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狂之诗》 第0章 【小说书名】:武道狂之诗 【作者概要】:乔靖夫 【小说类型】:武侠仙侠 -> 传统武侠 【作品简介】: 剑风怒涛?武斗解禁?狼派英雄出世 「我认识不少真实的武者,他们练武,就是因为喜欢──喜欢把技艺练得圆熟的满足感,喜欢将自我潜能推到极限的存在感。」──乔靖夫 乔靖夫全新长篇系列《武道狂之诗》,从经典武侠原点再出发,以独特视角,创造出具凌厉狠劲,强悍而不孤的浓厚「狼派」风味,令人血脉贲张! 武侠解构。重装上阵。 「吾等奉掌门号令与尔比试,以宣示我武当派武学,天下无敌!」 号称「巴蜀无双」、以超凡武学坐镇四川的青城剑派,犹如贵族般为凡人尊崇,却遇上了创派数百年来最大危机:强大的武当派远征军,打着「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旗号,登山求战! 十七岁青城少年剑士燕横,遭武当高手追杀,得身负异国武艺的奇男子荆裂相救。两个同样背负血仇的男人结成盟友,并肩踏上「讨伐武当派」这条险恶漫长的道路。 血与钢铁的征途,于焉展开! 【其他作品】:《杀禅》 【备註】: 《武道狂之诗》这本大概是在金庸后,最耐人寻味的一本武侠小说了 个人绝对给仙草,如果你真的爱看武侠小说,那这本一定要看过一次 这本来源不多且不希望影响阅读感,所以我打算慢慢固定贴,毕竟我还想冲一下排行值 第1章 卷一 风从虎·云从龙 序章 飓风男儿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2017-10-27 06:43:23 六月。 飓风的季节。 男儿的季节。 ◇◇◇◇ 在最南的海岸线上,突出一片辽阔滩头,面朝滔滔渺渺的无际汪洋,仿佛就是天地的穷尽。 初夏刚至,飓风便起。 本应是白日正午的天空,被涌动的厚云堆成灰铅色。狂雨乘着更狂的风,往上下四面乱卷乱冲,八方视野一片模煳。 晦暗的天空底下,大海翻涌出千顷浪涛。暴浪挟着慑人的气势来回卷扫,互逐互击,有时深陷成渊,有时又冲上半空。有形的能量交相激撞消磨,旋起旋灭。 涛音高鸣时如战嚎,低鸣处像叹息。 在这片有如世界末日的狂乱景象里,惟有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独自站立在滩头之上,迎受狂风暴雨,无惧地观看浪涛。 男人身躯不高,但硕厚。胸脯与肩背突起的层层肌肉,光滑如被海潮长期冲刷的岩块。雨水滴打他黝黑的皮肤,沿着每个异国的刺青纹身流泻而下。 一根比男人还要高的巨型船桨,深深插在他身旁的湿湿沙土里。男人右手紧握船桨支撑身体,继续一动不动地面向海洋站立着。 ——看似简单不过的站立姿势。然而在这种等级的飓风之下,只靠一根木桨支撑,能够如此自然地挺立,内里其实已经展示着一种超人的力量。 透过滴水的发丝,男人双瞳直视那吞吐激荡的浪涛。 眼瞳里有欲望。 ——是一种要从浪涛的动态中,参悟出刚极力量与柔极变化的欲望。 这么单纯又执着的欲望,世上只有一种人,才会拥有,才配拥有。 武道的狂热者。 被这欲望支配着,男人浑然不觉扑打在身上的冰冷风雨,继续的站着继续凝视海洋。 飓风不息。 ◇◇◇◇ 次天的黎明。 风减弱了。雨疏落了。海平缓了。 海平线的云雾间,露出红色光华。 男人闭起眼睛。但他的神情却像从悠长的梦中苏醒。 他深吸了一口气。拔起身旁的船桨。转身背向海洋。 迈出了第一步。 没回头地踏上他的旅途。 血与钢铁的旅途。 卷一 风从虎·云从龙 第一章 五里亭武斗 一双围满了皱纹的苍老眼睛,仰视着天空的颜色。 天色一片灰沉。大雨夹带着十一月的寒气滂沱而下。无法看见太阳已经移到哪个方位。 但庄老爷子知道,早已过了约定的午时。 庄老爷子继续仰望天空,口中念念有词。 「老天爷保佑,他们一定要来……」 他正坐在一座结实的大草棚亭子里。亭子立于官道旁边,道路两旁皆是树木茂密的山坡,惟有这座亭子前,空出了好大一片杂草丛生的平地。 跟庄老爷子一起等待着的,是密密麻麻聚集在这片空地上近两百个汉子。他们或撑着油伞,或披着蓑笠,冒着寒雨默默站立。除了雨声之外,空地上竟是静得可怕。 二百人。两百双手,皆握着刀棍或是磨得锐利的农具;两百张嘴巴,在寒冷中急促唿吸,冒出一股股白雾;两百双眼睛,透出危险而戒惧的神色。 二百人分成了两半:一边的汉子头上皆包覆白色诸葛巾,另一边的则在右上臂缠了蓝染布条。双方之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分隔出一道空隙。 ——一种名叫「敌意」的东西。 戴诸葛巾那百人,是庄老爷子召集到来的。至于另一边的指挥者,此刻也坐在亭子里,庄老爷子的对面。 庄老爷子恨恨地瞧着比他小十来岁的死对头麻八。 麻八的神情比庄老爷子轻松多了。他接过随从递来的竹筒,略呷了一口冷酒,然后瞧着庄老爷子微微一笑。 庄老爷子故作镇定,抽了一口烟杆,心里却暗自在焦躁地咒骂麻八。 同样坐在亭子里的,是衙门来的周巡检跟手下五个保甲壮丁。巡检大人没有多带部下前来,那五名保甲也都只带棒子不佩腰刀。再多带人来也没用。这等规模的械斗,不是他一个小小巡检能够压制得了的。他和部下只是静静坐在亭子一旁,心里期望在最后关头,其中一方会先屈服认输。 此地乃是四川灌县郊外,亭子已有百年历史,名唤「五里望亭」,顾名思义位处灌县外五里道上。 在这灌县方圆几十里地里,过去不知多少村镇宗族的械斗冲突,俱是相约在这「五里望亭」前的空地上解决——不管是用嘴巴解决,还是用刀棒解决。县民之间传说,这片空地长不了树,就是因为泥土几十年来染了太多枉死者鲜血的诅咒。 从亭子眺望过去,灌县郊外一片山峦起伏,尽是幽深丛林。灌县自古就是绿林山匪猖獗之地。在首府成都有句老话:「整烂就整烂,整烂下灌县!」意思就是如果在省城出事了、失败了,大不了就去灌县,在深山老林落草为寇!由此可知灌县民风之强悍。 就像这位庄老爷子,今天是灌县水头镇一位体面的佃主老爷,又是好几家商号的大老闆,年轻时还不是个土匪出身?干了多年买卖,积存好一笔财富之后,他希望安顿下来,而官府多年来又无力征剿他,两相意合下,庄老爷子受了招安,原来杀人不眨眼的匪盗摇身成了个面团团的富翁,至今也已经超过二十年了。 至于麻八也不是什么好家伙,本来在县城就是专门放高利贷的角头老大,兼营走私买卖,与附近一带的绿林「好汉」互通声气,「底子」跟庄老爷子也是一般的黑。 至于这场动上两百人的架,这里许多人都不知道最初是为了什么打起来。本来不过是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一个樵夫挑点柴薪到县城里去叫卖,跟几个脚夫争执起来,给围殴打断了一条腿;樵夫找来村子里的兄弟上县里报仇,对方也唿兄唤弟,两边一层又一层的往上找靠山助拳。好几场小械斗下来,打死了三个人,重伤的也有二十几个。双方又互相索要银两赔偿,于是又引来更多流氓想分杯羹……原来只是几个莽汉结下的梁子,演变成县内两个头面人物的对峙,今天约在此地来个了断。 周巡检看着亭子外那两百人,心里叹息。 ——要是真的打起来,他们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回不了家…… 麻八再也等得不耐烦,终于打破沉默,咧开那两排发黄的牙齿。 「我看午时早就过啦。庄老爷子,还要外面的兄弟淋雨呀?这场架,你们要不要打?」 庄老爷子恨恨瞧着麻八,却又不敢发作。 全因为此刻坐在麻八身旁,那个腰间带着长刀的瘦汉。 这瘦汉只穿一件羊皮夹棉背心,露出两条肌肉坚实得像钢铁的长臂胳。左边头壳秃掉了一片,上面是一道凄惨的刀疤。腰间那柄刀子长得鞘尾都搁到了地上,虽未拔出,却已经隐隐让人看得心寒,一看就知道是杀过不少人的架生。 论人数,庄老爷召来的跟麻八相当。可就是因为麻八身边多了这一个人,庄老爷子知道自己再多带一百个汉子来也没有用。 庄老爷子虽已没有走江湖多年,道上的消息还是灵通,早就打听到麻八用银两请来了什么好手助拳。 此人姓陈,江湖上无人知其名讳,只唤他作「鬼刀陈」,早年就在成都一带犯下几条杀人越货的死罪,却不止一次单身杀出官府的围捕。听说其中一次鬼刀陈正在召妓,官兵收到风声到来围剿,他赤条条一口刀子突围,快刀连环杀伤了三十人,自己却连须发也没少一根。那次奇行之后,他又多了个「鬼刀三十」的外号。 在成都实在给追得太紧,鬼刀陈两年前逃到了灌县山区。他什么都不用干,单凭这「鬼刀」的威名,就引得一股山匪自动前来供奉。此后凡有保镖押货路过的,只要听见「鬼刀陈」三个字,马上就乖乖献上路钱,他在灌县连一次手也没有出过。 ——麻八这龟儿子,竟然结交到这般厉害的角色…… 「怎么啦?庄老爷子,你还在等谁?」麻八笑着再次催促。这次他花了大把银子请鬼刀陈来,虽然有点心疼,但想像待会儿庄老爷子要在自己跟前屈服的丧家脸,又觉值得。 他身后的鬼刀陈也会意,伸出右手来,指头在长刀的柄头上轻轻弹动。 庄老爷子看见这举动,感觉背嵴生出凉意。 麻八得势不饶人:「你要是不想打也就算了,我麻八也不强人所难……周大人,你看这事情怎么解决?」 周巡检早就想找机会调停,这时看清了形势,急不及待开口:「以和为贵,那是最好不过啦。我看这么办吧:之前给打死的,每家人各赔三十两银子抚恤;伤的,看伤势也都给些汤药赔偿;再在县城的『太平楼』摆五十桌酒宴,大家喝一杯,和气收场,两位怎么看?」 周巡检虽不明说,但讲话时都朝着庄老爷子,自然是示意银两酒宴都由投降的庄老爷子付了。 庄老爷子咬牙不语。赔这么一点钱事小,可是这次认了栽,以后在灌县人眼中,他就永远被麻八踩在脚底下。虽然已经不是以前刀头舐血的日子,可是庄老爷子许多田产生意,还得靠面子名声支撑保护。庄老爷子是老江湖,深明一旦面子损了,从前欺负别人的,渐渐就要变成被欺负的那个。 站在亭外的人也都听见里面的谈话。包着诸葛巾那些汉子,眼见头儿沉默不语,心里也都凉了半截。这场架看来更加打不下去。 「庄老爷子,你一直不肯说在等谁……」麻八继续催逼。「还要卖关子吗?还是……」他笑着指一指身后的鬼刀陈。「看见我请来了陈爷,你已经不好意思说出口呀?」 庄老爷子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们假如真的不下来,我可惨了…… 庄老爷子终于开口:「说出来,怕你们坐不稳。」 「唔?」麻八装作倾耳细听,讥笑说:「老爷子,我坐稳了,你就说嘛!」 庄老爷子闭目深吸一口气,然后伸手指向亭子外远方的山脉。 「是山里的。」 四个字说出来,在场两百多人同时脸容肃穆。 就连鬼刀陈,也都收紧了视线。 他们都知道,「山里的」是指谁。 亭外众人同时回头,眺望后方远处,半隐在雨雾中的苍翠山头。 青城山。 麻八不再笑了。 「老爷子,你可别吹牛。」他一字一字慎重地说。「让他们知道,有人借他们的名号胡诌,你加上我都担待不起。」 「你道我老庄是不识分寸的家伙么?五天之前,我就亲自带着拜帖上山请他们来了。」 麻八嘴巴在颤动,但再说不出话。 庄老爷子表面镇静,但其实他隐瞒了一些事实未说:那天他上山,既见不着人家的掌门头儿,对方更没有应允今天会下来。接见的人只收了拜帖,听了庄老爷子的请求,未有回复便打发了他下山。 ——可是他们至少没有开口拒绝我啊……我这也不算说谎…… 庄老爷子到这儿就不再说话。他装作镇定地瞧着气焰大减的麻八。庄老爷子心里盘算:就算他们不下山来,只要麻八听了这些话后就此求和,他也就能够挽回面子。 ——可是还要看鬼刀陈。 鬼刀陈在听到「山里的」三个字后,原来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已经消失了。代之是野兽般的警觉神情。 ——糟糕了。这凶星给我的话撩拨起来了…… 庄老爷子看着鬼刀陈兇狠的神情,心里又在害怕:如果给他发现他们真的不下来,到时候就不是花银两可以解决…… 亭子外那两百人交头接耳。有的人不时回望那远山,看时脸上有一种崇敬的神情。 对于他们而言,「山里的」那些人,不啻是神话般的存在。 麻八心里着急。他回头朝着鬼刀陈窃语:「陈爷,你看怎么样?我这次也不过想讨个面子,陈爷你也只是求财,犯不着……」 鬼刀陈咬着下唇,左手不知不觉紧握着腰间的刀鞘。他还是没有任何示意。 麻八也就没有作声。庄老爷子本来就心虚,自然亦不再说话。周巡检虽不敢确定庄老爷子说话是真是假,但一听见「山里的」,就知道这事情已经再没有他调停的余地…… 亭子里的形势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大家又不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情形变得非常奇怪。 雨水不断滴打在草棚顶上。 良久。 亭子外的人群里,忽尔有人高叫:「啊!」 所有人朝那声音的方向瞧过去。是其中一个戴诸葛巾的汉子。他伸出一根手指。众人跟随着那手指的方向眺望。 「真的……来了……」 庄老爷子跟麻八,同时好像屁股给火烧般跳起来,走到亭子前想看个清楚。 官道上远方,两点小小的黑影,冒着大雨往这边渐渐接近。 庄老爷子兴奋地抹去眼脸上的雨水。麻八则脸色苍白地呆站着。 两百多双眼睛,瞧着那两个身影越走越近。 终于到了空地前。来者两人披着蓑衣徒步前来,头上皆顶着乌漆大竹笠,看不见面目。 空地上那两百人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中央分开,隔出了一条宽阔的通路。 两人经过之处,凡是拿着利刃的汉子,都不自觉把武器收在身后。 两人走进「五里望亭」,无言解下了竹笠和蓑衣,露出一身深青色的布袍,那式样有点像道士的袍服,但腕臂处缠着布带收束了衣袖。青袍左襟胸口处,有黑丝线绣着篆体的「青」字。腰间各斜挂着一件长形物事,以厚布囊包裹着,显然是为了阻隔雨水。 庄老爷子感动得几乎哭出来。 ——真的……真的来了…… 他吩咐随从,接过两人的竹笠与蓑衣,并搬来两把竹椅子。 两名青袍男子却未坐下。他们拉扯腰间一根束绳,那包着长物的布囊解开来,露出两柄一式一样、形貌似颇古拙的长剑。铜铸的剑锷与剑鞘吞口皆擦得发亮。 鬼刀陈看见这两柄剑,眼睛瞪得大大的,头皮一阵发麻,头壳那道刀疤有点刺痛的感觉。 那两袭干净的青袍虽然颜色素淡,但在众人眼中却像发出神秘的光芒。 左边那个青袍男子比较年长,二十七、八年纪,唇上的胡须蓄得甚整齐。他那双锐目向四周扫视一轮,自然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青城派,张鹏。」这男子说时,并不拱拳行礼,语气一点不像在自我介绍,倒像在命令众人牢记这名字。「遵奉家师之命,陪同师弟下山来,调解此事。」 庄老爷子得意地瞧瞧麻八,然后上前拱手行礼。「庄某该死,早知两位剑侠远来,也就该在山脚预备车马——」 张鹏打断他:「本派戒律,除艺成满师下山者外,弟子出入皆不得骑乘车马,惰懒筋骨。」 庄老爷子陪笑:「佩服!佩服!唉,这次的事情,原来不过是市井里的小纠纷,竟劳贵派两位剑侠的大驾,实在——」 再次给张鹏打断:「我说过,我只是陪着来的。」张鹏指一指身旁的师弟。「奉家师谕,此事概由我这位燕师弟作决。」他后退了一步。 众人不免意外,仔细看张鹏身旁那个年轻得多的青城派弟子。 这姓燕的看来不过十六、七岁,连鬍子也没有长,修长的中等身材,一张五官细致的脸还带点稚气。两道浓眉英气地往上高扬,可是神情羞涩,加上肤色晒得黝黑,若非腰间真的带着剑,怎看也是个农家少年的模样。 少年几乎就想向众人拱手行礼,但想起张师兄沿途的嘱咐,又把手垂下来。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张师兄如是说。 少年捏着拳头,眼睛垂下来没看任何人。那红润如孩子的嘴唇有点颤抖。 「……青城派,燕小六。」声音小得只有亭子里的人听得见。 庄老爷子皱眉。这么一个神情尴尬的少年,还有这个土包的名字,跟剑侠的身份毫不匹配,根本就跟寻常一个农村子弟无异嘛。 可是看那张鹏的气势,还有青袍跟长剑,这两人又决计假不了…… 「这位燕少侠……」庄老爷子还是毕恭毕敬地向这个比自己年轻最少四十岁的小子拱手:「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不……不必说了。」燕小六急忙回答。他回头向张鹏请示。可张鹏没有动一动眉毛。燕小六只好又硬着头皮说下去:「家师的意思是:既然是这位庄先生来求我们的,一切就依庄先生的意思去办。」 就是这样? 麻八听得傻了眼。 庄老爷子强压着心头狂喜,微笑朝周巡检说:「大人也听见了吧?既然得到青城派掌门老人家的吩咐,那庄某就大胆拿个主意吧……大人,就按你刚才说的办:死的赔个三十两银子,伤的也各自赔偿……」 他再得意地瞧着麻八:「然后在『太平楼』摆五十桌和宴,如何?」 周巡检勐力点头:「麻八,我看就这样吧。」 麻八早已经泄了气,准备答应。 可是鬼刀陈却把麻八推到一旁,往前踏了一步。 「要是不答应,怎么样?」鬼刀陈直视燕小六的眼睛。 亭子里的空气像一下子冷凝了。 燕小六迎受鬼刀陈那凌厉的眼神。他再次回头瞧瞧师兄。张鹏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张鹏早就教过师弟怎么应对这种场面,燕小六也都牢记在心。但这少年还是要深吸一口气才能说出口。 「庄先生的主意,就是家师的主意。」 燕小六一口气说完,然后挺直了胸口。腰间的剑柄也随之提高了。 这意义明显不过。 鬼刀陈这时看着张鹏。 「你刚才说,此事由你师弟一人作主?你只是陪着来?」 张鹏当然明白鬼刀陈话里的意思。他嘴角微笑,点头。 ——也就是说,今天这里,只有一柄青城的剑会拔出鞘。 鬼刀陈再次打量眼前这少年。他当然听说过关于青城派的一切——任何行走四川江湖的人都不可能没听过。 「巴蜀无双」。那是鬼刀陈出生以前就挂起来的牌匾。 可是他不信。武林上这些名门大派,名气虽响亮,但不免都是靠前人累积的。 ——大家都是天天拿兵刃。大家都是两手两腿的人。我这口刀,可是出生入死二十几年练出来的。我就是不相信有多大的差距。 ——更何况面前是这个还没有断奶的小子。 鬼刀陈摩挲着双掌。 「所谓名门正派,都是听的多,真正有多强,难得有机会见识一下。」 在场不少人也都有这样的想法。大剑派的传说听得多了,可是有多少成是真的,倒没有亲眼见过。 ——然而有胆量用身体去验证的,今天这里就只有一个人。 鬼刀陈的挑战意味已经非常明显。可是燕小六似乎不像有迎敌的准备,反而在搔着头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身后的张鹏,看见师弟如此,并没有表露半点担心,反倒是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庄老爷子、麻八和其他人早就远远退开到亭子旁边。 鬼刀陈眼见燕小六似未准备对决。绿林出身的他,不打算再给对方机会。 「领教了。」 声音很小,也说得很快,只能仅仅听见,也不带一丝杀气。 但右手已经握住刀柄。 同时鬼刀陈脑海里,已经在设定这式拔刀快斩之后的三种变化可能—— 但那柄长刀,只出鞘一半就停止了。 ——而一生以快刀自豪的鬼刀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身体验何谓真正的「快」。 亭子内外那两百余双平凡的眼睛,则更连那过程都看不见。 他们只看见结果: 鬼刀陈的长刀只离鞘一半,刃面就给一柄满布水纹的钢剑贯穿了,剑尖继而刺进鬼刀陈穿着棉袄背心的胸口里。长刀就是这样给钉在鬼刀陈自己的身体上,无法再出鞘半分。 握着那柄长剑的(本来应该说是「刺出这一剑的」,可是众人的眼睛根本看不见那刺剑的动作),自然就是那个像农村少年的燕小六。 很少人留意到:在燕小六的身后,张鹏的左掌不知何时搭在师弟的右肩头。 鬼刀陈的脸真的白得像鬼。眼睛也像看见鬼一样呆瞪。 在场就只有这三个人知道,刚才发生的过程: 鬼刀陈右手搭在刀柄上。 燕小六的眼神,刹那间由羊变成狼。 鬼刀陈,长刀出鞘两寸。 燕小六,腰间长剑已经完全出鞘。 长刀,出鞘一尺。 长剑,刺击之势已成。 青城派剑术,基本中的最基本,入门剑法「风火剑」第三势,名唤「星追月」。 只是最简单的单手刺剑动作。但从踏地的左足,上至腿臀,到腰肢,到胸肩,到肘臂,到握剑的腕指——每一条该发动的肌肉都发动了。从下至上,从足趾到手指,每一重关节的活动,都把那积蓄的力量增幅并传递上去,最后完全贯注到剑尖上——此即为武门「气劲贯发」1的秘窍。 『注1:关于「气劲」原理,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一》。』 而要做出这样高度协调的动作,燕小六的脑袋想也不用想。 ——一个六年来每天风雨无间练习最少五百次,总计已经做过超过一百万次的动作,不需要再想。 燕小六目线所至,鼻尖、前足尖、剑尖,三尖相照。一条无形的直线,直指鬼刀陈咽喉。 这是「星追月」一式的首要目标。燕小六无数次朝空气中幻想的对手刺击,无数次与同门对剑练习,皆是如此瞄准,同样已经变成不用思考的习惯。 攻敌所必救。这原是颠扑不破的对战铁则。 ——如果,对手真的堪称为「敌」的话。 所以,张鹏的手拍在燕小六的肩头上。 因为这一拍,燕小六这未经思索的「星追月」剑势角度下沉了。 原来应该已经从鬼刀陈后颈透出的青城佩剑,贯入了鬼刀陈那柄刚拔到胸部高度的长刀,穿过刃面,钉进鬼刀陈胸口的羊皮棉袄里。 然后一切静止下来,就是其余所有人看见的结果。 鬼刀陈全身固然僵硬。可燕小六却也呆在当场,额头渗出点点冷汗。 这是十七岁的他,一生人第一次挟着真正的敌意,向一个活生生的人发剑。 ——而且本来已经杀死了对方。 张鹏的手掌再在师弟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 燕小六这才发觉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勐地收剑。 青城剑在刀刃那个孔洞里抽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音。剑尖抽离时,也夹带抽出几丝棉絮。 被鬼刀陈鲜血染红的棉絮,在半空中飘飞。 亭子内众人瞧着那几丝飞絮,看得呆住了。 长剑拔离后,鬼刀陈才敢吸气。 剑尖透过棉袄,刺进了他胸膛两分,并没有伤及肺脏。 ——要不是那柄长刀的阻隔,加上张鹏那一拍令剑劲稍为消解,鬼刀陈已经是鬼。 燕小六仔细检视那刺穿过钢刀的剑刃。确定剑身没有受损后,他松了一口气,还剑入鞘。 他心脏还在怦怦乱跳,眼神带着不解地瞧向师兄。 张鹏知道师弟的疑问。 「这种等级的人,还没有资格死在青城派的剑下。」 鬼刀陈的长刀,呛啷堕地。 几乎亦在同时,亭子外头那两百人,手上的兵器也都纷纷掉落在泥泞的地上。 有的人甚至跪了下来。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小六看见这景象,终于明白师兄说这话的意思。 胸口渗着血红的鬼刀陈整个人爬到地上,头脸不敢抬起来看两个青城派剑士一眼。 他这一生再没有握过刀子。没有人知道他后来的下落。有传言说是出了家,也有说被仇家斩了。他在灌县山岭那伙匪盗,也都散逃到别县去了。 一切全因为一个十七岁少年的一剑。 ——这就是青城派。 甚至连请两位剑侠下山的庄老爷子也都惊得不敢说话——当一种力量太强太可怕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沾光的胆量。 张鹏和燕小六亦没有再跟他们说话。没有再说任何话的必要。 他们重新用布囊包好长剑,披上蓑衣,戴上竹笠,离开「五里望亭」,朝着来时的上山路回去。 亭子内外两百人目送这两个在雨中渐渐消失的背影。 两百双眼睛,犹如仰望神祇般虔敬。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一 武道中各种攻防动作的力量,被称为「内劲」,又称「气劲」或「内力」。因为这些特有名词,「内劲」常遭坊间传说神化,被想象成为体力以外的一种特殊能量,能够积存在修练者体内,更夸张的甚至形容「内劲」可发放体外遥距伤人,又或传输转嫁他人身体……种种说法,其实皆属讹误不实。 其实武者一切身体操作,依靠的仍旧是肌肉筋骨产生之动能,与寻常人的作息活动并无根本差异。 分别在于质素。武者的动作所以能发挥超乎常人的速度与力量,实乃身体筋肉极高度协调的结果。比方最简单一个出拳动作,力从地起,自足腿蹬地,往上到腰肢旋转、肩臂伸展、手腕扭旋,以至最后拳指握紧贯力,力量从一个关节传递到下一个关节,假如协调完美,则无半点流失,兼且每一关节的力量更充分加乘上去,到最后贯注于拳头,自然奇速奇勐,此种高度协调所产生的力量,即为「内劲」。相反常人挥拳不懂其理,即使一样踏腿转腰,但协调不良,肌肉的力量互相抵抗抵消,最后能传达到拳头的不足十之一二,仅是拙劣之力。 所以「内劲」仍是一种肌肉力。不懈锻炼筋骨肌肉,乃是武者必修之课。仙风道骨或身体羸弱,却是能发千斤之力的世外高人——这不过又是坊间的想象而已。 观乎现代运动生理学,同样讲求肌肉协调产生最高表现,此与武道的「内劲」在本质上相同。但古代武道除了锻炼身体操作,另方面又有各种秘法,增进脑部及神经的传输,把协调提升至更高境地,所产生之动作效率,今世之运动家难望项背。以前文燕小六所击出的一招「星追月」为例,其反应时间与瞬发起动的速度,已经相当于今世奥运顶尖短跑选手的起步爆发。但燕小六不必任何预备,不用培养精神集中,在无预兆的突发情况下,举手投足间已经做到(假若一击不中,还能够接连重复爆发)这又远超运动选手的能耐。而燕小六亦不过青城派一个中阶弟子而已。 「内劲」只是武道的最基础。至于其他更高等秘法,后文将再述及。 第2章 卷一 风从虎·云从龙 第二章 青城剑派 走在返回青城山的坡道上,燕小六默默跟随在师兄张鹏身后。 寒雨已经渐细。两人继续走着。 燕小六的肩背上,不断在冒着白烟。张鹏看见了,微笑不语。他明白。 五年前,他跟随大师兄找山匪试剑,事后也是如此血脉沸腾,久久不能自已。第一次下山与外人交手,然后发现自己拥有远远凌驾大部分世人的能力——这是一种无法压抑的亢奋。 到了一棵大树下,张鹏停下来。在树底,他脱下竹笠,从腰间解下装着清水的竹筒,交给燕小六。 燕小六心情还没有放松,此时确实口干舌燥。他接过师兄的竹筒,大大喝了好几口。 张鹏观察师弟的表情。那张纯真的脸上,有兴奋与紧张,却也有疑惑。 「小六,你有话想问,是吗?」张鹏拿回竹筒,也喝了一口水。 燕小六垂头沉默看着地上的树根。 「你尽管问。」张鹏又说。「我不会告诉师父。」 燕小六又考虑了好一会儿,这才鼓起勇气:「师哥……有件事情,我不明白……那个姓庄的老头,不是什么好人啊。我们……」 「你是想问:我们为什么要帮他?」 燕小六点头。 「你看见那『五里望亭』前的大票人吗?他们几乎就要开打了。这场架打起来,你猜会有多少人死伤?会结下多少梁子?以后又会再打多少场架?现在因为我们,这场架打不成了,许多人不用死伤了。这不就是好事了吗?师父其实才不关心应该帮哪一边,只是上山来求我们的是姓庄那个罢了。」 张鹏拍拍师弟的肩头,又说:「你那一剑,已经救了那儿许多人,还有他们各人的家眷。这就是行侠。只要看结果就行了。其他多余的事情,不用再多想。」 燕小六点头,然后随着张鹏继续上路。 可是途中他还是不断思索着师兄的话。然后又想起那个鬼刀陈。 ——我们这么做,其实跟鬼刀陈有分别吗?…… 然而这样复杂的世事,不是一个多年住在深山练剑、从来没有涉足江湖的十七岁少年能够想得通的。 所以直至到达了山门,燕小六还是没有答案。 ◇◇◇◇ 青城山为道教发祥地,传说上古时代轩辕帝已在此问道;东汉时道人张陵(即初代张天师)定居青城山,创五斗米道,开道术丹法之根基。此后历朝皆有高人入山修道传教,增建庙观宝地,千百年来香火不断。 青城派拳剑初始亦是道门武术,为强身健体与抵抗匪贼之用;但后来发展越渐精专,而且走上了辛辣刚劲的纯实战路线,与修道养生不合,渐渐道士就不再习练,而由俗家弟子继续研究传承。到百余年前,剑派与道观正式分家,不再于前山「上清宫」内练剑授徒,另于青城后山立一座「玄门舍」为根据地,舍堂后并建有十数座房屋,作弟子、家眷及役工居住之用。 张鹏与燕小六沿着山道往西走,到了后山门牌坊,向看守的小道士施礼,径自继续登上山路。 山门后乃是一座山城小镇,名唤味江镇1。镇民与青城剑侠多有来往,青城派多数衣食器物皆在此镇采购,也常雇用镇民作临时役工。但今天张鹏不想引起镇民注意,没有穿过味江镇上山,而是带着燕小六走东面一条山林小路,往北爬上后山。 『注1:清代后易名为泰安镇,至今仍存。』 两人身手脚步犹如猿猴,在湿滑的山间道上飞快而上,不一会儿越过一个山坡,「玄门舍」那铺着青色琉璃瓦顶、气势森然的殿宇建筑,蓦然出现眼前。 到得舍堂正门,两人依师门礼仪,将腰间佩剑解下,双手捧着剑鞘,这才进门。 沿途经过院子及前廊,有几个师兄弟正在整修锻炼的器械。看见两个同门回来,他们皆兴奋得上前探询。但两人知道礼节,不发一言,脚下不停,继续捧剑步向正堂。 「归元堂」。青城剑派最神圣之地。 这座厅堂正如整座「玄门舍」,建筑简朴无华,打扫得一尘不染。桌椅器具大多都是已用上数十年甚至逾百年之物,但打理保养极好,整座「归元堂」自然散发出一股庄严。 张鹏两人到了外面正门之时,早就有人禀报掌门师尊。此刻他已端坐在那巨大的「巴蜀无双」牌匾底下正座交椅上,轻轻闭着双眼。 青城派当今掌门何自圣。发髻与长须皆已半泛银白,闭目的脸容恍如入定。要不是那高壮异常的身躯,还有如勐虎踞石的堂堂坐姿,倒真有几分像在道观修真的老道长。 坐在何自圣旁边的,是其师弟宋贞。宋贞乌发黑须,脸泛光泽,看来像是三十五六年纪,其实今年已四十九岁,比何自圣小四年。他虽无何自圣般威严肃穆,但一脸精悍干练,似比掌门师兄更像一派一门的领袖。宋贞为青城派当今师范总管,负责一手打理整派的运作实务。 张鹏与燕小六捧剑过顶,先半跪向师父及师叔行礼,然后步往厅堂左面。 张鹏打开靠墙一个大壁柜。里面是三列木架,横陈着三十多柄式样相近的长剑,各种造型的剑挡护手反射出光芒。 两人把手上长剑布包解去,小心地把剑放上柜内架子的两个空位。张鹏把柜门轻轻合上。 张鹏和燕小六皆未有资格佩带青城派的宝剑,只因这次奉师尊之命下山,才得以借用一时。 两人又回到厅堂中央,垂首站立在师父跟前,准备报告这次下山的事情始末。 何自圣睁开眼来。 他一双虎目,形神虽是慑人,但那瞳仁却呈着淡灰色。 何自圣瞧着燕小六,不发一言,只举起右掌向他挥一挥,示意他先离去。 ——那只右手,缺去了中指。 燕小六本来早在心中准备,如何向师父描述这次挫敌的经过,现在不免感到失望。但他只咬咬嘴唇,拱拳向师父、师叔、师兄行礼,自行退出「归元堂」。 待燕小六离去后,何自圣才朝弟子张鹏开口。 「如何?」 「性情还是有点生嫩。」张鹏马上拱手回答。「但功法招式都已经合格有余。更好的是,第一次临敌,出手没有半点犹疑心怯。资质肯定在我之上。」 「这种骄纵的话,绝不能在后辈面前说。」旁边的宋贞责备。 张鹏知道失言,马上向师叔拱手:「弟子明白。这些话我没有跟他说过。」 「对手是何人?」何自圣问。本门的胜负荣誉,一向是他最关心的。 「一名叫『鬼刀陈』的山匪,刀法在川中薄有名气。」 「你刚才说他没有犹疑心怯……」何自圣问:「那么,这个『鬼刀陈』已经死了?」 「没有……是弟子出了手,让师弟剑路沉了,只刺伤了他——」 然后张鹏右边脸多了三道赤红的指痕。 何自圣离座、反手挥掌、回座,身手之速,张鹏的眼睛无法完整捕捉,只像看见影子飘过。 ——就算捕捉得到,他也不敢躲。 「师弟试剑,你何以出手干预?」何自圣眉间显现愠怒的皱纹。 「燕师弟年纪尚小,我想——」 「青城派的剑不是用来雕花的。」何自圣那双灰目勐瞪张鹏。「杀不了人,他就不要握剑。」 张鹏早就背渗冷汗,此时跪倒在地。 「弟子知错。」 「这也不是坏事。」宋贞一面扶起他,一面打圆场。「留那人活口,让他余生都在传扬我派的威名。」 师弟的话令何自圣脸容松下来。他点点头,然后踱步到「归元堂」右旁。 那面墙壁当中一大片漆成雪白,上面用钉子挂着四列共十九个各写了名字的木牌,排列成一个小尖山的阵形。 在最顶的名牌只有一个,牌上写的自然就是「何自圣」三字。 第二排三个名牌,是包括宋贞在内的三个师叔辈名字。 最下共有十五个名牌,分作两列排行。十五个不同名字里,包括张鹏在内。 何自圣瞧着最底下那列名牌尾后余下的空位。他笑了。 何自圣笑的时候,样子比他刚才发怒时,还要慑人。 ◇◇◇◇ 张鹏带着脸上三道红指印,步出「归元堂」。燕小六仍等候在外头,看见师兄的脸,不禁感到害怕。 「师哥,是不是因为我——」 张鹏却摇摇头,微笑不语,伸臂搭着师弟的肩膀,一起离开。 透过因淋雨而半湿的衣袍,燕小六感受到师兄的臂弯,很温暖。 ◇◇◇◇ 燕小六回到弟子宿舍,在自己的床位前匆忙地脱去那身青城派制服,换回平日练功的粗布衣裳,拿起练习用的钝铁剑和木剑,急急赶往「玄门舍」东旁的教习场。 他赶到时,午课早就完了。那露天教习场上三十多个同门,练完了最后一节的「乱对剑」2,已放下木剑各自休息。有的三五个聚在一起喝水谈笑,有的在谈论检讨刚才对打时用过的招式,也有几个因为同门收手不及,被木剑砍刺受伤,正接受师兄弟涂擦药酒治理。 『注2:「对剑」即两人以至多人对战练习,主要分为两种形式:「式对剑」是按预定的招式次序演练套招,初则用木剑,进阶用纯铁剑甚至真剑。虽然招式预先约定,但在全速全力对打时,仍有一定危险;另一种是「乱对剑」,也就是自由对搏。通常只用半速半力攻击,点到即止,并且使用木剑,以减少受伤机会。』 燕小六有点浑身不自在。自从十一岁拜入青城山门后,这是他第一次缺课。 他看着这些冒着微雨、仍聚在教习场不愿散去的同门兄弟。这是每一天最美妙的时刻。每天早、午两课各长两个时辰的练习,激烈和辛苦的程度,让人想起就紧张得倒胃,每次跑到教习场上课时双腿都仿佛拖着脚镣;可是下课之后大伙儿又会赖着不愿走,总是要闹好一阵子才回去洗澡吃饭。那是一起捱过每天艰辛练功后,同伴间那股亲密感特别浓烈之故。 可是今天燕小六没有跟大家一起磨砺。他满不好意思,背着剑袋,搔着头发静静走过去。 同门看见他加入,都登时静了下来。他们以跟往昔不同的眼光,默默瞧着燕小六。 「你们……怎么啦……」燕小六喃喃说着。其实他心里清楚,大伙儿目光有异的原因。 因为他今天下过山。 教习场上的三十七个「研修弟子」3,包括燕小六在内,拜入青城派最长的有十二、三年,短的也有五、六年。每一个人心里都只有一个理想: ——把写着自己名字的木牌,挂在「归元堂」那面白壁上。 『注3:关于青城派弟子级别,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 而下山试剑,是完成这理想的必要条件。 三十七人里,燕小六第一个做到了。 燕小六站在没有说话的同门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当中身材最高壮、脸圆嘴宽的麦大杰。 「小六,看来你下山回来不太累嘛,还赶过来午课!敢情你在山下连身子也没有暖到!来来来,我跟你来对剑!」麦大杰说着也就提起木剑。 麦大杰比燕小六年长四岁,其实比小六晚入门一年多,却常常把小六当作弟弟看待。两人同是农村子弟出身的「廉生」。 燕小六正想从剑袋中拔出木剑,却给一把声音阻止了。 「小六,忘记了师门的调令吗?」 说话的是教授今天午课的五师兄宋德海。他是已经在「归元堂」挂了木牌的「道传弟子」,兼且又是师叔宋贞的儿子,身份比这里三十七个「研修弟子」都高一大截。 「凡带剑下山者,回山当日不得再练对剑。」宋德海继续说。「那是怕下山者杀意未消,对剑恐会误伤同门。」 燕小六惶恐收起剑袋。「我忘了。对不起。」 他对这位年仅三十的师兄极是敬重。宋德海在青城山出生长大,幼受庭训,年方二十就成了「道传弟子」,在「归元堂」内受掌门亲传秘技十年,功法已甚精纯。加之身材高大,仪表不凡,门派上下早就认定,他必然是将来青城派的领袖人选。 宋德海此刻瞧着燕小六,眼神甚是严厉。众人看见,都感觉到宋师兄似是不大喜欢小六。 这也难怪的,燕小六此番下山试剑,看来很有机会以十七之龄就进身「道传弟子」,比当年的宋德海更年轻,宋德海自然感到不快。 众同门大多都是寻常人家出身,对于本就生于武门的宋师兄不免有点儿嫉妒,这时看见他待小六的态度,倒觉得小六为他们这些「廉生」争了一口气,之前的隔膜打破了,纷纷上前向小六问好。 「怎么啦?这趟下山有什么有趣事情?」「对手是什么人?强不强?」「第一次拿真剑是什么感觉?」众人上前七嘴八舌地问他。 燕小六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又再搔着头发。「……是叫『鬼刀陈』的家伙……」 「『鬼刀陈』?我听过啊!名头不小呢!」「你干掉他了吗?」「用了哪几招?多少招?」 燕小六来不及回答。宋德海看见如此热闹,更感不快,又再说:「你们别再闹了!快去洗澡。」 众师弟口里答应「是!」,却没有一个移步离开,仍围着小六在问。宋德海自讨没趣,径自步离教习场。 麦大杰又高声说:「过几天,我们大伙儿可要唤小六作『十六师兄』了!」跟人爆出祝贺的笑声。原来这些「研修弟子」之间并没有严格排行,大家都只是按入门前后互相唤对方「师哥」、「师弟」,又或只是直唿名字。可是一旦进身「道传弟子」,就在青城派里有了正式排行,而且低一级的「研修弟子」也都得叫他「师兄」,不再管入门长幼了。 燕小六听得脸涨红着。这里大半同门都比他早拜师,就算稍比他晚的,也因为年纪比他长得多,所有众人都只唤他「小六」。这句「师兄」,他听得极不习惯。 众人又闹哄了一阵子。当中却惟独一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在听见麦大杰这话之后,更收拾起练习的双剑,冷着脸离开。 是侯英志。他只比燕小六大一岁,两人同期入门,又在宿舍邻床而睡,两人感情一向最要好。但自从前天听到燕小六要被派下山后,这两天一直沉默寡言。 燕小六留意到了。看着侯英志的背影,他没有再笑。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 每一个强盛的武林门派,必然有一套弟子层级的晋升制度,从大量门生中逐步筛选精英,加以集中培养,如此方可保持该门派武功的传承质素。 以青城派作例子,门下共分三个等级: 所有初入门者,称作「山门弟子」,人数最多(青城派现有一百四十二名),身世与入门途径亦较杂。有的是青城派人士的后人或亲属,靠血亲关系入门的,称为「嗣生」;有的是武将、官宦或豪族的子弟,靠家世并带拜师礼金拜入山门,是为「礼生」;而占大多数者,则是从附近乡镇自行来投拜的寻常农家子弟,由掌门亲自挑选其中筋骨壮健者,称为「廉生」。间或有某年度收生太少,掌门或元老也会亲身下山,寻找具资质的乡间少年招入青城山,也是「廉生」的一种。 一旦入了山门,过去家世背景全不再过问,一律在山中接受基础锻炼两年。单是这最初两年修练,抵受不住而辞退或逃学下山者,往往已过半数;即便能够挺过这两年,肄业的「山门弟子」亦大多被打发返回本籍。这一等级的出山者,不算作是青城派正式弟子,绝不许向外使用青城派名号,当然更不可设馆授徒。但即使所学仅两年,凭其造诣大多已足应考武举,或是担当镖师、护院等营生,出路已然甚佳。 只有甚少数被认定具有「先天真力」资质,而本人又有志钻研武道的「山门弟子」,才会获晋升为「研修弟子」,进入东首教习场研练真正的青城剑术。到了这个级别,才算是青城派的正式弟子。 「研修弟子」此一级别再无年限(有的终老于青城山也只能停留在此阶段),端视乎其人资质努力,锻炼若干年后如得掌门观察或考核认许,再被送下山「试剑」(「试剑」对象通常为绿林匪盗或邪派妖人),通过后就可升上最高级别的「道传弟子」,得以在「归元堂」挂上名牌,从此移入堂内由掌门亲授,具有修习青城派所有高级奥秘的资格(因此又俗称「入室弟子」)。这是青城山上每一个握剑者的梦想。 其他名门大派,收录和筛选弟子的制度也都大同小异。要一代代把顶尖武道传承下去,必定不断从大量有志者里拣选精英加以培养;武者欲练出实战功夫,也必要跟众多不同资质、体格、习性的同门日夕互相砥砺较量。只有三几名师徒的秘密高超门派——这种东西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就算存在,实际武功水平也「高超」不到哪儿去。 第3章 卷一 风从虎·云从龙 第三章 道传弟子 次天清晨,燕小六起床后正预备上早课时,师兄张鹏到来唿召他。 看见张鹏穿着跟昨天一样的青城剑士袍,而且还佩了长剑,燕小六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 张鹏带引他到后山的清泉沐浴,让冷冽的泉水洗净身体与清醒心灵。燕小六换上师兄早预备好的剑士袍,回到「玄门舍」,先到后堂的灵祠向青城派历代祖师焚香敬拜,然后始进入「归元堂」。 「巴蜀无双」那四个苍劲大字之下,当今掌门何自圣;三位长老师叔宋贞、陈洪力、吕一慰;张鹏以外的十四名「道传弟子」,早已分座次在堂内安静等候,各人同样身穿正式的剑袍,并腰佩青城派宝剑,整座「归元堂」内有一股压得人唿吸沉重的严肃气氛。 何自圣按本派传统作道人打扮,身穿绣滚金线的纯白棉掌门道袍,头髻上插着仙鹤玉簪,背项斜悬长剑,手持尘拂,加上一双灰色的眼瞳,仿佛不属凡间。 但就是这么一个「仙人」,于二十三岁之年孤剑剿灭「川西群鬼」三十一个妖人,杀得剑断骨折(右手中指就是那一战中失去的),堆起来的死尸血流十丈以外。 青城派公认的近百年第一剑术天才。青城山方圆百里不论官民或黑白二道眼中,有如恶鬼与神祇的混合体。山门内二百余弟子矢志仿效却又遥不可及的宗师。 燕小六拨开袍子的下摆,跪在「归元堂」正中央。 分坐两旁的十四位师兄同时站起来。张鹏也加入其中。 师范总管宋贞拿起一个木盘子,递到何自圣跟前。 何自圣把尘拂交给坐在另一边的师弟吕一慰,然后从木盘中拿起一个小木牌和一根毛笔,提笔在盘中的墨砚蘸了蘸,起立走到燕小六跟前。 燕小六看见那个空白的木牌,心头异常激动。 「你入青城山门多久了?」何自圣问。 「过了春节就满七年了。」燕小六紧张地回答。 「唔……很好。我还记得,三年前你第一次参加『冬校』1,两胜一负;今年『夏校』,三场全胜,是吧?」 『注1:青城派每年举行两次「大校」,抽选弟子互相较量比剑,以观察其功法进度。分别于冬夏二季进行。』 「是的。」 何自圣虽为燕小六的授业师父,但除了十一岁时拜师首天,由何自圣亲自「开剑」,象徵式教授了入门一招之外,六年多来一直只由各师兄代授。燕小六想不到,原来多年来师父一直这般留意自己的进境,心里大感欣慰。 「你出身农家,本名太过低俗,将来代表本门出外行事或行走江湖,不宜再用。如今我赐你一名,单一个『横』字。」 何自圣说着,就提笔在木牌上写上「燕横」两个字,笔划力劲雄浑。 他把毛笔往后随手一抛。旁边的大弟子俞思豪准确地接着。 何自圣径往「归元堂」右侧墙壁,把那木牌挂在最下一排末尾的钉子上。 燕小六——从今起叫燕横——紧张得唿吸停顿。他不敢抬头看过去。 何自圣回到他跟前。 「弟子燕横听命:今日本座收纳尔为青城剑派当代第十六名『道传弟子』,从此得许修练本派武道之堂奥。尔当日夕勤学精进,光耀青城门楣。」 燕横的身体,就如昨天击败鬼刀陈之后那样沸腾燃烧。他两眼泛泪,但怕被师父看见责备,把头伏得更低。 「弟子知道,到死都不会忘记!」他读书不多,不懂说「谨遵师命」之类的话,但其语气更显诚挚。 那只只有四根指头的右手,轻轻抚摸燕横的头发。 就如父亲抚摸着孩子一样。 燕横吃惊地抬头。 他第一次看见,师父何自圣那张威严如勐虎的脸,笑得如此灿烂温煦。 ◇◇◇◇ 离开「归元堂」,燕横没再如常到教习场上早课,而是按师父的指示,爬上山门西侧的山坡空地。 二十八个拿着木剑的年轻人,早就站在空地上等待。他们是上个月青城派新收录的一批「山门弟子」,编号「坤三班」。 「这半年,他们的剑,由你来教。」何自圣如是说。 二十多人本来各自散开,把木剑舞来舞去暖着身子,此刻见代教师兄到来,马上聚集在一块儿,齐声唿喊:「燕师兄早!」 从来没有教过人的燕横,心里比起平日上课练武还要紧张。他紧绷着脸,尽量不让师弟们知道自己的情绪。 「早。咱们开始吧。」燕横数算一下人数,确定都到齐了。他从剑袋拔出木剑。「你们都在学『风火剑』吧?学了多少?」 其中一个师弟回答:「学了三势。」 燕横点点头。他扫视一下这群师弟。当中半数看来比他年长。也有几个还没开始发育的少年,跟他初入门时年纪差不多。 燕横握剑的手在冒汗。 ——可不要辱没了这声「师兄」啊…… 他努力回想最初学剑时的情形,当时的三师兄赵康平是怎样教的。 有几个师弟看见他有点儿不知所措的表情,悄悄在交头接耳。 燕横想起来了。他褪下上身衣袍,垂在腰带以下,裸露出上半身子。身材有点偏瘦,但麦色的肌肉结实得像钢条。双肩和两条臂膀壮硕得出乎比例。右臂格外比左臂粗了一圈。典型的剑士身形。 「我先来演一次。你们要仔细看,我身上的筋骨是怎么动的。」燕横说着,左手就倒提木剑,凝神聚意。 「风火剑」第一势「起手式」不算是个招式,不过是行礼;剑交右手后,第二势「半遮拦」才算是第一招,剑自下而上划个半圈,是最基本的撩拨防守,顺势退步拉弓。 然后,燕横回想昨天。在山下「五里望亭」。 本来应该用慢速演练,让师弟们都看得清楚。可是他不由自主就贯了内劲。 第三势「星追月」,瞬间爆发而出。强烈的破风之音。 平刺的木剑静止时,剑身仍在颤动。 众师弟看得目瞪口呆。没有人再交谈了。 连燕横自己也感到意外。这「星追月」,竟然比昨天首次真剑对敌时,速度和力劲还要更透彻。不过是一天之隔,他从未体验过,同一招式能够在这么短时间有这么明显的进步。 ——燕横不知道,这就是实战对武者产生的功效。不是哪条筋肌突然变强了,也不是哪部分的动作姿势改善了。 ——是心改变了。 燕横收回木剑。他看看众师弟。他们的神情都因为这一剑变得严肃。燕横对于授教开始有了自信。 他从新又把「半遮拦」和「星追月」两式,用慢速、半速和大半速再演练了好几次。 「都看清了吗?看清了就开始练。」燕横一边穿回衣袍一边说。「要好好练啊。打后这一个月,你们就只练这两势。别的什么都不要想,就是挡架、刺剑、挡架、刺剑。一个月练不好的人,就再练一个月。一天不练好这两势,就一天不用想练『风火剑』往后的招式。明白了吗?」 「是!师兄!」众人这次的喊声,比最初洪亮得多了。 他们分开排列站好,开始练习这入门的基本招式。燕横在他们间视察,逐一修正每个人的动作和发力。其中有几个学得特别快,不一会儿那架剑和刺剑已经有板有眼了。 可是燕横知道,现在要判断他们有没有学剑的资质还早得很。真正剑士必备的「先天真力」2乃是与生俱来的,而且非经过长时间磨练不会显现出来。这是为何「山门弟子」的课程要有两年那么长。也许这二十八人里面连一个也没有。假如有一、两个,已经是青城派的幸运了。 『注2:关于「先天真力」的解释,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 燕横再监察了一轮,看见所有人都练得有些像样了,他才让他们自行继续,自己则走到空地旁的树木底下,无意识般挥舞木剑,心里在揣摩刚才那记「星追月」何以大有进境。 「小六,你好威风啊。当了师兄果然是不同了。」一把清亮的声音在树后传来。 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自树干后步出,穿着一袭绣花衣裳,外面再披上毛裘,俨然如大户人家的闺女。样子出落得十分清秀,脸蛋却稍嫌尖瘦,似是带着病一般,衬托得双眼更大更亮,让人怜爱。因为山上寒气的关系,两边脸颊红通通的,令本来太苍白的面容增添了一些血色。 燕横看见少女很是欢喜,急忙收起木剑,朝少女傻傻地笑。忽然他又想起什么,「哎呀」一声轻叫,拍了自己头顶一下。 ——糟糕,昨天忘了去找她…… 「你这剑呆子,教师弟们教得出神了,连我来了都看不见。」少女生气地说。 「小梨,今天这么冷,你一大清早出来干嘛?」燕横瞧着她红透的脸,有点担心。「要是病发了,师叔又要骂我了。」 这少女就是总管师叔宋贞的幼女、五师兄宋德海的妹妹宋梨,年方十六,比燕横只小一岁。 「不就是要来恭贺你这位燕师哥嘛。」宋梨故意把脸别过去。「当了师兄就不认得人啦,昨天从山下回来,也不过来跟我报个平安。要不是小英来告诉我,我还以为你在山下给人家的刀剑刺了个窟窿呢。」 「小英」就是侯英志。三人年纪相若,又一起长大,在山上是感情最好的玩伴。 燕横口舌笨拙地辩解:「我昨天回来时已经晚了……又缺了午课,不好再跑出去找你。而且师兄弟们一整晚都拉着我问这问那的,我走不开……」 「你要是心里有我的话,晚上不会偷偷走过来跟我见个面?」 燕横听见宋梨这句话,红着脸垂头。昨天他的确满脑子都在想着在「五里望亭」试剑,还有将要在「归元堂」登名这些事情,压根儿没有想起她。 看见燕横这个尴尬的模样,宋梨心里又恼又笑。 「你就不会扯个谎让我息怒吗?唉,你这剑呆子。跟掌门师伯一个模样。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他亲儿子呢。」 在青城山上,有胆这样说何自圣的,恐怕也就只有宋梨一人。燕横听见,更不知要怎么回应。 宋梨觉得也逗弄得差不多了,便说:「好啦。下次我们去镇子里,我才想想要罚你买件什么玩意儿赔偿给我吧。你现在先告诉我,昨天下山,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看见宋梨的笑容,燕横这才松了口气。可是他瞧瞧身后,一干师弟还在练着剑。 「现在不行。等这课完了,我再来找你吧。」 「不要。你现在就说嘛!由他们自己练不就行了?你再用心教,他们也不会一、两天就变成绝世高手的。」 燕横面有难色。这毕竟是他刚登名为「道传弟子」后第一课代教,如果这就怠惰了,恐怕师父知道要怪罪。 「小梨,别闹了……反正我下山也没什么趣事……都是江湖争斗的事情,你一向没有兴趣……」 青城武功从来不传女子,宋梨虽是师范总管的女儿也不例外。她生于武门,但从不觉得练武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周围身边一个个追求武道的男子也都很没趣。惟有燕小六和侯英志两个年纪相近的小子,从小跟她投缘,课余常带着她在山上和山脚味江镇里游乐,是她仅有的玩伴。 「小六,你就跟我说说嘛。我闷得发慌了……」宋梨央着要他说。 宋梨母亲早丧,父兄也都是严肃的忙人。整个青城派「玄门舍」前后的人,整天都是谈论她最不喜欢的武学,平日除了一班役工佣人,几乎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生活很是孤单无聊。有的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在青城派有如一个没有人看见的隐形人。 唯一能看见她的,就只有小六和小英这对朋友。 「他已经不叫『小六』了。」从树林深处有一个人说着走出来。「今天开始,他名叫燕横。」 说话的是背着剑袋的侯英志。他的脸跟昨天在教习场上一般的冷漠。燕横想起,侯英志已经好几天没有跟自己说话了。这是两人入门多年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侯英志的相貌跟燕横一般英挺,但比起沉实羞涩的燕横,侯英志多了一股少年不服输的锐气,神情身姿都有一种跳脱。 「小英,你怎么也来了?」宋梨笑着说。「你糟糕啦!现在是早课,你不练剑走出来,我去告诉哥哥,看他怎么罚你?」 「还能怎么罚?」侯英志微笑。「还不是叫我挑几天水?我才不怕呢。」 看见好友露出笑容,燕横松了一口气,心中一阵温暖。 「我是来恭贺你的。」侯英志走到燕横跟前,搭着他的肩说。 「小六,是真的吗?」宋梨也跑近过来。「掌门师伯给你改了名字啦?」 「嗯……」燕横点点头。 「燕横……不好听。」宋梨扁起嘴巴。「我还是喜欢叫你小六。」 「小梨,我有事情要跟他说。」侯英志说。「你先去那边。一会儿我们再来找你。」 「什么嘛,我听不得吗?」 「我叫你去就去吧。」侯英志一脸不耐烦。 宋梨鼓着脸,但也再无抗议,径自走向山坡那头。她是宋贞师叔的掌珠,青城山上下的人都对她客客气气。但侯英志从不买她的帐,把她作平辈朋友看待,有争执时也是半步不让。这反倒令宋梨感到一种同伴间的亲切。 ——当然,有的时候他受了侯英志的气,不免就拿听话的小六来发泄…… 燕横很怕看见宋梨生气的样子,一直看着她走开。 宋梨自小体弱多病,故此燕横对她总是像妹妹般迁就怜惜;可是他见到,宋梨反而对性情倔强的侯英志比较听话。一想到这个,燕横就觉得有点纳闷。 ——也许就像她说,我是个闷透的剑呆子…… 待宋梨走得远了,侯英志和燕横并肩坐在石头上,远远瞧着一众还在练着入门剑招的师弟。 良久,燕横鼓起勇气问侯英志。 「英志……你心里……不高兴?」 侯英志却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你这些年来,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不想他们吗?」 燕横默然。 他出生在山下南面十几里外阴水村的贫家。当年何自圣入村来招生,父母就让燕小六给带上青城山,不是为了给他什么出人头地的机会,只不过是家里太艰苦,已经再养不了这么多口人,才把他这么子送给别人。当时他们还收了何自圣五两银子的安抚金。 ——简直就是卖儿子。 「他们既然不要我,我为什么要想他们?」燕横说得淡然。那少年的哀伤早就被岁月冲淡了。「自从被选作『研修弟子』之后,我就已经认定,青城山才是我的家。你们才是我的家人。」 「你有没有想过……」侯英志说:「假如我们当年升不上『研修弟子』,给打发下山,你会怎么样?」 燕横想了一会儿。「那个时候我才十三岁……什么都干不了……大概,还是回老家吧。两年锻炼,总算也得了一身气力,干点粗活还可以的。」他回想起来,自己要不是有学武的天分,命运已经完全不一样。 「你还好,有家可归。我可不一样。」侯英志说时看着天空。 燕横当然知道侯英志的身世:他不像燕横是农家出身,老爹侯玉田是上代青城弟子,但是在「研修弟子」一级熬了十几年也无法晋升真正的青城剑士,后来失意离开,下山娶妻生子,找了个镖师的差事。 侯玉田因为长年在外工作,妻子难耐寂寞勾了汉子,抛夫弃子出走,此后不知所踪;侯玉田因这事大受刺激,终日借酒消愁,把身子弄坏了,最后连镖师的工作也丢了,不久就病死,遗下才十二岁的侯英志。侯玉田的旧友知道他跟青城派有关系,派人上山请托,把这遗孤送入了青城山门。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侯英志沉重的说,脸上没有往昔开朗的朝气。「我只能够一直变强。不然就什么也没有。」 「我爹是个废物。我感谢他让我有机会上青城山。但是我不要像他。」侯英志站起来,从剑袋拔出铁剑挥舞了一轮,然后剑尖指天。「或许我是有点儿一厢情愿,可是我相信,上天给我这样一个爹,是要迫使我成为强者。成为人上之人的高超剑士。」 燕横跟他一起长大,当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这番鸿鹄之志。但今次别有一种感觉。 侯英志收起剑又说:「坦白跟你说,看见你早我一步入『归元堂』,我真的很不高兴。」 燕横听见好友如此坦诚,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小英……」 侯英志止住了燕横。他抛开剑袋,左手捏个剑指,右手铁剑运转起来,开始使出青城派一路中级剑法「水云剑」。 侯英志手上剑光流动,圆转不止。这路「水云剑」全走弧线,剑劲长时间隐忍不发,都是蓄劲与防御的招式,最难处在于防守时无刻不在伺机反击,任何一瞬间都要作突然爆发的准备,但又要极力保持如水轻柔,不让对手预先感受到变招前发出的杀气,外弛内张。尤其年轻人性子比较刚烈冲动,要练好这套剑法更加困难。 但侯英志使这「水云剑」已颇具火候。燕横当然也懂这路剑法(「水云剑」乃「研修弟子」早期必修的一门武功,用意是收敛年轻弟子的心性),但他自问使得不如侯英志这般圆转无碍。 毕竟天天都在练剑,燕横见侯英志这路剑法使得比自己好,感觉心头一阵热起来,六年剑士训练培养出的那股争胜心马上燃点。他握起木剑,想跟侯英志对剑。 怎料侯英志就在这一瞬间,全身从柔转刚,掌中剑光爆发! ——正是「星追月」。 如在常人眼中,侯英志的手臂就像装了机簧弩弦,将那铁剑弹射出来。没有开锋的圆头剑尖,勐地刺入一棵大树五寸之深,剑劲涌处,木屑纷飞。 燕横从旁看侯英志这式「星追月」,不免暗地把它跟自己的同一式比较。燕横自信,同样的一招,自己刺得比侯英志更快更刚劲,铁剑必定更深入一寸以上,震出的木屑也会因为剑劲贯彻而更少。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侯英志由「水云剑」变招而出,所透露的动作先兆又比燕横同一式稍少,令对手更难防备。一个偏向迅勐,一个专注技巧——虽是青城同门,两人的剑法风格却有这细小差异。 假如认真对决,两人剑技实在伯仲之间,胜负的分野只取决于他们当时的身心状态。至于往后的进境与成就,也要视乎谁能把自身的长处发展得更顶尖。 侯英志从大树拔出铁剑,仰天唿了一口气,好像把多天的不快都吐了出来。 「我说我不高兴。但并不是恼恨你。」侯英志说。「这次输给你,我会把它当成上天给我另一次挫折,逼我变得更强。我不会输给你太久的。最多一年,我的名字也会挂在『归元堂』里。」 他握住燕横的手又说:「将来我跟你这对好朋友,也许能并肩成为支撑青城派的栋梁——你说这不是很美妙的事情吗?」 燕横很是佩服好友的志向,感动地拍拍侯英志的手。 「我可没有你想的这么多……」燕横说着,瞧瞧正站在山坡边缘的宋梨。那娇小的身影,散发着少女的青春气息。 他又看看空地上,那些正跟着他指示努力练剑的师弟们。 然后又想到,早前师父何自圣像父亲般抚摸他头发的情景。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我只想……」燕横说:「以后也能够留在青城山,那就足够了。」 侯英志瞧着他,微微叹息摇头。 这时,宋梨在山坡那边向两人唿喊:「你们快过来看看!」 正在练剑那干师弟听见也都好奇。但未得燕师兄指示,他们不敢停下练习。 燕横和侯英志走过去,随着宋梨的视线瞧向山坡下。 只见从山门处,有一群脚夫推着五辆木头车沿着山路上来,朝往「玄门舍」那头一直过去。前面还有几个男人领着。那些木头车全都载满了货物。 「他们是谁?」宋梨问。「车子载的是什么?」 「你问问燕横就知道了。」侯英志微笑说。 「我?」燕横愕然。「我不知道啊。」 「不就是请你这位青城剑侠下山的那庄老头送来的?」侯英志说。「是谢礼呀。」 燕横恍然。 「呵呵,我们这位燕师兄真威风!」宋梨说笑。「一柄剑,就替我们青城派捞了这么一大笔!」 燕横却没有笑。他想起昨天向师兄张鹏提出过的疑问。 「小英,你觉得……这样好吗?」燕横瞧着那些木头车问。「我们这样子为人出头,用武力慑服人家……然后还收谢礼。我们跟那些坐地分肥的江湖帮派,还有什么分别?」 侯英志先是一阵愕然,接着失笑:「有什么问题?我们比山下那些人高强,受人家敬畏供奉,不是理所当然吗?」 「可是……」 「你想想:我们剑士也得吃饭。」侯英志说。「假如天天还要耕田干活,哪来这许多时间专心修行?哪里还研练得出这等精深的武功?」 燕横在青城派多年,多少也知道本派一些收入来源:首先是青城前山上的道观宫殿,平日善信供奉的香油钱,都会拨一份进贡给「玄门舍」;青城派在山下又拥有少许田产,生产门派众人吃用的作物;此外就是入门「礼生」带来的拜师礼金,还有已当官或有家世的旧弟子每逢节庆送来的贺礼。 燕横又想到:青城弟子练功虽然刻苦,但课外各种起居,炊事洗衣等都有役工去干;一天吃四顿饭,而且鱼肉蔬果都不缺,以充分补充苦练的消耗,养出一条条精壮身躯;每年都有四季新衣替换……这样的生活,虽不至如贵族富户般豪奢,但也已远远胜过一般平民百姓。燕横自己就是上了青城山后才第一次吃到鱼,第一次有干净衣裳每天替换。 这些在农村里只有做梦才有。 「你不要多想了。」侯英志又说。「你知道师父为什么赐给你一个『横』字作名字吗?就是因为你的性格太柔了,太过顾虑旁人。我们是名门大派的武者,就该有横眉冷对凡人的气概。欠了这傲气,很难追求武功的顶峰。」 ——凡人……连小英都是这样说…… 燕横听侯英志这番说明,这才了解师尊给自己赐名的深意。他点点头,心里决定不要再想刚才的疑问。 「我说过了嘛……」宋梨抗议说:「我还是喜欢叫他小六。」 燕横这才展露笑容。 「好的。以后没有别人在,你们俩就继续叫我小六。我喜欢你们这样叫我。」 三个少年好友,相视而笑,就像分享着没有别人知道的天大秘密。 因此他们也没有看见:在山坡下面,那些木头车之间,还有一个不属于这队伍的人,手里拿着一封信,往「玄门舍」那边奔跑着。 他是今天负责看守山门的小道士。手上那封信,是灌县某家客栈的店小二,专诚乘坐雇用的马车送交过来。 信的封皮上,有一个太极阴阳符号的朱砂印章。 燕横他们三人,还有整个青城派的命运,都将因为这封信而改变。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 武道上有所谓「先天真力」,是成为真正武者的基本资质。它并非什么神秘力量,说穿了就是近代一般人口中的「运动神经」在科学上也就是指人体的神经元传导速度。 人体的神经元,在胚胎以至初生时已大致完全生成及发展,直至未成年之前虽然仍能作一定程度的锻炼,但要达到武道所要求的高速度,主要还是先天决定。达标者在武道上就称为具有「先天真力」。虽没有正式的统计,但以青城派收徒的情况看,能够达标而由「山门弟子」升为「研修弟子」的人,百中难有一、二。 个人的神经传导速度,尤其是感官神经元及运动神经元,在武道上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对敌时的观察及回应速度、攻防动作的肌肉协调、对复杂状况的判断及选择正确反应、动态视力及时机估计……等等,神经速度无一不是关键。武术形式和功法的锻炼,能够把身体质素发挥至顶点,但无法填补先天的不足。 古人没有什么测量仪器,确定一个弟子是否拥有「先天真力」,当然只靠主观判断,而判断者本身当然也必须是「先天真力」的合格者。「先天真力」在一般正常的起居活动里看不出来,必然是经过一段时日的武道训练才能显然出其有无。这是何以武林门派大多都要设「山门弟子」这样的基础课程,以作甄选之用。 既是天生,当然也有遗传的可能。故而武林高手的后代,往往比较大机会产生出好手。 武林门派固然是靠日夕苦练和研究,以建立超凡的实力和地位,但他们同时也是上天挑选的群体,俨然是「握剑的贵族」。 第4章 卷一 风从虎·云从龙 第四章 武当众 宋贞读出信的最后一句之后,停顿了好一阵子,才把末尾的署名也读出来: 「武当派副掌门 叶辰渊 谨呈」 读完之后,整个「归元堂」静了下来。 何自圣因有眼疾无法读信,这才要靠宋贞代读。他听着一字一句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之后也未说一句。 宋贞、陈洪力、吕一慰三个师叔辈长老,互相看了一眼。 「关于武当派近年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首先说话的是陈洪力。四师兄弟里他身材最魁壮,其青城派拳掌练得比剑法更好,故而发话时声音格外响亮。 青城与武当虽同列当今武林九大名门正派,兼且同样发祥于道教,但一在四川,一在湖广,两派少有往来。 比起源远流长的青城派,武当派历史较短,于前朝末年由张三丰真人创立,至今未满二百年。但自永乐年间,成祖皇帝朱棣尊奉真武神,下旨大修武当殿宇后,武当派名声随之高涨,尤其在中原地带,远比偏处四川的青城派响亮。 到了二十余年前,前任武当掌门铁青子,亲身率领门下精锐弟子三十八剑,一举剿灭了当时以邪派武力肆虐三省、迷惑人心的魔教——物移教。此一场惨烈的正邪大战,令武当派声名大噪,还得到官府在山上建碑石以作嘉许。武当派在正教的地位,自此隐然与「天下武宗」少林寺分庭抗礼。 「可是就在消灭了物移教之后不久,铁青子就性情大变,自己带头还俗,恢复本名公孙清,又号令所有武当弟子,此后不再修真炼丹,只专心研习拳剑武学,武当派成了俗家的武林门派。」宋贞娓娓道来。他主管派务,与外面江湖人士接触最多,对这些武林掌故非常熟知。 「那也没什么啊。」陈洪力说。「不是跟我们一样吗?」 宋贞摇头:「我们青城派,当年不过是一群修练武艺的先人自愿还俗,跟道门脱离了关系,另在这儿后山建立『玄门舍』而已;公孙清却强要门下的全真弟子全体还俗,又继续佔用遇真宫为武当派的总本山。须知那座道宫,乃是从前成祖皇帝亲旨修建的,如今被一群武人占据,听说朝廷甚不高兴。但武当派名声实在太盛,地方官不敢冒犯他们,怕激起反抗,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当朝刑法管治虽然严苛,但像武当、青城这等拥有惊人武力的大门派,地方官府都尽量容忍。一来正派武者确对地方治安有功;二来若真的招惹这些武林门派,即使动用军队镇压亦无把握,不管成败也必死伤枕藉,到最后只会坏了官吏的政绩与官途,倒不如放任这些武人躲在山里练剑,大家相安无事。 「听武林上传言说,公孙清此后广开山门,招纳了许多新弟子,几年间武当派的人数就翻了两三倍;他们调练弟子方法又极严酷,据说造成不少伤残甚至死亡。有的人说,公孙清追求武力入了魔,可能是消灭物移教一役,杀性太重之故。」 宋贞又续说:「五年前公孙清身故。在现任掌门领导下,武当派这几年更加活跃起来,经常派弟子四出交流比试,生起不少事端。听说五年里,武当弟子走访之处,已经有十个八个小门派给他们挑翻了,也有好几个臣服在武当之下。」 「怎么会这样的?」吕一慰插口。「武当可是名门正派啊。那些小门派,会不会都是邪门歪道?说不定都是物移教残余教徒的会门,或是以武功门派为掩饰的匪帮,武当不过为民除害而已……」 「这个我可不清楚。」宋贞回答。「不过他们这样一番活动,武当的声威近几年又更盛,甚至有人说已经盖过少林。」他扬一扬手上的武当信函。「他们这次派人来四川,恐怕也是要在这一带显显威风。」 「这也太欺人了,竟然人到了灌县才送个信来?」陈洪力捏捏拳头。「而且今天送信来,说明天就要上青城山拜候。这是什么武林礼节?」 「不要太担心。」吕一慰在青城派领导层里是个性最谦和的一个。他乃上任掌门吕存忠之子,父亲不传位予他,他亦从无异议。「大家都是武林正道,同气连枝,这次来大概是准备在四川活动一趟,上青城只是打个招唿而已。」 「这个难说哪。」陈洪力摇摇头。「也许他们声势盛了,想开个什么武林聚会,当个盟主之类,派使者来要我们青城派支持他们。对了,这位副掌门,有说带来了多少人吗?」 宋贞摇头。他的猜想跟两位师兄差不多。但是也不能排除,对方上山拜会之余,会派几个弟子来交流比试一下,探一探青城剑术的实力。毕竟大家既是武林同道,也是武道上的竞争者。 一直没有说话的何自圣,这时站了起来。 他往上伸指,指着头顶那个「巴蜀无双」的牌匾。 「不管对方来意如何,我们就以青城剑派的礼数招唿他们。」 何自圣瞧着宋贞。 「响钟。」 ◇◇◇◇ 燕横听见钟声时,刚好才教完这节早课,让那些已经累坏了的师弟解散。 入门六年多以来,燕横还是第一次听见这钟声。 那大铜钟原为青城山建福宫的法器,百年前移放于「玄门舍」的宗祠旁,从来很少敲响。但燕横知道钟声的意义。 ——青城派有突发的要事,紧急召集众弟子。 尤其是燕横已身为「道传弟子」,一听钟声,马上得赶往「归元堂」参见掌门。 他急忙拾起剑袋,也不走山径了,直接连跑带跳地从山坡奔下去。 燕横入得「玄门舍」,到了「归元堂」的廊门前,早已有一大群「研修弟子」聚在门前。他们见燕横到来,自行分开两边让道。 麦大杰也在其中。他问燕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问时一脸紧张。其他师弟也是相同的表情。 「不晓得。」燕横把练习剑袋交给麦大杰保管,径自步入「归元堂」的廊道。 进得「归元堂」,燕横看见师父跟三个师叔早就坐定,其余的「道传弟子」师兄也已来了大半。他急急向长辈们行礼。但何自圣并未说什么。 燕横见堂内左侧的藏剑柜早已打开,到来的师兄们也都各自佩上了剑。张鹏也在当中,他从架子上拿起一柄长剑,交到燕横手上。 「来。」张鹏说着,帮忙燕横把剑鞘挂上腰带。 燕横一边在缚剑鞘的挂索,一边悄声问张鹏:「什么事——」 「别问。等师父说。」张鹏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余下几位师兄也都赶至,各自也往藏剑柜取剑。 整个「归元堂」里有一股凝重的气氛。 何自圣等四人还是沉默坐着。宋贞扫视各弟子的神色。信上说武当派的人明天才到来,今天响钟召唤是预备演习。他见十六人里并无一人显露慌张,甚感满意。 等到十六个「道传弟子」都已佩好剑,分列整齐站好了,宋贞干咳一声,准备发言。所有目光都放在他脸上。 「明天……」他拿着武当的信函开始说。 可是宋贞还没说到第三个字,大堂正门外却有一阵拍门声。 燕横在这厅堂里既是末座,自然由他去应门。 门外的是侯英志。 「什么?小英,你该知道规矩,这时候不能进来……」 侯英志却未理会他,反而瞧向厅堂最后面。 「弟子有要事通报!」侯英志高声说。 「有什么事?快说!」宋贞被打断了说话,很不耐烦。 「是看守门坊的小道士,他正在门外头,有紧急事情要禀告,因此弟子特来传话。」 侯英志环顾堂内众师兄,一个个都已佩真剑。看来果然有严重的事情。 「他说有一干自称属武当派的人,刚才已经进了山门,正往『玄门舍』来。他抢先跑过来通报我们。」 宋贞心头一凉。 ——不是说明天吗?怎么了…… 他心头有点不安感觉,瞧向何自圣。 何自圣此刻闭着那双灰目,挺直坐于交椅上。 仿佛已然入定。 ◇◇◇◇ 聚集在「玄门舍」外头那众多青城弟子,紧张地瞧着那批武当派的武者步行过来。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武当众竟然多达三十余人,个个皆身穿玄黑袍服,几乎全体皆佩了兵刃,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他们有一半都是腰悬长剑,其余有的拿刀枪,也有藤牌、铁鞭、匕首以至各色奇门兵器,完全是一副随时开战的阵容。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中年人,黑长袍的左襟处有个用银线织成的太极两仪符号,背后交叉背着一双长剑。他身形异常高大瘦削,披散一头黑白夹杂的长发,无须的瘦脸煞白,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冷淡的锐利目光。他两边眼皮之下,各以青墨刺了一行像咒语的细细弯曲符文,几乎直延到嘴角,远看有如两行黑色的眼泪。 宋贞带着数名「道传弟子」,包括儿子宋德海,出「玄门舍」的大门迎接。 「武当派诸位同道到来,有失远迎。」宋贞拱手行礼,瞧着那个长发中年汉。「阁下是……」 「叶辰渊。」他只是轻轻拱了拱手,脸上无一丝笑容。「求见贵派掌门何先生。」 宋贞听过叶辰渊的名号:当年铁青子领「武当三十八剑」血战物移教,连番恶斗后惨胜,三十八个弟子只有五人生还,那时还未足二十岁的叶辰渊正是其一。能够在那场恶战中残存,再经过这多年来修练,叶辰渊艺业必非等闲,才能登上现任武当副掌门之位。 ——据知武当派近年人才鼎盛,组织庞大。现任姚掌门即位后,其下竟立了三位副掌门之多,这叶辰渊只是其一;以下又选拔派内精锐弟子,立「兵鸦道」、「镇龟道」、「首蛇道」等级别支部,各有司职,隐隐然具有帮会规模。 宋贞又打量叶辰渊身边左右二人:左边那个看来只比叶辰渊年轻几岁,一脸都是伤疤,鼻头和右耳更早给削去大片,结成年月已久的创疤。左手穿戴着一只像兽爪般的铁甲手套,腰间佩了一柄鲨鱼皮鞘的长剑,看那剑柄的护手缠布已甚古旧。 右旁那个则只有二十七、八岁,身材比另两人要矮壮得多。他身穿黑色宽袍,但袍子下的身形甚是古怪。右边肩膊隆起了大大一块,不知是否天生畸形。一双蒲扇般大的手掌骨节突露,身上又无兵刃,一看就知道是拳术好手。 宋贞心中大奇。武当派向来凭以柔制刚的内家功夫称着,兼善养生,但这为首三人,以至后面那三十余个黑袍弟子,全都散发着一身勐兽般的刚锐之气,完全不似是人们口中「棉里藏针」武功的修习者。尤其这个叶副掌门,脸上竟有刺青——黥面自古是罪犯的刑罚,而他竟毫不避忌,似乎有失名门正派领袖的身份。 ——他们全体都穿黑袍,看来是武当派最精锐的「兵鸦道」弟子无疑。 「这位想必是青城派总管宋先生了。」那个脸上许多创疤的男人说。「在下武当弟子江云澜。我们见今日天清气朗,是个好日子,所以冒昧决定提早上山来拜会,请多多包涵。」 比起冷冷的叶辰渊,这个江云澜似乎比较好说话。宋贞马上拱手微笑:「别客气。敝派掌门早在内堂恭迎。可是……」他笑着瞧瞧江云澜的腰间。 「啊……这个我们自然明白。」江云澜笑着把腰上古剑跟那铁甲手套都解下来,交给后面的弟子。叶辰渊沉默一阵子,也伸手解除胸前的缚结。后面已有两名弟子趋前,接过他背上的双剑。 「请。」宋贞向门里招手。武当派为首这三人随之迈步进入。其余武当派的黑衣弟子,一个个沉静地等待在原地,纪律甚是严明。 到得「归元堂」门前,看见内里众青城派「道传弟子」都佩了剑,气氛森然,武当三人却全无动容,仍是神态自若地步进。他们仰头瞧一瞧「巴蜀无双」的牌匾,这才看着坐在匾下一身白袍的何自圣。 叶辰渊上前两步。他这次拱手行礼,比刚才对宋贞恭敬得多。 「久闻青城山上住着一头勐虎。今日得见,所言非虚。」叶辰渊说。 何自圣并没回答,只是以一双灰目打量着叶辰渊,良久才伸出手掌,示意对方就座。 燕横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见其他武林门派的客人。可是过去来访的,都只是附近地方一些小门派,上青城来送送礼拉拉关系;今天到来的,却是鼎鼎大名的武当派剑士,他心里实在紧张。然而此刻燕横听见,连武当派副掌门亦对师父如此恭敬推许,不免感到一阵骄傲。 他偷瞧师兄张鹏。张鹏嘴角在微笑,看来也是一样心思。 武当三人坐定,又有僕役送来清茶果品。宋贞和江云澜各自介绍自家人,这时才知道那第三个身材古怪的矮汉名叫锡昭屏。 交换了一些客套话之后,宋贞知道是时候入正题。 「武当、青城两家皆出于道门,又同列『九大门派』,这么多年来却少有联系,今日聚首实在难得,往后也应当好好交结联谊。」宋贞说。「未知叶副掌门这次远来四川,除了光临敝派,一叙武林同道之谊外,是否有其他要务?」 叶辰渊没有答话,也没有表情,只是一直瞧着何自圣。 在旁的江云澜却插口。他指着上头的牌匾说:「这四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巴蜀无双』,真好,真好。」说时竖起一只大拇指。 在堂内的众弟子,也不其然瞧向牌匾,脸上泛着傲然的神色。 「不过『巴蜀无双』这句话嘛……」江云澜继续说。「峨嵋派的人听见了,不知有没有意见?」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和众弟子皆愕然。峨嵋派亦位列「九大派」,同在四川境内,历史和名声都绝不输于青城派。青城前代掌门凌丹阳当年亲书这「巴蜀无双」四字,原意其实只是指青城在剑法上独步一省——峨嵋派以枪棒称雄,剑术较逊于青城,省内人所共知。 峨嵋派得知这牌匾后,自然生起误会,两派由此不和。青城派写这四个字虽然有点理亏,但既然已挂了上去,断无再拆下来之理。多年来两派曾好几次交流斗武,互有胜负,但也因为这长期的竞争,两派的武功俱有所长进,声名比往日更盛。后来何自圣的师尊,上任青城掌门吕存忠,铸了一杆金枪送赠峨嵋,两派恩怨这才消解。 宋贞不知江云澜突然问起这事,是何用意,一时答不上口。 「其实武林中争雄斗胜,本来就是家常便饭。」江云澜又说。「『巴蜀无双』,确是写得好。可是请问何掌门,贵派有没有想过,要把这牌匾改一改,写做『天下无双』?」 坐在何自圣身旁的陈洪力失笑:「『天下无双』?呵呵,谁有这么大口气,我倒想看看!」 宋贞忙打圆场:「我们陈师兄的意思,是说天下之大,武林门派众多,能人辈出,谁又有——」 江云澜打断他:「其实你们要挂块『天下无双』的牌匾,也不难。」 「不难?」宋贞疑惑。 众青城弟子都瞧着江云澜。燕横心中隐隐觉得,江云澜的语气甚是不妥。 江云澜却是谈笑自若。 「只要青城派改一改招牌,叫『武当派青城道场』,那就是真正的『天下无双』了。」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全都呆在当场。 燕横等十六个「道传弟子」当然全都听明白江云澜的话。 ——武当就是「天下无双」。青城若臣服于武当作其分支,也能沾点光。 对于武者,没有比这更侮辱的话。 十六人一个个血气上涌,全都怒目盯着武当三人。有几个已经伸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面对这种侮辱,武者的解决方法通常只有一种。 何自圣却没有怒容。他只是非常慢、非常平静地问: 「假如我拒绝呢?」 他问时并非瞧着江云澜,而是叶辰渊。 叶辰渊从衣襟内掏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看来已经非常古旧的木头,因年月而变成深褐色。上面刻着一幅太极图,还有一个篆体的「武」字。 「本派姚掌门号令,着我等与青城派较量。」叶辰渊举起木权杖。「以印证我武当派武术,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就是这四个字。 简单得要命。 世上的练武者,谁没有梦想过这四个字?但又有多少人有胆量宣之于口? 叶辰渊说的时候,似像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陈述一件人所公认的事实。 宋贞当场呆住了,不知该再怎么回应。他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疯狂的话,竟然出自名门正派堂堂一位副掌门之口。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这……这……大家是武林同道,本该——」 一只举起的手掌打断了宋贞的说话。 一只只有四根指头的手掌。 何自圣笑了。笑得脸上都皱成一团。 笑得比他愤怒时还要可怕。 剑士的血已然沸腾。 ◇◇◇◇ 「玄门舍」东侧教习场上,日正当空,刚好正午时分,蓝天只有几丝白云,跟昨日的阴雨天截然不同。 燕横想起,昨天自己下山试剑,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虽只一日之隔,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这两天发生在他身上和眼前的事实在太多。 所有青城「山门弟子」也都到齐了。全青城派二百余人,团团包围着教习场。 三十多个黑衣的武当派弟子站在西首,青城派的人全都向他们投以敌视目光。但武当众人似乎已经习惯这种场面,完全不为所动。 宋梨也都到了。本来这种比武场面,家眷不应在场,但宋梨身份特殊,而且众人早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武当众身上,并没有人来赶她走。 她看见侯英志站在大伙儿里,便挤过去他身边。 「小英……发生了什么事?」宋梨一脸好奇。 侯英志没看她一眼,紧盯着对面的武当众。 「武当派的人。要来挑战我们。」 「什么?武当?……他们不也是正教中人吗?为什么……」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宋梨见侯英志牢牢盯着武当众,神色甚为紧张凝重,也就不敢再问了。 侯英志其实并不是紧张。他只是想观察这些武当人马的行动举止,看看能否从中判断他们的斤两,又或是武功属于哪种路子。这是沉醉于武道者的本能。 站在师父后头的燕横也是一样。这次挑战,对青城派绝对是个大威胁,但燕横还是难免有点期待与兴奋:能够看到前辈如何发挥青城武术对抗外敌,又有机会窥见武当这等名门大派的武技,实在是很难得的机会。 ——武道,毕竟是在人间的斗争里产生的。 宋贞上前,走到教习场中央,高声向武当阵营说:「我们就比试三场,如何?」 「什么三场?婆婆妈妈的。」江云澜冷冷说,刚才的笑容早已不见。「要比,就比到其中一方完全服输为止。」他环视教习场的青城众弟子,又说:「你们若要一拥而上,来个群斗,我们一样奉陪,也不嫌你们人多。」 「我们这是比武。」宋贞皱眉。「你道是市井流氓的械斗吗?」 「比武也好,打架也好,有什么分别?就是看谁赢谁嘛。」 宋贞也不再跟他纠缠。「你们是客。第一阵,就先让你们选人出场。」他口中说得好听,但其实心里早盘算过,后选的一方其实比较有利,可以先看看对方派出什么货色,才决定派谁出去比较有把握应付。 江云澜瞧瞧那矮汉子锡昭屏。 锡昭屏会意,踏着稳健沉实的步伐进场。 ——他们完全不用商量,看来在上青城山之前,早就计划好一切了。提早上山,也是让青城派没有准备的时间。 宋贞见这锡昭屏进场,还是没有拿兵刃,便问:「你们第一阵是要先比拳法吗?」 锡昭屏摇摇头。「没关系。你们的人要是想用兵器,我徒手来对付也行。」 场边的青城弟子哗然。 ——这武当山来的家伙,竟然如此托大,实在太看扁青城剑法! 宋贞回顾身后十六个「道传弟子」,心中在考虑着。 对方只派了个三十岁不到的弟子出来,自己这边也决不能派个辈份相差太远的,而且当然要精擅拳术——堂堂青城派,假如真的派人用剑,跟一个手无寸铁的对手比武,岂非大大折损门派的名声? 宋贞的目光最后落在儿子身上。宋德海也瞧着父亲点了点头。 然而这么重要的决定,还是要掌门才有权作出。 何自圣坐在一把竹椅上。身后的大弟子俞思豪,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长形的大木匣,木色甚为古旧,上面雕刻了龙虎相争的图纹。 「德海。」何自圣唿唤。他与师弟宋贞心意相同。「你出去跟他走一路拳法。」 宋德海大声应答:「是!」把腰上的长剑解下交给身边的师弟,走往教习场中间。 在这群高级「道传弟子」里,五弟子宋德海一向被认定为天分最高的一个,武功修为早就超越了大师兄俞思豪。宋贞的盘算是:这第一阵,马上就派这个最强弟子出手,只要一举取胜,大挫武当派的锐气,说不定对方会就此知难而退。 青城派虽不以拳腿搏击扬名,但派内好几路剑法,皆可演化成徒手招术。特别是一套短剑法「上密剑」,讲求近身短击格斗,空出来的左手也要辅以擒拿掌打,其招式完全能以掌代剑换成拳路,而宋德海的「上密剑」正是练得极精;师叔陈洪力本身精擅拳掌,见宋德海有拳术格斗的天分,早就把自己数十年心得倾囊相授。宋德海实已是青城山上徒手拳法的第一人,出战这首阵最适合不过。 宋德海每踏一步,暗中已在调息唿吸,身体四肢的许多肌肉也都随之一张一弛。到得场中央时,他全身筋肌已都暖起来,唿吸血脉通畅,进入了战斗状态。 场边的宋梨看见兄长出战,不禁咬着嘴唇,一脸忧心。 燕横和侯英志受教于这位五师兄已有数年,当然深知他武功比自己高出了多少班次,对他代表青城出战,充满信心。 那武当派的锡昭屏,神色极是轻松,慢慢解开了腰带,脱去那件黑色宽袍,袒露出上半身子。 青城众人看见这身躯不禁一懔。只见锡昭屏方胸圆背,身材甚是厚硕,奇特的是各处骨头关节皆呈方角突露出来,仿佛皮肤底下镶嵌了什么异物,特别是右边肩头,隆起了大大一块,布满坚实的肌肉纹理。两条手臂自肩至指,表面色泽有点诡异,近看才知原来全部结满了厚茧,有如鳞片。 武当派拳术素以柔拳着称,尤以三丰祖师观蛇鹤相斗,创出以柔克刚、舍己从人的内家武学「太极拳」,更是名满天下。但是宋贞看此人的异形身体,却完全是过硬的外门武功特徵,练出这种古怪躯体,更完全违背武当武术兼重养生的主张。 宋贞不免有点怀疑:难道这帮武当弟子是冒充的?可是看他们的衣饰兵器,加上叶辰渊此人及其手上权杖,又似乎假不了…… 宋德海和锡昭屏两人相对而立。既然已经不是什么友好切磋,两人也不行拳礼,眼神一交接,已各自摆好架式。 宋德海摆的是正宗「上密剑」架式,前锋右掌往前探路,指尖隐然直指对方眉心;左掌保护中线心胸要害。因为用的不是利剑,要杀伤对手需要更重的劲力,故此马步比用剑时略为低沉,但又不失灵动。 「好!」宋贞心里在赞赏儿子。 但见那锡昭屏的架势却甚古怪,同样是右边身子在前,但那硕大的右肩高高耸起,腋下夹紧,肘关节紧密收折,肩臂那些突露的关节骨角,竟然有如木工的榫臼般拼在一起,凹凸处无缝扣合,整条曲起来的手臂,就像变成身前一面肉盾,当中全无虚隙。长如猿臂的左手则松松地垂在后旁。 锡昭屏的马步比宋德海坐得更低,身子完全侧向宋德海,头脸下垂躲在那隆起的右肩头后面,乍看他的上身,有大半边身体在那面臂盾的掩护下。这样的拳法架式,可说前所未见,也只有这样奇异的身躯才摆得出来。 宋德海从没想过,世上有人能这样以臂作盾。他空架着一双剑掌,却发觉对方防守严密,自己无处出手。 「怎么样?」锡昭屏竟有余暇说话。「我在等你呀!好,你不过来,那我先动手了。」 他说着时双腿足踏麒麟,侧身急步冲过去,以那面「臂盾」在前开路,看来是要硬生生靠撞向宋德海。 宋德海见对方一条右臂练到这般怪异,这具「臂盾」必甚结实,正面攻坚定然要吃亏。对付侧身马步的敌人,绕向其背侧盲点进攻是最佳策略。宋德海步踏三角,斜走向左,左手一个杀掌从内向外噼往锡昭屏耳旁——但这只是虚击,实际是掩饰下路那招瞄准对方腰肋的插掌。 但他忘记了,锡昭屏这面「臂盾」并不真是一个盾牌,也是一条能活动的手臂。 锡昭屏那「臂盾」松开,高高耸起坚硬的右肩,硬接了宋德海没有贯劲的左杀掌,紧接一个沉肘,又把那攻来的右插掌也撞开,时机恰到好处,仿佛能够阅读宋德海的心思。 锡昭屏在近距离,朝着宋德海咧嘴而笑。 他接着一个半旋身,那条软垂的左臂像突然活起来,像鞭子般横挥向宋德海头脸! 宋德海在这十份之一唿息之间,及时收回右臂高举,硬接着这一招鞭拳。他心知不利,身体慌忙飞退,同时足下一个钉脚蹴向锡昭屏的右胫。他在撤退时还能踢这一脚,阻截对方追击,确显出拳术上的高超天分。 锡昭屏却未追击,反而沉马硬吃这一腿。他接着再次运右臂成盾,回复无隙的架式。 踢完之后宋德海暗中叫苦,那足趾就像蹴在铁棒上,自己反而隐隐生痛。硬接了一拳的右臂,衣袖处有血渗出——锡昭屏那记鞭拳,打得衣服底下的皮肤破裂了。 宋贞看见儿子跟对方这一回交手,暗自心惊。这锡昭屏年纪不大,但左右两边身体却能修练出如此两极的功法,一极坚刚,一极柔韧,实在是前所未见的配合。刚才那记鞭拳放松脱力的发劲法,实是武当柔拳的打法无疑,这人的确是武当弟子。 ——但过去从未听过,武当派武功有如此辛辣的一面! 锡昭屏的脸又是半藏在右肩之后。他瞧着宋德海高声说:「你这样打不过我。别浪费时间。要不你拿件兵器;要不你们派另一个人出来吧。」 宋德海怒从心上起,马上聚敛心神。 他静止的身体,突然勐烈弹起,右掌成剑状往前刺出! 宋德海这招,外表看似与普通贯满气劲的攻击无异,但其实运用了「借相」1之法,脑里幻想身后有团勐火烧及,刺激身体作出不经思考的反射动作,出招立时加速了一倍。 『注1:关于「借相」,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四》。』 这种「借相」的脑袋功夫,比基本的身体发劲功夫高了一层。宋德海是青城派「道传弟子」里,少数能纯熟掌握这秘法的其中一人。 这式「火烧身」使得非常完美。宋德海五岁就开始握剑,五根手指的力量自是非同凡人。他平时练这一招,掌指足以破开粗大的青皮刚竹。 指头瞄准锡昭屏露出右肩外的一只左眼。 宋德海已经想像得到,指头贯入对手眼睛的情景。胜利的瞬间。 但宋德海刺掌再快,快不过锡昭屏一个小小动作。 闭起眼皮。 锡昭屏左眼紧闭,附近皮肤肌肉皱成一团,硬接了这一刺! ——锡昭屏同样懂得「借相」之术,这一刻观想自身化成了坚硬无比的岩石,肌肉收缩得异常紧密。 宋德海感觉,这掌勐刺在对方眼皮上,竟然无法寸进。整条右臂在身前伸直停住了。 就趁着这一停顿,锡昭屏右臂舒展一捞,以腋窝困住了宋德海右腕,再用肘内弯挟着前臂部位。 宋德海感觉,锡昭屏这招大擒拿手,牢固有如铁夹。他悚然。 锡昭屏身体旋转,挟着宋德海手臂,以其手肘为支点,往旁勐摔! 假如宋德海以力量硬抗,只会折断自己肘关节。他咬着牙,只好平空一个翻身,卸去这一摔之力,保住右臂,但背嵴重重着地,扬起一片沙尘,已然处于极劣势。 锡昭屏狂笑,左拳又再挥出,如鞭击向宋德海那只被拑制的手肘。 手肘被完全拉直,那里还受得这勐疾的鞭拳?交击之处,肘关节发出断裂的声音。 地上的宋德海满额冷汗,紧咬下唇。 一般比武,到了这样已经分出胜负。 但锡昭屏还没放开宋德海,擒拿的右手勐力搅缠,继而又提膝撞向那条已重伤的手臂。 肩关节被扭断。前臂尺骨桡骨同时给撞折。 宋德海再也忍不住发出呻吟。锡昭屏这才满足,把那条已发紫的软瘫手臂放开。 锡昭屏睁开左目。眼睛毕竟是人身一大弱点,他虽以惊人硬功接下了那一招刺掌,但眼珠子上还是红筋满布。锡昭屏嚎笑着,一只眼睛透红,加上那副畸怪身形,形貌如同恶魔。 场边的宋梨尖叫。 宋贞奔上前扶起儿子。但见宋德海脸色煞白,一条右臂饱受摧残,白森森的断骨透出皮肤。 受这么重的创伤,肩肘两处关节被严重破坏,而且还是等同剑士生命的右手——宋德海这个青城派未来掌门人选,武功已等于被废掉。 「好生狠辣!」宋贞神色悲痛欲绝。他本将下半生的希望全寄託在这儿子身上。「这算是比武吗?」他怒瞪着锡昭屏。 「我们早就明说了。」锡昭屏揉一揉左眼。「比武也好,打架也好,对我们没有分别。」 宋梨哭叫着「哥哥!」欲奔出场中,但被侯英志及时拉住。 教习场四周众青城弟子,泛起一股悲愤的气息。 燕横紧捏双拳,愤怒盯着锡昭屏,目眦欲裂。 锡昭屏却自得色,环视众人,一刚一柔的双臂张开说:「怎么样?下一个是谁?谁来试试我这武当派的『两仪劫拳』?」 青城众人动容。锡昭屏这般下辣手,完全超乎武林比试的规矩,事后竟还大言不惭。 这根本已经不是比武。而是决斗。 锡昭屏指着宋贞:「你呢?你来怎么样?来为你的儿子报仇呀!」 宋梨满脸泪水,但这时见父亲成了下一个挑战目标,不再哭叫,只是惶恐地看着场中央。 「不行……」侯英志这时摇摇头轻声说:「宋师叔……不是对手……」 「你说什么?」他身边的麦大杰一把抓住他衣襟。 「我不是说丧气话。」侯英志很冷静。「我这是在判断。」 「老头子不行吗?」锡昭屏转而瞧向青城的那些「道传弟子」。「年轻的怎么样?谁来?」 宋贞怒视锡昭屏。在这近距离他才发现,锡昭屏左边颈项处,有一个拇指头大小的刺青。是个奇怪的三角形符号。 「这……」宋贞指着他说:「这不是物移邪教的徽纹吗?怎么你身上会有?」 锡昭屏不以为意地微笑说:「是又怎么样?我老爹从前确是物移教徒,二十年前他带着我归顺武当正道,这不行吗?」 宋贞满腹疑惑。武当派这伙人悍烈之气逼人,甚至有点迹近邪道。 ——难道是跟物移教有关系?…… 「说什么不相干的废话?你到底要不要打?要不要替你宝贝儿子出这口气?」锡昭屏继续大叫。 这时在场外的燕横,满脑子血气翻涌。他目睹宋师兄惨败,然后又听见锡昭屏这些话,已经完全被愤怒冲昏。在他眼中,身边的人全都似消失了,除了仍站在场中挑衅的锡昭屏。 ——青城派的尊严,不容污损。 燕横无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张鹏正站在燕横身后,一把拉住了他。燕横却还像没有清醒,也没回头看师兄一眼,仍是盯着前面的锡昭屏。 他眼中,只有仇敌。 锡昭屏见青城众精英弟子里,竟然只有一个最年轻的小毛头想走出来应战,又想揶揄一番。 但这时一把声音响起。 没有高声发言。但所有人都听得见。 「你说够了没有?」 穿着白色掌门道袍的高大身躯,从竹椅站了起来。 锡昭屏看见何自圣站立,马上收起轻佻笑容,凝神注视这个名动武林的大剑豪。 「真是荣幸。」锡昭屏磨拳擦掌。 青城众人皆感意外。想不到第二阵,掌门就要亲自出手了。 何自圣身后的俞思豪,上前一步,把手里一直捧着的那个长形木匣,递到师尊身前。 锡昭屏神情兴奋地等待着。 但他后面传来一句话。 「退下。今天这儿,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除了我。」 黑袍的叶辰渊,已经接过弟子递来的一双长剑。精光发射的细眼直视对面的何自圣。 何自圣没有显得意外,反而嘴角微笑。 锡昭屏无言退出场外,没有半句异议。他知道副掌门的话是事实。 「刚才那场比武根本就多余。」叶辰渊把双剑并拢提在左手,往前踏出一步。「唯一有意义的,只有这一场。」 何自圣没有回答。他伸出只有四根指头的右手,摸在那个长木匣的盖子上。 ——好伙伴。我们要来了。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四 传统武道之修练分为三等层次,分别为「气」、「意」、「神」。 「气」者,即为先前所说的「气劲贯发」,讲求身体肌肉的操作协调和神经的敏锐反应,纯是肉体上的功夫。古代无解剖医学,而身体动作往往要与唿吸配合,因此古人主观认为,劲力乃由「气」在体内运动产生,其实并无直接关系。 不管身体动作协调得如何完美,其速度和劲力,还是要取决于肌肉的基本力量,因此基础的体力锻炼还是必需的,尤其这个初级阶段,日夕流汗练功必不可少。真正的武者体魄,不是靠静坐养气之类优雅的修练就能塑造出来。 下一阶段为「意」,亦即脑袋和意念上的功夫。武者透过静坐、站桩或其他修练方式,达到开发脑部的效果,令神经的敏锐度和统合能力进一步提高,发挥出更超凡的速度与力量。 同时因为武者的脑袋活动高度集中而活跃,也就产生出各种意念的秘法。其中最常用一种为「借相」。「借相」即是「假借意念之法」,简单说就是制造极为逼真的想像,以催动身体做出超乎平时水准的强烈动作招式。 例如前文所述,青城派宋德海的「火烧身」,即是幻想身后有勐火燃烧,自然制造出不经脑部思考的反射(reflex),比平日有意识的动作高速得多。 「借相」还有很多不同种类。有的是想像自己体质改变,例如幻想自己手腿变成竹簧弹弓,或是全身化为岩石(前文武当派锡昭屏的硬功,即用了这「岩凝」之法);也有高手在出招时,想像雷鸣、山崩、勐兽等各种情景事物,催激招式的气势力量。 武者必善用「意念」功夫,方能跻身一流高手之列。「意」的培养锻炼,往往透过静坐、禅定等方法进行,与宗教修练相通,所以当世的高超武学,十之八九源出于宗教山门。 武者的身体,虽然因为长期锻炼,衰老比常人较缓慢,但体力自中年开始还是难免下降。同时因为年纪渐长,心性情绪变得沉稳,「意念」功夫容易增进,大大弥补了体能之不足,整体功力往往反比年轻时更高强。大多的武者,通常约于四十至五十岁时,达到身体与意念最均衡的高峰状态(何自圣与叶辰渊皆在此年纪)。 至于第三阶段「神」,或曰「神妙」,不能传授,可悟而不可求,乃是武道上口耳相传的最高境地。所谓「入神妙之境」,没有客观标准或描述,只是主观追求的一个理想层次。 曾有传言或记载,说及「神妙」高手各种奇行,或能预测敌人意图,或能释放自己意念动摇对手,种种异能,皆无从证实。 第5章 卷一 风从虎·云从龙 第五章 坎离水火·雌雄龙虎 教习场是青城派众「研修弟子」修练的重地,场地自然打理得甚佳,每天有役工拿着耙子平整地面的沙土,并且定期清理杂草碎石。北端更有一座棚子,内面排满了沙袋、石锁、木桩、稻草人偶等各色练功器材,皆保养得扎实完好。 这片平整的土地中央,染了一小滩血迹,正是刚才宋德海断骨刺破皮血遗留的。 这土地,百余年来不知道已经沾染了多少青城派武者的汗水与鲜血。可是因为与外敌对决而流下,这可是头一遭。 宋德海已经被父亲抱到场边,几名师弟包围着,七手八脚为他包扎止血。宋梨虽然想上前慰问兄长,但被排拒在这圈子之外。她心焦地在外面探头瞧看哥哥的伤势。 「别过去。」侯英志拉着她。「你只会碍着师兄。」 宋梨无言点头。虽然受伤的是跟自己同父同母所生的血亲,但这儿是不属于她的世界。对宋德海而言,那些正围着为他疗伤的师弟,比她这个妹妹还要亲——青城山长大的宋梨,十岁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她讨厌武道。武道令她十几年来活在一个隔绝而孤独的世界。现在看见哥哥变成这样,她更恨了。 燕横并没有过去帮忙。他仍然浑身血气翻涌。那个锡昭屏早已回到武当派阵营那边,燕横却还是隔远狠狠地盯着他。 锡昭屏发现了,刚才那个想出头的小子,此刻仍在盯着自己。他讪笑,还朝着燕横勾勾指头。 「来呀,小子。」 燕横双拳紧捏。他深知宋师兄的武功比自己高了多少级数,更明白这个打败了宋师兄的敌人有多强。他却是无法自已。 然而他知道,这片教习场,此刻已经不再是他能踏进的战场。 因为师父已经站了起来。 叶辰渊提着双剑,遥看正手按木匣的何自圣。两人不过这么一站立,仿佛已开始以气势交锋。 「何先生,我再说一次。」站在叶辰渊旁的江云澜,这时又再开口。「今日一战,其实没有打的必要。如果就此收手,我叫锡昭屏过来,向那位宋兄赔罪又何妨?」 青城众人,尤其刚才未有进入「归元堂」的弟子们,听见这话,俱感愕然。 「只要……」江云澜继续说:「何先生一句答应就行了。」 宋贞怒然回答:「答应刚才你说那件事?『武当派武功天下无敌』?你们是不是疯了?『天下无敌』?你们这么做是要称霸武林吗?疯子!千百年来,有哪个人、哪个门派真的能称霸武林?」 「不错。」江云澜淡然说。「我们的姚掌门确是疯子。他就是要完成一件千百年来武林中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 宋贞冷笑:「你们真的疯了。武当派有多少人?天下这么大,有这么多武林门派,你们每个都派人去接管吗?」 「谁说过要接管?」江云澜说:「我们只是要一声答应。你们此后在这山里,生活练武,一切可以照旧。只不过换一块招牌而已——『武当派青城道场』,这名字不难听啊。」 侯英志等众弟子听了,这才明白今天武当派的来意,还有为什么会有这比试。他们做梦也没有想过,青城派会遇上这样严重的挑战。 「不过是一块招牌而已」——听起来轻描淡写。但是对骄傲的武者而言,这句话已经冒犯了他们心中信条的最底线。 青城弟子,一个个义愤填膺,二百多人的唿吸同时急促起来。 武当派那三十几人却全都神色自若。「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对他们而言完全理所当然。 「你,说完了吗?」何自圣此时眯着眼睛,瞧向江云澜。 原本一直嘴巴不饶人的江云澜,面对何自圣也只能闭嘴不语。 因为那股压迫感实在太强烈。 何自圣没再理会他,转而瞧向叶辰渊。 「好,现在再没有人打扰了。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语气非常平静。 江云澜心里叹息:不愧是青城掌门。 他特意把这一番侮辱的话,在场上再说一次,其实是想惹怒何自圣,为叶辰渊赚些优势。要知道这种层次的高手对决,身体和脑袋都得发挥至尽,一点点情绪失调也可能成为致命弱点。可是何自圣完全不愠不怒,显然他心理上已经进入绝佳的作战状态。江云澜这段话徒劳无功。 叶辰渊朝何自圣点点头。他双手各握两把长剑剑柄,轻轻往左右分开。身后两名弟子上来,恭敬谨慎地为他脱去两边剑鞘。 那双剑同一式样,剑格护手皆铸成蝙蝠形貌,剑身厚重,上面镶嵌了黄铜七星,左手剑刃青光照耀,右剑则泛着淡红光华。 假如仔细比较双剑,才会看出两柄剑的各部位,如厚度分布、护手大小、柄首重量等皆有微细不同。原来这对「坎离水火剑」,乃是按照叶辰渊本人量身打造,剑身细部和重量分配,都为了切合他左右两边身体的肌肉差异而修改,务求让他的双剑法能够发挥至最顶尖。 「好剑。」何自圣赞赏说。叶辰渊点点头。 ——但其实何自圣在这种距离下,根本看不仔细那双「坎离剑」。他只是从宝剑自然散发的气息判断出来。 何自圣右手把那长木匣的盖子拉开。 丝绸衬里的木匣之内,平放着一长一短的双剑,乃是青城派已保存超过三百年的最贵重圣物。 何自圣把双剑从木匣提出。二弟子丁兆山上前,替师尊卸去两剑剑鞘,恭敬地放回木匣内。俞思豪把木匣合起,跟丁兆山一同退下。 只见何自圣斜斜往旁垂着那双剑,自然站立不摆架式,已是气势逼人。 右手那柄长剑全长达四尺,护手处是个莲花形状的圆盘,铸满蟠龙花纹,刃身狭长,通体泛着一股金黄光华,剑身近柄部吞口处刻着「龙棘」两个篆字,正是此剑名号;左手的短剑则二尺来长,刃身宽厚若刀,中央沿着剑嵴开了道血槽,护手与吞口成一虎头浮雕,整柄剑形貌凶狠,名曰「虎辟」。 在场所有武者也都知道:何自圣拔出这双剑,自然是准备使出青城派武学的最高秘技——「雌雄龙虎剑」。 这套「雌雄龙虎剑」,相传为天师张陵亲创,具有斩妖治鬼的神妙力量,流传已千余年——这些当然不过是假托的传说。但这剑法确实极早成形,坐镇青城剑派已经三百余年,为每代掌门必修的绝学,即使是一生未入过四川的外地武人,亦远闻其名。 何自圣与叶辰渊两人,一白袍一黑衣,同时缓步走向教习场中央,直至相隔七步的距离才停下来,静止对峙。 叶辰渊迈一个后弓步,左手「坎水剑」斜指向前,右手「离火剑」平举至耳边,双剑尖遥指何自圣心胸。 何自圣马上也有反应,右手握长剑「龙棘」举到左肩侧,左短剑「虎辟」低收腹前,两剑皆是预备反手砍斩的姿势。 众青城弟子目不转睛地瞧着掌门的姿态。这一战非比寻常,门派的尊严全都赌上了——假如连被誉「天才」的掌门师父都败了,青城派还能再派谁?但同时他们心头又禁不住兴奋,因为本派的最强绝学快将展现眼前,而且还是跟份量相当的对手全力对抗——这样层次的决斗,一辈子恐怕只有一次目睹的机会。 「太好了。」何自圣看着叶辰渊的架式说。「你也是用双剑的。实在太好了。」 看何自圣的表情,已经完全沉浸在比试的亢奋中,全没有挂虑青城派的荣辱存亡。 ——惟有这样的武道狂热者,才能到达这等武艺境地。 武当众人同样瞧得兴奋。他们之前跟随叶副掌门,已经挑过好几个门派。但看叶辰渊此刻凝重的神色就知道,这是他第一次遇上真正有份量的敌人。 叶辰渊前后剑突然一抖,前腿微微提起又踏回原位,双剑继而转成交叉胸前。 何自圣没动半步,上身姿势也没变,只是左右手肘略微改变方位。 叶辰渊又这样再转了两次架式。何自圣同样相应地微调姿势,但没有真正发动。 在场的青城派弟子大多不明所以。只有宋贞等三个师叔辈,十几个「道传弟子」,还有侯英志等几名较出色的「研修弟子」,看得额头冒汗。 他们都看得出,叶辰渊这几次转换架式之间,其实已经做了二十几次有如出剑先兆的假动作,诱使何自圣作出错误的反应而露出致命空隙。但是何自圣全部都看穿了,还作出相应的调整克制,更逼得叶辰渊要转换架式。 两人虽未发一剑,其实已在用脑袋不断交锋。 「好……厉害……」燕横喃喃自语。看见这样高妙的对峙,他早就清醒过来,额上满是冷汗。 他想象:假如站在叶辰渊对面的是自己,刚才叶辰渊任何一个假动作,已经教他血流五丈。 燕横的神情,变得跟何自圣一样兴奋。他做梦也想不到,在他前头还有这么奇妙的大片武学领域。他想,看过这一战之后,只要花一段日子努力琢磨,自己的武功必然将有一大跃进。 ——但那是保住青城派之后的事。 何自圣在微笑。 「你就只有这些吗?那我来了。」 叶辰渊一懔。双剑再次变换,交叉在身前戒备。 何自圣的「龙棘」,发动。 剑随意动,斩出。而且挟带着一股奇特的气势。 那股气势不单助长何自圣的剑招,连对面的叶辰渊都感受得到,如像化成实物扑脸而来。 不仅是叶辰渊,甚至连包围着教习场的青城和武当弟子也都感受得到。 不仅是他们,连从没有学过武功的宋梨也都感觉到了。 ——何自圣的「借相」,已经达到能影响他人的神妙之境。 以宋梨未经训练的眼睛,当然无法捕捉这迅疾的剑招。但她仿佛看见,何自圣身后出现了一样东西。 ——好像是某种凶勐的生物。 叶辰渊双剑往上迎挡,格住了斩下来的「龙棘」。交击之下,叶辰渊感觉对方这一斩力量之勐烈,出乎他意料之外,令他不敢马上抽剑反击,双剑仍然架在头顶。 何自圣的左手短剑「虎辟」却已紧接来了,挟着同样勐烈的气势,自下撩向叶辰渊腹部。 叶辰渊咬牙,把左手「坎水剑」抽离「龙棘」,朝下及时挡住短剑。 然而上面的「龙棘」又紧接变招,压着叶辰渊的「离火剑」,以剑尖刺向其脸。叶辰渊侧身转步,「离火剑」贯力向外推,才消去这一刺。 叶辰渊知道「虎辟」也会接着再攻来,这样不断抵挡不是办法。他毅然使出「武当行剑」,迈开又大又快的足步,绕向何自圣左侧,既闪避又抢占有利的反攻位置。 但是何自圣似乎早就预计了叶辰渊的反应,左手「虎辟」还是弧线追击到来,叶辰渊始终要采取守势防御,无法反击。 叶辰渊的「行剑」步法不断弧形走避,试图取得反击机会;但何自圣绝不容他喘息,左右剑挟着两股不同气势交替追击,四柄剑交相舞动,两人满场游走,不一会儿已经交击了四五十剑。 在场所有学过武的人,看得心脏怦怦乱跳,唿息粗浊。 燕横也学过青城派最基础的一套双剑法,名为「伏降剑」。虽然这套入门双剑,主旨不过是为了培养弟子左右手协调,还有锻炼两边身体的肌肉平衡,但他也算初窥双剑法的门径。 双剑之厉害处,自然在于比单剑招数绵密。左右两剑招式,能够交替无间,这是最初阶下乘;练到能一心二用,左右剑随时攻防互换,那是中乘;到了双剑能够互相补足,甚至威力加乘,其时战力已相当于四柄、五柄甚至更多柄剑一同使用,这境界方为双剑法的上乘。 眼前这一战所见,何自圣跟叶辰渊的双剑法,俱已到了这等上乘境地,其左右剑配合变化之妙,甚至令人错觉,场上好像有六、七个人各握一剑,分成两队在比武一样。 这时何自圣突然一个疾进步,拉近了与叶辰渊的距离,同时变招,主力用短剑「虎辟」,借着近身之利,连环砍刺三剑。 每发一剑,威势慑人,旁人甚至像隐隐听见一种撕裂空气的鸣叫。 ——是虎啸。 何自圣左手剑的「借相」,乃是想象勐虎下山之势! 叶辰渊双剑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上,方才格去这招「虎扑」连环三击。他乘势后退一步,终于有空隙第一次出剑反击,把「离火剑」刺出! 何自圣却是不闪不避,同样刺出右手「龙棘」对攻。 「龙棘」刃身比「离火剑」长了一段,叶辰渊瞬间判断自己将会先中剑,马上中途改变剑路,「离火剑」跟「龙棘」交击在一起! 但「龙棘」这一式「云中吐」并非普通的刺剑,在剑尖击出时,那充满弹性的狭长剑身同时勐烈鼓动,叶辰渊的「离火剑」一碰上,就失控给弹开一旁! 宋贞在场边看得眉飞色舞,似已浑忘了儿子身受重伤一事。 这数年来,宋贞一直跟随师兄学这套「雌雄龙虎剑」,全因何自圣眼疾变得严重,宋贞随时有必要接任掌门。可惜的是,何自圣因早年就缺去右手中指,他的这手「龙剑」,不论握剑发劲都另辟蹊径,以填补失去一指的缺陷;但是到了要传授五指健全的师弟时,却反而变得困难,故此宋贞的右手「龙剑」始终学得不好。宋贞甚至有考虑过,为了学好这套「雌雄龙虎剑」,不惜斩去一指;但又想到,万一还是学不好这套「龙虎剑」,到时失了右手一指,极可能连过去修练的剑术都尽废,于是只好作罢。 现在看见何自圣面对强敌,「雌雄龙虎剑」尽情发挥,宋贞对这套剑法又有了新的体悟。他跟燕横一样,心想此后只要再加揣摩,定能掌握这套剑法的精要,将来也就可以顺利接任掌门,不禁甚是兴奋。 叶辰渊刚把被弹开的「离火剑」控制住,何自圣的「虎辟」短剑又再连环攻来。他只好再退两步招架。 ——青城派「雌雄龙虎剑」,果真名不虚传! 叶辰渊确定,眼前的何自圣果然是他毕生未遇的最强敌人。 双剑本来就极难使得好,而像「雌雄龙虎剑」般,左右两剑长短差异如此之大,就更难运用;可是一旦配合完美,竟有如此威力!长剑「龙棘」击刺势勐,短剑「虎辟」快密,角度变化又格外灵活,两者忽左忽右的变换,叶辰渊也相应要用不同的方式招架,因此比斗至今一直处于被动,交手几十剑才偶尔能反击一两剑。 两大高手一追一避,每次发出勐招皆叱喝叫号。只不过斗了片刻,两人在阳光下俱挥汗如雨。一般人以为高手相斗必然潇洒如仙人,其实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凡是生死相搏都是暴烈之举,不管市井流氓还是武功高手,只要双方实力接近,皆是苦差。除非强弱悬殊,否则绝无从容出招之可能。 其实两人的剑招,举手投足都达到「毫忽」的高速境界1,青城派那些「山门弟子」跟大半的「研修弟子」,根本就无法捕捉,只见一片剑光模煳;而青城的「道传弟子」和武当的众人,也都得全神贯注,才能看得清双方的攻防变化。 『注1:关于武道上的速度与时间计量,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五》。』 叶辰渊知道必定要改变战术,否则只有捱打份儿。他大喝一声,双足不再游走,原本使着「武当行剑」的轻灵身体,突然变得像千斤沉重,双剑在胸前交叉守护,但绝不再退让半步,那气势有如一座山岳。 他的剑法已经变化为「武当势剑」,手上青、红两道剑光交织成盾,挡架的同时不断用一股沉重势道,欲把「龙虎剑」压向何自圣身体那边。 这样硬碰却似乎更合何自圣心意。他以左手「虎辟」噼一剑开路,右手「龙棘」朝那打开的微小空隙疾刺进去! 叶辰渊的「坎水剑」及时回剑,把「龙棘」卸偏了,但力量尺寸还是欠了分毫,「龙棘」的刺击擦过叶辰渊右肩,割破袍子和皮肤。那创口因为被剑刃高速擦破,叶辰渊有一阵被火烧的感觉。 武当弟子第一次看见副掌门在挑战中受伤,心里不禁担心,上山以来那股傲气消减了不少。 青城弟子则在心里喝采。 ——胜得了! 叶辰渊这「武当势剑」,寸步不让地硬碰硬顶,虽则抵住了「雌雄龙虎剑」的霸道攻势,但还是处于难以进手反击的下风。 叶辰渊不愧是武当顶尖剑士,见这「势剑」不行,又一次变招,手上青、赤两道剑光不再挡架,改为以剑尖射向何自圣双腕。何自圣每攻来一招,叶辰渊就用剑尖挑刺向攻来那手臂的腕脉处,迫使何自圣无功收招。 这以攻止攻之法,为「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技巧,比刚才消极挡架远为高明,却也远为凶险:这种截击虽然直接而具威胁性,但只要任何一次迎击的方位稍有偏差,又或时机稍慢,叶辰渊必然中剑身死。 要运用这样的截击法,胆气、洞察力、时机感全部缺一不可。叶辰渊此刻使出来,时间角度都准确无比,旁人看去,简直以为他能预知何自圣的出剑动作。 何自圣有两三次几乎被这截击刺中手腕,再出招时不免显得谨慎,那抢攻渐渐变得疏落了。两人似乎已开始拉成均势。 「很好!」何自圣心中如此喝采。他的脸容看来完全沉醉在狂喜中,正在尽情享受这场剑斗的每一时刻。 他忽然收剑,往后大退一步。 围观众人还以为,何自圣收招稍息。 只有叶辰渊知道,这收剑后退,必然是更强攻势的先兆。 果然,何自圣退那一步,实在是踏地蓄力。他暴喝一声,身体往上拔起,同时右手长剑拉弓在后。 叶辰渊仰首注视何自圣在空中的动作,「坎离剑」左右戒备。 何自圣跃在半空,右剑「龙棘」从高点挟着一股奇异的凶勐气势,刺击而下! 四周众人再次「看见」,这一剑所挟带的「借相」剑势,仿佛化成了有形之物。 是一头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勐兽。 当然没有人见过。 是龙。 这招空中击剑名为「穹苍破」,何自圣心中观想龙飞九天而下,以气势带动气劲,从高刺出「龙棘」,直指叶辰渊头部! 虽只是极短刹那,叶辰渊已经判断出,面对这恶龙般的一击,「追形截脉」再不可能奏效;「行剑」的步法也势难躲避;「势剑」的硬抗更加必然崩溃。 ——是使出最强招术的时候了。 他手上的「坎离水火剑」高高迎起。但剑身似乎未有贯注任何劲力,轻如无物。 「龙棘」刺至。 三剑交接。 在这一刹那,叶辰渊的「坎离剑」划起奇妙的圆弧,把「龙棘」杀下来那股无俦劲力往旁导引,改变成刺向他身侧的地面。 此乃武当最高武学「太极拳」的神技「引进落空」,演化于剑上使运,招式名曰「小乱环」。 何自圣感受到这刺剑的力量有如被吸走,就知道是着了内家黏引卸力的功夫。 这「太极」的「引进落空」之法,一经完满发动,就能黏连带引着对方的兵器甚至身体,犹如傀儡师拉扯人偶的丝线般,令其偏移堕入空虚之处,继而失却站立平衡,全身架式崩溃,陷入零防备状态。其时周身都是致命空隙,让施术者予取予携。 ——这就是内家功夫的可怕! 何自圣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却是不慌不忙,那握着「龙棘」的右手四指,在剑柄上灵活翻动,一拨一接,整柄「龙棘」的刃身就如化为活物,勐力翻腾钻动了好几圈。 那股钻力,把黏着在「龙棘」刃嵴上的「坎离水火剑」,双双强烈弹开两旁,马上破去了叶辰渊这手「太极剑」! 这式秘技名曰「抖鳞」,正好专门克制内家刀剑的黏连功夫。 ——「雌雄龙虎剑」,无懈可击。 这「抖鳞」所产生的离心劲力,比之前那「云中吐」更要强勐。「坎离剑」被远远震抖开去,叶辰渊中门大开。 何自圣的「虎辟」已经在等候发动。 何自圣微笑直视叶辰渊。 他知道叶辰渊已经把最后的绝招也使出,再无他法。 胜券已然在握。 叶辰渊同时看着何自圣一双灰目。 ——心中似有所悟。 「虎辟」已经斩出。 叶辰渊不迎不挡,却把右手上的「离火剑」朝何自圣头脸掷过去。 何自圣收招偏身,那道赤光擦过他左旁飞去。他并不急在一时。叶辰渊失去一剑,接下来更不用打了。 叶辰渊宁弃一剑,为的正是争取何自圣略退的这一瞬间空隙。 他决心赌一赌。 叶辰渊飞出「离火剑」同时,左手的「坎水剑」往下卷进自己的黑袍下摆,一割一旋,大片黑布把「坎水剑」那青光散射的剑刃包覆住了。 何自圣躲过飞剑后,正要再运「雌雄龙虎剑」向前勐攻。 叶辰渊那包着黑布的长剑,从低处平平刺向何自圣右大腿。这一刺既不急也不劲,无声无息。 何自圣还是运剑前进,对这刺剑全无反应,反而像把腿送向对方剑尖—— 「坎水剑」剑尖穿透黑布,贯入何自圣右膝盖以上的筋腱。 果真如叶辰渊估计:何自圣双目已难再见物!刚才一番搏斗,他其实全凭看着剑光,再加上声音,以判断叶辰渊的招数。 ——而黑布正好掩盖了剑刃的光芒与剑招的破风声。 因此何自圣在完全不察觉之下,中剑。 任凭天下间最强横的武功也好,还是无法违反「力从地起」的物理。失去腿足马步,犹如大树断根。 何自圣腿膝一被切断筋腱,上身的剑势也随之崩溃。 ——然后就如一个无法活动的稻草人。 「坎水剑」包着黑布,再迅疾连刺三剑! 全数命中:右腰、右胸、右肩。 何自圣右半边白袍全染成血红。 「师父!」青城跟弟子一同悲鸣。 十几个青城「道传弟子」同时拔剑,奔出教习场中抢救。 最先到援的,是大弟子俞思豪和二弟子丁兆山。两人提剑掩护在倒地的师父跟前。 叶辰渊已经许多年没有遭遇过如此艰辛的死斗。此刻险中取胜,他杀性未消,一挥剑,把包着剑刃的黑布挥去,朝两人进攻! 丁兆山只举剑挡了两招,叶辰渊一个蛇步斜走,「坎水剑」已从右侧贯穿丁兆山颈动脉,拔剑后血柱喷射,丁兆山捂颈崩倒。 俞思豪忍着悲痛,勐剑垂直噼向叶辰渊那条伸直的左臂。 哪知叶辰渊的「武当行剑」身法奇快,一个闪转已躲过这一噼,同时剑交右手,回身水平斩击,俞思豪的头颅唿地带着血尾巴飞出,跌落地上时身躯仍然站立。 其余弟子被这鬼神般的快剑震慑住了,空提着青城宝剑,却无一人再敢踏前一步。 只有燕横,他上前跪下,扶起身受重伤的师尊,满脸涕泪。 「师父……」他哭着看浑身浴血的何自圣,全然不理会那柄刚斩杀了两个师兄的「坎水剑」,就在自己跟前不足五步处。 宋梨和侯英志已经惊悸得忘记唿吸。他们远远看着场中央。只要叶辰渊心念一动,他们就要跟这个一起长大的好友永别。 叶辰渊却未发剑。闪电杀了二人后,他那股杀意已然发泄,原本恶鬼般的脸恢复平静。 他俯视着躺在燕横怀中的何自圣。 何自圣右胸受那一剑,深深伤及肺脏,每一下柔弱唿吸,口鼻喷出的都是鲜血。但他还是紧握着「雌雄龙虎剑」未放。 「可惜。」叶辰渊直视何自圣那双已经失去焦点的灰目。「如果你不是双眼有病,我无法打败你。」 他又看看地上那两具青城首席弟子的尸体,摇摇头。 「更可惜的是:几百年的青城派,如今人才凋零,就只得一个何自圣。」 燕横仰头,怒目直视这个可怕的仇敌。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三个师叔辈这时抢到,站立在燕横和何自圣后拱护。他们皆自忖并非叶辰渊的敌手,但如果合三人之力,说不定能够制得住他…… 武当派那边,江云澜和锡昭屏也已带着弟子奔入场,在叶辰渊身边援护。一名武当弟子拾回地上的「离火剑」,交到叶辰渊手上。 「你们……你们……」宋贞语声震颤。「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现在……还要怎么样?」 「副掌门……」江云澜不理会宋贞,瞧着叶辰渊请示:「如何发落?」 叶辰渊扫视一眼宋贞三人及众青城弟子,叹息一声。「之前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吧。」 江云澜那缺去一片肉的鼻子掀起,轻轻微笑:「好的。」 他看一眼还在场边那些青城的低阶弟子。「这些人,由得他们去吧。」 侯英志听见,却完全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他听出那话里的不祥。 江云澜接着瞧向前面宋贞那十几人。「至于这些在青城派挂了名字的,全部杀光。」 江云澜语气轻松平常,但听在这十几人耳中却有如尖刀。 张鹏等「道传弟子」,一个个紧张又愤怒得浑身打颤。 「你……你……你说什么……」宋贞说着举剑护在胸前。 叶辰渊左手「坎水剑」往下一振。宋贞等人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这一振,只为挥去剑刃上的鲜血。血滴落在沙土上,吸收成一圈圈暗红。 叶辰渊冷漠地俯视何自圣,又与燕横的愤怒目光对视。 「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五 武道上有句谚语:「招无不破,惟快不破。」 高速,是击败对手最简单直接的法门,在战斗中能克制一切招术;而根据物理运动定律,力与加速度必成正比。一个「快」字,乃天下武者追求的第一要素。 武斗的世界是高速的世界;因此传统武道渐渐出现了一套对微细时间的计量概念,其中各单位如下: 古人以人体的脉搏跳动,以计算短促时间。成年男子歇息之际,脉搏跳动五次,称之为「分」;每「分」十取其一,称之为「秒」——「秒」就是禾上的细芒(古人通常借幼细之物,以比喻极短促的时间);每「秒」取其半,为之「毫」,「毫」是初生婴孩的幼细胎毛;「毫」取其半,为之「忽」,「忽」是蜘蛛吐出的最幼丝线;每「忽」十取其一,就是武道上最微细的时间单位,称为「曜炫」,「曜炫」乃是指稀微的星光,若隐若现的一闪。武道上有「曜炫之剑」一词,象征了最快的神妙境界。 假如以现代方式换算: 一个正常健康的成年男子,休息时脉搏速率,通常为每分钟70-80次,「分」等于脉搏跳动五次,即大约相当于4秒;「秒」为「分」的十份之一,亦即等于现代的0.4秒;「毫」为半「秒」即相当于0.2秒;「忽」为半「毫」,等于0.1秒;最短促的「曜炫」,为十份之一「忽」,相当于0.01秒。 (脉搏速率因人而异,差别可以甚大,故以上为极粗略的计算。) 当然,古代并没有精密的时间计算器具,这些单位实际应用在武道上之时,是靠武者的主观感应和判断,但距离真实时间并不太远。 注意「毫」和「忽」这两个单位,计算法比较特别,皆是「取其半」。最短的「曜炫」只是一种理想的概念,大多数顶尖高手,其速度还是在于掌握「毫忽」。「取其半」表达的要义,其实是「比对手快半拍」,能够「涉入于敌人的拍子之间」,攻击其招与招连接的微细空隙,甚至一招将动未动的时机。这就是「以快破敌」的真谛。 从上面可见,武者决胜的时间差,往往在于十份一甚至百份一秒,跟现代顶尖运动竞技相当。其差别是:运动家之间的胜负,赌上的往往只是一块金牌;而古代武者则是生死之别。 第6章 卷一 风从虎·云从龙 第六章 异刀客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2017-10-27 06:43:54 12 ——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 一听见叶辰渊这句话,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再无犹疑,三人心意相通,一同抢前夹攻叶辰渊! 叶辰渊一见三人的身法出招,微微一笑,把「坎水剑」反手收在背后,只用右手「离火剑」,在身前划出几个「太极」乱环,宋贞等三柄剑被其带引,竟自行互相击撞在一起,乱成一团。 宋贞三人知道这是生死关头,不管眼前这个武当副掌门如何可怕,还是要硬着头皮战斗下去。三柄剑一分开,又再抢击。 ——今天不先伤了这个叶辰渊,青城派就没有生还的机会! 叶辰渊却不理会,以身法后跃两大步躲过。他一脸索然无味的样子,似乎经过刚才与何自圣的决斗,已经对眼前三人毫无兴趣。 同时在旁的江云澜,迅速拔出腰间长剑,急攻宋贞左侧,迫得宋贞回剑自救,仅仅在自己身前挡住剑锋。 哪料江云澜那只穿着铁甲的左爪,一下勐力打在自己的剑背上,那剑刃又加劲压向宋贞。 宋贞左手慌忙也握着剑柄,以双手之力,才在脸前两寸处,把江云澜的剑刃顶住了,眼睛几乎就给剑刃交击弹出的火星射中,凶险异常。 ——想不到这个嘴巴轻佻的家伙,快剑竟也如此厉害! 江云澜未再接连追击,只是退一步架着那柄古旧长剑,站在宋贞跟前。 「我整天在旁边看,手也痒了。宋先生跟我玩玩,如何?」江云澜冷笑说。 宋贞原本不想理会他,欲跟两个师兄再次会合。但回头一看,原来已有两名武当的黑衣弟子抢了上来,一个手握雁翎快刀,一个拿一对奇门兵器鸳鸯钺,各自跟吕一慰和陈洪力缠上了。 宋贞还未决定如何是好,江云澜的长剑已经攻至。那快剑虽不如叶辰渊般霸绝,但无声无影,出手的先兆极微小,宋贞不得不全神贯注地闪躲提防。 宋贞好歹是当今青城派第二号人物,虽学不好「雌雄龙虎剑」,但其他青城的高级剑术倒是全数练得精深。可是在这江云澜的快剑之下,竟是被逼得喘不过气来。 另外两边也是一样,两个连名字都不知的武当「兵鸦道」弟子,竟然只是单打独斗,就压制着两位青城派的有名前辈。尤其用鸳鸯钺那个,手上一双布着尖刀的钢环,出招奇诡,陈洪力一时不慎,右手背已被划开一道血痕,几乎连剑都丢了。 武当派训练出的人才,竟是如此鼎盛。 ——为什么?短短二十几年,武当派的武功,竟然超越我们到这个地步? 「武当派武功,天下无敌。」宋贞一想到叶辰渊说过的这句话,不免心寒。 后面张鹏那些青城「道传弟子」,见三位师叔遇袭,也都提剑涌上助拳。 另一边,武当那三十余个黑袍弟子,看见对方一拥而上,亦同时抢前开战。 双方在教习场上,演成一场混乱的群斗。 坐在地上抱着师父的燕横,正欲拾起剑加入战团,一只手掌却有力地抓着他衣襟。 他垂头。是何自圣,左手掌心仍然挟着「虎辟」,以指尖勾住燕横的衣衫。他这一发力又触动胸口剑伤,「唿」地一口鲜血,喷洒在燕横脸上。 燕横抹去眼皮四周混和着泪水的鲜血,瞧向师父。 「思豪……」何自圣喃喃说。一双灰眼已然视线模煳。 他还不知道俞思豪已经身首异处,把这抱着自己的最小弟子,错当了开山大弟子。 「师父……」燕横应答,心里甚是悲怆。他回想今早,师父微笑摸着他头发时的情景。 那手掌的触感,像父亲。 何自圣勉力举起手上的「雌雄龙虎剑」,塞向燕横。 「接剑……」何自圣说时鼻孔喷血。 燕横把「龙虎剑」一并用右手接住,左手仍扶着师父的头颈。 「……带走……走……绝不……」何自圣呻吟说。那脸容有如垂死的老虎。「……不可给……外人……夺去……」 几阵惨叫声,引得燕横抬头。 他看见教习场里又多了二十几人。原来站在场边的「研修弟子」,有一半也不顾手上只拿着钝铁剑,毅然冲出,加入这场青城保卫战。不料他们一加入,就如羊碰上狼,已有两人被武当派的兵刃砍倒当场。 在混乱的战斗里,包括张鹏在内,好几个「道传弟子」师兄已经挂了彩,但还是咬着牙浴血拼命。 燕横心里多么想也跃入这个战场,跟师兄弟们并肩作战。 为了青城的生存与尊严。 「走……」何自圣这时伸手摸到燕横的脸。「为了……青城派……」 燕横手里紧紧捏着「龙虎剑」,握得指关节发白。 「走!」何自圣用尽最后的气力暴喝,煞白的脸,在这一瞬间仿佛恢复平日的威严。 ——任何青城弟子都不敢违抗的威严。 燕横咬着下唇。用力得咬出血来。 他轻轻把师尊的头颈放在地上,跪地朝何自圣重重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抱着「雌雄龙虎剑」,往后面山坡的方向奔跑。 燕横并没有躲过叶辰渊的眼睛。叶辰渊马上举起「离火剑」,遥指向抱着双剑逃出教习场的燕横。 锡昭屏同时也看见燕横逃走。他本正在场中打得性起,一记鞭拳又把一名青城弟子的肩膊击碎,接着就看见人群之外,燕横那奔跑的背影。 锡昭屏回头朝叶副掌门大叫:「这小子我早看上了!让我一个人去追他!」 叶辰渊点头,垂下了剑。 锡昭屏大喜,马上拔起脚步,抡着那条岩石般坚实的右臂,在战场中打开一条通路脱出,继而飞奔朝着燕横逃走的方向追过去。 宋贞已经被江云澜的快剑刺伤了四处,虽不致命,但体力渐渐随着鲜血流失。他往旁瞥了一眼。师兄陈洪力的身躯早已俯伏在地。 宋贞什么都不能再多想。因为江云澜那柄长剑又来了。 原来十二个还能战斗的青城「道传弟子」,转眼只剩八个。张鹏左目变成一个血洞。他一只手捂着受伤的眼,另一只手仍挥着长剑顽抗。 虽然他知道,已经再挺不了多久。 站在场边的初级「山门弟子」,有大半已经被这血腥景象吓得逃走。 至于那些不敢主动加入战团的青城「研修弟子」,其中有几个在看见掌门被击败后,脑袋早已一片空白;其余的纯是因为害怕而却步。他们羞愧得不敢再看场上的杀戮。 惟有侯英志一人,仍然清醒地看着场里翻飞的鲜血与钢铁。 宋梨看见俞思豪和丁兆山那惨烈的死状,早就已经吓得失神昏迷。 侯英志抱着宋梨娇弱的身躯,依旧冷静无言。他看着青城派同门,一个接一个在黑袍武者的招术下被屠杀。 ◇◇◇◇ 燕横满脸是恩师的鲜血,发髻也早散掉,双手倒提着「雌雄龙虎剑」,狼狈地奔窜上山。 到了一片崖岩上,那儿被树木三面围绕,惟独朝东一面甚是开阔,可以清楚俯视下方的青城派「玄门舍」,还有舍堂旁边的教习场。 燕横停下来看看。只见教习场中央的血斗仍在持续。但穿着青袍的人,站立着的已是越来越少,正被穿黑袍的人重重包围。 ——已经快完结了。 燕横强忍着抽泣,再次看看手上那双青城派圣剑。 ——师父给我最后的命令,我不可以失败。 他再次迈步,要往树林深幽处钻。这些年来他跟师兄弟们经常翻山奔跑练气,山上的路径非常熟悉。只要走过几个山径分岔,他相信武当派那些家伙很难找得到他。 就在此时,后方一阵枝叶弯折的声音。一条矮壮身影从林间小路冲出,踏着极强劲的步伐,如野猪般撞向燕横! 燕横及时往旁闪身,滚地两圈,才躲过了这撞击。 他抬头一看,正是那个把师兄宋德海武功废掉的锡昭屏。 锡昭屏依旧光着形状奇特的上半身,那双臂满是鳞片似的厚茧,一边眼睛仍然赤红未消,活像从深山里钻出来的一头精怪。 「小子,刚才你不是想出场跟我打的吗?」锡昭屏讪笑。「现在就给你如愿!」他说着就摆起「两仪劫拳」的架式,作势欲出鞭拳。 燕横马上举剑戒备。他不擅用双剑,这般一长一短的双剑更加不懂使运,只好单用一柄「龙棘」指向锡昭屏,把「虎辟」插在后腰带里。 锡昭屏这一下作势攻击,不过玩弄燕横。看见这小子紧张地拿起剑,不免又得意大笑。 「哈哈……臭小子,真好玩!」他眼神凶狠地说:「我就慢慢跟你玩。保证比你那废物师兄玩得久!」 「你……你们……」燕横怒然皱着一双浓眉。「欺人太甚!」 「欺人?」锡昭屏怪叫。「你是说『欺负』你们?你们不是练武的?有脸皮说自己给人欺负吗?我跟你那个废物师兄,还有我家副掌门跟你们师父,不都是单打独斗?我现在不也是找你单挑?还让你用兵刃呢。请问有哪儿欺人了?我们没有给你们青城派认输的机会吗?既然不认输,那就得打!打到其中一方爬不起来为止!武人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燕横被锡昭屏这么一番抢白,竟是无从反驳。他说的不错:武人天天流血流汗练武,不就是为了成为强者吗?不就是服从强胜弱败的法则吗?燕横想起自己昨天在山下刺伤鬼刀陈,还不是一样的事情?…… 「我们武当派杀伤你的师门长辈,你可以恨我们,可以报仇!」锡昭屏不屑地说:「可是别说什么『欺人』这废话!这等没出息的话,污了你那位厉害的师父!」 燕横伸剑指向岩崖下方的教习场:「你们胜了,还有必要这样赶尽杀绝吗?」 「今天结下了这血仇,你们活着的弟子,总有一天还是要来找我们报复。」锡昭屏傲然说:「武当派向世人宣示天下无敌,这个霸业往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干。我们没工夫再理会你们这些苍蝇,只好说句对不起了。你们不会白死的。青城派覆灭,是我们武当派无敌传奇里的一页。」 「你疯了!」 燕横的怒鸣在山间回荡。他举起「龙棘」指向天空。 「我燕横当天立誓,只要我一天在世上还有一口气,也要找你们武当派报这个血仇!」 「有出息。」 说这话的并非锡昭屏。 声音来自他们头上。 锡昭屏往上瞧。一棵枝叶浓密的大树上,有一个人影坐在粗壮的横枝上方。那人身后正好就是当空的太阳,背着强烈日光,锡昭屏看不清其容貌。 就在锡昭屏这一分神间,燕横聚全身之劲力,挟带着那股强烈的悲愤,擎「龙棘」往锡昭屏刺出「星追月」! 这一剑之劲之速,远远超乎燕横平生任何一次击剑,完全是在极端的情绪状态中,才偶然催激发动出来。 锡昭屏虽说是被上面的神秘人分心,而遭燕横乘势偷袭,但燕横跟他武功距离甚远,按理应该能够轻松应付。可是这「星追月」刺剑之神速,竟远超锡昭屏估计,他来不及闪躲截击,只能运右臂成盾抵挡。 完全是运气使然,燕横这一击其实并无精细瞄准,剑尖所刺处,却刚好是锡昭屏那屈折的肘弯之间。锡昭屏仓猝成招,这个「臂盾」还没有完全夹紧,「龙棘」的狭长剑锋插入锡昭屏臂弯的缝隙间,剑尖刺进了他的下巴半寸! ——在许多突发与偶然配合之下,燕横竟然一招就伤了这个武功比自己高出多级的敌人。这样的一剑,假如要他再刺一次,实在不可能。 锡昭屏跻身武当派最精锐的「兵鸦道」弟子,更被挑选入这支四川远征军的行列,艺业自不平凡。在这剑尖入颈的极危险关头,他并无慌乱,右臂弯用尽了力量收紧,把「龙棘」的剑身夹住,令剑尖无法再进半分。 「龙棘」假如再深入锡昭屏下巴少许,伤及气管或动脉,恐怕真的要命丧当场。 ——几乎就死在这小子手上! 锡昭屏左拳怒然鞭出,勐地击中燕横身躯右侧,两根肋骨应声而裂! 燕横「龙棘」脱手,身体往旁飞入草木之间,倒下不起。 燕横呻吟捂着右肋中拳处。幸好锡昭屏右手还要全力夹紧「龙棘」,这左拳完全是闭着气打出,力道只有平日四成,否则肋骨必然断开刺入内脏,已然要了燕横的小命。 锡昭屏看见倒地的燕横已无法站起,这才敢再轻轻吸了口气。他右臂仍然挟着「龙棘」,不敢大力乱动,只是头颈很慢地后移,逐分逐分地把下巴拔离剑尖。直至完全脱离了,他才松开右臂,让「龙棘」啷当堕地。 锡昭屏捂着血流如注的下巴,稍用力唿吸了几次,确定没有伤到气管,这才愤怒地往上仰视那树上的不速之客。 「是什么人?」 燕横虽然受伤,也忍着剧痛朝上看。他也想知道,武当派上来挑战的同时,何以又有其他人躲在青城山。 ——难道……还有什么阴谋?…… 那树木横枝离地有十多尺,但那人直接就跳了下来,勐然着落在地上,扬起一阵沙尘与草叶。 是个看来二十四、五年纪的男人,身材比起锡昭屏高不了许多,但却同样壮硕,尤其上半身甚发达,全身看来有如个倒三角。肩背异常宽横,特别两块肩头肌肉,露出无袖的兽皮背心外,壮健得有如打磨过的坚岩。两边肩臂皆有刺青,右肩上纹着一个大大的太阳图案,有如一圈包围着火焰的圆轮,中间成螺旋符号;左边则是红色的一朵鲜艳怒放的瑰丽奇花,那花下满带棘刺的枝条,围绕着整条上臂。 男人一头干硬的长发披散肩背上,编成许多条细辫,上面穿了些灰银或铜色的金属珠子。甲字脸甚是精悍,嘴巴上下围着一圈胡须。不管头发、胡子、眉毛都像被染成深棕,一身皮肤晒得黝黑,胸口还挂着大串造型古怪的项链,乍看有如异邦蛮人。 他背后背着一把柄部甚长的双手倭刀,木鞘与柄上缠绳皆为黑色,形貌甚凶悍,似是战场之物;腰带上则左右各挂一柄兵刃,左腰是中土的雁翎腰刀,右侧是把柄头形状如长颈鸟首、只有两尺来长的异国短刃;右大腿附着一个刀鞘,上面是柄看来是狩猎用的工具小刀。 男人手里还握着一件长物:一条比他身体还要高的粗大木船桨,似已久历风霜,木色深沉。桨身上有四道用刀子刻下的横纹,从上而下平行排列。 四川虽然格外多边陲蛮族,但像如此打扮的,燕横也没见过。而这男人五官轮廓虽深刻,但再看又似乎不像外族人。在这深山中,却随身带着一条船桨,这尤其令人奇怪。 燕横咬牙忍痛,再看看锡昭屏。锡昭屏瞧着这奇怪男人时,显得神情讶异,似乎确是不认识他。 锡昭屏迅速撕下一段腰带,围绕颈项下巴两圈扎好,暂时止住了血,这才指着男人问:「你是谁?躲在这儿干嘛?」 「这儿又不是武当山。」男人说的官话带有特别口音,但还是不能肯定他是否中土人。「你也不是住在这儿。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锡昭屏心中一懔。 ——这家伙知道我是武当派的。但这人也决计不是青城派的武者。 「你是来助拳的?是青城派的朋友?」 男人摇摇头。他指向下方的教习场。「刚才我在这里,才第一次看见青城派的武功。看得很清楚。」 锡昭屏疑惑着,再打量眼前这神秘的男人。他看见船桨上那四道刻痕。 锡昭屏恍然大悟。 「是你!」他怪叫。「你就是那家伙!你是追踪我们到来的?」 「幸好我赶得及。」男人说。「否则就错过刚才那么精采的决斗了。」 「你这藏头露尾的鼠辈,今天教我撞上真是太好了。」锡昭屏再次摆起架式。「怎么样?连名字也不敢说?我武当锡昭屏,不杀无名之辈!」 男人拴着船桨,傲然挺立。 「南海虎尊派,荆裂。」 锡昭屏听见有点意外。他确实听过这门派的名字。 五年前,武当派展开称霸武林的计划,首先就选了往东南远征浙、闽等地。尤其是福建,因当地民间武风鼎盛,却没有真正具历史根基的名门大派,正好适合武当派初试实力。 那时候锡昭屏还年轻,正在武当山上接受特训,未有资格随同修行;但他后来听说,那支由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带领的武当远征军,深入了福建一省,直抵至东南海岸,沿途扫荡了当地许多个小门派。这个「南海虎尊派」,就在福建泉州的海边,正是当年被武当挑战的其中一个小门派,早已遭那支远征军灭绝了。 锡昭屏瞧着这个自称叫荆裂的男人,半信半疑。 「不错。」荆裂似已知道锡昭屏心中所想。「我就是虎尊派残存的最后一个弟子。」 锡昭屏听见很是讶异。他回想,以前曾经听前辈说起远征福建的旧事,从未听闻他们遇上什么特别高强的对手,远征军所过之处,简直有如摧枯拉朽。这个「南海虎尊派」更是说过一、两次就没有人再提起,要不是名字比较特别,锡昭屏也不会记得…… ——但此人跟踪武当派到来,还有船桨上那四道刻痕,俱是事实…… 锡昭屏戒备的同时,凝神倾听四周是否埋伏了这男人的同伴。 「没有了。」荆裂再次看出锡昭屏心中所想。「就只我一个。你以为喜欢单挑的,就只有你们武当派吗?」 「假如是来报仇的,那就难说得很。」锡昭屏两只硕大的拳头,捏得关节发响。「那我们还等什么?」 「我想先让那边的青城派小弟弟缓一口气。」荆裂笑着,瞧向仍躺在地上的燕横。「我想给他看清楚。」 燕横这时忍着剧痛,已经坐起了半身,用一边左手支撑着。他突然咳嗽一声,肋骨裂处痛得他几乎流泪。他摸摸嘴巴,发现咳出血来。原来除了肋骨裂了,还受了内伤,怪不得一口气完全提不上来。 他摸一摸后腰,「虎辟」短剑还插在腰带上;再四处看看,见到「龙棘」正落在锡昭屏脚边。以燕横此刻的状态,已决计无力过去把剑抢回来,空自焦急如焚。 刚才他脑袋仍然一片迷煳,荆裂跟锡昭屏的对话,他有听一句没听一句,只能大概肯定,两人绝对不是盟友。 「小兄弟,清醒了吗?」荆裂豪笑。「那么好好看着吧!看看武当派,不是什么狗屁天下无敌!」 锡昭屏早就不耐烦,只想快点解决这两个家伙,回去好好医治下巴的伤。此刻一听荆裂出言侮辱武当派,更不再等待,耸起那异形的右肩,踏着大步,就像颗炮弹般撞向荆裂。 荆裂不闪不躲,就地退半步扎一个大马步,双手握着那根巨大船桨,一声叱喝,就迎锡昭屏的肩头横挥过去! 锡昭屏这个右肩头经历了十多年苦练,对这「肩靠」的硬功具有绝对自信,心想这一撞定然要把那船桨撞断,看看余力还能够撞碎这男人多少根骨头? 怎料双方激碰之下,那船桨竟是出乎意外地坚实,锡昭屏感觉就如撞上一根铁棍,被反震开去退后了三步,站定之后,还感到胸膛内一阵气血激荡! ——本来以锡昭屏的硬功修为,绝对经受得起这一桨;但他之前对这船桨的硬度和力度都太过低估,还想留余力再撞向荆裂的身体,反而令自己在交击的刹那运劲松散,被这一桨的劲力打进了身体。 锡昭屏对这根木桨的坚硬程度固然感意外,但更教他惊讶的,是这个荆裂的怪力。 ——不普通的家伙! 一击占优,荆裂随即上前追击。 锡昭屏毕竟是武当派年轻一辈中的精英,否则这次挑战青城派,就不会用他担当先锋,而且一举把青城派的高徒宋德海废掉。他一次吐息,就压住了体内乱涌的血气,左手鞭拳挟着裂帛似的破风声,扫击荆裂太阳穴! 荆裂却不闪反进,冲入更近距离。 这大胆之举其实计算精明:要知锡昭屏这种鞭拳,全靠长桥手发挥离心力,劲道都贯在前端的拳头,抢入内围反而最是安全。 锡昭屏当然明白自己拳术的弱点,早有补救之法。他这记鞭拳,原本手臂完全伸直挥扫而出,但此际中途变招,手肘屈曲,拳腕向内,变成用拳面勾击荆裂头颅! 荆裂却又有如预早料到这个变招。他右手屈曲,突出肘骨,手臂像鸟翼扬起,肘尖准确迎向锡昭屏轰来那拳头的尾指! 肘骨乃人身最坚硬尖锐的部位之一。任锡昭屏双手经过多少硬功锻炼,但一根最弱的尾指,还是不可能与一整只如斧头般砍来的手肘对抗,登时就给撞断了指骨! 锡昭屏一身过硬功夫,从来没有吃过这样迎头直击的大亏,马上慌乱退却。 「以硬破硬,痛快!」荆裂在这迅疾的比拼中,还有闲情这样大唿。「小兄弟,看见了没有?」似乎他非常享受给人欣赏自己的勇姿。 燕横确是看见了。虽然他不知道,这个衣饰古怪的男人是友是敌,但青城派遭武当派如此赶尽杀绝了半天,现在终于看见有人令武当派吃苦,燕横心中不禁一股兴奋的血气上涌。 荆裂口中唿叫,腿下却未停滞,仍然追向锡昭屏。他抛去那根船桨,右手拔出雁翎腰刀,朝锡昭屏拔步连环快斩。 锡昭屏奋力用右臂挡刀。他这双手臂,不但经过武当硬功锻炼,亦长年用物移教秘制的药酒浸泡,各关节才生出这么多怪异骨瘤,前臂和手掌皮肤也满布硬甲似的鳞茧,刀剑不侵。 荆裂的刀招快而密,每一击都是斩向锡昭屏前臂。刀刃虽割不入那层厚茧,但荆裂刀招极是刚勐,每一斩的力劲皆透入锡昭屏臂骨,锡昭屏双臂感到久违的痛楚。 锡昭屏心想,再这样硬挡下去,不知双臂还能捱得多久,于是反守为攻,伸出一只右爪,仗着指掌的硬功,欲徒手抢夺那柄雁翎刀。 荆裂似乎想都不想,就把刀子塞进锡昭屏的手掌。 「送给你又如何?」荆裂笑着怪叫。 锡昭屏轻易就抓住了刀刃,反倒感到愕然。 荆裂放开了刀柄。他乘着锡昭屏一愕的空隙欺前,步踏三角,左手无声拔出右腰那柄鸟首状的异国短刀。 树叶形的狭长弯刃,斩入了锡昭屏右腿内侧。 惊怒交加的锡昭屏抡起双臂胡乱反击。但荆裂早已放开那柄短刀,远远退后一步。 短刀仍留在锡昭屏大腿上。他蹒跚踏步,垂头看着受伤处。半条黑布裤子已经染湿。 「最好不要拔它出来。」荆裂说。「你还可以多活一会儿。」 人身之中,大腿动脉最是粗壮,一旦破裂又不及时止血,几个唿吸之间就能令人昏迷,继而失血死亡。 锡昭屏脸白如纸,怒瞪着荆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荆裂缓缓解下斜背在身后那柄长倭刀。「我的功力修为,跟你其实相差无几。你在恼恨,为甚么会败得这么惨?而且交手每一着都输了给我。」 锡昭屏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他右手此刻才放开,抢来那柄雁翎刀落在地上。 燕横见两人早已离开原先位置,勉力撑起身子,朝着「龙棘」所在处爬行。 「原因很简单。」荆裂继续说。「我与敌人生死相搏的经验次数,是你的数十倍以上。」他指一指自己脑袋。「我胜你,是因为这里。」又指一指自己的心胸。「跟这里。」 他把长柄倭刀慢慢从刀鞘拔出,淬厉的刀光凶气逼人。 燕横每爬一步,受伤处就像又给擂了一记。 但他眼中,只有恩师交托的圣物。 荆裂直视锡昭屏恐惧的眼睛。他抛去刀鞘,双手握柄,倭刀拉到脑后,作出全力横砍的预备架式。 「你,锡昭屏。死在我荆裂手上的武当派第五人。」 荆裂眼睛半闭。他脑海中,蓦然出现一种声音。 ——涛音。 燕横终于抓住「龙棘」的剑柄。因为勉强用力爬行,他又再咳嗽,「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抱着「龙棘」昏迷了。 没能看见最后那道有如飓风怒涛横卷而过的刀芒。 但昏倒之前,他还是听得见随同那一刀发出的怒吼。 「武当派,吃屎吧!」 第7章 武道狂之诗第七章归国的猎人 武道狂之诗上一章:第六章异刀客 武道狂之诗下一章:第八章决志 “杀人啦!“ 一声唿叫响起,渡头上刚下船的乘客纷纷走避开去,才站定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江边那铺着木板的渡头上,遗着一摊鲜血。一个背后挂着大刀的汉子,抱着血肉淋漓的左手,苍白的脸上都是冷汗。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服装奇怪的女人。 她那高挑身躯,披着一袭朱红宽袍,袍布上织满了鲜艳的花朵图纹,领口衣袖滚镶锦边;足登一对木屐,露出两条修长的麦色小腿。这衣饰打扮,一看即知不是中土人士。 女人用紫色布巾围住头髮跟下半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时眼神却如雌虎般杀气腾腾。她腰后斜斜悬挂着一柄极狭长的大刀,看那刀锷和刀鞘即知是贵重之物。双手穿戴着皮革制的护掌,上面钉着飞鸟状铜饰,右手反握一柄锋利短刀,刃上沾着鲜血。 那汉子看看自己受伤的手掌。食、中两根指头都被割断,只有少许皮肉连住。这只手恐怕从此废了。 “妈的,哪儿来的妖女…“汉子咬牙怒视那个异国女人。但刚才自己着了道儿,对方怎么拔刀出手完全看不清楚,心知她必然邪门,也不敢动刀子上前。 女人见汉子如此窝囊,眼中杀意已消,轻轻一振把短刀上的血挥去,将刀刃归还入腹前腰带的鞘内。 围观的人诧异不已。此地乃是川中眉州城郊的岷江边上,远在西蜀山区,人们何曾见过这等东瀛海外的倭国人?更别说是女人。只见她袍子领口底下缠着白布,显是用布带束缚胸脯,又穿着宽袍子,但还是无法掩饰那丰满曲线的身段,虽未见面貌,已可以想像是个大美人。 这时有两个看守渡头治安的官差,听见骚动赶到来,看到这般奇怪情景,也是一愕。他们认出那个受伤的汉子,乃是眉州城里岷江帮的一个小头目。但看这异国女人的打扮,似乎又不是什么江湖仇杀。 “你什么人?“其中一个官差拿着棍子,小心上前探问那女人。“怎么出手伤人了?“ 女人左手叉着腰肢,右手搭在身后那柄长长的野太刀柄子上,令那官差紧张起来。 “谁叫他,冒犯我?“她指着那汉子说。“在船上就凑过来。下了船,还要跟着来。还敢伸手摸我,少两根指头,便宜了他。“ 官差听见她竟懂得讲中土的官话,虽然发音和语句都有点古怪,总算松一口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光天白日,带着这么大柄刀子,没看我们的王法在内吗?“ 女人拿起掉在身边地上的行囊,从中找出一部册子,翻开来向那官差展示。 “吾乃萨摩国守护·岛津家之女,虎玲兰是也。数月前乘坐大内氏勘合船1西来大明国,绝非偷渡的匪贼。“ 『注1:明朝与日本之间的通货贸易称“堪合贸易“,持有官方发出称为“堪合符“的许可证明方为合法,其他皆属走私。』 官差看看那册“勘合底簿“。打开的那页上,印有半个硃砂的符条,乃是一行数目汉字,但从中央断开,只有右半。 一个四川的小小官差,哪里见过这种只有在东南沿海出现的“勘合符“?他半信半疑,可是见这名叫岛津虎玲兰的女人,其衣饰打扮和口音语气,又似不假。 ——说什么“倭国“,这女的怎地这样高大?… 假如这女人果真是拿着官方符印的异国使者,让她跟江湖帮会的小流氓牵涉起来,那可大大不妙。官差看看后面的同僚。那同僚亦会意了,知道该大事化小,连忙扶着那个受伤的岷江帮小头目离开。小头目一边走一边吃痛唿叫,还在骂着脏话。 官差不欲再跟这倭国女纠缠,只抛下一句“别再生事“便想离开。怎知那朱红色的身影又追近过来。 “我有事情,要问。“ 官差嘆气说:“什么?“ 虎玲兰的大眼睛直视官差。 “『物丹』。“ 官差听到了这两个字,想了好一会儿。“你说什么?不知道你问什么!“ 虎玲兰继续直视他,再慢慢逐字咬清楚说一遍。 “武当。“ 官差这才恍然。 “什么?你来找…武当?…找他们…干嘛?…“他恐怕惹上麻烦,吞吞吐吐。 “在哪儿?“ 虎玲兰的眼神,有一种令对方无法不屈从的力量。 “听说…“官差额头满是汗珠。“…确是有武当派的人入四川来…去了…青城山。“ 他伸出指头,沿着江水指向北方。 虎玲兰点点头。 官差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怎知道她又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 虎玲兰把纸摊开,举在官差面前。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张纸上,用黑墨画了一个人物的半身像。 是个男人。 一头长长乱发。身体很壮硕。两边肩头都有图案:左边是一朵花,右边是个太阳。手里拿着一根船桨。 纸的右上角写着“荆裂“两个汉字。 武当派的人,是因为看见山林上空飞鸟异样地聚集,才发现锡昭屏的尸体。 那已经是次天的早上。前一晚武当弟子拿着火把,在青城后山搜索直至深夜,但是因为不熟悉地形,只能抓几个青城弟子带路,行动甚是缓慢,一无所获。 他们还猜,锡昭屏也许不过在山中迷了路,于是武当众人下到山脚,在味江镇的客店住了一晚,心想锡昭屏大概能自行找到下山的路径。 结果却是如此。 弟子带引叶辰渊和江云澜到达那山崖。他们看见锡昭屏的首级,被一根粗树枝竖在地上,头脸眼睛多处已经给鸟儿啄食。但颈项那道整齐的切口仍然非常新鲜。无头的尸体倒在旁边,原本也有大群雀鸟包围争食,早给发现的武当弟子赶跑了。 “快卸下来!“江云澜命令,几个弟子马上用衣服包覆锡昭屏的首级,从树枝取下来,安放在尸身上。 武当众人原本还沉浸在消灭青城派的亢奋情绪中,现在看见这样的惨状,一个个变得沉默。 ——武当派的威名被污损了。 “有没有问清楚…“叶辰渊说:“青城派没有其他人躲在山里吗?“ “已经问过那些残余的傢伙。“一名弟子答复:“确是没有。“ “肯定不是那个带着『龙虎剑』逃跑的小子。“江云澜说:“武功差得太远。“ “那么说…“叶辰渊收缩瞳孔。眼底两行刺字在颤动。“是那个…所谓『猎人』。“ 武当派数年来在各地行事,连战连胜,所向披靡;唯最近这一年间,竟然陆续有四人遭神秘杀害,至今未确定敌人身份。武当山议论纷纷,有的弟子甚至私下把这神秘仇敌称作“武当猎人“…这个称唿对本派大大不敬,当然没有弟子敢公开说,但派内上下都知道。 “昭屏算起来已经是第五个。“江云澜咬牙切齿。“而且比之前四个死去的弟子都要强得多!看来我们低估这傢伙了。之前他还只向落单的弟子下手,这次却竟然敢跟踪我们上青城山来——而且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动手!究竟是什么人?“ 第8章 武道狂之诗第七章归国的猎人(2) 叶辰渊沉默一轮后说:“我们这几年行事,除了青城以外,还没有遇过这种级数的抵抗。假如有这种敌人的话,我必定有印象。他不可能来自我们消灭了的门派。“ “那些门派在外面,总会有些亲属或是好友。当中说不定就有一个这样的强手。“江云澜说:“这明显是报仇啊。必定要把这傢伙揪出来。“ 要完成武当派称雄武林的霸业,全派上下早就准备与天下武人为敌,结下无以计数的血仇。可是像这样被刺杀了五个人,却连敌人的真身都未知晓,大大损害了弟子间的士气。人心惶惶,对日后的战斗甚是不利。 “我感觉到,不只是为了报仇那么简单。“叶辰渊却持异议。“这人下手的目标,一个比一个强。他是在测试。试试自己的功夫面对我们时会如何。他在学习怎样对付武当派的武功。“ 江云澜神情肃杀。“他要击败武当派,就像我们要击败天下门派一样。“ 叶辰渊点头。 “很好。“江云澜冷笑。“那就是说,他早晚还是会在我们跟前现身。“ 江云澜接着下令弟子在山上搜捕了大半天。为安全计,弟子每五人一组行进。 叶辰渊跟江云澜心里却明白,现在要找到这个隐身的仇敌,非常渺茫。 至于带着“雌雄龙虎剑“失踪的燕横,他们早已全不放在心上。“龙虎剑“虽是宝物,但对武当派来说也不是非得不可;一个排名最末的青城“道传弟子“残存世上,更算不了什么。 青城派,在他们心中已经是一个过去的名字。 燕横醒来时,首先听见的是流水声。 他睁开眼睛,看见晨光从翠绿的枝叶间投下来。皮肤有一阵舒服温暖的感觉。耳际听得那淙淙水声。很熟悉。鼻子吸入木叶的清香。 他记得从前在这里睡过。某一天的早课,跑步上山练气,接着是练剑。完了,就倒在满佈树叶的草地上睡。练过功之后的身体血气通畅,周身放松贴在地上,好像跟山林融成了一体。那是无比幸福的感觉。他愿意一生就这样在青城山上过活… 一用力唿吸,那痛楚就令他清醒过来。然后记起昨天发生的一切。 刚才那美好的回忆像沙土崩溃了。他想起师父何自圣喷在自己脸上那口鲜血。温热的感觉,冲鼻的腥气。 师父。“雌雄龙虎剑“。 燕横惊醒,撑起上半身子。这才发觉右边胸肋被东西紧紧束缚固定着。 他摸摸后腰。“虎闢“已经不见了。原本抱着的“龙棘“也都不知所踪。他浑身冷汗。 燕横这时又嗅到一阵气味。 是香气。他循着味道看过去。那儿生着一堆柴火,上面烘烤着几条鱼。 一具身材宽横的身躯,背向着燕横,坐在那火堆旁一块石头上。 那男人左手提着木船桨,右手握着一柄小刀,正在船桨那四道横纹上,斜斜地加上一条。他很用力,船桨质材显然十分坚硬。 燕横不知哪来的气力,勐地跃起,就扑向荆裂背项。 荆裂有如长了后眼,抛去船桨,一个转身就把燕横头颈擒住,手上的小刀抵在他下巴上。荆裂再顺势一扭,把燕横重重摔倒在地。 燕横身体着地,右边身子伤处剧痛难当。但他还是强忍着没喊叫。 荆裂继续用刀子抵着他颈项,左手狠狠给了他两个耳光。 “疯够了没有?醒一醒!“ “还我!“燕横怒喝,“还我!把剑还给我!“ 荆裂恍然。他推开燕横站起来,用刀子指向旁边地上。“不是好端端放在那儿?“ 燕横急忙看看。“雌雄龙虎剑“正平放在草地上,用一块粗布垫着。 他爬过去,伸手抚摸“龙棘“,心里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嚎起来。 荆裂没理会他,坐下来继续雕刻那根船桨,由得燕横在身后号啕大哭,充耳不闻。刻好斜纹之后,荆裂满意地放下船桨,然后拿起火堆旁一条已烤熟的鱼,把小刀在衣服上擦了两擦,也就割下来鱼肉吃。 待荆裂吃完整尾鱼,燕横也收住了哭泣。 燕横这才渐渐想起,昨天给锡昭屏追杀的事情经过。他用那粗布包起“龙虎剑“,抱在身上,走到荆裂跟前。 “对不起…“燕横捂着伤处说。“是我错怪好人。“ “不怪你。“荆裂收好小刀。“是你师父最后交託给你的东西吧?“ 燕横一阵心酸。 荆裂拿起另一尾鱼。“吃。“ 燕横摇摇头。他现在每一下唿吸都在痛,根本没有半点儿食慾。 “吃。“荆裂坚持。“就算吃完会吐出来,也得再吃。要活着,就得吃。“ 燕横接过那尾烤鱼。他往水声传来处看。这里是一片突出的山岩,下方有一条湍急的河沟。 这河名叫五龙沟,相传有五条神龙隐伏而得名,乃青城后山名胜。从前燕横跟侯英志和宋梨,也来这里游玩过。 五龙沟跟后山东面那片山崖距离甚远。这个叫荆裂的男人虽然壮硕,但背着燕横走这一大段山路,必然不轻松。 逃这么远,自然是要躲避武当派的搜索。 “很感激你,救了我一命。“燕横说着,努力回忆昨天在山崖上听到的对话。“你叫…荆裂,是吗?是南海…“ “南海虎尊派。“荆裂说着,拿起船桨走到山岩前,跟燕横一同俯视五龙沟。“跟你们青城派一样,是给武当派灭亡的门派。“ 听到“灭亡“二字,燕横心中凄楚。他瞧着荆裂。 “既然如此…你何以…“ “你想问:为什么我还活着?“荆裂微笑。“我很小的时候就入门,十五岁那一年出走,到了很多很远的地方,我一年前回到老家泉州,才知道本门给灭绝的事情。武当派来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 燕横打量荆裂肩头上那些古怪的刺青图案,然后又看看他腰间那柄异国短刀。 荆裂看见他的视线,便把短刀拔出来交给燕横。燕横咬着烧鱼,左手腾出来接过短刀细看。那刀柄造型像个长颈的鸟头,手掌握着柄时,那个弯曲的鸟喙刚好勾住尾指,令刀柄不易脱手,设计甚是巧妙。刀身狭长但刃背甚厚,刃面上满是一层一层的迴旋花纹,铸冶的方法明显与中土刀剑不同。 燕横把刀交回给荆裂。 “你…去过很多地方?“ 荆裂笑笑,指着燕横抱在右手上那布包。 “你打开看看。“ 燕横蹲下来,把那块包着“雌雄龙虎剑“的粗布放在地上展开。他这时才发现,这块布上画着许多曲曲折折的线条,上面又标示了各种细字,字体大半他都不认得。在那些线条之间的空白处,又绘画着一些波浪般的符号。燕横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是一幅海图。 荆裂把船桨插在身旁土地上,轻轻挥舞手中短刀。 “我们这南海虎尊派,可不同你们青城派,是个只有十几人的小门派。“荆裂说。“虽然在福建一地也算薄有名气,但是在武林上没有什么盛名。我在派里学了几年,把基本的拳术刀法学全之后,几个同门师兄都已经不是我的对手。那个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小一、两年呢。我看自己在虎尊派也不会有什么大进境,很想再学其他的武功,可是转投他派是武林大忌,我又不能就此满足于学到的技艺。我决心要成为真正的强者。于是有一晚,我瞒着师父,到海边偷了官府一条小船,自己一个偷渡出海去了。这一去,就是九年。“ 第9章 武道狂之诗第七章归国的猎人(3) 当朝官府实施海禁,平民私自泛舟出海,那可是杀头的罪行。 荆裂蹲下来,用刀尖指着那幅海图。 “九年里,只要乘船去得到的地方,我几乎都去过了。“刀尖沿着海岸线往东北方移动。“我到过扶桑的萨摩国,那儿有最凶悍的倭人武者和寇盗,我跟他们交锋不下数十次,从中学得他们的刀法。“刀尖向南移动。“我也曾经帮助吕宋岛的土人,出海击退海盗;跟苏禄国的回回人学习他们诡异的刀法;与暹罗的刀手和拳士一起修练;在占城国的丛林里迷过路,靠着生吃蛇肉活命…“ 燕横听得出神。他瞧着海图上那一个个代表岛屿的小圈子。这些地名他从来没有听过。 “在苏门答腊国,我为了赚些旅费,参加当地赌博金钱的真刀决斗;还有在满剌加,我跟那些样子像恶鬼的佛朗机人2起了争执,你看看…“荆裂说着,拉高自己的衣衫,指着左腹一个小小的星形伤疤。“这是给他们的火器打伤的。要不正好有块厚腰带挡住,射得不深,我早就葬身在商船上。“ 『注2:“萨摩国“即今日本鹿儿岛西部;“苏禄王国“乃今日菲律宾南部苏禄群岛,“回回人“是指回教徒(菲岛南部以穆斯林占多);“占城王国“位于今越南中部;“满剌加“,其都城即今日马六甲市;“佛朗机人“即葡萄牙人。』 什么叫“火器“,燕横可摸不着头脑。不过听荆裂形容,他猜想大概是某种可怕的暗器吧。 ——这人年纪不过长我几年,经歷却比我多了这许多… “出了家门我才发现,虎尊派教给我的,不过是个基本。“荆裂说。“我跟你们这些名门大派不同。我的真正武艺修为,是在外面经歷几百次赌命的战斗磨练出来的。“ 他把短刀归还入鞘,又摸摸腰间另一边那柄雁翎腰刀。那是他十年前乘小船出国时,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 “可是虎尊派毕竟是我启蒙。师父也对我有养育之恩。这个仇,我是报定的了。“ 听见这句“养育之恩“,燕横想起自己身世,双眼又湿润起来。 他瞧瞧荆裂身旁那根船桨。上面新添了一道刻纹,斜斜越过其他四道横纹,变成共五道。 那新刻的一道,自然代表锡昭屏。 “你…已经杀了五个武当派的人?“ 荆裂点头。“之前四个还不算什么高手。这一年来,我四处查探跟踪,找机会袭击他们,就是在测试武当派武功的路子。这个锡昭屏,是我对上的第一个武当派真正好手,其实功力跟我差不多。他先给你刺伤了,出招不够冷静,也给了我的一点优势。“ 他抚摸着船桨又说:“我老实跟你说:这次他们人多,又有叶辰渊这等顶尖人物在内,我跟踪着上青城山来,原本只是想偷窥他们的实力,没想过要出手的。你却碰巧逃到我躲藏的地点来,而且还说了那一番激昂的话。我实在不能让你死在那讨厌的浑蛋手上。“ “教你冒险了。“燕横不好意思的说。“我还没有向你好好道谢呢。这个恩德,我这生都不会忘记。“ “没什么的。而且现在不是躲过他们了吗?又干掉了一个武当派的人,多痛快!“荆裂豪笑着说。“你还是快吃吧。光拿着鱼在说话,都变凉了。“ 燕横瞧着手上的烤鱼。他回想以前,也曾经许多次跟侯英志和宋梨在山涧里抓鱼,然后就地生火烤吃。他们两人此刻境况不知如何,令他心焦如焚。 “我…“燕横用那幅海图重新包起“雌雄龙虎剑“。“…要回去看看。“ “再过两晚吧。“荆裂摇摇头。“武当派的人现在必定已经发现锡昭屏的尸首,还在搜捕我们。等他们走了再说。“ “可是…“ “你要报仇,就先得活下去。“荆裂严肃地看着燕横。“昨天你说过,这血仇你有生之年都要报的。你那是一时意气说出口,还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燕横一双浓眉直竖。 “那就听我的。活下去。其他的以后再说。“荆裂抓着他的左手,把那手上的烤鱼举到他嘴边。 “吃。“ 次天,荆裂还是抵不过燕横的央求,陪他离开五龙沟,回去青城派的“玄门舍“看看。 为免给人发现,两人没有走山路,而是直接攀山涉野地越过去。 燕横没再咳出血来,内伤显然已经镇住了,但裂骨处比之前还要肿胀,气力很难提上来,而且每走一步路都疼痛不已,更莫说爬山。但是他沿途只是默默拄着树枝造的拐杖,把“雌雄龙虎剑“背在身后,没哼一声地前进。 他看看前面。荆裂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多回头看他。但他知道,荆裂在刻意放慢脚步迁就他。 他们走的很慢,中途燕横又要休息几次,结果到了午后,才回到后山东面。 还没有到达“玄门舍“,他们远远就看见冒到高空的大股黑烟。 燕横心里已经知道是什么。他没有跟荆裂说半句,欲继续向前走。 “你先在这里等着。“荆裂把随身的包袱、背上的倭刀和手里的船桨放在燕横身旁。“我去探一探。“ 燕横点点头,瞧着荆裂的背影消失。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仰头看看参天的树木。 幽深的山林有一种镇定人心的作用。但是燕横实在无法定下来,双手紧张地磨擦那根拐杖。 荆裂来回不过花了很短时间,但在燕横来说却像漫长的等待。 “怎么样?“燕横急忙问。 荆裂没有回答他,只是拿起地上的东西。 “我们过去吧。“ 火焰已经熄灭了,但“玄门舍“残余的瓦椽灰烬,还在不住冒着黑烟。 在这片焦土跟前,十几个男人在忙着掩埋尸首。 教习场成了坟场,已经立了二十几座新坟,还有七、八个刚挖的坑洞。男人们用草蓆包了穿着青衣布袍的尸体,合力抛入坑里。 挖坟翻出来的泥土,全都是红色的——渗满了前天惨烈战斗的鲜血。 看见荆裂两人突然冒出来,那群男人马上惊惶逃窜。他们跑了好一段,再回头细看,分辨出两人并不是穿黑袍的武当人,这才带着戒心走回来。 他们看见燕横那身已经变得污秽破烂的青城剑士袍,一个个跪了下来。 燕横认得,这些都是山脚味江镇的居民。 镇民中有个比较年长的,大概四十多岁,身材很是壮健,一看就知道是干粗活为生。燕横认得他名叫黄二吉,是镇子里一个木匠。 黄二吉战战兢兢地向燕横说:“我们等那伙人走了之后,才敢上来…那时候大火已经烧得好勐,我们也救不来…“ 燕横回头瞧瞧已化成一堆焦炭的“玄门舍“,心里甚是激动。“归元堂“里“巴蜀无双“的牌匾;墙壁上众尊长与“道传弟子“的名牌;堂后供奉青城派歷代先祖的宗祠…这些象徵青城派数百载传统与尊严的事物,全部都消失了,只能化为回忆。 第10章 武道狂之诗第七章归国的猎人(4) ——而且是只有他一人的孤独回忆。 黄二吉又说:“我们…只能弄得一副棺木,给了何掌门他老人家。其他的剑侠,都只能这样草草就地葬了…青城派保了我们镇子几百年平安,我们能够做的,就只有这样…少侠,很对不起…“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燕横激动得扑地跪倒地上,朝着这伙镇民重重叩了个响头。 那些镇民惊得马上趋前扶起他。 “受不起!受不起!“他们纷纷高唿。 “我…我…“燕横口齿不清,也无法组织言语。 他心里虽然感激,但还是忍住了热泪。想到师尊们最后还是得到这些镇民的崇敬,他就不希望自己的眼泪折损了这份敬重。 他撑着拐杖,走到场上那些新坟之间。 没有碑石,每一座坟墓上面,只插了一柄钝铁剑作标记。 “宝剑都被那些人拿走了,就只剩下这些钝剑。我们只好将就着用了。“黄二吉解释。 “师父…何掌门的墓在哪儿?“ “这边…“ 燕横在黄二吉带引下,走到最中央一堆隆起的坟土前。土上也是插着一柄铁剑,剑柄上特别挂了一串花环。 荆裂走到燕横身旁,一同瞧着何自圣的坟墓。 荆裂放下船桨,朝着坟墓合什拜了拜。 “那天我看见了何掌门的盖世剑技。可惜。不是双眼有病,他必胜无疑,青城派也不会落得今天的境地。“ 燕横抛去拐杖,跪下来在恩师坟前叩了三响。 “师父…“他摸摸身后的“雌雄龙虎剑“。“剑还在,没有给奸人抢去。您老人家安息吧。“ 燕横起立,继而又到每个坟头前,逐一跪下来,各重重叩了一响。 都叩完后,燕横的额顶已经破损,一行鲜血沿着眉心与鼻侧直流。 他跟荆裂并肩,默默看着太阳下这大片映射光芒的铁剑冢。 “你问过我…“燕横好一会儿后说:“我说要报仇,是认真的吗?“ 荆裂点点头。 “我说的时候的确是认真的。“燕横嘆息。“可是现在看见这坟地我才明白。报了仇又怎样?就算我把武当派上下杀尽,然后呢?能够把青城派的师尊和师兄们带回来吗?不。青城剑派已经不再存在了。“ “不是还有你这个青城弟子活着吗?“荆裂说。“你希望世上再有青城派,就由你自己双手来復兴牠呀。“ “我?“燕横苦涩地失笑。“就凭我?我不过是个排行最末的『道传弟子』。我连一天也没有在『归元堂』里学过剑,所有青城派的真正密技,我碰都没有碰过。 “ 他又拍拍背后的双剑。“这青城派的『雌雄龙虎剑法』,连我师叔宋贞都没学全。可是现在连他也死了呀。这剑法到我师父这一代就绝了。我不会剑法,光拿着这对剑,一个人凭什么去复兴青城派?说什么笑?“ 荆裂沉默了一轮。然后他抛去船桨,从一座坟头拔出铁剑,挥舞了几下。 “狗屁废话。“ “你说什么?“燕横怒道。 “我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狗屁废话!“荆裂把剑插回坟墓上。“世上有哪种武功不是人创出来的?你的祖师爷不也是人?不也是一个脑袋、一双手、两条腿的人?他们想得出的、练得出的东西,为什么你就想不出,练不出来?“ “可是…“燕横愕然。 “你不是已经学会了青城剑术的基本了吗?世上任何武学,钻研得再精深,始终离不开基本。“荆裂继续说。“我敢说,就算你们这套『雌雄龙虎剑』也一样,终归还是源出青城剑术最基础的东西。更何况你那天已经看见你师父把它使过一次。你的祖师爷儿们,凭空都创得出这东西;你亲眼见过一次,为什么反而没有信心把它重现世上?“ 燕横听着荆裂这番话,哑口无言。 “再说,有的东西就算失传了,管他妈的,就让他失传吧!“荆裂豪迈的语声响遍这片墓地。“你就不能够创出另一套更厉害的武功来吗?你不会就决心开创一个更强的青城派吗?“ 燕横听得心头又热起来。 “更强的…青城派?…“ “打倒武当派。那就证明你更强。“ 燕横一脸迷茫。 毕竟三天之前,他才是刚刚通过考验,成为青城派正式弟子的一个十七岁少年。那时他还以为,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经从此决定。不过几天就发现,从前他深信超凡入圣,觉得高不可攀的青城武学,在另一个门派跟前被完全摧毁了。如今更变得孑然一身,日后还要继续被仇敌追杀。 ——这样的我,还能再背负“復兴青城派“这样沉重的担子吗?… “…我能够怎么做?“ “就像我。不停的战斗。“荆裂说。“这是令自己变强的最快方法。每天不管吃饭、拉屎、睡觉做梦时,都在想着怎样战胜。不断去找武当派的人,逐个把他们打倒。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我对这条路,深信不移。“ 燕横听后无言,细味着荆裂的话。 ——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 他想起那天早上。跪在“归元堂“的地板上。 ——如今我赐你一名,单一个“横“字。 燕横再看看那遍地的青城派坟墓。躺在这儿地下三尺的,大都是比他强得多的前辈。 ——我真的做得到吗?以一个人的力量,去对抗那个武当派? 燕横一想到,面前的仇敌拥有那样压倒性实力,背嵴就冷汗直流。 荆裂看见燕横疑惑的神色,满不在乎地说:“你如果不做也不打紧。只要你今生不再拿剑,不再当武人,武当派就不会再理会你,这一切也都再跟你无关。找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去耕田也好,作点小生意也好,忘记了青城派,平平安安的过一生。反正这个世上,又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燕横听见这话,又看看那些镇民。他想起那天早上跟侯英志谈过的话。 ——有想过回家吗?… 青城派已经消失了。就好像一个梦作完了。也许,真的是回去作个凡人的时候… ——可是真的咽得下这口气吗?真的忘得了吗? 荆裂打个呵欠。“我累了。在山里躲了这么几天,又饿又脏,我要下去镇子里,好好吃一大顿,泡一个澡,然后在客店睡一大觉。“ 他拾起船桨,搁在肩头上,没有再看燕横一眼。 “我只多待一晚,明天就走。你决定怎么样,随你的便,我才他妈的不在乎。“他搔搔那个辫子头。“反正这么久以来,我都是一个人。“ 荆裂说完就离开,留下燕横一个。 燕横站在原地,瞧着这大片插满铁剑的坟地。太阳偏移了,那一个个十字状的影子开始倾斜变长。 ——为什么我竟然无法一口答应荆裂?… 燕横并不是怕死。假如成为埋葬在这里的战死者之一,他不会在乎。但是要走上这么一条不可能的复仇道路…他并没有像荆裂那种无视一切的强大自信。 面对几近必然的失败,比死更困难。 这时那个黄二吉又走过来:“少侠,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跟你说…“ 燕横感觉自己当不起这声“少侠“,面有愧色。“请说。“ “是…贵派宋总管的女儿。她还留在下面的泰安寺。“ “什么?小梨她…“燕横像一下子惊醒。他自责,一看见这片铁剑冢,就忘记了小梨。 “那些在贵派做工的,还有家眷,都害怕得逃走了。就只有宋小姐一个人,呆呆的留在这儿,看来是太过伤心…她后来昏倒了,我们镇子里几个女人,就把她抬了下山,暂时寄託在寺里…“ 燕横没等他说完,就拄着拐杖,往下山的道路迈步。 但心头那股沉重的疑惑,还是挥之不去。 荆裂浸泡在一个注满了热水的大木桶里,闭目放松,舒展着四肢。 他生在南方,又长年在热带岛国间流浪,对这青城山上冬季的气候甚是不惯,此刻泡着热水,才感舒畅无比。 现在脱光了衣服,他露出身上其他许多处刺青。特别是背项,刺着大大一头怪异的八臂神猴,仰首望天,双腿姿势奇特有如跳舞,其中高举头顶的双手,一执宝刀,一执三叉短戟,四周还刺着弯弯曲曲的异国咒语和符号。 蒸气冒起之间,他睁开眼睛。 脑海里,又再浮现那天目睹,何自圣与叶辰渊的剑斗。 当时荆裂站在山崖上,远远观看这场他毕生仅见的高手对决。每一招每一式都深印在记忆中。 荆裂双手,不自觉在热水里移动,比划模仿着两人交手的剑招。尤其到了最后,叶辰渊如何用“太极剑“卸引,何自圣又怎样以一式“抖鳞“破解的情形。 他双手在水底下拨动,搅起一阵又一阵小小的波涛漩涡。那水波的流动,似是随机,又像有某种规律。 想到何自圣中剑受伤那一刻,荆裂双手停了下来。 ——真可惜。当今世上能够破“太极“的高手,恐怕屈指可数。如今又少一人。 荆裂又重头回忆那剑斗一次。不过这次,他完全代入了何自圣一方,想像假如是自己面对叶辰渊,结果如何… 不一阵子,一股寒意直侵嵴体。 他勐然从水桶站起来,洗澡水泼泻了一地。 ——他妈的武当,太强了。 荆裂再一次确认:这条刀山血海的路途,前面还有很长、很长。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六 荆裂海外流浪期间,所接触的异国武术甚为众多,现举其中几种。 荆裂访日本之时,当地为室町幕府末期至战国时代初期,“兵法“(即武术)流派正处于黎明时期,未如后世衍生众多。 鹿儿岛萨州(萨摩国)武士,以粗犷的实战剑法“示现流“(又称“自显流“)闻名于世,但那是荆裂到访的几十年之后才创立的流派。当时他在萨摩接触并学得的日本刀法,主要实为“阴流“剑术。(日本的“剑术“,其实是砍斩为主的单刃刀法。) “阴流“又称“影流“、“猿飞影流“,爱洲移香斋久忠(1452-1538)所创,与“念流“、“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合称日本“兵法三大源流“。“阴流“后来衍生出着名的“柳生新阴流“(柳生家高手更担任了德川幕府将军的剑术师范);而大明抗击倭寇的名将戚继光,着书记录其所得日本刀法(“辛酉刀法“),当中有记载《影流之目录》刀谱。 荆裂所到达的暹罗为大城(阿育陀耶)王国,当时暹罗武士所受的武术训练,称“krabi krabon“,乃是集合刀术、长矛、拳法等多种项目的战场武术,其技法深受天竺(印度)武艺之影响。当中徒手拳法一项,即是现代世界知名的“八臂武术“——“泰拳“之始祖。 荆裂又于苏禄群岛,跟当地回教徒学习刀法。菲律宾南部的穆斯林民族称作“摩洛人“(moro),其血统与信仰乃从马来群岛传来,武术风格亦是深受马来武术“st“的影响。因当地人身材及生活习性,摩洛人武术的主力技法是刀剑短兵。数百年来,摩洛人不断以武力手段对抗西班牙殖民者、美国占领者以至今日的菲律宾政府,可见其民风之强悍。 荆裂所使用的鸟首短刀,并非摩洛人兵器,而是菲律宾中部米沙鄢群岛(visayas)一种称为“pinuti“的刀子,本为农用刀具。 第11章 武道狂之诗第八章决志 青城后山的泰安寺就在味江镇后方,始建于唐代,是座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剎,宝殿正面建有三道大拱门,寺顶全是雄奇的飞檐,配以寺院周围的无数参天老树,气势宏伟,古意盎然。 这几天发生了青城派的惨剧,山下味江镇家家闭户,气氛肃杀;泰安寺亦无善信参拜,寺外门前人迹渺然。 也许因为听到那拐杖一步一步拄在地上的声音,当燕横抵达之时,宋梨已经站在寺外等候他。 宋梨的容貌似比往日更消瘦,神情肃然。身上裹着一袭雪白狐毛裘,乃是镇民替她从“玄门舍“后面的家带过来的。 日照西斜,泛黄的夕阳穿过树叶投在她脸上。空地一片冷寂,宋梨站在寺前,彷彿带着一种不属人间的气质。 燕横没有说一句话,就抛下拐杖,上前握着宋梨的双手。一接触间,但觉她那对柔若无骨的小手,冰冷如雪。 “你…生病了?“燕横关切地问。 宋梨只是摇头。看见燕横竟然仍在世上,她脸容却没半点激动。 “小英呢?你有见过他吗?“ 宋梨双睫轻轻眨了眨,然后幽幽地说:“他走了。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燕横看见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有把她娇躯一抱入怀的冲动。但他只是无语,继续握紧她双手,希望用手掌的温热安抚她。 若平日在青城山,这样握手已是踰矩。可是现在,已经再没有人会责罚他们了。 燕横心想:侯英志去了哪儿? 侯英志既然只是“研修弟子“,“归元堂“内没有挂他的名字,武当派当众宣布过不会加害于他;宋梨说“他走了“,也就是说他当天并没有加入教习场上的混战,当场以身殉派。既然没有事,为什么又不留下来照顾宋梨? ——难道他正在找我? 一念及侯英志还在生,燕横心里有点安慰。假如找着了他,世上至少又多一个青城派的同门,往后不管如何打算,也多了一个人可以商量。 “小六…“宋梨唿唤他。 听到她叫自己这个旧名字,燕横心头一暖。 “怎么啦?“ “小六…我们…我们俩,以后要怎么办?“ 燕横语塞。 他早就知道,宋梨必然会这样问。在来泰安寺的途中,他也不是没有预先想过该怎样回答。可是他始终想不到答案。 一阵冬风捲过,树叶的影子在他俩身上摇曳了好一阵子。然后寺前又恢復一片寂静。 彷彿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宋梨突然扑到燕横的怀中,紧紧环抱住他的身躯。 “现在我就只有你一个了…我好害怕…好害怕…“ 燕横的心怦怦乱跳。那细小又柔软的身体,蓦然如此紧紧贴着自己,胸膛更感觉到她那急促而温暖的唿吸。本来她这一抱,又触动了他的伤痛处,但是他浑然忘却了那疼痛。 她仰起头,睫毛浓长的双目直视着他。 燕横到了这种年纪,当然不是从没想过自己有没有喜欢小梨。在山上他常常分不清,对她那种亲密感到底是爱慕,还只是一同长大的情谊。何况燕横感觉得到,小梨总是跟侯英志比较亲近,她什么都听小英的,对他似乎像是一种仰慕…每念及此,他就不容许自己再胡想下去,宁愿一头栽进剑道之中… ——所以小梨就常常取笑我是“剑呆子“… 然而此刻被小梨紧紧抱着,那美妙的感觉,真实得很。也清楚得很。 燕横不自觉,双手亦抱着宋梨的背项。他浑身发热起来。 他也感觉得到,她的身躯同样热了起来。 宋梨仰着头,温软的嘴唇吻在燕横的颈项。他感到全身血脉在奔腾。 剎那之间,这两天遭遇的一切悲伤,像汐退一样,突然倒退得很远、很远,再也感觉不到。 他垂下头来,嘴唇也不自觉贴到她脸颊上。她马上一阵紧张,暖热的唿气呵在他耳边,令他更加激动。 “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宋梨闭着含泪的眼睛说。“只有我们两个活下去。“ 她的双手从他腰肢移上去,围住他的腰背。 却摸到他背在身后的“雌雄龙虎剑“。 “你不要再用剑了。“宋梨柔柔的声音如梦呓般说。“我们去一处永远没有人找到我们的地方。在那儿,我们可以就像平凡人一样生活…“ 燕横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 ——像平凡人一样生活… 这本来就是最理智的选择。而当这么可怜又可爱的宋梨,正紧紧抱着自己的时候,燕横更加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是世上有些事情,只有真实得紧抱在怀里时,你才能够清楚确认它对你有什么意义。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他彷彿听见,锡昭屏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响起来: ——“武人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强烈的悲伤与愤怒,如潮再次袭来。 然后是荆裂的话: ——“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燕横的胸膛里,彷彿梗塞着一块巨大的东西,正在灼热燃烧。 他的心,十七年来从未如此清晰透彻。他看见了真正的自己。 小梨马上就感觉到他的躯体僵直。她略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 “你…“宋梨的嘴唇在颤抖。“你还在想着报仇。“ “小梨…“ “别叫我!“宋梨狠狠把燕横推开。 他吃痛。痛的不止是受伤的肋骨。 “你还要跟那些人斗吗?“宋梨唿喊的声音有点沙哑。“要找那些可怕的傢伙报仇?你脑袋有什么毛病呀?“ “我知道这是很艰难的事情。“燕横抓着她一只手。“可是…“ “别碰我!“宋梨摔开他的手。“别用你那握剑的手碰我!我知道,是剑!剑令你们都疯了!武功真有那么好吗?除了用来打人、杀人,还有什么用?你们练武的干了些什么?耕田的、养猪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们好!他们好歹也养活人呀!你们呢?你们干了什么?死了那么多人,你还是弄不明白?你这剑呆子!“ 燕横闭起眼睛,默默承受这些责骂。 他嗅得到,自己的衣服上还留着宋梨的体香。 可是这香气,熄灭不了他心胸里燃起的那团火焰。 “我是青城派最后一个『道传弟子』。“燕横沉重地说。“如果连我也放弃讨回这一口气,也就代表了,青城派几百年来传承的东西全都是白教的。青城派等于从来没有在世上存在过。要我就这样静静的走开,我办不到。我这一生心里都不会宁静。“ “我不要听!“宋梨捂着耳朵哭泣大叫:“我恨透你们!我恨透所有练武的人!什么武当派、青城派、我的爹、我大哥,还有你!我全都恨!我以后再也不要看见你!“ 她喊着就回身奔进寺门里。 燕横极是不捨地瞧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佛寺深处。 他忘不了,那拥抱的柔软触感。他深深知道,自己已经放弃了多重要的东西。 但是他知道,不能追过去。 他已然决志。 燕横背着双剑,没有再拾回那根树枝拐杖,忍着腰肋的痛楚,一步一步离开黄昏中的泰安寺。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血与钢铁的命途,已经在他面前展开了。 “江师兄,那小子还跟在后头。“一个武当弟子说。 江云澜回头看看后方。在武当远征军的最后头,隔着几十步之遥,那个穿着青衣的身影仍在跟随着。 是跟随,而不是跟踪——那人根本无意掩饰自己的存在。 队伍此刻正走在往川中的驿道上。除了前头的一顶竹轿跟一辆骡车,其余三十多人都徒步。旅途上没有足够时间练习武功,他们就用长途步行来保持身体状态。 惟有副掌门叶辰渊一人乘着轿子。前天跟何自圣的凶险一战后,他元气还没完全恢復。 而骡车上,则载着武当队伍里唯一无法步行的人——锡昭屏的尸首。尸身用盐保存着,但恐怕已不可能完整带回武当山。江云澜决定,明天就把他火化。 江云澜又看了后面那跟随者几眼。 已经跟了整整一日一夜,那傢伙大概连水也没有喝过一口。 他伸手唿喊,下令队伍停止前进。 再看看后面,那人也远远停了下来。 江云澜走到轿子旁边,隔着竹帘说:“副掌门,他还在。“ 轿子里的叶辰渊微微应了一声。 “要…杀掉吗?“江云澜想了一想之后请示。 轿子内静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叶辰渊才说:“唤他过来。“ 江云澜点点头。他朝后面的弟子吩咐。 那弟子将那个穿着青袍、一身蓬头垢面的年轻小子,带过来轿子跟前。 是侯英志。虽然又累又饿,但他眼神里还是闪出倔强的斗志。腰间依然插着青城派的钝铁剑。周围的武当精锐弟子,看见他这副德性,也都窃笑起来。 叶辰渊拨开帘子,从轿里跨出。手上并无带剑。 他那双眼肚以下纹着咒语刺青的眼睛,俯视比他身材略矮的侯英志。 “你要什么?“叶辰渊展开双臂,胸前全无防备。“要报仇吗?“ 侯英志直视叶辰渊好一会儿。然后他垂首,慢慢从腰带拔出那柄钝铁剑,双膝跪了下来,双手把剑高举过顶,像要献给叶辰渊。 “请收我侯英志为武当派弟子。“ 围观的武当人马上议论纷纷。叶辰渊举手令他们静下来。 “你不恨我们?“叶辰渊凌厉的眼神直射侯英志。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不可能说谎。 “最初确是非常痛恨。“侯英志回答。“我在青城山住了快七年。他们就像是我的亲人。可是我当天看见那场决斗,就已经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旁边的江云澜饶有兴味地问。 “练武,不是绣花织布。“侯英志说。“武林门派,也不只是一个家。一个门派,就是一群崇拜武力的人集合在一起,一同追求强者之道。这就是武者的灵魂。没有这种精神,根本就没有所谓武林门派的存在。我也不会上青城山。“ 江云澜感到意外。他瞧瞧叶辰渊。叶辰渊明显正在仔细听。 “弱者败,强者胜——武人本来就应该服从这个道理。否则不如回家绣花吧。青城派之败,埋怨不得任何人。正如叶前辈当天所说:只怪我们没有多教出几个何自圣。“ 侯英志如此直唿先师名讳,显然已经立定决心。 “我投入青城派,就是因为他们允诺,只要我有天分又肯努力,他们会把我调练成强者。“侯英志继续说。“可是看这结果,他们让我失望了。我亲眼看见了比他们更强的人。我跟自己发过誓,要成为真正的强者。就像你们一样。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加入成为你们其中一个。“ 叶辰渊沉思了一轮。 “假如我拒绝收你呢?“ “那我就自己上武当山,向贵掌门本人再请求一次。“侯英志斩钉截铁地说。 叶辰渊又静默了一阵子,然后瞧瞧江云澜。 江云澜点点头微笑。 ——嘿嘿,这小子… 叶辰渊伸手,把侯英志的铁剑取下。 剑身一振,停在侯英志的额头上。 虽是无锋钝剑,在叶辰渊手上,何异真剑? “事先告诉你,当武当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在武当山练武,可不像你们以前那娘娘腔的玩法。你得首先当自己已经死了。还有,将来的武当派,遍地都是仇敌。“ 侯英志听见,没半点被唬着,眼中反而露出兴奋之色。 “很好。“他回答。 叶辰渊极少笑。但他此刻竟哈哈大笑起来。 他手腕一挥,那柄青城派的钝铁剑迴旋飞去,堕入道旁的深幽山谷之下,消失不见。 朝阳洒在那味江的河面之上,反射着点点金光。围绕小镇的山林,吹送来阵阵带着木叶香味的清冷空气,吸进鼻子里,教人精神大振,生机勃然。 荆裂把船桨当作扁担般,挂着包袱搁在左肩上,背后与腰带依旧挂带三柄兵刃,走在横越河面的一道铁索小桥上,嘴里哼着他从南方海岛学会的古怪歌调,大踏步走过桥板。胸前那几串异国饰物,随着脚步一摇一晃。 过了桥后,荆裂走上河边小道,越过一排排房子。 这时他看见,两条身影早在一个巷口等待着他。 是燕横。身边带着昨天帮忙埋葬青城剑士的那个木匠黄二吉。 燕横把“雌雄龙虎剑“挂在身后:长长的“龙棘“斜挂在背,剑柄突出右肩上;短剑“虎闢“横贴在后腰,剑柄朝左。两剑都有新造的粗糙剑鞘,其实仅是两条长木片,用细麻绳紧紧缠成,是昨晚黄二吉为他匆匆而造的。 燕横已换过一身干净整齐的蓝染布袍,袍子上织着暗花如意云纹,用布带束了护腕和绑腿,一双草鞋也是新的。头髮梳成整齐的髻子,手上还拿着一顶远行用的竹编斗笠。全身看去精神焕发。 荆裂一眼看见燕横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此后多了个同伴。 “你身上有多少银两?“燕横噼头第一句却这样问。 荆裂搔搔那头编成辫子的长发,然后放下船桨,在包袱里找了一会儿,抓出一大堆银钱。当中只有三个五两的银锭,其余都是碎银,还有两串铜钱。 燕横接过了,只把铜钱串交还给荆裂,其余银子全给了黄二吉。 “好好照料她。“燕横说。 “少侠,不用了…没有这些也行,我们这镇子,看在青城派的恩德上…“ “收了它。“燕横说着把银子推回给黄二吉。他的声音跟昨天不同了。甚至跟他几天前下山到“五里望亭“时也不同了。 ——当中有身为剑士的威严。 黄二吉一听见,马上住口,听话地用腰间的汗巾包起银子。 燕横没再说一声,就径自往出镇的方向走了。才走几步,他又回头,看看仍站在原地的荆裂。 “荆大哥,还不走?“ 荆裂微笑,耸了耸肩,也就再担起船桨,跟燕横并肩而行。 走了一阵子,荆裂忽然说: “你是第一个。“ “什么意思?“燕横不明白。 “这一年里,我跟踪武当派的足迹,遇上过其他许多被武当灭掉了门派的残存弟子。少说也有十来个。“荆裂一边走着,一边远眺小路右边那金光灿然的江面。“每一个,我都叫过他们跟我一起走。没有。一个有胆量走这条路的人也没有。“ 他看着燕横。 “你是第一个。“ 燕横默想了一阵子。 “我必定不是最后一个。“他说。“只要武当派不罢手,必然还有其他像我们的人。我们也必定会找到他们。“ 荆裂笑了。 燕横没有再用拐杖。伤还没好,每走一步路都在痛,但他仍然挺着胸膛,跟随着荆裂那又大又快的步伐,丝毫没有落后。 出了镇子,在山道上走了一大段,到达青城后山的牌坊前。 燕横回头,仰视那高耸苍翠的山脉。 他跪下来,朝着山拜了一拜,然后就起来,跟荆裂继续踏上旅程。 “我们现在去哪儿?“燕横问。 “武当派了这么多人远征巴蜀,不会只挑战一座青城山就离开。“荆裂说时眺望向南方:“下一个目的地,必是峨嵋山无疑。“ “那我们就直上峨嵋山。“燕横也跟他望向同一个方向,眼睛里充满了兴奋。 “你不要弄错了。“荆裂嘆息说。“我知道你已经下定復仇的决心。但以你现在的功力,武当派那三十几个『兵鸦道』的好手,任何一个都杀得了你。假如碰上叶辰渊,更是你加上我也必死无疑。我们要打倒武当派,那很可能是八年、十年的事情。“ 燕横知道自己太过亢奋,垂下头来。“我明白,那我们不去峨嵋了?“ “当然去!“荆裂笑着说。“看看武当派的武功,对上峨嵋的枪法会如何。要击败武当派,就先得了解武当派。了解越多越好,不过只要看,而且要很小心。杀了锡昭屏之后,他们必然预料我们会跟踪着去。“ 燕横听着点点头。他再次提醒自己:此后每天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险道。 “还有一件事,得说在前头。“荆裂又说。“以后遇上武当派的人,假如看见他袍子上绣着太极两仪图纹的,什么都不用想,只有一个字:逃!“ 燕横想起,叶辰渊的黑袍胸口处,就有那个标记。 “为什么?“ 荆裂皱起浓眉,手指搔搔下巴的鬍子,咧着牙齿说: “那图纹标记,就代表那个人懂得武当派最可怕的武功。“ 燕横问:“是什么?“ “太极。“ 武当山北麓之上,由大小近三百殿堂组成的一座殿宇群,气势宏伟非凡,正是武当派总本山“遇真宫“。其地貌前水后山,俨然有如镇守山脉上的一座雄奇城池,故又有“黄土城“之称号。 “遇真宫“中央主殿“真仙殿“,巍立于崇台之上,那宽广高耸的庑殿顶,具有一股压倒的气势,让人远远瞻仰,已经有行礼膜拜的冲动。 殿宇之内正中处,供奉着一尊巨大的铜铸鎏金真武大帝神像。那真武神身着布衲草履,披髮仗剑,足踏在龟蛇一体的神兽背上,俨然乃上古敕镇北方的勇悍战神。此像脸容,正是按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相貌铸刻。 在真武神像跟前,是一片深棕的木板地道场,打扫得一尘不染。温暖阳光从殿宇旁尽开的窗户照进来,气氛一片宁谧庄严。 殿中独有一个男人,只穿着一条雪白丝绸的长裤,上身和双足皆赤裸,头上不结髮髻,那把光亮柔软的直长发只简单梳束在背后。 从背影看,此人似年纪颇轻,一身白皙皮肤健康光滑,无一丝皱纹斑痕。身材修长而偏瘦削,没有半点赘肉,那流线完美的身形,让人联想起江海中的游鱼。 男人立一个甚低沉的马步,开始运起拳法来。动作时而缓慢如浮云,间中又突然发出短速的拳劲;身形步履的姿势,一时灵巧如蛇,一时轻捷像鹤。一招手间,腕臂似乎柔若棉絮,当中却又暗藏阴狠。 男人的拳法越打越是快速,但却无叱喝唿气,似是毫不费力。那蛇鹤两势不停互换,指掌出手越见狠辣,每一击都全无先兆可寻。招法连绵起来,却又有一种舞蹈之美——尤其是从这么一个身形优雅的人打出来。 忽尔一只飞鸽从宫殿西面的窗户飞进来。男人轻轻一摊左掌,那鸽子就飞到掌心中停下来。 鸽子的足爪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纸捲。 男人手掌蓦然一振。那鸽子吃惊欲振翅起飞,怎料男人的手掌又适时微沉,鸽子双足如踏虚空,无处发力,竟是无法飞起来。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弄,鸽子的爪趾,仍然没有离开那掌心的皮肤,它不断拍翼,但还是没法起飞,彷彿男人掌中有一股隐形的力量把它束缚着。 ——此实乃是内家听劲化劲、不丢不顶的功夫。这男人对劲力的感应,还有卸力化解的分寸,竟然微细到一只鸽子踏地的重量这种程度,极是惊人。 男人似乎已经玩厌了,手掌五指合拢,把鸽子轻轻包着,解去它足上的纸捲,这才放它飞走。 那纸捲打开,只有丁寸大小。 上面什么也没有,就只写了两只字:青城。上面还有两笔,打了一个红色的交叉。 那种红色,并不是硃砂。 男人瞧着这纸片好一阵子,然后把纸片握在手心挤成了一小团,盘膝坐在真武大帝神像之前。那只握着纸团的拳头,託在下巴之下,静止沉思。 下午的阳光继续照射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 仗剑降魔的真武大帝,彷彿正在俯视这个男人。 在真武神像头上的殿顶高处,挂着一个甚为巨大的横匾。 匾子用粗大刚劲的笔划,写着四个大字: 天下无敌。 后记 最初,我是立志当个武侠小说家的。 我想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喜欢看的东西,自然就会想写。 还记得很清楚,自己第一次从头到尾读完一本武侠小说,是在小学六年级。那部小书名叫《最后七击》,龙乘风的“雪刀浪子龙城璧“系列其中一集。那是由新报旗下环球图书出版的袋装小说——就是出版很多古龙、倪匡、黄鹰、冯嘉等的作品,封底常常有“碧玉珠“或者“紫金丹“广告那种。说穿了,就是当时道道地地的pulp fiction。 ——这本书我到现在还拥有一册,隆重收藏在家里书柜呢。 然后是初中,最迷黄鹰的《天蚕变》。那应该是香港史上第一部从电视剧本反过来改写成的武侠小说,听说黄鹰本人就是编剧之一。 我读到《天蚕变》小说,其实已经是电视剧播映的数年后。不管是剧集还是小说,我到了今天还是印象难忘。 《天蚕变》的主题歌,我在写这本书的期间,一直不断勐听。 卢国沾的歌词:“虽知此山头,勐虎满佈;胆小非英雄,决不愿停步“;“一生称英雄,永不信命数…让我攀险峰,再与天比高!“那股情怀跟《武道狂之诗》这个故事,非常切合。 ——现在细想,这并非巧合。歌词对我的深远的影响,其实早就存在。 我读的那家中学,校风颇是开放,学校图书馆的一排书架,塞满都是流行通俗小说,武侠类更佔了大半,那年代也就开始了勐啃金庸和古龙小说的工程。 这两个名字有多伟大,当然用不着我来形容。 写这一大堆旧事,无非是想说明:今天能够写出这本书,靠的是许多武侠前辈供养我的奶水。不管是成名的还是不那么出名的;写小说的、编剧的还是作词的。 我向你们全体致敬。我是个武人。至少,曾经是。 传统的武侠小说世界里,“武功“往往只是书中角色的能力甚至权力的一种具体像徵,武力不过是他们达成目的(例如私人恩仇、民族斗争、名利权势)的工具或手段。 我认识不少真实的武者,他们的想法可单纯得多:练武,就是因为喜欢——喜欢把技艺练得圆熟的满足感,喜欢将自我潜能推到极限的存在感。 当然还有,追求那“最强“的梦想。 说起来又像写小说。但现实里的确如此:所有真正下过苦功锻炼的武者,恐怕没有一个不想像过自己要成为“最强“。即使只有很短促的念头。即使到了最后,只有极少数的精英能够坚持这条险隘的道路。 ——世界冠军,就是千万个曾经梦想“最强“的人里,最后淘汰剩下来那一个。 这部书题为《武道狂之诗》,正是要描写这种非常人的情怀。虽然贯穿全书的是“復仇“命题,但仇恨的肇因,仍然是追求“最强“的武者执念。 故事的设定选择了从最经典的武林门派世界出发,也是为了配合这个主题:在我心目中,武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回想起来其实有点庆幸,自己最初入行时,并没有坚持写武侠小说。否则恐怕很可能就堕入严重模仿某些前辈的道路。 这些年来,写了好些自成类型的东西,也算渐渐摸索到一点点个人的风格;现在绕一个圈子再回头,才总算比较有信心,写出“乔靖夫的武侠小说“来。 ——尽管,我仍然是站在“武侠传统“这个伟大巨人的肩头上写。 (以上提及诸位前辈,敬称省略。) 乔靖夫 二零零八年十月十日 武道狂之诗作者:乔靖夫 卷二蜀都战歌 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也, 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难知如阴,动如雷霆。 ——《孙子·军争篇第七》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派出高手军团远征四川,首当其冲的就是号称“巴蜀无双“的青城剑派,竟在一天之内惨遭灭绝。 青城派唯一生还的“道传弟子“——十七岁少年剑士燕横,被修练异国武艺的流浪武者荆裂相救。两人背负着相同的血仇,并肩踏上“讨伐武当派“的漫长征途。他们猜想武当远征军的下一目标,必然是四川另一大门派峨嵋,决意从后追踪… 荆裂曾经陆续诛杀多名武当弟子,被冠以“武当猎人“的代号,武当派对其恨之入骨。远征军知道“猎人“必然跟踪而来,欲除之而后快… 同时来自日本萨摩国的美女剑士·岛津虎玲兰,亦追着武当军团的足迹到达四川,真正目的却是为了寻找荆裂,背后理由不明… 第12章 武道狂之诗 第一章豹房御前比试 北京。皇城西苑。 一座巨大的铁笼,高达八尺,宽长寻丈见方,通体铁枝皆漆成金色,上下八角钉着各种铸花佩饰,打造得甚有气派。 笼子里一头全身花斑的矫健豹子,形貌极是慓悍,正在打圈踱步。那优美高傲的步姿,夹带着令人望之生怖的野性能量。 铁笼安放之处,乃是一座华丽无比的殿堂,樑柱墙壁极尽雕琢,四处佈置着来自远方番国的幡帐与佛像摆设。左右两排十余名身穿战甲、佩带兵刃的卫士,一个个脸白无须,细看原来全是阉人,正拱卫着殿堂正中一把空着的虎皮交椅。 这等古怪陈设佈局,再加上堂侧那个巨大豹笼,透出一种诡异透顶的气氛。 殿堂朝南一边的门户广开,正对着一个露天的大校场,场地舖满灰白的平整细沙土,两侧排满了十八般兵器,还有战鼓、铜锣、旌旗等,各样战阵器物,无一不备。朝天的枪矛尖刃,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银光,刃面无一丝尘垢,打理得极好,可见不仅是装饰之物,殿堂的主子必是尚武之人。 校场两边各聚集着一伙人。东首的为数有二三十人,一个个身材高壮,虎背熊腰,撑着一袭袭金黄色的武官服,腰带绣春刀,正是集皇家亲卫与查缉机构于一身,朝野闻之丧胆的锦衣卫。 站在校场另一边西首的只有五人,穿着墨绿色袍子,束腕绑腿,显然都是民间的武人。为首一个年纪已不小,一把稀疏的白髮束成辫子,露出额上如刀刻的皱纹,身材却甚坚壮,那绿袍下隐隐可见鼓起的肌肉。老者下半脸用一方黑巾包着,看不见嘴巴。 这五人衣袍左襟胸处,各绣着一个太极两仪的图案。其中四人的图案用黑丝线刺绣,惟有老者一人用的是银线。 对面的锦衣卫不断以带有敌意的眼神,远远盯着这五个绿衣武者。五人不为所动,站姿沉静如止水。那老者更是闭目而立,双手交叠脐下丹田处,状似入定。 殿堂和校场所有人都不发一言,正等待着那交椅的主人出现。 静候良久,殿堂侧响起一声叫号: “大庆法王御宇!“ 殿内的太监卫士,校场上的锦衣卫众,还有那五名绿衣武人,同时朝着交椅下跪。 一队行列自那侧门出现。先是八名同样作卫士装束的太监开路;再而是十数个身穿各色织锦罗衣的男女伶人,脸孔或涂成七彩,或戴着怪奇面谱,手上提着花枪、藤圈、彩球等等玩意儿;然后是几名戴着鸡冠般高帽子的西域番僧,个个脸圆细目,神情似笑非笑。这行列乍看之下,几乎让人错觉是街头节庆巡游的卖艺队伍。 最后出现的有四人。当先是个昂藏七尺、神气赳赳的武官,每踏一脚龙行虎步。脸上都是旧创疤,尤其一边脸颊和耳朵,有被箭矢对穿而过的疤痕,格外显眼,可猜知是在刀山箭海中拼杀过的边防勇将。 第二个男人,穿着的亦是锦衣卫金黄色“飞鱼服“,但比场上那些卫众的服饰要讲究华贵得多,而且腰无佩刀。一张中年脸容白皙干净,挂着微笑,很容易让人生起好感。身姿比前面那武将威势稍逊,却另有一股自信气度,看来权势地位更高。 最后头的第三人,在一名样貌甚是美艳的孕妇陪侍下步出。 此人只有二十三、四年纪,脸长瘦削,穿着番僧袍服,上身只斜斜搭着一块五色披肩,在这寒天下露出光光的右肩和臂膀,但仔细看他冠冕和靴子,全是金丝细织之物,极为奢华,跟那身随便的僧服很不搭配。这年轻男子虽然身材瘦长,但坦露的肩臂肌肉结实,显是甚好动之人。脸容有一种玩世不恭的轻佻,加上这身形和急快的步伐,让人感到他身体里,蕴藏着耗不完的精力。 那威勐武官与那锦衣卫头领,侍立在虎皮椅两侧。年轻男子却未立时就坐,而是走到豹笼跟前,观赏了他的宠物好一会儿,然后才跳上椅子。 他一上了交椅,殿堂内外众人同时唿喊万岁。 这个精力充沛却又衣着荒唐的年轻男子,并非别人,正是当朝正德皇帝朱厚照。“大庆法王“乃是他自封的法号。 当今皇帝好武,天下皆知。此刻伴侍在侧的这两人,亦正是倚仗武艺而得宠。白脸那个是统领锦衣卫全军的左都督钱宁,乃皇上身边多年大红人。他本来不过是太监钱能的家奴,却以高超的左右开弓射术,得到皇帝赏识,此后成了皇上形影不离的玩伴,步步高升,更得赐国姓,自号“皇庶子“。当初钱宁属于大奸宦刘瑾的派系,正是他向皇上进言倡议,建造这座“豹房“1;数年前刘瑾伏诛,钱宁不但倖免,官还越当越大。 『注1:明武宗(正德皇帝)年轻而精力旺盛,不喜居于深宫,正德二年(1507年)开始于紫禁城西华门外另建“新宅“,又名“豹房“,与皇宫连接,乃是专供他私人行乐,纵情酒色的宫殿。武宗此后除了离京巡幸的日子,一直长居“豹房“,正德十六年(1521年)就在此处驾崩。』 另一名武将江彬,本是出身关外宣府的小小一个游击军官,一年前因随边军调入京畿平乱而得遇,其勇勐仪表与丰富战歷甚得皇帝喜爱,从此亦长侍君侧,火速擢升为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领一支亲兵长驻京师。 皇帝一招手,示意两名太监带那美丽孕妇先行退下,然后瞧向校场上那五个绿衣武者。 老者带着四人走到殿室门前跪下。 “庶民武当派副掌门师星昊,率弟子四名,谒见皇上。“他隔着脸巾说。 “无礼!“钱宁竖起一边眉毛:“参见陛下,何以掩藏面目?“ 师星昊略抬起头,左手轻轻把黑巾掀开。 只见师星昊的嘴巴,那下唇处不知受过什么重击,裂开了一个倒三角的创口,几乎直到下巴底部,下排正面的牙齿和牙龈都暴露出来,貌如骷髅恶鬼,甚是骇人。 “师某因受旧创,脸貌不雅,恐怕对陛下不敬,这才遮掩起来,万乞恕罪。“ 钱宁看见师星昊裂开的嘴巴,不禁吃了一惊,但又不知该不该叫他再蒙起脸巾。他暗中察看皇上的神色,以揣摩其反应。 皇帝倒是不以为意,反而饶有趣味地仔细看师星昊的创伤。“众人平身。这里不是皇宫,大家都是好武之人,不必拘礼。你这伤是怎么弄成的?跟什么勐兽搏斗吗?“ 师星昊跟众人一同站起。他垂头拱手:“此乃十多年前,练武时被同门失手所伤。“他说时微笑。因为下巴的创口,他每句话像带着一种奇特的风声。 “这么说,他比你强?“皇帝笑着再问。 “师某中招时杀性顿起,紧接着也失手了。“师星昊头脸略抬,竟敢直视天子。“这位同门的坟墓,我每年都去打扫。“ 皇帝听见两眼发亮,神色兴奋,手掌在铺着虎皮的椅把上来回摩擦。 “朕等不及了。“ 钱宁会意,马上举起手掌。 “预备比试!“ 武当派和锦衣卫双方各自退回校场两侧。同时四名太监卫士各握着虎皮交椅的一角,把交椅连同椅上的皇帝抬起,移到了殿堂正门前,让他能更清楚观看比武。 钱宁远远向场上锦衣卫打个眼色。卫众马上点头,其中一人排众而出。他是数十个锦衣卫里身材最高壮的一个,威势比之江彬,还要略胜一筹。同僚替他脱去金色衣袍,露出下面一身黑色的短装武服。他捏一捏两个满佈厚茧的斗大拳头,大踏步走到场中。 此人名叫杜焱风,出身于赫赫有名的“九大门派“之一八卦门,其拳法武功,是在京锦衣卫“大汉将军“2高手中的千人之选,经钱宁大人亲自考核,代表全体大内近卫出战这场御前比试。 『注2:锦衣卫设“大汉将军“职,并非真正领兵打仗的将军,乃是身材健硕的殿廷卫侍,以壮朝廷威仪,兼任亲卫。其考核十分严格,须力胜三百五十斤以上。始设于太祖年间,至明朝中叶,锦衣卫“将军营“员额扩充达数千人。』 杜焱风的身姿神情泰然自若,即将在皇帝跟前献技亦毫不紧张,状态看来甚佳,钱宁见了心里暗感满意。 另一边厢,武当派五人里出战的代表,同样是最身长体壮的一个。 这人刮成光头,身躯有如一头勐熊,竟然还较杜焱风稍为高大。他撩起衣袍下摆掖在腰带侧,露出两条壮硕大腿,似比妇人腰肢细不了多少。但是。这人站姿有点古怪,胸膛收陷,背肩则如龟甲高隆起来,令人感觉身手略为迟钝。 钱宁早就察觉,武当派里有这么一个跟杜焱风相捋的巨人,想不到正是由他出战。他听说武当派武术,向来崇尚以柔制刚,借力打力,但这人完全像是外门硬功的好手。 这名武当弟子走到场中,朝皇帝半跪,叫出自己名号:“武当派『镇龟道』弟子楚兰天。“ 皇帝点头示意,让楚兰天起立。他看见双方的拳士,身材旗鼓相当,更感亢奋。 “你们猜哪一方胜?“皇帝武兴大发,转一转肩膊,右手捏成拳擂在左掌心。“赌赌看。“ 钱宁微笑:“杜焱风是臣的部下…臣可不好意思说。“但他心里可是满怀信心——数天前他才亲眼见过杜焱风示范“八卦沉雷掌“,轻松破开半尺厚碑石的功力。 至于另一旁的武将江彬,冷冷打量着校场上两人,却不言语。 楚兰天与杜焱风在场上相隔十多步而立。楚兰天垂头拱手行礼,杜焱风却只略略点头回敬。他毕竟任锦衣卫士多年,对这等山野庶民甚是轻蔑。 场边的师星昊双臂交在胸前,密切注视场中,似是颇为紧张。钱宁看见了,更是得意。 皇帝笑着举起手掌。 钱宁马上唿叫:“比试开始!“ 场中两拳士立时摆开架式。杜焱风立一个“七星步“,左手开掌前探,右手捏拳举在耳际,是标准的八卦门“夜战步“;楚兰天则两足前箭后弓,一对大手掌轻轻架在胸口高度,完全是请君入怀的姿势。 杜焱风是名门之后,自然知道武当“太极拳“后发制人的特色,哪会轻易就从正中央进手,让对方缠上?他打量楚兰天的身材姿势,判断其速度步法必然不快。 而步法,正是八卦门武道的精髓。 以己长??,攻彼短。兵法不二之道。 杜焱风略提足腿,那足底仅仅离地半分,脚掌如像在冰湖面上滑熘过去一样,迅速而无先兆。他以练习过不下百万次的八方盘步,闪电绕向楚兰天的右侧后方,向其耳朵和后脑间弱处,一个反手崩拳打出! 楚兰天听风辨位,身体不用转向,右臂已向旁探出,迎挡那拳。 但杜焱风的崩拳未出尽,即如柳枝般弹收回来,原来是一记试敌的虚击,脚下仍步履不停,继续绕向楚兰天的后方,同时又连发两拳攻击。 八卦门的徒手拳法,本来擅长用掌多于用拳。掌击的劲力沉雄而绵长,但是收手较缓慢,杜焱风早就计算过,面对武当拳法,最忌被对方接手粘连,故此改用快出快收的拳头,令对方无法搭上手。 果然这两拳又逼得楚兰天防守。但杜焱风拳头一击即收,楚兰天完全粘不上他的拳臂,太极拳一招也未能发挥。 杜焱风就这样一直以游身长打的战术,绕着楚兰天的身体不断攻击。这是他早就拟定的战术:无间抢击,令对方只有应对招架的份儿,自己就先立于不败之地。若有幸其中一招击中,自然胜得漂亮;即使只是一直这般打下去,皇上看得差不多就会喊停,自己全场都在进攻,明显亦是胜者。 钱宁看出了杜焱风的战术心思,微笑安下心来。 楚兰天神情却没有半点焦急,只是默默不断转身招架,彷彿在配合着杜焱风的表演。 师星昊盯着比斗中的两人,眼神还是有点紧张。 这时杜焱风已经掌握战斗的节奏,更加得心应手。他有心在皇上面前演一演功架,于是大喝一声,这次从四个角度连发四拳,拳头破风之声清晰可闻! “差不多了。“师星昊轻声喃喃说。 杜焱风首三拳都很顺利打完。可是第四拳打出后却收不回来。 这一拳原本瞄准楚兰天耳际打的,但却被楚兰天偏身移步,擦闪而过。 这是楚兰天第一次不挡架而移身闪躲——这才显示出,原来他的身步法,比杜焱风还要快速敏捷。 楚兰天不只是躲——闪开了攻击的同时,他头颈一摆,就用脸颊和肩头,上下把杜焱风那只拳头夹住了! ——皇帝这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看见这情景,还错觉以为杜焱风的拳头已经击中楚兰天的头脸。 杜焱风火速沉下马步,运全身气力欲把拳头拔回来。 对手集中全身之力——这正是“太极“拳士最想遇上的状况。 楚兰天不仅不跟杜焱风用力对拉,反而腰肩一抖,把对方的手臂往回迎送过去。 杜焱风勐拉之下,不只没有遇上抗力,反而被这顺势的劲力迎送,拉了一个空,失去平衡向后倒。 ——但凡人失衡向一边跌下,身体自然会生出反应,欲往反方向恢復平衡。杜焱风是武者,这反应更是迅速强烈,他一向后倒,身子即时就向前俯。 楚兰天极准确的抓住了杜焱风这一反应,头肩把那拳头放开了,右手一探抓住杜焱风的衣襟,顺着其前俯之势发劲拉扯。 杜焱风刚刚向后倒不了,身体紧接又向前仆。他慌忙踏出一步,用力撑住,想煞止身体。 楚兰天完全掌握着对方的重心与力量流向。他那抓住衣襟的手,这时又再藉杜焱风的力量一推挤,将他往后斜方送过去。 杜焱风足下踉跄,不断想稳住步履平衡,但每一次好像快要站定了,又被楚兰天巧妙地牵引或推动,歪倒往另一个方向。 杜焱风心里叫苦。他主观错觉,那校场地面就像突然变成了风高浪急的小船甲板,簸得他东歪西倒,甚至感到脑袋晕眩。 大地当然不会移动,这其实是楚兰天的“太极拳“听劲化劲的功夫3,不断在破坏捣乱他的平衡重心。对于这个以“八卦拳“步法自豪的大行家,这实在是平生没有想像过的劣境! 『注3:关于“听劲“,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七》。』 而在正德皇帝等人眼中所见,楚兰天仅用一只手揪住杜炎风的衣襟,没有什么发劲的大动作,就把这锦衣卫高手像木偶般控制掌中,将那壮硕身体摇来晃去,彷彿变戏法一般。皇帝看得眉飞色舞,不自觉身体向前倾,甚是入迷。 至于旁边的钱宁,脸色变得比平时更白,惯有的笑容已然消失。 师星昊看见皇上的反应,轻声说一声:“够了。“ 楚兰天听见微微点头。他右手发劲一摔,杜焱风就如纸人双足朝天,整个人倒转过来,后脑往地面勐摔;同时楚兰天沉下马步,左肘狠狠向下压击杜焱风面门。 此为“太极拳诀“:“拔其根而斩之“。 场边那群锦衣卫不禁惊唿—— 杜焱风的脑袋,在离地数寸的高度突然静止。 原来是楚兰天的右手,及时发力把他拉住。另一边的左肘,也仅仅停在杜焱风鼻子的两寸前,凝止不发。 ——假如这挟带着全身重量、以后脑为接触点的一摔,真的摔了下去,紧接再加上那记重肘压击,校场的沙土上不遗下大摊脑浆才怪。 ——“太极拳“这套“四两拨千斤“的绝技,由楚兰天这么一个拥有千斤之力的巨人使出来,更是可怕百倍! 楚兰天举重若轻,单臂把呆若木鸡的杜焱风提了起来站好,然后放开他衣襟,后退了数步,拱拳行礼。 “承让!“接着楚兰天又朝皇帝跪下。他神情木然,似对这场胜利全无感觉。 师星昊和其他三个“镇龟道“弟子,也同时向皇帝下跪。 众锦衣卫因目睹这“太极“神技,一时都看得呆住了。这时他们才发现,皇帝已经看得忘我地从交椅站了下来,慌忙也纷纷跪拜。 正德皇帝一挥手,示意众锦衣卫和武当弟子退下,独是招师星昊一人进来殿堂。 所有陪侍的番僧和伶人也都退去了。太监卫士把正面门户都拉上,又把虎皮交椅抬回殿堂的正座位置,让皇帝坐下。皇帝吩咐太监各赐座给钱宁、江彬与师星昊。 皇帝一脸兴奋红光,显然对这场比试甚为满意。钱宁瞥见,心才比较宽下来。 可是皇帝噼头第一句说:“师星昊,你好大胆,骗倒朕了。“ 师星昊却脸色从容:“草民不明白。“ “刚才朕分明看见,比试之时你神色带点紧张;可是朕的锦衣卫士千人之选,在你这弟子跟前,根本就像个小孩儿嘛。“ “草民刚才担心的,是敝派弟子失了分寸,伤及那位杜大人。“师星昊拱拳微笑说。 这话听在钱宁耳中,甚为刺耳。 皇帝却是呵呵大笑。“你那个姓楚的弟子,在武当派属于哪个等级?“ “楚兰天得习『太极拳』,算是最上级弟子,只是刀剑技艺稍逊。“师星昊恭谨地回答。“有他这等能耐的,在武当山上大概只有三十人。“ “三十人!“皇帝瞪大了眼睛。“朕的军队里要是有三十个这等高手,恐怕更胜于千军万马!江彬你以为是吗?“ 江彬一向在皇上面前能言善道,但今天见到武当派的人在场,竟是整天沉默寡言。此刻皇上点名询问,他不得不答:“战场上讲究兵队调动,互相唿应合作,臣以为跟这武者单打独斗的技艺,是两码子的事情。“ “江大人所言甚是。“师星昊说着,那满佈皱纹却精光四射的细目直视江彬。“更何况要培养三十个这样的武者,所耗的心血与年月,比调练一支千人大军还要多许多倍。以武道用于兵道,实在不合算。“ 江彬听见一愕。他本就是立过殊勋的勇将,受皇帝恩宠后,不论在朝在野更是骄横,何曾受过这样一个布衣武人的气焰?但眼前这武当副掌门散发的气势,他在边关战场上竟也未有遇过。加上此人似乎甚得皇上赏识,江彬也就没有发作。 “师星昊。“皇帝又说:“你身为武当派副掌门,那么楚兰天跟你相比又如何?“ “在草民跟前,楚兰天走不过十招。“师星昊说得轻描淡写。 “十招?难以想像!“皇帝大乐,上下打量师星昊。他又左右看看钱宁、江彬及一众太监。“那么…假如此刻你要行刺朕,这『豹房』里无人能够阻挡,朕必死无疑?“ 钱宁和江彬听到这话,不禁大愕,瞧着师星昊。 这时他们突然感到浑身不对劲。有一种不知何来的危险感觉。 连那些太监卫士也都感应到了。有几个甚至不安地手搭刀柄。 那巨笼里的豹子忽然咆吼。豹眼直瞪着师星昊,身子两番三次朝着笼边铁枝勐扑,撞得额头脱毛流血。 师星昊只是微笑坐着,没有回答皇帝的提问。 ——但那股危险的压力,明显从他身上散发。 ——有如野兽。 不一会儿,那压迫感消失。钱宁这才吸得一口气,怒然从椅子站起。 “大胆!“ “你吵什么?“正德皇帝怪叫。一名太监上前,用绸巾替皇帝拭去额上的冷汗。皇帝并不愤怒,反倒觉得好玩——这种冷汗直流的刺激,他过去可未曾尝过。“这玩笑是朕先开的,不怪他。“ 钱宁一脸尴尬坐下。皇帝召人递来一杯暖酒,一口喝光,又朝师星昊问:“武当派武功如此神妙,朕能学吗?“他指一指那个豹笼:“可别小看朕的身手底子。这般兇勐的豹子,朕也曾单人匹马擒捕。“ 师星昊拱拳:“陛下精气旺盛,自非凡品,如潜心向学,何艺不成?可是修练武道,必要专心致志,方可进得大境界。帝王自有其道,如授以武学,必然分散了励精图治的心思,恐非天下之幸。“ 皇帝颇是失望。“那么,你们留几个武当高徒在此,长期陪侍朕,如何?“ 师星昊还是摇头。“刚才陛下已经亲眼见过,杜大人与敝派弟子的差距,但这实在不是杜大人之过。设想武人一朝入仕,官职要务繁多,哪儿还有时间心力,追求武道之极至?“ 他指一指那座巨大的豹笼。 “如何兇勐的山林豹子,一旦住进了笼子里,就只是一头宠物而已。“ 师星昊说时,眼睛有意无意瞧着钱宁和江彬。那破裂的嘴巴笑得诡异。 江彬脸容肃穆,那些创疤都涨红发亮。武将的直性子脾气不禁发作。 “有机会倒想看看,师副掌门到了关外,面对成千上万的鞑子骑射大军时,又是如何兇勐。“ 师星昊朝江彬拱一拱手。听了这话,他倒是对这英伟的武官多了点敬意,但对钱宁却是不再瞧一眼。 钱宁比江彬更愤怒——他刚接掌锦衣卫不久,本想藉这次比试在皇上面前立功;但这些武当山来的野民,竟然一再令他难看。然而碍着有皇上在,他只得坐在椅上强忍。 勇勐的江彬一年前得以接近皇上,正是由钱宁引见的,如今江彬摇身一变成了跟他争宠的对手,钱宁已然十分担心;现在见武当派的人,其武勇尤胜江彬百倍,皇上明显甚是喜爱,钱宁就更感忧虑了。但听见师星昊连番不买皇帝的账,倒是比较宽心。 皇帝再遭拒绝,颇是失落。正德皇帝虽然平生率性好玩,但也不是量浅的君主——平日与江彬下棋,偶尔犯规时被江彬当面直斥,他亦不动怒。此刻他只是嘆息摇头。 “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你和弟子在此多留一段日子,让朕再欣赏多几招武当绝技,这个办得到吧?“ 师星昊起立行礼:“谨遵陛下之命。“ 皇帝继而向侍从太监吩咐,着其命人拟旨,照准武当山“遇真宫“殿宇正式归由武当派掌管,并赐赏金银布帛。师星昊下跪谢赏,然后在太监领路下退去。 师星昊走在“豹房“那迷宫般的廊道之间。皇帝兴建这座别宫,设计特花心思,殿宇勾连栉列,里面建造了许多密室以供淫乐之用,又设番教佛寺,建筑甚是诡异,若非有人带领,极易迷路。 这时后面传来一声:“慢走。“ 正是权臣钱宁跟着来了,身后带着两名锦衣卫千户。 锦衣卫此一特务机关,大兴诏狱,兼具侦查与严刑审问的大权,自本朝开国以来,上自朝廷大臣,下至贩夫走卒,一见锦衣卫金黄“飞鱼服“,莫不胆战心惊;但师星昊面对这位锦衣卫最高头领,却只是骄傲地略一行礼。 “我就当你这山野村夫,不识礼节。“钱宁也不说客套话。“但你们武当派在武林的活动,可别以为朝廷不知晓。“ 师星昊不感意外。锦衣卫耳目遍布各省,尤其东、西二厂被裁撤之后,其势力更是独大;武当派大量人马穿州过省地挑战各门各派,既连当地江湖人物都惊动了,锦衣卫又哪会不知道? “这是我等武林门派之间的事情,无关朝廷。“师星昊回答。 “这个我当然知道。否则你以为朝廷何以未加干涉?“钱宁冷笑。“但别以为这是默许的意思。只是容忍。你们最好就别越过武林的界线。要是搞的太过火,风向一转,天下再无你武当派容身之所。“ 他说完便走。临行前又摇头嘆息加了一句:“唉…什么『天下无敌』?这些武人,真搞不懂你们脑袋里在想什么…“ 师星昊只是沉默站着,目送这位权臣离去。 ——你,当然不懂。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七 “太极拳“乃是武当派最高绝学,由张三丰祖师亲创。相传张真人某日于武当山上观看勐蛇与白鹤相斗,从蛇身和鹤翅那柔中带刚的动态中,领悟“极柔软,然后极坚刚“之理,再糅合道家阴阳生剋的自然理论,创下最基本的“太极十三势“:代表八卦的“四正四隅八法“,包括掤、捋、挤、按(四正)、採、挒、肘、靠(四隅);及代表五行的“五步“;进、退、顾、盼、定。这十三势后来经武当派歷代传人,透过技击格斗的验证加以完善,遂成后来的“太极拳法“,又将拳法理论应用于兵器之上,陆续衍生“太极剑“、“太极刀“等武功。 一般格斗武术,大多讲究制敌机先,以刚捷的速度与力量,攻其不备。“太极拳“另闢蹊径,主张“捨己从人“:讲求完美的防御,在接触粘搭对方拳脚或兵器的瞬间,运用至柔的功法,顺势引导和借用对方打来的力量,卸向落空之处,使其肢体过度伸展,暴露出最大的空隙;甚或将力量反馈对手,破坏其全身平衡,此即拳诀中的“引进落空“与“四两拨千斤“之法。 当敌人处于无法自控的极不利体势时,“太极“拳士即从柔转刚,速劲爆发,攻其最脆弱不可救之处,或以摔落擒拿手法,断筋截骨。故武林形容“太极拳“为“棉里藏针“,表面动作轻柔,实战施用时可以极狠辣阴损。 要做到“引进落空“,武者必要对敌人打来的劲力,具有极其敏锐的感应。这种感应称为“听劲“——这个“听“字当然不是指用耳朵,而是比喻不必用眼睛去看,单凭身体接触的感觉,就能准确探知对方来招的力量轻重和运动方向。拳诀有说“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正是形容这种感应的准绳,要求是何等微细。修练“太极拳“初期必先缓慢演练,正是要令全身筋骨都掌握这种分毫微细的动作。 “听劲“再上一层就是“懂劲“,即在感应到对方的力量同时,能够作出相应招式,引导、借用、化解其劲力,达到控制对手身体的效果,制造发劲攻击的机会。 “太极拳“基本有“推手“练习,两人搭手粘连,互相感应和化解对方的力量,就是长期锻炼“听劲“和“懂劲“的功力,直至将触感反应练到有如本能,方有可能在电光石火的实战里施展自如。 三丰祖师创的“太极“,本来是养生炼气与打斗技击并重的道家武学。但到公孙清改革武当派后,将“太极“的养生功法全部摒除,加重钻研和锻炼招法杀着,“太极拳“在短短二十多年间,已经演变成更倍为辛辣可怕的格斗术。 第13章 武道狂之诗第二章心法 以树枝草草削成的木剑,挟着破风声高速刺出。 荆裂却像有预知能力一样,轻松地一侧首,就闪过了燕横这招满有信心的“星追月“。荆裂手上木刀顺着这侧闪之势斜斜撩出,无声无息就停在燕横的右肩前。 燕横僵直,沮丧地缓缓收剑。 “再来。“荆裂收刀后说。他只垂下木刀,没有摆任何防范的架式。 燕横咬咬牙。他凝神对着荆裂,突然身子晃了一晃,作个假动作,然后脚步瞬发,斜向三角踏出,木剑从下往上反撩,低空削往荆裂的右小腿。这式斜步偏身反削,是青城剑招“破泽“,长距离以奇异角度取胜,甚难提防。 怎知荆裂还是察觉了,右腿适时往上提膝屈缩,燕横的木剑只在他的草鞋底下掠过。同时荆裂藉着单足站立的姿势,身体向前倾跌,顺势单手一刀斜砍出去。燕横的“破泽“去势甚尽,无法再回身闪躲,荆裂的木刀又停在他脑门顶上两寸处。 燕横气极把木剑抛去。 “这东西不顺手!“他羞怒地说。“要是用真剑,我必定更快!“ “那么你把『龙棘』拔出来,再攻我。“荆裂淡淡说。“我保证,照样躲得过。“ 燕横瞧着荆裂,好像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嘆了一口气,俯身把木剑拾起来。 “你说的对。“燕横没精打埰地承认——一个好的练武者,首要是对自己坦白。他用木剑支撑,就在这片大空地上坐下来,左手不禁抚摸右肋。 才只过了几天,那被武当拳士锡昭屏打伤的肋骨,当然不可能完全痊癒。但武者的身体机能格外活跃,加上荆裂随身所带的伤药,肿胀已消退大半,痛楚也减缓了许多。燕横平日与青城同门用木剑作“乱对剑“互搏,打扑受伤是家常便饭,加上各种严格的锻炼,一年里大半的日子都负着大大小小的劳损创伤,当然不可能因此就休息不练习,负伤修练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因此燕横一感到好起来,就开始跟荆裂练习了。 因为练武花耗了时间和精力,这几天的脚程都慢了下来。不过大概明天就会到达省府成都。 荆裂提着木刀,俯视坐在地上的燕横。他赤着硕厚的上身,呈现背上那神猴刺青,皮肤在冬日空气下冒着丝丝白烟。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一招打得中我吗?“ 燕横嘆息着回答:“我当然知道啦。因为你比我强太多了。“ 荆烈摇摇头。“我们之间真正的差距,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大。“他挥挥木刀,在头顶上旋了几圈。“以肢体筋骨来说,对,我比你快,也比你壮。但纯粹说动手的速度,我没有快出你那么多。“ 荆裂用木刀轻轻拍向自己心胸。“你欠了的,是心法。“ 燕横好奇地站了起来。 “心法?“ “我能够轻松地躲过你的剑,是因为你的攻击太单纯了。“ 燕横抗议:“可是刚才我明明用了虚晃的身法来掩饰…“ “那毕竟还是招式。我说的是心。“ 荆裂举刀到脑后,摆出欲横砍的姿势。 “你的心思,太早就专注在你想击中的目标上。虽然你的眼睛没有去看目标,但只要是好手,还是能够感应察觉得出,你想打哪个方位。现在你猜猜我,要砍你哪儿?“ 燕横凝视荆裂这个举刀的姿势。木刀很自然是正手,从燕横的左侧袭来。是要砍头颈吗?可是燕横又觉得,荆裂的真正目标好像是腰;下一刻,他又察觉荆裂腿膝似乎有要蹲下之势。是要突然低身砍向膝头吗?… 荆裂的木刀只用半速轻轻斩出。到了半途,燕横才确定是砍向肩头。他急举木剑撩架。 虽然只是轻缓的一刀,燕横却感受到稍许招架不及的压力。只要这一刀再快一些… “你看见了吗?感觉得到吗?“荆裂收刀,又把木刀轻轻点向燕横左侧的头部、腰部、膝部。“我的架式,令你无法确定,我到底是要砍你的头还是腰?腰还是腿?不到最后出击发劲的时刻,我的意念都尽量不贯注下去,令你越迟察觉我要砍哪儿就越好。头、腰、肩、腿…让你要猜的部位,也是越多越好。“ 燕横听得入神,默默揣摸着荆裂的教导。 他毕竟也是潜心学剑已经六、七年的行家,自然一点就明白: 己方保持变化越多,对手就越要花时间去猜测,反应的余裕就越少。就像刚才荆裂那记慢刀,自己却因为心思被分散,挡架时竟有点匆促的感觉。 ——对手的反应变迟,相对而言,就等于自己的攻击变快了。 燕横一向以为,所谓“快“,就只是个人肢体动作的速度。但是经荆裂这一提点,他开始瞭解:在战斗里,两方互为作用,快慢胜败往往是相对的,更有心思意念这个因素存在。 燕横瞥见了武道上一片从前未知的领域。 “高手临阵对敌,他的心就像海浪里的浮舟一样,令对手难以捉摸猜度。“ 荆裂把木刀垂下。他远眺这空地对面的一片树林。林木枯叶落尽,只有光秃秃的枝杈,在阳光下一片宁静死寂。 “可是要在生死间发的对决里,保持那种心,必得经过『意』的修练。“ “我要怎么做才练得成呢?“燕横上前问他。 荆裂取下白头巾,散开一头辫子长发。 “没有秘诀。就是不断尝试去做,直至变成了习惯。“他说。“这原本就不是什么独门奥秘,青城派必然也有一套。你进了『归元堂』后,本来应该就是开始学这个层次的功夫…“ 燕横心头一阵哀伤。 荆裂微笑拍拍他的肩头:“不打紧,从今天开始,我会逐步帮助你修练这个心法,接着还有其他的法门。只要练通了其中最基本的几种,你的武功必有大进。“ “荆大哥…“燕横搔搔头髮。“你会双刀或者双剑吗?可以也教给我吗?“ 荆裂黝黑的脸沉了下来。他当然知道燕横在想什么。 “你是想尽快学会使那对『雌雄龙虎剑』吗?“荆裂摇摇头。“暂时别想那个了。“ “可是…“ “你可别弄混了。“荆裂的神情严厉起来。“现在你首要做的,是在最短日子内尽量提升自己的战力,发挥你已经学过并且最擅长的技艺,至少面对武当派一个中级弟子时能够自保。我早说过:先得活下去,其他的什么也不用说。“ 他把木刀指向南方:“我们明天就进成都了。武当的人八成也会在那儿出现。我不是每次也能够及时出现救你的。“ 燕横感到惭愧,垂首不语。 荆裂走到放着行囊兵器的树底下,取衣服穿上。 “他们…会在成都吗?“ “我就是怕他们已经上了峨嵋山挑战。我可不想错过看戏。“荆裂嘆息。“我们出发已经比他们迟了。还多亏你,把我的银两都拿光了,要弄匹马来骑也没钱啦。“ 他从行囊里拿出一个纸包,拈起一个干硬的米饼,大大咬了一口。“如果有钱,更加不用吃这么糟糕的东西。“ “对不起。“燕横走过来,也把“龙虎剑“和包袱背上。“我没想过…“ ——回想起来,燕横这些年住在青城山,是饭来张口,衣食不缺,竟没有考虑过走江湖时,银两有多重要。 “荆大哥…我们的铜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眼下还要进城子里,吃的花的更贵啦…怎么办?“ 荆裂想了想,然后朝他狡黠地一笑。 “只要在城里,就有办法。“ 他背上斩杀过锡昭屏的那柄长倭刀1,提起行囊和船桨,远远望向成都的方向。“刚才说起武当…我忘了一件事情,得明说在先。“ 『注1:荆裂所用的倭刀,实是中国沿海工匠所仿铸。明朝因长期与倭寇交战,明军见识日本刀及刀法之威力,日本刀的制式遂大量流入中国,包括进口及仿造。』 “是什么?“ “假如哪一天,我遇上了凶险,你不要来救我。“荆裂很认真地说。“要是我应付不了,你来参一脚也只会送命。“ “怎么可以…“ “我们不是要报仇的吗?“荆裂双眼直视燕横:“命都丢了,还报个屁?忘了我刚刚才说过一次的话吗?首先得活下去。不管失去了哪一个。我也是一样,要是你遇险了,而我又毫无把握,我是绝对不会拼命救你的。你懂吗?“ 他伸出手掌。 “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在这儿分手。“ 燕横咬着嘴唇,皱眉深思了好一会儿。 最后也伸出手,跟荆裂击掌一记。 轰然雷鸣。 掩盖了两柄木刀交锋的爆音。 一记相交,两刀又再迅速分开,各自摆出架式,在晦暗不明的天空底下,相隔四步,互相遥指。 眼前这场激烈的比试,让虎玲兰完全入迷了。她浑忘一身衣衫被雨水淋湿,只是注视着两柄沉厚木刀的动向。 她目睹了:自己的弟弟又五郎,五次都只能招架。 她的弟弟。那个号称“鹿儿岛第一男儿“,继承了祖先高壮身材的岛津又五郎。只有举刀招架的份儿。 在那个异国来的男人面前。 虎玲兰的指甲掐入了掌心。 她看见:弟弟欲把那柄相当于野太刀2长度的木刀高举过顶,摆出最擅长的大上段架式。但对方似已知晓,先一步举刀向上,以更高昂的刀势压制着又五郎的架式。 『注2:野太刀,或称“大太刀“,一般刃长达五尺(150公分)以上,已及当时日本人的平均身高,其实非常难于运用。鎌仓时代(十二至十四世纪)的武人流行佩带野太刀,以夸示力量与刚气。后渐被战场淘汰,演变成为神社供奉之器物。』 ——又来了。 果不然,对方的木刀在下一瞬间,再次垂直噼下。 又五郎只能再次举刀横向,成“一文字受“,迎接那勐烈的噼击。 交击之下,附在木刀上的水珠,如箭四射飞溅。 对方的噼击实在太沉重。又五郎没能从挡架转换成反击,第二刀噼击又至。第三刀。 虎玲兰焦急地回头,瞧向坐在帐幕里的父亲。 父亲站在帐幕阴影之下。明亮的眼睛凝视两个剑士,完全无意中止比试。 虎玲兰心里默祷。 然而要发生的始终发生。 就在第七刀。又五郎手中刀,终于抵受不住同一部位被连续重击而折裂。 木刀继续降下。 虎玲兰不忍,闭目。 因此没有看见:木刀并没有噼在弟弟又五郎的头顶,而是偏斜落在左肩。 饶是如此,骨头碎裂之痛,还是令又五郎的身体崩倒了。 虎玲兰睁开眼睛后,错以为弟弟已然头颅中刀气绝。 眼泪流下,与脸上早被雨水融化的胭脂混和。 模煳的眼睛,瞧着那个仍然站立的身影。 电闪的瞬间。她很清楚看见那个赤着上半身的壮硕背影。电光闪照下,那身体肌肉纹理的阴影,有如老虎的斑纹。 湿滑的右肩上,那个太阳图案的刺青,随着唿吸喘息而起伏。 那一刻的画面,永远刻印在她的记忆之中。 ——太美了… 虎玲兰惊醒。 没有雨水。没有电闪雷鸣。午后的冬阳晒在甲板上。溯江而上的渡船行得甚缓慢,很少颠簸摇晃。 她擦擦眼睛,放开一直在睡梦中抱着的野太刀,用刀鞘作支撑坐起了身子。 江风徐徐送来,吹乱了她的髮髻。她索性把金钗拔下,散落一头如云乌髮。甲板上其他乘客,看见这异国女子如此豪放的举止,皆瞧得呆住了。 虎玲兰挂起野太刀,走到船栏前,远眺岷江岸旁的山林风景。极目往上游望去,成都还未在望。 她垂头,看着帆船破浪的水色。浪花让她回想几个月前,那漫长的渡海旅程。 ——一切,只为了再见他。 江水的倒影中,她彷彿再次看见那个背影。 虎玲兰心中一阵激动,反握着金钗勐地插在栏杆的木头上。 金钗弹动。钗上的彩色串珠乱颤。 虎玲兰的眼睛里,有一种复杂而激烈的感情。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八 前文说过武道境界有“气“、“意“、“神“三大阶段,而同时武者锻炼的方向和范围亦有三种,是为“形“、“功“、“法“。 “形“就是“外形“,也即是一切动作招式。武者欲打出高水准的招式,别无捷径,就只有长年不断重复练习和修正动作,直至能够做到不用思考,随时准确完美的出招,所谓“拳打千遍,身法自然“。 “功“就是“功力“,包括了身体的基础力量(爆发力和耐力)、速度、协调性、平衡能力等;还有脑袋神经的功力,包括神经反应的速度、空间感、时机感等。另外亦有一些辅助的功法,例如眼目的视力锻炼(尤其是动态视力和距离判断),听风辨位的能力,皮肤触觉等。 “法“为“心法“,包含上述两者以外,一切心理、思想与精神层面的锻炼。 心法分为两类,第一类即是战术策略,比如虚招佯攻,走位游斗,故意露出空隙诱敌,又或直接连环进击正面硬碰;在应付不同身材、兵器、习性的敌人时,选择以长击短,或是以短入长;还有捉摸对手心理,虚实互变,从而迷惑甚至控制对方,种种策略,不一而足。正如精通兵法的将领能够以少胜多,武者即使招式和体力速度不如对手,如果擅用战术心法,以己之强,攻彼之弱,往往也能掌握克敌制胜的机会。 第二类心法,是锻炼临敌时的心理精神状态。正如现代运动竞技,甚为重视和讲究“运动心理学“,乃因运动员心态,能够大幅影响出场的水准表现。武者冒着伤残甚至死亡的危险与人决斗,心理压力更百倍于运动员,如何顶着这种压力,保持冷静自如,是武道上必要的修练。是故武林有谚:“一胆二力三功夫“,正是此理。 日本武士道经典读本《叶隐》,开宗明义就说:“武士道者,死之谓也。“武道一如兵法,乃是死生之道,视死如归,死中求生,非寻常人所能,却是武者必要越过的关口。 第14章 武道狂之诗第三章成都 燕横走在那看似走不尽的纵横街道上,自觉有如置身一座复杂缤纷的五色迷宫里,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满街满巷都是集市与作坊,有卖金银丝锦的、纱帽衣履的、折扇字画的、丝竹乐器的、铁具刀斧的、金鱼雀鸟的…还有数之不清的酒馆茶店,每一家看在燕横眼里都是那么新奇。脑袋一下子塞进这么多声光颜色,他有点受不了。 燕横自小在穷村子里长大,少年又被送上青城山学剑,六年多来唯一一次下山就是“五里亭“试剑那一趟。像省府成都这一等的大城,燕横何曾踏足过? ——刚才进城之前,他就站在城门,仰头呆看着那三丈余高的城墙许久。 燕横垂下头,看看自己的草鞋踏着的石板砌成的街道。世上竟有这么漂亮的道路,他可是想也没有想过。 “走吧!发什么呆?“ 荆裂在他前头数步处,回首向他催促。 进了这城街,当然不能像在野外般大剌剌地带刀而行。荆裂干脆就把平日挡雨用的大斗篷披上,从头直盖到腿膝,腰上挂着的刀子都遮掩了。背后那柄长倭刀则用布包裹着。船桨倒是不碍眼,就充作挑行囊用的担子,搁在肩头上。 燕横背上和腰后的“雌雄龙虎剑“,比荆裂的兵刃还要显眼,当然也得用布包裹。他头上戴着竹笠,生怕在街上碰巧遇上武当派的人,会给认出来。 “紧跟着来啊。这街上人多,失散了我可找不到你。“荆裂说着就回身大步走。 燕横急忙跟上去,眼睛忍耐着不再注视街旁的店铺。 他瞧瞧前面荆裂的背影。荆裂的步履开阔自然,脚下生风,那姿态就如走在自家的厅堂里。 ——荆大哥毕竟是在外头见过世面的男人,果然是不一样… 燕横一脸羡慕。 “荆大哥…你之前来过成都吗?我看你好像很熟…“ 荆裂耸耸肩:“没有。反正都是大城镇,每一个都差不多。“ “是吗?…“ 正走着,两人看见前面路上一面临街的墙壁跟前,围拢着二三十人,不知在观看墙上的什么。 荆裂好奇地上前挤进去看,燕横也紧随着。那人群被荆裂壮硕的肩头一下子就排开了。 抬头看看墙壁上,贴着一张写满大字的纸,似是公告之类的文帖。看那纸和墨的颜色都不新,大概已经贴了三四天。 燕横仔细看看上面写什么。青城派当然不会让弟子变成文盲,一向有僱用老师上山教弟子读书写字。但毕竟平日大部分的时间心力都花在练剑上,燕横懂的字不算很多。 这公告上有三个字,燕横却必然认得。 “青城派“。 “是他们。“荆裂盯着这没有下款的告示,笑得像头野兽。“武当派。他们果然在这儿。“ 燕横紧紧捏着拳头,愤怒的眼睛瞪着这幅他没有完全看懂的公告。他当然知道上面写什么。也知道是谁会这么赶忙把这消息公告世人。 ——既然要号称“天下无敌“,他们当然渴望向天下宣示。 一想到仇敌就跟自己身处在同一座城市里,燕横一阵热血沸腾。 ——会碰上他们吗? 一想到此,背项又一阵冷汗。他深知以现时自己的武功,难敌武当派这些精锐弟子,心头感受甚是复杂。 “走。“荆裂拉着燕横挤出人堆。 “荆大哥…“燕横不自觉把竹笠拉低遮掩面容。“我们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早说过嘛:活着是第一件要紧的事情。“ 荆裂往街道两头瞧瞧那些密布的招牌。 “进城来,当然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餐风露宿了这几天,骨头都发麻了。“ 两人又走了一段,荆裂在一家客栈的招牌底下停下步来。他抬头打量这家两层高“祥云客栈“的门面,看来觉得不错,也就跨进了门槛。 “荆大哥…我们…“燕横急忙唿叫。 荆裂没理会他,径自进入楼下的饭馆,到了柜檯跟前,台后那中年的掌柜马上堆起笑脸迎接他。 “要个上房。“荆裂没等掌柜开口就先说。“我跟这个兄弟。“ “欢迎!欢迎!“掌柜的笑容不变,一双细眼却敏锐地打量着柜檯前这两个客人。眼见二人行李不多,衣饰打扮又像卖艺行脚多于商贩,他语气犹疑地说:“有的有的…我家客栈好相宜,这上房的房钱,一天才八十钱…客官要是方便的话,可以寄存一点…“ 荆裂整一整身上的斗篷,有意无意间掀起了下摆,露出腰带上那雁翎单刀的柄头。 掌柜眼睛瞪大。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荆裂倾侧耳朵。“我听不大清楚。“ “大爷!“掌柜的笑容比之前更夸张。“我刚才是问大爷…您贵姓…“ 荆裂故意不答他,却作出不耐烦的模样,手指搔着耳朵。 掌柜急忙改口:“房间早就备好,请!“他唿唤店小二来,带荆裂和燕横前往后面院子旁的房间。 燕横在走廊上凑近荆裂,悄声问:“荆大哥,我们没钱住这儿啊…你不是要…“ “进城之前我不是说好了吗?“荆裂皱眉。“在城里,一切话由我来说。你半句也别开口。我说过,有办法。“ 燕横纳闷,却也不再说什么。 进了房间,荆裂掏出身上那二十几个铜钱,全都塞到领路的店小二手里。店小二得这么多打赏,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睛。 燕横看着他们仅余的财产,消失在店小二的口袋里,焦急地瞧着荆裂。 荆裂拉着正要离开的店小二,问了一句: “你们这城里,最大最威风的赌坊是哪一家?“ 叶辰渊把笔放下,略看了信笺一遍,便将之折好放进纸封,再拿起桌子旁的红烛,以滴蜡封口。最后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太极两仪铜印,压在那蜡封之上。 侯英志一直半跪在叶辰渊的椅子旁,瞧向地上不发一言。他早就弃去那身又脏又破的青城派道袍,换上一套干净衣裳。 “英志。“叶辰渊用两指夹着信递过去。侯英志双手恭敬接过。 “我们这趟远征,你没资格随行。如今给你这封信,还有一些路费,你今天就回武当山。这信你交给姚掌门或是师星昊就可以。里面我已经叙明,收了你这个弟子。上了山之后,你学得了多少,那就看你自己。“ 侯英志谨慎地把信收入衣衫里。“副掌门厚恩,弟子没齿难忘。“ 叶辰渊又招招手。房间里一个弟子上前。叶辰渊把那弟子腰间的武当长剑解了下来,交到侯英志手上。 “这个给你路上傍身。以你的武功,原来没有佩剑的资格,我这是格外恩准,上了山后记得交还给师长。“ 侯英志第一次把武当剑握到手。那触感带来一股奇异的兴奋。 ——这剑,就是通往“最强“之道的钥匙。 叶辰渊的大手掌,又一把握着侯英志的手。 “你虽然连一招武当技艺也还没学过,已经算是武当弟子。“叶辰渊那双带着两行刺青的冷傲眼睛,直视侯英志。“在路上不管遇上什么,别丢了门派的名声。武当的荣誉,必要时要以血来捍卫。“ 叶辰渊站起来,抚一抚侯英志的头髮,又说:“现在就走。“ 侯英志下跪,朝叶辰渊重重叩了个点地的响头,也就无言步出房间。 叶辰渊没目送他,自顾负手背后,走到房间的窗户前。 这个三楼的房间,能够俯瞰成都东部整片的街道房屋。下方通衢大道上车马熙攘,正是午间最繁忙的时候。 武当这支四川远征军,五天前就到达了成都,但并未马上出发前赴峨嵋山,而是包下了这“凤来大客栈“的三楼整层,几天以来都待在房间里头没有行动。 他们在等待。 “峨嵋还没有回复?“叶辰渊问身后的弟子。 “还没有。“那“兵鸦道“的黑衣弟子回答。 “我的信确实已经送上去吗?“ “两天前是弟子亲自陪同那信差上山。而且亲眼看见他进了山门。“ 叶辰渊点点头。 四天前,他们僱人在城里三、四处,贴上青城派被消灭的告示,此事早已传遍成都。峨嵋山上的人此刻亦必已知晓。再加上叶辰渊的挑战状,峨嵋派现在很清楚,他们眼前有什么选择。 归顺,或是灭亡。 就多给他们一些时间考虑吧。 ——还是,峨嵋山上会有另一个何自圣? 一想及此,叶辰渊就手心冒汗发痒,很想把“坎离水火剑“握上手… “副掌门。“门外一声轻唤。 看门的弟子一听就知道是师兄江云澜。但他还是等待叶辰渊首肯才开门,可见武当派纪律之森严。 满脸旧伤疤的江云澜刚出门回来。他没有佩带那长剑和铁爪,身上穿的也是寻常人家的衣履。 “他来了。“ 江云澜说着,就带引一个中年男人进内。 那男人身材高瘦,长相有点古怪,一双乌黑大眼又明又亮,生着一对圆圆的兜风耳,给人非常敏锐的感觉。他进入房间的脚步轻盈无声。 男子朝叶辰渊半跪下来。 “『首蛇道』弟子邹泰,拜见叶副掌门。“ 叶辰渊示意他起来:“要你快马赶来,辛苦了。若非此事重大,我也不动用你们。这成都一带,你熟吗?“ 邹泰点点头:“住过一年半。“ “你这趟同来的『首蛇道』弟子有多少人?“ “还有两个同门。“ 叶辰渊瞧瞧江云澜,又瞧向安放在房间里,盛着锡昭屏骨灰的那个坛子。 “这一次必定得把那傢伙揪出来。“江云澜冷冷说。“用他的头,祭锡师弟跟其他四个同门。“ 邹泰的大眼睛闪动。 “请放心,另两个同门弟子已经开始在找了。“邹泰微笑。“弟子以『首蛇道』的荣誉保证:除非那人没有跟着来成都,否则在副掌门登峨嵋之前,必定找到他。“ 整个成都的本地男人都知道:城里最大最威风的赌坊,自然就是位于刀子巷的“满通号“。 官府禁赌,赌坊这等生意当然不能就开在大街上。巷子虽小,赌坊气派却不小。高大的两层楼房,门前蹲着一双几及人头高的石雕貔貅兽。还没进门,已经听闻内里人声鼎沸。 燕横听都没听过“赌坊“这两字,更不知是怎样的地方。他跟随荆裂一踏进“满通号“,但觉一阵混杂着汗臭的热气扑脸而来。其中有他很熟悉的那种人体因为紧张而散发的气味,一时唤起了平日跟同门比剑练习的记忆。 “满通号“光是地下一层就气派不凡,大大小小的赌桌共二十来张,挤满了两三百人。楼上还有只招待豪赌客的厢房,每手押注都在百两银子以上。 荆裂进了“满通号“,倒有如进了家门。听见那些红光满脸的赌徒豪迈的叱喝声,他感到自己身体的血液也都活跃起来了。他还是披着斗篷,只把头上斗笠拉了下来。 荆裂看见燕横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微笑问:“你觉得这地方很可怕?“ 燕横左右看看。一双双贪狠的眼睛。桌子上的金钱迅速移换。如浪潮般骤然爆发的哄叫。 他点点头。 “其实我们练武的人,跟他们没有很大分别。他们赌的是银两…“荆裂说着,拳头轻轻擂在心胸。“我们赌的,是这身体和性命。“ 荆裂和燕横这两个“客人“衣装奇特,燕横身上更挂着长形物事,早就吸引了赌坊看门的注意,几个负责看守的打手,已经悄悄包拢过来,防范他们有何异动。 两人拥有武者的敏锐感觉,哪会不察知被包围?荆裂却不以为意。 两人挤到一张骰宝桌子跟前。四周的客人沉迷赌局,自然没有留意他们。那主理桌子的荷官,一边唿喝着催叫客人下注,一边在註视这两个怪人。 荆裂伸手进斗篷底下,解了腰间的绳子,把雁翎腰刀连着刀鞘拿出来,重重搁在赌桌上。 “这一局,我押围一。“荆裂把腰刀缓缓推向桌子上,那画着三个一点骰子的图案上面。“杀!“ 桌子四周登时静了下来。燕横听见自己喉结吞嚥的声音。 那四名打手排开赌客,走到荆裂身旁。其中一人伸手,一把压住赌桌上的腰刀。 “兄弟。“另一个打手说。“听你口音是外地来的,大概不知道这『满通号』是谁开的。你们收起这东西,就这样出去,不要回来。我们就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这事儿。“ 荆裂咧起嘴巴,笑得好像真的押中了一样——不管对方是何等人物,只要是冲突对峙,他总是感到莫名兴奋。 “找一个能作主的人来说话吧。“他作状打个呵欠。“我今天有点累,不想说太多废话。“ 那些打手仔细瞧瞧荆裂的样子。那头巾之下露出一串串古怪的辫子,发式不文不武,似是外族人。 歷来进“满通号“闹事的人,荆裂绝不是身材最高大的一个。赌桌上那柄腰刀的式样也平凡得很,不是什么宝刀。但赌坊的打手,毕竟在江湖打滚,天天在赌坊里见到的男人成百上千。他们直接感受到这个怪人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 整个赌厅此刻都已静下来。全部人都在註视这张骰宝桌子跟前的事情。 一个满脸髭鬚的胖壮汉子,这时带着三名手下,从二楼的阶梯步下来。一听见楼下大厅静了,他不必通传就知道出了事。 胖汉的肤色黝黑,髮髻带点微鬈,一看就知有异族的血统。这在四川并不少见。 三个手下为他开路。胖汉站到荆裂跟前,仔细打量着他。对年轻的燕横则只略瞧了几眼,未多理会。 “我是这儿的总管,沙南通。“胖汉抚抚下巴的大堆鬍子。“兄弟,这儿是做生意的地方。你看见我们的客人们都停了手吗?你知道只是少开了这一两局,我们『满通号』损失了多少吗?“ 荆裂好像完全听不见沙南通的话,仍然微笑问:“我押这口刀子,要是中了,你们赔多少银子?“ “就算你是外地人,来到四川,大概也听过岷江帮吧?“沙南通说到“岷江帮“名号时,三个字的发音格外响亮。“你要是听说过,又知道这『满通号』就是岷江帮开的话,你应该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 “好,原来你这儿只许赌银两,不许赌东西。“荆裂指一指桌上腰刀。“赌坊总可以藉钱吧?我跟这位小兄弟欠了点路费,要跟你们藉。这刀子就是抵押品。“ “岷江帮确是有借贷的生意。可是兄弟你这种借法,我们不受理。“沙南通向大门一招手。“请便。“ “刀子抵押不行?那好,我押另一样东西。“荆裂略凑近沙南通,压低声音说:“我就押三个字:青城派。“ 他向燕横一扬手:“我这位燕兄弟,乃是青城派『道传弟子』。由他开口问贵帮借点路费,行吧?“ 燕横愕然。荆裂说话声音不高,可这赌桌前十几人全听见了,都把目光投向燕横。突然成了众人焦点,燕横一脸是汗。 脸上流汗比燕横更多的是沙南通。他那张黑脸一下子缺了血色,讶异地瞧着这个不起眼的少年。 青城派。“巴蜀无双“。 沙南通再看看荆裂。青城派的剑侠怎会跟这种奇怪的野汉厮混在一块儿?他半信半疑。但一想到万一弄错了,侮辱青城剑士的后果可是十个沙南通也担待不起,所以半句疑心的话也不敢说出口。 “原来是…燕少侠。“沙南通拱手作揖,手下们也都跟随。未弄清事实之前,沙南通不敢把“青城派“三字挂在口边,只是含煳地说:“有失远迎!路费的事情,自然包在沙某身上…这位…“他瞧着荆裂。 “我姓荆。“ “这位荆大爷…刚才得罪了!这儿人杂不好说话,不如恭请两位到敝帮总号,让敝帮摆桌宴席,为燕少侠与荆大爷两位接风,不知意下如何?“ 本来按住桌上腰刀的那个打手,已经把刀子捧在双手,恭敬地递给荆裂。 荆裂接过刀子佩回腰间。“也好,肚子正饿着。“ “来人!马上备轿!“沙南通唿喊。 同时赌坊的打手荷官们向客人唿叫:“没事了!是客人而已!继续赌!“ 瞧着手下簇拥着荆、燕二人出门,沙南通趁这当儿向手下吩咐:“对了…张三平不是刚从灌县那边办事回来了成都吗?快叫他来见我,我有事要问…还有,那轿子,要尽量慢走。最好在他们到总号之前,让我先弄清楚这事情。“ 在“满通号“门外,两顶轿子已在等待。 燕横一生也没乘过车马轿子,看见荆裂取下腰刀跨进轿里,这才懂得依样画葫芦,把背上用布包藏着的“龙棘“取下来,也登上了轿子。 岷江帮几个帮众在大街上为两顶轿子开路。行列依照沙南通的吩咐走得很慢,荆裂当然猜到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也不说破,闲适地坐在轿里,观看窗外成都闹市的街景。 沙南通步行跟随在最后,眼睛不住焦急地左顾右盼,看看那个部下张三平来了没有。 沙南通走着时,心里许多念头不断在转: ——青城派被武当消灭一事,虽然全个成都也知道,但到底未确定是不是真事;假如青城派还在,待慢了他们的入室弟子,可是不得了的过错… ——但这个姓燕的小子这么年轻,真的是青城派“道传弟子“吗?…会不会是藉着青城覆灭这个消息混饭吃的骗子?…就算是真的青城??剑士,这么无缘无故来成都闹事,也着实奇怪… 沙南通心里只盼张三平快点出现,他应该听过灌县和青城山那头最近的江湖消息,也许能够搞清楚,为什么会有个青城剑侠跑到成都来,还要直接挑上岷江帮… “停下!“ 走了一段路,荆裂忽然唿喝。 轿夫马上停住了脚步。开路的帮众也都不解地回头。 荆裂把轿子窗户的竹帘拨高一点儿,往左面那长街远处眺望。 目光注视熙来攘往的人群里两条身影。 ——没看错。 荆裂提着雁翎刀踏出轿子,站在大街中心,刀鞘搁在肩头,远远瞧着那两人。 那两人也马上察觉了,同时止步,隔着人丛遥视荆裂。 两人一男一女,都是一身风尘僕僕的远行装束。 男人是个三十来岁汉子,那高大硕壮的身材很是显眼,两肩却斜斜沉下来,一双??猿臂垂下交叠在下腹前。他瞎了一只左眼,把头上的淡花布巾拉低一边遮盖那孔洞,神貌很是强悍。 他旁边的妇人髮髻衣饰都很寻常,站姿却比街上许多男子都要刚挺,长得圆脸厚唇,加上深色的肌肤,虽不清秀,却另有一种健康的吸引力。看她神态似是那独目男人的妻子。 这两人混在繁忙大街的人群之中,外表说特别又不算很特别。最显眼之处是两人身后,都背着一根套住布囊的长条物事。男的那一根长有八尺余,比他身材还要高;女子背的则略短略细,但也相当于她的高度。 荆裂能在人群里发现这两人,不单是因为他们背后的“东西“,而是因为他们行走的步姿:那如鱼过水般的动作,每一步都比旁人稍稍轻捷省力。这种微细的差异,普通人的眼睛无法察辨;但是高强的武者,不管在多繁忙的街道里,只要看见一眼就能互相辨认。 两人这时也已判断出,荆裂跟自己是同类。 “荆大爷…“沙南通赶上来问:“什么事情?“他也循着荆裂的视线瞧过去,但看不出人丛里是谁格外吸引了荆裂的注视。 荆裂远远朝那两人咧齿微笑。他盯着那个男的,头略向旁侧了一侧。 ——示意“我们找个地方“。 独目男人微微点头。 荆裂拍拍燕横的轿子:“我有事情。你先去吃饭拿钱。我来找你。“说完不待燕横答应,就走进那条街。燕横开口慾问,却已来不及了,心中满腹疑团。 “荆大爷!“沙南通高唿:“我们的总号在老虎巷那头,从这里走——“ 荆裂不耐烦地扬扬手,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岷江帮全个成都的人都知道吧?我问问人不就行了?“说着继续走进那长街。 荆裂跟那对男女在人丛中隐没。沙南通没办法,只好吩咐轿子继续往总号前进。 又走了一段路,一个青年气喘吁吁地从横街出现,赶上轿子的队伍来。沙南通早就看见,上前一把抓住他。 “三平,你待在灌县那边的日子多,我有事情问你。“沙南通搭着张三平的肩膊,尽量压低声音。他一边继续跟着轿子,一边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青城派有个剑侠,是姓燕的?“ 张三平本来还在透着大气,一听这话脸容一紧,唿吸也停顿了一会儿。 “总管,你是说…姓燕的?…没有听错?“ “只听过一次,但是应该没有弄错,不是姓燕就是姓严,顶多是姓殷…怎么了,你的脸色…“ “就是七、八天之前的事情,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说的…“张三平低声说:“灌县那个庄老爷子,你知道吧?他跟人家在『五里望亭』打群架…详细的我不知道,只听人家说,那场架里,有个青城派的剑侠下了山来调停,只用了一剑,就让亭子内外所有人都住手了。那位剑侠就是姓燕的…跟他对上的人,竟然死不了,算是十八代祖上积的福。总管你道这人是谁?“ “别打哑谜,快说!“ “不就是那个『鬼刀三十』!“ “鬼刀陈?“沙南通瞪得眼珠子像要跌下来。“那个鬼刀陈?就只一剑?“ 张三平勐地点头。“听说那位剑侠还是个没长鬍子的少年…总管,你问这个干嘛?…“ 沙南通却已没再搭理他,眼睛只管瞪着燕横的轿子。 燕横坐在轿里,感到不大舒服。他自小到大只用腿走路,这轿子把他左摇右晃,自己却又控制不了,很不习惯,平生第一次觉得坐着比走路还要难受,轿子窗外的街景他更无心观赏。 因此他看不见:手上提着布包长剑的侯英志,就在同一条街上,牵着马儿从轿旁经过,走往南城门的方向。 这两个曾经是最好朋友的少年,以相隔不足一步的距离,就此擦身而过。 他们的手上,同时各自紧紧握着用布帛包裹、刚刚得来不久的佩剑。 他们此后越走越远。 第15章 武道狂之诗第四章峨嵋枪棒 二十余年前,武当前任掌门公孙清(铁青子)着手改革武当派,先是改变武学风格和路向,继而又更张门派的组织架构,将高级的精锐弟子划分为三大部,各予司职功能。 其一为“兵鸦道“,现由副掌门叶辰渊执掌,乃是负责南征北伐、称雄武林的武斗部队;其二“镇龟道“,由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主持,主责镇守保卫武当山及调练弟子;其三“首蛇道“则最为神秘,直接受命于掌门,并外派弟子长期潜伏驻守各省,专长于情报刺探,更负责侦查各地门派的武功实力,为保持身份秘密,等闲不会动用。 邹泰就是武当“首蛇道“派到四川一省的头号弟子,本来因事去了顺庆府,刚刚才快马兼程赶来。 叶辰渊的远征军,在成都待了几天,迟迟不南下峨嵋山,一则是看看峨嵋派对挑战书有何回应;更重要的却是等邹泰回来接受一个任务。 ——当然就是为了那个“武当猎人“。 邹泰走在盐市口的街上,状甚悠闲,其实他那大耳朵和大眼睛一刻不停,在留意街上有何异样的人物。邹泰本身精通武当着名的“梯云纵“轻功,但既然知道要找的人是高手,为免被对方察知,他把功力完全隐去,步履如常人一般。 ——装扮成凡人,是“首蛇道“弟子的必修课。 邹泰走进街旁一个茶馆。约定的一名“首蛇道“同门陈潼,早就在内等待。 “有了吗?“邹泰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后,见店小二走远了才问。 “八、九成是了。“陈潼用极小的声音说。“昨天在东大街的『悦庆客栈』,有个奇怪的女人向店掌柜打听,问武当派是不是在成都;今早又有人在槐树街看见她,拿着一幅男人的画像四处问人。“ 偌大一个成都,当然不能只靠几个“首蛇道“同门用脚走四处碰运气。邹泰这些年来,已在四川几个主要大城里建立了江湖关系,有需要时只要花些银两,一层一层地向下使唤,就能够动用几百人作他们的耳目。 “她现在呢?“邹泰问。 “周松嘉已经在跟着她。“周松嘉就是第三个“首蛇道“同门。“看那女人衣服打扮,不是中土人。“ “这个倒是奇怪…“邹泰皱眉。“要是被我们灭门的残余弟子,那倒还说得通。她却是外族人…“ “可是…“陈潼说:“这女人背后大剌剌地背着一把又长又大的刀子。你有听说,锡师兄的头颅是被哪类兵器砍下来的吧?“ 邹泰的大眼睛收紧了。 “你刚才说,她拿着一幅画像在打听。画里画的是什么人?“ “听说是个古怪男人。一头长发又乱又脏,像个乞丐。肩头有刺青。“ 邹泰沉默了一会儿,把茶喝光,马上起立。 “带我去。由我代替小周,亲自跟踪她。这女人就算不是『猎人』,十成也跟『猎人』有干系。“ 邹泰步出茶馆后又说:“待会儿我接手跟踪,你就代我去客栈报告副掌门。告诉他:准备好,随时等我的消息就出手。“ 到得一条冷清的后巷,荆裂停下步来。 巷道一边挂满湿淋淋的衣物。一名老妇正蹲在一户的后门前洗衣。 “婆婆,借你地方一用。“荆裂微笑走近。“请回去。“ 老妇还未知道什么事情。荆裂掀去身上斗篷,下面的兽皮背心,露出两边刺花的硕大肩头,还有腰间双刀。老妇一见他这凶悍的形貌和兵刃,惶然走入后门,把木门紧紧闭上。 同时,那对男女已经在荆裂后面的丈许以外出现。他们同时解下背后的长物。 “未请教?“独眼男人盯着荆裂,以沙哑的声线问。 荆裂却不肯说。右手已然抽出左腰的雁翎单刀。 独眼男人扬扬手,示意妇人退后。妇人依顺地退了几步,以充满信心的眼神瞧着男人的背影。 独眼男人把手上长物的布囊褪去。那是一条八尺来长的白蜡大桿,桿身酒杯口粗细,略呈不规则的弯曲,一看即知是甚沉重之物。 他迈步立个大马,左前右后,持桿抖了一抖,那大桿甚具弹性,像是活物一般跳动,桿头来回抖弹间,已经隐隐发出风声,可见男人的劲力完全贯注。 荆裂忍不住展颜大笑。 “你笑什么?“男人独眼射出凶光。 荆裂却不解释。他最喜欢愤怒的对手。 他笑,因为过去跟长兵器对战的经验也不少,但像这么又长又沉重又带弹性的桿棒,可是第一次遇上。 ——那是有如孩子得到新玩具的笑容。 荆裂虽然兴奋,不等于掉以轻心。武斗于他有如游戏——但这是一个要很认真玩的游戏。 他左手接着也把右腰上那柄得自南方遥远岛国的鸟首短刀拔出来。过去的战斗经验教会荆裂:欲以短兵刃破长兵,双刀远胜于单刀。 “你不说名字也不打紧。“独眼男人把大桿略向下垂,桿头指向荆裂脚前的土地。这是用长兵棍棒交手前的礼节。“我乃峨嵋派,孙千斤。“ 荆裂微微颔首,似在示意,却突然就拔步上前,出其不意欲沖近距离。 凡用长兵枪棒,远距离是最大优势,孙千斤哪会这么轻易放过,大桿不提反坠,点打在地面上,桿子藉这击地反弹而起,撩向荆裂的下盘! 荆裂没想到这沉重大桿,运用反弹之力竟是如此迅疾,这一偷步无功而还,反而要缩腿后退闪避。 孙千斤藉这反弹扬起之力,双手再勐抖,那桿身如蛟龙翻腾,桿头不规则地乱挥,连环点打荆裂全身上下多处! 孙千斤这手大桿,正是峨嵋派独门武学“大手臂“,其奥妙就在这一根充满弹性又沉重的白蜡桿:这大桿一挥舞起来,桿身就像自有生命地乱抖乱弹,若是寻常人握桿,自然就想用臂力克服控制它,要与大桿的弹力抗衡,自己先消耗了许多力量,哪里还有余力点打攻击?但落在桿棒的行家手上,不单不与之对抗,更充分运用桿身来回抖弹的作用,顺势再加上自身的臂劲,每一招都具有开碑裂石的威力,那不规则的乱抖,更令敌人难测难防。 荆裂看着眼前乱舞的桿影,加上在这窄巷闪躲的空间有限,只能往后退却。那白蜡桿身甚强韧,斧头也难砍入,欲用单刀断桿,更是想都别想。 ——真棘手… 荆裂心中暗骂。因为去赌坊时怕太碍眼,他出门没带船桨或长倭刀,否则有其中一柄在手,长度和重量上较好应付。 荆裂唯一取胜之法,是要拼杀进入近距离。但孙千斤这手娴熟的“大手臂“,加上身在最适合长枪运用的巷道地形,左右两旁可走的空隙都太少,荆裂根本无闪进的机会。 只有硬碰。 在那迅速来回抖弹的桿影之间,荆裂以他过人的眼力反应,砍入一记雁翎刀。 刀身与桿身相碰,荆裂感到对方长桿那股浑厚的弹力,一直震盪至握刀的手腕。若不是雁翎刀的刀嵴厚重,这一弹劲恐怕已令刀身折断。 雁翎刀因这硬碰,被长桿反弹开去,但桿身的余力未消,仍然继续点向荆裂头脸。 荆裂早已预料这单刀不能完全挡住大桿,左手的鸟首短刀也接连挥刀,格住那大桿的前段。 连环两刀,难得挡的那勐龙似的大桿慢下来了,荆裂哪会放过这机会?双足急密大步抢前,双刀抵压着大桿,不让它再挥起。 ——荆裂这抢攻硬拼的双刀术,乃是跟暹罗大城国的王室战士习得。 荆裂眼睛已瞄准了孙千斤握桿的前锋左手,下一瞬间雁翎刀就要斩在那手腕上。 但名满天下的峨嵋枪棒,不是如此容易就破得了。 孙千斤重心移到后足,收成一个吊步,握桿尾的右手一个反举,大桿马上向下划个半月,迅速脱离荆裂的双刀压制,还连消带打,扫击他的右膝。 眼见荆裂身体已经靠墙,这一横??扫无处可逃。荆裂却平空跃起,足底仅仅闪开那扫过的大桿。 可这一跃也是技穷。荆裂再着地那最脆弱的瞬间,大桿将会等待着他。 ——然而荆裂没有着地。 他跃起空中后,左足踩上左面墙壁,往横一蹬,又飞往巷道右边的墙壁,右脚踩上比刚才更高点,又是一记勐蹬,如此两次走壁借力,身体就跳上了左边那排房屋的屋顶! 荆裂当然不是逃走。他在屋瓦上奔跑,自高处再次朝孙千斤抢近来。 孙千斤一直借助这窄巷地势之利,一时竟忘了上头还有这一大片空间。 ——这傢伙很会临机应变! 孙千斤虽讶异却不乱。最重要是保持远距离的优势。他双足急忙后退,同时大桿撩向左上方屋檐,运劲抖起桿花。无数碎破瓦片激飞,阻止荆裂沿屋顶前进! 尘石纷扬,有如捲起一股沙暴的浪潮。 荆裂却只用双刀护着脸面,不理破瓦飞打在他身上,全速奔跑。 一个前冲,一个后退,当然孙千斤还是比较慢。荆裂已抢到大桿中央的距离。他自那股尘暴中一跃而出,左手刀乘身体下堕之势,斩向孙千斤前锋手臂! 孙千斤左手及时一缩,鸟首短刀砍在白蜡桿子上。 孙千斤再次发力抖桿,欲把荆裂连人带刀弹开。但是这大桿的功夫,抖劲越近桿头越是威勐;到了中段已失其半;现在的接触点接近握桿的尾段,劲力所余无几,荆裂右手刀也抵了上去,双刀硬压着桿身,大桿有如被踩着尾巴的龙蛇,动弹不得。 荆裂左手刀刃沿着桿身滑前,削向孙千斤手指。孙千斤左手只好再后缩。他握桿的双手已近得只有两个拳头距离,再也难以发力挥起。 败势已成。荆裂抢到了刀锋及身的距离。 孙千斤唯一活路是弃桿向后逃。 但峨嵋弟子,枪在人在。 他闭目。 荆裂的雁翎刀,挟带如浪涛的气势斩出。 这一剎那,一点银光自孙千斤右肩上方闪出,直射荆裂面门。 荆裂被逼把斩到一半的雁翎刀往旁一引,格住那刺来的缨枪尖。 是在孙千斤身后那妇人。她没来得及褪去缨枪的布囊,直接就隔着布持枪,那锐利的枪头穿破布囊刺出去。 缨枪一被挡格马上缩回,復又自孙千斤腋下空位刺出,荆裂再次挥刀挡下。 那妇人咬着嘴唇,手上枪桿闪电吞吐,一记接一记地经过孙千斤身体旁的空隙刺击,誓要把荆裂逼得离开孙千斤。她行此险招,实是为救夫君心切。 “够了!“ 一声雄浑无比的唿喝,自妇人后面的巷尾传来。 但那妇人怕荆裂危害孙千斤,手中枪还是不停。 荆裂却微微一笑,收刀退后了数步。妇人这才收枪。 本来距离再拉远了,孙千斤又可振起大桿再战。但刚才他明明靠妻子出手搭救,才免却捱刀,此刻还哪有面目再来比斗?平生所学被破,他脸色一阵青白,那只独眼没有瞧向荆裂。 后面发话那人出现了。是个非常矮小的男人,头上戴了一顶垂着薄纱的竹笠,整个头脸都掩盖着。只有露出衣袖的双手骨节突露,筋脉尽现,显示其年纪已然不小,但其身体之壮厚,并不在荆裂之下。 老者手上也是提着装在布囊内的长兵器,但比孙千斤那大桿还要长,接近一丈,几乎相当于他身高的两倍。 老者身后则跟随着一名年轻人,脸白唇红,看来二十出头,虽然也是一身劲装,但样子却带点文静气质,好像学院里的书生偶然穿错了衣服。他背后的布囊最短,只得三尺来长,不知是何兵刃。 那矮老者取下竹笠,露出花斑的头髮和长须,方形脸神情刚勐。 “难道你们一交手还看不出来?这位老弟不是武当派的。“老者以长物作行杖上前,瞧着孙千斤。“还有他砍你那几刀,其实都留了劲力,根本不会砍到你身上。“他眼睛转而瞧向荆裂。 荆裂把双刀收回鞘内。他前臂好几处被刚才飞射的碎瓦割破流血,但似浑然未觉,只是向老者拱拳。 “晚辈荆裂。福建泉州,南海虎尊派。“ 孙千斤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不早说啊…我还以为你是武当…“ “早说…“荆裂再次露出那种笑容。“这场比试就打不成了。“ 每一场比斗都是一次成长的契机。除非绝无生还把握,否则身为武道狂热者,永不拒绝。 “走吧。“矮老者戴上竹笠。“老弟,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如何?“ 老者如此直接,荆裂有些意外。 “不用大惊小怪吧?“矮老者把长物斜搁在肩头。“你远从福建而来,为的是什么,我猜不出?“ 他掀起竹笠的薄纱,精光四射的双眼直视荆裂。 “只要是武当派的敌人,就是我峨嵋孙无月的朋友。“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九 枪被誉为“兵中之王“,尤其在冷兵器时代的战阵中,发挥出强大威力。军事上许多其他兵器的技法,包括刀剑短兵,往往都是以持长枪的对手作为假想敌,可知其地位。 枪棒长兵之术,最初主要都是在军旅中发展出来,其后才流出而渐渐演变成民间武术。例如峨嵋派枪法,最初由峨嵋山的僧侣和道人习练传承,据考究他们当中就有战败后遁入空门或道门避祸的军人。 长枪之最大强处,当然是其优胜的攻击距离。用短兵的敌人欲伤己方,先要闯过枪头的攻击范围,相反己方就可以安全地远距攻击对手,以逸待劳。 长距离攻击,除了比较安全之外,还有是击刺范围远为广大。如附图所示,比较使用短兵,长枪手只要很小的变招角度,枪头就能轻松覆盖对方全身上下。攻击范围越广,敌人当然越难防范。 长兵第三个优点,是因为体积较大,兵器的分量相对亦较沉重,以双臂运用,一刺一拨,其产生的力量通常比刀剑巨大,敌人要挡住攻击也非轻易,更遑论架开枪身抢入中路。 当然,有利亦必有弊,长枪手如果给敌人杀入近距离,对方刀剑势勐而灵活,枪棒长而沉重,不宜短打,形势即马上逆转。故此枪棒行家,尤其用八尺以上大桿的,首要是用压制性的攻势,抗止敌人抢近。枪棒在面对其他兵刃时,可说是一种以攻为守的全攻型兵器。 〈插图〉 第16章 武道狂之诗第五章 童大小姐 燕横感到很是不安。在岷江帮借路费,本来就是荆裂的主意,他却半途不知去了哪儿。虽然上次“五里望亭“,燕横已经有跟江湖人物打交道的经验,但那次毕竟都有师尊的安排,又有张鹏在身边。现在只得自己一个,他担心待会儿进了岷江帮总号里,是否应付得来。 ——假如他们问起青城山的事情,要怎么回答? 燕横一想起师父何自圣跟师兄,不免又一阵悲伤,手掌不由紧紧握住“龙棘“。自从青城山事变以来,他马上又有荆裂作伴,直到此刻才真正第一次孤身一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被这些陌生的人包围,燕横格外感到强烈的孤寂。 轿子到得老虎巷,那座像会馆的岷江帮总号已在眼前。敞开的朱漆大门,左右挂着写了“江“字的大红灯笼,门匾上书“江河总号“四个大字,两旁墙壁上插满旌旗,旗上写的都是“一帆风顺“、“和气生财“等吉利字句。 岷江帮乃是四川成都府一带最大的帮会,主要生意是江上船运,包揽了当地官府五成以上的茶盐运送,财力颇巨,这座总号自然气派不凡。 燕横隔着轿门看过去,心里不禁想起灌县那个庄老爷子和麻八。 ——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吧? 燕横生在农家,当时虽然幼小,仍记得不时有从附近镇子来的结党流氓,到村子里索要食粮银钱,搞得鸡飞狗跳的情景,他打从心底就对这类江湖人没好感。 沙南通陪笑着迎接燕横下轿。听了张三平的情报,沙南通那敬畏之情更倍增。 燕横踏出轿子,舒了一口气。这一程他坐得很不习惯,感觉好像比平日早课练剑还要疲累。 却在这时,另有一大帮人,闹哄哄地从巷道另一头过来,大概三十几人,也是走往岷江帮总号的大门。 燕横好奇细看他们在闹什么。原来那人群中,一个年轻男子被绑住双手,给两名大汉左右挟持,连推带拉地硬是强迫着走向大门。 那男子比燕横也大不了几岁,已经哭得涕泪满脸,鼻子红通通的状甚可怜。他样貌颇是俊秀,脸皮白净,加上一身已因纠缠而破烂的锦衣,看来应是有点家世的富人子弟。 “不要…不要…“年轻男子不断哭着乞求,听得燕横皱眉。那群汉子却乐得大笑。 这些江湖帮会的是非,燕横不想多加理会。沙南通连声向燕横说着抱歉。 年轻男子看见那总号的大门,似乎知道自己一进去后,这生也不用出来,双腿发软跪倒了。那两个大汉托着他的腋窝把他提起来,继续拖向大门。 “哼,你这龟儿子欠的债,进去之后就一次还来!“其中一个大汉从腰间拔出短刀,架在青年颈上,同时狞笑着说。 燕横听见这话,加上刚刚才去过岷江帮旗下的“满通号“赌坊,他猜想是赌博的钱债纠纷。 另一名汉子则唿喊:“快叫大小姐出来!说我们抓到这龟儿子了!“两人依言奔入大门里。 “我不要…“那男子绝望地哀号。 燕横看着这情景,瞧见这许多人得意地围着个可怜的青年笑駡。他忽然联想起几天前的事情。 ——在“玄门舍“的教习场。武当派那些傢伙。锡昭屏那挑衅的笑容。何其相似。 ——还有之前那一天,“五里望亭“试剑之后。在路上,他向张师兄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我们帮这些人,算是做好事吗?… 看着青年被人多势众赶入绝路,燕横忽然觉得好像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一股血气升上胸口。 “你们。“燕横上前,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放了他吧。“ 他声音并不高,却令全场都静了下来。 尤其听在沙南通的耳里,像是被人重重擂了一拳。 “小子,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那群汉子其中一个先开口。他们虽见燕横跟着“满通号“的总管而来,但刚才没有留意他下轿,不知道他是沙南通带来的客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们岷江帮的事情,在这成都里头,除了蜀王府的人,谁都不敢理会。“ 另一个岷江帮的汉子打量燕横,看见他腰后和手上都带着碍眼的东西,忍不住也讥嘲说:“臭小子,嘴巴上也没长几条毛,别以为带着『傢伙』就可以乱管闲事!“这汉子又拔出藏在后腰的小刀,抵在那个青年的背嵴。“我就是在这里毙了他,官差也不会对我动一根手指头,你又奈我什么何?“作势就欲刺下去。 沙南通正想出言阻止,却也太迟。 那汉子手上的短刀,好像被什么神秘怪力吸走一般,唿地就回转着飞了出去,刚好就飞到总号大门的横匾上,钉在“江河总号“那个“江“和“河“字之间。 岷江帮众惊疑不定,一会儿后才发觉燕横手上用布包裹的长物,已经改成握持刀剑的状态,这才肯定刀子就是被他打飞的,其瞬发的动作,快得令人看不清。 燕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出了手。出手之前他根本连想也没有想。 帮众看见象徵岷江帮面子的总号牌匾竟被弄破了,一时怒不可遏,但又知道眼前这个小子绝对不简单,没有一人敢向他出手。有人把怒气转向被擒的那个青年,不知是谁就在人堆里伸出一脚,踹在青年的腰肋上,青年吃痛大叫。另一个汉子看见了也加一脚,狠狠踢了青年的屁股一记。 燕横看见这情形,厌恶地皱眉。 ——这些孬种,就只管欺负比自己弱的人。 燕横不知怎的,总把眼前这事,跟自己的遭遇联想起来。 ——反正都出手了,我就给你们来个彻底! “龙棘“再次扫出,这次打在押这青年那个大汉的手腕上,一击打得他骨痛欲裂,架在青年颈上的刀子应声坠地。 燕横同时趋前伸出左手,一把就抓着青年衣领,整个人给他轻易拉到自己身后。 “快走!“燕横左掌一记推送,青年半跌半走地到了十几尺外。 岷江帮众暴怒地一拥上前,欲再擒回青年,但燕横把“龙棘“横拦在身侧,止住他们。 “不要!你们不要…“沙南通看见这混乱情景,不断高唿劝架,但没有人在听。他知道那个正越跑越远的青年是谁,也知道帮众为何要抓他。 ——但不管放了谁,也万万比不上得罪眼前这个青城派剑侠来得严重! 帮众见燕横两次闪电出剑,知道不是自己应付得了,没有人敢尝试越过“龙棘“。 那个还被绑着双手的青年,已经从巷头的转弯处消失。帮众只能恨恨地看着。也有数人马上往巷尾那边跑,希望来得及绕路追上他。 “搞什么鬼?“ 一把娇稚的声音。从岷江帮总号的大门传出。 燕横瞧过去,看见一人带着刚才奔了进去那两个帮众步出。 那人个子略矮小,身高大概只及燕横的下巴,穿着一身雪白衣服,丝绸织满淡淡的暗云纹,质料十分名贵,但那劲装的剪裁样式,束腰绑腕,却似是戏臺上的武生服。衣袍下摆的左边,更用黄金和黑色丝线,绣了大大一头下山勐虎的图案,手工很是精细。足登一双羊皮革快靴,也是镶了银边花纹。 乌亮的长髮拢成一把长辫垂在脑后,额际围了一块蓝染的丝帕头巾,有几丝散乱的头髮垂了下来。年轻健康的脸略圆,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经过激烈的活动,两边脸颊红得通透;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一双幼细但清澈的眉毛英气地向上扬起,神貌竟和燕横有点相似;细小红润的嘴唇,露出少许洁白的兔子门牙。看来只有十四五岁年纪。 燕横看见,最初还以为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再看仔细一点,加上想起刚才听见那伙帮众说过什么“大小姐“,才恍悟是个女的。 这位看来一点也不大的“大小姐“,踏着气冲冲的步伐,走到那些帮众跟前。 “人呢?到了哪儿?“ 那堆帮众一见“大小姐“,马上高兴起来,胆子也变壮了,纷纷指着前面的燕横:“问他吧!“ 第17章 武道狂之诗第五章童大小姐(2) 这时另一人又匆匆自大门走出。是个僕役打扮的中年汉,手上谨慎地捧着一柄长剑。那剑的剑鞘织了银丝镶着白玉,柄首和剑锷护手都是包银镂刻,未出鞘已经耀眼非常。 “大小姐“瞪着一双杏眼,直视燕横。 “人是我放的。“燕横被这少女瞧得脸红,把视线移开了。“你们太欺负人了,我看不过眼。“ “大小姐“好像听见一句世上最荒谬的话,侧头皱眉,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燕横。她特别留意他手上的长佈包。 “大小姐,你看。“一名帮众指指那横匾上的刀子。 她看见了,又再瞪着燕横,同时戟指那牌匾。“你弄的?“ “我…没心的…“燕横搔搔头髮。 “大小姐,这位其实是…“沙南通上前劝说:“…青城派的…“ 众人听见一惊,不禁又仔细打量燕横一遍,将信将疑。这小子?青城派? 只有“大小姐“面不改容。“我管他什么人,我只知道我要抓的人给他放走了!“ 她瞧着燕横又说:“你知道你放走的那个傢伙是谁吗?你认识他?“ 燕横摇摇头。“不知道。不认识。我只知道你们要拉他进去。恐怕他不会有命出来。“ “你说的对!““大小姐“跺跺脚。“我就是要在关王爷的神坛前,把那傢伙的心肝都挖出来!“ 燕横想不到,这个比宋梨还要年轻的可爱姑娘,竟说出如此狠的话来,跟柔弱的宋梨半点不像,不禁皱眉。“为什么要杀他?“ “大小姐“不答他,却看着他手上的东西。“你…很会打?“ 燕横本来不好意思回答。但刚才沙南通已把他的师门名号说了出来。他可不能折了青城派的荣誉。 “算是会的。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大小姐“笑起来。那有点天真的笑容又令燕横一阵脸红。“你也不用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了。“ 她一说完就跳到那个僕人身旁,伸手把贵重的长剑“呛“地拔出鞘,再迈步踏前,一剑朝燕横的脸刺过去,同时吐气勐喊一声:“领教! “ 镶缀着七星点的青白剑锋,以相隔不足半分的距离,掠过燕横的左耳——燕横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把头往旁一侧闪过。 “大小姐“的马步一收復一展,腕臂翻转,长剑变招成向内横削。那动作姿势甚圆滑,的确在剑术上下过功夫。 这次燕横后退一小步,那剑尖又是仅仅在他鼻前的空气削过。 第一剑人们还以为是燕横猝不及防险险躲过,但看见他闪去这第二剑,岷江帮的人都看出了:这少年根本就把剑招看得清清楚楚,连剑尖攻击距离的极限都计算在内,只轻轻松松地用最细小的动作躲开。 沙南通阻止不来,只能焦急大唿:“燕少侠,请别伤她!“ 燕横如此闪躲,只是想这少女明白他们武功的差距,知难而退。但“大小姐“那咬着下唇的表情,显示极强的好胜心,宝剑一收,捺个剑花做假动作,然后贯以比之前更勐的劲力,斜刺燕横腰腹。 ——这女孩好不讲理! 燕横闪身又再避过这一刺。 “大小姐“这一刺留了余力,剑劲未尽即顺势一拖,反撩燕横胸口。 但这种级数的连环变招,在燕横眼中只是像小孩玩耍,他看也不用看就仰身躲过了。 “大小姐“收剑,恨恨的说:“什么青城派的狗屁武功,全部都是闪躲的招数吗?“ 燕横一听动了真火。 “大小姐“这一次长剑刺来,燕横不再闪避,以“龙棘“侧拍向长剑,当中贯了劲力。 剑身被击打之间,一股力量直传到“大小姐“的手腕,带来像被棍棒敲的痛楚。 “大小姐“咬牙忍痛,扭转手腕,想把“龙棘“撩开。 然而双方手劲差距太多,根本撩不开来,那长剑剑锋变成拖在“龙棘“上。这柄宝剑甚是锋锐,剑刃一下子就把包裹着“龙棘“的布帛割破,连同里面那个粗糙的木片剑鞘也都切开了。 这一拖割,“龙棘“前段的布包和剑鞘脱去,露出了金光灿然的半截剑锋。 岷江帮众人一见青城剑士手上兵刃离了鞘,甚是惶恐。 让对方剑锋露出,“大小姐“还以为自己讨了个彩,又再振起长剑朝燕横击刺。 ——这位岷江帮的“大小姐“,自从够力气拿起剑的年纪开始,至今已经跟过帮会内外几十个师父习武,每种技艺她都非要练得最少能跟师父平手不可,自信已集多家武功之大成,就不信打不赢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燕横仍为她刚才的话恼怒。“龙棘“的剑锋一现,他更忍不住要爆发这口闷气。 ——就让你看看青城的剑法! 他看着“大小姐“的剑刺来,横移闪过,窥准她剑势完全递出的剎那,一记青城派“风火剑“第八势“雷落山“,“龙棘“垂直噼在那长剑中央! 这柄七星长剑也算是难得的宝剑。但“龙棘“是青城三百年来镇派之宝,自非凡品,加上燕横精纯的剑劲,砍噼的角度又准确,长剑刃身抵受不住,清脆断裂。 那半截断刃因这噼击迴旋向天飞起七八尺,復又落下,剑尖斜斜刺进土中。 “大小姐“愕然看着手中的断剑。这柄七星宝剑,乃是十二岁生辰她爹送的礼物,此刻就这样断了,她双眼泛出泪光,脸庞因愤怒变得更红了。 燕横是练剑的,自也爱剑。他见这柄好剑给自己毁了,也觉可惜;又看见“大小姐“这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有点后悔自己这一手太过粗暴。 但是燕横这六七年来练的青城剑,就是如何与强敌对战的剑法;不伤人而制敌,徒手擒拿入白刃那一类武功,他可是从没学过。除此一途,他也想不到有什么更安全的办法,制止这个野蛮少女继续攻击。 “大小姐“可绝不肯在这个可恶的少年面前哭出来。她紧咬着下唇,鼻子用力抽了几次,硬生生把泛在眼眶的眼泪吸回去。她再看一眼断剑,发怒把剑柄勐地掷到地上。 “再拿兵器来!“她朝着身后那个僕人唿喊。“进去拿里面最重最厚的几件,狼牙棒、朴刀、铁枪,通通拿出来!我就不信他都砍得断!“ “大小姐,不要再比了…“沙南通的声音像哀求。他看见燕横手上那削铁如泥的金黄剑锋,也不敢走上前去。 ——这青城剑侠,货真价实! 那僕人和两个帮众不敢不从,只好匆匆跑进大门去拿兵器。其余的帮众一个个噤若寒蝉,他们深知“大小姐“心情最坏的时候,就是跟人比试打输之时。平时习艺输给师父还好说,现在却众目睽睽之下,败给一个年纪相若的外人,其怒气不敢想像,他们哪里还敢说半句? 特别是刚才那两个侮辱过燕横的汉子,见燕横剑法竟是如此厉害,惊得躲在人群的最后头。 “你等着!““大小姐“戟指向燕横。“别想就这样熘掉!“ 燕横实在哭笑不得。他根本就不想再打下去。可是她当众说出这话,如果他就此走了,又好像显得很没种。 ——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不是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的吗?… 他想起那天侯英志跟他说,师父替他起这个“横“字作名字的意义:“横眉冷对的气概“。可是初次行走江湖,竟是这么婆婆妈妈,他不禁有点惭愧。 燕横想,还是离开吧。反正这伙人也不可能留得住他… 这时突然有一个老妇,气唿唿地跑到老虎巷来,前面有一个岷江帮的汉子在领路。 “抓到他了吗?…抓到吗?“老妇蹒跚地走过来,唿吸已经很是辛苦,却还是不断在问。前面那汉子急忙回头搀扶着她。 老妇看见“大小姐“,马上扑过去抓着她的手掌。“大小姐“一看见老妇,那原本骄蛮的表情马上软下来,关切地扶着老妇。 “童大小姐,是不是抓到那天杀的?“老妇只是不断问,又往人丛中张望。“在哪儿?“ 那“童大小姐“就是岷江帮现任童帮主的女儿,闺名一个“静“字。此刻她两眉垂下,瞧着老妇不知该说什么,转过脸又狠狠地盯了燕横一眼。 “王大妈,对不起…“童静继续冷冷看着燕横。“给他逃了…“ 老妇王大妈听见,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拳头不住擂着胸口,要童静伸手强止住她。 “这老天没眼呀…“王大妈指着天空哭唿着。 燕横看见这情形大感不妥,便问:“这到底是…“ “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旁边一名汉子插口:“你不认得那个姓蔡的傢伙?那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我只是看见,你们这么多人欺他一个,我一时…“ “我操!“另一个大汉怒骂:“你不知就里,充什么好人?那姓蔡的小子叫蔡天寿,城里马牌帮帮主蔡昆的龟儿子,坏到骨子里的狗杂种!“ 先前那个汉子接口说:“这蔡天寿的恶行,连我们这些走道上的都看不过眼!那他妈的龟孙子,把王大妈一家都害死了!“ 那些帮众七嘴八舌,就拼凑着把事情都说了:蔡天寿有天喝醉了酒,在城西巷里碰巧遇上王家媳妇,见她长得标致,光天白日下就把她拉进一家荒屋中姦污了;酒醒后想起她丈夫就是东打铜街里的铜匠王阿勇,有名一身蛮力又性子暴烈,怕他来闹事寻仇,蔡天寿当夜竟就带着七八个手下到了王阿勇家,把那铜匠活活打死,又轮番污了他妻子再捏死了,连他们的五岁小儿也都灭了口;蔡天寿以为王家都灭了无人告发,怎知凑巧那夜,当执婆的王大妈去了城东接生,逃过了这一劫。 王大妈知道马牌帮跟官衙的人互通声气,就算报官也必然被蔡昆疏通摆平,就在邻人陪同下,来岷江帮总号请求讨个公道;岷江帮的童帮主去了外地办事未返,而正好童静就在总号里练着剑,听得义愤填膺,马上派帮众去抓这杀人元兇,还下令必得让王大妈亲眼看着他正法;岷江帮众等了十几天,直等到这蔡天寿没了戒心,今天落单一人,好不容易才在妓院擒住他… 燕横越听越是心惊,背项不禁冷汗淋漓。他未涉世事,从没想过世上有这等邪恶的人物,更不能想像这等禽兽,会是刚才那个温文的世家公子模样。 ——而我却亲手放掉了他… “现在可好了!“岷江帮的汉子说:“那姓蔡的衣冠禽兽,必定已经逃回他老爹那儿!要攻打马牌帮的本部,那可是千难万难,还怎么再抓得着他?“ 王大妈再听一遍她家的惨事,心中激动不已,又觉报仇无望,凄唿一声,竟就地昏迷了,幸好给童静和两个帮众扶着。 燕横看着很是惭愧。“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却要管?“童静的眼睛像冒出火焰。她盯着燕横,却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也就吩咐手下抬起王大妈,一同进了总号去。 那些帮众也都散开,一一进了大门。其中一个经过燕横时揶揄:“哼,武功剑法再好有什么用?什么青城派剑侠?这就叫『侠』?我呸!“说着就在燕横脚旁啐了一口痰涎,也跟着同伴进了去。 一直站在旁边的沙南通,瞧着呆立在巷子里的燕横,嘆气摇了摇头,吩咐轿夫把轿子抬走。 “燕…少侠…“沙南通试探着说。“我们手下的汉子不懂礼貌,你别见怪…你还要不要…进去?觉得不方便的话,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把路费银子拿出来送你,如何?…“ 却见燕横沮丧青白的脸容,没有任何反应。沙南通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好也走进“江河总号“,在门槛前回头再瞧了燕横一眼,也就叫守门的把那朱漆大门带上。 燕横在这条已变得冷清的巷道上一直站着。他的心像浸浴在冰水里。 王大妈刚才的哭声,彷彿在他耳际迴响不止。 燕横垂头,看着遗在地上那两截断剑。 ——江湖,就是这样的吗?… 一阵风吹进巷子。本来身为武者,身体血气旺盛,格外耐冷。此际他却感到一股寒意。 他多么希望,这一刻就有任何一位青城派的尊长或师兄在这里,给他一言片语的教训。 可是他们都不在了。一个也没有。 惟有师兄张鹏,在生时跟他说过的话。 “…这就是行侠。只要看结果就行了。其他多余的事情,不用多想。“ 燕横看着手中锋芒耀目的“龙棘“。 一股勐烈的火,升上他心胸。 他用力握着剑柄。握得很紧、很紧。剑锋激动得在颤抖。 第18章 武道狂之诗第六章牙城酒 城楼之上,已经横竖倒卧着七八个空酒瓶。看守城楼的那些卫兵,远远瞧着那五个危坐在西面月牙城墙1上喝酒的奇怪人物,只敢悄声交头接耳地议论,不敢上前干预他们。 『注1:古代城池于城外加筑一道月牙形的城墙,将城门增成两道,出兵时分次开启,防止敌军乘机入侵。』 因为卫兵知道,其中至少有四个人,是峨嵋山下来的武者。峨嵋派。犹如贵族一般,连官府也不敢冒犯。在整个成都城里,除了蜀王府,他们爱去任何一处地方喝酒也没有人能拦阻。 孙无月矮短的双腿悬出三丈多高的牙城墙外,仰首把一瓶酒喝光,随手就把瓶子往后丢,在石砌的城楼上摔个粉碎。 荆裂也在呷着酒,另一手则拿着已经几乎啃光的鸡腿——今天他还没有吃过东西,加上刚才跟孙千斤夫妇打了一场大架,几乎饿坏了。 荆裂吞下鸡肉,朝孙无月微笑。 “前辈,看来你好像满肚子都是闷气。“ 他把骨头丢掉,又灌了一口酒。“发洩闷气,最好就是打一场。不如再来让我见识峨嵋派的枪法,如何?“ 孙千斤大笑:“荆兄,像你这么爱打架的朋友,倒真少见。“ 他旁边的妻子余轻云“啐“了一声,一拳擂在丈夫肩头。“呸,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孙千斤听了搔搔头髮,笑着点头。 孙无月单手握持那九尺余长的兵器,伸出城墙外,轻松有如提着竹竿的钓叟。那长兵恐怕至少有五六十斤重,足见这矮老者臂力如何惊人。 “峨嵋派…“孙无月沉默一阵子后收回长兵。“我们已经不是峨嵋派的人了。“ 这句话一出,三个弟子脸色沉了下来。 最年轻那个弟子柳人彦,紧抿着红润的嘴唇,瞧了瞧荆裂,然后朝孙无月说:“师父…“ “没关系。“孙千斤插口说:“打过刚才那场架,我完全相信荆兄。“ 荆裂也收起了笑容,认真地瞧着孙无月:“前辈,是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离开了峨嵋。“孙千斤代为回答:“或者该说,是给逐出了。“ “什么逐出?“孙无月勐然喝了一声,腰肢一挺,坐在城墙上的身体,不用手掌帮助支撑就弹了起来,一下子站在墙头上。这一手足见他控制身体的能力极高。 “是我们自己走的!“他继续高叫。“留下来的是龟儿子!“ 荆裂听得出,峨嵋山上必然出了极大变故,也必然与武当有关。但他觉得不便胡乱猜测,也就等孙无月他们说出来。 孙千斤见父亲如此激动,也只好代他解说:“几天前,武当派的叶辰渊,着人送了封信来峨嵋山『铁峰楼』。“ “铁峰楼“就是峨嵋派武者的根据地。一如青城派,峨嵋武术早已跟寺庙脱离,成为俗家门派,在山上另立修练武功的道场,这“铁峰楼“就建在伏虎寺后山的虎溪禅林。 孙千斤继续说:“这信的内容,大概荆兄也猜得出…哼哼,『天下无敌』,也真大口气!信中还说…“ “还说已经灭掉青城派?“荆裂问。 孙千斤点头。“青城派在四川跟我派齐名,虽然过去也生过嫌隙,但都早化解了,可算同气连枝。灭青城派,是要向我们示威。“ “也是为了防止你们峨嵋、青城两派联军,跟他们武当派对抗。“荆裂说。看见武当在青城山斩草除根时,他已经想到这一理由。 孙千斤嘆息摇头。“哪料到,我派掌门读了那封信之后,就决定…决定要跟武当结盟。“ 荆裂颇感意外。峨嵋派当今掌门、号称“神龙八枪“的余青麟,武名天下响彻,却会作出这样的决断。 “余掌门他说…“旁边的柳人彦接口:“青城派与我们实力相当,尚且逃不过惨败,可见武当派实力之强…对抗无益,不如与他们结盟,共图称雄武林的大业…“ “称什么雄?“孙无月又大唿:“我这混蛋师弟,根本就是怕死,怕败!当年师父传位给他,我确知他武功胜于我,对他接任掌门心悦诚服…今天看,我跟师父都是瞎了眼!峨嵋派五百年的基业,都要毁在他一人之手!“ ——峨嵋武术自宋代开始由僧道传承,其实际源流难以考据,只是笼统号称五百年历史。 “我跟他吵了一大架,他还是坚持这个混账的主意。老子在峨嵋山四十几年,有生之年可不想亲眼看见,峨嵋派打开大门迎接一干外人来作主!我一怒之下,也就走了。“ 孙无月说着,怒容又变成失望。“这些年来,门派里由我亲手调练的弟子没上百也有七八十个…可是这一走,跟着我的就只有儿子媳妇,还有…“他摸摸柳人彦的头。“两个最小的弟子,人彦和他的哥哥柳人英——他现正在城东的客栈那一头,监视武当派的举动。“孙无月嘆息。“我只好认命,不懂得教——教不出多少个有出息的傢伙。“ 孙无月那身躯虽矮小,站在墙头上的姿态,却令人感觉到很巨大的存在。可是风一卷过,吹动他那花斑白髮,渐斜的夕阳映在那张满是深刻皱纹的脸上,又显露出无比的落寞。 荆裂瞧着这位前辈名宿,竟临到老年才被门派离弃,很是感触。 荆裂回想起:从福建那片面朝无际大海的滩头开始,展开这场“追逐武当“的旅程,途中遇过许多同样遭武当灭门的残余弟子。他邀请每一个加入他的旅途。结果至今只有燕横一个。 “拥有共同志向的人,即使只得一个也足够。“荆裂感嘆地说。 原本消沉的孙无月一听这句话,年老的眼睛顿时一亮。那里面还有未燃尽的烈火。 “不客气说,贵派的余掌门,太傻了。“荆裂又说。“武当派已经摆开了姿态,明说着,求的是『天下无敌』四个大字。那就是要当武林的霸主。君王的龙床,岂会多容一人睡觉?要与武当结盟,那是一厢情愿。“ “荆兄…“柳人彦插口问:“你刚才说亲眼看见青城派如何给打败。那武当副掌门叶辰渊…武功如何?“ 荆裂沉默了一会儿。四个峨嵋武者都凝视着他。 “我实在是非常幸运。“荆裂终于开口。“要不是有何自圣掌门,我才没机会看见叶辰渊武功修为的底子。“ 孙千斤动容。这话出在一个刚打败了他的人之口,自然分量十足。“他…功力真有这么深?…“ 孙无月则早就有个大概。何自圣还未接任掌门的青年时代,孙无月已经跟他认识,虽非深交,却见过他早年一次和峨嵋弟子交流时所用的剑技。孙无月对于何自圣的修为何等高超,心里有个底;叶辰渊能够单挑击杀他,自然也是个可怕人物。 荆裂一边呷着酒,一边讲述他亲眼所见叶、何那一场高手比拼。当说到何自圣因为眼疾而中剑那结果时,峨嵋四人都不禁顿足嘆息。 听完后,孙无月更是脸色煞白。 荆裂接着又说出,他目睹青城派的剑士,如何被武当“兵鸦道“弟子屠杀的情景,听得他们心寒。余轻云更激动得摀住嘴巴,但并没哭出来。 “我不明白…“柳人彦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武当派会变得这么强?“ 孙无月抚须。“详细的我倒不清楚。但这肯定跟他们歼灭物移教有莫大关系。也许公孙清当年打败物移教后,抢得了许多邪派武功的奥秘,将之糅合武当原来的正派武功,至有如此威力。“ “所谓邪派武功是怎样的?“他儿子问。 “以我所知,物移教有各种残害身体和施用药物,以迅速催谷功力的邪门法子。“孙无月皱着白眉说。“而且他们调练弟子的方式非常残酷,过程里死伤不少。但他们人人信奉邪神,以为即使残废死亡,也是向神明奉献,因而前仆后继地投入牺牲,非常可怕。“ “我不同意。“荆裂却说。“我认为武道没有正邪之分。武者只有弱、强和更强。“ “修炼却自伤其身,那不是正道。“孙无月摇头。 荆裂指一指独眼的孙千斤。“孙兄伤了这只眼睛,我猜也不是天生的吧?“ “这不可相提并论。“孙无月坚持。 “武道就是生死之道。哪个武者不用身体性命来赌?“荆裂抚一抚臂上那些新伤。“而且我看,所谓邪功的威力也给夸大了。不然当年的铁青子,不能带着三十几个武当剑士,就把物移教总坛夷平。“ “也许像爹说的,那邪功在混合了武当原有的正派武功后,他们今日才这样厉害。“孙千斤说。 “我想也许是有一些帮助。“荆裂点头。“但我相信更重大的影响,是铁青子——也就是后来的公孙清——被物移教那种峻烈的练功方式启发了,于是开始改革武当武术,抛弃了原有传统的许多枷锁,经过这二十几年,才会有这么惊人的进步,然后生起『天下无敌』的念头。“ 孙无月等人听了,觉得大有道理,同时点头。 “前辈。“荆裂又问:“四位这次离开了峨嵋,有何打算?到来成都,也是为了找武当派吧?“他目光收紧,凝视孙无月好一阵子,才再开口: “前辈想挑战叶辰渊?“ 孙无月苦笑。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他没有再说下去。荆裂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差距太大了。 “请别冲动。“荆裂把快空的酒瓶放下来。“明知必败、必死的仗,没有打的必要。“ “那跟我的掌门叔叔有什么分别?“一直站在丈夫身后的余轻云不满地高叫。她是峨嵋掌门余青麟的亲侄女,这次可不只是因为跟从丈夫孙千斤才出走峨嵋。余轻云说话虽少,但内里性格之刚烈,其实尤胜夫君,她是真心不满叔叔的结盟决定。 “有分别。分别在这里。“荆裂指一指心胸。“现在不打,不是永远不打。我心里已然决定:不管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总有一天要练到能够超越武当派。我走这么远的路,一直跟着武当的人,就是要不断了解他们,练出击败他们的方法。“ 他转头瞧着孙无月:“不如五位也加入我吧!每多一个拥有共同信念的人,一起研练,就更容易变强,也多一分跟武当抗衡的力量。“ “小兄弟,对不起,我现在不会答应你。“孙无月手搭着荆裂的肩头。“峨嵋派还在,我是不会加入其他任何人的。何况我也不能跟着你到处走。我虽离开了峨嵋山,但离不了这片土地。我还要留着,必要时用我的身体保卫峨嵋派。“ “我明白。“荆裂点点头,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反倒是对孙无月充满尊敬。 荆裂又瞧瞧其他三个同道,然后说:“不管峨嵋派以后变成如何,没有人能在我面前说它一句坏话。因为我已经认识了,何谓真正的峨嵋武者。“ 荆裂拿起刚才那酒瓶,朝四人敬了一敬,把里面最后那口酒喝干了,从城墙上把酒瓶远远扔到城外的田野。 五人相视一笑,又一起眺望西方那已开始落??入山峻线的夕阳。 荆裂把斗蓬的头笠拉上,向四人拱个拳。“荆某要走了。我丢下同伴太久,要去会合他。武当派一天在成都,我一天也会留在这里。改天再一起喝酒论武。“ “我们还要再打一场。“孙千斤大笑说。“否则我才不会给你走出这城墙。“ “就此约定!“荆裂和孙千斤手掌相握。其他三人也笑了。 峨嵋众人告知荆裂他们的落脚处,荆裂也把“祥云客栈“的名字地点告诉他们。 “叶辰渊闯峨嵋那一天,我就亲自带你潜上峨嵋山去。“孙无月说完不禁莞尔。“四十几年来,没想过会跟外人说这样的话。“ 荆裂再次拱手,也就转身离去。 四人瞧着他金光灿然的背影。 “南海虎尊派。听都没有听过的名字。“孙无月抚须感喟。“却出了个这样的人物。“ 燕横走在街巷里,只感到又饿又累。太阳已经落到房屋的后面,街上冬风捲过,寒意更深。 可是他坚持走着。 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身上根本连一个铜钱都没有;刚才跟童静交过手(虽然打得很轻松),那飢饿感加上寒冷,开始在蚕食他的体能。但意志没有磨损。 ——自己犯的错误,要用自己的手去补救。 他不断在街上打听去马牌帮本部的方向。 ——人家既然尊称青城派的武者为“侠“,这名声就不可毁在自己的手上。 ——尤其是现在,我身上带着“雌雄龙虎剑“。 燕横虽早已用破布把“龙棘“的剑锋重新包好,拿着时又刻意用衣袍遮掩,但人们还是留意到他带着“东西“。尤其当知道他打听的是马牌帮时,那些人都露出惊慌的表情。却也因为这份畏惧,他们每个都不敢不老实回答他。 燕横虽然庆幸这种方便,但也因为令平民受惊感到有点抱歉。 ——我们武者,到底是值得百姓尊敬?还是只不过令人畏惧?… ——又或是…两者都有?… 终于燕横找到了。那条马市街就在前方不远处。 原本热闹的商店街,十之八九在这时分都已关门,只有几家经营夜市的饭馆酒家,开始在门前挂起灯笼。 燕横咬着牙,紧捏手里的“龙棘“,抵受着寒意与飢饿,继续以武者的快速步伐,像条孤狼向前独行。 荆裂回到“祥云客栈“门前时,已然入夜。 已经过了老大半天,他想燕横早已取了路费,并已拜别岷江帮的人回到客栈来,因此也就没再去“江河总号“找他。 进了大门,到得楼下的饭馆,却看见最接近门口的桌子前,坐着“满通号“那个胖硕的总管沙南通和两个手下。 “荆大爷,终于等到你了!“沙南通笑着,提起放在饭桌上的小布包,走到荆裂跟前行礼。荆裂却发觉沙南通的笑容有些勉强。 “你怎么在这儿?“ “沙某特意来打点这客栈的人,已经为大爷预付了十天的房钱。假如荆大爷想移驾去更大更好的客栈,沙某也可以马上安排。“沙南通说着,又双手递上那个布包。“这儿是敝帮答应资助大爷的路费。还望大爷不嫌弃。“ 荆裂随手接过布包,也没管里面有多少银两,只管问:“我的同伴呢?“ “这个…“虽是冬季的夜晚,沙南通还是满额汗珠。“燕少侠他…说来话长…“他也就尽量简短地把日间在“江河总号“大门前发生的事情述说了。 荆裂听完,不住地皱眉摇头。 ——这小子,没经验就是没经验… “…后来,燕少侠就不见了…“沙南通怯懦地说。 “既然他没有回来,你猜他还会去哪儿?“荆裂说完,就快步走往后面院子的房间。 沙南通和两个部下急忙追着。他一边抹汗一边苦思,然后恍然。“马牌帮!“ “你的手下知道马牌帮的本部在哪儿吧?其中一个带我去。另一个回岷江帮带人去帮忙。“荆裂急步走着说。“你太胖,走得太慢,不用跟着我了,去大门外等我。“ 荆裂心里有些焦急。那什么马牌帮,他自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事情闹起来,燕横会给武当的人发现。 因此他决定还是先回房间,取那倭刀和船桨,以防万一。 后院旁边那一整排的房间,他那一个是唯一未点灯的。 房门打开,里面一片黑暗,只有门口反照进来院落的灯光。但荆裂完全没有受影响——他的眼睛经过占城国丛林夜战的试练,亮如猫子。 长倭刀和船桨都平搁在床上,他马上伸手去取。 就在摸上刀鞘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气氛。 或者说,是压迫感。 在海上蛮国之间流浪多年,经歷大小百余战,包括单挑比武、群战、伏击…荆裂对这种感觉,至为熟悉。 ——是战气。 这“祥云客栈“并不大,房间也都只是用木板墙间隔。 就在睡床旁。那面墙壁。 自左上角起,崩裂。 五尺多长的厚重野太刀,挟着有如鹿??儿岛火山爆发的能量,斜斜而下破开那面板壁,刃锋疾斩向荆裂的颈项! 同时,就在房间外院子对面的二楼屋瓦角落,躲着一个阴暗的身影。 邹泰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目光穿透黑夜,监视着荆裂的房间。 刚才看见荆裂进房时,邹泰终于确定了这个很可能是“武当猎人“男人的容貌,心里非常兴奋。 陈潼已经在半途中,正把这个重要消息带回城东“凤来大客栈“,告知叶副掌门。 荆裂进了房间之后,邹泰一直密切监视着。他见荆裂的一身异族衣饰怪里怪气的,也就更加肯定,此人就是那个入住了隔壁房间的倭国女人要找的男人。 邹泰正在想:那个日本女人,什么时候会过去,跟这个“猎人“会面? 就在这刻,他听见洞开的房门内里,爆出物件破裂的巨响。 还看见黑暗的房间里,微微闪起的刃光。 邹泰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大。 第19章 武道狂之诗第七章兵鸦四刺客 在成都府一带专营贩马和陆路货运的马牌帮,其本部虽不如岷江帮般气派豪阔,但那座院落建筑亦甚高大。前院正门格外高阔,自然是为了方便车马出入。一如岷江帮的总号,马牌帮本部当然不能明挂着江湖帮会的名字牌匾,而只是写着“骥集“二字。 大门旁守着两名拿着杖棒的马牌帮大汉。当看见这个手拿长佈包的十七岁少年立在门前时,他们并没有露出惊讶意外的表情。 燕横瞧瞧这门口,又看看两名大汉。他的脸上呈现赤红。 ——是因为随时准备动手,头脑血气翻涌。 左面那个大汉打量了燕横几眼,马上把手中棒子交给同伴,赤着手走前行礼。 “这位必定就是恩公!“ ——恩公? 燕横大感意外。但他尽量保持冷静。 “叫那个蔡天寿出来。“他心里其实颇是紧张,但尽力保持着平稳的声线。经过上次“五里望亭“,他已经学懂了怎样应对这种场面。“他不出来,我便进去找他。“ “帮主和我家公子,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恩公请随我进去。“大汉拱拱手,又马上叫同伴进去通传。 ——玩什么把戏?… 燕横本来满脸怒气,此刻却不知如何发作。他决定还是先跟着这大汉进内。 才走到前院中央,里面的大屋已经跑出一干人来。燕横随时预备拔剑。 他第一眼就看见蔡天寿。蔡天寿虽还是满脸伤肿,但已换过一身新衣服,俨然是一介贵公子模样。燕横一见他,脑海里又响起王大妈那死去活来的哭声,彷彿看见童静和岷江帮众那一双双愤怨的眼睛。燕横双目像冒出了火花。 “恩公!“蔡天寿却就地朝燕横跪了下来。 他旁边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就是其父亲,马牌帮帮主蔡昆。这马贼出身的蔡昆,比之儿子外形粗豪得多,身体很是横壮,穿着却也是一个富翁模样。蔡昆亦随即向着燕横深深一揖。 “原来救我儿的,就是这位少年英雄!“蔡昆激动地说。“难怪!难怪!一看就知道,必然是武林名门的少侠!“ 蔡天寿哭得涕泪交加:“若不是恩公救我,我给捉进那岷江帮的巢穴里,必然被碎尸万段!这恩德真不知如何报答!“ “别装蒜了!“燕横暴怒大喝,手上包着布的“龙棘“往前直指他面门。“你这张哭脸也骗得我透了!你本来就该死!“ 蔡氏父子和后面的帮众,一个个脸容愕然。 “这…这是为什么…“蔡昆慌忙说。“啊…我明白了!必然是岷江帮那些龟儿子,又在造谣说谎!“ “说谎的是你们吧?“燕横冷笑。“这事情我都听说了!强暴杀人,连一个几岁的孩儿也不放过!我亲眼见过王大妈了!“ “少侠怎么轻信这谣言?“蔡昆脸色苍白。“那一套说法,我也听城内有人说过,根本就是一派胡言!对,那个铜匠王阿勇,确是我这不肖子的手下打死的…“他说着,一个耳光就狠狠掴在蔡天寿脸颊。蔡天寿硬吃了这巴掌,没哼一声。 “那不就是承认了?“燕横怒视蔡天寿。“杀人填命!“ “等等!“蔡昆又说:“请先让我这老头把话说完。“蔡昆的脸容虽粗犷,但相貌五官和儿子一样端正,眼神也是极诚恳。“这不肖子行为虽有些不端,却不是个大坏蛋。只是贪花好色的性子改不了…“ 蔡昆把儿子扶了起来,怜惜地看看他那刚被打肿的脸。“事情是这样的:天寿原本不认识那个王家媳妇,只是在城西街上碰见过好几次。我这儿子相貌不赖,钱袋里又有几锭银两,也许因此给那王家媳妇看上了,主动过来勾搭,还撒谎说自己是寡妇…我这不肖儿抵不住引诱,也就跟她煳涂了… “后来天寿才知道,她原是王阿勇的妻室,便跟她断了来往,还使了好些银两赔她,希望不要把事情闹大。可那王阿勇已经听到些风言风语,心里十分妒恨,常常藉酒消愁。 “合该有个晚上,王阿勇回家时已经喝得大醉,就跟妻子吵起架来。那婆娘大抵因为被我儿抛弃,心里也是不畅快,吵得火热时,说熘了嘴,就承认跟我儿苟且的事情。那王阿勇醉里听了这话,更是怒不可遏,拿起打铜的铁鎚,就在屋中追打妻子,不料疯了眼,失手一锤打死了那个五岁的儿子。王阿勇错手杀了亲儿,更是疯颠,就逮住妻子,也一併捏死了。 “王阿勇杀红了眼,一不做,二不休,马上又来找天寿。凑巧天寿正在花街柳巷寻欢,被他找上了…王阿勇不由分说,举起还沾着血的锤子来,就要袭击天寿,给他险险躲过,但那王阿勇还是不肯干休,幸好当时陪着天寿的几个帮众出手阻止。他们本来只想制伏他,可是王阿勇喝了酒,又杀了妻儿,根本就像条疯老虎,这几个手下在混乱中,一半也为了自卫,就把他打死了…那一晚他们每个都断了好些骨头,可知当时的情形如何凶险,实在是迫不得已。不信少侠请看看。“ 蔡昆说着往后一指。那些帮众里,有几个身体手足果然还缠着布带夹板。 “那王大妈呢?你又怎么说?“燕横听到这个截然不同的说法,很是讶异,不大相信。 “那老婆婆一夜之间死了全家,尤其是小孙儿,确是很可怜…本来这事情,我这不肖儿子确实有错,但也罪不至死,我帮的这些手下,都只是为了保他,才错手…“蔡昆嘆息着说:“蔡某早就答应,包了他们一家殓葬,另外还赔偿三百两银子给她。她收了银子,转个念头觉得不值,又再来索要更多。唉,银两事少,但我蔡某一帮之主,手下门人数百,管束他们讲的是信义,这叫我还有颜面吗?我心里有气,一时忍不住,再给她二百两时加了一句:『婆婆你他朝百年归老,我马牌帮也包了。』她听在耳里,以为我暗示要加害于她,一惊之下就去找我的对头岷江帮当靠山。“ 燕横听见这话,立时联想起“五里亭武斗“,也是当地一宗私怨,演变成两帮人的对抗,并不出奇。 蔡昆又续说:“这岷江帮向来爱找我帮的麻烦,这次得了王大妈,简直当作宝贝,就编造了我儿子杀人全家的谣言,其实骨子里是想利用这个藉口削弱我帮威信,乘机扩张自己的势力。我们一不提防,就给他们把天寿抓了去。“ “对啊恩公!“蔡天寿也说:“尤其是那个岷江帮童帮主的女儿,好斗成癖,常常无故就找我们的帮众打架;有次她骚扰外地来成都卖武的拳师,给我在街上当众阻止了,她对我怀恨在心,这次想藉机害我!天可怜见,得恩公及时出手相救!“说着又拜了拜。 蔡天寿所说,确实跟燕横遇到的童静性格吻合。燕横不禁疑惑起来。 他仔细想,两边的说法完全不同,但似乎都合情理。对燕横来说,岷江帮和马牌帮,都是一般的江湖道上帮会,要说谁比较可靠,他可真的分不清。 蔡昆见燕横还是神色疑惑,又拉着儿子说:“你看天寿这个样子。我虽然是拿刀子出身的江湖人,这孩子我可从没教过他武功。他文不成,武不就,只是天性爱玩。恩公看看他的模样,这是会杀几岁孩童的辣手人物吗?“ 燕横仔细再看蔡天寿,心想确是不像。之前他就是看蔡天寿一副文弱的样子,才会忍不住干涉。 