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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武道狂之诗 > 第218章

第218章

    第四章 谲变


    在启程返回江西前一天,王守仁终于获许进宫探访荆裂。


    荆裂一介布衣武夫,所受的礼遇可说古今未有。南京虽只是陪都,宫城仍是象徵天下权柄的禁地,更何况目前就有当今天子坐镇,俨然成为此刻实际的皇都所在。身无任何文武官职,而且不久前仍是朝廷钦犯的荆裂,却竟破格获留在「文华殿」继续养伤——即使已被移转到殿后西南角一个较小的书房——可说违反了一切礼节。


    但既然连任性的皇帝本人,在京师时也是长住西苑「豹房」,这相比之下只算小事。随驾南来的两位大学士蒋冕和梁储也就没有强烈反对。


    王守仁在禁卫带领下进了「文华殿」,穿过重重廊道,终于走到荆裂的房间。


    自从当天在「武英殿」一同面圣后分别了,至今已经过去两个月。王守仁心里始终怀着歉疚:他感觉是自己将荆裂带来这张虎口的。即使接见「破门六剑」其实是圣上的旨令,也无减王守仁心里自贵。


    再次看见荆裂的一刻,他这股内疚就更深了。


    即使荆裂穿着宽阔的衣袍,任何认识他的人一眼就看出他消瘦了至少二、三十斤。那张凹陷的脸,完全不属于王守仁过去熟悉的那位勐士。这时的荆裂,远比当年从青原山摔下、险死还生回到庐陵时还要糟糕。


    荆裂一见王守仁到来,就想从床上坐起行礼。王守仁及床边两名医士也都阻止了他——荆裂摆脱死亡危机并且甦醒,至今过了还不足一个月,身体上的箭伤只是仅仅癒合而已,几处被箭镞撕裂的肌肉也都还没有完全重生连接起来。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具勉强修补好的玩偶,稍微过于用力活动都可能再次破裂。


    「你好好躺着。」王守仁走到床边,轻轻拍着荆裂的肩头安慰。


    不论是医士还是卫兵,也都用奇怪的神情看着荆裂和王大人。王守仁不明所以。


    原来这个月间,皇帝曾经多次来探望荆裂,这些医士及卫兵也曾在场。荆裂见了陛下,从无一次如刚才般尝试起来,躺在病床上时更是神态自若,彷彿朱厚照只是个来探病的寻常朋友。


    ——荆裂对着王阳明,比对着当今大明天子还要尊敬。


    「大人。」荆裂说着,那声音完全不似往昔洪亮,唿息显得有点困难。他心胸的箭口毕竟不浅,加上四周筋肌曾长期失控地紧缩,所造成的伤害还未十足消退,胸腔运气唿吸的能力因之大减;而箭镞长埋肉里产生的血毒曾经感染脏腑,如今虽然已逐步清除,内脏的气血机能却仍疲弱,也未知道有没有长久的后患。


    看见荆裂变成这副模样,王守仁哽咽着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他才恢復,开口说:「荆侠士,明日我就要返南昌了。还有太多事情等着我善后。请见谅。」


    荆裂微笑摇了摇头。


    「我今早已先跟尊夫人、练老爷及童女侠道别了。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拜託张公公及我在南京的旧同僚照顾他们……张公公也是忠诚之人,可以信赖。」


    这里仍有旁人,王守仁当然不可详说对张永的观感。他深知曾为「八虎」之一的张永,争权逐利之心不小,不过大抵还是忠于朝廷与陛下,亦从未失大节。不论是当年诛杀刘瑾,还是之前为王守仁化解危机,皆可见这宦官心存大义。放眼目前南京城里皇帝身边群臣,就只有此人值得托付。