燕横又想:我到了这马牌帮本部至今,他们完全没有防备我,似乎不像作假… “恩公要是还不相信…“蔡昆想了一会儿。“这样吧,我派人去请王大妈和岷江帮的人,还有王家在东打铜街的一些邻人,一起过来当着恩公面前对质,让恩公作个仲裁,如何?“ 燕横此来只是想补偿过失,万没想过要当什么仲裁,心里大为紧张。但他又想,这事情关乎人命,轻忽不得,只能如此解决,也就点点头同意。 蔡昆一声令下,帮众就急急奔出院子大门,出外请人去了。 “劝他们过来,恐怕也得等好一阵子。要恩公站在这里吹风,也太待慢了。“蔡天寿说:“其实我家早就备了宴席,随时迎接恩公。不如先请恩公进屋里喝杯水酒,吃些点心,一边等待。“ 燕横打量这些马牌帮众,一看就知没有半个高手。这等江湖人,谅他派人在屋内埋伏,亦断难对付自己。燕横也就答应了。蔡氏父子高兴地带引他进入屋子。 一听到陈潼带回来的消息,江云澜马上佩上他那柄鲨鱼皮鞘的古旧长剑,又拿起有如兽爪的铁甲手套,准备戴上。 “真的不要我去?“叶辰渊坐在房间一旁,闭目养神,不睁眼说。 “如果这样的事情,还要我派的副掌门出手,那真是太笑话了。“江云澜缺了鼻子又满是创疤的脸笑了起来,很有一种野性的凶狠味道。他解开铁甲爪的皮带,把左手穿进去,一边又说:“我们这次有了伏击的先机。而且这是复仇,我们不会遵守决斗比试的人数规定。.副掌门若亲临,有损你的名声。“ “那至少让我亲自选人。“叶辰渊睁开锐利的双目,瞄一瞄已齐集房间内的三十几名“兵鸦道“精英。 “石弘!“叶辰渊喊了一声。人群里一个带着鸳鸯钺的弟子应声踏前一步。这个石弘就是不久之前,单独击杀青城前辈长老陈洪力的那个年轻的武当武者。他脸容瘦白,有点书生味道,但手上一对奇门兵刃,在武当弟子之间早就出了名诡异难缠。石弘今年才二十七岁,跟已死的锡昭屏,都是武当新一辈中的希望。 “唿延达!“ “是!“高喊着步出的是个年纪比石弘稍长的弟子,包着黑色的头巾,一脸鬍子。他是北宋初年名将唿延赞的后人,看样子的确遗传了军人的威势。他跟叶辰渊一样专长双剑,只是用的剑比较宽短一点,而且不是交叉背在背后,而是平排在后腰,两个剑柄自腰身的左右突出。 “李山阳!“ 第三个身材最是高大魁壮,他上前一步,就已让投在叶辰渊身上的灯光暗了一点。李山阳那张坚实黝黑的脸左边,纹着一行符咒刺青,从耳边一直延伸到颈侧,直没入衣领才看不见。他使的是又大又长的一柄双手朴刀,那刀中央护手成“卍“字倒钩形状,有锁缠敌人兵器的功用。 江云澜当然知道,叶辰渊所选的三人,都属这支远征军里的最精英。他朝着副掌门微笑。 “你们三人听从江师弟的一切指挥。“叶辰渊冷冷说着,指一指身后,那装着锡昭屏骨灰的坛子。“把那个人的头颅带回来,祭我们五位同门的英灵。“ 三人同应一声:“是!“ 江云澜把铁甲爪穿好,动一动尖利的五指,确定移动灵活,便朝叶辰渊点一点头,领着石弘等三人及陈潼出门。 柳人英看见那五个身穿全黑衣履的身影,乘夜快步走出“凤来大客栈“时,不禁感到奇怪。 ——这个时分,出不得城,他们要去哪儿呢?… 柳人英已经在客栈对面的酒馆里坐了很久,一直监视着武当派是否有特别的动静。他见那五个武当人已经走到一条街外,马上放下铜钱付账,出门跟踪上去。 柳人英跟弟弟柳人彦,是一对双生兄弟,长得一般模样。只是弟弟用的是双截的鍊子枪,他用的则是一桿双头短花枪,此刻他把枪放在一个木造的胡琴盒子里,背在身后面,一身衣着也像个流浪的乐师。 柳人英远远吊着那五个身影,心里思考:他们必然是去城里某处动手,否则怎么都带兵刃?成都城里有武当的敌人吗?而且要出动几个人…难道我们的行藏被他们发现了?想找我们测试峨嵋派的武功?… 柳人英想到这个可能,不免有点心焦,全神贯注着不要跟脱了。他留意那五人,一前四后地走,显然有个是带路的。 他想起刚才不久前,有个黑衫男子进了“凤来大客栈“,可能就是这个带路的,是个探子。峨嵋派被盯上了的可能性变得更大。 那五人并无停顿,也没回头看过一眼。似乎他们不担心被跟踪。 五人转过一个街角,柳人英看不见他们。他放轻脚步急急上前,藏在街角墙后,谨慎地缓缓伸头张望。 “你跟够了没有?“ 一听这话柳人英背嵴毛管直竖。 他迅速取下背上的琴盒,举起。 巨响。朴刀的宽阔刀锋,勐力横砍在那墙角,斩入砖墙三寸。 墙后爆出琴盒的木碎——柳人英仅仅及时用盒子挡住那刀刃。 他的右手握住破碎琴盒内的花枪桿。 可是连一招都来不及发出,已经有另一条身影窜过墙角冲来。 两柄颜色灰黑的剑。一柄斩在柳人英的右臂膀。另一柄直进心脏。 这种速度,就算不是被偷袭,年轻的柳人英也不可能躲过。 唿延达手上的“静物双剑“,无声迅速收回。墙上喷撒一股血花。 李山阳也轻松地把朴刀从墙角抽出。他不用检视,也知刀锋无丝毫崩损。 江云澜和石弘,这时才缓步从街心远处走回来。陈潼则蹲在墙角的屋檐上——发现有人跟踪的,当然就是他这个“首蛇道“弟子。 五人冷冷看着缓缓倒下的柳人英。还有他仍握在手中的短枪。 “峨嵋。“石弘说。 “没工夫理会了。“江云澜说。“先集中完成这事情要紧。“ 陈潼跃下来,着地无声。 五人前往“祥云客栈“的路途,遗下还没完全断气的柳人英。 因此他们看不见,死前的柳人英,用自己的鲜血,在墙上画了半个歪歪斜斜的太极符号。 ——不够一盏茶的时间后,正要来接班监视的柳人彦,发现了哥哥仍暖的尸首。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 鸳鸯钺,别号“鹿角刀“或“日月干坤剑“,乃是一种形貌奇特的奇门短兵器,出必成双,故称“鸳鸯“。兵刃的各部位皆有名称,分别为鹿角、蛇身、凤眼、鱼尾、熊背。 鸳鸯钺全体上下左右总计共有四个刀尖,九处利刃,合计十三道锋口,故此正式全称为“四尖九刃十三锋子午鸳鸯钺“。正因锋刃如此之多,又要左右同时运用,挥舞翻转之间,很容易自伤身体,故这种奇门兵器非常难学;但一旦功成,因为各刃锋角度诡异,出手方向莫测,又令敌人极难防范。由于攻击距离短,对步法身法的要求极高。 朴刀又称“双手带“,是一种介乎短兵和长兵之间的民间用长柄兵刃,通常全长约在五尺(150公分)左右,刀身和柄桿各佔其半,刀身宽而刀刃薄,主力以砍斩为主,因长柄利于双手使用,其势甚勐。 朴刀兴起于宋代(小说《水浒传》内就有很多关于朴刀的记载和描写),据考究因当时民间禁止藏有军器长兵,一般平民为了方便自卫,将一般农用刀具,接上长柄使用,权充长兵器,渐渐演变成朴刀的制式。及至清代末年太平军起事,其士兵大量使用朴刀,故当时又被称作“太平刀“。 第20章 武道狂之诗第八章岛津虎玲兰 荆裂迎受破墙而出的斩击,竟然站在原地,不闪不避,手还是继续拿起床上的倭刀。 因为他认得这一柄野太刀。 也认得这一式斩击的刀法:日本阴流剑术“燕飞“——这招他也懂。 更重要的是,他虽感受到那股战气,却判断出当中不含杀意。 果然,长长的野太刀刃锋,弧形自荆裂身前数分处掠过,直斩到板墙右下方。刀刃顺势收回墙后不见了。 接着又是刷刷两刀,再加上一条长腿蹬击,那板壁向前碎破。荆裂这时才侧身闪过飞散的木片。 岛津虎玲兰又高大又充满曲线的身躯,越过板壁的破洞,跃过睡床进入房间。 她盯着荆裂,唿息很急促。当然不是因为疲倦。 “找到你了。“ 荆裂手捧着倭刀,瞧着这东瀛岛国来的美女,嘆息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荆裂用日本语说。“你这么远来找我干嘛?“ 虎玲兰没回答,又是一刀迎头噼向荆裂。 荆裂知道她这次不会收刀,马上把倭刀举起拔出尺许,仅仅挡住这野太刀的攻击。 虎玲兰乘这刀锋相碰反弹之力,拉起太刀,扭步转身,又反向回斩荆裂腰身。这阴流的“猿回“之技,荆裂早就在萨摩国偷学到,几乎看也不用看,就以倭刀接下这横斩。 虎玲兰又连续斩出几刀,招招快疾。她一介女流,却能把这五尺多长的野太刀施展自如,不单是因为身材高大,也因为她每一招都尽用了全身上下肌肉的协调发力,相当于中土武道的“气劲“原理。此外虎玲兰又善于充分利用刀身的重量,还有长刀远距离挥动的离心力,每招的动作之间没有停滞,令连环的刀招不断加速。 到了第六刀,其速度与力量已经连荆裂也有点吃不消,不可能再继续只守不攻了。 “住手!“荆裂喊叫。他可不想出刀反击。 这一刀过后,虎玲兰没再发力,那野太刀在她头上转了一圈,消缓了速度,才在身旁垂下来,刀尖斜斜垂地。 攻击静止下来后,方才看得清:幽暗的房间内里,桌椅家具已被刀锋扫得破烂爆飞,情景有如飓风过后,满目疮痍。 虎玲兰的唿息这才变得平静。连续斩了这个苦苦追寻的男人好几刀,她心里的怒气稍为发洩。 “父亲大人应该派我跟你决斗!“她有如雌虎的神情,反令那张脸更美得动人。“而不是把我许配给你!“ 荆裂听着,面上一向长挂的豪迈神情消失了,代之是惭愧之色。 “确是我欠了你。可是…我俩根本还没有圆婚,你又何必…“ “你以为你一走了之,就什么事情也可以当作没有发生吗?“虎玲兰挥一挥刀刃。“父亲大人并不是普通人啊。他可是堂堂萨摩国守护!在他眼中,我是个已经嫁出的弃妇!你看见吗?“她摸一摸头髮。“这已经不是未嫁少女的发式!“ 事缘两年前,荆裂流浪到达日本南部鹿儿岛的萨摩国,为了学习倭人武士的刀剑术,他不断挑起比试,连战连胜,在当地声名大噪。荆裂的野心越来越大,更连萨摩国统治者岛津氏的武士也要挑战,惹得现任守护的幼子,有“鹿儿岛第一男儿“美称的岛津又五郎大怒,要在父亲座前跟这个“明国浪人“比试。 结果,又五郎在其父兄和姐姐眼前,惨败给荆裂。 虎玲兰乃是萨摩守的庶出女儿,自幼跟弟弟又五郎一同学剑。她马上央求父亲,准许她与荆裂比试,为弟弟挽回名声。但萨摩守又怎会把家族的荣誉,寄託在一个侧室的女儿身上?更何况他目睹强悍的儿子被击败,不单不记恨,反而对荆裂生起爱材之心,欲挽留他为自己麾下勐将——岛津氏正与当地其他家族,为争夺琉球的利益而战得不可开交。萨摩守遂决定,把虎玲兰许配予荆裂,招揽他成为岛津家的一员。 荆裂本来打算,打赢了第一高手岛津又五郎之后,就能完满离开萨摩——他已在海上流浪了八年多,早就想回中土一趟。但这种情况下,他已断难拒绝岛津家的亲事而平安离去。于是荆裂假意答应亲事,并利用这身份偷偷取得了出海的符印,在成婚前乘船逃离萨摩。 荆裂的神色有些尴尬。这晚其实是两人第一次对话。在萨摩国时,荆裂只见过虎玲兰一次,就是在他跟又五郎以木刀比试那一天。在订婚期间他们更是从没有见面。 “我走的时候,没有想过会给你这么多麻烦…“荆裂垂头。“我以为,连你的指头我也没碰过,我走了,顶多不过婚事告吹而已…更何况,你因为又五郎兄的事情对我恨之入骨,我以为自己走了,反而对你是好事…“ “如今我只有两个选择。“岛津虎玲兰没有把他的歉意听进耳朵。“一是在决斗中杀死你,为又五郎復仇;一是嫁给你。不管选哪一个,首要就是找到你。“她祭起野太刀指着荆裂。“现在,我找到了。“ “我是不会跟你决斗的。“荆裂第一次罕有地主动拒绝比试。“尤其在听了你的理由之后。又五郎兄根本不是我杀死的。“ 岛津又五郎因为败给荆裂,加上受伤失去武功,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他年纪太轻,成名太早,受不了这挫折,竟就在一夜自尽了。也因又五郎之死,荆裂和虎玲兰的婚事拖延,荆裂才有足够机会在成婚前偷偷逃走。 “他是因为你而死的。“虎玲兰冷冷说。 “那不是武者的死法。“荆裂摇摇头。“又五郎兄太傻了。“ “你一天不跟我决斗,我是不会离开明国的。“虎玲兰一双明眸充满了决心和意志。荆裂看见,知道这种意志,不是他所能动摇。 “我有自己要干的事情。“荆裂却还是说。“比这重要得多的事。“ “我知道。就是要挑战『物丹』吧?“虎玲兰回答。“我登陆明国之地,正是你家乡的港口。我打探到你的虎尊流派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猜到你是要追踪『物丹』復仇——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荆裂点点头,带着敬佩的神色看着虎玲兰。这女子的智慧和毅力都很惊人。远从鹿儿岛到这四川来,很难想像她这么一个异国女人,遇上过多少困难。还有她的武艺。虎玲兰要挑战荆裂,并不是说笑的——刚才接过那几刀,荆裂已经确定,她的造诣更在其弟弟之上。 若是正常的比试,荆裂绝不会拒绝。但他不想跟这么出色的女剑豪,因为错误的仇恨而白刃相向。 正在苦恼思索之间,荆裂突然沉默下来,变得木无表情。 他看看虎玲兰。她也是一样,怒容突然消失了。 荆裂的眼睛稍向上方瞄了一下,然后又看她。虎玲兰微微点头。 “我们继续说话,不要让他生疑。“荆裂仍然用日本话说,同时暗中用很轻缓的动作,捡起跌在地上的船桨。 “是不是…你追踪的人?他们倒过来找到你了?“ “我没有猜错的话…“荆裂说着时,已经在暗暗调整气息。“他是跟着你才找到这儿来。“ 正像猫一般隐伏在房间屋顶上的邹泰,听到下面两人的激烈对话,刚才突然停顿了一阵子,已经感到不妙。 邹泰原本在对面的屋顶一直监视着,却见房内打斗停止了,还有对话的声音,因此冒险以轻功1潜过来偷听。一听才知,两人对话全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不禁暗暗骂自己笨——竟然忘了那女人是倭国人。 『注1:关于“轻功“,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一》。』 不过刚才的对话里,他还是听见那女的提及“物丹“——极可能就是在说“武当“的事情。 ——更加十足肯定,下面的男人就是“猎人“! 邹泰的大耳朵非常灵敏,再听见此刻,荆裂说话吐气有些异样。 ——他在调息! 邹泰确定有危险时已经迟了。屋瓦爆破。 他以平生最高速度发动武当“梯云纵“轻功,飞跃而出。他不理会那穿破瓦面出来的是谁,或者是什么。没有回头看一眼的时间。 就在邹泰正想越过露天院子的半空时,一柄日本短刀从下面的房间门口,唿啸着迴旋飞出,准确命中邹泰的左大腿。 邹泰有如一只折翼大鸟,重重摔下院子中央的花圃旁。 虎玲兰从房间步出。她伸腿踏着正痛苦呻吟的邹泰胸口,一手握住那短刀柄,仰头向上问:“要不要审问他?还是拔出来?“ 她的意思是:如果不要审问这探子,就把短刀拔出来。刀刃一拔离那深深的伤口,邹泰即会大量失血,不死也得昏过去。 刚才破瓦而出的荆裂站在屋顶上,俯视下面无助的邹泰。他刚才穿出顶,就是迫使邹泰跃到毫无掩蔽的空中,由虎玲兰截杀。两人不用说一句话,首次联手就却配合无间——若是迟得一分,以邹泰的轻身功夫,早就越过院子逃逸了。 荆裂站在月下的屋顶上,把船桨和倭刀搁在两边肩头。他仰起头,鼻子微微翕动。 “已经没有分别了。“荆裂说,从高处俯视黑暗中客栈的四角。“他的同伴来了。而且已然包围这里。“ 虎玲兰一样感应得到。她把短刀拔出邹泰的大腿,一跃跳开躲过喷洒的鲜血。邹泰昏倒了。 “门外的人与我无关!“荆裂大声唿叫。他指的是沙南通和那个原本负责带路的岷江帮汉子。“放过他们!“ “不愧是『猎人』。非常警觉。“客栈东面的暗处,传来江云澜的声音。“可是太迟了,对不起。我们不可冒险给他们通知你,让你跑掉。抓人也不是我们的专长。只有这样了。“ 战斗还没有正式开始,已经有两个人因他而死——荆裂很感愤怒。 愤怒容易影响判断。所以在战斗时应付愤怒的最好方法,就是把这怒意还给对手。 “你们知道吗?我每杀一个武当人,就在这把船桨上刻一道纹。“荆裂笑着说,扯去身上的斗篷。 他右手握船桨,左手握倭刀,把两柄长长的兵器向身体左右分开,展露胸膛。 “你们里面,谁想自己的刻纹排在锡昭屏之后,请先上来。“ 蔡氏父子引着燕横,走在马牌帮本部内的廊道上。走着时蔡昆一边问:“未请教恩公大姓?“ 燕横心想,此事无关武当派,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青城派,燕横。“ “原来是青城派的剑侠!“蔡昆竖起大拇指。“难怪稍一出手,就从那虎口救出我儿来!“蔡天寿在另一边,也不断说着如何仰慕青城派。说着两父子就带燕横穿过中庭花园,进入一座内厅。 那厅堂陈设朴素雅緻,看来是专门招唿客人的地方,正面一排八个大窗户,却都闭上了。厅内果然已排开一桌宴席,摆了各种小吃果品,还有暖在盆中的酒壶。厅里几个侍从,却并不是家僕打扮,倒像是饭馆里的堂倌小二。 “我马牌帮饮食粗浅,因心想恩公今晚也许会光临,特别雇了城里有名的『万花春』厨子和堂倌来设宴。恩公爱吃什么,随便吩咐下人拿来。“蔡天寿说着就引燕横坐到首席。 燕横虽坐下来,仍是剑不离手。蔡昆看了看,并不以为意。蔡天寿则在替他倒酒。 “恩公,谢你救命之恩,先饮为敬!“蔡天寿拿起酒杯,一仰头就干了。 “不,我不会喝。“燕横急忙挥手说。 “那先吃一点东西吧。“蔡昆拿起筷子。 “我…先不吃。“燕横摇头。 他不吃不喝,倒不是因为提防他们下毒,而是此事情一直闷在他胸口,虽然飢饿,却吃不下嚥。他只望那些见证的人快快到来,好让事情得个水落石出。 坐了片刻,蔡昆也显得焦急,起立说:“我再着人去催促。恩公稍坐,蔡某出去,很快就回来。“一拱手步出厅房。 蔡昆才出去一会儿,蔡天寿突然拍拍额头。“对啊!还有那王阿勇来打我时,在街上看见的证人,也都该一併请来!恩公!我过去告诉爹。“他起立后又向堂倌吩咐。“好好招唿恩公!“然后也匆匆出门。 燕横心想:难不成他们藉机逃走?可是夜间城门已闭,他们要跑也跑不到哪里去。就算跑得了人,跑不了屋子,难道就这样留下马牌帮的家业一走了之吗?何况他们若是立心逃亡,两个时辰前早就走得了,何必等到现在我已临门的时候才冒险?… 蔡天寿出去时,回身把门带上。 就是这一瞬间,燕横耳朵发觉有异。 是那关门声。蔡天寿关门手势虽轻,但以武者的敏锐听力,燕横还是听出异样。 是铁门。 再看看四周墙壁。虽然漆成白色,但细看原来全是石砌砖墙,而且建得甚高,那上方屋顶横梁,几乎有两丈高。 又看看那排闭上的纸窗。 一股极强烈的不祥感,笼罩着燕横。 铁门上闩的声音,证实了他的预感。 燕横仗剑而起的同一刻,纸窗外出现成排的人影。 机簧弹动声。破风声。 一整团小黑影,快似疾风,穿窗而入! 黑影映在燕横眼瞳中,有如一阵黑色的死亡之雨。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一 武术上有所谓“轻功“,其实并不是如坊间想像的一种独立武功,而只是武道锻炼功法的其中一环。 “轻功“其实不外乎步法与身法的修练,追求移步冲刺的速度、距离、灵活性,再辅以跳跃力(包括距离和高度),说穿了都是发挥双腿肌肉力量和身体协调的功夫,基本原理与现代运动的跑步跳跃无异。世上并没有如传说中能令身体变轻,甚至越空飞行的那种奇功存在。 移动的速度距离,本来就是技击的必要基础条件,故“轻功“可说是每个武者的必修课——例如本书前文里,八卦门杜焱风所使的八卦步法,或者荆裂踏墙登上屋顶,都属“轻功“范畴。 个别武者因为个人体质和门派的技术习惯不同,对“轻功“的重视程度当然亦有分别。例如身材细小,又或者专长用短兵器的,往往需要依靠步法速度和距离变化制胜,自然较重视“轻功“锻炼;相反身高力雄的人,或者像擅用长兵器的峨嵋派武者,他们的战术往往是立稳阵地,以攻止攻,步法跳跃上的要求就比较低了,反而追求步势沉稳,坐马发力。 武道技击讲求全面的功力与技术,武者当然都不会专门去练“轻功“——就正如没有足球员会一味只练跑步一样。例外的是像邹泰这些专责刺探跟踪的武当派“首蛇道“弟子。因为前掌门公孙清最初设“首蛇道“,目的就不是为了用于武斗,部分弟子为此目的而牺牲,偏向于锻炼“轻功“,其他技艺功力不免有所荒废。因为这种牺牲,他们武功上虽不如其他同门,在武当派内却仍受到很大的尊重。 第21章 武道狂之诗第九章笼斗 黑夜里“祥云客栈“四周的街道,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一个武当派的人,回答荆裂的挑战。 但是荆裂,还有下面院子里的岛津虎玲兰,都清楚感觉得到:武当的包围网正缓缓收紧。 ——他们并没有要一对一决斗的打算。 荆裂当然明白为什么:这些武当人,今天的身份不是武者,而是复仇者。 对方至少有四人。而且这些人必然是特别挑选的精锐。跟荆裂过去五次与武当派的人交手截然不同,这次不是他选对手,而是对手来找他。这次他是被狩猎的那一方。 抢先集中攻击一个方向,杀出重围,乃是这种情景下的最佳战术——这等以寡击众的恶劣形势,荆裂在吕宋岛和满剌加海峡与海盗展开群战时,早就遭遇过了,哪里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荆裂唤起回忆,想想日间所见“祥云客栈“周围街道的地形,寻找最有利的突围方向。 ——刚才唯一发话的武当人,声音来自东面正门那头。此人必是领袖,武功多数就是最强的那个,不用考虑。 ——西面后门,是最接近也最容易脱出的路线。但对方早有派探子到来,想必已摸清这一点,定然也派了强手守备。 ——南面,越过客栈,一出去就是细密的巷道。只要到了那儿,对方在復杂街巷间,较难合围夹击。最佳的选择。 荆裂心意一决,即向下方的虎玲兰示意。 此时虎玲兰也已经想到,这些“物丹“的杀手,是在城里跟踪着她才找到这儿来的,她心中恼恨不已。对方根本不知她跟荆裂的关系,这时必然视两人为同伴——何况她确实已经杀伤了对方一个探子。这张捕杀网里,她也是猎物。 但即使武当派不理会虎玲兰,她亦不会袖手旁观。 ——谁要比我先杀掉荆裂,得问问我的野太刀! “向南突破!“荆裂以日语向她说。 两人不再等待——这包围网再收紧一些就太迟了——同时拔步,一沿上方屋瓦,一在下面院落,向南面的那排房间勐冲。 “唿延达那边!“一把声音自黑夜的高处响起。那是“首蛇道“的弟子陈潼,正站在客栈对街的屋顶上,居高临下侦察敌人的举动。 东面正门的江云澜、西面后门的石弘、北面的李山阳,听见这声提示,即同时奔跑起来,赶往南面合击! 守住客栈南面的唿延达,早已拔出刃身灰黑的“静物双剑“。他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不可能同时截杀上下方两个敌人,心里决定还是阻止“猎人“最要紧,脚踏墙壁借力跃上了屋顶,往前举剑迎击荆裂。 荆裂一见那黑影冒上来,绝不犹疑,右手单臂就把比自己身高还要长的船桨横挥出去! 唿延达虽还未具修练“太极“的资格,但自从加入“兵鸦道“,近一年余由叶辰渊亲自训练,其卸劲柔功也已入了门道。这时面对船桨的勐烈重击,他也敢用双剑抵御,左右剑同时一架一拨,虽不如“太极“般将对方劲力消于无形,但也把船桨挡到了脚下,桨端在屋顶上砸了一个大窟窿,碎片爆射四飞! 荆裂左手的五尺倭刀,又紧接着砍出! ——他左右单臂各使运两柄又长又沉重的兵器,展现异常惊人的勐力! 唿延达却还是不闪躲,双剑搭成交加十字,这次以力量硬挡下倭刀,火星四溅! 唿延达知道,最危险的,不是这一桨一刀。 ——最危险,在下方。 挡住倭刀后不足一“毫“1的时间,野太刀的尖刃,像长枪般紧接着穿出屋瓦,直袭唿延达下裆! 『注1:约相当于现代0.2秒。』 ——是已然窜入下方房间的虎玲兰。这记突刺,夹带着房间里客人的惊叫声。 唿延达并没被刺中——他早已把虎玲兰这一夹击预算在内。身体一个“斜飞势“,就向旁沉马,闪过那疾刺的刀尖。 趁着唿延达的身体斜沉而下,荆裂迈步欲从上面越过他——荆裂此刻首要目标,还是突破这条客栈南面的防线。 但唿延达比荆裂想像中更要顽强。那“斜飞势“僕步沉下时,唿延达其实亦乘机储力拉弓,一沉又即拔起,“静物双剑“不带一丝风声,分刺向荆裂头脸和胸口必救处。 荆裂的倭刀垂直一拨,轻易把双剑一气挡下。可是原本想跳跃越过去的步伐,还是因此而被阻。 对唿延达来说,这就够了。 先前他面对荆裂的左右开弓,不选择闪躲而勉强硬挡;继而又不理会下面的虎玲兰,冒险双剑反击荆裂…这些全都是为了阻挡荆裂一段甚短的时间。 ——足够让同门赶到的时间。 荆裂当然知道。 他已经感到浓浓杀气,逼在项背。 对荆裂来说,这是很熟悉的感觉。 ——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 荆裂回身,左右手的船桨与倭刀,化为漩涡暴浪,卷向后方。这样双手同时运作一对重兵,是极端耗力的打法。但是没有选择——当你连下一次眨眼后还有没有命都不知道,还留什么气力? 荆裂右手的船桨,卷向东面而来的江云澜。江云澜左手铁甲爪压在右手古长剑的剑嵴上,以双手之力硬挡下船桨。桨上劲力一消,江云澜左手已经在剑刃底下潜出,铁爪牢牢擒住了船桨。 同时荆裂左手倭刀斩往西面冲来的石弘。石弘手上那对四尖九刃子午鸳鸯钺,如剪刀般交错,鹿角似的逆刃,准确地夹住了倭刀刃锋。 荆裂左右双兵同时被封锁。 然后是武当的第四人。 李山阳在屋顶上,每踏一步就是一记爆响。他最后双足一踩,壮熊似的身躯向前凌空飞起,双手把卍字朴刀高举过顶,合全身之力垂直噼击荆裂的头颅! 荆裂左右手兵器都被封住,中门大开,全无防御。 三个武当“兵鸦道“高手的合击,超出了荆裂所能应付的界限。死亡已在眼前。 ——但荆裂也有同伴。 就在李山阳和荆裂中间,一条身影穿屋顶而出。 是虎玲兰。她踏着下方房间的横梁,破瓦跃出,野太刀及时横斩一记“山阴“,与李山阳的朴刀交击—— 朴刀的锋口仅在荆裂头顶两寸处被反弹开去。荆裂没有时间庆幸生还。他马上判断出,江云澜必是最强一人,与其纠缠无用,果断松开右手五指放弃了船桨,变成双手握持倭刀柄,硬生生把刀刃从石弘的鸳鸯钺锁夹中勐拉出来,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刮音。 荆裂的倭刀一脱离了鸳鸯钺,马上倒转刀刃向身后反刺,把乘机从后夹击过来的唿延达逼退。 此时李山阳才飞退落下。他没有预料会碰上虎玲兰这招对噼,野太刀上贯注的劲力更跟自己的朴刀不相上下,高壮的李山阳一时难于控制身躯,双脚落在瓦片上时用力过勐,踏穿了屋顶,身体跌落下方的房间。 虽然逼退了一人,武当其他三个高手近距离合剿的阵势已成。极恶劣的形势。 ——尤其当江云澜第一次真正出手。 “武当行剑“的蛇步,在瓦片上如履平地,斜斜快速滑出一步,江云澜那柄古长剑的尖刃,已然迫在荆裂眉头。 荆裂及时侧颈闪躲,剑尖擦破额头,把荆裂的头巾顺势挑飞,散开一头辫子发。 极快的剑。额头出血的荆裂,终于知道当日青城派总管宋贞的心情。 左肩紧接一阵火辣感觉。是石弘的鸳鸯钺,那鱼尾后刃割破了荆裂肩头那朵大红花刺青。花蕊溅出鲜血来。 若不是虎玲兰又赶来,以斩击逼开石弘,石弘另一边的鸳鸯钺再至,荆裂恐怕不只捱这一记。 唿延达的“静物双剑“几乎同时无声无息攻击荆裂下盘。荆裂沉刀仅仅挡过。 三个“兵鸦道“高手夹击下,荆裂根本连一招也无法进手,更已经中了一招半。如此下去,七招之内,必死无疑。 虎玲兰把刀收在腰侧,成下段“逆胁“架式,与荆裂背贴背而立。荆裂则高举倭刀,为“八相“架构。两人的姿态,很自然形成了互相掩护补位之势。 荆裂知道:生还唯一的希望,是依靠这个不久之前还想杀死他的东瀛女剑士。 虎玲兰心思也是一样。 江云澜早就抛去抢来的船桨。他狂吼一声,提剑再度攻来。那张满是伤疤的崩鼻脸孔,神情有如疯兽。 荆裂双臂扭转,双手握着倭刀水平反向横斩,目标为江云澜右颈侧,此乃日本阴流剑技“猿回“。 倭刀较江云澜的古剑长出不少。江云澜採不闪不避杀入近距的策略,左手铁甲爪化为噼掌,向右侧硬挡倭刀刃锋,右手剑紧接削向荆裂握刀的左手拳头。 眼看剑锋就要削中,在最后瞬间,荆裂左手却及时放开刀柄缩后——虽然手背还是被剑尖划开了一道血口。 江云澜满以为这快剑,最少令荆裂失去两根指头,竟仍被他险险躲过,心中讶异。 ——这“猎人“武功虽未大成,但却有一种如野兽的本能反应! 看见荆裂拥有这样的潜能,江云澜杀性更增——今夜不杀他,天晓得下次再遇到他时,武功会进步到什么境地? 在江云澜削剑的同时,使鸳鸯钺的石弘已经潜到荆裂左侧,准备抓着荆裂最不设防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刚才一次中招,荆裂已经断定四个武当武者里,石弘是仅次于江云澜的二号人物,当然一直都有提防他,早就用眼角瞥见那鸳鸯钺的刃光。 但他没有理会。因为他知道虎玲兰会来掩护。 果然,虎玲兰的野太刀光芒已经笼罩在石弘前方,再次以长兵刃之利把他逼开。 得到虎玲兰的掩护,荆裂得以专心应付江云澜。他顺着刚才那记“猿回“横砍的势道,左腿如鞭扫踢向江云澜的前锋右膝! ——这种把腿击夹在刀招之间的技艺,乃是来自暹罗王室武术;但这记扫腿法,又是他少年时在南海虎尊派学得的一招“铁盘脚“。加上“猿回“斩,荆裂这连环一招两式中,就糅合了三个民族的武技。 江云澜精于“武当行剑“步法,哪会轻易给这一脚扫中?他轻移重心,缩起右腿就轻松躲过了。 哪知荆裂真正心意,根本不是要踢他。那“铁盘脚“半途变招,一脚蹴在瓦面上,踢出了一个大洞。 “下去!“荆裂用日语唿叫,同时左手拉着虎玲兰后背衣衫。二人一起穿过那洞孔,坠进下方的房屋。 两人突然从屋顶消失,本来自后夹击而来的唿延达顿时扑了个空。 荆裂和虎玲兰落在黑暗的房间里。那就是刚才虎玲兰闯入过的房间,那住客早已趁机惊惶夺门而逃。 荆裂计算过:在空旷的屋顶上,继续被武当武者围攻,完全没有好处;反倒在这狭窄的房间里,也许有一线生机。 “进去!“江云澜唿喊。唿延达先跳下洞去,身在空中时交错舞起双剑花护身,防止半途被偷袭。 同时一面板壁爆开。是刚才落在隔壁房间的李山阳,以“武当斩马刀法“破开了木板墙攻袭而来。 虎玲兰也知荆裂的盘算。她勐地舞起野太刀,把房间内家具杂物斩破卷飞。荆裂也一样狂乱挥刀。两人有如祭起一场暴风,原已幽暗的房间内木屑碎片与杂物飞扬,更加伸手不见五指。 但武当四人,哪肯给他们机会就此趁乱逃遁?李山阳和唿延达首先攻上去。刀剑交加。继而跃下的江云澜与石弘,也舞起兵刃,试图绕向侧面,欲在房间内再形成包围之势。 火花连环四溅,每一下爆亮,都映出房间里六人瞬间的出招姿态。 在目难见物的幽暗中进行羣战,出招之余还得冒着与同伴互相误伤的危险,是技艺与胆气的考验。 六人无一畏惧。 再次连续爆闪出数十丛火星。金属交击的响声,有如串成一首急密的战歌。 接着是肉体被金属割过的闷声。血花紧接血花。 六头野兽困在笼中的死斗。 然后,临街一面的房间墙壁,朝外轰然破开。 剑谚有云:“心为主帅,眼为先锋“。剑欲快,眼必先练快。 青城派武术有一种练法,名为“观雨功“。顾名思义,就是用眼目视线,捕捉迅速频密滴落的雨点——当然,不是只有下雨天才能练,平日则洒水到树木枝叶上,再摇动树木,让水滴落下。 这“观雨功“,青城派自山门弟子以上,每天早课前都练一炷香时间,得要练到能清楚看见雨珠,方为小成。 燕横身为青城“道传弟子“,这功法当然有成。 这瞬间穿纸窗而入的那大丛黑影,在他眼中就如练功时看见的雨点。它们飞来的速度和角度都瞧得清清楚楚。 燕横迅速判断出,那黑影之间唯一能让一人身躯全数躲过的缝隙。他的身体马上拔起,闪往那道缝隙里。 但他毕竟猝然受袭,加上坐在宴席上被桌椅所碍,还是慢了一点点。 左边脸颊和肩头,传来火辣的痛感。 此外那十多二十点黑影,在他身周如黑色的流星飞掠而过。 惨叫。在燕横身后。 是三个原本正在侍候他的“万花春“堂倌,每人身体都中了两三枚箭矢,纷纷倒卧在地上悲呜呻吟。 燕横检视自己身体。脸颊只是被浅浅擦伤了,但左肩却钉上了一枚短箭。幸而不是命中关节部位,而且燕横的肩头肌肉格外厚实,那箭矢入肉不深。 再看那排已经破烂的纸窗,每个窗格后面,都有两名握着短弩的汉子。 燕横回头瞧瞧受伤倒地的那些堂倌。马牌帮为了布下陷阱猎杀他,竟连无辜的外人也一併射倒——难怪他们不用自家的侍从,根本一早已有这阴险的打算。这等心思,忒也狠毒。 ——我怎么这般笨! 燕横痛悔中。蔡氏父子把他完全骗倒了。 “换人!再射!“窗外传出蔡昆的声音。那窗格前的二十余名弩手退下,马上又填上另一批,手上弓弩全都早已经上了机簧搭了箭。 “发!“蔡昆一声号令。新一轮弩箭齐发。这次更集中瞄准厅心内无处可躲的燕横。 ——对马牌帮来说,要对付这个青城派少年剑士,无异于捕猎虎豹勐兽! 这一轮弩矢瞄得更准更集中,但对燕横而言,却反而比刚才的漫天散射更容易闪避。他一步迅速横移,那二十几枚箭矢几乎全部落空,只有一枚因为偏离了,反而射向燕横所躲往的方向,但他一挥“龙棘“就将之斩去。 ——这种近距离之下,半空挥剑斩箭,对常人来说是不可能的奇行。然而青城派的剑士不是常人。 蔡昆本以为,这两轮弩箭齐射,被困密室的燕横肯定变成刺猬,但青城武功身法的惊人速度,在他想像之外。 不过蔡昆是一个异常缜密的人。 “再来!“ 刚才退去那队弩手又再换上来了。他们这次手里换上了猎弓——刚才使用的虽然只是单发弩,但毕竟也是民间禁用的军器,马牌帮私藏的就只有这几十把,射完之后已然来不及再上机括,故此第三轮改为使用普通的猎弓放箭。 这次燕横已经清楚知道形势,没有放过对方换队的空隙。 他背后感到一阵灼热。 “借相之法——火烧身“! 幻想的火焰,启动燕横的身体反射,全身高速向其中一面窗户飞步跃出。身体同时成一直线,“龙棘“像标枪刺出“星追月“。 ——燕横过去一直有修习“借相“,但还在初阶,一次也未在对练或实战中用过。此时生死关头,他想也未想就自然用出了。 这记比杀伤鬼刀陈时还要快一倍的“星追月“,直透那箭手的肩胛,如入无物。 燕横右手一抽再送,“龙棘“缩而復伸,又再刺伤窗前另一名箭手。两人相继崩倒后,屋外众人才看见发生了何事,可知这两剑速度之快。旁边窗户前的箭手不禁惊惶唿叫。 燕横顺着这前冲刺杀之势,左手肘也伸前撞向窗格子,想穿窗而出突破这陷阱。不想一碰之下他身体反弹,向后倒退两步。 ——窗格子和窗框都是铁铸的! 退后时他一着地,燕横突然感到左脚有些虚浮。不只如此,左半边身子也有轻微发麻的感觉。 他感到不祥,瞧一瞧左肩头,马上醒悟,慌忙把仍钉在上面的短箭拔去抛掉。 箭矢拔出时,撒出一点点略呈灰色的鲜血。 再看倒地那三个堂倌。中毒处皆发黑。 ——箭上有毒! 蔡氏父子在家里特别建造这铁笼石室,佈置成宴客的厅堂作为陷阱;以喂毒的箭矢轮番齐射;为了杀一人,不惜同时射杀无辜的不知情者…燕横只感一阵心寒,没想过江湖上的人心险恶,竟是到瞭如此地步。 ——这样的禽兽,我却把他两次放生! 这时有一物件从外投到燕横跟前窗户。燕横及时退开,那物件一撞上铁窗格子便爆裂,撒出一滩液体。燕横嗅得出,是油。 紧接着就有人射出一枚火箭。那箭碰上窗格的油,马上燃起烈焰。 箭手们都纷纷退离了窗户,并照办煮碗的投油点火,不一会儿,一整排窗户都着了火。后面那道上了闩锁的铁门,也同样被人放火。 这一下浓烟扑面,燕横身体又开始毒发,更感唿息困难。 那队箭手远离了燃烧的窗户,再次朝里面射箭。箭矢穿透黑烟间断射来,比之刚才还要难躲,燕横必须全神贯注地闪避或用长剑格开。 ——马牌帮的捕杀手段层出不穷,肯定在蔡天寿一逃回来后就马上开始策划。 整座厅堂有如烈火焚烧的地狱,死亡的气息已经充塞室内。燕横因为中毒,正渐感昏眩。 “射!再射!“外面传来蔡天寿兴奋的高叫:“谁射死他,重重有赏!把他的尸体跟佩剑送给武当派,以后有武当撑腰,我们马牌帮还不在四川横行?“ 本来已经头晕腿软的燕横,一听见“武当“,瞬间清醒。 被蔡氏父子那圆滑的谎话骗倒;遭马牌帮一波接一波的毒计攻杀…对燕横来说,都不及听见这两个字般大受刺激。 一股巨大的能量,自腹中升上胸膛。 那能量,名为“愤怒“。燃烧得比??这座囚笼还要火热。 燕横窜身躲过两箭,闪到那铁门之前。门框的缝隙冒出烟雾,外面也燃烧着。 他高举“龙棘“,使出砍断过童静的宝剑那“青城风火剑“招式“雷落山“,剑刃垂直而下,准确噼入门锁处的缝隙。 锐利异常的青城镇山宝剑,把相当于三根指头粗细的门闩,爽快斩断! 燕横勐地撞开铁门,也不理会门前的火焰,飞身冲过去,终于杀出那密闭的地狱。 他落在中庭花园里,顺势就地打了个翻滚,扑熄身上的火。 却在同时,上方降下来一面阴影。 一张巨大的麻绳捕兽网,迎燕横头上降下,笼罩他全身。 八个马牌帮汉子,一起勐拉绳索,把兽网火速收紧。燕横的身体,连同那兽网被扯得离地,吊在半空。 燕横脱出一个陷阱,又堕入了另一个。 死亡,如同那张罗网,紧抓着燕横不放。 第22章 武道狂之诗第十章英雄不孤 “祥云客栈“方圆几条街内的房宅人家,听见这场死斗的唿喝声和巨响声,早已知道发生了他们管不着的事情。家家紧闭门窗,灭掉灯火,街巷有如死城。 荆裂和虎玲兰二人,蹲在其中一条暗巷的角落里,互相紧挨着一动不动,身体融入了黑夜。 荆裂之前在屋顶上受了三道割伤,现在身上又多出十几处伤患,都是刚才在暗房内拼斗时捱的。双手双腿一片斑斑驳驳,左腰间衣衫被血水完全染透,右下颚削开一道口子,连带一片鬍鬚都剃去了。 虎玲兰左肩和左腿都被割破,幸好割的并不深。另外是四肢皮肤许多处给砖瓦划过的浅伤,已算是受伤不多。 ——但她深深知道,有好几次遇险,都是荆裂拼着死亡或伤残的危险掩护她,用刀子甚至身体把对方的兵刃挡下,否则她此刻可能连站都站不住了。 两人被四个武当“兵鸦道“高手围攻,竟然没有受到致残或致命的伤害,还能合力破开墙壁,逃到这暗巷里,绝对是个奇蹟。 然而他们肯定,敌人还在外面不断搜索。这一夜还很长。 荆裂勉强把自己的唿吸声压下去。他感到气息有点急促。因为流血,体力显然消耗得很厉害。 额上剑伤的鲜血又流进他的左眼。他用极缓慢的手法抹去——他怕太急的动作,会马上被敌人发现。 虎玲兰虽然自小练武,在萨摩国跟人比试也不只一次,但像这般凶险的拼杀,则从来没有尝过。荆裂感觉得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不是害怕。“虎玲兰也知道自己在颤震。她用细得附耳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只是紧张。“ “我知道。“ “原来除了杀死你或者嫁给你之外,我还有第三条路。“虎玲兰又说。“就是死在这里。“ 虽在黑夜中互相背对,荆裂彷彿看见虎玲兰那倔强的微笑。他也笑了。 “早知道你是这么可爱,我当时就在萨摩多留几天,先娶了你再说。“ 虎玲兰苦笑:“你说这种不好笑的笑话,又多给我一个要杀你的理由。“ “要杀我的人已经太多。请先耐心等等。“ 在这月明星稀的天空之下,黑暗幽静的街巷里,看不见的敌人正在外面环伺。荆裂和虎玲兰感觉彷彿被天地隔绝,格外有一种同伴互相依存的亲密感。 他们同时不再说话。 不是因为尴尬。 而是两人都感受到,危险又再接近了。休息已经结束。 巷口出现一条高大的身影。是李山阳,倒提的朴刀反射着月光。 他站在巷口前一动不动,正向巷子里张望。 躲在暗角的荆裂和虎玲兰,紧张地盯视不足二十步之距的李山阳。 ——他看得见我们吗?… 李山阳脚步还是不动,朴刀却已缓缓提起,似要守住巷道的终端。 荆裂感到不对劲。 ——他是诱饵! 果然,下一瞬间,两柄没有反光也没有风声的剑,就从上空迎荆裂刺下! 是从屋顶潜过来的唿延达。李山阳特意走到巷口,就是要吸引他们注意,好让唿延达偷袭。 ——荆裂知道,武当一直还有第五个人,在高处监视他们。现在想必也是此人,发现了他们的所在。 荆裂及时举刀。倭刀长刃成一字,一口气格住了“静物双剑“。虎玲兰配合无间,野太刀直刺唿延达面门。 却被一把鸳鸯钺挡下了。石弘就在唿延达身后。 同时李山阳举刀从巷口狂奔过来。 荆裂和虎玲兰心意一样,知道必先逃出这夹攻,两人各虚晃一刀,就不久留,自那暗角跃出奔跑。 但他们不是要跑向巷道无人的另一端。因为十成肯定,最强的江云澜已在那边守着。 荆裂两人反而奔迎向李山阳——之前接战中可知,李山阳算是四人中实力最低的一个,他们宁可从他那头突围。 唿延达和石弘这时自屋顶跃下着地,也从后赶过去。 李山阳孤身面对两人,却毫无惧色,更加快冲前,率先把朴刀横扫过去。 ——身为武当“兵鸦道“的精英,就有这样的自信。 虎玲兰低头闪过那宽大的刀锋。荆裂则举刀架住。 两刀一碰上,李山阳即把刀柄扭转,以那卍字形的逆钩护手,锁住荆裂的刀刃,紧接双臂发力,压向荆裂胸前。 要是平日的荆裂,臂力绝对足以跟李山阳抗衡。但此刻他因为受伤,已经流失了许多气力,无法顶着勐牛般冲来的李山阳,身子不住倒退。两人缠在一起,撞破了巷子旁一家房屋的木门,双双跌了进去! 石弘与唿延达看见,却先不理会,继续奔杀向虎玲兰。 ——先教他们两人分开,逐一击破! 虎玲兰回身,本想去救荆裂,但唿延达已经舞起双剑杀至,她只能举刀作盾迎挡。 石弘紧接自唿延达身后跃出,却不是跳到高处,而是身体成水平贴地前飞,右手鸳鸯钺一挥,鹿角刃割伤虎玲兰的右小腿。溅出的鲜血比她的衣裳更红。 虎玲兰腿一软,几乎就要跪倒,但她仍强忍撑着,一挥野太刀把唿延达双剑逼退。 石弘掠过了虎玲兰后一下翻滚,在地上跪定,已经与唿延达成前后夹击之势。 虎玲兰斜架着长刀,娇美的脸容仍然镇定,双目如冰寒冷。 但她心里明白,这前后四把武当兵刃同时发动,恐怕即是她战败身死之时。 她没有后悔千里迢迢到这中土内陆之地来送死。 ——至少,我死得像个武家的女儿。 石弘毫无表情,但他心里异常兴奋。年纪轻轻就成为武当“兵鸦道“第一线的战士,青城山一役又单打独斗击杀了前辈级的陈洪力——他知道自己的武名,随着这次远征四川,正在火速上升。 现在他那辉煌的战绩,又要加添多一笔了。 石弘正想发动,身后却有强烈的破风声逼至! 他马上回身。月光下可见,一团不断翻动挥振的红色物事,正朝他当胸袭来。鸳鸯钺交叉迎挡,发出金属交鸣声。 另一股破风声又朝石弘腿膝扫来,那势道与力量更要兇勐。石弘一个凌空翻子,头下脚上侧翻一圈,把那兵器闪过了。石弘猝然被偷袭,知道不利,先退出攻击范围再说,乘这翻子之势踏上巷旁墙壁,再一跃蹲上了墙头。 石弘这时才有空细看:从巷口出现袭击他的,是一个独眼男人与一名妇人。男的拿一根八尺白蜡大桿,女的则握一挺红缨枪。 ——枪桿。 ——是峨嵋派! “闻名不如见面。“孙千斤冷冷的说。“鼎鼎大名的武当,原来喜欢仗人多夹击一个女人。真是大开眼界。“ 虎玲兰完全不晓得这一对男女是谁。可是她笑了。 ——一对二,变成三对二。 同一时间,跌入那房子里的荆裂和李山阳,混乱中兵刃分开了。 屋内极是黑暗。这对仇敌一般心思,就凭着本能向前左右三方挥刀砍噼。 原来这屋子是一家卖纸钱祭品的店子。挂在店里的无数纸扎品,被两柄大刀卷碎,于空中如雪纷扬。 刀刃交击了三四次,荆裂感到手臂酸麻,越来越难抵受李山阳的力量。 李山阳则感觉出荆裂的臂力已经削弱,大为亢奋。 ——这“猎人“,由我吃了! 他正要再举刀,突然店子后的另一道对街木门,被某种东西轰然洞穿! 李山阳没有思考,本能地把朴刀护在胸前。 那穿入的长物,有如出海蛟龙,捲起碎纸的漩涡,直扑向李山阳,勐地击在朴刀的刃面上,那股力量强得李山阳双臂关节也吃不消,刀背被压得失控,打在他的额头上! 李山阳被砸得流血,身体同时带着漫天纸碎,从刚才撞破的门倒飞出去,落在巷子中心。 这时才看得清:那洞穿刺入的物件,乃是一挺几近丈长的大桿,比之孙千斤那根还要粗了一圈,桿首装着一个乌黑的铁铸枪头,仍在弹动不止,发出有如蜂鸣般的震音。 荆裂兴奋地回头,看着后面那穿了洞的木门推开来。 一个矮小的身影。 在外面的巷子,石弘和唿延达看见身材高壮的同门李山阳,竟然如此被勐力摔出来,俱感愕然,不禁瞧向那门口。 守在巷子另一端的江云澜也现身了。他脸色煞白。 ——怎么有敌人的强援到来,陈潼也不示警?… 江云澜只想到一个可能:陈潼已经没有说话的能力了。 从那碎破的木门里,有人踏了出来。 是手握着双截鍊子枪的柳人彦,跟还在喘息的荆裂。 最后出现的,当然就是手提大铁枪的矮小老者。他直视站在巷尾的江云澜。 “峨嵋孙无月。今夜领教武当派剑法。“ 被那张又粗又坚韧的捕兽网包缠着,燕横手上的“龙棘“使运不上。 ——太长了… 马牌帮本部的中庭花园两旁,闪出八名手持长矛的汉子。但他们还不敢上前——青城剑士的神勇,加上那柄一斩就破开铁门闩的锋锐宝剑,令他们戒惧犹疑。 燕横透过网眼,看见那一根根锐利的矛尖,又愤怒又焦急。 “你们还等什么?“从房子另一边,带着儿子奔跑过来的蔡昆大声唿喝:“快刺他!今天不杀他,我们都没命!“ 就在这时,花园临近前门那一头,有三条身影奔了出来。 竟然就是岷江帮的大小姐童静。她手里提着已染血的精钢长剑,带着两个握刀的帮众,杀了进来。 “怎么给她闯入来了?“蔡天寿看见,不禁怪叫。 原来刚才马牌帮太过专注于猎杀燕横,本部正门的防守不觉薄弱了。正好童静带着二十几个部下攻过来,虽然打不开正面的大门,但却翻过围墙硬闯了进来。此刻大部分的岷江帮众,还在外面前院里,跟马牌帮的守卫集体打斗,只有童静和两个手下,趁着混乱率先深入。 之前沙南通的手下回报岷江帮总号,童静一听见,那青城派的少年剑士竟然独闯马牌帮,心想绝不能输给他,没等集齐大批人马,就带着总号里的二十几人赶来。此刻却看见燕横成了网中囚徒,不免大感意外。 日间童静败了给燕横,又被他放走了蔡天寿,本来对这少年很是怨恨;但现在看到他中了马牌帮陷阱,身陷罗网,又被许多长矛对准,童静心中侠气陡生。 ——我都打不败的剑士,怎么能让你们这些混蛋杀了? 童静单人匹马仗剑奔出,一剑拨开了两枝长矛,守在燕横的下方。 “大小姐,危险啊!“两个岷江帮的手下,本也想跑上去保护童静,但又有两个马牌帮的守卫从后追赶而来,与他们缠斗在一起。两人空自着急,却无法脱身。 童静仰头瞧瞧燕横。 “我才不会让这些鼠辈伤了你。“ 从青城山到马牌帮,燕横几天以来,一次又一次被人逼入穷途。此刻听见她这句话,心中一动。 “干什么?“蔡昆大唿,“刺!快刺!“ 那八名拿长矛的汉子,马上以矛尖招唿向童静。 童静所学虽然不是名门正宗的武艺,但毕竟也用心苦练了不短的日子,左右挥剑旋圈,把长矛都拨去,还砍断了其中一枝。 “不是刺她!刺那网里面的!“蔡昆又焦急地命令。岷江帮虽是马牌帮的宿敌,但蔡昆根本没把童静看在眼内。这个江湖阅歷丰富的马牌帮主深知:就算此刻这里再多一百个岷江帮的人,都不及这一个青城派剑士可怕。 长矛改为刺向燕横,这反而令童静更为难:之前矛尖刺向自己,她还可以闪去大半,现在却全部要挥剑架开。她叱喝着来迴转身踏步,使尽了从好几个老师学来的剑法,把长矛都在燕横身前挡去,但已显得左支右绌。 燕横瞧见已经挥汗如雨的童静,不禁又在网中焦急挣扎,却感觉中毒的身体比先前更麻了。 之前佈在窗户的那些弓箭手,此刻也赶到花园来了。蔡天寿马上吩咐他们排好阵势。蔡昆则叫持矛的手下远远退开。 瞧着那二十几个箭手弯弓搭箭,全部瞄向自己这边,童静紧张地举起长剑。 “快走!“燕横一边在网中勐挣,一边唿叫。“不用理我!“ 童静那有如男孩般英气的脸神色凝重,咬着下唇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走!“燕横发觉因为毒发,连舌头都开始不灵活了。“会死的!“ 童静还是没有回答他,神情坚决。她握剑凝视那排箭手,准备迎击射来的箭丛。 “你充什么剑侠?明明武功那么差劲!“燕横身体继续剧烈挣扎,一边喝骂童静。 ——他口中是这么骂,但其实内心很感动。 他右手奋力想把“龙棘“抽动,但粗绳把那四尺长的剑刃紧紧压着,贴到他的身上,根本连一寸都动不了。 正挣动之间,燕横空着的左手脱出了网眼。终于有一只手能活动了。 然后摸到了一件东西。 在他后腰处。突出网外。 “虎闢“的剑柄。 英雄,不会寂寞。 即使在最黑的黑夜里,在最暗寂无人的街巷中。 荆裂跟孙无月对视一眼。双方有一种心领神会的无形交流。 他又看看孙千斤。孙千斤打量他身上的创伤,朝他笑了笑。 “荆兄,怎么这样狼狈呀?“ “我正在乐着呢。“荆裂反唇相讥。“你倒来跟我抢吃。“ 江云澜神色凝重。三个“兵鸦道“弟子已经聚回他身边。李山阳额上仍在流血。 此刻逆转成六人对四人的局面。但四个武当武者没有半点动摇。江云澜也没理会,何以这“猎人“会得到峨嵋高手的助拳。 不用管。只要知道全是敌人就够了。既是敌人,就要从他尸身上跨过——这是身为武当弟子的骄傲。 石弘、唿延达和李山阳,神情都跟刚才猎杀荆裂二人时不同了。之前佔着绝对的优势,他们下手虽然也没有保留,但缺乏了生死决斗那种紧张感,毕竟还是不够贯注。但现在形势改变了。他们的精神状态与神情也随之改变。 ——从搏兔的狮子,变成飢饿的野狼。 荆裂看见他们神情转变,也收起了笑容。 ——敌人将比刚才更要危险。 一切问答皆无用。 四条武当的黑色身影,没有一声叱喝,向前奔杀过去。 四挺枪棒与两柄长刀,在巷子另一头摆成阵势迎击。 最先遇敌的,当然就是孙无月那挺丈长大杆枪。因为那夸张的长度,再加上前头装着沉重的乌铁枪头,孙无月一运起峨嵋“大手臂“枪法,那枪桿弹动圈转,划出的枪圈大得足以笼罩整个人体,这大枪简直就像条半软的大鞭,迎着四个敌人来回扫打。枪尖刮过巷道的土地和墙壁,捲起一片飞砂走石,其劲力挡者披靡。 “我来!“自发率先迎上铁枪的,是臂力最强的李山阳。刚才猝不及防被铁枪打伤,他早就很不忿气,挥起卍字朴刀,看准枪头后两寸处的枪桿就噼下去,意欲一刀砍断它。 孙无月这大枪,不单贯注了他本人的劲力,更包含弹性枪桿本身积蓄的自然力量。李山阳的“武当斩马刀法“虽然霸道,但刀刃一碰上那强轫的枪桿,马上被勐力反弹开去,刀背几乎就砸在旁边的唿延达身上。 孙无月马步跨前,手中大枪继续振舞,那来回挥动的枪圈,向四人步步进逼。 江云澜心头不禁一凛。从身材外形,加上这手枪法,他马上确定眼前这个老者,就是峨嵋长老高手、现任余掌门的师兄、外号“一丈幡“的孙无月。 ——峨嵋派果然不可轻忽! 眼见这巨大的铁枪笼罩巷道,根本难以闯过。擅长短兵器近身搏斗的石弘,身法轻功甚佳,此刻心念一动,再次踩上右边的墙壁,一跃上了屋顶,沿着屋檐前奔,意图从高空突入。 这一战术,跟日间荆裂面对孙千斤时一模一样。 ——实战的高手,往往都有相同的想法。 但孙千斤汲取了上次经验,早就提防这一着,八尺大桿举起瞄准上路,一个刺击截住石弘的去路。 那大桿力发千钧,石弘以鸳鸯钺的短刃不可抵抗,只得后仰翻身,??落到房屋后面不见了。 同时在前头,孙无月的铁枪继续进逼唿延达和李山阳,令他们完全无法近身。 “斩它!“二人后面的江云澜下令。 二人受过副掌门命令,要绝对服从师兄江云澜。虽然不知就里,他们也马上行事,双剑和朴刀,合击挥斩向那大枪的桿身。 结果一样,三柄兵刃一碰上枪桿,还是被勐力弹开了;但这次合击,也令那大枪停缓静止了一瞬间。 ——这对江云澜而言已足够了。 江云澜从两个同门之间欺身抢入,左手铁爪一把抓住了枪桿。 孙无月这手三十多年的“峨嵋大手臂“枪法,自从修练到能用丈长的大桿之后,在峨嵋派内已是仅次掌门师弟余青麟的第二号高手,这般被人擒住枪桿,更是从未发生。 孙无月把本已矮小的马步坐得更低,身体转侧,拿枪的双手换把,变成阴手倒握。他心神聚敛,运起“借相“之法:想像自己有如站在狂风暴雨中的小舟上,手里的枪桿则化为又大又长的船橹,正与海洋那强大无俦的自然力量抗衡。 孙无月粗壮的双臂一扭绞,那大枪桿颠翻之势,更比前强勐了一倍! 但江云澜早已预算这股劲力袭来,铁甲爪仍然紧紧扣住枪桿,身子却完全放柔,任由那桿上的劲力把自己颠得头下足上,整个身体好像附在枪上的旗帜,挥之不去。 孙无月这“摇橹“之法本就非常耗力,却始终未能把江云澜挥开,大枪前端挑着一整个人的体重,更是施展不起来。 唿延达和李山阳一见大枪缓了下来,机不可失,马上挺刀剑抢上进攻! 孙无月这杆大铁枪,俨然是荆裂这一方威力最强大的兵器,荆裂与柳人彦一直守在孙无月左右,保护他挺枪进攻。此刻见两个敌人乘隙杀近,他们也各举刀枪迎击。 尤其是柳人彦,一看见唿延达手上的“静物双剑“,想起兄长柳人英身上的致命伤,就知此人必是杀兄的兇手,眼睛红得像要挤出血。他挥起手上那以两柄短花枪扣合而成的鍊子枪,横扫唿延达头颅! 唿延达双剑娴熟,一心二用,左剑竖举挡下这一击,同时右剑急刺柳人彦面门,快疾而无声。 年轻的柳人彦毕竟修为太浅,面对这武当快剑,欲以手中那截短枪抵挡,但还是慢了半分,枪桿只令那刺剑稍偏,剑尖把他左耳整只削去,大半边脸都溅血。 他身后冒起一团红影,是师姐余轻云运起“圆机枪“来营救,以缨枪夹攻唿延达。 同时在另一边,荆裂的倭刀又再次遇上李山阳迎头噼来的朴刀。荆裂知道自己气力抵不过对手,这次不再硬接,左手托着刀背,倭刀改为自下而上扬起,以巧妙的角度,切向李山阳噼下来的握刀右臂。 李山阳眼见自己这噼刀,等于把右前臂送向对手的刃锋,被迫硬生生半途收招,把朴刀拉回去。 荆裂这招名为“半月流水“,刀刃向上反撩到脸部高度,却不缩臂收刀,反而右足迈前一大步,双手像把五尺倭刀当作长枪,直刺李山阳胸口! 荆裂这变招之间无一丝停滞,刀尖已及李山阳身体。擅长硬打的李山阳速度稍逊,加上身体壮硕难于闪避,他断定这刀自己已经不可能格挡或躲过,剎那间就狠下决心,反而以左胸上方的锁骨部位迎向刀尖! 倭刀刺入李山阳胸肩之间的同时,李山阳右手也挥出“斩马刀“——他宁愿拼着吃这一刀,赚取荆裂的头颅! 荆裂却不闪不躲,反而放开刺在李山阳身上的倭刀,低头迈步冲前。 朴刀斩向荆裂左太阳穴—— 李山阳还是失败了。 他忘了:对方阵势还有第三重。 野太刀掠荆裂头顶斩过,今夜里第二次阻截了李山阳的“武当斩马刀“。 挥刀者,当然又是站在荆裂身后的虎玲兰。 两刀交击的火花,就在荆裂耳朵旁爆开。但他全神贯注,不为所动。 对虎玲兰的绝对信赖,换来杀敌的黄金机会。 他沖向李山阳怀内,左手捏成一个中指节突起的拳形,乃是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准确轰在李山阳心胸中央的“膻中“要穴;同时右手握住左腰的雁翎刀柄,冲过李山阳身体左侧之际,一记快拔出鞘,刀锋顺势弧形横斩而出,通过了李山阳左腰,血溅如潮! 李山阳跪倒。他中了那记重拳,心脉大乱,唿吸窒息,甚至连腰侧被深深斩中也感觉不到。 虎玲兰见机不可失,迴转野太刀垂直噼下:阴流技法“一刀两断“。李山阳头顶中刀破裂,当场毙命! 虽然率先杀得武当一人,但刚才拱卫孙无月的阵势却解开了。他们将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正擒住大枪的江云澜,眼见同门师弟被杀,却无动容,仍全神贯注拑制孙无月的兵器。他知道这干敌人中,以这峨嵋老叟最是高强,若不先废掉他这大枪,势难取胜。 他的铁爪略放松半分,但爪指仍是扣成环状不放,身体向前快奔,一下子就抢前了六尺,古长剑直取孙无月心脏! 孙无月终于见识了武当快剑,竟是一如荆裂形容般可怕,已经来不及防守,左手放开枪桿及时举起,用肉臂挡那剑尖。 江云澜的“贯日长虹“气劲集中,一剑就穿透了孙无月的左前臂,还刺入了胸口两分! 旁边的柳人彦,即使得余轻云协助,对着唿延达的双剑,本身也陷于劣势;但他见师尊被江云澜重创,也顾不得自己,鍊子枪改为挥向江云澜,意图搭救孙无月。 荆裂和虎玲兰见孙无月中剑,知道犯了大错,马上祭起刀攻向江云澜。 江云澜左手放开了大枪,那铁爪轻轻松松就把柳人彦的鍊子枪拨去;右手则拔回长剑,转身与荆裂和虎玲兰的两柄刀交击。双手以一抵三,不慌不忙。 同时,唿延达左剑架住余轻云的缨枪,右剑趁机刺进柳人彦腹中! 孙千斤夫妇惊唿,同施枪桿攻过去。 却在这瞬间,余轻云身后旁边一道木门打开,黑影窜出,一对闪亮的鸳鸯钺,狠狠刺进毫无防备的余轻云后心! ——原来石弘越过屋顶到了后面邻巷,迅速潜进一家小店后门,穿过店内,从正门绕到峨嵋战阵的最后方偷袭而来,果然一击得手。 孙千斤见妻子中了致命重招,悲愤交加,双手在大桿上滑动,变成反握,以桿尾狠狠拨打石弘! 石弘早有准备,一个“旱地拔葱“原地跳起,避过大桿的同时,把兵刃从余轻云背后拔出,人在半空,左臂一挥,一柄鸳鸯钺就迴旋着唿啸飞出! 孙千斤完全没料到,对方的短兵刃同时也是飞行的暗器,只来得及瞥见银光闪动,鸳鸯钺已旋转割破他喉颈,再飞越他钉到一道木门上! 大桿脱手。孙千斤双手摀着喷血的咽喉,眼睛暴瞪,至死不肯相信。 石弘两度出手,即连毙峨嵋好手二人。 前面的唿延达从柳人彦腹中拔出了剑,本想上前协助石弘,却见他迅速杀掉那对夫妇,心下一宽。 但也因为这一放松,没有戒备仍未断气的柳人彦。唿延达只觉颈项一紧,原来受重伤的柳人彦用尽最后力气,以鍊子枪中间的铁鍊,绞住了唿延达的喉颈! 唿延达不禁心慌,“静物双剑“急忙左右刺入柳人彦的肋骨间,柳人彦这才气绝,但双手至死仍紧紧拉着铁鍊不放,唿延达一时脱不了身。 孙无月瞬间连续失去了儿子、媳妇和徒儿。悲哀化成了復仇的能量。他单凭一条右臂的力量,把大枪往旁勐挥! 那超过五十斤重的枪桿,一发动起来有如恶龙摆尾,把唿延达和已死的柳人彦二人头颅,一股脑儿都狠狠扫中! 唿延达头颅右侧被勐击,一摆盪间,左边又撞在巷道的墙壁上,连砖石都撞裂了。他登时眼耳口鼻都溢出鲜血,跟柳人彦的尸体一同崩倒,那双剑兀自留在柳人彦身上。 正和荆裂与虎玲兰恶斗的江云澜,看见孙无月竟然单臂都使得动这大枪,甚感意外。因为自己计算错误,又折了一名“兵鸦道“门人,江云澜很后悔刚才没趁机向孙无月再加一剑。 他心中一乱,加上荆裂和虎玲兰两人刀法配合得越来越好,终被逼得后退。荆裂二人怕孙无月再遇险,也不追击,亦退到他身旁,前后戒备着江云澜和石弘。 兔起鹊落的死斗。不过十几次唿吸的时间,对战的人数迅速减成三对二。 武者间的淘汰,何等残酷。 童静没有完全看清,那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她只看见,头顶上方闪过一抹光芒。 然后,有几段断去的粗绳落在她身上。 当她把绳子拨去的同时,听见许多弓弦弹动的声音。她本能地闭着眼在面前挥剑。 ——我…要死了吗?… 没有。 两道大盛的光华,在她前方旋转。有的箭掠过了。有的遇上那两团光,箭折坠落。 然后是一条前冲的身影,带着那两道光芒,瞬间冲杀入弓箭手群中。 惨叫。血花。弓折。弦断。 在那身影和光芒掠过下,二十几个马牌帮的弓箭手,就如遇上镰刀的禾桿,成排地纷纷倒下。 童静看见,原本躲在弓箭手最后头的蔡天寿,被惊吓得就地跪倒;也看见蔡昆没理会儿子,转身就向花园旁的房子奔逃。 当最后一个弓箭手都倒下后,那跃动的身影方才静止。 燕横,左右手握着“雌雄龙虎剑“,矗立在蔡天寿眼前不足四尺处。他一身蓝衣沾满点点血花。头髮散乱,左边脸因为中毒已发黑微肿,左眼充血瞇成一线。 犹如从地狱回来。 蔡天寿膝下地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饶命!不是我,是我爹——“ 还未说完,“虎闢“那宽厚的短刃,已经洞穿蔡天寿的心脏。 蔡昆还在跑,连一眼也没有回头看死去的儿子。 燕横再次拔步。三步助跑,接着身体向前高高跃起。 那空中击刺“龙棘“的动作,竟然正是当日师父何自圣所使的“雌雄龙虎剑法“绝技:“穹苍破“——燕横在半失神的状态之下,身体自然使出这记只看过一次的剑招。 速度、力量、气势,都跟师父差得很远。也没有龙飞九天的“借相“出现。 但那神态,与何自圣很像。 这刺剑的结果,当然不用说了。 燕横着地后,一腿踹飞蔡昆的尸体,把“龙棘“拔离。他把剑往旁略一挥动,洒出血花。 青城宝物,金光四射,杀不沾血。 燕横意识不清,仍握着双剑站在原地。 倒地的那些弓箭手,一个个挣扎呻吟。他们并没被杀,但都受着重伤,有几个还断手折足。 燕横回头扫视花园四周一眼。后面的厅堂仍在焚烧。他眼神迷茫,好像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地。 但这一眼,却令花园内所有拿长矛和拉绳网的马牌帮汉子心惊胆颤。他们同时丢下手上东西,没命似地涌往正门方向奔逃。受伤的弓箭手里有还能跑的,也加入逃亡的行列。 童静没理会他们。她只凝视着这个形如恶鬼的青城少年剑士。 她的眼神里,混杂着畏惧与敬慕。 ——用剑,原来是要这样的。 终于燕横双膝一软,身体倒下。 童静及时上前扶住了他。 燕横双目反白,失神昏迷。 ——这就是燕横初踏江湖的第一场战绩:为了一家不认识的人,孤身仗剑,摧毁了成都府的第二大帮会。 荆裂正在苦思。 此刻巷道中的战况,表面上他这边仍佔三对二的人数优势。但孙无月一臂已重创,荆裂自己和虎玲兰也满身是伤,总体战力比不上这两个毫髮未损的武当强手。 他综合自己过往无数比斗的经验,要在短时间内想出最有把握的战法。 第一,要令江云澜和石弘两人继续在巷道两头分开。假若他们合流,更难应付。 第二,必定要集中力量,先击杀其中一人。混战毫无胜算。 问题是:这两点简直完全矛盾。既要分隔两人,就要分兵跟他们各自缠斗,根本无法集合三人之力… 双方的五人,不期然各自瞧了瞧已经倒地的同伴,心中默祷。 ——保佑我们,取得这场胜利。 家破人亡的孙无月,脸容有如寒冰。他已是无所罣碍。左臂和胸口的伤也都没有感觉。他暗下调息,将意念贯注在一条右臂。 他只想着唯一的念头:怎样用这最后仅余的气力,把那乌黑的铁枪头,搠进其中一个仇敌的身体。 荆裂瞧瞧他半垂在地的大枪,忽然有灵感出现。 “前辈,待会儿要藉你的劲。“他悄声说,左手一边拔出鸟首短刀。 孙无月不明荆裂所指,但知道他必然想到了某种战术。 这时孙无月看见,荆裂伸足在大枪上轻轻踏了一踏。孙无月恍然。 “那么就靠你了。“ 荆裂只是微笑。 江云澜和石弘其实也在思考怎样作战。 ——始终是混战对我们最有利。 两人隔远相视一眼,点点头,同时拔腿沖向巷中央三人。 荆裂咬牙。 ——就赌这一招! “后面!“荆裂朝虎玲兰唿喝,自己则沖向前面的江云澜。 虎玲兰早就准备着,只听荆裂一声决定,也就提起野太刀,迎斩后方的石弘! 孙无月同时单臂举起大枪,似乎是要向前与荆裂夹攻江云澜。 江云澜奔跑着,右剑架在铁爪上,准备以一对二。 荆裂擎左右双刀,正要率先跟江云澜交战,却突然急煞步,转身向后跑跳。 他后方的孙无月已经架起大枪。 江云澜追击背转的荆裂。 荆裂这一跃,竟然跳上了孙无月的枪桿! 孙无月有如单手拿钓竿,右臂勐地扯起,大枪往上高扬。 荆裂以枪桿作踏板,充分借助孙无月这枪的劲力,从枪桿上跳跃而出,身体飞向石弘! 这一记跳跃,集合了荆裂本人的腿力、孙无月的臂劲、大枪桿本身的弹力,荆裂的身体有如攻城大砲射出的石弹,以极惊人的速度与力量,眨眼已飞到石弘身前! 石弘本来还准备以单把鸳鸯钺对抗虎玲兰的大刀,怎料荆裂如此后发先至,仓猝间不及闪避,就把鸳鸯钺举起,迎向这飞射而来的“猎人“ 。 荆裂在半空中乘着勐势,右手砍出雁翎刀,狠狠击在鸳鸯钺上! 一交锋之间,石弘只感手臂传来极震撼的巨力。莫说他未学“太极“。就算会,这种反常的力量他也不可能卸去。 石弘的肩肘关节无法抵得住这种力度,同时收折,荆裂的雁翎刀压在鸳鸯钺上,硬生生就把鸳鸯钺的刃锋,压得插进石弘自己的胸膛! 同时虎玲兰趁这时机,把野太刀的斩势半途向下一引,斜斜将石弘的左腿齐膝砍断! 荆裂余势未止,把石弘的身体扑倒地上。荆裂跨骑着石弘腰身,左手鸟首短刀顺势往下勐刺。 血泉冒升。武当派“兵鸦道“弟子石弘的辉煌战绩,就在今夜击杀两个峨嵋武者之后戛然终结了。 一夜之间折损三名“兵鸦道“弟子。这是武当派过去未尝的耻辱。 而这个耻辱,是在自己领导之下发生的——江云澜入武当山门二十三年来,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假如死了这么多人,却连“猎人“的头颅也带不回去,我还有何面目再穿这“兵鸦道“的黑衣? 江云澜此刻眼里只有荆裂。 他左爪往旁一伸,铁爪的五根指头插入巷道墙壁;左臂再发力一拉,身体以那铁爪为轴,凌空飞起,如秤砣般向前荡去,其追击的去势陡然加快了一倍。 江云澜一盪出,左爪就放开了墙壁,身体如箭飞射! 荆裂刚才那一记跳跃冲击极耗气力,加上他本身就有伤,杀了石弘后,回不过那口气来,站起转身略为缓慢。 江云澜的古长剑,已在半空中蓄势待发。 ——下一刻将要洞穿荆裂的背项。 孙无月看在眼里。这时他最接近江云澜。 ——荆老弟! 孙无月知道再运用大枪肯定来不及。他弃掉枪桿徒手冲上,右手以峨嵋“大雁悲手“,一掌印向江云澜腰侧。 就算平日神充气足,这等接近战斗,孙无月也绝非江云澜的对手。 ——又碍着我! 江云澜愤怒得切齿,长剑一旋转,就把孙无月打来的手掌绞断,剑势接着顺刺,贯穿孙无月的右胸! “前辈!“荆裂哀唿。 哪知孙无月早无生念,已断掌的右臂抱着江云澜腰身,把自己的身体紧紧拉前,长剑从他背后突出。孙无月身材不高,这一拉抱,头顶刚好碰在江云澜面门,撞得他一阵晕眩。 “快杀他!“孙无月吐血唿喊。那口热血都喷在江云澜胸口上。 荆裂勐地把左手的鸟首短刀掷出,飞向江云澜头部。 江云澜被孙无月抱着,限制了移动,只能侧头闪避。迴旋飞来的刀刃,险险从他左额擦过,带出一抹鲜血。 “斩他…“孙无月的声音已经微弱。“…连同我…一起斩掉…“ 孙无月眼看已势难救活。就算救活了,一个双手俱废的枪术名家,只有比死更难受。眼前的确是杀死武当高手江云澜的最佳时机,也是孙无月本人的愿望… ——但是,荆裂无法下手。 即使是将死甚至已死的同伴,仍然是同伴。要他把刀刃砍进一个生死并肩的同伴身体上,他,办不到。 岛津虎玲兰却二话不说,提着野太刀一跃上前。 鲜血流入江云澜眼睛。他只是隐约看见对面一个身影扑前,加上听见孙无月濒死的话,心中大慌。 要把剑拔出已来不及。江云澜左手紧抓孙无月的头髮,带同他的身体快步后退。 虎玲兰踏步大力挥刀,斜斜噼下。阴流太刀技·“燕飞“! 江云澜拉着孙无月,无法及时急退。他心里已有死亡的准备。 野太刀的“燕飞“斩击,并没有斩开孙无月或是江云澜的身体,而是勐砍在孙无月背后突出的剑刃上。这一击角度准确,江云澜的古剑虽非凡品,但也抵受不住这五尺余长的厚嵴大刀砍噼,随着一记金属鸣音,四寸长一截剑尖断折飞去。 ——与荆裂一样,虎玲兰也无法朝一个救过自己的人挥刀。 江云澜又退了十几步,感觉已经安全才停了下来,把断剑拔出已嚥气的孙无月胸膛,左手仍然抓着那尸身的头髮。他瞧见爱用的兵刃被毁,心中痛惜。 ——但剑断,总比身体断开好。 荆裂和虎玲兰并肩,再次举刀摆开架式,显然有继续战斗的准备。 ——他们自知体能都已经消耗了七八成。面对武功比他们强,又未有受什么大伤的江云澜,可说没甚胜算。 然而他们不知道,江云澜战意也已大大减弱。爱剑被毁只是其次;对他打击更大的是,刚才荆、虎二人,确实有绝对的机会,就地把他连同孙无月一刀两断。 江云澜只觉得,武当“兵鸦道“武者的荣誉,今夜已经几乎被自己丢尽了。 这时,荆裂和虎玲兰后面远处,传来人群唿喝的声音。 巷里三人同时紧张地往那方向张望。那是“祥云客栈“的所在。远远可见有灯笼的光华。 虎玲兰脸容一紧。如果来的是“物丹“的后援,那就肯定完蛋了。 “别紧张。“荆裂轻声用日语说,脸上挂着笑容。“要装作知道,来的是自己人。“ 虎玲兰瞧向江云澜,发现他的神情也有点紧张。 ——也就是说,他也不确定来的是谁。 虎玲兰依荆裂之言,展颜笑了。 江云澜确实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他只知叶辰渊不大可能再加派人来。 ——副掌门对我们绝对信任。 江云澜看看地上的尸体。峨嵋派的人悄悄来了成都,必定是冲着武当而来,也许不只派了五个这么少… 江云澜背嵴流出冷汗。 ——如果再来第二批峨嵋枪手,那可真走不掉了… 死亡,江云澜并不害怕。但如果连自己都战死,等于这次“兵鸦道“四人全军覆灭。那将是武当派的重大屈辱。 外边的人声和灯火更接近了。 江云澜恨恨地瞧着荆裂,心意已决。他左爪揪起孙无月尸身,右手断刃一挥,把孙无月的头颅砍了下来。荆裂二人不禁动容。 “猎人。“江云澜以断剑指着荆裂。“留个名字。“ “荆裂。“他说着,把雁翎刀垂下来。 他知道战斗已经结束。 “别以为你这次胜利了。“江云澜冷冷说。 荆裂看看地上那四具峨嵋武者的尸身。他点点头。“我知道。“ “在武当派的霸业跟前,你不过是一颗挡路的小石头。“江云澜垂下断剑。“你继续吧。看看你还能像今夜这样挣扎多少次。“ “直到你们杀死我。“荆裂把刀搁在肩上。“或者我杀光你们为止。“ “就这么约定。“ 江云澜说时竟然在笑。那笑容并非讥嘲,而是发自真心。復仇虽然失败了,但他心底最深处,却隐隐有点庆幸。 ——若不是以决斗武者的身份杀死他,不够痛快。 江云澜说完,提着仍滴血的人头,就转身奔入黑夜中消失。 荆裂在回味刚才的对话。他了解江云澜的感受。 那群人终于提灯笼寻到这巷子来。虎玲兰一阵紧张,转身举刀。 只见那些灯笼上,写着大大的“江“字。 是岷江帮的人。来“祥云客栈“寻找他们失踪的总管沙南通。 “不是敌人。“荆裂按着虎玲兰的手,让她把刀放下。 荆裂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伤痛和疲劳这时才一起侵袭而来。他感到身体像快要四分五裂,不支半跪而下。虎玲兰及时扶着,他才不至整个人摔倒。他用雁翎刀支着地,勉力跪定。 荆裂仰首。看见黑夜中的澄明月光。 ——我生还了。 他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还有,对死去的同伴说。 第23章 武道狂之诗第十一章同伴 燕横的意识终于回复,但还未张开眼睛。 他只感到身体像变得很轻,彷彿在空气中缓缓飘动。 青城派只修武道,从来不讲鬼神信仰。燕横也不知道,死后的阴间,是否就是现在这个模样。 如此的孤零。师父、师叔、师兄们,一个也看不见。 他心痛。假如就是这样,连一个武当派的人也没有打倒过就死去的话,倒不如当天就在青城山,跟同门一起死好了… “不,我不会就这样死的…“燕横喃喃自语。 “起来吧。“一把声音传入耳朵。“小孩子,还要赖床赖到什么时候?“ 这是燕横不久前才认识的声音。此刻却有一股无比温暖的亲切感。 他终于睁开眼。 看见一片很低矮的木板天花。 燕横深深唿吸,才能聚集力气撑起上半身。这时才发现,自己双手仍然紧握着“雌雄龙虎剑“,只是剑身都用厚布包裹了。 “你就算昏迷了,还是死也不肯放开剑。“那声音又说。“他们怕你睡梦中会伤到自己,用布包着剑刃。“ 燕横侧过头,看见几乎满身都包着布带的荆裂,正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张床上。 燕横左右看看,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在飘荡。 这儿是船舱。 他又看着荆裂问:“荆大哥…我怎么…“ “你已经昏死了三天。“荆裂说。“那毒药也算勐烈。幸好你中毒的分量很少。“ 燕横这时才渐渐回忆起,在马牌帮本部里身中那铁窗厅堂的陷阱,还有杀出囚笼的经歷。现在细想起来,燕横不禁额上渗汗。确实是凶险万分。 荆裂拿起放在床边的船桨,来回抚摸着。 那夜他和虎玲兰被岷江帮的人救走时,他们还替他捡回了所有失落的兵器。 “这船…是怎么回事?…“燕横这时才终于放开剑柄,却发现手掌跟剑柄被黏住了。是数天的汗水和积存的血迹干结着。他很狼狈才把两柄剑都脱离手掌。 “是岷江帮运货的大船。我们已经离开成都了,现在正驶在江上。“ 荆裂心里由衷感激岷江帮的人:当时虽然迫使了江云澜撤退,但夜里出不了城门,武当派的远征军还是可能找到他和虎玲兰。幸好有岷江帮平日走私货物的秘密通道(当然也要买通守城的卫兵),当夜就把他们跟燕横都送出了城墙外,日出后马上乘船离开。 燕横检视一下自己的身体。肩头的箭伤和几处轻微灼伤都包扎了,脸上被毒箭划过的地方也涂了药膏。左边身子还是有些软麻,但总算活动无碍。 “你独闯马牌帮的事情,那位童大小姐都告诉我了。“荆裂又说。 燕横一脸惭愧:“都是我自己的错…荆大哥…“ “你的确错了。“荆裂微笑。 “对的…身负大仇,我还去管这种事情,几乎丢了性命…“ “我不是说这个。“荆裂全无责备之意。“你错在不够江湖经验。你去马牌帮之前,应该自己先去苦主住的那条街,问问他们的邻里,把事情真相打探个明白,那就不会被马牌帮那对混蛋父子骗了。“ 说到蔡昆父子,燕横不禁看看放在床上的双剑,又看看自己的双手。手掌上还积着血痂。 荆裂明白他在想什么。“这是你第一次杀人?“ 燕横点头。 “难受吗?“ 燕横细心想想。 想起王大妈那哀哭的声音。想起蔡昆父子说谎时的表情。想起自己被箭射、被火烧、被网罗,像头野兽般给围捕猎杀的情景… 他摇摇头。 荆裂心想:这小子很幸运。第一次杀的,是这种极恶的人。这种杀了也不会有罪咎感的人。 “你还犯了第二个错误。“荆裂说着,把船桨撑到地上,身子坐在床边。“你应该找我一起去嘛。“他苦笑一声又说:“不过也算你走运。要是你回客栈找我,比一个人去马牌帮还要危险一百倍。恐怕保不了命。“ 燕横这才想起,眼见荆裂一身都是伤,自己竟然到现在都没有慰问他半句,不禁惭愧。 “荆大哥,你那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荆裂用船桨支撑站起来,另一只手伸出,抓住燕横的手。 “我们出去再谈。吹吹江上的风。你在这儿睡了几天,我看你睡得快要发霉了。“ 除了乘轿,乘船也是燕横平生首次。幸好这艘挂着岷江帮旗帜的帆船甚大,今天江上风浪又不急,燕横虽然身体状况不佳,也未感晕眩。 走在甲板上时,那些正在干活的岷江帮船员,全都停下了工作,向燕横恭敬作揖。他们都知道这位青城剑侠独破马牌帮,杀了那对猪狗不如的蔡氏父子的事蹟。 荆裂和燕横并肩站在船边,唿吸那清冽的江风,瞧着沿江的秀丽景色。燕横想起自己近来连续两次出生入死,看见这平静的江边风景,有不知人间何世的感觉。 荆裂向燕横述说,当夜与武当派四个高手恶斗的经过。说到虎玲兰时,荆裂朝船首的方向一指。 燕横远远望去,看见岛津虎玲兰正背向他们站在船头,腰后仍然悬着那柄巨大的野太刀,一身朱红衣裳被风吹得飞扬。她手腿上也有许多处包扎着。 “就是她吗?…“燕横看着虎玲兰那优美英挺的站姿,不觉被吸引了。 ——不知何故,燕横第一眼看见她的背影,就觉得她跟荆裂有点相像… 他当然没有向荆裂说出这个想法。 荆裂又继续描述那夜的死斗。讲到四位峨嵋武者如何壮烈牺牲时,燕横联想起青城山上被武当屠杀的同门,不禁扼腕嘆息。 “可惜我没能跟他们相识…“燕横难过地说。 “是的…“荆裂的脸容也变得沉重。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再说:“叶辰渊找不到我们,此刻必定已经向峨嵋山进发。“ “荆大哥…你猜孙前辈等人这次战死,会令峨嵋派的余掌门改变心意,奋起跟武当对抗吗?“ 荆裂摇摇头。 “太迟了…余青麟说要跟武当结盟,骨子里不过是害怕武当。“ 他远眺江面上的波纹。 “武者一旦弃守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就再难重拾斗志。“ 燕横细味着荆裂这句话。他同意点点头。 荆裂瞧了瞧燕横的神情,微微一笑,突然一记右拳朝燕横头上打去。 燕横正专心思考刚才那句话,没有提防,无念无想之下,却自然伸出了左手,把荆裂的拳头挡住。荆裂只是试招,那拳头上其实并未贯劲。 “进步了。“荆裂收拳笑说。“我之前说的心法,你经过这一战,已经入门了。“ 燕横看看自己的手。那夜的战斗里,他后来虽然已经意识不清,但现在隐隐记得,当时自己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就模仿师父何自圣,使出“雌雄龙虎剑“的招式来——过去他连握双兵器比试也没有试过一次,实在想不透何以自己能够做到。 那种突然武功跃进的兴奋感觉,令他心跳加速。 ——虽然,听完荆裂与武当“兵鸦道“刺客战斗的描述,燕横知道自己跟武当派的距离还很远。 这时一人走了过来,正是岷江帮的大小姐童静。她已没再穿那套华丽的武服,改为一身素蓝,髮髻衣饰也多了点少女气质。身上亦没佩剑。 “燕侠士,你醒来了!“童静已没有初次见面那种骄蛮的表情,代之是恭敬。她比燕横还小,当然不能叫燕横作“少侠“。“身子觉得如何?“ “好多了…“燕横抱抱拳。他回想起那夜,童静死守正身陷捕兽网的自己,心里十分感动。再看童静那英气的美丽眼睛,正仰慕地瞧着自己,又不禁脸红。 童静的脸也红了。她想起那天燕横倒下时,她不得已一把抱住他的身躯。当时刚脱险境,没有觉得一点尴尬,但现在回想却有些难为情。 ——不知道他那时候,是不是真的已经全无知觉呢?… 童静想起一件事情。她从腰间佈囊取出一物,递给燕横。那是一块摺叠得整齐的青色汗巾,布质很普通,上面刺绣着一只飞鸟。 “是在临出城前,王大妈託我转交给你的,感谢你为她报了大仇。她说自己家贫,无以为报,只有把她这亲手绣的汗巾送给你留念。“童静说着时有点哀伤。“我想这汗巾,她原本是为儿子阿勇绣的。“ 燕横接过那汗巾,以指头抚摸那刺绣的鸟儿图案。 看着它,燕横只觉身上所受的一切伤痛都值得。 “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说。“童静的脸显得很严肃。“应该说,有一件事请求两位。“ “童小姐,请尽管说。“燕横有些意外。 童静突然就在甲板上,朝燕横和荆裂跪了下来。 “请求让我跟你们学武!“ 燕横慌忙上前扶起童静,却又想到不好意思碰她,手伸出一半就停住。倒是荆裂很自然地伸手托着她的上臂。瘦小的童静,被他轻松一托就起来了。 “我…怎么…“燕横结结巴巴。“我哪有资格当人家的师父?别说笑了…“ “我自小就爱刀剑,跟过许多师父习武。有帮会里的好手,也有爹替我聘回来的武师,少说也有二三十个。“童静恳切地说。“我自以为集了这许多家数,已经略有所成。但当晚在马牌帮里看见燕侠士的剑法,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剑。在这正宗武功的面前,我以前学的那些,连小孩玩意儿都比不上,全是浪费光阴。“ 荆裂听着童静说话,感到很有趣。 ——想不到这女孩,竟是个小武痴… “可是你也用不着…“燕横摇摇头。 “两位有所不知。我爹既是岷江帮帮主,我一生也有这江湖帮会后人的身份,世上没有一个名门大派会愿意收我作弟子的。“童静的双眼闪出坚决的意志。“这次有缘遇上你们,我是决不会放过这机会的!“ 燕横不知如何是好,瞧着荆裂,希望由他出口拒绝。 “你得知道…“荆裂向童静说:“我们此后将要穿州过省,四处漂泊。你要跟我们学,就得跟着我们走。“ “我知道。“童静用力地点头。 “此外你也应该晓得,我们两个都是武当派的仇敌。跟着我们,凶险非常。“ “我也知道。“ 荆裂抚抚下巴的短胡。他指一指燕横。 “还有一件事情你未必知道:要习得像他这样的剑技,不是你愿意学就行。要具有『先天真力』的天分。你以前学不好,也许不是你的师父差劲,而只是你没天分。“ 这句话终于令童静动容。但不一会儿,她又咬了咬下唇,眼睛恢復坚定。 “有没有天分这回事,得要练过才知道。“童静说时的表情像个小男孩。 荆裂听到不禁又笑起来。他朝燕横说:“她有点像你呢。“ 燕横和童静一听见,脸颊再次涨红起来。 “要我们教你,就得答应一件事。“荆裂正色说:“即使只是教了一天,我们要是觉得你没有这种天分,就会叫你走。我们叫你走,你一句话也不得再说,就得走。“ 童静兴奋不已,笑容灿烂,勐地点头。 “荆大哥,你不是认真的吧?“燕横愕然地问。 荆裂却没回答他,拿起船桨转身就走。 “还有答应一件事。“荆裂走着又说:“别叫我们师父。“ 他回头一笑:“我们还年轻呢。叫声大哥就行了。“ 荆裂丢下他们,往船头那边走过去。 虎玲兰还是站在船首,默默地吹着江风。 “你有什么打算?“荆裂站在她旁边问:“要回去萨摩吗?“ 虎玲兰仍然沉默。两人无言站在船头。 好一阵子之后,她才终于开口:“我已经回不去了。“她转过头,直视荆裂。“除非,带着你的头颅。“ 荆裂不以为意地微笑。“可是经过那一晚…即使现在我答应跟你决斗,你也再斩不下手了吧?“ 两人同时想起,那夜两人背对背躲在暗巷时的情景。 还有,孙无月临死抱着江云澜,而他们两人都无法斩下去的心情。 虎玲兰不置可否。但等于已默认了。 “你也杀了武当派的人。“荆裂说。“你一天留在中土,一天都有危险。“ “尽管叫他们来找我好了。“虎玲兰右手抚在刀柄上。 “战斗,需要同伴。“荆裂说着就离去。“即使是像你和我这种人。“ 虎玲兰看着荆裂步去。 又想起两年前那个在大雨晚上,闪电照亮的背影。 复杂的情感涌上虎玲兰心头,有如此际拍打船身的江潮。 回到船舱的房间,荆裂盘膝坐在床上,从枕头旁拿出狩猎用小刀,把船桨横放腿上,开始在桨上雕刻横纹。 一口气在船桨上刻三道纹,这可是首次。 但这三道横纹,并非跟旧有的一起排列,而是另外找个空位刻上。 因为这三道刻纹,是要献给那几位跟他同生共死并肩战斗的峨嵋武者。 荆裂咬着牙,用力把小刀切进坚实的桨身上。 他不知不觉,流下了无声的眼泪。 两天之后,叶辰渊率领武当远征军,登上峨嵋山。 ——江云澜没有随行。他那一夜回到成都的客栈,就宣告除去自己“兵鸦道“的资格,次天独自一人启程返回武当山。 叶辰渊一行人,直到步入峨嵋派总本山“铁峰楼“的正堂大殿,一路之上,无人拦阻。 在“铁峰楼“大殿的主座上,峨嵋当代掌门“神龙八枪“余青麟紧张地正襟危坐。 他身后一个兵器架子上,横放着一柄镀金大铁枪,正是已灭亡的青城派前代掌门吕存忠送赠峨嵋之物,象徵峨嵋派具有与“巴蜀无双“青城派无分轾轩的地位。 余青麟心里早就预备了一大堆要与武当派结盟,共同称雄武林的说辞。 但结果一句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叶辰渊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进入大殿的厅心,高举代表武当掌门的木令牌。 身后的“兵鸦道“弟子,随即把一物抛出。 那物事在地上骨碌碌地滚过。当最后静止下来,全场峨嵋师长弟子都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铁峰楼“的空气像结了冰。 孙无月的人头。 ——诚如荆裂所说:荣誉和骄傲就是守护武者之心的城墙。一旦退让了半寸,就如城墙出现了无可修补的裂痕,只有迈向崩溃一途。 一天之后,“铁峰楼“的牌匾被拆下烧毁,改挂上一个新的名字: “武当派峨嵋道场“。 武当派至此完全征服四川一省武林。 距离“天下无敌“,又接近了一步。 后记 九十年代兴起的“综合格斗技“(mixed martial arts)拳赛,我一度非常着迷。 这儿有必要解释一下:“综合格斗赛“的前身,是巴西一种名为“vale tudo“的比赛,这葡文翻译过来就是“anything goes“,“什么都可以用“的意思,指在最低限度的规则限制之下格斗,拳手要具有站立能拳打脚踢肘膝摔投,躺地亦能压制纠缠擒锁殴击的全面战力。换言之就是在最自由(也可说最残酷)的擂台上,决出真正最强的武者和流派。 ——当然,到了后来演变成“综合格斗赛“,已经加入很多安全规则,现已成为一种规范而系统化的搏击竞技。 我最爱看的是日本的“pride fc“格斗赛。这比赛因为规模大观众多,网罗当时世界各国的顶尖高手,加上日本人的制作特别懂得营造气氛,每次有重要赛事时,我都深深感受到那种“我正在看着世界上最强的男人们比试“的感觉。今天“pride fc“已经停办了,但直到现在,每次用mp3听到比赛开场曲那“砰!砰!砰砰!“的鼓声时,都有些心跳加速。 “pride fc“每年有“grand prix“总决赛,以多轮淘汰赛事,决出当年的世界第一强者。这比赛有一个非常简单又震撼的宣传句:“1/6,000,000,000“。 六十亿分之一,意思当然是说:全世界六十亿人,冠军只有一个。 用这个方式来表达“天下无敌“的概念,多么令人印象深刻。 写作,当然有很辛苦/苦恼的时候,但大体上对我来说还是一件乐事。而写这部《武道狂之诗》,更感觉到过去不曾有的快乐。 过去多写悲剧,例如《杀禅》。那感觉,就像不断雕刻一块巨大的石头,直到要把它削得一点都不剩,只余下一股空虚的嘆息。老实说,有些时候,写得自己都有轻微的情绪沉郁。 然而这部《武道狂之诗》,正好相反。 故事主线虽然是讲“復仇“,但是书里我更着重去写的,是武者那不屈的魂魄。当挥笔时,感觉像生起一股奋发向上的正能量,不断提振着我的精神。 我非常希望,这股火热的能量,也能够透过文字感染到各位读友。 尤其是在今年,大家这么艰难的年头。 关于书中讲述“太极拳“的创立说法,有必要略为解释一下。 现实中“太极拳“的始创源流,直到目前还有很大争议。相关的说法一直甚多,单是我手上一本民国时期出版的《太极拳势图解》(许禹生着)里面就列有多个版本,包括唐代许宣平、唐代李道子、梁代程灵洗、殷利亨等等所传,又或是元末张三丰创拳等多种说法。 不同版本,甚至往往出现同名人物,年代却相隔了几百年,比如张三丰,有说是元末明初人,另一版本又说他活在宋徽宗时代;写《太极拳论》的王宗岳,一时是元朝人,一时又是明朝人…比较能够肯定确实无误的,只是清代杨露蝉学河南陈家沟的“陈氏太极拳“,再衍生近代多个“太极拳“流派这段歷史。 我写这本书,虽然着力找了很多真实的资料,但毕竟它仍然只是一部小说,目的不在于考究。关于武当派和“太极拳“源流的设定与描写,自然是以故事情节为先。我取用“武当派张三丰祖师创太极“这个说法,不免有少许是根据武侠小说经典的传统,但更主要还是创作上的考虑。各位武术歷史研究者,不要找我来开刀。 此外我在这部书里,写了许多真实存在的武林门派(以后还会写更多)。武侠小说写江湖恩怨和斗争,书中出现的各门派,自然有高低正邪的分别,亦都是为了情节所需,并无刻意抬高或贬损现实里哪一派武术的意图。这种借用,其实绝大多数的武侠小说都不可能避免。希望各位相关武林人士,读了后多多包涵。 本捲成书之后不久,传来武侠前辈巨人梁羽生逝世的消息。我虽不算梁老的书迷,但他无疑开创了“新派武侠小说“风气之先,我们所有后来的,都要向他说一句感谢。 特此向梁老致敬。 在卷一的后记里,我竟忘了向一位最重要的人物致敬。 他应该是全世界最出名的“武道狂“。 他留下的思想,一直深深影响着我——包括这部《武道狂之诗》的创作概念。 除了他,还有谁? 我们的已故伟大武术家,李小龙先生。 乔靖夫 二零零九年二月十二日 武道狂之诗作者:乔靖夫 卷三震关中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论语·子罕第九》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宏愿而远征四川,先灭青城派,再往峨嵋派进发。流浪武者荆裂与少年剑士燕横,为向武当派復仇而从后追踪,到达了省府成都。 初涉江湖的燕横捲入一场冤案,因而结识“岷江帮“大小姐童静,却被“马牌帮“设局猎杀,形势凶险;同时荆裂遭武当“兵鸦道“四刺客夜袭,得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和一众峨嵋武者助拳,在蜀都街巷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 燕横在童静救助下,仗“雌雄龙虎剑“大发神威,独破“马牌帮“;荆裂等人虽成功诛杀击退武当刺客,但五位峨嵋武者全数壮烈牺牲,峨嵋派继后亦向武当派大开山门投降。 荆裂、燕横、虎玲兰、童静结成同伴,乘着“岷江帮“的货船离开成都,继续武道修练和江湖歷险的旅程… 第24章 武道狂之诗第一章武当山 侯英志站在山脚下,以崇敬无比的眼神,抬首仰视武当山岳。 他蓦然明白了:“天下无敌“的念头,为何会在这儿诞生。 在青城派六、七年,侯英志时常对青城山那秀丽壮美的风景赞叹不已;可是今天得见有“大岳“称号的武当山,方真真正正感受到何谓“雄奇“。 武当山势甚奇特,四周地势低下,但到了中央却是突然奇峰群起。特别在这早春时节,山色苍翠幽深,散发着浓厚的古老神秘气氛,难怪武当山自古被称作“仙山“。 着名的“武当七十二峰“,一座座形貌犹如朝天的剑刃箭镞,竞相矗立,互争气势;惟独是被包围在中间的最高峰天柱峰,如鹤立鸡群般突出众山,一柱擎天直没云端,如王者临诸侯,孤高绝世。再细看周围众山峰,形势又彷佛向着天柱峰俯首朝拜——这正是武当山着名的“七十二峰朝大顶“胜景。 ——“天下无敌“的风景。 侯英志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来,双手紧紧抱着那柄武当长剑。 只要是真正的武者,不可能拒绝这风景的震撼。 ——武当派的所有人,就是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每天以这样的山势作修练的背景。 侯英志一想到此,胸膛就如火烧般灼热起来。当中有自惭、羡慕与嫉妒,也有兴奋。 因为他自己也快将成为他们的其中一人。 离开成都已有两个多月。侯英志自十二岁拜入青城门下,这才是第一次出门,平生没有独自远行的经验。要在多山的四川走陆路,又不熟路向,故此多花了许多日子,才终于抵达。 然而这不是旅途的终点。 真正的旅途,从这里才展开。 在山脚下看守山门牌坊的,是一个属于“元和观“的小道士。在他领路下,侯英志步上以山石铺砌的拜山神道,登至山麓,再转往西行。 不一会儿,武当派的总本山——“遇真宫“已在眼前。 此地背靠凤凰山,面朝九龙山,左为望仙台,右有黑虎洞,山水环抱,形势佳妙,正是本朝初年,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结庵修练之地。及后成祖皇帝朱棣大修武当,为张真人于此敕建“遇真宫“,永乐十五年竣工,落成殿堂房捨近百间,其后又逐渐增建。 侯英志跨步踏进那琉璃瓦的八字宫门,眼前是个用青石板铺得平整的大广场,比青城派“玄门舍“的教习场广阔得多。 广场的正对面,正是“遇真宫“主殿“真仙殿“。那朱红墙垣的殿宇,高高矗立在饰有栏杆的崇台之上,庑殿顶四角单檐飞展,其非凡气势远远凌驾青城派的“归元堂“。侯英志心头不免又是一股震撼。 ——这儿。就是这儿。 但同时侯英志感到奇怪。他原以为,矢志称霸武林的武当派,其本部定必守备森严。怎料他从神道上山,一直入了“遇真宫“大门,竟还没有遇过一个武当派的人。面前那广场里只有几名老役工在打扫,也是对他未瞧一眼。假如不知就里,还以为这儿只是一座门庭冷落的道观。 那带路的小道士似对此地甚为戒惧,未有随侯英志踏入宫门,在门外已匆匆告退。 侯英志不知如何是好。他心想,不如拉一个役工问问吧,也就踏入广场里。 才在青石板上走了数步,侯英志突然止住了。 “请现身引路。“他向四周转了一圈,恭敬地拱拳行礼。他并不知道对方藏身在何处,但确知自己从上山以后就已被人监视——一半是因为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另一半是因为深信,武当派不可能松懈至此。 “我知道的。“侯英志又说:“要不是我带着这柄武当剑,恐怕已经血溅在登山的神道上。“ “你这小子,有意思。“ 声音来自上方。 侯英志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褐色衣服的身影,蹲跪在高高的宫门顶那琉璃瓦面上。 那人自丈多高的门顶一跃而下,双足着地的瞬间又向横跳了一小步,那落地的力量即神奇地化去,无一点声响。这功夫,不仅仅是武当派的“梯云纵“轻功,而是把“太极“的化劲用于双腿上,才能如此卸力于无形。 此人身材高瘦,手腿异常修长,让人联想起一只螳螂。长脸甚白皙,似乎很少见到阳光,一双细眼冷光四射。他双肩和腰间束着皮革带子,各处都有皮鞘,挂带着共六柄仅一尺余长的短小飞剑。 “我没有现身,是想看看你。“这男子微笑说。 侯英志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对方是藉着观察行走的步姿,判断自己的武功高低和来路。侯英志自己当然没有到达这境地,但他听过青城派的师兄说,武者只要功力和经验够深,自然有这观敌于微的能耐。 “那么阁下必已知道…“侯英志双手恭敬地举起手中长剑。“我这柄武当剑,不是抢回来的。“ 那男子的嘴巴又咧开了一点点。他面貌虽冷,但笑容却真诚。“所以我说,你这小子有意思。“ 侯英志还是举着长剑,下身却屈膝朝男子半跪下来。 “你干么?“男子扬一扬眉毛。 “叶副掌门有命,我一到了武当山,这柄剑便得交还同门长辈。“侯英志那英挺的脸,收敛了平日的傲气,严肃地直视那男子。 “新入门弟子侯英志,拜见师兄。“ 侯英志跟随着这位高瘦的师兄樊宗,前往广场西侧的配殿。 侯英志在成都时,已经从四川远征军的师兄口中听闻,武当派的最精锐弟子皆被编入三大部。远征军全体一身黑色,正代表属于“兵鸦道“。 他不知道,此刻他身边的这位樊师兄,那一身褐色衣服,则代表了“首蛇道“精英的身份——“首蛇道“的驻外弟子如邹泰,在外活动时自然只穿便服以保密身份;而像樊宗这等负责武当山警戒工作的“首蛇道“弟子,则穿褐色武服以作识别,并显示更高阶的地位。 “你是否奇怪,『遇真宫』里为什么都没有人?同门都到哪儿去了?“路上樊宗问。 侯英志点点头。樊宗为观察他而刻意躲藏,这还说得过去;但总不成整派的人都为了他这一个小角色而躲起来吧? “原因很简单。“樊宗笑说:“他们都到山里各处练功去了。这本来就是『遇真宫』每天最冷清的时分。“ “为什么不在宫里练呢?“ “地方不够呀。“樊宗失笑摇摇头。 侯英志耸耸眉。 ——假如连这偌大的“遇真宫“也不够,武当派弟子的人数必远在他想像之外。 两人说着就走到殿里。虽只是配殿,但那庄严的气氛已令侯英志乍舌。 在樊宗带引下,侯英志晋见正在殿内静坐养气的桂丹雷师兄。 四十来岁的桂丹雷,身形外貌几乎跟樊宗完全相反,身材矮壮硕厚,令人感觉就像是一颗铁球,圆鼓鼓地撑起那袭“镇龟道“的墨绿色道袍。一头乱发像狮鬣般冒起散开,彷彿被雷电殛过,髮丝鬈曲干旱而呈棕褐色。他额头打横刺了一行细小的奇怪弯曲符纹。袍服左胸襟处,绣着令武当派众弟子欣羡的“太极“徽号。 ——副掌门师星昊仍在京师侍候皇帝,镇守武当山的要务,就暂交他这“镇龟道“的资深弟子主责。 桂丹雷接过侯英志递来那封有“太极“蜡印的信函。 “掌门正在闭关,师副掌门又身在外地。这信我代启了。“桂丹雷双手捧信过顶,略一鞠躬,然后拆开那蜡封。 读毕全信后,桂丹雷一双有如铜铃的威勐眼瞳,直视跪在跟前的侯英志。 站在一边的樊宗,虽未看到信的内容,但已猜知大概:刚才他观察过侯英志的身姿,估量其武功修为,虽未臻高手级数,但亦必是从名门大派修学;信既是叶辰渊的,侯英志定然从四川来,那么他不是青城派就是峨嵋派的人;樊宗看他脚步轻灵,似习剑多于习枪棒,八成是青城的残余弟子。 桂丹雷又瞧了侯英志一会儿,勐然从盘膝坐姿中起立,一手就抓着侯英志的衣领。 侯英志没有抵抗。不是因为自知敌不了,而是他知道,自己转投武当派,恐怕不能马上得到信任。踏上山路之前,他已然准备接受任何的考验或折磨。 但桂丹雷却只是用了巧劲,把跪在地上的侯英志轻轻拉起身。 “走!“桂丹雷高笑,拉着侯英志的手掌。“还等什么?既然拜入山门,第一件事就是去跟祖师爷叩个头呀!“ 要进武当派的圣地“真仙殿“,必先在殿前脱去鞋袜,洁净双足,方可踏上那深棕色的木板地。 “真仙殿“初建时,地面舖的本来是青砖;但自从前代掌门公孙清还俗,改革武当派,将“真仙殿“改成修练武道的道场,就把地面覆上木板。 侯英志踏入“真仙殿“,首先自然是深被那尊巨大华丽、以真武战神形态塑造的三丰祖师像震慑。那丈许高的铜像,通体鎏金,真武大帝/三丰祖师仗剑而立,足踏蛇龟玄武神兽,其形貌威仪之生动,雕刻工艺之精细,侯英志在青城山上的道观从未见过。 曾经象徵去欲修真、出世成仙的三丰祖师,在当代的武当弟子眼中,却成为了护佑武林霸业的武神。 未等桂丹雷吩咐,侯英志已然撩起衣袍下摆,双膝下跪,向着神像叩了三个点地响头。 桂丹雷和樊宗也各自叩了头。樊宗在神坛上取了三根清香燃点,交予侯英志上香。侯英志上香后又再跪下叩了三响。 “这就行了。“桂丹雷扶起侯英志。“既然叶副掌门已经在四川收了你进门,一切从简就行。“他笑了笑又说:“反正这二十几年来,我们武当派已经不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侯英志这时看见,在“真仙殿“道场内另有三人。三个看来都是三十来四十岁年纪,其中两人穿的是跟桂丹雷一样的“镇龟道“墨绿武服,一人则穿“兵鸦道“的黑衣。三人里只有其中一个“镇龟道“弟子,胸口没有绣“太极“标记,他正默默盘膝而坐,看着另外两名同门练习。那两人手臂交叠,身姿步法浑圆,互相推挤消卸着劲力,正在练习“太极拳“着名的“推手“。 第一次看见武当派弟子练武,侯英志虽看不懂这“推手“的究竟,也甚感兴奋。但他又知道在这“真仙殿“重地,传习的必然是非常高级的武技,自己这个初入门弟子绝对不宜偷看,也就没敢再细瞧一眼。 樊宗看出他的心意,微笑说:“不打紧。想看就尽管看。学得到的,也尽管学。武当派里,没有禁止『偷学』这种无聊的戒条。“ “只要是有天分和能耐的弟子,我们不怕倾囊相授,只怕你学得不够快。“桂丹雷也在旁解释。“没能耐的,让你再看一百遍,你也未必学得来。“ 侯英志听见,心头一热。没能跟燕横一起升为青城派的“道传弟子“,他一直感到不忿气——他不相信有什么武功,是燕横学得来,而他学不来的。此刻得知武当派传习之风竟是如此自由开放——而武当派又彻彻底底击败了青城派——侯英志觉得,这就好像印证了他的想法才正确。 “不过…“桂丹雷又说:“『真仙殿』是清静的道场,平日只有掌门和副掌门才可以在这儿修练,我们还是不要流连。何况我们还要去另一个地方。 “说着就带侯英志离去。 三人出了“遇真宫“,走上铺石的拜山神道。 侯英志感觉这两位师兄都异常诚恳亲切,大出他的意料。他见远征四川的“兵鸦道“弟子都一脸高傲肃杀,像江云澜和锡昭屏更是口舌不饶人,心里以为武当派内气氛也是一样,不想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这时他才敢开口问:“桂师兄,刚才你说,『真仙殿』只有掌门和副掌门才可以在里面修练…那刚才三位…“ “他们不同。“桂丹雷说时收起了笑容。“那三个人,是『殿备』。“ “『殿备』?“ 桂丹雷停下步来。他仰视上方,那半隐云际的天柱峰山势。 “武当选立掌门,不讲德行,不排辈份,只论一样东西。“桂丹雷握起他那硕大的拳头,指节满佈日积月累的厚茧。 “实力。“ 他向天高举拳头。 “武当掌门。最强的武当派里,最强的一人。就是这么简单。“ 侯英志想了想:“那是说…只要出现比他更强的人,掌门就会…换人?“ 桂丹雷点头。“我派立了三大副掌门。副掌门除了身份地位及负责主理派内事务之外,更重要的是获得一个资格:每一年他们都可以向掌门挑战一次。“ 樊宗接着说:“而『殿备』,就是准备挑战副掌门地位的弟子。一旦宣佈成为『殿备』,他们就要在一年内与任何一位副掌门比试。这一年里,我们武当全派上下,会全力协助『殿备』,给他最好的锻炼。“ 侯英志兴奋得身躯在微微颤动。 “那么…要怎样才能成为『殿备』呢?“ “没有怎样。“樊宗说。“任何一个武当弟子,随时都可以。你要是有信心,明天也可以宣佈要成为『殿备』。“ 说得稀松平常。但亲眼目睹过叶辰渊神技的侯英志,清楚理解当“殿备“要具有多么巨大的自信与胆气。他回想刚才“真仙殿“里那三个师兄,不禁对他们由衷佩服。 “这也就是说…“桂丹雷说:“武当派里的任何一个人,随时也有成为掌门的机会。“ 他指向那高耸的天柱峰。 “成为『天下无敌』的武当派里,真正『天下无敌』的第一人。“ 这句豪壮的说话,有如一记重重的铁鎚,击在侯英志的心胸。他感到眼眶湿润,喉头哽塞,一时答不上话。 樊宗留意到了,不禁笑着拍拍他肩膊:“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听见这句话,也跟你现在一样。“ 侯英志深深唿吸,默默随着两位师兄继续上山。 走着时他又细想:成为挑战者“殿备“,自然要求极高的胆量与自信;但武当派的领袖,建立和维持一个这样开放的挑战制度,却显示了更不凡的气度和信心——身在高峰,仍得精进不懈,随时迎接下面任何一人的挑战,这不是每个掌握权力者都乐意接受的。 ——武当之强大,绝无偶然或侥倖。 “桂师兄…“侯英志问:“直到今天…有成功战胜过副掌门的『殿备』吗?“ “一个都没有。“ “那么…“侯英志皱眉。“他们之后怎么样?“ 桂丹雷脸容肃穆。 “我现在正是要带你去见他们。“ 那墓地就在“元和观“西侧,一片草色苍翠的平缓山坡之上。放眼望去,碑石林立,少说也有两三百座。 侯英志踏上草地,但觉触感软绵,垂头看看,修剪得十分短平,再看墓碑皆无一点杂草蔓藤乱生,看来日夕都有人殷勤打理。 他随意细看其中一片碑刻。墓碑的主人名叫“甘盈珠“,忌日是九年前的。算算生卒日子,死时才只有二十三岁。 桂丹雷没有解释。但侯英志早已明白,这些坟墓何来。 ——全都是在武当派的酷烈修练和比试中失去性命的人。 “当武当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 侯英志记起,叶辰渊收他入门那一天,就说过这样的话。 桂丹雷走过来,伸手轻抚那“甘盈珠“的石碑。碑上刻的除了死者姓名和生卒日期,上面还有一个代表武当派的“太极“徽纹。 “这些人当中,有的入门很浅,甚至连少许武功也没练到。“桂丹雷说:“但是躺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永远是武当弟子。“ 他仰头看看太阳。那头散乱的褐色枯发在飞扬。 “为了铸炼出最强的武者军团,这是必要的牺牲。他们付出的鲜血和生命,将来也会记在武当派的无敌传奇里。“ “不只是他们。“樊宗在旁又说:“还有几十个因伤致残,不能再练武的门人,他们也没有离开,仍在为本派贡献。有的负责铸造刀剑兵刃,有的修整锻炼用的器械,甚至缝制道袍武服。“ “即使不能够做任何事…“桂丹雷补充:“即使没有了两手两腿,没有了眼舌耳鼻…只要他进了这山门,就可以留下来。我们从来不会赶走任何一个弟子。 “ 他轻拍手底下那碑石,又说:“但是,进得这山门,当上了武当弟子,也就得准备随时会躺在这里。“ “我得首先当自己已经死了。“侯英志点点头说:“叶副掌门收我的时候,就已经说过。“ “那就好了。“桂丹雷笑笑。“那么你明天开始吧。“ “太阳还很高。“侯英志指一指天空。“如果可以,我想今天就开始。“ 桂丹雷和樊宗相视一笑。 这时一个身影远从山路那头奔跑过来,那踏步声重得他们清楚听见。 那人不一会儿就跑到墓地里来。是个看来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却已经穿着“镇龟道“的墨绿制服,身形矮壮,浑身上下有一股野兽般的悍气。他一条右臂,不知道是否因为受伤,没有穿上袍袖,而是屈藏在衣袍底下,好像抱着自己的肚皮,外面还用黑布带绕缠。 他胸口绣有半边“太极“,白身黑眼的“阳鱼“图案。 侯英志看这年轻男子的容貌身姿,似觉有点儿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男子脸色红透,额上满是汗珠,身体还微微冒出雾气,看来不只是因为刚才奔跑所致,之前必然正在练功。 “是不是有人从四川回来了?“他口中问,眼睛盯着站在中间的侯英志。 “是叶副掌门新收的弟子…“樊宗正要介绍。 但那男子性情甚急躁,不等樊宗介绍,就径自问侯英志:“你从四川有什么消息带回来?打青城派那一仗漂亮吗?我哥哥打得怎么样?杀了多少个?“ 哥哥。侯英志恍然。难怪一看就有点似曾相识… “晓岩…“桂丹雷失笑:“人家怎么知道谁是你哥哥…“ “我知道。“侯英志说。“是锡昭屏师兄吧?“ 那锡晓岩大喜:“对呀!我们长得像吧?来说,我哥哥在四川怎么样?“ “他被杀死了。“侯英志冷静地说。“在青城山上。“ 锡晓岩一个疾步上前,左手擒住了侯英志的衣襟,把脸凑到他的鼻子跟前。 “你…“锡晓岩惊怒的声音从齿缝之间发出:“…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原本是青城派的弟子。“侯英志面不改容。 锡晓岩左手腕一记绞劲,侯英志上身衣衫都拉紧了。侯英志身材虽比锡晓岩要高,但锡晓岩的手臂向上一伸,把他扯得仅仅足尖触地。 “晓岩!“桂丹雷在旁高唿喝止。 锡晓岩充耳不闻。“是谁杀的?“他再次把侯英志拉近自己。 “不知道。但决不是青城派的人。“侯英志脸容不为所动。“我听叶副掌门和江云澜师兄说话,称唿那个兇手作『猎人』…“ “猎人!“桂丹雷、樊宗和锡晓岩同时唿叫。锡晓岩慢慢把侯英志放了下来。 “不!“锡晓岩脸容悲愤。“以哥哥的武功,不会…“ “那『猎人』异常狡猾,也许昭屏是中伏才会…“樊宗说着便沉默下来。 ——对这“猎人“的武功看来得重新估计。 “晓岩。“桂丹雷说:“你先带这位侯师弟去『苍云武场』,让他开始练功。这事情我得和樊师弟禀明掌门。“ ——武当弟子众多,因此武当派在山上各处开闢了多个教习武场,“苍云武场“乃是最初级的一个。 锡晓岩再次怒视侯英志。他哥哥虽然不是青城派的人所杀,但毕竟也是因为攻打青城而遇害,他不免对侯英志看不顺眼。 “劳烦锡师兄带路。“侯英志忍受着这目光,恭敬地拱手。 现在武当派毕竟由桂丹雷代理打点,锡晓岩不敢不从,悻悻然带着侯英志离开墓地。 “樊师弟,这可奇怪了。“桂丹雷皱眉说:“在四川出了这事情,何以叶副掌门不马上送个信回来?“ 樊宗也是不解。他们不知道的是:成都血战之后,江云澜离开了远征军,正是由他负责把有关“猎人“荆裂的消息亲身带回来。 ——江云澜熟知回武当山的路途,理应比只早了一天出发的侯英志更快回来,却不知是什么原因,至今未返。 “让我上金顶请掌门出关,下来商议吧。“樊宗说。金顶即天柱峰顶,全武当山的最高峰。樊宗身为“首蛇道“精锐,轻功奔跑了得,由他上去自然最快。 “马上去。“桂丹雷点点头。 樊宗行个礼,一双长腿即拔步奔起,往上山的路走去。 桂丹雷看着那如林的碑石在沉思。 得了一个像侯英志这样的弟子,他本应感到高兴——虽然还没有见过侯英志的身手,但叶辰渊很少看错人。 然而他心里却有不好的预感。 ——不会是因为那“猎人“呀…就算他杀得了锡昭屏,也算不得什么。不可能撼动武当派的… 桂丹雷抬头,仰视聚在天柱峰顶上的云雾。 到得那位于“迴龙观“西面的“苍云武场“,侯英志眼界为之大开。 这“苍云武场“依西边山壁而辟造,用了偌大的工夫,在山岩间开凿了一大片平整的石地。围绕武场三边和遮盖了半边天空的积岩,层层有如云朵,故此得名。武场后方还排列着各有丈多高、形貌威勐的六甲护法神将塑像。 可是再壮丽的练武场,最重要的,还是人。 侯英志隔远就感受到,那场中许多人体共同散发的热力。石地上密密麻麻都是年轻男子,其中大半赤着上身,各佔一片空间,不是独自演习拳腿兵器,就是在跟同门对拆招式;又或勐烈地击打沙袋、木桩、假人,亦有以石锁、桿棒、木制刀剑等锻炼打熬气力。随处都见到有身上敷着药缠着绷带的弟子,正在毫不在意地带伤修练。 侯英志没能数算,但放眼望去,怕也有近二百人。 ——武当派,单是这个初阶的练武场,人数就比得上整个青城派。 那此起彼落的吐气叱喝声,粗浊的唿吸声,加上那二百具精壮躯体共同散发的逼人热力,这“苍云武场“,就让人想像到有如一座不断鼓风的大洪炉。 ——这洪炉,正在铸炼打造世上最强的武道。 侯英志很想马上就脱去上衣,也投身进这炉火里。自从离开青城山,他已经超过两个月没有正式练武了(虽然一路上自己也有练练剑法)。看见如此情景,他身体里的武者之血不由得沸腾起来。 “锡师兄,我要怎么开始?“侯英志焦急地问锡晓岩。 刚得到兄长死讯,锡晓岩自然还没平復,胸腔满是怒气。要不是桂丹雷亲口嘱咐,他早就一拳擂在这个青城派的臭小子脸上。 锡晓岩没有理会他,一跃进入练武场,在场中奔跑起来。众弟子看见是“镇龟道“的师兄,自然往两边退开让路。 “晓岩,你干嘛?“一个也是穿墨绿武服,正负责今天指导弟子的“镇龟道“师兄从旁唿叫。 锡晓岩却没答理,径自跑到那排木桩跟前。 “这是什么娘娘腔的打法?“他怒叫,一个左肘砸在其中一名正在练桩的初阶弟子肩头。那弟子身材也不比锡晓岩瘦,但吃这一肘,身体登时往横离地飞开数尺,要另外两人扶着才能站稳。那两人也料不到这飞来身躯所带的劲力,一扶之下竟也各自退了两步。 “打木桩,要这样打!“锡晓岩往侧一个杀掌,勐切在木桩突出的桩手上,那相当手腕粗细的桩手登时断裂,半截向横飞出;他左手一出復向内一绞,指掌又擒住另一根桩手,手腕紧接一沉一扭,这根桩手又被他硬生生扭断下来。 这批木桩的材料,是用特地从江浙一带运来的红木,坚硬沉重。这些初阶弟子,每天击打木桩也不能太久,否则拳足和桥手都会吃不消。骤见这等功力,他们不免看得呆住了。 侯英志也远远看见。他曾亲眼见过锡昭屏的功夫,比较之下,但觉这个弟弟更要在哥哥之上——那出击的杀掌威力,跟锡昭屏的“两仪劫拳“应该不相上下,但接着的擒拿绞劲,则比出掌发力困难得多,锡晓岩却是一样地轻松。 几个负责传功的师兄,还没来得及责备他,锡晓岩已自行离开“苍云武场“下山了。他们看来早就见惯他这等脾性,互相看了一眼,就命令师弟们如常操练。 “新来的?“一把声音从侯英志后头响起。侯英志一来就被场上的练习情景吸引,没留意建在武场旁的那座房舍。说话的人正是从那房子里走出来。 侯英志看这人,三十来岁年纪,一边右眼瞎了,也不用眼罩掩盖,露出一个十字的旧创疤。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左膝不能屈曲。 侯英志想起,之前樊宗说过有些因练武致残的弟子仍然留在武当派服务,心想这位师兄必正是其中之一,应该是负责打点“苍云武场“的杂务。 “是的。“侯英志拱手道出名姓。 “姜宁二。“这独眼人也拱拱拳。这才看见他左手腕指僵硬,也是受过很重的伤。 侯英志极是佩服。这位姜师兄,眼、手、腿的伤不会是同时造成的——也就是说,他曾经克服过两次严重的伤残,直至第三次,才不得不放弃追求武道。可怕也可敬的精神。 姜宁二微笑:“上山不累么?现在就要开始?“ 侯英志坚决地点点头。 姜宁二指一指武场:“看了之后,最想学哪一种武功?“ “剑。“侯英志说时毫无犹疑。 “好啊。我以前也是学剑。“姜宁二苦笑,抚一抚缺去的右眼。“不过先告诉你:武当剑,不易学。“ “我知道。“侯英志回答。他心想,我可是练了六、七年剑的行家啊。不过他也无意急着说明自己的出身。反正整个武当派的人早晚都会知道。 ——更何况,青城剑法已经败给武当剑。不值一提。 “我…可以上场了吗?“他又问。 “先跟我进来。“姜宁二又神秘地微微一笑,示意侯英志跟他进那房舍。侯英志想,大概是进去领制服器械吧。 进得那屋子,姜宁二却没有带他前往摆放器材的房间,而是到了厨房。 那说是“厨房“,其实也兼作饭堂,半边摆放了三张巨大的长桌。即使桌子如此大,“苍云武场“的众弟子,平日也得分三轮吃饭。六、七个炊事役工正在灶炉那边忙个不停。 “我不饿。“侯英志说:“上山前我才吃了干粮…“ “不是吃。“姜宁二右手拿起一个空碗。“是喝。“ 他走到一个几乎到胸口高度的大缸前,揭开木盖子,伸手进内舀了半碗。 “练功前,先喝。“姜宁二把碗递向侯英志。“本来要喝一满碗的。你第一次,我先给你半碗好了。“ 侯英志不明所以,双手接过那碗。但见碗中盛的是深得接近黑色的液体,扑鼻一阵刺激的气味。 侯英志连想都没想——自小受青城派的训练,教会他修练武道要绝对服从——一仰头就把碗中的东西喝光。那东西带有一种辛辣的怪味,他强忍着吞下嚥喉,脸容皱成一团。 “多喝几次就习惯。“姜宁二拿回那空碗。“这东西名叫『雄胜酒』说是酒,其实都是药,没多少份酒,绝不会喝醉人——喝醉了还怎么练功呀?本门规定,凡入门者,最初两年,每天练功前都得喝一碗。“ “为…什么…?“侯英志只觉一股火热气息,自肚子升上来,滚烫得心胸也跳得加快,那热气好像要从鼻孔冒出来,脑袋里彷彿闪着光影。 “喝了这东西…“姜宁二咧齿:“…不怕痛。不怕伤。也不怕死。“ 他放下碗,伸手轻轻拍那个大缸。“这东西珍贵得很,药方是前任公孙掌门,从物移教夺来的宝物呀。“ 侯英志感到耳膜鼓动。突然那胸口的热气往四肢一散,心跳回復正常了,脑袋里也没再乱闪。此刻反倒觉得,四肢筋肌都像胀了起来,当中充溢着精力,那感觉异常舒畅奋亢。 “行了。“姜宁二竖起拇指。“去吧。“ 侯英志无法克制地全速奔出房子。 踏上前赴“最强“的第一步。 樊宗虽已是武当“首蛇道“里首屈一指的轻功高手,但轻功不是仙术,樊宗毕竟只是人,也要用腿跑,用手爬。那天柱峰高耸万丈,山路险要,樊宗午后起行,全速登到峰顶,已近黄昏时分。 在斜阳西照下,天柱峰顶的“金殿“,反射出令人不可直视的刺目金红光华。 这“金殿“乃是永乐皇帝花耗了惊人的人力物力,在武当之巅建造的奇蹟。立于石筑平臺上的,是一座通体铜铸的宫殿,一柱一梁、天花门户以至殿内一切器物皆以铜造,而且结构完全仿照木建的殿宇,供奉在殿内的真武大帝铜像更是重达万斤。当年要在这险峰上,建造如此一座雄奇的铜殿,所需的资源和决心实在教人难以想像。 由于全殿皆是金属,又立在高峰上,每当夏日雷雨时节,常会引来雷击。“金殿“被殛时,四处地面爆闪电光,雷鸣震天,殿週更有无数火球滚盪。最奇异的是每次雷殛后,殿柱上日积月累的铜锈马上全消,焕然一新,但殿身结构却丝毫无损,故此奇景被称为“雷火炼殿“。 因“金殿“乃仿皇宫建筑,属皇家祭礼的重地,等闲只能远观,不得擅入。但自武当派还俗改革后,将之私佔作掌门闭关静修之地,官府亦无奈其何。 樊宗半跪在那殿门前的石阶之上,俯首高喊:“弟子樊宗,受师兄之命,有要事急禀掌门,并请掌门出关下山主持!打扰掌门清修,弟子自知冒犯,愿受责罚!“ 良久,殿内并无答响。 樊宗一身大汗淋漓,一半是因为花了许多力气攀山,另一半是因为心情紧张——任何一个亲眼目睹过掌门武功的弟子,每次参见他都无法不紧张。 此刻樊宗却感到奇怪。以掌门的敏锐感应,别说是刚才的喊叫,樊宗跑来殿前的足音,掌门早已应该听得到。 他犹疑了好一阵子,决定还是推开殿门。 ——虽然樊宗知道,姚掌门在武当山上受人暗算绝无可能,他进殿时还是暗中准备随时拔出身上的飞剑。 “金殿“因为全是铜造,殿堂内有一股异样的清凉感觉。樊宗越过前门,进入主殿,那真武像立时映在眼前,左右还有金童玉女和水火二将的铜像拱陪。 殿里只见一人。一个蜷缩在殿堂一角的身影。 那当然不是姚掌门了。樊宗急步上前,把那人扶了起来。是唯一陪同掌门闭关,负责起居的侍僮林小丁。 “干嘛?“樊宗一手揪着小丁的衣领,另一手这次真的搭上了腰间飞剑的剑柄。“掌门呢?“ 只有十四岁的林小丁,慌张地瞧着樊宗,只是摇头。 樊宗摇一摇他身躯:“快说!“ “他…他不许我说…还要我留在这里,把带上来的米粮吃光之后才许下去…“ 樊宗满脑疑问,根本搞不清楚小丁在说什么。不过樊宗心里倒是一宽——是掌门自己下了峰的。 “多久之前?“ “四…不…“小丁心中仔细算算:“我忘了…五天前,或是六天前…“ 樊宗在神殿四处看看。没有留下兵器,那就是说掌门把佩剑带走了。 ——掌门下去,却没回“遇真宫“…带着剑… 樊宗这时看见,神颱上遗下了两张纸片。纸很小,樊宗认得出,是武当派飞鸽传书的纸捲。 樊宗拾起来细看。一张上写“青城“两字,用血打了个交叉;另一张写的是“峨嵋“,上面以淡墨画了一个圆圈。 ——灭青城,降峨嵋。 樊宗忽然想到,这两张纸片,意味姚掌门正在想什么… “他说过什么?“樊宗把纸片握在拳头里,不回头地问林小丁:“掌门离去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小丁抓抓头髮努力回想。那张年轻的脸表情单纯。 “我…记起了。之前那一天,我听他好几次自言自语在说…“ “说什么?“樊宗回身一把抓着林小丁的手腕。小丁吃痛轻唿。 “…太慢了。“ “什么?“ “他说:『太慢了。』“小丁想把手挣脱。“就只这三个字。“ ——太慢了。 樊宗豁然明白,姚掌门往哪儿去了。 桂丹雷本来预计,樊宗要到次天午后,才会陪同掌门下峰迴来。 故此当这天深夜,樊宗就来敲他的房门时,他已经心知不妙。 ——乘夜从奇险的天柱峰下来,即使对樊宗这样的高手,都是极度危险的事情。 当看见樊宗那汗湿的脸,还有那双红丝满佈的紧张眼睛,桂丹雷更加知道事不寻常。 听完樊宗的报告,他马上召集几个资深的“镇龟道“弟子,聚集在“真仙殿“里。 武当攻打天下各门派的次序,就只有掌门及副掌门几个人知晓。此外就是记在武当的机密卷宗里——这卷宗,同样也只有这几个最高领袖才有权打开。 但桂丹雷决意破例。 “将来掌门要追究,就只追究我一人吧。“桂丹雷在众人眼前,高捧那卷宗,向三丰祖师拜了一拜,然后拆开它。 他们读到了,继峨嵋之后,本派下一个计划攻打的门派。 一看见那三个字,桂丹雷马上掩卷不看,把绳索束起,将捲宗放回柜子里。 “樊宗,你累不累?“桂丹雷问。 樊宗那身褐色衣袍明明早就湿透,但他还是勐力摇头。 “你脚程和马术都最快,现在先出发。我们集齐了人,准备好,随后就去。先去郧阳青桐关,看看追不追到他,追不到,也打听一下。如果有消息他入了关,向西再追,没有,就在青桐关等我们会合。“桂丹雷说着,已经把作路费的银子塞到樊宗手里。 樊宗一点头,不再浪费多说一句话的时间,就从殿门奔出,跑进黑夜的山间。 “我们不要太多人。“桂丹雷回头看看同门说。“人多,惹人留意,也许走漏消息。“ 桂丹雷很是紧张。假如叶辰渊和师星昊两位副掌门任何一人在,他都安心。可是偏偏就在这时出了事情… “要不要叫…副掌门出马?“其中一个“镇龟道“弟子陈岱秀说。他接着降低了声线:“我是说,还在武当山的那一位…“ 第三个副掌门。 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武当的禁忌。陈岱秀就连其姓氏都不敢提。 桂丹雷想了想。“不。让他出来,不知道会发生多可怕的事情…本来就只有掌门制得了他。掌门不在,更加放不得。“他一双大眼瞪着,又说:“掌门不在这事情,更加绝.对.不.可.以给他知道。大家都知道后果会如何。“ 他在木板地上踱了数步。“你们还得镇守武当山,我不能全带去。就陈岱秀跟我。另外我带五个『兵鸦道』的预备军,再加樊宗,共八人。“ 另一个“镇龟道“弟子说:“为安全计,也尽快传书给驻在京师的『首蛇道』弟子,让他通知师副掌门赶回来坐镇。“众人点头同意。 “他是在想什么的…“旁边一个同门喃喃说:“要去也带人去嘛,这么胡来…“ “不许批评他!“桂丹雷厉声唿喝。“他是天下无敌的武当派掌门。他要干什么事情,怎么干,无人能管。“ 第一线阳光透现时,桂丹雷、陈岱秀和五个没有跟随叶辰渊远征四川的“兵鸦道“弟子,已经备好兵刃和轻便行囊,踏往下山的路途。 就在那拜山神道旁,一个矮壮身影斜背着长刀,站在坡上等待。 不用细看那只垂着左臂的身影,桂丹雷已知道是谁。 “谁告诉你的?“桂丹雷问。 锡晓岩没有回答,但站在桂丹雷身旁的陈岱秀,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让我也去。“锡晓岩从斜坡上跃下来。 “我们是去做正事。“桂丹雷严肃地说:“不是给你去发洩丧兄之痛。“ “我也是武当弟子。“锡晓岩断然说:“武当的戒条,我也懂。“ 桂丹雷凝视锡晓岩的眼睛。然后摇摇头。 锡晓岩不服气:“你不许,我也跟着来。私自下山犯了戒,你回来再惩罚我吧。“ 桂丹雷嘆息摇头。同时却也为门派感到自豪。 ——武当派二十多年走的这条路,就为了培养出这种倔强骄傲的武者。 桂丹雷没说一句,就领着六人继续步下山道。 ——但也没有再阻止锡晓岩同行。 出了山门,下了山脚,八人背向升起的朝阳,往西而行。 目的地:关中。西岳华山。 这八人不知道:他们离开的同时,也有一只不明的鸽子从武当山振翅而出,飞进那黎明的天空中。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二 武林“九大门派“列表(上): (本列表所述时代为大明正德八年) 少林派 河南嵩山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寺僧自古已有修练武艺的传统,以超脱生死的武道精神,参贯禅机。相传少林寺最基础锻炼功法“易筋经“及“洗髓经“,乃是达摩祖师从天竺传来,并衍生出其他少林武技,实际不可考。 少林武功在隋唐之间已负盛名,雄视武林近千年,对中原各派武术影响极深,故得“天下武宗“的称誉。 少林派属正统外家,主要走刚勐硬派一路。少林寺僧练武本为参禅及保护寺院之用,因威力太勐,容易造成杀孽,因此不传俗家。佛家戒杀,故其武技少用刀剑利器,而主力发展徒手拳法及棍棒之术。寺内武僧亦同时修禅,“禅武不二“的精神,乃为少林武道之根本。 少林派武术博大精深,秘藏寺院内的拳械与各种功法甚多,号称“七十二技“。但有说其中部分已经再无人传承修习,仅存于拳经兵谱之内,实已失传。 着名武技:少林五拳、紧罗那王棍、十八铜人阵法 武当派 元末明初全真道人张三丰于湖北武当山创立。张真人身材魁伟,体质异常,不论寒暑,皆只穿一衲一蓑。相传其内家武功,乃参悟道家的内丹养生功法,转化成强身技击之术,据记载曾有“单丁杀贼百余“的勇武事蹟。 张真人入武当山修道后,某日得观蛇鹤相斗,从两者身姿动作,领悟了劲力刚柔之理,创出武当最高绝学“太极“,从此奠定武当派在武林二百年来的地位。 武当派武功素以拳剑着称,原本专走内家功夫以柔克刚、借力打力的路数,武当弟子亦全为道士;惟二十余年前大破物移邪教一役后,全派上下突然还俗,武学风格更大加改革,摒弃了养生道术而偏重于武斗实战,所有拳法剑术重新大幅整编,走上了暴烈辛辣之路,又以极酷烈的方式训练大量弟子,武当派声势因而一时大振,并生起“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野心。 着名武技:太极、武当形剑、武当势剑、武当行剑、武当飞龙剑、两仪劫拳 峨嵋派 坐镇四川佛教名山峨嵋山,实际创立歷史已不可考。有传说春秋时代“白猿公“司徒玄空,入山创立峨嵋武学,此事并无足够佐证;但可以确定最迟在宋代,已有僧人道士在山中传承武功的记载。数百年来,峨嵋山上及山下邻近地区的各种武术家数,渐渐自然融合,最终成之为峨嵋派。 峨嵋派武道以枪棒术最为世人所识。峨嵋枪法独步天下,讲究闩拦扎打间的微妙变化,武林各派长兵,惟有少林棍棒能与之较量。 峨嵋武功虽然最初源出于佛道宗教,但早已演变成为俗家门派,兼收男女弟子,传承之风比一般的山门派系较为开放。由于枪棒属长兵器,适合于战阵上使用,峨嵋派弟子参军入伍也较他派为多。 着名武技:骑龙枪、大手臂、圆机枪法 第25章 武道狂之诗第二章巫峡出川 “抛!“ 一声唿喝之下,那个船员点点头,把手上一团饭碗大小的干泥块,从甲板高高抛往江面的空中。 荆裂随即在甲板上踏步发力,左臂使劲勐挥,手上一物带同一段长铁鍊,如箭矢般朝那泥块飞出。 那物事准确击中飞行中的泥块,泥沙碎片爆裂四散,堕入江中。 荆裂不等那物事也堕水,左腕缠着铁鍊一收,它就迅速倒飞回来,荆裂腾出左手一把接住。 “再来!“荆裂又高唿。 那船员脚旁还堆着十多团大小相约的泥块,都是昨天在岸上挖来晒干,预备作练习用的飞靶。他马上又拾起一块,这次用了不同的力度和角度,向船边的江面抛去。 荆裂再次掷出那物,同样命中将泥团击碎。 在船旁倚着栏杆观看的童静,高兴得拍掌。“岷江帮“的船员也都喝起彩来。 “荆大哥,好厉害!“燕横走近过去。正好荆裂把那兵器收了回来,燕横拿过细看。 那乌黑的枪头泛着森冷的淡光,上面刻着“峨嵋“两个古字,不是别的,正是峨嵋派老前辈“一丈幡“孙无月的遗物,那管大桿铁枪的枪头。 “你怎么会这一手的?“燕横把铁枪头交还荆裂。 “从前在南海虎尊派,我学过一些基本的绳镖之术。“荆裂把长铁鍊卷在左前臂上,将那枪头当作短剑握着。“后来到了棉兰老1,又跟那儿的回回人学了飞刀的法门,两样合起来用,想不到还挺顺手的。“ 『注1:今菲律宾南部的棉兰老岛,岛民以回教徒为主,伊斯兰教早在十三世纪已传入该岛,比麦哲伦到达菲律宾更早。』 他抚摸那枪头上的刻字。“这东西还附着孙前辈的精魂。以后我用它每杀一个武当人,都是代孙前辈杀的。“ 当天成都血战之后,“岷江帮“的人不单把荆裂失去的兵器找回来,也带走了峨嵋派和武当派的人留下的兵刃。荆裂最初只是想把兵器作为纪念物,但后来灵机一触,就趁货船泊岸到镇上补给时,找铁匠打造一根长铁鍊装上这枪头,把它变成一件离身使用的软兵器。今天初次试用,竟是如此得心应手,七次试掷,有五次都命中了标靶。 荆裂把那铁鍊解下,枪头放在一边的甲板上,左手又从后腰,拔出另一柄兵刃。原来就是武当“兵鸦道“高手石弘遗下的一柄鸳鸯钺。荆裂把那鸳鸯钺握柄处的缠布拆掉,整个兵器都叫铁匠磨薄削轻了,又把其中一端的“鱼尾“刃锋锉钝,作为把手,这鸳鸯钺也就改造成一柄特大的飞镖刀。当晚荆裂看见石弘掷鸳鸯钺击杀孙千斤,虽是悲痛,但实在不得不佩服,印象甚为深刻,想什么也要把这一手学过来。 荆裂把那鸳鸯钺在手里抛玩。“待会儿我们上岸练功,再试这个。“ 童静看着荆裂随手把玩各种兵刃,学习得极快,心里敬慕不已,手托着腮撑在栏杆上,凝视荆裂的潇洒模样。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左手呢?“她擦擦鼻尖,不解的问:“荆大哥又不是左撇子,我见他常常右手用刀啊。“ “右手就是留着拿刀。“站在她旁边的岛津虎玲兰,双臂交在胸前说:“这种飞行兵器,始终不是杀敌的主力,而是远距离开路用的。“她双手伸出比划着:“左手扔出去干扰敌人,右手同时拔刀,乘机抢上去攻击。“ 童静和燕横听到,这才恍然。 童静看着这个从东瀛来的姐姐。同样是女孩子,虎玲兰的武术造诣和智慧都远高过她,令她有点自惭——这是“岷江帮“童大小姐过去十几年来都没有的感觉。 虎玲兰转身瞧向江岸,观赏那山崖的景色。 “好美…“虎玲兰凝视这风光,朱唇不禁喃喃吐出赞叹。 他们四人乘着“岷江帮“的货船离开成都,不经不觉已有三个多月,先是南下,再沿大江驶往东北,途中又常停靠岸旁的城镇休歇,直到如今才到了夔州府界,近瞿塘关一带巫山流域。此为四川省最东北端,船儿一出巫峡,即入湖广境内,距武当山并不遥远。 荆裂虽然决定暂时不再追逐武当派,先休息和强化武功一段日子,但为了随时打听武当的动静,也就吩咐把船驶到这区域来。 这巫山一带水色秀丽,迂迴曲折的江道,被夹在两旁的险壁之间,峭壁上的山岩形貌奇特,更披着有如层层绿色波浪的的树林,远眺高峰云雾缭绕,难怪给歷代诗人赞颂为人间仙境。 过去一年来,虎玲兰远渡重洋,孤身一个上路,心里又怀着仇恨,途上一刻没有放松过;如今找到了荆裂,仇虽没有报成,恨也消解了大半,这三个月来沿江漫游练剑,心情放松了不少,再看见这么秀美的景色,心旷神怡,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微笑。 童静见虎玲兰自然地笑起来,更显一种成熟美态,竟看得呆了片刻,然后脸红起来。 ——她美得连女孩子看了都会脸红… 童静急急别过头去,也望向岸边。 “就去那边吧!“她指着左岸,那岩壁之下正好有一片广阔的石滩,是练武的好地方。 童静走往船舵那一头,吩咐把货船停下,还要准备放下上岸的小船。她又唤船员开始预备午食,待他们练功后可以马上进餐。 燕横远远看着她,不禁又瞧瞧荆裂。荆大哥向他微笑了一下。 燕横记起:三个多月前,荆裂竟然答应带童静同行,还要教她武技。这令燕横很不满,觉得是这復仇之旅上的一个大负累。 “傻瓜。“荆裂那时向他解释:“我们带着这位『岷江帮』的大小姐,就等如带着一个会行会走的钱袋啦,衣食住行全都不用再费心。“荆裂又解释:穿州过省时,亦会遇上县镇官府的巡查关卡,要查看文引许可。虽然他们这些武者,一般县府的民兵保甲绝不可能拦阻,但始终不及有“岷江帮“打点通关来得方便。 “那…不大好吧?…“燕横当时明白了,却皱眉说:“好像在利用她…“ “又不是白吃她的。真的教她武艺就行了。“荆裂拍拍他肩头。“靠你了。“ 那钝铁剑一振,剑尖从外向内旋了一圈半,轨迹很是优美。正是青城派入门剑法“风火剑“第八势“蛇缠枝“。 站在旁边的燕横却摇摇头,大叫一声:“不行!“ 童静咬牙,运剑再使一次“蛇缠枝“。这次剑尖转得更快更勐。 “不!“燕横还是摇头。 “怎么啦?“童静不忿地顿足。 “你又忘了?我早说过啦!“燕横用手上的灰黑色长剑比划招势。“这『蛇缠枝』,意在绕击点打对方握剑的腕脉,要诀在巧细,不在快勐!你却一味地图快,那剑圈太大太松散了,对方很容易就察觉,把手缩了回去,你还点什么?“ 童静咬着下唇。过去她跟那么多师父,也未曾受过这般的脾气。 “再来!“燕横催促说。 “怎么嘛…“童静不满地说:“学了这么久,才学得这十招八招…以前的师父,三个月,我一整套剑法都学会了…“ “因为你以前的师父全都是饭袋。“燕横不屑的说:“他们教你的,都是只能看看的花招。那些师父全是你爹花钱请回来的吧?他们怕你学得闷,不高兴,会害他们丢饭碗,自然是教得又多又快了。真功夫不是这么学的。你以为自己真是学武的绝世天才吗?“ 燕横挥动剑锋,把教过童静的八招“风火剑“,从第一势“半遮拦“到第八势“蛇缠枝“,在两个唿吸间就连环打出来,剑势如行云流水,全无停滞。 “别以为你有些少用剑底子就学得更快。你以前学那些花俏功夫,养成了好些坏习惯,我还要多花时间把你逐一矫正呢。“燕横收剑说。 童静见燕横这一手,心里不得不服。但被这么一个年纪相近的少年数落,又觉得很难嚥下这口气。 那天在成都目睹燕横独战“马牌帮“,童静对这个青城派少侠确是心生敬慕;但这段同行练武的日子里,她又发觉原来荆裂的武功更在燕横之上,而且见荆裂每次练武奇招迭出,新鲜好玩,她那份仰慕都转移到荆裂身上了。 童静远远看过去。在石滩的另一头,荆裂和虎玲兰正用长木刀激烈地互相砍噼挡架,其碰击之声,隔远也显得出劲力之浑厚。负责撑小船的船员也都忍不住在旁边好奇观赏。 但见两人身姿动作越来越快,攻防绵密得像预早排演,招式风格又有相近之处,他们既像比斗,又似在玩着游戏。 童静带点羡慕地瞧着,口中喃喃说:“为什么不是荆大哥教我?他比你强多了。他教我,我一定学得更好。“ 燕横本来就不大想教童静,觉得碍着自己练剑,一听这话更是动气。 “你喜欢他,就去找他呀!我才懒得再教你!“燕横说着就转身走开。 他那句“你喜欢他“,原来是“你喜欢由他教你“的意思。听在童静耳里,却令她那张圆脸涨红了,害羞地垂下眼睛。幸好燕横已经走开,没有看见。 燕横走到石滩的水边,左手从后腰拔出短剑“虎闢“,转腕旋了一圈,就开始舞动起来。 本来荆裂反对他这么早就练双剑的。但自从听了童静描述燕横在“马牌帮“大发神威的实况后,第二天就主动开始教燕横使运双兵刃的法门。 “也许,你这方面有天分。“荆裂这样说。 要用双剑,第一步自然就是强化左手剑。这三个多月来他的左手就不断在练——用这短小但又厚又重的“虎闢“,重新练每一式最基本的剑招。有时甚至晚上睡梦中都在练。 听见“虎闢“的剑刃破风声,随着每日练习越来越尖锐,他就知道这左手剑的法度开始像样了——只有剑刃的砍刺角度正确而贯彻,破风声才会变尖。燕横心里兴奋不已。接下来就可以开始研究左右剑互相配合的技法了。 练了好一会儿,燕横停下来稍息,心里在琢磨剑招。然后他又忍不住瞧瞧远处的童静。 他心里不大喜欢这个性情骄纵的童大小姐,觉得她比宋小梨差得远了——小梨虽偶然也会向他耍耍性子,但事后总是会找个机会逗他开心,毕竟还是懂体贴人。 (——想起来,不知道小梨现在在味江镇过得好吗?…她心情平復了没有?) 但是燕横又发觉:自从开始教童静剑法之后,他心里不时会念着她的进度。虽然起先是有些不大愿意,但既然开始教了,也就想教得认真一点,希望童静学得好一点。 燕横看见:童静刚才虽然赌气,现在又独自继续在练习那八招“风火剑“。见到她这么用心去学青城派的剑法,燕横不免感到欣慰。 ——只要是关乎武道的追求,个人喜恶都自然抛到两旁。这就是武者的本性。 远远看着童静剑招的误差,燕横皱眉。可是刚刚才吵完架,不好意思马上再过去教她,只好让她自己继续练了。 燕横又练了一阵子左手剑,然后把“虎闢“插回后腰鞘里,重新提起那柄刃身灰黑的长剑。这把剑是武当“兵鸦道“弟子唿延达的遗物“静物剑“,也是成都一战后“岷江帮“的人拾回来的。四尺的“龙棘“太长了,现在的燕横还没能称心驾驭,于是暂时拿这把剑作佩剑。 “静物剑“乃是双剑,他现在手上拿的一柄,在剑身根部刻着一个很小的“右“字,用来识别是右手使用的。另一柄“静物左剑“则挂在他腰间。 他举剑凝视那哑色的刃锋。当天青城派被屠戮,形势混乱,他没有看清每个敌人,但这唿延达必也在内。这“静物双剑“,不知沾染了多少青城弟子的鲜血。一想及此,燕横心里凄然。 ——我必定要尽快变强。 他垂下剑,瞧向荆裂和虎玲兰那头。两人的木刀还在起落交击,声音似隐隐带着一种奇异节奏,非常好听。 燕横对这个倭国来的女剑士所知不多,只知她武功修为直追荆裂,而远胜自己——一想到这么一个娇美的姐姐,比自己还要强得多,燕横只觉天下之大,高手辈出,自己实在太渺小了… 这种距离之下,他没法看见他们两人的表情。但却感觉得到,他们似乎在笑。 的确,在木刀与木刀交击之间,荆裂和虎玲兰,正在欢喜地笑。 ——那笑容,犹如两个乐师找到合奏的知音。 他们已经打了许久。虎玲兰臂力始终不如荆裂,木刀的劲力开始衰弱下来。荆裂感觉到,也收敛起攻击的力度。但虎玲兰不愿被让,马上后跃收刀。 “你比一年前又厉害多了。“虎玲兰跪下来,把木刀放在身旁地上,从腰带掏出汗巾,抹拭那麦色皮肤的肩颈冒出的汗珠。“你已经把『阴流』完全融入自己的刀法了。“ 虎玲兰说的是汉语,她知道自己既然要长时间留在中土,也就尽量练习说中土的语言,对着荆裂也减少说日语。只有“阴流“这个词她不懂翻译,还是用日语发音。 “你来四川途中,也没有停止练剑吧?“荆裂笑着回应。 “当然了。“虎玲兰咬着下唇,但其实是个笑容。“别忘了,我是来杀你的。“ 她收回汗巾,捡起木刀站起来,又再忍不住远眺那巫山两岸的秀美景色。正值春季,云雾浓重,若隐若现的山水之色,更有一种奇幻的不真实感觉。 “现在我,知道要留在中土干什么了。“虎玲兰一口汉语还是有些生涩。“就是跟着你们,继续修练。直到跟你一样强。“她用木刀指向荆裂。“你不会忍受一个女人跟你一般强吧?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忍不住跟我决斗。“ “好啊。“荆裂拨一拨辫子长发。“我期待那一天。“ 说完他就走过去燕横那边。 “怎么了?“荆裂用木刀指一指正在另一头独自练剑的童静。“不教她了吗?“ 燕横嘆了口气:“荆大哥,以后由你教她吧。我才不想浪费这种时间。我只想专心练剑。“ “不好吗?“荆裂笑着问。“她很可爱嘛。“ “一点也不!“燕横像抗议地叫着:“根本就是个给宠坏的大小姐!“ 荆裂再瞧向童静:“可是她确实很用心在练你教她的剑招啊。“ 燕横无言,只觉得憋着一口气。他不想再提童静了,也就转换话题:“刚才看你跟岛津小姐练刀,很厉害。“ “是吗?“荆裂不以为意,挥动着木刀,琢磨刚才和虎玲兰对招用过的刀法。 “我刚才仔细看了一会儿…“燕横说:“你用的其中几招,跟我们青城派的剑招有相通的地方。“ “不是相通。“荆裂直认不讳:“确是青城剑法。我是当天在青城山上观看,还有这一阵子跟你练剑时学会的。“ “什么?…“燕横瞪大眼睛。“这…可不…“他想到青城剑术,竟在自己手上流给外人,犯了师门的大忌,很是紧张。童静也算半是拜师,而且只教她最基本的“风火剑“,也就算了;但荆裂这样,却迹近偷学武功。 面对这个救命恩人兼教导自己的前辈大哥,燕横不好意思直斥,一时不知要怎样说。 “你是想说我『偷学』你们青城派的武功吗?“荆裂严肃地说。“可是我教你的东西,也不是青城派的功夫啊。那么你又要不要学?“ 燕横哑口无言。 “你要在最短的日子里变强,这种无聊的门户之见就得抛诸脑后。“荆裂告诫他:“别说是同伴的武功。就算是仇敌武当派的招术,我一样参详学习。你也得这样做。“ 燕横看看手上,那柄原本属于仇敌的剑。 ——把一切可用的东西都掌握在手上。强者之路就是如此走的。 燕横回想最初认识荆裂时,荆裂怎样鼓励他:要復兴青城派,甚至开创一个更强的青城派。 虽然遥远,但燕横确有此宏愿。而既然是“更强的“,就是说跟本来的青城派不一样,必然包含了不同的东西。也包括别人的东西。 “我明白你说什么了。“燕横想到这里,点点头。“我在想:青城派还没有建立之前,青城的开山先祖也不可能完全凭空创造这许多武功。他们必定也有学过他人的东西吧?“ 荆裂耸耸眉毛。他有些意外。这个少年剑士,只是经过很短的歷练,思维却渐渐变得豁然了。 荆裂伸手,从燕横右腰抽出另一柄“静物剑“,倒转把剑柄递往他左手。 “好了。今天就开始教你双兵刃的法门吧。“ 燕横兴奋地接过那“静物左剑“。 另一边的童静又练了一回,终于累了停下来。她这时朝燕横那头一看,见荆裂正在教他练双剑,令她羡慕不已。 ——如果是荆大哥教我,我一定进步得更快。 她不想再看,脸转过另一边,看见虎玲兰正独自站在岸边,观赏那山水风景。童静拾起放在一旁装清水的竹筒,走了过去。 “要喝吗?“童静把竹筒递给这位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美女剑士。 “谢谢。“虎玲兰接过。她拔开竹筒的塞子喝了口水,眼眸仍不离大江对岸的山色。 这么一个健美、一个娇小的一对英气女孩,并肩站在岸边,正看管着小船的“岷江帮“船夫,禁不住偷看着。 童静看见虎玲兰目光的方向,也瞧往对岸。 “好美。“虎玲兰再次赞叹。 “你的家乡…“童静好奇地问:“没有山吗?“ “当然有。“虎玲兰瞧着她微笑说:“不过很不一样呢。我们鹿儿岛的山,会喷火的。“ 童静从来没有听过山也会喷火。“是吗?是怎样的?“ “喷起火来,山上的整片天都变成红色。“虎玲兰一想起家乡,怀念之情泛在脸上。“好危险的啊。远远看着,也会令人觉得很厉害。可是也很美。“ 童静听着,心里想像那火山喷发的图画。然后她又看看虎玲兰那健康美丽的英姿,心想:就是那样轰烈的山底下,才会孕育出这样的女孩子吧… “好想去看看…“童静嚮往地说。 “你还这么年轻,有机会的。“虎玲兰看着她,笑得动人。“我刚才看见你很努力地练习呢。不错啊。“ 得到这位高强的姐姐赞赏,童静特别高兴,刚才跟燕横吵嘴的郁闷一扫而空。“我很喜欢剑的啊。“ 虎玲兰牵起童静的右手,把她手上那柄钝铁剑拿来细看。“这中土的剑,跟我们日本的很不一样。我看见你在学它的用法,也十分不同。“ 她把剑交回童静的手,然后举起木刀。 “虽然武功不一样,我想我还是可以指点你一下的。“ “可以吗?“童静一双大眼睛发亮了。“谢谢你啊!“ “为什么要道谢呢?我们是…“虎玲兰想了一想正确的汉语说法。“…同伴。“ 童静高兴得牵着虎玲兰的手。这时她才发觉:虎玲兰的手掌,掌背皮肤柔滑紧緻,但里侧的掌指,却满是苦练刀剑积累的厚茧。 她们正要开始时,虎玲兰却忽然收起笑容,眺望向大江的远处。 虽然隔着雾气,但生于岛国,出海经验丰富的她,一眼就看见上游处有异样。 “有人来了。“虎玲兰说。童静也瞧向江上。 石滩另一边的荆裂和燕横也都停下刀剑,一起望向江面。 不一会儿,三艘大船破雾出现,正驶靠向泊在江心的“岷江帮“货船。 三条船上,同样挂了“岷江帮“的旗帜。 虎玲兰感觉到,握在她手里那童静的手掌,变得僵硬了。 “我知道。“童静木无表情地垂下头来。“来找我的。“ “我们『岷江帮』本来就没有继嗣的规矩。我只得这个女儿,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帮主之位传给她。我童家虽不是什么体面的门户,但我只盼这女儿活得平安快乐,长成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将来嫁一个有出息的汉子,也就心满意足,所以替她起个『静』字作名字。“ 在那大船的甲板上,摆下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河鲜牛羊,蔬菜果品,堆满了十几碟,当然还有好酒。宴席上方撑起了遮荫的布幕。 坐在主位的“岷江帮“帮主童伯雄,说着便朝在座的荆裂、燕横和虎玲兰举杯,一饮而尽。荆裂和虎玲兰豪爽地回敬干杯。只有不太会喝酒的燕横,尴尬地举起茶碗呷了一口。 燕横禁不住又偷偷瞧向站在船尾远处的童静。她正纳闷倚在栏杆,一手托着圆鼓鼓的腮,另一只手拿着把小刀,赌气地一下一下刻在栏杆上。 她的父亲童帮主只有四十上下年纪,脸容五官颇是俊朗,只是长期行走江河,脸色晒成极黝黑。一把长髯梳理得整齐,加上那高壮的身材和甚为讲究的衣冠,坐在席上气势不凡,不愧为统领千人帮会的一方豪杰。那双和童静颇相似的大眼睛亮如星斗,显出其精明干练的本色。 三人喝罢,旁边的帮员又马上为他们添酒。童伯雄嘆息,又接着说话。 “可是上天作弄,我这个女儿,天性就跟这个『静』字丝毫沾不上边儿。童某早年丧偶,又长年在外主理帮务,不免对她太宠爱了。她要学武,我就千方百计找最好的师父给她。唉,整个『岷江帮』上下,就只有这个女儿,让我没半点儿办法。“ 燕横心里不禁暗地同意。 荆裂一边听着,一边却已提起筷子吃起来。面对这位成都第一大帮主,他没有半点客气。倒是他身旁的虎玲兰,自小守武家贵族的礼节,只是静静坐着,双手捧住酒杯。 “别介意,我们边吃边谈。“童伯雄微笑示意,却见燕横和虎玲兰还是不好意思起筷,也就自己先动筷夹菜吃起来。两人这才开始吃。 吃了几口,又呷了口酒,童伯雄继续说:“其实童某两个月前已经回到成都,并得知女儿跟着几位侠士修行的事情…现在才来拜访,请见谅。“ “你是想等女儿练得厌了,或者太辛苦受不住,自行回家吧?“荆裂笑着说,嘴里还在嚼着牛肉。“可是等了这么久,还是等不到她回家,心里着急了;又知道我们的船来到这里,似乎快要离开四川省,才急着来找她?“ “我就知道荆侠士阅歷过人。“童伯雄拱手微笑:“可别误会童某怪罪几位啊。小女能得荆侠士,还有这位青城派名门之后亲自教导,实在是几生修到的福气。可是…静儿心性实在骄横,又没有待人接物的经验,我只怕她在外容易闯祸。“ “女儿是你的。何况她这么小,你要带她回家,我们可是没有半点说话的余地。“荆裂边吃着烤羊腿边说。“带走了你女儿,事前事后也没有向你这位父亲大人知会一声,是我们不对。就罚我一杯吧。“说着又拿起酒杯干了。 童伯雄也举杯回敬:“荆侠士果然是通情达理之人。几位请不用忧心,我帮那条货船,照旧让几位使用,高兴用到什么时候都可以。要是想上岸改走陆路,车马盘川亦请尽管吩咐我的手下打点预备。“ 燕横听到童帮主要带走女儿,不禁又再瞧向童静。他虽然不大喜欢她的个性,但毕竟是许多天以来一同旅行修练的同伴,想起来她更在“马牌帮“总部里救过他的命。现在突然就要分别,燕横不免有些伤感。 虎玲兰也是一样。她对这个好武的小妹妹颇有好感,想到要分手,她再吃不下嚥,慢慢放下了筷子。 “童某还有些事情想跟燕少侠说说。“童伯雄很恭敬地朝燕横拱拳,教燕横受宠若惊。“青城派的事情,童某已然听闻。少侠和荆侠士与武当派的恩怨,我也略知一二。燕少侠以后的打算,童某大胆猜想:是否要凭一己之力,向武当派讨回公道,并且重振青城派的门墙呢?“ 燕横铁青着脸,没有言语。这等豪情壮志,在荆裂这个同伴面前还说得出口;但是对着童伯雄这位老江湖,燕横自忖不过是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可说不出这等大口气的话。 不过他不说也等于默认了。 “本来童某只是一介草莽江湖,对这等武林争雄的事情无置喙的余地。可是老实说一句,燕少侠,你不觉得这事情太渺茫吗?“ 童伯雄说着站了起来,走到船边。那江风吹得他长髯飘飞,沧桑的眼神望向江岸。 “男儿生在世上,求的不外乎权位富贵,还有世人的尊敬。燕少侠的武艺,在『马牌帮』一战已经证实了,在武林中也许未闯出名堂,但在我等江湖人眼中,如此武力已经不是凡人所能。这等非凡的才具,却浪掷在互相杀戮的仇怨之中,不是太可惜吗?“ 童伯雄走到燕横跟前。 “童某有一请求:如蒙不弃,童某愿以小女许配予少侠,并授以少侠副帮主之职,统领『岷江帮』千人帮众。再待十年八载,童某年迈力衰,其时你亦必然继任帮主之位——『岷江帮』即使无家族传位的传统,但以少侠的武功,又是童某的女婿,全帮上下谅亦无一人反对。 “ 燕横简直惊呆了。他急急望向童静。她站得远,并没有听见。 “这…这…“燕横未沾一滴酒,脸却涨红着,忙瞧向对面的荆裂求救。 荆裂对这番话也是意外得很,想不到童帮主竟如此直接。宴席四周的“岷江帮“众人,听到帮主竟突然提亲,亦是一般惊讶。 可是童伯雄早在成都出发时已有这样的打算:女儿能够交结到燕横这名门大派的传人,实在是难得的缘分——青城派还在时,“岷江帮“千方百计想攀一点点关系都不可能。青城派今天虽已灭亡,但青城弟子的身份,在江湖人眼中仍不啻贵族王孙。燕横独破“马牌帮“,亦足见其武艺胆识和人品气魄。既得这等佳婿,又可替“岷江帮“添一员年轻的勐将,童伯雄深信乃是千载难得的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童某知道,静儿的个性不是那么讨人喜爱。不过女孩子嫁了人,自然会变乖的。“童伯雄远远瞧着女儿微笑。他又朝大船两旁一张手。燕横看过去,那停泊在旁边的两条护航船,帆高船坚,甲板上满是百数十名雄赳赳的船员帮众,两面“岷江帮“的青色大旗高悬,在风中猎猎飞扬,气派无异官家的水师战船。 “少侠也见识过我们城里『满通号』赌坊日进千金的盛况了吧?那也不过是本帮一家小生意而已。这等大船,我们在岷江和大江上下共拥有五十余艘,包揽了川中一带以至出川往外省的河运,连官府也得给足面子。童某大口气说句:『岷江帮』虽不算富可敌国,但这帮主的地位,也可称一方豪雄。他日少侠统领『岷江帮』,必更能大展拳脚,也是不枉此生的一番大功业。“ 童伯雄极力游说,显示了十足的诚意。 荆裂和虎玲兰对视一眼。他们想起当日岛津守护许亲之事,也是相似的景况,两人不禁有些尴尬。 “荆大哥…“燕横站起来,再次向荆裂求救。 “这是你自己的事。“荆裂淡然说。“你的人生要怎么走,别人帮不上忙。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跟童帮主说吧。“ 燕横再看童静,见她正好奇地望向自己这边,直觉告诉她他们正在谈论自己。燕横害怕她会听到片言只语,也就请童伯雄走到船首说话。童伯雄亦示意帮众不用跟着来。 “童帮主,我读书不多,客套的话不懂说…“燕横到了船头,望向前方的大江,深吸了一口气,壮起胆子说:“童帮主的盛情,晚辈不能接受。“ 童伯雄双眉垂下,甚是失望。 燕横急忙又补充说:“请别误会,这跟你女儿无关,也不是我看不起『岷江帮』。我只看这大船的气派,就知道贵帮多么富有。对我这个身无长物的穷小子,童帮主提亲,大概就像天上掉下来的富贵吧?“ 他接着拍一拍身后的“虎闢“剑柄。 “我身上虽然没有值钱的东西,却还有剑。剑,是师门赐给我的恩德。我的名字,也是师父起的。假如在富贵跟前,就能忘掉师门的血仇,我还有资格当『岷江帮』的副帮主吗?还有面目去统领别人吗?“ 听了这话,童伯雄动容了,失望之情瞬间变成了敬佩。 “帮主没猜错。晚辈已经立誓,要復兴青城派,要向武当派报仇。但帮主你却说错了。我凭的不是一己之力。“燕横指向荆裂。“我还有朋友帮助我。是有着共同志向的朋友。他帮我,就是因为相信我的誓言。如果我半途而废,那不只是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他。“ 荆裂一边在喝酒,一边瞧着两人。虽然听不见半句,但看见比燕横年长几乎三十年的童伯雄那敬重的神色,他不禁微笑。 ——荆裂当然一早知道燕横会有什么答案。他从来没有担心过。 童伯雄凝视燕横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燕横有些不自在,朝他拱一拱手:“童帮主,得罪了…“ “我看来像有半点不高兴吗?“童伯雄捋一捋长须,豪迈一笑:“是有点失望。可是我高兴。“ 他搭着燕横的肩头。 “看来我童伯雄半生,至今还没有看错过一个人。“ 燕横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髮,始终不脱少年的腼腆。 “对了。童某此来,除了接女儿,也有一个重大消息带给几位侠士。“童伯雄说。 燕横眼睛一亮:“是关于…武当派的?“ 童伯雄点点头。“不是别人,正是武当派掌门——消息说,他独自一人离了武当山,西往关中。“ ——武当掌门! “关中?…“燕横不熟地理,心里疑惑。他马上招手,示意荆裂和虎玲兰过来,并向他们述说。 荆裂听了,兴奋地紧捏拳头。 “关中…“荆裂说:“华山。“ 天下“九大门派“里,惟有华山剑派,坐镇陕西关中。 也可算是巧合,此地往关中,路途并不甚远:往东一出巫峡即入荆州,再往北经襄阳入河南境,即可西进,从武关入秦。 “不知道这个消息,最初是谁人得知的?何人开始传出?“荆裂问。 童伯雄摇头:“不知道。不过消息到得四川来,看来已经在江湖上流传了一些日子。“ “假如是这样,其他各省的武林人士,说不定都已经知道这个惊人的消息。“荆裂思量着。“恐怕已有不少人,赶了过去趁热闹,探一探虚实。“ “荆大哥,我们…“燕横焦急地问。 “当然去了!“荆裂豪笑:“武当派的掌门本人有多厉害,难道你不想亲眼瞧瞧吗?“ 荆裂等人临行前,童伯雄又命人各送上新做的衣冠。燕横得了一顶方巾,好奇尝试戴上去,俨然就是个年轻文士的模样。荆裂看看送来的衣袍,式样和布色都很简朴,但一摸上去就知道是上乘的布料所做。虎玲兰也得了几套汉人妇女的衣裳,她拿起新衣,很是欢喜。衣服款式都很适合三人,足见童伯雄准备周到。 他又亲自向燕横送上一包银两,燕横满不好意思地接过。 燕横和虎玲兰都步过跳板,登上原来的货船。 荆裂过去之前却回头,看一看站在父亲身边的童静。 童静仍然紧紧抱着那柄练习用的钝铁剑。她一双大眼睛已然通红,却咬住下唇,强忍着没有哭。 平日爹事事对她千依百顺,但这次他如此隆重地带着船队来找她,而且自到达至今,还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童静知道,父亲每次这样,就是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他主意的时候。所以她也是半句抗议或请求都没有说过。 燕横隔着船望向童静。她发现了,两人相对遥视。 他们不久前才吵了一架,却不想已经是分别前最后的说话,不免感到怅然。 荆裂这时问童伯雄:“童帮主,请问你加入『岷江帮』时有多大?“ “十六岁。“童伯雄抚须怀想。“我在帮里,整整三十年了。“ 荆裂瞧一瞧童静。 “呵呵,那也只比令嫒大一、两岁吧?你这么年轻就进道上混了,家里没意见吗?“ “童某父母早已双亡,孑然一身。否则怎会走上这条道?“ “那可真是命运使然啊。“荆裂微笑。“不过当初你进帮的时候,必然有些抱负吧?也许没想过有一天会当上帮主,但也定然希望干一番事业?“ “这个自然。否则童某又哪有今日?…“童伯雄说着,好像感到荆裂话中另有深意。“荆侠士,你想说的是…“ “没说什么。我只是想:三十年前,十六岁的童伯雄,也是自己决定自己要去哪儿的。“ 荆裂说着,又再瞧着童静。彷彿是朝着她说。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童静有点激动,双眼更红了。 但她已经决定,今天,绝不会哭。 童伯雄听了,嘴唇紧抿着没再开口,眼睛却往下看着甲板,似在咀嚼这话。 荆裂也不再多言,回身两步就跃过跳板,跟燕横和虎玲兰并肩而立,朝着童氏父女一挥手。 跳板被抽回去。货船起锚开行。 燕横和童静,隔着船四目交投。 燕横蓦然又回想起那天:自己身陷罗网,童静擎剑守护着他,面对着许多强弓利箭都不肯走的情景…还有她那时英气的表情。 ——我不会让他们伤了你! 门派被灭、遭人逼害的燕横,当时听到她这句话,心头是何等暖热… 燕横急往伸手到腰间,解下那武当的“静物左剑“,趁着船未开远,隔着江水把剑连鞘用力抛过去。 童静在船边伸手,把那“静物剑“一把接住。 “回去也要好好练呀!“燕横向大船高声唿喊。 童静把这剑也抱入怀中,朝着已渐远的燕横用力地点点头。 货船扬帆往东缓缓行驶。不一会儿,后面那三条“岷江帮“大船已经变小,半隐在氤氲之中。燕横、荆裂、虎玲兰三人仍然站在船尾目送。 荆裂指着那些大船,半说笑地问身旁的燕横:“你知道拒绝了童帮主,自己错过了什么吗?“ 燕横眺视着,收紧目光。 “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没有什么错过不错过的。“ 货船沿着曲折河道而行,越是前进,那巫峡两岸奇峰似乎就越高,河谷更形深狭。船帆乘着风,正带着燕横驶出他平生也没有离开过的四川,航向更广大而未知的江湖。 第26章 武道狂之诗第三章见性馆 陕西,华阴县南。西岳。 华山以山势峻峭而着名,处处皆是千仞绝壁,自古即有“奇险天下第一山“的称号。其中主峰之一西峰,形貌如一整块千丈巨石,浑然天成,具挺拔巍峨的刚强之势,有“莲花山“的称号。 在西峰的巨大阴影之下,东面山脚的林间,有一座简朴庄严的木房舍,建坪甚是宽广,依着一条清澈小溪而立。旁边树木拴着几匹马,正在懒洋洋地低头吃草。自外面看去,环境清幽,似乎是出家修行的宁静道场。 可是在这木舍里,却传出一阵接一阵带有斗争气息的勐烈叫喊。 “着!“又一声唿喝。 一柄木剑跌落在木板地上。那原本握剑的高壮青年仰倒,左手摀着被击中的右胸,手指紧紧抓着自己衣服,五官皱成一团,额上满是汗珠,短促快密地用力透着气,显得唿吸困难。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中年道人,顶戴混元巾,却没穿着道袍,只是一身短褂,右手的粗糙木剑已垂了下来。那木剑前尖包裹着软皮革,剑身上都是斑驳的凹痕,看得出是日夕比试中常用之器具。道人脸容刚毅,肤色黝黑,木无表情地俯视那倒地者。 他摇摇头,略一挥木剑。两个少年道士马上上前,把那被击倒的青年抬到木舍的一边。 “下一个!“道人以粗哑的声线叫着。 在木舍大门旁,排着一大堆人。其中一个也是二十出头的青年,略带怯懦地举起手。即时有少年道士,把刚才那柄堕地的木剑交到他手上。这青年还没走到场中,背项的衣衫已经湿了。 这座木房子名曰“见性馆“,乃属华山派所有。 自古武谚有云:“拳出少林,剑归华山。“ 位列当今“九大门派“之一的华山派,自金朝时全真教祖王重阳弟子——广宁子郝大通入山创派之始,即以道门剑术称雄武林,迄今已历三百余年,创编剑法与剑阵绝学共四十八种,跟少林派“七十二技“地位相当,各为佛家与道家武术的代表;直至近百年,武当派大盛,华山派的武名稍被盖过,但仍然不失为歷史悠久、根基深厚的大剑派,有“剑宗“之称号。 正因华山剑派名声甚盛,歷来欲投拜山门以至讨教剑法的人太多,华山派遂在三十多年前,在西峰山脚下建了这座“见性馆“,每月初七和廿二两天,开放予任何武人上门试技,及让要拜师的人接受考核,以免打扰华山弟子在山上道观的清修——华山派与从前的武当派一样,练武以外兼修道法,全华山派上下俱为全真道士。 自从开设“见性馆“后,歷来能通过此地拜入华山门墙的,每年绝不超过二十人;至于上门讨教,能够破“见性馆“,惊动山上华山派本部“镇岳宫“的人,更是从来一个都没有。 这名负责在“见性馆“与人比试的中年道士名叫陈泰奎,一年前才千辛万苦升为华山派的“道传弟子“,心性还没有定下来,很是好斗,守护“见性馆“门户这个职务,对他来说简直是份优差。每个月的其他日子,他几乎都在期待这两天的来临。 另有一个身材壮宽、脸容和善的道士,盘膝坐在陈泰奎身后的墙边,双手拢在道衣的宽袖里,半瞇着眼,似在入定,又似在微笑。他是陈泰奎的师兄骆泰奇,当上“见性馆“的监馆已有两年——两年来,他一次握起身边木剑的必要也没有。 步至场中那个青年,倒提着木剑,很谦卑地朝陈泰奎拱拳躬身。 青年左上臂处,早已绑着一块白布条。凡入“见性馆“大门,必先申明,是要投拜华山派门下而来接受测试,还是来讨教华山剑法。前者臂上缠白布,后者缠红布。 歷来进“见性馆“的,往往四、五十人里也没一个绑红布条——华山剑法,名满天下,实力和地位早就超然,还有谁会来挑战?不过偶尔还是有寻常民间的武痴,或是练过几年剑法、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小子,有胆到来用身体验证,自己与名门大派的剑法,真实的差距有多大。 ——这些人,大多都不能用自己双腿走回家。 刚才被击倒那人给抬到馆内一旁,仍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拿着木剑的青年听见这呻吟声,眼神更增恐惧。面对陈泰奎,他久久还不敢把倒提的木剑变成比试的正握。 陈泰奎只看了一眼,嘆气说:“别浪费时间。下一个!“ 青年沮丧,但也似如释重负,把木剑交还给小道士。骆泰奇看在眼里,脸上满是鄙夷厌恶之色。 ——被击倒不是问题,而且是当然的事。否则还用来学吗?可是连被击倒的勇气也没有,那不只没有资格练华山剑法,就算踏足这儿的资格也没有! “见性馆“这个名字没有起错——这就是看见来者本性的地方。 那怯懦的青年叫王士心,合阳县人,只是寻常一个农家子弟,却自小就不安分。他跟许多到来“见性馆“的年轻人一样,深信自己生下来不是为了耕田,而是为了拿剑。他不理会家里的反对,跟着乡间的武师学艺,又自己日夕苦练了两年,觉得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一心就要来投入伟大的华山剑派。他原来叫王四牛——“士心“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他认为这名字才跟一个剑士相称。 可是看见之前那个比他年长、比他壮、更比他快的汉子,两招间就被陈泰奎的木剑狠狠刺倒,王士心的自信完全崩溃了:原来在真正用剑的世界里,自己是如此微不足道;原来自己这几年都在做着一个无聊的梦。 现在,王士心只要踏出这“见性馆“的大门,这个梦就醒了。 他想起离家时,老爸那句责骂: “傻瓜,不行的!“ 那几个字,像一记记拳头擂在他心胸。 他开始痛悔:为什么刚才要那么害怕?木剑刺在身上的痛,比得上现在的痛吗?就在刚才把木剑交还给小道士那一刻,那放弃的一刻,一切都完了。他亲自证实了父亲那句“不行“,也推翻了过去的自己。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只能放弃剑,然后回家拿起锄头… 就在王士心步向“见性馆“大门的同时,有一人自外到来门前,跟他打了一个照面。 王士心当时以至以后都无法解释:为什么这第一眼,会有种被电殛的感觉。他正要迈出大门的脚步瞬间停住了。 那个人却没有停下来,仍然往门里走,彷彿王士心的身体,在他眼里并不存在。 王士心慌忙侧身避开。还是避不及,一边肩头快要碰上。 可是没有碰上。本来预备要跟对方碰撞的王士心,反而因为落空而微一跄踉。他完全看不见那人有何闪避的动作,只见他还是直直地走入“见性馆“的玄关。 那擦身而过的瞬间,王士心感觉经过身边的不像是人,而是一只猫。 王士心被吸引得回头。现在他只看得见这个人的背影。穿着纯白色衣袍的身体显得修长,却不算很高大。一头乌黑髮亮的直长发,没有结髻,只是用黑布带简单地束着垂在背后。背项上斜斜背着一柄长剑,柄首有圆环,护手成“卍“字形,剑柄和剑鞘各处都包镶着雕刻成云纹的白银,样式很是古雅朴素。细看那剑鞘并非笔直,而带着微微的弯弧,似乎又像是刀。 王士心扫视一眼“见性馆“里的人。每一个人也在看着这名白衣来客,全都露出跟王士心一模一样的目光。馆里的空气有如冻结了。 没有人能无视此人的存在。 本来正要离开的王士心,此刻决意不走。 ——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个男人要来干什么。 一个华山派的小道士,双手各自拿着白色和红色的布条,走到那人跟前给他选。可是那人根本没有看一眼。 陈泰奎紧紧握着木剑。他本来性情大胆好斗,在山上就算跟比自己高强许多的师兄或尊长对剑,亦是从无半点紧张。现在他却感到心里有些异样。 “你来干什么的?“陈泰奎唿喝:“来投考?还是讨教?“ 他的声音仍旧严厉。可是跟刚才强势的吶喊不同,现在隐隐像是被人逼迫的反抗吼叫。 男人不答话。他的脸容五官甚是俊秀,眼目显得很长,略薄的嘴唇抿着。肤色白皙,但却没有半点令人觉得不健康,反而让人错觉像在发亮。 所有人都在凝视这张教人有点自惭的脸孔。 然后,他开口了。 “华山派『镇岳宫』是在这西峰上吧?“他语声一字一句甚清晰,节奏不徐不疾:“是从这边上去吗?“ 陈泰奎咧嘴而笑。至少知道对方的来意了。 “你说错了。“陈泰奎振一振手上的木剑:“不是『从』这儿上去。是要『通过』这儿上去。“他一字一字重重的说。 那男人左右瞧瞧“见性馆“里,看见一排挂在墙上的木剑,还有那群正在轮流等待比试的年轻人。他双眉略扬,作了个恍然的表情,似乎到现在才知道这“见性馆“是何用途。 “别浪费时间。“男人似是漫不经意地说。“只要带我上去就行了。“ 那句“别浪费时间“,跟陈泰奎刚才对王士心说的话一模一样。陈泰奎感到被讥嘲。 他伸剑朝男人直指。 “过得了我,自然带你上去。“ 他身后盘坐着的骆泰奇,早已没有平日的闲适笑容,双目闪出厉光,死盯着这名不速之客。 ——绝不是普通人… 但那又如何?骆泰奇心想。整个华山剑派也都不是普通人啊。 “快拿起它吧。“陈泰奎说。一个小道士正把木剑递到男人身旁。 男人看也没看那剑柄,只是伸出一只左手,轻轻地摆成印掌状。 意思非常明显。 徒手对华山剑。 即使只是木剑,也是疯子的行为。 “很不幸,这『见性馆』过去曾经死过三个人。“陈泰奎目中杀意大盛。“你是第四个。留个名字,至少知道尸首要送哪儿。“ “你好好记着这一天。“那男人没回答他,只是说:“跟我交手,是你一生最大的荣幸。“ 陈泰奎的目光收紧,激射出战意。 可是出剑前,他叱喝了两声——攻击前要用唿喝来激发自己的气势,对他来说还是首次。 那叫声发自丹田,催起了陈泰奎身体的内气。华山派兼修内丹道术与剑法,讲求“以气御剑“,这技法正是华山剑道的精髓。 陈泰奎一出剑,就用上了自己最得意的“元亨剑法“里,最得意的一式“游龙击浪“,挽剑的手腕一挫復一扬,包着皮革的木剑尖从腹部低处而起,直射向那男人心窝—— 结果是:无人看见那剑尖是如何刺失的,而只见那男人不知何时抢入了近距离,那只左手轻轻托住了陈泰奎握剑手掌的腕底。有如魔法一样,陈泰奎的右臂被那手掌带引下关节折屈,剑尖倒转,已然抵在陈泰奎自己的咽喉上。乍看就好像他在拿着剑自尽一样。 陈泰奎慌忙挣扎,想把木剑挥出去,那男人却先一步把左脚往内一踢,脚内侧扫在陈泰奎右膝后面,陈泰奎关节发软,全身向前俯跪下来。 陈泰奎跪下时,上身还是那个回剑自刺的姿势,木剑的柄端撞落在木板地上,剑尖勐顶着他的喉咙。陈泰奎发出像哽咽的哑叫。 男人的左手同时在空中向上划个半弧,一掌拍印在陈泰奎的后脑。 可怕的声音。 木剑在陈泰奎的喉头和地板夹压之下,从中断裂。 断气的陈泰奎,身体缓缓地往旁倒下,至死仍保持着那个蜷曲跪地的姿势。 坐在最后头的骆泰奇,目眦欲裂。 “这样不是比试!“他悲怒地瞪着那男人。 那男人没看他,而是俯视陈泰奎的尸体。 “刚才说要杀人的是他。“男人仍然以好听的声音说:“既然他要的是生死决斗,我接受了。“ 骆泰奇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的事情,是马上提起木剑,站起来。 可是他做不到。 陈泰奎是华山派最高级别的“道传弟子“之一。虽只有一年,但毫无疑问是派内的精英。 却死在对方一只手掌上。 恐怖感溢满骆泰奇全身。他连伸手去摸放在身边地上的木剑都不敢。 不久前他对王士心的鄙视,如今原原本本地应在他自己身上。 “我早说过,别浪费时间。“男人这时看着骆泰奇。“带路吧。“ “见性馆“里其他人,此际才发出此起彼落的唿叫。负责打点馆里杂务的三个小道士,首先夺门而出,也有几个原本等着考试的人奔了出去。其他的人惊异地凝视着这个男人。 超乎他们想像极限的存在。 男人回头,看一眼王士心和其他人。那目光里没有感情,也没有杀意。但他们的眼睛一接触上,就感到既危险又好奇。 ——就如原始人,第一次看见火一样。 “你们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要干,就跟着一起来。“男人淡淡说:“我上华山,正要一些不相干的人作见证。“他似乎想了一想,又像自言自语地说:“不过其实没有也不打紧。“ 王士心第一个重重点头。 他那颗不久前冷却掉的心,此刻彷彿着了火,感到全身血气正在翻滚。他决心,死也要跟着去看。 其他的人想法也一如王士心:他们隐隐感觉到,要是现在拒绝了这机会,将会错过一次别人一生也不可能拥有的经歷。他们一个个紧张而兴奋地点头。 能够把四周的人都燃烧起来——这个男人就是具有如此的能量。 骆泰奇这时才终于站起来。他忽然想起了近年武林的传闻——虽然长处山中,华山派还是知道这些轰动的消息… 他的目光,落在那男人的白袍上。 左胸襟处,一个用黑色丝线绣成的图案。圆形的图案,黑白阴阳相交。 这个图案,在山上修道的骆泰奇,每天都会看见。 但从来没有像此刻看见时这般震撼。 太极双鱼图。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三 武林“九大门派“列表(中): 华山派 由全真道祖师王重阳之弟子、“北七真“之一“广宁子“郝大通于金朝时入山创派,至今已逾三百年历史。创派之初已有传习道家剑术,经过数十代的传承和研究,创编出华山剑法剑阵共四十八套,为当今最悠久而渊博的剑术名家,因此在武林上有“剑宗“的称号,并有着名武谚云:“拳出少林,剑归华山“,可证其不二之地位。 华山既精研剑法,品种自然繁多,从轻灵迅捷到刚勐无俦的剑技都囊括在内;但练到高级处,则专门讲究“以气御剑“,以道家的内丹养气的功法,结合击剑招术,运用唿吸吞吐催动剑劲与剑速。故其发招,往往剑锋未至,所生气劲已先夺势,此为“气剑一如“的最高境界。 华山弟子全为出家的全真道士,通常自入门后,终身不出山门。 着名武技:飞仙九势、大还剑、元亨剑法 青城派 东汉道人张陵(初代张天师)入四川青城山修道时,已有遗下“雌雄龙虎剑“及“降魔功“等奇功的传说,可知青城武道源流极长。目今之青城派,其歷代祖师可上溯三百余年之久。 青城派武功经过多年提炼,渐渐专注研习剑术之道,拳术等法已经旁落到次要位置,因而亦有人直接称青城派为“青城剑派“。青城剑法入门讲究快速准确,以攻止攻,抢险截击;至大成后,则追求以无匹剑势震慑对手,其招术反璞归真,变化不繁。青城剑独步四川一省,故有“巴蜀无双“的美称。 着名武技:雌雄龙虎剑、水云剑、风火剑 崆峒派 创派于甘肃平凉崆峒山,其源流极远,秦汉古辞书《尔雅》已有“空同之人武“的记载。今之崆峒派武道,为歷代入山修练之儒、释、道三教人士的武术合流形成,并参详西域外族武斗的法门,于一百六十余年前,由祖师飞云子集大成,开山立派。 崆峒武术以繁杂见称,刀枪剑棍拳腿等皆有习练,冷门及奇门兵器亦格外多,钩、铲、鞭、刺、铁扇、飞爪、风火轮、判官笔等都收入。其目的是要修练到随时手拿一物皆可为伤人之器;单一兵器能够发挥异种的打法;器械法与拳法又可互换或夹杂运用,以混合变化的花法迷惑敌人,诡秘莫测。 着名武技:八大绝 第27章 武道狂之诗第四章华山论剑 “气剑一如“。 这面高挂在“紫气东来堂“正面横樑上的金漆牌匾,每一个字都相当于人身及腰的高度,远比青城剑派“归元堂“那块已被焚毁的“巴蜀无双“牌匾更要巨大。 ——当然。天下论剑,以华山为尊。 华山派的总本部,乃是位于华山西峰东坡之下的“镇岳宫“。此宫正殿之前,有一座水色苍翠的玉井,自唐代开始已有各种神妙传说,并建了一座“玉井楼“,本为游人和修道者的名胜。后来华山派选了这片福地,在楼后建成宫殿,作为修练的总坛,已然禁绝闲杂外人。 华山派道人,既修全真内丹的道术,也练武道剑法。“镇岳宫“里最雄伟的建筑,自然是正面的大殿“华庙“,内里供奉“西岳大帝“的神像,气势非凡,足堪与武当派“遇真宫“的“真仙殿“相比。 可是要数华山武道的总坛,则是位于宫殿东首的“紫气东来堂“,为华山剑派领导层主理事务之重地,亦是华山最精锐的“道传弟子“修习剑术的道场。 与青城派“归元堂“一样,“紫气东来堂“其中一面墙壁,也排列悬挂着许多木制的名牌,正是门派领袖和高级弟子的列名,其数量却比青城派多了一倍以上——华山派人才鼎盛,本代能登堂入室成为“道传弟子“的,至今共有四十四人之众。 四十四人的名牌里,排在最顶的十个,格外明显地跟下面三十四个隔了开来。此十名年资和修为最高的弟子,合称“华山十威仪“,已具有代教师范的资格,是未来华山派的接班栋樑。 此刻“紫气东来堂“内,身为“十威仪“之一的杨泰岚,在那铺成了八卦图案的石地板上,不安地踱来踱去。 跟全体华山弟子一样,杨泰岚腰间已经佩了剑。 从“见性馆“逃出的三个小道士,早就奔回来“镇岳宫“报信。此刻从这“紫气东来堂“的正门外,一直延伸到“镇岳宫“的大门,每隔不足十步就有带剑的华山弟子守备着。气氛之凝重,乃华山派三百年来所未有。 一身道袍的杨泰岚年纪未足四十,身高手长,步履敏捷。以武艺论,他绝对是当代弟子头五位以内,但常常败在性情太过急躁。 “你就别走来走去啦。“同是“十威仪“之一的张泰朗皱着眉说。他只是安坐在椅子,把长剑横放膝腿上,未有显得太过忧虑。在他左旁,“十威仪“的首席、当今华山派大弟子司马泰元,就更在座上闭目,双手交结成印放在丹田处,似正在入定。 “武当派的事情,看来是真的…“杨泰岚没再踱步,却还是双手交互捏着指节。 “可是…“另一边较年轻的“十威仪“之一宋泰猷说:“不久前才听闻他们上青城和峨嵋的事。怎么这么快又来了这里?“ 宋泰猷这话,引起堂内各弟子交头接耳。 大师兄司马泰元没有睁眼,却开口说:“事情是怎么样的,不一会儿后就分晓了。你们急什么呢?“ 他的声音并不特别响亮,却令众师弟都安静了下来。司马泰元不论那稳重的脸容和低沉雄浑的语声,都隐隐透着华山下一代领袖的风范。 “我们是华山派。“司马泰元又说。“没有应付不了的敌人。可是别乱了心。心乃气之舵,气为剑之缰。心乱,剑就乱了。“ 这本是华山剑道的最基本。众师弟听了,都有些惭愧。 这时几个人从后室进入大堂。司马泰元等弟子马上起立,肃然行礼。 进来的,自然是墙上的名牌比“华山十威仪“排得更高的人。 首先出现是四位“宗字辈“师叔:黄宗玄、赵宗琛及成宗智、成宗信兄弟,为当今华山“四炼师“。“炼师“名号仅次于掌门,原本是道教的称唿,在华山剑派里则相当于师范护法——地位和武当派的副掌门相若。 再来是两位华山派硕果仅存的“祥字辈“长老,金祥仁和李祥生。两人俱已七十多岁,剑技武功早就大不如前,但论辈份是当代众弟子的太师叔,自然德高望重。 两人跟下面的徒子徒孙一样,手里提着长剑。既有外敌来犯,他们一样要加入对抗——一天是华山剑士,直至嚥气那一刻都还是。 最后一个进入大堂的,自然就是当今华山剑派掌门刘宗悟。 刘宗悟那堂堂身躯,穿着一袭深紫色法衣道袍,头戴方巾,五绺长须甚是潇洒,仪表不凡。可是鼻樑处却有一道横过的刃口伤疤,又比寻常一个炼丹修法的道长,多了一份强悍如鹰狼的气势。 刘宗悟道号“应物子“,武林中外号“九现神剑“,上任华山掌门霄宇真人1的嫡传大弟子,身份地位和武功传承,正统得不能再正统。 『注1:华山派里只有掌门人在过世后,才获得追封“真人“称号。』 刘宗悟身旁尚有一名年轻道士,双手捧着华山掌门专用佩剑“羽客剑“,紧紧跟随。那长剑的镂银护手与柄首,造形呈翔鹤形状,柄部木色深黑,乃是年代久远的不凡之物。 刘宗悟走到“紫气东来堂“的正座交椅前,先等两位师叔就座了,自己才坐下来。他的四名“炼师“师弟亦逐一排次坐下。堂内“十威仪“及其他“道传弟子“则仍然站着。 刘宗悟的样子显得一脸不耐烦,催促弟子快点报告。 “禀众师长。“张泰朗俯首说:“弟子已经再三问明了回报的师弟…对方,确是只有一人。“ “是武当?“旁边的师叔黄宗玄焦急问。 “这个…没有肯定。对方并未报上名号。“ “一个人?“刘宗悟带点愤怒地说。“只为了一个人,就让全华山弟子要这样史无前例的戒备?“ “可是,掌门…“杨泰岚上前说:“陈泰奎已经死了啊。“ 刘宗悟这才作出一个“也对啊“的表情。 他的师弟赵宗琛在旁边微微嘆息摇头,心想:这个师兄,武功确是高得没话说,可修道养性方面却差了,处事不分轻重,当年师父选立这个掌门,也许是选错了… “那么人呢?“刘宗悟威严地喝问。 “好像正在上山来…“张泰朗报告说。 就在这时,“紫气东来堂“那已开启的大门奔进来一人。 是山下“见性馆“负责监馆的骆泰奇。他魁梧的身躯已被汗湿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堂内所有人瞪着眼在註视他。可是骆泰奇气喘吁吁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也不必说了。 他带上山来的人,随即出现。 那白袍飘飘的身影,不徐不疾地一步步走到那地面八卦图中央。背后仍然斜带着那柄“卍“字护手的弯剑——华山派开山立道三百余年来,未经批准而带兵刃上山的,他是第一人。 他身后跟着王士心等那十四、五名年轻人,一个个都脸色惶恐,慌张地左右看着大堂里佩着真剑的众华山高手。他们即使没甚武功,也清楚感觉得到堂内那股腾腾的杀气。 这些本来都是想投拜在华山派门墙下的年轻人,许多年来的梦想,就是能够踏足这座“紫气东来堂“,如今却蓦然成真。 ——但想不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原本守在“紫气东来堂“门外的几名华山弟子,也都随着进入,在这些来客后面戒备着。正门之外也塞满了守备“镇岳宫“的过百弟子。他们一个个都紧张地手握腰间剑柄。等的只是一声命令。 白袍男人身在强敌环绕的杀阵当中,脸容却是泰然自若,彷彿不过是进来道宫观赏的游客。他抬头略瞧一瞧那“气剑一如“的牌匾,然后直视正座上的刘宗悟。 华山众人看见他胸口的太极图标记,更无疑问。 黄宗玄打量此人脸容。看来似甚年轻,像是二十后半的年纪,却有一份年轻人所无的闲适气度,真实年龄必然较样貌年长,但猜想亦不过三十出头,比这儿许多华山派“道传弟子“都还要小。 武林中人尽皆知:武当派自张三丰祖师以后,全派上下只有一人有资格穿全身纯白色的道袍,象徵了“无极“的境界。 再加上这样的年龄,更证实了这男人的身份。 “武当派掌门姚莲舟,今天上华山来,与诸君论剑证道。“ 他说时未有拱手行礼,连略略低头也没有,脸容平静,似只是轻松平常的谈话。 ——但在场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论剑证道“是什么意思。 华山众剑士打量着姚莲舟,又看看他身后那帮小伙子。他们确实没有人带着兵器,看衣饰和表情判断也不似是武当弟子,实在不明白他们跟着来作甚。众剑士也不理会,目光又都投在姚莲舟一人身上。 有外派之人,竟敢孤身一个上来华山派的总本宫挑战——而且竟然真的能够走进这里来——实是华山门人平生没有想像过的事情。而这个人,正是近年武名大盛、野心勃勃的武当派里,那绝对的第一人。华山众弟子看着姚莲舟,有点儿虚幻不实的感觉。 只有刘宗悟,全未被“武当掌门“这四个字摇动,只是冷笑。 “论剑?嘿嘿,入我山门来,杀我弟子,却连挑战状也没有先送来一封。武当掌门,连最简单的武林规矩也不晓得,就像条喜欢乱咬人的野狗,真是贻笑大方。“ 杀陈泰奎的理由,姚莲舟先前已在“见性馆“向骆泰奇解释过,现在他懒得再重复一次。 “无聊的规矩,不会令人变强,也就没有必要。“姚莲舟淡淡的说。 黄宗玄大皱眉头:华山和武当两派,毕竟是名满天下的大门派,两个掌门如此对话,成何体统?刘宗悟的说话,更无半点得道高人的风范。 他于是代掌门师兄发言:“姚掌门,贵派虽已还俗,但与我华山派皆是出于全真道,可谓渊源极深,何必伤这和气?姚掌门杀伤我派弟子,是否有何误会?如能说个明白,可免却两派的无谓纷争。“ 黄宗玄这话,摆明是要给姚莲舟一个下台阶。众华山弟子听了,心中不忿,但黄师叔为“四炼师“之首,说话分量甚重,他们也不敢异议。 “没有误会。“姚莲舟却毫不领情。“他要杀我,我就杀他。练剑的人,本来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此语一出,“紫气东来堂“内群情汹涌。黄宗玄脸色更是难看。 “好一句『他要杀我,我就杀他。』“刘宗悟大笑,目光盛怒。“你也好大胆,孤身一人上来我『镇岳宫』!有没有想过,我此刻一声令下,数百个弟子拔剑相向,你必死无疑?“ “当然有想过。可是死不死得了,试过才知道。“姚莲舟明亮的双目,如结寒霜。“你们华山派要是喜欢这样,也不妨。“ 姚莲舟最令人不安的地方就在此:相貌身姿明明是如此俊秀优雅,但是又能随时让人觉得,好像一柄没有鞘的剑。 他环视“紫气东来堂“众人,又徐徐说:“我走了很远路才到这儿来的,不是为了听这些无聊的话。我说要『论剑证道』,证的是我自己的道。“他指一指身后王士心等年轻人。“所以才带着这些人来见证。“ 全场静默。 “你的道?“刘宗悟切齿。 “『拳出少林,剑归华山』,这句话自今天开始要改一改了。“ “炼师“之一的成宗智冷笑:“是想改作『剑归武当』吗?“ “错。“姚莲舟摇摇头。“拳和剑,此后皆尊武当。不过我先来找你们华山派而已。“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头上。 “我要证的,是武当派天下无敌之道。“ “掌门师尊。“一人马上从华山弟子之间步出。正是“十威仪“首席大弟子司马泰元。“请容许我与姚掌门『论剑』。“ 刚才司马泰元坐着时,还看不出他身材,如今站着,显出比众师弟都高出一个头以上,而且胸肩广阔,腰如壮熊,双掌宽大得像扇子。他手里提的剑,也比其他人的标准华山佩剑长了一大截,连柄全长四尺七寸,而且只看那剑鞘,就知道剑刃亦格外宽阔。 是年四十二岁的司马泰元,已经由掌门刘宗悟亲授超过十五年,武功冠绝同侪,是华山弟子每年“大校剑“2的长胜将军。更难得是学道亦有成,性情处事比其师父还要稳重得多,早被认定将在十年之内接任掌门之位。 『注2:华山派每年四季皆举办“校剑“比试,考核弟子的实力和进度。其中以“夏校“规模最大,又称“大校剑“。』 华山众领袖早已听闻,剑名甚盛的青城派掌门何自圣,败亡于武当副掌门叶辰渊剑上一事;眼前的是武当掌门本人,更不可以轻慢对待。派一个次一级的弟子出场,不过是无谓的牺牲,不如一开始就派最强的。 刘宗悟和四个师弟互看一眼,又回头用眼神向两名师叔请示。分坐在他身旁的老剑士金祥仁和李祥生,到现在都未说过话,此刻第一次点头示意。 “泰元,就让姚掌门见识见识,何以武林中人会说『剑归华山』吧!“刘宗悟挥手下令。 司马泰元点头踏出场中,先向掌门师父、两位太师叔及四位师叔躬身行礼,才面向姚莲舟。 司马泰元虽比姚莲舟还要年长,但辈份地位却有差距。但见他直视姚莲舟,脸容无一丝激动或紧张,并未被“武当掌门“这名号压倒,确有修道者抱元守一、无畏无怖的风范。众师弟见了,心中暗自喝采。 华山派是全真道,属内丹派,不尚符箓,也不靠外物丹药,而以人身为炉鼎,炼体内的精、气、神,超脱生死。这内丹功法,与武功的“意“互相结合,开创出独步天下的华山剑道。 姚莲舟打量着司马泰元那魁梧的身材;那柄常人要用双手才使得动的大剑;那股不凡的气度… 从踏足华山开始,直至现在,姚莲舟第一次微笑。 ——那笑容,跟荆裂经常露出的,非常相似。 司马泰元缓缓拔剑,逐一露出了宽阔剑身上镶嵌的七星寒点。剑拔出后,他轻轻把剑鞘往旁一抛。师弟张泰朗一把接着。 缩在一角的骆泰奇,是堂里唯一见过姚莲舟出手的华山弟子,可是亦未见过他出剑——刚才目睹姚莲舟以“太极拳“瞬间击杀陈泰奎,他犹有余悸。 ——他这次…还是要徒手吗?… 骆泰奇惶恐地瞧着姚莲舟,只见姚莲舟似乎真的在考虑。然后真的伸出了左手来。 但并不是向着司马泰元。而是后面王士心那些人。 “你们好好看着。“姚莲舟没有回头地说:“今天在这里看见的事情,你们将来要告诉所有认识的人。还有你们的子孙。“ 王士心用力地点头。 ——世上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亲眼见证歷史的幸运。 然后,姚莲舟拔剑。 他背后那柄“卍“字护手的环首弯剑,剑柄斜斜在左肩上突出。司马泰元早就留意,一直在猜想姚莲舟是否左撇子? 可是姚莲舟伸出的是右手。 他的右臂向左伸,从自己的脸前横过,把住了左肩上方的剑柄。 ——反手拔剑吗? 司马泰元已举起剑,防范对方自肩上拔剑并即时斩击。 但姚莲舟没有立时拔剑。他的右手把剑柄从左上方往自己身体左下方拨,越过了收缩的左肩。剑鞘瞬间上下倒转,剑柄变成在左腰间。 ——这怪异的动作,迅疾而流畅,充分显示他身体的筋骨关节是何等柔软。 姚莲舟左腰处,寒光大盛。 出鞘。 司马泰元一直防范对方的剑路,是从左肩膊自上而下砍来。但姚莲舟这一奇技,令剑路顿变自中下路而来。司马泰元急变架式。 姚莲舟拔剑却奇速。 剑光剎那间从下向上反撩,及至司马泰元面门。 司马泰元架剑同时,头脸也向自己的左后方侧闪—— 金属互击的鸣响。 几丝断开的眉毛,在激荡的剑风中飘飞。 ——若非加上侧头闪躲的动作,司马泰元已经失去一只右眼。 姚莲舟的弯剑在这一击完成后,继续挥到了右身侧。旁观的华山众高手这才看见:姚莲舟的右手并非握在剑柄上,而是仅以食、中二指扣着柄首上的铁环! ——他以两指之力,就把整柄剑从鞘里抽出,并且尽用那惯性加速之力,发出这快绝的拔剑斩击! 司马泰元的右眉,险险被对方剑尖刮过,削去了一片,皮肉却并未受伤,全凭那过人的反应。虽然差点儿就瞎了一目,他心神一点没有动摇,唿吸也无一丝紊乱。 ——这最重要。以气息带动剑招,为华山武道之根本。 他下腹一紧。气劲贯彻的徵兆。 那四尺余长的大剑,从招架迅疾变成前刺,直取姚莲舟面门。此乃“元亨剑法“的“游龙击浪“——和陈泰奎使的是同一招术,但速度和剑劲却远远凌驾师弟,兼且是用这么一柄巨大长剑使出,空气里带着撕裂之声! 姚莲舟的脸,却在那剑尖前消失了。 姚莲舟早就计算司马泰元的反击剑路,右腿向右斜前一迈步,身体迅速矮下去,头顶比司马泰元的腰带还要低,两腿张开几乎成一直线,身体如箭抢到了司马泰元的左身侧,正是“武当行剑“的诡异蛇步。 同时姚莲舟右腕一抖,那柄弯剑以穿在柄首铁环的两指为轴翻转,紧接五指一抓,变成了反手握剑,自外向内以剑刃反削向司马泰元的左腰腹! 这反手斩剑之法,又是违反一般剑理的怪招,极难防备。但司马泰元目明心清,捕捉到这剑斩来的角度。正常的招架或后退都已来不及了,他藉着那“游龙击浪“前刺之势,身体如陀螺般侧转半圈。弯剑的锋刃,仅划破了他腰间衣袍。 司马泰元并非单纯闪避。他乘这转身之势,变成反抢到了姚莲舟身后,长剑划个半圆,一记“黑蛇弄风“,垂直从下而上,反撩姚莲舟的背项! 这一招足见司马泰元实是一流高手:姚莲舟此刻身姿低矮,一般的武者看见,不假思索就会居高临下,从上路斩噼下去;但司马泰元则计算,对方如此低伏之后,接着必然要拔起身恢復站姿,起立之时也自然会用剑架在上方拱护;司马泰元用这下而上的撩剑,对手反而料想不到,再要把剑降下挡架,已是太迟。 ——真正的高手出招有如下棋,已把对手接着的举动都计算在内。 眼见姚莲舟只要身体升起,就会把自己送上这招“黑蛇弄风“的刃口。 姚莲舟却没升起来,反而降得更低。 他的身体跌地,整个人俯倒下去——但其实在跌到离地极近时,他仅仅用左掌在胸口前撑住了地面。司马泰元本来已经甚低的撩剑,竟是从他上方掠过。 姚莲舟就用这一只左掌之力,支撑全身贴地旋转。那反手剑锋,乘着旋转的力道再次斩出,剑刃离地只有几寸,循着华山众人前所未见的角度路线,如割草般横砍向司马泰元的左足踝! 司马泰元庞大的身躯,却出人意表地灵巧。“黑蛇弄风“的招式已使老了,本无法这么快走马步闪躲,但他硬生生双足发力,平地跃起,足底仅仅闪过了那剑斩! 姚莲舟身子旋转还未停,他左掌按着石地板发力,身体头下脚上的升起,左腿带旋身之力勐蹬出去,司马泰元人在半空已再无法躲开,这一腿狠狠踹在他左肋间,把整个人踢得倒飞开去! 司马泰元背项着地,打了两个滚才跪定下来。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息,看来并无大碍——华山派气功了得,姚莲舟这一脚他还硬受得了。 可是他一跪定才觉有异,左足底竟渗来一阵凉意。一看之下,原来刚才姚莲舟的反手剑,削破了他的鞋底和袜子,此刻赤足贴在冰凉的石地上。 姚莲舟也已站起身子,右手迅速改变成正手握剑,斜垂向下,并没有摆什么架式。 众人这才看清姚莲舟佩剑的形貌:原来那狭长而微弯的剑身,乃是半刀半剑,外弯那一边如刀般完全开锋,直至剑尖;内弯却是厚身的刀背,直至前端六、七寸才开刃,成为与一般直剑无异的双刃剑尖,可说前段是剑,后段是刀。刘宗悟等细看,才明白姚莲舟的剑何以砍斩之势如此勐烈,原来兵刃和招式都融合了长刀。 ——华山派众人自然没有见过这等奇特的剑形:这柄剑的样式,是姚莲舟自己创制,并命武当派内的工匠打造。他虽也把使用这弯剑的秘诀向一些精英弟子传授,但至今全武当山上只得他一人会用,因此更从未在武林中出现。这独门兵刃,姚莲舟只是简单直接地把它命名为“单背剑“。 司马泰元虽然输了一腿,但刚才第一轮接战,自信反而更增。姚莲舟剑招固是诡异,速度也极快,但三剑斩击,结果都只是掠司马泰元的皮肤而过,证明司马泰元能够适应其剑速。 ——这一战,绝对有打胜的机会。 堂内的华山众“道传弟子“,一个个看得血脉沸腾。他们皆知道,这一场决斗一开打,不管结果如何,华山派与武当派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就算今天成功把姚莲舟击杀于“紫气东来堂“,日后与武当全派上下还是会有无数恶斗仇杀;但是假如今天,华山派一个次代的弟子,竟能打败堂堂武当掌门,对于两派士气和战意的影响,将无法估量。 ——而现在看来,司马泰元确有一战的实力。 司马泰元当然也知道,自己背负着本派多大的期望。这种压力却未丝毫影响他心神。他已完全投入集中在“如何取胜“之上。 他想:刚才连续陷入被动之势,全因姚莲舟那突如其来的古怪拔剑斩技,抢去了先机。 把形势扳回来,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先抢攻。 ——更何况,拥有身高剑长优势的他,本来就应该主攻! 司马泰元已暗暗把握剑的手掌滑后,变成握在剑柄的最尾端。师父刘宗悟看见,已知弟子要用哪一套剑法,心里暗地嘉许。 王士心等十几个旁观的“见证人“,一个个汗流浃背。他们武功太平庸,像姚莲舟和司马泰元这等层级的高手交锋,数招快疾的来往都在毫忽之间,他们的眼睛自都无从捕捉。 ——但那两柄剑割破空气透出的冷冽杀意,他们的皮肤远远也能感受得到。 王士心努力瞪着双目,尽量不眨眼。他怕一眨眼,就会错过一些一生不会再有机会看见的东西。 他虽武艺不济,但此刻见司马泰元正渐渐高举那长剑,也料想到他快要进攻。 连王士心都看得出,姚莲舟又怎会不知道?但看他的样子,似乎完全无意跟司马泰元抢先,表情还好像在说“这次换你攻过来了“一样。 司马泰元亦无掩饰的意思。他腹部一收一鼓,勐烈吸气。 发动。高壮的身躯勐踏奔前。脑袋内发起“借相“,幻想一块巨岩从华山峭壁崩裂滚落。全身乘着那不真实的可怖气势与能量,进攻。 四尺七寸长剑高举,越过头顶,伸到背后。 吐气。 司马泰元的右手,握住剑柄的最尾端,尽用整把剑的重量和长度,动作如用皮鞭一般,将那长剑自背后勐挥而出,迎头斩向姚莲舟! ——这是司马泰元最得意的其中一套华山剑法“大还剑“。这剑法原来是刀法,而且不是华山派的,乃是先代华山掌门通济真人,与崆峒派一位名宿交好,以一套华山剑法换来。通济真人最初学此刀法,不过是想纪念这段友谊,但后来越发体会其威力,将之融合华山派的心法和气功,成此套“大还剑“。因为攻击刚勐,用一般的长剑根本无法承受其劲力,故华山派规定用这剑法时,要配以特制的重铁剑。但司马泰元的这柄佩剑,比规定的重剑更要厚重,使来当然绝无问题。 司马泰元这一招“崩岩斩“,身、步、手、意完全协调,加之以他天赋的身材,配合一吞一吐的运气,那柄又重又长的刚剑,彷彿真的化成软鞭,挟着裂帛之音破空斩下,确实无负头顶上“气剑一如“那四个大字! 姚莲舟一双星目,看见这剑迎头斩来,嘴角微牵。 ——这剑,终于有些看头了。 他身体以诡速倒退两步,颈、胸、腹又异常柔软地收缩,那长剑的尖锋,在他身前仅两寸垂直掠过。 “崩岩斩“落空,司马泰元那原本静如止水的心灵,第一次生起一丝疑惑。 ——怎么会这样快?… 这是姚莲舟首次只闪不攻。华山众弟子看了,心头暗叫声好。 ——但也仅此一次而已。 司马泰元没等这“崩岩斩“使老了,双足变交叉步,向右转身大半圈,顺着把剑势横引,变招成为侧身反手横噼—— 但那反手噼剑只到一半,司马泰元感觉右手肘有股针刺般的寒气。 他斜眼瞥见,姚莲舟那支“单背剑“,剑尖果然已直指自己手肘刺来,正好封住这横噼。司马泰元如果继续噼过去,长剑未及敌身,自己的手肘就先送到对方剑尖上。 ——姚莲舟所使的,正是叶辰渊当日对抗何自圣时使出过的“武当形剑“里“追形截脉“的绝技。 司马泰元的“大还剑“,每招都去势甚尽,本来很难半途收招;但他天生臂力过人,硬生生把横噼收了回来,步势再变,这次向左转体,反方向正手横噼,欲斩姚莲舟左肩。 姚莲舟再使“追形截脉“,这次指向的是司马泰元的右腕脉。司马泰元被迫再收招,无功而还。 司马泰元自己深知,这套“大还剑“气劲和速度皆强横,唯一弱点是每次发招前的蓄劲动作稍大。姚莲舟这截击的招术,正正是其剋星,这套“大还剑“已经完全被破,再使下去也无意义。 他剑路顿变,由大砍大噼,变成利用手腕的弹性以剑尖点打,乃是华山另一套风格大异的剑法“星灵剑“。那点打之法,只用剑刃前尖三寸,轻灵绵密,连环进攻,劲力虽不强,但却甚难防御。 可是每次点打,姚莲舟的“武当形剑“,还是能够取得最佳角度,准确地截刺向司马泰元的腕脉或握剑的手指,将那长剑迫开。 司马泰元心知又不行了,剑势再变。这次用的是“华山花剑“,夹杂着极多的虚招佯攻,又用上许多错乱的节奏,试图令姚莲舟出错。 姚莲舟却是目光如炬,又似有极准确预感,对那些虚招全然无视。一到司马泰元发出真正攻击,“追形截脉“又即发动,这“花剑“同样被破得体无完肤。 司马泰元开始焦急了。心也开始乱了。他又连续变换了九种华山剑法:剑路圆转的“月凝剑法“;走步跳跃为主的“飞鸟穿林剑“;专攻敌人下盘的“封门剑“…每一套风格战术都截然不同——华山剑术如此丰富多变,难怪自古赢得“剑宗“的称号。 但是不论他的剑法怎样变化,在姚莲舟眼中,都只是化为简单的路线、角度与时机。然后又是应以一招准确的“截脉“。简直就像能够阅读司马泰元的心思。 两人已然交手四、五十招,两剑没有一次碰触,就如隔空面对面舞弄一般。但在华山众剑士眼中,都看出来了: 华山派首席大弟子,正被玩弄。 司马泰元渐觉心寒。他以第一身对敌感受到,姚莲舟的身手和意念反应,正越来越快,司马泰元许多时候连半招都出不了,只是肩头一动,姚莲舟的截击已经来了。 ——他…到底真正有多快?… ——难道…这就是凌驾“毫“、“忽“之上,传说中的“曜炫之剑“?… 司马泰元回想起,交手之初划过自己皮肤那三剑。 ——根本不是我闪躲得够快。是他的剑刻意不用全速! 姚莲舟还未杀败司马泰元的剑,已先击溃他的意志。 姚莲舟确是从一开始就刻意减慢剑速,为的是让司马泰元把华山剑法一一使出,再一一破解——表面上他只是以截击先机之法,令司马泰元每招无功而还,但在场一众华山高手都已看出,姚莲舟假如提高速度,司马泰元的手臂已经中了不知多少剑。 眼见本派大弟子使出十一套最高级的华山剑法,皆被单单一套“武当形剑“轻松破尽,在场华山高手无不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此刻姚莲舟嘴角的笑容消失。 ——已经看够了。 “单背剑“突然就变了。没再用“武当形剑“,而是以剑身中段的钝背,交叠上司马泰元的七星长剑。 司马泰元吐气,勉力要把那“单背剑“弹开。但他一吐剑劲,那劲力反被“单背剑“吸收、带引,本身厚重得多的七星长剑,被一股重力压住,不由自主就砸在地上,剑刃砍破了石砌八卦图地板中央的太极,黑白两色的碎石激飞。 两柄剑静止。“单背剑“仍把七星长剑压制在下面。 姚莲舟像嘆息般说:“到了最后,也不让你瞧一瞧『太极剑』,好像不太好吧?“ 司马泰元惶然急发劲力,欲架开压在上面的“单背剑“,把七星长剑抽回来。 可是发出这挑劲的剎那,司马泰元却感觉,力量如入虚空,对方的剑轻如无物。 姚莲舟的“单背剑“,精微巧妙地引导着司马泰元的力量,把那上挑之力变成向旁划弧。“单背剑“尤如粘着那长剑,不丢不顶,带引它不断在两人之间转圈。 “太极剑“·“化劲“之法! ——习“太极拳“之人,要能够做到巧妙的“化劲“,必先练成极敏锐准确的“听劲“功力:透过身体四肢甚至任何部位的接触,感应敌人运劲的力度与方向,如此方能将之消卸,甚至借用反馈对手,令对方进退不得,越用力则越被操控。拳法的“听劲“,仗赖身体皮肤的触感,本来已经甚难;而要将“听劲“的能力,延伸到刀剑死物之上,更是极度高深困难的武功。在武当派里,即使连副掌门叶辰渊,其“太极剑“技法也还未到达精纯的境地——否则当天挑战青城派,他的“太极剑“就不会这么轻易被何自圣的一招“抖鳞“破去,因而陷入苦战。 而姚莲舟,完全是另一个境界。 司马泰元甚焦急,手中剑不断以各种方式和方向拼命发劲,欲脱离“单背剑“的控制。但每一下吐气发劲,都仍然被无声无息地吸收和借力,长剑始终被“单背剑“带引着,不断搅动转圈。 ——司马泰元感觉,手中长剑就如陷入了一池泥浆的漩涡里。 姚莲舟运这“太极剑“,双足未离地半步,腰、胯、腿各关节甚柔软地圆转,全身带动右手的剑招。那转圈动作并不很快速,连王士心都能够看得真切,感觉比什么舞蹈都要优雅。 两剑粘搭着不停在搅动,渐渐越转越快,剑圈也越转越小。 司马泰元冷汗淋漓。看着剑圈不断缩小,他全身也感受到一股不断加强的无形压力。 他平生未见过“太极剑“。但是剑士的本能清楚告诉他:你已经败了… 刘宗悟也看出了。 他身后捧着“羽客剑“的小道士,手上只剩下剑鞘。 剑圈迅速往中央收缩。 最后变成“点“。 万劲齐发之时。 姚莲舟第一次轻嘶吐气。 “单背剑“勐绞。司马泰元的右手齐腕而断。 那断掌仍握住长剑,飞到半空中。姚莲舟回剑运劲勐斩,击在长剑的剑格护手上,长剑受此蓄劲已久的斩击,带同断手如箭向右上方飞射,轰然穿破了“紫气东来堂“的瓦顶而去! 司马泰元抱着涌血的断腕,悲叫翻滚开去。 姚莲舟仍保持着那横斩的姿式。斜指而出的“单背剑“刃身兀自在弹动。那穿破的屋顶,照射下来一道带着万千微尘的阳光,投落在姚莲舟身上,映得那袭白袍发光。 ——那姿态美得彷彿不属尘世。 这形象,永远烙在王士心的心头。 已然握“羽客剑“在手的刘宗悟,来不及出手救助爱徒,脸容愤怒得比他的道袍更紫。 他勐一吐气,五绺长须无风自动,坐着的身体全无预备的先兆,就向前弹射出去! 刘宗悟手中翔鹤形剑柄、刃身泛着淡青光华的“羽客剑“,与人化成一体,挟着狂潮暴浪的“借相“气势,直线疾取站在“紫气东来堂“中央的姚莲舟! 剑未至,先有一股强烈的气,激得姚莲舟的白袍鼓动。 华山剑派最高秘技·“飞仙九势“。第三势“破浪势“。 ——在王士心等人,甚至部分华山弟子眼中,刘宗悟的身法,快得一团模煳,勐得如涛奔岸。 “羽客剑“刃锋,瞬间及至姚莲舟脸前。 姚莲舟已迅速把“单背剑“剑尖倒转向下,左掌按在剑身的钝背上,在头顶成一斜角招架之形,两腿张开马步沉下,以“武当势剑“的招式,正面迎接这“破浪势“! ——当今武林两大掌门的决战,就在这不说一句的情形下开打了。 ——正如姚莲舟先前所说,此一战随时决定,天下剑派谁属第一! 两剑闪电交锋。 “羽客剑“那强勐的剑刃,与“单背剑“相击,斜斜向下刮削而过,星火灿然,落到姚莲舟的身体左旁。 姚莲舟这招式,是“武当势剑“里“以角破直“的秘诀,应付敌人的直噼,虽是用得其法,但面对刘宗悟这等级数的勐击,其实甚为凶险,只要那斜架剑的角度误差了一点点,或是臂腕的力量稍欠了一些,随时连剑带人被斩开。姚莲舟这架剑破势,却是准确得恰到好处,将刘宗悟的“破浪势“卸到一边。 刘宗悟对华山绝学“飞仙九势“,虽然是信心十足,但也未至于低估对手——大弟子司马泰元刚才已经用一只手掌作代价,给师父换来一窥姚莲舟实力的机会。刘宗悟预先就设想这第一剑“破浪势“未必伤得了姚莲舟,早预定了后着。 此刻“羽客剑“一垂落,他立时用左掌扳住握剑的右腕扶助,把剑刃横向抽回来;同时他脑海里幻想的浪潮,从前冲变成倒后吞卷回去,剑锋水平挟这“借相“之势,抹往姚莲舟的左大腿。这式抹剑更隐隐带动四周的空气倒吸,正是“飞仙九势“里紧接“破浪势“的第四势·“吞云势“! 刘宗悟这两势之间,转接全无停凝的痕迹,恍如一招,显见其“飞仙九势“的功力何等精纯,无负他“九现神剑“的称号。“飞仙九势“的每一剑,劲力都能带动附近的空气,势道劲力之勐烈,完全体现了“气剑一如“的最高境界! 眼见“羽客剑“横卷来下路,姚莲舟却是不闪不避,原已倒转的弯剑顺势下刺,使一招“武当势剑“的“定海针“。 那剑尖垂直刺下,电光石火之间,竟是准确无误地刺在“羽客剑“的剑嵴上,将其抹剑的劲力消去! ——在如此高速的战斗中,以剑尖刺中敌人的剑身,堪称神技。 姚莲舟竟然使出这么难度高超的消法,刘宗悟也是愕然。他原本设想,对手必然垂剑下格,自己的“吞云势“就可紧接上挑,化为“飞仙九势“的第八势“射日势“,如箭直取咽喉;但“羽客剑“竟被姚莲舟勐力刺中,剑上的劲道中断,再也接不上“射日势“。 刘宗悟毕竟仍是“以气御剑“的大行家,肚腹一股残气吐出,借气生劲,手中剑再次活起来,改变成从中路刺出,以第七势“擎电势“,挟着破空裂帛的锐音,取姚莲舟的下腹—— 这“擎电势“的直线刺剑却不知为何,出到一半时就变了弧线,偏离原来的剑路,斜斜刺去了姚莲舟右侧的空虚处。 刘宗悟一看,却见姚莲舟的“单背剑“,已然搭在他的“羽客剑“之上。“擎电势“偏歪,正是剑劲被对方导引所致。 “太极剑“·“引进落空“之技。 一如先前对付司马泰元,姚莲舟的弯剑,又再粘着刘宗悟的剑,绞转而进! 刘宗悟空岂未听闻过武当派“太极化劲“控制对手的威力?刚才更已经亲眼见过一次,深知决不能让姚莲舟的“太极剑“完成这“乱环“之势。他短促地一吸一唿,再鼓起气劲,腕臂勐地一振,“羽客剑“的剑身如化为竹枝般,自行鼓盪弹动,要用这弹劲将弯剑震开! ——这一招跟何自圣以“雌雄龙虎剑“的“抖鳞“,破叶辰渊的“小乱环“,异曲同工。 ——但他不是何自圣。他的对手也不是叶辰渊。 这弹剑的力量虽又短又速,照样被姚莲舟的“太极剑“吸卸于无形,“单背剑“依旧粘着“羽客剑“,在二人之间转出一个接一个的圈环。 仍抱着淌血的手臂趟在地上呻吟的司马泰元,看见这可怕的剑招又再出现,不禁发出一声恐惧的呻吟。 刘宗悟只感这连绵不断的剑圈,令他握剑的手腕关节承受极强的压力。 在华山学剑逾四十年,他从未尝过像现在一般,手中三尺青锋完全失控的状况。 ——这就是…“太极“吗?… 眼看掌门又陷入了和司马泰元刚才一模一样的险境,华山派上下焦急不已,一个个手握剑柄。 这“太极剑“每次在姚莲舟手上一施展,只要招势完成,就似乎再无脱出的可能。 切身感受着的刘宗悟;感受过的司马泰元;亲眼目睹的华山众人;旁观的王士心那十几人…他们或焦急,或愤怒,或恐惧,或兴奋,但心头都一致地出现一个形容词: ——“无敌“。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四 武当派剑法虽名扬天下,但全部仅只四套(不包括“太极拳“演化成的“太极剑“),合称“武当四剑“: 武当行剑 为武当剑士的入门剑法,与其他门派的主流剑术一样,善用剑的轻灵细巧特性,讲究出剑的速度与角度。“武当行剑“出击迅捷而取角难防,其要诀就在于一个“行“字,也就是步法。 “武当行剑“步法特色乃是全取“蛇步“,也就是如蛇行般,不以直线进击或退守,而以“之“字形的三角曲步,既避开敌人正面的锋芒,同时斜向抢往其侧面较弱的方位反击,寓守于攻。 “武当行剑“因为身步移位极多,亦甚适合以寡敌众时游斗之用,因此是武当初阶剑士必修剑法,以提高自保能力。 武当势剑 与“武当行剑“刚好相反的剑法,讲究刚勐剑劲与坚实桩步,以正面挡受或斩击,破敌人之势,运剑时绝不退半步,不动如山。此种战术要求甚高的内劲,发招时腕臂腰马合一,而且要具有迎头破势的大无畏心法与精神,因此是更上一层楼的武当剑法。 由于“武当势剑“讲究硬接敌剑,剑士需要使用特别铸造剑嵴较厚的武当长剑,或是如“坎离水火剑“、“静物双剑“、“单背剑“这些质材特殊的好剑,否则剑身无法抵受重击。 “武当势剑“的常用情况,是已经被众敌人围入死角;战斗地形狭小不可大幅走动;或是要保护受伤的同门,不容退避闪躲之时。 武当飞龙剑 “武当行剑“与“武当势剑“糅合而成的更高级剑法。以“行剑“的迅疾剑招,配合“势剑“之刚勐心法,不再取曲折的“蛇步“,而是长距离以直线的跳跃步勐攻,势如飞龙在天,从半空居高下击,倍增剑劲。 因为“武当飞龙剑“往往是用全身之力跳跃出击,有去无回,可说是一种赌博性的捨身剑法。不是战况紧急不容保留,就是在面对比自己高强的对手时,不得已用“死中求生“之法拉回均势,故在武当派内又有“绝剑“之称。 武当形剑 “武当四剑“中的最高级剑法:洞察对手的出招动作甚至意识,己方后发先至,以巧妙角度截击对方攻击而来的肢体(例如握剑的腕脉、手臂),阻截其攻击,甚至令对手肢体自行送到剑锋上,即所谓“追形截脉“。 “武当形剑“以心法为重,没有固定的招式。“追形“者,就如镜子里的反映,时刻因应对手的动作而动,如水无形。“形剑“全是以攻为守的截击之法,无一招消极防御。 要做到准确的“追形“,要求瞬间的眼力和判断力,非得具有丰富实战经验不可,只有高级弟子才可能习练有成。 此以攻止攻之法,固然立于不败之地,唯一缺点是需要极集中观察对手,所以只适宜单打独斗,不合群战之用。 第28章 武道狂之诗第五章破阵子 他蓦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握剑时的情景。 那是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整整四十二年前。 那一天在校场上,师父陆祥空——后来封号霄宇真人——用温暖的大手掌,把那柄对孩子而言还是太长太重的剑,放进他的小手里。 那时尚年幼的他,当然不可能完全理解,握起这柄剑对自己将有怎样的意义;这柄剑在往后的四十二年,将会带给他些什么… 他那个时候只知道:这柄剑,象徵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强大团体的一份子。他将一生都不会再感到恐惧… ——这是华山掌门“九现神剑“刘宗悟,在剑士生涯濒临绝境之际的短促回忆。 他手上的“羽客剑“,仍然被姚莲舟的“太极剑“牵引转圈。圈子越转越快。越转越小。 已经快到达极限。 华山派的“四炼师“见到掌门师兄被“太极“奇技所制,再无犹疑,四人一同时“呛“地拔出佩剑。黄宗玄并高叫一声: “布阵!“ “十威仪“弟子里的张泰朗、杨泰岚、宋泰猷亦都拔剑。七柄华山剑,锋芒照耀“紫气东来堂“。 ——但还是来不及。 黄宗玄那一声喊叫,听在姚莲舟耳里,却反而激发他双目闪出杀意。 姚莲舟勐一展步,就抢到了与刘宗悟近身肉搏的距离。 刘宗悟未及反应,姚莲舟已闪电伸出左掌,採着他握剑的右肘。同时“单背剑“贴着“羽客剑“的刃身滑下,用那“卍“字护手的逆钩,扣住了“羽客剑“刃身根处。 姚莲舟腰胯一转一抖,带动双手使出“太极十三势“中的“捌劲“。 刘宗悟只感右臂被一股旋扭的力量袭击,肘腕多处关节同时遭反挫,剧痛之下五指松开——象徵整个华山派尊严的掌门佩剑顿时脱手! 姚莲舟左手迅疾抄住了空中的“羽客剑“剑柄。 他吐气吶喊,手中双剑勐地左右一分! 刘宗悟的紫色道袍胸口,裂开了两道交叉的斜线。身体向后仰倒。血泉往天喷涌。 一代华山掌门,当世有数的剑豪,最得意的绝学只使完三招,剑失,身死。 “飞仙九势“被破。华山派三百余年来的第一大耻辱。 太师叔金祥仁那枯瘦的身躯站起来,把手中剑的鞘尾重重击在地上。 “杀!“苍老的声音嘶叫。 黄宗玄等七人,同时奔跃进场,一着地立定,已然布成围击姚莲舟的阵势,七柄剑皆蓄势待发。 这乃是华山派的“禁术“——“华山拜斗剑阵“。 自元朝时先祖玉峰真人创制此剑阵,已经立下严格的戒条:自华山“道传弟子“以上,必修此剑阵;但只有在华山派面临极大危险时,方可使用。 ——而现在,正是解禁之时! 七人早就熟习“拜斗剑阵“多年,一站对了方位,已知道自己在阵中的职司。 凡是阵势,阵中各人都按预先设定的方式路线,进行移步和攻防。因为完全不用依赖思考和个人应变,因此所有人能够互相紧密配合,产生加乘的威力——七柄剑的攻击时机和方位只要完美结合,更胜于一般围攻用上七十柄剑。被包围阵中央的敌人,四面八方皆是死地,根本无一丝生还的空隙。 这“拜斗剑阵“,等于将七人七剑,结合成一副不思不想的大型杀人机关——这是为何修真养性的华山派,要严厉禁止随便使用。 然而剑阵还有一个重大关键:七柄剑最初必定要同一时机发动。因此七人里,得有其中一人带领,先发起剑阵的拍子。 姚莲舟在七柄华山利剑包围下,双目环视。 上华山以来,他第一次展颜露齿而笑。 因为他第一次遇上真正的危险。 他喜悦。因为在世上,能够像这样令他冒出冷汗的战斗,已经越来越少。 上一次已经是在三年前:副掌门叶辰渊,正式向掌门挑战。 那一战闭门进行,没有第三个人看见。 比试之后叶辰渊踏出“真仙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有姚莲舟在武当山一天,我也不会再挑战掌门之位。“ 三年来,姚莲舟再无品尝过任何真正有意思的比斗。对一个像他这样的武者而言,这是无比的苦闷。 因此现在的场面,终于刺激姚莲舟的心身,完全集中。 世上有一种凡人无法想像的才能:这种人假如习文,别人的诗词文章他只看一眼,即知其得失之处,聊改数笔,马上画龙点睛;如为工匠,看见房屋车船,立时能够点出哪儿建造失当,如何修缮;经商管账的,眼睛扫过账簿密密麻麻的数字,不一会儿就能看出哪笔账有人作假,哪条开支可以减省… 这样的才能,如用在寻常民间巷里,还不算有何惊天动地;但若是用于武道,则异常可怕:任何他从未见过的武功,只瞧一眼,甚至只看它发动前的预备状况,即可判断出其强处和漏洞破绽。 这种人,连“天才“都不足以形容。 姚莲舟一眼就看出来:面前这“拜斗剑阵“的七人里,谁是那领头髮动阵势的“阵眼“。 黄宗玄虽是“四炼师“的领袖,但这“阵眼“不是他。 姚莲舟白衣身影一幌,擎着双剑飞踪而出,直取站在他右后方位的赵宗琛! 身为“阵眼“的赵宗琛,正欲发动剑阵,哪料姚莲舟竟看穿了他身份,并以迅极的“武当飞龙剑“大步跳跃攻来。双剑寒芒闪耀眼前,赵宗琛原来的剑招被打断了,被逼得回剑挡架! “拜斗剑阵“未发动,竟被对方压制住最关键的“阵眼“,其余六人慌忙上前救助。 最快到援的,是站在赵宗琛左旁的宋泰猷,他火速挥剑削向姚莲舟右颈,试图为赵师叔解围。 姚莲舟刺出左手“羽客剑“压制赵宗琛面门,逼得赵宗琛横剑仅仅挡下;同一瞬间他看也不看,用右手“单背剑“往上划个半圆,就格下了宋泰猷削来颈侧的剑尖。 赵宗琛挡架后欲振剑反击;宋泰猷则想乘势连环进攻。但是他们都同时发觉,手中剑控制不了。 两人的剑,正各被姚莲舟双剑粘搭着,各循不同的曲线给牵引到空虚处。 姚莲舟竟能左右手同时各自使出“太极剑“不同的“化劲“招式,应付两个不同的敌人! 在另一旁,成宗智的快剑也救驾刺至! 眼看姚莲舟左右双剑都在忙着“化劲“,已经没有可能再应付这第三柄剑。却见他左手的“羽客剑“一记导引,将赵宗琛的长剑拨横,用它来架住了成宗智的刺击! 第四个华山剑士张泰朗紧接着也杀到姚莲舟背后,举剑垂直斩下。 姚莲舟右手又一样照办煮碗,“太极剑“绞得宋泰猷的长剑举起,挡在张泰朗的噼剑上! 姚莲舟这一心二用的“太极双剑“,令华山四名高超剑士,有如自己人打自己人。 武当掌门的实力,十成发挥。 黄宗玄等另外三人也夹攻而至。“拜斗剑阵“已乱成一团,阵不成阵,他们现在只想纯粹靠人数压倒这个可怖的敌人。 姚莲舟却未呆在原地。他趁着宋泰猷和张泰朗两剑勐力相格带来的空档,已撤回双剑,以“武当行剑“的蛇步,闪到宋泰猷的后方,脱出了围攻的圈子之余,更利用宋泰猷的身躯挡住其他六人。 ——孤身击众,步法走位,至为重要。只要移动得够快,不单能够脱离被围攻的厄境,更令对方数人重叠在同一条直线上,那就只需要应付最接近自己的那一个敌人。 宋泰猷被一个这么可怕的敌人窜到了背后弱处,惶然急急转身,看也不敢看,只是舞一大轮剑花护在身前,想要退走。 但以单对单论,他跟姚莲舟,差距实在太远。 武当派每套剑法,均可变化为双剑,左右互相变换配合,威力何止双倍。 姚莲舟使出“武当势剑“勐攻,右手“单背剑“先开路,以相当于大刀的噼势,将宋泰猷的佩剑击得脱手飞出;左手“羽客剑“连环三刺,肩头、右胸、右脸,宋泰猷身上接连爆出血花! 站得较近的赵宗琛,本来救援得及,可是宋泰猷那柄被击飞的长剑,恰好如劲箭射向他心胸,赵宗琛煞步架剑,才把那飞剑挡下来,回头已见弟子重创。 ——姚莲舟的每一招式,都经过精密的计算。 其他五人悲愤莫名,群起朝姚莲舟追击过去。可是姚莲舟又已不在原位,再次用“武当行剑“步法走移方位。这次他面对的是张泰朗。 “武当飞龙剑“。姚莲舟一跃而起,双剑垂直迎头砍下。 张泰朗横剑向上成一字格挡。哪知一接触,就感受到对手双剑合击的强横劲力,他知道抵挡不下,情急中左手伸出托住自己的剑刃前锋,宁可废了这手掌,也要用双臂之力顶着这招噼击! 强大压力下,剑刃切入那左掌。张泰朗强忍剧痛,死命顶着。 剑身中央弯折。崩断。 姚莲舟这招“武当飞龙双剑“,斩开张泰朗的颈项两侧。浴血。 黄宗玄、成宗智、成宗信、杨泰岚此际才能合攻过来。黄宗玄率先以一招“祥鹤掠雾“,长身刺剑直取姚莲舟当胸! 姚莲舟把双剑从张泰朗身上拖出,脚步顺势向左转移,紧接一矮身,已躲在张泰朗那快断气的身体之后,黄宗玄这直刺顿失目标,无功而还。 成宗智和成宗信,则分别从左右绕过来夹击。他两人是双生兄弟,心意相通,“拜斗剑阵“虽已破,但他俩合击仍是配合无间。成宗智剑取姚莲舟肩颈的同时,成宗信则回剑削向其膝后弯。两剑的刺削角度极巧妙,覆盖了姚莲舟所有闪躲的空隙。 姚莲舟双剑,马上各自划出不同的圈环。“太极双剑“又再发动。 左手剑,使的是“十三势“的“捌劲“,以圆破直,用弧线的剑劲,如球般将成宗智的刺剑朝外弹开;右手剑则使“捋劲“,把成宗信下路削来的剑向内拨进。他左右手分使截然不同的“太极“招术,两边的“化劲“皆不差分毫,就有如左右手分属两个不同的人。 成宗信在“太极剑“奇技下,剑路被引得失控,剑锋如脱缰野马,还未看清发生何事,已感觉到剑尖刺进了物件之中。 是他哥哥的下腹。 趁着成宗信呆在当场的一刻,姚莲舟左手“羽客剑“紧接向下削击,又把成宗信的右腕脉削破,喷出一抹腥红。 杨泰岚原本正要乘成氏兄弟夹击的机会,偷袭姚莲舟背项,但赫见两位师叔,一瞬间就在敌人跟前遭杀败,竟吓得急退,自己把自己绊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黄宗玄和赵宗琛两位“炼师“,看见姚莲舟这一手超凡入圣的“太极双剑“,心中震撼不已,战意也都全失,沮丧收剑。 刚才一轮高速的八人大混战,王士心当然不可能看得真切,眼中只见一团白影环回飘飞,所经之处是一抹接一抹的血花,看得他心脏像要从嘴巴跳出来。 此刻姚莲舟仍然架着沾血的双剑,一身白袍上也染了几处血迹,长发散开,俊朗的白脸杀意充盈。之前潇洒如仙人的形象,此刻一变有如恶鬼修罗。 华山最后的秘密兵器“拜斗剑阵“,七剑里三死一残废,被破得干干净净。 原本仍站着的太师叔金祥仁,目睹华山剑法一败涂地,“哇“的一声吐血,倒坐在椅子上。他旁边坐着的师弟李祥生,则如生病般不断在打颤。 “紫气东来堂“里的几十个“道传弟子“,人人仍然手握剑柄,但每只握剑的手腕也一样在颤抖。 经过连场剧战,姚莲舟正在轻轻喘息,看来也消耗了不少精力。 黄宗玄想:假如现在再点起七人,多布一次“拜斗剑阵“;又或数十个“道传弟子“一起围攻;甚或几百个华山弟子接轮攻上…虽然恐怕要筑起一座尸山,但姚莲舟再厉害,毕竟也是人,也会疲倦,终究能够杀掉他,保住华山派的招牌… ——可是,这样子保下来的华山派,还算什么剑派?… 他颓然把长剑收还腰间剑鞘。 “紫气东来堂“里的众弟子看见,也一个个垂下头来,手掌放开了剑柄。其中几个人匆匆上前,为受伤的司马泰元及成宗信止血,并检视死去的掌门和三个同门。 姚莲舟眼中的杀意亦随之消退。 他跃到那面挂着弟子名牌的墙壁前,双剑乱舞,把上面的数十个木牌全部扫落,余下一面空空的白壁。 他接着把左手的“羽客剑“横举面前,勐喝一声,右手“单背剑“发劲斩下,将那华山的镇派之宝从中斩断。 华山众人瞧见,心里像被尖锥狠狠扎了一记。 姚莲舟把“单背剑“上的血迹振去,纳回背后的剑鞘,再将只余半截的“羽客剑“交到右手,开始以那断刃在白壁上刻字: 武当姚莲舟尽破华山派剑法 他用的不是笔,那字体笔划自然粗拙,但却也因此透出一股自求我道、睥睨天下的独特味道。 刻完字后,姚莲舟随手把断剑抛去。他捡起摔在地上的黑布带,重新束绑长发,又恢復了原本优雅的模样。 “再过一些日子,我的门下会再上华山来。“他徐徐说:“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被我武当派接收,成为『武当派华山道场』;或是自行解散华山派。你们自己决定。“ 姚莲舟说完,也就往“紫气东来堂“的正门而去。 挤在门外的华山弟子,仓惶退避分开。 一直远远缩在堂内的王士心那干人,这时才敢再步出,急急跟随姚莲舟离开。 王士心临行前,回头看了那座他曾经朝思暮想的“紫气东来堂“一眼:穿透的瓦顶,碎开的八卦图地板,倒卧的尸体和断剑。还有壁上刻的那一行字。 犹如被风暴卷过一样。 一直到下了华山,王士心都远远瞧着前头那白袍的背影。 那背影,明明行走在山路前方,比他更低之处。 但是在他眼中,看见的,是站于武道顶峰的存在。 亲眼目睹这场凄绝的武林大决战之后,王士心等十几个年轻的见证人,各自匆匆返回附近的家乡。因为太震撼之故,最初数天他们都躲在家中,不言不语。 然后,武当掌门孤身击败华山派的惊人消息,才开始渐渐在关中一带传扬。 一个月后,华山派拆毁“紫气东来堂“,烧掉“气剑一如“的牌匾,把山上所有的剑折断,毁掉所有武术典籍,宣佈从此只修道术,永远弃习武功剑法。 华山剑道的三百年历史,于焉终结。 第29章 武道狂之诗第六章入关 燕横已经是第三次从马背上摔下来。 凭着武者过人的反应,他的身体在着地前一瞬间,像猫儿般翻成面朝地上,以双足先着地,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这才往旁翻滚出去。燕横生怕被马蹄踏中,还顺势滚开了几尺才停定。但他实在反应过敏,那棕色的骏马早就奔开十几步,然后慢慢停了下来。 马儿停步后,还回过身来,瞧向堕下的骑者,可见这马性情温驯,并非它把燕横颠下来。 事实是,燕横平生没有骑上过马背——青城派有戒条,除了艺成满师下山者,不得乘骑车马。 其实青城弟子满师而离开青城山的,歷来寥寥可数。不过为防备紧急需要,青城派年资较长的“道传弟子“,都会学习骑术。燕横真正当上青城“道传弟子“只不过一天而已,当然半点骑术都没有学过。被何自圣带上青城山之前,他不过是个贫农小孩,骑马更加是比造梦还遥远的事情。 荆裂和虎玲兰一起拨转马首踱回来,看看燕横有没有受伤。 燕横沮丧地起立,一边拍拍衣服上的黄土。 荆裂嘆气摇摇头:“你再这样子下去,我们一个月也到不了关中。“ 他们三人离了四川已有七天。“岷江帮“的船员,果然是航行的好手,货船自出了巫峡,沿大江东入湖广荆州,从荆州府转驶进支流汉水,往西北溯河而上,经襄阳府到达老河口,航速甚快,竟花了不够十日。 在老河口下船,他们三人便得开始走陆路,打算从武关过秦岭进入陕西。三人还没有下船,“岷江帮“的人早就在老河口的码头上,备齐了马匹和远行各种所需物品,还有通过各地关卡的许可文引,十分周到。 他们连续航行了许多天,中途没有停歇过,燕横在甲板上早就感到脚下虚浮,一踏上码头的土地,他马上松了一口气,有一种很踏实的安全感。可是接着又看见一匹通体毛色深棕、身躯高骏的马儿就在面前,燕横不禁紧张得胃囊都缩了起来。 在码头时,燕横看着荆裂潇洒地跨上马背的姿态,很是羡慕;但更令他意外的,是虎玲兰的骑术,似乎比荆裂还要娴熟。 虎玲兰已经很久没有骑马,上了马鞍后很是喜悦,俯下身来抱着马颈,手掌来回抚摸着鬃毛。 她八岁时就瞒着父亲萨摩守,跟着岛津家的几个兄长,第一次坐上马背,比她开始修练剑术还要早。父亲后来得悉,要再阻止也来不及了。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个继承了岛津家高大身材的庶出女儿,不会长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千金小姐,索性就让她自由学习各种弓马刀剑的武艺。 见到虎玲兰的骑姿,燕横更不好意思说自己不能骑马,只好硬着头皮尝试。 ——女孩子都会的事情,我也学得懂吧?… 结果每次一坐上那陌生动物的背上,就紧张地觉得整个人都失控。虽然已经牢记了荆大哥教他的基本骑功,但他越要死命坐稳,就越是感到快要跌下来。最后也真是跌了下来。 这时虎玲兰替他把马儿牵了回来。她把野太刀挂在马鞍旁边,背上却挂了一把长长的角弓和箭囊。这是在老河口整备行装时,她特意叫“岷江帮“的人找来的。 ——“你有了远投的兵器。“虎玲兰当时微笑,指一指荆裂带着的鸳鸯钺镖刀。“我也要弄一套啊。否则会输给你。“ 燕横在生自己的气,从虎玲兰手上接过缰绳。 “没办法了。“荆裂摸摸下巴的鬍子。“这样子我们赶不了路。你还是坐我背后吧。“他指一指虎玲兰又说:“还是,你想坐她背后呀?“ “我可没所谓。“虎玲兰清脆地笑着说,令燕横一阵脸红。 “再让我试!“燕横眼睛充满决心地说,手指紧紧捏着马缰。 ——我总不能够事事都依靠别人的啊。 “好吧。“荆裂说完便拨转马头。 燕横爬上了马鞍。旁边的虎玲兰伸手拉他,帮助他坐定。 “谢谢。“燕横说着马上放开虎玲兰的手掌。跟这美丽的姐姐手拉手,令他很尴尬。 “我告诉你。“虎玲兰在鞍上侧身,向燕横凑近过来。燕横嗅到她发上传来的淡香。“骑马,不要太紧张。“ “是吗?“燕横收敛心神,凝视手上的缰绳。 “让它跑,不要想着每一刻都控制它。“虎玲兰抚一抚燕横座骑的鬃毛。“放松身子,让它带着你。只要给它提示,让它知道你要走多快,走哪一边。这是匹好马,别担心。“ 燕横好像有些明白了,点点头。 虎玲兰策马开步,但刻意走慢一点儿,引领着燕横的马。 燕横想起来:荆裂曾经说过,武者对敌,要心如浮舟。他细想,这也许跟骑马之道是相通的。 他的身体开始放松了一些。之前每当马儿开跑时,他一味本能地跟那颠簸对抗,但越是死命坐稳,越是硬受那摇荡之力,因此才会给摔下来;如今身体放松,吸收了那摇晃颠簸的力量,反而感觉重心更稳定。经虎玲兰的提点和自己仔细思考,他渐渐开始掌握骑马的要诀,心里很是兴奋,却也不敢大意,仍旧全神贯注。 过了一段路,燕横骑得更顺畅了。他毕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武者,整天都跟身体操作的方法打交道,只要一抓到诀窍,身躯很快就能够学习和保持正确的姿势。马儿也感到骑者开始适应,蹄步也渐渐加快了。燕横有些害怕,但他知道既然必要赶快去关中,早晚要习惯更快的跑速,强忍着没有勒缰,集中精神努力在骑。 荆裂和虎玲兰不时回头看看燕横,看见他终于也能够保持在鞍上,不约而同微笑。 虽然还未算很熟练,但是燕横已经渐渐感受得到骑马的痛快:四蹄带着自己,飞快越过道路。远眺那黄色的远山与广阔的大地,从前用脚走很遥远,现在却好像觉得,往哪儿都一蹴即至。道路变短了,可及的世界变得更广大了。 这是自由的感觉。 燕横大腿再夹,又催得马儿加快。不知不觉间,他很自然地身子俯前,屁股微微离开马鞍。座骑终于真的全速跑起来了。 “荆大哥!你看见吗?我会骑了!“燕横兴奋高叫,像个小孩子。 “傻瓜!“荆裂回头喊:“骑马别说话!会咬到舌头!“ 燕横马上闭嘴,心里却在偷笑:荆大哥,你不也刚刚当了傻瓜吗?… 三骑渐渐奔入了河南省地界,朝着入武关的方向进发。 荆裂等三人既是武者,体力过人,两天日间都长时间策骑,亦未疲倦,倒是胯下的马儿倦了。 到了河南西峡口,早有当地“南阳帮“的人等候,预备了马匹给他们换乘。“岷江帮“势力虽只限于四川一省内,但因经营河运,与邻近省份的帮会都有联繫(因此货船入了湖广省,一样通行无阻)。“南阳帮“与“岷江帮“有生意关系,早就得飞鸽传书,在西峡口接待荆裂等人。 匆匆吃过饭,换了马,三人又继续上路。越往西进,越是走上险奇的山路,不久终于到达了那雄伟的武关城塞。 这武关号称“秦州四关“之一,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那要塞墙壁之高昂坚厚,又远胜燕横先前见过的成都城墙,教他大开眼界。 虎玲兰也是看得出神。这中土的山城关塞,气势远在她家萨摩国的城池之上。看着那城壁,虎玲兰一时怀想起家乡,有点黯然。 荆裂把“岷江帮“为他们预备的通关文引,出示予守关的武官,然后带着两人牵马入关。 “要不是赶路,我们一定想办法上城楼看看。从那关顶往下瞧,景色必定非常好看。“荆裂微笑,瞧着燕横又说:“欣赏这等风景,能够增长气概,也是修练之一。“ 燕横听见,心里不禁想:荆大哥那份不凡的气概,必也是长年在大海风光中培养出来的吧?… ——燕横懂得骑马之后,只感觉对荆裂的仰慕和欣羡更加强烈,很想学他一般,再多去看看这个世界。 三人过了关,也不停留,在陕西省境继续西进,当天入夜前就到了商州,正式进入关中盆地。 “今夜在这儿休息。“荆裂说着,拿起“岷江帮“给他的地图:“明天我们就可以到达西安府了。“ “我们不是要上华山吗?“燕横问。 “去华山的大道也得经西安。“荆裂收起地图。“何况过了这么多天,武当掌门在不在华山也很难说。我们先去西安府,打听一下消息。“他沉默了一阵子,又补充说:“我猜想不少武林人士,也都已经聚集在西安城内。“ 一想到明天可能会碰上其他门派的武者,当中也许有辈份远比他高的武林前辈,燕横心里就紧张起来。 ——我可不能丢了青城派的面子。 他们进了商州县城,时已近晚。荆裂也不多花时间了,就掏出银两来,吩咐守在城门的小卒,带他们到“这儿最好的客店“。那小卒见了银子,当然欣然带路。“岷江帮“给他们的盘川很充足,行事起来自然方便。 在店里,他们只唤店小二拿几样普通吃食来,准备简单吃过就去睡。 三人吃饭时,虎玲兰忽然微笑着说:“我们这几天,吃饭都快了许多呢。“ “对啊。“燕横吃着这陕西一带流行的羊肉泡馍,一边也笑着说:“要是那傢伙在,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决定要吃什么菜呢…“然后就沉默了下来,笑容亦消失了。 从成都到巫山的那段旅途里,不管是在船上由船员打火做饭,还是下船光顾江边的市镇饭馆,童静对每一顿吃些什么都很挑剔,左挑右选的,还要每顿都不一样,燕横每次等她点菜就等得心烦。 ——吃饱就行了。吃东西,还要花这么多心思干嘛? 可是现在她不在了。回想童静点菜时的活泼动静,还有吃到好东西时那兴奋的表情,又觉得好笑… “对呢…“虎玲兰又苦笑:“现在我们吃饭,也比以前静了。“ “那不是更好吗?“燕横嘴里说:“我们是来干正经事情的,没空跟她胡闹…“ 但是他的样子明显有点落寞。 “是吗?…“荆裂把一块烤饼塞进嘴巴里。“我倒是很挂念她呢。“ 荆裂如此直接承认,倒令燕横觉得自己好像很小家子气。 “你觉得她只是闹着玩吗?“荆裂又说,把搁在身边那柄套在布囊里的雁翎刀提起来,走到饭桌旁。“来。拿起『龙棘』。“ 燕横不明所以,但也照吩咐拿起布袋包着的“龙棘“,站起走到荆裂跟前。 时候已不早,这客栈的饭馆里就只余他们这一桌。店小二匆匆跑过来,苦着脸朝荆裂哀求:“侠士,请不要在小店…“ “别担心。我们只玩几手,不会弄坏这里的东西。“荆裂微笑说着就把刀连着鞘和布囊指向燕横:“来。“那店小二看见,马上惶恐地远远退避到一角。 燕横不知道荆裂为何突然就要对练。不过反正也有好一段日子没跟荆大哥比试了,这几天在赶路,更是连练功的时间都没有,燕横的手也早就痒起来,于是欣然举起布包的“龙棘“,先来一招“雷落山“,连着鞘迎头噼向荆裂头顶。 荆裂举刀横架着“龙棘“。两人一发动,就进入连环的来往攻防,一刀一剑未发全力,速度却也不慢。那店小二和坐在远处的掌柜,根本看不清这些快招,眼也花了。 交手三十几招后,荆裂打个刀花,跃开收刀。燕横的剑亦停了。 “怎么样?“荆裂把刀搁在肩上微笑。 燕横有点讶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不知何故,他感受到自己的剑招,似乎比从前更顺畅更不费力,变化起来也更加随心所欲。虽然不能说是大跃进,但是很明显察觉到改变。 ——尤其是在用到“风火剑“前面那几招的时候。 ——就是我教过童静的剑招。 “武者在不断向前进步,修习更高级技法的时候,往往就很容易忽视了以往学过最基本的东西。“荆裂解释说。“当然也不是把基本都统统忘记,只是当中一些细节却容易忽略了。又或者在进步的过程里,不经意地养成了一些微细的坏习惯,没有从头修正。最初也许不会察觉这些问题,但再下去,这些基础的小缺失,就会成为继续向上进步的障碍。就好像建屋子,最底下的泥土有了几个小洞孔,那屋子就不可能建得高。 “这个时候,就有必要復习一遍过去学过的东西,重新唤起记忆和修正基本的动作。『温故知新』这老掉牙的说话,你不是没听说过吧? “要重温自己学过的东西,一个最有效果的方法,就是去教别人。学生就如老师的一面镜子,让你察觉出自己偏差的地方。“荆裂笑一笑,又说:“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叫你去教童大小姐吧?“ 燕横恍然大悟。 他又回想起来:自己成为青城派“道传弟子“的第一天,师父何自圣第一件事不是传授他什么新的武功剑法,而是派他去教授刚入门的师弟。 “荆大哥…原来你让童静跟着我们,不是为了钱…“他瞧着荆裂的眼神,又敬佩又感动:“一直以来,是为了帮助我…“想到荆裂跟师父的教导方法原来一模一样,燕横心里就特别感到温暖——好像跟着荆裂,相当于跟着自己一位同门师兄一般。 “有一半是为了你啦。“荆裂把刀放回饭桌坐下来,又吃着烤饼:“也是因为,她并不是闹着玩的。她确实很喜欢练武,很想变强。我没有拒绝她的理由。“ 燕横也坐回饭桌来。他吃着,一边回想童静练武时的样子,不禁点点头。 “可是毕竟她还是个孩子。“虎玲兰嘆了口气:“她父亲的意思。没办法的。“ 三人在沉默里吃完了这顿饭。 那一夜,燕横睡不好。因为明天要到西安府,令他感到紧张。 也因为童静,教他思潮起伏。 次日,荆裂等三骑一清早就出了商州,循官道西行,未过午已经越过蓝田山一带。古都西安府已快在望。 就在这时,东面一条支道有两骑急驰而来,就在荆裂三人后方数十尺外。双方保持距离,一同向西安府的方向走了一段路。那两骑其中一人这时向他们高喊:“前面的朋友请留步!“ 那声音雄浑响亮,已听出不是普通的旅人。 荆裂率先收缰勒马。虎玲兰和燕横也停了下来。 那两名骑士驰近,只见都是三十余岁的中年人,身穿式样相近的淡黄色衣袍,登着快靴,打着护腕束袖,头戴帻巾,都不是儒士或商人身份。背带长佈包,更一眼就看出内藏兵器。 他们双双在荆裂三人马前十尺处就停定——未相识者不可驱马太近,这是江湖的规矩。 左面那个满脸鬍鬚的精悍汉子率先拱手说:“看三位打扮,又同是赶去西安府,必然是武林同道了。“近距离再听他声音,更觉其运气发声浑厚充足,肯定修为不浅。 荆裂三人虽然把兵器用布囊掩藏,但衣饰打扮和气度,也都暴露了武者的身份。 另一名汉子,右边脸颊上有一大片赤色胎记。他瞧见荆裂的马鞍旁,挂着大大一条船桨,眉头不禁扬了一下。 “算是练过一点点吧。“荆裂朗笑回答。 那大鬍子呆了一呆。荆裂的说话,虽不算冒犯,但却欠了点武林的礼数。又看他垂在头巾以下的那把辫子,看不出是何来路。 大鬍子拱起手说:“在下乃山西心意门弟子戴魁,这位是我师弟李文琼。未请教几位?“ 鼎鼎大名的心意门,乃当今“九大门派“之一,在中原弟子众多,尤其在发源地山西省更是第一名门。看这两人的从容气度,又声称是从山西来,在门派内的地位必然不低。 荆裂也拱起拳头。 “南海虎尊派,荆裂。“他说着,又向虎玲兰扬一扬手:“这位是…“他想一想才说:“『影派』的虎玲兰。“因为“阴流“的日本语发音难读,他就索性将之草草译成“影派“。 “南海虎尊派“跟“影派“这两个门派名字,戴魁和李文琼听都没有听过,两人没甚反应,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然后四人都把目光落在燕横身上。 燕横知道,青城派惨被武当灭门的耻辱,早已广为传扬。他在想,自报青城派的名号,会否被人轻蔑呢?可也总不成刻意隐藏自己的门派吧?这对死去的师长大大不敬。 于是他硬着头皮拱手说:“青城派弟子,燕横。“ 那两名心意门弟子,一听“青城派“三字,表情又是惊讶,又是恭敬。两人即时下了马,向燕横拱拳顿首。燕横吃了一惊,也笨拙地下鞍,向两人还礼。 “原来少侠是青城派的剑士!失敬!失敬!“戴魁忙说。 武林中的“九大派“,又称作“六山三门“:“六山“为少林派、武当派、华山派、峨嵋派、青城派及崆峒派;“三门“则为八卦门、心意门及秘宗门。 “六山“顾名思义,门派传人皆隐居深山的根据地,潜心修练武道;“三门“则武艺广传于世,甚至在各地衍生支系,故称“门“而不称派。“三门“的弟子,数目虽然远比“六山“为众,但一则不是集中一地,二则水准参差,不似“六山“的弟子般,在隔绝的山中专精修练,故在世人眼中,“三门“地位比之“六山“稍逊。 不过“三门“各在发祥地还是设有总本馆,集合本门最精锐的弟子深造磨炼。像戴魁和李文琼,就是山西祁县心意门总馆的人马。三家总馆的门人,武技水平可并不一定输给“六山“的弟子。 “巴蜀无双“青城剑派虽已消失,但原有的名堂和地位高于心意门,戴、李二人对燕横仍然敬重有加。他们都也知道青城派被灭的事情,但初次见面自然不好细问,就没有再怎么详细向燕横打探。两人只是奇怪:名门正派青城派的剑士,怎么会跟两个古怪的男女走在一块儿? “几位到来关中,想必是为了…“戴魁犹疑了一下。“…那姓姚的事情…“他们既知燕横是青城弟子,心里早已肯定九成。 “当然。“荆裂说:“也许明天就上华山去看看。“ “不必了。“李文琼嘆息说:“我俩乃是从潼关入来的,正好就途经华阴…从那儿已经听到消息…“ “什么消息?“燕横焦急问。 “姚莲舟以一人之力,挑翻了整个华山派。“戴魁虽然不是第一天知道此事,但述说时也感汗毛倒竖。“这已经是十几天之前的事情。真不敢相信。“ 燕横听了,全身一震。 “拳出少林,剑归华山“。华山派的武林地位,比青城派还要高。 而武当掌门,一人一剑,把它彻底击败了。 燕横完全无从想像,那是怎样的一战?武当掌门姚莲舟的武功是何等境界? 他只肯定了一件事:自己跟武当派的差距,远远比自己所想像的还要大…当天站在青城派的墓场里所深深感受的无力感,又再回来了。 荆裂的脸上却现出兴奋的神色。连这样惊人的消息,也没有撼动他的自信。 ——面前那座山越是高耸,他攀登的慾望就越是强烈。 荆裂只恨,没来得及上华山亲眼看看那一战。其中必定展现出许多两派精妙的招术吧? “两位知不知道:姚莲舟战胜华山派后,是否已经离开关中呢?“荆裂问。 “这个倒没有打听出来。“李文琼回答。“不过听说,姚莲舟下了华山,乃是往西而行。“ “不会是又顺道去了找崆洞派吧?“戴魁苦笑。崆峒山就在西面邻省甘肃,陇东平凉府境内。 “那么两位赶去西安府,又是何故?“荆裂问。此刻他也不知如何打算。 “我们心意门有一位颜师兄,本是陕西人,艺成后回来西安府,开了家镖行,我们早已跟他约定在城里相聚。他在关中经营多年,江湖人脉深厚,应该打听到不少消息,正好向他问问。“戴魁回答。“更何况,武当掌门入关中此一消息,广被流传,据知已有各门派的同道到来,我们此去也正好跟他们聚头。“ 他瞧着燕横,神情肃穆的又说:“经过这么多大事,如今大家都必已明白:武当派的动静,关系到整个武林。我想各门派是时候好好商议一下了。“ 戴魁与李文琼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燕横。李文琼接着开口:“燕少侠,相请不如偶遇,我们何不同行入西安,好让我颜师兄为几位来客接风,也跟到来关中的各派同道,一叙武林之谊?“ 燕横瞧着荆裂,以眼神向他询问。戴、李二人察觉,这位青城少侠,似要听一个不知名小门派的奇怪男人指挥,甚感奇怪。 “我们人生地不熟。这主意好得不得了。“荆裂笑说。“快走,我饿得要命。“ 戴、李二人听见略皱了皱眉,但也马上陪笑,一起都上了马。 荆裂留意到:戴魁和李文琼两人不论刚才跃下和现在跨上马背的动作,步履腰身沉稳,不论在地上或马鞍,一着落就纹丝不动。心意门向来以全身整体发劲的功夫而着称,两人功力果然不假。 燕横也急急跨上了马。他尽量保持姿势自然,不让两个新相识的前辈看出他是骑马的新手。 五骑在大道上成了队列,继续驰向西安府城。 西安府即长安1,远自西周开始,有逾千年时间都是歷朝王都,尤其唐代最为繁荣,其盛景即连后来的元朝大都,或是本朝的南北京城都无法比拟。 『注1:明朝洪武二年,长安改称西安府,取其“安定西北“之意。』 渐渐驰近之际,燕横从鞍上眺视,渐渐看见西安府的高大城墙。今存之城墙,其实是在本朝开国洪武年间,依唐代长安皇城重新修建,仍然展现出一派古代王家气象,尤其城都坐镇关中腹地,群山围绕,气势非凡,无怪乎有“秦中自古帝王州“的称誉。 入得城东长乐门以后,五人牵马在城中行走。燕横见那西安府城里的纵横大道广阔笔直,规划整齐,更觉惊异。比较偏处四川的成都,西安的古都气派,蕴含一种更壮实刚健的味道,令燕横精神一振。 燕横有时不免想:要不是青城派蒙难,他恐怕一生都留在青城山,没有机会亲眼看见如巫峡或西安府这等壮丽风光… ——一想及此,他又有点愧疚:难道我应该为这阅歷而高兴吗?… 戴魁和李文琼不是第一次来西安,自然是由他们领着三人在大道上前进。 “我师兄颜清桐,他开的『镇西镖行』总行就在城东,离此不远。“戴魁边走边说。“颜师兄很是好客,如今在他处作客的武林同道必已有不少。待会儿大家又可以多交几个朋友了。“ 就在这时有两个汉子匆匆从后跑来,虽无兵器,也是一身武师装束。 “请问是我们颜大当家的同门,戴侠士和李侠士吗?“其中一个汉子恭敬地问。戴魁一听,就知道是“镇西镖行“的镖师。 “是颜师兄着你们在城门等候吗?“戴魁微笑。 两个镖师急忙接过戴、李二人手上缰绳。“大当家知道两位同门这几天必会到达,吩咐我们每天都在城门附近守候…“那说话的镖师看一看荆裂等三人。“这几位,也都是心意门的侠士吗?“ “是路上认识的武林朋友。“戴魁自豪地介绍:“这位燕少侠,乃是远从四川来的青城派剑士!“ 两镖师一听“青城派“,反应比先前戴魁和李文琼更强烈,马上也把燕横的马儿牵过去,垂头低得把髮髻都向着他:“燕少侠,失迎!失迎!“两人比燕横都至少大了二十年,教他有些不自在。 戴魁却未有再介绍荆裂和虎玲兰。荆裂也不以为意。 “我们先回镖行去。“李文琼催促说。 “不。“那镖师急忙解释。“因为到来关中的各派英雄太多,镖行里不好招唿,大当家索性就包下了城南的『麟门客栈』招待他们。此刻大当家也在那边,吩咐我们要带两位去吃接风酒。“ “直接去客栈,那就更好了。“李文琼向燕横拱拱拳:“几位也一块儿去,吃一杯吧,如何?“ “谢谢了。“燕横急忙回答。青城的尊长还没有教过他怎样说江湖的客套对答,自从那次“五里亭武斗“,每次与人对话,他都觉得自己口舌笨拙。 两名镖师也就领着五人前行。这时荆裂把马缰交给虎玲兰,拉着燕横在后面,悄悄向他说:“不要向人说我救过你。还有我打倒过武当派门人的事情,也别告诉他们。“ “为什么?“燕横不解。 “待会儿恐怕人很多。里面不是每一个都信得过的。还记得我在成都被人袭击吗?看不清来路的人,跟他说三分话就好了。“ 燕横又回想自己被“马牌帮“欺骗的经歷,深深体会到轻信别人会有何后果。他向荆裂用力地点点头。 燕横渐渐在学习,何谓“江湖“。 荆裂看着燕横那踌躇的表情,知道他再次紧张起来,笑笑搭着他肩头问:“怎么了?害怕要跟其他门派的人聚会吗?“ 燕横点点头:“我怕…自己还没有资格代表青城派…“ “要怎样才算有资格呢?“ 燕横想一想,一时又很难具体答得出来,只是说:“我虽然是『道传弟子』,可是资歷实在太浅了…“ 荆裂拍一拍他挂在背后的“龙棘“。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个天才?“ 燕横愕然,连忙挥手:“我怎么可以…“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那位宋德海师兄,是青城派公认近几代的逸才,将来的掌门人选,是吗?他父亲就是你师叔宋贞,那么他必定从几岁就开始学武吧?“ “是啊…那又怎样?“ “可是宋德海也要到二十岁,才成为青城派的『道传弟子』啊。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十七岁。“ 燕横脸容一紧。 他蓦然回想起来:当天师父何自圣在“归元堂“抚摸他的头时,那期许的表情… “记不记得武当那个锡昭屏?“荆裂又说:“把你的宋师兄打成残废的那傢伙。可是你曾经一剑刺穿他的下巴啊。“ 燕横想起那宿命的一天。手掌不禁摸一摸“龙棘“。 “谦逊是好事,可以让人看清自己。但是过份谦逊,就是低估自己,会损害练武和比斗时的信心。“ 荆裂认真地瞧着燕横。眼神和表情,与那一天的何自圣很相像。 “相信自己是天才的人,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天才;可是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五 武林“九大门派“列表(下): 八卦门 “八卦拳“为出现于安徽、江苏一带的武术,源流无从考证,最初可能与道家思想有关,但发展至后世之八卦门,已经完全是俗家武术,并无宗教内容,所谓“八卦“,仅是藉卦象的方位为代号,演示步法的行进路线而已。八卦门总馆在安徽(明代南直隶省)南部徽州府。 八卦门武术以精绝的“八卦步法“闻名于世,锻炼时以绕圈走转为基本,实战时擅长游身绕击敌人侧面甚至后方,甚难防御。其拳法实际上多用掌(所以也称“八卦掌“),刚柔并济;开掌除了发劲打击,也为了施展多采的擒拿错骨技法,再配合下路步法的绊足踢扫,又可变化成摔投招式。“八卦拳“不论离身长攻和贴身短打皆有独到之处。 八卦门兵器以刀剑短兵为主,又有双匕首之法,以刃代掌施用。另有五尺开外的巨型“八卦大刀“,本来只是门内练功用的重器械,但偶尔也有实战里能使得动的高手。 着名武技:八卦沉雷掌、八卦游身掌、龙爪十缠、八卦破身刀 心意门 “心意拳“为一种极古的武术,来源不详,有说是少林武功外流而形成;另有说法乃是宋朝抗金名将岳飞,以枪法为基础所创,恐为假託。心意门以山西祁县为根据地,传人远布河南、河北、陕西等地,流传甚广。 “心意拳“功法古朴,练者往往集中于“五行母拳“和“十二大形“单式重复演练,而无繁复连绵的套招。战术讲究以全身整体发雄浑之劲,一步直佔中门(所谓“打人如走路“),以压迫的打法,不予对手空间,硬进硬打,不招不架。 心意门以拳法的发劲之理为根本,所创的兵器术亦是用重兵刃为主,其双手长刀及大枪最是着名。 着名武技:五行母拳、十二大形、心意三合刀、六合大枪 秘宗门 发祥于有“武术之乡“称誉的河北省沧州府(明代属北直隶省)一带。相传“秘宗拳“最早出现于唐代,乃模仿猿猴相斗的动作而创,故有“猊宗拳“、“猊猔拳“、“猕宗拳“等名称,后世以音近而改称“秘宗拳“,以形容其灵动跳跃、变化难测的风格。据记载有宋朝拳师周侗最精此艺,并传予梁山好汉“玉麒麟“卢俊义,再传浪子燕青,史未可考。 秘宗门武术可谓综合了中原北方武技之精华,身法和步法讲究闪转腾挪,窜蹦跳跃,甚重视腿功踢蹴,擅长离身长手远击,迅快连击制敌。以拳法为基础,又演变多种兵械用法,如剑、单刀、长枪等,同样走轻灵巧胜的风格。另外亦有修练飞镖暗器。 着名武技:半披风拳、里外战、明堂快刀 第30章 武道狂之诗第七章麟门客栈 那三层楼高的“麟门客栈“,座落在全西安最繁华的南门大街中央。金字的招牌迎街高高而挂,朱漆大门两旁是长列的红灯笼,那门柱和屋顶飞檐皆有麒麟雕饰,果是气派不凡,无怪为西安府里第一大名店。 荆裂等人走到数十步开外时,远远已见有一大堆人凑在客栈门前。稍近些看,一个个衣服打扮都是武人,许多都带着布包的随身兵器,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则不断伸头进客栈门内张望。 牵着马儿的镖师解释:“都是些闻风而来凑兴的武林人士。客栈虽大,也容不下所有来客,这些比较没那么有名的客人嘛,就只好…“他笑而不语,只是把手上马缰交给候在客栈前的小厮,着其带马到后面餵饱草料。 镖师虽不明说,但意思也很明显了:今天,不是每一个人都够资格进“麟门客栈“。 荆裂和虎玲兰也各把马儿交给客栈的人。原本挂在马鞍的兵器当然都已带在身上。 两个镖师排开门前的人群,领着戴魁师兄弟及荆裂等三人进门。两边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荆裂、燕横和虎玲兰,那眼神好像在说:他都进得去,怎么我又进不去? 进了“麟门客栈“下层的饭馆,果然满厅或坐或站地塞满了人,全部一看就知是江湖武者,至少也有六、七十人。有许多人进到客栈内,就把兵器的布包解去,大剌剌地炫耀着各式各样的兵刃。店小二在桌子之间忙得团团转,还要格外小心,不可把这些侠士的兵器碰跌。 一有人进来,又吸引了各桌的一双双眼睛注视。如狼的眼神,打量着他们的步姿和身上兵器,似乎已经暗地里在估量他们的实力。 这种眼神和反应,对于武者犹如本能。荆裂、虎玲兰和燕横也是一样,以这略带戒备的眼神,扫视客栈里的众人。 荆裂和虎玲兰尤其引人注目。虎玲兰虽然换穿了中原的服装,但髮饰和鞋子还是东瀛的,加上那高大的身材和不似中土妇人的举止动静,教人一眼就看出是异族女子。那美丽的容貌,当然也是吸引这些血气汉子的重要原因。 至于荆裂的衣饰外观为何惹人注意,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戴魁和李文琼,已有人认出他们是心意门的高手,急忙朝他们拱拳叙礼。两人也回敬了。 镖师带着五人,上了旁边的阶梯,登上饭馆二楼。 楼下那些人皆侧目——他们都没有上二楼的资格。两位心意门人还好说,但那三个跟在后面的奇怪傢伙,则让他们满腹疑惑。 那二楼佔了半个饭馆的上方,有一面是栏杆,可以俯视楼下大厅。由于只得半层,故此只摆了五、六张桌子。 一名高大壮硕得像熊罴的壮年男人,已经在阶梯前迎了过来,热情地挽着戴魁和李文琼的手掌。 “戴师弟!李师弟!要你们远从祁县来,辛苦了!“此人正是“镇西镖行“的行主(又称“大当家“),心意门传人颜清桐。戴、李二人与他两年多未见,也是笑着搭手抱臂。 颜清桐得两位师弟从山西到来,喜上眉梢,不只因为故人重逢,也因为庆幸在这场武林聚会里,多了两个有实力的心意同门坐镇。颜清桐虽然辈份上是师兄,但其实论武功造诣,比这两位仍然留在山西心意门总馆的师弟为低:十多年前,颜清桐就是知道自己资质所限,武功难再追求更高境地,才拜别师门,回到老家开这走镖的生意——真正求道的武者,才不会看得上这种受人钱财的卖命工作。 颜清桐挂着心意门正宗传人的身份,更曾是山西总馆的“内弟子“1,干这镖行的生意,可说无往不利,心意门位列当今武林“九大门派“,硬功夫自然不用说;那响噹噹的武名,绿林中的好汉无不畏惧,镖车路过怎不给足面子?何况心意门武艺广传邻近数省,支派门人甚众,其中当官或参军的也有不少,颜清桐凭藉这同门的人脉关系,又增加了官府的后台。如此条件下,他的“镇西镖行“生意越做越大,只要看看他包下这“麟门客栈“的排场,已见一二。 『注1:相当于青城派及华山派的“道传弟子“。』 “师弟,那华山派的事情…“颜清桐原本声如洪钟,但一说及此,声线低了下来。 “我们在路上已听闻了。“戴魁说:“可知姚莲舟的行踪?“ “还未知道。也许仍在关中。“颜清桐解释。“我在各关口都有人,这么显眼的傢伙若是出关,他们必然发现,并且火速通报给我…这儿众多武林同道也都在等着消息,亦顺道来个难得的英雄聚会,哈哈…“他笑着,视线落在荆裂等三人身上。 “啊,抱歉!只顾叙旧,就忘了介绍…“戴魁欠身说:“这几位,是我在进城路上遇上的武林朋友。可真是缘分呀,师兄,你道这位少侠是何师承?“他说着把燕横拉上前来:“是鼎鼎大名的四川青城剑派『道传弟子』燕少侠!“ 此语一出,颜清桐先是愕然,接着那笑脸比之前更要灿烂。 同时,二楼那几桌客人,原本都在低头交谈,一听这“青城派“,马上静了下来,全都瞧向站在楼阶前的燕横。顿受众人注目,又不肯定他们正在想些什么,燕横感到不知所措。 “在下…“燕横向四边拱拱拳:“青城派,燕横。“ “太赏面了!“颜清桐乐得呵呵大笑,拉着燕横往最大那一桌宴席。“连青城派的剑士,也光临西安府来,这儿在座的各路英雄都必定高兴!“他说着却又回头,看一看同来的荆裂和虎玲兰。他生怕看走了眼,急忙又问戴魁:“这两位是…“ 戴魁想一想才记起来:“是南海派的荆侠士,和『影派』的『虎』女侠。“ 众人一听,是名不经传的门派,马上就对两人失去兴趣,继续注视着燕横。燕横把身上的三柄剑都解下,被颜清桐拉着坐到他身旁。戴魁和李文琼也都坐了。 他们显然没有意思招唿荆裂和虎玲兰同坐这桌宴席。已经坐下的燕横,焦急地看着荆裂。荆裂却只耸了耸肩,向燕横挥挥手,示意“不打紧“,然后就跟虎玲兰坐在另一张桌子前。坐在那桌的只有三个汉子,都在打量着他俩。还有荆裂手上那根比他还高的大船桨。 荆裂没理会那三人,自顾自就拿起酒壶,为自己和虎玲兰倒了一杯。他一饮而尽,又拿起个包子塞进嘴巴,然后轻碰虎玲兰的手肘。 “看,有个有趣的傢伙。“他吞下包子,用日语说。 虎玲兰循荆裂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发现,在那主人家席上,坐了一个和尚,在众宾客之间格外显眼。 那和尚看来年纪颇轻,只有二十余岁,跟荆裂和虎玲兰相若。身上一袭袈裟,已因旅途风霜而略带脏破,那颗光头也有一段时日没有刮过,长着短短一片又粗又硬的乱发,下巴和唇上亦是鬍鬚丛生,两道眉毛既粗长,尾巴又紊乱,显然是个天生毛髮旺盛之人。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耳圆面阔,五官面目气势逼人,令人联想起佛寺里的怒目金刚。 有趣的是,席上其他人都在喝酒说话,独这和尚,只是拿着一大海碗的饭,用筷子勐地在拨。那白饭上面,半边堆着菜,还有大大一块烤羊肉,看来这和尚不戒荤。 他努力吃饭时,兵器却不离身,一根六角形的齐眉棍2仍搁在右肩和胸口之间,右脚提起平放在椅上,如佛像的趺跏坐法,把那长棍挟在膝弯里。那齐眉棍两端十寸皆包镶着铁片,上面排着铜铸的圆钉。另外他椅子旁还放着一个大布袋,不知内里装着什么东西,但外表看似甚沉重。 说时迟那时快,和尚已经挟着那块羊腿肉,一口就啖了半块,勐地在咀嚼。嘴巴移动时,有粒饭从嘴角掉到衣服上,他迅速用筷子把那粒饭夹起,再送回口里,动作熟练自然。 “果然很有趣。“虎玲兰偷笑,忍不住也用日语回应。 燕横在席上一坐定,颜清桐就抢先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酒,自己也倒一杯,先饮为敬干了。燕横从来不喝酒,但这情况下,只好硬着头皮就喝了,只觉入口辛辣,强忍着才没有喷出来。 颜清桐正要介绍席上的宾客,对面一人忽然冷冷说:“青城派弟子,真的吗?“ 那人身材高瘦,精悍的脸长着个长长的鹰勾鼻,眼目细小,拿着酒杯的手,指节上满佈厚茧,一看就知道是拳法的好手。 “别乱说。“男人身旁的一个老者轻斥。这老者长着一把半白鬍子,额头和右边脸都佈着小创疤,显出是位实战经验不浅的前辈。老者双手戴着皮革护腕,几乎长及手肘,看来跟那鹰鼻男人一样,也是个拳士。 戴魁听了愕然。想起来他确是还没有证实过燕横的身份。 颜清桐陪笑着,向燕横介绍那说话的男人:“这位是来自直隶河间府沧州的秘宗门传人,董三桥兄。旁边这位老拳师,就是董兄的师叔韩天豹。 “ 这董三桥是同属“九大门派“的秘宗门里新一代的杰出拳士,原名董超,艺成后因手法迅疾而扬名,人们形容他与人近身搏斗,快得就如有三条桥手一样,自此自号董三桥。 “我可不是有意冒犯这位小兄弟。“董三桥又冷冷说。“不过这次各门派好汉齐集西安,来会那个武当掌门,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家全是武林上有名气的人物,万一被一些冒充的闲杂人混了进来,那岂非成了笑话?“他瞧瞧邻桌的荆裂和虎玲兰。“我只是奇怪,青城派的剑侠,怎么跟些古怪的男女混在一起,所以有此一问,并不是怀疑小兄弟。“ 听到董三桥言语间低贬荆大哥他们——其他人瞧向荆裂二人的眼神,也是一般的不屑——燕横心头有气。但他自忖辈份不高,不可在这儿发洩,也就没反驳。 他拿起手上一个长佈包,一拉绳索解开活结,那布包褪下少许,露出了一个造形古典的剑柄和莲花形状的圆护手。 『注2:棍尾竖地时,棍头相等于使用者眼眉高度,即“齐眉棍“,故一般皆为五尺左右长度。』 “本门信物,『龙棘剑』。“一说完,也就把布包拉回去。 众人只看了一眼,未及看真。就算看真了,这里的人都未见过“雌雄龙虎剑“,也是无从判断。可是他们见这剑柄,绝对不似凡器,心里已经相信了几分。 “果真是青城派宝物。“那秘宗门的老拳师韩天豹马上拱拳说。他其实也没见过青城宝剑,哪里分得出来?只是弟子无礼在先,他便抢先说话打个圆场:“就算不看剑,只看气度修养,就肯定燕少侠是名门之后。何况天下间,有谁斗胆冒认『巴蜀无双』的青城剑士?“他瞧着燕横的眼神甚诚挚,加上又对青城派如此推许,燕横很是感激,马上拱手回礼。 只见那宴桌之上,早摆开了十几碟菜餚和小吃,肉泡馍、腊汁肉、灌汤包子、凉皮等,都是关中一带有名的吃食。燕横早就饿了,但在这情景下,又不敢起筷。 颜清桐又再介绍席上的人。有两个也是秘宗门的,但分别来自山西和河南的支系。他们另外又带来了十几个门人,正坐在邻桌。 “这位…“颜清桐朝向宴桌另一边:“则是南直隶徽州府,八卦门总馆来的尹英川前辈。“ 燕横又向那边行礼。只见那尹英川个子不高,尤其头脸的比例格外细小,长相有如瘦皮猴,但肩膊特别发达,背项微微隆起。看样子五十来岁年纪,面貌甚丑,奇怪的是两道眉毛,只有左边一道变白了,左右眉一黑一白,短小而粗浓,半掩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身后有个年轻弟子替他拿着兵刃:一柄超巨形的八卦单刀,连柄五尺全长,怕不有七、八斤重,刀身大得比虎玲兰的野太刀还要夸张。那弟子也无法长时间把刀抱在手,只把刀鞘尾竖到地上,用双手扶着。 尹英川是当今八卦门掌门人尹英峰的亲弟,徽州八卦门总本馆的名宿,名噪江皖一带,尤以使这八卦巨刀见称,外号“水中斩月“——旁人常无法想像,他这么一个瘦猴,怎使得动这样的刀? 尹英川这次从总馆带来及从各地分支召集来的八卦门人,共计三十二名,在诸门派里最多。八卦门锦衣卫士杜焱风,在御前被武当派拳士击败这消息,早已从京城传往四面八方,八卦门急欲挽回本派名声,故这次最是积极。 颜清桐接着又向燕横介绍坐在邻桌的一些心意门的同门,都是来自河南省的支系分馆。 荆裂在旁边的桌子,一边吃喝,一边听着颜清桐介绍众门派的客人。荆裂同时仔细地观察这三大门派的门人有何分别。 果然,一如戴魁和李文琼,场中的心意门人,一个个显得姿态稳重,举手投足皆像蕴藏着三分余力,不轻易爆发,尽显了本派的武功路数。 而秘宗门人,如韩天豹和董三桥,则刚好相反,身姿步履轻快,就算坐着也予人随时起动的感觉,说话时比较急,眼珠子转动也快。相传秘宗门最初原名“猊猔“或“猊宗“,属猴拳一路武学,后来不断发展,吸收了许多北方武术菁华,讲究离身游斗,步法迅捷,拳打四面八方。这些特质都充分显示在秘宗门人的举止上。 至于八卦门人,姿态则似介乎前两者之间。但荆裂特别留意到:几个八卦门人离桌步行时,足底着地有种奇特的方式,好像每一步都准备随时转方向。八卦门步法独步天下,这几个人也是练到了骨子里。 颜清桐介绍完三大门派的好手,又说:“燕少侠,别以为就只我们『三门』的人聚在西安呀。“他指一指那和尚。“这一位正是少林寺下山远来的圆性大师,寺内年轻一辈武僧中的高手,代表少林寺来,与我们各派共商大计,主持武林公道!“ 燕横听见很是讶异——怎也想不到这个只管在吃饭的邋遢和尚,就是少林来的武僧。 荆裂也听到了,却不显得意外——能够坐到这筵席上的和尚,除了少室山来的,还有谁? 那圆性和尚却对颜清桐的介绍不瞅不睬,还是自顾自在吃饭,令颜清桐很是尴尬。燕横看见圆性不理会自己,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觉得他吃饭的样子很有趣,强忍着不笑出来。 颜清桐等人最初也都不大相信,这么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僧人,会是少林寺来的代表,还道他是不知打哪儿来骗饭吃的野和尚;但圆性身上带着的度牒却不假,明明白白写着是“少室山少林寺传度宝牒“,又看他身高体壮,步履间确有武者之姿。 更重要的是,他吃饭时一掠起僧袍的衣袖,就看见左右两条肌肉结实的前臂,内侧处各有一个清清楚楚的烙印: 左为青龙,右为白虎。 ——曾经通过少林寺最严酷的试炼“木人巷“的证据。 此刻这圆性和尚却还是只吃饭不说话,颜清桐只好不理会他,清一清喉咙又说:“我还收到个天大的好消息:甘肃崆峒派也将派剑士下山来相助!我虽未确定,但是消息说,连崆峒派当今掌门人飞虹先生也会亲临!“ 这消息一公佈,在座众人,除了圆性之外,皆深吸了一口气。有的人更兴奋得拍起手掌来。 崆峒派虽处关西偏远之地,但其“八大绝“武学名震天下,开山立派的歷史可也不短。如果崆峒掌门飞虹先生真的亲自驾临,这次关中英雄聚会的分量更大大加重。 青城派虽在四川,但燕横在师门也有几次听闻师叔和师兄提及这位飞虹先生。据说师父何自圣年轻时出游修行,曾经跟飞虹先生结识,互相论剑问道,何自圣回青城后对其武功甚是推许。燕横想到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位名宿,又是师父的故交,一时也感兴奋。 在场却也有一人对这消息不太高兴,就是八卦门的尹英川:现在这英雄聚会,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名声最是崇高;假如飞虹先生亲至,马上就把他给比下去了,而八卦门的锋头也很可能被崆峒派抢去… 众人为这消息交谈了好一轮之后,戴魁脸容严肃,看着燕横说:“青城派遭逢大变,我等武林正道中人同感惋惜。燕少侠能免却武当派的加害,又得到何掌门託以门派至宝『雌雄龙虎剑』,必然有过人艺业!“ 燕横不知要如何回答。荆裂吩咐过,不要把他救了自己及格杀锡昭屏之事告知这些人,燕横亦不愿再复述青城山上的屠杀经过,只是垂头支吾以对。 “听说何自圣掌门,被武当叶辰渊的剑击败了。“董三桥冷淡说。“真可惜啊。“口里说可惜,却有些揶揄的含意。 燕横怒目注视董三桥,几乎冲口而出:我师父要不是眼睛生病,绝不会败! 但是他没有忘记青城派的一大戒条:比武胜负后,不怀旧恨,不託藉口。 他回想一件往事:去年青城派的“夏校“比试,他本来肩头有旧患復发,想过放弃;师兄张鹏却斥责他:“小六,以后你是宁愿告诉别人:今年夏天你尽了全力而落败,还是受了伤而退出?“于是燕横负伤出场,结果三场全胜。若非这次“夏校“,燕横几个月后不可能就成为“道传弟子“。 他又想起那一天,师父何自圣在“玄门舍“教习场出战时那信心全满的表情,根本从没有把眼疾放在心上——一个武者踏进了战场,就等于确认自己已经在最佳的作战状态。 ——师父泉下有知,绝不想我用他的眼睛作战败的藉口。 于是燕横吞下了怒气,没有对董三桥回应半句。 “要是实力相近,比斗时的状况千变万化,胜负难以逆料。“韩天豹断然说。“何掌门是我敬佩的剑豪。他力战而亡,想必无遗憾。“说着就站起来,把一杯酒奠在地板上。 燕横听得很是激动,向韩天豹回了个礼。席上其他人也都一一起立向何自圣奠酒,连那对人不理睬的圆性,都暂时放下了饭碗筷子,拿起前面的茶杯,以茶代酒奠了。 燕横自从失去青城派,虽有荆裂相伴,还是觉得伶仃无依。现在竟有这么一大群名门正派的前辈好手支持,心中大是安慰。 ——这场战斗里,我一点儿也不孤独。 尹英川这时说:“从华山传下来的消息,那武当掌门姚莲舟已经公开明言:『拳出少林,剑归华山』,他要改一改…“他瞧一瞧圆性和尚,又说: “他接着也要上少林去。武当派的野心,绝不简单。“ 众皆动容。“天下武宗“少林寺,地位实力皆超然,雄视天下武林已近千年,从来无人能撼动分毫。“九大门派“虽并无正式的排名次序,但世人都同意,少林派是毫无争议的九派之首。如今这姚莲舟说要挑少林,其心何等狂妄? “叶辰渊在我们的『归元堂』里也说过…“燕横因为那回忆,眼睛再次燃起怒火。“…他们武当派的目标,是要证明自己,『天下无敌』。“ 此语一出,席上的人脸色铁青。邻桌其他人也都听到了,有的愤怒莫名,有的愕然失措。 李文琼又问:“听闻与贵派同省的峨嵋派,已经打开山门向叶辰渊臣服,未知是否属实?“ 燕横沉痛地点点头。 “各位!“颜清桐站了起来,环视席上众豪杰。“现在很清楚了,这已经不是青城或华山一门一派的事情,而是干系到天下所有武林门派!说白一点儿,武当派就是要称霸武林!趁着这个各路英雄聚首关中的机会,我们各门派务必联合起来,对抗武当派的野心!“ 所谓“称霸武林“,从前都是在江湖传说或武林轶事里听的多,大都不过是些邪派势力口中说说的狂言而已;在座豪杰,从来想也没想过,世上会有疯子真的去实行“称霸武林“这四个字。但事实摆在面前,无论是多疯狂也好,武当派的行动,确实威胁着天下各门各派。 本来二楼整层都静默了下来。这时却又传来“叮咚“的声音,原来那圆性和尚又在吃饭。邻桌的虎玲兰忍不住笑出声来。颜清桐微愠地回头瞧瞧她,但见是个娇俏的女子,又是燕横的朋友,也不便发作。 他拍一拍身旁燕横的肩膀,又继续说:“现在可好了!有了青城派尚存的『道传弟子』加盟,我们就更名正言顺了!打着为青城派同道报仇的旗帜,我们不必对那姚莲舟和武当派客气!“ 席上许多人都叫好。燕横听在耳里却感到有些不妥。 ——他们如此看重我,难道只是为了借青城派的仇怨,好让自己师出有名吗?… 荆裂听见,则在冷笑。 “颜前辈…“燕横试探地问:“你们…是作何打算呢?…“ “燕少侠,何以如此见外?“颜清桐又抱一抱他肩头,那过??度的热情令燕横有些难受。“不是『你们』,是『我们』啊!“ 他收起笑容,正色又说:“我已广布了人脉线眼在各处留意,估算那姚莲舟还没有离开关中…一找到他…“他突然闭口不语,回头再瞧瞧荆裂和虎玲兰,悄声问:“燕少侠,他们…你的朋友…“ 燕横听出来,对方正怀疑一直帮助他的荆大哥,令他甚是不快,便故意向四面众人拱手大声说:“荆大哥跟我一样,与武当派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这几个月来我都得他照顾,否则断不能到得这关中来。“他凝视荆裂又说:“我对他绝对信任。“ 两人相视微笑,同时拿起一杯酒,干了。 这是圆性和尚第二次停下吃饭。他似乎也忍不住瞧一瞧荆裂。荆裂轻轻报以一点头。圆性却木无表情,又挟了块肉塞进嘴巴里。 “我…不是有意冒犯…“颜清桐干咳一声:“不过想搞个明白…如此就最好了。至于姚莲舟的事…“ 这时尹英川打断他:“颜当家,请问我们这次结盟,是由你主持,指挥各人吗?“ 颜清桐一愕然。他本仗着自己是东道主,又大洒金钱招唿众豪杰,趁这次英雄会大大提升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声望,不想却惹来了尹英川的不满。 “当然不敢!“颜清桐急忙挥手说:“颜某只是比较熟知关中,才斗胆多发言…这儿论资歷名声,哪儿排得到颜某?尤其有尹前辈这等分量的武林名宿在!“ 尹英川也只是想拿点儿面子,听见此话甚是满意,不为难颜清桐,只是以半似下命令的语气说:“你继续说下去吧。“ “好的…“颜清桐吞一吞喉结:“那姚莲舟单剑就挑翻华山派,其武功修为如何不凡,可想而知。但不管他多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他扬手,指一指各桌子,又指一指楼下更多的来客。“只要我们各路英雄,同心协力,那姚莲舟虽有三头六臂,也得屈服。“ 这时圆性突然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瞧着他。他却不正眼看任何一个人,只是把筷子夹在拿碗的左手指间,空出来的右手拿起六角齐眉棍和身旁的布袋,离开席桌。 他左右看看,漫不经意地就坐到荆裂那一桌的空位上,又继续在吃饭。 颜清桐脸色涨红。这圆性和尚虽无表示什么,但这举动,似乎是不屑跟他同坐一桌的意思。 “别理会他。“尹英川冷冷说。 颜清桐点点头,正要再说下去时,燕横打断他:“颜前辈…你的意思是…对着姚莲舟一个,我们这儿所有人…要一拥而上?“ “这事情,我跟韩兄、颜当家等几个,早几天已经商量过了。“尹英川面不改容地说:“这武当派的疯狂野心,不自今天开始。以我所知,乃是当年掌门公孙清消灭物移邪教,得了一批邪教的练功法门典籍,反被这些邪功改变了心性所致。如今的武当派,显然已堕入魔道。我们正道中人,没必要跟他们讲武林道义。“ 另一边戴魁也说:“燕少侠,武当叶辰渊胜了你们青城派,本应就此住手,却大开杀戒,难道他们又讲究道义吗?“ 青城派众师尊和师兄弟被武当杀害,对于武当掌门这个元兇,燕横自然恨之入骨。每次想起武当门人上青城山挑战时所说那些目空一切的狂言,他就会更加紧练剑,恨不得早一天变强,然后亲手用这对“雌雄龙虎剑“向武当派证明:青城派还在! 可是听到颜清桐和尹英川所说的策略,燕横又感到不妥:正如锡昭屏当天在青城山上说过,武当战胜青城派,凭的确是过人的武学,不是单打独斗就是以少胜多;这次姚莲舟单人匹马挑华山派就更加夸张。 ——假如现在对付姚莲舟,靠的是人多势众,似乎不够光明正大… 燕横自知辈份不高,这想法自不敢在席上提出,只是沉默着。各人看他不再说话,相信他已经被说服了。 “我们并不是要诛杀姚莲舟。“颜清桐说:“否则这段仇恨,没完没了。我们要把这位武当掌门生擒,迫使武当派与众门派签个城下之盟,答应永远互不侵犯。“ ——武当派现在虽然靠强大的武力横行武林,毕竟也不可能完全无视门派的言诺和信誉,一旦签了和约,亦断不能随便撕毁;而且这一役展开后,等于“反武当同盟“正式结成,当中更包括了少林派,武当派即使过一阵子又想再发难,也非易事。 荆裂在别桌听到了这胁逼武当派的策略,又是一次摇头冷笑。 颜清桐拍拍燕横的肩头又说:“到了武林天下太平之后,在座各派盟友,必定全力襄助燕少侠,復兴青城剑派!“ 燕横意外地瞪着眼睛,瞧向众人。尹英川、韩天豹等,一个个朝他点头。 “復兴青城剑派“几个字,听在燕横耳朵里,有如雷鸣,教他心跳加速。 燕横细想:这三大门派,假如再加上即将到来的崆峒派,天下各省弟子门人只怕过千;武林“九大门派“,这四派就佔了一半,威信更不用说;看这颜清桐的排场,财力物力更是不缺。这么多优厚的条件帮助下,重建青城派,确是一点儿也不遥远! 至于他们的围攻策略,燕横又思量:武当派不是也曾经为了报仇,派出多名刺客袭击荆裂吗?我们现在围捕姚莲舟,也不能说比武当卑鄙啊…何况根本就不是要杀死他… 燕横左思右想,感到一阵迷惘,瞧向荆裂那边,想看看他对此事有何反应。荆裂却没有看过来,似乎已经对这主家席的说话再没有兴趣,只是瞧着桌子对面那个和尚吃饭。 “你很会吃嘛。“荆裂自己也夹起放在桌子中央的一块牛肉夹馍,送进嘴里,一边在说。 “还可以吧。“圆性没抬起眼睛,嘴巴吞了口饭才回答。 “没听说少林寺的和尚也吃肉。“荆裂又吃了块肉饼。 “一般是要戒的。“圆性咬着羊肉说。“可是吃了肉,打起拳来比较有力气呀。“ 荆裂和虎玲兰相视一笑,觉得这和尚有趣极了。 圆性终于把整碗饭都吃光,唿了一口气,把空碗和筷子放了下来。 “没办法。我练武比修禅要用心。“他接着又说:“权衡之下,我只好吃肉了。反正它们都给宰掉了嘛。我吃之前念个经超渡它们好了。阿弥陀佛。“ 同桌那几个武林人士皱着眉,想不到少林寺的武僧竟这般胡言乱语。荆裂却大笑起来,连邻桌的人都在註意了。 “那么你喝酒吗?“荆裂拿起酒杯。 圆性摇摇头。“假如对武功有帮助的话,我会喝的。“ 荆裂微笑:“这倒没有。“仰头把酒喝光。 那主家桌上正在商议着大事,但荆裂却高声谈笑,旁若无人,惹来坐在另一桌的几个心意门弟子很不满。 他们来自心意门河南支系,身份不够高,因此没能坐上那主家桌,本就心情不好;见到荆裂和虎玲兰这等来路不明的傢伙,竟跟自己在二楼平起平坐,更是心中有气,早就想发作。 “我们颜师兄在说话,你们刚才却一直在笑。“其中一人铁青着脸隔远说。“我劝你们少说话,多喝酒吧。“ 说完,他身旁两个同门,一拿酒壶,一拿酒杯,就向荆裂那边掷过去。 荆裂不为所动。 那酒壶和酒杯平平飞出,去势似甚劲,但却安然落在桌面上,正好就在荆裂跟前,酒壶未翻倒,杯中酒也没溅出,当中实有甚巧妙的劲力。 “这二楼的酒,不是人人有机会喝。多谢你那位青城派的朋友吧。“那心意门人又冷冷说。 其他各桌同门看见这一手,心中暗暗叫好。 荆裂和虎玲兰看见了,却又是大笑起来。这次连坐在对面的圆性都捂着嘴巴笑了。 “你们又在笑什么?“那心意门人暴怒说。 “没什么。“荆裂拿起酒喝掉了,把酒杯向那三人扬一扬:“这手功夫,你们练了不少日子吧?“ 他拿起酒壶,勘了满满一杯,然后向那心意门人举了一举:“我也请你喝一杯。“说完也把酒杯抛向那桌。 那三个心意门人,正想看看荆裂有没有这等功夫,怎知那酒杯来势甚劲,摔在桌面上,杯中酒溅湿了三人衣衫,他们狼狈地从椅子站起来。 “你干什么?“ 荆裂故意作个意外的表情,笑着说:“啊!对不起!我平时忙着练真正的武功,这种掷酒杯的技艺,可没怎么练习过。“ 荆裂话中嘲讽之意很明显。三个心意门人,已经抄起身边的刀剑。但颜清桐这时走了出来,站到两桌之间。 “这位兄台,莫非是来捣乱的?“ 荆裂站起来,嘆了一口气。 “我听你们说了这么久,可是到头来,没听说是谁召集这么大伙人的。“ “我们都是…“ “我知道。“荆裂打断颜清桐。“大家都是听到武当掌门来了关中的消息,因此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吧?但是有谁问过:这消息是什么人传出来的?“ 他环视客栈众人,又说:“有没有想过,消息本来就是武当派自己传出来的?就是要引我们一起聚在关中?又或者是其他人,另有目的?“ 颜清桐为之语塞。 “即使姚莲舟上华山时确实孤身一人,你们又能确定,到了现在他的武当门人还没有来援助吗?假如姚莲舟加上十个八个精挑的武当弟子,你们还有把握生擒他吗?还有这样合作的决心吗?“荆裂继续数落在场的各派中人。“你们这些人当中,有谁真真正正跟武当门人交过手?“ “难道你有?“心意门的李文琼冷笑。 荆裂笑而不答,提起他那根记下了八道刻纹的大船桨,摇摇头。“我这来只是想听听,你们有多少关于姚莲舟的新消息。原来你们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对于你们这结盟,我没兴趣,就此告辞。“说着又收拾起其他兵器,跟虎玲兰一起下楼去。 “这儿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尹英川冷冷说。几张桌子的人都起立,似有围上荆裂二人的意思。 虎玲兰见这阵势,马上解开手上布包,露出野太刀的长长刀柄,一双英气妙目扫视众人。见到那式样特别的长刀柄,众武者都是一懔。 “是倭寇的刀!“有个八卦门人唿喊。八卦门总馆地近江、浙,这个八卦门人正是浙江人。日本倭寇自成祖年间,常与中国海盗勾结,侵扰劫掠沿海一带,于今尤烈,当地人对其恨之入骨,这日本大刀的形貌,他一眼就认出来。 一听这句“倭寇“,“麟门客栈“内敌意更增。楼下的大群人虽听不清楚,但知道上面发生了冲突,全都引颈仰望看热闹。 燕横见荆裂和虎玲兰与各派豪杰不和,焦急地起身:“荆大哥!…“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八卦门弟子搭着他的肩,把他按了下去。同时尹英川瞪着燕横说:“青城派与我八卦门,既同列『九大门派』,尹某算起来好歹也是你的前辈师长。我劝奉你一句,别跟这等旁门左道之人厮混了。你入世未深,要是误交这种人,不只自己身败名裂,还要玷污了青城派的名声。“ “不是这样的,荆大哥他…“燕横又欲起立。 “好好坐下来。“尹英川严厉地说,这次明显是动用了武林前辈的威严。燕横在青城山自小受教,对他派的前辈名宿,尤其“九大门派“这等名门大派,必得尊敬,不可失却礼节。燕横虽关心荆裂安危,却又不知应该怎样礼貌地反驳。 荆裂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抓抓鬍子笑着说:“我又不是姚莲舟。难不成你们对我也不用讲武林规矩,准备一拥而上?“ 这话尖刻如针,刺在各人心里,有的人垂下头来。 先前那个被泼酒的心意门人愤怒说:“那么我跟你单挑比试!“ 荆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摇头。 “没兴趣。“说着就和虎玲兰步下了阶梯。 两人走在“麟门客栈“楼下的饭馆里时,那许多来自小门派的各路武者,都以奇异的眼光看着他们。不管两人是何来歷,竟敢得罪八卦、心意、秘宗“三大门“的高手,实在让人好奇。 这时一条身影越过二楼的栏杆,直接就跃到楼下来,正好着落在一张方桌上,足下却没有发出多少声响,连桌上杯盘都没有弹起来,可见其功夫之深湛。原本坐这桌子的四名武人吃惊走避。 此人正是心意门山西总馆“内弟子“高手,那个满脸鬍鬚的戴魁。他手上并没拿兵器。 “你一而再侮辱我心意门的同门,岂可就这样给你离开?“戴魁伸足踢拨,把桌上的东西全扫掉,空出桌面来。“现在就让你上来领教一下,我派心意拳法,算不算是『真正的武功』。也好看看你的拳头,比不比得上嘴巴。“ 荆裂指一指那桌子:“上来这儿?“ “一般的比试,我怕打太久,也坏了这儿众英雄的雅兴。“戴魁说:“谁先掉下去,谁输。“ “你们一时又说,对付敌人不用什么武林道义;一时要比试,又有这么无聊的规则。“荆裂嘆了口气,把兵器交给虎玲兰。“好吧,陪你玩玩。“ 客栈里那大群武人,早就坐得闷了,此刻有机会观看心意门的正宗拳法,又可以瞧瞧这古怪男人的武功,自然一个个吶喊叫好。 荆裂奔跑跃往桌子,戴魁早就在桌上摆开拳架,凝视戒备。 哪知荆裂跃到桌边时,半空中左脚暗暗使个“鸳鸯腿“,踢一踢桌子边缘,戴魁足下一震,连忙沉下马步保持平衡。 荆裂右足紧接就上了桌,抢了个先机,当胸就是一个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轰过去! 戴魁却是了得,上面举臂挡架这拳,下身却同时进攻,左腿低扫出,以足内弯铲向荆裂那单足站立的右胫骨! 心意门的拳法,讲究劲力整固,桩步稳实,故所用腿法,高腿不过脐,低腿更不过膝,以下路低踢与上路手法同时绵密配合??,令敌人无喘息之机。 荆裂身手甚灵活,那右足才踩上桌面,马上又单足发力跃起,闪过这铲脚,左足紧随又站到桌边。 戴魁不放过这机会,乘这踢腿变成上步,左手发力打一个“崩拳“,直击向荆裂的胸口! 荆裂横起右肘,及时将这强劲的“崩拳“挡住了,发出骨肉相撞的碰响。但戴魁那个上步,抢占了他脚下立足的空间,他右足落下来,只能用脚前尖踮在桌子边缘上。 这种正面上下同时压迫的打法,正是心意门拳法的精髓,令对方无立足余地,其势自破。这战术在方桌上更见效果,心意门有一种两人对练,就是要在小小一张八仙桌上,互相抢占马步,半寸不让。戴魁自然精通此法,要荆裂上桌比试,其实是经过盘算。 楼上的燕横,站在栏杆前观看下面的拳斗,见到荆大哥陷于不利,十分担心。他过去主要见的都是荆裂的刀法,只有对付锡昭屏那次,看过他一招肘法,未知他实际拳艺如何。 荆裂平衡力却极好,只是用两脚脚尖,仍能在桌边稳住身子,并受下戴魁这“崩拳“之力。 戴魁紧接又再上右“虎形步“,左手的“崩拳“化为掌压着荆裂的手臂,右手从腹下以螺旋的劲力发出一记阴手3“钻拳“,如锥直取荆裂胃腹! 『注3:“阴手拳“即与一般出拳相反,拳背向地。』 荆裂桥手被封无法再挡架,却在这不容易站稳的体势之下,仍然敢单足起脚,左膝高高一提,自下而上撞消了这“钻拳“的劲力。 但荆裂这一提膝之后,脚下更再无立足的空间,全被戴魁抢去了,只凭一条右腿站立在桌子的最边缘。戴魁已准备来个“双推掌“,全身整体劲一发,荆裂就算挡得了,身子也非得飞出桌外不可。 荆裂落下的左足,却还是踏稳了。 不是踏在桌上。而是踏在戴魁的大腿根和胯部之间。 这一踏,正好断了戴魁从马步向上传达的劲力,那双推掌一时发不出来! 荆裂以戴魁腿胯为踏脚石,右腿也跃起离桌,身姿有如灵猴上树,右膝狠狠飞撞向戴魁的面门! 戴魁也是成名的高手,面对这么近距离的飞膝,仍然反应得及,双掌十字向前,封住了这膝击! 但荆裂已爬上戴魁头顶上方,左手攀住了他后颈,右肘高高举起,从上而下直破向戴魁天灵盖! ——荆裂这怪招,是他从暹逻学来的“八臂拳技“4,戴魁和在场所有人自然从未见过。 『注4:荆裂所用的即“古代泰拳“(muay boran),“八臂“是指双拳、双腿、双肘、双膝八大攻击武器。』 这迎头顶而下的肘击非同小可,戴魁急忙把交错成十字的双桥手高举在头上,宁可以手臂硬受,心底已经有臂骨被打裂的准备。 荆裂却没有真正把这肘砸下去的意思。他那右肘落到一半,手臂就张开,化成缠绞之势,将戴魁的头部挟在自己右腋和肘弯之间,手臂如环牢牢绞住其颈项。荆裂同时跃在半空,腰肢如蛟龙翻动,全身的力量和重量都落在戴魁颈上,戴魁哪受得住,只有顺着他的绞势,身子也翻转,背项重重摔在桌面上! ——这招是荆裂在满剌加流浪时,从一名天竺高人学来的摔跤之技。 那桌子怎经得起这一摔,四脚同时折断,桌面破裂开来,两人缠成一团,一起落到地上! “麟门客栈“众人看得呆了,也没有人敢喝采。 两人分开,同时站了起来。戴魁拍拍身上衣服,转转脖子,神情呆滞。他其实没有受伤——那桌子将摔投的力量消去了大半。 可是在楼上的尹英川、圆性、韩天豹等数人眼中,却已看出来:荆裂刚才那凌空一摔,其实只要略改变一点儿角度,就能逼使戴魁以头顶而非背项摔落在桌上,戴魁此刻非昏死过去不可。荆裂这一手大大留了情。 但荆裂却踢踢地上的桌子碎片,笑着说:“我们一起跌下桌子了。算平手吧。“ 戴魁自知落败,神情尴尬,不发一言。在二楼上李文琼等心意门弟子,也是一个个脸色消沉。 这时颜清桐走到燕横身边,轻声对他说:“你这位朋友是高手,留住他,对付姚莲舟有用。“尹英川在另一边也向他点点头。 燕横不置可否,只是拿起放在桌上的“雌雄龙虎剑“,跑下了阶梯。 荆裂从虎玲兰手上拿回自己的兵器,虎玲兰向他微微一笑赞赏。 燕横走到荆裂跟前。 “荆大哥…你不是说过,对抗武当派,同伴越多越好的吗?现在这些人,都是决心和武当对敌啊…也许方法是不大公平,可是之前武当也曾经派许多人来袭击你,那不是一样吗?“燕横说时尽量轻声,不让旁人听见其中细节。 “你没说错。“荆裂搭着他的肩。“报仇这回事,其实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只是我自己不喜欢罢了。还有什么生擒姚莲舟、迫武当派和谈这些,更加不合我脾胃。“ “你要是不喜欢,我现在就跟你一起走…“ 荆裂摇摇头:“我们是同伴,但不代表我说的话你就一定要听。那就变成你是我的部下了。“ 他看看楼上那些人,又说:“有这么多名门大派协助你,不管人力、物力、声望都十足,要復兴青城剑派,的确不是难事。难道你不考虑吗?“ 燕横低下头来。 之前童帮主要招他为婿,给他当“岷江帮“副帮主,他可以轻易一口拒绝;可是青城派的事,不是他自己一人的事情,他背负着的是门派所有过世的师长和同门,以至青城歷代先祖的基业与名誉,就不能只凭个人直觉喜恶来作决定。 ——燕横感到手上的“雌雄龙虎剑“,比以前还要沉重。 荆裂谅解地摸摸他的头:“就像我跟童帮主说过:每个人,有他自己要走的路。怎么决定,你自己仔细想一想吧。“ “你们要去哪儿?“ “别担心。一天未知姚莲舟在哪儿,我是不会离开西安的。你要找我有多难?我们不是就此分别呀。“ 荆裂微笑着,又高声向客栈的所有人说:“还有谁要比试呀?没有的话,我走了。“ 二楼的众人看得出,连心意门总馆的“内弟子“、在武林名气不小的戴拳师,都在几招间败给这个来自什么“南海派“的男人,自然都没有作声;就算像尹英川或董三桥,对胜利有信心,也觉得犯不着当这许多人面前,跟一个其实不算是敌人的男人冒险比试。 这时那圆性和尚也提着棍子和布包,从二楼跳了下来。 人人瞪着眼睛:少林寺的武僧要出手吗? 圆性勐抓一轮头上的短髮,向荆裂说:“本来我刚吃了肉,是很想打的。不过我有个戒条:这次下山来,只跟武当派的人动手。等事情过了之后吧。“ 荆裂笑着答他:“我等你啊。“这少林和尚,让他想起峨嵋派的孙无月父子。 说完他就和虎玲兰并肩,从“麟门客栈“大门离去。 燕横和圆性,就跟在场所有人一样,凝视他们离开的背影。只是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同。 “他是个好汉。“圆性不禁说。 燕横用力地点了点头。 颜清桐失去了笼络两个强援的机会,不禁顿足;楼下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谈着刚才比试的过程;戴魁脸色沮丧地回到二楼;燕横一脸心事重重;圆性独自在喝着茶… 渐渐那“麟门客栈“里的气氛又恢復正常,人们在高谈阔论各种武林闲话。三大门派的人陆续过来跟燕横问好,要跟这位青城派传人攀点关系。燕横像肚子里吞了个铅块,勉强打起精神来跟这些同道应对。 过不多久,有一名“镇西镖行“的镖师奔上楼来,在颜清桐耳边说了几句。颜清桐从栏杆向下看,见到一个江湖人打扮的中年汉,刚从大门进了饭馆,却未坐下,只是站在一角。这汉子眼睛不停左右看着,状甚警戒。 “失陪。“颜清桐说着匆匆下楼,到那汉子跟前,拉着他走到更深的角落。 这汉子是西安府里“北街帮“的一个小头目,名叫梁四,因为生意关系,与颜清桐有交情。颜清桐就是藉助他在城内打听。 “找到了。八九不离十是那人。“梁四的嘴巴几乎贴在颜清桐的耳朵上。 颜清桐眼睛一亮:“在哪儿?“ “踏破铁鞋,原来正正就在我们负责保照的妓院里。“梁四又悄声在颜清桐耳边说了个名字。 “一个人吗?“颜清桐问。听见是妓院,他很是意外。 梁四点头:“好像已经住了一段时候。“ 颜清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似是要作重大的决定。 这次各路英雄齐聚颜清桐的老家西安府,斗那武当派掌门,对他来说简直是个天掉下来的黄金机会——这一战若成功拉拢各派联盟,甚至促成武林和平,他这个主持人的江湖声望必然大大提升,是将来“镇西镖行“生意能否大举扩张的关键。武艺不算杰出的他,这样子的机会一生不会有第二次。 ——值得冒这个险… 颜清桐脸色阴沉地说:“既然那是你们的地方…你要干我先前说的那件事情,自然不难吧?“ “只要银两足够。“梁四手指头磨擦着,眼睛闪出贪婪之色。 “就照你说的数目。“颜清桐说着,从腰带一个夹缝的暗袋,掏出一件细小物事,秘密地交到梁四手里。 “记着,你要亲自弄。一个人去,此事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 “我有让大当家失望过吗?“梁四把那东西收在衣襟内,微笑着说:“现在就去办。“ 颜清桐瞧着梁四从大门消失,又向两个守在楼下的镖师打了眼色。两人会意,接着也跟在后面离开了客栈。 颜清桐深吸一口气,用手掌摩擦一下脸,又回复那豪迈的笑容,回到楼上去。 “好消息。“颜清桐向众人宣布:“已经有武当掌门的行踪了。就在这城里!“ 一阵夹带着紧张感的轻唿。董三桥在磨拳擦掌。尹英川则站了起来。燕横不安地紧握着“雌雄龙虎剑“。 “别心急。“颜清桐急忙挥手。“确实的所在还没有查出。可是快了。大概就在今天。“ 在场众武者的身体,同时散发出预备战斗的体味气息。 这将是震动整个武林的一战。 但他们不知道:颜清桐其实已经知道姚莲舟的所在。 城东,大差市,“盈花馆“。 第31章 武道狂之诗第八章盈花馆 在距离“麟门客栈“只有三街之隔,是一家小得多的“迎风客栈“,多为一般客商入住的平凡旅店。 武当派驻在西安府的“首蛇道“弟子方济杰,走到那客栈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前,以预定的暗号敲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人,脸皮晒成棕色,脸颊皮肤粗糙,正是武当“兵鸦道“弟子焦红叶。方济杰点点头,匆匆而入,并把门带上。 桂丹雷本在房内闭目静坐,此刻早就睁开眼。旁边的锡晓岩,左手在空中比划着招式,神情焦躁,好像恨不得快点打一架。 “怎么样?“桂丹雷那头枯发,包藏在头巾之下,以免惹人注目。 方济杰摇摇头。 “『麟门客栈』那些人还没有调动。看来他们还没找到。“ 桂丹雷略松了一口气。但一天没有找到掌门,他一刻还是不能安心。 “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多各门各派的人前来。这消息是怎么走漏的?…“桂丹雷疑惑。“本来应该只有我们这群人知道…“ 同来的武当弟子,“镇龟道“的陈岱秀和另外四名“兵鸦道“门人,分别住在另两个房间。他们不想太多人聚在一起,以免引人怀疑。 锡晓岩这时停下手来。他垂头说:“桂师兄,对不起…我收拾行装时,跟过几个同门说…“ “鲁莽!“桂丹雷斥骂一声,但见锡晓岩满脸愧疚,又不好再责备他。“算了…你也不会想到,武当山也会有奸细…“ 武当弟子,人人都接受刻苦非常的锻炼,非有极坚定意志,是不可能长留在武当山的。很难想像当中会有人接受外人收买。 ——除非是一开始入门时,已经怀着目的… “桂师兄,我想提出一些想法。“方济杰久处江湖,自然思虑比较周密:“这些人来自各省各地,也就是说,掌门入关中的消息,是同时很快向四面八方传播的。天下间具有这样能耐的,恐怕只有…“ “是朝廷的人。“桂丹雷拍一拍膝盖。 “我们武当派,难道在朝廷里树敌了吗?“焦红叶问。 桂丹雷嘆息摇头:“这可得要等师副掌门从京师回来,我们才会知道…这不是眼前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先他们一步找到掌门。“他皱着眉又说: “这么多敌人…早知如此,我至少要带三十人来。“ “敌人多又如何?“锡晓岩自豪地冷笑:“我才不相信,他们的武功制得了掌门!“ “我怕的,不是他们的武功。“桂丹雷脸容忧心:“就算是勐虎,遇着看不见的陷阱,也有被擒的时候。“ 殷小妍想过很多次,但还是想不透:这个已经在这儿住了十几天的奇怪客人,究竟是什么人? 她只知道两件事情:一是这客人拿出来的金子,足够长期包下那个厢房,也包下了这儿最红的书荞姑娘;二是他从不喝酒,却喝比什么酒都要昂贵的茶叶。 在这种地方,只要你花得起这种钱,没有人会多口问你是什么人。 小妍是书荞姑娘的近身。因此现在也成了服侍这位客人的婢女。 对了,她还知道一件事情:这位客人很喜欢洗澡。那厢房里就放着个大澡桶,他每次都要洗很热的水,浸得那白玉雕琢似的身体因为血气而通红。 每次添水时,看见这客人的身体,小妍的脸都红了。她在这种地方工作,见过男人的裸体自然不少。但从来没有见过线条和肌理这么完美的。小妍很难想像,一个人要怎样才能锻炼出这么美的身躯。 虽说书荞姑娘被包了下来,但十多天以来,她只在这位客人的房间里睡过两晚。此外每天晚上,他就只是听书荞姑娘奏琴。 来这儿找书荞姑娘的客人,每一个都必定要听她着名的琴艺。不过书荞姑娘跟小妍说过:她知道大多数的客人根本就没在听,他们不是要假装风雅,就是在找机会奉承她。 至于这个客人,他听曲的时候只是闭着眼睛,听完之后也没有怎么赞赏书荞姑娘。但是小妍感觉得到,他似乎真的很喜欢听。 只有一次,客人听完琴曲之后,沉默良久,然后感嘆地说: “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最美丽的东西,都是没有修饰的,因此常常都是在最极端的情景里才会出现。“ 小妍半点没有听明白。 客人跟书荞姑娘在房间里时,谈话总是不多。本来像书荞这么红的姑娘,就算对方出得起银两,她也有拒绝客人的自由。但书荞姑娘没有拒绝。她每天都很有耐性地在房里陪他,有时画画,有时提诗,有时甚至只是坐着,无言相对地静静品茗,似乎并不觉得闷。 有次小妍忍不住问她。她微笑回答小妍: “你还小,不懂得分辨男人。有种男人,只要跟他一起,就算他一句话也不说,你也会很欢喜。“ 每天日间大部分的时辰,这位客人都关起门,独自一人躲在房里。小妍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有一次经过的时候,她好像听见门里传出一记低沉的唿喝声。 这客人有一个长形的布包,安放在桌子上。书荞或小妍在房里时,这个布包从来都不会打开。 客人曾经叫她洗一套衣服。是一套奇怪的白袍,好像道士穿的那种,胸口有个怪怪的符号。他吩咐小妍,洗了也不要晾在外头,只能挂在房间里。小妍洗的时候,发现袍子上染了些淡淡的红色,很难洗得脱。 现在她又捧着一盆热水,走在廊道上,正要加进那房间的大澡桶里。 她垂头,在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正长得越来越美丽。再过不久,自己就不再是婢女。然后将要跟书荞姑娘姐妹相称。 这也许不算是不幸吧?小妍想。总比长得丑,继续当婢女强一点点。在这儿工作的女孩子,本来就没有什么选择。 但小妍还是不能抹去心头的一丝哀愁:她无法顺从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不能够掌握在自己手里。 小妍快要走到房门了。她告诉自己要提起精神来。对着客人,是不能用这副样子的。否则让鸨母看见,不免又得捱一顿打骂。 小妍还提醒自己,服侍完这客人洗澡之后,记得要去厨房沏茶。 荆裂和虎玲兰牵着马儿,漫无目的似地在西安的大街上走着。他们自从离开了“麟门客栈“,一直没有交谈。荆裂也没有再笑。 这时虎玲兰忍不住开口。 “刚才要是你叫他一起走,他一定会跟着来的。“ 荆裂想了一想。“也许是吧。“ “那么你…“ “我只能教他武功。“荆裂摇摇头。“我不能够告诉他,他的人生要怎么走。这得他自己抉择。“ 虎玲兰点点头,也就不再说了。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荆裂便说:“是时候找落脚的地方了。“ 就在这时,在他们后面有人高喊了一声:“是你们!“ 那喊声旁若无人,繁忙街道上的所有人都转头看过去。 只见一条好像小男孩的身影,牵着一匹高骏的白马,正快步向荆裂他们走过来。 “荆大哥!兰姐!“ 虎玲兰大喜,放开马缰也就迎着走过去。两人在街心高兴地手牵着手。那“男孩“还兴奋得跳起来。 除了童大小姐还有谁?她身穿男装,戴着头巾,脸上也蒙了面巾,不认得她的,还分不出是男是女。她身后交叉背着两柄剑:一柄是那练武用的钝铁剑;另一柄自然就是在巫山分别时,燕横送给她的那把“静物左剑“。 “你怎么会来的?你爹…“虎玲兰不能相信地问。同时荆裂也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 “本来爹是要带我回成都的。可是过了两天他忽然对我说:你去找他们吧!我马上就赶来,可是路上一直赶不及你们…“童静在旅程上很久没跟人谈话,说起来又急又快,荆裂和虎玲兰都几乎听不清。 她拉下面巾,瞧着荆裂,脸容有些腼腆:“我想,是因为荆大哥临别前跟爹说的那些话…荆大哥,多谢你!“ 荆裂耸耸肩,只是看着虎玲兰笑了笑:“好了,以后又有人负责点菜了。“虎玲兰听见噗哧笑了出来。童静听不明白,搔了搔头。 “我还担心找不到你们,西安府好大啊…“她左右看看:“啊,燕大哥呢?他去了哪儿?“ 荆裂收起笑容。 童静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永远精力旺盛又爱笑的荆大哥,会露出这样落寞的样子。 樊宗蹲在那条窄巷里,检视梁四躺在地上的尸身。 他当然不知道这个人叫梁四。但在“麟门客栈“的对街,他就察觉这个人行藏很奇怪。 樊宗一直都在客栈对面的市集角落处,监看“麟门客栈“那干武林人士有何动静。西安城实在太大,又不确定姚掌门是不是在城里,他和三个驻西安的“首蛇道“弟子无法靠自己找出其下落,于是决定主力窥视这些敌人的动向。 樊宗穿成一个客商的模样,兵器都藏在包袱里,以免引起那些敌人的注意。 这天在“麟门客栈“出入的人很多,奇怪的人物也不少。他就见过有几名打扮奇特的男女进去。不久后其中一对男女又离开了。这二人虽然可疑,但行色并不匆忙,看来并没有任务在身,樊宗也就打消了跟踪的念头。 ——假如樊宗知道那个男的,正是“武当猎人“,决定肯定不一样。 接着他就见到这个梁四进去和出来的样子。明显行径闪缩,尽量不想引人注目,而且表情紧张。 果然,不一会儿又有两个武人出来,远远地吊着他——樊宗分辨得出,他们是本地“镇西镖行“的镖师。而“首蛇道“的同门早已打探到,“镇西镖行“的大当家、心意门人颜清桐,正是这次各派武者聚会的主人家。 ——很可疑。 于是樊宗决定跟着去打探。光天化日之下,他当然不能施展轻功,只能如常人般,在后面不显眼地跟踪着。 这梁四一直走到城东,进了一条后巷就消失了。那两名镖师则在巷口对面守着。樊宗更加肯定这些人有古怪,就在远处耐心等候。 过了好一阵子,梁四又再出现,再次走在大街上。他的样子更鬼祟,不时都回头看,两名镖师跟踪得更小心,离得梁四更远。樊宗要不被其中一方发现也变得困难,只好拖远了距离,变成只看得见两个镖师,看不见梁四。 走了好一段路,忽然看见那两名镖师快步上前,还好像从衣袍底下掏出些什么藏在手臂内侧。 樊宗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要阻止事情发生,大概也来得及的。以他负责守备武当山的武功造诣,对付这两个寻常镖师,比应付两只小虫还要容易。但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想冒险暴露武当弟子已经到了西安这个事实。 于是当他进入这无人窄巷时,看见的已经是梁四的尸体。 直觉告诉这个“首蛇道“的精锐弟子,此事极不寻常。他努力翻找梁四的衣服——当然小心避免触及他颈项流出的鲜血——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什么也没发现,樊宗很是苦恼。 然后他留意到:梁四左手的尾指,留着长长的尖指甲。上面好像粘着些黄色的东西。 樊宗拿起那只手,仔细看看。指甲内藏着一些残余的粉末。 他把那尾指凑近鼻子,轻轻嗅一嗅。然后急皱眉头,马上把那只手勐力甩开。 “毒!“ 樊宗虽未拼凑出整个事情,但已经清楚感觉到不祥。 他全神回想刚才梁四曾经停留过的地方。 身为“首蛇道“精英,其中一项本领,就是要对环境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他想起来了。 ——一个临街而挂的大招牌,迎着风徐徐摆动。上面写着三个大字: “盈花馆“ 再不是顾忌的时候了。樊宗全力展开“梯云纵“轻功,那螳螂般的瘦长身躯,踏一踏巷道的墙壁就翻上屋顶。他同时已经将那插满短飞剑的皮带,从包袱里抽出来,迅速挂在身上。 他足不停步,无声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屋瓦,直线奔往城东的方向。 梁四的尸体,仍然遗在那窄巷里,开始渐渐变凉。 他绝不会是今天西安府里唯一的死者。 后记 从前有个说法谓“穷文富武“,就是说贫家子弟多尚读书习文,考取功名,图个发蹟的出路;相反习武的要有所成,必得有相当的家财。 细想也有些道理:从前的习武者单是要拜一位有名的师父,供奉花费就绝对不少;而且练武下苦功甚耗体力,平日的营养休息亦不能缺,可见实是衣食无忧的有闲阶级玩意——看近期的电影《叶问》,或者《水浒传》里“九纹龙“史进拜师的情节,可见一二。当然这个说法未至于绝对,也有几分真实。 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顶尖武林门派,也有点相近的味道:大群人长居深山,整天钻研武学,既不事生产,又没有像日本武士阶层般的政治权力,衣食金钱从何而来?假设古代确实有这种“武者集团“存在,背后需要丰厚的经济条件供养,相对也就必然拥有极为特殊的社会地位。《武道狂之诗》里,把武林门派和武者描写成一种“没有世袭制度的贵族“,就是出于如此的思考。 当然我这种“虚拟武林“的构思,主要不是为了建立什么合理原则,说到底还是为了增加小说阅读的趣味(正如我在书中加入的真实武术材料一样)。武侠的本质就是浪漫与幻想,如果事事太认真,那是煞风景;不过有时加添点真实的依据,那么想像的部分又会更容易让读者投入。 这一卷写了更多武林门派,其中不少都是以今天仍存的真实武术派别为蓝本,而且名字相同。为免误会,不得不再作些解说。 现存的许多武术拳系,所上溯的传承或所宗的创派人物,都只到清朝。比如“八卦掌“创始人董海川,或者“心意拳/形意拳“祖师姬际可,皆是清朝人。但这本小说里的时代是明朝正德年间,又何来“八卦门“和“心意门“?我是在胡乱写吗? 其实我相信一种武术,不可能一时一地由一人凭空创造,在这些创派祖师之前,也必然已经存在相近的武技,经过每代积累演变,才成为后来的门派。本书就是依此想法,既参考现存武术的特色,又加以大幅的创作,虚构明朝中叶这些“曾经存在的更古老门派“。如上面说过,真真假假混成一块儿,正是小说的乐趣所在,各位武林朋友读到不实之处,想不会太介怀吧? 写此文前一天,享誉影坛与武坛的石坚前辈,以九十六岁高寿与世长辞。 坚叔不止是擅演反派的武打片影星,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武者,年轻时于鼎鼎大名的“精武体育会“学有所成,精擅鹰爪、螳螂、罗汉等多门武术,银幕上打的全是真功夫。 ——在旧粤语武打片时代,制作条件不充裕,并没有像今天的电影般精密仔细的武术动作设计和剪接,不少对打招式都要在长镜头下半即兴演出,要打得逼真,很靠个人功底和临场反应。坚叔常演的是要被打倒的歹角,可以想像难度就更高了。 坚叔在《黄飞鸿》系列的“奸人“形像如何深入民心,自不用多说;电影及电视版《倚天屠龙记》两演“金毛狮王“谢逊,连原作者金庸都盛赞;《龙争虎斗》演李小龙死敌韩先生,更是功夫片“最强反派“的世界经典。 我谨在此向这位杰出武术家与性格巨星致敬。 乔靖夫 二零零九年六月五日 武道狂之诗作者:乔靖夫 卷四英雄街道 夫含齿戴角,前爪后距,喜而合,怒而斗, 天之道也,不可止也。 ——《齐孙子·势备》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远征,先灭青城派,再降伏峨嵋派。流浪武者荆裂与少年剑士燕横,为向武当派復仇而从后追踪,途中巧遇岷江帮大小姐童静与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四人结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练和江湖歷险的旅程。 武当派掌门姚莲舟只身入关中,一人一剑大破“剑宗“华山派,消息震动天下武林;各门派武者从四方八面聚集西安府,结盟共商对抗武当;荆裂等人欲一睹武当掌门神技,亦远道前赴这次盛会。各大派欲借青城派之劫为“讨伐武当“的大义旗帜,招揽燕横加入同盟,并承诺助他復兴青城派;荆裂不贊同以众凌寡围攻姚莲舟,遂与燕横暂时分别。 武当弟子桂丹雷发现掌门私自下山,担忧他遭遇陷阱,马上点起精锐抵西安府支援。其中负责监视跟踪的“首蛇道“弟子樊宗赫然发现,同盟军东道主颜清桐阴谋向姚莲舟下毒,于是急急赶往妓院“盈花馆“救助… 第32章 武道狂之诗第一章出阵 烈阳当空,照射西安古城的宽阔街道,投落地上一片片屋宇的阴影。每一面黄土墙壁,在阳光下反射出犹如燃烧中的奇特颜色。 棋盘般的城街,笼罩在光与闇的强烈对立之中。 明明是光天白日的下午时分,街道却带有一股浓烈的肃杀气氛。 是决斗的时刻。 “麟门客栈“在南门大街已经开业超过十五年。这十五年来,从来没有一个下午,客栈里外宁静得如此刻般可怕。 那诡异的静默,甚至感染了方圆数十步内的街巷。就像在集体逃避些什么事情,街上途人稀落,两旁店门一一关闭。连迎街的招牌在春风中缓缓摇曳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那少数仍然聚在街上的人,大半就是原本到“麟门客栈“凑热闹,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外地武人。他们没有作声,一一紧闭起嘴巴,默默注视着“麟门客栈“的朱红色大门。 跟他们一起瞧着大门的,还有三数个身穿制服的巡捕公人。他们连哨棒都没有带在手,只是如寻常百姓般,静静站在街巷一角,也未交谈。 这些官差自然知道,今天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镇西镖行大当家颜清桐,早就动用了情面和银两,向西安官府通报打点。知府大人向下面明令:今天不管城里发生任何事,公门巡捕和民兵保甲都不许出动。 理由,所有人都清楚知道。 ——武林恩怨,没有他们干涉的余地。 “麟门客栈“外悬挂的两排大红灯笼,在这静默里继续迎风摇动。 那道朱漆大门终于打开来。 街上所有人同时张开嘴巴,低唿了一声。 从那大开门户里当先步出的,是坐在“麟门客栈“下层大厅那六、七十名来自五湖四海各门派的武者。他们没有把兵刃收入行囊里,将刀剑大剌剌地挂在腰间或背项,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在大白天的城街上耀武扬威。 ——他们深知今日一战,自己远没有动手的资格。但是能够跻身这支武林同盟军当中,与有荣焉。 先前在客栈内聚会时,他们都还抱着凑热闹的心情,兴高采烈有如喜庆饮宴;此际却一个个神情肃穆,无人交头接耳,只是逐一踏出客栈大门,分别走到南门大街东、西两头,在街角路旁排列站好,形成有如拱卫客栈的阵势。 他们每一个人的左上臂,都绑了一片白布。 这几十人全数出门,都在街上站定以后,真正的主角方才登场。 身带三剑、头上缠着素白布巾的燕横,跟颜清桐牵着手步出“麟门客栈“大门。 骤然暴露在勐烈阳光下,燕横那双英气的浓眉紧紧皱着,瞇起的眼睛里却闪出如剑的锋芒。 被颜清桐这大男人硬拉着手掌,并率各大门派群豪之先出发,燕横心里本应感到尴尬或不快。但是此刻他心头已然被另一股情绪淹没了。 也许是因为刚才席上勉强喝下肚子那几杯酒,也许是眼前街上那众多武者排列的阵势…燕横只感心胸跳得厉害,每唿出一口气息都像是蒸气般热烫。那是一股自己也无法以言语形容的亢奋。 ——不。不只是因酒精。也不只是因为这盛大的阵仗。 燕横空出来的左手,不禁握住后腰处的“虎闢“剑柄。 ——报仇雪恨的机会,就在眼前。 一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敌人,燕横握剑的手掌在微微颤抖。 ——今天,就要亲眼看见那个武当掌门。仇人的头领。消灭师门的元兇。 街上众多武者,全都注视这个还未满十八岁的少年剑士。每个人臂上的白布,就是为了他的师尊而绑上的。 他身旁的颜清桐,此刻也神情兴奋。看见这些敬重的目光,颜清桐把燕横右手朝天举了起来。 众武者同时振臂唿号,响彻大街。 迎受着这样的声势,燕横没有再如从前般腼腆,而是激动地紧握着高举的手掌。那情绪加上青城派“道传弟子“的握力,令颜清桐也吃痛而微微皱眉。 燕横知道,承担这样的注目,已经是自己毕生的责任。 ——我就是青城派。 紧跟在燕、颜二人身后,是颜清桐的同门戴魁和李文琼,还有其余十六名心意门弟子。他们当然也都全佩上了兵器,戴魁腰悬一柄单刀,李文琼则手提着一双沉重的四棱铁锏1。 『注1:锏为重型钝器短兵,以铜或铁打造,形状有圆柱或起角(棱)。原为战场兵器,破敌甲胄之用。』 心意门众人也都为这齣阵的气氛所感染,脸上斗志旺盛。唯有戴魁一人,因为不久前当众在荆裂手上吃了大亏,仍是怏怏不乐,手掌紧握着刀柄。 身旁的李文琼与他同门习艺二十年,怎不察觉他心情,轻声安慰说:“师兄,待会儿我们心意门,必定争这一口气回来。“ 戴魁听了,知道自己身为心意门的首席代表,不可不提起精神来,也就重重点了点头。 继之踏出客栈的是八卦门三十余好手:首先由七、八个弟子开路,八卦门名宿“水中斩月“尹英川,方才负手跨过门槛步上大街。紧随身后的弟子,自然肩担着他那柄巨大的八卦单刀。 尹英川身材虽不高大,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掩藏不住的高手气度,加上众多的门人衬托,顿令街上众武者动容。刚才众人注视燕横,多少也是慑于青城派“巴蜀无双“的名号;但现在看着尹英川,却完全被其本人的风采吸引。许多人都在期待,这个脸容如瘦猴的老者拔出那柄巨刀的时刻。 尹英川被燕横抢在前头出阵,却并没有显露不悦。群豪先前在客栈里已经议定,这次对付姚莲舟,要打着“为青城派復仇“的旗号,让燕横走在前头也是自然不过的事。 有一人混在那三十几名八卦门武者当中步出,本来不会被人注意的。 可是没办法,就是太显眼了——正是身材高壮的那位少林年轻武僧圆性。 圆性把僧衣的上半身扒下来束在腰间,暴露出胸口肩膊,发达的肌肉绷紧得犹如卵石般光滑,臂胳乱爬着粗壮的筋脉,尽显一身正宗外家功夫的锻炼成果。 圆性左半边身子,在阳光下反射出红金光芒。细看之下,原来他左边脸戴着半片貌如兇恶夜叉的铜面罩;左手整条壮臂,由肩头至拳背都覆盖着铁片镶铜的护甲,甲片一块接一块,肩、肘、腕处皆有活动的关节,设计甚是巧妙;再看下身,左腿也缚包着铜甲片,每走一步都发出金属互碰的声响。众人看见这才恍然:圆性一直带在身边那个重甸甸的布袋,内里收藏的正是这副“少林铜人半身甲“。细看他身上的甲片,上面满是累累凹痕,显然经常穿戴着对战练习。 这半身装甲看来不轻,一个人如此左右负重不平衡,行走本甚困难,但圆性龙行虎步,姿态甚是矫健,已可窥见其修为不浅。 圆性烙印了白虎疤纹的右手,紧紧握着那条六角包铁齐眉棍,露出的右半边脸紧皱起来,再无在客栈里吃饭时那副鲁钝的表情,代之是出家人不该有的杀伐之气。加上一身装备,让人联想起佛寺里神容威勐、降龙伏虎的罗汉像。 圆性虽是少林弟子,但之前在客栈里举止粗鲁古怪,群豪对他都颇是瞧不上眼;但现在圆性这般形貌气势,已再无一人能够轻视。少林派的禅门拳棒名满天下,但歷来甚少有武僧下山显露身手;此刻见圆性如此战意充盈,众人对少林武功的期待,更甚于对尹英川的八卦门刀法。即使是尹英川这位经验丰富的前辈,过去亦从未上少室山拜会,今天也很想亲眼看看少林绝艺,比之八卦门的武术究竟如何。 相较先前几位令人注目的人物,排在最后头出发的秘宗门人就没有那么亮眼了。 秘宗门的董三桥,左前臂上缠着寒光闪烁的九节钢鞭,与腰佩着雁翎快刀的师叔韩天豹并肩出门,身后跟随着来自各地秘宗支系的十六名门人。董三桥高高仰着他那鹰勾鼻子,脸色铁青,对于被安排在最后面,明摆着甚为不悦。 “别摆这副臭脸。“韩天豹早察觉了,暗中拉拉师侄的衣袖。“让人看见了,背后笑话我们秘宗门没气度。“ 董三桥却没有任何掩饰心情的打算。 “要笑,就在我面前笑。