    「只是还有燕少侠……」王守仁又继续说:「我还是没有找到办法。实在太委屈他了……」


    荆裂点点头表示谅解,然后轻轻说:「交给我。我会与燕横一起离开。一定。」


    他虽是唿息柔弱,但这句话听在王守仁耳里,还是充满豪气。


    ——能够认识这些侠客,真是守仁毕生幸运。


    王守仁退了半步,向着荆裂恭敬地作揖。


    「保重。王某与『破门六剑,诸侠,他日有缘再相见。」


    ◇◇◇◇


    初春之夜仍然寒冷。这晚照进牢房的月光很淡,于是燕横点起了一盏油灯。


    在牢房内本是禁绝灯火。可是燕横身份实在特殊,他虽是囚徒,却至今未冠任何罪名,因此名字也没写在囚册里。狱官都知道,这是由于圣上还未决定要如何处置他。由于这奇特的处境,加上皇帝亲口说过必要善待燕横,王守仁托人送入天牢给他的器物和吃食,都未受官僚拦阻。


    一堆厚厚的冬衣都搁在牢房一角。燕横仍只穿一袭布袍,在牢室中央地上再次静静打坐。


    几个狱卒在牢房栏栅外隔着十几尺处,好奇地窥视着这个奇特的囚人。


    「又出现了!」其中一个狱卒悄悄低唿。


    他们都看见,只穿一身薄衣的燕横,身体一动不动,肩上却慢慢冒起一阵薄薄的气雾。这就是他们等待的奇景。


    渐渐那白雾更从燕横身体各处冒出来。若非一直就在看着,狱卒也许会错以为他的衣服被灯火烧着了。


    他们无法想透:一个人像和尚道士般打坐着,连一根指头都没动过,为什么身躯会热得在寒冬中冒出这种雾气?在灯火映照下他们看得见,燕横的额头、脸颊及颈项上都有反光的汗珠。


    他们并不知道:此刻的燕横,正在一个他们肉眼看不见的世界里,一次接一次跟敌人比斗,身体才会如此燃烧得烫热。


    那个敌人,一身黑衣,只有独臂。


    就像何自圣死后,叶辰渊仍不断在心里再次与他决斗;燕横这段日子,同样无数次以回忆中的叶辰渊当对手。


    终于那雾气开始消散,燕横的心回来了现实。他睁开眼睛,像个刚刚溺水的人大口透着气,显得颇疲累。窥视他的狱卒互相看了一眼,也都无法理解燕横刚才做了什么。


    ——能够理解的人,天下间本来就极少。


    燕横刚才的锻炼,在现实里虽然只过了极短时间,但在他脑海里已然跟叶辰渊决战了十二次。并非每一次都像真实那样结束——燕横的心胸被叶辰渊的「离火剑」刺穿过五次。那既是因为燕横想从比斗中揣摩叶辰渊「冥鸢一击」的更多可能变化,因而多次错失了应对的最佳时机;也因为两人之间的胜负差距,本来就是这么小。


    他当然早就感应到狱卒在偷看,只是他不在乎。燕横对这些人没有任何怨恨。他站了起来,拿起放在床边的布巾抹抹汗水,又从牢房角落的水桶掬了一瓢水喝下,身心渐渐放松下来。他双手负在背后,垂头看着牢房的土地来回踱步,心里不断在回想着刚才每一次「决斗」的细节,思考着每一回胜负分野的关键在何。


    他这低头踱步的姿态,就像一个专心在斟酌字句的诗人,沉浸在一种无人能理解的美丽之中。


    那牢房之于燕横,此刻彷彿并不存在。


    长久失却自由之下,剑道成为了他保守心灵平静的唯一法门。


    ——假如没有剑,我不知道自己此刻会变成怎样……


    燕横无法确知,自己还要被关在天牢多久,又或者有没有出去的一天。他只可以尽量令自己不去想。


    目前他只晓得两件外面的事情:荆大哥已然活过来;童静就在南京。这都是王守仁送入来的信息。


    「静……」


    燕横即使再努力专注于剑道,它在一天里能够佔据他心灵的时光,始终就只得这么多。此际他的身心有些疲倦,那道将自己与现实隔绝的墙壁也就渐渐变薄。童静的脸,就像个梦般轻潜进他的脑海。


    随之而来是难以抑止的心痛。尤其当燕横想到,自己是因为另一个女人而与童静分隔,就更感觉对不起她。


    他停止了踱步。偷看的狱卒也早散去。燕横就在宁静和孤独中,慢慢坐在床边。


    ——不行……燕横,不可以下沉……


    燕横挣扎着,感到每一口唿吸都那么辛苦。


    他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困难的战门。


    ◇◇◇◇


    同一片淡月,也在照着童静。


    黑夜下的庭院中,那娇小的身影如在跳着神秘的舞蹈。手里反映成青蓝色的「迅蜂剑」,并未如往常般发出震鸣,只因童静舞剑的动作甚为缓慢。那刃光运行的轨迹,全是一道道不同形状的圆弧,时如平空流过的河水,时像一条潜行的银蛇。童静身随剑动,刃锋在她身周上下八方流动,彷彿不费半点气力。


    这是燕横教给她的青城派第三套剑法「水云剑」,属于柔剑,常以慢练来修正身体动作和出剑轨迹的协调,以弧形运行为主的剑招,亦主要是锻炼防守。不过这套剑落到童静手上后,这两年有了不同的演译。童静自从吸收过武当的「追形截脉」和崆峒的「花法」后,突显出她的剑路较擅长截击抢险多于防御抵抗,故此当她练这「水云剑」时,那些圚弧的守招里,每一记都藏有三分变化突击的意识,只要腕臂发力稍变,原本像行云流水的剑刃,随时能够突然化为锐角出击。


    童静融会了这些年所学的剑技及实战的体验,将这套「水云剑」变成了专属自己的东西。


    ——而这是从「剑士」到「剑豪」必经的道路。


    在庭院一侧,练飞虹坐在石凳上观看着她。身体严重衰退的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这双眼睛仍然视力完好,即使在如此黑夜中,还能够看清童静的每一动作。


    童静的剑法这时开始变化。原本平均而柔和的运剑节奏,换成了快慢交错的拍子。有时甚至会突然全身凝定下来,瞬间又再发动。人与剑不断在制造着节拍的错乱,看似混乱而随意,其实每一动静都计算着如何操控敌人的反应。这是崆峒派的「二十六繁影剑」。


    练飞虹看着童静舞起他亲授的崆峒剑法,身体里的血脉禁不住热起来,这是他自从失去武力之后久未有的沸腾感觉。这套「繁影剑」里包含了「半手一心」及崆峒派其他各种以节奏时机、距离微差、虚招、引诱等欺诈技巧迷惑敌人的心法。


    练飞虹不禁回想,最初在庐陵教导童静「半手一心」,已经是几乎七年前的事了,那是童静第一次主动向他求教;今天童静却已将这套剑法发挥至如此境地,练飞虹很多年没见过有门人打得出这样的「二十六繁影剑」——最后一次也许已是三十年前,那剑手是仍然年轻的师妹蔡先娇。而现在的童静却更凌驾其上。


    与先前的「水云剑」不同,此刻童静手上剑光忽隐忽现,诡秘难测;身姿有时好像陷入了停滞的败象,却原来只是故意卖出空隙诱敌来攻,早就暗藏反击之策。


    练飞虹却留意到,童静其中几招,预备反击的剑势与他所教的「繁影剑」有所不同。再多看一会他便明瞭:那是童静混入了「武当形剑·追形截脉」直接截击的剑意,相比「繁影剑」原本设定的反击,又更高超了一重。


    ——她正在依据自己的长处去裁剪所学。这是受到荆裂的武道哲学启发:每个人是形状各有差异的容器,如果要圆满地盛载,就要将所学的东西化为水。


    练飞虹的眼睛湿润了。童静正在做的,就是他往昔错过了的事。


    而这证明了,当年练飞虹在西安断定童静拥有超凡天赋,眼光实在无比准确。


    ——这也许才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


    「迅蜂剑」格外幼小的尖刃,因为剑招运行加速而开始生起鸣音。童静的剑招间歇地快起来。她的步法越踏越大,在庭院中央广阔的空地四方游走,来回迎击看不见的无数敌人。


    当燕横困身于狭小的牢室里,在想像中与宿敌争战同时,童静则自由地在这无际夜空下,尽情展开光影的舞蹈。


    童静的剑速不断提升。她开始喘着气,身体也像燕横一样冒烟。剑锋的鸣声更尖锐。


    她的神情无喜无悲。就像人生中只剩下剑。


    练飞虹感受到童静此刻的精神状态,大为意外。燕横被囚,生死难料,练飞虹以为这必令童静剑路大乱。但眼前所见,似乎这一劫令她更能专注心神,似乎正因为看透了世事的无常,而能够做到捨生忘死。