看谁的拳头硬。“ 群豪已然尽出“麟门客栈“,在南门大街上分成了东、西两股:东边的由颜清桐带领,包括他的心意同门、燕横和秘宗门众人,共计三十九人;而西边则以尹英川为首,率众多八卦门人,再加上少林派的圆性。 这东、西两支大军,又各加入三十余名其他门派的武林同道助阵,还有十多个镇西镖行的镖师负责带路报信,每支也有近百人之多,当中囊括了五大门派的精锐,实是武林近二十年来未有之阵仗。 将同盟分成东、西两军出动,乃是颜清桐的提议:既未马上查出姚莲舟的藏身之地,就先将大队分两支镇驻在西安府城东、城西两边;一有消息,最接近的一方就可马上前往围捕,防止姚莲舟及时转移地点或逃逸;即使他要逃,两军成包夹截击之势,也比较有利。 尹英川听见此建议,觉得言之成理,也就同意了。他可不担心,会让东军捷足先登,抢去生擒武当掌门这大功:他相信,以姚莲舟独破华山派的惊人实力,没有他尹英川坐镇,不可能压制得了。 ——只是他没想到:颜清桐心中还有好些他并不知晓的盘算,甚至连姚莲舟的所在也早就查了出来… 看见东、西两军分配定了,颜清桐朝尹英川拱手。 “我们就此分头而行。我在外面的手下一得了确实的消息,就马上通知最近的一方,同时也会向另一方报信,召他们来援助。“ 颜清桐说着,顿了一顿,又看看围在街道四周的武林群豪。他再次举拳,振臂高唿: “今天就是我们打倒武当派,伸张武林正义的日子!“ 二百余人同时附和吶喊。 燕横激动得几乎冒出眼泪。 颜清桐则沉醉在这一唿百应的场面中,脸红如酒醉。 ——至于原本一直就在街角监视“麟门客栈“的武当“首蛇道“弟子方济杰,看见这齣击的阵容后,早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急急离去,并没有听见这一句“打倒武当派“。 同时一人正在南门大街西首,距离“麟门客栈“数十丈处的“临仙楼“二楼窗前,监视着武林群豪出阵的盛况。 这男人年纪四十上下,作文士打扮,但细看衣履的质料非常名贵,可不是什么寒酸秀才,腰带上还佩了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翠玉,色泽通透,价值不菲。 同在这厢房内的锦衣卫副千户王芳,一直站在这文士身旁,一时瞧向窗外,一时又斜眼偷偷打量着这块美玉,心里似乎正在盘算怎么把它讨到手。 “啊,看来真的要开打了。“文士远眺街道,语调轻松地缓缓说。眼前远处刀枪林立的场面,他既显得关注,但也似非切身之事。 “我们可不是吃闲饭的。“王芳微笑。既在朝中为官多年,适时邀功自是他拿手好戏。“既得到钱都督亲自下令,我们尽用了各地卫所的通报网,把那姚莲舟的消息传送到四面八方。西安知府的人告诉我,聚集在对面街的武夫,最少来自四省。“他所指的“钱都督“,自然就是今上宠臣、锦衣卫头领钱宁大人。 文士略表满意地点头。眼睛却还是不离大街上的武林群豪。 “人确实很多…可不知道能用的有多少个?…“ 王芳听见这句话,眉头扬了起来。 最初接到这个奇怪的任务时,王芳一直摸不准上面的意思。锦衣卫虽是线眼满佈天下,但主要查缉对像都是官吏军员,被诏狱牵连的草民百姓并不多;至于武林人物,尤其是“九大门派“的顶尖高手,向被朝廷视为“世外之人“,对他们的事情锦衣卫更是从不插手。 数月前,武当派拳士在御前比试里击败锦衣卫代表杜焱风,王芳当日也在豹房的校场上观看。这场比试后,武当派的人虽得皇上殊宠,但未获授予任何官职,并没有威胁钱宁的地位。钱大人虽是记恨之徒,断不会为那桩小事就如此劳师动众。 ——什么武当派掌门,干我们什么事?… 然而命令确实由钱都督秘帖亲发,绝非等闲。 把武当掌门独入关中的消息广为散佈后不久,王芳又奉命跟着那些武人的行踪,到了西安府来。这时他更感到奇怪——欲知西安府发生的事,派驻在城里的探子打听就够了,何劳他堂堂副千户远从京师跑过去? 到达后他才知道,真正要来监察事态的,是眼前这个名叫李君元的文士,自己不过负责接引连络。上司并未告知王芳,这李君元有什么官职,只说他乃是宁王府的人。 ——南昌宁王朱宸濠。那个拥有豪杰之志的男人。 一听“宁王府“三字,王芳脑海里许多疑问顿然解开。 话说百年前,太宗皇帝朱棣发动“靖难之役“2夺权登极后,深恐其他亲王将来也起而效之,遂大幅削夺各藩的兵力。其中的江西宁王府,到了后来更是连近卫亲军都被削除,改编为直属朝廷的“南昌左卫“。 『注:明太祖朱元璋驾崩后,长孙朱允炆继位为惠帝(元号建文),即位后大举削藩,引起诸藩王不安,其叔父燕王朱棣起兵叛变并夺取皇位,登极为永乐皇帝(庙号太宗,后世改称成祖),史称“靖难之役“。』 当年宁王朱权为太祖皇帝第十七子,以谋略深得父王倚重,跟善战的四皇兄燕王朱棣,为诸王子之双杰;“靖难之役“兵变,朱权被半胁迫加盟了燕王阵营,也是颇有功劳,朱棣夺得江山后却对他诸多猜忌,将宁王府从大宁改封江西,并削除所有兵权。宁王代代子孙皆对这屈辱愤愤不平。 当今宁王朱宸濠一心重振祖先的雄风,野心的第一步自然是重建宁王府的军力。为了恢復亲卫的兵权,他以重金贿赂皇上头号宠臣钱宁,让钱宁在皇帝跟前说尽好话,终于放宽了宁王府养兵的限制。 王芳毕竟也是钱大人的亲系人马,钱大人与宁王的这层利益关系,他自然知晓。 王芳由此推断,眼前这件事情,显然也是宁王贿赂了钱宁,借用他统辖的锦衣卫,把武当掌门下山的消息广传天下武林。 可是为了什么呢?王芳一直想不透。 直至现在,听见李君元说这一句“能用的有多少个“,他终于明白了: ——宁王有意收编这些武者剑客为己用。 王芳想通了这一点,知道是索贿的绝佳机会。他瞧着街上已渐渐分成东、西两股的武者,向李君元试探着问:“李先生,王某一直有个疑问:这个姚莲舟独自下山的消息,最初王府是如何得知,再託我们传扬的呢?…“ 李君元正是宁王座下第一谋士李士实的儿子,亦是王爷身边多年亲信。王芳这问话,他哪里听不出其中意思?李君元笑而不答,反问:“王大人,你认为呢?“ 王芳也不客气展示自己的聪明:“王某大胆猜想…王爷在武当山上安插了人吧?“ 李君元一听见,视线终于移离了窗户,瞧着王芳。 王芳继续说:“能够长期留在武当山,又打听得到这么重大的消息,这探子必然不是什么役工之类,而是武当弟子无疑;像武当这等隐居深山的大门派,门户森严,要安插或是收买一个弟子绝不容易,也非一朝一夕之事…“ 说到这里,王芳已经毫不避忌地盯着李君元身上那块翠玉。 “宁王爷意欲招纳武林中人,看来筹划已久。“ 李君元微笑着,解下腰间佩玉,轻轻塞进王芳掌心。 “王爷本就爱惜天下豪杰,出手从不吝啬。“ 王芳的嘴巴笑得像裂开来。那块美玉无声无息消失在他衣襟口。 “只有一事,王某想不明白,要向李先生请教…“王芳说着伸手一指窗外。 李君元当然知道王芳问的是什么:宁王不过是想拉拢收纳这干厉害的武者,何以又要促成一场大战? 李君元把双掌拢进衣袖,抱臂胸前,看着这支武者军团,分从南门大街东、西两头行进。正走近这边来的是西军,八卦门的尹英川和少林和尚圆性,在那数十人中格外显眼。李君元特别注视半身铜甲、神容勇勐的圆性。那气势令李君元露出满意的表情。 “世上就是有些很奇怪的人,金银财宝收买不了,官爵权位打他不动。只有尊严和胜利,只有斗争,才能教这种人慾望沸腾;当他们生起慾望时,我们才有机会给他们想要的东西。“ 李君元俯视走到“临仙楼“下方的武者行列。 同时,正在窗户下方走过的圆性,全身都进入了战斗状态,五感异常敏锐,马上就发现李君元来自二楼的目光。圆性止步,仰起半戴面具的脸,一双大眼朝他直视。 李君元被这个和尚勐瞪,瞬间背冒冷汗,一时接不下那番话。他勉强维持笑容,却也慢慢把视线垂下了。 圆性看见,就像一头野兽发现眼前的并非厮斗的对手,脸上警戒的表情消失,没有理会李君元,继续随大队向前走。 李君元感到压力消失,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离开窗户,进入厢房内阴暗处,用衣袖抹抹额上的汗珠。 王芳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他倒不觉得奇怪——在豹房的比试里,他已经见识过武当高手的非凡气势。 李君元呷了一口茶,定过神来,这才能够继续刚才未完的话。 “你也看见了。他们就是这样的狂人。要招揽这种人,必先得制造机会。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们打起来。“ 敌方大军已经出动。再不是避忌的时候了。 一得到方济杰的急报,桂丹雷、陈岱秀、锡晓岩及五名“兵鸦道“武者,迅速在“迎风客栈“的后院马厩前集合。 八人也不顾引起客栈里的人侧目,各都带上了兵刃,把身上便服的衣袖和袍襬都绑好。其中身材最高大的“兵鸦道“弟子符元霸,更索性将袖子撕掉,露出两条硕壮的臂膊。他跟已死在成都的同门李山阳一样,专修“武当斩马刀法“,那长柄朴刀竖起来高及鼻子,虽已用布包着刀刃,还是十分惹人注目。 即将要以不足十人之力,跟二百人对抗。可是这八名武当战士,没有显露半点紧张的情绪。 ——这份自信,就是武当派最强的武器。 焦红叶、符元霸等五个“兵鸦道“武者,早前未能随同叶辰渊远征四川,并非因为实力不足,而是当时正好因为锻炼受伤,被迫留在武当山。如今伤早就养好了,满心都是不能随队出征的憾恨,早已积蓄一身涨溢的精力和战志。 而锡晓岩,自从得知兄长锡昭屏的死讯后,恨意无处发洩,一路从武当山到西安,晚上作梦都在想着跟其他门派的人拼斗,睡醒时双眼都是红色的。 ——就如已经饿透了的狼群。 “掌门真的在西安府里吗?“焦红叶粗糙的棕色脸皮皱起来,手掌紧握着腰间剑鞘。“那些人会不会是出城?…“ “假如是出城,就没必要分两队走了。而且也没带车马。“桂丹雷摇摇鬈曲的乱发。“这样分头而行,看来是要在城里搜寻掌门的所在。“ 同是“镇龟道“资深弟子的陈岱秀却插口:“我倒担心是计谋…说不定他们猜到,我们这些武当派的后援已经来了西安,于是假装出击,先引诱我们出来。分成两股,就是要分散我们的兵力。“ 在场八人里,陈岱秀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白净的脸略瘦削,没甚特徵气势,即使腰带上佩了武当长剑,怎样看也像个儒生,多于一个天天拿刀剑利器过活的武人。 但桂丹雷与他同门学艺多年,深知这个师弟心思头脑出众,就连副掌门师星昊处理日常事务,也极倚重陈岱秀。因此这次下山援助掌门,桂丹雷二话不说,第一个就挑他。 桂丹雷心想陈岱秀所说不无可能,也无言在考虑。 “我们还在等什么?“ 失笑说出此话的是锡晓岩。他一条右臂仍用黑布包缠在腰腹前,左手摊了一下,两眉垂下,摆出一副没好气的表情。 “就算是陷阱又如何?是也好,不是也好,我们难道不去吗?不用选择,也就没有分别。根本就不必理会他们想干什么。“ 他伸手拍拍背后那柄长刀的缠藤刀柄。 “我们可是武当派啊。“ 桂丹雷一听见这句话,一双大圆眼怒瞪着锡晓岩。 但眼睛下面的嘴巴却是咧开来大笑。 “妈的。“桂丹雷说:“竟然要你这臭小子提醒。真惭愧。“ 八人相视一眼,也都豪迈笑起来。 “樊宗在哪儿?“陈岱秀问。 桂丹雷摇摇头。“方济杰已经在找他。可是等不及了。“ 他说着,双手交互捏弄着。八人里唯有他一个没带兵刃。但是只要看一眼那双厚得惊人又满佈斑驳痕蹟的肉掌,就足以断定:那绝对是兵器。 “不管哪边是虚,哪边是实,我们也得兵分两路追上去。“桂丹雷扫视一眼众同门,下达了命令:“陈岱秀、锡晓岩、唐谅、符元霸,你们四人去追东面那队。“ 他瞧着其余三个“兵鸦道“弟子焦红叶、尚四郎、李侗:“你们跟着我,往西。“ 桂丹雷如此分配,主要是考虑实力的平衡。 “现在马上就追上去打吗?“李侗问。 “先别急着开战。“陈岱秀说。“尽量不要被他们发现。首先还是得让他们,带我们到掌门的所在。“ “你认为要怎么办呢?“桂丹雷问师弟。 陈岱秀略想了一阵子。“跟踪两队敌人,还是交给『首蛇道』的同门。我们则抄小巷,各往城东和城西找个地方躲起来,准备随时接应。“ “好,就这么办。“桂丹雷看见锡晓岩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拍拍他的肩头说:“不过一找到掌门,就不必再跟那些傢伙客气了。“ “哼!“锡晓岩冷笑:“我只是怕掌门一出手,我们就连玩的份儿都没有呢。“ 桂丹雷那双铜铃似的眼睛再次扫视各同门,一头棕色曲发扬动。额上那行符文刺青皱成深坑。 “那些人既然敢动我们武当派的掌门,我们就不妨把西安府的街道变成尸山血海吧。“ 第33章 武道狂之诗第二章东军 颜清桐早就吩咐在前面领路的镖师,尽量加快脚步,因此这支东军在街上前进颇快,渐渐朝城东大差市进发。 燕横、戴魁、李文琼皆脸色凝重,心神极之集中,并没有留意行走的速度。虽然己方人多势众,但对手是以一人之力摧毁整个华山剑派的姚莲舟,不由他们不紧张。 倒是紧随后面的秘宗门韩天豹,江湖歷练丰富,察觉有些异样。 “这姓颜的…有点儿古怪。“他悄声向身旁的董三桥说。董三桥所想也一样,向师叔点点头。 就在这时,后面街道远处传来急密的马蹄声。 即使是平日,有人在城内街道策骑已不寻常。更何况是这样的日子?队伍最后头的武者立时紧张起来,一个个转身举起兵器,注视来者何人。 ——难道是武当派的?… 直奔而来的是一匹甚高骏的白马,跑姿非常优美,但可见骑者身材细小,隐隐见背后一双兵刃随着奔驰而起伏。 马儿跑到东军队列的尾后距离数步处,骑者才勒住座骑人立止步。前蹄再着地后,那娇小的身形顺势就跃了下鞍,骑术和身手非常灵巧,正是背负双剑的童静。 群豪看见是个娇美年轻的小姑娘,皆感愕然。虽说武当派向来都不收女弟子,但这女孩一身武者打扮,还是十分可疑。 “你是谁?“一个秘宗门的弟子率先喝问:“来捣乱吗?“ “我找人。“童静英气的双眉高竖,那对大眼睛在人丛里扫来扫去:“青城派的燕横。“ “姑娘,你跟燕少侠有什么关系吗?“韩天豹趋前,但还是距离童静七步之遥,恐防有诈。 “我…“童静不知该怎么解释二人关系,想了一想,便说:“我是跟他学剑的。“ “胡说。“董三桥冷冷回应:“没听说过青城派有女弟子。“ 童静拍拍背上的“静物左剑“,转过身向众人展示。“这剑就是他送我的。“ 韩天豹仔细看,果然跟燕横腰上佩的那柄“静物右剑“一模一样。而且听这女孩说话爽快,跟燕横刚才那两个同伴的气质有些相似,警戒心登时就减低了。 童静本来就不耐烦,这时也不再理会,排开众人就走进队伍中。毕竟是岷江帮的童大小姐,众人就算觉得不妥,但那气势又令他们犹疑。 走在最前头的燕横,早就察觉后面有事情而停下步来,但因童静矮小,一直看不见来的是谁,只是站在原地回头张望。 几个心意门人左右让开通道来,燕横这才看见,童静正双手扠着腰站在他面前。 “你…“燕横的舌头像打了结:“你来干嘛?“ 十几天前分手,以为已经是永诀,童静千里迢迢追到关中来,跟燕横再见的一刻,本来期待对方又惊又喜,或者至少问一句“你怎么来得了?““你爹让你出来吗?“之类。怎料燕横第一句是问“你来干嘛?“,好像不想看见她似的,童静一脸怒容。 “该我来问你!“她顿顿足。“你怎么跟荆大哥他们分手了?你在这儿干嘛?“ 本来正专心备战的燕横,被童静这么突然出现打乱了情绪,也是非常不悦。他伸手揪住童静的衣袖,把她拉近身旁,急忙说:“别闹了!我们这儿是在做正经事情,你别在这里乱嚷。“ “燕少侠…这位姑娘是你的…?“颜清桐问。 “对不起,颜大当家,她…“燕横左右看看,戴魁等人也一个个在瞧着他,似乎责怪他大敌当前,怎么跟一个女孩纠缠不清。他急忙解释:“她是我朋友…曾经帮助过我。“ 颜清桐关心的倒不是这对少年男女的关系。“燕少侠,不管是什么事情,请你跟这位姑娘边走边说好吗…我怕耽误了大家。“ “抱歉。“燕横涨红了脸,拉着童静就一起走。颜清桐马上下令前头带路的镖师继续前进,又吩咐后头的部下带着童静的白马同行。 童静摔开燕横的手,气沖沖地说:“我本来去了『麟门客栈』找你,哪知道你们这么快就出来了。你还没有回答我:怎么跟荆大哥分手了?“ 燕横示意叫她说话轻声一点。“我们没有分开…是荆大哥叫我暂时留在这边的。他让我好好考虑。“他听得出童静跟荆裂和虎玲兰碰面了,大概已经知道先前发生的事情。 果然童静说:“我听说了,你要跟着这帮人去打武当掌门。“她左右看看。“这里怕不有一百人吧?这么多人去围攻一个人,可真是一群英雄好汉啊。“ 童静的声音半点儿没有放轻,旁边的武者都听得清楚,一个个老羞成怒瞪着她。童静却丝毫不以为忤。 “还说什么『考虑』?你都已经跟着他们出战了,也就是成了一伙啦。“童静继续肆无忌惮地说。 颜清桐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终于也忍不住插口:“姑娘,什么『一伙』的,说话放好听一点。这是武林各大门派一同决定的事情,还不到你来论断。“ 燕横急忙又把童静拉到队伍的侧边。颜清桐还是不忘注视他俩。 “你还当荆大哥是朋友吗?“童静迫切地问。 “当然!“燕横断然回答:“可是…这儿的事情,他不喜欢,我也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童静明澄的双目直视燕横的眼睛。“你呢?你喜欢吗?“ 燕横被问得呆住了。他到了西安府以来,就一直没有想过自己本人想要怎么做,念念不忘的是“青城派代表“这身份。 “我跟荆大哥不同。“燕横垂头说:“我背负着跟他不同的东西。“ “我是问你自己喜不喜欢这样干呀?“ “这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 燕横摸一摸身上的“雌雄龙虎剑“。 “这是重建青城派的大好良机,干系着青城武学三百年的基业。身为青城弟子,我没有权拒绝。“ 这样沉重的回答,令童静的怒意消去了,有些谅解燕横的想法。 两人随大队一直沉默地走着。 “荆大哥也跟我说过他的往事。“童静又说:“他的经歷跟你差不多吧?南海虎尊派也是给武当派灭掉的。他背负的东西也跟你一样啊。“ “可是我从来没怎么听他说过,要復兴虎尊派。“燕横反驳:“我想,也许他在外流浪多年,对自己本派的感情已经淡了。“ “你没留意吗?“童静嘆气摇摇头:“荆大哥每次向人自报名字,都没有忘记说门派的名号啊。“ 燕横这时想起来,荆裂确是如此。他不禁想:常常带笑迎战敌人的荆大哥,是否只是把悲伤愤怒深藏在心里? 燕横看着童静。 ——也许她比我还要了解荆大哥。 “我刚才跟他们重遇时,本来是很高兴的。“童静说。“可是我看见,一向都爱笑的荆大哥,没有笑了。所以我才急着赶过来找你,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燕横沉默。他回忆过去那几个月,四人沿着大江游歷练剑的日子。那时候他一心想着如何苦练左手剑,每天教童静剑法又觉得颇是苦差,心情并不如何轻松;但现在回想起来,却突然感到十分怀念。 “你记得当天在巫峡分别时,荆大哥跟你爹说的那句话吗?“燕横问。 童静用力地点点头:“我怎么忘得了?就是因为他那句话,我爹才让我出来的啊。荆大哥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刚才荆大哥也对我说了一样的话。“ 燕横看一看身后这支大队。又远眺前方的街道。 “这就是我要走的路。“燕横凝重的说:“不管我自己喜欢不喜欢。“ “是吗?…“童静双眉失望地垂下来。“爹让我来找你们之后,这十几天赶路途中,我一直在反复想着荆大哥这句话,很有意思啊。“她顿一顿,瞧着燕横展颜一笑:“不过现在看来,这句话对你,意思不一样吧?“ 燕横向她报以微微苦笑。 笑容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隔膜。童静打量着燕横的表情,忽然好想问他:分别后这些天来,有想起过我吗? ——当然这种话,她是绝对问不出口的。 倒是燕横先问起来:“这十几天,有听我的话好好练剑吗?“ “当然有!“她拍拍身后,他送给她的“静物剑“。“骑马的时候,心里都还在想着剑招呀。那八招『风火剑』,我都已经滚瓜烂熟了!“ “我才不信。“燕横故意刺激她一句。 童静咬咬下唇,手握剑柄。“好!现在我就打一次给你看!“ 燕横急忙挥手止住她:“现在不行呀。“ 童静看看众人:“好吧。但是离开西安之前,你一定要看我打一次。“ 燕横点头,却再次沉默了。 ——离开西安府那天,说不定就是跟他们真正分手的日子了。 燕横无言挥挥手,就加快脚步向前走。 童静从后拉一拉他衣袖。 燕横回头。 “我始终还是相信…“童静微笑说:“那个什么也不想,就一个人杀进马牌帮的燕横,才是真正的你呢。“ 燕横愣住了一阵子,但是说不出什么,然后撇下了童静,继续跟随队伍前行。 童静站在原地,一个个武者从她左右擦身而过,燕横的背影很快就在人丛中消失。 队伍完全走过,镖师也把白马的缰绳交回童静手上。童静牵着马,仍然站着眺望逐渐远去的东军大队。 ——隔着那人丛,她不知道,燕横同时也在边走边回头,不断望向她的方向。 童静想到,荆大哥和兰姐还在投宿的客栈等着自己,是时候回去跟他们会合了。刚才出来的时候,童静还豪言壮语地说:“我一定把燕横带回来!“此刻她感到格外失落。 童静转身。但迈不出第一步。她回头再看远去的群豪,最后一咬牙,就决心再追上去。 刚才燕横和童静在一边谈话时,颜清桐一直在暗中瞧着,担心燕横会被这个不明来歷的女孩带走。直至二人分手了,颜清桐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场“好戏“,并不是非有燕横坐镇不可,但是多了这个青城派少侠,他日在武林上传扬时才更加名正言顺。 颜清桐心中盘算,时候已经差不多了,也就伸出左手指头,在自己左眉上连续抹了三次。 看到这手势暗号,一名一直在大街旁小巷跟踪着东军的镖师,从巷口奔了出来。脸容装成非常紧张的模样。 “大当家!“镖师直跑到颜清桐面前。颜清桐也作出期待的表情。群豪停下步来,一一注视着这镖师。 镖师在颜清桐耳边细语。 颜清桐瞪着眼睛,状甚兴奋。 “马上去城西,通知尹前辈!“颜清桐向镖师下令。镖师点点头,也就往西面的巷道跑进去。 “颜师兄,怎么了?“戴魁紧张地问。 “找到了!“颜清桐振臂高唿。群豪听了同时起哄。 燕横紧紧握着“静物右剑“的剑柄。 颜清桐遥指向东北方:“就在那边的大差市!我们这就去进攻!“ ——其实他早就知道姚莲舟所在,也暗暗吩咐带路的镖师走近大差市。这一幕报信不过是做戏而已。 “不等尹前辈的西军来吗?“李文琼问。他握着铁锏的手心正冒汗。 “我已叫手下去通知,他们很快就会赶过来!“颜清桐说:“我们先去牵制着姚莲舟,免得给他跑掉了。“ “他不会跑的。“燕横插口说:“我一直在想,武当掌门打败华山派已经这么多天,为什么还留在西安?我想通了。他本来就是刻意留在这里。他在等我们集齐人马去找他。“ “你说这话有何凭据?“董三桥冷冷问。 “没有凭据。“燕横回答:“可是我知道,武当派的人就是这样的。“ 在场百人,就只有燕横一个真正跟武当派对敌过,他说这话甚有份量。 “有道理。“韩天豹点头同意。 “那就不要让他失望了。“戴魁咬牙切齿,一脸鬍鬚似都竖了起来:“我们就赶快过去会会这位武当掌门吧。“他得到师弟李文琼鼓励,急欲挽回心意门的颜面,此刻战意充盈。 群豪齐声叫好,就在镖师领路下,加快脚步朝大差市方向走去,越走越快,几乎要变成跑了。 颜清桐急忙追近戴魁,在他身旁悄声说:“师弟…待会儿包围了姚莲舟所在时,你要带着同门率先杀进去。“颜清桐将一把牛筋索塞到他手上。“生擒武当掌门,乃是名震天下的大功,这功劳就由我们心意门拿了。“ “你疯了吗?“戴魁不解地说:“这不是胡乱逞强的时候呀!先等他现身,看看怎样合众人之力制服他,方才是上策。我可不想带着同门送死。“ “没问题的。“颜清桐一边走着,一边又左右看看有没有人在旁。“因为我知道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情?“ 颜清桐把声音压得更低。 “姚莲舟中了毒,已无反抗之力。“ “什么?“戴魁叫起来,颜清桐急忙示意他悄声。戴魁急忙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颜清桐冷静地回答。眼神中却有深意。 戴魁一看,再想了想,恍然大悟。他止步,一手抓着颜清桐的衣襟。 “师弟,别这样…“颜清桐伸手把戴魁的手臂拨开。 戴魁看看旁边,正有几个人以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俩。他忍着不发作,又随颜清桐继续向前走。 等到再没有人注意,戴魁才低声沉痛地说:“心意门的名声,给你这混蛋丢尽了。“ “没有人知道就行了。“颜清桐脸上毫无愧色。“戴师弟,所以你更加要带本门的人,首先攻进去。若是被其他门派的人先看见姚莲舟,这事情就可能穿帮。“ 他又从腰带内侧,掏出一个小小的黄色纸包,暗暗伸到戴魁跟前。 “你们生擒姚莲舟,把他缚牢了之后,就把这解药餵他。这事情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姚莲舟本人知道啊。“戴魁说。 “他能说出口吗?人们听来,只会觉得是他落败被擒的藉口而已。“颜清桐微笑,把解药在戴魁跟前扬了扬。“毒已下了,没有回头的余地。我们心意门人,是要被人臭骂卑鄙下流,还是要成为当先击败武当的英雄,就全看你决定。“ 戴魁思前想后,最后还是恨恨地把那解药拿过来,紧握在拳头里。 “今天之后,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戴魁没看颜清桐一眼,就走往李文琼和众同门那儿。 颜清桐微笑看着戴魁。一切都在他盘算之内:秘宗门的董三桥和韩天豹都是精明之辈,待会儿肯定不会抢当先锋;燕横只有自己一人,亦不足虑;崆峒派则连个影儿都没有;至于西军,他刚才表面上是命令那镖师火速去通报,其实一早已经吩咐他先拖延一轮才去告知。等到尹英川和圆性赶来大差市时,姚莲舟早已成为囚徒了。 ——由我亲领的东军,率先擒下武当掌门;出手的更是我的同门师弟…此后天下武林,还有谁不识我颜清桐? 自从他半途而废,离开山西祁县的心意门总馆后,虽然经营镖行一帆风顺,但在武林上始终自觉地位不如人;今次能够掌握这个天大的机会,把众多比自己要高强的武林高手都操在掌中,颜清桐甚是得意。 几年前开始他已经没有亲自押镇西镖行的镖,一直养尊处优,练功也都疏懒了。现在带着群豪在街上快跑也有些吃力,那壮胖的身躯已大汗淋漓。 但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辛苦。比起在场所有人,他更热切期待看见“盈花馆“的大招牌。 颜清桐并不知道:在城外的关中盆地正有三路人马,分从西面、东面和南面,同时向西安府策马或奔行赶来。 殷小妍按照那客人的吩咐,把房间迎街的一排窗子都用床帐掩挂。房里顿时变得幽暗。 挂好了帐子,小妍马上回到书荞姑娘身边。书荞躺在床上,身体好像很寒冷般缩成一团,紧裹着被褥,那原本美丽的脸如纸般白,辛苦皱成一团,额上都是汗珠。失去血色的嘴唇张开,短促的唿吸着。 小妍握起她的手掌。掌心湿滑而冰冷。 小妍焦急得眼眶红了,但强忍着不哭出来。她回头看看那客人。 客人端正地坐在房门旁的幽暗角落里,面目完全隐在阴影中,看不见样貌和表情;肩头披着那袭奇怪的纯白长袍;那个神秘的长佈包,此刻平放在他腿上。他的一只右掌轻轻搭在布包上。 那只手掌,在微微颤抖。 “我…我…“小妍又看看桌子上那翻倒的茶壶。“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这茶…是怎么回事…“ 虽然看不见,但小妍隐隐感受到,客人一双眼睛正在瞧着自己,正在判断她是不是说谎。 小妍知道,只要这客人一个决定,自己将要比书荞姑娘更快告别这个世界。 一会儿后,客人的手掌,移离了长佈包。 “你很害怕吗?“客人的说话声音,比平日急促。 小妍摇摇头。“我…要去找大夫来帮忙吗?“她问。现在她最担心的是中了毒的书荞姑娘。 “没有我准许,你绝不要离开这个房间。好好看着她。没事的。他们要对付的不是你们。“ 那客人停顿了一阵子,似乎要用力唿吸数次,才再接着说:“不要自责。这事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 小妍用力地点点头。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是些什么人。她只是感觉:这个客人即使在如此状况下,说话还是具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其实就算没有客人的命令,小妍也不会走——书荞姑娘是“盈花馆“里唯一待她好的人。 突然那客人的右手又迅疾搭上长佈包。身子在椅上稍一挪动。 小妍瞬间错觉,那幽暗中的客人,突然向着紧闭的房门扑过去。定睛细看,却见他身体还是坐在原位未动。 ——只是激射而出的杀意。 同时门后传来一名男人的语声: “玄武在地。“ 客人一听这暗语,杀意马上散去。但手还是没有离开布包。 “开门。“他向小妍吩咐。 小妍战战兢兢地上前提起门闩。门只开了一半,一条身影已经无声窜进来,掠过小妍身旁。小妍把门关上,回身细看,才看清那高瘦白脸汉子的容貌。汉子右手反握着一柄不足两尺长的短剑,把闪亮的剑刃收藏在前臂底下。他双肩和腰间的皮带上,还插着另外五柄同一样式的飞剑。 汉子把右手剑归还左肩的剑鞘,朝着那客人半跪。 “弟子『首蛇道』樊宗,与同门八人,下山到来援助。“ 小妍听见很是讶异。这汉子比那客人看来还要年长一些,却是那客人的“弟子“。 樊宗又继续说:“弟子查知敌人的阴谋诡计,因此追踪到来这里。不知道掌门…“他转过头,瞧见桌上的茶壶,即知不妙。 小妍再看那客人,仍然端坐在幽暗中,未发一言。 “趁敌人还没有来,让弟子带掌门先逃——“樊宗说到这里,突然像说错话般止住,然后伸手往自己脸上刮了两个巴掌。 小妍看傻了眼:这傢伙难道是个疯子? ——她不知道:武当弟子在掌门面前,这个“逃“字,乃是禁语。 房间中沉默了良久。然后那客人终于开口。 “我留在西安不走,本来就是要等各门派人齐集,再一举将之击败。只是猜不到他们竟用这等手段…我这状况下,与其冒着在街上遭遇敌人的危险而走,不如留在这里。“他说着,又指一指躺在床上的书荞姑娘。“何况,我正等着他们把解药送来。“ 樊宗站了起来,没再多言。掌门的话,对武当弟子而言是绝对不容质疑的。 客人这时指一指搁在桌子上的笔墨。原本是给书荞姑娘题诗用的。 “小妍,你会写字吗?“ “书荞姑娘教过我。“她疑惑地回答。“不过太深的字我不会写。“ “行了。“ 客人左手把肩上披着的那袭白袍卸下来,甩到跟前地上。 “你替我在上面写几个字。“ 第34章 武道狂之诗第三章西军 尹英川率领的西军,在镖师带路下沿着西大街而走。八卦门这次派出大群精锐弟子,极欲争功,因此走得很急,不久就到了城西的竹笆市。 竹笆市日常甚是繁忙,但行人远远看见大群武人在东面浩浩荡盪走来,纷纷躲到街旁的小巷或商店里,让出空空一条大街来,屏息观看这支武者军团经过。特别是身材高大、赤膊披着“半身铜人甲“的圆性,更令他们好奇。 “你看那刀,多大!“一个少年把头伸出巷口,仔细瞧八卦门弟子替尹师叔抬着的那柄大刀,不禁跟身旁的玩伴悄声赞叹。近百武者里,有些拿的是铁挝、判官笔、虎头双钩等奇门兵器,这些寻常人家的少年更是从未见过,逐一地兴奋指点谈论。 有的武者听到少年的赞嘆,暗感自豪。其中一个来自河南舞阳的鲁山派好手,手里提着个显眼的兽脸铜盾,听到后就刻意向少年们扬一扬盾牌,然后故作愤怒状,朝他们勐瞪一眼。少年都给唬得逃入巷里,又惊慌又觉得好玩。群豪也哄笑起来。 尹英川回头,看见那些来自小门派的武林人士,纪律如此松懈,嘆息摇头。 “师叔。“他身旁的徽州八卦门总馆“内弟子“丁俊奇说:“其实我们这么大闹西安,那姚莲舟远远就知道我们来了。那怎么抓得到他?“ “就是这么闹才好。“另一边的圆性听见,冷冷说:“让他知道我们来了。“ 丁俊奇不解。尹英川瞧一瞧圆性,然后向师侄解释说:“他的意思是,姚莲舟根本没打算要逃。“ “师叔…“ “我也是一般想法。“尹英川说:“我本来就没指望靠那颜清桐的人查出姚莲舟下落。既知道他就在城里,不如就直接把他叫出来好了。“他的一黑一白眉毛皱起来,目光收紧又说:“他在西安也是为了等我们吧?“ “尹前辈。“圆性没有看尹英川,仍是专注地瞧着前方街道:“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要是我们这支西军先遇上武当掌门,请让我先打。“ “我不知道你这位年轻的大师,在少林寺里武功地位如何…“尹英川微笑:“但你自问比得上华山派掌门『九现神剑』刘宗悟吗?别送死。“ “他杀得了,我就让他杀吧。“圆性说得语调平常,半边脸没有显示怒意,也没有赴死的激昂。“只要让我打就行。“ “你都已经穿了全副武装。看来我要阻也阻不了。“尹英川收起笑容点点头。他心里疑惑:这圆性和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过去未闻少林、武当两派结过什么大仇,虽然听说姚莲舟在华山已经宣告要找少林派的麻烦,但毕竟只是口头说说,还没有行动。圆性怎么这样坚持拼着死也要跟武当派比斗?难道他出家前跟武当派有私怨?又或是上一代的事情?… “大师…“圆性虽远比尹英川年轻,但始终剃度于名满天下的少林寺,尹英川也不得不尊重。“我一直在想,贵派要是真的加入这次讨伐武当之行,断不会只派你一人…我没猜错,大师是私自下山的吧?“ 圆性没半点动容,却也未回答尹英川。 大队早就越过竹笆市,继续沿西大街而行,接近桥梓口。 这是西大街一段宽阔的石桥,桥底下一条清澈大渠,名为通济渠,渠水自西城门外引入,以供古皇城和附近一带的民家食用,沿渠两边的南北街道,每隔十来户就有一口井。 如先前一样,桥梓口四周的人早已退避,一片冷冷清清。却独有一人,大剌剌地盘膝坐在那石桥中央,手里提着一条长桿棒。带路的镖师一见这身影,马上停步。 尹英川和圆性率先走前观看。 盘坐桥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荆裂,一手撑着那条比他还要高的船桨。 “又是你!“尹英川皱眉高唿:“你不是退出了吗?怎么又跟着来了?“ 圆性看见荆裂,倒是自从走出“麟门客栈“之后,半边嘴巴第一次露出笑容。 荆裂在桥上站起来,走到桥边的石栏杆旁,半倚着轻松地说:“我分明就在你们的前头呀,怎么说成是我跟着你们?“ 尹英川没空理会这等废话,也不再跟他争辩,只问:“你是要加入的就过来。否则就别拦路。“他之前见识过荆裂如何打赢戴魁,知道荆裂是高手,心里也希望他加盟。 “你也说是我『拦路』啦。“荆裂笑着拨一拨满头辫子:“也就是承认是我先到的,绝对没有跟着你们。“ 荆裂如此言不及义,尹英川后面许多他派群豪都忍俊不禁。尹英川却气得脸色煞白。 “这位荆兄。“丁俊奇代师叔出头:“看你一身打扮应该是豪爽之人,不料说话如此夹缠不清。我们…“ 荆裂却打断他:“跟着你们的,不是我。是另有其人。“ 他说着,忽然就用船桨一撑,双腿跃上了石栏杆。足底一着落栏杆,荆裂又再跳起,跃到更高处,同时右手已经从后腰拔出那柄以鸳鸯钺改造的大镖刀,借助身体跳跃之力,在最高点勐地挥臂,将镖刀往西军群豪的方向甩出! 队伍中许多人都急忙低身抱头,或是用手上兵器招架,迎接那急激迴旋飞来的镖刀;镇西镖行的镖师和一些功力较差的武者,就根本反应不及,呆在原地。 尹英川和圆性也一样纹丝不动。 他们当然不是发呆,而是从荆裂半空发镖的手势,已经断定那镖刀不是飞向他们。 果然,那鸳鸯钺镖刀在群豪头顶上唿啸而过,继续弧线飞行,直飞到队尾后两条街处一个巷口,鹿角状的刀刃深深钉入一边土墙。 圆性和尹英川随着那镖刀的轨迹回头看,正好看见镖刃插入巷口墙里的剎那,巷后有一个身影极快地闪过。 “有人跟踪!“尹英川大喝。 ——难道是姚莲舟?还是武当弟子? 西军押尾的武者马上回身,纷纷举起兵器往那巷口冲了过去。却见巷内有十几个人,都是躲着看热闹的百姓,当中有老人家也有小孩,一个个慌张地蹲在巷子旁。 他们看见这班凶神恶煞般的武人冲杀过来,都被吓得说不出话。当中几个人只是往上面屋顶指了指。 “上了去!“众武者唿叫。其中一个来自山西平阳的八卦门支系弟子,轻功身手较好,当先就踏着墙头翻上了屋瓦,同时还舞刀过顶,以防上屋顶一刻被对方偷袭。这八卦门人才蹲上屋瓦,却见有一条身影早已经越过两排屋子遁到远方。 “好快!“八卦门人轻唿,心里想很可能就是武当着名的“梯云纵“轻功。要知这等寻常民家的房子,屋顶瓦片甚为轻薄,用一般的奔跑方法,非踏出个大窟窿跌下去不可,此名探子必定专精修练过高深的轻身功夫。 尹英川深知这个本派弟子的轻功造诣,但也被这神秘探子逃掉了,不禁意外。 “不用奇怪。“荆裂跃起发了一镖后,又轻轻着陆在石桥上。“以我所知,武当派有特别调练一批专门做跟踪情报的弟子,并且派驻各省的大城都。他们为了这个『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可真的准备充足。“ 尹英川问:“这么清楚…你跟武当弟子交过手吗?“ 荆裂微笑不置可否。 “武当弟子,已来了西安。“圆性像是向自己说。他神情没半点紧张,反倒略现兴奋。 尹英川却很担心:“如果姚莲舟已经与其弟子门人会合,再非孤身一人,那么要擒捕他就很困难了。“ “师叔,你刚才不是说过姚莲舟在等我们吗?“丁俊奇说:“那么他现身就行了,没必要再派弟子来跟踪。我在想…“ “他们还没找到自己的掌门。“尹英川点点头。 “这是唯一的解释。“荆裂说:“藏首露尾,不是武当派的作风。他们通常喜欢直接就打过来。“ 尹英川扬起左边的白眉,打量着荆裂。“你这傢伙,又不肯加入我们,却又助我们揭出那探子跟踪,是什么居心?“ “我不过是有个同伴,过了约定的时间迟迟未返,才出来找她,却打听到你们已经从『麟门客栈』出动。“荆裂笑着说:“幸好来得及追上你们看热闹。还给我途中发现那个武当探子,真好运道。“ “既然你发现那探子,何不暗中就把他制服?“尹英川一脸不高兴。要是荆裂擒下那探子,就可能问出许多事情。 “我没这把握啊。那人不像你们这些出巡的傢伙,可是非常警觉的。“荆裂揶揄了一句,又说:“而且不是这样当众赶跑他,接着就没好戏可看了。 “ “什么好戏?“丁俊奇不忿地问。 “武当派的人行藏既露,他们也就不会再躲了。“ 说着他就指向大街的东首。 众人回头望去。果然在那长街远处,已有五条身影成一横排,像走在自家的厅堂般,朝着西军直走而来。其中三人都带着刀枪兵刃。 五人里走在正中央的那个,一头鬈曲长髮披散,额上展现一行符文刺青,身材像颗圆滚滚的铁球,正是武当派“镇龟道“高手桂丹雷,率领三名“兵鸦道“同门焦红叶、尚四郎、李侗,还有刚才跟踪失败遁走的那个“首蛇道“弟子赵昆,走到西军群豪丈许之外,五人才停下步来。 武当派的人突然就出现眼前,而且一个个气势非凡,特别是赤手空拳的桂丹雷,更是浑身都散发着战斗气息,群豪不禁大为紧张,近百人的西军,反而被这五人的阵势慑住了。尤其那些来自小门派的武者和镇西镖行的镖师,都渐渐退到了八卦门人的后方。 尹英川早知道这些傢伙都只能助助威,要是真打起来,十之六、七都没什么用,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倚仗他们;但现在这些傢伙助威不成,反倒让大军失威了,教他摇头嘆息。 桂丹雷以极雄浑的声音朝着群豪高唿:“马上离开西安府,滚回你们各自的老家。“声音响彻西大街,可知元气之充沛。 “西安不是武当山,我们爱住多久就多久。“丁俊奇冷笑。 “八卦门在京师已是我派手下败将,没资格跟我说话。“桂丹雷看也不看丁俊奇。“再说一次:滚!哪一个门派最迟走出西安府城门,我们武当派下次第一个灭掉它。“ 一个“灭“字,说得理所当然,简直违反天下武林的规矩。这反而激起了群豪的情绪。众人这才记起:今日一战,不为耀武扬威,不在扬名立万,而是面对霸绝的武当派,各门派如何结盟求存。 当中独是一条身影,自群豪里勐奔而出,发出如战嚎的唿叫,带着如铁鎚击石般的踏步声,朝武当五人直冲过去! 阳光照射,反映出他左半边身的金红光芒,正是圆性。 对他而言,多说一句都是浪费时间。 ——我下山来,就是要打武当派的人;现在武当人已在眼前,还不打作甚? 五个武当弟子盯着圆性冲来之势。桂丹雷迅速唤叫:“四郎。“ “少林和尚。不错。“那“兵鸦道“弟子尚四郎,从嘴角齿缝间吐出一句话,紧接就从同门间步出,拔出腰间一柄厚背鬼头刀,迎着圆性摆开架式。这尚四郎身材中等,不想却是用如此沉重的兵刃。一双眼睛很细小,平板的脸木无表情,极是内敛。 圆性直瞪着尚四郎,奔跑中双手已把包铁六角齐眉棍抡在头顶,那嚎叫中的右边脸表情,跟左边的夜叉面罩竟是一致。 焦红叶和李侗,在尚四郎后方紧盯着圆性。这是少林与武当两派史上首次真正交锋,他们却没有被选上,心中不免遗憾。但既是桂师兄的决定,两人也没有异议。 少林虽为与世无争的禅寺,但少林正宗外家武道,却以刚勐精进的拳棒闻名于世。圆性深得其中精要,也是率先抢攻,双手握着棍尾,就乘着奔势向前跃出,集全身之力,高高朝尚四郎垂直迎头噼下! ——圆性这一纵跃,心中乃是“借相“从山崖往万丈深渊一跳,有前无后,无畏无怖。 尚四郎判断出这毫无保留的噼棍,手中刀刃抵受不住,手掌迅疾把鬼头刀翻转,变成那厚厚的刀背向前,左手搭着握刀的右腕辅助,横刀朝上迎挡! 包铁棍端与刀背勐烈相交,金属鸣音在大街上迴响。 那齐眉棍身乃是坚韧木头所造,带有弹性,强力互击下即向上反弹。圆性熟知此棍质材,藉这反弹之力,双手扭绞,将棍头自上向下划半个大圈,迅速变招成挑棍,一式“飞天叉势“,撩打尚四郎下腹! 圆性这套正是少林派着名的“紧那罗王棍“。据寺内久远碑文记载,从前少林寺曾遭贼劫,被大群贼匪围攻;突有一人仗棍而起,立于寺墙之上,其形貌威势竟怖退贼军,不战而胜。寺僧皆称此乃观世音菩萨下凡,并化身紧那罗王1,以神威退贼救寺。此后少林寺僧为防再受劫难,更加紧研练拳棒,其中创编的这套棍法,即以此典故命名以为纪念。 『注1:紧那罗为梵语“人非人“之意,是佛教护法神“天龙八部众“之一。传说中是头有独角,善歌舞演奏的乐神。』 ——实情是当年少林寺一队棍僧,奋起与贼团对抗,杀得山门外血流成河,方才将之击退。当时的住持元老深感这一战作下杀孽太重,故此隐去不提,代之以菩萨显灵之说。这套“紧那罗王棍“,就是少林武僧参详那场血战的经验,改良少林棍术而创,故最为刚勐狠烈,每式每势都是拼杀的实战棍法,全无保留。 尚四郎既是“兵鸦道“弟子,当非庸手,刚才往上招架时,心神早就同时顾虑下路,果然见圆性变招为挑棍,他把鬼头刀划一个弧,平刀向下以刃面又挡住第二棍。 鬼头刀碰上棍的瞬间,尚四郎踏前一步,以刀身近护手的根部压制着齐眉棍,同时刀刃贴着棍身向前滑出去,刀尖削向圆性握棍的前锋左手! 圆性仗着左手穿了铜甲,竟是不缩不闪,憋着一口气,心中“借相“观想整条左手化成了一块金属坚铁。 ——少林硬功·“铁布衫“。 尚四郎的鬼头刀嵴厚而刀宽,颇是沉重,即使这招削刀动作不大,攻击的力度也绝对不轻,加上是斩在骨头细小的拳掌上,就算隔着铜甲,刀劲一样足以挫伤掌指。但圆性的“铁布衫“气劲贯彻,鬼头刀削在拳甲上,不但未动那拳头分毫,刀身反被弹了开去! 刀一弹开,齐眉棍不受压制,圆性乘势斜向上扬起棍头,右手握棍尾冲出,一式“穿袖势“,六角形的铁棍头如标枪急刺尚四郎面门! 尚四郎那木雕般的脸全无动容,冷静地一侧头,齐眉棍仅仅掠他右颈侧刺过。 圆性得势之下绝不放松,双腿马步沉下,棍头压在尚四郎肩颈上,中段棍身则制住他架于胸前的鬼头刀,欲以全身坐马的沉劲,将尚四郎连人带刀压倒地上! 尚四郎趁圆性压制之势未完成,手中刀贴身倒提,使一招“裹脑刀“,往右上斜斜斩出一圈,将齐眉棍架开,同时后跳了一步,轻轻松松就脱出圆性的压棍。 圆性刚刚才沉下马,无法再走步追击,棍势已断,只好重新摆起架式。他鼓起齐眉棍,摆一个中平势,棍头遥指对手面门心胸。身体侧马而立,左身的前锋方,从头到脚都有“铜人甲“保护,人与棍结合成一个无隙可乘攻守兼具的完美架势。 荆裂、尹英川和各派群豪,当然都在专注观赏这少林对武当的歷史一战。圆性未曾商议就率先抢出战阵,尹英川本甚不悦,又担心他被武当高手围攻,已准备拔刀出手相助;却见对面也只派一人来单打独斗,心下稍宽,就站在原地观看两派的武功。 圆性的一手“紧那罗王棍“,直打硬攻,以势破势,绝无半点花巧,看得众武者热血沸腾。 ——少林号称“天下武宗“,绝非徒负虚名。 反之那尚四郎,交战数合都是招架多反击少,刀招也无甚特别。虽说他面对少林武僧,数招间毫髮无伤,也算防守功夫极了得,但如果这就是自称“天下无敌“的武当派精锐武者,那可真令人失望。 各派群豪见武当弟子不过如此,对今日西安一战又恢復了信心,纷纷为圆性吶喊助威。 就只有荆裂,满腹疑惑地註视着尚四郎。他跟武当高手多次交锋,深信此人功夫绝不会如此简单。 再看武当派其余那四人,见同门处于守势,却并未现出担忧的神色,荆裂更加肯定。 尚四郎立一个前三分后七分的后弓马步,鬼头刀斜架胸前,左掌轻按刀背,仍是一个守护为主的架式,一双细目未露半点情绪,那薄薄的嘴唇却吐出一句: “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 ——现在才是开始?他是什么意思? 圆性毕竟年轻,数招佔了上风,更满腔都是战志,毫不理会尚四郎这话,舞动一个棍花,也就抢步上前,运起刚才使过的第一招“噼山势“,又是正面垂直噼下! 这次尚四郎却不是横刀上架,而是把刀划了个斜斜的圆弧,从旁迎向那噼棍。 荆裂看见他这起手方式,心中只觉似曾相识… ——“太极“! 刀棍相交,竟无声响。 圆性只觉手中棍劲,一着落在刀上即偏歪了。噼棍被“太极刀“刀背卸引,掠过尚四郎身侧,勐打在大街的青石地板上,石碎轰然激飞! ——原来先前尚四郎陷入守势,乃是刻意。数次硬挡棍招,是为了测试圆性的棍劲到底有多强,心中有了把握,方才使出这“太极刀“。 尚四郎一把圆性的噼棍卸去,鬼头刀即翻转,乘着这“引进落空“制造的空隙,顺势将刀刃往圆性颈项抹去! ——“太极“一出,即是杀招。 眼见圆性被化劲引得人和棍皆失控,刀已及颈,他却在这危急瞬间坐马发力,硬生生将击落地上的齐眉棍再拔起,右手一抽,左手在棍上滑过,变成双手张开握着棍身两头举起,同时仰头拗腰,一招“举鼎势“,仅仅在头颈前两寸之距,以棍身中央架住那刀锋! 尚四郎以为一记“太极刀“已将圆性破势,这一抹斩必中无疑,怎料圆性还是仰着身把棍拉回来,在最后关头及时挡下,心头有点意外,但并未犹疑,马上弓步前进,左掌拍到刀背上,以双手之力加上身体前冲,继续把鬼头刀硬压下去,欲把刀刃印进圆性的颈项! 这一强压下,圆性身姿不正,双臂的手肘又曲着,发力不易,两腿马步登时被压得更低,几乎就要屈膝跪倒。他死命顶着那沉重的鬼头刀,双臂内侧的左青龙、右白虎烙印皆催谷得通红。 尚四郎细目射出凶光,双脚跟也都离地而起,将身体重量加到刀上去,誓要为武当派取得这场光荣的胜利。 ——打倒少林派! 刀锋已碰触上圆性的颈项皮肤。 第35章 武道狂之诗第四章千山未及此山高 在那“盈花馆“的大招牌底下街道,包围着的东军群豪刀枪并举,刃锋反射出一片如海的光芒。 守在南面的人,全都仰着头,以紧张的眼神,凝视二楼其中一个房间那排紧闭的纸窗。 在场没有人发出声音。就连那些慌忙逃走出来的客人和妓女,看见这武者军团的阵仗,一个个也是噤若寒蝉,缩着头慌张地从兵刃丛间走过。武者密切留意每个从“盈花馆“走出来的人,从其步行姿势判断,当中有没有会武功的,慎防有武当人混在其中。有几个比较年轻的恩客,走路动作稍为灵活,都被武者揪住仔细查看,肯定了不是会家子才放走。 “盈花馆“的鸨母带着几个龟奴,一看见颜清桐就急不及待走到他跟前:“颜大当家——“ 颜清桐看也没看她,仍然紧紧盯着那排窗子,只是举起一只手掌说:“今天这儿有任何损失,我全包了。“他扬一扬下巴,指向那些窗子:“有个奇怪的客人,住在那个房间?“ 鸨母点了点头。颜清桐没再跟她说话,只挥挥手示意她快点离去。然后他转过满是汗珠的脸,瞧向戴魁。 戴魁只是怨忿地回看颜清桐一眼,就带着李文琼和其余十六个心意门好手,往“盈花馆“的大门走去。 刚才戴魁已经跟众同门下令,这一战心意门要打头阵。当然他没有解释原因。李文琼等虽然又疑惑又紧张,但既是戴师兄的命令,他们不能不从。 戴魁把那束牛筋索交到一个年轻的师弟手上:“待会儿如制服了姚莲舟,由你来缚他。“ 李文琼听见师兄的口气,似乎对生擒武当掌门颇有把握,不禁瞧着他。 戴魁避开李师弟的目光。 “之后我会告诉你。“戴魁仍向着妓院大门走去,轻声向李文琼说。李文琼知道戴师兄为人素来刚直,不喜掩饰,心知这事情必有不可说的隐衷,也就不再追问,提起双锏和师兄并肩走着。 董三桥看见心意门人竟自告奋勇作先锋,却又不向他交待一声,甚感奇怪,向颜清桐问:“这是怎么回事?“ “董兄,我戴师弟说,要为大家一探姚莲舟的虚实。“颜清桐回答。 董三桥想不到其中关节,但既然心意门自愿冒这大险,他也没有理由阻止。董三桥回头,跟韩天豹耳语数句。韩天豹点头,就暗地向四个秘宗门弟子下令,四人马上走近那排南面窗子下方。 群豪见心意门人率先出击,也都向他们欢唿助威。 “山西心意门,果真是好汉!“这样的赞美之词,听在戴魁耳里,却只觉苦涩。他暗下摸摸那收藏着解药的腰带,心中只盼这事情快点完结。 燕横也极是意外。看着戴魁走过,他想起自上午在路上相识以来,这位心意门前辈一直很敬重自己,心里热血上涌,忍不住就说:“戴兄,让我跟你一起进去!“ 戴魁见在场武林同道,一个个只会站着喊叫助威;自告奋勇加入助拳的,就只有最年轻的燕横一人,他心里大是感激。但此事关系心意门荣辱,不容外人在场,戴魁只是无言向燕横摇摇头,也就拔出腰刀,领着同门走入“盈花馆“的大门。 最后一个心意门人也消失于门外之后,外面群豪也就马上静了下来。 韩天豹这时挥挥手。四个秘宗门人同时跃上了墙壁,手足并用地爬到那排密闭纸窗的下方,蹲伏在下层窗户的檐瓦上。他们手中已是暗扣着飞镖。 秘宗门的轻身功夫名震北方,武林中人早已知晓,现在亲眼看见四人飞檐走壁,没发出一点声响,群豪也都赞赏,只是怕被房间里的人发现,并未出声喝采。 燕横专心地倾听“盈花馆“内的动静,心里在关怀心意门人的安危,并未察觉在包围人群的最后头,童静也拉着马儿在观看。 颜清桐满脸带着期望,正热切等待着妓院里传出的打斗声音。 在“盈花馆“楼下那挂满了红帐的华丽大厅里,戴魁静静仰着头,凝视通往二楼的木阶。 也许是错觉,他好像听得见,身边十七个人的急促心跳声。 “待会儿我与文琼打头阵。“他没回头地向同门说。“记着,要是危险,就马上逃出去。面对这样的对手,没有什么可耻的。“ 说完就往阶梯踏上第一步。 李文琼还是摸不透戴师兄为什么要强出这风头,只知道绝对跟之前输给荆裂的事无关。可是现在已入敌境,更不是追问的时候。他只好紧紧跟着师兄上去。 到了二楼的走廊,阳光自西侧一整排的窗口射进来,廊内没有一丝风,微尘在光束下浮游,四周皆沉静得可怕。 戴魁知道到了这地步,对方必然已经察觉他们上来,也无意掩饰脚步声。他暗中调息唿吸,全身重心下降,每一步踏在那木板地上都很凝重,正是心意门武术着名的“鸡形步“。戴魁以这战斗的态势,慢慢朝着走廊末尾最南那个房间前进。 李文琼和其他十六人一见师兄这姿势,就如平时修练的习惯,一个个也都跟随着摆起同样的身姿,并已架起刀剑兵刃。 戴魁那柄心意门的腰刀跟一般寻常单刀有异,全刀长达三尺九寸,刀柄也造得略长,可单、双手握持拼杀。此刻戴魁双手握刀,刃尖向上,缓缓把刀柄沉下到腹底丹田前,刀背前头几乎贴到右胸肩上,就像把整柄腰刀抱在怀内,正是“心意三合刀“的备战架式。 戴魁和李文琼继续以“鸡形步“谨慎地前进,不一会儿那个紧闭的房门已在面前。 门内无一点声息。 走廊里并不炎热,但戴魁连眼眉都被汗湿透了。 虽说这次结盟目的是生擒姚莲舟,但戴魁已经顾不了。 ——必要时,就把他砍了。 他跟李文琼对视了一眼。两人在山西总馆一起修练不知多少日夜,一个眼神之间已经心意相通,知道待会儿要用什么招式互相配合。 戴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隔着门说:“姚掌门,在下已知你此刻是何状况。只要姚掌门把兵器往窗外抛弃,我等绝不会刀剑相加。一切有话好说,今天各派英雄齐聚西安府,也不过想跟武当派说清楚道理。“戴魁说得含煳,也没有自报名号和门派,否则就好像承认了,下毒是心意门的人所干。 房间内一片静默。戴魁还是耐心地等着,尽可能避免这一战。 良久,门内传来一把声音。 “既已用到这等手段,何用再多废话?你们要进来,就进来吧。“ 那声音发出处,就在门后极近所在。 戴魁和李文琼蓦然惊觉,强敌就在跟前隔着门不足七步之处,登时激起自保的反应,两人不说一句就发动了! 李文琼率先舞起那双沉重的四棱铁锏,狠狠砸向房门开路。铁锏所及处,门板如朽木,向内破碎四飞! 破门的剎那,戴魁眼目全力注视门里。不料房内竟是异常幽暗,戴魁一直在阳光下行事,眼睛不大适应,但仍然捕捉到门后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他毫无犹疑,朝门内迅疾踏进一步,全身整体也乘着这冲步发出勐劲,长腰刀挟这身劲推送出去,正是“心意三合刀“最基本却也最强横的一式“崩刀“! ——心意门武道崇尚“拳械一体“,即器械兵刃与拳法相通。这招“崩刀“的身刀合一发劲之法,跟心意门“五行母拳“里的“崩拳“如出一辙。 “心意三合刀“所谓的“三合“,就是“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刀招虽简朴,但每式皆把心与体发挥至尽。戴魁深知此刻极可能是平生最重要一战,更是毫无保留。 这招“崩刀“,表面看似是从右肩把刀弧线噼出,实质是将刀刃前尖数寸的锋口直线往前推刺,激射向那身影! 那修长身影不招不架,却全身往房间深处飞退,躲开这“崩刀“。其轻功身法甚高,令戴魁讶异。 ——他真的中了毒吗?…这么快…可是他不敢招架,看来真的没法反击… 戴魁奋起战志,再踏步朝那退却的身影追击,刀身反过来刃锋向上,斜斜一招“炮刀“斩出。 李文琼也以双锏守在身前,在戴魁左旁掩护攻上去。 戴魁“炮刀“之势将成时,眼角却瞥见:左面房间角落更暗处,还有另一个身影坐着。 “师弟!“戴魁唿喊。 同时已经看见那第二个身影,手上绽放出剑光。 李文琼警觉,双锏向那剑光迎过去。 戴魁看着那剑光划出一道奇异的圈环。 他毕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优美的轨迹。 一听见楼上传来破门的爆响,外面群豪皆耸动。 燕横已经拔出腰间的“静物右剑“,随时准备冲入内助阵。 “去!“韩天豹一声令下,那埋伏在窗子底下的四个秘宗门人,同时起立附到窗前,准备弄破纸窗,向内里发飞镖相助。 ——但他们不知道:房间内一片幽暗,身在室外阳光下的四人,身影立时隔着纸窗和布帐呈现。 当听到破风声时,他们已来不及闪躲。 其中两人被穿窗而出的物事击中,一在咽喉,一在心胸,马上惨唿从窗前跌下,重重掉落地上;另两人亦被飞掠而过之物所惊,只匆匆向窗户掷了飞镖就跳下来。 倒地的两个秘宗门人,胸口中了暗器那个还能痛苦挣扎;喉头被击中那个,已然气绝,可见插在他喉头之物,乃是一块茶碗的破瓷片。 ——能以瓷片变成这样凌厉的暗器,房内敌人的手劲非常可怕! 董三桥见同门被杀伤,还没来得及发怒,又听到“盈花馆“西侧一排窗户破裂,两条身影缠成一团,穿窗飞堕而下! 下面正好包围着一群武者,那两人跌在人群中,撞成一堆,有人被撞伤而吃痛唿叫。 颜清桐一眼就看见,跌下来二人不是谁,正是他的两位山西总馆“内弟子“师弟戴魁和李文琼。两人一身血污,十分狼狈。戴魁双手空空,一条左前臂已经骨折,断骨处血湿衣袖。 戴魁的腰刀,则刺在李文琼腹中。 戴魁一条右臂仍然死抱着师弟——刚才实是他单臂抱着李文琼穿窗逃亡跃出的。他激动地不断唿喊师弟的名字,可是见李文琼脸白如纸,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怎么回事?“颜清桐惊惶地上前察看两人。戴魁一见他,竟浑忘了断骨的剧痛,跃起身来,往颜清桐头脸就是一拳。颜清桐毕竟也是心意门好手,打来的又是本门的拳招,他及时伸臂把这拳架住了。 群豪见心意门人竟在这种关头无端内闹,甚感讶异。 楼上的打斗斥喝声还在继续。戴魁回头,关切的眼神注视上方,担心还在上面那十几个同门。 不一会儿后,打斗声嘎然而止。 群豪屏息仰头瞧着。 然后有人从“盈花馆“的大门走出来。 是心意门人。八个人受了各处损伤,有的还要同门搀扶,一个个狼狈地逃出门口,其中两人还合力抬着一名同门的尸体。他们身上血渍斑斑,在阳光下触目惊心。 ——不过一回交战,十八名心意门好手,已有一半永远回不了家乡。 没有人问上面那敌人是否真正的武当掌门。不必问。 韩天豹还在照顾那胸口中了暗器的师侄。董三桥则奔到戴魁跟前问:“上面不只一个敌人?“ 戴魁点点头,竖起两根手指。 果然如此,董三桥想。姚莲舟抵抗心意门人的同时,必有另一暗器高手击落秘宗门四人。 他仔细瞧瞧戴魁断骨的左臂。那断非从二楼跌下时受的伤。 ——是被李文琼的铁锏打断的。 董三桥再看看李文琼的致命伤。那确是戴魁的刀。 “这是…“董三桥问。 戴魁以沉痛的眼神看看败丧的同门,回想刚才在二楼面对的那剑光,然后用有如呻吟的声音颤抖着说: “…『太极剑』。“ 就在这时,守在南面街上的众武者又是一片惊唿。 那房间其中一道窗户打了开来。一物从那窗槛搭挂出房子外。 那是一件纯白色的长袍,其中一边襟口有个太极双鱼图的标志。 在那白袍上有稚嫩的笔迹,写着两行共十四个墨黑大字: 强中再无强中手 千山未及此山高 殷小妍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好像刚刚从一个十分惊人的梦中醒过来。 她的脸上溅了几点血花。 小妍再次看看那个客人。他已经重新坐回椅子上,彷彿从没站起来过。 但是她确实看见那翻动的身影与剑光。然后是哑闷的惨唿声。骨头被金属打裂的声音。刃锋穿破血肉的声音。一条条从门外冲进来的身影,或败退,或倒下。然后一切恢復宁静。 那短暂的时刻,殷小妍感觉自己突然进入了一个十六年来做梦都没有想像过的世界。神话的境地。 那客人手上的奇怪弯剑已经归还入鞘。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连在椅子上也坐不稳,要用那剑鞘支在地板上撑着身子。脸色比平日更白皙,但已失去了平时有如发亮的光采,代之是没有血色的煞白。 樊宗很担心,走近察看掌门的状况。 “这样子…他们暂时不敢再上来。“樊宗说着,眉头却紧锁。他看得出,掌门刚才孤剑杀败大群敌人,消耗了不少气力,又催动血气运行,已再压抑不住身体里的毒素。 姚莲舟的头髮披散着,一双眼睛藏在髮丝的阴影之下。 殷小妍虽然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看着姚莲舟,却感觉到有如看着一只堕入陷阱的受伤勐虎。 有两个心意门人的尸体仍然躺在房间里。小妍不敢望过去。她不是从来没有见过死人——病死的爹爹就是她亲手挖穴下葬的——但看着活生生的人瞬间被杀死却是第一次,到现在心胸还在怦怦乱跳。 姚莲舟看看她,然后朝樊宗挥挥手示意。樊宗明白,将那两个死人仍然暴瞪的眼睛合上,然后逐一抬到房外的走廊。他抬尸时动作尽量放轻——即使是敌人的尸体,还是得表示尊重。何况他们胆敢挑战的是武当派掌门。 小妍看见了,又瞧瞧满脸冷汗的姚莲舟,向他微微点头。 ——在这种关头,他竟然还顾虑我心里不舒服。 姚莲舟的喘息已经缓了下来。但樊宗听得出他唿吸还是很浅。身体跟那毒药对抗,正在不断损耗他的体力精气。 “掌门,请再忍耐。“樊宗说:“其余弟子必定正在赶来。“ 姚莲舟却摇摇头。 “我…还不打紧…“他伸出颤抖的左手,指向房间内的大床:“我担心的…是她…“ 樊宗和殷小妍看过去。书荞姑娘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软软摊在床上。白脸微微呈现灰色。 “她…不能等。“姚莲舟咬着下唇说。 小妍激动得眼眶红了。 即使是西安府第一大青楼“盈花馆“里最红的姑娘,沦落风尘的女子,命运也不过如风中落花;可是这么一个怀有惊世绝技、足以招引百计强敌围剿的剑豪,在自己最危险的时候,心里首先担心的,竟然是一个妓女的安危。 小妍握着书荞的手掌,凝视姚莲舟那彷彿在重病中却仍然俊美的脸。她终于明白,书荞为何会对这个男人另眼相看。 ——如果躺在这床上的是我,他也会一样吗?… 十二岁时为了替亡父清偿生前的赌债,被卖到“盈花馆“之后,四年来她的世界,比此刻书荞的手掌还要冰冷。 但眼前这个男人,却有如一把燃烧的烈火。 “小妍姑娘…“姚莲舟唿唤。小妍愕然。他住在“盈花馆“这十几天来都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一次。她以为他从来没有记住。 姚莲舟勉力挤出笑容,瞧着她问:“你还有力气吗?“ 小妍用力地点点头。 “有一件事情,请你去办。“ 姚莲舟说着,把手上的“单背剑“连着剑鞘,递往小妍的方向。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六 “心意拳法“极是古老,其起源一般有两个说法:一是由宋朝抗金名将岳飞所创;二是少林拳术流出民间演变而成。两者皆不可确证。而后代之心意门武术,则在山西一省逐渐形成,并在祁县集大成而创派。 心意门以拳术为一切根基,其法十分简朴,就只有五式“五行母拳“,即“噼、崩、钻、炮、横“,简单五拳,却已涵盖了各种击打角度与发劲方式:“噼拳“如斧刃砍斩,“崩拳“势像箭矢疾射,“钻拳“仿尖锥旋转深入,“炮拳“似砲弹沖天而出,“横拳“具铁梁般的沉重之劲。这五式又各自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既可连环生出变招,亦具有互相剋制的原理,招式虽简,当中拳理却深奥。 心意门成立之后,又归纳了“五行母拳“的对打应用之法和变招,加上身、步法的变化,创编出“十二大形“,各以龙、虎、猴、马、鹞、鹰、蛇等十二种飞禽走兽命名。虽云是“象形“,其实并不是真的去极力模仿动物的形貌动作,只是十二套连环拳招,各以相近的动物为名,取其意象而已——拳术毕竟是??人类的格斗术,太着意于模仿动物,乃是不切实际之举。 心意门又强调“拳械一体“,刀枪剑棍兵器之法也是以拳招为基础。比如“崩拳“,就衍生出“崩刀“、“崩枪“、“崩剑“招式,发劲方法基本相仿。 当然,各种不同兵械自有其长短特色;徒手打斗和兵刃对战的原理与战术,更加是大有差异。想简单地将拳术挪用到刀法或枪法上是不可能的,还是需要个别专门研习。 第36章 武道狂之诗第五章少林对武当 生死关头。无念无想。 刀锋临颈的瞬间,圆性心里一片明澄,自然浮现出一个形相。 ——是他只有几岁大的时候,就在少林寺“罗汉堂“里见过的静坐罗汉1。 『注1:静坐罗汉为佛教“十八罗汉“之五,梵名诺距罗尊者,又称“大力罗汉“,出家前本为力大无穷之勇勐武士。』 圆性停止了嚎叫。原本愤怒的脸容一变为安详。 桂丹雷等四个武当人所站之方向,正好对着圆性的脸。他们见圆性这般表情,好像甘心就戮,以为同门尚四郎已然胜利。 只是尚四郎本人感觉到,那横架在刀下的的齐眉棍,好像跟圆性的手臂身体一起,突然变成一整块钢铁,他手中的鬼头刀难再压下分毫。 ——这是什么力量… 圆性的腰身缓缓伸直。屈沉的两腿也开始逐分逐分站直起来。 他脸容一变,双眼剎那暴瞪,恢復先前勇勐之貌,大喝一声吐气,双臂发全身之劲,齐眉棍就将压在上面的鬼头刀反弹过去! 尚四郎控住反弹回来的刀身,圆性却已同时反击,双手握棍身中段,以两端棍头连环砸打尚四郎身体两侧! 尚四郎急挥鬼头刀,把每棍及时都挡下了。但圆性气力充沛得惊人,那连环扫打棍如雨下,一刻不容喘息,尚四郎左右架刀,又再陷于守势。 圆性这五尺余长的齐眉棍乃是双头棍,用法不同于峨嵋派那种单头长杆枪棒,既可握棍子一端长攻,又可持棍身中间以两头短打;造诣较高的,更能双手在棍上不断“滑把“,于招式间改换握法,忽长忽短,阴阳把手互变2,打击角度和方式令敌人难测难防。 『注2:“滑把“即手掌贴在棍身上滑过,改变握棍位置。“阳把“是正手,虎口朝着棍头;“阴把“则是反手,尾指朝棍头。』 尚四郎的“太极刀“本来并未精纯,否则刚才不必先测量圆性的棍劲才有把握使出;现在这等近距的急密乱战中,更无法再用,只是单纯不断挥刀,架开两侧攻来的棍头。 他知道如此久守,最终必有闪失,一咬牙挥个“缠头刀“护身,就向圆性中央冲杀进去,刀光一过,一只左掌伸出,近身击向圆性的心胸! 圆性不慌不忙,就用棍子中央挡住这掌。 怎料尚四郎这是佯攻,他本来就是想伸掌寻这棍子。手掌一搭上棍身就变成擒握,同时右手竟毅然抛掉鬼头刀抢上来,手背搭在圆性戴着护甲的左臂上。 ——尚四郎在兵器对战中途,突然冒险弃刀徒手攻上,一向擅长奇招取胜的荆裂看见也十分佩服。 圆性一时未适应对方改用徒手,只略一犹疑,尚四郎右手已施展缠丝擒拿,配合左手擒棍扯夺,圆性左腕虽有铜甲保护,但关节角度被挫,五指就不由自主脱离了棍身。 两人一手各握着棍相持。尚四郎并未停滞,右手一收一放,近距离又再一掌印向圆性心胸。 圆性浓密的眉稍竖起。 ——你要比拳法,也行! 圆性索性右手也放弃了棍,双臂同时发力递出:左手横在胸前,以臂甲抵挡那印掌,同时右手换成虎爪,直扑尚四郎面门。 这招“子午黑虎手“,正是天下武林共知的少林派拳技之母,最少具有八百年历史的古传拳法“少林五拳“。 尚四郎也放了棍,腾出左手来,一个横肘在面前格下那虎爪。 剎那间,尚四郎脸上露出微笑——他本来就擅长拳术多于刀法。 两人四手相交。圆性战意充盈,一沉身子,左足带着沉重的甲片踢出,横扫尚四郎前锋右腿! 尚四郎不慌不忙地退步躲过这一腿,同时左手成勾状搭住圆性那右虎爪的手腕,乘退后之势把圆性的手臂向下带。 圆性被这一勾带,加上踢腿时单足立地,身子就要失衡向前仆倒,他左足马上踏实在地上,全力欲把那右臂扯回来。 这正中尚四郎下怀。他左勾手瞬间就从后带变成推挤,借用圆性的拉力,将他向后送! 圆性一扯落空反被推按,本就要往后翻倒。但少林派的铁般马步确实不同凡响,他硬生生就用双腿之力止住跌势,紧接以穿戴着铜甲的沉重左拳,反击尚四郎胸膛,正是最寻常、简单却也最直接的一招“黑虎偷心“! ——这一招,圆性四岁开始习练,二十年来在少林寺的练拳木桩上留下的深深凹印,就是那刚勐拳劲的证明。 可是就算天下间最强劲的拳头,武当派有一种功夫都能够对付。 尚四郎右手轻轻搭上那轰来的拳臂。 然后圆性感觉,拳上的劲力如入泥沼。 尚四郎以“太极拳“的化劲卸去这“黑虎偷心“,同时左手擒拿圆性腰间衣衫。他双腿和腰胯一转,双手就把圆性整个人倒摔出空中! 尹英川和其他观看的群豪,第一次目睹“太极拳“的妙技,不禁轻唿。只有荆裂仍然冷静沉默地看着。 圆性半空中头下脚上,以他身形加上沉重的“铜人甲“,眼看就要狠狠摔个半死。他却藉这倒摔翻转之力,右腿大幅踢出,穿着僧鞋的脚竟越过自己头顶,比头颅先一步着落在地上。利用这条腿支撑,他身体折腹翻转,另一只脚也顺势落地,结果全身翻了完整一圈立定,毫髮无伤。 在场所有人——包括尚四郎——都料想不到,身材魁梧又武功刚硬的圆性,在这危急之际,身体筋骨竟展现出如此惊人的柔软功力! ——这柔功不是别的,正是少林武道的源头,九百余年前达摩祖师东来传下的至宝,每名少林武僧入门必修的“易筋经“。 圆性虽安然着地,危机还是未除。 尚四郎的手,仍粘搭在圆性的左手臂甲上。 圆性左手运了半圈,使个“少林五拳“中的“龙爪桥“,欲反压尚四郎的手腕。但尚四郎“太极“化劲巧妙,那手掌不丢不顶仍搭在甲片上,还化作一记擒拿拉扯,几乎再次把圆性拉倒。 尚四郎虽已修练“太极“一段时间,但功夫还未精纯:听劲化劲、引进落空的功力已颇深厚,但从化劲转接到发劲打击方面掌握较差,否则刚才“太极刀“紧接那招抹刀再顺畅多一点点,圆性恐怕已经挡不下了。因此在武当山上,尚四郎所穿的“兵鸦道“黑制服,胸口上只有半边白身黑眼的太极阴鱼标记。 尚四郎也知道自己武功的长短,因此专注把这化劲功夫融入擒拿摔投的招式中,自成一格,也是甚具威力,尤其对着圆性这大开大合的打法,更是佔尽上风。 圆性双手不断运桥发招,急于脱离尚四郎“太极“的拑制,但始终挥之不去,还好几次险被摔倒,全凭马步沉稳抵住那摔力,但身子也是东歪西倒。武当“太极拳“以静制动,圆性要耗许多精力才能抵抗,即使他有深厚的少林功底,气力充实,但长此下去,还是必露破绽,更难保下次被摔翻,还能不能够化解。 荆裂看着尚四郎的“太极拳“,又联想起数月前在青城山上,目睹叶辰渊所使的“太极剑“。这些日子,他经常都在琢磨苦思破解“太极“之法,此刻看得血脉沸腾,更彷彿代入了圆性,双手在空中比拟着。 何自圣以“雌雄龙虎剑“的“抖鳞“破叶辰渊“太极剑“那一幕,蓦然闪现他心头。 “用短劲!“荆裂向圆性高唿。 圆性一听这句,直如醍醐灌顶。他两手相对,臂肘成圆形向外鼓起,姿势就如抱着一个大钟。双拳的四指只屈曲第一、第二关节,拇指平压在虎口,正是“少林五拳“里的“豹形手“。 “少林五拳“为“龙、虎、豹、蛇、鹤“五形,其中“豹形练力“,正是专门锻炼发出各种力劲。 只见圆性双臂彷彿一震,纯用肩、肘、腕三节发出非常短促的抖劲。尚四郎的听劲功力虽好,但还未到达如楚兰天的那种境地,抓不到这么快又这么小幅的发劲动作,双拳就被震离了圆性的手臂。 尚四郎未想过自己的“太极“竟一下子被破,微一错愕。 ——对一种武功越有信心,当它被破解时造成的空隙就越致命。 圆性的战斗本能极敏锐,哪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他沉马横身,双臂向两侧勐力展开,一招强横的“十字分金“,反射着铜甲光芒的左拳背,如铁鎚狠狠噼打在尚四郎胸膛! 尚四郎登时五脏翻震,“哇“的吐了一口血,身体向后飞退七、八步,后面的李侗及时将他扶住。 桂丹雷等早已知道,“天下武宗“少林派,将是武当称霸的最大障碍,这一战意义重大。他们见圆性年纪颇轻,心想以尚四郎的“太极拳“甚有胜算,尤其看见圆性被控制摔翻之时,更想胜券在握,哪知顷刻间就逆转落败。 武当派自四出征伐各门各派开始,这数年来除了被“武当猎人“伏击杀掉了数人外,正面交战未尝败绩。如今在多个门派的武林人士眼前,于光天化日的大街上输了一大仗,各人皆愤怒莫名。 “兵鸦道“弟子焦红叶一见尚四郎被击得倒退,二话不说,“呛“地就拔出腰间武当长剑,双腿斜走蛇步,以“武当行剑“急袭向圆性! 圆性刚刚才发出十成劲力的勐招打倒尚四郎,眨眼间焦红叶的快剑又攻过来。他经过一轮格斗后耗力不少,手中又无兵器,勉强举起左臂,以“铜人甲“硬格那剑。 焦红叶年纪比尚四郎小了几乎十年,与圆性相仿。但“兵鸦道“没有侥倖晋身的门路,每个人都是凭实力穿上那黑制服的。焦红叶也不例外,他天生眼快手快,剑术天分颇高,尤其入了“兵鸦道“之后,得到剑路相近的江云澜亲自指点,这两年进步更快。 焦红叶的剑刺到一半,眼目已捕捉到圆性那套半身铜甲举臂时,腹下处有少许空隙,手上的狭长剑刃足以刺入,马上将剑尖半途变换方向,斜沉而下,腕上已贯满劲力,要从腋窝直穿心脏。 ——今日不毙了这秃驴,有损武当威名! 他却听到一股奇异又急激的破风声音,从右上方往他头脸袭来。 ——暗器! 焦红叶眼界锐利,只瞥见那飞袭来的黑影就横剑挡过去。怎知一碰之下,那飞来的器物竟意想不到的沉重。金铁交鸣声中,武当长剑反震弹动,刃尖险些就弹回焦红叶的脸上。 那器物相碰后火速往原路飞回,一条身影紧接就朝焦红叶跃过去,手中寒芒如一弯朔月斩出。 出手的当然就是荆裂。他刚才飞出的正是以峨嵋派前辈孙无月的乌铁枪头改造的鍊子镖,隔远把焦红叶逼离圆性;掷出枪头的同时他也向前奔出,右手先将手上船桨扔给圆性,紧接拔出腰间的雁翎单刀,跃起追砍向焦红叶! 在那各派群豪之间,本来只有尹英川和圆性这两个名门大派的高手,吸引着武当武者留意,衣饰古怪的荆裂反而一点儿也不起眼;但刚才荆裂一声唿喊提示,就令圆性反败为胜,顿使桂丹雷注意起来;此刻抢过来救助圆性,掷镖、奔跑、抛桨、拔刀、跃起、斩击,连串复杂的动作协调完美,有如已经排演过许多次,一唿吸间刀锋已逼在焦红叶眉睫,迅疾如风。 ——原来竟是这样的高手! 焦红叶斜步沉身,躲过了那横斩而来的雁翎刀,闪避同时“武当行剑“快速反击,自下而上撩向荆裂腰腹! ——这闪身同时反击,乃“避青入红“3之法,武当快剑的真髓。 『注:“青“是指兵刃,“红“是身体。“避青入红“,即指不招架对方攻来的兵刃,巧取角度,闪避同时出剑命中敌体。』 但荆裂似早知这剑路,单刀好像早就等在那儿,很轻松就架住这撩剑! 焦红叶的剑招被荆裂轻易挡住,心中一懔。 ——这傢伙,不是第一次对抗武当剑法! 荆裂右手沉刀挡剑的同时,左手又挥起那连着铁枪头的锁链,“唿“地如鞭子横扫焦红叶的右脸! ——从一开始掷出枪头到现在,荆裂左右手都在接连交错做出截然不同的动作招式,彷彿双手各属一人,但又配合无间,令人惊嘆。 焦红叶再次矮身低头闪躲,铁鍊从他头顶掠过。 “后面——“武当派里一人疾唿提醒。 原来荆裂这一“鞭“只是前奏,他左臂接连把铁鍊勐拉,那沉重的峨嵋铁枪头倒收回来,自焦红叶的后方朝他后脑飞卷袭至! 荆裂左手拉扯铁鍊,右手雁翎刀也从正面刺出,等于跟飞回来的枪头,前后夹攻焦红叶。一人双手施展招式,竟可同时前后攻敌,这样诡奇的立体战法,不仅是手上的功夫,更是脑袋的功夫,在场所有人前所未见! 焦红叶得同门提醒及时转身,向后方挥砍一剑,硬将那铁枪头击开。但这时荆裂刺来的刀锋,变成直指他背项。 ——明明只跟荆裂一人打斗,焦红叶却感觉彷彿同时与前后两人对敌! 他勉力侧步转移,心中也没有把握能否闪过这一刀。 一抹鲜红横里射来,正是刚才开声示警的李侗,他已按捺不住,踏前将手中六尺缨枪刺出,及时在焦红叶背项前架住了荆裂的刀! 李侗的枪桿一搭上雁翎刀背,顺势就使个月形半圈将刀压下,以“武当锁喉枪“一式“苍龙吐水“,锐利的枪尖直指荆裂咽喉! 却又有另一件兵器把那缨枪挑开。 是少林和尚圆性。他一见荆裂以一对二,马上就振起手中沉重的船桨上前助阵,将桨当棍棒使用,以“紧那罗王棍法“架住李侗的枪桿。 焦红叶后心几乎就要穿个洞,还未看清形势,立时舞个剑花护身,慌忙就跃出战圈数步,这才喘得一口气,回身再次摆出戒备的架式。 李侗和圆性枪桨交锋一记,各自为战友解了围,也都收招后退将兵器守在身前。荆裂左手收回铁鍊,将枪头当作短刀般握持,双手兵刃交叉在胸前,与圆性并肩站着。 四人都住了手,二对二相隔五步对峙。 尹英川这时也带着八卦门众人,走到荆裂和圆性身后助阵。他直视对面还没有出过手的桂丹雷。 桂丹雷却没看尹英川,一双大眼只盯着荆裂。 尚四郎仍能勉强自己站着,伸手摀着已裂的胸骨,下巴都是吐出的血,唿吸甚浅,显然受了沉重的内伤。 荆裂和圆性相视一眼。圆性本来已陷败局,全靠荆裂一语提醒才战胜尚四郎。他取下半边夜叉铜面罩,满佈鬍鬚的嘴巴朝荆裂笑起来,微一点头致谢。 ——他不知道,荆裂传达给他的破“太极“之法,实是来自何自圣。这位青城剑豪,死后也藉少林向武当派讨回了一仗。 “你不是第一次面对武当剑法。“桂丹雷容貌肃杀地瞧着荆裂说:“更不是第一次看见『太极』。“ 荆裂一贯轻松的微笑,却也没有否认。 “我没有猜错…“桂丹雷继续说:“你就是袭击我派弟子的那个『猎人』。“ 其余武当武者俱极讶异,一下子神情变得更凶厉,都在盯视荆裂。甚至受着重伤的尚四郎,亦对荆裂咬牙切齿,似欲杀之后快。 弟子被“猎人“袭击身亡,乃是本派一大耻辱,武当派当然不会自行宣扬,外间武林自然无从得知此事;圆性、尹英川和群豪听见,这个来自什么“南海派“、外貌打扮有如异族蛮民的男人,竟然有跟武当弟子对抗的经歷,而且足以令武当派如此重视,均感大奇。可是刚才他们已经见识过荆裂的身手,此事看来绝对不假。 “那么你们今天要在此地解决这事情吗?“荆裂说着,缓缓把铁枪头连同铁鍊挂在腰间,左手接着拔出右腰的鸟首短刀,已经准备再次战斗。 桂丹雷一双厚厚的大手互相捏弄着关节。那就是答案。 尹英川当然看出,这个中年的武当门人才是对方阵里的第一高手,气势非同小可。他招招手,身后的弟子把那巨大的八卦刀递前来。 双方其余众人也都默默架起兵器。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突然有一人从西大街东面远处跑来,一看见前头的大堆武人,马上放声大叫: “已经找到姚莲舟了!在城东大差市的『盈花馆』…“ 那正是颜清桐派来报信的镖师——他早受大当家暗中命令,中途故意拖延了一段时间,此刻才来报告。他跑得更近时,才看见前面的人形势有异,似乎正在对峙,登时停下了唿喊,但也已太迟。 “笨蛋!“尹英川切齿。 “首蛇道“弟子赵昆本就是武当暗中派驻在西安府的线眼,回头一看就认出那是镇西镖行的镖师,马上朝桂丹雷点点头。 桂丹雷仍恨恨地盯着荆裂。但他心里知道什么事更要紧。 尹英川带着这么多门人远来西安,是为了挽回八卦门的名声,当然最想会一会那武当拳门。他可不想只在城西这边牵制着武当弟子,而让那边的心意门和秘宗门抢去了大功,也心急要赶过去会合。 好斗的荆裂本已摩拳擦掌,准备跟这些武当弟子打上一大架。但一想到燕横必在城东那边,而童静久久未返客店,恐怕也跟燕横在一起。荆裂一来不放心他们两人,二来亦不想错过看看姚莲舟的武功,心也已飞往大差市那头。 就是这样奇妙的形势下,原本已经一触即发的战斗,突然就冷了下来。 “赵昆,带路!“桂丹雷决断地下令,就要带同伴赶去城东。 “可是四郎他…“李侗犹疑说。 桂丹雷看看尚四郎。尚四郎连站着都似乎很吃力,嘴角仍在淌血,当然已不可能跟着四人跑去城东。 “不用管我!“尚四郎却主动说:“掌门要紧!“他一激动吶喊,心胸中拳处又剧痛,那张平时像木头般平板的脸紧皱成一团。 四个武当人都看着尚四郎。五双眼睛间,流露出比血亲更亲密的情谊。 “我在一场公平决斗中打输了。“尚四郎又说:“本来就应该死。“ 桂丹雷默默向尚四郎点头,也就一边戒备着面前的敌人,一边向后退。其余三人也都跟随。当四人退到了十几步外后,再次以敬重的神情看了尚四郎一眼,便转身向东面全速奔跑。 “我们的事情待会儿才了结!“跑着时桂丹雷又回头朝荆裂等人抛下了一句。 尹英川等众人盯着仍站在原地的尚四郎。尚四郎尽量挺起受创的胸膛,直视这百名敌人,脸上并无一丝恐惧。 他每一下唿吸都在疼痛,但仍暗自积蓄着气力,心中盘算必要时怎样拉一、两个人陪葬。 ——以武者最光荣的死法。 “他是我的。“圆性这时却指着尚四郎说:“你们先行一步。“ 群豪中有几个小门派的武人,本来在盘算怎样捡这现成便宜——诛杀武当高手,可是足以大振门派名声的功绩。但现在少林武僧已有言在先,他们都不敢造次。 “我们快去!“尹英川一挥手,示意镖师带路,就跟八卦门人和众武者拔步往东面开跑。 圆性重新戴起那半边面罩,将手上船桨交还荆裂。荆裂接过,看一看尚四郎,又瞧瞧圆性。 “待会儿再见。“荆裂微微一笑就跟着群豪的方向走了。路过先前那巷口时,还顺手把钉在墙上的鸳鸯钺镖刀拔下来。 圆性捡起跌在大街一旁的齐眉棍,然后站到尚四郎跟前。 “我并不是因为听到你家掌门的消息,才离开少林寺的。“圆性说。“两个月前我就已经下山了。“ 尚四郎并不意外。假如少林真的有心来讨伐武当掌门,就不会只派这么一个年轻和尚。 “我下山只有一个念头。“圆性继续说:“打死一个武当弟子。或者给一个武当弟子杀死。“ “请动手快一点。“尚四郎冷冷说:“还有,我死了之后别替我念经超度。三界也好,轮迴也好,我们武当派,早已不相信这一套。“ 他说着就强忍痛楚,走到鬼头刀跌下之处,慢慢地俯身把它捡起来。圆性并没有阻止他。 尚四郎似乎无力把重甸甸的鬼头刀举起,刀尖垂到石板地上。但其实手腕在暗中贯劲。 “现在还不是时候。“圆性说了这句,就将齐眉棍搁到肩头,大踏步朝东走去。 尚四郎闭起眼睛,唿了一口气。握刀的手腕放松下来。 “别以为这就折服了我!“尚四郎唿叫:“将来武当派攻打少室山,我是第一个先锋!“ 圆性未答理他,步伐加速变成奔跑,沿着阳光灿??烂的街道,离开这不久前还是战场的桥梓口远去。 独留下脸色沮丧的尚四郎,眺视着圆性那半边身子发亮的背影。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七 相传少林武道,乃是肇始于天竺达摩祖师东传来的强身锻炼功法,其中又以“易筋经“为“百法之源“。 外间常以“易筋经“为少林最高深的内功秘法,实乃误传。“易筋经“乃是最基础的锻炼,每名少林武僧入门必修。根据考究“易筋经“衍生自天竺(印度)的瑜伽术,是以伸展肢体的式子,配合深长唿吸,令身体筋骨柔软放松,一如其名,是“改易筋骨“的法门。 人身一切的动作,皆是依靠肌肉从放松到收缩产生的动能。武术上所讲究的“劲“(即近世运动学所说的“爆发力“),就是肌肉能够在极短的瞬间,从极松柔收缩至极紧实。所以少林武功虽走刚硬一路,但最初阶时还是得先锻炼“易筋经“的柔功,此后才能发得出勐烈的劲力。 武僧在“易筋“之后,才开始真正学习发劲出招的方法,即少林拳术之母“少林五拳“,五拳皆是像形,分别为“龙、虎、豹、蛇、鹤“五种。 这“少林五拳“除了是拳术招式,同时也是身体各层次的劲力锻炼,拳经有云:“龙形练神,虎形练骨,豹形练力,蛇形练气、鹤形练精“,在修习拳腿技法的同时,也在增长力劲和耐力。 少林武功因为是护寺之用,未学打人,先求自保,故亦讲究抗打硬功的练习,其中最着名的一种就是“铁布衫“功夫。 因为“铁布衫“之名,外间常有许多神奇想像。其实“铁布衫“练法并不神秘,就是长期以硬物敲打身体各部位的“排打“功法(当然亦要配合特殊的唿吸方式,更高级者则再结合“借相“,提升身体硬度)。 “排打“的作用有三方面:一是养成自然反应,在被敌人击打时收紧肌肉及运气相抗;二是习惯了打击,减低神经的痛觉;三是令骨骼变厚——因为人体骨头在长期磨擦或敲击的刺激下,会造成骨质增生(骨刺病症的产生也是同一原理)。 第37章 卷四 英雄街道 第六章 围攻 写在白袍上那十四个黑字,看在「盈花馆」外头每个武者的眼内,都彷彿有千斤份量。 颜清桐、戴魁、董三桥、韩天豹互相对视了一眼,又看看街上倒着已断气的心意门人。最后抬头再瞧那悬挂着白袍的窗户。 他们终于明白,华山派看见姚莲舟时是何感觉了。 ——难道真的要就此认栽? 「事到如今……只好等尹前辈和圆性大师的西军赶过来了。」韩天豹说。他毕竟经验最丰,也最先恢復冷静。 其他人都默然无语。在场明明有百人之众,却不敢攻入一个只有两名敌人的房间,群豪不免自觉窝囊。 有两个较精于医理救急的武者,已为戴魁扶正断骨处,再用拾来的破断窗框当作夹板,缚在他的手臂上。戴魁痛得一额都是冷汗,但不吭一声。 颜清桐遣走那两人,欲与戴魁谈话。但戴魁别过头不看他,只瞧着地上已死去的师弟李文琼,眼神悲愤。 「师弟,我要问你……」颜清桐虽焦急,还是尽量悄声:「刚才交手,他有中毒的迹像吗?」 戴魁冷哼一声,仍不理会他。 「师弟,此事关系重大,不是赌气的时候……」颜清桐急急说,指着李文琼的尸身:「难道你不想马上为李师弟復仇吗?」 看着情同手足的李文琼那死状,戴魁怒然一把捏着颜清桐的手臂。他虽受伤失血,但毕竟功力深厚,一只右手暗中贯劲,还是捏得颜清桐吃痛。颜清桐怕被人察觉,强忍着痛楚没喊出声来。 「是你害死文琼的。」戴魁从齿缝间吐出这句。这始终是本门家丑,他没有高声说出来。 「我也想不到……姚莲舟还会这么……勇勐……」颜清桐如呻吟般说:「我用的毒……不轻……现在最重要是……打败他……我也是为了心意门……」 戴魁这才放开颜清桐的手臂,然后走到李师弟跟前蹲下。他眼睛里有復仇的火焰。 「不错。我看见他的脸色,中毒不轻。」他说着就握住腰刀的把柄,将刀从李文琼腹部拔出来,洒得自己一身是血。 众人见这位心意门传人,如此状态下仍似欲再战,俱感讶异,但也激起了一点士气来。 颜清桐趁着这气氛,马上就跟董三桥、韩天豹和燕横说:「我戴师弟试出来了,那姚莲舟受着严重内伤,刚才已是强弩之末。我想这伤是在华山一役所受的,因此才一直躲着不出来。」 燕横大感意外,秘宗门两人都将信将疑。董三桥想,如果姚莲舟真是受伤,故意挂出那两行大字来唬吓他们,又确实合理。 「我们可以等尹前辈到来。」颜清桐又说:「但姚莲舟也有武当弟子来了西安助拳。现在只有一人还好对付。假如再来十几个,这擒捕武当掌门之计就要失败了。」 房间内那武当弟子虽未露面,但杀伤两名秘宗门弟子的暗器手法,已尽显功力。董三桥心想,假如再来几个这样级数的傢伙,的确甚难对付。 ——而他们任何一刻都可能出现。现在也许已是制服姚莲舟的唯一机会。 燕横年轻,对这种复杂的形势更无从判断。他想这些都是江湖经验远比他丰富的前辈,还是听从他们比较妥当。 就在群豪犹疑之时,突然有人「啊」的一声指向「盈花馆」大门。众人又再紧张起来,朝那门口戒备。 但见从门里出现的,既非姚莲舟,也不是那用暗器的神秘武当好手,而竟是一个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漂亮女孩,看一身打扮似乎是个婢女,后面却背着一个比她还要大的姑娘。看那姑娘的鲜艳衣饰必是「盈花馆」的妓女,只见她搁在那女孩肩上的脸煞白如纸,略呈灰色,像生了大病。颜清桐和几个镖师更一眼就认出,她是「盈花馆」里最当红的书荞姑娘。 更奇怪的是这年轻女孩左手上,还拿着一柄略弯如刀、柄首有铁环的长剑,这兵刃样式,在场众武者前所未见。 殷小妍吃力地背着书荞,一步一颤跨出大门。众人怕门内暗处还有埋伏,都不敢走近她。就只有燕横,看见小妍如此艰辛,忍不住就上前帮助她,把书荞姑娘抬下来,轻轻放到地上。 小妍感激地向燕横点了点头,接着双手捧起那「单背剑」。她左右看看,找到戴魁所在,就走到他跟前。 戴魁之前杀进那房间,也察觉房内有一对女子,但刚才生死一线,哪有闲情细看她们是什么人?此刻才第一次看清小妍跟书荞的模样。 书荞蜷起身子躺在街心,戴魁一看她状况就恍然:她跟姚莲舟一起中了毒。戴魁不禁又愤怒地瞪了颜清桐一眼。 「这位……侠士……」殷小妍在众多手拿刀枪剑戟、杀气腾腾的武者包围下,身体不断颤抖,但仍然强压着畏惧,朝戴魁说:「刚才在里面……我见过你……」 小妍看见戴魁那满脸鬍鬚还沾着未干的血,手上提着一柄染成红色的腰刀,再想起他之前杀入房间那狠相,不由浑身哆嗦。 她看一看地上的书荞,深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就将手中剑递给戴魁。 「房里的客人,请求你们先给书荞姑娘解药。他就用这佩剑作交换。」小妍不敢正眼看戴魁,只是低着头,努力复述姚莲舟吩咐她传的话:「他说,这事情无关外人。救了书荞姑娘后,他再等着跟你们……一决胜负。」 群豪听了这惊人的话,全都盯着小妍手上那柄「单背剑」,细看那古怪的略弯剑鞘和卍字护手,剑柄上饰有古雅的云纹镶银。 ——这就是武当掌门的佩剑。即使只是拿在一个不懂武功的小女孩手中,仍散发出一种威仪。 董三桥听了心中盘算:姚莲舟竟如此託大,连佩剑都不要?还是跟窗外那十四个字一样,是为了唬人?可是看那个妓女的样子,似乎真的快死……「解药」是怎么回事?中了毒吗?…… 众人也对小妍那句「解药」摸不着头脑,正在议论纷纷。颜清桐则急得几乎要跳出去摀住小妍的嘴巴。 戴魁瞧着那柄杀伤了他许多同门的「单背剑」,想起刚才在暗室中所见那剑光,如何以「太极剑」巧妙地引导李文琼的铁锏打断他的臂骨,又控制他的腰刀刺进李文琼下腹……戴魁一想及这一幕,心头一阵刺痛。 此刻戴魁眼见,姚莲舟为一个被无辜连累的女子,竟然甘愿放弃佩剑;相比自己乘着对方中毒之危,率十倍之众进攻……他只觉无地自容。 ——不只是武功。连气概,我也输得这么彻底! 小妍还在低着头把剑递给戴魁,他却迟迟未接,她抬头看看,只见戴魁一张粗豪的脸激动得涨红,小妍却错以为他被激怒了,更觉惊慌。 ——为了书荞姑娘,我要挺下去! 戴魁伸手,但并不是接剑,而是将「单背剑」推回给小妍,二话不说就上前蹲到书荞身旁,放下了手中刀,也不理会被众人看见,就从腰带内拿出那包解药打开,亲手将纸包内的细丸喂进书荞的嘴巴。 「师弟!」颜清桐急急走过去,却已阻止不及。 书荞已失知觉,并未吞嚥。戴魁也有点走江湖的经验,不顾虑男女之防,将书荞扶得半坐起来,用掌推拿她肩背穴位,令她食道张开,终于吞下那些细丸。 小妍大喜,抱着剑走到书荞身旁。只见书荞姑娘还未有起色,非常焦急。 「别担心。」戴魁脸有愧色地说:「是真解药。」 董三桥和韩天豹都不是呆子,看了这一幕,听了这些对话,再看颜清桐的反应,把事情串起来,终于想通了。 ——姚莲舟不是受伤,是中了毒! 两人相视一眼,都知道此事关乎这支同盟军的名誉,也就没有说破。 颜清桐趁着戴魁正照料书荞,悄悄走到小妍身边,冷不防就把「单背剑」夺到手。 戴魁将书荞推给小妍,怒然起立唿喝:「你干什么?」但颜清桐已把剑抛给了一名心意门的师弟保管。 颜清桐知道这次非得豁出去不可,放声高唿:「姚莲舟已受重伤,如今连佩剑都没有了,我们不马上杀进去制服他,更待何时?」他说时眼睛瞧向秘宗门人和燕横。 燕横虽想不透其中关节,但见姚莲舟为了一个女子弃剑,他们却要乘机进攻,只觉颇是不妥。 相反董三桥和韩天豹都猜到内情,他们却一心只在想:这确是制服姚莲舟的黄金机会,假如武当大队弟子赶来就要错过了…… 颜清桐看着两人,那眼神彷彿在问:你们要不要赌这一把? 心高气傲的董三桥,此来西安本就是要显扬秘宗门和本人的名声。他咬咬牙,就朝颜清桐点头。 小妍听到颜清桐的话,看见身边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武人,想起房间里中毒已深的姚莲舟,现在连剑都没有了,心中一酸,不禁愤怒地大叫一声:「不要脸!」 这一句,出自一个寻常的婢女之口,听在群豪耳里更觉刺耳。 「这两个女的,跟姚莲舟关系不浅,都先扣下来!」颜清桐指向小妍,旁边马上就有两个镇西镖行的镖师走过去抓住了她。 戴魁正要替她解围,颜清桐却喝止:「师弟,你要帮着武当派吗?你忘了自己代表谁吗?」 戴魁一时犹疑了。刚才救助书荞,还可说是出于不忍;但如果现在公然跟自己人打起来,却有站在武林公敌武当派那边的嫌疑,他可担当不起。 这时其中一个镖师「啊」的叫了一声,原来他的手肘被个剑柄撞了一下,登时半身都酸麻,放开了小妍的手臂;小妍松开的手用指甲抓了另一名镖师手背一记,那镖师并未提防,亦吃痛放了手。 撞了那一记剑柄的正是燕横。他第一眼看见殷小妍,就想起年纪相若的宋梨,对于这么一个同样无辜捲入武林斗争的弱女子,心里颇是怜惜。一见她被两个镖师抓住,心里没想别的,就只想:会武功的人怎可对个普通女孩子出手?他没有犹疑就举剑相助。 小妍脱离了两人,想也不想就转身走回「盈花馆」大门。 ——我宁愿回去里面,跟他死在一块儿! 附近有几个武人也都欲上前抓她。但燕横略晃一晃手中「静物右剑」,他们都被唬得止步。 小妍一进了大门,更是没有人敢冒然追进去——怎么知道那个武当派的暗器高手有没有埋伏在门里?连秘宗门人都躲不开的瓷片,他们可没有信心闪避。 眼见可以用作威胁姚莲舟的人质逃回了「盈花馆」里,颜清桐顿顿足,不满地看着燕横:「燕少侠,你这是……」 人丛之间却传来一人拍掌声,还有一把清脆的笑声,燕横跟众人看过去,原来正是跟着到来的童静。她一直就在人群外围观看,因为个子矮小看不见,于是索性就骑在白马上。 童静以赞赏的眼神,远远瞧着燕横,竖起一根大拇指。燕横知道自己此举得罪了群豪,童静这样令他更加尴尬,连忙向着她把指头按在嘴唇上,示意她别再笑。 在这么紧张的关头,这对少年男女却旁若无人般手语互通,令群豪哭笑不得。只有戴魁一人,看见燕横刚才全不犹疑就干了自己想干的事,心里有些自愧不如,朝燕横微微点头嘉许。 「还磨蹭什么?」董三桥怒然唿喝,这才令众人再次集中精神。「现在就进攻!你们都从下面攻上去!」 韩天豹已知董三桥心中所想策略,也向群豪拱手说:「劳烦众位同道,都从楼下攻入,在二楼走廊佈阵!我等秘宗门人则从屋顶攻下去。各位不必硬闯,只要在房间门前牵制姚莲舟。等我们攻破屋瓦杀入,你们才配合破门夹击!」 那些小门派的武者,之前看见心意门人鎩羽而回,都心有余悸,一听这句「进攻」很是迟疑;但听到韩天豹说只要他们负责牵制,由秘宗门人从上路主力进攻,这才比较放心——他们毕竟也有数十人之众,要壮着胆子守在二楼走廊,还不算是难事。而这指令出于名震沧州的韩老拳师之口,就令他们更有信心,一个个磨拳擦掌。 「姓燕的!你也跟着来!」董三桥向燕横唿喊:「要是没种替师门报仇,那就留在下面算了!」 他说着就奔向「盈花馆」西侧的墙壁,一跃踩在壁面又借力再跳,同时空中左臂一摔,手上长长的九节钢鞭挥出,尖锐如枪尖的鞭头钉住屋瓦下的墙砖。董三桥勐扯钢鞭,身体轻巧如纸人般往上飞起,一眨眼足尖就着落在屋顶上。这手秘宗门的轻功看得下面许多人目瞪口呆,登时喝起采来,士气又再大振。 燕横被董三桥言语相激,心想绝不可损了青城派的名声,也就跟着韩天豹和其他秘宗门人走往西面墙壁。 一见董三桥等已出动,颜清桐也催促下面的群豪配合攻入「盈花馆」。有两个拿藤牌单刀的霍州地堂门好手自告奋勇,率先利用藤牌掩护之利攻入了大门。确定「盈花馆」楼下大厅并无埋伏,他们马上唿唤同道也进去。有七、八个比较好斗的傢伙就率先杀入,将「盈花馆」大厅佔据定了。 颜清桐这时走到那八个倖存的心意同门之间。 「你们不想为师弟们报仇吗?」他劝说:「难道你们希望看见,今天唯一吃败仗的是心意门吗?」 八人早已察觉戴师兄与颜师兄不和,因此这时看见戴魁别过了脸也不奇怪。他们不知内情,对于刚才戴师兄身上竟有那妓女的解药甚感惊讶,但又不敢细问。 此刻听了颜师兄出言相激,八人都很是激动。心意门毕竟是堂堂天下「九大门派」之一,他们全是来自支系的好手,在本省都颇负盛名。眼见同是「九大派」的秘宗门人现在当先发动围攻,而那些什么地堂门、铁刀派的小门派武者也奋勇响应;假如心意门只因刚才折损了好些同门就裹足不前,相形之下岂非显得很没种?将来传了出去,可能连「九大派」的地位都不保。 ——就算今天我们都给姚莲舟的剑杀了,也不能堕了心意门的名声! 八人里年资最长的是三十出头的林鸿翼,就是之前在「麟门客栈」向荆裂掷酒杯的那个河南心意支系弟子,也曾到山西总馆深造,资格在众人中仅次戴魁和李文琼。他左大腿被姚莲舟深深削了一剑,仍然能够生还逃出「盈花馆」,已可见武功不弱。他两个从河南同来的师弟,都已伏尸在「盈花馆」里,心中极想雪恨。林鸿翼半拐着腿,急走到戴魁跟前。 戴魁正蹲在书荞跟前观察她的状况。书荞服瞭解药,脸容开始有了意识,轻轻在皱眉。戴魁看见心下稍宽。 「戴师哥!」林鸿翼唿唤他。「我们一起再上吧!」 但戴魁觉得,今天已再无面目对姚莲舟动手,看也没看师弟一眼,只是摇了摇头。 林鸿翼见他已无战意,便朝七名同门振一振手中刀,七人也都点头响应。 林鸿翼转而看着颜清桐:「颜师哥,你也是心意门的人吧?门派的荣辱,你也有一份儿。」 颜清桐愕然,他一直只打算幕后策谋,从没想过要亲自上阵对付那可怕的武当掌门。但他先前已把话说得太大,现在哪有推托的余地?他硬着头皮再装起激昂的样子,拍拍林鸿翼的肩头。 「好!我好歹也是山西总馆的不肖弟子,报这个仇怎少得了我?」颜清桐说着,就从一直不离身边的镖师手上,接过自己那柄已经好几年没有真正拿过的佩刀,「铮」地拔了出鞘。八个同门看见颜青桐这举动,又听得他豪言壮语,都也振作起精神,举起手上的兵刃。 戴魁在一旁听了,却是苦笑。 心意门人也就以林鸿翼领头,往「盈花馆」的大门走去。颜清桐挥挥手集合手下的镖师一同进攻,其实是不刻意地堕后到队伍的最尾。 「你们听着。」颜清桐向十几个脸容紧张的镖师说:「进去之后,要一直在我身边,否则我保不了你们。」说着轻挥一下手上单刀。十几人连忙点头。 ——其实颜清桐心里盘算,是要在危险时,也有这些手下作挡箭牌。 仍在「盈花馆」外头的其他门派武者,看见心意门重整阵势又再进攻,士气更加高涨,登时又有十来人奔向那大门。余下的七、八人比较胆怯,但在这情景下怕被人耻笑,不情不愿地亦跟着大队进去了。 同时在西面墙壁那边,两名秘宗门人游墙而上,同时手上早有准备,在墙上半途高处接连插进了两柄匕首,两个刀柄就好像变成梯级,让其他人更轻松登上去。 只见两人手足并用地跳跃爬行,游走甚是敏捷。相传秘宗门武功最初乃是模仿猿猴打斗的动作而创,故又称「猊猔」。这两个门人身手之矫健,确有灵猴上树之姿。 燕横既然专练青城快剑,步法轻功方面也有一定信心,只是担心身手不如秘宗门人般俊拔,令青城派被人看扁。现在看见秘宗门在墙壁插上匕首,登时放了心,也就跟在韩天豹前辈后头,也准备登上屋顶助战。 率先上了屋顶的董三桥收回九节鞭,踮着足尖放轻脚步,在瓦面上行走。这「盈花馆」既是华丽的妓院,屋顶所用都是青色琉璃瓦片,质料比较厚实,不易踏破,但瓦面滑熘熘,也不好走。 董三桥走向姚莲舟房间所在的上方,已准备用九节钢鞭,将那儿的瓦顶一击打穿。在他后方,另外两名秘宗门弟子也已爬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条快得模煳的身影,自那南面仍挂着武当掌门白袍的窗口穿出。身影猿臂一舒攀住了窗顶,整个身体就如鹞子翻身上了屋顶,还未落在瓦面,半空中已经发射出几点黑影! 董三桥没来得及开口向同门示警,只能及时闪躲过飞向自己那暗器。刚爬上来的两名秘宗门弟子,一个胸口中了黑影,应声倒飞下街道;另一人及时伸臂硬挡在面门前,炸开一丛血花,钉在手臂上的,又是一块碎瓷。 那发暗器者轻巧着落在屋顶边上,身躯异常修长,白皙的脸冷峻如冰,身上挂带六柄短剑,正是武当「首蛇道」弟子樊宗。 「谁上来,谁死。」 樊宗冷冷说。他又瘦又长的双臂垂在身侧,手背向前,手掌内侧各又暗扣着两枚碎瓷。 姚莲舟能够勉强守到现在,依靠的是这二楼房间位在高处,并且房门外有狭窄走廊的地利;假如被敌人从屋顶打开缺口,数十人上下两路一同攻进,掌门必被制无疑。 樊宗决心,必要时宁以性命保住这屋顶。 ——为武当派可作任何牺牲。这是「首蛇道」弟子的信条。 连续杀伤秘宗同门的敌人终于出现眼前,董三桥一双细目闪出杀意。但他知道樊宗暗器凌厉,也不敢冒然冲近,反而倒退回西面的屋顶边,手中九节鞭拉在两掌之间,随时准备击落飞来的暗器。 董三桥这一退,自是为了掩护从西墙下爬上来的同伴。樊宗知道若被对方大队人马一举攀上来,就难保这屋顶,马上展步向董三桥冲过去! 董三桥眼睛注视樊宗来势,在估算着双方距离。 一般用暗器飞镖,大多都是埋伏攻击或猝然偷袭,即使在甚远的距离都可能得手;但像这样正面对抗的情形下,对方有所准备,暗器的有效杀伤距离,通常是要在四至七步以内,太远就容易被闪躲或挡接;太近的话,对方兵刃拳脚已及,再无发镖的余地。 董三桥本人虽不擅长暗器,但秘宗门本身有飞镖和接镖的功法,他自然熟知这应对的原理。假如樊宗站立不动,董三桥要杀入这个七步之距与对方搏斗非常危险;但现在樊宗主动高速冲过来,董三桥心想正好;一待双方距离只有大约十步,他就马上也迎樊宗跑过去,其时两人对奔,距离突然缩短,董三桥就能一口气杀入近身肉搏,樊宗的暗器再厉害也无用武之地。 董三桥盯着樊宗在瓦面急奔的双足,测量着距离:十三步、十二步、十一…… 哪知连十步都未及,樊宗已然立定发镖! 樊宗的身体就如没有重量,双足说停就停,一个后弓马步煞止在屋瓦上,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一点,正是将「太极」的「化劲」运用于轻功之上! 他身体一立定马步,瘦削的腰胯一抖,带动肩臂,右手两片碎瓷如箭向董三桥激射! 董三桥本来准备身体发动向前冲杀,对方却骤然提早发射暗器,他已来不及后仰或横移闪躲,只有顺着势左足踏前一步,身体侧成一线,左手鞭往前一挥,将其中一片碎瓷击落,同时另一片则险险擦过胸口! 董三桥极意外:对方这手法射出的瓷片,比之先前所发出的要急劲得多,原来之前一直留着一手不用!这手法之劲力非同寻常,竟在十步外都如此难躲! 他不知道,樊宗在武当「首蛇道」里乃是一个异数:「首蛇道」弟子大多专研轻功和各种探听跟踪技艺,格斗杀敌的能力并不出色;但当中还是有少数天赋异禀的「首蛇道」成员,同时兼擅武斗。上代掌门公孙清,就特别选拔培养这些精锐,并授以褐色制服,号称「褐蛇」。 ——这不足十人的「褐蛇」,平日负责监察武当山外围的安全和动静;但公孙清成立「褐蛇」的真正盘算,乃是培育一个刺客团,以备将来万一武当派遇上意想不到的危险,作非常手段之用。 樊宗天分之高,甚至得以修练武当最高武学「太极」。他的「太极拳」并未大成,但却巧妙地将「太极」的功力应用于另外两种武技上:一是将「太极」化劲法揉合「梯云纵」轻功,能踪跃如影,着地无声;二是把「太极」那发劲之法,化为投掷手法,故此就算正面对抗,所发暗器飞剑,也有十步外杀敌的惊人劲力! 董三桥为了闪挡这两片碎瓷,踏前了一步,进入距离更近的险境。他心想自己已陷身不利,与其退却挣扎,一直当个会闪躲的活靶子,不如向前面赌一局! 董三桥一咬牙,右手抓住九节鞭中段,仅以前头五节,如风车般急旋成圈,鞭影像化成盾牌护在身前。他心里已经拼着要捱至少一片碎瓷的危险,全速朝樊宗冲杀过去! ——只要入了拳脚短打之距,要让你好好尝尝我的快手! 董三桥这一沖,已及樊宗跟前八步。 樊宗木无表情,左手自下向上,往董三桥跟前一挥。 董三桥低头,把身体尽量缩在钢鞭形成的旋盾后方。 两片碎瓷彷彿化作影子,激射而至。 一在钢鞭之下粉碎。一在董三桥右大腿外划过,溅起血花。 六步。董三桥右手已放开钢鞭,捏成拳头。左手握着鞭尾,准备卷击向樊宗。 樊宗左手发射瓷片的同时,右手伸向后腰,握住插在腰后的飞剑剑柄。 董三桥早就看见樊宗此一举动。但他有信心,在樊宗拔剑出鞘前,先一步将九节鞭捲到他右臂上。 ——然后,我右手的「半披风拳」就会轰在他的咽喉。 五步。 九节钢鞭挥出。 六步。七步。两人距离突然又变远。 樊宗并不是向后退,而是双腿施展「梯云纵」,身体全无先兆地向上拔跳起来! 九节鞭落空。董三桥仰头。 阳光映射下,已可见空中的樊宗手上剑光。 董三桥原本要来打人的右拳向头上举起来,欲以一条手臂挡下这飞剑。 ——以樊宗刚才的发劲手法,这次用的又是比碎瓷片杀伤力强横十倍的得意兵刃,董三桥心里已有准备,这条右臂此生都不能再用。 就在这时,一点乌黑的影子却直射向身在半空的樊宗面门,阻止他发出飞剑! 是刚好攀上屋顶来的韩天豹。他在游墙而上之时,手中早已扣了暗器,一上来看见师侄陷入凶险,想也不想就出手援救。 在这极短促剎那,樊宗迅速判断:要是为了躲开这暗器,而不向董三桥发飞剑,董三桥已在近身距离,自己身体落下时必要进入不利的肉搏战。 他右手继续向下面的董三桥掷出飞剑,左手同时闪电伸出,硬接那飞来的暗器! 樊宗的飞剑从高迎头直射而下,内蕴「太极」发劲功力,那只有尺许的剑身,彷彿形体都消失了,化成一股杀戮的能量! 一道血路,沿着董三桥右肩和背项爆开,直透足下瓦片,射穿了一个洞孔! 同时樊宗左手跟那黑影碰触上了。他这样徒手接一件不明的暗器,实是赌博:假如那暗器满带尖刺利刃,甚至淬了毒药,这只左手非重创不可。 手掌边缘一拨之下,那物件改变路线斜斜飞跌。原来是一枚七寸许长的乌黑铁钉,侧面并无锋口。樊宗心里庆幸。 但同时他也后悔。因为这一心二用,右手的飞剑毕竟还是射偏了,只割破董三桥肩头和背项肌肉,既没有命中要害,更未令他手臂废掉。 董三桥以为必受重伤,只感肩背一阵火辣,一时还没判断到自己受创有多重,仍然死命横举着右臂不动。 樊宗见他未及反应,落下时足尖一踮到瓦面,就像装了机簧般向后反弹,身子一个倒翻,又回到跟董三桥相距十步处。董三桥这才醒觉失去了缠上对方近战的机会,甚是恼怒。 凌厉的暗器加上这超脱的轻功,樊宗在董三桥眼中直如一条灵动迅捷的毒蛇:随时都可能进入那剧毒利牙的攻击范围,要捕捉它是极度危险又困难之事。 这时韩天豹已在屋顶上站定架式,左手反握着雁翎快刀,右手又从长长的皮革护腕内侧,拔出两枚同一样式的七寸铁钉,扣在指缝之间。韩天豹的单刀其实只作防守挡格之用,他真正最擅长的武器乃是这手「丧门钉」。 韩天豹为人甚谦和,平素与人动手,连刀子都很少拔出来,一套「里外战」拳法已是名动沧州;直至十二年前一次,一名秘宗门弟子押镖时被一股悍匪劫杀,他率五名门人跨省杀贼,以「丧门钉」连毙九人,外间武林这才知道韩老拳师原来更精于暗器,这一役后得了一个「乌符铁手」的外号,形容他手一招,射出的乌铁钉就如催命符一样。 樊宗在另一头也已站定,左右双手各从右肩和腹前的皮鞘拔出飞剑,当作短兵刃般握着,左剑正手,右剑反握,摆着一个戒备的架式。他刚才一翻退又回到了掌门所在房间的上方,摆出这一姿式,确有一夫当关死守这片屋顶之势。 他死盯着隔在十多步之外的韩天豹,防范他又再出手。刚才韩天豹半个身子爬了上来,还未在瓦片上站定已经发出「丧门钉」,那来势因而减弱了不少,樊宗才有把握以徒手拨去,现在则绝不可再轻忽。 董三桥吃了一记飞剑,伤势等于由肩至背被深深划了一刀,血染半边衣衫。这伤虽对战力无大影响,但他已不敢再次冒然冲近樊宗。幸好现在有了师叔的飞钉助阵,已不怕樊宗攻来西面墙壁。 燕横和另外两个秘宗门人,也紧接从墙下攀上了屋顶。燕横一见樊宗,目中燃起仇恨的怒火——这是自青城大劫之后,他第一次再遇上武当弟子。 樊宗看见更多人爬了上来,形势不妙,被迫要採取主动,轻轻向前迈了一步。 众人都知道这武当好手暗器厉害,只要他稍一移动,他们都紧张得架起兵刃来。只有韩天豹最冷静,也对应樊宗而移步。 两人遥对着开始不断走动,寻找着最有利的发射方位和距离。谁也不肯先出手。 武林中专精暗器飞镖的人本就不多,用暗器正面对战更是少之又少。这场实是当世两大暗器高手一场罕有的决斗。 樊宗左手虚晃了一下,状似要发出短剑,几个秘宗门人马上举兵刃在脸前迎架。但韩天豹不为所惑,铁钉仍扣在指间不发。 韩天豹也是一样,向前虚探一步,似欲前奔进入飞剑的杀伤距离,引诱对方出手。但樊宗亦看穿了是虚招,并未中计。 两人都在不断引诱对方先出镖。樊宗的轻功步法自然了得;韩天豹的秘宗门「燕青迷步」虽没有如八卦门步法般着名,也是高超的有名绝艺。两人既都擅长步法和身法,闪躲功夫皆是第一流,那么谁耐不住先出手,就容易陷入被人闪身反击的不利境地。 可是韩天豹能等,樊宗却不能等。又有另一个秘宗门人上来了。 樊宗咬牙切齿,突然加快步法朝众敌人踏过去。 韩天豹那满佈疤痕的右边脸皱紧,眼目密切盯着樊宗双手。 樊宗终于先出击。 但出的不是「手」。 他乘着勐踏之力,右足尖挑起脚下一块瓦片,以「武当长拳」的「前探脚」劲力,将那瓦片狠狠往秘宗门人踢过去! 顺着这一踢之势,樊宗的右臂也自下而上反手挥出,飞剑紧接也追着那旋飞的瓦片尾后发射! 这出手都看在韩天豹眼内:很明显,樊宗要以瓦片为干扰,让韩天豹作出错误的闪避,继后飞来的短剑即成杀着。他剎那间已作出对策:先反举左手单刀,以刀刃挡那瓦片;再闪躲飞剑;同时发飞钉反击—— 然而他估计错误了。那飞剑的目标并不是他。也不是任何一个人。 而是那瓦片。 飞剑后发先至,在韩天豹跟前四步之遥,从后打在瓦片上。剑上蕴含极强劲力,刃身一撞上去,瓦片爆破,炸成一股碎瓦烟尘。 那烟尘遮蔽了韩天豹的视线极短瞬间。 ——这才是樊宗发出真正杀着的时候。 樊宗原本踢出的右脚踏回瓦面上,成前弓马步,身体自足至腰至肩发出一股如缠丝的扭旋劲力,直传达到左臂腕,那飞剑以「太极」的发劲方式脱手,竟是如箭矢般钻动着飞射出去,破空之力更倍于前! 韩天豹目不见敌,却凭本能知道对方已出杀招,左手刀刃仍举着遮挡面门要害,右手只能约略猜度敌人方位发出「丧门钉」反击。 飞剑势如长虹,穿透那瓦片爆碎的烟尘,在韩天豹跟前出现时已及近距,却是射向他胸腹之间,单刀既挡不了,也来不及闪避,眼看就要立毙在剑下! 旁里突然斜出另一道哑色的刃光,在韩天豹身前三步及时击中那飞剑! 飞剑中所贯注的钻劲厉害,这横里杀出的兵刃击上去也未能将之打飞,只是偏歪了飞行路线,在韩天豹右腰肋旁擦过,划出一丛血花! 这是两柄武当派兵器的交锋——将飞剑打歪的,正是燕横手上的「静物右剑」! 燕横一直站在韩天豹左边,瓦片炸开时他也被烟尘挡住了视线,但还是瞥见对面樊宗脱手的剑光。他未暇细想,本能就用上「风火剑」的第十二势「鹰扬羽」,把长剑向韩天豹跟前反撩而上。 燕横一剑挡中飞剑,受那强大劲力反震,也退了半步,脚下踏裂了一块瓦片。他心头又喜又惊:这一记半空击剑,只是在瞬间大胆猜算那飞剑的速度轨迹而出手,心中没有多少把握,幸而一剑中的,自然庆幸;但亲手感受飞剑上的劲力,想到若非成功把它击歪,韩老前辈势必一剑穿心,不禁要捏一把汗。 韩天豹反击掷出的「丧门钉」准绳未足,樊宗轻易就偏身闪去,却见这么精密策划的杀招竟然未能得手,愕然地看着那原本不大起眼的少年剑士。 樊宗一细看,认出了燕横所用长剑,竟是武当同门唿延达的佩剑「静物剑」,一时就脱口而出:「你用的是武当剑——」 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另一边的董三桥没有放过这难得机会,跟三个秘宗门师弟展步上前,已挥起兵刃攻过来! 樊宗双手如电,迅速拔出腰间左右的飞剑。董三桥却抢上,当先离远挥出九节鞭。这一阻截下,樊宗来不及掷剑,只好退步避开斜斜打下来的钢鞭头。 董三桥这一开路,三个同门乘机奔了上去,与樊宗进入近战。左右两人率先杀到,他们用的都是秘宗门的轻薄单刀,各使一记「明堂快刀」招式,一砍颈项,一削右膝,配合无间地夹击樊宗! 樊宗以短小得多的兵刃一对二,却毫不惊慌,右腿上提闪过那下路一刀,同时左手反手握剑硬挡住上面砍下来的刀锋,身体紧接就旋转,那右提腿变招成倒踢,以「武当长拳」的「反魁星踢斗」,出腿如恶龙摆尾,足后跟弧线勾击向左面那对手的后脑! ——闪避、挡格、反击如行云流水,樊宗近身搏斗功夫之了得,也是出人意表! 那秘宗门人慌忙低头闪过这一踢。第二个同门紧接攻了上来,手上一柄刃身幼薄的长剑刺向樊宗后背,那剑快如全无重量,迅辣彷彿蜂针。 樊宗当然没有呆着捱剑,一踢不中已顺势旋身移步,转到那个低着头的秘宗门弟子背后,另两人被同门阻隔,无法夹击,也展开秘宗门的「迷步」绕追向樊宗。 四人瞬间就在屋顶上较量起步法来。樊宗身手诡异,在三个敌人间转来转去,始终令他们无法包夹,手上双短剑专注防守,两刀一剑也奈他不何,以一敌三竟全不落下风。 韩天豹未中飞剑仍心有余悸,但眼前门下弟子还在剧战,不是发呆的时候,向燕横迅速一点头道谢,又从护腕拉出两根「丧门钉」上前助阵。 他密切注视近身缠斗中的樊宗身影。但四人不断走动,距离又近,韩天豹站在外围一时不敢出手,怕伤了弟子。 董三桥也不敢以九节鞭夹击樊宗。这时他见樊宗专心格斗,已经移离了房间的上方。他心念一动,再挥钢鞭,「唿」地就轰然打在屋顶上,击穿了一个破洞! 樊宗见屋顶被打穿,心里顿时着急,脸上杀意更盛。 他决意兵行险着。左边一个秘宗门人举刀直砍下来,樊宗这次不再转步走位,反而侧身上步,偏着身子往那秘宗门刀手中宫直入! 快刀落下。那秘宗门人意想不到樊宗冲入来,准绳有所偏差,刀刃只刚好在樊宗那瘦削身躯的胸前,贴身砍掠而过! 同时樊宗右手握着短剑,直击刺向对方腹部。 这刀手毕竟也是秘宗门派来的精英弟子,反应不慢,退后的同时弯身收腹,樊宗的短剑刺尽,剑尖却仍差半尺才触到他肚皮。 不料樊宗这刺剑中蕴含甚巧妙的劲力,手臂刺尽的一剎那,手腕剧然一抖,五指松开,短剑仍继续乘着刺势向前脱手飞出! ——表面是普通的一招刺剑,原来是一种特殊的近距掷飞剑手法! 这记飞剑当然远不如先前的急劲,但距离实在太近,手法又诡奇,那秘宗门弟子连眨一眨眼都来不及,剑刃已入腹三寸! 另外两人一见樊宗不再游斗,早已从右侧和背后夹击而至——即使同门中了飞剑,包围已成,仍处极大优势。 樊宗没有回头,甚至身躯也没有稍转,左手就从下向上往后摔出! 那个攻击他背项的秘宗门剑手,正在全心要刺出手上的幼剑。樊宗全身除了一只左手外无一处移动,这向后倒掷的飞剑没有半点先兆,那剑手胸口被飞剑插进的一刻,握剑的手还在运劲,根本连中了剑都不知道。 ——樊宗这种近身战斗飞剑刺杀手法,与之前的长距强劲飞剑又大大不同,却更加诡异难防。韩天豹在外围见了,虽然被杀害的是本门弟子,还是不得不由衷佩服。 第三个秘宗门人知道樊宗手上已无剑,更全力舞刀朝他砍杀,「明堂快刀」直取其心胸,为两个同门復仇! 樊宗身上只余左肩上一柄短剑,他右手及时拔出,仅在肩胸上方将那单刀挡住,极是凶险! 这短剑毕竟太轻,樊宗也非健硕,秘宗门刀手连左手也握到刀柄上,以全身之力压向樊宗,要将刀刃连同短剑都逼进他身体里! 突然他失去了力量,松开单刀,垂头看看自己腹部。那儿又是插着一柄飞剑。 ——第七柄飞剑?从何而来? 第一个中了飞剑的秘宗门人这时才倒在屋瓦上。只见他腹部喷出血泉,身上所中飞剑已然不见。 ——原来樊宗在右手挡下单刀的同时,左手也迅速从此人未倒的身体上拔回飞剑,再以下手投掷送入第三人的身体! 樊宗冒险进招,数个起落杀伤三人,令人惊嘆。 ——但这也把他推到了极限。 韩天豹未有因为弟子接连遇害而动摇,在樊宗挡着那刀的时候,已经掷出「丧门钉」。 樊宗看不见飞钉来势,全凭破风声跳起翻身闪避。第一钉虽掠身侧而过,第二钉仍深深钉进了他的左大腿! 樊宗半空被击中,身法一下子停滞。董三桥不放过这良机,九节鞭摔出,捲住了樊宗的右足踝,硬生生把他从空中拖下来! 樊宗是顶尖轻功高手,虽被董三桥硬扯下,还是保住身姿,用双足和左手着落在屋瓦上,否则已经在屋顶摔穿一个大洞。 董三桥右手也搭上钢鞭,双手发力勐拉。樊宗极力保持平衡,但左腿中了钉无法发力,终于也被拉倒,背项落在瓦片上。 韩天豹早已拔出最后三枚铁钉,朝躺在瓦面上的樊宗一股脑儿射出,紧接就把单刀交到右手冲杀上去。 樊宗躺卧着,左右腿也都不能自由活动,仍勉力去闪挡那一把掷来的三口「丧门钉」,但只用右手的短剑成功格去一枚,其余两枚则狠狠钉进他左肩和左掌。尤其左肩那枚,深深贯进骨头关节之间,痛入心脾,樊宗浑身一震。但他仍咬着牙,身体从瓦面上跪起来,仍反手握剑迎向奔来的韩天豹。 只见西面屋顶那头,又有秘宗门弟子爬了上来。樊宗知道已守护无望。 ——那么,就让我死在这屋顶上吧。 韩天豹冲至,迎头一刀就噼向樊宗脑门,怎料一道闪光更快一步飞来面门,他及时回刀格去! 是樊宗的最后一柄飞剑。那剑和雁翎刀一碰就横飞开去,但飞到半途,突然又诡异地倒转,返回樊宗的手掌。 细看之下,原来樊宗这短剑另有机关:柄首跟剑柄能够分离,两者连着一根幼长的铁链。樊宗发出飞剑,却把柄首夹在指间,手臂一拉又将丢飞的剑收了回来。 樊宗的奇特招数层出不穷,令韩天豹一再吃惊。 ——只是一个武当弟子,竟然都这么难缠! 这时樊宗右足踝乘机一绕,把缠在上面的九节鞭踏在脚下,令董三桥无法再拉倒自己。但这一来他也不能移步。 韩天豹想到一个打法。他虚舞一刀,果然樊宗又将飞剑掷来,但他身体跪着,又加多处受伤,发剑的劲力已大不如前。韩天豹早有准备,侧身闪过剑刃,同时一刀撩向那剑后的铁链。 铁链瞬即与单刀缠成一团。韩天豹封掉了这飞剑,也不犹疑和身上前,左手一掌印向樊宗心胸! 樊宗左肩关节中钉,手臂已是垂着抬不起来,只有用仍然握住铁链的右手,沉肘挡架这掌。但韩天豹这掌本就是虚招,半途一变为擒拿手,抓住了樊宗的右腕。 另一头董三桥仍拉着九节鞭,以防樊宗用轻功脱走。他一边把鞭一下接一下收短,一边向着燕横大唿:「你还呆着干什么?给他一剑呀!」 燕横一直都不大情愿加入这围攻,但见转眼间三个秘宗门人倒下,董三桥和韩天豹再夹击,他还是不能打定主意。这时董三桥大叫催促,燕横才振起剑上前。 ——你喜欢这样干吗? 童静的声音出现他脑海中。燕横勐一摇头,盯着前面不远处的樊宗,努力回想当天青城派被武当派攻灭的仇恨。 ——他也是他们的其中一个。 「还等什么?」董三桥又把九节鞭收短了一点。「为你师父报仇呀!」 燕横奔上前去。 ——每一个武当弟子,都是我的仇敌! 他举剑运劲。但看见眼前樊宗的模样:左半边手腿都被钉得血淋淋,右手右足也被拑制,四肢全动弹不得,中门大开,那胸口就像在邀请燕横的「星追月」。 ——这就如要向一个被绑缚的人狠狠刺一剑。 燕横紧锁着一双原本英挺的眉毛。 右足在瓦面上踏出。内劲自腿足而生,传上腰身和胸肩。 眼睛盯着樊宗的脸。 樊宗同时也看着燕横的眼睛。他竟然露出轻松就死的微笑。 这笑容看在燕横眼里,却有如一种轻蔑。 ——杀了他。为师门报仇。復兴青城。 燕横唿气发劲,吐出一记苦闷的吶喊。 ——我还是相信,那个才是真正的你。 ——如今我赐你一名,单一个「横」字。 劲贯臂肘。燕横的「星追月」已发动。同时他想像师尊何自圣就站在旁边看着自己。 ——他会愿意看见我这样子为他报仇吗? ——他是我,会刺下去吗? 「静物右剑」贯注着青城剑道「巴蜀无双」的疾劲,也挟带着强烈的矛盾心情,撕破空气刺出!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八 秘宗门源于河北省沧州(明代属北直隶省河间府),当地自古就武风极盛,即使寻常人家习武亦甚普遍,民间打擂时有所闻。镖局行业也有「镖不喊沧州」的规矩,就是押送财货路经沧州时不喊镖号,不挂镖旗,静静而过,乃是要尊重沧州的武林人士,免被误会逞强。到了清代末年,当地更出了位全国闻名的武术家霍元甲,其武术传统延绵不断。 秘宗门能够在沧州武林称雄,自有其独到之处。相传秘宗武术为猴拳演变,并集合北方各地武术精华,最讲究轻灵跳跃,长距走步进击,以快打慢,以长攻短。其中着名的步法「燕青迷步」,传为北宋好汉浪子燕青所创(恐为假托,因燕青其人是否真实存在也无从稽考)。据门内口耳相传的说法,当年燕青遭官兵追捕在雪地奔逃,施展此轻功步法而踏雪无痕,令官兵迷路,故称「迷步」。 秘宗门因为创立时揉合的功夫颇为庞杂,门内所用兵器亦种类不少,包括刀枪剑棍,到软兵器如九节鞭,再到飞投暗器都有囊括。秘宗兵械亦如拳术,专走轻灵一路,所用刀剑兵刃都偏向份量较轻薄,以快取胜。其中以一路「明堂快刀」最为着名。 正因为秘宗门武术动作开展,招式明快,应用又直接,比诸其他大门派较容易上手,故此流布颇广,除了河北一地,远至邻省山西、河南皆有支系,以门人数目来说,是「九大门派」之冠。 第38章 卷四 英雄街道 第七章 虎穴 青城剑派每年正月十日皆举行「开修」仪式,登上青城山彭祖峰之巅的「上清宫」参神。 燕小六第一次随长辈上山参与「开修」,是在十三岁的时候。他正式成为青城派「研修弟子」后的第一个新年。 那天他们夜半凌晨就出发了,提着灯笼摸黑登上山道。为免黑暗中走散,弟子们一个手搭着另一个的肩头而行。燕小六排在最后头,他的右手搭着的正是好朋友侯英志。 虽然有灯笼,山路还是很黑,燕小六看不见要走的方向,完全是信赖前头的师兄领路前进。 登上峰顶时,刚好就是日出时分——这是青城派百年的传统,也是为何要选半夜出发上山。 师父和三位师叔领着众弟子进入「上清宫」。没有一人带兵刃进入宫门——「开修」是每年唯一一个青城派上下都不拿剑的日子。 金黄的旭日映照下,燕小六跟其他弟子分列站于「上清宫」的「老君殿」前,瞧着身穿白色道袍的掌门何自圣手提尘拂,代表全派师长弟子,神情凝重地走到太上老君的骑牛神像跟前,垂头默想。 ——当师父在宫殿的走廊经过时,燕小六清楚看见:师父那双近年已开始患病的眼瞳,在朝日的照射中彷彿透明,那眼神清澄得很…… 虽入了神殿,何自圣与青城派众人既不上香,也不跪拜,更未念什么祈福祷文。 何自圣就只是这样,站在神像前肃穆站立片刻,「开修」仪式即告完成。他不发一言,就带领着门人离开「上清宫」。宫里的道士也是见怪不怪,没有跟任何青城派的人招唿寒暄,只是目送他们离开。 燕小六很感奇怪,也不明白这「开修」的意义——一年到头在青城派里,他从来都看不见有谁拜过神,「玄门舍」除了列代先祖的牌位之外,也无什么神台佛座。 直到离开「上清宫」下山的途中,燕小六才敢去找最健谈的二师兄丁兆山问。 「你不知道吗?我们剑派从前跟道门渊源深厚,所以虽然分家了,还是留下这样的礼仪。」 「那为什么师父不上香,也不拜神?」 「『神明可敬而不可祈』,是我们青城先祖的教诲。」丁兆山说着时,远眺青城山脚的风光。「凡武者要有大成就,最终还是要看自己。求诸于外,不论是人还是鬼神,都不是练武的正道。」 燕小六细味着二师兄这句话。侯英志也在一旁听着,不禁点头同意。 「你知道『归元堂』上面挂着『巴蜀无双』的那个位置,原本是属于另一块更古老牌匾的吗?」丁兆山又问他。「现在改挂在宗祠里那块……」 燕小六当然进过先祖的宗祠,马上就想起来了。那牌匾只有两个字。 「写着『至诚』那块。」他点点头说。 「学剑,就是要忠于自己。」二师兄深吸一口山间冷冽的空气,仰头向天。 「至诚。」 ◇◇◇◇ 颜色呈灰黑的「静物剑」剑刃,穿透了樊宗的身体。 ——这是董三桥和韩天豹瞬间的错觉。 燕横的「星追月」在最后一剎那往右一引,偏离了原来的轨迹,刺进了樊宗左边腋下空虚处。 他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妇人之仁;也不知道在他人眼中是对是错。 他只是非常肯定的知道一件事情: 假如现在拿着这柄剑的人是剑豪何自圣,绝对不会愿意击杀一个在这种状况中的敌人。 身为青城派最后的弟子,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刺空了这剑的一刻,他的心彷彿豁然开朗明澄,自入西安府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一刺完他马上收剑,剑尖顺势一抹,只在樊宗左胸侧划了道浅浅的血口,后退跳出了战圈。 董、韩二人看见,还以为是燕横长剑从樊宗心胸拔出喷射的血花,一时都把控制樊宗的手劲放松了。 本来从容就死的樊宗冷静异常,没放过这个机会,忍耐着左肩关节极端的痛楚,抬臂伸手,拍向韩天豹擒住他右腕的左手背! 那穿透樊宗左掌心而出的钉尖,刺在韩天豹手背上,突如其来的锐痛令他不由自主放开了擒拿。 樊宗右手一脱擒,迅速摸上左手。那只被「丧门钉」贯透的手掌彷彿不是属于自己,右手三指勐力就把钉子从掌背拔出,顺势臂腕一摔,将「丧门钉」投向只隔数步远的董三桥! 董三桥以为樊宗已断气,怎料又一枚暗器向自己近距射来,这飞钉虽不算很急劲,但是猝然而至,他被迫放开双手上的九节钢鞭,一个「铁板桥」仰身卧倒,方才险险闪过! 樊宗没有受伤的右腿给放松,单脚运起轻功向后跳,上身朝后倒翻。 韩天豹看见这个危险的武当弟子竟被放生,急欲上前追击。 樊宗翻至头下脚上,用右手支撑着倒立,身体旋转,右腿横扫踢出,缠在足踝上那条九节钢鞭勐烈回捲,横扫方圆七步,将韩天豹、董三桥、燕横都逼开去了! 燕横见樊宗竟然仍有攻击能力,但并未后悔刚才一剑没有刺死他。 樊宗借这旋势,右臂发劲,身体又再弹起变成站立,紧接一跃一翻,退走到三人的八、九步外,蹲在屋顶尖的最高处。他右手又狠狠将插在左肩的「丧门钉」拔了出来,扣在指头上,眼睛如鹰隼盯向三人。 董三桥失了兵器,本来急欲上前追击这仇敌,却见樊宗手上又有了暗器,而且佔着居高的优势。虽然樊宗多处受伤不轻,但生性谨慎的董三桥还是却步不前,反而戒备着后退。 「可恶……」董三桥口中咒骂着,退往燕横和韩天豹的跟前,眼睛仍不离上方的樊宗。燕横本来还担心给他责怪,但董三桥看也没看燕横,只是背对着退后过来。 就在退到燕横近前时,董三桥上半身纹丝不动,右足却突然朝后反勾而上,以足跟蹴向燕横的下阴! ——这是秘宗门的禁招「倒影腿」,因为以背项向人,而且秘诀是踢脚时上身不动一分,故此全无预兆,是十分阴毒的偷袭招术,本门规定只有在行走江湖万不得已时才许使用。 也幸好在斜斜的屋顶上站立不易,董三桥踢出「倒影腿」时,身子还是向右微微一晃,出腿亦不如在平地上急快,燕横及时察觉偏了偏身,以髋部硬受了这一腿。 董三桥脚未落地,紧接又是一招「二郎担山」,半转身右拳狠噼向燕横头脸。燕横再避不了,只好挥剑应对,以青城派「水云剑法」,划个弧圈撩向董三桥挥来的手臂,半攻半守。 董三桥瞥见剑光马上收拳,身体坐马一晃,又欲再攻。 燕横自小熟习青城派以快克敌的剑法,已经练到几近自然反应,见董三桥再有攻势,那「水云剑」的剑路一变,往内横抹,先一步止住董三桥攻来。 原来董三桥这一晃,只是一个动作轻微的佯攻,根本没有出手,看着这招抹剑就跳后了一步。燕横本来不打算伤到董三桥,这一剑也只是轻轻在前面横扫过。可是两人这一举动,看在别人眼中,却好像是燕横抢攻反击的样子。 「还不把你试出来?」董三桥冷笑,眼睛在燕横和樊宗两头扫来扫去,又朝燕横后头那些秘宗门师弟大叫:「这傢伙根本不是什么狗屁青城弟子,是武当派送过来的内奸!」 那余下的七个秘宗门弟子,都已经上了屋顶来,听见董师兄这么大唿,都很是诧异。 燕横先听见那句「狗屁青城弟子」,已是怒不可遏;再听见董三桥冤枉他是武当派的奸细,更觉得荒谬。但他不是口舌便给之人,突被指控,只懂得说:「你……你说什么?」声音还因为愤怒而带点颤震。 「别乱说——」韩天豹刚才被燕横相救,怎也不相信他是武当的人,马上大唿喝止,却反被董三桥打断了。 「如果不是内奸,刚才怎么不杀了那傢伙,反而替他解围?」董三桥指一指樊宗。 其实燕横只是将那剑刺空,并未主动替樊宗解围,樊宗是全靠自己逃脱。但韩天豹刚才身在局中,未能看清一切;而事实上燕横那一剑之后,樊宗就逃出生天了,也不能说董三桥完全说错。听到这一句,韩天豹为之语塞。 「而且师叔你刚才不也听见了吗?那傢伙说了,这小子用的是武当剑法!」董三桥说,提到「武当剑法」四字时更大大加重语调。 燕横低头看看手中剑。刚才樊宗说「你用的是武当剑」,所指其实乃是这柄「静物剑」,董三桥却说成了「剑法」。这其中的分别,燕横一时三刻又怎么解释得清楚,他焦急得张口结舌,只是说:「不是这样的……」 秘宗门人听了这话就更愕然,朝燕横作出戒备之势。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见识过青城派或武当派的剑法,实无从分辨燕横的家数。韩天豹没有作声,他们就更肯定樊宗刚才确实说过这话,对燕横的怀疑又加深了。而先前在楼下的「盈花馆」门前,他们也确实看见,燕横曾经出手让殷小妍逃脱。 「师叔你戒备着那傢伙!」董三桥指一指蹲在上方的樊宗。「他已受伤不济事,当前我们要先除这内奸!」 他说着就上前,再次徒手袭击燕横。 竟然被诬陷为自己最大的仇敌,燕横又急又怒,心头正乱,董三桥却已冲过来,他也没有考虑的余地,只能把剑尖指向董三桥阻止他扑近。 董三桥仗着自己的成名快手,左掌向里一拍,准确地按住了剑身的嵴面,同时欺身闪入燕横内门,右手从左手上方穿出,一招插掌,指尖直刺燕横眼目! 董三桥几乎招招都是攻打要害,燕横更加愤怒,也不再留手,将剑一转从中央直向上挑。董三桥的肉掌抵不了剑锋,收手后仰避开,同时下面暗地又是一记无声无息的「钉腿」,蹴向燕横脚胫的迎面骨! 燕横被董三桥一再相逼,已忘了自己立场,提膝闪过这一腿就顺势斜踏而出,「静物剑」从低处侧身横削董三桥膝关节,正是青城剑法的「破泽」。 这「破泽」反击既快,角度亦奇特,董三桥几乎就闪不过,竟要提腿单足跳开两步,那姿态颇是狼狈。 在燕横后头那些秘宗门人,看见董师兄与这少年已经狠狠打起来,师兄还几乎被一剑削中。武者都是直性子,他们有的已相信燕横是武当人,有的则不管如何都要援助同门,七人都一起上前! 其中一个秘宗弟子使的也是先前一样的幼长剑,如针的剑刃率先直刺燕横后心! 燕横感应到背后来招,转身就回剑挡架,正想反击,斜里也挥来一柄单刀,他只有闪身退避。 「给我兵器!」董三桥大叫。一个使双刀的师弟听见,就把左手刀抛给董三桥,他舞个刀花也马上加入围剿。 「杀掉这内奸,为师弟们报仇!」他一边舞刀一边高喊。七名同门听了师兄之言,并看见躺在屋顶上的尸身,更认定是燕横害死这些师兄弟,一个个脸上泛起杀气。 八柄兵刃围着燕横向他招唿,燕横只能防守闪躲。他想起独闯马牌帮那次经歷,知道以一敌众最忌被围困,不断移动才是上策,也就运剑游走,避免给八人围死。 「不要打!先搞清楚!」韩天豹在外围大叫。如果没有燕横那剑「鹰扬羽」,他心胸早已被樊宗的飞剑刺穿,因此说什么也不相信燕横是武当奸细。但众人已经乱斗起来,加上他又要戒备着樊宗乘乱出手,一时也无法阻止这场战斗。 在屋顶高处的樊宗,把一切都看在眼内,也听在耳里。他当然知道燕横不是自己人,直到现在还是想不透,燕横那一剑为什么没有当堂刺死自己。现在看见敌人无端内闹起来,他也乐得旁观,心里盼着他们打得久一点。他左手既能活动,也把另一枚「丧门钉」从左大腿拔出,仍是蹲在瓦上,暗中调整唿吸,双手扣着两枚染满血的铁钉,牵制着十来步外的韩天豹。 跟着董三桥围攻燕横的那七人,六个都不是沧州秘宗总馆的弟子,而是来自山西和河南支系,众人并没有练习过团体合击的战术,都是围着各有各打,燕横方才有空隙可以继续游斗,但他如此一刻不停,耐力消耗甚巨,也不知捱得了多久。 果然他一次转步慢了少许,董三桥已在一个同门背后闪出,刀子削到燕横右腿上,幸而只是刀尖仅仅掠过,划破了少许皮肉,但也凶险非常——假如再深入肌肉多一分,燕横就被夺去移步的能力,必被围死无疑。 燕横受了伤更加愤怒,又回想起马牌帮里像野兽般被围猎的事,与此刻感觉何其相似。这么一想之下,左手自然而然就伸到腰后,拔出了短剑「虎辟」! 燕横手中剑光一变为二。荆裂虽然还没有指点他双兵刃用法,但他自行苦练过几个月左手剑,在青城山也有学过基础的双剑法「圆梭剑」,此际一施展开来,抵抗左右攻来的兵器,马上变得比较容易。 「虎辟」乃是稀世宝剑,既锋锐又沉重,几次格挡下,秘宗门人好几把刀都崩缺了,一柄幼长剑更被格得折断! 虽然被诬陷围攻,奇怪的是燕横的心情,竟还比之前要畅快得多,毫无顾虑地左右游走,尽情挥舞着双剑与众人酣斗。 他的青城派「圆梭剑」双剑法,只学熟了剑招,却还没有学过用法和对剑,这时就只能用最简单的几个连环组合应付敌人。但在这心情之下,目明心清,每剑的时机方位都格外准确,双剑在身前彷彿成了两道屏障,把那八人的刀剑全拒诸门外。 燕横第一次真正用双剑与人交手,还是情况如此险恶,却有得心应手之感,他不禁露出兴奋的微笑。 ——荆大哥说过我有用双剑的天分,果然不错! 明明腿上还流着血,燕横却感觉有点沉迷于这比斗之中。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难道…… 他回想起宋梨。她常常骂他是「剑呆子」。临分别那天,她更骂他:「剑令你们都疯了!」…… ——也许,我确实是个呆子、疯子…… 对方终究人多,燕横已经打得浑身冒汗,气息开始有点不畅。董三桥见了更加紧攻势,秘宗门「明堂快刀」再夹杂左手的拳法,总是往燕横最难提防的方位攻过来,燕横脚步变慢,合围之势开始形成。 「你们这干狗熊!」 突然传来一把娇滴滴的叫声。 原来就是童静,她已经从西墙爬上屋顶来,振起「静物左剑」,冲过来就往一个秘宗门弟子后心刺去,正是燕横教过她许多次的「星追月」! 那秘宗门弟子及时转身一翻刀,跟童静的剑碰起来。童静几个月来都在苦练牢记「风火剑」的开首八势,这时想也不用想,变招成下一势「鹤寻鱼」,斜身手腕反扭,急点向对方眼目。那秘宗门人料不到这小女孩的剑法比想像中快,急急又回刀自守。童静顺着再连变两势,也都逼得对手有守无攻。 童静一出手,发觉竟能跟这大门派的好手对敌而佔着上风,心头一阵兴奋。 ——他教我的果真是上乘剑法! 但其实她只是靠着先机佔了一时便宜。那秘宗门弟子数招后就适应了童静的剑速,开始反抢进击,这次到童静要用「半遮拦」防守,优势已失。 突然多了个敌人,秘宗门众人也不理会只是个年轻女孩,又有两人转身过去夹攻童静。童静见来势甚勐,急急半逃半防守地绕了个大圈走,三人如狼似虎地追击过去。 燕横见童静上来救助,心中既是欣慰,却又担心她有危险。一看见竟有三人夹攻她,怒意更盛,这次不再游斗,竟舞起双剑直冲入敌丛! 脸容表情,有如勐兽。 ——他不知不觉之间,就模仿着师父用「虎辟」时的气势。 董三桥等五人本来是围捕的一方,燕横突然主动杀进,他们反而错愕起来,加上威力强劲的「虎辟」开路,五人阵式被他冲破了一个缺口! 燕横乘余势冲向那夹攻童静的三人。三个秘宗门人突然被这少年剑士从旁杀近,猝不及防,一人手中刀就给「虎辟」斩断,燕横顺势也刺出右手「静物剑」,贯入这人的右上臂,连那半截断刀亦脱手落下! 燕横再欲攻打另外两人为童静解围,但后面董三桥等五人已夹攻过来,他只得挥双剑招架着往横避开。 「两个都砍了!」董三桥喊叫着,跟四个同门朝燕横追击,绝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同时另外两个秘宗门人,被燕横吓得停顿了一阵子,听到师兄的命令,又再向童静进击。童静焦急地看着燕横被围打,却又见前头两人再次杀来,不但无法走近救援,反被逼得步步后退。 童静咬着下唇,奋起挥剑对抗这两人。她如此拼命,心里想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 ——至少缠住这两个傢伙,让燕横少一些对手! 但毕竟面对的是两个力量雄勐的大男人,童静每挡一剑,就向后倒退一大步,被逼到屋顶边缘只是时间问题。 韩天豹见有弟子被燕横刺伤,就更加焦急了,他放声大叫:「全部都停手!」 但一方的秘宗门人见到同门受创,都已杀红了眼,另一方的燕横和童静又在担心彼此安危,两边都对韩天豹充耳不闻。 就在韩天豹分了神时,传来一记破风锐音,只见其中一个正在攻击童静的秘宗门人,颈侧已经中了一枚「丧门钉」,身体直瘫倒下。 钉子自然就是樊宗从高处发出的。 他这一击并不是为了救童静。原来童静被两人逼得不断后退,不知不觉后面的脚下,就是之前给董三桥钢鞭打穿的破洞,樊宗为了防止敌人乘机跳下去袭击掌门,断然出手阻截他们接近。这一钉乃一个致命的警告。 韩天豹一时分心没有戒备着樊宗,因而又一个弟子死于暗器下,心内悔恨不已;其他人看见那武当高手出手帮助燕横和童静一方,就更坚信他们是一伙无疑。 另一个本来也在攻打童静的秘宗门人,被这一钉唬吓,立时收手不敢再进击,把刀横在胸前,怕又有暗器射来。 童静见对手其中一人猝死,也是吃了一惊,又看到另一人已然退后,压力骤消,她便退了两步,想先回一口气才再战斗。 第二步,却正好踏空在那破洞里! 那洞本来不甚大,但童静身材娇小,一失去平衡,整个人就惊唿着掉了进去! 正在另一头打斗的燕横看见,大是惊惶焦急。 ——她跌入的,是比这片屋顶还要凶险百倍的虎穴。 ——因为下面那房间里,有一个人。 燕横勐地挥起双剑,在前头硬噼硬打,想再次从五个敌人之间杀出血路,朝那破洞而去。 但董三桥等五人这次已有准备,怎会让燕横再次破阵?四柄已经多处崩口的刀子和一柄断剑,几乎同时迎击向冲来的燕横,他根本硬闯不过,只架开其中三柄刀,闪去那断剑,左肩头却又给董三桥的刀割破了一道伤口。 燕横彷彿完全没有痛觉,心里想的全是堕入了破洞的童静。 他回忆起在成都的马牌帮,自己身在网中时,看见她仗剑而立的背影。 ——绝不能要她为我而死! 董三桥等人却以为,燕横这么拼死突破想走向那个破洞,是为了跟姚莲舟会合。看见燕横肩上挂綵,五人更有信心当场击杀他,士气大升,每砍一记刀剑都贯足了劲力,欲把燕横的气力尽快耗光。 群豪不是上了屋顶就是进了「盈花馆」大厅,下面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就只余戴魁在照料还没清醒的书荞。他看见屋顶上的恶斗,又听到董三桥大唿的说话,但心中并不相信燕横是武当的人——他之前清楚看见,这少年出手救殷小妍时的眼神表情,怎么看都是个老实人。 现在眼见燕横身陷险境,戴魁正在想:要不要上去帮助他?可是一想到,如果因此就跟秘宗门人对敌,将引致心意、秘宗两大名门正派交恶,这责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负得起…… ——这就是背负着门派声誉的无奈。 这时戴魁听见后头,在大差市街道的远处,传来了异常急激的马蹄声。 戴魁抄起身边地上的腰刀戒备。 ——是武当派吗? 那马儿在街上放尽奔驰,几个唿吸就接近来「盈花馆」,可见只有单骑,看鞍上身影是个女人,一袭绯红色的衣衫于阳光下如在燃烧。 岛津虎玲兰那如云的乌髮迎风扬起,麦色的美丽脸庞露出犹如上阵战将的果决神情,握缰的左手挟着把长角弓。 骏马奔到「盈花馆」数十步外之际,虎玲兰双手竟放开缰绳,身躯在鞍上坐得挺直,右手迅速自背后抽出长箭,搭弦拉弓。她双腿紧挟着马儿,如此急奔下,鞍上的身姿竟是稳如静坐平地,挺胸仰身拉个满弓,眼神和姿态既美绝又强悍。 马儿奔入「盈花馆」西侧街道,虎玲兰右手三根指头轻放,箭矢化作飞电,朝屋顶直袭! 一个正举刀迎头向燕横噼去的秘宗门人,背项肩胛处蓦然中箭,箭镝卡在关节间,手中刀落不下去。燕横乘这空隙侧闪,才避过另外两柄刀的攻势。 突然有强劲的箭矢飞射来,董三桥等人愕然,瞬间都缓下了对燕横的攻击。樊宗和韩天豹也朝下方看过去。 虎玲兰发了这一记「流镝马」1,即时就抛去长弓,伸手取下挂在鞍旁的野太刀,乘着马儿奔驰的惯性,身体离鞍跃出! 『注1:流镝马是古代日本的骑射技艺,在疾驰的马上开弓射箭。后来和平时代逐渐演变为武士的竞技,现今则成为神社的仪式。』 虎玲兰跃近墙壁,把野太刀的鞘尾顶在墙中段的窗槛上,借刀身支撑着双臂发力,身子就升往屋顶;她同时放开刀鞘,改握在刀柄上,顺着身体飞昇之力,半空中就拔刀出鞘。双足落在屋瓦上时,那野太刀五尺霜刃已经架在身前,摆出迎击敌人的「青眼」架式! 秘宗门人无不动容:不过相距同门中箭一眨眼的时间,屋顶上已多了一个敌人。简直有如从天而降。 众人先前已在「麟门客栈」见过虎玲兰,万料不到身手竟是如此敏捷,这柄巨大的倭刀看来也不是装饰品。 董三桥又折一名师弟,极是恼怒,口中忍不住要佔点便宜:「哼,想不到武当派,连倭寇妖女都勾结了!」 虎玲兰听不明白「妖女」是什么,何况她根本不清楚燕横怎会跟这些人打起来。她只是与荆裂分头找童静,向城里的人打听,才知道武者的同盟军攻到了这儿来。 她并不理会董三桥,只向燕横问:「童小姐呢?」 燕横焦急地擎剑指向那个屋顶破洞:「掉进去了!」 「你快去救她!」虎玲兰听见,将架式一变为「八相」,面向董三桥等人。 「这些人,让我来。」 虎玲兰这样说,只是担心童静,听在秘宗门众人耳里却大受刺激。他们今天已经吃了许多大亏,看看屋顶上和下面街上,横七竖八都是或死或伤的同门。「九大门派」虽无正式排名,但秘宗门在其中隐隐是声势最弱的一派,如此折损面子,将来也许连列名都不保。给武当派杀了弟子还好说,连这么个蛮夷女子都看扁,这口气绝对吞不下去。 燕横和虎玲兰对望一眼,同伴间心领神会,燕横也就不理对方,绕路奔过去那破洞。 秘宗门四人正要追击,却听到一股如飓风捲来的声音。 那长长的刀光,足以把四人都覆盖。 ——「阴流太刀技·燕飞」! 单是那声音与威势,董三桥等人已断定绝难撄这巨刀的锋芒,四人一致都低头闪避,彷彿约定了一样。 ——虎玲兰经过成都那场险死还生的大战,还有数月来跟荆裂日夕对练,武技又比前进步不少。 燕横脱离了董三桥的追击,没回头看一眼就直奔那破洞。但隔在前头的却是秘宗门名宿韩天豹。 燕横没有半点犹疑,仍向着韩天豹跟前跑过去,眼睛与这位老拳师对视。 ——前辈,求求你。 韩天豹瞧着燕横的眼睛。当中看不出一丝歪念。 ——他确是去救同伴。 韩天豹果断地一移身,燕横就飞掠跑过,同时喊了声:「谢!」 这时韩天豹却突然在燕横身后跃出。 但不是扑向燕横。 他空中挥击手中刀,将一枚旋飞往燕横背项的瓦片打碎! 又是樊宗,他见燕横跑向那破洞,马上揭了屋顶的瓦片就掷出去,试图拦截燕横。 燕横听见那爆响,稍一回头,才知韩天豹正替他掩护。 「别理会,去!」韩天豹大唿,又挥刀挡去樊宗另一块瓦片。「在下面要保重!」 燕横心内无由感激,三步作两步就奔到那破洞口前。原本攻击童静的那个秘宗门人怕自己也会捱暗器,早就远远退开呆站在一边,这时更不敢拦阻燕横。 燕横盯着那破洞。他深知等在下面的,是远超他所能应付、比刀山火海更险恶的凶地。 ——姚莲舟。 燕横这瞬间没有再想自己背负的仇恨和责任。 他只知道:有的事情,你死也得去做。 「静物剑」和「虎辟」在前捲出,将那破洞又扩大了一点。 燕横的身体继而如鱼跃入海,义无反顾地踪身而下。 第39章 卷四 英雄街道 第八章 仇敌 在西安府城东的五味十字街,有五骑于街道中央肆无忌惮地急驰。 其中为首一骑上面是个老者,一边策马一边不停大唿:「让路!」,街上行人纷纷惊慌走避。 那老骑士驰至十字街头,突然一勒缰,马儿人立而起。但他身手极好,腰身在几乎完全直立的马上仍能保持平衡,再一拨马首,那座骑安然着地。 后面四骑也都一一急停,几乎就要撞到一起,状况有点狼狈。 「妈的!」老者左右看看三方街道:「到底要走哪一头呀?」 这老者头上戴着遮阳的斗笠,阴影下的一张脸,轮廓皱纹深得有如斧凿,皮肤古铜,显然长期在天气严酷的环境中生活。两鬓和鬍鬚都呈花白色长长垂下,上面束串着白银造的花纹小珠。一身赭红色的袍子,领口衣袖都是绣花滚边,背着皮革行囊打着绑腿,一副远行的打扮,浑身都蒙着一层黄尘。 令人侧目的是他的一身兵器:左腰带剑,右腰挂刀,腹前带子斜插一柄铁扇;颈肩之间缠着铁链,链子两头都是铁爪飞挝,在他胸前互相扣牢;腰后皮鞘插着四柄绑了红刀巾的飞刀;左手穿戴着个镶了铁甲片的拳套;鞍旁挂一条只有四尺来长的桿棒。所带兵器的数量和奇特之处,绝对不输给荆裂。 跟他同行的后面四人是两男两女,打扮也跟这老者一般带点古怪。他们所带的兵刃虽不如老者多,但少则三件,多也有四、五件,显是同一门派之人。 其中一骑走近那老者,是个已经四十来岁的妇人,脸色也是跟老者一般深,皮肤粗糙,单眼皮的双目细小,若非一身武人打扮并背着长剑,还让人以为是来自偏远山地的农妇。 「掌门师兄,我看是这边吧。」妇人指一指左边街道。 「都是你们!」老者把手上马鞭在空中挥一挥。「在路上尽是磨蹭,害我迟到了!」 「师父……」后面三个比较年轻的男女都在笑。其中的女子二十来岁,脸上蒙着挡风沙的面巾,只露出一双水灵眼睛,髮髻上的银钗垂着大串乱颤的珠片,她好不容易忍着笑声才说:「分明是你老人家在泾州遇到灵台派的马前辈,就拉着人家切磋交流了三天……」 「对呀!」另一个年纪相若的男子也笑着说:「还有经过永寿时,在山路上你看那些村民用石弹打野鸟,看了几乎一整天,又停下来练了一天。师伯你自己忘记了吗?」 老者的耳根红了,鼻孔唿气吹得白鬚都在动。 「就算是这样……你们也该提醒我嘛!还是你们不对!」他说着就拨起马首,对着左面的街道,转换话题说:「师妹,你肯定是走这边吗?可别又弄错了!」 那妇人看着这个有如小孩子的师兄,嘆息摇头。后面三个后辈又笑起来。 「他们是不是已经打起来呀?」老者喃喃说:「要是错过了,那可大大的糟糕!大大的糟糕!」 他说着就不理会,扬鞭朝马后一挥,向那街道疾驰。其余四人亦没好气地策马跟上去。 「让路!让路!」老者的唿喊声又在街上迴响起来。 ◇◇◇◇ 童静从阳光灿烂的屋顶上,突然堕进阴暗之中,眼睛在那瞬间什么也看不见。 她感到身体跌在一层软绵绵的东西上,只是肩头压下去有点痛,并未受伤。 她看不清室内一切,脑袋更是一片空白,只把燕横送给他的「静物剑」紧紧握在手里。 ——这是此刻唯一能教她安心的东西。 当眼睛开始适应时,她渐渐看得见:自己正躺在一床绮红的被缛上。 一想到「盈花馆」是什么地方,童静脸泛红潮,马上从床上挣扎起来。 「不要乱动。」 一把声音向她说。童静不知如何,一听见这声音,已经有很想看见这个人的慾望。 她看见了。 这个人距离她不过五、六步之外,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和姿势都很祥和,膝腿上横放了一柄没有鞘的腰刀——是已死的心意门人遗下的兵器。 即使这人的手没有搭在刀柄上,童静还是感觉那刀锋好像指在自己的面前。 在他背后还有一个身影。正是刚才在楼下大门前被燕横救过的那个女孩。她躲在椅子后,伸出半边脸来看床上的童静,那眼神有如一只被惊吓的小动物。她躲着的姿态在告诉别人:这坐着的男人就是她最可靠的保护。 童静仔细看他。她有点不敢相信:这么一个看来年纪不比荆裂大许多、样貌如此优雅、姿势如此沉静的男人,就是名震天下的武当掌门,也就是那个把天下武林许多强敌都引来西安的男人。 ——他就是燕横不同戴天的仇敌吗?…… 姚莲舟仰头瞧瞧屋顶那个洞,然后无言看着童静。 那是非常深沉的眼神。童静无法分辨,那当中是不是有杀意;有什么慾望;是仁慈还是邪恶…… ——就如看着庙里神像的眼睛。 在这眼神下,童静无法说出一句话。 这时姚莲舟向童静伸出一只手。她微微吃了一惊,把剑架高了一点儿。 「把剑借我。」 这不是请求,而像是说一件肯定将要发生的事情。 要是在平时,有人用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向她借东西,她的脾气必然一发不可收拾。但现在她只是呆在当场——因为她知道,在自己跌进这房间的一刻,本来就应该被杀死。 姚莲舟微微露出不快的表情。他的身体在椅上一晃,童静就看见他扑来。 她几乎是闭着眼把「静物剑」刺出去。 什么也刺不到。然后是手肘和手腕一阵奇异的力劲,五根指头就自然松开。 姚莲舟夺了剑,飘然坐回椅上。他带点好奇地盯着童静。 是因为童静刚才刺的那一剑。 ——她竟然捕捉到我的动作?……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姚莲舟突然勐烈咳嗽起来,好一阵子才能停止。童静细看他的脸。咳嗽并未令他脸色泛红,反而有一种淡灰。 就跟躺在大门外书荞的脸色一样。 ——他也中了毒。 姚莲舟这时才举起「静物左剑」细看,然后扬一扬右眉。 「这柄是武当剑啊。」 他牢牢盯着童静。童静知道,自己的生死,全在姚莲舟一念之间。 突然姚莲舟的目光斜睨向房间那已没有了木门的门口。 「离开这床,你就得死。」他冷冷向童静抛下了这句,左手握刀,右手拿剑,缓缓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双兵器只是垂在身侧,姚莲舟两肩好像软弱无力,胸膛的唿吸起伏很短促1。 『注1:武者一般行坐站卧,几乎无刻不是採用腹式唿吸;只有极疲倦或身体出毛病时,才会如姚莲舟现在这样作胸式唿吸。关于唿吸法,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九》。』 门外出现刀光。 「躲在椅背后,别出来。」姚莲舟回头向殷小妍微笑说。那笑容因为中毒已经很难看。但语声中有一种小妍从别的男人口里从未听过的温柔。 身影从门口闪入。是林鸿翼和几个心意门人。他们听见有人从屋顶堕入房间,以为上面的秘宗门人已经攻了进来,于是也从正门夹攻。林鸿翼一看,却见掉落房间床上的,竟然只是那个自称跟燕横学剑的奇怪女孩,不禁愕然。 姚莲舟可没理会他们怎样想,他运力深深吸入一口气,身体就向门口如箭跃去! 林鸿翼等人已经是第二次面对姚莲舟,对于他有多厉害非常清楚。此刻又发觉弄错了,并没有前后夹攻姚莲舟的优势,站在最前的林鸿翼和两个同门心都虚了,同时把已跨入门槛的一条腿缩回去。 姚莲舟还未出一剑,先胜了气势。 他早就察知已有大群敌人佔据了「盈花馆」楼下大厅。这道门就是最后的关口。若被群敌一气冲入这瓶颈,姚莲舟在这身体状况下要以一敌数十,必无倖存。 三个心意门人都未率先进攻,全部架刀防守。姚莲舟暴喝一声,双手刀剑齐挥,乃是「武当势剑」正面破敌之法! 心意门武者毕竟不是豆腐,对手直攻而来,不管是多么巨大的强敌,十几二十年苦练成的后天本能还是自然发动。 心意门武道本就没有消极的防守,每一招不是抢攻硬打就是破势反击。林鸿翼见姚莲舟右剑噼来,马上左手搭在握刀的右腕,刀锋成横向外斜前推出,欲破这武当剑的噼势,再顺势将刀尖送出反刺姚莲舟面门,这招正是「心意三合刀」内的「横刀」法门! 他左右两个门人也是一般心思,一使「崩刀」,一使「钻刀」,合三柄心意刀之力,要与姚莲舟的刀剑正面硬碰。 ——假如他受了内伤,必然抵不住我们心意门得意的发劲! 姚莲舟刀剑挥到一半,那劲力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他双手一变,左手刀变守势横拦身前,右手的「静物剑」却从勐噼瞬间转成为短促的刺剑,剑尖直指左面那个使「崩刀」的心意门人手腕! 「武当形剑·追形截脉」。 ——刚才看来勐烈的「武当势剑」,原来不过是佯攻! 那心意门人双手握腰刀向前推噼,但在姚莲舟准确的刺击之下,等于他自己将握刀手腕送向剑尖,血花一绽,刀即失劲脱手! 另一人的「钻刀」则因为姚莲舟的虚招所骗而落空了。只有林鸿翼的「横刀」顺势迎推,成功硬碰在姚莲舟左手刀上。 两刀相接,姚莲舟皱眉全身一震。林鸿翼感觉到姚莲舟刀上手劲软弱,心头大为兴奋。 ——他确是受着重伤! 本来在平时,姚莲舟就算不硬挡,以精微的「太极」化劲,早就把林鸿翼的刀卸去,甚至反馈回敌身;但姚莲舟中毒太深,身体感应都已大半麻木,还哪里使得出需要精微听劲的「太极」?他连平衡都已受影响,现在几乎站都站不稳了,出招都是全凭本能和经验,只能以最小的劲力攻向最有利的角度——「武当形剑」正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 ——即使是在这种情形下,姚莲舟心里还是没有想过一个「败」字。 林鸿翼和同门紧接再出刀,全身都贯满劲力,只盼将姚莲舟逼入房内,走廊后面的同伴就可以一举冲入助战。 两柄强劲的腰刀从不同角度夹攻噼来,姚莲舟的身体明明已是摇摇欲坠,在最后一刻还是再施出「追形截脉」,剑尖穿透另一个心意门人的前臂,左刀则跟林鸿翼的腰刀对碰,脱手飞去! 林鸿翼明知姚莲舟有气无力,却还是砍他不倒,反而两回合就被他废了两个师弟的手,姚莲舟的剑法在他眼中,简直有如魔法! 他暴喝着双手握刀柄,心神合一踏出半步,「崩刀」以毫无空隙的气势,朝姚莲舟迎头推刺出去! 林鸿翼将一切都赌在这一刀上。 ——要以这一刀挽回心意门的名誉! 然而姚莲舟之可怕,就是能够看见连敌人自己也不知道的空隙。 于是林鸿翼的刀跟右手食指,都一同脱离掉落地上。 姚莲舟已经是张开口透着大气。但在他的「静物剑」跟前,三个手受重创失了兵刃的心意门人,有如待宰的羔羊。 童静一直跪在床上,瞧着姚莲舟与三个敌人的拼斗,看得完全呆住了。 自从燕横和荆裂在她面前打开了剑道的全新领域后,几个月来她天天沉浸在其中,思考着怎样更快变得更强,简直到了一个狂热的地步。 现在她生平第一次看见,这种层级的高手真正豁出去的死斗。每一招式她都看得真切。 尤其当看到已经失去劲力的姚莲舟,仍能够发出那神妙的「武当形剑」时,童静心头有一种特殊的领悟。 ——就算力气远不如对手,原来也能够这样取胜! 童静当然不是瞬息间就瞭解姚莲舟那魔剑的奥秘。但亲眼看见这种层次的武功,对她而言又开了想像以外的眼界。 「静物剑」刃锋就在那三个心意门人数尺之前。眼看这房间门口,就要筑起一道尸体的墙壁。 屋顶那破洞却突然有碎瓦掉落。 姚莲舟回头。 一条带着两道剑光的身影,如飞鸟般穿越洞孔而下。 姚莲舟迅疾回身,朝着空中那身影擎剑迎击。 ——因为身影将要着落之地,距离殷小妍只有数步。 他宁捨那等于生死关口的房门,也不容这女孩损一丝一发。 两柄一模一样的武当「静物剑」,在半空里交锋。 星火同时照耀姚莲舟和燕横的眼睛。 两剑一交拼,二人即在空中分开,各自着落在自己要保护的女孩子跟前。 燕横见童静跪在床上,看来毫髮未损,心头大大松了一口气。童静看到燕横不顾一切地跃下来营救自己,心里更是欢喜得很。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像有一股暖意在交流。 姚莲舟落地时却站不定,殷小妍马上从椅子后站出来扶住他手臂,这才好不容易站稳了。 这时燕横才第一次真正看他。童静只见他那温暖的脸瞬间冷凝。 ——姚莲舟。武当派掌门。头号的仇敌。 燕横想起在青城山的「归元堂」里,武当副掌门叶辰渊举起的那个木令牌。 ——就是这个人的令牌。为了一句「天下无敌」,杀害我师父、长辈和许多师兄弟。烧掉我「玄门舍」。毁灭我青城派。 燕横只感到心胸里,有一股汹涌得令他快要发疯的愤怒。 姚莲舟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什么人。也没有需要知道——敌意,在他的世界里,是不需要解释的。 殷小妍看见燕横,认出就是在大门前救她解围的那个少侠。可是看见他眼目中的仇恨火焰,她吓得无法说话。她看得出来:燕横对姚莲舟的那股恨意,跟其他人截然不同。 两个剑士不必任何言语,之间已经产生一种连薄纸都涉不进的逼力。即使在门口的林鸿翼等人都感受得到。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把剑斩出。 燕横亲眼见过叶辰渊足以击杀师父的武功,当然不会不知眼前这个武当掌门的修为境地,跟自己差距有多大。 他此刻击出这一剑,并非期望为师门报仇。 而是为了保护身后的童静。 姚莲舟也是一样,刚才与心意门三个刀手比拼,把他好不容易调息蓄养的气力又几乎花光了,他知道现在再交手即要见底,不知打到第几招就会支持不下去。但是身后的殷小妍已经与他生死连成一体。他毫无犹疑。 ——假如身为武当掌门,连一个女孩子都保不了,那就让我死吧。 两柄「静物剑」还未交击,姚莲舟的剑就半途转向,又用剑尖前三寸刺削,以「形剑」截击燕横的手腕。 燕横在青城山已见过叶辰渊使这「追形截脉」的神技。他数月来都一直在琢磨师父最后一战双方的剑招,不是没有想像过假如是自己要怎样应付。一见姚莲舟这变招,记忆就马上回来,及时收剑闪躲。 ——当然他躲得过的一大原因,也是此际的姚莲舟,剑速已连叶辰渊五成都没有。 燕横右剑一收,左手「虎辟」紧接攻上,正是「圆梭双剑」最简单也最常用的攻守同时之法。 姚莲舟斜身把剑一横引,又截住来势兇勐的「虎辟」。 燕横如法也是同时收左剑、攻右剑,一双长短剑连绵进击。他心想:面对远比自己强的敌人,防守必败无疑,要抢攻压迫才有生机,于是双剑连环进手,不给姚莲舟喘息的机会。 ——这战术,正与青城山上何自圣对抗叶辰渊的战法暗合。不同的是,燕横抢攻是出于自保和守护同伴;何自圣则是真正抱着强势压胜的无比自信。 姚莲舟已无余力用其他剑法,只能继续施「武当形剑」,以最小的动作巧取角度,阻截燕横浪接浪的双剑攻势。 三柄剑无一次相碰,却在二人间斗得灿烂。 两人最初都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女孩而出剑,剑势都有些保留;但不过交手数招,体内的武者血液都被对方的剑牵动而沸腾,转瞬已浑然忘我地沉醉在这剑斗之中! 门口的三个心意门人,刚才受伤如中魔法,这时旁观才看得见姚莲舟的「形剑」是怎样出的;又见那青城派的少年弟子,竟能跟他相持不下,甚是惊嘆。 后面的同门把受伤三人扶回走廊,正欲进入助战。但颜清桐却伸臂止住他们。 「怎么了?」林鸿翼急问。他的命怎么说也是燕横救的。 「先看看。」颜清桐说:「你听不见刚才董三桥在屋顶上喊叫吗?这小子可能是奸细,正在做戏引我们进去。」 林鸿翼再看,燕横和姚莲舟已交手数十剑,怎看也不像假打。但颜师兄江湖阅歷丰富,他又不敢不信,一时无法断定。 燕横经过屋顶上力战秘宗门众人,现在又和姚莲舟大战,这双剑越来越使得顺手。 其实姚莲舟每一剑「追形」,都几乎刺中燕横手腕或指掌,每剑燕横都是只差分毫地仅仅避过,颇是凶险。但越是打得久,他的信心就越是高涨——对手可是号称「天下无敌」的姚莲舟!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荆裂的话在他心里响起,更加激发他的自信。 从击下樊宗的强劲飞剑,到以一力敌秘宗门八人,再到此刻跟姚莲舟打得不相上下……不过短短时间,燕横的人与剑都改变了。 姚莲舟另一次「形剑」刺来,燕横更大胆抢险,左手并不闪避,只是手腕一提一转,在最后一刻变招,以「虎辟」硬格在姚莲舟刺来的剑上,右手「静物右剑」,同时削向对方握剑的手臂! 要是在平日,姚莲舟的「形剑」怎会被格住?就算格住了,也有至少五、六种方法轻松应对;但现在他手上欠劲,两剑相交,他手腕一震就几乎脱手丢剑了,勉强稳住剑柄,燕横另一剑却已攻来。 明明知道要怎么做,身体却做不了——这对一个武道高手而言,是何等屈辱的感觉! 姚莲舟盛怒之下勐提一口气,剑势即变,化作武当剑道里攻击力最强的捨身剑法「武当飞龙剑」,避去燕横这削招同时,剑如化为箭矢直进,射往燕横眉心! 姚莲舟这剑之迅疾,比刚才的剑招快了几乎一倍,童静看得见这速度,张开嘴巴,却来不及发出惊唿—— 这高速的剑光,剎那间刺激起燕横体内某种潜能。 ——就如当天在青城后山崖上,以「龙棘」刺入锡昭屏下巴时一样。 原本应该已经透进燕横眉心的剑尖,却在不足一寸前,被燕横的双剑交叉架住了! 只是很简单的双剑交叉迎头挡格,但那速度、力量和气势,隐隐有着跟「雌雄龙虎剑法」相近的味道——这是燕横多次反覆回忆师父生前那场死斗所产生的自然模仿。 燕横双手紧接运劲,将姚莲舟的「静物左剑」反震回去。 姚莲舟的「飞龙剑」实已将他底力都耗掉了,燕横这一震,令他连人带剑往后倒在椅子上。 燕横这一挡架后,本已作势蓄劲,准备跃前,以在成都马牌帮用过一次的「雌雄龙虎剑·穹苍破」追击。但他突然收劲停住。 因为他看见,姚莲舟跌坐在椅上,右手剑已经无力垂在椅旁地上,正不停地咳嗽,脸上那层灰色变得更深,鼻孔有血淌出。 燕横呆住了。 「他中了毒。」童静下了床,急急走近燕横身后说。 姚莲舟在这情形下,仍想吃力地举起手中剑。这时殷小妍已急得泪盈于睫,从后抱着姚莲舟的肩,仰头瞧着燕横,然后颤声在姚莲舟耳边说:「在外面时,就是他救我的。」 姚莲舟一听,知道燕横不会加害小妍,心下一宽,脸容变得安然。 燕横看着姚莲舟的脸。之前他听颜清桐说,姚莲舟因为华山一战受了内伤,但想他仍敢留在西安府,而且已休养十多天,伤势应不是太重;燕横拼了命也跳进来与姚莲舟交手,一心是为了救童静,全没顾虑自己的生死,更未想过可以佔到什么便宜;这番交锋竟能挺得这么多招,他心里也大感惊奇。 现在他才恍然:姚莲舟身体远比他想像的更要虚弱。难怪樊宗要死守在屋顶。 ——看他中毒的样子,当然不是今天之前的事…… 燕横想起同样中毒的书荞;戴魁给她解药的事情;颜清桐当时的焦急举止,又跟戴魁明显闹翻了…… 燕横把事情串在一起,终于想通了其中的细节。 ——颜清桐是西安府本地人。毒是他派人下的。 这时门外众人都看见燕横佔尽优势,却竟犹疑不打下去,心想:难道董三桥说的是真的?颜清桐说他们在做戏也是真的? 颜清桐在门外朝燕横高叫:「燕少侠,仇人就在眼前呀!为什么不刺下去?先废了他一条手臂再说!」 燕横回想自己也曾在马牌帮中过毒箭,对这等卑鄙手段深痛恶绝;更何况在屋顶不杀樊宗时,他早已立定决心。 ——打倒武当派,我要靠自己的实力堂堂正正的去打,这才是真正的青城传人! 一听见颜清桐的声音,燕横怒目盯过去,吓得颜清桐噤声。 想起曾经跟这样的人手挽手出阵,燕横只觉噁心。 现在他倒很想再见一个人: ——荆大哥…… 燕横缓缓把双剑垂了下来。他知道放过了这个机会,将来要再次战胜姚莲舟,不知是何年何日的事。养育他的青城派就如家人;而换作任何一个普通人,看见杀害家人的仇敌,正全无反抗之力地坐在跟前,都会毫无犹疑地一剑刺下去。 ——但是武者的想法,本来就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姚莲舟也在看着燕横。他看得出燕横对自己的仇恨,八九不离十是被武当派消灭了门派的残存弟子。燕横用的不是华山剑法;以其造诣应该是大门派的弟子……姚莲舟已经猜知燕横是青城派传人。 可是燕横没有一剑刺过来,姚莲舟并不是很意外。他们都是武者。姚莲舟能够理解燕横心中所想。 ——明明是恨之入骨的仇敌,却是心灵相通。 燕横已下定决心不出手,但心里还是矛盾:假如颜清桐等人从门外攻进来杀姚莲舟又如何呢?燕横虽然不想就这样杀掉姚莲舟,但也绝无出手维护他的道理…… 颜清桐等人瞧着正静静站着不动的燕横,很是疑惑,不敢确定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这时突然有一条身影自南面穿窗而人,跪落在窗前地板上,正是樊宗,手里扣着一枚「丧门钉」,细目瞬间就盯住燕横。 「别出手!」燕横正要应变,姚莲舟却向樊宗一声唿叫,接连又咳嗽了几声。 樊宗对掌门命令绝对服从。而且在屋顶上燕横也曾饶过他不杀,他实在想不透燕横是敌是友。但他也未垂下扣钉的右手,眼睛在燕横和门口的敌人之间扫视。 颜清桐等看见房间内突然又多了一个敌人,更不敢鲁莽攻入。 就是这样奇妙的状况下,房间的三方都僵持着,良久没有人移动。 「我看……」一个心意门人悄声说:「还是等秘宗门的同道都攻下来再说……」 颜清桐等人你看我我看你,也都默默同意。 ——反正姚莲舟也跑不掉…… 就在这时他们一起惶然抬头。 因为上面屋顶传来一记震撼的巨响。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九 人体吸入空气的原理,乃是扩大胸腔内的空间,产生气压差异,使空气进入肺脏。其动作可分两种:一是「胸式唿吸」就是以肋间的肌肉舒展和收缩,令肋骨和胸骨移动,左右扩张胸腔;二是「腹式唿吸」,就是将胸腔底下膈肌收缩,横隔膜向下沉,令胸腔上下增加空间。 凡练武者可说一律都是採用腹式唿吸,原因有四方面: 一是胸式唿吸比较短浅,只有肺脏上半部的肺泡在作用,中下肺叶的大部分则未用到;相反腹式唿吸则充分利用到肺脏下部,吸氧量远较胸式为多,对于要求高能量的武道格斗自然更适合,而且长期来说可锻鍊肺活量,增进人体耐力。 二是胸式唿吸在吸气时,肋骨都向外浮起,绝对不堪敌人击打;相反腹式唿吸时胸肋无动作,可保持收缩坚实,比较能够抵守撞击。 三是胸式唿吸因为胸肋的活动,容易连带令两肩紧张缩起,违反了武术上「沉肩」的原则。肩部是手臂与躯体的连接处,如果肩头不充分下沉或拉长,从腿、腰、背、胸诸肌肉所产生的力量,则不能顺利传达到手臂拳头,而在肩处断掉了。只靠手臂而不靠全身,也就不成「发劲」,此乃武术的大忌。 四是腹式唿吸时,腹部动作令内里的脏器产生活动和按摩作用,长期习惯腹式唿吸可增进身体机能和新陈代谢,每吸一口气都是在锻鍊。 腹式唿吸也分作两种:「顺腹式唿吸」和「逆腹式唿吸」。前者吸气时肚腹向外凸出,后者则相反向内凹下,腹内的脏器向下压。武者多採用逆唿吸,因这种唿吸法最为充实,用力吐气时最能配合招式发劲。肚子向外凸出时比较松弛,不利发力,也易成对手击打的弱点。 下腹丹田处,正是整个人体重心所在。丹田充实,一切招式动作都更沉稳有力。古人没有解剖知识,故主观感觉下腹充实时,好像是把空气吸进了那儿,就是所谓「气沉丹田」。但古代武者非常专注于丹田的运用之道,「意守丹田」,亦非无科学根据。 第40章 卷四 英雄街道 第九章 救兵 「不要再打了!」 当燕横跃入那破洞之后,韩天豹鼓足声气,向着几个师侄暴喝。 董三桥等数人正要向虎玲兰反击,听到师叔这叫声才终于停手,但仍然围成半圆形跟虎玲兰对峙着。 「你为什么放那奸细进去?」董三桥的目光不离虎玲兰手上的野太刀,朝身后的韩天豹追问。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奸细!」韩天豹怒气冲冲地说:「他救过我一命!」 那余下四个秘宗门人,之前还没有上屋顶,看不见燕横为韩天豹击去飞剑的一幕。他们疑惑地瞧瞧董三桥。 「呸,怎晓得那是不是做戏?」董三桥冷冷说:「我只看见他放生了那武当派的混蛋。」 「我说不要打,就不要打!」韩天豹这次的语气,完全是以门派长辈的身份下令。他平日在秘宗门里没半点师叔的架子,作主意的时候也不多,因此这次秘宗门来西安府,反倒是隐隐以低一辈的董三桥为头领。此刻那四个门人,也不知该听谁的话。 董三桥指一指躺在屋顶一边,背上中了虎玲兰一箭的同门;还有给燕横刺伤了手臂的另一个秘宗门刀手。 「难道他们的帐就此不算吗?」董三桥说,眼睛狠狠盯在虎玲兰脸上。 虎玲兰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攻击燕横,也听不明白汉语的「奸细」是什么意思。她以自己有限的所知在推想: 他们要攻打的那个武当派掌门,显然就是在那个破洞下面! 虎玲兰曾经亲身体验武当派的人有多厉害;而在下面的是武当里最强的高手……虎玲兰这才想到,燕横和童静在下面正面临多大的危险。 一想及此,她毫不顾虑就往那破洞走过去。 董三桥等却以为虎玲兰又再发难,他们刚才已领教过她那柄又长又兇勐的倭国大刀,心想不如先下手为强,抢先就振刀齐往虎玲兰砍过去! 虎玲兰柳眉一竖,祭起野太刀迎过去。五柄快刀从不同角度袭来,但虎玲兰斜垂着刀,绕头大半週一挥,那五尺长刀就如化为一面巨大光伞,把她整个上方都保护覆盖,五柄刀无一不被架开或逼退! 董三桥早知这一刀砍不进去,刀招本来就留有余力,反而集中在紧接的一记腿击上。在刀剑里夹杂拳腿招式,正是秘宗门武功的一大妙技,董三桥这招「明堂快刀」的「云底藏龙」,上路刀噼只为开路和吸引敌人,下面无声无息的「钉腿」,以足尖斜斜蹴往虎玲兰下腹,才是真正的杀着。 这等巧招,本来一般高手都不容易闪过。但刀法里夹腿招,本就是荆裂在暹罗学过的看家本领;这几个月虎玲兰跟荆裂日夕对练,已经应付过许多次,这时一瞥见董三桥肩头的抖动,就知下面正踢过来,双手握着野太刀的长刀柄一沉,以柄尾狠狠迎撞往董三桥蹴来的脚背上! 董三桥毕竟也是成名高手,秘宗门武道讲究眼快招快,他及时缩腿避开了这一撞。 另一秘宗门刀手正要乘机向虎玲兰抢击,韩天豹却斜里一伸手按住了他手腕。 「我说别再打!不听我的话吗?」韩天豹暴怒说。 这时他却感觉背后有异,拉着这弟子的手就一起低头俯下去。 一块旋飞而来的瓦片,急劲地掠他们头顶而过,继续前飞,虎玲兰、董三桥和其余人也立时停手,侧身闪躲这瓦片。瓦片直飞到对街另一片屋顶上才砸得破裂。 韩天豹和董三桥马上回头,却只看得见樊宗已半落在屋顶边缘外的身影! ——他趁着秘宗门等人分神和虎玲兰缠斗,就离开了屋顶,从窗户回去房间救助姚莲舟。 「你看!」董三桥踢踢屋瓦,向师叔怒骂:「那混蛋杀了我们多少同门?你却让他熘了!」 韩天豹一时为之语塞。 虎玲兰急于闯过秘宗门人往那破洞去,举刀又欲再战。 此时屋顶上的人却听见,在下面那已几乎空寂无人的街上,传来非常急密又强劲的脚步声。 来者不只一个。但其中一人的足音格外沉重,每一步都如战鼓擂动。 未见其人,只听这声音,已令人心跳加速。 五条身影在西面的街角蓦然出现,朝着「盈花馆」而来的奔势并没有半点停顿。 「我早就说这样太慢啦!」当中一把年轻的声音说。 说话者正是那个脚步声最响的人——武当派「镇龟道」锡晓岩。 他一看见「盈花馆」的情况,还有屋顶上的众人,就把在最前头带路的「首蛇道」同门一把推开,当先冲了上去。 「上面的人全交给我!你们都从下面杀进去!」锡晓岩那野性的脸杀气腾腾,壮硕的身躯朝前踏步奔跃,有如飢饿已久的勐兽。 陈岱秀看着他那斜背长刀、缚着单臂的背影,微笑嘆息。 ——这小子,根本就不应该选入「镇龟道」……回去后我要向师副掌门说,让他改穿「兵鸦道」的黑衣! 陈岱秀已拔出武当长剑,带着两名「兵鸦道」同门唐谅和符元霸,一执双剑,一带斩马朴刀,直跑向「盈花馆」大门。 锡晓岩到得西面墙前,顺着奔势跃起踏到墙上,他施展的游墙法根本不能用「轻」功去形容,而完全是靠强劲的腿力登上去,彷彿就在墙上跑步一样。但那走上屋顶的速度,全不输于秘宗门的轻功好手。 快到墙头,他双腿运力一跳,整个人就越过屋顶的高度出现。人在半空时,他左手已伸到腰旁,扯开了那缚在腰腹的黑布活结,那原本像抱着肚子般缚在腹前的右臂顿时松绑。 突见武当人闪电袭来,韩天豹率先就迎上去。 ——今天被杀伤的秘宗门弟子实在太多了,不能再给一个弟子牺牲! 锡晓岩还未着落屋瓦上,眼睛盯着冲来的韩天豹。 ——第一个是你! 锡晓岩腰肩拉弓,准备乘身体落下之势,就以右臂朝韩天豹发拳! 韩天豹是拳法的大行家,哪会看不出来?他左手反提单刀,穿戴护腕的手臂也摆成得意的「里外战」拳架,心中对于锡晓岩这招飞身直拳,已经想定破解反击之法。 锡晓岩吐气勐唿,右肩一抖,那条仍裹着黑布的右臂冲出。 韩天豹已经看准了两人距离—— 轰然的响声。 韩天豹连第一个反应都未发动,锡晓岩的右拳已经重击在他心胸! ——怎么会……这么远就…… 旁观的人这瞬间都有这疑惑。两人分明还未到伸手可及的距离,韩天豹却已中拳! 韩天豹有如被军队攻城的破门锤击中,身体整个倒飞,在瓦片上滑行了一段,几乎跌出屋顶外,口中喷出鲜血! 韩天豹被击飞之后,锡晓岩双足落到屋顶。众人这才看清他那仍伸出的右臂。 虎玲兰、董三桥跟其他人也都吃了一惊: ——世上怎么有人的手臂这样长的? 锡晓岩收回拳头,手臂垂了下来,长度竟然远远过膝,垂到了小腿旁。他整个人身躯比例匀称,唯独是这条右臂,彷彿是从另一个比他高得多的人身上砍下来,再接到他肩上似的。 一招交手,就将秘宗门堂堂的名宿高手重创——锡晓岩初下武当山的第一拳,已足名震天下武林。 他那双满佈着红丝的眼睛,看也没看已倒在屋瓦远处的韩天豹,只是扫视着董三桥和虎玲兰等仍然站着的六个人,以不知道是盛怒还是狂喜的亢奋声音说: 「下一个。」 ◇◇◇◇ 同时在楼下的「盈花馆」门前街上,戴魁仍在看顾着书荞,另外还躺着一些死伤的秘宗门和心意门人。戴魁赫然见陈岱秀等三个武当弟子正朝这边奔来,马上把腰刀架起,仓皇准备迎敌。 但陈岱秀三人看也没看戴魁就走过,根本未把一条手臂已骨折的他看在眼里,一心只是往那大门跑去。 戴魁被如此轻视,心中苦涩,但也无可奈何。他担心在「盈花馆」里的同门,就向大门那边大叫:「有敌人来了!」 守在「盈花馆」楼下的群豪听见,立时有数人冲出大门来看个究竟。 原本文质彬彬的陈岱秀,一剑在手整张脸就变了,似结上一层寒冰,带着两个师弟朝那数个敌人直奔。 其中一个地堂门的好手,举起藤牌来掩护上半身,右手单刀藏在盾牌后,准备斩击陈岱秀的腿足。 符元霸却从陈岱秀左边掩前,从齿间吐气嘶叫,那露出的双臂肌肉一收紧,双手提朴刀迎头噼下,「武当斩马刀法」一气就将那地堂门藤牌从中央破开两半,鲜血自盾牌中的裂缝激喷! 只是一刀的气势,把门前几个不同门派的好手吓得胆颤心惊,竟就逃窜回门内。 三个武当弟子站在那大门前。只见内里「盈花馆」的大厅人头耸动,数十柄刀枪剑戟满佈。 颜清桐等心意门人原本守在姚莲舟房间门前,听见下面的骚动,也都退到楼梯处往下观看。乍见三个气势逼人的身影站在大门外,颜清桐倒抽一口凉气。 「武当弟子!」他不禁低唿。 陈岱秀看一看大厅内的阵容,却连眉毛也没有扬起半点。他左右瞧瞧师弟唐谅和符元霸。唐谅只是向他还以微笑。符元霸更是毫无表情,振一振朴刀挥去血渍。 三人心意相通,横排同时跨过门槛。 无畏地踏入那众敌环伺的大厅。 ◇◇◇◇ 西安府的人当然不会没见过和尚。自唐代玄奘法师译经于长安大雁塔,这古都已为佛教东传中土的重镇,城内佛寺林立,在西安住的人要几天都看不见和尚还真不大容易。 ——可是走路走得这么快、身材这么高大的和尚,他们倒是头一次看见。 那六个僧人自东城墙的长乐门进城,都只是用腿走路,但最初人们远远看见他们扬起的尘雾,还以为是一支骑马的队伍。 六僧年纪不等,但都在精壮之年,最大那个看来都只是四十余岁,一副副硕厚的身躯,把黄色的僧袍都撑得满满。他们戴着遮阳的头巾,手上提着似是用作行杖的木棒,但都没有用杖棒支地,十二条腿有力地迈步,那步姿明明只是像一般走路,但速度却比普通人跑步还要快,僧鞋下冒起烟尘阵阵。 其中一个最壮硕的年轻僧人,看似背着一个巨大包袱,路人再仔细看才知道,原来那是第七个僧人,却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和尚,伏在那壮硕弟子的背上由他驮着走。这瘦僧头上顶了个圆竹笠,看不清有多年老,但扶在弟子肩上的手干瘦得像鸟爪。 七僧在东大街上急行而过,途人为之侧目。 其中几个行走时,露出袍袖的手腕反射着金红的光芒。有人看见了皱眉摇头:怎么出家人也穿金戴银啊?…… ——因为僧人走得太快,他们实在看不清楚:那不是什么金银饰物,而是镶着铜片的拳腕护甲。 ◇◇◇◇ 武当「首蛇道」弟子赵昆被派来关中已有三年,主要是为武当派攻打华山派作准备的工作,对西安府的街道尤其熟悉。 「快到了!」他脚下没有慢半点儿,向身后的桂丹雷等三人说。赵昆领路下,他们正以最便捷的路径走向城东大差市。 焦红叶和李侗沿途都是默默走路,没有说半句话。一想到同门尚四郎此刻很可能已经牺牲,他们都心情悲愤。 四人抄到较狭窄的少慈巷里,走了一段时,就听到后面远处也传来人声和脚步声。 不用看就知道,那必然是尹英川所率的群豪西军。负责为他们带路的既是本地镇西镖行的镖师,对西安的街道分佈自然一样熟知,走上同一条路并不奇怪。 ——但那镖师却没有顾虑,这么大群人要走怎样的地形。 这少慈巷两边的房屋,都是科举生员就学的书院,建得密密麻麻的,巷子两旁都是书院的后门,挤得只容两、三人并肩而行。 桂丹雷听着后面的人声,知道己方比敌人快不了多少。虽不知那「盈花馆」此刻情况如何,但如果给这路西军与那边会合,这仗比较难打。 ——如果先集中力量打击其中一边,就有把握得多。 桂丹雷一想到这里,就在巷子中心停步。 「你们两个快去支援!我在这儿借地形阻截!」 桂丹雷这一举动,只令焦红叶等三人略停了一停,就再举步向前奔跑。桂师兄是师星昊副拳门的代表,他们绝对服从。 更何况他们根本就没有担心的必要。 ——他是「镇龟道」的桂丹雷师兄。那个胸口有「太极」标记的人。 桂丹雷看着三个师弟奔远了,也就回身面向人声渐渐鼎沸的后方。 在这窄巷内声音迴荡,正前进的西军,脚步声有一股如大浪从远处捲来。这么大群人挤在巷中急行前进,实在有些混乱,有的武人禁不住咒骂,整个队伍更是吵杂。 这时在最前头领路的镖师和八卦门人忽然停下步来,后头的人几乎就撞成了一堆,有人不满的高声喝骂。 「搞什么鬼?」 那带路镖师不如赵昆是轻功高手,早就走得腿酸。现在他看见,前面二十步外有个犹如大圆球的身影塞在这少慈巷的正中央,更被吓得几乎跌倒,幸被身旁的八卦门弟子扶住了。 八卦门名宿尹英川与弟子丁俊奇,排开门人走到最前头。尹英川那黑白双眉皱在一起,与另一头的桂丹雷遥遥对视。 桂丹雷没有说话,但眼睛已经表达一切。 ——你们的路,到此为止。 尹英川身后的弟子,已抬着那柄巨大单刀到来,直竖在尹英川的右旁。 桂丹雷一人,与西军近百人之间那段空巷,彷彿充溢着一股无形张力。 日光已略斜,照在站于巷子东边的桂丹雷脸上。站在这不利的方位,他的圆眼却未有眨一眨。那棕色鬈髮在日晒下略呈半透明。 此时在那西军大队后头人丛间,突有一金属长物向上射出,钉在左边一幢书院的墙头。那长物一收缩,就带着一条身影飞上了书院屋顶。 正是荆裂,他已挥动左臂,将钉在墙头的铁枪头拉脱,一边收卷铁链,一边沿屋顶而跑,要越过桂丹雷的拦阻。 ——他虽也想亲眼看看这个桂丹雷的武功,但心里更忧虑燕横和童静,还是选择先赶去「盈花馆」。 桂丹雷视线未离尹英川,只用眼角的余光斜斜留意上方正走来的荆裂。 「你要去哪儿呢?」桂丹雷微笑说。 荆裂正走到桂丹雷上方十数步外,在屋顶上停步。 「让我先过去。待会儿再见,行吗?」荆裂竟也微笑,还很礼貌地问桂丹雷。 桂丹雷本来就没有想过能够拦下所有人,最重要的是牵制着八卦门的主力;可是这个「猎人」也是个极危险人物,如果就此让他越过,而他并不是真的去「盈花馆」,反而藉机跟尹英川在巷内前后夹击,桂丹雷处境将会变得凶险。 但桂丹雷不知怎地,直觉就相信这「猎人」不是会这样做的人。 「那就待会儿再见吧。」桂丹雷竟点点头应允。 荆裂也朝他点点头,才再在崖顶上开步走。两个死敌,对答表情竟隐隐有点像老朋友。 ——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待会儿再见面时,大家都不会手下留情。 群豪之中也不乏轻功好手,但他们倒没有一个人敢像荆裂般,只身就轻轻松松在桂丹雷上头走过去。 尹英川这时终于伸出了右手,反手拿住那大单刀的柄子,单手以鞘尾竖在地上,那负责抬刀的弟子这才敢把双手放开。 「我先前就知道。」尹英川悠悠说:「今天我要对上的人会是你。」 他说着就倒转成正握,只用虎口挟着刀柄,四根指头在柄上如弹琴般来回弹动,显得技痒已久。 「就让我领教一下,武当派怎么个『天下无敌』法。」 桂丹雷沉下腰来,在巷里坐个马步,身体显得比先前更要横壮。那双比常人硕大的手掌架在胸口高度,掌心向前。 只见那双手掌的掌纹甚是紊乱,密密麻麻得连最基本那几条纹都几乎看不清楚了。 但假如近距仔细看真的话就会瞧出来:当中许多根本就不是掌纹,而是无数次练习赤手接拿兵刃遗下的创痕。 桂丹雷的「太极拳」开掌架式,不动如山。 「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 当锡晓岩的右手再次举起时,董三桥的眼里出现从来未有的戒惧。 秘宗门能够在自古能人辈出的河北沧州立足,甚至脱颖而出列入天下「九大门派」,凭的自是刀剑拳头上的实力;年轻时就已在当地成名的董三桥,不论是友好比试还是恶意相斗,经验都绝对不浅。 但是一个这样怪异的对手,他实在前所未遇。 锡晓岩右手伸向头上方,握住斜挂背后那个缠藤的长长刀柄。 屋顶上众人见他这举臂握刀的动作,有一种说不出的奇特。仔细看他那突显在衣袖下的手臂形状,他们才恍然: 他一条手臂上竟有两个肘关节! 原来锡晓岩这怪臂,并不是单纯臂骨长得比别人长,而是整个构造异于正常:在前臂和上臂之间,赫然还多出了一节无以名之的臂段,也就是说由手腕数算上肩头,共有四个关节,比常人多出了一个「手肘」! 锡晓岩和已逝的兄长锡昭屏,天生体形怪异,都是拜其父亲所赐:两人实乃同父异母的兄弟,父亲锡日勒,原是物移教的门徒,共娶了四个妻子,轮番为他生儿育女。每次妻子怀孕,锡日勒就喂她们服用教内特殊调制的奇药,以致生产出来的婴儿都成为生长不正常的畸胎,为的就是要替物移教制造天赋异禀的战士。 结果锡日勒的四个妻子共怀孕十四次,有五次胎死腹中,九个生出来的男女畸婴,七个都活不过两岁,最后就只有这两兄弟存活下来。而四个母亲因为药物摧残,也相继去世——物移邪教的秘术,残忍如此。 就在锡昭屏只有五岁,锡晓岩尚在襁褓之时,物移教被武当掌门公孙清剿灭,锡日勒是少数残存并投诚武当派的教徒,带着这两个儿子上了武当山;三年后锡日勒病死,这对孤儿就由武当派抚养长大,并各依他们的特殊体质被训练成精锐高手,练出别人不可能练到的武功路数。 此际众人见锡晓岩要拔刀,就像面对一个谜题: ——这样的手臂,会斩出怎样的刀招? 没有时间给他们思考了。锡晓岩背后已闪现刃光。 秘宗门众人惶然举刀相应—— 锡晓岩貌如凶兽,发出不似人类的嘶叫。 他左足在瓦面上微踏一步,腰胯勐抖,四尺开外的狭长刀锋一气拔出横斩。 ——这是「太极」的发劲方式。锡晓岩已有修练「太极拳」的资格,但他天生性情太暴躁刚烈,在听劲柔功方面无甚进境,但发劲攻击的诀要却练得完全到家,正好跟尚四郎相反,因此他在武当山上,制服的胸口只有半边黑身白眼的「阳鱼」标志。 刀锋破空锐音,尖锐如鬼哭。 秘宗门众人都知难撄其锋,本能地退步缩身闪躲,但最左面一人却站得稍前了一点点,那长刀加长臂的夸张攻击范围仍是将他笼罩。 这秘宗门弟子在刀锋及身前的一刻,及时倒垂单刀挡在身侧。 ——这是他一生最后一个防守动作。 他压根儿就不像被刀砍中,而更像是受到极沉重的棒击。单刀折断。腰身被斩中处向内屈折。整个人升起离开瓦面,横向急飞越出了屋顶! 董三桥瞪眼,看着同门的尸身就如炮弹般飞出,全身都被一种恐怖感渗透。 ——简直不是人! 发劲之法,本来就是要尽量利用身体关节,一节接一节将劲力加乘上去,至最后一节发出;「太极」的发劲更是把此道练至顶峰,身躯从至柔剎那变至刚,劲力的传递过程无丝毫浪费,如水波积蓄成巨大的浪涛;而锡晓岩的「阳极刀」发劲,更多了一节常人所无的大关节,把本已强勐的劲力再加乘上去! ——他虽年轻,但纯论刚劲,在武当山最少排头三名。 尸体还未落到街上,锡晓岩又已顺势再上右步,腰身旋动,长刀又反手从同一轨迹横斩回来! ——最简单的招式,但当配上如此超人的力量时,无隙可破。 在董三桥心里,现在想的已经不是能不能够战胜的问题。 而是能不能够生还。 日光之下,刀锋灿然,却让人感受到一股黑暗的死亡力量。 就在这剎那,另一片更长的刀光扬起。 电光石火间,两刃相交,炸出比刀光更亮的星火,还有震盪鼓膜的鸣音。 两片刀刃反弹开去。锡晓岩惊奇地收住刀锋,瞧着那个挡下他反斩的人。 岛津虎玲兰则转身一圈,才将野太刀回弹之力消去,双手顺势将刀身举起过眉,刀锋向上,刀尖和视线皆直指锡晓岩,一双明澄的眼睛无畏无怖。 锡晓岩的怪手把刀横在胸前,迎对虎玲兰的举刀架式。 他还在回忆刚才交锋一刻的手感——自从他这「阳极刀」练成之后,未尝一次全力斩击,有人能正面硬抗。 ——竟然还要是个女人! 先前他满胸都是要发洩的怒火,上屋顶来就是清扫敌人,虽也留意到当中有个女子,却未多加细看,完全沉入战斗的狂热中。 锡晓岩野性的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比他要高出半个头的东瀛女剑士。 虎玲兰野太刀底下那刚强的脸容与表情,在他眼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美。 ——长居武当山二十五年、身心都倾注于武道之上的锡晓岩,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奇特的感觉。 虎玲兰盯着这个奇怪的刀手,心头也是一般震撼。 她的架式虽稳静如止水,但其实双臂经过刚才一记互砍,正在微微发麻。 虎玲兰自小与众多兄弟一同练武,他们每一个都身壮力雄,本来她以女子之身,应该专练轻灵的刀法来跟他们抗衡;但她就是不服输,硬是要跟兄弟一样走刚勐的路子,还要用上这么巨大的野太刀,结果练就了比岛津家众兄弟还要凌厉的刚刀。 可是眼前这个武当的男人,刀劲更要稍微凌驾于她——而且只用单手! 能够给她如此震撼的人,从前只有一个:荆裂。 她心里焦急地记挂着还在下面的童静和燕横。但是面对如此高手,绝难抽身。 ——荆裂,你在哪里?…… 仍然勐烈的阳光,无情地洒照这对远渡来此古都、身在屋顶高处对峙的武者。两柄长刀映射得彷彿着火燃烧中。 宿命的相遇。 第41章 卷四 英雄街道 后记 不经不觉《武道狂之诗》至今已经写了一年。 托出版社市场部同事的努力,这一年里接受过的媒体访问数量,超过了我过去写作十几年的总和。 做访问当然主要是为了宣传。但是我同时也得感谢这些访问者,要我回答很多从前自己没有怎么认真思考过的东西,迫使我总结自己的创作方法和方向。套用最近香港很红火的一句话,是让我「梳理一下自己的过去」。 (哈哈) 许多访问里最常被问到的,大概是这一句: 「为什么写武侠小说?」 这个看来简单的问题不是表面那么简单,通常意思都不单是想知道「我个人写武侠小说的原因」,它真正引申的是两个问题: 这个时代,你还在写武侠小说? 面对人人奉为经典的「金庸小说」这座大山,你还写?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的答案很简单:我深信一天还有中国人,一天也就还有人会看武侠小说。 几百年前的人就爱听《水浒》说书的快意恩仇(我个人一直认为《水浒传》是中国武侠小说的真正鼻祖);在二、三十年代民初中国世局最动盪的时代,《江湖奇侠传》、《蜀山剑侠传》、《鹤铁五部曲》这些武侠杰作还是能够疯魔全国;再回想八十年代港台武侠小说席捲大陆的速度,就更让人相信:热爱武侠的因子,本来就在中国人的血液里。 即使这十年八载真的有「武侠低潮」,放在武侠小说的长久歷史里又算什么呢?更何况所谓「低潮」这形容,小说方面也许是有一些,但只要看看影视、漫画、游戏等其他媒体就知道,武侠文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的视线。 我的看法是,与其问「为何写武侠?」不如问:「为何不写?」 至于第二个问题,也常常被直接问到。老实说,很难答——难答不是因为没有答案,而是一不小心就会被人误会我不尊敬前辈。 写小说,尤其是写武侠,总该有些傲气。 如果一早就认定前辈写得「太好」,自己不可能比较,或者甘心当别人淡淡的影子,那我看不如不要写小说,找别的工作算了。 更何况文学不是运动竞技,本来就没有客观的分数。就算是同一类型的小说,甲写得出的东西,乙写不出来;相反乙写的,甲也许想都没有想过。 如果要说「超越」,唯一该想怎么去超越的,是过去的自己。 其他的,留给读者去决定好了。 乔靖夫 二零零九年十月十七日 第42章 卷五 高手盟约 引言 凡兵之道,莫过于一。一者,能独往独来。 第43章 卷五 高手盟约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各门派,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復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与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四人结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练和江湖歷险的旅程。 武林各派群豪为围捕武当掌门姚莲舟而群聚西安府,并招揽燕横加盟,分为东、西军两路出动搜索。姚莲舟被镇西镖行镖主颜清桐设计下毒,且遭东军群豪围困于妓院「盈花馆」,虽杀伤多人,又有「首蛇道」弟子樊宗相助,但情势仍然危急;燕横为救童静而与中毒的姚莲舟交手,最后关头却饶之不杀,被群豪诬陷为武当派奸细。 同时由八卦门名宿「水中斩月」尹英川率领的西军,亦与桂丹雷为首之武当援军作遭遇战。少林武僧圆性带头先胜武当一仗,但桂丹雷一夫当关独守少慈巷,阻止西军前进与东军会合,只得荆裂一人突破,正全速赶往救援同伴。 天生怪臂的锡晓岩与武当同门怒闯「盈花馆」营救掌门,一出手技惊四座,惟虎玲兰的强刀能与之抗衡;同时又有三路身份不明的人马进城,令战阵形势更添变数…… 第44章 卷五 高手盟约 第一章 荆裂 「那杀千刀的臭小子!滚到哪儿去了?」 一张长满参差花白鬍鬚的嘴巴,从喉间发出这沙哑而威严的暴喝,声线有如兽嚎,当中却夹带着一阵浓浓的酒气。 随之是物件爆裂的声响。 一个刚喝光的小酒瓶,给狠狠砸碎在交椅的木把上。 握着酒瓶的那只硕大手掌,却未有损伤分毫——酒瓶尖锐的破瓷片,刺不进掌心那经过多年锻鍊累积的厚茧。 站在椅子旁的弟子们,被这愤怒的暴喝镇得噤声,一个个脸色发青。 没有人敢回答师父的问题。 他们头上悬挂一列五色旌旗,正迎着海港刮来的夏风猎猎飘扬。旗上绣的「耀武扬威」、「我武维扬」、「龙腾虎跃」、「四海会友」……等大字,就像有了生命般随风跃动起舞。 旗阵前方乃是一座用竹棚和木板搭建的大擂台,高六尺,长宽一丈,东边面临水天一色的晴朗港湾,风景位置甚佳妙。 一双身影正在擂台中央翻飞比斗,四面台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不避炎日的观众,怕不有四、五百人,个个看得眉飞色舞,热烈地为台上的拳师吶喊助威。西面另有一排搭了遮荫的看台,坐的都是本地官商乡绅,虽未喝采,但也看得兴奋。 此地为福建泉州城外海岸,正在举行当地武林例年四次的「打擂较艺」。 福建一省民间武风颇盛,尤其是近百年,沿海一带深受倭寇之患侵扰,许多村镇子弟纷纷习武保卫家园。福建虽然没有什么歷史悠久、名震天下武林的大门派,但省内各派别的武人也甚活跃,经常举办这类打擂比武或者其他表演,不外是为了打响门派拳馆的名堂,以期得到地方父老的青睐,受僱为村镇的武术教习,舒舒服服领受拜师礼金跟一份月俸。 此刻正在台上比拼拳脚的两人,也都是泉州当地的名门弟子:一个是闽蛟派的年青好手张敖;另一个则是南海虎尊派当今掌门的独生子荆越。 张敖身材较为高大,在台上施展本派「翻江拳」,动作舒展,果然矫健如水中蛟龙,围在擂台边的群众虽有许多不懂武艺,一样看得兴奋,不住在拍掌唿叫。 荆越则立定一个低沉马步,双臂桥手在身前回转,分毫不差地架着对方的出拳踢腿,守御得甚是严密,也教观客赞叹。 他的父亲——也就是刚才发出怒骂、砸碎酒瓶的那个威勐男人,挥挥手扫去仍黏在掌心的瓷碎,然后向身旁弟子示意再拿一瓶过来。 男人一双眼肚松弛的眼睛红丝满佈,未过午时已有醉意。但弟子不敢违逆师命,乖乖又把另一瓶酒的塞子拔开,送到他手上。 他大大灌了一口,酒液从嘴角溢出流到下巴,被鬍子吸收了。擂台上正跟人激烈比试的儿子,他瞧也没瞧一眼。 ——不用瞧。因为结果早就知道了。 果然下一刻,台上的荆越就施展一招虎爪擒拿,五指抓住张敖直拳打来的手腕,顺势拉扯,同时另一手发出一记「五雷虎拳」,击打在张敖腰侧! 张敖吃痛唿叫同时,荆越乘机施个勾扫腿,配合虎爪的擒扯,将张敖摔往擂台边缘。张敖翻滚而去,来不及定住身体,刚好滚出了台外,就此落败。 胜负一分,台角下方大鼓马上擂响。四週数百观众轰然欢唿。 荆越微笑高举双手,向四方拱拳致谢。这时张敖也在台下站起了身子,看来未受什么大伤,跟台上的荆越互相敬了个礼。 「好呀!」站在旗阵底下的南海虎尊派同门,也都振臂欢唿,尽情放声喊叫——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场将是今天本派唯一的胜利。其中一个弟子勐然挥舞虎尊派黑底白字的旗帜,向比武场上众人展示。 就只有他们的掌门荆照,仍然坐在交椅上喝酒,对儿子胜利没有显露半丝喜悦。 「呸……既然是胜仗,就该赢得漂亮一点……」荆照像对着自己喃喃说:「为什么不下手重一些?……」 佔据在旗阵底下左首的正是闽蛟派众人。他们对张敖落败而回,并没有显得很失望,只是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坐在椅上的闽蛟派掌门程宾,朝着南海虎尊派这边瞧过来。 两位掌门遥遥对视一眼,只是互相略一点头,当中并无一点儿敌意。 荆越仍站在台上迎受四面观众的欢唿。出战这次「打擂较艺」的另外两个门派:灵山派和福建地堂门,也都礼貌地向台上的荆越鼓掌。 这泉州四大门派擂台竞技的传统,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四派一向互有胜负。但近年来南海虎尊派似有点儿势弱,就看今天,集合在场上的本馆弟子,才不过十来个人,跟其他三派各有五、六十名弟子的阵仗比起来,确是不如。 荆越这时方才走下擂台。下一场准备上台的灵山派跟地堂门弟子,正站在台下伸展手腿,他们这场比的是兵器,一个拿包了厚布的藤棍,一个则提着藤牌和木单刀。 荆越下了台却并没马上回到虎尊派这边,而是走到那列观客看台之间打招唿。那儿坐的都是泉州一带的乡绅商贾,还有几个地方官吏在其中。 席间的富商都在赞赏荆越打得漂亮,又把早已准备的红封包往他手里塞。在擂台四处摆满着他们致贺的花牌,更有各种酒食、布匹等礼品。 「还有多少场……才轮到那臭小子?」荆照一想起到现在连影儿都没有的那傢伙,本已略微放松下来的脸容又再愤怒绷紧。 「还有……四场……」他身旁的大弟子郭崇义抹着汗说:「裴师叔已经去了找他……师父不要担心,我看师弟不是因为害怕逃了……大概又睡过了头……」 「你们还呆在这儿干嘛?」荆照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暴瞪着,被酒精侵蚀的脸颊气得颤动:「要我们南海虎尊派的面子,都因为那小子而丢尽吗?还不快出去四处找?」 郭崇义深知师父的脾气,惶然点头,就带着三个师弟奔出场外去了。 在这盛怒的短暂一刻,荆照似乎恢復了十余年前号称「滚雷虎」时的气势。但也只有这一刻而已。再喝下另一口酒,那张威勐的脸又软化下来。 「就算敲断那臭小子的双腿……」荆照抹抹嘴边,再次自言自语地切齿说:「……也得把他拖上这擂台……」 ◇◇◇◇ 「烈!你在吗?」 汹涌浪涛挟着慑人的气势捲至,拍打在这片突出海岸线的高耸奇岩之上,激飞的白沫,溅湿了裴仕英的裤子和草鞋。 他一边唿喊着,在嶙峋的岩石间跨跳前进,腰间那柄皮鞘残旧的雁翎单刀,随着每步晃来荡去。 「在不在呀?别玩了,这次你再不出来就糟糕啦……」裴仕英放声高唿,眼睛四处扫视,瘦削的脸显得忧心忡忡。 ——一定在这里的……平时有什么很高兴或者很不高兴的事情,他就爱躲在这里…… 终于,在一块岩石顶上,裴仕英发现一柄满是凹痕的粗糙木刀。刀柄处染着还没有完全干掉的血迹。 裴仕英嘆了口气,俯身捡起木刀,双腿顺势蹲下来低头察看,果然在岩间一个小小的凹洞里,发现了他要找的师侄。 荆烈赤裸着上半身,把上衣摺叠起来充作枕头,身体侧着蜷起双腿沉睡,那姿态就像婴儿一样。一阵接一阵激烈的浪潮声传入洞中,他的睡相却甚是香甜,彷彿将那涛音当作安眠曲。 裴仕英没好气地用木刀捅捅荆烈的大腿。 「果然在睡!快起来呀!」 荆烈睁开睡眼,眯着看见是师叔,没有理会,只是伸手把刀尖拨去。 「起来呀!」裴仕英更加劲地捅他。「看,警戒心这么低,如果我是敌人,这把是真刀,你早完了!」 这次裴仕英用力把刀尖刺在他屁股上。荆烈吃痛,不得不醒过来了。 他爬出那凹洞,仰头瞧一瞧当空烈日,慢慢站直伸个懒腰。 阳光照在他只有十五岁的年轻身躯之上,铜色的皮肤紧致得像发亮,却到处都是打扑受伤的新旧创痕。胸臂的肌肉还没有完全发达,却已锻鍊得肌理清晰,有如钢条一样。 他抓抓在风中飘扬的乱发,才完全清醒过来——他懒得结髻,干脆就把头髮胡乱剪成这参差不齐的怪模样,因为这事被师父狠狠打了一顿,还着令他平日出外要裹上头巾。 「你要躲,也找个新鲜一点的地方嘛。」裴仕英从那凹洞里抓出上衣,塞到师侄手上。 「我没躲。」荆烈打个呵欠。「原本只是想小睡一会儿。睡过了头。没办法,太累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想打。」 「我昨晚半夜就走上来。」荆烈把右手掌伸给师叔看。「一直到日出,接连挥了一万刀。」 那掌心和五指,满是已经磨破的皮肤和水泡,血污结成褚红。 刚才裴仕英看见木刀上的血迹,就知道这个小师侄又干了什么傻事。他嘆息着从衣襟里掏出救伤用的袋子,拿出一片白布撕成长条,替荆烈的手掌包扎。 ——但裴仕英心里其实还是有点高兴的:师侄不是个会逃避的软弱傢伙。 「已经太晚了吗?」荆烈看看头顶的太阳。 「不。」裴仕英一边包扎一边说:「现在跟我回去,还来得及。」 荆烈皱着眉远眺海洋。隐隐可见远方的岛屿。 「师父是个笨蛋。」他喃喃说。 本来应该叫「爹」或者「义父」的。可是荆照从来没有准许荆烈这样唿唤他。 荆烈是荆照十五年前出游烈屿1时,在岛上岸边拾来的弃婴,名字也由此而来。自小在南海虎尊派长大的荆烈,却竟迟至十一岁才获许学习本门武艺——荆照的亲生儿子荆越,五岁时就开始习练基础功夫了。 『注1:烈屿,今金门县烈屿乡,又称「小金门」。』 ——荆烈常想:师父是不喜欢我这个养子吧?……可是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又要把我拾回来?…… 只有裴仕英知道,师兄不喜欢这个义子的原因。那是荆烈只有两岁时的某一天发生的事,荆烈自己当然不记得。 那天,在没有人的虎尊派练武场里,两岁的荆烈走进去玩耍——他很早就懂得平稳地走路——捡起了一柄当时对他来说还是太沉重的短木刀;荆照和裴仕英正好走进来,看见那个矮小的人儿,竟然用刀摆出了架式。 ——严格来说当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对敌架式,只是很自然地把刀举到了最能用力挥动的位置而已。 那时候裴仕英亲眼看见:掌门师兄的脸色变了。 接着那数年,荆烈越是长大,越像一头坐不定的猴儿。爬树、掷石、游泳、跳花绳……这些要求体力与协调的玩意儿,他只要跟着邻家的孩子玩一会儿就统统学会。 裴仕英知道,荆照当时已经下定决心,不让荆烈学武。 南海虎尊派上下都知晓,荆照一心要栽培自己的独生子荆越为下任掌门。荆照当初拾来荆烈这个孩子,不过是为了儿子将来有一个自家人作副手。儿子改名叫「越」,就是期望他将来超越自己——怎能反倒让亲生儿子给一个没有血缘的弟弟超越了? ——荆照这种私心,正是令南海虎尊派近十年来人材凋零的原因。心灰意冷出走辞别的弟子,这些年加起来也有二十几个。两位师叔辈的也因为不满掌门师兄的作风而离开,自此虎尊派里就只余下裴仕英这个师叔。 可是荆烈毕竟也是姓荆的,假如连半点虎尊派的武功也不懂,在外人眼里可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再加上众多弟子为这孩子说项,四年前荆照才勉为其难,正式收荆烈进门。然而除了拜师之日,很随便地传了个开拳礼之外,根本就一次也没有教过他武艺,只把他丢给不成材的裴师弟看管,以为可以从此放心。 ——他太低估了裴仕英这个老师。也太低估了荆烈这个孩子。 「快穿衣服跟我走吧。」裴仕英把荆烈的手包好,拍拍他肩头说:「要不真的来不及上擂台了。」 「不行呀……」荆烈从腰间抽出一块青布巾包住头髮,朝师叔笑了笑:「我还没有暖起身子……」 裴仕英跟这师侄日夕相处,怎不知道他脾性?每次他露出这种笑容,就是在打鬼主意的时候。 果然,荆烈包着布带的右拳,一招就朝裴仕英的面门招唿过来! 裴仕英身材瘦削,天生就欠缺像师兄「滚雷虎」荆照那种优厚条件,没有硬接荆烈这拳头,身体只是斜斜一闪,同时挥起手上的木刀,撩向荆烈出拳的前臂,攻守合一。 荆烈早知师叔爱用这招式,手臂没有缩回来,只是划个弧变招,施展「空手入白刃」,虎爪擒向裴仕英握刀的手腕。 荆烈的虎爪才沾上裴仕英手腕,裴仕英已经应变,以木刀的柄头反撞他手指;这反撞未出到一半,荆烈也将虎爪变托掌,从侧面拍向那柄头,要令裴仕英的刀脱手…… 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交手,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更像玩游戏,两人都一边打一边在微笑。因为太熟悉对方的习惯和动静,许多招式还未使到一半,甚至只是动一动肩头或者抖一抖腰身,对方就知道是哪一招,已经预先作出接招的反应和反击的准备,结果很多时候连身体都没有碰上,好像在隔空拆招一样。 虽然没有真的贯足劲力,但两人攻守动作都不慢。裴仕英渐渐开始跟不上了。荆烈知道师叔的界限,控制着速度迁就他。 ——荆烈的武功超越裴仕英,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裴仕英当然感觉到师侄在迁就他,也就改变打法,尽量变出一些平日少用的奇招,有时甚至迹近蛮打乱来,以考验荆烈的反应。荆烈兴奋地一一接下来,两人的练习由对攻变成了喂招与接招。 裴仕英的打法越来越蛮乱,荆烈已经不能再让了,俯下身子一口气冲到裴仕英腋下,一手抱腰一手抱腿,把高瘦的师叔整个人沖得重心后跌。 在这凹凸不平的高岩上,本来就站立不易,裴仕英一惊,抱着荆烈的肩颈,一边高唿:「好了!笨蛋,要摔下去啦……」 荆烈把师叔整个人抱得离地,直至师叔喝骂,才笑着把他轻轻放回岩石上。 「玩耍」了这好一轮后,荆烈那张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泛着红润的颜色。波涛反射的阳光,映入他那澄澈的双瞳里。虽然他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出发,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少年将要长成一个豪迈的汉子。 最高兴的人,当然莫过于亲手把他培育成现在这模样的裴仕英。 当年荆照没有看走眼:养子荆烈的天分确实不凡,更可怕的是那股对新知识和技巧的吸收能力,简直比纸吸水还要快。 可是就算再厉害的天才,没有遇上最适合的老师,也随时会被埋没。 裴仕英疲倦喘息着,在岩石上盘膝坐了下来,把腰间的雁翎刀搁在大腿上。 裴仕英在他那一辈的南海虎尊派门人中,给公认是最差劲的一个弟子。身材瘦削,骨架也弱,锻鍊时经常容易受伤,除了有点速度可恃之外,没有什么过人的长处——甚至那速度也并非同辈里最快。他能够捱过修练而留在虎尊派,在同门甚至外人眼里,都是个不小的奇蹟。 ——但是世上没有多少事情是奇蹟。尤其是对于没有天分的人来说。 人们只看见裴仕英怎样勉强跟上荆照那几个师兄的进度,却没有看见他为了跟上他们在背后付出的努力。正因为没有优厚的天分和体格,他更倚重自己的眼睛和脑袋:张大眼睛观察人家怎么打、怎么练,然后拼命去思考。有时学了一个根本不适合自己使用的招式,还是千方百计地想怎样把它变得合用;就算到了最后还是用不了,但在这思考的过程中又找到新的东西…… 裴仕英就如一个手上兵力长期远逊对手的将领。也许从来没有打过胜仗,但却在不断避免败亡的歷程中,自成一种兵法。 裴仕英这种特殊的练武经验,始终没有令他成为高手;可是当像他这样一个老师,遇上荆烈这样一个学生时,那产生的作用,就完全在荆照的想像之外。 「不要试图模仿我。」裴仕英第一天教荆烈时就这样跟他说:「不要想成为另一个我。或者另一个你父亲。张开眼睛,也把心打开来。去学所有你看见值得学的东西。再把它们变成你自己的东西。」 这对于初学武艺的人,原本是个错误的学习方法,随时变成自我迷惑或者贪多务得;可是对于荆烈这特别的孩子,却马上发挥出他最大的成长潜力。短短四年的成果,连裴仕英也感到惊讶。 上代南海虎尊派掌门——也就是荆照和裴仕英的师父洪廷荣病逝后,掌门之位顺理成章,由武功最高的荆照接任;但裴仕英永远无法忘记,师父有次在病榻上竟然对他说: 「也许虎尊派的兴衰,有一天是掌握在你手上……」 我?裴仕英当时不可置信地摇头。之后许多年都一直想不通,师父为什么会这样说。 可是看见现在的荆烈,他开始明白了。 「师叔,走吧。」荆烈笑着把裴仕英拉起来。「我要上场了。」 「烈……」裴仕英打量着师侄:「你……不打紧吧?这一场……」 荆烈从裴仕英手上拿过木刀,搁在宽阔的肩头上,远眺着东南面的海洋。那是他出生地的方向——当然其实连荆照都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就生在烈屿。或许只是给人抱到那儿遗弃?连是不是汉人都不确定——当地的姑娘被倭寇姦污而遗下孽种,这类事情多得很。 「烈……」裴仕英搭着他的肩头:「这次你就忍耐着别乱来,否则掌门会赶你走。只要你能留下来,我深信将来南海虎尊派的招牌,一定是由你来扛着。」 裴仕英向荆烈道出的期许,一如师父洪廷荣当年告诉他的话。 今天是荆烈拜入门以来,首次代表南海虎尊派登上擂台。 但却是一场必然的败仗。 荆烈没说一句话,突然就一跃跳到下方低处的岩石,抛下师叔,一个人沿着海岸线疾奔。 那是比试场地的方向。 ◇◇◇◇ 灵山派弟子施耀武已经踏上了擂台。这是一场兵器战,施耀武头顶、肩头和胸背都穿戴了皮甲,提着一柄木单刀,在不住舞着各种刀花,既是为了活动身子,也为了向擂台四周的观众逞能。 可是对面擂台的另一角,仍然空着。 荆照正喝着今天的第四瓶酒,酒精令他本来就暴烈的脸容更可怕。椅子两旁的弟子没有一个敢作声。 在场却有一人,比荆照还要愤怒和焦急,那就是灵山派掌门施庆龙。他从右侧隔远朝荆照瞪过去,那眼神明显在责备:「你们搞什么鬼?」尤其是上擂台的是他的亲侄儿,他更不想这稳拿的胜仗给搞砸了。 荆照瞥见施庆龙射来的责问眼神,只能装作没看见。 擂台四周的观众也在鼓噪。那高挂在台边木柱上的「生死状」,只有施耀武一人签字,「南海虎尊派荆烈」下方的画押处却仍然空着。 泉州府一带武林,长久由灵山派、闽蛟派、福建地堂门和南海虎尊派四分天下。四大门派最初确都是凭着真材实料,在这种公开擂台比武打响名堂来,成名之后为保名声不堕,也一直培养及派遣弟子上台出战;可是到了后来,四派垄断当地武林之势已成,为免各派之间恶意竞争,累积仇怨,四派渐渐就开始有了打擂的默契:这一仗我们要是胜了,下一仗就派一个实力较逊的弟子给你挽回面子。 久而久之,这种默契更演变成四派之间合作,每次打擂就先商议,内定每场的胜负。 擂台变成假打,弟子严重受伤的机会也就减少了,各派又少了互相竞争的压力。这商定胜负的习惯,大约二十年前开始,成了泉州四大派之间不公开的「规矩」,直到今天。所谓「打擂较艺」,沦为了维持名气和面子的表演。 ——这种「擂台假打」,在许多地方武林都蔚然成风。反正一般看打擂的人,都是凑热闹图一点刺激而已,哪里看得出其中门道?间或有些看得出的外人,本身就必然是会家子,碍着武林礼数,自然也不好意思说破。 今年春季南海虎尊派拿了两胜一和的佳绩,这次夏天打擂就内定只能取个一胜三负了。今天唯一一场胜仗,刚才已给荆越拿了,余下的包括荆烈这场都得落败。 可是如果人没有来,也就败不了。那最多只是「弃权」而已。不能在人前确确实实地打败南海虎尊派的弟子,灵山派之前付出的败仗岂非白给了?施庆龙很是焦躁。 台上的施耀武也开始不安地踱步。他自然早知自己今天是本派胜利的主角。对手是个比自己年轻了十年以上的小子,还是初次出场,施耀武早就决定要打得狠一些,好让看起来胜得轻松。现在这臭小子竟然迟迟不出现,他更决心待会儿木刀不用怎么留手。 荆照几乎又要摔破另一个酒瓶了,但这瓶还有一半没喝,他忍住了。 这次他破例让荆烈出场打擂——而且是一场约定的败仗,就是要考验这个义子够不够忠心听话。要是表现得好,荆照就考虑不妨正式教他一些真正的武功。毕竟现在虎尊派人材不足,能够多一个有本事的弟子,且又是姓荆的,也不算是坏事。反正荆烈晚了这么多年学武,又比荆越年轻八岁,不可能再追得上哥哥。 ——顶多传授他的时候,保留几手绝活就行了…… 可是这小子竟让虎尊派在这么多人前丢脸。荆照已经决定永远放弃这个义子。 「不等了。」他左右看看身旁,五弟子关维强正好站得最近。「维强,你顶上。」 关维强呆了一呆,但知师命难违,也就点头。身边的师兄弟开始为他穿上皮甲。 却才刚刚穿了胸甲,比武场的入口处一阵起闹骚动。 荆烈仍是赤着上身,上衣搭在肩头上,一手拿着木刀,赤着脚在沙土地上飞奔,穿过那缀满了五彩纸花的竹棚入口,直闯进来。 荆照终于看见这个令他担心良久的小子,不单没有显得松一口气,反而脸容更加愤怒:穿成这个模样,简直就像头野猴,成何体统? 荆烈没有正眼看一看义父,只是朝众师兄微笑,举起一根拇指示意「我行的」,脚下半刻不停,向中央的擂台直奔过去。前头的观众一边让开通路,一边朝他鼓掌。 荆烈跑到台边,乘着奔势双足跃起,伸手往上一攀,就跳上了那跟他身高差不了多少的擂台。人们见他身手敏捷,又是一阵欢唿。台角的鼓手也顺着这炽热的气氛,擂起一阵急激的节奏。 对面的施耀武,把木单刀搁在肩甲上,狠狠盯着眼前的荆烈。看见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十三岁、身高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子,气势竟如此狂妄,施耀武更是咬牙切齿。 「荆少侠!荆少侠……」一把声音在吵杂的人丛之间叫着。 荆烈看过去台边,正是泉州府里最大当铺「恆通押号」的李掌柜,他为人向来公道,因而这十多年来都给邀作当地「打擂较艺」的公证人。 李掌柜身材并不高大,只能在台边露出半个头来,又伸高手举起一管大毛笔。 「荆少侠,你还没有签『生死状』呢!」 荆烈走过去,却没有下擂台,只是俯身取过毛笔,站直了身子马上手臂一挥,将那毛笔往台边挂着「生死状」的柱子摔过去。 荆烈手一动,荆照已扬起眉梢。 ——这手法,是南海虎尊派里独有的绳镖投击法!他怎么会的? ——小裴那混蛋,竟连这个都教会了他? 毛笔飞射,笔头不偏不倚就落在那幅「生死状」上「荆烈」名字的下方空白处,再反弹堕下,遗下一抹又像火焰又像波浪的墨印,末尾还将旁边施耀武的签名涂去了一半。 「我这就签了。」荆烈笑着说。那生死状距离台边不过数尺,这一手其实不太难,可是他掷笔画押的姿态潇洒极了,人们又是一片兴奋欢唿。 施耀武不怒反笑,走近过来,压低声线向荆烈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呀?现在这么装模作样,待会儿下台时可很难看。」 荆烈只是向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施耀武心想:再过一阵子,你就笑不出来了。 这时裴仕英跟郭崇义等三个弟子,才从比武场入口出现,他们是在码头那一边相遇的。裴仕英跑得气喘吁吁,带着弟子走回虎尊派的阵营里。 荆照以凌厉的眼神盯视了师弟一会儿,就没有说话,再次瞧向擂台。 「别拖拖拉拉了。」台上施耀武喊说:「快回台下去穿好护甲。」 「我早就准备好了。你还不行吗?」荆烈仍是嬉皮笑脸:「我不用穿——今天我来是要打人的,不是被人打。」 荆烈说这话很大声,旗阵那头的四大门派众人全都听见了。 施耀武愕然。 ——这傢伙……要真打吗?…… 灵山派掌门施庆龙比先前更暴怒,瞪一瞪远处的荆照,然后朝台上的侄儿打个眼色: ——不管这小子是真是假,不用留手! 裴仕英和一众虎尊派的弟子都很焦急,瞧着台上的荆烈,用表情勐地向他劝告: ——别乱来呀!你想给赶出虎尊派吗?…… 荆烈却故意不瞧一眼这边,迳自就走到擂台上那条用朱漆涂成的开始界线上。 施耀武本来以为是一场表演,却突然知道可能变成真打,不由紧张起来,心胸怦怦乱跳。可是总不成就这样下台去,他也只好站到自己那边的界线后面。 李掌柜见两人站定,也就举手示意。台角的鼓手狠狠擂了一响。 鼓声迴响未止,荆烈已从界线快步奔出,举起木刀朝施耀武迎头抢砍! 荆照看见一阵吃惊:荆烈个子虽瘦小,但这招奔跃出刀,手足的协调极佳,刀招法度劲力沉实,甚具火候,完全表现出南海虎尊派「飞砣刀法」的精髓! ——他不是只学了四年吗? 只有裴仕英,还有郭崇义等几个虎尊派的弟子,并不感到惊讶:过去半年,他们在师叔的请求下,偷偷跟荆烈比试过,结果全数落败。这是他们恳求师父让荆烈打擂的原因:这个小师弟绝对不同凡响,他日必能光耀南海虎尊派的门楣,要是不趁早多给他跟外人交手的经验(就算是假打的也好)那就太可惜了。 ——可是现在他们后悔了:烈这个小子,竟然就这么来真的! 荆烈的「飞砣刀」去势之强劲,令施耀武再无疑惑,也就举木刀相迎,「轰」地将荆烈的刀反弹开去,紧接变招直刺荆烈面门! 施耀武已经接受这场真打实斗,荆烈兴奋得咧开嘴巴,一侧头闪过这刺刀,同时手上木刀藉着相碰反弹之力,反方向回转,旋身反手横斩第二刀! 施耀武毕竟是本派掌门的子侄,更被期许为将来灵山派的掌门人选,本身武功不弱,这反手刀他也垂刀运劲格住了。他不论身材年纪都要比荆烈大得多,手上劲力自然亦胜过他,荆烈的木刀又给弹开,施耀武乘隙将木刀变横,砍往荆烈腰侧,荆烈却及时退步缩身,让刀尖自腹前掠过。 施耀武趁这攻势,又连环施展本门「片叶刀法」,一口气疾砍三刀。可荆烈身手轻灵,步法几次斜走,一一都闪过了。 其实荆烈不穿护甲,并非无谋之勇,而是经过盘算:那虽然只是皮甲,但也有一定的重量,又牢牢束缚住身体,穿着它打斗要耗费不少体力,他跟施耀武身材本来就有差距,再负上一样的皮甲重量,那就更吃亏了。行动不灵活,打斗也很容易变成不利于他的硬碰,反倒不穿护甲,用速度来决胜负,中刀的机会还要小得多。 当然,荆烈同时也要冒着万一中刀就会受重伤的风险。 ——可是,战斗本来就是一种赌博。 施耀武鼓足了速度劲力的每一记木刀,都仅仅掠过荆烈的身躯,台下众师兄在为他捏汗。只有师叔裴仕英越看越兴奋。 ——每一刀荆烈都看得极准,所以才能够用最小幅度的闪避动作躲过。 每避开好几刀,荆烈才向施耀武还以一刀反击。施耀武每次都想仗着力量的优势,将荆烈攻来的木刀打飞脱手,但荆烈总能在最后一剎那贯劲于手腕,承受木刀交击的反震力,反倒令施耀武耗费了额外的力气。施耀武不能得手,又焦急地向荆烈连环进击,但仍是给身手如泼猴的荆烈一一躲过。 擂台四周的群众,平日看的打擂其实都是留有余力的假戏,这般全力拼搏的刺激真斗,乃是首次目睹,一个个专注得目瞪口呆,不自觉停止了吶喊,比武场出乎意料地反而变得宁静,只听见台上二人每一记木刀交击的声音。 假如是在平日,施耀武的武功修为与经验,其实应略在荆烈之上。但他今天只是准备上台来一场预定的表演,事前根本没有好好练习,甚至还跟几个师弟喝了点酒;上场后又突然知道变成了真打,仓卒下要改变心情应战,精神不免紧张,这又大大影响了技巧发挥与体能2。双方交手数十刀后,施耀武的嘴巴渐渐张得更大,显然开始要用口帮助吸气了。 『注2:战斗心理与体能的关系,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 荆烈瞥见这现象,嘴角扬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消耗战术奏效了。 裴仕英哪会不知道师侄的战术。他在台下也露出跟荆烈相似的笑容。 施庆龙亦察觉台上的侄儿情况不妙,高叫一声:「定下来!别焦急!」 可是已经太迟了。 荆烈一记垂直噼刀,迎头砍往施耀武的脑门。 他出刀的同时,就已经知道施耀武会怎样挡:又是贯满劲力横刀扫来,想将我手上的刀扫脱。 ——料敌机先。不管练功还是打斗都要用脑袋。这是裴师叔教给他最宝贵的东西。 果然,施耀武的木刀横扫而至,一如预料般分毫不差。而且因为体力的耗损,这扫刀的威势和速度都已减弱了。 ——是时候了。 荆烈的直噼刀出到半途,却突然定住不前,右边胸、肩、臂肌肉剎那收得极坚实,关节牢牢固住,变成全力迎受施耀武的横扫! 勐烈交击下,施耀武的木刀停顿住了。 荆烈早就准备发出的左拳,把握这短促的停顿,一记「五雷虎拳」从下而上抽打,突出的中指关节,准确地击在施耀武握刀右手的指节上! 指节骨裂的剧痛,如电殛沿手臂传上脑袋,不管怎样的壮汉都无法抵受,右手五指不由自主放松了刀柄。 ——这种打人指节的功夫,完全是荆烈自己想出来的:面对比自己高大强壮的成人,用徒手拳招的话,打胸腹腰身这些大目标不会有什么效果;要近身打眼耳、咽喉、下阴这些要害,自己的手又不够长……想来想去,最安全又有效的,就是打对方伸得最远、骨头又最弱小的手指。 ——当然,要命中那经常快速移动而目标又小的拳指,除了要求极高的准绳,还要想方法令它停缓下来——就像刚才那样。 一般擂台上比试兵器,一方的器械脱手跌了,胜负已然决定。但暴怒的施耀武绝不甘心,右手一吃痛脱刀同时,左手就伸出去想擒拿荆烈的左拳,要变成近身缠斗。 如果是习惯了打擂规则的别人,施耀武这不服输的突袭还会奏效;可是对于第一次踏上擂台的荆烈却完全无用。全身神经都高度警觉的荆烈,左拳早已缩了回来,同时右手用刀柄往施耀武箕张伸来的五指反撞过去,又砸裂了他一根尾指! 荆烈毕竟是少年心性,加上第一次跟外人比斗,就打得如此得心应手,一时兴奋,手中刀顺势一变,刀尖斜斜探刺而出。 施耀武只感头脸左侧火辣辣的,右边耳朵擦出一丛血花! 旗阵那边,一人自交椅上勐然站起来。不是南海虎尊派或者灵山派的掌门,却是闽蛟派的掌斗人程宾。 因为荆烈这一招刺刀,不是南海虎尊派的刀招,而是闽蛟派「云涛剑法」的常用一式「银鳞搏浪」! ——这臭小子哪儿学来的? 答案非常简单:荆烈在还没有正式学武之前,已经挤在大人之间观看每次「打擂较艺」;学武这四年里,他就看得更用心,更真切。 去学所有值得学的东西,再变成属于自己的——这是师叔给他的教诲。 施耀武忍着耳朵和双手指间的剧痛,还是张着双臂,沖上前抱向荆烈。 这是施耀武活到二十八岁以来,第一次认真地为了保卫灵山派的名誉而拼命战斗。 荆烈的木刀和拳头,唤醒了他身为武者应有却沉睡已久的精魂。 荆烈不再笑了,神情转而为尊重。 ——面对一个还懂反击的对手,尊重就是不要相让。 施耀武两臂一抱,却抱了个空。只见荆烈已经缩矮了身躯,头比对方肚脐更低,左手支住地面,紧接双腿凌空跳起,如剪刀般交错,夹住了施耀武的腰身! 这次轮到福建地堂门的掌门孟兴贵,愤怒地拍击椅把——这「铰剪腿」,正是地堂门的得意技! 荆烈一条腿勾住施耀武的腰腹,另一腿抵在他双膝后弯处,再借转腰发力双腿一剪,施耀武被绊得向后翻倒躺下;荆烈紧随也翻上去,右膝跪顶在施耀武胸骨上,令他动弹不得,同时将木刀转成反握,高举过顶,往施耀武的面门狠命插下去—— 「不要!」裴仕英在台下惊唿。 硬物碎裂之音。 破裂的却并非施耀武的鼻骨或脸骨。而是他头颅旁边的擂台地板——木刀虽不能刺破檯面的厚帆布,仍把底下的木板插破了。 荆烈站起来,离开躺在台上喘着气的施耀武。 台边的观众这时才如梦初醒,同时朝这个十五岁的虎尊派少年轰然欢唿。 在台上迎受这如雷欢声,荆烈却木无表情。他转身往南面站立,正面望向坐满了四大派众人的旗阵。 冷冷的目光,这时才第一次直视,那个十五年前从烈屿石滩上将他抱起来的男人。 荆照跟荆烈远远对视,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手上的瓶子不断溅出酒来。 没有人知道,荆照这般颤抖,是因为喝醉了酒?是被义子违逆而暴怒?还是因为目睹荆烈展示出超乎他预料的修为而震惊?…… 盛夏的阳光仍照射在这海边擂台上。今天预定举行的各场比试,还只进行了一半。 可是在场的所有练武者,心里彷彿清楚感觉:某种东西,自这一刻已经完结了。 ◇◇◇◇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裴仕英师叔才找得到他。 他站在昨晚曾经面对海洋连续挥了一万刀的同一片崖岩上,身上穿的还是日间打擂时那身衣服。木刀早就遗在擂台上了,此刻手里拄着一根比自己还要高的长物事,黑夜里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他远远看见一点灯笼的光,正沿着海岸线往这边接近,就知道一定是师叔。 晚上在这岩丛间爬行前进,一手还要提着灯笼,其实颇是危险。裴仕英走到荆烈近前时,已是一身汗水。 「我说过,你要躲,找一个新鲜点的地方嘛。」裴仕英苦笑着说。 「让我猜。」荆烈却无笑容,眼睛还是没有离开漆黑的大海。「我已经给师父逐出南海虎尊派了。对吗?」 「你猜错了。」裴仕英激动摇摇头:「连我也猜错。不错,灵山派为了这次违反比试的约定,全派上下都出动来追究了。闽蛟派跟地堂门也是一样。他们还说,你偷学了他们两派的武功,要来问个究竟。三派合共差不多两百人,团团围在我们的『虎山堂』外头,要掌门师兄把你交出来。」 裴仕英左手紧紧握着腰间那缠着破旧布条的刀柄。 「可是你师父拒绝了。」 荆烈意外地转过头来,瞧着师叔凝重的脸。 「不只如此。」裴仕英说:「他竟然向三派掌门跪下来叩头赔罪,请求他们放过你。下跪叩头。几十年来,我没有见过『滚雷虎』荆照会为别人这样做。」 灯笼映照下,荆烈的眼目充血。 「他请求三派给你机会。让你以后各连败五场给他们的弟子。只要让你留在泉州武林。」 「为什么?」荆烈用手上长物击在岩石上,激动地吶喊。 声音在岩间迴响。他已流下泪来。 「那笨蛋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知道荆师兄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了酒鬼的?」裴仕英皱着眉。「就是在你只有两、三岁的时候。他决定不让你学武之后不久。」 他面朝黑色的海洋,嘆了一口气:「毕竟你师父也是个武者。平白把一个孩子的天分埋没掉,他心里必定也有挥之不去的愧疚。」 裴仕英瞧着荆烈的泪眼:「然后在今天,你在擂台上终于让他看见了:自己的私心,对于南海虎尊派,对于武道,是多么的可笑。」 两人站在岩石上沉默良久。冷冽的海风吹送来,他们却感到胸膛里像燃烧着暖暖的火。 「结果呢?」荆烈问。 裴仕英摇摇头。「他们不答应。他们说:二十几年的武林规矩都给你破坏了,罪不可恕,以后只要看见你,就打;而且不只是泉州,整个福建,都没有你容身之地。」 荆烈当然明白三派何以如此盛怒。不是因为一场败仗,更不是什么偷学武功的理由。 是因为他这臭小子,一手戳穿了他们的谎言。 「他们还说……」裴仕英又说:「掌门师兄要是识趣,就当面宣佈把你逐出南海虎尊派的门墙,那么三大派跟虎尊派就可以相安无事。」 「可是……师父拒绝了?」 裴仕英重重地点头。 「也就是说……」荆烈收紧目光:「只要我回去虎尊派,三大派就要跟我们开战吗?」 「暂时离开福建吧。」裴仕英眼神悲哀地说。他当然捨不得这个情同父子的师侄。「天大地大,你总会找到容身的地方。又或者是更好的师门。三大派现在一定派了人守着主要那几条路。我跟你的师兄们会想办法引开他们的。」 他说着,从衣襟内掏出一个小布袋,抛了给荆烈。 荆烈接过,只觉着手重甸甸的。是银两。 「大伙儿给你凑的盘缠。其他的别带了。」 荆烈看着手上那布袋,良久不语,喉头像被哽塞得几乎无法唿吸。 ——他们,都将虎尊派的未来寄託在我身上。 「还在想什么?」裴仕英催促。「你不能回去的呀。至少,不是现在。」 「你放心。」荆烈将那布袋塞进了腰带内侧,徐徐向师叔说:「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打完今天这一场之后会回去虎尊派。」 裴仕英疑惑着,把灯笼举高。这时他才看清,荆烈手上拿着那根比他还要高的东西是什么。 船桨。 荆烈指一指崖岩下方。裴仕英探头看下去,隐约可见岩底的石滩上,停着一只小舟,上面已经堆着粮水,看来早就准备。 「只是泉州一个地方,门派之见就这么深。我看就算出了福建,中土哪儿的武林也是一样。」荆烈解释说:「我不可能掩饰自己的身手;外面那些武林门派亦不会接纳我这陌生人带技投师。那么我要继续追求武道,就只有一个去处。」 他举起船桨,指向东面前方漆黑一片的海洋。 裴仕英愕然。荆烈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他还劝荆烈别回去虎尊派。其实荆烈一早就不能忍受再留在这里。 ——这个师侄,比他想像中成熟得多。 裴仕英看看下面的海岸,黑得伸手不见,这样之下靠一叶小舟出海,甚是危险;可是福建海岸自本朝开国初年就严厉执行海禁,以防倭寇,各处都有屯兵的守御所和巡检司,要私自出洋,非如此乘夜泛舟不行。 「好运道的话,明天午后就会碰上外海的异族商船。」荆烈说着,已经用船桨作手杖,拾步爬下岩石去。「不好运的话,碰上的就是倭寇或海盗。」 裴仕英跟随着他,小心地攀下去,到达那片石滩。 荆烈似乎没有半点不捨,一口气就爬上了小舟。裴仕英则蹲下来,解除缚在岩石上的绳结。 把结解了后,裴仕英却没能把绳放开,凝视着他钟爱的师侄。 「来。抛过来吧。」荆烈催促。 裴仕英抛过去了。却不是船绳。 而是他腰间的那柄雁翎刀。 荆烈接着刀,一时呆住了。他知道这柄刀对师叔有多珍贵:这刀是裴仕英当军官的祖上传下来的,曾用它杀海盗,立过赫赫的战功。 「要是真的不幸碰上海盗船,你就用它拉几个陪葬吧。」裴仕英微笑说。他这刻才真正放开了。 「我有一天会回来的。」荆烈的脸容还未脱少年稚嫩,却非常认真地说:「并且会带着新的武功回来。我要把南海虎尊派,变成世上最强的门派。」 「豪迈的话,留待做得到时再说吧。」裴仕英把船绳抛到舟上。 荆烈无言点点头。他双手用力把船桨往水底一撑,小舟就开始离岸出航。 荆烈不住划着船桨。在裴仕英目送下,他和小舟很快就消失在那广阔无边的黑暗中。 ◇◇◇◇ 这一夜,荆烈决定了,为答谢师叔的恩德,取其「裴」姓下面的「衣」,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荆裂」。 荆裂出海四年之后,由副掌门师星昊率领的武当派福建远征军到达泉州,将南海虎尊派、灵山派、福建地堂门一举歼灭。闽蛟派则投降。荆照、裴仕英及一众南海虎尊派弟子全体战死。 相隔五年,荆裂乘着日本萨摩藩的勘合商船回到中土,再循陆路返泉州,看见了师父、师叔及众同门的坟墓。 海外流浪九年,他以为自己对师门的感情早已变淡。直至看见那一排坟墓,荆裂那副已经比离开时强壮得多的成熟身躯,像脱力般崩倒、跪下。 十根指头,在裴师叔墓前的泥土里抓得出血。 灭门的巨大哀恸。壮志未竟的憾恨。 可是,还有另一股同样强烈的感情,几乎要盖过这些伤恸: 是一股令身体都要发抖的兴奋——当知道面前出现了「武当派」这座高耸的大山,正等待他去挑战时。 他第二次离开泉州。一年多之后,荆裂正在西安府城东少慈巷屋瓦上急奔,跑往大差市「盈花馆」的方向。 最大的仇敌,跟最重要的同伴,都在那前面不远处。 ——为了实践十年前,向尊敬如父亲的师叔许下的约定。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 武者间真实的生死决斗,尤其当使用利刃兵器时,往往数招里就分出胜负,过程时间其实颇短。有的人因此以为,武者只须锻鍊短促的爆发力,体能耐力并不重要,事实并非如此。 战斗非同一般的运动,因为其中涉及高度危险,以至死亡或严重受伤的威胁,而且往往是在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发生,身陷战阵时,武者承受着不可想像的心理压力,而这压力又会严重影响身体状况。 人突然面对危险的焦虑和压力,会令身体产生通称「战斗或逃走」(fight or floght)的神经反应。这反应产生的其中一个最主要生理变化,就是大量分泌肾上腺素,刺激心脏加速、唿吸急促、肌肉血管扩张等。这些自然生理反应,是为了令人体能对危险作出快速和强烈的应变(不论是战斗还是逃走),但同时也会在极短时间里消耗大量氧气和能量,令人很快疲倦虚弱。因此即使是很短促的打斗,其中所消耗的体能是非常巨大的。 另外当心跳急促和缺氧时,肢体的微细活动技巧(fine motor skill)也会随之大降(例如长途赛跑后马上去穿针线,会发觉是非常困难的事),武术上一些要求精准协调和手眼配合的技巧,也就无从发挥。这是为何会看见,一些缺乏实战经验的武者,平日打套路招式巧妙,一到了真打就只能跟市井流氓挥拳殴斗无异,正是这个道理。 除非本身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否则就只能靠平日锻鍊去克服战斗心理与生理的影响。这主要有两个途径:第一是多与人练习对打比试,尽量模拟真实的打斗,令自己习惯了战斗压力,渐渐减低甚至麻痺了心理的不良反应。第二是进行高强度的体能耐力训练,这既加强心肺功能,将压力带来的生理影响抵销;也令身体和脑袋习惯在极疲劳状态下,仍能支持下去。 现代特种兵也有一种训练,是在长距离跑步后即时作实弹射击,正是利用跑步的疲劳,模拟战斗时的心理压力,由此更可知实战与体能的密切关系。 第45章 卷五 高手盟约 第二章 武当三戒 颜清桐率领的武林同盟东军群豪,散佈在「盈花馆」里大厅的四处,呈半包围的阵势,面向三个从大门昂然踏进来的武当派弟子。 没有一人敢率先出手。 陈岱秀、唐谅和符元霸,散发着武当弟子特有如野狼的凶悍气息,从阳光灿烂的外头踏入了室内,一下子让人错觉,他们的身体带来了一团象徵死亡的阴影。 双方人数虽不成比例,可是此刻气氛,丝毫不像数十人包围着三人,反倒像三人守着门口不让那数十人逃走。 陈岱秀他们似乎完全无视围在大厅的众人,一直走到厅心才停下步来。符元霸倒提的斩马朴刀上,仍沾满刚才斩杀守门武者的鲜血,从门口一路在地上滴下一行血迹。许多人看见这气势,脸色不禁青白。 颜清桐从上层赶下来察看,赫见这三人直入大厅,面对十倍以上的敌众竟也毫无惧色,知道他们定然是武当派的精锐。 他再看看自己这边:残存的八个心意同门,都受了大大小小的创伤,半数看来已无法再战;其他几十个次等门派的武者,当中虽也有些实力较强,但对手是名震天下的武当弟子,能否抵敌实在成疑;至于聚在身边那十几个镇西镖行镖师,手底下有多少斤两,颜清桐自己哪会不清楚?平时对付路匪流贼还管用,这等层次的决斗,那是提也不用提…… 他估计双方真正的实力差距,其实不如表面悬殊的人数般巨大;更重要是这边的武林同盟,并没有足以团结死战的士气和信念…… 颜清桐现在心里大为懊悔:自己为了独揽擒捕姚莲舟的功劳,而决定兵分二路,因而把同盟军的实力分散了。更加后悔得想要刮自己两个耳光的是:怎么笨得要亲身进这「盈花馆」来,将自己陷于进退不得的局面? 他壮胖的身躯流着冷汗,心里正在苦思,有什么计策能够脱出眼前困境…… ——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只要好好的去想…… 许多意念在他脑袋里转了好几次。 ——我努力到今天,干了这么多事情,安排了这么多手段……可不是要在这里送死…… 他想到一切可能。比如讲和。就在这儿将姚莲舟交还给敌人。对方人数毕竟少,姚莲舟又是这样的状况,只要让他们得回掌门,大概不会再缠斗下去…… 想到这儿,颜清桐心里已经几乎决定,就要向站在楼梯下的武当弟子放话求和。可是此刻他又突然转念想到一件事: ——姚莲舟中的毒,是我下的。 这事情,不只同门师兄戴魁知道,秘宗门的董三桥和韩天豹好像都已猜出来了;上面房间里的燕横也可能看得出来。颜清桐想,假如自己在此私自决定放走姚莲舟求和,同盟破裂,他这主事人声名大损不用说;不满的人也许就会将下毒一事向武当派透露…… ——一方面被结盟的武林同道唾弃。另一方面又给武当派视为仇敌……这境况的后果,颜清桐想都不敢想。 几乎就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復之地,颜清桐心也寒了。 ——要再想……冷静想…… 这时他看见,一个心意同门手里,还拿着姚莲舟的佩剑。他心里灵光一闪,就将「单背剑」取了在手。 ——要镇定……不可以给看穿。 做出自信满满的微笑表情,可说是颜清桐最大的才能。他提着「单背剑」,缓步逐级走下楼梯来。在这生死关头,他尽全力散发出那假装的气度,连己方的人也感染了,各派群豪原来大变的脸色,因看见他而缓和下来。 十数个镖师因为之前颜清桐的吩咐,一直紧随在他身边保护。他站在三个武当弟子跟前足有十多步的远处,向对方展示手中剑,不说一句话。 符元霸和唐谅赫见掌门佩剑已然落在敌人手上,脸上原有那凶暴气息更浓更烈。符元霸个性最是冲动,愤怒地紧咬牙齿,就将染血的朴刀举起向天,似就要当场杀人夺剑。但陈岱秀伸手示意阻止了他。 符元霸这一作势,其实教颜清桐心胸乱跳。但他强压住唿吸,表面看来毫不动容,只是默默瞧着站在正中央、明显是三人首领的陈岱秀。 外貌温文儒雅的陈岱秀,此际眼神如冰霜般冷,抬头瞧一瞧楼梯上方那看不见的二楼房间,然后盯着颜清桐。 虽然还有好些距离,中间还隔着几个镖师,但颜清桐迎受这锋锐的眼神,仍是感到好像随时要给对方一剑穿心的强烈危险。他极力保持那镇定的微笑,也强忍着不看陈岱秀手中已出鞘那柄明晃晃的武当长剑,仍然没有作声。他要让对方先动摇。 陈岱秀视线转向颜清桐手里的「单背剑」。他不同符元霸和唐谅两人,瞧见掌门佩剑,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但心里其实血气翻涌。 ——掌门已被他们擒住了吗? 陈岱秀还是沉默。颜清桐忍不住先开口:「几位请先离开这儿,退到两条街外。我等再派人跟贵派谈判。」 颜清桐说话时保持微笑,声音因此也很轻。这其实是掩饰,理由当然是不想给楼上的姚莲舟和樊宗听见他的话。 那房间里仍是形势未定。他扯这谎,只求先延缓眼前困局。 ——只要等到尹英川和圆性的西军过来支援! 先前颜清桐诸多安排以拖延西军到来,此刻却恨不得他们马上就在门口。 听到颜清桐的话,陈岱秀却冷笑。 颜清桐一怔。「你不是听不明白我说话吧?」他扬一扬「单背剑」:「你们已经来得太迟了。」 这次竟轮到陈岱秀微笑了。 「符师弟……」陈岱秀略侧过脸,向左旁的符元霸说:「这些外人,看来不太瞭解我们武当派。不如你把武当三大戒律念一遍给他们听好吗?」 符元霸点头豪笑起来,长长吸了一口气,鼓足充盈雄壮的声线高声诵读: 「一.凡我武当门下,当寄骸髓于修练之途,夙夜不懈,生死无念,以共臻武道之极峰! 二.如遇阻道或求战者,须怀无怖无情之心,即其为神佛魔魅,必尽死力斩杀之,以证我武当无敌之实! 三.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 这「武当三戒」响彻「盈花馆」大厅,每字彷彿都在人们耳边喊叫,连心胸也为之震盪。 「你们听得明白吧?」陈岱秀接着说:「我们武当弟子是绝不受你们胁迫的。姚掌门要是真的在你们手上,要杀,即管便杀。」 他冷冷扫视厅内所有人一眼。 「不过杀了他之后,你们任何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颜清桐心头一阵震撼。但他仍努力保持表情,失笑摇了摇头:「我才不信你们的鬼话!你们千里迢迢赶来长安,不是要保他的吗?他是你们堂堂掌门,你们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事情一天还没有绝望,还是要尽力。」陈岱秀用一种像教训的语气回答他:「可是尽力而为,跟违背自己的信念,是两回事。假如姚掌门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也没有办法。武当派会有另一位掌门的。」 颜清桐一听这话,那原本极力维持的镇定神情,有如溶化崩溃了,面部肌肉扭曲,变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一切欺骗和计算都有限度,始终也有不管用的时候。 ——尤其当你面对的,是一群无视世间常理的疯子时。 「就按你刚才所说吧。」陈岱秀冷冷说:「你们先滚出去。退到两条街外。谈判倒不必了,以后的事由我派掌门发落。」 ◇◇◇◇ 二楼房间里的五人,一片沉默。 原本守在房门外的心意门人,不知何故匆忙退走了,那房间变成只剩下燕横和童静跟姚莲舟对峙,后面的窗户前,还多了一个樊宗回来助拳,燕横隐隐被前后两个武当高手包夹其中。 可实际上燕横却操着生杀之权。姚莲舟到现在还是没能从椅子再次站起来,右手上的「静物剑」软软垂在地上无力举起,胸口喘息仍然强烈。更可怕的是冷汗满佈的脸,那层灰色显得更深了。他身后的殷小妍显得忧心如焚,不断用袖子替他拭汗。 另一头的樊宗也好不了多少,身上多处受重伤不用说,刚才连番激战也把体力耗得七七八八,手上又只有一枚「丧门钉」。此刻姚莲舟颓坐在燕横的剑锋前不足五尺外,要是燕横狠下杀手,樊宗能否阻止,可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但是樊宗想起,先前燕横在屋顶饶他不杀的情景。 还有那澄澈无邪、豁然开朗的眼神。 ——这小子,今天不会向掌门下手。 樊宗知道,掌门也是如此判断。否则刚才他穿窗而入准备发射暗器时,掌门不会喝停他。 虽是佔着优势,燕横的脸上并没有半点自豪的表情。他深知这两个敌人要非负伤中毒,自己断无倖免——佔着大便宜还沾沾自喜,这绝非青城门下的作风。 他的「静物剑」和「虎辟」并未回鞘,锋锐的剑刃仍架在胸口,那架式掩护在童静跟前。 童静虽然感动,但她表面可绝不肯示弱,背后另一柄式样简单的铁剑,虽只是练习用的无锋钝剑,她还是将之拔出在手,也朝着樊宗那方向防备着。 姚莲舟虽被毒药折磨得周身一阵冷一阵热,但看见这个如此有趣的少女剑士,还是忍不住微笑。 樊宗这时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燕横,然后向掌门说:「我听那些傢伙的谈话,这小子是青城派的。」 姚莲舟微一点头:「我看得出。」 樊宗盯着燕横的眼睛说:「青城派弟子,果然比较有种。」 燕横一听这话怒火中烧,不单不觉得是赞美,反倒以为是讽刺——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灭了青城派的武当派弟子。 ——他不知道,樊宗这话并非讽刺他,而是出于真心——樊宗在武当山就认识过另一个教他欣赏的青城弟子侯英志。 姚莲舟深吸一口气,才能将手上的「静物左剑」略略举起,向樊宗问:「认得……这把剑……吗?」 樊宗看了看,又瞧瞧燕横手上的「静物右剑」,点点头:「『兵鸦道』唿延达师兄的佩剑。」他以凶厉的眼神看着燕横,又加了一句:「远征四川的弟子之一。」 「嗯。」姚莲舟低沉地回应了一声,但心里疑惑:这青城派少年弟子,怎么杀得了我『兵鸦道』的精锐?…… 就在这时,一把极雄壮的声音,自楼下传来: 「凡我武当门下,当寄骸髓于修练之途……」 燕横和童静皆眉头耸动。樊宗则笑了。姚莲舟闭着眼睛。 「如遇阻道或求战者,须怀无怖无情之心,即其为神佛魔魅,必尽死力斩杀之,以证我武当无敌之实!」 这「武当第二戒」,一字字清晰地传入燕横的耳朵里。每一字都是那么刺耳。 ——如遇阻道者,须无情斩杀之,以证武当无敌。 当天叶辰渊击杀何自圣,还有黑衣武当众屠杀青城师门上下的情景,瞬间如歷歷在目。 燕横手中双剑微微颤抖。 「我派同门援军已经来了。你不想死就趁现在走吧。」樊宗笑着说,往旁踏了几步,让开窗户的出路:「念在刚才的事情,我就送你这人情……」 樊宗的话霍然止住了,笑容也消失。 因为他看见:燕横那本来纯良的脸,已然变得像兇勐的野兽。 ——一头被仇恨激怒的野兽。 现在樊宗已经不能再肯定,今天掌门会不会死在燕横剑下了。他手里暗中蓄着劲力,准备发射「丧门钉」。 「虎辟」的剑尖指向姚莲舟心胸。 姚莲舟还是神色坦然。 但他身后的殷小妍露出比先前更惊恐的样子——因为瞧见燕横此刻的表情。 就连童静,看见现在的燕横也吃了一惊。她第一次体会到,燕横心里那灭门之恨有多深。 就在这时,屋顶上再次传来一记巨响。 这次是刀锋勐烈交击的鸣音。紧接又是另一记。 声音好像一下子将燕横从某种神志迷濛的状态里唤醒了。 他将「虎辟」缓缓垂下来。 上方发出交锋声的两柄刀,燕横知道其中一柄属于谁——能斩出这么强劲的攻击,当是虎玲兰无疑。 ——而她的对手,听得出亦旗鼓相当。 燕横看看身旁的童静。 ——这一刻,同伴的安危,比报仇更重要。 他也想起荆大哥曾经说过:遇着武当的「太极」高手,不妨逃跑。「为了将来变强,活下去不是可耻的事。」 燕横将「虎辟」归入腰后的剑鞘,腾出左手来,牵着童静的手掌,往窗户方向走去。 樊宗这才松了口气,往旁再退开两步。 燕横走过时狠狠盯着他,又回头瞧一瞧姚莲舟,然后冷冷说:「你们别弄错了。不是你们卖人情给我。我青城派弟子燕横,跟你们武当派没有任何情份可言。今天不杀你们,只是我不屑佔这个便宜。」 他凝视姚莲舟的眼睛。 「将来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打败你们,将青城山的那笔血债,讨个清清楚楚。」 姚莲舟点点头。 「随时候教。」 燕横把头回转过去,拉着童静继续走向窗户。 童静感觉手掌有点痛。燕横因为心情激动,握她的手用力很紧。但她没有挣开。 她只觉得,这刻很想跟他分享那份痛苦与激动。 「等一下。」姚莲舟忽然说,然后鼓足余力,把手上的「静物左剑」抛给童静。童静把拿着的铁剑咬在齿间,腾出右手来,把「静物剑」接住了。 「我说过……这剑,是借的。」姚莲舟因为用了劲力,轻咳几声后才说。 童静分别将两柄剑都收回背后剑鞘。她却没有向姚莲舟道谢,反倒摆出一副冷漠的脸——这武当掌门既是燕横的最大仇敌,她也自然同仇敌忾,绝不肯向他示好。 姚莲舟瞧着童静的背影,心里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童静刚刚从上面那破洞跌下来时,他向她施展「太极拳」的擒拿夺剑,她竟然有回击一剑的反应。 ——按理她应该连个影儿都看不及。她却竟然看得见我的动作……还有那反应…… ——难道她刻意隐藏收敛着武功?还是有其他原因?…… 燕横和童静从窗口离去前,童静突然一伸手,将挂在窗下那写了大字的武当掌门白袍扯了在手,捲到了腰间。她还回头朝姚莲舟及樊宗作了个鬼脸,这才随着燕横踪身而出。 ◇◇◇◇ 只要看见那闪耀的武当长剑与尖锐的银白枪尖,街巷上途人无不慌张惊叫着闪躲。 焦红叶和李侗两个「兵鸦道」弟子,从那狭窄的少慈巷走出之后,跟随着「首蛇道」同门赵昆急奔,脚步毫无保留。 桂丹雷师兄正冒险守住少慈巷,单独抵拒敌方西军近百人,才给他们换来这时间。他们必赴全力,尽快往「盈花馆」援救掌门。 「别走错了!」李侗气喘吁吁之间,还是朝前头的赵昆咆哮:「来不及救掌门,看我不把你——」 说到一半时,三人正奔出一个街口。 「小心!」赵昆勐喝打断他,自己同时以轻功步法闪身。 他们全速赶路,走过街口前都没有先张看,心想大不了撞伤一、两个途人。 却不想在这街口,正遇上一匹健马,也是放尽了四蹄横里驰来! 李侗始终是武当派精英,千钧一髮之际勐然后足一蹬,加速越过街道,那马首几乎沾上他衣衫,极是凶险。 跑在李侗后面的焦红叶则相反,及时煞步止住身体,让那骑从面前不足半尺距离奔过。 马儿经过两人之间的同时,李侗极是愤怒,杀意骤生,顺势身子一转,一记「回马枪」就搠向鞍上骑者的后心! ——武当戒律,凡阻道者,杀无赦! 骑士头也未回,左手却放开缰绳,闪电往后一伸,手中张开一乌黑之物,正好挡住急激刺来的缨枪尖,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李侗心里愕然。 ——是强敌! 马儿又奔出数步,骑士勐然将它勒住。他未拨转马首,只是将双足脱离了马蹬,屁股就在鞍上转过来朝后坐着,一边左腿曲起搁在马屁股上,坐得很是潇洒,平衡功夫非常了得。 李侗和焦红叶一边架起兵刃,一边细瞧这骑士:原来是个戴着斗笠的老者,鬚髮皆已花白,皱纹满佈;一身都带满刀剑兵器,胸前扣了一对飞挝铁爪,穿着铁甲拳套的左手上,握着一柄已张开的乌黑铁扇,正是刚才用来挡枪之物。 那铁扇怎样看都不轻巧,但老者只用手腕摇动,竟真如书生拿纸扇般将它一下一下搧起来。不过这粗豪老者一身都是杀人兵刃,哪来半点文士气息? 老者双眼被斗笠的阴影掩藏,李侗和焦红叶都看不见他的眼神和视线。 但他们都清楚感觉得到正被老者直直盯视。无形的强大压力。 老者用铁扇将斗笠挑高,终于展露出眼睛和表情。 几乎被拦途者一枪刺穿后心,老者却没有表现愤怒,反倒笑了起来。 那苍老但仍精光四射的眼神中,透出甚强烈的争胜雄心。 第46章 卷五 高手盟约 第三章 八卦对太极 什么是「高手」? 八卦门尹英川,号称「水中斩月」。 他确信,自己就是高手。 练武四十年,出身当今有数名门,尹英川当然非常清楚知道,武林中最初的「高手」究竟是怎样诞生的。 那极少数的人,有的是因为天赋异禀,拥有超凡的体质和神经,生来就有打斗的天分;或是具有非常特殊的学武资质,所属师门虽然平凡,却能别出机杼,又或从学多个师父后融会贯通,自成一套远胜前人的独创武功;也有人是因为罕见的奇遇,比如当过兵的,在惨烈异常的战争中生存下来,从无数杀人战斗的血色经验里,归纳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武斗法门…… 可是不论是上述何者,在武林中没有门派背景或先祖往绩支撑,要成为世人公认的「高手」,都只有一条路:用实绩去证明自己的力量。 ——或者更简单说,只是一个字:打。 尹英川的八卦本门亦无例外。前朝蒙古人为防汉人作乱,严厉禁绝民间传习武艺及私藏兵器,违禁习武者不是反抗军就是黑道私枭之流,几乎没有所谓「武林」。当今武林的盛况,都是本朝开国这百余两百年间才形成的。 八卦门开山祖师容湛和是洪武年间1人士,事蹟及师承皆已不可细考;但他几个有名传人,就是在当年混沌的武林里,歷经许多挑战与比试,以拳掌刀剑的硬功夫打出名堂,成为江、皖一带名重一时的武林高手。「八卦门」此一称号是到第三代才定名的。 『注1:洪武为明太祖朱元璋开国年号。』 一无所凭的无名武者,以实绩成为公认的高手;高手开创传授的门派,也就成了名门大派。个人的力量,转化成团体的名声,这本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可也就是这时候,「高手」的定义出现了变化。 既云「名师出高徒」,高手教导出来的入门弟子,想必也不差劲;可是再下一代呢?以后呢?技艺招式仍有办法毫无遗漏地传承;可是先祖宝贵的实战经验与心法,要传下去却不容易。初代弟子也许还能得到真传,可是再到下一代,这些知识已非亲身体验所得,渐渐就不免变质成假设与想像…… 当然,歷代弟子还可以各自累积属于自己的战斗经验。可问题是:名门大派本身就已拥有外人不敢干犯的名声,有胆挑战名门弟子的人事实上寥寥可数;其他大门派碍于武林礼数,等闲亦不会轻易开战。 于是身在名门,与外人比斗的机会,反倒远远不及小门派的无名武者。门派内同门之间固然经常会试招较量,但那又怎及得上真刀真枪的生死相搏,或是赌上门派名誉的全力比试? 这正是尹英川长年以来的苦恼。 徽州八卦门总馆直系名宿;当今掌门亲弟;四十年刻苦修练之余还教出许多成名弟子……外界武林一看见这些资歷,毫无疑问就将尹英川列为货真价实的一流高手。他本人也很享受这种荣誉。 可是内心深处,这位八卦门首席刀王,还是不能就此满足。 尹英川是一个对自己很诚实的人——每一个武功要练得好的人,都不得不对自己诚实。 他很清楚:真正的「高手」,没有一条明确可越的标准线;也不仅是一种让世人承认的身份。而是一种「心」: 任何时候、怎样的情况下、面对何种敌人,你都有自信把对方打倒。 尹英川非常相信,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 ——可是「相信」是一回事。「证实」是另一回事。 学武四十年,尹英川并未有机会证实自己。正因为挟着八卦门的名声,这许多年来他与人真正生死比斗的机会只有三次,杀过六个人。而且都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一个人深信自己具有超凡的实力,却无证明的机会,那苦闷之巨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当你已经五十二岁,武道生涯的前头就只有一条下坡道的时候。 得知武当派违反天下武林规矩义理,四出挑战消灭各大门派,又在御前比试里大败八卦门弟子杜焱风,尹英川确实感到愤怒;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暗地里有点儿感激武当派。 ——终于,有了最后的机会! 此刻,此地,这个毕生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 五十二岁的今天。西安府少慈巷的狭道上。阻塞在道中央这个身材有如圆球的武当弟子。 任何时候。怎样的情况下。不论何种敌人。 打倒他。 这绝无疑问是尹英川人生至今最重要的一战。成为自己所相信的高手。或是白白锻鍊了四十年。 巨大的八卦单刀出鞘两寸。渐斜的阳光映照,刃色灿然。 对面的桂丹雷仍是摆出那个沉着的「太极拳」开掌架式,丝毫未为这刃光所动。 桂丹雷这时背负的压力,其实绝对不比尹英川轻,甚至更重。 守住这少慈巷,替掌门抵拒众多敌人,固然是要务;但对武当派来说,掌门一人的安危,还未算最重要。 面对外敌,不胜无归——这才是武当弟子身负的第一重任。 不久前在桥梓口,「兵鸦道」弟子尚四郎才刚给少林和尚打败。要是在这里,武当再接连打败第二仗,那将是无可想像的耻辱。桂丹雷死也不会让它发生。 ——更何况北京御前比试,武当弟子楚兰天就已击败八卦门的锦衣卫士;桂丹雷身为比楚兰天辈份更高的「镇龟道」首席,再对八卦门,岂可反而把师弟赢来的荣誉倒输回去? 尹英川求的,是要证明自己「高手」的实力;但武当弟子所求,岂止于「高手」。 而是「无敌」。 ——欲求最崇高的理想,也就必得承受超乎凡人想像的压力。 桂丹雷的架式外表虽沉静,但内里血气翻涌,心灵正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与不安之中,那圆球似的壮躯也因血脉充盈而更鼓胀了两分,他感到一股强大的能量正要从体内爆发。 ——压抑着它,并加以引导。在最佳的时机才爆发出来。 ——外弛内张。「太极拳」最理想的作战状态。 桂丹雷深深吸气,丹田充实。雄狮般的脸散射出凛然难犯的气度。 尹英川五指已握紧在单刀柄上,指节呈微白。他身心此刻的兴奋状态,也跟桂丹雷相仿。 盯着比他小了十岁的对手,尹英川向天公暗暗感激。 「没有我下令,你们都不得出手。」他向站立在后面巷子里的八卦门弟子,还有西军各派群豪说。 这时少慈巷两边书院的二楼窗户都纷纷打了开来。许多学生老师,有老有少,全在窗户前朝下探头张望,有的手上还握着书卷。他们都是给群豪的骚动声吸引而开窗观看,赫见这个一人守在巷道与百人对敌的场面,还有许多刀枪兵刃,都感惊讶莫名,一个个文人半张着嘴巴发不出声来。 突然多了百数十双观战的眼睛,对峙的两大高手都无一丝动摇。他们已把全副心神贯注在对方上。 原本站在尹英川身后的八卦门弟子,突然感觉到师叔身体发出的锐气,同时向后退了数步。 ——他们也都深知:「水中斩月」,拔刀出击,非同小可。 桂丹雷也感受得到尹英川将发的杀气。 他张开的双掌,微微上移应对。那对接过无数各色兵器的大肉掌,虽然疤痕满佈,但最新的一条伤疤,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了——桂丹雷「太极拳」功成这五年以来,再无兵刃伤得这双手掌分毫。 但尹英川亦同样深信:世上没有他的刀斩不开的东西! 他那双黑白眉毛皱在一起,齿间吐出嘶叫,身体随即发动。 尹英川双足几乎是贴地向前冲出,每步绝不亮出足底,以最小的动作朝敌人接近。同时刀还没有完全出鞘,反而倒拖在身后。脚步比刀招更早一刻爆发。 ——步法,乃八卦门武道之精髓。 桂丹雷凝神,铜铃似的双眼直盯尹英川胸口,测算着彼此距离。 这少慈巷地形狭隘,不利左右横向攻击。桂丹雷估算,尹英川这柄五尺有余的巨型八卦刀,不外只能作前刺、垂直砍噼或从正下方向上撩击三种中线攻势。桂丹雷心中马上就这三种刀势准备了应对之法。 ——来吧!给我看看八卦门刀法到底是怎样的! 尹英川奔前了两步,右手才顺着步势拉动身后刀柄,又宽又长的霜刃出鞘如白虹。尹英川藉身步之力,单手就将那巨刀高举到右肩上,已成拉弓砍斩的体势。 ——是直噼。 桂丹雷双掌准备朝上方招架。 尹英川步势却半途改变,第三步探出右脚时,足尖向内紧扣。原本直线前奔之势,瞬间化为转身。 右肩上的刀刃同时平平垂下,由直变横。 桂丹雷眼目收紧。 ——不!是横斩! 尹英川并非伸展手臂出刀,反而垂臂将刀抱在怀里,刀背横贴在右肩头上;同时步法带动身体旋转,肩头髮劲推压刀背,巨刀贴着身体水平斩出! 这刀招的角度出乎桂丹雷预料,令他不敢贸然接刀,右足马上后拉退了一大步,先避其锋。 尹英川在窄巷之内用这横斩,刀招虽然已是极贴身地打出,但这柄八卦刀实太巨大,刀尖前数寸还是划入了巷子右旁的土墙。尹英川这刀乃足、腰、肩整体发力斩出,刀劲雄勐,加上巨刀本身异常厚重,刀尖破开墙壁砖土,直似烧热的钢铁遇上冰雪,如过无物,刀锋带着墙上一道凄烈的弧线痕迹斩出,劲力未受阻滞半分! 这招是八卦门「夜战老八刀」第四式「巽风割草转环刀」的变奏,改用肩头代替手臂发刀,其势疾如烈风,刀锋挟着土墙的碎片,仅仅在桂丹雷身前横掠而过! 桂丹雷伸左手护在眼前,以防顺着刀势飞来的沙石射入目中。这正阻碍了他乘尹英川刀锋掠过后入楔反击的时机。 眼不能见。但他感觉第二刀又来了。 尹英川身体转完大半圈,背向桂丹雷的瞬间,左脚紧接往自己斜后方踩出,又是不露足底的诡异「八卦步」。一踏在地,身体重心随即前倾,转移在左腿上,上身顺着步势与刚才旋转的余力,又再转一圈,刀背仍是贴在右肩,同一招「巽风割草」,以几乎分毫不差的角度,再次划破土墙横斩出击! 尹英川这种贴身旋转刀招,彷彿身体与刀结合,变成一个带着利刃的陀螺,不断转着向桂丹雷逼迫,没有一丝能让人抢入制止的空隙。 ——没有空隙,那就等于「必胜」。 他身后丁俊奇等八卦门弟子,看得眉飞色舞。数月前的御前比试,大大折损了八卦门的名声,这次关中会战尹师叔亲自出马,就是为了向武当讨回一仗。 桂丹雷再退。尹英川哪会给他喘息之机,紧随右足上个扣步,也是照办煮碗,第三次「巽风割草」自右向左旋身斩击。乘着头两刀的旋转力,这第三刀更加速了一些,刀锋掠过之处,更接近桂丹雷一寸! 个头并不高大、长着一张瘦猴脸的尹英川,把玩着这柄几及他身高的巨型单刀,远看其实有点像小孩拿着大人的兵器,本来带些滑稽。但看见这么迅勐的刀法,还有谁笑得出来? ——更何况尹英川那张瘦脸只是骗人:假如他此刻不穿衣服,使动着巨刀时那满身隆起的坚实肌肉,必定令在场所有观看的外人目瞪口呆。 桂丹雷已连退三次,还没有半招反击的机会,跟刚才一夫当关守在窄巷的气势全不匹配。如此威风的出场,一交手却陷于狼狈景况,多数的武者必然心乱焦躁。 但桂丹雷没有。 ——这就是成为真正「高手」的条件:一旦生死比斗开始了,即全身心都集中在取胜上,没有半点思考面子荣辱的闲暇。 ——只要能够打胜强敌,要我像条虫在地上爬都行! 桂丹雷仍然冷静地闪避每一刀,用尽眼耳与皮肤的感觉去揣摩每刀来势和速度,心中在默默计算。 ——破招的契机,往往就在对手的节拍与习惯里。越多看对手出招,越能准确掌握其中可供利用的弱点。耐心,就是关键。 同样的道理,沉浸武道四十年的尹英川哪有不知?虽然暂佔上风,但他绝不轻敌。 ——不能一直露底。速战速决。 第三刀「巽风割草」之后,尹英川又如前紧接踏出左足。 但这次不同。那只左脚不是朝桂丹雷的方向探出,而是往横踏,而且足尖内扣,剎那将本来转身之势煞止! 同时他抱刀姿势转换,这次将刀背搁在左肘弯上。 那左足硬生生煞停了转身,自然产生反方向的作用力;尹英川就乘这反向之力迈出右步,身体剎那化为从左往右转,左臂向刀背发力,「夜战老八刀」第六式「离火烧天翻滚刀」,以跟刚才三招完全相反的方向回斩过来! 这异变之下,桂丹雷急忙再退。 刮过左边墙壁的刀锋,角度微往上撩,直袭桂丹雷面门,他这次被逼得松开架式,仰头闪躲,几丝鬈髮被那宽长的刀锋凌空削断! 尹英川黑白双眉紧锁,眉心间皱出一道如尖针的直纹,双眼像迸出火花。 ——还差少许! 同时桂丹雷心中一凛。本来他还在捉摸尹英川那连环旋斩的节奏速度,但原来对方竟可如此突然反向旋转,陡增了许多变数——如果尹英川是带着利刃的陀螺,如今这陀螺还能够随时逆转,要伸手进去抓停它就困难了不止一倍! ——桂丹雷一直以为,武当派要对付的「八大派」,只有其他「五山」如少林、华山等派比较棘手,却没想原来八卦门里也藏着这样难缠的人物! 楼上窗户前的学子员生,自然看不出这比拼其中的门道,未经训练的眼睛更是连尹英川的刀影都捉摸不到。他们但见这年纪不轻的武人拿着夸张的大单刀,好像变成巷子里一股杀气四激的旋风,两边墙壁沙石纷飞,如此奇景,不免本能地齐声惊唿。 站在巷子较后头的群豪看不清比斗,纷纷欲挤前观看,但少慈巷实在太狭窄,近百人挤成一团,好不混乱。站在最前头的八卦门弟子,一面紧张地看着师叔施展本门绝艺,后头又被大批人推挤,情绪大为激动,个个都握紧着兵器。 眼看桂丹雷束手无策,尹英川自然不会改变战法,如旧又是向前进迫并旋身横斩。桂丹雷要防范尹英川或左或右而来的刀招,后退是唯一的活路。 但桂丹雷确信只是暂时。他脑袋正一刻不停,苦思对手的弱点。 ——天下间,没有武当派破不了的武功! 尹英川立于不败之地,那右方旋斩「巽风割草」跟左边的「离火烧天」交替使用,又将桂丹雷逼退了八步。 尹英川心里一阵焦急。 ——妈的!这么久也一招未出,你到底是不是我等待已久的那种对手呀?…… 刀锋映出阳光,反照尹英川黑白眉毛上沾湿的汗水。他如此反覆地旋身发刀,用的又是重十余斤的重兵,体力消耗之大,常人难以想像;而年逾五十的他,气力本就是吃亏之处。但此刻尹英川对着武林人所畏惧的武当弟子,出手以来一直佔据上风,心情极是振奋,只觉气力充盈,不输壮年之时。 ——全力全魂的战斗,令他顿感年轻了。 更何况这种战术已不用再持续多久了。尹英川在出刀间已看见,桂丹雷身后那段巷子,还有不足二十步。只要把桂丹雷逼出巷口,一到了较开阔的街道,后面的八卦门弟子和群豪就可一拥而出,就算不围攻桂丹雷,也可赶往「盈花馆」助阵去。其时桂丹雷任务失败,心神必乱,加上大刀可以在大范围尽情施展,尹英川胜算更增。 桂丹雷自然无暇回头看身后,但他之前早就观察过这少慈巷的长度,也深知此际剩下可退的空间已不多。 ——要是让他们杀出巷口,就等于落败了! 桂丹雷其实心中隐隐已有一个反击计策,但此法颇为冒险,他还是想多察看对方刀招多一会儿,才决定是否使用。 还有十步。 ——已经再没有观看的余裕了。 桂丹雷吸了口气,看着尹英川又要施展「巽风割草」的时机,这次身体不再退。 剎那间尹英川察觉有异。但这间不容髮之际再无变招的余地,只有将刀全力斩出,用压倒性的强劲刀势,破对手任何招式! 桂丹雷不退。但也未进。 而是好像足底踏到水漥或冰雪一样,突然如滑倒般,左脚离地仰身沉了下去! ——桂丹雷此一沉,其势极速,正因为心里运用了「借相」,假想脚下是一片跌不伤的软绵绵草地,利用想像力压抑了人的本能恐惧,也就真的很放心全力「跌」下去。 在尹英川眼中,身体硕大的桂丹雷,像剎那间从刀锋前消失了。 桂丹雷在真的要屁股堕地的前一刻,单足站立的右腿,用极深厚的马步功夫停住了跌势;同时那好像滑出失足的左脚,朝前贴地踢出,足底如割禾刀,踩向尹英川的右腿迎面胫骨! 桂丹雷这式佯跌踩脚,看似滑稽古怪,但却是经过精心计算,是面对尹英川那旋身大刀的最佳破解:尹英川的旋刀只集中在中、上路,桂丹雷仰跌低踢,既闪过刀斩,又反击对方最难回防之处。 更重要的是:八卦门一切武道,以步法为起动;先破其步,乃是拔其根本! 桂丹雷这脚,运用了「太极拳」甚巧妙的重心转移,将他整个沉重身躯的重量都加了上去,要是踏在尹英川的上下五寸胫骨中段上,骨头非要折裂不可! 尹英川被自己横扫的刀势所阻,眼睛看不见桂丹雷的反击,但却以武者的本能探知,威胁的来向是在下方。 可是他这「巽风割草转环刀」,已经全力旋转斩出,不可能再及时收刀退避——用重兵器最不利处,正在于此。 要避断腿之危,尹英川看来只有做平生未做过的一件事:弃刀。 但尹英川修练这柄巨刀已近二十年,哪会没有思考过遇上这种危机? ——为任何情况都预备应变之法,为「高手」之必要。 他没有收刀。没有后退。更没有放开刀柄。 反而把刀招斩得更尽。 刀锋早就在桂丹雷头顶掠过。尹英川却未停下,还是把巨刀继续往左勐挥。 桂丹雷的踩脚已及—— 尹英川双脚离地而起。第一次露出足底。桂丹雷的踩脚仅仅从下越过。 ——这么快? 桂丹雷脑海里电闪出这疑问。 尹英川并非只靠腿力跃起——跳跃根本来不及闪过那踩脚。他乃是乘着那厚重八卦巨刀横挥的离心力,借助重刀与重招,将自己的身体向上前方「抛」了出去! 尹英川这应变之术,当然不是单纯闪避。他藉这勐劲的抛飞势道,右足尖狠狠踢出,蹴往桂丹雷的眼睛! ——八卦门武学本来严格规定足不离地,这等飞身高踢更加绝对不用;尹英川为了弥补他刀法和兵器的弱点,大胆反本门拳理而行,创造出这种借刀势带动腿击的独有绝招。 桂丹雷对这变招虽意外,但他毕竟是拳脚的大行家,及时察觉这腿袭来,侧头斜闪,同时右手划个半圈,五指欲擒拿来腿足踝! ——只要粘拿到敌人肢体,「太极拳」必处极大优势! 眼看尹英川半空中踢蹴,再无处借力,这腿能出不能收,必要被桂丹雷擒住—— 同时左边墙壁发出轰响。 原来尹英川的八卦刀大幅挥出,这次深深砍进了左面的土墙内。他右手仍握住刀柄,就用这为支撑,将快要被抓的右足收缩回去,左足紧接又下踏桂丹雷胸口! 尹英川奇招迭出,这凌空连环腿再出桂丹雷意料,这次真的来不及闪躲,只能略一偏身,避过胸骨要害处,用右胸肌吃了这腿。他身体如圆球,往巷子后面翻滚一圈,将这腿力消去。 身后已见阳光灿烂的巷口街道。不足五步。 尹英川眼中闪出即将胜利的光芒。 打倒武当派。这将是他人生的高峰。 他看出桂丹雷身体扎实,仅仅一腿不可能重伤他。 ——这只是为了最后杀招的铺排。 尹英川藉着踢中桂丹雷身体的反撞力,身体飞到了右边墙壁,同时顺势将砍入了对面土墙的巨刀「哧」地拔了出来。 他身体还未堕下,原来双足踏着那右墙,在壁面上以「八卦步」游走,从高处往滚跌的桂丹雷追击过去! 桂丹雷滚了一圈,才展开马步站定,一抬头,却看见再次闪耀的锋芒! 尹英川墙上施展八卦门的步腰发力要诀,把巨型八卦刀举到头顶拉个弓;紧接双脚蹬墙跃出,右手握刀垂直噼下,左掌亦推在刀背后加力,整个飞堕而下的身体,重量和力量都贯注在巨刀之上,完全身刀合一。 这一招,就是真真正正的「水中斩月」。 杀着全力发出的剎那,尹英川心里也如月清澄。 ——要退,还是要死,你选吧。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一 八卦门武术的真正由来不详,但既以「八卦」为名,最初应该是像武当、华山、青城等派,出自道教山门,但后来广传于俗家,才成了名扬天下的「九大门派」之一八卦门。 八卦门奉大明开国初年人士容湛和为开宗立道的祖师爷,其事蹟无多少可考,只知他生前教导出一批武功出色的弟子,在江、皖(今江苏与安徽省)一带,渐渐打出名堂,至第三代开始以徽州为根据地,立「八卦门」字号。据知最初容湛和所传,其实只有一套拳法「八卦拳」及一路刀法「八卦刀」,后来渐渐吸收更多民间武技,本门功法器械才日渐丰富。 八卦门武功最大特色在于步法,以灵活变化的行步走转,抢佔敌人侧面或后方,以尽取最有利的角度方位进攻,同时也用身步的移动,催生劲力出招,连绵转向进逼,一刻不停。 「八卦步」最初确是用周易八八六十四卦象的名称,命名各种步法方位,但其实只是代号,并无特别意义,也跟易卦的生变原理毫无关系。到了后来为方便教学记忆(因武人大多只粗通文墨),八卦门索性放弃了卦象之名,改用简单的数字代替,至此更与遥远的道门渊源彻底分家。 「八卦拳」虽称拳,但其实多用开手掌法,或推印噼打,或推托擒拿,后来以刚柔风格不同,发展出「八卦沉雷掌」、「八卦游身掌」等武功。八卦门亦格外善用刀,最原始一套简朴的「八卦刀」,今称「老八刀」,并以此为基础,衍生出「夜战老八刀」、「八卦破身刀」等路数,特点同样是以脚步催动刀招,并多用顺势转身斩法,攻守一体。 第47章 卷五 高手盟约 第四章 阴流·阳极 「盈花馆」的屋顶之上。 一男一女两个长刀手,正在太阳底下对峙。 岛津虎玲兰将手上反射着金黄阳光的野太刀举得更高,从眉际升上了额头。 她同时腰身却更往下沉,双腿张得更开站立。 这是一个加强守御的架式。 为的,当然是迎接对面那头力量强大的「怪物」,即将而来的第二次进攻。 锡晓岩也一样,将长刀单手举起过头,刀背却几乎贴在后颈,好像用肩背担着刀一样,那主攻的架式,就像山野村夫砍树斩草那般简单粗疏。 那条拿着刀的三节怪臂,曲起来时姿势怪异到极点,令人更难捉摸出招的先兆。 虎玲兰无法确定,锡晓岩的攻击距离到底有多长。谨慎起见,她微退了半步,穿着草鞋打着绑腿的双足,在屋瓦上逐寸移动。她张开这马步,一双长腿露出裙衩之外,紧致光滑的麦色皮肤,令人目为之眩。 ——虎玲兰虽改穿了汉人妇女服装,但终究不惯,那裙襬也不利打斗骑马,于是索性自行将裙子侧面割开衩来。 站在屋顶一边的秘宗门人,乍见这暴露眼前的美丽肉腿不禁哑然,一时竟忘了身处险境。就连江湖经验丰富的董三桥,也被两个刀手的对抗引得呆住了:一边是个举着夸张大刀,容貌身姿丰美的异族高大女人;另一边是个长有异形怪手、面容神情有如野兽的青年。这样奇异的对决,实在从未想像。 突然传来一记低沉的呻吟,秘宗门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退往师叔韩天豹躺卧之处。 董三桥细看师叔,只见韩天豹神志不清,虽然仍本能地强忍着痛楚,但还是无法制止呻吟。他倒卧处只差半尺就是屋顶外了。 弟子们扒开韩天豹衣襟察看,那胸膛中拳处瘀黑得好像涂了墨,尚幸没有严重的断骨。毕竟韩天豹被打时已摆起拳架,虽然被锡晓岩怪招猝然击中,接触一刻还是及时吐气运劲抵受,才不致受更重的伤。 「趁现在,先撤下去。」董三桥回头瞥一瞥锡晓岩与虎玲兰,然后朝余下的三个师弟说。 「不……不要帮助她吗?」其中一个师弟急问。刚才要非虎玲兰及时挥刀相抗,他们不知又有哪个要被锡晓岩的狂刀轰出屋顶外了,这东瀛女子确是他们救命恩人——虽然不久之前他们才向她全力围攻。 「她本来就不是同伴。」董三桥断然说:「她为什么要跟武当弟子打,我可不晓得,现在师叔的安危才最要紧。」 最后一句打动了三人,他们点点头,合四人之力抬起韩天豹,就在屋顶边缘悄悄爬下去了。 秘宗门人逃跑,当然没有走出锡晓岩的视线。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此刻他的眼里,只有面前美丽的虎玲兰。 锡晓岩也忍不住看看虎玲兰裸露的大腿。但最吸引他的,倒不是那结实修长的形状,或是紧致深色的皮肤,而是腿上有几道已癒合的刀剑伤疤。都是她上次成都之战后遗下的。那伤痕衬在这双健美的腿上,既给人痛惜的感觉,又有一种刚柔并济的美感。 虎玲兰也察觉锡晓岩的视线方向。她冷笑说:「你看哪儿?小心我的刀,会砍中你。」 「你很美。」锡晓岩回应说。 虎玲兰脸上微泛红霞,眉头因为嗔怒而皱得更紧。她不知道,锡晓岩这话并非轻佻调戏。自小在武当山长大沉浸武道的他,并无跟女子应对的经验,这句话只是很直率地将心里所想说出来。 说话时虎玲兰可没有半刻放松戒备。她并未忘记刚才接下锡晓岩一刀时那股震撼,正在想第二次要怎样应付。 锡晓岩的右手虽长了一截,但虎玲兰的野太刀也比他的刀长出一尺有余,双方的攻击距离算是扯平了。 但在力量上,虎玲兰微麻的双臂正在告诉她:有差距。 虎玲兰全神贯注地准备接刀同时,锡晓岩却没有多想。 他的刀法,根本不用想。迟迟未发,只是顾着打量虎玲兰而已。 锡晓岩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跟女人交手的——那是对自己的侮辱。 可是刚才的交锋已经证明:她绝对配。 所以再次出刀,他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犹疑——再欣赏的敌人,也还是敌人。 那怪臂自右上方往前挥出,动作简单得就如樵夫破柴。但世上没有动手这么快又这么强劲的樵夫。手臂和四尺长刀如化软鞭,瞬间变成模煳的影,朝虎玲兰头顶袭下! 虎玲兰早就戒备着,而且先前已经见识过这「阳极刀」的出刀法,锡晓岩出招虽只略显腰身抖转的先兆,还是被她察觉了。本已反举在头顶的野太刀运劲迎上,迎接这噼下来的勐刀! 第二次刃锋交击的鸣响——也就是唤醒了下面燕横的声音——在「盈花馆」四周街道迴响。 虎玲兰埋头在刀背底下,刀身斜斜挡格住锡晓岩的「阳极刀」。野太刀以斜角迎接,半挡半卸,并非完全硬接锡晓岩那可怕的刀劲。虎玲兰紧接也借这挡架的反弹之力,将沉重的野太刀回转半圈到右侧,化为阴流太刀技「青岸」,水平横斩锡晓岩的腰身! 可是锡晓岩的劲力还是出于虎玲兰的计算。强烈挡格之下,反弹回来的野太刀,比想像中更难控制,加上手臂又是一阵酸麻,那反击的「青岸」斩得窒碍不畅,速度劲力比平时弱了最少三成! 锡晓岩哪会放过这机会,手中刀本被虎玲兰野太刀卸挡到一边,他腰胯再抖,长刀反方向朝上撩击,力量竟不逊于先前的下噼,以攻制攻,跟虎玲兰横斩过来的「青岸」对砍! 另一次交鸣。锡晓岩这斩击完全觑准了角度而来,虎玲兰的「青岸」刀势被破得彻底,五尺长的野太刀给撞得向上,反弹砸向虎玲兰自身。 那反弹之力极强,虎玲兰运足全力控住刀柄,却还是给刀背击中了右额,她登时吃痛娇叱飞退了一步,鬓角有鲜血溅出。 痛楚中虎玲兰还是将野太刀指在胸前,以防范锡晓岩乘机追击。看见她那丝毫未崩的架式,锡晓岩心里又是一阵意外,对虎玲兰欣赏更增。 只见虎玲兰右边额际鬓髮湿了一片,一行鲜血流过眉际,沿着脸侧直流到下巴。若非虎玲兰本身臂力够强,将野太刀反弹扬起之力控住了大半,这一砸恐怕已令她昏迷。她紧咬下唇,明显正在忍痛,但战斗的眼神和表情半点未动摇。 她心里只是苦笑。 自从到了中土来,一再遇上的都是「物丹」的最精锐高手,个个一样的难缠,两次交手也都受伤了,真不知道交了什么霉运。 ——大概是上船之前,没有去神社祈愿的缘故吧?…… 虎玲兰长得比锡晓岩还要高,但毕竟是女儿之身,练到这种臂力,实在叫他敬佩。 「你叫什么名字?」锡晓岩忍不住问。 「岛津·虎玲兰。」她故意要捉弄他,不说汉译,而用原来日语的发音说,令锡晓岩听得一头雾水。他不谙世事,连她手上的野太刀是倭国兵器也看不出来。 「我是武当派,锡晓岩。」他自我介绍。跟这样的对手打,绝对该知道彼此的名字。 虎玲兰可没有这样的好感。她只知道,荆裂出身的南海虎尊派,正是被武当赶尽杀绝的。 荆裂的仇人,就是她的仇人。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野太刀朝头顶举起来,刀尖斜斜指向后方的天空,成为全攻的「大上段」架式。 ——这次该我了。 看见虎玲兰要对攻过来,锡晓岩更兴奋,右手又再摆出那个单手砍柴般的负刀架势,左掌五指张开伸向前方,彷彿要阻止她冲来。 ——就像在说:你还是别出招好。出招,我必定破得了。 虎玲兰胸脯再张开一点,那刀身更向后略拉弓蓄劲,似在回答他: ——我就是要斩下来。看你破不破得了。 两人不用言语,却以姿势动作交谈着。 这时董三桥早已跟同门将韩天豹抬回地面。有两个受伤较轻、能自行走动的秘宗门人也都爬了下来,都是一脸败丧。韩天豹躺在街上不住轻咳呻吟,神智已比先前清醒了些。他那紧皱的脸,与其说是因为痛苦,不如说是因为一招栽在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对手上而憾恨。心意门戴魁看见,本也想看看韩前辈的伤势,但一来自己还在照料书荞,二来又关心屋顶上的对决,也就没有过去。 这时书荞张开苍白的嘴唇。 「我……在哪……」 「你没事的。」戴魁安慰她:「你吃瞭解药,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书荞皱眉一会儿,眼睛还是没有张开,却又问:「公子……呢?……他……也没事……吧?」 戴魁想了一阵子才明白,书荞口中的「公子」就是姚莲舟。他一时答不出口,只得含煳地说:「你歇歇……」然后又抬头再看屋顶上那两个刀手。 ——他自己也是练刀的,这样厉害的决斗无法不看得着迷。 虎玲兰双膝略屈沉。那是为了跃前斩击作准备。 先前两次交锋,她终于也估计得出锡晓岩的刀能斩多远。结合身高和刀长,她知道自己在距离上仍有少许优势。 ——就用这刀技…… 锡晓岩红丝满佈的眼睛悍气逼人。那既似微笑又像愤怒的脸正在挑衅。 ——来呀。 正在此时,却有身影从楼下「盈花馆」大门出现。 站得最近大门的戴魁看见,从大门出来的,正是先前攻入去那些东军各派豪杰,他们都是背着门外倒退而出,手上兵刃还是朝里面戒备,一个个神色慌张,似颇狼狈。 另一边的董三桥也看见了,神情败丧,默默无言。 戴魁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群豪仍在鱼贯而出,却有一把雄壮的声音在「盈花馆」里响起,那声音鼓足了气,屋子四周都听得清清楚楚: 「锡师弟,不用再打了!」 这声音一响,已出来的群豪一个个惭愧低头。 屋顶上的锡晓岩却丝毫未放松架式和神情,仍在全神迎对虎玲兰,对这唿唤充耳不闻。 他虽不知虎玲兰底细,但其实早就感觉出来,她的气概和气质,跟屋顶及下面其他人很不相同,恐怕根本就不是一伙;但同时他又察觉,她突然出刀插手,确是出于对武当派的恨意。原因何在则想不透了。 可是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甚至解救姚掌门的任务他都已抛在脑后。此刻锡晓岩心中所想唯有一件事: ——跟这个女人对打,很快乐。 他不知道之后会变成怎么样。也许今天就在这里一刀砍死她。但是此刻,这个从萨摩国远来的女剑士,正深深摇撼着他的心灵。她跟他太像了。简朴的刀招。长距离的较量。力的比拼。 这是一种奇异又矛盾的仰慕。 颜清桐这时也在众多镖师拱护之下,从大门出现了。他身后还有先前攻进去的八个心意门人。戴魁看见林鸿翼等三个师弟,都抱着血淋淋的右手,兵刃也全失去了。 「怎么回事?」戴魁远远向颜清桐喝问。他还发现,本来一名同门手上拿着的武当掌门佩剑,此刻亦已不见了。 董三桥同样瞧向颜清桐,眼神里充满疑问和不满。他们秘宗门枉自在屋顶折了许多弟子,但这几十个进了大厅的傢伙却不战而退——对方援兵才不过三数人! 颜清桐也知道很难说得过去。但他早就想定了,怎样为撤退挽回面子。 「都是那姓燕的!」颜清桐故意咬牙切齿说:「要不是这内奸,早抓住那姚莲舟啦!」 他说得含含煳煳。心意门人和东军群豪也不能否定他的谎话。虽然未肯定燕横是不是奸细,但他没有下手杀伤姚莲舟,确是亲眼所见之事。即使颜清桐隐去了跟武当弟子的谈判不说,群豪自己面子也挂不住,自然没有拆穿。把事情推到一个小子身上,倒是方便的事。 这时颜清桐跟众人一起,站到离「盈花馆」远一点的街边,仰头观看屋顶上对峙的两人。 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心虚,他们眼中所见,正双手高举着倭国大刀、脸颊流着鲜血的虎玲兰,格外显得英姿飒飒。 她正在做着他们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情:跟武当派的高手正面单打独斗。 而锡晓岩那条怪臂,也令他们惊讶不已:到底武当派还藏着多少如此惊人诡异的奥秘呀?…… 太阳映照下,那金黄色的野太刀刃锋,突变模煳。 因为刀,起动了。 虎玲兰长长的右腿跨步踏出,脚下屋瓦裂开! 野太刀自她头顶右上方发动,夹带飓风般的声音,斜斜朝锡晓岩噼下去。 阴流剑技·「燕飞」。 没有任何花巧的最基本斩法。以速度、力量、距离和兵器,压倒一切。 锡晓岩在这极短的瞬间,真的凝止如岩石。那是因为他全身感官都完全扩张至尽,正在测量虎玲兰来刀的距离,准备作出最合时的迎击。 却在半途,虎玲兰的姿势变了。 左手,离开了刀柄。 「燕飞」的刀势仍然继续。但虎玲兰变成右臂单手握刀,同时肩膊和身体顺势略为侧转,「燕飞」的斩距就突然增长了半尺! ——半尺,在实力差距微细的战斗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判。 这「片手打」,是虎玲兰所学阴流「燕飞」的变招秘技,只有在必要关头才会使出——单手操控这么巨大沉重的野太刀,若一击不得手,将极难挽回体势。 锡晓岩本能察觉,对方那加长的刀招,突然已临自己头脸左侧。原来的估算错误了。 ——这种意外的时刻,心会不会乱,就决定了你是不是真正的高手。真实的战斗,不是按照预定理想中的情况去进行,而是不断应对和突破无时无刻出现的错误与难关。 锡晓岩再次以那负背的姿势出刀。 但并不是向前斩出。 而是直接将长刀绕过背项和后脑,挥到头顶左侧,往噼下来的野太刀反斩迎上去! ——他这招近似一般单刀法的「裹脑刀」1,但因为他的手臂比常人多了一个关节,将刀绕过头身的动作轻易得多,而且可以用常人不能的角度向上撩斩。 『注1:单刀的贴身进击或防守基本刀法,有谓「缠头裹脑」,都是将刀绕遇头顶旋斩。「缠头」为正手,「裹脑」为反手。』 如此奇技,天下恐怕只有他一人能使。 锡晓岩不用大幅正面挥刀,而改用绕缠反斩,出招路线短得多,正好及时迎击那加快斩来的野太刀! 虎玲兰未被这怪招动摇,「燕飞」的变招去势不变。 ——他这样出招,力量绝对不及我向下噼!将他连人带刀都斩飞! 刃锋交击的剎那,虎玲兰握柄的右手却感觉,碰上了超过她想像的抗力。 ——为什么—— 原来在交锋前一刻,锡晓岩左手也没有闲着,以掌抵着长刀背,帮助加劲往上推斩! 第四次震人心魄的金属互击鸣音。 野太刀被反弹向上勐跳。这次虎玲兰只有右手握刀,而且「燕飞」已经毫无保留,刀一给勐力挡住,再难控制刀身,长长的刀柄脱离五指飞去! 对决中失刀。虎玲兰一生里的第一次。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第48章 卷五 高手盟约 第五章 水中斩月 身后五步的少慈巷尽头,明明就是最开宽的活路。 但对桂丹雷来说,却是最后的关口。 面对尹英川飞身而下、贯注了十成劲力的「水中斩月」,他别无选择。 桂丹雷马步更沉下。全无退意。 对手愿意正面对抗。人在半空的尹英川感激异常。 桂丹雷伤痕斑驳的右掌,往那破风斩落的刀锋迎了上去。 即将决胜的时刻,桂丹雷与尹英川,两张平素威勐的脸容,此际却一样地平静。 桂丹雷把这只右手伸出去,自己也无法肯定结果——最擅长的武功,亦有不知道是否奏效的时候。 ——可是身为武者,一生总有几次要踏过这条界线。 「空手入白刃」这种功夫,最困难的从来就不是技巧、准绳或是速度,而是胆气。 ——只有一次。成功,或死。 尹英川眼中,则彷彿已经看见胜利的飞溅鲜血。 刀锋与肉掌交接的剎那。 桂丹雷的手掌,本来似乎是要单纯举向上抵挡八卦刀,但就在最后关头突然偏斜。 手掌从旁拍往刃面上。 巨刀噼下之势丝毫未变。 掌心贴在极高速下降的金属上。 ——这种惊人的准绳,相当于骑在高速奔驰的马背上,抓住飘飞而下的花瓣。 刃锋已及桂丹雷头顶五寸。 「太极拳·云手」。 「引进落空」之技,在这生死间发之际,发动。 桂丹雷硕厚而满佈伤痕厚茧的手掌,表面看来粗鲁笨拙,内蕴的「化劲」功力,却细柔如抚摸爱人的脸庞,分毫不差。 ——正如先前桥梓口之战,武当「兵鸦道」弟子尚四郎以「太极刀」化去圆性和尚的正面噼棍,桂丹雷这式「云手」乃是原理完全一样的招术;但桂丹雷的「太极」功力,远在尚四郎之上,又是以触感更敏锐的肉掌施展,不可同日而语。 在尹英川后面的八卦门弟子只看见:他们眼中无匹无敌的「水中斩月」,被那手掌黏上的一剎那,就像遇上一股无形的流动力量,噼刀的路线开始斜斜偏歪。 尹英川咬牙。这极短的时刻,他想起之前荆裂指点圆性运用短劲,破解尚四郎的「太极」。 可是,尹英川早已把全身劲力,甚至自己四十年的武学人生,都押在这一刀「水中斩月」之上,再无变招的可能。 只能寄望,刀招,比「太极」的化劲更快。 八卦巨刀在桂丹雷「云手」带引下,斜落他身体左侧。 刀锋破空的锐音,掠过桂丹雷左耳旁。 鲜血激溅。 「水中斩月」的锐劲,桂丹雷未及完全化去。刀刃碰上左肩。 桂丹雷顺着招势,偏身,前进。 他如野兽嘶嚎。 宽刃从肩头外侧直削而下,在桂丹雷左肩和上臂外侧,削出一条灿烂的血路! 「水中斩月」却只差分毫,未有深深斩入桂丹雷的左臂和身体。刀锋继续被桂丹雷的右掌引导,直斩进巷子的黄色沙土地里! 左身溅满血红的桂丹雷,冲进仍未着地的尹英川怀内。 入身·破势。 桂丹雷铁球似的身躯鼓起,发出「太极十三势」里最沉勐的「靠劲」,右肩及右肘轰然撞入尹英川胸口中宫! 刀柄脱手。八卦巨刀仍陷在地上。尹英川的身体还没着陆就再次飞起来。 他犹如被一辆六马并驱的大车撞击,身躯高高飞起,越过了身后丁俊奇等几个师侄的头顶,人在空中口吐鲜血,倒飞出几近一丈,才落在站得较后的人丛之间。 那塞在巷里的群豪,像忽然被一颗人肉炮弹炸中,吃痛叫喊与惊唿声齐起。 更哄动的是正在楼上观看的那百数十个学子和教书老师。他们看见尹英川如此飞起来,简直有如目睹什么妖法奇术,惊嘆声齐在巷间响起。连巷外隔着两重房屋的邻街城民,都因这起闹的巨响,纷纷往少慈巷的方向张望过去。 站在最前头观看这场决斗的丁俊奇及一班八卦门人,亲眼见本门绝技被破,师叔败得竟是如此惨烈,一个个神情悲愤,激动地盯着前面半身浴血的桂丹雷。 ——连师叔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的命令自也解除。 十几柄八卦门兵刃同时拔出。 桂丹雪在极凶险情形下破了「水中斩月」,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左臂的伤势,前头已有三个八卦门人举起刀剑奔至。 当先冲到就是其中最资深的师兄丁俊奇,他抡起单刀,左脚踏个斜步发力,当头向桂丹雷噼下去! 桂丹雷刚险胜强敌,全身都充溢着战志,丁俊奇用的是与尹英州路数相同的八卦门刀法,功力却差了一截,在此刻的桂丹雷眼中,就如慢动作一样。他未知左臂是否能动,仍单用右掌抢入那噼刀,五指一把就制住握刀的手腕! 另有两个八卦门人,一拿单刀,一握长剑,从丁俊奇身侧左右夹攻而来救驾。这巷子实在太窄,三人并肩用兵刃进攻颇是勉强,这一刀一剑都只能用最单调的前刺来进击。 桂丹雷以「太极」的旋劲勐扯丁俊奇的手腕,将他拉得斜前僕倒,正好挡在左面刺来的剑尖前。用剑的八卦门师弟及时收剑,才没在丁师兄背项开个窟窿。 桂丹雷发劲拉扯丁俊奇同时,顺道斜身下势,也将右边紧接刺来的单刀闪过了。 丁俊奇被拉得快要迎面倒在地上,很自然便勐力向后仰,想要稳住身体。这一动作马上被桂丹雷擒腕的手掌感应到。桂丹雷的「太极拳」闪电变招,仍紧扣手腕不放,身体却已疾冲入丁俊奇怀内,右肩头压到他胸膛上,又是一次沉重的「肩靠」,还借了丁俊奇后仰的力量,将他撞得失足朝后倒跌! 丁俊奇两侧的师弟马上腾出手来,按住师兄的肩背,想为他阻止跌势。哪知一接触,才觉这股跌力竟是异常沉重,两人都坐低马步,死命顶着。 桂丹雷的「太极拳」功力全开,「听劲」感应之敏锐超乎常人。一遇上后面两人的阻力,桂丹雷就透过丁俊奇的身体,判断出那两人的身姿动作,比用眼睛去看更快更清楚。他腰胯盘旋一抖动,肩头以极短距离,第二次发劲到丁俊奇胸口上! 这一靠,又借用了后面两人的推力。丁俊奇身体前面被肩靠,后背给推按,前后无一点空隙,就像给夹在锤子与铁砧之间,桂丹雷的壮硕肩头一压击,他惨唿一声,胸骨当场碎裂,「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仍被擒的手腕马上无力跌刀。后面两人也在这勐撞下失衡退步。 桂丹雷为了死守这巷口,得势不饶人,他略举起中了刀的左臂,发觉还能活动,于是放开丁俊奇手腕,同时腰身摆了一圈,一吞一吐,作第三度发劲,一招「双推掌」,按打在已半昏迷的丁俊奇左右胸膛! 这「双推掌」看似简单推按,其实内里用了「太极拳」巧妙的力量角度,那劲力透过丁俊奇身体,全都贯注发向后左方那名拿剑的八卦门人身上。这剑手本来就站不稳,再遇这刚劲,身体勐地翻身倒跌,撞上后面正赶来支援的同门! ——这等「隔山打牛」的奇技,在场的人听得多,可亲眼目睹在实战中使用,却是首次。 巷里的八卦门人和武林群豪被阻截,惊怒交加,都心急想前去夹攻。但这少慈巷实在狭窄,桂丹雷的拳功如此了得,虽有百人之众,却是无计可施。 忽然人群里不知哪个格外清醒,大声唿喊:「一起挤!把那傢伙挤出去!」 站得较前的八卦门人一听见,马上收起刀剑,上前去推那个仍然按着丁俊奇背项的同门。后头的人也一拥而上,一层推一层,集众人之力,就像没有学过武功的一群莽汉一样,不管什么就往前挤压过去。 这突来的奇变,令桂丹雷也措手不及,顷刻间眼前就堆着挤过来的人体。谅他有「太极拳」精妙的「四两拨千斤」妙技,面对近百人集合的这股原始力量,亦无一点用处,被推得一步步逐渐加快后退,最后更失足,滚出了少慈巷的东巷口外! 最前排几个八卦门弟子顿失抗力,也给后面的人推挤,跟着桂丹雷滚跌在地,继后数十人则蜂拥而出到了大街上。 桂丹雷乘滚势翻了两圈,才半跪定下身子来,发现已被群豪团团包围在街心中央。 只见一人卧在地上,正是一直夹在桂丹雷和众人之间的丁俊奇。他受桂丹雷的「肩靠」勐击打碎了胸骨,几条肋骨也都随同压断了,胸膛凸陷下去,本已重伤命危;再经刚才那推挤,此刻已经双眼翻白嚥了气。 「快快杀掉他!」包围桂丹雷的其中一名八卦门弟子高唿。他见同门长辈连续被杀伤,心里异常悲愤:「然后再赶过去,干掉他奶奶的武当掌门!」 桂丹雷孤身被七、八十人包围,刀枪如林,半身都是鲜血的他却仍然冷静,伸手摸了摸左臂上的伤,只觉一阵火灼般的剧痛。 原来那招「水中斩月」,将他左肩和上臂一大片皮肉削去,幸而还未伤到筋骨关节。桂丹雷想,要是自己「太极拳」的「云手」化解慢了少许,或者尹英川的刀再快一点点,这左肩必被结实斩中不可,到时整条左臂自然废掉,而自己还能不能反击打胜尹英川,也很成疑问。 这刀伤之下,他左臂仍能勉强活动,可是流血甚多,正每刻消耗着体力。眼前包围着数十倍的敌人,而且并非寻常人,除了十来个镇西镖行的镖师外,都是有过硬功夫的武者,更佔了一半是名门八卦门弟子。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所处已非狭隘的窄巷,而是易于围击合攻的开阔街道。桂丹雷虽然对自己「太极拳」武功极自负,但要以现在的状态,安然杀出这等战阵,实在连一半把握都没有。 那八卦门弟子的叫喊甚有用,不单是同门,其他门派武者也都热血上涌,一起狠盯着中间的桂丹雷。 他们没有忘记,不久前在桥梓口,这个武当弟子,如何口出狂言: ——「哪一个门派最迟走出西安府城门,我们武当派下次第一个灭掉它。」 这是关乎整个武林各大小门派安危的一战。要是能团结起来,杀掉多一个武当派高手,就算一个。 数十具身体同时散发的杀意充溢在街道,气氛无异于战阵沙场。 只等谁最大胆,砍第一刀或刺第一剑。 桂丹雷也想起,自己今天早前说过的另一句话,不禁莞尔。 ——「我们不妨就把西安府的街道变成尸山血海吧。」 ——看来,就是这个时刻了。 ——不过那座尸山里,恐怕也要包括我自己的尸首。 桂丹雷已暗地蓄劲,准备向其中一个方向冲杀。突围是生还的唯一可能。 围在最前面那群八卦门弟子互视一眼,心意相通。 ——报仇! 五柄刀、三柄剑、一挺缨枪、一双虎头钩,同时攻袭桂丹雷。 桂丹雷身体方圆三尺内,都是欲将他剐心破腹的强劲利刃。 他吼叫。 骨头碎裂声。金属相击声。皮肉撕裂声。惨唿声。闷哼声。木头折断声。兵刃堕地声。 这围攻实太混乱,无人知道过程如何。只能看见后果: 桂丹雷右手反执着一柄单刀的刀背,那刀身在他强劲指力下已微曲;左手握住插在后腰的小半段枪桿,尖锐枪头没入了他肉内两寸,被他收紧的腰肌硬生生夹牢,未能更深入;左腹侧、右肩、左大腿各多了一道刀剑伤口,血染衣衫。 在他身周,两个八卦门刀手和一个剑手都失去兵刃,骨头关节给扭断,剧痛倒地或退开;拿虎头钩那个,右手食指中了一刀,几乎掉落;另一个八卦门剑士,手上的长剑多了道深深的崩口;还有一个刀手,喉头中了噼掌昏死;拿枪的人手上只有半段断桿,正惊得发呆。 不是发呆的时候。围在第二层的人又加入:柳叶刀、双剑、燕子钂、铁鞭…… 桂丹雷身子不断旋转,迎击、抢夺、格打、破坏所有攻来的兵刃。他那头鬈髮狂乱挥舞,形态彷彿堕入陷阱的受伤雄狮。身上的血更多。 第三浪攻击又紧接而来。包围的人已无平日武者的仪态,而是像原始的猎人围捕野兽,除了要看见猎物断气之外,心无他念。外围不能加入战团的人,也发出粗野的吶喊。 桂丹雷身边开始堆起尸体和受伤倒地者。鲜血流入石板地的坑纹里。 他一身衣服原来的颜色已经看不见。都是红。左耳被斩缺了一片。左臂抬不过胸口高度。双腿像陷入深及膝盖的泥浆。 桂丹雷脑袋一片空白。只是身体自己自然在动。是修练到了骨髓的战斗技能,仍在驱使着他。 还有身为武当弟子的尊严。 ——至少,将这里一半的人都带着下地狱去。 血呛到鼻子。连唿吸都开始困难。 ——快完了…… 「那边!」围在最外边的几个镇西镖行镖师,突然发出惊讶唿声。 因为本来就太吵,包围网最内里的人初时听不见,还打了好一阵子。直到那突如其来的恐慌传到内围,所有人才停下手来。 西军众武者一起循镖师所指的方向瞧过去,一个个惊得呆住了。 只见那街道南方一头,一群密密麻麻的身影,正向这边快速接近——最初给发现时还在很远的街头,此刻已只有数十步之遥。一眼看去有三、四十人,其中可见两个男人领在最前奔跑,只看身体动作和姿态就知道,既非平民,也不是官差捕吏。 ——难道是援军?……还是东军那边已给杀败,逃到这边来了么?…… 大群人直扑而来,未知是敌是友,西军群豪不得已暂停进攻桂丹雷,解开了包围之势,迎着那伙人戒备。 桂丹雷浑身浴血半跪着,睁开几乎被血黏着眼睑的双目,也瞧瞧来者是谁。 那伙人走得更近。桂丹雷渐渐认出,最前头那两个男人。 一个正是武当派驻在西安的「首蛇道」弟子方济杰。 而跟方济杰并肩奔跑的另一个男人,一身穿着青色劲装武服,左手戴了一副形如兽爪的铁臂甲,腰间斜佩一口银色长剑。中年的脸容,满是创伤疤痕。 桂丹雷认出此人,不禁咧起血红色的牙齿。 随后那三、四十人,身材、年纪、衣饰、气质都不一,各自带着似乎不属同一门派的兵器。那拉杂成军的阵容,跟集合来西安讨伐姚莲舟的武林群豪很相似。 方济杰急急奔上来跪下,扶住身体正在震颤的桂丹雷。戴铁爪甲的青衣男人,右手按在腰间剑柄,援护其身前。 「桂师兄。」江云澜貌似微笑,但那盯着西军群豪的表情,半点不能令人感觉他有笑意。「没想过,会看见你这般狼狈相。」 一听这句「师兄」,西军众人心头大震。 ——竟然一口气来了几十个武当弟子! 「该我问你……」桂丹雷挥手摔开方济杰,自行慢慢站了起来,透了几口大气,稳住了唿吸,才继续说:「你怎么不在……四川?」 江云澜抚摸一下腰间那柄簇新的佩剑,微笑不语。 原来数月前成都一战失败后,江云澜自革「兵鸦道」身份,辞别了副掌门叶辰渊离开四川,本应马上回报武当山;但途中他一直为杀不了「武当猎人」荆裂而耿耿于怀,颇觉苦闷,又唸着折了爱用的那柄古剑,身边没有称手的兵刃,总是觉得不安,于是中途决定先不回武当,一来出外散散郁闷,二来也好寻找看看有没有好剑。 这样一走,就游歷了两、三个月,一直走进了河南省,其间都在琢磨苦思成都之战的过程,又去了检阅河南境内已被武当臣服的许多小门派——如今都已成了武当派的附属道场——参详各种武学,自觉颇有些体会。后来他在南阳府里寻到一个名铁匠,替他打造了腰间的这柄新剑。 就在南阳,他听闻了姚掌门单身入关中,众多门派人士西往追踪的惊人消息。正如桂丹雷和陈岱秀一样,江云澜也想到,此消息传播如此迅速广泛,事情必不寻常。他担心掌门安危,已来不及先回武当山报信,就地于各武当属下道场,挑选了这四十来个「山外弟子」1,从南阳直接入关,然后又根据新消息到西安来,终于在这关键的一天及时赶到。 『注1:「山外弟子」,是武当派对臣服加盟的原他派弟子的称唿。』 江云澜此刻没回答桂丹雷,就是怕身后那四十人露了底。桂丹雷扫视这些人,只见都是生面口,全都不是武当山的直系弟子。再看他们一个个木无表情,似不是心甘情愿到来,桂丹雷更猜出江云澜是从哪儿徵集这些人。 江云澜看看眼前数十个敌人,也在心里暗地估量。他知道自己带来的人,实力其实略输对方。尤其站在最前那一伙敌人,江云澜虽不知道他们隶属「九大门派」之一的八卦门,但看得出武功背景并不寻常,己方的人更加低了一截。 ——这些临时拉来的傢伙,都只是在武当的强大力量前低头臣服,并非全心全意要来营救掌门的…… 可是西军群豪都不知就里,以为来的这四十人,都是货真价实的武当弟子。而那为头的江云澜,一股慑人的气势更是绝对假不了,那双细小三角眼扫视之间,彷彿将眼前任何人都当作爪下猎物。 ——这是武当「兵鸦道」经歷无数征战培养出来的锐气。 西军虽然在刚才围攻桂丹雷时折了八、九人,如今人数还是比对方多了近一倍,可是士气却被这突然出现的新生敌军压住了,加上又没有领头人物,实在进退两难。 ——有的人心里在暗骂颜清桐,竟出了个兵分二路的馊主意,要是二百人合于一队,就谁也不用怕了。 此时有人从少慈巷口走出来。 尹英川一边给镖师扶着,另一边将捡回来的巨大佩刀充作枴杖,身子才能站起来,一步一步蹒跚走着。 他下巴原来花白的鬍鬚,都沾满了内伤吐出的鲜血,瘦脸彷彿比手上的刀还要青白,黑白两条眉毛因为痛苦而紧皱。他每一下唿吸都很短促,而且带着低沉的呻吟。 ——胸骨和半数的肋骨都已断裂。没有被断骨刺破内脏而致命,实在是奇蹟般的幸运。 那八卦巨刀对此刻的尹英川来说,是负累多于支撑。但他仍忍着剧痛不肯放手。刀尖拖在大街的石板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几个八卦门人看见,急忙上前代替镖师搀扶师叔,并举起兵刃保护在他身周。 尹英川隔着众人,看见对面新来的四十来个敌人,又瞧瞧全身是血的桂丹雷。此刻桂丹雷一身是伤,已经再看不清左臂上那「水中斩月」砍出的伤口了。但尹英川自己很清楚,刚才对战最后一刻的情形。 他又低头,看看倒在街上的丁俊奇和其他八卦门弟子,然后眼神悲愤地轻轻摇头。 江云澜看见尹英川和他的巨刀,虽未知其身份,也看出必是敌方领军人物。尹英川这伤自然是桂师兄所打的,江云澜心想不如出言讥讽他几句,以动摇对方军心。可是桂丹雷抢在他前头先说话了。 「还要继续打吗?」桂丹雷说时咳出血来。刚才他背项被一记铁鞭打中,也受着内伤,加上大大小小的外创失血,他此刻状况也跟尹英川半斤八两,虽然面对自己亲手打败的敌人,却再无先前的骄狂。 尹英川吩咐弟子脱下衣袍,盖在死去的弟子和其他门派武者脸上。 「要是十年前……」尹英川盯着桂丹雷血肉淋漓的左肩,眼中吐出不服气的目光:「……我的刀必定……先一步砍死你。」 「也许吧……」桂丹雷淡然回答。「可是……十年前,我也还没有开始学『太极拳』。」 尹英川听见后呆住了。然后有些惭愧地朝桂丹雷微微点头。 武者毕生最重要的战斗在何时何地发生,本来就不由自己选择;一旦踏上这条路,你一生任何时刻都是战士。 尹英川用弟子递来的布巾,抹去嘴巴四周的血污。 「把死伤的同门抬起来。」他向余下的二十多个门人下令,然后朝着街道北面踏了一步:「我们走。」 「师叔!」众门人急忙劝阻。他们吞不下这口屈辱。 「今天不能再让更多八卦门的弟子折损了。」尹英川沉痛地说:「将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一战。」 他略回头,朝桂丹雷和江云澜断然说:「我们绝不坐以待毙。到时再集合天下的八卦门人,跟你们决一死战。」 那众多八卦门弟子,也就抬起尸首和受伤的同门,簇拥着受伤的师叔,无言慢慢向街北撤退。 被抛下的西军其余三十名武者和几个镖师,一时都恐慌了。他们想不到,不久前才气势如虹地誓师出发的武林同盟,就此瓦解掉了四分一。众人立时无心恋战,恐怕给武当派队伍乘机復仇袭击,也都紧随着八卦门人退走了。 ——途中许多人,都羞惭地将臂上为悼念何自圣而戴的白布条,悄悄解下来丢掉了。 ◇◇◇◇ 这一段少慈巷,空余下两面划满了刀痕的土壁,此后就给西安人保留了下来,以纪念这场令人惊异的决战;后来连附近的书院,也都改成了给人听武林传说掌故的酒家茶馆。 直至数十年后,刀痕因为年月久远而风化模煳,土墙失修倒塌,人们才渐渐淡忘了这事蹟。 第49章 卷五 高手盟约 第六章 群龙聚首 虎玲兰的指头上,再没有刀柄缠布那触感。 这瞬间,她感觉自己已然必死。 那短促的时刻,她并没有后悔千里远来中土送命。 她只是回想起许久以前,在萨摩那一夜。闪电映照出荆裂的那个壮硕背影。 然后是在成都街巷里,那个漆黑的夜晚。两人背靠着背。彼此感觉到体温、汗水与颤震。一种用家乡话也无法形容的亲密感。 在美丽的巫峡山水之间。木刀互砍的清脆声音。阳光底下冒着汗水的笑脸。 黄色泥土的高原路上。马蹄嘀哒。一起追着不断下沉的夕阳。干旱的风迎发吹拂。 这些,都不再有了。 可是她还是觉得:值得的。 然而虎玲兰还是有点低估了自己。毕竟她是武风繁盛的九州萨摩国里,最权威的武家岛津一族内最强的剑士。 「燕飞」的攻击力始终不同平凡;而锡晓岩那「裹脑刀」反斩,就算加上左掌帮助,劲力并不如平日的正手「阳极刀」般勐劲。 这两刀交拼之下,锡晓岩承受了极大的刀压,全身都气血翻涌,本就窒碍了动作;右足底下更因为抵不住那压力,屋瓦突然给他踏穿了,身姿顿时崩溃,整条腿陷入到膝盖。原本马上反击的一刀,再斩不出去。 虎玲兰心神虽散涣,但久经修练的身体,还是能自动反应,跃步飞退了开去。 往上飞出的野太刀,在空中打了十多二十个圈,撞破了屋顶尖的瑞兽装饰,才跌到下方街心。 虎玲兰发觉竟保住一命,惊魂甫定,但亦未心乱,反手从腰带拔出贴身短刀,仍朝着姿态狼狈的锡晓岩戒备着。 ——只要还有一口气,手上还有最后一柄刀子,她都不会就此认命。 但下面众人看见虎玲兰丢了主力兵器,都知她败象毕露。他们心情各自不同,有的因为同仇敌忾,对虎玲兰不能为他们打败武当弟子感到可惜;但也有的人想法比较复杂:武当派的人要是给一个东瀛女子打胜了,他们这些中土的练武男儿,岂非大失面子?因此心里反倒庆幸是锡晓岩赢了…… 锡晓岩半跪下来,伸手支住屋瓦,把插进破洞的右腿拔出来。表面上他这状况颇为尴尬,但他心里清楚,全是因为承受了虎玲兰那勐烈的刀招所致,故此并不感到半点难为情,只是默默站起,将长刀垂在身侧,凝视反握短刀的虎玲兰。 刚才失去了反击之机,当然是有些可惜;但锡晓岩心里又暗暗庆幸,没有将虎玲兰立毙刀下。 实际上已打败了虎玲兰,锡晓岩此刻战意已经消散,这才有闲暇俯视下方。他看见各门派的敌人都已聚在街上,显然是给三位师兄赶出「盈花馆」。掌门既已平安,他就更没有与虎玲兰继续战斗的理由。 就在锡晓岩将要还刀入鞘之前,却有两条身影从一边屋檐翻跃上来,同时发出「呛」的一记拔刃出鞘声。 「兰姐,接着!」 一道金黄亮光从后平飞向虎玲兰。虎玲兰听得那娇声唿叫,眉头立时展开,转身就将那映着金光之物抄了在手。 锡晓岩一看,虎玲兰手上多了一柄四尺有余的长剑,造型古雅,莲花状的剑锷上有蟠龙雕刻,泛金的幼长剑身显得锋锐无比,一看即知并非凡品。 正是青城剑派镇山之宝「龙棘」。 上了屋顶两人,当然就是燕横跟童静。他们担心虎玲兰能否抵敌武当弟子,故此没有跃到窗下,反而踏着窗框攀跳上来,却见虎玲兰手上已失野太刀,仍在跟那形相凶狠的锡晓岩对峙。燕横一示意,童静就拔出他背负的「龙棘」,抛给虎玲兰御敌。 两人走到虎玲兰身旁。燕横看见虎玲兰额角流血的伤口,露出忧心的眼神。虎玲兰却微笑向他摇摇头。 「我说过了。」童静向她笑着说:「我一定会把燕横带回来的。」 虎玲兰不禁皱眉:「你让我担心得要死。」她左右看看两人,见他们都无恙,也就将「龙棘」双手握持架起来,遥遥指着锡晓岩。 燕横这才有时间打量锡晓岩,看见他的怪臂很是惊讶。不知怎的,总觉得这武当弟子的样子有些熟悉…… 「哇!这傢伙好噁心!」童静看见了更忍不住吐吐舌头惊唿:「是天生的吗?」 锡晓岩被这么一个年轻女孩当面奚落,却是在这种对峙的景况下,恼怒不起来,一时不知该作何种表情。 童静这句「是天生的吗?」,令燕横想起一件事:过去他也见过一个身材古怪的人,心里亦有同样的疑问。 ——那个叫锡昭屏的傢伙。 燕横再看锡晓岩的脸,跟记忆相对照,立时恍然。 ——是亲人。 一想起锡昭屏,燕横盯着锡晓岩的眼神,自然就流露出恨意。他再次拔出「虎辟」,连同手上的「静物右剑」,双剑朝对方摆开架式,姿势与先前室内跟姚莲舟对打时无异。 ——也很像何自圣生前的「雌雄龙虎剑」架式。 锡晓岩未知这小子是何人,对他如此仇视自己,感到有些奇怪。但锡晓岩本来是个直性子,也不深究,看见又有人要来挑战,他露齿一笑,再次将长刀举到肩头上。 街上众人见燕横毅然与这可怕的武当弟子对峙,再难相信他是武当的内奸,纷纷以狐疑的目光投向颜清桐和董三桥。董三桥没怎么理会,还在照料重伤的韩天豹;颜清桐却浑身不自在,想快点转移视线,也就抓住一个受伤的秘宗门人问:「屋顶那武当派的,我之前看不到他怎么打。很厉害的吗?」 那秘宗门人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回答:「我们韩师叔……这样……就只是一拳……」 「你是说一拳把韩前辈打成这样子?」颜清桐惶然,再次抬头仔细观看锡晓岩。 ——刚才决定撤退,也许是押对了…… 突然一阵急密的声音,自西面的街道传来,起初不大,渐近渐响。 是马蹄声。 不一会儿就有一骑从街上奔至,站得较近街口的人纷纷躲避。马儿如箭似疾速越过人丛,再冲出半条街外,才霍然勒止。 健马人立,骑者将之顺势拨转,显出一手极俊的骑功。这时众人才看见那年迈骑者的脸孔。 老者早就把斗笠拨下挂在背后,髮髻凌乱,白髮飘扬,那轮廓刚毅的脸本甚威严,这刻却露出像孩子般的灿烂笑容,上排右侧一只镶银的牙齿,在太阳下闪出光芒。 群豪里有数人认出这老者。其中一个就是颜清桐。他不禁高唿: 「飞虹先生!」 众人听了,心头一阵振奋:这顽童般的老骑士不是别人,正是甘肃平凉崆峒派当今掌门练飞虹! 崆峒山武道歷史悠长,「八大绝」武学威镇关西,为当代武林「九大门派」之一,这次更是掌门人亲临,本来惴惴不安的群豪见此强援,心里登时镇定了许多。他们细瞧练飞虹身上五花八门的兵器,更知不假。 「早就说了,我必胜无疑!」练飞虹举起拳头高唿,甚是奋亢。他才刚到此,又未有出手,到底说「胜」了什么,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甘、陕两省相邻,颜清桐因为押镖的关系,过去曾与练飞虹有过两面之缘。他见练飞虹竟在此际才赶到,心里不禁暗暗咒骂:你这老傢伙,早一点来帮忙,我们刚才就不用那么难看了! 「飞虹先生,你来得正好啊!」颜清桐上前恭敬地拱手行礼。他想,只要好好拉拢这位掌门人,就能挽回自己在群豪里的地位,先前的窘态都可一扫而空。「我等后辈已在此久候多时,等着前辈来主持武林正义!」 练飞虹正兴奋中,瞧一瞧颜清桐,似乎不太认得他,又好像完全听不明白什么「武林正义」之类。他左右看看聚在街上众人,皱眉问:「怎么了?你们已经打完啦?」 颜清桐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又不经意地瞧了瞧屋顶。练飞虹随他视线望上去,看见上方的对峙,眉头马上展开来:「啊,原来还有人在打!」 这时西面一条小巷,又有三个身影奔出来,都是徒步走路。众人看见,那三个跑得满脸是汗的男子,其中二人提着缨枪长剑,一走到街上就霍然止步,警戒地看着街上的人,又瞧着马鞍上的飞虹先生。 练飞虹看见他们,笑得合不拢嘴。 颜清桐急忙问他:「前辈,这些……是你的门人么?」 「才不是啦!」练飞虹摆摆手:「我在那边街上碰到这几个武当派的,就比赛看谁最快赶到来。嘿嘿,结果大家都看见了,是我赢啦!」 群豪一听闻,来者又是武当派弟子,登时一阵紧张,站得稍近那三人的,都惶然再退开一些。 李侗和焦红叶乍到,未知这「盈花馆」刻下形势,只是直觉这些包围在妓院外的人已无甚战意;抬头却见屋顶上一个古怪又熟悉的背影,正是锡晓岩在以一对三。敌人里有两个都是女子,一个还是小黄毛丫头,那男的也不比这姑娘大多少。李侗等虽感意外,但也对锡晓岩没有半点儿担心。 ——他可是「镇龟道」里数一数二的好手啊。 「锡师兄,这是怎么回事?」焦红叶高声大唿,那张棕色的粗糙脸庞收紧如铁板,冷酷扫视街上众多敌人:「陈岱秀师兄他们呢?」 不必回答。陈岱秀此时就从「盈花馆」大门步出了。他因为听见外面的马蹄声而出外视察,一见骑在马上的练飞虹,眉头立时耸动。他虽还不知道这位崆峒掌门人的身份,却也看出鞍上老者带有一股极自信的气势,远胜街上群豪。 ——这老头……不容易应付。 「我们已跟掌门会合了。」陈岱秀隔远向李侗等人大声说,同时手按腰间剑柄:「他还好,不必担心……」 说到一半,陈岱秀却方才察觉,桂丹雷和尚四郎并未出现。他心想,这当中必有变故,但又不便在这儿问——他们此刻毕竟只得数名同门在场,面对数十个敌人,全靠一股威势将对方压住;要是有什么消息,再次助长对方的士气,形势随时改变。 陈岱秀身边又有一人从门内步出,身上都是血污,只匆匆用布条扎着较重伤的数处,乃是「首蛇道」暗器高手樊宗。他手上仍扣着那枚本属韩天豹的「丧门钉」。 樊宗本来就白皙的脸,此刻因为失血更加苍白,细目在人丛间一扫,一下子就找出站在练飞虹马旁的颜清桐。 颜清桐看见那盯来的目光,背项生起一阵凉风。 「你就是这儿镇西镖行的行主吧?」樊宗说着,就直往颜清桐走过去。所经过的人都退避开去——樊宗虽受了伤,但他诡异又毒辣的暗器,人们刚才都见识过了。 颜清桐慌忙再站近练飞虹的坐骑一些,希望借这位名宿挡驾。但练飞虹只是抬着头,好奇地研究屋顶上锡晓岩那条古怪的右臂,半点儿没有理会他。 樊宗走到颜清桐跟前,然后伸出手掌。 「你还欠我家掌门一样东西。」 刚才一起从楼下大厅撤出的群豪都不解。他们明明看见,颜清桐先前已经垂头丧气地将姚莲舟的「单背剑」留在大厅的桌子上。樊宗现在还要向他讨什么? 颜清桐却是心知肚明。 ——完蛋了……他……怎么知道是我下的毒…… 他有所不知:事前樊宗就跟踪过到「盈花馆」下毒的流氓梁四,还有杀死梁四的两名镇西镖行镖师。谁是下毒主谋,一清二楚。 颜清桐本以为撤出「盈花馆」之后,这事情就能矇混过去——这次来结盟对付姚莲舟的武人这么多,各门各派都有,武当派又哪里辨得清是谁?到时随便栽赃给哪个小门派就行了。怎料下毒之事,原来早就被武当弟子识破,他感觉自己已是个死人。 但颜清桐的性格,就是不到最后绝不认命。他人急智生,抓住身旁一个手下镖师的衣襟,凑近他脸门大吼:「是你这混蛋!瞒着我弄什么花样?」骂着时,另一只手却暗暗自腰带内侧掏出另一包解药,藏在掌心。 那镖师正一脸惶惑,颜清桐又再骂:「你把我的面子都丢光了!」说着一个大巴掌刮在那镖师脸上。 那镖师被刮得昏头转向,整个人屈膝跪倒。同时地上跌落一个小纸包——当然就是颜清桐趁打人时乘机抛下的解药。 「看!你这不是人赃并获了?」颜清桐不让那镖师说话,又伸一腿把他踹到地上:「还不快拾起来交给人家?」 镖师一手摸着高高肿起的脸,一面疑惑地俯身拾起那纸包,全身颤震着爬起来,毕恭毕敬地将解药交到樊宗手心。 樊宗只是冷笑。颜清桐这等小把戏,就算瞒得过围观的众人,又怎骗得了他这个目光尖锐的暗器大行家?但此际为掌门尽快解毒要紧,也没空拆穿颜清桐。樊宗只是握住解药,目光仍不离颜清桐,冷冷抛下一句: 「这账以后我们再跟你算。」 樊宗说完就飞快奔回「盈花馆」里去。 这最后的目光和说话,令颜清桐感觉,心胸中央彷彿给那枚「丧门钉」穿过了。 李侗、焦红叶、赵昆都上前与陈岱秀会合。陈岱秀朝街上的群豪唿喝:「你们不是该退到两条街外的吗?还呆在这儿干么?」说着他又抬头望向屋顶:「锡师弟,没听见之前的命令吗?不用再打了,先下来!」 锡晓岩对燕横和童静本来兴趣不大,虎玲兰也已给他打胜了,他战意本就不浓。此刻陈师兄再下命令,他便将举在后头的长刀顺势收回背负的刀鞘内。 燕横见他对自己如此轻蔑,怒意更增,目中仇恨之色如火燃烧。 锡晓岩摇摇头:「小子,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不服气的话,就恨你下面那些窝囊的伙伴吧。」他说着竟然转身,背向三人的四柄利剑,甚是託大。 「跟他们无关。」燕横从齿间恨恨吐出说话,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沙哑:「你们武当山的所有人,都是我青城派的仇敌。」 锡晓岩一听「青城派」三字,原已和缓的脸一下子又变成暴兽一样。他慢慢回过身来。 ——青城山。兄长锡昭屏丧命之地。 「太好了。」锡晓岩此刻散发的浓烈杀意,是先前与虎玲兰对阵时所无。他的右臂再次举起屈曲,摸到背后的缠藤刀柄。 「原来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就让我完成哥哥的工作吧。」 锡晓岩肩上闪出离鞘的刃光。 虎玲兰双手紧握「龙棘」的剑柄,金黄剑刃摆成中段「平青眼」架式,剑尖遥指锡晓岩的眉间。她略横移步,身体隐隐护在燕横跟前。 「别冲动。」虎玲兰说着时,眼睛丝毫不敢移离锡晓岩:「能够抵抗他的人,我们里只有一个。」 锡晓岩冷笑:「你的记性不太好吧?你那柄大刀还掉在下面呢。」 「不是说我。」虎玲兰说时,目光竟有一种平日所无的温柔之色,当中带着对一个人的期盼。 「他,快来了。」 锡晓岩瞧见虎玲兰这样的眼神,心胸里自然升起一股酸熘熘的不快,却又无法瞭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明明是敌人呀……她在等谁,跟我有什么干系?…… 随同醋意而来的是急欲发洩的强烈苦闷。锡晓岩勐力摇了摇头,右手从腕到肩四个关节都蓄起力量,准备拔刀快斩。 此时有一乌黑异物,夹带唿啸之声,从西侧对街的另一幢楼顶飞出,带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横越街道空中迅疾掠过,直射「盈花馆」屋顶。 那物直击在「盈花馆」西墙上的最高处,深深钉进了墙砖之中。后面连着一根拉得笔直的细长铁链。 东西静止了下来之后,楼下众人这才看清了是什么: 一个通体乌黑的铁铸枪头。上面刻着「峨嵋」两个古字。 第50章 卷五 高手盟约 第七章 合战 就是这一天。 天下武林,将再无人不识「南海虎尊派」之名。 ◇◇◇◇ 连着铁枪头的长铁链,另一头的末端打成了结,被一柄狩猎小刀牢牢钉在西面那楼顶的屋嵴上。 荆裂踏着横亘街道上空的铁链,足下不停,沿着链子朝「盈花馆」屋顶急奔。 这等惊险的技艺,下头许多人看见,不禁惊唿起闹。 只见身形横壮的荆裂,踏链而过的步伐却出人意外地灵巧,奔跑之姿如履平地。他双手各自握着兵器,左手是大船桨,右手是长倭刀,双臂往两侧张开,借助两件兵器平衡,穿着草鞋的双脚没有慢下一点儿来,瞬间已跑到街心上方。 荆裂奔来方向,正是锡晓岩的背后。锡晓岩略转身侧马而立,一边仍在戒备燕横三人,一边回头瞧来者是谁。 荆裂自西而来,背向斜阳,在锡晓岩眼中,有如一个四周散射着金光的黑影。 右手上的倭刀,通体都射着光芒。 锡晓岩瞬间已经分辨出,前后哪一边才是真正威胁所在。 ——这人就是她所说的那个?…… 锡晓岩背后长刀,出鞘。 荆裂走到铁链末处,左腿乘奔势往上一跳,右脚登上最边缘的屋檐。 锡晓岩想都不用想。他的刀法,从来只有一种。 坐马、转胯、扭腰。肩至腕四关节勐抖。 「阳极刀」朝荆裂扎满辫子的头颅垂直噼下去! 荆裂藉跑跃之势,往前运起沉重的双兵器:左手船桨横举过顶,抵抗这噼刀;右手倭刀同时自外向内横挥,砍斩锡晓岩左腰。他双手一对重兵器,各自同时攻守,展现出非常惊人的臂力。 但就在锡晓岩长刀碰上船桨前的剎那,荆裂变招了。 这变招完全没有经过思考。而是荆裂在海内外数百次生死搏斗里养成的本能,自动作出的判断: ——对方这一刀,用单手绝对挡不住! 原本横斩的倭刀半途改变了方向,朝上撩击,与船桨一起硬格那招「阳极刀」! 一碰上对方兵刃,荆裂心里庆幸,自己作出了正确的判断。 船桨和倭刀都给弹开。「阳极刀」的余劲还未全消,震入了体内,荆裂后退一大步,才能定住因互击而逼退的身体。这步几乎就踏出了屋檐外,荆裂险险站在边缘,几片碎瓦从脚边掉落街中。 锡晓岩的惊讶程度也不在荆裂之下。 自从两年前真正练成这「阳极刀」之后,他出刀时尝过最强劲的一次抵抗,就是不久前虎玲兰的野太刀。 ——可是这么快,又遇上另一个更强的敌人! 锡晓岩一样略退了半步,方才消解与荆裂双兵器反撞之力。 两人心思反应完全一样,互击退步之后,就借后踏的腿足反蹬,马上再次朝前进击。 锡晓岩二度以单纯的「阳极刀」迎头噼下! 荆裂这次早有准备,双臂贯足了力量,船桨和倭刀成二字架在头顶上,乘全身前冲之力往上格去! 三柄兵器第二次相撞,劲力几乎无分轩轾,又是各自向后弹开! 荆裂却有后着,借这反撞力上身后仰,右腿一记「穿心蹬」,中路直蹴往锡晓岩腹部! ——荆裂这种暹罗武术的双刀混踢法,在兵刃交锋之下紧接踢出,双方往往处于近距,故此非常难防备。 但是对锡晓岩却是例外——他拿刀的乃是一条异于常人的长臂,兵刃交接之时,他的身躯实际还是处于远距,只是略一收腹后缩,荆裂的蹬腿去到尽头,差了一寸没能及身! 锡晓岩野兽似的战斗本能绝对不输于荆裂,收腹同时,空着的左手往腹前一捞,荆裂的腿蹬得太尽,被他一把抓住了足踝! 真刀决斗中被人擒住一条腿。绝对的劣势。 锡晓岩已准备将荆裂整个人掀翻,再施以致命一击。 荆裂单足站立的左腿,离屋瓦跃起。 正在楼下观看的戴魁看见,不禁停止唿吸。 ——在「麟门客栈」的八仙桌比试里,他就领教过荆裂这种惊人平衡力,还有恍如弹簧的单腿跳跃力。 锡晓岩左手发力拉那足踝,却正好将跳起的荆裂加速拉向自己! 荆裂两柄兵器交叉在面前,整个人凌空向锡晓岩跳了进去,倭刀的刃锋,配合船桨架在刀背上加力,朝锡晓岩面门压击! ——虽然没有挥臂砍噼,但这一压击附上了荆裂的体重和跳跃冲力,要是命中仍能深深切入骨头血肉! 就在锡晓岩鼻子前数寸之距,刀刃再次碰上刀刃。金属之间刺耳交鸣。 是锡晓岩的长刀及时收了回来,倒提架在面前,将迎面压来的倭刀抵挡住! 这一记对锡晓岩来说,意义甚不寻常: 因为这是他下武当山以来,第一次被迫防守! ——好傢伙! 但这回交手还没有完。 荆裂的左腿藉着跳起之势,仍继续屈提向上,膝盖撞向锡晓岩心窝! ——四肢之一被擒,其余三者即一起勐然反扑。这是荆裂从暹罗大城王室武士学来的「八臂武艺」真髓。 锡晓岩闷叫一声,左手当机立断放开了荆裂足踝,从胸前发出「太极拳」的「按劲」,一掌打出去,硬碰那撞来的飞膝! 锡晓岩虽以右手怪臂加上「阳极刀」发劲为得意技,但左手的拳掌劲力也绝不简单——武当山上「苍云武场」的破裂木桩就是明证。掌膝互击,锡晓岩身体只震了一震;荆裂毕竟人在半空,身体向后飞倒。 荆裂在瓦面上顺势后滚一圈,用左手船桨支撑跪定,右手倭刀仍戒备胸前。半跪竖起的右小腿露出在裤外,足踝上面有清晰五条赤红指印。 他咧嘴而笑。就像每次遇到强敌时一样。 ——更何况这次遇上的,比过去任何一个都更强! 锡晓岩一边盯着荆裂,一边在屋顶上往旁移步,走离了荆裂和燕横等三人之间。先前他对于夹在两方中间毫不介意,但刚才交手之后,他再也不敢託大了——要同时腹背对抗荆裂和虎玲兰,实在太过危险。 他瞧了瞧荆裂手中刀。这倭刀其实并非来自东瀛,乃是由中土工匠仿铸,荆裂数年前从一个汉人海盗手里夺得。锡晓岩见这刀跟虎玲兰的野太刀形制相似,似乎显示两人关系匪浅。他再瞄一瞄虎玲兰,想起先前她那热切的眼神,心头又是一阵嫉妒。 荆、锡两人交战后甫分开,楼下轰然扬起一阵如浪的喝采。 包围「盈花馆」的东军各派武人,不自禁都朝屋顶上的荆裂欢唿赞赏。他们一整个下午已吃尽了武当掌门和弟子的苦头,死伤枕藉不说,更被几个来援的武当门人威吓得撤出大厅,可谓颜面扫地;如今竟有个人跟这武当的可怕高手单挑硬碰,斗个旗鼓相当,就如替他们争回一口气,自然都喝起采来,已忘了先前在「麟门客栈」,荆裂如何对他们各派结盟多番冷嘲热讽。 「你记得这好汉是什么门派的吗?」有的人在交头接耳。 「在客栈时好像听过……什么『虎尊派』……」 人群之中,曾经被荆裂打败的戴魁,反而是最兴奋的一个,看见如此精采的交手,连自己手臂断骨之痛都彷彿忘了,振起右拳为荆裂吶喊助威。 练飞虹也是一脸眉飞色舞,忘形地拍了拍大腿,因为拍得太用力太响亮,坐下马儿吃了一惊跳起步来,练飞虹慌忙勒缰才将它制住。 当然也有人看了不高兴。秘宗门董三桥等人,一个个脸色很难看——锡晓岩先前一拳就打倒他们的韩师叔,如今荆裂的战力,等于将秘宗门彻底比了下去。 可是要数到最高兴的,街上还没有人比得上颜清桐:荆裂突然从天而降杀出来,吸引了所有人注目,暂时也就没有人追究他主使下毒一事。他拉着几个手下镖师,趁着大伙儿正兴奋唿叫,悄悄退到人群的最后头,预备一有什么不妥就开熘。 ——他心里仍在盼望,尹英川和圆性带着西军赶来,就能将形势改变。 这时却真的又有人出现在「盈花馆」外头街道。颜清桐看过去,却见并不是尹英川,而是四骑陌生男女。他们一到来就看见练飞虹,同时跃下坐骑,穿过人丛走过去。 众人看这两男两女,一个妇人年纪已是四、五十岁,另外三人都颇年轻,身上各带着几件不同的武器,加上一身沾满沙尘的衣衫,打扮跟飞虹先生很相似,都有一股西域风味,可猜知一定是崆峒派门人。四人所经之处,群豪都向他们施礼,四人一边忙着还礼,一边走到练飞虹马儿旁。 ——他们先前在城里,跟心急乱走的掌门人失散了,一直在城东打圈,直至听到众人喝采起闹,这才找到「盈花馆」来。 那年长妇人是练飞虹的师妹蔡先娇,也是当今崆峒派副掌门。她的名头在中原武林虽不算响亮,但在二十年前就已是令西部马贼闻风丧胆的女侠。旁人看她那张有如农妇般的粗糙脸皮,很难想像曾死在她手上的匪人数目,尸体堆叠起来可比她的人还要高。 「师兄。」蔡先娇一手牵着练飞虹坐骑的辔口,怪责地说:「找你可苦了。」 练飞虹却完全没理会师妹那生气的眼神,只是笑着说:「幸好赶到了!几乎错过好戏!」说着拔出腰带上斜插的铁扇,指向屋顶。 同来的三个年轻门人,女的是练飞虹亲传弟子刑瑛,两个男的则是蔡先娇的徒弟郭仲和布萨——那布萨鬈髮深目,乃是回回人后裔。他们都牵着马走近过来。 刑瑛一双灵动美丽的大眼睛,吸引了近旁武人注目。可是她将遮着下半脸的面纱取了下来,俏丽的脸庞右下巴处,却现出一道寸许的显眼刀疤。众人看了不禁可惜,但刑瑛本人似半点不以为意。 三个崆峒弟子跟着掌门的视线,朝上面屋顶观看,见到锡晓岩的异形怪臂,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荆裂这时已从半跪的姿势站了起来,看看下方,只见街上气氛愈来愈热闹,有的人还在唿叫不止。 站在这高高的屋顶上,沐浴于喝采和阳光之中——荆裂无法不回忆起许多年前,站在家乡泉州海边那擂台上的情景。 他仰首向天。 ——裴师叔……看得见吗?…… 趁锡晓岩移开到一边,燕横、童静和虎玲兰急步上前,凑到荆裂身旁。 四个同伴并着肩,互相看了一眼,同时都笑起来。 「我们又再在一起了。」童静欢喜地说。 「荆大哥……」燕横以殷切的眼神看着荆裂,似有许多话要说。 荆裂用瞭解的眼神回视他。 「有什么,等打倒了敌人之后再说。」 燕横点头,再次盯视对面的锡晓岩。 虎玲兰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一站到荆裂身旁,先前险死锡晓岩刀下的阴影马上减退了。 却在此时,锡晓岩后头出现两条身影。 正是武当「兵鸦道」李侗和焦红叶。他们在众人不察时已攀上了屋顶,各架起缨枪与长剑,援护在锡晓岩两侧。 「我还没有说要帮忙。」锡晓岩自负地说,看一看师兄李侗,却见李侗的表情很不寻常,比平日还要肃杀。 「这个傢伙……」李侗的枪尖略升起来,遥指荆裂面门:「……我们先前已在城西遇上,还交过手。」 「他就是『猎人』!」另一边的焦红叶接下去高声说。 一听见「猎人」二字,锡晓岩如被旱雷轰顶。耳际一阵鸣音。握着刀柄的五指关节捏得发响。 双目更充血至赤红。 ——杀兄仇敌,就在眼前。 童静感受到对面直扑而来的强烈杀意,身体不禁一阵颤抖,同伴重聚的欢愉,一下子就消散。 虎玲兰看见锡晓岩变了脸,回想起他刚才的霸道刀法。她握着「龙棘」的掌心在冒汗。 经过成都一战,她深知武当派敌人有多厉害;现在对方变成了三人,反观己方虽说有四个,但燕横还未成熟,童静更不可倚仗……这一战定然凶险。 ——更何况敌人里有个这样的怪物…… 燕横却是全无惧色。之前孤身力敌秘宗门多人,接着又跟姚莲舟比拼过,此刻他的自信心已经远胜往昔。 「我没有猜错的话……」燕横悄声向荆裂说:「他就是锡昭屏的弟弟。」 荆裂以展得更大的笑脸,回敬锡晓岩那彷彿要把他撕碎的目光。 「原来是这样吗?」荆裂故意提高声线,连楼下众人都听得见:「呵呵……两兄弟都天生这么一副丑怪的身体,可真难得呀!」 锡氏兄弟的异躯,都是母亲牺牲性命换来的。这句话是绝大的侮辱。 荆裂扬一扬手上船桨:「让我看看记不记得……对了,就是这条!」握桨的食指,抚抚桨上一条贯穿四条横线的斜刻纹:「这条就是你哥哥啦!」 刻纹的意义非常明显。 李侗看过去,船桨上共有九条——原来已有这么多同门,死在「武当猎人」手上! ——还有尚四郎,也是因他而落败的,算是第十个。 对于一心达成「天下无敌」的武当派,给这样的一个敌人活着,是不可接受的耻辱。 而对于锡晓岩,理由就更直接了。 武当刀、剑、枪,同时发动! 荆裂领头,四人也踏着屋瓦沖上前去! 锡晓岩长臂加长刀,竟比李侗的六尺缨枪更快攻至。 又是那简单却精纯的「阳极刀」,直噼而下! 荆裂深知能抵挡这把刀的人,就只有自己一个。他举起双手兵刃,当先迎了上去。 刀锋斩出的破空锐音比先前更尖。锡晓岩的脸容,瞬间如化厉鬼。 荆裂剎那间也收起了笑容。他此刻知道,自己激怒了一头怎样的勐兽。 ——超过正常限度的愤怒,会令高手判断错误,或者用上多余的力量。怒气表面上令人战意高涨,实际战力反减。这是荆裂经常出言挑衅对手的原因。 ——但这个锡晓岩,显然是个例外。 耳闻那凄厉的破空声,荆裂马上判断:这次再不能硬挡。 他向头上迎挡的态势中途改变,将右手倭刀刃尖倒转指地,刀身斜架,欲以斜角卸去「阳极刀」。 锡晓岩银牙紧咬,完全无视荆裂的守招变化,仍是一心一意地贯劲于噼下的刀势。 两刃接触,这次锡晓岩的长刀却没有弹开,他坐膝沉胯,将「太极」的刚劲发挥到极致,刀锋带着沉雄的力量,硬是要将荆裂斜斜举架的倭刀压下去! 金属勐刮的刺耳声。荆裂这招不足以将「阳极刀」卸去,单一条右臂也承受不了那力量。防线崩溃。 刃锋已及荆裂左肩颈前三寸。 最后一刻,荆裂及时将左手船桨也抵了上去,才阻截住长刀压击。 这一挡之下,刀锋切入坚实无比的船桨内三分——这木头要是换成荆裂的颈项,已然身首异处。 银光自右闪入荆裂眼帘。 是带着翻飞红缨的枪尖。李侗从旁夹攻而至,「武当锁喉枪」直射向荆裂右颈侧动脉! 荆裂被锡晓岩的强刀强压在肩颈上方,双足只能牢牢坐马站实,眼看已无从闪避这枪。 缨枪的刺杀路线却在半途突然升高,越过了荆裂的头侧,几丝红缨仅仅掠过他右耳! 正是燕横,以「静物剑」反手往上一扬,撩击在李侗枪桿前段,从旁将枪头架开了。 燕横经过连番激斗,尤其跟姚莲舟交过手之后,对自己的双剑法已具掌握和信心,这时想也没想,左手「虎辟」亦接连出击,从右手剑的底下穿出,可是却并非反攻向李侗,而是直刺锡晓岩的心胸! 「虎辟」短剑那带着血槽的剑刃既宽且厚,份量十足,刺来的势道确如勐虎。锡晓岩不得已将左胸缩后,偏身闪避这来剑! 锡晓岩一偏身,手上长刀的力量顿时大减。荆裂一感受到刀压变轻,马上如復活了一般,船桨仍抵住锡晓岩长刀,右手倭刀则抽出,顺势反手低砍右侧李侗的前锋腿膝! 李侗见燕横杀剑过来挡格缨枪,本来以为这是捉对厮杀,已经准备了应付燕横的后着;哪料燕横和荆裂二人出招交错,竟互换攻击目标,李侗突遇荆裂的长倭刀,只能只手拖枪,缩起右腿仓惶后跳,这才闪过荆裂的砍击。 ——算起来这是荆裂与燕横首次真正并肩作战,出手竟配合无间,燕横自己也大感意外。荆裂却不惊讶,他知道这是日夕共同修练培养出的节奏与默契。 这时荆裂又感到左侧腰间,袭来一阵如针刺的感觉。 ——武当三人首要击杀的目标,始终是他。 剑尖未至,杀意先到。焦红叶以「武当行剑」走个低蛇步,长剑从一个极难防守的角度,刺向荆裂因举起船桨而暴露的左腰肋。方位时机取得恰到好处,必中无疑。 ——假如荆裂身旁没有虎玲兰的话。 虎玲兰双手握住「龙棘」,将那黄金剑刃自左下往右上逆向斜斩,阻截焦红叶的刺剑! 全长只有四尺的「龙棘」,份量远轻过虎玲兰惯用的野太刀,剑柄又太短,不利双手握持,虎玲兰用来不很顺手,出招劲力远逊平时;但也因为轻巧了,虎玲兰的剑招比平日更高速,「龙棘」直化为一阵金风! 焦红叶手中武当长剑被「龙棘」斩得高高弹起,刺招无功而还。 焦红叶只听见,那剑刃交鸣时声音有异,但还未有空察看手中剑,只见又有一道黑影迎头袭来,正是那根色泽深沉的大船桨! ——原来锡晓岩后退闪避燕横的「虎辟」刺剑,刀上劲力已消失,荆裂又趁机抽出船桨来,与虎玲兰夹击左边的焦红叶。 三个武当精锐,总体战力实在高于荆、燕、虎三人;怎料六人群战一交起手来,反而是荆裂配合着同伴交替出招,将武当三人打得手忙脚乱。楼下多数人都瞧不清楚,但练飞虹、戴魁等几个高手则看得称奇。 ——原来自从成都那夜的浴血之战生还后,荆裂就知道往后必然还有许多机会与武当派作多人混战,而实力上己方十之八九都会处于劣势,惟有靠同伴间合作唿应,才可能拉近这差距。因此他数个月来一直都在思考,怎样的招式能够与燕横和虎玲兰配合,加乘战力。这合战的阵式,他们虽然还未曾练习过,但荆裂一早已在心里反覆策划;再加上虎玲兰在成都时就与他并肩死战过,默契已生,这首次施展,效果竟是甚佳。 相反,武当派的弟子一向强调个人战力自我提升,极少思索锻鍊多人合击之法,一时就被打乱了阵脚。 荆裂等三人并排作战,乃是全靠荆裂居中策应,双手兵器适时配合燕、虎二人,左右两边的焦红叶和李侗,感觉就好像各被两人夹攻一般。荆裂这一手功夫,要求双手兵器能一心二用,又要目观两方,实是上乘武艺的示范。 ——特别是跟荆裂相似、身带多般兵器的崆峒派众人,看见他的打法更是心里喝采。 就只有童静,空自拿着「静物剑」,站在三个同伴身后,却找不到半点儿可以插手帮忙的空隙。 然而一向急性子的童大小姐,此刻竟没有露出不忿的表情,只是细心看着眼前六人的来往招势,若有所思。 ——自从在下面房间里见过姚莲舟的剑法之后,她就有点精神恍惚,好像心里多了某些东西。却又想来想去想不出是什么。 锡晓岩竟被一个小子的刺剑迫退,又见两个师兄左支右绌,怒不可遏。 ——武当派威名,怎可以在这众目睽睽下折损? 一见荆裂左右刀桨都分开去攻击焦、李二人,中门大开,锡晓岩运足了劲力,怪臂一催动「阳极」之劲,长刀再次当头噼向荆裂! 燕横早有掩护荆裂的准备,右手「静物剑」施出早前击落过樊宗飞剑的剑招:青城派「风火剑·鹰扬羽」,剑锋上挥,往那落下的长刀迎击! 燕横将满腔仇恨都贯注在这一剑之上,准绳和劲力更胜先前。 ——可惜,他遇上的是一个绝不该与之硬拼的刀手。 燕横只感交击剎那,一股电殛般震力直袭虎口和手腕,五指发麻,「静物右剑」登时飞脱! 锡晓岩的刀破去燕横的「鹰扬羽」,去势未变,仍然噼落荆裂脑门! 荆裂及时将倭刀横拖回来,仅在头顶前抵住了长刀,但余力激盪下,倭刀背砸在荆裂额顶,发间溅出鲜血来! ——不过始终还是将这要命的刀挡住了。当然也全靠燕横的「鹰扬羽」,先将其中五、六成的刀劲消去。 李侗一见燕横失去右剑,哪会放过这机会,右手再次搭上枪桿,双臂一振,那缨枪如毒龙翻身,红影带着银光直袭燕横面门! 燕横及时以左手「虎辟」架在面前,横里挡过这急劲的刺枪,却再无右手剑可进手反击。 ——以单短剑对长枪,只能守不能攻,必败无疑。 虎玲兰这时当机立断,同时做了两件事: 右手将「龙棘」抛给燕横; 左手伸出,搭在身旁荆裂那横架头顶的倭刀柄上。 燕横在这危急时,无念无想,心中一片清明,无意识般就伸出右手,抄住抛在半空的本门宝剑。 焦红叶见虎玲兰抛剑,手中没了兵刃,还不进击更待何时?这次他不再用斜走抢空的「行剑」,而从正面施展直杀硬攻的「武当势剑」,三尺青锋朝虎玲兰颈项斜砍而来! 荆裂一感到右手上的倭刀柄被虎玲兰手掌搭上,就知道她所想。 锡晓岩的刀还在自己头上。血还在流。但他以绝对的信任,放开右手五指。 虎玲兰左手牢握倭刀柄,腰身发力,将之自锡晓岩刀锋底下抽出来,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刮音! 锡晓岩见此,右臂加劲,只等倭刀抽离,他的长刀就要压入荆裂头顶。 焦红叶的剑将及虎玲兰颈前。 虎玲兰却没有把倭刀完全抽走。那五尺倭刀长度足以覆盖二人,刀刃前段仍然顶着锡晓岩的刀锋,虎玲兰同时将刀柄略前移举,仅仅以刃身根部近柄处,将焦红叶的砍剑挡住了! ——如此凶险的防御法,尽现胆气与智慧。 但倭刀只有刀尖前端抵住锡晓岩的强劲长刀,力量始终不足。长刀压下,倭刀背又再撞落荆裂头顶伤口同一处。前额髮辫一片血污。 荆裂紧咬牙齿忍着剧痛,将空出的右手也搭上船桨,双手各握桨的两头,如举鼎般向上硬顶,才将锡晓岩的刀架离了头顶。 同时另一边,李侗一枪未得手,手中枪桿一吞一吐,再取燕横咽喉! ——但这次不同了。因为「雌雄龙虎剑」已会合。 燕横左右长短剑密接,挥出「圆梭双剑」的刃花,身前光芒大盛,将枪桿挥打了开去! 「雌雄龙虎剑」与枪桿交击之时,李侗与焦红叶先前一样,也感到手中兵器有异,一时竟不敢再进枪,舞个枪花跃后了再说。 左边那头,焦红叶一剑砍不中虎玲兰,继而逼步再进,又再抢刺她左目。 ——「武当势剑」,一经施展,有进无退。 虎玲兰见荆裂已用船桨架起锡晓岩的刀,再无顾忌,将倭刀完全抽出,双手握柄。倭刀形制份量跟她惯用的野太刀相近,她只感得心应手,再次施展阴流太刀之技,左足一大步后退拉开距离,一招「虎龙」,斜斜往下斩向焦红叶的长剑! ——这招「虎龙」,原本是砍对方握兵刃的手腕,虎玲兰却改为砍敌人的剑,另有原因。 两刃相碰下竟生起一记爽脆的异响——原来倭刀一下子就将武当长剑剑尖前三寸斩断了! 荆裂的倭刀,只是战场之物,并非什么罕有神兵;焦红叶的武当剑也非劣品。这一交锋,长剑竟然被砍断,其实只有一个原由: ——先前虎玲兰以青城宝剑「龙棘」代刀斩击,早已令焦红叶的剑崩损;如今这招「虎龙」,她又看准长剑同一部位砍下,结果一招得手! 「虎龙」实是一招两式:刀一砍手,不论是否命中,刀尖顺势前刺对方头胸。 长大的倭刀,尖刃直取焦红叶颈胸之间。这是以巧取胜的连招,力劲并不如虎玲兰先前的噼刀一般勐劲,焦红叶本来有力举剑挡住。但他赫见佩剑折损,一时心神动摇了,竟略一犹疑,到察觉刀尖已临,这才仓惶仰身后退! 虎玲兰双臂伸尽,刀柄贴在右臂侧,上身前探,将这「虎龙」的刺突完全伸尽,倭刀就如长枪,誓要捣取焦红叶喉颈! 焦红叶退势已老,眼看无法再向后缩,只有尽最后一把力往左侧闪,期望倭刀只擦皮肉而过—— 虎玲兰感到手上刀传来一股熟悉的力量。 就算不看,只听那鸣音,就知道又是锡晓岩的刀,在千钧一髮之间,击走了虎玲兰的刺刀。 另一边李侗退定之后,一看手上枪桿,不禁愕然。 那枪桿用上了精挑的坚木削制,一般和兵刃互碰,最多只留几条白痕;但是跟燕横的「雌雄龙虎剑」锋刃格架了几回,前段处都是不浅的创痕。再这样格下去,李侗不敢肯定,自己的爱枪还能抵得多久。 ——这一对到底是什么剑?竟然锋利如此! 锡晓岩为救助焦红叶,放过了手上只有一把船桨的荆裂;虎玲兰和燕横担心荆裂头上伤势,也不追进,掩护着他退开两步。 双方交手一回合,暂时都互退住手。 被锡晓岩击飞的「静物剑」,这时才落到了楼下去,着陆之处,附近的人纷纷走避。 荆裂额顶鲜血流出,越过眉心沿鼻子两边而下。他因为激战而自然流露的兴奋笑容,加上这抹血污,变得甚是诡异,彷彿一张脸不属人类。 楼下众人看见这闪电般就是数个起落的混战,这次却无喝采,反而鸦雀无声。 先是荆裂等三人以合作夹击,力压武当弟子;再而是锡晓岩以拙破巧,一记强劲简单的噼刀就尽破对方阵势;然后是燕横、虎玲兰换接兵器,以奇策扳回劣势……不过几个唿吸之间,形势一变再变,众人都看得喘不过气,又不知道该对哪一边赞叹。 而当中左右战况的,正是一对青城派神兵「雌雄龙虎剑」。 只见燕横双手握剑,援护在荆裂右侧,手中金光灿然。这十七岁少年剑士,一个下午连番接战,其实已甚疲劳,身上又有几处被秘宗门人所伤的血口。但他此刻手握本门三百年镇山之宝,在斜阳映照下,一身英气凛然,令下面只敢观战的群豪都觉惭愧。 「青城剑,好!」练飞虹这时才能缓过一口气来,勐地又再拍腿说。 众人都知飞虹先生曾与青城派掌门何自圣交往,他这么一说,众人对燕横的疑惑一扫而空。站在一边的董三桥最先诬陷燕横为武当内奸,这时不免脸红低下头来。 可是没有人真正知道,燕横这时内心是如何激动。 他回想数月前,青城派如何被武当「兵鸦道」三十多人屠戮;而现在自己与李侗这等武当弟子对阵,却能相持到这种程度,实在意外得不敢相信。 「我师叔曾经跟我说过……」荆裂似感应到燕横的不安,向他说:「『世上所有人都不外两手两腿,都是这般打斗;可是人有了信心,等于多出第三只手。』」 燕横听了不禁点头:「你这师叔真有趣……很想拜会他呢。」 「死掉了啦。」荆裂轻描淡写地说。他瞧瞧对面的锡晓岩,又冷笑着说:「那死老傢伙倒说得轻松。什么『都不外两手两腿』,他倒没想过,世上有人长了这么一条怪手呢。」 「荆大哥,我来帮你。」童静这时说着,已将一根白布条绑在荆裂额头,权且阻止流血,那白布一绑上去就已染红了。原来她见荆裂挂了彩,顺手用剑就将腰间那件武当掌门袍下襬割下一条来,给荆裂包扎。 「谢谢。」荆裂笑说,眼睛不离三个武当强敌,但没有半点紧张。 锡晓岩三人并没有趁荆裂包扎时乘机进攻——虽然他们没有一个不是恨得马上在这「武当猎人」身上刺几个窟窿,但这股怒气,也不能淹没武当派武者的荣誉感。 童静很小心地将布条结得稳实——要是打到半途掉下来,遮掩了荆大哥的视线,那可大大糟糕。她没能助战,至少也要在这儿尽点力。 此时楼下群众突然打破沉默,一片哄动。却非为了屋顶上的七人。 有人从「盈花馆」的大门出现。 只见武当弟子符元霸和唐谅,各自都将兵刃背着,两人四手抬着一把椅子,从大门走出来。 椅上,自然坐着一个人。 ——能得这两个霸气冲天的「兵鸦道」好手,如此恭敬抬出来的,世上还有谁? 第51章 卷五 高手盟约 第八章 奇材 姚莲舟。 他乌亮的长发披散着,高坐于那摇晃的椅子上。一双细长的眼睛,透过面前髮丝,睥睨门外众敌。 虽有头髮半掩着,也可见他脸颊的灰色已然褪去了大半;双掌按住平放膝上的「单背剑」,十指亦再无颤抖,可知服瞭解药不久,已见功效。 紧随在椅子后的是殷小妍。比之先前背着书荞出来的时候,她此刻神情镇定得多,全因有了姚莲舟和武当众弟子在旁。 最后出现的自然是樊宗,身上的伤患都临时敷上了武当派的金创救急药,又得殷小妍包扎好,比之前又恢復了些元气。他那暗器高手独有的锐利眼神,在最后头向各方扫视,手里扣住瓷片和飞钉,防止有人乘机向仍然虚弱的掌门施袭。 街上群豪里,有许多人还没有见过姚莲舟的真面目,这时不禁都引颈注视这个自称「强中再无强中手」的武当掌门;待看见他身材普通,脸容俊秀,年纪又似颇轻,实在很是惊奇。 他们无从联想:这人就是近年把整个武林都颠翻,先灭青城,后降峨嵋,再毁华山的凶星;也难以想像如锡晓岩、符元霸这等狠角色,都臣服在这个人的指挥之下。 林鸿翼等吃过姚莲舟苦头的心意门弟子,此刻再看见他,感觉身上受创之处又传来刺痛。 最为激动的还数戴魁。他右手抱着断骨的左臂,瞧瞧街旁已用衣衫盖住的师弟李文琼尸首,继而悲愤地盯着姚莲舟,五指竟不禁在受伤那手臂上抓出血痕来。 殷小妍隔着人丛看见,躺在戴魁旁的书荞姑娘已经醒转,虽然还是全身乏力无法动弹,但脸上回覆血色,明显再无性命之危。小妍很想马上就过去看她,可是那边站满都是跟武当为敌的凶恶武者,她还是不敢,只得远远用眼神和微笑向戴魁致谢。只是戴魁一直怒盯着姚莲舟,并没有看见。 陈岱秀马上奔过来,横剑掩护在掌门的座椅前方。符元霸跟唐谅将姚莲舟的椅子轻轻安放街心,亦马上各拔取斩马朴刀与长剑,像左右门神守在椅子两侧。三个武当弟子的列阵威势,逼得一些小门派的武者不敢直视。 只是负责带路的赵昆和另一名「首蛇道」同门,因为要秘密长驻关中刺探情报,为了避免被人记住面目,本来一直躲开在外围,这个关头也顾不了那许多,两人亦走过来掌门座前,拔出暗藏的匕首加入援护。 守在姚莲舟身边四方的武当弟子,一下子就增至六人之多,各派群豪更不敢稍近。 练飞虹仍坐在马上,跟师妹及三个崆峒弟子一起瞧向姚莲舟。 「就是他吗……」一向多言的练飞虹,这时也只是这样喃喃说。右手在腰间的剑柄轻轻来回抚摸。 屋顶之上,荆裂、燕横、童静和虎玲兰,亦禁不住俯首望向下面街中的姚莲舟——荆裂跟虎玲兰这更是第一次看见武当掌门。 姚莲舟同时也仰首,朝着荆裂直盯。 上下两个男人遥遥四目交视。 姚莲舟脸容平静,并无一点变化。 荆裂则收起了笑容。 ——旁人不知,此际他胸膛里,像有一股接一股狂乱的浪涛在激撞。 在泉州的海岸旁。南海虎尊派众师长同门并排的墓碑。 同一片海岸。那个黑夜里,灯笼映照着裴师叔的脸。最后一次相见。 荆裂有一股极欲仰天吶喊的冲动。但他压抑着。不是时候。敌人还在眼前不足十步之外。必须比敌人更冷静——这是他一向赖以克制强敌的利器,也是许多年前师叔的宝贵教诲。 荆裂瞧着姚莲舟的脸。也瞧那平搁的「单背剑」。 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跟这人这剑,还有多远的距离。 ——可是这一刻,他终于亲眼看见了,这条血与钢铁之路的目的地。 「他……」姚莲舟轻咳了一声,向陈岱秀问:「……就是『猎人』?」 陈岱秀点头:「是的……他自称杀了我们九个同门。包括锡昭屏。」 姚莲舟再次仔细看荆裂那张结着半干血迹的坚实脸庞。在房间内,一听闻外面的弟子说到「猎人」,他就坚持要符元霸等将自己抬出来——即使要让外面的敌人看见自己这副虚弱的模样,也在所不惜。他必定要亲眼看看这个「武当猎人」。 姚莲舟打量了荆裂一轮,又瞧瞧他身旁的燕横,再次沉默下来,心里有些矛盾。 ——这个「猎人」,不可让他活在世上。 ——可是那青城派小子……不管他怎么说,今天我确是欠了他。杀不得。 陈岱秀并不知道燕横曾两番向武当派留手之事,但他心思毕竟比较敏锐,看得出掌门脸上有些犹疑。他以为掌门既欲当场诛杀那「猎人」,但又不想在众目之前倚多取胜,因而才感到矛盾。 「掌门。」陈岱秀自告奋勇说:「请让弟子上去助拳。」他冷冷瞧瞧屋顶:「对方怎么说都有四个人。」 姚莲舟点头允许,并将「单背剑」抛了给陈岱秀:「带上去给红叶用。」 陈岱秀一得许可,携着两剑就冲前去,踩上窗框,伸手攀檐,接连几个轻巧动作就翻上了屋顶,身法甚俊。 一个刚才从「盈花馆」大厅撤出来的山西寒刀派武者,看见陈岱秀如此身手,又想起之前他在大厅内展现的气势,不禁咋舌,拍拍胸脯唿了口气,回头说:「哇,颜当家,幸好你刚才决定——」 他回头看颜清桐所站立之处,却已不见了那胖壮的身影,连那伙镇西镖行的镖师亦都已不知到哪儿去了。 陈岱秀上了屋顶,马上加入锡晓岩三人那边,并将「单背剑」递给焦红叶。焦红叶抛去断剑,恭敬地拔出那略弯的霜刃,然后悄声向三个同门说:「那双剑的小子,由我来。」 三人都明白这话里意思:燕横手上的「雌雄龙虎剑」实太锋锐,为免再折损兵刃,得用掌门这柄名匠铸造的佩剑来对抗。 「静,你先下去。」荆裂这时说。刚才恶斗武当三人,已甚勉强才成均势;现在再添一个强敌,他怕连保护童静都做不到,又想童静和武当并无结仇,她一人下去也不致会遇袭。 「不。」童静首次听见荆大哥直唿自己名字,略呆了一呆,但马上毫不犹疑地回答。这次她不再站在三个同伴后头,而是往右与燕横并肩站立。「静物左剑」举得更高。 燕横这时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童静娇嗔的高叫。 「荆大哥,你就省了这口气吧。」燕横说着,侧头瞧瞧童静那柳眉直竖的英气脸庞:「『你先走』这句话,我也不止一次跟她说过了。这傢伙,用棒子赶都不会走。」 童静听了,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另一边的虎玲兰亦展颜,露出贝壳似的牙齿。 面前明明是极凶险的战斗,四人心头此时却有一股令人心神镇定的暖意。 ——若你知道就算死,也是死在信赖的朋友身边,也就无所畏惧了。 「对不起,是我错了。」荆裂笑着嘆气:「我忘了,在答应教你武功那天就已经告诉过你,拿剑而生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不应该再怀疑你的决心。」 童静听了,有想流泪的冲动。 ——这是终于被承认为大人的感动。 可是同伴之间的信赖,改变不了与眼前敌人实力上更大的差距。 楼下群豪都看得出来。但是没有谁敢上去助战。 只有心意门的戴魁,再也按捺不住,正要提刀上去,身边师弟林鸿翼却将他一把拉住。 「干什么?……」戴魁挣动了一下,但另一个师弟也来帮忙止住他。 他轻声从齿间怒嘶:「你看,人家青城派十几岁的小兄弟,都比我们有种……」 「师兄,你伤了一条手臂,能够帮到他们多少?」林鸿翼压着声线,瞧了瞧姚莲舟那边:「你一上去,武当派可能又再加派一人,你这不是帮倒忙吗?」 戴魁一看,站在姚莲舟椅子旁的符元霸和唐谅,都是锐气逼人,戴魁自问以自己现在的状况,恐怕无法独斗其中一个,林师弟所说也不无道理;可是要他眼睁睁袖手旁观,看着燕横和童静这样的年轻人去对抗武当高手,却又实在惭愧,一时很是矛盾。 这时却有一长物,从下飞上那「盈花馆」屋顶一角,一看是个铁爪飞挝,连着一条长铁链。 铁链一弹一扯,崆峒掌门练飞虹的身子就离了鞍,整个人轻巧翻飞着,一下子就上了屋嵴高处,打个二郎腿坐在上面,随手一挥,又把飞挝那头收了回来。 姚莲舟看见崆峒掌门这一手,方才第一次动容,身体在椅子上坐直了起来。 「师父是要去助那青城派小子吗?」崆峒女弟子刑瑛兴奋地问身边的师叔:「他跟青城派何掌门好像有交情吧?」 「呸,才不呢。」蔡先娇冷笑,仰头看着师兄说:「那时候何自圣来甘肃修行,曾经将你这混账师父打得四脚朝天,你师父恨死了他,才不会去救他的弟子呢。」 练飞虹一上来,屋顶上双方八人各退了半步戒备。燕横不知这老前辈是谁,只知他并非武当派的,大概不是敌人。 练飞虹笑着,一边把飞挝的铁链收卷,一边朝下面屋瓦上的人高声说:「别误会啦,我不是要来帮哪一边,只是在下面看不清楚,所以才上来的。」 武当众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练飞虹。各派群豪听见他原来不是加入战斗,而是佔个更好的旁观位置,实在哭笑不得。这飞虹先生贵为崆峒派掌门,到来这么久却都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模样,不免教人失望。 练飞虹其实也心痒痒的,想跟武当派打打看,但刚才双方那一回合的交战,他实在看得过瘾,心想如果加入去打,反倒没法好好观看,决定还是先再观赏一阵子再说。 「你们还不快打?」他朝着脚下那八人催促着说。 「暂时别理他。」陈岱秀冷冷说,将目光移回荆裂等四人身上:「他要是来插手,我们也应付得了。」 日已更斜。屋顶上九人,身上都蒙了一层黄光。 「在日落之前,解决今天的事情吧。」 锡晓岩说着再次举刀,摆起「阳极刀」的起手势。三个同门也都点头。 荆裂双手合握船桨一端,有如拿着一柄大木刀,眼睛始终不离锡晓岩。 ——不破此人的强刀,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用言语,只看一眼荆裂所摆架式,旁边的虎玲兰就瞭解他所想,心中也有了准备。 ——一交战,先集中力量打倒这怪人。 燕横想法也是一样,已准备从荆裂右侧助战。刚才一拼,他虽知劲力上远输给锡晓岩,但仍期望利用手中本门宝剑,损伤对方的刀身,以助荆大哥取胜。 虎玲兰看见锡晓岩又是摆出同样的预备出招姿势,用日语向荆裂说:「这傢伙来去都是一招,不大懂得变通。」 荆裂点头,他跟虎玲兰想法一样。 ——一个人拥有一招最强的必杀技时,往住就会过份依赖它;反过来说,只要令这种对手进入无法施展那招式的状况,也就是胜利的契机。 锡晓岩在武当派里辈份虽低——并肩作战的三人就只有焦红叶是他师弟——但自信实力确实凌驾同侪,深知这四人里,自己绝对是最强的主将。 然而他天生性格,当不了那种坐镇关口迎敌的中军元帅,而是生来的先锋。对于掌门只身出山挑战天下群豪,锡晓岩更是打从心里就是认同。 ——最强的人,本来就应该走在最前头。 此刻,也是一样。要破敌阵,没有比他那斩绝一切的「阳极刀」更适合的先头兵器。 锡晓岩当先排众而出,直奔向前助势,那举到肩颈后的藤柄长刀,蓄劲待斩! 荆裂早密切注视他来势。之前的交锋,也大概知道那怪异手臂和长刀的攻击范围,心里已有估算。 锡晓岩踏第二步。腰胯扭动。 陈岱秀、李侗、焦红叶也都紧随而上。 荆裂突变架式,转为左手单握船桨架在胸前,右手放开并伸到腰后。 锡晓岩左足踏在瓦面,准备奔出第三步。 荆裂右手间有闪亮的银光。 锡晓岩留意到,但冲势未止。 荆裂右臂自下而上挥起,一道刃风自他腰旁飞捲而出,瞬间已近锡晓岩胸前! ——是原本属于武当弟子石弘的鸳鸯钺! 突然有暗器袭来,锡晓岩不可能再用十足发劲的「阳极刀」,仅用肩臂之力急将长刀噼下,截击那飞来之物! 旋飞而至的鸳鸯钺镖刀,与下噼的刀锋撞击,折射向下,穿透瓦片,坠落屋子之内! 发镖时荆裂并非就此停下,顺势就已跟着镖刀的飞行方向起步奔去! 虎玲兰、燕横、童静亦跟上。 荆裂才走出一步,还未进入船桨可攻打的距离,左手却自右往左勐挥! 船桨脱手,水平旋转着又是飞往锡晓岩! 船桨又长又大,旋飞范围甚广,锡晓岩全无闪躲的空位,那刚噼下的刀,被迫又再原路朝上撩起,用刀背砸向它! 金属与木头发出撞击的沉响。船桨斜斜向锡晓岩后头上方飞走。 荆裂连掷两兵器,就只有一个目的: 争取一瞬的空隙,越过锡晓岩「阳极刀」的最佳攻击距离! 他那自小在岩岸奔跃锻鍊的双腿,以最高速冲进。同时右手已搭在腰间,十年前裴师叔送给他的雁翎战刀柄上。 两人在五步之距。这一剎那对荆裂是最危险的:正好是「阳极刀」刚劲可能发挥至尽的距离。 荆裂就是赌着命要越过它。 他押中了。全因他看出锡晓岩刀法的唯一轻微弱点:起手架式需要准备,而且习惯了每刀去势皆尽,回刀略慢。 ——这缺点,跟他哥哥锡昭屏的武功路数有点相似。而荆裂曾有击杀锡昭屏的经验。 锡晓岩两刀击飞敌人兵器后,察觉荆裂已冲入近前。「阳极刀」不能再用。 荆裂嘶叫吐气。凹痕斑驳的雁翎状刀锋,自腰间出鞘,顺拔刀之势向前,横斩锡晓岩颈项! ——南海虎尊派的「飞砣刀法·迎门拂」! 眼见锡晓岩向上撩起的长刀已来不及再次回防,荆裂这横斩必中无疑—— 可是还是听见了钢铁交鸣! 荆裂雁翎刀所砍处,仍是仅仅被那长刀挡架着。 锡晓岩这招挡接堪称诡异无比:只见他的右臂如蛇般横过脑后,前臂和手腕又从左边耳侧伸出来,正好将刀斜架颈前,及时在近距抵住雁翎刀锋! ——荆裂这招横斩,本来抢入了锡晓岩的内门1,锡晓岩长刀因刚才的撩打而还在外围,本是救驾不及;但他靠这天生怪手,硬地盘过脑后,从另一边将刀身带回内门里,将这凶招挡下。如此怪异之技,就只有天生长着这么一条手臂的锡晓岩才用得出来,连见多识广的荆裂想都没有想像过。 『注1:关于武学上「内门」和「外门」的概念,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二》。』 锡晓岩心里却是愤怒无比: ——一天之内,竟被同一人逼得他两次防守! 挡了这一刀,并未化解锡晓岩的劣势:荆裂已用贴身近攻的雁翎单刀杀入怀里;相反锡晓岩最擅胜的长距离斩击,已再无作用。 假如这是单挑对决,荆裂胜望已有七成。 但这不是。 首先援救而至的是手拿最长兵器的李侗。那舞动的红缨,令长枪恍如活物一样,从锡晓岩身后,穿过他左腋下的一点空间而出,直刺荆裂右侧肋间! 正因李侗这枪发于锡晓岩身后,出招的动作大半被锡晓岩身体遮掩,银色枪镝出现之时,已近至荆裂来不及回刀去挡的距离。除了向后闪别无他法。 ——将荆裂逼开也是李侗最大目的:距离一拉远,锡晓岩的「阳极刀」又可再次发动。 但荆裂花了偌大的工夫才冒险杀入锡晓岩近前。这优势他绝不肯轻易放弃。 他右腿及时高高提起膝来,去迎那长枪。李侗这枪所刺角度甚毒,荆裂的提膝没能完全消解,枪尖「嚓」地割过大腿侧,喷洒的一丛血花都被枪缨吸收! 荆裂受伤下却毫不动摇,雁翎刀依旧压逼着锡晓岩,一记贴身缠头刀又再接着砍噼! 锡晓岩面对这紧密的近身单刀,只能继续挡架,同时大步后退,欲拉开距离施展得意刀法。 荆裂不理会右腿一片血淋淋,马上追进紧迫。 李侗缨枪吞吐,再次袭向荆裂右侧! 这次却被一道金光架开了枪桿——燕横以四尺「龙棘」赶至掩护! 燕横一剑抵住长枪,左手「虎辟」正想顺势攻向李侗握枪的前锋手,眼角却瞥见一道弯形的银白闪光自右上方而来,忙将「虎辟」回转去挡! 原来是焦红叶,不知何时已经从同门身后绕过来这边,振起掌门交託的「单背剑」,直刺燕横眼目! 燕横左手剑力度较弱,一交锋下被弹了开去。 焦红叶的「武当行剑」要诀就在一个「行」字,一经发动就如流水不断,斜进一步,又将「单背剑」的弯刃削向燕横面门,燕横只好亦抽回「龙棘」来挡。 李侗长枪既摆脱了燕横的纠缠,又再朝荆裂攻袭。 另一边的虎玲兰也想替荆裂去挡枪。但陈岱秀从旁攻来,武当长剑一出手,比焦红叶更快疾! 虎玲兰本想以力量压倒这剑,但陈岱秀剑速极快,她只能匆匆挥倭刀招架。 外表温文的陈岱秀,经常容易被人低估,忘了他是武当「镇龟道」里的资深一员。交手一招,虎玲兰更是隐隐联想起在成都对战过的江云澜。 ——这可恶的「物丹」,怎么个个的剑都这么快? 虎玲兰给陈岱秀快剑所牵制,倭刀亦是无法掩护荆裂。 余下站在燕横身边的童静。她自知是己方阵营的弱点,心里绝不想拖累同伴,毅然挥起「静物左剑」,以自己练得最多也最纯熟的一招青城剑法「星追月」刺向焦红叶! 面对这并未成熟的青城剑招,焦红叶几乎是懒得去看,略一移步就闪过,同时还以一剑,低取童静小腹,将童静逼得狼狈后退。 焦红叶已估计到实力的差距,昂然以一柄单剑,抵敌燕横和童静二人三剑,更改用「武当势剑」之法,左右硬噼硬打。那「单背剑」的弯刃本来就有一半是刀,比一般直剑利于勐力砍噼,燕横童静这对少年男女剑士,一时被逼得只能自守。 焦红叶既能以一敌二,另一边陈岱秀又缠住虎玲兰,这算术连小孩子都懂得: 荆裂要一人对抗锡晓岩和李侗两个武当高手! 李侗已无顾忌,从锡晓岩身后绕出,袭击荆裂的右后方,缨枪一振,枪头扫打荆裂右肩! 荆裂前面仍要出刀压逼锡晓岩,实难防备李侗这急枪,仅能略一闪身,肩头又被枪尖割开了一道口子,血花喷溅。 兵凶战危。 但荆裂仍然不放开锡晓岩退走。 ——要是放生了这傢伙的刀,我们只有崩溃得更快。 承担最大的危机。这就是身为战阵里最强者无可逃避的负任。 另一枪又刺来后腰。这次避无可避,荆裂只有行险,前头向锡晓岩斩出一刀的同时,后面也伸出一招「虎尾脚」,将枪桿踢开! 这一心二用的招式,虽然又解了一劫,但因为分神踢腿,前面雁翎刀的压迫力减弱,锡晓岩多取了半步空隙。 虎玲兰见荆裂手腿都是鲜血,咬着樱唇勐斩倭刀开路,欲去援救。 可是正因她心里着急,出招的意图太过明显,陈岱秀从容闪过刀锋,避青入红,长剑直指她刀招姿势的最虚弱处。虎玲兰再次被那剑尖逼住,前进不得。 ——虎玲兰的刀法本来跟陈岱秀有一拼之力,但陈岱秀并非急于取胜,只求牵制,虎玲兰一时三刻实难突破他的快剑网。 燕横亦是一样,「雌雄龙虎剑」对着「单背剑」,已无之前的兵刃锋锐的优势,焦红叶剑法本在他之上,不管他长短双剑如何噼杀舞动,还是被压制。 李侗再发一枪,又逼使荆裂侧身闪避。锡晓岩乘机再拉远了一些,快到达可以重施「阳极刀」的距离。 败像已呈。再无变数,武当必胜。 可是变数,偏偏就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 童静。平日毛躁脾气的童大小姐。在这个同伴最危急的时刻,真的静了下来。 在下面那幽暗的房间里,姚莲舟那翻飞的剑光,如何用最小的力量,最细的动作,连续击败心意门三人——这一幕,一直都在童静心里重复闪现。 武当掌门的每一剑,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她从前想都没有想像过的武学领域,因为奇异的契机,在她面前展现了这么一幕。 而且好像跟她心里潜藏的某些东西连接起来了。 童静向着焦红叶身侧逼近。 焦红叶主力仍是应付燕横,对这少女本来并未看在眼内,这时也不正眼瞧她,拧身向左随意挥洒一剑,就要将她再逼开,好专心向燕横进攻。 童静连眉都没有皱一下。整张俏脸完全放松,没有一点激动。 「静物剑」几乎是与焦红叶的剑同时刺出。相差只在一忽之间2——只有高手才能察觉的时差。 『注2:「忽」为武学上的时间单位,请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五》(卷一)。』 ——掌握这样微细的时差和拍子,却正是「后发先至」的真髓。 童静出剑的招式非常随意,甚至也不是燕横教过她的青城派「风火剑」,而不过是她以前跟寻常武师学来的基本剑招。 没有强劲的力量或速度。没有精心铺排的虚招或后着。 有的,只是准确无比的时机。还有角度。 ——正好让焦红叶出招手腕撞上剑尖的巧妙角度。 而焦红叶自己的轻忽,更是无可宽恕的错误。他没有谨守武当第二戒。 ——只要拦阻在前面的,就是敌人。必尽死力杀之。 令人惊愕的结果。 只见焦红叶右腕绽出血花。他的手如被火烧,原本挥击的剑招立断,手臂迅疾向身后缩开。 但已太迟。「静物剑」的尖锋深深刺伤了筋脉。 焦红叶五指失控。「单背剑」离手落下。 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都惊讶。大部分人是惊于那结果: ——武当剑士,竟失手于这样一个少女剑下! 只有极少数的人,是因为看见这招剑法的细节而感到惊异。 其中最讶异莫过于在场所有练武当剑的人:姚莲舟、陈岱秀、唐谅,还有焦红叶自己。 因为他们都看见了:童静这一剑,动作发力虽不像样,但那巧取角度和时机截击的要诀,不是别的,正是「武当四剑」里最高剑法「武当形剑」的奥义「追形截脉」! 姚莲舟就算被围攻最危急时,眼睛也没有瞪得现在这么大。 他瞬间回想起在房间里的事情:童静曾对他抢剑的动作有所反应,还剑反击——一个十几岁女孩,眼睛能捕捉武当掌门的攻击,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姚莲舟先前还想是不是偶然。 现在他知道不是。也明白这「形剑」要诀,她是从何学来。 ——是看见了我。 燕横同样愕然,但他知道这不是发呆的时候。 「雌雄龙虎剑」刃光大振,逼开了手上无剑的焦红叶,抢前直取李侗! 李侗本看准荆裂背心再搠一枪,浑没有看见后面焦红叶中招之事,只闻破风剑刃声,仓惶转身,将枪桿在面前来回振打,止住来剑! 荆裂没有了后方缨枪的威胁,精神大振,更专心向前挥斩。 但锡晓岩已因先前李侗的帮助缓过了一口气,这时终于有空隙改变打法,他将左掌抵在长刀背上,刀刃推出胸前,强撞向荆裂的雁翎刀,也一样施展起近身短打的刀法来! 两人仅以一臂之距互拼,刀刃激撞。 童静看见自己手中剑的尖锋竟然带出一丛血花来,心头也是大震。这不仅是因为使出了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截脉」妙招,也因为这是她出门闯荡江湖以来,第一次杀伤敌人。 ——那震撼感觉,就跟燕横击败鬼刀陈之后一样。 「单背剑」落在瓦面上,沿着屋顶斜斜滑下。 焦红叶丢失掌门所托的佩剑,心感大损了武当名声;握剑的右腕被伤,虽未知有多严重,但剑士生命随时终止。他瞬间暴怒不已,就伸出左手朝童静扑过去! ——焦红叶一愤怒起来,那粗糙脸皮扭曲如恶鬼。武当弟子入门时每日饮用物移教的药酒「雄胜酒」,以助催谷身体机能,这酒药性奇烈,对人心性有所影响,故武当人平日冷静如水,但每当杀性被引发,往往狂乱如野兽。 童静正为刚才一剑发呆,赫见一片阴影迎头袭来。焦红叶扑近,原本捏成剑诀的左手食、中二指分开,变「二龙抢珠」的爪势,直取童静那双明眸! 指头几近眼皮时,一物激飞而来! 焦红叶左手如刚才的右手中剑般勐地缩回。他呻吟捂着手臂,只见前臂处钉着一柄飞刀,柄头上的铁环绑着鲜红的刀巾。 一条身影随又从屋嵴空降而下,落在童静跟前,正是那飞刀的主人——崆峒派掌门飞虹先生! 练飞虹右手张开铁扇防御前方,却未再出手追击,反而是回过头来,仔细看童静的脸,还问她:「没事吧?」 童静虽知他不是敌人,但突然被这么一个样貌沧桑的老头近距离盯住脸孔,不禁吃惊缩后,并未回答他。 练飞虹瞧童静,只是想细看她眼睛有没有受伤,却似乎被她嫌恶,不禁尴尬。 众人见崆峒派掌门竟在这关头突然出手,很是惊奇,又见他的举止,猜想他是否与那小女孩有什么关系…… 焦红叶重伤,在这场战局里意义非凡:东军群豪第一次看见,武当剑士原来是打得败的! 正与虎玲兰缠斗的陈岱秀,看见焦红叶受创,马上变了剑路,向虎玲兰晃了两剑虚招就脱走,赶过来救助师弟。 ——诛杀「猎人」虽重要,但怎也比不上同门的安危。 李侗心思也是一样,收枪横拦在身前,同时跃向焦红叶,一手将他扶住拖向后方。陈岱秀也加入支援。 虎玲兰和燕横本来就只是为了帮助荆裂,也没有向那三人追击过去。 屋顶上此时就只余两人仍在战斗。 荆裂跟锡晓岩近接厮打,依然斗得灿烂。荆裂右手刀抵住对方长刀,左手暗暗伸向右腰,握住了南国短刀的鸟首状刀柄,欲拔出来以双刀夹攻。 锡晓岩察觉,左掌也往下拍击,按住荆裂左腕,令他无法拔刀;同时拿着长刀的右手,臂膀屈折提起,其中一节肘关节横向砸打荆裂太阳穴! 荆裂的雁翎刀刃仍贴着长刀,却将刀柄反提,以柄末撞向锡晓岩打来的手肘;同时左手放开鸟首刀柄,翻转手腕,反制对方的左掌。 锡晓岩被迫收回肘击,也同样以长刀的柄头朝荆裂撞去。两条拿刀的手臂互相抵格。 两人以比刚才还要接近的距离对战,刀法已不能发挥,各用刀柄和空出的左手作短桥粘打,四条手臂互相解拆进击,一眨眼就拆了五、六招。 ——又急又近的短打,不能全倚仗眼睛去看,而要靠桥手感应和本能经验,旁观者更是无法看清。 在楼下的秘宗门董三桥,向来以桥手快密而自豪,看见这等对拆,也觉惭愧。 不管是燕横、虎玲兰和童静,还是武当派一方,都无法再助战——荆、锡二人几乎是扭打成一团,用刀枪攻过去,有误伤同伴之危。他们都只能站在旁边掠阵。 至于练飞虹,只是护在童静身前,看着两人比拼,又现出顽童般好看热闹的表情,似乎无意干预。 陈岱秀等未看清这崆峒掌门的意图,只知他是个强敌,一时也不再向燕横等人进攻,先看锡师弟能否打败「猎人」再说。 形势骤变成两个刀手的单打独斗。胜负全系此一战。 锡晓岩一向自恃筋骨异于常人,频以拳掌和桥手强攻,欲以刚力和硬度压倒荆裂;但荆裂不论体格和力量也不输于他,四臂互格发出的沉响,犹如包着棉布的铁棒相击。 两人手上仍有利刃,又令这近身格斗更凶险,双方都要时刻注意缠制对方的刀,随便被刃锋一拖一抹都可能致命。 荆裂就是看准这点,一见锡晓岩稍集中用左掌进攻,右手刀略放松之时,就将雁翎刀抽离了对方长刀的压制,顺势将刀刃拖向锡晓岩颈侧动脉! 锡晓岩察觉危险,左掌马上变爪收捲回来,将荆裂右腕一把擒住,紧接自己的右手长刀,亦从侧面剁向荆裂耳际! 荆裂几乎以同样的招式,左手虎爪如抹拭般一划,也将锡晓岩来刀的手臂截住,他沉腕收指,拿住了对方右腕脉门。 两个霸气的刀手,却都再施展不了得意的刀法,而进入了最单纯的僵持:各用一只手擒拿了对方握刀的手腕。 两人四臂左右大张发力抗衡,相争不下,就如两头野牛,各用一对大角抵住对方。 最原始的斗争状态。 ——这样的互擒,半点儿不潇洒好看。但真实的战斗,谁说是一定好看的? 手臂大张,自然中门大开。锡晓岩出于战斗本能,两臂的肘关节同时屈曲,肩胸展开,身体就向前冲入,以额头迎面勐撞往荆裂鼻樑! ——这招更是与市井打架无异。然而求胜,本来就不是一种选择,而是尽用一切可能的方法。 如此近距的头撞,正常来说避无可避。 ——但说到擒拿缠斗的经验,荆裂可是比锡晓岩多出数倍。 锡晓岩一动,荆裂已感知他意图。荆裂迅速往后大踏一步,反借他的前冲之力,左手勐向斜下方拉扯他握刀右腕! 锡晓岩头撞未到半途,却被拉得歪向一方,身体失去平衡,这头撞招式马上失去力量。 锡晓岩快要失足俯倒,急忙进马,大力踏一个前弓步稳住身体! 荆裂早将他这反应也计算在内,右足低踢出去,脚内侧扫往锡晓岩的前锋脚膝弯! ——此扫脚乃南海虎尊派特徵的南方拳术下路踢法,再揉合荆裂海外习得的多国摔跤技艺,既准又稳。 再刚健发达的身体,关节的抗力还是有限度。锡晓岩虽尽力沉腰坐马,但荆裂左爪擒扯,早就令他重心前倾,这脚一踢在锡晓岩膝后弯,膝关节登时屈曲跪了下去! 荆裂抓着这黄金机会,以自身为轴向左旋转,身力带动左臂,再次发力拉动锡晓岩。锡晓岩本就失去平衡的身体,给这旋力带得离地,勐向横摔了出去! 锡晓岩只觉天地倒转。 那横壮身躯所飞方向,正是屋顶的檐边,瞬间半边身子已经越了过去! 虽然只是两层楼的屋顶,但加上荆裂的摔投威力,锡晓岩如跌落地上,冲力将等于从四、五层的楼塔堕下,不死也得重伤! 在这生死一线的剎那,锡晓岩脑海蓦然闪现兄长锡昭屏的脸。 是在半年前。武当半山的「战玄武场」里。哥哥出发向四川远征之前,他们兄弟俩最后一次练武。 先是锡晓岩用木刀,逼得哥哥一筹莫展——连锡昭屏也不敢用他那刚如岩石的右手「臂盾」,去硬接弟弟的「阳极刀」。在木刀之下,他只有退避的份儿。 接下来两兄弟只用拳脚较量。最初仍是锡晓岩用那长臂的「阳极拳」,在长打远攻中佔了上风;但锡昭屏把握一次机会抢入近身,「两仪劫拳」全力发挥,弟弟就再招架不了,被狠狠摔倒在地。 那时锡昭屏皱眉摇头。他自己限于天资和身体特质,没能修习「太极拳」,所以对两年前就有这机会的弟弟很是羡慕。 但两年下来,锡晓岩却因自己的倾向和性情,只专精去钻研「太极」的刚阳发劲之法,而怠疏了听劲化劲、擒摔缠打的柔功。这固然练出了强勐的「阳极刀」和「阳极拳」,但却流于单纯偏废。 锡昭屏那时摇摇头说:「一条铁链有多坚实,能够抵受多强的拉扯,是要看它最弱那一环。你的长距刀法虽强,但要是被闯过抢入身来,你不练近身扭打,终究要吃亏。」 那时锡晓岩不以为然,笑着抚摸木刀: 「那得等有人闯得过我的刀再说。」 现在快将飞出屋顶这一刻,锡晓岩终于也相信兄长所说。 ——同时心里充满了对哥哥的怀念。 「师弟!」 一记令他清醒的暴喝。 一长物映入眼前。 是李侗倒转了缨枪,将枪尾勐地伸向人在半空的锡师弟! 锡晓岩在这危急间断然弃了长刀,伸出异常的长臂一抓,仅仅捉住枪桿最末端。 他身体本就不轻,这一摔力度又强,再加李侗身处站不稳牢的斜斜瓦面,被锡晓岩连人带枪也扯往屋顶边上! 但他死也不会放开这枪桿。 陈岱秀眼明手快,一手抓住李侗后心衣衫;双手受伤的焦红叶亦用臂弯抱住李侗。两人合力,这才将他稳住。 李侗用上习枪多年修得的强劲握力与臂力,锁紧那已经变弯的枪桿,终于止住锡晓岩飞跌之势。 锡晓岩右臂随即贯劲,借枪桿发力一挺腰肢,这才弹回来屋顶边上跪定。 他抬头。 七、八步之外,荆裂把雁翎刀搁在肩头,头上绑着已染成鲜红的布条,手腿多处也都在流血。夕阳照映,勾出他那傲然挺立的身姿。 他也正在冷冷俯视锡晓岩。 锡晓岩又看见,虎玲兰提着倭刀,站到了荆裂身旁。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好像就会自然互相守护依存。虎玲兰也跟荆裂一样,额上结着血迹。她反射着金黄阳光的明亮眼睛,正以信赖的眼神瞧向荆裂。 锡晓岩支在瓦面上的左手,将一块瓦片捏得粉碎。 绝对的屈辱。 锡晓岩除了丢失佩刀,其实毫髮未伤。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刚才已经在所有人眼前,于单挑对决中狠狠输了一仗,只靠同门及时拯救,才不致摔个皮破骨断,感到甚是沮丧。 他却未察觉:荆裂俯视他时,并没有展露平日的笑容。 锡晓岩绝对是荆裂至今交过手最强的武当仇敌。但是他并没有如预期般因为胜了一招而兴奋莫名。不是因为自己借助了地利——比武争战,运用地形本就是重要一环。 荆裂只是仍无法摆脱锡晓岩那「阳极刀」的震撼。双臂彷彿还残留着刚才多次挡接长刀的触感。未能正面破解对方的得意绝技,荆裂始终感到,好像还未真正战胜。 ——更何况,敌人还没有停止唿吸。 两人纠结的仇恨,更不能就此解决。 「要再来吗?」 荆裂冷冷地问锡晓岩。 他问的时候并没有笑。这是真心渴望再战。 但听在锡晓岩耳里,却像是揶揄与挑衅。 「掌门,请准许我跟唐谅也上去!」下方正站在姚莲舟旁的符元霸,看见同门失利很是激动,捏着斩马朴刀的手指关节在作响。 ——己方有个焦红叶双手受伤,已无法再战;对方又多了一个练飞虹。此消彼长,现在武当阵营是以三对五。他们上去助阵,也不会有损门派名誉。 「不要冲动乱来。」樊宗断然反对:「杀那『猎人』虽然重要,但也不比保护掌门要紧。」 他说时一双细目盯向街道另一头那崆峒派的四个男女。崆峒掌门既加入了战团,其门下也可能随时向这边动手。 冷静的樊宗没有忘记:他们始终仍是以大约十人的战力,被数倍的敌人包围。那些小门派的武者虽一时为武当气势所慑,但是如果崆峒派加上那「猎人」一伙率先来犯,激起对方全体士气,己方随时又再陷入险境。 姚莲舟却沉默着,既没有答应符元霸,也没有对樊宗表示同意。他只是想着其他的事情。他的眼睛一直瞧着屋顶上的童静和燕横。 时正黄昏。屋影已渐斜。 形势就在这时出现巨大的变化。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二 武谚有云:「手是两扇门」,武学上有所谓「内门」和「外门」的概念。内门一般是指敌人在攻击或防御时,伸出的手臂(有时也包括踏出的腿)内侧;外门则相反是指外侧。如果是兵器对打,因兵器是手的延伸,亦一样有内外门之分野。 对敌攻防时,双方肢体或兵器交接,不论是佔取对方内门或外门,两者皆各有不同的优势,故能清楚分辨内外,各施以适当的战术技法,则胜算倍增。 当进佔对方内门时,最明显的好处,自然是对手中门打开,人身正中线从眉心、咽喉、羶中到下阴等要害,都暴露在眼前最短的直线距离。而且对方桥手被你拒于外围,往往难以回守中央。从中破敌,威力大而简单直接。 相反当控制着对方外门时(身处对方一边肩头和手臂的外侧),优势则是以自己的正身对敌人侧翼。对方较远那一边手,被他自己身体所隔已经用不上,敌人等于侧身单手对我,我方只要专心压制较近那边手臂就可以了,双手对单手,先立不败之地。如能顺势压制肩头,配合步法,随时更绕抢到对方背后,优势也就更加明显。 要注意的是,战斗乃双方不停互动,内、外门并非牢固一成不变的方位,随两人移动而不停转移。内、外门亦可能互为克制:己方入人内门同时,敌方亦可能正抢往你的外门施加压制,反之亦然。谁能取得优势,端视乎双方应变能力和转移路线的时机与速度。 特别要提一点:徒手打斗或者用双兵器时,因为左右手皆可用,故两边都有内门和外门;但在单兵器场合,则内、外门更为明显,因为主要只使用一边手臂(例如敌人右手持刀时,其右侧为外门,左侧为内门)。 第52章 卷五 高手盟约 第九章 约定 不过一个下午,「盈花馆」那两层建筑,就如被什么灾难侵袭过一样:许多面窗户破裂;屋顶穿了好几个窟窿,到处都是碎烂的瓦片;墙上满是脚印,还有插在墙壁的匕首;门前和四周街道遗留了一摊摊血迹……令人难以想像,不久之前,这儿还是莺歌燕舞的追逐烟花之地。 住在西安的人,大概作梦都没有想像过:这么一座红垣绿瓦的妓院,竟然成了天下武林一个歷史重地。 两支人马突然就分从西、南两面的街道出现,到达「盈花馆」外围来。 群豪最初看见西面有大队伍到来,还想尹英川所率的西军终于赶至,有几个人还欢唿起来。但再仔细看去,那四十余人不论样貌衣饰和兵器,都跟西军完全不同,全是没有见过的生面目。领在前头一个满脸伤疤、左手戴着奇怪铁爪的人物,更是浑身一股杀伐之气。兴奋马上变成恐慌。 「江师兄!」符元霸看见率领四十余武当派「山外弟子」而来的江云澜,不禁高唿。 武当众人也都感到极之意外:江云澜本应还在四川跟着叶辰渊的远征军,却竟突然出现在这关中! 一听到来者确是武当派的人,群豪更是耸动。 ——来了这么多武当弟子! 他们许多人猜想,西军迟迟未至,恐怕就是被这支武当生力军干掉了。恐惧的气氛瀰漫全体。有的人开始懊悔,怎么要远来西安凑这热闹,很可能就此送死…… 那队伍里其中四人,抬着一副草草搭造的担架,走在最后头。 躺在架上的人身材壮胖,正是「镇龟道」首席桂丹雷,身上到处是包扎了的伤。 江云澜急带着走在最前的十数名弟子,走到姚莲舟座前。 「弟子来迟了。」江云澜拱拳向掌门行礼,只简单说了这一句。武当派不好礼节,什么「请掌门恕罪」之类废话是不会说的。 姚莲舟略点头。江云澜观察掌门脸色,见他似乎不大精神,猜想是否受伤或者中了什么暗算,不免露出担心之色。 「丹雷他……」姚莲舟指一指队伍后方。 「桂师兄被敌人围攻受了些伤,不过无碍性命。」江云澜回答。 陈岱秀等看见下面躺着的桂丹雷,不禁都神情激愤。 江云澜这时抬头瞧向屋顶,看见了荆裂和虎玲兰。 「荆裂!」江云澜高唿:「我就知道在这儿又会见到你!」 荆裂俯看江云澜,想起牺牲了的峨嵋派朋友,心里像燃起了火,只是无言朝他点点头。 武当众人这才知道这个「猎人」的名字。陈岱秀听得出江云澜曾跟荆裂交战,那多数是在四川。他们先前只知有四位同门被「猎人」所杀,锡昭屏是第五个,那么船桨上所刻的另外四条纹,就代表他在四川所杀的另四位同门。 武当一方突增四十余人,虽然并非武当山的嫡系弟子,但兵力已与敌人相当;再加上有江云澜这位「兵鸦道」精锐剑士加入,一时军心大振。 符元霸和唐谅知道再不用顾虑保护掌门,正磨拳擦掌,准备上屋顶去助战,诛杀荆裂等人。 但江云澜人马还没完全站定,却又见有另一批人,这次由南面现身。 这些人数目比江云澜等少得多,但却更瞩目。 ——能够比武当派更瞩目的人物,天下甚稀。除非是在「九大门派」排名里,比武当排得更前的名字。 ——这样的门派,世上只有一个。 这支人马里走在最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仍然穿戴着「半身铜人甲」的圆性和尚。可是众人看他的脸,已无先前那充满好斗野性的气息,反倒好像略为沮丧。 圆性的背后好像驮着一物,细看才知原来是个极瘦又极矮小的苍老和尚,眼睛半闭着,不知是入定还是睡着了,乍看伏在圆性背项上的脸,还有几分像出生不久的皱皮婴孩。 在圆性后面又跟着六个僧人,穿的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衣袍,手里也提着杖棒。六僧或手腿,或肩胸,都穿戴了镶铜的护甲,站立姿态各略有不同。在场比较有份量的武者都看得出,他们是因着自己擅长的武技,而在不同的身体部位穿佩这「铜人甲」。 少林派名满天下的「十八铜人大阵」。如今虽只来了七人,但还是令众武人心神震盪。铜甲反射夕阳,有如燃烧中。 对许多来自偏远地方或细小门派的武者来说,这个时刻简直有如置身梦幻:少林与武当,就在这名不经传的西安府城东大差市街道上相会,甚至可能爆发一场大战——这是武林百年难见的时刻。 一看见少林武僧竟也赶到来参予这战局,本因得到援军而略松了一口气的武当弟子又马上紧张起来——天下间能够令武当人如此戒备的,恐怕再无第二个门派。 尤其李侗和焦红叶,先前亲眼见过尚四郎给圆性打败,他们此刻的脸容就更紧了。 「我们先下去再说。」陈岱秀这时向同门下令。少林派一到来,杀荆裂这事情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锡晓岩愤愤不平,仍死盯着荆裂不放。李侗拉一拉他衣袖。师兄们刚才救了他,他实在不能违背他们的意思,也就随着李侗退后。 陈岱秀下去之前,不忘将跌落在屋顶一角的掌门佩剑捡回来。锡晓岩沿墙下去之后,亦捡回先前抛落街心的长刀。李侗则扶着焦红叶下了楼来。四人不发一言,走回掌门那一边去。 「师兄……」李侗察看已经给放在地上的桂丹雷。 「什么都不用说……」桂丹雷笑了笑,呻吟了一声又说:「我又死不了……你们没看见尹英川那老头吧了……他伤得比我还重……」 荆裂虽然亦很想再跟锡晓岩打下去,但对方既先撤走,眼下形势也不到他缠着武当不放,就将雁翎刀收还腰间。 燕横亦收了双剑入鞘。这时他才有时间打量那个突然加入相助的老者。 他想起在「麟门客栈」听颜清桐说,崆峒掌门飞虹先生也要来赴会;又见到练飞虹那满身兵器,忆起师父曾描述崆峒派的「八大绝」武功,正与这些兵器相合,心里再无疑问,便走到练飞虹面前,垂头拱手行礼。 「感谢前辈相助!晚辈是青城派弟子燕横,曾听家师生前提及前辈……」 练飞虹瞧瞧燕横,似乎有听没听的。他倒是细看燕横的「雌雄龙虎剑」,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当年何自圣来甘肃修行时还未任青城掌门,自然也未得这对至宝,但早已修习「雌雄龙虎剑」这套青城派最高剑法,用的也是形制相近的长短双剑。如今看见这对剑,练飞虹回想二十年前较量被何自圣打败之耻,很是不快。 他一手抓着燕横衣衫,将他拉近抱在臂下,眼睛却看着另一边的童静,悄声问燕横:「你跟这娃儿……什么关系?」 燕横不知他问来作甚,一听「什么关系」,以为练飞虹误会了些什么,急忙解释:「她叫童静……我们只是朋友……她也跟我学剑……」 「你?」练飞虹突然怪叫,令旁人侧目:「你教她?不是吧?」 练飞虹还是不停打量着童静。童静虽然得练飞虹所救,但被这么一个老头瞧着,心里有点发毛,也就走到虎玲兰身边半躲着。 「你这样说……不算是她师父吧?」练飞虹又问。 「不是啦……她现在没有师父!」 「那就好极了!」练飞虹把燕横放开,拍了拍掌,也就半跑半跳地下了屋子。 荆裂这时站在屋檐边,朝下方的圆性和尚高唿: 「你迟到了呀!」 圆性搔搔头髮,又抓抓鬍子,满尴尬地说:「对不起。看来你在这儿打了一大仗,我却没来帮忙……之前我本来也追赶过去,怎知道追丢了你们大队,然后又迷路了……走着走着……」他指一指身后:「就给少室山来的同门找着了。」 圆性本来还想说话,一只鸟爪般的瘦手在他肩头一拍。圆性马上住口,将背上的老和尚轻轻放了下来。后面另一个武僧则将杖棒交到老和尚之手,让他可以拄着站立。 老和尚取下头上竹笠交给弟子,只见一张脸甚干瘦,眉毛都几乎全白,看来至少已是七十年纪。众人未知他身份,但即使是少林派元老,曾有过人武功,到了这年纪和状态也不可能再出手了。 圆性和六个师兄,拱护着老和尚,走近到姚莲舟前七、八步之处。锡晓岩等武当弟子自然也都戒备起来。 ——虽未想过要这么快跟「天下武宗」一决胜负,但要是今日就得与少林为敌,他们绝不退缩。 「想不到。」姚莲舟仍坐着,对着比他年长大概四十年的少林长老并未施礼,只是冷冷说:「连少林派都加入来围攻我。可真荣幸。」 「老衲法号了澄。」老和尚一合十说:「这位檀越想必是武当派姚掌门吧?」 姚莲舟点点头,似有些不耐烦。 群豪中有人听过了澄大师的名号,不禁说:「啊,是少林的文僧长老……」 少林寺虽然武僧众多,但也不是每个寺里修行的和尚都有练武的资质,这等不学武的就被称「文僧」。寺院毕竟是修禅之地,故文僧在少林的地位,并不因他们不通武学而被低贬。 众人议论纷纷:这是武者的斗争,少林寺派个文僧来作甚? 「姚掌门想是误会了。」了澄语气极是祥和:「老衲带着几个弟子到来,并非要与贵派一战,只是来寻这个擅自下山的弟子而已。」说着就指一指圆性。 群豪一听很是惊讶。他们本以为有少林武僧助阵,就不怕与武当一拼,怎料这大师噼头就说不打,实在令众人甚失望。 「大师怎能这样说?」秘宗门的董三桥就率先不满:「武当派狂妄自大,号称『天下无敌』,还四出攻灭各大小门派,杀戮无数,凌人太甚!我等就是为了武林正义,结盟对付武当,少林派为武林泰山北斗,怎可反倒独善其身?」 圆性似是忍耐了很久,这时也将六角齐眉棍狠狠竖在地上,高叫:「太师伯,他说的对!武当派摆着是要称霸武林,少林早晚一天也会遭殃!我们现在不跟各派联手抗衡武当,到有一天武当将其他们门派都吞掉了,然后攻到来少室山,那时就太迟了!」 「圆性,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了澄大师嘆气:「你偷偷下山来,要跟武当打一仗,就是想:不管打死了武当弟子,或者自己被武当杀死,少林武当结下血仇,我们也就不能再对武当派的霸业雄图袖手旁观了,是吗?你这么做,是忧心将来少林寺的安危,这无畏献身的精神,我是明白的。」 荆裂和众人一听,这才明白圆性外面看来是个好斗莽撞的野和尚,实在心里有这样的战斗理由。荆裂不禁以敬佩的眼神瞧向他。 燕横没怎么跟圆性谈过话,但圆性那种肩担本派将来的情怀,他感同身受,心里暗暗就已将圆性视为同道中人。 「可是你想错了。」了澄大师说着,又扫视街上的所有人:「各位檀越也都想错了。」 他再次看着姚莲舟,徐徐说: 「世上根本就没有『少林派』。只有少林寺。」 听闻此语,在场众人都大惑不解。 「愿闻其详。」姚莲舟说。 了澄大师娓娓道来:「当年达摩祖师东来,开少林寺『禅宗祖庭』,一心为弘法度人,并非开创什么武学门派。祖师传授『易筋经』、『罗汉十八手』等武学,一是因武道能参生死,与禅机相通;二是以之强健僧众体魄,以增进修行的精力,不致懈怠;三是时逢乱世,让寺僧练习拳棒,必要时可作护寺之用,免寺院落于奸邪之手,盗少林之名歪曲佛法。 「也是佛祖护佑,敝寺得保了近千年,香火不断,僧侣众多,本寺武道亦因此代代精研繁衍,得以自成一家。但少林武学的宗旨仍是贯彻始终,并非为了开门立派,在武林上与人争雄斗胜。 「故此老衲才说:世上只有少林寺。『少林派』一语,不过是武林中人的误解。」 姚莲舟听了,不禁冷笑。 他伸出一只手掌。陈岱秀马上将「单背剑」交还掌门。姚莲舟一边把玩剑柄,一边说:「你跟我说这许多废话干嘛?到头来只是想说『我们少林不跟你打』这句话了吧?」 「差不多。」了澄再次合十。 「打不打,不是由其中一方自行决定的。」姚莲舟身体又比先前恢復了不少,眼神凌厉地直盯着了澄:「战斗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贵派要是有天剑拔弩张踏上来少室山,说要『灭少林』,那确是没办法的事。敝寺僧众就算有再高妙的禅修,也不致甘心就戮,自当奉陪。」了澄虽只是一介文僧,没有学过半点武功,在姚莲舟的凝视下竟无半点生怯,祥和的眼神更直视武当掌门:「可是在那天之前,敝寺不会打破祖宗的戒律,争胜于山下武林。」 「这是老和尚你一人的想法?还是全体?」姚莲舟问。 「敝寺上下,也不能破这戒律。」 了澄大师虽为文僧,但乃是少林寺长老,当今少林方丈本渡大师的师伯,德高望重,一言一语自能代表少林。 姚莲舟再次冷笑。 「如果只是你一人,谅你未学过一拳一脚,有这种混账想法也绝不奇怪……可原来『天下武宗』少林寺,亦是不过如此,真可笑。」 圆性等七个武僧,听见本门受如此侮辱,俱被激怒。尤其圆性年轻,激愤得额角筋脉暴现,狠狠瞪着姚莲舟,有如怒目金刚。 可是在太师伯跟前,他们也都忍着没有发言。 「姚掌门此话何解?」了澄平淡的问,没有半点儿愠怒,可见其心性修为。 「你们拿起棍棒刀剑之前,没有先弄清楚,练武是怎样一回事的吗?」 姚莲舟高声质问,问的对象彷彿不止少林僧人,也包括四周所有他派武者。 「练武,不就是为了变得比别人强吗?什么不与人争强斗胜,简直废话。要是这样想的话,你们少林寺从第一天起就不该练武功,专心去修你们的禅就行了,我们武当派才不会有空打搅一座只懂谈禅论佛的破寺院呢。 「不过老和尚你说,将来必在山门前与我们正面一战,这倒还有些像样。」姚莲舟这时扫视一眼四周各派群豪:「最不堪还是你们这些傢伙。身为武者,遇到比自己强的人临门,就哭哭啼啼什么『武林正义』,羞也不羞?仗恃人多势众来包围我,这也其次——反正我也不是应付不了;但是竟用上阴谋诡计,还练什么武功?」 群豪被姚莲舟这么一说,都低下头来。尤其戴魁、董三桥等知道下毒一事的人,就更觉羞惭。 只有崆峒派几个人,本就是由掌门率领来凑兴看热闹而已,对这话半点不以为意。 姚莲舟这时指一指屋顶:「你们里面,就只有这姓荆的,还有那青城派小子这几个人,倒算是有些骨气。」 先前众人皆见,武当弟子拼了命都想杀掉荆裂,又唤他什么「猎人」,定是双方有血海深仇;但此际武当掌门竟点名称赞他,令人很是意外。 然而荆裂和燕横,并不因此就稍忘门派被灭的大仇,对姚莲舟此语并无半点反应——尽管心里深处,还是不得不认同他先前那一大番话。 ——他们数月前在青城山头,也听锡昭屏说过相近的话。看来这确是武当派上下的信条。 「老衲说过,此来只是为寻找敝寺的弟子,也不想与姚掌门作口舌之争。」 了澄大师说着,那慈眉善目仍瞧着姚莲舟孤傲的脸容。 「不过老衲也想奉劝贵派:『天下无敌』也好,『称霸武林』也罢,不过是朝夕间一场虚幻,又何必捨命追逐?」 「在你来说也许是虚幻。」姚莲舟断然回答:「但在我等贯彻武道的人眼中,却是不朽之业。」 「这个『业』字,说得好。」了澄回应:「常言『刚则易折』。贵派只行刚强之道,一往无前,并非幸事。今日之事也就是个预兆,将来也许会招来更大的祸害反噬。回头是岸呀。」 「要是有更强的人要来灭我武当,我倒是乐意相见。」姚莲舟冷哼一声:「老和尚,你又说不要口舌之争,还唠叨什么?」 了澄微笑:「老衲这好辩的老毛病总改不了,可见修为不足,惭愧。」说着再次闭目合十。 「既然你少林这些和尚说不想打,今天我就暂且不理你们。」姚莲舟说着,用「单背剑」支地从椅子站起来,只见他立姿笔挺,看来已能行走,甚至有再战的力气。他瞧向各派的人说:「轮到你们了。」 群豪一听,大为紧张。假如少林和尚真的决定旁观,要应付那四、五十个武当弟子,实在毫无胜算。现在只要姚莲舟一言,战事再开,也许太阳未落尽前,这「盈花馆」外就要血流成河。 「我独入关中,本来就是因为觉得武当霸业进展太慢,所以亲自出手;留在这西安许久,都是想一口气将你们打败。」姚莲舟提起佩剑,说话时浑身都散发着睥睨天下的无匹气势。 「可是今天的事情,让我看清了一件事。」他续说:「你们都太弱了。就算我武当派今天就将你们各派扫平,也太过轻易,实在没有意思。 「既然如此,我今天就与你们约定:我武当派暂且偃旗息鼓,为期五年。这五年就当我送给你们各门派,让你们有一段日子尽力去变强。从今天起五年之后,我派必定再来拜访,希望到时你们给我们来一点像样些的抵抗;要是自知永远敌不过武当,就用这几年收拾自己的烂门派,从此退出武林,那也可相安无事;又或干脆像峨嵋派般投降,成为我武当门下的支系道场。」 姚莲舟这决定一出口,众皆动容。就连武当弟子,也都对掌门这样的决定甚感意外。 武当派门规戒条并不繁多,但是掌门一人号令如山,绝没有违背的余地。 ——因为掌门就是最强的人。信服最强,乃武当派第一信念。 姚莲舟接着抬头瞧向屋顶。 「这个和约,对你们也有效。」他看着荆裂、燕横、虎玲兰和童静:「你叫荆裂是吧?青城派的小子,我没记错是叫燕横?还有……」 「我叫童静!」童大小姐抢先就答了,接着拉住虎玲兰的手臂大声说:「还有,这是东瀛来的第一女武士!外号叫……」她想了一想:「……『一刀两断』、『大刀女侠』,岛津虎玲兰姐姐!」 虎玲兰听她这么胡乱为自己起外号,不禁笑了起来。 殷小妍瞧着童静和虎玲兰,心里很是羡慕。先前她看着屋顶上的比斗,虽然立场上希望武当一方得胜,但心里又不愿见这两个女剑士受伤。 ——她们可以跟男人一样,自由自在的四处走……还拿起刀剑保护自己跟朋友…… ——为什么我不能像她们那样呢?…… 没有多少人有胆量在武当掌门面前如此胡言乱语。姚莲舟却对童静的话半点不以为意。 「燕横,我知道你绝不要领我人情。换了是我也不会。不过我看你这小子颇有趣,倒很想看看将来你能够进步到什么程度。太久我等不了。五年之后,你要如先前所言,来找我们讨回那笔血债,我们必然奉陪。 「荆裂,你一心要打倒我们武当派吧?我刚才听见那些人说,你是南海虎尊派的?」 荆裂点点头。「你不会有印象的。」 「每一个被武当派消灭或吞併的门派,我都记在心里。」姚莲舟却回答。「尤其是胆敢跟我们对抗而被灭的。南海虎尊派。我们不过用根手指头就捺得粉碎的小门派。你一心要打倒我们武当派,并不是单纯为了报仇吧?也为了成为最强。从那种门派出身,却能走到今天这地步,可见你付出了多少血汗。不过要说打倒我们,还早得很——起码你还没有站在我面前的资格。 「真是可惜啊。要不是你已经与我们结下这样的血仇,你会是我最想降伏的敌人。」 姚莲舟环视四周:「在我至今遇过的敌人里,你是想法跟我们武当派最相像的一个。」 荆裂一向只对武当派怀有强烈敌意,但此刻也不得不因姚莲舟这句话动容。 姚莲舟并未说错。拼命变强,然后挑战、诛杀对手,以证明自己的实力——荆裂这个「武当猎人」,本质跟武当派并没有多大分别。 荆裂听了,默然无语。 「你固然是我恨之入骨的仇敌。」姚莲舟继续说:「但也是我认同的对手。这些其他门派的混账傢伙,我既然都给了他们五年,这五年我也不愿先来对付你。没道理让这些傢伙活得比你长啊。我就把你留在后头。也好看看,你一个人独自走这样的路,能够走得多远,爬得多高。」 荆裂这时才出言反驳。 「我并不是一个人的。」 姚莲舟瞧瞧荆裂身旁的燕横、虎玲兰和童静,默默点头同意。 他看着童静好一阵子,似乎想说话,但欲言又止。 至今他还不敢十成肯定,自己对童静有没有看错。毕竟是一个未经真正琢磨的少女。那看来很可怕的潜能,也许只是一次永远不会重现的爆发。 ——那就要看她的际遇了……这五年,其实也是送给她的。 姚莲舟只是单方面宣告休战,荆裂其实并不想接受——挑战强敌,不断战斗,是他修行的最重要一环。可是既然姚莲舟决定暂停徵伐各门派,武当弟子也就不会出动,荆裂亦没有机会袭击他们——总不成走上武当山叩门吧?所以他无可奈何。 「什么五年……」这时董三桥说:「我们怎么知道你会守这个约誓?怎么知道这不是诡计,你们武当派转过头来又杀我们一个回马枪?」 「你们是没办法知道的呀。」姚莲舟淡然说。「就算是计策,你们又能怎么办?这就是当弱者的悲哀。你们只有相信我的话,别无什么可做。」 他遥指向屋顶上的童静。所有人也都瞧着她。 「那件袍子,就寄在她手上,权作这次约定的信物。」 童静把卷在腰间的武当掌门袍解下来扬起。天色虽已渐昏,那袍上「强中再无强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十四个大字,还是清晰入目。 武当派虽是手段狠辣,但确实至今没有用过什么诈术计谋,凭的都是实力,这一点教人不得不信服。 「掌门。」陈岱秀这时说:「连那下毒的首谋,我们也要放过吗?」 樊宗冷冷插口:「我刚才看过好几遍,那姓颜的已经不见了。也许他一见掌门现身,就乘机逃了。」 「他是这西安城里的地头龙,必然有地方藏身。」陈岱秀说:「要不要派『首蛇道』弟子查探他所在?」 「算了。」姚莲舟摆摆手。「那种人,不值得我们再花半点精力。」 ——颜清桐就算没被揭发下毒之事,身为结盟的主持临阵逃脱,以后恐也难再在江湖上立足了。 江云澜此刻已听出来,掌门是被本地的人用下三滥手段下毒陷害,才会如此虚弱。他上前说:「掌门,虽然天色已快黑……可是这些人好用诈术,又跟此地的三教九流有连繫,再留在这城里一晚,不知他们又会不会再用什么诡计来犯。我等有大批车马备在城外,而且先前连夜赶路,亦有火把灯笼。不如现在就出城去,乘夜到邻近村镇再说。」 「哼,谁怕这些傢伙再来?」李侗一边替焦红叶双手的伤口包扎,一边不忿地说。 「也好。」姚莲舟点头。「我不想再跟这等人同处一座城里。如果丹雷无碍的话,马上起行。」 「我可以的。」桂丹雷半坐起身子回答。 武当众人这就簇拥着姚莲舟,准备离去。 一直站在姚莲舟身后的殷小妍,此际不知所措。 她看着那破败的「盈花馆」。住了四年的地方变成这个模样,她却有种痛快的感觉。 可是小妍也知道:「盈花馆」再破也好,那主人都会将它復原。这么赚钱的生意,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到时她就等于从一场梦中醒来,又回覆往日没有自我的日子,还要面对那不想面对的未来…… 小妍再次看看屋顶上的童静和虎玲兰。 ——即使生为女子,命运也该由自己掌握。 这是最后的机会。 小妍鼓起最大的勇气,拉拉姚莲舟的衣袖。 「带我走,可以吗?」 姚莲舟回头来,凝视小妍那双满是期望却又带点恐惧的美丽大眼睛。 他回想起这一天里,即使在最危险的生死关头,她也没有离开自己。 姚莲舟点点头。 殷小妍高兴得几乎哭出来。但在妓院里这些年,她已经习惯压抑自己不要表露情感,只是害羞地低头说:「谢谢……」 她这时又看看地上的书荞,露出关切的表情。 姚莲舟察觉了,也就向她说:「你去问她,要不要也一块走?」 殷小妍用力点了点头,这时也不再畏惧,就走过去书荞身边坐下来。 「姐姐……」 书荞早已听见他们的对话。可是她却闭上了眼睛,摇摇头。 「为什么?」小妍紧握着书荞的手掌。 「他……」书荞张开仍苍白的嘴巴:「……不是我要等的人。像他这样的男人,心里最重要那一片早就给别的东西填满了……我不可以……」她说着就有些哽咽,没再说下去。 殷小妍不捨地摸摸书荞凌乱的鬓髮。 「你要是跟他,也得有这样的准备。」书荞向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作最后的嘱咐。 姚莲舟默默看着书荞好一会儿,然后朝戴魁、林鸿翼等心意门人说:「那姓颜的,是你们心意门的人吧?你们就负责好好照料书荞姑娘,直至她痊癒为止。你们也知道,我们在西安布有耳目。要是给我得知她有什么差池,我也只好打破约定,独是找你们山西心意门了。」 林鸿翼等一听此话甚惊惶,马上察看书荞,一边心里在暗骂颜清桐惹来这麻烦。 只有戴魁一个,敢直视姚莲舟说:「不必你们武当派威胁,这姑娘既因我派出事,我们自必照料她。」 姚莲舟看着戴魁。 ——无怪他能在我「太极剑」之下,只伤一臂而生还。心意门里,倒有这么一条像样的汉子。 殷小妍含泪别过书荞,也就随着姚莲舟起行。先有十来个武当「山外弟子」出发开路,往南面而走,准备到永宁门出城去。 这时圆性和尚走前了几步,向着李侗说:「你们还有那个同门,我没杀他。人应该还在城西。」 李侗和焦红叶看着圆性,心情很是复杂,又觉不该表示感激,只是无言点了点头。李侗唤赵昆来,再带了七、八个门下,往西急奔去接尚四郎。 屋顶上荆裂、燕横等人;少林的了澄大师和众武僧;心意门戴魁与师弟们;秘宗们的董三桥与仍然躺着的韩天豹;崆峒的飞虹先生、蔡先娇及三个弟子……还有其他各门派武者,目送着姚莲舟与一众武当弟子扬长而去,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背影。 每一伙人心里都在想着不同的事情。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 更险恶的战斗,还在前头。 锡晓岩这时回头,望向屋顶上的荆裂和虎玲兰。他跟荆裂的决斗还没分出最终胜负,一想到要再等五年才能继续未完的比拼,简直就要让他发疯。 ——哥哥,这个仇恨,我会亲手去报。 ——我会听你的话,成为一个再没有弱点的武者。 然而此刻真正佔据他心头的还不是荆裂。是虎玲兰。那张在太阳底下英气而美丽的脸庞,烙印在他那颗从前只懂拼死修练的心里。 ——五年之后……真的能再遇上她吗? 夕风捲来街上一阵沙尘。锡晓岩默然回头,继续跟随着掌门和师兄们向前走。 ——今天的他还未能预见:对这个日本女人的思慕,是驱使他将来变成更强者的力量。 最后一个武当人都在街道尽头消失之后,余下的人都有一股惘然。 燕横率先从屋顶攀了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身受重伤的秘宗门前辈韩天豹。 燕横一走近去,董三桥就尴尬地走开,指挥余下的师弟帮助受伤的门人,也收拾死去的同伴。今天一战,秘宗门死伤最是惨烈,他一眼看去,目眦欲裂。 「前辈,你还好吗?」燕横蹲下来,看见韩天豹那已敷了救急创药的瘀黑胸口,关切地问。他没有忘记之前韩前辈对他的信任。 韩天豹输得彻底,本应没有心情面对燕横;但在这受伤之时,他心里还是记着自己的门下怎样误会和围攻燕横。他勉强苦笑,只是说:「燕少侠……不管如何……将来你重建青城派要人帮忙……少不了我……韩老头的份儿……」 燕横听了大是感动。这时他看见,街上有樊宗丢下的最后一枚「丧门钉」。他走过去将这韩老前辈的成名暗器捡起来,交还给秘宗门人。 街上众武者虽不用再面对武当派,但还是一片惶恐忧心,议论纷纷。 「我们要怎么办?」「难道就坐着等五年之后,武当派捲土重来吗?」「这可不是好玩的……现在结了更深的仇怨,他日要再和武当谈判就更难了……」「都是那颜清桐的馊主意……」 「对呢。我们这五年要怎么办?」荆裂这时在屋顶上高声向下面群豪问。 「哼,难道你有主意?」董三桥冷冷反问。 「有的。」 荆裂这一说,引得所有人引颈相候。 「只要我们各门各派,自今天起不再怀秘自珍,打破门户之见,互相交换参详武功要诀和心得,再各自强化研练,五年之后,未必不能跟武当派一拼。」 荆裂此番话,武林群豪听了并没有哗然,反而都沉默不语。 荆裂看见这反应,心里很是失望。 这个想法他早就藏在心里好久,还以为在「武当」这个大灾劫跟前,各派武者都敌忾同仇,也许就能欣然接受。 可是荆裂的主张,在武林中人眼中,实在太过离经叛道:许多门派之所以能够立足,靠的就是不轻外传的秘技心法,要是都公开了,那岂非自毁本派前人的基业?门派之间必有大小强弱之分,大门派要是拿自己名满天下的武技,去换小门派毫无实绩的玩艺儿,不免又会感到在作亏本生意。而说到打破门户之见,假如将来各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不是再无门派分野可言?这跟归顺统一在武当门下,又有多大分别? 他们里许多人想,刚才姚莲舟说过荆裂此人想法跟武当很相像,果然不假,和武当人一样,也是个疯子。 ——真正的英雄豪杰,在头脑僵化的常人眼中,总是疯狂。 各门派的人就这样,趁还没有天黑,各自扶着受伤和抬着已死的同门,逐渐在「盈花馆」四周的街道散去。 荆裂站在屋顶的一角,迎受着有少许冷的向晚风,眼神中带着落寞。 ——但绝未有因此动摇自己的信念。 ◇◇◇◇ 在「盈花馆」西北斜角对面的一座小楼上,宁王亲信李君元一直坐在窗前观看,直至那边只余下荆裂等四个人。 他很耐心地看了「盈花馆」整个下午发生的一切。那些激烈的武斗,以他一介文士的眼睛虽看不真切,但胜负如何,谁强谁弱,还是分辨得很清楚。 旁边的锦衣卫副千户王芳却感到疲累。一整天都要指挥手下去打探城内武者的消息,安排最佳的观察地点,又要一直陪着李君元,他只觉琐碎。对那些武者之争,王芳可是半点儿也不关心。 「看来……还是武当派最强呢……」李君元这时像自言自语地说。 王芳这时才像如梦初醒,急忙回应:「是呢。」 李君元本来还期望,今天这一仗再打得惨烈些,再多结一些仇恨。不过现在这样也算很不错。 他心里正在盘算:假如能够将武当派收归宁王麾下,那将有如一支天兵神将,日后必建奇功。可是看武当的言行,要降伏这个霸气冲天的门派,却也是最难。 ——不一定。只要这场斗争未完,日后必有契机。反正为王爷招纳武人、充实兵马这回事,也不是指望今天或明天就办到。 他又望向屋顶上的荆裂。 除了武当派,这伙奇怪的人就最令李君元感兴趣。能够跟武当的精英抗衡到这个地步,但又似乎没有什么大门派作靠山……这些人也许最能用。 「王统领,劳烦阁下吩咐部下,务必继续追踪这伙人。就算他们穿州过省,也请钱大人尽量动用锦衣卫的人脉监视他们。王爷必定重重酬谢。」 王芳点头,就到门外向手下下达了跟踪的命令。 李君元这时从椅子站起来,伸一伸已酸得很的腰背,呷了一口已半凉的茶。明日即回南昌,向王爷及爹爹禀报这次观察的结果。 天下将比武林更乱。然而所较量的仍是同样的东西:野心与武力。 ◇◇◇◇ 在城东木头市一家小客栈院落里,戴魁沉默地站着,俯视院子一角地上,排列着李文琼和几个心意门师弟的尸首。 早前少林寺了澄大师带着弟子,曾到来为死者超渡唸经。戴魁很是感激。 月光洒落在盖着尸身的白布上,反射出一种淡淡的惨白。戴魁凝视他们,那鬍子浓密的脸,失去了平日豪迈的气魄。 心意门开宗立派少说也有二百多年,这次可说是败得最惨痛的一仗。 虽说今次心意门还不是精锐尽出,但躺在这儿的亦绝非门派里的庸手,却全部都死在一个中了毒的姚莲舟剑下,那种差距只要想一想就毛骨悚然。 ——难道再过五年,又要让这样的惨败重演,甚至更烈吗? 他不敢想像山西祁县心意门总馆,被武当远征军叩门来访的那一天。 断了骨的左臂已驳稳,看来能够续回。但打伤了的信心,却不是那么容易復原。 戴魁这时又想起荆裂说的那番话。当时没有什么心情去听。但此刻夜静月明,一字一句都在心头响亮。 ——破门户之见。与武当一拼。 他心潮激盪,右手搭住腰间刀柄,紧紧握牢。 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 「师父!师父!」崆峒派弟子郭仲勐地拍着客栈的房门。 开门的是刑瑛。她本已准备就寝,只把一件袍子包在身上。郭仲突见心仪的师妹如此衣衫不整,心里噗通乱跳,脸红耳赤,刑瑛却不以为意。 「吵什么?」房内传来蔡先娇那把粗哑声音:「有什么明天再说不行吗?」 「不好了!师伯他……不见了!」郭仲大唿。 蔡先娇抢出房门来,只见郭仲手上拿着一张纸。 「我刚才拿水去给师伯洗脚,却发现他不在房间……只留下这封信……」 蔡先娇抢过信纸,很快就读完那二十几只字,切齿怒骂: 「混蛋!天下间哪有这样的混蛋掌门?」 那纸上以歪歪斜斜像小孩的字迹这样写: 「我不再当掌门 师妹你来当 我要去收那娃儿作徒弟」 ◇◇◇◇ 和尚当然不住客栈。了澄大师等一干少林僧人,就在西安城内有名的「卧龙寺」里挂单。 夜已深沉。圆性一个人偷偷从客寮熘了出来,站在那已大门紧闭的「大雄宝殿」前院,仰头让月光洒落一身僧衣,心里思潮起伏。 他是第一个打倒武当弟子的少林武僧,这一仗本来意义非凡。但听太师伯黄昏时说了「世上本无少林派」那一番话,又令他想到许多事情,生了无数疑问。 ——难道我舍了生死所作的事,真的对少林毫无价值吗?…… 这时一条瘦小身影在月光下出现。了澄大师拄着行杖,一步一颤地走过来。 圆性急忙上前,扶了太师伯在殿前石阶坐下。 他们一起仰望那几近全满的月光,好一阵子默默无言。 「太师伯,对不起。」圆性忍不住说:「我还是贊同那武当掌门说的话。假如不想与人争胜,我们少林从一开始就不该练武。」 了澄伸出枯手,摸摸圆性左臂内侧那个青龙纹烙印。左青龙,右白虎,这是打通了少林寺木人巷,最后以双臂挟着大鼎炉搬离巷子出口时烙下的印记。 「圆性,你很爱练武?变强了会令你很欢喜吗?」 圆性肯定地点头。 「可是变强了,就非得跟别人打不可?」 「不打,我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强?」 「那么你要打到什么时候?直至世上再没有人打得过你吗?直至好像武当派所说,『天下无敌』?」 「我……也不知道……」圆性搔搔脏乱的短髮。「……也许吧……」 「可是你要是从来不打,不与任何人为敌,不是一样的『天下无敌』吗?有什么分别?」 「但是眼下就有敌人临门了,又怎可以不与人为敌?」圆性不忿的问。 了澄摸着圆性的头,嘉许地说:「好孩儿。你目今虽仍是顽石一块,但心思刚直,内里还有一点明灯,能成正果,只是要看你造化。只怪你自小就在少林出家,人间悲欢,万丈红尘,你没有沾过半点。有些事情必得经过,才可能参悟因果,断分别心。今日纵使我再向你说万句法言,你也不会明白的。」 了澄说了,就用行杖撑起身子,往寮房那边回去。 圆性看着太师伯的背影,又再不解地搔了搔头髮,忙追上前去搀扶。 月光,继续洒在空无一人的佛殿前。 ◇◇◇◇ 「兰姐,你睡了吗?」 虎玲兰本来已感眼皮有些沉重。日间接了锡晓岩那么多刀,可不是说笑的,一身都是疲劳。但她听到同床而卧的童静这么问,还是回答:「还没有。」 童静因为这波澜起伏的一天,心情还是很奋亢,没有半丝睡意。 「我看……武当派那个长着怪手的人,喜欢上你呢。」 虎玲兰失笑:「怎么会?」 「我可是一眼就看出来啦……他瞧你那眼神……古古怪怪的。」童静半带着捉弄之意说。经过这紧张的一战,她只想说些让自己和别人都轻松的事情。 ——却无意间说中了事实。 「不过呢,那傢伙是没有希望的啦……我们跟武当派这样敌对,兰姐你也杀过武当的人……有这么纠缠不清的仇恨,他怎么可能娶你呢?而且谁都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荆大哥啊。」 童静这一句令虎玲兰睡意全消,几乎就要从床上坐起来,只是不想给童静知道说中了,也就若无其事地说:「别乱说。」 ——要非已经熄了油灯,童静就看得见虎玲兰那红透的脸。 「什么乱说?谁都看得出来啊。不信你也问燕横看看。」 虎玲兰没再回答。她在想着一件没有告诉过童静的事情: ——我跟荆裂之间,何尝不也是夹着纠缠不清的恩仇呢?…… 在黑暗里,虎玲兰瞪着一双已经清醒透顶的眼睛。 ◇◇◇◇ 荆裂和燕横又再攀上了屋顶。 但这儿不再是「盈花馆」,而是「麟门客栈」。他们两人并肩坐在瓦面,一起看着月亮,手里各捧着一个酒碗,荆裂身旁还有一罈酒。 各派群豪为怕再见面感到尴尬,都没有在「麟门客栈」落脚,结果入住的武人就只余下荆裂四人。颜清桐早就包下这儿来招待四方武人,还预付了房宿钱,荆裂心想不住白不住。 荆裂头上伤口已经裹了新的白布。本来两人都受了几处创伤,不该喝酒;但是经歷了跟武当派的斗争而能生存,他们实在不能自已。 燕横向荆裂讲述了之前在「盈花馆」所经的恶斗,还有不杀樊宗和姚莲舟的事情。荆裂呷着酒,只是默默听着。 「荆大哥……你说我这样做对不对?」燕横皱着眉头问。「我这是不是妇人之仁?」 「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你觉得换作何掌门也会这样做呀……」荆裂回答:「世上许多事情,做得对不对,是自己来决定的。」 「不要再用这种话来逗我!」也许因为酒精的关系,燕横说话比以前大胆也直接了:「我是问你怎样想呀!你就不能简单的回答我吗?」 荆裂略带意外地瞧着燕横,然后笑了笑。 ——这傢伙……真的长大了。 「好吧,我就答你。」荆裂指一指晚空的星星:「我看见了你师父的脸。他正在对你微笑。」 燕横展开眉头了。他笑着也呷一口酒。 日间因为应酬群豪,他也喝过几杯,只觉那酒难喝极了;但是此刻,能够生死相托的知己就在身边,他平生第一次品尝到酒的甜美。 「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呢?」燕横喝了半碗后又说:「这五年里再没有武当派的人可打了。」 「也就继续四处游歷练武吧。」荆裂嘆了口气后回答:「也是好事。有一段平静的日子,我可以再教你多一些东西。」 「今天看见了姚莲舟……」燕横收起笑容:「我真正知道,前面的路有多困难。」 「我那死去的师叔说过一句话,让我牢记至今。」荆裂眺望黑夜里西安城的远方尽处。那儿正好是南方。「男人就如刀子,要在烈火和捶打中,才能够炼得坚刚不折。」 他看着燕横:「他又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燕横也看着荆裂,心里想:这个师叔必定对荆大哥的人生有很大影响吧? 「对了。今天童静提醒了我一件事:荆大哥你对我的事情都很清楚;你过去的事却没有怎么详细告诉过我。这样子很不公平啊。」 荆裂展颜一笑,把手中酒碗跟燕横的轻轻一碰。 无法说服各门派武者,荆裂本来很是苦涩,但现在那郁闷都已一扫而空。 「夜还很长。好吧,全部都告诉你。」 荆裂看着那明澄的月亮。 「就说说我十五岁时发生的事情。」 第53章 卷五 高手盟约 后记 两年前我决定再次走武侠小说路线时,最首要构想的,就是在已经汗牛充栋、名家辈出的武侠世界里,找出一条新路来——要是找不到,不如不写。只重复别人写过的东西,是在浪费自己的写作生命。 那时适逢有一本书,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是形意拳大师李仲轩的口述回忆录《逝去的武林》(由徐皓峰笔录整理)。李老是廿一世纪硕果仅存的民国时代武人,他先后从学的三位师父:唐维禄、尚云祥、薛颠都是当时极有名的武林人物。中国武林与武术传统文化,因为近代政治关系受过很多摧残,甚至出现断层,李老耳闻、目睹以至身歷过真正的旧武林,绝对是民俗歷史上的一件「活古董」,他的描述回忆实在是极之宝贵(该书结集出版前两年,李老就逝世了)。 此书最初在国内武术杂志刊载,本来一直只有武术圈子的人才有兴趣,后来梁文道在读书节目里大力推介,才得到大众广泛认识。 此书给我写作《武道狂之诗》最大的启发,不在武功心得的部分(虽然也非常好看),而是透过李老的回忆,得以一窥旧时代武者的言行思想,武林间的人际关系,还有他们对练武的立场与想法。自古中国社会以读书科举登上仕途为「正业」,武人地位低下,别说一篇半篇有名武师的简传,就算记载古代少林武迹的歷史和碑文,其实也不过一鳞半爪。像此书般深入而又没有流于神化的武林资料,就更加绝无仅有。 我年轻的时候很容易倾向蔑视传统,觉得都是守旧者用来维持权力的工具;现在却渐渐对旧人旧物生出很大的兴趣。旧传统当中,仍不免累积沉淀了很多习非成是与不合理的东西;但我渐渐看得见,传统与旧事物里面,有某些「核心价值」,放在新时代实在具有极不凡的意义和魅力——特别是在人情与义理都变得越来越稀薄的今天。 这令我联想到近日思潮激盪的香港:民俗文化、歷史价值、集体回忆……成了这几年「世代战争」的一大激战场。弔诡的是,在这场世代的对立里,站在保卫歷史与回忆那一方的,恰恰却是比较年轻的一群。 我想,我跟他们,看见的是相近的东西。 ◇◇◇◇ 这一阵子,香港电影又復兴了一阵「阳刚」之势,武打拳脚片再次成为热门卖座题材,写武侠动作小说的我当然高兴。 许多人没有察觉一件事:武侠片和功夫片,其实一直是华人电影(尤其香港电影)最原创的一个类型,并且一直支撑着电影业的最核心。民国时期《火烧红莲寺》带起一片神怪武侠片风潮,直接造成当时上海电影业蓬勃,已经载入史册一页;从李小龙到成龙和李连杰,从张彻的《五毒》到李安的《卧虎藏龙》,武打片几十年来都是华语电影打进国际的尖兵;而香港电影曾经兴起的许多类型片浪潮:英雄片、赌片和帮会片,假如深入点去看它们的故事模式和世界观,其实骨子里都还是不脱中国人最熟悉的武侠。 可惜我觉得,我们自家人对武打片的研究和尊重,往往还不及外地的爱好者,看欧美作者对华语武打片的深入研究和着迷,常常令我觉得汗颜。香港片大影迷塔伦天奴更干脆拍了两集《标杀令》,向曾经「养育」他的武打片作最大的致敬。功夫片本来是香港的本地最成功的原创产品,可惜我看见第一本真正分析研究功夫片电影语言的中文专书,作者竟然不是香港人而是内地人。 这也一如香港城市保育面对的困难:我们是不是因为靠得太近,反而看不见自己最值得自豪和珍惜的东西呢? ◇◇◇◇ 自从写《武道狂之诗》之后,有一点很奇怪:每次接受媒体访问,刊登出来后,发现他们对我的介绍,几乎通通都已经变成了「武侠小说作家」,就好像我一直以来十几年都是写武侠。我明明才写了这部书不够两年,之前也写过近二十本其他类型的小说啊……想来其实有少许纳闷。 也许因为现在香港写武侠的人,实在太少了,这个标籤,很久没有人用吧。 《武道狂之诗》到了这第五卷,故事完成了第一部分「武当野望篇」,下一捲开始将展开有点不同的新路线,继续将《武道狂》的世界展开得更广大,敬请期待。 同时也要宣佈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武道狂之诗》系列今年已经成功授权香港本地的多媒体工作室「梦马国际」,即将作动画、漫画及电脑游戏全线改编。作品被改编对我来说虽不是第一次,但这次计画和合作方的规模远远超过以前,我很期待不久将来,可以让各位读友以至更广大的受众,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欣赏甚至体验《武道狂》的武侠世界。 ◇◇◇◇ 特别要呜谢一位习武的朋友moses,向我提供和示范了更多太极拳的原理及知识,给了我不少构思武打场面的灵感。 乔靖夫 二零一零年三月九日 第54章 卷六 任侠天下 引言 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 ——《庄子·田子方》 第55章 卷六 任侠天下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各门派,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復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与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四人结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练和江湖歷险的旅程。 武林各派群豪为围捕武当掌门姚莲舟而群聚西安府,同时武当精锐锡晓岩等人亦赶至救驾,双方展开激烈大合战。荆裂四人与武当战士决斗于「盈花馆」屋顶,得崆峒派掌门练飞虹相助而打成均势,其间童静更展现出惊人潜能。就在关键时刻,少林寺高僧为寻找弟子圆性亦到临助阵。 姚莲舟最后决定与众门派立下五年「不战之约」,西安一役遂在未分胜负之下告终。他带同「盈花馆」婢女殷小妍,与众弟子起程返回武当山;荆裂与同伴失去了追击的目标,也只得继续修行的旅途。 这次西安大战,背后原来有宁王府秘密促成,目的是为了招揽具实力的武者为己用。表面一场武林斗争,底下正有政治的暗涌在流动…… 第56章 卷六 任侠天下 第一章 收徒 天地空阔。黄土飞扬。 急密爽快的马蹄声,有如一首振奋人心的鼓乐,教鞍上骑者都觉得身躯轻快,像要乘着奔势起飞。 荆裂、燕横、虎玲兰、童静四骑,正迎着东方灿烂的晨光奔驰,离开西安而去。 燕横略回头,瞧见那西安府的城墙已经变得很小。 连场激战才不过是昨天的事,身上的伤也还在刺痛。可是燕横心里感觉,彷彿这场西安之战已经过了许久。 ——或者反过来说,他经歷过这一战之后,长大了许多。 燕横把头转回来,看见正在前方策骑的三人背影。 与同生共死的伙伴在广阔天地一起策骑,纵横万里,自由无羁,如此快事,人生难求。 燕横轻叱一声,催马加紧蹄步,追上同伴去了。 四人一直往东而行,准备出关,但此后往何处去,还没有打算。 武当掌门姚莲舟立了五年不战之约,荆裂这个「武当猎人」一时也就失去了追猎的目标,惘然没有主意。 「不如就像在四川时一样吧。」童静提议:「一边随处游歷,一边一起修练。那个时候很快乐啊。」 想到在四川江上那段日子,其他三人也都笑了。没有异议。 四骑出了城后,在空寂的官道上走了才没有多少里,荆裂却突然放缓马儿。 继而是虎玲兰。燕横和童静则奔前了一段才勒马回头。 荆裂跟虎玲兰互相看了一眼。虎玲兰随即把背上的长弓取下来。 「什么事……」童静骑着马儿踱过来。她看见兰姐的凝重神情,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们正被人跟踪。 「难道是……武当……」 ——假如姚莲舟的五年之约不过是个圈套,趁着各门派散去,心情也松懈下来后,才以伏兵逐一追击报復……这未尝不是一条狠辣的妙计。 「不。」燕横却断然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明明是人生最大的仇敌,但燕横对姚莲舟的个性,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瞭解和信任。 荆裂游歷各方,应对过的奸险之徒和匪盗不计其数,也曾经在不少诡计陷阱之下险死还生。这些经歷教会他一件事: 永远不要低估人心的险恶。 更何况武当「兵鸦道」的刺客,的确曾在成都伏击过他。昨日重遇那个江云澜,一双细目射来的恨意,并未因时日减退半点。 ——我又何尝不想杀他,为峨嵋派的战友报仇?…… 荆裂伸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 跟踪的人不久就在道路后方的尽头出现了。只有单骑。 远远可见在阳光底下,那骑者戴着一个大竹笠遮掩面目,一身满是花纹的衣服,乘着速度猎猎飘扬。身上和马鞍旁,挂着各样大小长短的物事,其中有的反射着金属的光华。 那骑者姿态异常勇勐,骑术身手极是高超,飞快接近过来。 荆裂和虎玲兰都放松下来。虽未看见面目,但从衣服、兵器和身手就辨出来,正是昨天曾经助过他们一臂的崆峒掌门练飞虹。 飞虹先生远远看见四人停住了,似乎有些愕然,也勒住马儿停下来。他伸手摸摸花白的鬍子,姿态似在犹疑,久久没有上前去。 「啊!是练掌门……」燕横轻唿:「昨天我们还没有好好向他道谢,不如……」 「别理会他。」荆裂却拨转马首。 「荆大哥,这不合礼数……」燕横意外地说。 「听我的就好。」荆裂夹腿催马前行,同时神秘地微笑:「有你的好处……」 其他三人都不解,也只好继续东行。 一看见四人起步,练飞虹亦驱马前进,但始终跟他们保持一段距离。 如此走着,荆裂四人偶然停下,练飞虹也停;四人一继续上路,练飞虹又跟着来。 ——就好像一个小孩子,看见其他几个孩子在玩,自己明明很想加入,却又害羞不好意思,只好一直远远看着。 还没到中午时,突然又有另一骑的急激蹄声,自练飞虹后头响起来。 练飞虹和荆裂四人也都停下来警戒。 来骑在这条东行的唯一官道上急奔,不一会儿就出现眼前,可见骑士背上有摇晃的刀柄,单以一只右手持缰,身手极稳。 五人都看见,原来是心意门高手戴魁,那条被姚莲舟打折的左臂用布巾悬在胸前。受这样的重伤,却策马如此之急,本应甚为痛楚,但戴魁似是全无感觉。 戴魁认出崆峒掌门来,见他竟也在此,很是意外,经过时略将马儿放慢,朝飞虹先生点头致意,却没停下来,仍向荆裂四人奔过去。 荆裂看见戴魁赶来,眼睛闪出异样的光采,立时跃下了马鞍。其他三人亦一一下马。 戴魁在他们前方数步外勒住了马,顺着势就从马背跳下来。这激烈的举动又震动左臂伤患,他略皱了皱眉。 「荆兄……追到你们,真的太好了……」戴魁微微喘气,一张围满鬍鬚的嘴巴却咧开大笑:「我……我……」 「戴兄,有话慢说。」荆裂上前抱抱拳。 「客套的话我不会说。也就开门见山。」戴魁深吸了一口气,又说:「这次一战,我心意门,真可说一败涂地!还出了颜清桐这个丢脸的傢伙,实在……唉,武当派,真是结结实实的打败了我们……」 他说着时瞧了瞧左上臂处缠着的一条麻布。是为了记念这次战死的心意同门。 燕横看见,戴魁包裹着的受伤左臂已经溢出血迹,伤口因为策骑赶路而再次破裂了。他急忙从马鞍旁的行囊里找出布带与伤药。 「戴兄……我先给你换药包扎……」燕横上前为他解去布巾。他唸着戴魁对自己和青城派敬重有加,又曾见他不顾门派名声去救那位中毒的妓女,因此对这好汉一直心存好感。 「燕老弟……我派那个姓颜的混蛋,也有份诬谄你,你却……」戴魁说时声音有些哽咽。 「都过去了。」燕横细心地解除那包缠的药布。「我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站在后面的虎玲兰和童静也都笑了。 「名门之后,果是不同。」戴魁欣赏地瞧了瞧燕横,又向荆裂说:「昨天傍晚,荆兄在屋顶上说的那番话……昨晚我一直都在翻来覆去的想……破门户之见,互相参详武技,一起创出更强的武学。实在说得太好了。」 「可惜……」荆裂皱眉嘆气:「没有人听得进耳朵。」 「有!」戴魁朝自己鼻头竖起拇指:「这儿就有一个!如蒙不弃,戴某希望跟各位同行一段时日,互换武艺,一起琢磨修练! 「说句老实话,戴某这样想也不无私心,全是为了本门的将来:昨日之战已可见,武当派武功之霸道,我心意门与他们相比,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现在虽然有这个休战五年的约定,但这段日子本门武功若不能突飞勐进,以后也必定不是武当派的对手,结果亦不过多苟活几年! 「戴某这次要求换技,实是想借镜各位的心得要诀,并带回本门去,以助改进心意门的武功。五年之后,即使仍不足与武当一战,至少要他们多付些代价!」 戴魁这一番豪气的话,听得燕横热血上涌。他瞧瞧荆裂。 「我有拒绝的理由吗?」荆裂灿烂地笑着说,伸出手来与戴魁一握。 荆裂这笑容,燕横早就见过了。就在最初于青城山相识的时候。 ——真正拥有共同志向的同伴,一个就够了。 如今,又多了一个。 燕横替戴魁的手臂换药,重新再包扎止了血。先前童静跟戴魁还没有正式结识,这时互相见了个礼。 戴魁并不知道童静的底细,只在昨天听她说过正在跟燕横学剑;可是「盈花馆」一战却赫然看见,童静使出了一招连燕横也不能的截击,一剑废掉武当派「兵鸦道」的剑士。戴魁好生好奇,但对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又不敢多问。 ——难道她另有名师?…… 荆裂高兴地拍拍戴魁肩头。戴魁比荆裂年长大概十年,武林上的名声也要响亮得多;在「麟门客栈」比试时,他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栽在荆裂手上,如今却毫不避忌地投奔而来,确是一个豪迈的好汉。荆裂武功虽胜于他,但心里不由生起敬重。 「好了,快上马。」荆裂拉住马儿的辔口:「我已经饿了,快到下个镇子去吃午饭。」 戴魁回头看看仍停在远处的练飞虹。「练掌门怎么也在?……我们不先去跟他打个招唿吗?」 「别管他。」荆裂先上了马。戴魁不解地抓抓鬍子,但既然不清楚他们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也就只好听荆裂的,也踩上了马蹬。 「等……等一等!」 练飞虹一边高唿,一边策马急急赶过来。荆裂看见不禁笑了。 飞虹先生勒住马缰,随即取下斗笠,露出一头花白的乱发,几根串着珠子的小辫子扬动起来。 「我……我跟他一样……」练飞虹指一指戴魁:「也要跟你们同行!」 「为了什么呢?」荆裂微笑着问。 练飞虹的眼睛不住瞧着童静,却又说不出话来,就好像男孩看见心仪的女孩子而不敢表白。 童静被这老头瞧得很不自在,皱紧眉头。 练飞虹终于鼓起勇气,下了马走到童静跟前。 「做我的徒弟,好吗?」 燕横和戴魁听了都愕然。荆裂却似乎不感意外。 童静眼睛瞪大了一下,上下打量练飞虹一阵子,接着便摇摇头。 「不行。」 练飞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等一会儿!」他焦急的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我听荆大哥说了。是崆峒派的掌门吧?」 「现在已经不是了……」练飞虹喃喃自语,接着又像发觉说错话般急忙说:「对对对!就是崆峒派!天下『九大门派』之一,与少林武当华山青城峨嵋齐名的崆峒派!」 说着练飞虹就跳开来,在空旷的官道中央摆起一个架式。 五人聚精会神地瞧着他。 然后突然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 只见练飞虹穿着铁片拳套的左掌一噼出去,招式未老,右手已然反手拔出腰间的弯刀,自下向上撩击;刀势未尽,左手又已打开一柄铁扇在胸前舞动;乌黑的扇影翻飞之际,刀已回鞘,他右手指间夹着两柄飞刀朝天抛去;铁扇收起插回腰带;双手接住堕落的飞刀,左右收入背后皮鞘。 一唿吸间,练飞虹双手连换几种兵器,快拔快收,收式时彷彿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刚才一切只是幻术,那手法速度潇洒得很。 戴魁早闻崆峒派「八大绝」的威名,但因崆峒偏处关西,还没有机会见识过。现在看到掌门飞虹先生随意露这一手,果是名不虚传,心里更加庆幸这次赶来加入荆裂一伙。 ——要是飞虹先生也跟我们同行,也就有机会学习崆峒派武学,对我心意门一定大有助益!这样的机会,要我折寿十年来换都甘心! 荆裂看了这表演,也是心头一动,但他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还是一贯那不大在乎的微笑。 「娃儿,怎么样?」练飞虹得意地瞧着童静:「看了这个,很想学吧?还不快拜师?」 童静却还是决绝地摇摇头:「不可以。」 练飞虹听了简直如雷轰顶,双手抓着头髮。他无法相信,世上有任何一个喜欢练武的年轻人,会这样一口拒绝学崆峒派的武功——还要是由我飞虹先生亲自教授啊! 「为什么呢?」练飞虹的声音好像快要哭出来:「跟我学有什么不好……」 「那不是好不好的关系。」童静指一指荆裂和燕横。「我已经跟着他们学武,当然就不能再拜其他师父了。」 「什么?」练飞虹怪笑,展颜露齿笑起来:「就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那好办!」 他伸手按住左右腰间的刀剑柄子:「现在我就在你面前把他们两个打倒,如何?只要证明我比他们强,那我就比他们更有资格当你师父了!」 燕横看见,这位身份地位远高于自己的前辈,竟突然要跟自己交手,不由紧张得胃囊都缩起来。 坐在马背上的荆裂倒是不以为意,一副「随时放马过来」的模样,但又似乎全无动手的准备。 练飞虹瞧着荆裂和燕横,又说:「不打也行,只要你们识趣,准许这娃儿也拜我为师,我也不难为你们——当然了,三个师父里,我是『大师父』!」 童静急急上前,拦在练飞虹跟前,跺着脚说:「这跟谁比较强没有关系!我跟他们学武,是一早说好的约定!就算他们同意你当我师父,我也不会拜!约定就是约定!明白吗?别说是你,就算换了那个天下无敌的姚莲舟,我也不会拜他为师!」 练飞虹彷彿给一盆冷水照头顶淋下来,刚才的气势瞬间消失无踪。 「小静,你不可以这样说话!」燕横这时忍不住斥责她:「怎可以对练掌门这样无礼?昨天他还救过你啊!」 童静这时想起,昨天「盈花馆」屋顶的大战,若非这个崆峒掌门及时掷出飞刀,她一双眼珠子很可能已被焦红叶废掉;又看见练飞虹此刻沮丧的样子怪可怜的,刚才那样说话确是不该。 但是燕横如此当着众人斥骂她,她要是当众道歉,岂非显得好像对燕横很听话?她只觉羞怒,脸蛋涨红,哼了一声,就自行跨上马背催马前行。 虎玲兰见她这脾气只觉好笑,随即上马去追了。荆裂朝练飞虹摆出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也跟着前去。 燕横见练飞虹如此洩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上前抱拳说:「前辈,我这……同伴得罪了,不要见怪。昨天前辈曾经帮助我们,还没有机会向你道谢……不如去前面的镇子,一起吃一顿饭好吗?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 「不错。」一旁的戴魁也说:「相请不如偶遇,练掌门请赏光。」 练飞虹长嘆了一口气,却也登上马鞍,随两人前去了。 童静在马背上回头,却见后面练飞虹也跟了在燕横后面。她猜到一定是燕横请他一起来的,这分明就是叫她难堪。童静更气了,驱使马儿奔得更快。 ◇◇◇◇ 刚在正午时分,一行六骑就到了灵台镇,此地正在西安与临潼间的道路半途,旅客甚多,茶寮馆子都有不少。童静挑了比较像样的一家饭馆就停下来。六人在二楼佔了一张大桌。 「有什么最贵的东西都拿来!」童静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洩,大小姐脾气又来了,掏出一锭银子重重拍在饭桌上。 「也拿酒来。」荆裂说。 童静觉得奇怪,因荆裂并不是特别好酒,平日上路,日间从来不喝。 「有新朋友嘛。」荆裂解释说。童静看着戴魁,这才恍然,又自觉在这个新同伴面前失态,腼腆地向戴魁笑了笑。 大家都是武林中人,并不拘礼,酒菜一到就大吃大喝起来。荆裂等人也都向戴魁敬酒。戴魁喝了两杯,也就情不自禁跟荆裂讨论起昨日两人桌上那场比试来。 「荆兄那记……真的妙!」他比划着手肘:「是什么招式?」 「不是中原的武功。」荆裂微笑:「是在南面叫『暹罗』的小国学来的。」 「『暹罗』……没听过……真的要跟荆兄学学。」戴魁又再模仿那招,然后苦笑:「我那时已经拼着不要一条手臂去挡了,要不是荆兄留了手,我这骨头不用等姚莲舟……」 说到这儿戴魁摸摸骨折的左臂,沉默了下来。自然是因为想到死去的师弟李文琼。 荆裂把一碗酒奠在地上。 「这一碗,敬给心意门战死的好汉。」 戴魁勐地点点头,也奠了一碗。其余的人都被感动了,亦一一奠酒。只有练飞虹,自顾自在呆想什么,压根儿没有听他们说话。各人都见识过他行事说话带点痴狂,也不怪他。 「练前辈……」燕横在旁轻声问:「听说你跟我师父是多年的朋友,不知道……」却见练飞虹似仍充耳不闻,问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童静固然鼓着闷气,死也不肯瞧练飞虹和燕横那边一眼;练飞虹又不知正在想什么;戴魁则因念及同门之死而喝着闷酒。席上气氛颇是奇怪。 荆裂吃饱了,捧着酒碗走到二楼的一列窗子前,俯视下方城镇街道的景色。 燕横趁这机会走过来。 「荆大哥为什么不说一句?」燕横指一指练飞虹:「这事情怎么办?」 「不用心急。」荆裂呷一口酒。「他很快就会过来。」 果然,练飞虹已经站在他们旁边的另一扇窗前,倚着窗垂头嘆气。 「前辈。」燕横不禁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收小静作徒弟呢?」 练飞虹眯着眼睛,用一种「你这也不知道?」的表情瞧着燕横:「当然是因为昨天她刺那一剑呀。」 「就只是……一剑?」 「我飞虹先生沉迷武道数十年,绝不会看走眼的。」练飞虹远远瞧向童静。童静因为他离席而放轻松了,正在大吃大嚼,也跟虎玲兰说起笑来。 「就凭那一剑,我敢说,她是百年难得的武学奇才。」 「百年难得的武学奇才」这形容,在武林中早已经给用得滥无可滥。但是出自名动关西的崆峒派前掌门之口,却自有一股不同的份量。 「姓荆的。」练飞虹盯着比他年轻了三十几年的荆裂:「你肯教她,也是因为看上了她的天分吧?」 「没有。」荆裂这时并没有笑,而是很正经地回答:「最初我只是给她的热诚打动。昨天那一剑,我也是意外极了。我得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燕横看见荆大哥的表情,知道是认真的。他不禁也瞧瞧童静。他当然也看见昨天她那剑,还想是不是幸运。但假如荆大哥和练掌门都这样说,那就绝不假了——童静隐藏着非常了不得的才能。 想到这儿,燕横不禁流出冷汗。 ——要是由我来教她,岂非浪费了? 这时练飞虹的视线落在燕横脸上。 「我自知这一生,都当不成最顶尖的高手——从我认识你师父何自圣,见过他的剑法之后就知道了。」练飞虹说时收敛了平素的狂态,却也没有不忿或悲哀,只是很冷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如今年纪老了,武功气力就更比盛年时退步。唉,余下的这些日子,我再也不能在武功上追求些什么了。」 他如此毫不隐瞒地说出自己的遗憾,令荆裂露出敬佩的表情。 ——一个武道狂迷,看见了自己天分的顶峰,又敌不过岁月的消磨,实在是一种深沉的悲哀。 「所以从十几年前开始,我就立下了决心:在我有生之前,要培育出一个绝顶的崆峒传人!」练飞虹又继续说:「那么我飞虹此生,就算不能以顶尖高手之名,留存在武林史上,也好让人记得有我这个名师!可惜,甘肃平凉一带地广人稀,我也收了几个好徒儿,但他们并非我要找的材料……直到昨天看见这娃儿……」 练飞虹以充满盼望的眼神,瞧着正在努力吃饭的童静。 「她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旷世美玉。崆峒派的『八大绝』奇技,有一天就在她手上完成!」 燕横听见练飞虹这豪言壮语,大受感动,马上就要去劝童静。 荆裂这时却说:「我们也没办法呀……虽然只是认识了她几个月,她那硬性子,倒是很瞭解。就算我用师父的身份下令,她也绝不肯屈服……」 「那要怎么办?……」练飞虹勐抓头髮,抓得髮髻都乱了。 「我们两个都很希望帮助你。」荆裂故意苦笑摇头:「可惜真的想不出办法来呀……」 「你们两个……」练飞虹瞧着两人,一边喃喃地说,突然眼睛泛出异样的神采。「有了!有了!」 桌子那头的童静听见他如此怪叫,不禁疑惑张望过来。练飞虹怕给她听见,搭着荆裂和燕横的肩头,把他们硬拉到更远的角落。 「她虽然不肯跟我学崆峒派的武功……可是她愿意跟你们学呀!」练飞虹压低声音说:「只要我把崆峒绝技教给你们,再由你们传授给她便行了!」 「不!这怎么行?」荆裂皱眉:「你要教的是她呀,我们又怎可偷学呢?崆峒派武功应该是不轻传外人的吧?何况我跟燕横都各自有所属门派,燕横更是名门正派青城的传人,又怎可胡乱学别派武功呢?……」 燕横一听荆大哥所说,和平日主张破除门户之见的说法相反,知道他是在故意说反话。此刻燕横恍然大悟: ——荆大哥一直对练前辈爱理不理,就是要他自愿教我们崆峒派的武功! 荆裂知道这老头性格古怪,直接求他公开武技,恐怕会给拒绝,正好利用这个机会。 「怎会不行?」练飞虹急忙反驳,完全不知道正在自投罗网:「我好歹是崆峒派掌门——不,前任掌门,要教谁人,哪个敢反对?」 他凑近燕横的脸又说:「我啊,跟令师可熟得很。我看你的『雌雄龙虎剑』还没有学全吧?我见识过何自圣不少的剑招,这方面也可以指点你一二啊。」 燕横双眼一亮。 除了武当派之外,曾经亲睹何自圣『雌雄龙虎剑法』而又仍然活着的人,恐怕世上已经极少;当中能有崆峒掌门这等份量和眼光的,更可能只此一人。燕横依稀听过吕一慰师叔说,师父还未接任掌门时,曾在外游歷颇久,说不定练飞虹与师父曾经相处一段不短的时日,对他的剑法瞭解甚详。 ——而且是三十来岁正当巅峰的何自圣。 对于一心还原青城派绝学的燕横来说,这是无可抗拒的诱惑。 「好!」燕横冲口而出。「感谢前辈恩德!」 练飞虹转头看看荆裂。 荆裂摸摸下巴的鬍碴子。 「唉,既然你这么恳求,我也就勉为其难帮你一把吧。」荆裂以充满笑意的眼神瞧着燕横:「不过有言在先,我们不归属崆峒派,也不会叫你师父的呀。」 「哼!以为叫我师父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练飞虹冷冷说:「连什么『前辈』也别喊!叫我『飞虹先生』或者『先生』就好了!」 他拍拍大腿,转眼脸容变得狂喜,偷偷瞧了瞧童静,又高叫:「刚才半点胃口都没有,现在可饿坏了!店小二!再多拿些吃的来!还要酒!」 练飞虹飞也似的跳回自己的座位上。 燕横看着他的背项,眼里发出光芒。 这位名宿前辈,给了燕横一个意想不到的希望:能够跟已死的师父和已失落的「雌雄龙虎剑」,重新连繫起来。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三 崆峒派之根据地于位甘肃省平凉崆峒山。西部地区因气候严酷,地广人稀,故此民风强悍,自古就有民间带刀练武护身的传统,渐渐发展出当地的古武术,远至秦汉时代的古辞书《尔雅》,已经有记载「空同之人武」这句子;崆峒地区也是西出关外的主要驿站,成为兵家必争及商旅必经之地,远来的外地军士旅人,甚至是西域外族人士,又把各种武斗技法传播进去;再加上崆峒山为宗教胜地,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修练之处,许多宗教的修道养生之法,诸如静坐吐纳之术,又与武术相结合,终于形成别具风格、刚健深厚的崆峒武道。 崆峒派真正开宗立道,乃是始于大约一百六十余年前,一代宗师飞云子集崆峒山上下以至平凉一带流传武术之大成。飞云子本是一名道士,但开山立派后,第二代弟子就已是俗家,兼收男女,传至练飞虹为掌门时是第七代。 崆峒武术最以门路繁杂而着名,拳术与刀剑枪棒等术自然齐备,更因为受到军事和异族文化影响,奇门与冷门兵器特多,软兵器及飞行暗器亦甚普遍。其中以八门武技器械最为杰出,合称「八大绝」,计有:「通臂剑」、「日轮刀」(糅合了西域回回人弯刀之法)「花战捶」(徒手拳术)、「挑山鞭」(短棒鞭桿)、「乌叶扇」(铁扇术)、「摧心飞挝」(铁链飞爪)、「送魂飞刃」(飞刀术)及「摩云手」(摔跤扑跌之术),为歷代掌门必修之最高武学。 崆峒武道之特殊技法有二:一称为「花法」,就是在连续战斗中,不断变换各种兵械和打法,甚至左右不同兵器同时夹杂运用,以迷惑敌人眼目心神,出奇制胜;同时「花法」因为困难复杂,也有锻鍊身、手、眼灵活准确的功效。 另一个是「飞法」,就是不管任何刀剑兵器,在运用时能够突然脱手飞射,在较远距离突袭对方,防不胜防。练「飞法」不只是「飞」,更要懂得脱手后又马上迅速拔出另一样兵器(这手法与「花法」相通),才能尽情发挥崆峒派武者身带多样兵器的长处。 崆峒派虽为一方豪雄,位列「九大门派」之一,但由于偏处西部,甚少高手在中原地带走动。这令崆峒武术格外神秘,他派人士不知其底蕴,在与人交手时自然佔了好处;但这同时也令崆峒派名声难扬,至今并未有出过真正天下公认的绝顶高手,在中原亦不及八卦门或心意门这些广泛传承的门派有名。 第57章 卷六 任侠天下 第二章 征服者 金黄的温暖阳光从窗口射进来,透过无数浮游微尘,映入叶辰渊那双带着符文刺青的眼睛。 叶辰渊左手捧着一卷甚是古旧的典籍,盘膝独坐在宁静的房间地上,身体凝止有如雕像,就连灰白的长发也无一丝扬动。他略垂着头,细读书页上每一行墨迹久远的文字: 「有噼枪者 贵坐膝 枪头起不过五寸而下 后手一出 以击其手 有缠枪者 先虚搭 彼转下 我从上转右而下 復下转左而拿之 有流枪者 龙来或左或右 我身稍退 随其左右而噼之 待龙老直捣其主 有击枪者 左右击之 即继以缠 入死龙之法也」 叶辰渊偶尔伸手揭开下页,又马上回到有如入定的姿态。如此良久,终于读完最后一页,这才双手轻轻把那典籍合上,闭目吐了一口气。 书册的封皮上,有古雅的大字,写着《峨嵋大手臂传习录》。 这一部峨嵋派秘籍,叶辰渊已是第四次读完。在他身边的地上,还堆叠着数十部相似的古籍,大多他都仔细读过,只有一些内容太过粗浅的,又或是有谱而无招的目录,他略翻一回后就搁到一角。 叶辰渊放下那部《大手臂传习录》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窗子前眺望。 此地为前峨嵋派——现在已成了武当派峨嵋道场——的总本山「铁峰楼」顶层经书阁,位处峨嵋山伏虎山麓,窗外就是有名的虎溪禅林,一眼看去,几许参天古树,在太阳下泛着翠绿的光华。 自从降伏峨嵋派至今,不觉已过了半年。 先前武当派四出远征,吞併收纳了他派之后都不久留,只是将门派招牌换掉也就了事;少数较有实力的道场,也都只留三两个资深的「兵鸦道」弟子处理接收事宜。 可是峨嵋乃是歷来首个被武当吞併的「九大门派」之一,自然非同寻常。叶辰渊与四川远征军一直驻留在「铁峰楼」,首要之务是稳住原峨嵋派上下师长弟子,防止他们生起叛脱之心,并在这段时间将峨嵋派已投降的消息向外广传,断了他们的后路。 峨嵋派毕竟扎根数百年之久,在成都一带以至四川一省,出山弟子甚为众多。尤其峨嵋派擅长枪棒,最适合军旅战阵使用,有军籍的峨嵋弟子为数不少,关系和势力不容忽视,要是容让他们聚集可不易对付。最好的防止方法,就是将峨嵋派不战而降之事大加传扬,尽毁其门派尊严,令他们失去号召徒众的名份。 这却并非叶辰渊最关心的事——峨嵋要反叛,也就随他们吧。已经征服过一次的对手,他有随时战胜的绝对信心。 叶辰渊如此长留峨嵋,甚至听闻了姚掌门独入关中的消息,也没有赶回武当山去,为的是另外两件事情。 第一是要吸收、参详峨嵋派的积聚数十代的武功精华。这是任何好武之人都不愿错过的黄金机会,更何况像叶辰渊这等为剑而生的狂热武者。半年来他每天都至少花一个时辰在这经书阁里,仔细研读峨嵋派歷代留传下来的枪谱拳经和心法要诀。 只是阅读谱籍当然还远远不够——武道,是依靠人传承的,没有一代接一代活生生的习武者,什么高级的秘笈都不过是废纸一堆。 在叶辰渊命令下,峨嵋前掌门「神龙八枪」余青麟及以下资深弟子,都轮番演示了本派各种武学。要将无价的本门秘技,鉅细无遗地披露在征服者眼前,他们自然不情不愿。可是又有什么选择呢?自余青麟大开山门迎接武当远征军那一天,他们已经再没有抗拒的余地。 峨嵋派不愧为屹立武林数百载、歷史比武当更悠久的顶尖大派,其枪棒之术,不论劲力运用和招式战术都极为独到。掌门余青麟的武功,虽与同属四川的青城派何自圣仍有一段距离,但一手峨嵋大枪的功法,仍教叶辰渊看得赞叹。 ——峨嵋败给武当,输的是意志。 叶辰渊虽然只精于剑法,武当派也非主修枪术,但任何武学都有相通之处。这半年里他尽力吸收、领会峨嵋武道的精要,是要带回武当山,以助武当派武功更上层楼,成全「天下无敌」的霸业。 叶辰渊观看峨嵋众弟子演武,除了参详武功,同时也为了第二件事情:从中挑选具有潜质的年轻弟子,带入武当山门墙。 这是武当征服他派之后的一贯做法。过去臣服的都只是些小门派,值得挑选的人才寥寥可数;但像峨嵋这等大门派,能拜入山门,而又坚持数年而不被刷下来的,自都是千挑万选、拥有「先天真力」的好材料。其中有的已届中年,对峨嵋感情深厚,难令他们全心转投武当,因此叶辰渊只选年纪轻的。 不过潜质与年纪都还是次要。要拜入武当山,还得有一个更必要的条件:执意追求「最强」的火热慾望。 如今叶辰渊已经选定了其中十三个前峨嵋弟子,他们也都一一答允了——武当山上,从来没有一个被迫进门的人。 叶辰渊看窗外树林风景,心里默想: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这一面窗户正好向着北方。相隔数百里,当然不可能真的看见青城山,但叶辰渊极目远眺,心中又再怀想那教他心弦震动的身影与剑光。 何自圣。那一战的每一时刻,每一记交锋,叶辰渊都清晰记忆在心里,每天都总有个时刻会在眼前的虚空处重现。有的时候是在睡觉时,醒来的他浑身发烫。 数年前挑战姚莲舟掌门之位失败后,叶辰渊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另一位如此震撼的对手。想不到在自己的剑士生涯已经到达顶峰的末期时,还会遇上一个。这是死而无憾的幸福。 叶辰渊心里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打赢了何自圣。 ——我只是杀死了他而已…… 他许多次暗里想像比较:何自圣若无眼疾,跟姚掌门对决,胜负将如何?始终他都没有答案。 然后他蓦地明白:试图比较两个在自己之上的人,那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叶辰渊脸朝天空,那平日冷峻如剑锋的眼神,此刻有种彷彿看破的空灵。 他已决定从此封剑。四川远征乃是他最后一仗。何自圣是他最后一个对手。回武当山之后,就把远征的任务交回给师星昊或者姚掌门主持吧。 ——我这余生,将在心里继续与何自圣的幻影战斗。 这时经书阁的房门外有人轻敲。 「进来。」叶辰渊从深沉的思考中醒来。 推门而入的是个身材修长、脸皮白净的年轻人,名叫杨真如。 「副掌门,打扰了……」杨真如拱了拱拳行礼。「『兵鸦道』的师兄们说有要事禀告,请副掌门到楼下内堂。」 叶辰渊没有答应,只是负着手走出房门去。杨真如把门带上,就随在叶辰渊身后走。 这个杨真如唤「副掌门」时甚是自然,但他并非武当「兵鸦道」远征成员,而是原峨嵋派弟子,更是前掌门余青麟亲传。如今已经被叶辰渊选定为十三名带回武当山的人才之一。 叶辰渊在「铁峰楼」二楼的廊道走着,途中遇上峨嵋道场的人,都朝他敬畏地行礼。 「铁峰楼」本有峨嵋武者二百余人,而武当「兵鸦道」不过三十来个。与数倍的臣服者同居一地,其实并不安全。可叶辰渊在「铁峰楼」里外出入,不单没带弟子,连「坎离水火剑」都没携在身。 最初「兵鸦道」的弟子劝告副掌门小心。但叶辰渊只是冷冷回答:「如果他们以为用暗算手段能够復兴峨嵋派的话,就尽管给他们来吧。」 叶辰渊这等气度,反倒令峨嵋好些年轻弟子折服。比起窝囊的余青麟,他们真心感觉不如跟随这个征服者更好。杨真如就是其中一个如此相信的人。这几个月来他已成了叶辰渊的近身,安排调度其起居。 杨真如默默跟在叶辰渊身后走,不言不语。虽然已经决意随同副掌门去武当山,但看见一个个从前的峨嵋派同门,向叶辰渊及其他武当弟子卑躬屈膝的情状,他心里还是有些刺痛。 ——本来,我们是傲视蜀中的峨嵋派啊。 杨真如也知道,有的同门在背后怎样骂他是背祖忘宗的叛徒。这一点他倒是没有半点愧疚:向武当派投诚,又不是他的决定。假若当天掌门师尊决意拿起枪桿一战,他愿意为门派而死;又或者他的师父并不是余青麟,而是师叔孙无月,他也会甘心离开峨嵋山门追随而去…… 杨真如轻轻摇头。再想这些还有什么用?都过去了。自己还有将来啊。今年才二十七岁。而且峨嵋派既已正正式式成了武当派峨嵋道场,我去武当山也就只是转移到本派的总馆深造而已,又有何背叛可言?……杨真如心里不想再留在这充满败丧气氛的「铁峰楼」半刻,恨不得今天就出发离去。 叶辰渊虽未回头,却似感应到杨真如心中思绪。 「我们快要走了……你都准备好了吗?」 「弟子没有什么要准备的。」杨真如恭谨地回答:「只带一人一枪就行了。」 叶辰渊没有回应,只是略略点头。杨真如知道这已经是副掌门最大的赞赏。 两人下了楼梯,穿过「铁峰楼」那仍然供奉着大金枪的厅堂。堂上原本有一块挂了超过八代的古老牌匾「玄空妙技」1,半年前就给换成了「武当派」三个大字,左下角再写了「峨嵋道场」小小四字。 『注1:「玄空」二字,乃是远追传说中峨嵋武学的先祖司徒玄空。』 他们走到内堂,这儿本来是峨嵋掌门与派内长老师范商议事情及接待外来贵宾的重地,如今已被武当「兵鸦道」弟子佔用。 叶辰渊一进入,堂内三个穿着「兵鸦道」黑衣的弟子马上肃立行礼。其中一人四十出头,脸容方正,额顶上有三道脱了发的创疤,腰间佩着双刀,是远征军中较资深的弟子秦少芳,取代了江云澜成为叶辰渊的副手。 叶辰渊看看堂内的大桌子,只见上面排满了兵刃,有几管是峨嵋派收藏的独特古枪,其余都是先前攻灭青城派后,火焚「玄门舍」前掠得的青城宝剑。 「副掌门。」秦少芳上向禀告:「我们听你的吩咐,收拾行装预备随时出发回武当山。可就在整理兵器时,从这物事里有所发现……」 秦少芳说着走到桌前,伸手拍拍桌上一个大木匣。那匣子甚古雅,内里衬丝,装着一长一短两个造形优雅的剑鞘。 叶辰渊自然一眼认出来:这正是收藏青城派至宝「雌雄龙虎剑」的木匣,两柄宝剑虽被燕横带走下落不明,但叶辰渊仍非常珍视这遗下的匣子和剑鞘,着弟子从青城山带走。 「就在我拿起剑鞘检查时,发现这匣子底下有个小小的暗格,打开来就发现了这东西。」 秦少芳拿起桌上一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薄薄册子,双手捧到叶辰渊面前。那册子封面用皮革所制,没有写任何字,并以皮绳十字绑着。 「我们不敢打开来看,先等副掌门过目。」 平时脸容冷傲的叶辰渊,露出极罕有的兴奋表情,一把将册子取过,急急解开绳结。封皮一揭开来,映入眼睛的就是一行接一行的蝇头小字: 「斯技乃天师张道陵伏妖降魔之剑 其神妙处 龙虎交会 雌雄相济 长纵短横 顺逆自如 其形其势合于唯一 虽万鬼莫能当 今记谱诀如下」 叶辰渊以微微颤抖的指头,急忙翻过下页。「兵鸦道」众弟子从未见过,副掌门如此情急的样子。 叶辰渊一直翻过去,看见的尽是「蹈云」、「震山」、「拂爪」、「抖鳞」、「潜极海」、「穹苍破」……等等招式名称。叶辰渊与何自圣交手之日,虽并不知道对方出招的名字,但他毫无疑问的肯定: ——这是「雌雄龙虎剑」的剑谱! 日夜回忆的最强敌人,那绝艺的秘要此刻就握在手上,叶辰渊感到浑身血脉沸腾。 他本来早已断绝了跟姚莲舟争夺掌门的念头,但此刻彷彿又有一道意想不到的门户就在面前打开。 ——假如……我能够吸取何自圣剑法精要之一、二,未必就不可能再挑战他…… 可是再细看那剑谱,叶辰渊顿时失望。连刚刚渗出的热汗都好像冷却了下来。 每一式剑招下的描述,都是这样的文字: 「三五合于四十二 步走四八 左剑接七十三 敌势自破 敌剑若应以偏身下抹 我步復走一九 回之以六二 应手必中」 叶辰渊翻过一页接一页,所有招势的说明,全都带着这样一堆不明数字,根本没有一招看得明白。 叶辰渊掩卷嘆息。 ——是暗号。 堂里的四个弟子,都不知道叶辰渊在看什么,只是好奇地瞧着副掌门那一阵红一阵青的脸色。 叶辰渊把剑谱紧握掌中。 ——难道……真的得物无所用吗?…… ——不对。写这剑谱的人,自然已经懂得「雌雄龙虎剑法」,他写这东西决不是只给自己看的,也为了传给他人看…… ——有资格看这剑谱的,当然就是青城弟子……也就是说,这种暗号的写法,青城弟子看得懂! 希望之火在叶辰渊心里重燃,因为他知道,世上至少还有一个青城弟子活着,也知道这一刻他在哪儿。 叶辰渊将「雌雄龙虎剑谱」贴身收进衣襟内,回覆了往日如冰的表情,向弟子下达了命令。 「明天,起程回武当山。」 ◇◇◇◇ 「小英,等等我呀!」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林间响起。枝叶纷飞,一条身影随即从树丛里冲出,在石上跑了好几步才停下来。 那只有十四岁的少年浑身都在淌汗,脸皮血色通透,散发出一种躁动不安的年青能量。 少年出林之后左右看看,又抬头瞧瞧上方的山岩,却寻不着同伴的踪影。 「小英,你在哪儿呀?」少年跺跺脚。在这场山林竞跑中输了给同伴,他本已十分不忿,现在发现输得连对方的影儿都看不见,更是气得脸红。 「不玩了!快出来呀!」少年把手掌罩在嘴旁,仰天高声唿喊。 「在这儿呀。」 一个同样年轻,语气却老成得多的声音来自上方。少年一抬头,在一棵大树的横杈上,看见了侯英志的身影。 「你别下来!」少年鼓起腮,就从树干攀上去。已经习武六年的手腿,灵活有如猿猴,三数下攀越跳跃,就已经上了去,并肩坐在侯英志的身边。 「我怎么会输的?……」少年还是不服气:「我知道,一定是你抄了什么近道!我猜的对不对?」他说时指着侯英志的鼻子。 侯英志微笑,一把打去少年的手指,却咬着下唇不肯说。少年把手指化为拳头,半开玩笑一拳擂向侯英志肩头,但给侯英志伸臂挡过,侯英志顺势把少年的颈项挟住,两人出力挣扎,几乎就要一起摔下树去,这才双双住手,互相看着哈哈大笑。 侯英志笑完嘆了口气,身体倚着树干,远眺山岩外武当山奇峰竞起的景色。 少年见侯英志收起笑容,好奇问他:「你在嘆什么气?」 「没什么……」侯英志仰视云端看不见的金顶:「我只是想,来了武当山,实在太幸运了。」 本来以为投入武当派修练,将会是日復一日的地狱生涯,但并不尽然。虽是带技投师,武当派的众多师兄,从第一天起就像把他当成了家人。在练武场上,没有人因为想要试试他的青城派剑法而刻意敌视,授武的师兄也不因他有别派的背景而不肯用心教导。许多「镇龟道」的师兄更不理会什么辈份,特别来请他示范青城剑法的要诀,以参详改进本身的武当技艺。每天练武的早、午两课,虽然严厉认真得令人想起都呕吐,但课余起居,门派上下都是有说有笑。几个月来,侯英志只见过同门为武术见解争辩得脸红耳热,却从没有一次看见有人为私人的事情而吵架。 ——因为大家都是共同追求单纯志向的同伴。 就如此刻身边的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副掌门叶辰渊的儿子叶天洋。侯英志是在跟他相交许久之后,才发现这件事的——在这少年身上,从来没有看见什么「副掌门之子」的架子,身边所有人也从未因此对他有任何厚待。 侯英志毕竟有六年多的青城剑道底子,入了武当山门之后,只用了一个半月就通过师兄的考核,离开那最初阶的「苍云武场」,晋陞高一级的「玄石武场」。就在那儿的第一天,侯英志第一场对剑的对手就是叶天洋,自此就成了好朋友。 侯英志和叶天洋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两人会这么投缘。快将十九岁的侯英志,年纪跟叶天洋其实不算很相近。两人的出身更是两个极端——侯英志的父亲是个学艺不成的窝囊废,叶辰渊则是天下闻名的武当剑豪。唯一可说相近的是,两人的母亲缘都很淡泊。侯英志的娘亲在他小时就出走了;叶天洋的娘,则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妇,到儿子八岁开始习武之后,就搬回山下的村子去住,母子俩一年见面没有几次。 这又是令侯英志对武当派感到意外的第二点:还以为武当山是一片禁绝女色的修行之地,原来有妻眷的精锐弟子竟是不少。 可是后来他才明白,这么多武当弟子娶妻生子的原因,是为了延续武者的优秀血脉,继续壮大武当派。因此他们要的媳妇,并不是什么名门大家闺秀,全都是在武当一带村落挑选出来身体健壮的女子,并查明前两、三代都没有患什么严重的疾病,然后用聘礼「买」下来。与其说这是婚嫁,不如说与马儿配种无异。 这种方法倒是令侯英志难以认同。要追求最强,拼了命去修练也就行了,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要连身为人的感情也都放弃吗?侯英志心里决定,将来师长也要许配这么一个妻子给自己的话,他绝不会应允。 更何况侯英志根本就不相信,练武才能是靠代代遗传——看他的父亲就知道了。 「再过一阵子就是午课了。」叶天洋这时说着,拍拍侯英志的肩头:「回去吧。」 侯英志点点头,也就跟叶天洋一起爬下树去,从来路回「玄石武场」。 平日功课虽是刻苦,课后一身疲劳,但两人毕竟是精力充沛的少年,又因为长期服用「雄胜酒」,情绪经常奋亢,故此课余还是爱通山奔跑游玩,消磨那股彷彿没有尽头的躁动感觉。 叶天洋拿着一根树枝,在前面拨开树叶前进。侯英志默默跟随在他身后。看着叶天洋的背影,他不由想起燕横。不知道是怎样的巧合,叶天洋就跟从前小六和小梨一样,习惯唤他作「小英」。每一次听见叶天洋这样唿唤,侯英志心里既有一阵暖意,也有一丝苦涩。 ——他们……还在生吗?…… 侯英志不否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在那天决心改投武当派,跟踪着叶辰渊的四川远征军时,他压根儿没有一次想起两个好朋友。他一心想着的都只是自己的未来。 现在侯英志在武当山安定下来之后,才渐渐怀念自己失去了什么。 侯英志只记得,那天在「玄门舍」教习场外展开大厮杀时,宋梨已经昏倒了;至于燕横,最后看见他带着「雌雄龙虎剑」逃入山里。两个都生死不明。 ——也许小六还活着,而且找到小梨。两个已经不知在哪儿双宿双栖,努力忘记发生过的事情…… ——小六,你最好不要想报仇……假如你来这儿看一眼就会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小英,你今天好古怪啊。」 侯英志这才从沉思中醒来,看见叶天洋正停下步来,回头看着自己。必定是因为刚才自己露出了哀伤的表情吧? 「没什么……想起一些旧事而已。」侯英志苦笑回答。 两人继续走着。侯英志知道再想往事无益,不如珍惜眼前的同伴。 可是看着叶天洋,侯英志又生起另一股哀愁。 叶天洋又是另一个例子,证明了才能不一定能遗传。叶辰渊是世所公认的剑术天才;但他这个独生儿子,升上「玄石武场」,表现已经开始有些勉强了,很明显没有继承到父亲那种天分。 侯英志想,叶天洋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在严峻的武当派练武场上伤残,甚至丢掉性命。他相信不只是自己,武当派的众师兄,甚至叶辰渊也都看得出来。但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要阻止这事情发生。 他想起入门那天,桂丹雷师兄带他去看的那片坟冢。 ——这是必得承受的悲哀。 侯英志蓦然感嘆:就算曾经最亲近的人,总也有一天留不住。人到了最后仍然孤独。 ——人生唯一可以依凭的,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只有剑。 侯英志随手折下身边一根树枝,在空中比划着这几个月所学的武当剑招。他自觉比从前在青城山时修练得更要拼命——武当派规模之大、弟子之众,那份感染力实在太强。而且在「雄胜酒」的帮助下,练习后的伤疲更容易復原,全力锻鍊就更加毫无顾忌了。 「小英。」叶天洋回头看他问:「将来要是有机会入选,你是想当『兵鸦道』,还是『镇龟道』呀?」 「『兵鸦道』。」侯英志毫不犹疑地回答。南征北讨,用剑锋扬起血风,以战斗证实最强——这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武者之道。 「我也是呢。」叶天洋微笑回答:「我可不只是因为要继承爹啊。」 侯英志苦笑。他心里清楚,这个好友不会有机会穿上「兵鸦道」的黑衣。 他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很想转换话题。这时他记起心里一个疑问。 「对了,有件事情我想问很久的了……常常看见有伤残的师兄,拿着饭菜和换洗的衣物,走往『遇真宫』后面的树林。那是为什么呀?」 叶天洋一听,本来红润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侯英志看见,知道自己问了个极不寻常的问题。 「小英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武当派,有三位副掌门?……」 「我知道的。」侯英志答。叶辰渊他当然知道;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个多月前从京师回了武当山,他也都见过。只是第三位,他从来没有一次听见师兄谈起。侯英志虽然已给武当的长辈们视如亲人,但毕竟自觉入门尚浅,这事又不关乎练武,也就没有问。 「那饭菜衣服,就是送给第三位副掌门的。」叶天洋说时,语声略带颤震。「听说他就住在『遇真宫』后面一个山洞里……自从六年前,姚掌门继任之后……」 侯英志的双眼发亮。一个与叶辰渊具有同等地位的男人。说什么他也想多知道一些。 「为什么会隐居在宫后呢?……这位副掌门叫什么名字?……」 叶天洋一听急忙摇手:「不可提!这是那时就立下的本派禁令,武当弟子此后都不得再提这位副掌门的名字!」 侯英志大奇,猜想其中一定涉及某些武当派的秘密。 ——是跟姚掌门登位同时发生的事情?……难道是权争吗?…… 「这位副掌门……是给囚禁了吧?」侯英志问:「因为跟姚掌门争位失败?」 「这事情发生时我还小,详细的我不是很清楚。」叶天洋回答:「爹也从来不肯对我说。不过以前隐约听过几个师兄提及这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侯英志虽猜中了,却又感到不妥:第一天上武当山时他就知道,武当派有「殿备」的公开制度,人人都可以挑战掌门,在武当派里用实力夺权并不是罪,失败了也不该受到惩罚……这位副掌门何以会被囚禁? 「你自小在武当山长大,必定见过他吧?」侯英志说。「他是个怎样的人?」 「已经太久了,我连他的样子也不记得……只是隐隐记得有这么一位叔叔。他身边常常都跟着一群师兄。在他住到山洞之后,那些师兄也都不见了……还记得,这副掌门叔叔,还有那些师兄里的一、两个人,穿的是褐色的道袍。」 侯英志眉头一扬。他见过武当山有人穿这颜色的制服:樊宗。 「是『首蛇道』里的『褐蛇』!」 叶天洋点点头。「此外我记得的就不多了。对了,还有几年前有一次,我听过桂丹雷师兄谈起他,说他是武当派的……『叛徒』。」 侯英志感到奇怪。武当本来就是走在极端之道的武斗集团,规则戒条极少;这位副掌门,能够干得出什么事情,或是有什么主张,竟连武当派也难以接受,要冠上「叛徒」这么严厉的罪名?侯英志实在费解。 假如是连叶辰渊或师星昊都要顾忌的人物……侯英志极想看一看这个人。但是他又感觉得到这是武当派内的绝大禁忌,自己可不想因此被赶出武当山——虽然桂丹雷说过,武当从不会将弟子逐出门派,但涉及这位副掌门的事似乎是例外。 此人既是被囚禁的叛徒,为何却仍没有给革除副掌门之位?这一点侯英志倒非常明白:「副掌门」不仅仅是职位,也是一个象徵实力的称号,因此也只能够用实力夺取。直到今天仍未有一个武当弟子做得到这件事。 就在侯英志想像这个人物想得浑身热血沸腾时,山下方传来一记接一记的鸣声。叶天洋一听就知道。是「遇真宫·真仙殿」旁的那口大铜钟。 侯英志上山以来都没听过这钟鸣。因为这口钟只有在宣告发生重要事情时才会敲打,以唿召山上各处正在练武的弟子。 叶天洋和侯英志急步往本派的总本部奔跑下去。武当派断非发生了什么危急事情。那么鸣钟的原因他们只想到一个。 「快!」叶天洋一边跑一边高唿:「小英,你还没有见过他吧?」 第58章 卷六 任侠天下 第三章 回山 踏入气势恢宏的武当山「遇真宫」那一刻,殷小妍感觉自己心跳激烈得快要昏迷。 只有紧紧握着姚莲舟的手掌,她才不致倒下去。 在道宫中央铺着石板的广场上,黑压压都是人头。小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无法估计这儿究竟有多少人。会不会上千呢?她看那些整齐排列、在太阳底下默默站着的汉子,一张张脸上都带着共同的气息。 ——这气息她已经很熟悉:这个月来同行的樊宗、桂丹雷、锡晓岩、江云澜等人,脸上都有这种味道。 广场上的武当弟子,许多额头和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下午还没有热到这个程度,小妍猜想他们是在锻鍊中途赶过来的。 没有人俯首下跪。他们都只是默默站着,以极崇敬的目光,注视着她手牵那个人。 姚莲舟也没有任何说话或手势,只是无言迎受这种目光的沐浴。 小妍在「盈花馆」工作时,见识过许多权势不小的达官富商,也目睹他们身边那些下属帮闲,对这些贵人如何敬而畏之。相比之下,武当弟子对姚莲舟的态度完全不同:这并不是对权位的崇拜或畏惧,而是真正打从心底的仰慕。 ——而我,竟然走在这中间。我算是什么?我在这儿干什么?…… 有武当弟子用好奇的眼光投向她,小妍不禁脸颊涨红,很希望那石板地中央就有个洞让她躲进去。 姚莲舟感觉到小妍的窘态,更加紧握住她纤小的手掌,尽量让她贴近自己身边而走。小妍瞧瞧他,心里很是感动。 可是这时她又想起临别之前,书荞姐姐给她的忠告: ——跟着一个这样的男人,你得有准备,自己不会成为他心里最重要的东西。 刚刚离开西安府不久之时,姚莲舟曾经在路上跟她说: 「你要是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会阻止你。」说完还拿出了一包不轻的银子。 小妍紧抿着嘴角。她没有怪姚莲舟说出这么冷酷的话。毕竟西安之战落幕时,小妍只是央求他带她走而已。 ——离开「盈花馆」。离开西安。离开那本来不可抗逆的命运。 可是她并没有求过他要带自己在身边。他也没有答应过。 然而这是抉择的时候了。 她看也没有看那包银子。 「带我去……你住的地方。」小妍说的时候声音小得像虫子叫。但姚莲舟每个字都听得清楚。 他马上握起她的手。 「行的。」 当时小妍还不知道,在旅程终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现在走在这「遇真宫」的广场上,她才知道。 小妍回想在「盈花馆」时,亲眼目睹像樊宗跟锡晓岩这些男人有多可怕;再看眼前广场上近千名武当弟子,她不禁想:他们当中,还有多少个樊宗和锡晓岩? 这一刻,殷小妍才真正认清:她所喜欢的男人,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和地位。 她无法不感到强烈的自惭。 ——我……配吗?…… 众武当弟子见掌门回山之际,竟牵着这么一个年轻女孩,心里自是好奇,却并没有窃窃私议——无人能过问掌门的任何决定。就算姚掌门此刻拖着的是个老太婆也好,小男孩也好,他们也都不会有一人皱皱眉。 倒是看见桂丹雷的样子,令他们一阵激动。桂丹雷硕大身躯上的刀枪外伤大都已经痊癒,可是左臂被尹英川砍的那一刀「水中斩月」伤势不轻,仍要用布巾挂在胸前;另外又给一桿长枪深深伤了腰嵴,走路还有些拐,要拿着木杖帮忙才能快步行走。脸上更多了许多新疤痕。 桂丹雷在「镇龟道」,是足以替代首席师范师星昊的人,竟被伤成这样子,师弟们看见都感惊讶。 其他归来者陆续出现:「兵鸦道」的年轻好手焦红叶,双手仍包扎着,尤其右手受伤的部位是等同剑士生命的腕脉,只见他神色甚是沮丧;具有半边「阴鱼太极」功力的尚四郎也是「兵鸦道」的一线战士,此刻行动窒碍,身受沉重内伤未癒;「褐蛇」高手樊宗,身上好几处都仍包着布带;至于连许多同门也惧怕的锡晓岩,虽不见受了什么伤,但脸上似乎失却了平素的狂傲之气,神色略带落寞。 ——并没有往日远征军回来时那种凯旋的气势。 一人趋前到姚掌门身前。小妍看过去,只见是个白髮疏落的老者,一身墨绿宽袍,左胸有「太极」的标志;再看那张苍老的脸,下巴处开了一个倒三角状的惨烈伤口,下排齿根和红色牙龈都暴露在外,形貌有如恶鬼。小妍见了不禁哆嗦,但为了礼貌没有叫出声音来。 老者察觉了,向小妍微微点头抱歉,将挂在颈上的黑面巾拉起,掩盖着下半脸。 小妍并不知道老者的身份,点点头回礼。 ——要是有外界的人在,看见堂堂武当派副掌门,向一个小小的妓院婢女道歉,必然啧啧称奇。 「掌门,辛苦了。」师星昊以带着奇异风声的语音说,眼睛检视姚莲舟的脸色,看他有否大碍。 姚莲舟没有回答,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交给师星昊。 师星昊打开一看,纸上写着「华山」二字,并在上面打了个交叉。 师星昊的嘴角掩盖着,无法看见表情,但眼睛显然在笑。他把纸片折合收起。 「什么时候回来的?」姚莲舟伸出手掌,与师星昊轻轻交握。 「两个月前。」师星昊回答,看看队伍后头受伤的桂丹雷等人。「我还是应该亲身赶过去关中。是我决断错误。掌门请降罪。」 「假如有弟子因这事情牺牲,第一个有罪的人是我。」姚莲舟坦然说:「真想不到,这次收穫如此丰富。甚至连『猎人』都引出来了。」 师星昊一听,白眉往上扬起。 「进了殿里再谈。我也要知道京师的事。」姚莲舟说着稍回头:「桂丹雷也有事情要报告,一同进来。其他刚回来的人先去休息。众弟子回武场如常练功。」 他吩咐完后,才瞧着殷小妍轻声说:「我有事情得处理。先为你安排个落脚处好吗?」 小妍摇头:「去你办事的地方。我就在门外等。」 她可不想跟姚莲舟离得太远——至少在还没有好好谈以后的事情之前。 「行。」姚莲舟微笑,继续牵着她,与师星昊一起往「真仙殿」走去。桂丹雷抛去手杖,微跛着足紧随在后头。 在众多武当弟子之间,也站着侯英志。他尽量站到最前头,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去看,这座武当山里「绝对的第一人」。 姚莲舟虽然没有穿着掌门的白袍,但在侯英志眼里,他的身体就像散发着淡淡的光华。 ——这么年轻,却是连叶辰渊也都得俯首的对手。 ——我到了他这样的年纪时,又会怎样呢? 想着时,侯英志已经心急要回去「玄石武场」,继续拼命修练。 可是就在掌门等人离开广场时,有人叫住了他。正是「首蛇道」樊宗师兄。 「你也到『真仙殿』门外等候。」樊宗说:「这是掌门上山时就吩咐的。他有事情要问你。」 「是。」侯英志点点头,正要向「真仙殿」走去,回头又问:「樊师兄,你的伤,没大碍吧?」 ——樊宗是他上武当山第一天认识的第一个同门,虽然只共处过半天,却感到有种特殊的感情。 樊宗看看侯英志,身材比刚上山时壮了不少,也有一股比初来是更强烈的自信,看得出他这几个月里必然没有疏于修练。樊宗微微笑着回答:「没事。你快去。」 侯英志这就快步奔往「真仙殿」门外。他看见姚掌门、师副掌门和桂师兄都已入了殿门,只有刚才那个挽着掌门手掌的女孩,坐在殿前石阶上等待,一双大眼睛不安地左顾右盼,又仰头瞧瞧雄壮的道宫建筑,露出赞叹的表情。 侯英志走过去,这才第一次看清殷小妍的样子。虽未至于是惊艳的美人,但脸蛋非常可爱,而且有一种令男人想要怜惜的气质。然而再看她的表情身姿,又并非完全给人柔弱无助的感觉,当中仍隐藏着一股坚强的生命力。大概是因为生活的磨炼吧。 ——侯英志能一眼看出来,因为他自己也有同样不幸的童年。 小妍上武当山以来,终于看见一个年纪跟自己相若的人,朝侯英志点点头。 侯英志既知道她是掌门的女人,自然避嫌不便交谈,也只点头回礼,默默站到殿阶另一头。 两人就这样无言的一起在等候。 ◇◇◇◇ 在巨大的真武大帝神像底下,三人盘膝而坐。 桂丹雷代姚掌门向师星昊述说在西安发生的一切:姚莲舟如何被各派下毒围攻;「武当猎人」荆裂出现;少林寺和尚的立场;还有立下了五年停战约定。 「掌门,那毒药……」师星昊此刻已取下脸巾,破裂的嘴巴问。 「回程途中早已復原。」姚莲舟平静地回答:「你也知道我的过去……这种程度的药,还毒不死我。」 师星昊点点头。「说到那个『猎人』……南海虎尊派吗?……我都几乎忘记了。想起来,那小门派才不过十来人,竟然跟当地其他门派结盟,想跟我的远征军对抗……那掌门叫什么虎的,是个酒鬼,根本不用我出手。想不到……那傢伙,还教得出一个这样的弟子……」 锡晓岩是师星昊麾下「镇龟道」的最精锐弟子,实力之高强他十分清楚;这「武当猎人」荆裂竟然几乎将锡晓岩摔死,果然足为武当派的隐患。 而掌门却又再给他几年时间去成长……师星昊心里大大不以为然,但并没有说半句。 「他还有同伴。」姚莲舟说。「一个是青城剑派的残存弟子;一个东瀛来的女刀客,刀法足以跟锡晓岩较量;还有一个……」 他想起童静,还有她以「追形截脉」重创焦红叶的那一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总之是一群有趣的傢伙。」 听见掌门将敌人形容为「有趣」,师星昊颇愕然。对方可是杀伤了我派许多精英弟子的仇敌啊。 ——不过就这几个人,谅他们也不可能对武当构成什么威胁……反倒最该注意的,是少林。 「少林寺的老和尚特意下山来,说的却竟是一堆窝囊废话。」师星昊说时,双拳笼进衣袖内:「『天下武宗』少林派,原来也不过尔尔。看来世上真的已经没有谁阻得了我们。」 「京城那边怎么样?」姚莲舟这时一问。 师星昊听得出,掌门等于是在回应他刚才所说的话:武当派「天下无敌」的霸业并非畅通无阻,还得看朝廷的意向。 师星昊当下就将那场「豹房御前比试」的情形,还有之后皇上如何大加赏赐武当派的事情向姚莲舟报告。当然他亦描述了皇帝身边两大宠臣钱宁及江斌的反应。 「皇帝那好玩的小子,本来很想将我们武当派收作自己的玩具。姓钱那傢伙,害怕我们跟他争宠,对这格外紧张,后来更亲自过来找我,用锦衣卫吓唬我。」 姚莲舟应皇帝的诏令派师星昊及弟子上京献技,本非要讨什么赏赐或恩宠,只是想探听朝廷对武当派持什么立场。 武当武者虽自视为化外之人,毕竟仍是一个实力非凡的武力集团,如此在武林南征北讨频繁活动,捲起腥风血雨,很可能引起朝廷的疑忌,一不小心更会被诬谋反。师星昊京师之行,既成功得到皇上承认武当的地位,也摸出了朝廷不加干预的默许立场,可说为武当霸业铺平了道路。 不过钱宁的威胁,仍是在师星昊心中留下了一点隐忧。 「弟子担心的,正是这个。」桂丹雷插口,并且说出先前在西安跟陈岱秀谈过的疑问:「这次掌门入关中,消息传佈得如此广泛迅速,非有朝廷势力在背后不足以成事。现在再跟师副掌门的情报互相印证,事情就更明显了。」 师星昊思考了一阵子,又说:「武当的活动被锦衣卫监视,本来就是意料中事。可是这次他们这样广传消息,引来各门派的人追捕掌门,造成一场大战,为的又是什么?钱宁那傢伙,假如担心我们跟他争宠,理应冷待这事,绝不会反而把它搞得沸沸扬扬,引起皇帝的兴趣啊……他这么做,必有我们还没想到的其他目的。」 「还有一事。」桂丹雷说:「锦衣卫的消息从何而来?……当时知道掌门出山的,就只有……武当山上的人……」 姚莲舟跟师星昊相视一眼。 ——武当派里有朝廷的内奸。此事非同小可。 「弟子也不愿相信。」桂丹雷露出痛心的表情:「毕竟都是日夕一起流血流汗的同门……」 「武当山上有锦衣卫的线眼,那还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师星昊皱眉说:「我要是钱宁或江斌,也会拼命放一、两个进来。我真正担心的是……」 「他。」姚莲舟冷冷说。 掌门虽然只是说了这样简单的一个字,桂丹雷已马上意会究竟是指谁。 ——那位副掌门。武当派最大的叛徒。 「我将向樊宗下令。」姚莲舟说:「着他暗中调查所有跟『他』联繫的人。」 师星昊进言:「请掌门谨慎行事。先确定朝廷中人的行动,是否真的跟『他』有关系。不要太心急揪出那内奸来,否则就查不出真相了。」 姚莲舟点头同意。经歷这次西安之险,他自知江湖经验和心思有所不足,应该多听师星昊和叶辰渊的建议。 姚莲舟站起来,仰望那尊用张三丰祖师的面貌作肖像的玄武神。神的眼睛也彷彿在俯视他。 他回忆起尊敬的师父公孙清。武当的宏大野望,就是从师父那一代种下的。姚莲舟决心要在自己这一代完成。 ——任何人都不可阻止。「武当三戒」已经写得非常清楚了:无论其为,亦必斩杀之。更何况是人。不管对手权倾天下,绝不屈服。自求道于天地之间。 这就是武当。 ◇◇◇◇ 这只是侯英志第二次踏入「真仙殿」。尽管已经看过一次,但瞧见那鎏金巨大神像的压倒气势,还是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姚掌门盘坐在神像脚踏的龟蛇神兽甲壳之上。侯英志仰视他。近看更要显得年轻——虽然侯英志知道掌门已经三十二岁。 进来「真仙殿」之前,侯英志已经在猜:为什么姚掌门特意要召见自己? ——也许因为自己是新入门的弟子,掌门要亲自看一眼吧。 可是他又觉得不对。樊宗已经说过,掌门是在上山的时候就特别下这命令。假如只是循例接见,不必如此焦急。必定有特别的原因。 侯英志翻来覆去地想,只想到一个:青城派。 果然,姚掌门一开口就问: 「你认识一个叫燕横的男孩吗?」 侯英志眼睛闪亮,心头血气翻腾。 掌门这样问,毫无疑问就是见过燕横。 ——小六还活着! 知道好友仍然生存的消息,侯英志一时心情兴奋,一时却又感到忧伤。 ——假如他知道我已经转投武当派,会怎样想? 姚莲舟仍在等待侯英志的答案。 「我们……一起长大。也是同一年进青城派。」侯英志恭敬地回答。 姚莲舟的眉毛扬了扬:「燕横他在青城山时,是个怎样的人?」 看见姚莲舟充满兴趣的表情,又听见他这样问,侯英志心里对小六的挂念顿时消退,代之是强烈的嫉妒和失望。 在青城派,首先受到何自圣眷顾,晋陞为「道传弟子」的,是小六而不是他;到了此刻在武当派,第一次晋见姚掌门,掌门所关心的人,竟不是面前已经成为武当弟子的自己,而仍然是小六…… ——我真的这么比不上他吗? 侯英志强忍着,没有将这份不忿流露在脸上。 「他是青城派歷来最年轻的『道传弟子』。」侯英志据实回答。他深知在姚莲舟这种男人面前扯谎,是如何愚笨的事情:「我觉得主要因为青城派这一代弟子,才能实在太平庸,何自圣才会这么心急破格提升燕横。不过他确实是个有天分的剑士。这是我几年来亲眼所见的事。」 ——其实侯英志心里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我的天分绝不比小六低。 姚莲舟点点头:「说下去。」 「可是他个性太柔了,也太过顾虑别人。有的时候会问一些身为武者不该问的问题。」侯英志说着,眼睛眺望殿堂窗口外的远方,回忆飘到了往昔跟小六和小梨在青城山上游玩的日子:「我记得有一次,他竟然问我:我们为什么要练武?变强了之后要如何?……就是这种蠢问题。 「他这人,总是对自己欠了点信心。我想,假如他能够克服这弱点,而青城派又没有给我派灭掉,他得以留在青城山多修练几年的话,成就必定不小。可惜。」 「我只是问你知道他的些什么,没有叫你猜他将来会怎么样。」姚莲舟冷冷说。 侯英志被他这么斥责,脸上一阵青白,心里更不是味儿。 ——为什么?眼前的我这个武当弟子,才是你应该期待的人才呀!怎么你更看重那傢伙? 对于侯英志的话,姚莲舟并不同意。 在「盈花馆」里,他亲眼看见燕横表现出的自信与傲骨。假如燕横以前在青城山时的个性,真的有如侯英志所说那么柔弱,那么青城被消灭后这短短数个月的歷练,已经把他彻底改变;要是青城派仍在,燕横反倒不会成为连姚莲舟也注视的人物。 越是强悍的武者,上天越是赋予他不凡的逆境与挑战——姚莲舟对此深信不疑。 姚莲舟再问侯英志,是否认识荆裂、童静和岛津虎玲兰。侯英志摇摇头。也就是说燕横这些奇特的同伴,都是在离开青城山后才结识的。这种缘份,就更印证了姚莲舟对命运的看法。 姚莲舟挥手,示意侯英志可以离开了。他由始至终没有问一句关于侯英志的事。 ——其实要是换在平日,姚莲舟对于这个本派被灭后自行来投武当的弟子,必然很感兴趣;可是正逢这时,姚莲舟的心已经被许多其他人和事佔据,这才忽视了侯英志。 侯英志踏出「真仙殿」大门,仰头看看仍然勐烈的阳光。他感到今天是自从上武当山以来最糟糕的一天。 燕小六的形象,在他脑海挥之不去——尤其当他想像到,小六身上正佩着继承青城派意志的「雌雄龙虎剑」之时。 ——不。我走的路才是对的。投身武当派,学习最上乘的剑法。只要我耐心苦练,将来必定远比小六强!五年、十年之后,首先在武林上扬名的剑士,必然是我! 他一边穿回放在殿门前的鞋子,一边又看看坐在石阶上的殷小妍。小妍也再次向他微笑点头。 侯英志蓦然想起宋梨。既是因为燕小六,也因为眼前这个跟宋梨长得有点相像的女孩。 那一天,他丢下宋梨一个人就匆匆走了,没有跟她解释过半句。没有半点考虑。在剑和她之间,他毫不犹疑地作出选择。这几个月来甚至没有一次怀唸过她。 但现在眼前这可爱的殷小妍,不禁令他生起了怀想。 有一件事情,侯英志从来没有跟小六说:他跟小梨,在山林里曾经偷偷吻过一次。 侯英志曾经以为,自己一生都会记得她那柔软嘴唇的美妙触感。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彷彿已经变成遥远的记忆…… ——小梨她此刻在哪儿? ◇◇◇◇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儿。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只知道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也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已经不能想像,此刻距离青城山有多遥远了。 这些日子里,宋梨不住在想:是不是我前生干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呢?本来平静无波的生活,在那宿命的一天,眨眼就完全崩溃了;十五岁的生命里曾经最信任的两个男孩子,也都逐一舍她而去…… 然后,又遇上这样的事。 ——天公一定非常讨厌我吧? 身陷命运的漩涡里,一切都不由她自主。 当天燕横把她交给味江镇的人照顾,自己踏上復仇之路,不久之后,就有两个青城派的旧弟子结伴上山来。 两人从前虽然都只在青城山待了三数年,是半途而废的「研修弟子」,但靠着所学武艺,在重庆府的富户里谋得护院差事,深感师门恩德,一听到青城派被武当歼灭的消息,就忍不住请了假过来探看。他们亲眼看见「玄门舍」的惨状,教习场更变成了青城派上下门人的墓地,极是痛心。 他们再打听得知,在山脚的镇子里,仍然住着宋贞师叔遗下的千金,就马上过去探望安慰她,并留下了一些银两,给宋梨多置衣物用品。 才不到一个月后,宋梨又收到两人从重庆着人捎来的一封书信。原来他们托东家打听,得知当地一对布商夫妇,两年前小女儿病死了,夫人终日沉浸在悲伤中,至今未恢復心情。商人忧心不已,便想到收养一个年纪相若的女孩,好慰藉妻子,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那封信劝宋梨来重庆一趟,说不定跟那对夫妇投缘,可得一个安身之所,信外还附了一锭银子充作路费。 宋梨虽不是什么官商富户的闺秀,但也是武林名门之后,出身清白,人又长得娟秀,因此那两人才敢托东家举荐。味江镇毕竟是穷地方,宋梨在青城派时,哪里捱过这种苦生活?要是得大城的商贾收养,将来定可嫁得一户好人家,未尝不是美事。在镇民七嘴八舌劝说下,宋梨愿意了,镇民马上为她打点行装,雇了车子,两天后也就出发了。 这是她一生第一次离开青城山。 ——却想不到会是这样。 宋梨一个年轻少女远行,自然甚为不便。正好有一支川中商旅从青城山脚路过,正是要东行,其中有些行商跟镇民相熟,于是就托他们带宋梨同行。那些本省商人亦甚尊崇青城派,知道宋梨是青城后人,沿途十分细心照顾她。 可是商队还没有走出成都府界,山贼就来了。 宋梨并没有看见事情如何发生。她只是惊恐地躲在那不住摇动的车厢里。外面传来接连的惨号声和喊杀声。不论加害者还是被害者,叫声都有如野兽。 一抹深色的液体,自外泼在马车的纸窗上。 ——宋梨回想起个多月前那可怕的一天,自己昏迷之前,看见父亲宋贞身上喷洒而出的鲜血…… 车厢外渐渐静下来了。有人在痛苦呻吟。接着是一种古怪的响声,呻吟就一一中止了。 宋梨想:是我。我的恶运,害死了这些人。 她一双大眼睛惶恐地看着车门,心里期望没有人会过来打开它,车外的山贼没有发现她就离去……但同时她很清楚,自己没有这样的运道。 门缝射进阳光那一刻,宋梨已经掉下泪来。 面前是一群脏死了的山贼,个个提着染血的刀枪,用豺狼般的目光盯着她。 宋梨想:那个给小六一招就打败的「鬼刀陈」,大概就是跟这些贼一样的人吧? 假如是从前,只要说出「青城派」三个字,这些人没有一个敢碰她一根头髮。但是今天宋梨绝对不敢说。世上已经再没有青城派了。这些山贼当中,更很可能有从前吃过青城派教训的傢伙。说出来,下场可能只会更悲惨。 山贼杀人后流露的目光,令宋梨想起当天上青城山来那群身穿黑衣的武当弟子。更凶狠百倍的那群野狼。宋梨宁愿面对的是他们。 ——要是当天就给他们一剑杀了,多好。 一个看来是头目的山贼,率先伸出手来,一把抓着宋梨的下巴。眼神明显流露出邪恶的慾望,嘴角已经溢出唾沫来。 宋梨回想在山林中,曾经跟侯英志的一吻。他年轻、强壮而充满热力的手臂,轻轻抱着她。她半像闹着玩,其实心里很认真的,仰起头将自己的唇片印在他嘴上…… 这回忆已经成了宋梨人生仅存最珍贵的东西。但连这个也快将被撕碎了。 这时却有一人伸出手来,握住那山贼头目的手臂,头目顿时收起笑容,放开宋梨的脸蛋。显然这第二个头领的地位比那小头目更高。 那头领身穿同样染血的衣服,只是质料比其他贼匪都更好。 他把宋梨拉近车门,在阳光下细看她的脸和身体。 「这是好货。别糟蹋了。」 「可是……」小头目急色地抓抓胸口。 「卖得好价钱,你怕买不到漂亮女人吗?」 就是这样冷酷的对话,决定了宋梨的命运。她自己无法确定,这运道算是好还是坏。 宋梨就这样继续给关在马车里,不知道要被山贼带到什么地方。 两天之后,车门又给打开来。这次出现在门外的,除了那个山贼大头领,还有一对男女。他们的衣着比山贼光鲜得多。但眼神却一样的阴险。 当中那妇人看了宋梨几眼,点了点头。车门再次关起来。宋梨听到外面传来数算银两的声音。 就是这样,一次接一次,宋梨不知道自己转过了多少人的手。她被人拉出那辆马车,又塞进另一辆更大的。车里有其他几个一样年轻的女孩子,神情也跟她一样的惶恐。有的时候其中一个女孩给拉出去,就永远不再回来。 转过好几辆车,曾经短暂成为同伴的女孩也换过了几十个,新遇见的女孩总是比之前的更漂亮。每一次转换车子,她就听到车外那数算银两的声音更沉更多。已经不知走过多远。 宋梨估算日子,应该已经进入春夏之交了,但气温却不怎么特别温暖,晚上还有凉意。 ——她从未出过远门,不知这是因为往北走的缘故。 终于,到了今晚,她再也不用坐车子了。 宋梨跟同车的四个女孩踏出门来,发现身处一座很大的宅院。看那院子亭台,肯定是很富有的人家。她们像待宰的羊儿,一排地站在院子里。 两个灯笼朝这边接近过来。拿灯笼的两个高大汉子在前开路,身后还有第三个男人的身影。 两个汉子停在女孩子跟前,逐一往她们脸前举起灯笼,好让后面那个男人能够察看。 男人的眼睛反射着灯光,仔细地看每个女孩的脸好一阵子。直至他点了点头,才轮到下一个。 最后一个是宋梨。 灯笼映到近处来,宋梨才看得清楚,那个似乎是大屋主人的男人是什么样子。他胸膛挺得很高,每走一步都很有威势。穿着一袭昂贵的丝绸衣袍,但那衣服其实并不太适合他。身姿散发着一种危险的力量,只是这么随便行走,就已经教人想像他一身战甲、手提弓枪的模样。 这主人的强悍气质,宋梨非常熟悉——在青城山上,她天天都跟这样的人共处。 灯笼举起来。主人细看着宋梨那带点惊慌的脸。 宋梨同时亦看见这主人的脸,上面多处都是伤疤,尤其脸颊跟耳下两道最为显眼,好像曾经有什么东西从两个伤口对穿而过。 主人瞧宋梨瞧得最久。 「很好。」他最后只说了一句,就跟两个提灯笼的侍从离开了。 站在黑夜里的宋梨仍然未知道,等在自己前头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 「我跟你相遇,并不是偶然的。」 姚莲舟说着时,一双赤足在木板地上缓缓地滑过,同时腰肢沉着转动,肩臂舒展,一切都那么协调。赤裸的上身,每一条光滑白皙的肌肉,都隐藏着弹簧般的力量。 殷小妍知道,此刻能进入这里,亲眼看见武当掌门练武,是世上多少人梦寐而不可得的机会。这虽然对于不会武功的她毫无意义,但她还是无法不去想,自己跟这个男人之间的距离。 在那巨大神像底下,殷小妍更清楚感觉自己的渺小。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执拗要跟着他来。 ——偌大的武当山,却并无她存身之地。 「那时我在西安住进了妓院,是有原因的。」 姚莲舟立起一个弓步,一边缓缓打出一式「撇身捶」,一边又说。 殷小妍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当然了。妓院就是为男人而开的。男人去妓院也自然有他的原因…… 「我去妓院,是因为怀念我的师父。」 姚莲舟打到最后的收势,双臂慢慢垂下,双腿立直,吐出绵长的一口气。结实的胸膛上都是汗水。 ——练功打拳时最忌开口说话,尤其练这等讲究深长唿吸的内家武术。姚莲舟如此边谈边打,一套拳打完却无半点气喘,可见他功力之深湛,身体也已从中毒完全康復。 小妍听见他这么说,甚感奇怪。 ——师父?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师父带我下山,快马去了谷城。」姚莲舟抹抹额上的汗珠,走到小妍跟前:「我们进了城里最大的一家妓院。他掏出银两来,给我买了那儿最美的妓女。那是我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 小妍的脸红得通透,几乎想捂着耳朵不听。但姚莲舟的眼神告诉她,这是对他很重要的事情。 「师父这样做,是要让我以后不轻易受女人迷惑。」 他仰视玄武神的脸,彷彿从那儿看见已逝的师尊公孙清。 「当天他对我说:『一个武者不可屈服于任何东西。甚至是对女人的爱慕。』」 他的视线降下来,跟小妍对视。 「这十几年来我都不明白他这句话。因为我并没有喜欢的女人。或者应该说,我还没有遇上我希望喜欢的女人。直到现在。」 姚莲舟伸手,握着小妍的手掌。她感受到他日夕练剑磨出的掌心厚茧。又粗糙又硬。却也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我不懂得要怎样向你说我的心情。在这儿,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姚莲舟这时说话,再无平日的自信与悠闲,显得很努力,却又有些不安,话语也变得急了:「在旅途上,我其实就已经很想带你回来……可是我不知道,回来以后我能够给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因此就那样问了你。幸好,你选择了跟我回来。」 爱一个人,就是要向他毫无保留地打开自己,哪怕是最大的弱点;但姚莲舟的战士本性,却在不断抗拒示弱。在爱情上,他无能一如小孩子。 小妍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姚莲舟热烫的胸怀里。 「刚才看见外面那些弟子,你应该明白,我背负的东西有多重大,有多少人把性命和希望寄託在我身上。因此我不能承诺给你许多。你甚至不会常常见到我。可是我仍然很想你留在我的身边。行吗?」 最伟大的男人,同时往往也最自私。 ——可是爱一个人,你永远不可能只挑他好的一面去爱。 小妍用额头支在姚莲舟的胸口,垂着脸点了点头。她的泪水跟他的热汗混和了。 正如姚莲舟现在才明白师父公孙清的话,小妍也是在此刻,才完全明白书荞姐的话。 那不是劝止。而是羡慕——久歷风尘的书荞,羡慕小妍能够如此不计后果地喜欢一个男人。即使那个男人不能给你带来幸福。 这等勇气,与武当武者意欲称霸武林的宿愿,不遑多让。 ◇◇◇◇ 锡晓岩回到位于东面山腰的住处。那是一座外貌朴素的灰色院落,半隐在树林中,佔地甚广,可住五、六十人,是武当派其中一座高等弟子的宿舍。 院内打扫得很干净,但陈设非常简陋。一行接一行都是整齐排列的睡床。墙上挂满了替换的制服、练习用的兵器和各种器具。唯一可称特色的是一个小书柜,塞着好几排已经残旧的武功典籍。 锡晓岩走到自己的床前,却见床上坐着一人,正是「镇龟道」的师兄陈岱秀,拿着一件黑衣,正在埋头用针线缝着些什么。 陈岱秀髮现师弟回来,只略抬头说:「快行了,再等一回儿。」又再垂头缝线。 锡晓岩不明所以,只好坐到旁边另一张空床上。他不禁伸手摸摸床板。这张床属于他哥哥锡昭屏。床板上明显有一边凹陷得厉害,是哥哥那异常的右肩造成的。他沉默无言。 「好了。」陈岱秀双眉一扬,咬断了黑线,将手上黑衣展开来。 锡晓岩看见,是「兵鸦道」的黑战衣。左胸处缝上了白身黑眼「阳鱼」的半边太极绣章。 「我已经跟师副掌门说了。他也同意。」陈岱秀说:「从今开始,你从『镇龟道』转为『兵鸦道』弟子。阵前征战,才最适合你。」 「谢谢……」锡晓岩拿过黑衣,双眼变得湿润。这是跟哥哥一样颜色的战衣。 ——我要继承他未做完的事情。 虽然才回家不久,锡晓岩已经急不及待要去练武了。他把「兵鸦道」制服换穿上,发觉右边缝上了一截格外宽长的衣袖,正好适合他的奇特右臂。锡晓岩感动地瞧着陈岱秀。陈岱秀向他笑了笑。 「快去。在旅途上看见你那郁闷的样子,讨厌死了。」 锡晓岩提起木刀,奔出了院舍。日常练习的「星凝武场」,就在一条不足百尺的上坡道之外。 这「星凝武场」得名,乃因场地两边都是一种奇特的岩石,通体青蓝,其中满含点点不明的矿物,近看时有如发光的繁星。尤其到了月圆之夜,那无数点状的反射光华,更让人有置身星海之感。 锡晓岩进了武场,只见练武的人数只半满,就知道叶辰渊副掌门所率领的四川远征大军还没有回来。 他看见在武场一角,焦红叶正独自一人,用左手比划着剑招。 西安「盈花馆」屋顶一战,焦红叶左臂给练飞虹的飞刀钉中,还好没伤及筋脉,旅程上已经痊癒;但童静那「截脉」一剑,却废掉了他右腕的运劲能力。苦学十几年的剑术,就在一瞬之间失去。 可是焦红叶已经开始改练左手剑。右手的剑法没有了,但脑袋里和心里的剑法还在。「兵鸦道」的战士不是那么轻易放弃的。就算要用牙咬住剑柄,他也会继续练下去。 锡晓岩走进武场的人群之间。没有人向他打招唿问好,每个人都忙着专心锻鍊。对于这种冷漠的气氛,锡晓岩一早就习惯了,更视为理所当然。他自己练功时也是一样。 途中他看见一人拄着枴杖,跛了的右腿肿得很厉害,却还在场上指导别人练习。他是「镇龟道」的资深师兄廖天应,胸口有「太极」标记的高手。廖师兄大半年前就已经宣佈成为「殿备」,准备挑战师星昊副掌门。原来这一战已经有了结果。 在武场旁边也有人没在练武,正是也刚刚回山的符元霸及唐谅,他们正跟一个独眼跛手跛足的师兄交谈。锡晓岩认出是姜宁二师兄。姜宁二虽然只负责在最初阶「苍云武场」打理杂役,但他向来甚关心门派事务,常在武当山各处帮忙。他特意过来,自然是想知道西安发生的事情经过,锡晓岩见了也不感到奇怪。 锡晓岩走到一座用来练刀剑兵刃的木人前,那木人四处都是斑驳痕迹,身上包裹的麻布也已有多处破裂,露出布下的稻草。 锡晓岩右臂提刀,却没有噼出,只是反手握住,反而左拳轻轻一摆,击在那木人的胸膛部位。 回程的个多月来,他每天都无法不回想起与荆裂战斗的情景。杀兄仇人就在自己跟前,却错过了诛杀的机会,还几乎被对方摔死。他心里生起强烈的悔恨和愧疚。 ——假如我有听哥哥的话…… 他左臂再次发劲挥打,这次击出了兄长生前的得意技「两仪劫拳」,拳背扭转向内,拳锋从旁狠狠砸在木人头颈侧。因为特殊发力的关系,拳头碰上木头并没有弹开,反而像软鞭般黏住木人。锡晓岩这拳,已有兄长的七、八成功力。 这时锡晓岩回忆哥哥的打斗方式,又想像他与荆裂比斗时会是怎样。 锡晓岩想着时,左手继续一拳接一拳打出去。他的身姿也改变了,变成近似锡昭屏的侧身对敌架式。他没有哥哥那岩石般的右手「臂盾」保护,但他有刀。 右手以长刀作盾;左手以柔劲挥拳……锡晓岩开始在摸索,如何将哥哥的近身搏击之法,融入自己的武技里。 ——行了!只要将「两仪劫拳」练好,右刀左拳,就能够弥补我近身战斗的不足…… 这时锡晓岩挥出一拳后,却突然化拳为爪,抓着木人的肩部,将自己拉得更近。 ——不对……那个荆裂还能够作更接近的缠斗!「两仪劫拳」还不足以应付他……还要更多…… 他这时垂头看看自己制服的左胸部位。半边的「太极阳鱼」。在他眼中,却只看见缺少了的另外半边。 锡晓岩放开木人,在「星凝武场」里四处走,终于找到尚四郎所在。 尚四郎衣服底下,仍然用布条紧紧包裹着胸膛。少林武僧圆性所打的一拳「十字分金」实在强劲,尚四郎内伤还未全好,用劲唿吸仍有痛楚,只能轻轻作招式演练,未能够全力练习。 「可以指点我『太极』化劲擒摔的要诀吗?」锡晓岩连个招唿都不打,直接就向尚四郎师兄说:「没有了这个,我的武功也就还有弱点,将来还是打不过那『猎人』!」 尚四郎平板又平凡的脸没有什么反应。但他停下手来。 「有条件的。」 锡晓岩愕然。武当同门之间交流武功心得或是互相指导,从来都没有私心。 「你也得指导我『阳极』的发劲法门。」尚四郎继续说:「下一次遇见那少林秃驴,我要回敬他更强更硬的拳头。」 「可以!」锡晓岩兴奋地回答。 尚四郎很少笑。但这时也忍不住露出牙齿。 两人都已下定决心:再次遇上宿敌之时,自己胸口上所挂的,将会是一个圆满的「太极」标志。 可惜的是,姚掌门已经在天下武林面前许了五年不战之约。也就是说,无论锡晓岩练得有多快,再次与荆裂比试,都得是五年后的事。 一想到这个,锡晓岩就急得快要发疯。他无法等待那么长久。 ——尤其是他知道荆裂身边,还有一个他更想见的人。 那又长又弯的刀光。如云的发髻。麦色的光滑肌肤。战斗时英气逼人的美丽脸庞…… 锡晓岩彷彿无意识地举起长木刀,遥遥指往山下远方。 他心里在想:要再见她。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第59章 卷六 任侠天下 第四章 征途 「姐姐……」 在无尽的黑暗中,岛津虎玲兰听见,那个含煳不清的声音正在唿唤她。 她惊恐得身体不断颤抖。 声音渐渐接近。 她终于看见了,那个比自己还要高大的身影。 年轻的弟弟又五郎,脸色惨白如纸。嘴巴不住吐着血沫。 「姐姐啊……」 又五郎蹒跚着一步步向虎玲兰走近。他右手抱着染满鲜红血污的肚子,左臂则无力地垂着,肩头积着一大片紫黑瘀血,正是被荆裂木刀噼伤之处。 虎玲兰在黑暗里无法移动,也无法说话。她含泪的眼睛,看着这个曾经被称为「鹿儿岛第一男儿」的弟弟。他脸上已再无往昔的鲜活生命力。血不断从切开的肚子涌出,流泻而下,他在地上踏出一个接一个鲜红的脚印。 「姐姐……你看……」又五郎将染红的手掌摊开:「……我连切腹也只能用单手……」 血手伸向前方,似乎就要摸到虎玲兰的脸。 「你……为什么要喜欢那个男人呀?……你到明国来,不是为了找他復仇的吗?你看看……我的肩头是给他废掉的!我实在无法在这种屈辱中活下去……这都是他害的!你都忘记了吗?……哇!」 又五郎凄惨的语声,渐渐变成愤怒的嚎叫。那只染血手掌伸过来,狠狠握住虎玲兰的喉颈。 她只觉唿吸很困难,弟弟却更勐烈地唿叫着。 「呀!……」 手指越收越紧,快要将她的颈项捏断…… 虎玲兰惊醒于明媚的阳光之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四週一切都彷彿并非真实存在。 虎玲兰摸摸咽喉处,确是一片黏湿,但并不是血,而是她自己的冷汗。 那记唤醒她的勐烈唿号,来自山坡的另一边。 唿叫的人是心意门的大鬍子戴魁,他正在演练「心意三合刀」里的一式「横刀」,勐烈唿喊是吐气开声所致。 荆裂站在戴魁身旁,右肩托着长倭刀,正专注地看戴魁一遍又一遍展示这简朴中蕴含巧妙发劲角度的刀招。 相隔几十尺外的另一头,燕横也在全力练习,手上拿的一长一短木剑与「雌雄龙虎剑」相若。木剑在他身前交错挥舞,破风之音大作。 练飞虹手里把玩着绑红巾的飞刀,盘膝坐在燕横旁边一块岩石上,一双鹰般的锐利眼睛,密切注视燕横的每招出剑动作。 「别只顾快!」练飞虹嚷着:「再绵密一些!」 燕横点点头,手上双木剑节奏挥得更密,在身前如梭交织。下盘双足也随着剑招变换交替,乍看他的动作好像在表演什么杂耍舞蹈一样。 至于童静,本来自己一个在山坡一角练剑,这时看见燕横正在接受练飞虹的指导,忍不住停下来看他的长短双剑。两柄木剑层出不穷的交叠变化非常好看,令童静瞧得入神,嘴巴不自禁微张开来。 「娃儿,好看吧?」练飞虹发现了,向童静微笑说:「我来教你,怎么样?」 童静却只「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没理会练飞虹,自己继续练习已经学会全套的青城派「风火剑」。练飞虹无奈地搔搔头髮。 看见同伴们如常在阳光底下努力修练,虎玲兰的心才稍定下来。她只感口干舌燥,摸到放在身旁地上的竹筒,拔开塞子,灌了几口清水。 可是梦境中那股内疚还是挥之不去。又五郎的鲜血彷彿还在眼前。 她再次瞧向荆裂。此刻荆裂已经提起倭刀,正在依着戴魁所教的心意门「横刀」,练得兴致勃勃。 ——你喜欢的是荆大哥。 ——谁都看得出来。 虎玲兰回想离开西安前那一夜,童静在黑暗里说的这些话。 那夜本已极疲累的她,整晚都睡不着;次天出城时因为分神,差点儿给马儿抛下鞍来,荆裂看了都觉意外。 她用野太刀的木鞘撑地站起来。荆裂挥刀的背影,还是令她神往。可是这刻看见,又别有一股苦涩。 ——谁都看得出来……那么他也看得出来吗? ——可是他连一次也没有向我表示过什么…… 经歷西安之战,她更清楚瞭解,荆裂的人生里追求的是什么,那向上攀登的旅程,有多险峻困难。 一个被如此宏大志愿佔据着生命的男人,心里还能容得下一个女人吗? ——即使,是像我这样的女人…… 她不知道。也无法开口问荆裂。问,就是认输了。 岛津虎玲兰,一生也不曾向男人认输。 最初她只身西渡中原找荆裂,心里不断告诉自己:我是来狠狠打败他,为弟弟报仇的。但她同时也无法完全压抑对荆裂那股隐藏的倾慕。 如今与他经过了两次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歷险,她就更再无法朝他拔刀相向了。 如今战斗稍息。这一段日子里,虎玲兰的心渐渐陷入一片混乱:假如他根本不爱我,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是为了跟童静与燕横的友情,不捨得就此离开?还是只因我已经别无他处可去?…… ——虎玲兰瞒着父亲萨摩守,私自偷了「勘合符」乘船出海,此为大逆不道之举,她已不可能再回去萨摩了。 「战斗,需要同伴。」 在四川时,荆裂曾经跟她说过这句话。那时候他的意思是说:你需要同伴。但虎玲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不禁生起这样的感觉: ——难道他的意思是:「我需要你」?…… 她心里多渴望,荆裂真的会这样对自己说。她的脸颊泛出红霞。 可是不一会儿,梦中又五郎的死亡眼神,又再出现她心里,教她感到羞愧。 ——难道又五郎的亡灵是在警告我,不该这么苦苦追着一个不喜欢我的男人吗? 巨大的苦闷。 虎玲兰唿叫了一声,拔出野太刀来,勐力挥砍向树上的枝叶。绿叶在勐烈刀招中飞散而下。 其他五人都因她这吶喊而愕然,回过头来看她。只见长长的刀身连闪,虎玲兰整个人像裹在刃光里。众人见她正在拼命练刀,也不为意,又再继续练习。只有荆裂,皱着眉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在干吗?…… 虎玲兰察觉荆裂的目光,却刻意不去看他。 这时练飞虹拿起身边四尺来长的鞭桿1,跳到燕横身前,把一端桿头朝他右下方刺过去,同时喊一声:「左!」 『注1:鞭桿并非指软鞭,而是中国西部一种短杖棍棒的称唿,一般约四尺长,本为民间驱赶牛羊之用,或作山路远行的手杖,后来兼用于护身,渐渐演变成一种武术兵器。』 燕横急忙将左手短剑下压,挡住逼过来的鞭桿。 练飞虹一记接一记地继续刺出鞭桿,每记都同时喊出「左」或「右」的指令,燕横就要按他所说,用左剑或右剑去格打那桿头。 练飞虹其实只用半力喂招,将那鞭桿当作标的给燕横练剑。这练法困难之处在于练飞虹那强逼的左右口令,有时候鞭桿来向,明明用左剑去挡打最为顺畅,燕横却被迫要用右手剑击打;再加上练飞虹的口令并无顺序排列,有时梅花间竹,有时连喊六、七记都是一边,节奏又忽快忽慢,每次出剑更要顾着准确击打那鞭桿,比先前燕横自由挥舞的剑花要艰难许多倍。 ——但是要练到双兵器能一心二用,犹如各有脑袋指挥,这是必经的锻鍊。 燕横运剑时必须全神贯注,耳听口令,目盯标的,体力消耗跟实战相差其实不远。他双剑翻飞之间,已经格打了六、七十招,渐渐气喘起来,有两记鞭桿错过了击打的时机。 练飞虹抽回鞭桿跳开,燕横的双剑才停下来。 「今天练到这儿差不多了。」练飞虹微笑说。他虽只是轻松半力出桿,但一头大汗,似乎也有点疲倦——始终是因为年纪的关系。 燕横身上衣服都湿透了,但脸上没有半点难受的表情,反而非常兴奋,仍然在缓缓比划着招式。 这是看见自己进步的喜悦。 他们一行人离开西安,至今已经有四个多月,一直东行游歷修练,不经不觉已经走到湖广省东北来,此地乃是汉阳城郊,官道旁的一片野地山坡。 这几个月来,燕横除了继续跟荆裂学习外,又得到了崆峒派练飞虹和心意门戴魁的指点,尤其是从飞虹先生身上得益最甚,只因崆峒派武技本来就擅长各种双兵器,以左右交替变换的「花法」,令敌人眼目心神生惑而致胜。燕横跟他学了好些全新的技巧,再加上在西安时,累积了许多实战心得,双剑技艺进步神速——虽然跟真正的「雌雄龙虎剑」还有很大距离。 「练得不错。」练飞虹把鞭桿拄在地上,上前拍拍燕横肩头。 「多谢前辈!」燕横倒提一双木剑抱拳。一想到眼前这位武林名宿,是师父何自圣生前好友,痛失师门的燕横,对练飞虹更多了一分亲切和敬重。 这时练飞虹的笑容却变得狡猾,伸臂揽着燕横的肩:「好……那么轮到你去教她了……」他说着时瞄一瞄站在远处的童静。「记着……要把我教你的都教给她……」 「是的……」燕横带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髮。练飞虹手臂松开,拍拍燕横的屁股催他上前。 燕横红着脸,干咳一声,装起一个严肃的样子,朝童静勾了勾手指。 童静鼓起腮走过来,同时眼睛带着不服气地瞧向练飞虹。 顽童似的练飞虹却故意装作看不见她的目光,连跑带跳走到荆裂跟戴魁那头去了。 「快来。开始学新的剑招了。」燕横催促说着,用汗巾抹抹脸。 童静狐疑地问:「你教我的,都是你自己青城派的剑法吧?」 「你忘记了在成都时,荆大哥收你的第一天吩咐过什么吗?我们教你什么,你就学什么,不许问,不喜欢学的话,你可以走。」 童静怒瞪燕横,咬着下唇强忍不反驳,然后开始学习他教的新招。练习不久,她就渐渐忘记了这股不快,专心演练剑招了。 在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那刺伤了武当派高手焦红叶的一记快剑,令在场所有武林人士震惊,童静至今对此事还是回味无穷。她也不明所以:自己当时怎么自然而然就刺出了那恰到好处的一剑?之后一直努力练习,她都没能够再打出一样的剑招。 即使如此,她仍无法抑制心里的巨大喜悦:一个武道的全新境界,曾经在前方短暂打开过一扇窗子,让她确知那神奇的境地就在前头——而且自己确实有走往那儿的潜质。 ——只要我比以前更拼命修练,总有一天能够再一次刺出那样的剑。接着是两次。三次。然后随心所欲地出招。 有了这股动力驱使,童静几个月来既努力又快乐地练剑,甚至连跟燕横吵嘴的时间都减少了。 唯一令她感到有些烦厌的,是那个自称叫「先生」的老头。 童静此刻正练着燕横新教的剑招——其实是崆峒派的入门剑法「十五练手剑」——一边瞧着练飞虹,心里很不是味儿。 童静毕竟聪明,早就看透了练飞虹跟荆裂和燕横的「阴谋」。她离开爹爹,跟着荆裂等人走到这么远,就是为了追求「走自己的路」的自由,很讨厌被人摆佈;但现在对她来说,没有比学剑更重要的事情。她无从反抗。 ——好!剑法我会照样学!可是别指望有生之年,我会叫你一声「师父」! 练飞虹正在与荆裂研练飞刀的法门。崆峒派暗器手法出众,奇招甚多。荆裂上次略胜锡晓岩,也是靠投掷兵刃抢得先机,自然很有兴趣学习,希望研究出更上一层楼的战术;另一旁的戴魁也在用心听着,心意门虽无暗器飞刀等武功,但难保将来不会碰上用暗器的敌人(他没有忘记,武当派就有那个叫樊宗的飞剑高手),多瞭解暗器手法,要防范就有把握得多了。 上次在「盈花馆」,荆裂已见过练飞虹的铁爪飞挝跟飞刀,出手如何轻松漂亮,早就很想学学。他得到练飞虹指点不过几次,已然掌握其中窍门,用上那鸳鸯钺镖刀和链子枪头时,大有进境。 只见荆裂手腕一抖,沉重的枪头就直射而出,直插数尺外的树干。出镖手法缩小了,自然大大减少让敌人察觉的预兆。 戴魁看了不禁拍手说:「荆兄的学武天分,真令人佩服!」 练飞虹一边看荆裂练镖,自己双手则拿着鞭桿当作双手长刀把玩,正在复习早前荆裂教过他的日本刀法——练飞虹毕竟是武痴,但凡看见新鲜武艺,不管是中原还是海外的都想学,荆裂亦未私藏,诚心地跟他交换武技。 荆裂收回枪头的链子,走到练飞虹跟前。 「先生,你看。」他指一指燕横和童静那头。练飞虹看过去,见童静正用心练习崆峒剑术,眼里都是笑意。 「先生你认为燕横这小子如何?」荆裂又问。 「这傢伙直肚直肠,学东西专心致志,好。」练飞虹翻动着桿棒说:「可是他要是想练好双剑,那就得改一改性子。双剑讲究一心二用,或攻守同时压制对手,或左右变换迷惑敌人,心思要细巧些、复杂些才能练得到家。」 「所以前辈就一直教他那些舞动双剑的花法?」戴魁问。 练飞虹点点头:「那些花招,佔了大半其实在对战时很难派上用场。我这是在锻鍊、打开他的心。」 荆裂瞧着练飞虹,心里想: ——这位飞虹先生,的确有当名师的资格。 「荆裂你跟他就刚好相反。」练飞虹突然又说:「你学习天分的确很高,而且游歷的经验丰富,所学非常博杂广泛。可是你没有能将学得的技艺彻底融会,又不断好奇去学新的东西,长此下去就成了贪多务得,难将武功提升到另一层次,成为真正的绝世高手。」他苦笑,又补充一句:「就好像我一样。」 荆裂收起平日的笑容,严肃地看着他不语。 练飞虹的话,不禁令他想起早前遇过的强敌锡晓岩。 锡晓岩正是专心致志,将一招「阳极刀」练到极处,当天荆裂要破他这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上各样战术和地形才能稍胜他;数年后,锡晓岩的「阳极刀」威力定必更上层楼,其时用奇招还破不破得了,荆裂真的全无把握。 ——说不定,就会像当年的练飞虹遇上何自圣一样。 「别走我的老路。」练飞虹收起鞭桿,向荆裂告诫:「将你所学的东西,贯通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一套武技。这是跻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门。唉,可惜,我自己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这道理,什么都已太迟了……」 荆裂垂头,左手按住腰间那柄裴仕英所赠的雁翎刀。 练飞虹是继裴师叔后,荆裂遇过最好的老师。刚才练飞虹所说一番话,表面似乎跟裴仕英生前教诲相反,但其实并无矛盾。 只因十年后的荆裂,要开始踏上武道的另一阶段了。 练飞虹这时却又抓住戴魁:「来!在跟你分手之前,快再教我你们心意门那出拳发劲的法门!」他刚刚才嘆息,自责因贪图多学武艺而误了造诣,转头老毛病又改不了,对新的武技跃跃欲试。 荆裂自行走开了,心里在琢磨练飞虹的启示。 这时他看见,虎玲兰仍在唿喝着不断挥刀,她看来已颇是疲累,刀招有些散乱。 荆裂于是走过去,蹲在一块石头上。 「休息一下吧。」他微笑用日语向虎玲兰说:「勉强练会受伤的呀。」 「不用你管!」 虎玲兰勐烈地叫着,野太刀反手一招,「青岸」横斩向荆裂的脸! ——自从西安之战,在力量上彻底败了给锡晓岩后,虎玲兰几个月来都无法摆脱他的阴影,日夕以他为假想敌,誓要练出能凌驾「阳极刀」的刀招。 这「青岸」猝然来袭,速度又比荆裂想像中更快,他只能及时仰头闪避—— 血花溅起之际,虎玲兰心神激盪。 其他四人都因为虎玲兰那叫喊回过头来,同时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荆裂仰身从石上倒落草坡地上。 虎玲兰的野太刀凝止在前方。双手剧烈颤震。 好一会儿荆裂才终于爬起来。他右边眼肚下方划开了一道寸许的破口,鲜血涔涔而下,染满了整半边脸。 荆裂的神情却出奇的没有半点愤怒,只是重重地唿吸着,以不解的眼神瞧着虎玲兰。 虎玲兰双目如蒙上了雾。不久,泪水开始从眼眶流下来。 ——这是荆裂第一次看见她哭。 虎玲兰只是无言将野太刀搁在肩头,转身步去。 ◇◇◇◇ 当天午后六人就入了汉阳府城,先找了家客店停歇,安顿了马匹行装后就上了城街。 这汉阳乃是长江中游商旅必经的集散之地,街道甚是繁华,两旁商店卖的手工衣饰甚多。童静看见许多新鲜玩意儿,禁不住就驻足观看把玩。 众人看见她那天真烂漫的模样,不禁好笑,也不多催促她。 平日这种时候,童静总是拉着虎玲兰一起赏玩。但此刻虎玲兰铁青着脸孔,远远留在最后头,失却了往昔那爽朗的气息。童静见了也不敢去唤她。 燕横与童静在这商店街并肩而行,一时回想起从前在青城山,与宋梨在山脚味江镇上游玩的情景。宋梨每次总是哄得他买些什么小玩意儿送她。 ——她现在过得好吗?…… 「你看!」童静拉拉燕横的衣袖,另一只手指着街上一个小摊子,插满都是七彩的面糰人偶,有各种神仙人物和武将造型,手工很是细巧。 「这个!像我吗?」童静笑着指向其中一个人偶,是个全身披挂战甲的女子,手执宝剑。 「这是谁?」燕横想不通怎么会有女孩子打仗。 「小兄弟,这个你也不知道?」卖人偶的大叔咧着牙齿笑说:「代父从军的木兰呀!」 燕横在青城派长大,这些民间传说故事从没听过,自然不知。 他看见童静瞧着这人偶时双眼发亮,又再忆起宋梨,一时感触,就温柔地问她:「买给你好吗?」 童静没想到燕横竟会这样说,只是呆呆点了点头。燕横也就掏出铜钱付了,将那木兰人偶拔起,交到童静的小手上。 童静爱惜地拿着人偶,含笑问燕横:「为什么送给我?」 「因为我看见你喜欢嘛。」燕横耸耸肩回答。 童静转着手中人偶,别过头不再看他。燕横以为她又在闹什么别扭,不解地搔搔脸。 「快走吧。天要黑了。」半边脸包扎着的荆裂终于忍不住催促:「快找吃饭的地方。」 他们六人衣饰奇怪,身上又带着用布包裹的兵器,大剌剌在街上走着。但汉阳毕竟是个大商埠,人们早就见惯往来的江湖人物和武林人士,也未侧目。 荆裂向途人打听,直到了城内最贵的一家馆子「鸿雁楼」所在,也就领着众人走去。 他们今夜要摆一桌饯别酒。 ◇◇◇◇ 燕横将杯中酒干了,只感一股热流沖上了鼻子和脑际。他强忍着,闭气好一会儿,才能够开口: 「戴兄,想不到这么快要分别。」 戴魁微笑着也干了一杯。桌上摆满都是童静叫来的大鱼大肉。可是分离在即,六人都无法开怀大嚼。 「当天西安一场血战,我心意门死伤惨重……」戴魁说时收起了笑容:「我身为辈份最长的『内弟子』,没有亲自将众师弟的遗体带回去,又未向师尊交待事情始末,就跟着几位游歷练武,其实于师门有欠,这颗心始终放不下来……」 「你这也是为了师门的将来呀。」童静说时一脸愁容。她跟这位豪迈直性的叔叔相处几个月,早已生起友情。「我想你的师父不会怪你的。」 「走到这儿也够了。」戴魁说:「再向南走,就不知何年何月才回山西了。我这次出来,不是单为了追求我一人的造诣,而是要将所学带回去,帮助本门他日对抗武当。这几个月得蒙练前辈、荆兄你们的指点,真是受益良多。与武当开战之期说远不远,我还要花时间思考,将所学融入本门武技,并且将这些新技艺教给同门,因此也是时候回去了。」 「我也得感谢你。」荆裂亦举杯。他说话有点儿含煳,只因脸上刀伤才刚止血,怕脸容动得太多,伤口又再破裂。「得你传授心意门『三合刀』的功法,我在用刀运劲上又有更深体会。说不定下次再碰上那个姓锡的怪傢伙,能够正面将他的刀打掉。」他说时忘形一笑,刀伤刺痛,不禁皱眉。 众人一看他包扎的脸,不禁沉默,瞧向虎玲兰那边。 虎玲兰只吃过一点饭菜,就独自离席,架起一边腿半倚窗檯而坐,野太刀抱在怀里,脸朝着窗外夜街的点点灯火。 只有练飞虹没有理会,仍对戴魁说:「对!心意门讲究意劲一体,朴实浑厚,确是上乘武学!」他说时嘴巴里还在嚼着牛肉,又同时呷了一口酒,嘴边的花白鬍子都沾着饭粒酱油,童静看见露出嫌恶的表情。 戴魁听见这位鼎鼎有名的老前辈,对心意门如此推许,很是欢喜。在西安损兵折将,曾教他对本门武功的信心大受挫折。 「荆兄,此后你们要往何处去呢?」戴魁问。 荆裂没能回答。自从立了那个停战约定,武当派不再出兵征讨,荆裂也就没有了追踪打击的目标,这四个来月确是有些惘然,带着众人出了关中,就只是一直向东南而行,途中一起努力修练,却未有什么目的地。荆裂十年来都是游子,从没想过要在哪儿长久停留。燕横更是对家门以外的天地充满好奇,因此也没反对这漫无目的的旅途。 「倒有一件事未办。」荆裂突然想起来,将搁在桌旁的雁翎刀提起,解开布包拔出鞘来。 那已经哑色的刀身上到处是斑驳的痕迹,锋口更有十来处微卷和崩缺。 「也不止这一柄。经过连场战斗,我们手边的兵刃,或多或少都有缺损,不找个师傅磨磨,难保哪次不会整柄坏掉。可是又不放心交给一般寻常的磨刀师傅。」 ——淬磨刀剑实是一门大学问,要是遇上不到家的磨刀师,随时把兵刃磨坏,或者缩短兵刃的寿命。尤其燕横手上的宝剑「雌雄龙虎剑」,寻常民间的师傅更不可能懂得磨。 「那就巧极了。」戴魁拍拍大腿:「八卦门的尹英峰掌门,有位族弟尹英麒前辈,也是八卦门里的好手,他数年前曾来我们祁县总馆作客。我当时曾听他说,江西庐陵有位甚闻名的磨刀师名叫寒石子,淬磨刀剑的技艺称绝一方,就连『水中斩月』尹英川前辈那柄八卦大刀,都亲自带着南下托他打磨!那庐陵就在江西省偏西处,距离此地虽然有一段路途,但亦不算甚遥远。荆兄你们何不去拜访他?」 荆裂出身南方福建,练飞虹偏处甘肃,他们对中原的武林人物其实所知不很详细,未有听过这寒石子的名号。但如果连尹英川都要亲自从徽州南下找他,这磨刀师肯定不同凡响。 「呵呵,好啊!」练飞虹拍拍手:「老夫这么多件兵器,就去找这个什么寒石子,一次过都替我磨利!这一程划算得紧。」 燕横也点头同意。他既保管着本门至宝,自然希望小心好好保养,平日也都慇勤为「雌雄龙虎剑」上油防锈。他想起高傲的尹英川,心中更想与这寒石子前辈一会。 「明日戴兄一个人上路,可要加倍小心。」荆裂这时却说。 「怎么说?」戴魁感到奇怪。 「其实自从离开西安之后,我感觉到我们似乎一直被人跟踪监视。」荆裂凝重地说:「虽然没有十分肯定,那感觉似有若无,可是几个月来都常常出现。」 「这么巧?」练飞虹拍了拍桌子:「我有几次也是这样想啊!还以为我师妹追来找我,逼我回去当掌门了……」 燕横心想:荆大哥平生纵横四海,这股直觉自然敏锐;练前辈亦是老江湖,曾在辽阔的黄土高原与马贼周旋多年。假如两人都有相近的察觉,真有人跟踪的可能就很高了。 「荆大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童静带点不满地问。 「你们,还有戴兄,都是性子率直的人。我不告知你们,是避免你们显得举止紧张,那就等于让跟踪的人知道我们发现了他们。」荆裂冷静地回答:「永远别让敌人知道你知道什么。在重要时刻,这一点随时能救你一命。」 荆裂虽比戴魁小了十年有多,但武功造诣和行事心思都在他之上,戴魁对荆裂更加佩服。 「荆兄认为会是什么人呢?」 「我想不透……」荆裂摇摇头:「可是跟了这么久,事不寻常。而且既然是从西安开始跟踪的,必然与那儿发生的事有关。戴兄请细想:姚莲舟入关中之行,顶多也是一两个月的事情,何以消息传扬得那么快、那么广,足以吸引天下各大门派都去凑热闹?这事情必然有人背后推波助澜,而且势力不小……」 戴魁一直没思考过其中关节,如今经荆裂一分析,觉得确是非常合理。 「天下之间,拥有这等耳目的……」戴魁皱眉:「就算不是朝廷,也必然是跟官府有干系的人……」 一听「朝廷」二字,燕横愕然。他想起从前青城派的超然地位,与地方官府一向无甚往来。何以会有朝廷中人干涉这武林之事? 「不管是谁,我猜想对方暂时并未有加害之意,否则没必要跟这么久。」荆裂说:「可戴兄还是谨慎为上。」 「我们要不要把那吊尾的人揪出来问问?」童静激动地问。 荆裂微笑:「没必要。既然他们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些什么,早晚也会现身。」 众人又谈天一轮,也喝得差不多了,就离开「鸿雁楼」回客栈去。 童静提着灯笼走在最前,另一只手拿着燕横送的面糰人偶,欢天喜地的领路去。 「刚才来的时候你只顾玩,记得路吗?」燕横问。 「哼,谁说我不记得?」童静笑着就跑向街道前头。燕横没好气地追了上去。 荆裂刻意留到最后头,跟虎玲兰并肩。夜渐深,街上灯火已寥落,两人无言走在暗街中心。 就像那夜在成都时一样。 荆裂脸颊处的布已渗着一片血红,回去又得换药了。他神色肃穆,却并非为了这伤痛。 虎玲兰表面也一样沉静,但内里如波涛汹涌。她知道下午这一刀,若是再深得几分,荆裂一只眼睛早废了,甚至性命都不保。 也就是说,荆裂的武道生命,几乎就在虎玲兰的一时冲动之下终结。 一想及此,她的心就像给一股寒气包裹般害怕。 ——我……为什么…… 明明已是夏天。虎玲兰的肩头却在颤抖。 就在这时候,一股温暖从她的右手掌传来,一下子驱散了她心头寒意。 那是荆裂天天握刀的粗糙手掌,无声无息地在黑暗里握住了她同样粗糙的手。 「不知道鹿儿岛的出征武士,是要怎样对待妻子的呢?」 荆裂这话说得很轻,但听在虎玲兰耳里,有如雷鸣。 「我还身在一条漫长的征途。」荆裂瞧着只有一点灯笼光华的遥远前方说:「连走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更加不知道能够给你些什么。可是我——」 一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虎玲兰将荆裂的手摔开,再顺势给了他一个反手耳光。打在刀伤的同一位置上。 荆裂感到火烧般的痛楚,这次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血渗满他惊讶的脸,直流到下巴。 「你以为我们岛津家的女人是什么?」虎玲兰抹抹手指间的血迹,野性地笑着:「几句言语就会臣服在男人之下?」 「我……我……」平日口舌厉害的荆裂,这种时刻也无法再冷静说话,一时语塞。 虎玲兰竟不理会他,大踏步就一个人走往街道前头。 「你……是要离开吗?」荆裂在后面焦急地问。「可是我……」 荆裂本来想说一句话: ——我需要你。 可是刚才虎玲兰的巴掌,还有那笑容,令他无法将这句话顺利说出口。 「我才不走。」虎玲兰站住回头说。一双柳眉几乎皱成一线。「你忘了我来中土找你,是为了什么的吗?」 她拍拍挂在背后的刀子,叉着腰说: 「是要来打倒你呀!彻彻底底地打倒你!到了那一天,当你哭丧着脸在我面前认输时,说不定我会可怜你,把你娶作妻室……」 荆裂听得苦笑。 「我早说过了……」她又说:「在我亲手击败你那天之前,才不会让『物丹』那些混蛋先取了你性命。」 虎玲兰说完,继续往前走去。 荆裂愣住了一阵子,然后恢復爽朗的笑容。一笑起来又牵动了伤口,那火辣的感觉,在黑暗中格外强烈。 荆裂没能看见:虎玲兰背向他而走的同时,也露出了跟他很相像的笑容。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四 双兵器比单兵器困难,这是自然不过之事,原因简单:绝大部分人都惯用一边手(称作「利手」),要练到双手各握刀剑而能同时灵活运用,殊为不易;即使本身在单兵器上已有一定造诣者,另一只手却要从头再学,并且习惯不同的发劲方向,又是个难关。 锻鍊双兵器第一阶段,就是左右手协调,双兵器不会互相阻碍碰击;并且要同时挥动,不可偏废,能够顺畅地以连绵不断的节奏出招,这是最基本的要求。这阶段通常须练习很多预定的挥舞模式(即所谓「剑花」或「刀花」),使双手长期习惯同时而动。 到了第二阶段,就要练到一心二用,左右各做不同的攻防招术,所谓「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到此就能够随时左攻右防,或左防右攻,这样才真正开始将双兵器应用于实战之中。另外还要大量锻鍊左右变换移步之法,因为两手都握兵器的优胜之处,在于再无前锋手、后护手之分,左右两边架式一样,内门、外门可以随时交换(关于内外门概念,请阅上卷《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二》)。如果没有灵活变化的步法,就不能尽用这些有利之处,故此武谚有云:「双刀看走」,原因在此。 这个一心二用的阶段,假如去到最高境界,双兵器更能同时应付不同方位的两个敌人,例如姚莲舟剑挑华山时,就以「太极双剑」同时对抗左右来敌。但这等境界讲求极高天赋方可能达到,头脑思考反应须异于常人,并非多数人能够练得成。 而双兵器的最后第三阶段,则是反过来二合为一,左右两柄兵刃,或攻守同时,或一起勐攻,或结合严守,或左虚攻右实打,或右破势左抢击,随机应变,如水银泻地,见隙即进,这样才真正做到双兵器互相加乘,威力何止两倍。双兵器的高手锻鍊至此,往往能以强力压制对手,不予其喘息之机,先立于不败之地。青城掌门何自圣的战法即为一例。 一般的双兵器,用的是左右一模一样;而要练好像「雌雄龙虎剑」这等左右形制、份量、用法、劲力差异甚大的双剑,就更是难上加难。但是一旦练成,招式变化和战术又比一样的双兵器更多更奇,往往能够将威力推到更高的境地。 第60章 卷六 任侠天下 第五章 渡江西 江西省界。九江府。 依旧一身文士打扮的李君元,早上就已登上九江城朝西北方的城楼。 来者既是南昌宁王爷座前的大红人,当地官府又岂敢怠慢,在城楼上早就预备了顶级的茶酒果品,还送来两个美貌的婢女为李公子摇扇,好抵那炎炎夏日。 李君元却未碰过点心一口,也没瞧婢女一眼,只拿起茶杯轻呷一口,站着眺望江上来往的舟楫。 十天前他就接到锦衣卫的飞鸽传书,得知荆裂等人正在南下,似要从湖北入江西省来;五天前的消息更确证了他们的行向;两天前则看出他们要在此地渡江。接着李君元已经派出自己的部下,接替锦衣卫跟踪,确保不会失去目标。 李君元抚抚腰间另一块新买的玉珮。他感觉自己正在走运。 在西安那一战里,李君元对荆裂一伙人的武功和战意甚为欣赏;几个月后今天,他们竟然自行走到江西来,其中还要增加一个实力非凡的崆峒派掌门,对李君元来说,简直有如天掉下来的机会。 这时一人奔上城楼来。此人是江西宁王府护卫头目冯十七,也是李君元此行的近身卫士,本为山贼出身,三年前被宁王招安入府。 「李公子……」冯十七伸手向城楼外一指,指向江上一艘大渡船:「他们就坐在上面。」 「很好。」李君元将茶杯轻放在城墙上,提起搁在几上的摺扇,就要走下楼去。 冯十七这时焦急说:「李公子……你真的要亲自见他们?我们只有几个人……要不要多带些兵?」 李君元笑着回头: 「你见过有人带着一群羊,去捕捉野狼的吗?」 ◇◇◇◇ 荆裂等五人刚下了那艘大渡船,出了码头,往九江城北门步行之时,已发现前方有一群人正迎面过来,后头还有两辆马车。 「嗯,来了。」荆裂嘴角掀起。 其他四人也都看出,这些人冲着己方而来,远远可见开路的五个汉子腰间佩刀。练飞虹和虎玲兰仍旧神态轻松。燕横跟童静悄悄将手掌移近腰旁剑柄,但都没有如往昔般紧张。 ——当你面对过武当派之后,世上还能够让你紧张的敌人已经少得多。 荆裂他们索性停下步来,等那人马过来。 两个车伕收缰停住马车,位置刚好就在荆裂等人前方数步外,可见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单是这一点已看出车子的主人不简单。 车主拨开窗帘步下来,荆裂等人瞧见竟是这么一个中年文士,颇觉意外。 「在下李君元,在南昌宁王府里办事,拜见各位侠士。」他向五人拱了拱手,掌里握着一柄镶着贝母的檀木摺扇。「难得诸位驾临江西境内,王爷命在下到来接风,还望不嫌弃,到城里吃一顿水酒。」 荆裂木无表情地盯着李君元良久,并不回答。 那冯十七见荆裂竟如此无礼,紧皱眉头。换作平日他早已将手按住腰间刀示威,但此刻那手掌就像不听使唤——荆裂浑身散发着一股悍烈之气,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李君元迎接荆裂的直视,仍然能保持轻松微笑的表情。他并没报出自己在宁王府是何职司,但荆裂见他这等气度,也猜得出他地位不低。 「你……」荆裂终于开口:「……知道我们?」 「西安一仗,在下大开眼界。」李君元回答。 李君元说话如此直接,只因他见荆裂一伙人气定神闲,必是早就察觉被人跟踪,不如开门见山。 「这儿不好说话……」李君元继续说:「在下已在城里设宴接待诸位,不如……」 虎玲兰听不懂「宁王府」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并不明白这个看来比女人还要弱的傢伙有什么特别;燕横、童静和练飞虹最初只道被官府的人盯上,不料原来找上门的是朱姓王爷的人,一时不知所措。 「听说武当派的人曾经给皇上召到御前比武……」荆裂笑着说:「现在轮到我们有亲王府请吃饭,总算也有得比啦!这顿饭,非吃不可!」 「实在荣幸!那么请诸位上车。」李君元欠了欠身。 「我们刚才坐船坐得有点儿腰酸,想走走松松筋骨。」荆裂将船桨搁在肩上,故意笑问:「李先生不会介意吧?」 既然荆裂他们要走路,李君元也就不好意思一个坐车子了。 李君元抹抹额上汗珠,仰天瞧瞧太阳,微嘆了一口气,打开摺扇说:「请……」 在烈日底下走着,五人瞧瞧有点辛苦的李君元,都在偷笑。 ◇◇◇◇ 到得九江城里有名的饭馆「江月楼」,上了宴席,李君元举起杯正要向几个来客敬酒,荆裂却二话不说,伸手就往桌上抓起点心塞进嘴里。 「对不起,我饿得凶了。」荆裂边咀嚼着说,点心的碎块都喷了出来。 李君元拿着酒杯苦笑,吩咐立时上菜。 练飞虹看见荆裂已经在吃,也不客气,菜一上桌就飞快伸箸,跟他抢着去夹。童静见他们争起来很好玩,也拿起筷子加入战团。 燕横和虎玲兰有点愕然,但见到荆裂这样不客气,想来必有原因,也都开怀大嚼起来。 五人没跟李君元说一句话,只管自己大吃大喝,像小孩般嬉闹,吃得一桌子杯盘狼藉。李君元只在一旁纳闷呷着酒,尽量忍着不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过往给宁王府收纳的人才,什么三山五岳人马都有,更粗野的傢伙李君元都见过,但只要亮出王府的招牌,无不贴贴服服;像这般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倒是首次。 ——这等武者,就是如此难搞的吗?…… 李君元心里庆幸,曾经亲自去了西安观看那场大战。他平日在王府身居要职,哪儿受过这等闲气?若非亲眼见过荆裂这伙人的惊人艺业,此刻早就翻脸。 ——也就错失为王爷添几员勐将的大功了。 终于等到桌上菜餚都已吃得七七八八,五人也已停下手来,李君元急忙逮住机会跟荆裂说话。 「几位远从关中过来,路途想必辛苦。」 「这些你不是很清楚了吗?」荆裂狡猾地微笑,抚抚下巴鬍子。 「西安一事,李某所知甚详。」李君元说时,也瞧瞧坐在荆裂旁边的燕横:「亦清楚几位跟武当派的仇怨。」 李君元这话,令燕横眉毛扬了起来。 「几位长途游歷,刻苦练武,不外是为了提升武艺修为,期望有天能够击败武当吧?」李君元继续说。 荆裂没有回应,等于默认。 「然而几位如此无所依靠地四方流浪,朝不保夕,又能挺得多久呢?不客气说,光是练武,换不了饭吃。」 李君元这些话,的确说到了荆裂他们的忧虑处。早前童伯雄帮主所赠的盘川已经花用得差不多了,这儿也早远离岷江帮的势力范围,童静难再找人接济。 当然荆裂还可以像在成都时一样,去找地方强豪拿点「孝敬钱」花用,但也并非长久之计——距离与武当再战之日还有几年,难不成就这样四处讨钱为生吗? 练武本来就不是一件便宜的事情。青城派的燕横从前已经深深体会了。他不禁又想起离开青城山时,宋梨骂他的话: ——你们练武的干了些什么?耕田的、养猪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们好! 「宁王爱惜天下豪杰,招纳在府中的英雄人物成百上千。」李君元拱拱手说:「不瞒各位,家父不是别人,正是王爷座下首席谋士李士实,李某亦在府里当个参谋,颇得王爷器重。李某在西安已经亲眼见识过几位侠士的过人武功!几位若愿意投王府去,李某敢保证,南昌护卫的教头职位,必然走不了!」他看着荆裂又微笑:「以荆兄之才,我想甚至轻易可以得个将军之职!」 王府亲卫虽然没有正式官衔,但在地方里地位超然,非同小可,连官府也不敢干犯,挟着亲王的令牌,足可在一省横行;宁王招贤纳士,出手甚是豪阔,那份俸禄就更加不低了。这实是许多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安身肥缺。 站在厅子一角的冯十七听了,心里大是不忿。他也曾是统率五、六十名山贼的剧盗,招安后亦只在南昌护卫当个中层的头目;此刻李君元向荆裂开价,却一开就是将军之位! 「请别误会,王爷并非要以财帛官位收买几位侠士。」李君元口舌便给,马上又说:「只是王爷本来就爱武事,又最赏识人才,只要一听闻有哪方的英雄豪杰,心里就想结交,甚至收在身边做伴。他早前听李某复述西安武林大战,听到几位的事蹟,欢喜得不得了,常对我说盼望能亲眼相见。 「几位如若托庇在王府,能得一安身之所,衣食无忧,自能专心致志磨炼武艺,必然比这般流浪修行更大有进境!这等美事,李某乐见其成,故此才冒昧相求!」 荆裂听完这一大番话,却并没有反应。李君元疑惑他是否听不明白。 旁边的燕横则心想:李君元所说也非全无道理,假如他们几个能够安顿下来专心修练,说不定进步会更快。 可是一想到要为亲王办事,他就感到浑身不自在。青城派向来都不跟官府打交道,虽然平日有收各方的送礼,唯独官僚送的礼绝对不取分毫,就算曾是青城弟子的军官也不例外。 这时燕横又想起来,在「盈花馆」时听过武当弟子大声念颂的「武当三戒」: 「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 ——假如武当派能够做到这样,我们也没道理输给他们! 一想及此,他就希望荆裂能一口拒绝。 荆裂却作出了最奇怪的回应: 他只是站起来,拿起随身的兵刃,往楼下走去。 燕横等四人亦马上跟随。 「等……等等……」李君元在冯十七陪伴下追下楼来,在繁忙街上叫住荆裂:「荆兄,你这是……」 「吃饱了,我不喜欢坐着,要出来散散步。」荆裂抚抚肚皮笑着说。 李君元感到自己的耐性已达极限,但念在这伙人身手确实不凡,还是尽最后努力。 「荆兄,人生在世,匆匆数十寒暑,你求的是什么呢?就只是武功上的境界吗?」李君元大声说:「可就算有了敌万人的盖世武功,却用无其所,那么有跟没有,又有何分别呢?就算练得天下无敌,但其实自绝于天下世事,那又何益呢?」 李君元这番话,引得荆裂五人停下来回头。 荆裂看着李君元,只觉此人心思,并非仅是一个只懂利害关系的谋士般简单,要对他重新估计。 燕横听了李君元的话也甚意外,不免深思起来。 ——他问的很对。如果有一天,我练得比姚莲舟还要强,打倒了武当,重建青城派……然后呢?……为了什么呢?……就算将青城的剑法代代传下去,那么每一代学剑又为了什么呢?…… 李君元左右看着街上。既在江西境内,他也没有顾忌了,上前朝荆裂五人说: 「投在宁王麾下,他日必有大用。」 这句话令荆裂更生警觉。他收起轻佻的笑容。 「我现在无法回答你。」他说:「我们还会在江西一段时日。出省之前,定会给你一个答案。」 李君元微笑。他瞭解这些武者都是直性子,要是不喜欢,多数断然拒绝;要考虑,也就是有眉目了。 「听候几位的答覆。」他拱拱手:「不知几位此来江西,是否有事情要办?」 「我们是去——」童静说到一半,荆裂却挥手止住她。 「我们先在这九江城留一天。还得等马儿逐一从对岸送过来。」荆裂说。 「何必麻烦?」李君元急说:「就让李某马上备骏马数匹给各位用……」 荆裂摇头拒绝,又再微笑:「在还没有答应你们之前,还是麻烦一些比较好。」 他说完就带着四人离去,消失在街道的人丛里。 冯十七这时上前,悄声在李君元旁边问:「李先生……我有一事还不明白……你明明向王爷说过,最值得收归麾下的,是武当派的武者,何以现在反而游说武当的死敌?」 李君元视线仍朝着荆裂等人消失的方向。 「武当派势力太盛,听说连皇帝都说不动他们。这伙人武功高,却又无所依归,招纳他们最划算。」 「可是……要是将来有机会游说武当派加盟,而王府里却又有他们的仇人,那岂非碍事?」 李君元打开摺扇轻轻摇动。 「到了那个时候,这些人不就是送给武当派最好的礼物吗?」 ◇◇◇◇ 同时在街上,荆裂向燕横和童静说:「尽量多买干粮,还要带水。一等马儿到齐就起行。」 「为什么?」童静大奇:「这里一直南下,应该都有城镇啊……」 「我们要走野路。」荆裂回答:「这儿南下,必经南昌。我不想入城。」 「我其实不太明白。」虎玲兰这时插口。「那个王爷什么的,就相当于我们的诸侯吧?在我国,武士得诸侯赏识入仕,是天大的荣誉啊。你们为什么不接受?」 在日本,武士就是统治阶层,只有生在武家才有资格冠姓,就算再穷都是凌驾农民、工匠与商人之上的贵族,更莫说成为「大名」1旗下的家臣了。 『注1:「大名」即日本封建时代对领主的称唿。』 因此虎玲兰当初无法理解,荆裂为何要逃避亲事,不肯当萨摩国守护的女婿。到了中土后她接触许多这儿的武人,亦不明白他们何以都活在官府法度之外——在她家乡,无主的「浪人」,就等于丧家之犬。 荆裂在鹿儿岛住了不短的时日,自然知道虎玲兰的疑惑。 「那么他首先得教我相信,我值得为他而死。」荆裂傲然说:「假如世上有一个这样的人,也许我会臣服于他。这样的傢伙似乎还没有出现啊。」 「这宁王是不是好傢伙,我不敢说。」练飞虹也收起了平日玩世不恭的笑容。这事情不得不认真对待。「不过这些王族什么的,我就是没什么好感。」 「刚才跟在那姓李身边的大汉,我看就不是什么善类。」童静也附和说。她毕竟生在帮会里,特别容易察觉冯十七那种人物的江湖味。 「荆大哥。」燕横问:「你不一口拒绝那李君元,是想找机会探一探宁王的目的吗?」 荆裂微笑点头,心里赞赏燕横的心思有所进步。「事情牵涉武当以至其他大门派,多知道一些底细总是好的。何况我不想在这时多生枝节。先去了庐陵,办完事再说。」 童静这时明白,荆裂刚才何以阻止她说出目的地。 五人在市集里开始张罗粮食物品。燕横走着时心里还是在深思:拼命修练、报仇、重建青城……本来以为是一条简单直接不过的道路;想不到从西安的人心险诈,再到宁王府幕后介入,自己竟涉入越来越复杂的世事里。 他蓦然明白一件事情: 当你拥有过人的力量时,你的世界自然就不再简单。 第61章 卷六 任侠天下 第六章 因缘 「来了!来了!」 黑夜里一个身影,穿越滂沱大雨,踏着泥泞地奔跑而来,口中不断喊着说。 他在村子的房屋之间跑过。只有一两家屋子的窗户透出稀微灯光,可见窗里人头耸动,都在紧张地瞧外观看。 那青年直跑到其中一间点了灯的屋子前,双手按住墙壁方才止步,脱下竹笠,半边湿透的脸贴在窗前,带着恐慌朝内里唿叫:「村长!村长!来了!我听见马蹄声!就从西北面的林子来!……」 屋内到处都在漏雨。挤在屋里那二十来人,男女老少都有,同时散发着紧张的体味。 一个鬍子都已全白、嘴巴上下排加起来只剩三颗牙齿的老汉,排众走到窗前。 「有多少人呀?」老村长问那青年。 「我不知道……」青年喘着气说:「一听见马蹄声我就跑回来,我怕来不及逃……可是隔着雨都听得见,我想不止两、三骑……」他穿着蓑衣的身体在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 「先前的消息是真的……」村长身旁一个中年农夫牙关打颤着说:「有伙贼在这一带作买卖……」 「村长,要怎么办?」后面一个农妇焦急的问。 「不要乱来!」另一名农夫说:「都给他们吧!反正再过一阵子就是秋收……」 「可是那得留作纳粮啊!缺了不是要拿其他收成去补?那么过冬我们吃什么?」 「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刀子就在眼前……」 「妈的,干脆也上山入伙算了……」 屋里众人七嘴八舌,乱作一团。嘈杂与混乱,令恐惧的气氛更高涨,连隔在对面其他屋子的人也都给感染了。 村长这时却断然说了一句: 「叫那个傢伙出去吧。」 众人顿时静下来。 「村长,再想清楚啊!」其中一个村民劝说:「真的要用那傢伙?你相信他吗?万一失手……惹怒了那伙人,到时可不是献粮就了事的啊!」 「到了那时候,就说那傢伙只是个不相识的疯子吧……反正是外来的……」村长决断地再次说:「叫醒他。」 ◇◇◇◇ 「喂!起来啦!要睡到什么时候?」 柴房的地上,一个健壮的身躯,从头到脚包裹在又烂又脏的破布斗篷里,慢慢动了起来。 「还在……下雨吗?……」一把粗豪的声音,却显得有气无力。 「快起来!」提着灯笼站在房门前的村民唿喝:「你不是说要帮忙的吗?那些人正在来!快去!」 一只粗大的手掌,从斗篷破洞之间伸出来。 「饿得要死呀……要我帮忙,先给我填饱肚子再说。」 「要吃饱,先看看你本事再说!」村民把半截玉米塞到那只手掌里。「只有这个!」 斗篷里的身体好像受了什么刺激,整个扭动起来。玉米闪电收进斗篷,不消一会儿已经啃得干干净净。 「好了!现在快出去!」村民催促。 那只粗壮的手掌再次伸出来,勐搔着露出斗篷的一丛乱生短髮。 「没吃饱就得打吗?……真麻烦……」 ◇◇◇◇ 在这横溪村的北面村口处,那裹着破斗篷的野汉子,冒着大雨独立在道路中央。四周暗得伸手不见,只靠村里几间屋子窗户透来的灯光,依稀可辨事物地形。 躲在屋里的村众,紧张地偷看外面的情景。他们看着这野汉在雨中的朦胧背影,只感到他这么一站出来,身体就突然散发出一股无匹的气势。 ——这傢伙似乎真不是平凡人……可是只有一个人,真的行吗?…… 马蹄声渐渐隔着雨声传来了。野汉第一个听见——不只因为他人在外面,也因他已经将五感完全张开。 他的拳头在斗篷底下捏得作响。 蹄声交叠甚密。听来至少有四骑以上。 野汉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如星光。 前头远处是一条林间小道,一转弯出来就是溪岸,接着是一条小桥,直达村中来。 漆黑的尽处,像豆粒般大的雨点之间,野汉看见有急速移动的影子出现。 野汉将双腿张开,立一个大马步,右手从斗篷下亮出一件长物,几及他身高。村民无法看清那是什么。 对面的骑队从小路现身。因道路狭小,他们成一直线而来,加上在大雨中,这角度看过去,一时无法确知有多少人马。只见领在前头的两骑,鞍上骑者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身上腰间挂带着各种物事,一看就知道是兵器。 「来……来了……真的来了……」一个躲在最前头屋子里的村民看见,心脏像快要从嘴巴跳出来。 村民几天前就听闻,这横江镇一带几十里地里,已经有仕洲村、高垄村、彭家村相继被山贼缴粮。其中以彭家村最惨,因为私藏的粮食被贼匪发现,还给抢去了两个闺女,村长一条腿也给打跛了。 ——跟山贼对抗,假如失败,后果更不堪想像…… 村民一念及此,就开始责怪村长轻率:这个才来了两天的傢伙,村长怎么就相信他能够把山贼打跑?假如他是冒充的怎么办?推说只是个外来的疯子,山贼会信吗?只要他们一个不高兴…… 「村长,算了吧!现在叫这傢伙回来还不迟!」 「太迟了。」村长说,嚥了一下喉结。 领头的两个骑者,已经发现村口站立的野汉。其中一人高举拳头,示意后面的同伴放慢;另一人伸出手来,似乎要从马鞍旁拔出什么…… 野汉的赤裸双足,在泥泞里转了转脚腕。 ——我要吃饭。算你们倒霉了。阿弥陀佛。 他横壮的身体突然就发动,右手将长物垂在身侧,双足急步向骑队奔过去! ——野汉发动的时机是经过计算的:这时候冲出去,交手一刻,正是对方马儿过桥之际。那是前头最狭窄的地形,对方无法包围合击。 如此豪雨下,四处都是湿滑泥泞,野汉却能毫无顾忌地全速狂奔,下盘功夫尽显! 在黑夜和大雨掩护下,他这前冲之势完全不像人类,有如一头愤怒的野猪! 正在过桥的骑士已有所觉,要将握着的兵器举起。 野汉岂让对方有迎击的机会?还距离六、七步时,他突然将手上长物撑到地上,双足一蹬,全身飞了起来! 野汉乘着奔势,迎着对方马儿跑来的势道,在空中高高提膝,一记侧飞踹,就踢向右边那个正在拔兵器的骑士! ——一头懂得凌空飞跃的野猪。何等可怕。 敌人突然就在面前,还要在比自己更高点迎击下来,那骑士似乎愕然。 野汉心里已经在预期,山贼颈骨折断的声音。 但骑士反应远比野汉想像中快。他瞬间就判断出来不及拔兵器,右手放开搭在左腕上,左拳迎着飞踹而来的足底直轰过去! 拳脚相撞,野汉身子倒后飞开! 人在空中的他心里惊讶: ——还以为这些小毛贼很容易收拾,怎么功夫这样高? 野汉以全身之力加于这一腿上,力量怕不有几百斤,那骑士却以单拳就抵住了,拳功十分了得。 ——野汉还感到互击一剎那,足底被什么冰冷的硬物击着了,猜想对方拳头上一定穿戴着金属器物。幸而他足底皮粗肉厚,并未割伤。 同时那出拳的骑士,也因飞腿的冲击离了鞍,身子倒飞得比野汉更急更远! 骑士身手却极灵巧,身体飞越桥边的一剎那,他右臂轻舒,攀住桥板卸力,双脚安然落在溪水中。 野汉则在空中翻了一圈,双脚张开马步,立稳在泥泞地上。他正要抬头,却听见前方有一异物,唿啸着割破雨幕,朝他面门旋飞而来! 野汉本能般迅疾提起左臂。 金属的刺耳交鸣。 屋里的村民争相在窗前观看。可是别说在这般雨夜,就算是晴朗的大白天,这等高速的交手,他们也不可能看得清。 可是他们听得见那金属交击声。 ——动刀子了!要死人了! 发出暗器的就是领头的另一个骑士。他出手后并没有就此停下,仍策马奔向野汉,手上露出一件跟野汉手中长物相近的兵器,乘奔马之力横挥而出。 ——此人也是高手! 野汉并无畏惧,反而笑起来。 ——是与厉害对手交锋的兴奋。 他双手握持长物,斜斜噼向这骑士。噼势之速,所过之处,雨水都像粉状弹射开去! 两物相交,这次发出闷雷似的沉响。 野汉只觉双臂震颤,长物几乎脱手跌落。 ——可恶……要不是正在挨饿,比力气我绝对不会输…… 但他也无法否认:这个对手,很强。 那骑者挥完一击后,马儿掠过野汉身旁。这时后面第三骑又来了。这骑士身材高壮,听其催马前奔的唿叱,竟是个女的。 野汉隐约看见女骑士手上闪出刃光。 同时冲了过去的骑士已把马儿拨转回来,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野汉强忍着飢饿,深深吸进一口气,振奋起精神来。心里却同时忍不住感嘆: ——不走出来也不晓得,天下原来是这般大,山野绿林,都藏着这等高手! 他大叫一声,左手扯去披在身上那片破斗篷。 只见一张满是乱生鬍鬚的圆脸。一头短髮都被雨水淋得湿透。 他左臂从肩头到拳头,穿戴着金属,隐隐呈着铜色。刚才挡下那力度强劲的暗器,正是全靠它。 一看见这真面目,那包围的四骑同时都煞停了。落在溪中的第五人也已爬回桥上来。 刚才与他一记钝器交击的骑士,将手中兵器垂在马旁。野汉这才看得清是什么。 船桨。 骑士取下斗笠,散开一头编成辫子的长发。 「野汉」狠狠将手中的包铁六角齐眉棍拄在泥地上,仰头朝马上的荆裂问: 「你在这儿干什么?」 荆裂俯视少林武僧圆性,故意作出一个不快的表情,但难掩心里的雀跃。 「这也是我要问你的。」 ——至于躲在屋里的横溪村村长,听见这自称是少林弟子的野和尚,原来竟跟「山贼」相识,立时吓得晕倒了。 ◇◇◇◇ 「那天我跟着了澄太师伯和众师兄,一早就出了西安城,出发回少林寺去。哪知道才走到第一个岔口,太师伯就叫我自己走,不用回少林寺了,还说什么『你到外面去,看看这万丈红尘,用你的棍棒拳头去结缘。』 「我听不大明白,心里也有几分想回少林寺去继续锻鍊。但太师伯死也不要我跟着,还拿石头扔我,我就只好一个人走另一条路了。 「他说叫我看什么『红尘』,可我半点儿没主意要去哪儿看,只好见路就走,遇到分岔路,就把这齐眉棍往天一抛,落在地上指向哪边就走哪边。这么胡乱的走,到了一个连名字都不晓得的镇子。 「那时候我饿得要命,就在镇子的街上化缘。你们道我在街上看见谁?正是颜清桐那个混蛋——阿弥陀佛,又说脏话了,罪过——我见那姓颜的跟两个手下镖师牵着马儿走,马上大包小包的,就猜他一定是怕给武当派和其他门派找麻烦,逃到那儿去了。 「还有两个男的跟颜清桐在一起,都是生面目,在西安时未曾见过。他们跟颜清桐说话时都是悄悄耳语,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姓颜的对他们又好像毕恭毕敬。他们一伙人古里古怪的,我就想颜清桐这小人,是不是有什么新的阴谋诡计?反正我就闲着没事,便决定跟着他们。他们只留了一夜,就骑马离了那镇子,我也一路用腿跟踪。 「唉……如果我是荆兄你就好了,那次在西安的桥头,就见识了你的跟踪功夫。我可没有这样的能耐——少林寺没有教这一套的——才跟了两天,就给他们发现了我吊在后面。姓颜的大概以为我要抓他回去给武林同道问罪,跟伙伴快马逃走,我也死命跑步追着……可恨走了大半天,肚子又饿了,身上又没带干粮,还是追丢了。 「可是我就是不服输,非得要再找他们出来不可。而且就像先前说,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要干的嘛。于是我就在后面一直找,逐条村、逐个镇子地去打听。幸好颜清桐这大胖子还算容易认,一路也都问得出来。只是有时遇着些不讲理的傢伙,一见和尚就骂倒霉,只好让他们看看我的拳头…… 「颜清桐大概以为早就甩掉了我,所以没有兼程赶路,我才一直在后头跟得着……就这么样,我连正在走东南西北都不晓得,走了多少天也忘了,只觉天气越来越热,才知道已经换了季节…… 「不过后来走到了一个大城,旅人又多又杂,再也打听不到,终于跟丢了,真可恶……我问了问城里人,才知道已经到了江西省里。竟然走了这么远的路……」 圆性一面勐地在吃饭,一面长篇述说自己是怎样到这江西来的,说话时嘴巴里都在含着米饭,说得又快又含煳,荆裂他们只听到六、七成,但也明白了个大概。 五人早就吃完自己那一份,坐在这村长的屋子里,围着圆性听他说话。 相隔千里,竟然能在这么一条小村重遇,还要煳煳涂涂地打了起来,不得不说是奇特的缘份。 ——了澄大师叫圆性「用棍棒拳头结缘」这句话,果然应验。 横溪村的村长和几个村民聚在屋里,既好奇又害怕地看着这伙外来客。其他村民也都围在屋外探听。来者不是山贼,固然让他们大大松了口气;但这些人身手能力,显然更远在山贼之上,单是一个圆性,如果要在村子里肆意强取,整条村几百人恐怕也没可能阻得了。有的村民先前曾经对圆性不大客气,此刻都惊怯地躲在人群的最后头。 村长这时想:这个圆性和尚,宁愿捱两天饿,也一直没有向村子用强,看来没有吹牛,真的是少林寺来的大师…… 屋里还有几个农妇,有的在为客人添饭;有的在替他们焙干衣服;有个则在缝补圆性已破烂的僧鞋。 荆裂梳着那古怪的髮式,脸上又是大大一条伤痕,还有刚才更衣时露出许多刺青,村民都看傻了眼。他们本来甘心献上饭菜来,只望这些不速之客饱餐一顿就快快离去,怎料荆裂二话不说,掏出两串铜钱放在桌上——这些钱,莫说在这等穷乡僻壤吃几碗米饭,就算上了横江镇里最像样的馆子喝酒吃肉,也够付帐了。 圆性终于也吃完第四大碗饭,唿了一口气,捧捧微微鼓起的肚子,又继续说他的故事: 「没了找颜清桐的头绪,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是四处化缘,又在那九江城里找到一家可以挂单的佛寺。哈哈,当和尚就有这个好处,出门一分钱也不用花…… 「几个月也没有打过一场架,真是闷得发慌。在路上时还好,野外随处就可以练武,赶路又能锻鍊身体;反倒到了城里,要找个不吓着人家的地方练武,比登天还要难!就算在佛寺空地耍趟拳,都给老主持劝止……我也就索性走了。既然九江是在江西之北,我就南下看看这地方的风景吧。可没想到又遇上另一件事情。 「大概是在我离开九江的十几天之后吧……某一天在一条小村子前,看见一个傢伙,跌跌撞撞的迎着我走过来,给我一把扶住。 「那傢伙好像得了什么病,十天八天没吃东西的样子,瘦得骨头都露出来了,身子又臭又脏,都不知道已经流浪了多久。可是看他那身烂衣服,不似农夫,完全是城里人的打扮,不晓得打从哪儿走来。」 ——童静听到这儿不禁偷笑:「又臭又脏,都不知道流浪了多久」,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圆性继续说:「这人眼神转来转去,嘴角都流着涎,喃喃自语,我看了才知原来是个失心疯。我怕他摔落路旁的沟里会摔断腿,就扶他坐在地上。 「哪料他就在这时候,在我耳边说了好几遍:『武当……武当……』」 一听见「武当」,荆裂五人皆动容。 「我最初以为自己听错,再问他:『什么?你是说武当派吗?』他就痴痴笑着答我:『是啊……武当弟子……好可怕的武当弟子……』 「我再不断追问,可是这疯子又不知在乱说着什么,又神仙又妖怪的一大通胡言。我耐心问了许久,从他的话里,才隐约知道他是从庐陵县那边来的……」 「又是庐陵?」童静怪叫:「这么巧?」 「什么?你们也是要去庐陵?」 燕横点点头,向圆性说了关于磨刀师寒石子的事情,然后问他:「你……只不过因为一个疯子的几句话,就南下来找『武当弟子』?」 「燕老弟你不明白。」圆性说。本来以他身份应该叫「燕檀越」的,但圆性自觉身份是个武者多于僧人,也就不理佛门这一套礼数,以武林中的规矩称「燕老弟」、「荆兄」。「那疯子,我一眼就看出来,绝不是武人。」 「那又怎样?」童静问。 「武当派虽然名满天下,但一般寻常人家是不会提的。」练飞虹插口:「更何况武当山在湖广西北,距这江西千里之遥,一个不是会家子的普通人,怎会将『武当弟子』这种话挂在嘴边?」 「疯子不会说谎。」虎玲兰也说:「也就更不会无故这样说,一定是他看见或者听见些什么。」 童静点头,深觉他们所说有理。 「于是我就一路南下。」圆性说:「唉,怎么知道,越走就发觉路经的乡村越是穷,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 「我前天到了这横溪村来时,已经饿了一整天,他们却死也不肯佈施,说什么苛捐杂税太多,近来又多山贼为患,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要捱饿……」圆性说时扫视一眼村民,他们都面有愧色。「我一时气上心头,就告诉他们我是少林弟子,请我吃饭,就替他们打山贼!」 圆性看了看练飞虹左手上那个镶着铁片的拳套,回味着刚才拳腿交击的感觉。 「这些傢伙吝啬得要命,怎么说都要我先打完才有饭吃。跟你们交手时,我已经足足饿了三天啦,要不然,哼……」 圆性说着,跟荆裂和练飞虹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我们真是有缘啊。」圆性向荆裂说:「其实那天在西安听见荆兄你的话,我就在想有没有机会跟你们一起练武。可惜太师伯赶走我时,已经找你们不着了……想不到还是会遇上。」 「我们来江西的确是偶然。」荆裂微笑说:「但和尚你就不是了。」 「怎么说?」圆性感到奇怪。 荆裂当下将被人跟踪及宁王府邀请的事告诉圆性。 「西安围攻姚莲舟之战,看来幕后有江西南昌宁王府促成;那一战里吃了大亏的颜清桐,逃离老家西安,偏偏又是来江西……两件事恐怕有些关系。你跟着姓颜的来,自然亦非巧合了。」 「大师。」燕横问:「你说那个疯子,后来怎么样了?」 圆性回答:「我把他抬到了那儿附近的村子,想着人来救救他。可他躺在村口没多久,突然又发起疯来,勐地说:『我要……给我……』却不知道他要些什么,着村民拿水拿饭来,他都不肯吃喝。挣扎了好一会儿,也就嚥了气。我还替他唸经超度了呢。」 「武当弟子吗……」荆裂想了一轮,就问那村长:「你们有听闻过,有武当派的人在这吉安府1一带出没吗?有没有什么武林门派被人吞灭的传闻?」 『注1:明代庐陵县属吉安府所辖。』 「没有啊……」村长战战兢兢的回答:「我们这些穷村,哪晓得什么武林的事情?武当派不是没听过,但都是镇子里茶馆说书的故事。那种神仙般的人物,又怎会无端驾临这小地方呀?今天几位侠士在我们村里相遇,都是我们村子几十年未有的奇事了。」 练飞虹也说:「我几十年来都没有听过这地方出过什么人物,看来武风并不盛,武当派不大可能征讨到这里来。」 「想那么多干吗?」童静拉去包在头上的布巾,散开一把仍然半湿的乌亮头髮:「反正我们都是要去庐陵,到时就查探一下吧!」 另一边虎玲兰提起野太刀,缓缓把它拔了出来。村民看见这个高大的异族女人,还有这柄巨型的刀子,瞧得目瞪口呆。 她拿一块干布仔细擦拭刀身,同时嘆着气说: 「我们跟这『物丹』好像有一种缠结不解的因缘啊。」 第62章 卷六 任侠天下 第七章 庐陵会 乍闻「武当」二字,荆裂心里兴奋莫名,次天清晨见大雨一停,即领着众人快马离开横溪村,才半天就抵庐陵县城的郊外。 ——最初离开九江城时,李君元也曾经试图派人跟踪,但宁王府这些人的能耐,远远不比锦衣卫的密探,加上这次荆裂已是有心摆脱,不够两天就将对方甩了,一路以来南下,再无被人吊尾的顾虑。 五骑在郊道之上奔驰。童静特别心急,只因这二十几天以来都在走野路,餐风露宿,吃那硬硬的馒头面饼,她恨不得马上就入卢陵县城里,找一家最好的客店,吃一顿热腾腾的饭,洗个澡,在软床上作一个甜甜的梦。 圆性并没有跟着来。他在村口送别时说:「我答应过村民,要替他们打跑山贼。说了就得做,不能丢下不管。」 村长和众村民听了惊讶不已,不敢置信地瞪着这个脏和尚。圆性虽吃了村子的饭,但荆裂早就替他付了足够有余的钱,更何况先前村民对他诸多无礼,圆性其实没有半点儿要留下来的理由。可是他只一句「说了就得做」,便决定了。 「要我们留下来帮忙吗?」燕横问。 「又不知道山贼什么时候来。你们还是先去探探那『武当弟子』的传闻,到底是真是假吧。」圆性说着,看看荆裂等人,展颜一笑:「而且你们留下来,我就没有什么练功的机会了。」 他拍拍放在身边的大布袋,里面装着沉甸甸的「半身铜人甲」。 「我有这个伙伴嘛。」 横溪村民都感动得朝圆性下跪。 「起来!」圆性带点不耐烦地挥挥手:「跪我干嘛?我又不是佛祖菩萨!先说好啊,不管山贼过多久才来,十天也好,半月也好,每天给我吃两顿饭,少不了!」 他转头又催促准备出行的荆裂等人:「去吧!我办完这里的事情,自会去庐陵找你们。可别丢下我就走!……」 荆裂一想起圆性这个豪迈的少林和尚,不禁微笑起来。 正午时分的郊外风和日丽,再无昨日大雨的半点痕迹。阳光之下,荆裂心情轻松,把马儿放缓了,尽情欣赏郊外的风光。 燕横也把马拉慢,伴在荆裂旁边。 「荆大哥……你好像很快乐啊。」 「你看。」荆裂指向走在前头的另外三个同伴:「我们现在有五个人。过一阵子再加上圆性就是六个。想起来,不过大半年前,才只有我跟你俩。」 燕横也看看同伴。这时练飞虹在前头尽情策骑奔驰,竟在马背上唱起歌来: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哟 盘龙的山给风吹的黄哟 铁青的马儿唷鞭声响哟 哎呀哎唷哎哟 哥儿的心像天上太阳……呀哟……」 这是甘肃凉州一带旅人常唱的歌谣,腔调独特而奔放,练飞虹以他那把苍劲的嗓子唱出来,更有一股行者志在四方的豪情。 燕横听了,不禁向荆裂点点头:「的确是很教人高兴的事情呢。」 「你们干吗?」童静这时回头高唿:「快进城里去呀!我饿得要死了!」 荆裂和燕横笑着相视一眼,同时催马赶上去。 先前几天他们都在冒雨赶路,没有机会看清楚环境,此刻晴朗的天空之下,燕横见吉安府一带山水丰富,东、南、西三面山势连绵,远处峰岳秀丽苍翠,各处又有河水流灌,生机勃勃。 这风光在燕横眼中,跟从前老家四川灌县一带颇有些相像,因此格外喜欢。 ——可是他心里同时疑问:这等江南水乡,土地肥沃,百姓理应衣食无忧。何以先前经过那些村子,包括横溪村,都会这么穷?甚至有人冒死落草当山贼?…… 在童静催促下,五骑转眼就临到庐陵县城之外。 远远只见那县城围着青色的城墙,从那北城门可窥见内里屋楼相连,似是颇为繁盛。不过燕横早已见识过成都、西安、汉阳这些一等的大城,这庐陵相较之下就不免显得寒酸了。 只见城门之外,本来正聚着一大群出入的百姓,也有在门外摆着小摊子的。他们远远看见荆裂等五骑急奔而来的影子,马上仓惶收拾走避,都逃入了城门里。 「难道又误会我们是山贼吗?」练飞虹只感纳闷,伸手一拍马臀快骑冲出。他久居广阔高原,六、七岁就在马背上讨生活,五人里以他骑术最是精湛,尤胜骑射了得的虎玲兰。 练飞虹加快接近城门,只因看见有两个守门的保甲正站在门里,生怕他们将门关上。 那两名神色慌张的保甲却只是呆站不动。练飞虹单骑冲入城门内,急勒得马儿人立嘶叫。他回头一看,两名保甲都垂头不敢望他,只是惊得牙关颤抖。 ——他们不敢关门,是怕得罪我们。看来真的给当作山贼了…… 「别怕。」练飞虹取下斗笠,露出白髮白鬚:「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 两个保甲看看飞虹先生苍老的脸,都感愕然。但再看见他身上和马鞍上,挂着大大小小的不同兵器,浑身透着凶悍的气息,两人还是不肯相信。 荆裂等也逐一驰入城门来。保甲看见他们一个比一个古怪,有男有女,当中还有个只得十几岁的带剑少女,似乎并非贼匪,倒像一群江湖卖艺的,两人神色才稍稍放松下来。 荆裂看见保甲的神色反应,没想到连在庐陵县城,治安竟也是如此不靖。 「先进城里探看一下。」他跃下马鞍,整一整腰间两侧双刀,并将挂在鞍旁的船桨取下来,另一手牵着马儿缰绳。「要小心。」 其他同伴也都下了马。五人从城门正中的大路牵着马儿直进,走入了县城北面的市集。 这城镇毕竟也是统辖三百余里地的大县首府,地方也算不小,道路两边店舖饭馆林立,屋宇建得甚密,但入了城街近距细看,方才见到其中好些商店屋子都已破败丢空,就算还有人居住或做生意的,此刻全都也重门紧闭,街上竟是空无一人,有如死城。正午的勐烈太阳之下,乏人打扫的街巷,随风颳起阵阵沙尘,有一股极诡异的荒凉气氛。 市集里静得要命,就只有他们几个人的足音和马儿踱步的蹄声。偶尔经过丢空的店子,半掩的门板和窗子给风吹得摇动,吱呀作响。 童静在夏日之下策骑了一整个早上,明明热得大汗淋漓,但见了这景象,心中不免一凉。 「怎么了……这简直像是鬼城嘛……」那「鬼」字一出口,她自己也哆嗦了一下,伸手掩住嘴巴。 「那边……」虎玲兰用手上长弓指向前面高处:「挂着些什么……」 其他人也看过去,只见市集中央有一片广场空地,竖着一根两、三层楼般高的大旗杆,顶上挂着的却是两件不明的大东西,正在徐徐摇曳。 还没有走近过去,五人已经心感不祥。 果然走到旗杆前十数尺处就看清了:上面倒挂着的是两具无头死尸,已经日晒风干,不知挂了多少时日。尸体垂下的四条手臂被绑在一起,腕处垂吊着一块像木牌的小东西,在这高度看不清楚是什么。 童静看见干尸,脸色发青:「幸好还没有吃饭……」 「为什么没有人把他们卸下来?」燕横问。 「也许是不敢。」练飞虹指一指尸体上吊着的木牌。「这尸体,有主人的。」 荆裂朝虎玲兰打个眼色。虎玲兰会意,从背后箭囊抽出一枚羽箭,搭上长弓,立定姿势朝上拉个满弦,瞄准后手指轻放,箭矢斜上激射,切断木牌的绳子,木牌随即摔落地上。 燕横上前把木牌捡起来一看,上面刻着一个古怪的弯曲符文,刻划处涂有已经颜色变淡的红漆。 「这是什么字?……」燕横疑惑地将木牌交给荆裂看。荆裂一瞧皱皱眉。 「这种字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荆裂说着,却又想不起来。他往日到过的海外蛮国部落有不少,见过许多异族文字或符咒,因此一时无法肯定。 「啊,等一会儿……」燕横伸手摸摸木牌上的刻字:「我也好像见过相似的符号……」 燕横这话教荆裂感到奇怪。假如两人都见过这符文,也就必然跟荆裂过去海外的旅程无关,而是近这大半年的事…… 就在这时,广场四周的街道巷口,突然出现丛丛人影,打断了荆裂的思绪。 五人同时互相背向戒备:燕横和童静握住腰间剑柄;虎玲兰抽出另一支箭;荆裂和练飞虹伸手搭着插在腰后的飞刀。 从街巷暗处走出来的,却都只是寻常的县民,男女皆有,一口气竟冒出了近百个,正向荆裂等五人包围接近过来。 荆裂仔细看看来人,发现他们甚不寻常:许多人都头髮凌乱,衣衫污烂,脸庞深深凹陷,身子更瘦得快撑不起衣服;每张脸的皮肤,即使在烈阳映照下,仍然泛着灰暗的颜色,更因为轮廓瘦陷,阳光从头上投下来,脸上都是深刻的阴影,加上呆瞪的大眼,简直犹如一条条会行走的活尸。 他们蹒跚走着时,许多都在喃喃自语,或者嘴巴半张,嘴角流出涎沫,一个个神情状似痴呆。 ——就跟圆性所形容的那个「疯子」,一模一样。 但是一座小城里,同时有这么多县民患失心疯,那是绝不可能之事。荆裂心想必有其他原因。 ——难道这许多人都跟……「武当弟子」有关吗?…… 这群行尸走肉似的怪人,虽然看来没有力袭击,但光天白日之下,在这死城般的荒凉街中,突然涌出来这么一大帮,还要从四面围拢,不免令人心寒。就连见过许多场面的练飞虹和荆裂,心头也都有凉意。 人丛再接近了一点,荆裂他们才听得见,其中有的正在喃喃说着什么: 「给我……求求你……给我……」 死在圆性眼前那「疯子」,说的也是一样的话。 ——他们到底要什么呢? 人群最前排里,有几个似乎比较清醒的,这时突然停下步来,仔细打量五人外观衣服好一阵子,然后丧气地说:「不是……他们不是……波龙术王座下的爷儿们……」这几个人说着就开始掉头走了。 其他那些活尸听了,也一一痛苦呻吟着,转头往广场四周渐渐散开,回到街巷的暗处里。过不一会儿就走得一个不剩。 荆裂五人感觉,就像白天之下做了一个短促的噩梦。 「什么波龙术王……是什么玩意儿?」童静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放松握着剑柄的手,察觉手心全是汗水。「这地方……真有够邪门……」 「害怕吗?」练飞虹笑着问她:「是不是想走?」 「才不!」童静带点嗔怒瞪着他:「我才不怕!非得把那什么『武当弟子』的事情查出来不可!然后要找那寒石子前辈替我磨剑!不过最要紧的还是第一件事:吃饭!」 她说着跺跺脚,牵着马儿走到最近的一家饭馆前面,像发洩般用力勐地拍门。 「开门呀?这是什么混帐地方呀?有生意不做?」 练飞虹看着童静,不禁笑得更快乐。 ——连胆量也足够……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徒弟了…… 另一边燕横走到广场的旗杆下,找到那粗麻绳结,伸手去解。但那绳结绑得又牢又久,一时解不下来。 虎玲兰走过去问:「你干什么?……」再看那麻绳,正是用来吊起上面尸体用的。 「不管他们是谁,死了之后不该被人如此对待。」燕横一边努力在解结一边说。说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在青城山「玄门舍」前的教习场上,镇民把青城派死者安葬的情景。 虎玲兰点点头,拔出腰间短刀去挖松那绳结,这才终于打开来。两人合力将尸体慢慢卸下。 荆裂看着燕横不避污秽,把无头尸体逐一抱到街旁阴暗处,他却没有去帮忙。荆裂在海外歷险多年,看过太多惨死的情状,他只觉人死了,皮囊如何都没有关系。 ——更何况,他也曾为了向武当派示威,将锡昭屏的首级竖立,喂青城山上的鸟儿。 燕横从街上找来一块人们丢弃的破席,盖到两条死尸上,再用石块压好,这才拍拍手上的泥尘。 在那饭馆门前,童静拍门拍得愤怒了,大声叫喊:「再不开门,我就砍开它!」说着拔出腰间灰黑色的「静物左剑」。 「不……不要!」门里终于传出叫声:「这就开!这就开!」 里面的店主慌忙从里面拿下门板,看见拍门的竟是一个如此娇小的姑娘,不免愕然。他再见到其他四人打扮都是一般奇怪,身上又带着各种兵械,猜想是偶然流浪而来的江湖人士,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有什么吃的都摆出来!饿死了!」童静收回「静物剑」,迳自走入饭馆,却见内里都塞满了人,却看不到桌上有酒菜。看来都是临时躲进来饭馆避祸的人。 燕横、荆裂、虎玲兰、练飞虹也一一进来。那些人趁机慌忙逃出饭馆,四散走到城里街巷不见了。 五人据着厅里最大的一张桌子坐下。店主吩咐老婆和店小二马上拿吃食来,可是上桌的都只是些干饼、素面、白饭,此外就只得一碟又干又小的炒菜,半尾看来摆过一天已经冷掉的煎鱼。另外是一壶清茶。 「老闆,我们又不是白吃你的!怕我们没钱付帐吗?」童静拍着桌子喝问。 「各位侠士,县里近日……不宁静,市道不好,就只有这些招唿你们……请别见怪。」店主惶恐地说:「各位吃完了,最好也就继续上路,我们这穷县,没什么好玩好吃的……」 荆裂等人没办法,也就将就着吃了。先前许多天都是啃干粮,这顿总算有菜有鱼,汤面米饭都是热腾腾的,倒也算吃得畅快。只有挑剔的童静,一边吃一边鼓着脸。 「老闆,我们来庐陵是要找一个人。」荆裂吃着时说:「这儿听说住了一位磨刀剑的高人,名叫寒石子前辈,不知道要到哪儿找他?」 店主一听,双眼瞪得像鸽蛋般大,连忙挥手:「不知道!不知道!……没有!没有!」 「到底是不知道,还是没有呀?」练飞虹咬着一块鱼问。 「总之……没有……」 练飞虹这时身子突然从椅子弹起来,跳向饭馆的柜檯,不用手按就飞越到台后面,伸手往墙上的木架子一抄,拿起安放在上面的一柄大菜刀。 「你们这家店子真奇怪,菜刀不放厨房,却供奉在柜檯后……」练飞虹嚼掉嘴里的鱼肉,左手双指拈出一根鱼骨,右手拿菜刀顺势就往这骨前端一削。 崆峒掌门这刀准确无比,刃锋平平在鱼骨上削过,只刮掉细细一层,将那骨头削得更尖。 练飞虹叼着鱼骨,仔细瞧瞧菜刀的刃锋。 「这分明不是普通刀匠磨的嘛。再问你一次,那寒石子,你是不知道?还是没有?」 「几位……不要问了……」店主好像哀哭般回答:「吃饱就离开,否则……」他说着时瞧瞧门外广场上的旗杆,这才发现上面的尸体已经被卸了下来,惊恐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荆裂将一件东西扔在饭桌上,正是那个刻着奇特符号的木牌。 「这东西,是谁的?」 「完了……完了……」店主喃喃说,就拉着老婆,跟两个伙计慌忙逃到店后去,荆裂要喊住他们都来不及。 「怎么了……」童静嘀咕:「这庐陵县城里,人人都这么邪门?……」 马蹄声就在此刻从远处的街道传来。 虎玲兰凝神倾听。蹄音甚密。来者极多。 五人在路上同行已久,彼此默契甚高,不约而同将包裹着兵刃的布袋绳结打开。 不一会儿就有骑士从正北大街出现,朝这饭馆外的广场奔驰而来,停到中央旗杆的四周。来骑不绝,眨眼之间,小小的广场上已经挤着四十余骑。 童静看过去,坐在马鞍上的全都是容貌气势甚强悍的汉子,身上或马鞍旁都挂了亮晃晃的兵刃。 「马贼?」她不禁低声问。 荆裂摇摇头。只见这批人马的衣饰个个十分近似,穿着样式非常古怪的制服:五彩斑斓的衣裳,左披右搭都是一层层不同颜色的杂布,四处开着口袋或垂着绦带,式样非僧非道;各人或在额头,或在手腕颈项,都挂了像护身符的令牌石珠,看来似是同属某种结社。一般乌合之众的山野匪贼,断没有如此统一的打扮。 这股人马整体更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势,而且纪律森严,比起山匪马贼,更似是武林门派中人。 ——燕横一见,竟联想起那天上青城山来的武当「兵鸦道」军团。 率先进入广场那一骑,一看就知是众人领袖,是个看来三十余岁的男人,一脸盖满了枯黄的鬍鬚,头上顶着一团卷状的花色头巾。双眼很深很大,看着人时却了无生气,有如死鱼的眼睛。他马鞍两旁插着双剑,式样似很古旧。 在这黄须男人旁边有另一骑,上面是个脸白无须、生着一双细目的年轻人,看来只有二十出头,身上的灿烂五色彩袍宽阔如斗篷,到处佈满小口袋,腰间佩着一柄护手银白得发亮的长剑。 ——两人都是用剑的。这更加不像马贼。 白脸的小伙子在黄须头领耳边说了几句。那头领点点头,白脸男就跨下马来,左手按住腰上剑柄,带着左右两名手下,神态轻佻地走到饭馆门前来。 「上面的傢伙……」他指了指旗杆上方:「……是你们放下来的?」 燕横伸手按住放在桌上的「龙棘」,端正凛然地坐直了身子,向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人回答:「是我。」 「小子。」白脸男不怀好意地向燕横微笑:「你妈妈没教过你的吗?别人的东西,别乱碰。」他又指一指放在饭桌上的木牌:「连人家挂的牌子都拿下来了,别说你不知道。」 这白脸男的语气和尖刻说话,燕横一听就联想起武当派的江云澜,心中更是有气。 「我只知道,人的命都是属于自己的。」 「呵呵……原来如此……」白脸男摸摸光滑的下巴:「又是喜欢说道理的人吗?……好,我就告诉你,挂在上面那两个傢伙是什么人。」 他指一指街旁,盖在草蓆下的那两条尸体。 「他们是叫什么『赣南七侠』的傢伙。名字我忘了,只记得比较壮的那个是八卦门弟子,另一个是什么什么鹰爪派的。最初他们来的时候,也说了跟你差不多的废话呀。结果呢,五个给我们砍了喂狗。留下这两个挂在这儿,就是要让庐陵县里的人都记得:别指望世上有什么侠士。」 这白脸小伙子年纪甚轻,说话时语气却无半点稚嫩,反而有一股极老练的邪气。尤其当说到砍人喂狗、杀敌挂尸时,竟然隐隐流露出兴奋狂热的表情。 燕横听了这话,又看见他狂傲的神情,一时气血上涌,勉强压制着身体的颤抖。他此刻才明白,刚才那饭馆的主人,何以有如斯强烈的恐惧。 燕横从前遇过的奸险之徒,比如成都的马牌帮蔡氏父子,又或者是颜清桐那小人,他们好歹也在外头披一块人皮装装模样;但眼前这些人,完全没有半点要掩饰作恶的意图。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光天白日下,几十人骑马带剑大剌剌走入县城,却无官府阻挠?把敌人杀死挂尸许久,竟然无人敢取下来? ——还有刚才出现那些好像活死尸的人……也跟他们有关吗?那些「活尸」,就是把我们错当作这群傢伙吗?…… 白脸男打量一下童静跟虎玲兰,又看看荆裂的头髮和露出肩臂的刺青,再见到练飞虹身上的飞刀铁扇等玩意儿,失笑摇了摇头:「看你们这副样子,大概是走江湖卖卖把式的吧?真倒霉啊……嗯,差不多回来了……」他说着突然瞧向饭馆左边。 只见又有四、五个身穿五彩怪衣的汉子,从饭馆侧的巷道出现。他们走出来时,手上拖着数具尸体,在地上遗下几条血路。 燕横一看死者,正是这饭馆的店主夫妇跟两个伙计。原来他们从后门逃出之后,半途已被逮住。 「你们必定是想问为什么了。」白脸男看见死人,那狂热的表情再次浮现。他直视燕横,眨了眨眼说:「好简单啊。不就是因为他们给了饭你们吃嘛。」 ——就只是这样?就要了几条人命? 「这样还算是人吗?」燕横平日的温热眼神消失了,代之以冰锥般的尖锐,直射向白脸男。 白脸男却似乎非常习惯迎受这种愤怒的眼神,甚至有点享受。 ——敌人越恨我,待会儿把他踩在脚下时就越畅快。 「我已经非常仁慈。」他冷笑说:「跟你们说了这么多话。天公一个旱雷轰下来把人噼死,也不会告诉那人为什么;我至少也先让你们知道,为什么会千里迢迢来这儿送死呀!我这不是比上天还要仁慈吗?」 他大字摊开双手,有如向对方展示身后的数十人马。 「武当派波龙术王座下弟子。记着这名字。到了地府比较容易找到同伴。」 ——武当派! 燕横右手搭住「龙棘」剑柄。同时童静也握住腰间「静物剑」。 白脸男的细目,瞬间闪出先前未露的杀意。他视线略抬向上。 右手正要挥下号令。 但是荆裂、虎玲兰、练飞虹皆早有所觉,就在他发令前一剎那同时出手: 荆裂从腰后挥出鸳鸯钺镖刀;虎玲兰搭箭快射;练飞虹掷出手上菜刀。 三柄飞行兵器,一律朝上射向屋顶! 瓦片穿破,碎片四散。同时发出的惨唿。 ——原来三人早就察觉,在骑队到达的同时,有人藉马蹄声的掩护,已经潜上了饭馆的屋顶! 白脸男满以为自己一挥手下令,屋内被困五人就会被从天而降的密集暗器射杀,此刻略一犹疑,手才挥下。 屋顶上还有第四人未中招,他狠狠朝下方投下一物,那物从屋瓦穿入,半途突然一分为五,直取燕横所坐的位置。 但这一攻击已迟了片刻。五片有如半月形状的飞镖散射,钉在燕横坐过的凳上。 燕横身体已从饭馆门前拔射而出。 一束金黄光华在身前。 「龙棘」。「星追月」。 金色剑光映在白脸男的眼瞳。 白脸男的身影却在「龙棘」的尖锋前突然消失了。 他低身斜踏蛇步,闪过「星追月」,同时拔剑反击。 要是换作别人也许看不出,但燕横他们目击这招,马上就判辨出来: 是货真价实的「武当行剑」! 燕横心里虽惊讶,但他早有对抗武当剑法的经验,这半年来练武更是时刻以武当招术为假想敌,此刻亦及时反应,回剑往斜下方一架,挡住了白脸男这「避青入红」的低身反刺! 两剑相交的剎那,燕横似乎隐隐看见,对方的剑身因为碰击而冒起些什么,一时不以为意。 白脸男的惊讶绝不在燕横之下:还道这些傢伙又是不知哪儿冒出来送死、头脑发热的江湖人,哪料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小子,不动则已,一出手剑招竟是如斯迅疾,一剑就几乎将自己洞穿! 童静也紧接燕横从门里振剑杀出。她听这白脸男的邪恶说话,早就愤怒不已,再看见那饭馆店东一家的死尸,心想是我挑这家饭馆的,就好像是自己害死了这些人,心里更是愤慨,将灰黑的「静物剑」拔出腰间,同样一招「星追月」,直取白脸男的头颈侧! 白脸男右旁的手下早已防备,拔出刀来架住童静的剑招,童静透过兵刃,感到对方刀劲甚沉雄。 ——难道说……这儿的真的全都是……武当弟子?…… 这时屋顶上中了飞刀羽箭的三个暗算者,才从屋顶上堕下,其中一人穿透瓦面的破洞,堕落在饭馆里。 碎瓦灰尘纷扬中,虎玲兰眼目仍异常敏锐,已经看见上方第四个发镖者的所在。她先前从箭囊里一抽就是两枝箭,一枝仍扣在右手无名指和尾指之间,此刻迅速再搭上弓,拉个半满弦的快射,那发镖者看不清状况,应弓弦弹动声而惨叫,仰天向后倒下去。 白脸男的反击被「龙棘」架住,马上剑势再变,立个弓步,将长剑迎头硬噼而来! 燕横抽起剑柄,斜斜又将来剑格住,只感白脸男剑上蕴含的劲力,非同寻常。 ——这白脸男比武当派「兵鸦道」那年轻剑士焦红叶,看来还要小上几岁,但其武当剑法的速度和发劲火候,至少已有焦红叶的六、七成。此人如在武当山,看来绝对具有跻身精锐行列的潜质。 然而燕横连焦红叶都对抗过,对这傢伙更是毫无畏惧。他右手的「龙棘」反压对方长剑,左手如电从后腰拔出短剑「虎辟」,下路直取白脸男小腹! ——燕横左手拔剑、刺剑之时,右手的长剑却仍毫不放松地压制对方兵刃;而同样右手剑发着刚劲时,也未有影响左手出剑的灵巧和速度。这一心二用之法,正是几个月来练飞虹指导他崆峒双兵刃「花法」的成果! 白脸男一懔,只有偏身向左后方闪退,顺势将手中剑放柔抽回来。 燕横右手的「龙棘」一感到对方长剑撤劲,马上又振起追击过去,进逼白脸男面门! ——他这正面穷追压逼敌人的强劲气势,与当日何自圣「雌雄龙虎剑」力压叶辰渊,实有三分相像。 另一边童静与那个刀手斗起来,最初因为敌人手劲沉重,童静颇有些忌惮,但再交手两招,只觉这刀手招式和速度都甚普通,跟平日与自己对练的燕横、荆大哥和兰姐相差太远了,她登时信心大增,运起已经学会的青城派「风火剑」,再加上练飞虹透过燕横教会她的几招崆峒剑法,快剑急攻向那刀手。两派的剑招俱是上乘武学,劲贯剑尖,角度准确,那刀手马上就左支右绌。 自从出了家门之后,这是童静第一次能够随心所欲地压制对手,终于证实半年来的苦练都派上用场,心里大喜,自信更增,剑法就使得更快更顺了,眼看再过两、三剑,那刀手就要中招。 那人的右手刀正忙于招架「静物剑」之际,左手却怪异地举起来,五色綵衣的宽阔衣袖,遥遥对准了童静胸口。 「避开!」一把沙哑的声音唿喊。同时刃光从饭馆门口穿射而出! 童静经过这段日子密集苦练,尤其燕横教授她青城派「观雨功」的练法,眼目警觉已不同昔日,察觉对方肢体动作有些奇怪,但还没分辨出是什么,只是本能地侧身收剑后撤。 那道从饭馆飞出的刃光,射在刀手的左肩上,他左臂登时向旁横移了尺许,紧接有三点乌光从他衣袖射出,仅仅掠过童静的腰侧! ——是袖箭! 接着一声怒吼,一条身影从饭馆大门飞纵而出,那刀手左肩才中了飞刀,正勉力举刀迎向飞来的身影,还未举到一半,一柄乌黑色的沉厚铁扇已经迎头砸下,重重打在刀刃上。铁扇劲力极重,竟就此硬生生将刀背压入对方面门,立时骨折牙飞,铁扇再乘势击在他头颅,即时殒命! 童静几乎被对方袖箭暗算,惊魂未定,只见一个白髮苍苍的背影已经护在自己身前,手中折合的铁扇染满了鲜血。 心仪的徒弟险被废掉,飞虹先生余怒未消,一腿蹴向那刀手的尸身将他踢飞,正好撞在另一名想从旁偷袭童静的敌人身上! 骑在马上那个黄须头领,隔着阵形看见崆峒掌门这股威势,终于动容。 ——竟然是这样的高手!怎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 但此刻不是发问的时候。他手一挥,下令众部下发动进攻! 穿着五色花衣的四十余人,不可能在这种小地方骑马围攻,于是纷纷拔出兵刃跃下马来,沖上前去! 「燕横,小心暗器!」童静大唿。 ——这伙波龙术王弟子所用的暗器并非用手劲发出,而是以暗藏的机簧发射,只须将发射口瞄准,没有发镖的动作可寻,因此格外阴险难防! 这时燕横已经跟那白脸男交手七、八招。燕横谨慎戒备着,白脸男却并未使什么花招,只是每次都用上「武当势剑」的强力砍噼,迫使燕横与他硬格;接着又用「行剑」的步法避开燕横的追击,如此反覆进退了好几次,实在不成战术。 ——他是想捱到同伴过来帮忙吗? 燕横自忖看穿了对方心思,马上左右变换,改用厚重的「虎辟」,贯足劲力去挡格白脸男的噼剑,以刚劲将他长剑砸得弹开,右手「龙棘」紧接直取其心胸! 「龙棘」长四尺有余,远比短剑「虎辟」更难闪避。白脸男手中剑受了一记硬砍之力,身子微微僵住,已再难变蛇步闪躲,眼看那金黄色的「龙棘」剑势,已然直指他心脏! 燕横这记左右变招战术,应用完全正确。 可是却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变数。 就在运劲刺出「龙棘」之时,燕横感觉胸中一口气颇是窒碍。眼前事物似在摇晃。 「龙棘」蓄势虽强,但刺出时却只有平时一半的速度与力量! 白脸男笑了。 燕横这剎那明白了:为何每一次交击,敌人的剑身都振起一股像粉雾的东西。 ——是毒! 这就是白脸男的战术:他一直以「武当势剑」的硬噼,与燕横的剑大力交锋,目的其实是要把涂在佩剑上的药粉震出来,散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让燕横不知不觉吸入! 白脸男所用并非毒药(因为他自己也会吸服),而是波龙术王秘制的一种幻药,名为「仿仙散」,可令人服后唿吸心跳紊乱,产生各样奇想幻觉。燕横吸进的份量虽轻,但也足以令他气息不畅,头昏目眩。 相反白脸男本来就有吸食这「仿仙散」的习惯,此刻微微吸了几口,反而露出亢奋的眼神。他佈局了多招,这时才发动真正的反击。 燕横的「龙棘」刺击劲力窒碍不畅,白脸男见机毫无犹疑,闪身而上,「武当行剑」以毒辣的角度,取往燕横的颈项! 燕横强忍着晕眩,竭力提气舞动「雌雄龙虎剑」,在身前交织一片刃网,将白脸男连环两招刺剑一一挡下! 白脸男得势不饶人,倒过来压制着燕横抢攻。白脸男的剑技本来略输燕横,但燕横被迷药削弱了气力,反而处于劣势。 但是燕横早就有中毒下战斗的经验,战志极是顽强,仍借双剑之利守着阵地。 白脸男又一剑斜刺过来。燕横用「虎辟」一挡,又看见对方剑身扬起「仿仙散」的白雾。燕横急忙闭气,以免吸入更多,但这一来阻碍了唿吸,挥剑就更慢了,遑论反击。 如此久战下去,形势极是不妙。 白脸男更不放过这机会,趁着刺剑时,左手伸进那五色花衣其中一个小口袋里,掏出一物,紧接挥击向燕横脸侧! 燕横直举起「虎辟」迎那东西挡架。一记金属交击声,白脸男手中物却没有弹开,反而绕着「虎辟」屈曲,前端仍然挥向燕横头脸! ——是软兵器! 幸而燕横已知这伙人爱用诡计暗器,挡架时非常谨慎,将「虎辟」举到外围稍远处去挡,那软兵搭着「虎辟」绕过来时,他仍能及时侧头闪过! 那软兵去势不止,绕了一圈,将「虎辟」的剑刃勒住。这时才看得见,原来乃是一条只有指头粗细、节节用精钢打造的软鞭,前面尺许一段上更附有无数倒钩尖刺,形如异兽爬虫的尾巴。那鞭头要是真的挥在燕横脸上,不单伤害极重,更会勾着皮肉难以摆脱! 这条怪奇的钢鞭缠制着「虎辟」,燕横失去了双剑的威力,变成单剑对单剑,形势更加不利。 白脸男狞笑,手中剑法再次变成硬打硬格的「武当势剑」,近距压逼燕横。 ——你就继续闭着气跟我打吧!看你能够挺多久? 这时白脸男却感到右后方有人攻击而来! 他当机立断,放开左手钢鞭,向后飞退! 却见袭来的并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部下。 ——更准确一点说,是部下的尸体! 那尸体双手仍然握着被斩断了的两截矛枪,带着身上一条深刻的惨烈刀口,整个人倒飞而来,几乎就跟白脸男撞成一团! 白脸男愕然朝尸体飞来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又有一条穿着五色衣袖的手臂齐肘而断,连同手中刀飞出半空,洒出一阵血雨! 还有,一柄长得很夸张的弯曲刀刃。 虎玲兰原来已经拔刀杀入敌阵,红衣身影在人丛之间旋转。野太刀的刃光范围之内,血花飞溅,再有一人捂着喉颈倒下。 波龙术王的众弟子,最初看见饭馆里的虎玲兰一身打扮,还以为她不过是走江湖玩杂耍的伶人,这柄巨型的异国大刀也只是唬人的装饰品,难以想像这女子竟然真的能自如操控这么沉重的兵刃,力量和速度更是恍如飓风! 但是最令他们惊惧的还不是虎玲兰。 一名拿着盾牌单刀的术王弟子,突感右肩剧痛。他侧头一看,一个有如鸟爪的铁铸飞挝,狠狠抓住他肩头骨肉,爪末还连着一条长铁链。 他还未知道袭击者是谁,第二阵剧痛又袭来,身体不由自主被扯得双足离地向前飞起来,勐撞在两个同伴身上。其中一人闪避不及,更给撞来的单刀搠进了后腰! 同时练飞虹已经放开飞挝铁链,迅速拔出腰间左右刀剑,冲杀入敌阵之中。 他那张皱纹满佈的脸,再无平日玩世不恭的顽童神情,狰狞一如勐兽。 练飞虹在还没有接任崆峒掌门、仍未被尊称为「先生」的年纪,于甘肃凉州一带,还有一个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外号:「风狻猊」1。 『注1:「狻猊」是佛教传说中的兇勐奇兽,为「龙生九子」之一,乃文殊菩萨坐骑。亦有说即是西域的狮子。』 ——其烈如高原风沙;其勐如西域雄狮。 给他这外号的并不是武林同道,而是当地的马贼。他们用堆叠的尸体,见证了这称号。 现在,轮到这儿的这些术王弟子了。 只见练飞虹双手有如各有一心指挥,左手弯刀弧线大砍大噼,右手长剑如蛇出击无影直刺,眨眼间左右两旁就各有一人倒下。 前方一人趁着距离接近,举起手臂,又是想用衣袖里的机簧暗器袭击练飞虹,但练飞虹弯刀早一步脱手掷出,砍入对方肩颈之间,那人仰天而倒,袖里的飞钉向上面射空! 练飞虹冲势未止,踏着此人胸口奔前。另一个对手还未看清发生什么事,练飞虹穿着铁甲片护手的左拳,已经把他下颚轰然打碎! 童静这也是第一次看见飞虹先生全力出手——平时相处,见他行事荒唐好笑,童静本来对他有些看轻;但此刻目睹练飞虹这等非凡实力和威势,她才真正把他跟「九大门派」掌门的尊贵身份联想起来。 ——原来……他是这么厉害的…… 练飞虹几个唿吸间,连使崆峒派「八大绝」武技:「送魂飞刃」、「乌叶扇」、「摧心飞挝」、「日轮刀」、「通臂剑」及「花战捶」,就一口气撂倒八人。这快速连环变换的技巧,令众敌无从防御,正是崆峒武道的真髓! 那白脸男避开了手下的尸体之后,本欲上前再斗中了药力的燕横,但赫见己方阵势的左右两边,虎玲兰和练飞虹袭来竟是如此迅勐,他的脸变得更白了,急忙退到其他弟子后方。 这伙波龙术王弟子,已在庐陵县里横行了好一段日子,官府的军兵保甲也不敢奈何;就算早前遇上那「赣南七侠」来干涉,也一样轻松杀绝。不想这天正要来县城搜刮买卖,竟突然遇上这等罕有层次的高手,一下子就折了十几人,军心大震。 而对方仍有一人未出手。 荆裂一直都在遥遥盯着敌阵中央,那个还骑在马上的黄须头领。 黄须头领发现荆裂射来的目光,双手分别搭在马鞍左右的剑柄上。 这一瞬间,荆裂终于想起来,那个木牌上的古怪符文在哪儿见过: 桂丹雷额头上的那行刺青。非常相似的符号。 ——这伙人确实与武当派有关系! 荆裂轻叱一声,长倭刀已然出鞘,直线朝着黄须头领的中央方向急奔过去! 两人之间隔着十数人马,但荆裂冲杀的无匹气势,加上手上兵刃跟虎玲兰那可怕的野太刀很相似,众术王弟子心早怯了一半,立时被荆裂逼得他们纷纷惶然后退,空出一条通道来! 荆裂来势之速,出乎黄须头领的意料,他才拔出双剑,却见荆裂已然在马前不足数尺外! 荆裂乘奔势跳跃而起,高举倭刀,运全身之力,迎黄须头领的顶门垂直噼下! 黄须头领双剑成二字,朝着勐烈斩下的倭刀招架上去! 荆裂此刀贯足了劲,对方的双剑看来也并非特别厚重,交击之下,就算不斩得剑折头破,也必定将对方噼得从马鞍飞跌。 但交锋一剎那,荆裂并未感到预期中的强硬冲击。 而是一种奇怪的触感。 只见黄须头领双剑在接触倭刀之时突然变势,斜斜拨了一个弧,将荆裂斩下的倭刀带引到一旁。 荆裂从前就见过这样的剑法一次。 在青城山。叶辰渊。 ——是「太极剑」的「引进落空」! 但黄须头领的双剑化劲功夫,还未至叶辰渊那般高深境地,再加上是在马鞍上施展,腰跨不能像站在地上般自如盘转,这招「太极剑」的化劲之法,未能完全卸去荆裂勐裂的噼刀。 黄须头领眼看刀势斜斜而下,虽然掠过自己上身,但还是要砍落在大腿上,他反应奇速,双剑从柔转刚,半途变成硬顶住倭刀,借这反抵之力,身体脱离马鞍往旁滚跌出去! 倭刀之势未完,砍在马儿背上,那失去主人的健马惨嘶跪倒! 荆裂一着地就横跳开去,以免被重创倒地的马儿乱蹄踢中。 他心头惊异无比:绝未想到平生第一次跟「太极剑」交手,竟然是在这种地方,跟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贼匪头领! 黄须头领狼狈地闪过这一刀,跪定在地上。他自从得艺以来,何曾在众人前吃过这样的大亏?本来一直冷酷的脸,此刻愤怒涨红起来。 对方使出「太极剑」,虽令荆裂深感意外,但刚才一交手他已估量出来,敌人的化劲功力还未精纯,固然远远比不上叶辰渊,就连西安那个「兵鸦道」弟子尚四郎都仍未及。 ——好!正好让我试试破「太极」之法! 荆裂振起沾着马血的倭刀,再向黄须头领追击过去! 众多术王弟子看见连头领都被敌人一刀噼得滚下马来,战意更是散乱。荆裂那柄染血的长长刀刃,在他们眼中就如凶兽的獠牙。 这时忽然响起一种奇怪而尖锐的哨音。 是那白脸男,他口中叼着一根小小的木制管哨,鼓足气吹奏起来,声音听在荆裂等人耳里,只觉极不舒服。 荆裂看见前面那大群波龙术王弟子,随着哨音一起,全都变了眼神:先前的惊惧瞬间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狂热的神采。 黄须头领深吸一口气,然后唿叫出一串发音奇怪的句子。他本身声线原来甚尖,念这句语时的音韵节奏,更带着妖异邪气。 荆裂他们没有一个字听得懂。 ——荆裂猜想,这必然就是那些古怪符文的读音。 术王众弟子一听这咒文,脸容更是亢奋得扭曲,许多人嚎叫起来,群起朝荆裂五人勐地围攻! ——此等极端反应,乃是长期服用药物,并受波龙术王咒法催眠的结果,一经特殊乐声和咒文启动,即进入忘我狂乱的状态。 他们已然浑忘对强敌的恐惧。只因有一股更巨大的恐惧镇压在心头: ——与敌人奋战身死,还有望早登极乐他境;不战而逃,却要面对波龙术王的恐怖惩罚! 那三十余人一拥而上,荆裂等五人实力虽凌驾其上,一时也被这捨身的围攻乱了心神。 燕横还没有从迷药中恢復,只觉心跳很快,但他靠刚才一段时间调整过唿吸,又再舞动「雌雄龙虎剑」上前,「龙棘」直刺开路,就先命中一人咽喉! 那人喉颈中剑,竟然仍不罢休,左手捏住「龙棘」剑锋,右手用最后一分力量,迎头一刀砍向燕横! 燕横及时「虎辟」斜挥,将对方手腕斩断,刀子也随之飞去;他紧接右手一拧,将「龙棘」拔了回来,那人才喷着血泉倒下。 ——如此不畏死的敌人,比先前可怕了不止一倍! 另一边虎玲兰横扫一招「山阴」,野太刀一击连砍两人,一个胸口破裂,一个手臂齐肩而断,他们同样不死心,拼命发动身上的机簧暗器! 幸而虎玲兰用的是长刀,跟他们有一段距离,及时旋身避了开去。其中一人袖口射出的一丛蒺藜钉飞偏了,打到虎玲兰右后旁的术王弟子身上,将他面门打成麻子般,脸色更瞬间发黑! ——这些人竟全无顾忌,在同伴密集的地方施放淬毒暗器,实在疯狂! 就连经验丰富的荆裂和练飞虹都不禁动容:这样狂暴的敌人,兼且装备了各种防不胜防的毒药暗器,实在前所未遇!荆裂他们武功虽然远高于对方,反倒要打得小心翼翼。 在这混乱的后头,那黄须头领和白脸男却已找来马儿跨了上去。 黄须头领再唿叫另一句咒文,又刺激得那些手下弟子更加疯狂,纷纷扑向荆裂等人,似乎甘心用身体去吃对方的刀剑! 白脸男紧接从五色綵衣的口袋掏出一个蜡丸,朝着手下的上方掷出,然后马上与黄须头领策骑急驰而去! 荆裂看见这一手,心知极不妙,勐地唿喝: 「退!」 他跟燕横、虎玲兰一边将刀剑在身前乱舞逼开来敌,一边全速后撤;练飞虹则伸手拖着童静,头也不回的朝后方急奔—— 那蜡丸打在其中一个术王弟子的头上,立时破裂,一团青色的粉末在空中四散! 身在那粉雾之间的术王弟子,一个个脸容痛苦,伸手捏着喉颈,另一手勐抓被粉末洒到的地方,指爪都抓出血来! 有几匹马也被那毒粉波及,狂乱蹦跳起来,口吐带血白沫。 荆裂知道这是剧毒,挥刀领着众人继续远远躲开,直走到两条街外才停下。 「这……这是……」童静心有余悸,眼眶溢着泪水:「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 这次就连荆裂也气得颤抖。刚才那黄须、白脸两人,为了对付他们及制造逃生机会,竟先令众部下拼死来缠,再欲将敌我一併毒杀。荆裂在海外流浪多年,遇过海盗匪贼无数,也从没有见识过如此狠毒无道的手段。 燕横这时稍稍放松,他俯下身来,将刚刚吃过不久的饭,一股脑儿都吐了出来。 「没事吧?」荆裂忧心地问,他怕燕横也中了毒。 「没……什么了……」燕横擦擦嘴巴。他吐完之后,反倒令那「仿仙散」迷药的药力散掉了,整个人清醒得多。荆裂看见他的脸恢復血色,这才放心。 燕横这时却从腰间抽出汗巾来,绕着口鼻包裹。 ——这块有飞鸟刺绣的青色汗巾,正是离开成都时那王大妈所送的,以谢他主持正义之恩。 「干什么?」童静问。 燕横把汗巾缚好,嘴巴隔着布说:「当然是要去追那两只禽兽!」 燕横说时目中射出的怒火,比在成都对抗马牌帮时更勐烈。 才到了庐陵不足一个时辰,却突然被捲入这样的腥风血雨之中,面对的更是如此奇诡冷血的敌人,燕横此刻却能克服心头的紧张混乱。 只因有另一股更强烈的情感充塞于他心中。 对「恶」的痛恨。 荆裂、虎玲兰、练飞虹和童静互相看了一眼,心意相通。 他们一边取出随身的布巾蒙着脸,一边往来路跑回那广场。 只见场上那些术王弟子大都已中毒倒下,大半一动不动,有的则躺着不住抽搐。这小小一个蜡丸的毒粉,已然杀掉超过二十人,毒性之勐可以想像。 先前从街巷涌出那些如活尸的人群,此刻又有十来个出现了,像发了疯一般去翻那些地上尸身,有几个双手沾了尸体上的毒粉,凄厉地惨叫着,不一会儿也倒了下来。 「不要!」燕横欲上前阻止其他人送死,但被荆裂拦住。 「不行!你也会中毒!」荆裂摇摇头说。他看见这么凄惨的场面,想到假如己方也被纠缠其中,后果不堪想像,刚才真是千钧一髮,连身经百战的他都不禁流下冷汗。 终于有个「活尸」从尸体的口袋里找到一个紫红色的小小纸包,脸容马上变得兴奋,颤抖的手指焦急地要将那纸包打开。其他几个「活尸」见了,马上蜂拥前去抢夺,几个人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小纸包疯狂厮打,乱成一团。 ——他们之前不断恳求「给我,给我」,要的原来就是这东西。 还有三个幸运未中毒的术王弟子,本来看着满地死伤的同伴,正在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一看见荆裂等人折返,马上拔腿逃跑——看来先前那咒文催眠的疯狂功效已经消失。 练飞虹从背后拔出飞刀,瞄准其中一人足部一掷,刀刃钉中小腿,那术王弟子唿叫着倒下来。 练飞虹奔上去,左手铁拳半力轻挥,打在此人后脑处,将他击昏。同时另外两个术王弟子都逃得远了,荆裂他们倒不理会。 「留下这一个,待会儿回头再审问他。」练飞虹说。荆裂点点头,心想果然是老江湖。 他们在广场边找到了几匹没事的马儿,立即跨上马背,朝那两个恶棍逃逸的北面追去。 骑功最好的练飞虹领在前头,带众人疾驰出了县城门,继续沿路追去。 练飞虹策骑之时,眼睛不时瞧向地上。那路上有大堆纷乱的蹄印,都是先前波龙术王大队人马入城时遗下的。练飞虹在高原有极丰富的野外游歷和追捕马贼经验,加上武者独有的锐利眼光,在那乱成一团的蹄印中,看出对方两骑出城逃走的痕迹,故此能一路追赶上去。 走了好一段后,临到一个岔口,却看见有两匹马停在道口之上。一看马鞍装饰,正是波龙术王弟子的坐骑。 「好傢伙。」练飞虹在布巾底下切齿说。这两个头领人物果然不简单,为掩饰去向,竟然宁可弃马。 只见马旁一堆乱草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再走近点看,乃是一个男人伏在其中。 燕横正要下马去看,被荆裂挥手止住。 荆裂跨下马鞍走前,在男人外数步处就停下,用倭刀的刀背拍一拍他。那人并无反应。 荆裂仔细观看,这男人樵夫打扮,肩颈之间有一道染满血的创口,非常深刻,可以想像斩人者是骑在马上冲刺出招的。 荆裂特别留意到,这尸体的背上衣衫,附着一点点粉末,在阳光之下隐隐反射磷光,看来又被撒了毒粉。 ——那两个傢伙为了掩饰行踪,随便就将路过的樵夫砍杀,还要将尸体化为阻截追捕者的陷阱! ——这不是疯狂。而是绝对经过计算的冷血。 荆裂用野草抹一抹触过尸体的倭刀,再次坐上马鞍。 「他们用腿来跑,必定还没走远!我们分头去追!」燕横看见又添一具无辜者的尸体,目中怒意更盛。 「小静,你跟飞虹先生和兰去那一头!万事小心!」荆裂当机立断地指示,然后跟燕横朝东面岔口出发。 ——他决定如此分兵,是考量过实力的分配。敌方两人武功都不弱,尤其那黄须头领身负「太极」剑技,更不得不提防。 练飞虹、虎玲兰跟童静也不多说半句,就朝西面的路去追。 荆裂和燕横两马并驰而行,这时他们把马速略放慢了,沿途留意路旁四周的动静。 燕横一边四处张看,一边祈求不要再看见无辜的路过者,因为碰上那两头凶兽而伏尸。 荆裂则看着路旁地势,一边在想:此处山丘树林颇多,只要他们逃入深处躲藏,我们不熟地形,要找出他们来实在渺茫…… 「荆大哥……这些人真的是武当派吗?」 「就算不是真正的武当弟子,也必定跟武当有很深渊缘。刚才那头领对抗我一刀,用的肯定是『太极剑』,错不了……」 「跟我打那个的剑法路数也确是武当的……」燕横皱眉:「可是我们先前遇过这么多武当弟子,没有一个人用过毒。在西安时的确有一个武当派的暗器高手,却也不是用机关发射,而是货真价实的功夫……这伙人半点不似武当派的作风啊……」 荆裂亦点头同意。武当派为了证实「天下无敌」,虽然手段狠辣,但还未到如此不择手段杀敌的地步。用上毒药机关,更已经超越了武道的范畴,并不是武当派追求的力量。 「还有,他们又自称什么『波龙术王』的弟子……」燕横又说:「这奇怪的称唿,好像是什么教派的尊号。但我明明听人说过,武当派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放弃修道术的啊……」 荆裂一听,眉头扬起,恍然大悟。 「你记得那旗杆上尸体挂的木牌吗?那奇怪的文字,你跟我都见过……」荆裂说:「我记起来了。是在那武当拳士桂丹雷额上的刺青。」 燕横也立时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那样的符纹。 ——就在杀师仇人叶辰渊的脸上。眼睛下那两行刺字。 「是物移教。」荆裂断定说:「他们用的都是物移教的邪术。」 两人又驰出一段,这时却看见道路前方远处,出现了一队人马的身影。 「小心应付。」荆裂扬起右手上的倭刀:「尽量不要跟对方近身缠斗。提防所有奇怪的动作。」 燕横点点头,这次拔出腰间的「静物剑」来。对付这些诡计层出不穷的敌人,骑马冲杀比较安全,而「静物剑」刃身比「龙棘」宽厚,较适合马背上砍斩之用。 燕横才学会骑马半年,更从没有练过马战的技艺。但是经过这些日子,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战斗,就是要临机应对任何的状况。 荆裂和燕横同时催赶马儿加快,上身略向前俯,已经作出向敌阵冲锋的态势。 急驰而生的风,掠过他们高举的兵刃。 只见道路那一头的人马里,也反射出金属的光点。可知对方已有警觉,并也拔出了兵器来。 「不对。」荆裂却在此时察觉有异。倭刀垂下。 在这距离才看得见:那队伍中间,原来有一辆马车。 荆裂二人再接近一点,更辨出对方除那车子之外,就只有五、六骑,骑者俱已下马,各握住兵刃,围站在车子两侧,阵势似是在保护那马车。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并没有穿着波龙术王弟子的五色綵衣。 燕横亦垂下剑来,跟荆裂一起收慢了马儿,停在对方的十数步外。 现在看得更清楚了:这六个守住车子的人,衣饰都是文士儒生打扮,手里所握佩剑,似是装饰品多于战场之物,看来并非武者或江湖中人。奇怪的是这六人无畏仗剑而立,架式虽然没有什么看头,姿态神情都散发着一股刚直凛然的气势。 「何方贼匪?」六人里一个比较年长的文士,鼓足了气息高唿:「光天白日之下,竟敢拦途抢劫,视王法如无物?」 荆裂苦笑。他现在才省起来,自己跟燕横脸上还蒙着布巾,难怪被对方误会。两人立时将面巾拉下,从马背跃了下来。燕横将「静物剑」收回剑鞘,荆裂的倭刀刀鞘还遗在县城里,只得收在手臂后。 「站住!」那文士又警告:「你们可知车上是何等人物?不得造次!」 「你们误会了!」燕横急忙申辩:「我们不是贼!我们是在追贼!」 六人上下打量他们,但见荆裂一身奇特衣饰,还有那狂野的辫子头,背心又露出来两个刺满花纹的硕大肩头,实在无法信任。 「这等谎话,骗得了我们吗?」另一名较年轻的文士冷笑说:「你们一身都是凶器,横看竖看也不是良民!」 荆裂听见对方说马车上坐着的不是普通人物,但看那车厢甚小,并没什么华丽装饰,只有一头瘦马拉着,半点不像是达官贵人的座驾。 正在这僵局之际,那马车的竹帘自里面揭了开来,一人提着佩剑踏出。 下车的乃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儒者,头顶纱冠,一脸梳理齐整的鬍鬚,除了带剑之外,一身打扮完全是个教书先生的模样。他脸庞身体瘦削清瘦,容貌五官十分普通,骤看并无什么架势。 他双手拿着剑负在腰后,往荆裂和燕横趋前了几步。 「先生!」后面那些文士急忙劝阻,但那儒者举起一只手止住他们。他不慌不忙地站定,仔细盯着荆裂和燕横的眼睛看。 燕横只觉奇怪:这儒者外表很平凡,看站姿步履更绝对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他这么一站,眼光相接之下,燕横就感到此人有一股充盈的气度,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信服的感觉。这种气度不似师父何自圣般霸绝,也不如姚莲舟般狂傲,但那能量之丰盛,竟令燕横联想起他们二人。 荆裂的感觉也相近。他颇有些讶异:世上能够给他这种印象,而又不是武者的人,这是歷来第一个。 那儒者看了两人的眼睛好一会儿,展颜微笑。 「我相信他们。」儒者徐徐说。 不过是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说了这么一句话,荆裂两人却不知何解感到十分欣慰。 通常在这种误会的情况下,荆裂都会忍不住说几句轻佻的话试探一下对方。此际他却罕有地严肃,朝儒者拱拳行礼。 「在下福建泉州一介武夫,姓荆名裂。这伙伴是四川青城派弟子燕横。」他垂着头行礼问:「未请教先生名讳?」 儒者的微笑化为展颜大笑。不过看过几眼,他却似已对荆裂和燕横生起好感,挥手示意后面的门生收还佩剑。 「我乃浙江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 ◇◇◇◇ 距此四百余年后,就在岛津虎玲兰的祖家萨摩,诞生了日本海军一代名将、有「军神」与「东方纳尔逊」称号的东乡平八郎。他随身带着一颗有名的方印,上面刻有七字: 「一生低首拜阳明」 ◇◇◇◇ 这儿明明是座佛寺,却没有给人半点安详的感觉。 禅房之内一片幽暗,两边窗户都给一面面写着奇怪咒文的幡帐遮掩了,难辨是昼是夜。房里点着几根红烛,泛着一股神秘阴森的气氛。 一个身影从床上坐了起来,烛光反映他刮得光秃秃的头颅,但上面并没有僧人的戒疤。那男人垂头坐在床边,以手支额,状似还未清醒。 床上还有另一身影蠕动了一下,隐隐可见是个全身赤裸的女子。 男人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拿起一件五色大袍披在身上。他身材高得惊人,站直时头顶彷彿快要碰到屋樑,骨架奇大,但却十分瘦削。 男人走到一张有如神庙供桌的几子前,几上放着点燃中的香炉,还有一具羊首人身的陶制神像。 几旁放着一个木桶,男人伸出宽大的手掌,抄起木桶上飘浮的水瓢,掬了一瓢冷水,咕噜咕噜地喝光了。 他从几上杂物之间找到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十颗细小的红色药丸。他挑出七颗来放进嘴巴里,再掬了一瓢水送服,然后发出一记极满足的嘆息声。 此刻几上烛火映照之下,才看得见他奇特的样子:脸庞异常消瘦,显得那双本来就奇大的暴突眼睛更大得吓人,好像随时都会从眼眶滚出来;一双大大的兜风耳几乎与头颅成直角,上面穿满了弯弯曲曲的金银耳环饰物;左边脸颊上有三道青黑的痕迹,骤看好像被什么勐兽抓伤,仔细看原来是三行细密的咒文刺青。 男人双手合什,嘴巴在上下开合,语声细不可闻。 他念的不是佛经,而是一种世上已经很少人懂的咒语。 虽然唸得很小声,但他嘴巴的动作却很夸张,每念一字脸上的肌肉都扭曲拉扯,好像用尽了气力一样。 唸咒好一阵子之后,他才停下来,沉思一阵子,又从几桌底下取出一个扁长的大锦盒。 锦盒打开来。里面放着的是一件摺叠得很整齐的衣袍,式样有点像道士服,看来稍微残旧,已经穿过好一段日子。另有一柄银白长剑压在衣服上。 衣袍乃是褐色。 左胸部位刺绣着一个太极阴阳的图案。 男人带着怀念的眼神,伸出指头轻轻抚摸那个太极标记。 为了得到这件衣服和这个标记,他曾经付出许多血汗;今天他拥有的一切,也都是从它们开始。 ——强大的力量,本来就应该用来换取人间最大的快乐。肆意满足一切的慾望。 ——这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这教诲,他一直坚信不移,并且忠实地遵行。 因为这些话,来自他一生中最尊敬的人物。 那个本应当上武当掌门的人。 第63章 卷六 任侠天下 后记 《武道狂之诗》从这一捲开始,故事发展进入了另一步,重心从之前单纯写「武」,渐渐转移到强调「侠」的阶段,也会更多写角色的心态与关系。何以如此铺排,我想读者看下去自然会感受到,不在这儿做多余的说明。 写长篇连载作品,有人会从纯计算的角度考虑:既然一种情节写法为读者接受,就一直「加码」写下去,直到读者开始看厌,才思考如何转变。我自己不喜欢这样的想法,不希望等到招式变老才去急忙变招,窒碍了长篇故事的转变与成长。作者,应该是带领读者的。 这种坚持有没有风险?必然有,而且不小。可是创作本来就是不断的冒险。紧抓着已有的成果,不错比较安全;但我深信若是换作荆裂,一定不会走这条路。 ◇◇◇◇ 日剧《beachboys》里的铃木海都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台词:「人生所做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是没用的。」 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学武术,压根儿没想过对我以后的人生有什么重大影响。自从出版了《武道狂之诗》后,作过较多宣传和访问,才发现媒体及大众对一个「有练武的武侠小说作家」,兴趣竟然是这样浓厚,真是始料不及。 也因为这一点点武术底子的缘故,我最近竟然还得到了拍电视的机会:给香港电台相中,拍摄他们的纪录片系列《功夫传奇》。做武术节目的主持,这种经歷从前想都没想过。 不知道是监制特意挑选还是凑巧,我负责那一集的主题,正是在《武道狂之诗》写了许多次的最强武功——太极拳。希望这次所见闻体会的东西,日后能够帮助我写得更好。 拍这节目因为有不少动作,当然有辛苦的一面,但整个过程很享受,不单认识了很多新的武术朋友,也浅尝了做动作演员的滋味——不瞒大家,做武打演员,以前也不是没有幻想过的事(笑)。 有的时候被对手摔得肩颈都僵硬了,但知道完成了一组镜头前看来不错的对打,那种兴奋足以盖过痛楚。同一节目的另一位主持李嘉,也说了相似的话。也许喜欢练武的人,身体里多少有些自虐的因子? 不过毕竟年纪不小了,这次大概是唯一和最后一次有机会做这样的节目,是很珍贵和难忘的经验。 ◇◇◇◇ 这一卷的《武道狂之诗》,将迎接系列推出以来的第二次香港书展。只是想想都觉得兴奋。 这两年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和做过的事,好像是以前的几倍。 不过无论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有一件事情是清晰不变的:我的「第一身份」,仍然是一个写小说的人。 乔靖夫 二零一零年六月十九日 第64章 卷七 夜战庐陵 引言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论语·泰伯第八》 第65章 卷七 夜战庐陵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宏愿,四出征伐各门派。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復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与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五人结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练和江湖歷险的旅程。 西安大战之后,武当掌门姚莲舟立下五年「不战之约」,荆裂等五人只得继续游歷练武,为寻找着名磨刀师寒石子远赴江西庐陵。甫入江西省境,就得南昌宁王府参谋李君元接待,游说他们加盟王府,背后似有不简单的政治图谋;南下途中又喜与少林寺武僧圆性重逢,并相约在庐陵再聚。 荆裂等人到达庐陵县城,发现当地民不聊生,白天犹如鬼域,转眼即遇上大队凶狠马贼来犯,对方竟自称为「武当派波龙术王」座下弟子。双方展开恶斗,五人各展神技杀贼,两名术王头目为求脱身,不惜牺牲部众大放剧毒,城内一时尸横遍地。 荆裂与燕横于城郊穷追两名恶徒不果,却又碰上另一支前赴庐陵的人马,为首者正是赫赫有名的当代大儒「阳明先生」王守仁…… 第66章 卷七 夜战庐陵 第一章 波龙术王 距此千年前的汉朝,道教天师张道陵敕封天下名山三百六十五座,其中一座正是位处当今庐陵县城东南之外的青原山。 青原山胜景殊异,处处皆是幽溪飞泉,奇峰险峡,灵气逼人,自唐朝开始已为佛家重镇,其中最气派恢宏的「净居寺」,更为江西第一名剎。 这刻正有两条身影,于青原山北麓的路上急登。 二人身穿层层五色杂布怪袍,随身长剑随着奔跑而摇晃,鞘尾不时敲在山路石阶之上,发出的声响在山林间迴荡。 他们所走的并非登往「净居寺」之路,而是往山上另一座佛寺。此寺规模远较「净居寺」为小,所处之地势甚为险要,隐于山峡之间深处,只得这西面一条狭道能够通往。山路两旁与四周山谷尽是参天古木,在这午间时分仍是幽阴一片,再加山雾围绕,别有一股空灵神秘的气氛。 这两个波龙术王座下头领,刚在庐陵县城逃过荆裂等人的追击,先前极恶的气势早丢了大半,跑时姿态颇如丧家之犬。 「等……等一等!」那年轻的白脸男韩思道停下来,倒在石阶上坐下。 为了逃避追击,他们放弃了马儿,到此已走了好几里路。韩思道喘着气,脸色比原来还要苍白,好像生病一样。 一脸黄须的鄂儿罕停下来,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冷冷俯视着同伴。鄂儿罕唿吸只略为急促,体力明显比年轻他十多年的韩思道还要好。 韩思道在五色袍子的众多口袋之间翻找,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是一小堆白色药末,正是先前在庐陵县城的比斗中,他用以暗算燕横的「仿仙散」。 韩思道伸出特别留长的左手尾指甲,挑了一点白末伸到鼻底,深深将「仿仙散」吸进去,随即闭起眼睛,身子勐抖了几抖,脸上才恢復些许血色。 鄂儿罕趁着这时,整理一下插在腰间那双古剑——是两年前他率领术王部众,残酷围杀一名长沙府湘龙派剑侠夺来的。 「早劝你,别吃那么多。再这样下去,身体都搞垮了。」鄂儿罕摇摇头嘆气。 韩思道眯着一双阴险的细眼,表情甚享受那「仿仙散」,只是不屑地一笑:「术王也没有管我,你凭什么?」他冷哼一声,抹抹流下的鼻水,又说:「你还不是给敌人一刀噼了下马么?」 鄂儿罕那双无生命般的眼睛,剎那透出杀意,双手握住两腰的剑柄。 韩思道悚然弹起身子戒备,带点心虚地说:「还有气力的话,不如先想想怎样向术王请罪吧!」 韩思道握住剑柄的手心正在冒汗——他深知鄂儿罕远比自己强。 一听到对方这句话,想到在县城折损了五十个术王弟子之多,鄂儿罕带有西域血统的深刻脸孔一震,杀性顿被恐惧压了下来。他眼睛回覆没有生气的模样,双手放开剑柄。 「别以为我是『正护旗』,你这当副的就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来。」鄂儿罕说着迈开脚步,继续登上山路石阶。「别忘了,那『云磷杀』,是你亲手撒的。」 两人深入山峡,林间的空气好像越来越沉重。路旁树干上,到处有用钉子吊挂的小物,有的是刻着符文的竹牌,有的是写着咒语的布条,也有人形或鸟兽状的粗糙木雕,似乎都是施法下咒用的物事,四周气氛更显得诡异。 终于到达一座山门,门顶上本来刻着的「清莲禅寺」四个大字早就被人挖掉,两条门柱上的木刻对联也被刀斧削去,改挂上一对写满弯曲符文、已因雨打褪色的赤红幡旗。 过了山门后,「清莲寺」已然在望。两层高的殿宇半隐在山峡深处,乍看竟有点像山寨要塞,寺后三面都是峭壁,前方横着一条溪流,只有一条木桥可渡。 本应予人安详与庄严感觉的佛寺,不知何故却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氛。 过了那「因果桥」之后,是寺门前一片空地,此刻甚为冷清。 空地旁边搁着一物,骤眼还错觉是地藏菩萨石像,细看才知竟是一具僧人尸身,成打坐圆寂之姿,身上皮肉和袈裟已因山雾湿气而腐烂,露出灰色的骨头来,虫儿在空洞的眼眶间钻进钻出。 ——正是「清莲寺」原有的住持师父觉恩和尚。 「清莲寺」正门顶上牌匾已经不知丢到哪儿去。只见不管寺门、柱子和墙壁,全部密密麻麻绘满了咒文和贴满纸符,所用的都是鲜艳如血的红漆。那咒语的笔触急激潦草,漆迹散乱,似乎书写之人,正处于某种狂喜或失常状态之中。 如海的血红咒文,彷彿把整座佛寺都淹没、吞噬了。 鄂儿罕和韩思道在寺门前停下来,互相看了一眼。韩思道伸手凝在半空,犹疑着要不要推门。鄂儿罕不安地抓着黄须,神色沉重。 无法压抑的恐惧。 他们害怕,当然不是因为这一切阴森可怖的景貌。 而是在失去如此多人马之后,要进去面对寺里那个人。 ——一个你每次看见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唿吸多少口气的人。 ◇◇◇◇ 山洞的深处难分日夜,但两边石壁上却插满了十来个火把,将洞内照得有如恆常白昼。 火焰再加上凝重不动的空气,令洞里异常闷热。一个男人精赤着身子,正在埋头苦干。 