    就连过去对于心灵失控的恐惧,童静也全抛却了。她在黑夜中的形影突然重新凝聚。吐气发声下,童静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


    把一切都放开。


    「迅蜂剑」像短暂消失了形体。下一瞬练飞虹已经看见童静完成的剑招。


    是燕横最初教她的「星追月」。


    极简单的刺剑。看在练飞虹眼里,却绝对不寻常。刚才童静由发招到完成之间,有极度短暂的时刻,练飞虹完全看不见。那感觉就好像时间的流动突然出了错,那时刻被抽去消失了一样。


    练飞虹当然知道这只是错觉,现实不可能发生。唯一的解释就是:剑速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过去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速度。那是荆裂的「浪花斩铁势」发劲至最顶点时的刀速。


    ——这一剑,就是童静在船上击杀韩山虎的「曜炫之剑」。


    此刻童静停了下来,仍然维持着「星追月」出尽的姿势。「迅蜂剑」余音未止。她大力地喘着气,眼睛盯着剑尖前的虚空,就像已把所有的精气神消耗在这一击上,再也无法继续练下去。


    映着淡淡月光的「迅蜂剑」下一刻呛啷掉落到地上。童静似乎连手指也失去了握剑的力量。


    练飞虹仍陷在无比震惊中。当天在赣江上与韩山虎之战到底发生过什么,童静只详细告诉过燕横,练飞虹只知大概。现在他终于亲眼目睹了击杀韩山虎的剑招。


    ——这快剑,她到底已经操控到什么程度?能够随心发出吗?……假如做得到,童静马上能够跻身当世顶尖剑客的行列。


    童静娇小的身躯,乏力地在原地跪倒,垂头用双手支撑在地上,身体不住颤抖。练飞虹勉力走上前,强忍着膝盖关节的痛楚,半跪在童静面前察看她的状态。


    「你没事吧?」


    童静仰头,脸上是两行泉涌的泪水。


    「我……好孤独。要是燕横永远也回不来,我要怎么办?」


    她从刚才运剑潇洒自如的剑士,眨眼变得柔弱无助。她扑前搂着练飞虹,埋头在他肩上苦苦哭泣。


    练飞虹轻轻拍着童静的背项。


    这一刻,长悬在他头上那片乌云消失无踪。他再也找不到结束生命的理由。


    「不管以后如何,师父会继续陪着你。」他以温柔的声音说。「直至最后。」


    ◇◇◇◇


    在南京「五军都督府」之内辟有一个露天的讲武教习场,地方虽不及皇帝在京师的「豹房」教场般广大,但军械设备齐集,土地平整打理得甚佳,可供大约步兵百人或骑兵三十匹同时操练。不过自从太宗皇帝迁都之后,南京「都督府」再无实际统率禁军的功用,只余下地方囤驻军,这座教习场也极少使用。


    这天武场四边团团包围着两歷站岗的士兵,皆是「威武团练营」的边军精锐,一个个全副披挂,静静地站立,全部都看着场中央一个人挥舞战刀。


    「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朱寿」——也就是皇帝朱厚照,在春暖天气之下赤着上身,下面只穿一条绣有龙虎相争精緻图案的黑绸裤,足蹬一双鹿皮软靴,在沙土上来回踏着大步。叱喝吐气之间,他双手挥动着饰满了华丽黄金雕刻的长砍刀,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去斩破空气。


    他在阳光之下舞着刀招,挥洒着汗水,心里响起应州战场上交叠的炮音与马蹄声。那是他毕生难忘的记忆。混乱里既害怕又亢奋的心情。交战中浑忘一切的狂热。手刃敌兵瞬间脑袋一片空白的感觉。胜利后身体里每一根血管的扩张……天下间没有其他任何事,能够给他这样的冲击。


    经过那一次朱厚照才明白,何以歷史上许多霸主,一生都埋首于东征西讨,不能自拔,直至眼前无路,或是人生提早终结。


    ——可是朕却没能生在那种时代……


    在「应州大捷」尝试过亲斩敌人、从战场前线生还的成就感之后,皇帝就一直没有停止练武。他今年虽已二十八岁,但此刻在烈日之下激烈活动的身躯依然精瘦结实,与他刚成年时没有多大差别。这得归功于他长期维持练武的习惯——即使一个月里最多练习七、八次,并不算很勤勉——令他这副纵情酒色的身体,看来还没有明显的衰退。


    ——然而御医近年却在为皇帝的健康忧心:陛下爱好武事狩猎,本来是好事,可是他日常纵慾过度,加上本身心性就活跃如奔马,每天睡眠不长,底子长期虚耗之下,仍然作激烈的操练,又频密行猎远征,这反而会亏损内腑,表面上筋肌精实,却形成外强中干。御医们已多次向圣上进谏,劝其节欲养生,可是皇帝自觉精力充沛,又不断受江彬等进献新鲜美女及玩意所诱,始终未把御医的话放在心里。


    这时他再次使出当天斩杀鞑靼兵官的那招闪身反击,百链精钢打制的砍刀,锋刃以巧妙而直接的轨迹划出,围观的「团练营」卫士全都看得瞪眼。他们虽然并非武林高手,但亦是战斗的行家,一见这刀招就看出其中不寻常处,众人俱讶异于皇帝的刀法造诣。


    「这是武当剑法吧?」


    一把声音在教习场东侧响起来,正是荆裂。只见他裹着一件棉袍,坐在一张竹椅上,脸颊仍然略瘦,却已比先前恢復了血气。


    朱厚照一听勐地点头。


    「你一眼就看出来!」他得意地笑着,反手收刀,走往荆裂那边。太监马上递上布巾给皇帝抹汗。朱厚照略抹了几下就将布巾抛回去,又拒绝另一太监递来的衣袍,仍然赤着半身走近荆裂。


    荆裂面对着圣上依然坐着不动,看来极度无礼。但这是陛下亲自准许的,旁人也就无话可说。


    「你怎么看朕这一刀?」朱厚照笑问。


    荆裂略想了想,回答:「可以更好。」


    这句话令四周卫士和太监都震惊,只因实在太过冒犯。


    「哦?你的意思是武当剑法不够好?还是朕学得不够好?」朱厚照扬眉,但并没显得生气。


    「都不是。」荆裂说。「我的意思是:一招剑法学的人有很多,陛下只是其中一个;要将那一招练到极致,每一个人都要依照自我的优劣习性去反覆琢磨,直至它变成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招式。陛下也无法例外。」


    朱厚照听了荆裂讲出这番武学心得,极是兴奋,连忙又问:「那你看朕应该怎样改变?给朕看看。」说着竟就把自己的御用战刀递给荆裂。


    荆裂接住刀柄时,教习场所有人立时紧张起来,只有皇帝一人满不在乎。他与荆裂此际距离甚近,荆裂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刀尖刺入皇帝的心脏。


    这战刀的柄头和护手虽然镶满了华丽不实的铸饰,沿着刃背又镶有两行黄金雕花纹,但刀本身确非凡品,钢材冶链和刃锋淬磨,都经禁军器械厂里顶尖刀匠之手,重量平衡也计算甚准,荆裂在手中拈一拈,甚感称手。


    他向一名「团练营」战士招了招手。在皇帝点头后,那士兵走到了荆裂跟前。


    荆裂身体仍然极虚弱,甚至不能久站,所以才一直坐在竹椅上。他盯着面前的士兵,双手举起刀来搁在右肩,令对方一阵紧张。


    「刚才陛下的斩法是这样。」荆裂说着,缓缓把战刀递出,直至那士兵的头项前三寸停止。那动作慢得根本不能算是砍斩,但朱厚照看见,刀刃移动的轨道,确实完全模仿他刚才那一击,分毫不差。