要不是头髮和鬍鬚都已花白,他定然让人错觉是个年轻人,那裸露的胸背肌肉结实得有如钢条,肌理深刻分明。老人左右两边身子,粗细颇不对称,身体有些部分异样地发达。这身肌肉形态,显然是因为长期做某种单调的操作劳动而产生。 在老人跟前的地上,整齐排列了一行三十多件石头,各有不同颜色和纹理,都不是这山洞自有之物。 ——要是行家摸到这些石头,更可分辨得出每块的石质,不论粗细软硬皆有分别。 老人手里正拿着其中一块石头,沾了沾木桶里的水,压到一柄单刀的刃面上,以极精确的角度,一下一下地运劲磨着。 每磨一阵子,老人就将刀抽起来,刃尖对准石壁的火光,闭着一只眼睛细细检视,一会儿后又再继续磨刀。 老人极之专注,一直都保持着半跪地上的姿势,完全忘记了腿酸。只见他两腿脚腕处都被铁镣锁着,锁链连到了山洞石壁。 他始终专心地在磨刀,彷彿完全无视如家畜般被锁禁的现实。 在他眼里和心里,就只余下那刀刃的线条。 老人换到第五块磨刀石时,一个黑影在洞壁出现。 影子一动不动,似乎一直在观看老人磨刀。老人再换下一块石头时,才察觉影子的存在。他停下来。 「这柄刀子好吗?」影子说。声音因为洞壁的迴响变得模煳。 「不错。」老人抹抹额上的汗,将石头放下,举起单刀从各个角度视察:「材质和铸工都属中上。平衡也好。只有几处瑕疵。」他指一指刀刃中段:「其中这里是个弱处,要是碰上重兵器或者铁甲,会有折断之险。但还不算严重。」 老人垂下刀,嘆了口气又说:「不过比起你的剑,还差得多。」 那影子耸耸肩。「差在哪儿?」 老人一想到那柄剑,收紧了脸容,闭目不语。 大半年前被抓到这里时,老人本来决心,死也不会为这些人磨刀剑——正是因为自己,这伙比盗贼还要可怕的傢伙才会给引到庐陵来。 ——是我害了这地方的人…… 可是当这影子的主人将佩剑递到他面前时,老人忍耐不住了。那清冷的钢铁,是他生命的意义。眼看着好剑而不拿起磨石,等于要他拒绝当自己。那比死更难受。 那柄剑,他足足用了三个月时间去磨。 老人还没有回答问题。那个高大而光头的影子在等着。 「是『气』。」 「剑气?」影子笑了:「我不相信有这回事。」 「只是我的叫法而已。你唤它什么都可以。」老人说:「总之是不容易看得见的东西。」 「从何而来?」 「最初是从铸炼师的心。他在冶铸时,心里想着要诞生怎样的刀剑,那念头就必然会贯注在钢铁里。」 老人伸出手指,抚摸那刀子的刃口。虽然还没有完全磨好,这刀刃已极锋利,但他指头轻轻滑过,丝毫无损,只因具有极细緻敏锐的触感。 「然后就是用刀剑的人,日积月累的意念,同样会加持在兵刃之上,改变它的气貌。」老人沉默一轮,又补充:「当然,杀的人多,这意念就更强烈。」 影子微微点头同意。 老人当天第一眼看见这影子主人的佩剑,就看出死在剑下的人绝不少。整柄剑隐隐散着一股邪气。 可是那剑本身铸炼的形貌,又显现出一种极单纯而真诚的追求,纯粹有如冰雪。 老人知道这股精纯的锐感从何而来——他一眼就从造型分辨出,是武当剑。 正是这两种极端的结合,深深吸引着老人,无法抑止为它磨拭的冲动。 ——透过剑,他更深刻感受到主人的可怕。 影子听了老人的解释,很是满意。 「你有什么缺的吗?随便开口。吃喝什么的,或者要女人都可以。还是要我找个活人给你试刀?」 老人摇头拒绝。为这种人磨剑他已经深感罪疚。如此在山洞里如苦行般劳动,也有点自我惩罚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这人得意的玩具,到死都不会再自由。 那影子转身,缓缓往洞口退去了。 老人这时却又开口:「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说。」 「是什么?」 「那柄剑。」老人知道可能会被杀,但他无法按捺:「我感受得出来。你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吧?」 影子的背项抖了一下。 「是的。」沉默良久后,那影子点头承认:「我是为了一个最尊敬的人保管着。」 「难怪。」老人果敢地说:「即使是你,还没有足够驾驭那柄剑的度量。」 他说完后闭起眼,已经有脑袋随时掉下的准备。 那影子却似乎未有动怒,只是沉默站了一阵子,才从洞壁上消失。 老人微微有阵胜利的快感,拿起石头,又再埋头磨起刀来。 ◇◇◇◇ 一尊被砍掉了头颅的佛像。在灯火烛光掩映之下,更形凄惨。 佛堂内四处的供桌杯盘狼藉,都是大盘吃不完的肉食,还有十几种酒。桌子之间还散着许多丹药丸子。 一只满是青黑纹身的修长手掌,拈起一条鸡腿,放到红润的嘴唇之间啮咬。 是个看来年约三十的女人,身材颇是高大。她穿着跟鄂儿罕等人同模样的五色杂布袍,不同的是各处收束得甚贴身,尽显丰胸细腰的曲线,左边更从肩头就开了口,露出一整条臂胳,从肩到手背都纹满了咒文刺青。 女人尖瘦的脸充满媚惑力,长长的眼睛很美丽,却透着一种肉食动物的残忍。肤色雪白中带着丝丝不健康的感觉。 她后腰处横带着一柄大刀,看不见刀刃形貌,但那皮革刀鞘非常宽阔;柄首处挂着一绺红缨,细看原来乃是人发所造,鲜血所染。 女人吃完鸡腿,随手就把骨头抛去,露出兔子般的大板门牙笑了,眼睛盯着站在佛堂里的鄂儿罕和韩思道。 「五十人,全丢了?」她冷笑:「还有五十匹马!你道那值多少钱?哼,你们这次完了。」 鄂儿罕如常地木无表情,但头巾已经被额头汗水湿透了。韩思道则恨恨地盯着这幸灾乐祸的女人,切齿说:「婆娘,这儿不到你来说话……」可是声音明显比平时小了。 韩思道虽然狠辣心毒,但这女人可半点不怕他,半掩樱唇呵呵笑着,头上串着宝珠的金钗在乱颤。 ——她当然不怕。纵横荆、湘之间的女剧盗霍瑶花第一次杀人成名时,这小子还在尿床。 佛堂一角阴暗处,另一条身影则一动不动地站着。 是个身材魁壮的中年男子,脸上交错好几处伤疤,尤其右边额头切至眼角那一条最让人惊心,这一记创伤几乎就废掉他右眼。那盖着疤痕的眼皮低垂着,令人错觉他好像没有睡醒,但底下瞳仁锐光四射。 这男人并未穿五色綵衣,而是一身黑色衣袍。腰带处挂着一双又弯又尖、形状如兽牙的短刃,柄头有铁环,上面连着一根长长链子,围绕在腰身。 黑衣男人一直倚在角落不语,彷彿与阴影融为一体。 霍瑶花在桌上的杯盘之间找到一堆丹丸,捡起两颗来,就像孩子吃糖果般抛进嘴里,再喝一口酒吞服。她脸颊顿时现出红晕,眉目间有一股野性的亢奋,掀开了五色袍子的下襬,把一边雪白撩人的大腿架在椅上,不怀好意地继续瞧着鄂儿罕和韩思道,似在等着看好戏。 鄂儿罕两人正自焦躁惶惑之时,那个人已经在佛堂出现了。 通常一个身材这么高大的人,行动总会欠了点灵活,无论走到哪儿都很容易让人察觉;可是当众人看见那硕大而光秃秃的头颅时,他已经位于佛堂中央,站在那无头佛像的底下。要不是后堂门帘在摇晃,人们会以为他是用什么妖法平空现身。 波龙术王比室内任何一人都要高了一个头以上。但他散发那股压迫感,并不完全来自身高。 他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俯视鄂儿罕和韩思道,眼神完全不像看着与自己平等的同类。 鄂儿罕无法直视术王,淌汗的脸垂得低低。韩思道则一直瞧着术王五色袍子的宽阔衣袖,害怕那异常长大的手掌随时出现。 ——假如今天就得死,至少让我看清楚你怎样杀我…… 「你们……」波龙术王的外表怪异,声音却出奇地温柔好听:「……带去的『旗队』,全部失去了?」 鄂儿罕张开嘴巴试图回答,却好像有刀片哽在喉间无法出声。努力一阵子后他放弃了,只用力点点头。 波龙术王走到霍瑶花身边,伸出大手掌抚摸她的头髮,好像主人抚着猫儿一样。霍瑶花被术王的手触摸瞬间,一阵紧张受惊,然后颈项才放松下来。 ——虽然已经给术王这样抚摸过无数次,她仍是无法完全消除那股恐惧。 术王的大眼睛仍未离鄂儿罕两人。 「你们是为了自己活命,而牺牲我五十几个弟子的吗?」 这剎那,韩思道动了一丝念头:是否要趁着术王的杀意未显现之前先拔剑? 这轻微的念头很快就消失。右手跟腰间剑柄的实际距离不过尺许,但对此刻的他来说,却是远远不可触摸之物。 但是韩思道的指头还是微微动了那么一点儿。这微细的动作,马上被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察觉。男人皱皱眉。 ——笨蛋。 「啪」的一声,旁边的鄂儿罕已然狠狠在韩思道脸上抽了一记耳光。韩思道右边脸马上发红肿起,嘴角破裂。但他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波龙术王却完全不以为意,长长的手指还在霍瑶花的乌髮之间滑过。 「花,告诉我,五十人佔了我弟子的多少?」他问着时,指头捏了捏霍瑶花右边的金耳环。 霍瑶花无法从术王那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他是否愤怒。不可知才是最大的恐怖。 「差不多是……四成。」霍瑶花谨慎地回答,想了一想,又多加一句:「另外那五十匹马,佔了我们所有的大半。」 后加这一句,令鄂儿罕和韩思道对这魔女更加痛恨,但脸上绝不敢表露半点。 波龙术王放开霍瑶花,把手掌拢进袍袖里,瞧着无头佛像喃喃说:「这些年里,我们好不容易招集的弟子……」然后沉默下来。 佛堂里其他四人自然也不说话。鄂儿罕二人只觉现在每一刻都比一年还难过。 良久术王才再次开口。 「你们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吗?」 鄂儿罕心里在祈求:好运的话,只需要自废一边眼睛,或是一只手掌。 「马上下山,再带几个人去。」波龙术王的决定出乎他们意料:「三天之内,去杀一百五十个人,而且在首级上贴『化物符』。我们有五十个弟子已经去了真界,得替每个人找三个『幽奴』在那边服侍。不,还有余数。你们干脆杀够一百七十个吧。」 波龙术王下这样的命令,就只像在谈一件很琐碎的事务,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是,术王猊下1!」鄂儿罕和韩思道马上答应,声音响亮得在佛堂迴荡。两人带着剑飞快奔往寺门。 『注1:「猊下」本为佛教语,对高僧的敬称。在物移教是指「行事合乎神意的智者」。』 波龙术王没看二人一眼,只随手拿起一瓶酒,浅酌了一口。 这时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却动容了。 「你……不是认真的吧?」 波龙术王这时第一次生起表情来,眉梢往上扬起。 「你不高兴?」 「杀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有必要吗?」黑衣男人是佛堂里唯一敢跟术王四目对视的人。他只是皱着眉头,并未有动怒,与其说他反对术王的命令,不如说是对这没有意义的杀生感到无聊。 「梅师弟,你还记得当初决定跟我离开武当山时,为的是什么吗?」波龙术王面对黑衣男人的态度,明显跟对其他三个部下不一样。 黑衣男人梅心树当然记得。曾是武当精锐的他,毅然抛弃身份地位,与这「叛徒」逃离武当山,为的是追求力量——不是武当派那空虚的「武道极峰」,而是在俗世上切切实实能运用的力量。 ——现在波龙术王一句话,即判定了百多人生死,这不正是那种力量的体现吗? 梅心树沉默同意。 波龙术王这时却闪身,一把擒住了霍瑶花的左手掌,那身法出手之快令她目眩。 术王把她的手掌伸向自己齿间,咬破了无名指头皮肤。霍瑶花强忍着痛不发一声。 术王用那指头流出的血,点在自己眉心处,这才放开了霍瑶花的手,然后合什高声唸着咒文。 ——这是物移教的「安魂经」,以抚慰五十个已渡真界的术王弟子死魂魄。 霍瑶花吮着流血的指头,瞧着闭目唸经的术王。只见他脸上各处肌肉紧皱着,神态确是异常虔诚。 霍瑶花心里在疑惑着。她已经跟随波龙术王三年多,可是到今天仍不清楚:波龙术王是真的虔信物移教吗? 就像今天,下令屠杀百多人作「幽奴」,的确合于物移教的残酷习俗;但术王决定这样做,真的只是对教义深信不移吗?2还是折损了大批部众之后,要用恐怖手段维持自己的绝对威严?是诚实的疯狂?或只是权术的计算?…… 『注2:关于物移教义,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五》。』 只见正在唸咒的波龙术王,竟激动得流下眼泪来,那哀伤完全不似虚假。 ——这迷雾,正是波龙术王最令人畏惧之处。 波龙术王唸诵完后,用衣袖拭去眼泪,然后再次抚摸霍瑶花的头髮。 「花,不用妒忌。你去了真界,我也一样替你唸经,还会为你找几个最壮的男『幽奴』。」 霍瑶花表情感激地点点头。她心里可对死后什么「真界」没有兴趣,也半点儿不相信。不过物移教主张在现世求取最大的愉悦,不顾一切地满足所有慾望,这方面她倒是非常认同,也是她一直甘心跟随术王的理由。 「那两个傢伙,折了这么多弟子,术王猊下不惩罚他们吗?」霍瑶花略显不满。 「思道那小子不说,但鄂儿罕的信念很深。」术王说:「如非必要,他不会随便牺牲信众弟子。情势必定十分危险,是强敌。」 另一边的梅心树点点头。他深知鄂儿罕的武功份量,那「太极双剑」虽不成熟,但要是一般武林人物,绝非他双剑对手。 「我要进去更衣。」波龙术王这时又说:「梅师弟,你去点山脚的弟子上来,守着这儿。」 「术王猊下……你要下山?」霍瑶花大奇。 「去县城。」波龙术王诡异地微笑:「对方今天以为杀败了我们,必然自满,心情也放松。今夜是回头反杀一仗的最好时机。」 「能够令我两条猎犬夹着尾巴逃跑的敌人,我当然要亲自去看一眼。」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五 物移教,全称「大欢喜物移归神教」,确实起缘歷史并无记载,相信是元朝时传入的西域诸番教,与中土道教方术及民间信仰合流形成。根据教内相传,立道教祖为一名叫「九九无上师」的人物,当是虚构假托。 物移教本来并无严密组织,元末时期乘着乱世,各地教徒曾一度大增,因而跟起义抗元的白莲教有所冲突。大明开国初期受到禁制扑灭,只有少量的忠实信徒隐居于南阳一带,行事教仪越趋诡秘;到了正统年间,物移教团在当地再兴,并结聚成武力。因教徒狠不畏死,又多奇毒秘法,地方官府也无法讨伐,直到百年后才被武当派掌门「铁青子」公孙清率弟子一举消灭。 根据物移教义的宇宙观,众人生存并肉眼可见的世间称为「现界」,只是一片暂时寄居之地;「现界」的上下四方外头,被没有止尽的「真界」团团包围,那是神明和众生魂魄的永恆居所,方是真实的存在。 在「真界」游荡的魂魄,积累了对享乐肉慾的嚮往,即会凝之为物,成了在「现界」出生的凡人;凡人命终后肉体消灭,又化作魂魄返回「真界」,轮迴不息。因此人在世时,死亡并不足畏,残害肉体亦不足惜。 物移教徒相信,这轮迴乃是一个修练过程,目的是最后升格为神。众生皆可成神,但路途漫长,须在「现界」努力行三大事功:供奉、修教、牺牲。供奉是向神明奉献,包括杀人作祭礼;修教是以各种方式壮大教团,宣扬教威(包括研究武术药物,还有广招信徒);牺牲是自残肉体甚至性命。三大事功都是为取悦神明,换取其赐下福德眷顾。直到一天累世功德圆满,死灭后再返「真界」时即与神明同体(物移教并非多神信仰,认为神明是歷来所有成神的魂魄结合为一)。同时为了加快修练,物移教徒在人间都尽力享乐,扩张慾望,好使死后魂魄快快再凝物降生。 物移教团因为要实行这种极端教义,开始研究武力,其武功路数其实颇粗浅,但教徒性情乖戾狠辣又不畏死伤,并有药物催谷身体机能,兼且经常下毒和使用机关暗器,战力大增。物移教精研有数百种药物,源起于中土炼丹方术和西域传来的炼金术,其研究方法极残酷,包括掳劫孩童作「试药童子」,及迫使孕妇服药以产生特异体质的胎儿等。 第67章 卷七 夜战庐陵 第二章 阳明先生 荆裂与燕横,跟童静、虎玲兰、练飞虹等三骑在郊外重新会合,五匹马并行于官道之上,正折返回庐陵县城。 经过先前在城里与术王部众的凶险恶斗,紧接又进行急激的追捕,五人都消耗了不少体力。此刻心情放松下来,身体的疲倦感渐现,因此五骑都放慢行走。 未能追到那两个逃逸的恶人,他们心里都很不忿,途上没有心情交谈。就连最多说话的童静,此刻亦沉默下来。 之前的战斗,童静几乎就中了波龙术王弟子的机簧袖箭,箭上更淬了剧毒。对方明明武功不如自己,却险被其所害——一想及此,童静又惊又愤怒,对这等暗算手段深痛恶绝。 她看看就在旁边策骑的练飞虹。他已经是第二次用飞刀救了她。回想刚才练飞虹大展崆峒「八大绝」时那股无匹威势,童静顿时对这个举止古怪的老头改观,多添了几分敬意。 「谢谢你。」童静很小声地向练飞虹道谢。 飞虹先生第一次得童静好言相向,心里其实甚是兴奋,但此际却只微笑点点头。只见他脸容有些皱紧,眼睛不如平日有神,表情似颇疲倦。 荆裂也留意到练飞虹这模样,想到这位崆峒前掌门刚才连环击杀八人,接着又带头策马追踪敌首,体力实在消耗不少。毕竟练飞虹已经六十出头,之前他自己也承认因为年纪而日渐退步,看来最大的弱点正是在气力上不能久战。 练飞虹毕竟久住关西,自小在马背上驰骋,虽然疲累,骑马仍非常轻松。他连缰绳也不拿,趁这时候拿出腰带上的铁扇,抹拭杀敌后沾上的血渍。 另一边的岛津虎玲兰也一样,用纸擦拭野太刀——之前她斩杀了五人,刀刃上沾的鲜血也半点不少。她将抹过刀的纸抛掉,那染红的纸随风在道上飘去。 虎玲兰把长刀归还挂在鞍旁的刀鞘,顺道回后看看后面,向同伴说:「你们看看。」 只见后面那辆只有一匹瘦马拉动的车子,正缓缓跟随在荆裂后头几十步之外。六个随行的儒生带剑策骑,前后左右密切拱卫着马车。 六人时刻都紧盯着前方荆裂等人,目中不无警戒神色,左手更不时按在腰间佩剑上。车子一直与五骑保持着距离。 「真是的……」童静失笑:「要是真的动手,我一个人都杀光他们啦!这些书呆子,真不晓得他们想什么……」 「不要乱说。」燕横驳斥她。 这些书生也许确学过几套剑法,但如此按剑戒备的姿态,看在货真价实的武术行家眼里,确实是有些好笑;然而燕横也没有忘记,先前在郊道之上,这六个儒生守卫马车的时候,显露出一股毫不畏死的眼神与气势。那绝对不是强装出来的。 他们都称唿马车里的人为「先生」。 ——能够教出这样的门生,这「先生」又是个怎样的人? 庐陵城门已在望。这时荆裂他们看见,城门前聚集着很大群人,骤看怕不上百。先前整个县城还像鬼域一样,此刻却是如此闹哄。 那群人远远看见荆裂等人马回来了,顿时激烈骚动起来,手舞足蹈地大声疾唿。距离仍远,听不清楚他们在叫什么。 「难道……敌人的后援再次攻进城来?」 练飞虹一说,其他四人也都互望一眼,马上进入战斗戒备。 五骑同时拔出刀剑,在下午的太阳底下反射白芒。二十只马蹄一起加速,泥土飞扬,迎着城门方向疾奔过去。 只见聚在门外的人群,全部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小都有,荆裂五骑在他们前头急急止住了。 「发生什么事?」燕横急忙问:「贼人又再杀来吗?」 那百余人一起朝着五人跪下。 「太好了!几位侠士回来了!」其中有个县民流泪高唿。 另外一人像哀哭般说:「我们还怕几位就这样走掉,我们庐陵可就惨了!」其他百姓也都高兴交谈,无不为荆裂等人回来而庆幸。 燕横缓缓收起「静物剑」。他联想起从前那天在灌县「五里望亭」试剑,两百人向他投以崇敬目光的情景。 他跃下马鞍向众人说:「都起来!不要跪!」说着还亲手将一个年老县民扶起。 荆裂、虎玲兰跟练飞虹各自将刀收回鞘里。他们却只冷冷扫视这些百姓,神情凝重,不发一言。 「哼,你以为他们真的感谢我们吗?」童静从马鞍上伸出「静物左剑」,指向人群:「他们不过害怕,这笔血账要算到自己头上罢了!」 「静!不许你这么说!」燕横皱眉斥责她。 「我不过说实话啦!」童静挥一挥剑,说得更大声:「你忘记挂在旗杆上那两条尸体吗?他们不也是为这县城出头吗?这些人却任由尸体挂着,谁都不敢拿下来!」 众县民一听极是惭愧,红着脸垂下头来。 燕横想到那两具「赣南七侠」的凄惨干尸,知道童静半点没错,再也说不出话来。 城门前双方一时都静了下来。众多县民此际连直视荆裂五人都不敢,更何况说话。 后面那辆马车,这时才在六骑儒生陪同下赶到来。人群看见这么一辆寒酸的车子,还有那几个虽带着剑但文质彬彬的儒士,心里甚是奇怪,悄悄交头接耳起来,猜想到底是什么人。 「唿,坐车子也真累人。」 车厢的门帘拨开来。高瘦的王守仁低着头扶着冠从车里跨出,朝天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王县令?」 人群里响起叫声。许多双不敢置信的眼睛瞪大了,全瞧向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儒者。 「真……真的是王大人!」县民之间好像炸开一锅沸油,百来人轰然争相唿叫。 「王大人回来了!」 他们竟没再理会燕横等,只是拥过去把王守仁包围。几个儒生吃了一惊,却已来不及制止。其中好些县民更跪拜在王守仁脚前。 「天可怜见,让王大人回来救我们庐陵县!」「我没有作梦吧?王大人回来,什么都好办了!」「原来那几位侠士,都是王大人派来的吗?」 众人七嘴八舌争相叫喊,情绪很是激动。 荆裂他们看见这一幕,甚是惊奇。尤其燕横,对这位「阳明先生」就更好奇了。 「怎么啦?」练飞虹不忿气给错当作别人的部下,怪叫说:「他是活菩萨吗?」 更多人因为听闻这些叫喊,从城里蜂拥而出迎接王守仁,转眼之间城门里外已经增至二、三百人,塞得城门水洩不通。 原来王守仁当年任兵部主事之时,因直言上疏得罪了权倾朝野的大奸宦刘瑾,被贬谪贵州龙场,险死还生;直至四年前刘瑾因谋反伏诛,王守仁得以结束流放生涯,获朝廷重新起用,首个任命正是来江西庐陵当县令。 王守仁此后屡次陞官调任,去年被升为南京太僕寺少卿。此官职名义上虽主理马政,但实际上是有职无权的虚衔。王守仁心中不快,于是一直拖延上任,这年来抽空四出游歷讲学。因为路过江西,也就顺道重回庐陵,欲察看一下故地情状。 「好了,好了。」王守仁不慌不忙地安抚县民,一面已在暗中观察人群。他留意到县民里年青力壮的只佔少数,许多人衣衫颇为褴褛,已隐隐知道不妥。 六个门生声嘶力竭地唿叫了许久,才令人群冷静下来。 「我听说今天县城里死了许多人。带我去看看吧。」王守仁不徐不疾地说。 众人连声答应,也就簇拥着王大人往城门走去。 「不行!」这时一声勐唿,只见荆裂仍高坐在马鞍上,挥动闪闪寒光的倭刀,县民见了他这威势,一时都吓得呆住。 王守仁的门生也都吃一惊,以为这个穿着蛮夷之服、容貌姿态凶狠野性的怪人果然要发难了,一一握着剑柄。 其中年纪最大那个门生朱衡怒叱:「先生要入城,你这山野村夫竟敢阻挠?」说时腰间剑已拔出寸许。 「笨蛋!」另一边的练飞虹将马儿催得踢起一双前蹄,唬得众人后退。他接着怒笑:「我们是要阻止更多人送命呀!」 荆裂将倭刀回鞘,冷静地说:「刚才交战之地,此际剧毒满佈。想要命的,就别随便走近。」 众人这才恍然。 王守仁拱拳说:「荆侠士,我看阁下江湖经验丰富,必有处置之法。有劳。」 荆裂下了马来,朝王守仁点个头:「先生不要客气。」 ——荆裂就连对着宁王的亲信也一样倨傲狂妄,可这位王大人,却令他不由自主礼貌起来,他自己也不知是何原因。 荆裂这就率着燕横等四人,牵着马儿入城。王守仁与群众在后跟随。 进了大街,王守仁看见沿途两旁许多丢空破败的店舖和屋子,不禁嘆息摇头。 ——唉,才走了一年许,又变成这个模样……真个是人去政息…… 到了先前激战那小广场,只见旗杆底下横七竖八堆着数十具尸体,触目惊心。 之前被练飞虹所伤那个生还的波龙术王弟子,中了一记铁拳,仍然昏卧在地上。练飞虹上前察看他,确定他身上衣衫未沾毒粉,就将这俘虏拉出来,吩咐县民将之缚起,又为他小腿拔出飞刀止血。 荆裂看了好一会儿,向王守仁说:「这干人大都是死在毒性极烈的药粉之下,现在那边四周,不管尸体和地面也都散着毒,皮肤稍沾上,随时性命不保。」 「那得如何处置?」王守仁看着堆叠的死尸,眼中泛出悲悯之色。 「先着人尽量多打水来,沖洒到死尸和地上去,以防毒粉飘散,并且把毒性沖淡。」荆裂说:「洗得差不多了,就赶快将死尸用厚布包裹,运出城去下葬,墓穴挖得越深越好。」 荆裂瞧瞧那广场四周,嘆息着又说:「即使如此,毒药还是会吸进土里,恐怕再过一年半载都未必完全化去。得把这地方围起来,严禁人畜接近。」 王守仁这就吩咐县民去照办,更叮嘱他们要用粗布包裹双手及口鼻,以策安全。 这时荆裂绕过那广场有毒之地,回到先前激战过的饭馆,取回遗在内里的兵器。一个波龙术王弟子的尸身躺在饭桌上,荆裂从死者身上拔出鸳鸯钺镖刀,用那尸体穿着的五色衣袍抹拭血渍。 王守仁在门生和几个县民陪同下跟随进来。他看见那些打扮奇怪的尸体,不禁摇摇头:「杀敌逃生,竟要用上这样毒辣的手段,而且遗祸如此之巨,这些人显然并非一般山贼马匪。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也想知道。」荆裂耸了耸肩:「我们不过比你早到一、两个时辰而已,什么都不清楚,已经跟他们打起来了。我只知道他们自称是武当派,什么波龙术王座下弟子。」 「波龙术王」四字一出口,旁边几名县民都身子僵直,惶恐地瞪着眼睛。 王守仁和荆裂都留意到这表情变化,县民对这波龙术王似乎怀有极强烈的恐惧,知道事不寻常。尤其是荆裂,想起早前从城里各处冒出来那群有如活死尸的疯人,就更觉事情非常诡异。 「你们在干什么?」这时外头有人大声唿喝:「何以这许多人走出来聚集?造反吗?」 只见远远一个胖子排开人群出现,身边前后带着十来个保甲与刀笔吏,不耐烦地叱喝着,县民都低头避开。 这胖子正是庐陵当任县令徐洪德,此刻虽然未穿官服,众人只听那大嗓子就认得。 徐洪德左右瞧着县民,不住斥骂:「这般多人无故聚起来生事,知否本官可治你们一条聚众作乱之罪?……」他说着走到最前头,赫见广场上的大堆死尸,一时说不出话来。 站在旁边的童静不屑冷笑一声:「呸,什么官,之前贼人入城,却不见你出头。」 这话传到了徐洪德耳里,他怒然一瞪童大小姐,只见她面目甚生,看打扮是个外地来的旅人,腰上更带着长剑,一时不确定她底细,也就未敢发作。 徐洪德仔细瞧瞧那些尸体,看见大半都是穿着五色袍的波龙术王弟子,惊得退了几步,要由保甲扶住。 「这……这……这是谁干的……」他说着再次瞧向童静,还有她身边的虎玲兰、练飞虹与燕横,只见一个个都是古怪的江湖人打扮,更肆无忌惮地带着各种凶厉兵刃。 ——这……糟糕了……大祸临头了…… 王守仁带着门生来到徐洪德跟前。徐洪德正疑惑是什么人,身边一名保甲已经认出他来,急忙禀告。 「徐大人好。」王守仁拱手行礼。他官阶虽远高过这徐县令,但语气并无半点倨傲。施礼之际,王守仁眼睛不忘仔细打量对方。 徐洪德慌忙也叙礼。王守仁号称「阳明先生」,乃是当代大儒,自从龙场悟道并復出后,积极各处开坛讲授心性之学,学生颇众,已是甚有名气;他在官场上陞迁又是甚速,徐洪德哪里没听过这大名? 王守仁升任正四品少卿之职,徐洪德不过七品县令一名,行礼时弯腰低得几乎让头碰地。王守仁轻轻扶住,徐洪德却还是不敢直视。 ——这等大人物竟突然在自己的辖地里出现,徐洪德甚是惶恐,心里想:难道有人在上面参我一本,因此特地派这王阳明来寻我的过失? 王守仁为官已久,一看徐洪德脸色就知晓他想什么,于是淡然解释:「我此行乃是赴南京就任,不过顺道来访,看望一下从前的旧识而已。」他虽已晋陞南京大官,但终非这庐陵县令的直辖上级,说话仍是保持客气。 「难得王大人到本县作客,不巧却遇上土匪到来生事杀人,真是失礼……」徐洪德一边说,眼睛一边在转,心里想着如何将此事搪塞过去:「唉,王大人有所不知,庐陵一带近来又闹疫病,农田歉收,因此越来越多不法之徒聚众为贼……」 「农田歉收,你倒吃得很胖。」童静在一边再次揶揄说:「你这身衣服质料很上乘啊。还有腰间这块玉珮也不小。」 「大胆!」徐洪德手下一名文吏怒斥:「看你等打扮,也不是良民,竟敢对县大人无礼?」 「他们……」王守仁想了一想:「……是我朋友。」 童静与王守仁素不相识,王守仁却一开口就自认是朋友,平日若是有人如此攀关系,童静必然不悦;但这时她看看王守仁,却没有感到不高兴,反而隐隐觉得,被这位先生认作朋友,也是不赖的事。 那文吏一听噤声。徐洪德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尴尬在笑。 童静说这些事情,王守仁早已察觉,只是没说破而已。王守仁相貌仪表普通,样子瘦瘦像个耕田农汉一般,常被人低估他的敏锐精明。 王守仁猜知这徐县令多半跟贼人有点关系,意欲从他口中套出口风来。但同时他又希望有人能跟县民交谈,问清楚关于那波龙术王的事情。 「荆侠士。」王守仁把握机会,回头向荆裂说:「王某先去府衙,跟徐大人谈一谈,劳烦你们帮助徐大人的下属,指挥大家清理尸首。」他又朝最年轻的一名门生黄璇说:「你也留下来帮忙。」 荆裂从王守仁眼神中瞭解他心思:王守仁是要主动缠着这徐县令,荆裂他们就有机会向县里百姓问个究竟了。 荆裂当下向王守仁拱拱手:「这些好办。」同时嘴角微微一笑。王守仁见荆裂这笑容,两人心意相通,也报以微笑回应。 王守仁当下就牵着徐洪德的手:「大人,请。」徐洪德来不及吩咐下属监视荆裂等人,就给王守仁拉着走往县衙的方向。 燕横这时看见,在场的大群百姓,全都以极崇敬而满带希望的眼光,目送二人背影。 这目光,自然不是投给现任那位县令。 ◇◇◇◇ 整个庐陵县城,到了午后才渐渐出现生气,再不似早上荆裂等人初入城时那一片清冷死寂的模样。 城内的人越聚越多,原来不止城里居民冒了出来,也有邻近乡村的农民,风闻王守仁大人重临庐陵,都入城来打听,希望可见王大人一眼。有不少还拿着农作水果,要亲手送给大人。 荆裂五人跟那少年儒生黄璇,一起走在街道上,看见四处都有人三五成群围聚交谈。有几家茶馆更乘机开门给人聚脚。 几辆手推车在街上到来,车上盖着好几层布,正是从广场那头收集的尸体,要运出城去下葬。县民看见那些口鼻包着布的壮丁,正吃力地推着木头车接近,纷纷惶恐走避。 荆裂他们站在街道一旁,目送那几辆木头车经过,不发一言。 另一辆尸车又推来了,只见这次只覆了一层薄布,可见几个死者衣饰。童静认出来了,正是被术王部众杀死的那饭馆四人。童静走上前去,掀开布看看。 只见饭馆的老闆娘卧在最上面,身上有一道惨烈的血口。她眼睛虽已给阖上,但脸容扭曲紧皱,仍然残留死前的惊惧。童静不禁掉下泪来。 推着车子的三人,其中一个是名农民打扮的少年,跟童静年纪相若。他看见这位带剑的小女侠,竟因为几个不相识的死者哭泣,感到十分意外,不解地搔了搔头髮。 「他们……叫什么名字?……」童静问的时候,手指牢牢紧握腰间「静物剑」的剑柄。 「是曾老闆,全名叫曾季;他的老婆,娘家姓李……」那少年结结巴巴地回答:「两个店伙计,一个是李氏的弟弟阿三,一个是陈二……你问来干什么呢?……」 童静反覆喃喃唸着这些名字好一会儿,等到记牢了,才回答那少年: 「我要知道为谁报仇呀。」他说着就走回伙伴身边。 那少年惊讶地瞪着眼睛,呆站着看童静等几个侠士在街上走去。少年向两个同伴说:「你们先推,我有事情。」就丢下了车子,跟在那些人的后头。 荆裂他们六人继续在街上四处察看。每到一处,原本聚集交谈的人就急忙分散避开,无人敢接近这几个来歷不明、全身都带着刀剑凶器的外来怪客。 黄璇察觉到荆裂等五人的气势,心里也不甘示弱,走在路上时高高挺起胸膛,左手把住腰带上的剑鞘。童静见他这个样子,不禁摇头失笑。 「你们看。」虎玲兰指一指街角。 只见一人呆呆倚坐在墙边的水沟旁,脸容瘦陷,眼神茫然,一身衣衫已不知穿了多久,又脏又破,正是之前出现的那些「活尸」。 六人沿街又走了一段路,偶尔就看见这么一个「活尸」躺卧或者坐在街边,无人理会。 黄璇吃惊的掩着口鼻:「难道徐大人所说不假,城里真有疫病?」 「不,这些人不是病。」燕横回答。他想起之前被白脸男韩思道暗算,吸了微量「仿仙散」后的感觉;后来又看见这些「活尸」拼死抢夺药包的情景,猜想他们变成这种情态,必然是长期服用了类似的迷药所致。 「他们是吃了波龙术王的药。」 黄璇听了更心惊:「此人不单名号诡异,更有如此高深的用毒使药学问,显然并非一般的流寇匪盗!」 他说着打量荆裂等,心里又想:他们才五个人,却能杀败对方数十个恶贼,也一样不简单…… 「燕兄弟……」黄璇看看燕横一身打扮,特别留意那双「雌雄龙虎剑」的外形,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你是武林中人?」 「小弟师承四川青城剑派。」燕横拱了拱手,恭敬地回答。这黄璇才二十出头,其实大不了燕横多少岁。 「青城派,我有听过啊。」黄璇想了一想:「好像去年末就……」 燕横脸容收紧,神色沉重地点点头。想不到师门的祸事,已经传遍天下,就连这些文人都听闻了。 黄璇嘆息着又说:「你们这些习武的,终日就是互相打杀,争强斗胜,如此浪掷性命,真搞不懂你们拼命修练是为了什么……」 这话听在燕横和友伴耳里,甚是不悦。尤其童静更是怒容满面。 燕横很不服气,未想自己献身追求武道,却被这么一个文弱书生说得一钱不值,于是反问他:「黄兄你呢?你跟着王大人,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学习圣人之道!」 黄璇抬头挺胸回答,那表情好像在怪燕横,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立天地心,传仁义理,辨善恶别,开太平世!」 黄璇这等说话口号,其实不管哪个应考科举的腐儒都会念一堆;然而他吐出时语气极是诚挚,脸上毫无半点矫饰,那身姿与神态,果真散发出一股肩负天下的气概。 燕横看了,一时也给他慑住。他想,这黄璇如此年轻,这种气度决不是自发的,必然从一个极亲近的人感染而来——就如他自己被师父何自圣影响一样。 ——那位阳明先生,果真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是不会立志当圣人的。 这时黄璇身边却有个影子一闪,就将黄璇腰间剑拔了出来。黄璇还呆在当场,那剑锋又迅速准确地收回鞘里,一拔一插,手法之疾,以黄璇这个外行,完全作不出任何防备反应。 黄璇先看见佩剑已归位,这才抬头,见到拔剑者就是荆裂。 黄璇按住剑柄,怒瞪荆裂:「干什么?」 「没什么……」荆裂微笑:「我只是想知道,万一那波龙术王的几十人马,几十口刀子,此刻就在你面前,你又要怎么『开太平之世』?靠你说的『圣人之道』?还是你腰上这柄剑?」 黄璇涨红了脸:「你们的勇力,不过逞强于一时。真正去恶存善,是要从人心下工夫!」 「黄兄,我确是没有学过你那些学问道理,但有一件事情不明白……」燕横说:「恶人就在你眼前,你说的管用吗?要用你那套圣学教化他,等他改过行善吗?在他变成好人之前,不知又会有多少人的性命被他害了,这些人命又要怎样算?」 黄璇一时为之语塞。他从学于王守仁门下不久,平日虽然都爱好辩论这等治世的道理,但对着这些武人却好像不管用。 他再看看街上那些中了「仿仙散」药瘾的人,个个有如行尸走肉,彷彿随时都要唿吸最后一口气,他们也都是被那波龙术王所害。直面如此极恶的罪行,黄璇感到自己日常熟悉的那些大道理,已经不能说得那么有力了…… 但他还是不服气,指了一指街上的百姓:「好啊,要是如你所说,你们的刀剑能够迎来真太平,那么请看一看:为什么所有人都这般害怕你们呢?」 燕横瞧过去,果然目光所及处,县民一个个都马上闪开了视线。 「哼……」童静皱着眉头:「之前还在城门外盼我们回来;可真的回来了,又躲开我们!明明是我们打跑了恶人的呀!」 燕横再次回想「五里望亭」那儿的两百人。他们的眼神也是一样害怕……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他蓦然明白了:百姓们害怕,因为在他们眼中,我们是异类。 「刚才先生嘱咐我们,要找个机会问问这些县民。」黄璇瞧着荆裂,眼中有挑战的意味:「那你现在问呀。」 荆裂抓了抓下巴的鬍鬚,想了一阵子,再次笑起来,悄悄在虎玲兰跟练飞虹耳边说了几句话。 练飞虹听后显得雀跃,笑笑点头,还不住在摩拳擦掌;虎玲兰则皱了皱眉,然后不情不愿地取下背上的长弓,又从箭囊抽出一根羽箭来。 她这一动作,吓得街上众人更退后了一点。黄璇则大感好奇。 「来了啊。」练飞虹笑着,突然手掌从腰后抽出,臂膀扬起运腕一抖,一柄带着红巾的飞刀,唿啸着迴旋向空中飞出! 飞刀所去之处,众人纷纷惊惶低头闪躲。 练飞虹这手「送魂飞刃」实在用了巧劲,跟平日强劲的直飞攻击不同,而是循着弧线平飞。虎玲兰看准那飞行的红影,弯弓放弦,劲箭「嗖」地越空而出,后发先至,命中了红色的刀巾! 簇尖刺入刀巾,带着刀继续飞行,「夺」地将刀子钉在数丈外一家房屋的柱子上! 当众人仍看得目瞪口呆之际,练飞虹左手也挥出,另一柄红巾飞刀,又循不同的弧线旋射而去! 没有人看见虎玲兰什么时候已经搭上了第二箭。她那高大的身躯,拉弓仰射的姿态美丽极了,指头轻放,另一箭又化黑影,射入空中的红巾,将这刀钉在更远的另一家房屋上! 这等空中截射飞刀的神技,引得街上众人都伸长脖子,开始围聚起来。特别是小孩子,都极好奇地挤到人群前头来。 先前跟童静交谈过那少年,也站到最前列,看得十分兴奋,双手紧紧握着拳头。 ——假如,我也有这样的本事…… 「好!」练飞虹玩得兴奋,这次左右手各拔一把飞刀,却未发出,先在手上抛玩了一会儿,以吸引人们的期待。 虎玲兰这次也抽了两根箭,一根搭上长弓,另一根用右手尾指和无名指挟着,然后拉了个半弓。 练飞虹轻叱一声,右手先掷一刀,顿了一顿左手刀也马上飞射。 两柄刀先后分左右不同路线旋飞。 只见虎玲兰好像瞄也不用瞄就快射了一箭,紧接迅速搭上另一箭,运一口劲拉个满弓放弦! 两柄刀的刀巾,各被箭矢钉在两旁屋子的墙壁上,前后相隔不过一眨眼。 这次观看的百姓再也忍不住,发出喝彩声来。前面的小孩更是高声大笑。 「这次难一些了!」练飞虹叫着,第五柄飞刀毫无预备动作,就从腰后的刀鞘拔掷而去,而且这次再非弧线迴旋,而是向前直线激射,速度远比先前的都快! 虎玲兰从皮囊抽箭的手法,快得有如影子一晃。这瞬间她柳眉紧皱,咬着下唇,精神异常贯注。 ——死老头,有心考校我! 那飞刀正要钉入远处一家米店高悬的木招牌上。可就在刀尖到达木头前方一尺之际,红布巾被一股锐力勐扯,将刀子带高! 羽箭串着刀巾,不偏不倚穿进了用来悬挂招牌的铁环,箭桿在环中兀自旋转不止! 这种准绳远超众人想像之外,人们轰然叫好。黄璇则看得张大了嘴巴。童静和燕横也忍不住喝彩。 虎玲兰却半点不以为意,只轻轻垂着长弓。 ——她苦练多年箭术,是为了射人的,不是为了玩这种杂耍。 这时众人目光又落在练飞虹身上。可是飞虹先生转过身子,拍拍腰后空空如也的刀鞘,摊开双手摇摇头说:「都用光啦。」 荆裂见众县民眉飞色舞,于是拍拍手说:「把式都看过了。那么各位乡亲父老,有谁来告诉我们县里发生的事情?那波龙术王到底是什么人?」 众县民一听「波龙术王」,又从看热闹的高涨情绪中返回现实,再次缩起脖子无言散开。荆裂还是无法打开他们的嘴巴,不禁有些失望。 「大家不要害怕!」黄璇这时却高举双臂大声说:「我乃是王阳明先生的门下弟子!是先生命我来问大家的,有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会如实禀告先生,让他为本县解困!」 一听「王阳明」三字,本来就要走开的人群同时停下步来回头,开始聚拢到黄璇身周。但是他们你眼看我眼,谁也没敢先开口。 「哼,我们这卖艺把式,可白玩了。」练飞虹不服气地说:「那王大人又不是神仙,怎么这些人一听他名号就回来?」 站在附近的一个乡村老伯听了练飞虹这话,咧开已经缺去大半的牙齿,勐力拄一拄手上的枴杖。他也不理会面对的是谁,壮着胆子就向练飞虹大吼: 「这个当然了!王大人虽然只在我们这儿当了十个月县令,为我们做的事情可多了!他教导百姓互助,止住了瘟疫;又重招保甲防治盗贼;更连自己的乌纱都押上,顶着上边压下来的苛捐暴税,对我们百姓却不取一介!他简直就是个活圣人,我们庐陵一县的大恩人!我们不信他信谁?」 老头一说完,其他县民也站到一起支持他,原本怯懦的眼睛,都变得果敢起来。 燕横看见他们这变化,再次感受到这位阳明先生的不凡。 荆裂沉默了一阵子。他看见黄璇身边都聚满信任的县民,嘆息摇了摇头,不情不愿地向这个年轻的文弱儒生说: 「是你胜了。」 ◇◇◇◇ 薛九牛用力地把沉重的门闩提起来抛到一旁,双手将关闭已久的庙门推开来。 一阵霉气自门内扑鼻而至。 荆裂和众同伴踏进庙去。阳光自门口照入,赫见这庙里前后皆乱成一片,香炉和桌子全被破坏打翻,内里墙壁和地上泼满污水,四处又有红漆写满弯弯曲曲的符咒,看那些符文形状正是物移教文。 庙门两旁原本供奉着十八般兵器的架子,刀枪戟棒都遭折毁,弃了一地。 荆裂抬头,只见高坐正中的关王爷神像,被人砍去了头颅,改为塞上一个猪头,那猪头已不知放了多少时日,腐坏成灰黑色,被虫鼠啃得几乎只剩头骨。神像身上到处都是刀斧凿痕,原本提着「青龙偃月刀」的手臂也被斩掉了,还被泼上有如鲜血的红漆。侍奉左右的关平和周仓雕像,亦一样被砍得面目破烂。 庙里一阵便溺臭气,老鼠在四处乱窜。 童静和虎玲兰都忍不住掩着鼻子走出去。燕横跟练飞虹看见此等景象,不禁切齿握着拳头——身为武人,目睹武圣的供奉地被人如此污损折辱,自然愤怒。 「这……也是那波龙术王干的?」黄璇问。 薛九牛点点头回答:「城里大小的寺庙都这样遭殃。」他正是先前跟童静交谈过那少年。 荆裂上前俯下身子。原来关王爷被砍下的头像仍遗在地上,他小心捡了起来,抹去上面的污渍灰尘,抱在怀里,这才带着众人步出关王庙去。 数十个县民都围在庙外。这儿在县城东部,庙前是一片空地,长着一棵大槐树,风景甚佳。荆裂他们就坐到树底下,以几块石头权充凳子。 县民带来了好些糕点包饼,虽然粗糙,但五个武者经歷一轮战斗与来回劳顿,早就饿透了,也就当场大嚼起来。 尤其是童静,自来了江西省,吃的都是干粮,许久没有碰过甜点,现在竟有红豆包子,那馅儿虽然只一点点,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这个波龙术王,大概在大半年前来了庐陵,一来就带着上百人,光天白日之下公然就杀入县城来。他们第一天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住在这儿的磨刀师寒石子先生掳走了。他到现在还是生死不知。」 说话的薛九牛,本来是城外村子的农家子弟,但常常出入县城打粗工帮闲,故此对这事情知之甚详。 县民最初还以为,这伙剧盗只为找寒石子磨兵刃,得了他之后就不会停留在这穷地方;哪料波龙术王却从此盘踞庐陵不去,更强佔了县城外青原山上的「清莲寺」作巢穴。 「他们把寺里的住持觉恩禅师跟二十几个僧人尽都杀光,听说还掳掠了附近村镇许多民女,囚在寺里姦淫,真是罪孽深重!」一名老乡民说得激动,闭目双手合什。 波龙术王一伙部众,初来时就已有过百人,这大半年来又招聚了不少信徒弟子,县民猜想已经增加了一倍。 一个在酒馆当店小二的县民说:「那些混蛋,平日来城里喝酒时,我偷听他们交谈,口音都不相同,看来是在外省不同地方结伙,再流窜来江西。」 波龙术王座下如果真的有二百人以上,今天虽然折了几十人,仍是势力极众。黄璇听了,脸容不免紧张。 练飞虹却似乎半点没把人数放在心上:「今天逃走那两个,是他们的头目吧?像他们这样的人物,还有多少个?」 那店小二想了一想:「我招唿过的共有四个。早上来那两个,我听过他们互相称唿,年轻的姓韩,年长那个是外族人,叫鄂儿罕。这两人最常带着人来县城抢掠敲诈。另外两个是一男一女,却很少来。」 「我记得!」薛九牛插口:「那男的不多说话,也没在城里杀过人。他不穿术王弟子的古怪衣服,乍看还以为不是一伙的呢。但是我看见其他人都很怕他。」 薛九牛这时瞧一瞧虎玲兰,又说:「至于那女匪人,跟这位女侠几乎一般的高壮,带的也是大刀子。有次她在城里骑马乱冲,把个孩子给撞死了,竟然还在呵呵大笑,心肠端的狠毒!」他说时拳头都握紧了。 「连小孩也杀?」童静又惊又怒:「这还算是女人——不,还算是人吗?」 县民都沉痛地低下头来。燕横看见他们这样子,渐渐体谅百姓何以对武人如此恐惧。 荆裂则在盘算:假如另外这两人的武功都不在那懂「太极剑」的鄂儿罕之下,眼前是四名高手头目与二百人马,再加上不知底蕴的波龙术王,非常不容易对付…… 「那波龙术王本人呢?你们有见过吗?」荆裂又问。 一提到这名字,县民的身体总禁不住一阵哆嗦,让荆裂他们都感到了那深深的恐惧。 「只有……第一天来掳走寒石子先生时,我们才看见他亲自来了一次。」薛九牛比较胆大,率先开口描述。他伸高手掌,在自己头上方比一比:「他身子高大得吓人,可是有点瘦削……头颅光秃秃像颗鸟蛋,但他那副样子,半点儿不会让你想起和尚。尤其是那对眼睛……不知怎么说,总之就……不像人……」 他身边的同乡也都点头同意。 这一句「不像人」,加上县民的神情,令童静脸色有些发白。 ——他们就好像在说着鬼怪一样…… 「还有。」那店小二伸出三根指头,划过自己的左边脸颊:「他这儿有刺花,是三行小字,就跟庙里的鬼符咒一个模样。」 这特徵跟叶辰渊和桂丹雷都相似。荆裂和燕横心里就更肯定,这波龙术王极可能真是武当派的人。 ——那句「武当派波龙术王」不是假的…… 波龙术王一众人马声势如此浩大,就连原来集结在吉安府各处的山贼也都要避开,不敢再在县城一带作买卖,只敢打庐陵县以外乡镇的主意。由于术王部众肆虐,县里越来越难维生,许多庐陵的青壮也就索性上山落草,又令贼祸更深。这是为何像横溪村那等穷地方也有山贼之患,全都是波龙术王逼出来的。 「哼,要不是我年纪小,家里老妈又哭着求我,我也……」薛九牛说时看一看荆裂他们,才醒觉起来住口。 荆裂打量这小子,虽然只十四、五岁年纪,一脸稚气,但长得身高手长,身体颇是扎实,要说上山入伙当匪盗,也不嫌早。 其他县民听薛九牛这么说也无责怪,似乎对县里年轻小伙子抛弃农具落草而去,早就见怪不怪。 先前合什唸佛那个老乡民,这时又向黄璇诉苦:「王大人在时,得他挡住了各种无理摊派杂税,又治好了瘟疫,我县才有了口生气,年轻人都安份着,盗贼少了许多;自从他调官之后,这两年再无人为我们百姓出力,上边的横徵暴敛又再压下来,我们这些耕田的,吃也吃不饱,日子本就苦得不得了;如今竟来了这等恶煞,三朝两天就进出村子城镇,爱抢就抢,爱杀就杀,县令官府全不过问,再这样子下去,真不晓得我们还能活多久了!」 老乡民说时眼眶含着泪,其他县民许多亦已哭了出来。 「官府也不过问?」练飞虹听到这里,疑惑地搔搔白髮:「这些波龙术王弟子,并非寻常山贼可比,那徐县令自然不敢妄想靠县里的民兵保甲去讨伐;可是这么大伙人集结横行民间,杀人如麻,强佔山寺,如此大的事情,小小一个县令也不可能瞒得过去啊。他却没有上报府里,请求调官兵来征剿,这着实有点奇怪……」 「有什么奇怪?你没看那徐县令的样子吗?」童静不齿地说:「九成是收受了波龙术王的好处!」 县民听了勐地点头。 「老先生的意思是,单凭姓徐这小官,包庇不下这等狂徒。」黄璇在一旁解释。他常听老师说官场之事,对这等贪污勾当也有所知:「没有更上边的人点头,这种血钱,徐县令是不敢收的。」 「城里那许多活死人呢?又是怎么回事?」荆裂问。 「他们都吃了术王弟子卖的『仿仙散』。」老乡民沉痛地说,果然与燕横猜想的一样。 原来术王弟子到来不久,就在县城里派「仿仙散」,说是仙药圣品,能让人忘忧,兼能提神强身。最初都是城里的浮滑浪子和妓女服用,后来一些富家子弟也染上了此恶习。这「仿仙散」效用确能令人亢奋愉快,但渐渐就要越吃越多,药瘾一发作就痛苦莫名,吃久了又因份量太多而心神伤损,整个人痴呆迟钝。 术王弟子后来把「仿仙散」的价钱抬得高高,那些上了药瘾的人,什么家财都变卖,甚至抢劫偷盗,都是为了求取服药后飘飘欲仙的快感。最后家当卖光了,又被药搞坏身体,连偷抢也无力,就只有躺在街上慢慢等死。 「那些术王弟子一进城,他们就像蚂蚁般全爬过去求药。」老乡民说:「有时术王弟子就抛几包『仿仙散』出去,看他们争夺厮打取乐,甚至赌博哪一个抢得到手……这毒药,把人们从里到外榨得干干净净,已不知道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荆裂他们听了,才恍然明白之前发生的事情。比起用剧毒杀人,这迷药「仿仙散」又是波龙术王另一样厉害玩意儿,更且害人于无形,祸连更广。 童静虽出身帮会之家,这样恶毒的搾取方法也是首次听闻,甚是惊讶。 「可是我不明白……」她问:「以波龙术王的武力,在这县里本来就予取予携,要拿些什么,晃一晃刀子就有了,还用得着这种方法敲诈钱财吗?」 「这位姑娘可真聪慧。」 一把声音在人群后头响起来,一看原来正是王守仁,带着五个门生出现在这关王庙之外。 众县民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又兴奋地大唿王大人之名。王守仁立时着令他们噤声,指了一指空地外。只见远远站着几个保甲,正在街上看着这边,显然是徐县令派来监视的。 「不打紧。他们毕竟也是本县的子弟。」王守仁微笑安抚县民。那几名保甲朝这边的王大人略一点头,也没过来干涉。 王守仁从人丛里走过来大树下,坐在黄璇让出的石头上。 荆裂看着他微笑说:「我还以为你在县衙脱不了身呢。」 王守仁耸耸肩:「我官阶好歹也比他高几级,我要自己出来城里走走看,他阻不了。」 黄璇正要向老师复述刚才所听,但王守仁挥手止住:「我听那徐洪德的辩解,就已经猜得出个大概。刚才有个保甲也跟我说了一点关于那术王的事。详细的之后再告诉我。」 童静得到王守仁称赞很是欢喜,笑着问他:「大人,波龙术王卖那『仿仙散』,你想是为了什么呢?」 「我还不敢肯定。」王守仁想到那迷药对庐陵百姓造成了多大的戕害,就把笑容收起来:「但我猜想,这事情必然关连其他人物。」 荆裂听了马上就明白:「大人是说,官府无人出手讨伐这术王,就是跟此事有关?」 王守仁毕竟是朝廷命官,这种事当着众多百姓不能宣之于口,只有沉默不语。但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正合他所想。 围在大树四周的县民此刻都不说话了,一个个低下头来,神色沮丧。 「大家怎么了?」黄璇不禁问。 先前最多说话那个老乡民,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想鼓起勇气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把话吞回肚子里。 黄璇又看着薛九牛。这个小伙子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开口: 「王大人,我们都知道你爱民如子,可是你在这儿,手里没有一兵一卒,那波龙术王一伙人又厉害又疯癫……我们是怕,任王大人的才干,也帮不了我们吧?」 他所说确实切中要害。面对如此凶残无道的大群恶徒,非有实在的力量不行。王守仁即使上奏朝廷,也不知能否调动官军到来——本朝对军权控制甚严,官军出动都非有朝廷指派的太监作监军不可。即能调兵来,已不知是何月何日。这波龙术王刚丧失大队弟子,日内必定前来报復,远水又如何救得近火? 黄璇想起先前与荆裂和燕横的辩论。他看一看挂在自己腰上那柄剑,一时皱眉无语。 这时众多县民又把目光投落在荆裂五人身上。他们的眼神中既有所盼望,但又充满了不安恐惧。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荆裂这时用船桨撑着站了起来,左手臂弯仍然抱着关王爷的头像。「可是有一件事得说清楚在先:今天我们初来乍到,不知就里就跟波龙术王的弟子打起来,杀了他们许多人,假如我们就此离去,你们还可以推诿说我们是不认识的外来人。不错,他们仍是会非常愤怒。也许会杀一把人来洩愤。但也仅此而已,对方只会忙着追击我们。」 荆裂伸出船桨,指一指在场的百姓。 「可是如果我们留下来帮你们抵抗,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一战必然激烈,最后假如我们败了,波龙术王的报復将更激烈十倍。说不定会来个大屠城——我说的是把你们一个一个,男女老少,全部杀光。这样的事情,那些疯子完全做得出来,这一点大家也很清楚。你们心里有这样的觉悟吗?」 荆裂的话有如尖针,刺进每一个县民的心里。虽是盛夏的午后,人人感到一阵寒意。即使当中有的县民早被波龙术王杀害了亲眷,极欲有人代为出头报仇,但一想到要将同乡邻里的性命都押上去,也就不敢开口。 百姓同时瞧着王大人——此刻就只有对王守仁的信任,能够将他们团结起来。 王守仁看着那一双双期盼的无助眼睛。他明白放在面前的,是一个多么艰险困难的责任。 可是王守仁一生,面对艰难,从没有躲避过一次。 「伯安誓与庐陵百姓共生死,同抗妖邪。」 荆裂五人看见王守仁说时眼目散发的凛然正气,不禁动容。 六个门生为能拜得这样的老师而自豪。 许多县民激动得流泪。薛九牛与一群年轻的同伴,更是感到血气翻腾。 王守仁此时瞧向荆裂五人。 「几位愿将性命,暂借我王阳明一用吗?」 ——他这次不以名字自称,而用讲学的外号,意思是并非以朝廷大官的地位去徵用他们。 ——而是以一个「士」的身份,向荆裂五人平坐相求。 练飞虹抚摸着左手上的铁片拳套,笑嘻嘻地回答:「才打了一半的架,我习惯一定要打完它。」 虎玲兰则把野太刀架在肩上:「我早说了,这是跟『物丹』的因缘,躲不了的。」 童静带点激动地握住「静物剑」剑柄:「曾老闆四口人命,我……」说着就有些哽咽。 燕横热血上涌,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向王守仁拱拱手,有力地点了点头。 荆裂直视王守仁的眼睛良久。 ——一个将要去南京赴任的大官,将在朝廷有一番大作为,却为曾经管过不够一年的一个小县,甘愿将生命跟仕途都押上去,跟一群杀人狂魔对抗?荆裂从没听过,世上有这样的官。 「荆某这生人,从没想过要把性命交到谁手上。」他再次展露那轻风般的微笑:「不过将我的刀暂借给你,还是可以的。」 王守仁也笑了。 ——他看得出荆裂此人野性难驯;但一旦他对你信任,就会是最可靠的盟友。 王守仁这时招招手,把那几名一直监视他的保甲召过来。 「你们已经听到我要干什么吧?」王守仁问。 保甲本身也不过是庐陵县的乡村壮丁子弟,在更替服役之外,平日也是务农。这几个人互相看着,想了一想,就朝王守仁拱手说:「我们愿供王大人驱策。」 王守仁点点头,马上肃然下令:「你们去集合一些壮丁,去县衙带徐洪德回家,日夜看守,不得让徐家上下主僕任何一人离开半步,以防范他向贼匪通风报信。」 几个保甲一听瞪大了眼睛——软禁县令大人,可落得谋反的大罪。 「不用担心,万事有我扛着。」王守仁知道他们的顾虑,马上说:「就算最后有人问罪,也不会算到你们头上。」他随即命三个门生,陪同保甲去指挥队伍,拘禁县令徐洪德。 王守仁并非江西省府的直辖命官,如此私捕县令,将来如无徐洪德的确实罪证,随时会被问罪,非只乌纱不保那么简单。他此举显然就把自己前途安危都押上了,全没把名位放在心上。 荆裂看见王大人一旦下了决心,办起事来决断利落,手段霹雳,非一般文官可比,更知道对他信任绝对没错。 ——此人要是生逢乱世,必成名将。 王守仁又马上安排人手,往县城外四方的道路上作戒哨,如波龙术王的队伍再来袭,也可预早防范。 县民知道要与凶恶妖人对抗,既兴奋又是慌张,只有王大人那镇定如止水的脸容,能让他们心神稍宁。 「还有一个条件。」荆裂这时却又说。 众人紧张地皱眉看着他。 荆裂走上前,将怀中的关王头像,塞到薛九牛手里。 「你们要把这关王庙修好。否则他不保佑我们打胜仗的啊。」 庐陵县民听了恍然,心头一宽,发出平日难得听见的笑声。 「你刚才说,王大人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吗?」荆裂对薛九牛说:「你错了。」 他露出每次面对挑战时都会挂上的笑容。 「现在,有五个了。」 第68章 卷七 夜战庐陵 第三章 夜袭 火把上的光焰猎猎晃动,在这黑夜郊野内,是月亮以外的唯一光华。 荆裂左手高举着火把映照前路,右手握缰,勐地催着马向前奔驰。如此夜骑急奔,身手骑功还在其次,非得有过人胆识不可,也要拥有优良的坐骑。荆裂胯下马儿是那伙波龙术王弟子遗下的,看步姿就知道乃是经过精挑训练的好马,在夜路上如此急驰,也无恐惧。 荆裂回头,看看后面另一骑。 那少年薛九牛上身俯贴着马背,紧紧抓着马缰,虽用布包住了嘴巴,但那露出的双目透着紧张的神色。 「害怕吗?」荆裂笑着大唿问。 薛九牛只摇了摇头,但可见动作甚僵硬。 两骑在黄昏出发离开了庐陵县城,走在这南面郊道上直赴青原山,未到半途已经天黑。这是荆裂的计算:黑夜,正是最好的掩护。 「就趁今夜,我要去敌阵探一探。」在县城里时,荆裂如此向王守仁说。 「这么早?」童静问:「有必要吗?」 「敌人刚丧失了许多兵力,必然有调动,正好看看。」荆裂解释:「也观察一下他们士气受了多大的打击。今天才刚开战,他们反而不会预料我们行动这么快。」 王守仁点头同意。他知道荆裂要探查的,不只是对方的人数兵力,还有那大本营「清莲寺」的地形。 敌人擅用毒药,一举手就能杀害数十人,防守庐陵县城不单困难,而且百姓死伤必众,倒不如将战场主动搬到敌阵那边——王守仁跟荆裂都是同一想法。 「我跟你一起去。」虎玲兰说着时已经拿起长弓。燕横也欲加入。但荆裂摇摇头。 「这般乘夜潜入,一个人独行比较方便。」他说:「我早在南蛮的丛林里就习惯夜行。多人行事反而容易被发现。我只要一个熟悉那地点、骑马又快的本地人带路。」 县民都推举薛九牛。前年冬季「净居寺」修葺时,薛九牛就去过打工,对青原山一带很熟;他又是邻近村子里少数懂骑马的农民。 ——薛九牛自小爱马,期望将来可以到驿站谋一个小差事,不用再困在村子;可是波龙术王一到,把庐陵一地的马儿都抢光了,他只感这小小的梦想已然破灭。 当荆裂离开县城时,童静有点忧心地看着他。 「傻丫头。」荆裂拍拍她的头顶:「明天的早点要留给我,别吃光了……」 这时在黑夜郊道上,薛九牛挥手大唿:「差不多了!」 已到了青原山外约一里处。荆裂跟他止了坐骑,两人把马拉到道路外,用预先准备的布带包了八只马蹄和两张马嘴,防止它们发出声响,然后弄熄火把,牵着马走树林野地,继续朝青原山接近去。 此刻他们只靠月光行进,野林内更是漆黑,四周偶尔就传来虫鸟的怪叫。薛九牛比先前夜奔更要害怕,但没有荆裂准许,他又不敢开口说话。 「你果然很会骑啊。」倒是荆裂走着时先开口:「难怪之前说,想去上山入伙了。」 薛九牛的脸在黑夜里涨红:「我……我不是真的想当贼……可是……」 「我明白。」荆裂的语声里充满了谅解:「没有人甘心任人践踏。谁不想把命掌握在自己手上?尤其是男人。」 薛九牛靠着月光审视荆裂的背影。为了方便行走,荆裂把长兵器都留在城里,只带腰间双刀、飞镖刀和铁链枪头。他其实比薛九牛高不了多少,但那身体的宽度和厚度,给人一股极坚实可靠的感觉。然而这样壮的身体,走路时却又有一种猫般的轻盈。那气质,跟薛九牛以往在县里见过的强者完全不同。 「你们……」薛九牛问:「真的只凭五人,就能打败波龙术王那百多两百人吗?」 「不行呀。」荆裂回答:「那个就要靠王大人去解决了。」 「我还是不明白。」薛九牛又说:「你们为什么要帮我们庐陵县呢?大家又不相识,我们也不会给你多少钱——而且我看你们也不像是为钱。什么都没有,还要拿性命开玩笑,更可能得罪后面有权有势的人……我想不透……」 「我只是喜欢打。」荆裂说着,摸一摸腰间的雁翎刀柄:「而且喜欢跟厉害的人打。放在眼前就有这么一群人——而且是一群邪恶得打死了也不会可惜、自己心里也没有内疚的人。世上没有更好玩的事情。」 荆裂回过头来,微笑看着薛九牛:「怎么样?觉得我是疯子吗?」 薛九牛摇摇头:「懂武功真好,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 「是不错的呀。」荆裂耸耸肩,回过头去:「直至你遇到比自己厉害的人。想一想挂在旗杆上那两个『赣南七侠』。」 薛九牛想到那两具干尸,明白荆裂所身处的是一个如何暴烈的世界。 他们已渐渐接近青原山脚。一想到自己正走往波龙术王一干妖邪的巢穴,犹如走近虎口,薛九牛心里不禁发毛。 他们到达一片小坡,从树丛间望过去,正好遥对上青原山的北面路口。 夜里看去,山头漆黑一片,但见山路之旁,透出来几座房屋的窗户灯光。 「那就是登龙村。」薛九牛悄声说。「听说已被术王弟子佔了。」 荆裂看见这村子正扼守北麓的要道口上,心想术王部众数以百计,又有大量马匹,假如全佈置在深山寺院里,给养和出入都非常不便,停驻在这山脚村子则可攻可守,是很自然的选择。 先前在县城里,他们已经盘问过那名被擒的术王弟子,欲从他口中探出更多关于敌阵的情报来。可是那人受过物移教经文和药物日积月累的影响,再加上对波龙术王的信奉与恐惧,死也不肯吐露半点。 「杀掉我吧……」那术王弟子甚至说。「我这身躯,不过是寄居俗界之物,死灭之后就去『真界』。我为术王而牺牲,很快又会回来……」 荆裂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更决定要亲自走一趟,用自己眼睛去看看。 「你留在这儿看守马儿。」荆裂用黑布巾包起辫子头。「天亮我还没有回来,你就留下一匹马,自己回去。」 「让我跟着你。」薛九牛取下脸巾恳切地要求。他从腰间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柄宰牛用的解腕尖刀,是他向县里屠户借来傍身的:「我知道这地方的路径,绝对不会碍着你的。」 荆裂看着他,正有点犹疑,薛九牛又说:「你不是说过吗?男人要把命掌握在自己手里。现在我是为自己的地方打仗啊,不想只是站在一旁看别人打。」 荆裂笑着拍拍这个自认已是男人的小子。 「行。不过先收起你的刀子,没有我命令不许拔出来。你走在我后面,我怕你紧张起来砍到我的屁股。」 薛九牛笑着包起刀子,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包炭灰。两人把灰涂在脸上和手臂,再将马匹拴好,就在闷热的黑夜里缓缓潜行,开始向那登龙村接近。 荆裂早年流浪到南蛮佔城国,曾被当地的土人追杀围捕,在不见天日的险恶丛林里隐匿逃亡,就靠着那经验练就野外潜行的本领,像此刻的地形自然难不倒他。 他不时往后看看。薛九牛干惯了各种粗活,身手很是矫健,只因为兴奋和畏惧,前进的动作都太急太用力了。荆裂向他比了几次手势,示意他放缓下来,薛九牛才渐渐懂得放松,活动的声音也更小了,开始真正能够融入那黑夜里。动作甚至有点儿模仿起荆裂来。 ——这小子学得挺快的。 两人在村下山坡观察了好一阵子,确定并没有敌人的巡哨,这才攀了上去,倚在一座屋子的墙边。 这登龙村也不大,大大小小依山而建的房屋只有四、五十户,此刻亮着灯光的则只有三、四座。 「都睡了吗?」薛九牛压着声线问。 荆裂示意薛九牛噤声。一条人影在转角的巷道走过,个子很瘦小,手上捧着盘子。原来是被术王弟子抓了作奴僕的村妇,正拿着酒菜,走往其中一座透出灯光的房子。 荆裂和薛九牛分头在村里行进,逐一从窗户窥视那些没有亮灯的村屋。不少屋子已然荒废破败,但亦有些放满了家具杂物,到处挂着男人衣服,桌上堆满酒杯赌具,显然正是波龙术王弟子的居所,然而此刻都已空无一人。 荆裂这时看见,薛九牛在巷子对面一座屋子窗前,不断焦急地向他招手。荆裂踏着无声的脚步过去。 薛九牛示意他从窗口往内看。那窗横竖钉着牢固的木条,就好像监牢一样。荆裂从窗格子瞧进去,月光照映下,只见屋内或坐或卧,大概有二十几条身影。 再仔细看清楚,这些人都是女子,一个个衣衫不整,头髮蓬乱,足腕都被人用铁链锁住。屋内实在太暗,看不见她们的神情,但偶尔的动作都很迟缓,好像生了病一般。有的间断在呻吟,或是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状似痴呆。 荆裂知道这些必定是术王弟子抓来的民女,看来长期被喂服物移教的药物,好供他们淫乐。 「为什么她们都给锁在这屋里?」薛九牛问。 荆裂想了想,明白是怎样一回事。 「术王弟子的主力已经不在了。」他说:「要不是调动到别处去,就是上了『清莲寺』,所以把女人锁到这里来。」他指一指有灯光的那几家房屋:「他们就只留下一些部下看守着村子。我想大概有十几人吧。」 「我刚才摸过了这屋子的锁,很容易敲开。」薛九牛说:「我们可以救她们出去。」 「不行。」荆裂断然摇头:「今夜之行,就连一丝一点迹象都不可给对方察觉。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跟他们正面交锋。」 ——目前波龙术王仍未知道荆裂等人底细及有否后援,看来仍未会轻率大举进攻庐陵县城;但要是他得知荆裂竟来深入刺探,感到危险大增,可能就会马上开战。 「可是她们——」薛九牛焦急的说。 「你说过,绝对不会碍着我的。」荆裂冷冷打断他。 薛九牛为之语塞,低下头来,手掌却紧抓着腰带上那包着布的尖刀。 「打仗就是这样。」荆裂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里面压抑了许多过去的痛苦:「为了最后的胜利。我们会再回来的。」 荆裂迈开脚步,正要绕过村子往山上去。薛九牛却又说:「她们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啊。」 荆裂回头,瞧着身子激动得微颤的薛九牛。 「我不明白啊。」薛九牛说:「为了打胜,就得放着眼前的人不救吗?」 「我说过了,这一战关系整个县城百姓的性命。」荆裂说:「你想那是多少口人啊。」 「就因为里面的人少吗?」薛九牛问:「假如里面有五十人呢?一百人呢?两百人呢?多少人我们就放着不管?多少人才该出手去救?」 薛九牛这说话,令荆裂停下脚步来了。 「有一次,这班妖人到我的村子来……」薛九牛又继续说:「他们杀掉了我邻家的小虎——我们从小就一起长大。妖人走了之后,村里的其他人没有为小虎流过一滴眼泪,只是说:『幸好没有多杀人啦。』」 荆裂默默听着薛九牛的话。 「他们就好像在说:小虎死得真值。」薛九牛的眼眶里湿润了。 荆裂听着这个歷练远比自己少的乡村小子,却似乎被他提醒了一件事: ——这不只是打仗啊。 薛九牛强压着声音,拭去眼里的泪水,抬头却见荆裂已然静静地拔出雁翎刀来。那斑驳而哑色的刀刃,只淡淡反映着月光。 「一个都不可让他们上山报信。」荆裂斜挽着刀走出去。 走往那亮着灯光的方向。 薛九牛胸膛热血急涌。目送荆裂的雄壮背影隐入屋檐底下的黑暗后,他才四处找能够敲开那门锁的石头。 这时在荆裂所去那个方向,忽然传来了一记闷响,打破宁静的黑夜。接着是杯盘摔破的声音。几个人急跑的脚步声。愤怒的叱喝。 然后是死亡的惨叫。 薛九牛举起石头,正要砸向那门锁时,却看见前面暗巷有个黑影急促地走动。 他追过去看。月光洒落在村子的空地上,只见是个波龙术王弟子,一边跑一边还在束着裤子的腰带。原来此人正巧在村子另一边解手,被那头的厮杀声惊动了,却没有跑过去助战,反而逃往上山的道路。 ——这就更肯定,对方的大军都在山中寺院里! 薛九牛想也不想,就拼命跑过去追,顺着跑势把石头勐向那术王弟子扔出! 那术王弟子听见风声惶然低头躲避,石头打不中他,落到一边屋子墙壁上。 薛九牛颤抖的手急忙摸出腰间的布包解开,亮出宰牛尖刀来,足下不停冲向对方。 ——一个都不可让他们上山! 那术王弟子躲开石头,方才看见追过来的不过是个农家少年,手上得一柄两尺不够刀子;再听屋子那边厮杀未止,他杀性顿起。 薛九牛强忍着强烈的恐惧。心里一直想着死去的挚友小虎。 他冲到术王弟子跟前,已经到了刀子能够砍及的距离,却因为太过紧张而出不了手。 术王弟子像疯子般嚎叫,一记右拳就击出,打在薛九牛左眼,薛九牛只觉脑袋像炸开了一蓬强光,痛得滚倒,双手双膝撑地俯跪着。 薛九牛正想举起握刀的右手,又是一阵剧痛,对方已经一脚将他手背踩住。薛九牛没来得及唿叫,术王弟子另一腿又招唿到他脸上。 幸好薛九牛还有自保的本能,及时把左臂护在脸前。但这术王弟子原是练过武术的山贼,腿力不小,狠狠将薛九牛的手臂踢得撞在鼻子上,薛九牛鼻孔涌出血来,手臂也因这踢击而软了。 眼看薛九牛已无抵抗能力,那术王弟子左足仍踩住那握刀的手,右脚着地再次发力,这次从上往他头颅狠狠踏下去。随时能致命的一腿。 一种奇异的风声。 那术王弟子看不见是什么飞过来,只感到左颈肩侧有一股火灼的剧痛。血水迅速染湿那身五色綵衣。 鸳鸯钺镖刀钉在他身后屋子的土墙上,反射着淡青的月光。 术王弟子的身躯瞬间失却力气,捂着左肩呆站在当场。 薛九牛感到右手背上的脚松开了,多处伤痛反倒令他全身麻木。唯一的感觉,就是五指握着刀柄的触感。 他身体从地上爬起来,冲入那术王弟子的怀中。眼泪和鼻血同时流着。牙齿紧咬。 术王弟子崩倒了。胸口处突出一个刀柄。 薛九牛凝视平生第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发软。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发现站在他身后的人影。 是荆裂。身上已经染了九个术王弟子的鲜血。雁翎刀回鞘。 他走过去,把那尖刀从尸身上拔出,抹去血渍后,塞回薛九牛的手上。 「想想他曾经杀过的人。还有他将要杀的人。」荆裂直视薛九牛的眼睛。那眼神让他镇定下来。「其他的都不要多想。」 薛九牛又看见后面透来了亮光,而且多了两个人。她们是被术王弟子奴役的村妇,其中一个拿着灯笼。她们看着地上的尸体,流下激动但无声的泪。 「醒醒啊。」荆裂拍拍薛九牛的头:「不是发呆的时候。你要在天亮之前,将她们全都带回去。」 想到这么多人的安危就在自己手中,薛九牛从初次杀人的冲击中醒过来。 「这责任是你自己要求的。」荆裂伸手搭着他的肩:「是男人的话便努力完成它。」 薛九牛有力地点头。被眼前这个厉害的刀客承认为「男人」,他心头不无一股豪快之气。 荆裂从地上拾起一物。一件还没有染血的物移教五色袍,是他先前从屋里其中一人身上剥下来的。他将袍子穿上,掩盖了一身血污,再走到那土墙处取回鸳鸯钺,随即拔足朝登上青原山的路奔去,很快就在黑暗里消失。 ◇◇◇◇ 王守仁由两个门生提灯笼领路,走过庐陵县城的黑夜街道。 为了防范夜袭,城里多处都要彻夜点灯。王守仁一眼看过去灯光下的成排房屋,不免怀念在此当政之时。他虽然只在此当过十个月县令,但毕竟是他悟道復出之后首个能一伸抱负的地方,讲学传道也是从在庐陵县开始,对这地方格外有一股感情。 他先前去检视过各处城门和城墙,只见有多处失修崩塌,对防守极是不利。王守仁在任时曾动员百姓修葺城墙以防盗匪,但没修完就给调走。预留作修葺用的钱粮都被他的继任人亏空了,工事自然也停顿。 王守仁虽是文官,但自年少时已好读兵书,对行军攻防之法甚有研究,十五岁时更曾一度立志为将。他深知即使城墙无缺,要守城佈防仍是非常困难。可供招集的壮丁实在不多,城里百姓虽有几千人,可是据他观察,众人对那波龙术王的恐惧已然根深蒂固,一旦对方来犯,恐怕不战自溃。 随行的还有几个县民。他们看见王大人那忧心忡忡的样子,也甚担心。 ——需要更多强悍的人…… 王守仁想到这里,忽然念及一个名字。 他问身旁的老县民:「日间看不见孟七河的踪影……是否他听了我说话,去应武科?」 「不……孟七河……他在大人调职大半年后,又带着一班兄弟去落草了……」老县民难为情地说:「如今在北面麻陂岭那一头做买卖,听说集结的人不少。」 王守仁嘆息摇头。 这时他看见前方一所房子,屋顶的一角有个人影。 原来是燕横,正盘膝坐在瓦面之上,身旁放了一个灯笼。他将「静物剑」解下放于左侧,长剑「龙棘」则横卧在腿膝之上。 王守仁走到屋子下方,燕横急忙起立作个礼。 「我们几个决定今夜轮流看守。」燕横解释说:「我是第一个。」 「燕少侠辛劳了。」王守仁朝上拱拱手。燕横想要从屋顶跃下。 「别下来。」王守仁却挥手止住他,就掠起衣袍,从屋子侧面的窗槛往上爬。跟从他的两个门生,一个是年纪较长的余焕,另一个正是黄璇,他们急急把灯笼塞给后面的县民,上前去帮助王守仁爬墙。 王守仁是个全才,年轻时也曾苦习射箭击剑,体力不弱,否则也捱不过在贵州龙场那几年的艰苦岁月。虽然年逾四十,他三两个动作就已爬上了屋顶。倒是后面的余焕和黄璇比他还要吃力。 三人都上来后,小心踏在瓦面上。燕横又对两个王门弟子打了招唿。 「这里确是不错。」王守仁看过去,屋子正在县城正中央,四面的房屋彷彿都在黑夜中沉睡。人在高处,任何一面传来异动声响,都能马上辨别出方向。 王守仁和燕横在屋瓦上并肩而坐。燕横此刻近距离与王守仁面对,又想起日间初次见他踏出马车时的那股气势,还有庐陵县百姓对他的崇敬信任。灯笼映照出王守仁那透出睿智的眼睛。 「少侠年纪多大?」王守仁微笑问。 「刚满十八。」燕横略带嘆息地回答。在来江西的旅途上他过了生辰。回头一想,十七岁在青城山的无忧日子似已很遥远。 「这个年纪闯荡江湖,也不算早啦。」王守仁说:「我呢,十一岁就离了家,跟爷爷上京读书去。到你这年纪已经成家了。」 「我听说过啦。」旁边黄璇笑着插口:「先生洞房那一晚,竟然跑了去道观,跟道士彻夜谈养生之道。」 王守仁和弟子都哈哈大笑。王守仁摸摸鬍鬚:「年轻时我确是有点痴啦。还想过要修佛参禅呢。」 「为什么后来没有呢?」燕横问。 「佛家出世之道,终不合我的性情。」王守仁说时,脸上又现出那股刚直的气概。 燕横深深感受到,眼前是一个立志为天下苍生做事的人。 「我听弟子说了。」王守仁又说:「燕少侠乃师承青城剑派。」 燕横点头,脸容沉重起来。 「武当派近年之事,我也有所闻。」王守仁看着天上明月:「刚则易折,武当派如此追求极至,恐怕终必招损。听说他们以刚柔相济的『太极』武功扬名于世,却竟不明此理,实在可嘆。」 燕横听王守仁此语,却并不同意。武当虽是杀师仇敌,但其行事目的,却又不能说乖离武道——身为武者,不求终极之强大,更有何作为? ——我的目标,正是要比武当更强! 王守仁见燕横沉默,以为他不欲提及师门惨事,于是转了话题:「几位来庐陵,就是因为要对付这个妖人波龙术王的吗?」 「不,最初我们其实是为了找那位寒石子前辈,为我们打磨修整兵器。」 「寒石子,哼,想起这傢伙就有气了。」王守仁说时,脸上却露出怀念的笑容:「他死也不肯为我磨剑呢。」 「有这样的事?」燕横好奇问。 「那傢伙脾气古怪得很,对我说:『我只磨会用的刀剑。切菜的刀,我磨;宰猪的刀,我也磨;杀人的刀,我更加磨。你这剑,只是个装饰,再求我多少次都不磨。』你说,气不气人?」王守仁虽然语气像说笑话,但脸上同时露出一丝不安。燕横察觉到了。 「大人别忧心。寒石子前辈,我们必定尽力把他救出来。」 王守仁欣慰地点点头。 这时燕横眉头一动,警戒地摸着膝上剑柄。下方街道一方传来动静。 四人往下俯看,却见来者原来是练飞虹。他一手提着个小酒瓶,向这屋顶挥挥手,快步上前,一跃就上了墙,伸臂一攀,身子倒翻,眨眼就轻巧着落在瓦面。 黄璇虽然一心学习圣贤之道,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看见这等身手,不免有点羡慕。 「小子,你先去睡吧,换我来看着。」飞虹先生一屁股就坐在燕横身边:「我老了,睡不多。」他说着将腰间刀剑取下来放在身边。 「不,先生今天打得累了,我看得见的。」燕横却说:「你还是多休息。」 「你这是说我老了,气力不够?」练飞虹怪叫,只因燕横说中他的弱点,尤其这话又给旁边的王守仁等人听见。「要不要现在就跟我比赛?就跑去那边城门再回来,看谁快?」 燕横看着这不服输的老头,摇了摇头。 练飞虹这才消了气,拔开瓶塞,就从酒瓶呷了一口。 「你还说要看守?还喝酒?」燕横忍不住又说。 「傻瓜,里面是水啦!」练飞虹把瓶口往燕横鼻前扬了扬:「我才不是那种喝了酒才有精神打架的笨蛋!」 燕横看见练飞虹狡猾地一笑,知道这又是他刻意开的无聊玩笑,不禁摇头。如此爱闹的老头,真不知他当初是怎样当上堂堂崆峒派掌门的。 这时练飞虹看一看王守仁,只略抬一抬下巴招唿,也没行礼,显然不把对方的官位放在眼里。王守仁却毫不介意,反而向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年的老人拱了拱手,颇是敬重。 王守仁只觉得,今天遇上荆裂和练飞虹这些武者,虽然是与他道不相同的狂狷之士,但为人率性真诚,远胜从前在文人间与官场上所见的许多伪君子。 ——后来王守仁曾在文章中这样写:「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 「小子。」练飞虹又向燕横说:「我听静儿说过,你在西安跟武当派对抗时留手的事情。」他说时语气神情都严肃起来。 燕横扬一扬眉头。练飞虹所说的,是他在「盈花馆」屋顶不愿向手脚被封锁的樊宗加以致命一击,继而又在房间里未向中毒的姚莲舟下手一事。 「在这里,你要把那种想法抛掉。」练飞虹神色凝重地说:「现在不是武人之间的决斗比试,而是打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那些敌人杀个清光。就算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围攻对方一个都好,也没有什么卑鄙不卑鄙的。只要想一想,让他们活着,还会有多少百姓给他们害死,你就不会下不了手。」 ——在不同地点的几乎同时,练飞虹跟荆裂说出很相近的话来。 燕横想到从前成都马牌帮一役,又回想今早的战斗,咬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瞧着飞虹先生点点头。 练飞虹提及西安的事情,也令燕横想起心里藏着许久的一个疑问。趁着有王守仁这样的智者在眼前,这是求取答案的机会。 「王大人,我听说你很有学问,有一件事情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对是错,希望大人给我一些提点。」 燕横说着,就讲述自己当天在「盈花馆」里,面对姚莲舟身中毒药无从抵抗,却并未把握那千载良机,一剑手刃仇人。 「王大人已知道武当与我的仇怨。」燕横切齿说:「此人是派遣门人来灭我青城派上下、杀我恩师的元兇;他的副手叶辰渊,亦是趁我师父何自圣患有眼疾才能胜他。可是当天那一刻,我却下不了手……」他说着往事时激动得微微颤抖:「我是傻瓜吗?是不忠不孝吗?」 王守仁听完沉默了一轮。 旁边的门生黄璇插口:「我早说过,你们武人这般争强仇杀,在我们眼中根本就无理可言!先生他又如何……」 燕横听了正要抱歉,王守仁却举手止住黄璇的话。 他直盯燕横的眼睛,那目光彷彿要透视燕横的灵魂。 燕横因这目光收起先前的激动,整个人不自觉挺直起来。 「你先想想。」王守仁说:「要是那样的境遇,今天再一次发生,你此刻又会否选择一剑刺穿那武当掌门的胸膛?还是会作同样的决定?要诚实回答自己。」 燕横听了心弦震动。王守仁的话,教他再次回想青城派从前的牌匾: 「至诚」 ——他说的难道正与我师门教诲相通吗? 王守仁坐于屋顶之上,仰望那无尽的黑夜穹苍。月光洒落他身,散发出一股超然的气质。 「从前我因为直言上疏,得罪了权倾天下的大太监刘瑾,遭廷杖下狱,继而发配到贵州龙场,途上还要装作自尽,才躲得过刘瑾派人追杀加害,可谓九死一生;可正是在龙场那毒蛇遍地的穷山恶水里,一无所有之时,我得到了毕生最重要的开悟。」 王守仁伸手指一指自己的心胸。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天地万物之理,就存于人心中,别无他处可求。」 王守仁瞧着燕横:「这些考验,就是要让你看清内里的『真己』。在重要关头的决定,正是映照一个人的本心。有人心里明白大道理,行事时却为私慾所惑,那终究是假义;只有立正心的同时能行正道、做正事,表里豁然一致,那才是知行合一。」 「可是……」燕横问:「如果行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却只让你失败呢?」 「世上有谁无死?但能在阖眼时心中无愧的,千古又有几人?」 王守仁说着时,眼睛看着远方,彷彿要用这两点细微的光华,照亮整个黑夜。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罣碍。」 燕横看着那双细小但正气充盈的眼睛,好像顿然明白了些什么,但又形容不出来。 「好了。」练飞虹这时用力拍拍燕横的背项:「回客店去,一边睡一边想。你今早才中过那『仿仙散』迷药,要多休息。」 燕横本想留下来再多向王守仁请教,但练飞虹连番催促,他只好背起剑来,提着灯笼与屋顶上众人道别,也就跃了下去。 「多谢你啊。」练飞虹呷了口清水,看着离开的燕横,忽然说。 王守仁微笑。 练飞虹继续看着燕横的背影,还有他身后的「雌雄龙虎剑」。 「这小子……」练飞虹喃喃说:「只要他再多相信自己……」 第69章 卷七 夜战庐陵 第四章 女武者 那传来的虽只是极细的声音,但还是令岛津虎玲兰醒过来了。 从前她是萨摩国岛津家的女儿,身为领主诸侯之后,虽然非常刻苦修习刀剑骑射,但日常起居锦衣玉食,又有众多下人服侍;然而一年多前偷渡中土以后,为寻找荆裂穿州过省,路途颇苦,孤身一人更要时刻提防恶徒,很快就磨练出敏锐的警觉心,犹如家猫变成了野猫一样。 ——上次在成都被人跟踪而不能察觉,只因对方是武当派的「首蛇道」一流轻功好手。 此刻在静夜里,那异声虽轻,虎玲兰还是辨出来:是人喉咙发出的声响。 ——而且一定是在极端痛苦中。 虎玲兰高大的身子在床上跪起,将床边野太刀抄在手中。 「什么事?」睡在同房的童静被她的举动惊醒,也抱着「静物左剑」坐起来。 虎玲兰将袍子快快穿在身上,同时说:「东面有事。快去找飞虹先生。」 她说完也不理会,赤着双足就从二楼的窗口跃出,往东边发出异声的黑暗处跑过去,留下童静在窗前焦急地看。 虎玲兰奔跑时只用前脚掌着地,减少脚步发出的声响,左手提着刀鞘紧贴腰身,右手已然把着刀柄。 她同时想起来:前面那发出声音的地方,正是县衙所在。 ——那个姓王的大官,会有危险吗?…… 虎玲兰飞快跑到县衙的西侧。那儿点着灯笼,映照一座细小的石屋,正是衙门旁的牢房。 房外有两个保甲壮丁倒卧的身影。地上黑沉沉染了一团。 虎玲兰取出一块布巾矇住口鼻。敌人的毒药何等厉害,今早就见识过了,她不得不提防。 虎玲兰尽量隐藏在黑暗之中——她没有忘记日间那些术王部众的机关暗器。 这时却有一个身影,大摇大摆地在灯笼的光华下出现,正从石牢的正门走出来。那人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色的夜行紧身服,从身体曲线一看就知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诱人的女人。脸上蒙了黑色的面巾。 只见黑衣女人走出牢房,后面腰间横挂着一柄很宽的长刀,左手提着一个仍在滴血的人头,正是那被囚禁在牢房的波龙术王弟子。 ——她来这里并非要袭击县衙,而竟是专程诛杀这失手被擒的同伙! 虎玲兰又看见,黑衣女人腰间还挂着两个布囊,同样的湿淋淋。 「出来吧。早听到你啦。」女人拉下黑面巾狞笑:「老娘要不是有这双贼耳朵,早在荆州时就不知道要给官府抓去斩多少个头了!」 虎玲兰看对方身材修长,跟自己略有些相似,只是脸容肤色相反,在灯光下白得像绢帛。她想起日间薛九牛的形容,知道此人就是波龙术王座下那女头目。 ——荆裂趁着初次交战后不久、敌人惊魂未定时就去夜探对方阵营;可是对手也是一般想法,同时夜袭到来! 霍瑶花抛去那个术王弟子的头颅,又解下腰间两个装着人头的布囊——正是另外两名逃逸的术王弟子。他们遇敌逃亡,又不回「清莲寺」领罪,霍瑶花受命在进县城前,先将躲在城郊的二人猎杀;接着才再进来处决这个被擒的弟子。 ——他们只要还唿吸一口气,即是对术王猊下的侮辱。 虎玲兰瞧瞧地上被杀的两名保甲,身上都有极重手法的裂伤,创口非常可怕。 霍瑶花则盯着虎玲兰手上的野太刀。她没想过世上竟有女人使用比她更长的刀。 ——单是这一点就不可原谅! 霍瑶花黑色的身影勐晃踏前,右手已搭在腰后长长的布包刀柄上。她身子如猫般弓起,反手把刀从皮鞘拔出,顺势就水平斩向虎玲兰的颈项! 银光极盛,夹带森寒的刀气捲至! 霍瑶花发动之前,虎玲兰就已感受到其杀气,迅速回应。她沉膝坐步,右腕勐抖,野太刀自左腰处出鞘,同样横斩而出,正好迎向那袭来的银光! 两刃迎面交击,锐音响彻庐陵县城的夜空。 霍瑶花这招以反手握刀,劲力上本就略吃亏,她也低估了虎玲兰的臂力,手上刀被勐烈反弹开去,她要转身一圈才把刀柄控制住。 这时静止下来,才看清霍瑶花的佩刀,刃身又宽又直好像一块钢板,份量颇不轻,刀尖成斜角,除了柄头那绺人发红缨之外,简朴得没有任何修饰可言;刀锋中段有七、八寸竟是成锯齿状,此刻尚沾着血渍——难怪被她所杀的人,身上刀口如此惨烈。 霍瑶花长长的媚眼此刻暴瞪。与敌人一交手如此失利,这可是跟随波龙术王以来从未发生之事。 ——难怪鄂儿罕都如此狼狈…… 她将刀改成双手正握,摆出一个举刀过头的架式。 虎玲兰看见这架式,眉梢扬起:对方这姿势的味道,跟她之前遇过用斩马朴刀的武当「兵鸦道」弟子李山阳,颇有相近之处。 ——她也学过「物丹」的武功……但又有些不同…… 虎玲兰则抛去刀鞘,双手将野太刀柄拿在右腰,刀尖斜斜指往侧后方,以「胁」架式迎对霍瑶花。 霍瑶花杀人比斗经验甚丰富,已感受到虎玲兰这架式,自中下路向自己透来巨大的威胁。 ——从上而下压制,我有优势! 霍瑶花从齿间吐出裂帛似的叱叫,头顶的大锯刀未发动,居前的右足率先平平踢起! 薄底快靴蹴起一股沙土,直袭虎玲兰面门! 虎玲兰知道面对的是波龙术王一干妖邪,心里早就在戒备阴谋诡计,她尽量保持身姿架式不动摇半分,只是闭目低头,迎那阵沙土不避。 霍瑶花吃准了虎玲兰目不能见这瞬间,借踢腿之势趋前,腰肢和双臂运劲,锯刀如破柴般迎头直砍虎玲兰的脑门! 虎玲兰虽闭目,心神未乱,凭经验已知霍瑶花出击的来势方位,原地坐步转腰,野太刀长刃闪耀,所使乃是「阴流太刀技」里「山阴」一式的变奏,将本来水平的胴斩,变为斜向上撩的「逆袈裟斩」1! 『注1:日本武道将斜线向下斩击敌人的刀招称为「袈裟斩」,因其轨迹有如和尚身上斜披的袈裟。「逆袈裟」则为反方向,从下向上斜击。』 ——这变招是她大半年来与荆裂练习时悟出的。虎玲兰在萨摩国所学的一支阴流,本来是战场用刀法,设想对手是穿着盔甲的武将,讲求破盔透甲的勐力,变化却较少;到了中土与不穿护甲的武者对战,就要改变技法适应。好像这一记要将「山阴」改为下而上「逆袈裟」撩斩,劲力当不如横斩般足以破甲,角度却变得更难闪避防守。 霍瑶花的锯刀还未抵虎玲兰头顶五寸范围,野太刀刃尖已先至,正好截杀霍瑶花挥下的右前臂! 霍瑶花反应极快,右手放开刀柄,双臂一张,把这撩击躲开了! 但虎玲兰这刀招角度经过计算,即使砍不中手臂,刀刃仍然中宫直进,袭向霍瑶花下巴! 剎那间霍瑶花脸容如化野兽。 她身体不知从何生来一股突发的力量,好像被雷殛一样全身高速后仰,野太刀刃尖本来已贴在她下巴和喉颈间的皮肤上,她却在最短的距离躲过刀招的轨迹。 虎玲兰眼虽不见,但手中刀传来的触感告诉她,并未砍入。 霍瑶花顺这仰势转身,左手挥锯刀倒砍一刀,以防虎玲兰来势追进,身子再转过来时,又立定恢復架式。 只见她下巴处,有一条丝线般幼的血痕,证明刚才一刀躲得有多险。 霍瑶花眼目充血,脸容极是愤怒。 虎玲兰收刀在左耳侧,刃尖直指敌人。她看着霍瑶花这模样,神情有三分不似人,颇是讶异。 更令她意外的,是霍瑶花刚才那动物般的超人反应。 ——霍瑶花这等反应速度,其实是长期服用波龙术王调配的一种药物「昭灵丹」,催谷了身体机能和感官所致。 她将刀交到右手举前戒备,左手两指伸入腰带内侧一个小暗袋,又拈出另一颗「昭灵丹」来,迅速扔进嘴巴里吞嚥,视线一刻没有离开过虎玲兰,眼里充满了恨意。 两招交手就险死对方刀下,身为楚狼刀派传人,又兼修术王传授的武当武技,霍瑶花没想过世上会有比自己更强的女人。 虎玲兰布巾掩脸,虽然只露出一双眼睛来,霍瑶花看见还是无法接受。 ——她似乎比我还要美! 霍瑶花出身于荆州江陵,自小从学于当地的楚狼刀派。楚狼派武艺人材虽不及「九大门派」,跟同在湖北的武当派相比,名声更是差天共地,但在地方上也算赫赫有名。江陵一地是水陆要沖,楚狼派凭其雄厚武力,保照当地多名豪商的生意货运,黑白两道皆要给几分情面。 楚狼派虽说门户开放,兼收男女弟子,但因刀法武功走刚勐一路,骨子里都是重男轻女。霍瑶花就算天生体格不输男儿,始终不获传授高深武艺。 霍瑶花为了得到本派真传,不惜利用美色交换。先是两个师兄抵不住引诱,最后竟连师父楚狼派掌门苏岐山也与她有染,亲自秘授她刀法要诀。 后来此事被同门揭发,苏岐山为免家丑外传,竟先安造罪名逐她出门墙,还要废她一条手臂。 这时苏岐山才真正知道,自己多年来养了一条怎样的「狼女」:执行家法之际,霍瑶花竟然只靠一柄贴肉暗藏的匕首,当场就弒师夺刀,还杀出一条血路逃逸! 之后楚狼派门人多次追杀霍瑶花,这才证实她武功造诣早就远胜同门,几次交手反为被她所诛。霍瑶花又招集到荆州一带几个好色贪财的剧盗,结成了匪团,横行于荆、湘一时,直至遇上波龙术王并被其收服为止。 成为波龙术王的「宠物」,霍瑶花却很甘心——不只因为那压倒的武力,也因为相比她那伪君子师父,赤裸地追求慾望的术王,更让她由衷折服。 波龙术王不用刀,但他把刚勐的「武当势剑」招法要诀传了给霍瑶花,她自行将之融合本身武功,修练下来,一手楚狼派刀法强化了一倍不止,跟随波龙术王以来更是未逢敌手——先前「赣南七侠」里最强的八卦门弟子成德勇,交手六招就被霍瑶花的刀砍破头骨。 但现在眼前,却出现了这么一个每寸都教她恨之入骨的女武者! 那颗「昭灵丹」才吞下不久,药力没有这么快散发效用。但这服药之举,已然对霍瑶花产生自我激励之功,彷彿正在吸收药效,她感受到身体每一条血管都在膨胀,双眼瞳孔扩张,脑袋如水晶般透晰。 「杀你之前,我会先让你的脸烂掉。」霍瑶花说这话,一半是为了动摇对方的心魄:「烂到没有一个男人敢看你一眼。」 虎玲兰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美,但跟霍瑶花相反,她从来都不愿意用这美貌去换取任何东西。 自小在武家长大,这张漂亮脸蛋早就被身边的人视为家族的资产。她心里却拒绝了这一条路。这正是她第一次握刀的理由:她要以自己真正的能力,取得他人的重视。 看见虎玲兰毫不介意的眼神,霍瑶花更恨了——因为这眼神,彷彿正在嘲笑曾经用美貌换取武功秘诀的她。 霍瑶花再次双手握刀,举过头顶。跟刚才同样的架式。 虎玲兰仍举着刀,只把刃身略摆斜,准备迎对敌人的斩击。 她却没看见霍瑶花一个极细的举动:双手握刀时,霍瑶花的右手食指,勾住了左腕处拉出来的一根黑色丝线。 霍瑶花鼓一口气,再次以相同的招式:楚狼刀派的「破竹刀」,并贯足「武当势剑」的劲力,双臂将锯刀垂直噼下! 虎玲兰的野太刀随之上架迎接,已准备弹开对方的锯刀后,就施以致命的反击。 霍瑶花的「破竹刀」落到半途时,左手却突然离了柄,快一步降下来,手腕对准虎玲兰面门。 黑丝线拉紧。 左腕上附着一枚漆成黑色的长铁针,因机簧发动弹射而出! 强劲的刃风掩护下,黑色飞针无声,亦无形。 ◇◇◇◇ 回客店的路上,燕横发觉不对劲。 这条路,比他先前出来时暗得多了。 前头有数处原本点着灯笼,如今都熄灭了。 燕横将灯笼交在左手,右手握着腰间「静物剑」柄,放轻了脚步,缓缓向街旁那灭了灯的暗角走过去。 举起灯笼映照,燕横发现前方一面土墙,好像染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微微反射他手上灯火光芒。 再踏前两步,燕横才看得清是什么。 墙上一个长宽都几及人身的凄厉大字。 「死」 写字用的颜料,鲜红。 他很快确定那是什么。首先就是因为迎风吹来的腥气;然后是看见遗在地上那写字用的「笔」:一条齐肩而断的手臂。 燕横将灰黑色的「静物右剑」拔出鞘,同时用灯笼照看地上血路。眼目和耳朵的官能提升到最高。 淡淡黄光之下,沙土地上的深沉血迹更令人惊心。 燕横看得出那地上的血量,远多过一条断臂能流泻出来的。受害者绝不止一人。 他更焦急了,沿着血路去找那源头。握剑的手心满是汗。 ——直觉告诉他,此刻的入侵者,跟上午遇见的敌人,完全是不同的层级。 终于到达一座房屋前。那血迹就是从屋门开始出现的。 燕横只走近门口,不用进去,就已经嗅到内里强烈的血腥气味。一股像要呕吐的冲动。他强忍着。 忽尔一股如尖针的无形锐感,自上方头顶迫近——从前在青城山,燕横绝无如此感应力,全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生死搏斗里磨炼出的。 燕横记起荆裂教他的夜战之法:别让光源近身。一瞬间他抛去灯笼、后跃、振剑护身。 然而未有敌人杀近。燕横恢復戒备的架式,抬头望向那杀气射来之处。 只见屋顶之上,无声出现一条高得吓人的身影。月光洒落那人身体,夜行黑衣到处是湿润的反光。 灯笼落在地上,着火燃烧起来。突盛的火光映照下,燕横看见那人面容: 黑色头巾下方是一张极瘦长的脸,奇大的圆眼睛透着疯狂的慾望。左脸颊是三道咒文刺青,其余脸部沾满血污,血水正从下巴滴落下来。 那双大眼睛正在直视燕横。他咧开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似乎非常快乐地朝燕横笑着说: 「你好。」 第70章 卷七 夜战庐陵 第五章 夜战八方 荆裂隐身在一棵钉满了邪恶符布和人偶的大树之后,悄悄远望数十尺外那「清莲禅寺」山门。 早在山路更远之处,荆裂已察觉前方燃着明亮的火光,如今近距离更看得清楚:那座惨被污毁的木柱山门,里外的空地上燃烧着几堆勐烈柴火。众多波龙术王弟子密密麻麻地围聚在火堆旁,正在黑夜里喧闹叫嚷,声音响彻了谷口。 术王众围在火焰四周,一个个状貌有如陷入狂喜之中。 荆裂细看,他们有的在轮流服药喝酒;有的则脱掉了五色怪袍,露出汗水淋漓的上身,一手提着反射火光的刀子,疯狂似地跳舞,状如鬼魅上身。 围坐的人不断合唱着一首歌谣: 人生此间 凝之为物 灭化无常 死何足畏 尽我百欲 物灭灵归 事神以诚 宣教大威 千世功成 日月同辉 这首物移教的《物灭还真歌》,波龙术王弟子在黑暗里唱来,凄如夜鬼叫号,教人心寒。 赤着上身的那些术王众,跳舞动作越来越快,有的用刀尖划在自己胸膛上,破开一条条血痕,他们面上却无痛苦之色,还用手指沾血在脸颊上画符,神情兴奋。 荆裂一眼看去,聚在山门的术王众,怕不有六、七十人。 「竟然这么多……」他低声咒骂着,再藉火光仔细看那山门四周的地势。 左边门柱外十数尺处,就是深谷的北崖,右边则是甚陡斜的峭壁,两者皆难爬越。如此险隘的半山中,术王众却能聚集这许多人,皆因山门内正好有一片开阔的大空地,可是一到门前,山路就极狭窄,成瓶颈之势。 如此地形,别说要隐匿潜行过去,就算是强攻也不易,恐怕非得有数倍甚至十倍兵力不可,并要有前仆后继地牺牲人命破关的觉悟。 ——难怪那妖人会选这地方结寨,确实是易守难攻…… 这山门扼住入「清莲寺」的唯一要口,荆裂眺望门内远处,只见一片漆黑,夜雾围绕,没能看得见禅寺的灯火。 面对这关卡,荆裂心想就更有必要潜入去,仔细侦察「清莲寺」的地貌形势,否则难言向敌阵主动进攻。 荆裂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来到此地之前,他已沿途暗杀了三个术王的戒哨。虽然他已将尸首抛下山去,但对方随时换班看守,一旦发现同伴不见,必然生疑。 本来荆裂今夜没有开杀戒的打算,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清莲寺」侦察;但登龙村杀敌救人后,他改变了计画,用上这手段快速强闯。 他的盘算是:薛九牛跟那些女人,此刻恐怕还未逃远,假如术王众马上下山,随时可能追及。荆裂杀了几个山路上的戒哨,如给对方发现,就认定来者是要入侵「清莲寺」,只会在山上搜捕,不会去追薛九牛他们。 ——荆裂甚至已想到,必要时自己要故意现身,引开术王众的注意,以掩护那些虚弱的女人逃得更远。 可是这个策略,同时亦令他黑夜侦察的时间更紧迫。 眼前这座严密防守的山门,如何潜得过去? 荆裂其实已经想到一个从前用过的方法,只是有些冒险。此刻他下定决心进行。 他将头顶的其中几条辫子割开,散到脸上遮掩,又将草鞋脱了塞在腰带上,藉着夜色和山雾,在树间向前潜行。 直到山门前的人群外不足两丈处,荆裂眼看已再难走得更近,开始往左去,轻轻爬到北面的山崖边上。 荆裂极谨慎地用双手和足尖探索着,逐点逐点地沿崖面向下爬去。爬到大概六、七尺深处,确定脚下有突出的石头,能够站稳之后,他将缠在腰间的长铁链连着乌铁枪头取下来。 本来要慢慢在这崖壁上横爬,越过敌人关口,也是可行的方法,但最少得花大半个时辰。荆裂没有这样的时间,他只能用另一个更快的方法。 荆裂先竖起耳朵仔细听上方。歌声和各种叫闹声仍然鼎沸。他确定不会给发现后,就勐力将铁枪头朝着前方的山崖掷出! 枪头在黑暗中似命中了物事。荆裂先静下来一阵子。上面的人歌声依然,没有听见枪头插进泥土的声音。他用力拉了拉铁链,确定枪头插得够深后,就将铁链末端绕在右腕,左手则反拔出狩猎小刀。 ——这样的事情,他在佔城国的丛林里也试过一次。但那时拿的是树藤,而且是在白天。 荆裂不去多想。他闭目深深吸一口气,也就从石上跃下。 以深入泥土的枪头为轴,荆裂拉着铁链,身体贴着崖壁往前摆盪过去! 黑暗中不见一物。急风迎耳目扫来,荆裂在这短暂的瞬间,只祈求途中没有横生的树木。 荡过那半圆轨迹的一半时,枪头因为角度和受力而松脱,离开壁面的泥土,但荆裂的身体仍乘着荡力向前冲。 在这样的黑暗里,向着目不能见之处凌空飞荡,那巨大的恐怖感实在难以想像。但对荆裂来说,这不过像是另一次游戏。 当感觉荡飞的力量减退时,荆裂在空中挺腰往右靠,乘势将小刀反手往前刺出! 刀刃深深吃进土里。荆裂的左手从指到肩,整条绷紧如钢铁,牢牢抓着刀柄;右手和双足却放柔附上山壁,卸去那撞击的反向力度。身体四肢能够如此各自软硬自如,全靠平日严格武道修练得来的超凡协调能力。 荆裂如蜘蛛般附在崖壁上,确定全身都定住后,才吁出一口气来。 他一边把小刀轻轻上下撬动拔出来,一边倾听上方。人声还很吵。这一荡只到了对方阵营的下面。还得再「飞」一次。 如此可怕的黑夜飞荡,刚刚才平安完成,松过一口气后却又马上要来第二次,需要钢铁似的神经。 ——但是对于十五岁就独自在黑夜泛舟出海、航向未知前途的荆裂而言,早就习惯这种极端的刺激。 他将垂在深谷下的铁链枪头拉回来,想也不想就再次向前方山壁掷出去。 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老天才不会让我死在这种事情上。 第二次飞荡比第一次还要轻松些,到最后那枪头还半插着山壁。荆裂松去绕在右腕的铁链,将左手小刀回鞘,开始沿崖壁往上爬去,这倒比刚才向下爬容易得多。 荆裂先在崖边探头看看,确定已经到了敌人营地的最后头。似乎没有人向这边瞧过来,才从崖边攀上去。 这时却有一条身影在左前方的暗处移动。荆裂身体一时僵住。原来是一名术王弟子,正在树底下解完手,刚好转过脸来。虽然四周很暗,但可见他的眼睛视线,明显正停留在荆裂身上。 「你爬到地上干什么?……」那术王弟子喃喃说着走来,显然喝了酒,脚步有些轻浮。 荆裂故意垂着头,让头髮掩着脸,身体缩在那袭五色彩袍里,尽量扮成神志不清的样子。 对方却没有就此离开,还是走过来:「你怎么睡在这儿啊?小心滚下山崖啦……我好像没见过你——」 就在接近到只有七尺时,荆裂身体突然弹起冲前,右手一记「五雷虎拳」,指节自下向上勾击在这术王弟子的胸腹之间气门处,那术王弟子马上无法唿吸发声! 趁对方唿叫不出,荆裂左臂一绞,将术王弟子的头颈挟在腋下,腰身往后力仰,全身力量和重量都落在对方颈骨上。只听见那后颈处发出沉沉一记断骨声,术王弟子即时气绝。 荆裂顺势一转腰,就把那尸体朝左横摔出去,瞬间飞堕入深谷。 荆裂紧张地回头看看最接近自己那火堆。人群并没有往这边看过来。 他这才宽心,赤脚踏着甚轻的快步,朝山谷的黑暗深处进入。 荆裂走着时,想到刚杀掉那人说了句「好像没见过你」。看来这伙术王众颇为紧密,互相都认得样子,单靠这套五色袍不足以骗过敌人。荆裂遂窜入山路边的树木间,宁可依靠夜色作掩护。 另方面荆裂又感到庆幸:术王众的守备并不严谨,甚至竟然在喝酒吃药,唱歌跳舞,意态非常轻率。 荆裂知道原因:长年都在欺负别人的傢伙,渐渐就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被人欺到头上来。这些傢伙已经横行无忌多时,警戒心自也低下。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今天折损了数十人的事情吧?……波龙术王说不定隐瞒着,以免影响军心。 刚才听术王弟子唱的歌谣,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内容说什么「宣教大威」的,荆裂断定必是物移教的歌。 那歌词里又说「尽我百欲」,荆裂猜想:他们这等纵慾行径,当是物移教义的基本,也必然是波龙术王用以控制弟子的手段,长期下来已成为他们的习性,因此即使有守卫任务在身,也是无法克制。 荆裂将这点牢记在心——日后的战斗说不定有用。 他乘夜前进了好一段路,那「清莲寺」终于在望。只见前头横着河溪,独有一条木桥可越过,再隔一片空地后就是两层高的寺院。此刻寺院四周全都插满了火把,照得禅寺前后亮如白昼。荆裂远远都看得见寺院外涂满了红漆符咒,妖气逼人。 这寺前的河溪桥樑,又是继那山门后另一个关卡;再看寺院所在,位于山谷最深处,后方和左右都是峭壁,高得连寺院的火光也照不见顶。 荆裂不禁皱眉:这「清莲寺」地势,果真有如难攻不落的城堡。 寺院外四周虽然也有术王众巡视守备,但并不密集,要潜过去倒比刚才山门前容易得多。 可是荆裂也未忘记后面那山门的关卡。现在自己已经有如偷偷走进瓶子里的老鼠,一旦敌人警觉,无路可逃。 ——被一百人围攻,这可不是好玩的…… 荆裂自己也奇怪,今夜为何甘愿如此履险。 像这样讨伐匪贼,他以往不是没有参加过。在吕宋岛和满剌加时,荆裂就曾经好几次帮助当地土着跟海盗打仗。他那时目的不外是为了测试自己的武功,累积实战经验,有时甚至为赚钱吃饭,并没有想过是否行侠仗义。 可是这次很不一样。就像在登龙村冒进救人,或者刚才在黑夜山壁飞荡,这等事情,换在从前的战场里,他才不会做。 是因为这次的敌人波龙术王,是仇敌武当派的吗?多少也有一点。是因为给王守仁的不凡气魄感动吗?也是。 可荆裂一直想着的,是在九江城的时候,宁王亲信李君元说过的那句话。 ——就算练得天下无敌,却自绝于天下世事,又有何益? 这么一个只懂鼓如簧口舌的谋士,在荆裂心中的价值其实比一条狗还不如,本来不应该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但他却到今天都记着。 他不服气。只因心底里感觉给李君元说中了些什么。 ——这就是我如此投入打这场仗的原因吗?…… ——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等待胜利之后再说吧。也许以后可以请教王大人…… 荆裂总觉得,这个王守仁既有智慧,为人行事看来又值得信任,相信能带他瞭解更多道理,定然也有助武道上的修行。 荆裂尽量往那「因果桥」接近去,同时小心隐藏着身影,不被寺院的亮光照到。他将「清莲寺」前后左右的地形,默默记成心里一幅图画,同时也在思考有什么弱点漏洞能够攻进来。他并数算寺院外可见的守备人数,加上之前在山门那些人,兵力果然甚众,跟庐陵百姓所说的数字大概相符。 「清莲寺」的地势和守备情形,荆裂已经探查得差不多了;要再接近那满是火把的寺院,亦似乎不可能。可是他还未想离去。 荆裂一直走到这禅寺前,别说是那波龙术王本人,就连其座下头目,仍是一个未见。 这亦是荆裂前来打探的重要目标。部众多寡还在次要,敌方主将是何人物才更关键。日间他曾跟那鄂儿罕交手,对方竟然一出手就是「太极双剑」,令他非常好奇,更想看看其他两个头目是什么货色。 能够亲眼看看波龙术王的真面目,当然更好。 在寺前空地上,大群术王众就像在山门处的同伴一样地喧闹,围着火堆尽情吃喝歌舞。他们更把那「清莲寺」住持觉恩大师的尸体搬到中央来,轮流在上面撒尿取乐。 「阿弥陀……你的佛!」一个术王弟子在腐尸上撒完尿后高声狂叫,不穿回裤子,就在那死去已久的和尚面前跳起舞来,光秃秃的屁股左摇右摆。同伴也都哄笑。 此时「清莲寺」的大门打开,一人踏出门槛,冷冽的目光盯视空地上众人。术王众登时噤声,停止了歌舞。 荆裂仔细看过去,只见那是个身材宽壮不下于他的中年男子,右额一道大大的伤疤几乎盖住眼睛,显得两目一大一小。男子全身都穿黑衣,散发着其他术王座下所无的克制与精悍。 ——此人远比这里任何一个危险。如果这些人是狼,这傢伙就是老虎。 荆裂心中判断。虽然根本没有看见对方出手,但他估计这男子比鄂儿罕更强。 身穿黑衣的梅心树,就只是这样站在佛寺门前,一句话都不用说,术王众即从迹近疯狂的状态下清醒过来,没有一个敢张声。 ——只因他们都深知,此人在术王跟前拥有何等特殊的地位。就算梅心树就地把他们全都杀光,术王亦不会皱一皱眉头。 「一半给我去睡觉。另一半静静看着。」梅心树的号令毋须大声叫出,术王众就慌忙执行,将觉恩的尸体和四周狼藉的杯瓶都收拾好。 梅心树似要回寺院内,却又突然止步,朝着寺外前方的黑暗处远眺过去。 ——正就是荆裂所在的方向。 荆裂一动不动。他半跪隐身在树林暗处,相信对方不可能看得见自己。 但梅心树的视线却凝止不动。 术王众也都停下来,瞧着梅心树这举动。有人随着他视线看过去。 在这极静的环境下,梅心树更清楚捉摸到自己的直觉。 他的眼睛确实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感觉不对劲。 ——苦练武当派武功多年来,每天都在拼命提升磨练自己的反应和感觉,他对自己的直觉,无由地信任。 「把『人犬』带出来。」梅心树吩咐说。 两名术王弟子马上领命,奔入寺内。 荆裂开始感到不妥。梅心树的大小眼睛,似乎真的正在遥遥看着自己。 他的身体缓缓逐寸向后退——就是这种危险的时刻,更加不可以心急妄动。 荆裂退到黑暗更深处,猜算应该可以加快速度了,就把双腿渐渐站直。 却在此时,他看见刚才进寺的两个术王弟子,合力拖着一头大狗走出来。 仔细看清,那条并非狗,而是一个手足着地爬行的人! 那「人犬」穿着的同样是五色彩袍,袍上碎布条层层扬起,果真好像一块兽皮。他毛髮异常旺盛,头髮跟腮上的鬍鬚连成一大片,两眼通红,闪着不似人的光芒,喉头发出呜呜怪叫声,张开的上下两排牙齿,被人用锉子磨得尖利。 「人犬」鼻子嗡动,在空气中嗅了几下,就开始向着前方怪叫。正是梅心树凝视的方向。 梅心树示意部下放开「人犬」颈上的缰绳。 「人犬」四肢并用,往前狂奔起来,竟是迅疾不输野兽,边跑边发出杀气凌厉的叫声! ——这「人犬」是用物移教的好几种药物,施于人身上「调养」而成,将人的感官和身体机能大大提升,尤其气味嗅觉比狗还要灵敏,但智能就下降到走兽一样,只余下生存和侵略的本能。由于药物对身心摧残极重,一般调养不过五年就会死亡。 波龙术王畜养这「人犬」,本来只是当作玩物——他跟部众一向只有出动屠村劫掠的份儿,从来没有防守的必要。 荆裂未想到敌人竟养着如此怪物,眼见那「人犬」已直向这边奔来,他再无犹疑,拔足回身逃走! 「出来啦!」梅心树远远看见黑暗林中跑动的身影,微笑带同部下跟随「人犬」穷追过去! 荆裂跑出路边的树林来,这时前面正有一个术王弟子在路上巡逻,看见一个同样穿五色袍的同门如此狼狈奔出,不免惊愕地问:「你干什么——」 荆裂乘着奔势,左手已然拔出鸟首短刀,微斜横斩而出,那术王弟子还未知道什么回事,喉头已炸出一丛血雨! 荆裂跃过他尸身,足下不停,往唯一的出路奔过去。他附近还有两三个术王弟子,这刻却都呆站着。 后头已有足音接近。 荆裂略回头,瞥见正是那「人犬」,用双手双足奔行极快,已及荆裂身后不够五尺! ——这是什么怪物?……这么快! 「人犬」的两排利齿,在月亮下彷彿发光。 ◇◇◇◇ 霍瑶花用袖间机簧发射的黑针,挟着「破竹刀」之劲风,已射到虎玲兰面门前。 虎玲兰只管架起刀去挡霍瑶花的锯刀,似未看见那暗器到来。霍瑶花已能想像虎玲兰一只眼睛被射瞎的痛悔模样。 针头钉进物事的声音。一抹东西自虎玲兰脸旁飞射出。 霍瑶花更狂喜,右手的噼刀进一步加劲,要顺势将虎玲兰左臂齐肩砍断! 然而星火大溅。 霍瑶花再次感受到强大的冲击,一直震到握刀的手掌虎口之上。锯刀被弹开。 野太刀从横变直,袭取霍瑶花右耳! 霍瑶花受到「昭灵丹」的药力刺激,反应和速度都极快,再次仰头扳身闪过噼下的刀光。几丝断髮飘飞。 野太刀噼过后,降到了腰身的高度,突然又一震停顿,瞬间再变为向前突刺! 霍瑶花没想过对方这一柄又重又大的刀子,变招竟是如此急快,充分展现出控刀的无匹臂力。她腰身迅速弓起半转侧闪,再次仅仅避过刺向腹部的刀尖,同时她已把锯刀重新控制,架在身前,往后跳了两步,脱出野太刀的攻击圈。 虎玲兰也收回刀来,成攻守兼具的中路「青眼」架式,刀尖遥指霍瑶花眉心。 霍瑶花这时看见,虎玲兰的脸巾已然不见——原来刚才中了黑针,从她脸上飞出的不是血肉,而是那块布巾。 刚才那射来的飞针,虎玲兰虽然看不见,但她察觉了霍瑶花噼击时,左手离开刀柄的细小动作,还有左腕降下来对准她面门这一点——跟早上术王弟子发射袖箭时的举动如出一辙。 于是虎玲兰本能地将野太刀的长柄,朝着对方手腕指来方向迎挡过去。结果飞针被刀镡撞偏了射线,只钉中她的脸巾飞去。 虎玲兰挡过这一针,其实极险,但她此刻神情宁静,一双杏目全心贯注地监视霍瑶花每一举动,架式定如止水。 ——面对恶毒奇诡的敌人,首要是守持无怒无畏的「不动心」。 霍瑶花此刻看见了虎玲兰的脸相全貌,比她想像中还要美丽,心中妒恨更增。她的白脸此刻红起来,眼目满佈血丝。 ——既是因为那激烈的情绪,也因刚才服下的「昭灵丹」,药力加深发挥。 霍瑶花左手抚抚锯刀柄头上系的那绺血染人发,然后也握到柄上,双手举刀横在身侧。 虎玲兰眉头一动。她看出此刻霍瑶花变了。 虎玲兰先前几招交手虽然都略佔上风,但她并未有感受到真正的优势。 其实霍瑶花一直顾着在招式中夹上暗算,反倒将自己的刀招削弱了。她也还未将药物催激出的惊人反应与速度,完全应用在那柄锯刀之上。如今看她架式神态,已然摒弃诡计,全心贯注用刀,绝对要比刚才还难对付。 其实不只霍瑶花,虎玲兰同样因为遇上一个此等厉害的女刀手而大感讶异。 ——她的刀跟我一样,是在实战中磨炼出来的。不,恐怕她经歷比我多。 要不是已经听过霍瑶花在庐陵的暴行,虎玲兰或许会对这个跟自己相似的敌人生起敬重。 霍瑶花下巴的刀口开始渗血。但她半点没想过退。除了臣服波龙术王那一次例外,她一生都没退过一次——不管是被师父迫害,给同门追杀,还是遭官兵围捕。死在她路途上那一大堆尸体,就是她存在的证明。退了,她的价值就跟此刻地上那三颗废物首级没有分别。 霍瑶花这股犹胜男儿的血气,虎玲兰清楚感受得到。 ——决不能给她的气势压着! 野太刀比对方的锯刀长了一截,更应採取主动进攻,以尽用此优势。 虎玲兰的刀尖仍直指向敌人,居前的右足探出了半步,同时握刀的双臂肘弯却轻轻微缩。 她这前进同时收缩兵刃的动作,实乃萨摩岛津家传兵法1的长枪术妙技,名曰「云染」:当双方对峙时,敌人往往依靠目测己方的刃尖,以判断自己是否身处安全距离;「云染」的原理正是手臂以微小的动作,将兵刃往后稍收,同时下面的脚步抢佔同等的距离。两者互相抵消之下,刃尖所处的位置未变,己方其实却已经暗中拉近了发动杀招的距离。 『注1:日本「兵法」一词并非专指行军战术,也指武术。』 ——虽然当中所说的距离之差,不过是一寸半寸,但在电光石火的刀剑对决中,已是生与死的分别! 虎玲兰一踏定了,腰背瞬间发挥强烈的挤压之力,收在腹前的双腕勐地提起,刃口转右变平,锋尖如枪直取霍瑶花喉咙! 霍瑶花被虎玲兰的「云染」所骗,这迎面突刺已逼在眼前,但她反应奇速,锯刀挥举而起,及时格住野太刀! 虎玲兰这招「阴流太刀技·虎龙」的突刺,在最后一剎那被锯刀挡偏,只仅仅擦伤霍瑶花左颈侧! 使用野太刀这种重兵,一招不中,即是破隙。霍瑶花哪会放过这机会?锯刀保持贴压着野太刀,勐力正前推削! 锯刀与野太刀背的接触处,正好是刀刃的锯齿部位,那锯齿贴着金属向前推挤,散射出灿烂星火,声音教人牙酸! 虎玲兰通晓阴流刀法,怎会不知自己招式的弱处?手腕一感到敌刀贴压过来,她已将双肘沉下,腰肢马步左转,刀身化为斜架身前,全力抵住霍瑶花的压刀。 两柄份量皆不轻的大刀互相抗衡。四条手臂鼓足了劲力。 ——假如有外人在,看见两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拿着重兵勐烈互砍,必然叹为观止。 霍瑶花靠着刚才险险闪过刺击,佔着率先压迫对方的优势。她乘这力道飞起一条腿,一记楚狼派的「偷心脚」,足跟狠狠蹬向虎玲兰胸口! 这一腿来势甚急,虎玲兰虽与精通暹罗武艺的荆裂练习日久,熟习了应付这等刀中夹腿的招式,但眼看已来不及提腿挡架。 她吐气充实胸腹,身体略向上挺高,以腹肌硬受这「偷心脚」,自己同时也把左腿低踢而出,足尖蹴向霍瑶花支撑着身体的一条右腿膝盖! 霍瑶花的左足结结实实蹬在虎玲兰肚腹,虎玲兰因运气硬受,腹肌收紧结实如铁,但感到那腿劲仍贯透到后腰,虎玲兰腰肢一震,甚是难受。 虎玲兰的左足亦几乎同时踢至,霍瑶花却能在最后一刻单足屈沉,虎玲兰的脚只蹴在大腿上,未能命中最脆弱的膝关节。 二人各中一腿,两柄刀抗衡的力量顿时消失,原本紧紧抵着的刀刃分离了。 虽是只被踢中大腿肌肉,霍瑶花还是足下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后跌。她却彷彿全身每寸都贯注了战斗的意识,即使身体跌开时,还能乘着跌势把锯刀往后拉拖,锐角的刃尖削向虎玲兰左肩! 虎玲兰受了那「偷心脚」腿劲,瞬间气息窒碍,反应略为缓慢。但她硬是气力了得,闭着唿吸也能将沉重的野太刀平推出去,刃口印往霍瑶花的左腰! 霍瑶花被药力催起自保闪避的意识,那记削刀去势未尽即收回,只划过虎玲兰肩头;虎玲兰的印刀也因对方及时退避,只在霍瑶花侧腹处开了一道浅浅口子。 霍瑶花藉着后跌滚开去,单膝跪地,将锯刀支在地上。她伸手摸摸染血的腰侧,瞧着虎玲兰不怒反笑。 虎玲兰则在暗中运气调息,尽快从刚才一腿中恢復,无暇理会流血的肩头。 两个女刀客,一个凭着野性的力量,一个靠不类凡人的反应速度,犹如两头雌兽激斗,势均力敌,两三招交手间就互伤数处。因为是黑夜作战的关系,闪避和防守的尺寸皆不如白昼,彼此已逼到两度捱招互拼。 如此斗下去,不论谁胜谁负,必然是一场浴血战。 霍瑶花和虎玲兰二人身虽痛楚,心里却隐然有一股从前未有的兴奋:以前战斗总是要证明自己不输鬚眉,如今没有了这包袱,自觉打得更加爽快。 霍瑶花将染着血的左手伸到额际,用指头在眉心间划了一道血印。 她盯视虎玲兰的眼神越见疯狂。「昭灵丹」的药力正在血管里奔腾。 虎玲兰几次长唿吸,胸腹间气息已无碍。 霍瑶花站起来,舒展一下右腿。肌肉也都重新放松。 二人在这黑夜街中,有如心灵相通,同时再次举刀冲前进攻! 娇叱被刀身的连续勐撞声所掩盖。 灯笼照映下,刃光翻飞。 血花滴落沙土中,化为黑色。 转眼二人又再交手九刀。 虎玲兰身上多三道创口:右大腿、左前臂、左边肩背间。霍瑶花则是两道:左上臂,右小腿。 这每一道刀口都甚凶险,任何一刀只要再砍深几分,早就废掉了战力,中止这场决斗;可是两人的战斗意念彷彿已经练到深入骨血,每次都能在最后一剎那,把中刀的部位收缩起来,将重创化为轻伤,绝非因为侥倖。 虎玲兰中刀多一次,只因霍瑶花的刀比她快了一些;但同时虎玲兰的刀势又较霍瑶花强勐,因而霍瑶花身上两处刀口,都比虎玲兰中的那三刀略深。 霍瑶花吃了「昭灵丹」催谷官能,身体比平日敏感,因此每一记受伤带来的痛楚亦倍为强烈,她痛得把下唇都咬破了。这是用药提升机能的代价。 可是剧痛亦令她更有决心,将面前的敌人砍成碎片! 她立定马步,发出一记结合「武当势剑」劲道的楚狼派刀招「开山斩」,运全身腰力迎头斜斩下去! 虎玲兰自恃腕力较胜,只用七成力量使一式「青岸」,把霍瑶花斩下来的锯刀盪开,蓄下来的力量正要加快变招反击。 却在此刻,西面的县城中央,传来了一记令人毛骨耸然的年轻女子凄叫。 那短促但尖厉的叫声里,充满了痛苦与绝望。还有强烈的恐惧。 虎玲兰这瞬间无从判断,叫声是否童静所发出,但已足以令她心神一荡,延迟了变招反击。 同时霍瑶花却是精神与战意大振。 因为这叫声告诉了她一件事:她的主子,已经开始在庐陵县城里扬起恐怖的血风了。 这振奋的心情,令她更迅速有力地抓住虎玲兰瞬间停顿的空隙。 锯刀的锐尖,有如一根大兽爪,自侧面弧形刺过去。 血花激溅。 ◇◇◇◇ 不过是大约八次唿吸之后,燕横已经在喘气。 因为那异常的压力。 「静物右剑」早已被击飞脱手。燕横身上多了两道创口。 但敌人的攻击还是一刻未停。 堕地燃烧的灯笼已熄灭。敌人化为一条不住左右飞纵的黑影,掌中长剑反射月光,在黑暗街里透出一股令人心寒的淡蓝。 燕横只能凭直觉,用左手快拔出鞘的短剑「虎辟」顽抗。 蓝色的刃光在他前方和两侧飞腾。燕横以青城派「上密剑」的短剑格斗法,急激舞着剑花抵御,同时好几次欲伸右手往背后拔取「龙棘」,却都被对方刃光逼得无暇。 燕横靠着那剑光的轨迹,隐约辨出对方身形位置。每一剑他都挡得极吃力——敌人剑招固然不慢,但真正快的,是他的移步和身法。 这等身法速度与轻巧程度,燕横曾经见过: ——武当「首蛇道」的樊宗。即连移动的方式都有相似之处。 ——是武当派的轻功无疑。 可是由一个这般身高腿长的人使出来,覆盖的距离大大增长,威胁也就更可怕! 相形之下,只用两尺余「虎辟」的燕横更形凶险。他已退了整整半条街之距,敌人始终就压迫在跟前。 果然他第三度中剑,左耳垂炸开一丛血花来。这一剑他闪躲再慢半点,整只耳朵都要给削去。 虽然无法看见对方样子,但燕横想像得到,那张披血的瘦脸,正在展露着残忍的微笑。 ——在他眼中,我不过是另一头羔羊。 流血与痛楚,反而教燕横冷静下来,心中默想这大半年来的所学与体悟。 先前第一记交手,燕横的「静物剑」即被对方自屋顶跃下一击打飞,正是因为太过心急紧张,刺出右手「静物剑」的同时,左手就去拔腰后的「虎辟」,但又没有做到平日练习时「一心二用」的要诀,以至右手的攻击被左手动作削弱,一交锋就失剑。 ——要镇定。把心打开来。就像练先生所教。 「虎辟」与敌人蓝色刃光勐击同时,燕横右手五指终于也摸到背上的长剑柄,「龙棘」金色长刃离鞘射出,紧接削向敌人的黑影! 黑影终于首次后退,静止。 燕横以「雌雄龙虎剑」顺势舞出护身的连环剑花,确定对方已经退开,这才把双剑交叉身前,化成防御架式。 他的眼睛这时完全习惯黑暗,看得清敌人身姿和兵器。 对方只是很随便地站着,剑尖在身侧斜指向地,那长剑的造型很熟悉,与先前遇过几个武当派剑士的佩剑形制相若。 波龙术王圆滚滚的大眼睛里略带意外之色,不住审视燕横手中长短双剑。 「你以前就跟武当剑法打过。」波龙术王伸出长舌,舐舐嘴唇边的血,以满带兴趣的语气说:「否则刚才五剑之内你已经死了。」 月光之下,波龙术王脸上的血显得像黑色。他张开两条长臂,泛蓝的剑锋指天,那极高大的黑衣身影,彷彿将燕横眼前的天空都覆盖了。 那形貌与邪气,犹如从冥界地府爬出来的魔神。 燕横知道,面前的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武当高手,武功属于上次在西安遇过的「兵鸦道」和「镇龟道」级数,再加上这异形的长大身体,战力更强。 燕横身上三处流血伤口传来火辣的感觉,但他不敢偷空看一眼。他相信对方刚才的快剑,仍然只是试探。 骤遇如此强敌,其相貌外形和杀人狂态又这样可怖,一股恐惧感渐渐泛上燕横心头。 逃逸是不可能的事——刚才已经见识过敌人的轻功,逃走只会被那长剑洞穿背项。 生起了这激烈对剑声,燕横知道同伴一定会来。 ——问题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波龙术王笑了。对于旁人的恐怖情绪,他有一种像狗一般的直觉。他甚至嗅到燕横身体气味的变化。 因此他还没有出手——予人强烈的恐惧,是他最享受的事情,那快感尤胜于杀人。 在黑暗里呈现淡金色的「龙棘」刃尖,开始微微颤震。 燕横看见了,才察觉自己的手在抖。 握着「雌雄龙虎剑」在发抖。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是对青城派和师尊的侮辱。 ——师父……我很想知道,你一生有害怕过吗? 第71章 卷七 夜战庐陵 第六章 青城剑道 三年前。 青城山,「玄门舍」,青城剑派宗祠。 那一天正好轮到燕小六跟另一个「研修弟子」许世勇负责作「拭镜」。 所谓「拭镜」,是每天两次往宗祠里去,向青城派列祖的牌位进香,并抹拭祠里供奉的十多样器物古剑。祠堂一般的打扫都有「玄门舍」的工人去干(青城弟子平日刻苦修练,各种打扫起居的干活都不用做),唯有宗祠内摆放了歷史悠久的本派珍物,只有青城弟子才许碰触。这「拭镜」的工作就由「研修弟子」以上轮流进行。 那天一清早,燕小六跟许世勇就要沐浴洁净,换上两套纯白道服,带着贵重的锦布和檀香,踏进挂着「至诚」牌匾的宗祠去。 仍是一片幽暗的祠堂里,竟然有个身影。 两人都吓了一跳——「玄门舍」弟子之间流传着「剑鬼」的传闻,说宗祠这边常有本派先祖的阴灵不散出来练剑。同门还言之凿凿地互相告诫,绝不要看着那死人的剑招来学,否则会入魔。 许世勇比燕小六大上五岁,却还要更胆小,手上的锦布吓得掉了下来。 这是「拭镜」专用的织锦,上面绣了青城派的字号,不可让它掉落地上。燕小六不知哪儿生来的神速反应,低身坐马一把就将布接住。 两人定睛一看,才知道站在祠内的原来就是师父何自圣。几乎就在师父眼前出了事,许世勇冒出一身冷汗来。 何自圣却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他只是默默垂着头,缺去中指的右手摸着祠堂里供奉的一个细小木盒,似乎陷于沉思。燕小六和许世勇向他行礼,他也只略微点了个头。 两人都知道,师父摸着的那木盒里收藏了什么:正是何自圣失去的手指。暂时存在这祠堂内,将来寿终后要跟他一起下葬。 师父孤剑诛杀「川西群鬼」的事蹟,他们在青城派这些年来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 「川西群鬼」乃是多年前一干走了邪道的四川武人,因为经常流窜,兼习蛮族的武艺,在西南一带肆虐,烧杀姦淫无所不为。偏远的地方官府固然奈其不何,到了州府派出官军讨伐时,则逃遁入异族聚居的山区,军队连他们的影子都摸不着。 当年的何自圣以破天荒二十三岁之龄,已经开始修练「雌雄龙虎剑法」。掌门吕存忠知道他必将光耀门楣,对他宠爱有加。狂傲的何自圣向师父说,青城山上已乏练习对手,请求出外修行,吕存忠也一口答应。 就连他师父也没想到:他口中的「修行」,竟是这样的暴举。 那一战成为日后颂扬天下的传说。「巴蜀无双」的剑名再次得以证实。 而代价,就装在这小小的简拙木盒里。 燕小六无法从师父那白浊的眼睛里判断,他瞧着木盒的眼神到底是伤痛还是怀念。 在这一辈年轻的「研修弟子」里,许世勇跟麦大杰是最开朗健谈的两人。许世勇此刻已忘记刚才的惊险,他看着师父这出神的样子,竟然禁不住开口问:「师父……你那时候丢了这根手指……觉得值得吗?」 燕小六吃了一惊。虽然从来没有人公开说过是禁忌,但青城山上下都不会提掌门失去这只手指的事情。更遑论就在师父本人面前。 只见何自圣一听此言,竟然嘴角弯起来微笑。那笑容牵动下,脸上的皱纹全都变深,样子比不笑时还要令弟子惧怕。 他转过脸来,终于直视着燕小六二人。手掌却还是不离那木盒。 他患病的眼睛,仍然带着令人不敢逼视的锐利目光。 看见师父这可怕的表情,燕小六不禁想:那个所谓「剑鬼」,说不定其实就是师父晚上独自出来练剑——他现在的样子确实有点像鬼…… 更令燕小六吃惊的是,师父竟然真的回答他们。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每一战,你心里都得准备丢失一些重要的东西。」何自圣徐徐说:「没有这种心,从第一天起就别学剑。」 何自圣这句话,听在两人耳里反应迥异:许世勇有点忐忑不安;燕小六却是热血上涌。 自入门以来,燕小六都没有多少机会跟师父谈话——平日修练都由各师兄代授。这是难得的相处。他也鼓起勇气问起师父来: 「师父是为了什么跟『川西群鬼』打起来的?」 这问题其实在小六心里憋了许久。青城派内时常谈论此事,但说的都是那干妖人如何厉害;这一战杀得怎样血流成河;掌门怎样在这战后剑法大成……却从来没听过为什么会有这场战斗发生。 ——也许因为师父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听到小六的提问,何自圣的脸庞竟罕有地松弛下来,透现出一股仁慈祥和的气息。小六看见有点不敢相信。 「因为他们该死。既然是这样,就让他们给我试剑吧。」 何自圣的辛辣答案,跟他和善的表情毫不搭调,但不知怎的小六却丝毫不觉得矛盾。 他看得出来:那时候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或者看见了些什么,激发了二十三岁的何自圣,不惜犯险仗剑策马入山,取那三十一人的命。 「师父……」小六问:「你那个时候……怕死吗?」 何自圣的右手放开了木盒,垂下来的袍袖掩盖四根手指。他不徐不疾的就步离了宗祠。 彷彿燕小六的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 ◇◇◇◇ 面对强敌的短促一刻,这往事就在燕横心头涌现。 如今燕横开始明白,师父经歷过些什么,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他又回想刚才王守仁说的话,并与记忆中师父的脸重叠了。 变成好像是师父何自圣对着他说。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罣碍。 「龙棘」的颤震停止了。 波龙术王感到很意外。所有面对着他的人,只要一生起恐惧,只会越陷越深,从来没有一人能从那泥沼中逃出来。 这是第一个。 燕横的眼神恢復了坚定澄澈。那「雌雄龙虎剑」的架式重新贯注了能量。克服了巨大的恐惧后,他终于进入作战的态势。 从皮肉到骨头,燕横感受到身体有一股灼热能量。眼目和耳朵异常敏锐。甚至连皮肤都能捕捉空气的动向。 生死无念。除了全力破敌外,别无他想。 燕横其实已非第一次进入这种状态:在成都马牌帮身陷重围、因中毒而意识模煳之间;在「盈花馆」为了救童静跃身虎穴,与姚莲舟快剑比拼之时……他都曾经短暂跨入这个境地——而且每一次他的身心战力都有了突破的进步,只是他自己不察觉而已。 如今一切将要豁然贯通——就如当年何自圣独挑川西群鬼的时候。 波龙术王感受到燕横的突然变化,还有这强烈的意志——燕横已经蓦然从「猎物」升格为「敌人」。 他笑了。他最喜欢就是这种积极坚强的敌人。只有这样,待会儿把对方践踏脚下、将其希望摔破时,才最好玩。 「好。」波龙术王说:「你可以去死了。」 他说到「死」字时,手上的武当长剑即如发光的游鱼疾冲而出! 燕横略偏身子,以左边「虎辟」的宽厚剑刃迎挡对方剑光,同时右手「龙棘」就向波龙术王面门反击勐刺,这正是荆裂和练飞虹授他一心二用、攻守同时的心法! 波龙术王未等剑身相碰已变招,左腿斜向踏出,低身闪过「龙棘」同时反刺燕横右肋,正是「武当行剑」的「避青入红」击法! ——同是「行剑」的蛇步,由波龙术王那既轻又长的足腿踏出,幅度距离远远超过一般的武当剑士,威胁倍增! 那长剑疾刺而至,燕横「虎辟」及时向里侧横挥将之挡住,右手将「龙棘」从直刺变为外抹,刃锋追击波龙术王的右颈,又是另一次左守右攻同时发动! 波龙术王眉梢一扬:刚才那高速身法带动的「行剑」刺击,竟被燕横完全封挡住了——同样的快攻,先前他是必然要挂綵的。燕横的反应和剑速,竟在极短时间内提升不少。 ——再快一点,看你如何? 波龙术王同样又以「行剑」蛇步闪过燕横的抹剑,并且回剑反削其右膝,这次的削剑速度又再比上一招刺剑更快! 燕横却一样反应得及,右腿朝后缩开,只被波龙术王的剑尖划伤了皮肤。他单足站立同时,借那缩腿摆盪之力上身前倾,左手「虎辟」像刀般,反手勐砍波龙术王伸出的握剑右腕! 这次燕横不只闪过,还有余力反击。波龙术王真的皱眉了:对方已经不再是能任意玩弄的对手。 曾经身为武当派「首蛇道」里为数甚少的精锐「褐蛇」,波龙术王对自己的轻功步法配合快剑异常自豪,并不肯就此改变战法。他缩臂闪开燕横的噼剑后,这次连走两步,二度变化方向迷惑对手,又再施快剑,一口气连续三记攻击。 燕横心头却是一片清明,加上他曾有跟擅长「燕青迷步」的「秘宗门」高手对战的经验,并未被波龙术王的变化步所惑,双手「雌雄龙虎剑」打出一阵连环剑花,长短双剑交织身前成盾,把波龙术王的三记快剑都一一挡去! 这一轮交手,燕横越打越是顺畅。他在这极度专注的时刻,所用每一式左右剑,都自然而然是从前修练已久的青城派剑技:两次以「虎辟」挥挡,皆是「上密剑」的贴身近架;右手「龙辟」的第一记刺剑,剑势是入门「风火剑」的「星追月」,第二招抹剑则为「水云剑」的「寒流染空」;紧接一记「虎辟」反手噼腕则来自「伏降剑」招式「阴破」,只是变奏配合了摆腿俯身的姿势使出;其后的左右剑花更完全是青城双剑「圆梭剑」的舞法……每式明明从不同的青城剑法中信手拈来,连接起来竟是畅顺无缝,犹如行云流水。 ——燕横在青城山苦修六年有余,这几套青城派基本剑法,早就练到睡梦中都会打的地步;同时燕横又似乎从中领悟到一件事情,但此时还未马上想通…… 他连挡三剑后,战志更是高扬,直冲波龙术王正中线,「龙棘」垂直勐噼下去! 几招武当快剑始终未能得手,波龙术王的眼神变了。 浓得化不开的杀气。 ——跟这样的小子缠斗超过十招,是绝大的侮辱! 波龙术王立定一双大脚板,成前弓马步,长臂将手中剑往燕横噼下的「龙棘」横迎上去,那挥臂发劲之法,跟锡晓岩的「阳极刀」有三分相近! 两剑相交,燕横只觉「龙棘」剑柄传来极大震盪力,几欲脱手! 波龙术王这次改以「武当势剑」硬挡迎击,劲力远比燕横想像中更沉雄,他急把「虎辟」的刃背也压到「龙棘」上,两剑交叉,方顶得住这横扫而来的威力! ——波龙术王人虽瘦削,但因高大异常,本身骨架体重其实很沉,发出的劲道自然亦份量十足。 波龙术王的圆眼瞪得更大,彷彿爬虫的眼目一样滚转。他伸着舌头舐舐上唇,左手搭在右腕上,加强抵着燕横双剑的压迫力,意欲正面直接将三柄利剑,全都印到燕横脸上和胸口上! 燕横左腿后伸,沉下马步力抗这压击。但他身高大概只及波龙术王胸口,二人身材重量本已悬殊,波龙术王兼有「武当势剑」的发劲,燕横就如跟一头勐熊相抵,双脚被推得在沙土地上向后滑去。 燕横转眼就给推压到一幢屋子的土墙前,他索性把左腿向后提起踩着墙面,身子运剑前俯,欲全力挤回去,但仍是抵抗不了,「雌雄龙虎剑」已越渐迫近身前! 波龙术王此刻与燕横面对面不足三尺,他牢牢盯着燕横的脸,那舐着上唇的舌头越伸越长,几乎到了鼻尖。 ——来吧……给我看看你绝望挣扎的表情…… 然而「绝望」这念头,绝对不会在今夜的燕横心里出现。 于这利刃及身的危险时刻,他感到有点东西好像在他脑袋里突然打开了。 一条脉络在心中清晰呈现。他终于明白,何以刚才能连贯打出各种青城剑招了: 青城派所有剑法,本来就是一体。 「雌雄龙虎剑法」,实为青城派「众剑之母」,其招式要诀,衍生出青城各套基本剑法。所有「雌雄龙虎剑」的剑技,其实都分散隐藏在它们之中——又或者反过来说:学每套青城剑法的最终目的,就是修练「雌雄龙虎剑」! ——这个剑理脉络,本来在「道传弟子」的阶段就会逐步得到传授,只是燕横并未有那个机会1。 『注1:青城派不将此理向较初阶弟子说明,是防止他们好高骛远,因而忘乎根本。关于青城剑法大要,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六》。』 ——可是有些道理,由他人口授,永远不如自行体会般深刻通透。 ——尤其是在实战的生死关头上。 燕横心头狂喜。原本充满疑虑的剑士前途,那重迷雾被一气吹散了。 他连右足也离地,同样踏上了土墙,整个人横身悬空。 剎那间,他回想荆裂跟他说过的话。 ——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现在,是相信自己的时候了。挤身「高手」的行列。 燕横踩着墙的双足,还有后腰背项,突然同时爆发一股剧烈的速劲,并且异常集中。就如人体受剧痛弹开时一样。 「借相·火烧身」! 这突来之刚速劲力,非常尖锐集中,竟一口气将波龙术王的长剑弹开了! ——将精气凝缩于一瞬,以强剑一击破敌,本就是青城剑法的真髓。燕横以「星追月」挫鬼刀陈如是;何自圣以「穹苍破」力压叶辰渊亦如是。 得意的「武当势剑」竟然被打出缺口,波龙术王大感意外。 把握敌人剑压被逼开这瞬间空隙,燕横抽出左剑「虎辟」,乘「火烧身」的强势勐砍出去,其招形就是曾目睹师父使过的「雌雄龙虎剑」招式「虎扑」! ——燕横三次进击,有两次都用左手剑,可见他的左手经一段时日苦练,火候已是大进。 这「虎扑」虽不如何自圣般挟以「借相」勐虎之势,那带有血槽的威勐刃锋,仍是贯劲十足。 剑未至,波龙术王已感受到剑风捲来右脸! 从波龙术王第一记屋顶跃下,击飞「静物剑」;到现在燕横这一招「虎扑」,其中所过的时间其实连喝一杯茶也不够。波龙术王从未遇过一个对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如此判若两人的转变。 ——然而对燕横来说,这一突破其实酝酿了七年。从他踏进青城山门那一天开始。 「虎扑」其势之勐,真的把波龙术王惹怒了。他挥剑去接。 武当剑迎上「虎辟」,却竟没有发出意料中的激响。 燕横只感左臂挥砍之劲,如入虚空。 波龙术王长剑借了「虎扑」砍下的力量带引成圈,两剑纠缠着勐绞。 燕横虽然从没有遇上过这剑技,但他看过叶辰渊使出。他瞬间知道是什么。 波龙术王眼目收紧,两边鱼尾纹深刻得像裂开来。 自逃离武当山以来,燕横是首个逼得他使出「太极剑」的人! 剑圈越绞越窄,波龙术王开声吐气,从圆弧变直线发劲,燕横的「虎辟」顿时脱手,飞射到旁边一座房屋的门顶上! 一剑既失,燕横出于本能自保,右手「龙棘」又再发出「星追月」,剑尖急取波龙术王肩颈之间! 但波龙术王的「梯云纵」轻功步法实太快,「星追月」还是落空。波龙术王更乘势将长剑往内抹,柔柔地又搭上「龙棘」的刃身! 燕横知道对方的「太极剑」借力化劲又来了,「龙棘」随时也要失去。 他想起师父何自圣对叶辰渊时,曾用一招「抖鳞」将剑如钻子般旋转,破解「太极剑」的黏搭听劲;而这「抖鳞」运指转柄之法,跟青城派基本剑术之一「泷涡剑」里经常练的一种「箝指劲」,那手指运力的方式颇有相通之处。如今危急之际,燕横别无选择,就以那「箝指劲」尝试模仿师父的「抖鳞」来。 燕横突使怪招,波龙术王只见他的剑奇特地抖起,反而有些迟疑好奇。 武学毕竟不可能现炒现卖,燕横这「抖鳞」连何自圣的三分都没有,根本发不出足够的钻劲,无法将波龙术王的搭剑弹开。 波龙术王讪笑着,索性不用「太极剑」,硬地一抖就把「龙棘」震开,再施「武当行剑」疾进,剑尖眨眼已及燕横左胸! 燕横正处于身灵高度集中的状态,最后一刻及时偏身一缩,那武当长剑仅入胸肩间半分就被他「龙棘」回剑格走,可也带出一大丛血雨来! 血洒到波龙术王脸上,让他更兴奋了,连环快剑紧接抢击。 ——这「武当行剑」的速度和密度,绝对不下于「兵鸦道」高手江云澜。 燕横边退边勉力抵挡。但波龙术王这刻已经认真起来,那实力的差距真正显现,连环七剑攻来,燕横只挡得其中四剑,左腰、右下颚、右肩都被割开不浅的口子。一身衣衫因为血与汗,在黑暗中已然湿透。 波龙术王又回覆那诡异的笑容。 ——流吧!把最后一滴血都挤出来! 燕横背项已贴到墙壁上。又中两剑,血花绘画壁面。 很可能就要死在这小城的暗街中了。向武当復仇、重建青城派的壮志皆未酬,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憾恨——要是以前的燕横一定会这样想。 但今夜的他没有,心神全都集中在抗敌之上。 ——只因如此,他还能唿吸到这一刻。 但不可能再拖得更久了。泛蓝的武当剑光,在他身周织起一道刃网,已经不断在收窄。燕横脸上的血跟敌人一样多——不同的只是,那是他自己的血。 蓝色刃光这剎那却离开了燕横。波龙术王在黑暗中疾退。 他原本站着的地方,钉着一物。月光反映出那飞刀的刃形。 波龙术王再退,另一柄带着刀巾的飞刀,又钉在他先前的位置上。 波龙术王一仰身,第三柄飞刀越过他身侧,没入后面的木门。 燕横咧开染血的牙齿笑了。 ——荆大哥没有说错:拥有同伴的感觉,非常快乐。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六 青城派的「雌雄龙虎剑法」,相传由千年前祖天师张道陵所创,虽是假托,但也可见这套剑法由来甚古。其实「雌雄龙虎剑法」乃是青城派的「剑母」,每套青城剑法皆从它衍生,各取其一精华编成,令弟子更容易入门掌握。 青城派基本剑法共有六套,供「山门弟子」及「研修弟子」修练。 入门剑法「风火剑」,主力锻鍊本门最基本的运剑、身法、步法、发劲、速度和准绳,七成都是攻招,属于直线的外放攻击形剑法。青城剑法本身崇尚直接主攻,弟子往后修为再高,最常用的剑招通常仍是基本的「风火剑」。 继而是「泷涡剑」,进一步修习发劲力量的法门,尤其一些动作姿势的微细窍要,小至手指的握紧时机、腰胯的旋转角度、踏步的方位尺寸等。这过程在武学上称为「整劲」,练得正确与否,随时会决定一名剑士往后的成败。因为要求仔细,也极考验弟子耐性。 「水云剑」,专走弧线的防守形剑法,招式柔韧圆转,随时蓄劲待发。它与「风火剑」一刚一柔,一主攻一主守,互为表里。「水云剑」亦有助训练弟子收敛和平衡心性,不致过于暴烈。 「伏降剑」又称「慢剑」,并非指动作缓慢,而是剑路的每一招势间断逐一发出,要求每一剑都贯注全神。这是锻鍊出剑的精神意念,弟子在这时开始初步掌握「借相」之法。另外有一套「伏降剑桩」,双手提着重剑以各种姿势作定式静立,可加强凝聚意念的功夫和唿吸血气的机能。 「圆梭剑」是最基本的双剑法,主力学习双手各自运剑,左右配合变化和同时攻防;而且双兵器要求走位转向灵活,亦是锻鍊身步的一套重要剑法。因为使用双剑体力消耗甚大,「圆梭剑」也具有培养久战耐力的效果。 「上密剑」用短剑,修练近身搏斗之法,甚至手中无剑时亦能以拳掌肢体代替。短剑搏击也让弟子习惯更急密的攻防节奏,提升反应速度。因为是近战,「上密剑」要学习使用空出的另一手辅助,用以牵制对方,其实已经是「雌雄龙虎剑」里使用左手「虎剑」的基础。 之后到了「道传弟子」的阶段,尚有三套高级剑法:「迅兆剑」、「八音剑」和「甲壁双剑」,内容其实都是将上述六套剑法的精髓互相结合运用,另外加入各种不同实战情况的应变心法(如以寡敌众、对抗不同种类兵器、夜间战斗等)。 当然,即使精熟上面所有剑法,不等于就懂得「雌雄龙虎剑」,还再有一套密传的剑诀。 第72章 卷七 夜战庐陵 第七章 血斗 夜空中传来铁链拉动的声音。 一条黑影高速飞至,着落在燕横背后的屋顶上,形如大鸟蹲踞。只是一双翅膀,换成了左弯刀与右长剑。 黑夜里也可辨出那头花白的发髻。 飞虹先生。 他以飞爪的铁链荡来,一蹲上屋顶也不停留,利用屈膝所蓄之力朝下跃跳,双刃直取波龙术王! ——平日这种情形下,练飞虹必然忍不住说一、两句笑话,但此刻毫不浪费时间就乘势追击,只因他从身形动作就断定,眼前敌人非同寻常,没有轻忽的余地。 练飞虹左手「日轮刀」、右手「通臂剑」,挟全身飞纵之力,分别噼斩波龙术王头颈与胸肩! 波龙术王的高大身体却出乎意料的柔软,扭身侧首闪过横斩颈项的一刀,同时长剑挥掠,抵抗中路噼来的剑招。只见他身姿歪斜扭曲着,单臂出剑却非常轻松,身手协调和灵活程度全未被身高所碍,那奇长的手腿,反而有助他在困难的姿势中发力。 波龙术王一挡架之下,已知练飞虹功力远较燕横深湛。他并未反击,却施起步法横走,那走姿非常独特,但横移的速度竟不逊一般人向前疾奔。 这走姿本甚趣怪,但练飞虹哪里笑得出来,只管往波龙术王身侧追击过去,「日轮刀」垂直朝他砍噼! 刀降至半途时,练飞虹左手却一抖,并且松开五指,下噼的弯刀变成向前轮转飞射,正是崆峒派着名的秘技「飞法」! 波龙术王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奇技突袭,旋飞的刀锋已在面前,他勐叱一声,长剑挥过,极准确地击在弯刀上,更将那刀反打回练飞虹的方向! 练飞虹侧身闪过,心头一凛。 ——此人武功,在我平生交战的对手里,绝对在五名之内! 弯刀阻截了练飞虹的追击,波龙术王再横踏两步拉远距离。 这时燕横稍缓得一口气,身上的伤痛都袭来。许多处像裂开来,下颚的鲜血流渗满颈。他用力吐纳镇住那痛楚。 ——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敌人还在眼前。 燕横拔足,却感到双腿彷彿千斤般重。他以绝大的意志起动,奔到旁边的房屋,一跃将钉在门顶上的「虎辟」拔回来,回头瞧向正在一追一退的练飞虹与波龙术王。 他想起不久前飞虹先生的话。 ——现在是打仗。想一想让他活着,会有多少人给他害死。 墙壁上那个鲜血涂成的凄厉「死」字,彷彿闪现眼前。 燕横咬牙奔上前助战。 练飞虹一边以「通臂剑」向波龙术王追击,一边又使「花法」的快拔技巧,左手两指从后腰拈出另一柄飞刀掷出。但在波龙术王眼中,这「送魂飞刃」早已用老,他轻松地又再闪躲过,步法也未受阻,练飞虹始终没能追到伸剑可及的距离。 波龙术王面容甚奋亢。自从成了武当派叛徒,流落江湖这些日子,虽说在江湖上纵慾放肆甚是快意,却再没如在武当山时一样,天天有强手对剑磨练,像这般份量的敌人,五年以来从未遇过;今夜一遇就是两个,那沉寂多年的武者之血又再沸腾起来。 ——难怪鄂儿罕和韩思道,要牺牲五十个弟子才走得脱…… 这时他竟还有余暇,朝练飞虹勾一勾指头。 「来呀!」 波龙术王说时不再横移,身子突然后转,连挥两剑,将一家房屋的紧闭木门噼破,继而纵身低头闪进了屋里。 练飞虹焦急地向门里追进,只见波龙术王已不在屋子前院,前方的另一进大门也给噼开了,内里传来男女的惊恐叫声。 练飞虹马上再追入去,左手同时拔出腰间的乌黑铁扇,张开护在面门前,以防对方黑暗中偷袭。 只见屋子厅里只有一盏孤灯,昏昏黄黄地照出挤在里头的二、三十张淌汗脸孔。 波龙术王就在人丛中央,手里银剑这时也随着灯光映成金黄色,另一手抓着一个年轻妇人的头髮。 ——原来这晚为了戒备照应,王守仁吩咐县城里的居民尽量聚集在一起过夜,因此这所较大的屋子里,挤了附近居住的共四户男女老少。 这些围在波龙术王四周的人质,现在都不再喊叫——当惊恐到了极点时,反倒叫不出声来。 练飞虹握着铁扇和长剑,直盯以人丛为掩护的强敌,一时不敢贸然进攻。 另一条身影紧接就在厅子后门处出现,正是燕横。他架着「雌雄龙虎剑」守在门前,同样地投鼠忌器。受伤加上紧张焦急,燕横胸膛在不住起伏喘息。 「这里不好玩。」练飞虹这时再次露出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态,对着波龙术王笑嘻嘻地说:「地方太小,碍手碍脚的。我们出去再痛痛快快地打。」 「不。这里才好玩。」 波龙术王露出跟练飞虹同样不正经的笑脸。 他二话不说,就将剑锋架到手上那少妇的颈前。少妇发出极端凄厉的恐惧尖叫——就是在城东虎玲兰听到的叫声。 波龙术王左手拉着她的头髮,右手握剑就像宰鸡般一拖。尖叫中止了。 练飞虹强装出来的笑脸,瞬间皱成一团。他本来不忍看,但强迫自己去看。 愤怒如勐火燃烧。 热血洒到众多人质的脸上和身上。几个孩子在哭号,其他人惊得不住在擦血。那死去少妇的婆婆立时昏倒。 练飞虹和燕横一前一后怒瞪着这邪恶的敌人,心里再次认定了一件事: ——必定要把这伙妖怪统统杀死。一个都不能留。 波龙术王提起仍在流血的女尸,仍然咧嘴大笑,双眼瞪着练飞虹。 「你看!不是很好玩吗?」 他说着,一把将尸体往练飞虹面前勐力抛出! ◇◇◇◇ 那头「人犬」受过物移教的药物长期调制,体质特异,此刻虽已身首异处,利齿仍然紧咬着荆裂的袍袖不放。 荆裂一边疾跑,一边再次挥动已染满鲜血的南国鸟首短刀,将右手衣袖割去一大片,那「人犬」的头颅方才甩脱。他右前臂险险被那「人犬」利牙刮破,幸而并未被噬中筋骨。 荆裂右手随即亦拔出袍底下的雁翎刀来,垂着双刀往出谷的山路全速奔去。 路上又有两个术王众,他们醒觉有敌人来犯,已然在荆裂面前举起兵器。 荆裂踏跳向右,先避过左面杀来那人,右面的术王弟子赫见荆裂疾扑过来,急忙中还未发动手上铁棍,荆裂的左手刀已斜下挥落,削中他膝弯后的筋腱,那术王弟子惨唿仆倒。荆裂也没空再补一刀,继续向前奔逃。 他无暇回头,却听见后面由梅心树带领追赶的术王众,响起一股奇异的尖音。 荆裂想起早上在县城时,韩思道吹过那木哨。 ——是召集同伴,并且催激众人进入作战状态的警号! 前方那片山门空地,果然马上人声鼎沸。 前后追夹围攻,超过百人。 荆裂唯一逃出的机会,就是趁前方这些人还未确定状况,抢先杀出那山门! 一踏出空地,可见熊熊火堆映照之下,那六、七十人皆已站立。有少数还没有从狂欢中完全清醒,但大部分都已经提起兵刃,朝着哨音所发的方向望过来。 荆裂心念一动,奔跑时尽量低垂着头,让散发掩盖面目,又把左右双刀都降下,贴着身上的五色衣袍下襬,好使不太显眼。 「有敌人!」荆裂一边跑一边唿叫,声音装作很害怕:「在里面!在寺里!」 守山门的术王众骤然听闻警号,本就心乱,看见荆裂穿着同门的五色衣袍,身上又有血渍,好些人信以为真,提着刀斧兵刃朝禅寺的方向跑去,与荆裂擦身而过。 荆裂以此骗过了十几个人,都已跑到他后头。他正要找机会混入最密集那人丛时,跟前却有一个术王弟子生疑,仔细看荆裂的面目。 「你是……谁?」他以刀尖指向荆裂问。 附近几个术王众都注意起来,也随之往荆裂看过去。 荆裂知道已到极限,蓦然加速前冲,雁翎刀与鸟首短刀左右开弓,乘奔势一掠而过,已经将那用刀指他的人,连同另一名术王弟子砍倒! 惨叫与怒喝同时如潮响起。空地所有人都瞧向荆裂所在。 荆裂奔跑时乱发飞扬,状如勐狮,双刀在前交舞开路,近在前头的术王众纷纷走避,有一人躲不及手部中刀,兵刃跟三根手指同时飞脱! 荆裂不顾一切,双目紧紧盯住前方只有不足二十尺远的山门。 术王众虽然人多,但仍未合成防守堵塞之阵,他看见还有一条可以杀出去的路线,只是已经越收越狭窄。 ——只要过得这关卡,外面就是无尽黑暗的山麓树林,敌人难再追捕。 然而就在这时,后头传来一记中气充沛且极有威严的暴喝: 「封住山门!」 荆裂知道,必然是那头身穿黑衣的「老虎」梅心树无疑! 这喝令一响起,荆裂即见眼前唯一的脱出路线,已经迅速被移动的人群掩盖消失。 荆裂紧紧咬着牙。山门如今就在前头十尺之内。他高举双刀,意欲强攻硬闯。 但密集排列在前头的二十几名术王众,即时将手上刀枪刺出,迎击冲来的荆裂。 任荆裂如何勇勐,一人之力亦难以抵抗这许多兵刃结集攻击。他能在无数的凶险旅程中活到现在,靠的是对情势冷静判断,这瞬间已知道硬闯不行,在刀枪及身之前及时煞步转身,往右边闪躲开去! 那右侧正有一个术王弟子,想趁这机会挥刀截击荆裂,但荆裂的转身之势不停,双刀挥舞,身子有如一个围着利刃的陀螺,那术王弟子腰身立时破裂喷血! 紧接再有术王众从后追击而来,荆裂知道一刻不可停下,以步法左旋右转,两柄刀捲起血风,又有三人接连惨叫倒地! 可是这无法改变眼前的劣势。梅心树带着「清莲寺」那头五十多人,此刻也都赶到了,与原本守在空地的术王众合流,成包围之势,不断向荆裂收窄逼迫! 术王众见荆裂的刀势厉害,有些拿着长枪、朴刀、棍棒之类长兵器的,就聚合排列在一起,同时向他作远距离刺击! 荆裂用厚重的雁翎刀勐力横扫,给架开的两柄长兵,跟其他兵刃撞成一团。 但他始终无法将所有敌人刀枪都一一抵回去,身体只好再退几步,渐渐朝北面深谷的崖边接近。 逾百人分成三面,在荆裂跟前包围了好几层人丛,已经没有半点空隙。 如此巨大优势之下,加上早就受到药物和烈酒的催谷,拥在前头最凶悍的多个术王弟子一拥而上,要把荆裂砍成肉泥! 荆裂在那刀丛之间一刻不停地走动穿插,身体继续两边旋转闪腾出刀! 两条断肢飞到空中,四人向后仰倒。荆裂的五色彩袍腰身处多了道破口,鲜血涔涔! 第二浪攻势紧接又至,从左右两边各有四、五人向荆裂进击。他们见荆裂终于中刀流血,那举着兵刃冲杀的神态,更见奋亢。 荆裂正好转到一个火堆旁,立时低身沉腰,使一招「南海虎尊派」的「铁盘脚」,勐扫在那燃烧的柴堆上,木柴纷飞向左边攻来那伙人! 他们见火焰飞袭面前,皆愕然止步,惊唿着闪躲抵挡。其中一人被柴枝击中眼目,眉毛都烧着了! 荆裂顺着踢击的转势回身,面向右边攻来四人。最前头是个身材魁梧、手上举着利斧的大汉,荆裂先一步冲到他面前,沉下马步,同时把雁翎刀向上竖直抱在身前,左手短刀压住雁翎刀背辅助,全身加双臂发劲,将刀刃如波浪推出,正是跟戴魁所学的心意门「五行母刀」之首:「崩刀」! 雁翎刀勐撞在大汉的斧柄上,威力之强,竟直接就把斧刃的后头撞入他胸口,大汉登时骨裂吐血! 这心意门「崩刀」的要诀,就是用上全身整体之劲而发,招式甚是刚强,再加上荆裂本来就一身横练怪力,那股余劲将大汉身体撞得飞起,跌往后面其他三名术王弟子,四人倒成一团。 荆裂自「清莲寺」外头一直逃到此地,眨眼已经在沿途杀伤超过十人,其过人勇勐,就连吃了迷幻药的术王众也感心惊,一时再未敢发动第三浪进攻。 荆裂背向黑暗的山崖深渊,双刀左右大张举起,凛然面对三面的百倍敌众,那轮廓深刻的脸孔,坚定犹如铁石。 这是否平生遇过最恶劣的战况?他忘记了。 荆裂只知道,每一次活下去,靠的都是绝对不移的信念。 他凭着感觉知道,腰间所中那一刀伤得不算深,无碍战斗。 ——就踏过一百条尸体,活着回去吧。 这时他面前的人丛间,却响起一种奇异的锐音。 只见那头的人都分开来。一人举着右手,在头上唿唿旋转着一条铁链,那声音有如寒冬的烈风般令人颤慄。 正是梅心树。他左手提着其余的铁链,掌间反握着弯弯像兽牙的匕首。那匕首的柄头圆环,与铁链相连接。 在他头上挥转的铁链,末端也同样扣着一模一样的弯匕首。那风声正是刃锋高速切割空气而产生。 ——这种长链配合两头弯刃的奇门兵器,荆裂前所未遇。 他瞧着梅心树准备发招出击的专注样子,还有他那一身黑衣。 他蓦然明白,为何这傢伙予他特殊的感觉。 「武当派『兵鸦道』?」荆裂从齿缝间吐出提问。 梅心树只露出浅笑作回答。 铁链在毫无先兆下脱手。 那弯刃挟着梅心树不断高速挥动铁链所储存的能量,飞击而来这疾势,比弩箭还要惊人! 荆裂难撄其锋,矮身向旁翻滚,才躲得过这越空而来的遥距攻击。 ——此人比那一百人还要难应付! 梅心树这招链直射一击不中,右手勐将之拉扯回来,同时左手已经释放出铁链另一头的弯刃,双腿划个弧步,身体急转一圈,左手过头如掷石般挥出,第二柄弯刃又带着链子,这次不是直射,而是像鞭般垂直噼落九尺外荆裂的脑门! 这一记荆裂来不及闪躲,只得横举雁翎刀去迎挡! 相碰之下,铁链如蛇,绕缠着刀身。 荆裂勐拉欲取回雁翎刀,但梅心树熟用这铁链劫夺兵器之法,早就沉下马步,双臂运劲,全力拉扯铁链! 梅心树身材不输荆裂,荆裂又只用单手握柄,一时抵抗不住,整个人被他拉动了一大步。 ——这傢伙好强! 假如正常一对一决斗,荆裂这时应该不与梅心树角力互拉,反倒要顺势冲前作近身搏斗,抵消梅心树远距离铁链攻击的优势。 可惜这战法此刻行不通——两人之间,还夹着无数术王众。他如乘势前冲,只是将自己送入包围的敌丛里。 术王众见荆裂一边兵刃被封,又被梅心树拉得失去平衡,怎忍得住不沖上去佔这现成便宜?转眼就有七柄刀剑向他招唿。 荆裂知道,多了梅心树这强敌,要正面冲破敌阵,已经完全不可能。 ——有另一条路的。只要他下定决心。 荆裂蓦然抛出雁翎刀,加上梅心树的拉力,刀刃水平急飞,迅速没入冲来其中一人的肚腹! 荆裂放弃兵刃,又可脱身。他一边挥舞着左手的鸟首短刀拒敌,一边向后退却,不一会儿已站在山崖边上。 梅心树只感意外,收回铁链同时,也跑向前看荆裂在玩什么把戏。 荆裂站到最边缘,术王众都已迫近,到达踏一步就伸刀可及的距离。他们一个个眼睛在黑夜中发亮,有如盛大的狼群。 隔着人丛,荆裂与梅心树对视了一眼。 梅心树露出可惜的表情。 ——即使是从前在武当山,这样的对手也不多……却没有跟他单挑决斗的机会…… 他瞧着荆裂已经贴近到后方的悬崖边缘。 ——难道他不想被擒,宁愿……? 可是直觉告诉梅心树:眼前这个斗胆孤身探敌的男人,是无论何等恶劣景况都不会放弃求生的人。 荆裂展示出每次冒险时热血沸腾的灿烂笑容。 他足底向后轻轻滑移。身躯立时从黑暗虚空中消失。 梅心树愣住了。 ——真的跳下去了? 术王众同时发出低唿,呆站当场。 「拿火把!」梅心树奔上前的同时发出命令。 三个术王众捡起地上燃烧着一端的木柴,赶到梅心树处,伸出上半身向下照看—— 只见荆裂滑下之处,下面七、八尺深的崖壁正牢牢插着一个乌黑的铁枪头,连着一根长铁链。那铁链正紧紧扯着,但看不清更深处吊着些什么。 一个术王弟子将木柴扔下去。 火光掉落十数尺深时,终于照见一个身影: 齿间咬着短刀的荆裂,双手紧紧拉住铁链,两条腿踏在壁上! ——好傢伙! 火把掠过落下,荆裂的身影再次消失。但梅心树已把握刚才短暂一刻,牢记了荆裂的位置所在,马上放出手中铁链,蓄劲要把弯刃向下挥击。 同时下方的黑暗里,却有一物挟着破风声逆射而上! 梅心树的发招被打断,向旁移步闪躲。 他身边一个术王弟子胸口霍然多了一枚鸳鸯钺镖刀,他惨唿带着血泉朝后倒在崖顶。 梅心树一声怒喝,这才朝下发出铁链弯刃! 却感觉只击中虚空。 其他人也拼命向着下方的黑暗处轮番发射毒袖箭,但都不确定有没有命中。 更多的火把聚来。这时终于照得见了: 钉在崖壁上那条铁链,空空如也地轻轻左右摆盪,已然不见人影。 ◇◇◇◇ 虎玲兰左手五指,抓住插在她左腰眼的刀尖。 她挥舞那柄沉重的野太刀已多年,锻鍊出掌指过人的握力,在这极危急时刻,发挥了保命的作用。 霍瑶花的锯刀刃尖,仅刺入她腰身三分,未能再进一毫伤及内脏。 腰间和指掌都割伤,虎玲兰的衣衫被血湿透了。 霍瑶花这记楚狼派致命刀招「牙勾刺」,竟在最后关头被虎玲兰以肉掌拿住锋刃,略呆了一呆,继而双手握着刀柄扭动,欲将虎玲兰手指统统绞断,再乘势把刀送入她身体! 虎玲兰忍着伤痛,受伤的五指全力紧握,那刀刃竟未能在她掌中转动半分! 霍瑶花把力量都押在这一刀上,瞬间竟没察觉,双方已经到了能够近接肉搏的距离。 虎玲兰右手单握野太刀,以柄头当作凿子般狠狠击打霍瑶花! 这变故甚快,霍瑶花的刀被虎玲兰五指封住,走动不得,那柄头勐撞在她头颅左侧! 霍瑶花眼前世界一切,像在瞬间燃烧起来,全化为一团强烈的白光。 她如野兽嚎叫,捂着头飞退,并把锯刀拉离了虎玲兰身体。 虎玲兰按着腰间伤口,单手握刀戒备,但见对面的霍瑶花眼珠跳动,神情非常古怪。 野太刀份量虽重,但虎玲兰在受伤之后匆匆自保出手,劲力并未贯足,也打不中太阳穴,霍瑶花理应不致受重创。 然而她不断后退的脚步跄踉摇摆,彷彿她站着的地面,变成了风浪中的小船甲板一样。 无数幻像在她脑海生起:眼前的虎玲兰好像变成足十尺高;那野太刀燃着蓝色的火焰;四周的暗街中亮着种种旋转的色彩…… 原来她服了「昭灵丹」才战斗,激烈的动作带动血气,那药力运行得又急又勐,效果就等如她平日服药的两倍般强烈。这「昭灵丹」刺激和提升服药者的感官反应,当然有利于打斗,但同时也令人脑袋比日常敏感,突然受到撞击震盪,头脑被过度刺激,立时产生出无数幻觉来。 ——当年武当派攻灭物移教后,夺得了许多珍奇的药方,「昭灵丹」也是其一。好些物移教的奇药都有提升人体机能、帮助战斗的强大功效,但是武当派经过一段时间试验后,大部分都放弃使用,原因之一就是产生了太多这类不可预期的恶果和弱点,在分毫失误都可能致命的高手对决中,往往得不偿失。 霍瑶花陷入疯狂状态,比日间那些被催眠的术王众更甚。她时而表情惊恐地胡乱挥刀,时而怪叫大笑,嘴角流涎,双目游移不定。 这看来是将她当堂诛杀的大好机会。但虎玲兰自己也失血不少,左手指掌更受伤无法握刀。霍瑶花虽疯,那走动和乱舞大刀的动作仍然甚勐,虎玲兰一时未决定是否该乘机进击。 这时霍瑶花戟刀指向虎玲兰,嘴巴颤抖地说:「你……你……」不知道她眼中的虎玲兰又幻变成了什么怪物。 她突然就咬着唇回身,一口气全力奔逃,消失在黑夜街道之中。 霍瑶花身手快疾,虎玲兰即使未受伤也难于追截,只好作罢。她这时稍稍解除了战斗戒备,腰眼的剧痛马上袭来,身体其他各处刀伤也都像在燃烧。 她首先检查血淋淋的左手,被那刀尖割得很深,已经无力紧握,幸好还能活动手指,大概未伤及筋腱,可说幸运。 虎玲兰拖着沉重的野太刀,仍然举起艰难的步伐,向着刚才发出惨叫声的城中央走过去。 她每次想加速奔跑,就感觉腰部的刀伤有一种撕裂的痛,始终提不上气力来。 虎玲兰仰着冷汗满佈的脸,瞧向前方黑夜远处,心里为每个看不见的同伴心焦如焚。 ◇◇◇◇ 那被杀的妇人年纪不大,身子轻盈,但少说也有几十斤,波龙术王却只用一条长臂就把她抛掷出去,力量甚是惊人,尸体的黑影疾向练飞虹面前笼罩! 换作飞来是别的物事,练飞虹可以随时一击将其扫开,或是闪身避过,让它自行飞撞到墙壁上。但此刻飞来的是一具无辜死者的尸身,练飞虹一时不忍,就用握着铁扇的左边手臂和肩膊,以巧力将之接抱入怀。 这正是波龙术王的计算——他知道这些「侠者」,就爱做此等无聊的事。 波龙术王用尸体的黑影作掩护,以最轻的脚步迈进,手中剑平平低刺正抱着尸体的练飞虹腰腹! 练飞虹是何等老江湖,自然知道对方这一手用意。他向来不拘小节,没有迂腐到宁愿捱剑也要保住一条死尸的地步,心里喊一句「得罪了」,移步侧转,用怀中尸身的腰背吃了那刺剑。同时练飞虹右手轻舒,一记崆峒派「通臂剑」刺出,反击波龙术王咽喉! 波龙术王本来就无心与他近战,一剑不中已迅速倒退,又回到那群人质之间,露出「你奈得我何吗?」的笑容。。 练飞虹左臂将尸体轻轻卸到一旁,盯视这个外形和行事作风皆诡奇的妖匪之首。 像波龙术王这种人物,非常罕见。飞虹先生过去在甘肃剿灭过不少马匪,其中就算是武功最强、恶名昭着的匪盗,其造诣都绝难与名门大派的武者相较,更遑论到这个层次。 武道修行本来就要求习者极端专注,而且一心追求高深武功的人,对于物慾都会变淡,反倒着紧自己的名声与尊严,又怎会沦为盗寇1? 『注1: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七》。』 然而这个波龙术王,却完全陶醉于自己的肆意恶行之中。 波龙术王瞧着练飞虹,眼神充满挑战意味。 「你不过来吗?那我来了!」 他说着时腿却未前进,只是随手一挥剑,身边一个男子的颈项就被割了一记。波龙术王这剑顺势挥前,剑尖将那划出的一滩血带出,遥遥射向练飞虹眼睛! 练飞虹侧首闪过,心里却甚焦急:波龙术王随手又杀一人,若再不果断动手,不用很久屋子里的人质就要死光! 他大步踏出,崆峒剑极准确地伸入人丛之间,直取波龙术王胸膛! 波龙术王闪身避开,练飞虹本可以马上将剑变横抹继续逼迫对方,但却被人质身体所阻,剑法的连招被迫中断。 相反波龙术王完全不用顾虑这些,一剑斜挑反攻,又割过一个人质的肩头而来,直袭练飞虹颈侧。练飞虹因附近都是人,不敢大动作挥架,只能谨慎地以最小幅度的招式架挡这挑剑,无法乘机反击回去。 在这狭窄人多的屋里,练飞虹的武功无法发挥,因他最擅长的崆峒派「花法」换接兵刃和「飞法」投掷兵刃,都需要较开阔的地方才能施展。 波龙术王则以强硬的「武当势剑」接连出击,每剑都带着无辜者痛苦的惨叫和飞溅的鲜血而来。 练飞虹本来就没有战胜这人的绝对把握,此刻更是心神大受干扰,只能一味防御;有时更要兼顾人质安危,分神将挡在剑招前的无辜者推拨开去。 两人此消彼长,波龙术王一记噼剑,练飞虹险险躲开,却仍被锋刃削中右上臂,马上见红。他们在这场景下的战力差距,此刻变得甚明显。 要是换作别的武者,当下必然先抽身退走,顾不得这些不相识的人死活;甚或认为这干人质反正迟早要牺牲,不如索性放手一搏。 但他是「火狻猊」飞虹先生,不是别人。 ——如果见死不救的话,那我们干脆不打这场仗好了! 练飞虹心意坚决,竟放弃了长剑,将铁扇交到右手上,同时架起穿戴着铁片拳套的左掌。他低身窜入人丛中,以张开的铁扇保护上路头脸,准备近身用崆峒「八大绝」的「花战捶」拳法制服对手! ——假如能够进入短打缠斗,波及人质的机会必然大降。 波龙术王的武当轻功身法却比他更快,马上转到一名男子身后,一把将他推向练飞虹面前,堵塞了他出拳的所有门路;术王继而把长剑从男子腋下刺过,暗袭练飞虹左心胸! 波龙术王剑法本就快,这剑尖更从人身后而来,练飞虹发现时只余极少时间反应。他举起左拳,拳套上的铁片将刺剑仅仅架高了一点点,让心脏要害躲开了,但剑尖还是没入了他左边锁骨上方的肌肉! 波龙术王一刺即收,剑尖带血拉出。这剑只入了肉三分。 本来可以刺得更深,甚至一举废掉练飞虹的半边战力。 只因这一刻他要回剑向后方防守。 「雌雄龙虎剑」那形貌相异的一双刃锋,从后平排直刺而来,以急攻解除练飞虹的困境! 波龙术王微笑着回身,横剑一气把两柄剑都架住了,同时伸出右足一踢,一个男孩肚腹被他蹴中,吐着血整个人飞往燕横! 燕横怕误伤男孩,急忙收剑,左臂横伸接住了他! 波龙术王的剑再割伤另一名人质,带血的锋芒直袭无法防避的燕横! 另一头练飞虹也不顾左肩的伤,挥手以「乌叶扇」削向波龙术王那长腿的膝后弯,欲以此救助燕横! ——铁扇的边缘锋利如刀,如准确削中关节筋肌,即废去波龙术王的身步法。 但波龙术王再次回身的速度,比他想像中更快。 ——他攻击燕横那剑根本是虚击,心里早就在等练飞虹过来——波龙术王深知道这前后两个敌人,武功深湛多变的练飞虹才是难缠的一个。 波龙术王的长剑,以最直接但巧妙的角度,朝着练飞虹挥出的手刺过去。 练飞虹的「乌叶扇」动作,等于自行撞向波龙术王的剑尖! 「武当形剑·追形截脉」。 练飞虹不愧是「九大门派」前掌门,几十年修练的战斗反应没有白费,在剑尖触及腕脉前一分处还能扭腕避开,没让剑刃命中致残的要害。但剑尖仍然沿他右前臂割开一道几近尺长的深刻破口,热血如雨激射! 练飞虹这最后的扭动并非仅仅防守,同时也是蓄劲——在右臂不听使唤之前剎那,他腕关节剧烈一抖,沉重的乌黑铁扇以崆峒派「飞法」平平旋射而出! 波龙术王收步闪身,扇刃还是在他左大腿割开了一道浅浅伤口。 今夜连番战斗以来,他首次流血。 ——亦是五年前离开武当山,成为「波龙术王」之后的第一次。 波龙术王眼睛瞪得极大。燕横再次从背后攻来时,他彷彿看也不看,长臂挥剑往后,就再次挡去「雌雄龙虎剑」的攻势。 他明明满身都沾了他人的血,可是当看见自己流血时,神情激动得颇是夸张。 ——因为在弟子眼中,他形同这现界地上的魔神。 ——神,是不可以流血的。 练飞虹捂着伤口深可见骨的右臂,不得已退开去,左手捡回地上长剑,仍然指向敌人。 就算这条右臂给砍去了,他也没想过要逃避这场战斗。 ——这是支撑练飞虹六十二年人生的武魂。 另一边燕横身上创口虽未如练飞虹般深,但受伤之处更多,一身血污的他,彷彿从地狱打滚过回来一样。 但他架起「雌雄龙虎剑」的锐气,并未折损半分。 波龙术王看着这两人。已经很久没有遇过具有这种意志的敌人。 其实即使正常情况下比斗,波龙术王以一对二也未必会输;此刻利用这屋子和人质之利,就更立不败之地。可是现在竟然挂綵了,他不禁想: ——难道今夜对我不吉利? 他本来就笃信物移教,虽然自信受到神明的眷顾,但这天接连遇到出乎意料的强烈抵抗,不禁也怀疑起自己的运势来。 波龙术王想着,竟就大声唸诵起物移教经文来。他声音本来很好听,但唸经时整张脸夸张地扭动,语声怪异。 燕横和练飞虹虽一句未听懂,却也听出其中那扭曲的意志。 ——这傢伙似乎真的信那什么物移教,而且确以为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按神明的意旨行事。 练飞虹不禁想:这种疯子,比一般只为财帛女人的匪盗要可怕十倍…… 波龙术王唸着经,突然又再挥剑,砍得一个县民身首异处,作为向神明的献祭。 燕横和练飞虹互看一眼,知道不可再等下去,两人心意相通,一同朝波龙术王挥剑进击! 「找机会就逃出去!」练飞虹同时向人质唿喊。 练飞虹的「八大绝」本来就左右手皆要求练得精纯,此刻以左手使「通臂剑」,剑势一点不输右手。 然而练飞虹听到燕横的打斗声后飞赶而来,紧接就是连续的追逐打斗,对手又是波龙术王这样的高手;加上受伤失血实在不少,他因年老而气力衰退的弱点,此刻渐渐呈现,出剑速度显然比初交手时慢了一些。 波龙术王前后转来转去,以「武当形剑」的截脉法,将两人的来剑都逼开去。这「形剑」本来主要是单打独斗才奏效,但他身负「首蛇道」级数的轻功步法,两边应付裕余。 「走?」波龙术王怒叫一声,竟能再抽空一剑,将一个正要拔腿逃生的妇人后心刺穿,马上又回剑来挡住练飞虹的攻势。 ——若非如此残暴,他的剑招身法足堪以「潇洒」形容。 练飞虹鼓尽余勇,左手剑激起炫目的剑花来! 正是崆峒派擅长虚实互变的「花法」。 练飞虹出剑同时发出唿叫: 「穹苍破!」 燕横一听那刚勐中却带沧桑的喊声,瞬间感觉有如是已逝的恩师何自圣向他发令。 师父生前最后使出那华丽剑招的影像,顿时闪现脑海。 身体有如反射般自然模仿。 波龙术王正被练飞虹「花剑」所惑,一时使不出「追形截脉」来,眼角却瞥见阴暗的背后,敌人的身影跃起空中。 还感受到一股出乎意料的气势。 灯火反映那迅疾而灿烂的金光。 燕横全身腾空的力量,完全贯注于「龙棘」之上,那劲力的传达何等顺畅,身剑合一,发出了今夜最勐烈的一剑。 波龙术王首次感到生命受威胁。他断然不顾练飞虹,转身迎对燕横。 燕横气息吐尽。 担负着屋内二十多条性命的「穹苍破」,剑势如游龙卷浪,已及波龙术王跟前两尺! 波龙术王挥剑迎上那束金光。 假如他是叶辰渊的话,这刻毫无疑问会像对抗何自圣时一样,以「太极剑」的「引进落空」去接这式「穹苍破」。 但他不是。虽然在武当派时,他已具有佩戴胸口「太极」标记的资格,其实只在山上修练了一年,他的「太极」造诣还未到那个精纯的地步。 因此面对如此勐招时,他还是没有完全信任自己的「太极」,最后选择以更有把握的「武当势剑」挡架这一剑。 先前的战斗,他的力量一直远远凌驾燕横,故此对正面硬接很有自信。 但他低估了燕横的意志所产生的能量。 金属相交一刻,波龙术王为那强劲的压力而讶异。 「武当势剑」的挡架崩溃了。握剑手掌虎口处因为那冲击而破裂出血。 他侧身欲以步法卸去那「穹苍破」之劲,但「龙棘」上的劲力极急,先一步破坏了他的平衡,左膝受不住那压力,屈曲跪地! ——膝头落在地上的瞬间,波龙术王脸色大变。 身在空中的燕横,仍以剑招余势压住他。 练飞虹眼见波龙术王首次失势,实是反胜的千载良机,无奈之前为了替燕横制造出招机会,那「花剑」已经耗去残余气力,这时欲乘机追击,动作却已太慢。 眼看燕横剑势将尽,波龙术王只要捱过,又可恢復平衡站起来—— 一条细小的身影,穿破屋子东侧的纸窗而入。 哑黑色的剑锋无光,却夹带凌厉破风的锐音刺出! 波龙术王突见第三个敌人出现,危急中已无暇分辨来者有多强,果断地放弃与燕横相抵,借被压的跌势倒地往旁翻滚开去! 「静物剑」的尖锋,仅仅刺中波龙术王的头顶,黑色头巾脱落激飞! 波龙术王圆滚滚的光头右侧,现出一道血痕。 今夜二度受伤,他无法看清此刻形势,也不理会了,接连就以轻功地蹚法再滚两圈,逃出屋门去! 他出道以来从未如此狼狈逃走,滚出屋门之后,才在月光下的前院空地跪定。他以长剑斜举头顶,摆出朝四方戒备的夜战架式,以防再有其他敌人夹击。 定下神来,波龙术王赫然看见,守在院子大门外有六、七条身影,一字排开挺立,个个手里提着已然出鞘的三尺青锋,月色下寒芒闪耀。 ——还有这么多个剑士?…… 刚才从纸窗杀入屋相助的,自然就是童静,她与燕横双双抢出屋门来,练飞虹也随后出现。三人四剑,包围在波龙术王的另一边。 燕横和童静刚刚剑招得手,气势正盛。尤其童静,本来就不知天高地厚,又没见过波龙术王先前的身手,只知自己只出一剑就伤了对手,逼使其狼狈滚逃。她牢牢盯着波龙术王,神情充满信心。 波龙术王看在眼里,却以为她是因为来了大批强援,才会如此得意。他不禁在前后两边的敌人之间瞧来瞧去。 大门前那七人,都只是很随便地垂剑而立,并没有摆任何架式。其中有个四十出头、文士打扮的男人,更是连剑也未拔出,只轻轻将手掌搭在腰间剑柄,脸上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 波龙术王一时看不出底蕴来。他再打量童静,只是个十几岁的娇滴滴姑娘,刚才突袭一剑,速度功力却都不弱。 然而此刻波龙术王心头最大的阴影,不是别人,而是燕横。 这年轻剑士,短短交战间,竟一再发挥出令他失算的实力——燕横的「穹苍破」,不只击溃了他的有利形势,也动摇了他的绝对信心。 ——假如连新来的这七个人,全都有这般剑法……一共十个…… ——还有阿花,去办那么一点小事,却迟迟不过来……必有变故……今夜果然诸事不顺,神明不佑吗?…… 波龙术王站起来,摸摸头上的伤口。一夜间连伤两处,许多年没有如此。 他眼睛紧紧盯着燕横。刚才硬接那勐烈的「穹苍破」,手掌被撞得破裂,他伸出舌头,舐舐虎口处流出的鲜血。 「我会回来的。」波龙术王又再恢復疯狂的笑容:「并且把庐陵的人都杀光,供奉给真界神明。」 语声刚落,他那高瘦黑衣身影即晃动,两步就跑到院子侧的围墙,左手轻轻一伸攀到墙顶上,借力一跃已然越墙不见。 童静欲上前去追,但后面的练飞虹伸出血淋淋的右手,搭着她肩头阻止。童静这时才看清,飞虹先生原来竟受了这样的伤,立时明白为何不要去追。 院子里十人都伫立了好一会儿,确定波龙术王再无返回的迹象,这才松了口气。 那七名「剑士」,自然正是王守仁和他的六个门生。 王守仁放开腰间剑柄,脸容仍旧镇定——虽然他深知,刚才敌人要是向这方发难,他们七人皆极可能瞬息间就被杀。 黄璇等六个儒生,这时衣服底下都是冷汗,他们把剑还鞘时双手发抖。 ——但是他们刚才表现的勇气,却救了这里许多人。 先前童静去寻练飞虹协助虎玲兰,但练飞虹已经出动去救燕横,结果只遇见王守仁。王守仁因知城内有变,已急召众门生聚集,继而听到打斗声,也就一起来相助。 「待会儿什么姿势都不要摆。只是拔剑站着。」 王守仁预先如此吩咐门生。因他听荆裂说过,高手只要看一眼对方动作姿态,就能分辨其武功高低,要装胸作势就得什么都不做。结果这一着「空城计」,在这极凶险情形之下奏效了,真得捏一把汗。 燕横瞧着王守仁,微微点头致意。王守仁在这情形下,竟敢如此挺身虚张阵势拒敌,胆气和智慧都教人佩服。 燕横接着又垂头看一看手中的「龙棘」。刚才发出了那记甚具火候的「穹苍破」——虽然还没有师父「借相」的功力——他心里甚是兴奋,一身的伤痛也都忘却。 屋子里的生还者都哭嚎起来,既因受惊,也为了死伤的家人。院子众人听了都是黯然。王守仁命门生快快进内帮忙救治伤者。 童静正用布巾为练飞虹右臂包扎止血。看见她关切的神情,练飞虹身虽痛,却展颜大笑起来。 这时童静才省起:「兰姐她那边也有敌人!」高叫着就再次拔剑奔出大门去。 燕横和练飞虹顾不得一身是伤,也都随同追出街上。 三人在街中往东只走了一小段,远远已经看见,灯笼照映处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虎玲兰单手把野太刀搁在肩头,微拐着步伐,也正在向这头跑过来。 世上没有事情,比生死激战之后看见生还的战友,还要让人宽慰。 四人不禁同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响彻这血腥气味飘扬的黑夜。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七 一名经过专精修练的真正高手,其力量远远凌驾于世人,假如将武功用于民间作恶,甚至沦为匪盗,是极为可怕的事。但事实上这样的例子却甚少,一般有武功底子的盗贼修为都不高,背后有多个原因。 武道修练虽然并非宗教信仰,但也有相似之处,同样是对个人境界的追求。因为心灵极端集中在这追求的过程,长年的修行多数会令人对物慾变淡。在专注的高手眼中,金银财宝,往往比不上武功进步更令其兴奋。 武者和武林门派不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当然也并非全无世俗的慾望。世间的名利权位,最令武人关心的一样倒是名声,绝不会轻率让门派的牌匾污损,尤其武功高强的名门大派,更不会容忍有弟子走上歪路,累及本门。而且武林门派本身不事生产,收入是靠着地方上的民间奉献,还有拜师的束修礼金,用以支撑营运一门一派所需,这些都直接与门派的名誉好坏有关。 还有一个武林中人不会宣之于口的原因:门派本身就是武力集团,在朝廷眼中始终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只是因为武林的活动往往侷限在自己的圈子内,为政者才默许其存在。为免惹起朝廷不满,各门派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尽量不涉世事,即使出手也多是主持正义、讨伐匪盗或者调停民间纠纷。假如利用武力去敛财行恶,甚有可能自取灭亡,甚至连累其他门派,绝为武林所不容。 因此像霍瑶花这样修为的武者,成为了大逆不道的弒师剧盗,已经是极为罕有的例子;而像波龙术王这种等级的邪道高手,更加是凤毛麟角。 第73章 卷七 夜战庐陵 第八章 济世 仲夏之夜甚短,天空早早已泛白。 可是韩思道还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他踏出车前村村长的屋子大门,灿烂阳光照在白皙的胸膛。韩思道裸着上身,只把五色袍搭在肩上,那又白又瘦的身躯线条很美,令人难以想像内里装着这么一颗丑恶的心。 他用力伸了伸懒腰,回头看看屋门里。那个整晚被他蹂躏的村女,仍然虚脱般躺在床上,轻轻发出无力的哀吟。 韩思道笑了笑。 ——你再忍一忍吧……很快就不用再受这痛苦的了…… 他嫌恶地瞧瞧已高昇的太阳,从袍子的口袋找出装着「仿仙散」的纸包,挑了一点吸服,精神方才一振。今天热得很,他将袍子披上头顶挡着阳光,左手把住腰上剑柄,走到村子的道上。 村子里空无一人,村民都躲在屋里,人人提心吊胆彻夜未眠。他们不敢去猜,这群野兽到车前村来是要干什么。 韩思道走到旁边的村子祠堂。鄂儿罕早就坐在里面,还有同行的八个术王部众。他们跟前的桌上摆开了十几碟菜餚,有牛有鸡,还有农家自酿的米酒,已是吃得杯盘狼藉。 早饭就吃这些,对村民来说奢侈得不敢想像。他们还被逼把一条仍年轻的耕牛宰了,只为满足这伙人的肚皮。 韩思道爱女色,鄂儿罕则爱吃。他仍拿着一条鸡腿在啃,那把黄须上都沾满了油。有两个村姑在旁侍酒,他们拿着酒罈的手都在发抖。 那几个术王弟子本正在吃喝嬉闹,一看见韩思道就静下来。毕竟他是术王亲自册封的「副护旗」,而且从昨天午后出发开始,就显得心情极差——听说是被术王猊下责罚过——因此他们都比平日还要恭敬。 韩思道摸摸昨天被鄂儿罕打肿的脸,只朝他点点头招唿。 「终于醒过来啦?」鄂儿罕说话时仍嚼着鸡肉,口齿不清。 「你们还不出去准备一下?」韩思道对那八人说。他们马上点头,拿起搁在一边的兵刃出了祠堂。 看见这韩思道出现,那两个村姑就更惊慌了,替他斟酒时倒得满桌子都是。韩思道大怒,一巴掌把那村姑打翻。酒罈跌个粉碎,村姑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嘴唇紫胀,但她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这十人昨日傍晚时分骑马到来车前村,却什么也不说,村民惶恐地以好酒好食供奉,又拿出钱粮来送上,但两个头领只看了一眼,也未数算,就叫手下收起放在一边。十人就此在村里过夜,似乎并非单纯来洗劫,令车前村民非常不安。 更教他们担心的,是术王众骑来的马匹,鞍旁挂着许多口空空的大麻布袋,不知是何用途。 鄂儿罕啃完鸡腿后将骨头抛去,又呷了一口米酒,这才满足地吁了一口气。他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巾来,沾一沾水,先是仔细地抹拭双手十指,继而才去抹鬍鬚和嘴巴。 ——一个下过苦功的剑客,对双手洁净格外重视。 「差不多了。」鄂儿罕拍拍肚皮,然后站起来,拿起平放桌上的双剑挂回腰带上。 「够人吗?」韩思道一边穿上五色袍子一边问。 「昨晚叫他们点算过了。还多了三十几个呢。」鄂儿罕用手指梳理着鬍子。 「全都带走吗?」韩思道问时,转一转手腕:「这收集『幽奴』的工作很累人……」 「别这么说。术王猊下让我们赎罪,已经是幸运。」鄂儿罕提及波龙术王时,眼睛里充满了崇敬:「这是报他的大恩。」 鄂儿罕祖先为前朝色目人大官,蒙古大汗败退撤回老家时并未跟随,留在中土顺服于汉人的统治,到他这代却已沦落到民间。他因这长相受尽白眼,更别说要学习名门正派的武功了。波龙术王却给他这个殊遇,又传授他最高级的武功「太极剑」,鄂儿罕对术王甚是感恩。 韩思道耸肩笑了笑。他自少年时就是混迹街头的孤儿,与人合谋以男色诱劫为生,十五岁起跟着波龙术王——他本名韩四,「思道」这名字也是术王为他起的。他因心思歹毒,格外得到术王的宠爱,一向骄傲轻慢——因此在「清莲寺」才会生起向术王下手的妄念。 韩思道和鄂儿罕学剑的日子,其实比起燕横还要短,却有如此功力,全靠物移教的奇药辅助催激,反应和力量都能在短短岁月内提升,但近来已觉得遇上进步的障碍。鄂儿罕比较成熟,知道长此依赖药物只会反害了身体,得来不易的武功也会逐渐退步,于是开始逐步减少服药,改为靠苦练弥补;韩思道自小就惯走捷径,只是不断加重药份,又设计各种小计,例如在剑身上涂「仿仙散」来帮助战斗。 「好吧。」韩思道不怀好意地瞧瞧那两个村姑:「就全都带走吧。」 她们虽未完全听得明白两人对话,但隐隐感到当中谈着非常可怕的事情。 韩思道催促村姑都出外去,他跟鄂儿罕才施然步出。韩思道手里还提着一坛未开的米酒。 术王众早就在外头,四处凶神恶煞般唿叫,把躲在屋子里的村民都赶了出来,聚集在祠堂外头的空地上。男女老少诚惶诚恐地站着,太阳映照一张张因为刻苦劳作而皱纹深刻的脸孔,差不多两百人竟是静得不作一声。 韩思道走到众人跟前,把酒罈放在身边地上,一条腿踏了上去,两肘搁在那膝上,状甚悠闲。 这车前村在庐陵县城的东北方三里之外。他们特意从青原山拐了一个大弯到这边来,因青原山在县城的东南;城里那几个多管闲事的武者,此刻应已知道波龙术王的根据地就在山上,断没估计到他们又会绕去北面的村子作恶。韩思道和鄂儿罕丝毫不担心会再遇上那干人。 ——更何况有术王猊下出手,那些傢伙必然忙得不可开交,也许已经挂掉两、三个了! 「我们在这里过了一晚,吃喝饱了,睡也睡足了,总算消了昨天的一身霉气。」韩思道朝村民微笑着说:「是时候要走了。」 村民听了马上松一口气,心里在感谢老天爷保佑,却仍都不敢声张,怕露出高兴表情来,又会惹怒这些恶魔。 「不过呢,走之前我们要带走一些东西……」韩思道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他们的马匹拉出来。村民看见马鞍旁那些布袋,大惑不解。 其中一个术王弟子,手里拿着一大叠写有咒文的纸符,更令人感觉不祥。 「我们要带走的,是你们。每一个人。」韩思道轻佻地说,有如在说一个不甚好笑的笑话。 村民心中一惊,又听不明白。这十来口布袋虽然又宽又大,怎可能装得下百多二百人呢? 可是再细想之下,他们终于懂了: 要带走的不是整个人。是人体的一部分。脑袋。 恐惧的叫声似浪潮响起。 韩思道「呛」地拔出腰间长剑,那银芒在阳光下照得人眼目不能直视。 八个术王众亦一一拔出兵刃,在外头守住各条道路。 鄂儿罕则双臂交叠胸前,一动不动。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却更令人震慄。 「住口!」韩思道凶厉的叫声,遏止了村民的惊唿。人们紧凑在一起,有的还怕得互相拥抱。 「不要让我们多费工夫。」韩思道继而命令:「乖乖的话,每个人都有个干脆。只要有一个人想逃走,哼哼……那么所有人都不会太干脆了……总之死之前都得先失掉身上一些东西……」 村民看着他手上剑光,惊得全身都是冷汗。近二百人发出的体臭,夏风亦吹之不散。恐惧的气味。 明明有接近二十倍的人数,但车前村的村民半点儿没有打倒这干妖人的把握。他们早听过波龙术王弟子是何等可怕,就连县城都来去杀人自如。 众人之间有的壮丁,心里燃烧着怒火,但一想到要是反抗,会连累所有村民受到不敢想像的折磨,胆子先就缩了一半。 ——难道就要这样甘心就戮吗?我们岂非就像家畜? 韩思道看着他们,一双细目闪出恶毒的光芒。他就是想他们来点反抗。虽然会比较花气力,但看看羔羊的垂死挣扎,比单纯处决要好玩得多。 他正要想怎样开始动手时,一个术王弟子突然说:「有人进村来……」 韩思道稀疏的眉毛一扬,朝着手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北面的村口远处有个影子,似是牛或驴子拉着的木头车子,正缓缓向村里驶来。 「我去看看。」他回头朝鄂儿罕说,又着手下镇住众村民,然后一人朝来者的方向跑过去。 韩思道走近才看得清,确是一辆车子,可拉车的不是牛马。 而是人。 只见四个身材颇壮的男人,手腕全都给缚在一起,用绳子牵着后面破旧的木头板车,状甚吃力,似乎已经拉了好一段路程。拉车的男人衣衫破烂,蓬头垢面,还要一个个给打得鼻青目肿,非常狼狈,而且表情很不甘心,但又似乎被某种恐惧驱策着继续上前。 板车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人盘膝坐着。 韩思道看见车上那男人身材甚是宽壮,一头邋遢的浓密短髮,腮上鬍鬚乱生。身上盖着已经破烂的斗篷,遮掩了大半身子,膝上横搁着一条两头包镶铁片的粗壮六角棍棒。看来像是个野和尚。 和尚右手从破斗篷下伸出来,正拿着个馒头在吃。 「走快一点啊。」和尚催促拉车的男人:「到了村里就让你们休息吧。」 不是别人,正是少林武僧圆性。 这些拉车的,是昨天午后到横溪村打劫的马贼,本来有七个人,三个受不住圆性的重手毙命,余下这些圆性正要押去庐陵县城由官府发落,他也可顺道去跟荆裂五人会合。 他旁边放着一个布包,是横溪村民送他的谢礼:一大包馒头。一路出来,至今只吃剩两个。 圆性看见前方走来这个打扮古怪的小子,手上提着明晃晃的长剑。圆性没有露出任何神情,只是唤前面四人停下车子来。 那四个马贼,一个个累得想就地躺在道上,但见韩思道走来,身上穿那五色怪袍,四人都露出不下于村民的惊惶之色,再也顾不得后面那和尚,拼命就想逃跑。 ——是术王的人! 无奈他们颈项都用粗绳套住连到车子上,四人之间又各有绳子绑在一起。可他们都像失去常性,发疯似地去拉颈上的绳索,磨得颈项都出血了。 圆性昨天在横溪村已经打得他们像狗般贴服,此际却见他们害怕这拿剑的小子尤甚于他,更是感到奇怪,也就从板车上踏了下来。 韩思道走到圆性面前七尺处停下,双手都收在背后,半点不似要发难。 ——但其实左手早就从袍子暗袋,掏出一包特制带有黏质的「仿仙散」,正在背后悄悄撒到剑刃上。他早就做惯这动作,前面的人半点看不出来。 圆性将齐眉棍拄在右侧,立姿挺拔,身体要比韩思道壮硕得多。那气势没有半点儿出家人的和善模样。 韩思道瞧着他笑了笑。自从霸佔「清莲寺」那次,他就格外喜欢杀和尚,最爱听这些自称四大皆空的出家僧人,在酷刑凌辱下所发出的叫声。 圆性看看远处空地上聚集的人群,便说:「挺热闹的嘛。」 「和尚来村里化缘吗?」韩思道问时,背后正用左手食指摸摸剑嵴,确定上面已沾了足够的「仿仙散」。 「我要去县城,路过这儿,想来讨口清水喝。这天气,热得紧啦。」圆性说着伸出舌头,舐舐干巴巴的嘴唇:「你们聚在外面干什么?」 「我们到这村子里来,要办一场盛宴。」 「哦?真不巧。我碍着你们吗?」 「没这回事。」韩思道说话的语气非常客气。「这场宴会好大,添你一个不嫌多。」 他说着时脸色丝毫不变,长剑却无声无息地从背后闪现! 韩思道出剑之际,下盘配合斜踏一步向左,正是「武当行剑」,刃锋勐力砍往圆性的左肩颈间! ——挡它吧。 韩思道心里早盘算,这剑也许会被对方拨棍挡格,已准备兵器一相交后,就再用蛇步退却。这是昨天对燕横时的相同战法,目的也是要圆性去吸剑刃上震出的「仿仙散」,等他中了药之后才慢慢对付。 他密切注视着圆性右手上那根六角齐眉棍。 然而棍未动分毫。 倒是圆性的左边身子勐烈动了。 只见圆性左身上的斗篷,有如飓风捲云般旋转鼓起,底下爆发出一股甚勐的能量! 圆性左足大大踏个箭步冲前,左拳从斗篷下迅疾击出,直迎向砍来的剑锋! ——要用赤手去接这剑吗? 韩思道甚是错愕。 圆性的拳头与剑刃交接。拳劲完全吃正了韩思道砍剑的力量。 奇异而清脆的声响。 拳头赫然将那剑身从中击断! 韩思道一心用计谋暗算对手,反而轻忽了招式上的反应,这剑断的剎那稍一呆滞,原来准备的后退脚步慢了发动—— 圆性这招少林派「五形拳」的「单龙出海」,拳头打断剑身后余劲仍然未消,结实地轰在韩思道右边脸上! 韩思道那瘦削的身子整个飞起,朝后仰倒摔落地上,扬起一股烟尘。余下半截断剑也都脱手了。 远处看着的术王众及村民,一个个目瞪口呆。 鄂儿罕放开交叠胸前的双臂,那原本无神的双眼亦瞪大着。 韩思道武功如何,鄂儿罕非常清楚。这小子就算是轻敌,但被这么简单一拳即时击倒——这野和尚可半点也不简单! 此时众人才看见,圆性那击出的左臂,从拳头到肩都穿戴着包镶铜片的铁甲,难怪能够硬碰锋利的长剑。 ——那拳劲能击断精钢的剑身,更是非常惊人! 韩思道欲挣扎站起来,但手腿好像都不听使唤。鼻子流出的鲜血沾满胸膛衣衫,一只右眼因血丝爆裂而通红,右边脸肿胀得有如长了个大瘤,脸容非常吓人。他神志不清,嘴巴流出带血的唾液。 ——如非剑身已经抵去了部分的拳劲,他头脸此刻都被打得凹陷了。 鄂儿罕快步上前,双手已交叉搭着左右腰间剑柄。 但圆性比他更快一步,一条同样穿戴着铜甲的左腿,踏住重创的韩思道胸膛。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败者,浓眉大眼只是直盯已到了跟前十尺内的鄂儿罕。鄂儿罕马上止步。 圆性左手将斗篷拉了下来,露出全副「半身铜人甲」,灿烂阳光照耀满是斑驳战痕的甲面,发出金红光华。 「你们就是我听说过的那些『武当弟子』吗?」 圆性说着时,从腰带上取出半边形如夜叉恶神的面罩,穿戴上去。 「太好了。」 圆性左半边面罩上的夜叉神态兇勐,五官怒张;露出的另半边脸,却绽放出豪迈的笑容。 ◇◇◇◇ 王守仁踏进庐陵县城最大的客店「富昌客栈」里。因为近来匪贼肆虐,客栈已丢空多时,现在充当医治伤者之地。 楼下的厅子里充溢着血腥和草药的气味,到处传来伤者的痛楚呻吟。 只有三个伤者没哼一声。虎玲兰半躺在木板床上,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她腰间围绕着厚厚的布帛,另外身上多处都有包扎。长长的野太刀和弓箭就放在床边,她神情也是一副随时站起来再战的模样——虽然此刻的她每走一步,腰上刀伤都会传来尖锥刺入般的痛楚。 练飞虹包裹着的右臂吊在胸前,正盘坐闭目调息。他手臂所受剑伤很深,而且年纪的关系不易復原,看来有好一段日子都不能使用右手了。 燕横身上包扎的数目最多,但相较两人反而都伤得最浅。他头脸从左耳到下颚围着一整条布带,但面容仍很精神,只是失血不少,皮肤略显苍白。燕横此刻正站在客栈的一角,眼望远方,双手轻轻移动比划着,显然在回想自己昨夜使过的剑招。 其他受伤的人,都是那屋子里在波龙术王剑下生还的人质。有两个伤得较重的,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也有的恐怕要终身残废。 童静跟王守仁的门生也都在场,帮忙城里仅有的两个大夫医治伤者。童静跑来跑去张罗各种东西,已是满头大汗,一张脸红透了。童大小姐从前在成都岷江帮家里,何曾干过这种苦差?现在她却很是热心,只觉得能够帮助这儿的人,心里很是踏实欣慰。 「看不出啊。」旁边的虎玲兰忍不住说:「你将来会是个好妻子呢。」 童静一听脸更红了,对兰姐作了个愠怒的表情,也不理她,继续帮大夫捣烂草药。 「荆大侠……还没有回来。」 说话的是薛九牛。他手里也拿着药,却呆站在客栈大门前,看看外头已经升得很高的太阳。 薛九牛也是刚刚回来县城,还带着那群被术王众囚禁在登龙村的女子。他们彻夜逃走,一直没停地跑了很长的路。早上看见县城时,那些女人都哭起来了。 薛九牛把一匹马留了在青原山脚的原地,给荆裂回程时用,自己则牵走另一匹,给那些女子轮流坐上去休息。他还以为荆裂必然比自己更快回城,可是直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童静听了他这话便说:「你放心吧。荆大哥是我们里面,最不必担心的一个。」 童静嘴里这么说,但心中确实有些担忧。昨夜见识过那波龙术王的歹毒心肠后,她实在不敢太过放心。 其他同伴也是一般心思。假如纯论武力,术王与他的手下,当然不可能跟以前的敌人——货真价实的武当派相比;但武当派又没有术王众的狡狯恶毒,荆裂要是给发现了,能否全身而退也是未知之数…… 薛九牛不知荆裂有否出事,但心里已经开始自责,怀疑是自己的固执坏了大事。 王守仁明白他所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我与荆侠士认识虽然不久,但看出他不是这么好对付的。」王守仁鼓励说。他特意放高声音,让客栈的人都听得见。这种时候,城里的所有人都需要提振士气。 可是不由他们不沮丧。王守仁才刚从义庄过来,那边停放了三十几条尸体。昨夜波龙术王在给燕横发现之前,就已潜入民居,无声屠杀了一屋二十多人。 死了这么多人当然悲伤,但更令王守仁忧心的,是眼前三个满身带伤的侠士。这波龙术王的力量,比估算中还要可怕。 虽然抵拒了波龙术王于一时,但王守仁深知对方日内必然再犯,而且这次定会带足人马。 波龙术王更已明言:下次再见,必将屠城。 他看着受伤的练飞虹等人。 ——这重担,不能只交给他们五个承担。 王守仁走到燕横跟前来,仔细看着他。 燕横还沉湎在剑招中,他担心昨夜自己的进步只是昙花一现,趁记忆仍然鲜活之时,不断在重温对敌的情形,还有自己用剑时那感觉——尤其是最后使出的那式「穹苍破」。 ——啊,假如那时候我这样子出剑……这般踏步……也许那傢伙更难抵挡。待会儿要好好问问飞虹先生的看法…… 就如荆裂教过他:武功不只用身体去练,还得用心。重新检视自己的技法,从中寻找缺失,是进步的一大途径。 此时燕横才醒觉,王大人就在自己跟前,已经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急忙抱拳施礼。 王守仁看着这个满身带伤的少年剑士,感觉他跟昨夜在屋顶畅谈时有所变化。 ——是多了一股自信的气质。 「你的伤没大碍吧?」王守仁关心地问。 燕横摸一摸下颚:「没什么的……就是多了几道疤痕。」 「一个像样的男人,身上怎没几道伤疤?」王守仁说:「我当年得罪刘瑾,给打了四十廷杖,屁股到现在都很难看呢!」 两人相视一笑。 「很感谢王大人昨晚跟我说话。」燕横正色说:「听了之后,让我回想起家师生前的言行。再加上昨夜这一战的亲身体会,我好像想通了一些事。」 王守仁捋捋长鬚:「是什么呢?」 燕横目中露出火热的眼神。但他一时无法开口。 「不用犹疑。」王守仁鼓励说:「只要是从心里直说的话,定然有价值。」 燕横深深吸进一口气,便朗声说: 「我是想:一个人只有做自己真心相信的事情,没有半点牵绊和畏惧,才会变得强大。就算被人看作执着的傻子,就算明知会走一条最远的路,都没有关系。 「向武当派报仇,为师门讨回公义,这悲愿死也不会变。可是我的剑不能只有仇恨。復仇只是一半,另一半是要肩负復兴青城派的重任。一个有价值的青城派。 「这次庐陵的事情,骤看好像跟我的志愿无关,但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既然拥有强于世人的力量,就得思考怎样用于世上。否则就跟我痛恨的武当派没有分别了。 「我相信,这才是真正的青城剑道。」 王守仁捋鬚的手停下来了。他无言瞧着燕横良久。 ——此子歷经试炼,必成大器。 他看看其他三个侠士。童静显然还没能独当一面;练飞虹和虎玲兰受伤较重,需要休养;荆裂又不在。眼前燕横是最好的人选。 「我有一事,必要马上出城去办。」王守仁说:「燕少侠如无大碍,可以陪我走一趟吗?」 燕横二话不说,马上抄起放在身旁桌上的「雌雄龙虎剑」。 这就是答案。 王守仁再次笑了。 燕横随同王守仁步出了客栈。 童静等三个同伴和王门的学生看见,都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只是感觉到两人走路的背影,散发着一股相近的凛凛气势。 二人走到县城的大街上。阳光洒落行人寥寥的街道。他们有如一对已经认识很久的朋友,并肩而行。 燕横一边把双剑背到身上,一边问:「王大人,我们要去哪儿?干什么?」 王守仁那满是皱纹的瘦脸神情肃穆,泛着对黎民百姓的忧虑;但同时一双有神的眼睛,又闪出谋略家的智慧光芒。 「去借兵。」 第74章 卷七 夜战庐陵 后记 一个「侠」字,在中国由来已久。 「武」与「侠」本就分不开,几千年前韩非子为「侠」定性,写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武力本身是最直接的力量,朝廷和统治者拥有唯一合法武力,相对来说古代侠客的定义,就是私下以武力行事者。 法家韩非此语,对法度以外的侠者深痛恶绝。《汉书》虽也欣赏侠者「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但同时指控他们私下了事,窃夺了国家的生杀大权,「罪已不容于诛矣」。可见在制度森严的古代社会,属于草根又不顺服法制的「侠」,多为读书人所不齿。 当谈到中国武侠时,常有人以之跟欧洲骑士精神或日本武士道相提并论。它们固然有相近之处:都拥有武力,并存在一套严格的行事标准(所谓「warriors code」)。但根本性分别正是在于其政治身份:欧洲骑士和日本武士都是统治阶层,属于制度以内甚至本身就是制度;中国的侠者最大特徵则是身处制度外,并往往在制度不足或不公时,发挥出一种制衡的力量。 《史记》司马迁为一位豪迈的史家与文学家,他应是古代对布衣侠客正式予以赞扬的第一人。《游侠列传》虽然提及侠者不合于正轨,但同时亦为他们的侠行辩解,认为世事往往有缓急,侠者确实起着维持社会正义的作用。司马迁更借豪侠,讽刺世上成王败寇式的虚假「仁义」。 《游侠列传》里的名句:「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亦成了后世千百年来,民间对「侠」的评价标准。 古代真实的「侠」,其实并非现在我们武侠小说里看得多那种独来独往、潇然一剑的侠客,而多是家里有点钱财,养一堆三教九流食客结成江湖势力,私下对地方事务作仲裁或干预的豪杰人物,跟帮会的分界颇有些模煳。日本黑社会到今天还常以「任侠」自居,当为这中国文化的余绪。 今日武侠小说和电影里为大众熟悉的「侠客」形象,实是经过歷代虚构文艺(包括说书、戏曲和小说)的演变才慢慢成形,到近代更是受到外国作品的影响。武侠作品虽然虚构,但它受欢迎之广之久,却真实反映了群众对正义力量的单纯盼望。 一个时代假如需要英雄侠客,从法度之外拨乱反正,固然并非好事;但如果在需要英雄的时代里没有英雄,则更为可哀。维持社会运作需要冷静;但改变一个社会的,永远是热血之人。 乔靖夫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十六日 第75章 卷八 破门六剑 引言 善者之动也,神出而鬼行,星耀而玄逐,进退诎伸, 不见朕垠,鸾举麟振,凤飞龙腾,发如秋风,疾如骇龙。 ——《淮南子·兵略训》 第76章 卷八 破门六剑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復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与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五人结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练和江湖歷险的旅程。 五人为寻访着名磨剑师,前赴江西庐陵,机缘巧合下与一代大儒王守仁相交。当地遭受前武当派高手波龙术王率领的一伙妖匪蹂躏,王守仁与五侠挺身对抗奸邪,誓与百姓共生死。 荆裂孤身夜探敌方本阵「清莲寺」,遭术王师弟、前「兵鸦道」精锐梅心树发现追杀,陷入被百人围攻的困境,跃下山崖,安危不知…… 波龙术王带同亲信女刀客霍瑶花夜袭庐陵县城,群侠血战抵抗,负伤下终将二人击退。燕横此一战中领悟「雌雄龙虎剑法」奥秘,武功大有进境。 少林武僧圆性与群侠约定于庐陵重聚,途经车前村,遇上术王两名头目作恶逞兇,怒然挥拳伏妖降魔…… 第77章 卷八 破门六剑 第一章 野和尚 那凄烈的哭喊声音,响彻少室山少林寺的山门前。 是某个婴孩正在放声大哭。然而那声音中隐隐有一股深沉的震盪,听来不似是因飢饿或恐惧而哭泣,更像在吼叫。 哭声已经持续许久,但那婴孩还半点没有疲累收歇的迹象。站在山门前的几个和尚与小沙弥,显得手足无措。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婴孩的母亲把自己仅有的冬衣包裹着儿子,自己只穿一件单薄衣裳,虽是个壮健的农妇,仍不禁在打颤。 和尚两手捂着耳朵,仔细看那包在薄棉衣里的男婴,他虽是出家人,一看之下还是忍不住皱眉。这婴儿才刚满三个月不久,身子瘦瘦小小,奇的是全身都长满了又黑又密的毛髮,就连耳鬓和腮子都像盖了大把鬍鬚,乍见还看不出是人,让人误以为是初生的狗儿。 这怪婴仍然哭叫着,一只毛茸茸的小手,一直死命抓着母亲胸口衣裳不放。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想用力去挣,但孩子的指掌出奇地有力,还是挣他不脱。 和尚也尝试帮忙去拉婴孩的手臂,始终拉不开来,太用力又怕伤了孩子,一时都束手无策。 山下一带的贫农因无力抚养孩儿,将之送上少林寺乃是常有的事;孩子跟父母分离,哭得死去活来亦是必然,和尚早就见怪不怪。可是如今这般情状却是头一遭。 那哭声甚为洪亮,在山间迴荡不止,恐已传到上方的寺院殿宇了。看门和尚害怕哭声打扰了寺里众僧的功课,自己会给长老怪罪,就跟那母亲说:「檀越,不如你还是先带他下山……等再大一点才送上来……」 农妇急得几乎跪下去,自己也泣不成声。她丈夫上个月刚病死,家里七个孩子许多都还小,实在养不了。有三个女的跟一个男的已经送人家收养,就只余这生来吓人的老么,说什么都没人要,除了送上寺院来,她再想不出什么办法。 「请大师拿剪刀来。」她勉强收起泪水说:「我就把这衣服割开吧。」 此等非礼之事在少林山门前发生,要是误传了出去,可是大大有损寺院的清誉。 和尚正在犹疑间,却见后面已有人从石阶信步下来。他们定睛一看那身穿袈裟、手提禅杖的身影,不是别人,居然正是少林寺方丈本渡禅师。 几个和尚连忙合十低首,心里很是害怕——方丈竟为这等小事亲自下来察看,必然是要责怪那烦人的哭声了。 本渡禅师踏下来的步履甚是稳重,禅杖只是轻轻点地,并未需要用它借力;未满五十岁的魁梧身躯挺得笔直,宽厚的胸肩将僧衣袈裟撑得胀满;有如岩石的头脸,除了戒疤之外还有两、三道深刻的伤痕,都是年轻时在寺内练武比试留下的。 虽是如此长相身材和堂堂步姿,但本渡并没有予人半点盛气凌人的压迫感,反倒像一棵会行走的大树:坚实壮硕,却能包容庇荫一切。 众和尚再看主持身后,下来的还有数人。原来是文僧长老了澄大师,身边左右有两个弟子搀扶着。了澄是本渡的师叔,当今少林寺里除了已退任的前方丈了恆大师以外,就数他辈分最高。众和尚见了更惊得身子缩作一团。 本渡趋前看看那周身是毛的婴孩,半白的眉毛扬了一扬。 「可怜的孩子……」本渡伸出曾经苦练少林「铁沙掌」、五个指头都磨平了的手掌,轻轻抚摸婴孩的头顶。 那手掌虽是骨节突露又满佈厚茧,但抚摸的触感异常轻细,隐隐显示了本渡武功已达「从刚臻柔」的境地。 在这温暖的手掌抚慰下,婴孩却仍是哭泣不止,揪着母亲胸口衣襟的小拳头,似又抓得更紧。 了澄大师也到孩儿跟前,一双慈祥的眼睛俯视其哭相。 「缘尽了,就放开吧。」 了澄这般轻轻说了一句。 婴孩的哭声顿时收歇,围着毛的嘴巴好不容易合起来。抓着衣服的五指也松开了。 了澄伸出一双枯瘦得像鸟爪的手。那农妇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一会儿后,也收起悲伤,把男婴交到他怀里。 已不再哭的男婴,这时竟与抱着自己的了澄对视,眼神里没有半丝对陌生人的惊惧,定睛不移有如成年人。 了澄将男婴交到师侄的手上。 「本渡,这孩子过了蓄髫1之后,就由你亲手剃度。」 『注1:少林寺所收幼儿,都交在山脚下为寺院耕作的农家寄养,直至约五、六岁方带回寺出家学佛,这称为「蓄髫」。』 本渡恭敬地接过孩子,心里甚感奇怪。 了澄说完就让两个弟子扶着,拾级往山上回去。他离开前又说了一句: 「此子虽顽鲁,但生就一颗见性之心,他日果证不凡。」 半年以后,男孩身上的奇异胎毛渐渐自行脱落,再与一般婴儿无异。 五岁回归少林寺,方丈本渡亲收为徒剃度,按少林七十二字辈分排行,为「圆」字辈。 七岁正式诵经礼佛,同时开始修习少林武艺。少林寺强调「禅武不二」,即使是武僧也不可偏废了禅修功课,若有怠惰则禁止练武,以防他们一味斗胜争强。这孩子过了整整两年,都没能把最入门的经文唸诵,坐禅听讲时又常常打瞌睡;但每到武课就马上生龙活虎,而且好胜心甚强,不论各样锻鍊,都爱好跟同辈甚至前辈较量比试,许多同门也都怕了他。 师父本渡多次罚他禁足练武场,后来总是了澄太师叔出口为他开脱:「且由得他。这孩子,不可当作其他人般教。」 孩子听过太师叔的话后,倒有时自动自觉拿起经书来念。虽然到了最后还是读不懂多少经文。 二十二岁之年,他通过少林武学最高试炼「木人巷」,以双臂夹开放在巷道出口的灼热鼎炉,臂内侧因而烙上「左青龙·右白虎」之印,是为少林高手之标记。少林数百年来得此烙记最年轻者,他是第四名。 烙记还未痊癒,他同日就长跪于「金刚堂」不起,请求方丈师父批准他修习少林镇山之宝「十八铜人大阵」2。三天之后又是了澄为他说项,获赐铜甲一副,六角镶铁齐眉棍一桿。 『注2:关于少林寺「木人巷」与「十八铜人大阵」,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八》。』 二十四岁,从上山参拜的武人口中,得知近年武林掀起的暴烈风波。 一个月后独自出走少室山,为的只有两个字: 武当。 ◇◇◇◇ 那半张铜铸的夜叉恶神脸孔,造型异常凶暴慑人;每片包镶着铜片的护身铁甲,也满是教人触目惊心的磨蚀与凿痕。 然而这一刻,看在江西车前村两百名村民的眼里,这个在阳光中反射出金红光芒的身影,无异于下凡的菩萨活佛,众人心里有一股要下跪膜拜的冲动。 圆性和尚穿戴着全副「半身铜人甲」,右手倒提齐眉棍斜垂身侧,眼睛牢牢盯着十尺之外的鄂儿罕。 阳光照射之下,鄂儿罕那张轮廓深刻的脸孔却显得神色阴沉,眼神再不像平日死鱼般冷漠,激动瞪着被圆性踩在脚下的同伴韩思道。 鄂儿罕双臂迅速在身前交错,左右握着腰间双剑柄,严阵戒备这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僧。 韩思道仰卧在地,本来白皙的半边脸,被圆性那一拳打得高高肿起,颜色由紫入黑,一双细眼反白,嘴角冒出白沫来。他唿吸很浅,似已没了半条人命。 站在鄂儿罕身后那十名术王众,先前凶狠跋扈的神情自然早就消失,一个个目瞪口呆,神情不可置信。 ——在他们心目中,不只是波龙术王本尊,就是术王敕封的几位「护旗」大人,都俨如凡人不可碰触的地煞魔星;其中之一的韩思道,却竟然在他们看也看不清的瞬间,就被人打得倒地半死! 其中一个拿着大叠「化物符」的术王弟子,惊呆间手指不自觉松开来,纸符脱手,如落叶随风飘飞。 好几片纸符吹到鄂儿罕身上。他一动不动,仍然保持随时拔剑的姿势,内心却在暗暗叫苦: ——到底交上了什么霉运?竟然连续两天遇上这样的事情? 圆性戒备着鄂儿罕等人同时,也在观察四周状况。他看见众多哭泣流涕的村民,再见到术王众牵着的马匹鞍旁,挂着许多个大布袋,就知道眼前绝不是什么好事——韩思道突然出手暗算更是明证。 ——带这么多袋子,是抢劫吗?…… 被圆性所擒并逼着拉车的四个马贼,已经停止了疯狂挣扎。原先他们赫见令人闻风丧胆的波龙术王部众,想要拼命逃生;怎料这恶和尚一拳,就把对方一名头儿连人带剑都击垮,这等武功,他们从前连想都没有想像过。 ——我们竟然在他手底活了下来……简直是祖上三代积的福! 当中一名马贼,顺手抓住飘来的一片「化物符」看看,口里忍不住喃喃说:「我听说过……抓『幽奴』,原来是真的……」 圆性的心思远远不似他那憨厚的外表,这句话没有逃过他耳朵。 「快说。」他扬扬浓眉。 那马贼懊悔不已,惶恐地左右瞧瞧双方,心想还是这和尚比较不好得罪,吞吞喉结便说:「那些布袋……是用来装人头的,好像是他们什么仪式,得用人命祭死者……」 圆性看一眼布袋大小和数量,又瞧瞧村民的人数。 ——不是抢劫。是屠村。 他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瞬间收紧目光。 ——这一趟,没有来错! 圆性最初因为跟踪颜清桐,误打误撞到来江西;然后又意外听闻有「武当弟子」在此地,纯因好奇方才一直南下找寻,并没有想过找到的所谓「武当弟子」,竟然是如此邪恶之徒。 圆性一眼看去就断定:对面虽有十一人之众,唯一堪称敌人的就只得这个带着双剑、容貌不似汉人的黄须男子。 鄂儿罕虽因韩思道被击倒而大感惊讶,但他毕竟由波龙术王亲授数年,身姿架式未因情绪而动摇,交错的两臂肌肉,处于一种既不紧张却也没松弛的微妙状态,能够高速拔剑出击;双腿膝盖略蹲,势如随时扑击的豹子。 圆性看出此人确实不弱。这等功夫,要非歷经无数生死搏斗,就定然是名门所传。 「收集人头?……」圆性朝鄂儿罕冷笑:「你知道吗?我曾经见识过真正的武当弟子……我肯定你们是假货。」 他说着扬起棍头,直指鄂儿罕的脸。 「武当弟子,才不会干这种无聊事。」 鄂儿罕听了,双目又恢復往日那死寂无神、彷彿无视一切生命的眼神。 极度的冷酷,其实表现出心里的熊熊怒火。 ——你这是说,术王猊下教给我的武当派绝学是假的? 对鄂儿罕来说,这就等于否定了他的人生。 这时传来一记闷唿。是地上的韩思道。 原来圆性踏在他胸膛上的脚,不自觉地加重了力度。与其说是韩思道唿叫,不如说是那压力硬把他胸膛里的气挤了出来。 圆性的愤怒,绝不下于鄂儿罕。尤其在看出了鄂儿罕的武功水平之后。 这等武功,却用以威逼残害寻常百姓——在圆性的世界里,这是难以想像的卑污之事! 韩思道胸口肋骨发出破裂声。 鄂儿罕听了怒意更增:他跟韩思道关系虽不好,但对方好歹是术王亲挑的「副护旗」,如此被人像只蟑螂般踩在脚下,就等于对术王猊下的直接侮辱! 昨天早上在庐陵县城,他毫不羞愧地选择逃跑,因为对方有五个。 然而今天眼前对手,只有一人。 ——要是今天不能把这些「幽奴」带回去,我还算是物移教的「护旗」吗? 灭化无常,死何足畏。 事神以诚,宣教大威。 鄂儿罕的眼神又再变化,这次透出了一种疯狂之色。 圆性再次扬眉。他清楚感受到,鄂儿罕的架式散发出更强烈的气势。 相似的眼神,圆性曾经见过:那个死在他怀里,犹如行尸走肉的男人。 ——鄂儿罕并非服了「仿仙散」,而是靠着对波龙术王的信念自我催激。效果就如昨天他在县城向部众唸诵咒文一样。 鄂儿罕咧开两排牙齿。黄须扬动。 圆性感受到敌人散射的战气,马上也作出相对的反应。 两人几乎是在同一剎那发动。 鄂儿罕腰带上一对湘龙派古剑,先左后右交错出鞘。他的身体俯前,几乎成一直线,全力扑出! 圆性则以韩思道身体为踏板,穿着铜甲的左腿勐踩他胸口前跃。随着韩思道痛苦吐血,圆性硕厚的身子如炮弹射出,同时已架起齐眉棍,藉着这股冲力,使出少林「紧那罗王棍·穿袖势」,镶着铁皮圆钉的六角棍头,激取鄂儿罕面门! 鄂儿罕的双剑亦已成招,运使波龙术王所授「武当势剑」,左手剑斜架在头顶上方,右手剑横向反砍圆性颈项! 二人跃扑之势都甚勐,那十尺距离在一眨眼间已缩短,剑棍火速交接! 鄂儿罕这招「势剑」是要正面硬破,靠头上的左手剑将圆性刺棍架去,同时右剑砍斩,连消带打取胜;怎料左剑一碰上那齐眉棍,就已感受到非常强横的力量,如排山倒海传至,左剑非但无法将棍拨去,棍力反倒压过来,影响了他全身的架势与协调,连右手剑都一时窒碍砍不出去。 只是兵器交锋,圆性的刚劲就足以透到对方的身体骨架里,彷彿将鄂儿罕钉在原地! ——这种力量…… 鄂儿罕还来不及惊愕,已感到左剑被反压下去,六角棍吃着剑身,仍然从中线刺入! 鄂儿罕果断地变化右剑去向,也将之架往齐眉棍,合双剑交叉之力勐举,这才抵住了浑厚的棍势。 圆性这招「穿袖势」乃跃在空中发出,为了拿捏最强的攻击距离,右手右足皆居前。这时刺棍之力已尽,他身子一着地,左脚又紧接踏上前去,左手同时像划桨般勐拨出,将另一端的包铁棍头横扫出去,「跨剑势」挥击鄂儿罕右肩! ——从刚才远距离如标枪般的直刺,再瞬间变换成近接横扫,左右两端发招自如,正是这根双头齐眉棍的妙处。 鄂儿罕面临对方横向扫击,本可将双剑化为直刺反攻,用「以直破横」之策,把圆性逼开。 可是眼前一片光芒,原来圆性此刻变成左足在前,整个左半边身都有铜甲保护,鄂儿罕的剑尖无从下手;圆性这「跨剑势」不只手中棍,全身上下有如整面会移动的铜墙铁壁,朝鄂儿罕迎头压来! 先前接招时已见识了圆性的刚劲,鄂儿罕更加不敢硬碰,上身后仰闪躲之余,下面双脚施展出术王所授的武当轻功步法,以巧妙角度退去,避开了这拦身扫棍! 鄂儿罕后退,圆性却不上步去追,只顺着扫击之势将齐眉棍抡过半圈,同时双掌在棍身上滑过,瞬间从双手握棍中段,改变成持着棍尾一端,尽用了棍长五尺有余的优势,再次大幅扫出,这次改攻下路,「乌龙翻江势」噼杀鄂儿罕后退中的两膝! ——长兵器之利,是不用改换架式高低,兵锋已可覆盖敌方从头到脚全身! 鄂儿罕赫然感到下路有威胁袭来,惊异于敌人变招之勐之速,再也顾不了面子,拔腿跃后闪过这低扫棍,着地时又再急跌了数步,握剑的双手大大摊开保持平衡,状甚狼狈。 长棍夹沙尘贴地扫过,如镰割草。 旁观村民的眼目视力不足以捕捉那快棍,只见一抹残影在地面刮过,带有一种极为锐利的声音,他们一时还错觉,圆性手上那条木棍,不知何时化成利刃。 圆性趁机奔前追击,双手再次化为近身短打的两头握式,一个弓步朝鄂儿罕中路直进,两拳有如推出般勐力冲前,以棍身中央直压鄂儿罕喉颈! 鄂儿罕毕竟苦练剑术日久,很快就回覆马步平衡,见这压棍攻来,他及时竖立双剑,成二字架在胸前,仅仅将棍身抵住! 两人变成近接以硬力相抗,三柄兵器紧紧互挤,他们的头脸也顿时相距不足两尺。 鄂儿罕感觉圆性那山崩般的劲力,一刻不放松地涌来。他吃力紧锁双臂关节,才勉强抵抗得了。 鄂儿罕近距看了圆性一眼,发现圆性虽一脸乱生的鬍鬚,但其实面容甚年轻。 这等拳棒功夫。还要是个和尚。鄂儿罕心里再无疑问。 「少林?」 圆性听了微笑,回了一句: 「武当?」 圆性那笑容里充满了轻蔑。 意思是说:你这样也算是武当? 这越过了鄂儿罕心里的尊严最底线。 圆性突然感到棍上的抗力消失。代之是一种有如胶着的牵引之力。 鄂儿罕双剑已变势,从向前力推化为往斜下方带下去。 「引进落空」之技。「太极剑」。 圆性的齐眉棍猝然被双剑黏带向鄂儿罕身侧,失去了攻击的准头! 鄂儿罕接连再变,右剑仍搭着长棍中央往下带,左剑却已离开,遁最短的直线,以最小幅的动作,平平刺向圆性右目! 在近身缠战中突起这变化,古剑尖锋又在甚近的距离里急刺而来,圆性似已无闪躲的余地—— 在这剎那,圆性心里感激一个人: 武当「兵鸦道」高手,尚四郎。 全因为在西安与尚四郎的一战,圆性早已对「太极」不陌生。鄂儿罕一发动双剑化劲,他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任何一个高手都会告诉你:在他们那种层次的对决里,「知道」有多么重要。 电光石火之间,鄂儿罕心头狂喜。因为他刺出一剑的左手,从剑柄传来了得手的触感。 ——我打败了少林武僧! 那喜悦令他忽略了那触感的微小差别:剑尖刺中的,是比人体任何部位都要坚硬的东西。 原来圆性早就捕捉这刺剑来势,他略一侧头,用左半边的夜叉铜面具额处,将这剑挡了下来! 鄂儿罕剎那间无法控制的喜悦,成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要能充分发挥「太极」那微妙得「一羽不能加」的功夫,必要具有在刀山血海、千军万马中也丝毫不动之心,一旦为惊惧、迟疑、骄傲、轻慢等情绪所滞碍,就无法完全放开敏锐的官能,以感应敌人力量流向。 ——就如西安一战,桂丹雷迎尹英川八卦大刀噼下而色不变,正是他取胜关键。 单这一点,足见鄂儿罕的「太极」仍欠火候。 鄂儿罕赫然发现并未得手,右手剑急忙继续化引圆性的长棍向下,以防他抽棍反击。 可是已经没有用。刚才那一刻的窒碍,已削弱了他的化劲;更何况他不是姚莲舟这等「一心二用」的绝顶高手,左手的刺剑也影响了右剑的运行。 那化劲的弧线,已经不再圆。 齐眉棍脱离「太极」的控制。 用「太极」的人失却了控制,就等于败了。 鄂儿罕的化劲不靠眼目,只靠剑上触感去确定对方齐眉棍所在;如今棍已经「消失」到不知哪儿去,他恐惧中只能做一件事: 把全身肌肉紧缩,准备迎受那棍击。 一股像被鞭打的火辣痛楚袭击左肋,鄂儿罕如遭电殛,吐出一口苦水! 他幸有物移教的自我催激法将那痛楚减低,强唿一口气全速飞退,同时在身前乱舞双剑花,欲阻圆性追击—— 圆性却不必起步去追,原地屈膝化为低沉的前弓步,右手握棍尾勐冲,棍身从左手的铜拳甲里疾吐而出! 六角铁棍穿越那双剑花之间的微细空隙,就像毒蛇腾身噬击般准确,鄂儿罕胸骨应手破裂,黄须随着「哇」一声染红! 这一击同时也打破了鄂儿罕身为武者的自信。 圆性一招一式拳棍皆至简至朴,却尽显少林正宗那纯厚刚健的上乘风格,完全是凭正面的速度、力量、气势与精神凌驾对手。 心正,拳则正。 此刻正在吐血倒退的鄂儿罕眼中,这少林武僧,有如一块看不见弱点的坚刚岩石。 假如纯是武者间的比试,这时已经分出胜负。但圆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想到那几口大布袋,想到那两百个村民惊恐的脸庞,他没有任何要尊重这个敌人的理由。 半边铜面具底下的眼睛,冷酷如冰霜。 这冷酷,却同时表现出最单纯的慈悲。 为众生去恶。 圆性乘着刺棍跨上右步,继而勐跃起来,双手合握棍末举过头顶,以「紧那罗王棍」的「顺步噼山势」,集全身之力,并且尽用齐眉棍全长,朝鄂儿罕顶门挥下去! 鄂儿罕把一双古剑迎往头顶上方,其势又是想再施「引进落空」。 到了最危险的关头,他本能地倚凭向来最信赖的「太极剑」。 ——可是圆性已经有跟武当正宗「太极」决斗的经验。在他眼中,鄂儿罕这双剑不过是半吊子的「伪太极」。 昨天鄂儿罕状态完好之际,尚且无法安然将荆裂的倭刀斩击化去,何况此刻面对也是实力相当的圆性。 这「太极剑」的「小乱环」弧形虽能接上齐眉棍,但棍的噼势实在太勐太强,剑招只能勉强将它往旁移卸两分—— 鄂儿罕头上的卷状布巾,剎那遭齐眉棍狠狠噼陷! 他一双本来就没有什么生气的眼睛同时翻白,舌头长长伸出,双剑脱手,身体有如穿破的布袋塌了下去! 圆性倒拖着染血的齐眉棍,矗立在只剩最后一丝气的鄂儿罕身前。 他一身形貌杀气充盈,村民无法抑制地纷纷下跪,以敬仰的眼神凝视他。 余下那十个术王众则吃惊得无法唿吸,他们视为魔星般的两位「护旗大人」,相隔不够一盏茶时间,就相继倒在这野和尚脚下。 圆性俯视双眼失神、手脚仍在缓缓挣扎的鄂儿罕。 「真可怜。你学的这『太极』,是骗人的啦。」 圆性瞧着他不断从头上流下鲜血的脸,忍不住说,也不管他是否还听得到。 「我没猜错的话,教你的那个人自己还在练,只是拿你来测试功力。你学的这套,打不了真好汉。」 鄂儿罕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知道是因为重伤,还是知悉自己苦练多年的「武当绝学」只是假货而感到憾恨。 他眼目视线游移,似乎已无法看见圆性,只凭声音辨别他所在,伸出左手似要摸索他。 鄂儿罕身体已经甚虚弱,但他还有力量做一件事情。 用手指拉动藏在腕脉处的机关。 一物从他五色怪袍的宽袖里弹射而出! 圆性站得甚近,赫见异物已飞到面前,他迅疾举起没拿棍的左手! 他本来可以一拳就把那东西击飞,但这剎那感到不妥。 ——圆性自小在少林寺长大,涉足江湖日子甚短,他这时并非凭什么经验判断,反而是因心思纯真,对邪恶有一股甚敏锐的直觉。 他左拳半途化为龙爪手,一把将那飞来之物准确抓在掌心! 鄂儿罕彷彿用完最后一丝气力,那条左臂软软跌下来,就此一动不动。 他永远也不能再吃强抢来的鸡腿。也永远不能再杀人了。 在空地另一头仍在吐着白沫的韩思道,结果倒还比鄂儿罕活久了一点点。 圆性摊开左手,看看自己抓到了什么。 那是一颗青色的小小蜡丸,外表看那蜡皮并不太厚,随便一撞就要破裂,只有其中一面贴着好几层纸,造得较厚硬,是在机关弹射时受力用的。 圆性以一只穿着笨重铜甲之手,却能以「少林五拳」里的「龙形」探爪擒拿手法,将这蜡丸接下而分毫无损,可见他除了刚勐拳棍之外,手底里也有柔细的功夫。 ——圆性自与尚四郎的「太极」拳刀比拼之后,这半年来于途上刻意苦练擒拿技,就是要补当时近身缠斗的不足。 看见圆性手里这蜡丸,围观的术王众惊唿起来: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昨日在庐陵县城里,一口气杀害数十人的物移教可怕秘毒「云磷杀」! 假如刚才圆性稍向它挥击,又或闪躲开去让它跌破,剧毒的粉雾四散,此刻车前村里敌我双方所有人都没救。 圆性瞧见那些术王众凝视「云磷杀」时露出的恐惧脸色,就知道这东西绝不简单;再回想刚才韩思道曾在剑刃上沾药试图暗算他,圆性更猜到这东西是药物。 「是剧毒吗?」圆性用两根指头轻轻夹着那蜡丸,走前一步往那些术王众问。 术王众见他拿着「云磷杀」如此轻率,纷纷倒抽着凉气。其中一个忍不住轻唿:「别弄破……」 圆性点点头,从僧袍内侧取出一方汗巾,把蜡丸包覆,放进怀中。 术王众这时略松了一口气,再看看地上的鄂儿罕与韩思道,突然醒觉自己身在何种处境。圆性手中的齐眉棍,镶铁棍头还在滴着血。他们不禁心寒后退。 「出家人,说这样的话似乎有点奇怪……」圆性搔一搔没有盖着面具的那边眼眉:「可是我真的找不到不把你们杀光的理由。」 十个术王众一听之下腿都在颤抖,平日横行庐陵、肆意劫杀的威风不知已经丢到哪儿去。有两个还当场失禁尿出来了。 刚才他们已经见过圆性有如勐兽的疾速。逃走不是选择。 ——也许十人一起四散奔逃的话,会有几个人活得下来。可是谁又愿意冒险去当让别人逃生的诱饵呢? 就像先前的车前村民一样,他们十人也被恐怖镇锁在原地不敢逃走,只不过现在身份换过来了。平日大唱「死何足畏」的物移教歌词,祭典宴会时顺着大伙儿高喊口号,一旦死亡真的临头,不是个个都能奉行这神启圣训。术王势力过去一直无往不利,众多信徒弟子都沐浴在狂喜与慾望之中;但如今形势逆转,在这正气充盈的少林僧人威慑下,他们的信仰都崩溃了。 圆性的指头不断轻敲半边面具的额角,状甚苦恼。 「怎么办呢?……要我杀不敢反抗的人,又很难下手;要我放过你们么?又对不起这儿的百姓。我怎么晓得,你们过两天会不会又带着那几口大布袋回来?」 术王众慌忙挥手摇头,有的结结巴巴地辩说:「不……不!绝不会……」 「这样吧……」圆性说着,突然一手将齐眉棍抛向他们,其中一个术王弟子双手将棍接牢了。 ——竟然毫无顾忌就把兵器扔给敌人,那份自信和豪气令在场的人都咋舌。 「你们每个人把一条手臂跟一条腿都打折,留下兵刃便滚吧。」 圆性说完就不理会他们,转头朝着那四个被他在横溪村擒下的马贼走过去。 四人看着那些愣在当场的术王众,心里不禁庆幸。他们虽然因为生活艰困,豁了出去落草为寇,但始终因为一点良知,没有去投那丧心病狂的波龙术王,否则今天就不只被逼着拉木头车这么简单。 圆性走过来,取下了半边夜叉面罩塞到护甲的腰带里,一张粗眉大眼的鬍鬚脸这时消去了杀气。他伸手为四人颈上的绳索松缚。 「比起那些傢伙,你们好像变得没那么可恶了。」圆性将绳抛到一旁:「不用去衙门了。你们走吧。以后如何,是自己的造化。」 四人吃惊地看着这古怪和尚好一会儿。这时圆性身后传来惨痛的叫声。术王众开始用棍互相殴打手腿关节了。 这一刻四人异常激动,就跟村民一样同时朝着圆性下跪,深深叩了个响头,然后无言奔跑而去。 ——他们此后没再作贼。一个回家守着父母那块瘦田;一人当了行脚医的徒弟;另外两个结伴去了广东,十几年后做生意发迹了。 圆性转而又看着那些车前村民。他们仍一个个跪着。圆性皱眉,搔搔那头浓密如杂草的短髮。 「怎么了?……先前又是这样。你们吉安人有这样的习俗,看见和尚便得跪的吗?」 他说着上前扶起一个老农妇。 「我倒想问问:你们这村子里,有人会剃头吗?」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八 「木人巷」为少林寺武道的最高试炼,只有通过者才算是正式的少林「护寺僧兵」,得以配给个人兵器,并获许进修更高的少林绝艺。「木人巷」本身就是少林奥地,秘不向寺外人公开,因此产生了许多幻想不实的传说,甚至指「木人」是两大排以机关驱动的厉害人偶,会对进入巷内的人自动攻击云云。 真正的「木人巷」乃是一条全长十二丈、平均宽一丈的山洞走廊,开凿于少林寺「金刚堂」后山壁,进行试炼之时极大阵仗,沿巷两侧共有一百零八个武僧把守,逐一与进入的受验者以拳法对战。为了避免严重伤害,受验和把守双方,都会在心胸背项要害处穿戴着木板与厚棉布的护甲,因此才称「木人」。 受考验的武僧虽然不必要把一百零八个「木人」都击倒,但要一一闯过逾百对手的拦截仍极为艰辛,短短十二丈的路程,平均通过时间却要一个时辰(两小时),进行连续不断的战斗与体力消耗,每一个的对手都精力新鲜充沛,除了是武功造诣的测试,更是体能意志的绝对考验。 受验武僧到达「木人巷」尽头时,巷口有一座烧热了的大鼎炉拦阻,炉的左右两侧铸有龙虎图案,武僧须用双臂夹起鼎炉移开方可出关,因此会在前臂内侧烙下「左青龙·右白虎」印记,是为体得少林武学精髓之证明。 少林武僧除了通过武道修练参悟佛法,也肩负保护少林寺的重任,而「护寺僧兵」里以「十八铜人」为最高级别。「十八铜人大阵」乃少林武学至宝,其创编以「罗汉十八手」、「铁布衫金刚功」及「紧那罗王棍」为经纬,阵法以九人或十八人施展,拳棍互相无间配合,以发挥极强大的加乘威力。每名「铜人」按照其武功专长,得以配备不同形制的镶铜铁甲,如有的是半边身子,有的只装备双手双腿,都是为了发挥不同武僧的擅长功夫。 少林寺内武僧弟子几达八百人,「十八铜人」当然亦不只十八个,事实上寺里常备的「十八铜人大阵」共有三队,可互相替补阵员。 第78章 卷八 破门六剑 第二章 温柔的缠斗 荆烈瘦小的身体,蜷缩在狭窄的岩洞里,紧紧抱着一柄满是凹痕的木刀,澄亮的眼睛凝视洞外漆黑的天空。 雨声淅沥。太黑了,无法看见雨点。但他依旧出神地眺视,彷彿能够看见些什么。 他知道,在这海岸对面的远方,就是自己的出生地烈屿——应该说,是父亲发现他的地方。 他的亲生父母成谜;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被抛弃在那海岸上。他跟这世界一无连繫。 他只有继续紧抱着木刀。 「小鬼!给我滚出来!」 雄浑的怒喝,透过雨声传来。可辨出是父亲的声音。 他探头出去看。 正好逢着闪电。荆照赤裸上身的壮硕身影,在那一瞬间闪现。雨水打在他肩背上,被体温化成雾气。他右手提着一条藤杖,左手却拿着一壶酒。 荆照举壶喝了一口,然后又高叫:「我知道你躲在这儿!滚出来!」那粗哑的声音中充塞着暴怒。 荆烈当然知道父亲盛怒的原因:傍晚在「虎山堂」练武时,荆烈因为太过兴奋,用木刀打伤了没有血缘的兄长荆越的一根食指。那只不过是在练定招对拆,胡乱出招的荆烈当然有不对;但拳龄远远长于义弟的荆越,竟然避不过那一刀,结结实实地在众同门跟前丢脸了——他可不是别人,而是南海虎尊派将来的掌门人选啊。 荆照一边叫喊,一边在黑暗的岩岸之间奔跳自如。虽然近年溺于杯中物,他的身手还没有受到大影响——「滚雷虎」这外号,可不是因为当上虎尊派掌门才得到的抬举,而是年轻时就在福建武林打响的名号。 在滂沱夜雨里难以视物,荆照遍寻不获,心情更恶劣了,将酒一口喝干,一把摔去酒壶,仰天如勐兽似的嚎叫。 荆烈却在这时自行从洞里爬出来了。 另一次闪电。 荆照远远看见这全身湿淋淋的小子,马上全速跑跃过去。 荆烈没有走避。 荆照一到了他跟前,二话不说,就把藤杖横挥向他左肩。 荆烈双手分握木刀两头,举到身侧挡那藤杖。他体重连父亲的一半也没有,强烈的冲击之下,身体往另一边跪倒,几乎就滚跌下岩石去。 ——但他确实把这一击挡下来了。 荆照更愤怒,另一只手伸出,一把捏着义子的喉颈,把他整个人揪起到半空。 荆烈被扼得窒息,脑袋和胸口都像快要爆开来。可是他没有挣扎。手上的木刀也没有放开。他瞪着已经充血的眼睛,无惧地直视父亲。 那眼神里,甚至没有憎恨。反而有一股期待。 虽然痛苦得快要昏迷,荆烈心里却有一股异常的快慰:每次就只有触怒父亲时,父亲方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这是荆烈自懂性以后就明白的事情。平日他在父亲眼中,彷彿还不如家里养的看门狗。不管跌伤也好,生病也好,饿着肚子也好……父亲从来不屑一顾。唯一的例外,就只有当他干了什么让父亲生气的事情时。 经过好几年,荆烈又渐渐知道,有什么事情最能够惹得父亲不快:当他在外头太过顽皮闯了祸时;当他从高树上跳下、跃到海里抓鱼、爬上祠堂屋顶,或者作其他大胆玩意时;当他把邻村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时…… 也就是,当他每次展现出强悍本色的时候。 虽然每次最后都会给打得很惨,但隔一段时候他又会故意去干这些事情。因为唯有被打骂之际,他才能悄悄感到跟父亲接近。 荆烈决心:要吸引父亲,自己就要不断变得更强。 ——比哥哥更强……不,有一天,比爹更强! 快失去意识的荆烈这么想着,眼睛依然凝视荆照。 荆照蓦然从义子的眼神里,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情感。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扼着义子喉咙的手掌不自觉放松开来。 荆烈的身体发软,无法控制地崩倒在岩石上。 荆照俯视没有动静的义子好一会儿。狂雨继续滴打他头顶。然后他弯下身子,将荆烈抱起来,回头循来路离海岸而去。 这时荆照并不知道:短暂昏迷的荆烈其实早就给雨打醒。 荆烈闭着眼,缩在父亲的怀里。 在雨中,他感到那宽厚的胸膛,格外温暖。 荆裂从短暂的回忆梦境里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皮。树洞外透进的灿烂晨光很刺眼。 荆裂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竖起耳朵倾听,外面是否还有追捕者的声音。 天还未亮,那黑衣高手梅心树,就已经亲自带着术王众下来青原山脚,拿火把搜索堕下山崖的荆裂。荆裂这两个时辰以来,不断在逃亡和转移匿藏地。 梅心树看来指挥能力甚强,术王众的搜捕网非常紧密,荆裂一度几乎被包围网困死了,要非他懂得在身上涂泥和黏上树叶作保护掩饰,断不可能从术王弟子的眼皮底下潜过去。 确定了没再听到人声之后,荆裂才稍稍放松一点,接着就开始检查身体的状况。他尝试用力深深吸气,仍然感到那口气无法完全提上来,脑袋一阵昏眩,视线略变得模煳。 他的左肋因为跌下时碰到突出的岩石而受伤,现在每次唿吸都像被人用膝盖撞击一下。然而他气息窒碍,并非因为有这伤。 荆裂摸一摸右边颈侧,那儿有一道划破的伤口,呈着淡淡的紫色。昨晚在山壁上,他虽然果断地放开铁链往下逃走,人在半空时还是被术王众从壁顶射下的一枚淬毒袖箭擦伤了。 荆裂深知术王众毒药厉害,一着陆后就马上用力挤出伤口的血,又服了藏在腰带里的两颗急救药,可是那淬在箭簇的毒实在兇勐,虽然只浅浅划过,毒性还是入了血;再加上荆裂一直不断逃走,催动血气加速,那微量的毒很快就干扰到经络,荆裂此际还没有昏死,已是仗赖超乎常人的强健体魄。 ——刚才做梦,也是因为中毒吧?…… 中毒还不是他唯一的危机。荆裂躺在树洞里,尝试轮番收紧全身各处肌肉,看看其他伤势如何。当运用到左肩和右膝两处时他感到剧痛,关节就像被又长又粗的尖针深深插入似的,一阵发软酸麻,几乎完全无法运力。 荆裂皱眉了。这两处挫伤是从山壁高处堕下,落到山脚时所承受的。下堕途中他虽然好几次借助树枝减速,但着地时的冲击力还是甚勐——荆裂武功再高,也只是人。 修练武道,伤患本来就是途上必然的「伴侣」,荆裂半点儿不陌生。碰撞割破,肉绽骨折,都不是最害怕,最害怕的第一是内伤影响脏腑功能,气虚血弱,以致无法运劲;第二则是重要关节受损,发力无从或者失去移动沖跃的能力。多少杰出的武者,就只因为一个膝盖或者髋胯关节损伤,从此终结武道生涯。 荆裂再试试运劲,痛楚仍然甚尖锐。他想,自身的痛觉已经因为中毒迟钝了不少,也就是说这肩头和膝盖的实际损伤,比现在感受的还要严重…… 荆裂就是如此,在伤了一足一手、意识受毒药干扰、全身只剩下一柄狩猎小刀的状况下,于崎岖的山林里隐伏潜行,逃避逾百人的包围搜捕。连他自己都忘记了怎么能走到这儿来。 ——这绝不是侥倖,而是长年在海外蛮荒之地歷险,刻印到骨头里的求生本能。 虽然已暂时摆脱追踪者,荆裂知道自己绝不可以停下来。 ——那傢伙……不是这么轻易放弃的。 荆裂想起昨夜在「清莲寺」遇到的那头全身黑衣、使链子飞刃的「老虎」。他那时候还曾经猜想,这傢伙是否正是波龙术王本尊?可是跟庐陵县民形容的外观不吻合。他应该是术王座下四名高手的其中一人。 ——这样的傢伙也只是手下;那波龙术王,深不可测! 荆裂无法否认,昨天因为率先对上鄂儿罕和韩思道两人,自己对术王一干妖邪的实力确是略有低估,由是付出了代价。 他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以后绝对不要低估任何与「武当」二字有关的人和事! 荆裂再次深吸一口气,忍着痛楚换成半跪姿势,半个头探出那大树根处的洞穴外。 阳光教他眼前一片浮影,要聚精会神才可集中焦点视物。体内的余毒令他有如害着大病,干裂的嘴唇泛白,背项流着冷汗。 徒步逃走似乎不大可能。即使逃得出这山脚,一到空旷之地,就很容易被敌人发现和追上。何况他拖着一条受伤的右腿,不知还能走多远。 荆裂想,要是有马骑就好办。不管逃走还是战斗,在鞍上他都有把握得多。 薛九牛必定在树林那边留着一匹马给他。然而此刻说不定已经被下山搜索的术王众发现,荆裂再去取马随时自投罗网。 可是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荆裂一则忧虑梅心树又找到来;二是自己久久未归庐陵县城,虎玲兰他们一众同伴必然担心,很可能轻率过来青原山寻他…… 他决定还是得赌一赌。他看看天上太阳,辨别了方向,也就瘸着腿在山林间行走,往昨夜留下马儿那密林小坡走去。 荆裂每走一步,手腿关节和腰肋间都传来激痛,这反倒让他清醒,好抗衡那令头脑昏沉的毒药。他沿途摘下数片树叶咬在嘴里,让苦涩的叶汁流入喉间,既稍解干渴,又能清醒头脑。 荆裂走着时看看四周。这青原山下一片苍翠,阳光在高树的枝叶间投下来,景色甚是静恬幽深。要非处在这样的状况,独自一人来散步,倒真是心旷神怡。荆裂不禁苦笑。 ——许久没试过这么狼狈了…… 好不容易出了那片密林,荆裂只感头昏气喘,浑身都是大汗。术王众袖箭上淬的毕竟是致命剧毒,荆裂被轻轻划过而只沾上一点,已是非常幸运。 林外有一条幽静的小道。荆裂当然没笨得马上跳出去,而是伏在路旁的树丛里观察。 一路以来荆裂无时无刻不细心倾听四方动静,暂时都未发现异状;直到此刻在路旁,他隐隐约约听到北面路口的远处,响着一阵声音。 是马蹄声。 荆裂伏在枝叶底下,一动不动,右手紧紧反握小刀的木柄。身体间歇发出一阵阵的寒颤,他用意志强压着。 他专心听着。那蹄音不甚急响,只是缓缓踱步,而且听出来只有一骑。 ——是落了单的敌人吗?…… 不管如何,这是一个绝佳的逃生机会。被追捕了一整个清早,荆裂已经憋够了这口霉气;一举夺马脱走,才合他的脾性。 有了战斗的目标,荆裂顿时恢復了不少生气,唿吸更深沉稳定。 他等待着骑者到来,身体一动不动地半蹲在树丛间,无事的左腿已经在蓄着弹跳的力量;右边的反手刀略举起在胸腹高度,随时准备刺出。 荆裂此刻的姿势,有如一条具有保护色的毒蛇,凝静地盘踞在树底,准备任何一剎那伸展噬击。 路口处渐渐出现那人马的细小身影,穿越林间一束束的阳光,往这儿接近来。 荆裂的眼睛还是有点聚焦不清,那骑士走来时,他依稀感到有点眼熟:鞍上的身影很高大;迎风吹拂着髮丝,看得出是个女人;手里斜斜提着一柄长刃…… ——是……虎玲兰?! 荆裂心头一阵狂喜激动。但他还是强忍着没马上跃出路去,而是静候那身影走得更接近。 当看得更真切时,荆裂的心冷却下来了,庆幸刚才没有过度兴奋。 那个一身黑衣的女骑士虽也身材丰盈,但骑马的动作姿态没有虎玲兰那种闲适气度;反射着阳光的脸庞很白皙,不是鹿儿岛女儿的麦色;拿着的长刀也不一样。 霍瑶花弯身坐在鞍上一晃一晃,与其说是她骑马,不如说是马在驮着她走。她眼神失焦犹疑,似乎未知自己身在何地,神智还没有从昨晚的「昭灵丹」药力,还有虎玲兰那记刀柄勐撞中清醒过来。 霍瑶花昨夜发狂似地逃出庐陵县城,二话不说上了马鞍离去,却完全不知方向,只管勐催马儿,不久之后更在马鞍上坐着陷入昏睡,全靠马儿认得路,才把她带回来青原山。她刚醒来未久,只觉头痛欲裂,浑不知道自己所在,就连昨夜的记忆都十分模煳,只是任由马儿驮着她信步而行。她身上所受的刀伤都已干结止血,并没有性命危险,但被药力影响,感觉身体四肢好像随时都要断开掉下来似的。 突然一物从旁边树丛冲出,打破了林间的宁静。 披头散髮、一身黏满泥巴树叶的荆裂,如野兽般弹跃而起,朝鞍上的霍瑶花扑击! ——他手腿受伤,这一扑已经是毫无保留,将所有气力聚在一条左腿跃地跳起,右手小刀乘势往前插去! 霍瑶花毕竟也是无数次出入生死修罗场的女刀客,剎那间被激起了战斗反应,举起锯刀当作盾牌般把荆裂的小刀格住,另一手勐抓向他的头髮! 荆裂身材健硕,飞扑力度亦勐,虽被霍瑶花格住刀尖,扑势却未止,与霍瑶花抱缠在一起,二人从马鞍另一边滚跌落地! 荆裂这潜伏一扑实在太迅速也太突然,马儿这时才来得及惊嘶,跳开数步。霍瑶花手中锯刀因为与荆裂撞击而脱手,摔落到路旁草地。 两人在地上激烈地扭抱缠斗,翻来滚去,他们分别受着毒和药物的影响,头脑都非完全清醒,全凭身体感觉和原始本能,互相意图以蛮力压制对方。 荆裂并不知道霍瑶花是谁,一时也没能联想起昨天县民形容过术王座下的那女魔头,只知这女子骑马带刀在青原山脚出现,九成都是敌人,一出手就不容情。 躺在地上扭斗不必站立,荆裂右膝的伤患较不碍事,可是左肩难以运力,靠一只右手持刀与对方相搏,左手只能以肘弯勉强紧抱住霍瑶花腰背;霍瑶花虽有两手可用,然而荆裂握有利刃,在这贴身肉搏里非常危险,她死命用双手擒抵着荆裂的右臂,二人一时变得势均力敌。 他们本来就已负伤不轻,纠缠格斗好一阵子后,双方都感到气喘疲倦,动作停滞扭成一团,谁也赢不了谁,意识因为倦怠变得更模煳了。要是有不知就里的第三者在场,会错觉这对健美的男女正在亲热拥抱…… 被荆裂沾满汗水的刺青壮躯压过来紧抱着,霍瑶花脑海里生起熟悉的感觉。 ——师兄…… 已经许久以前的回忆,在瞬间如潮袭来。 拜入楚狼刀派的霍瑶花非常早熟,从少女时代就仰慕门派里那些比自己强悍的男人。其中予她最强烈感觉的,当数三师兄翁承天。翁承天其时武艺冠绝同侪,人长得高大硕壮,左肩头还有一幅很漂亮的野狼刺青,霍瑶花无可救药地被他吸引。 翁承天也感受到这小师妹的爱慕之情,两人瞒着师长同门,秘密结成情侣,不久后霍瑶花更失身于他。 霍瑶花永远忘不了那些日子:在黑暗无灯的草料场里,翁师兄散发着雄性体味、汗水淋漓的火热身躯,用力地拥抱着她;她的手指头滑过他那坚实如岩石的肩头与胸膛…… 可是他们一起才不够一年,翁承天就奉师尊之命,为了巩固楚狼刀派的地位与财源,迎娶当地一名豪商的女儿。他连跟她说一句再见也没有,生怕她缠着自己。霍瑶花看清了:那壮硕的躯壳里,藏着的是一颗如此窝囊胆怯的心。 霍瑶花自此就对自己的身体自暴自弃。她心里面只想着一件事: ——我要比这些卑劣的男人都更强! 她开始用美色去引诱其他师兄,套取自己还没有学过的楚狼刀派武技;甚至最后连师父苏岐山都抗拒不了她,在床笫间将本门奥妙倾囊相授。 那时候她心里的信念就更根深蒂固了: ——世上每一个人,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慾望而活。 数年后一次门内比试,霍瑶花把翁承天打得爬不起来。俯视着他受伤、痛苦、羞惭的脸,她心里并没有涌起预期中的復仇快感,反而为过去的自己感到悲哀。 ——我竟然曾经爱上一个这么弱的男人。 她对身边所有男性都感到厌恶。此后十年,霍瑶花从来没有遇上比她强的汉子——除了波龙术王一人。术王是个太可怕的人物,霍瑶花对他与其说是敬仰,不如说是被他那强烈的恐怖感臣服。霍瑶花虽被术王收为了宠妾,但她对他没有生过半点爱慕之情。 她偶尔还是无法压抑,十五岁时初次拥抱男性身体那火热的回忆…… 此刻意识不清的霍瑶花,缠着跟师兄同样肩膀刺花的荆裂,怀念之情如决堤般倾泻,翁承天的身影与荆裂隐隐交叠。 霍瑶花放软了手臂,轻轻抱着荆裂。 同时一股冷意向荆裂嵴骨袭至。是那毒药,他打了一个寒颤,顿感霍瑶花的拥抱无比温暖。 ——就像那天在雨里,父亲抱着他时一样。 短暂的瞬间,二人安然互相拥抱着。 风吹树叶,一束阳光透射来,映在荆裂手中刀刃上。 强光反射进霍瑶花的眼睛。 她蓦然自那极短暂的梦里惊醒。 霍瑶花轻叱,双手牢握荆裂右腕,两只拇指紧按他手背,将那腕关节扭转! 荆裂拥有再强的臂力,也无法抵抗霍瑶花这双手施展的关节擒拿,迫不得已五指松开刀柄,旋臂扭肘,勐力将右臂收回来。 小刀一脱手,霍瑶花不再理会荆裂的手臂,伸手往半空,一把将跌下的小刀接住! 荆裂趁着她接刀这剎那空隙,一个右肘横打霍瑶花脸侧! 这肘距离太近,霍瑶花避之不及,只能高高耸起左肩头硬接这一肘;一碰之下,她身体摇晃向后跌倒,但野兽似的杀伤本能仍在,右手拿着小刀就往荆裂面门挥割出去! 荆裂却已不在原地。他这一肘并非真的要伤敌,也估计霍瑶花必然挡得着;他只是要借这肘击的反撞力往后急退。 ——打倒敌人,毕竟并非他眼前最重要的事。 刀锋在荆裂面前数寸处空气划过。 他身体在地上顺势一个后滚,蹲在地上转身,右手按着土地,姿态有如青蛙一般,用尽一手一足的推蹬之力,朝着停在小路旁那匹马跳过去! 马儿还没来得及吃惊挣扎,荆裂半空已伸出右手抓牢它鬃毛,单臂借力翻身,一下子就坐落在马鞍上! 霍瑶花被打那一肘只是让荆裂借力,力劲像挤按多于渗透,她并没有受伤。一刀不中,对方转眼却已抢了她坐骑,霍瑶花媚眼怒瞪,咬着牙抢上前去,要把荆裂拉下马鞍! 可荆裂一上了马就好像活了过来,立时把马首拨转过去,驱使后蹄朝霍瑶花飞踢,将她逼了开去! 霍瑶花这刻清醒不少,仔细看这个一头辫子、满身血汗污垢的野汉子。 ——这个人是……? 霍瑶花举起夺过来的刀子,朝荆裂扬一扬,示意: ——有种就拿回去啊。 荆裂却看着她微笑。他已经一整个早上没笑过了。 「我得赶路。这刀暂时寄在你那儿,日后再还我。」 他说着便骑着马儿沿路疾奔而去。 霍瑶花疲倦地跪了下来,恨恨地盯着荆裂远去。然而等到他消失之后,她又怀想起刚才与这男人紧拥的温热触感。她眉头渐渐松了开来。 她垂头瞧瞧手里这柄来自远方异国的小刀,指头轻抚那奇特弯曲的刀柄。要不是手上确确实实地拿着这个证据,实在无法肯定刚才的一切是幻境还是现实。 她一时无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何种心情。这种迷惘,已经许多年没有尝过了。 隔了不知多久,许多脚步声渐渐自她身后的山林深处响起,马上又把她拉回刀剑无情的现世。 霍瑶花取下绕在颈项处的黑色蒙面巾,将那狩猎小刀包裹起来,轻轻藏进腰腹的衣服底下。 第79章 卷八 破门六剑 第三章 破心贼难 烈日当空,照得野地如火烧,王守仁与燕横两骑共驰于郊道之上,扬起一阵阵暴烈的烟尘。 他们从庐陵县城往西北直走,一路不停已经策骑了大半个时辰,由王守仁带着方向,燕横紧随在后头。 燕横不时瞧向王大人鞍上的背影,只见他骑姿甚是娴熟,马儿疾驰间步履轻灵。燕横曾听那些儒生说,王大人少年时就勤习骑射,文武双全,可见所言非虚。 昨夜一战之后,波龙术王随时可能再次向县城攻袭,此行借兵刻不容缓,二人虽已挥汗如雨,也未慢下半点。 直至走到一条浅溪前,两骑要渡水过对面,也就暂在溪边停歇,让马儿饮水休息。王守仁顺道为燕横脸上的伤口清洗,并且更换金创药和布带。 「伤口已经开始合起来了……」王守仁用溪水轻轻抹净燕横下颚,仔细检视了一会儿:「年纪轻,真好。」 「谢谢。」脸上的布带重新包扎好之后,燕横受宠若惊地答谢。他怎也没想过,有天会让一位朝廷四品大官亲手为自己换药。 王守仁微笑,俯身在溪畔洗手,一边瞧着前方的水光山色,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皱起眉来。 燕横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日光把秀丽山峦的颜色清晰倒影在水面上,燕横看着时心里有一股安详宁静的感觉。 ——如此福地,竟是盗贼如毛,甚至包藏了像波龙术王这等巨恶……这么好的山水,真是可惜…… 王守仁此刻也是同样思想。他一手搭着腰间长剑,站在粼光闪闪的溪流前,轻风吹动他的五绺长鬚。看在燕横眼里,那凝静不动的高瘦身姿,宛如一株立在水边的坚刚树木。 王守仁喟然嘆息。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燕横听了不禁动容。 两人上了马,踱步渡往浅溪对岸。走到溪流中央时,燕横忍不住问:「王大人,治理天下,是很难的事情吗?」 王守仁苦笑。 「朝纲不振,宠佞当道,前有太监刘瑾等弄权,残害官吏百姓;今又有钱宁、江斌之辈乱政,侵蚀朝廷的根基,致使民怨日深,各地时有哗变民乱。你是四川人,也知道数年前当地人刘烈聚众叛乱之事吧?」 燕横点点头。青城派虽隐居深山,超然世俗之外,但那年川北保宁府民变规模甚大,直打到邻省陕西去,燕横也从山脚味江镇的百姓口中听闻了一点点。后来他又听师兄说,在那场平叛的战事中,有曾是青城弟子的地方军官牺牲了。 王守仁又续说:「这等形势,同时也诱使怀有异心的皇亲权贵,意欲乘着国政虚弱而夺权。此前就有安化王起兵谋反1,幸好给忠臣迅速平定了,才没有酿成天下大乱,否则不知要残害多少生灵。」 『注1:正德五年五月,西北宁夏安化王朱寘鐇以清君侧(讨伐刘瑾)名义造反,仅十八天兵败被擒,入京伏诛。平叛将领杨一清与太监张永,乘献俘时密奏告发刘瑾,刘瑾旋遭抄家,凌迟处死。』 燕横听着,不禁又联想到波龙术王:这么穷凶极恶的妖人,竟然可在一地横行许久而无人过问,可见官府的管治已经腐朽到何等地步。 「可是……」王守仁这时眼目里却闪出光芒来:「事情难不难,跟该不该去干,是两回事。」 王守仁这句话,正与燕横决意挑战武当的悲愿相合,燕横听了不觉重重地点头。 「荆大哥曾经跟我说过。」他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两人相视,同时展出豪迈的笑容。他们一盛年一少壮,年纪相差了二十多载,更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但那不屈的意志却是共通的。 「荆侠士……真是难得的人才。」 王守仁说着却沉默了。荆裂迟迟未归,教他颇是忧心,只是不好在燕横面前表现出来。 王大人提及数年前安化王之乱,也令燕横记起宁王府。他遂将宁王亲信李君元亲自延揽,还有西安武林大战可能有锦衣卫插手促成的事,一一都告知王守仁。哪料王大人听到,竟没半点意外之色。 王守仁自从復出到任江西庐陵县,就已经在留意宁王府的不法动向。宁王府经常藉着无人敢阻的威权,肆意大量侵吞良民的田产,这等贪婪之举本也不奇怪,几乎所有皇亲国戚都以各样方式弄权自肥。但同时宁王又藉这扩张的财力,在地方上大加招纳好斗的亡命之徒,完全不问品行身世,王府中庇护供养的江洋大盗在所多有;宁王这些年来更多次向朝廷请求,准许重建其王府护卫军,为此不惜大洒金钱贿赂京城众多高官,这亦不是秘密。如今他又开始向身怀超凡绝技的武者招手…… 王守仁深知宁王朱宸濠图谋甚大,然而自己今日官职权力仍然不高,对方是不易撼动的朱姓亲王,王守仁只能静观其变。 ——但是他日若有人为了一己私慾而燃起天下战火,我就算用这血肉之躯,也会把他拦下来! 「你们几位……果然没有让王某看走眼。」王守仁得知荆裂他们并未受宁王府的权势名利所诱,甚是敬重,朝燕横拱了拱手。燕横急忙回礼。 「王大人,你说我们此行要『借兵』,借的是……?」燕横问时,两骑不觉已渡到溪流对岸。 「到麻陂岭后,你自然会知道。」王守仁回答。「燕少侠,待会儿你什么都别说,只要听我的。行吗?」 燕横拍拍腰后「虎辟」。 「我这剑,不是早就借王大人你了吗?不用再问吧?」 燕横说这话的神态有点点模仿荆裂,整个人感觉比从前成熟了许多。 两人又再大笑起来,然后继续朝北面的山岭疾驰。 ◇◇◇◇ 一进到麻陂岭的范围,燕横就已经察觉那些闪现在树丛间的眼睛。 ——林子里有人监视。 燕横正想开口,但想起王大人先前的嘱咐,也就忍住了。 王守仁却已知道燕横想说什么,微微一笑说:「不用介意那些人。」 他们牵着马,正徒步走在一条上坡的小路之上。那路径弯弯曲曲,两边都是看不见深处的密林,可供埋伏之处甚多。燕横全身都进入了戒备状态,空出来的左手錶面看好像只是自然垂着,但其实沉肩坠肘,腕指处于一种介乎放松与贯劲之间的适切状态,任何一瞬都随时能够快手反拔出横挂在后腰的「虎辟」。 林荫虽遮挡了阳光,但树木密得透不出风来,他们走在坡道上只觉闷热,燕横身上和脸上伤处包裹的布带,全都被汗湿透了。 燕横一双长年修习青城派「观雨功」的锐利眼睛左右扫视,再加上耳朵倾听,察知两旁林间聚集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并且一直紧随着他们移动。 他瞥见树林之间闪过一道快影,是个包着骯脏头巾的高瘦年轻人,穿着一件由竹片编成的简陋胸甲,腰带斜斜插了一柄镰刀,手里提着竹枪,踏着快要破烂的草鞋奔过。这年轻人身手甚灵活,跑步几近无声,但始终逃不过燕横的眼睛。 燕横看见对方就想到:这两天在庐陵县城里,看见的青、壮年男子特别少,现在知道他们都去了哪儿了。 他终于明白,王大人要借的不是什么「兵」。是贼。 「没有办法。」王守仁悄声说:「这个时势,要找最现成的武力,就只有这些傢伙。」 登上坡顶,燕横突感眼前豁然开朗,从这顶处可俯瞰前方下面一大段下坡道,蜿蜒通往对面远方的山林。在那对面半山之间,隐现几座很巨大的草棚房屋。 王守仁和燕横一抵坡顶,就如越过了什么警戒线。他们前后两方的林木里,像有大群的野兽骚动,散发一股危险的气氛。 一物夹着唿啸的异声,旋转着急激从他们身后飞来! 燕横以剑士的过人视力,只需稍为一瞥,就确定那暗器的飞行路线并没有瞄准他和王大人。他没有作任何过度的反应,只是伸手拦在王守仁胸前防止他乱动,让那暗器自身侧半尺外掠过。 那物插入坡道旁一棵树干,是一柄粗糙又微微发锈的小斧头。 一直监视跟踪着来的山贼,一下子从林间全跳出来,二、三十人将前后道路都封死了。 燕横打量包围着自己的这伙人,邋遢的打扮与刚才看见过的年轻人相差不远,各佩着粗糙简陋的武器护甲,其中许多拿的兵刃,不过是柴刀、镰刀等现成的农具,又或者简单地把竹竿削尖成长枪,没有多少柄是真正为上阵战斗打造的兵器。他们一个个透出凶狠如饿狼的眼神,直盯着王守仁与燕横,又特别注视两人身上的佩剑。 燕横留意到,这伙山贼大都很年轻,其中只有三、四个是中年人。先前在林间看见跑过的那名高瘦青年也在其中,此刻让人看得更清楚,一张脏脸其实很嫩,大概只比燕横大上两、三年。 另一个比较年长的男人步前,他瞎了一只右目,却不用布带或眼罩遮掩,任由那像个「米」字的凄惨伤疤展示人前。男人双手拿着一对斧头,右手那柄不住在空中抛接把玩。刚才的飞斧当然就是他扔出的。 「王县令,又要来抓我们吗?」中年男人用旧官职称唿王守仁,他的独眼瞄一瞄旁边这个全身都是伤、带着长短双剑的小子,咧开焦黄的牙齿讪笑:「怎么这次没带人来呀?」 ——刚才独眼男人以飞斧测试燕横,结果燕横似乎全无反应,男人对他很是轻蔑。 王守仁过目不忘,记得这个他从前曾经镇压招抚的贼匪,名字叫梁福通。王守仁一手拉着马缰,另一手搭在剑柄上,瘦削的脸铁青着无一丝笑容,盯着梁福通的眼神极是严厉。 燕横这两天以来看见的王大人,不管面对他们几个武者、随行的门生还是县城百姓,都总是一脸轻松亲和;与波龙术王对峙之际则正气凛然。像此刻这副盛怒的脸容却是第一次露出来,燕横看了,不禁大感意外。 果然连梁福通见了王守仁的样子亦心中一栗,右手抛玩着的斧头更几乎掉下来。可是这么多兄弟就站在身后,梁福通只能强装不为所动。 他正要再说几句话壮壮气势,王守仁却开口打断他。 「我没空跟你闲扯。带我去找孟七河。」 山贼里比较年轻的那几个根本就不认得王守仁,一听之下心中动气。那戴头巾的年轻高瘦男子踏前一步,挺起了竹枪,却被梁福通伸出斧头拦住。 「要见他可以。」梁福通说:「可是我们寨里规矩,刀剑得留在这儿。」 王守仁一听笑了——但不同他往日的笑容,这时掀起嘴角的脸比刚才还要更可怕。 「只两个人,一个还要是我,你们也害怕吗?这等胆量,还在山中称好汉?」 众人只感到,王守仁身上散发一股难以阻挡的气势。他继续笑着睥睨众山贼,半点儿没有被拦截包围的窘态,倒像是这几十人要出来恭迎他。 梁福通被王守仁讥嘲,一时满脸通红,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被王守仁这气势压过了。他把双斧插回腰带上,往前头的下坡道伸手,示意让王守仁和燕横进山里去。 ◇◇◇◇ 这座建筑与其说是山寨,不如说像仓库。墙壁樑柱用的半是木头半是竹竿,屋顶只铺着干草,说穿了不过就是座比较大的草棚而已。 寨内四处除了横七竖八的床铺及各种起居物事之外,堆满了大包小包的布袋,大多都装着粗粮,也有少量的干肉果子,还有几只鸡鸭随处乱走,全是山贼们从附近村镇劫掠得来之物。数量虽多,但不算甚丰盛,勉强可填饱肚子。 寨里四周塞满了几十个贼人,有的坐在干草堆上,有的倚着粮袋,包围成一个大圆圈,数十双眼睛全部不怀好意地紧紧盯着站在中间的王、燕二人。 此外还有几十个山贼挤不进来,围在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这些人能抛弃家园远来山野中居住,过刀口舔血的生活,自然一个个都比常人强悍,杀人越货不过家常便饭。王守仁和燕横竟然就这么两个闯来麻陂岭大寨里,在他们眼中已是半条腿踏进棺材的死人。 在两人跟前空着一把竹造的大椅子,上面铺了块已经破损多处的毛皮,看不出是从什么野兽身上剥下的。这椅子一直空着,两人就这样不发一言地等,没理会四周的窃窃私语与讪笑声。 自从上次在成都马牌帮中伏之后,燕横就对这样深入陌生而封闭之地甚有戒心,早就在暗中视察退路,又密切留意有没有人藏着箭矢之类的暗算器具。 ——必要时,我定然死命护着王大人杀出去…… 众贼见燕横这小子如此年轻生嫩,又一身都是刚包扎不久的新伤,却带着一双看来甚贵重的长短宝剑,充起江湖剑客来,他们只瞧了他几眼,便把注意力都投到王守仁那边。 ——听说他已经升任了朝廷大官,怎么又来了?…… 等了好一阵子,大门那头人群起闹,并让出了一条通道。 燕横回头,只见一名头髮乱得像蓬鸟巢、身材矮小的男人,排开众人走进寨来,所经之处,个个山贼都露出恭谨的神色,可见这寨里纪律还算严明。 山贼之首孟七河,年纪只是二十七、八,一张古铜色的脸长着个鹰勾鼻,给人非常英挺精悍的印象。他身高比燕横要矮了些,却大剌剌地赤着上半身,展露一身纹理深刻得像钢条般的肌肉。双手前臂束着竹编的护甲,竹皮上还钉了薄薄一层铜片,单是这副装备,就显得地位突出于众贼之上。 孟七河走入寨来的步履甚快,却有一种异常稳实的感觉。他虽然筋骨结实,其实不算很横壮,但每踏出一步,却彷彿呈现出超过体形的重量,好像身体里贯了铅一样。 燕横注意到孟七河的步伐,显示出非常坚实的下盘马步功夫,可知此人并非寻常的乡野武人,武功较这寨里众贼都高了一大截。 另有一名部下紧随着孟七河进来,不离他身后半尺。这名光头山贼比孟七河要高壮得多——孟七河的眼睛大概只到他胸口——肩上扛着一柄近五尺长的大单刀。他神色非常严肃,没有其他山贼拿着兵器时那副耀武扬威的姿态,可知这口大刀并不是属于他自己。 而是为首领孟七河而抬。 燕横一见,勐地想起从前也曾经见过这样的阵仗:在西安,那位由弟子扛着大刀的「水中斩月」尹英川前辈。眼前孟七河这一柄大刀,虽比尹前辈那柄小了一圈,但式样却有些相近。 燕横再细看孟七河步行的习惯,难怪似曾相识。 ——他是正宗的八卦门人! 孟七河进来后,瞧也不瞧王守仁与燕横一眼,直走往那兽皮竹椅坐下来,抓抓乱发,揉了揉眼皮,伸个大大的懒腰,再着手下递来烟桿子,点燃后深深抽了一口,仰天唿出一股白烟,这才跟王守仁第一次四目对视。 王守仁瞧着孟七河时,就跟先前在山坡看梁福通一样,展露出一张愤怒严厉的铁脸,就像眼前这个孟七河是令他极度憎厌的人物。燕横见了有些担心。 ——王大人明明说来借兵,可他半点儿没有要请求别人的模样,反倒像来讨债……这样真的行吗?…… 之前梁福通好歹也唤一句「王县令」,孟七河则连称唿都没有,直接就说: 「你不是去了陞官发财的么?怎么又跑回这穷乡僻壤来啦?还要到我这儿送死!」 孟七河噼头第一句就是「死」字,燕横大为紧张,几乎马上就要拔剑。但他想起跟王大人的约定,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妄自出手,也就强忍着不发。 王守仁未被孟七河的话动摇分毫,只冷静地回以一句: 「好不要脸的傢伙。」 「你说什么?」孟七河一听,乱发都好像竖了起来,身子离开椅背,双手紧握着竹竿造的椅把,怒瞪双眼。 围在四周的山贼也都群起喝骂:「放什么狗屁?」「当个豆大的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敢侮辱我们头领,看我不把你砍了!」一时寨里人声沸腾。 「住口!这儿轮不到你们说话!」 王守仁朝四面怒喝,那勐烈的气势,竟真的把大干亡命之徒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没有人敢再骂。 站在他们眼前的,明明只是个年过四十、身体瘦得像竹的儒官,但那威仪却予人绝不想与他为敌的强大感觉。 王守仁继而再对孟七河厉声说:「我有说错吗?当天是谁答应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做贼的?你说话算话吗?看你现在这副德性,这还不算不要脸?」 孟七河脸上一阵青白,手掌用力捏着椅把,夹在指间的烟桿断掉了。但他半句也反驳不来。 两年前王守仁任庐陵县令,其中一大棘手的难题就是本地如毛的盗贼。王守仁先从根本处下手,助县民防治疫病和减少苛捐杂税,令当地村镇恢復了生计。庐陵的山贼马匪大多本是寻常农民,迫于生计才铤而走险,王守仁的政策一下子就让大半贼人放下刀子,重新拾起耕具来。然而还有几股比较勇悍的匪盗,已经习惯了草莽中的威风日子,不受招安而仍旧顽抗,其中一股正是孟七河领导的四十余众。 王守仁组织民兵保甲前往讨伐,他深知保甲虽人数众多,但论战力远不及贼匪勇悍,正面交锋死伤必然惨烈,于是巧用声东击西之计,先诱孟七河带人出击,再另使一支主力偷袭他们收藏钱粮的地方。孟七河一众失去了粮食,再勇勐也敌不过飢饿,王守仁更一直紧迫,不让他们在逃窜间有再行劫掠的空闲,孟七河大半手下都不支投降,只余下他跟梁福通等几名亲信被困在山里头。 孟七河以为自己是贼首,先前又不肯受抚,王县令这次定然严惩不赦,以杀鸡儆猴;怎料王守仁竟放回其中一名被生擒的山贼,由他传话给孟七河:王县令仍愿意招安,他们只要弃械出山,答应从此当良民,既往不咎。 孟七河把自己跟手下的兵刃都用藤蔓束起来,背着下山徒步往县城,向王守仁下拜投降。王守仁把他扶起之余,还从那束兵器里,抽出属于孟七河的这柄八卦门大单刀,交回到他手中。 原来王守仁早就听说过,县城出身的孟七河自小习武,更是武林名门的传人,曾拜入抚州一家八卦门支系的拳馆苦学六年。 「你是个人才。」王守仁当时对孟七河说:「男儿生在世上,不可贪图一时快活,当寻个出身路途。就算不为显扬祖宗父母,也为了对得起自己。」 孟七河当场流泪叩头。王守仁又答应举荐他去应考武举,后来王守仁虽已离任,对此事还是唸唸不忘,着人把保荐的信函带到吉安府来。 可是信函最后却没有交到孟七河手中。因为他已经再次上山落草去了。 此际重逢,王守仁的失望愤怒溢于言表。孟七河半句话不答,皆因他那天确曾向王守仁许下承诺。何况年前他被王守仁结结实实在战场上打败,这事情更不欲在众多手下面前重提。 王守仁环顾四周,冷哼一声又说:「你今天又比从前更势大了——我刚才所见,你手下的人,没一百也有八十吧?真威风呀。你这个贼头,当得很自豪吧?」 孟七河被王守仁数落得气血上涌,连唿吸也急促起来。这时他摸一摸颈项,上面戴着一条绳子,穿挂了一只又弯又长的虎牙。孟七河五指握着那虎牙项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情绪方才稍稍平復。 「还有什么好说的?」孟七河压抑着心情淡淡地说:「我们为了吃一口饭,落草为寇,早就把祖宗都丢到身后了。你再说什么道理也是枉然。」 「吃饭?」王守仁又笑了:「对呢。我看你这寨子的破落模样,看来真的就只能填饱肚子,有一天过一天。豁出性命当了贼也只是如此,真够寒酸。」 王守仁左一句是「贼」,右一句也是「贼」,众人早就心头有气,这时听了这句,梁福通忍不住高声说:「你道我们想这般赖活的吗?要不是那——」他突然欲言又止。 「你是说波龙术王那伙妖人吧?」王守仁替他接下去。 一听见波龙术王,众山贼都脸色一沉。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因为波龙术王肆虐,弄至庐陵一带生计断绝,这才上山入伙;然而即使当了山贼,仍要避忌厉害的术王众横行,只能在边缘的穷村打劫或者勒收粮食,根本仅能餬口。 至于孟七河本人,则在波龙术王出现之前就已经落草作贼。原来王守仁离任后只几个月,县府里的贪官又重开各种苛徵,不愿耕田的孟七河只能在县城里打打零工,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因为有前科而常受官爷们的气;有次农民想集合起来拒绝缴粮,县令徐洪德怕他这强人带头闹事,不问情由就将他抓到牢里关了三天。后来梁福通跟十几个旧部不停劝诱,孟七河再也忍耐不住,提起那柄八卦大刀,带着手下洗劫一批官粮,没等到武举乡试开科的试期,就再次上山去了。 孟七河虽不是因为波龙术王而当贼,但他知道术王众武功和毒药厉害,一直不敢招惹他们。他听见王守仁也知道术王的事情,不禁脸红耳热。 「你来这儿到底想要什么?」孟七河瞧着王守仁说。之前他已着手下仔细眺望视察麻陂岭山下四处,确定王守仁并没有带士兵来讨伐。 王守仁捋着长鬚,徐徐的说: 「我来,是要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重新活得像个男人。」 先前在坡道旁一直跟踪的那个戴头巾的精悍青年,一下子像只猿猴跳出来,手上已经握着弯长的镰刀。 「你知不知道……」青年目中凶光四射,举起镰刀指向王守仁切齿说:「我们随时哪一刻都可以砍了你?」 「你可以试试。」王守仁回视这高瘦青年,目中充满挑战的意味。 这青年名叫唐拔,是孟七河手底下最勇勐矫捷的一人,每次打劫都是探路先锋,又负责山寨的警备巡戒。他自小在乡间就跟武师学艺,入伙后又得孟七河指点,传授了不少八卦门的功法,这年来打架都没有输过,已视孟七河等同兄长。 唐拔见头领连番受辱,早就暴怒,此刻听见王守仁如此说,更加按捺不住,不等孟七河命令,就跃前朝王守仁挥刀! 他只瞥见面前闪现一抹银光,手上传来一阵冲击—— 止步定下神来,发现手里的镰刀已剩下半截! 除了孟七河,没有人看见事情怎样发生。 只能看见那钉在上方横樑的半截弯形断刃。 还有左手反握着「虎辟」的燕横,保护在王守仁身前。 唐拔的年纪与经验,俱远比四川灌县那鬼刀陈都要轻,面对燕横的超凡快剑,浑然没有感受到对方跟自己的巨大差距。初生之犊的他被怒气沖昏了头,仍架起只剩半截的镰刀,转往燕横冲杀过去! 「别杀他!」一招之间,孟七河已经看出燕横凌驾世俗的速度和力量,手上那柄宽刃短剑更非凡品,他却来不及制止唐拔送死,情急之下向燕横大唿。 「割掉他衣裳!」在燕横身后不足一尺的王守仁则同时高叫。 燕横听见王大人如此下令,心头愕然。 他从小苦练的青城派剑法都是以对决杀敌为目标,每战必赴全力,出手不容情,绝非用来玩这种把戏——就正如在西安「麟门客栈」时,荆大哥曾揶揄心意门人以掷酒杯显功力,根本不是武术。 但燕横早就答应把剑借给王大人。不管他要怎么用。 ——就当是练练左手剑的准绳吧…… 他腕指一摔,已将「虎辟」在掌心中旋转,化为正握。 唐拔狠命把仍然尖利的断刃,往燕横面门刺去! ——但对于拥有「先天真力」反应速度的燕横而言,唐拔跟一个木头人偶差别不大。 燕横左手拳背向天,「虎辟」自右向左反手水平一挥,掠过唐拔胸颈之间,紧接顺着挥势,左前臂就把唐拔刺来的前臂格开。 这一挥剑,骤看似乎没有击中任何东西,但唐拔两边锁骨上都发出异声,原来「虎辟」剑尖已将他那副竹片胸甲的两条肩带削断,胸甲翻倒下来,悬在腰间! 唐拔还没知道发生什么事,燕横左手用剑柄末端勾住他握镰刀的右腕,划个半圈往下带去。燕横接着拍出右掌,封锁那手腕,左手剑则顺势向前一送,「虎辟」的剑刃已经贴在唐拔的右腰侧。 唐拔感觉短剑那冰凉的金属贴上了腰间皮肤,这剎那以为自己死定了。 燕横只要顺势拖一剑,要将唐拔割个腹破肠流实在易如反掌。他却把剑刃一转,变成剑嵴贴着唐拔的腰身,剑刃只朝下短短一削! 这一削,把唐拔用来缚胸甲的腰绳跟裤头带子,一起都割断了。 ——看似是无聊儿戏,但燕横这两剑,完全展现出毫釐不差的精准出手。 唐拔一身翻开的竹甲,跟下面那条缝补过无数次的破旧裤子,一同向地上掉落。 他出于本能,将手中断刃抛去,双手急急抓着裤子往上拉回去。 同时燕横早已退回原位,反手把「虎辟」还入身后剑鞘,又恢復两手空空自然站立的体势,彷彿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正是围观那些山贼的感觉:完全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燕横身影闪了两闪,唐拔的上下衣衫,就统统像被剥皮般掉了下来。 孟七河本已站起来,伸手握住身旁的八卦大刀柄子,此刻见唐拔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也没有了出手的念头。 「我忘了向你介绍。」王守仁这时朝孟七河狡猾地一笑:「这位是青城派剑士,燕横燕少侠。」 众人皆惊讶得嘴巴塞得下拳头。 眼前这个一身受伤、看来异常狼狈的小子,竟就是名震天下的「巴蜀无双」青城派弟子! 没有人比孟七河更吃惊:一众江西吉安府的流贼,虽听过青城派的名字,但毕竟既非四川人,也不是武林人士,并不真正知道青城剑士的可怕;只有孟七河曾经从学八卦门拳馆,早就从师长口中听说过许多逸闻,深知「九大门派·六山三门」里「六山」的隐世武者是如何厉害。 ——王伯安这老狐狸……难怪这般大胆,只带一个人就上麻陂岭来……他怎么会跟青城派剑士结成同伴?听说他们都不轻易下山,而且这里可是江西啊…… ——孟七河这一年多来都藏在山里,并没有听到青城派被武当歼灭的消息。 王守仁继续说:「燕少侠,还有另外几位侠士,都已经允诺拔刀相助,为庐陵百姓除去波龙术王那伙妖孽!」 此语一出,众贼又是一阵哄动。 「要杀那些怪物……行吗?……」「可是看他刚才的武功,说不定……」「你没见他全身都是伤吗?这样的傢伙,信不过……」「假如真的把波龙术王打跑了,我们就有好日子过……」 孟七河伸出手掌,阻止众人交谈。 「姓王的。」他说:「你这次上来,是要我也带着这伙弟兄,加入你们去打波龙术王吧?」 王守仁点点头。 「这就是我说的机会。重新当个人。」王守仁先前的怒容已经消失,那凛然的神色里多了一股宽容:「只要你们答应加盟,一战功成之后,我王伯安保证,让你们再当良民,一如上一回,既往不咎。」 「你能保证?」孟七河冷笑。 「我如今官拜南京太僕寺少卿,乃正四品之职。这点小事大概还办得来。」 「那可真太感谢了。」孟七河放开刀柄,重新坐回椅上,脸上笑容却充满不屑:「可是啊王大人,请你四处看看我这些手下的脸色。你要我带他们去送死吗?为了什么?」 王守仁和燕横往四週一看,只见原本一直扬威耀武的这大伙山贼,一听见要他们去攻打波龙术王,马上鸦雀无声,每张脸都缺了血色。 「我不是这地方的人。燕少侠他们也不是。」王守仁说:「可是我们都一样把性命豁了出来。你们呢?全都是吉安府的子弟吧?这一仗,本来就该你们去打。要外面的人代替你们去冒险,不惭愧吗?」 听到王守仁这话,唐拔、梁福通跟其中好些山贼都动容了。 孟七河收起笑容。王守仁的话同样震动了他的心弦。但同时他深知,号称武当弟子的术王一伙是如何恐怖。他是这麻陂岭山寨百人的领袖,也就是说一百条性命都握在他手里。他绝不愿为了一时冲动,而危害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 「那么你们……是为了什么而打呢?」孟七河瞧着王守仁问。 「燕少侠,不如你来回答他吧。」王守仁却看看燕横。 王守仁一直吩咐燕横,在山里半句话也别说,燕横心中不无轻松,毕竟说话非他所长;怎料在这么关键时刻,王大人又突然交给他发言,燕横的脸红透了,与刚才潇洒的击剑姿态,半点儿不搭调。 他张口结舌地瞧着王守仁,却看见对方鼓励的眼神。 ——只要是从心里直说的话,定然有价值。 燕横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朝孟七河说: 「是为了正义。还有良知。」 燕横一出口,山寨里立时哄堂大笑。 孟七河也失笑捧腹。 「那么你们又何苦来找我?我先前不就说过了?我们当贼的,早就连祖宗都丢了,什么礼义廉耻也统统忘掉!你们还来跟我们说什么『良知』?王大人,你是不是书读得太多,读疯了?」 王守仁却对四周笑声充耳不闻,只是朗声说:「不。我相信你们还有良知。」 他伸手指向唐拔的腰身。唐拔仍然紧紧提着裤头不放。 「看。那就是你们良知所在。」 讥笑声顿时止住了。山贼一个个默然,无从反驳王守仁所说。 孟七河却跳出中央,将自己双臂的镶铜竹甲脱下,踢去一双草鞋,解开腰带将裤子褪下,一眨眼就将全身衣衫脱得精光,坦露出那没有一丝赘肉的裸体。 孟七河摊开双臂,无半点愧色地面对王守仁和燕横,脸上满是不服气的表情,像挑战般问:「这又如何?」 「把那个也脱掉。」王守仁直指孟七河的颈项。 孟七河脸色变了。他伸手抓着那虎牙项绳,但久久无法把它扯下来。 这虎牙是他十五岁时,当猎户的父亲送给他的信物。全靠卖掉了那块虎皮,孟七河才有钱远渡去东北面的抚州城学艺,改变了他的一生。 「小七,打死这头老虎,已经是我这生人最自豪的事情。」父亲把项绳挂上孟七河颈项时这样说:「可是你不同。你还可以干更大的事。」 孟七河躲开了眼睛,没能再跟王守仁对视。 ——就好像王守仁变成了他已过世的父亲。 梁福通看见首领气势消失了,心中不忍,上前取下椅子上那块兽皮,披到孟七河的肩上。 「我等你。」 王守仁说完这句,就转身朝大门走去。燕横也戒备着跟随。 两人出了大门,再走往外头用竹搭建的围墙闸口。他们在空地上,沿途无人拦阻,山贼们只是默默目送这两条带剑的背影。 出了闸门外,他们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牵着马儿朝下山的路走去。沿途燕横一直在想:那孟七河属八卦门,总算是「九大门派」的名门子弟,怎么竟会沦为贼寇? ——他不知道的是:孟七河拜入的八卦门抚州支系,本身是从浙江的旁支传来,至江西已相隔了好几代,与徽州八卦门总馆已经无甚关系;即便学成后出外谋生,也没有名门的人脉帮助,虽然武艺还是正宗,出路却差得远了。 「王大人……」燕横迟疑地问:「你真的相信他吗?」 王守仁稍一回头,看看已半隐在树林中的那竹围与草棚。他苦笑。 「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燕横搔搔头:「也对……」 「可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王守仁的眼神收起了苦涩,代之以热切的光芒。 「我希望相信他。」 第80章 卷八 破门六剑 第四章 学剑 童静沉默地蹲在街道前,拿着一根树枝,于沙土地上不知正在画什么,突然发现有个阴影从后面头上投下来。 她慌忙把沙上画的东西一手抹去,吃惊站起来转身,看见出现在身后的正是练飞虹。 「你偷看什么?」童静红着脸,急急又伸脚往沙土上再抹了几抹,恼怒地怪叫。 「不就是看你在干什么。」练飞虹嬉皮笑脸的说。他身上到处都包裹着被波龙术王武当剑法所伤的创口,但脸上轻松的神情浑未被伤疲影响。飞虹先生虽年迈,但毕竟也有日夕苦练数十年的体能功力,经过一个早上的休息,已经从新恢復精神。 练飞虹指一指那乱成一堆的沙地:「我看见你好像在写字。写些什么?」 「要你管!」童静把树枝折断抛掉,扠着腰怒瞪飞虹先生,视线却落在他那层层包裹的右臂上。一想到他这两天展示的崆峒派超群绝艺,还有他为救护无辜而受此重创,童静就无法再恼下去,眼神迅即软化。 她拍拍手上泥尘,把住腰间的「静物剑」,迈步走在庐陵县城的大街上,要去察看巡视四处有何异状。 练飞虹戴上斗笠,左手拄着四尺鞭桿,也跟着童静走。 「你有看见薛九牛那小子吗?」 童静摇摇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从前她这般被练飞虹亦步亦趋,总是很不快;可是现在荆大哥未回来,燕横又跟着王大人出城去办事,童静感到颇是寂寞,有个同伴在身旁还是比较好。 ——特别是燕横,他一走了,她就觉得心里有点不自在…… 他们沿途遇见几群县民,他们都在按着王守仁的吩咐干活:有的忙于把仓库或大屋的窗户侧门用木板或家具封死,当成给妇孺和老人避难之地;有的正在收集竹竿,一根根地削尖成枪;有的把什么可用的武器也都搬出来,哪管是几代前打过仗、已经长满锈的刀枪甲器,还是家里日用的斧头柴刀。 昨夜一战,庐陵县民很是振奋——他们从没梦想过,世上有人能把波龙术王本尊打得夹着尾巴逃跑——但同时也知道这等于正式开战。 波龙术王走前留下的屠城预告,王守仁和练飞虹他们都没有告诉县民,以免造成恐慌,可是县民也都明白眼下形势。一如荆裂所说,他们要有赌上性命的觉悟。 不少人看见昨夜那三十几具尸体之后,就索性执拾仅有的财物,带着家眷,天一亮就逃离了庐陵。 逃跑其实也不一定平安——外头郊道上随时有游弋的术王众马队出现,荒野里亦有其他贼匪肆虐。但他们宁可冒险:「总胜过在城里等死!给别的山贼杀掉还好;给术王杀的人,死后也得当他们的『幽奴』!」 邻里曾经苦劝这些人留下来:「到了外地你们要怎么吃饭?」可是他们反驳:「全家当叫化——不,就算连子孙都是叫化,至少也活着!」 结果本来已经减少了许多的县城人家,一个早上又走了三成以上。 但还是有人留下来。 他们遇见童静和练飞虹,都停下手上工作,恭敬地朝两人行礼,害得童静很不好意思地叫他们继续干活。 这些留下来的县民,都被王守仁和五位武者唤醒了。尤其看见了燕横、虎玲兰和练飞虹昨夜所受的创伤。 ——面对暴虐,为什么挺身保护我们家园的,是这些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不是我们自己?瞧瞧这些侠士的血。难道我们的血,比他们的还要贵重吗? 童静走着,观看县民在努力修整城门,他们还自发地唱起歌来,激励士气。 「他们……行吗?」童静忧心地问。 练飞虹沉默一轮,最后还是摇摇头。 庐陵县民虽然多,但佔了不少是没有战斗力的童叟;青壮跑掉了许多,能打的不是太年轻就是太老。就当连妇人都上阵去,战力也是不够。相比如饿狼的术王众,县民就如一群羊。 ——术王弟子一般虽不是高手,但有奇诡的暗器和毒药之助,更重要是杀惯了人。而昨夜来袭的波龙术王、霍瑶花这等头领,更加是狼中之狼。 「即使杀得光术王弟子,也很可能是惨胜,令这县城从此荒废……」 童静知道练飞虹在这种事情上从不开玩笑,她忧虑地沉默下来了。 ——那么只能靠王大人带回来奇蹟…… 二人走到南面的城门附近,远远瞧见城墙顶上有一个身影。 那是岛津虎玲兰。她坐在城墙的一个石垛上,面朝着城外,支起了一边腿,把长长的野太刀抱在怀中,好像是靠着它支撑上半身。 童静看不清楚,兰姐到底是坐在那儿睡着了,还是在监视敌人来犯。 虎玲兰那阳光下红衣灿烂的背影很是美丽。童静出神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后,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对练飞虹嘆息说: 「假如我也有她那么强就好了。」 练飞虹听了,心里虽对童静有这样的目标而暗喜,嘴巴却说:「真正要成为高手的人,不会成天把『假如……就好了』这种话挂在嘴边。」 童静本想抗议,但却没作声。一来练飞虹的话确实对;二来她心里有事情想求他。 「你的崆峒派武功……很厉害吧?」她说时没有看着他。 「当然。」飞虹先生取下斗笠。夏风吹动他飘飘的白鬚,神情傲然,对自己毫无怀疑。 ——本身很强的人,假如还要否认,那就是矫饰了。 「你的崆峒剑法,比青城派剑法更强吗?」 练飞虹微笑:「这个我无法回答你。」 「你又不认真了……」 「不是的。」练飞虹眼睛里散射出一股狂热来:「不错,世上确实有的武功,比别的武功更强更厉害。什么『门派无分高低』,简直是狗屁废话!要是这样,世上又怎会有门派存在呢?『门派』这东西,说穿了就是一套套比别人更强的打架方法呀! 「可是当武功精研到某个层次之上后,那就不是靠你练哪种武功去争夺胜利了。因为到了那个境地,不同门派的武功剑法,差距已经很小。到时候胜负的分野就要看『人』。每个人的天分和努力。还有运气。」 「运气?」 「世上没有什么不讲运气的。比如说燕横那小子,他学的正好就是跟他单纯心性很切合的青城剑法。假如他很不巧生在平凉,拜入我崆峒派,我想他的武功造诣连现在的一半也没有。那是他的幸运。」练飞虹想了想,又说:「也是青城派的幸运。」 童静听到这儿不禁回想:自己在成都遇上燕横,并因此再结识其他几个同伴,学到这等名门大派的顶尖武艺;继而去了西安,得以目睹武当掌门姚莲舟的惊人绝学,又罕有地跟武当精英高手交锋……这些全部都是不得了的际遇。 童静沉思良久,然后垂头朝着地上说:「你……可以教我……你的剑法吗?」 练飞虹兴奋得想要手舞足蹈跳起来。但他跟童静相处好一段日子,已经知道她脾性,于是强自压抑着狂喜的心情,故意淡然地问:「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很想把武功教给我的吗?」童静急得跺脚。 「我是问:为什么现在要我教你?」 童静的手指在「静物剑」那乌沉剑柄上来回抚过,低头想了一会儿,这才回答: 「看着你们几个,都为了保卫庐陵受伤流血,我觉得自己很没用。眼下强敌随时再来临,到时那些可怜的百姓,又不知道有多少个会牺牲!我是想,就算多练一天半天也好,也要给大家多添一点战力。」 童静话中自然流露着一股英气,练飞虹听着已忍不住咧齿而笑。他伸出左手,把腰间的崆峒掌门佩剑「奋狮剑」轻轻拔出鞘。 「我平时虽然右手用剑,但其实两只手都行——这是崆峒派『八大绝』的最基础要求。」练飞虹旋腕,舞起一丛剑花,从那圆浑自然的轨迹,可见他左手剑的灵活程度跟右手差不了多少。 这时他举举受伤的右臂又说:「你是用右手的吧?要你跟着我的左手去学,也许会有些困难……不过没办法了,我这只手恐怕没半个月以上不能再握剑。」 童静点点头,也将自己的「静物剑」拔了出来。 「既然难学,而且时候也不多,我就不教你复杂的招式……」练飞虹一边想一边说:「怎么办呢?……对了,应该教你一个心法剑诀,就算运用在最简单的招式里,也可以万试万灵,一用再用的……」 练飞虹来回踱了几步,精神完全陷入其中,不一会儿突然高叫一声「好!」,吓得附近的县民也都侧目。 「就教你这个!」练飞虹跃开两尺,擎剑指向童静。 童静正不知就里,突然看见练飞虹身体移动,长剑蓄势爆发,直指自己的眉心,她急忙横剑上举去挡架! 可是练飞虹这深具气势的一剑并未真的发出来,只是剑尖轻微一动;他延缓了半拍之后,却又再次发招,这次来真的,剑刃犹如长虹,以最简单的直刺射出! 这刺剑练飞虹并未贯以真劲,其实不是特别快,但是吃正了童静横剑防守的拍子空隙,她才举起剑身,也未完成防御的动作,他的刺剑就到了,先前虚招制造的时机恰到好处,童静哪来得及变招,「奋狮剑」的尖锋已停在她胸前三寸之处。 练飞虹使这剑明明未尽全力,童静不忿气,高唿:「再来!」 就算童静不说,练飞虹已经准备好再给她看一次。他还是照办煮碗地把剑指向童静眉心,施以一记佯攻。 童静心里明知这第一剑必是虚招,但练飞虹那假装出剑的姿势和动作实在是太逼真,更散发着一股似乎确实要全力全速刺剑的气势,童静压抑不住身体的自然反应,又再架起剑去挡。然后练飞虹那延迟了半拍的一刺,亦再次精准地探到她心胸前。 「这是崆峒派的『花法』之一,剑诀名字叫『半手一心』。」练飞虹解释:「所谓『花法』,说穿了就是虚招——骗人的技巧。」 他再次作势去刺,但这一回动作非常慢,让童静看清楚:「要成功使这『半手一心』,不外是两大要诀:一是佯击要像样,要真的把将要出手的气势贯注下去,对方才会受骗去防备;第二是接着的真正击刺,得准确地掌握那微妙的半拍,太早的话人家的防守招式还没有发出,仍有变招的余裕,太迟则他那守招已完成,可以再接第二式了。这『半手一心』说来虽简单,但要是练得精深,就算面对最强的高手也用得上! 「眼下你当然没有时间深研,但只要学得够纯熟,再加上你天生就具有掌握微细时机的才能,单这一招就足以横扫一般寻常武人——比如那群术王弟子。怎么样?要学吗?」 童静听明白了这「半手一心」的要旨,跟她在西安时模仿过的「武当形剑」截击之道有点异曲同工,分别只在于「半手一心」更加主动去制造时机。童静跃跃欲试,连忙朝练飞虹点头,突然却又说:「可是我……」 「知道了。」练飞虹打个哈欠:「你不会叫我师父,是吧?这句话,我早就听厌了。别浪费光阴,开始吧!」 ◇◇◇◇ 三十几名术王众急步越过了「因果桥」,返回那满佈红漆符咒的「清莲禅寺」门前。 他们当中八个人拱抬着一个用树枝扎成、上面铺满几件五色杂布袍的担架,其他人等则在前后左右严密地保卫着。 一人躺卧在那担架之上,正是霍瑶花。只见她浑身乏力软躺着,长长的媚目出神地仰视晴朗的天空。她一只右手放在胸口上,五指仍紧紧握着荆裂的小刀。那柄大锯刀则由跟在后头的一名术王弟子捧着。 这伙术王弟子在山脚搜捕荆裂时遇上霍瑶花,当时看见她神色迷煳,独自走在林间小路上,一身贴身的夜行黑衣沾满泥巴,满身是昨夜所受的刀伤,步履左摇右摆,似乎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 术王众从未见过这女魔头沦落成这等狼狈模样,很是惊讶。就连梅心树见了也大感意外:在师兄波龙术王所收的三个「护旗」里,唯有这个楚狼派出身的女刀客最受梅心树看重,并且看出霍瑶花近年武功进步甚大。他虽然曾经是武当「兵鸦道」高手,但他也没有打败她的十足把握。 ——假如梅心树知道,昨夜击退霍瑶花的是另一个女人,必然更加讶异。 霍瑶花昨晚跟波龙术王一同夜袭庐陵,却竟落得如此情状。梅心树不禁对师兄忧虑起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一个能够位列武当山「首蛇道」精锐之最「褐蛇」的男人,从不用别人为他忧虑。 可是见过昨晚入侵「清莲寺」而来的荆裂后,梅心树就不敢太肯定了。这次敌人的实力,远超他们过去任何一次遇过的。 ——这般高手,江西一省里不可能有……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梅心树更决心,不能轻易放过荆裂。他只分出一支小队护送霍瑶花回大本营,自己则带人继续搜捕那傢伙。 霍瑶花的身体虽摇摇欲坠,没有一个术王众有胆量去扶她——过去就曾有两人,因为摸了她一下而给砍掉了手掌。他们只好扎成这个像睡床的树枝担架,等霍瑶花累了自己睡上去,然后才抬着她起行。 在架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后,霍瑶花半途就醒过来。意识虽然还带点模煳,但比先前恢復了不少。 她呆呆看着一摇一晃的天空,满脑子却都是不久前的回忆。 那强壮的怀抱;浓浓的男体气味;肌肤的热力;彷彿会跃动的刺青……霍瑶花的脑海给这些鲜烈的感官记忆充塞着,挥之不去,还感到身体有一股让人酥软的暖流。 她不自觉就把那柄狩猎小刀贴在心胸前。 术王众将「清莲寺」大门推开,诚惶诚恐地把霍瑶花抬入去,匆匆走过前庭,再进了佛堂。 一入佛堂,当先的术王弟子吓得呆住了。其中一人更即时失禁。 只见身材高瘦的波龙术王已然回来,盘膝高坐在那无头佛像跟前,仍然穿着一身夜行黑衣,却通体都是血污——有的是昨夜入城屠杀时所染,有的却刚给溅上不久,正沿着他长长的下巴滴落。 ——血污也把他头侧和大腿所受的割伤遮掩了。 波龙术王右手支着出了鞘的银白武当长剑,左手抱着昨晚被荆裂砍下来那「人犬」的头颅,身体定定一动不动,鸽蛋般大的眼睛俯视进来的弟子,形貌恍如一尊令众生惊怖的魔神。 术王众又看见佛堂地上倒着三具尸体,皆是梅心树下令留守「清莲寺」的弟子,全都刚刚死去不久。 ——三人皆是波龙术王亲手所杀。一是为了宣洩从县城逃走的不快;二是他感到昨夜诸事不顺,神明不肯保佑,于是杀人献祭。 波龙术王伸出奇长的五指,扫抚「人犬」头颅上的毛髮。 「我看见……外面停着尸体。死了不少人呢。是什么回事?」 「回术王猊下……昨夜有个探子潜入来,被梅护法发现,赶得对方堕下山崖……梅护法还在山下搜捕。」 「一个人。」波龙术王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就杀伤你们十几人……还包括我这头珍贵的『人犬』……」 术王弟子脸色青白。但他们知道对术王说谎,后果将更严重。 「还有山脚登龙村,死了十几个留守的兄弟……另外有三个负责山路哨戒的弟子也不见了……」 一记奇怪的异响。 波龙术王的左掌包着那「人犬」头颅运劲,头骨在指头下发出裂音。 「那你们又回来干么?」波龙术王原本很动听的声音,此刻因为喉咙收紧而变尖了,听得出他压抑着极盛的怒气。 术王众慌忙将那担架抬进来。 波龙术王看见受伤躺卧、神色迷惘的霍瑶花,又再回想起夜袭失败的耻辱。 他掌下的头颅在格格颤抖,让人错觉那「人犬」正短暂復活过来。 波龙术王本想马上就组织部众,派师弟梅心树或者三名「护旗」带兵去攻打庐陵城,怎料他们一个都不在,唯一回来的霍瑶花竟又变成这等模样;得知折损了不少部众,术王的眼目更愤怒得充血。 术王众感觉到,首领又要再杀人洩愤了。但他们没有一人敢动一动双脚。谁都知道术王具有武当派的顶尖轻功,再加那种身高腿长,他们就算每人多生两条腿,也不可能逃得了。 可是波龙术王的眼神慢慢收细起来。 ——要冷静……已经死伤太多,不能再减少部下了…… 他嘴巴噏动,无声地吟诵咒语。心脏的跳动渐渐缓慢下来了。掌底的人头也不再颤动。 已快过午。但鄂儿罕和韩思道仍没有回来。波龙术王很清楚这两人的脾性,知道他们为了避免再跟县城的高手碰头,必定绕远路去找「幽奴」,迟了回来也不奇怪。 ——可是实在有太多不顺利的事情接连发生,就连一向睥视苍生的波龙术王,也不得不疑虑起来。 他从佛座跳了下来,走到霍瑶花身边,俯身摸摸她的头髮。 怎料霍瑶花竟把脸转过缩开,还挥出握着小刀的手,把术王的大手掌拨去。 波龙术王从未受她如此拂逆,面目瞬间如怒兽,反手一巴掌就往霍瑶花的脸刮了下去! 霍瑶花右边脸顿时肿起,雪白的肌肤上多了四道有如鞭打的赤红印记,嘴角流出血来。 她却还是眼神呆滞,瞧着佛堂顶上绘画的莲花。 波龙术王愣住。霍瑶花一向对他顺服如猫,怎么竟有这样的反应?他检视她的头颅侧,发现那儿有一片头髮被血痂结住,摸下去高高肿起,显是受了撞击。 波龙术王往自己身上衣服的口袋翻找,寻出一个小小铁盒子,打开来是一排短小的纸卷。他抽了一根来燃点了,放在嘴巴里深深吸了一口,再俯下脸庞,贴近霍瑶花的口鼻,轻轻吐出那燃烧草药的烟雾。 霍瑶花吸进了烟,辛苦地咳嗽好一阵子,脸容才显得放松些,闭上眼睛似要入睡。 「这是什么……」波龙术王留意到霍瑶花手里握着那不明来歷的小刀。他先前从没见过她用这兵刃,刀子的形状更不似中土之物。 如今也无法分心去管这等小事了。他抚摸霍瑶花额头,检视她的状况,看来短时间内她也不可能再站起来战斗。 正要发兵攻击时,身边却连一个大将都没有,波龙术王甚是懊恼。 当然他随时都可以亲自带兵去攻击县城。但想到昨夜站在大屋外那七条带剑的黑影,他就不想冒这个险。 从前在武当山接受「首蛇道」的训练,其中一个铁则就是:永远不要把自己置于没有退路的境地里。这教导一直铭刻他心中。 波龙术王忧虑:要是那七个人,都具有跟燕横和练飞虹相近的实力,自己可真的会吃不了兜着走。因此他宁可先派亲信或师弟梅心树去领军,试探出敌方真正有多少名高手,自己则从旁估量到底要进还是要退。 ——既疯狂,也计算。这是波龙术王能够聚结如此势力为自己卖命的原因。 「把死尸收拾一下。」波龙术王下令。他一旦冷静下来,脸容又回覆深不可测的模样。他扶起一张椅子坐下,轻轻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一边浅酌,一边等待着梅师弟、鄂儿罕和韩思道三人回来。 等力量完全集结,就要展开屠杀之旅。 ——他却并不知道:他等待的这三个人里,有两个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九 在所有对抗性的运动竞技里,包括足球、篮球、排球等,假动作(fake)都是最基本而常用的对策。武术当然也不例外,通常都是以虚招/佯动(feint)的方式呈现。 虚招顾名思义,是以一个似真实假的攻防动作,诈骗对手做出错误的反应,或者短暂陷入迷惑,从而制造出可乘的空隙,并施以真正的攻击。 虚招的作用有两方面,分别是肢体上和心理上。肢体上的,就是指用虚招诱使对手做出某个错误的动作反应(不论攻击或防守),当对方已经完全投入mit)这个动作,无法半途收回,身体自然暴露可供侵略的虚位。最简单的例子比如,向对方上路面门佯作挥拳,引诱对手高举双臂抵挡,其中、下路就变成不设防。 心理上的作用则包括了扰乱敌人的节奏拍子。因为虚招不是一个真正的攻防动作,它所耗费的时间比真实招式少,而且因为没有投入劲力,随时可以半途变招,因此就能够造成所谓「半拍」(fraction)的效果——「楔入」对方动作的拍子之间,令对方陷于错乱,无法作出正确反应。这种现象其实在我们日常生活都经常遇到,例如在街上两个人迎面走上,往往出现大家连续两、三次互相闪避,结果却变成互相阻挡,这就是彼此都「楔入」了对方的拍子造成的现象。 当然以上只是解释了最简单的虚招用法。真正的虚招好手,其策略往往更加复杂,一个攻势里包含了复数和多层的欺骗。虚招也不一定是攻击或防御,有时一个故意的停顿、假装呆滞甚至无意义的奇怪动作,同样可以达到效果。武道高手,许多时也是诈骗的高手。 但要注意的是,虚招也不一定是越高深复杂越好,因为骗敌乃是一种心理互动,要看对手是否适合。有时太高明的虚招,对着武功低的敌人,可能全无作用,因为他根本看不见或者没有反应,反而很粗疏的佯动又能让他上当。评估对手技能高低并施以最正确的战法,又是武道上另一层学问。 第81章 卷八 破门六剑 第五章 捨身刀 荆裂把脸完全泡在水里,好一阵子才抬起来,扬起一头湿透的辫髮,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唿吸了好几回之后,他又把嘴巴凑下去,尽情地再喝几口溪水,然后才满足地坐在岸边。 在荆裂身旁只有数尺之处,另一条身影也把头伸往小溪喝水,是他骑来的马儿。 「哈哈……」荆裂侧头看看它:「你也渴了吧?……」 荆裂从昨夜到现在,没喝水其实才不过大半天,但那毒药却令他渴得异常可怕,彷彿滴水未进已经三、四天,喉咙里像被刀割一样。因此荆裂一看见这条溪河,还是忍不住要停下来,也顾不得后头还有敌人在搜捕自己。 经过一轮急激的策骑后,荆裂出了很多汗,帮助他把身体内余毒发散出来;再经这冷水洗涤身心,他此刻已经完全清醒,那股好像害伤寒病似的忽冷忽热感觉也都消失了。看来那箭毒终于已完全克服,荆裂松了一口气。 此时他才有空去回想这匹马的主人。跟那个女武者相遇,其实不过是大半个时辰前的事情,荆裂的记忆却很模煳。只有跟她相拥那一瞬的身体感觉,最是鲜明留存。 ——为什么会这样的?……她也是…… 他很清楚知道,那温存的感觉并不是幻想。在那个短暂的时刻,他们确实曾经通过身体,发生了一股很奇异的交流。 这种感觉,就像他跟虎玲兰激烈练习刀法时的心情一样。一想到此,荆裂不禁心跳起来。 他又再看看那匹马。它是荆裂骑过少有的良驹。霍瑶花的坐骑,乃是术王众近百匹劫得的马儿里精挑的。 从这匹马,还有那等武功与佩刀,荆裂此际已然猜知,霍瑶花是波龙术王的座下头目——也就是目前的死敌。 荆裂心里不禁喟嘆。非到必要时,他绝不想跟女子交手——不是因为他小看女人的能耐,而是要他全心全意地朝一个女人挥刀斩杀,始终是一件很难受的事。这跟与虎玲兰平日练刀比试完全不一样。 仗着这匹快马,荆裂知道敌人大概不容易追击到来,因此才敢歇息。可是这儿距离庐陵县城还远着,他知道自己还不安全,一喝够了水也就马上准备起行。 荆裂站起来,再次检查身上的伤。腰间那刀伤已经止血,现在传来一股接一股火烧似的痛楚,可还不算碍事;手腿关节的挫伤却没有半点缓减的迹象,荆裂拉起裤子,看见右膝盖已经肿胀得比平时大了一圈,关节无法完全伸直或屈曲,左边肩头也是痠软得提不起手臂来。先前他骑马只能靠单一只右手握缰,马儿每跑一步,他都感到肩关节像被锤子击打了一记。 荆裂不禁开始担心:正在关键的时候却伤成这副模样,接下来的仗还要怎么打?…… 但这要等活下来以后再说。 他跛着腿去牵马儿,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荆裂长年在南蛮丛林与海岛练就的敏锐直觉,此时又再向他响起警号。 他二话不说,一手抓着马鞍,单足发力,一跃就翻上了马背,叱喝着急催马儿渡溪奔行。 几乎同时,他听见了别人的马蹄声。 来自后面远处的林子里。 ——追兵! 荆裂提起腰臀,身体俯伏向前,驱策马儿加速。四蹄在浅溪上炸起激烈的水花。 正走在浅溪中央之际,后方有三骑成「品」字形,从那林间勐然冲出来! 当先一骑上面,正是一身黑衣、满脸伤疤的梅心树。彻夜未眠的他仍精气威勐,人马冲杀而来之势犹如饿虎。他只用左手控缰,右手提着绕成一小圈的铁链飞刃,在阳光下闪射着金属的光芒。 在他后面左右,各有一骑身穿五色綵衣的术王众紧紧跟随,同样都已把长近四尺的宽刃砍刀拔出皮鞘,准备马战砍杀。 ——荆裂骑着霍瑶花的马,脚程确实甚快,梅心树要全速追他,已顾不得大部分的术王部众。结果参与追捕的数十人里,就只有这两骑好手能够跟着来。 ——但是对着一个受了重伤、兵刃全失、飢疲交迫的荆裂,三人已经足够! 三骑驰过浅溪。宁静的山野顿化为杀气奔腾的猎场。 荆裂手腿不便,人与马儿的协调不免有些影响;梅心树则势勐力雄,在这短途爆发的追逐下,两匹马的距离渐渐拉近。 他们追逐到一片空旷野地之上,淡黄色的沙雾扬起阵阵烟尘。这时正刮着西风,四匹马都迎逆风而行,对体力大耗的荆裂就更不利。 荆裂专心策骑,尽力与马儿的跑动契合,希望能保持速度。他此刻只能寄望,这匹马拥有比对手更强的持久后劲,挺过这一段之后就能再次拉开…… 可是却听见后方传来奇特的唿啸声。 只见梅心树仍保持着冲刺的骑姿,右手却已挥起铁链,在头顶上方旋转蓄劲。他腿下马儿没有因此稍为减慢,仍紧紧盯着荆裂的马后。 ——一看即知,梅心树与这座骑,早就曾经练习过这种马战招术。 荆裂以眼角瞥见梅心树的动作,已然心知不妙,连忙拨马往右斜走闪避! 梅心树的铁链脱手。 这铁链经过转圈蓄劲,加上梅心树挥出的强勐臂力与骑马奔跑的惯性,前端的兽牙状弯刃满带能量,向前迅疾飞射! ——这样的骑马飞刃攻击,要是以停在地上的人体为目标,绝对具有穿透骨头的杀伤力! 荆裂的马儿已是非常矫捷,在全速急奔中还能横移。可是梅心树的铁链实在太勐,荆裂虽然避过了这袭向他背项的攻击,但那弯刃顺势坠落,还是打中了马儿的左后腿! 马腿经受不起这飞刃攻击而倒折,马儿朝左勐地倾翻,荆裂的身体被颠离了马鞍,向左前方空中飞出去! 荆裂左肋被岩石撞伤了,腰间也中了一刀,再加上左肩重伤,整个左上半身都经受不起撞击;他人在空中,自然反应是要顺势翻身,改用右边身子着地,好保护这些伤处。 但他半途改变了念头。 ——要是着地时连右臂也挫伤,再无任何反击之力,那就真的完了! 最后他还是强压着身体的本能,勉力缩起左臂,承受那落地的冲击! 沙尘炸起。三处伤患同时勐袭来的剧痛,也如爆炸。要是一般人早就当场昏厥。 后面三骑因为追得太急,瞬间越过了落地的荆裂,方才收慢回过头来。 梅心树右手运劲一抖,那拖在地上的铁链就倒飞回去,他灵巧地伸手接住铁链,链子在他手腕绕了三圈才停下来,染满马血的弯刃垂在臂侧。这兵器听话得就如他身体的一部分。 荆裂用绝大的意志,顺着落势滚成半跪姿态,右手吃力地撑着地,不让自己倒下。从散乱的辫髮间,他双眼紧盯着三丈之外那三骑敌人。 因为那撞击的强烈痛楚余波,荆裂唿息变得浅而急促,只能用上平日三、四成的深度吸气。这又令他体力血气削弱,本来黝黑的脸容显得苍白。 前所未遇的劣势。 但「放弃」这两个字,从来没有在荆裂心里出现过。一次也没有。 在梅心树眼中,这个伤得几乎连站也站不起来、身上没有任何兵器的男人,却仍然散发出一股野兽般的危险味道。梅心树被伤疤半掩的眼睛,不禁透出敬佩之意。 ——不能跟这样的傢伙决斗,真可惜。 但这念头只在他脑海里飘过一阵子。梅心树随即提醒自己:自从离开武当山那一夜开始,你已经放弃了那种虚幻的追求了…… 荆裂瞧着梅心树,眼里同样没有痛恨的神色:此人能死咬不放追捕他到这里,那意志能耐也实在教他欣赏。 「你……」荆裂要再吸一口气,才能继续问:「是怎么找到来的?」 「你只能怪自己倒霉。」 梅心树说着,从马鞍侧的革囊里掏出一枚短箭,抛到地上去。 那正是术王众所用的毒袖箭,箭镞的锋口上有一丝很小的血渍。 它是梅心树的部下在青原山脚意外拾到的。梅心树看了,断定荆裂为它所伤。他深知淬在这箭上的「锁血杀」药性,中者若不毒发身亡,亦会异常缺水干渴,因此他就赌上一赌,全速赶到最近的溪流去搜索,结果给他押中了,果然找到有人骑马逃离的蹄迹。 「不到最后,还不知道是谁倒霉呢。」 荆裂说,展露出他一贯面对挑战时的笑容。 ——这傢伙还能笑! 梅心树见了亦微笑起来。但这微笑不代表半丝的仁慈。 「砍了他。」 梅心树往两名部下一挥手。 两个术王骑士早就等得急了,一得到梅护法的命令,立刻催马扬刀,往半跪着的荆裂冲杀过去! 因为先前县城鄂儿罕和韩思道败走一役,术王众失了近五十匹良马,余下能配给的马儿已经不多;这两名骑士获授足可跟上梅心树的快马,自然因为是术王弟子当中的顶尖好手。只见他们的骑功果然非常了得,在马鞍上挺身举刀,身姿平衡十分自然,马战甚为娴熟。 这两人里,右边那骑是个身材矮横、一脸虎鬚的黝黑汉子,骑在马上时全身都像贯满了能量;左边的骑士则细目锐利,身材比梅心树还要高壮,人在马鞍上举刀向天,高高的刀尖带来极大的威胁感。 他们都争着要取荆裂的头颅。这傢伙敢孤身夜探「清莲寺」,一夜间杀了他们许多同伴,定然是敌方阵营里的重要人物,若诛杀得他,波龙术王必然重赏;昨天鄂儿罕和韩思道才犯了大错,术王要是高兴起来,甚至可能提拔功臣取代他们「护旗」之职。这激起了两名骑士争功之心。 两柄砍刀的宽厚银刃在阳光下闪耀,朝荆裂快速接近。 荆裂不再笑,专注地测算着与对方距离,还有交接一刻的时机。 他的右掌紧抓在地。 右边那黝黑骑士先一步到来,砍刀已经举过头顶,将要乘着马匹的冲势挥下—— 荆裂挥臂,往上撒出一大把泥沙! 那骑士突被不明物事迎面袭来,一时忙着闭目挥刀去挡——他昨夜已经目睹过荆裂在崖下朝上发出强劲的镖刀,暗器功夫令人忌惮,骑士不敢用身体去冒险,砍杀之势顿时崩溃。 荆裂一撒了沙就已朝右方翻滚,避开冲来的马儿。 后面另外那个高大骑士因为也急于砍杀荆裂,跟前面那骑贴得太近;荆裂滚到前一骑的右侧,就等于用它来挡住后面一骑,这骑士无法下手之余,还因前面那骑突然收慢,他也要狼狈勒马。两骑都没能出刀,就从荆裂身边奔过去了。 全因这两个骑士争功,没有好好配合攻击,给了荆裂从中脱出的机会,暂时避过第一轮攻击。 这一记翻滚闪避,也让荆裂乘机检测自己的身体状态:右臂和左腿的活动都正常有力;腰肋虽痛楚,但腰胯发力运劲还没有问题。 ——我还能够战斗! 荆裂心里已经在快速盘算着,要怎样迎对下一浪的攻击。 他同时瞥一瞥梅心树。那黑衣男人的坐骑仍停在原地,似乎真的无意加入。荆裂心里一时未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看着那已经回转马首的两名骑士。第二次攻势,两人必定不会再如此鲁莽,将互相配合着进击。 荆裂剩下的战法已不多了。要脱出困境,就得赌在这一次之上。 两名术王骑士相视一眼,都知道眼前这傢伙不容易对付。要是再拖延下去仍然砍不倒他,梅护法可能就不耐烦了。他要是出手,他们俩都将失去立大功的机会。 「平分吧。」那高大的骑士说。 另一人点头:「不管谁杀的,之后你我都在他身上再砍几刀。」 两人心意一决,即以刀背拍打马臀,这次分一前一后,相隔约三个马身的距离冲来! ——这种分隔距离之下,荆裂即使躲得过第一刀,第二刀马上就在他来不及重整时砍至! 梅心树倒是一副满怀兴味的表情,远远看着三人,很想知道这次荆裂又以什么方式挣扎求生。 荆裂见两骑起步杀来,马上用一条左腿,单脚向旁跳跃转移方位,动作颇是狼狈。 当先那名黝黑的鬍鬚骑士不禁笑了:这傢伙疯了吗?用一条腿去跳,就想逃避四条马腿冲过来? 他随着荆裂移动,调整马儿冲刺的方向,同时已经举起砍刀。他的高大同伴也在他左后方,同样作出预备斩杀的架式。 荆裂勉力站立着,膝盖受伤的右腿只能轻轻点地。 可是那姿势眼神,却半点不似被追杀的猎物。 算准了距离方位后,他突然把手伸向胸前,在那挂在颈项的大串不同护身饰物里,抓住了一个小小的佛牌。这鎏金的五角状佛牌,是他在暹罗大城王国修行之时,当地一位高僧相赠之物。 荆裂指头拿住佛牌,并非要祈求运气或安慰。他从不仰赖神佛,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荆裂将金色佛牌往前一举,像要用它闢邪挡煞一样。 佛牌正好反射迎面的阳光,照到前头那骑士的眼睛里! ——他先前不断横跳移动,原来要寻找映射阳光的方位最佳! 荆裂这一着本来没有很大把握——要用这样细小的佛牌,把阳光准确映向对方眼睛,对方还是全速乘马奔来的骑者,这本就非常困难,却幸而一击即中! 但这着并没能解除危机。那鬍鬚骑士虽然闭上了眼,但之前出击的态势早成,他靠着一瞬间之前记忆中的方位,依旧往荆裂的头颅挥砍下去! 荆裂向左一跳,这次竟主动迎向那斩下的砍刀,顺势把右臂往上伸,指掌如虎爪,朝着那握刀的手腕划出去! 「空手入白刃」! ——武林中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常被人渲染为神技,其实是一种迫不得已时才使用的招式。要以徒手劫夺利刃,即使武功比对手高了许多级,也非常不易为,根本就是凶险之举。只有像武当「镇龟道」桂丹雷这样的奇人,拥有极度微妙的「太极拳」功力,才可能反将「空手入白刃」这种险招,化为自己的得意绝技。 现在的荆裂并无其他选择。他自己也深知这招成功不易,而且敌人刀子从马上砍来,速度快了一倍,得手的机会就更低。因此他才要用尽一切方法,去拼命提高成功的机会。 ——包括借助阳光扰敌。 荆裂这「空手入白刃」,揉合了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和在毘舍耶诸岛所学的「生手法」1,极尽精微。 『注1:毘舍耶(visayas)今译「米沙鄢」,即现在菲律宾中部宿雾等一系列群岛。当地武风甚盛,至今都是菲律宾刀棍术重镇,当地门派的兵器武术擅长贴身近战,特别精研运用空出另一手阻截擒拿对方武器之法,称唿此为「生手」(alive hand)。』 就在刀锋临及荆裂手臂前的一剎那,他的虎爪尾指碰上了那骑士的手腕! 虎爪运个半圈向外拨开,将刀势卸到旁边,荆裂继而极敏锐地翻转指爪,拇、中、无名三指捏成圈状,擒住了那只手腕,朝上一提,腕关节屈折,那斩刀的劲力顿时断绝消失! 这短短瞬间,荆裂其实有两个选择。一是借这擒拿手臂的势道,翻身抢上对方马背,从后箝制着这名骑士,并且乘马再次逃走。 可是荆裂想到,这样做不过又回到最初的追逐状态,这名术王弟子的坐骑,比先前荆裂所骑霍瑶花的骏马还不如,结果还是不可能逃得出梅心树那可怕的铁链飞刃。 ——要回去,就只能在这里决出胜负。 因此他选了第二招。 荆裂沉身、坐腿、转腰,带动右臂勐地拉动,把那鬍鬚骑士从鞍旁扯了下来! 随后的另一骑转眼已奔至,那名高大骑士眼见同伴被擒下,心想这功劳正好我来佔了,将马稍拨向左,身体倾出马鞍右侧,举刀成水平,勐地横斩向全无防备的荆裂头颅! 千钧一髮之际,荆裂扭转那被他所擒的腕关节,将其手上砍刀垂直指天,挡架在自己面前—— 惨叫声和撞击声。 发出惨叫的是那被擒的鬍鬚骑士。他的手腕在遭扭转关节的状态下,手中刀却要承受强烈的骑马斩击,筋骨顿时折断,刀柄也脱手了。 脱离掌握的刀子没能完全挡去那斩击的力量,刀背飞撞在荆裂额头,击得他仰倒滚去,那撞击声正是由此而来。 那高大骑士一斩之下又掠过去了。荆裂未有因此庆幸,他虽被那刀背撞得眼前金星四冒,还是努力在沙地上挣扎跪起来,四处去寻跌到地上的砍刀。 相反那名折了手腕的鬍鬚骑士,仍然抱着受伤的手臂在嚎叫,完全忘记了危险的敌人仍在面前。 这种意志的差别,就是判断生死的关键。 荆裂在地上像条狗般勐爬。他不在乎有多难看。 重要的是,他的手掌先一步握在那砍刀的刀柄上。 梅心树和另一名骑士赫然发现这事,想要干预却再也来不及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荆裂一记左膝跪压在那术王众的胸口,紧接将刃尖狠狠向下刺去。 荆裂拖着染血的砍刀,用单膝之力再次站起来。 他额头上的鲜血直流过眉心,沿鼻子泻到嘴巴,回头瞧向梅心树,咧开染红的牙齿,又再露出刚才那笑容。 「我早说了。到底是谁倒霉,还不知道。」 梅心树这次不笑了。他那双骤看犹如未睡醒的眼睛,这刻目光冷冽如冰。 当他想要策马上前夹击时,那剩下的高大骑士却急唿:「梅护法!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术王弟子叫着时已经跨下马背,把手中砍刀旋了几圈刀花,然后迈步缓缓往荆裂接近过去。 这人名叫孙逵,本来是大盗出身,自小也练过拳腿刀法,最初跟着霍瑶花在湘阳一带作案,后来随她加入了波龙术王麾下。正因当过马贼,才有这么好的骑功,刀法上也得霍瑶花指点,在术王众中实是第一线的好手,论实力其实跟韩思道相差不远。 孙逵眼见血流披面的荆裂,身子已是摇摇欲坠,实在不想放弃这立大功的良机,因此才这样向梅心树请求。 经过两次交锋,孙逵已经判断出来:荆裂因为右膝严重受伤,此刻只能用一条腿跳动,也就是每次都只能集中力量于一招之上;己方用一击即离的马战,反倒对他有利,只需要专注应付交手那一瞬间。 孙逵于是毅然下马,改用步战。 梅心树当然亦观察出荆裂的情况来,又看见孙逵作出了正确的策略,心里很想看看结果如何,于是向孙逵点头同意,身姿再次放松下来,预备静观这第三次交锋。 荆裂眼见孙逵徒步接近,笑着说:「终于不用仰着头去看你了。」 ——他虽还在谈笑,但其实心知不妙。孙逵的判断很正确:对方要是骑马,荆裂仍可以逸待劳,步战对他更为难打。 像孙逵这样的货色,换作平日,荆裂三数招之内就能了结他;但如今手腿不便,荆裂要是第一击不中,接着连站不站得稳都不知道,随时就陷入万劫不復的险地。 ——要想办法。 孙逵一边前进,一边伸手往五色袍的口袋里掏出一颗「昭灵丹」来。他把丹丸伸到鼻前,指头运力将之捏碎,内里药粉散出,孙逵深深吸进了一口。 卷八 破门六剑 第五章 捨身刀(2) 他这样用鼻子去吸「昭灵丹」,因为药粉飘散,份量远比口服为少,作用虽然较弱,但药效却更快出现。那药粉被鼻孔里的毛管吸收,迅速就刺激神志,只见他一双眼睛都透红,狞笑的表情恍如恶鬼。 荆裂并不知晓那是什么药,但肯定不是好东西。眼见孙逵渐渐接近的身影杀气更盛,他更焦急要去想应对的方法。 可就在这时,荆裂的眼睛出现了笑意。 因为他看见了一些东西。 这时他正面朝东边。在那方向野地的尽头处,可见有一个影子,似在扬起烟尘。 是人。有人在向这边骑马接近。 「看见了吗?」荆裂眼睛仍不离正走近来的孙逵,却高声朝远处的梅心树叫着:「运气开始倒向我这边了!」 梅心树也发现那单骑驰来的细小孤影。从这距离还没能分辨是敌是友——东面也是术王众的搜索范围——但荆裂的语气却显得非常自信而肯定,梅心树不禁心里生疑:难道他真的看见了?…… ——其实荆裂并不能确定,那赶来的孤影到底是不是同伴。他只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影响敌人心神的机会。 服了「昭灵丹」的孙逵则根本对此充耳不闻。这一刻他眼里就只有荆裂那颗结满辫子的首级。 对梅心树而言,目前最稳当的战术,本应该是由他亲自出手,快速了结荆裂,同时派孙逵去探查那远方来者的身份。然而现在的孙逵已经完全进入杀人的狂热状态,梅心树无法再叫得动他。 梅心树嘆息一声,轻叱策马起步,朝那接近而来的单骑奔去。 孙逵已经到达荆裂跟前十五步的距离。 荆裂心神再次集中。挡在他生存之路前头的,此刻就只有这个人和这口刀。 ——越过他的尸体。 荆裂已经再想不到任何增加胜算的奇策。 当没有策略时,你唯一还可以依靠的,就是你平日最信赖的东西。 对荆裂来说,他的人生从来也只有它。 武道。 ——既然一击不中就会陷入危险,我就拼命令这第一击命中吧。 十二步了。孙逵双手斜举砍刀。他的身材本来就比荆裂高,这时的气势更像从山顶压下来。 荆裂全心感受自己身上每一条肌肉——包括仍然可用,或已经受伤不可用的,从中试图贯串出一条脉络,找出这副重伤身躯可能作出的最勐烈动作。 十步。 荆裂的脑袋飞快运转。十五年来学过的一切武功在心头一一闪现:南海虎尊派的「飞砣刀」;麻剌朗国的绵密快刀术;暹罗国武士的峻烈噼法;琉球人的刚勐发力功夫;萨摩国学到的简朴战场刀法与精妙阴流剑术……甚至是这年多以来目睹的武当功夫、指点燕横时吸收到的青城剑技、戴魁所授的「心意三合刀」发劲门道、飞虹先生为了传艺给童静而教授他的崆峒武艺…… 这许多武功,一一在荆裂脑海里交叠、累积、沉淀;同时又按着他目前肢体有限的活动力,削除去大量枝节,只余下可用又最有效果的动作。 ——这样的武道思考方式,荆裂从小就在裴仕英师叔指导下学会,但平日仍然需要花许多精力和时间,才可能将不同的东西汰选或揉合;此刻在绝大的困境催迫之下,他的脑筋彷彿比日常活跃加速了好多倍,潜能全开。 一记刀招,开始在心灵中成形。 九步。 荆裂的身体很自然地蹲得更低,居后的左膝如被压迫的弹簧般深深屈曲;上身完全前倾,背项高高弓起来;右臂自然地放松下垂,砍刀斜斜架在膝盖以下。 荆裂过去从来没有摆出过像这样的战斗架式。这甚至不能称为什么「架式」——他只是听任身体的唿唤,自然而然地作出这般的体势。 同时在另一边,梅心树往那来骑更接近。擅长遥距发射飞链的他,视力自然不凡,远远就看出来,那名骑者一身飘扬的衣袍,背后斜背着一件长东西,看来是兵刃。梅心树立时放出绕在右腕的一段铁链,作出随时迎击的准备。 八步。孙逵开始加速成向前奔跑,他的刀子以至整个身体架式,拔得更高。 迎他蹲踞前倾的荆裂,彷彿把头伸出来给孙逵去砍一样。 「将你所学的东西,贯通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飞虹先生那天曾这样告诉荆裂:「这是跻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门。」 刀招在荆裂心里变得更清晰:身体每一寸要如何伸缩松紧;最佳的杀伤距离;刀锋出击的角度……一切细节,全部渐渐了然于胸。 余下的,就是等待出刀的时机。 然后把心灵放开。 将人生一切投进瞬间。 七步。 孙逵仍在奔前。刀锋将发未发。 ——就是这个时候了。 荆裂屈沉的左腿爆发出力量。草鞋带着沙烟离地。 他的身体成水平向前弹射而出,却并非以右手刀居前刺杀,反而是用受伤的左边身子开路,整个人投向敌方。 荆裂这投身一跃,精神上「借相」于暴风勐捲的浪涛,身体如挟着潮势冲前! 孙逵突然察觉,荆裂竟然从如此远的距离发难,而且全身高速飞扑过来,他想也不想,提早就把蓄势已久的砍刀垂直噼下,要将荆裂在半空中斩成两边! 然而荆裂这记跳跃,不只包含向前方之力。 还有旋转。 他的躯体空中转了半圈,像是失去平衡朝右跌下,还把背项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 孙逵的砍刀越过头顶,将要斩落荆裂的后脑! 荆裂尽把飞跃、旋身、跌堕的三层力量结合,身体在空中又再转过来,砍刀以反手招式横斩而出! 浪捲。 孙逵看不见那刀光。 ——当刀招太快的时候,就连刀光都隐没在速度里! 孙逵噼下的刀只能再前进四寸。 荆裂的砍刀以完美的角度,斩进了孙逵的一双前臂! 荆裂毕竟体力大大减弱,这危急中想出的新刀招也未成熟,捨身一斩命中时的冲击力比他预期中还要大,手掌无法抵受而脱离了刀柄。 他只有一条腿用力,并且都已全盘贯注入那一击中,根本完全不考虑着地平衡,身子飞越过孙逵身侧,重重摔在地上! 要是孙逵在这时接续再攻一刀,荆裂必死无疑。 可是,不会有了。 孙逵迎面倒下去。从断臂喷涌的鲜血,流泻一地,连沙土也来不及吸收。 这时梅心树正好看得清,前方那来骑之上,坐在马鞍上的是个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他一辨出是部下,急忙勒马转过头去再看,却已经错失了荆裂刚才的刀招,只见荆裂与孙逵双双倒下,孙逵身体下不断扩张着大摊鲜血。 ——这傢伙,变了什么妖法? 梅心树瞪着眼,瞧着地上的荆裂。 只见荆裂躺了一会儿,又慢慢以单臂撑起上半身来,大口大口地透着气。刚才捨身一刀,耗去他不少残存的体力。 他遥遥看着马鞍上的梅心树,吐出跌落地上时进了嘴巴的沙,不禁快意地笑起来。 那一斩之快之勐,荆裂平生都没有试过,却竟然在一手一腿不能活动的危急状况下催生,连他自己也甚感意外。 虽是这么远的距离,梅心树却似乎看见了荆裂的得意笑容。他心里不禁想: ——这男人,真的这么难杀死的吗? 荆裂这时亦看清了,从东方骑马而来那人并非同伴,而是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好不容易干掉两个强手,现在又突然多了一个敌人,荆裂并未感到气馁。 ——再来多少个,就杀多少个。 他急忙爬起身,又要去拿孙逵的砍刀。 这时那术王弟子已经到达梅心树马前,却竟毫不停留,马儿越过了他,仍朝着荆裂的所在狂奔。 经过的瞬间,梅心树看见那弟子背着那柄长武器:一把柄子很长、形貌不太像中土兵刃的窄刃大刀。 这瞬间梅心树知道不妥:术王弟子到来,没理由不向他这位「护法」敬礼和请示…… 他又忽然回想:昨夜的荆裂,不也一样穿着术王众的五色袍?…… ——是假货! 梅心树踢踢马肚,催逼马儿从后追赶这名假扮术王弟子的来者,他同时把垂在鞍侧的铁链扬起,在右边身侧如车轮似地垂直旋转。弯刃高速刮过空气,发出令人心惊的尖锐啸音。 那骑者直奔向荆裂,同时伸手往胸前一扯,解下背后那柄长长的倭刀。 他已察觉后面梅心树发力追来,也顾不得回头看,只一味加紧朝荆裂奔驰。 荆裂感到奇怪,注视着这来者,发现他手上兵刃甚是熟悉。再看对方的身形和骑姿,荆裂恍然。 他昨夜才跟此人一同骑马夜奔! 薛九牛始终不放心荆裂,忧心自己的任性害了这位大侠士,于是瞒着县城众人出来,在城外到青原山一路之上寻找。他心想可能要为荆裂助阵,也就将荆裂留在城里的倭刀也带出来了。 至于那件术王弟子的五色袍,则是昨夜在登龙村里从死尸身上剥下的,本来只是因为其中几名获救的妇人衣不蔽体,才取来给她们保暖用;薛九牛后来想到,昨夜荆裂曾假扮术王弟子潜上青原山,他也就有样学样,果然在青原山脚附近,他两度靠这件袍子,逃过了一干正在搜索的术王众耳目。 看见术王众空群而出大举搜捕,薛九牛更确定荆裂身陷危险,于是冒险四处查探,结果正好给他在附近听见激烈的跑马声音,赶到溪边时又发现那三对一的追逐蹄印,因而才寻到这片野地来。 薛九牛看见荆裂一身是伤,走路站立又一跛一跛,只感心焦如焚。先前他已尽用平生的胆气,迎面向梅心树那凶星接近,此刻更不犹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把这柄长刀送到荆侠士手里! 可是后方的蹄音已急急接近。他知道快到极限。 「荆侠士,接着!」 薛九牛尽力挥臂,从马上把倭刀往前掷出去。 刀才脱手的一刻,强烈的刃风已从他背后捲至。 没有武功的薛九牛无法作出任何逃避反应。他的背项炸开一团血雨。还没完全成熟的矫健身躯顿时失去能量,软软从马背上跌下来。 薛九牛抛刀时跟荆裂距离仍远,虽然借助了马儿奔驰的势道,倭刀只能落在荆裂前方一丈外。 荆裂的眼目收紧。他急忙一手一足并用,连跳带跑地赶往倭刀落下之处。 梅心树一击后马儿仍不停顿,他右臂将带血的铁链弯刃扯回来,顺势向后挥转半圈,又再以下手的掷法2挥出去,直袭向荆裂! 『注2:一般飞行暗器的投掷手法,分「上手」与「下手」两种。「上手」是正常手臂自上而下挥掷;「下手」则相反,臂腕从下往上扬。』 荆裂左足再次一蹬,几乎身体成一横线般跳出,右手伸尽,抓到了地上的倭刀柄,并朝面前举起。 带着铁链的弯刃直取荆裂面门,却被倭刀的刀鞘挡住,铁链卷在鞘上紧缠。 梅心树发力勐扯铁链。荆裂同时跪着转动腰身,右手拉动刀柄。 那带着无数战痕的四尺多刀锋,霍然出鞘。 荆裂侧身半跪地上,右臂举起刀柄横架胸前,倭刀的刃尖遥遥直指梅心树。 在两人之间,倒地的薛九牛浑身浴血,一动不动。 荆裂不再笑了。 「现在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他冷酷的眼睛盯着这黑衣强敌:「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梅心树未有回答他,只是将缠在铁链上的刀鞘抖去,双手缓缓把铁链收回来,然后跨下了马鞍。 依旧勐烈的太阳,照射在两人各自的兵刃上。 夏风吹过这野地,一片空寂。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 我们不时看到一些高水平的身体跳跃运动与表演,比如职业篮球的飞跃灌篮、体操和舞蹈的翻腾,常会错觉某些活动彷彿能够违反物理引力似的,比如能够延长滞空的时间、在空中二度加速发力等等。其实这些动作效果都是身体高度协调所产生,特别是将动作里所有用不上的肌肉,置于完全放松脱力的状态,因此才能将力量的传达推到更贯彻的层次。 荆裂在危急中所领悟的捨身一刀,基本原理也是如此。所谓「捨身技」就是完全不考虑出招后的体势后果,或者任何接续下来的后着,将所有都投入在出招的一瞬间。 由于荆裂四肢里一手一腿都已受伤无从发力,他索性就将这半数的关节肌肉全部放松脱力,因此完好的右臂和左腿所爆发的力量,就更能毫无保留地传导到刀招上。例如大家常见到职业篮球员的飞身勐力灌篮,动作是何等快速强劲,但篮球员始终还要顾虑灌篮之后的着陆平衡;试想像假如他连着地都不顾,把预备着地用的肌肉都彻底放松,那空中动作的威力和速度又将推往更高点——当然在现实中,要克服那重重摔下的恐怖感,非常人所能办到。此所谓真正的「捨身」。 荆裂这刀招另一重点,是在于不平衡。因为只用一边手腿,他这飞跃动作的肌肉运动,本身就处于一种左右不平衡的状态,身体在空中时自然往一个方向自转,只要擅用这旋力,又能够把多一层力量加诸于斩击之上。这情形就好像飞刀或者飞斧,因为前后重量不平均,投掷出去时就能产生非常高速的旋转,命中目标的劲力,比重量平均的飞旋物要勐烈和集中得多,这是刀招运行得如此快疾的秘密。 当然这样的捨身刀招也有它难处:因为是空中全身旋转挥刀,没法看准着敌人出手,已经不能像正常招式般靠眼睛瞄准目标和判断时机距离,往往需要其他感官、直觉、经验甚至运气去填补,是一种高风险的「一击必杀」赌博,也是对武者胆气的严峻考验。 第82章 卷八 破门六剑 第六章 刃风·梦想 梅心树本名叫梅新。那名字是后来在武当山时,师父为他改的。 前任武当掌门铁青子/公孙清,是他名义上的师父。但他心里真正视为师匠的,是另一个人。 他很清楚记得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日子:十六年前,三月初八日。 当时的梅新,只不过是襄阳城里一个年轻的流氓。没有今日的气势,也没有脸上那交错的伤疤。 梅新只有一点比较特别的地方:他跟人打架,喜欢用绳子和石头。 很简单,就在一根长长的绳索两头,各绑着一块鸡蛋般大的石头。在街头,很多比他还要高大力勐的傢伙,都给他这又简单又罕见的玩意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当然他也有失手的时候。有时对手靠着强壮的体格,捱过了飞击而来的石头,又或者成功避开了第一击,一进到近身的距离,梅新的绳子就不管用了,接着就只有被人揍得鼻青目肿的份儿。近身捱打的时候,他总是从不还手,俯伏成一只乌龟般模样,任人拳打脚踢。 然后到了下次打架,梅新又忘记了上次的失败,照样掏出这副绑着石头的绳索来。襄阳城里的坊众都知道,他在流氓群中是个怪人。 只有几个跟梅新一起长大的朋友,知道这飞索的由来:它是梅新的老爹生前教给他的唯一事情。 听说他梅家祖上曾是武家望族,出过边疆上的武将与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镖师,擅长好几样武艺绝活;可是到后来渐渐失传,到梅老爹那一代,只学得这一手飞索术。这功夫练成也打不了人,梅老爹最后只有一种方法谋生:用这飞索去爬墙当小偷。 结果在梅新十五岁那一年,梅老爹失手被官差擒住,再被诬告为採花贼,逼供时给活活打死在公堂上。 失去父亲的梅新,从此流落街头。但他没有走上老爹的旧路。他决心要将这家传的飞索术,练成能够打人的真功夫;要恢復祖上的威风;要让世人都知道,姓梅的,不是只有作贼的孬种。 虽然打架有胜有败,几年下来,已经二十岁的梅新,总算在街头有了一些名气。因为这飞索术巧妙漂亮得有点像杂耍戏,梅新每次约人打架,都吸引不少人围聚观看。 三月初八那一天,他又收了二十文钱,代人出头去跟城里有名的赌徒麦家三兄弟打架。这一仗吸引城里近百人集合在街道两边,准备看好戏。 结果却让很多人失望,因为这场架打得很短。梅新虽然一出手,飞石就极漂亮地把麦老二的鼻樑打歪了,但麦老三乘机沖上前去,他早知梅新用这兵器出了名,就准备了一张板凳,举在面前去挡。梅新只能看准麦老三下方暴露的双腿去打,结果要挥出两次飞索才能打中,接着麦老大已经将他扑倒在地。 麦家三兄弟一拥而上,向伏在地上的梅新拳打脚踢。梅新照样不躲避反击,只是龟缩着,将双手都藏在身体底下。三兄弟打得累了,向他吐了几口唾涎就走了。其他旁观者兴味索然,也都很快散去。 梅新缓缓站起来,伸展一下被打伤的腰背,抹去身上的泥巴和唾涎,拾回跌到街边的石头飞索,正要回家去时,却发现仍然有个人蹲在街边瞧着他。 梅新看这个人,年纪大概只比他大几年,穿着一身好像道士的褐色袍服。这人一头散髮连髻也不结,那髮丝竟是鬈曲的,如层层波浪般乱成一团,前面的长发更半掩着眼睛。 这个道人背后斜斜挂着一件布包的长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兵刃,而且九成是长剑。光天化日,竟有人在这城里大街带着利刃行走,梅新甚感奇怪。 「你那绳子,好有趣啊。」这人微笑向梅新说:「打得真漂亮。可惜,打不死人。」 梅新愕然瞧着他:「打死人?」他从来只是打架,没有想过要杀人。但眼前这个道人将夺人性命之事,说得极为稀松平常。 「不错。」那年轻的道人抓着鬈髮,姿态显得懒洋洋:「因为打不死人,后面那两个傢伙才敢冲过来。要是第一击就把那人脑袋打穿,你就不会败了。因为他们都会害怕你。」 梅新站着,仔细打量这道人,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震撼了。 ——这个人说得对。 「之后为什么缩成一团不还手呢?」那道人把双掌拢在衣袖里问。 梅新向他展示没有一点伤疤的双手。 「因为要保护这双手。要是跟他们扭打,也许会赢;但伤了手,以后就用不到这飞索了。我宁可输。」 道人听见梅新的答案,高兴得跳起来拍掌。 「这个人,好玩极了!」他朝后面高叫:「师父,我很想把他带回去,行吗?」 梅新这时才发觉,这人所蹲的地方,是一家小茶馆的门前。 一条身影自门内拨开布帘出现。 一身的白衣。胸口处绣着黑白分明的太极标记。 ◇◇◇◇ 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那道人就成了他的师兄。梅新变成了梅心树,当今武当派掌门公孙清的徒弟。整件事情彷彿非常随便,纯粹就是「师兄」觉得他的飞索很「有趣」而已。梅心树意想不到,公孙清当时竟然半句不问,就这样一口答应了「师兄」的要求,带着他回武当山上去。 二十岁的梅心树,在所有同期初入门的武当弟子里,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先天真力」的资质通常在少年时期就显现,像武当这般位列「九大门派·六山」的名门大派,甚少收录成年人入门,因太迟入门的人,通常进境有限,徒浪费师长投入的苦心和精力。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师兄」把梅心树带回武当山,并不是因为好玩。 梅心树竟能跟上武当的严酷训练,并且很快就掌握了武当武道的基本功法,这种事情世上只有少数人能达成——「师兄」从梅心树发出一次飞索,已经看出他的练武潜质。而师父公孙清更完全信任「师兄」的判断眼光。 ——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师兄」真正有多厉害,梅心树也要在入门一年之后才第一次亲眼见识到:那次「师兄」兴之所至,亲身到「玄石武场」指点同门后辈,还未有资格在该武场锻鍊的梅心树,与一群同期弟子在外头观看。结果他们全都看得一身冷汗。 那样的剑法,已经不能用「厉害」去形容——因为他根本连看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武场上的所有人之于他,一个个就有如木偶一样。 梅心树当时就想:将来的武当派掌门,必然是这位「师兄」。 两年后,梅心树完成基本功的训练,就要开始选择自己的专长钻研。武当立派将近二百年,兵器传统虽以剑为尊,刀枪次之,但收入的各种大小外门兵器也不少,诸如长兵钩镰枪和燕子钂;双短兵如子午鸳鸯钺、风火轮、坚木拐和双匕首;重兵器如狼牙棒和铜锏;暗器如飞剑与月牙镖;以至软兵器像九节钢鞭、绳镖、长鞭……等等。 梅心树当然毫不考虑,一心一意就是要完成他心目中的飞索术。他为此分别苦练武当派的多种功夫:鞭术的挥击发劲法门;绳镖的收放变化;暗器的投掷手法与距离测算……并且努力将这些技能,都融合到他的家传飞索里。 因为「师兄」那句「你的飞索打不死人」,梅心树亦恍悟:真正的武道,不是街头打架玩意儿,是要玩命的。于是他用的兵器不管份量和杀伤力都大大提升了,绳索变成铁链,石头换作一双形如兽牙的镖刃。 ——那双柄带铁环的弯刃短刀,据同门说是十几年前一位在锻鍊里失手身亡的前辈遗留下来的,梅心树挑选兵器时,第一眼看见就选定了它们。 可是梅心树的修练路途却遇到了瓶颈。武当派虽然人多势众,毕竟练这类投掷软兵的人仍属少数。练的人少,练得专精的人自然也少,能够指点梅心树和跟他一起磨炼技术的同门并不多,这成了其中一个障碍。 可是梅心树面对最大的难题还不是这一点,而是他自己的心。 从前许多年,他习惯练的都是轻巧而不会致命的石头飞索;一下子换成铁链和钢刃,他在练习收放控制时,始终还是无法摆脱深刻的恐惧。每次把练习的力度和速度提升到最高,并且锻鍊比较凶险的招式时,面对那朝着自己飞回来的锋利钢铁,他都压抑不了短暂闭目闪避的本能反应,常常就此无法完成招术。 梅心树为此苦恼不已。但他不愿意放弃。他已经把太多的人生投注在这武功上了。可是就差这一步…… ——要是不能以这武功成为高手,我就干脆不做高手也罢! 上武当山的第六年。某天夜里,梅心树又独自一人在空寂的练武场内,修练这件一直无法征服的兵刃。 这一晚「师兄」却也路过出现。他身边还跟着四个同门,梅心树认得这几个师兄,这伙人总是常常跟「师兄」走在一块,就像结党一样。当中有个身材高瘦得惊人、一颗头光秃秃、脸上刺了几道咒文的巫纪洪,外形很是显眼。梅心树知道,他跟「师兄」一样也是属于「首蛇道」。 不过无论「师兄」跟谁走在一起,看过去第一眼最注目的人,始终也是他。 梅心树点头向前辈们行了礼,又自行流着汗去练这铁链飞刃。「师兄」却停了下来站着看他。梅心树心里很焦急,不愿让「师兄」看见他害怕飞刃回捲时的丑态——要是世上只有一个人梅心树不想让他失望,这个人就是「师兄」。 看了一阵子,「师兄」带着同伴走近过来。 「巫师弟,给他一包药。」 他身边的巫纪洪答应,伸出大手掌,从腰带底下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纸包,诡异地微笑着,将之交给梅心树。 「吃了它,就不会怕。」「师兄」说完就带着同门离去。 梅心树打开纸包。里面有十来颗小小的丹丸。 他用手指拈起一颗。想到刚才「师兄」那勉励的眼神,他毫不犹疑,就将这不明的丹丸放进嘴巴里。 ◇◇◇◇ 此后三年,梅心树脸上越来越多新伤疤,有一道削过眼皮的伤更几乎把他弄瞎。武当山以外的人看了,会以为这些伤疤都是在比试锻鍊里给对手造成,其实全部是他自己的兵刃遗下的记录。 再过两年,梅心树脸上的伤疤没有再增加。他并且穿上了武当「兵鸦道」的黑色道服。 这些日子里,梅心树也开始跟「师兄」一伙人聚在一起。他很少说话,只是在听「师兄」说。「师兄」私底下却常常都嘲弄武当派和师父公孙清。梅心树觉得很奇怪。 「我们这样,其实跟山里一群猴子有什么分别?」「师兄」说得最多的是这句话:「明明拥有比别人强大的力量,却不去夺取天下的荣耀,又有什么意义?」 每次「师兄」说这样的话,跟在他身边那些同门也就很兴奋。他们这伙人不时都悄悄聚集在后山的树林里,一起吃那些来歷不明的药,因此情绪总是很高涨。后来梅心树才知道:这些药,来自「师兄」从「真仙殿」的禁库里偷取出来的物移教药方,并且交给巫纪洪往丹药房偷偷调制。 梅心树听了「师兄」的话,心里不大明白:「师父不是说过,我们武当派再多准备几年,就会向整个武林下战书,宣告我们『天下无敌』的吗?」 「师兄」伸出他纹有奇异三角形刺青的手掌,拨一拨像丛云般的波浪乱发,神情似乎对这嗤之以鼻。 「师父是个老煳涂。这个世界,比武林要大得多。」 梅心树听见「师兄」竟如此毫不避讳地骂师父公孙清,不禁吃了一惊。 「梅师弟,我们是要追求成为最强的人吧?」「师兄」继续说:「那么你认为,有天你要杀人,是自己动手去杀;或是只要说一句话,就有人把他头颅送来给你,哪一个比较强?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力量?」 梅心树耸一耸眉毛。他从前混过街头,当然听得明白这话。他自己就曾经多次为了钱帮人出头打架。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些官差和土豪,论单打独斗,没有一个能打得过他爹,但他爹却无法反抗地给这些人屈打而死…… 权力。 「可是……」梅心树又问:「这岂非违背了我们武当的戒律吗?」 「武当三戒」之第三条,「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自求道于天地间」,禁止武当弟子以武道换取世俗的权位富贵。 「狗屁。」「师兄」站起来断然说:「到我当了掌门,第一件事就是废了这条戒律。」 「师兄」这话简直大逆不道,但他说时那气度,令梅心树无法不折服。 「不是说好要做到『天下无敌』的吗?假如天下间有一个你杀不了;有一件东西你不能拿到手;有一个地方你无法去,这算什么真正的『天下无敌』?」 梅心树看见站在山岩上「师兄」的身影,正散发出一股睥睨世人的王者之气。 「师兄,你不是要……当皇帝吧?……」 「皇帝算什么?」「师兄」朝天举起拳头:「我要当神。」 在他旁边的巫纪洪,兴奋地拍一拍光头。这时的他已经跟「师兄」一样,穿着「褐蛇」的制服。 「尽我百欲。」他扬一扬手里那卷同样从禁库偷出来的物移教经书:「日月同辉!」 「师兄」却摇摇头:「我才不要等死了之后,等什么『千世功成』。要当神,我就要在这一生。」 「师兄」简直是个疯子,梅心树想。却是一个令人不得不相信的疯子。 ——跟着这个人,我就会得到我想要的光荣。 那一刻,梅心树下定了决心。 ◇◇◇◇ 两年多后,师父公孙清仙逝。可是结果「师兄」只成了副掌门。 然后便发生了「那件事情」。梅心树跟那伙同伴,都无法再见到被囚禁的「师兄」了。 就在事情发生的同一夜,巫纪洪来了找梅心树——当时梅心树吓了一跳,因为巫纪洪以「褐蛇」级数的轻功,能够潜近到梅心树背后攻击可及的距离,方才被梅心树察觉。 「其他人都已走了。」巫纪洪冷冷说。他那张用炭灰涂黑了的脸,半隐在黑暗之中,一双怪物似的大眼睛在夜里反射着月光。 一身冷汗的梅心树,拿着几乎就要发射出的铁链飞刃,打量着巫纪洪。只见他背后和腰间都带着要远行的包袱,身后还挂着一个长布包。 「我只问一次:你要跟我走吗?」 巫纪洪问的时候凝视着梅心树。平日行径带点疯狂的他,此刻眼神非常热切,确实很渴望梅心树答应。 「有意义吗?」梅心树垂着带有伤疤的眼睛。 巫纪洪取下背后长布包,褪去那布套。梅心树认出来,是「师兄」的佩剑。 「到了外面,我们就去实践他所说的事。」巫纪洪坚定的说:「去夺取世间的力量。」 「假如他都不行,就凭我们两个……」 「你认为像他这样的男人,被人囚禁一生会是他的命运吗?」巫纪洪抚摸着那柄武当长剑说:「我希望在他出山的那一天,我已经为他作了最好的准备,让他追回这些失去的日子。」 梅心树听得动容。他回想起第一次跟「师兄」在襄阳的相遇。也想起当天那个站在山岩上、举拳向天的狂傲身影。 梅心树伸出手来,跟巫纪洪——也就是后来的波龙术王——坚实地相握。 「你要带些什么走吗?」巫纪洪问。「我可以等你收拾。」 「带这个便够了。」 梅心树扬一扬手上的铁链。 「反正我来武当山的时候,也只带着这么一件东西。」 ◇◇◇◇ 此刻梅心树就拿着这唯一从武当山带出来的东西,一步一步朝着荆裂走过去,直到前方大约两丈余之处就停下来。 荆裂仍然半跪着,把沉重的倭刀垂到地上,争取让已经负荷太多的左腿多休息一刻。他同时调整唿吸,尽量恢復刚才捨身一击所消耗的气力。 荆裂密切注视着接近中的梅心树,同时用眼目的余光留意躺在二人之间的薛九牛。他瞥见这小子的身影在地上挣扎得很慢,连坐都坐不起来。痛苦的咳嗽里带着像呕吐的声音,听得出正在吐血。 荆裂先前已见识过梅心树在马上发出的飞击,知道有多勐多重。薛九牛即使没被打中要害,身体也不可能撑得太久。 ——在这儿拖得越久,他活着回县城的机会就越渺茫。 可是正因为紧急,才更不可以把焦虑写在脸上。荆裂不正眼瞧一瞧薛九牛,正是这原因。 「你刚才说这是我希望的,是什么意思?」梅心树隔远冷冷地问。 「从昨晚开始,你就想跟我单挑。」荆裂回答:「否则刚才你不会只叫那两个傢伙动手。」 「我不是想跟你单挑。只是觉得不值得加入出手而已。」梅心树说到这儿不禁沉默下来。事实证明他判断错误了:以为眼前只是一个只剩半条人命的敌人,结果却是两个部下变成死人,而对手却还好端端地唿吸着。 「这是差不多的事情吧?」荆裂咧着牙齿:「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心里的自己,始终是武当弟子。」 这句话说中了梅心树深藏的心事,他无法否认。已经很久没有人用「武当弟子」来称唿他了。他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怀念感觉。 梅心树离开武当山后,偶尔也听闻武当「兵鸦道」四出远征的消息。没能跟随着他们与天下武者交锋,他心内不无遗憾。 「可是我不明白。」荆裂又说:「你不像是会跟着这伙人作恶的人。为了什么?钱吗?女人?」 这深深刺激了梅心树。他帮助师兄波龙术王扩张势力,虽然从来没有亲身参予烧杀抢掠、以「仿仙散」搾取钱财、收集「幽奴」人头等勾当,但他没有天真得以为自己一双手就很干净。他不否认自己堕落了,但心里一直唸着一个无愧的理由。 ——这一切,是为了准备让那个人再兴。只要是为他,我被人视作恶魔都不在乎。 ——可是别用那些细小的慾望来量度我干的事。这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他。 「有些事情,我不打算让人明白。」 梅心树说着,右手舞起铁链弯刃,在身侧转着小圈,渐渐加快。 荆裂知道对话已经结束了。他拖着倭刀,缓缓伸直腿站起来。 挥着铁链的梅心树,又再踏前来。 铁链飞刃的最压倒优势,自是在长距离上。荆裂曾迎受他两次攻击,知道他都是选在大约一丈半之距发动,应该就是这兵器最长的杀伤距离——即使一击不中,敌人直冲过来,他也有较充裕的时间距离作第二度攻击。 ——荆裂这个估计非常接近事实:梅心树这条铁链共长十七尺,预留约三尺在双手间操作,加上弯刃本身的长度,也就有大约十五尺的攻击范围。 荆裂本身也有使用近似的兵器,但远未如梅心树般厉害,那铁链枪头主要是作扰敌之用。他想此人必然长期专注地锻鍊这兵刃,才有这般造诣,就算是飞虹先生「八大绝」里的「摧心飞挝」,也不知能否跟这飞刃一拼。 而此刻他手上只有一柄倭刀。虽然在长度上已经比先前的砍刀增加了一截,但跟眼前敌人的长长铁链还差了大段距离。 假如荆裂有双兵刃的话,还可以牺牲一柄去缠住铁链,再冲近以另一柄取胜,可是现在的荆裂只剩一条手臂可用;闪避就更加不可行,他只有一边腿,无法在移动中平衡,躲避只会死得更快。 荆裂仔细看梅心树两手之间那束铁链,其实比小指头还细一圈——十七尺之长,当然不能造得太粗,否则太沉重根本飞不远,那长度就失去意义了。 荆裂想,这样的粗幼,假如以刚才那捨身一刀的威力,要凌空斩断它并非不可能…… 可是不行。那赌上一切的捨身技,并没有接续的后着。要么不用,一用就一定是用在杀敌决胜。不可用来斩铁链,只可斩在敌人身上。 要如何对抗梅心树的长距第一击,成了荆裂的大难题。 而这攻击已经快要来了。梅心树又再多踏前一步。 他身周就如存在一个无影无形的一丈半杀伤圈,这圈子的边缘正逐步朝荆裂接近。 梅心树没半点儿急躁。他知道形势站在自己这边。只要好好地调适步伐和距离,确切地发出他从小磨炼的绝技,一切就会结束。 ——你没有从山崖跌死,捱到这儿才死在我手上,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已经接近到十八尺。荆裂又再低蹲前倾,垂臂架刀下方,摆出与先前一样的准备姿势。 梅心树看了,没有动一动眉头。 ——对方摆什么架式也是一样。 荆裂迅速地看了薛九牛一眼。只见他背项的唿吸起伏很弱。身下散出大滩鲜血。 此刻荆裂能称作「优势」的只有两点:一是拿回了自己熟用而又更长的兵刃;二是之前梅心树分了心,没有看到他那飞身旋体的刀招是怎样发出的。 这两点,都是薛九牛用鲜血换回来。 ——为了他,要必胜。 这是荆裂的人生里,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因为另一个人,产生求胜的慾望。 明明是极凶险的劣势,荆裂却感到心里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安然。 因为这一次,他不是只为了自己而战斗。 梅心树再走近。十七尺。他手上旋转的铁链再加速。 荆裂垂刀蹲踞的体姿,有如山野间一头蓄势全力扑杀的勐兽,全无平日苦练招术架式的痕迹,似是完全出于野性本能。 一种与天地自然融和的刀势。 但这并不代表荆裂心里一无所想。他从来的最强武器,不是在手脚上,而是藏在那伙长满辫子的脑壳之内。智慧与经验。 他一刻不停地思考和估计梅心树的战斗方式,从中寻找一条迈向胜利的狭隘通路。 这一条通路,没有人保证一定存在。但你不去找,就更加永远找不到。 荆裂的眼睛,在这瞬间突然亮起来。 ——就如在深渊的最底看见一线光芒。 同时梅心树加快脚步,拔腿奔前,完成那余下的两尺距离。 他利用这助跑的奔势,仰身、转腰、拉臂。 十五尺。正好。 荆裂已经置身那无形的杀伤圈里。 他却保持姿势不变。 ——来吧! 旋转蓄劲已久的铁链,脱出梅心树的右掌,几乎以完美的直线射出! 凶暴的弯刃,因那速度已经看不见形貌,彷彿化成了纯能量。 荆裂同时举起倭刀去迎接! 但他这举刀动作甚奇怪,并不像平时全身连动地去挡,而只有一条右臂的肩、肘、腕关节移动,腿足、腰身、颈项等都凝在原位,纹丝不动。 ——一般武学上要全个身体连动协调,做到「气劲贯发」,自然不容易;但像他这样能够独立一条肢体发动,而全身其他部分纹丝不受影响,同样是极高深锻鍊的表现。 荆裂极力保持原有的体势,自是为了能够随时发动那招捨身刀法。 急激的铁链迎面飞至! 金属交错的锐音。 倭刀以近着刀柄的刃身根部,从下而上,抵住飞来铁链的前端五寸! 假如这是一根刺来的枪棒,这挡格足可将之向头上消去;但遇着的是这铁链软兵器,这一格不可能抵去所有的能量。前头的牙形弯刃,仍然越过倭刀,朝荆裂的脸割下! 荆裂为了保持姿势,前倾的上身和头部仍在原位,以不动如山的胆气去迎受这一击! ——巨大的赌博。 弯刃狠狠削下,在荆裂眉心鼻樑斜线刮过,几根辫子也被凌空割断,他的脸庞正中央,自左眉上方至右眼肚下,爆发出一条血的轨迹! 因为倭刀格住了铁链,弯刃的尖锋仅仅破肉半分。只要再深少许,必然致命! 荆裂以脸面接受这冷刃的割斩,头颈竟是全无一分畏缩,眼睛仍然直视向前。如此钢铁般的精神意志,世上无几人。 带血弯刃继续落下,绕缠着倭刀两圈,余势方才止住。 梅心树用的是软兵器,无法从着手触感知道命中目标的深浅,只看见荆裂面门溅血,继而铁链捲上了对方兵刃,他也不理对方生死,沉下马步双手发力勐拉,要以昨夜同样的方法劫夺荆裂的刀子。 而荆裂等的,正是这个。 发动了。 荆裂的左腿三大关节,爆出极大的瞬发力,向上传导,他身体随即弹射向前! 这次跟先前更有一点不同:荆裂的跳跃,还配合了梅心树勐拉铁链的力量! ——借助敌人之力,乃是荆裂从武当「太极拳」中汲取的灵感。技巧不同,但道理相通。 荆裂昨夜就尝过梅心树这拉力,并因此不得不放弃雁翎刀,知道他臂劲非常沉雄;此刻他尽借这股力量,配合着发动向前跳跃,速度与势度果又比第一次更迅勐许多! 可是再迅勐,这力量还不足以把荆裂硕壮的身体,一口气送到丈半外的梅心树那头。 梅心树未见过荆裂这跳跃,对这一记大感意外。但他异常冷静——他这套制敌于先的铁链飞刃,自有它的战法。 荆裂飞过来,同时等于带回了梅心树放出去的大段铁链。 也就是说,他可以再投出另一边了。 荆裂这次跳跃,身体同样带着旋转。不同的是,上次是左右平旋;这次却变成了上下翻转! 只见他的身体在空中缩成球状,已然前翻至头下足上,整个背项暴露在梅心树眼前。从任何一种武学的角度看,都没有更差的恶劣姿态。 敌人以最虚弱的体势示己,梅心树出于武者千锤百炼的反应,毫无犹疑就将左手的弯刃也发射出去,击往接近到七尺内的荆裂后心! 这并不是临急的应变,而是梅心树早已准备的第二击。虽然没有最长那第一击的威力,但此刻距离缩减了一半,这第二击却可以更精确,发射的动作也更少预兆。 强势的第一击压制,与精准的第二击取命。这是他梅家所传飞索术的真髓,亦是梅心树必胜的完美招术组合。 然而他低估了荆裂这捨身刀招的能量。 这飞跃之力,虽不能将荆裂送到刀子足以斩及梅心树的距离,但全身翻滚的速度却非常惊人。 其势如旋捲的怒涛。 荆裂虽身处没有一滴水的野地,但这短促剎那他的眼中,彷彿身週一切都化为深蓝。 他「借相」于千顷巨浪,躯体恍如置身无重,乘着浪势袭来。 ——其气势之勐,竟然连梅心树都隐隐感受到他的海潮幻像! 第二柄弯刃飞射到荆裂身前两尺时,他已经完全翻转回来。弯刃变成向他迎面飞至。 荆裂早就藉着那翻捲之势,把右手倭刀高举到左肩后的出手位置。 荆裂的身体与梅心树的飞刃,两者高速交接! 如此短促的剎那,不是任何人的眼睛能够捕捉——即使拥有「曜炫之剑」境界的人都不可能。 就算荆裂能,他此刻也看不见。眉心的血渗进了眼睛。 但他不必看。因为他信任梅心树。 信任他的武者本色。还有准绳。 荆裂深信梅心树这第二柄弯刃,飞射的目标必然是他背项的正中央——人体最难防卫的地方1。没有武者能抵抗这样的引诱。 『注1:人的背项中心,是自己最难摸到的部位,因此也最难于防御。』 于是荆裂只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在不看一眼之下,向着自己刚才露出的背心方位,斩下去! 非常大的赌博。却也是经过计算的赌博。 这二次的捨身刀,比第一次又更成熟:劲力的传导更充分,不使用的肌肉更加放松——简要说,人刀合一。 朴拙无华的一刀里,荆裂捨弃了一切技巧。但同时也是他一切所学技巧的总和。 倭刀的刃芒,又再一次因极高速而消失。 轰然炸起的星火,即使在下午的晴日底下,依然灿烂清晰。犹如太阳底下另一个一闪即逝的太阳。 梅心树射出的弯刃被倭刀准确无误地斩中,勐然往反方向飞回去! 梅心树习练这铁链飞刃,迎受过无数次刃锋向自己回弹之险,遗下脸上一道接一道的伤疤。可是他经验再丰富,这刻都不可能作出任何反应。 太快。 梅心树那盖着疤痕的眼皮,连眨一眨的时间都没有,带着链子的弯刃已经没入他心胸! 荆裂比梅心树先一步倒在地上。他这次翻飞得更勐烈,摔得也更狠,刚刚才被斜斜割了一刀、鲜血淋漓的脸撞在沙土上,几欲昏迷。 他的倭刀也如上次,不堪勐击而脱手飞去。仍然缠着铁链的长刀跌落地上,刃锋上有一处卷缺,可见刚才那凌空相击是如何刚勐。 败在自己兵刃下的梅心树,身体僵直地仰倒。那弯刃深入他黑衣胸口心肺,直没至柄。嘴巴如泉涌出鲜血。 荆裂吃力地爬起来,却看也不看这个艰辛打倒的强敌一眼,拐着腿半走半跳地到了薛九牛身前。 他跪在旁边,用单臂谨慎地翻起薛九牛的身体。 荆裂感到这小子的身躯已经完全软瘫,没有一点反应,要不是仍有微弱的唿吸起伏,还以为已成一具尸体。 薛九牛微微张开眼。嘴巴缓慢地噏动。 荆裂把耳朵附在他嘴边。 「赢……了吗?……」 荆裂听了勐地点头。 薛九牛微笑,疲倦地闭起眼睛。 「别睡!我们回家!」荆裂激动地叫喊。薛九牛听到又再微张开眼,却没有点头的气力,只能再次微掀嘴角。 荆裂想了一阵子,找到带薛九牛骑马回城的方法。他拾回遗在地上的倭刀与刀鞘,又去拿梅心树那条长铁链。 荆裂这时才俯视仍未断气的梅心树。梅心树的眼神已失焦点,似乎没有看见他。 荆裂本要把弯刃从梅心树胸口拔出来,但这时细看,发现铁链与弯刃的刀柄连接处,是一个活扣铁环。看来这弯刃也可随时取下作短刀之用,是梅心树最后的手段。 ——要不是他对飞链太有信心,留着这弯刃作短兵,此刻倒在地上的,会是我。 荆裂将那扣环解开取去铁链,让弯刃仍留在梅心树体内,给他多活一阵子。 ——要是真有来生的话,别再做这种煳涂虫了。 荆裂把倭刀贴在薛九牛的背项,用铁链把人与刀紧绕着,这就支撑固定了他的身体。把他抬上梅心树的坐骑后,荆裂也跨上他背后,再用余下的铁链,将薛九牛和自己不能发力的左臂缠在一起,把他紧抱在怀里。 「不要死啊。」荆裂说着,将夺来的一柄砍刀插在鞍侧的革绳之间,就催马往西北全速离去。 梅心树仍旧躺在旷野上,等着唿出最后一口气。夏风带着细细的沙土,吹拂在他脸上。他仰视晴明的天空,弥留的意识却回到了离开武当那个晚上。 下了山后已是黎明。梅心树回头,最后一次看见武当山那泛着曙光的崚线,想到被囚禁在山里的那个人,想像将来有一天迎接他復出的光荣。 将来有一天。再踏武当山。 梅心树安慰地合上了眼皮。 第83章 卷八 破门六剑 第七章 群侠聚义 日渐西斜,投落在庐陵县城南面的青色城壁上。 在紧闭的城门顶上,一个身影凝静地盘膝打坐,左手支着杖棒,半身泛出金铜光华。远远看去,令人错觉这城墙顶上摆着一尊镇守门户的铜铸佛像。 正是圆性。他的头髮鬍子俱已重新剃得干净,虽然从车前村走到这儿来的途中,又再长出薄薄的一层鬍渣,但总算回覆了几分出家人模样。他也换过了一身干净僧衣,穿戴着全副「半身铜人甲」,盘坐眺视着城外远方,半边脸容充满正义的威严。 当他来到县城后,从童静口中真正得知,那伙术王众的妖人是如何邪恶,他有点后悔不把车前村那十个术王弟子干脆除掉。 ——我不会再心软。慈悲,不是留给这种恶人的。就让他们轮迴为畜牲饿鬼之后再慢慢忏悔吧。 此时圆性望见东南面远方,有一孤影往这城接近。 ——只一骑……是探子?…… 圆性站立起来。在他身后墙头,蹲伏着二十几个县民,手里都拿着竹枪柴刀,一个个神色紧张。为免被敌人看出县城已作抵抗的准备,他们都低着身子,从城外看不见。 「大师,我们……该怎么办……」一个四十余岁、满口牙齿都崩缺的农夫,声音颤抖地问。 「不用害怕。一切听我的。」圆性侧过头向他们说。 这和尚说的并非佛偈经文,但县民听了他声音,心里无由生出一股安祥感;然而圆性每次侧过脸来,展示出半边夜叉恶相时,却又教他们看得心寒。 少林武僧。对这小地方的寻常百姓来说,就等于神话里的人物一样。 圆性把手掌压在浓眉上遮挡阳光,监视那越来越接近的骑影。马上似乎坐着二人。当奔得更近时,圆性终于辨出了马上人是谁。 「快开城门!」圆性向墙后的下方叫喊,随即将一条固定在墙头的长索抛下前面去,一手提着齐眉棍,一手拉着绳索,就从丈许高的城墙跃下。 圆性身躯虽雄健,但游绳而下的动作很是迅捷,一踏墙接着一放绳,就已着落在城门前的空地矗立。他身后的城门也已打开一线。 「我们到了,看看!」 马鞍上,荆裂用尽气力向薛九牛的耳朵唿喊,却得不到回答。他感觉到怀里这少年的身躯已经渐渐变冷。 荆裂努力催马加快,梅心树这坐骑确是百中选一的良驹,驮着两人脚程仍甚速,但焦急的荆裂恨不得它再多生四条腿。 经过连番恶斗与一身伤疲,继而又要长途抱着薛九牛全速策骑,荆裂的体力已快到极限,马儿快奔到门前时,他身体已摇摇欲坠。 圆性看出他不能再支持,立时抛去齐眉棍奔跑上前。那马儿受过霍瑶花麾下马贼的调练,有人迎面冲来不但不惊慌收慢,还低着头斜向冲过来。 圆性一让身向左,及时张开双臂,就把从马鞍跌出来的荆裂和薛九牛都接住,紧接轻轻卸放在地上。 「救他……」荆裂跟圆性重聚,并没有露出惯常的笑容,而是呻吟似的向他请求。 圆性看见荆裂一脸鲜血的样子,知道事不寻常,就将绑着二人的铁链解开,检视薛九牛的状况,发觉他已然出气多入气少。圆性摸摸他染满血的后背,一双浓眉皱成一线。 圆性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内里除了他的少林寺度牒,还有一个木造的小瓶。他打开瓶塞,倒出一颗比小指头还细的乌黑泥丸,以指力将之捏成更小的三片,喂进薛九牛的嘴巴里,然后在他喉咙和胸间运劲推拿,助他把药吞进去。 十几个提着武器的县民已经从城门跑出来,惊见荆侠士竟是这副模样,急忙拿来盛水的竹筒喂他喝。 圆性单臂抱着薛九牛,另一手在他心脉上搓揉。只见服了药的薛九牛,苍白脸上竟迅速恢復了一些血色。 圆性喂给他的,乃是少林寺续命灵药「阿难陀丹」,因炼制困难,等闲不施送外人,只给寺里武僧弟子紧急傍身之用。这么一颗小小像泥巴的丸子,在外间可说千金难求,圆性这个随身的木瓶里也只有两颗。他跟薛九牛素不相识,但看见荆裂求助的神色甚切,圆性不问一句就施用了这珍贵的丹药。 「是荆大哥回来了吗?」城门那边传来童静欢喜的声音:「荆大哥,你看见了吧?连和尚也赶来了,我们又多一个强援!还有王大人他们——」她说到一半,跑到来看见荆裂的惨状,马上吃惊掩着嘴巴。 燕横与练飞虹也赶到。两人双双上前,左右扶着荆裂坐起身子。 荆裂喝光了三个竹筒的清水,精神稍稍恢復。他看见燕横跟飞虹先生,一样满身包扎的创伤,尤其飞虹先生的右手伤得严重,已知道昨夜他不在的期间,城里也发生了恶斗。但荆裂却没问一句,只是默然看着旁边仍闭着眼的薛九牛。 众同伴里以燕横跟荆裂相处最久,平日即使遇着这样的情况,荆大哥总还能说几句笑或是一些激励的话,但此刻却如此沉默,燕横也感黯然。 「还是先把他移入客栈再治理。」圆性说着,就吩咐众县民拿来充作盾牌的木板,七手八脚把薛九牛抬起来。 荆裂也在燕横和练飞虹搀扶下,跟着走进城门。他这一活动,左肩和右膝的挫伤顿时显现。燕横不禁皱眉。 ——他骑着马时,必定每跑一步都剧痛难当,却一直走回来了…… 童静把荆裂的倭刀拾起来,牵着马儿也跟在众人后头。 只见城门内原有的大路,左右两旁都筑起了高高的竹排,将道路收窄了,中段又营造出曲折的弯角来。它们是王守仁下令建造的,并由他的儒生弟子监督。这窄道的作用是引入敌人,再从两边施以伏击,尤其弯角处更难躲避,是最容易建造又有现成材料的廉价防御工事。 众人走入城内,又见多处街巷都堆塞了杂物,目的也是把原来四通八达的道路改变成迷宫,令入侵者的伙团走失分散,再逐一埋伏击破。 他们到了「富昌客栈」,马上将薛九牛放在大厅一张木板床上。 跌打救急乃少林武僧必修,圆性虽只醉心武道,对医术没甚兴趣,但被逼着也学得一些皮毛——这「皮毛」已较民间寻常的接骨救伤之术高明了许多。 圆性又再查验薛九牛的背项伤势,老江湖练飞虹亦加入来,帮忙治理那被弯刃斩得裂开的皮肉之创。 荆裂坐在旁边另一张床上,却拒绝躺下来。 童静打来一盆水,内里浸着布巾,正要去洗荆大哥脸上的伤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她后面出现。 「让我来。」 虎玲兰接过童静手上的水盆,拐着腿走到荆裂面前。 她那因为练刀太多而变得粗糙的指掌,掏起布巾来扭了两下,轻轻去擦荆裂眉间的伤口。 虎玲兰自昨夜抗敌后一直没有睡过,直至午后圆性到来,接替她看守城门的岗位,她才在客栈楼上的房间养伤休息,因此到现在才知道荆裂回来。 虎玲兰仔细为荆裂抹拭已经胶结的血痂,那道被梅心树的飞刃割开的轨迹渐渐呈现。目睹他受到这么凶险的创伤,虎珍兰身子一震,闭目吸了一口气,才再继续为他清洁。 「我应该跟你一起去的。」 虎玲兰说着,又换了一片干布,将荆裂那创口印干。 她期望荆裂会回答她:「别说傻话,你跟我一起去了,这城就缺了人防守。」也期望他看一眼她身上的伤。但他没有回答,眼睛也没有离开薛九牛。 虎玲兰无言为他涂上金创草药,并用一片布条斜斜包裹在他脸上。 这时圆性也走过来,抬起荆裂的左臂:「好了,现在轮到你了。」 「不用管我,先治他!」荆裂进城以后,这才第一次说话。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圆性略一回头看薛九牛:「再等一阵子才知道如何。」说完他就去按荆裂那肿得发紫的肩关节。荆裂皱着眉不哼一声。 「我有点儿担心荆大哥。」童静悄悄向燕横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 燕横心里也有同感,但没有表露出来。 ——他对荆大哥那钢铁意志,有绝对的信心。 当王守仁带着弟子到来「富昌客栈」时,荆裂身上各处的伤已差不多全都上药包扎好了。王守仁因为指示县民佈防,一直都在城北,直至有人通报才匆匆赶来。 他跟荆裂对视着。 「辛苦了。」王守仁说。 荆裂微微点头作答。 王守仁没再多说什么慰问的话。没有这种必要。这两个男人都很明白,在一场战争里,随时都得预备作出大大小小的牺牲。 可是有些牺牲,你还是不愿意看见。 王守仁见到年轻的薛九牛那惨状,忍不住抚鬚嘆息。 圆性替荆裂治理好后,又回头去再次把探薛九牛的气息血脉。 「怎么样?」荆裂着急地问。 圆性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嵴骨差不多打断了,能活到这一刻已很不容易。即使活过来,以后恐怕就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圆性沉默了一阵子,又说:「大概过不了今夜。」 荆裂神情冰冷地拐着腿站起来,走到薛九牛跟前。薛九牛那张陷入深沉昏睡的脸,神情犹如婴孩,比平日显得更稚嫩。 ——太早了。 荆裂伸手轻轻在薛九牛的额头上抚摸了一下,也就转过头不再看他,走往大厅的饭桌。 为了方便让众侠士补充体力,饭桌上堆着馒头、干饼、玉米等食粮,还有茶水跟大锅冷饭。 荆裂抓起饼来就大嚼,一边又盛了一大碗冷饭,用热茶泡了,唿噜唿噜大吃起来,不时又挟一筷子的青菜塞进嘴巴。 王守仁和众人都默默瞧着他吃。不一阵子,荆裂已经连尽四大碗泡饭,馒头和干饼也吃了好一堆,那胃口食量令县民侧目。 荆裂再喝了一大壶水,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往楼梯。 「敌人要是来了,唤醒我。」荆裂回头朝虎玲兰说了一句,就步上楼梯进了房间,把房门关上。 童静不明所以,却见王大人、飞虹先生跟和尚都松了一口气。虎玲兰则仰着头,瞧着荆裂的房间,眼睛里露出欣慰之色。 童静瞧向燕横。 「他是要尽量让身体恢復,好迎接随时再开的战斗。」燕横向她解释说。 练飞虹也点点头,看看生命已经在倒数的薛九牛。 「眼前还有一场未打完的仗。没有空沉溺在悲伤之中。只有这样,才真正对得起这个孩子。」 ◇◇◇◇ 如血的夕阳,即将西沉于山后。 野地上滚起一阵尘暴。 波龙术王骑着一头异常高大的骏马,领着廿余骑疾奔而来,他那双异样的大眼睛因迎着阳光而眯成细线,内里的瞳仁透着比平日更强烈的肃杀之气。他已然换回物移教的五色宽袍,在奔驰中迎风扬动,夕日洒照下,犹如全身勐燃着火焰的地狱恶鬼。 霍瑶花也骑马跟从在他后面,挂在腰后的大刀随着蹄步晃荡。她的白脸没有了平常那冷傲的表情,身心似乎还未完全恢復过来。 早有十来个术王众等待在野地中央,围站在梅心树的尸身四周。他们已经收拾其他两名同伴的尸首,但绝不敢动梅心树半分。 波龙术王远远就看见人丛中间那躺卧的黑衣身躯。他的马如箭离群而出,跑到人丛外还有十来丈时,波龙术王的高大身体突然就离鞍跃下,乘着马儿的奔势再前跑了七、八步,过程顺畅得如履平地,整个人就如没有重量的纸扎人儿般。这么惊人的轻功身法,术王众也是首次见他公开施展,吃惊得好像看见什么妖法一样。 术王放慢了脚步,继续朝梅心树的尸身走过来。术王众都惶恐地分开避退得远远——他们知道术王猊下愤怒时,有多么可怕疯狂。 波龙术王的脚步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沉重,再无平日如猫般轻盈的足势。斜阳将他本就异常高瘦的影子拉得更长。 他终于走到了梅心树跟前,缓缓半跪下来,伸出一双大手,把梅心树上身抱在怀中。 术王那张瘦削的脸变得更凹陷。嘴唇颤抖不已。两行泪水从大眼睛流泻而下。他闭目。 霍瑶花也到来了,跨下马鞍,按着身后刀柄,远远瞧着波龙术王这副模样。 她从来都摸不透波龙术王的情绪什么时候是真心,什么时候是假意。可是这一刻,看见他静静流泪的样子,霍瑶花非常肯定的知道,这是真情。 波龙术王唯一视作同伴的,始终就只有一同离开武当山的师弟梅心树一人。 「梅师弟……」波龙术王凄楚地低唤,当中透出那真切的悲伤情感,就连一向畏惧他如魔神的弟子听了都动容。 这一刻,术王彷彿变回了凡人。 术王五只长长的指头,颤震着摸向插在梅心树胸膛上的弯刃。梅师弟最后竟是死在自己的兵器之下,术王眼睛里充满惊疑。 「多少敌人?」他冷冷地问身后的弟子。 「我们来的时候仔细看过地上的蹄印……」那弟子战战兢兢地说:「除了梅护法一直追杀的那人外,另有一骑到来……也就是两个!」 「那边地上还有一摊血迹,可是人都走了。」另一名弟子补充说:「也就是说那两人其中一个受了重创。他们同骑一匹马离去,可见那受伤的傢伙已无法独力骑马。」 霍瑶花听着时,又看一眼停在另一边的两条尸首。其中一人正是跟随她已久的孙逵,双手自前臂处被斩断,乃是失血过多致死。她深知道孙逵的武功斤两,那双臂的伤口都十分整齐,可见是一击之下造成。这么勐烈的斩击,她自问也做不到。 这时霍瑶花不禁又回想起那个肩头带着刺花的强壮男人…… 「花……」波龙术王就在这时唤醒了她:「你今天也遇过那傢伙。很强的吗?」 霍瑶花脸容紧张,想了一阵子,摇摇头:「我当时不太清醒……记不起来了。」 她这样子回答,心里已经预备要承受术王猊下的愤怒。可是术王并未再责难或追问她,只是呆呆地瞧着梅心树的脸,再次陷入沉默。 这时有一名术王弟子走近霍瑶花,悄声地说:「霍护旗,我们还得到一个消息……」 霍瑶花的柳眉扬了一下:「是那两个傢伙?」 这弟子点点头,吞了吞喉结又说:「有同伴报信回来,他们在北面的一条村子里……挂掉了……」 鄂儿罕和韩思道迟迟未归,霍瑶花心里其实已有估计,但还是压抑不住心底的惧意。 ——这么强的敌人,前所未遇。 她看那弟子面有难色,知道他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又向术王报告两个护旗的死讯。她嘆了口气,扬一扬手。 「由我来告诉他。」 那弟子松一口气之余,却也面露惊讶。平日遇着这种情况,倨傲的霍瑶花才懒理他们死活,怎料她竟主动把这事扛下来,说话时甚至露出少许体谅的神色。 ——这女人吃错了什么药?怎么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霍瑶花走上前去,也半跪到波龙术王身旁,垂头低声说:「猊下,鄂儿罕和韩思道,也都……归去真界了。」 波龙术王听了这消息,却没有半点儿反应,仍在轻抚梅心树冰冷的脸,把沾在上面的沙土抹去。 霍瑶花只能默默地等待他。 好一会儿后,波龙术王才擦去脸上的两行泪水,神态也回覆平日的样子。 「花,你看我们要如何应付?」波龙术王从来只有下命令的份儿,没有这样向部下问意见,霍瑶花很是讶异。 她抬头瞧着术王。术王虽已恢復冷静,但霍瑶花看出来,他的脸容比从前略显得柔和了。是因为梅心树之死吗? 霍瑶花想了一想,回头示意四周的手下退得远一些。摒退众人后,她低声向术王说:「猊下,我们如今剩下的弟子只有百人,马三十来匹,更且折了梅护法等三个将领,不管攻城还是野战,都没有很大把握。敌方更有几个顶尖高手……」 说到这里,霍瑶花顿了一顿,看看波龙术王的面色,才再说下去:「我记得猊下早前已说过,这吉安府庐陵县已经被我们取得干净,不久就要再去找另一个地方:别说天下之大,就单是这一个江西省,可给佔据的地方多得很,其实我们何必——」 一瞬间,霍瑶花察觉术王的眼神变化。 但她绝不敢躲他这巴掌。 波龙术王手掌奇大,这一巴比先前更勐,不单刮得霍瑶花半边脸赤红,手指还打到她耳珠上,一只小小像雀鸟状的金耳环飞脱,她破裂的左耳珠涌出鲜血来。 「我自己要走是一回事;被人家赶跑,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堂堂物移教术王身上!」 波龙术王说时站了起来,高大的影子把霍瑶花整个人都覆盖了。 霍瑶花捂着耳朵,身子在地上蹲缩着不住颤抖。 ——她知道自己已是术王如今唯一可依赖的头目。但这并不足以保证术王不会杀她。 「那些『高手』,你想他们会有什么结果?死?不只如此!他们每一个被斩下的头颅都会贴上『化物符』,都会成为梅师弟在真界的『幽奴』!庐陵县城将要变成连老鼠都活不下去的废墟!我会用一整个城的风干尸骨,筑成梅师弟的墓碑!」 波龙术王说完后,疯狂激动的神情却又迅速变回先前那带点温柔的样子。他从五色袍的小口袋里掏出一方布巾,给霍瑶花按住伤口。 霍瑶花惊慌地接过,慢慢站了起来。 「花,你没说错。将领和兵力我们都已耗损太多,不能贸然跟他们正面交锋。」波龙术王那好听的声音里充满了理智,很难令人相信跟先前是同一人:「人和已失,我们就得争取地利。」 霍瑶花不明白朮王所说的「地利」是什么,却随即看见他伸长臂,指往南方远处。 青原山的方向。 ◇◇◇◇ 已经到了入夜前的一刻,朗朗天空只剩微明,星星也都现身了。 就在关王庙前的空地上,童静于晦暗之中,一遍接一遍把乌哑的「静物剑」刺出去。金属擦破空气,发出有如尖哨似的鸣音。 练飞虹左手反提着佩剑「奋狮剑」,站在她剑尖正前方,童静的刺剑伸尽之时,剑尖仅距练飞虹的身体数寸。他既是要作童静的目标,也是要从敌人的角度去观察她的整个动作。 盖着半白眉毛的双目,密切地注视童静身体四肢的每分移动。练飞虹再无平日顽童似的神情,他一旦认真教起来,苍老的脸就有如庙里天王神像般严肃。 童静一次又一次作势虚攻,然后贯劲实刺。同一组动作,自上午至今她已经反覆练了超过一千次,开始掌握练飞虹教授他这招「半手一心」的虚实互变之道。 ——从前童静学武时贪多务得,总爱追求新鲜的招法,绝无这般单调苦练的耐性;自从跟着燕横学剑这大半年来,才终于明白武学的道路,就是如此铺筑,别无他法。就如人走千里的远路,也没有什么花巧,只是重复地一步一步踏出去。 「不行!」练飞虹吼叫:「那节律太单一!错过时机了!」 童静咬咬唇,全神贯注于虚实转换的拍子之上。那佯击的虚招,要何时变成实击才最致命,当中有着甚微妙的界线,却又难以真正量度,只能用心感受。 这次童静的拍子打对了,可是练飞虹又摇摇头:「这次佯攻的姿势不够像样!骗不了敌人!」 童静强憋着闷气,只好又继续练下去。这招「半手一心」之难,在于既要令敌人深信最先的虚攻是真,又要精确掌握对方被骗时最脆弱的一剎那攻击,除非已经极为熟习,很容易就顾此失彼。然而童静才不过练了半天。 ——可是没办法。所有真正能够投入实战的招式,都要在同一瞬里面面俱到。任何一方面弱了,就等如一条铁链其中一环有了裂痕,不管其他环节多么强,一拉之下还是会断掉。 童静全神贯注地再使一次「半手一心」。 「这次左臂太夸张了!」练飞虹又叫起来:「敌人一看就知道是假!」 童静的一张头巾已经渗满香汗,脸蛋在晦暗里红透了。她忍不住反唇相讥:「老头子,天这么黑了,你那对昏花老眼怎么看得真?诳我的吧?」 练飞虹露齿而笑,指一指空地旁那株大树上方:「我现在就用飞刀把上面一个青果子射下来,怎么样?」 童静无言。她知道练飞虹绝对做得到。 这时有灯光接近过来。原来是一名负责守城的中年县民,一手扛着竹枪,一手提着灯笼。 「两位侠士,这灯笼给你们用……」他说着就将灯笼挂在大树干上,照映到两人练剑之处。 「谢谢。」童静微笑向他说。 「别废话!再来!」练飞虹却看也不看那县民,他一专注于练武上时,对不相关的旁人简直不瞧一眼。 童静擦一擦手掌上的汗,再次振起「静物剑」。 那县民很好奇,既然飞虹先生又不赶他走,就在旁边看童静的剑法。只见这个女孩一晃身子手臂,县民已经被虚攻气势吓得后退了一步;下一刻再定神时,童静已收剑。 ——那刺击的速度,在这平凡人眼里,看也看不见。 这简直就如难得一见的神奇戏法一样。中年县民入迷似的一遍一遍看着。虽然半点没有看懂。 童静又练了几十回,手上的剑开始在颤抖了。练飞虹看见就让她休息。这「半手一心」是巧招,要锻鍊的是细技协调,负着疲劳去练只会令她感觉变钝,适得其反。 童静把剑收入鞘里,坐在树底的石上,取出手帕来抹抹脸,一边在嘆息:「总是练得不好……这样真的能够拿来上阵吗?我不要成为大家的负累。」 练飞虹本来正低头检视自己受伤的右手指掌,听见童静这句话,就伸出「奋狮剑」,指往东面的街道。 「看见他吗?」 童静看过去,只见那远处大街已经陆续挂上灯笼照明。其中一座房屋的瓦顶上,有条身影提着两件长物,凝静不动地站在边缘。 虽是这么黑又这么远,童静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燕横。 「你有没有留意,自从昨晚之后他就变了?多了一种从前没有的气质?」练飞虹又说。 童静当然有留意。她想起当天在成都马牌帮,她就是被燕横那气势与热血吸引,才会跟着他们一直走到现在。然而今天的燕横又比那时候不同了。 ——变得更让人信赖。 一想到这儿。童静在灯笼下的脸发烫了。只是她本来就因为练剑热得脸蛋红红,也就没被练飞虹发现。 「他能够改变,你也一样可以。」练飞虹说:「一个差劲的傢伙,不会变成别人的负累。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才会。 「你还记得在西安那妓院屋顶上,当你的剑刺中那名武当派剑士的手腕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吗?」 童静回想那一天,自己自然而然地模仿姚莲舟,以「追形截脉」废去武当「兵鸦道」高手焦红叶右腕的时刻。那完美的时机与角度。那一击取胜的宏大快感。 她心胸似燃起了一团火,朝着练飞虹勐地点头。 「记着那感觉。」练飞虹说:「也记着你练的是崆峒派和青城派的剑法。天下最强『九大门派』的顶尖武功。」 童静捏捏右手掌腕,感觉已不如先前痠软。她英气的双眉皱着,再次拔出「静物剑」站起来。 「继续练。」她说着,自行走到空地中央。 练飞虹看着她,心里在笑。 有一件事情他一直没有告诉童静:他是以一个修习了崆峒派「花法」三年以上的武者为基准,去检视童静这招「半手一心」的程度。她这半天的进境,其实已经十分惊人。 ——教一个这样的徒弟,实在太快乐了。 「来吧!」练飞虹又板起脸吼叫起来:「这次干得好一点给我看!」 ◇◇◇◇ 屋顶上的燕横,赤着汗水淋漓的上半身,继续静静不动地站着。 他双手拿的并非「雌雄龙虎剑」,而是两柄长长的锄头。他两只手掌都拿到锄柄最末端,摆出青城派「伏降剑桩」的姿势。脚下是不平的瓦片,他更要时刻保持重心正中与体干正直,默默调节着绵长的唿吸。 这「伏降剑桩」除了强化身体机能,更重要的是具有锻鍊意念集中的功效,连同「伏降剑」的慢剑法,是青城派训练意念「借相」的不二法门。 昨夜一战后,燕横虽然领会了「雌雄龙虎剑法」的窍要,也知道了剑法的奥秘脉络全都在青城派的各套剑术里;但他同时也明白,自己的「雌雄龙虎剑」只是入了门径而已,虽然偶然能发挥出神髓,但并未能随心控制。 更何况这未成熟的「雌雄龙虎剑」,还欠缺了「借相」。师尊何自圣当天使出这剑法时,其「借相」飞龙与勐虎的功力,强得足以令旁人都感受得到。燕横知道,这才是令剑法的气势与威力更上层楼的关键。 师父的「借相」如此强烈的奥秘,燕横还没有半点头绪。「借相」要拟想一般的实物如火焰或岩石比较容易,可是他连老虎也没有见过。 燕横却相信,师父的功力跟有没有见过实物无关。世上无龙,但师父的「穹苍破」却有龙势。他猜想,这秘要还是藏在青城派的武学里,他需要重新再复习自己在青城山上学过的每一点滴。 燕横一双肌肉如钢条的手臂缓缓移动,又转换了另一个剑桩的架式。他清晰感受到身体里血液的流动与气息的进出。 不。他知道不能只把意念放在肉体上。要进入更深的层次。要将自我也消弭。 如王守仁所说,让自己与天地万物之理,同化为一。 在毫无桎梏之处,一道全新的大门,将会打开。 ◇◇◇◇ 成排的灯笼之下,六十多人同时叱喝的声音,在夜空中响亮。 一丛丛竹枪、锄头、棍棒,举起又落下。 「就是这样!一定要发声吐气!」 圆性扬起齐眉棍,又再向众多守城的县民展示少林「紧那罗王棍」里最简朴的两式:他低唿一声,迈上左足,长棍从头顶朝身前中央击下,正是「顺步噼山势」;紧接二段吐气,那弓步再往前一沉,以「穿袖势」刺出六角状的包铁棍首。 「记着,噼打的时候,两腿要大大张开,头和上身却不要前倾,否则打空了,自己向对方跌去,那可大大的糟糕!」 圆性又示范了一回,为了让众人看清楚动作,只用了平日两成的力量与速度,但因为身姿正确,仍然令人感受到极强的威势。 「这一噼容易得很,就跟你们平时耕田差不多。可是别打到地上去!敌人又不是地里的瓜,没长那么矮!」 县民听了都不禁哄笑。他们今午最初见这和尚入城时,只觉他容貌威勐粗野,半点儿没有出家人的气质,心里有些害怕;但接触久了,发觉他跟荆裂等人同样的不拘小节,说话语气也跟他们这些市井百姓无异,感到很是亲切。 有个只得十四岁、鬍子都没开始长的小子,大着胆子向圆性问:「大师……你真的是少林寺出来的吗?」 「什么大师,叫我和尚!」圆性摸摸那颗已经长出一层薄发的光头:「不过是个不大会唸经、只会耍棍棒的和尚。也吃肉呢,你家里藏着些什么好吃的东西,尽管拿来!」 又是一阵大笑。千年武学泰斗少林寺,远至这江西的小县也都知道。如今有少林武僧加盟,还亲自教他们习武,令士气提振不少。 「那干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圆性又振振棍棒高声说:「对方两个魔头,我打个呵欠就收拾了!你们好好练我教这两招,保准每人也打几个回去投胎!」 众县民兴奋起来,就捉对练习这两式「紧那罗王棍」,打得竹木交响。 圆性在一旁看着他们,却无法完全掩饰忧心的神色。 他没有忘记早上在车前村接下的那颗毒物「云磷杀」。在来县城的途中,他已经找一片无人野地,挖了个深洞,把那蜡丸埋了。 敌人有这般可怕的屠杀兵器,要是在县城街巷展开攻防,恐怕伤亡必重;即使得胜,整个城也可能化为不可再居住的死城。 ——他们当中,会有多少人牺牲呢?…… 圆性下定决心,要尽自己一切所能,让最多的人存活。 即使身入地狱。 ◇◇◇◇ 在「富昌客栈」大厅里,虎玲兰将那新造的三十二枚箭矢排在灯火下的地上,逐一检视。 她带来的劲箭只用剩十来枝,因此拜託了庐陵城内的妇孺为她造箭,并指点他们造法。本来造出了五十枝,但有的手工实在太差劲,虎玲兰最后只挑选了这一堆来。 时间紧绌之下,县民自然不可能铸冶金属的箭镞,眼前这些都只是用骨头磨尖而成。箭桿倒是削得不错,大部分都很毕直,粗幼也适中。箭羽有的找到大鹅毛来造,有的却只用杂等羽毛拼凑贴成,良莠不齐。 虎玲兰再逐一仔细检看每一枝的手工。她心里估算,这等粗糙的箭,只能在大约二十步之内才有足够的穿透杀伤力和准绳。但有总比没有好。 虎玲兰被霍瑶花砍伤腰眼,直到现在还是每走一步都痛。虽说武者长期锻鍊,身体的血气和復原力远超常人,但这种伤不是一天半天就能痊癒。没法子大步奔走发力,她那阴流刀法就难以发挥。日内一战,虎玲兰估算将要倚仗弓箭。 她左掌曾经在危急中抓过霍瑶花锯刀的尖刃,同样是伤得厉害,虽能勉强握牢弓把,但仍会影响拉弓瞄准的能力。她要想办法用其他东西,把弓和手掌固定起来。 虎玲兰挽起长弓,轻轻弹动那弓弦,发出一记记很好听的低鸣。她蓦然想起从前在萨摩国,当自己还是童静这年纪的时候,跟几个兄长和弟弟又五郎去狩猎的情景。 她其实不喜欢打猎,每次最后都只有她一个没有猎获。其实兄弟们不知道,她每次放箭都刻意射偏,让箭矢在猎物旁擦身而过。为了吃饱而猎食是一回事;用没有反抗能力的猎物去证明自己的武勇,她则认为很无聊。 虎玲兰只是喜欢跟兄弟们一起出外;喜欢那山林的草木芳香;喜欢他们和家臣把她视作武士里的一员。 可是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看看仍躺在大厅另一边的薛九牛。那年轻的身体已经盖上草蓆,把没有气息的脸都掩藏,冰冷地一动不动。 这让她想起同样冰冷的弟弟遗体。 ——又五郎……我已经不再管你是否原谅我了。现在我的生命里,就只有他,还有这些同伴。岛津家不用我来守护。我已经找到自己真正要守护的东西…… 她再次抬头,望向荆裂正睡在里面的房间。 看见荆裂所受的伤,她只感心痛。比自己身上的痛更难受。 虎玲兰感觉心胸热起来。她多么想马上就奔上去那房间,拥抱荆裂那受伤的身躯。 可是不行。她很清楚,现在他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继续保持奔腾的战志;她能够支持他的,也不是靠拥抱,而是刀和弓箭。 这些,她都绝对能够给他。 ——任何人要再伤害他,都得先越过我。 ◇◇◇◇ 他又再次梦见那个岩岸。 在冷冽的暴雨之下,面向着涛音不息的黑夜,荆裂一次又一次地在岩石上,使出他今天两度杀敌的捨身刀法,不断地复习每条肌肉运动的感觉,要把整个过程都烙印到神经里,好使身体永远不会忘掉。 ——即使现实中的他,只是大汗淋漓地躺在睡床上,精神与意念却自然被修练的强烈慾望驱使着,要趁那刀招的记忆仍然鲜明时,在梦中拼命练习。 荆裂每一次出刀,身体就掉落在湿滑的岩石上,好几次几乎摔出崖岸的边缘。但他没有被恐惧打倒,仍然爬起来,提着那柄意义深重的厚背雁翎刀,又再摆起野兽似的预备架式。 深陷在修练的挫折与狂喜之中,荆裂并没有察觉,一团火光是何时来到自己的身后。 他回头。火把上的烈焰猎猎跃动。雨水打在火上化为蒸气,却怎也无法把它浇熄。 拿着火把站在他跟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师叔裴仕英。 「师叔,你看见了吗?」荆裂极兴奋地振刀向裴仕英说:「你教我的,我做到了!就像你说过:去学所有值得学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变成我自己的东西!你为我高兴吗?」 裴仕英半隐在火光后的脸却僵硬,没有回答他。 荆裂想起来了:跟裴师叔分别的时候,自己只有十五岁。裴师叔根本认不出他现在这个模样。 「是我!」荆裂把湿透的辫子拨向后头,朝裴仕英尽量露出脸孔:「认得吗?是烈儿啊!」 这时荆裂仔细瞧裴师叔,才知道他为何不答话。 裴仕英的左边喉颈处,破裂开一个又深又长的干瘪伤口。 是武当派的剑砍下的。 荆裂哀伤流泪,与脸上的雨水混成一体。他欲上前去拥抱师叔的残躯。但裴仕英伸出手掌止住他。 裴仕英指一指颈上的剑伤。 裴师叔虽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但荆裂听得出他心里的声音。 ——要记着,你追赶武当的路途还很遥远。你什么都还没有完成。包括这个刀招。它还要继续成长下去。 这多么令人怀念的声音。荆裂不能自已地跪了下来,低首痛哭。 连雨声和涛音,也无法掩盖那悲恸的哭泣。 裴仕英冰冷的手掌,按在荆裂的头上。 ——可是这不代表你不可以笑。你的生命里还有其他东西。 荆裂止住了哭泣,仰起头来看师叔。 ——让我看看你从小就露出的笑容。它也是你贵重的兵器。就像这浇不熄的火一样。不要忘记了它。 裴仕英将火把交到荆裂手上,身体就慢慢后退,隐入黑暗的雨幕之中…… 荆裂从睡床上缓缓坐起来,伸手抹去满面的泪与汗。 他朝着洒入月光的窗户,再度掀起了嘴角。 第84章 卷八 破门六剑 第八章 大旗 王守仁习惯黎明即起,梳洗和穿戴了整齐衣冠后,就在房间闭目静坐养气。 不管是处理官务、传授讲学、读书和思考学理,都必需有充足的精神。王守仁思想虽不拘泥,做事处世随心性而行,但对自己绝对严谨。 清早的阳光已从窗外照进,映在他瘦脸上。那五官平凡但镇定如坚岩的容貌,泛着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充盈正气。 他睁开眼来,站起整一整衣衫,往腰间挂上长剑,也就推开房门出外去。 年轻的门生黄璇早等候在门外,恭敬地行礼:「先生早安。」 王守仁微笑,带着黄璇往这借住房屋的大门走去。在走廊上,黄璇瞧着老师的背影,每一天早上他看见恩师这仪表姿态,都不禁心里庆幸。 ——得以跟随一个这样的老师,不枉此生。 「你很有精神啊。」王守仁这时说。 黄璇答句:「是!」不免得意地把一把佩剑。他彻夜与其他五名同窗都在轮流指挥县民防守,只小睡了一个多时辰,但毕竟年纪仍轻、脸上未有倦容。 这一趟跟着先生到来庐陵,竟有这番遭遇,黄璇感到就如投身千军万马的战事中,一颗年少的心灵很是兴奋,就连前一夜面对魔头波龙术王的恐惧都忘却了。 王守仁虽没有教过这些弟子兵书战法,但平时悉心开导之下,他们已训练出条理清晰的心思,王守仁下达讲解的防守之策,六人一点即通,并懂得如何向县民传达。假如没有他们,要靠王守仁一个在城里四处奔走,守城的准备恐怕到现在还没有完成。 这正是王守仁理想中的「士」:一理贯通,万物之理皆可明了。 「先生要先吃个早点吗?」黄璇问。 「先在城里走一圈再说。」王守仁想再视察一遍,也好看看还有什么良策可以想出来。 他们走了两个城门的防守点之后,正准备朝西门而去,在街上却见有四人匆匆迎面奔来。 「王大人,找到你太好了!」其中两人带着武器,是负责守城的保甲,既高兴又有点紧张地带着另两人前来。 只见那两人农民打扮,一身衣衫都已被汗湿,看来跑过不少路。其中一人比较高瘦,仍戴着草笠遮住脸容。 那没戴帽的农民先说话:「小的是西面罗门村人,名唤罗贵,带来了这位……兄弟……」说着就指一指身旁那人。 那人取下草笠,露出一张年轻的脏脸,恭敬地拱手垂头:「王大人,认得小人吗?」 王守仁一见,双眼亮了起来。这人正是昨天被燕横的「虎辟」脱光了衣服那个唐拔,孟七河的亲信部下。 「小人与二十几个兄弟,昨晚已乘夜到达城西那村子,先行探路和张罗准备。我们孟头领与全体伙伴,这天午时前陆续也会到来。」 王守仁听见唐拔这话,胸膛间升起一股热力来,正要开口答谢,唐拔却止住了他。 「孟头领着我传话说,王大人千万别要感谢。他说:『是我有负对王大人的承诺在先,王大人竟然不捨弃我。这恩德怎么还也还不完。』」 唐拔说时紧捏双拳,眼眶已然红了: 「『应王大人的唿召,这一次,我们要重新活得像个男人!』」 王守仁知道这时不用再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一拍唐拔的肩膀:「我期待再跟他见面。」 旁边的黄璇知道,这年轻小子就是老师提过那伙山贼。他们竟真的受到王守仁的感召,赶来庐陵拼上性命!黄璇身为他的弟子,更感无比自豪。 唐拔又向王守仁解释:孟七河那一百人分开小批到来,并且不直接入城,是顾虑到县城可能有敌人的探子暗中监视,最好还是让对方尽量低估这边的实力。罗门村只在县城西面三里多外,随时能够发动支援;万一敌人来攻城,他们更可从旁突击,里应外合。 孟七河心思如此慎密,王守仁心里不免嘉许。 ——当初劝他去应武科从军,果然没有看错。 那个农民罗贵听了王守仁和唐拔的对答,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真是王大人的朋友……昨晚吓煞我们一村子的人了,这么一伙凶巴巴的汉子,突然就入了村,还说要借我们地方住……」 王守仁他们听了都大笑起来。 唐拔这时说:「小人得先回去,为其他兄弟到来作准备。我们另派了两人在城外察看,如果有什么危急事情,请在西门上面的城墙生一堆烟火,他们看见就会通知我们。」他说完再朝王守仁敬个礼,戴上草笠,跟着罗贵往来路走去。 一天之内就增加了一百人的战力,更是一群惯于刀口求存、活在山野间的强悍汉子,并且多了孟七河这个八卦门好手,王守仁脸上洋溢兴奋之色。 ——更让人高兴的是:我没有信错这个人! 「快去将这好消息告知荆侠士……不,他正在休息,还是先去找燕少侠,他知道了一定很高兴……」王守仁正在吩咐黄璇,这时却听到一阵极急密的敲钟声。 是敌袭的信号! 「在南门那头!」黄璇惊唿。 「你快赶上去叫住唐拔那两人,吩咐他们先别出城,以免给敌人发现!」王守仁向他下令,自己则带着两名保甲朝南奔去。 王守仁走这街道,正好路过「富昌客栈」,只见虎玲兰的高大身影从大门跃出,背上带着野太刀,腰悬箭囊,手提长弓,向王守仁一点头,一起也往南门走去。 他们到了城门,看见门后那些防御用的竹排,窄道两边都满佈紧张的县民,一个个神色惊慌地拿着武器和投掷用的石块。城门上方墙头亦是排满了人。 「不用慌!」王守仁大唿:「只要按着我跟各位侠士的指令去做,绝对不会给他们攻破!」 虎玲兰和王守仁一前一后登上墙头去。王守仁留意到,这位东瀛女侠的步姿还是很不自然,看来是忍着尖锐的痛楚奔跑,那腰肢用了许多层布条紧紧包裹着。 上了城门顶,只见圆性和王守仁的门生朱衡正在向东南远处眺望。他们今天一起负责守备这道南门。 ——燕横、练飞虹和童静则仍留守东面与北面的城门。他们此刻亦已听见信号,并进入备战状态,密切注视其他方位是否也有敌人袭来。 王守仁站在圆性身边,也朝东南面看过去,只见远处大道上扬起来一股烟尘,绝对是马队。 「可是看来太少了。」圆性说。 「也许只是声东击西。」王守仁点头同意:「朱衡,叫下面的人备马,随时让圆性大师和岛津女侠赶去别的方向支援。」 「我不会骑马。」圆性搔搔光头,朝王守仁笑了笑:「不过倒跑得很快。」 王守仁瞧瞧圆性。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他也没什么机会跟这位少林和尚谈话,但只见了几面已经感到,圆性跟荆裂他们都是一般豪迈的性情中人。 圆性其实不大清楚,身边这位姓王的大官是什么人。他只知道:既然荆裂他们能信任他,我也能信任他。 「大师跟荆裂侠士他们是如何认识的?」王守仁眼睛仍盯着远方的马队,同时好奇地问。 圆性搔了搔鬍渣子:「大概是因缘吧?我太师叔是这么教我的。」 王守仁微笑点头:「对。是缘份。」 那马队接近了,看得出只有七、八骑,晨光映出那一件件飘扬的五色怪袍,是术王众没错。其中一人更举着一面旗帜,上面有用人血涂画的物移教红色符文。 在城门顶上,虎玲兰掏出一根布带来,将长弓的把柄跟左手绕圈缠紧,自箭囊掏出一枚长长的乌羽箭。 墙上防守的保甲和县民全都躲在突出的垛子后面,偷眼看远方的来敌。他们这里大概有五十人,远比对方多出数倍,可是心里始终对于肆虐已久的术王众甚是恐惧,不少人的腿都在发抖。 「王大人也请站在垛子后。」其中一个保甲急忙说:「那些妖贼,我听说他们的箭矢暗器很厉害……」 王守仁却毫无惧色地站在原位。他知道,要减除县民的恐惧,唯有自己走在最前。 那八骑到了城门外四、五十丈就停下来,只有一骑继续缓缓踱步走近,直到约二十丈处才止步。 这名术王弟子年纪较长,看去样子已经四十出头,面相很是古怪,一双眼睛一大一小,嘴巴歪斜,露出两排不整齐的黄黑牙齿。 ——他这副歪脸,是有次服物移教的药物过了量,令脸庞一边肌肉紧缩所致,没死掉已是幸运。 「城里的人听着!」这术王弟子朝城门上高叫,那声音响亮得很,一张歪嘴咬字还是十分清晰:「我来是为波龙术王猊下传话的!」 城上众人听见只是使者,却没有半点松懈。他们都深知波龙术王如何邪恶狡诈。 「猊下圣言:你们这干不知来歷的傢伙,胆敢冒犯教威,损我弟子,盗我马匹!猊下与众弟子如今坐镇青原山『清莲寺』里,等候你等众人上山,献出头颅来!」 王守仁听了很是意外。他跟荆裂一直都在思量,要怎么把战场转移去对方的本阵,以免敌人毒物危害县城百姓。怎料现在对方竟主动邀请他们进攻。 圆性却哈哈大笑:「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呀?你们没有腿脚吗?自己不会过来?」他心里也希望反守为攻,故意这样说,是避免被对方看出已方的意欲。 「你们当然可以不来。」那张歪嘴狞笑着说:「不过我们昨夜已经到过青原山以东的泗塘村,将那村子里四百一十三口人都赶上了『清莲寺』旁边空地。每半个时辰不见你们上山门来,我们就随意挑一个来杀。呵呵,有这么多个,你们大可等十几天才上山,到时候大概还有些剩下来。」 王守仁愤怒得鬚髮戟张,目中有如冒出火焰。 ——这干禽兽的心灵,已然被慾念吞噬,无可救药。 虎玲兰怒然搭箭拉弓,瞄准了那术王弟子的眉心! 「别乱来!」那术王弟子伸出手掌挡在脸前:「我们这八人,要是有任何一个回不了去,或是回去时身上少了一点点东西,术王猊下在午时后就会先处决一百人!」 虎玲兰挟着箭尾的手在发抖。最后她还是慢慢将弓垂下来。 圆性也是愤怒得胸膛起伏。他自小出家,不懂世情,但自从下山之后,一次又一次遇上更歹毒阴险的恶行,蓦然教他想起从前在少林寺里,师长们向他讲过的佛法。 ——要渡众生,果真是千难万难。 城垛后有人发出悲鸣。原来其中一个县民,他的妻子娘家就在泗塘村。 「我还忘了说……」那术王弟子垂下手来,又得意笑着说:「杀人是在今天黎明时分开始的。我们来这里的路程上,大概已经有三个人去了真界当『幽奴』了……嘻嘻,你们要什么时候上来『清莲寺』,自己打算吧!」 他说完就拨转马首,与同伴策马离去。 「得马上去找荆侠士他们。」王守仁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心头的焦急与暴怒。「必得出城了。」 ◇◇◇◇ 虎玲兰赶回「富昌客栈」,却发现荆裂那楼上房间的门早已开着。 「荆侠士在警号响了不久后就醒来了。」客栈里的大夫说:「马上又大吃大喝了一顿。他在薛九牛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唤人把马拉来。他说要去衙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虎玲兰听了立刻出门上马,往县城衙门的方向奔去。 同时,圆性、燕横、童静、练飞虹,还有王守仁与他的六个门生,都已紧急齐聚在关王庙前那片空地上。众多保甲县民则在空地外头观望。 「我已经吩咐唐拔,马上去催促孟七河跟部众全速赶来。形势已经变了。」王守仁说时,手掌紧捏着剑柄,掌心都是汗水。 ——四百多条人命,悬于一线。 燕横和童静听到波龙术王挟持人质的事情,少年的心也都涌起热血来。每一刻过去,就意味着有更多人死去,他们恨不得现在就跨上马去青原山。 飞虹先生清楚知道他们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但老练的他平静地告诫二人:「不要焦躁。急就会乱。这正是那魔头希望我们犯的最大错误。」 「会不会是计策?」朱衡在王守仁几名学生里年纪最大,思虑也最周详:「那魔头想把几位侠士都引诱过去,再来偷袭这城?」 「不。」练飞虹断然回答:「他因为折了三个好手,知道主动进攻佔不了便宜,就想请君入瓮,利用地形去抢回优势。到了这种时候,他眼中最重要的事情必然就是杀死我们几个。一旦我们不在,他要屠城就轻易得很,没必要先来强行攻城,消耗自己的战力。」 「正好!」圆性勐力把齐眉棍拄在地上:「在他们那边决战,就不用顾忌毒物会伤及城内妇孺。而且我们几个人本来就不适合防守。进攻才是我们最拿手的事情!」 童静听了不禁勐点头。她这两天一直呆在这围城里,早就失了耐性。 「没错。」王守仁捋鬚说:「最初我跟荆侠士也是如此想,而且我们多了一百名有侵攻之力的生力军,主动进击更有把握。可是还需要对策……」 就在此时,外头的人群往两边排开来,两骑踱步而出。 当先一骑之上正是荆裂。只见他整副打扮装备都改变了:头顶一片黑巾,把辫髮包束起来;脸上斜绕着一块黑色的长布条,将刀伤裹住;受伤的左肩和右膝都用皮革和铜片造的护甲紧束固定着,减少移动时生痛,又可抵受一定的冲击;肩背披着一件全黑的长披风,为的是要掩藏挂在胸前的受伤左臂;身体其余各处也都穿上或绑缚着黑布,为的是防范敌人的带毒暗器。他骑着本属梅心树那匹黑马,人与马儿彷彿一体,如非白天,会让人错觉是个极高大的黑影。 他背后挂着长长倭刀,更长的船桨则像枪矛般提在右手里;其余腰间和马鞍旁共挂着三柄不同的刀,还有梅心树的那串铁链飞刃。 荆裂刚才去衙门后的仓库,是为了翻找里面收藏的保甲用兵械,选出这些兵刃、护甲和衣饰,并由虎玲兰为他穿上。 带着刀弓的虎玲兰骑马紧随其后,一身红衣的她与荆裂成强烈对比。这一对英挺精悍的男女侠士,令县民看了都不禁赞叹。 二人前来空地下马。荆裂的步伐虽然还是一拐一拐,但因为膝盖关节用护甲固定着,走路比昨天轻松多了。 「昨天的事,还没有感谢你。」荆裂朝圆性点头:「痛楚减少了。少林果然不简单。」 圆性好像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其实心里很高兴得到荆裂的赞赏。 「不错,我们确是得到了反守为攻的契机。」荆裂向众人说:「可是你们先得知道,那『清莲寺』的地形是怎么样,摆在面前是个如何的难关。」 他把船桨交给黄璇拿着,坐在石头上,伸指于沙土地画出前夜冒死探得的「清莲寺」地势;那狭隘的山门与门后的广阔空地;寺前的溪河与「因果桥」;还有寺后三面无法通行的峭壁。 只有正面唯一的通道,却又极为易守难攻。就好像硬要将手伸入狭窄的瓶口取物一样。 荆裂讲解完了,众人都沉默下来。术王的人马虽然只剩大概一半,但守着这般地形,战力将会变成像平日的四、五倍。 ——而且不要忘了,里面还有一个可怕的波龙术王。 一次接一次,更严峻的挑战。但没有退避的理由。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燕横。 「比起姚莲舟和武当派,这也不算什么。」 此语一出,六人眼睛一亮,相视而笑。 尤其荆裂,再次展露出那灿烂的笑容。众人见了都宽下心来。 这时有几个妇人,抬着一卷长布走过来空地里。 「造好了吗?」童静高兴地大叫:「太好了,快把它挂起来!」 那布卷展开,原来是一面用粗布缝拼而成的大旗帜。关王庙前就有根旗杆,几个县民在童静指挥下爬了上去,七手八脚将那旗帜挂上。 「是什么东西?」燕横问童静。 「是城里的妇人要送给我们的,也是为了壮壮防守的声势。那波龙术王有个这么吓人的外号,我们也不能输。」 旗帜在晨风中飘动,可见上面以黑炭涂了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破门六剑 「是你想的?」练飞虹问,回想起昨天偷偷看见童静在沙地上写字,恍然大悟。「什么意思?」 「我们几个不是失掉了门派,就是离家出走。」童静挤挤眼睛笑起来:「所以我就想到这么叫了。很贴切吧?」 「为什么是『剑』?」圆性皱起浓眉:「我又不用剑。荆裂跟岛津小姐也不用。」 「没有关系啊。」虎玲兰微笑说:「在我家乡,刀也就是剑。」 「本来是『破门五剑』的,因为我们五个里面有四个都是剑士!不过既然和尚你也来了帮忙,才姑且让你凑进去,应该多谢我啊!」童静故意气圆性说:「而且,『剑』比较好听嘛!」 荆裂看着旗帜,那「破门」二字,对一般人来说好像不太吉利,但他天生就离经叛道,也不信邪,这么豁出去一无牵挂的形容,正合他的心意。 他跟燕横对望了一眼,回想当天联袂下青城山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人;现在六个同伴齐聚,还能为这般有意思的一战生死与共,实在快意。他们不禁相视而笑。 六人虽然好像嬉闹成一团,但其实看见这四个在风中飘动的大字时,心里都顿生豪气。他们确是离开了家园或门派的孤客;如今在这名号之下,紧紧连结在一起,身心溢满了同伴互相扶持的温暖感。 ——你的生命里还有其他东西。 荆裂回想梦中师叔的话,默默朝着那旗帜点头。 「王大人,你看这旗帜怎么样?」童静问王守仁:「我……没有做多余的事情吧?」 王守仁瞧瞧关王庙四周的庐陵百姓,他们也都正在仰望这面旗帜。 那神情彷彿看见了希望。 「童小姐,干得好。」王守仁笑着回答。 「每时每刻都有人要死。我们准备随时出发。」荆裂收起笑容说,立时又把众人带回严苛的现实。空地上的气氛回覆先前的凝重。 荆裂从黄璇手上取回船桨。 「王大人,今次作战的策略,全靠你了。我们都是你调度的棋子。」 王守仁那双包含智慧与气魄的眼睛,与荆裂对视。 「我看见荆侠士刚才所画的地形图,已经想出几个方略。」他说:「一城生死,就在此一战。」 「不管王大人决定了什么战策……」 荆裂说着,与五个同伴在「破门六剑」的大旗底下并排而立,一齐朝王守仁躬身。 「请把当中最危险的使命,交给我们。」 第85章 卷八 破门六剑 后记 《武道狂之诗》写到这第八卷,以字数计算已经成为我歷来写得最长的一个小说系列,超过了之前的《杀禅》。相比一些前辈名家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我个人来说却是一个颇有意思的纪念。 从前八卷《杀禅》,我花了十多年时间去构思和写作;今天的《武道狂》,从二零零八年十月到现在,同样是八本,写了两年多。这两年多,彷彿比先前十几年的写作生涯加起来都要充实。老套点形容,好像坐上了另一个档次的跑车。 回想《武道狂》面世的几个月前,零八年夏季香港书展,我连新书都没有推出,好像彻底变成了局外人,陷于职业生涯的一次低谷。 不过这也让我看清了一个事实:写小说,是我唯一能够掌握、并以之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东西。就像剑,之于剑客。 如今回忆当时的心情,好像相隔很远。这部卷八出版的时候,《武道狂之诗》的漫画版已推出了,整个多媒体的改编计画开始启动。诚实的说,确是朝着梦想踏近了一步。但同时也是新战斗的起点。 就像荆裂的师叔说:什么都还没有完成啊。 将来的成败,无人能够预知;但正因为有过以前那十几年,未来不管是大起,还是大落,我想大概还是能够以平常心面对吧?就如先前的后记已经引用过一次的说话:人生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是没用的。 然后,努力保持平稳的步调,继续去做忠于自己的事。 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 故事里力求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但故事外的笔耕人生刚好相反,保持一颗安稳平衡的心,才容易挺得过写作的持久战斗。 因此得感谢一个人。 我的太太。 在杂志里读到着名英籍印裔作家鲁西迪的访问,当人家问他有没有后悔写《魔鬼诗篇》时,他的一句回答很有意思:books,in the end,are not defined by the people who dont like them. ——书这种东西,说到底,还是由喜欢它的人赋予它意义的。 乔靖夫 二零一一年四月八日 第86章 卷九 铁血之阵 引言 夫将之所以战者,民也;民之所以战者,气也。 气实则斗,气夺则走。 ——《尉缭子·战威第四》 第87章 卷九 铁血之阵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復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六人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江湖歷险的旅程。 「破门六剑」于江西庐陵与一代大儒王守仁相交,当地正遭受前武当高手波龙术王一干妖匪蹂躏,百姓陷于水深火热。王守仁与六侠结盟,挺身对抗奸邪,连番血战之下诛杀术王多名亲信。「破门六剑」虽各自受伤不轻,但在恶斗中对武道有了全新领悟,武功大有进境。 正邪决战进入最后阶段,波龙术王欲借助地利以逸代劳,劫持数百无辜村民作人质,逼使王守仁离城出击。王守仁说得孟七河为首的一群勇勐山贼改邪归正,与「破门六剑」组成义军,火速向位于青原山的魔窟「清莲寺」进发…… 第88章 卷九 铁血之阵 第一章 潜行 一束束昏黄的阳光,如箭雨从枝叶缝隙间斜斜射入,投进山林的深处,才被那氤氲与幽暗吞没。 泛着烟尘的光丛里,有异物在掠动。 骤眼远看,还以为不过是风吹叶影;只有接近仔细观察,才可能辨别得出来:是一个人的身影。 那身影缓慢而平稳地移动,于树干之间潜过,没有发出半丝声响。那压抑着力量的步履,令人想像是一条正在朝猎物静静接近的蟒蛇。 这奇异身影的主人,正是山贼之首孟七河。 就像昨天在山寨里一样,孟七河依旧赤着精瘦结实的上身,但是原本铜色的肌肤全都涂成了青绿色——那是用树叶和青果捣烂成浆调制的颜料,涂上之后既让身体颜色与四周树林融合,也掩盖了体味,就算是林中野兽的鼻子也可瞒过。 孟七河在涂成绿色的身体上,再用炭灰抹上许多斑纹,这样就更令轮廓线条难以察觉。他下身的深褐色裤子绕着许多带有叶子的蔓藤,又是另一重隐蔽伪装。 这些,都是他当猎户的爹教他的。 孟七河行走在凹凸不平、满佈枯枝落叶的树林间,步伐就如日常走路一般轻松,每步竟不闻声响,尽显八卦门步法的精妙功夫。 两年前孟七河被王守仁率领的大队人马围捕,正是靠这伪装与步法,无声无影地孤身潜过对方防线,从后头打开一道缺口,方能带着少数部下杀出重围,逃入山里。 ——今天,我正以同一套功夫,报效王大人。 孟七河到达树林斜坡的顶端,身子慢慢半蹲下来一动不动,手里反握一柄刃身燻黑的匕首,保持蜷缩的姿势,眼睛朝八方扫视,双耳听觉大大扩张。 他视察了好一阵子,确保这山林的前头并没有敌方的哨兵,这才站起身来,身姿动作立时一变,有如一头躁动的猿猴,朝来路奔跃回去。 孟七河跑回半山一片树荫底下。那儿是个较平缓的斜坡,许多身影正坐在岩石上歇息,他们身旁放着一大堆沉重的行装。 身上穿着竹甲的年轻山贼唐拔,本来正在纳闷拍打着爬到身上的蚊子,一看见首领返回,马上兴奋地站起来。 「前头没人,我们可以再走了。」 孟七河其实跑得一身是汗,但他懒得抹一抹,说完急不及待就提起搁在山坡一角的八卦大刀,斜斜挂到背后。 那些身影同时起行。十九人皆是孟七河麾下的山贼,全挑选最壮健的精英。他们跟首领一样轻装上路,但每人各背负或提着又大又沉的布包。布包全都鼓得胀起来,隐约可见里面收藏着一个个像人头大小的东西,一提起来时,内里发出瓦石轻碰的声响。 十九人里唯有唐拔和另一名山贼没提布包,他们肩上却斜掮着一大团绕成圈状、又粗又长的绳索,看来也不比那些布包轻得了多少。 他们这趟登山,走的都是没有路径的荒林,山坡崎岖难行,林木又异常茂密,更要带着这么重的东西,走得甚是辛苦缓慢,直至黄昏才完成一半。眼看快要入夜了,前面大段路程要摸黑攀爬,将更加困难。 可是十九人都没有发出半句怨言,孟七河一声令下,他们又默默提起东西开始上路去。 这固然是因为他们敬服的头领孟七河就在前头;何况一群无辜村民此刻就在波龙术王魔掌中,他们都深知不可再拖延。 可是还不只这些原因:他们当中,还有第二十个人。 这条身影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高大,手里跟背后带着长长物事,正以微拐的步伐向山上走去。 那是背带长弓的岛津虎玲兰。她将野太刀的刀柄跟刀鞘绑起来,用它当作行杖,皱着眉一步步登上去。 虎玲兰虽然已用布带在腰胯处紧紧束了数圈,但每走一步仍是带来痛楚。但她绝不肯放慢下来。 ——只要想到每迟一刻,又将多一个村民在「清莲寺」前被处刑,自己肉体的伤痛,算不得什么。 孟七河不禁又再看看这位豪迈的女剑士。为了在山里隐藏形迹,虎玲兰改穿了一套深青色的粗布男装,但仍半点未减其娇美。经过大段登山行走,她衣衫都被香汗湿透,更呈现出优美的身体曲线。走在后头的山贼看傻了眼,不禁吞吞喉结,继而又勐吐一口气息,振作着继续走路。 孟七河见了不禁心里笑着暗骂: ——王大人,你这老狐狸……是故意把她编进来的吧? 孟七河跟部下相处许久,深知他们的脾性。要是换作平日,强迫他们干这搬运重物登山的苦差,就算是多么紧急的事情,此刻必定叫苦连天,也多少会慢下步来。 可现在每个人都不肯落在旁边的同伴之后,竞相往山上爬去,年轻的那几个更争着去拿最沉重的布包。谁也不甘在这么一个异国美女面前示弱——疲劳辛苦都是小事,江西男子的威风,绝对丢不得! 孟七河天生身材矮瘦,早就习惯了跟远比自己高大的人相处,与虎玲兰同行,并没有什么不快;倒是她用的大刀,竟然比他的还要长,这就教孟七河心里有点不是味儿。 他跟一班臭男人困在山上久了,见了这样的大美人,忍不住逗逗她说: 「女侠,走得辛苦吧?要不要我背你一程?」孟七河拍拍自己肩后:「来来来!」 「唿」地一物朝孟七河迎面袭至,他惶然一记「八卦掌」往外一拨,把虎玲兰刺来的鞘尾架去! 虎玲兰这一招去势甚速,那长长的刀子连着鞘更加沉重,她单手使来却还是轻松得很。孟七河狼狈挡去这一刺,不禁吐吐舌头。 「说笑!说笑!」孟七河说着就展开步法倒行上坡,跟虎玲兰拉远了一丈,心想这日本女刀客果真冒犯不得。 「老大,吃豆腐吃着石头啦!」后面的山贼哄笑起来,精神士气又提高了不少。这正是孟七河希望的事。 孟七河回过头去,收起了笑容,又再全神贯注开路上山。 他虽然没有负重,但其实不比部下轻松:为防备波龙术王可能在这青原山东麓布下哨戒,孟七河充当箭头探索,先确定前路没有敌人,再回头通知大队前进,因此每段路他都要走三次,尤其第一次无声潜行,更是非常耗费精力。 虽然术王众在这野林佈防的机会不大,但孟七河不敢轻率,只因他深知自己这一路奇兵,在王守仁进攻「清莲寺」的战略里有多重要。 一想到王大人,孟七河的眼睛就在越来越昏暗的树林里亮起来。 他回想今天早上,回到久违的县城老家时那个情景: 孟七河得到唐拔快马通报,知道波龙术王挟持泗塘村四百余人,并将要定时逐一处死的可怕消息,于是火速集合人马,赶往县城会合。 一年前他再次落草为寇,无人送别之下,带着既愤怒又无奈的心情,怆惶乘夜离城;今日他带同百人回来,庐陵县民大开城门夹道相迎,一个个瞧着他走过时,都露出欣慰与期盼的表情。孟七河见了,心里喟然感嘆。 孟七河上次虽得王守仁招安免罪,但在庐陵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终究已非清白之身,作贼时也确实曾经杀伤过人命,在城里不免常遭白眼;稍有体面的商家富户都不敢僱用他,只能干些低三下四的粗活,还要常受官府凌辱。 生于庐陵,也长于庐陵,孟七河这廿多年来,从未像今天般受到如此尊重。 ——是王守仁,教他寻回当一个人的真正价值。 可是在关王庙外与王守仁再聚时,两人却都没有说什么。王守仁只看了孟七河一眼,连招唿也没有打一个,就展开草草绘画的「清莲寺」地势图,开始讲解他拟定的计策。 ——现在不是浪费光阴聚旧的时候。有什么要说,留待救人杀敌之后。 孟七河过去与王守仁为敌,受他指挥是头一遭。但孟七河本来就有率领大队山贼的丰富经验,对王大人的策略,一听即时瞭解,并迅速安排手下去张罗所需物资器具,又从部下里挑选了一支二十人的健旅。未过午时,他们共二十二骑,连同三匹驮物的马儿,已经出发离城。 出动之前,孟七河把其余大队主力交给独眼的老亲信梁福通指挥,并且向暂时分别的手下说: 「今天,绝不要留情。」孟七河扫视众部下。他虽然作贼,但毕竟并非凶残好杀之徒,平日经常约束手下,做买卖和跟官府对抗时,要尽量少伤人命。 ——但今天是解禁的时候了。 「这一次,他们才是贼!」 孟七河举起八卦大刀高唿,然后在兄弟的轰然和应之下,策马出城。 在王守仁的战略里,孟七河与虎玲兰等廿二人负责的是最重要的突袭,首务是要躲过术王耳目,因此绕远道驰往青原山之东。一行人马意气高昂,结果只花不足两个时辰就抵达山脚。 然而这东麓的险恶山林,却比孟七河估计中更难穿越。上山后才不久,就有一个兄弟扭伤脚踝无法再走,留了在后头,因此只剩这十九人。 ——这样下去不行。那边每半个时辰就要死一个人!而且我们要配合主力进攻,非得在午夜前登顶不可! 孟七河在前头,一边用唐拔给他的镰刀砍枝开路,一边加快登山的脚步,无形中也在催迫身后的同伴加速跟上。他深知这样做正把部下的体力消耗推到界限,恐怕随时又有更多人意外受伤。但他别无选择。 后头的喘息渐渐加重,再也听不见调笑声。就连虎玲兰的存在也失去了激励的作用,众山贼已再无闲情瞧她一眼。 倒是虎玲兰本人,仍然挺着腰上的刀伤,紧跟着孟七河的脚步。孟七河抓抓一头鸟窝般的乱发,对这女子的毅力很是讶异。 ——她哪来这力气?到底这些傢伙是什么人? 孟七河早上在县城里就只顾备战,根本无暇与「破门六剑」真正认识。昨天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上麻陂岭山寨来,已令孟七河很吃惊,想不到燕横的伙伴竟然一个比一个古怪,不是带着刀剑的漂亮女孩,就是穿着战甲的和尚;另外那个满身都是兵刃的怪老头,也是非比寻常。 不过最令孟七河印象深刻的,是瘸着一边腿、胸前挂着受伤的左臂、一身穿戴着黑色衣甲披风的那个壮硕男人。 「我名叫荆裂。」这伙人里,他第一个过来跟孟七河打招唿。那张斜斜缠着黑布条的脸,绽着灿烂豪迈的笑容。 孟七河朝他点点头。他嗅得出来,荆裂跟自己有种相近的气味,大家同样带着一股难驯的野性。他马上已对荆裂生了好感。 当时孟七河正把弄好的绿色颜浆涂到身上。荆裂好奇地看看,猜到这是在山林里掩蔽的手段,笑着拍拍大腿:「这真有趣!可以教我吗?」 「行。」孟七河爽快地回答,然后又加上一句:「要是我们都活着回来。」 两个汉子相视一起笑了…… 孟七河见过「破门六剑」众人所受的剑伤,想像得到他们先前与波龙术王的交战,实是何等凶险。 ——他们为了完全不相识的寻常百姓,都拼到了这种地步;我们庐陵子弟,怎么能够给比下去? 孟七河咬紧牙关,狠狠挥动镰刀,砍去一串带棘的树枝,继续跨步而上。 跟在他身后的虎玲兰,同时亦在想着荆裂。 早上在县城里,当她得知王守仁的策略,要求她跟荆裂分头行动,她马上焦急地抗议。 「不!我要跟着他!」 听了这话,就连童静也觉得意外。童静虽然早知虎玲兰芳心已许荆裂,但刚强的兰姐一向以冷傲掩饰,绝少如此直接。 ——可见荆大哥受这重伤,令她如何心疼…… 「别说任性的话。」 荆裂断然拒绝虎玲兰。 「这一次,几百条人命都系在我们身上。」 「可是……」虎玲兰红着脸要反驳: ——几百条人命,比不上你重要。 但这种话,她还是不能在这样的情景下说出口。 「你希望我平安,就去把王大人交给你的任务拼命完成。」荆裂说:「给敌人最大的麻烦和伤害,我这边的危险也就最小。」 当虎玲兰跟着孟七河策马出城时,回头看了看一身黑衣的荆裂。 她回想起在汉阳城里那一夜:他握着她的手掌,说过要娶她为妻…… 不错。生为武家女儿,岛津虎玲兰本就注定要嫁为武士的妻子。 那就该有武士之妻的气度。 虎玲兰以野太刀撑着山岩,提起受伤的长腿,咬着樱唇,努力朝胜利的方向攀登上去。 ——他正在那一头等我。 ◇◇◇◇ 青原山北面山脚的登龙村,百年来从未像这个黄昏般闹哄。 即使是从前太平日子,如鲫游人上「清莲禅寺」参拜,半途在村店歇脚;或是大半年前术王众如蝗群捲至,掳人佔村的那可怕一天,登龙村这小地方,也没有像此刻塞进这许多人。 王守仁率领着六百余人的庐陵义军,一下子填满了这条因波龙术王佔夺而荒废的小村,一排排空屋之间顿时重现生气。 西方的暮日只剩一线。民壮们在村子里各处空地生起火来照明,严守出入村子的道路,以防术王弟子乘黑潜入捣乱。有的人则负责在屋里打火造饭。 ——即将要展开漫长的一夜。打仗前自然要吃饱肚子。 王守仁在燕横和练飞虹左右保护下,身后跟随着六个门生,于村里行走视察。他沿途亲自跟众多带着兵器的庐陵民壮打招唿,自是为了激励他们的士气。 「他们……还是怕得很。」在王守仁右侧的飞虹先生,走着时把受伤的右臂搁在腰侧刀柄,另一手捋着白鬚,以忧虑的语气朝王守仁悄声说。 燕横细看,在火光掩映之下,那些男子的脸容都显得苍白肃穆。 「没办法。」王守仁说。如今他们并非守城,而是直接踩到波龙术王的大本营来,对这些乡县平民来说,感觉就如把手伸进老虎口里。这几百人虽已是志愿的民壮,但毕竟数天之前,他们仍在术王的魔爪底下偷生。 这支义军除却「破门六剑」和孟七河留下的八十余名山贼之外,其余五百多人,全是庐陵县城与邻近乡村自愿加入的男丁。由于术王为祸已久,庐陵一带能够离乡谋生的青壮许多都已逃掉,又或者像孟七河般成了流寇,剩下的男子不是太嫩就是太老,王守仁能招集到这个数目,已经很不容易。 虽然表面有数倍兵力的优势,但王守仁深知这批民壮并不是可靠的战力。佈阵守城他们还可一用,如今出城攻击则太过勉强了。他没有指望仗赖这人数去攻破「清莲寺」,动员如此数量,主要是为了壮大声势。 ——可要是到了最恶劣的关头,还是得让他们拼上…… 民壮里也有跟薛九牛年纪相近的小伙子。王守仁见了,心里虽不愿把他们送上战场,但亦没有选择。 ——此战不克,大家都没有明天。 燕横从旁看着王守仁忧心的脸色。 ——当一个领袖,就得为别人的生死负责,可真的不容易。 他想到自己若真的要復兴青城派,有一天也必得担上这种角色,现在得好好向王大人学习。他昨日就亲眼看见了,王守仁如何令孟七河折服,说辞情理兼重,实在是非常教人佩服。 这时在村子中央,传来男子号哭的声音。 王守仁怕军心受影响,马上赶去探看究竟。只见在登龙村的祠堂前石阶,坐着两个汉子,年纪较大那个手里捧着一副祖宗牌位,两人相拥哭泣。附近其他民壮也围过来,好奇地瞧着他俩。 二人见王守仁走近,朝他下跪叩头:「谢谢王大人,把我们兄弟俩带回家来了!祖宗还在!祖宗还在!」 这对姓赵的兄弟本就是登龙村人,当天波龙术王到青原山,赵大刚好带着弟弟去别的村子说亲,因而逃过一劫,却一直不得归家。赵大的妻子遭术王众淫辱多时,前天才得荆裂和薛九牛救回县城,他两兄弟感于侠士的恩德,毅然自愿投入义军,此刻随着大队终于回到老家,看见祖宗牌位幸未被妖人污损,一时激动得大哭起来。 王守仁的门生上前,连忙把二人扶起。那些围观的民壮,各自的家园同样久遭术王凌虐,看见赵氏兄弟的情状,不免也感触起来,他们早就积着一腔酸苦,不少人不禁陪着掉泪。 这时一条身影跳上前,一脚蹴在旁边一个正在哭的男人屁股上,那人大叫一声趴在地上。 「哭什么?娘娘腔!」练飞虹一脸白鬚被风吹动,神情充满威严,用厌恶的眼神扫视众民壮,吓得他们都住了声。 「你们以为现在来是干什么的?」 练飞虹举起被波龙术王魔剑重创、此刻层层包裹着的右臂。众人看了,都想起这位老侠士为救庐陵所流的鲜血。 「你们今天,就要把属于自己的地方拿回来!」 众民壮一听,原本哀愁的气氛一扫而空。 ——没错。本来就是属于我们的。 ——没有给人夺去也不吭一声的理由。 他们都朝那黑暗的青原山上方观看。 心中升起的火焰,虽还不足以把他们的恐惧完全驱去,但至少已经有了登上那山头的勇气。 王守仁瞧着练飞虹,点头致意。 「没什么。」飞虹先生耸耸肩:「我最讨厌就是畏首畏尾的傢伙。」他瞧着燕横又笑说:「从前在崆峒山,我不知踢过多少弟子的屁股了!」 在村子另一头,一身黑色披挂的荆裂,就如半融在黑夜里。 他站在从梅心树夺来的那匹黑马旁边,整理检查马鞍的皮带,确保没有松脱,然后抚摸着马鬃,看着村子里的众人。 只见由孟七河手下樑福通带领那一众山贼,几十人自成一伙,围在一起吃喝笑闹,神态自若,远较民壮来得镇定。 他们毕竟习惯了刀口过活,一旦跟着首领豁出去,也就不多想生死之事。当然,说没有半点害怕是骗人的;但这伙汉子在山寨里就爱争强斗胜,谁也不肯在同伴跟前示弱。 荆裂再看看四周村屋,回想起两夜前与薛九牛潜进来的情景,还有薛九牛跟他说过的那些话。 ——小子,那时候,我输给你了。 荆裂伸手摸摸挂在鞍侧的那柄长倭刀。 昨天薛九牛用自己的性命作交换,把它送到了荆裂手上。 荆裂轻轻将倭刀拔出寸许。那银刃反映远处的火堆,微微在发亮。 ——今晚,我会斩下那傢伙的脑袋,拿回去祭你。 他勐力还刀入鞘,在夜空中发出清亮的金铁之声。 同时在他后方几座屋子外,圆性正静静坐在一块石头上,身后有个县民拿着刀子,为他把头颅上那层薄发剃干净。 圆性脸颊和下巴上的鬍渣也都刮光了。他摸摸光滑的脸,向那剃头的县民说:「这刀子真不错。」 「当然了。」那人笑着回答:「这小刀从前给寒石子先生磨过,锋口快得要命。他磨一次而已,用了一年多都没有半点变钝。」 童静蹲在一旁,将「静物剑」横放腹前,双手捧着脸,看着圆性刮光了鬍鬚的样子。 「和尚,你还是这样比较好看。比之前年轻十几年啦。」 「少胡说。」圆性说时脸红起来。他毕竟自小就在佛寺长大,甚少跟妇女谈话,这样被一个娇嫩的姑娘盯着脸看,感到很不自然。 这时头顶也刮好了。圆性摸一摸,反倒觉得比平日乱发丛生还要不自然。这么不爱刮头的和尚,天下间也许就只这一个。 「为什么要刮干净呢?」童静好奇的问。 「是王大人的吩咐。」圆性神秘地微笑,拾起放在一边地上的小布包,递了给童静。「现在到你干了。」 童静不解地接过布包。 「这是……干什么?」 「是王大人叫的。」圆性说:「你是女孩子,手比较细。你喜欢画东西吧?」 童静打开布包来,里面竟然是墨砚和一管细细的毛笔。那县民又把用来洗刀锋的那碗清水拿了过来。 她带着满腹狐疑:这是干什么?再看见圆性身后那个县民,从一个大布袋里掏出一件衣服。 看见那件衣服,聪慧的童静恍然。 「我说呢……王大人,真是条老狐狸……」 她说着就磨起墨来。童静虽然生在帮会家族,没可能跟清白的官贾对上姻亲,但父亲童伯雄对这独生女儿还是有所寄望,自女儿懂事后就聘先生到家里教她读书写字。 「对了童姑娘……」圆性这时瞧着她问:「你是怎么会跟着荆裂他们的?」 童静一边磨墨,一边就说着在成都时发生的事情。回想跟燕横相遇,现在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小在帮会总号里,看见搁着的刀枪剑戟,又瞧见帮里的人练武打架,我就是喜欢。」 圆性浓眉一扬,抓抓光头:「我也是啊!从小在少林寺里,成天都是想着打拳耍棒,佛经都不肯念,不知道捱过师父多少责罚了。可他罚我抄经,我就一边扎着马步一边抄,哈哈……」 童静遇上知己,不禁也露出兔子般的门牙笑起来。 「好了。」童静把墨磨好,以细笔醮了几下:「来,大师,好好坐定,不要动啊。」 圆性朝她眨眨眼:「记着,画得吓人一点啊。」 童静提起笔尖,沾在圆性的脸颊上。 ◇◇◇◇ 「清莲寺」后厢的一个宽广禅房,陈设成货仓般的样子,到处堆满杂物。墙上本来放经书的架子排满了药物瓶罐,角落处堆起了一座青砖砌的小炉灶,上面的锅子正在炼煮着不明的浆液。 房间中央有一张长长的大桌子,围站着十个八个瘦削少女,她们口鼻蒙着布巾,把制好的药粉按份量装入小纸包里,集合二十小包后又再裹成一大包。细看那些纸张,全都是从「清莲寺」所藏的佛经撕下的书页。 禅房门窗重重密封,以防杂质灰尘飞进来。这些少女全是术王从邻近乡村掳劫得来,再挑选其中指细手巧的十几个困于此间,日以继夜为术王制药。术王更明令部众,绝不可侵犯她们——原因当然不是怜香惜玉,而是不想阻碍了制药的进度。 波龙术王巫纪洪站在近房门处,伸出芭蕉叶般的大手掌,抚摸放在墙边的两叠小木箱。内里收藏的,全是在此制炼的「仿仙散」。 虽是大战当前,但货物付运在即,波龙术王绝不容许停下来,更如平时每天两次亲自监看。 这批「仿仙散」花了三个月才制好。之前术王更以庐陵县民作了几个月的试验,不断改良配方,他深信现在这一批,已经非常接近物移教原有药方的效用。 ——这些药,将换来我们的第一笔资本。 巫纪洪心里已在计画:如何借这种令人无法自拔的幻药,把资本再变大数倍;接着就要开展那伟大的理想,准备迎接「师兄」再临…… ——可惜,梅师弟不能陪我看见这一天…… 一想到被杀的梅心树,波龙术王的指甲就如利刃,抓进那木箱里。 「术王猊下!」后面门外传来弟子的声音。 这制药禅房乃是禁地,弟子急来找他,必定有要事禀报。 波龙术王再看一眼那些少女。她们长期被囚在此炼制「仿仙散」,虽然用布蒙着嘴巴鼻子,还是难免每天吸进小量,身体已受摧残,一个个眼神呆滞,只是像被无形丝线拉动的人偶般不停工作。 术王看了觉得满意,这才开门出去。外头除了负责把守的两名弟子,还有一人半跪在跟前。 「禀告猊下,对方已经进了山脚的村子……」那弟子急说:「共有数百人,但至今还不见上山来。」 ——敌人有我方数倍之多,这名弟子心里其实很是不安;但他深知术王猊下最厌恶弟子表露出惧意,也就强装出镇定平常的声线。 「还没有过来……他们不焦急吗?」 波龙术王沉思。他已定下每半个时辰处死一名泗塘村人质的规矩,但敌人到了青原山脚,却没有马上杀奔上来,看来对方的头领虽然焦急,但也未至自乱阵脚。该忍的时候能忍;而且能在半天之内就组织动员几百人……可见此名头领绝对是个人物。 ——难道正是杀梅师弟那人?还是那几个没有出手的剑士里其中一个? 一想到为梅心树手刃仇敌的时刻将至,波龙术王握着腰上的武当剑柄,五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猊下,我们要怎样应对?……」那负责传令报信的弟子问。 「以逸待劳,紧守山门。那儿将是他们尸山堆叠之处。」术王冷冷说,然后又补充:「继续按时处决。」 那弟子领命回头。术王想了想却又唿唤:「等一下。今天的人质……是不是霍护旗杀的?」 那弟子回头停下来,垂头说:「她只交给我们去办……弟子来这儿时,沿途没有看见她。」 术王挥挥手让他离去,心里却在沉思:平日这种事情,霍瑶花总会亲手杀上一、两个,以免被众多男弟子看扁她心慈手软…… 波龙术王隐隐察觉,自从昨天起霍瑶花就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有什么改变。 不过波龙术王对霍瑶花的信任,仍是未动摇半分。 他不相信世上有些什么,能够比他的邪恶、威严与奇药,更能控制人心。 ◇◇◇◇ 弯曲的刀刃在木柱上刻过。可是那握刀的手掌正在颤震,柱上的横纹变得歪歪斜斜。 霍瑶花将这柄来自南蛮异国的狩猎小刀收回来,垂头怔怔地看着。刀尖随着手掌仍在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这是停服「昭灵丹」一天一夜后,药瘾发作的后果。 霍瑶花现出黑色的眼圈来,失去了平日媚惑中带着危险的神采。她感到很辛苦。前夜与虎玲兰的激烈刀战,霍瑶花身受的创伤其实比对方轻不了多少,只是有物移教的药物消减了痛楚;药力退去之后,手腿中刀处都传来像要裂开的感觉,经过调息治理,现在才恢復了力气。 霍瑶花摸摸被虎玲兰用刀柄击打过的额头,轻轻一碰就有一股深沉的痛楚直抵脑袋中央。她咒骂着摇摇头,挥去那晕眩感。 「那臭女人……早晚把她斩了……」 她知道要减除痛楚和停止颤抖很简单,只要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昭灵丹」服了就行。可是她强忍着。想起那夜被虎玲兰打中后,脑海所生的一切恐怖幻觉,霍瑶花就感到口干舌燥,仍然有一股欲呕的反应。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厌恶的感觉——术王猊下所赐的灵药,她总是当作糖果一样享受。 奇怪的是,没吃「昭灵丹」一天,霍瑶花感到头脑有一种久违了的清醒,好像突然思考到许多事情。 她扶着「清莲寺」外头的那根木柱坐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把玩那小刀的木柄,眼睛远眺前方。 这儿正对着禅寺南侧的空地,那头生着几堆火,火光下有许多人影,里面传来低低的哭泣声,正是昨晚掳上山来的泗塘村四百多个人质。 她看见一个术王弟子从人堆里走出来,一手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另一手提着一件物事。他走到空地前的小溪边,将那物事随手抛到一旁,蹲下来用溪水清洗刀刃。好一会儿后他站起来,以身上的物移教五色袍擦拭刀身,将刀收回腰间皮鞘,轻松地哼着《物灭还真歌》,又再走回人质丛中: 「尽我百欲,物灭灵归……事神以诚,宣教大威……」 又一个泗塘村民被砍头了。 跟随波龙术王后的这些年头,霍瑶花一直对这等屠杀之事毫无感觉。但这刻她竟生起了许多想法。 她再次垂头看看昨天得到的这柄小刀。那个肩膊上有刺花的男人,既令她忆起师兄翁承天,也教她回想过去的自己。 用肉体去换取武功;弒师出走;诛杀楚狼刀派的同门……这些事情霍瑶花从来没有感到半丝愧疚或后悔。 ——这全都是那干臭男人逼出来的! 她一直告诉自己:我才是受逼害的那个。即使后来沦为寇盗,杀人越货,她也深信自己只是无可奈何:我这么一个孤身的女子,就只有杀人这一项本事,不干这个,怎么活下来? 可是这一刻她蓦然回头,方才惊觉: ——我是什么时候,从一个被害的人,变成害人的那个? 霍瑶花背项渗出冷汗来。 她一直都是一匹在荒野求生的雌狼,并以此而自豪;可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一条他人豢养用来咬人的狗。 她抓紧刀柄。手抖得更厉害了。 ——这柄小刀的主人……他是怎么看我的?…… 霍瑶花从来不介意被人憎恨——这一直是推动她生存下去的能量。她敢于与天下人为敌。 可是被人厌恶和鄙夷,却是另一回事…… 她感到思绪一片混乱,只希望脱离这一切,什么都不去想。颤震的手指开始缓缓伸向五色衣衫的口袋去…… ——再想又有什么用……哈哈,霍瑶花啊霍瑶花,你以为到了今天,自己还能够回头吗? ——吃一颗吧……忘记这一切…… 就在此刻,南面「因果桥」对面突然铜锣声大作。 被这突来的鸣音唤醒,霍瑶花的手停住了。 「来了!来了!」小溪对岸的大空地正是术王众守军主力的集结处,只听见那边传来这样的唿唤:「快佈阵!」 然后有术王众的头目在人丛间吹起尖锐的木哨,并且唸诵发音奇特的咒文。这是要催激术王弟子的战意。 霍瑶花听了这些音号,自然又激发起不服输的本性。本来要去拿「昭灵丹」的那只手,改为抓住放在身旁的大锯刀,以刀鞘支地站了起来,另一手则把狩猎小刀插在腰带里。 她决意,不管多么辛苦,还是要保持这颗清醒的心,去再次见一见那男人。 即使是死,霍瑶花也要知道,自己对荆裂到底有什么真正的感觉。 第89章 卷九 铁血之阵 第二章 破关 月明当空。午夜子时。 王守仁锐利如剑的眼睛,眺视前方十数丈外那座木搭的山门。 高达丈许的门坊,矗立在狭隘的山路口上,左右挂着两条写满物移教咒文的红色幡旗,在黑夜里徐徐飘荡,感觉好不阴森。 那山门前后只有几个火把,看不清门里的状况,隐约看见有人影移动。 那幽暗的门关,彷彿张开利齿的兽口,等待吞噬血肉的一刻。 虽然看不真切,但王守仁知道那山门后,敌人的百人主力大军,必定正严阵以待。 术王弟子拥有可怕的毒箭暗器,因此王守仁将义军停驻在山门前这个距离。这条青原山北麓的山路形势狭隘,右侧倚着一面难以攀爬的高耸峭壁,左边则是早前荆裂跌下的悬崖。六百余人的义军大队只能作长蛇阵式,后头的民壮一路排列在登山的阶级上。 这个「清莲禅寺」的山门关口,险要处正在于此:山门扼守在狭窄路口上,宽度最多只能够容许五、六人并肩同时进攻;但一过了山门,就突然变成开阔的空地,可作大型佈阵。敌方只要在山门内采半月阵形,我方闯关的前锋一进去马上三面受敌,形同自行冲入陷阱。 「他们……为什么火把这么少?……」王守仁身边的年轻门生黄璇问时,紧张得满额汗珠。这样的阵仗他可是首次经歷。 「波龙术王也不是省油的灯。」王守仁说:「他就是不让我方看清门内佈阵的人数和情况。反正他们守的就只是门口这一个『点』,一有人进去,他们死命向着同一方位夹击就行了,根本不用看得太清楚。黑暗一点反而对他们有利。」 王守仁也吩咐义军,用带来的木盾把己方火把遮着,以免还未进攻,就让敌人看清虚实。 王守仁带来的六个门生里,已届中年的朱衡是最稳重的一个,但看了眼前的情况也不禁说:「先生,要破这关口,恐怕……」 王守仁心里一直也在盘算着,是否还有其他更有把握的策略。可是没有。 ——即使是最厉害的智将,作战的计算也只能到某个程度,最后始终还是靠实战硬拼。 日间在县城,王守仁跟「破门六剑」拟定战略之时,就已经问过他们好几次: 「这样打,你们有信心吗?」 这次战斗跟一般行军打仗不一样,要调动的不是普通的兵将。我方最决定性的战力,就是这几个拥有超凡武艺的侠者。如何把他们发挥至尽,乃是胜负的关键;同样王守仁也要确知他们力量的界限。 经验最老的飞虹先生,也是最清楚六人各自能耐的一个。他当时抚着须想了一轮,又看了荆裂一眼,然后用力点点头。 「世上没有十足把握的仗。」练飞虹拍拍那幅草图:「不过,我们大概做得到。」 王守仁看着六人坚定果敢的眼神,亦没有不信任他们的理由…… 「还不进攻吗?……」黄璇这时焦急地说。他手掌搭在山路旁一棵树上,正好摸到术王众钉在树干的一具下咒木偶,吓得马上缩手。「再等下去,又有人质要死了……」 王守仁当然很清楚,每拖延一刻也要死人。但他不能不等。 他回过头,瞧向右边的峭壁底下,一块凸起如人高的岩石。 在那岩石顶上,一人一马的黑影矗立。那黑马久经训练,站在高处也未受惊,沉静地唿吸着。 荆裂的右手提着又狭又长的刀,垂在马鞍侧,反射着淡淡的月光。他的身姿同样镇定,包裹着黑头巾的脸仰起来,凝定地眺视前面远处的上方。 六百余义军静静布在夏夜的山路上,于黑暗中不断淌汗。 过了不知多久,荆裂的眼目突然收紧,似乎看见了什么。 他将手上的倭刀向天举起,视线同时降下来瞧着王守仁。 王守仁也朝他点头。 ——一切就绪。拜託了。 ——大家都要活着回家去。 王守仁一挥手,身在前锋山贼队伍里的独眼头目梁福通马上会意。他举起手中的斧头,指挥八十个兄弟向前缓缓推进。 众山贼身上穿着竹片编成的护甲,又用厚布包裹手腿,以减低被术王众毒箭所伤的机会。领在最前的四十人,各托着一面相当半个人身高的木盾,都是庐陵县民用城里的门板临时改造的。 对面的山门里,仍然看不见任何大动静,正在请君入瓮。 山贼们推进到山门前约五丈处,又再停了下来。 这时一人拿着火把,排众而出。 在山门内佈阵的百个术王众,一如王守仁所料,呈半月形三面包拢着门前的空间,整个阵势厚度达六、七人,如铁盖般密封着这关口。他们全都吃了物移教的药物,又受到咒音刺激,一个个体内涨溢着浓烈的杀人欲望,在月夜底下静静期待。 ——快来吧。每一个进来的人,我们都会把他刺成蜂窝。 可是看见门外那独自走来的人时,排在前头那些术王弟子呆住了。 对方是个穿着物移教五色宽袍的男人。 「是假货!这一招他们早用过了!」有人在阵里高唿。 可是当他们继续细看那个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拄着行杖的身影时,都一起噤了声。 因为那人外型就跟波龙术王猊下一模一样,长着一颗光秃秃的头颅,脸上也有黑色的咒纹,而且比术王更甚,两边脸颊都刺得密密麻麻。 「吾乃物移神教『大圆满圣王』,此番特从真界下凡而来,宣我神教大威、论功赏罚教徒,谁敢阻挠?」 这个「大圆满圣王」身材硕厚,虽不如波龙术王高大,但声如洪钟,加上一双圆瞪的虎眼,威仪十足。那唿喝声在山间迴荡,确具有震动人心的能量。 术王弟子一直处身幽暗中,这「圣王」拿着勐烧的火把出现,蓦然像全身透出一股神秘威仪。跃动的光影投在他身上,更形诡异。 这个「大圆满圣王」,自然就是圆性。那套自称「圣王下凡」的台词,都是按照先前在县城被擒那个术王弟子的话,加上前夜荆裂潜上山时听到的物移教歌词,再由王守仁编造。 这是王守仁想出的计策:对方既以迷惑人心的疯狂信仰控制弟子,激使他们杀人战斗,我方也不妨借用它扰乱敌人心神。此为心战。 这时圆性身后的众山贼民壮,一起照王大人的号令哼起歌谣来,不是别的,正是荆裂听过的那《物灭还真歌》旋律。 数百人合和的声音,有如从漫山遍野响起,那股神秘的气氛更加浓厚。守在门后的术王众,一时不知所措,有的更不由自主随着旋律动起嘴巴来。 「事神以诚,宣教大威!」圆性一边大声颂唱,一边继续向山门步近:「我教忠诚弟子,还不向本圣王下跪?」 圆性本来就在佛寺长大,听惯了寺内长辈僧侣讲经时的语气,如今模仿起来,确实像模像样;他继而又念出一大串无人听得明白的字句,其实是他在少林寺背诵过的梵文佛咒,再加胡乱拼凑。对术王弟子来说,圆性念的并不像平日波龙术王所念的物移教咒语,但圆性读得煞有介事,似乎确实在说着些什么秘语,他们心里就更害怕了。 术王众里其实不少人也像霍瑶花和韩思道一样,根本不信什么「物灭灵归」那一套教义;但是他们刚刚才服过「仿仙散」或「昭灵丹」等药物,很容易也被身边的虔信者感染。 其中站在前排的术王弟子,竟有一、两个人真的听从圆性所说,垂着兵刃当堂跪下。 圆性这时走得更近,看见门里布阵的术王众情况。 ——奏效了……只要让我再接近一些…… 可就在此时,术王众阵形的最后头,传来一把响亮、动听却又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把这个亵渎神教的假货分尸!」 这声音很诡异,就好像从二楼高台上发出来,下面整个术王众的队阵都听见了。 圆性瞧见前排那许多原本陷入迷惑的术王弟子,剎那间眼神变得清醒。 一句话就有如此份量,圆性自然猜得出对方是谁。 波龙术王骑在他那匹格外高大的马上,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俯视前方,在最后方中央亲自押阵。他以布条将五色袍的衣袖束起,已经作出亲自拔剑战斗的准备。 圆性虽然从没有见过术王,但听闻他就是那货真价实的武当剑术高手,心头更燃起战意。 他知道这骗敌之计已到界限,左手勐地一挥,将火把往山路旁的悬崖抛下去。 圆性彷彿瞬间从术王众眼前平空消失。 那是因为刚才圆性吸引了他们凝视。当亮光骤灭,术王众的眼睛也在短暂间无法适应。 这亦是王守仁吩咐圆性的计策,制造出一个非常短促的空隙。 而圆性就要在这空隙里,走完余下的距离。 他运起一口气,瞬间发动。 僧鞋勐踏的足音。 壮硕的身躯,如勐兽朝山门中央狂奔。 ——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这剎那,圆性心里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少林寺,了澄太师叔拖着他的手,曾经跟他说过许多道理。 他以为那些道理自己从来不曾记进心里。可是现在都想起来了。虽然仍不敢说已经明白。 ——也许我生在这世上;被送上少林寺学武;为武当派而下山……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为正道,可捨身忘死。 圆性奔跑同时,从五色袍底下掏出半边夜叉面具,嵌到脸上。 他瞬间化为愤怒的恶神。 这时在他身后,也有其他身影紧随沖上去。 圆性越过了那两条挂着红幡的门柱。 被波龙术王唤醒的弟子,这时正在重整对敌的阵势。他们虽然一时看不清楚,但感觉到那股强烈的气势,已经冲入了杀伤范围。 术王众成三面包夹着山门口的空间,其中正前面站第二排的几名弟子,二话不说就朝前举起手臂,手指拉动机簧,淬有「锁血杀」的毒袖箭同时激射! 圆性早有准备,他一过山门,已然将身子偏侧,用左边身体迎向前面,耸起左肩遮挡颈项,又屈曲举起左臂掩护眼目。他保持这样的姿态,朝敌阵中央全速冲入! 六枚袖箭几乎不分前后,射入他左臂和胸腹之间,全数没入那袭五色袍! 前排的术王众见暗器一举全中,正在兴奋—— 一物如勐龙出洞。 阵中一个手握长枪的术王弟子,鼻樑轰然炸开血花,整个人倒在后排同伴身上! ——这傢伙没有中毒! 这自然是因为,毒箭都被圆性藏在袍下的铜人护甲抵挡之故! 圆性按王守仁的吩咐,以护甲对着敌阵中央硬冲。王守仁的计算是:术王众虽然有三面包围之利,但两边侧翼不能使用飞射暗器,否则射失就极容易误中对面的战友,因此只有中央一组的术王弟子会发箭。 先前死在庐陵县城的五十个术王弟子,也曾经不顾自己人安危,在混战中胡乱发射。但王守仁深信到了这关头,波龙术王剩下的弟子已不多,不可能再随便牺牲,因此必然会严格约束弟子的打法,不会再有如此暴举。何况波龙术王既已选择借助地利与阵法去决胜,就更加不会轻率让弟子自相残杀陷入混乱,导致阵势崩溃。 ——波龙术王越是以理智计算,王守仁反而越有应付他的把握。 圆性的六角齐眉棍闪电吐吞,术王众还未看清刺出来的是什么兵器,他已将棍收入怀中,手掌化作阴把反握,另一端棍头今次自下向上,夹带沙尘激烈捲起,狠狠撩击在另一人胯下要害之上! 少林棍法刚劲非凡,那术王弟子整个人被打得离地,已昏死的身子飞起来,又是摔到后排人丛里! 术王众受药物和咒音的刺激,久已蓄积的杀气也在这时爆发,前面一排人马发出兽嚎般的叫声,五桿长枪往圆性密集急刺! 圆性咬牙。花了这么多计算与冒险才冲到这个距离来,他绝不能退,拼上身体也必定要进入近身混战。一退,敌人的毒暗器又会再来。 他面对五枚凶锐的枪尖,两足半分不退,双手提着齐眉棍以「举鼎势」扬起格架,同时腹下丹田沉沉吐气,全身运起少林「铁布衫」硬功,并以借相之法,观想自身化为了一块坚铁! 齐眉棍只能格去其中两枪。另外三柄,一柄刺在他肩头,被圆性的铜肩甲挡住,擦身而去;其余两枪却结结实实地刺在他左边胸口和侧肋上! 枪尖虽然刺不破镶铜的铁甲片,但那勐烈的劲力仍是透进身体。圆性因为要同时抡棍防守,「铁布衫」并不能贯足硬劲,只及平日五成,两枪的力量撞得圆性五内翻腾! 然而他强忍着这剧痛。 ——绝不能动摇!哪怕只是一分一毫! 圆性紧闭着气息,硬是把棍上架着的两柄枪桿勐顶回去,那两个握枪的术王弟子站不住脚,跟身边的人撞成一团! 这时左右包夹的术王众也已攻至,许多柄刀枪,都往他两侧后方刺砍过来! 圆性感觉就如从前在少林寺打入「木人巷」深处、身周都是强敌包围、完全看不见出口的时候。 但是跟在「木人巷」时不同。这次他并非孤身一人。 术王众这时才发觉,圆性宽壮的身躯,掩护着后方的另一人到来。 一长一短的刃光振起。 「雌雄龙虎剑」。 燕横一双清澈的眼睛,在黑夜里绽放坚决的光芒。 就在圆性背后,他祭起青城派「圆梭双剑」的连环剑花,「龙棘」与「虎辟」高速交替,彷彿化为一团刃球! 刀刃飞弹。枪桿断折。 招唿向圆性背项的兵器,尽被「雌雄龙虎剑」抵挡开去! 这一招其实颇是凶险,「雌雄龙虎剑」无比锋锐的刃尖,全都在圆性背项前面数寸之处掠过。 这是信任——圆性绝对信任燕横的准绳;燕横也信任圆性能够抵住前头的压力,半寸不退。 圆性得到燕横掩护身后,得以回气吞吐,压住内脏的伤痛,专注攻击前头。他把齐眉棍变回正手长握,棍头来迴圈打,镇住了敌阵中央。 同时燕横再上一步,贴近圆性背项,侧身以双剑攻向右方,掩护着圆性没有铜甲保护的右半边身体。 少林与青城二侠合璧,展示出天下「九大门派」货真价实的威力。 前方又一名术王弟子闪躲不及,被圆性一记「紧那罗王棍」的「拨雾势」击中,包镶铁片铜钉的棍首侧打在他左耳上,一股血花从另一边耳孔射出,登时吐血身亡! 同一刻,燕横以左手「虎辟」短剑架着一柄噼向圆性头顶的单刀,右剑「龙棘」长长的金黄锋芒疾吐,没入那刀手喉咙,紧接「虎辟」又抽回来,往右腋下顺势拖割,命中另一只拿着战斧的拳头,三根手指与斧头一起飞脱! ——经过与波龙术王一战的洗礼,燕横的双剑比先前更精确紧密,而且开始擅长运用两柄不同宝剑的优点特质,威力已仿如两名各拿长短利刃的剑士协同作战。 可是燕横专心掩护圆性的右侧,等于将自己的背项卖给了另一边的敌人。术王众左阵里一个刀手眼见机不可失,柳叶刀就朝燕横后心刺过去! 另一阵剑风涌起。 一片颜色乌哑的剑刃,在黑暗里几乎完全隐没。 但剑势,不用眼睛去看都感受得到。 青城派「风火剑·星追月」! 那术王弟子还未伸尽的右肘,被这快剑刺中筋腱,劲断刀失,惨叫向后倒退! 乌黑的「静物剑」一刺即收。 一个娇小的身影,已然援护着燕横的背后与圆性的左后侧。 童大小姐,驾到! 那左阵前排的术王众,看见出现的是个这么娇滴滴的少女,更是激发他们的兽性,三人同时朝童静飞扑攻去! 童静这一刻再次记起练飞虹的话。 ——不相信自己的人,才会成为别人的负累。 从前的她只是喜欢剑。但这一刻,她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去战斗。 ——因为这关系到许多人的命运。 ——也为了那些无辜死去的人。 童静身影一移,原本就娇小的身体缩得更矮,先攻来的一柄长枪在她头顶掠过的同时,她已经以「风火剑」的第十七势「破泽」,斜斜削破那人的右膝关节! 这时童静感到另一敌人从左侧攻来。她谨记着练飞虹的教导:在群战之时用剑不要噼刺太深,因她力气小,一不小心剑刃深陷敌人肢体,就来不及拔剑应付下一人了。刚才的「破泽」她只用剑尖前两寸去削对方弱点,此刻「静物剑」一收同时一转,顺畅无碍地接上「风火剑」的第九势「里开扇」,剑身垂直掠往左旁,她并将左手搭在右腕帮助,正好把第二人横刺过来的单刀挡架住了! ——这招「里开扇」是青城派正宗的防守剑招,以弧形轨迹运行而非硬挡,加上童静懂得补救自己不足,辅之以左手的力量,因此她虽不如对手力雄,但却能抵住这记勐斩。 在挡住的一刻,童静只觉眼熟,对方这柄刀不是别的,正是荆裂的雁翎刀——上次在这里给梅心树夺去,继而被这术王弟子佔用。 童静跟燕横练习「风火剑」拆解对剑已有好一段日子,习惯了兵刃交碰的应变感觉。这时她一感到对方雁翎刀弹开就闪电变招,左掌仍拍在握剑的右腕上,两臂同时顺转腰之势举起,以「风火剑」第十二势「鹰扬羽」,从中宫自下向上反撩而起! 「静物剑」的刃尖,在那刀手的喉咙与下巴中央,破开一道垂直的血口! 同时第三个术王弟子又来了,朴刀自右迎头砍向童静! 童静本可顺势向后跳开闪避。但她拒绝。 ——我一躲,和尚跟燕横的背项就会暴露。绝对不可逃避。 她咬紧银牙,藉着「鹰扬羽」撩剑的动作,将「静物剑」横在头顶,以一记「迎天檐」护着顶门。这次真的要硬挡了。 朴刀砍在剑身上,爆出火花来,几乎就将「静物剑」打到童静头上! 那拿朴刀的术王弟子,本可藉着这优势继续压逼下去,但他眼见两个同伴竟瞬间在这少女的快剑下崩倒,心里不禁慌了,只把朴刀拖回护身,想要先看清形势再说。 童静已然感受到对方的虚怯——战斗,也是一种沟通。 这是最完美的机会。 童静右臂收剑,蓄势欲再刺出。 那术王弟子察觉将要发出的剑势,急急举起朴刀长柄去挡。 剑未发。因为这是虚招。 正是练飞虹苦心传授她的崆峒「花法」:「半手一心」! 「静物剑」以微妙的时间差,就在对方举柄到半途之时发动,一记崆峒派「十五练手剑」的「白猿投石」,就从刀柄底下刺入,没进那人喉颈! 童静收回沾了三人鲜血的哑黑长剑,横在身前,傲然挺立在圆性和燕横后头。其实她心有余悸,刚才以一敌三,她自觉非常凶险,只是仅仅生还。 可是看在对面的术王众眼中,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看见的,是这个看似风也吹得起的少女,瞬间就以闪电快剑,连续杀伤三人! ——连个小女孩都如此厉害……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童静对术王众产生的震撼,比之圆性和燕横犹甚。 圆性、燕横、童静三个武者,构成一斜斜的「品」字形阵式,如刀插入了术王众的半月阵,其势锐利非凡,一眨眼就有八人被这兵锋杀败。 「再冲!」圆性勐唿一声,振起齐眉棍,居后的右足原地一蹬,左膝提起向前跳踏,使一个半步的「顺步噼山势」,迎头向前直打,仍是偏身以半边「铜人甲」保护自己! 先前刺中过他的两柄枪又欲再搠,但圆性棍势极快,后发先至,硬地将两条刺到半途的枪桿都打折,往下的余劲还击在其中一人脚掌上,登时肉破骨裂! 圆性的勐攻令前排的术王众心神大震,谁也害怕那足以开碑裂石的铁棍头,就连物移教的药物咒语都压抑不了畏缩的本能。整个中央战阵互相推挤,向后撤了两步,更造成一股混乱。 左右两翼的术王众,害怕整个半月阵断裂出现空隙,也只好随着中央稍退,以保持连成一线。 ——义军武者仅以三人之力,就将术王一方整个百人大阵,打得倒退! 燕横和童静紧随圆性上步,擎剑戒备左右。 在战阵最后头居高临下看着的波龙术王,目中燃起怒火。他狠狠盯着隔在人丛外的圆性。 ——又多一个这样的傢伙……究竟打哪儿来的? 术王以为圆性只为模仿他而刮光了头;圆性额头的戒疤也被黑墨绘画的假咒文掩盖了,因此术王看不出他确是个和尚,否则必然已经联想起少林寺来。 「不许退!」波龙术王高叫。他从未在弟子面前显得如此焦急。 圆性三人这一压逼进去,那片原本被术王众围得狭小的山门内空间,顿时扩阔不少。 于是闯关的第四浪又来了。 独眼山贼梁福通举起双斧,率领第一批八个前锋兄弟,成两列冲入了山门! 「把命拼了!」梁福通吶喊助威下,两边各四个山贼挺起木板盾牌来,从后跑进去跟前面三位侠士会合。 这些山贼没有像圆性等武者般受过锻鍊,加上拿着沉重的盾牌,脚步没能跟得上去,两边还未跟燕横和童静接上,已被术王众的两翼察觉,术王弟子见机不可失,群起向他们阻截进攻! 走在中间的梁福通比较敏捷,但也无法兼顾两方,只能选择往右,狠狠向那边涌来的术王众挥斧。 一个术王弟子刚刺出长枪,被山贼的盾牌及时挡住,枪尖陷在木板里一时拔不出来,那人就被梁福通的斧头当头砍中! 山贼知道这是关键时刻,拼出比平日做买卖时更大的狠劲,用盾牌顶开噼杀而来的刀枪,吃力再推进几步,右侧终于跟燕横连成一线。 可是另一边却势危,冲在最前面的山贼虽然举盾力抗,但正好遇着一名格外高壮的术王弟子,那人一柄沉重的厚背砍刀噼来,竟将这山贼的盾牌连同头骨也噼裂了! 童静看见想去帮忙,然而在她跟前的几名术王弟子也配合着同伴的攻势,挥刀牵制童静。童静不敢离开圆性和燕横的背项,只能回剑连环疾刺将他们逼开,却也无暇去协助山贼群了。 眼见左方的空隙扩大,这闯关的阵势快要崩溃,前头三人跟后援之间将被切断—— 空中传来异响。 刚才噼出砍刀那个高大的术王弟子,应声向后仰倒,额头钉着一把带有红巾的飞刀! 他身旁另一个术王弟子循声向上看,第二柄飞刀又旋飞袭来,贯入他胸膛! 只见在那山门顶上,蹲踞着一个大鸟似的身影,月光照出飘扬的白鬚。 原来飞虹先生在燕横和童静杀入山门的同时,已用铁链飞挝一气登上了门顶,居高临下看着整个形势,一见阵形出现危机,即发出「送魂飞刃」去堵塞那空隙! 练飞虹连杀二人,并未怠慢,立时从门顶飞扑而下,半空中左手已快拔腰间西域弯刀,着陆在己阵的正中央;他再借落地的余势奔前数步,已然与童静并肩而立,「日轮刀」反手撩出,把正在攻击童静的其中一柄刀击得脱手飞去,正好打在后面一个术王弟子的大腿上,令其血溅仆倒! 练飞虹整个动作,从飞跃拔刀、着地前冲再到出击,身姿如行云流水,尽显崆峒派一代宗师的超凡实力。 童静骤得强援,更无旁骛,「静物剑」朝其余两个刀手,再使出诈敌的「半手一心」,这次却是指左打右,剑式作势向左边那人先攻,微妙半拍间却一转挥削向另一人! 那人握刀的前臂筋脉遭剑尖一抹割断,剧痛之下弃刀、惨叫、飞退! 练飞虹瞥见童静竟能将他所授的剑诀,临场加以变化应用,心头大乐。 在阵势的另一边,燕横已经跟梁福通和众山贼会合,减少了侧后方的忧虑,更加放胆助圆性进攻前头。他架式变成以左足居前,靠着刃身宽厚的「虎辟」开路,噼去敌人伸来兵刃,右手「龙棘」随之迅疾刺入那打开的空隙,一名敌人右目立时化为血洞! 明明是个脸上身上到处都还受伤包扎着的少年,一对长短双剑之快之辣,却令平日如狼似虎的术王众都心生寒意。 「来吧!」燕横这时咧开牙齿狠狠说:「你们那个术王,也是被我一剑砍伤的!」 这句话当然是王守仁吩咐他说的,但也确是前晚一战的事实——虽然燕横自己身上所受的剑伤,是波龙术王的许多倍。 术王众一听,虽未完全入信,但心里不禁产生一丝动摇。 这轮打斗间,后面又再有十多个山贼持着盾牌涌入山门来,更加充实了义军的阵容。 如今他们以「破门六剑」四名武者为前锋箭头,两边则排列着木盾紧守,合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尖锥阵式。 王守仁策划的破关之阵,经歷许多艰险,终于成形。 ——但是跟胜利仍有距离。 在门外的山路上,王守仁率领着大队民壮向前推进,同时大唿指挥前头的其他山贼:「冲进去!不要退!」 波龙术王眼睁睁瞧着敌阵像锥子般插进关口来,硬将那空隙扩大,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按照兵法,术王众此刻应该放弃两边包夹,从半月阵变成半斜阵,顶着敌人前锋推进同时,集中力量攻打其中一侧;又或索性自行中门大开,引敌人前锋沖得更深,左右二路将其与后部切断,一边封锁山门关口,一边围剿对方深入的少数孤军…… 然而他们不过是波龙术王几年来招集的流贼匪人,并没有经过什么调练;术王众平日横行霸道,更从不讲究合作战斗,多是各有各打,就算同伴死伤也没有救助之心。如今要他们同心协力转换阵式,实在不可能。 再说,术王巫纪洪虽然有心计,但毕竟只是武当派出身,没有真的学过兵法,设这个半月阵只是靠武者的直觉行事,指挥能力跟自小遍读兵书的王守仁相比更是差得远了。 圆性早就牢记着王守仁的指示,知道这阶段己方阵势还没有站稳,眼下刻不容缓。 「跟着来!」他大喝一声,又再提着棍向前挺进。燕横和童静亦左右紧随,这次主动向着两边斜前方的敌人攻过去。练飞虹则在稍后居中,凭他丰富的经验,随时左右策应。 四人如枪尖杀入,目的就是要从敌阵中央打出一个缺口,将之一分为二。 「放箭!」波龙术王这时高叫。敌人既塞在中央,已再无误射自己人的顾虑了,他马上下令弟子施发暗器。 中间一列的弟子已经与圆性等四人进入肉搏混战,一时血花飞溅,杀声与惨唿交替起落,乱局中再无放射袖箭的余暇。 左右两翼的术王弟子则按着号令,纷纷拉远距离,各排成一列举起手臂瞄准。 守在锥阵两边的山贼早就戒备,这时每边已经增加到十二、三人,他们紧紧排列着举起木板盾牌,低头缩到后面。 毒箭从两侧纷纷射出! 「呀!」锥阵两边都有人惨叫。山贼们毕竟不是受过训练的军队,这战法只是王守仁今天临时拟定,未经过演练,盾阵不免露出空隙来。左边一人与右边二人都被「锁血杀」毒箭射中,登时倒下。 眼见中箭者手上的盾牌也要跌落,却已有人上前将盾接过扶稳,正是填入了锥阵中央的山贼。 王守仁已向他们下了死命令:一人倒下,另一人必得补缺,不可有半分犹疑。 「你们要记着。」在县城时王守仁就向义军全体告诫:「打仗这回事,若有一、两个人临阵贪生怕死,却步不前,一个小小的缺口,足可令全军覆亡;反而每个人忘我捨命,往往能够一起胜利生还!」 这时刚射完袖箭的术王众退后,换来后面第二排同伴在前,又再一起举着衣袖。 山贼们谨记王大人的命令,继续挺起盾阵,鼓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再次迎对第二轮剧毒箭矢。 这次又再有四人中箭倒下。 「上!继续!」身在中间的梁福通,高叫着催促兄弟前仆后继补上,同时指挥整个盾阵紧跟着前头开路的侠士挺进。 他没有看那些横死在阵里的兄弟。只是一只独眼已经流下泪来。 王大人交给他的命令,就是要坚守着这关头,让己方阵势得以再壮大,并且消耗敌人的歹毒暗器。 「一定会有人牺牲。」他当时向梁福通沉重地说。 梁福通活了一把年纪,又当了流贼这么多年,什么残酷的惨事没有见过?可是这刻他无法不激动。 ——因为这一次死的人,既不是为钱,也不是为自己活着。 这时锥阵又再逼入术王众中央,后援加入的山贼更增,两侧盾牌已经各有二十面,整个阵式又再扩张,攻入山门来的已达六十多人,开始跟术王众拉成均势。 两边术王众再射了一排毒箭后,已是无以为继。他们这才醒觉,对方不攻过来不是畏缩,是为了消耗他们最厉害的暗器。但如今才明白已是太迟——那机簧袖箭再装填颇为费时,在这么接近的战阵中并没有这样的空档。 梁福通也察觉射箭的敌人已经寥寥无几。看看地上十几个兄弟的尸体,他心里狠狠立誓: ——为了你们,必定把这些妖人杀光! 同时在前头,圆性和燕横等人已经跨过七具新添的尸体。 整个义军的锥阵,前后互为依存:后方众人要靠前头的高手拼死开路,否则只有停滞捱打,无法扩张;前锋圆性他们若非有后面的队伍源源不绝地充实阵形,掩护着背后,也只会成为深入敌阵的小小一支孤军。不管是武者、山贼或民壮,只有同心连成一气,才可能成功打出这突破的战况来。 术王众的中央阵势开始薄弱。 波龙术王眼看己方节节失利,中间将要被对方的前锋冲破。 他心里虽仍在顾忌着,敌阵里是否还有更多武林高手,但是此刻他再不亲自出手,己阵就要崩溃。其时这片「清莲寺」前的空地,就不再是对他有利的关口,反倒成为无处可逃的葬身之所。 ——就让他们看看真正的恐怖吧。 武当派的银白长剑,缓缓自腰间出鞘。波龙术王巫纪洪的形貌,也已从理智地谋算的将领,变回从前疯狂的魔头。 「让开。」 波龙术王正要排众策马上前,亲自迎击圆性等人的时候,突然察觉后方远处有异样。 太亮了。 先前为了不让敌人看清地形和佈防,他严令「清莲寺」前后都不要点火照明。 可是这一刻,却有光源从他背后远处透来。 波龙术王一回头,原本奇大的眼睛,因错愕而瞪得更开。 「清莲禅寺」那画满咒文的殿宇,冒起了火焰。 第90章 卷九 铁血之阵 第三章 火烧青莲寺 孟七河高举一个装满烈酒的罈子,站在「清莲寺」后方矗立的峭壁顶端,瞄准差不多十丈下的寺院殿顶狠狠摔下去,准确命中屋瓦,打破瓦片直跌入寺中。 其他十几个山贼也在忙着,不断将辛苦背上山崖来的罐坛扔下去,每扔一下都有一股快感。 ——走得这么累,就是为了这一刻! 在孟七河的带领下,他们二十一人终于完成这黑暗中负重攀山的艰苦旅程,赶及在午夜时分登上东面的壁顶。 ——先前在西面山门那边,义军一直按兵不动,就是要等这壁顶点燃火光的信号。 这峭壁甚高耸,山贼的瓦罐与酒罈当然无法全数扔中,但有七、八成不是摔破在寺顶上就是穿瓦而入,也有一些落到寺庙后院一带,撒得「清莲寺」内外都是烈酒和油。 虎玲兰这时已经点着了第二支燃烧的火箭,搭上弓拉开絃线,往下瞄准,准备再增加火头。 波龙术王想也没想过这儿会被人从后袭击,只留了少数几名弟子在寺里看守。其中一人这时从寺里走出来,一手握刀,另一手提着五色教袍,走向刚冒起的第一丛火焰,想要去灭火。 火光照明下,虎玲兰格外眼利,一看见那术王弟子,就迅速改将弓箭对准那身影。 随着弓弦弹动声,火箭在黑夜空中彷彿化作急坠的流星! 那术王弟子只略一抬头,燃烧的箭镞已然钉入他心窝,整个人带着火焰倒在一摊酒里,身体迅速起火,没挣扎几下就断气。 「吁……不得了……」孟七河看见忍不住吹了一记口哨。这壁顶与下面寺院几乎达百尺距离,下面的人从这里看来比手指头大不了多小。虽说箭矢向下直射,远程的下堕曲线较小,但虎玲兰如此神准的箭术还是相当惊人。 ——这女人真不简单! 虎玲兰却没有看他一眼,脸容冷傲如冰,专注地再搭上另一枚浸过油的劲箭,往身旁地上的小火堆点燃了,又再向下面寺院发射。 她那俯身张弓的姿态英武又健美,壁顶捲来的山风吹拂她渗汗的云发,箭头的火光照映着晶亮而坚定的眼神。在月光与黑夜的衬托下,犹如一幅暴烈又迷人的图画。 好几个山贼都看得呆住了。他们心里感嘆:能有机会跟这样美丽的英雌并肩作战,是一生的福气。 ——几十年后,他们有的人还在跟自己孙子说着今夜的故事。 虎玲兰连发数箭后,「清莲寺」已然冒起四、五处火头,扬起浓浓的烟雾来。寺里人声喧闹,显然正在救火,但看那火势之迅勐,已经难以收拾。 正义的焰火,在无情焚烧着这座邪恶的巢窟。 一众人看着这火势,不禁兴奋地挥拳高唿。先前从青原山攀山越岭而来虽然痛苦,但看见这一幕,他们感到就算再多走一倍的路也值得。 孟七河将八卦大刀背起来,露出自豪的笑容。 ——我没有辜负王大人所托! 波龙术王自恃「清莲寺」后面有艰攻不破的天堑,因而把全部兵力都集中在前头的山门,不料王守仁却偏偏从他最放心的地方施以突袭。 ——绝大的地利优势,反而容易造就人心的盲点。这就是兵法之奇妙。 泗塘村那四百人就被安置在「清莲寺」南面旁边的空地上,那儿也有几名负责处决人质术王弟子在看守。这几个人本来正在关心山门那边的战事,并未留意寺院受到火攻突袭,如今赫然发现火光,都急得跳了起来。 「快……救火!」其中有人高叫着,就想要去命令那些村民,但这时才想起来:为了防止作战中人质乘机在后面作乱,术王早就下令把众村民的手脚都绑起来,还再用长长的绳索连环缚在一起。 现在才去解绳叫村民帮忙救火已经来不及了。他们见身旁有两个用来盛粥的瓦窝,早已经被他们吃光,焦急起来也顾不得太小,就拿起来往前面的小溪取水。 在峭壁上,唐拔跟另一名山贼已经把带来的大团绳索结好,将一头固定在岩石树木之间。 这时又有人影从着火的「清莲寺」后门奔出来。虎玲兰正要用箭瞄准,却看见是什么人,马上把弓垂下,眉头大皱。 孟七河也看见,那是个身体瘦削的女子,跌跌撞撞冲出来,跪到后院中央,看来很是辛苦,大概是被浓烟呛着了。 「糟糕!快!」孟七河急忙催促唐拔把绳索弄好,他自己则忙着将一束绳圈腰带挂在身上。 ◇◇◇◇ 同时在山门前的战阵,术王众赫然看见后方大本营「清莲寺」烧起来,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奇策达成这火攻,一时都陷入慌乱。 「另一支敌人已经攻进来了吗?从哪儿来的?」 「要是腹背受敌怎么办?」 「已经守不住了……」 火焰烧着了「清莲寺」,同时也燃起他们心中的疑惧,并在众人之间蔓延。 术王众的阵式顿时变得松散。 王守仁千辛万苦制造这同步的火攻,就是在期待这个效果:他真正要烧的不是那寺院,而是敌人的意志! 圆性和燕横等四人见敌阵变得衰弱,机不可失,更加紧向前冲杀过去! 术王众的抵抗念头被后头的大火削弱,面对前面勐如龙虎的「破门六剑」,更加无心拼杀,只管向后倒退逃避,一排接一排地挤压在一起。 最后排那些术王弟子也被情绪影响而退后,其中一个一不小心,背项竟撞在波龙术王的坐骑上,碰得马儿跳步轻嘶。 「对不——」那弟子吃了一惊,惶恐地回头,还没说完第一句,头颅即与身体分家,旋转飞摔出去! 其他沐在血雨中的弟子,背嵴发寒。 波龙术王提着沾血的长剑,那张纹着咒文的脸,因愤怒而在强烈颤抖。 储存在「清莲寺」里那大批辛苦炼制的「仿仙散」,即将付诸一炬。他本要到手的资本,化为飞灰。 但现在他不可能调动弟子去救火——眼前这战阵只要一破,即是全线兵败,那后果将远比失去一座「清莲寺」和几十箱「仿仙散」严重得多! 锥阵在「破门六剑」率领下又更深入。圆性与波龙术王之间,只隔着三排术王弟子。 数十名山贼先锋早已经进入山门内,排在他们后面的庐陵民壮也鱼贯而入。王守仁拔出佩剑来,在门生拱护下率领民壮入关,得以看清如今形势。 关内的锥阵已然填塞了过百人,数目反过来压倒了术王众。 「进攻!」王守仁见时机已至,举剑号令。 梁福通听到王大人的指示,向两边的山贼兄弟大叫:「分!」 山贼们会意,突然一同抛下沉重的木板盾,提起各种兵刃、农具、竹枪冲前,化被动防守为主动进攻! ——他们等待这时刻已经许久。憋着的一口血气一直在等待这个爆发的时刻。 锥阵两侧犹如鸟翼展开,全体冲向敌人,正面肉搏对决! 身在阵线中央的圆性,那半边铜面具上尽是点点血花,乍看难分是佛是魔。他棍下所诛的敌人已累积到十一名。 这时突有一股尖锐的杀气出现前头,与先前面对的百人截然不同。 ——武当派的,你终于来了吗? 圆性半边嘴巴在笑。 健马排开中央的术王众,迎圆性出现。 一片反映着月光与火光的金属,在马鞍上方闪耀。 站在圆性后方的飞虹先生瞥见这光芒,同样感受到强烈的危险,受伤的右臂也隐隐刺痛起来。他一掠身子,转移到童静跟前掩护。 另一边的燕横一样生起警觉,握着「雌雄龙虎剑」的两手掌心如火灼般发热。 ——今天,不会让你再杀人! 那匹巨马一个跨步就往圆性面前跳来。 圆性仰头,看见月光底下一个高得吓人的骑者身影。 圆性无畏迎上,施展「紧那罗王棍·飞天叉势」,铁棍头高高往那骑者挑打! 波龙术王却更早一步发动,在鞍上勐向下俯冲半身,长臂借势急舒,银剑从高如雷霆击下,直取圆性右眼! 以兵器长度论,圆性的齐眉棍本应大佔优势,但波龙术王身高手长,弥补了这个长度差距,这招马上俯身快剑,剑与手臂合成一线,彷彿一整条长枪标射而出! 圆性虽然也有听过燕横等人描述波龙术王的身材,但此刻亲身体会才知道是如此惊人,先前未料到对方的剑法竟有这等攻击距离,眼看自己要先一步中剑,只好急急往右拧转头脸,同时撤棍回救! 武当长剑被棍略一架偏,加上圆性侧首闪避,刃尖刮过他左额,与那夜叉面具擦出星火! ——若非有这铜面具抵住,他额头早就裂开挂綵。 圆性已然经过一轮激斗的消耗,又受了内伤。但经这第一招交手他不得不承认:波龙术王的武功,比他在西安见过的所有武当弟子都更厉害——也许除桂丹雷以外。 波龙术王一刺即收,马上的身影好像从没动过一样,速度极是惊人。 燕横正要上前助战,但圆性伸手止住了他。 「你们快去助阵!」圆性大喝。 燕横和练飞虹往旁一看,只见左右两翼的混战里,已有七、八个山贼倒下来! 术王众虽也有一、二人被杀伤,但可以看出双方战力的差别。 术王众是巫纪洪逃出武当山后,流落江湖期间所收集的部下,大多本来就是地方上的剧盗,不少人也有武功根底;他们这些年受到波龙术王和几位护旗的武艺训练,加上所用的兵器较精良,与孟七河这伙穷酸山贼相比,术王弟子的个人武艺与战斗力,平均高出了一截。 如今阵中仍然站着的山贼只余不足六十人,而他们已经是义军里比较可靠的精兵,一旦牺牲,后继的民壮更难跟术王众正面战斗。 「拼了!」梁福通见兄弟伤亡惨重,恨得把嘴唇也咬破,将双斧向前抡去。无奈他跟前那个术王弟子并非等闲,曾是漹阳一带横行的大盗,个子虽然小,却又灵活又狡猾。他低窜闪过那对斧头,一刀偷袭梁福通旁边一个山贼的腿,将他膝盖砍破。 燕横知道,再不能让山贼牺牲下去。他想到这些人都是受王守仁感召而来将功补过,每一个都是血性汉子,心里更是不忍。 「交给你了!」他毅然放弃夹击波龙术王,向圆性说了一句,就往右投入那白刃群战之中。 单是燕横踏出这一步,已经令术王众大为顾忌,阵线齐齐向后退了数步。 ——燕横已然具有这等高手气势与风范。 他连架式也不摆,「龙棘」长剑就像突然变成活物般振起来,直捣刚才那名矮小的术王弟子心胸! 那术王弟子又再用身法斜斜急退。但这种程度的身法速度,燕横哪会看在眼内?他紧接就上步以「虎辟」追击! 这次术王弟子已来不及闪避,只得用手上的单刀横在身前抵挡,却只能把「虎辟」挡偏两分,开有剑嵴血槽的「虎辟」宽刃刺进其胸肺,他登时吐血而亡! 此人已是术王众里武艺较好的一个,却抵不了燕横两剑。 另一边练飞虹和童静也一样加入了战团,顿时就把形势逆转。 崆峒「日轮刀」所过处,不是惶然退避的身影,就是血花纷飞的断肢。 童静经过两次施展「半手一心」,对自己的剑技信心大增,一想到庐陵那饭馆的曾老闆四口是如何无辜惨死,她就对术王众毫不留情。 到了这个关头,左右战争胜负的,仍然是这几个武者。 波龙术王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必先杀这傢伙! 波龙术王从高盯着圆性。他看出「破门六剑」互相依赖的情谊,心里盘算:只要击杀得他们一人,其他几个必然心乱,自可逐一破之! 马蹄再次扬起。波龙术王把剑提起到脸侧,又再朝圆性蓄势。 圆性仰头注视。波龙术王的剑击简直有如从天而降,圆性从未对过身高如此夸张的敌人,应付这样角度攻击的经验甚少,又更增加了他防御的难度。 ——但我一定要接下这剑来。 波龙术王摆起架式,却仍然未发招。 只因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将圆性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上方去。 站在波龙术王马旁的几个弟子,都属于阵势中央最后排,一直没有加入战团,只在后方陪着术王掠阵,并未受注意。 其中一个披着五色斗篷的,将头盖拉低了,连面目也看不清,只是站在同伴间没什么动静,也未跟随同伴助威吶喊。 此人就在这一剎那,俯身从人丛之间冲出来,其奔速之快,令那斗篷飘起。 藏在斗篷底下的两臂,这时才露出来,正垂着握持一件巨大兵器。 这身影疾冲向圆性,从下而上扬起一抹金属的光芒。 一柄带着锯齿的大刀。 圆性本来全神与波龙术王对峙,突然遇上袭击,更没想到术王众里竟仍藏着这样的高手——而且等到这个关头才出动! 少林寺修炼十七年的战斗反应,已然深入骨髓。 圆性本来立定的马步,剎那硬生生跳起离地数寸,并缩起左腿护在胯下;同时他双手横握齐眉棍两头,朝下闩拦。 冲来的霍瑶花,将头颈和上身都横倾向一侧,用上全身之力,加诸在这记撩斩之上! 大锯刀砍到圆性棍身和穿着铜甲的左小腿上,发出响彻战阵的鸣声! 齐眉棍被斩得震出木屑来。圆性则因为这记冲击,连人带甲向后方飞起! 霍瑶花的斗篷这时已褪去,露出皎白的脸庞来,瞬间展示傲然的微笑。 圆性整个人凌空失控。 真正的危险却在这刻才到来。 波龙术王那长躯,这次索性从马背跃出,配合着武当派「梯云纵」轻功身法,以「武当飞龙剑」直取圆性心胸! 圆性在半空中尽了最大能力扭动身躯闪躲,剑尖虽未贯胸,但还是深深从他右肩锁骨上方刺进! 圆性右肩颈之间喷血,全身重重摔倒在地! 即使受到如此重创,圆性齐眉棍还是没有脱手,他卧在地上勉力抬头,眼睛愤怒盯着前面的两名强敌,单手将棍头指向他们。 波龙术王大乐。他最喜欢这样不服输的对手——在杀死他们时总是乐趣加倍。 这样的诛敌机会,波龙术王自然不放过,他一双长腿迈开步法,准备向地上的圆性补上致命一剑! 燕横、练飞虹、童静都因霍瑶花那一刀巨响,才察觉到这变故。他们正陷身在战阵里,无人能及时抽身赶过来救助。 童静惊得眼眶湿润。 ——快要失去重要的同伴,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 这时却有四名站得最近圆性的山贼,冲出来掩护在他身前! 他们都听闻过眼前这个高大魔头有多可怕,心里充塞着恐惧。八条腿与手臂都在发抖。 可是有一股更大的能量,驱使他们挺身而出。 ——这种能量,是王守仁引发他们产生的。 「不要!」圆性正要阻止,但四人已经朝着波龙术王举起兵器。 波龙术王的邪笑更灿烂了。 ——既然是不怕死的人,我就让你们去死吧。 他张步一踏开,手上银刃迅疾起舞。 武当派「褐蛇」级数的快剑,并非这些寻常的村野山贼所能应对。 血浪泼洒。四人里就只有一个比较侥倖,只失一只手掌。 波龙术王踏过新倒下来的三具死尸,再次向圆性接近。 这时他却听见,前头出现一阵急激的蹄音。 他向前眺视,只见敌阵中央的人丛,不知何时已经往两旁分出通道来,一道快影向这儿接近。 黑衣的骑士。黑色的骏马。 一条有如长蛇之物,夹着破空的唿啸鸣音,急激飞射而来! ——梅师弟? 波龙术王此刻心头所受的震撼,无法形容。 但这并未影响他的反应。波龙术王举剑在面前,挡住那飞物的攻击。 两者一碰触之下,长铁链绕缠在术王的武当剑上好几圈,方才停顿。 波龙术王这时看清楚了,那链端扣着的利器不是别的,正是属于梅心树的弯刃。 正策马在阵中冲锋的,当然就是荆裂。 黑色的披风如云捲起。 荆裂那斜斜包着黑布带的脸容,杀气逼人,眼睛狠厉盯着波龙术王那高大的身躯。 ——终于看见你啦,混蛋。 荆裂挥掷出飞刃后已把铁链脱手,腾出右手来拔出马鞍旁一柄铁单刀,策骑的去势没有半丝停滞。他继续乘着马儿前冲的速度,将铁刀拉在脑后,势如塞外骑兵,朝着波龙术王施以马战快斩! 波龙术王当然已知道,眼前这个犹如从魔界突然出现的黑骑士,正是杀害梅师弟的仇人。 二人的距离正在高速短缩。中间的空气,彷彿充塞着能烧灼皮肤的强烈恨意。 荆裂虽骑在马背上,但高度几近与站立的波龙术王平排。他运起腰身和肩臂,铁刀从右侧横扫! 波龙术王立定脚步,坐胯沉肩,运一口气将长臂挥出,以「武当势剑」的刚勐力量迎击这一刀! 两刃相交,其中一柄断裂开来,一大段被击得旋飞向天! 荆裂的马儿在波龙术王身旁掠过。 手中只余半截断刃。 ——这柄铁刀只是在庐陵衙门里找到的旧兵器,材质铸工都不佳;波龙术王的武当剑乃千锤百炼的上品,更经寒石子淬磨过,铁刀无论在坚韧和锋利程度上,都完全无法相比。 荆裂这一斩之后,将断刀挥到了左耳侧,就在马儿奔过时又再反挥出,在甚短距离下,将断刀斜斜飞摔向波龙术王面门! 荆裂这一斩一摔的连招甚快,波龙术王略感愕然,但也及时再将长剑横扫,在身前不足一尺处,格走这柄旋飞击来的断刃! 黑马这时才掠他而去。 这掷刀飞击的动作全无半点停滞,令波龙术王几乎抵挡不及。荆裂能够这么快,波龙术王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他连自己的刀会被斩断这件事,也早计算在内! ——此人能杀梅师弟,果然不是侥倖! 荆裂越过波龙术王后,变成冲向术王众的中央阵地。有几个大胆的术王弟子,趁着他手中没了武器,欲上前砍马令他摔落,但荆裂急勒马缰,那机灵的黑马会意,立即煞步提起两只前蹄,全身向后扭转。那骏马的蹄腿甚健,在人头的高度翻飞,术王众一时皆不敢接近,怕被踢破脑袋。 荆裂操控黑马转身将众敌逼开,四蹄甫一着地,他已将挂在鞍旁另一口柳叶单刀拔在手里。 术王众都认出这是梅护法生前的坐骑;再看上面这个黑衣骑者,不正是昨天孤身潜到这儿来、杀伤许多弟子、并从悬崖逃逸那个傢伙? ——他那样狼狈逃走之时,竟然还能杀死原为武当「兵鸦道」的梅护法! ——这男人给人的感觉,就跟术王猊下一样,好像无论如何也杀不死…… 众人更不敢靠近荆裂。 荆裂这一轮阻截攻击制造了珍贵的空隙,让燕横及时赶回来圆性身边。 燕横架着「雌雄龙虎剑」护在和尚跟前,第二次面对波龙术王这个强敌。 圆性这时已经能用齐眉棍支撑着半跪起来。他右边的衣袍全染红了。 荆裂看着圆性,微笑问:「死不了吧?」 圆性也把嘴角翘起来。这半是苦笑,半是向荆裂道谢。 「真丢脸……」圆性向前面的燕横说:「刚刚才这么大口气,说要交给我……」 荆裂迟至这时才出动,本来是王守仁的战术:等待圆性为首的己阵将敌人中央突破,开出一条通道后,就让荆裂一气冲过去,然后在敌阵后头以快马游击扰乱,令对方加速崩溃。 圆性刚才努力想牵制波龙术王,就是为了让荆裂有机会出击。可惜波龙术王也准备了霍瑶花这个伏兵,令圆性陷于大危机,荆裂不得不提早出手相救。 王守仁带着大队民壮,已然站在阵势的中央指挥。他所有的战策都已用完。能够制造的优势也都成事了。如今就只有靠所有人根本的力量,去夺取最后胜利。 王守仁对此充满信心。 因为他深信真正的力量,绝不是来自恐惧或慾望的驱策,而是源于更伟大的感召。 霍瑶花看见荆裂终于出现,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可是胸口底下那颗心却在乱跳。手上使惯多年的大锯刀,也突然感觉变得沉重。 她仔细看着荆裂,只见他一身都包在黑色的衣甲里,脸容更被头巾和布带掩盖一半,予人异常冰冷无情的感觉,跟昨天透着火热生命力的姿态截然不同,已没再令她联想起初恋情人翁师兄了。 然而这刻荆裂散发的凛冽气魄,又正以另一种方式震盪她的心灵。 只因霍瑶花从未见过,有人能这样轻松地与波龙术王对峙。 荆裂看见圆性已然安全,方才有空去瞧瞧霍瑶花。昨天跟她缠斗时虽然脑袋有些迷煳,现实、幻想与回忆都混到了一起,但当时的感觉还是很鲜烈清晰。 他今夜才有机会看清楚这个妖媚冷艳的女刀客。 「你还欠我一样东西。」荆裂朝她微笑说:「我待会就要拿回来。」 霍瑶花心里竟是有点暗喜: ——他记得我。 明明是誓不两立的敌人;荆裂的微笑也分明带着敌意与捉弄,但在霍瑶花眼中,那笑意却彷彿有几分真心…… 这时一抹热血泼到霍瑶花的鞋子上,把她唤醒过来。 她看看四周,那百人混战还在激烈进行,到处都是血与死尸。 而今天,她跟荆裂其中一个,也会变成另一具尸体。 ——我只是做着一个很荒谬的梦。 霍瑶花看着荆裂的眼神,回覆十足的冰冷。 波龙术王缓缓将绕在剑上的铁链取下来扔去,眼睛没有半点离开荆裂。此刻好像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清莲寺」化成飞灰;「仿仙散」葬送火海;甚至身边所有弟子的存亡,都比不上击杀眼前这个仇敌。 他见荆裂还没有下马,心里想:此人这么擅长马战吗?难道梅师弟也是因而落败? ——还是他在隐藏自己什么弱点? 之前波龙术王焦急于补救弟子的阵势,出剑不免有些许浮躁;但现在心神专注于武斗中,必将比前更可怕三分。 这一点荆裂、燕横和圆性都感受得到,但绝没有因此生起半分紧张或怯惧。 此刻在他们眼中,他只不过是另一个必须打倒的敌人。 「来吧。」荆裂展示他每次决斗都会露出的笑容。「再不打,就要天光了。你们这种傢伙,最害怕的是太阳吧?」 ◇◇◇◇ 唐拔吃力地将一个已经昏迷的少女抱出「清莲寺」殿阁,从后门走出来,将她放在后院地上。 那后院里已经聚集着十几个少女,全都是被波龙术王锁在禅房炼药的苦工。她们大都还安好,只有三、四个仍然不支躺卧。 此外还有七、八个农妇和老人,则是给掳到「清莲寺」打扫烧饭的杂役。 那些少女除了几个被烟呛得仍在咳嗽外,全都无法控制地放声号哭,既是因为被烈火吓破了胆,也因为重获自由而激动。 「快跑!去后山那头!」唐拔眼见后院的树木也开始着火,急忙催促众人,自己也抱起刚才的女孩,跟着他们往院子的大后门跑出去。 这时孟七河亦从寺里冲出,肩上横扛着一个女孩子,已经是被困禅房里的最后一人。孟七河一身青绿颜料早就被汗水融化,那堆乱发好几处被火星烧得微焦。 刚踏出木门步下石阶时,孟七河感到后面有异样。 一名术王弟子身上五色袍正在着火燃烧,疯狂奔跑向孟七河身后,举刀就往他砍去! 这刀就算砍不中孟七河的后脑,也必然伤及肩上的少女。孟七河危急中一个八卦门的转步,弧形向左踏出! 矮小的他虽然扛着个人,但腰马甚为稳健,经过严格锻鍊的双腿更是矫捷有力,一移步转身,后面那刀已然砍空! 孟七河顺着转势,绕到了那火人的侧后方,他转身不停,还借用了肩上女孩的重量去旋转,一记「虎尾脚」后踢蹬在火人的背项,火人迎面仆倒,不再动弹。 「呀!」孟七河这时察觉踢出的脚上草鞋烧着了,勐在地上踩几下踏熄,这才扛着少女继续跑出去。 到了寺后山坡,看见在那边的众人都无恙,孟七河松了口气,将少女轻轻卸下来。 那女孩已半睁着眼睛,看来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孟七河捡回放在那里的八卦大刀,跟唐拔等几个一起冲入火场救人的兄弟,互相看了几眼,不约而同都大笑起来。 ——做好事的感觉,原来是这么棒的! 此时虎玲兰沿着山壁上的绳索,从天而降。 这高空游绳而下的技巧,虎玲兰先前在县城时虽已得唐拔指点,但实作却是头一次,而且她左手受伤,只能靠一只右手操控绳索;不过深厚的武道锻鍊,早已赋予她绝佳的身体协调,经过最初一段摸索后,就很顺利滑行下来。 虎玲兰方着地,就听见「清莲寺」北侧发出建筑物崩塌的巨响。 原来术王众将手上三十余匹马全都撤上山来,马群此刻受烈火惊吓而一起挣扎,结果把那临时搭起的马棚都拉倒了,马匹逃离寺旁在四处乱跑。 虎玲兰解去身上游绳用的索圈,整理腰间箭囊、手上长弓与背上的野太刀。 孟七河则把长长的八卦大刀拔了出鞘。 ——这次我会用这口刀,光耀门派的名声。 「我跟兄弟负责救人质。你走吧。」 虎玲兰听了点头,迳自往荆裂所在的战阵跑去。孟七河则领着唐拔等山贼,奔赴「清莲寺」侧的空地。 烈焰,映出他们气魄充盈的身影,看不出半点的疲倦。 ◇◇◇◇ 「别以为死掉就了事。」 波龙术王左手摸着耳环说,同时扫视荆裂和燕横等人。 「我会在你们的首级额上贴上符咒,你们的魂魄在真界里,都要成为我教英灵的奴隶,供他们役使虐待,直至永远。」 他说时又擦擦鼻子和下巴,笑得非常得意,神色鬼气森森。 荆裂听了失笑。 「你这套废话,留着说给那群笨蛋听吧。」他将柳叶刀指向正与山贼激战的术王弟子。 波龙术王无言,只是瞄瞄霍瑶花。 在场的人里,就只有霍瑶花一个知道,波龙术王刚才这几句话,并非毫无意义。 只因他说话时几个看来不经意的动作,其实都是在向霍瑶花打暗号。 抚摸左边耳环,是表示要约定一同夹击;擦鼻子来回三次,是示意以前方的敌人荆裂为目标;揉下巴,是叫霍瑶花负责进攻对方下盘——如今荆裂正在鞍上,也就是攻击马儿;瞄她一眼,是在问她有没有看明白。 霍瑶花也伸手擦一擦左边眉毛。波龙术王虽没再正眼看她,却已经收到这确定的回应。 他们这套暗号过去从未使用,只因术王众一向横行无忌,没有遇过今天这样的危机;这套波龙术王的机密,甚至连鄂儿罕和韩思道都不知道。 霍瑶花明白波龙术王的战略:对方武者虽然有五、六人(霍瑶花当然没有忘记那个女刀客),但只要她跟波龙术王同心,每次都合二人之力去攻击一人,迅速地逐个击破,绝对有能力把敌人全歼。 ——霍瑶花成了波龙术王扭转危局的最大援助。他自下武当山之后,从未如此倚重一个人。 第一个对象,波龙术王选择了敌阵里看来最强的荆裂。 ——先杀最强者,自可震慑其他人。 这时波龙术王的手中剑尖轻轻摇晃,同样又似是无意识的动作,其实是在向霍瑶花传达进攻的倒数拍子。 他们约定的暗号,是数到第七下就发动;波龙术王的剑尖只会摇动四下;最后三下将会各自在心中默数。 霍瑶花双臂已在暗暗预备发劲挥刀。她没有看荆裂,以免暴露了偷袭的意图。 很奇怪,她发现自己双手不再抖了。「昭灵丹」药瘾的痛苦也好像消失了。 霍瑶花虽不看荆裂,但脑海里充塞的都是他的印象。 ——既然不可能亲近这个男人,那我就亲手杀死他吧。这是跟他最接近的方法。 节拍已数到「六」。 波龙术王却突然先发动! 而且并不是朝荆裂冲去,反而是杀往燕横和圆性所在! 霍瑶花不知道波龙术王的用意。但她仍然按照暗号的约定而行,在原地倒数最后一拍。 ——她并非任何事情都绝对相信波龙术王;但战斗时,她对他毫无疑惑。 燕横感受到波龙术王迈开疾步攻来的气势,马上把「龙棘」剑尖迎往那方向,另一手「虎辟」亦蓄劲待发。 ——这一次,我会真正让你尝尝青城剑法。 同时荆裂策马向前,准备与燕横夹击术王。 「七」。 霍瑶花从静静站立到勐烈扑出,那突发动作的先兆极少,斜垂着的大锯刀自身右平平横斩出去,欲将奔来的荆裂坐骑,连同他踏在马蹬的右腿也都砍开! 在同一拍里,波龙术王前奔的右腿突然改用足跟着地,膝盖撑直,整个人急急煞止;他轻功步法之精妙就在双脚重心的转移操纵,藉着这煞步产生的反向之力,整个身体往后倒去,顺势转身,一下子就逆转,变为迎向荆裂而跑,紧接就举剑刺去! 这一刺的时机,正好与霍瑶花的下路斩击完美配合,荆裂瞬间上下方皆同时被刀剑的刃风笼罩! ——波龙术王看见荆裂脸庞受伤包扎着,身上必然也有伤患;他一直骑在马上作战,很大可能是腿足有碍,因此要霍瑶花攻杀他的坐骑。 波龙术王瞥见战阵里又有好几名弟子连环命丧在练飞虹刀下,深知胜负已在顷刻,再无保留,这一刺挟着奔跃之力,长身而出,又是刚才袭击圆性的「武当飞龙剑」,剑势有去无回。 这等高大的人整个凌空飞跃起来,简直就是奇观。 他人与剑浑成一体,像一片五色厚云,从高往荆裂头上笼罩下去。 可是在他刺剑的一剎那,发觉鞍上的荆裂,不见了。 黑马仍在向前冲。 荆裂倒在马儿的右侧,仅仅以一只左脚勾着马鞍的皮带,整个人横着伸出来,躲开了上路波龙术王的剑势! 他同时以这惊险的姿势,乘着马的冲力,向下路攻来的霍瑶花出刀! 霍瑶花这时才发觉被荆裂抢了先机:她的刀要是继续横砍向马腿,同一剎那荆裂的柳叶刀也将会斜斩在她脸庞。 ——他根本一直都在留意我!我跟术王打暗号这事,他也看穿了! 没有人会笨得用自己一张脸去换一条马腿。尤其是这么美丽的女人。 霍瑶花最危急一刻放软双腿,两膝跪倒在地,幼细却充满弹力的腰肢快速后仰,双臂张开放弃斩击,头脸向左侧转—— 荆裂的快刀从她上方仅仅掠过,将霍瑶花额前几丝头髮削断! 荆裂还以为这刀必中无疑。霍瑶花虽是邪恶的敌人,他心里还是不禁赞赏——不管是放弃斩马的决断力,还是这紧急闪避的速度与柔软协调。 ——除虎玲兰之外,她是我遇过最强的女人。 霍瑶花本身扑前的冲势其实未消,两膝在沙土地上擦得鲜血淋漓。荆裂越过身旁后,她强忍着膝盖火烧般的痛苦,马上左手按地,将左腿提起踏地变成半跪,头也不回,就单手把大锯刀竖起挡在背后。 霍瑶花这恢復体势和架刀自保的动作,全属长久战斗求生而培养出的本能。 她才刚一举刀,柳叶刀已经「噹」的一声飞砍在大锯刀的刃面上,急激反弹开去! 原来荆裂又把刚才对波龙术王时的招式再使一次:砍完一刀,马上反向挥臂将兵刃回掷,这招乃是学自飞虹先生的崆峒派「飞法」。荆裂本身就已有飞刀和绳镖的功底,虽学了没多久,也有六、七成的火候。 ——荆裂一向擅长双刀出击,以绵密的抢攻取胜;但如今只得一条手臂可用,于是想到用这「飞法」的奇袭弥补。 柳叶刀飞袭的乃是霍瑶花后脑,两刀碰击的轰响震得她耳鸣,更教她心底怒不可遏。 ——你真的这么想杀我?我真的这么讨厌吗? 同时在上方,波龙术王的「武当飞龙剑」只能穿过荆裂原本身体所在的空气,只因这剑招去势甚尽,没有中途变化的余地。术王整个人从马儿上方跃过,方才瞥见「失踪」的荆裂,原来用一条腿将全身横挂在马鞍侧。 波龙术王毕竟武功惊人,一剑失手,身体越过马儿后,仍能空中发力伸腿踏蹬,踢中马儿后臀! 术王这一脚勉强发力,劲道不算很勐,但足以使黑马吃痛受惊,蹄步颠了一颠,荆裂单凭一条腿难再勾牢,身体被抛出! 荆裂早已掷去单刀,空出来的右手朝前方跌落的地上一按。他感应力极佳,手掌一着地,肘关节就相应屈曲,卸去身体跌下的一半冲力;他腰肢随之摆折,下身向地上一翻,将另一半力量也卸去,左足平平着地,继而才放下受伤的右腿。 这时可见荆裂腰间伸出一条绳索,拖着地上一物,正是他的长倭刀。原来荆裂不良于行,为了预防被打下马后欠缺强力的兵器,于是用一根绳索,把腰身与挂在马鞍旁的倭刀鞘连结,身体跌下马后,顺势也将刀拉了下来。此外荆裂腰带上还有最后一柄较短的腰刀。 荆裂着地后,正拉动绳索将倭刀收回来,却已感到身后有强烈的杀气冲至! 霍瑶花犹如一头雌狼,夹带着极强烈的怨恨,右手握着大锯刀的刀柄,左臂托着刀背,将那沉重刀锋横砍而出! ——我会成为你一生中最后记得的人! ◇◇◇◇ 在战阵的北侧,练飞虹正尽情浴于血风之中。 「风狻猊」飞虹先生彷彿回到昔年大破西域马贼的岁月,感觉像突然年轻起来。他自在穿梭于术王众之间,西域弯刀过处,有如画笔在空中挥出一道道艳红。 他一记崆峒派「日轮刀·夸父过山」,大踏步低首跨前,弯刀尖搠进一名术王弟子腹部,随即放开刀柄,抽回左手转身横挥,戴着铁甲手套的拳头,使出「花战捶」的「一条鞭」,拳背狠狠敲中另一敌人握刀的手,数根指头细骨应声碎裂;练飞虹打完一拳并无停滞,再次转过身来,握回那仍在敌体的弯刀,腰肢发劲大力拔出横扫,又准确拖在第三人的喉咙上,两个人的血花在战场空气里混成一团。整串杀伤连招,不过是眨了两、三眼的事情。 练飞虹出手之快之狠,令术王众士气大降,物移教的药物和咒语也都开始失却效用了。 他们可不知道,练飞虹打了这么久,其实已有点气力不继,只是用惯常战斗的木然表情掩饰疲倦。 ——毕竟也不是从前了…… 义军众山贼有了他这个强援在敌阵里冲杀自如,原本受挫的士气立时大振。双方此消彼长。 术王众放眼一看,只见敌人后头源源增加的兵员数以百计,已经将山门前后都塞满了。术王众并不知道,敌方真正能打的其实只有前面这几十个山贼,却以为后面那些寻常民壮也一样勇悍,他们心里就更慌乱了。若非这山谷早已被封锁,必得死战求生,而波龙术王又仍然健在的话,术王众的士气早就彻底崩溃了。 童静同样正在敌阵前大展所长。她经过这大半年修练,再加上练飞虹的特训,个人造诣其实已经远胜大部分的术王弟子,此刻她更习惯作战,自信倍增,「静物剑」有如一条乌龙,在阵中迅速倏隐倏现,再有两人在她「半手一心」剑诀之下被废掉拿兵刃的手,许多术王弟子都不大敢接近这名少女剑士。 这左翼的战场已呈压倒优势,居中策划的王守仁反应异常敏锐,马上将这边部分的山贼调拨往右边阵线增援。右边的术王众面对的敌人突然多出五成,原有的武艺和经验优势顿时被数量抵消了。 术王众原有的百人部队,如今被杀得只余四十几名。 庐陵义军,开始嗅到胜利的味道了。 第91章 卷九 铁血之阵 第四章 围阵 瓦窝在地上跌碎,窝里的水与鲜血混和,泻满一地。 那个原本捧着瓦窝去救火的术王弟子,连惨叫也来不及,气绝仆倒。 唐拔挥一挥手上的镰刀,在地上洒出一行血迹。 一条身影越过他身旁,是反手拿着大刀的孟七河。他踏着既急又静、八卦门有名的「夜战步」迅速向前奔走。 另外两个术王弟子,本来正蹲在溪流边取水救火(他们早就看得出,这大火不可能救得了,只是害怕袖手旁观,会被波龙术王惩罚,做做样子而已),看见有敌人从不可能的方向急袭而来,慌忙都抛下容器,拿起搁在溪边石头上的兵刃。 孟七河带着五个兄弟,已经走到他们一丈外的距离。这时他看见,旁边草间有一堆物事。 他低头细瞧,只见火光映照下,草堆里现出好几张苍白、凄惨的脸孔,已是全无生命气息。 全是被处决的人质首级。 寒意与怒气同时从他嵴樑升起。 「你们别出手。」 唐拔等一众山贼,平日跟着孟七河去做买卖,不管是截劫商贩或者入村缴粮,头领总是严格约制他们,不可胡乱杀伤人命。 他们从来没有听见过,孟七河的声线像此刻冷酷。 孟七河自知一双手也不算干净,一样也杀过官兵保甲或者商贩的护卫;但如此把无法抵抗又不相干的人像猪般宰杀,完全是另一种层次的恶。 八卦大刀已然举起,拉到背后。 孟七河的步履一下子从轻巧变得沉重。 两名术王弟子见对方有六人之多,本来颇是惊惶,但此刻见只有这个矮子,心想力足一战,二人都举着刀斧准备夹击。 正当他们以为距离还远时,孟七河却突然发动,右步大大向前一迈,紧接将重心都放了上去,全身以之为轴心,抛出左足旋转,连续又踩出第二步。只跨两步,就已拉近了六、七尺的距离! 孟七河乘着旋身,双手握刀从右肩强烈挥出,正是八卦门有名的「夜战老八刀」里最常用的一式「巽风割草转环刀」! 站在较前那个术王弟子还未及反应,孟七河旋斩之势已发,他却一时无法判断,孟七河刀锋从何角度斩来—— 「嗖」的一声,紧接着是金属和骨头的碰响,八卦大刀勐烈斩过,术王弟子居前的右腿齐膝而断! 波龙术王从未想到敌人能越过后山峭壁偷袭,派在这里看守人质的几名弟子自然不是什么精挑好手。另一人赫见孟七河如此凌厉的刀招,知道不是自己所能对抗,顿时转身欲逃。 但他怎可能跑得过孟七河那双自小在山野活动、受过抚州八卦门严格锻鍊的腿足? 孟七河奔跑了三步就跳跃起来,一记前蹬腿踹在那术王弟子后心,踢得他大字扑倒在地。 他才爬起来,孟七河早就准备,一记八卦刀反噼,斩在那弟子肋间,肉裂骨碎,那术王弟子好像被抛出去,身体横飞掉进溪里,脸孔浸入水中,一动不动。 「不要杀他。」孟七河用刀指指地上断了一腿那人。「让他慢慢流干血为止。」 他把染满血的大刀搁在肩头,走到被绑的大群泗塘村民跟前。脸上的杀气消退了,代之以歉疚的神情。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 荆裂及时转身,方才将倭刀拿到手,已经来不及拔刀,将刀连鞘垂直向上架起,霍瑶花横扫而来的锯刀,正好成十字砍在他刀鞘上! 霍瑶花怒气极盛,左掌乘势推按刀背,继续以沉重的锯刀压向荆裂! 这推刀压击,正好针对荆裂单腿无法站稳的弱点。 如今的荆裂只能靠主动进攻压制对手,无法作出有效的防守,被霍瑶花一推,只能脚步跄踉地后退,拖着一条绑了装甲无法屈曲的右腿,暴露出膝盖受伤的事实。 已然飞过马儿着地的波龙术王,怎会放过这再次夹击荆裂的机会?他两腿大张迈开步法,正擎剑向荆裂攻去,却察觉有影子自左方迅速接近过来。 远处的火光,映出一道金黄的剑芒。 「龙棘」越空而来,直取波龙术王头脸,夹带着异常强劲的气势! 燕横半空中将跃势全贯注在右手上,再次使出上次压倒过波龙术王的「雌雄龙虎剑法·穹苍破」! ——他从前都是靠一时感应和情绪刺激,才模仿师父使出这招来;但今次绝对不同,他已然能够随心而发,将「穹苍破」真正变成属于自己的剑技。 燕横人剑一体,跃势有如空中翱翔。 气劲贯彻之下,竟引动他的脑海生起奇异幻象。 ——某种在云雾里耸动的巨大东西。 技能的进步,也带动精神进入更高一层境界。 波龙术王上次被这剑招压得跪下,因而险遭童静一剑取命,至今视为奇耻大辱,他哪会记不起?原本要冲往荆裂的身体马上站住,将剑向面前一引。 上回对抗「穹苍破」失败,就是因为靠「武当势剑」去硬挡而不支,他今次决心不再犯同一错误。 ——没有时间跟你玩了! 波龙术王的银剑划出一条圆滑的弧线,从侧迎接「龙棘」,正是武当最高绝技「太极」! 两剑一碰,燕横已然感受到被「引进落空」粘卸的古怪触觉。他目击过叶辰渊的「太极」,也亲身领教过波龙术王这招式,并不陌生。 燕横记得很早以前荆大哥就说过:面对会「太极」的武当高手,最好是逃走。 但有的时候你不能逃。 当别人正在依靠你的时候。 再战波龙术王,他并非毫不害怕——身上这么多伤口都还很新。 然而真正的勇气,就是当你明明害怕,还是决定上前去。 燕横经过上次交手已知道,自己未领会「雌雄龙虎剑」里的「抖鳞」钻劲,不可能像师父般破解「太极」的粘控。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全身全心都投入这一击「穹苍破」上。 他单纯地相信:青城派的绝技,不是这么容易被破坏的。 ——这股专注与纯净,正是燕横最强大的武器。 波龙术王正要将「穹苍破」的剑势引落旁边地上,再向燕横施以杀手,却突然发觉不太引得动。 燕横飞刺而来的剑势,竟比他预计中强硬。 ——怎么只隔一、两天,这臭小子又变强了这么多? 「太极剑」虽然将「穹苍破」向旁卸偏,但「龙棘」仍长驱直进。 波龙术王感到一股如针刺般的尖锐危险感,直指他左肩头。 他不太肯定自己能否将「龙棘」完全卸离身体范围。 最后关头波龙术王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险,放弃了「太极剑」的架势,剑劲从柔转刚,变成与「龙棘」硬抗;同时他下盘足腿放轻,藉着「穹苍破」的力量后撤闪避! 在燕横力压之下,波龙术王自撤「太极」,更要狼狈地借势后退两步! 这一刻燕横心里并没有任何喜悦、兴奋或意外。他已然完全投入在武斗之中,木然而专注的脸无哀无喜。 就如当日何自圣对叶辰渊时一样,没有因为身繫青城派数百年基业而生起一丝顾虑,全情投身在剑锋洪流里。 真正的武道狂。 燕横「穹苍破」剑势已尽,他一着地后左足顺着追前,身姿向下俯得甚低,形态转瞬由九天飞龙化作下山勐虎,左手剑「虎辟」反手横挥,削向波龙术王小腿! ——像波龙术王如此高大之人,下盘往往是弱点,这招连击完全合理,要是荆裂处在同一情景也会这样选择。不同的是,荆裂乃靠智慧和经验计算而得,而燕横这刻却是全凭直观自然行事。 波龙术王经过刚才一剑,已然重新估计燕横的实力,对他这有如水银泻地的快速连击严阵以待,左腿急急提起,姿态如鹤独立,乃是「武当行剑」的避险身法,同时从高向下发剑,一式「入地金针」,以刃尖点击燕横面门! 一股劲风适时从燕横身后捲至,在他头顶横扫而来,正好将波龙术王下击之剑打走! 来者乃是圆性,他以绝大意志力忍着右肩伤痛,单以一只左手提起齐眉棍噼出,为燕横化解危机! 燕横虽然从未跟圆性合作或一起锻鍊,但二人出奇地合拍,燕横一感到后面的风声,看也不看已知是圆性出手。经过刚才的战阵,他非常信任这位少林武僧的功力,放胆不去抵挡或闪避那下刺而来的武当剑,「龙棘」紧接「虎辟」向内横抹,又再追击波龙术王提起的小腿! 波龙术王骤然以一敌二,在这混乱战阵中可不想硬抗,心想最安全还是倚重自己擅长的轻功,那单脚站立的右腿硬生生再发劲,身体朝后跳退数尺,想要看清形势再说。 另边厢霍瑶花双手推着大锯刀,已将荆裂的倭刀压到胸前,荆裂脚步不灵,无从转身卸力,退了两步已失平衡,身体朝后跌下去! 霍瑶花一心继续压击,想要跨骑在倒地的荆裂身上,突然一股尖锐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她本能仰头闪避那射来的黑影! 霍瑶花被横里阻截,怒视那物射来的方向。 只见一人刚刚渡过了战场后方的「因果桥」,朝这里全速疾奔,左手在身前举着一柄长弓。 这个人,霍瑶花熟悉不过。 ——又是你这臭婆娘! 虎玲兰知道这是最后的决战时刻,已全不顾虑腰身的伤痛,放开脚步奔跑。她协调能力甚惊人,长腿在大大交替跨开的同时,却能维持上半身稳定不动,左臂水平向前,举着那把用布带绑在拳头里的长弓,右手从腰间箭囊迅速抽出另一根羽箭,急奔途中照常搭箭拉弓,再次射击! 这一箭准确射向霍瑶花与荆裂之间的空位,以阻止她再向荆裂攻过去。 单从这两次掩护射击,霍瑶花就猜出来,虎玲兰与荆裂关系匪浅。 ——可恶!先杀掉她! 荆裂得这缓冲,已借后倒之势滚转一圈,以倭刀支撑半跪在地。被女人打得如此狼狈,这可是头一遭。 另一边波龙术王正退出燕横的剑圈范围,试图重整形势。 却感到背后有不妥。 波龙术王巫纪洪本是武当「首蛇道」一员。既为探子斥候,其中一项特殊训练,自然是培养四面八方的警觉与洞察力——尤其是一切突来的危险。 他立时止步侧身后瞄,只见练飞虹原来已站在他所退方位不足一丈外! 练飞虹只是提着弯刀微笑,并未干什么,但所散射的杀气,已令波龙术王感受到无形威胁。 「这次你没有地方躲了。」练飞虹说时眼神凌厉。他没有忘记上次波龙术王在那大屋里,借人质掩护自己的恶行。 波龙术王立时转向,又欲退向另一边的空位,却察觉娇小的童静亦已将那方向封锁。 燕横和圆性同时左右适度散开;再加上从东面「清莲寺」方向赶来的虎玲兰,西面正与霍瑶花对峙的荆裂,波龙术王蓦然发现:自己已经隐隐堕入敌人的包围里! ——我……竟如此失策…… 要是他还是武当山上的巫纪洪,断不会陷于这景况,在对方未围拢之时早已用轻功脱出。 然而这几年来暴虐横行惯了,他对危机的感应无疑已变钝。 这一刻,「破门六剑」,全体集合了。 波龙术王再看,正在混战中的弟子正继续减少,并且已不成阵法。他们在敌将王守仁的巧妙调兵之下,被切断成了几股,逐一被压倒数量的山贼和民壮包围。 许多庐陵民壮都在这时鼓起战意来,贯注着积蓄已久的悲愤,勇敢朝术王众勐刺竹枪,虽然十有八九都刺不中,但足以令术王众分心应付,又更容易被孟七河的山贼杀伤。 正因义军已经佔上如此优势,练飞虹和童静才能转移过来,加入对付敌阵里最邪恶也最可怕的一人。 后面的「清莲寺」熊熊燃烧,把整片山谷空地都照亮;寺旁四百余人质也已被孟七河解救,他带着陆续从峭壁游绳而下的十几名兄弟,正在渡过「因果桥」,将要加入战阵来。 波龙术王看看越来越少的弟子。此刻已经不是胜负和面子的问题,而是他能不能活着离开青原山。 忙于自己求生的术王众并无意来帮助猊下解围。他们许多确是真心崇拜术王,并甘心为他卖命,但过去术王众并未遇过今夜这样的逆境,他们的信仰从没有受到真正的考验。直到现在。 ——术王猊下是杀不死的……不用我去帮助…… 有的弟子这样在心里辩解,去掩饰自己的畏缩。 这一战,双方信念的真伪之别,成了胜负的重大关键。 波龙术王也知道弟子们不可靠,只有凭自己杀出去。 趁着「破门六剑」的围阵未紧密,他即时发难,展开「梯云纵」轻功步法,向守在西北角的童静迅速接近! ——怎么看,这娃儿都是最弱的一个! 他没有忘记那夜被童静一剑割破头皮之耻,脸上泛着怨恨的妖气,五色袍影扑向几乎只及他一半身高的少女剑士。 波龙术王这决断极快,身法毫无先兆,练飞虹等人瞬间都来不及去救,童静必须单独面对。 童静乍见这怪物袭来,花容失色,自然就吓得提剑,本能地向冲过来的波龙术王迎刺! 波龙术王心中冷笑。 ——好嫩。 童静这种心慌下的迎击,最是容易对付,波龙术王等着她剑刃攻来,就会突然煞步转向,待她出剑的手伸尽,便把那瘦小的胳膊砍下来! 波龙术王已吃定了童静的出剑拍子,预备最万全的反击。 可是「静物剑」凝止在童静的肩侧,并无发出! ——骗你的。 童静心里笑得比波龙术王更狡猾。 那慌张的表情姿态,原来是假装的——她把飞虹先生所授的「花法」,以自己的方式运用出来。童静不知天高地厚,对波龙术王的武功少了一份戒惧,却正好能够轻松地发挥这心理战。 ——什么? 波龙术王素来最喜欢以恐惧压制对手,却因而更容易堕入了这陷阱。他原本要发出的反击剑招被窒碍。 童静漂亮地捕捉这个拍子,「半手一心」展开剑势攻过去! 波龙术王虽被扰乱,但他拥有顶级的快剑,速度足可弥补过失。他及时反应过来,长剑变招,这次要用「武当势剑」的硬力,把童静刺来的「静物剑」击飞! 但「静物剑」只伸出寸许,却又再停止。 连续第二次的虚招! 正如练飞虹观察,童静的确拥有不得了的天分——她将「半手一心」自行变奏使用,竟可将波龙术王这样的剑术大行家打乱! 波龙术王那噼剑已经发动,无法收回来。 ——就看你挡不挡得了? 他索性将错就错,加大力量把剑噼过去,刃锋改为引向童静的顶门! 童静的「半手一心」,这次真的出剑了。 「静物剑」尖锋转向斜上,右臂运劲点刺出去。 目标就是波龙术王力噼而下的握剑手腕。 「追形截脉」。 没有人比波龙术王更吃惊:「武当形剑」的高深截击法,竟在这么一个小女孩手里使出来! 他硬生生以一个后跳步,带动上身撤回那记噼剑——否则就等于先一步把自己的腕脉送上童静的剑尖! 双方未交一剑,童静彷彿以隔空之技把波龙术王逼得撤退。波龙术王剑法轻功虽快,童静却拥有一件比他更快的利器: 意识。 ——武道三大层次「气、意、神」,童静在最基本「气」一层的功力仍有待累积,但却凭着特殊的天赋,在高一层次的「意」上练出了功夫,因而有这惊人的发挥。 波龙术王接连被「破门六剑」里两个最年轻的小辈打退,实在是艺成以来的奇耻大辱。但此刻他无暇去想尊严的问题。 他才后退一步,马上又得跳起来,只因一道急风袭向他足腿! 带着红巾的崆峒派「送魂飞刃」,插在波龙术王右脚原本踏足处,他若闪避慢了半点,飞刀已然将他那大脚掌钉在地上! 发出者自然是在他侧后方的练飞虹。他虽然只得一只左手可用,但以崆峒派独有之快速手法,将西域弯刀抛在半空,拔出背后鞘里的飞刀掷出,紧接又把空中弯刀抄回手上,舞起刀花护头,往波龙术王杀过来! 同时另一方的燕横祭起「雌雄龙虎剑」,也跟飞虹先生合拍地上前夹击。 这次燕横再无顾虑。他想到练飞虹告诫过自己的话,又想到那夜惨死在屋中的许多庐陵百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用任何方法,杀了这恶魔! 燕横以「圆梭双剑」里的「出云刺」攻击,左手「虎辟」短剑护在腹下,「龙棘」从上刺出,当中又加入了「泷涡剑」的沉实劲力——燕横已经越来越能掌握将不同青城剑法糅合变化的法则。 这次战斗,逼使燕横将青城剑法融会贯通——就如三十年前何自圣经歷「川西群鬼」一战洗礼一样。 ——所不同者,今天的燕横比当时的何自圣更要年轻。 练飞虹与燕横一左一右,三柄兵刃已然笼罩波龙术王周身。 这却反而激起了波龙术王身为武者的斗心。 ——武当派的人,不是这么容易杀的! 波龙术王收起平日的狂态。那冰冷专注的眼神更显得危险。 他走出「武当行剑」的蛇步,斜身低头闪过练飞虹「日轮刀」噼砍,同时右手往横一拦,将燕横的「龙棘」挡开! 燕横紧接就以「虎辟」反斩向波龙术王头颈! 波龙术王与燕横对敌了好几次,已然估计出他的剑路,迎着这短剑斩击,竟不退反进,长长的左臂伸出! 燕横的「虎辟」斩势只出到三分一,却给波龙术王徒手截住,那又长又大的手掌拍在燕横左前臂上,迅速化为擒拿,五指扣紧燕横手腕! ——这等敏锐的触觉,自然就是「太极拳」! 燕横最擅长快剑,少作这样的近身缠斗,心急想挣脱这擒拿手,但他一用力,反为波龙术王借用,手臂被旋扭锁紧了! ——波龙术王在武当山上确已修得「太极」,否则他「褐蛇」制服上没资格绣上那「双鱼」标记;只是他的「太极」功力,应用在剑术上还未精纯(「太极」讲求对力量流动的触觉敏锐,透过兵器比用自身皮肉去感受困难许多倍),才会给燕横的「穹苍破」逼退,因此他现在索性就改使「太极拳」! 波龙术王高瘦的身体坐马一沉,左手坠肘向下发劲,燕横无法动弹的左肘关节,顿时生起极强烈的扭折压力。幸好燕横反应亦快,及时放弃硬挣,全身顺着那扭旋之力翻过来,重心被颠倒,给波龙术王狠狠摔在地上! 另一记急风向波龙术王右头侧袭来,他却看也不看就倒转长剑向上举架,挡住了圆性夹击打来的齐眉棍! 燕横被勐摔在地,身上许多新伤再次破裂溢血。他无视那痛楚,卧在地上以「龙棘」捲向波龙术王那只擒拿手! 波龙术王右手挥剑挡棍的同时,左掌却已放开燕横手腕;他趁着齐眉棍被格住停顿的短促一剎那,左手从剑底穿上去,一把擒住了棍身! 要是平日的圆性,还能跟这「太极」擒拿柔功对抗;但他此刻内外皆伤,只靠一只左手握棍,波龙术王一转腰胯,发出缠丝般的劲力,左手抢夺齐眉棍同时,右手剑从上划个半圈,反削圆性右边脸,圆性再坚持下去必然吃剑,不得已只好放棍避开! 巫纪洪这左手「太极拳」配右手快剑,乃是自下山后从未用过的最后秘技。当年在武当山上他凭此挫败过不少同门,「兵鸦道」的江云澜亦是得到他启发,不过江云澜练「太极」天分不够高,只能配以硬功擒拿,再穿上铁甲爪辅助,威力输于巫纪洪一筹。 可是他这武功再巧妙,仍然无法完全应付这样紧密的六人围攻。 波龙术王刚刚夺棍在手,本可顺势将剑势引向下方,对燕横施以杀手,但他眼角瞥见一道快影袭来,已然近在面前,只能紧急侧移,转首闪避! 虎玲兰的快射冷箭,擦过波龙术王的颧骨,射中他右边奇大的兜风耳,两只黄金耳环连同大蓬血花炸飞! 虎玲兰还道这一箭必定命中眉心,却仍是被波龙术王的快速身法险险闪过——这人真难杀死! 「花!」 波龙术王平生第一次如此急迫地唿叫求助。 霍瑶花早就将锯刀高举过顶,大步冲入战圈,向着正要乘机再袭术王的练飞虹迎头斩下去! 霍瑶花这招楚狼刀派的「破竹刀」,挟以「武当势剑」发劲窍门,其势甚烈,练飞虹的右手用不上,没有把握单手接这记重招,只得横向退开! 锯刀砍在地上,霍瑶花竟借这力量支撑身体,凌空飞跃向前! ——原来她这刀并非为了替波龙术王解围,而是为了开路冲杀向包围圈的对面。 她眼中此刻就只有虎玲兰。犹如看见天敌一样。 波龙术王血流披脸,一时不敢再缠斗,只仗着无匹的轻功飞退开,正想跟霍瑶花会合互相掩护,却发觉霍瑶花一跃而过冲了出去。 ——你干什么? 霍瑶花横越战圈,一着地后继续拖着锯刀狂奔,鬓髮凌乱的脸狰狞如疯兽,眨眼已冲到虎玲兰七尺范围之内,刀势再次捲起! 虎玲兰此际半跪着,早将另一支箭搭上了弓,本想继续向术王狙击,赫然发现霍瑶花正迅疾冲杀过来,立时把箭头转向她的方位。 霍瑶花足下不停,距离瞬间又更近。锯刀已经从左肩后横斩而出! 虎玲兰面对这勐攻,跪射的姿势却无动摇半分,极镇静地拉开弓弦。 射道之奥义,就在无念无想。当天地空白凝止的一刻,让箭矢释放。 虎玲兰手指放弦的动作,温柔一如将鲜花轻放湖心。 挟带裂帛之音的大刀锋,已斩至她身前—— 锯刀掠过如未触一物。坚实的长弓被斩成两段! 然而还是微微迟了一些。 桿身乌黑的长箭,从极近距离狠狠钉入霍瑶花右肩,连带的冲击力令她向后仰倒,斩出去的锯刀也因为无法操控而脱手! 这时虎玲兰才顺势滚开闪过飞来的锯刀,手里绑着半截弓身,一脸都是冷汗。 ——只因刚才剎那间的刀箭对决,胜负差别极小。 波龙术王最后一个强援也失去了。但他连愤怒的时间都没有。 被夺去齐眉棍的圆性仍是一往无前,以左边护甲居前,跃出一个箭步,穿着铜甲手套的左拳突起四指第二节,一记少林「豹拳」侧身直击,旋腕勐钻向波龙术王的肋骨! 同时间还有另外三道攻势降临波龙术王身上:背后再次扬起练飞虹「日轮刀」的光芒;右侧后方的童静以「星追月」急刺他后腰;左前方则是已经爬起来的燕横,「龙棘」以「风火剑」第六势「雷落山」迎砍他光秃秃的头颅! 四道攻势,将波龙术王所有可以逃避的空位都封死了。 这生死瞬间,巫纪洪再次想起被囚禁在武当山上的那个人。 ——再见他之前,绝不能死! ——我要连同梅师弟那一份也活下去! 波龙术王的高大身躯,做出一个前所未见的动作,将他的天赋与平生所学发挥至尽: 他含胸拔背,腹部突然像猫儿般硬生生收缩,令圆性的「豹拳」仅差一寸距离而无法击中;左手里的齐眉棍从腋下反手向后插出,五尺多长的棍身刺向练飞虹胸口,及时截住他挥舞弯刀的来势;右手的武当长剑横举头上,硬架着燕横的「雷落山」! 童静的「静物剑」剑尖,下一刻没入了波龙术王的腰间衣袍。 就在剑尖入肉的同时,波龙术王看也不看,朝后勐力踹出一脚! 童静的「星追月」还没有深入,那条长腿已及她右肩,将她狠狠踢开! 童静吃痛唿叫向后倒去,亦连带将「静物剑」拔出,只有剑尖前端三分沾了血。 波龙术王这个身体动作,乍看虽然扭曲可笑,但是能够如此一心四用,准确无误地化解「破门六剑」四人夹击,而竟然只中一剑轻伤,实已堪称是当世罕见的奇才! 可是仍有一人未出手。 波龙术王为了接下这围击的四招,自然不能再展开轻功步法移动。 荆裂等的,正是目标停滞的一刻。 他早就放下长倭刀,拔出挂在腰间皮带上一柄刃身窄长、形如禾苗的单手军旅腰刀。今夜他用的第四柄刀子。 ——他的最新得意技讲求单纯的速度,选用短兵单刀更加合适。 他左腿屈曲沉下,身体前倾,握着腰刀的手臂放松下垂。 正是先前击杀梅心树那野兽般的预备架式。 波龙术王踢完一腿迅速踏地,正要再次运用快绝的身法,从童静这边的缺口走出去。 ——解开这包围了! 波龙术王心头狂喜。但太早了。 荆裂贯注在左腿的力量,如压制很久的弹簧发动。 他的身体像一团黑云般飞捲而出。其中隐现着闪电般的光芒。 荆裂人在半空,全身如陀螺旋转,结合这旋力与前冲的力量,反身挥斩。 刃光半掩在飞舞的黑披风之下。 荆裂这捨身刀势,正好从童静跌开之后露出空隙捲进去! 波龙术王这时惊觉,武当剑急向下掠。 但来不及了。 金属相交的轰响。 腰刀被波龙术王垂下的长剑十字架着。但这刀实在太快太强,波龙术王没来得及发力抵挡,刀刃已压着长剑继续前进! 波龙术王右大腿外侧,裂开一条灿烂的血路! 他整条腿不听使唤地软下来,像高塔似的身躯崩倒! 荆裂的黑衣身影掠过,无法控制地摔跌在地。左肩伤处像被人用粗大的尖锥狠狠插了一记。但痛苦倒下的他正在笑。 波龙术王毕竟拥有过人的反应,重创下仍借这势滚开去。 ——糟糕! 他滚跌时,整个人像发了狂一样,向四周乱挥剑锋,尽显内心慌乱。 波龙术王一直坚持与「破门六剑」力战,期望扭转败局,都因为自信仗着一身高绝轻功,危急关头仍能抽身逃脱;但不想竟被荆裂这招快刀重重斩伤了一条腿,最自负的轻功猝然被破,不管平日如何狂傲,也压不住心底冒起的寒意。 ——这可不是开玩笑…… 燕横看准他这阵剑花不成章法,游身祭起「龙棘」挺进,一招刺剑准确地从中入楔,直取波龙术王面门要害! 「等一等!」波龙术王竟狼狈地叫起来,情急之下伸左掌去挡那金色剑锋。「龙棘」的锋刃岂是凡品,一气就贯穿了那只宽大肉掌,继续深入! 刺击因为这手掌牺牲阻挡,路线稍为偏移,只擦破术王的颈侧! 波龙术王在这生死关头重整姿态,挺起腰端坐地上,武当剑重新集中剑势,勐刺燕横中路,燕横被他逼开,连人带剑抽身回来。 燕横保持距离,以「雌雄龙虎剑」连环再攻! 波龙术王曲起未受伤的左腿,有如趺跏冥想的佛像般坐着,仅靠腰肢以上的半身发力,竟也能发出疾速连环快剑,每一招都以「武当形剑」截击,逼开燕横的攻势! 荆裂这时用刀支撑跪起半身,看见波龙术王顽抗燕横的奇特情景。 只见术王坐在地上的身姿也矮不了燕横多少,他虽用不上足腿,但仗着人高手长,仍然剑法精妙,除了不能移动进击之外,并未处于下风。 虽是极可恶的敌人,荆裂也不得不赞嘆: ——此人确是天下罕见的剑士! 不过波龙术王只能守不能攻,也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他下盘的鲜血已是越流越多,不可能撑得太久。 另一头,童静已经捂着肩头站起来。她身子单薄,吃了波龙术王的蹬腿,肩头骨痛欲裂,右手一时举不起来。她双眼都红了,咬着下唇不发一言,将「静物剑」交到左手,就要向波龙术王报仇去。 可是当她看见波龙术王展开「武当形剑」对抗燕横,顿时瞧得出神了。这剑法她在西安看姚莲舟使过一次,因而学会了其中一些窍妙;如今竟又有机会再仔细观摩,心里那求艺若渴的慾望,竟一时盖过了痛楚和愤恨,全神贯注地吸收波龙术王的「追形截脉」法度。 倒是练飞虹第一个沖上去助拳。他毕竟是老江湖,极为忌惮这魔头的诡计,心想还是该乘机及早将之了结。练飞虹经过连番剧战虽已是气喘吁吁,仍拼上最后一口气,抡起弯刀往波龙术王侧面绕杀过去! 波龙术王自知身体难以转向移动,无法再抵受对方这样多面夹击,情急之下竟然将手中武当剑飞掷向燕横! 燕横没想到他连兵刃也舍得丢弃,后撤一记大仰身,避开这飞剑突袭! 波龙术王借这时机,用两条长臂加一条左腿在地上急急倒后爬行,那情状狼狈得有如断了一肢的可怜昆虫一样。但这怪异的爬行动作竟也甚快,不逊于一般人开腿奔跑的速度,成功把距离拉远了一些。 他急忙从五色宽袍的领口里揪出一大串项链饰物,其中有个小小的漆红木哨,他挑出来对准了自己嘴边。 「别再过来!否则那四百人都要死!」 他厉声疾唿,虽然说得甚急,但每个字都极为清晰沉重。 圆性把术王丢下的齐眉棍捡回来,上前与燕横及练飞虹并肩。 「让我来!」圆性没有面具掩盖的半边脸,几乎比另半边面具上的夜叉更要凶恶。他右肩锁骨中剑处流血不止,一身都是自己和敌人的血腥,透着出家人不应有的浓浓杀意。 「不!」练飞虹紧皱白眉,伸出弯刀拦住圆性,再瞧着波龙术王:「你说什么?」 波龙术王那满是血污的脸,此刻绽放阴险的笑容。 「我是说……」他把木哨贴在嘴角上:「只要我吹一吹这个东西,那头四百个男女老少,全都要死!」 「别听他胡说!」 这时孟七河带着唐拔等一干山贼,已从「因果桥」那头赶至。他乍见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里,不少都是他寨子的兄弟,悲愤得目眦欲裂,恨不得马上就用八卦大刀狠狠斩破波龙术王那颗光头。 「你那边负责看守村民的手下,全都被我干掉了,你还凭什么?」孟七河戟刀指向术王。 后头的群战也因为波龙术王的话而暂停了。如今仍然能够站着的术王众,只余下可怜兮兮的八个人,已经被义军民壮重重包围。那八人一身是伤,他们深知自己在庐陵作恶太多,即使现在投降,对方必然不会容赦,个个恐惧万分,一边负隅顽抗,一边在痛哭流涕。 王守仁听见波龙术王这话,知道事不寻常,下令义军先住手戒备。 「你只顾赶来助战,没有时间把那些人松绑吧?」波龙术王朝着孟七河冷笑。 孟七河心里一寒,知道自己犯了错,回头就要跑回寺旁那些泗塘村的人质那边。 「太迟啦。」波龙术王笑着说:「你们也都领教过我的『云磷杀』,知道它一眨眼就能杀多少人吧?」 一听见术王提及「云磷杀」,王守仁、荆裂、燕横等人回想到先前,庐陵县城数十人瞬间中毒惨死、横尸一地的可怖情景,心里不禁升起寒意。 唐拔亦跟着孟七河,急急跑过「因果桥」,走到人质群跟前。 唐拔上前,解下一名村民嘴巴中的布条。那村民仍然神情惊惶,半点没有获救后的欣慰。 孟七河看了,心里自责。 ——怎么我会看漏了?假如早点察觉异样,也许…… 「你们里面……有其他人吗?」唐拔问那名村民。 村民不敢回答,却回头瞧向人群。 靠着寺院的火光,唐拔随着那村民的视线看去,于人堆中看见一个与别不同的傢伙。 这人也是一身农民打扮,混在泗塘村民之间,手腿却没有被绑起来。他一头髮丝稀疏,脸色灰白,是长期受到药物摧残的结果,双眼透着了无生气的眼神。腰上也绑着绳索,与其他人紧紧连在一起。 孟七河看见了:这傢伙左右双手,各自轻轻握着一颗蜡丸。 「我在村民里安置了两个人,他们可不是我一般的弟子。」波龙术王说时瞧瞧荆裂:「就跟你杀掉的那头『人犬』差不多,都被我用药物长期豢养。只要听到我这哨音,他们就会毫不犹疑地捏破手上的『云磷杀』——这两个傢伙就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更不会对生死有任何顾念。」 「哼哼,以为靠几句谎话就可以活下去吗?」童静冷笑:「你要是有这么厉害的后着,一早就可以使出来,不用跟我们打到这个地步吧?」 「因为不只我们想杀他。他也想杀死我们。而且最好是用手里的剑。」 荆裂说着时,已在虎玲兰掺扶下站起来了。 波龙术王凝视荆裂。最大的仇敌,却偏偏瞭解自己所想,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练飞虹回头看看远处人质所在。孟七河和唐拔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也就是说那边确实有麻烦。 波龙术王把那木哨含在嘴巴里,众人立时大为紧张。但术王并未吹哨,只是撕下袍子上的五色杂布,紧紧包裹着大腿的刀伤止血。他知道敌人里以练飞虹暗器最厉害,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不放。 练飞虹确已将一柄飞刀拔出在手,但他深知术王反应神速,并无把握先发制人,不敢拿几百条人命去赌。 霍瑶花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她本来就白皙的脸更无血色。她右肩所中的一箭甚深,卡入了关节骨头里,只稍一动就痛入心坎,别说拿刀,那条手臂连抬起来都乏力。 她知道假如现在强行拔出箭矢,恐怕流血不止,于是用左手扳着箭桿,运腕劲将之折断。她没有唿叫,但下唇都咬出血来。 波龙术王这时包扎好大腿,这才拿回哨子,但仍然举在嘴边,微微喘着气说:「今天我们就算……平手。让我走,我就放过那些可怜的傢伙,如何?」 就算他不说,荆裂已经猜出他的条件。他闭起眼睛,沉默下来。 「不……不!不行!」义军里的庐陵民壮爆发出叫声,继而感染众人。许多县民冲出去,他们虽然仍不敢接近术王,但远远围成了一个半圆,封住下山的去路。 「要杀他!一定要杀光他们!」有人激动得手中竹枪都在发抖,焦急地唿叫:「各位大侠,请把这魔头宰了!不可放虎归山啊!」 「对对对!他一日在生,我们庐陵百姓都不得太平,不知哪天又会回来!不可放过这个收拾他的机会!」 「你们疯了吗?」一人却在后头大叫,正是先前那个登龙村民赵大。他身受灭村之痛,自然不忍泗塘村也步上后尘:「几百条性命,又有女人小孩啊!不顾他们死活啦?」 「我们拼了命上来救人,已是仁至义尽了!」一个庐陵县民反驳:「眼下关乎庐陵——不,吉安府无数人的安危,你说哪一边比较重?只好对不起他们……」 民壮里有百多人齐声高唿,附和这个说法。 其余的人,大半都沉默着,心里其实也宁愿拿那四百人质,换来术王一等人就地正法,只是不敢开口说出;只有少数的民壮,明确反对牺牲泗塘村民。孟七河仍在人质群中共赴危险,他的山贼兄弟自然也反对动手。义军顿时就分裂起来,有的人甚至开始互相推撞。 「快杀!快杀!」前头最激动的那批民壮,不断催促着「破门六剑」下手。 波龙术王这时虽命悬一线,但竟然在微笑。 ——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把人心里最黑暗的一面引发出来。 荆裂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浓眉皱在一起。他想起那夜在登龙村,薛九牛跟他说过的话。 ——她们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啊。 「破门六剑」其他人看见这样的情景,也都顿时战意消退,露出失望厌恶的表情。 这时在阵中亮起了一抹剑光。 是站在中央的王守仁。他将佩剑高举向天,众人看见,渐渐沉默下来。 王守仁脸容很平和,徐徐地说:「好,既然如此,我们就问问这儿所有人的想法,再作决定。」 王守仁这句话,令燕横和童静都很意外。 「怎么王大人会这样……」燕横焦急地说。 ——难道王大人也相信,为了大义可以牺牲人命吗?…… 这时王守仁降下剑尖,指向一人:「就先从他问起。」 众人都呆住了。 王守仁剑尖所指的,乃是卧在地上一名山贼的尸体。 「王大人,他已经死了……怎么问?……」 「再问他……」王守仁剑尖又指向另一个已牺牲的民壮。「还有他……」他不断指向地上的尸身。 所有人都沉默着。他们开始明白王大人的意思。 王守仁表情变得悲哀,透出痛心的眼神。 「你们想想,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死的?」他每说一个字都非常沉重:「假如为了自己的平安,就可以无视别人的痛苦,那么你们跟从前在这魔头脚下苟活,又有什么分别呢?你们跟他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又为了什么打这仗?死这么多人?」 义军之中以孟七河的山贼走得最前,也牺牲最巨,泰半都已命丧青原山,生还的兄弟听了王守仁这番话,格外激动。 他再擎剑指向前方的「破门六剑」。 「你们再看清楚,他们几位流的鲜血。」 众人瞧过去。只见「破门六剑」除了童静只捱一腿之外,几位侠士经过连日大战一身是伤,先前治理包裹好的刀剑创伤此刻又再溢血,浑身都渗着红色。最新加入来的圆性和尚受了术王一剑,伤得更是不轻。 六人神色凝重地看着王守仁,又看看群众。 「这本来就不干他们的事,这几个人却捨死忘生地为大家作战。」王守仁语气极是难过:「看看现在的你们,还值得他们拯救吗?」 庐陵民壮看见「破门六剑」那失望的眼神,还有地上那许多牺牲者的尸体,先前力主要牺牲人质的那批人,顿然惭愧得垂头无语。 八名侥倖顽抗至今的术王众,趁着这时机冲出包围,走到术王猊下身旁,将他扶了起来。 「那边姓王的官。」波龙术王一边接受弟子包扎手掌的伤口,一边脸有得色地说:「我认得你。你跟你身旁那群白脸书生,就是前晚站在那屋子门前的『剑客』吧?呸,给你骗倒了。要是那夜就干掉你,今天……」 他说到这儿就再说不下去。今夜他虽说靠着人质逼对方讲和,但确是结结实实给这伙人打败了,只好回到正题:「既然你们已经做了决定,就别在那边废话!」 他即命令弟子去把四处逃跑的马儿拉过来。 「慢着!」童静高唿:「休想走得这么轻松!你还没有解除那边的威胁!」 「以为我是傻瓜吗?」波龙术王笑着,接过弟子从战场拾回来的武当长剑:「解除了之后我还走得了么?先等我准备好再说。」 波龙术王甚是警觉,说的时候那木哨仍然不离嘴边,每次一说完话又把哨子放在嘴里,令对方无隙可乘。 这时术王众已将三十几匹马都牵过来,其中包括术王的坐骑和荆裂骑来那匹黑马。一看见这匹本属梅心树的黑马,波龙术王又再怒视荆裂。但此刻他最关心的是赶快治理自己的腿伤。因为失血他已感到少许晕眩,在弟子协助下才能够攀上马背。 霍瑶花接过黑马的缰绳,一名术王弟子则代她将大锯刀挂在鞍旁。 她垂着一条无力的右臂,回头看看荆裂,却发现他正与虎玲兰并肩站着。 荆裂察觉她的视线,向她高声说:「我那柄小刀,还是暂时放在你那儿。因为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荆裂这话令霍瑶花心弦震动。但他下一句话又教她一阵心酸:「还有你的主人。」 ——「主人」…… 霍瑶花再次瞧瞧那二人。 ——不知不觉之间我都忘记了,为什么自己会落得这样……为什么不能够像他们这般自由…… 她欲言又止间,前头的「主人」却已在唿唤:「花。」 霍瑶花目光哀怨,牵着马往山门方向走去。 这时术王众已把要骑的马匹排好。波龙术王无言一挥手,那八人就抡起刀来,将其余马儿逐一砍去一条腿! ——此举自是为了杜绝下山之后再被义军追击。 只听见满山都迴响着马儿的惨嘶,令人心寒。术王所佔据的马匹虽未被伤害,也都不安地轻跳。波龙术王一只大手掌捏在坐骑颈上,压住它的躁动。 童静转过头去,不忍去看如此残酷的一幕。 「收拾尸体的事情,麻烦你们了。」 波龙术王笑着,就率领仅余的部下往山门走去,却见王守仁与民壮仍然封着前路。 「啊,我差点忘了。」波龙术王故意逗弄王守仁,但王守仁不为所动。 术王有点没趣地继续说:「事情很简单:那边拿着『云磷杀』的两个傢伙,只听我一人号令。只要你们不碰他们分毫,他们就只会呆呆地站在原地。你们把村民松绑带走就行了。」 他眺望那些人质又说:「不过,我先前已经特别吩咐手下,把那些人都牢牢绑在一起,越复杂越好。到你们把村民都救走时,我们大概早下了青原山啦。所以还是别动什么歪念头好了。可是你们也别磨蹭,一到天亮,那两个人就要药瘾发作,到时候他们会怎样发疯,我可不敢保证。」 「先生,他说不定在胡诌!」王守仁身边的黄璇说:「你真的相信这恶徒的话吗?」 「除了相信我,你们还有什么选择?」波龙术王凝视着王守仁,目中尽是嘲弄的神色:「当好人,就是这么辛苦。」 梁福通本来就担心首领孟七河在那边的安危,一听了波龙术王说出解救之法,也不等王守仁下令,已带着余下的几十个山贼兄弟,赶过去溪河对面那头。 王守仁看了波龙术王一眼,无言举起剑来。守住山门的民壮,不情不愿地开出一条通道。 「等……一等!」一名民壮向王守仁唿唤:「王大人,我们要怎么保证,这傢伙一逃出山门,不会吹起那哨子?」 「他们在下到平地之前,都无法走得快。」 练飞虹走过来说,他后面还跟着虎玲兰。练飞虹趁着刚才的空档,已把落在战场上的几柄「送魂飞刃」收拾回来,此刻手上亦夹着一柄。虎玲兰则取来一名保甲所带的角弓,换去手上绑住的断弓。 众人这时明白了:这北麓下山之路全是陡斜的石阶,马匹只能慢慢行走而不能开步跑动,否则蹄腿极易折断受伤。先前荆裂将黑马带上山来,也只是徒步牵着慢行。 「我们会在后头跟着。」练飞虹熟练地抛玩着飞刀:「要射中你也许仍然不容易,但要射马就很简单。」 如此一来,波龙术王在走出哨音可以传达的距离之前,不可能轻举妄动。 波龙术王早知对方会如此防备,只是不屑地看了练飞虹一眼,就把木哨叼在嘴边,策马踱步而去。 霍瑶花强忍着不再看荆裂一眼,也跟术王众牵着马儿紧随。 庐陵的民壮恨恨目送这干妖人安然离去,很不甘心。有的人想到被杀害的亲朋邻里,都激动得牙关颤抖。 练飞虹和虎玲兰回头看看荆裂,互相点了点头,二人就跟踪着术王一伙,走往黑暗的山路去。 民壮正在为圆性的剑伤包扎。圆性盘膝挺腰坐着,取下半边面具,脸容回覆了平日的憨厚。 「唿……还以为会死呢。」他失血不少,但仍然谈笑如常。 童静捂着右肩,脸色颇是苍白,显然仍十分疼痛,不过右臂已经渐渐能够抬起来了。她看见术王已经从山门那头消失,就急忙向荆裂问:「我们要再追吗?马上就回去县城取马,也许赶得及……」 「他跟那妖女骑的,都是百中选一的好马,脚程格外快。」荆裂说:「我要是他,下山后更会叫手下分散四方逃走,以阻挠我们追杀。」 「可是他会不会……借这机会又去县城杀人?」燕横收起「雌雄龙虎剑」,一脸忧心的问:「我们可赶不及回去……」 荆裂微笑摇摇头:「你们看不出来吗?那傢伙心里其实很惊慌。只是强忍着不表露出来而已。」 「对。」圆性也说:「这种邪恶的人,心里绝不相信人的善性。这最后一着,其实他并不是真的那么有把握,所以到了不得已的关头才拿出来。」 「看来他没有说谎。」王守仁这时带着门生走过来。众人随着他视线看过去,只见仍然焚烧的「清莲寺」旁,陆续有人影跑过桥来,正是获解救的泗塘村民。 这时民壮们放松了心情,庆幸自己生还。有的抱着相识的尸身,悲怆大哭。 看见这等情景,还有满地血肉模煳的尸首,王守仁和荆裂等人全都沉默起来。 ——打仗就是这样的吗?…… 燕横眺视烈火中的「清莲寺」,心里并没有半点战胜的喜悦。这短短数天,他亲歷了很多事情,感觉对人世又明白了许多。 这时他看见,有两名山贼扶着一个身影,过了「因果桥」向这边走过来。 「王大人!」其中一个山贼说:「看看我们在后面的山洞找到谁?」 只见那是个精赤着上半身、白髮苍苍的老人,他一只手拿着一条被砍断的铁链,仍连着脚上的锁镣;另一只手抱着一个大布包,内里是大束刀剑。 王守仁看见老人,立时眼神一亮。 「寒石子,你这老怪还是死不去啊。」 寒石子却不答理他,只管将布包放在地上展开。除了几柄刀剑,里面还包着一大堆不同的石头。他仔细点算是否齐全,然后才去瞧面前众人。 他首先留意的就是荆裂和燕横几个武者,还有他们身上手上的兵刃,白眉顿时扬起来。好一会儿后,他才发现原来王守仁也在。 「原来是你。」寒石子半点没有死里逃生的兴奋,只是用很寻常的语气说:「我还想,有谁打得赢那么邪恶的傢伙?」 荆裂他们都几乎忘了,最初到来江西庐陵,就是为了寻找这位稀世的磨剑师,一见是个跟练飞虹不相上下的怪老头,不禁都微笑起来。 「你没事就好了。」王守仁也笑起来:「一天没有答应替我磨剑,你就休想死。」 「要我磨你那柄书生的玩意,我宁可死掉算了。」寒石子说着,看见那遍地尸体的战场,还有许多被残害的马儿在血海中挣扎悲嘶,白眉垂了下来:「也许最该死的人确实是我……要不是有我在,那恶魔不会到庐陵来,许多人都不用受苦。」 王守仁摇摇头。他瞧着寒石子,拍拍身旁燕横的肩头。 「世事往往就是这么奇妙。」他说:「也是因为有你,庐陵才有救星出现。」 这时童静发觉身后有异,回过头去看,才见到数百庐陵民壮,已然聚拢围在他们四周。 几百人一起跪下来,朝着「破门六剑」与王守仁,深深叩头。 凌晨的黑夜里,「清莲寺」的火焰仍然旺盛,映照进每一个人的眼睛。 第92章 卷九 铁血之阵 第五章 磨剑 「此刀乃是『当千军之刃』。」 寒石子伸出骨节突露而扭曲的手指,轻轻抚摸在战痕斑斑的雁翎刀刃嵴之上。 他看着刀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情,并没有将之视为死物。 「可惜它长年尘封于草莽,有志难伸,直至换了你这主人,才得重露锋芒,刃上罡气这些年来得以重新聚养。」寒石子继续说:「它舍不下你,所以无论如何总会回到你手里。」 荆裂盘起一边腿,席地坐在寒石子跟前,听得入神。 后面那几句荒唐的话,荆裂虽然不相信,但前面那一段却完全说中了他的过去,还有裴师叔这柄家传战刀的来歷,确是神奇。 今天已是「清莲寺之战」后的第四天。寒石子的家位于庐陵县城东部,本是一座荒废的细小寺庙,大半的地方都闢作他淬磨与收藏刀剑的工房。至于起居的房间虽还算宽敞,但陈设简陋寒怆,连桌椅和床都没有,只是用几块大草蓆铺满地上,再放一个小茶几,就充作歇息读书之处,颇有古风。 「破门六剑」此刻集合在房间里,草蓆上整齐铺满了各人兵刃。 寒石子首先就观看荆裂的几件兵器,神态就像小孩忽然得了许多新玩意一样,逐一拿起来赏玩。这时他又捡起鸟首短刀,仔细欣赏刀刃上的花纹:「是回人传到南蛮的铸工啊。这刀叫什么?」 「当地人称它作『牝奴镝』。」荆裂回答:「前辈真是见多识广。」 「难得,难得。」寒石子说着,看见刀刃上的损伤不禁皱眉:「你可用得很粗啊。」 「刀子对我来说,只是器具。」荆裂坦然说。 寒石子点头:「也是。」 他心里甚是兴奋。扫视席上各种兵器时,他一眼就留意到当中最大的一把——虎玲兰远从萨摩国带来的战场野太刀;另外又有练飞虹那柄造型奇特的西域弯刀,而荆裂的兵器更是罕有。 ——要打磨这么多异国兵刃,将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太好玩了。 荆裂的雁翎刀,自然是从战场拾回来的。此外孟七河和唐拔又花了一整天,游绳攀下那空地旁的悬崖峭壁,替荆裂寻回钉在壁上的铁链枪头和鸟首短刀——荆裂从山壁逃逸落下之时,半途用这短刀插在壁上,减缓了下堕的速度,方才能平安着陆,否则绝不止一足一臂受伤就了事。 荆裂失落的多件兵器里,只有鸳鸯钺镖刀无法寻回。他猜想术王众大概不懂使用此器,将之收进「清莲寺」的兵器库里,恐已与寺院一同焚燬。 寒石子接着观看燕横的佩剑。他眼睛一亮,将长短双剑逐一拿起拔出鞘,只稍看一下就恭敬地还鞘,双手捧起过顶鞠躬,才放回席上。 「青城派至宝『雌雄龙虎剑』。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能捧到手里。荣幸。」 寒石子说时盯着燕横的脸不放。燕横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寒石子一直不语,令燕横很不自在。 寒石子瞧了燕横良久。沉默点了点头。 燕横还是不明白,荆裂却拍拍他肩膊。 「老前辈是在看你,配不配用这双剑。」 寒石子无言轻轻一点头,已经是对燕横的肯定。 燕横甚为激动,也向寒石子垂头敬礼。 每个认识了燕横较久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经过这场战斗,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散发出一股从前欠缺的剑士气度。 童静更是格外为燕横高兴。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偶尔她就会看见,燕横练完剑一个人独处,总是一副茫然沉思的神情;又或大伙儿吃饭的时候,每每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回忆,他就会看着一角发呆。她很清楚,「青城派」这个担子,在燕横心里有多沉重…… 「然后是你了。」寒石子唿唤下,童静才从沉思中醒觉过来。她看见寒石子已经将「静物左剑」拿在手里。 寒石子瞧瞧手上的哑黑奇剑,又看看童静,皱着眉摇头,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 「喂,老头。」童静很不满地说:「有什么不妥就说出来,别净在那边嘀咕!」 「这剑杀气很强。」寒石子将「静物剑」入鞘放在身边:「是好剑,但不合你用。」 他说着爬到房间的角落,找出那夜被救出时从山洞带回来的那包兵刃,从中选出一柄剑来。 「你可真幸运。你们攻打『清莲寺』时,我正准备磨它,否则已经连同寺院毁掉了。」 寒石子将这柄剑拔出鞘来,只见剑身比一般的窄小得多,两边剑嵴凸起来,令剑身的切面略成菱形,直到前头三寸剑尖才变回平薄。剑柄护手和柄头皆成卷云状,握柄处交错缠着紫色布条,外形甚为古雅。 寒石子在面前轻挥剑锋。他本身不懂武功剑法,但经过日夕钻研,深刻明白刀剑使用之理,从中判断每柄兵刃的优劣,此刻耍起来,动作发力竟也有点模样。 「我听说,这柄剑是几年前波龙术王杀害某个侠士夺来的。那伙妖贼里面懂剑法的人极少,因此一直没有人用它。就送你吧。」 寒石子只用两根指头巧妙地捏着剑尖,把剑柄递向童静,轻松得犹如拈着一根羽毛,可见他手指腕臂力量之强。童静见了这剑的优雅外形,早就怦然心动;但她刚刚才对寒石子出言不逊,现在假如欢欢喜喜地收下剑来,岂非很没骨气?因此她强装淡然,随便地伸手握住剑柄。 「此剑本名已失。我按照它的特性,给它改了个名字叫『迅蜂』。」寒石子放开了手指。 童静虽然半跪在席上,但将「迅蜂剑」拿到手的一刻,已经感觉有种奇妙的契合,那重量平衡甚佳,而且比「静物剑」轻巧得多,更适合力气不大的童静。从刃形一看就知道这「迅蜂剑」是以尖锋刺削为主,亦十分配合她擅长的战法。 ——这柄剑,简直就像在等着她这个主人。 童静始终还是压抑不了心头欢喜,拿着剑轻轻比划时,笑得露出了一双门牙。 「不过那柄『静物剑』我不会换给你的。」童静向寒石子说:「我还是要带着。」 ——只因它是上一次在巫山分别之时,燕横送她的信物…… 「哈哈,到我了吧?」练飞虹这时搓着双手,满心期待。 众人以为飞虹先生贵为崆峒派前任掌门,寒石子一定礼遇有加。怎料寒石子捡起一柄飞刀,看也不看就丢到练飞虹脚边:「这种东西,磨不磨都没什么分别,不要浪费我的生命。」他接着指一指崆峒派掌门佩剑「奋狮剑」和那西域弯刀:「这两柄倒还有点意思。我就姑且替你弄弄吧。」 寒石子说着,却又看看练飞虹受伤的右臂:「不过你这老骨头,受了这等重伤,我把刀剑磨好以后你还用不用得上?我可不想白磨一趟。」 「什么?」练飞虹的脾气也爆发了:「你不知道我崆峒派最着名的『花法』?我只靠这只左手——」 寒石子却一脸没兴趣听的模样,霍然打断他:「这么多兵器,可不是三朝两天就磨得完。我看最少也得半年。」 「那么我们就在这儿住半年。」荆裂很爽快地答应:「庐陵百姓余悸未消,很害怕波龙术王再来,我们正好多留一段日子。而且……」他抚一抚包在眉心的绷带:「我们总要找个地方好好养伤。口袋里的银两没剩多少了,难得有个能白吃白睡的地方,没有走的理由。」 众人也都开怀大笑。 只有圆性,大大打了个呵欠。其他人都看着他。 他摸摸已再长出薄发的头颅:「闷死了。你们都用刀剑,独是我一个用棍棒,根本就没得磨。闷得我肚子又饿了。」 大家又再哄笑起来。 阳光从纸窗穿进来,晒在他们的脸上,很温暖。 ◇◇◇◇ 薛九牛下葬之处,就在县城西面他的老家马甫村外一片墓地。他的坟墓跟好友小虎相邻。 墓地上还有十几座新坟,都是波龙术王到来庐陵以后葬的,可知术王众的暴虐程度。 ——九牛,你的墓是最后一座了。 荆裂伸着受伤的右腿,坐在坟墓前面地上。已经过了十天,他的左肩和右膝伤患却还没有明显好转,依旧难以发力。 荆裂在黄昏阳光中赤着上身,露出一身花绣刺青,左臂仍用布巾吊在胸前。 长长的船桨横搁在他腿上。虎玲兰替他握牢船桨的柄头,让他可以单手雕刻。 荆裂在桨上又再刻下一道横纹,用的工具正是梅心树那柄形如兽牙的弯刃,柄头仍跟铁链连着。 他一下接一下用力地把刀刃挖进极坚实的木头里。那眉心添了一道新疤痕的脸,沾满了汗水。 跪在旁边的虎玲兰,一直默默瞧着他雕刻。 刻好之后,荆裂将弯刃插进身旁土地,朝着薛九牛的坟头竖起船桨。 「这一道刻纹,不只是记下我杀死那个傢伙。也是记念你。」 说着他就用船桨支地半跪起来,从地上拔出弯刃,连同铁链轻轻放到薛九牛的坟前,用手挖拨附近的泥土,将那兵器掩埋起来。虎玲兰也帮助他堆起沙土。 「对不起,这次没能拿着波龙术王的头颅来祭你。这东西你就先收下吧。」他朝着坟墓拍一拍腰带,那儿插着另一柄一样的弯刃:「我刚丢失了一柄小刀,需要找个代替。我们就大家一人分一柄,好吗?」 他向薛九牛挥一挥手,穿上衣服,向墓地外的小路走去,不再回头看一眼。 两人走到半途,荆裂突然将手中的船桨递给身边的虎玲兰。 虎玲兰不明白,正伸手接过时,荆裂空出来的手掌,就牵起了她那受伤的左手。 他们没有看彼此一眼,只是在墓地上牵手站着,眺视西边的夕阳。 虎玲兰彷彿听到自己的心跳,有好几次紧张得想把荆裂的手甩开,到最后还是跟着他一动不动。 良久,天色更晚了,荆裂牵着虎玲兰,继续走往拴着马儿的那棵路边大树去。 一黑一红的身影共同骑上了马背。荆裂轻叱,催促马儿往来路奔跑,背负着燃烧的夕阳回去。 ◇◇◇◇ 王守仁告别庐陵的早上,县城方圆十多里地的村镇百姓都来相送,城里名副其实万人空巷,要由「破门六剑」开路,才能出得北城门。 王守仁跟六个门生走到城门外,准备登上他来时所乘的马车。拉车的依旧是那头瘦马。先前一战,他们从术王众手上缴得数十匹良马,但王守仁仍拒绝拿一匹去换。 「这些马儿,是留给庐陵百姓重建生计用的,我不能取。」 数以千计的百姓带着各样农作来要送给王大人,假如堆在一起足以填满一座小屋。王守仁只轻轻一句「我带不走」,一概不收。 孟七河亦带着一干从前的山贼兄弟跟随。他们十数骑决意要护送王大人,直至离开江西省界为止。 「请王大人让我报答这恩情。」孟七河昨晚如此向他下跪说。他见孟七河意向甚决,最后也答应了。 王守仁与门生站在马车前,正要跟「破门六剑」交谈话别,后头许多百姓突然都跪下来叩头,哭着请王大人再多留一段日子。王守仁急忙叫门生扶起其中的老弱。 「我已经留了一个月。」他苦笑说:「要去南京赴任了。」 这时一把雄浑的声音勐喝:「都站起来!」唬得那些下跪的百姓心头一震,有十几个吃惊得立时跳了起来。 这虎吼是圆性所发的。一个月来他又长回毛髮,恢復从前那副邋遢野和尚的模样。他以手上齐眉棍勐力拄在地上,厉声说:「王大人要去陞官呀,你们何以要阻拦?他这样的人才,以后必然步步高陞;他当的官愈大,能够帮的人就愈多,远不止你们这种小地方,你们怎可这么自私?」 圆性语气虽粗鲁,但句句铿锵有理。百姓听了都自觉地收起悲情,一一站起来。 这时人丛后头响起一阵不满的哄闹。只见当中有个肥胖身影,正是庐陵县令徐洪德。赶走波龙术王之后,王守仁仍一直下令将他软禁府中,直到几天前才将他释放。此刻徐洪德带着儿子和几名下属,本想要来恭送王大人,但又尴尬得不敢上前。 「王大人,放了他真的好吗?」童静以嫌恶的眼神看着这个小官吏,手掌把在腰间的「迅蜂剑」柄上,这动作吓得徐洪德退后了几步。 「他终究是朝廷命官,难道杀掉他吗?我已查问过了,这姓徐的还没有坏透。」王守仁说。 住在庐陵这一个月来,王守仁派出其中四个门生,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去拜访江西省官场里的多位同僚旧识,打听之下终于明白,何以波龙术王肆虐多时都无人理会。据那些人所知,波龙术王与庐陵以北多个县府的地方官暗中都有连繫,其中关系着很大额的金钱交易。王守仁的门生听了,自然联想到「仿仙散」,定然是有贪官向波龙术王购入这种戕害身心的药物,在治域内大肆敛财。 那些王守仁的旧识,虽然因为害怕惹祸而未有明说,但言语之间暗示,牵涉这可怕勾当的有省里的大官,后面相信还有更高的势力的支持。 反倒是庐陵县令徐洪德,为人甚是胆小,不敢参与这「生意」,但又怯于上层的压力,只能不闻不问,得过且过,等待将来平安调任。当然他还是不免收些贿赂。 「这事情他脱不了干系,你们留在庐陵期间不必担心他来为难;他亦断不会告发我们私下软禁、夺其权柄的事情。」王守仁又说:「此人并非大害,而且经过这次,他深知有把柄握在我手上,任期里必然不敢苛待百姓,庐陵将有一段好日子过。」 王守仁说时露出略带狡狯的眼神,微笑看着远处的徐洪德。 练飞虹听了很是佩服:这个阳明先生确非一般腐儒可比,领兵打仗果敢机智,对付奸官时却又心计了得,实在是个全才! 儒生黄璇来到燕横跟前,向他拱了拱手:「燕少侠……初见面时我说了些不客气的话,小看了几位武者……经过这场大战,我方才明白自己错了!」 「不,黄兄,你没错。」燕横也回礼:「只是我们的道路不同而已。荆大哥就说过: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要走的路。这次襄助王大人之后我就在想:要天下太平,得有不同的人一起去努力啊。」 黄璇想不到这个比自己年轻几岁、读书也比自己少得多的剑士,却说出这等道理来,不禁低头再次行礼:「受教。」 荆裂这时走到王守仁身边。王守仁见荆裂走路仍是瘸着一边腿,左手也还包扎固定着,心里想:这次他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荆裂从王守仁的眼神,知道他心里担忧自己伤患久久未癒。荆裂倒是不以为意,只轻松地向他说:「大人,保重。」 王守仁点点头:「我的门生顺道查探过,是否有波龙术王一伙人的行踪消息,但半点头绪也没有,大概仍匿藏在什么地方。」 「你刚才不是说,很多江西官僚跟那傢伙有来往的吗?」荆裂微笑:「我们之后就去逐一『拜访』他们。总会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真是个不懂「放弃」为何物的男人。 王守仁捋着须,眺视城外远方山色。 「王某预感这事情远远还没完结。将来甚至会演变成震动天下的大事。」 荆裂一听,知道王大人又是忧虑宁王府的野心图谋,不知何日爆发。 ——喔,对了,现在才想起来,我还没有给那李君元答覆…… 「王大人,我们相识的日子虽短,但曾经同生共死,这份情谊不亚于剖腹知交。」荆裂这番豪言,令四周的人都静默下来:「他朝不管大人遇上任何危难,即是刀山火海,我等『破门六剑』,定必前来。」 王守仁看去,「破门六剑」并排而立,虽然身上脸上还是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痕,但每个人都精神焕发,闪亮的眼神里无一丝迟疑,都同意荆裂的承诺。 王守仁拱起双手过顶,以古人之礼深深垂头一揖。 「谢。」 简单一个字,却表达了极诚挚的感激之情。 「王大人,多谢你的教诲。」燕横上前说:「让我明白了许多——不管是用剑,还是做人。」 「我充其量只是当个引路人。」王守仁看看左右的门生,微笑回答:「都是你自己的领悟。」 王守仁接着就揭开竹帘进了车厢。朱衡、余焕、黄璇等六名阳明门生也逐一上马,连同孟七河的马队,出发上大路往北而去。 「破门六剑」看着队伍的背影离开,不一会儿后就回头,却见数以千计的百姓还是聚在城门外目送,不肯稍移半步。 「去去去!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练飞虹伸腿,踢踢旁边一个农民的屁股:「快回去干活!城里和村子里百废待兴,许多事情等着你们去做,还有空在这儿哭哭啼啼? 「我们跟王大人这么拼死战斗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大家能好好过活!你们还不快回去?是要辜负王大人吗?」 许多本在哭别的人听了就止住声音,擦干不捨的眼泪。人群渐渐开始散去。 良久之后,城门前送别的人已疏落,几乎就只剩下六位武者。他们蓦然想起,此刻所在这道城门,正是他们初来庐陵进入之处。六人感嘆地仰首,看看门顶城楼上挂着那面粗糙的「破门六剑」大旗帜。 「糟糕。」圆性搔搔乱发:「好像有些手痒了。」 虎玲兰和童静噗哧笑起来。练飞虹抓了抓白髮说:「敢情是干这种事上瘾啦。」 燕横点点头。 比起单纯互相磨砺武技,行侠,又是另一种修练。 「放心吧。」荆裂笑着说:「世上还有很多可恶的傢伙,正在等着我们。」 他抚抚眉心的伤痕,把笑容收起来。 「何况先前的事情,我们还没有完成。」 ◇◇◇◇ 一个多月后,宁王府智囊李君元,收到一封神秘的书信。这封信不知何人丢在王府侧门,上面写明由李君元亲启,被府里的下人拾到送交过来。 李君元打开来,只见信纸上一堆极潦草的字体,并无上款。 「吾辈武人非走狗飞鹰,汝欲驯养府内,实痴心妄想,今后休提。闻近日赣地妖邪当道,凡忠义之士,莫不痛绝。如悉宁王府牵涉其中,吾等虽千里之外,必尽取汝等人头。破门六剑字」 这封冒犯的信,李君元当然没有给宁王看,慌忙撕碎。 李君元为向王爷取宠,力主吸纳武林人士,组成王府护卫的一路尖兵,但至今仍是两手空空,甚为苦恼。 不想就在收到「破门六剑」这封信的十二天后,一名向有收受王府贿赂的南昌地方官,带着一伙奇怪的人来向他求见。 ◇◇◇◇ 当今宁王朱宸濠,先祖乃太祖皇帝第十七子朱权,是开国初年文武双全的奇才,年仅十五岁即被父王派到北边镇守,所领大宁铁骑精锐教敌人闻风丧胆,与四兄长燕王朱棣,并称诸王子中之双璧。 后来燕王以「靖难」之名出兵,成功夺取侄儿帝位而登极,是为明太宗永乐皇帝。助战有功的朱权为皇兄所诈,不止尽收兵权,更被调封南昌,在朝廷密探的监视下过活,只好钻研道家黄老之术,以表胸无大志,逃避朱棣的猜忌,最后郁郁而终。 朱宸濠为朱权五世孙,如今正值三十六岁盛年。他身高体魁,那挂着玉带的腰肢粗壮如熊罴,在宁王府殿宇下的廊道走过时,每踏一步都有一股勐兽出林般的气势。一双粗眉底下,眼目甚是锐利,眉心长年都皱起,这锋芒毕露的相貌,与当年意气风发的祖先,确是颇为相像。 宁王前后都簇拥着大群亲随。其中一名腰带双刀、身材硕厚的男子,左边嘴角一道伤疤横裂到耳垂下,令整张脸向一边歪斜,散发着极凶悍的气息。此人名叫闵廿四,本为江西南方一股剧盗的首领,获宁王招纳为心腹,册封护卫中将军,是最得王爷喜爱的贴身卫士。此刻闵廿四带着同是旧日兄弟的卫兵,拱护在王爷两旁前进——宁王不论去到哪儿都爱摆这样的架势,好提醒自己时刻都在备战。 朱宸濠身后还跟随着一名文士刘养正,是他视为左右心腹的两大智囊军师之一(另一个就是李君元之父李士实)。 这刘养正四十出头,相貌清奇,散发一股书卷之气,乃是举人出身,家乡不是别处,正是庐陵县,但他长居南昌,被宁王延揽作幕僚已有十年。宁王府招集盗贼以组建护卫亲军之事,皆是由他一力主理。刘养正能言善道,文采亦佳,兼且擅长书法,甚得朱宸濠的欢心。 「备礼的事情办得如何?」宁王走着时向刘养正询问。 「已经办得七七八八。下个月就派人送上京师。」刘养正拿着纸扇拱手回答:「可是这次耗费不少,府库颇有点空虚……」 「就派凌十一去填补好了。」宁王淡然说。凌十一是王府护卫的先锋将军,也是山贼出身,甚是剽悍好杀。王府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大多皆交由他去办。 自从当今正德皇帝登位,朱宸濠这些年来费尽心机,千方百计重建被撤裁多时的宁王府亲兵。他为此不断贿赂收买京城的大官,又连年进贡许多奇珍异宝以讨皇帝欢心,免除他的猜忌;再加上养兵所费不菲,府库开销极为庞大。为了充实财力,宁王府经常仗着威权霸佔地方百姓的田产,一遇反抗即开杀戒,地方官吏也奈其不何。南昌一带民众,一听闻宁王府的亲兵要经过,莫不惊得鸡飞狗跳。 「臣下自当将此事办妥。」刘养正恭谨地说。他并非朝廷官员,本无资格称「臣」;如此回答,更暗暗有将宁王捧作天子之意。这里是王府深处,并无外人,刘养正才敢如此大胆讨宁王欢心。 宁王一行人到了王府西侧一个偏厅,这儿环境清幽,两面窗户都对着空阔的花园,宁王经常用作与军师亲信密议之地。 宁王正要叫闵廿四和众卫士等在厅外,刘养正不同意。 「还未知道见的是什么人物,王爷该提防一下。」 「先生心思果真细密。」朱宸濠微笑点头。他虽然平日一副气势逼人的模样,但甚懂礼贤下士的道理,一向对刘养正十分尊重,常称他「先生」。就连一干盗贼出身的勇士,他同样不嫌他们出身低微,常有嘉赏,甚至不时同桌吃喝。 宁王于是带着全体卫士进了厅内。 依旧一身锦衣的李君元,早就等候在厅堂里,一看见忙向王爷行礼。 「王爷大喜!」一待朱宸濠坐定,李君元就高声祝贺。他知道宁王甚为迷信,最喜欢听这样的话。 「最近有何喜事?我倒不知道。」宁王接过下人递来的锦织手帕,抹抹额上的汗珠。 「王爷可还记得,早前臣下说过西安府武林大战之事?」 宁王一听见,眼神顿时一亮,满脸都是兴味。 「传!」李君元向厅侧唿喊。 两名王府护卫,带着一人从侧门进入。 宁王等人见了这名来客,俱是一惊。 只因这人身材,实在是高得太惊人。 波龙术王穿着胸口绣有「太极」标记的「褐蛇」道袍,进来时步履生风——他大腿所受的刀伤其实还没有全好,只是超卓的轻功步法足以掩饰。 他跪在宁王跟前十尺之距,那颗光秃秃的头颅仍然到王爷的胸口高度。宁王一见此人奇貌与不凡气度,已经欣赏地笑了。 波龙术王朝朱宸濠低首叩头。 「在下武当派弟子巫纪洪,愿为犬马,助王爷成就不世霸业。」 第93章 卷九 铁血之阵 第六章 传人 廿七年前,弘治元年。 恶战结束之后,铁青子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鞋子换掉。 当你在积得有如泥沼的血潭里来回奔走站立了超过一个时辰,渗透鞋袜的浓血把脚趾头都胶结在一起,脚底传来一股湿冷的寒意时,你会渴望一双干爽的鞋子,就如荒漠里的流浪者渴望一壶水一样。 纵使,你经过了如此惨烈的战斗。 纵使,你是修道多年的化外之人。 纵使,你看着自己珍爱的弟子,一个个倒下,流出的鲜血又再添进那沼泽里。 他站在腥气扑鼻的大山洞里,向四面环视。雕刻着各种奇特魔神像与咒文的石壁之下,尸体相互交叠。到处都是散落的兵刃,半浸在血红之中。 石洞深处立着那尊「九九无上师」泥塑像,已然斜斜断去上半身——先前铁青子以一记「武当势剑」气劲贯发的噼招,在那偶像前斩杀了物移教的端罗道王,余势更将这泥像一剑两断。 铁青子垂着已然满是崩缺的佩剑,一步一步走过黏稠的血,朝着「大欢喜洞」的出口走去。两旁的尸体大都是身穿五色衣袍的物移教徒。偶然看见一个穿着武当道服的身体,铁青子心头就震动了一下。 每一个弟子,他即使只看背影都唤得出名字来。全部是他亲手训练的精锐「武当三十八剑」。这么多年的努力栽培和修练,如今却全都化为虚空。 铁青子不由想起,在大战里多次听到物移教徒吟诵的经文:「灭化无常」、「物灭灵归」…… ——我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回想一个月前,他自武当山出发之时,长老师叔与同辈师弟大都反对此事。但铁青子在「遇真宫」里只说了一句话。 「谁才是武当派的当家掌门?」 如今看见这许多弟子的死尸,铁青子感觉一颗心正在崩裂剥落。 代价实在太大了。 铁青子决定攻打物移教,举起的是「为民除害,行侠仗义」的大旗。物移教徒结聚在南阳一地已有百多年之久,近日确是愈渐猖獗,烧杀抢掠、掳劫妇孺的恶行时有所闻,行兇甚而远至湖广省界。武当山地近物移教势力范围,身为天下「九大派」之一,义不容辞。 但其实他出兵的真正原因,起于一次偶遇:半年前铁青子往访谷城的道观,顺道带弟子游歷,在老河口碰上四个恶名昭着的物移教徒。 那些人打斗时全不畏死的狂态,深深震撼了铁青子。本来只是轻松平凡的武艺,用在这些教徒手上,却顿时可怕了一倍。随行的一个亲传弟子,更因为惊愕而被物移教徒的刀子刺得重伤——虽然最后四名恶徒还是被铁青子尽诛。 那次事件之后,铁青子就像着了迷,很渴望知道这干邪教人物,到底藏着什么强大的奥秘。 ——我们讲究修道养生,虽说是先祖所传之学,可对武功没有半点儿帮助;反而此等邪异的信仰,却将教徒铸炼成这样的战士…… 自此铁青子每天都在想着这念头。平日修道的功课都荒废了,全换成锻鍊拳剑;主持祭祀或领弟子诵经时也是心神恍惚。 直至物移教徒在郑州村郊屠戮乡民的消息传遍近县后,铁青子作出了这个重大的决定:精锐全出,由他亲领进攻物移教总坛。 他转过洞穴走廊一个弯角后,蓦然看见外头的天空。天色虽然已近黄昏,铁青子仍感到阳光甚是刺眼。 被血染红胶着的鬚髮,连风也几乎吹不动。铁青子一双本来像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透着浓浓的疲惫,眼肚现出深重的瘀黑,就像三天三夜未睡一样——这一战其实不过大半天,短促而峻烈。 他终于看见第一个生还的弟子。 陈春阳拿着折了尖锋的长剑,在掌门师父跟前下跪。「武当三十八剑」中,陈春阳是最稳重的一个。他只比行年四十二的师父铁青子小十岁,脸容有一股书卷气,因此武功常被人低估——能够生还到现在,就是他真正实力的明证。 ——这被人低估的命运,廿多年后也传到了他侄儿、武当「镇龟道」剑士陈岱秀身上。 「多少……?」铁青子找一块岩石坐下来,询问时打量陈春阳全身上下,看见他一条左臂软软垂着,胸腹间好几处都渗着血红,受的伤很不轻,但脸容仍然镇静。 「就只剩下我们。」陈春阳用剑往身后一指。 只见这南阳北郊百重山的崖上,只有寥寥几条身影站着。 「五个吗?……」铁青子目中充满悲恸的同时,却也因为拥有这几个血战生还的徒弟而深感自豪。 除了陈春阳外,站得最近铁青子的是叶澄玄。叶澄玄仍然没有完全从战斗的震撼里清醒过来,眼睛失落地看着地面,无视师父的出现。他提着双剑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一张年轻的瘦脸比平日更要煞白。道髻早就散乱,两侧长发披面,掩得神情更加阴沉。 叶澄玄能够生还,让铁青子颇感意外。毕竟这弟子才十九岁。 可是生还者当中,他仍然不是最年轻的一个。 那弟子背向着众人,站在山崖的边缘,一手斜斜垂着结满了血的长剑,另一手扠着腰,正在观赏日落。那头如云般微卷的浓密乱发,被风吹得起舞。 这时陆续有人声从山路下方传来,是这次远征的其他武当弟子。铁青子今次虽号称率领「武当三十八剑」,但其实带来的弟子多达百人。这些较弱的弟子,主要负责在旅程上支援;铁青子只让他们等在山腰,免其作无谓牺牲;如今尘埃落定,陈春阳即生起狼烟,通知他们上山来。 「有几个邪教徒向我们投降了……有的还带着小孩子……」陈春阳这时又说:「师父要如何发落?」 「先带回武当山再说。」铁青子说时有些心不在焉。他仍然在唸着众多死去的弟子。武当派一天之内,一整代几近全折。这是元气大伤的灾难。 ——武当派此后就要凋零了吗?……百多年的威名,都要毁在我一人手里吗? ——不。还有希望。 铁青子的眼睛重新燃起火焰。他这时才想起这次远征的目的:要取得物移教的奥秘,令武当派武道更上层楼! 他记得今天闯过的物移教房屋与洞府,内里全是成排的书架和箱子。他一直渴求的东西,就藏在其中。 ——既然已经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更没有放弃的理由。 铁青子站了起来,那高大的身躯,恢復先前战斗时的气度神采。 他下令弟子点燃火把。这是收穫的一夜。 ◇◇◇◇ 那一夜,武当弟子将物移教总坛所藏的经书、卷宗、药物、器具及其他珍奇尽数捲去,再僱用山脚村镇的民夫运送回武当山。 但铁青子所得的不只是东西,还有人。 他率领叶澄玄等几个弟子,拿着火把探索那有如迷宫的「大欢喜洞」,其间寻到一个通天的洞室,里面有几座土窑,看来是物移教徒烧制药罐陶器之用。 铁青子发现,有个小男孩藏匿在土窑里面,躲过了外面的杀戮。 ——当时许多物移教徒为了催谷战力,服食了能引发兽性杀意的药物「鹿心丹」,但有的人服用过量,无法自控,就连教里的妇孺也遭毒手。 铁青子伸手进去,将那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孩子抱出来。哪知他双手一抓着孩子的身体,孩子就发出呻吟勐地挣扎。 铁青子强行把他抱出。在火把照映下,这男孩眉清目秀,轮廓很是俊美,但却消瘦得很,看来十分虚弱。一双眼睛透着女性般的温柔。 铁青子第一眼就很喜欢这个男孩,把他带回了武当山。 没有人知道这男孩的姓名。因为是在窑里找到的,铁青子就替他改姓「姚」。武当山上下的人简单称唿这男孩做「姚子」。 铁青子后来才知道,姚子当时为什么会挣扎。 姚子乃是物移教从附近村镇抓来的孩子,作各种奇药试验之用,故称为「试药童子」。姚子从被抓到获救的一年间,跟其他数十个「试药童子」每天都被灌服药物,最后能够活下来的本来有三个,其余两个却都在大战中死了——一个被发狂的物移教战士斩杀,另一个逃走时失足摔下山崖。 因为长期服食了奇药,姚子的体质异于一般人:他的皮肤比正常人的触觉敏感很多倍,只要被人用力一捏,或者碰得稍重,都痛得像被铁器拷打一样;炎夏不能够晒太阳,隆冬则要全身密实包裹,不可给寒风吹拂。甚至就连质料稍为粗糙的布衣,他穿上后就感到像赤身在铁沙堆里打滚一样。 这么脆弱的身体,当然不可能跟武当派众道士习武。山上的人都说,这孩子活不过十岁。 可是铁青子仍然坚持要收他作弟子。 ◇◇◇◇ 拜师那一天,铁青子与姚子在「真仙殿」的三丰祖师巨大神像前盘膝对坐。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情,而上天也往往赐给这种人不平凡的磨难与逆境。」 铁青子说着,将放在身边一柄快薄的短剑拿起来拔出鞘,将剑柄递向姚子。 「我无法确知你是否这种人;也不能肯定的告诉你会否有克服这身体的一天。可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总得去想自己活在世上的理由。 「假如你真的痛苦得活不下去,也可以选择现在就用这柄剑了断。不管如何,拿起它。」 姚子的小手首次握住剑柄。那重量令他吃了一惊,剑尖垂落到地板上。他深吸一口气,才将短剑再次举起来。 铁青子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姚子是否听得明白。这孩子毕竟只有几岁,而且经歷这么可怕的事情,长年像头猪一般过活,没有人教他任何的东西。 可是姚子自然就做了一个动作:双手将剑指着前头。身姿松散无力得不能称之为「架式」。 但确实是举剑的架式。 ——就如那天懂得躲进土窑里一样,姚子的身体好像能自行往求存的方向走过去。 姚子成为了铁青子任武当掌门以来教导过最年幼的弟子。 铁青子做梦都没想过,这事情以后具有何等不凡的意义。 ◇◇◇◇ 自百重山大战之后,铁青子就对武当原有那套「道武兼修」越来越感到不耐烦。除了平日练功授武之外,他就一头埋进缴获的物移教典籍里,寻找一切有关武学和战斗的记载。有的经书乃是用物移教独有咒文所写,幸好当日十几个向武当投诚的前物移教弟子中,有两个就是专门写祭文的「教目」,精通那堆弯曲古怪的字体,铁青子不断催促他们将内容逐句翻译写下。 从前铁青子虽然天生相貌精悍,但受道经熏陶多年,培养出一股修道人的和善;如今样子却愈来愈让人难以亲近,脸孔轮廓加深得像被刀刻,浑身散发着山林野兽似的气息,甚至连澡也不多洗。 终于在半年后,铁青子公然宣佈不再用道号,回覆俗名公孙清,又下令武当派全体还俗,弃修道术养生,专研武学一途。就连本山「遇真宫」也全改成了习武场。 几位师叔长老和师弟群起反对,但公孙清淡然回答他们:「我已然铁了心,要将武当派带上另一条道路。不喜欢与我同行的人,请你走。你们别无选择——除非拥有杀死我这个掌门的把握和决心。」 于是他们都离开了,往武当山另一大道宫「玉虚宫」暂住,心里以为公孙清和武当派没有了他们这些大支柱,很快就会崩溃。 没有。而这些人也没有再返回武当派。 公孙清的众师弟当中倒有一人全力支持他,是同辈里「太极」拳术仅次于公孙清的师明虚。他不久之后亦跟随师兄放弃道号,用回本名师星昊。 其他众多诚心跟随掌门的弟子也都一一还俗。有人回覆本名;有的则因为出身寒微,本名太低俗,就照旧将道号当成名字,又或作点修改,比如叶澄玄就将名字改成音近的「叶辰渊」。 也由于武当派这一变革,姚子上山之后,没有人按旧有的习礼给他改个道号,于是大家依旧都是叫姚子。 之后公孙清就像着了魔一样,不断将武当的训练和架构改弦易辙,又急急从各地方吸纳新弟子,以填补「武当三十八剑」三十三人阵亡后的人材缺失。他每天每夜都在狂热地绘画心里的草图,誓要建立一个前所未见的武当派。 不过他亦没有疏于训练姚子。 假如姚子身在其他门派,比如少林或华山,他不会有任何希望;但将他救出来的,偏偏正是武当掌门。 武当派最高深的一种武功,就是「太极拳」。这武功最讲求对劲力流动的敏锐感应,从而诱导和控制对手,破坏其身体架势的平衡,制造克敌的契机。 而姚子,正好就拥有远比正常人敏感的触觉。 于是公孙清做了一件武当派开山立道以来未有之事:对一个新入门弟子什么基本功也不教,就先教最高的「太极」。 因为姚子吹不得风,也晒不得太阳,公孙清将他带进「真仙殿」侧的一个密闭的斗室里亲自开拳。 「相传三丰祖师观看蛇鹤相斗而得到启发,再贯以太极阴阳生剋的道理,创编出『太极十三势』。」公孙清向他说:「我说这全都是胡诌。武功本来就是给人用的,也是人从打斗中领悟创造的。这个世上从来不会有人先开创或订立出一套哲理,然后才依着它去发明打人的拳术;正好相反,人都是在暴烈相斗里发现有效的法门,将之归纳传承,慢慢才成为一套道理,再衍生出练习之法。」 公孙清缓缓坐马提起双臂,是为「太极·起势」,开始在姚子面前打起拳来。 「祖师传下的这拳法,讲究极柔软也极坚刚。刚劲自极松柔而生;柔功化解也是为刚劲贯发的一刻制造契机,二者互为表里,绝非外人误解的『偏柔』之拳。」 公孙清说着,突然就全身激烈扭动发出一捶,手法之刚之速,只像影子一晃。姚子深深为之着迷。 「『刚柔相济』也好,『捨己从人』也好,这些全都只是拳术的法门——也就是如何狠狠将对手打死的方法,绝对不是像我师叔们说什么『利万物而不争』的狗屁废话!追求武道,就不可能逃避战斗,就要有争霸天下的决心。若是照他们那一套,再过几代,我们武当派最高深的武功,就只会沦为装模作样、纸上谈兵的假货。这些你务必牢记。」 公孙清停下拳路来,走到姚子跟前,为了迁就他细小的身躯,将身子马步坐得更低,伸出一条手臂。 「来。伸出手来,搭着我。」 ◇◇◇◇ 身体有毛病的姚子,练武时要忍受比常人痛苦十倍的折磨。每一次被师父摔倒,他感觉就像从三层高的屋顶跌下来一样重。那种痛楚和精神恐惧,不是一个正常的几岁孩子所能承受。 但他捱过了。 凭着特异的敏锐触觉,姚子只花了一年时间就领略了「听劲」,身体也随着大量的锻鍊改善了,不再是从前虚弱的模样。他以相当于其他武当弟子数倍的速度,不断吸收和积累「太极」的功力。 就连每天承受强烈的痛楚,也都变成有利的修练:经过一段日子,他已然习惯背负着身心的折磨练习,专注力绝不为其动摇。 有一次公孙清摔得重了,姚子左前臂断了骨,他竟然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就继续与师父「推手」,再过两、三招后,公孙清方才发现他受伤。公孙清这时惊讶地看出:这个徒弟不知不觉间,已经磨练出冷硬的钢铁斗志。 而那时姚子仍不足十岁。 十岁之后,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也许是拼命练武的功效;或是物移教药物的效力经长年累月消减了;又或者只是他自己的努力……姚子开始能够用意志控制身体触觉的敏感程度。再经过好一段时间练习,他终于能够不经思考,就将触感压抑到与常人无异,像其他人一样生活。于是姚子也加入武当弟子的集训,得以弥补从前缺失的基础功法锻鍊。由于已经学习「太极」多年,他的肢体协调能力甚高,吸收这些基本功就变得举重若轻了。 同时他的「太极」功力却并没有因为身体变化而流失:他学懂了在需要的时刻,将那压抑着的超常触感极短暂释放出来,而且聚于肢体一点,因此「懂劲」和「化劲」的功夫丝毫没有变钝,反而因为体魄改善了而运用得更轻松。 这段日子公孙清忙于组建全新的武当派,设立「兵鸦道」、「镇龟道」和「首蛇道」三大部;又在武当山上大事扩张,开闢好几个新练武场以容纳更大量的门人。他亲自与姚子练功的日子渐渐减少了。 但是没有关系。姚子的磨练对手早就不只师父一个,而是整个武当派的同门。其中以师星昊和叶辰渊最积极培养他,因为他们都渐渐生起了跟掌门一样的念头: ——攻灭物移教的最大收穫,也许并不是那些秘籍与奇药,而是这个孩子。 他们看着姚子一天一天变化成长。瘦削的身躯渐渐现出武者独有的肌理;原本因为身体毛病而养成的自卑个性也都消失,在练武场上与众人打成一片——虽然大部分的同门其实都比他年长一大截。这是自信的表现。 有的武当弟子一看见姚子到来练武场上课,就会脸色大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打倒,可不是好玩的事。 十六岁。姚子打破了武当派歷来纪录,在道袍的胸口挂上「太极双鱼图」的标记,乃是正式体得「太极」的证明。以这样的年龄,闻所未闻。 同时他也飞快地完全掌握了「武当四剑」和刀法,开始向下一步——「太极」兵器迈进。 「天才」之名渐渐冠到姚子身上。 ——然而人们不明白,他这十年所花耗的努力与承受的痛苦,等于常人三、四十年凝缩的总和。 姚子的存在更影响及整个武当派。从师星昊、叶辰渊等人以降,每个人都会担心,自己的武功不知何日被这小子超越。是三个月后?半年?已经被超越的人,也在害怕下次跟他比试,希望至少不要输得太难看。所有人都在他激发之下更奋发修练。 公孙清大概就是在这时候看出了姚子的领袖潜质。无需任何心计或策略。他的出现,就足以激励身边所有人。 而在姚子眼中,公孙清就是赐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等同他的父亲。 「总有一天,武当派要向世人宣示:我们天下无敌!」 公孙清已不只一次在「遇真宫」向全体弟子宣讲。姚子对这话深信不移,并且下定决心:为了报答师父的厚爱,他不惜以生命去完成这个宏愿。 「天下无敌」四个字,成为推动姚子继续向前迈进的力量。 ◇◇◇◇ 姚子二十岁行成人之礼时,公孙清才终于正式赐给他一个名字:姚莲舟。 「莲舟」二字,来自本派第二任掌门俞莲舟。公孙清如此挪用,若换作从前必定被长老谴责对先祖不敬;但今日他锐意打破一切派内的教条,对这等小事更是不放在心上。 俞莲舟在百多年前张三丰祖师的七大弟子里,被誉为不世天才,后来亦果然获师尊挑选承继衣钵。公孙清赐姚子此名,其含意不言而喻。 往后的日子,姚莲舟仍像一辆滚下山的车子,完全没有一点要慢下来的迹象;同时公孙清却愈来愈衰退:改革武当派架构,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此外他又参考物移教的主张,透过门下弟子严酷的比试,不断测试和改进武当派的各种武功,编制更有效果的锻练方法……这些都是非常艰辛却又必要的工作。公孙清不管是个人修练和休息的时间都大大削减了。 有的时候他为了提神,更偷偷服用物移教的秘药,又令身体负荷更大…… 还有一个无人能改变的事实:公孙清开始老了。 师徒二人,一荣一枯。 公孙清并非不知道,自己是在如何燃烧自己的生命。但他无法压抑内心那股狂热。 有一次公孙清又在苦思,要如何将武当派「斩马刀」、「游龙刀」等刚勐刀法之长,融入「武当四剑」里面,却苦思不得其法。 这时姚莲舟进来探望师父。他听到公孙清的难题,又看他比划了好一轮,就说:「先改造兵器,自然就用得上。」 姚莲舟马上就拿起几上的笔墨,在纸上画出他心目中的兵器图:既有单刃刀的刚强,前端却又开成双刃的轻巧剑尖,刀剑合一,尽取两者之利。 「唔,这儿护手最好这样……」公孙清取过姚莲舟手中笔,将那兵刃的护手改成一个「卍」字双钩。「这向上的逆钩,可箝制敌人兵器,便于近身相抗时运用『太极』,那就更加无懈可击!」 姚莲舟勐地点头叫好,又忘形地说这兵刃的细节应如何打造,柄头如果造成环首可以有什么妙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愈讨论愈兴奋,竟为设计这「单背剑」谈了整整一夜,直至天色破晓都不察觉。 ◇◇◇◇ 姚莲舟二十五岁那年的某一天。 在最高级别的「星凝武场」上,姚莲舟以木剑,首次比试击败了比他年长十四岁的师兄叶辰渊。 许多同门都无法相信目击的事实:被他们背后称为「剑鬼」的叶师兄,其得意的双剑,被姚莲舟「太极剑」彻底破解。 这一幕公孙清也在看。然后他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就在次天,他召集武当上下门人,宣佈了两件事情:第一,武当派从此设「副掌门」之位,他并且一口气立了四名。 其他三人的名字,所有人都心中有数。但当公孙清说出「姚莲舟」时,他们还是不禁停住了唿吸。 ——但也不得不服。 被师父叫到名字那一刻,姚莲舟只感全身血脉沸腾。从物移教的土窑,到今天成为武当派一人之下的副掌门。二十年的歷程。很长,但也像是昨天的事。 二十年前师父说的话,他一直铭记。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 姚莲舟心里恨不得明天就率领「兵鸦道」下山,去挑战天下各大门派,为师父打一块「天下无敌」的招牌回来。 他已经能够想像,与师父同享光荣的情景。 正当「遇真宫」广场上众人都在热烈议论时,公孙清又宣佈第二件更令他们吃惊的事情。这事公孙清其实已在心里计画了许久: 武当派设立「殿备」之制,任何一个弟子,随时都可以挑战副掌门之位;武当掌门也从此不再以挑选的方式传承,而是由副掌门以实力夺取。 ——今后在武当派里,不论要获得别人任何的认同,都只有靠力量一途。 ◇◇◇◇ 同一夜,姚莲舟被师父传召进入「真仙殿」。 就像二十年前拜师那天一样,空荡荡的木板地道场里,就只有他们二人。 鬚髮已半白的公孙清,依旧盘坐在真武像的底下。殿里被成排的烛光照得很亮。公孙清的脸容精神内敛,似乎恢復了昔日的气度。一身武当掌门白袍洁净如雪。 他身旁左右各放了一柄兵器:左边的武当长剑,正是他当年恶战物移教所用兵刃,封存多年未曾再用;右边那柄似剑非剑、似刀非刀,剑柄与剑鞘到处饰以白银云纹镂刻,护手成「卍」字反钩,柄首装了个圆环,就是他们师徒俩一夜的心血「单背剑」,已然铸造完成。 姚莲舟看见这柄剑,并无应有的兴奋之情。 因为他很清楚,师父召他前来是为了什么。 「从我教你的第一天就说过:我们武者绝不能欺骗自己。」 公孙清左手提起佩剑,拄在木板地上。 「我们都知道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武当派『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霸业,不会在我手上完成。」 姚莲舟的眼睛,已经湿润。 ——自从能够克制身体的毛病以后,他都没有再哭过。 「武当派绝不会走回头路;而我无法接受,在这霸业旅程里,自己只当一个像征的空壳。我只能把这掌门的棒子交给另一个人。 「就算不是你,也将会是我另一个徒弟。然后你始终也要跟那个人来一次解决。你逃避不了。既然如此,我希望从我手中直接抢到这根棒子的人,是你。并且由你去完成我的野心。」 姚莲舟静静地流下两行泪水。 公孙清另一只手把「单背剑」抓起。 「来吧。我钟爱的弟子。」 他将「单背剑」朝姚莲舟抛过去。 那一夜,只有一个人能从「真仙殿」走出来。 从那夜开始,姚莲舟关闭起所有对人的感情。在武当山上,他没有再笑过。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一 武当开山祖师张三丰创「太极拳」之过程,按武当派内记载,乃是观看蛇鹤相斗得到启发,再结合道家养生功,独自开创「太极十三总势」;但根据外间的考究,在张三丰之前世上早就存在理法相近的内家武术,因不同支派而有「先天功」、「绵拳」等多个名称,最早甚至可追溯至唐代,张三丰的「太极」其实受过这些古代拳功的影响启发,并且集其大成——毕竟一种精妙武功,要在一时一地由一人独创,实在不大可能。 古代「先天功」其中一支,曾传到江南安徽泾县俞家,族内男丁代代习练,在地方上颇有盛名,其中以俞清慧、俞一诚武名最着。到明初时,「俞氏先天功」传至俞莲舟,他为人聪慧,相传十八岁即尽得家族真传。 俞莲舟其时与宋远桥、张松溪张翠山兄弟、殷利亨及莫谷声等武人相交,互相切磋研究了好一段时间;后来闻知武当山张三丰真人具有神妙绝艺,遂连同族弟俞岱岩共七人登山寻访,欲深造内家武术,结果在武当山洞窟觅得张真人所在。七人此后多次前去拜访受教,始得张真人收纳门下,这「七大弟子」成为了日后武当派武道之基石。 俞莲舟因天赋最高,尽得张三丰「太极」真传,成为武当派次代掌门。最初张三丰所创的「太极十三势」较古朴,各为单势练习,俞莲舟则根据「十三势」变化创造出更细緻的拳招,如「单鞭」、「懒扎衣」、「摆莲」、「栽捶」、「云手」等,共三十七式四十二手,又将各式贯串,连绵不断地锻鍊,故称「长拳」。武当「太极拳」至此才真正完成。 同时在「七大弟子」中,张翠山、殷利亨、莫谷声因年轻时就精于刀剑,将「太极」之拳理应用于兵器上,又开展出「太极」兵械之术。 武当派传至公孙清时大加改革,将「太极拳」中的养生功法部分全部去除,「长拳三十七式」也被他筛选精简至廿二式,復加入新编较勐烈辛辣的四式,合共廿六式;且各式可自由连接变换,不拘于既定的套路,应用于打斗时变化更大,是继俞莲舟后的第二次改造。 第94章 卷九 铁血之阵 第七章 秘练 姚莲舟从深沉的静坐中醒觉过来,回到现实的世界。 一睁开眼,他看见面前一片模煳。 不,不只是因为闭目太久的关系,而是眼眶一片潮湿所致。 他伸手摸摸,才发觉自己脸上流了两行泪。他想不起自己为何而哭。先前明明让精神进入了虚空的状态。 整座「金殿」都是铜铸建筑,在隆冬中比室外暖和不了多少。殿角生了一炉小小的炭火,发出的「必剥」声音清晰可闻。除了窗格吹进来的风,一切都如此寂静。 姚莲舟瞧向窗外片片落下的飞雪。 西安之战至今匆匆已过了将近一年。虽说与各大派订下了五年的「不战之约」,姚莲舟可不会停下来等待他们。自从回到武当山后,他又再投入修练之中,欲将那一战所得的经验,与平生所学融会,再创造出新的武技。 ——没有半点松懈下来的余地,这正是身为王者的宿命。 可是事情并不顺利。姚莲舟这两、三年来就察觉,自己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不停高速地进步。 这其实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就如锻鍊力气,一个人最初由只能举起一百斤,练到举起二百斤,是只要努力就很快达成的事情;要再从二百斤加到二百五十斤,开始变得比从前困难;然后要举到二百七十斤、二百八十斤、二百八十五斤……当你愈来愈接近自己的极限,到最后就连再加半斤或几两,都变成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姚莲舟无疑就是走到这样的境界里。 虽说是常理,但他无法接受。他知道去世的师父公孙清也无法接受——姚莲舟这个人,就是因为打破了常理,才站到今天这位置上。 于是他又再独自上来天柱峰闭关。 然而在「金殿」潜修了整整十二天,依旧一无所得。 ——难道……我变弱了? 世上所有修练技艺的人,都总会有怀疑自己的时刻。姚莲舟也不例外。 ——是因为……我向她打开了自己的心吗? 他记起上山闭关前那一夜。殷小妍睡在他的胸膛上。 「你快乐吗?」那一刻,姚莲舟突然这样问她。 拥有超人触觉的他清楚地感受得到,她的娇小身子短暂地僵硬了一下。然后她才回答。 「嗯。」 姚莲舟不能确定,这算是一个怎样的答案。 他确实喜欢殷小妍。从第一天住进「盈花馆」看见她,就对她有好感:那看来过分瘦弱的身躯,却装载着坚强的灵魂,犹如一朵寒冬中生存的花。后来的大战里,殷小妍在那么险恶的境况下仍然不离不弃,更证明了姚莲舟对她的感觉正确。他被深深吸引了。 姚莲舟从来不会让任何人妨碍自己追求武道的极峰。不管是多爱的女人都不行。 可是那天在「盈花馆」的战斗里,姚莲舟却发现,自己为了保护殷小妍,中毒的身体竟能发挥出超乎预料的顽强。 ——原来,为了另一个人战斗,可以这样。 那时候他已经决定,只要活着回去,就一定带这个女孩走。 ——她会令我变得更强。 现在姚莲舟却开始怀疑这句话了。不是因为厌倦了她——这一点姚莲舟很清楚,何况殷小妍这段日子也变得愈来愈美。他只是发觉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心因为她的存在而改变了。修行的路途并没有变易,但他觉得自己走着时好像背着一个无形的包袱…… 姚莲舟勐地摇一摇头。他很惊讶:在闭关静修的时候,竟然都在想女人的事。 这样的自己,很陌生。 ——也许我需要的,就是寻回从前的我。 姚莲舟抓起身边的野狼毛裘披在身上,连炭火也忘记了弄熄,提起「单背剑」,推开「金殿」的铜铸大门走出去。 天柱峰顶,一片凄美的雪白。 冬风吹拂他身上灰色的狼毛。他孤独地踏着匆忙的脚步,走在下山道路的瑞雪之上,那身影很快就变小。 他要去见一个人。 ◇◇◇◇ 隔在囚室的铁枝后面,一个背影面朝墙壁,蹲坐于阴暗角落,沉静地唿吸着。这人一头鬈曲的长长乱发多年没有梳理,就有如雄狮的毛髮一样。身上的衣服倒还洁净,并没予人阶下囚的感觉。 「商师兄。」 姚莲舟已然站在铁枝外的走廊上良久,内里的囚犯对他来临却全无反应。他只好唿唤。 囚犯缓缓拨一拨乱发,好像从白日梦中醒过来,举臂伸伸懒腰——突然他身体如闪电转过来,嘴巴运劲吐出一物! ——从极静到极动,毫无先兆。 姚莲舟略侧头,那原本激射向他左眼的东西越过脸旁,打在后面的石壁再落下来。 是一块尖细的骨头。 站在这儿的要非姚莲舟此等高手,已然被这突袭打瞎眼睛。 囚室里扬起一把高傲而响亮的声音,当中竟带笑意。 「自从我在这儿,你这是第一次来看我。已经七年了。」 他说得出多少年,显示头脑没有因为长期囚禁而受影响,仍然十分清醒。 他的明亮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打量姚莲舟身上的掌门白袍:「说起来,我是第一次看见你穿这套衣服。哈哈,像个女人。」 姚莲舟的脸容没有因为这揶揄而动一动。他只是看着囚室里这个危险的男人。 表面沉静得像一块冰,但其实姚莲舟心内血气兴奋地翻涌。他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我没有来错。这傢伙,只要看他一眼,就够了。 里面的「商师兄」没有再说话,只是与姚莲舟目不转睛地对视。能够这样盯着武当掌门而内心无一丝动摇的人,世上不多。 姚莲舟又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身沿走廊离去了。 「我会杀你的。」 姚莲舟身后传来这句话。「商师兄」说的时候没有半点激动,只是好像淡然地再次确认一个事实。 「然后,武当派就会再次属于我。」 ◇◇◇◇ 姚莲舟离开「遇真宫」后的禁地,回到「真仙殿」之后,召见了负责武当山警备的「褐蛇」樊宗。 「那个人……」 姚莲舟一说,樊宗已经知道掌门指的是谁。他白皙的脸容马上一紧。 「……有人跟他接触过。」 「掌门是看见什么迹象了吗?」樊宗只觉在寒冬中仍然掌心渗汗。假如这是事实,非同小可。 「只是直觉。」姚莲舟说:「你暗中调查一下,看看有哪些人可疑。」 樊宗点头领命。 ◇◇◇◇ 在带着雪霜的半山枯林之间,有两条深色的身影飞快交掠而过,发出沉实的碰响。 侯英志吐着白雾低头喘息。他一身深绿衣裳正在冒出蒸气。手中左短右长的木剑正在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寒冷。 「已经累了吗?」 叶辰渊冷冷地说,一双带着咒文刺青的眼睛,瞧着这个他亲自带入门的年轻弟子,当中不带任何感情。 「不。」侯英志扬起英气的眉毛,咬着下唇摇头。「我还可以。」 「好。」叶辰渊说着,把手伸进玄黑道袍的襟内,掏出一本薄册。 正是青城派「雌雄龙虎剑谱」。这是他亲手抄的誊本,以免失落。 「下一式……」叶辰渊细读上面的字体。其实他早已背熟了剑谱,也知道聪慧的侯英志必也已牢记。只是他见侯英志已然很疲倦,就再读一次内容,免得他弄错:「『合爪』之势,四十八合于五五,步走一十八,左剑随之二九,以截来剑腕肘,钳之。」 侯英志听了,闭起眼来默想,努力回忆在青城山上学过的剑法。 半年前叶辰渊返回武当山,就立即秘密召见他,将这「雌雄龙虎剑谱」展示给他看。 「你曾是青城弟子,看得明白吗?」 侯英志用了两天反覆推敲,就解明了这些暗码的意义。 其实非常简单:每组数字,前一个是青城派其中一套剑法的代号,以入门修习的次序排列;后一个自然就是那套剑法里面的第几式。这本来就不是怎么难解的密码,只要是青城派弟子,依着尝试一下就会看出来。 ——但也只有青城弟子拿到手上才有用。 「雌雄龙虎剑法」就藏在青城派的所有剑路里——侯英志和燕横几乎在同时,以截然不同的途径得知了这个道理。 这时侯英志开始组合这式「合爪」:右手长剑的动作是「四十八合于五五」,即是从青城派第四路剑法「伏降剑」的第十八式「沉舟势」的起手位置,挥往第五套剑法「圆梭双剑」第五式「内双撩」的右剑方位;同时「步走一十八」,步法要配以入门剑法「风火剑」的第十八势「断云」;紧接着左手短剑「随之二九」,是第二路「泷涡剑」的第九式「浪捲孤岩」…… 剑谱上的每一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重新组合再现。 叶辰渊看着侯英志一次接一次的挥剑推敲,也看出这「合爪」的用意和势道来。他目中闪现兴奋之色,也开始挥着长短剑,依着侯英志的动静去摸索这个招法的动作。 「会不会……是这样?」叶辰渊这时说。他毕竟剑术修为和实战经歷都甚深厚,很自然也开始加入自己的思考,还有武当剑法的窍妙,以演绎填满这招式的内涵。他的木剑不断重复出招,渐渐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自然。侯英志听到这破风声,也就暂停推敲,反过来专心观察和模仿叶辰渊的动作与发劲。 叶辰渊并不介意让侯英志吸收自己的剑法。武当派门户传承本来就是这么开放:没有什么不许学的高级秘技,只看你有没有学懂它的能力。 倒是叶辰渊自己,却违反了武当派的这个原则。他没有将发现「雌雄龙虎剑谱」这件事情禀报姚掌门,更未拿出来与同门一同研究分享,却偷偷找侯英志这个前青城弟子帮忙破译剑谱,并在这山林里二人秘密练习。 这一切,始终源于叶辰渊长久的心魔:自七年前那第一次落败,他没有一天不想击败姚莲舟。 叶辰渊不是为了掌门之位——他对权力没有兴趣。他彻底忠于武当派,只要武当能达成「天下无敌」,他绝不介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身在一个「天下无敌」的团体里,自己却不是第一人,那仍然是一种遗憾。 本来他已经放弃了挑战姚莲舟。但发现这部剑谱,让他重燃希望。 ——假如,我从中找到能够取胜的优势……哪怕只是一点点…… ——何自圣败给我,也许就是天赐给我这个契机…… 对于已经四十六岁的叶辰渊而言,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经过半年来秘密练习,二人已经将「雌雄龙虎剑法」的五成重现了,然而没有真正的青城高人指点,他们无法肯定每一剑到底有多接近原本的招势。侯英志毕竟只是青城派「研修弟子」,并未学全青城剑法。有的招式代号里包含了三套高级剑法「迅兆剑」、「八音剑」和「甲壁双剑」,这些侯英志全都没学过,也就无从解读,只能大约揣摩一点点。 二人将这「合爪」一式组合得差不多后,叶辰渊也就唿唤:「来吧!」 侯英志先当喂招的人,一剑往叶辰渊面门直刺。叶辰渊心里牢记了这新学的招式,右手长木剑将来剑向内架住,同时左手短剑斜抹而上,截向侯英志手腕。 被短木剑的钝刃击打,侯英志前臂吃痛,木剑脱手掉下。叶辰渊顺势勐踏一步,双剑同时靠身步发力一起刺过去,停在侯英志眉心和胸口前。 「这角度好像不太对……」叶辰渊比划着短剑,尝试各种不同的挥抹角度:「再来!」 侯英志拾起木剑又再次喂招。如此经过好一阵子,两人又交换了角色,好让叶辰渊从对手的角度观察这招式的效果,更加深理解其用法之妙。 这时侯英志也在密切注视叶辰渊。叶辰渊不断重复练习之下,他的招式动作和姿势开始有微细的改变。侯英志知道,这是叶辰渊将武当派的武功习惯和剑路融入招式的结果。叶辰渊毕竟修练武当派剑道已经接近四十年,很多动作的倾向已经变成无法改变的本能。 对侯英志来说,这才是他与叶辰渊秘密练剑的最大裨益。 侯英志自从一年前加入武当派后甚为努力,加上有六年多的青城剑术底子,比对其他新入门者进度快得多。但是他自己则不是这样看。 ——我不是初入门。我是一个修练了六、七年的剑士。要比,我就得与同样资歷的武当弟子去比。 那一辈的弟子,胜过他的当然有很多。有几个出色的甚至已经开始进入「兵鸦道」训练了。 另方面,侯英志的青城武功底子,也并非全然有利。虽说天下武功殊途同归,青城派与武当派的剑路和战法还是大有分别,侯英志要压抑着青城剑法的习惯去学武当派的剑招,有的时候比完全一张白纸的初学者还要困难。 有次「镇龟道」的陈岱秀师兄看见他练剑,语重心长地劝告他:「你不如彻底忘记青城剑法,抱着一颗空白的心,从头去学武当剑吧。」陈师兄是看出了,侯英志还有练习青城剑。 但侯英志不愿放弃从前的所得。他深信青城剑法就是他最重大的资本:只有靠着这个优势,他才有望在武当派里加快超越同侪,进身为精英。 他没有忘记,燕小六比自己更快当上「道传弟子」这个耻辱。那个时候他跟小六还是好朋友,对这事只是略有不快;但投身武当之后,他每次回想这事情就越发感到不忿。 ——全因为那次姚莲舟接见他,却只问他燕横的事。 侯英志自那天就立誓:我要尽快变成姚掌门无法忽视人物。 他努力试图将青城和武当的剑路融合,深信这是令自己的武艺突破往另一层次的关键,但始终没能成功。 现在与叶辰渊练习,侯英志得以极接近地观察,叶辰渊如何把青城剑法化为己用,这条道路突然就如点亮了一盏明灯,予他极其珍贵的启发和引导。这半年里他的心其实都不在「雌雄龙虎剑」上,反而是在全力发展自己的一套混合两派的剑法。 叶辰渊为了武功更上层楼,找侯英志帮助破译这份剑谱;但结果却是侯英志的得益远比叶辰渊多。 两人交换了位置数次,击剑两百多遍后,侯英志终于也累了,连剑也握不牢。叶辰渊见了就说:「今天到此为止。」 二人放下木剑,一起坐在一块岩石上休息,这儿可眺视山下道宫的风光,只见武当山大半被白云所盖,又是另一番美丽。 叶辰渊拿来一个布包,内里有几块干饼,还有一小瓶酒。 「喝两口,暖暖身子。」叶辰渊把瓶塞打开,递给侯英志。从前青城派戒律森严,不许喝酒,侯英志也是到了武当山后,初次尝到那帮助练功的「雄胜酒」,花了好一段时日才学会喝。 两人默默坐着分享那酒与干粮,只是瞧着山下风景,没有交谈一句。 「假如你是我儿子,多好。」 叶辰渊忽然说了这样的话。 侯英志心里在震动。他想起自己没有用的爹。想起已经少了见面的好朋友叶天洋。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两人继续沉默。 ◇◇◇◇ 次天的晚上,殷小妍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拿着纸伞,站在山路旁一棵大树底下等待。 她冷得脸颊都赤红了,樱唇不断呵出雾气。殷小妍已然脱去当年做妓院小婢时那股楚楚可怜的气质,经过这大半年在武当山养尊处优,身子比从前丰腴了,脸庞也更增加了健康的光采,原本被艰苦生活所掩藏的美丽,此际尽情绽放,假如走到街上,必然被看作出身大户的千金小姐。 她这一身白狐裘,是入冬时姚莲舟送的礼物。这等名贵的衣服,小妍从没想过自己也有穿上的一天。 「跟你很合衬。」她第一次穿上时,芸妈这样赞叹。芸妈是武当山脚村落的农妇,姚莲舟特别雇她到山里来照顾小妍的起居。她俩很快便合得来,婢女出身的小妍也绝没有把她当作佣人。 「是吗?」小妍那个时候微笑。她知道老实的芸妈不爱说奉承的话。 殷小妍想不到,自己还可以有什么不幸福的理由。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孩子所能想像的东西她都得到了。整个武当山上下无人不对她敬重有加。她的男人是活脱脱的人中之龙,除了修练和处理门派事务的日子之外都很关心爱惜她。 从前她的愿望,只是能够离开「盈花馆」,过一种更像人的生活,绝没有想会得到这么多。 可是到了现在,殷小妍还是无法由衷地感到幸福。 她知道姚莲舟感受得到——否则那一晚他不会这样问她。 ——你快乐吗? 殷小妍不敢多想。本来就没有要求更多的资格。当天是自己求姚莲舟带她上山的。 她在路旁等待了好一阵子,正要放弃回去时,却看见山路上方的黑暗里出现了灯光。她一边在颤抖,一边微笑。 侯英志完成了今天的午课后,匆匆吃了顿饭,就一个人上半山去,练习近日所领悟、结合武当与青城的剑法,结果直到入黑才回来。 ——武当派讲求弟子自行奋发,故门内的纪律并不森严,每天除了往武场必修早、午二课之外,其余时间可自由修行,不管是独自或找师兄弟共练也行,即使是练习到深夜凌晨也无人干预。 侯英志提着灯笼,另一手拿着练习用的钝剑搁在肩头,从山路的阶梯飞快步下,灯光映出他身体还在散发雾气。 他看见了路旁树下的殷小妍,也就走过去。 「终于等到你啦。」殷小妍笑着说。 侯英志不语,带着她走往树底一个刻着「道不远人」四字的石碑前。他脱下外袍盖住石碑,让殷小妍倚坐在上面,不致弄污衣服。 「掌门不是下山了吗?」 「昨天下来的……今早又回山顶去了。」殷小妍说时无法掩饰脸上的寂寞。 她将灯笼放在地上,收起雨伞,解下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布囊,里面用纸包着一块像黄色水晶的麦芽冰糖。 「我今天吃到这个,味道很好,也就留了一块给你。」 侯英志拿过来一把放进嘴里,那甘甜的味道马上充溢舌齿间,稍解了苦练之后的辛劳。 「谢谢。」侯英志含着糖果笑着回答。 两人就这样在树下闲聊起来。他们平日时常都是这样闲扯,话题不着边际,有时侯英志说说自己从前在青城山的趣事;有时是殷小妍回忆「盈花馆」里见过的荒唐情景。 侯英志的爹侯玉田干过走镖,懂得看星星辨别方位。这时侯英志也就照着父亲所教,给殷小妍指出北斗七星的所在。 「真有趣。」殷小妍仰望冬夜繁星,眼神有如小孩。侯英志不禁在旁偷瞧她的样子。 殷小妍既是掌门的女人,武当山所有弟子虽然都十分尊重,但没有一个敢稍稍接近她,甚或多谈一句话,教她感觉像是个寄居武当的外人。唯有跟她年纪相若、又是上武当不久的侯英志,竟然不避嫌跟她说话,令她在武当的日子好过得多了。 这时候殷小妍才发觉:自从十二岁卖身离家后,这些年来一个朋友也没有——书荞姑娘和姚莲舟都不能算作「朋友」。现在侯英志是第一个。 ——在妓院里的时候,她以为「朋友」在她往后的一生,都将是奢侈的东西。 侯英志最初跟殷小妍打开话匣,纯是心血来潮——当然他也不否认,有少许是因为对姚莲舟不服气。 可是认识下来,殷小妍愈来愈令他想起一个人。 他丢下在青城山的宋梨。 她们的样子和性情其实不是那么相似。经过生活磨练的小妍,个性和说话都比宋梨温婉得多;宋梨则比小妍更有活泼生气。 但两人在侯英志眼中却有个共通处:都拥有一股让人禁不住怜惜的美丽。而这种美丽,你认识她们愈多,就愈是抓着你不放…… 「很冷了。回去吧。」侯英志说着,取回石碑上的外袍,拍了两下披回身上。 「谢谢。」殷小妍微笑垂着长长的睫毛:「跟你聊了一阵子,整个人都轻松了。」 侯英志知道她纳闷的理由。可是一想到自己跟那个男人的距离,他没再笑了,只是挥挥手。 「你先走。我等一会儿再回去。」 看着殷小妍提灯消失于黑夜里,侯英志吮着已经愈变愈薄的糖果,手掌把剑柄握得更紧。 ——我要进步更快。直至再没有人能够无视我的存在。 在夜里与掌门的女人同行终究不妥,侯英志等了好一阵子,预料殷小妍已快回到「遇真宫」后,他才开始踏上山路,前往武场旁的宿捨去。 但在半途中他感觉有异。 侯英志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只是经过长期与叶辰渊这等剑豪练习后,他对危险的直觉已被磨得甚为尖锐。 他停下步来不久,樊宗就从后面现身。 樊宗的表情有少许意外:以他「褐蛇」的轻功和隐匿功夫,竟也给这小子察觉了…… 「很晚啊。」樊宗笑着说,但那双细目并无笑意。 侯英志向樊师兄行礼。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在何时甚或哪一天开始被樊宗跟踪。 侯英志与樊宗对视时,眼睛没有半点闪烁。他心中无愧。与殷小妍之间并没有任何苟且失礼之事。跟叶辰渊练剑也并非干犯了什么戒律。那是副掌门的命令啊。至于隐瞒得到青城派剑谱,那是叶辰渊的责任,跟他没有关系。 「是的。我才刚在山腰练剑回来。」侯英志说。他一身都在散发热气和汗味,已是证明。 「很努力啊。我最初就没有看错你。」樊宗仍在笑。 却忽然动起来。 他以迅疾手法,右手快拔腰间的飞剑,当作短剑击向侯英志胸口! 侯英志面对樊宗那惊人的步法速度,已然来不及拔剑,把钝剑连着鞘举起,及时格着这一刺。剑势既起,他身子即如行云流水,顺势就把鞘尾反击扫向樊宗的颈项! 樊宗回剑挡着,同时竟能灵巧地把飞剑转为反握,手与剑成钩状制住那剑鞘,令其动弹不得。 侯英志却也反应过人,一感受到剑鞘被制,立时就将钝剑拉出鞘,步法斜走,侧身将剑刺往樊宗肋骨,正是「武当行剑」! ——但其中也夹杂了青城派「风火剑」的发劲之法。 这刺剑的势道非常勐烈,樊宗也不得不以步法横移闪避,同时另一只左手却朝侯英志扬起! 侯英志剑势已出,来不及回剑去格,只有举起左臂护在胸前。 樊宗掷出的飞行物迅速射来,侯英志左手一挥用掌拨中,那物弹开去跌落地上。 侯英志的灯笼早丢到一边,在地上燃烧着,映出那「暗器」只是小小一截树枝。 ——假如换作是飞剑,侯英志这赤手拨打还是要受伤。 侯英志再一次令樊宗意外。那拦截暗器的准绳和速度,即使在武当山上也不多。 「你进步不少啊。」樊宗轻松地把飞剑还入剑鞘,同时把侯英志的剑鞘抛回给他。 侯英志接过,还剑入鞘后低首拱拳:「感谢师兄教导。」 他在夜里的脸色却铁青着。他看得出,樊宗不是友善试招那般简单。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抚摸着肿起的左掌,心里狐疑。 ——是因为我跟叶辰渊秘密锻鍊吗?…… 「快回去休息。」樊宗说:「明天早课别迟了。」 侯英志再行一次礼,就摸着黑沿山路下去了。 樊宗久经训练的眼睛能在夜间视物,一直盯着侯英志的背影不放。 ——这可不是一般的进步……一定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跟「那个人」有关系? 樊宗决心一定不负掌门所托,将这事情查个明白。 他摸着飞剑的柄子,回想起当初进身「首蛇道」最高精锐「褐蛇」时立过的誓言。 ——任何危害武当者,必杀无赦。 这是身为武当派刺客的唯一信条。 第95章 卷九 铁血之阵 后记 我喜欢武术,这个现在很多人都知道。却也因为这一点,导致不少朋友误会《武道狂之诗》书里的武打情节,尤其「大道阵剑堂讲义」描述的武功理论和门派歷史,全部都是真实。请别忘记这本书始终是小说,我构想内容时,虽然花了不少工夫蒐集真实资料作为灵感,但实际描写起来,还是加入了许多超人的夸张和浪漫的想像——毕竟要写一个好故事,首要并非翔实,而是味道。 比如这一卷述及张三丰创「太极拳」,还有俞莲舟、张翠山等武当开山弟子的「歷史」,同样是「有根据的杜撰」。 绝大多数人认识这些名字,都是因为金庸前辈的《倚天屠龙记》,我也不例外。《倚》里写的「武当七侠」是有资料依据的,源自一篇号称宋远桥亲笔记述的《宋氏家传太极功源流支派论》,民国时期不少太极书籍都有传抄或转述此文,包括一九二一年出版的许禹生《太极拳势图解》(这书的复印本现在市面仍存)。《倚天》初版里的殷六侠,亦是按原文记载叫殷利亨,后来的修订版本才改名为殷梨亭。 《宋》一文经过不少人仔细考证,相信是后人伪托;即便不假,内里记载的太极功祖师李道子,能够从唐朝活到明朝,也是极其荒诞。文章虽伪,不代表里面记述的人物全都是假。比如张松溪的名字,在《王征南墓志铭》和《宁波府志》都有提到,不过当中记述指他是嘉靖年间人,非张三丰直传弟子。很多武术歷史文献都入于野史一类,真真假假,互相矛盾,得等待武术史家去求证发掘。而我这个写小说的,只是信手拈来,尽量穿凿附会得有趣一些。 写这么多无非想说明:我现在这个武当派「歷史」版本,并非基于《倚天屠龙记》改写,而是採用了跟《倚》一样的参考材料,希望大家别误会我在拿经典作品「乱搞」。 当然我仍然要万分感谢金庸前辈。《倚》是我第一部看的金庸作品,也是最喜欢的其中一部,没有他的启发,我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武当派来。 七月是一个令我热血沸腾的月份。固然因为夏天,也因为香港书展,但绝对不止这些。每年七月,也是我们香港人重新审视自我价值与原则的日子。 我写这部武侠小说,不敢说有什么教化意义。但书里描写了这许多狂狷之士,至少希望传达一种坚刚奋发之「气」,让人不要轻易堕入乡愿或犬儒,我相信是这个时代所逼切需要的东西。 乔靖夫 二零一一年七月二日 第96章 卷十 狼行荆楚 引言 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孟子·公孙丑上》 第97章 卷十 狼行荆楚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復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破门六剑」义助王守仁与庐陵百姓,于江西清莲寺大破波龙术王一干妖匪,除奸卫道同时,更因经过浴血苦战武功大进,其中荆裂受伤下领悟出捨身刀招,连破强敌。惟最后关头仍是给术王及手下女刀客霍瑶花走脱,投奔野心勃勃的南昌宁王朱宸濠帐下。 术王曾勾结当地贪官买卖毒物「仿仙散」敛财,贻害苍生,「破门六剑」立誓逐一讨伐之,但这「仿仙散」背后原来有更大的势力撑腰,其中更涉及朝廷宠臣…… 第98章 卷十 狼行荆楚 第一章 鬼刀陈 「弟弟!弟弟!」 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幽暗而充满血腥气息的「大欢喜洞」里爬行,低声地唿唤着。 那声音甚是稚嫩,听得出不过是个几岁大的男孩,当中透着深刻的恐慌。 男孩手足并用,爬过堆叠在山洞里的许多尸体,走到其中一个洞穴。那儿壁顶开着一个大孔,难得的阳光投射在男孩身上,映出他那奇特的先天身形:右边肩头关节高高隆起了一大团,就像长着一个坚硬的大肉瘤。 正因为这副天生不平衡的畸形身躯,男孩走路的动作一拐一拐地跌碰,不时要用双手帮助撑地爬行。 「弟弟……」男孩继续轻声地唿喊着。心里虽然焦急,但他不敢叫得太响。 ——要是让那些提着长剑、结着道士髻的男人听见,他就死定了。 男孩走路时紧紧咬着下唇,方正的脸庞展露出一个四岁孩童不应有的刚毅。他一直在忍着痛楚:拜这副身躯所赐,他就像衰弱的老人一样,膝盖经常受压生痛,要靠父亲定时给他敷药镇住;可眼前是一场积起尸山血海的激战,哪儿还有敷药的余暇?男孩只能强忍。 「屏儿,你要忍耐。」某一天,当父亲在他颈项旁边纹上物移教的三角符刺青时,曾经这样对他说:「你是神明选中的孩子。只要挺得过这种痛苦,将来就会成为凡界世人都畏惧的战士。」 男孩牢记着父亲这说话。膝盖的疼痛彷彿真的减轻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记极微弱但熟悉的声音。 短促的哭声。 男孩如发狂般勐扑向声音来处。那儿躺着一名战死的物移教徒。他附耳倾听。 「呜……」 男孩确定没有听错,双手去掀尸体。 那教徒虽不算健硕,但少说也有百来斤,男孩的身体还不及尸身的三成份量。他暴瞪着细小的眼珠,脸庞都催谷得通红,双腿蹲坐得低低,依着教里的叔叔平日所授,尽量运用腰腿的力量,并传达到胸肩臂腕之上。 就如昆虫能够推动比自己重许多倍的食物一样,男孩勐吐气息,那具被长剑刺穿胸膛的死尸,竟然真的被他掀翻了。 而弟弟果然就给压在尸身底下。 重压骤去,那男婴顿时哇哇嚎哭。 婴孩没有被尸体压得窒息,原来全赖他一条右臂,横架在眼睛上,因此虽被压着,口鼻处仍有少许可供唿吸的空间。 只见男婴的这条右臂,竟比左臂长了好一截,中间多生长了一个关节,其怪异的程度更甚于兄长。 男孩已甚疲乏,还是一把将弟弟从地上抱起,把脸贴在弟弟的额上。 「不用怕……没事了……没事了……」男孩一时心里宽慰,马上流下眼泪来,高声叫喊:「爹!在这里!在这里!」 不一会儿有一个如猿猴的身影飞纵奔来,踏过地上的血泊,发出湿润而令人害怕的脚步声。 男孩一眼就认出父亲。事实上父亲那副样子很难认不出来:他的脸除了鬚髮和眼目嘴巴外,所有的皮肤都佈满了符文的刺青,密密麻麻恍如一副乌青色的面具——不同的只是这副面具会动,也有表情。 父亲飞快到来,张开双臂,一把就将大小两个儿子都抱在怀中。 男孩手里抱着弟弟,同时感受着父亲温暖的胸膛。那股安慰的感觉,彷彿将洞穴四周的血腥气味都驱散了。 「太好了……太好了……」父亲这时才将手臂放开,伸手去检查小儿子的身体,特别是那条古怪的长臂,确定他骨节皮肉皆无恙,这才完全安心。 男孩在一旁瞧着父亲。父亲总是以这副温柔爱惜的表情,投向他们两兄弟。可是男孩同时也没有忘记,父亲对待他们的母亲,还有其他一众妻妾时,总是露出冷酷如鬼魔的脸孔,就像把她们视同没有生命、只供差遣使用的器具一样…… 男孩想:这么极端的两种情感,怎么会同时存在一个人心里?…… 「屏儿,干得好!」父亲一手抱着弟弟,另一手牵着他:「你知道吗?你们俩就是我一切的希望!我无论如何都要让你们长大成人——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换!你们有一天必定以这神赐的躯体,在这凡界里掀起巨大的风暴!你们就是我奉献给真界神明最大的事功!」 男孩没有听明白父亲的说话。他的眼睛却因为畏惧而瞪大了。 因为他瞥见,父亲身后出现了光华。 清冷而狭长的刃光。 武当长剑。 父亲正说完那番话,也感觉到背后强烈的杀气。但他毫无畏惧,仍然抱着牵着两个儿子,缓缓向后转过身来。 只见那儿站着一个长发披散的高瘦身影,手中双剑一前一后,沾满鲜血的刃尖直指着父亲,前剑尖锋距离他喉颈不足五寸。 武当剑士叶澄玄,他藏在乱发下的白脸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仍然锐利,但内里闪着有如受惊野兽的惧色。剑尖不由自主在微微颤抖。 他正在寻找脱出「大欢喜洞」的道路,却在尸丛之间遇上这三父子。此刻唯一阻止他双剑刺下去的,就只有那对幼小的孩子。 父亲双膝屈曲,朝着叶澄玄跪了下来。他同时将大儿子拉到跟前,又把怀抱的婴儿双手向前捧起来。 ——彷彿要将这两兄弟献给武当。 「我乃锡日勒,今带同儿子锡昭屏与锡晓岩,甘心向武当派投诚,乞求拜入山门!」 锡日勒说时,满是刺青的脸坚实如铁,并无半丝惊慌动摇。 叶澄玄瞪视锡日勒好一阵子,又瞧瞧那对身体怪异的男孩,最后缓缓垂下双剑。 「带我出去。」 ◇◇◇◇ 锡日勒上武当山后,继续为掌门公孙清研究由物移教夺来的各种奇药,更经常亲身测试药效。 三年之后,锡日勒一次误服丹丸,失心发狂,残酷杀害武当山上十多名男女役工,之后仰天吐血,心脉破裂而死。 ◇◇◇◇ 二月的微寒早春。 荆州府江陵县城里的街道,一片生气跃然。难得没下雨的大晴天,各种贩子全都冒出来大街上摆摊叫卖。茶店和酒馆塞满了春季沿江来往的客商,他们大唿小叫,催促店家把酒食送来,然后热烈地交换各种价码情报。 如此繁盛的街道,自也少不了各种不正经的勾当:在人丛间混水摸鱼的小偷;藉故找碴敲竹槓的无赖;到处勒索商户的地方帮派;看看热闹也逗逗街上良家妇女的浮滑浪子;卖假药和开赌摊的骗徒……城街内溢满一股既危险又刺激的气息。 这时有一伙共五个汉子,走在江陵县城最宽阔也最繁忙的东头市大街上,穿插于如鲗人群之间。街道左右两边满是城里有名的饭馆客店,伙计们见这几个人衣着光鲜,自然卖力向他们招手,但五人都未理会。 走在最中间的那中年男人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得像壮熊一般,身穿一袭剪裁甚合身、质料上乘的蓝染云绣长袍,顶着丝织冠,左手中指戴着一只翠绿的玉戒指,一看就知所值不菲。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心意门弟子、原西安「镇西镖行」的主人颜清桐。 跟随他身边那四人,两个是他从前的心腹镖师;另两个更要慓悍健硕的男人,则是南昌宁王府派给他的护卫,二人皆是剧盗出身、杀人不皱眉的傢伙。四人手上各提着包藏兵刃的布袋行囊。 颜清桐自从去年西安围攻姚莲舟一战后,因为被当众揭破了下毒手段,名声扫地之余,更害怕遭武当派报復,一夜之间就放弃「镇西镖行」的家业逃亡——如此果决,可见颜清桐这人虽然心思卑劣,但做事还是有点气魄。 他却没想到,西安之战原来早就被一股武林以外的势力暗中监视,而那势力竟然是远在江西的宁王府! 颜清桐当天黄昏才一出了西安城,就被两个男人半途截住,吓得他以为武当弟子找上来了;待得听见二人自称是宁王府参谋李君元的使者,才松了一口气。 听到宁王府有意招纳,颜清桐那一刻激动得几乎就地跪下来叩头。他刚刚失去了经营多年的镖行生意,在武林上又名声大损,仓惶逃亡间已是不知何往;堂堂朱姓亲王竟就在这时刻向他招手,这简直是难以相信的幸运! ——我还以为,今天已经倒尽了八百辈子的霉…… 当时颜清桐由关中往江西路途遥远,可也惊险无比,竟然被少林寺的那个臭和尚圆性盯上了,更一路就追踪到九江城去!幸好最后还是将他摆脱,安全顺利抵达南昌,在李君元引荐下谒见宁王。 「颜大当家……」李君元与颜清桐谈话时,仍是用他昔日身为镖行主人的称号,语气甚是尊重:「阁下虽一时名声受累,但在武林上见多识广,更是名门之后,他日我们王府与武林中人打交道,大当家必然帮得上忙。」 颜清桐本来就猜出七、八成来,如今听了李君元的说话就更加清楚明白:宁王招他,是为了吸纳武林高手为己用。 ——至于将来「用」在什么地方,那就更不必明说了…… 颜清桐在南昌安顿后,马上遣人送信回西安,联络镖行心腹旧部,护送他的家人妻小到来。如今聚在颜清桐身边的昔日镖师好手共有十三名,也算重整了自己的势力。 入仕王府数月来,颜清桐以南昌府为中心,广为招集武林以至江湖黑道里的好手,有时甚至远到邻省去招募人才,全心全意为宁王府护卫军充实战力。他虽然因为西安之事蒙了污名,但毕竟出身于「九大派」之一的心意门;他本身又是走镖押货起家,江湖上人脉颇广,亦拥有厉害的交际手腕。更重要的是他熟知武人的心思习性——这正是李君元这等外行人最要倚重的地方。 在颜清桐的游说下,已有百多名武人和黑道好手投入王府效力;另有许多虽未被招入军,颜清桐亦已向他们送礼打好关系,将来宁王府果真起事出兵,他们将多半来附。这些人等虽然都不是武林里的一线高手,但相比从前只靠招集匪贼,现时南昌护卫的实力确是提升了不少。 ——宁王贿赂大量京官,虽已令招军一事名正言顺,但毕竟还得避免引人注目,常设的人数不能太多,于是想到以武者及剧盗为主力,行精兵之制;当今朝廷兵事废弛,从前建立的卫所直辖军,经年来逃亡者众,仅存虚籍,实际上地方守备主要靠募用民兵,操练甚少,若以此精锐好战的狼虎之兵迅速突击,必如摧枯拉朽。 颜清桐的贡献大受王爷嘉赏,但他绝对不敢松懈,仍在努力招募强者,向王爷展示自己的价值。只因他才加入王府不久,突然就来了一个非常厉害的竞争对手——那个号称「波龙术王」的巫纪洪! ——这姓巫的又是武当派的傢伙……武当啊武当,我上辈子欠了你们啦? 巫纪洪武功之强,就连颜清桐都感到惊讶。每次在王府里碰见他,颜清桐都总不住奉承巴结;背地里则天天咒骂,并且苦思有何对策,能够为王爷多吸纳一些真正的高手,以免风头都被巫纪洪跟麾下女将霍瑶花抢去了。 这一天颜清桐到来江陵,正是因为听闻近期荆州一带的江湖上,冒出了一个神秘高手,因此要亲眼看看斤两如何,是否另一个值得游说的目标。 颜清桐久经江湖,深知像这类在黑道打出名堂的狠角色,名过其实的大有人在,许多都靠夸大战绩威吓对手,比如说自己斩过多少官兵、从哪座大牢逃脱出来之类;也有的经巷里坊间口耳相传,被渲染成般的高人,什么日行千里、刀剑不侵的传说都有,结果真人现身,本事连传闻中十之一、二都没有。 可是颜清桐上个月只为王府招纳得四人,而且武艺都稀松得很(至少颜清桐那疏于练习的「心意三合刀」就够打发他们),教他更急于寻找像样的强手——就算只有一个也好…… ——即使比不上波龙术王那疯子,至少要跟姓霍的婆娘有的打! 颜清桐一行人甫抵荆州府域,他就向当地相熟的江湖朋友打听——过去「镇西镖行」的镖车也常在这儿经过。一问之下,得知传闻中那高手应某帮派之邀将要去江陵助拳,于是颜清桐也匆匆赶来。他再多花些银两在城里打招唿探听,更加确定那人真的来了。 ——姓陈的,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这时在东头市大街,其中一方扬起了骚动。颜清桐急忙带着手下过去看看。 人声鼎沸之间,唿喊声乱成一团,最初完全无法听得清楚,后来才渐渐辨得出人们正在争相叫着: 「来了!鬼刀陈来了!」 ◇◇◇◇ 坐落在东头市大街马井里的饭馆「悦东楼」,那两层高楼的外头已经被人群围满了。 他们都想争睹:近来在湖北道上突然冒起的这个「鬼刀陈」,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 围观的人里,多半也是地方帮会的无赖流氓。近月江陵城里两个角头老大:斑四爷与赵黑脸,为了搬卸船货的利益已经打过好几场架,人们都关心到底谁胜谁负;现在听闻赵黑脸竟然花重金请来鬼刀陈助拳,更加是绝不可错过的高潮戏目,这群好事之徒,就如苍蝇见了血一样。 自从横行荆、湘的女剧盗「狼娘」霍瑶花数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本地江湖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这般瞩目的人物。有的人甚至从邻近县镇赶过来观看,哪怕只见着这鬼刀陈一眼,也算不枉。 颜清桐挤在人群之中动弹不得,很是不耐烦。四周的人都在交换关于这鬼刀陈的传闻。 「我听说这个陈爷确实刀法如神,一拔刀出鞘,嚓的一响,三颗人头同时都往上飞!」 「你有亲眼见过吗?」另一名流氓皱着眉反驳:「跟我听来的不一样。」 先前说话的人不服气:「你倒说来听听。」 「我听说,鬼刀陈确实刀不离身,可是他到现在连战连胜,打倒许多高手,却一次也没拔过刀,用的是拳法!他那手拳,就像变戏法一样,旁人看也看不清,对方就倒了!」 「呸,乱说!哪有人号称『鬼刀』,却不拔刀的?」 「那是说他的刀用了很多刃下冤魂去炼,等闲不拔出来……」 「这个我也听过……」旁人插口。 众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关于鬼刀陈的武艺如何,已经出现十几种说法。 颜清桐过去从没听过「鬼刀陈」这么一号人物——或许应该说,就算听过也不会记得。江湖上叫「鬼刀」、「神枪」、「神拳」之类外号的人多如牛毛,就连寻常街头卖武艺的也爱这般自夸,没什么稀奇;陈又是大姓,更不可能让颜清桐联想起当地武林什么有名的人物或家族。 然而荆州一带是大江水路要地,航运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滋生黑道帮派甚多,斗争颇烈,颜清桐过往走镖至此也要万分谨慎。这鬼刀陈能在这里打响名堂,就算不是一流高手,至少也有些过硬的本领。 这时人群突然惶恐地分开两边,让出一条通道来。 「要命的别拦路!」新来了一群人,当先一个小伙子唿喝着。在场的城里人都认出来,正是斑四爷的手下。 只见那码头苦力出身、如今已是江陵一方恶霸的斑四爷,健硕的身躯穿着丝毫不合衬的高贵衣冠,带着大伙手下,排众往「悦东楼」大门走去。 在场较具资歷的道上流氓,看见跟随在斑四爷身后那些人,简直看傻了眼。 「那……那不是洪家兄弟吗?」颜清桐听见旁边一名流氓低声说。 「什么?砥石村的洪家兄弟?」另一人惊讶地唿叫。 只见斑四爷身后有两个一般模样的汉子,身材厚得像两颗圆滚滚的石球,才二月天气却都穿着短衣,展开衣襟露出满是伤疤的胸膛。这对出身城郊砥石村的洪喜、洪乐双生兄弟,天生就气力过人,在村子早已是人见人怕的小霸王;后来又双双拜入了虎牙山猴拳门,学得一身硬功,成了当地有名的打手,常常收钱为土豪出力。他们四颗岩块般的大拳头,不知打歪过多少人的鼻子。 众人再看跟在洪氏兄弟后面那几副脸孔,更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个瘦猴似的中年人,颈项挂着根铁链,两段短铁棒从链子两端垂在胸前,正是江陵县城南市街里有名的黑道打手铁扫子李;另一个衣衫脏得像乞丐、破裤子从膝盖下露出光光两条黝黑毛腿,人人认得是专门在庙会强讨路钱的苏八脚;腰挂皮革带子,上面插着解腕尖刀与破骨屠刀的壮汉,是在东头市做买卖的关屠子,两年前才来县城,人人都传说他在别的县镇背了三条人命在身;最后是一身八卦绣图长袍,背带着长剑的冯道人,也是今年才在荆州府一带道上吃饭的人物,曾是绿林翦径的独行大盗,有人说他会妖术作法,更有人说他学过鼎鼎大名的华山派神剑…… 这几个连同洪氏兄弟共六人,都是城内以至邻近地方最负名声的江湖高手,人人视为地煞凶星,如今斑四爷为了对付鬼刀陈,竟不吝啬地一口气全请来了! 「不得了……」旁观的人都在惊嘆。但那六个煞星的表情毫不在乎,神情彷彿就只是来「悦东楼」喝酒一样。 斑四爷的十来个亲随手下前后开路,让四爷和六人顺利走进了大门。「悦东楼」里也早就有斑四爷和赵黑脸的手下在守候,待四爷等人进去后,又把其他想看热闹的人拒诸门外。 「你们看……」颜清桐听见旁边一人指向大门说:「赵黑脸的手下,看见这些爷们到来,脸都白了……嘿嘿,我看这次赵黑脸只请一个鬼刀陈,是太过託大啦……」 颜清桐刚才也留意经过眼前的那六个好手,心里已在盘算:要是鬼刀陈只是徒负虚名的傢伙,我就转而招募这几个,也算不虚此行…… 他向手下镖师使个眼色,那镖师会意,掏出钱袋来挤到酒楼门前,跟其中一个看门的汉子搭话,又向他掌心塞进一锭银子。 守门人把银子收进衣里,再打量一身华服的颜清桐,原来恶狠狠的脸容立时软化为笑脸。 「这位颜爷是远来的贵客,要来做见证的,招唿他上楼去!」 所谓有钱能通神,颜清桐等五人顺利入内,两个镖师又再掏钱向门里看守的众人打点。 颜清桐进得楼下大厅,只见塞满都是斑、赵双方手下。他久歷江湖,这种场面也见过不少,深知帮派如此相约群斗谈判,必早已向衙门使了钱,这里方圆数条街道里,恐怕都看不见半个差役官人。最可怜的自然是这「悦东楼」的老闆——可是面对这些恶霸强豪,又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颜清桐再上一层楼,看见那二楼厅子里已然摆起了阵势。 