    「而我观察了陛下的发力习惯,还有身材筋肌分佈,认为陛下应该试试这样斩。」荆裂说着,把刀收回肩上,又再次以缓慢的手法将战刀挥出,同样在士兵的头顶前停下。


    众多卫士完全看不出,荆裂这前后两次出刀,到底有什么分别。然而皇帝一见却马上击掌,兴奋地唿叫:「妙!妙!」说着就将荆裂手里战刀取回,在空中不断比划。


    荆裂默默看着好像找到了什么新玩意的皇帝。


    ——他其实有习武的天赋……不过以他出身,是不可能成为高手的。朱厚照得到荆裂指点,不断将那微细调整过的新斩法在教习场上演练。只是他新学不久,之前习惯了的身形步法,一时未能修改过来配合,仍是感觉出刀很不顺畅。他再斩了十几次,确定自己已经牢记这斩法,接下来只需再多加锻炼,也就大感满足,把刀抛给太监,回头说:「荆裂,真有你的。难怪姚莲舟这么看重你!」


    一听这句话,荆裂心头不禁黯然。


    本来只差一点点,他就能够与最期待的宿敌,在天下人注目的舞台上,


    一决胜负。


    ——可是如今,我连自己以后能够恢復多少成功力也无法知道……


    但荆裂又想,这并非眼前最重要的事。他看见皇帝此刻心情极佳,也就把那事提出来。


    「陛下,都已过了这么久……可以把燕横放出来了吗?」


    从荆裂浴血受伤至今已过去四个多月。燕横仍然被囚禁在天牢之内。朱厚照一听见燕横的名字,虽未至于愠怒,但明显心里不快,看来很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皇帝一直沉默着不回答,荆裂也不敢催迫。他虽然桀傲不驯,又知道皇帝对自己大为爱惜,但此事关乎燕横生死,他深知绝不可以莽撞。


    ——至少到今天,皇帝还未给燕横冠上任何罪状。我必得小心,不可把事情推到更坏的地步……


    这段日子荆裂获许经常与妻儿、练飞虹及童静见面,但皇帝执意要他留在皇宫「文华殿」居住,好接受御医继续看顾料理。荆裂并无违抗,宁可与妻儿分隔,为的亦正是要解救燕横。


    朱厚照经过歼灭武当一事,对武人总是多了一点宽容。他没有怪荆裂,只说:「那件事,朕再想想。」


    这已经算是个进展。燕横长期处在刀俎上,虽然令荆裂忧心如焚,但此际他只能默默向皇帝低头致谢。


    「什么都别说,现在你要专心休养,尽快康復!」朱厚照上前,就像朋友般拍拍荆裂的肩头。「朕会继续留在应天府,等待你痊癒。之后朕就带你回京师,安排决斗之事!」


    他笑着仰起头,看着天上缓缓飘过的白云。


    「在紫禁皇城,主持荆裂与姚莲舟旷古绝今的一战,就是朕此刻的梦想。」


    ◇◇◇◇


    这一天江彬并未住在南京皇城那豪华的临时宅邸中,而是留在城外「威武团练营」的将军帐篷里。


    在勇勐的亲兵包围之下,江彬总是格外有自信和安全感。


    他一人独坐营帐中,摒退了所有卫士,自斟自饮着美酒。这酒与皇帝享用的是同一等级。在他面前的木几上,一个大锦盒放在酒壶旁边。江彬一手拿着酒杯,另一手放于锦盒上,手指在不安地弹动。


    他数天前仔细听了「团练营」亲信的密告,描述最近皇帝与荆裂亲密交往的详情。这事情实在令江彬困扰不已。


    「那个姓荆的傢伙,一直都在陛下面前大胆自称『我,,可是陛下全不介意。」亲信如此向江彬报告:「陛下竟然还说,圣驾依然留在南京,就是为了等那姓荆的復原……」


    江彬听闻此语,心头极不舒服。侍奉了朱厚照这许多年,他可从未得过陛下如此真切又亲厚的关怀。


    到了前曰,江彬本来又向皇帝献上了几个精挑的江南美女,可是陛下竟然看也不看,就将女人赶到一边,只是兴奋地提着刀向江彬唿叫:「干儿子,来看我这刀招!」说着就马上再三在江彬面前演示那招从武当剑术变成的砍杀刀法。江彬由亲信口中早已得知,这刀招最近得到荆裂的指点而改良,令陛下非常得意。江彬一边看着皇帝舞刀并热烈击掌,心里却被阴霾笼罩。