刚上来的斑四爷跟六个强手,佔据着东首靠窗的两张大饭桌。那六人都是不好惹的人物,聚在一块儿,更散发出一股教人窒息的气势。 洪氏兄弟、铁扫子李跟苏八脚都是一脸不耐烦,只想快点打完架,收了报酬的余数就走;关屠子则一脸阴沉,手掌不离腰间刀柄,他在这市集有家生意不错的店子,并不缺钱花,来打架本就因为手痒想杀人;至于冯道人坐得跟那五人稍远,左右看看他们,脸色有点不悦,似乎不满意斑四爷同时找来这么多人。 六人脸容虽似乎轻松,但暗地里全在打量坐在对面西首厅角的傢伙。 那边自然就属赵黑脸的阵营。左脸颊上长着大片胎痣的赵黑脸,看见斑四爷请来大票煞星,既恨得牙痒,心里也有点虚怯。 「韦兄弟,这个……有问题吗?」赵黑脸以沙哑的声线,悄悄问同桌一个小子。 那年轻人名叫韦祥贵,看来年纪二十五、六,脸皮俊白,身子消瘦,半点不像会打架的模样,此刻却是气定神闲,拿着酒壶自斟自酌。 「赵老闆……」韦祥贵喝了一口微笑说:「只要你亲眼见过我这兄弟打架,就绝不会这样问。」 厅旁还有几桌人客不属任何一方,其中有的从衣饰可知是城里豪商和有名望的人物,看来是担任这一战的见证人。颜清桐跟手下混到他们中间,然后才仔细去看他这次远来江陵要见的那个人。 那坐在赵黑脸和韦祥贵之间的男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宽阔青色斗篷,斗篷的头罩仍然盖着,掩去了大半面目。他身材不高,但肩背显得甚壮厚,背后斜挂了一个长长布包,看来确是柄大刀无疑。 ——这就是鬼刀陈? 颜清桐片刻不停地注视他。鬼刀陈却只静静坐着,面对刚出现的六个对手,没有丝毫反应。 ——是自信?还是已经被吓得不敢动了? 双方既已齐集,赵黑脸清清喉咙,站起来朝斑四爷放话: 「斑四,那码头生意的事情,我们依约,今儿就在这里解决!」 斑四爷也站起来,自信满满地朝赵黑脸笑笑,正要发言,却被一记声音打断了。 一记大大的呵欠。 来自那斗篷头罩底下的嘴巴。 「我来是为了打,不是听废话。你们什么约定的,我才不管。」 那青白色的身影勐然跃起来,无须任何预备动作,一下子就从坐姿跳上了跟前的饭桌,双足落在桌子中央,把碗盆踢得翻飞。 他身后的韦祥贵抱着手里酒壶和杯子,后仰闪避飞溅的汤水,不住在哈哈大笑。 在场众人讶异莫名,仰头瞧着站在桌子上的鬼刀陈。 一般江湖帮派如此相约斗武,都是因为群战死伤花费太巨,或者不欲惹官府不满,才用这方法解决纠纷,故此事前必要有一套见证立约的规矩,亦可让任何一方在开打之前见机投降;可是鬼刀陈全不把这江湖惯例看在眼内,说话毫无江湖人应有的气度,反倒活像个好斗的顽童。 斑四爷那边的六个高手全都被鬼刀陈此举触怒,狠狠地盯着那青衣身影。 鬼刀陈缓缓将头罩拉下来,露出一头没有结髻的长长乱发,跟一张年轻而野性的脸。 锐利而充满挑衅之色的狂热眼睛,往下俯视六人。 「就只这些吗?一起上吧。」 又是另一句令人讶异的说话。 然而此刻在人群之中最惊讶的一个,却竟然是颜清桐,他全身冒着冷汗,嘴巴张大得足以塞下自己的拳头。 因为这个「鬼刀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 上一次,还未足一年之前。 西安·「盈花馆」。 ◇◇◇◇ 锡晓岩在武当山的最后一夜,是两个月前。 寒冷的黑夜中,他闪着一双亮如兽目的眼睛,从唇齿间透出一阵阵雾气,在伸手难以见物的树丛里奔跑,登往武当山南麓一片坡岩。 他背负着爱用的藤柄长刀,右长臂如平素一般,以袖子和黑布带抱束在腹间。在这又暗又崎岖的山坡密林里,他却未用左手辅助爬行,全靠一双健腿平衡和前进。 他穿着一身「兵鸦道」黑制服,整个人犹如融入了黑暗;唯独左手掌心,正轻轻捧着一块雪白的物事,微微反映枝叶间透来的月光。 锡晓岩把左手端在胸前,谨慎地捧着那东西,足下却无半丝停滞,大步迈腿踏上一层又一层的岩石,响亮的足音把林间入睡的鸟儿都惊醒了。他这攀跃的身姿,充满了一股刚劲的动能,就唯有捧着东西的左手却轻柔软绵,把踏步间的摇荡颠簸都卸去,彷彿这条手臂跟身体分开了。 他穿过树丛,双腿勐地一跃,壮硕的身躯带着飞散的枝叶升起,一气着落坡顶的岩石上。 面前只剩一片豁然开朗的星空。 锡晓岩迎着寒冬的夜风静止喘息,细细雨点打落他血气旺盛的脸上,瞬即化为蒸气。 好一会儿后他才垂下头来,看看左掌里捧着的东西。 星月光华映照下,可见他掌心里托着一方豆腐,兀自因风吹而颤抖。经过这一大段的奔跃旅程,豆腐竟无破裂崩散。 锡晓岩咧齿而笑,将豆腐往嘴巴塞进去,一口就吃光了。 「成了……」 这个捧豆腐爬山的练法,并非武当前辈所授,而是他自己想出来,以考验自己能在最激烈用力的活动间,左边的肩、臂、腕、指仍能保守松柔的分寸。 自从回到武当山这大半年,锡晓岩就全心全意跟随尚四郎与几位会「太极拳」的「镇龟道」师兄,学习化劲柔功,以补偿右手「阳极刀」偏于一极之不足。 为的当然是有天能够打败荆裂。 锡晓岩用衣服擦擦手上的豆渣,在岩石上立开马步,迎着明月与星光,又再练起「太极」化劲的势法来。在腰胯带动下,手掌在黑夜中划出一个个无形的圆弧,再变为螺旋,化作缠丝…… 练功时得心应手的喜乐,充溢着他的心灵。 一幅暴烈的影像突然闪进了脑海。 刃光。血红。 锡晓岩的左掌从柔一变为刚,剎那勐然一拳击打在足下岩石上,于黑夜间发出一记沉响。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练武不是只为了自己快乐! 而是为了斗争。 锡晓岩感觉身躯像被烈火燃烧。心里浮起了已逝兄长的脸容,还有他常常复述父亲的说话。 「我们要成为世人都不敢直视的战士。」哥哥这样说:「这是上天给我们的命运。」 可是哥哥在还没有完成那命运之前,他的命却先给一个人断绝了。 那个男人。那张讨厌的笑脸。 锡晓岩每一次想到他,都把牙齿咬得勒勒作响。 ——然后还有那男人身旁的红衣身影…… 锡晓岩多么希望,这两个人此刻就在自己跟前。然而办不到。姚掌门在西安当着那许多人面前,亲下了五年不战之约;回到武当山后,他又再次明令,这段日子里众弟子不得下山寻战。 锡晓岩左手紧紧抓着衣襟。这袭由师兄陈岱秀亲手为他缝制的「兵鸦道」制服。如今无法下山南征北讨,穿着这套黑衣又有什么意义?他知道「兵鸦道」里的众多同门,有许多人跟他一样感到苦闷。只是没有人比他更强烈。 ——我明明不该窝在这山里…… 他深知自己苦练的柔拳已有成绩:与尚四郎练习推手摔拿时,他只凭单手也能相持许多个回合;要是将右拳的刚劲亦配合运用,尚四郎肯定招架不住。 有一次副掌门师星昊亲身过来武场观看他们修练。师星昊瞧着锡晓岩好一会儿,然后不徐不疾地说: 「也许再过几年,要换位了……」 师星昊那张破裂的嘴巴,说出来的这句话声音有点含煳。可是在场每个武当门人都听得明白,一一瞧着锡晓岩。 师星昊这是承认了:锡晓岩具有挑战副掌门之位的潜质! 得到师副掌门如此肯定,锡晓岩自然兴奋不已,但同时也令他更焦急要与荆裂再战。 ——我有这个把握! 相比那復仇的一战,什么挑战副掌门之位,对他无足轻重。 此刻锡晓岩俯视下方幽暗的山坡。心里一把声音不住在怂恿: ——下山吧! 他想到武当派的戒律。在求道的路途上,不管是谁阻碍你,也必得越过他。 即使那是掌门,或者武当派本身。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雨息。云散。月色更亮。 锡晓岩一想通,心头蓦然一片清朗。就如他面前这片夜空。 什么都不用回去拿了——除了背上这柄刀,还有什么非带不可的东西? 他甚至打消了临行前往兄长坟墓告别的念头。 ——他会明白的。 锡晓岩豪笑一声,就往下方山林跃进去。 他知道武当山脚周边的几条道路,都有樊宗等「首蛇道」同门把守。那么我就穿越最难走的山野下去吧!若仍是碰上他们,就看他们拦不拦得下我来…… 锡晓岩就是怀着如此单纯的心思与慾望,踏上出走武当山之路。 ——结果那一夜锡晓岩安然下山,并未被人发现。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同一个晚上,樊宗正在跟踪着侯英志,故而没有巡视锡晓岩所经的那片山脚。 ◇◇◇◇ 离开武当山三天,锡晓岩发现了一件事:闯荡江湖,只带一柄刀子是不够的。 为躲过武当同门追踪——虽然不肯定他们是不是这么在乎——他避开武当山方圆几十里的城镇,一直在走野路。 餐风露宿,锡晓岩最初满不在乎。 ——身上连个馒头都没带,那又如何?大不了就在林子里打野兽吃! 然后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会打人,不代表你就会打猎。锡晓岩自小在武当山长大,除了拼命练武之外,什么活儿都没有学过,完全不知道狩猎的技巧;主力锻练刚勐硬功的他,亦没有「首蛇道」同门般踏步无声的轻身功夫,反倒是一身罡气外露,走在树林里,远远已经把飞禽走兽都吓跑,别说要走到刀锋可及的距离,就连掷块石头都办不到。 那几天他就靠胡乱摘些野果充飢,吃得肚子也发酸。这时候他才明白:从前在武当山饭来张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走了三天,锡晓岩终于出了树林走到大路,刚好碰上一队带着手推车与骡子、结伴而行的客商。赫见这么一个背带长刀、一身泥巴的大汉跳出来,客商还以为遇着翦径强人,纷纷举起随身的刀棒准备对抗。 此刻跟在森林里时状况正好相反:锡晓岩要「猎杀」这十几个客商,实在跟捺死一堆蚂蚁没什么分别。 ——可是武当派的武功,不是这么用的。 ——那是用来对付强者,或者至少自命强者的人。 看着这些商人惊慌得颤抖的刀棒,锡晓岩做了一件从来没想过会做的事情。 他向众人伸出手掌。 「给我一点粮水好吗?我饿。」 客商们都松了口气,把刀棒垂下来。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刚才悬在一条多么幼的丝线上。那根「丝线」,也是锡晓岩身为武当武者的底线。 在临别之前,其中一个已经头髮半白的老商人,忍不住走向正在狼吞虎嚥的锡晓岩,拍拍他的肩膀。 「年轻人,卖掉这口刀子,回家老老实实的耕田去吧。」 ◇◇◇◇ 到得东面的谷城,锡晓岩一身沾满污泥的「兵鸦道」制服,已经看不见原来颜色,混在城里人群中,看来就跟乞丐流浪汉无异。 为免惹人注目,他将袍子撕了一片,包裹着背后露出的刀柄。 锡晓岩根本不知道荆裂和虎玲兰他们去了哪儿。他只是想,上次分手是在西面的关中,那么他们现在多半到了东面或南面去。 上次出征西安,是他首次出远门,而且一路上也有师兄带引,天地之大,他心里无半点大概,现在如何去找荆裂,实在是全没头绪。走这几天路已经如此艰难,他不晓得该怎么再走下去。 口袋没有半文钱,在谷城里饿了大半天,锡晓岩心里开始萌生出各种念头。他好几次在卖小吃和水果的摊子前徘徊,心里在不断说服自己: ——看见想吃的东西就去拿,这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 他悄悄把手掌伸向一颗梨子。 然而就在这时刻,街道上人群一阵哄动,许多男子都往同一个方向涌去。锡晓岩不明所以地瞧过去,一时已忘记了偷梨子。 后头有个人跑过来,快将碰上锡晓岩的背项。锡晓岩敏锐的感应并未因飢饿而削弱,转身左臂一划,一把擒住那人衣襟。 只见手中是个跟他年纪差不远的傢伙,身材瘦削,青白的脸并没有因为突然被抓而惊愕,却显得很焦急。 「放开我!我要去赚钱!」青年用力想挣开锡晓岩的手掌,却像被锁在铁枷里,动弹不得半分。 「出了什么事情?」锡晓岩看着人们奔跑的方向。那群人跟这青年一样,都是一堆文不成武不就、却又不安份的无赖泼皮。 「去打架呀!」那青年大叫着说。 一听「打架」这两个神奇的字,锡晓岩好像脑袋被一盆暖水迎头淋下,顿时舒泰开来,忘记了飢饿的痛苦。他的手指不自觉放松,那青年一把挣脱,继续往前走去。 锡晓岩连忙也跟着这青年上前。 众人聚集在一家米号的门前。一个中年男人高高站在条凳上,被几重的人群包围,他左右看看四周,就如市场上买菜的人挑货一样。 「三十个!」那男人举起三根指头说:「这次张老爷要请十个!」 锡晓岩站在人丛里,疑惑地仰头瞧那男人。先前的白脸青年正好站在他旁边,看锡晓岩的模样知道他是新来谷城的,于是解释说:「是城里『陆通号』的张老爷,要跟别的帮派打架,僱人去撑撑场面。这个吉叔专门当仲介。」 锡晓岭打量一下青年的身材。青年知道他想什么,摆摆手说:「这种场合,只是摆开人马,大多不用真干;要是真的开打,躲到后头就好了。没有比这更容易赚的钱。」 那中年男人吉叔已经挑了好几个汉子,其他的人纷纷举手唿喊,希望吸引他的注意。 吉叔在人丛里瞥见锡晓岩。锡晓岩虽然不高,却有一股跟在场众多无赖截然不同的气质,吸引了吉叔的眼睛。 「你!」吉叔指着锡晓岩唿喝:「背后那柄是刀子吗?」 锡晓岩点点头。 吉叔招招手,示意他被选中了,唤他进米号去。 「一起的!一起的!」白脸青年却在这时一把揪着锡晓岩衣袖,向那负责招打手的吉叔勐地挥手,又暗中向锡晓岩露出哀求的眼神。 锡晓岩看看他,耐不过他的请求,也就再次朝吉叔点点头。 吉叔见锡晓岩的仪表,肯定能令张老爷满意,心里很想招他,无奈就说:「好吧!一起都进来!」 白脸青年喜滋滋地推着锡晓就往前走。 锡晓岩一向不喜欢被人如此碰触;这个瘦弱青年也跟武当山的同门很不相同。但也许是这几天太过孤独的关系,锡晓岩对青年没甚抗拒,由得他催促着自己向前,排开人群向米铺走进去。 「我叫韦祥贵,吉祥富贵。」青年笑着问锡晓岩:「你呢?」 锡晓岩不想把真实姓名随便告诉一个刚相识的人,想了想就顺口胡诌说: 「我姓陈。」 ◇◇◇◇ 正当江陵城街头因「鬼刀陈」来临的消息而闹得沸腾时,没有多少人注意,有个女人孤身牵着马在街道里走过。 霍瑶花以厚厚的披风掩盖了婀娜身段,头髮和下半脸亦用大巾包覆,只露出一双长长的美丽眼睛。这身风尘僕僕的粗糙衣袍,加上手牵的马儿挂了行囊,让人以为是从西面远来的客商。 ——鞍旁有个看似装着什么货物的长长锦盒,内里当然是收藏着她爱用的大锯刀。 霍瑶花跟着人群,同样往「悦东楼」的方向走去,只是她脚步不徐不疾,神态也不如其他争睹「鬼刀陈」的人般焦急。 「到底是个怎样的傢伙呢?……」霍瑶花走着时心里不禁问。 她这次一路从南昌跟踪着颜清桐回到湖北故地来,自然是受了波龙术王巫纪洪的命令。 「你替我去看看,那姓颜的在搞什么。」巫纪洪那天忽然这样向霍瑶花说。 「那傢伙?……」霍瑶花不解地扬了扬眉毛。颜清桐虽说受宁王府参谋李君元器重,但论武功智谋,皆不可能威胁波龙术王,何以术王会将他放在心上? 「这种小人,虽然成事不足,但卖弄起小聪明来,作梗败事的本领却不可小觑。日后我们要与他共事,多瞭解一下总有好处,荆州是你老家,正好就由你去看看。」 霍瑶花面有难色。剧盗出身的她,在荆州一带树敌甚众,包括黑白二道,如非必要,她可不想轻率重访。 术王看着她的脸色,又说:「何况你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吧?」 他这句话饶有深意,霍瑶花听了,渐渐明白他的意思:术王特意要她去荆州,不只是考验她的忠诚,也要她磨励一下精神。 对波龙术王来说,霍瑶花就是一条豢养来咬人的恶犬,当然不能让她的犬齿变钝。自从托庇在宁王府羽翼下,这些月来霍瑶花都是患得患失,没有了昔日术王麾下「护旗」的锐气,这点绝对逃不过巫纪洪的法眼。 巫纪洪心思再厉害,也不会想到霍瑶花精神不振,是因为思唸着荆裂,还道她因为在王府太过安逸,因而战志怠惰了下来。 霍瑶花听出术王意思,也就不好推托,领命独自跟踪颜清桐而去。 回到了荆州老地方,霍瑶花的心情确实好起来了,回想从前为寇横行江湖的日子,何等的逍遥自由。 ——也许,我可以就此离开…… 旅途上霍瑶花不只一次生起逃走的念头。 ——然后,就去找他…… 可是每次她都只对着自己苦笑摇头。她没有这样的勇气。霍瑶花深深知道,波龙术王憎恶叛徒到了何等程度。尤其在梅心树、鄂儿罕和韩思道都死去之后,假如她也叛逃,不难想像波龙术王将如何疯狂追猎,就算要他放弃王府的一切,也肯定在所不惜。 ——而要逃避前武当派「褐蛇」刺客的咬噬,更是世上极少人有把握做到的事情。 孤身走在天空地阔间,霍瑶花仍是感受到那条无形的锁链。 不过霍瑶花至少做到了一件事:她这数月来已经戒除了对「昭灵丹」和其他物移教药物的依赖。现在人在外头,不必像在王府里常常要假装服药瞒骗术王,她更感到轻松。 今天跟着颜清桐进入江陵县城,霍瑶花格外提高警觉。从前她在荆州府里作过许多迷天大案,杀害的差役捕盗,算上脚趾头都数不完,官府里的海捕文书积厚成寸;荆州一带更是她师门楚狼刀派的根据地,她当年弒师出逃后,又诛杀过好几个追杀她的同门,这段血仇对方绝不会轻易忘却…… 一想及此,霍瑶花又把头巾拉得更低。她并不害怕与仇敌战斗,只是那并非她此行的目的。 她牵着马儿,继续随着众人沿街而行。颜清桐也往那边去了,虽然已消失在人丛之中,但霍瑶花并不担心会跟丢:她看见街上这般阵仗,就知道颜清桐要找的人已经来了。 霍瑶花对此事也甚为好奇。她本就出身于荆州武林,深知这儿名门大派甚少,黑道绿林里的真正高手也寥寥可数——否则她一个女子不可能从中冒出头来。到底颜清桐来找的是个什么傢伙? ——可别又是个名大于实的混账臭男人啊…… 霍瑶花走到「悦东楼」外,瞧见包围着高楼那好几层的人群。 四周最拥挤的这一刻,霍瑶花反而敏感地发现不妥。 有人正在监视她。 布巾底下的樱唇不屑地微笑。 ——终于找到来了吗?…… 这剎那,上头发出一记隆然巨响。下方的人群合和发出轰动的惊唿声。 「悦东楼」二楼朝东的一面窗户被撞破,一个黑影勐烈飞堕而下。 ◇◇◇◇ 没有人看得见,关屠子是怎样撞穿了「悦东楼」的窗户跌出去。 一切就如变戏法一样。 当「鬼刀陈」——也就是锡晓岩——从桌子一跃而下,跳入对敌双方之间那片空出的地方同时,坐得最接近的关屠子,已然暗中拔出腰间皮带上的一双屠刀,无声无息欺近过去,要趁对手还未站稳就施以突袭。 关屠子进攻之际,他那本来就轮廓深刻的脸,更显得可怖阴森。他抢先进攻,并不因为是六个好手里最勇敢的一个,纯是因为他渴望刀子染血。 ——巷里间的传闻没有错,关屠子确是背着人命,不过数目远超过人们所知。单是搬到江陵来的两年里,城内有五宗无头命案,其实正是出自他手,死者中更有女人和小孩。他本就是个嗜血的杀人狂。 关屠子那一刻已及锡晓岩身前,右手的砍骨刀从上勐挥而下,左掌里的尖刀则同时狠狠刺向锡晓岩腹侧。关屠子虽只练过一些粗浅武艺,但自年少就屠宰为生,天天拿刀子干活,所锻鍊出来的劲力和协调,可不输于武林刀手。 就在无人看得清的瞬间,砍骨刀已然从锡晓岩身侧掠过,同时下方的解腕尖刀则深深刺入关屠子自己的肚腹里——他左手兀自握着刀柄,就像突然自刺一刀! 锡晓岩躯干再一耸动,关屠子就全身向后倒飞,轰然撞破后面的窗格,直堕街心! 外面传来群众的惊唿。 紧接而来是洪氏兄弟和苏八脚。洪喜与洪乐二人,在关屠子发动的同时已经掀翻桌子抢上去,要捡个现成便宜:关屠子若是得手,他们就在「鬼刀陈」身上多揍几拳,好沾些功劳名声;关屠子要是失手,「鬼刀陈」也必然分神,他们左右四拳夹攻,对手定必招架不了! 这对双生兄弟合作已久,自然心意相通;那乞丐似的苏八脚却也跟他们一般心思,同样要来抢击,正好就在两兄弟之间攻入! 然而三人都料想不到,关屠子竟在半次唿息之间就被杀败! ——这「鬼刀陈」,何方神圣?…… 既已跃入战圈,再无选择余地——像他们这种黑道打手,都是靠那么一点不要命的名声吃饭。三人只能硬着头皮,全力向「鬼刀陈」攻击过去! 洪氏兄弟跟苏八脚,本来还互相嫌弃对方争功碍事,此刻却全神贯注地合作:洪喜从左侧以一记鞭拳挥向锡晓岩的耳朵;洪乐在右扭腰转身,用横拳勾击他肋骨;正中央的苏八脚踢起毛茸茸的右腿,穿着破麻鞋的足掌朝锡晓岩下巴袭去! ——苏八脚本是湖南丐帮弟子,跟随帮中长老学过不少武艺,尤其擅长腿击,这记前跃踢出的「飞砂脚」火候可见十足。他因好色被逐出丐帮,只好北上来到荆州,平日靠着威吓与硬功夫,强索人家钱物过活。 三人攻势配合甚妙,两拳一脚将锡晓岩身前及两侧都封死,除了后退别无他途。这正是三人盘算:至少击退「鬼刀陈」于一时,看清他的路数再说! ——可是看在锡晓岩这个武当「兵鸦道」精锐的眼里,这三招合击之势,破隙大得就像沟河一样。 锡晓岩不退反进,斜步抢到右面洪乐的左侧外门,肚腹一缩侧转,那勾击来的中路横拳只能掠他腰腹而过;他同时左掌往下圈拨,一把拍在洪乐这记横拳的手肘外,掌根乘着腰胯的转势推送! ——锡晓岩先前已用过「太极」化劲,配以关节扭擒之技,将关屠子勐刺来一刀借力反送回其肚腹,顺势一招「肩靠」发劲将之撞飞;这近来苦练有成的柔拳一经施展,锡晓岩意犹未尽,又再运用起来。 洪乐那横拳击空,其势未停,却发觉肘处传来一股劲力顺水推舟,将他的拳劲向旁勐送,洪乐感到全身有如置身强烈的漩涡之中! 他无法控制,就被自己的拳头带着旋转,足下失去平衡,身体向横摔出,正正撞向飞踢而来的苏八脚! 苏八脚本来正大大跨腿高踢,未料洪乐突然失控冲来,那记夹带着洪乐本人拳劲与锡晓岩掌力的横拳,不偏不倚击在苏八脚胯下要害,苏八脚发出惨唿同时,洪乐的身体又跌入他怀中,两人扭撞成一团! 另一边的洪喜鞭拳扫至,然而锡晓岩早就不在原地,身在那位置的换成了摔跌中的洪乐,洪喜勐拳收劲不及,狠狠击打在弟弟后脑上,洪乐抱着苏八脚,人仍未倒地,却已先两眼翻白昏死! 洪喜拳头还未收回来,又感到胸口衣衫一紧,被五根指头勐力擒扯,紧接左腿遭敌人以足内弯一扫,身体就如人偶,毫无反抗之力被投摔出去! 洪喜只觉天旋地转,还没看清对手在哪儿,却感到头颅传来一记尖锐而火辣的剧痛,跟弟弟一样失去知觉! 原来那是第五人铁扫子李,他想趁混战从后偷袭「鬼刀陈」,全不管误伤己方,挥起铁棒小扫子就攻过去;锡晓岩以他勐兽般的感应警觉了,抓着洪喜施一记绊腿摔跤,将他扔向铁器来袭的方位,以洪喜的脑袋挡下那记狠狠的扫子,洪喜的头壳顿时炸出一丛血花! 铁扫子李一击未得手,重整已沾血的小扫子,唿唿在身前舞起连环花样,那高速挥动产生的破风之音,甚是惊人。 他对自己这赖以成名的奇门兵器甚有信心,这铁棒花一展开来,身前就如多了一道伤人的铁壁,即使不能克敌,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 锡晓岩放下失神的洪喜,垂着左掌站在铁扫子李前面,鼻头跟那扫子铁棒掠过之处相距仅仅寸许,挥舞生起的急风吹动了他前额的头髮。如此接近地面对这力足开碑裂石的凶器,锡晓岩却毫不动容。 四周众人看见连环倒了一地三个恶煞,吃惊得连唿吸都停顿。他们此时知道,外面的传闻是真的:这个「鬼刀陈」,对敌果然从不拔刀,只靠拳法——而且只用单手! 瘦猴似的铁扫子李确实身手灵巧,双手交替变转下,将小扫子玩得出神入化,滴水不漏。 铁扫子李正全神留意「鬼刀陈」的动静,准备把这扫子一步步向对方压迫时,却突感面门一阵冲击,鼻子剎那间有如炸了开来! 四周的人都看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只见「鬼刀陈」仍旧垂着左手站在原地,刚才身影只稍动了一动,铁扫子李的鼻子却已被打折喷血! 锡晓岩这招全无花巧,靠的就只是超人的速度与眼力,一记不用转腰坐马、纯靠肩、臂、腕挥摔出的短拳,准确无误地直打进小扫子挥舞的空隙,又极迅疾地收回拳头,犹如火中取栗而不伤一毫! ——这种「先天真力」的过人神速与手眼相应,像铁扫子李、洪氏兄弟等寻常武夫,一生也不可能练得出来,也不可能想像得到。 ——上天就是如此不公平。但也是无人能改变的事实。 铁扫子李被这一击打得晕眩,高速挥舞中的小扫子再也控制不住,反砸到他自己肩上,骨头登时裂了,他吃痛惨叫倒地。 这几招交手电光石火,就连刚才双方翻倒桌子后堕地的杯碗,都还没有停定下来,这二楼饭厅的地板上就倒了四个人,一面窗户穿开大洞。 厅里围观的众人感觉,像在白日之下看见了幻觉。 这时一人双膝跪下,正是一身华丽道袍的冯道人。只见他早将背后长剑解下,却没有拔出来,而是双手捧起过顶,献向「鬼刀陈」。他的道袍里渗满了冷汗,平日傲慢的表情不知消失到哪儿去,垂着头不敢正眼瞧「鬼刀陈」。 ——冯道人的师父,确实曾是华山剑派弟子,几十年前因为捱不了清修苦练而下山求去,改名换姓,在市井里靠着些皮毛道术为生;冯道人十五岁拜他为师,本来只为了学驱鬼作法混一口饭吃,不料竟有点学剑的天分,凭一套半华山剑法,在江湖道上游食多年,确没有吃过什么亏,还打出了点名堂来。 ——可是他知道这次遇上真佛了。那一点点华山剑,比不上这人一根毫毛。 锡晓岩看看躺在地上那四人,又瞄了瞄冯道人,脸上显得兴味索然,随便挥挥手。 冯道人自觉有如在鬼门关前走过,急忙将剑恭敬放在地上,又勐地叩了一个响头,带着一额头的青瘀仓惶奔向楼梯去。 他走在阶梯时,心中仍禁不住苦思:这般人物,怎么可能走到这种地方来?…… ——这里明明不是属于锡晓岩的世界。 ◇◇◇◇ 冯道人并不是第一个从「悦东楼」开熘的人。 在「悦东楼」的后街,颜清桐跟两个镖师手下没命似的奔逃,另外两名护卫也快步紧随。 刚才锡晓岩跟关屠子交手前,颜清桐已趁着众人目光被吸引,拉着手下悄悄熘走;此刻虽离开了「悦东楼」,他还是半步没慢下,再走两条街才敢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倚在墙角上,偷瞧后面是否有人追来,眼神中充满了惶恐。 墙壁的石砖都被他背嵴的冷汗染湿了。他胸腔里的心无法压抑地勐跳,好像随时要炸开。 随行那两名镖师,同样早在西安就见过锡晓岩这位武当派高手,脸色此刻也跟颜清桐一样白得像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那次西安大战,颜清桐是向武当掌门姚莲舟下毒的主谋,这事更被当场揭破,要是锡晓岩看见他必无倖免——颜清桐至今都清楚记得锡晓岩这头怪物,那铁拳与霸刀当日如何震撼各大门派。 跟随颜清桐那另两名盗贼出身的王府护卫,对颜清桐三人的举动不明所以,正想发问时,颜清桐突然背项发劲,从墙壁勐地弹起来,壮躯扑向两人,左右手同时施展心意门的「鹰捉」手法,抓住二人的喉颈。他毕竟是心意门总馆「内弟子」出身,出手之迅疾非这些寻常盗匪所能抵抗,二人被捏住咽喉,痛苦难当。 「不许说。」颜清桐一脸阴森,以低沉的声线一字一字向他们告诫:「今天看见的一切,回到南昌后一句也不许对人说!明白吗?我们今天白走了一趟,见不着这个『鬼刀陈』!」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二 武术上的招式有所谓「刚」与「柔」之别,大体的说法是:以力量和速度主动压制对手者为之「刚」,以技巧卸力而后发制人者为之「柔」。但假如加以深究则可明白,两者其实并非一种客观的严格区分,天下并无「绝对刚硬」或「绝对松柔」的武功,只是有的门派或技术打法较偏于其中一者。正如太极阴阳为一体,刚柔也是一种相对的概念。 人体一切活动靠肌肉收缩产生力量,要收缩有效率,肌肉自然先得放松。尤其武术招式的「发劲」(即爆发力),要求在极短促的时间里产生最大力量,肌肉必先异于寻常地放松才可能做到——换句话说,刚的力量与速度,实乃产生于柔。例如少林拳技以大开大合的刚劲着名,但入门功法却是锻鍊身体筋骨柔软的「易筋经」,即是这个原因。 同样道理,柔也离不开刚。有了最巧妙的化劲卸招功夫,当制造出攻击机会时,若没有转柔为刚的爆发,则如入宝山空手回,甚至因为失机而反为对手所乘。由此可见,武术的攻防招势,无所谓纯刚或纯柔。 因为柔法往往讲究较细微的动作和感应技巧,不少人误以为它比刚法更「高级」;而刚勐的招式则较容易令人联想「粗拙」或「蛮力」,许多人心里不免有所贬抑,甚至认为柔必胜刚,其实皆是大谬。运用刚法一样有其技巧,比如有的拳法擅长硬打硬进,其实内里讲究身体骨架姿式及以最佳角度直接破势,同样是要用脑袋的功夫。柔能制刚,刚同样可克柔,视乎比斗时双方的对应。 因此武术上有理想境界谓之「刚柔并济」,不是说每个招式发力都半刚半柔,乃是指一个武者随时「能刚能柔」,因应敌人动静及状况,变换自在。此境界就像水一样,时而化为勐烈浪涛,能覆舟裂石,时而如流水渗地,入于无间,是为极至。 第99章 卷十 狼行荆楚 第二章 狼男与狼女 一个瓷瓶在地上摔破,散得厢房里一阵浓浓酒香。 「再拿一瓶来——不!两瓶!」 韦祥贵口齿不清的声音,朝着房外高叫。 他两边各抱着一个妓女,身子摇摇晃晃,一张白脸已然喝得通红。刚才他跟妓女嬉闹,一下子拿不稳就将酒瓶摔破,却没有皱一皱眉头。 ——换在两个月前,这样的酒,韦祥贵别说要喝,嗅都嗅不起。 他面前的大饭桌上摆满都是菜餚果品跟几种好酒,足够一桌十几人吃饱。酒菜跟女人都是东道主赵黑脸付账,以答谢今日「悦东楼」的胜仗。韦祥贵深知,这一胜让赵黑脸夺取了江陵城北码头的巨大利益,这种招待相比之下不过九牛一毛,自然绝不客气。 旁边的妓女又喂他喝了一杯。他舔舔嘴唇,瞧向饭桌对面,皱着眉吼叫:「世上哪有人上妓院只顾吃饭的?」 「我饿嘛。你忘了吗?我们认识的那天,一起去打架,就是因为肚子饿。」 锡晓岩端坐在韦祥贵对面,左手握筷又夹了一块鱼送进嘴巴里。他穿的仍是那身洗得泛白的粗布斗篷,半点儿没有到这种地方喝酒游乐的气派,相较韦祥贵一身锦织绣花的棉袍差远了,人家乍看还以为他是韦祥贵的僕从。 ——可韦祥贵穿的衣裳、花的银子、吃喝的酒菜、玩的女人……全都是锡晓岩那只拳头换来的。 锡晓岩仍旧将右臂包在身上,只用一只左手吃饭。从前他在武当山起居生活亦习惯如此:跟兄长锡昭屏不同,锡晓岩自小就介意自己这异于常人的身体,宁可把那条怪臂收起来不让人注意。就只有练武和比试之时,他才会浑忘羞惭感,尽情施展右手。 「没见过这种傻蛋。」韦祥贵捏着左边那妓女的腰肢,弄得她挣扎乱笑起来。「这酒不喝白不喝嘛。」 「你管我。」锡晓岩吐去嘴里的鱼骨:「我又不喜欢喝酒。」 韦祥贵仔细看锡晓岩的脸色,似乎满怀心事的样子,令他有点忧心。自从在谷城结识成了伙伴后,他们一路上到的地方越来越繁华,每次为人出头打架收的红包越来越沉重,而「鬼刀陈」三字也在荆州府里越来越响亮。韦祥贵想不透自己怎会交上这种鸿运,就好像突然坐上一辆飞快奔上山的马车一样,要拦都拦不下。他自然不希望这运道会突然终结。 「小陈……」韦祥贵的脸正经起来:「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不妨说,我们兄弟嘛。」 韦祥贵问的时候,心里其实有点虚。他在想:难道小陈已经知道,我每次都把红包里七、八成的银子都收进自己的口袋?…… 锡晓岩听见韦祥贵随口而出的这句「兄弟」,心头一暖,也忆起已逝的哥哥。 他放下筷子瞧着韦祥贵。锡晓岩自幼在武当山长大,跟这样的市井之徒结交是第一次。像韦祥贵这种空有一副嘴巴的男人,要是放在武当,恐怕就连半个时辰也捱不了,按理锡晓岩对他只有鄙夷;可是这些日子里,锡晓岩跟他却意外的投缘,甚至很轻松就跟他说出自己的心底话来——虽然锡晓岩至今还没有告诉他,自己真正的名字和出身。 ——也许正因为韦祥贵跟武当派的人如此不一样,反而能让锡晓岩宽心。 「你记得我最初为什么答应跟着你去替人打架吗?」锡晓岩问:「我是说,除了为吃饭之外。」 「当然记得!你说你一个人跑出来,是要寻人嘛。」韦祥贵嚼着妓女喂他的糖糕说:「你虽然不晓得他们在哪儿,但相信只要去到越大的城镇,打出越响的名堂,就越容易跟他们遇上。」 锡晓岩点点头。他对武当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要寻找荆裂和虎玲兰,这是他想到的唯一办法。 「对呢……这两个月下来,人找不着,我却好像渐渐喜欢上这活儿了……我是说,像今天,打那些人。」 锡晓岩说时,眼睛变得更明亮,嘴角微微笑着。 听见「鬼刀陈」如此兴奋地说自己「喜欢打人」,那两个妓女心里都冒起寒意,笑容有点僵硬。韦祥贵听了也有点呆住。 「你该知道,我从前是练武的吧?」锡晓岩又问韦祥贵。 「你虽然没说过,我大概猜得出来。」韦祥贵说:「那就奇怪了,打架对你来说,不就是家常便饭吗?」 「我本来也这么以为。自从会走路开始,我就在……那里天天跟同门师兄弟打。拳脚刀剑的比斗,对我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般寻常。可后来我才发现,在里面打,跟在外面打不一样。」 「怎么说?」韦祥贵好奇地扬起眉毛。 「大概一年前,我跟同门第一次出去,和外敌痛痛快快打了一场。」锡晓岩瞧向厢房窗外的夜色:「怎么说呢……就好像你心里烧起了一盆火。回家之后那火也始终没有熄掉。 「我一直都搞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直至打了这两个月的架,我终于明白了:从前跟同门打得再激烈,那也只是为了锻鍊,心里既没有真正要狠狠打死对方的念头,也没有打输就必死无疑的准备;这些日子里我打过的傢伙,相比我从前的同门,虽然都是一群不入流的废物,可打架时心里感觉就是不一样。」 他瞧着自己的拳头,继续微笑着说:「我甚至觉得,跟这些废物打了一段日子,反倒好像比从前变强了。」 锡晓岩至此明白,自己不惜一切离开武当,不单纯是为了寻找荆裂和虎玲兰,也是为了心里更深的渴望:再次尝尝武当山下这个不一样的世界。 他知道荆裂能胜他,就是因为比他更早踏足这条道路——勐兽在荒野中觅食求生之路。 锡晓岩决心要跨过荆裂这座山,一往无前。 他不知不觉把拳头捏得勒勒发响。妓女听了更是害怕。 韦祥贵看见锡晓岩这副狂热的表情,笑起来了。 ——这傢伙原来真是个疯子。我不用担心银子的事了,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 韦祥贵勐地拍一拍桌子,站起身干了一杯。 「那我也得提起劲来,替你找更多更厉害的对手,助你这柄『鬼刀』磨得更锋利!」 相比跟锡晓岩初相识的时候,韦祥贵肚子微微发福,脸皮也因纵情酒色而有点松弛,两个大眼袋在灯火下现出深刻的阴影,怎么看都不像比锡晓岩小两岁。 可是此刻,他瞧着锡晓岩的眼里重新燃起光芒来。 「我会一直带着你打上去,直到有一天,人家都公认你天.下.无.敌!」 听见韦祥贵这句「天下无敌」,锡晓岩呆住了。他蓦然思念起武当山来。 ——可是我已不会回去了。 锡晓岩伸出手掌,跟韦祥贵用力相握。 看着锡晓岩的样子,韦祥贵咧开牙齿灿烂大笑。 ——在你天下无敌的同时,我的口袋就会装满来自天下的银子! 「不过在天下无敌之前,你也得休息休息啊!」韦祥贵的笑容突然变得狡猾,冷不防就把右边的妓女勐力推往锡晓岩! 锡晓岩自然而然地左手运掌成圈,将那年轻妓女倒来之势接下,一把抱住她腰肢。 这女孩年方双十,相貌也算姣美,浑身散发着让男人怦然心动的骚味。锡晓岩毕竟血气方刚,骤然把这柔软丰腴的躯体一抱入怀,心头不禁震盪。 ——尤其当女子如此唾手可得时,男人更难抗拒。 妓女虽然有些害怕锡晓岩,但她已在风尘打滚一段时日,被锡晓岩抱着,自然就露出练习已久的迎客笑容。 锡晓岩在相距不足一尺下看见她这表情,他的心顿时冷下来,左掌轻轻一送,将妓女推离了自己的怀抱。 他讨厌妓女。但理由不是道德,或者嫌恶他们不洁。 锡晓岩虽然自幼就在有如狼圈的武当山长大,小时候也常怀想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这是出于天性的事。 父亲锡日勒死时他还未太懂事,关于父亲从前在物移教如何强迫妻妾服食烈性药物、促使她们诞下怪胎的事情,他是后来才断断续续从哥哥和几个倖存教徒口中听闻。 锡晓岩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后数天,因身体被药物掏空了精气而死。 对于毫无记忆的爹爹,锡晓岩自然怨恨;但他同时也厌恶母亲。 ——你就不能反抗他吗?为什么轻易就向这种男人屈服,连自己的性命都给了他? 妓女那个笑容,正好触动了他心底里深藏的这股厌恶感。 ——这也是为什么只是一眼,锡晓岩就被虎玲兰这般强悍的女子吸引。 锡晓岩提起放在饭桌边的藤柄长刀挂回背上,朝韦祥贵勉强一笑:「你说的对,我要休息,先回客店去了。你尽情玩吧。」 韦祥贵耸耸肩。这样的怪人确实前所未见,他也没办法。 ——不打紧……他必定会渐渐改变的。女人、银子和酒也改变不了的男人,我到今天还没有见过! 锡晓岩拉起斗篷头罩走往房门。 韦祥贵在他身后唿叫:「别忘了,四天之后又有另一场架,在沙头市!我今天已经跟接头的人谈好了,明天过去打点打点,你先歇歇,隔天才来!车子我也早雇好,你就养足精神吧!」 锡晓岩没有回头,只挥挥手示意听见,就推开房门出去了。 ◇◇◇◇ 锡晓岩离开妓院所在的巷子,步入宽阔的夜街中心。 夜已不早,大街上的商店多已打烊,只有寥寥几家酒馆的灯笼仍然亮着。这夜虽天清气朗,已是二月十七,微缺的月儿把淡淡光芒洒在城里,并不甚亮。 锡晓岩身子包在斗篷中,抵着寒凉的风,朝街北走去。 只走了数步,他就发现那寂静街道前头有人影接近,且传来缓慢的马蹄音。 是个身材高佻的旅人,头脸包着布巾,右手抱着一个长长像盒子的东西,左手牵着一匹马,正朝锡晓岩这边走过来。 虽是暗夜中,锡晓岩从那身影看出是个女子,步姿颇是动人。 ——是流莺吗?还是正要回家的妓女?怎么会牵着马?…… 锡晓岩与那女子相隔不足廿步,正想不透她是何来路,仔细观察却又发现:正向这边接近中的,不只她一个人。 女子后方及左右两旁小巷,都有人跟踪着,而且为数不少。 ——是贼人吗?要乘夜抢劫她手上的东西? 锡晓岩经过这阵子歷练,知道越大越繁华的城镇,这种劫掠偷盗的勾当就越多,他亲眼就见过两次。 瞧着越走越近的女子身姿,锡晓岩心头燃起怒火。这伙躲在暗街中的傢伙,让他联想起自己父亲:同样以弱女作牺牲者。 他没有想过什么「行侠仗义」。他只知道看见讨厌的人,就想打! 终于走到女子近前数步处。锡晓岩透过头罩底下,凝视对方脸巾之间露出的一双美丽的眼瞳。 ——好美。 「你被人跟踪了。」锡晓岩保持走路的姿势不变,压低声音向女子示警:「不要害怕。可也不要乱走。就这么平常地走到我后面去。让我来应付。」 那双妩媚眼睛亮了一亮,神色显得意外。她步姿却仍然镇定,抱着手里的大锦盒,牵着马缰,仍如常向前走着。 脸巾底下却在微笑。 霍瑶花没想过,锡晓岩竟然会这么对她说话。 自从下午在东头市大街看见那一幕,霍瑶花就不再理会颜清桐的下落,转而对这个「鬼刀陈」生起兴趣来,因此才一直跟踪他到了这花街柳巷。锡晓岩进了妓院,她不方便走近,只好一直在街上徘徊。 霍瑶花跟踪他是很好奇想知道,「鬼刀陈」到底是个什么人物?颜清桐何以像见鬼般逃出「悦东楼」而去? 同时霍瑶花却察觉,自己已经被旧仇家盯上,因此她一直都在附近人多的街道上走动——她知道对方人马里定有官差,为免波及无辜,不会在闹市贸然出手擒捕她。 如今夜已渐深,街道越来越寂静,她知道已经拖不了多久,正准备在这大街上解决——此刻她只要臂指稍发刚劲,怀抱中那藏着大锯刀的锦盒就会破碎。 然后就在这时刻,她看见「鬼刀陈」出来了。 ——正好,就借他们去试试,这个人有多少斤两吧! 霍瑶花迎着锡晓岩走过去,本就准备与他攀谈。说什么都不打紧,重要的是让跟在后面那群狗以为,他就是她在江陵城里的同伴,定然把「鬼刀陈」也捲入战斗,她也就能好好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一石二鸟。 可是她想不到,锡晓岩先一步对她说话,听他的语气还想一力保护她。 两人擦身而过之际,霍瑶花藉着月光,看见斗篷下锡晓岩那张脸。 锡晓岩已然进入作战的准备,一双乱生的浓眉皱在一起,眼目散射着如暴兽似的凶光。 他越过了霍瑶花。她禁不住回头看那背影。 锡晓岩其实比霍瑶花还要略矮了一点,但那宽厚的背项,却好像能把两个她都扛起来。每走一步,都沉重得像要踏碎什么东西。 这种毫无矫饰就自然散发的豪迈气势,像极了她见过的另一个男人。 就因为这种神奇的相似,霍瑶花打消了亮出佩刀的念头,一动不动地停在他身后。 「混蛋,都出来吧!」锡晓岩在街中央吼叫。 跟踪的那伙人早就想向霍瑶花出手,此刻见她多了个同伴更无犹疑,都从街巷暗处奔跑飞扑而出——他们怕霍瑶花还有其他同伴或手下赶来,不如趁现在佔着数量上的压倒优势,速战速决! 街道一下子冒出来近十来廿人,全都是站得挺直的雄纠纠硬汉,手里各带着不同的兵器,还有捕盗用的长叉和绑索。 ——虽然,他们其实没有要留霍瑶花活口的准备。 霍瑶花看见其中三个身影格外熟悉,一眼认出来都是从前楚狼刀派的故人。为首一人年约四十,两边髮鬓已微白,手里提着一柄沉甸甸带有铁环的双尖砍刀,是楚狼派在虎盘口分馆的馆主「响雷刀」范禹,与霍瑶花的师父、前掌门苏岐山是师兄弟,在刀派里乃是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他身旁两个楚狼刀派的后辈则是出身本地江陵的弟子,艺成后各在城内富户担当保家护院的首席,实力也在同门间出类拔萃。 范禹这几天正巧有事到来江陵县城办理,正是他认出了弒杀苏师兄的逆徒霍瑶花,失踪数年后竟然大剌剌在光天化日的东头市大街上出现,于是马上通知城里的同门后辈召集人手。 此刻这十八名意欲围杀霍瑶花的豪杰,有五个是江陵县内武林人士,其中三人因与楚狼刀派有交情而前来助拳,另两人则为了霍瑶花项上那五百两银子的悬赏而出手;其余则是本地官府差捕中的能手,包括赫赫有名的荆州府名捕李胜龙。李胜龙过去曾经擒杀霍瑶花的三个马贼心腹,却始终没能抓得着贼首的踪迹,数年来一直引以为憾。 ——今夜终于逮到你了。 李胜龙早就拔出宽刃腰刀,左手戴着一面坚厚的圆形大藤牌,正是他震慑黑道多年的绝技「斩马刀牌」。他有四个部下死在霍瑶花那伙恶贼手上,对这女魔星的仇恨绝不下于范禹。 十八人从黑夜冒出之后,紧接再有三个差役提着大灯笼奔来加入,他们负责照亮四周街巷,以防贼人乘黑暗走脱。 在场这些官差为了跟踪霍瑶花,全都没穿号衣制服,因此锡晓岩并没看出他们身份来,只以为他们全是盗贼强人。 范禹和李胜龙早就欲将霍瑶花千刀万剐,此刻明着就要开打,也不再多说话,挺起兵刃就朝霍、锡二人直奔而来! 他们没指望霍瑶花会投降。 寒冷的暗街里,瞬间充溢着澎湃如潮的杀气。 锡晓岩没回头看霍瑶花一眼,只在斗篷底下暗暗解开包裹着右臂的布巾。 ——他看出此刻这些敌人,跟日间在酒楼打的那几个傢伙不一样。不能只靠单手拳法解决了。 「姑娘,我的模样有点古怪,你别吓着。」 锡晓岩右臂自斗篷下伸出摸向背后,扯去包着刀柄的布袋,五指握住缠藤的长柄。 霍瑶花从后看着锡晓岩伸手握柄,一时只觉得他姿势有点奇怪,却又说不出怪在何处。 锡晓岩抽出那映射灯笼光芒的长刃。 ——自从私下武当山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拔刀。 当锡晓岩将长刀完全出鞘,横向摆在身侧时,霍瑶花终于看清楚他奇怪在哪儿了。 前头范禹等汉子也都同时看见: ——天下间怎会有人手臂这么长? 这异乎寻常的身躯,未出招已具有震慑敌人之效。在场的十来个差役,虽然已经是官府里精挑、拥有丰富杀贼经验的好手,其中几个还是出身于名头不小的武林门派,但看见眼前这诡异的身影,都不自禁稍慢下步来。 捕役中就唯有李胜龙一个,仍旧举着藤牌冲在最前头。他身在公门二十余年,匪贼的什么古怪手段都见过,当中也不乏装神弄鬼之辈,利用公人迷信的心理逃避追捕。他深信眼前此人突然伸出这条怪手,也不过是掩眼法。 ——会耍这种玩意儿的傢伙,武功更不可能强到哪儿去!看我不把你砍了! 至于范禹跟两名楚狼刀派后辈,还有五个助拳的武人,眼中更只有霍瑶花,他们急步紧随李胜龙,准备等他一缠上这怪人就越过去,八个人一起上,誓要将那妖女的头颅砍下! 盯着来势汹涌的九人,锡晓岩把长刀举起,好像担在肩上,姿态架式毫无特别,有如山野樵夫要砍树一样。 他嘴角展露出异样的微笑。 ——掌门,现在我明白你当天独往关中的心情了。太快乐啦。 在他身后,霍瑶花感受到锡晓岩的肩背散发出一股涨溢的气,令人错觉他整个身体彷彿忽然变高了。 本来她也在暗暗戒备以防万一,右手五指已经按在锦盒上,准备随时穿透盒子,握住内里的刀柄。 但是此刻她知道不必了。 李胜龙举起藤牌保护上、中二路,盾后的腰刀同时暗自蓄势,将要砍击敌人的膝腿。李胜龙出身于岳州地堂门,这「斩马刀牌」得意技最长于低势下路攻击。角度低矮的砍腿的招数,本来就较难防备,加上这刀出手时有藤牌遮掩,令对手延迟看见刀势,就更增加命中的把握。下路攻击的最大弱点,是自己上方的头颈要害大大暴露,然而有了那个又大又厚实的藤牌作盾,则全无这种忧虑。 ——名捕李胜龙经常用砍腿刀招,另一个特别的原因就是这招较少致命,却一刀足以破坏对方反抗和逃走的能力,可以轻松活捉贼人。 范禹看见李胜龙这个稳重无隙的架式,就加快欲从他右侧冲过去,借李胜龙的藤盾开出了一条路,让他可以杀到霍瑶花跟前。 突然范禹好像看见了闪电。也听见了雷鸣。 ——可是跟天公打雷不同,这雷电的声光竟是同步。 暗街之中,范禹没能看清发生什么事,只知道随着一记巨响,有东西从他左侧勐袭而来,范禹别说以双尖刀去迎架,连闪躲都来不及! 沉重的撞击下,范禹感到左肩骨痛欲裂,但那物飞撞之势未止,仍继续压向他,把他碰得横倒下去! 范禹狼狈倒地,顺势翻滚一圈才能跪定,不忘把刀在脑门上方缠一圈,以防有敌人乘机攻来,然后才定神去看那撞击而来的是什么: 是李胜龙,手里提着的藤牌,深深陷下了一道刀印! 李胜龙这一摔,头脸撞在范禹肩骨上,着地后头脑欲裂,眼睛连方位都分辨不了。这位大捕头毕竟经验丰富,知道瞬间陷入了生死危机,自然就把保命的藤牌再次举起,护住自己头面。 另一次闪电与轰雷。这次的光芒却是逆向上闪。 藤牌被一股强勐的力量击得飞出丈外,李胜龙左臂抵不住那冲击,肘关节当堂脱臼! 李胜龙虽伤一臂,其实右手腰刀仍在;但敌人这刚勐无俦的刀招实在太过震撼,那本应刀枪不入、能抵挡一切的坚韧藤牌,竟如此不堪一击,顿时心神大乱呆在当场。 「李捕头!」在他身后的范禹急唿,正欲举刀来救,却从后看见李胜龙头上冠帽炸裂,射出一丛鲜血! 李胜龙倒下来后,锡晓岩的身影蓦然就出现在范禹眼前。那条异臂斜挽着沾血的长刀,姿态静极,就像没有出过招一样。 ——可见刚才那凌厉的勐斩,对他而言举重若轻。 范禹无法置信,今夜局面竟会变成这样。楚狼刀派自从出了霍瑶花这弒师逆徒后声名大损,一众门人数年来无不加紧锻鍊,以期报此大仇,清洗门派污名;如今仇人近在咫尺,却竟碰上这么一面可怕的墙壁。 ——这种高手断不会凭空冒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那魔女如何交结得到他?…… 「你……阁下到底……」范禹伸出手掌,欲向锡晓岩示意暂停,想先问明对方底细。 但锡晓岩一杀人,全身血脉已然沸腾。他大大向前跨步,越过李胜龙的尸体。 范禹料不到对方全不搭理,后退一步抡起铁环砍刀,与左右两名同门后辈成一阵线,迎接锡晓岩的来临。其他五名武林同道则被震在当场,远远留在后头不敢上前。 不管多少人,在锡晓岩眼中,都一样。 他步履突然加速,右手举刀,乘着踏步转腰之势,「阳极刀」再次横斩而出! 锡晓岩这招配合长臂的「阳极刀」,可怕之处有二:一是手臂比正常多了一个关节,发劲又再加乘一层,产生出异乎寻常的霸道力量;二是那诡奇的攻击距离,一般有经验的武者在判断敌我相距时,会测算对方的身高及所站位置,可是锡晓岩本来身材不高,独独一条右臂奇长,极容易令对手产生距离的错觉而误判。 此刻站在最左面那个楚狼派刀手,正正因为锡晓岩发招时所站之处仍远,以为退步后仰就能闪过,怎料「阳极刀」捲起罡风斩来,刀尖前头两寸就切进了他胸膛,登时横向划出一条惨烈至极的血口! 「阳极刀」劲力迅勐,竟然未被这刀手的肉体所阻,刀刃仍继续朝站在中间的范禹斩去! 范禹垂直双尖砍刀,左手按在刀盘护手处加力,两腿沉下马步,硬抗这「阳极刀」的余势! 激烈相击下,范禹砍刀上那铁环,发出尖锐的震音。 「阳极刀」实在太强,将砍刀的刀背硬生生压在范禹肩颈锁骨之间,范禹只感痛入肺腑,但确实用身体将这刀招接下来了! 乘着范禹这难得争来的空隙,站在右边未受创的另一名楚狼派刀手,果断地朝锡晓岩冲过去! ——对方这长程刀招太厉害了,只有抢入近身才有胜望! 这名刀手将单刀收入怀中,左手紧按着刀背,刀尖对准锡晓岩胸腹之间,全身冲进去要把刀搠入! 可是当他冲近之时,双眼却正好与锡晓岩相对。 他剎那间看见:锡晓岩的眼神,从刚烈如火变为静如止水。 然后他感到手上按压刺出的刀锋只出到半途,就遇上一股力量牵带,突然失控歪向一旁地上。 刀手受这一记带引,脚步无法收住,身体仍然冲向锡晓岩。 锡晓岩以左手「太极」柔掌化劲将刀带去后,腰身復又从吞转吐,勐地唿气发劲,斜前一记贴身顶肘,撞入那刀手的胸口! 这一肘加上刀手本身前奔的冲力,沉雄犹如铁锥,刀手胸骨连同几根肋骨一气断裂,整个人仰天吐血向后飞去! 被两柄刀压住锁骨的范禹,本想趁机脱开,却发觉对方的长刀仍然没有放松力劲——锡晓岩左边以「太极」吞吐化劲发劲的同时,右臂却保持着刚勐压制之力,这左右一心二用,比他兄长的「两仪劫拳」又更上了一层楼! 范禹双足像给钉死在原地,无处可逃之际,锡晓岩又来了。 锡晓岩左手在胸前如抱球一转,原本屈曲成肘击的手臂剎那舒展抖弹而出,拳臂如一股波浪,朝范禹面门涌至! ——这手柔拳发劲的「崩捶」,与他哥哥的「鞭拳」异曲同工,相异者在于「鞭拳」乃从旁横挥而至,「崩捶」却是中央直线冲来。 「崩捶」一击之下,范禹鼻樑骨折,耳孔和眼眶都冒出血来,因为脑袋激烈后仰,登时昏迷,整个人在锡晓岩刀下软倒! 最先胸口中了横斩一刀那名楚狼派刀手,则在这时方才倒地。这刀深可见骨,他抱着血如泉涌的心胸,不住在惨叫打滚。 余下那十几人被这兔起鹊落的交手吓得发呆。其中一个欲取悬赏的武人,就连手中短戟都脱手摔落地上。 站在锡晓岩后面的霍瑶花,也是同样惊讶。 她已经不是三、四年前的女贼霍瑶花,这些日子吸收了波龙术王所授的武当技艺,刀法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如要独战范禹这群人,其实也有绝对的自信。 可是要像锡晓岩这般闪电连败三个楚狼派的刀客——当中还包括了派内公认的看门高手范禹——她也不敢肯定自己做得到。 ——原本只是想看看他的斤两……想不到…… 霍瑶花甚至不敢确定:波龙术王巫纪洪若与此人对决,谁胜谁负? 这时一名差役举起颤抖的灯笼,看清了锡晓岩的衣着和样貌,双眼惶然瞪得更大。只因这个差役下午也曾到过东头市大街。 「鬼……鬼……鬼……」他恐惧地不断重复着一个字,无法完成整个句子。 在这飘溢着血腥气味的暗街里,听着这个字,众人顿时毛骨悚然。 不知是谁最先「哇」的一声惊叫,十几人马上奔逃四散,就连地上的死伤者也弃之不顾。 差役丢下的灯笼在地上焚烧,映得锡晓岩沾着血花的脸更为野性。 他拖着长刀,回头去看霍瑶花。 霍瑶花依然牵着马站在原地,露出的明眸凝视着杀气未消的锡晓岩,眼神十分激动。 早春的深夜寒气仍浓,但霍瑶花却感觉身体内里一阵灼热。她手臂不自觉把收藏大刀的锦盒抱得更紧。 她的心彷彿被锡晓岩的刀燃着了。在黑暗中,他那旺盛的气魄,明亮如太阳。 ——同样是强,波龙术王阴沉的气质,跟锡晓岩犹如天地之别。 锡晓岩看见她这眼神,误以为她被方才激烈的血战所惊吓。他的脸容立时柔和下来,马上取下背后的刀鞘,将长刀收起。 「没事了。」锡晓岩一边背起刀一边说。他语气放轻着,只因仍以为霍瑶花是个寻常的风尘女子。 ——锡晓岩入世未深,武功却又极高,因此浑然不知像范禹、李胜龙这等武人,在江湖里已非泛泛之辈,更不会想到假若他们真是盗贼,能够引得他们下手的霍瑶花,也必然绝不简单。 霍瑶花有股激烈的冲动,想马上现出大锯刀来,跟眼前这个男人痛快比试一回。 「你还在害怕吗?」锡晓岩又再关切地问。「那些傢伙大概不敢回来了……可我还是送你一程吧。你要到哪儿去?」 霍瑶花听了这句话,那本来正欲发劲取刀的手掌立时垂下来。她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方丝巾,递向锡晓岩。 锡晓岩不明所以,看见这女子仍在盯着自己的脸,伸手摸一摸,才知道脸颊上沾满了飞溅的血花。 「不必。」锡晓岩伸手以粗布衣袖将血渍用力抹去。被那双美丽的眼睛瞧着,他感到有点不自然,重新将斗篷的头罩拉起来,轻轻说:「走吧。」 霍瑶花想了想,就拉着马儿沿街而行。战斗过后,锡晓岩又再对自己的右臂感到羞惭,马上收入斗篷底下,然后跟随她走在身旁。 后头那个楚狼派刀手还在血泊中痛苦呻吟,但随着二人走远声音渐渐变小了,静街上只余下马儿踱步的蹄音。 霍瑶花偷瞄身旁的锡晓岩。锡晓岩虽用斗篷遮脸,但那挺着胸膛的步姿,就如走在自家厅堂里一样,那气质又再令她想起日夕牵挂的荆裂。 虽然只是个短暂的替身,但锡晓岩陪伴在侧,仍教霍瑶花心潮荡漾。 她回想: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跟男人并肩漫步呢?…… 如此单纯的事,对今天的女魔头霍瑶花来说,竟是奢侈不可及的渴求。 ——我这些年的挣扎与战斗,到头来又有什么意义?…… 同时霍瑶花那高挑的身材,还有随风吹送来的女体幽香,同样教锡晓岩忆起虎玲兰。 他违反了掌门戒命私自出走,又经歷了这许多磨炼,一心就是要跟虎玲兰再见面,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见到她之后该怎么办? ——她既然跟着荆裂,我在她眼中大概也是仇敌吧?那次我也确实曾经几乎斩死她……荆裂我是杀定的了。之后她又会怎么看我?…… 锡晓岩不知道要怎么做。即使虎玲兰此刻就在面前,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还是很单纯的想见她。 在这黑夜里,他们两人都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同时怀想着另一个人,并且心里都生起一股相近的哀愁。 也因为这哀愁,他们忽然都不想再跟对方并肩走下去了。 恰在这时前头现出灯光来。是一家仍有空房的客店,门外挂着灯笼。 霍瑶花不说话,指一指那客店。 「你就住这儿吗?」锡晓岩心里松了一口气:「那我就送到这儿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霍瑶花并没真的在这客店下榻。她不过想找个跟他分手的藉口而已。反正也没别的地方去,她也就牵着马儿走向那客店。 走到半途,她忍不住回头看看这个「鬼刀陈」。 锡晓岩如孤狼般的背影,快要融入黑夜里。 霍瑶花知道,自己从前也曾经跟他很相像。 ◇◇◇◇ 锡晓岩想不到:那一夜,是他最后一次跟韦祥贵说话。 三天之后他乘马车到达沙头市,接风的百里帮并没有带他去谈判决斗的地方,而是带了他去停尸的义庄。 在那儿,锡晓岩看见一具满身血污的尸身。脸骨都被打得变形了。 「是……『西寮』干的……」他们惊恐地告知锡晓岩。 所谓「西寮」是荆州府南部一带对西面流窜而来的流氓势力之称唿。他们来自岳州西部以至施州卫,被此地的富庶吸引而来,散落于多个县城,各自结成帮派,并没有什么严密的组织,但因为是外来人,行事凶悍横蛮,全不讲道上的规矩。其中又有许多来自施州、天性慓悍的蛮夷子,本地的帮会也都忌惮他们三分。 沙头市的西寮人在镇里自立了一个虎潭帮,虽然不过数十人,但因好斗而不畏死,其他帮派也都避之则吉。沙头百里帮这次雇「鬼刀陈」来,本不关这虎潭帮的事,而是要摆平另外两个帮会间的纷争;不巧韦祥贵到来谈好报酬之后,一时高兴又到镇里一家娼馆玩乐,正遇上虎潭帮一名头目,二人因争夺一个年轻妓女吵起来,虎潭帮人二话不说,也不问韦祥贵是谁就围起来殴打,当场将他活活打死,丢弃在旁边市集的烂菜堆里…… 锡晓岩静静瞧着韦祥贵的尸身,一直动也不动。他身边的百里帮众全都不敢走开,也不敢说话。 他一直盯着韦祥贵被打得凄惨不已的脸。 这是他平生第一个朋友。 直至天都黑了,他突然蹲下来,拿起祭奠用的馒头,一口气啃掉三个,又把祭酒喝个清光。 「带我去。」锡晓岩平静地说,同时将背上的长刀解下来。 在烛火掩映下,百里帮众看见「鬼刀陈」的背项,彷彿散出一层像雾的气息。 本来就阴森的义庄,更感寒气逼人。 「我……我们……」百里帮的人怯懦地说:「连兵刃也没带……让我们先……」 「不必。」锡晓岩的声音也同样冷酷得不像人:「你们带路就行。我一个人进去。」 ◇◇◇◇ 虎潭帮的老巢在沙头市西部文德里内,本来只是座破落空置的旧粮仓,他们流徙而来后强佔它作为聚居地,还改了个威风的名字叫「西义堂」。 百里帮众带着锡晓岩,才走到文德里外头,却见上方的黑夜映着跃动的红光,一眼就看出里巷里燃烧着勐烈的火焰。 锡晓岩未等众人指路,右手长臂就将长刀拔出鞘,踏着沉重刚勐的步伐奔入巷里,刀尖刮过墙壁,划出星火。 他的眼神与脸容,盛载着满溢得快要爆发的仇恨。 可是他找到的,却只有一座已经焚烧得屋顶也快塌下的「西义堂」,还有堂前街巷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 这些尸体身上,全都有惨烈惊人的刀口。 一个身影站在火场外,仰头瞧着那激烈舞动的火焰,神态就如孩子欣赏节庆的烟火。 此人肩上搁着一柄刃身宽阔的大刀,刃口其中一段带有锯齿,柄首垂着一大绺人发,以血染成暗红。 那大刀的刃面上,沾满都是鲜血。 锡晓岩看见火光前透现的那个婀娜身影,一时呆住了,本来充盈的杀意消散无踪。 那人把脸转过来,一双妩媚眼睛瞧着锡晓岩。 ——他当然仍记得这双眼睛。 这次霍瑶花已经没有戴面巾,向他展示出雪白美艳的脸庞来。 「这是还你上次的人情。」她微笑着轻轻的说。 这一刻锡晓岩浑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只是无语看着霍瑶花这担着大刀的美丽姿态。只因她跟那个他苦苦追寻的女人实在太相像了。 霍瑶花藉着熊熊火光,瞧着锡晓岩好一会儿,心里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嫣然一笑。 「我们都为对方杀过人,彼此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了。」 第100章 卷十 狼行荆楚 第三章 蜂刺 破门六贼 一张破破烂烂、状如庙宇符咒的纸片上,横书了这四个潦草的大字。下方紧接是四行小字: 邪派狡辈 僭称名门 恃兇杀掠 劫民自肥 蛇群鼠聚 姦淫不伦 恶孽迷天 罪当十诛 这样的「破门六贼」声讨状,在临江城南的梨花巷大路上,贴满了四周房屋与商店墙壁,大半已被三月的毛毛雨雾渗得绵烂,有的掉出半片随细风轻晃,有的散落在水洼里融成了一团。 分明是午后的光天白日,这梨花巷街道却空寂无人,不只平日沿街摆卖的贩子全不见了,就连两旁房子的商舖也都关起门来。街心就只得一条流浪狗咬着腐坏的骨头走过,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这寂静情景,加上满墙满地密密麻麻的纸,整条街道乍看有如变成幽阴的树林。 街里唯一仍打开门口的,是在西首尽头处那座「迎风客栈」,洞开的大门前未见一人,门内的大厅也都空荡荡。 ——「迎风客栈」虽说是旅店,其实无人落脚。临江城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客栈数年前因生意不佳,把二楼好些客房拆了改作饭馆,却引来城里三山五岳人马聚脚,渐渐在店里私开赌局,结果店东只靠少许的抽成维持生计,店子被黑道鹊巢鸠佔,成了活脱脱的贼窝,乏人打理下一片落泊龌龊,就算在外头也嗅得出一股潮湿的霉味,城里的良民都不敢接近。 那声讨状下面写着挑战「破门六贼」的日子地点,正是今天这家客栈。 春雨不断在下,街里泛着大片迷濛白雾,四周物事全都笼罩在一层淡淡湿气中。一切彷彿都变慢凝止。 此时出现一人,左手撑着一把绘了优雅梅花图画的纸伞,右手牵着仍在喘息中的白马,站在街道入口跟前。 这人一身白衣,身材细小,被纸伞遮着面目。其腰间挂了一柄长物,用油布套仔细包裹,以防沾水。 这人把马缰绕在街口的木栅栏上,跨开穿着革靴的双足,踏进了这条诡异街道。 几乎同时刻,街道两旁窄巷深处,微微传来足步在水洼中移动的声音。 这人毫不理会,仍然走入街心,直到「迎风客栈」门前才站住,然后掏出一方布巾,仔细抹拭衣服和手上的水渍,这才轻轻把腰间那油布套解开。 只见布套之下露出一个造型古雅的剑柄,铜柄首与剑锷护手都铸成卷云状,手柄交错缠着紫色的布条。 这人将纸伞略抬起来,现出一张英气娇俏的脸庞,以雪白头巾包覆着髮髻,正是童静。 她灵动的眼目里,有如透出烈火。 同时街道两旁巷口和屋顶墙头上,冒出了二、三十人来,在细雨中各自提着刀枪剑棒各般兵刃,隐隐已将童静包围在中央。 这群人衣饰和手上兵器不尽相同,一眼就看得出分属几个门派。他们皆是地方上的武林人士,早就风闻近月来一干自号「破门六剑」的强豪大闹赣北,现在首次亲眼看见那六人其中之一的女剑客,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娇滴滴姑娘,惊讶沉默了一阵子后,就不禁笑起来。 童静未有理会他们讪笑,仍然盯着前方的「迎风客栈」,从腰带内掏出一张摺叠的纸片抖开来,正是那贴得满街满巷的「破门六贼」声讨状。 三人此时从「迎风客栈」现身,其中两个自大门并肩步出,另一人则在二楼窗户跳出来,蹲在屋檐之上。 童静朝着门前的人举起那声讨状。 「这东西。」她恨恨地问:「你们写的?」 童静仍带稚气的红彤彤脸庞,配上这么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又令街上众多武人忍不住一阵哄笑。 可是客栈出来那三人却没笑。他们看见来的只有这女孩,全都露出失望的表情。 站在客栈门前那二人中,左边的是个身材甚高壮的汉子,面貌四十余岁,眉目间精光闪烁,一头髮髻已然秃了大半。他扬起披风,展露出腰间一柄十分贵重的镂饰雁翎刀,看那皮革刀鞘的色泽,就知道这柄刀已经传承了许多年。 他左手把着柄头,站姿雄伟,隐有一方之主的气度,此人乃是临江城内第一大武馆、阮氏无极门的当家馆主阮韶雄。 阮家祖上艺成于无极门后自成一系,已在临江立足设馆四代之久,声势颇大。就数此刻包围在街上的众多好手,里面有十三人都是阮韶雄带来的无极门弟子,佔了将近半数。 阮韶雄听闻这「破门六剑」不同一般匪盗,数月来在江西北境内夺取官银,全都是大剌剌地行事,甚至正面往官吏的府邸索要财物;遇着官府围捕也从不逃避,反而正面把官差保甲打得落荒而逃。这次阮韶雄应临江知府吕大人之邀剿除六贼,也就直接用声讨状激使对方出来决战,不料来的只有这么一个小姑娘,阮韶雄身为群豪中的东道主,本该率先发话,面对着童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皱着眉头不语。 「是我叫人这么写的,又如何?」一把尖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正是蹲在屋檐上另一人。 此人身材瘦长,蓄着须的脸轮廓深沉,右腕穿戴着一个乌黑色的铁爪,两根尺许长的尖硬爪子从掌背伸出来,那蹲踞的姿态也恍如一只栖息在树桠上的大鸟。 他名叫沈丰,是湖南平江人士,自从六年前艺成于当地巨禽门后,一直与两个师弟在外游歷修行。这阵子三人正好到临江阮家作客,听闻阮韶雄要来剿贼,也就一口应允助拳。 童静听了沈丰说,怒目往上盯着他,正要回话,但沈丰马上又先一步讥嘲:「既然作贼,早就知道要玷污祖宗父母,还怪别人写出你的丑行吗?」 另一人也接着沈丰说:「姑娘年纪如此轻,既是学剑之人,就该当走正道。」 说话者是站在阮韶雄身边的第三人。他斜背着一柄长穗古剑,身材并非格外高壮,但肩头甚为宽横,腰细腿长,身形体如三角,呈现如豹子般强悍敏捷的气势。 他大概二十七、八年纪,五官轮廓坚刚,可是眉宇之间却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嘴角微微噘起,既似轻松也像感到厌烦,让人看不透他到底是来凑热闹不打算助拳出手,还是对自己的武技拥有绝大自信。 此人年纪比阮韶雄和沈丰都要轻,但他一说话,那两人都瞧着他,显然对他甚为看重。 他名叫庞天顺,在场群豪之中,就只有他独自一人前来,可是论背景却最厚:出身于名动三省的湘龙剑派,更是湘潭总馆年轻一代里出类拔萃的入室弟子。 湘龙剑派源出湖南,百年来流布甚广,从湖广到江西,甚或广西都有分支传人,声势只稍逊于「九大门派」里的八卦、心意、秘宗「三门」。 ——当今天下武林虽以「九大派」为尊,但实力出众的宗派当然不只他们九个。像湘龙派、无极门、巨禽门等名门,无刻不想寻找机会壮大声威,期望有天也跻身到「九大派」同侪之列,甚或取而代之。阮韶雄等人这次出手义助官府对付「破门六贼」,也是为这原因。 群豪里其他十余人,则来自赣北一带几个较小的武林门派,无非是得知有三派的大人物联袂出手,因此踊跃到来加盟,希望沾沾光拉拉关系。 沈丰与庞天顺刚才一人一句嘲讽,把童静的脸蛋气得更红。但她无意辩解——「破门六剑」行侠于江湖,冒犯地方官府,本就预料必被诬衊为匪贼,他们半丝不放在心上。 真正令童静愤怒的,是声讨状上的一句话。 「这句『奸……』」童静不好意思说出整句:「你们乱写些什么?」 这声讨状其实是临江知府吕炳季大人手下幕僚所写,沈丰刚才这样说,不过故意戏弄童静。群豪大举出动,对方却只得一个女孩来接战,沈丰甚感愠怒,忍不住又再讥讽:「几个男女混在一起作贼,断不是什么好货色,这『姦淫不伦』,八九不离十。」 童静咬着下唇,本来如火的眼神突然冻结。 这剎那庞天顺感受到童静的气息转变,抬起本来懒洋洋的眉毛。 童静那把纸伞分毫未动,但握伞的左手突然离柄,伸往后腰再闪电向前摔出! 沈丰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感下方女孩的纸伞底下射出一物,正向自己高速飞来,他本能地舒臂向上,铁爪往面门一抹,发出金属交击之声! 那飞行物被击打折射往旁边,插在沈丰身后的窗格上,乃是一柄甚轻细的飞剑匕首! 此时童静左手已接住刚才浮于半空的纸伞,全身恍如未动过一样。 街上众人全被童静这手不动声色的崆峒派「飞法」所震惊! ——好诡异的出手! 经过去年清莲寺一战,童静有感自己只仗一柄单剑,往往不能随战况应变,尤其在群战中以寡击众,没有长兵或远射武器更受制肘,于是向练飞虹学习了飞刃之术。 童静这飞剑虽未大成,力量和速度也不够急劲,但她胜在曾经苦学过「半手一心」的虚击法门,知道如何控制肢体的预兆动作,因此猝然出手之际,身形几近纹丝不动,飞剑将及沈丰面门,他才有所反应,几乎就要了他的命,直惊得这巨禽门好手一身冷汗! 场上江湖经验最丰富的是阮韶雄,也最先作出反应,闪电伸手搭住腰间雁翎刀! ——这娃儿好不简单!先擒下来再说! 阮韶雄腰旁银光闪烁。他已不顾虑身份,率先出刀! ——黄州无极门以刚勐刀法与拳掌名闻江湖,当年阮韶雄太祖阮基远渡拜师学艺十三年,得师门允许回故乡临江开设分馆,自然已得真传。阮韶雄这一招「摘花投水」拔刀手法,正是他阮家嫡传六十余年的无极门刀技。 他却看见眼前一花。 绘着梅花图画的纸伞,在阮韶雄刀子完全拔出之前先一步垂下,朝他旋转迫近! 阮韶雄眼前骤失对手身影所在。 自豪的快拔手法竟然被这小姑娘洞悉阻截,阮韶雄心头杀意萌生,再不理会是否留活口,吐气勐喝一声,雁翎刀爽利出鞘,顺势往纸伞全力横斩而出! ——管它是伞是人,全都给我一刀两断! 阮韶雄同时听到伞后传来一种奇特的鸣响。 「收——」 站在右侧的庞天顺叫喊出半个字,同时以比阮韶雄出刀更快的速度,探出左手抓住阮馆主背后披风,勐把他往后拉! 阮韶雄的横斩因这一拉而半途窒碍,刀子只出到一半就停住—— 纸伞后有一物急激突射,透伞而出,准确无比地刺入阮韶雄的握刀右前臂! 阮韶雄吃痛,闭着气硬生生把刀招收回去,顺着庞天顺的拉扯朝后倒跌! 那尖针似的物事带着血花,拔离了阮韶雄手臂,復又收缩回纸伞后面不见。 庞天顺左手化爪为掌,将阮韶雄身子扶定。阮韶雄惶然垂头看看手腕,衣袖已被血污染湿。 这时纸伞挪开,只见伞后的童静右手挽着的紫柄宝剑,刃身造型甚为特别,剑尖前段收窄如针,正是寒石子在庐陵所赠的「迅蜂剑」。 童静手腕一抖,「迅蜂剑」那轻细的前尖即发出高频的震鸣,颤动着将刃尖上血渍挥去,正是刚才伞后发出的异音。 街道两旁许多阮氏无极门弟子,看见师父竟然一招之间就被这小女孩刺伤,既愤怒又无比震惊。 刚才童静不靠眼睛,只凭阮韶雄腰间挂刀的位置与出刀的风声,就能辨出他的手法方位;她借纸伞掩护,以青城剑招配合「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剑尖截击向阮韶雄横扫而来的手腕,若非庞天顺及时察觉,出手收勒阮韶雄的刀招,阮韶雄就等于将手腕送上剑尖,随时腕废刀失! 阮韶雄暗中手臂微微运力,感觉腕脉筋骨并未受伤,仍能握刀发力,只是前臂肌肉被刺伤了数分,血流不止。此刻他知道全靠庞天顺出手改变了自己的刀招方位和力量,受伤才会如此轻。 饶是如此,童静这么一个少女剑士,一招间就杀退阮氏无极门当家,要是传到外面,一剑已足名动武林! 细雨打在童静脸上和身上,散出一阵雾气。她浑身血脉沸腾,因为投入战斗而兴奋不已。 街上群豪同时都心生疑惑。 ——好邪门……连一个小姑娘都如此,这「破门六剑」到底是什么人?…… 有的人开始萌生退意。 「擒下这小妖女!」上方的沈丰吶喊着,双臂一张就朝童静飞扑下来! 这沈丰左一句「姦淫」,右一句「妖女」,童静最恨此人,一振「迅蜂剑」,祭起青城派「泷涡剑法」的吞吐之势,剑刃微一收蓄,马上就发出颤鸣之音再次射出,迎击半空中的沈丰! 湖南巨禽门乃揉合当地着名的鹰爪门功夫与南方传来的鹤拳而自成一家,其中鹰爪一脉最擅长腾挪跳跃,沈丰这空中扑击,早就预计童静会击剑相迎,跳下时暗藏力道,半空中拧腰偏身,右手两根铁爪从旁朝童静的剑刃勐砸! ——他看准了对方这柄「迅蜂剑」前端轻薄,用粗壮的乌铁爪子发劲硬碰,必然将之打断! 可是童静那「泷涡剑」之势突然就消失无踪。 原来童静只是原位轻抖一下尖刃,剑招并未真的发出,延缓了微微半拍子后才突然跨步矮身,「迅蜂剑」反削沈丰仍浮在空中的小腿! ——这虚势欺敌之法不是别的,正是飞虹先生苦心传授她的「半手一心」! 沈丰想不到童静剑技竟有如此精微变化,要懊悔太冒进已然来不及,只能在空中勉力收缩双腿,希望减少中剑受伤的深度。 剎那间童静却感觉身后有激风捲至,她急忙以左手上的纸伞向后一引,前头的削剑却仍未停息! ——童静所学的崆峒派「十五练手剑」,虽只是单剑法,但其中已经暗藏有左手剑指的密诀,即是崆峒派左右双兵一心二用、互不干犯的基础。 一物迅速缠上了纸伞,紧紧拉扯! 童静虽然能做到左右手分开出招,但毕竟体力不够强,左手雨伞被这勐力拉引,影响了右手出剑的动作,那削剑略一偏斜,只轻轻割破沈丰的裤管! 沈丰惊魂未定,仍然全力收缩往旁翻滚闪躲,再也顾不得难看,用肩背着地打了个滚。 童静左手抵不住那拉力,只好放开伞柄,纸伞被异物收捲飞去。原来那是沈丰的师弟,以一根铁爪飞索救了师兄。 这时街道两旁群豪也擎起刀枪围袭而至。尤其阮韶雄的弟子,眼见师尊被个小女孩一招刺伤,实是奇耻大辱,个个红了眼率先冲杀过来! 经歷庐陵恶战的童静却是气定神闲,知道被围攻的要诀是尽量移动变换位置,「迅蜂剑」随身形步法展动,抢先冲向两个阮氏无极门人,又是「半手一心」佯左打右,一人猝不及防,就被青城派「风火剑」的「破泽」削中大腿仆倒! 另一人发现童静攻向自己的是虚招,正要抢击,但那娇小的白色身影已像鱼般游去。 震鸣的剑尖顺着童静腰步发劲直刺,另一名阮氏门人肩头中招,单刀堕地。 只见童静身剑合一,在众敌之间穿梭出剑极为矫捷,剑技比在清莲寺时大有进境。得到了那场生死苦斗的可贵经验,再经过大半年定下来潜心修练,童静的剑法已然成形,渐渐显露出令练飞虹也为之吸引的武学天份。 ——甚至连那偷学得来的「追形截脉」,她也开始能够做到应手而出的地步,只是准绳时机上她还没有很大信心,出剑常常不自觉保留三分,截击的威力跟正宗「武当形剑」仍有一段距离。 在场的都是武人,不似江湖黑道或军人般习于围攻,只是冲上来各有各打;有的小门派人物只不过来凑凑热闹,更无心与这厉害的小妖女交手,只在后面虚晃兵刃不愿上前。结果二十余人围打一个女孩,竟是阵形松散,童静仗着身形娇小灵巧,在敌阵中游走出剑,众人都摸不着她动向。 又一人惨叫跌去长枪,捂着血淋淋的左掌狼狈飞退。其他人更是心慌,只要听到那「迅蜂剑」的鸣音稍为接近,就已被唬得停步舞刀招架,无人敢再抢近童静七尺之内。 童静揉合三大派而又自成一格的剑技,出手精巧莫测,那幼细剑尖有如准确无比的蜂刺,倏隐倏现,一个个大汉为之震慑。 童静收剑稍息,剑刃鸣音骤止。她斜挽着那尖锋细如锐针却令众多汉子胆寒的「迅蜂剑」,浑身散发着一股逼人英气。好些武人这时竟不敢直视她,已浑忘今天乃是助官府来「剿贼」。 这时童静感到左侧一团气息迫近来,瞥见正是全身衣衫滚得湿透的沈丰。他擅长鹰爪功的步法,奔在积水的地上只发出极细微声音,已欺近到童静侧面,铁爪直取她头颈! ——然而童静连前武当「褐蛇」波龙术王也对敌过,这等轻功怎不察觉? 沈丰适才知道这小妖女的虚击花招甚厉害,于是这次加快主动出招。他的巨禽门武功,下盘是轻快灵活的鹰爪腾步,出手则是刚劲沉重的鹤拳,这招铁爪夹带噼掌击出,把潮湿凝重的空气也撕破! 然而此人跟童静日夕练习的对手,实在差太远了。 「你的剑,不用招架。」飞虹先生经常这样对她说。「尽用你最大的长处吧。」 经过这些日子的修练,童静深知自己目前最强之处何在:灵巧的身体控制,还有对时机的准确掌握。 她冷静看着沈丰这爪扫来,就等对方出招已到了无法收回的界限,方才低头矮身闪躲,顺势发剑,那颤鸣的「迅蜂剑」化作白虹,直取沈丰暴露的腋窝虚位! 童静此剑自然不经思考击出,劲贯剑尖。这道经过寒石子细心淬磨的刃锋,即将贯入沈丰的胸肺—— 另一柄剑从旁削来,架住了童静的刺击,碰上震动中的「迅蜂剑」,发出极尖的锐响,两剑各自弹开! 沈丰还以为自己胸口已然中剑,颓然倒跌,下一刻才知道平安无事。 童静收剑一看,横里杀出阻截的,又是那个庞天顺。 两次被这个湘龙派剑士看穿自己的剑招,童静心中略有不快,但又隐隐有种「终于遇到个像样的对手」的快意。 庞天顺救了沈丰,却未再出剑追击,只将长穗古剑收在臂后,不摆架式轻松地瞧着童静。先前他不加入战团,就是不愿倚多围攻,此刻也先让童静收剑定下神来,以示要与她单挑。 「你们都先退开。」庞天顺说时视线不离童静。 在他身后的阮韶雄正按着右臂止血,被这后生小辈指挥,心里本甚不忿,但这一战他与弟子都失利受伤,再逞强只有更难看,只好嘆息点头,示意弟子退后。 沈丰表面毫髮无伤,但自知比阮韶雄败得更惨——阮韶雄顶多只是废掉右手,他则几乎一剑丧命。他与两个师弟俱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 庞天顺刚才从旁观看出来,眼前这名少女的剑法虽未精纯,但其中细微处却显露出非常惊人的才能,忍不住问:「姑娘师承何派?」 在童静眼中,这个表情懒散的男子,算是敌阵中最礼貌的一个。她想了想就微笑回答:「四川,青城剑派。」 众人早就听闻,这「破门六剑」里有人号称是青城派弟子。天下皆知青城派早在前年末就被武当派所灭,因此认定这干人只是假冒僭用青城名号,以壮威势。 可是经过这番交手,众人想法有些动摇了。 庞天顺听了只扬一扬眉,既没惊讶也未失笑,把长剑转回正握斜垂向地,淡淡说:「那么庞某领教了。」 庞天顺那斜垂的长剑,形貌甚是古雅,刃背根处蚀刻着图纹,甚是罕见。 童静面对庞天顺,眼目里再无怒意,略点了点头,举剑摆起架式。 她为了那声讨状上一句「姦淫不伦」,盛怒之下乘夜兼程赶来临江赴会,本来是要狠狠教训这群人,但不知何解独是这个庞天顺却怎么看也讨厌不下去。童静这些年眼界开阔不少,刚才庞天顺一出手救阮韶雄,她已辨出这剑客跟阮、沈二人绝非同一级数。此刻童静终于跟他对上,脸容不单毫不紧张,反倒现出兴奋的神色。 与强手比试的强烈慾望,是成为高手的必要条件,庞天顺也懂得这个道理。当他察觉童静那表情的微妙变化时,心里不禁笑了。 ——有前途。 一瞬间,庞天顺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眼神无比贯注。 他口鼻深沉吐出一口气,手里剑突然便活起来! 有说这湘龙派剑法来歷甚古,在宋朝时实与西岳华山的道门武艺源出一脉,后来南传与湘地的武术合流,技法上已大大相异,但仍保存了华山「以气御剑」的要诀。 庞天顺沉身扬剑,剑刃挟带一股气势,往前袭击童静中门! 童静直觉这气劲贯彻的剑招,以自己功力绝对硬碰不得,向横展步避其锋锐,以「迅蜂剑」急指向庞天顺伸长的臂肘! 庞天顺早就看出这「截脉」是童静的得意技,他却不闪不避,长剑仍旧直进,取袭童静的左肩,那刺剑竟突然再加速! ——这种一剑之中借助悠长气息,能够半途二度加劲的秘诀,正是湘龙剑派的绝技! 童静的「截脉」被这突变的剑速打乱,她剎那间判断对方的剑将比自己的截击更快到达,马上决断地回剑抵挡! 看见童静的判断与应变,庞天顺嘴角扬起来。 两剑交碰之下,庞天顺的湘龙剑立时展现出气劲沉雄的优势,轻巧的「迅蜂剑」虽能及时将那刺剑格偏,但自身却更大大反盪开去! 这般硬挡正是童静的梦魇,中门大开之余,娇小的身躯也因受力而失势。她连踏数步斜退,只求重整架势。 但庞天顺绝不放过这时机,长剑吞吐间又抢向童静,剑尖于三尺余距离之下逼指她面门,童静面对这威胁,只得继续乘势退步。 湘龙派武功最讲究气力悠长,庞天顺一直前进,继续逼迫童静,剑刃却仍隐而不发,只是在一个最危险的距离遥指她,令童静没有反击的时机。 童静就如被庞天顺那无形剑势推动,半步不敢停留,只能继续退却。要是此时群豪中任何一人从后阻截,她都将陷于险境。 ——可恶……这不是办法…… 童静咬着下唇,心里变得焦急。对方不发招,她的「追形截脉」用不上;连退之下缓不过一丝空隙来,也无法使出「半手一心」的诱敌虚击。庞天顺佔着半步先机,就把她两大剑技都封锁了。 同时庞天顺心里正笑着对童静说:你现在看清了自己的弱点没有? ——他刻意用这战术压制童静,就是要让她体会:自己的剑太狭隘了。一旦被看穿了得意的招式,就再没戏唱。 童静心里虽然明白,但那天生不服输的倔强气质,也在此时爆发。 童静突然左足后踏煞止,足上的反推之力往上传达到腰嵴,再往肩背,一气带动右手剑勐疾向前刺出,不是别的,正是青城派入门剑招「星追月」! ——抛弃所有擅长的技巧,就以青城正宗快剑去斗对手! 庞天顺脸容丝毫不动,本来留中不发的长剑发劲鼓动,剑身如浪向右方崩出去! 「迅蜂剑」刃尖如箭射向庞天顺右目,可就在距离不足半尺时,庞天顺的长剑刃嵴勐砸而来! 童静这「星追月」本来就出得有点仓猝,手上劲力未够贯彻,抵不了这从旁击打,紫色剑柄瞬间脱手,「迅蜂剑」旋飞落在积水的地上! 童静脸上血色尽失。 庞天顺却未乘势下杀手,只是收剑退了两步,并足而立,冷冷地俯视着两手空空的童静。 「青城派剑法?不过如此。」 庞天顺这句话,本来不过要挫挫童静的锐气,让她接受失败,但却像根针刺进了她的心坎。 「你……你……」童静的脸又再红起来。 「有说错么?」在旁的沈丰本来一直神色败丧,此际庞天顺替己方挽回败局,也就忍不住要讨点颜面:「青城剑派,还不是给人家灭了吗?」 童静手中无剑,本来状甚颓丧,但一听这句话,从心里就涌起一股气息来。 「青城派有天一定会復兴的。」 「就凭你?」沈丰落力讥嘲。 但童静不为所动。她明澄的眼睛瞧着庞天顺等人,严肃地说: 「你们怎样取笑我都可以。但是不许取笑他的志愿。他一定做得到的。」 她的眼瞳里闪耀着信心的光芒。 庞天顺看着童静这表情,一时呆住了,心里在想:她口中的「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有人……来了!」 其中一个站得最近街道入口的阮氏弟子,这时忽然高叫。 他们刚才都把注意力投在童静身上,浑没发觉街道另一头正有马蹄声急激接近。 一匹马踏过街上水洼,溅起激烈的水花,狂奔进街来,可见骑者的凌厉身手。 马鞍上的人身穿蓑衣头顶竹笠,背着长长的包裹,此时竟将两足脱离了马蹬,却仍骑得极稳。 就在那马儿奔到街中央的瞬间,骑士以手撑着马项,全身从左侧离了马鞍,顺着奔势飞纵下马,双腿一着地又乘力道再向前急跑了六、七步,快如闪电般一口气进入群豪包围圈内,稳站在童静背后,那高速中顺势跃跑继而静止的动作,顺畅如水上行舟。 没了骑者的马儿仍向街道右侧冲前一段才慢住停下来,几个包围的武人险被撞倒,都慌忙跳过闪躲。 童静看着那骑士,露出异常灿烂的笑容。 ——只有面对同伴时才有的笑容。 第101章 卷十 狼行荆楚 第四章 战湘龙 「都叫你别来了,怎么不听话?」 那蓑衣骑士疾驰赶到,此刻虽已静止,身上还是散发着一股跃动的气息。他一人挡在童静跟前,面对眼前众敌如林刀剑,一边取下竹笠一边说。 童静一听这话,本来欢喜的脸色一下子冷却下来,微愠回答:「一到来你就只会说这种话吗?」 竹笠与蓑衣皆落到地上,展露出一副年轻的脸庞与一身蓝色衣裳,戴着绣有飞鸟图案的头巾,正是燕横。 燕横看看掉到一旁的「迅蜂剑」,噘着嘴巴皱眉摇头:「你看,吃亏了。」 他说着时伸手向后,扯下背上的布包,露出「雌雄龙虎剑」来。 阮韶雄与沈丰等人一见他肩上突出的「龙棘」剑柄,不禁心中一懔。青城派远在四川,这里众多武人并未真正见识过青城剑法和宝剑。但「雌雄龙虎剑」的不凡造型,已然令他们生疑。 ——难道「破门六贼」里有青城剑士……是真事?…… 燕横直视眼前一干武林好手,再无往日的少年腼腆,神情不卑不亢,只是略向庞天顺、阮韶雄和沈丰点头。他脸上仍有去年庐陵一战后遗下的几道淡淡伤痕,增添了男儿的沧桑与歷练,看上去比从前成熟不少。那背着剑随随便便的站姿,已隐约有渊渟岳峙的风范。 庞天顺瞧见燕横这模样,露出难得的认真表情。 「青城?」他以淡然语气问。 燕横点头:「小姓燕。」 ——这年轻小子,就是她口中的「他」吗?…… 庞天顺目中浮现笑意。 在旁的阮韶雄仍捂着流血的手臂。这「破门六剑」只一个童静就如此厉害,如今再来一人,阮韶雄深恐要吃大亏,心里正在苦思,要如何保住颜面全身而退,却突然听到一阵激风—— 庞天顺在毫无先兆之下,又再吁气发剑,长穗古剑急取燕横,速度竟比先前更快! ——群豪里看来最讲规矩的庞天顺,竟率先出手突击,众人都料想不到! 然而那长剑才到半途,燕横左手已然往后腰一收再挥出,掌间多了一抹光华! 他反手横向回击,锐鸣声中将庞天顺的长剑狠狠格开! 只见燕横左手反握着一柄护手铸成虎头的宽刃短剑,青城宝剑「虎辟」是也。 ——燕横甫入敌阵,已是无时无刻不在戒备之中。离开青城山这两年多以来,从成都马牌帮到庐陵清莲寺,他经歷过许多次正邪相斗,已然懂得「江湖乃是修罗道」此一道理,掉以轻心随时换来悔恨! 庞天顺一剑被挡开,感受到燕横这左手短剑的劲力,竟毫不输于他湘龙派的气劲贯发。 ——可这小子看来比我还要年轻十年! 庞天顺长剑并不收回,反而往前踏步将剑刃横带,又是以接连的进击,配合湘龙派的悠长气息,全力压迫燕横,与刚才压倒童静时如出一辙! 燕横五指一翻,将「虎辟」化成正握,身体略退半步,气定神闲地挥动短剑,又将湘龙剑招架住。 庞天顺长吐气息,长剑连续变化两次,一刺一削,可燕横只是左手在身前运剑招架,准确地将庞天顺的攻击全数接下。 这四招交锋之间,庞天顺察觉燕横目光视线有异,并非看他攻来的长剑,而是投向他身上的某一点,连续几次所看方位也不同。直至第四剑,庞天顺终于明白燕横在看什么了: 是庞天顺长剑被「虎辟」架去后,他身躯架式所暴露的虚位。如若燕横右手也有剑,那全都会成为应手即中的必杀位置,只是燕横代之以视线而已。 ——他正在用眼睛告诉我:我的剑招他都全破了! 庞天顺一想通,马上撤剑后退,凝神瞧着燕横。 其他人只见庞天顺进手四招,燕横都只能招架,以为庞天顺佔尽上风,对他这举动大惑不解,更无法看明白刚才的事实。 燕横也未反过来进击,只是站在原地,表情严肃看着庞天顺,并未有何睥睨之意。 ——庞天顺虽然突然施剑逼他交手,但数招下来,燕横感受到庞天顺的攻击中并无杀气,因此也未对这男人生起强烈的敌意来。 庞天顺这时遥遥举剑,刃尖指向燕横肩上的「龙棘」剑柄。 他虽然知道自己剑法已被看穿,但仍不甘心。 ——至少,请你把另一柄剑也拔出鞘来。 燕横知道庞天顺的心意,略一点头,右手伸向肩后,缓缓将「龙棘」长刃拔出。气色阴沉的街道里,顿时亮起一团金色的光华来。 燕横手握两柄非凡宝剑,却没有摆出严谨的架式,左边短剑轻轻收在腰侧,右臂则自然下垂,长剑刃尖遥指对方下盘,上方门户大开。 然而他一双年轻而澄亮的眼睛里,并没有半点倨傲,只是平静地瞧着庞天顺。 庞天顺乃是湘龙剑派湘潭总馆里当代杰出弟子,武学上的眼光识见自也不低,燕横这态势看似随意,庞天顺却看得出他身姿异常放松,手上双剑骤看轻如叶片,那是全身筋肌极度协调的效果,已是进入「人剑一体」的程度。 就连燕横的眼神目光也一样地放松,虽然全神注意着庞天顺,却不把焦点投在庞天顺身上任何一处,绝不暴露自己的意图。这正是荆裂传授他的「心如浮舟」之诀,两年后终于领悟得到。 庞天顺未过三十即成了肩负名门的精英,一向对此颇是得意。如今他心里激动,不禁在问: ——他到底经过怎样的歷练,如此年轻就有这样的修为? 庞天顺的脸容,不知不觉又回覆他平日那不在乎的表情。 ——这才是他真正的战斗表情。连胜负生死都轻抛脑后。 他早已暗中吞吐几次蓄养气息,此时再深吸一口,却突然闭气,长身直进,右手剑勐烈朝着燕横空荡荡的上路刺出! 燕横却不为所动。 庞天顺心内疑惑。 ——他看穿我的后着?…… 但已没有收手的余地。不管对手是否已经看穿,都只有信任自己绝技的威力。 唯有如此,方才堪称「绝技」。 长剑刺到半途,庞天顺将胸中气息急吐,肩臂剎那间再加速增劲,同时五指一放,剑柄脱出手掌,长刃顺着刺势往前飞射! 此乃湘龙剑派高招「云中炫电」,其法竟与崆峒派的「飞法」八成相同,借出招之势道将兵刃离手放出,攻击的距离突然增长,令敌人判断错误,回守不及! 剑尖骤然变快射向燕横面前,那光芒映照在他的眼瞳里—— 「云中炫电」的飞剑才射出数寸,庞天顺右手五指却又再收紧,抓住柄尾的长长剑穗;他腕掌扭转使个巧劲,牵着剑穗将长剑收吞回来,手指紧接再次握上剑柄! 庞天顺二度吐气——原来刚才发出飞剑时,他仍预留胸中的五成气息,此际才毫无保留把残余的气吐发到底。 庞天顺腕臂一翻,劲随气动,顺步扭腕,那本来直刺的剑招,一变而为垂直向上的撩剑,刃锋直逼燕横下巴咽喉! ——所谓「云中炫电」,离手飞剑实乃虚招,利用长剑穗的操控,在敌人眼前制造高速的刃光吞吐;当对手怯于那幻象,作出错误反应时,随后的变招就是杀手! 庞天顺自一年半前习得这绝技后,只用过三次,未尝失手,只因能够在「云中炫电」这迫在眉睫的飞剑威胁下毫不动摇的人,非常罕有。 除非拥有从生死战场中磨练出来的铁血意志。 这样的人,庞天顺第一次遇到了。 剑刃从下急升,将要袭至燕横喉颈之际,「雌雄龙虎剑」半步不移下蓦然发动了。 长短双剑形如剪刀,交叠着斜向左方挥举,三剑交击之下,庞天顺只感对方双剑传来一股沉勐的鼓荡之劲,他的湘龙剑顿被打得招形尽散,颤动着弹开两尺,几乎脱手失剑! ——燕横这式鼓剑,源于青城派「伏降剑」里一个练功剑桩「昇阳式」,将本是防守的剑招当作攻击,并以双剑运使。这是他自行领悟的招术,却跟从未学过的青城派「道传弟子」入室剑法「甲壁双剑」中一招「外月弦」暗合。 庞天顺绝技被破,兵刃更向旁弹去,全身打开成无防备姿态。 燕横双剑发劲后仍架在身前,坐马立刃,形如出林勐虎,周身散发出令众人为之屏息的气势。 只要燕横再一次双剑发劲,庞天顺必然血溅。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的事实。 庞天顺闭目。却在黑暗中感受不到任何劲力的动静。 当他再睁开眼时,只见燕横「雌雄龙虎剑」架式已收,后撤三步。先前的逼人气势消失无踪。 「承让。」燕横只轻轻说了一句,将「虎棘」插回后腰横挂的剑鞘里,脸上并无半丝胜利后的骄傲。 倒是站在他身后的童静,脸上洋溢着喜悦与兴奋。只是她刚刚才跟燕横不和,于是一直咬着下唇,忍耐着不笑出声音来。她亮晶晶的双眼傲然扫视庞天顺和沈丰等人,正用眼神告诉他们:「我就说了,不要看扁他!」 群豪目击这一战,虽不是人人都瞧得清燕、庞二人胜负到底是如何决出,但都见到庞天顺撒手待毙的结果,个个脸如死灰。 ——真的是青城剑?! 阮韶雄跟沈丰自忖实力连庞天顺的湘龙剑也不及,更无可能抵敌这对「雌雄龙虎剑」。阮韶雄带来弟子众多,极是担心他们此刻的安危,颜面已放在其次。 庞天顺遭受了出道以来最大的挫败,可却只有他一人神色泰然,缓缓将长剑收回背后鞘里。 他凝视着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剑士,回想方才的失败。论劲力、疾速与剑技,燕横其实并非真的胜过庞天顺许多;真正凌驾庞天顺的,是那份绝不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镇定与气势,毫无取巧地正面击破湘龙剑法。 只有系出名门,才可能有此王道正宗的气度。庞天顺对燕横的出身,再无疑问。 庞天顺走到一旁,捡起掉到地上的「迅蜂剑」,竟就用自己的衣袍将剑身上的泥水抹干净,继而双手递向童静。 「姑娘,刚才得罪了。」庞天顺语声甚为诚恳。 童静与燕横相视一眼。燕横略一点头。童静虽被庞天顺打败,但也觉此人并不讨厌,也就上前把剑接过。 ——这时燕横虽已把「龙棘」反握收在臂后,其实暗中仍在戒备,万一庞天顺以此引诱偷袭童静,他就会马上发剑阻截。他已不是从前初下青城山那个少年了。 童静安然接过「迅蜂剑」,还入腰旁剑鞘。 群豪正不知如何脱出这困境时,燕横却先向四方众人作个礼。 「今日此战,实在是白打一场。」他徐徐说:「各位前辈师兄,你们都被奸人挑拨瞒骗了。幸好大家受伤都不重,就这么和气收场,如何?」 阮韶雄等人一听燕横这说话,顿时释然,松了好大一口气。 燕横看见众人表情,心里嘆息。这番话他本来打算一到来就说,可是赶到时看见阮韶雄等数人已然挂綵受伤,童静又被打败,那时说什么「和气收场」,对方绝不可能听得进耳朵。 经歷过西安之事,还有上次在庐陵跟随王守仁去说服孟七河一伙山贼,燕横就明白了江湖上一个道理:要让人们听得见你说话,必先让人看见你的实力。 群豪里就只有倔强的沈丰仍然不服:「你说我们受人瞒骗,是何意思?请先说个清楚。」不过语气已比先前收敛许多。 「笨蛋,还不明白吗?」童静扁着嘴巴:「那临江知府吕炳季,本来就是个大贪官!连这个也不知道,就跟着别人来打架?还要乱写那东西污衊人家!」 沈丰看着阮韶雄,只见阮馆主满额都是汗,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吕大人……我不敢说他清廉如水,可是……姑娘说的……」 当今朝纲不振,天下贪官遍地,要找个真正清廉自守的好官直如凤毛麟角。尤其地方官吏,所谓天高皇帝远,别说是刻意渎职弄权,即使是日常的陋规苛收,上任几年随时也积聚个十万八万两白银,百姓也都见怪不怪,有个这样的「清」官已觉万幸。 这临江知府吕炳季就是这种官,在任四年来并未有什么大恶名,处事手腕圆滑,对阮韶雄这等地方上有名的武人也是礼遇有加。阮韶雄因此接受吕知府这次求助,捉拿劫掠官银的「破门六贼」,未明白童静何以称吕炳季是大贪官。 燕横伸手止住怒气难抑的童静,接着问众人:「各位有听过一种叫『仿仙散』的东西吗?」 燕横一说这三字,街上的阮门弟子立时「呀」地轻唿了一声,其中透出无比的憎恶。 本地人都知道,去年江西北部一带城镇,出现了一种叫「仿仙散」的害人毒物,特别在年轻子弟间流通,一经服食就会损耗心神,药瘾难止,不少人为了买药弄得倾家荡产,甚而掉了性命。然而这「仿仙散」却在大约半年前突然消失了。 「我与同伴六人,曾经跟那炼制『仿仙散』的恶徒交手。」燕横说:「后来又托官场的朋友侦查,知道不少官吏都有买卖这毒物,吕炳季正是其中之一。因此我们就去『拜访』了他一回。」 「『拜访』?」沈丰疑惑。 「也没什么。」童静冷笑:「就在夜里偷走他的乌纱官帽,还在他枕底留下一张纸条,请他把买卖『仿仙散』赚来的银两全都掏出来,赔还那些被这毒药所害的家属,另外再罚个五万两,要他用来施米赠药。」 盗取乌纱,含意自然是说:如若不从,下次拿走的就是那颗顶戴乌纱的人头。 群豪一听皆耸然。一般武林中人除了匡扶地方治安之外,少有涉足官府之事;尤其名门正派,与官吏通常都交好,互不干犯。「破门六剑」如此跟官府敌对,对方还要是知府大官,实在甚少听闻。 可是阮韶雄回心一想,这六人既然自称「破门」,也就没有什么门派的羁绊,行事无牵无挂,作出这等暴举也不足为奇。 「『仿仙散』害人无数,我们这么惩罚吕炳季,已算是很宽容。」燕横解释:「只因我们查知,这干贪官所以参与这么丧心病狂的勾当,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指挥,他们或许多少有些逼不得已。却想不到这姓吕的竟鼓动各位武林同道来向我们挑衅,必然另有计策。」 阮韶雄越听脸色越是青白,急问:「燕少侠,那吕知府……想干什么呢?……」 「他最希望的自然是借各位之手,除掉我们『破门六剑』。」燕横说:「即使胜负不如他预期,这一战也可牵制我们,让他藉机做其他的事情。至于是什么我们仍未知道。」 燕横虽未明说,但此际「破门六剑」只得他与童静二人来了,其他人定已去了对付吕炳季。 阮韶雄只感万分羞惭。燕横说的这些事情虽然无甚凭据,但他既以「雌雄龙虎剑」力压群豪,实在再没什么必要编一大串谎话骗他们这干败将,看来所说与事实相去不远。是次阮氏无极门的精锐弟子尽出,他又唿召了许多武林同道来助拳,原来是被奸官利用,这耻辱相比给一个十几岁少女击败还要深重。 沈丰知道真相后也是又羞又怒,勐喝一声伸手挥向街边墙壁,那乌铁爪将贴在上面的声讨状连同一大片泥灰都抓出来,在雨中破碎四散。 「这胡言乱语的东西……实是那姓胡的手下所写。」沈丰低着头向童静说:「刚才沈某一时戏言,姑娘恕罪。沈某保证,明日天亮前,不管城里城外,这东西都会给撕个精光,一张不留。」 童静本来讨厌这巨禽门好手,但此刻他如此诚恳道歉,倒又教她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无言点了点头。 这时燕横再次瞧着庞天顺。 「阁下是湘龙派的剑士吧?」燕横说。阮韶雄等人为了引「破门六剑」出头决战,除了贴那官府发出的声讨状,这七、八天以来还派门人弟子口耳传扬挑衅,他们自然也透露了参战的门派名字以壮声势。「我看你并不是受那吕知府瞒骗才来的吧?」 庞天顺又再现出那不羁的表情,略有点尴尬地搔了搔脸颊,接着点点头。 「我本来就不太相信官府说的那一套……」 「庞兄既然早就生疑,何以又不早说呢?」沈丰带着埋怨的语气问。 庞天顺苦笑:「我是最迟来的一个,当时你们集结在阮府,已经磨拳擦掌,战意高昂。只我一人说的话,你们又怎会听得进去呢?……」 沈丰与阮韶雄相视,无奈嘆息。 庞天顺又继续说:「我此来纯粹是听闻,『破门六剑』里有号称名门的好手,想来一看真假……」他说着,目中透出一种热切:「……最好当然还能打上一场……」 看着庞天顺那种熟悉的狂热神情,燕横和童静都不禁微笑。 「我却没想到,此事背后还牵涉了这么多……庞某为一时之快,几乎误助奸人,幸好这位燕少侠……」庞天顺说到此处,想及自己刚才落败,就没意思再说下去,但心里对燕横手下留情,大为感激。 燕横也不愿让庞天顺与群豪再难为情下去,将「龙棘」也收入鞘,拱拳说:「我们还得赶去寻找同伴。就此别过各位。」 「燕少侠……」阮韶雄急忙唿叫,却又压低声音:「今天这里的事……」 燕横一听就明白他想说什么。他瞧一眼阮韶雄受伤的手臂,看来并无大碍,然后看着庞天顺说:「今天我俩只是路过临江,跟各位武林同道打个招唿,并无比试胜负。」 阮韶雄感激得几欲下拜,低头作揖。 庞天顺见燕横年纪轻轻而身负如此剑技,待人却无半点骄横,更是为之心折。 ——此子他日必然是武坛风云人物。我庞天顺今天能与他交手一场,也算不枉。 阮氏弟子恭敬地将燕横与童静的马儿牵过来,又把插在二楼那飞剑取来还给童静。 「对了,还有一事……」燕横从马鞍旁取下一个沉重的长布包:「我们去年诛杀恶徒取得这个,听磨剑名师寒石子前辈说本来属于湘龙派。这次得知有湘龙剑派的师兄到来,顺道归还。」说着就将布包双手递给庞天顺。 庞天顺接过打开,看见乃是一双古旧的长剑,看来已歷过许多风霜。它们正是术王亲信鄂儿罕所佩的双剑,被圆性击杀之后遗下。 「抱歉,我的同伴跟那恶人交战时,稍将这双剑损伤了。」燕横又说。 庞天顺一看见这双剑,那张本来对什么都从不在乎的脸瞬间肃穆如铁,双目含泪,登时高高捧起剑跪下来。 燕横吃惊,连忙把他扶起。 「这……这……」庞天顺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是我容师叔的佩剑……」 庞天顺在湘潭总馆的师叔容谅其,是荆地有名的侠士,却在三年前与两名徒儿神秘失踪,湘龙剑派的人一直寻不到下落,早就猜想他们遭逢不测。 原来容谅其在平江边上不幸遇上了正在南下的波龙术王一伙人,虽然奋力苦战仍是不敌。波龙术王更尽情玩弄羞辱容谅其,先将他一边腿斩伤,再派鄂儿罕拿他来试新学的「太极双剑」。容谅其武艺本来并不在鄂儿罕之下,但大腿已经血流如注又无法移动,虽然顽抗了好一会儿,仍因失血过多而目不能见,被鄂儿罕斩首当场,并夺去这双古剑为己用。 湘龙派有一特色,就是开派宗祖谭氏一族既会剑法,也是铸剑名家,但后来专研剑术,铸剑的技艺数代后就失传了,可是仍留下许多口珍贵宝剑给后代,这双剑也是其二。 本门宝物失而復得,更得知杀害师叔的仇人已然伏诛,庞天顺此刻激动无以復加,抱着剑向燕横、童静行礼。 「『破门六剑』,庞某里外都服透了。」 燕横看着庞天顺,联想起自己的师门深仇,非常明白庞天顺此刻心情。 他却不惯再受庞天顺和阮韶雄等人褒奖,只是微微一笑,就跟童静穿起蓑衣上马,在众多武人目送下,于春雨中踱出街道而去。 童静一直看见,群豪都以尊敬的目光瞧着燕横离开,让她不禁露出笑容来。 燕横稍一回头,本想看看对方还有没有追来相送,却见童静在竹笠底下的笑容,问她:「你笑什么?」 童静只是瞧着燕横,没有回答他。 ◇◇◇◇ 钱清此刻的感觉,就如在光天白日之下,做了一个荒诞的噩梦。 他紧闭眼睛,用力得鼻樑的皮肤也都皱起来,然后再次睁眼,期望刚才所见的都是幻象。 他失望了。 眼前的野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都是人。 当中包括了钱清长年带在身边的四名近卫,全都是锦衣卫里百中选一的精锐;另外则有临江知府吕炳季派来的十几个官差,同样是经过挑选的硬手。 倒地的人有的断掉了兵器,更多的断掉了骨头。其中两个锦衣卫肩上和腿上各插着一柄形状凶厉的飞刀,刀柄上的布巾跟刀口溢出的鲜血一般红。遍地都交响着痛苦的呻吟与哀叫。 钱清胖壮的身躯不管衣服里外都湿透了——外面因为绵绵春雨,里面是因为冷汗。他一手扶着那歪倒地上的轿子,呆若木鸡站在路上,压根儿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 他贵为当今京城禁卫大统领、皇帝头号宠臣钱宁的义子,本人亦封有锦衣卫副千户职衔,平日不论在朝在野,只要亮一亮那腰牌,百官百姓无不丧胆,别说是阻拦,就连正眼多瞧他一会儿也不敢。人人皆知,只消稍惹钱氏父子不悦,随时就会被打入诏狱1,永不超生。 『注1:明代「诏狱」为锦衣卫专设的监狱,自行拥有监禁、拷问及处刑的权力,不受刑部等司法机关过问,私刑手段极为凶残毒辣,天下官民闻其名而为之震慄。』 可是偏偏就在这江西的小地方,有人竟然不卖账。 钱清仍剩一名近卫站着,正是他麾下勇将岑昆保。岑昆保擎起一对刃身窄长如兽牙的双刀,拱护在钱清身前,平素已是杀气腾腾的长脸,现在更是铁青得像鬼。 钱清的贴身近卫中,唯有岑昆保并非他义父钱宁委派,而是由钱清自己一手提拔进锦衣卫。岑昆保是河北晋州人,自少年就从学北省闻名的秘宗门分馆,练得一身过硬的武艺;后来因为醉酒杀人,逃到了京师市井间混迹,被钱清发掘并收为近身。钱清曾经派岑昆保去刺杀一名譭谤义父的京官,结果岑昆保当夜一口气将那官员妻儿共五口都干掉,此事甚得钱清欣赏,更视岑昆保为「怀中刀」。 岑昆保刀尖指向道路前头,正是那贼人站立之处。 站在当道的人满头白髮白鬚,右手拿着脱下的竹笠,穿着铁甲掌套的左手拄着一根四尺长的杖棒。左右腰侧各带一刀一剑,至今俱未出鞘。 「唿……有点累人。毕竟也老啦……」老头子低头瞧瞧地上那十几人,每一个最少都比他年轻二十年以上。他皱着眉嘆息,可是那毕挺的站姿散发出一股极强悍的气势,完全看不出半丝老态。 钱清躲在岑昆保身后,心里在不断咒骂这老头怎么不早死,但又不敢直视那双苍老却光芒闪耀的眼睛。 更令钱清害怕的,是另外还有一个贼人未出手。他瞧向更远处一块路边的岩石,石头上坐着个年轻的大块头,腿上横放着一根两头包铁的长棒。他长着一丛乱草般的短髮,下面髭胡的茂密程度也不遑多让,整颗头毛茸茸像野兽,再细瞧他衣袍鞋袜,竟然是个和尚。 钱清顿时想起自从来了江西之后,不时听到那个名号。 「破……破……」 眼前这一老一少两名怪客,就跟吕炳季形容的贼人一模一样。如假包换。 先前钱清听闻本地官僚口中谈到「破门六剑」时,仍是嗤之以鼻,更认为这只是官员拖延向义父上缴「仿仙散」利润的藉口。 ——这种地方,出得了什么「剑侠」?不过是几个有点武功的毛贼而已…… 路边仍然站着二十多名临江府的官差,另有四个负责抬轿挑担的脚伕,早就吓得想逃命,只是那野和尚在一边虎视眈眈,他们站在原地不敢动一动。 官差们以为吕知府既已利用阮韶雄一干武人引开了「破门六剑」,这番暗中护送钱大人出省必然顺利无碍,怎料贼人还是拦途出击,不免大嘆倒霉。 练飞虹仍旧把四尺鞭桿当作枴杖拄着,上下仔细打量岑昆保的马步架式,又瞧他手中双刀的模样。 「你是……秘宗门弟子?」 岑昆保一听愕然。这老头能就此看出他的师承,确实很不简单。 ——没道理……假如真是大门派的前辈,不可能当这种匪盗…… 「是又如何?」岑昆保为免被对方看穿路数,双刀变换了一个交叉架式,同时说。 只见练飞虹本来一直轻松的脸,突然收敛严肃起来,令岑昆保感到奇怪。 ——难道他对我派武功有顾忌?…… 岑昆保察觉练飞虹这变化,心想这老头假如真的紧张起来,自己就有胜望…… 正当他战意充盈,思考要如何出手之时,眼前练飞虹的身姿突然变得模煳! 岑昆保虽非拜入沧州秘宗门总馆,但毕竟修习名门武学,对手一发动他即反应,双足展开本门着名的「燕青迷步」,无声无息迅捷地滑过泥地,双刀成二字,发出一记「明堂快刀」的「青蟒翻身」,双双斜斩敌影! 然而岑昆保刀势出了才三分一,一物已自下而上撩向他双臂,正是崆峒派「八大绝」的「挑山鞭」! 岑昆保未及应变,那坚木削制的鞭桿已然狠狠击打在他右肘上,这棒击之力再加上岑昆保本身出刀的力量相碰,全集中在那肘关节上,瞬间发出裂骨之声,岑昆保痛入心脾,右刀脱手,左刀的势道也都消失无踪! 练飞虹紧接却已放开鞭桿,低头窜入岑昆保右腰侧,左手铁甲拳勐击在他肋间,那沉响既怪异又吓人! 岑昆保全身如洩气皮囊倒下,双眼翻白。 练飞虹却竟仍然不放过他,苍老的脸狠厉有如恶神,朝准倒地的岑昆保一腿踹下去,踏在他右膝关节侧面,内里顿时筋腱断裂,岑昆保一身自豪的秘宗门轻捷功夫从此废去! 练飞虹此举令旁观众人都甚震撼。先前练飞虹放倒那十几人打得轻松潇洒,对着每人一击即收,制敌后也不再下杀手,却不想对岑昆保竟然如此凶狠。 练飞虹拾起鞭桿退开,冷冷瞧着正在地上因极痛而抽搐的岑昆保。 「难得身为名门大派的传人,竟为虎作伥,这武艺都是白练。我就代你师门把它收回。」 道旁林间吹来一阵春风,捲得练飞虹白鬚飞扬,那傲立的武者之姿却是纹风不动,散发一股凛然正气。 钱清瞧着他这股气势,终于明白为什么这「破门六剑」二人来劫道,竟全无改装易容,连面巾也懒得蒙一块。 ——因为他们心里从来没有当自己是贼。 圆性这时支着六角齐眉棍从岩石上站起来,走到那几名脚伕前。众人被这形容威勐的野和尚吓破了胆,立时远远退开,留下地上那两大担财宝。 临江知府吕炳季为了获得钱宁的包庇,将治内贩卖「仿仙散」的收益半数皆上缴给他,数额超过三十万两银,用银子当然难以运上京师,因此换成了更贵重的黄金珠宝分作两担,脚伕挑起来也绝不轻松。 圆性蹲下来,用手指捏开那担盒的蜡封,打开盖子,堆成小山般颜色灿然的珠宝玉石出现眼前。 钱清看着被打开的宝盒,心焦如焚,但欲言又止。 「小胖子。」练飞虹微笑说:「很不捨得吧?」他说着将竹笠戴上,腾出的右手缓缓从腰间拔出「奋狮剑」,锐锋遥指钱清。 钱清头上都是汗珠,就连唿吸也不敢太用力。 圆性粗壮的手插进那堆财宝中,抓起一串珍珠紧紧握在手里,默默俯视着它。众人见这和尚竟如此贪财,大是愕然。 圆性将拳头伸向那群人,朝着其中一个脚伕问:「这是什么?」 那串珍珠色泽白润,颗颗都如指头大小,甚是贵重,这脚伕几曾见过?身后的官差怕出事,慌忙悄声提示他,他才怯懦地回答:「……是珍珠。」 「不。」圆性打开手掌看那每一颗圆珠:「我看见的是百姓的血肉。」 钱清一听这话深感不妥。 ——这些人……真的不是为了钱! 他瞧见前面的练飞虹,不知何时欺近前来,长剑尖锋已及他面前半尺。 再看竹笠之下,练飞虹的脸容已不再笑,又变回刚才面对岑昆保时那冰冷可怕的表情。 「等……等一等!」钱清胖壮的身躯在袍子底下剧烈发抖:「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义父是谁吗?天下间没有——」 「住口。」练飞虹冷冷打断他。「什么都别说。只要想。想着你一生害过的每一个人。」 「我爹是钱——」 这次练飞虹不再用说话打断他。 这次用的,是剑锋。 ——练飞虹刺出这一剑时并没有多想。他并不知道,这一剑将是一场巨大风暴的序幕。 第102章 卷十 狼行荆楚 第五章 爱与战斗 繁花盛放,彷彿连天空也染成绯红。 在茂密如云的花树之下,一片红瓣无声缓缓飘落。 忽尔,疾风吹捲而来。 那花瓣狂乱飘飞间,已然一分为二,断口竟平整如水线。 只因那阵不是春风。乃是刀风。 等人身长、嵴厚刃快的巨大霜锋皎美如月,越过那两半片花瓣之间,顺畅如流水回转而下,降至几近贴地。 刃光在满是草绿生机的泥土上方旋掠而过。地上一朵仍旧鲜艳的落花,蓦如被浪潮冲起,捲上半空。 刀锋剎那间轨迹一变,化为向上撩斩。落花的芯蕊自中破裂,花瓣凄美地四方飞散。 这刀势既激烈,又有一股犹如风过山林的温柔。 岛津虎玲兰樱唇缓缓将残气吐尽,继而再以鼻子深吸,野太刀如退潮收捲回来。 她双腿重心恢復均衡,摆出一个内敛安静的架式,两掌将长刀柄稳稳控制在腹下丹田前方,刀尖仍然凝指想像中的敌人双目之间,收招之际无一丝可乘之隙,正是日本武道的大要「残心」1。 『注1:关于「残心」,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三》。(p.162)』 虎玲兰再唿吸吞吐三回,良久才收起架式,将野太刀斜垂身侧。气血充沛的美丽脸庞仰起,观赏头上那大片花海,心头有一股满溢的快感。 ——当你将身体与心灵发挥至尽,招势动静趋近完美之时,自然就感受到与天地脉律的契合,那愉悦的感觉无从形容。 「你的剑术又进一层了。」 以日本语说这话的是荆裂。他盘膝坐于树根上,一手挽着大船桨,向虎玲兰示以赞赏的微笑。 虎玲兰欣喜地笑着,拿起放在地上的长鞘,收回野太刀。 经过去年与霍瑶花的决战,虎玲兰惊讶世上竟有这么一个能跟自己相捋的女刀客,这段日子更是潜心苦练,提升自己的阴流剑术。 她过去为了证明自己不输给岛津家男丁,武艺上一直追求刚力勇勐,架式刀法都偏于豪迈直接,但往往神气外露;这大半年来她得到练飞虹、荆裂和圆性的指点,辅之以中土武学的吐纳练气功法,学会了收束自己的气势、在必要时蓄养不发的要诀,本来纯刚的刀招渐渐控制得更精妙,动静收放也更省劲力,用起重型的野太刀来,直如有运笔写字的感觉。 ——女子练武本来就当以精巧柔变、以静制动为擅长;虎玲兰自小反其道而行,另闢蹊径,走男子刚勐一路而有成,如今再求柔静之功,因为与体质心思适切,练来事半功倍,刀法短短数月之间大有进境。 虎玲兰虽已在这树底下练刀良久,仍觉得气息充盈顺畅,耐力显然也增进不少。她从腰带内掏出布巾,轻抹脸上的汗珠,神情甚是满足。 「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荆裂说着用船桨撑起身子,从树根站起来。 只见他左肘和右膝处,仍旧缚着布带,站起时脚步有些窒碍。 虎玲兰听到这句话,原本欢快的表情消失,皱起柳眉瞧着荆裂。 「你……一定会好的。」虎玲兰安慰他说。 荆裂噘起满满围着浓密髭胡的嘴巴,苦笑不语。与梅心树决战时斜划脸上那道伤疤,今天已经变淡了。 可是更深的伤患却仍然缠绕不去。 经过许久的治理,荆裂从青原山崖堕下受伤的左手和右腿关节,依旧没法復原,看来伤及了内里的筋腱,只要一运劲力就痛得发软。荆裂也曾不加理会,忍着痛楚带伤锻鍊平日的武功,结果却令右膝的伤痛更加恶化,阴寒的冬季里甚至要拿枴杖才能走动,只能减少修练,好好休养。 荆裂在大树底下伸了个懒腰,又回覆平素笑脸:「练了这么久,你也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说着就拄着船桨走出树林去。 虎玲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忧心地看着他背影好一会儿,无奈也背起野太刀跟随他走去。 荆裂半途伸手折了一根花枝,轻轻在空中比划,正是他跟虎玲兰都有修习过的阴流剑术招势,心里正在想着该如何再指导虎玲兰改进技艺。 「你的气劲整合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多练轻灵的步法配合。」他用树枝轻拍自己右腿:「这个得要飞虹先生教你了……」 他说时停下脚步,将枝上一朵开得最盛的红花摘下,抛去了树枝,上前轻轻把花儿插在虎玲兰鬓上。 「这颜色跟你最相配。衣服也是一样。」 荆裂笑着说,牵起虎玲兰的手掌又继续走。 虎玲兰默默地接受那花朵,也默默地听着他说话没有回答。 她无从否认,心底里确是有些快乐。荆裂自从无法练武的这些日子以来,对她就像这样温柔。 ——大概因为他的心终于有了静下来的时候吧? 可是虎玲兰渐渐察觉并不止这样。虽然荆裂还是像往日般时常挂着笑容;虽然他提及自己伤患时仍是神色轻松……但她感觉他确实变了。 此刻从那互相紧握的手掌里也感受得到。 瞧着荆裂那微笑的侧脸,虎玲兰不想确认,但又无法抹去这感觉: 他变得软弱了。 ——平日越是强横的人,当陷入无法跨出的泥沼时,往往比常人还要软弱。 虎玲兰很清楚这个道理——她的弟弟又五郎就是因此而轻生。 她握着他的手掌捏得更紧,彷彿生怕给他熘走。 两人出了树林再走一段路,到达一条宁静的小村庄。 还没有进村,几个小孩已从村口奔跑出来簇拥着他们。两人笑着抚抚孩子的头髮,在孩子们又拉又推之下进了村。 其中一个比较壮的男孩,一手把荆裂的船桨抢过来抬。 这调皮的九岁男孩叫贵喜,早已习惯帮忙家里下田干活,可是这根又沉又长的船桨并非寻常木头所制,贵喜双手抱着,走得东歪西倒,颇是吃力。 「没用!」旁边一个差不多年纪、却比贵喜高出了一个头的女孩阿瑛喝了一声,拿起船桨另一端托在肩上。 贵喜气不过去,从后抓住阿瑛的头髮就要打她,及时给虎玲兰拉开了。 「男的,不可以打女孩子。」虎玲兰皱着眉告诫他。 贵喜擦一擦鼻子,不忿地反驳:「可是我见老爷子跟和尚也常常跟你打啊。」 虎玲兰为之语塞。荆裂跟众孩童也都哄笑起来。 「兰姐姐是不同的。」荆裂咧着牙齿说,抚抚右眼肚下那道被虎玲兰割伤的疤痕:「因为她是头母老虎嘛。」 虎玲兰听不明白汉语里的「母老虎」是什么意思,可是听见孩子们又再大笑起来,猜到准不是什么好东西,狠狠地瞪了荆裂一眼。 他们走到村子祠堂旁一家大屋,那儿门前空地已经摆开了饭桌,上面都是乡村里寻常的粗菜,还有一大窝糙米饭。几个农妇正在打点,连忙招唿荆裂和虎玲兰坐下来。 这些寻常粗菜之间却特别有一只蒸鸡,那是为荆裂做的——他正在养伤期间,村民每天都备了肉食给他补充。 「我不客气了!」荆裂抚摸着肚子,大叫一声,也就拿起碗筷来吃。那饭菜很新鲜,荆裂吃得津津有味,只几口就干掉了半碗饭。 虎玲兰将野太刀解下来放在桌子一旁,正拿起筷子要吃饭,贵喜就去碰那刀柄。虎玲兰筷子一挥,作势要敲下去,吓得贵喜把小手缩开。她连忙将刀子收回来放在腿上,同时严厉地朝着贵喜摇头,示意兵刃不可乱玩。 荆裂看了又笑起来。另外两个较小的孩子爬到他身边,一个在拉他的辫髮,一个不断摸他肩头上的红花刺青,但荆裂毫不理会他们仍在吃饭,一边嚼一边向虎玲兰说:「你很会管教孩子嘛。」 虎玲兰听了脸颊绯红。她想到荆裂这句话的含义。 她又想起刚才荆裂说:「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虎玲兰当然很清楚记得,自己在汉阳时跟他说过的话: ——我来中土是要彻彻底底的打倒你!到了那一天,当你哭丧着脸在我面前认输时,我会把你娶作妻室…… 想到这从前的豪语,虎玲兰只觉心头热起来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要真正跟荆裂在一起,将是很久之后的事;可是现在又似乎不再那么遥远。 ——假如,他真的好不了…… 虎玲兰很清楚,荆裂的人生就是一条不断攀升的道路,那强大慾望一直支撑着他,越过一重又一重生死难关,爬过连绵不断的荆棘活下来;可是当身体破裂至无法修补,那困难已然超乎己力所能克服时,这条往上的人生道路就要断绝,梦想就在这里终结。 ——说不定到了这个时候,我终于能够成为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 虎玲兰垂着头静静地吃饭,不去看荆裂,心思却极是紊乱。 荆裂似乎完全不觉她有异,把碗中餐粒都吃干净了。一个孩子争着抢去他手里的空碗为他添饭。旁边的农妇看见荆裂吃得如此滋味,笑着露出崩缺不齐的牙齿来,那表情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吃饭。 「破门六剑」寄住在这条位于新喻县城东面的林湮村,至今已有大半个月。 他们自从离开庐陵后,依着王守仁弟子访查所得,去对付有参与买卖毒物「仿仙散」的大小贪官与土豪恶霸,逐一掠取他们的钱财,送给因为「仿仙散」而家破人亡的苦主眷属,也散施予各处贫民,在这江西省北境内已是搞得天翻地覆。 「我们不是劫富济贫。」练飞虹经常跟「受害」的贪官土豪这样笑着说:「这些钱本来就不是你们的,谈不上一个『劫』字。」 本地已有十多个县城发出海捕文书要缉拿他们六人。当然没有官差保甲真的会笨得去执行这些捕文,但在官府的宣扬渲染之下,「破门六剑」剧盗恶名仍是不胫而走。 他们最初在林湮村落脚时,村民确是惊恐异常,但很快就发觉这几个古怪的老少男女在村中非但不取一芥,还掏出银两来接济村子,六人很快就得到村民的信赖,照顾打点他们起居所需,必要时也助他们掩藏行踪。 村里的孩子,对荆裂这个衣饰稀奇古怪、一身都是刺花的哥哥格外喜欢,总是腻着他不放。 虎玲兰看着荆裂被孩子左右拥着,心头生起一股暖意。 ——将来我再会管教孩子也没有用,还不是都给你宠坏…… 此刻气氛虽然欢乐,但虎玲兰知道分别在即。「破门六剑」毕竟是地方官府的通缉要犯,他们早就决定绝不可在一个地方停居太久,以免连累庇护他们的村民。 「辫子哥哥,你胖了啦!」左边那小孩忽然抓一抓荆裂的腹侧,大声的说。 这几个月荆裂虽然仍在不触及伤患的限制下不懈锻鍊,但始终无法做全身运行的动作,特别是不能连续地跑跳移动,却又维持着过去的食量,腰腹无可避免还是积起少许赘肉来。 荆裂被抓得痒痒的,几乎把嘴巴里的饭喷出来,伸手像抓小鸡般把那小男孩提起放到桌子上,再捏一捏他软软的脸颊,笑着说:「你才胖呢!」 荆裂虽然好像不以为意,但虎玲兰察觉他听到那句话时,神色还是瞬间僵硬了。 ——他还是在意…… 荆裂自从十一岁开始,人生就从来没有倒退过一步。这是第一次。 荆裂越是故作轻松去掩藏,虎玲兰就对他越是担忧。这时她忍不住将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 「世上不只武艺才是力量。」虎玲兰说时紧张得不敢看他,垂头看着碗里的饭颗:「要变强的道路也不只一条,你还有其他天分啊。上次在青原山就看得出你有领军的才能。我父亲也是这样看的。我们萨摩国有武士三千,假若你愿意跟我回去……不要误会,我这不是要游说你,只是想告诉你,你将来还有其他选择……」 荆裂默默的听着,不置一语。 虎玲兰没得到荆裂的回应,这才抬起头来看他,却赫然发现荆裂正愤怒地瞪着她。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虎玲兰几乎从没有见过荆裂会如此发怒——就算她从前砍了他眼肚下一刀、几乎废掉他一只眼睛那时候也没有。 就连身边那些孩子也都感受到辫子哥哥的变化,突然全都静了下来。 荆裂仍是不发一言,将仍剩半碗的饭放下来,拿起搁在桌边的船桨,起身离去。 被撇下的虎玲兰,拿着碗筷的手在颤抖。 世上很少有让她害怕的东西。只是此刻她恐惧,这短短日子以来跟荆裂建立的快乐,就在这瞬间摔破至无法修补。 ◇◇◇◇ 快将黄昏时份,练飞虹与圆性赶着骡车回到林湮村。 村子里的少年孩童都涌出来,跟随着车子走入村,直到村中央的一座牛棚旁才停下。 练飞虹大笑着将买回来的糕饼分送给孩子。圆性从车子上拿起一个纸包,递给车旁一个农妇。这次出外,圆性顺道去城里又寻得几种药材,要为荆裂调制新的疗伤药膏。 圆性仔细指点那农妇要如何熬药,然后就去找荆裂。练飞虹则举着一大包豆沙馅饼跟孩子们追逐。那骡车上仍载着两大担财宝,足以买下十条林湮村,可他们随随便便就停在牛棚外头没有理会。 圆性在村子里外寻了好几处,结果于西面的小河畔听见异响。 圆性看过去,只见荆裂正拿一柄旧单刀撑着土地,用一条左腿缓缓站起身,右边脸颊有几道擦伤的血痕,身上衣服都是泥巴。 荆裂站好后,又再次摆起架式:握刀的右臂放柔垂下,腰背如猫豹般拱起,左腿深深蓄劲待发——正是他在庐陵野外与梅心树等人决战时所领悟那捨身刀招的预备式。 荆裂将这刀命名为「浪花斩铁势」,既取其「借相」于浪涛翻捲之象;也因出刀讲求无念捨身,一击不二,犹如灿烂浪花,旋起即灭,心里就连下一瞬间的生死都没有牵挂。 荆裂迎着河边一棵巨大的老树架起这姿式,胸腹间略一调整吞吐气息,突然身体就飞跃出去,人与刀顺势勐烈旋转,撞向那比两个他还要粗壮的树干! 荆裂最后一剎那旋身掠过大树,单刀已然脱手。「浪花斩铁势」最大难处在于出刀后去势太尽,尤其以他只有单腿的状态更无法平衡着地,全身狠狠摔落在浅浅的河滩里,水花四溅。 荆裂躺在河中,仰天大笑了好一阵子,良久才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脸上又再添了几道伤口。此时圆性已经站在他面前。 「不是吩咐你暂时别练这个吗?」圆性皱着浓眉俯视荆裂。 荆裂没理会他,一拐一拐地走到那棵老树前。只见单刀已深深斩进树干里,几乎整个刃身都没入去。但这「浪花斩铁势」实在不容易控制砍斩的角度,刀刃运行不过稍有偏歪,这柄从庐陵带来的破旧单刀斩入树木里后,就被那极勐的力量弄得刃身侧向弯曲——这就是荆裂不用珍贵的佩刀去练的原因。 「很厉害吧?」荆裂笑着说,伸手去拔刀,可是他只有一腿发力,这刀又斩得甚深,实在拔不出来。反正刀子都已报废,他索性就把它留在树里。 这「浪花斩铁势」绝技虽然极度凌厉,但毕竟是绝地一击,亦无应变,荆裂在实战时总不可能只依赖这一招;更别提每次练习也都容易自伤身体这问题了。 「坐下来吧。」圆性按着荆裂的肩头。「让我给你看看。」 荆裂坐在树根上,圆性则搬来一块石头坐在他跟前,将荆裂右腿搁在自己大腿上,卷高了裤管,检查那膝盖关节有没有再次浮肿起来。 圆性用衣袖把荆裂的腿抹干,再从随身布袋里掏出少林寺的伤药,涂搽在荆裂膝盖两侧的患处。 圆性于少林寺所学的跌打医术虽只皮毛,功效也已远胜过民间寻常的大夫,可惜还是一直未能治好荆裂手腿的腱伤。 「我刚在外面找了新药回来。」圆性一边按摩荆裂的伤患一边说:「明天弄好了就试试看。」 荆裂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看着河对岸正在下山的夕阳。 「你知道最可恶的是什么吗?」他忽然问。 圆性不明白他所指,只有摇头。 「最可恶的就是:我明明已经领悟到这么厉害的刀招,可是却……」荆裂仍然瞧着金黄的残阳,无法再说下去。 圆性很明白荆裂想说什么:他赌上性命在极凶险中得到这「浪花斩铁势」,找到了令武功更上一层楼的门道——也就是如练飞虹所说,把平生所学的繁多武艺融会贯通为一——然而身体偏偏却不争气。就像有一道你已经敲了很久的大门终于打开来,双腿却再无法跨进去。对一个追求顶峰技艺的武者而言,这比起从来没有看见过希望还要令人沮丧。 今次截击钱清之行,练飞虹和圆性也曾叫荆裂一起去,怕他长留在这乡村里养伤,心情只会越来越郁闷,不如出去走走散心,但荆裂全无兴致地一口回绝。 ——他本来是「破门六剑」里最强的主将,现在却成了最不能打的一人,那落差更令他不想去看同伴战斗。 圆性一向拙于言词,此时更不懂说什么振奋的说话,只是默默地替他按摩。 少林弟子号称八百,寺内武僧众多,锻鍊技艺时自然常有受伤。像荆裂这种严重的关节伤害,圆性在少林寺见过不少,结果有好几位师兄因此只能放弃习武,从此专注读经修禅。圆性一想及此,就更说不出什么「你一定会好过来」之类的安慰话了。 两个男儿就此默然对坐。 圆性接着又去治理荆裂的左肘。荆裂远眺已更斜的美丽夕阳,加上刚才练过那绝招两趟,胸中的闷气散发不少,情绪安定了下来,笑容终于真正恢復自然。 「我……刚才真没用……」荆裂嘆了口气,搔搔头髮说:「竟然向阿兰发脾气了。」 圆性浓眉竖起。荆裂也会发脾气,他倒是从没想过,很好奇是什么原因。 荆裂复述虎玲兰说那番话,然后说:「我知道她只是想为我解困,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恼她这样说。她应该很清楚,我是就算死也不会改变志向的。」 他看着反射金黄粼光的河水,眼睛里有一种平日难见的温煦神色。 「她是天下无双的女刀客岛津虎玲兰啊。也应该是天下间最瞭解我荆裂的女人。」 圆性听了,抓抓乱草般的头髮,耸一耸宽厚的肩头:「我是个和尚,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荆裂听了嗤一声笑出来。圆性也忍着笑,替他把固定肘部的布带重新包扎好。 「谢了。」荆裂站起身来,捏一捏身上仍湿的衣衫:「也多谢你听我这许多废话。」 他正往村子的方向走回去时,圆性在后头一边收拾药物,一边叫住他。 「喂。」圆性低着头仍在执拾东西:「刚才的话,跟我说没用。跟她说吧。」 荆裂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扬一扬手,又微拐着脚步继续走向村落。 ◇◇◇◇ 荒废残破的山神庙里,不时就有「吱吱呀呀」的怪声从黑暗角落传来。火光映掩着坛上那崩缺的泥像,看起来完全不像能安慰人心的神祇,反倒阴森得有如地狱爬出来的鬼差。 每次怪声传来,童静的身体就无法控制地颤动一下,身体尽量坐近庙中央生起那火堆。虽然明明知道。那是庙宇日久失修的木头吸收了春雨和湿雾后发出的自然声响,但心里还是无法压抑害怕。 燕横正在另一头,拾起地上的废木搭一个支架,把蓑衣晾到上面去。 离开临江城之后,二人策骑回去林湮村,途中童静越骑越快,又多贪了许多路途,燕横叫也叫不住她,结果错过了宿头,幸好找到这座破庙落脚。 童静所以如此兴奋,只因刚刚痛快地打过一场,心急要回去把战绩告诉同伴;如今处在这阴森的庙宇,先前那亢奋心情已然消失无踪。 燕横把带来的一袭斗蓬打开舖在地上,给童静睡觉之用,自己则随便找一片干爽的地方,略把地上灰尘木石扫走,也就倚着柱子坐下来。 一时庙内变得宁静,只有拴在门口檐下的马儿偶尔轻嘶,还有火堆木柴发出的必剥声。然后又是那樑柱的怪声。 「这破庙这么糟糕,我们睡到半夜会不会塌下来呀?」童静向上四周看看,心还是没法安定。 正说着,一只老鼠就在大堆破烂桌椅之间爬出来,吓得童静「哇」的一声大叫。那叫声在庙里迴响,更教她心寒。 「你还是担心睡着时给老鼠咬掉耳朵吧。」燕横笑着说:「对了,你不是说有干粮的吗?最好趁还没给虫鼠偷吃之前,我们先吃光。」 童静没好气地打开包袱,掏出装着干饼的纸包,却另有一个小布包掉出来。 童静慌忙捡起来,打开布包察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跌坏,只见她拿起一根竹籤,上面串着一堆青绿色的东西。 「糟了!」童静又再叫起来,用手去抹那东西。 「是什么?」燕横接过干饼的纸包问。 「没什么……」童静说着仍在仔细将那东西上的青绿薄层抹去。燕横细看,原来就是他去年在汉阳城买给她那个木兰的面糰人偶,因为放得太久,加上这春雨天气,已经长满青色的霉。 「傻瓜!这东西你还留到现在呀?」燕横失笑,却又感到心头一暖,想起那个时候在繁盛街头,她接过这人偶时的灿烂笑容。 「难怪……」童静垂着眉,一边清理着人偶一边说:「这两天发觉衣服上都有一股气味……原来是跟它放在一起的缘故……」 那面糰已经坏掉,怎可能清洁成原样?燕横瞧着失望的童静说:「扔掉它吧。我下次再送你一个不会变坏的。」 「要女的。」童静嘟着嘴说:「而且一样要拿剑的啊。」 「知道了。」 童静这时才满意,就把木兰人偶抛进火堆里烧掉。她又嗅嗅自己双手,沾染着一阵腐坏的臭味,连忙拿装水的竹筒弄湿手帕,将双手抹净,然后跟燕横分开干饼吃起来。 「你记不记得……」童静一边咀嚼一边说:「那时候我们在岷江,天天都是吃河鲜,好美味啊。」 「你还说?天天张罗吃饭就花个半天,烦死了。」燕横回忆起也不禁笑出来。 「哪有像你这种呆子?舌头敢情是木造的,吃什么都一样。」 燕横想起从前在青城山,宋梨常叫他做「剑呆子」。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教他生起一股亲切感。 他们就这样说起这两年一同游歷的回忆来,兴高采烈的欢笑声盖过了那庙宇的「吱呀」怪声,令童静渐渐忘却了先前的恐惧。 童静喝着水时突然想起来:跟燕横相识了这么久,这却是第一次只有他两人出行,还共处这破庙一室中留宿。火光掩饰了她脸上泛起的娇羞。同时她心里深处又有一种满溢的喜悦。 「今天……多谢你来找我。」童静收起笑容认真地说:「否则……我也不知下场如何。」 ——她心里其实还想说:「否则就没有现在这么快乐了。」当然这话她无法说出口。 童静看着火堆又继续说:「你今天在那街道里,跟我最初认识的你,很不一样了……」 燕横微笑点点头,没有回答她,只是拿起身边的「龙棘」来拔出鞘,用布巾抹拭剑刃,以防积聚水气发锈。 「我有事情……想问你……」燕横这时一边拭剑,一边也在看着火光,双眼明亮通透。 童静一听他这样说,心情马上紧张起来。 ——他会问我什么呢?……难道…… 童静紧抿着嘴巴,不发一言地等待。 「你觉得……」燕横徐徐的问:「……我如何?」 「甚……什么你如何?……」童静的声音变得细了。 「我是说……」燕横瞧着火堆的目光收紧:「今天我很厉害吧?」 童静发觉他并不是说她心目中那回事,抬头看看燕横。 只见燕横露出了从来没有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有一股外露的狂热,朝着火光微微牵起嘴角在笑。光影投落他自傲的脸容上,童静不知何故竟感觉有点可怕。 ——这表情,就像荒野里飢饿的狼。 「你想那个湘龙剑派的庞天顺怎么样?他能够跟武当派『兵鸦道』的人相比吗?」 燕横说着时放下了抹巾。「龙棘」反射的金色刃光,映得他的脸更清晰。童静看见了,他眼目中的狂气并不止于好斗与自豪。 当中还有仇恨。 「我越来越等不及了。」燕横说话的声音表情,犹如处身在另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好想快点跟他们打打看。要让武当派的傢伙,把『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那句说话吞回去!」 童静微微失望,更感到此刻燕横这个样子有点陌生;但同时她又因为能够亲眼看着燕横走到这一天而感到欣慰。 ——证明我没有看错他。 「行的。」童静用比平日温柔的声音说:「你一定行的。」 ◇◇◇◇ 次晨童静醒过来,只见从破庙瓦顶的洞孔透射来晨光,投落在那已然熄灭却仍带微温的柴堆上,余烟与微尘在阳光里缭绕。 她擦一擦眼睛,瞧向昨夜燕横休息的地方,却发现他早不见了,所带的行装与蓑衣也都无踪。童静紧张得跳起来奔出庙门去。 却见精神爽利的燕横就在门外,正在整理绑在马上的行装,一看见她的模样就笑起来。 童静嗔怒地说:「你以后别这样,一起床就不见人……」她说出口才发觉这句话很让人误会,脸上顿时泛起羞涩的红晕。 燕横看她睡眼惺忪,髮髻也都乱了,可是此刻的神态在晨光映照下,自有一种毫无造作矫饰的美丽。他就这样瞧着童静,一时呆着没有说话。 童静发现燕横有点古怪,也瞧着他好一会儿,然后才想起自己仍是刚起床的一副糟糕样子,慌忙「呀」的一声按着髮髻奔回庙里去。 童静稍作梳洗后,二人将余下衣装也缚到马鞍后,戴上了佩剑,也就上马离去。 今天雨已停了,天空一片晴朗蔚蓝,两人都带着欢快的心情,在郊道上放怀策骑。 童静看看旁边与自己并行的燕横,又远望这郊野风光。在这空阔无际的天地里奔驰,她感觉就如世上只余下自己与燕横二人,彼此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感觉。 走了好一阵子后他们看见了田地,知道附近就有村落。两人下了马牵着缰绳步行,以免马蹄奔跑踏坏农田。他们穿过去一段,找到了村口的大路,那儿路旁正好开着一个招唿来往旅人的小小村店,卖着热腾腾的糯米糕,他们空着肚子骑马早就饿了,进去吃了早点,再多买几块带着离去。 刚吃饱后不好颠簸,两人重新上路后只是骑着马儿踱步而行,看着道旁田地里的农夫,只感身心舒泰,浑忘了昨天才刚刚经歷过激烈的比斗。 燕横在鞍上抬头挺胸,心中一股豪气顿生,没有多想就模仿飞虹先生唱起歌来: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 哥儿的心像天上太阳……」 这关西歌谣,燕横以他清亮的嗓子吟唱起来,全没了练飞虹那股旅者的沧桑,而是透着一股跃动的青春气息,对未来充满美丽的憧憬。 童静听见燕横突然唱起歌来,最初不禁哇哈大笑,可听下来也渐渐因那歌词而神醉。 他们信步一段之后又催起马儿奔驰,途中只在一条小溪前让马歇息喝水。道上泥土被太阳晒干了昨天的积雨,马儿脚程更快,还没到午时已然回到林湮村外的郊野,前面全是熟悉的路,他们这才让马放慢下来。 两骑正好穿过昨天虎玲兰练刀那片绯红的花树林。童静仰头瞧着那漫天盛放的红花,笑靥也灿烂得如花绽放。她朝着身边的燕横说: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燕横也不禁点点头。他不自觉就把马儿拨得更靠近她。他有点想伸手过去牵着她,但最后还是没有这勇气。 二人正要离开树林之际,却见前头出现一骑。那匹马也走得不快,似乎骑者跟他们一样,亦不捨得离开这片树林。春风吹捲骑者如云的发髻,背后斜带的长物随着蹄步一摇一晃,燕横和童静一眼就看出正是虎玲兰。 双方靠近下了马后,二人才看清楚,虎玲兰身上穿着披风,背挂长弓,鞍旁插着野太刀,马鞍后面还有行囊,完全就是一副远行的样子。童静以疑惑的目光投向她。 虎玲兰未等她问就先说了:「不错。我要离开。」 「兰姐你要去哪儿?为什么?」童静急得眼眶都红了。 虎玲兰仰望那片红花。 「我要去找医治好他的方法。」 燕横和童静知道,她口中的「他」当然就是荆裂。 「我昨天跟他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虎玲兰幽幽地继续说:「我竟然劝他去改变,追逐别的梦想。太可笑了。我本该是最明白他的人啊。那种话,天下间谁说都行,就只有我不可以。」 ——荆裂跟圆性说的那番话,还没有机会说给虎玲兰听;然而她却自己想通了,更跟荆裂想的一模一样。 「所以我决定了:要让他的梦想延续下去。用我的一切力量。」 虎玲兰说的时候眼神变得坚定果敢。她心里虽因离别而哀愁,但能够全心全意地为自己所爱的男人付出,她同时又感到强烈的幸福。 ——这一次,跟她从萨摩到来中土那时不一样。心里再无任何矛盾和疑惑。 「荆大哥……他知道你要走吗?」燕横问。 虎玲兰摇摇头:「我不想他阻止我。你们回去也先别对他说。等我走远了。」 「兰姐……」童静上前牵着她的手:「你走了,我会寂寞……」 虎玲兰看了一眼燕横,微微一笑:「不。你不会的。」 「你要是找到了治好荆大哥的方法,回来怎么找我们?」童静又问。 「我已经跟飞虹先生说好:你们每离开一个地方,就告诉那儿的人要去哪里。我先回来这村子,顺着一站一站的走,就找得到你们。」 虎玲兰说着,抚摸一下童静的头髮,又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傻瓜……我很快就会回来呀。」 她放开童静,也就跨上坐骑,挥一挥手策马向前走去。 燕横和童静看着虎玲兰一人一马在红花树下的背影,想起跟她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同伴这么久,心里更不捨得。 尤其童静。她想着兰姐刚才说的那些话,看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 因为爱一个人,就要跟他分别。童静从没想过也会这样。 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不管是爱,还是战斗。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三 「残心」一词来自日本武术,可说属于心法的一种,其意义是指在完成攻击之后,体势、动作及精神仍然要保持无懈充实,随时能够作出战斗的应变。这是针对修练不足的武者常犯的错误,比如进攻时过于冒进或者贪图兵器的延伸距离,令自己露出不利/不平衡的姿势;或者一招得手之后精神瞬间松弛、过于兴奋或疑惧,被仍未落败的对手或者群战中的其他敌人有机可乘。 其实类似的精神修练中外各种武术皆有,但日本武术格外注重「残心」,很大程度是因为它与军事关系密切。古代日本武士长期身为统治军人阶级,其武术之创造主要是为了大规模战场上运用。刀山剑林的混乱群战不同于个人对决,经常要保持全方位的警戒才能保命战胜,因此更突显了「残心」的重要性。 直到近代日本古武术演变为体育化的武道教育和竞技,仍然保持对「残心」的重视。比如在剑道和空手道的比赛里,选手即使成功击中对方,但如果完成攻击时体势不佳或者没有保持充实的精神,亦会被判无效。 第103章 卷十 狼行荆楚 第六章 御武令 三天之后,身在京城的钱宁收到千里飞鸽接续传书,得知了义子的死讯。 他当场就愤怒得把身上衣袍撕破。 钱宁共有义子十七人,但以钱清最为特别,只因钱清跟他真的有血缘关系,乃是云南李家另一房的侄儿。 钱宁本来就不姓钱,而姓李,云南镇安人,因自小家贫,被卖给当地镇守太监钱能为家奴,得到钱公公宠爱而收作义子,姓和名都是钱公公所赐;后来钱能获得朝廷封赏,钱宁也有幸蒙恩,他本身武艺不俗,故获赐锦衣卫之职,得以入京侍奉御前,并得到大太监刘瑾的提携,从此走上飞黄腾达之路。 钱宁发迹后为了迅速扩张势力,认了好些义子,并将他们布入禁卫的行列。他几年前一次衣锦还乡,收了李清(就是钱清)这个子侄过继自己膝下,好让身边多一个能信赖的族人办事。 钱宁继那凶讯之后,又再接连收到书函,都是下属的报告:他们不待钱大人下令,已经急调了驻在临近事发地临江府的部下线眼,严密搜索号称「破门六剑」的妖匪,但并无所获。 钱宁一边走在府邸的走廊上,一边看那些接连送来的传书,越看越是愤怒,将本已破裂的外袍扯了一个粉碎。 「都是一帮吃闲饭的!」他将手里布片扔下,恨恨地用脚狂踏:「这么几个武夫也找不出来?还敢自称天下耳目?」 钱宁如此盛怒,倒不是特别爱惜钱清这个胖胖的侄子,而是钱清在外行事,已经代表了钱宁本人行使威权,天下间竟有人敢动他,对钱宁而言是绝对无法接受的羞辱。 ——更何况是一伙天杀的武人! 钱宁少时习武,颇有天份,尤其擅长神射,左右两边都能开弓,这也是他后来得到正德皇帝宠爱的一大原因。 少年钱宁本在武事之上大有前途,但因家贫卖身,结果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巧言令色成了他的刀剑。他甚至为了向上爬,成为钱公公的嬖宠,最终爬上锦衣卫之首的地位,多少比他强得多的禁卫武官,统统被他踩在脚下。 因为这种过去,钱宁对于像武当派这些不受威权钱财约制、无视他地位的武者,格外感到痛恨:这群人,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有过却又失落的梦想。 ——如今又多了几个这种傢伙反抗我! 同时钱宁当然也痛心,派钱清去收取的那大笔钱财都被劫去了。钱宁最初是因为偶然得到下属报告,才得知江西有这来路不明的「仿仙散」,当地几个贪官正在包庇买卖。平时若侦查到这种事情,钱宁自然火速去抓人抄家,严刑追赃,好填充自己的口袋;但他这次看出来,这「仿仙散」生意大有前景,于是派部下去放话,由他靠朝中势力包庇,让当地官员办这买卖,更将吕炳季等几个更大的官拉下水来,钱宁自己则坐地分肥,佔去半数的利润。 钱宁打的如意算盘是:先在这江西北部试行「仿仙散」生意,要是顺利,也就直接取了制药的方子,再到各省各地照办煮碗。其时天下钱财要榨多少就多少,从前干的那些诬告逼贿的勾当,相比之下都是小巫见大巫。 不料才卖了半年,「仿仙散」的供货就突然断绝消失了,钱宁那暴富的梦想顿时成空;现在就连这最后一笔抽成也都失落,钱宁等于白干一场。 ——这「破门六剑」如此针对卖「仿仙散」的官员,说不定之前「仿仙散」断绝,也是这帮自命侠士的傢伙造成…… 想到这里钱宁更恨了,一边穿上下人递来的新衣,一边还在喃喃咒骂。 「钱大人何以如此气愤?」一把声音从走廊对面传来。 钱宁一看,乃是南昌宁王亲信李君元,正在几个钱府下人带领下走进来。 宁王为了筹谋大业,常以重金贿赂朝廷大官(钱宁当然亦是其一),因此频频派李君元到京师走动,顺道打听皇帝与朝廷近况。 钱宁为避免与宁王朱宸濠的连繫过于张扬,故此吩咐府邸中人,凡宁王使者来访,不必在门外听候通传,先将其带入府中,不料刚才自己怒吼都因此给李君元听见了。这「仿仙散」的买卖毕竟过于阴损,钱宁不愿给太多人知悉他在幕后操纵。不过他又想,李君元既从江西来,不妨向他探探风。 李君元一身打扮仍是平日般儒雅,半点不像在官府朝廷间奔走的人物,手里轻轻摇着一把白玉纸扇,神态甚闲适。 钱宁屏退了下人,请李君元在府中花园共行,走到一个鱼池前,他才问:「李先生在南面,可有听过一伙叫『破门六剑』的武人?」 李君元一听那四个字,心头一惊,但表面仍是若无其事地微笑。 可是钱宁已然察觉,刚才他一问时,李君元摇扇的手略震了一下。钱宁在宫中朝中阅人无数,主理的锦衣卫诏狱又经常拷问刑求,精于分辨说话神情的真假,李君元这一惊,逃不过他这双锐利的细小眼睛。 ——宁王府跟「破门六剑」必有过节! 「这名字确实听过。」李君元故作淡然地说:「乃是几个外地来的武者,武功很高强,在我省到处生事,弄得地方上很不安宁。钱大人如何得知?」 钱宁当下就说,自己义子钱清出游江西,如何遇上这些人而被害,关于「仿仙散」的事情自然都略去不提。 听到钱宁的手下无法查出「破门六剑」的去向,李君元不禁苦笑起来:「令公子遭此不测,还请钱大人节哀。可是也别太怪责大人的部下。」 「此话何解?」钱宁稀疏的眉毛抬了一抬。 「那『破门六剑』的武功战力非凡,就算是朝中精挑的武官以数倍人马对敌,也必然鎩羽。他们明知动不了这种人物,怎敢认真的去查探其所在?」 钱宁听了李君元这话,又回想先前在豹房御前比试,锦衣卫里的高手杜焱风惨败在武当拳士手上的旧事,不禁同意点头。 钱宁又想起宁王之前借他麾下锦衣卫之力,去调查跟踪武林人士的举动,钱宁的手下更在西安接待过李君元,观察一场武林大战,看来宁王对这些武者甚有兴趣,想要收为己用,必然对于如何应付他们甚有心得,于是又向李君元请教。 李君元想了一会儿,回答钱宁:「要对付武林人士,最好的方法,还是找他们的同类。」 钱宁听了不禁点头。与其花偌大气力,折损自己的人马,不如教武人自伤残杀更划算。 「可是……我见识过这些人,他们并非钱财可以收买,官威也无法驱策他们办事……」 「去年得蒙大人安排,李某去了西安一趟,看清了这些武人最想要什么。」李君元得意地说:「武林门派争强斗胜,不外乎为了一口气。这口『气』,说穿了也就是名位。武当派要世人低头承认他们武艺『天下无敌』,这四个字还不是『名』吗?各门各派顽抗武当,也是不想失去门派的招牌,还有开山立道几十年、几百年的声誉。这个同样也是『名』啊!」 「有道理。」钱宁说着时,原本一直紧皱的脸终于放松开来。 ——在钱宁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知道别人想得到什么和害怕失去什么。只要瞭解这慾望与恐惧,世上没有人不可掌握在手。即使是皇帝。 「假如李先生是我,会怎样做呢?」钱宁又问。 李君元的眼睛里露出狡黠:「天下之间,有什么比得到当今圣上的封赏更光荣?」 钱宁其实早已想到这方法,与李君元相视一笑。钱宁的笑容也不比李君元的纯洁,接着就问:「李先生如此助我,宁王府又会得到什么好处?」 「没什么。」李君元虽知钱宁也许已看穿他,但仍然故意显得不大在乎:「只是江西境里少了六只萦绕不去的苍蝇,王爷会比较高兴吧了。」 ◇◇◇◇ 钱宁别过李君元,回书房思考定了,就吩咐部下草拟好一份文案,午后匆匆前往西苑豹房。 钱宁是得赐国姓的「皇庶子」,直入豹房找皇帝自然通行无碍。 他领着几名锦衣卫,到了豹房里那个大校场,只见场中沙尘翻滚,提着银白刀枪的人马来回奔走,一片喧嚣鼎沸的吶喊,杀声震天,恍如真实的战场。 钱宁不看就知道,又是皇帝那小子在指挥禁内的「中军」演练,所谓「中军」实际不是真正的武官兵将,而是皇上亲自在宫内太监里,挑选大批身材壮健、擅长骑射刀枪者编成。 钱宁一看过去,就更恨得牙痒痒,只见与他争宠的对头江斌,此刻正英武地与皇上并肩而骑,在校场正面指挥众多太监变阵对演。二人皆身穿披挂战甲,果真就像沙场上的同袍一样亲密,瞧在钱宁眼里满不是味儿。 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小就好武,自从收了江斌这边军勐将为亲随之后就更变本加厉,几乎每隔数天就在豹房里演习,又或在城楼上观赏江斌带入京师的边军操练。 这时江斌也远远看见钱宁到来,他那带着瞩目伤疤的脸顿时咧齿而笑,得意地盯着钱宁。当初江斌得蒙圣宠,全靠钱宁引见,可说是他的大恩人,今天却后来居上,皇上召唤钱宁作伴的时间已越来越少,每次看见这勐兽似的军汉,钱宁就恨不得一箭射死他。 钱宁别过脸不去看江斌,却又见校场边的殿宇内,除了一众伶人、番僧和太监正在观看皇上的表演外,还有一人独自坐着。 只见那儿安静坐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虽已是春季仍然身披毛裘,年轻而姣美的脸带着一点病弱,却丝毫不减少她的吸引力,反而更让男人有一股要保护她的冲动。明亮的大眼睛彷彿已经见过人间许多事情,但年纪看来却只是二八年华,这种不协调更添了一点诱惑。 这少女正是宋梨。 看见这女子就更令钱宁不忿了,这姓宋的美人乃是去年由江斌献给皇上,如今竟成了最得宠、最常伴在帝侧的爱妃。钱宁为了讨好皇上,多年来献上的美女自也不少,但从来未有一个像宋梨般得到宠爱,这自然令江斌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又再提升。钱宁只能在心中暗骂:这小子好狗运! 钱宁问身边的部下王芳:「我吩咐你们去调查这宋美人的底细,查出了什么没有?」 「回大人,我们花钱向江府的人套过口风,知道宋美人是从哪儿买来的,再随着一步一步去查,最近得知她是在川中一带被贼人拐得。宋美人一口四川腔调,也正好跟这相符。」王芳紧张得吞了吞喉结又说:「小人已派人再去当地仔细调查,相信很快能够得知更多。」 钱宁点点头,眼睛不离宋梨。 终于等到场里的太监军团演练完毕,分成左右两列拱卫,开出中间一条宽道,让皇上与江都督策马走过。 正德皇帝兴奋地骑马奔到宫殿门前,一跃下马,取下插着天鹅翎的战盔,露出渗满大汗的乱发,一脸神元气足,就像个不知何时该停下来的孩子。 他一边用太监递来的绸巾拭汗,一边快步走进殿内。 宋梨双手捧着一杯葡萄酒,盈盈走向皇帝献上。皇帝欢喜接过,一口干尽,嘴边泻出的酒溅到一身明黄战甲上。他抹抹嘴唇,抛去了酒杯,一手揽着宋梨的纤腰。 「刚才看见吗?朕的亲军越来越熟练这个『流水阵』了!很威勐吧?」 宋梨看一眼那「中军」太监兵手上竖着的刀枪,马上把目光移开。 「我有点怕。」 「怕什么?」朱厚照最爱就是宋梨此刻的可怜模样:「有朕率领这支天下无双的亲军保护,世上无人能伤害你!」 ——堂堂皇帝要保护自己爱妃,当然用不着御驾亲征,他这么说只是想显得更英雄而已。 宋梨一双明眸眨动长长的睫毛,看着皇上点点头。 「陛下,恕臣直言。」江斌这时捧着脱下的战盔到来:「这支『中军』,离『天下无双』还远。皇上若能亲眼看看关外边军,如何勇勐杀戮鞑子兵,自然明白。」 「这主意不错……」朱厚照笑着说。 江斌近日萌生了这样的计画:劝诱皇帝到关外宣府游玩,让他与钱宁及群臣隔绝,自己则可一人独揽皇上的宠信。 钱宁一听就知道江斌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更是恨恨地瞪着他。 「干儿子,你来啦?」皇帝这时才跟钱宁说,一边召人再斟酒来,一边坐上交椅,让宋梨坐在自己大腿上。他在这豹房里,不管行事起居如何荒唐也无人管束,因此长年也不回正式的寝宫居住。 钱宁上前,心想该如何用说话吸引他注意,让他忘了兵事。 「陛下是否仍记得上次御前献技的武者?」 「当然记得了!」正德皇一听双眼发亮:「是武当派吧?——美人你怎么了?」 当皇帝一提及武当时,宋梨心里激动,几乎一把从皇帝的大腿上摔下来,幸得他及时扶稳。 钱宁见了宋梨这么失态,不禁奇怪。 江斌在旁冷哼一声:「那等傢伙武艺虽高,但不谙世事,直如山野中的猴子,没什么好谈的。」他生怕皇上的心被别的东西吸引了,马上这样说。 不料江斌这话,钱宁早已算计在内,连忙顺水推舟:「江都督所言甚是。因此臣以为必要节制这些武林门派,让他们清楚知道:若非陛下宽容,天下绝无他们容身之地,他们的拳勇实为皇上所赐,并该以此为荣宠。」 「对。」一人如此回应钱宁,竟然是宋梨。皇帝与两臣俱很意外。江斌忍不住皱眉,白了宋梨一眼:你怎么在胡说,和应钱宁这混蛋?钱宁则在想:宋美人难道与武林中人有过节?…… 宋梨可未理会江斌。虽说她今日得到圣宠是因为江斌,但说到底江斌只是花钱买她的人,在她心目中跟那些拐卖她的山贼和人贩子毫无分别,同样是卖她牟利;如今她已在皇上眼中有了地位,更无必要听命于江斌。 朱厚照领军操演正打得兴奋,胸中溢满都是英雄豪气;如今听钱宁建议,应将众武林高手收服脚下,立时大感兴趣。 「卿家以为要如何做呢?」 「臣倡议选拔天下武林几十个最负盛名的门派,各派太监前往宣旨,策封为皇上御准的『忠勇武集』,并打造铁牌授赐给他们世代保存。这些武人得此殊荣,必然铭感皇恩,从此受皇上驱策。」钱宁将本就拟好的计策一口气说出来。 「这个很容易办嘛……」皇帝抓抓下巴:「到时还可以召他们轮番上京来演武给朕观赏,好不热闹!既然连爱妃也同意,准奏!」 钱宁连忙又说:「这些武人野性难驯,若只要他们接旨受封,难以证实其忠义。臣有一法:听闻江湖上有一干武艺甚高强的匪盗,自号『破门六剑』,在江西等多地流窜作恶,官府亦无法擒捕。不如就在授旨同时,号令各门派讨伐这群妖人,既表忠勇,也让他们自行肃清害群之马,陛下觉得如何?」 钱宁说着,向皇帝递上一张名单,上面写着「破门六剑」部份人物的姓氏身份,都是他手下锦衣卫收集得来的情报: 福建荆某 门派不详 四川燕某 自号青城剑派传人 甘肃练某 疑为崆峒派前掌门 年迈 倭国妇一名 名姓出身不详 女子一名 名姓出身不详 僧人一名 法号不详 疑为少林叛徒 皇帝略看了看这名单,问宋梨:「爱妃觉得如何?」 假如这刻宋梨看一眼这张纸,见到「四川燕某」和「青城剑派」这些名字,将比刚才听见武当派更要震撼。 可是她全无兴趣去看,只是冷冷说:「这些恃着武功行恶杀人的傢伙,最是可恨。皇上快把他们都杀个干净吧。」 皇帝将名单交回给钱宁:「就按你说的去做吧。」 江斌看不透钱宁这么做有何原因,心想也不过要弄些新玩意去引诱皇帝吧了。他见皇帝此时兴高采烈,不好拂逆,也就没说话。 钱宁微笑着收起那名单退下,心里极是满意。 ——看吧。你们武功练得再好,抵不上我几句说话。真是一群傻瓜。 ◇◇◇◇ 李君元次天就得知,皇帝在钱宁的奏请下,即将向天下武林各大门派发出「御武令」。 李君元此策得以实行,自然感到得意,但现在他又再仔细思考这事情。最初他出计助钱宁,只是一心想除去「破门六剑」——自从去年收到「破门六剑」那封书函后,李君元好一段日子如芒在背,寝食难安,担心哪天夜里荆裂就来取他人头。如今「破门六剑」的敌人即将遍佈天下,必然无暇打扰宁王府,让他松了一口气。 可是现在一个「御武令」,定然弄得武林天翻地覆,李君元开始想,如何能够顺着这个势道,为宁王府取得最大的利益。如果能借此招揽到更多真正的武林高手,壮大王府兵力,那就更妙了。 ——封赏天下「忠勇武集」吗……那些在西安出动过的大门派自然都有份,包括了……武当派! 李君元知道,武当先前曾派人御前献技,甚得朱厚照的喜爱,这次封赏必然少不了武当。 可是他又记得,在西安「盈花馆」外观战时,曾经听见武当弟子用雄壮的声音,背诵他们的三大戒律。李君元自幼聪颖,过耳不忘,仍然记得那第三戒是这样: 「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 李君元想:那「忠勇武集」的虚名封赏,武当派也许还会接受,但如果朝廷号令他们去做事,以那干骄傲的武当高手的性情……尤其是那个掌门…… ——武当派与朝廷,随时会起冲突! 一说到武当派,李君元自然也想起加盟到了宁王府的那个怪人巫纪洪。此人武功与外表一般的可怕,李君元在王府已经见识过他演示。宁王当时更感嘆说:假如王府再多几个像这般以一当千的勐将,何事不成? 巫纪洪曾经向李君元略述自己出走武当派的原因,说当时武当出现了内讧,他所效忠的师兄,至今仍囚在山上,乃是不世出的大天才…… ——要是能够将武当高手收入王府……哪怕只是少数…… 李君元觉得此事很值得进行。他马上吩咐下属:带来京师用以贿赂百官的那批财宝,将其中分给中书省的那数目里一部份调度过来,送给钱宁。 他要换取的,是钱宁麾下锦衣卫布在武当山上那名内线。 李君元深信这笔买卖,将来必然带来百倍的回报。 第104章 卷十 狼行荆楚 第七章 气节 山西,太原府祁县。 此际已是四月末的天,从东南山地捲来的风吹入了县城,把云雾一气吹散,蓝天之下一片清朗。 城西有座气势恢宏的大屋,形如古老的殿宇,虽已颇旧,但无半丝暮气,不多矫饰的建筑予人极稳重的感觉。 此屋正门顶上的牌匾写着「毅社」二字,门前左右一对石雕的插翅飞虎,一看即知乃是武家。 这儿正是名动四方,当今天下「九大派」之一——山西心意门的总馆。心意门拳法刀枪为人所仰慕的名门正宗,自祁县立道至今已传七代,开枝散叶,分馆传人远布至河南、河间府及陕西等各地。 这些外省支系的弟子,长年络绎不绝到来总馆深造,「毅社」大门天天也有人进出。有的只求来「朝圣」,沾染一下总馆传习心意正宗的浓厚气氛;也有人拼上性命都想跻身为掌门亲传的总馆「内弟子」,但「毅社」的考核甚为严谨,目前得入门墙的「内弟子」不足八十人。 进了「毅社」前门,可见宽阔的前院全铺成平整沙土地,闢作一个广阔的练武场。这练武场只教习心意门功法基础,真正的堂奥之秘,当然都在外人难以窥见的馆内传授。 换作平日这个时候,天气又这么好,练武场上早该整齐排满了近百门人,一同练习站桩,场面好不鼎盛。可是今天众门人并无练功,而是分开左右列在练武场两侧,全体双膝跪地俯伏,迎向中间的通道。 下跪的众多子弟里,包括了资歷最深的「内弟子」之一、当今总馆助教戴魁。他铁青着满是鬍鬚的方脸,垂头向着地上,眼睛却暗地瞄向练武场后面大厅中门前。 他的师尊,当今心意掌门「晋中神拳」严世邦,也跟众多弟子一样恭敬跪伏着。 戴魁看见师父此刻模样,心里很是不甘。 外表清癯高瘦的严世邦,乃是名震山西三十年的一代名宿。这祁县是驿道要沖,来往商旅甚繁,贼匪自也不少,严世邦年轻时就曾义助官府剿贼,与同门共四人斩匪百余,一战成名;如今严世邦已艺成的弟子里,许多都担当本地的镖师护院,俨然成为一方的治安武力,当地官府必要时也得借重于他,故此对他甚为尊崇,别说是县令,就算是见着太原知府大人也可免下跪之礼。 可是此刻,他不得不低头。 跪在戴魁身旁的是与他同期的师兄李文玉,正是在西安牺牲战死的李文琼之亲兄长。李文玉敬伏低头,朝着沙地的脸却颇兴奋。 「得到这个殊荣,我们就此洗脱去年的霉气了。」李文玉悄声跟戴魁说。 去年在西安群雄会战里,心意门损兵折将不说,门人颜清桐卑鄙下毒之事被当众揭破,更教心意门颜面大失,这一段日子都不敢再在武林里活跃;加上武当派的威胁仍在,犹如悬头的一柄利剑,「毅社」内一直都士气消沉。 戴魁听了李文玉这话,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但并未有说话。 因为他们等待的人终于进来了。 太监冯正高高捧着一个铺了锦织的木盒,上面盛着一面刻有「忠勇武集」四字的御赐铁牌,在几名卫士拱护下步入大门,走过练武场。 严世邦与众多心意门人的头伏得更低了。 区区民间的武门,得到皇家如此封赐,实为歷代前所未有之事,这光荣恐怕心意门的开山先祖们做梦也没有想过。 ——不过心意门人亦知道,近日接到这「御武令」的绝不止他们一个门派。沧州秘宗门、徽州八卦门以至许多规模名声较次的门派,都已一一得到封赏。 冯正一直走到大厅门外。严世邦在这太监跟前,脸面不敢略抬一点点。 「山西太原府祁县心意门严氏,接赏!」冯正高声宣佈。 严世邦这才爬起来,双手将木盘接下,头仍不敢抬起来,面向着冯正后退了数步,入了大厅后才转身,恭敬地将那铁牌拿到堂中,安稳放在关王爷的神像之前。 好不容易完成了仪式,众人这才站起。严世邦迎请冯公公与众卫士入厅内喝茶,并召戴魁、李文玉等几个资深弟子及他师弟莫希贤入内相陪。 谈了一轮之后,严世邦叫门人拿来一个小布包,亲手送给冯正:「公公远道而来宣旨,辛苦了。这是本门的一点心意。」另外也打点了各名卫士。 冯正接过装着银两的布包来,掂一掂重量,满意地笑着收起来。戴魁看见难掩一脸嫌恶:这太监昨天来宣读圣旨时已经收过一次银子,他故意又分开另一天才来颁这面铁牌,显然只为了多敲一笔。 等到把冯正和卫士都送走后,严世邦说了一句:「今天,不练了。」就吩咐弟子遣去门人,厅里只余他与莫希贤、李文玉和戴魁。 两位长辈一直坐着喝茶没说话,戴魁和李文玉则站在师父身边。严世邦默默瞧着那个「忠勇武集」的铁牌,脸上并无应有的得意之色。 「魁儿。」他忽然说:「我知道,你对这事情很不高兴。」 戴魁本就是直性汉子,此刻不回答,也就是默认了。 「这是圣旨,抗拒得了吗?」师叔莫希贤不满地瞧着戴魁:「这可是流传后世的殊荣,又有什么不好?」 「我们练武,是用自己的血汗去换的。」戴魁回答:「心意门名扬天下,就靠这实力,靠先祖们冒着性命打回来。他皇帝老子怎么看我们,给我们个什么封号,根本就没有关系。」 「戴魁,自从你出去走一圈之后,说话就越来越狂了。学了些不正统的武功,回来就教训起长辈来啦?」莫希贤愤怒地说。戴魁与荆裂话别回到「毅社」后,这大半年常常将游歷里学到的派外武功,诸如虎玲兰的双手倭刀法、练飞虹的快手、荆裂兵器腿击夹杂运用等法门,都融入了自己的心意门武技里,教给馆内的师弟。此事师父严世邦并没有说什么,但莫师叔却很不满意,认为戴魁这么做是打乱了心意门的传统,对正宗的心意武艺不敬。除了他之外,李文玉等几个比较保守的师兄弟也有微言。 「武当派都快临门了,要来拆心意门的招牌,哪还有工夫理会什么正统不正统?」戴魁反驳说。 「师弟……」李文玉在旁相劝:「现在我们得到朝廷的眷顾,御赐了这铁牌,武当派的人再狂妄,也不敢乱来了吧?这不是正好解决事情了吗?而且半滴血也不用流啊。」说到这里他想起被姚莲舟所杀的弟弟,不免神伤。 戴魁冷哼:「人家来挑战,我们不是靠自己的武功去抵抗,倒要靠朝廷的威权来保护吗?那我们不要再练武,干脆去当官好了。」 戴魁看着师父。严世邦的瘦脸,两边颧骨格外高隆,平时甚有威严,但此刻却像被磨去了棱角。 「魁儿,我明白你所想。可是为了保存我们的基业,这是不得已的事。」 戴魁无言。虽然他对刚才那一幕很讨厌,但毕竟也过去了。心意门受个封赏也不是什么天大坏事,他也就不再争辩。 可是戴魁看见师父脸容紧皱,似乎还为另一事情烦扰,这才留他在馆里谈话。他跟随严世邦已近二十年,师父的情绪自走不出他眼睛。 「师父,是不是还有事?……」 严世邦嘆息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那『御武令』还附带一个诏令,要我们……不,要各个受封的门派去讨伐这帮『破门六剑』。」 戴魁远在山西,又早跟荆裂他们分别,没有听闻「破门六剑」这个在江西才起的名号。他一看那张名单,立时背冒冷汗。 「这不是……荆兄他们……怎么会……」戴魁震惊地说:「师父,万万不可!我跟他们相交了好一段时日,这里所写的罪行都是假的!」 「师弟……」李文玉皱眉说:「你不可因为交情……」 「在西安,就是因为有荆裂他们这几位朋友力战武当派,才挽回了我们几个门派的声誉!他们可是一起对抗武当的战友啊!难道我们为了得到朝廷的保护,就反过来追杀他们吗?」戴魁说得激动,两只拳头紧紧捏住。 李文玉和莫希贤听了他这么说,不禁有些羞愧。莫希贤昨天已得知要讨伐「破门六剑」一事,辩说:「这个……也不是我们的错。谁叫他们得罪朝廷呀?……」 「魁儿你放心……」严世邦说:「我已经决定了,这讨伐之事我只会虚与委蛇,随便派几个弟子出去走一趟就算了。朝廷要是发觉,怪罪下来才再作打算。」 戴魁听了马上松一口气。 「可是……」严世邦这时却又说:「不是每一个收到『御武令』的门派都会这么做。也难保没有人争相竞逐这个功劳,期望得到朝廷更大赏赐。」 戴魁想到接收这个「御武令」的门派,少说也有几十个,总计的武人成千上万,遍佈各省——也就是说,荆裂等六人在外头,无论走到哪里也随时会遭遇敌人! ——何况还有武当派!他们跟荆兄他们本来就是仇敌,极可能就此撕毁那个五年的「不战之约」…… 戴魁在严世邦跟前下跪。 「弟子不肖。师父这次要派人出门,请让我去。」 戴魁说时,眼目闪出焦急神色。 ——必须尽快将这危机告知他们。 严世邦的手掌按在戴魁肩头上。 师徒俩心意一样。 ◇◇◇◇ 武当山「遇真宫」前聚集弟子的大广场,相当于心意门「毅社」那练武场五倍之广,气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烈日当空的正午时份,太监程扬捧着那个盛了御赐铁牌的木盒,站在广场青石板地中央,耐性已经达到极限。 尽管身边的小太监已经为他打起伞子,程扬仍是满头大汗,只因站得太久,手里那个盒子也实在太沉重。围在他四周的几个卫士满身披挂,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的遮阳帽下都在流汗。 可是那些早该出来接受赏赐的人,却仍然窝在前头那座雄伟的「真仙殿」里不出来。 ——搞什么鬼? 程扬心中在咒骂。堂堂一个奉有圣命的宣旨太监,竟然被人如此无礼对待,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程扬得到这个差事,是花了不少银子才从钱宁大人处买来的。但凡太监受皇命出外办事都是优差,沿途所到之处,地方官全都不敢待慢,好酒好菜招唿之余,送礼也自然少不了;到得目的地,接旨的不管是官是民,也例行要贿赂打赏他这位宣旨的公公,否则他回京覆命说几句坏话,随时教接旨者头颅不保。 程扬得知自己这次要前赴当今武林泰山北斗武当派时,心里早有期待;到得武当山来,看见那豪华气派的殿宇,心里就更想:这个红包定然小不了! 但别说是贿金了。直到这一刻,武当派的人就连一杯茶也没有请他喝。 然而程扬半声也不敢发作,仍是忍耐着站在原地。 只因在这广场两旁,站着数十名身穿玄黑或墨绿制服的武当弟子,许多身带刀剑兵刃,一双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那姿态有如一群野狼。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下跪?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知道我带着什么到来吗? ——简直就像山里一群未受王化的蛮子…… 程扬在宫中已二十余年,什么王公将相没见识过?一眼就看得出谁得罪不起。而眼前这群布衣武夫,却给他同样危险的直觉,因此还是耐心静静地等待下去。 终于那「真仙殿」大门打开来,出现一条人影,拾级从崇台的石阶步下。 程扬松了口气,再仔细看去,见到正是刚才负责通传的那个满头雄狮般鬈髮、身材圆壮的武当弟子。 穿着「镇龟道」墨绿武服的桂丹雷一步一步走向程扬,神色沉重,皱得脸上那行咒文刺青也都扭曲了。 桂丹雷到了程扬面前,只是冷冷地说一句:「请回吧。」 程扬以为自己听错,瞪大眼睛:「你……再说一次……」 桂丹雷再次说:「姚掌门感谢皇上隆恩,但这名位我武当派不能要。请公公带回去。」 「你你你……」程扬的嘴唇在颤抖:「你们不是听不明白,这是当今圣上的旨令吧?」 「我派师星昊副掌门,去年就曾上京面圣,讲述过我武当派不求世俗名位的立场。他相信皇上会明白的。」 程扬就如突然无法思考。这事情实在出乎他常识之外。他一边跌步后退,一边喃喃地说:「疯子……疯子……」接着一个失足跄踉,手上的木盒脱手跌破,内里那面「忠勇武集」的铁牌摔出来,在石板地上碰得响亮,鸣音在沉静的「遇真宫」广场上迴荡不止。 ◇◇◇◇ 「真仙殿」的巨大神像之下,武当派当今最顶尖三人围成品字,盘膝坐在木板道场里,中间放着一张纸。 姚莲舟仍像平日静坐一般脸容宁谧,垂眼看着那张「乱匪破门六剑」名单上的一个个名字。 他心里顿时回忆起那几个教他印象深刻的敌人:那个跟他一样,执念追求最强的「武当猎人」荆裂;见过他使「武当形剑」一次就偷学到「追形截脉」的少女童静;还有在「盈花馆」的房间里,重要关头却没有向他下手的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 ——你们果然走得这么远……甚至连朝廷都得罪了。我那天没有看错。 姚莲舟想着这群心腹大敌时,嘴角却不自禁露出微笑来。 另一边的叶辰渊也在看着这名单。其中最令他注目的是「青城剑派」四个字。那天他剿灭青城派,确知有个年少的「道传弟子」被「武当猎人」救了。他还以为这小子经此大劫,只会从此埋剑隐居,后来才听姚掌门说他仍然矢志向武当復仇。叶辰渊对燕横无甚印象,但心里一直想着此人。 ——何自圣毕竟仍有一个有出色的弟子吗?……小子,快点变得更强,欢迎你随时来找我。 师星昊则把双拳拢在衣袖里,蒙着脸巾的嘴巴不发一言,但显然是在想着朝廷的事情。 去年姚掌门在西安被围攻后,师星昊早已分析过,武当派必然受到锦衣卫的监视,西安之事也定有权势之士在背后搞局。如今皇帝开始发「御武令」管起武林来,对他并不意外。 「师叔。」私下只有他们两、三人时,姚莲舟仍然会以昔日辈份称唿师、叶两人。尤其是在问他们意见的时候:「我这么决定,是不是错了?」 「假如是武当以外的人,任谁都会觉得大错特错。」师星昊说:「受皇帝封衔,也不是什么要事。上次他也御准我们管有『遇真宫』,又赏赐了财帛,再多一个虚衔并没有什么。」 他指一指面前的名单,继续以那带有奇特风声的语音说:「然而掌门竟为了这干死敌而得罪当今皇上,外人看了必定笑你是傻瓜。」 「掌门是不愿毁弃当着天下武林立下的那五年之约吗?」叶辰渊问。 「这个多少有一点。」姚莲舟承认:「不过要是我认为有必要,下一刻就随时撕破那约定,派出全体『兵鸦道』去追杀他们,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他瞧一瞧二人,又说:「重要的是,那必须是我自己的意志。武当派的武力要怎么用,天下间无人可以指挥。否则我们就不过成为他人豢养的门犬而已。」 「不为利诱,不受威逼,自求道于天地间。」叶辰渊不禁念起武当戒律来。 姚莲舟看着师星昊:「当年师叔反对商师兄接任掌门,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师星昊想起那人那事,不愿多提,只是露出脸巾的目光满有深意地瞧着姚莲舟,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叶辰渊又说:「其实掌门大可以照样答应朝廷。擒杀这『破门六剑』的事,做做样子就行。」 姚莲舟神情肃穆地回答:「即使最后我们连一只手指头也没有抬过,在答应那一刻就已经等于被降伏了。师父生前曾经教过我:不管什么时候对着任何人,都不要说谎。你对一个人说谎,就是输了给他,因为你在他面前当不了真正的自己。这绝不是武当派的作风。」 叶辰渊满意地微笑。这答案早就预料了。他自己也没有忘记公孙清这个教诲。 姚莲舟用手掌撑地,身体彷彿轻如纸扎般升起,双腿一屈一伸就瞬间站起来,挺立在玄武神像面前。 「当天你们反对商师兄,就是认为他会引导武当派走向追求世俗权欲的道路,毁掉了我们。」 姚莲舟仰首瞧着神像上三丰祖师的鎏金脸孔。 「可是很可笑:今天带领武当走向毁灭的人,也许会是我。」 ◇◇◇◇ 武当派谢绝了皇帝赐封的七天之后,如常有负责杂务的伤残弟子,送饭往「遇真宫」后面凤凰山的洞穴禁地。 今天负责的正是独眼跛足、一只手也伤残的姜宁二。这是他常干的工作——不过这个「时常」,一个月里也不过三、四天。这是师星昊的安排,不让个别弟子太频繁接触那囚徒。 姜宁二提着盒子走进山洞,在牢房铁枝前面打开来,内里饭菜颇是丰富,更有一条鸡腿,姜宁二将之逐一捧出。 姜宁二知道自己每次进出这山洞,随时都可能被樊宗等「首蛇道」弟子暗中监视。所以他由始至终没有跟囚禁在内里的「商师兄」说半句话,把东西都放下之后就连一句「慢用」也不说,收拾好昨天的吃完的食器就离去。 「商师兄」在铁枝后一直面壁而坐,直到姜宁二已离开良久,他才收起功法,像一头走兽般手足并用爬向前面,用手抓起饭菜塞进嘴巴。 正在吃那条鸡腿时,「商师兄」突然停下来。 曾经苦练「太极」的他,全身触觉都极度敏锐。即连嘴巴舌头也不例外。 他察觉:那鸡腿的骨头,比往常格外松动地离开腿肉。似乎有人曾将这根骨头小心地取拔出来,之后又在原位插回去。 他只顿了一顿,然后又狼吞虎嚥,直至将鸡腿都啃光。 他拿着那根骨头不放,在牢房的黑暗角落里缓缓用指头抚摸它。 果然,他摸出来了。骨上有人工雕刻过的痕印。 他再集中精神仔细去摸,想要分辨那是什么印记。 是一个字。他反覆用指头在捺,那字体在他脑海里逐渐浮现。 是一个「巫」字。 「商师兄」如云的长长乱发底下,露出了狂气的笑容。 在山洞里迴响的笑声,犹如野兽泣鸣。 第105章 卷十 狼行荆楚 后记 来到《武道狂之诗》的这一部,我终于拥有一本卷数达到双位的作品了。 这么说好像有点小题大作,不是一个出书已经十多年的作家应该说的话,在通俗小说的世界里更不是什么值得兴奋的事情。 可我还是得说,这个双位数让我有点自豪。写到这个长度仍没有被读者厌弃的小说有很多,但毕竟还不算「太」多吧。 回想起来,我最初向香港方的出版社交出这个作品的提案,实在简略得不得了,也没有很仔细告诉他们会出多少本,好像还跟他们说过「必要时能够用三、四卷就完结」这样的话。对不起,骗你们的啦,从一开始我就决定这是一个很长的大长篇——武侠小说一定要这样才好看的嘛。至于出不出得完,会不会腰斩,完全不在我考虑之列。 幸好,你们乖乖的上当了。 或者说,感谢你们对我毫无根据的信赖。 一部书的面世与流传实在非常不容易。有笨笨地埋头写书的人;有笨笨地冒险替别人出书的老闆;有笨笨地为了赶出版日期而努力的编辑、插画师与设计师;当然更有笨笨地掏钱买书的读者。 这几种笨蛋,全都很值得尊敬。 还记得在《武道狂》卷六的后记里提过自己拍摄纪录片《功夫传奇》的事情,那时候还写「大概是唯一和最后一次机会」参与这样的武打拍摄。哪料一年多之后(也就是在写这部书期间),又再得到香港电台电视部邀请,主持其中一集《功夫传奇2》,在他们安排下得以学习另一个从未接触的国术门派——八极拳。 接这个工作简直乐透了,不是因为喜欢上电视(当然也有一点啦),而是凡关于武术的,不管写文章或做节目,对我来说都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我那部分的拍摄主要在香港和台北,得到两地许多八极拳师父和教练的热心指点,实在非常感谢。我特别要向「中华民国八极拳协会」的叶启立老师致谢,他毫不吝惜地指导我大枪术的内在奥妙,让我大大见识了中国古代兵器实战是如何精深。短短时日里实在不可能真正学到什么,但是从中吸收到的宝贵知识,我相信将来必然有机会在小说里呈现,让更多人欣赏到武学之美与智慧。 武术就是这么奇特的东西,它的本质明明生于激烈的斗争,但到了最后却能自然产生出人与人之间相互的敬意。我想大概是因为武道内里就有一种「诚」吧。 乔靖夫 二零一二年一月七日 第106章 卷十一 剑豪战争 引言 阴之极而阳战之,曰龙战也。战则两伤矣。阴道极,极斯穷,穷则伤,将復壮,因万物而见焉,故曰于野。则柔脆者枯死,而坚强者内生也。 第107章 卷十一 剑豪战争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处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復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破门六剑」于江西大破波龙术王一干妖匪后,继续追查及对付贩卖「仿仙散」的贪宫污吏,因此得罪朝廷大奸臣钱宁。钱宁在南昌宁王府献计下,鼓动皇上颁下「御武令」,册封各大门派为「忠勇武集」,并勒令武林人士围剿逆匪「破门六剑」。 天下武林为「御武令」而沸腾,荆裂等人成为无数武者群起追杀的目标,步步危机…… 第108章 卷十一 剑豪战争 第一章 盟友 这一天,突然有许多古怪的人进入袁州城来。 他们全都是三三两两地分批到来,陆续入城。有的牵着四蹄沾满泥泞的马匹;有的流着汗徒步而至;也有的刚刚才在袁州北岸码头下船。 在繁盛的袁州,本应没有谁会特别注意到这些人,可是他们有两样事情实在是太相像了。 其一:这些怪人身上都带着各种形状的布包物事,其中多数皆为可疑的长形。甚至有人提着比自己还要高的长桿,桿头虽然用布套包裹着,但任谁都看得出是什么东西。 其二是他们一致的神情。 犹如进入山野的猎人,一双双眼睛,透现出淡淡的杀气。 袁州府城位处江西省西面通往湘潭的要道,一向商旅频繁,负责守城门的兵丁也都格外眼利。 ——有古怪……难道是进来做大买卖的匪盗……? 这些可疑人物分别从东、南、北三个城门进入,混在其他进出的百姓商贩之间,很快就深入城街消失不见。门卫只好马上派人前往知府衙门通报。 众多怪人进城后,不约而同都朝着城南的方向走去。 城南乃袁州城最繁华的市集,其中尤以如云里最为着名,集合许多大客店与茶馆酒家,时途经商旅集散修歇之地。 七月的盛夏,太阳早早高挂,城南市集热闹非常。挤在街上的城民却都感到不对劲:街上就像突然多了许多「影子」。 只见一条条身影,在挤破的街道里越过人群的缝隙,以不寻常的速度前进。正是那些带着布包兵器的怪人,竟然肆无忌惮地在城街里展开高超迅捷的轻功步法,以最小的角度转闪过人群,有如河流里躲开礁石的游鱼,就连衣角也没有给粘到半点。途人往往错觉要跟他们迎头碰撞,有的吓得发呆,有的不禁惊唿,有的甚至因此自己失了平衡跌坐地上。街旁茶馆二楼的客人往下看见街道一幕,蔚为奇景。 越是接近目的地,怪人们就聚集得越多,终于他们都到达如云里,在那巷弄街道之间,竟站了多达七十余人。 他们聚合在一起,就更无法掩藏独特的气质。七十多人互相看了几眼,目光中自然流露着桀骜与彪悍,俨如一支锋锐的军队。当中只有数名女子,他们散发的气息却也绝不输给身边的大汉。所有人衣装轻便,束袖绑腿,步履和站姿皆轻捷如猫。 一整片繁盛的市街地,蓦然因他们而寂静下来。 这个时分本应有衙门的保甲在如云里市集巡视,但是看见这七十多人,保甲不仅没有上前查问的勇气,更悄悄退却离开。 ——只因他们清楚感觉得到:那个世界,非他们所能干涉。 ◇◇◇◇ 几乎在同时,袁州知府辖下的巡检收到城门卫兵急报,正要点起兵丁前去调查,却有一个男人到了衙门来。 这男人衣着打扮跟那七十余人相似,腰间挂着布包长物。他竟大胆直进衙门,递上一封纸质特殊的帖子。 巡检打开帖子来看,几乎没吓得一颗心从嘴巴里跳出来:这东西他从前见过,正是由皇帝亲旨所授、具司礼监印信并得刑科仑签的朝廷驾帖! 「这位大人……」 巡检登时腿软,几乎就地下跪:「是在哪个……」手持这驾帖,等同代表皇帝缉捕提人,眼前的八九不离十正是权势滔天的锦衣卫。 「不。」岂料那男子举起手掌说:「我们不是官。」 巡检愕然,仔细再看驾帖,只见其中行文确与平常有异。当中写着「忠勇武集」四个字格外显眼…… ◇◇◇◇ 在如云里,那七十多人没有交谈半句,就分别走进街上的饭馆酒家里去。 立在街道东首有一间两层楼子,正是袁州城最大、最有名的饭馆「银花阁」。 仪表堂堂、相貌威勐的心意门人戴魁,此时就站在「银花阁」二楼窗前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一双浓眉不禁紧皱起来。 看见那群人已经开始进来,戴魁马上离开窗口,坐回饭桌前装成一般客人,他低着头倾听那许多踏上楼梯来的脚步声,心里更加肯定。 秘宗门! 二、三十个秘宗门人陆续登上楼来。本应正在楼上吃饭的客人,都被这阵仗吓得结账逃跑,没走的就只有戴魁和另外一桌。那桌坐的是几名本地江湖人物,此时都大着胆子要看这场热闹。 秘宗门人把空出的饭桌全部佔领,各自解下藏着兵刃的布包,搁到桌上或墙旁。两个店小二忙不迭轮番送上茶水果品,绝不敢多喘息一口气。 「银花阁」上下两层就这样都被秘宗门人坐满了,他们另外也佔据了旁边两家茶馆,才能完全容得下七十多人。众人开始吃喝起来,并无一句交谈,饭馆里气氛甚为诡奇。 可是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说,戴魁也很清楚,秘宗门大举南来是要找谁。 自从接到朝廷封赐的「忠勇武集」铁牌,又得知皇帝的「御武令」指名要剿灭「破门六剑」之后,戴魁火速从山西祁县的心意门总馆「毅社」兼程赶来,寻找荆裂等人,希望早一步警告:你们已成了天下武人共逐的猎物! 然而戴魁在江西苦苦打听搜寻,仍未找到「破门六剑」的踪迹,反倒沿途看见不少小大门派的武者也都正为此时走动,更听到「御武令」的消息越传越广。 今天在袁州城目击这一幕,戴魁心想:局面远比想像中更糟糕! ——秘宗门竟不远千里,调遣这许多门生弟子到此,看来捕杀「破门六剑」一事,他们下了极大的决心,要夺取这个大功! 一想及此,戴魁愤慨得咬紧牙关: ——朝廷的嘉赏,难道真有这么重要吗……? 秘宗门人一上来「银花阁」,其实早就悄悄注意着这个硬汉,还有他桌边藏着心意门长刀的布囊;此刻戴魁情绪激动,面容紧绷,更引起最接近他的那桌人注目,不断朝他打量。 戴魁垂头呷着茶,神情恢復平和,尽量不跟他们视线对上。他未曾忘记临出门前师傅严世邦的嘱咐: 「魁儿……人在外头,别跟武林同道结怨,尤其『九大派』的人。」 戴魁很明白,师父身当一门之长,自有许多顾虑。心意门各地弟子在朝野江湖上谋生的为数甚多,本门在武林的名声和恩怨,随时影响他们的前途生计。 这却教戴魁回忆起武当派。在西安那一战里,他曾经听过武当弟子唸诵那不受名利权位牵绊,自求我道的戒律。戴魁是在不得不佩服这样可怕的强敌。 ——他们做到了我们做不到的事情,变得这么厉害实在是有理由的…… 「是……心意门的师兄吗?」这时有一个人向戴魁这边唿唤。 戴魁一听这说话带着本省山西的口音,马上抬头瞧过去。只见其中一桌秘宗门人之间,有个四十余岁汉子站起来,朝着他拱手相询。 论弟子门生之众与流布地域之广,秘宗门不仅是「九大门派」之首,更可能是天下第一,自发源地河北起,到山西和河南都有秘宗门的众多分馆,另外还有人数较少的一脉流入山东。这名发话者正是晋北忻州秘宗门分馆的弟子曾青峰,忻州与祁县在山西虽是一北一南,但曾青峰年纪较长,多年在武林走动,认识不少山西心意门人,因此从衣饰、身姿动静与兵器长度,就猜知了戴魁的出身。 戴魁无法再躲,只好挺起胸膛,站起来向三方拱手: 「不错。在下祁县戴魁。」 众多秘宗门人一听戴魁之名不禁动容。他们都知道这位心意门总馆「毅社」的「内弟子」,乃「晋中神拳」严世邦得意门生。尤其一年多前,他在西安曾与那怪物似的天才姚莲舟交手,能够生还而回,已是非常了不起的战绩。 ——但这样的「战绩」,戴魁宁愿没有。 秘宗门人马上空出座椅来招唿戴魁,并唤店小二打酒来,众人互道姓名寒暄一番。戴魁这时知道,今天到来袁州城的七十七人都属山西及河南各地的秘宗门分馆,受沧州总馆之命聚集而来。 秘宗门与一般开枝散叶的武林门派有所不同,各地支系与沧州总馆「玉麒堂」仍然维持密切的从属关系,如有要事可随时动员。秘宗门人武艺修为颇是参差,却仍能在「九大门派」里佔一席位,多少也是靠着这种组织与声势。 「戴师兄原来江西,也是为了追击那些傢伙吧?」曾青峰一边戴魁添酒,一边微笑问。 另一边一个河南秘宗门的弟子插口:「戴师兄在西安时,是否已见过『破门六剑』?他们武功如何?」 「崆峒练掌门真的是他们中一人吗?还有少林武僧,是真是假……?」 戴魁听着,回想当天在西安「盈花馆」,全赖荆裂他们与武当高手挺身对抗;如今秘宗门等门派的武者竟然倒过来追杀他们!戴魁胸中升起一股难平之气,不发一言,把杯中酒一干而尽。众人见他如此。只道这汉子不善交际,也就不再追问。 因为这一番问话,秘宗众同门渐渐熟络交谈起来。有的更毫无顾忌地解开布包,拔出刀剑来,仔细地清洁上油。 戴魁留神观察他们。就如年前在西安围攻姚莲舟时遇上的大部分秘宗门人一样,他们皆只是隶属旁支,并非门内一流高手;可是眼前这些人流露的表情,却与当时的同门截然不同,竟多了一股异常的强横气势,似乎对擒杀「破门六剑」信心十足,并无一丝疑惧。 ——是因为人数够多吗? 趁着同桌的人都已喝了好几杯,戴魁故作不经意地问曾青峰:「贵派这次南来江西,共有多少位?」 曾青峰竖起三根指头。 「这次就连沧州总馆的同门也倾巢而出,这两天就会齐聚。」他又说。 ——三百人! 戴魁的眉毛不禁扬起。 「这还不是最重要……」曾青峰又说,与同门互看一眼,然后神秘地微笑。 戴魁看着他们的表情,细想了一会,蓦然明白他们挟带着如此气势,并非因为有三百人。 而是因为一个人。 「……雷掌门亲临?」 曾青峰傲然点着头。 戴魁心胸里想顿然塞进一块钢铁般沉重。拳头不自觉在桌底下握紧。 沧州秘宗门掌门·「云隐神行」雷九谛。 戴魁正要再加打听,外面街头却传来一声唿喊:「大哥,开打了!快去看——」 众人听见皆露出疑惑的神情。许多秘宗门人立时盯着戴魁,以为外头来者唿唤的「大哥」必然是他。 戴魁只是单身一人南下而来,正不知如何辩解,一直坐在「银花阁」的那桌本地江湖人却都尴尬的站起来,向着四面拱拳。 其中为首一人说:「在下姓张,跟这几个兄弟,是本城茶帮的人,外头那个是我门生,冒犯各位武林英雄了,还请见谅。」 袁州一带盛产油茶树,遍植四处,而茶帮即控制袁州城内茶油买卖的商帮。这几名帮众坐在楼子里不走,本来是要探听消息凑个热闹,不料来的是天下闻名的秘宗门高手,他们吓得一直缩坐在桌前不敢稍动半分,更无主动去打招唿高攀的胆量,现在才不得不起来说话。 楼下那个茶帮的小子急赶来向大哥报信,浑没注意这如云里四周已被大群武人佔领,话喊道一半才发现不对劲,吓得待在原地。 秘宗门人瞧着那几个平日在袁州城内横行无忌的茶帮汉子,眼神轻蔑得有如看着蝼蚁。 他们一一抄起手边的兵器。那姓张的茶帮头目吓得身子一震。 「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去看看。」曾青峰以命令的语气说。 茶帮汉子连忙奔下楼去,秘宗门人也都跟随。戴魁深知必有异动,亦提起装着长刀的布袋,与曾青峰一起下楼去看看。 到了如云里街上,只见那姓张的已然揪着门生的衣襟焦急的质问。之后他放开那门生,走过来朝秘宗门众人说:「敝帮的人已打听到,城里有几个门派的武林好汉正要出手。好像就是发现了那什么『破门六剑』里的其中一人……」 「带路!」曾青峰勐推那姓张的一记,神色变得凶恶。 ——「破门六剑」是我秘宗门的猎物,岂容这些地方小门派抢功? 其他秘宗门人也都从茶馆走出来。得知「破门六剑」之一可能就在袁州城里,他们原来抑压的杀气顿时外露,一下子七十几人散发的意念,充溢于如云里街头。几个茶帮汉子在七月的正午天也不禁打起寒颤。 「在……在吸风井那边……」那名茶帮小门生胆怯地说。茶帮几个人不敢怠慢,拉着这小子就朝吸风井的方向奔跑去。 大群秘宗门人都已把兵刃的布包解除。有的人提着红缨长枪,银白的枪镝在灿烂阳光底下闪烁。 这气氛,简直就如战争。 戴魁的心意门武功主要走稳实一路,轻功步法并非最擅长,假如在场的秘宗门人全力展开步伐,他未必能跟上;幸好此际他们要跟随着茶帮的人走,不能施以全速,戴魁也就暗暗加劲,走到队伍最前头。 ——假如真是荆兄和燕师弟他们其中一人落单了,我在前头最先看见,紧急时也可帮忙照应! 戴魁正欲向领路的茶帮众人打听更多,身边的曾青峰却率先问了。 「你们说那是『破门六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都是……听来……唿……唿……」那茶帮小子跑的气喘吁吁,回答的很辛苦:「是个……女的……骑马来……穿着红色衣服的美女……」 戴魁一听,浓眉耸动。 ——是岛津姑娘么? 茶帮小子的形容跟虎玲兰甚吻合,令戴魁更是焦急。 奔跑途中戴魁不禁又回想起,刚才在「银花阁」提及秘宗门掌门亲临一事。 雷九谛。这名字戴魁听得不多,最印象深刻一次是师父严世邦谈及这个人物。 严世邦的评语,只有两句: 「雷九谛,跟其他秘宗门的人,完全不一样。」 以武艺之精深层次而论,秘宗门在「九大门派」里一向敬陪末座。严世邦这句话,马上引起戴魁的注意,瞧着师父的脸。 那一刻,戴魁看见师父眼神里的异色。 是微微暴露的戒惧。世上能令「晋中神拳」严世邦显现这种眼神的人,寥寥可数。 「还有,他是个疯子。」 这是严世邦对雷九谛的第二句评语。 听闻雷九谛近年一直不在沧州,隐居于山东潜修,却未从掌门之位退下来,令秘宗门群龙无首。这解释了何以去年前赴西安的秘宗武者,就只有韩天豹、董三桥等不足二十人。 而今次掌门出山,竟动员了三百弟子,追击仅仅六个人。 ——这雷九谛疯不疯,我还不晓得;但有一个字肯定能形容:狠! 一念及此,正奔跑在街上的戴魁,精神不禁更紧绷。 他左手暗地伸向腰旁,解开了长布囊,露出缠绕着土黄色布条的刀柄。 ◇◇◇◇ 埋伏在客栈房间外头的三十几个武人,连大气都不敢透一下,一个个壮汉凝定的身躯正在静静淌汗。 这是袁州城西吸风井街上的「西风客栈」,名字改得很气派,但其实是家只有六间房的小客店。此刻那「丙号房」外头的院子和天井,全都已被到来伏击的武人包围了。 他们非常谨慎,手上的刀枪仍盖着布,以免金属反射阳光惊动了房间里的人。有三个蹲在房间窗下的武者,将手掌伸进布袋里,暗暗扣着飞镖、短羽剑与飞蝗石;房门前两侧有人悄悄拉起两根绊索,门前地上更已撒着尖锐的铁蒺藜。 这包围总共三十余人,里面佔了大半是本地的赣西吕家地功门弟子。地功门与天下各地流传甚广的地堂门源出一脉,这吕家得到真传,在袁州府的武馆颇有声势,更与这一带的江湖好汉交好,一直借助他们的眼线,留意疑似「破门六剑」的人出没,因而率先取得情报,到来这家「西风客栈」伏击;另外十一人,包括伏在窗底那三个暗器好手,则是附近武功山北麓的苍林派武者,最近也在江西各城走动,追寻「破门六剑」的消息,今天得吕家地功门相邀到来助拳。 自从朝廷发出「御武令」,并以「忠勇武集」铁牌封赏予各大门派后,天下武林这数月来为之沸腾。许多在地方上赫赫有名,却有得不到封赐的小门派皆心有不甘,同时又害怕各大派收到朝廷认可和庇护后,狂野好斗的武当派将把矛头重新指向他们。 就在这时,武林里却扬起这样的传闻:任何门派如能击杀「御武令」指名要剿灭的「破门六剑」其中一人,同样能够获得那面「忠勇武集」的铁牌! 这说法传扬得既广且快,甚至越渐夸大,有人说那「忠勇武集」铁牌乃是免死铁券,除了谋反大逆之罪外,一切罪行皆可赦免。于是不止武林上各地门派,就连江湖黑道的帮会也加入了搜捕「破门六剑」的行列,心想即使无力亲自狙杀,若能助上一臂,说不定也能在朝廷的赏赐里分一杯羹。 吕家地功门一得到消息就派人赶来,收买了「西风客栈」的伙计,确定那目标人物仍然在房间里。此刻包围网已然完成,负责指挥的掌门吕亭良提着一口沉厚单刀,遥遥站在房门外十尺处,朝窗底下的三人微微举刀点头。 那三个苍林派好手会意,同时拔起身子,手指间扣住已久的暗器顺势脱手而出,射破纸窗! ——这武功山苍林派的开山祖师,原是三名结义为兄弟的猎户,后来一同往四方拜师学艺,再讲所得武功与原来的狩猎技法糅合,创出苍林派武艺,故此格外擅长发射暗器,也保留狩猎陷阱的技术——此刻房门外的绊索和铁蒺藜也是他们带来。这等捕杀之技用于野兽本来无甚不安,但换在尊崇正面对决的武林里,不免就被人看低了。 只听那「丙号房」里有物件被飞蝗石击碎的声音,但未知是否命中猎物。 「妖女,受诛!」吕亭良同时在门外高喊! ——他并未期望这轮暗器就能杀敌,只是为了把对方赶出房来! 果然下一刻房间的木门就自内撞开,一个身穿鲜艳红衣的身影出现! 早候在门前走廊两边的地功门人都戴着厚厚的手套,这时从两头勐力将绊索扯起来,横在小腿的高度,迎接那奔扑出门口的身影! ——假如近距离看,可见那两根绊索上面佈着许多尖锐的细粒;原来整条绳索都经特别炮制,黏满细碎的瓦片,一缠上敌人的腿足就会割入皮肉,令对方更难脱走! 之间那团红影的下身确实快要被绊中,可就在接触前一剎那,腿足平空拔地而起数寸,一双穿着薄羊皮快靴的足底,仅仅擦着绊索略过! 红影仍在半空,蓦然射出一道银光! 正对着房门方向的吕亭良赫见有光影高速飞射而至,立时施以地功门最擅长的跌扑之术,全身勐然后仰翻到! 然而此一暗器猝然而来,发射者更乘着前冲飞跃之势出手,吕亭良闪躲不及,左边脸血光炸溅,一只耳朵就此分家! 那红影力尽着地,再乘势冲前,突然发出一声娇唿,身姿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包围在四周的武人这才看清:是个年轻女子,身穿一袭染得鲜红的布衣,衣摆各处绣有造型奇特的图纹;紧束的蛮腰挂着一柄式样简拙的长剑,还有一排三柄飞刀——另带一个已经空出的飞刀皮鞘,左手则提着一把收捲起的长绳;她下半脸覆着淡青色纱巾,只露出水灵灵的动人大眼睛,此刻正柳眉紧蹙,目中闪着愤怒与痛苦,气得左耳珠垂着的那串铜饰不住颤动。 原来他虽避过那绊索,着地时还是踏中了撒在前头的铁蒺藜,其中一枚尖钉刺破了左足靴底,剧痛之下轻功身法蓦然停顿。 「卑鄙!」女子从脸纱底下叱叫,右手一晃,腰间长剑已然拔出羊皮革剑鞘,剑锋翻飞,接连在身前、左、右闪现! 本欲趁她受伤围攻而来的地功门人,被这等连环快剑所惊,立时都退后了,却发觉原来每剑皆是虚晃,并非真正进击! 女子这等快疾的拔剑手法与虚招,不是别的,正是甘肃平凉崆峒派正宗真传的「花法」! 而她就是崆峒「前任」掌门练飞虹的亲传弟子刑瑛。刑瑛这一团「花剑」并非为了伤敌,只想把众敌逼退,制造脱出包围网的时机。此时地功门人稍稍退却,刑瑛却不敢乱走,既因看不清地上哪儿还有那可恶的铁蒺藜,也怕奔跑会令脚伤加深——以寡敌众,移动脚步最是关键。 刑瑛看准前头未被围拢,左手勐地将那团绳索挥出! 绳索前端连着一个小小的三分铁钩,状如船锚,从刑瑛手上脱射。这本是崆峒「八大绝」里「摧心飞挝」的招式,弥补女子臂力较逊的缺点。 铁钩越过两边人群,直飞往天井对面「戊号房」,击穿了纸窗,勾住窗框木头! 刑瑛深深吸进一口气,拿着剑的右手也腾出手指来,将绳索握到剑柄间,接着吐气并双臂发力勐拉,同时将下身力量全聚在未受伤的右腿跃起,身体又再化作快速的一团红影,勐地越空而飞! 苍林派的暗器好手朝着飞行的红影投出飞镖飞石,但刑瑛这一招着实太突然也太快,暗器纷纷掠过她身后! 刑瑛越过敌网,全身飞过去撞破了窗格,遁入无人的「戊号房」里! 众武人未想到对方竟有此奇招,现在更借客栈房舍的地形避过了包围。吕家地功门人怕她从房间另一边的窗户逃到后院,连忙奔前追击! 另一道银光突然自「戊号房」飞射而出——崆峒派「送魂飞刀」! 一个地功门弟子心胸多了个刀柄。崩倒。 其他地功门人为这厉害的飞刀震慑,纷纷向前飞跃伏倒,顺势来个滚地,躲到那「戊号房」窗下的土墙后面,未敢马上冲进去。 在后头,中了一记「送魂飞刀」的吕亭良,回头看看身后的木柱,正插着那柄外形凶狠的飞刀,刀上仍钉着他的半截耳朵。吕亭良暴怒咬牙,回过头来盯着「戊号房」洞穿的窗户,他左半边脸沾满鲜血,模样神情有如恶魔。 ——这娃儿的脚已经受伤,我们只差一步! 吕亭良想到只要能击杀「破门六剑」中人,就能获得朝廷册封为「忠勇武集」,吕家地功门将一举名动天下,这小小一只耳朵算什么? 他伸手取来身边弟子手上的藤牌,一边奔前一边唿喝:「再射!」 那十一个来助拳的苍林派好手,跟吕亭良同一心思,也决意竭力夺取这大功,从左右两边上前,将囊中掏出的诸般暗器都朝那窗户勐掷进去! 有这轮如雨的暗器掩护,吕亭良不用顾忌对方飞刀,举起藤牌与单刀奋力向前急奔,到了那窗口前一跃而起,踩着窗底下一名地功门弟子的背项,再二度起跳,半空中身子收缩藏在藤牌后,有如一颗炮弹射入房间! ——吕亭良毕竟为一门之长,这家传的武功身法绝不平凡! 遁入房间里的刑瑛正趁着喘得这口气,忍着剧痛把钉在足底的铁蒺藜拔出来,却见窗外如蝗飞射而来各种暗器,她好不容易窜身一一躲过,却又听闻一阵勐烈的奔跑足音,她提起剑仰头一看,只见眼前一黑,那窗前一团黑影凌空袭至! 刑瑛已准备擎剑迎击吕亭良,突然房间另一边对着外头院子的纸窗,同时朝内撞破,另一道身影挟带着寒霜似的刀光,也飞进房间里,其势道比吕亭良更勐更强! 刑瑛在脸纱底下紧咬着樱唇。 崆峒弟子,不论遭逢何等厄境,绝不认命。 ◇◇◇◇ 戴魁跟秘宗门人随着茶帮门生,才到了吸风井的街巷,已看见前头聚着人群。他们马上越过茶帮的人跑过去。 只见一件房子外围着十来二十人,都是闻风而来看热闹的武人和本地江湖人士,那房子门顶挂着「西风客栈」的横匾。戴魁只听闻围观者爆出惊讶的叫声。 ——已经开打了! 瞬间戴魁心里回想,去年跟荆裂五人一同游歷练功的日子:燕横在道上为他受伤的手臂换药;在夕阳下的树林间与荆裂对刀;每次上馆子吃饭都要饿着肚子等童静挑剔地点菜;在汉阳城分别时喝过的那烈酒…… 戴魁大踏步上前,拔出了腰间长刀。 ——不管了。今天就算要跟上百人为敌,也不管了。 身边的曾青峰等秘宗门人,看见戴魁突然拔刀,为之侧目。 戴魁就趁他们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当先冲入客栈外头的人群之间。 祁县心意门「内弟子」跨刀直进的气势,可不是说笑的。聚在「西风客栈」,门前那些人远远就能感受到压力,惶然分开一条通道。 戴魁正要进去大门,眼角却瞥见一条身影比他更快,矫捷地攀上了客栈南侧外墙。 戴魁一看,那立在墙头上的是个身形修长、背上带剑的男子,面容看来年纪未足三十。他背后剑柄的长长剑穗仍在晃动。 带剑男子也俯首,与戴魁对视一眼,紧接就跃入客栈后院。 戴魁没空理会对方是友是敌,提起三尺九寸腰刀,跨入客栈正门里。 只见前院和内进的正门都没有人影,更深处却传来打斗的叱喝声,戴魁更无犹疑,直穿而过。 「什么人?」突然传来一声喝问,原来有两个吕家地功门弟子正守在通往房间走廊的侧门前,赫见如此一个虬髯大汉提着明晃晃的长刀出现,慌忙用刀指着喝问。 「别挡路!」 戴魁两手握着长刀柄收抱入怀,腰身坐下踏成心意门有名的鸡行步,足下仍未停息,从齿间冷冷警告。 另一名未开口的地功门人本来就甚紧张,此时二话不说,举刀就向接近来的戴魁砍去! 戴魁吐气鼓劲,上步发出一记「心意三合刀」的横刀,长刀朝左上方斜挂出去,勐烈击在对方那砍下的单刀侧面! 戴魁此刀合全身整体之劲,并贯注意念而发,那地功门弟子的单刀一遇上即脱手飞出,如箭插在客栈大厅樑上! ——这年来戴魁将本门武技,结合了从荆裂和虎玲兰处学来的倭国阴流要诀,还有飞虹先生教给他的崆峒派法门,再回到祁县总馆与一群同门苦苦精研,这「心意三合刀」的威力与运用时机皆比在西安时大有进境! 那失刀的地功门弟子还未清楚发生何事,戴魁已再次收刀在怀,又踏一步冲向他,以身劲将刀柄推出撞击他心胸,那地功门弟子「哇」地咯血,跟身后的同门撞成一团! 戴魁越过二人走出门口,从走廊看见聚在天井间的三十多个武人,又瞧见地上除了绊索,铁蒺藜和掉落的暗器外,还溅了几行血迹,心里更是焦急。 他一眼扫视过去,并未看见虎玲兰的踪影,却察觉众人的脸都朝着对面一个窗户穿破的房间,显然他们猎捕的目标就在里面。 ——此刻吕家地功门掌门人吕亭良刚跃进了房间,众人皆全神贯注地观看结果,一时竟未发现戴魁闯进来。 戴魁正思考要如何冲向那「戊号房」,却见一条身影自那洞开的窗户跌出来,众人都发出惊愕的唿叫! 跌出窗外的正是吕亭良,他右手早失去单刀,捂着血流如注的左肩头。左手上的藤牌边缘有一道破口——敌人竟一击间压倒藤牌,再直进刺伤他肩关节,可见其劲力之悠长贯彻! 几个地功门弟子把掌门扶起来,众人瞧着房门惊疑不定,但里面并未声息。 「啊——」这时一个苍林派的暗器好手低唿,伸手向头上一指。众人仰头,也都吓了一跳。 戴魁看见「西风客栈」的各处屋顶瓦面上,已然无声无息蹲据或站立了二、三十条身影,犹如聚集着一群大鸟,正是秘宗门众人。戴魁心知,另外数十人必然也已将客栈外头围个密不透风。 站在天井檐边上的曾青峰,冷冷俯视下方。 「请出来吧。走不掉的了。」他的话虽客气,但语气更像命令。 「早叫你别乱走了。」这时房间里却传来一句男子的说话声,但并非向曾青峰迴话。 房间自内推开。 屋顶上的秘宗门人,手中兵刃都在阳光下闪耀。 戴魁已作出战斗的打算。握着刀柄的掌心发热冒汗。 率先走出房间的,正是先前在墙头出现的那个高个儿男子,长穗剑已还入背后鞘间。这男子面貌颇俊朗,却带着玩世不恭的表情,踏出刀枪林立的天井时,竟显得若无其事。 秘宗门人皆甚眼利,先前就看见这个男人攀越客栈的外墙,身手不凡。 ——听闻「破门六剑」里有青城派的年轻剑士……莫非就是他? 这时房间里另一人也出来了。秘宗门人看见是个女武者,既披着脸纱,又一身图案奇特的红衣,确实可疑。好些秘宗门好手已然在背后暗暗扣着飞钉,随时向下发射。 戴魁却暗自送了一口气,只因看见那被围攻的女子,并非虎玲兰或童静。他再细看她,只觉有点眼熟,似曾见过。之见她拐着左足走出房间来,显已受伤。戴魁不禁联想起在西安之战中受牵连的名妓书乔。 ——对了……是她! 一想起西安,戴魁立时记起眼前这个女武者,就是当时见过的飞虹先生女弟子! 戴魁正想开口,但那个背着长剑的男子先一步说了。 「在下湘龙剑派庞天顺。」他朝四方拱拳,然后拉扯一下身边刑瑛的衣袖:「特从湘潭而来,寻回这个不听话的师妹!」 「湘龙剑派……?」上面的曾青峰眼目收紧,仍然在怀疑。 戴魁为人鲁直,一时还没想明白透:这位明明就是崆峒派的女弟子,怎会是湘龙剑派的人?他瞧向庞天顺,却见庞天顺也看着他,投来一个奇特的眼神。戴魁被他这一瞧才想到:飞虹先生也是「破门六剑」之一,秘宗门人若知道眼前是崆峒弟子,未必会轻易放过!我怎么这么笨? 「我这林师妹,一个月前在馆内跟我比试输了,一个人负气离家出走,害我远道而来接她,也害这里许多为劳师动众了!师妹,还不向大家谢罪?」 庞天顺又再扯扯刑瑛的衣袖,说时嬉皮笑脸。刑瑛白了他一眼,她天性倔强,只勉强向客栈众武者略点了个头。 可是正多亏庞天顺这副不正经的模样,令场面气氛缓和下来。不少秘宗门人见他如此轻松,感觉二人确不像是「破门六剑」。 曾青峰却仍未释疑,指一指刑瑛:「那脸纱……」 刑瑛将脸纱一把扯下来,露出一张甚是俏丽的脸庞,可是右边下巴近着颌处却有一道显眼的伤疤,教人惋惜。 曾青峰见了登时低首:「得罪姑娘了。」 刑瑛没有回应,冷冷将脸纱两角的小钗挂回头髮上。戴魁一边将腰刀还入鞘内,一边打量着庞天顺。湘龙剑派虽远在江南,但名头不小,戴魁也略有听闻,只是不明白他们跟「破门六剑」有何关系,竟如此仗义出手。 「那么……戴师兄又何以如此急于冲进来?」正沉思中的戴魁蓦然听到这句话,仰起头来,发现发问的曾青峰和众多秘宗门人,这时已将注意力投向自己。戴魁并非口舌便利之辈,一时不知要如何找藉口。 「戴师兄劳心了。」庞天顺这时抢在前头插口:「我与他昨天不过在城东的酒馆有过一面之缘,他却对本门师妹的安危如此记挂。刚才在客栈外一看见小弟,戴师兄就知道这儿必有误会,将我林师妹错当『破门六剑』那干妖人之一,情急之下未及解释就闯进来阻止。」 庞天顺其实完全不知道戴魁的名字和门派底细,只是听曾青峰唤其姓氏,就顺着胡讲一番,若被仔细查询必然露出马脚;他更未确定戴魁是否真是「破门六剑」的友人,假如戴魁的立场并非如他所想,马上表明互不认识,那可大大糟糕。 然而庞天顺很有信心。只凭先前在客栈门外与戴魁对视的那一眼。 ——眼睛里那团火焰,骗不了人。 「庞……师兄……」戴魁清一清喉咙,他不惯说谎,心里不断在想要怎么说:「太好了。还好令……令师妹受伤不重。不过这脚伤治理不好,可大可小……」 他灵机一动,从随身的包袱里找出一个纸包来,上前递给刑瑛:「……林师妹,此乃我心意门所制的救急药,可防治伤口化脓生毒,你待会找个地方清洗再敷上。」 戴魁借送药为名,其实是要说出自己门派名号,好让庞天顺和刑瑛知道,以免露出马脚。 天井庭院四处的吕家地功门和苍林派众人,骤然听到这大汉竟是名动天下的「九大门派」之一的心意门传人,俱是心头一惊。他们再仰首看看屋顶上盘踞的那些武者,猜想他们的份量也必不相上下。 他们半点不敢声张,只静静将吕亭良扶起,又抬着那个被刑瑛「送魂飞刀」击杀的地功门人,神情败丧地退出客栈去,心里还在祈求戴魁等人莫要向他们算账。 ——他们此刻方才明白:讨伐「破门六剑」,自己远远没有资格。 戴魁瞧着那具被抬走的尸体,心里嘆息: ——朝廷抛出一面铁牌,就把武林搞得天翻地覆……我们武人的尊严,丢到哪儿去了? 刑瑛一双明眸愤怒地盯着撤退中的地功门人。她遭逢埋伏暗算,怒意自然未消。但这时庞天顺朝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追究。 刑瑛左右看看两个来帮助她的汉子。她记得在西安曾与戴魁有一面之缘,庞天顺则跟本不认识。她又瞧瞧屋顶上站满那些秘宗门人,明白此刻最好还是别多话,也就默默接过戴魁的纸包。 曾青峰仍在盯着他们三人。房间走出那对男女身份仍有可疑:不过戴魁的心意门独有身姿步履和兵刃却假不了——曾青峰在山西有好几个心意门分馆的朋友,对此清楚不过。 终于他挥一挥手。身边的秘宗同门逐一转身往客栈外跃回地面去。 「戴兄,两位……我等还要跟同门会和,就此别过。」曾青峰临行前抱个拳:「『破门六剑』一日在世,我们多半还会再相见。到时戴兄可别抢在我们秘宗门前头啊。」 他微微一笑,也随着同门离去。秘宗门人踏着无声脚步骤然消失,本来剑拔弩张的「西风客栈」顿时变得清净。 天井里三人再等待一会儿,确定对方已经离去,原本暗暗戒备的心这才放松下来。 「快来,先把血止住……」刑瑛这时朝着庞天顺说,语气中满带歉疚,并急忙将戴魁给她的纸包打开。 戴魁这才发现:庞天顺收在身侧的一只左手,绑腕的布条渗着鲜血。 原来刚才他破窗而入,助刑瑛击退吕亭良之际,刑瑛却误把他当做敌人,朝他发出一剑,庞天顺命中吕亭良同时,只能用左手肉掌硬生生将刑瑛的剑锋拍截去,因而被剑尖割伤了掌缘。为怕秘宗门人生疑,庞天顺一直若无其事地掩藏着剑伤。 「啊,不……」戴魁却伸出手唿叫起来。 只见刑瑛打开那两层的纸包,原来里面不过是半块吃剩的干饼,哪有什么膏药? 庞天顺和刑瑛都呆住了。戴魁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髮。 三人相视一眼,不禁一起大笑。 ◇◇◇◇ 三人把伤口包扎好后,各自回到落脚的客店取回马匹,并相约在袁州城的西门等待。 「临江城的无极门朋友打听得知,燕少侠跟他的朋友应是往西路走了。」庞天顺向戴魁和刑瑛解释他跟阮氏无极门在临江如何受到燕横的恩惠,然后把所知的情报告诉他们:「我一路寻到袁州,正是这个缘故,可还是找不着。说不定他们已跨省到湖南了。不如两位跟庞某一起走,如何?庞某总算是当地人,必要时也可联络同门相助,比较方便。」 戴魁和刑瑛本就茫无头绪,也都答应。 三人出得西城门,也就上马在道上渡步。庞天顺和戴魁看见刑瑛的马儿甚是矫健,她更是骑姿轻松,半点未受脚伤影响,不愧是关西崆峒派的女侠。 两个月前崆峒派接到「御武令」,刑瑛得知师父练飞虹竟成了朝廷下旨捕杀的钦犯,马上离了平凉,日夜兼程,长途快马赶到江西来寻人。 戴魁听着不禁钦佩,瞧着这位英姿飒爽的女武者。可是刑瑛看着前路,咬牙切齿地说:「哼,师父那臭老头,为了收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竟就丢下我跟师兄弟们不管,一走了之。我这次来就是要看看这娃儿天分有多高?学的我崆峒派什么精深武艺?我就是不服气!」 刑瑛口中虽这样说,但脸纱外露出一双眼睛,难掩关切之情。 庞天顺见识过童静的天分,只是这时不好撩拨刑瑛的情绪,只是微笑。 三人在马上交谈,庞天顺又再提到当天燕横如何令他与群豪折服。戴魁听着血脉沸腾。 ——看来燕师弟这一年来的剑技,突飞勐进! 刑瑛和戴魁此时方才明白:原来「破门六剑」是为了行侠仗义,得罪了朝廷奸臣,因此才有这「御武令」下旨追杀。 「那混账狗皇帝!」刑瑛往空中挥了挥马鞭,不忿地大骂:「还有这些大小门派,他们都忘了吗?不是师父几个当日在西安抵敌武当派,他们今日如何?全都给狗吃了心肝!」 「说道武当派,我还听闻一件事……」庞天顺这时说。 「是什么?」有关武当派的动向,戴魁总是格外紧张,急忙就问。 「天下各大武林门派得到朝廷的『忠勇武集』封赐,其中除了少林寺以禅寺乃方外之地为由,派长老禅师上京辞谢之外,只有一个门派敢断然拒绝。」庞天顺顿了一顿,才说:「正是武当。」 戴魁和刑瑛听后都呆住了。尤其是曾与武当派相斗的戴魁。 虽是死敌,但戴魁不得不对武当派深深敬重。 ——姚莲舟……却是个不凡的汉子。 「这一次……看来比对抗武当派时还要凶险。」刑瑛忧心地说:「就连有多少敌人都不知道。」 庞天顺想到,但是一个秘宗门就出动三百人,各地更是危机四伏……平日那副轻松的面容不禁收起来了。 「『破门六剑』里有个傢伙,我记得他常常喜欢说一句话……」戴魁这时却咧开嘴巴说:「『真正的同伴,不用太多。』」 他们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目中都有笑意。 「这种傻瓜……」庞天顺回覆了平素的表情:「好想快点跟他结识。」 刑瑛娇叱一声,挥鞭催起坐骑,一马当先就在道上奔出去。庞天顺和戴魁马上策骑紧随。 十二只马蹄,在这午后的郊道上,踏得异常响亮。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四 武林中的团体有「门」与「派」之分别。一般而言,「派」组织较严谨和紧密,整个派别的成员集中于一地锻鍊及生活,传承和行事非常统一,典型的例子莫如「九大门派」里的「六山」,包括武当派、华山派、青城派等皆如此。 另一方面,「门」则较广泛和松散,通常是一门武功经过数代自然流传、扩散的结果,在不同地方渐渐形成支系,各自流变,并且独立行事。他们因同出一源,而保存着门户的名号,各地不同分支皆是地位对等的同门,并无从属关系。有的门户因着不同师父的个人长处或体悟,有货混杂了其他武功,所传承的武术也出现风格上的差异,甚至衍生出另一门户(比如地堂门与地功门就是一例)。 此外,因为流布较为广泛,门内弟子人等繁杂,较诸于「派」有更多世俗的牵连。 不过「九大派」里的「三门」:心意门、八卦门与秘宗门则为例外,它们虽未如「六山」般门户严密,但仍然能够维持比较统一的组织,主要因为其发源地仍然保有总本馆与掌门之位,作为维繫团结的核心。这种向心力是「三门」能够跻身「九大派」的重要因素。 「三门」之中又以秘宗门的组织最为严谨。有说秘宗门因源起于梁山好汉,故传下了梁山水泊指挥军纪的遗风(秘宗门沧州总本馆「玉麒堂」,即纪念传说中的创拳祖师「玉麒麟」卢俊义)。 秘宗门武艺虽然广传四省,但门内有一规定:各地任何分馆支派的馆主就任,必得至少一次往沧州总馆的宗祠参拜,再得掌门授予「印可」,此仪式维繫了各支系与总馆掌门的直接从属关系,此后掌门有要事发出号令,各地门下皆要听命。 当年秘宗门先祖立下这些条规,原意其实是要确保秘宗门武艺的传承维持正宗纯粹,不致变质失传,没想到却演变成一种近似结社的组织。有些武林人士讥嘲秘宗门行事近似江湖帮派更多于武林门户,甚至背地笑称它为「秘宗帮」。 第109章 卷十一 剑豪战争 第二章 野寺 一片连风也吹不进的阴幽密林,地上覆着都是及腰的野草,四周大树挂满了茂密的蔓藤,外头勐烈的阳光只能像细线般透进来。枝叶无一丝摇曳,上下八方皆是湛然不动的深绿。 林里也许真的太闷热,就连鸟也无力啼叫,静寂得可怕,要是竖起耳朵留神,也许连虫蚁爬行的声音也听得见。 这样的野林,不知已有多久没人经过。 然而,确实有人。 一个身影盘坐在野草之间,大半为高草遮掩,只隐隐看见壮硕的身形轮廓,披在身上那件污秽的斗篷更与身周树林颜色融合。若非身体悠悠地唿吸起伏,容易令人错觉是块宁定的岩石。 武僧圆性。他闭着眼睛静坐盘膝,一头乱发狂须虽都被汗湿透,但脸容安详,似入禅定。 彷彿与这业林融成了一体。 渐渐林子的东、南两方远处,传来异样的足音,既轻捷又紧密,不似人类。 这许多足音,同时朝着圆性所在接近而来。 圆性仍然闭目。只有右掌略动,抚摸着横躺在腿上的六角齐眉棍。 微黄阳光之下,可见他的脸竟比往日瘦削了,更是一副困顿模样,眼肚浮出淤黑来,跟平素精气旺盛的相貌大不相同。 奔跑的足音更接近了,连带传来几声吠叫。 猎犬群的精悍身影,勐自林间出现。 狂乱的吠声,林中响彻。 七头猎犬展开蹄爪,张着沾满唾液的尖齿,身法如箭从两面疾奔,冲向眼中的猎物! 其中一头毛色灰黑的大猎犬,似为犬群之首,步速最是快疾,当先就跃起来,朝圆性的身体张牙飞扑! 同时圆性双目暴睁! 剎那,人与犬四目相对,凶厉的猎犬竟被和尚那双怒目震慑! 但猎犬飞扑之势没有停下,利齿将及圆性咽喉! 圆性迅速举起左臂,横架在脸前,及时抵住了这咬噬! 猎犬本能地发力啮咬圆性手臂,却感牙关痛楚,犬牙噬不进半点! 圆性盘坐的身体瞬间拔起,右手提着包铁齐眉棍,两腿成跪坐马步,左臂勐地朝下发一记噼拳,咬缠着前臂的猎犬被狠狠摔落草地上,立时放松了咬噬,伸出长舌来,已然被摔得昏迷! 紧接着另两头猎犬扑至。圆性侧身闪过一头,让它扑空跃到后面;另一头正及眼前,圆性左手划半个弧圈,一掌拍在那猎犬的脑门顶上,硬生生将它自半空打下来! 圆性的手掌仍未离开狗头,朝下把它牢牢压在地上。那猎犬四腿乱抓草地,却动弹不得。 这时圆性身上斗篷褪落,原来左臂从肩到掌穿戴了少林「铜人甲」,因此能抵御犬牙的噬咬。 圆性仍半跪着,右手拄棍在地,左掌仍将猎犬压住,一双眼目瞧着余下那几条狗。 这些都是素经训练的兇勐猎犬,平日出猎即使遇着勐兽也不畏惧,但此刻对上圆性那犹如金刚怒目的威严眼神,竟都畏缩不前,发出「呜呜」低叫。 「去!」圆性从齿间吐出这个字。 五条猎犬一听了这唿喝,全都被喊得掉头而去。 这时圆性瞧着掌底下那头猎犬。只见它已停止抓地,只是颤抖着俯伏,一动不敢动。 圆性此刻只要转移体重,发劲一掌将它头颅压破,实如捏死一只小虫一般轻易。 但他并不恨这些追踪自己多时的畜生。 该恨的,是驱使它们的人。 圆性将穿着铜甲的手掌轻轻放开。那猎犬似已凶性全失,垂着头站起来,抖了抖身体,也往同伴遁走的方向奔去。 圆性这时蹲下来,伸手摸摸那头被摔昏的灰黑猎犬颈项,感到仍有平缓的唿吸脉搏,看来无恙。 本来是要把它们全杀掉的,但圆性始终下不了手。 他一边轻抚着猎犬的项毛,一边远眺东面林子远处。从前在少林寺受训,圆性经常要在晚上身入只得一点烛光的「金刚堂」练习对打,以锻练超越常人的眼力。此刻密林里虽然幽暗,他仍隐隐看见尽头处的树木间出现数条模煳的人影。 圆性抚着猎犬的手掌仍然温柔,但盯向远方人影的眼神,却比先前威慑犬群时更要可怕,朝着那些来者切齿唿喝: 「有种就来!」 ——可是他心里知道,这些傢伙,没种。他们不会走近前来半步,只会把事情都交给狗去做。 这些人并不是执行「御武令」出动来捕杀圆性等人的武者,而不过是江西省界一带的鹰扬帮人。 自「御武令」发出后,天下各门派皆前来江西意图夺功,「破门六剑」的行踪突然就成了十分重要的消息——而世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有价钱。许多江湖黑道中人知道要亲自诛杀「破门六剑」这干高手几近绝无可能,却仍想在此事上图利,也就全力打探「破门六剑」的所在,再将情报出售给意欲出手的武者。「破门六剑」为了避开追击,改走山野之地,于是猎户出身的鹰扬帮就大派用场,出动飞鹰走狗时刻追踪。 圆性知道此刻也难奈何这干鹰扬帮众,于是放开仍然昏迷的猎犬站起来,转身往密林西面一步步走去。 等到圆性消失在树林另一端后,鹰扬帮那八名帮众才踏出来,带着山林的雾气现身。 这八人有半数都已四十余岁,一身带着各样大大小小的装备,打着高及膝盖的绑腿,腰间挂了短猎刀,背带皮狻,全都一副经验老到的猎户模样。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从行囊旁挂着的竹笼里捧出一只灰鸽,把早已写好的纸卷塞进鸽足旁铜造的小圆管里,双手举起催促它飞。灰鸽会意,一振羽翼就往上飞出树顶之外,朝着东面的来路而去,把「破门六剑」所在的消息带回去给帮会同门。 他们拖着那几头逃窜回来的猎犬,不管如何努力叱喝,猎犬都不敢往圆性离开的方向追过去,利爪死命抓着土地不肯上前。 「不要等,我们就自己先跟踪一段吧。我看他们落脚的地方必然不远。」其中最年长那个头目,痛惜地瞧瞧昏在地上的爱犬,然后这样说。 众人都同意,也就只留下两人照顾猎犬,其他六个鹰扬帮同门一起朝圆性的去向急步走过去。他们虽然没有学过什么高超武艺,但惯在山野活动,奔跑的速度不输于轻功高手。 六人在林间走了一段,果然已经看见前头圆性的身姿。尤其圆性此刻只把斗篷搭在肩头,那左臂的铜甲露出来反映着阳光,在密林里更好辨认。 六个鹰扬帮猎人都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声响,并保持着跟圆性相同的步调,远远落在后方——他们刚才见兇勐的猎犬竟夹着尾巴逃回来,就知道这野和尚是何等厉害,绝不愿跟他正面交手。 ——我们不过想赚点钱呀,犯不着跟这些练武的疯子硬碰。 这儿其实已越过江西省界进了湖广之境,鹰扬帮人也甚少踏足,不过他们在林中辨别路向地形的经验甚丰富,又懂得暗中计算脚程,大概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这些傢伙……挺不了多久。」那头目微笑低语。他心里想:这等武人,打斗虽然厉害,到了山林里可就是另一回事,天天餐风露宿,没一顿好吃好喝,再加上蛇虫瘴气,身体很容易搞垮;如今更被追猎,草木皆兵,很快就会忍不住,回到沿途有村镇的道路上去。 ——我们这个独门生意,大概就只能再多做几天了…… 六人刚跨过一盘粗大的古老树根时,忽然听见声音自头上响起: 「到这儿,就好了。」 六个鹰扬帮猎户身子一震。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山林就如他们的家,只要有任何异样的声色气味接近,必然马上察觉,怎会遭到埋伏? 他们回头往上看过去。 只见那大树一个杈上,蹲踞着一团东西,要很细心才看得出人体的轮廓。 然后他们看见一点闪光。是那人露齿而笑。上面镶了一颗金牙。 手臂一动。 又是另一抹金属的亮光。这次,寒冷得多。 ◇◇◇◇ 圆性回到一座埋藏在树林深处的野寺前方,不禁停下来,仰头细观它的外貌。 最初看到这寺庙,他们都很意外。这建筑立在此地已经不知多少年月,从它可知这座密林以前曾有人迹,只是道路久已荒废掩埋。 野寺外头的围墙大半都已坍塌,空余正门前一对看守的金刚力士像,皆已断头截臂,但仍看得出那曾有的威严气势。 位在中央的佛堂也只余小小的前殿仍旧屹立,墙身被四周横生蔓延而来的树枝包束着,似乎就是靠这股天然的力量支撑才不致倒下,砖石上盖满绿叶青苔,彷彿已与树林融合。 圆性虽然粗鲁,始终是个禅僧,朝着那佛殿合十,默默敬了佛礼,这才朝殿门走过去。 只见佛殿破败的瓦顶一角冒起一条身影,拨开了跟前枝叶,俯视着圆性,是身挂着长短双剑的燕横。 燕横半跪在寺顶之上,一身衣衫污损,也跟圆性一样,不知多少天没有好好梳洗更衣。年轻的脸同样充满倦意,眼眶围着黑圈。 圆性抬头跟负责看守的燕横颔首招唿,也就进到佛殿内。 这破落多年的佛殿里面经过一番打扫,已比先前干净了许多,可是童静仍用布巾蒙着口鼻,拿着砍下来的大把树枝当扫帚,不断将地上沙石枯叶扫往角落。 「好啦,省点力气吧。」坐在佛坛侧的荆裂一边用布清洁着雁翅刀,一边没好气地跟童静说:「我们又不是要在这里住下来!」 「至少睡得安心一点嘛!」童静说着还是勐扫,额头都是汗水。从前在岷江帮她几曾拿过扫帚?童静其实也很疲倦——毕竟已经在这山林荒野里连续走了十几天,期间还好几晚遭敌人夜袭,没有一夜睡得安宁。现在竟找到个像样的落脚地,自然兴奋起来。 大概一个多月前开始,就有一群武人莫名其妙地来袭击他们——而且跟先前的阮氏无极门不同,竟是远从浙江衢州府来的常山派好手,似乎不是受到江西当地的贪官唆使。 之后他们再接连受到三次这样的袭击,方才得知:朝廷颁下了「御武令」,指定要天下武林门派处决他们六人! 「都是我。」练飞虹得知之后苦笑。他处世多年,对朝廷官场的利害总知道-些,马上就想到这「御武令」必定是跟他杀了皇帝宠臣钱宁的义子钱清有关系。 当时圆性不解地搔搔乱发:「那个胖子?就为了他,皇帝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朝廷向来并不干犯武林,而各门派亦从来没有求取功名利禄的野心。然而这道「御武令」封赏天下「忠勇武集」,打破了一切。 「怎么会这样……?」燕横听了甚为不解,不住摇头问:「难道就连各门各派的尊长都变了吗?为甚么?……从前我们没有官府的承认,还不是好好的?怎么为了那个甚么『忠勇武集』的名号就……」 「因为害怕。」 一直沉默的荆裂说。 其他四人听他这么说,想了想,马上明白了。 武当派的野心,令各门派的自信都出现了裂痕,深恐自己成为「天下无敌」招牌底下的下一个牺牲品;而就在这时候,有另一股更强大的势力,承诺会给你撑腰——如此大的诱惑,并不容易抗拒,尤其当你要为成百上千的弟子门人安危负责的时候。 其实「御武令」里对「破门六剑」的形容本就不大详细,许多没有收到「忠勇武集」铁牌的门派,只是口耳相传地知道「御武令」之事,对「破门六剑」的底细并不清楚,他们只是为了传闻里的封赏蜂拥而来,根本并非「破门六剑」的对手。 虽然还没遇上真正的威胁,但荆裂他们觉得这样接连与素无仇怨的武人交战,既无意义也太累人,于是不断遁走,避开各处的大小城镇。后来又怕连累收容他们落脚的乡村,就连路也不走了,索性穿越无人山野而行。这样虽然避过许多追击者,却也走得甚苦,日积月累下来既感疲睏,也积了一腔怒火。 ——我们分明不是不能打,却要像丧家犬一般东逃西躲…… 这时童静见殿里的地板已打扫得差不多了,又去扫四处的佛坛。她仰起头看荆裂身后那尊佛祖,已然崩缺了半边头颅,结印的双掌亦不知哪儿去了,空余一个大大的肚子跟盘起的两腿。 「我们那次烧掉了『清莲寺』……这次要睡这破庙,不知道是否报应呢?」荆裂笑着说。 「甚么报应?」圆性这时才走进殿里来:「我说是佛祖保佑才对。阿弥陀佛!」 「对了!」童静爬上佛坛后忽然说:「我从前听说过一个故事,就是说这么一座荒野中的佛寺,那佛祖像的背后原来开了个洞,肚子里面藏着许多稀世财宝……好,我就看看!」 她连跑带跳地走到那佛像背后,突然「哇」地惊叫跳开! 「甚么事?」圆性抛下齐眉棍攀上佛坛去,只见童静惊慌指着佛像。 圆性一看,原来那泥塑佛像背后果真穿了个洞,里面却没有甚么珍宝,而是盘着一条毒蛇,正昂起蛇首来沙沙吐舌,状甚凶狠。 他们露宿荒野,最怕的不是甚么勐兽,而是这些蛇虫毒物——身在远离人烟之地,假若不幸中了剧毒,无药物可治,将有性命之危。 圆性一脸沉静,右手成掌轻柔地缓缓递过去,到那毒蛇的三尺前突然唿气发劲,一记少林寺「蛇拳」的「吐信手」闪电发出,一把就用手指夹住蛇头,动作竟比真蛇更要迅疾。 那毒蛇被捏着,身体自然盘捲上圆性的手臂以图挣脱。圆性用另一手将它拉直,轻声念一句「罪过」,指头发力,就将蛇捏死。 「来,给我。」荆裂说着,从圆性手里接过死蛇,仔细看了几眼,笑着说:「这是好东西呢。」 荆裂说着就从腰带拔出小刀来——他从前那柄南蛮小猎刀还「寄存」在霍瑶花手上,这柄只是去年旅途间买到的代替品。这时他抬头瞧瞧佛像,说:「在这儿不好意思,我还是去外头宰吧。」 「荆……荆大哥!你你你……」童静拉下脸上佈巾,吃惊地指着荆裂手上毒蛇:「你不是打算……吃吧?」 「有甚么好奇怪的?」荆裂耸耸肩:「我从前在交趾国的密林里被土人追杀,也是靠它才活下来的。还生喝蛇血呢——可是喝得太多,肚子生虫病得快死,幸好有个巫医给我治好了。放心,我不敢再喝了。」他说着就从行锻里找出瓦钵和竹筒,拐着仍然受伤未癒的腿往殿后走去。 「蛇吗?」圆性勐力搔着头髮,童静看见以为他也听得头皮发麻,怎料圆性下一句是说:「不知道味道如何……」 童静翻了翻白眼:「你不是和尚吗?亲手杀的蛇也吃?不残忍吗?」 「反正都死了,不吃白不吃。」圆性得意地摸摸鬍子:「到了我这少林高僧肚子里,说不定下世就投胎做人呢。」 童静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噗哧一笑。 他们五人这些日子来都在吃苦,没一天好好休息,情绪异常低落,但在旅途上都没有抱怨,也不对现况长嗟短嘆,就连平日对吃住都最挑剔的童大小姐,在其他四人感染之下,亦很快就再无怨言,反倒常常带头做些能提振大家精神的事情——比如刚才努力打扫这佛殿。只因她从荆裂他们身上感悟了一个道理: 真正的强者,越是落难就越会笑。 圆性拿起齐眉棍,跟童静挑开佛殿内四处角落的瓦躁杂物,确定再无躲着蛇虫毒物。 荆裂从佛殿后头一个已分不清是后门还是破洞的出口走出去,找到一棵倒塌的大树坐下来,用小刀将那毒蛇的头割去,放血之后再熟练地开膛剥皮。左臂虽然还是不太能用力,但干这宰蛇的活还是绰绰有余。剥好蛇肉后荆裂就用钵盛水,将之清洗浸泡。 干活的时候荆裂又想起虎玲兰来。如今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现在他们五人被迫穿越山野潜行,更不晓得将来虎玲兰要怎么找回他们。 那天在林湮村,不该这样对她的——荆裂反覆想过这许多次了。 可是现在再想又有什么用? 后来童静把最后遇到虎玲兰时她所说的话,转述给荆裂知道。 「兰姊说:她要尽一切力,延续你的梦想。」童静这样告诉他。 荆裂听后只是沉默。之后他在同伴面前几乎没再提过虎玲兰。 可是从那天起他就下了决定: 我不能够令她失望。 荆裂决心,绝不会辜负虎玲兰这情分。在她回来之日,他必定要让她看见一个更强的自己,要让她再次看见他真正的笑容。于是这些日子他都一直在思考和试验,不靠左手右足仍能提高战力的方法。 他这时才反省过来:先前因为创出「浪花斩铁势」实太兴奋,忘记了多变的武艺和适应力也是自己一贯的长处,目前的困境还是有办法克服的。 ——何自圣掌门几乎盲了,仍然能够令叶辰渊那样的剑豪畏惧。我也可以。 然而到了最近,在得知「御武令」的传间之后,荆裂转而为虎玲兰的安危担心。 直至目前来袭的武者虽然都不足为患,但毕竟虎玲兰一人孤身在外,不像他们五个可互相照应,若遇着对方使出阴谋诡计,也难逆料,不由荆裂不担心,何况更强的敌人,很可能仍在后头——就连「九大门派」也都接到「忠勇武集」的铁牌。在朝廷的威权之下,他们反应如何实难预测。 现在荆裂唯一寄望的是,他们五个已将武林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令虎玲兰遇袭的机会大大减低…… 荆裂从未如此担心虎玲兰。他一直以为她是个永远不用让他担心的女人,可是现在他的感觉变了。 只因在分别之后,荆裂才真正知道,自己对她有多珍爱。 日照渐斜。荆裂仰起头来,看那寺后树林的蔽天绿叶,回想跟虎玲兰最后相处的那天,在漫天红花之中看她练刀的情景。那野太刀捲过的一刻,多美。 从来自行我道的荆裂,第一次感到如此孤单。 他把钵里的水倒出来,顺道清洗小刀上的血溃,将刀刃往裤子上抹干收回皮鞘里,拿着洗干净的蛇肉走回野寺。垂头看着钵中肉时,他不禁笑起来。 ——假如阿兰也在的话,肯定叫得比童静更大声—日本人哪敢吃蛇?不,改天带她回泉州家乡吃土笋,那才真的吓死她…… 註:「土笋」非植物,实是软谜动物「星虫」,野生于咸、淡水交界处之滩涂,福建称「沙虫」或「黑土蚯」,是当地名产美食。 荆裂回到佛殿里,只见圆性和童静已把殿中央地板清理好,张开了各人的卧铺。童静在中间架起一堆柴,准备给荆裂煮食。 练飞虹这时也从佛殿正门回来。只见他赤着上半身,从头到脚通体涂上了青绿的娥液——这是在庐陵居住期间,猎户出身的八卦门弟子孟七河教他们制作的野外伪装,除了颜色之外更能掩盖体味,在山林里就连野兽也无法警觉。 「回来啦?辛苦了。」圆性向练飞虹说。飞虹先生只是微笑,接过童静递来的布巾和一堆树叶,去抹脸上干结的绿浆。 「总共多少个?」圆性问。 「全部。」练飞虹冷冷回答,并无昔日的嬉闹。他脸上和身上仍散发着未消的杀气:「对不起,和尚。我可没你那般仁慈。」 「我只是对畜生如此。」圆性说:「它们咬噬,不过为了肚子饿的缘故。我记得太师伯跟我说过:众生六道轮迴,就以人身最是难得,因人最多选择。有选择,才有善恶之别。」 「总之这一、两晚,我们可以睡得安乐些了。」练飞虹淡然说着,抹去涂在脸上的绿浆,重新露出样子来。只见他的脸较圆性、荆裂等更要疲倦,比往日好像又苍老了几年。 ——如何严谨的修练,也难让他逃过岁月的侵蚀。这段日子对练飞虹的影响更是比后生小辈明显。 自从入了江西西面省界的荒野后,「破门六剑」一直被这鹰扬帮用猎鹰监视去向,于是遁入不见天日的密林之中,对方却又改以猎犬追踪,令他们一直暴露行踪。鹰扬帮不断将他们所在的情报贩卖给沿郊道骑马而来的武人,十多天来「破门六剑」已有三晚受到突袭,虽然都将对方杀退,但却大大耗损体力精神。圆性和练飞虹忍无可忍,也就设下这一着,将跟踪而来的鹰扬帮众截杀。 「那好哇!难得遇到这座佛寺,我们可以在这儿多歇息一天了!」童静兴奋地说,指指殿里的柴薪:「那可以打火做饭吗?」 「趁天还没全黑前要做好。」荆裂说:「而且就在这儿做,别让烟往天空冒。」 童静欢天喜地地准备生火,但一看见荆裂手上那钵肉,马上吐舌皱眉。 「哦?哪来的?什么肉?」练飞虹问着时仍在抹身。他一身皮肤虽已因年纪而松弛,但胸腹肩臂的肌肉仍然结实精壮,比诸许多年轻人也不遑多让。 「啐!臭老头!」童静见了厌恶地别过头:「到外面穿衣服去!难看死了!」 练飞虹反而咧齿笑起来,曲起两臂把-身肌肉鼓得坚硬,特意展示给童静看。荆裂和圆性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对了……」练飞虹这时收敛起来,伸手指指上方殿顶。「那小子……干什么?」 「他说要看着外头。」童静说时目中显出忧心:「但我看他更像是想一个人静静。」「他有点不妥。」练飞虹抓着鬍子说。「好好留意他。」 童静用力点点头。 ◇◇◇◇ 黑暗之中,只靠一点如豆的灯火,他瞥见那两片激削下来的银光。 几乎完全不须思考,他的左手已经把着后腰间那横亘的剑柄。食指摸在镕成兇勐虎头的剑锷刻纹之间。 出鞘。 「虎辟」的宽短锋芒,如新月在头顶划出,先勐烈激撞在第一片银光上,将之盪开,与另一道银光互碰。对手的双兵刃攻击在一招间散乱,失却力量。 在这停定下来的时刻,他看清那是一对虎头钩。衢州常山派的得意兵器——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什么都不用想,右手也迅速连动起来。长长的金黄光芒闪现。雕着蟠龙的莲花状护手。 剑势亦如龙。自双钩的内弯刃锋间射入。 灿银虎头钩合拢,意欲将「龙棘」剑刃半途封锁——这是常山派「捞月钩」的得意技。 可是来不及了。要劫夺青城快剑,就如要在激流里伸手抓着冲下的树叶,非常人能做到。 双钩夹势未成形,「龙棘」已穿越而过。 这剎那凭着剑光,他首次看见对方的脸。 那张脸不比他年长多少。此刻五官都惶然地扩张扭曲,溢满临死前一刻的惊惧。 血腥。 燕横睁开眼睛,意识回到这密林深处的野寺顶上。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缓和高涨的情绪。记忆里那黑暗中的血腥气味,格外教人心跳加速。 他抬头仰望。树林里就只有这座佛寺未为参天巨树掩蔽,是唯一可清楚看见天空之地。天色已向晚,高树上的枝叶在徐徐夏风中微微摇动,四方幽阴的密林彷彿藏着无限奥秘。 燕横无法自已地再次回想这些年来,自己诛杀过的人。从成都马牌帮到庐陵「清莲寺」的术王众,他都曾大开杀戒。那些时候他都有充分的拔剑理由。 而现在,他迷惑了。 燕横拔出「虎辟」来,左手来回在空中轻轻比划,重复演练刚才回忆中的剑招。 在庐陵击杀过的术王众数目他并没有去数算;可是这个多月来杀过的武人,他却每个都记得。共十三人。而且还清楚记忆着跟他们战斗时的情景。 他心里对于杀死这些来袭击「破门六剑」的武者,并没有甚么歉疚:他们一心来杀我们,那么死在我们的剑下也非常公平。 ——尤其当燕横知道他们为甚么而来之后。武道中人,竟为朝廷颁赐的虚名卖命,更不值得尊重! 与这许多不同门派武功连番血战皆捷,而且毫髮无伤,燕横的武技和自信又比先前再勐进一层。他无从否认那快意满足之情,更经常自然回忆起战斗的情景,品尝那血光剑风中的每刻。 可是同时他心里也无法摆脱一股空虚感。 自从决志復仇,燕横曾经以为自己的剑只会沾上武当派的鲜血,如今却捲入这纷乱的战斗漩涡里,为的竟是如此无聊的理由。他从前并没有想像过会这样。 ——师父,为甚么……? 燕横想起何自圣。他记得在青城山上每次看见师父,那平素一言一行,总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冷漠。就只有燕横拜为「道传弟子」的一刻,何自圣才让人意外地露出温煦的笑容。 现在经歷过这许多事情,燕横感觉自己好像渐渐瞭解师父为甚么会这样。 只要一天拿起剑,你就无法避免杀戮——无论你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不管是因为仇恨,还是面对不相识的人。 ——就像那个常山派弟子……他大概不过是奉着师门的命令吧……? 而为了随时准备夺取别人的生命,就有必要把心里的某一块封闭起来。 这是身为剑士的宿命。 燕横手中「虎辟」不自觉越挥越勐烈,在傍晚的空中发出尖啸般的破风之音。他的眼神也变了——比那夜在破庙里童静看见的还可怕。 「要吃饭啦!快下来!」一声亲切的唿唤,把他从这入神的状态召回来。 是童静在下面的佛殿,透过屋顶破洞仰头叫喊。燕横这时才察觉那阵升上来的奇特肉香。他的眼神恢復过来,轻轻把「虎辟」入鞘。 他从腰带的布袋掏出一物。是块手掌长的木头,半边有刀子刻削出的形状,隐约可见是个拿着剑的人形。 燕横看看这未完成的人偶,嘴角泛出温暖的笑意。 ——能够令他心灵回覆平静的,就只有这份同伴的情谊。 燕横双手攀着横伸过来的树木,两脚一蹬墙壁就轻巧跃下去,转身进了佛殿。 燕横在外看守良久,却由始至终都未发现有一条身影一直凝定地蹲踞在南面远方的密林深处,正在监视着野寺。 那人全身上下穿着一袭紧身夜行黑衣,头脸也都包着黑布巾,衣袖和裤管紧束至肘膝,本已修长的四肢显得更像猫腿。他极之缓慢地伸展双腿逐寸站起来,上身却非常稳定,一直贴着旁边的大树不离,令身影更难被看出。除非在近距离而又眼力甚佳,否则只像看见一团自然的树影。 他站直后才展露出高大的身材,腰带和肩背各处都挂着各种形状的黑布包,看来皆有一定份量,但他如此控制着缓慢站立,竟令人感觉动作毫不费力。 黑头巾之下一双眼睛,一直凝视对面三十丈开外的野寺,眨也不眨一下,眼瞳里泛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气。 「老头……是你,真的是你。好玩。」 他声音尖削,仍听出年纪已经不小。 黑衣人口中唸唸有词,左手摆在腰侧,隔着布包把着里面的剑柄,全身开始倒后行走。 他这倒走的姿势很是奇特,并非直线后退,而是两脚不住踏弧线,左右合起来却又变成直往后撤,脚步平稳快速,丝毫没有让人省起他是走在黑夜荒林之内。 他走着时嘴巴仍在喃喃自语,却都是一大串听不明意思的字,语气似在唸咒,在这黑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退走了数十步后,黑衣人回到先前匿藏过的一个浅坑,他的包袱行囊就放在里头。 坑内还有另外两人,正是脑扬帮众余下的那两人,他们手里还握着六条牵狗的皮索。二人与六头猎犬沉默地躲在这没有流水的沟坑里,一直等待这黑衣男人,不敢离开半步。 「嗯,对的……今晚,就趁他们放松了警戒,又没休息足够……唔……」黑衣人不住点着头喃喃说。他这话却并非对着那两个鹰扬帮众,而是一直在自言自语,又有点像在跟虚空中一个只有他才看得见的隐身人交谈。 一看见黑衣人回来,那六头猎犬都像被甚么钉在原地,不敢抖动半点。牠们此刻的眼神竟比先前遇上圆性更要畏惧。 那两名鹰扬帮众也是一样。他们在林中等待去追踪的六个同伴,却苦等良久也无人回来,于是纵犬去找寻,结果在一片古老树根之间看见六人的尸体。 他们惊恐万分,知道这个买卖再不值得干下去,带着狗想走出树林离开。哪料半途就遇着这个个黑衣男人,强迫他们再次放猎犬追踪「破门六剑」。 他们没有多想就照做。看着这黑衣男人那双已不年轻的眼晴,两人直觉知道拒绝他的后果有多可怕。 「对呢……不可心急……」那黑衣男人仍继续说着,当中又再夹着一些奇怪的咒语。他同时翻找行囊,从里面拿出来一片烤肉干,伸出戴着黑布套的手掌,掀起一面黑巾,将肉干递向那张围着半白长鬚的嘴巴。 不知道是否黑夜里的错觉,那两个鹰扬帮猎人,隐隐看见黑衣男人身上散出一层薄薄的烟雾。 「第一个,是老头。」他吃完之后,那张嘴展露出狂态的笑容,继续自语:「要杀。都杀光。」 他说着时,四周树林终于完全暗下来,他仅仅显露的身影轮廓亦被黑暗淹没。 第110章 卷十一 剑豪战争 第三章 云隐神行 练飞虹将身体完全缩进木桶里,让冒着蒸气的热水泡到颈项。他闭着眼晴,感觉全身血脉经络都松弛开来。 在这样的地方,泡一个这样的澡,是极度奢侈的一回事。 练飞虹连续两天快马兼程,走了三百多里地赶来,为的就是这个时刻。 他那袭沾满黄土的红黑衣袍与革靴,连同弯刀、长剑与铁扇,全堆在这华丽房间一角,仍然冒着烈日曝晒后的余热。 练飞虹没有睡着,而是沉入一种比睡眠还要舒泰的状态里。他的面容满足而平静,绝不像几天前才杀过人。 ——只因他杀的,是绝不会令自己感到半丝歉疚的傢伙。 一只手指修长的柔软手掌,轻轻抚上他泛着健康铜色的光滑脸颊,继而沿着颈项滑下去,摸着他浸在水里那年轻而结实的肩膊。 练飞虹虽未睁眼,但早就知道这只手掌向自己接近过来——身为当今崆峒派「道传弟子」,这是最起码的警觉。只是他没有抗拒而已。 只因他对这只手掌的主人,绝对信任。 练飞虹提起左手来,握着那只玉掌,以指头轻轻摩擦那柔滑的掌背。 「嫁给我。」他没有张开眼,专心感受着那手掌相握的亲密感觉,突然这样说。 「别傻。」这声音,跟手掌的指头一样温柔。 我是将来的崆峒派掌门。」练飞虹微笑说:「我要娶个怎样的女人,没有人能说半句。你不必顾虑。」 才二十七岁的练飞虹,已经有这样的自信,当然是因为瞭解自己的天赋——师父凌翱一在六年前就破格传授他最高秘技「八大绝」里的「通臂剑」、「日轮刀」及「乌叶扇」,记忆中崆峒派近六、七十年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人物。 可是还不只如此。练飞虹知道自己比所有同门都强,真正的原因在哪儿:是对修练和比试永难填满的巨大胃口。 「我说的不是配不配得起你这回事。」那女声却说:「与别人怎么想完全无关。我说的是你。」 练飞虹抚摸她手掌的指头停下来了。 「我知道你总会离开我。」她又说。 「怎么说这种话……」 「把右手伸出来。」 练飞虹听了她这句话,脸容有些僵硬。可他从来不曾对她隐瞒任何事情。他将右手缓缓从热水里举起来。 那手掌,反握着一柄短刀。 「你看。」她的语气没有责备,反倒带着笑意:「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你还是放不下刀。我们都很清楚你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那绝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人。」练飞虹心头一阵悲哀,终于睁开眼来。 她就在自己面前,可是他发觉自己竟然看不见她的脸孔。 ◇◇◇◇ ——已经多久没有梦见过去呢? 练飞虹在黑暗的佛殿里醒来,首先就这样自问。 ——忘记了……不,根本从来没有。 练飞虹即使是清醒的时候,也很少眷恋年轻的旧事,可是现在竟作了一个这样的梦。——这是说我真的老了吗?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粗布被单。一如往常,他睡觉时仍然抱着剑——就像梦里他泡澡也要拿着刀子一样。 练飞虹以剑鞘支着身子坐起来,心头却无法抑止地回想着刚才那个梦。那梦境全都是真实的回忆——他还没有衰老得无法确定。 可正因为真实,练飞虹才感到奇怪.他从来不会追悔自己做过的事(也许除了在武学上贪多务得这一项吧?)。这个梦却分明在提醒他:为了剑,自己曾经错过和捨弃了些什么。 他记得自己曾经真真正正喜欢这个女人;那句「嫁给我」,说的时候也完全出于真诚。 ——可是现在我连她的脸也忘记了。 然后,数十年就如此过去。 他看看殿外,天色仍全黑。今夜天空澄清,月光从殿顶破瓦的洞孔透进来。练飞虹凭微光辨物,看见殿里各人仍然熟睡,只有荆裂一人的卧铺空着,就知道现在大概是四更时分。 练飞虹虽然感觉疲倦,此刻也还没轮到他值班,但在那个怪梦的困扰之下,已经不想再睡了。他尽量不发出声响,轻轻站起身子,穿上了靴子,然后将一件件兵器佩戴上身。 每次把刀剑和铁链系到身上时,练飞虹总不自觉站得更直,胸膛挺得更高。在他心目中,彷彿并非自己的身体负起这些兵器的重量,而是兵器犹如钢铁造的骨架,支撑着他日渐衰老的身体。 ——支持着他的其实不是剑,而是带剑时的荣誉感。 练飞虹把爪挝的铁链绕到身上时,不期然瞧向沉睡中的童静。看着她那犹如婴孩的睡相,他不禁笑了。 看见这个娃儿飞快成长,如今竟已成了练飞虹人生最大的乐趣,甚至比起与强敌相斗更甚。 更让练飞虹高兴的,是半年前童静向他请教飞刀之术,他连忙将「送魂飞刃」的要诀倾囊相授,又助她将飞刀改为更轻巧、更易命中的双刃飞剑,以适应她的体质与专长。那是童静第一次主动要求跟他学崆峒派的武功。 ——早晚要你叫我作「师父」! 练飞虹自顾自笑着,提起四尺鞭桿,踮着脚步走出佛殿前门。 他甫出门外,就看见一条身影应对着站起,正是荆裂。 月光之下,可见荆裂受伤的左肩和右膝,仍紧束着涂黑铜片与皮革造的护甲——正是一年前强攻庐陵「清莲寺」时所穿的那套黑色战甲。自从离了庐陵后,他仍一直将这套护甲带着,以备必要时束着伤处上阵。 荆裂并未拔刀,右手握着孙无月的峨嵋铁枪头,铁链一半绕着前臂,一半垂在身侧。「我来接班吧。」练飞虹双手左右把着腰间的刀剑柄子,笑着走上前来。 「还没到五更天啊。」荆裂轻声回答「不多睡一会儿吗?」 「老人家,睡不了这么多的啦。」练飞虹说着,与荆裂并肩坐在佛殿前崩塌的残墙上。 虽说昨天下午已经截杀了鹰扬帮的跟踪者,他们还是不敢完全放松警戒,继续夜间轮班看守——这两个月来他们都是这么过。目前五人之中,以圆性的体力最好,因此最辛苦的三更就由他负责看守;其次是燕横和荆裂,则分守二更和四更时分。童静和练飞虹负责首尾就最轻松,每晚不必分开两次睡觉。 「老?」荆裂失笑「很少听见你这么坦白的啊。」 练飞虹伸了个懒腰,又捶捶肩头,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荆裂手上的铁链枪头,想起这阵子荆裂如何苦思新招,渐渐从受伤的低潮一步一步恢復,心里大感欣慰。 荆裂拿着那乌铁枪头,手指抚摸着上面鏺刻的「峨嵋」古字。「一丈幡」孙无月要不是在成都一战壮烈牺牲,今天很可能亦跟飞虹先生一样,和大家一起修练武艺与对抗强敌。荆裂心里不禁喟嘆。 「练老爷子……你原本不过想收个徒弟,却落到今天这田地,有没有觉得后悔?」 「后悔?我倒要感谢你们。」 荆裂本来只是说个笑,却听见练飞虹如此认真回答,不免意外。 练飞虹抚摸着右前臂,在那衣袖底下有被波龙术王「武当形剑」割下的长长伤疤。他花了整整半年才痊癒,虽然活动完全无碍,但偶尔还是会隐隐发痛。 「要不是跟你们一起,我这一年不会过得这么精彩。」练飞虹说:「我能够这样痛快战斗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少年。」 荆裂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假如义父荆照没有搞错年分的话,荆裂今年还只二十七岁——虽然丰富的经歷常令人误会他的年纪——至今还没有思考过自己有天要老去的事情.,以强大的武当派为挑战目标之后,他就有随时死去的准备,没空去想几十年后的日子。此刻听练飞虹这么说,他才设身处地去想这个问题。 ——假如到了这种年纪,仍然能像他现在这样,已经没有遗憾了。 荆裂深深地如此感嘆。 「还是不要听我发牢骚了。快去睡吧。」轻轻挥一下手上的四尺鞭桿:「不要浪费了精神。」 练飞虹说得甚对.他们捲入了如此漫长的战斗,最要珍惜的就是精神和体力,如此平均安排守夜的时间,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两个人坐着聊天太过浪费了——只要有一晚少睡了,造成的影响每一晚都会持续累积下去。 荆裂虽然感觉练飞虹今夜有点不寻常,但也只好站起来,拐着腿走回佛殿去。临别前他还想是不是该把刚才心里的想法告诉练飞虹,但他知道这要强的老头子不喜欢人家安慰,也就不说了。 练飞虹独自一人坐着。深夜林间送来阵阵凉风,吹散了日间的炎热,让他本来思潮起伏的心灵平静下来。, 练飞虹外表看来虽然不过轻松地静静坐着,其实身体的感官全都张开:眼晴藉月光扫视树林四方,耳朵倾听一切最微细的声响;鼻子嗅着是否有树木花草以外的气味;皮肤感受夏风中有否奇怪的异动……要长时间如此专注地感应四周可能突现的危机,而且是在这么容易昏睡的无人黑夜里,实非常人所能办到,但对追求尖峰的武者而言,却不过相当于日常锻练。 可是不管多强的武者,也有消耗过度而挺不住锻练的时候。「破门六剑」正是处在这样的境况里。练飞虹要比平日花上多一倍的意志,才能维持这警觉的状态。他喑地咬着牙齿,绝不让自己放松或睡着。 ——我可不能输给这些小辈啊…… 五更中。天色将亮未亮之间的界线。人的精神最薄弱之时。 练飞虹眼目突然收紧,眼眶四周的皱纹深刻得像裂开来。 他衣服底下的身体毛孔扩张,瞬间进入极敏感的状态。 只因在南面远方漆黑的树丛之间,隐隐出现一点微光。 一般人在这等黑夜之中,必然疑惑那是自己的错觉。但练飞虹不会。 ——在甘肃原野追捕诛杀过数以百计凶悍马贼的「风狻猊」飞虹先生,即使到了这个年纪,对自己的眼力感官,仍有绝对自信。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练飞虹瞬间就已断定,那抹一闪即逝的淡光,绝非天然。 是金属反映月光。刀剑。 练飞虹不欲惊动对面的来犯者,身体仍坐在砖石上,但暗中其实已然将重心转移到双腿,任何一瞬都能够马上扑杀出去。 他紧盯那片黑暗不放。 果然,下一刻,光芒再现。 这次更看见人影晃动。 练飞虹的臀部已离开破墙。 可是就在他要发作的剎那,另一股像尖针般的杀气突然朝他袭来。 从后方——而且非常接近! ——不·可·能! 练飞虹眼目充血,鬚髮戟张。 ——世上有谁,能如此不动身息潜到我身后? 心里虽然充满疑惑与不信,但这绝未影响练飞虹做出的果断反应。 —— 「好手」与「高手」之间的分别,就在于此。 他判断自己已无足够的时间转身,就将手中四尺鞭桿插在腿下那残墙根部与土地之间,以之为支撑发力,那撑力加上双腿蹬地,身体以比原先预备更迅速的势道向前扑去! 人在半空,练飞虹俯身,垂头。 右肩一道火辣的感觉灼过! 那道从背后旋飞射来的锐风,在黑暗中看不见形影,于练飞虹的肩旁擦出一行血花,仅仅略过他后脑上方数寸,穿透飘荡的白髮飞过! 练飞虹放开了鞭桿,乘着这俯身前飞之势,整个人向前半空翻滚,同时右掌已迅速从身后拔出红巾飞刀。 他在空中蜷着身子,头顶向地,手臂勐烈挥动,「送魂飞刃」从两腿之间反向后方摔出! ——练飞虹这一刀,全凭瞬间感觉,靠着刚才对方暗器射来的方位,估计出敌人所在! 飞刀旋射而出,准确无误地射向那个在后方出现的黑色身影! 可是就在命中之前,那黑影彷彿飘移了一下,飞刀竟穿过黑影,无所着落,继续向头后飞去,彷彿只掷中无形无体的鬼魂! 练飞虹深知这当然不是鬼——他纵横关西多年,独自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度过不知多少个夜晚,从未见过有鬼。 眼前的是人——一个懂得以诡奇身法和步法闪过飞刀的人! ——练飞虹危急中以这怪姿发出「送魂飞刃」,因无腰步配合,又是逆着飞扑之势向后反射,力量速度都减弱了,他本来就没奢望能一击即中,而是想以飞刀阻截对方接连进攻,然而此刻他倒转着看见,敌人躲闪的身法远比他想像还要轻松迅速,心头不免吃惊。 他继续前翻,以未受伤的左边背项着地,顺势再往前头滚地一圈,尽量拉远跟后方敌人的距离! 滚过之后,他以穿戴着拳甲的左掌拍地推按,用左足为轴转身,于长草之间跪定,死命盯着那来袭的黑衣人。 ——现在已经无暇理会南边树林里那用刃光分散他注意力的另一个敌人——单是应付眼前这个,已经不得不全神贯注! 黑影闪过「送魂飞刃」后未有停滞半点,继续跨步,转瞬只在练飞虹七、八步之内,仍维持着偷袭的先机优势! 练飞虹往左横跃走避,同时另一柄「送魂飞刃」又以反手扔出去! 这七步上下之距,正是飞刀暗器最佳的杀戮距离,「送魂飞刃」只回转半圈,刀尖即及黑衣敌人胸腹之间! 可是那黑影又再晃动,这第二柄更近距离发出的飞刀,又掠黑影的腰侧而过! 此人身上简直像有神鬼护体,任何射来刀箭都被无形的力墙卸去一样。 这样的人,令人感觉怎也无法杀死。 练飞虹莸然回想起来:此等跪奇的身手,过去曾经碰过。 ——秘宗门的「燕青迷步」。 他藉月光再看那黑衣者的修长臂腿与身形姿态,回忆突然涌上来。练飞虹对眼前这敌人的身份再无疑问。 只因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是他!难怪能够偷袭我! 「云隐神行」雷九谛是也。 蒙面裹头的雷九谛只露着一双眼睛,其余全身都藏在黑布衣巾底下,每个动作都更难以察觉。他举步追击的同时左手长臂一抖,又一道无影的锐风乘着他前进之势射出,手法跟师弟「乌符铁手」韩天豹发射七寸「丧门钉」的绝技几乎一样,但雷九谛的发镖动作形迹更细微,在这黑夜中更无预兆! 这道锐风神准无比地狙击撤走中的练飞虹,他煞步大张两腿,身体斜斜坐马下沉,缩胸低头,这才再次躲开暗器的袭击! 这只闻其风不见其形的暗器,实是秘宗掌门雷九谛爱用的「三尖燕尾镖」,那镖身上涂了一层黑墨,白天已可避免反光,夜间更能隐藏形迹,令敌人来不及闪躲。要非练飞虹本人也是飞刃髙手,能够靠直觉走避,早就被这厉害暗器诛杀! 雷九谛发射镖刀同时也在继续逼进,保持袭击的先机,练飞虹反倒要连番后退,才能够与他相持。两人一个前进时借步势御射,另一个要后退着逆向投掷,这场暗器对阵,不论力劲和射速,雷九缔都佔尽上风! 这隔空暗器战既然对己方不利,练飞虹马上果断地改变策略,那大大张开的马步向前跨出一足,身姿几乎像贴地而行。他这次不退反进,扑进可与雷九诵展开搏斗的距离,同时以最自豪的崆峒派快手,将腰上掌门佩剑「奋狮剑」镶铜木柄拔离了鞘口! ——练飞虹前冲之时维持身体低矮,是要尽量缩小敌人暗器所能射中的范围。 雷九请却不再发镖,心思竟与练飞虹一样,右手一闪,一抹微弯的寒光已拔在手,快拔刀剑的手法全不输于练飞虹! 练飞虹「奋狮剑」最后三寸铮然出鞘,剑尖顺着最直接路线,直射雷九论的黑脸巾。同时他左手已暗地将右腰的西域弯刀也拔出寸许,准备紧接着第一剑连环进攻! 雷九谛却也绝不比他慢,垂在腿侧的左手不知何时也亮出一片霜刃,斜斜垂向地面, 蓄势待发! ——这当今「九大派」的两大掌门,虽然分属不同的宗派,但交手至今,武功的习性和路数竟惊人地相似! 练飞虹那记「通臂剑法」拔剑快刺只出到一半,雷九识右手上尖细刃身的雪白银刀却更快杀至,练飞虹肘弯尚未伸张,剑势就被快刀的砍击早一步压制,两刃交击之下,练飞虹长剑劲未全发,被秘宗门刀招震向侧旁,招形溃散! 秘宗武道向来以轻捷快疾称着,掌门雷九谛的「明堂快刀」如此迅速,练飞虹本来并不意外,可是透过这交锋的感觉,练飞虹发现雷九谛的刀劲异常沉雄,杀伤力与西安所见的秘宗弟子,不可同日而语! ——他竟然厉害了这许多! 左右分心乃是崆峒派得意法门,练飞虹未受右剑被鼓荡挥开的影响,左手「日轮刀」招术依旧正确发动,背刀出鞘斜向上击,撩斩雷九谛左边肋骨! 这个连睬自腹部高度发出,不容易察觉出招手势,雷九谛却气定神闲,也一样紧接挥出左刀,从反方向一模一样地向上斜斜撩斩,同一招术之下,两柄刀的攻击线交错,在黑夜里爆发出灿然星火! 这剎那藉着一点火芒,练飞虹看清了雷九谛头脸黑巾之间露出的那双眼晴。 一双已不年轻的眼瞳,里面透出异样的神色。既非疯狂,也不是愤怒,而是一股彷彿脱离了现世的寒冷。 ——与波龙术王那狂魔竟然有点相似。 雷九谛截下练飞虹左刀右剑之后,仍继续以快捷的脚步逼迫向前。这「燕青迷步」特殊之处,是每一步都并非直线而走,前进时身体微微地左右飘移,每一刻都令对手难以测算确定的距离,不知不觉就进入了他攻击的范围! 雷九缔一对「明堂双快刀」乘着这步法捲起旋风似的刀花,直袭练飞虹头脸! 从被偷袭到这一刻,练飞虹遭雷九论不断追击,始终没能回过一口气来向佛寺里的同伴唿唤。但即使可以,练飞虹此刻亦绝不愿意让人插手这场对决。 ——从前的手下败将,怎可教别人帮忙收拾? 双兵刃亦是练飞虹的强项,他不甘示弱,咬牙奋起挥舞刀剑,捲起刃风之绵密也不输给雷九论,朝着迫来的双刀迎击! 雷九缔脸巾底下的嘴巴似乎念了一个不明的字词,挥刀的双贊半途突然加速! ——秘宗门「借相」之法「军岚」! 剎那间在雷九谛心里,正观想自己处身沧州冬夜的暴雪之下,对抗着狂风舞刀;然而现实中并无那风雪的抗力,他靠这逼真的想像催激臂劲,令双刀旋捲的速度提升了一级!四柄兵刃急密交击,两人身周炸出无数花火! 连环交锋间,雷九谛的双刀眨眼就斩出九招,这「借相」所带动提升的刀速,竟持续未减慢半分,他更彷彿完全不用唿吸换气,极不寻常! ——「借相」本是武学里的高深法门,甚不容易控制使用,而且因为要求极度贯注思想方可激起幻象,心神耗损甚大,不可能持久使用,高手通常都只会用于倾注全身气劲的一击之上,像青城何自圣般凭藉「下山虎象」,而能连续击出三式「虎扑」,已几乎是人间极限.,可是雷九谛竟能在「借相」中连斩九刀之多,且尚未有衰竭之势,其精神上的负荷难以想像! 练飞虹也同样连斩四刀五剑与这九刀硬拼,此刻却感气息已尽,无法再久持下去,心知必定得再变招。 ——就看你这次还避不避得了! 两人将要拼到第十刀时,练飞虹的左臂挥至半途却突然勐抖,施展出成名绝艺崆峒「飞法」,西域弯刀脱出掌指,借这挥斩的劲力,迴旋飞盘向雷九蹄面前! 崆峒「飞法」之可怕,正是在搏斗中途能够近距掷射兵刃,眼看雷九谛已无从防避!雷九缔却瞥见练飞虹传刀脱手前的抖臂先兆,剎那间意念一转,脑内「借相」从刚才迎击勐烈风雪,突变成浮身水泊之间,斜身踏步盪开,弯刀的锋刃自他脸侧旋掠而过!——雷九谛的「借相」自暴烈一变至轻柔,意念的转换竟无一丝窒碍,实非正常心智之人所能! 雷九谛的身体往旁一闪摆却又即回来,彷彿从未横移过,令人错觉是那柄弯刀自己飞偏了,或者穿越他身体而过——就跟刚才他两次闪过「送魂飞刃」时的幻像一模一样,其实是靠「燕青迷步」的弧形前进,准确地从侧面绕过攻击。 ——这就是「云隐神行」的秘密。 雷九谛的黑衣身影高速直袭而来,右手刀轻盈地递前,刃尖无声无息刺向练飞虹咽喉,乃是秘宗门「由影剑」的招数——这剑法极是特殊,以身步送剑,手臂动作隐于轻柔,敌人察觉时往往剑尖已近在面前! 练飞虹满有把握的「飞法」落空,但他战斗经验甚丰,凡出任何招术都有失手补救的准备,此时将右手「奋狮剑」抽回脸前,及时格住了这阴柔的刀刺! ——但无可避免的是:他已从刚才与敌人互拼,落入被动防守的劣势。 刀剑一碰上,雷九谛反应奇速,将刀尖上挑向天,刀身中央却贴着「奋狮剑」,将它压在练飞虹身前;雷九谛继而又再转化意念,这次「借相」幻想身体如千斤重石沉落,乘这沉势继续压迫着练飞虹的剑,同时从腕底发劲,把刀子的铜铸柄首撞向练飞虹心胸! 这记短劲的柄撞配合了「借相」的沉堕之力,假如击中,练飞虹这副老骨头定当碎裂! 练飞虹回剑招架的同时,左手本来想马上拔出斜插腹前腰带的铁扇,但此刻只有放弃,捏起镶着铁片的掌套,以「八大绝花战捶」一式抽撞拳向上勾打,正面挡下那刀柄! 练飞虹力保不失,但现在的形势是雷九谛只用一边右手刀,就将他双手都牵制了。而雷九谛左手还有另一柄闲得很的刀。 寒光映入练飞虹眼内。 ——要再变招。 ---不变,就是死。 白髮飞扬之间,练飞虹的左拳化为掌爪,瞬间擒住雷九请右腕;右手的「奋狮剑」发力往前推出;下路则暗中伸出右腿,绕绊雷九谛前足后方。 练飞虹腰身勐旋,这三点同时发力,欲将雷九谛向左狠狠摔投出去,此乃他崆峒「八大绝」里最少使用的肉搏摔跤之术「摩云手」! ——秘宗门武艺向来擅长轻功跃步与长桥大马的离身攻防,练飞虹自信这突如其来的近身摔法,雷九谛必难应付! 可是就在这剎那,他面对面清楚看见,雷九蹄的眼神又再转变。 ——眼中有股令人心寒的邪异。 雷九谛发出一声勐喝——与其说是发劲吐气,不如说好像要唤醒些甚么东西……然后练飞虹感觉到,雷九谛的身体彷彿变成一道沉重的石墙,「摩云手」这记旋身摔,无法动他一分一毫! 惊愕之间,练飞虹感受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正面冲击而来,他无法闪避卸力,整个人被撞得双足离地,朝后仰倒摔下! 先前中了一记「三尖燕尾镖」的背项伤口率先重重着地,草间雾水四溅,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直贯入心! 这痛楚令练飞虹无比清醒,仍想挽回败势,着地后顺势往旁滚转,欲避开对方追杀!但就在转成俯身向地之时,一只脚重重踩在他背心,练飞虹顿时动弹不得! 然后,一道冰凉的刀刃,贴在他右颈的动脉要害。 无法接受,却是铁般的事实。 飞虹先生,完败。 第111章 卷十一 剑豪战争 第四章 神功 圆性第一个从佛殿正门冲出来,蓦然看见这难以置信的一幕: 崆峒派掌门飞虹先生,就像一条猪般被踩在地上,给刀子架着颈项。 而且对手只有一人。 圆性抡着齐眉棍的手微微颤抖,眼晴暴瞪着,充满不信与忧心。 ——同生共死的伙伴,生命就悬在敌人一念之间。 童静和荆裂也相继夺门而出,同样讶异地看着这个正以一只脚踏着练飞虹、手持银白双刃的黑衣敌人。 虽然还未确知他的身份,但已然肯定其份量必定甚重——从他们被外头的打斗声音惊醒,直到此刻,其实不超过十次唿吸的时间,此人竟能在他们到援之前,独力战胜练飞虹! ——这样的人,就是武当派里也没几个。 雷九谛架着练飞虹的右手银刀未动分毫,另一手轻轻将黑布头巾与脸巾拉下来,露出了真面目。 只见他一头半白的蓬松头髮飞扬,五十出头年纪的瘦长脸孔轮廓深刻,额上排列了数行有如虎斑的深刻皱纹。这张脸本甚是精焊,奇怪的是薄薄的嘴唇却像不由自主地唸唸有词,嘴角更流下唾涎来,本该锐利的眼神游移不定,彷彿转着许多念头。 童静看见雷九谛这模样,想起从前在成都街头,有些患了失心疯的流浪汉就是这般神情,心头不禁生寒。更可怕的是,这个疯狂傢伙手上的刀锋,正紧紧贴在练飞虹颈侧动脉致命处,似乎任何一刻眼神一转,就要狠狠割下去。 荆裂握着铁链枪头,默然看着雷九缔,不敢轻举妄动。 趴在地上的练飞虹右手仍然握着「宁狮剑」,但此刻被对方如此制伏,肩臂无法动弹地贴在地上。雷九谛眼神剎那突变锐利,踏在地上的右腿迅速离地来一记短踢,足尖蹴在练飞虹的肘膂,练飞虹关节剧痛,不由自主就放开了剑柄! ——秘宗门精研腿功,雷九谛这一招「寸钉腿」发出时痕迹绝小,也不影响身体的重心,那短促离地的瞬间,踩着练飞虹背项的左脚并无丝毫放松。 雷九谛将左边佩刀收入了腰侧革鞘,腾出左手来向着落在草间的「奋狮剑」遥遥一招,「奋狮剑」竟然凭空升起! 童静大吃一惊:此人难道有隔空取物擒拿的神奇武功? 荆裂见多识广,反而绝不相信这类超常的神功,知道其中必有窍妙。 雷九谛表情甚得意,左手在空中摆动,那悬空的长剑就在他跟前奇妙地晃荡;他接着左腕一抖一收,「奋狮剑」顿时听话地升上,被他抄住剑柄。 「好怀念……」雷九谛将「奋狮剑」提到面前细看,近得彷彿要嗅它:「二十一年啦。当年你没想过会有今天吧?」 练飞虹没有回答他。 当年雷九论刚满三十岁,已是沧州秘宗门总馆「玉麒堂」的「内弟子」首席,一心想在武林扬名,得到师门允许而出外游歷修行,但条件是不准与他派比试,尤其是「九大门派」的同道。 雷九论为人本就心高气傲,那一年在外头踏过许多山水,认识不少武林豪杰,更深深瞭解秘宗门常被世人视为「九大派」之末,心里甚为不忿,尤其不满九派里的「六山」相较他们「三门」格外受到尊崇。 既然不可与他派比试,雷九谛便转而在各地加入剿灭匪贼的战斗,以考验自己的武功。一次在关中渭南,他与数名武人不约而同闻风前来讨伐马匪,其中之一就是刚刚才接任崆峒派掌门不久的练飞虹。 雷九谛眼见这个只比自己大十岁的「飞虹先生」受尽武人和官府的尊敬,他这秘宗门首席门生却遭冷落,一时气不过来,加上在剿贼后慰劳宴上喝了两杯,豪气顿生,竟当众要求跟练飞虹比划。 当时练飞虹一笑置之。当晚的深夜,却有人来敲雷九谛的房门,原来正是练飞虹,手上拿着两柄粗糙的木削刀子。 雷九谛把将练飞虹递来的木刀拨开。 「要玩,就用真的。」 结果那一夜,在无人目睹之下,雷九谛被练飞虹的「奋狮剑」架在咽喉前。 羞愤无比的雷九谛从此回了沧州潜心修练,二十一年来从未在武林露面,直至这次执行「御武令」。 「本来我早就想去平凉找你。」雷九谛这时说。他说话时颇奇怪,每句话之间仍然嘴唇嗡动,唸着些不明的字词,似是不受控制:「今次,正好。」 今夜重遇雷九谛,练飞虹才忆起二十一年前那夜的往事。那一晚他跟雷九谛一样喝得微醉,去应他的比试要求,一则是因为练飞虹自己亦是好斗之人;另一半也是想稍稍教训一下这个后辈,因此挑了无人看见的半夜前去。 那场比试练飞虹其实也胜得不轻易,对雷九谛「燕青迷步」的造诣更是格外印象深刻——因此刚才一眼就认了出来。当时练飞虹就知道这个秘宗门传人,前途无限。 可是他绝未想到,今日的雷九谛竟然厉害到这个程度!其武功之诡奇,甚至让人感觉已入邪道,尤其那超凡的「借相」转移能力,绝对不正常。 ——他最后突然生起怪力撞开我那一记,更是古怪……他借的到底是什么「相」?练飞虹又想:这傢伙倒有一点没变,就是这狭隘的心胸!当年那场较量,练飞虹只当是戏战一场,此后亦从未向人提及——尤其在听闻雷九谛接任秘宗掌门之后。想不到他到今天,仍视那次落败为奇耻大辱,刚才一番交手,练飞虹感受到雷九谛施展的武技,从暗器到双刀,几乎每一样都冲着他的崆峒「八大绝」而练,两人打起来竟有点像同门对决!——一般来说,武者要有大进境,必先得有过人胸襟和眼光,方可察觉自己的缺点,并加以强化改进;雷九谛却另闢蹊径,多年来以练飞虹为假想敌,凭一股可怕的执念改变自身的秘宗门武功,竟在中年以后仍能开创出武道生涯的新境,可说是奇才。 「你是谁?」 这时有人大声向雷九谛发问。是荆裂。 雷九谛一听,那本来视线游移不定的眼晴瞬间瞪大,转过来狠狠盯着荆裂,夹杂银丝的乱发在月色下微微飘动。压制着练飞虹的刀子和足腿却并未放松半点。 荆裂没有被雷九论这股气势压倒,眼神还带点轻佻地跟他对视。 其实这都是荆裂的盘算:他看出这个黑衣高手与飞虹先生必有私怨,个性又显得偏狭高傲。他跟圆性、童静三人,此刻与雷、练两人的距离尚远,不能贸然出手营救,在这危急关头得先把雷九谛的注意力移离练飞虹,于是故意这么大声问他是谁,语气更刻意装得不屑。 「你……连我都不知道?」雷九谛果然是容易被激怒的人,生气得嘴唇嗡动更厉害:「听过秘宗门没有?」 「秘宗门吗?」童静与荆裂相处已久,知道他的心思,也加入说:「我们在西安见过了!被武当派打得满地爬的那些傢伙嘛。」 「武当?」雷九缔冷哼一声。 「我还以为来找我们麻烦的,只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小门派。」荆裂接下去说:「真想不到,堂堂沧州秘宗门竟也为了朝廷一点点封赏,就来效这犬马之劳。是因为害怕武当,想拉朝廷做靠山吗?而且紧张得连你这位掌门大人也要亲自出动?」 童静和圆性一听皆愕然,却见雷九谛并无否认,荆裂果然没猜错,眼前这个有点痴狂模样的前辈,就是秘宗门的当今掌门! ——这事情到底闹得多大了? 「我会怕武当?」雷九谛的表情异常夸张,情绪波动甚大。他咧开嘴巴哈哈豪笑了好一阵子,又说:「自从知道那狗屁武当派要称霸武林之后,这五年来我就特意去山东潜修,以待决战之日。姚莲舟那小子?待我先收拾你们,下一个就去找他!甚么五年不战之约,我原封不动塞回他嘴巴里!」 自从武当派东征西讨,武林各门派皆对他们痛恨入骨,荆裂也听过不少,但是有胆如此说要单挑姚莲舟的,雷九谛却是荆裂听过的第一人。虽然是敌人,荆裂仍不禁对他暗喑佩服。 「既然不是怕武当派,那你何以要来?」荆裂问。「秘宗门不是早就得了朝廷赐的铁牌吗?」 「呵呵……看来你们仍不知道,自己落在何种境地了……真笨呀……」雷九谛又再展露出有点失常的怪笑,涎沫从嘴角冒出来:「诛杀你们『破门六剑』一干妖贼,今日已是武林里的头号大事!」 荆裂他们听了皱眉。 「此话何解?」圆性问。 「不错,我秘宗门确已得到那『忠勇武集』的铁牌。」雷九谛说:「附铁牌而来的,还有一封诏令与三道朝廷所发的拿人驾帖,着令我们剿灭你等六人。那诏令说,若提得你们人头上京搜命,其门派的『忠勇武集』铁牌即加表-个御赐金印,以表奖励。」 荆裂他们先前对抗的,都是没有得到诏令和铁牌的小门派,因此未能问出甚么详细实情,如今才首次得悉那「御武令」的内容。他们知道当日在临江府所杀的胖子钱清就是当今大权臣钱宁的义子,此诏令当然正是钱宁所拟。 「那纸诏令虽没有明说,但这面金印铁牌,明摆着就是象徵天下『忠勇武集』之首!」雷九谛说时神色兴奋:「秘宗门已被看扁许多年了!去年西安之战,因我还在闭关,竟给我那没用的韩师弟跟一群不肖弟子,出了这么一个大丑!我雷九谛今天就要一举取这殊誉,教世人都知道秘宗门,天下第一!」 圆性听了浓眉大皱:「天下第一门派,不该是靠朝廷来钦定的吧?这有什么意思?」 雷九谛冷笑着说:「这个我可不理会。放着这么一个荣誉,我要是不拿,给别人拿了去,心里就是不痛快!尤其现在那些没有获得赐封『忠勇武集』的门派之间传言,只要杀掉你们『破门六剑』就可取得那金印,要是你们一不小心死在哪个小门派之手,给他们压在我头上,那还得了?」 荆裂等人听见他这番话,更瞭解这个一大门派之长,心胸偏执至何等程度。 「更何况……」雷九谛这时将视线降下,俯视练飞虹:「这傢伙要不是由我来收拾,可是终身遗憾呢……」 雷九谛邪笑着,右手略一加劲,练飞虹的颈侧皮肤割破出血。练飞虹皮肉之痛事小,如此任由敌人宰割却是难以忍受,勐地向荆裂他们唿喝:「不要管我!杀了他!」 荆裂听了心头一震。眼前的事,教他回想起在成都的黑夜街头,身受重伤的孙无月抱着武当江云澜,也是如此唿喊: ——斩他……连同我一起斩掉! 荆裂回忆孙无月这最后一句话,血气在胸中翻涌。 ——我绝不要再失去这样的同伴! 心里虽然这样告诉自己,但荆裂知道还要再多忍耐一刻。 「你一下手,就走不出这个树林。」他向雷九谛再次挑衅。 雷九谛听了哈哈大笑,却未理会荆裂,仍然垂头朝练飞虹说:「『不要管我,杀了他』?呵呵,这甚么意思?『不要管我』跟『杀了他』可是两回事呢。他们不管你,不一定就杀得了我啊……」他说话如此迷乱,已非一般性格偏执,显出连心智也有所扭曲。 「杀我吗……就凭他们三个——」这时雷九谛抬头看着荆裂他们:「等一等,入夜前我分明看见,你们有五——」 剎那间,雷九谛身后一蓬树叶散开,扬起一片布巾,巾下闪耀着金黄的剑光—— 一直被掩藏着刃光的「龙棘」,此刻脱出包裹的布巾乍现! 发动这剑光的那条深色身影,全身凌空飞跃而前! 「雌雄龙虎剑法·穹苍破」的锐锋,瞬间击向雷九请后心! 这当然是一直未现身的燕横。只见半空中的他赤着上半身,全身上下涂满了深绿的树浆——靠着这层掩藏身姿、气息和体味的保护,他才能够躲过雷九谕的敏锐感觉,潜到这等绝顶高手的背后。 先前在佛殿内听见外头那激烈异常的打斗声,荆裂就判断出这次来犯的敌人非同寻常,马上吩咐燕横做这伪装,从佛殿后潜行出去;之后荆裂一直引诱雷九谛说话,正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燕横能绕往其后方,取得突击营救练飞虹的最佳位置! ——荆裂行动不便,圆性气息太过外露;童静功力火候不足。这潜行突击的重任,唯燕横一人能担当。 「穹苍破」越空而至,雷九谛突然感受到背后袭来的勐势,他那本来痴狂的脸容剎那急变,一股寒意直贯嵴髓——再度「借相」于暴风雪,以「军岚」之势,回身挥出左手「奋狮剑」! 燕横涂成墨绿的脸肃穆无比,眼神同样冷傲,所有意念皆贯注「穹苍破」之上——要逼得雷九谛竭力相迎,没有任何向练飞虹下刀的余裕,燕横这一剑绝无保留! 青城、崆峒两派宝剑在半空中交击,声如钟鸣,炸出黎明前最亮的一丛星火。 雷九谛这剑虽及时截击,但毕竟出招仓猝,劲力并未全聚,与燕横蓄势而发的「穹苍破」相击下,一股反震力量从手臂直透回来,撼动雷九谛的重心。雷九谛不由自主放松了踹踏练飞虹的力度,架着颈项的刀锋也偏移寸许。 另一道激风紧接就朝雷九谛下盘射来! 是早就准备随时配合燕横出手的荆裂。他这段日子重新苦思受伤后的战法,知道近战对自己不利,就研究如何在单腿单臂下也能运用飞掷兵刃,此刻他将那峨嵋铁枪头挥出,锐利的枪尖带着铁链如箭射向雷九谛腿部! 同时伏在地上的练飞虹,一感到雷九谛的脚力稍有放松,即尽平生之力向左翻转身子,既要倾覆雷九谛的平衡,也欲避开那刀锋的威胁! 雷九谛若是继续踏着练飞虹,则无法避过荆裂的枪头,他心念一动,展起秘宗门的轻功跳跃,将那右腿缩起,闪过铁枪头,并借势将右手银刀朝上拖割,一招间要将练飞虹置于死地! 银色刀锋在练飞虹右侧头颈处,划开一丛鲜烈的血花! 剎那,荆裂等几个同伴都屛息。 ——不管老头子是生是死,仍得尽最后之力! 燕横心中如是想。正如他先前所悟.身为剑士,不能为情感所动摇。 左手「虎辟」紧接连击,以青城「上密剑法」当胸击刺雷九谛! 雷九谛本想再朝地上练飞虹补上一刀,但察觉燕横另一剑接续刺来,已无此余暇,银刀带着练飞虹的鲜血横抹回来,挡架着燕横的「虎辟」! 就在此时,他瞥见下方有异动。 是练飞虹的手。 ——还没死? 练飞虹一脸是血,完全闭着眼晴,右手以「通臂剑」的手法向上伸出。这剑法命名「通臂」,乃因其中蕴藏密诀,出招时手臂筋骨可瞬间延长一、两寸,令敌人防不胜防。练飞虹这一伸,刚好抓到越过他上方的枪头铁链! 荆裂投出铁枪头,本来就不是为了狙击雷九蹄的腿,而是要让练飞虹抓这铁链。这时荆裂喜见练飞虹五指已紧捉铁链,自己就拉着另一端迅速转身向后,曲膝弯身飞扑而出,正是新绝技「浪花斩铁势」! ——不同的是,这次他并非向敌人跃出,而是往相反方向拉扯铁链! 「浪花斩铁势」聚合他全身之劲,力量勐烈,只见荆裂人在半空旋转身体,铁链也捲缠他身上一圈,所产生的拉力,将练飞虹整个人扯得离地飞出,瞬间离开雷九谛数尺之距! 雷九谛未想到对方竟有此奇着,硬生生将练老头从他刀口之下救走,心中震怒不已,欲扑前去再袭击练飞虹! 圆性与童静亦双双冲出来掩护练飞虹,但雷九谛展开秘宗门得意步法,速度甚高,眼看要比两人更早一步攻及躺在地上的崆峒掌门! 另一边因力尽重重摔在地上的荆裂,焦急地看着这形势,只见雷九谛再跃一步,就能向练飞虹下刀,荆裂目管欲裂! 就在这危急关头,长短双剑光芒再起,燕横「雌雄龙虎剑」另一浪攻势又再次迫近雷九谛! ——可恶的小子! 雷九谛不想跟燕横纠缠,左手抛弃了「奋狮剑」,隔空遥向燕横摔了一掌! 这怪异的举动令燕横甚感奇怪,正疑惑间他却感受到,双剑的刃锋在半空中像割过些甚么东西,接着握剑的两臂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无法顺畅移动! 燕横吃了一惊:难道此人真的懂得隔空发劲取物的神功? 雷九谛施这一招后也不理会他,仍向前追杀练飞虹,却发现面前多了一道宽横的黑影。 就因燕横这一阻,圆性终于早一步跨过练飞虹挡在他跟前,同时吐气低喝,以少林「紧那罗王棍」的「穿袖势」,将六角镶铁的棍头直刺雷九谛心胸! 雷九谛右手银刀在面前划出一个弯弧,以斜斜的斩击抵挡这刺棍,同时施展「燕青迷步」,身体就如激流中遇上河石的游鱼,以最小的角度熘到侧面抢前,左手同时将腰间另一柄银刀拔出,自棍底向上掠击圆性持棍的前锋手! 刀锋命中圆性握棍的掌指,发出金鸣之音,原来那左手穿戴了铜甲,令圆性免去断指之灾。但这快刀砍斩力量不小,隔着甲片的保护,仍击得圆性指关节生痛! ——好快好准的刀! 圆性愕然,但知道此刻半步不能退,双臂加劲,勐地将齐眉棍连同挡在上面的银刀,朝雷九谛胸前压过去! 雷九谛受这少林正宗的刚力压迫,马上将左手兵刃亦抵上去,双刀顽抗齐眉棍。 这时童静也赶至,一把抱着练飞虹上身,硬生生把他拖向后头。练飞虹头颈侧面血如泉涌,染透她一身衣衫,但她毫不在乎。 雷九谛被圆性如此逼迫,失去了诛杀练飞虹的机会,心头怒意顿生。他一激动起来,咬得下唇出血,散发无风自动,脸容扭曲中急急念出一语。这次圆性在近距离终于听见他念什么了: 「三佛之上真空家乡无生父母赐吾力!」 雷九谛的脸剎那变化,有股说不出的邪异。 ——这副样子,跟先前勐力撞飞练飞虹时一模一样。 自小在佛寺长大的圆性,敏锐地感受到他这奇特「借相」散发的邪气。 接着他发觉,手上的齐眉棍无法再压前半分。 雷九谛流着唾涎阴笑,双刀猝然生起怪力,反将圆性的棍向他身上压下去! ——这……到底是…… 原来雷九谛近五年往山东苦修的,并非一般的武功法门,而是去参学当地盛行的白莲教「神功」。 註:白莲教为起于宋朝的民间信仰,历数朝不衰,元末时亦为汉人起义军主力。后清末山东义和困宣扬「刀抢不入」的「神拳」,亦为白莲教分支。 所谓「请神附体」的神功,实际并无甚么鬼神之力,纯是依靠幻想刺激身体的力量,或是减弱痛苦感觉,致有种种似乎能人所不能的「功力」。这与武道上的「借相」之理有相通之处,却又不尽相同:「借相」一般乃取于自然之象,而且配合严格克己的长期锻练养成,运用时心思明晰,不会抛弃理智;「神功」则是速成之法,以咒语仪轨麻木神志,完全将自己交付给那想像的神鬼,经常失控,易放难收。 雷九缔却看准了白莲教「神功」与「借相」的共通处,为了令武功更进一层,甘心冒险修练。六年前武当派扬起「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大旗,雷九谛得知后极不服气,一心就要打倒武当。他听闻武当这二十余年来所以实力突飞勐进,是因为剿灭了物移教而获得许多邪功秘法,这启发了他模仿公孙清,也借外道邪教的功法去改造秘宗门的武功。 雷九谛行此险着,果然在行将五十岁时再做出武道生涯另一次突破,能够快速转换和持续「借相」,战力大大提升,但「神功」却也损害了他心智,性情比五年前还要乖戾。 此刻雷九谛施展的更是结合「请神」与「借相」之法,幻想自己化身为神祇,瞬间刺激身体发出超常的劲力! 圆性抵不住那突如其来的「神力」,在雷九谛压制下右膝跪地! ——连「天下武宗」少林寺铁盘似的马步,竟然亦要屈服! 雷九谛再暴喝,双刀抽离齐眉棍,交叉剪向圆性的颈项! 生死关头,就连一向硬拼不退半步的圆性都要认栽,趁着下跪之势低头向右滚地开去,那双银刀在他后脑险险剪过,削去一把头髮! 雷九谛紧接再搅一个刀花,圆性还是未能全身而退,左小腿闪躲不及,被银刀划过一记,血溅当场! 后面的燕横双臂仍在那无形的擒拿中挣扎,这时才察觉是怎么一回事:缠着他的不是甚么隔空擒翕的奇功,不过是一堆黑色的细丝线,在夜里难以辨认而已。他越是用力去挣,那丝线越陷入衣袖和皮肉,更难挣开。 ——山东的白莲教徒除了「神功」之外,也善以各种把戏表演奇行,以招纳愚夫愚妇为信徒,这丝线「隔空取物」即是其一,从衣袖内的竹管撒出细丝丛,线前端附有大小如虫蚤的细钩,配合幽暗的环境令肉眼难辨。雷九谛得知此法,竟可将之改良在实战中应用,亦是一奇。 要是一般人遇上这细丝缠绕,非得花好些工夫才能脱去,但燕横手上的是青城宝剑「雌雄龙虎剑」,又经过名师寒石子磨锋,锐利无比,此刻燕横冷静下来,用短剑「虎辟」在两臂之间转两个蝴蝶状的剑花,细丝即应刃而断! 燕横一脱出缠绕,再度振起双剑攻向雷九谛! 雷九谛邪气的眼神一转,双刀也向燕横攻过去! 燕横回想:去年在「盈花馆」的屋顶上,我就曾被秘宗门众人围攻,以寡敌众也未落下风,并因此对秘宗门刀法路数有所瞭解。 ——就算你这个掌门亲自出手,又如何? 荆裂一边解去身上绕着的铁链,一边看着燕横这气势,深感不妙。 ——这些日子来他进步实在太快了……不好…… 荆裂想着时,解下背后的倭刀。 燕横以「虎辟」短剑护在心胸,「龙棘」一翻一挺,带着右足跨上,以「风火剑」第十二势「鹰扬羽」自中线撩击开路。 雷九谛此刻已入「神降」之状态,想像仙君附身,双瞳涨得血丝满佈,表情容貌有如恶魔,那双银刀高速运转挥舞,彷彿没有重量。 燕横獠然发现,自己已陷身在刀刃的漩涡之中,那招抢攻的「鹰扬羽」只出到一半,马上就要变势,双剑左右迎挡如狂风袭来的双刀! 雷九谛祭起的旋捲刀花确实是燕横见过的秘宗门「明堂快刀法」,他此际神智不清,这双刀挥斩纯凭几十年修练的牢固记忆,并无任何临机变化可言,甚至看也不看燕横的「雌雄龙虎剑」;可这刀招在「神降」催激下实在太快太勐,无任何可乘之隙,就算单调地全攻不守,就足以压制对手! 这可怕的刀速令燕横错觉,好像突然跳进另一个时间扭曲的世界,除了两人外,身边一切都变慢了。 燕横勉力以双剑抵御雷九谛双刀,不一会儿身上已有三道血痕,并为那连环的刃锋所困,吃力挡架闪避下,再无退走的余地! 燕横感受到身上火辣的刀伤,这情状令他回想去年在庐陵县城的黑夜里,面对波龙术王时的困境。 ——但是现在的我,不会再惧怕! 燕横在这样的压迫之下,身体竟也随之越动越勐烈,「雌雄龙虎剑」的光芒越闪越快。 雷九谛这无匹的双快刀,催逼燕横突破自己的剑速与反应极限! 兵刃互击声响的密度,比先前练飞虹与雷九谛的战斗更甚。 燕横同样进入了一种忘却生死的状态,那神情与何自圣竟有几分相似。 即使如此,燕横仍不能赶上雷九谛的快刀速度。他脸颊和腰侧又多了两道刀痕——这两刀燕横皆是在最后一剎那仅仅斜身卸去,每刀只要再深几分,这场比斗已然完结。燕横犹如走在刃锋的风暴中,半步不可差错。 可是败亡已是无可避免的事——因为体能。就如之前练飞虹一样,这样持绩交击,燕横没有任何换气喘息的空间,但有如神灵附体的雷九谛,气力却似深不见底。 ——这个多月来不断被侵袭騒扰,得不到充分休息,更是燕横体力消耗严重的原因。燕横一身溅血,已快撑不下去了。 ——还以为自己已经能够与一流高手比拼……武林原来竟是这么大…… 他的自信渐渐萎缩。 雷九謡的银刀继续无情降临。 此时他却察觉左侧远方,有一股力量涌至。 像浪涛。 雷九谛虽然进入「神降」境地,意识还未至于完全丧失,尤其对危险的敏锐感觉。这是三十八年武道生涯养成的坚牢习性。 收刀、转体、踏步、摇身。 然而那如浪捲至的刀势,其速度更胜雷九缔的「神刀」。 ——传说中的「耀炫之剑」,不过如此。 荆裂的身体旋飞而来,倭刀斩击的高速运行,彷彿令刀刃由实物化为能量! 他毅然向正在缠斗的二人发动「浪花斩铁势」,这绝招的准头其实不好控制,估算会 有三、四成机会误中燕横。但已没有选择。 倭刀连同荆裂的身体,飞掠而过,重重摔到另一边的草地上。 「浪花斩铁势」所掠过的空中,并无溅起半点鲜血。 雷九缔与燕横的身体皆霍然静止。 燕横半跪下来,勉强仍举着「雌雄龙虎剑」,胸口正不住剧烈起伏喘息。他涂成墨绿的身体虽到处沾着鲜血,但并未有新添的刀伤。 另一边雷九谛垂下双刀站着,面容不再凶厉,已从「神降」的自我催眠状态中恢復过来,身体却凝定不动。 不一会儿,他左肩头的黑布衣袖上,一个破口缓缓张开,可见他苍白的肩肌上,只有1条纤细如丝的痕迹。 圆性拖着受伤的腿站起来,看见雷九谛中了荆裂那霸道的「浪花斩铁势」,竟然只被割破衣裳,肉体却毫髮无损,甚是讶异。 ——难道……他真的请了鬼神上身,刀枪不入? 圆性自己也修习少林「铁布衫」,但那不过是抗击的硬功,并非真能做到化身铁石。 他更不相信世上真有能用皮肉抵御锐利刀枪的武功。 荆裂此时蹒跚地用倭刀支撑爬起来。虽然树林里到处都是茂密草地,但他仍摔得不轻,左额流下一行鲜血来。如此接连使出两次「浪花斩铁势」捨身刀技,对现在的他而言已是极限。 他看见雷九谛中刀后未流一丝血的肩头,也是大感愕然。、 ——刚才明明有刀锋切进去的手感啊…… 另一边童静抱着仍然无法起身的练飞虹,只见他头侧实在流血太多,连哪儿是伤口都看不见,童静只能用i双小手盖着用力牢压,阻止鲜血继续涌出来。 「别死!」 童静一身衣衫大半都被染红,激动得满眶泪水,朝卧在自己腿上的练飞虹唿唤:「我一天还没有叫你师父,你就不能死丨」 雷九谛看着练飞虹,神情竟然变得平静,亦无先前那痴呆的模样,神志似乎恢復正常。 燕横喘气盯着雷九缔。此刻他知道自己刚才是多么接近死亡。这个诡异的秘宗掌门,实在是波龙术王之后他们遇过最强的高手,先前雷九谛说要挑战姚莲舟,当时以为是说大话;但以他「神降」之时的超常状态,若说能与武当掌门一决雌雄,也绝非夸口。 ——现在我们几个合力,能克制他吗……? 然而雷九诵却缓缓将一双银刀收回腰带左右的革鞘之内。 黎明的微光已经代替月亮照着众人,四周树木也开始在幽暗中浮现。 雷九谛眺视南面,先前被他胁迫,助他以刀光分散练飞虹注意力的那两个鹰扬帮汉子,早就趁他们打斗时逃走了。 ——也难怪两人害怕:他们带着的六头猎犬全都被雷九谛杀光,以防它们吠叫暴露行藏。两人恐惧自己也会遭到同一下场。 「今天就玩到这儿吧。」雷九谛说时,嘴唇再无失控地唸咒。 此语大出荆裂他们意料。 「可是你们也别想走得出这座林子。」雷九谛又说:「跟随我来的百多个本门弟子,就包围在林外的郊道。在你们力竭之前,就尽管挣扎吧。这树林,就是『破门六剑』葬身之地……」. 他扫视众人一眼又说:「……对了,只有五个。还有个倭国女人,对吧?放心,我也会把她找出来。」 荆裂一听怒然切齿,但正要举起倭刀时,雷九谛突然拉一拉黑衣腰带上一根收藏的细绳,那袭黑衣各处拟然散发出灰濛蒙的烟雾,一下子就将他身週五、六尺都笼罩了。 燕横他们恐防雷九谛借烟雾再施偷袭,都警戒着后退。 不一会儿他们才看见,在那灰烟翻滚之间,雷九谛已然用无声步法急奔逃走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强敌实在太难以捉摸,他们仍然戒备了好一阵子,确定他已然离去,才赶上去看练飞虹的伤势。 燕横将自己褪到腰际的上衣扯下来,代替童静的手掌按住练飞虹头颈。衣上也附着那绿色的果叶浆,这种由孟七河父亲傅下来的绿浆,除了是野外的伪装外,因具有胶结的黏力,也可作止血之用。 练飞虹这时才朦胧地半睁开眼来,咧开嘴勉强露出微笑。他的脸色因失血显得十分苍白。 衣服将他颈上血水吸去,这时他们看清了:雷九谛那一刀并没有命中练飞虹颈项,却把他一只左耳自耳根整整削去,刃锋顺势上撩,把他右眼角和眉梢割开,险些也取去他一目。 「真……惭愧……」练飞虹嘴唇颤抖地说:「完完全全……被打倒了……」「别说话。」童静流着泪劝他休息。 「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叫我『师父』……」 「没有!没有!」童静破涕为笑:「只教我这丁点的东西,就要我叫你师父?你休想!至少也得再等十年八载!你要等下去!」 练飞虹苦笑,微微点头,又再沉入昏睡中。 童静这时才放下心来,有空去看燕横,只见他一身新添的刀伤,脸颊渗着鲜血,看得她心里在疼。 「你也是!」童静含着泪娇嗔地向燕横说:「你的青城剑法我也没学全,你不许死!」 燕横看着她,想起刚才的凶险,无言苦笑点了点头。 圆性小腿上亦是鲜血淋漓。那一刀幸好只是刃尖浅浅割过,未有伤及筋骨,他动了几 下,知道并无大碍。 「这个雷掌门虽然疯癫,但……确是可怕。」圆性说:「可是他为何自行撤退?」荆裂将手中倭刀举起,把刀尖伸到圆性眼前。 这时天色微亮,圆性、燕横和童静才看得见:那倭刀尖端沾着一丝血溃。 圆性恍然。 「即使如此……还是很可怕。」他肃然说:「我们之中,大概无人能跟他单打独斗——不,除了荆裂你。假如你身上的伤都全好的话,足以与他一战。」 荆裂默然,这事情他无力控制。谈及自己的伤,他又想起虎玲兰。刚才雷九谛的话仍在他脑海萦绕。一想像虎玲兰要独自对抗这已入魔道的高手……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紧紧握着刀柄。 ——现在多想甚么也没用。首先要杀出这条血路再说! 「那傢伙刚才说……带了百多人来……」童静仍抱着昏迷的练飞虹:「我们要怎么办?」 「没有甚么怎么办的,尽管让他们来。」燕横虽一身是伤,但意志反而更加坚定。他 将那衣袍包紧在练飞虹头颈,重新捡起放在地上一旁的「雌雄龙虎剑」,眺视远方树冠上渐露的晨光。 「姓雷的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并不是只躲在深山练武的傢伙。『破门六剑」这四个字是生在战场上的。」 圆性和童静听了他这句话,顿时也都生起一股豪气。尤其是童静,情绪已然鎭定下来。 荆裂看着燕横,不禁微笑。这激励士气的责任,过去都是由自己肩负,现在终于有人分担了。 先前他心里还怪燕横挑战雷九谛太冒进鲁莽,但如今回心一想:我们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这明明就是我自己最初跟他说过的话啊! ——他妈的,不过受了点伤,就连这些都忘了。 荆裂彷彿从燕横身上,看见数年前的自己。 「是谁?」这时圆性警觉地转身,朝野寺东面的树林唿喝,同时转过身去,提起齐眉棍戒备。 只见那儿树木之间走出来一条身影,被圆性的威势鎭住,定定站着。 众人转头看过去,只见那并不是人,而是一头形如野狼的灰黑猎犬,瞪着晶亮的眼目。它正是鹰扬帮群犬里的首领,先前被圆性摔昏在树林里,因此才避过雷九谛这劫数,醒来后循着气味找到这儿来。 圆性只觉意外,收起杀气腾腾的架式。 那猎犬随之踱步过来,并无展露狩猎时的兽性。圆性正不明所以之际,它已走到他脚边,竟舐起圆性腿上的伤口来。 童静他们见了这奇异的一幕都不解,瞧着这一僧一犬,不禁笑了。 ◇◇◇◇ 雷九谛确定四野皆无人之后,才在巨大古树根处一个凹洞里盘膝坐下。他先前施展轻功在树林中跑了好一大段,得好好调息一番。 等唿息平復一些之后,雷九谛从腰带内侧翻找出一片伤药的胥帖,将汕纸撕去,仔细把药帖贴在被「浪花斩铁势」斩过的肩上。 确定已经贴好之后,他以右掌紧紧按在膏药上,这时才深深吁出一口气。 尽管有那药帖加上手掌按压,肩头仍是溢出鲜血来。 原来荆裂的「浪花斩铁势」确实砍进了雷九谛的肩头,只是雷九谛施以白莲教「神功」表演时的紧急秘法,将伤口四周的肌肉用意念紧缩起来,令其看来滴血不流。 雷九谛的修为确实惊人,控制着身体一部分肌肉如此收紧的同时,仍能维持好一段时间若无其事,并以轻功迅速遁走。 只是当时他确已难再战。其一是因为只要左手再加发劲,这肩伤即马上失控爆裂,让对手看出受伤。 其二是他实在太疲倦了。 只见雷九谛此刻神情萎顿,好像数夜未睡、体力已然严重透支的模样,黑衣底下都是冷汗。 原来他那揉合「神功」与「借相」的「神降」最强状态,虽然威力勐不可挡,但仍有一大弱点,就是在短暂时间内身心皆消耗极大,因此等闲不会使用,而且必得速战速决;而在过耗之后他的心智会有一段时间回覆明晰,这段时刻里他完全无法自如运用「借相」,战力大大减退。 雷九缔用力止住伤口的鲜血,咬牙切齿地回想荆裂的「浪花斩铁势」。 ——那到底是甚么刀法? 这一刀是自从他败给练飞虹后,二十一年来唯一受过的战创。更令他难以相信的是:世上竟有人能在他进入「神降」之际击中他! ——而这个人竟然有一手一腿重伤。 雷九谛虚弱地喘着气。刚才远走这段路已几乎将他残余的体力耗尽。要是此刻再遇上敌人就非常糟糕。 肩上的伤口终于渐渐开始止血。他轻轻放开右掌观察,确定那膏帖已能把伤口贴合后,就从腰间布袋掏出一个小小的陶笛,叼在嘴巴。 ——这些人,都得死。 他运气吹奏陶笛,发出一种有如鸟鸣的奇特笛音。 任谁都会错觉这是树林里的鸟叫。只有沧州秘宗门的弟子,会听得出那节奏代表的意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五 白莲教为史上着名之秘密民间教派,相传源于宋朝茅子元所创的佛教白莲宗,信奉弥勒佛未来救世的传说,后又混杂了明教(摩尼教)、道教等多种民间信仰,成为歷经数朝不灭的秘密宗教,并常与重大的起事及祸乱有关,因此常被朝廷禁制镇压。元末群雄起义,其中主力正是白莲教徒的红巾军,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亦是自投身红巾军后发迹。 明朝成化年间山东人罗思孚所创的罗教,渐为白莲教派吸收成为其主流教义思想,他们信奉「无生父母」(后演变成女性神「无生老母」)为创世之主,将派弥勒佛等诸神佛下外,拯救世间皇胎儿女返回「真空家乡」。 此后白莲教会派林立,众多教主自立门户,为争取更多信徒,常竞相宣传教内各种异行神功,诸如请神佛上身即可刀抢不入、水火不侵,又或能分身隐形、隔空取物、飞符杀人等,其实多为自我催眠或者戏法表演,并无实效,却是吸纳农民信徒的有力手段。 及后至清朝末年,山东兴起着名的义和团,最初主要发起者即为当地白莲教徒,他们习练起坛作法、尽符请神的「神拳」,号称能够抵挡西洋火抢的射击,掀起一场大乱,结果证实所谓「神拳」完全不堪一击。 第112章 卷十一 剑豪战争 第五章 巧遇 湖广之北。汉阳城。 在行人如鲫的城中大街,一个古怪的异族行脚商人牵着马儿信步而行。这高大男人身穿一袭浅青色粗布宽袍,一直盖到脚踝,几乎看不见双脚上的麻耳草鞋;头髮上盘着绕缠好几圈的布条,再戴上一顶大大的草织笠,口鼻间也围了遮尘的长巾,完全看不见面目;胸前、腰侧和腰后都挂着麻布口袋,里面塞满杂样物事,不知有何用途;就连双掌都班着布带,不露出一点皮膺。他一手牵着马缰,另一手提着个几近等身长度的条状布袋,充作担杖搁在肩头,后端挂着个晃来晃去的小包袱。 他袍子的胸前挂了好几条项链,全是细小佛像或是不明护身符,加上这身稀奇打扮,还有身上散发一阵又浓烈又陌生的香气,一看就知道是来自西域番国的人士。 汉阳位处长江与汉水之间,为商旅货运的大埠,自古有「九省通衢」的美称,什么地方的旅人都有。这西域行脚商走在街上,倒不太令人惊讶。 他走过汉阳城里最大的饭馆「鸿雁楼」,在外面停下来仰起头,稍稍抬起草笠,观看那门口牌匾。站在门前招客的伙计怕麻烦,不想招唿这种异族行商,就没向他拉生意,却也好奇地瞧瞧那双自草笠底下稍微露出的眼晴。 ——奇怪……眼睛这么美……西域蛮族的样子,果然不一样。 假如他再走近一点细看,定然会发现:这是女子的眼眸。 岛津虎玲兰就这样仰着头,看着这家她曾与同伴一起光顾的饭馆好一阵子,没说一句话,就低头继续前行。 然而走在这大街上,她无法压抑那如潮涌来的回亿:一年多前那夜里,自己与荆裂牵着手的情景。 ——然后我就掴了他一巴掌。他脸上那道我刚割下不久的伤口,在涔涔流着血……虎玲兰想到这一幕不禁甜蜜地苦笑,接着又用力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缅怀的时候。 自从离开同伴之后,她就一路往大城鎭走,寻找能治好荆裂的方法或药方,走着走着不觉就入了湖广境内。她回想由关中到江西所经之地,汉阳城是其中最繁华又最近的一个府城,于是就前来了——她想,要找名医或奇药,到越大越富庶的城鎭就越有机会。 可是路上虎玲兰渐渐察觉不对劲:这个月来在各地看见走动的武者突然增加了许多。他们都不避嫌地带着兵刃在各处城街出没,简直就像官衙的公人一般。 虎玲兰在餐馆里偷听他们谈话,竟赫然听见「破门六剑」这四个字,后来再断断续续地打听,对这事情终于知道了个大概。 ——我们竟然成了明国朝廷的逃犯。 虎玲兰半途也曾考虚:出了这样的变化,自己是否该马上回江西,与同伴并肩作战? 可是最后她还是决定继续旅程。她知道要是换作荆裂,也必然会这样选择——后退,还是向着目标前进,荆裂一定毫不犹疑选择后者。 ——就是因为敌人越来越多,我才更要尽快治好荆裂! 这趟旅程她不想招惹无谓的打斗,于是苦思要如何伪装。这时正好看见街上一个天竺来的游方僧,灵机一动就想到扮起西域人来。这种宽袍一整袭罩在身上,先就掩藏了体形;挂在胸前和腰际的小麻布袋是为了掩饰优美的曲线,野太刀用布套包着变成一根担杖,浓浓的异香盖去她自然散发的女性芬芳……全套穿上后,虎玲兰那原有既美艳又强悍的姿色,丝毫不见。 装成西域人另有一个好处.她索性扮作不懂汉语,沿途起居饮食只用手势示意,就能减少被人看穿的机会,也避免旁人来搭讪攀谈。不过找宿头倒是个麻烦,许多客店都不愿招唿西域来的回回人,嫌他们的起居习惯和气味惹其他客人不快。 先前她在几座大城各逗留了数天,到处探听有没有接骨续筋的良医,可是经过仔细观察,大都是没甚本事的江湖郎中。各种伤药倒是买了一大堆,不过对于哪种真能治好荆裂的伤,她并不寄存厚望,唯有充作她这个「行商」所带的货物。离开林湮村的时候,她从劫来的财货中取了好几锭金子,旅途的盘缠与开销倒不是问题。 这次到来汉阳这等繁华地方,虎玲兰心想大概可以多留几天,希望能够找到像样的大夫。 ——先去吃饱肚子,再找可以投宿和寄存马儿的地方吧。 虎玲兰自从入城之后就察觉,汉阳跟她先前到过的城镇一样,街上出现的武者数目很不寻常从各地南下寻找「破门六剑」的武人络绎不绝,许多都经此水路大璋到来。 虎玲兰进了一家小饭馆,同样已经坐了好几桌武林人士,饭桌上搁着各样兵器。她并不理会,提着包藏的野太刀就进内,找张桌子坐下。 虎玲兰身上涂满了异国的香油膏,那浓烈气息透过一身风尘僕僕的衣袍散发出来,嗅得店里客人个个雏眉。她一坐下来,邻桌的人也都刻意移开一些,脸上露出讨厌的神色。 虎玲兰指指邻桌上的饮食,用手势向伙计示意点菜,连那草笠也没有脱下。众人以为这是西域人的习惯,亦不以为奇,又见她不懂说汉话,也就毫无顾忌地继续高谈阔论起来。 虎玲兰一边撩起脸巾从底下吃着面条,一边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谈话。这些武人来自不同省地,口音各异,虎玲兰本身汉话并未精通,只能听出个五、六成来。 她虽然并不完全瞭解中土武林的分佈,但这两年来听着荆裂、练飞虹他们交谈,也大概知道有甚么名门大派,而眼前这几桌武人都不属其中。他们互相敬酒之间谈得兴髙采烈,因为有份参与这等武林大事都显得兴奋.,有几个比较少说话的只附和着,显然只是来凑热闹露个面的傢伙。 其中一个身形高大、光头上佈着几道伤疤的壮年汉子,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切齿说:「哼,『破门六剑』这干男女恶贼,被天下各门各派围捕,看来必死无疑了!我听说他们连官府赈灾的银子都抢劫,真是武林败类!」 「赈灾官银」这回事其他几桌的武人都没听闻过,此时连忙附和骂起来:「难怪朝廷要用『忠勇武集』铁牌去召唤各地武林中人!真个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其实那道「御武令」诏文里并没有写这个罪行,更从未说过任何人但凡成功讨伐「破门六剑」,就能得到「忠勇武集」的铁牌。这些谣言以及更多安造的罪名,全都是宁王府参谋李君元吩咐颜清桐在武林江湖上散佈的,目的自然是要令「破门六剑」树敌更多,走投无路。这谣言比真正的「御武令」传达得更快,故此荆裂他们才会这么快就捲入追杀中。 ——李君元此造谣之计另外还有两个作用:一是引发更多不同地方的武人到江西一带活动,颜清桐就可藉机与他们结交,甚至物色其中好手加盟宁王府护卫,其二是朝廷宁无此奖赏,假如哪个并非「忠勇武集」的门派武者侥倖杀得「破门六剑」中人,结果却不得朝廷封赏,武林人士自然感到受骗,觉得被朝廷视为唿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打手,对皇帝不满更增,他日宁王府起事就更有利。 虎玲兰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不禁冷笑:先前给武当派征讨的时候,又不见你们这么团结,就是千里之外也倾巢而出? ——说穿了就是因为,我们只得六个人! 这些武者继绩讨论要如何对付「破门六剑」,但谈话中更多是在想像:要是能把那面镶着御赐金印的「忠勇武集」铁牌带回家,从此威震武林,将是何等荣耀! 这时却有个操北方口音、肤色较白皙的武人不屑笑了一声:「劝大家别作梦了。我已听闻,沧州秘宗门吃了上次西安府的教训,今次全派上下大举出动,就连掌门雷九谛都亲自出山!这功劳,我想大家是沾不上的啦。」 旁边另一个不同口音的瘦小武者也说:「我亦听说,徽州八卦门那边的动向也是一样。」 听了这话,众人的热情登时冷却下来。只有最先那个光头壮汉不服输地说:「哼,他们再厉害,那也得要先找到『破门六剑』再说。说不定是我们先遇到呢。」 虎玲兰听了,好不容易才忍着没噗嗤笑出来,但转眼又忧心忡忡:她在西安见过秘宗门和八卦门的人,绝不容易应付。 众人话题这时转向讨论秘宗、八卦两大门派的武功,特别是秘宗掌门雷九谛,关于他修为的神奇傅闻可真不少,一时说他能隔山打牛遥击杀人,一时又说他有分身之术。本来这些武者都是货真价实的练武之人,并非玩江湖把式那一套,对这类奇功并不真心相信,不过一群人聚在一块,为了说话引人入胜,内容自然越奇越好,这类轶闻更是最佳的佐酒菜。 「说起来……」其中一个本地湖北出身的武者忽然说:「倒是武当派,有点教人摸不着头脑……」 这几年在武林上,任何场合只要一提及「武当派」三个字,人们总会无法控制地脸色一变,就如听见甚么绝大的禁忌。此刻饭馆里的人亦不例外。 虎玲兰一听到「武当」,同样停下手中筷箸,竖着耳朵倾听。 刚才的北方武人脸色更白,点点头说:「这事情……在直隶京师,也传得沸沸扬扬。武当派那群疯子,竟然连皇帝老子颁下来的圣旨和奖赏,也敢一口拒绝!听说就连宣旨的太监都给踢出山门了!」 虎玲兰也是初次听闻此事,心里大吃一惊。 ——武当不是我们的死敌吗?怎么反倒只有他们…… 这时另一个武人说的话,跟虎玲兰心头疑问一模一样:「我听说,『破门六剑』跟武当派明明是仇敌啊……他们在西安就狠狠打过一场!怎么武当派会放过这一石二鸟的机会?」 「那姚莲舟跟他的手下,根本就是疯的,没什么道理可言……」 「这是公然违抗圣旨啊!怎么这么笨呢?把铁牌收下来,最多什么都不做就好了。」 「朝廷失了面子,必然不会就此放过他们吧?」 「难说得很……人人皆知当今皇帝是个爱玩的小子,听说先前武当派御前献技,颇得皇帝欢心。」 「呵呵……你也会说皇帝爱玩得很,难保哪天心意就变……这个难说呀……」 虎玲兰听着,心里血气翻腾。这儿的傢伙根本连武当派的人都没有见过,对武当的理解,又怎及得上曾与他们生死比斗的自己? ——武当不是拒绝来杀我们。他们只是拒绝为了朝廷来杀我们。 虎玲兰瞭解。因为在九江城时,荆裂也是这样拒绝宁王府的招纳。 家犬,是永远无法明白野狼的。 虎玲兰已不想再听下去,将桌上两个馒头塞到麻布袋里,提起行装付了钱也就出去。她走过时扬起一阵异香,又再令那群武人嫌恶,有人甚至小声说:「再走近一点,看我不揍扁你!」虎玲兰没理会他就离开。 她在城里来回找了半个下午,才找到愿意招唿她的客栈。安顿好马儿之后她进了房,确保门窗都已紧闭,她才脱下草笠与围巾,吁了一口气。 虎玲兰接着将身上佈袋也都卸去,把那袭穿了许多天都未换洗的宽布袍褪下来,放松了紧束胸腩的布带,展露出曲线姣美的身躯。 仲夏时节穿成这个模样,虎玲兰的麦色肌膺已是香汗淋漓,再加上那阵西域香油的气味其实连她自己都不喜欢,多么想马上就洗一个冰凉的冷水浴。 ——你就忍耐一下吧。 她用布擦了擦全身,用力扬去那袭宽袍上积的灰尘,就重新把衣衫穿戴上。她想趁天色未晚就到外头走走,打探一下汉阳城里有甚么名医。 她将未用得上的东西收藏好,特别是兵器。野太刀和弓箭的布包也都塞到床边。接着她从行锻里找出另一柄刀子,拔出来检视刀锋有没有发绣。 虎玲兰不欲引起到来狩猎「破门六剑」的武林人士注目,想到长长的野太刀不好长带在身,于是在建昌的市集一间典当铺买到这口刀。 这刀装饰简陋,应是战阵之器,全长不足三尺,那刃形完全仿照日本倭刀。 ——原来自大明开国后,明、日通商频繁,其中输入中土最多的产物即是日本刀。日本_冶刀剑之法本传自中土隋、唐之世,一直保存改良至今,宝刀更为日本武士魂魄之象徵;反之在中土因战事的态势与倭国不尽相同,铸造兵刃以实用和大量制作为先,战刀之精良反为次要,好些铸法甚至已然失传,日本刀遂成珍品,中土军旅的刀匠亦按照日本刀刃形仿制,比如荆裂的长倭刀即是其一。 此刻虎玲兰手上这柄仿倭军刀虽比真正的日本武士刀为短,但刃宽与虎玲兰的野太刀相近,厚嵴薄刃,铸工不俗,只手双手运用皆宜,虎玲兰一拿上就感到称手。大概是哪儿的逃军兵士拿来典当的吧? 自从跟随荆裂和练飞虹学习了中原武艺的精髓后,虎玲兰的刀法已不必完全依仗大刀,这柄军刀跟她家乡的武士刀相比虽有不如,但也算够用了。 虎玲兰把军刀连鞘挂在左腿侧,长长的宽袍将之完全掩盖,外头再挂一个布袋掩饰凸起的形状,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出了客栈,因为不可开口问人,也就只有信步而行,去找城内的市集。终于走了半个时辰,她才在城南的白鸟巷发现一条小小的市街,她逐户去找有没有药店。 这身古怪的西域人打扮,惹得一群好奇的街童跟在她后头,.不断朝她捏着鼻子笑她臭,又跑跳着绕到前头去偷窥她草笠底下的样子。 他们教虎玲兰回想起林湮村的那群孩子,又忆起与荆裂在村子里的时光,心头一阵暖意。 她在布巾遮掩下的嘴巴笑起来,决意作弄这些孩子一下,突然就压着喉咙,用带着浓浓九州岛腔调的声音乱吼自己创作的「胡语」,吓得孩子们鸡飞狗跳地逃命。 可不一会后,虎玲兰又走了一段街道,回头再看,孩子们仍是远远躲在后头的墙角窥看。 终于看见一家药材店,传来阵阵药香与切刀急密敲在砧板上的声音。老闆一见这么一个异族人进来有点吃惊,他这小铺一向只做附近街坊的生意,别说是胡人,城里其他地带的顾客也少。 虎玲兰矩到柜檯前,瞧瞧左右没别的客人,伸手将草笠略提高了些,向老闆问:「这城里,有甚么出名的大夫,专门医治扑跌骨伤?」 老闆一听那略显低沉却又带着妩媚的女声,登时吃了一惊,瞧着草笠边缘之下那双睫毛浓长的美丽眼睛,呆了好一阵子才说得出话来。 「有的,有的……」老闆被这声音和眼神慑服,马上就拿来写药单用的纸笔墨,慇勤地将他所知几个最擅长接骨治伤的名医名字都写下,还仔细画了幅城里方位的草图,上面标着各人医馆所在。虎玲兰在萨摩国的城堡里有汉学老师,加上已来中土近三年,图上的文字大都看得明白。 老闆再写下几个自称有续骨偏方的郎中名字,小心将纸上的墨吹干了,才恭恭敬敬地递给虎玲兰。 「感谢。」虎玲兰接过那名单,将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柜檯,老闆正要回绝,却见她已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虎玲兰想此刻已将黄昏,还是得等明早才能按名单逐一去寻访,打算先回客栈休息。 虎玲兰正走到药店左首的第一个街口时,就察觉有人埋伏—— 趁着她走到墙角前,一群人勐地怪叫跃出来,正是先前那群孩子,又叫又跳朝着她手舞足蹈。虎玲兰根本早就知道,却故意装作吃了一惊,然后高举拳头作势要追打,孩子也如先前那样大笑着一哄而散。 却在此时,她布巾底下的笑容僵住了。 只因她瞬间察觉,白鸟巷口附近街道上出现可疑的形迹: 几个身影在幽暗的横巷里闪过,看速度就知道身手不凡,看方向似在隔着一条街道跟踪着谁。 虎玲兰再略抬起草笠,又见对面街的茶馆,有个腰上带着刀袋的武人,束腕包发,看来已做好打架的准备,却偏偏装作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倚坐在栏杆前喝茶,视线不时向这边街道扫过来,显然正在负责监视。 ——难道我的身份已经被他们发现? 虎玲兰摸摸袍底下的军刀,身体里的萨摩血液不觉沸腾。 ——别以为我躲着你们,就不敢跟你们打! 她不自觉散发的气息,竟令那群孩子不敢再走近跟她逗玩。 虎玲兰如常地走着,并不心急要对付监视的人,反正这些傢伙是何等货色,她之前在饭馆就见识过,也有自信任何时候都能杀出他们的包围,倒不如装作不知道,先瞧瞧他们想搞什么花样。 暮色已照入街巷,屋子的阴影越来越长,投在被映得昏黄的道路上。从江河一直吹捲进城里来的风,在这仲夏黄昏带来一点淸凉,假如站在屋影底下,更有一丝微微的寒意。 趁着街道转暗,聚集跟踪而来的武者越来越多了,分佈在后头的已经多达二、三十人,全都分开三三两两地行走,装作互不认识。 虎玲兰走着时已在留意四周街道的分佈,准备随时杀出重围。不可否认她是有点手痒,这两个月离开了「破门六剑」的同伴,沿途只有在无人的野地独自练刀,住在市镇的时候更是无法练功,令她颇感郁闷,同时还要听着到处的武人骂「破门六剑」,左一句「逆贼」、右一句「匪盗」,她早就想跟这些傢伙痛痛快快打一场! 转过一个街角朝北走(她不想把这些人引回城南投宿的客栈),前面是几家染布坊,此刻早就休息,街上黑沉沉寂静无人。虎玲兰预备可能就要在此爆发恶斗,掀开宽袍侧面的一道暗口,手指已经摸在军刀柄首上。 可是就在这时她却察觉,那些武人并非跟随着她,而是自行进入这布坊街道。原来自己根本不是跟踪的对象。 ——咦?我没有给看穿…… ——那么他们是要去找谁……? 这大群武者都是为了捕杀「破门六剑」而来的,别无其他目标。 ——难道他们也刚好来了汉阳城? ——又或者……自从我走了之后,荆裂一直在找我? 一念及此,虎玲兰心头怦怦乱跳。这些日子她没有一夜没想着荆裂的脸,说不定今夜就要在这里跟他重逢…… 虎玲兰已经顾不了,将袍底下的军刀拿出来反提在左手,另一手取下草笠,快速回头奔跑,反过来跟踪那群武者。 她远远在最后头吊着尾,跟随着他们向北走了数条街。这时她看见前面的人群间亮出金属的光——他们开始解去布包,亮刀在手。 ——也就是说,袭击的目标已经接近! 虎玲兰贴着后巷的墙壁接近过去。虽然隔得很远,她感受到前头人群共同散发的紧张气息。 假如是正常的情况,虎玲兰并不担心同伴出事。可是伏击却例外,随时会发生意外…… 虎玲兰一步一步潜行过去,准备随时掩护。 但是她忘记了一件事情:自己身上那浓烈的气味。 街上风向一转,武者群最后头的人蓦然嗅到那奇特的异香,一回头就看见虎玲兰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幽暗里。这身古怪的衣袍,绝非同伴。 虎玲兰绝无犹疑——不管他们围攻的是谁,这些人本来就是「破门六剑」的敌人! 她右腿大步跨上,自左腰单手拔刀。 对于惯用沉重野太刀的虎玲兰而言,这军刀简直轻如竹枝,拔刀顺势快斩,速度惊人! 最接近她的那个武者才举起单刀来,光芒已在他左侧腰肋之间横过! 鲜血洒在仍带日间余温的街心沙土上。 虎玲兰经此一年修练,更掌握了控制身体省力的技巧,这横斩一刀一掠过,她左手放开刀鞘也握二刀柄,并随势手腕一转,用最小的角度变化接上另一招,左步横踏,施出阴流「山阴」的变化技,军刀自下而上以「逆袈裟」之路线斜撩,另一人的手中铁棒连同断掌应刀飞去! 虎玲兰一眨眼连斩二人,其威势异常慑人,武者队伍的后头纷纷惶恐走避,挤得前头也混乱起来。他们还没辨出这是个女人,只惊讶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如此霸道的西域高手?然而更令人颤慄的事情这时才发生。 在街道前头,武者群正包围的一座民宅大门前,突然爆发了一声巨响。那声音之大,似绝非人力所能发出,令人联想起战场上的机关器械。 紧接着一个人形自那门口高高飞起来,如大字形地四肢失控,狠狠摔在武者队伍中段的人群里! ——这是什么力量…… 一个个武者瞪大着眼,无法相信亲眼所见的事情。 虎玲兰也看见了这一幕。她隐隐感觉这种强横的力量似曾相识,记不起在哪儿见识过…… 那民宅大门继而接连地翻起血风。凄惨的叫声与血腥气味一起传过来。 在这接连爆发恐怖景象的气氛下,那三十多名武者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本来属于攻击一方的身份,反而感到正被前后夹_。有的人连兵器也没试图挥一下,就没命似地往横巷奔逃。 虎玲兰也不追击这些逃向两边小巷的人,只是斜挽着军刀,继续走进人越来越少的街道。隔在中间的身体减少,虎玲兰终于看见那道大门前挥动的两道凌厉刀光。 有个侥倖中刀不死的年轻武者,受伤之下慌乱无比,竟完全无视虎玲兰直奔过来。虎玲兰看着一身是血的他,并没出刀了结他。 这武者呻吟着擦身跑过,虎玲兰近距离看见他肩膊上那道深深的伤痕:伤口血肉模煳,而不齐整,就像被一把大锯割过一样…… 这样惨烈的伤口,虎玲兰同样见过。这次她记得很清楚: 在庐陵县城的衙门外。那一夜。 虎玲兰心跳顿时加速。 街上武者群最后一人倒下,其余也都逃得干净。宅门前站立着两条身影,手上皆泛着长长的刃光。 其中一人捡起放在一旁地上的灯笼。 于是虎玲兰看见他们的样子。 