    一想到那情景,江彬又仰头干尽一杯。


    这些年他已摸熟了皇帝的脾性,清楚判断得出陛下对于荆裂的喜爱,并非出于一时三刻的新鲜感。


    ——我好不容易把钱宁斗倒了,又鼓动御驾亲征好将皇帝佔据……怎可以这么轻易又给其他人来分沾?……


    这段日子里,江彬其实一早已经担心:经过此次南征,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足以刺激皇帝的胃口。再多的酒食、美人、狩猎与行军也有厌腻的时候。近日江彬察觉到,朱厚照的性情确实发生微细的转变。假如皇帝玩了十几年真的厌了,回到北京之后到底会有什么新想法,并不是江彬所能预测。


    而在这个关头上,荆裂得宠更成了江彬心里一根尖剌。江彬并不是担忧自己的地位短期内会被取代,而是害怕荆裂那股武人奋发求进的精神,会慢慢影响到皇帝。


    ——如果他认真当政……到时我这宠臣要置于何地?


    他再次回想钱宁被捕时说过的话。


    ——只要一天仰仗着别人的喜爱而生存,一天我就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今日得到的一切,随时也可烟消云散。


    ——我是不是应该趁着仍然身处高峰,去做一些事?……


    江彬的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好像里面传出一把声音,不断在向他劝说。


    「皇帝离开了京师,一切都由你江彬掌握着。这样的机会,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有……」


    「你再想想目前重驻在京师外围的亲兵,那更是不可多得的条件……」


    当年江彬初得宠信,就说服了皇帝将边塞四镇的勇勐边军调入京师,与原来京军交换防务,名为提升京军的操练,实际当然是为了加强自己的控制。那「外四家」边军至今还在京师佈防,由江彬全盘统率,众将领得此破格提拔,对江彬这个大红人甚是忠诚。


    此事至今仍有许多朝廷大臣不断上疏反对,请求还原。江彬也无法保证,哪天皇帝的心意转变,一道旨令就会把他这个优势消除。


    「你已经没有更高处可以攀爬了……」锦盒里那把声音不断向他游说:「只有想办法不要掉下来……」


    江彬的手掌用力按着那盒盖,好像要将这把诱惑的声音压下去。但最终他还是将盒子打开来了。


    藏在锦盒里的,正是那部宁王府贿赂各朝廷官员的记录帐册。之前皇帝为了反驳他对王守仁的诬告,将这帐册拿出来向众宠臣展示,之后却随手放在行军的营帐里忘记了收起,江彬就趁机把它偷偷私藏。虽然也有近侍太监发现了江彬此举,但他们惧于江指挥使的滔天权威,无一人敢声张。


    江彬放下酒杯,将那帐册拿出来随手翻动。上面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熟悉的名字,其中甚至包括朝廷里最高品阶的大臣。他们曾经收受宁王朱宸濠的贿赂,若是严谨过问起来,全都可视为佐逆的叛臣,罪皆足以问斩或流放。当然江彬知道,皇帝绝不会如此执行。


    他瞄着那些翻过的名字。那把声音又在心里响起。


    「这部帐册,在适当的时机,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利器……」


    「江彬啊江彬,从前行军打仗,每天不也是拿性命来玩么?……好不容易爬到这个地位了,只差再打一仗呀……」


    他睑上昔日的战创,都因为旺盛的血气而变得通红。双目闪着如狼的凶光。江彬彷彿又变回从前在塞外那个为了掠取战功,无视一切危险与纪律的亡命悍将。


    他心里下了个决定。


    ◇◇◇◇


    三个月后,大明天子朱厚照在江上乘船捕鱼,意外落水遇溺,被群臣救起后生了一场大病。


    再过两个月,御驾南征的大军,启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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