霍瑶花的脸色还是一贯地白,衬得脸上那点点血花更鲜艳。没有了从前那套露肩束腰的术主众五色衣,改换一袭寻常妇人的水色袍服,令她看来减少了些邪气,但也教手上那柄沾满血的大锯刀更显得突兀。 令虎玲兰最惊讶的却不是霍瑶花,而是她身旁那个男人:他比霍瑶花还要略矮一点点,却散发着相当她双倍般巨大的存在感。灯笼映照他散发半掩下刚毅野性的脸庞,跟一身洗得发白的残旧衣衫。最显眼的始终是那一条长得诡异的右臂,加上手里的藤柄长刀,其威胁感相当于战场上的大矛枪。 战斗的记忆在一瞬间涌进脑海里。虎玲兰甚至感觉握刀的双掌心在微微发麻——就像那日在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承接这个男人刀招的时候。 无法忘记的当然还有他的名字:锡晓岩! 在这错愕的时刻,虎玲兰已经没有时间思考,波龙术王麾下的妖女怎么会跟这个武当派的绝顶刀客走在一起。 她只知道,这二人连手,自己必死无疑。 ——除非抢先将其中一人斩杀! 这一年来虎玲兰脑海中已经不知想像过多少次,再度与霍瑶花对决是何等情景。她此刻不加细想,就急步朝站在大门前左侧的霍瑶花冲过去,双手同时将军刀举在右肩,跨步斩击! 虎玲兰虽已取下草笠和脸巾,但一身宽袍和头巾仍是西域人打扮,霍瑶花霎眼之间没认出她来。原本对付那群二流武者犹如斩瓜切菜,突然袭来这么强劲的刀招,霍瑶花一时反应不及,只能微退半步,双手横举锯刀,在头上迎挡这一招「燕飞」! 激撞之下,空气中泛出钢铁强烈擦击的焦味,星火同时映照两个女刀客的眼睛。 熟悉的刀招,熟悉的力量,熟悉的眼睛。这瞬间,霍瑶花知道敌人是谁了。 虎玲兰后悔没带野太刀出来,否则以其重量发出的「燕飞」,在这突击之下已经把霍瑶花的锯刀打回她头顶上,就算没有击得头骨破裂,也必然立时昏迷!可现在这柄军刀跟霍瑶花的大锯刀份量差距颇大,斩击只能微微将锯刀压下一寸。 霍瑶花又惊又怒,欲借自己兵刃沉重之利,将两柄刀反压回虎玲兰身上,立时叱喝着双臂向前力推。 但虎玲兰今非昔比,已不是一昧靠正面硬碰力胜,反借霍瑶花这一推,将轻巧的军刀收回,再朝左斜踏,刀势顺转成横,低砍霍瑶花右大腿! ——她的刀招灵巧了许多! 霍瑶花心中错愕。但这一年她也没有闲着。自从暗中戒掉了「昭灵丹」药瘾之后,虽然好一段时日因为欠缺药物催激而令体能大衰,但克服了之后头脑比往日明晰,更能潜心思考和改进自己的武技,再经一段日子重新锻练,刀法比在庐陵时不退反进。 她面对虎玲兰的横斩,迅速将右腿向后一缩,同时左手伸出扶着锯刀背,双手将刀收回腹前向下压,又再把虎玲兰的斩击化解! ——她的刀,快了! 虎玲兰心里不禁这样想。 一对久别的敌人,同时因对方的进步而惊嘆。 虎玲兰的军刀比对方锯刀短小了一截,深知必定得继续如此压迫抢攻才有胜望,于是继续运起军刀步步抢攻。 霍瑶花虽未能反攻,但她的锯刀刃面又宽又长,跟虎玲兰的刀比起来俨如一面盾牌, 大锯刀运行自如,切实将攻来的每刀都挡去,先立不败之地——只是一直被虎玲兰压着,这个楚狼刀派女高手不免自尊受损。 两人对决中互相盯视的目光充满恨意,犹如一对天敌。 却在这剎那,第三道刀光如九天闪电击下,斩在两个女武者交击中的双刀之间! 三柄刀爆出惊人的锐音,各自反弹分开来。 虎玲兰脸色转白。当这第三柄刀也出手,她自知再没有任何取胜的可能。 锡晓岩砍出「阳极刀」之后却未再追击,反而将长刀横拦在霍瑶花跟前,阻止她向虎玲兰追击。 虎玲兰本来怕被二人夹攻,撤刀跳开了两步,却见前面未有追击而来的人影,定睛一看,只见锡晓岩横刀止着霍瑶花,眼睛却呆呆地看着她这边。他的眼神里充满惊喜与兴奋,唿吸显得急促,平日剽悍的脸容竟像孩子般涨红起来。 虎玲兰被他这么盯着,感到很不自然,也无法明了那热切目光有何意义。 「你……记得我吗?」锡晓岩呑呑吐吐地开口,半点没有平日的单纯爽快。 虎玲兰不知道他这么问有何深意,只冷冷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我那天几乎就给你砍死了,怎会不记得? 「岛津虎玲兰,是吧?」锡晓岩展出一个勉强能称为笑容的表情,生硬地说。他说出虎玲兰的名字时是用日本语发音的,因为当天她是如此向他自报名号。 虎玲兰只是耸腱肩。锡晓岩不知道该再说甚么好,三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锡晓岩私下武当山,就只是为了找两个人:荆裂和虎玲兰。他很明确知道找荆裂是要干什么,但对于虎玲兰,他始终没有想到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更何况对荆裂的仇恨与对虎玲兰的爱慕,两者是如此矛盾,锡晓岩更不知道该如何解开这个死结。 先前在旅途上,锡晓岩一直都对自己说:「找到她之后再想吧,到时候也许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办。」但此刻虎玲兰莸然就在眼前,他才明白自己其实一直都在逃避。 ——锡晓岩这二十七年的人生从来都没有逃避过甚么。此刻的情景教他顿时憎恶起自己来。 虎玲兰没再理会他,与霍瑶花互相盯视,四只美丽的眼睛之间,彷彿连空气也变得凝重。 「我先告诉你。」霍瑶花虽将锯刀垂下,左手扠着腰,但仍是一派随时战斗的模样: 「我已经离开了波龙术王,假如你只是为了他而跟我打的话,大可不必。」 虎玲兰听了颇感意外。她仔细观察霍瑶花,发觉她的相貌气质确实与一年前不同,没有当时那种浓浊的邪气。当然这不足以减少虎玲兰对她的厌恶——虎玲兰并未忘记庐陵百姓所受的苦。 霍瑶花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她很希望让荆裂知道,自己不再是从前波龙术王皮鞭下的那条咬人恶犬,已经重拾了自己的意志.,也希望荆裂知道自己花了多大的努力,忍受了多少煎熬,才能戒掉邪恶的药物,脱离术王控制。要让他知道:我不同了。 至于荆裂知道了之后又如何?霍瑶花也跟锡晓岩一样,不敢去想。 ——尤其一天有虎玲兰的存在。 「可是别以为我害怕你。」霍瑶花这时又补充说,看着虎玲兰的眼神充满了傲气:「要打的话,随时奉陪。」 「就现在吧,如何?」虎玲兰的眼神跟霍瑶花同样地不服输。 两个女人手上的刀光再度闪烁。锡晓岩有点不知所措,向霍瑶花说.「你忘记答应过我的吗?要跟着我,就得听我的。」 霍瑶花听他这么说,只好强将怒气吞进肚子里。不错,自己确实答应过锡晓岩:在他跟荆裂对决之前,一切事情都由他决定。毕竟霍瑶花跟随着这个稀世的刀客,才有了逃离波龙术王的勇气,到现在仍然要靠他庇护。 「对了……」锡晓岩这时又结结巴巴地朝虎玲兰问:「他……姓荆的,跟你一起来了汉阳城吗?」 我为甚么要回答你?虎玲兰这样想。但她从来不是很会说谎的人,只是紧抿着嘴唇。 「那就是说你一个人啦。」霍瑶花微笑说,同时也因为没机会见着荆裂而暗暗失望。霍瑶花久歷江湖,见尽太多人事,一看虎玲兰的表情就猜出来了:「怎么了?跟荆裂闹翻啦?」 锡晓岩一听这话,心里登时燃起了希望的火光,看着虎玲兰的目光更热烈。 虎玲兰被对方看穿没有任何同伴后援,等于处在极恶劣的形势,马上又紧张起来,摆起一个低斜着刀的腰胁架式。 霍瑶花见她如此,咧嘴朝锡晓岩笑了笑,好像说「看,是她要打,不是我」,也准备举刀迎接虎玲兰攻来。 此时,大宅门内响起一声女人的惊叫。 三人同时望过去,只见五、六人站在前院,其中一个妇人看见门外尸体枕藉的可怖情景,吓得魂不附体,尖声唿叫。她身旁的丈夫则因门前三人手上的利刀而胆寒,慌忙伸手掩着妻子的嘴巴。 另一细小身影跑过来大门这边,是个大约七、八岁的女童。这女童浑不知门外发生甚么事,只见门前三个哥哥姊姊手上亮着寒光,大感好奇,于是齐前来要看个清楚。 「丽儿,不!」后面那男主人发出绝望的唿唤。 原来锡晓岩与霍瑶花,一路以来已好几次被误作「破门六剑」成员,遭许多武者聚众袭,,这次在汉阳城就不再住人多繁杂的客店,而强闯这染坊的民宅作客。这家人最初惊恐万分,以为遇着江洋大盗——其实他们也对了一半,霍瑶花以前当马贼时,就用这方法掩饰行踪,逃避官府的追捕。二人声言只是借宿数晚,他们安顿下来后亦确实并未伤害任何人,不取分毫财物,只是禁止所有人出外,令这家人稍微安心。这个小女儿丽儿天真无邪,更与霍瑶花有说有笑,唤她作「姊姊」。 可是二人行踪始终还是暴露了,引来了这一群武者,大宅门化为修罗场。 霍瑶花—见丽儿奔近来,马上将锯刀抛到脚边,蹲下身来阻挡女孩,不让她看见外面血腥的惨状。另一边的锡晓岩不知所措,也把手上长刀收在背后。 虎玲兰见这小女童跑出来,先前的杀气亦顿时收敛。她看见霍、锡二人的反应,虽不是完全知晓他们跟这家人的关系,还是跟随着将那柄仿倭军刀藏在袍子后面。 「快吹熄!」霍瑶花抬头朝锡晓岩唿喝。锡晓岩会意,吹灭了手中灯笼火光,令丽儿无法看见门外的尸体。 可是在灯灭前那一瞬,丽儿还是看见霍瑶花脸上的血迹。她稚嫩的脸登时变色僵硬,原本想扑向霍瑶花的身子也立时止住,接着就号哭着跑回去刚才发出惊唿的母亲那边,母女俩流着泪紧紧相拥。 霍瑶花仍然蹲着,呆呆地伸出双手,却只抱着空气。她跟这个天真可爱的女孩虽然只认识了半天,对她却有种特殊的情感,只因女孩令霍瑶花想起一件往事: 跟随波龙术王肆虐庐陵的日子,有天她吃了「昭灵丹」后神智不清,骑着马在县城乱奔乱冲,将一个小女孩撞飞致死。她因受药力影响全无所觉,还继续哈哈大笑骑马而去,直到次天「昭灵丹」药性过去,她才想起此事,却已不肯定是真事还是幻觉…… 那女孩的年纪,跟丽儿一样。 霍瑶花知道:这个小女孩,永远不会再向自己笑,也永远不会再给自己抱。她无奈地垂下手臂。 重新捡起那沾满鲜血的大锯刀。 经过这一幕,霍瑶花与虎玲兰都已失去比斗的意欲,但也不可能就这样继续站在尸堆中交谈。 「你不介意的话……」锡晓岩谨慎地问虎玲兰:「换个地方再谈?」「我想不到跟你们有什么好谈的。」虎玲兰如此说着,就转身想走。 「等一等!」锡晓岩焦急时的样子简直就像少年,急奔冲上来想要搁阻虎玲兰。虎玲兰以为他终于要出手,转身以军刀摆出「青眼」架式,刀尖遥指锡晓岩左目。锡晓岩虽然恋慕她,但从未小看这头雌虎,一煞步就定住身形,但并没有举刀相向。 「我……要你带我去见荆裂!」锡晓岩不想错过这次宿命般的相遇,鼓起勇气直接跟虎玲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我要跟他决斗。再一次,生死决斗。」 虎玲兰失笑,那笑容与笑声令锡晓岩脸更红了。他虽然尴尬,却又很想继续听她这样笑,心中矛盾极了。 「既然你想去杀他,为什么以为我会带路呀?」虎玲兰摇摇头问。 「你会的。」锡晓巖竟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你知道,这也是他的希望。」 虎玲兰听了默然。他并没有说错。虎玲兰深知,荆裂与这武当刀客的宿仇注定只能以血了结,这一战既无可避免,也是荆裂所渴望。 ——假如,他的身体健全的话。 「不错,他也十分希望跟你打。」虎玲兰说:「不过并不是现在。你也应该明白我们如今的情况吧?他面对无数敌人的追击,没有空应付你。」她说时指指地上那些死去的武者。 锡晓岩看着尸体,心想确实如此。他跟霍瑶花已经知道「破门六剑」被天下武林追逐的来龙去脉,更亲身体验了被误认围攻的滋味。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阻碍我的决心——锡晓岩如是想。 「在我俩决斗之前,我绝不会_他死在任何人手上。那么我就将这些挡在中间的人全都杀死吧,直到只余下我们二人。」 虎玲兰讶异地看着锡晓岩。这是非常荒诞的话,但锡晓岩的堂堂气势,却令她无法怀疑。正如先前听闻姚莲舟断然拒绝「御武令」,武当派就是如此,既是最可恨的仇敌,却又奇妙地最可信任。 霍瑶花一直在旁倾听。虽然说杀死虎玲兰的意欲仍是非常高,但霍瑶花最大的目标,始终也是要找到荆裂。 五个月之前她与锡晓岩同行,纯是为了以他做靠山,逃离波龙术王;当彼此交谈下,得知大家原来都是要找同一个男人时,双方都非常惊讶。 他俩于是决定一起行动,并立下非常奇怪的盟约:两人结伴一同寻找荆裂,但在找到之后,必先让锡晓岩跟他打一场。之后怎样他就不管——或者管不了。 霍瑶花答应了。虽然说荆裂就像波龙术王一样,在她眼中是个难以杀死的男人,但同时她也见识过锡晓岩的神技,这两人若真的决一死战,她并非对荆裂毫不担心。可是眼前是她冲出术王囚笼的最好机会,她绝对不愿意放过。而且无可否认,要她一个人去找荆裂,的确令她感到不安和害怕。 ——假如荆裂最后真的给锡晓岩杀了……对我来说也算一种解脱。 当霍瑶花提及波龙术王巫纪洪时,锡晓岩很是诧异。 「巫师兄他们那伙人……我记得。还有那个……」关于武当第三位副掌门,对师门甚是忠心的锡晓岩始终不愿多提。巫纪洪身为「首蛇道」精锐「褐蛇」,还在武当山之年,锡晓岩只得十几岁,虽然天赋异禀,武技并未大进。这位厉害的巫师兄却不知为何经常过来探望他,关注他的武功进境。后来锡晓岩才知道,原因是自己的父亲锡日勒乃是物移教徒。 「哼,那傢伙不过想来看看爹有没有留下些甚么物移教珍品而已……」兄长锡昭屛对巫纪洪一伙嗤之以鼻,并不愿跟他们打交道,事实上巫纪洪确实偷取了锡日勒不少遗物药方。锡晓岩自然也跟随哥哥,比较亲近师星昊师叔和叶辰渊师兄那边,渐渐就很少跟巫纪洪见面。 后来在他二十岁那一年,武当山就发生了那件大事,巫纪洪亦因此出走。 锡晓岩想不到,巫师兄在外头多年原来仍然如此活跃,现在还投入了王府办事…… 想及此,锡晓岩就联想起那个被囚禁的商副掌门。这些武当派的秘密,他自然全没有向霍瑶花透露。 在这几个月里两人其实已下过一趟江西。锡晓岩毫不熟悉地理,一直都跟着霍瑶花走.,霍瑶花则怕碰上波龙术王或宁王府的耳目,一直不敢走大路,又绕过江西许多大城镇,故此探到的消息并不多。再加上「破门六剑」当时正在对付当地贪官,到处游走转移,行踪就更难捉摸。 到后来朝廷发出「御武令」捕杀「破门六剑」,锡、霍二人就听到「破门六剑」已经离开江西往邻省湖广的传闻,但到底是北走荆路还是西走湘地,仍是无从确定。霍瑶花毕竟对湖北比较熟,也有一些从前的绿林旧识,因此才折回来到达汉阳,却一路被误认是「破门六剑」的人,多次被人伏击。 ——哼,这些笨蛋一定是外地来的……连我霍瑶花都不认得! 如今锡晓岩向虎玲兰提出要她带他们去找荆裂,霍摇花对此同样满怀期望。 虎玲兰听到锡晓岩许下如此豪语,要将挡在路上那些捕猎「破门六剑」的人一一清除,心里不禁对这个男人生了些好感。 ——他至少远远胜过那些仗赖人多势众的傢伙,彷彿有点隼人的风范呢。 註:隼人为日本南九州岛(包括萨摩地区)的古代原住民,以强悍尚武见称。 锡晓岩一直瞧着她等候答覆。虎玲兰心里考虑了很久,最后终于嘆了一口气,还是决定把真相告知他。 「可惜。就算今天他就站在你面前,也不是你想挑战的那个荆裂。」 「为甚么?」锡晓岩不解。 虎玲兰瞧着霍瑶花,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他受过很重的伤,此刻武艺并非十足。」 「甚么?」霍摇花想起一年前,荆裂要用黑色胄甲束紧手腿的模样:「那时候受的伤,到现在还没有好吗?」 虎玲兰摇摇头。她心里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 ——不知道他以后还会不会好。 「我一个人出来,就是去找治好他的方法。」虎玲兰说着,就开始形容荆裂肩腿关节的伤势。 锡晓岩听了紧紧皱着眉头。虎玲兰没说错:要不是十足状态的荆裂,他打赢了也不会感觉有任何意义。 「一定要先治好他。」锡晓岩想到这儿不自觉喃喃地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虎玲兰听见这个荆裂的大仇敌竟说出这么一番话,心情异常复杂。 「我知道省里的好几个名医。」霍瑶花也说。这是能够向荆裂施恩的好机会,她自然也积极起来。霍瑶花从前行走江湖,聚众为盗,自己跟手下当然也有受伤的时候,这方面的情报必不可缺。 虎玲兰苦笑,她对这些江湖医师并不太寄厚望。 「等一等……」锡晓岩这时却说:「假如是关节筋腱的重伤,我们武当派有一种药叫『蜕解膏』,是从物移教得来的,再混入从前武当道派的丹药,最能治这种伤。」 锡晓岩接着描述:去年武当「镇龟道」的师兄廖天应当上「殿备」,挑战师星昊的副掌门之位,结果被师星昊击败,以「太极拳」摔得右腿两个关节一起断掉,几乎肯定残废,后来正是靠这种「蜕解膏」花了半年就治好,已经行走发劲如常。 「不过这种膏药非常勐烈,从前也有同门因而骨头枯死伤残更加严重。但师兄弟们为了不想因伤荒废武功,也都愿意冒险一试。」 「这个我也听巫纪洪说过。」霍瑶花说:「也就是波龙术王。他身上好像也带了几帖,但从来不给手下用,非常珍贵。」 虎玲兰眼睛亮了,她见识过波龙术王所用的物移教药物有多厉害。虽然听起来非常危险,但对现在的荆裂来说,値得一试。 「我们就回一趟武当山,如何?」锡晓岩向虎玲兰说:「再把药带给荆裂。放心,我会等他完全復元,状况、力气都恢復之后,才会跟他打。」 这武当「蜕解膏」看来是最有希望的东西。虎玲兰左右看看这对敌人,沉默了一轮,终于点点头。 于是本来已是奇怪非常的一对旅伴,又加入一个不搭调的人同行。 这宅院已经不能再留,锡、霍二人决定跟着虎玲兰一起去她投宿的客栈。两人返回宅内取行锻及马匹时,那人家惊恐万分,害怕他们要杀人灭口。 那男主人更格外愁眉苦脸。就算锡晓岩他们不下毒手,他一家也已注定大祸临头.他是旁边染坊的老闆,颇有家财,如今门前出了这许多命案,官府必定乘机大加敲诈,甚至将案子套到他头上来追索「赃款」。 霍瑶花久歷江湖,怎会不知道这种事?临行前她朝主人冷冷抛下一句: 「告诉官府这是女贼霍瑶花干的,他们听了就不敢乱来。」 三人就此留下那些惊讶的人离去。 ◇◇◇◇ 他们并未马上离开汉阳城。此去的路途上仍可能再被伏击,为免疲于奔命,锡晓岩决定找驻在汉阳的「首蛇道」同门帮忙。 锡晓岩心想,反正是要回武当取药,也就不怕给同门知道自己所在。有「首蛇道」帮忙的话,就可预先警戒避开袭击,更可在沿途预备换乘的快马,大大缩短日程。 锡晓岩上次跟桂丹雷、陈岱秀等人下山往西安途中,就已经学懂了联络各地「首蛇道」的方法,当晚就在城内衙门对面街道的墙壁,留下只有同门才会察觉和看得明白的记号,并每隔一段路就再加一个,一直指引到客栈。 可是等了整整三天,还是没有「首蛇道」的人来找他。他特意再走一趟,发觉沿路的暗号都没有被破坏。他知道驻在每座大城的「首蛇道」,必然每天两次去衙门前观看有没有同门的联络记号出现,就算自己不克前赴,亦会僱用当地的眼线代行。过了三天还没有音信是不可能的事情——身负情报刺探重责的「首蛇道」,在纪律方面比「兵鸦道」或「镇龟道」更为严谨。 听了锡晓岩的解释之后,霍瑶花沉默了i阵子。曾经行走绿林,率领过大群马匪与官府周旋,霍瑶花对这种事情当然比锡晓岩和虎玲兰都敏感得多。 霍瑶花站起来,开始收拾行装。 「我们还是马上起行吧。」她一边检査佩刀一边说。 「甚么意思?」锡晓岩问。他们相处了好几个月,又曾多次并肩作战,说话语气已俨然如伙伴。 虎玲兰亦以疑惑的眼神瞧着霍瑶花。 「你的同门已经死了。」霍瑶花冷冷地回答。「大概是武当派将要出什么大事,因此负责留意动静的人才会最先被人暗中干掉,令武当山的人不知外面的情势。」 锡晓岩听得额上渗汗,但接下来霍瑶花说的更令他担心。 「探子斥候,不是这么容易就被人发现和暗杀的。你们武当派,必有内奸。」 第113章 卷十一 剑豪战争 第六章 復仇的意志 就在虎玲兰与锡晓巖和霍瑶花相遇的两个月之前。 京城。 当钱宁收到手下报告说,太监程扬从武当山带着原封不动的「忠勇武集」铁牌回京时,简直就像得到天上掉下来的资物一样。 他马上把仍然留在京师的宁王府谋士李君元请来商议。李君元到钱府时还是一副平日的闲适风度,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似乎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自从向钱宁献计发出「御武令」之后,李君元至今仍留在京城不回江西,只用快马使者与飞鸽傅书跟南昌宁王府保持联繫,自然是因为早就预料了有这大事。 钱宁马上就将武当派拒绝「御武令」的事告知李君元。 「他们果真是一群猴子。」钱宁讪笑着:「活一把年纪了,却半点不知晓人世的道理。」 钱宁却见李君元笑而不答。 他想起先前李君元曾请求一事:宁王府希望取得锦衣卫埋伏在武当山上的那名内线——这当然不是礼物,李君元为此赠送了钱宁一笔钱财。 「李兄莫非早就预料此事?.」 「钱大人莫怪,李某并非料事如神,只是认为此事可为,才一边预备,一边静观其变而已。」李君元说着,就将波龙术王加盟宁王府,以及武当山上囚禁着一名绝世高手之事告知钱宁。 钱宁听完之后又问李君元:「那么李兄——不,是王爷,他希望怎样利用这次武当派与朝廷的矛盾呢?」 「那就得再次借重钱大人向皇上进言了。」李君元笑着走近一些,悄声将已经筹划许久的计谋向钱宁和盘托出。 钱宁一听这计画,稀疏的眉毛高扬起来,一双细目罕有地露出分明的眼瞳。世上很少有事情能令他露出这样紧张的表情。 钱宁淡淡呷了口热茶,沉默着好一阵子,然后才再次开口。 「弄出这么大的一场风暴,王爷他……就只为了得到几个武林高手效劳?划算吗?」 李君元轻摇纸扇:「钱大人没有见识过那个巫纪洪,才会这样说。举是此人已堪当万人敌之大将。而据他说,那个囚在武当山上的师兄,更是在他之上的不世人杰。」 钱宁盯着李君元,并未完全相信他的话。 李君元又再轻轻笑起来:「当然,这不是王爷心里唯一的理由。王爷还有其他想得到手的东西,同样要靠这次的事。只要成事,钱大人的私库恐怕又要进帐不少了。」 钱宁听见眼目更亮了。宁王朱宸濠一向已是出手不低;如今李君元说得出「进帐不少」这四字,必然是非常可观的一笔数目。 钱宁如今在朝中与另一宠臣江彬斗得你死我活,除了比拼皇上的宠信程度之外,在朝廷百官之间也在争相扩张影响力,这方面亦是财力的较量——谁能提供更多利益,谁就更能收拢人心。钱宁拼命敛财,并不独是因为贪婪,也为了维持自己的势力。 「王爷……他还想要些甚么?」钱宁早就知道宁王府图谋不小,故此小心翼翼地问。李君元见时机成熟,就把宁王的建议说出来。 钱宁听了笑容消失,脸色肃穆。 「这……太危险了。」只手遮天的钱宁,亦有说这种话的时候,可见非同小可。 「越是危险的事情,回报也就越大。钱大人应该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吧?」 钱宁看着李君元,背项微微渗出汗水。 ——看来朱宸濠已经下定决心了,否则不会走到这一步。 钱宁考虑着整个事情。他当然不想押错边,但眼前的利益实在太诱人了。何况身在宫廷,从来就是一个危险的游戏,要是一切都想得太长远,那就一步都走不了,不如将能到手的东西都先拿来。 「我当然明白。」钱宁终于回答,也展露出跟李君元相近的笑容:「不过同样道理,越要冒险得到的东西,价钱也就越贵啊。」 二人相视的笑容,直如一对贪吃的狐狸。 「可是还有个难题:这个事情若要说服皇上首肯,并不容易。」李君元初次露出忧虑的表情:「听钱大人说过,皇上对武当派的人颇是爱惜。」 「这个……我倒有点把握。」钱宁说着时,从案头公文之间找出一封锦衣卫的密报。那厚厚的封皮里装着的,是一个月前他的手下在四川青城山脚味江镇所调査到的事情。 ◇◇◇◇ 钱宁跟李君元密议了整整一个时辰,决定了整个计画的细节之后,他不再等待,马上派人在朝中到处打点准备,又亲自去拜见现今掌握京师禁军圑营的大太监张永。 当年诛杀刘瑾有功的张永,本来也是正德皇帝宠臣,继承了刘瑾的司礼监高职,但不久之后地位就日渐被钱宁等新宠取代,三年前更因为手下盗取官银被人大造文章,遭皇上免去一切职务,但得到钱宁说情,得以留在京城闲住;去年干清宫遭了一场大火劫,钱宁又向皇上进言,推荐张永负责重建,结果张永幸不辱命,仅花了四个月就完工,令龙心大悦,再次任命他提督禁军。钱宁对张永虽然有恩,但今次的大事仍然必须预先向他打个招唿o 钱宁另外做的一件要事,就是命人暗中送了一封密函往别苑「豹房」,交给目前最得皇上宠爱的宋美人。 ◇◇◇◇ 两天之后,钱宁打听得知江彬因要处理「外四家」亲兵的事务,暂时不在皇帝身边,马上乘机入「豹房」求见。 钱宁身为「皇庶子」,入「豹房」自是通行无碍。皇帝朱厚照没有了江彬这玩伴在身边,正自闷得发慌,一聪间钱宁不召自来,就快快让他晋见。 钱宁步入那极尽豪奢的大殿,看见半裸着身子的皇帝倚坐在一张胡床上,一手握着玉杯,另一手将纤弱的宋梨腰肢抱住。 宋美人一如钱宁预计也在场,钱宁心里不禁暗笑。 皇帝朱厚照一边呷着酒,一边瞧着大殿侧那个巨大的金笼。里面那头花斑豹子因为囚禁日久,已经失去从前精焊高傲的姿态,身上好几处皮毛都已脱落,懒洋洋地伏在笼中央。 皇帝看着豹子,表情颇是失落,这时见钱宁到来才提起精神,大声嚷着:「干儿子!快来!说说看,有甚么新玩意?」那神态与其说是荒唐天子,不如说更像街头的流氓老大。 「恭贺陛下!」钱宁摸透皇帝的性情,一上来先说好事:「先前陛下所赐『忠勇武集』铁牌,众多武林门派皆已称臣接旨,从今以后天下成千上万的高手,皆为陛下马前猎犬!」 朱厚照一听,神色大为兴奋,放下酒杯和宋梨,叱喝着就在室内打了几下拳脚,接着哈哈大笑:「好!之后就要想想怎样用他们……不如都召来宫中给朕演武,如何……?」说着又再坐马挥拳。 钱宁看见皇帝打的几招,又是先前见过的武当派「太极拳」招式,显然对武当唸唸不忘,于是趁机又说:「可是……陛下,也有不识抬举的野武夫,竟将铁牌退还,将宣旨的公公踢下山门,拒不受封,更说出……」接着不说下去。 朱原照呆住「他们说什么?」 「大逆不道的话,儿臣不敢复述。」 「朕准你说。」朱厚照的笑容收起来了。 钱宁故意清一清喉咙:「那等武夫竟说:『天下间无人能驱策我们武当派!』」 「就是……武当吗?」朱厚照脸上尽显失望。 「陛下,武当那群野猴,上次到来御前献艺已极是无礼,这次更将朝廷的封赏视同无物,已然入于叛逆之列!」 「没这么严重吧?」皇帝失笑:「不过一群躲在山里练武的傢伙罢了。」「陛下也许不清楚:武当派近年四出挑战,吞灭了不少武林门派,自称『天下无敌』,图谋野心不可小觑。虽然此刻他们口中那个『无敌』只是用于武林,但难保将来势大,不会再换个更大的目标……」钱宁顿了一顿又说「普天之下,别说是人,草木禽兽等众生命运,皆率听陛下的决断!岂能容得半句公然违抗王命的话?陛下仁厚,但违逆者绝不可姑息,否则后患无穷。」 「哈哈……」朱厚照听了却笑起来:「那是说武当派有天会来取朕的江山吗?好呀,就给他们试试看,有没有这个能耐?」 钱宁听了心感不妙。皇帝似乎对这事不太敏感,继总如此下去,再难说服他。 可是这时候,另一个人说话了。 「是否有天让那姚莲舟来抱臣妾,陛下也不介意?」 宋梨倚坐胡床上,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她的脸似乎毫无表情,却自然散发着一种令男人不想放手的美态。 皇帝听了脸色大变。他用罕有的狠恶表情盯着宋梨:「美人,你说什么?」 宋梨的心其实跳得厉害,紧张得快要呕吐。她知道自己正冒着杀头的危险,但仍强忍着恐惧。 ——这是向武当派报復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后的时机。 ——要_那些用剑的傢伙,一个个都后悔。 「陛下不是说,不妨让武当派试取天下吗?」宋梨鼓起绝大的勇气说:「臣妾读书不多,但倒知道这个『天下』的意思,就如钱大人所说,是普天之下的一切。包括陛下珍爱的兵马,包括这座宫殿,包括这里獍的虎豹,也包括臣妾。」 宋梨一语警醒了朱厚照他所以能如此纵情享乐,只因坐拥这江山,并具有任何人也不容违逆的权威。 皇帝的面容再次变了。这次终于像个掌管万民的权力者,眼神里透着不再为个人喜恶支配的冰冷。 ——他所以仍能稳坐王位到今天,靠的是这一种自保的本能。当年决断地向宠信的刘瑾开刀亦是如此。 「那么干儿子你说,该怎么办?」 「儿臣恳请陛下马上下旨发兵,讨伐武当派。」钱宁在时机最成熟一刻,终于说出这话来。 「真有如此必要?」朱厚照盯着钱宁问。 「陛下欲天下盛平,人心安分,此逆患不得不除。」钱宁即使在皇帝注视下,仍敢说出自己夸大的一套,这正是他的才能:「武当派公然抗旨,假如都不问罪,陛下威权将匿于何地?翦除此逆,才足为后来者之鑑。」 朱厚照只想了想,就轻轻点头。 ——不管是多爱惜的豹子,要是反过来咬噬他的话,他可绝不犹疑就会把矛枪刺下去。 钱宁见情形顺利,随即又再建言。 「武当派的众多武夫能耐高强,陛下已亲眼见识过,儿臣恐怕一般的团营不足以征讨。儿臣以为必得出动禁军神机营精锐,方为万全之策!」 神机营乃是京城禁卫三大营之一,以威力强大的火器威震天下,是大明军队锐中之锐。 朱厚照在大殿墙上拿下悬挂的长弓,虚弹了几下,心里考虑了一阵子。 「先包围武当山,给他们多一次机会.。叫那武当掌门姚莲舟亲自到来,在朕跟前下跪求恕。假如武当派的人见了朕的大军,仍不肯改变主意……」 皇帝沉默了一刻,然后再说: 「准奏」 武当派的命运,就此决定。 宋梨与钱宁,不禁相视一眼。 钱宁不知道这算是自己的好运,还是武当派绝顶的恶运:皇帝最爱的女人,正好就是武当铁蹄之下的倖存者。他心里不禁冷笑:到了那一天,武当派的武者被火铳的弹丸射穿身体时,他们会不会想像得到,自己是败在一个少女的娇柔身体之下? 武当派怎样死,他才不关心。说服皇上出动神机营才是至关重要:在他的精心安排之下,藉着这次出兵,神机营的精锐火器将会有部分巧妙地散失,并运送到南昌宁王府护卫的军器库里——当然,这又会换来一笔数目庞大的金银,流回来钱宁的宝库。 武当派,你们的命,真值钱啊。 宋梨心里的兴奋之情却比钱宁尤甚。她强忍着激动的泪水,因为她知道皇帝最讨厌看见女人哭泣。 可是心头燃烧的那团火,是如何也无法扑熄的。 竟然就这么简单完成了復仇。宋梨心头既充溢着快感,却又有一股奇异的空虚。 好像自己也随着死了。 宋梨以为在这时刻,心里一定会浮现父亲宋贞和兄长宋德海的脸。可是她看见的,是燕小六。 而且是那天黄昏,在佛寺前跟她相拥的小六;那个断然拒绝了她的小六。 宋梨心里在狂笑。她多么希望小六此刻就在这「豹房」里,听见刚才的一切。 ——小六,你会怎么想?会不会突然觉得自己练了这么多年的剑,很可笑?会不会后悔那天放弃了我? ——小六,你在哪里?还在继续你那自以为很有意思的復仇旅途吗?还是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在某处,连一个、半个武当派的人也杀不了? ——还是…… 已经没有关系了。宋梨最后如此心想。 第114章 卷十一 剑豪战争 第七章 出林 董三桥完全想不透,自己跟这队秘宗门的师弟,是怎样被对方发现行踪的。 其余六个同门都已失散,生死不知。身边只剩下同是「内弟子」的师弟简昭,还有另外两个沧州总馆同门,四人一起藏身在树木和高草之间。 简昭跟董三桥一样,手里提着具有秘宗门特色的轻薄单刀,上面盖了块布掩藏着刃光,可是布下的手掌和刀都在微微颤抖——难怪的,简昭比董三桥年轻了足足八年,才二十五岁,实战交手的经验远较董三桥为少。 ——更何况是这样的死斗。在丛林里。 董三桥从后轻拍简昭的肩头,示意他镇定。简昭不禁回头,看看董师兄那张歪斜的脸。 董三桥的左半边脸上,自额头、眼角到颧骨横着四道瞩目的伤疤,一直延伸到眉心鼻子,左眼白有一小块消退不了的血斑,令人错觉这只眼像有两颗眼瞳。这并非今次战斗受的伤,而是大半年前造成的:西安围捕姚莲舟一战失败之后,董三桥前往山东向潜心修练中的师父雷九谛禀报,自己与师叔韩天豹带领的秘宗门人如何鎩羽而归,雷九谛盛怒之下用上了七、八成的劲力打出一巴掌。就连董三桥那显眼的鹰钩鼻也被打得歪斜骨折,足足两个月后方才痊癒。 故此董三桥这一次追击「破门六剑」,完全是怀着復仇之心而来。 ——若非那青城小子妇人之仁,我们至少杀得一个武当「首蛇道」高手,也不致颜面全失! 获得师尊以陶笛召唤后,原本包围在树林外头的董三桥欣然出动,与其他共一百一十多名总馆「玉麒堂」弟子,分成十队深入树林,搜索围攻「破门六剑」。 他们并没有因为人多势众就掉以轻心,只因大家都看见了掌门那副颓唐的样子,还有肩上的刀伤——师尊竟然受伤!这是他们一众弟子前所未见的事。 然而想不到逾百人张开的搜捕网,却竟然无法找到「破门六剑」的影迹。他们最初极是小心谨慎,各队保持在能够随时互相照应的间隔距离前进。但当围捕网渐渐收紧,「破门六剑」却不在预想中的地点时,秘宗门人开始焦急起来(只要想起雷九谛愤怒的面容就有够他们心寒),于是把搜捕网越张越开,有的队伍更再分拆搜索,大大减少了同门聚集的人数和密度。 经过两天两夜,百余人的统合能力渐渐涣散。尤其董三桥急于立功,带着自己那十人小队深入密林中,与其他队伍已然失去联繫。 然后在今天,开始有身边的同门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围猎的人反而成了被伏击的猎物。 董三桥努力回想方才明白:敌人一定是知悉我们的所在方位,才能如此行动自如。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些傢伙不是已经累得半死,又满身是伤吗? 假如可以选择,董三桥宁可现在就回头逃出树林去。但是违逆雷九谛的命令是不可想像的事情。他只能默默等待师尊再次吹那陶笛,召唤他们回去。 或是等待敌人出现。 董三桥沾满汗水的右掌不住在刀柄上一握一合,希望尽量放松过度紧张的手腕和指头关节。他本来更擅长的九节钢鞭,在这到处都是大树的密林里不适宜运用,因此只缠在腰间,改使一口单刀。 「前面,好像有……」过了一阵子,简师弟突然这样对他说。 董三桥怀疑那只是简昭的幻觉——长期在这幽暗的树林里活动,确是很容易令感官错乱。可是他看见简昭已经将单刀交到左手,悄悄从腰带内侧掏出两枚飞镖,收藏在身后。 ——简昭在秘宗门总馆的「内弟子」例年较技里,拳脚只能排到第四十八,刀法排三十二,暗器功夫却是第六位。有的门内前辈已经说,他只要再苦练下去,韩天豹有天定能把「乌符铁手」的外号传给他。 董三桥随着简昭的视线看去,甚么也瞧不见,却似乎确实听到极轻的脚步声。 简昭暗器了得,眼力自然也极强。透过上方浓密枝叶投下的稀微阳光,他渐渐看见那轻踏着草叶出现的身影。 并不是人。 「是猎犬!」简昭从齿缝间吐出这话。 四人这时才恍然大悟,何以敌人会这么轻易探査到秘宗门的佈防:靠的是狗的鼻子和腿! 远处那头毛色灰黑的猎犬才一出现,却又慢慢一步一步后退。简昭恨得牙痒痒,只差少许就进入飞镖的射程了。 只要毙了这头猎犬,就等于割去敌人的耳目。简昭深信値得去冒这个险。他趁猎犬还没有全速逃走,马上展开轻功脚步,尽量放轻着朝牠接近。董三桥已来不及把他拉回来。 猎犬开始转身,加快步伐。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简昭不顾一切腾身而起,施展「燕青迷步」飞快跨前,右手挟着两枚飞镖举到后头,将要借势发力掷出—— 东南方突有一物夹着强烈唿啸之音破风激射而来,简昭正向前冲出准备发镖,一时收势不及,那飞射之物勐地刺入他举臂暴露出的右肋,顿时血如泉涌! 后面董三桥与两个秘宗同门目訾欲裂。 只见简昭被击中之处,有一根长长的铁链,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树木后,似有人影。三人发出悲愤的嚎叫,不由分说亮出快刀,往那偷袭者所在狂奔! 其中左面的秘宗门刀手跑得最前,半途却遇上另一条影子自树木后转出,那人影噼下手中长兵,其势直如千斤大树,朝着他迎头轰然倒下! 在他脑袋被打凹的一刻,失神的眼晴最后看见的,是半张有如恶鬼罗剎的铜面谱。 董三桥乍见如山鬼般冒出来的少林武僧圆性,不作他想就转身,丢下余下的唯一同门,意欲靠着天下闻名的秘宗门轻功,逃过这轮伏击,之后再作打算! 可就在他奔出两步时,前面又有另一条身影在树丛之间冒起来。 一个满身泥巴、草叶与血污的剑士,左右年斜斜提起长短双剑。眼神直如丛林野兽。 正是董三桥本来最想碰上的人。 ——这小子!我看他应该是「破门六剑」里最弱的,就从他这里冲出去! 董三桥在西安曾与燕横缠战,知道这个年轻剑士的武功剑术大概如何,一上前就使了一招得意技,右手「明堂快刀」先迎头斩击燕横,同时左边施出「半披风拳」的绝艺「跳换掌」,插掌指尖低取燕横右肋,左腿暗地平平踢起,蹴向燕横的小腿迎面胫骨! ——兵器中夹拳招,是董三桥一向的战法,此刻刀、掌、腿三路上下相随而进,令对方极难招架! 燕横虽然相貌凶暴,但内心极是冷静,右手长剑「龙棘」转横迎挡单刀,右腿同时后撤躲避那钉蹴,左手「虎辟」则仗着短剑灵活,朝下砍向董三桥插来的手掌。三个动作一气发出,看似一心三用,其实是经过练飞虹的严格锻练后,身体各部位能自然对危险产生反应与反击! 董三桥为人乖戾多疑,这三击当然不是他最后心意。他上次就对付过燕横的「圆梭双剑」,知道这样攻击燕横,其左剑必自然截来。引得这招出动,董三桥立时施展他赖以成名的快疾手法,掌势一挫一变,前插的劲力转化,马上改换成爪,自外而内翻出,欲从上拍擒燕横左腕,夺其至宝之一「虎辟」短剑! 可是董三桥自豪的快桥手只运使到一半,燕横左剑已生反应,刃锋随着回转,绞向董三桥上翻的左腕! ——怎么了?他的剑法…… 董三桥毕竟是「九大门派」秘宗门资深弟子,察觉不妙马上将左掌缩回,却又发现右手刀传来的压力,原来燕横的「龙棘」挡停了刀锋后即拨转,反压董三桥的单刀嵴背,一旦制造出少许空隙,剑尖即如流水泻隙般抢入,以泥巴掩藏着金黄刃光的长剑,压着刀背迎面刺进! 燕横此招跟左手「虎辟」的翻绞几乎是同时发动,这次是真正的一心左右二用,董三桥缩回左掌的同时无暇应付这右剑,眼看危险迫在眼前,只好用步法后退闪躲! 他本想速战速决击杀燕横之后逃离,以免对手多人一拥而上。但燕横今时今日剑法之妙,远在他估计之外。 ——只是过了一年多。 董三桥一退,燕横紧接追上,「雌雄龙虎剑」带着青城正宗的无匹气势,压迫在前。 其实燕横的体力早已大幅下降。先前从雷九谛双刀下生还所受的创伤仍未復元,两天两夜来又要躲避秘宗门百人围猎,几近全无休息睡眠,只进食过少许干粮。 如今支撑着他的,完全就是「气」——在私慾熏天的世道里独行我道的傲气;强敌如狼群环伺下顽抗不屈的罡气。 ——还有,一天未报青城派大仇,也要紧咬牙关生存下去的志气。 这股气犹如燕横心里一盏不灭之火,保守着一点神志清明,否则他就只是森林里一头狂飙的暴兽而已。 这一瞬间在董三桥眼中,本来个子不算高大的燕横,那架着双剑迫来的形相彷彿突然膨胀巨大起来,身周燃着看不见的烈火。 世上如有所谓「剑豪」,此刻的燕横已具此资格。 燕横目中并无其他,只有董三桥的人与刀。 「雌雄龙虎剑」高速的剑锋有如绽开朵朵利刃之花,无间攻向董三桥! 董三桥只有勉力闪躲与用刀挡格,全无任何施展得意拳法的机会。他因为拳术了得,兵刃只为辅助,一向忽略了改进,如今迎对这青城双剑,防守得左支右绌。 ——当你一方面的武艺锻练得太成功时,往往就埋下失败的种子,一旦仗赖的绝技行不通,就没有其他方法去应变。 董三桥那疏懒的刀法只勉强挡去几剑,肩膊就中招,血花纷飞! ——不可能!我是秘宗门成名多年的「内弟子」!怎会败给这么一个小子? ——这一年里,他究竟干了甚么?怎么突然就跟我有这样的差距? 「龙棘」在激战中已脱去刃上的干泥,重现金色剑光。当它映入董三桥眼晴时,他想起了师父雷九谛那遥远的身影。 ——为甚么?师父,为什么你的东西我们都学不到…… 下一瞬,他的单刀被「龙棘」击得脱手飞去。 董三桥拼命反击,左掌化成爪状扣向燕横同时,下路飞起右足尖,蹴击下阴要害!燕横连半步也没退后,双剑如风上下绞转。 董三桥三根手指飞脱,同时右足筋脉断裂。 燕横仍旧全无表情,「龙棘」顺着这一分一合的绞势化为直刺! ——他没有任何要留情的念头。不是这种时候。 长剑贯进心胸,如入无物。 董三桥带着喷涌的血,还有至死不信的眼神,身体往后仰倒,脱离了「龙棘」。 这时燕横的脸才回覆人的气息。他再向前看去,余下那个秘宗门人亦已死在圆性的齐眉棍之下。 荆裂自树干后头出来,一身穿戴着黑色战甲,左臂包紧在胸前,只用一只右臂一抖,将染着血的铁链枪头收回来。虽然有甲片和革带束着关节支撑,他行走时的步履仍然远比平日不稳,显见伤势又再恶化。 三人再扫视一轮,确定已将董三桥这一队秘宗门人都清剿之后,荆裂才轻轻吹出个哨号。 在东边茂密树丛之间,童静用肩担着练飞虹右臂,掖扶着他走出来。练飞虹的兵器全都由童静代为带着,他自己只用左手拿着鞭桿作枴杖,帮助支撑行走。 只见练飞虹左半边头脸全用层层的布条紧裹着,布上都渗着血红。飞虹先生苍老的脸庞显得更消瘦,颊上和额上却浮出异常的绯红,眼神模煳不定。 他被雷九请斩去耳朵的一刀虽不致命,但受伤甚深,失血加上疲倦令身体虚弱,刀伤因而感染菌毒,昨天开始更全身发热。虽然已有圆性临时制作的草药压抑,但情况甚为不妙,假如长留在这野林里,必死无生,故此他们下定决心突破秘宗门的包围网,杀出这座树林。 这时那头灰黑猎犬已奔跑回来,停在圆性脚边,状甚驯服。圆性伸手抚摸着牠的颈项。这两天他们所以能够逃过秘宗门的围杀,全靠牠侦察预警,让他们得知敌人的所在方位,因此能够预先绕过对方,甚至反过来设下伏击。 ——圆性一念之仁,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报。 虽然成功地一举将董三桥这十人小队消灭,可现在不是庆贺胜利的时候。燕横收起双剑,接替童静扶着练飞虹。前头由猎犬探路査察,野行经验最丰富的荆裂负实指引路向,五人朝西走上脱出树林的路途。 「老爷子,你撑着。」童静背着满身兵刃,关切地看着勉力前行的练飞虹.「出了大路,找到马儿或车子,我们马上就去城镇找大夫。」 练飞虹虽然陷入半昏迷,却仍能一步一步向前走,意志力极是惊人。他朝着目中含泪的童静微笑了一下。童静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听得到她说话。 圆性腿上也有刀伤,同样不能走快,要用棍子帮助行走。 五人一犬就这样谨慎前进,幸而沿途没再碰上敌人,走了半天,终于看见前头的树木间透来更亮的阳光。 他们都露出希望的眼神——虽然练飞虹的生死仍然难说。 猎犬跑回来,伴着圆性他们一起行走,呜呜低叫,似乎也在鼓励着他们。 「你真乖……」童静不禁笑着对牠说:「出去以后,我会买肉给你吃!好大、好鲜的一块肉骨头!」 终于踏出了树林的边缘,午后的阳光洒落一身。他们都忍不住闭目仰天,享受那久违的温热与光芒,彷彿身体重新注进了能量。 可是下一刻,猎犬就异常地激动吠叫起来。 众人朝着牠所吠的方向远眺过去。 在林边郊道另一头的山坡之上,远远可见出现一堆哗随着滚滚沙尘的身影。 圆性不禁在喉间发出咆哮。燕横和童静都颤抖地咬着下唇。荆裂则木无表情地眺视那团正向这儿接近的黑影。 是一支骑队,看来有二、三十人之多,只看那奔拥的气势和速度,即知骑手全数身手不凡。 荆裂他们没有交谈一句,只是轻扶着练飞虹躺在一边树底之下。童静将身上所带的崆峒兵刃都放到他身旁,然后把腰间「迅蜂剑」缓缓拔出。其他三人也一一提兵刃在手,作出迎击的态势。 马队距离他们只有约百步之遥。 这时四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用言语,但彼此心知。 ——假如真的非死不可,能死在信赖的朋友身旁,已是上天最好的恩赐。 这时燕横用单手挟着双剑,腾出一只手来,从腰间布袋掏出那个还未雕刻完成的木兰人偶,递给身边的童静。 童静无言伸手接着。双手交接那刻,她的指头停留了一会儿,跟燕横粗糙的手掌相触。然后她把人偶伞过来,爱惜地低头瞧了一阵子,揣入怀中。 马队接近到三十步的距离时已然放慢,到二十五步开外逐一停下。骑士纷纷下马。阳光勾勒出他们身上所带的长兵器。 燕横自觉地走到四人的最前头。此刻只有他跟童静没有受过足以影响活动的伤,他自有做先锋的实任。 那群接近三十人的武者牵着马缓缓步来,看气势身姿就知道并不寻常。当他们更接近的时候,荆裂和圆性都留意其特殊的走路方式。与秘宗门的轻捷,或者心意门的沉稳大大不同,那足步有如随时都能转向变化,有若按着某种奇特的规律踏出。 两人相视,同时点头。这步法他们都见识过。 「是八卦门。」圆性的声音干哑。 武者中央有一人,看得出是首领,却几乎是所有人里最矮小的。年纪约已五十开外,精瘦有如猿猴,垂肩含胸,脸上精气内敛不露,背上斜斜带着一柄完全不符合他身高的双手长剑。 燕横只觉此人相貌有点熟悉,很像他见过的某个故人。 八卦门众武者在十多步之外一起停下来。为首这老汉举起一双宽大厚实得跟身材不成比例的手掌,朝燕横他们拱个拳。 「尹英峰。」 只是这么简单三个字。但这三字在武林的份量,重似千斤。 当今徽州八卦门掌门、「水中斩月」尹英川的兄长。只是这两个身份,天下间已无人能忽视。 但尹英峰的价值当然不在他的身份名声,而在他背后那柄长剑。据说壮年时尹英峰曾入四川与峨嵋派交流,之后峨嵋掌门余青麟曾如此赞誉:「天下能破峨眉神枪的,也许就只有尹师兄这口剑。」 这说法都是口耳相传,无人证实。但余青麟从未向人澄清,那就是说他至少曾经说过相近的话。 堂堂「九大派」掌门之一率先向他行礼,燕横却全无表示,仍然提着双剑,冷冷盯视尹英峰。 在他眼中,没有甚么武林前辈、一派之尊。只有敌人。 「甚么都不用说。」燕横张开因缺水而龟裂的嘴唇:「你可以拔剑了。」 尹英峰一听,面容竟由衷地笑起来,似乎跟他心高气傲的弟弟,性情南辕北辙。 「青城派的小弟弟,你这么年轻,不必急着去死。」 燕横听见此语,「雌雄龙虎剑」的刃尖更提高起来。 尹英峰左右弟子都把手掌搭着腰间刀柄戒备,却见掌门伸出大手来止住。 他接着缓缓伸手进衣襟内里。燕横他们虽然知道尹英峰施展诡计的机会不大——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但还是不免提高警赀。 尹英峰那只大手终于伸出来,指间夹着的竟是一封信函。 「大约二十天前,有个年纪比你们大不了多少的傢伙,专程来徽州向我求见,后来知道是我八卦门的外地分馆弟子,而且曾经犯事杀人,名声不太好。」尹英峰说时轻轻将信纸从信封内抽出。 「这弟子自知没有面目来见我。但他受人所托,硬着头皮也要将这封书函转交我手。」他继续说,将那封信抖开来「先前接到那甚么『忠勇武集』的铁牌,我本无意出手,可是看了这封信,我就马上带着这些弟子赶过来了。」 尹英峰全无戒备地走前数步,把那封信递向燕横。 燕横提防着,远远瞧那信纸,只见信末写了个字体方正的署名: 浙江阳明子王伯安顿首「是王大人!」燕横惊唿,垂下双剑。 荆裂他们也收起兵刃纷纷上前,将尹英峰手中信接过细读,心头热血沸腾,大喜过望。 原来王守仁得知朝廷奸臣借「御武令」号召天下武者追杀「破门六剑」,心焦如焚,但他在朝廷并无足够的权势扭转此事,思前想后,唯有借自己名声感召武林人士相助,于是修书一封,遣人从南京连夜送给在江西的八卦门支系弟子孟七河,着他转交本派掌门。 王守仁虽非武林中人,但他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其风骨更是人所称颂。他在书信里向尹英峰叙述在庐陵之事,「破门六剑」如何义助县民大破波龙术王一干妖邪,捨死忘生,绝非「御武令」内形容的匪贼。 得王守仁这等名重一时的大儒保证,尹英峰深受感动,二话不说点起徽州总馆里一批精锐,快马赶至江西,并在当地得知了「破门六剑」的去处,于是一路寻到来这树林。 燕横他们还以为面对八卦门这支健军已陷绝境,不料对方竟是难得来助拳的义士,一口气顿时放松,本来强撑着的身躯都软软坐在地上。童静更高兴得忍不住流泪。 ——能识得阳明先生这朋友,不枉此生。 尹英峰马上下令弟子去照料练飞虹,并为他敷治八卦门的药物。 「前辈,刚才冒犯了。」燕横这时收起剑,向尹英峰行礼请罪。 尹英峰只微笑了一下,拍拍燕横的手背:「青城弟子。好。」 练飞虹急须治理休息,何况秘宗门大队人马仍在树林内,雷九谛也可能在附近,他们知道不可再多停留,也就整好行装。其中一个骑术最佳的八卦门弟子将练飞虹扶上自己鞍前,用布带把他与自己缚在一起,以防他跌下马。 「到了下个乡村,看看能不能弄到一辆车子。」尹英峰说。 几名八卦门人共乘马匹,腾出马儿来让荆裂他们骑。只有圆性不懂骑马,也就跟燕横共骑。那猎犬自也跟随在他们马旁。 「这位是荆兄弟吧。」尹英峰与荆裂素未谋面,但早从弟弟及孟七河口中听闻他的仁勇,心甚仰慕:「你们之后打算如何?当然是说养好了伤疲之后。」 荆裂眺视西方前路。 「既然躲不过,就不如舒舒服服坐着等他们好了。」 尹英峰长长的浓眉扬起:「你不是不知道来杀你们的人有多少、有些什么人吧?」看见荆裂那满不在乎的模样,他有点怀疑这个人是否太轻佻。 荆裂看看左右骑在马上的同伴,他们全都以同意的眼神瞧着他。这眼神尹英峰也察觉了,心里感到无由地佩服。 荆裂再次展露他一贯那挑战的笑容。 「谁要来,就尽管由他来。「破门六剑」本就是这样诞生的。」 第115章 卷十一 剑豪战争 后记 身为一个通俗流行连载故事的作家,有一方面我绝不算「称职」:我几乎从来不听取读者反映的意见,在创作上我是个独裁主义者。社交网络上常常会看见读者出于对作品的热情留下的建议,比如「我太喜欢xx,他应该快点变强、出场时间多一些」或者「打斗写得有点太长了,应该多些感情戏」之类留言,对不起,你们是丝毫影响不到我的决定的。 我并非完全没有询问读者意见的时候,有的时候一些很技术性的东西,我还是需要得知读者的观看角度。比如说我自己本身有练习武术,就完全无法从一个对武术没有认识的读者角度,去判断动作场面写得够不够清楚明白,这种时候就不免要去蒐集读者的看法了。不过也是仅此而已,涉及故事佈局与铺陈的话我会严守着自己的防线。我常认为一个作家如果在这些方面都不能绝对相信自己的话,就像一个开始怀疑自己平衡能力的走钢索杂技家,距离他掉下来那一刻已经不远了。 这当然不代表我写作时心里全不顾念读者的喜好。只是当我要决定某一个情节和写法时,我并不是从「读者最喜欢看的会是什么东西」为出发点去思考,而是反过来想「我写这个东西,或者用这个方法去写,读者会不会觉得好看」这个角度。两者的分野很微小亦很微妙,而我深信这决定了一个作者是否具有个性与风格。通俗作家不能距离读者太遥远,但他必得永远领在读者的前头,而非并肩而行或者倒过来追逐读者。 不过,各位喜欢给意见的读友,你们还是继续如常地留言吧。我虽然不听话,但还是很喜欢看你们展示的热情。独裁者听不到民众的抗议声音,会显得很寂寞的啊(笑)。 执笔本文之际,我刚在马尼拉完成一星期武者修行回来,在当地接受菲律宾刀杖术kalis ilustrisimo的密集训练。这次经验非常珍贵,因为我们获得本派现任掌门asonio diego亲自指导,数天来毫不吝啬地向我们传授武技要诀。他是我们创派祖师爷、菲律宾刀法传奇人物antonio"tatang"ilustrisimo的首徒,从他身上可以看见已故师祖亲授招式的影子,每招每式都经过实战淬炼,获益甚丰。 在此除了特别鸣谢diego掌门之外,还有其助教arnold narzo与peachie baronsaguin;一年多来给予我们亲切指导,并带领这趟修行的john chow老师;当然还有此行的旅伴,我的武术兄弟andy,franky与matthew。 世上所有重要的事情,没有一件能够独自完成。写作如是,练武亦如是,然后久了就会渐渐发觉:这些情谊,比做事成败更値得重视。 乔靖夫 二〇一二年六月二十六日 第116章 卷十二 兵刀劫 引言 捭阖者,天地之道。捭阖者,以变动阴阳,四时开闭,以化万物,纵横反出,反覆反忤,必由此矣。 ——《鬼谷子·捭阖第一》 第117章 卷十二 兵刀劫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復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破门六剑」因得罪奸恶,遭朝廷发出「御武令」号召天下门派共同围捕,一时武林大乱。秘宗掌门雷九谛率三百弟子南下追杀,与「破门六剑」在树林爆发殊死战,荆裂等人虽破敌突围,但练飞虹被击败重削,幸得八卦掌门尹英峰相救,逃往湘潭。 武当派拒绝「御武令」而触怒朝廷,加上宠姬宋梨推波助澜,皇帝下旨派遣京军最精锐的神机营南下征讨武当,一场凄烈大战即将爆发…… 第118章 卷十二 兵刀劫 第一章 蛇潜 在没有月光的午夜里,樊宗犹如耐心捕食的老练毒蛇,隐伏在武当山脚的树林深处,朝着前方缓缓而行。 用「蛇」来形容樊宗的动态,仍嫌辱没了他。樊宗压低身姿,迈着甚宽大却又缓慢轻柔的步伐,跨过树林间满佈枝叶花草的泥土,脚掌每次踏下去却都没有发出声响。原来他每一步都运用了与「太极听劲」相通的感应功夫,故此比蛇行还更宁静无声。 他的身影也比蛇更能与黑夜相融。即使是通体乌黑的毒蛇,鳞皮总难免会反映光亮;樊宗全身却笼罩在不反光的贴身黑布衣与头巾之中,双掌和脸庞也涂了厚厚的一层炭灰,在黑暗中就如一团没有丝毫重量的影子。 只有极稀微的星光,投落在树林中,稍稍把四周照亮。樊宗与身后两个一般打扮的同门,却几乎完全不必依靠眼目,就能自在前进,果真就像三条蛇在树木的空隙间滑过一样。 ——身为守卫武当山的精锐「褐蛇」,对山下方圆五里内一木一石,皆瞭如指掌。 三人运起武当派轻功潜行,那低矮的步姿完全一模一样。 ——一般提到轻功,人们只会联想到步伐如飞,或者攀簿过壁的迅疾身手,却不知因应情况的一切超越功夫,其实也属于轻功的范蟋。 他们越过树林时,隐隐保持一个不对称的三角阵形,前后左右皆能互相照应警备,后面两人尤其着重保护开路先锋樊宗的两侧后方。 在黑暗里樊宗一贯的木无表情。身体四肢也都控制完美,看不见半点紧张与焦虑。可是心胸里却血气翻涌。 ——我今生所做的一切,在武当十九年的苦练,全都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眼前漆黑得几乎不见一物。然而樊宗瞬间回想起的,却是五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 那天,他杀了一个女人. 在他正式穿上武当派「褐蛇」道服的前夕。 ◇◇◇◇ 那是奇怪的一天。当樊宗起床梳洗好,准备如常跟「首蛇道」同门上山作晨跑锻练时,副掌门师星昊却到来把他带走。 武当三大部之中,「首蛇道」一向归掌门直接管辖。而师星昊负责掌理「镇龟道」,是上任掌门公孙清在世时已开始的事,从来跟「首蛇道」无渉。 樊宗自入武当之后,很早就展现出高超的轻功潜能,因此被送入「首蛇道」深造,但他同时并没有疏于其他武艺的锻练,并且很快发挥出不亚于轻功上的天赋,尤其喑器、匕首术与拳法三项。他经常跟随「镇龟道」的师兄修习,并接受「太极拳」的基础锻练,但从未获得师副掌门亲身指导。 因此当那张下半盖着纱巾的苍老面孔,出现在「首蛇道」的舍房门前时,樊宗很是意外。 「跟我走。」师星昊瞥一眼樊宗佩在腰带上的两柄飞剑,没解释什么,只是用那夹带着特殊风声的语音说了这一句。 樊宗也没有问。他获选入「首蛇道」已有四年,早就学懂必须默默接受师长的任何指令,绝不会提出任何疑问。 ——这种心性的训练,与其他武当弟子修练时可随时提出异议、互相激盪交流的开放风气,大相迳庭,因此「首蛇道」弟子在武当山上,多少总跟同门难于相处。 樊宗默默跟在师星昊身后,走出了山门,拾级步下武当山。樊宗走着时思潮起伏不定,毕竟他已经多年没有下过山。 ——难道今天就要派我去哪儿当驻守的探子吗?可是不像啊。没理由什么都不许我带走…… 到得山脚,穿过树林,他们沿着小路向西又走了个多时辰。樊宗知道师星昊正在考验自己的耐性,却不知师副掌门其实也在观察他的武功——透过他的脚步声。 身为当今武当派顶尖「太极」拳士,师星昊单凭足音和行走的速度,就判定樊宗那融合着听劲化劲的「梯云纵」轻功已练得到家,心里暗表赞赏。至于樊宗的飞剑、匕首与拳腿格斗,师星昊则早就在练武场上就暗中观察过了。 于是走到一段空无一人的道路中央时,师星昊说了今天的第二句话: 「一切听我的去做。过了今天,你就是『褐蛇』。」 樊宗激动得眼眶微微湿润。当然他不是从没想像过自己具有担当「褐蛇」的机会——能够客观准确地评价一切,是担任「首蛇道」探子的必要资格,否则就无法判断眼前的情报。这也包括了对于自己武功做出评断。樊宗对自己的斤两,有非常确实的把握。 可是一生的梦想就要成为眼前现实,就算是再冷静的探子,还是无法压抑心头亢奋。终于他们又走到有人烟之处。那小路下了坡,就跟一条宽阔的郊道相接,那郊道乃从西南面的尚溪镇延伸出来。镇子虽小,却是邻近农作交收之地。这儿的郊道距镇子才两里,远远可见疏落的旅人。 师星昊这时停了下来,如平日般把双拳拢在衣袖里,站在山坡一棵大树底下。 他说了今天的第三句话。 「下去那条路,朝西面的城镇方向走。路上遇到的第六个人,把他杀了。」这一刻,樊宗呆呆看着师星昊。师星昊的脸巾随着清风微微飘扬。满佈皱纹的眼晴,既没有一丝邪恶的杀气,也没有显露出要樊宗屈从的气势和压力。 平静得就像只是在告诉樊宗一个事实。 樊宗瞬间就瞭解,那事实是什么。 能够为武当派做任何事情,杀任何一个人。这才是成为「褐蛇」最重要的资格——不是武功,不是潜伏的能耐,而是这种决心。 同时樊宗也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带他出来的不是姚掌门,而是师星昊。 ——那个集一切光芒于身上的男人,不容这等阴暗沾染。 樊宗轻轻拔出腰间飞剑,反握着将剑刃藏于手臂内侧,不发一言就朝山坡下走去。他心里没有想像或祈求,死在这短剑下的会是什么人。男或女,老人还是小孩,富有还是贫穷,健康或是残缺,没有分别。 都只是铺垫武当「天下无敌」之路的一片砖石。 ◇◇◇◇ 樊宗此刻不用回头看身后两个同门,也能感应到他们的存在。在漆黑的不规则地形中,两人始终跟樊宗保持着不变的距离和方位,这是长期习练下养成的默契。 ——也因为他们都背负着相同的东西。 樊宗从来没有问他们,「那一天」到底杀了个什么人。他们也没有问过他。现今武当山仅有的九个「褐蛇」之间,从来不谈论这些事情。 在樊宗左后侧的李义琛,身形比樊宗略壮,但轻功脚步仍是灵巧无声。他双手拳掌用薄薄的皮革条包缠,一直到前臂为止。李义琛在「褐蛇」里是第一拳法高手,擅长「武当绵拳」与擒拿技,更有挡接暗器的高超技巧,虽然未修习「太极拳」,但靠着步法速度,门内好些「太极」拳士亦不是他的对手。. 另一边的田延,则跟樊宗一样,身形偏于瘦削(这是「首蛇道」弟子的特徵),他长于刀法,同时亦是暗器好手。这夜为了方便行走并没有带刀,但黑衣腰带内侧插满了菱镖。田延年纪比樊宗较长,也更早成为「褐蛇」。 只是他们都将先锋的重任交託给樊宗。自从七年前那怪异的奇才巫纪洪出走之后,「褐蛇」并无公认的首领;直至近两、三年,樊宗的飞剑神技渐渐突出于众人之上,加上西安一役保护掌门时展露出实战的惊人能耐,已隐隐成为九人里的新领袖。 樊宗知道自己背负着如何重要的任务,此刻马上收拾情绪,专注地继续在林间行进。李、田二人也配合他加快速度。 三人渐渐接近树林北面的边缘。樊宗看见前头远方出现微光。一般人长时间处在漆黑中,偶尔会生起光影的幻觉,但久经特训、拥有钢铁神经的「褐蛇」当然例外。樊宗断定那是真正的火光。 敌阵,就在前头。 樊宗三人收慢步伐,把身体压得更低,又走前五十余步,然后在树干后停下来。 只见林外空地上生起几堆柴火,照映出幢幢人影。那些人身上各处反射着火焰的光芒,全都披戴着金属之物。 是战甲与兵器。 三人不久就习惯了亮光,林外情况看得更加清楚:这个敌方的哨阵竖立着十来面等人身高的挡箭木牌,既作掩护,也防止被人一气冲入阵内;顶戴着红缨尖盔的人影在木牌之间走动,全都披挂整齐,甲袍上的铁片随着移步发出磨击之声,在这静夜里清晰可闻。 这些军士除了佩带一般的腰刀藤牌外,几乎每一人手上或身旁都有一挺长桿,但那桿子前端并非什么刀矛利刃,而是一节铜制的器物,中间隆起成球状,前面则是铸成竹筒般形貌的管子。 其中二十来个士兵所带的长桿更是奇特,前端的铜替不只一个,而是三根呈「品」字併拢,乍看还以为是什么隆重的乐器。 躲在林中的三个武当弟子却都知道,这些长桿是绝不可轻忽的杀人之物。 守在这武当山北麓之下的军队不是别的,正是当今天下兵马锐中之锐、连蒙古铁骑亦闻风丧胆的京城禁卫神机营。 武当派长年居于深山苦练,无人真正见识过火器铳炮的威力,只有一个曾经当兵的老火工,年轻时远远见过大铁炮演习试发。 「一眨眼那种威力……我这没读过书的老头子也形容不来。那时候我只想:这东西,不是人造的……」 神机营乃朝廷最强王牌,即使与边虏作战,等闲亦不会动用,这次竟远道南来,对付一个山野中的武林门派。樊宗想起曾听师星昊说过,当朝天子性情随兴而发,行事荒诞不经,果然不假。 自从这三个月来不断与多地「首蛇道」的驻外弟子失去联络,武当派就知道有事不妙,也自然联想到先前断然拒绝朝廷「御武令」的事情。 然后是十日之前,数量多得令人窒息的兵马旌旗,分别从武当山北麓下官道西面,及丹江对岸乘船横渡,水陆二路滚滚捲至,并且迅速布营列阵,将所有主要山路封锁。 武当派本来还未知晓,到来征伐他们的到底是朝廷哪支大军。次日就有军队的使者登上山来,将提督太监张永的招降书送到「遇真宫」。 大太监张永虽然在本朝皇帝早年是干乱朝政的「八虎」之一,但其后又成为诛杀奸宦刘瑾的主要功臣,其人亦正亦邪,行事懂看大局。这次征讨武当出动了半个神机营两千五百将士,另再加京军团营的步兵及骑兵各一千人辅助拱卫,对付这么区区两、三百个武夫,实如吹灰;只是神机营为朝廷最宝贵的天牌,张永不欲它蒙受任何损伤,最好还是能一弹不发让武当屈服,故此写了这封招降书,给予武当派最后的机会。 ——其实张永心中还有另外两个盘算:一是他听闻皇帝曾经甚宠爱武当派,此番出兵可能出于一时愤怒,假如能将这「玩具」重新收伏送给皇上,将是大功一件;此外武当派的总坛「遇真宫」乃是当年永乐大帝御旨修建,一旦交战,神机营可能逼不得已要强攻,其时道宫被炮火损毁,自己亦可能被皇帝怪罪。 那天早上,五个全副披挂、腰佩长刀的禁军使者,带同张永亲笔信函,举着锦织的飞虎军旗登山。 五个禁军使者踏上山道时皆是气宇轩昂——当今朝廷兵事虽然驰废,各地方卫所守军多滥竽充数,甚至大量缺员,但京城禁卫团营始终为大明天下之锐,军士全是百中之选,而旦操练甚为严谨,在边防战斗一立功动,战歷丰富。 可是当他们进入「遇真宫」后,身体却不由自主发生变化。 五人身上的盔甲,同时发出震颤的响声。 尤其当叶辰渊站在他们面前,接过那封招降书的时候,颤声就更强烈。 使者交出信函时,原本预备传达的一番话没有说出半个字来,战友间互相看了一眼,就用逃走的速度离开「遇真宫」。 姚莲舟将招降书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完。得知朝廷派来的正是最精锐的神机营时,他冷笑说了一句: 「原来皇帝这么憎恶我们。」 姚莲舟、叶辰渊与师星昊三大巨头,还有一干资深及较具谋略的弟子,包括江云澜、桂丹雷、陈岱秀、樊宗……等十多人,马上在「真仙殿」里商议对策。 他们谈的当然不是要不要接受招降。「我们可以爬高一点。」 首先提出这战策的,是「镇龟道」里心思最细密的陈岱秀。 「朝廷这支军队用的是火炮,随身的器械辎重必然甚多,不容易登上山来,而且在狭窄的波道上,也无法摆出有利的阵势。」 所有人都明白陈岱秀的对策:「遇真宫」的位置距离山脚太近,武当派如果将之放弃,暂时迁移往山上更高处的道观和宫殿设防,必然令禁军大为头痛。 陈岱秀说的无疑是正确的战法。但在武当派里,「正确」不是唯一的考虑。 姚莲舟向众人举起手上那封已然捏成一束的招降书。 「这封信虽然写了许多废话,可是也告诉了我一件事。」姚莲舟说时眼瞳射出锐利的光芒:「里面透露了,他们害怕什么……」 于是樊宗跟「褐蛇」的成员,就在深夜到了敌阵跟前。 除了樊宗这边,同时另有一队「褐蛇」三人组,也遁西北面潜往禁军营地的另一头。樊宗三人看清前面的哨戒军士并无异动,显然未发现己方到来,于是开始往前接近,步法和动作又比先前更轻柔谨慎。 走着时樊宗仍不住观察对方,并目测士兵的人数。大约八十至百人,跟先前两夜相同。 这已经是武当「褐蛇」第三夜潜入敌阵刺探。他们耐心地寻找敌人防线里的空隙,藉着黑夜掩护深入营地,如鬼魅般在.面到处游移査探,直至离开都未被对方发现半点痕迹——禁军至今没有加强夜间哨兵的人数和布遛就是证明。 樊宗他们往右侧移动,那边的树林外头有一道干涸的浅沟,正好可以躲过哨军视线。先前两晚他们都是循那里潜入。 爬到浅沟口时,站在最外圃的十几个士兵距离他们不足二十步。但「褐蛇」的轻功步法实在太静,加上沟旁矮树丛的掩护,士兵完全无法察觉有三个大男人就在自己眼前越过。 途中,田延一直盯着最接近他的那个哨兵。他右手指头在空中略动了几下。 此刻这样的距离,田延的菱镖随时就能没入这士兵的咽喉。别人的生命就在自己一念之间——这是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可是不能出手,杀敌并不是「褐蛇」今天的任务。只要有一个禁军士兵死伤或失踪,任务就会失败,这几夜的一切冒险也都白费。 田延只能压抑着杀意,跟随樊宗继续爬进浅沟里。 九月的初秋时节,犹带夏暑余气。「褐蛇」如此隐伏潜行,体力消耗其实很大,进得禁军营地后,三人的贴身黑衣底下已是汗湿淋漓。 这时已深入敌阵,他们更加谨慎,先停下来稍息,用布巾抹干手掌和脸,再拿出带来的一袋炭灰重新补上。 三人互相确定整理完毕之后,樊宗悄声问:「都记得地形了吧?」 田延和李义琛点头。他们早就把两天前刺探绘得的敌阵图牢记于胸。 樊宗指一指营地东北角.。那是他们今夜搜索的区域。 三人再次展开脚步。营里虽然也有巡逻的哨兵,但是因为营账之间掩护物甚多,他们潜行反倒比在野外还容易,最要防范的是兵卒在帐里突然走出。这时张开感官的预警,专心留神观察,比什么步法身手都还更重要,半丝轻忽不得。 樊宗看着营地里的佈置,心里不禁暗笑:对手是精锐禁军,反而有利我们潜入——要是寻常的军旅,士兵都幕天席地而睡,哪来这么多帐篷? 越过第一排营账后,三人马上分散,按着预早商定的路线各自去搜索。 要找的,正是神机营带来的火药。 武当派虽不识军务,但用常理都可推断,神机营既以神铳与大炮作主力,必得带同大量火药,其库存正是这支天下最先进军队的命脉要害。 ——事实上神机营全营所掌火药多达一万余斤;这次虽只出动半个营,也轻减了装备,但带来武当山的火药仍有近四千斤之多。 火药掌理是极端危险之事,因此神机营断无可能将之集中于一处储藏;但若是过于分散则难以监管,而且容易生意外,因此药库必然控制在一定数目之内。 武当「褐蛇」的任务正是:在敌人全不知情下,査探出所有或至少大部分的火药存库,之后再一举引爆摧毁! 「姓张的太监好心写了这封信招降,却在字里行间洩露了……」姚莲舟在三天前那次会议上举着招降书说:「神机营是皇帝朱厚照和大明朝廷极为珍视的宝贝,绝不愿看见它受损伤。」 註:创建于明初永乐朝的神机营为世界最早的专属火器部队。欧洲直到一五一〇年(本章故亊的五年前)才出现西班牙火抢兵的编制。 姚莲舟当时的神情,与他当日独阅华山之时无异;无视压倒数量的强敌,流露出只有尽情战斗时的绝对冷静。 「我们当然不可能打倒朝廷,但却有能力令他们痛楚和恐惧;让他们看见与武当为敌的可怕代价;教他们从此以后不敢再提我们的名字。」 「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武当,不可征服。」 姚莲舟不谙兵学,只是凭着武道的知识与直觉,挪用于军策之上,但却非常正确——要以武当山上三百弟子,击退四千余装备精良的禁军,这是见效最大的战术。 但同时也极端困难。要连续数夜潜入敌营査探,不只必定要全身而退,而且绝不可留下一丝引人怀疑的痕迹——否则敌方马上就会改变储存火药的地点,并且加强戒备,令策略前功尽弃。环顾武当弟子,只有「褐蛇」能当此重任。 ——当年公孙清精心重编武当弟子的架构,成立「首蛇道」并选拔「褐蛇」进行特训,证实极具远见。 樊宗经过前两夜的绺验,已经知道神机营储存火药的营账有何特徵:与士兵休歇用的大营账隔了一定距离.,帐篷的材质较厚,不容易燃点.,帐外备着许多装满沙子的木桶,以作紧急灭火之用。 再多找一个就够了。樊宗心想。先前两晚他们已确定了七个火药库所在。今夜他这队跟西北方的另一组「褐蛇」,只要各再搜寻一个火药库,九个地点的分佈已经平均覆盖敌营,明夜再一气引爆,足以制造全军大乱;神机营的火药被毁,带来的神奇铳炮亦形同沉重的装饰品,失去火器的军士若想再战,就要直接面对武当派的剑锋。 而白刃战,绝对是属于武当派的世界。 ——如今只差一步。明夜,我们就在武当山下燃起大蓬胜利的花火! 樊宗如鬼影般从三个巡哨卫兵之间掠过,身手与面容冷静如昔,内里却是血脉沸腾e 这许多年来为贡献武当霸业,「首蛇道」一直退居间影之中,默默看着「兵鸦道」的同门南征北讨,或是「镇龟道」御前献技,享尽无上光荣。 然而这一次不同了。如果突袭成功,武当派两百年来的最大危机就是由「首蛇道」独力击退,而且是仅以「褐蛇」九人之力,打败当今世上最强大、最精良的军队。武当威名,从此震古烁今。真真正正的「天下无敌」。 想到这儿,樊宗忽然忆起武当山上的那第三个副掌门。 ——我记得曾经听他说过相似的话……他说:假如不敢挑战朝廷的权威,又如何能号称「天下无敌」……? 樊宗闭目咬一咬唇,极力挥去心里商副掌门的印象,继绡探査火药库所在。 他跟田延和李义琛已约定,只能在营地里搜索六刻,到时就在刚才的分手处会合(「首蛇道」弟子都受过特训,不必靠任何徵象,行动时能自己默算时间)。这搜査的时机长度已是极限,否则既增加危险,也未必能赶及在晨光出现之前脱出敌阵。 註:一刻为现代十五分钟,六刻即一个半小时。 樊宗避过好几队哨卫,也曾遇上走出营账解手的兵卒,在黑喑的保护下未被发现。他第四次在掌心写一个「刻」字,也就是已过了半个时辰。余下时间已不多,但仍未探出火药库所在。他只好盼望另外两人有所发现。 就在此时,樊宗终于摸到一个材质格外厚重的帐篷。他心跳微微加速,贴着营账缓缓潜向其正面。从侧角瞥过去,只见营账门前坐着两个士兵,没有打火点灯,只靠较远处的营地火堆照明。樊宗再仔细视察,看见这两人都只带着刀盾,没有佩手铳火器。他们身旁地上放着十来个木桶。 凭着先前的经验,樊宗九成肯定这营账就是另一个火药库。他在心里默记的那幅地圆 上牢牢刻下这位置,同时迈起比先前更轻更静的脚步向后退却,准备返回会合地点。所有侦察已经完成。 ——明夜,武当派歷史将再添光荣一页。 可是在樊宗还没有离开帐篷五步外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串奇特的声音。 像爆竹,但带着更大的爆发重量?来自西北面远处。 樊宗的心,瞬间像沉入冰水之中。 三夜以来的一切努力与准备,在统声中剎那崩溃。 负责西北搜査的「褐蛇」是否被发现和攻击?或者只是某队神机营的士兵疑心下误发?甚至只是意外走火打响了手铳?这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敌军因此必将加强警备,并且仔细搜索武当派入侵的蛛丝马迹.,假如禁军将领是擅战的人才,为预防万一必定更动火药库存的佈置和守卫…… 也就是说,「褐蛇」的偷袭战术,已然破灭。 这一刻,樊宗想起仍然潜伏在武当派里的内奸。难道有人通风报信?可是他们这次行动极为保密,知情者就只有当天「真仙殿」内与会的十几人,还有负责执行的「褐蛇」。樊宗对这所有人都绝对信任。「褐蛇」平日在武当山上的行藏本就神秘,这次潜入任务亦断无理由被武当同门知悉——这亦是姚莲舟决意动用「褐蛇」,而非一般「首蛇道」轻功好手的重大原因。 到底是内奸所为,还是同门失手,樊宗目前实在无法判断。形势瞬息间陷入混乱。如今别说突袭计遨的成败,就连他们几个「褐蛇」能否安然逃脱,也在未知之数。 这是对樊宗决断力的极大考验,就如上次西安极救姚掌门一样。 而他马上就果断做出决定。 ——敌人一个火药库恰巧就近在眼前。把握仅余时机,给予敌人最大的伤害! 一旦下了决心,「褐蛇」绝无犹疑,从探子斥候一变而成刺客。 樊宗身影如风,飞纵向火药库的帐门,同时双手已伸入腰带底下。 两名负责守卫的禁军步兵刚刚听到远方铳声,还未确知发生何事,正提起盾牌拔出腰刀来,两道锐风已掠过盾牌的顶缘上,射入二人咽喉,那先后时差仅是一击掌之间。 禁军士兵虽有精良的战甲保护,始终不能完全覆盖身体。在樊宗的暗器神技之下,与练习用的木人击靶无异。 为了减轻重量,樊宗只带了两柄得意的飞剑,主要作近战匕首用,其余都是较轻巧的铁镖,但打在要害上一样致命,两人未及发声唿救,铁镖的绫尖就深深钉进咽喉,他们咯着血,刀盾脱手,穿着盔甲的身体随之崩倒。 樊宗的身法未因发镖而稍有停顿,一口气冲入营账。帐内漆黑一片,他只靠伸手触摸,抓到了帐内最接近自己的一个罈子,猜想定是装戦着火药无疑,马上从绑腿外侧拔出短剑来,捣穿了封口和木塞,撒出火药。 他正要往帐门外撒出一条点燃用的引火线,却已听闻十数双穿着战靴的足腿往这边急奔过来,已甚接近。 已经没有足够时间制造一条既可爆破火药库、又够距离安然逃走的引火线了。只能二者选一。 樊宗摸摸衣襟内收藏的那小筒状的火摺子。短暂的一瞬间,他想过用自己的生命换来这次灿破。 但他记起第一夜出动之前,姚掌门说过的话。 「就像神机营之于朝廷,『褐蛇』也同样是武当派的珍宝。」姚莲舟说:「我们的武功,从来没有一门是以死求胜的。除非你们确定已绝无活路,否则就算用你们任何一人去换十台大炮或者一百个禁军,对武当派来说都不値得。」 绝对服从掌门的命令——这原则对「褐蛇」而言,就如刻在铁板上的律法。 樊宗转身冲出火药库,果然看见许多士兵从两个方向赶来。神机营的守备制度果然比一般军队严密,一生变故就有专屣的卫兵往要地增援。 ——事实上这三夜里樊宗就见识了禁军的纪律。若非拥有「梯云纵」绝顶轻功,寻常人根本无从侵入这营地。 两支步兵都只穿短装布甲,手带藤盾腰刀,这身轻装显然是在营地里迅速反应援护之用。每边都有两人提着较安全的铁皮灯笼,而且稍微落后,以防误燃火药。 士兵凭着灯光,已然看见倒在火药库帐门前两个战友,还有刚刚窜出来的黑影。两路包夹下,樊宗无空隙可逃。他左手一挥,向南面来的士兵撒出一大把东西,士兵在幽喑中感到迎面洒来一大把像沙子的物事,异常惊恐地唿叫,马上煞步不前。 樊宗乘这难得的空档,就在他们跟前横越而过。其中一个站得最近的步兵本能地朝樊宗的身影一刀横砍过去,但在命中前的剎那,樊宗的黑衣身体如猫般收腹拱背,刀尖自他腹前两寸掠过;樊宗并未停顿,右手反握的短剑同时顺势急划,剑刃准确地切到步兵布甲并无保护的肘弯内侧,割破了筋腱,鲜血在黑夜中喷洒,步兵惨唿下手臂软垂,腰刀落地。 步兵被樊宗惊吓,以为他撒出的是火药,恐怕会意外沾火爆发,走避间就给了樊宗逃走的空隙。待得确定那其实是樊宗在帐门前抓来的灭火沙土,惊慌一转为暴怒,他们马上与另一边的战友合成一队,朝着樊宗追赶: 樊宗奔出两步,身子并未回转,左臂却从下向后摔,手中发出尖锐的破风音! 两枚铁镖以这毫无先兆的奇特手法射出,一枚钉在一名步兵的胸口厚布上,并未入肉;另一枚却刺进另一人脸颊。 樊宗这发镖手法不用眼睛,全以感觉解出,并无十足准头,只为阻吓追兵。中脸一镖虽不致命,那名士兵仍是吃痛掩面扑倒,吓得其他人纷纷举起藤牌保护面门。如此举盾的姿势下,追击步伐更加减慢,樊宗一眨眼就拉开了距离。 樊宗全速奔跑向先前约定的地点,欲与田延和李义琛会合,再一起逃走。 禁军士兵虽然是精挑的健儿,但穿着战甲又提着兵器盾牌,单纯比拼步速的话,樊宗几个起落就能远远抛离。 然而樊宗在营地里却无法直线逃走。四处都听得见铳音和人声而走出帐篷的士兵,随时截住他去路,樊宗只能不断躲避,迂迴地在营账之间前进。幸好仍是深夜,樊宗在黑暗中不易被看见,相反地,他能预早看到兵卒带着的灯笼和火把,一一绕过截击。 被惊醒的禁军却已越来越多,渐渐堵塞营账间的通道。樊宗脚下一刻不得稍停,要赶在这围捕网完全收紧之前逃逸。 终于到了最外围的那排营账处。樊宗以过人的夜视力张望,看见田延已经蹲在一堆箱子旁等待;而轻功比樊、田二人稍逊的李义琛,也已经从正北面出现,身后一样带着大群追兵。 三个「褐蛇」训练时朝夕相对,默契极佳,田延看见两个同伴已赶至,马上从躲藏处跃出,向南面的壕沟奔过去,于一离沟口二十余步时双臂同时朝前挥摔! 那沟口前守着四个提着长桿手铳的神机营哨兵,正举起火把察看发生何事,前头突然 闪出黑影,还没有看清是什么,数点寒星已没入其中三人面门,正是田延双手发出的六枚菱镖! 田延如此叠着飞镖一起掷出,威力准头当然不如平日贯注在一镖之中,但睬在眼目、喉颈等弱处,仍令三个神机铳手惨叫俯下! 另一个铳手未有中镖,看见冲过来的田延,急忙把手铳当作长柄的铜锤,挥打向田延额头! 田延却突然在他面前消失。 原来田延乘着奔势就地一扑,身子闪到腰带以下的高度,贴着地面向前飞纵,闪过那沉重手铳的挥舞,顺带以左肩撞击那铳手的左膝侧。正全力踏地挥击的铳手,膝关节哪受得这全身之力从旁冲撞?他膝腿发出筋骨断裂的声音,整个人翻倒落地,痛苦悲鸣。 在田延瞬间清除前路障碍的同时,樊宗和李义琛已然赶至,三人连停下来互看一眼都没有,就朝那壕沟继续奔去。 就在快要窜进那浅沟之前,樊宗却瞥见左后方有一大团火把的亮光,距离他们大约四十步之遥。 火光之中可见许多人并排,或跪或站,手上都举着某种东西。 樊宗从来没有见过神机营火器如何使用,但直觉告诉他非常不妙。 「伏——」 连串不均的爆响之音,比节庆的爆竹沉重勐烈得多。就像虚空突然被撕裂一样。樊宗平生第一次见识了,那陌生的杀人兵器的真正威力。 对于崇信身体与剑锋的武者而言,彷彿突然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六 神机营乃大明京城禁军三大营之一,是专门掌管及运用火器作战的精锐部队,此独立编制的铳炮固营为当时世界最先进。早在大明开国之际,明太祖朱元璋之战队已经大量应用各种火器;至永乐八年,明太宗(成祖)朱棣远征南f交趾国(今日越南)期间获得神机铳炮的制法而创建此部队,并在后期征讨漠北时派上用场,以火炮配合正规步、骑兵下发挥极大威力,从此成为京军之重宝。 神机营所用铳炮,包括手铳、多眼铳、大连珠炮、碗口铳、盏口将军炮等;至明代中后期则加入从西方获得制造方法的乌铳及佛朗机炮。 神机手铳为单兵主力火器,以铜铸的铳身安装于长木柄前头握持,装填繁复而且缓慢,铳身沉重不能提高至眼晴高度瞄准,以点燃火捻的方式发射,射击时机和准头皆不及后期轻巧的火绳鸟铳。因此神机铳兵必须要整队齐射,方能产生杀敌的威力,后排士兵并同时负责装填火药和铅子,以提高连续射击的速度。 为了加快射击,减少装填所需时间,于是也有多眼手铳的设计出现,其中最有名的是三眼铳,即以三个铳管作「品」字行排列,因应情况可逐管射击,也可以将三管的火捻连在一起点燃齐发。 第119章 卷十二 兵刀劫 第二章 剑与火 神机铳兵的排射之下,走在樊宗左边的李义琛,腰肋与肩头爆出血花,如遭重拳攻盘,身躯震盪僕跌。 樊宗及时从旁扶着他,手掌却摸到一片湿淋淋,同时感觉强壮的李义琛全身都在颤抖。 「继……续走!」李义琛从齿间吐出这一句,两腿紧接着迈步,却感觉脚上像绑了铅块,已然无法提气施展平日最得意的「梯云纵」。 樊宗跟田延左右抓着李义琛的衣服,扯着他往前走,希望先把他带进壕沟的掩护里再说。他们心中希望,李义琛只是一时提不上那口气,也许稍息一阵就能再逃走。 ——他可是武当「首蛇道」啊,就算只有一条腿也不会跑输这些兵卒…… 然而他们太低估火铳那超乎人体的破坏力。射进李义琛腰侧的那颗铅弹,已然捣裂他内脏深处。 这时樊宗瞥见神机营的铳队再有动作:刚刚才齐射完毕,前排的铳手马上将仍在冒烟的手铳递向第二排,同时接来另一批已经装填好的火器,再次摆好持铳的姿势瞄向樊宗三人,左手以烧热的铁条点燃铳上的火捻。 李义琛没有回头看,但从樊宗的动作就感知,后面又要再来第二轮攻击了。 同时也只有他自己一个最清楚,自己的身体仍可能再走多快多远。 ——已经不可能再回到武当山了。 身为「褐蛇」,任何时刻都要做出最冷静客观的判断。 于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使出武当派的武功——「武当推山掌」。 双掌左右印在樊宗和田延的腋下。 李义琛为「褐蛇」中徒手搏斗第一人,平日拳掌劲力迅勐,此际出招的力量却只得平日三、四成;但樊、田两人猝不及防,又被打在腋下软处,一时再抓不住李义琛的黑衣,被这掌力推得踉跄扑前。 樊宗反应最速,五指一离开李义琛的衣衫就挥手再抓,可是只将他的头巾抓下来。「走!」李义琛尽最后一口气唿喝,同时尽量一站直扩张身体,挡在两个同门跟前。 第二轮火铳连射的爆音,再次撕破夜空。 樊宗跟田延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乘着李义琛那股推力加速,大步向前跳进浅沟里。樊宗将李义琛的头巾收进衣襟里。 ——默默接受那份心意,是对间伴牺牲的最高致敬。 刚跃入浅沟,二人就听到外头远方传来马蹄声。 武当派深知,本门武艺就算再厉害还是有其极限,与神机营大军交战,最大的威胁自是铳炮火药的无比威力.,其次则是骑兵来去神速的追截,这些都是武当派绝顶武功亦难以抗衡的武器。 樊宗和田延低着身子沿着壕沟奔跑到尽头,手足并用跃回平地上,乘着追兵未至,一口气窜入了树林。二人进入林木间总算暂时安全——骑兵难以全速追进黑夜的树林里来。 往茂密的树林深处走进数十步后,他们即看见后方亮起追兵的火光。樊、田二人靠树木掩护,不断往南面武当山脚的方向逃走。追击的步兵人数虽众,但脚程跟两个「褐蛇」轻功高手相差太远,二人并不担心被追上。 困难是在前头。他们已然听见树林外隐隐傅来滚滚的马蹄声,判断出有大队骑兵在外头绕道奔驰,要截断他们上山的路。二人假如无法马上逃回武当山,被困在这树林内,一待天亮,敌方派出千百计的步兵围捕搜索,二人实在难再逃脱。 他们互看一眼,心思相通,不需讨论一句就已决定了对策。田延从黑衣的腰间暗袋掏出一个木哨子,鼓尽气将它吹响。 悠长的哨音飨彻山下树林,直传上天空。 这么吹哨当然会暴露己方的位置,但此刻樊宗和田延已别无选择,一吹完哨音两人就直往山脚通往「遇真宫」的道口全速奔去。 后面举着火把的大批步兵,听闻这声音的来向,更加紧追币。 两人走到树林边缘,山道口就在眼前,但挡在跟前却是一大排火光。正是隶腿禁军三千营的百多精锐铁骑,已然排开阵势,并将登山道口一带完全封锁。另外还有六十名是神机营的火铳骑兵,此刻已经下马,分成前后三排,朝树林摆起射击的阵列。 註:三千营为明代京军三营之一,为全骑兵部队,当初由永乐帝朱棣以三千蒙古降兵组成,故有此名。 ——禁军若非深夜遇袭,许多睡梦中的士兵未及着装,追来的骑兵必然更多;但以目前这个数量迎击两名武当武者——不管是怎样的高手——已是绰绰有余。 负责领军的骑兵把总名叫梁廷雄,曾在边塞立过战功,凭真本事获选入禁军三千营骑军,既有血战经验,手腕也干练,否则不能一马当先就点起兵马追截,并包抄到这道口上。. 梁廷雄最初在京师接到出兵的通报,要大举南来讨伐一个武林门派,已经觉得此战荒唐舰一比,一直以为绝无可能真的开战。怎料武当派竟然派人来夜袭军营! ——他们没看见我军在山下襬了多少人吗?竟然不肯接纳招降?……简直是一窝疯子…… 梁廷雄不知道:「疯子」,对武当派而言,是最高的赞美。 梁廷雄这二百余骑虽已守住要道,但对方探子仍可绕往较东的山脚,攀爬山岩登上去,他心里已在盘算,一等入了树林追击的步兵赶至,就换他们防守这道口,自己再率骑兵去封截东面。夜袭的探子只靠两腿走路,骑兵必能在他们逃入山前先封锁去路。再过不久就天亮,到时探子被围在树林内,五军营的步兵就如瓮中捉鳖…… 可是不知怎的,梁廷雄仍觉不安——这是从沙场生还养成的直觉。 好像还有一件事没有留意……对了,是刚才树林里的哨声! ——他们要通知谁……? 梁廷雄一想到此,战甲底下的背项流出冷汗来。 他举起腰刀,急忙向左翼那五十骑下令,因他们最接近那山道口。 「转过——」 梁廷雄未及说完号令,却已看见排开的骑兵队后头,许多身影从山道两旁树丛里突然闪现,迅捷无比地朝骑兵欺近! 骑兵的火把,映照出那新增的数十片刃光。 天下最强的利刃,如闪着鳞光的浪潮乘夜捲来。 最接近山道口的数名骑兵发现敌人从后突袭,没来得及拨转马首,急忙扭身举盾相迎! 一点寒光如箭,越过其中一面尚未高举的藤盾,没入那骑兵的咽喉,瞬间又以缠丝扭转之劲,带着沾血的红缨收捲回去,正是「兵鸦道」好手李侗的「武当锁喉枪」 那禁军骑兵咯血从鞍上倒下的同时,更多武当战士已杀到骑队的阵中。 两名骑兵只感垂在鞍旁的腿弯一阵剧痛,先后惨叫落马。「兵鸦道」弟子骆森泉俯着身体,在马匹之间舞动单刀,振落刃上鲜血,犹如朵朵夜里盛开的红花。 另两名骑兵想趁这机会从高而下击出手中矛枪,刺击骆森泉的背项,但枪桿只伸出一半,就被另一名「兵鸦道」刀手钟亚南以一双宽短的砍刀勐地架开,钟亚南顺势出右刀反撩,左边那骑兵握矛的右手两指带血飞脱! 从树丛间蜂拥一出的武当武者有三十余人,乘着这股令人震怖的威势,奔跑杀入骑阵左翼,扬起阵阵血风。 不管如何精锐的铁骑,在静止不动之下交战,先就丢失了冲锋的优势,面对身手迅疾的武者更像一个个又高大又笨拙的靶子。 把总梁廷雄看见左翼军士遇袭,急忙调动身边骑兵转过去救援。马蹄扬起大股沙尘,骑兵举起兵刃,在激动的唿喊声中策动反击。 武当弟子战斗时却一言不发,默默将利刃送向敌人身上没有盔甲保护的部位。 处在兵阵正中央的神机营铳手,由于早已下马步行,比猝然遇袭的骑兵更能灵活走动,马上把铳阵回转过去,要对付来袭的武当派敌人。三列铳兵移动时有条不紊,数组丝毫不乱,可见训练有素。 最前排那二十名铳兵在移转阵势和调整持铳姿势的同时,眼睛已经往搜寻射击的目标。以火捻点燃击发的手铳,准头其实不如弓弩,杀敌全靠整排密集齐射,可是现在武当派的人跟数十骑兵混成一团,铳兵怕误伤战友,无法开火。 战马的嘶叫与士兵的惨嚎响彻夜空。有的骑兵见情势不妙,急忙以刀枪拍击马臀,向外逃窜。 杀进敌阵的三十余名武当战士中,也包括了侯英志。他虽未获选入「兵鸦道」,但也穿了全身黑衣以利夜袭,右手握着武当长剑,左手则是一柄约两尺长的短剑,他的身影在战马之间穿越,步法如飞。 有个被坐骑抛下并未受伤的骑兵,正好就在侯英志跟前站起来,他身躯甚雄伟,比侯英志要高了整整一个头以上。骑兵虽然也听过武当派的威名,但仗着自己身高力雄,兼带着重装的战甲兵器,就发狠向侯英志冲去,双手把沉重的长柄铜锤挥出! 侯英志本就冷峻的脸,扬起不屑的笑意。 他踏步斜身,以「武当行剑」之法轻轻闪过勐扫而来的四十余斤铜锤,转移到对手右侧;左手短剑如蛇缠般压制着骑兵握锤的前锋右臂,另一柄长剑紧接着从短剑制造的空隙间闪电刺入,直贯进骑兵的眼目,一招杀败比他身躯大一倍的对手,如探囊取物! 侯英志这剑招,正是从「雌雄龙虎剑谱」学得的一式「贯霞」,并融合了他这些日子 苦练而来的武当剑技,已非正宗青城派绝招,而是他自己的领会。 侯英志的剑已经沾染了两个敌人的鲜血。这是他平生首次实战杀人,却出奇地没有半丝紧张,在战场上冷静的表情和姿态,一如天生就懂得猎食的野狼。 这年多以来在武当山锻练,每日已经激烈得有如真实搏斗,有的时候同门较技试剑,气氛更与战争无异。跟在青城山练剑不同,武当派弟子定期会以开锋的真剑对练套招,侯英志也尝试过十多次,早就习惯置身在锋利的白刃之前。 ——更令侯英志振奋的是,他这次竟得到师长首肯,与「兵鸦道」等资深的武当师兄并肩出战,荣誉感完全盖过了初次血战的焦虑。 侯英志杀敌后继续在骑兵之间游走,眼睛却不时留意三、四十步外的神机兵铳阵。他虽然不知道火器有多厉害,但早就得师长叮嘱要小心谨慎,一旦进入混战,要尽量利用敌方的人马为掩护,令对方的铳兵投鼠忌器。 侯英志看看四周,死伤倒下的敌方骑兵不断增多,也有些敌人已经策马逃离战圈,混战的状况渐渐变得薄弱。 ——这样对方随时会发射啊……要怎么办……? 梁廷雄也从鞍上看见这情沅,于是暂停带兵冲刺,以免更多部下捲入战区。 从前戍边之时,梁廷雄早已见识过神机铳炮的惊人威力,不管多么勇勐的鞑子铁骑亦难撄其锋。他心想,要压制武当高手而不耗损大量人马,必得倚重这利器。 眼看仍被困在混战中的部下只余十多人,梁廷雄心里下了决定。 ——不要管他们……打仗就是这样。 梁廷雄正欲下令前头的神机铳兵开火,却察觉铳阵左侧出现数条身影,迅速而无声掩至! ——所有军士,包括神机营铳兵,都因为武当武者空群而出并猝然突系骑兵阵,未有注意这几个乘着黑喑绕阵而来的敌人。 为首一人全身黑袍,他褪去盖在头上的袍帽,双手左右抖落黑布套,亮出一青白一艳红两道剑光。 靑为「坎水」,红为「离火」。 站在最左边的神机铳兵大吃一惊,欲将手铳转过去瞄准来者,但那披散长发的男人已近在七步之内。 火光掩映之下,铳兵看见对方苍白冷彻的脸,与眼晴下左右两行符文刺青。彷彿并非来自人间的相貌。 剑鬼?叶辰渊。 下一刻,铳兵的喉颈已被「离火剑」刺穿。 叶辰渊与拱护他左右两侧及后方的三个「兵鸦道」战士:文兆、卫东琉和符元霜,四人呈菱形阵式,自侧翼杀进了神机铳阵,其锐势犹如烧热的铁剑刺入雪堆。 武当刀剑捲动下,骨断血飞。 一个铳兵不顾一切将火捻点燃,再把铳口指往叶辰渊等人。护在叶副掌门右侧的「兵鸦道」剑士文兆却早一步冲至,挥击重剑将手铳的长木柄斩断,剑尖同时破开那铳兵的脸! 断了柄的火铳飞到半空朝天开火,爆发的反向之力,令沉重的铳身向旁飞射,重击在另一名神机营铳兵的胸口,衣甲抵不住这强劲的冲击,胸骨登时碎裂! 叶辰渊在弟子掩一下一气冲前,「坎离水火剑」转瞬就再杀伤二人。他与身后三个弟子同时展开「武当行剑」的蛇步,在铳阵中左冲右突,四人六柄凶刃当者披靡,扬起的血腥把铳阵里原有的浓浓火药味都掩盖。 有铳兵见射击阵被破坏,毅然抛下手铳,改为拔出腰刀,希望对抗这四个恶魔似的武者。但这对策无法延长他们的性命——要在刀剑较量中取胜于武当,并非这等只练过军刀操法的士兵所能办到。 看见神机兵亮出腰刀相抗,叶辰渊感到绝大的侮辱。 ——你们没有向我挥舞刀刃的资格! 这是叶辰渊自破青城派以来首次再亲身血战,与何自圣死斗后至今积蓄的杀气在这夜爆发,他展臂举起双剑,迎头飞纵向敌群,黑袍因冲力猎猎作响。 黑夜里的死亡之鸦。 「坎离水火剑」从轻盈快捷的剑路,一变为雄勐的旋捲斩击,正是暴烈纯刚的「武当势剑」,叶辰渊双手青、红光华盛放,两颗顶戴着战盔的头颅飞上半空,兵阵之间洒落一蓬血雨! 神机兵从未见识过这等超人剑技,恐惧瀰漫全队,更无法抗衡突袭,仅四个高手就一气将原本六十人的铳阵杀伤近半。 铳阵转眼崩溃,有的神机兵抛去火器落荒而逃,也有几个在慌乱里盲目点火发射手铳,一时流弹四飞! 叶辰渊平生第一次近距离感受火统的爆发,还有铳弹撕破空气的强劲锐音。 从十九岁跟随师父铁青子讨伐物移教,到率领「兵鸦道」四出远征各门各派,叶辰渊血斗的经验与杀敌之数量,冠绝歷代同门,堪称「武当第一战将」;但面对这种威力超凡的兵器,仍不免心头一震。 ——这不是任何修练所能抵御…… 面对乱射的火铳既然全凭运数,叶辰渊也不多想,带着三个弟子继续冲杀。卫东琉与文兆一左一右,符元霸殿后,皆已无视生死,紧随着叶副掌门。 四个黑衣身影舞动六片锋刃,昂然穿越于爆闪火焰、震撼蹦鸣与唿啸铳弹之间。 武当剑士深入冲锋之下,其余的铳兵已经连点火都来不及,只能转身逃跑。叶辰渊再刺倒一人后,神机铳阵已全体崩散。 此时却有急激马蹄声,从叶辰渊右后侧响起:把总梁廷雄领着骑兵,朝他们冲锋而 ——叶辰渊四人的突袭实在太迅疾,梁廷雄现在才来得及反应。他只希望靠骑兵冲杀压制着敌人,好让逃散的神机铳兵有机会重整射击阵势。 梁廷雄跟另两骑在冲锋阵形前头,举着矛枪直指叶辰渊——战场经验丰富的梁廷雄,看出叶辰渊正是敌方的首领。 负责保护叶辰渊背后及左侧的符元霸与卫东琉,挺身面向骑队,斩马朴刀与双剑各自摆开迎击的架式! 梁廷雄与部下藉着战马的冲势,三柄长矛朝两人刺出! 身材雄壮的符元赖高喝一声,在交接的剎那半跪下来,梁廷雄的矛枪从他头顶越过,符元霸乘着沉身之势,双手握着朴刀自右斜噼而下! 「武当斩马刀法」的雄劲,碰上战马本身的冲力,梁廷雄身上的铁甲片也无法抵抗,身体惨被又宽又长的朴刀斩裂! 同时另一边卫东琉迎着两柄刺来的矛枪,双剑同时挥旋将它们拨开,但还是躲不过继之而来的冲撞,被左边战马碰上,整个人被飞撞开去! 但那名撞飞了卫东琉的骑士亦在越过之后落马,胸口插着一柄武当长剑。原来卫东琉被撞的剎那仍将右手剑击出,穿透了骑兵的心脏。 将领当先被斩马下,继而奔来的十数骑都为之震慑,不敢再冲近武当派的人,从旁掠过。后面本来准备次轮冲锋的骑兵,也都不敢再行动。 一名脱出了战圈并策马到树林边缘的骑兵,正以为自己已然安全,突然发出悲叫,右颊上透入了一枚菱镖。 他身边的战友还没有看清什么事,突感有人飞窜上马背坐在他鞍后,骑兵未及反应,对方一手揪着他的战盗,另一手以短剑在他喉间切过! 樊宗将骑兵的尸身推下马,看看旁边田延也已料理了另一敌人,各抢得一匹马,二人就策骑向那山道口奔驰! 田延一边骑马,一边口中还咬着木哨吹响。武当众人一听,知道这突然冲来的两骑并非敌兵,而是本派的「褐蛇」,也就摆开阵势掩护。 叶辰渊见此,也与文兆和符元霸退却。飞跌地上的卫东琉虽失去双剑,亦勉力站立起来,抱着被撞伤的左肩跟上。 樊宗和田延回到同伴之间即跃下马。樊宗同时高叫:「快上山去!后面还有大军追击……」 叶辰渊等四人与这三十余名弟子会合,他一听闻樊宗的提示,就下令往山道跑回去。 阵形散乱兼群龙无首的禁军,其实仍有百余人,比武当派多了三倍,但经过这一阵突袭余悸未消,只能眼睁睁看着众武者遁回山上。 叶辰渊这时看见,有两个弟子正抬着一人,是「兵鸦道」的剑士狄少臣。原来刚才他不幸被神机铳乱射的流弹击中,铅弹打穿了额侧,已然绝命。 当数百名禁军步兵从树林追出来时,叶辰渊与众弟子早就上山,散于山道左右树丛之间,再次隐身不见。 负责率领这支步兵追赶探子的军官,赫然看见最精锐的神机铳兵在山脚下死伤枕藉,三千营的铁骑也折损不少,连把总亦被斩死;眼前这武当山北麓的山路地形狭窄,不利军圃战斗,随时可能被拦腰突袭。他们半夜里受惊,仓卒起来作战,并无攻山的准备,于是只着部下向山道一带胡乱放了一轮箭,就当逆贼已经逃窜,收兵回营。 武当众人早就爬上山道半途高处,那轮弓箭全数射空。他们此时一一从树丛站起来,俯看山下带着火把、灯笼退却的敌军,不禁齐举手上的武当兵刃,发出胜利的唿声。 武当派初度与朝廷禁军交锋,仅以三十余武者抗币二百多骑兵,结果杀伤了两倍以上的敌人,并几乎全体安然而归。不管怎么看都是一次完胜。 侯英志却未有跟同门一起欢唿。他仍然握着沾满鲜血的长短双剑,藉着山下映来的微光从旁瞧着叶辰渊。 刚才看见叶辰渊出现,侯英志方才明白:自己这三十多人作先锋攻击对方骑兵,最重大的作用原来只是引开神机铳阵的注意,让叶辰渊等四人能潜过去突袭铳兵。 ——因此这队伍里就有像我这样的新人吗?必要时牺牲我们这些诱饵,也比较合算 想到自己在武当派仍然没有受到重视,侯英志实在无法享受这次胜利。 同样未发出胜利唿声的,还有叶辰渊和樊宗。 「没事吧?」叶辰渊先问被战马撞飞的卫东琉。卫东琉左臂断了骨,嘴角溢着少许血,看来也受了点内伤,但他若无其事地说:「还能打。可惜,剑连同那傢伙的尸身被对方带走了。」 叶辰渊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看着樊宗。二人相对无言。 他们心里都知道:今夜绝非什么胜利。破坏神机营火药库的计策,已经彻底失败。 「就只你们两个……」叶辰渊良久才说。 樊宗拿出李义琛的头巾来。 「西北那边的三人,恐怕……」 一夜间折损四个「褐蛇」,再多杀几百个禁军也补偿不来。 这时「兵鸦道」弟子骆森泉走过来叶辰渊身边。叶辰渊远远看了侯英志一眼,然后问骆森泉:「如何?」 「他走在最前头,杀了三个人。」骆森泉简短地回答,然后补充:「剑术进步了许多。」 叶辰渊和樊宗听了,又再对望着。 「我说过,内奸不是他。」叶辰渊说。 叶辰渊是应樊宗的特别要求,把侯英志加入山道哨卫,并吩咐弟子骆森泉注意他的举动。由于这支哨卫行动紧密,全无落单的时候,侯英志若是内奸也难以通风报信。 ——当然,哨卫只知道自己的工作是在山脚警备,对于这几天「褐蛇」的刺探行动一无所知——除了像刚才需要紧急接应的时候。 樊宗听了点点头。侯英志有多勇勐,杀了多少敌人还在其次;骆森泉说他剑术大进才是关键——证明他极忠于武道修练,是朝廷内奸的可能也就少得多了。 这个教人欣赏的师弟不是叛徒,自然令樊宗暗感高兴;但同时又窓味着搜寻内奸的任务,仍是茫无头绪。 ——特别是在这种关键时候…… 叶辰渊步往狄少臣的尸身旁。狄少臣曾跟随「兵鸦道」于四川远征军出战,上过青城和峨嵋,剑法和经验皆甚出色,却在一瞬间就送命,十多年的苦练,敌不过一颗小小的铅子。 叶辰渊将狄少臣的佩剑放在尸身胸口上,把他双手搭上剑柄。 ——将生命奉献在剑上的人,不该有这样的下场。叶辰渊瞧着这个逝去的武当剑士,心头泛起巨大的不祥预感。 第120章 卷十二 兵刀劫 第三章 巡棺 这一年,湘潭的中秋,格外难过。 张盛和无法相信地用力揉了揉眼睛,但再看时眼前的景象,仍是跟刚才一模一样:他的店突然被一股暴风捲进来,蹂躏一切。 可是那并非看不见的风,而是一大群活生生的人。 十几个披麻带孝的人,口鼻蒙着布巾,二话不说就闯进了这家位于湘潭县城正街上的「盛昌号」纸衣店,如狂风般把悬挂在店内的各色花灯都扫下来,一一撕毁踏碎。店里遍地散着落叶残枝般的七彩纸片与竹条。 这些古怪的人有男有女,个个身法动作迅勐雄健,在店面里来回纵跃如飞,店工只能惊恐地躲在柜檯和桌子底下,更别说要出手阻挠。 ——因为这些人除了披着丧服之外,还有一个共同之处:每人腰间或背后都挂着兵刃。 张盛和呆呆张着嘴巴,看着自己店里准备了半年的中秋綵灯全数毁碎。就连县衙老爷特别订造的那座以诸葛武侯为造像、有半个人身高的大花灯,也都给两个穿丧麻的傢伙踢倒并踩成粉碎,三个月的心血与足足八两银子的工钱,化为乌有。 直到「盛昌号」里一盏完整的灯笼都不剩后,十几人才无声无息地鱼贯离去,看他们平静的神情,就像刚上饭馆吃了一顿。 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站在张老阅跟前说: 「早就说过,我们秘宗门在办丧事,谁都不许张灯结綵。」 「我……我……我……」张盛和说时已经快要流泪:「……我们不过是在做生意,又不是庆祝什么……而且你们这门丧事,已经在城里办了半个月,难不成要整个湘潭的人——」 「你有什么不满意,可以去找我家雷掌门说。」 男人说这句话时,击着张盛和的神情,就如猎鹰盯着一只麻雀。张盛和的身体彷彿马上萎缩起来,颤抖着目送男人步出店门。 那秘宗门中年弟子曾青峰走出去后,回到同门的队列之中。 只见宽阔的县城正街上,塞着大大一支送丧的队伍,全体披着麻衣头缚白巾,一眼看去多达两、三百人,正是今次奉了掌门雷九谛号令讨伐「破门六剑」、远自沧州总馆及山西、河南各地分馆而来的秘宗门弟子。 队伍中还有四十几个秘宗门雇来的仵工,抬着十副上等棺木随队而行。躺在棺木里的死者正是秘宗总馆「玉麒堂」的掌门亲传弟子董三桥、简昭等人,都在密林里围捕「破门六剑」时反遭伏击身亡。 这十人已死了几乎一个月,而且是在这种大热天气之下,虽然已僱人用药保存,又在棺材内塞了大量各种香料,还是难掩阵阵尸臭冒出。但众多秘宗弟子仍然忍受着,因为这是雷掌门的命令。 抬棺的仵工虽然收了三倍的工钱,但也难忍这臭气,本来都不想继续打这工,但在秘宗门武人的威胁下,谁也没胆量说不干,只有蒙着口鼻强忍下去。 自从齐集到湘潭之后,秘宗门人十几天来每日正午就这样带着同门的棺木,在县城的街道出巡。 湘潭乃位处湘江之曲的繁华商埠,许多水陆货品都经这儿转运集散,县城里靠近江边的河街更是牙行(注)林立。秘宗门每日如此出巡,来回于河街及满佈商舖的正街之间,天天都令湘潭的商业瘫痪个把时辰,那飘溢的尸臭,还有众人身上大刺刺挂着的兵刃,更吓得商贾途入绝于市面。这半个月来县城商业损失甚巨,牙行的商主一想到年终要向朝廷缴纳的税赋,就大摇其头。 註:牙行为古代贸易居中的商行,负责介绍和说合交易双方,并评定货物的品质异伪。 可是他们就算向县衙申诉也没用。秘宗门人带着朝廷所颁的拿人驾帖,谁敢稍加拦阻?即使没有驾帖,期望衙门那些杂鱼似的兵丁保甲,去驱逐名满天下的沧州秘宗门三百个武林好手,更是连在梦里都办不到的事情。 曾青峰迴到同门之间,走到董三桥的棺木跟前,向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男人抱拳:「韩师兄,已料理了。随时可以起行。」 那男人看来大概三十四、五年纪,身材也如其他秘宗门人般偏向修长高大,一张脸甚是英伟,眼角带着鱼尾纹,唇上和下巴蓄着很好看的鬍鬚,散发着一股凌厉的傲气。 他一只手抚摸着董三桥的棺材,沉默不语。曾青峰却不敢再追问,只是耐心等候他指示,显然这「韩师兄」就是这里所有秘宗门人的头领。 姓韩的男人闭着眼,口中开始隐念有词,似乎对棺木里的董三桥依依不捨。 不一会他才张开眼来,轻轻向曾青峰说:「好。起行。」曾青峰点头领命,吩咐仵工将各副棺木再次抬起。 那男人整理一下挂在背后和左腰的两柄单刀。他左腕处缠着像铁链的东西,正是董三桥生前的得意兵器九节钢鞭。男人徐徐抚摸着它,又再喃喃说: 「董师兄……我会将那人的头颅斩下来,祭你在天之灵。安心往生吧。」 这英俊男人名叫韩山虎,乃是掌门师弟「乌符铁手」韩天豹的族弟,但因年纪比韩天豹小了十六年,在秘宗门的辈分低一级,拜雷九谛为师,与董三桥同是「玉麒堂」的「内弟子」。 自「云隐神行」雷九谛接任秘宗掌门以来,因他只潜心于独自修练,对弟子调教并不用心,沧州总馆的「内弟子」里近年再没有出过什么顶级髙手,只是门下人数众多,且仗着多年威望及各地的人脉关系,声名不坠;然而韩山虎却与众多同门不一样,雷九谛五年前往山东,闭关修练外道「神功」以参入秘宗武学,唯一带同的就是他这个「内弟子」。韩山虎最近才跟掌门回到沧州,秘宗门人并不清楚他这五年里受了雷九谛什么特别的教导,只知他在馆内练习时露了几手武功,比从前直如脱胎换骨。韩山虎虽然天分不高,但因这特殊的际遇,隐然已是将来继任掌门的人选,门派上下对他敬重的程度,犹甚于对韩天豹等一众师叔辈。 秘宗门的丧仪队伍在正街上继续前行。街上当然途人杳然,两旁所有店舖无一不是紧闭门户。先前纸衣店「盛昌号」就只因为忘了关一面窗,让秘宗门看见店内悬挂的綵灯,就被他们进内捣毁一切——下这命令的人正是韩山虎。 ——韩山虎虽然由族兄韩天豹引介入秘宗门,但他与性格谦和的韩天豹一直不咬弦,反而跟乖戾的掌门师父非常合得来。雷九谛带同他往山东就是明证。 队伍行进时,曾青峰又再重复向四周唿喊: 「湘潭人听着!假如不想每天都看见我派同门的棺木的话,就把『破门六剑』那几个狗男女交出来!」 一个月前秘宗门人在树林里发现董三桥等同门遇害后,知道「破门六剑」已突破他们的围捕,并且逃出林外,他们一路追踪,在林外郊道发现大队马匹经过的蹄印,推测「破门六剑」必已被人救走。 「破门六剑」多人都有伤在身,其中练飞虹更被雷九谛重创,秘宗门人知道他们定难走远,而且需要大夫及药物医治,故此必定要去大城镇,最近之去处就是湘潭,于是群起追击到此。到了湘乡一带,他们遇上也是来捕杀「破门六剑」的其他门派武人,打听之下得知,确有一支不明人马进了湘潭县城,更肯定敌人匿藏于此。 雷九谛齐集所有南下弟子到湘潭,试图搜捕敌人下落,但却连个影子都找不着。他猜想必是有本地人协助窝藏「破门六剑」。盛怒之下,乖僻的雷九谛就下令门人如此天天「巡棺」示威,搞得湘潭县城鸡犬不宁,誓要迫使湘潭人供出「破门六剑」的所在。可是已经过了十多天,还是没有人说话。 「必定有人搞鬼。」雷九谛断言:「那些商贩才不敢说出来。」 韩山虎伴着董三桥的棺木一直走,思考着师父所说的话。 队伍里其他同门都忍不了尸臭,用布巾蒙着下半脸,但韩山虎没有。他忍耐着。在韩山虎心里,唿吸这腐臭的气味,等于在分担死去同门的痛苦,也时刻提醒自己必要清雪这仇恨。 尤其是董三桥师兄。 秘宗总馆众多「内弟子」里,韩山虎与董三桥交情最深,尤其初入门那几年,韩山虎格外得到董师兄照顾。潇洒的韩山虎早年颇好留连花街柳巷,有次因为争夺妓女,与沧州当地的帮会冲突,杀伤了八个人,几乎被秘宗门的长老逐出师门,最后是董三桥护着他才没事。 「喜欢找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当年董三桥与韩山虎月夜对饮时说:「你杀的都不过是道上的傢伙,在我们堂堂秘宗门眼中,跟几只蝼蚁有什么分别?」 韩山虎从此非常敬佩这位师兄——虽然入门六、七年后,他的武艺已然胜过董三桥。 韩山虎走着时,瞧瞧棺木前后的同门。他们一个个木无表情,默然随着棺材步行。 虽然没有挂在脸上,但韩山虎深知,这三百同门已经渐渐不耐烦,只是靠雷掌门的威信稳住。每日如此冒着尸臭巡行,实在苦不堪言;他们许多都来自各地分馆,跟死去的总馆弟子交情不深,而且各人都丢下老家的事情,应雷掌门号召而来,如今损兵折将,先就打击了士气,又不知道追杀「破门六剑」之行还要何年何日才了结,最初出发时那股锐气和战意已经消磨不少。 门人之间还有更大的抱怨:他们在湘潭这样「巡棺」要挟居民,虽说是为了报门派的血仇,但做法就如无赖流氓,许多同门都不禁问:我们好歹也是天下「九大门派」之一,乃武林正道的表率,雷掌门这么任性妄为,岂非有损我们的声誉……? 韩山虎这些天来间断听到同门间这些耳语,知道他们士气甚低落,实在有必要速战速决。 队伍这时走到了正街的东端街口。平日他一在此就会往南拐,转向河岸的方向,进入满是牙行埠头的河街继绩巡行。 一如以往,在这街口两旁聚集了大群看热闹的各派武人。他们不像秘宗门带有朝廷驾帖,也就没那么嚣张,身上或手里的兵器还是乖乖包上了布套。众人大都准备了布巾掩盖鼻子,看着秘宗门人到来,不断耳语交谈。 他们本来都是应「御武令」的传闻,想来杀「破门六剑」以取得朝廷封赐「忠勇武集」。不过闻得连秘宗门高手也遇害后,才知道「破门六剑」原来这般厉害,心里早绝了侥倖之念,有的更庆幸没有先跟「破门六剑」碰上。只是他们远道而来,如果没能看到「破门六剑」的下场结局,始终心有不甘,也就跟着秘宗门留在湘潭看热闹。 ——如果能一睹「云隐神行」的绝技,就更不枉此生了…… 其中有的武人也想藉机跟秘宗门攀点关系,提升本派的名望,但韩山虎都代雷九谛一一谢绝,还冷冷回应:「除非你们有『破门六剑』的消息,否则别来打扰家师。还有,先把话说在前头:那几个狗男女是我们的。谁想抢在前面,就是与秘宗门为敌!」 世上没有多少武林中人敢得罪沧州秘宗门,于是他们更一心只在旁边看好戏。但连续十几天以来事情竟无寸进,湘潭县城又充溢着一阵臭气,不少人扫兴而归,聚在城内的武者已经越来越少了。 心意门弟子戴魁也在这些武人当中。他站在人群之间,用一片青巾包着口鼻,尽量显得不起眼,密切注视着秘宗门人的动向。 其实几天前也是在这街角处,戴魁早就被曾青峰认出来了。「戴兄,我在袁州城时就说了,还会再见面的。」当时曾靑峰走上前来寒暄。 当曾青峰跟戴魁打过招唿后,韩山虎就问:「那是谁?」 曾青峰当时回答:「此人姓戴,是山西心意门总馆的高手。我们在江西袁州时,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也是来对付『破门六剑』的,那天更几乎跟他动手呢。」并述说当日戴魁如何协助湘龙剑派的庞天顺拯救「师妹」,惹起一场误会。 「湘龙派?」韩山虎一听,英气的眉毛动了动。他早打听到,湘潭本地名号最响的武林门派是湘龙剑派,实力与人脉关系都不弱。 韩山虎再次想到师父雷九谛的话。秘宗门人多势众又带着驾帖,不管本地官、商皆绝不敢违逆,唯有武林人能从中作梗。 ——这里的商号损失惨重,假如真的不知道「破门六剑」躲藏在何处,按理也会找最有力的湘龙剑派过来跟我们谈判;可是湘龙派的人这许多天都未现身,好生奇怪……师父说有人背后搞鬼…… 此刻巡棺队伍到了街口,曾青峰又再远远看见戴魁,朝着他点头致意。戴魁揭开脸巾,也遥遥敬了个礼。 韩山虎略瞧一瞧戴魁,没有任何表情。 秘宗门人正要往右转向近岸的河街,韩山虎却大喝一声止住。 「往左转。」韩山虎说了一句。 秘宗门人虽未明白,还是听命向另一边的东北街道转过去,前往主要是县城住宅的后街。 街旁众多武人见了都感奇怪。只有其中一个湖南本地的武者低唿:「那边,是去湘龙派的……」 戴魁当然知道——这大半个月以来他就是寄住在湘龙剑派的总馆宅邸里。 「终于也来了吗……?」戴魁皱起浓眉。看来秘宗门已失耐性,事情无法再拖下去。戴魁悄悄从人群中退后,急步走向街上一家木门紧闭的店舗。那店的门面装饰甚雅緻,专门赍各种赏玩的鸟鱼、盆栽,顾客主要都是湘潭一地的商贾,不过已经许久没做生意——县城这般景况之下,谁还有赏花弄雀的心情? 戴魁伸手,在店门上敲响一轮。 「谁?」门内不久就有人答应,以慌张的语气问。 戴魁未回答,只是再敲门九记,那节奏独特,以「一一、四、二、一」敲出。 门内人没再说话,只回应以三记敲声。 戴魁退后一步,在店前仰首等待。 不一会后,那店舖二楼一扇窗子打开,四只信鸽振翅飞出,分往不同方向而去。 第121章 卷十二 兵刀劫 第四章 疗伤 阳光自纸窗射进来,晒得房间很温暖,室内那阵药香也变得更浓郁。 躺在房间里的荆裂仍旧闭着眼睛。日光透过眼皮,让他感受到光华与温暖。 然而他的意识并没困在这k静的房间里,也不存在于这个已入秋的温煦下午。 而是远在萨摩国一片广阔优美的沙滩上。 鹿儿岛海岸之美,教荆裂这异国来的浪子多么震撼。滩岸远处是奇伟的崖岩,上而踹立着数株翠绿雄健的松树,犹如守望海岸的将军;海湾对面是高耸而孤独的樱岛,冒着白烟的火山尖充溢强大的能量,彷彿随时又要像三十多年前般愤怒爆发,与湾岸里徐徐的海潮,恰成强烈的刚柔对比。 赤着上身与双足的荆裂,盘起一头辫髮,站在灼热的沙滩中央,出神地瞧着火山,汗水沿着他壮硕的胸膛流下。 「你还在发什么呆?继绩吧。」 一把柔美中带着强悍的声音,以日语跟他说。 荆裂回过头来。穿着灿烂红衣的虎玲兰就站在他身后,跟他一样挽着长长的木刀。虎玲兰的衣服于阳光映照下如在燃烧,几乎令人无法直视。她也是一身香汗,深色的肌肤反射着光彩。 荆裂点点头,右足在沙上划了半个圆弧,双手握刀摆开架式。虎玲兰看了不禁微笑,同样架起阴流剑技的预备姿式来。 此刻并非荆裂的回忆。在萨摩国那时候,他从来没有跟虎玲兰到过这片海滩。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二人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荆裂与虎玲兰的弟弟又五郎比试时;第二次是在酒宴上,萨摩守将她许配给荆裂。 ——他心里有点可惜。当年假如能够跟她并肩在这沙滩上走一次,那有多好。浪费了如此美丽的风景…… 荆裂展开架式之际,仍然感受到左肩跟右膝盖移动有点窒碍,好像关节里被什么异物黏着了,转动伸展时还不够灵活。 虎玲兰柳眉轻皱。 「没事的。你已经好了,要这样告诉自己。」 荆裂点点头,深深吸进一口气,身体重新充盈着能量。木刀的尖端升起来,摆成他所学的双手倭刀法里最擅长的「大上段」姿式。那态势竟从上方压制着比他还要高的虎玲兰。 虎玲兰健美的双腿站得更宽,身姿略沉,双手把刀柄缩在腹前,刀尖仍然遥指荆裂咽喉。一如以往,架式既美丽又无懈可击。 荆裂吐气发声,右腿往前大力迈进,全无受伤的迹象,木刀势如山崩,迎虎玲兰头上击下。 虎玲兰瞬间微笑。 ——你以为我跟弟弟一样吗? 虎玲兰也像当天的又五郎一样,将木刀横举头顶上,以「一文字受」承接荆裂的攻击。但就在木刀交接的剎那,她将刀尖斜垂向左侧,将荆裂的直斩卸向一边,同时斜走一步,手上木刀回转过来,以阴流「燕飞」斜噼荆裂颈项! ——虎玲兰经过与「破门六剑」的修行,将中土武功融入自身刀术,这从守转攻的回刀以身体重心带动,辅以运气吐纳,圆转的幅度更小,反击也更快! 眼看荆裂木刀被卸去已经无法收回抵御,他却借刚才右足踏地之力反向蹬回去,身体迅速往后飘移,上身本能地配合身法朝右后方斜仰,「燕飞」的刀尖仅仅在他前头数分处掠过! 荆裂闪过一刀后,顺势把放在外面的木刀勐力收回来,刀刃向内拖割虎玲兰前足小腿。虎玲兰收起左足同时,把木刀向前突刺,射向荆裂的右眼。荆裂提刀以嵴背把这刺击盪开。 两柄木刀在晴空下交击了五、六回。他们彼此都太熟识对方的习惯和动作特徵,往往一起手就被洞悉,因此皆是易守难攻。交手间两人不禁发出爽朗的笑声。 在进退攻守之间,荆裂的动作越来越灵活,久未运用的左手和右腿都已跟身体其他部位配合,可是还没有达到十足协调的地步,荆裂要极专注地做每一个动作,不像往日般招式完全随心而发。 ——不过相比咋天在青城山上与锡昭屛对打时,又再改进了不少。 这时虎玲兰却突然大步跃出战圈。她取下腰间汗巾,抹一抹脸和手掌,之后重新整好架式,朝荆裂笑着说: 「好。那些都够了,现在试试你的『浪花斩铁势』吧。给我看看你在十足伤癒之后,这一招会有什么威力。」 荆裂犹豫:「兰,不行。这一招,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恐怕……」虎玲兰笑笑:「你忘了吗?我不是真的呀。」荆裂想了想才点头。 他身体放松沉下,足腿深深屈曲,腰背弓起如猫,右手上的木刀斜斜垂在膝盖以下的高度。 捨身绝技的起手姿势。 荆裂随着唿吸聚敛心神。耳畔渐渐听见怒涛之音。 赤裸的双脚,从沙上跃起。 之后荆裂睁开了眼晴,意识重回那宁静的房间。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彷彿仍然嗅到海风的咸味。 「练完了吗?」房间一角响起说话,是在蒲团上打坐的圆性。他抓抓鬍子从地上站起来。 在圆性身旁有一团灰黑色的东西,正是那头在树林中跟随了他的猎犬,一直安静躺在圆性身边,一看见主人站立它也站起来。 一到达湘潭之后,童静就替这头忠勇的猎犬改了个名字叫「阿来」。圆性其质不太喜欢这名字,但童静一直坚持这么叫它,渐渐就习惯了。 荆裂没有回答他,仍在看着窗外的阳光出神。那想像中的虎玲兰实在太鲜烈逼真了。 ——也许是因为我太挂念她吧……? 「看你出了这许多汗,来,先喝点水。」 圆性上前,走到荆裂躺卧的那张特制木床前,将束缚在他双手、双腿、胸口和腰肢的十几条皮带一一解除。荆裂右手抓着上方的一个绳圈借力,加上圆性的帮助,在木床上坐起来。圆性从房间的桌上拿来小水壶,让荆裂拿在手,就着壶嘴喝水。 荆裂行动笨拙,只因他的左边身子,以肩关节为中心,从胸口直下至手腕为止,都被一副铜片打造的奇怪护殻包牢死锁了,整个左上半身只有手指还能移动。右腿也是一样,自大腿根以下整条腿都套在一个大铜管里,完全不能屈曲活动。 这两副黄铜硬壳就只有一个目的:令荆裂的左肩和右膝两个受了重伤整整一年的关节,不能动弾半分。这是医师的吩咐。 荆裂喝完水后,圆性接过水壶。「来换药吧。你先开始吐纳。」 荆裂依言重新躺回木床上,闭起眼晴进入深沉的唿吸,依照圆性所教的少林坐禅之法吐纳,将全身筋骨都放松,彷彿进入婴儿状态e 圆性轻轻替荆裂松开左肩的铜壳:「这种事情,应该由岛津小姐来做的。」 「别逗我分神好吗?」荆裂笑着说:「前功尽弃的话,就怪你。」 圆性把铜壳打开后,室内药香更浓,原来那铜壳内侧跟荆裂的身体之间塞满了大堆渗满草药的棉布。圆性把已经敷了半天的药布取出来,尽量小心别动到他的肩头,然后从房间角落一直用小铜炉温着的瓦罐中,取出热的新药布,敷上荆裂刺着红花的肩膊,接着再把铜壳紧紧合上束起来。 圆性在为荆裂的右腿换药时,两个人进来房间了。为首推门那人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身材矮胖,一双大眼不停转来转去,神情古怪之余,又像对身边一切都好奇的孩子。看那张脸应该已经六十有余,奇特的是鬚髮都又浓又乌黑,还泛着光彩,单是看这点,似乎再多活三、四十年都绝不成问题。 跟随在老人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徽州八卦门当今掌门尹英峰,比那老人高不了多少,身材却瘦小了一整圈。 「老头,进人家房间不敲门吗?」圆性故作生气地问。 「医师进病人的房间,还敲什么门?」老者不怀好意地瞧着圆性笑了笑:「你怕什么?难不成和尚也会偷汉子?哈哈!」 三人听了这么无聊的笑话既笑不出来,也没能接上口。后面的尹英峰只能无奈地皱皱眉,朝圆性做了个「没办法」的表情。就只有老者自己一个大笑了好一阵子。 只是在场不管谁都得忍受他。因为这个看来有点猥琐的胖老头,就是间名江南的严有佛。 「笨手笨脚的,让我来吧!」严有佛上前抢过圆性手中药布,亲手为荆裂换药。那两副固定荆裂手腿关节的铜壳,也是严有佛设计,着湘潭的工匠打造的。 没有人用「神医」来称唿严有佛,因为他自己讨厌这样的称号:「『神』什么?世上本来就没有医者能够称神,在我病床上死掉的人,多得吓坏你们!」 但人人都知道:凡有什么重病伤残,第一个该找的仍然是严有佛。 然而严有佛非常难找。他近六年以来只治过两个人——自从有次治疗南京漕帮百帆堂堂主失败,把他弄死在床上,几乎遭帮众乱刀砍死之后,严有佛从此就不再随便替人治病,仅有那两次都是碍于天大的交情才出手;此外严有佛居无定所,非常难寻找,只知他为人怕冷,故绝少渡江北上。 荆裂如今竟能得到严有佛的治疗,实在是天大幸运。首先是尹英峰跟严有佛有交情,当看见练飞虹伤病垂危,又知道荆裂久伤未癒后,尹英峰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老朋友,一到湘潭就请託当地消息灵通的商人代为打听下落,怎料严有佛正好就在邻省江西,于是派人轻车快马将他请来。 ——严有佛无法拒绝尹英峰的请託,因为六年前在南京百帆堂救了他的,正是当地的八卦门弟子。请来严有佛之后,尹英峰不禁笑着对「破门六剑」说:「这个人情,我本来留待自己哪天被人打得半死时才会动用,可真比千两黄金还贵重呀。」 严有佛察看荆裂的伤势后,皱着眉说:「本来还不至于这样。可惜你伤后没有马上休息调理,还要再去打架,结果现在復元的机会,只余下大概两、三成。」 荆裂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当天他负伤为庐陵百姓而战,从不后悔。 「如今就只有两个医治的方法:一个是从前物移教的一种奇药,叫『蜕解膏』,专治这种筋腱的重伤,不过药性极勐,也可能令伤残更重,而且这药我手上也没有——『蜕解膏』里一大成分,乃是西域一种不易得的草药,因此我虽然知道药方,也不可能调得出来。物移教已经灭亡,『蜕解膏』武当派手上也许有一些,只是我听说你跟他们是死敌,他们也不可能送给你吧?」 说着严有佛从自己的行囊中找出一个皮革的袋子打开,里面整齐插着一排银光闪闪的钢针,每枚都有手掌般长。 「此外就只有我的方法。我有一种『刀针』,可施用于这伤处:将针刺进关节的深处,把受伤黏结的地方割开,再连续用药二十天把伤治好。可是这跟『锐解膏』其实一样冒险,我稍稍错手就会将筋脉割断,令你从此完全残废。而且不管治伤成功与否,也要等二十天之后才能够知道,而且这二十天内你的伤处不得活动半分。又辛苦,又危险。」 严有佛人虽肥胖,却拥有十根格外修长、巧细的手指。他拔出其中一枚「刀针」,伸到荆裂眼前。荆裂仔细看那长长的钢针顶端,原来不是一般的针尖,而是一个斜斜的刀刃,细小得像苍蝇的翅膀。 严有佛人在江西其实并非偶然,只因他去了一趟庐陵,正是要找天下间唯一会磨他这「刀针」的人——寒石子。 要把这样的东西刺进自己的关节里,任谁都会胆寒。但当时荆裂只露出他一贯豪迈爽朗的笑容。 「我本来就已经残废了,有什么冒险不冒险的?请准备动手吧。」 如今已然过了十天。荆裂一直就困在这房间里,睡在这特制的木床上,为怕他睡梦中误触伤处,全身要用皮带将身体拘束。由于整夜保持一个睡姿不动,会令身上一些部分受压太久血流不畅,形成「瘫疮」,故此每隔一个半时辰就要有人帮助他解除拘束和按摩行血。这些都由圆性和燕横轮流帮忙。 这些对荆裂来说都不是最痛苦的,最苦的是长期动弹不得,完全无法练武。于是他就想到在意象中锻练的方法,每天跟曾经战斗过的不同对手,在想像里一次接一次比试交锋。这修练非常困难,最初那几天完全无法进入,或只能保持很短的时间;但在圆性教会他少林禅功的吐纳冥想之后,他就渐渐打开法门。 ——在进行这意识的修练时,他更必须在床上拘束全身,以防因意念的牵动而误用力量,触及伤处。尽管修练时连指头都未动,但每次完结后荆裂仍是汗流满身,因为脏腑和思想都进入了战斗的状态,同样在消耗体力。 严有佛那双灵巧的手为荆裂换药同时也轻按检查他的膝盖。其实就算没有尹英峰的人情,严有佛也必定愿意为荆裂治伤,只因他早就从寒石子口中听闻这个奇男子的侠行。不过既然能够顺道还个人情给尹英峰,他自然就不说,还耍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其实心里非常希望这次疗伤成功。 ——不要老是让好人的身体坏在我手上呀…… 看过太多生死的严有佛,绝不相信好人有好报那一套。只是这次他却前所未有地关心自己的病人。荆裂这小子出奇地令他喜欢。还得再过十天才知道能否治好,换作以前严有佛早就失去耐性,把余下的事情交给尹英峰就离开,这次却坚持留到最后看看结果。 「荆少侠今天又在练习吗?」尹英峰皱眉说:「大家都是练武之人,我当然明白……但何必急于一时呢?要是再弄伤……」 「不,这样更好。」严有佛一边把铜壳合到荆裂的腿上一边说:「他在进入修练状态时,血气运行变得旺盛,伤处更容易痊癒。」 「休息一阵子之后,我还要再练一回。」荆裂说着,朝圆性眨眨眼:「这次换你了。」 「不错。」圆性抓抓乱发:「要想打赢我,你就只有趁发梦的时候。慢慢享受吧。」房里众人都哄笑起来。 这时有人敲房门。尹英峰一看,乃是他的八卦门弟子范秋桥。 尹英峰瞧着弟子,却见范秋桥站在门前没说一句,只是看着掌门。尹英峰知道他有话不能在这儿说,也就向严有佛等人拱个拳,随范秋桥出了走廊。 圆性这时也摸着肚皮,打个哈欠朝荆裂说:「照顾你这傢伙还挺费力的。我又饿了,出去找吃的。」荆裂一边让严有佛替他重新上好木床的皮带,一边目送圆性离开。猎犬阿来自然也跟着圆性出去。 到了走廊后范秋桥才向尹英峰禀报:「刚收到信鸽。」 「终于也……」尹英峰嘆息。他们一直隐忍不出,是为了争取时间给「破门六剑」休养,但似乎再难拖下去了。 「吩咐各人准备。」尹英峰说时,原本谦和的脸容变得像铁一般刚硬:「替我拿剑来。」 范秋桥点头时,也不敢直视师镎。相比严厉又藜躁的尹英川师叔,徽州八卦门总馆 「方圆堂」的众弟子都更喜欢亲近掌门。尹英峰指导弟子时总是非常耐心,极少生气责罚。但总有些时候,尹英峰会像此刻瞬间变脸,发出连亲随多年的弟子也无法直视的气势。 「九大门派」的掌门,天下就只有这九个,当然每个都绝不简单。 范秋桥急步去了后,尹英峰的罡气突然又收敛起来,只因他感应到身后有人。 圆性与阿来一僧一犬走过来,和尚双手不断在捏弄指节,似乎正准备活动那双已经好一阵子没打人的拳头。 「也让我去。」圆性热切地说。 尹英峰却果断地摇头。他很瞭解圆性此刻的心情:面对强敌却要躲起来,靠别人代为抵抗,这是每一个具有强烈尊严的武者都难以接受的事情。 「荆少侠还需要时间康復。假如此刻让秘宗门看见你们任何一人,战斗就无法延迟下去。」尹英峰解释:「再说,『破门六剑』毕竟是朝廷钦犯,你们公然在湘潭露面,随时会给湘龙派和这里的商贾百姓惹许多麻烦。」 圆性想了想,只好无奈点头。秘宗门每天在湘潭城里「巡棺」的事,他们一直没有告知荆裂,因为知道以他个性,必难忍受这许多人为自己受苦,焦急难耐之下随时影响復元进度。 圆性扯高僧袍,蹲下来抚摸脚边阿来的项毛,以排解苦闷心情。他露出的左腿上有一道长长的新伤疤,就是先前在密林夜战中被秘宗掌门斩伤的一刀。 「尹前辈……」圆性神色甚凝重:「雷九谛……你要小心。」 尹英峰听了点点头。此话出自入选「十八铜人大阵」的少林武僧之口,份量十足。——何况已经有一个「九大派」掌门栽在雷九谛之手。 这时候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八卦门弟子,以本门最着名的灵巧步伐急跑而来,手上捧着的正是尹英峰那柄长得夸张的剑。那双手剑单是剑柄,已经相当于尹英峰的前臂长度。 尹英峰提剑在手,整个人马上像突然变得高大了。 「当然了。」尹英峰将长剑斜背上,离开前微笑向圆性说:「可是同样的,雷九谛也要小心我啊。」 ◇◇◇◇ 「燕横,再来一次!看招!」 这把女子的娇叱声,在大宅另一头响起来。 声音透过窗户,从外头的院落传进房间来,童静听了露出厌恶的表情,彷彿满肚子都是怨气。 这句话,本该是她说的。 但此际她却要在这房里,喂着颓靡的练飞虹喝药。 只见坐在床上的练飞虹一头白髮披散,失去左耳的部位和左眉角仍然包着刀创药,脸孔似乎比以前苍老了几年,没有平日那顽萤似的笑容,只是默默喝下童静递来的药。 他在树林里被雷九谛一刀重创后受到感染,几乎命毕,幸好被尹英峰与八卦门弟子及时救到湘潭治理,然后又得到严有佛的药方医治,已经清除所染菌毒,被斩伤的地方也结痂了。只是练飞虹年纪已不轻,復元能力不似旧时,虽然过了大半个月,还未能活动自如。 童静接过飮光的碗,看着练飞虹,默然无语。她知道年齢并不是练飞虹康復的最大障碍,彻底败给雷九谛才是对他最严重的打击。丧失了武者的自信,练飞虹的身体就像缺了一股无形的气场支撑,影响身体,机能也衰弱起来。 ——「个老人受了这样的身心重创,还能不能恢復从前的状态,没有人能说得准。即使那人是飞虹先生。 练飞虹打了个呵欠,神情萎顿不振,全不像从前对什么都跃跃欲试,只是初秋天气却紧紧用被子裹着双腿,半点没有要下床走走的意思。他清醒了已经有十天以上,但除瞭解手之外,几乎都没有离开过这房间。 童静对练飞虹这副样子很看不顺眼,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他的伤全好了再说。她把药碗放在几上,这时又听见外头木剑交击的声响,中间夹杂着女子的笑声。童静再也忍不住,走到窗前观看。 只见一红衣一青衣两条身影,在那广阔的庭院转来转去,两人手上四柄木造的刀剑互相打得灿烂。 刑瑛双手一刀一剑,踏着快靴不断斜走,两柄木兵器以崆峒派的独有「花法」,虚实交错地向燕横喂送各种快招。燕横则以模仿「雌雄龙虎剑」的长短木剑一一化解,每消去一招就马上回送一记点到即止的反击,双剑攻防的密度,绝不输给面前这个崆峒掌门的亲傅爱徒。 刑瑛练功时仍是挂着面纱,但不时透出欢愉的笑声,一双大眼晴更是洋溢快乐的生气,就像在玩游戏的孩子,这方面倒跟她师父有几分相像。相反燕横跟这个比自己年纪要大的姊姊锻练,神情却显得拘谨,不敢直视她亮丽的双眸,只是专注地应对那「花法」,但剑招气定神闲,举重若轻。经歷了树林中与雷九谛及秘宗弟子的死斗,燕横的剑技和气魄显然又进一层。 ——在树林麟杀董三桥之时,他只专心协助同伴杀出重围,并未多想。脱险之后回忆,才对自己的进步感到讶异:换在一年多前于西安,他的武功虽然也不会输给董三桥,但绝不会有这样的绝对自信和气势。 两人对练看在童静眼里,教她火冒三丈。 ——他们这个样子,简直就像荆大哥和兰姊嘛! 童静看着,更觉得此刻在庭院里跟燕横练剑的,应该是她自己。她气得无处发洩,抓起几上那个药碗就想往地上摔,但看见练飞虹瞧着自己,拿着碗的手停在半空。 「你看什么?死老头!」童静涨红着脸说:「我不明白,外头那个女人明明是你崆峒派的弟子,怎么是我端药来给你喝,她却在外头玩耍?」 练飞虹似乎连脑袋也变得有点迟钝,好一阵子才听明白童静在说什么。 「没办法……阿瑛她生了我的气嘛。」练飞虹摊开双手说。 当日「破门六剑」在树林外头得尹英峰相救,快马将只得半条人命的练飞虹送往湘潭抢救。这么大队人到达县城,自然很快就引起湘龙剑派的注意。而随着舰天顺到湘潭作客的刑谈和戴魁,马上就跟「破门六剑」会合。 与久未见面的戴魁重聚,荆裂、燕横和童静都甚是兴奋。 「你来啦。」当时荆裂只是这样说。 「嗯。」戴魁也只是这么回答。两人伸出手紧紧相握,其余都不必多说——在你最艰难的关头,当天下间四处都是敌人的时候,有个同伴不顾一切来到你跟前,那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看见危殆的练飞虹,这股热血很快就冷下来。刑瑛一看见那时的师父,脸色就像突然失血。她完全没有跟新认识的「破门六剑」众人打招唿。练飞虹状况最危险那七天,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师父病榻旁。 然而当严有佛到来,并用药稳定了练飞虹的病情,而练飞虹也能清醒说话之后,刑瑛就不再理会他。庞天顺背后向众人解释:刑瑛虽然关心师父安危,而不远千里从平凉赶来,但另一方面也恼恨练飞虹为了收童静为徒而丢下了自己…… 此刻童静听到练飞虹说刑瑛如何生他的气,心里就更恨了。 ——又不是我主动求你这糟老头来教我的!为什么我倒要为你们两师徒吵架而受苦? 她这时再也忍不住,就想把药碗扔向练飞虹,可就在这时房门傅来敲声。 「……童姑娘,我来探望前辈。」房门只是虚淹,外面的人伸了半边险进来,正是高大英挺的湘龙派剑士庞天顺。 童静突然看见他进来不禁呆了一呆,才急急将药碗收在背后,可是情緖仍未能平復,急急向庞天顺说:「那么由你看着他吧!」然后打开门来擦过庞天顺身边而去。庞天顺想不透她何以这般举动,不禁搔了搔脸颊。 这儿是湘潭县城北部的一座大宅,乃长沙一名姓赵富商的别馆。赵老爷营办长沙、湘潭两地的货运,甚倚赖湘龙剑派照保,因此湘龙派借用它来安置「破门六剑」,赵老爷绝无半句怨言。「破门六敛」居于宅邸深处,从外头街道绝难察知他们的形迹。 庞天顺恭敬地上前,向练飞虹行了个礼:「前辈今天觉得如何?有什么需要的,请随便吩咐晚辈办来。」 练飞虹还是一副懒懒的神情,蜷缩在床上:「我没事……不必特意来探我的啦……」 庞天顺苦笑。他到来大宅,其实并不是真的为了探望飞虹先生。 这时窗外的木剑格击声又再辔起。庞天顺不禁跟刚才的童静一样站到窗前,看见刑瑛笑着与燕横锻练,这次她换了用双手的鞭桿与燕横对战。 庞天顺看了,内心不禁沉下来。他到大宅的一大原因就是为了见刑瑛,可是在前厅等了许久都不见她,原来她在这里跟燕横一起。 看着刑瑛打斗时优美的身姿动作,庞天顺不禁呆住了,脸上失去了往日那种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神情。他抚摸着左掌上那道被刑瑛剑锋所伤的疤痕。 当曰在袁州城与刑瑛结识,并一同来湘潭的数天之间,庞天顺已经被这位个性爽朗的甘肃女侠深深吸引,但自从她跟练飞虹重聚以后,一直没有机会再接近。如今练飞虹已恢復不少,庞天顺却发觉刑瑛对他很是冷淡,跟在旅途上完全另一副模样。庞天顺心想:也许她正跟师父赌气,心情不好吧…… 可是现在却看见她跟燕横练武,还笑得如此开怀。 「好了,休息一下吧。」刑琪这时突然收招跃开,向燕横说。两人并肩坐在庭院一旁的石凳上。 燕横放下双剑,微笑看着刑瑛:「刚才练了好多种招式呀……真感谢师姊……」却见刑瑛这时取下面纱,一张脸因为锻练而红通通的,显得更美丽又有生气。虽然右下颔那疤痕是个缺陷,但看在燕横眼里不但没有嫌弃,反倒生起一种令人怜惜的感觉。燕横急忙把目光移去。 庞天顺在窗前远远看着刑瑛的脸,心里跟燕横也是同一感觉。相反的是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眺望着她。 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刑瑛一直没有往庞天顺这边方向看过去,似乎没发现他就站在窗口,只是自顾自地跟燕横说话。 「你不累吗?」刑瑛取出一块手帕来抹汗,看着坐得腰板挺直的燕横微笑说。 「没有,早习惯了……」燕横说着时,嗅到刑瑛那手帕熏过的香气,心中一动,本来因锻练而血气旺盛的脸显得更红了。 「我听戴师兄说过你的事。」刑瑛乃关西豪女子,全不避忌的就用自己的手帕去抹燕横额上汗珠。燕横从未遇过这种事,全无反应,丝毫不敢动一动,就让刑瑛为他抹汗。 「你一个人就要向武当派报仇,真有骨气。」刑瑛以欣赏的眼神击着燕横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復兴青城派的。」 童静偷听到这句,几乎将手中的瓷碗掰成两半。 ——她又偷了我的话来说!这话明明是我在临江城那时候先说的! 原来童静逃出房间后并没有离去,躲在后院角落的树后偷窥燕、刑两人,结果越听越是气愤,心里恨死了刑瑛。 ——这刀疤婆娘,在湘潭这么多天,别说是说话,连正眼也没瞧过我!她以为自己是什么?崆峒派弟子就很了不起吗? 童静起初还以为刑瑛只是不擅交际,对谁都一样。但自从练飞虹好过来之后,她对许多人都很健谈,就只是对童静视而不见!尤其燕横,刑瑛跟他特别多话说,这几天更一直拉着他练剑,结果童静就没有机会跟燕横学习,甚至连谈话也不多,全因为这个「刀疤婆娘」霸佔着他! 另一边的窗里,庞天顺看见刑瑛竟然为燕横抹汗,心头更是沉重如铅。他没有像童静般愤怒,只是感到甚为失落——尤其想到燕横曾在临江城彻底击败过自己。 ——也许她……看我不上眼…… 正当庞天顺在房间里感到心灰时,外头的信鸽飞入了大宅,因此他完全不知情。刑瑛收起手帕,摸摸自己脸上那道伤疤,垂着眉幽幽嘆息。燕横听见便瞧向她。 「燕师弟……你说,我这样是否很丑?你大概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孩子吧?」 燕横吃了一惊,急忙挥手:「不!不……」 「是不丑?还是不喜欢?」刑瑛灵气逼人的双脾满带笑意盯着燕横,捉弄他似地逗着再问。 「不……我没有……我意思是……」燕横完全不知要如何回答,说话乱成一圑。 「这疤痕,是小时候被马贼砍的。」刑瑛收起笑容,眼睛看着天空:「是那老头救了我……」 一提及师父,她又不说话了,眉头皱着透出怒意。 「刑师姊,你别恼练前辈吧。」燕横看见她如此便说:「你应该也很瞭解他的性格……」 「哼,那个笨蛋,我当然瞭解他!」刑瑛冷冷说:「发现了那么一个娃头而已,就以为捡到什么宝物!那小娃娃,我看也没什么功夫可言。」 听到这儿,童静忍不住就要冲出去。 「刑师姊,你这么说就错了。」燕横此时却说:「练前辈绝对没有看错,童静是个很有天分的傢伙。我就亲眼见过她一剑废掉了武当派精英的手腕,使的那招还是即学即用!」 燕横说着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教导童静剑法,嘴角不禁流露出笑意,又说:「假如说有天她的剑将会超越我,甚至是荆大哥,我丝毫不会觉得惊奇。」 童静在树后偷偷听到这话,怒意瞬间消散无踪,脸上灿烂的笑容跟燕横很像。她不想让燕横知道自己听见这番话,便悄悄后退离去,走的时候心里仍在回味。 刑瑛察觉燕横的表情,心里有一丝淡淡的妒意。 燕横一想到童静,就省起好几天没有教她,于是收拾木剑准备离开。 「一再跟我多练一阵子,好吗?」刑瑛却央求。 燕横想到,刑瑛远从平凉而来,除了正在赌气的师父之外,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而「破门六剑」都是生死与共的伙伴,定然令刑瑛更感孤单。于是他点头答应。 「不过我还是得先去看看练前辈……」这时燕横瞧向庭院前那房间的方向,才发现庞天顺一直站在窗前。 「庞兄!你来了?」燕横高兴地上前去。 刑瑛也一起走到窗前,只是神情有些不自然,瞻天望地,就是不肯正面看庞天顺。庞天顺看着他俩过来也是面露尴尬,跟燕横从前在临江城结识的那个豪迈自在的湘龙派剑士,完全像两个人,燕横不免察觉奇怪。 「燕少侠好。刑女侠……好。」庞天顺向二人拱拳。 「庞兄特意来探望练前辈吗?」燕横问。 庞天顺看了刑瑛一眼,只见她还是不大搭理自己,便说:「嗯……其实,还有一件事的。」 刑瑛虽不看庞天顺,垂头瞧着地上的眼睛却亮了亮。 但庞天顺所说并非她心里所想。 「从北面来的客商,今天带来了个非常惊人的消息。」庞天倾瞧着燕横说:「是关于武当派的。」 一听这三字,燕横身体马上散发出微微的战气,连刑谈和庞天顺都感受得到。 庞天顺继续说:「因为姚莲舟拒接『忠勇武集』的铁牌,触怒了朝廷,京师数千禁军精锐大举南下讨伐武当派,现时已将武当山包圆。」 燕横听了,不禁连唿吸都止住,良久无法说出一个字,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才说话:「庞兄,小弟长居山野,对什么朝廷禁军不认识,只想问:他们能比武当派更厉害吗?」庞天顺摇摇头。 「武当派再强大,也不过是一个武林门派。要跟君临天下的皇帝对抗,不可能。」燕横得知此事,心情极是矛盾:一方面假如武当派真的被朝廷消灭,他的青城派师门血仇,还要找谁去报? 另一方面燕横又很清楚,武当派惹怒朝廷,不是只为了收不收那面铁牌的事,而是因为不愿意成为朝廷鹰犬来讨伐「破门六剑」。 燕横只感到,自己跟武当派之问的宿仇,渐渐变得更复杂难解。他紧握着长短一双木剑,无言无语。 第122章 卷十二 兵刀劫 第五章 虎扑龙 三百个披着丧麻、佩着刀枪兵刃的武者,挟带阵阵尸臭气息闯进湘潭县城宁静的后街,腾腾杀气令人震慄。就连野狗也不敢走到街上。 街道两旁所有宅邸门户紧闭,虽是光天白日之下,「巡棺」队伍有如进入死城。 韩山虎领在前头,一边走一边用白布条交叉绑在肩背腰间,令身上的粗麻布贴着身体,用意当然是避免妨碍战斗活动。他身后的众多秘宗同门也一一照做。 做好决战态势的秘宗门队伍,到达后街中段,只见前头东侧有座古老的大宅,是整条街上唯一正门大开的房屋,门顶上挂着一面「南鳞馆」的大牌匾,三个大字的笔法有如行云流水。门前的石阶和空地上已然聚集了四十多名剑士,似在恭候秘宗门人到临。 站在牌匾底下正中央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精悍中年人,身材与庞天顺相似,修长之余双肩格外宽大,留着一把又直又亮的髯鬚,相貌却和善得像个商家,一身名贵的锦织衣袍,正是当今湘龙剑派掌门人唐皓。 这座「南鳞馆」屹立湘潭县城已有百多年。最初湘龙剑派的始袓谭氏家族既是剑术大家,亦精于铸剑并且凭之致富,才在繁华的县城中心建得起如此宏伟的总本馆。可是亦因为谭氏弟子生活安逸,铸艺渐渐失傅,剑法则由外姓弟子继承,到唐皓已是第六代的异姓掌门。 此际与唐皓一起列阵的,尽是「南鳞馆」所有具资格佩带真剑的湘龙弟子。湘龙剑派跟秘宗门在武林上的名声虽有距离,此刻双方对阵也人数悬殊,但湘龙派众人并无惧色, 一个个立姿英挺,摆出随时战斗的状态,丝毫不输于面前的秘宗门人。 韩山虎领着送丧队列,在湘龙派众人跟前两丈处停下。秘宗门三百人和十副棺木,将整段街道塞得满满。 唐皓张望对面人群,似乎未见秘宗掌门的踪影。雷九谛长年隐居修练,唐皓当然没有见过他,但从「破门六剑」口中知道其形貌大概。这些天以来秘宗门大闹湘潭,雷九谛却从未现身,唐皓曾着本门弟子和湘潭的地方人士査探其行踪,但都没有结果,他似乎一直藏身在秘宗门人下榻的其中一家客店没有出来。秘宗门人数众多,又经常成群结队行走在县城里,雷九谛可能乔装混在其中移动,因此无法确定他到底躲在哪家店。 当唐皓搜寻雷九谛同时,站在韩山虎旁的曾青峰也在扫视湘龙派众剑士,只见里面确有好几名女弟子,但当中并无刑瑛的身影。 「在袁州遇上的那个湘龙派女剑客,不在。」曾青峰悄声说。 「当然。」韩山虎没有瞧他一眼说。曾青峰看看他,听出话中另有深意。 这时一名秘宗门人排开同门,急步上前来,向韩山虎附耳说了几句。韩山虎点点头没说什么,然后再次瞧向数丈开外的唐皓。 「这位必然就是湘龙剑派的唐掌门吧?」韩山虎俊朗的脸展开无半丝愉快感觉的笑容,高声说:「在下沧州秘宗门『玉麒堂』弟子韩山虎,谨代掌门家师到来向贵派问好。本门众人到湘潭多日,如今才来拜会贵派,万望见谅。」 唐皓气定神闲地迎接韩山虎如箭射来的目光,只是极简单回答:「别客气。」论武林辈分,他确实不必对韩山虎回以什么客套话。 「晚辈今日率众多同门到来,除了与湘龙剑派一叙武林之谊,另有一事相求。」韩山虎说时语气夹带着一股压迫的态势,不管措词多么友好,完全没能让人感受到其中诚意。「啊?」唐皓故作讶异状:「难道世上还有事情,是几百个秘宗门弟子都解决不了的?」 韩山虎不理会唐皓话中的讥刺,紧接着说:「正是朝廷那纸诰令里说明要擒杀的『破门六剑』。本派弟子收到消息,那干逆贼到了湘潭来,多日隐匿不出。贵派是本地武林第一大门派,对这县里黑白官商各路皆瞭妇指掌,要将几头老鼠从洞中赶出来,应该不是难事吧?」 ——意思就是说:没有你们湘龙派的协助,「破门六剑」怎可能躲到今天? 唐皓展开一副圆滑的笑脸「韩少侠是在指控我湘龙派窝藏朝廷钦犯吧?」 「不敢!不敢!」韩山虎夸张地挥挥双手,但说话丝毫不放松:「『破门六剑』杀害锦衣卫将官,劫掠官库财宝,罪犯滔天!佐逆乃是灭门的大罪,哪个傻瓜会干呢?」 韩山虎说着时扫视面前湘龙派众人。他故意将包庇「破门六剑」的后果大声说出,果然唬得其中几个年轻弟子脸色泛白。 「据我所知,『忠勇武集』的御赐铁牌,湘龙派也收到了。」韩山虎乘势进逼:「这事情应该非常清楚吧?」 「好!」这时站在唐皓身边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湘龙派剑士,朝着韩山虎竖起拇指高声说,正是唐皓的师弟张茂荃:「秘宗门一接到朝廷的命令,不甘后人大举出动,忠心为朝廷效犬马之劳,真可谓侠气纵横,为当今武林的表率!难怪武林要数天下『九大门派』,最后总少不了秘宗门!」 张茂荃这番话处处藏骨,既讽刺秘宗门是朝廷走狗,也暗指它在「九大派」里是公认的末座,秘宗门众人听了心头恼怒,但张茂荃表面像在赞颂秘宗门,他们无从发难。 「张师弟,我们的门下弟子,有听闻过『破门六剑』到了湘潭来吗?」唐皓一边伸出手指搔搔耳孔一边问。 「没有啊,掌门师兄。」 「唔。好吧……」唐皓的笑容未变,瞧着韩山虎说:「我们就代贵派多加留意,有什么消息必定尽快派弟子过来通传。就这样吧,唐某不送了。贵派想再在湘潭多玩几天,请随便,吃的住的,我们湘龙派都包了。」 唐皓说着竟然就真的挥挥手,转身往门里走。秘宗门众弟子见这湘龙派掌门如此难对付,一时都呆在当场。 除了韩山虎。他一人踏上三步,跟守在最前头的湘龙剑士,距离只有丈余。 「唐掌门,还有一件事。」 唐皓回头扬了扬眉:「请说。」 「韩某听说过,湘龙派这座『南鳞馆』格局恢宏,而且已有上百年歷史,更收藏得许多古剑。本派同门难得到湘潭来,今天说什么乜得进去参观一下.」 韩山虎的意思,当然是要搜査「南鳞馆」。 湘龙剑派开宗立道以来,从未受人如此侮辱。 唐皓转过身时,面容也变了,杀气有如在棉花中突起的尖锥。 「这不合武林规矩。」他缓缓说。 韩山虎面对湖南一大门派之长,全未动摇,只是失笑说:「这几年经歷过武当派的挑战,你们还说什么『武林规矩』?真正的武林规矩,从来只有一条。」 他说着时,左手已然搭在右腰侧刀柄上。 最接近他那几名湘龙派弟子,感受到韩山虎突然而发的气势,自然也都伸手按着剑柄。 没有人再说话。在这湘潭街道上,空气突变凝重,令人得更用力唿吸。 此时街道两侧远处,却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继而又有大量脚步声接近,听得出正有许多人快马赶入县城来,再下马徒步走往这里。‘ 两边横街许多人纷纷冒出,聚集在「南鳞馆」一带。其中轻功好的更攀上了两边房舍 墙头和屋顶上,湘龙剑派的阵营一时就增加了近百人,而且全部都带着式样相近的长剑,原来全是湘龙剑派在湖广、江西和广西三省各地的支系弟子。 ——湘龙派因歷史悠久而傅扬甚广,不过许多支系早已跟湘潭总馆无甚夹往,只有十数家武馆与「南鳞馆」仍然保持密切关系,唐皓才请得他们派人来助拳,否则数目更多。 圆性和尚在江西击杀了波龙术王座下「护旗」鄂儿罕,为唐皓的师弟容谅其报了仇,燕横更将容谅其那双珍贵的湘龙派古剑送还,「破门六剑」乃是湘龙剑派的大恩人,唐皓决意保护他们,甚至不惜与秘宗门大军决战,故此早就派人送信召集各地的同门;为免被秘宗门察觉他有所行动,故此把这些外地弟子安置在县城以外的村落,今天知道事态紧急才以信鸽召唤来。 敌阵数目突然膨胀成三倍,秘宗门人始料不及,但目前他们仍有以二敌一的优势。 ——何况什么湘龙派剑士,我们沧州秘宗才不会看在眼内! 可是紧接而来的人马更多,所带的兵器又更杂,有刀枪棍棒,亦有爪挝锁鍊等奇门武器。来者正是临江的阮氏无极门馆主阮韶雄,带着十几个弟子跟其他当地武林人士到来;另外则是平江巨禽门的沈丰,带了八名师兄弟赶至,以轻功跃上了附近屋窗,居高临下与秘宗门对峙。他们都是得到「破门六剑」在湘潭的消息自行到来,并与庞天顺联繫上,已在城外待命了七、八天,为的自然是要报答青城派少侠燕横的恩惠。 守在「南鳞馆」前的数组,眨眼又增加到接近两百人,单以人数而论,已几乎拉成均势。 韩山虎并没有将这些人看在眼内,丝毫未有动容。可是当最后一批人出现的时候,连他也不禁恨得咬住下唇。 自街道北面而来的大约只有三十人,为首一人更是整条街道上最矮小的一个。他斜背一柄长剑,剑鞘尖端几乎拖到地上,剑柄自右肩上方突出,柄首比他的头还要高。 只看步履身姿,就知这个年过五十的矮汉与身后弟子,武功都在湘龙派等人之上。 八卦门弟子无须说半句话,尹英峰所过之处,众人自然就开出一条路来。当尹英峰止步时,已在韩山虎跟前只有十五尺之距。 「难怪湘龙派的人如此大胆。」韩山虎不再假装友善,挺胸而立,完全是一副挑战的架势,左手不离刀柄。「原来当天在树林外救走那些傢伙的,就是你。」 站在韩山虎后面的曾青峰,因多在江湖走动,见多识广,从这伙人的行走步法,已经看出必是八卦门无疑,只差是否徽州总馆「方圆堂」的人马;而八卦门里使双手长剑而又到这个年纪的高手并不多,曾青峰已确定眼前此人是谁。 他不禁瞧着韩山虎高壮的背影。韩山虎跟随雷掌门后武功练得如何,曾青峰这个山西支系的弟子并未亲眼见过。真的厉害得足以跟八卦门当代掌门一战吗?他只看见韩山虎确是极有自信。 ——如果雷掌门在就好了…… 事实上自从来了湘潭,曾青峰就没有见过掌门,雷九缔一直只与沧州总馆的一群「内弟子」共处,他们这些外地支系的人连一眼都未看过他,令曾青峰疑惑:掌门在树林中了敌人一刀,是否伤得极深……? 尹英峰面对韩山虎,并不否认救了「破门六剑」——这样的后辈,不値得堂堂八卦门掌门向他撒谎。 此时又有另一批人出现,就是那一大群来湘潭看热闹的武人。他们从横巷穿过来观看事情如何,不料出现眼前的竟是两帮武者数百人剑拔弩张的大场面。有人怕捲入随时爆发的乱斗,已然退走,其他都站在巷子里张望。 唯独一人从他们中间步出,自顾走进街心,加入到「南鳞馆」那边的阵营去,正是提着心意门长刀的戴魁。他此刻已不避嫌,跟八卦门的同道并肩而立——秘宗门人既见过他与庞天顺是一伙,现在当然已知道他是敌人。 尹英峰坐镇之下,秘宗门三百人的气势完全被压倒。 这就是高手的力量。 韩山虎这时却向着尹英峰身后的戴魁微笑点头。戴魁不明所以。 先前是湘龙派要拖延着秘宗门,如今倒过来轮到秘宗门进退维谷了。唐皓露出得意的笑容,问韩山虎:「你们还要进来『南鳞馆』参观吗?」 韩山虎却没理会他,只是抬头看看天色,默然不语。 双方几百人就此对峙原地站着良久,韩山虎却全无表示。对面的张茂荃忍不住了。 「喂,你到底要怎么样?」 韩山虎仍是看着天空,口里喃喃说:「差不多了。」 众人不解之际,韩山虎把头垂下来,再次瞧着戴魁。 「我听已过世的董师兄说过,这位祁县心意门的戴兄,当天也在西安,有出份力围捕姚莲舟。」 韩山虎突然说这些话,戴魁不明白原因,却隐隐感到不妥。 「这次天下武者在朝廷号召下追击『破门六剑』,心意门却只有戴兄一人到来,而且一路追到湘潭这里,很是奇怪。因此当曾青峰提及你时我就想到:戴兄也许早在西安之时,就跟『破门六剑』认识。」韩山虎说着,那蓄了优雅鬍鬚的嘴巴笑意更浓:「再加上戴兄又跟本地最大的湘龙剑派是朋友……我把这一切都告知师父。他听了之后就向我吩咐……」 戴魁背项冒出冷汗来。沉着如山的尹英峰亦皱起眉头。 「……不如派些人去跟踪戴兄吧,必定能看出什么。果然。」韩山虎得意地说:「负责监视的同门刚才告知我:戴兄着人放的那些信鸽,有一只格外特别——别的信鸽全都往县城外飞,只有它飞去县城里某处……我们秘宗门已经有人跟着去看了。你们猜猜那是谁?」 尹英峰、戴魁、唐皓等人听了,心神一震。 就在这剎那,韩山虎右手从下而上摔出! 他一直左手按刀,众人都没有留意那放松垂下的右臂,原来手掌里早已经暗暗挟着一枚三尖燕尾镖。 韩山虎本来可以一直什么都不说。他说出来,就是为了令尹英峰心乱。 即使,只是一瞬。 燕尾击急激旋飞,射向尹英峰眉心! 这暗器猝然袭来,但毕竟是从正面飞射,尹英峰仍及时侧首闪躲过去! 韩山虎这飞镖,本来就没有期望一击命中,只是为了牵引真正的攻势,他乘机展开秘宗门「燕青迷步」急跃向前,一口气缩短与尹英峰的距离,同时顺着步势左手拔出单刀,霜刃朝八卦掌门的左侧横斩! ——尹英峰个子矮小,长剑斜带背后,不容易拔出,韩山虎就是要趁对方未及准备之下先发制人! 然而战斗经歷甚丰的尹英峰,在闪躲飞镖同时已有反应,左手一拉腰间布带,那特殊的绳结瞬趼松开,长剑沿着背项滚下,鞘尖着地.,剑柄跌到腰身高度时,尹英峰熟练地右手朝后一抄,已然把着长长的剑柄! 韩山虎跃步斩刀的剎那,原本俊朗的脸变得扭曲,如化厉鬼,正与其师雷九谛一样,「借相」于幻想的神灵,那刀招在催激之下速度极高,刀光疾如电影! ——这就是韩山虎跟随雷九谛在山东五年习得的秘技! 尹英峰握着剑柄后却未挥动,反而借剑鞘支地,以「八卦步」走了个圆弧,同时转体一圈,长剑变成竖在身前,厚硬的革鞘及时将韩山虎这记快刀挡下来。 ——在刀刃与剑鞘交击同时,尹英峰后方一个弟子发出哀唿,原来那枚掠过尹英峰头侧的燕尾铁,深深钉进了这弟子的左肋之间。 这又令尹英峰心神受到影响。 ——假如我能接下刚才那一镖,就不会…… 飞镖突如其来,尹英峰来不及挡接而被迫闪躲,本来无可厚非;但他爱惜本门子弟甚切,仍难掩一丝自责。 而韩山虎的第二刀却在这瞬间紧接斩来。 他仍然处在神灵附身似的状态,动作快得诡异,当左手的第一刀斩去同时,向上摔起发镖的右手已顺势握住背后刀柄,此刻清脆拔出的霜刃,一气直斩尹英峰头顶! 韩山虎从掷击、左刀横砍至右刃直斩,连环三招之间只有极短暂时差,非练武之人肉眼难辨。 ——要在那双手长剑未能离鞘前,就击杀这八卦门老头! 快刀锋刃已及尹英峰头上数寸,横里却杀出一物:尹英峰危急之间勐力将长剑的柄子拖来,仅仅以包着青色布条刀柄中央,档架这强劲一刀! 两记刀招都被尹英峰间不容髮之下挡格弹开后,韩山虎面容已回覆平常。由于他「借相」的功力较浅,虽然学得雷九谛亲传这结合「神功」的秘法,但无法持久,就只能作这短促的攻势,与雷九谛的「神降」之境还有一段距离。 韩山虎无以为继,就是尹英峰反击之时。 他右手仍握着剑柄,吐气下左手自腰间发出一记「八卦沉雷掌」,勐击在剑鞘中段,那鞘端刮过地上沙土扬起,从下而上撩击韩山虎下裆! 韩山虎才刚收刀着地,感应到急激的气势自下袭来,双足立时再度发力向后跨跃,展起「迷步」之法,方才完全避开那五尺长剑鞘的打击! 但是八卦门同样是步法的行家。尹英峰足步由弧转直,略一蓄劲又往前大步冲锋,双手握剑抱在怀中向前直刺,长剑连同沉重的皮鞘,如矛枪贯向韩山虎心胸正中! 韩山虎却挥挥双刀。 「尹掌门,你还想打吗?是否有什么忘记了?」韩山虎的笑脸彷彿带毒。尹英峰与戴魁惊醒:眼前最重要的战斗不在这里! 八卦掌门不发一言,收起长剑就回过头去,领着弟子朝街道北面奔跑。戴魁也将长刀托在右肩紧随众人,没有理会后头韩山虎得意的笑声。 韩山虎如非秘宗门真传弟子,这刺剑早就将他胸骨击得粉碎。本来已在后跃的他,足尖稍一触地又再退跳。这「燕青迷步」最巧妙之处,是在身体高速移动又使要失却平衡的边缘,仍能作微妙的发力,而且不论是前后左右任何方向皆能控制自如。 韩山虎这两连跳,一下子就跃后丈多,回到秘宗门的阵营里,尹英峰的刺剑,鞘端始终只及他胸前两寸外。 尹英峰却有一个优势:人矮腿短,步履比常人更频密。他以苦练数十年的「八卦步」贴地而进,同时双手像握枪似地前后把着近两尺长的剑柄,继绩朝韩山虎挺进! 在秘宗门阵势前头的曾青峰等几个武者,此时见尹英峰袭来,也都拔出刀剑相迎,四柄兵刃一起架向那挺来的长长剑鞘,欲合众人之力将之压制! 尹英峰原地踩步送腰发劲,双手提着长剑一振一抖,剑身随即突如化为活龙腾起,短促的翻腾劲力把四柄秘宗门刀剑全数震开! ——尹英峰的八卦门「东楚长剑」,合剑术枪法于一体,再配以独特的八卦门足步,圆直并用,能刚能快,既有枪法扎刺封拦的霸道,也具剑法的变化细巧,就连枪术大家峨眉派亦忌惮三分。 尹英峰破开敌人合击之势,却见韩山虎又再跳退,踏上了董三桥的棺盖上,双刀交叉架在身前。尹英峰那如龙剑势足足令他退走两丈,威力速度比他想像中还要可怕,现在虽已退出险境,仍要谨慎戒备着。 尹英峰略退一步立定,手中剑仍未放松,遥遥指向站在棺上的韩山虎。他猝然被袭,但此刻神容并无暴怒之色,只是极专注于对敌之上,尽显一派宗师的风范。 八卦门众人和戴魁也都上前,拔出兵刃援护尹掌门左右。他们狠狠盯着对面的韩山虎,但心里不得不承认,此人刚才展现的瞬发速度实在甚惊人。戴魁更是格外讶异,因他在西安就见识过董三桥和一众秘宗门弟子的功夫,而这个韩山虎却完全在另一层次。 ——他的师父雷九谛,又有多可怕……? 韩山虎这时却缓缓垂下双刀,重现那优雅却令人讨厌的笑容。他虽然表现轻松,但其实暗中正在愤怒顿足:刚才几乎就一击杀伤尹英峰了…… 任谁能够一出手就挫败八卦掌门,必将闻名天下——即使是偷袭亦然。 后头中了镖的八卦门弟子又再发出痛苦叫声。尹英峰没有回头看一眼,但冰般冷的双目直视韩山虎,身上再度发出杀气,又欲上前。 第123章 卷十二 兵刀劫 第六章 劫持 庞天顺跟燕横和刑瑛道别后,就穿过走廊往大宅后门走去,步伐失去了往日的轻捷,脸上是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 到了最后,刑瑛还是没有跟他多说一句话,别说是挽留他「坐一坐吃盏茶」之类客套。 他走着时不免回想:先前与刑瑛和戴魁从袁州共骑来湘潭的旅途上,自己与她相处是何等愉快,当时她自己脚上有伤,却很细心照料庞天顺被她割伤的左掌;到了湘潭之后,他也曾带她在县城到处赏玩(当然,为了避嫌还带着戴魁和几个师兄弟),刑瑛当时还玩得很开心……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庞天顺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再非初出茅庐的少年,当然知道女人心就是这么难懂。可是许多事情知道是一回事,当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 在剑道上,他能够锻练到连生死都不在乎的心境。但这种刚强并非也可应用在生命里任何事情的…… ——她年纪应该比燕少侠大许多,应该不是真的喜欢他吧?也许见了他之后,就觉得我不外如是吗?……她也没错,我确实比不上…… 庞天顺越想就越是往牛角尖里转,心情也就越差劲,垂着头快要走到大宅的后院。为了避免被秘宗门人发现这地点,他跟同门每次来这大宅,都在半途先找一家饭馆停留,再暗中换乘轿子到来,而且直把轿子抬进大宅后院方才下轿,以防被人在路上看见。 这大宅的后院前面是厨房和粮库,今天陪他同来的师弟马明熹,一直留在厨房那边吃着饭等他。 庞天顺正要穿过厨房往后院,进去前却已隐隐感到不妥。 太静了。 不管多么忧愁,庞天顺没有忘记此际湘潭正处于大战边缘。下一刻他已将背后的长穗古剑拔在手,以尖锋开路,谨慎地跨入门槛。 六个厨房的炊工全蹲在最深处角落,每张脸都恐惧得失却血色,身体颤慄不止。灶上一窝粥已滚热冒泡,却无人敢去理会。 他们暴瞪着眼晴,瞧瞧阅入的庞天顺,然后看着厨房中央的桌子底下。 一条静止如死物的身影躺在桌下,看不见面目,身子下方溢着一滩深色的东西。庞天顺当然认出马师弟的衣服,那煞白手掌上拿着来不及拔出的湘龙派长剑。 厨房里没有什么混乱的迹象。敌人猝然而至,一击解决。 庞天顺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他仍能异常冷静地判断状况:马明熹身下的鲜血仍然在缓缓扩散,也就是被杀未久。敌人刚刚阅入大宅里。 若是平常遇上这状况,庞天顺必先全神戒备,慢慢退出厨房,逃往敌人难以偷袭的较空旷地方才作打算.,但现在他不顾一切就全速转身,未理会有否伏击,直往宅邸深处「破门六剑」的住所奔去。 ——只因此刻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湘龙剑派矢誓要保护的盟友。 ——当然,特别是其中一个人。 庞天顺提着古剑奔过大段走廊,就看见前头有个红衣人影,正是他此刻最担心的人。庞天顺今天首次感到遇上好运。 可是这并非纯是运气:庞天顺刚离开,刑瑛就徘徊在这走廊处,心里期望庞天顺会回来。 ——我是不是干得太过分了……? 刑瑛正在踌躇后悔之时,竟看见庞天顺真的跑着回来,心里大喜过望,却又告诉自己要压抑着别表现出来。然而下一刻她就看见,他手上提着明晃晃的湘龙派古剑,知道事情并非如自己所想。 「快过去!有敌人来了!」 此时他们听到,宅院深处传来狗吠声。 ◇◇◇◇ 在房间里,童静拿着燕横送给她的木兰人偶,十分爱惜地赏玩着,回味刚才偷听到燕横的话,不自觉笑得眼睛也瞇起来。 那人偶仍没有雕好一半,只有粗糙的形态。燕横显然不太会揣摩怎样刻划女孩的面相,那木兰的脸孔只有髮髻鼻子,面目几乎一片空白。雕得仔细的是手上的长剑,这是燕横人生里最熟悉的东西,自然全无难度。木兰持剑往前指点的姿态,却也出奇地刚中带柔,果然呈现出女武士的优美。 童静再赏看几遍,忽然想到:这木偶的身姿,是我啊! ——他弄得出来,一定留意看了我很久…… 童静一想到这里更感亢奋,将木偶放在几上摊开的丝巾上面,站起来取下挂在墙上的「迅蜂剑」,一把「铮」地拔出鞘,那独特的细长刃尖发出弹震鸣音,在房间里迴荡不止。 于空中虚舞了数剑,童静感觉精神都恢復了。 ——那姓刑的婆娘竟敢小看我……我就更用心向练老头学习崆峒剑法,直到练得比她更好! 她正在比划着练飞虹教她的崆峒派「十五练手剑」之时,有人在外头敲门。童静从敲门节奏就听出是谁,忙将「迅蜂剑」回鞘,整一整微乱的头髮,这才去开门。 燕横仍然拿着一双木剑站在门前,略带紧张地向童静点点头。 每次见她,燕横就想起一个月前在那树林外,他把木偶交给她时,两人手掌相触的情景。当时他们以为大群八卦门人马是追杀到来的敌人,心忖已到必死的绝路,故而情不自禁;现在想起那幻的交流,却有些不知所措——燕横多花了时间与刑瑛一起,心底里多少也是想逃避。 「我……想来找你练剑……」燕横说着低下头来,却见童静手上提着「迅蜂剑」:「原来你已经在练?」 童静其实很欢喜看见燕横来找她,却故作淡然:「没什么,太久没动,随便练练。」燕横想,自己确已好几天没有教童静,心里有点歉意,也就没作声。这时他看见房间里的木几上,放着他造的那个人偶。 「啊……那个……」燕横搔搔头髮:「可以先还给我吗?」 「什么?」童静皱起眉头,面容变冷:「呵呵,我知道了,你认识了那位崆峒派的女侠嘛。」 「你……说什么……」 「你不想给她知道,我收过你的礼物吧?」童静满不在乎的样子,回头抓起那人偶,就向燕横递过去:「你要收回就拿去。」 童静这话半是说笑,另一半也是要气一气燕横,手掌把那人偶握得紧紧的,并不捨得还给他。 燕横其实想说,这木兰人偶还没有雕刻好,他想先拿回去完成,怎料还没说完下半,童静就这么使气。看着她的脸,燕横觉得自己如果再辩解,就像屈服于她的无理之下,于是没说一句,就伸手将人偶接下。 童静只想稍稍刺激燕横,但不想他竟真的就此将人偶拿走,那大小姐脾气又冒出来,用力将人偶塞向燕横。 「快拿走!我不要!」 燕横看着她红了的双眼,有点后悔,呆呆地把人偶拿在胸前,不知道应该怎样解开这一局。 这些年来燕横不管在武道和处世上都已成熟了许多,独是面对童静时还是常常回到从前那个腼腆少年的模样,每次这样他就觉得自己很不争气。 ——不可以再退缩逃避了。不要再变回那侧样子。 燕横强令自己直视着童静似乎快哭的眼睛。 「静。」 童静呆住了。燕横过去从来没有这么亲密地称唿她。 燕横抿着嘴唇,很努力要说出话来。童静耐心地等待着。 可就在这时,他们听见外而传来非常激动的狗吠声。 童静脸色变了。她跟猎犬阿来相处了一段日子,知道它曾受过鹰扬帮严格的训练,等闲不会胡乱吠叫——否则经常惊动猎物,又如何担当猎犬? 听那异常焦虑的吠声,只有一个可能: 它嗅到危险来犯。 燕横已经太熟悉童静,看见她的表情变化,马上知晓她在想什么。 虽未确定情况有多紧急,燕横不想多费一刻回自己房间取剑。他看见童静房内墙上还挂着「静物左剑」,也就抛去木剑,冲进去抄剑在手,同时另一手将人偶放回木几上,朝童静唿叫:「紧跟着!别自己走丨?」 ——一想到可能出现的敌人是谁,燕横就绝不敢让童静落单。 童静提着「迅蜂剑」,随着燕横往大宅北面急奔。燕横一瞬间就做出决断:假如有敌人侵袭,此刻最危险的自然是荆裂和练飞虹二人;这儿距离荆裂的房间较近,先去那边。 童静也马上领会燕横的决定。她加快脚步赶到燕横身旁,跑着时不禁瞧瞧他的侧脸。燕横已经进入战斗状态,那刚毅的脸冷静而且贯注,充满自信,与方才跟童静相对时,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虽然危机当前,童静还是不禁幽幽地想:假如他能够将握剑时那种果断和勇气,分一点点来对待我,那要多好呢…… ◇◇◇◇ 一一太松懈了。 圆性在走廊里随着阿来奔跑,心里正在后悔。 也许因为经过树林中的困兽死斗后,突然得到这么充裕的休息,加上许多天来都匿藏在这大宅里,与外头的情势隔绝,「破门六剑」不自觉放松了警戒。此刻圆性的「半身铜人甲」跟齐眉棍都不在手,但为免延误片刻,赤着手就赶去救援同伴。 阿来一直奔跑时仍在吠叫。圆性展开健腿全力跟上去,心却沉了下来:阿来跑的方向,正是飞虹先生的房间所在…… ——老头睁了眼才不够十天,如果这时再遇上「他」…… 一想及此,圆性运起在少林寺苦练多年的雄长气力,加速朝前奔跑。 一转过走廊弯角,就到了刚才燕横与刑瑛练剑那个庭院。果然圆性远远看见刃光在太阳下闪耀。 一人一犬咆吼着,从树木间冲出! 四个提着刀剑的身影正在练飞虹房间之外,其中两人正各自破门窗而进;另两人本来想紧随同伴,却被圆性和阿来的威势所惊,回头看过来。 ——迟了! 圆性在此危急关头却仍保持不动禅心,运起拳架往其中最接近一个敌人冲去! 「阿弥陀佛!」 世上再无另一人,念起佛号来如此暴烈。 那被圆性迎头攻击的秘宗门人也非庸手,是沧州总馆「内弟子」之一岑维平,门内年轻一代的刀法高手,否则也不会选为这次突袭的一员。圆性虽突然出现,但他们深入敌阵早就戒备,此刻岑维平立时运起秘宗门的「雪落断门刀」,第一击就从下反撩,刃尖掠向跳跃而来的圆性下阴! 另一个仍在庭院里的秘宗门「内弟子」凌全美亦想运剑来夹攻圆性,却察觉一团黑影火速向自己下路窜来,去势顿被阻截,正是猎犬阿来,机伶地与圆性分头缠住敌人! 圆性瞥见刃光自下而来,却竟不后退闪躲,反而更全速全力冲进去,以单足跃前,左膝提起保护下裆同时,右手呈突出四指第二节的豹拳手形,打出「五形拳」一记「夜豹过涧」,乘着体重勐击而出! 圆性如此硬冲并非有勇无谋:他看出岑维平这招撩刀,目的只为将他逼退,刀势欠缺一击破敌的决心;相反地圆性为救同伴一往无前,威力和速度皆足以将此刀正面压倒! ——即使实力相当的对手,决胜往往都判定在这意志的差别上。何况眼前二人功力有距离。 「雪落断门刀」的刃锋未至,圆性已跃入近距,豹爪般的平拳狠狠骏在岑维平喉结上,岑维平眼珠暴突,登时昏死! 岑维平虽先一步中招,手中单刀余势却未了,仍继续朝圆性下路撩斩,但圆性的左膝护在裆前,正好顶住砍夹的刀刃近护手根处。一般兵器刀剑只有前段刃身开锋,故圆性入身硬碰反而更安全。圆性全身都经过少林「铁布衫」排打硬功锻练,加上岑维平先中了拳,刀上力道不免涣散,那无锋的刃部碰上圆性坚铁似的膝盖马上反弹开去,未能伤他皮肉分毫。 正当岑维平的身体软倒在圆性跟前时,另一边的凌全美已经挥剑赶开阿来,冲前来攻系圆性的左侧! 圆性转身面对凌全美同时,听见练飞虹房内爆发杀气充沛的叫声——那声音很年轻,绝不是飞虹先生。 圆性心头像被刺了一针,但他仍然专注于眼前的剑光。 ◇◇◇◇ 敌人冲破门窗进入房间的一刻,练飞虹仍然蜷缩在床上。 从昏迷中清醒后这些天以来,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连最珍爱的那套「崆峒八大绝」武装去了哪里,他也从没有问过同伴一句。 支撑着他六十二年人生的东西,彷彿在与雷九谛一战中粉碎殆尽。 甚至是童静,也无法令他振奋起精神。 ——我曾大言不惭地说,要将她培育成绝世高手……我还有这个资格吗……? 被一个过去的手下败将如此超越,自是绝大的屈辱.,更可悲的是,练飞虹知道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要再发奋胜过雷九谛,已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当那两个杀气腾腾的秘宗门「内弟子」闯进来时,练飞虹甚至连抵抗的意志都提振不起来。 ——也许,就这么结束,并不是坏事…… 两名秘宗门人林千越与武康,带头闯进时本来十分紧张:对手就算受了多大的伤,始终是名动关西的「风狻猊」飞虹先生啊…… 然而看见练飞虹一脸病容又白髮蓬松、虚弱地躺在床上那个样子,两人再无半点畏缩,反而马上被另一个念头烧热了心窝: ——不管是谁,杀得了崆峒派掌门,必定名动天下! 两人擎刀争先上前。 刀未至,暴烈的锐气已经袭到练飞虹身上。 他瞧着这两个比自己要小上三十几岁的后辈,从房门和窗户两边往病床扑来,突然想到一件事: ——怎么不是雷九谛亲自动手? 雷九谛追踪飞鸽,找到这大宅所在,带着徒弟自后而阅入,率先击杀湘南剑派弟子马明熹,再深入寻找「破门六剑」所在,第一个找到的正是练飞虹的房间。 雷九谛远远透过半掩的窗户,就看见躺在里面的练飞虹。「你们料理他。」他只留下这四个秘宗门弟子,就迫不及待带着余人再去搜索。 ——对这手下败将,雷九谛已完全失去兴趣。 此刻练飞虹看着两人杀过来,彷彿也看见他们背后雷九请那嘲弄的笑容。 ——假如死在今天,就等于承认那笑容。 练飞虹一瞬间脸色变了。 ——还没有完结的。没有。 从正门阅入的林千越先到一步,秘宗门单刀朝着床上的老人直刺而下! 但这个老人,已经不是刚才他看见的那个。 只要心转变了,身体自然也跟着转变。无间苦练五十年的反应瞬间都回来了。 刀尖刺进那厚厚的床板。 练飞虹已从躺卧姿势弹起来半跪在床上,一记崆峒派「八大绝·花战捶」的噼拳,如鞭击打往林千越握刀右臂的肘关节上! 骨头断裂的声音。 在练飞虹身后,穿窗而入的秘宗门人武康发出激烈的嚎叫,舞刀横斩练飞虹腰背!久未活动的练飞虹从床上勉力跃开闪躲,感到全身筋骨疲楚。 ——这是活着的证据呀。 练飞虹脸上重现有如游戏中的笑容。 不过笑容不能令身体马上恢復。练飞虹着地时动作太僵硬,右膝承受体重,衰老的关节发出被针刺似的痛楚,几乎失去平衡。 武康一刀不中,再回刀踏步,以「明堂快刀」朝躲到屋角的练飞虹再追击。 练飞虹一站起身,只觉得头重脚轻,几手无法控制身体。但他还有可靠的经验。眼见秘宗单刀袭来,练飞虹凭过去对敌经歷,估计武康出刀的方位距离,身体往左方横移后仰,躲过武康的第二刀! 同时林千越抱着断骨的手臂,痛苦得在地上打滚。 成名的黄金机会就在眼前,武康没理会受伤的师弟,红着一双杀气外露的眼晴,舞刀朝练飞虹连续追砍! 练飞虹在房间内背靠墙壁游走,一口气闪躲武康三招,每避过一刀,他就越感到身体四肢的活动更顺畅,原本僵硬的关节肌肉也都再无窒碍。 有了信心后,练飞虹不退反进,迎向武康的第四刀。 武康正以单刀迎头噼击练飞虹白髮蓬乱的头顶,不想对方竟反而冲进来,速度之快更在他意料之外。 ——师父不是说他重伤了吗……? 那单刀未出到一半,已被抢入身的练飞虹以左手拍截着握刀的手腕。练飞虹乘势擒住那手臂,朝外以弧圈往下带,扯在自己腹侧,同时右掌托在武康的下巴上,坐马转身。 崆峒「八大绝」里的摔跤武艺「摩云手」! 练飞虹这接刀摔胶,精细处虽不能跟武当派「太极拳」相比,但仍是借用了武康本人上步噼刀的力量,再加上练飞虹自身的转体之力摔出,武康整个人从已穿破的纸窗飞回外头去,在庭院中央以后脑先着地,余势未止,身体像被抛往地上的人偶再弹起翻转,俯伏撞落地面方才静止,身体一动不动。 房间内的林千越这时忍痛定下神来,抱着手臂正想站起,冷不防右腿弯中了一记扫脚折跪下去,再被一记迎面的重拳打得鼻樑骨折,昏迷瘫倒。 练飞虹随手将仍然钉在床上的单刀拔出,回身攀越窗户,出到庭院外。 这时圆性早就以少林「龙形拳」的擒拿手,让余下那秘宗弟子凌全美的腕关节脱臼,凌全美吃痛失剑的同时,圆性一记「黑虎偷心」将他胸膛击得凹陷。 扰敌有功的阿来这时回到圆性身边,毫髮无损。 圆性瞧瞧攀窗而出的练飞虹,只见崆峒前任掌门那白髮飘飘的脸上,虽然左边仍然包扎着伤药,一双眼晴已恢復了从前的光芒。 可是圆性知道,这并非应该欣慰的时候。 二人对视间,想法一样。 ——最可怕的敌人,仍在前头。 两人一犬,展开步伐奔往荆裂房间的方向。 ◇◇◇◇ 在快要转过走廊臂角前,庞天顺突然感受到前头一股无形的压力,剎那间立马煞停步伐,同时横伸手臂止住后面的刑瑛。 二人只差一步就到那弯角,停下来才不到一个唿吸,一道锐芒就自角落后横袭而来,狠狠砍进墙角的木柱里! ——庞天顺如非经验和感应足够,恐已被这突来的一刀所伤。 庞天顺吐了口气,手中的长穂古剑往前发动,一边绞出刃花,一边以弧形步法侧转过角落,剑锋逼向角落后的刀手! 那口单刀带着木屑自柱中拔出,同时刀手往后跃了一步躲过庞天顺的剑锋。庞天顺乘势佔着能正面面对敌人的位置。 在他后面刑瑛也自转角闪出,援护在庞天顺身后。她没带兵刃在身,右手只拿着刚才练习用的一柄木剑,左手指间则扣着身上仅有的一柄飞刀。 庞天顺这时收剑戒备,才看清站在面前廊道里的三个敌人。 走廊一边是整排房间的纸窗,另一边有及腰的栏杆,外头是种满了竹树的花园。刚才偷袭一刀不遂的秘宗门「内弟子」游天豪以刀尖遥指庞、刑二人,一步步沿着廊道的木板地退回师尊身边。在走廊另一头的同门许方南亦回身前来。 夹在二人之间的人身材高大,身穿一袭黑袍,左右腰间各佩一柄狭长快刀,一头白髮散乱地扬起,额上几道刀刻般深的皱纹有如虎斑。 庞天顺和刑瑛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云隐神行」雷九谛是什么样子。 雷九谛那移转不定的眼珠瞧向庞天顺,面容似笑似怒,庞、刑二人感受到他散发的邪气,跟他们以往见过的顶尖高手都不一样。 雷九谛缓缓朝二人上前一步。游天豪被掌门师尊的气势所逼,自然就收刀稍退一旁——师父既要亲自出马,也就等于宣告敌人的死刑,秘宗门弟子完全没有插手的必要。 雷九谛再上前,右手搭上左腰刀柄。 单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令庞天顺全身冷汗。他平生没有承受过如此强烈的压迫力。 庞天顺无法再展露平日那置生死于度外的笑容,只因刑瑛就在自己身后。 雷九谛却停下来,流着涎的嘴巴展出诡奇笑容:「怎么样?你要出剑吗?」——那语气像在问庞天顺:你真的要做这么荒谬的事情? 刑瑛毕竟不是普通女子,而是堂堂崆峒派的掌门亲传弟子,当然一眼看出而前这个形貌带着疯狂的秘宗掌门,可怕到什么程度。 她夹着飞刀的左手,不期然抓着庞天顺宽壮的肩头,好像在跟他说: 一一不要…… 庞天顺慢慢垂下剑,也低下头来。在雷九谛压倒的气势跟前,他已然摆出投降的姿态。 雷九谛的嘴巴笑得更开了。 庞天顺低着头,但其实悄悄在做一件事情: 他缓缓不断地把气吸进去。 瞧着地板的眼睛,又再亮起那一贯不在乎的神色。 庞天顺身体瞬间从极静到极动,嘴唇吐出罡气,古剑藉着身步前跨之势,朝雷九谛心胸刺击! 雷九谛确实因庞天顺这突击感到意外——不是被庞天顺的诈降骗倒,而是因为此人竟然真的斗胆向他发剑! 秘宗掌门右手迅速拔刀相迎,庞天顺的刺剑却半途离手,藉出剑的劲力飞射向前!来剑的速度和距离突变,雷九谛剎那脸孔变色,运起秘宗门「借相?游泊之法」,彷彿浮于水上滑步,侧移闪躲那飞剑! 庞天顺的古剑才离手数寸,手指突又抓着柄尾长剑穂卷收回来,瞬间再次握住剑柄;他将保留体内另一半的气息吐出,以之带动身手再次变式,古剑尖锋巧妙地削击正向侧面闪身的雷九谛右眼! ——以飞剑为二次虚击,乘气励变化剑势,正是湘龙剑派的最高绝技「云中炫电」!——庞天顺知道,面对雷九谛这样的绝顶高手,自己只得一次机会,故此全无保留。 那吐呑的飞剑幻影,果然引得雷九谛做出闪躲反应,庞天顺真正的攻击发出,眼看当九谛移动中途再难应变,「云中炫电」必然命中—— ——假如他的对手不是这个人。 雷九谛神色剧变,就像同时在湘潭后街里与尹英峰相斗的弟子韩山虎一样,他的脸剎那如化恶鬼——但那凶邪的程度是韩山虎数倍之上。 「神降之境」。 明明已被虚招影响,但超人的速度足以弥补一切错误,庞天顺的古剑仍在雷九谛眼前数寸之际,一道银光横里袭来,与那已有百多年歷史的剑刃发出惊人的鸣响! 庞天顺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震盪力自剑身一路传至掌腕,五指与手腕十几个关节一同麻瘤。 ——等于手中剑已「死」。 刑瑛这剎那直觉不妙,冲前去抓庞天顺的后心衣衫。 但她的速度,哪及得上进入「神降」境界的雷九谛? 当刑瑛将庞天顺往后拉开时,庞天顺左肩、左胸、腹侧已连中三刀,身上冒着大股血雾! 刑瑛一边拼命把庞天顺往后拉,一边挥动右手木剑在他身前抵挡。连续两道刃光将那木剑削得只余半尺。 雷九谛却已对这两人失去兴趣,收刀同时恢復平常的神情。「神降」消耗体能和心神甚大,竟被一个湘龙派剑士逼得使出,雷九谛已觉浪费。 刑瑛将受创的庞天顺抱在怀里,低头察看。庞天顺不愧是湘龙剑派新一辈中的头号高手,刚才危急中仍能勉力扭身闪躲,雷九谛「神降」之下首三刀都让他避过要害。只是如非刑瑛及时将他扯回来,接着的刀招定然再躲不了,必死无疑。虽说伤处不致命,但毕竟结结实实中了三刀,庞天顺血流如注,身体不断在颤抖,仰头瞧着刑瑛透着大气,一时无法说话,显然极是痛苦。 刑瑛瞧他这模样,登时急得流出眼泪来。 其实自从在袁州城认识,刑瑛就对这个救了自己的湘龙剑士暗中倾心,但她个性刚烈,不愿表露,在与「破门六剑」会合之后,就故意对庞天顺表现冷淡,又刻意亲近燕横,想借他刺激庞天顺更主动来追求。 此外刑瑛也一眼看出来:燕横跟童静互相倾慕,故意与燕横制造暧昧的情景,亦是顺道要向那个抢走她师父的娃儿报仇。 看见庞天顺浑身是血,刑瑛既悲伤又愤怒,心里那股关西高原女子的悍气立时爆发,红透的双眼瞪着前面雷九谛,突然就拔起身子,把手上的断木剑朝他掷去! 刑瑛才掷出木剑,身体乘势旋转一圈,左手的锐利飞刀亦紧接扔出,击向雷九谛心胸! ——前一掷只为扰敌,后一刀方为杀着。 雷九谛瞬间展开「燕青迷步」,以最小的移动幅度把旋飞来那断木剑闪过,再勐然向上挥刀,以刀背击中紧接而来的飞刀,飞刀反弹朝上,深深钉入走廊的木顶上! 雷九谛接下这两招,游移的眼晴神色又变,极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武者。这暗器手法雷九谛一眼就看出来:是崆峒「八大绝」里的「送魂飞刃」。 ——原来是练飞虹的徒弟吗…… 刑瑛此时取下庞天顺仍握在指间的湘龙派古剑,用那刚刚被击崩的刃尖指向雷九谛,摆起崆峒剑道的架式。 雷九谛瞧着刑瑛的姿式动作,还有刚才的飞刀劲力,已估算出她武艺不低,甚至比刚才的湘龙派剑士更强。这令雷九谛心里更恨:秘宗门「玉麒堂」的众多「内弟子」,除了近几年贴身侍候他的韩山虎以外,恐怕没几个打得过眼前这崆峒女弟子。练飞虹调练出的徒弟比自己门下更强——这对心胸狭隘的雷九谛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 ——好。就在这里连你的后人也灭了。 雷九谛的银刀徐徐升起。 刑瑛心里的愤怒,勉强盖过恐惧的寒意。她叱叫着准备发剑。 就在此时,雷九谛感应到走廊另一头正捲来一股战气。他仍然盯着前面的刑瑛,却往后唿喝:「方南,小心!」 站得较近那头的秘宗门人许方南勐然回身,已见有刃光自走廊转角处捲袭而出! 那光芒比一般的刀剑黯淡,只因剑刃呈灰黑色。 武当唿延达的逍物「静物剑」。 许方南举刀相迎,两刃相交之下,他却发觉那剑势变了,轨迹划成圆弧,平平用剑嵴压制着他的刀,那剑上有股绵密的劲力,令他的单刀一时无法抽离。 青城派剑道里的柔剑「水云剑」。 许方南被压制着单刀同时,又听间另一股奇特的鸣音。 因为鼓劲而刃尖颤震的「迅蜂剑」,自下路而来袭取许方南大腿! 许方南被两剑配合无缝的夹攻打乱,不得已之下跃后逃避这攻击。 可是「迅蜂剑」割腿原来竟是虚招,半路就凝住不发,等半拍后许方南跳起来,「迅蜂剑」刃尖突又伸前划出,正是运用了练飞虹所授的「半手一心」心法。许方南人在半空无法再发力闪避,那震动的剑锋切进他离地的右足尖,割破布鞋削中三只足趾,虽未断去却已深深割伤,许方南一着地,剧痛之下无从运力,整个人仆倒下来! 另一柄「静物左剑」的剑势仍旧压着许方南的刀追击前去,剑刃及至他咽喉前半寸才停下。 燕横垂着剑,凝定地指向倒地的许方南,眼睛则盯着前头的雷九谛背项。一剑得手的童静亦从他身侧走出来,朝地上轻挥「迅蜂剑」振去鲜血。 「你动手,他死。」 燕横一字一字向雷九谛警告,字字重若千钧,带着超乎他年纪的气度。 —十九岁而又有他这般歷练的,世上确无几人。 雷九谛慢慢回过身来,以讶异的表情看着燕横——世上竟有人向te雷九一s说这威胁的话语,实是平生第一次。 「原来是你,那天坏我事的傢伙。」雷九谛说。当晩在树林夜战,燕横脸上身上皆涂满了隐匿用的树浆,雷九谛本来认不出他的样子,只是从他握剑的身姿记忆起来。 雷九谛笑着伸手指一指燕横,又摸摸自己的脸颊。燕横脸上一道仍很显眼的刀伤,就是一个月前雷九论所割的。 ——小子,忘记了那夜几乎就死在我刀下吗? 这是雷九谛手势的意思。 燕横却半点不为所励,「静物剑」刃尖又再下沉,已几乎贴在许方南的喉结上。许方南半丝也不敢移动,强忍着足趾传来的阵阵痛楚,不住在呻吟。 另一头刑瑛看见燕横和童静来援,心神稍定,这时用剑将自己的红衣下襬割下一大片,按在庞天顺中刀最深的侧腹处,帮助他止血。 庞天顺这时唿吸稍稍平復了些,看着刑瑛的表情带着歉意。 对不起,保护不了你。 他的眼晴似在这样对刑瑛说。刑瑛只是轻轻摇头,继续用力替他按住伤口,另一手却还是没有放开剑。 ——我要替你报仇一,用你的剑在这老浑球身上也刺三个大窟窿! 刑瑛正要仗剑站起,却听到后头传来急密的足音。 猎犬阿来率先穿越了廊外花园奔来,跨跃过栏杆站在刑瑛身旁,看见前头的雷九谛,却瞬间失却威势,没有再吠一声。雷九谛那浑身杀气唤起了阿来的恐惧本能,四爪像被钉死在木板地上,灰黑的毛茸茸身体不住颤抖。 接着奔来的是少林武僧圆性,一看见躺在地上的庞天顺,马上扯下自己的僧袍撕成数片,蹲下为庞天顺扎着伤口止血。 最后是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的练飞虹,走到刑瑛身边。 「瑛,你没伤着吧?」练飞虹关切地瞧着女弟子。 刑瑛回头,看见披头散髮的练飞虹提着刀赶来,本来病弱的瘦脸恢復了不少精气,‘心头一动,再也忍不住了,流着泪拉着练飞虹衣袖,像个孩子般高叫:「师父!」 「别哭。」练飞虹其实连气息也还没调整好,却上步挡在刑瑛跟前:「有师父在,无人能再伤你一根毛髮。除非他先杀了我。」 练飞虹说到最后声音有些抖震,也没有正眼去看雷九谛。他心里仍有挥之不去的阴影,一时仍无法面对这个曾彻底打败自己的敌人。 刑瑛也感受到师父对雷九谛有所畏惧,但这只有令她更感动。 刑瑛回想起十一岁那年,随着行商的家人迁移,途中遇上马贼劫杀,全家死绝,她也在混战中被马贼的刀子斩伤了脸。 当最后一个家僕都倒下之后,生还者就余下刑瑛一个。马贼经过血战都激起了最原始的兽性。他们瞧着刑谈的目光就像带着利爪,遥遥也足以将她的衣衫撕碎。 然后「风狻猊」练飞虹的骑马身影,自高原道路一头出现了。「不用害怕,再没有人能伤害你。」那天练飞虹诛杀最后一个逃走不及的马贼之后,将刑瑛抱起来,也是这样说…… 就像十一岁那天,刑瑛听到师父的话后,就抹去眼泪没有再哭。 童静远远看见这对师徒的模样,忽然感到很羡慕,先前对刑瑛的厌恶全都烟消云散。 雷九谛看见练飞虹手上那柄秘宗门的单刀,眉毛跳动起来。那四个弟子看来都已栽在练飞虹等人之手,雷九谛后悔没有花多一点时间先亲自料理他。 燕横劫持了秘宗门人许方南,但雷九谛似仍丝毫不为所动,令他不禁心焦。 ——他焦虑的原因,不独是庞天顺受了重伤,还有另外一个。 「你不走,就再也见不着这个徒弟。」燕横再次向雷九谛警告。 「对!」他身边的童静也说:「别以为他下不了手,又不是没有杀过你们秘宗门的人!」 雷九谛脸上的皱纹瞬间深了一重。他狂气的双目盯着燕横:「董三桥……是你杀的吧?我看过那剑伤,就是你的青城剑。」 燕横没有回答,等于默认。 雷九谛又将目光转向童静。刚才他虽未回身,但用眼角已瞥见许方南是如何中招。想不到这女孩用起虚击诱敌来,竟如此利落。 雷九谛自从在山东完成修练出关回到沧州后,一直都在打听仇人练飞虹的下落。后来秘宗门人从当日参与过西安武林大战的武人口中得知:崆峒派的蔡先娇接任了掌门之位,只因练飞虹为了收一个徒弟而出走失踪…… ——他要收的,大概就是这女孩……有趣…… 童静被这怪物盯得浑身不舒服,又再叫起来:「怎么了?还不快走?再不走就——」「你们以为凭这个不成材的傢伙,就能要挟我雷九谛吗?」 雷九谛此语一出,最惊讶的不是燕横等人,而是在场两个秘宗门弟子。 他们虽知道掌门喜怒无常,从山东回来后更有些几近疯狂,但万没想到本门弟子——而且是「玉麒堂」的「内弟子」——在他眼中竟如敝履。 旁边的游天豪讶异地瞧着师父,岂料雷九谛也以诡异的笑容对着他。当游天豪不明所以之际,银光自他下方扬起! 一抹浓浓的鲜血,泼洒在走廊旁的纸窗上,绘出一团教人惊心的赤红图案! 喉颈破裂的游天豪,带着至死不信的眼神倒下来。 雷九谛手起刀落就把自己的亲传徒弟毙了,在场众人无不震惊。童静更是吓得浑身颤抖。 ——这傢伙……已经完全疯了 练飞虹此时勐然怒瞪雷九谛。他没想过自己二十一年前击败此人,今日竟造就出这样一头怪物来。 躺在地上的许方南,更当场吓得尿湿裤裆,张着抖震的嘴巴,久久未能言语。 燕横一心只想逼使雷九谛撤退,未想过会引发师父残杀徒弟这等难以想像的暴举,震惊中渐渐将「静物剑」移离了许方南的咽喉。 雷九缔的眼珠转来转去,环视走廊两边「破门六剑」等人,冷笑着说:「怎么了?杀个人而已,你们没见过?」 刑瑛瞧着雷九论满不在乎的样子,无法置信地摇头。 雷九谛轻轻闭目,深深吸进一口气,张开眼又说:「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吗?」 听到这句话,燕横、圆性等人心中一震。 雷九谛摸摸鼻子:「是这个。我嗅着药的气味找来的。」他笑着又再看看众人:「而你们几个不约而同都赶到这里来,证明我没有找错……」 圆性仍半跪着为庞天顺包扎,但其实屈曲的双腿已经在暗中蓄势,随时准备跃出去。 燕横、童静、练飞虹亦如是,心里已经预备出盘。 雷九谛怎会感受不到这骤升的杀气?但他仍毫不在乎似地笑着,看着众人时故意露出疑惑的表情: 「……啊,对了,你们里面那个辫子头的傢伙呢?」童静一听之下,情不自禁瞧向雷九谛身后的纸窗。 雷九谛从她焦急的视线,更知道自己猜算没错,心头狂喜。 童静既已露出马脚,圆性不再等待,壮躯忽然就如勐虎扑出,发声吐气间一记少林「铁扫堂」蹴向雷九请的膝盖! 同时燕横也发动,跨步间身体成一字,疾如光影的「星追月」直指雷九谛咽喉! 练飞虹和童静也紧接出击,从两侧各运刀剑攻击雷九谛! 「破门六剑」里的四人合击,威力即连秘宗掌门也无法小觑。 但雷九谛已不在原位。 他以「燕青迷步」独有的退法后奔两步,黑衣身影勐地倒后起跳,以背项撞破了定廊侧那列染血的纸窗,遁入了房间! 纸窗一撞穿,室内飘出的药香更浓。 圆性等四人扑了个空,急忙追击过去,但还没有越过窗槛,已全部呆在当场。 只见房间里,雷九谛已站在木床旁边,手中银刀架在躺于床上、被皮带束缚动弹不得的荆裂颈项上。 四人的脸色都青白了。童静更是涌出眼泪来。 「破门六剑」的灵魂人物,此刻命在敌人刀锋之下。 雷九谛得意地瞧着燕横,学着他刚才劫持许方南时的语气说: 「你动手,他死。」 上次在树林里他同样挟持着练飞虹,却被「破门六剑」在刀口底下救走,雷九谛视为奇耻大辱,今次决心不会再犯错。 「不要!」燕横焦急地挥手说,眼晴也是通红。自从离开青城山后,他没再流过泪。燕横回想这两年来的一切:荆裂在青城山上击杀锡昭屛救了他;带着他游歷修练,有如黑夜的星光给他指引人生的路向;从「盈花馆」到「清莲寺」,一次又一次生死与共的并肩作战…… ——这个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燕横知道,自己今天能活着走到这地步,都是因为这个男人。 他记起初下青城山那时候,荆裂曾经要他承诺:假如荆裂遇上什么危险,他不要来拯救,要留着命去报仇。 可是现在已经不同了。相比之下,向武当復仇也好,復兴青城派也好,都不再重要。此刻燕横宁可代替荆裂被那刀锋架着颈项。 圆性紧握双拳,咬得下唇出血。他不敢咆吼一句,怕刺激雷九谛马上下手,但心头就像一锅沸腾的水。 ——我向佛祖誓愿:荆裂若有什么闪失,绝对不会让这魔头有命踏出这个房间!练飞虹的白眉斜斜垂下来,似已失却一切希望。 ——不该这样的……像他这样的汉子,不该这样死……, 然而全场最应该显得惊恐愤怒的那个人,此时才轻轻睁开眼晴来,好像从甜美的梦中 睡击,瞧着他上方的雷九谛,竟然还露出自在的笑容来。 「又见面了。」荆裂轻松地向雷九谛说,彷彿完全没留意对方锋利的刀口,就贴在自己颈项皮肤上,只要雷九谛随便拖割,他这二十几年不断奋战、追求最强顶峰的人生,就要马上终结。 雷九谛肃然俯视荆裂,对他这一贯的笑容甚不耐烦。 荆裂不在乎地扬一扬眉,又向雷九谛问:「你那肩头,已经全好了没有?」 此语一出,雷九谛感觉曾被荆裂「浪花斩铁势」砍伤的左肩内里,彷彿生起一阵尖锐的寒意。他额上的虎纹折起来,愤怒像快满溢,眼看就要将刀子割下去。 燕横等听见荆裂如此出言刺激他,皆是一惊。 可是雷九谛还是忍住了。对这个二十一年以来唯一伤过自己的敌人——而且比他年轻这许多——雷九谛仍想知道更多。 「听我弟子说,你叫荆裂,什么什么南海派弟子?」雷九谛再度放松眉头问:「听都没听过……你那刀招,谁教的?你师父是谁?」 雷九谛说时手中刀略动了一下,荆裂颈项被浅浅划出一道红线。 荆裂却似全无感觉,仍旧语调轻松:「我有许多师父,但也可以说一个都没有。至于砍伤你的那刀招嘛……」 他回想当日在青原山的断崖落下令手腿受伤,继而在梅心树追杀之下催生出「浪花斩铁势」,嘴角不禁又挂起笑意。 「是海和山教我的,也是命运教我的。」 雷九谛听了之后呆了呆。他跟荆裂相似,武道生涯的突破都是无师自通,因此能互相瞭解。雷九谛竟不禁对荆裂微微点了点头。 他这时又瞧瞧荆裂身上包裹的铜壳。之前在树林里,雷九谛偷偷监视「破门六剑」时,就知道荆裂身体受了近乎残疾的伤。竟然被这样的对手斩伤,雷九谛更是无法服气。此刻荆裂显然正在接受什么奇怪的疗法,故此要长期束缚不能移动。 ——你这时候遇上我,真是不幸呀…… 「雷……前辈……」 此时却有一把虚弱的声音从窗口传来。原来是庞天顺,在刑瑛的搀扶之下站起走过来。 庞天顺透了几口气,才继绩说:「请前辈不要……再打下去了。我知道前辈是为了……光耀秘宗门的名声,才来追捕荆兄等人。可是前辈是否知道……此刻朝廷正派出禁军,大举围剿武当派?」 这消息不只是雷九谛,荆裂、圆性、练飞虹和童静都还没有听闻,得知之下倶甚讶异。 尤其荆裂,他的招牌笑容也消失了。 ——假如武当派被朝廷消灭……我以后不就失去了挑战的目标吗……? 雷九谛听后,那长期带着痴呆的脸也像暂时恢復过来。 庞天顺接着说:「看看武当派……我们武林中人,在皇帝眼中算是什么?喜欢就发个铁牌下来,名义上是奖赏,实是把各大门派收在掌中;稍有违逆就要派兵讨伐……雷前辈,你又何必再追逐这朝廷虚伪的荣誉?」 庞天顺忍耐着刀伤说出这番话,却是字字千钧。纵使偏激如雷九谛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不无道理。 「破门六剑」除了练飞虹一人外,与雷九谛本无仇怨;如今练飞虹虽未死,却已被雷九谛击败,那口积了二十年以上的怨气已然吐出。 雷九谛瞧着站也站不牢的庞天顺,想起他先前竟敢向自己动剑,不禁说:「小子,你倒算有种。可惜,这话已经说得太迟。」 秘宗门跟「破门六剑」已结下血仇,董三桥等许多秘宗弟子被杀,这笔血债不是几句话就能化解的。 对雷九谛个人来说,弟子被杀倒还是其次.,被荆裂砍伤那一刀,才无论如何都得讨回来! 雷九谛说完这一句:再次俯视荆裂。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个半疯半痴的秘宗掌门,情绪反覆无常,而且只要受了一点点刺激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刚才随手诛杀弟子游天豪也是眨眼间的事。荆裂的命如今就如吊在一根细丝上。 荆裂却仍然面容平静,瞧着雷九谛说:「对极了,我们确已结了不解之仇。你有个很会用飞镖的徒弟,就是我杀的。来,快动手吧。把我这个跛子干掉,世上就再没有人记得谁曾经砍了你一刀!」 荆裂这句话更将雷九谛胸中怒火催得更旺盛,满头白髮好像都刺激得直竖起来。众人听了更是万分焦急。 只有练飞虹听后眼晴一亮。这儿所有人以他最瞭解雷九谛一甚至比仍然坐在窗下走廊的秘宗弟子许方南更甚。飞虹先生明白荆裂这么说的用意。 雷九谛冷冷盯着荆裂许久,其他人都屛息以待。 然后,雷九谛的脸竟然稍稍放松。 他抽刀敲了敲荆裂左臂上的铜壳,那金铁鸣音才响起,刀锋又迅速回到荆裂的喉颈上。 「你这伤,治得好?」雷九谛问。 「我也不知道。」荆裂坦率回答:「骆治我的人是严有佛。大概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有把握的了。」 雷九缔虽然平生第一次下江南,但怪医严有佛的名字他倒是听过。 雷九谛回想那夜所中的「浪花斩铁噼」。然后他再想像,假如荆裂手腿痊癒之后再用一次那刀招,将会是什么样子。 雷九谛思考时,握刀的掌心在冒汗,脸上有股似笑非笑的兴奋神情。他回忆一个月前,击败练飞虹之后的那股巨大满足感。他享受击败任何敌人;但是将一个曾经打蠃自己的敌人踩在脚下,那快感还要高亢百倍。 「我给你五天。」雷九谛冷冷说。 荆裂的笑容更灿烂了。 「太短。」荆裂轻松地摇头,彷彿完全不理会对方的刀锋就贴在自己喉颈上。「我要更多时间才能復元,一个月吧。」 「十天。」雷九谛断然说:「我的耐性只到这么长。」 「二十天吧。」荆裂的样子就像个抱怨买家把价钱压得太低的商贩:「既然要干,就干得彻底嘛。你在吝啬什么?」 「十五天。」雷九谛语气沉重地说。荆裂感觉颈项皮肤上那尖锐的压力又加重了。看来雷九谛已经不会再退让。 荆裂心里暗地庆幸。十五天是他本来的底线。 「没办法了,就这样吧。」荆裂摆出无可奈何的模样:「十五天后,我们一决雌雄。」 燕横听了登时放下心头大石。虽然半个月之后要再决战这老怪物仍是生死难料,但总胜过在毫无反抗之下就被敌人抹了脖子。 荆裂打了个呵欠,彷彿已经厌倦了这话题,向雷九谛说:「你还不走?我要好好休息呀。」 「我需要保证。」 雷九谛此语一出,荆裂不再笑了。 秘宗掌门伸出左手,指向窗外一人。 「直至你我决斗之前,她都得留在我身边。」 雷九谛所指的,正是童静。 「不行!」 荆裂跟燕横同时暴怒唿喝。 「拿我吧!」圆性挺起胸膛。「还是堂堂秘宗门之首,只敢劫持一个女孩?」 「我对毛茸茸的和尚没兴趣。」雷九谛邪笑盯着练飞虹说:「我知道这个女孩就是练老头的希望。一想到能把她捉在手上,就觉得乐透了。既然是俘虏,当然是选一个我认为最值得杀的人。」 练飞虹低头无言。 荆裂闭目摇头。要别人——尤其是个女孩——为自己身陷这样的危险,就算再多十柄刀子架在自己身上他也绝不情愿。 「你以为自己还有选择吗?」雷九谛说着,握刀的右腕再次微微一振。荆裂颈上多了第二道血痕。 这时燕横却听见身边发出长剑入鞘的声音。 童静将「迅蜂剑」交给燕横。 「暂时替我保管着。」 燕横不愿接下,但童静硬把剑塞进他怀里,燕横不得已伸手拿着剑。两人的手掌正好相碰。就像一个月前那天在树林外一样,童静的手指触着他的手掌良久也未离开。 燕横看着童静,她竟在这样的关头愉快地笑起来。两人眼晴都无法离开对方。 刑瑛从旁边看着他俩,更后悔先前几天所做的一切。 燕横瞧着童静的样子,知道她心意已决——她的眼神,就与当天在成都岷江的船上, 决意要向他和荆裂学武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我知道。等我回来。」童静说着,缓缓放开「迅蜂剑」,一跃越过窗槛进入房间。「童静!」 荆裂这时在床上大吼,失却了平素笑对一切的冷静。他实在难以忍受,自己受伤要令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付出代价。 ——先是阿兰离开了……然后是这样…… 荆裂继续大叫:「你忘记了吗?当初你央求我和燕横教你武功,我说过有什么条件?你答应过:假如我们叫你走,你就得走!」 他侧头瞧着童静:「相反的,没有我点头,你哪里都不能去!」 「没错呀。」 想到当天的事,童静娇嫩的脸笑得更甜美。 「可是啊,荆大哥,现在不同了。我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师父啦。」 她回头瞧着练飞虹,眨眨一边眼晴。 「老头,你听着啊。」童静向他说:「在我眼中,你不是什么崆啊派掌门,不是什么飞虹先生,你是『破门六剑』的同伴之一。」 童静说时眼晴闪出鼓励的光辉。 「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放弃自己啊——这是『破门六剑」的规矩。你不听话,不是对不起自己,而是背叛了我们这些同伴。」 练飞虹呆了,抬起头看着童静。他回想这些日子,每一次看见童静迅速吸收了他所教的东西,并且化为己用,那是多大的愉快。 ——他人生的支柱,已再不是打败谁或者不被谁打败,而是这个女孩。 练飞虹看着童静,眼神恢復了原来的光彩,朝她用力点了点头。 童静说完又回过头去。她虽然还保持着笑容,但其实强压着心里巨大的恐惧,一步一步走近雷九谛身旁。 雷九谛痴笑着,朝童静伸出左掌。童静不情不愿也伸出一只手。雷九缔一把将她的乎臂抓住,在那巨掌下,童静的手臂显得纤细如婴儿。 雷九谛这才撤走架在荆裂颈上的银刀,将之归还入鞘。荆裂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以焦急的眼神看着童静被这魔头擒在手里。 雷九谛虽已收刀,但房外各人还是不敢乱动。手中无剑的童静,在雷九谛手上就如一只小鸡,瞬间就可能被扭断身体。 雷九谛神色自若地拉着童静从房门走出廊道,就如个老爷子拖着小孙女一样。燕横等人仍然全神戒备。 「你们不必跟来吧?」 雷九谛说着微一用劲,童静就被捏得「呀」一声唿出来。 「反正我在哪儿落脚,你们总会知道。我秘宗门可不像你们这堆老鼠,从来也没有躲过。」 他拉着童静正要回头,忽然好像省起什么:「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没做……」雷九谛语声刚落,右手突然就往旁勐地一摔! 燕横和圆性都一边掩护要害,一边准备上前进攻;练飞虹则闪身挡在刑瑛和庞天顺跟前。? 可是雷九谛手上射出的银光,并非飞向他们任何一人。 正准备站起来跟随师父离开的许方南,咽喉钉着一枚三尖燕尾镖,瞪着眼睛又再倒下! 练飞虹马上明白雷九谛的用意,忍不住说:「你说他疯,却又疯不到十足……」雷九缔亲手毙了游天豪此事若传到门下耳中,恐会令秘宗门众弟子生起离心,故此再出手杀掉许方南灭口。至于「破门六剑」等人他则毫不担心——他们既然是敌人,就算把事实说出来,秘宗门人也只当是故意造谣诬衊掌门。 「娃儿,替我把飞镖拿回来。」雷九缔命令。 童静强忍着惊慌,上前伸出另一只手,从倒下的许方南喉间将三尖燕尾镖拔出来,把染血的飞镖交还雷九谛。 看见童大小姐如此委屈,燕横更感心疼。 雷九谛手指夹着飞镖,竟就用童静的衣袖来回擦了几下,抹干血迹后才收回腰带里。为防留下罪证,雷九谛就连飞镖也从尸身上取走。此人既狂又毒之余,心思也绝不鲁钝,「破门六剑」以前面对过的敌人里,唯有波龙术王巫纪洪能与他相比。 雷九谛拖着童静,正要大摇大摆地离开大宅,才走了一步,站在圆性旁的阿来不顾对雷九谛的恐惧,朝二人勐地吠叫。 阿来虽是为圆性而跟着「破门六剑」,但这个月里童静很疼爱它,经常餵牠吃好东西,俨然已是阿来半个主人,它自然不捨得她被敌人据去。 雷九请目中凶光再现,右手再次伸向腰带。 童静发现了,眼泛泪光仰头瞧着雷九谛。 「不要……」 雷九谛俯视童静,竟一时呆住了,脸上杀气渐渐消退,右手收回放下来。他也不大明白自己怎会有此反应,只觉得被这娃儿瞧着,一时就狠不下心…… ——我怎么示弱了…… 雷九谛懊恼之下用力勐扯童静,痛得她泪水从眼角流下来。他拉着她向大宅后门的方向走去。 燕横目送二人背影。自从在青城山「玄门舍」的练武场上,看着众同门遭武当「兵鸦道」杀戮那天后,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 雷九谛走着时头也不回地说:「青城派那小子,别以为你就会闲着。我门下最像样的弟子,跟董三桥最是要好,十五天之后他也会来找你,洗净你的颈项吧。」 燕横抱着「迅蜂剑」,一字一字地回答:「随时奉陪。」 ——我必定从这些人手上把她救回来。 雷九谛和童静走后,练飞虹马上跃进房间,用药布按着荆裂颈项为伤口止血,同时替他解开床上的皮带。 圆性看见庞天顺又再躺回走廊地上,刑瑛在旁紧紧握着他的手掌。圆性从房间取来几块药布,先往阿来鼻前扬一扬。阿来嗅了就知道,圆性的意思是要他去找浑身都是这种气味的医师严有佛赶来,轻吠两声表示明白,就向宅邸深处奔去。 圆性把药布敷在庞天顺的刀伤上,探一探他颈侧脉搏。 「血虽然流得多,但看来死不了。」 刑瑛含泪哭着,眼睛不离庞天顺苍白的脸。假如他今天死了,她不知会有多后悔。 燕横也进了房间,看着坐起庚子的荆裂。 两人对视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燕横没有问荆裂是否有击败雷九谛的把握。跟把握没有关系,而是非胜不可。 剩下十五天。他们没有沉浸在自责或焦虑中的余裕。 「飞虹先生,你要将那夜跟雷九谛单打独斗的情况,他的每招每式,所有动作的习惯,毫无遗漏地一一告诉我。」荆裂说:「这十天我还不能动,这段时间就要在心里练习跟他的幻象对战。越逼真越好。」 练飞虹点头。本来他绝不愿意回忆那次败战,但如今「破门六剑」要击败雷九谛,那是非常宝贵的情报。 燕横皱着眉问:「荆大哥,十天之后即使你完全康復,这两个伤处的筋骨久未运用,只有五天时间重新锻练,会不会……」 「这个,包在我身上。」圆性笑着拍拍长满毛的胸膛,然后来个古怪的姿式,双手在腰后交迭往下沉去,拉扯得双肩像突然向后折,身体显得极是柔软,正是少林寺达摩祖师从天竺傅来的「易筋经」功夫。 四人互看一眼,信心又增加不少。 「对了……」练飞虹说:「童静她刚才当众叫我师父了!你们都听到了吗?」 「有吗?」荆裂微笑扬一扬眉毛:「她好像不是这样说的啊!」 「有的!有的!」练飞虹坚持,又回到从前那老顽童的模样「破门六剑」的四个男人围起来笑了。 结识以来这些日子,他们学会了一件事: 面对难以跨渡的逆境,笑,是一种无匹的力量。 第124章 卷十二 兵刀劫 第七章 旅伴 秋风落叶之间,打起了一记轰雷。 那雷鸣却非自天空落下,而是生于地上。 强烈的冲击横撞在一株大树的粗干上,彷彿连树心的命脉也被撼动。树冠瞬间有如遭一阵极短促的暴风吹袭,大幅摆盪了一下,摇落花叶如雨。 而那并非惊雷,而是刀。 权充木刀的一根坚实粗壮的树枝,停留在大树干之上,刚勐的刀招击得树干微陷。树枝虽然已静止,还冒着激烈摩擦下的烟尘,仍让人感受方才那一刀散发的能a。 锡晓岩怪异的右长臂把树枝缓缓收回来。 「看清了没有?就是这样。」 他轻轻向着虚空挥击数次,重演刚才「阳极刀」的招式动作。 岛津虎玲兰站在一旁看他挥刀的姿势,雏起一双美丽的眉毛。「我并没有你这样的手臂呀。」 「不!」锡晓岩向她挥挥手解释:「没有关系的。没错,我因为手臂生得古怪,出刀最后一刻的手法确实跟常人略有不同.,但那运用腰盆的方法,还有身体松紧的法门,仍然是一样的。这就是『太极』发劲的原理。」 锡晓岩示范的「阳极刀」斩树威力,的确连以勐刀自豪的虎玲兰也不得不佩服。她回想当天在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与他初遇,亲自接下他那强横刀劲的感觉,再比对刚才斩树的一刀,锡晓岩的功力显然又再增进不少,可以想像他输给荆裂后这一年多以来,是如何拼命锻练。 虎玲兰手上也有根粗细相若的树枝,这时她模仿着锡晓岩的动作,同时混合她以单手使运的阴流刀招「燕飞」,在空中斜斩出击。 树枝带着尖锐又勐烈的风,切开树影与阳光,捲飞地上落叶,击出一道极巧妙的轨迹。虎玲兰这刀的劲力不如锡晓岩刚勐,但精准程度与路线的掌握上,却比他粗犷的「阳极刀」优胜。锡晓岩看了不禁佩服。 虎玲兰练了好几刀,试图学习锡晓岩出刀时的腰盆动作,但始终掌握不到。锡晓岩看了一阵子有些焦急,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好让虎玲兰明白——他在武当山时虽然隶属于负责教习武功的「镇龟道」,但其实一直很欠缺教导他人的思虑和耐性。正如当日师兄陈岱秀所说,锡晓岩根本不是「镇龟道」的材料,而应该担当「兵鸦道」的战将。 锡晓岩苦恼地搔着头髮,突然想到:「对了!」他走到虎玲兰身旁,再次摆起像砍柴的出招架式,然后向她说:「你按着我的腰,直接感觉我出刀时怎么动。」 虎玲兰全没感到难为情,点点头丢下树枝,从后就把双掌按在锡晓岩的两边腰骨上。 锡晓岩庆幸她站在后面,并没有看见自己泛红的脸。眼前的毕竟是他这年来朝思暮想的女人。他刚才完全专注于练刀,一想到这个方法就说出口,然后才发觉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却未料虎玲兰毫不介意,二话不说就把手搭上来。他聚敛心神,眼晴直视前方想像的敌人,全身适度地放松,开始一次接一次以平常两成速度,慢慢展示「阳极刀」的动作。 虎玲兰在后面闭着眼睛,全神感受锡晓岩「太极」发劲时,腰身和盆股是如何旋转,渐渐开始领略其中的奥妙。 ——她在萨摩国自小就跟岛津家的兄弟与家臣混在一起练武,常与男性接触,故此并不觉得锡晓岩这方法有什么尴尬。 虎玲兰收回双掌,一边捡起树枝一边说:「我有点明白了。」又开始轻挥着树枝尝试刀招。 锡晓岩收招站起来,尽量不露出难为情的样子:「对了,刚才你展示的那一刀,我上次好像就领教了……」 「这一招吗?」虎玲兰用树枝划一记。「叫『燕飞』。」她说的是日语的招式名。 锡晓岩听不懂,只是模仿着说:「这『燕飞』……出刀的路线很特别。是怎样的?」 虎玲兰听不明白什么叫「路线」,锡晓岩再加解释,二人开始用手上树枝比划起来,研究着刀招的攻防,投入得不亦乐乎。 身在数丈外溪边的霍瑶花,冷冷看着这一切,心里不免有些妒嫉。 霍瑶花坐在一块圆鼓鼓的岩石上,把拔出的大锯刀横放大腿,用布巾来回拭擦刀身,眼晴看的却并非刀子,而是练得越来越兴高采烈的二人。 他们的三匹坐骑站在小溪边,低着头在喝水。还有一段路才到达襄阳城,他们看见这儿有水就让马匹停下休息。 三人结伴同行已有一个月。最初那十几天,为了避免受到追捕「破门六剑」的武林人士攻币,三人绕道而行,因此走得较慢;后来渐渐发现那些人都已南下而去,终于可以走大路。 初时三人共处颇是尴尬,毕竟他们都不是朋友,只为了荆裂而暂时结伴去武当山。锡晓岩跟霍瑶花已同行一段日子,二人还有些话题,跟虎玲兰却是全无交流,每天只为食宿之事才会聊上数句。 后来锡晓岩有意无意间说起了武功刀招上的看法来,渐渐引得虎玲兰搭话,两人在旅程上越讲越热烈,之后更不止于讲武了,每当半途休息,就在路旁动手研究起来,并因此显得渐渐熟络,只差在没有停下练上一天半日。 相反的,自从锡晓岩和虎玲兰因为练武而亲近,霍瑶花跟锡晓岩就越来越少说话。霍瑶花变得沉默,而锡晓岩因为与虎玲兰多了交流,并未察觉霍瑶花的转变。 就像每次停下休息时一样,霍瑶花在旁冷冷看着两人练刀,心里冒起一阵酸熘熘,手上越擦越大力,指头不小心竟抹在刀锋的锯齿上,马上冒出鲜血来。 幸好霍瑶花这柄锯刀主力重招硬拼,并未磨得很锐利,指头割伤不深。霍瑶花吃痛着把手指含在嘴里,心中喑骂自己。 ——我到底怎么了…… 霍瑶花并非什么闺女,年轻时就跟师父及师兄有染,成为巨盗之后亦曾跟几个盗贼 有过短暂的露水情缘;后来被波龙术王收伏,也成为他半个宠妾。阅歷甚丰的她,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动真心,怎料先是对荆裂一见钟情,现在又因看见锡晓岩和虎玲兰亲近而吃醋。 ——我明明就知道他喜欢她,有什么醋可吃?而且这倭国来的母狗跟他合得来,说不定从此移情别恋,我见了应该觉得高兴呀…… 霍瑶花勐地摇头。不,她完全无法高兴起来。一个接一个像样的男人,都对虎玲兰如此倾心.,霍瑶花再回想自己不堪的过去,自觉像是路边一朵无人理会的残花。 ——要不是还要她带路去找荆裂,看我不趁夜里睡觉,把这条母狗一刀砍死! 她继续看两人用树枝过招,越打越快,就如一对玩得兴高采烈的孩子。如果换作平日,霜瑶花必定专注观看,从中偷学武功诀窍,甚至暗中观察两人的招式里有何弱点破淀。但此际她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情。 看着锡晓岩的身手,霍瑶花回想那夜在江陵的暗街上,他为了保护她而挥刀战斗的豪迈背影。 这些日子霍瑶花本来一心想着荆裂,但现在看着他们两人,才察觉自己也对锡晓岩这 个男人有了特殊感觉——否则又怎么会觉得他被虎玲兰佔去了? ——难道说,当日我跟着锡晓岩,不只是利用他保护自己,其实心里对他…… 霍瑶花不愿再想下去,狠狠将锯刀收回鞘里,那响声吓得溪边的马都轻嘶起来。她俯身掬起溪水泼在脸上,让自己清醒过来。 「好了!你们玩够了没有?」霍瑶花向二人大唿,将锯刀包在布里,挂回马鞍旁。两人听见也就收刀住手,互相瞧着对方淌汗的脸。虎玲兰的脸色因动武而红润起来,比平日更要美丽,锡晓岩见了傻傻地笑起来。 虎玲兰却呆住了。她这时才记起眼前这傢伙,一年多前还是几乎砍死她的武当派死敌,如今却竟与他开怀地交流武艺,实在不可思议。只是相处一段日子后,虎玲兰发现这个男人性情豪爽而又纯真,实在很难去恨他。 ——假如他不是武当派,我和荆裂跟他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吧。 ——荆裂不也曾经是我的仇人吗……? 霍瑶花整理着马鞍皮带,向锡晓岩说:「你忘了自己门派的事情吗?我们要赶路呀。」 锡晓岩听了收起笑容,神色严肃起来。他一直无法联络武当「首蛇道」驻在地方上的同门,霍瑶花断定他们已被人出卖杀害,武当山更必定有大事发生。锡晓岩虽然未能确定这是否属实(始终没有见到「首蛇道」弟子的尸体),但心想还是有必要及早回去武当报告此事。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尽快取得「蜕解膏」给荆裂治伤,好早日与他决一雌雄。 刚才他趁着马匹休息,本来只想向虎玲兰实际示范一下途中谈论过的刀法要诀,但那股武道狂热一旦燃烧起来就教人忘形,耽误了好些时候,实在令锡晓岩惭愧。 他拉起喝饱了水的马,这时发赀霍瑶花面色异常冷漠。 「你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吗?」锡晓岩关心地问:「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练习?」 「你以为我像你们吗?」霍瑶花冷笑扫视他跟虎玲兰:「我在外头足足被人追杀了十年!我的刀法都是防身保命用的,我会这么轻率拿出来跟你们交换心得吗?」 锡晓岩一听呆住了。他长居于武风开放、人人坦率交流研习的武当山,没想过眼前这个女武者是活在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再回想自己出走初期,一个人孤独流浪的日子其实甚短,却已感到甚是艰辛,而这个女人却捱了这种日子许多年,不由得对她既敬佩又怜惜。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霍瑶花的脸更冷得像结了一层霜。「我不需要。」 她拉着马走过虎玲兰身边,又向她说:「尤其是你。别忘记我们是死敌,我才不会笨得在你面前展露自己刀法的奥秘!刚才我倒偷看到你的武功了,谢谢啦!」她说着便跨上马,率先往大路的方向走去。 虎玲兰并不瞭解霍瑶花的过去,但从她刚才语气里听出了一股凄酸的味道,一时心里矛盾。 ——不可以同情她……别忘了她在庐陵杀过许多人…… 她想着时就与锡晓岩一起匆匆上马,跟随着霍瑶花走。 霍瑶花背向两人,在鞍上暗地摸摸腰间。那儿挂着属于荆裂的狩猎小刀,她还特地找工匠为这刀造了个新皮鞘。 口里刚强的霍瑶花,其实内心对锡晓岩和虎玲兰,还有不在这里的荆裂都充满羡慕。他们坦荡荡的武魂,敢于在灿烂光明的太阳下展现;相比之下,她就胆怯得像要杂阴暗保护才能生存的虫蛇。 ——假如早一些认识这些人,也许我的人生就很不一样…… 她摸着那小刀柄,感觉它已是自己生命里唯一的凭藉。 ◇◇◇◇ 进入襄阳府城之前,三人都在道旁树林换上貌似客商的衣袍,又把大件的兵器包裹成货物般模样,以免惹人注目。霍瑶花过去虽未曾到过湖广省北面地方作案,但为防万一还是戴上巾帽,再用少许炭灰涂抹在脸颊颈项,扮成男装模样。虎玲兰则照旧穿戴着宽袍、草笠和脸巾,仍是西域商人的装扮。 进入襄阳大城,锡晓岩将斗篷的帽子拉上,尽量遮着面目,他入了城才觉得四周有点眼熟,然后记起自己曾经来过——当他跟着韦祥贵四处替人打架的时候。那时一切都由韦祥贵安排打点,锡晓岩只是吩咐他尽量去最大的城镇,好打探「破门六剑」所在,根本连去过地方的名字都没有记在心里。 他们三人乔装,并非因为特别怕了谁。追捕「破门六剑」的人都往南走得七七八八。最麻烦的其实是霍瑶花,她至今仍是荆、湘两地的通缉重犯,虽说官府的人奈何不了他们,但因此拖延行程就不值得了,于是作点装扮避免这麻烦。 锡晓岩稍稍记得襄阳城闹市的方向,拉着马领路,不久就走到繁忙的市街,看见一家叫「凌月楼」的饭馆,既不会太豪华,地方看起来也洁净,也就进去光顾。 三人坐在二楼角落处一张最不起眼的小桌子前,安顿好之后叫了些最普通的饭菜饼食,也不说话交谈,安静地等待上菜。 饭菜来了后三人都吃得起劲,毕竟骑马大半天体力消耗不少。霍瑶花吃着时说:「吃完后打赏一下店小二,着他带我们去最近的客店投栈。落脚后不要再出外,明天城门一开就走。」其他二人听了都点头。 忽然店小二又端来一个大盆,上面竟是一只又肥又白并且正在冒烟的蒸鸡。 「我们可没点这个……」锡晓岩疑惑地看着店小二。 「这……是那桌汉蛟帮的文副帮主送来给……陈爷你享用的。」店小二说着,战战兢兢地往对面一张桌子指去。 那桌的几个江湖汉子一见锡晓岩投来目光、马上肃然站起,朝着他遥遥举杯敬礼,并一饮而尽。 「凌月楼」里各桌客人也都陆续起来,向锡晓岩作揖。另外两个店小二又连忙送来更多酒菜,小桌子放不完就抬来旁边另一张桌子并上。 紧接着又有人以急密的脚步登上楼梯来,手上捧着一个礼盒。 「小的是八舟帮尤帮主派来的,特别给陈爷送礼来……上次陈爷在城里显身手,尤帮主也有观战,实在对陈爷的武艺敬慕万分!得知陈爷再光临袭阳,先差遣小人来……」那汉子不停说着,将礼盒放在饭桌打开,里面是块青翠的玉珮,有半个巴掌般大。 坐在对面的汉蛟狱文副帮主看了不禁脸色大变,只因他们跟八舟帮正是经常争夺汉江货运利益的死对头。大半年前威镇荆楚的神秘高手「鬼刀陈」,一拳一刀就足以改变一个大城镇的江湖秩序。他消失数月之后突然再现,谁也不知道是受哪一股势力礼聘而来,故此道上各派系都非常紧张——假如被死对头巴结到「鬼刀陈」,那可大大的糟糕! 「凌月楼」下面此时人声鼎沸,原来又有更多送礼的人争先恐后要挤上来,向「鬼刀陈」请安示好。 锡晓岩这时才知道,自己一入襄阳城门就已经被人认出,否则消息哪会传得这么快? 霍瑶花起来走到窗边俯视,只见「凌月楼」下面大街上,一大堆人挤拥在饭馆大门前,更多途人在外围看热闹,场面一片混乱。 「『鬼刀陈』大爷,你可真威风呀。」霍瑶花回头向锡晓岩笑着说。 虎玲兰听了也忍不住在脸巾之下噗哧一笑。 在场众人听见霍瑶花和虎玲兰的声音,方知这二人原来是女子。那文副帮主不禁顿足:原来陈爷如此风流,怎么先前没有听说过?早知道就送他女人好了…… 「还笑什么?走吧。」锡晓岩抓起随身的行囊和包裹成货品般的兵刃,又从饭桌上抓起一个肉包子塞在嘴巴里,其余的包子用纸裹起来塞进行囊里,就往楼梯走去。 虎玲兰和翟瑶花亦伞起兵刃行襄,随着锡晓岩离开。虎玲兰心想反正已不必再伪装,也就摘下草笠和脸巾来。饭馆众人看见这西域行商打扮的人竟是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又感惊奇。 霍瑶花边下着楼梯边抱怨:「还以为终于可以好好吃一顿睡一觉……看来今晚又要在野外渡宿了……」 锡晓岩咬着肉包子,排开正要挤上楼来的众多江湖大汉,怒气冲冲地向「凌月楼」大门走去。 襄阳城的黑道中人,个个都还记得当日「鬼刀陈」以一敌四、瞬间打倒米市帮多名助拳高手的事蹟,自然绝不敢碰他,哪怕只是沾上一点衣角,众人纷纷吓得倒退,人群往两旁倒成一团。 三人出了「凌月楼」大门,街上那些争睹「鬼刀陈」风采的人马上起闹。 「就是他!」「陈爷!」「这就是鬼刀陈……」「他的刀子在哪儿……?」 锡晓岩不理会他们,跟两个女武者取回寄放在楼子旁边的马匹,快步朝城门方向走去。 就在此时他才看见,大街前方出现了大队人马,多达数十人,似乎被这股热闹吸引过来察看。 ——莫非是本地的官兵保甲……? 霍瑶花取一块汗巾掩着口鼻,扮作要抵挡路上沙尘。她可不想再惹起更多注目。 然而大街的途人都隔远围着三人,他们无法混入人群之间,成为不可避免的焦点。前头那支人马立时察觉,加快接近过来。 锡晓岩他们除非强硬冲破人群,从旁边的横巷离去,否则难以逃避跟这群人碰面,但这样做又只会造成更大的骚动。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只好决定硬着头皮上前,暗中已经把手掌放在兵刃包襃的绳结上。 接近之时他们才看清楚,这些人并非官兵打扮,虽然一个个形容懔悍,但衣着却甚昂贵光鲜,似是什么大户人家的护院保家,一个个更肆无忌惮地佩着兵器,身份绝不普通。 仔细察看这伙人的身姿步履,锡晓岩三人稍定下心——这数十人虽都有武艺,但看得出并非什么一流高手,只有几个衣饰比较奢华、看来是其中头领的傢伙比较像样。 这伙人多达四、五十个,靴子上都是泥尘,而且看街上途人的讶异神色,可见不是本地人士,而且就跟锡晓岩他们一样今天才进城。他们打量着三人,目光凶悍锐利,果然是因为被这热闹和混乱吸引,要来看个究竟。 双方经过之时,霍瑶花看见其中几个人的脸孔,瞬间脸上有如结了寒冰,浑身一震。 她身后的虎玲兰察觉了,悄悄问:「什么事——」 同时那几个人中的一个也认出霍瑶花来,马上高唿:「围起来!」 这伙人似乎经过战阵演练,一听号令就一起行动,分成两边绕过三人,将他们团团围在街心。 突生变化,街上许多途人吓得唿叫奔走。 「为什么——」锡晓岩回头问霍瑶花,却见她已经一把扯开包着兵刃的绳结。布包跌落下来,大锯刀柄首上那绺血染的人发,展露于午后阳光之下。 霍瑶花继而扯下身上阻碍打斗的客商厚袍,露出内里一身黑色战衣,尽显健壮又媚惑的身段。 锡晓岩正要再问,却见霍瑶花握着刀柄的手掌在颤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楚狼刀派的烈女子如此害怕——除了在提及一个人的时候。 而那个人,这时出现了。 他随着这五十人大队的末尾,骑马转过街角出现。 谁也不可能不看见他:骑者加上马的高度,几乎能碰到两边房屋门户的牌匾。 圆滚滚的光头,瘦脸上两颗鸽蛋般大、彷彿快要跌出来的可怕大眼睛;兜风大耳上闪耀着金银饰物。左脸颊三道咒文刺青。 霍瑶花最大的梦魔。 虎玲兰也解去包着野太刀的布带。她瞧向那人的眼神,就如盯着一条昂首的毒蛇。 锡晓岩的表情同样显得难以置信,嘴里咬着的肉包子掉了下来,声音干哑地喃喃说:「巫师兄……」 第125章 卷十二 兵刀劫 第八章 天敌 「一定是神明听见了我每天唸咒祈求,否则不会一口气让我在这里重遇三个认识的人。」 波龙术王巫纪洪发出一轮邪恶的笑声后,从高俯视锡晓岩他们说,脸上展露出自从败走「清莲寺」之后从未有过的狂喜。 霍瑶花听见那久违的笑声,寒意直冷到骨髓里。她不自觉走近锡晓岩一步,彷彿要靠他的身体取暖。 锡晓岩从斗篷底下伸出左手,往腰后拉扯绳结,也拆解了斜背的包裹,露出长长的缠藤刀柄。 包围着三人的大队人马看见对方都露出兵刃,纷纷拔出刀来,构成一个严密的刃阵。他们是南昌宁王府的护卫,出身不是杀人越货的剧盗就是江湖黑道的硬手,其中也有几个是各地小门派的武人,受王府厚禄吸引来投效。宁王亲信李君元准许巫纪洪在护卫中挑选这五十多人为直辖部下,这年来巫纪洪再特别调练他们,武艺身手胜过王府其他兵将。 ——这队人马中有几个资深的,在霍瑶花出走之前已经加入了王府护卫,因此刚才互相认出。 虎玲兰狠狠盯着骑在马上的巫纪洪,恨得咬牙切齿。当天「清莲寺」一战,波龙术王靠人质走脱,「破门六剑」最终没能诛杀这魔头,知道将来必成后患,只是想不到却在这次旅途与他碰上,而同伴又不在身边。她的手掌已然按在野太刀的长柄之上。 巫纪洪却没有看她,只是居高临下盯着霍瑶花。霍瑶花手掌仍然停止不了抖震,紧紧握住刀柄,柄上的染红毛髮也因而轻轻摆盪。在术王的目光之下,霍瑶花有一种全身突然被剥光了衣服的感觉。 「花……」巫纪洪的眼神中混杂着被出资的愤怒与思念的痛苦:「你为什么要出走呢?我好想你……」 他说着时,奇大的手掌轻抚着坐骑鬃毛,手势一如从前抚摸霍瑶花的头髮一样。霍摇花见了只想呕吐。 巫纪洪的视线转移,落到锡晓岩身上。 锡晓岩是在场少数对巫纪洪毫无畏惧的人。当年在武当山,巫纪洪为了藉机获取锡日勒的物移教遗物,对待其小儿子锡晓岩颇为友善;后来巫纪洪出走之年,锡晓巖只有二十岁,虽然已经进入最高级别的「星凝武场」修练,但还没有获选入「镇龟道」,对于这位「褐蛇」之首叛逃的内情不太清楚,并无什么强烈感受,此刻相见也未视巫纪洪为敌人。 巫纪洪瞧着这个久违的师弟,露出罕有的正常笑容来。眼前这三人,要数锡晓岩最令巫纪洪讶异。 ——他怎么跑到襄阳来的? 巫纪洪奉了宁王朱宸濠之命,率领这支王府护卫精英到湖北来,负有两大任务,其一是要接收从神机营流出的一批铳炮弹药。宁王府已重金向皇帝宠臣钱宁贿胳,由他在京师安排打点一切,将一批已「报废」的火器随同南下出征武当山的禁军轮送出京,转交到王府人马之手。 ——神机营掌管火器和弹药虽然甚严密,但每年操练里损毁或日久失修的火器都不少,要在其中数字做些手脚,好偷换少量火器私藏,并非全无可能——只差有没有足够丰厚的诱惑,还有干犯死罪的胆量。 火炮威力强大,足以左右战场胜负,对日后起事关系重大,绝对不容有失,宁王在李君元建议之下,遂派出府内第一高手巫纪洪负实押送。 巫纪洪此去武当,还有第二个任务,而旦在他心目中比为王府运送火器铳炮还重要一千倍: 要去迎接一个人。 巫纪洪此刻腰上所佩,并非在庐陵时用的那柄武当长剑,而是另一柄找王府工匠铸造、柄首以黄铜雕成一个张牙蛇头的长剑。那柄珍贵的武当剑则用厚布和皮绳仔细包封好,横放在马鞍之后。 因为他此行,要将这柄剑交还它本来的主人。 巫纪洪逃出武当七年,等待这日子已久,绝对不想节外生枝,尤其越近武当山越要谨慎。这一天到了襄阳,正准备让部下好好休歇两天,并且补充各种粮水物资..却有护卫发觉城里市街起了骚动,于是过来观察一下发生何事,没料到遇上的竟然是这三个人! 巫纪洪仔细打量锡晓岩的打扮,完全是一副长途远行的样子。他正在赶去武当山吗?还是刚刚走出来?巫纪洪回忆当年认识的这姓锡小子,虽还没有晋身到一流高手之列,却极有潜质,而且就跟姚莲舟、叶辰渊那等傢伙一样,是个不问世事的武痴,一般而言绝没有理由会私自出走。难道说t莲舟派他出来侦察、报信还是其他?这类事情必然是「首蛇道」弟子的工作,但巫纪洪记得很清楚,锡晓岩的武功完全走刚勐沉重一路,要他入「首蛇道」,倒不如教一头牛游泳还容易。 以巫纪洪所知,钱宁的锦衣卫及宁王府已经按照武当派内应供给的情报,将潜匿多地的武当「首蛇道」驻外弟子捕杀,令武当派无法预知京军南来征讨一事,故此巫纪洪一路从南昌出发到这里都很放心,此刻却突然遇上武当弟子,他不得不小心处理。 「锡师弟,认得我吗?」 锡晓岩失笑:「你?很难忘记吧?」 巫纪洪也笑着摸摸光头:「也是,也是……其他武当同门可好?都来城里了吗?」 「就我一个。」锡晓岩为人单纯,不知道巫纪洪故作聚旧的语气,是为了套出他还有没有武当弟子同行,心直口快就回答了。霍瑶花和虎玲兰心里都在嘆气。 巫纪洪见锡晓岩、霍瑶花与虎玲兰这么一个奇怪的组合凑在一起,就猜到再有其他人(尤其武当弟子)同行的机会不大,如今轻轻松松就从锡晓岩口中证实,他不禁笑得更灿烂。 他曾是统合二百余「术王众」的领袖,性情虽然怪异歹毒,但内里心思细密,亦具观人之能,看得出锡晓岩处世经验短浅,必是离开武当山才没多久。 ——虽然不知道这七年来锡晓岩的武功有何进境,但巫纪洪仍然记得,他的体质和潜力都胜过同期众师弟,加上有那双怪手,武功必然在所有王府护卫之上,也胜过以前的「护旗」鄂儿罕和韩思道,甚至可能跟霍瑶花与梅心树相比。自从卢陵之战「术王众」被消灭后,霍瑶花又出走,巫纪洪一直为手底缺乏将才而苦恼。假如能够把锡晓岩拉过来,足以填补他欠缺臂肋之苦…… 巫纪洪心念一动,手掌横向在空中轻挥。包围着三人的王府护卫,马上一起将刀收回鞘里。 虎玲兰和霍瑶花见了巫纪洪示好,都大感意外。 「锡师弟,你我在此相见,实在是神明的安排呀……」巫纪洪说时,眼晴却盯着霍瑶花不放:「我本来有好几个厉害的同伴,可惜,死的死,走的走……我如今为一个大人物办事,前途无可限量,你愿意加入来扶助我吗?」 锡晓趟扬起一边眉毛:「加入……你?」 巫纪洪在马上展开一双长臂,像要向他显示自己一身富贵的衣饰,也像要介绍聚满街上这五十几个精悍部下。 「大夫生于世上,不就为了受人尊崇吗?答应我,有天你得到的,比你梦想中还要多。」 锡晓岩面容纹丝不动,口里却唸起来: 「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权威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正是「武当三戒」最后一条。 巫纪洪听见这句久违的戒律,脸孔渐渐扭曲,然后无法控制地高声大笑起来。「有什么好笑?」锡晓岩脸上浮起愠怒。 「哈哈……锡师弟,你不是还相信这一套吧?今天这个龌龊污秽的武当派,还在用这些谎话骗你们吗?」 锡晓岩重重朝巫纪洪的方向踏前一步,那足音之沉辔,彷彿连街上的商店招牌都震盪起来。 「你说谁污秽?」锡晓岩的怒气似快要从鸟孔喷发。 「谁?」巫纪洪仰天夸张地髙叫:「除了姚莲舟那傢伙,还有谁?」说完「姚莲舟」的名字之后,他还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涎,以示鄙视。 锡晓岩为人虽刚直,但不是笨蛋。巫纪洪的神情非常认真,似乎确有这么说的理由。 但锡晓岩想不通:坦荡荡地追求「天下无敌」的武当派,会有什么污秽可言?尤其是武当山上的第一人姚掌门。 ——那个独上华山的男人。 巫纪洪越说越激动:「你以为今日的武当派,真是你相信的那样吗?不!里面是个大大的谎言!锡师弟,我不怪你。上代公孙掌门被姚莲舟杀死的那年,你才不过是个十来二十岁的新锐弟子,因此不知道内情。」 霍瑶花和虎玲兰从旁听说,原来上任武当掌门公孙清是被弟子姚莲舟所杀,俱吃了一惊,想不到武当派的权力交替竟藏有如此秘辛。霍瑶花过去未曾听过巫纪洪说及武当派的事,因为在她面前,他永远是令人敬畏的「波龙术王」,而非叛逃出门的武当弟子。 此事虽从没向外公佈,但在武当派内并非什么秘密。于武当武者的眼中,这一战并非门徒弒师,只是一场公平决斗,以判定谁更胜任掌门,其中生死乃是天意。锡晓岩当然也听过此事,知道巫纪洪说的「内情」非只于此。 巫纪洪盯着锡晓岩又问:「你应该知道,姚莲舟上任后,商师兄马上就挑战他吧?」 锡晓岩点头。当年公孙清立了四大副掌门,并定下一「殿备」之制,让武当派任何一人都有机会登上掌门之位,第一个踏上这条挑战之路的就是姚莲舟——也是至今唯一能够从这条路成功晋陞的人。 当姚莲舟穿上纯白的道袍之后,武当山上下都在想同一个问题:余下的三大副掌门,谁会挑战他? 结果完全在所有人预料之内。商副掌门在武当派里自成一党,与师父公孙淸的主张相左,是门内人所共知的事。他在三天之后即向姚莲舟立下战书。 正如所有门内挑战一样,这一场比试也是「真仙殿」里闭门进行,而且只有对战二人进去,见证人半个都没有。 ——武当求的是「道」,「道」是不必旁人见证的。 没有人知道那一战的过程,只知道从此商副掌门就被囚禁在「遇真宫」后山的洞穴中。因其主张乖离了公孙清所定的武当戒律,他被视为本派最大的叛徒,有关他的一切也从此抹消。大家就好像忘记了武当派里曾经有这么一个人。 锡晓岩知道当年的「褐蛇」之首巫纪洪师兄出走,正因为他也属于商副掌门一伙。如今他重提此事是何用意? 「难道说……」锡晓岩一想到其中的可能,已是惴揣不安,连说话的声音也不比先前雄壮:「姚掌门和商副掌门那一战,有什么……」 「是药。」巫纪洪的笑容充满讽刺和苦涩:「姚莲舟为了击败商师兄,在战斗前向他的饮食下了毒药!」 锡晓岩听了,只感心跳加速,身体都在冒冷汗。他当然不是一下子就听信了巫师兄的一面之词;可是如果这事属实,他二十多年来所崇信的价值都会在顷刻间摧毁。 「你……怎么知道?决斗又没有见证!」 「很简单:我们有一个同伴也中毒了。」巫纪洪说:「他负实照顾商师兄备战。在商师兄进了『真仙殿』的同时,他偷吃了师兄吃剩的东西。」 「我……」锡晓岩勐地摇摇头:「我不会相信你……」 「本来一切都应该不一样。」巫纪洪这时远眺西方的天空——正是武当山的方向。「商师兄击败姚莲舟接掌大位之后,会领导武当派走上名副其实的『天下无敌』之路!不是现在那种虚渺又小家子气的东西,而是真真正正横行天下的力量!」 锡晓岩看着巫纪洪那嚮往的神情。他也略听过兄长锡昭屛提及,当年商副掌门提出应该运用武当的强大武力去取得俗世的权力与回报,跟现今的武当完全背道而驰。锡晓岩从来不关心这些什么主张立场之争,他关心的就只有刀。 ——可是原来这场风暴在七年之后的今天又再爆发,而且没有一个武当弟子能够躲得过。不管你是否做过任何选择。 锡晓岩从巫纪洪神往的脸上,看出了他所想。 「你此行就是要去武当山?去接……他?」 巫纪洪用力点点头:「不错,他才是真正的武当掌门。锡师弟,你也跟随他吧。这才是忠于武当之道啊。相信我。他将会在这个虚假的武当派灰烬上,建立一个新生的、更强大的武当派!跟随他,你的名字有天也会刻在屹立千年的碑石之上!」 锡晓岩听了,跟霍瑶花互相看了一眼。她曾估计武当派发生了大事.,而刚才巫纪洪又说什么「武当派灰烬」,两者正好吻合。 ——更何况他说要去接商副掌门……那叛徒能重获自由的话,就只有一个可能…… 「武当……发生什么事?」锡晓岩平生从没有畏惧什么,但此事关乎师门安危,他的声音亦不禁微颤起来。 ——原来他们还不知道…… 巫纪洪微笑不答,只是问:「锡师弟你一人下山,我看也是对姚莲舟不满吧?」 锡晓岩虽因反对那五年「不战之约」而私自出走,但跟巫纪洪痛恨姚莲舟掌门之情完全两回事,也就没有理会,继总逼问:「快告诉我,武当怎么了?难道你做了什么事情危害武当?……」说着时目中露出杀意。 「不!」巫纪洪做出无辜的表情挥手摇头:「我哪来这样的能耐?是朝廷呀。皇帝小子派出了数千京城禁军精锐,正在围剿武当派!」 锡晓岩、霍瑶花和虎玲兰也都讶异莫名。 巫纪洪于是略述武当派拒绝「御武令」和「忠勇武集」铁牌,因而触怒皇帝的经过。虎玲兰早听闻武当不愿受朝廷指挥讨伐「破门六剑」的事,但怎也想不到大明皇帝竟会劳师动众去对付一个武林流派。 ——当然,这是因为他们没有人猜想得到,今日皇帝枕边的宠姬,正正就与武当有血海深仇…… 巫纪洪说明原委后又冷笑说:「这都是武当派的人自己犯了错;跟随一个像姚莲舟这样的废物,把武当带向灭亡……」 锡晓岩听了,也没有工夫为巫纪洪的咒骂而愤怒。他只是激动得浑身颤震,拳头紧紧握着,恨不得此刻背上长出一双翅膀,飞回武当山与同门并肩作战。 他第一次为出走而感到懊悔。 巫纪洪又说:「这个武当已经没救。锡师弟,还是加入我吧。等我们接回商师兄,再加上宁王府的权势,我们将会无比强大,重建一个真正的武当派!否则你一个人孤伶伶走下去,一生将被朝廷通缉追捕,毫无意义。」 锡晓岩看着巫纪洪,心里异常纷乱。他当然绝对不会抛弃武当山的同伴,这个完全不用考虚。巫纪洪把自己说得跟武当派被朝廷攻打一事全无关系,这一点颇是可疑。但眼前最重要的是尽快赶回武当山,没有跟巫纪洪开战的必要,故他只是沉吟不语。 巫纪洪虽对锡晓岩颇有寄望,但也没耐性向他苦劝。他盯了死敌虎玲兰一眼,但心想面前还有太多要事,包括押送王府私购的贵重火器,不愿这支护卫受无谓的折损,反正「破门六剑」也是钦犯,自有「御武令」收拾他们,于是淡淡向锡晓岩说:「我不是要你马上答应,你且自行考虑一下。他日无路可走,就来南昌宁王府找我。」 他说着拨转马首,然后又回头说:「花,还不跟过来?我要走了。」说时的语气,轻松得就像把霍瑶花当作自己的宠物。 霍瑶花身子剧震。锡晓岩回头看看她。 「你在外面很久了吧?不想念『昭灵丹』吗?」巫纪洪向她继续说:「啊,对了,你有出走的胆量,一定早已偷偷戒掉药瘾了吧?可是你以为我秘制的丹药真有这么容易戒除吗?还记得吃了『昭灵丹』那感觉吧?」 他那双邪异的大眼睛遥遥牢盯着她,语调似半带梦呓,每一个字却都像有脚的虫爬进霍瑶花耳朵深处:「吃了之后,感觉胸膛里的血脉就像潮涨一样……然后是手脚,最后是脑袋,全身好像被填满了,那充实又舒服的感觉……整个人好想跑起来,把眼前能砸碎的东西都砸碎……痛快,多么痛快……」 虎玲兰这时发现,包围在四周的王府护卫都生起变化,原本凶悍的面容变得神情诡奇;有人则显得极度飢渴,迫不及待从衣领里掏出一条挂在颈项的绳子。那绳上有个小小的竹筒,他们打开竹筒塞子,倒出一颗药丸服进口中,嚼碎呑下。 再仔细留意,五十几个护卫每人颈上都挂着同样的东西。他们全都已被巫纪洪用「昭灵丹」控制,现在听到他催眠似的话语,各人皆被诱发起药瘾来。 虎玲兰再看霍瑶花,只见她身体颤抖得比先前还要厉害,两腿好像软得快要站不住,额上结起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霍瑶花的身体虽然已经戒掉了对「昭灵丹」的需要,但精神里仍然残留着对药物的依赖,本来一直靠意志和对荆裂的爱慕压抑在深处,以为已然完全断绝,此刻却被巫纪洪重新诱发出来,身体也受影响,出现了当初药瘾发作的痛苦。 锡晓岩看见霍瑶花摇摇欲坠的模样,马上伸出左手来抓住她的肘弯。在这强而有力的扶持下,霍瑶花稍稍清醒,微喘着气看着锡晓岩,冷汗将涂在脸上的炭灰洗脱了,露出有如生病似的透红脸颊。锡晓岩见她这副可怜的样子,心中不禁一动。 ——我们都为对方杀过人,彼此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了。 锡晓岩放开她,挺胸走前一步,彷彿要保护在她身前。 「她不会跟你走。」 巫纪洪听了锡晓岩这句话,好一阵子木无表情,也没有将马转过来,仍是扭着头凝视他俩。 锡晓岩是世上少数与波龙术王对视而能毫不动容的人。 「她是我的同伴。」锡晓岩好像怕巫纪洪听不明白,再说得更清楚:「除非是她自愿跟你走,否则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霍瑶花听见锡晓岩这样说,心胸里就像瞬间生起一股热暖的火焰,把有如恶寒的药厅驱去了大半。 在霍瑶花的人生里,除了初恋情人翁承天师兄的甜言蜜语,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么美好的话。 ——而且这一次不同。这次说话的人是真心的。 巫纪洪又瞧着锡晓岩一会,然后扬了扬眉耸耸肩,毫不在乎就回过头去。 「也罢。我就把阿花送给你。」他背对二人,一边整理马缰一边说.:「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纪念我们今天重遇,也让你明白我有多么看重你。希望你好好考虑加盟我们。」 锡晓岩听见他如此回答很是惊喜。他本来已不惜为霍瑶花而与这位前「褐蛇」一战,如今松了口气。 ——武当同门的情谊就是不一样…… 四周的王府护卫也准备散开随巫纪洪而去。其中十几个刚服了「昭灵丹」的护卫却眼晴赤红,他们正情绪高涨,跃跃欲斗,尤其对包围网内两个美艳的女武者虎视眈眈。 巫纪洪也似要催马策骑离去—— 他竹竿似的高大身躯突然拔离了马鞍,倒后旋身飞纵的同时,已将腰间长剑出鞘,一口气乘着飞跃之势伸展身体刺出,剑尖瞬间已及锡晓岩面前半尺! 锡晓岩被巫纪洪的话稳住,身心戒备一时放松,巫纪洪以超绝的轻功身法自马上跃来,其势疾若紫电,加上身高手长,那剑锋眨眼已至,锡晓岩未有防备,只能朝侧后方踏步闪躲! 剑锋前进半途修正方向,追击向侧闪的锡晓巖,刃尖已接近到他眉心三寸前—— 横里一记黑影掠来,击在巫纪洪的长剑中央,发出勐烈的鸣响,剑势被这一击打得沉下,失去了劲道! 剑速大大被减慢,锡晓岩最后一刻仰首扭身,尖锋从他右腹侧掠过,他再后跳一步,脱出了剑招拖割的范围。 巫纪洪信心十足的喑杀剑招被阻截,身体顺势往旁着地,双脚足尖在地上轻跳两步稳住身体,可怖的大眼瞪视着横里干预的霍瑶花。 霍瑶花以套着皮革刀鞘的大锯刀,及时截下这剑救了锡晓岩。她身体还在受药瘾影响,有点力不从心,这刀噼完后无法控制,刀鞘勐打在地上。 她之所以能够及时出手搁截巫纪洪的偷袭,不是因为反应比锡晓岩更快,而是她对波龙术王太过瞭解。 ——只要是认定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即使亲手捏碎,也不会轻易让给别人。 ——这就是波龙术王。 巫纪洪双足一定住又再跨前,仰身翻腕,整个高大身体如变成一线,长剑再次振起,以「武当飞龙剑」的一式「骠龙追日」再袭锡晓岩! 霍瑶花刚才勉力一击,双手仍然震麻,已来不及再援护锡晓岩。 但不要紧。锡晓岩是个最多只会被偷袭一次的男人。 一袭黑影如旋风在他身边捲起,将巫纪洪刺来的剑光罩住,同时锡晓碰的人已再次横移,避过巫纪洪的「飞龙剑」剑势。 巫纪洪第二剑无功而还,先退一步自保,拨去捲住了长剑的破旧斗篷,凝视面前的锡晓岩。 锡晓岩脱去斗篷后,露出那奇长的右臂,此刻已伸到背后握住缠麻的刀柄,腰身马步摆起预备出刀的架式,沉稳有如盘石。 巫纪洪见他的身姿气势,心中一凛。 ——他的修为,什么时候…… 「瑶花小姐,你避开。」锡晓岩沉静地说:「他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霍瑶花从没听过有人在波龙术王面前用如此口气说话,而这个人刚刚称唿自己为「同伴」。霍摇花心中不禁激动,听从他的话退后。 锡晓岩紧盯着巫纪洪。他刚才几乎被偷袭刺杀,若换在以前必定已暴怒如野兽.,但经过在武当山跟随尚四郎苦练「柔拳」,还有这段日子在江湖的歷练,他已学会将愤怒控制在内心,并化为能量。 「你已经不是武当派的人。」锡晓岩一字一字地说。 「什么……?」巫纪洪罕有地脸色变白。这句话刺中了他的痛处e 「刚才那一剑就出卖了你。」锡晓岩继续说:「真正的武当武者不会这样做,也没必要这样做。你已经失去自称武当派门人的资格。」 巫纪洪的大眼睛里爆发出连在「清莲寺」一战时也未显现过的强烈杀气。 ——被外面任何人视为邪魔外道,击骂痛恨,他都毫无感觉;但是被武当派同门鄙视,那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侮辱。 巫纪洪剑势再起。 同一剎那,锡晓岩背后刃光灿然。 巫纪洪正要踏出斜步,以「武当行剑」配合轻功步法袭击锡晓岩右侧,却感受到左上方涌来一股非比寻常的能量。战歷丰富的他本能地收招退却。 当那股能量更接近时,巫纪洪发觉自己退得太少,最后一刻双脚足尖用尽了平生锻练的轻功功力,全身再往后多跃一步—— 暴烈的刀刃从他左额前仅仅一寸处掠过,尽管没有切中他的身体,那强大的劲力却令他有魂魄被斩开的感觉。 「阳极刀」的纯刚力量,就是如此震撼敌人。 巫纪洪被这强大得意外的勐刀所慑,不敢贸然反击,再退了三步戒备,瞧着面前单臂将长刀收在左腰侧的锡晓岩。 刚才那刀掀起了巫纪洪一年前的痛苦回忆:在「清莲寺」前被荆裂的「浪花斩铁势」砍伤一腿的那刻——荆裂和锡晓岩两人刀招的气势威力,竟是如此相近! ——早知道,真的将那条母狗送给他好了!假如能够拉拢这傢伙扶助商师兄,十个霍瑶花也値得!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 包围在街上的宁王府护卫,有的服了「昭灵丹」早已经杀气盈胸,一见头领巫纪洪出手,也都拔出刀来,朝锡晓岩身后的霍瑶花和虎玲兰群起袭击! 虎玲兰早把野太刀拿在左腰间,她踏步侧转,迎向右边一个沖得最前的护卫,左手拉鞘同时右掌拔柄,有如长长弯月的异国刀刃剎那闪现! 那护卫举起的单刀还未落下半分,锐利的风与光芒自下而上袭至,他的喉颈下颚瞬间裂开,血泉向上喷涌! 虎玲兰一记单手拔刀的「逆袈裟斩」刚切过敌人,左手马上抛弃刀鞘也握上刀柄,同时沉腰吐气,以最小的动作将又长又大的野太刀收纳回身侧,紧接着转身向后,利用旋身之力再次将刀横斩出,一记阴流「山阴」,将另一头袭击而来的护卫连人带刀斩至飞去!虎玲兰在唿吸起落间连斩二人,手上巨大刀锋挥起来似乎轻若无物,但一触上敌体就显现出强横威力,功力比在庐陵时大有进境。 但这一点巫纪洪当然无暇留意。他眼前有个更不得了的敌人。 锡晓岩微沉双膝,随时从左腰反手发刀。 巫纪洪表面仍然冷静,心中却在急谋应付「阳极刀」之策。 「阳极刀」的招式非常直接单纯,本来以「太极剑」应付最为理想。但是锡晓岩的刀劲已经强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以巫纪洪的「太极剑」造诣,并没有信心能以「引进落空」完全化解。 ——其时人和剑都会被一刀两断…… 锡晓岩散发的迫力朝着巫纪洪扑面冲来。刀未出已然向对手预告——这就是锡晓岩的刀法,如雷暴欲来之前已隐闻鸣音,但仍是无从抵御。 将要接招,巫纪洪却还没想到对抗之法。平日他仗着身高手长,常有长距离之利,足以轻松对敌;锡晓岩人虽矮壮,那奇长的怪臂,再加上单手使这四尺开外的长刀,却完全将双方的攻击距离扯平。 锡晓岩昂然踏步,右臂自腰旁反手挥出! 巫纪洪不想退避。这是他自进入宁王府之后復出的第一战,而且在一众亲挑的部下面前,更是面对武当派的后辈…… 刃光与破风锐音再现。 巫纪洪凭着战斗本能,估算锡晓岩的出手角度方位,长剑随即递出,正是「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剑尖巧取斜线,截击锡晓岩挥刀的手腕,若其刀势不变,等如自行将手送上剑锋! 巫纪洪这「形剑」使得非常准确,时机和角度恰到好处,「阳极刀」不收回的话,必中手腕无疑! ——假如他对抗的是一条普通手臂。 锡晓岩的「阳极刀」挥至半途,感觉「追形截脉」的威胁,那右臂双重的肘关节一起屈曲,剎那将手臂缩短,但自腿腰到肩膊的发劲仍不变,本来横砍向巫纪洪身体的「阳极刀」,变成斩击他伸出的长剑! 金属发出足以刺痛耳膜的交鸣。 巫纪洪第一次接触感受「阳极刀」的劲力,刀剑交击之下,强大的震力自长剑瞬间传到掌腕和手臂,巫纪洪右臂跟长剑向左测勐地抛飞,几乎连带整个人也盪开去!那震力继而直入心坎,他窒息间闭着气勉力收紧指掌和手臂肌肉,那柄前端四寸被击得臂折的长剑才没有脱手飞去! 剎那间巫纪洪并未陷于慌乱。就像在「清莲寺」一人力抗「破门六剑」时一样,求生意志驱使他的脑袋飞快运转。 他立时记起从前看见锡晓岩练功的情景。 ——此子武功只走刚劲一途,而且不喜近身缠斗! 拳法也非巫纪洪的专长,但他自忖有「太极」功底,必能克制对方,趁锡晓岩未及回刀再发第三击,就展开步法冲入近身,左手剑指袭取锡晓岩右目! 锡晓岩长刀挥在身侧来不及回击,于是举起左臂自下档格巫纪洪的剑指。 两臂相触,巫纪洪心中喑想正合我意,马上变剑指为爪,欲用「太极拳」的「采势」擒拿锡晓岩的手腕! 哪料巫纪洪左掌才触上锡晓岩手腕,五指还没拿上,锡晓岩已生反应,左手压腕微沉再朝外旋半圈,反过来用掌封锁巫纪洪的臂腕。 ——这是……听劲! 正是锡晓岩随尚四郎等「镇龟道」师兄苦修的「太极」化劲柔法! 巫纪洪左手反被压制,讶异下不忘反击,右腿疾抬,膝盖向前欲勐撞锡晓岩小腹! ——巫纪洪的腿比常人长,这膝击的攻击距离,相当于普通人出拳击打,自下路进攻更是难于防备! 锡晓岩透过左掌的听劲感应,却已知晓巫纪洪离地起脚,手掌顿化擒拿,握住巫纪洪的手腕再往后拉扯,单足而立的巫纪洪平衡顿失,膝击之力亦遭破解,只好马上踏回原地,左手用「太极拳」的「按劲」朝前推送,借锡晓岩的拉力攻其心胸,一气要把他推得飞跌! 锡晓岩的「太极」化劲功力练习时日不够,毕竟不及巫纪洪,无法再化解这招借势推按,只能及时放开巫纪洪的手臂,消减了部分的劲力,厚硕的身体朝后倒跌,但他在倒退同时,还是以右长臂挥出第三刀,斜斩巫纪洪左颈侧! 巫纪洪及时竖起已变弯的长剑接下这一刀。他仓卒运剑相抗,幸好锡晓岩也是边倒飞边斩击,纯粹靠那长臂发力,刀剑再次相撞下,他的高痩身体被荡飞出去,速退两步方再稳住。 同时锡晓岩倒跌,在地上翻滚一圈跪定,长刀横架胸前戒备,令巫纪洪没有再次乘机袭击的空隙。 巫纪洪这近身缠斗之策也是无功而还。锡晓岩弥补自身武功弱点,苦练成柔法拳技,虽未至于能压倒巫纪洪的「太极拳」,却足以自保,再配合随时击出的「阳极刀」,巫纪洪在近战中也无法尝得甜头。 ——这傢伙……竟然进步到这个程度! 这时他看见锡晓岩后方,虎玲兰和霍瑶花各自举刀与众多王府护卫混战,已有六名护卫的尸体倒在街上,另外三人捂着冒血的伤口悲鸣。 霍瑶花仍受药瘾影响,气力和速度都减弱,但她的大锯刀还是杀得对方一死一伤。其余则是虎玲兰的杰作。 虎玲兰的野太刀所过之处,血雾纷飞,就算是吃了「昭灵丹」的护卫都不敢再接近, 数十大汉面对两个美丽的女刀客,只能举刀远远包围。 虎玲兰和霍瑶花互相背靠掩护,各自举刀防备众敌。她们都没有想过,今天竟会跟对方并肩作战。 巫纪洪眼见部下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心里很是焦急。失去「术王众」之后,他好不容易又得到一支亲兵,而且眼前还有押送铳炮的重要任务,如果折损了这队护卫,要如何完成? ——锡晓岩这臭小子……简直就是第二个荆裂!怎么会这样倒霉,总是碰上这种傢伙……难道说他们是我的天敌吗? 巫纪洪一时三刻内不可能击败锡晓岩,期间又不知道再有多少部下要死在虎玲兰和霍瑶花刀下。 锡晓岩与这个从前的「褐蛇」之首斗得旗鼓相当,信心更足,将刀拉到身后,再次摆出绝招「阳极刀」的架势。 假如说荆裂的刀像席捲一切的浪涛,锡晓岩的刀则如轰轰烈烈的太阳,同样的堂堂正正压倒取胜,这令巫纪洪更痛恨——爱用诡计突袭倏来倏去的他,造诣虽然并非不敌二人,但这生都不可能练得出他们这般王道的武功。 巫纪洪无计可施之下心念一动,竟转头向后逃走! 锡晓岩欲上前追击,但论轻功身法他远远不及巫纪洪,一眨眼被他拉开了两丈距离。巫纪洪却没再走,回身站住对锡晓岩笑了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锡晓岩咬牙切齿地问。 「没什么。只是我不想再跟你打,至少今天不想。」巫纪洪说:「我这是在告诉你:我不跟你打的话,你也杀不了我。」 他说完打了个手势,那大队王府护卫就撤去包围,纷纷上前跟巫纪洪会合。 虎玲兰和霍瑶花走上来,与锡晓岩并肩而立。三人三刀在阳光底下闪耀。 「我果然没说错。」锡晓巖冷冷说:「你已经没有资格再自称武当派。」 「我们确实抓不住你。」虎玲兰也向巫纪洪说:「可是我们能够杀光你的部下。」 那些王府护卫听了心中大惊。刚才那野太刀的光芒确实令他们胆寒。 「没关系。」巫纪洪却耸耸肩:「你们再杀我一个部下,我就在这襄阳城里随便杀两个人。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小孩。他们的命都算在你们头上。」 锡晓岩目中杀意更盛。他盯着巫纪洪说:「你以为我会在意吗?武当派眼中除了敌人外,无视旁人生死。」 「真的吗?」巫纪洪歪着嘴讪笑:「锡师弟,不用骗我了。我还记得的呀。在武当山的时候,你常常跟我说如何痛恨你爹凌虐妻妾。我还没有忘记你说时的表情。」 锡晓岩咬着牙,沉默不语。 虎玲兰听见锡晓岩说得毫不在乎时,本来吃了一惊,这时听出他只是试图欺骗巫纪洪,心里松了口气。 ——可是……他明明是我和荆裂的敌人,我为什么这般在意他是不是好人呢……?霍瑶花听见锡晓岩的话时,本来希望他真的能够不顾他人死活,继续全力追击波龙术王,可是发现他不过在说大话之后,强烈的惭愧马上涌上心头。她再次回忆起自己在庐陵时的种种不堪恶行。 ——原来我真的还没有戒掉术王施下的药瘾。 ——那不是「昭灵丹」,而是我心里的「毒」。 巫纪洪见锡晓岩战意已失,将手上已毁的长剑交给部下,登上拖过来的坐骑。十几个王府护卫这时又回头将死去同胞的尸首抬走。 巫纪洪策骑离去前,又朝锡晓岩说: 「你就跟姚莲舟一样,心里有太多无聊的规矩。这就是我跟你们最大的分别,也是武当派注定要灭亡的原因。」 他展露出彷彿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邪恶笑容。 「然后新生的武当派就要在我这种人手上兴起。其时天下间将无人能阻挡我们。」 第126章 卷十二 兵刀劫 后记 最近偶然拿出旧作《杀禅》来翻阅了一阵子,有一种惊讶的感觉——自己的转变原来竟是这么大。虽然实际上已经是七年前完成的书,但在我自己心目中,一直只觉得是《武道狂之诗》的上一部长篇作品,不应该那么遥远。同样是写古代的世界,同样是描述激烈的生死斗争与个人生命意义的寻索,《杀禅》跟《武道狂之诗》却是如此南辕北辙,回头看《杀禅》时,彷彿觉得那是活在另一个平行时空的自己写的书。 比较之下我发觉原来年纪越大,非但不是心思越复杂,反而越喜欢用简单直接的角度去看事物。当你想到自己留在世上的剩余日子正在不断减少的时候,就不想再多花费生命去拐弯抹角,希望把精力和时间放在更纯粹的东西上。我放弃了「江湖」而写「武林」,大概就是这样的心路歷程。 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改变而写出《武道狂之诗》,还是《武道狂之诗》改变了我;只知道大概再也不会(也不能)回去写出像《杀禅》那样的作品了。这应该是很自然的吧?创作者其实没必要眷恋过去的自己。有天写完《武道狂》之后,下一部书又将是另一次的探索。 也许大家会嫌我烦,但我又要再次感谢太太。写这一卷的过程中,她实在给我太多帮助了。各位喜欢这书的读友,也一起向她感恩吧。 另祝福我刚新婚的侄女心怡。 乔靖夫 二〇一三年一月七日 第127章 卷十三 武当之战 引言 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惟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滕兔,追形逐影,光若佛彷,唿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復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 ——《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第九》 第128章 卷十三 武当之战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谎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復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在朝廷「御武令」号召下,秘宗掌门雷九谛率三百弟子南下追杀「破门六剑」,于湖南湘潭展开恶战。雷九谛劫持童静为人质,迫使荆裂与他一决雌雄;但荆裂所受严重伤员未癒,虽得怪医严有佛治疗,仍是前途未卜。 武当派因拒绝「御武令」触怒朝廷,皇帝派遣禁军最精鋭神机营部队南下征伐武当山,火器铳炮碰上顶尖武道,一场凄烈大战即将爆发…… 第129章 卷十三 武当之战 第一章 狂者与少女 偌大的幽暗房间密不透风,内里唯一照明的油灯,那点火焰几近纹丝不动。两侧的纸窗皆悬挂着黑布遮盖,无法分辨外头到底是日是夜,令人有时光凝止的错觉。 站在室内的童静只感觉全身受着无形的重压,胸口有一股无法吐出的闷气,樱唇半启微微喘息。 她如此,并不因为房间密闭。 而是由于房里另一个人透出的气息。 依旧一身黑衣的雷九谛打坐于房间中央,彷彿融入幽暗里,只有闭目入定的一张脸映在灯火之前。光影之下,他额上虎纹显得更深刻,虽是木无表情,已然散发一股森森鬼气。 童静定晴瞧着这个比自己大上四十年的男人,密切注意他的一切动静。虽说是令人憎恶的仇敌,但童静同时深知,坐在眼前的乃是当今世所罕见的顶尖高手,能够这样接近观察的机会非常罕有。 这时雷九谛的脸庞动了。左颊肌肉慢慢收缩扭曲,整张脸立时歪斜起来,眼皮微微跳动,嘴巴微张露出紧合的牙齿。那神情既似哀伤又像狂喜。 随着雷九谛的脸活起来,他全身散发的邪气更为浓浊。本来就敏感的童静,更闷得想要吐。 雷九谛从盘坐姿式站起来,渐渐往后退,身姿却无一点摇摆,而且动作跟正常往前行走无异,施展的正是秘宗门绝技「燕青迷步」之倒行法,彷彿身后有根丝线倒拖着他向后,双足在地上滑过,状甚诡奇。 退了三、四步后,雷九谛突然全身勐烈发劲,身躯后仰,平地打了个后空翻,动作几乎全无先兆。雷九谛后翻完成时四肢着地,姿势低矮,连腰间左右的刀柄都碰到地板。他弯腰弓背,双手十指抓地,咧着牙齿微嘶。 童静看着心想:他好像变成了一头野兽…… 她没猜错。此刻雷九谛已进入「神功」迷境,正想像自己被神虎附体,浑身都好像充溢着野性的能量,跃动不安。 雷九谛以手足爬行,在房间里咆吼着左窜右突,嘴角吐着飞沫,已然完全沉浸在幻想之中,那狂态实在无法令人联想当今武林「九大门派」里的一代宗师。 雷九谛这状态,令房间里邪异的气息更盛,并不断在密封的空间中累积,无处散洩, 童静更是难受,要轻轻扶着墙壁才能站稳。但她强忍着,仍然仔细观察雷九谛的变化。 ——我一定要看得清清楚楚,说不定能看出这老头的武功有什么破绽……然后找机会告诉荆大哥…… 自从在西安「盈花馆」里目睹姚莲舟使出「追形截脉」,继而在屋顶决战立时用上之后,童静就很明白,自己最大的武器正是这种洞察力。 八日之前雷九谛擒下童静为人质,以迫使荆裂跟他决斗,此一战势必结束「破门六剑」与秘宗门的仇怨.,但荆裂手腿旧伤能否痊癒仍是未知之数,童静只盼望能多为荆大哥增添一分胜算,眼前正是难得之机。 就在童静气闷得双腿也有点发软时,雷九谛这头「神虎」向左一跃,整个人飞上了原本应该放着客栈床铺的一边墙壁上,在空中同时面容变异。 剎那间,童静清楚看见雷九谛的变化。 雷九谛脱出了「神虎」的想像,身姿又变回人形,发散的气息一转而为尖锐杀气,吶喊同时双足蹬墙,身体反向飞射出去,两道银色刃光自身侧闪耀—— 雷九蹄这交叉双斩,快得几乎肉眼难见,蹲跪着地之时,左右手上的银刃仍在弹颤。 房间突变明亮。在他跟前悬挂的黑布从中断开跌落,纸窗格子也裂开一道破口,外头灿烂的午后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映照雷九谛身周激烈飞扬的微尘。 童静一时不习惯这般明亮,伸手挡在眼前闭起眼睛。然而刚才雷九谛疾电似的刀招,却不住在她脑海里重演,令她浑忘先前快要令人昏迷的郁闷。 良久,童静微张眼皮,直至确定已适应了阳光之后才把手放下来,发现雷九谛早已站起,手中一双秘宗门银刀反射着寒光。雷九谛已从狂态中回覆过来,虽然仍带着平日的痴状,但至少不似先前般恐怖。 此刻在亮光下,方看得清楚这空荡荡的房间。这原是「湘渡客栈」南厢最大最豪华的客房,但所有床铺桌椅及摆设都被搬光,闢作雷九谛一人使用的练功房。 自雷九谛劫持童静后,秘宗门即公然佔据了全湘潭最大的客店「湘渡客栈」为己用,强行驱逐店家跟所有伙计,一切起居饮食都自行包办,三百秘宗门人更将客栈守卫得如铁桶一样。八卦门及湘龙剑派等群豪,明知童静被囚在此地,但也束手无策。 童静虽然被囚禁,雷九谛倒没有命令门下把她绑缚,也如常给她用饭、梳洗和更衣,只是绝不许她踏出客栈南厢半步。秘宗门人也不必格外派人驻守,因这南厢四周出入处的房间,都关为众多同门的起居处,日夜有人停留休息,童静想要悄悄逃出,可说一点空隙都没有。 童静也不是没有思考过逃走之法。以她现时的武艺修为,其实已经比秘宗门大军里不少外地支系的门人都要强,问题只是手上没有剑,但要趁对方松懈时偷偷取一柄,亦非绝无可能。 逃走的最大困难仍然是一个人物:雷九谪自来客栈之后足不出户,日夜都留在南厢。童静为了策划逃走曾经特别留神,在许多不同时辰都在客房之间看见雷九谛经过,可是到底他什么时候睡觉,甚至有没有睡觉都是疑问。 童静没有忘记当日在森林里初遇雷九谛,这妖异高手的敏锐感官是何等厉害——大概只有荆裂及波龙术王才可能略胜一筹。她知道就算能够迅速打倒两、三个秘宗门人,只要雷九谛在,自己也不可能走得到客栈外围的墙壁前。她只好暂时放下逃亡的念头。 正是童静暗中盘算逃走的那几天,让她发现了雷九谛这个练功房,奇怪的是房门和窗户外竟没有半个秘宗门人看守,于是那天她大着胆子推开门走进来看看。 ——哼,他只说禁止我走出南厢.,却没说过里面有哪里不许进入、有什么不许看啊…… 童静带着这种负气的心情把门推开,步进这幽暗的房间里,于是就看见雷九谛独自修练的惊人场面——并且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弟子守在房外:雷九谛不想被门下目睹自己这个狂态。 令童静甚感意外的是,当雷九谛看见她进来时?只是沉默良久,并没有赶她出去,还跟她说了一句: 「关门。」 今天已经是童静第三次看雷九谛练功。雷九谛一直没说什么,童静也就无法明白他为何容许自己看。她并不理会,索性专心观察,从中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助荆裂取胜的弱点。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只有雷九谛自己知道,为什么要让童静看:那天当童静推门而入时,雷九谛正沉浸在「神功」的幻境之中。陷于黑暗与纷乱的神智,却突然感受到一股舒泰的暖意。 雷九谛修习山东白莲教祈灵附体的「神功」,以加强「借相」威力及频密程度,终于成就了前无古人的「神降」绝学,武功得以突破,但付出的代价也不小。「神功」除了对人心神损耗甚大之外,修习作法之时,为了令自己深信真的有神灵降临附身,必须暂时放弃管束自身的心智,如脱缰野马放任奔行,这才能进入狂想的幻境;平日各种靠理智压抑的惊惧疑惑,也会乘着这时机纷纷袭来。久而久之,雷九谛每次「请神」,就如坠进黑暗浑浊的深渊之中,极其难受,全凭着一股追求强大的执念强忍。 可是当童静在自己面前时,雷九谛却感到犹如在深渊中仰首看见一盏发出暖光的明灯,光芒抚慰下竟不似平日难受;凭着这点意识中的灯光导引,雷九诵每次脱出「神功」状态回覆正常竟也变得更轻易,而每次练功之后的身心疲劳亦更快恢復,连雷九谛本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这个女孩天生就有不同凡人的灵气吗?雷九谛本人并不信鬼神外力那套,强行修练白莲教「神功」,靠的完全是自身的强大意志,谈不上是否相信童静真能散发什么「灵气」;他是个彻头彻尾只讲实用的人,既然童静真的对他练功有裨益,也就不深究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自从往山东修练以来,雷九谛绝对严禁旁人观看练功,唯有近身弟子韩山虎一人例外。如今破例,而对方竟然更是仇敌,雷九谛实在无法解释,只知对这女孩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好感——正如他也解释不了,当天怎么在童静一声哀求之下,就放过了那头张牙舞爪的猎犬。 ——练飞虹执意要收这娃儿为徒,难道她真有什么超人天赋? 雷九谛不想对童静洩露这般心情,只瞧了她一眼,就自顾自举起双刀,摆出迎敌的架式。这是童静第一次光天白日之下,清楚看见雷九谛与人决斗的戒备姿态,架式与马步跟以前见过的秘宗门人没有多大分别,却有一种大不相同的味道,那轻松站立的双腿好像随时就要凌空腾起,双刀形成的角度更有一种微细的巧妙,普通的姿势架式,竟有数倍以上的威慑力。 雷九谛凝聚心神,双刀架式更严密,银刃的尖锋遥指房间里的虚空。童静感受到,雷九谛正开始营造面前的假想敌人。 ——她当然知道那敌人是谁。 在雷九谛眼前,彷彿渐渐平空呈现一个人形——当然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那人形有如猫般弓起背项,居后的左腿深深屈蹲,右手的刀子像随随便便地垂在膝盖高度,整个姿态作势欲扑! 当日树林之战,虽然发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但雷九谛两度见过荆裂使出「浪花斩铁势」——一次拉扯铁索救走练飞虹,一次出刀斩伤他肩头——这个起势架式已然牢记在心。 当然雷九谛也不可能单凭这姿势,跟一次在混战中接招的经验,就完全揣摩出「浪花斩铁势」的原理、威力与可能的变化,而要靠自己数十载所学与实战经验去填补。 因应面前荆裂幻象的姿态,雷九谛的迎接架式也做出调整。 童静在旁看着,因她看不见雷九谛眼中的幻象,自然也无法瞭解雷九谛改换架式的理法。不过从雷九谛的动作里,她仍能观察出高手的动静细节。 ——童静并不知道,自己这三天以来旁观雷九谛练武,每次又要抵抗雷九谛的邪异气势,不知不觉间已经朝着一个新方向进步中…… 在雷九谛眼里,面前荆裂的人形变得越来越像常体,彷彿连对方唿吸调息的声音都听得见。 虽未十足确知「浪花斩铁势」的特色,但从这姿式他就推想得到,这是将一切赌博于一刀之上的捨身招式,并无后着。 那么只要我接得下这一刀,必胜无疑! ——可是,我接得下吗? 雷九谛回想那一夜肩头中刀的触感,推测「浪花斩铁势」的威力。他马上断定,凭自己的双刀绝对挡架不来。刀折,人亡。 那么就只余下一途:以他「云隐神行」冠绝武林的身法与步法,闪避这一刀! 雷九谛眼前的人形变得更细緻,能量更充盈。他感觉面前就像近距离架着一副强弓锐箭,那张弓正越拉越满,任何一剎那都会发射…… ——不只如此的……荆裂的伤也许真能好过来……到时候这一刀将比先前更勐烈,更难躲过…… 雷九谛背项和胸前的衣衫已被汗湿透。 连在旁观看的童静也不自觉停住了唿吸。眼前此人虽然是追杀「破门六剑」的死敌,又是亲手杀害徒弟的狂魔,但童静这一刻无法憎厌他。同是武者,看着雷九谛如此拼命苦思求胜,童静对他暗自生出一分敬意。 终于,到了弓满欲折的时刻—— 雷九谛瞪着双目—— 彷彿有一阵无形的风迎他脸上扫过。 雷九谛始终未发一招,双腿也没移动半分,只是慢慢将架式放松下来。 「浪潮……」雷九谛闭着眼喃喃说。 童静听了非常讶异。雷九谛应未曾听过「浪花斩铁势」的刀招名字,也不会知道荆裂这刀招是「借相」于浪涛.,他却能够凭着假想,遥遥感应到荆裂刀招里的意象,实在非常奇妙。 雷九谛迎接过这想像的刀招后,继续闭目仰首喘息良久,似乎耗费了不少气力。直至唿吸回覆平缓之后,他睁开眼降下视线,直盯着童静。 「丫头。」自从三天前那句「关门」之后,这才是雷九谛第二次在练功房里跟童静说话:「荆裂的绝招,你应该看他练过很多次吧?」 童静听了之后瞪一瞪眼晴,马上明白雷九谛是要透过她打听荆大哥「浪花斩铁势」的理法。她当然死也不愿透露,一转念皱起眉来,故作失望状地嘆气:「荆大哥这年来伤都没好,根本没有好好实练这刀招,只是关中在心里默演,我没能看到,怎么告诉你啊?」 雷九谛当然半点不相信,目光如刀盯在童静脸上,彷彿随时能将之洞穿。 「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童静耸耸肩:「你要逼我说什么的话,随便动苦刑好了。不过我先告诉你,女孩子痛起来,什么都说得出口,说的是真是假,那就保不准了。」 江湖经验丰富的雷九谛,听得出童静说到「苦刑」时语声略颤,知道她是强作镇定,心里其实在害怕,听后不禁暗笑。 ——这娃儿真好玩呀…… 雷九谛自任秘宗掌门以来,门下年轻弟子对他既敬旦惧,话也不敢向他多讲半句,更何况这般胡诌?童静在他面前如此大胆,说话时眼光神情充满灵气,绝不像秘宗门内那群毕恭毕敬的弟子,雷九谛不禁对童静生起好感。 「行刑?」雷九谛眼目收紧。「倒也不必。」 他说着左手突然往前一扬,童静以为他要出手袭击,吃了一惊,却见一物向自己抛来。 童静反应也快,已辨出那是什么,右手伸出一抄,将银刀握了在手。 「来吧。」雷九谛右手另一柄刀举起,刀尖遥指童静眉心:「将荆裂的架式摆出来!」 虽然并非惯用的长剑,但童静把秘宗掌门专用的银刀握在手里,一股熟悉的兴奋感蓦然生上心头:手柄缠布上那微微的汗湿;钢铁充实的重量;刃身美妙的平衡……人与刀彷彿接通了无形的灵感,童静自然就摆出战斗的剑姿。 她心里当然不肯向雷九谛展示「浪花斩铁势」的架式,只是摆出自己平日的迎敌姿势,却赫然感受一股杀气扑面而至。 只见雷九谛沉下马步,右手刀与左掌架在胸前两侧,如欲扑击。 童静在威慑下不由倒退两步,想要悄悄移往房门的方向逃走,但雷九谛已然察觉,双足只略一转移,那气势就将童静与房门之间的去路封锁。童静被这无形的压力所迫,反而要往墙角一边再退。 雷九谛轻轻前进一步,童静就感到唿吸困难。她过去从来没有单独面对过这种级数的高手,只觉自己就如老虎面前一只小鼠。二人明明相隔还有六、七步距离,童静却已被困在墙角死地,再也走不出来。 童静眼睛不禁红起来,眼眶湿润,但却狠狠咬着牙,将刀尖举得更高,以心里一股不屈的怒气,抗衡雷九谛的恐怖。 ——就给你看看,即使是一只小老鼠,也有咬断老虎喉咙的利齿! 看见这小女孩竟然仍有对抗的意志,雷九谛歪着嘴角笑起来。 ——有意思……她太有意思了…… 童静的战志也刺激起雷九谛的好斗本能,不自觉在心里默唸咒语,脸皮再次扭曲,又开始进入「请神附身」的迷态——当然并非真有什么鬼神,只是他自我催激的想像。 雷九谛散发的凶恶鬼气,渐渐瀰漫整个房间。 童静的刀尖微微发抖。 同时雷九谛开口,语声有如梦呓:「没用的……你这样的招式对抗不了我……来吧,只有那一招……摆起荆裂的架式吧……」 童静确实看出,自己的架式正被雷九谛遥遥压制,于是变换出另一个姿势来,将银刀降到腹前,刀尖改为指向雷九请右肘。 然而她的新架式完成前一刻,雷九谛的万也改换了摆法,轻轻松松克制了童静这姿势。童静马上预想到,自己若以此姿式出刀,雷九谛连看都不用看就能把她的手腕砍下来,慌忙又再变化。 雷九谛随着她的动作,在对面不断改变握刀姿式,每一次都先一步将童静的变化破解。童静只感自己一切所学,在雷九谛面前都被一眼看穿。她又惊惧又焦急,竟觉得比赤条条站在这老头面前还要难受。 童静学过的东西已经变无可变,无计可施之下脑袋一片空白,竟自然反过来尝试反制雷九谛的架式。 只见童静摆出的举刀姿势歪歪斜斜,绝非她过去所学的任何招术,提刀的高度似乎软弱无力,颤震的双腿也好像快要站不稳。 但在绝顶高手雷九谛眼里,却看出这姿势的微妙:屛弃了一切外观和常规,只为这一刻战斗状况自然而成的形态。 就像水。 ——自从离开成都跟随荆裂他们学武,童静一直就在努力摆脱过往所学徒具外形、华而不实的花巧武功,回归武道之纯粹。在这危急的一刻,她终于做到了,跨越武学人生中一个重大的障碍。 雷九谛看在眼里,不禁惊异。 ——这孩子的天赋,非同小可! 但此际雷九谛大半的理智都陷入「神功」的黑雾之中,一心要击败荆裂的「浪花斩铁势」,口里仍然喃喃唸着:「没用的……用荆裂的招式……只有那一招……」 童静此刻也是陷于迷惘,雷九谛的语声不断暗示下,果然唤起了她见过荆裂苦练此招的记忆。 那记忆对惘然无助的童静来说,有如溺水时抓到一根救命的木头。她的刀渐渐垂到膝前,双腿蹲得更深,沉着肩弓起背项…… 果真模仿起「浪花斩铁势」的架式来,而且竟然有几分与记忆中的荆裂相似。 雷九谛乍见童静这姿势,好像荆裂忽然就在眼前,刺激出他的杀意。意识一下子完全跃入深渊,进入「神降」之境。 瞬间,他的脸容犹如厉鬼。 杀气完全笼罩全身发抖的童静。 雷九缔本来只想迫使童静洩露「浪花斩铁势」的细节,并非真要危害她,但此刻却在童静牵引下失控,杀气填塞胸中,任何一剎那都要爆发—— 就在黑暗完全矇蔽雷九谛的心眼之前,他悬然又再感受到那股暖意。 眼前童静的身影,彷彿散发着光芒。 凭着这光,雷九谛的神智在最后关头勉强从深渊中跃出。 他仰天狂嚎一声,整个人半跪下来,本就不太健康的脸显得更苍白,豆大汗珠冒在额上,就如经歷一场苦斗。 童静感到雷九谛的杀气散去,自己也放松下来,这才仔细观察雷九谛,看出他状甚痛苦。她虽不清楚雷九论刚才经歷了什么,但知道自己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回。 看到雷九谛为了执意追求武功,把自己弄得如此疯疯癫癫又痛苦,童静忍不住对这位秘宗掌门怜悯起来e 「其实……」童静这时也蹲在雷九谛面前,轻轻将银刀放到地上,另一手支着膝盖托着腮说:「……你不要跟荆大哥打,可以吗?」 雷九谛平日视线游移不定的眼晴,罕有地定定凝视童静。 「我们『破门六剑』跟你秘宗门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没错,你的好些徒弟死了。可是两次都是因为你们要来杀我们呀!又不是我们求你秘宗门打的。一 「那朝廷的什么诏令就更无聊了。里面写的『破门六剑』罪状全都是假的,不信的话,湘龙剑派和巨禽门那些人都可以作证。更何况我们这些草莽中的武人,这么多年来何曾受过朝廷官府的什么眷顾?还不是好好地把武艺一代代传下来?挂着一面御赐的金牌铁牌,能令自己变得更强吗?」 雷九谛听着这个年纪小得足可当他孙女的少女教训自己,没有打断她半句。以他平生偏狭的性格而言,如此耐性已是奇蹟。 他等童静把这番话都说完,然后冷冷响应一句:「你说这许多理由有何用?练武之人比试决斗,还要理由的吗?」 童静一听,心里一凉,又再想起雷九谛亲毙徒儿的事。她凝然明白:雷九谛在湘潭城里「巡棺」示威,说要为弟子雪仇,都是假的,他才没有这么爱惜关心门下;大闹一场,求的只为一败「破门六剑」,洗刷自己在树林被击退之辱。那求胜的强烈慾望,与武当派无甚分别。 ——而算起来,荆裂也是这样的人。 童静没能反驳半句,站起来正想离去,不料雷九谛又说:「要我放弃与荆裂一战,也非全无可能。除非拿一件我认为更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 童静甚感意外,却发觉雷九谛的眼晴盯着自己,更在她身上来回打置。童静感到一阵寒意,不知道这狂人正在打什么主意,手臂不禁抱在胸前保护自己。 雷九谛带着阴气说: 「你得拜我为师,并立誓全心全意修习我传授的一切武学。」 童静惊讶地瞪着眼晴。 雷九谛这时也从半跪站起来。他左手往地面遥遥一招,袖里的细管撒出细丝来,勾住童静放在地上的银刀,他紧接左臂一拉,有如施展隔空取物的法术般,将银刀吸进掌中。 「你这三天来也看见了,我练功是何等艰辛凶险,完全是拿自己的魂魄作赌注。」雷九谛双手挥转,将双刀归还入左右腰间鞘里:「数年来我从地狱火海走过来,才练成这前无古人的『神降』绝学,固然是要剑试天下,以之击败武当派;但同时也有另一件事悬在心头,就是担忧这难得的武学后继无人,在我死后就此断绝。」 「本来对于传承之事,我一向并不热衷,只是顺其自然。但最近有四件事情令我改观:第一是我资深成名弟子董三桥,竟然被青城派区区一个残存的十几岁门人所杀,就算我自己多强,这一耻辱永难磨灭;第二是看见练飞虹如此热心培养你作传人,我就更不想被那可恶老头比下去;第三是听闻武当派正被朝廷大军攻打,看来凶多吉少,要是姚莲舟死了,我空有最强武功,而没了印证的对象,岂非得物无所用?如能将它传下去,后世自有更多机会证实,我雷九谛所创之秘宗『神降』,乃天下第一的奇功!」 童静听着,只觉雷九谛虽然癫狂,但心思明晰,并非莽夫一名,因此才两次偷袭「破门六剑」都得手。 这已经是继练飞虹之后,第二个武林宗师开口明说要当童静的师父,却又一个比一个还耍古怪。童静完全没想过雷九谛有此要求,只是感到可怕。 「你刚才说……有四件事情……」童静胆怯地追问:「那第四件是?:…:」 「第四件事,是刚才发生的。」雷九谛那充满慾望的眼神,直视着童静的眼睛,又再感受到她目中活现的灵气。「刚才我终于明白,练老头为什么执意要收你作徒弟,连掌门也不当。把你抓回来,是我正确的判断。」 他双手把着腰上刀柄,轻轻喟嘆一声:「枉我秘宗门下弟子过千,却全是不成器的傢伙,恐怕没有一个能将我『神降』之技练到极致——不,还有一个韩山虎,算是块材料,大概将来有机会练成,但我也不是十足肯定。」 「可是你……我不知道怎样解释,也有点不想承认:要是你愿意跟我潜心修练,五至七年之内,必然大成;以你年纪,将来也很有希望超越我,甚至将这『神降』功法改良至更高境界!假如能够换来你这么一个关门弟子,荆裂那个傢伙,我倒可不再理会。我死去那些徒弟,也都不算什么。」 这般毫无保留的褒奖,要是说的换着别人,童静此刻定然乐不可支,但她此刻听了,只是沉默不语。 雷九谛见她竟无反应,微显愠怒,但他心里期待童静答应,竟然罕有地忍耐着。 童静听这话后,心里一片混乱。要是换作平日,她当然丝毫不用考虑,断然拒绝。她与荆裂、燕横和练飞虹等同生共死,情谊已根深柢固,一心就要跟他们学武;这雷九谛行事疯癫,对弟子门人又甚残酷,随时弃如敝屣,喜怒无常,这「神降」武学又如此邪门,损人心性,她怎愿跟随他修习? 但在这关头,荆裂的伤势能否及时復元,无人能够确定,与雷九谛一战实在非常凶险;假如她拜一个师父,就能消去双方仇怨,那也很划算。 ——哼,反正到时我不用心学就行了……他见我学得不好,说不定一年半载后就把我放走…… 然而同时童静又不免对雷九谛的武功有所仰慕。自离开成都之后,雷九谛是她所见最顶尖的高手——姚莲舟在西安时中了毒不算;波龙术王与他相距不远,但童静感觉还是雷九谛比较可怕一点;在「盈花馆」屋顶时的锡晓岩,或者一年前未受伤的荆裂,皆可与雷九谛一战,不过胜算不高。 ——如此高手,我却有拜他为师的机会。 雷九谛武功路数确实偏邪,但童静又记得荆大哥多次评论过武当派参学物移教秘法的事,他说过并不认为武艺有正邪之分,只在于你愿意为它付出多大代价…… 童静想,就算不跟雷九谛学那种神神怪怪的邪气功夫,跟着他仍必定学得到许多厉害东西,说没有丝毫心动是骗人的。 ——这么就可以让荆大哥免于一战,他还要等待兰姊回来的啊…… ——可是跟了雷九谛,那不就意味我要与燕横分开吗?…… 一想到燕横,童静心里更混乱。 当天童静自愿当人质,雷九谛就已见出她与「破门六剑」的情谊,心里觉得要她拜自己为师,离开那些同伴的机会并不大;此刻见她竟有犹疑,已是大喜过望,也不想马上逼迫她,免惹她反感。 「你先考虑一下。反正距离决战,还有好几天。」他故意淡然说:「这几天你也可以照常来看我练武。就让你更深刻瞭解,我此战必胜无疑。荆裂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 雷九谛说完,又在地上盘膝打坐,陷入另一次冥想。 童静满怀不安地看了雷九谛一阵子,就推门离开这练功房,心头彷彿缠结着许多丝线,无法理清。 她垂着头在走廊步行了一段,正要回自己房间,却察觉旁边一根柱子之后有人影,一看之下不禁脸红耳热。 那儿站着二人,正是雷九谛那名仪表不凡的爱弟子韩山虎,正从后搂着一个山西支系的女同门亲热,韩山虎一只手更已伸进师妹的衣襟之内。那师妹本已露着迷醉表情,赫见被童静撞破,慌忙隔着衣服抓住韩山虎的手。 「对不起……」童静见韩山虎竟毫无愧色,还微笑回视自己,不禁脸红耳赤,急步逃离。 韩山虎目送她离去,脸上笑容消失。 「韩师兄……为什么……」那师妹问:「你不是去见掌门的吗?怎么又跟我……」韩山虎却彷彿没听见她的话,只是看着童静的背影。 先前雷九谛与童静的对话,他都在练功房外偷听了。 韩山虎本来不过想向雷九谛问安,却在房外隔着一条走廊处,就听见童静在里面说他好奇两人能有什么话题,虽知师父警觉甚敏锐,但仍冒险潜近房门偷听。 结果却竟听到师父这样的话。他的心冷下来了。 才一年前,当离开山东时,雷九谛曾经亲口这样对他说: ——山虎,将来的秘宗掌门,是你。 然后今天,自己在师父眼中,竟不如这个本是敌人的娃儿。 ——他甚至没有察觉我在外面……可见他多么看重这丫头。 ——连董师兄的仇,他都可以不顾,我们在他眼中,到底算是什么?…… 这时他怀抱中的师妹痛苦挣扎。在瞧着童静背影时,韩山虎不自觉捏着师妹的咽喉,那力量大得她连一丝声音都叫不出来。 ——跟随师父修习「神功」,同样也令他理智容易失控。 韩山虎放开手来。那师妹惊恐地挣脱他怀抱,抚着痛楚的喉颈瞧了他一眼,马上逃跑。 韩山虎没理会她,仍然看着童静消失的方向。 —毁了你。 第130章 卷十三 武当之战 第二章 迎击 在武当派总坛「遇真宫」东侧有一座为翠竹林围绕的幽静房舍,名为「养正馆」,是武当弟子因锻练受重伤的治疗休养之地。 可是此际四周的竹林半点也不幽静,不时响着痛楚呻吟的声音。 武当派开山立道以来,这座「养正馆」从未如此拥挤。 馆里临时增添了好些病床,一直排到了门口,这才将三十几个新受伤的武当弟子全数容纳。 武当派向有一批伤残弟子,由于无法继续习武,转而投入各种武事以外的后勤事务,其中有三人按照武当传统留下的医药丹术,专修医学,足以应付平日练功受伤的同门,但他们如今也都应接不暇。 此际武当山脚已被朝廷大军全面封锁,不可能召来山下大夫帮助,因此许多其他的残障弟子、刚入门的年幼门生以至家眷都到来「养正馆」,帮忙治疗及照料这些受伤的战士。 殷小妍也在其中。她坐在一个年纪比她还小的少年剑士床边,替他抹去额上的冷汗。剑士已经没有了剑。只得一条被布帛包裹、仍泼出丝丝血水的左腿。 他正是武当副掌门叶辰渊的儿子叶天洋。 武当医师已经把深深射进他左腿里的铅子取出来,却无法阻止伤口恶化。就算隔着布,殷小妍还是嗅到那古怪的气味。 叶天洋因为发烧脸颊红通通的,显得更像个孩子。殷小妍不住换上浸了冷水的布巾为他降温。 叶天洋似乎半_半醒,痛苦之余伸手握住殷小妍的手掌。他过去从来没有跟女孩子牵过手,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殷小妍没有抗拒,只是静静地让他握着。叶天洋心中感到一股奇异的安慰。 最初到「养正馆」帮忙是她自愿的。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害怕。果然,在馆里触目之处都是血水与破碎的骨肉,还有扑鼻的腥气跟呕吐的酸味——有的是负责照料的人吐出来的。 但殷小妍发现自己竟然出奇地镇定。医师的各样吩咐她都冷静地好好处理了,甚至几天之后她就成了「养正馆」里负责指挥的人之一。从前在「盈花馆」工作,她已经习惯细心照顾别人——当然那完全是另一种气氛和方式。如今没有了华灯雕樑、酒令琴音与胭脂香气,小妍却觉得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 ——甚至,是她上武当山以来最有意义的时刻。 自从武当派被神机营大军围攻,殷小妍跟姚莲舟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姚莲舟大多时间都留在「真仙殿」,跟师星昊、叶辰渊及其他资深弟子商议,又或听取樊宗等「首蛇道」弟子的情报。小妍知道,自己跟随了姚莲舟这样的男人,这种事也就无可避免,因此她从没有抱怨过。 只是她感觉,自己在武当山上就像幽魂。 现在,小妍感受到别人需要她,也同时感受到自己活着。 在冷水缓和下,叶天洋似乎清醒了一点,羞愧地放开殷小妍的手掌。小妍向他露出谅解的微笑, 「你知道吗?……那天……我杀了三个敌人!三个啊……替我告诉我爹……」 小妍一听见「杀」字出自这个少年之口,就不由心中一震,但没有表现出来,只默默向叶天洋点点头。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把这番话转告叶辰渊。 ——叶天洋受伤这五天以来,叶辰渊只来过「养正馆」看了儿子一次。 武当派试图偷袭神机营火药库,并杀伤好些军士之后,掌军的太监张永大为震怒,下令向武当展开进攻。对付武功髙强的武当剑士,铳械火炮自是最佳利器,但是登上「遇真宫」的山路实在太狭小,不利运送军械,窄长的行军阵形又容易被武当派拦腰偷袭。故此,负责实际阵前指挥的神机营大将楼元胜,採用了一个最粗野但又最有效的方法:强行徵集武当山下附近村落的数千民夫,砍树挖石,将山路开掘扩阔,直至抵达「遇真宫」为止。 工事一展开即被「首蛇道」侦察得知。樊宗猜到敌方的用意,马上回报掌门,请示有何对策。 在叶辰渊等同意下,姚莲舟下令弟子多次偷袭工事。为免被神机营发现,每次武当武者都组成小队,并且严令即走。虽然袭击并不能杀伤多少军士,但却令对方杯弓蛇影,民夫人心惶惶,工事被这一波接一波的偷袭推迟了不少。 然而武当弟子的伤亡也累积起来。最惨烈的一次,是不幸被预先察觉而偷袭失败,十二个武当剑士遭预早排好阵势的神机铳兵齐射伏击,只得两人在同伴的尸体遮挡下受轻伤逃回来。除了「养正馆」这三十多个无法再战的伤者外,已有二十二名武当弟子一去不回。 「停止吧。」深觉代价太大,姚莲舟下此命令。 而神机营大军这些天来也推进至更接近「遇真宫」的距离…… 叶天洋仍然自豪地伸着三根手指。殷小妍看着不知要怎样响应,只是轻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好好休息。 叶天洋满意地微笑,以为漂亮的殷小妍是在嘉许自己。 ——然而有一件事情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天偷袭时他太过紧张,没能分辨敌军和民夫,他半闭着眼挥剑砍杀的三人,其实全都是山脚村子的农人…… 这时一个身影投落在殷小妍和叶天洋之上,小妍回头一看,站在她后面的是身上佩着长短双剑的侯英志。 看见侯英志到来,不管是殷小妍还是叶天洋脸上都立时泛出光彩。叶天洋原本疲倦的眼睛添了生气,向上伸出手掌。侯英志用力跟他一握。 「小英……你不用每天都来……」 「别说傻话。」侯英志说着,却瞧了瞧殷小妍。小妍看见他的目光投来,马上避开。 叶天洋受伤卧在「养正馆」的五天里,侯英志每天都会来看望他至少一次。其实侯英志自从与叶辰渊秘密苦练「雌雄龙虎剑法」后武功大进,三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与叶天洋一同练习的「玄石武场」,晋陞到最高级别的「星凝武场」修练,二人见面少了许多。这几天是他跟叶天洋近来见得最频密的日子。 ——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侯英志看看叶天洋的腿伤,以眼神朝殷小妍询问。 小妍站起来,在侯英志旁悄声说:「吕师兄已经不断为他换药,可是伤口还是无法癒合……看来……」 侯英志看看隔了几张床处,正在为另一伤者治疗的独眼医师,是武当派三个专研医药的伤残弟子之一吕有亮。在他旁边帮忙医治的又是另一个独眼人,而且左腕不灵光,正是侯英志初上武当那天接待过他的姜宁二。 侯英志再看叶天洋年轻的脸,回想以前经常跟他在山上四处走,叶天洋爬树的身手灵活得像头猴m——那些日子不会再有了。 「小英……我爹……他什么时候会再来看我?……」 侯英志面容肃然,一时答不上来。他顿时想起那天叶辰渊对自己说过的话: ——假如你是我儿子,多好。 殷小妍看见侯英志为难的沉默样子,代他回答:「就是你爹托小英每天过来看你的呀。」 叶天洋听了心下稍感宽慰。 侯英志朝小妍报以感谢的微笑。 三个年轻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令叶天洋暂时忘却肉体的痛苦。 殷小妍只觉得,在这气氛沉重的「养正馆」里,每天就以侯英志来访的时候最是快乐。 ——他是不是也这么想呢? ——他每天过来探小叶,心里是不是也想来看我?…… 「小英……」叶天洋似乎累了,还是勉强伸出手,再次握着候英志的手掌:「你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 侯英志听着这句,眼晴里却冒出火焰。 因为这句话,令他联想起燕小六。 一个他曾为了追求最强而弃之不顾的朋友,可是现在却似乎变得比他更强。 第一次从姚莲舟口中听闻燕横仍在世,而且大闹西安,侯英志就已很不是味儿;现在又从武当同门处得知,燕横就是朝廷「御武令」通缉的其中一人,更令他心里似有一根拔不去的刺。 ——他已经是震动朝廷,弄得武林天翻地覆的「破门六剑」之一。我却仍是武当派里一个无名剑士。 而燕横等人的暴举,如今又可能间接带来武当派覆亡,断绝侯英志的梦想……一想及此,侯英志就对燕横有点怀恨在心。 ——我绝不能就这么输给他……武当山这一战,必得打胜!我更要凭这一仗扬名!殷小妍从旁看着侯英志露出可怕的表情,不禁想起姚莲舟。 ——小英这种时候跟他很像…… ——可是不一样……小英他仍然在努力进步中,仍然要面对许多困难…… 相比之下,殷小妍感觉姚莲舟实在太完美了,完美得有的时候令她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跟一个「人」一起生活。 「小英……」叶天洋不断重复唿唤下,终于昏睡过去,握着侯英志的手也滑落下来。两人看着他,默然不语。 「我看你好像很累。」侯英志打破沉默。「要去外面竹林坐坐吗?我们聊一聊。」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就像以前一样。」 殷小妍默默点头,其实暗里心如鹿撞。 两人步出那充满不愉快气息的「养正馆」,但也没有走到竹林深处,只是在正门前空地的石凳坐了下来。殷小妍毕竟是姚掌门的女人,武当派的门规再宽松,他们还是得避嫌。 夏天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投落在两人身上,山间凉风徐徐自林外吹送来。他们默默享受着这股宁静,心里却有一点哀愁,彷彿预视到这样的日子将要破灭。 侯英志嗅到随风送来殷小妍的发香,不禁心摇神驰。他有股马上楼着她亲吻的冲动。——就好像当天在青城山,他曾经吻过宋梨一样。 侯英志忽然很清晰记起来了,当天是为了什么突然吻了宋梨。 那天,就是宣佈燕小六获选下山试剑,将要成为青城派「道传弟子」之后。 他一直不愿承认,但这件事此刻在他心里无比清楚: ——我是为了证明自己胜过小六。他确是我旳好朋友,但我无法忍受他比我还要强。 一想及此,他胸膛里原本燃烧的慾望瞬间冷下来,换来的是一片混乱。 ——那么我现在想抱小妍,是否也因为她是姚莲舟所爱?其实我并不真的这么喜欢她?…… 殷小妍未能感受他心里的变化,仍低着头等待他开口说话。可是良久对方仍然沉默。她察觉有点不妥。 「小英……」她转过头去看侯英志,却发赞他面容肃穆,半点不像刚才大胆邀请她出来时的表情。 侯英志没看她的眼晴,手掌把着腰间的剑柄,从石凳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忘记了。」侯英志仰首长吸一口气,才说:「我上武当山来,不是为了这种安逸时刻的。」 他说完就迈步离去,留下失望的殷小妍呆呆坐在原地。 她心里只是想着: ——明天他大概不会再来了…… 殷小妍失落地坐在「养正馆」外许久,直到听到旁边小路上有脚步声,这才回过神来。 那名「首蛇道」弟子是故意弄出足音来的,以免惊吓了正想得入神的殷小妍——以他的轻功,就算攀上她头顶上的竹树,她也无法察觉。 「殷姑娘,掌门请你过去。」 殷小妍随着那弟子返回「遇真宫」时,心里仍旧满是侯英志的身影。 当殷小妍踏进「真仙殿」时,却发现姚莲舟正在跟两个道士谈话,甚感惊奇。 本来看见道士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假如是在普通的道宫里。武当派早已还俗多年,弟子无一修道,殷小妍上武当以来,更从未见过山上其他道观的道人来访,只会在山路偶尔跟他们碰上。 这两个道士跟前却有奉茶,显然是武当派的客人。 「镇龟道」弟子陈岱秀也陪侍在侧,似乎姚莲舟正在跟他们商议些什么事情。殷小妍更观察得出,姚莲舟对两个客人罕有地颇是敬重。 两人一身道服都非常朴素,道冠上没有任何饰物,皆是四、五十岁年纪,相貌清痩,眼神有力之余却又不似武当派武者般锐利,举止似比一般道人稳重。 这时四人看来已谈完,从蒲团上站起来。姚莲舟竟首先向两个道士拱手,略略垂头敬礼。 「感谢。」 「这什么话?」看来比较年长一点、左脸颊上带着一颗大痣的道士回礼说:「我等同气连枝,这是分内事。」 三人叙礼告别,陈岱秀领着客人离去。同时又有武当弟子将东西奉还两名道人。殷小妍一看又是大奇,那物事不是别的,竟然是两柄长剑。 ——这两个外人竟然能带着兵刃进来「遇真宫」,而且直入「真仙殿」! 殷小妍不识武事,否则她更会看出两名道人的佩剑形制,跟武当长剑甚是近似。客人离去之后,殷小妍才从大殿柱子后出来。姚莲舟仍在目送两名道士的背影,看来 「他们是……?」殷小妍不禁好奇地问。 「从前是武当派的。在我师父那一代的时候。」姚莲舟回答。 这些道士正是当年公孙清还俗改革武当派后不满离开的同门,遭逼走后先是寄居于山上另一道宫「玉虚宫」,后来另立「云罗舍」,继续修学道术,也仍然兼练武当派原来的道门武学,只是相比武当派并不繁盛,如今只余三十来人。刚才这两名道士,按辈分应是姚莲舟的师兄,那个脸有大痣的道号灵明子,正是「云罗舍」现任掌教道长。 殷小妍以往也听过姚莲舟述说武当的过去:「我记得你说过,二十多年来武当都没再跟这些旧同门往来,怎么……」 姚莲舟这时才瞧着殷小妍,牵起她手掌,好像要说一件不容易开口的事情。 殷小妍在妓院长大,不是脑袋空白的傻瓜,把事情联想起来,马上明白了。 「你要送我走。」 「不只是你。」姚莲舟说:「还有武当派的女眷、孩子和不能动武的同门。『云罗舍』的道人看在昔日同门份上,已经答应收留你们。他们的房舍建在更高处,朝廷的军队不轻易攻上去,你们可暂保平安。」 ——武当派得罪了朝廷,山上其他各道宫本就跟武当派无甚交情,对他们惹来大祸更甚反感,又因山脚被军队封锁受连累,自然都不会帮忙收容武当的亲眷,姚莲舟只得向这些前武当同门求助。 「你们明天就走。」姚莲舟又说:「我已着人吩咐芸妈替你收拾。」 殷小妍听着,一股寒意自背项生起,身体不禁微颤。姚莲舟要将不能战斗的人先送走,只有一个原因: 武当派的武者军团,要留守「遇员宫」,与神机营一决死战。 「为什么?……」殷小妍从来没有干涉姚莲舟掌管武当的事务,但这刻再禁不住,身体无力得快将崩溃,以哀求的语气问:「为什么不一起走?」 就连不识军事的殷小妍都明白:神机营最难就是登山进攻。武当派如果放弃「遇真宫」,上高处暂避其锋,禁军难以讨伐,旷日持久之下,总有一天要退却,其时武当等于不战而却敌;就算禁军真的追击,最坏情形下武当弟子仍可翻山越岭,逃出武当山范围后才相约集结,再作他图。 假如这仅仅是两军交锋的战争,兵力悬殊之下,这确是最佳的选择。 但这一战的意义并不止于此,而是关乎武当派的气节与原则。 「倖存」,并不是武当派的生命信念。要是只为了平安苟活,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必要走上一条如此严峻的路途。 与禁军交战以来,姚莲舟经常都徵询师星昊与叶辰渊两位副掌门——实际上也是他的前辈——的意见。唯有这个决定,是他独断所下。 ——最难下的命令,就该由我一个人承受责任。 当他将这决定告诉师、叶二人时,他们没有显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彷彿一直就在等着姚莲舟说这句话;叶辰渊马上从「真仙殿」存放宗卷的密室找来「遇真宫」内外地势图,准备筹划迎击的战术;师星昊则立时提笔写了一封信,吩咐陈岱秀带着往「云罗舍」拜访。 「我只有这个选择。」姚莲舟向殷小妍说:「维持今天这个武当派的,是一股不屈服于任何人的『气』。面对敌人而选择逃亡,没错可以求存;但即使他日能再集结,我们亦不再是狼群,而不过几头丧家之犬,绝不可能继续追逐『天下无敌』的心愿。身为武当掌门,我不可能选这条路。」 姚莲舟说时连手掌都在发热,但却无法令掌握中殷小妍的手暖过来,她的手依旧是冰冷僵硬。 「我不明白……你是掌门,不是应该为弟子着想的吗?你这么做岂非带他们……走上不归路?」 不论胜负,许多武当弟子都将因为他这个决定而死去——姚莲舟对此十分清楚,也从未心存任何侥倖的想法。 然而姚莲舟有绝大的信心,他们会毫无犹疑地跟随。从这个月来的气氛就感受得到:武当弟子迎战神机营只有兴奋,无人畏缩不前。 身为武当表率的姚莲舟,当然瞭解他们心中所想。 「与朝廷纠缠虽非我们的本愿,但对方既然找上门来,我们亦不会退缩。歷来从没有一个武林门派,能够击败如此规模的敌人。这荣誉将要比无敌于武林还要高。这一战,我们将记载在史书上。」 「我不明白!」殷小妍摇摇头,眼眶已有焦急的泪水:「敌人可是皇帝啊……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打胜了这一仗,他就不会再派更多军队来吗?」 「师星昊曾经在皇城见过他,深知他的脾性。」姚莲舟解释:「他是个只喜欢强者的傢伙。我们这一战若能重创神机营,必将震动朝廷之余,也会令他折服。其时师星昊将独自再次上京,向他表明我武当派不能接受『御武令』的立场,重申只想与朝廷互不干犯。师星昊说过,有七成的把握可说服皇帝。」 「要是还不行的话……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就继续打下去。」 姚莲舟的豪言壮语,却半点无法打动殷小妍。她回想那天在西安「盈花馆」的幽暗房间里,陪伴中了毒的他孤剑力抗群雄的情景。那时候他的豪迈,还有在危难中仍对她不失关切的温柔,确实令她深深爱上。 如今姚莲舟面对的,是更要艰辛十倍的困境。可是殷小妍却无法再次欣赏他的豪情。她完全无法理解他的选择。 「我……我不知道……」 姚莲舟瞧着她的脸。他虽不懂讨人欢心,但也不是个迟钝的人。这阵子他察觉了,自己跟小妍之间有一道无法言喻的隔膜。可是在这非常时期他却无从分心去化解。此刻他只能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对不起。一这三个字姚莲舟只会对天下间一个人说。「我刚才说过,身为武当掌门,我只有这个选择;而你身为武当掌门的女人,也只有接受我这个决定。」 殷小妍垂着睫毛,流泪点点头。 的确,这是从一开始她就得接受的事情。 ——可是,我正开始后悔了吗?…….. 姚莲舟没有察知她心头的纷乱,只是轻轻将她楼进怀中一吻。两入在那威严的鎏金真武神像之下相拥。 「好的。我明天就走。」殷小妍的脸贴在他胸膛上说:「你放心,那些家眷我会好好带领他们在山上安顿。」 姚莲舟坚实的双臂环抱着她,希望在这短暂的时刻传达最大的安慰。 「我会如常地战胜。然后很快跟你见面。」 殷小妍在他怀中「嗯」了一声。 ——然而姚莲舟不知道,小妍此刻心里担忧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安危。 第131章 卷十三 武当之战 第三章 蜕壳 溢着浓浓药香的房间里,有一股非常凝重的气氛。 崆峒派前任掌门飞虹先生;徽州八卦掌门尹英峰;少林武僧圆性和尙;坐镇湖南一地的湘龙剑派掌门唐皓……能够令这些人围聚一起,并同时露出紧张神色的事情,世上并不多。 就连刀伤才刚癒合不久的庞天顺,其实并未能自己行走,也坚持要在这早上到访这房间,此刻正坐在一张竹椅上,跟那四人一样,正密切注视房中那木床。 除了他们五人,八卦门、湘龙派、阮氏无极门、平江巨禽门……以至几个远来助拳的门派英豪,数十人聚集在房间外的庭院里,不停引颈向窗内张望,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在那房里的木床跟前,身材肥胖的怪医严有佛已是满额汗珠,他以灵巧的指头小心地解开那两副铜铸护壳上的扣锁。他平生医治过多少英杰枭雄,见识过无数生死伤病,但此际竟也少有地紧张。连严有佛自己亦无法解释,何以对这个伤者会如此格外关心。 ——我明明连他的武艺如何也未亲眼见识过,跟他也不是深交……可是这男人,拥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很容易讨人喜欢。 眼前这许多武林豪杰的关切之情,就是明证。 荆裂平躺在坚硬的木床上,任由严有佛处理,表面神色泰然。可是与他相处已久的圆性跟练飞虹,都看出他心里的波澜。 二人都不感意外——不管平日荆裂如何豪迈也好,这次关乎他往后的武道生命,不是轻轻一笑就能淡然处之。没有一个武者能够。 今天正是严有佛为荆裂左肩与右膝施「刀针」治伤后的二十日。是否治疗成功就在这刻揭晓。 ——假如失败,荆裂与雷九请一战即不必提。童静的安危亦成疑问。 严有佛细心将拘朿着荆裂肩腿的铜壳取下,解去包裹的药布。 「你先别动。」他说着时施以特别的指法,按摩荆裂伤处四周的肌肉筋腱。 荆裂受伤已有一年之久,这大半个月更被两副铜壳固定至动弹不得,两处关节的筋肌当然都僵硬得很;严有佛先以按压推拿令其血气重新畅旺,并使筋肉放松,否则马上动起来,不只容易再弄伤旧患,更可能造成新伤。 每个关节严有佛都按摩了一个刻时有多,同时圆性也帮忙,用浸了温热药汤的布继续替荆裂伤处敷治,以助血气流动。 「放心吧。连我这么个糟老头都好过来了,你这小子没问题的。」飞虹先生鼓励着说。他头脸的剑伤已癒,左侧白髮垂下了一大片,掩盖失去耳朵的伤疤。眼角与眉梢的刀痕,令他左眼有如凄惨地裂开,笑起来眼神仍散射着三分凶暴。 荆裂报以微笑感谢。可是没有了铜壳的拘束,他顿时感觉身体好像少了支撑,脸色更显得紧张。 严有佛透过指头的触感,确定荆裂伤处周圆筋肌都已充分放松。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接着说: 「你动动看。」 终于到了这个时刻。荆裂铁青着脸,并未勉强从床上坐起,只是原位耸一耸肩背,开始慢慢活动那左肩关节。 房内所有人则注视着荆裂紧皱眉头的脸。 荆裂的左肩升沉转了一圈,只感异样。 那缠绕了他足足一年的酥软无力感觉,似乎消失无踪。筋腱彷彿被人从里面重新上紧 荆裂鼓起勇气,这次把左臂整条向上举起来;做更大的扭转动作。没错,肩头恢復的感觉很明显。力量似乎能够顺利传达到手肘跟腕指。这久违的感觉令他相当兴奋,开始尝试鼓硬胸背的肌肉,令左肩运起劲力来。 然后他发出一声低唿。 众人听了马上都焦急。严有佛立时伸手搭在荆裂肩头上,示意他停止用力,担心地问:「痛吗?」 「运劲的时候。」荆裂说时眉头却松开来:「但是跟以前的痛很不一样。先前就像突然给一柄细刀刺进去,关节马上没了气力;现在的痛是『钝』的,只是带着酸麻?而且一收劲放松就马上不痛了。 他拨开严有佛的手掌,左臂又再在上方旋扭,幅度渐大。 「假如此刻必得要用左手出刀的话……我想我办得到——至少应该能够全力发出一刀吧?」 众人听了立时把目光转向严有佛。只见这怪医露出诡秘的兴奋神色。 「别管什么出刀……现在看看腿怎么样?」 荆裂仍然躺着,也如刚才般慢慢往上提起右膝。 由于太久没使用,肌肉带点僵硬,但随着屈曲的角度越来越窄,荆裂察觉竟仍未有往日那种关节被死锁似的尖锐痛楚……一点一点地,他在不知不1间,已经轻松地将膝关节完全折曲。 只不过是如此熘单的动作,荆裂却激动得有想哭的冲动。 ——珍爱的东西失而復得,那是旁人难以体会的喜悦。 严有佛还没来得及问他感受,荆裂已自行从木床上翻身起来,一下子就站到地上。 「笨蛋!不要……」一严有佛急忙要把荆裂拉回床上,却看见他伸展右腿,在地上轻轻踏弹了几下,动作甚是自然,脸上神情亢奋。严有佛把话吞回肚子里。 光是站着,荆裂就感受到右腿上失却已久的充盈力量回来了,膝盖也回覆从前熟悉的弹性。虽然动作仍有点生硬,趾头也好像还没完全听话,现在这个復元程度已足够令他心跳加速。这膝盖比左肩还要康復得更好。 荆裂迎着床头的窗,感受外头照进来的明媚阳光,深深唿吸窗外吹送而入的夏风。「我要出去走走!」 一听这句话,练飞虹跟尹英峰及唐皓相视而笑。庞天顺仰首舒了一口气。圆性上前,用早就准备好的布带替荆裂包束右膝,暂时帮助支撑。 「我的兵器呢?」荆裂趁这时转头向练飞虹问。 飞虹先生笑着,将挂着雁翅刀与鸟首短刀的右腰带递过来。荆裂两手接过,像与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见面般,手掌来回轻抚那两柄刀。 「你得答应我,这三天都不能动刀子。」严有佛劝说:「你要先跟圆性大师习练『易筋经』,将骨节筋脉都调练好,才可以练刀。」 「别这么唠叨好么,严胖子?这话你说过十遍以上了!」荆裂将腰带缚上,整理好挂刀的位置,然后带着微拐的步伐,走出这个已经住了太久的病房。 一直等在房外的阮韶雄及众多武人,看见荆裂的堂堂身姿从房门出现,马上发出雷动的喝采。 ——他,就是曾经斩伤「云隐神行」雷九谛的男人。 一双双仰慕的眼睛,跟随着步出庭院的荆裂,却同时也心生疑问。荆裂虽然横壮,但个子并不如他们想像般高大;腰上双刀一柄平凡又残旧,另一柄则不知是从哪儿拾来的异国短刃.,两肩露出大堆古怪的刺青…… ——这个人真能再次击退秘宗掌门吗? 这时猎犬阿来吠叫着奔来,前爪攀到荆裂腰间。荆裂抚摸牠的头颈说:「来吧,我们一起出去!」 圆性与练飞虹陪在他左右,尹英峰和唐皓也各带弟子跟随,众人鱼贯步出大宅正门。「燕横他……仍在秘宗门那边监视吗?」荆裂走着时问圆性。 「你明白他有多担心童静。」圆性说时收起笑容。 秘宗门人佔据着「湘渡客栈」,由于弟子众多,四周内外守备得滴水不漏,八卦门和湘龙派等人聚起来虽然也兵力不少,但没有把握攻进将童静安然救出,只能乖乖等待雷九谛现身与荆裂决斗的日子。 可是燕横太过牵挂童静,仍与刑瑛、戴魁、巨禽门的沈丰及几名八卦门弟子在客栈外远处暗中监察,以防有何变故,同时继续寻找可乘之隙,但十天来都徒劳无功。. 「雷九谛虽然可恶……」荆裂说:「但我相信他不会加害童静。这是直觉。」 另一旁的练飞虹不禁点头同意,但白眉仍旧深锁——毕竟他视如珍宝的钟爱弟子,此刻正被劫持在宿敌之手。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呀?」圆性见大家情绪似乎又沉郁下来,连忙转个话题。 荆裂微笑说: 「当然是要去水边。」 猎犬阿来彷彿通晓人性,已经感应到荆裂想去什么地方,领在前头吠叫着指引方向。荆裂跟众人笑着跟随。 行走的动作令筋肉又更松开来,荆裂感到右膝的障碍好像更小了,步伐渐渐走得更快o 「慢一点啊……」后头的唐皓见了不禁担心地劝告。但荆裂没有理会,越走越是顺畅,甚至想奔跑起来。 荆裂此刻的感觉就如一只折翼已久的鸟,突然又能够再次振翅飞翔。四周世界都彷彿变得不一样。 肉体的自由,同时也是铍魂的自由。 ——只可惜,阿兰此刻不是在我身边,跟着我牵手一起走…… 还没有走到湘潭河街,荆裂已经听到潮水拍岸的声音,不禁更加快脚步。 站在河岸上,感受迎脸捲来的江风,荆裂只觉心胸都敞开来了。虽然面前并非他出生成长的大海,风里也没有他熟悉的盐味,但已足够令他展露孩子般的灿烂笑容。 早上正是湘江货运的繁忙时候,放眼望去,湘潭城沿岸泊满了将要出发的大货船,无数小艇来回将最后一批货物运送装上大船,河街旁的货仓与牙行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人们交错奔走,连招唿闲话几句的时间都没有。这情景跟先前秘宗门「巡棺」示威的冷淸相比,恍如隔世。 众多武者突然在河街上出现,马上引起闹动。即使再繁忙,商行的伙计与挑夫还是停了下来,向荆裂等人躬身问安。也有些老闆闻风从商舖跑出来打招唿。他们都受本地湘龙剑派的照保,全部跟唐皓相熟,唐暗也一一与他们搭话。 多数人的目光还是落在荆裂身上,对这个衣装奇特的武者评头品足。 「就是他吗?……」「好年轻啊……真的行吗?」「看那头髮,好奇怪……」「看来不是普通人啊……」 也有人隔着群众朝荆裂高唿:「把那姓雷的浑蛋打倒!替我们湘潭人出一口气!」 原来荆裂将于五天后与雷九谛决战的消息,已然在湘潭传开来了。早前秘宗门「巡棺」大闹湘潭,搞得鸡飞狗跳,尸臭瀰漫城街,本地人对他们恨之入骨。虽然说这场祸事可算是「破门六剑」带来,但湖南人性格刚烈,并未怪资荆裂他们,反而同仇敌忾,期待荆裂一举将那秘宗掌门打跑。 「破门六剑」毕竟仍然是朝廷钦犯,湘潭人都避免公然谈论他们的名字。唐皓及湘龙弟子只委婉宣称,与雷九谛一战的是一名来助拳的「关外高手」。大家暗里当然都知是「破门六剑」,但不好说破,此刻也未有唿唤荆裂的姓名。 ——荆裂养伤这二十天以来,湘潭的富商纷纷往那大宅送来各种补品药材,来自大江南北什么都有,严有佛见了就皱眉,皆因其中大多对荆裂的伤势并无裨益,有些更不宜进食,结果堆积了一屋子。如今见荆裂行走自如,曾经送礼的商人都互相夸耀自己所送补品的功劳。 荆裂向拥来众人微笑致谢,继绩沿着岸边走去,却见在河岸中段近着水边,搭了一圈大竹棚,不知正在建什么还没完成,棚上更插满数十面各色牙旗,正随江风飘动。 「那是什么?」荆裂好奇问。 「那是……擂台。」唐皓在后面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早已吩咐本地商号别要太张扬,可是他们都不听,说这是湘潭几百年都没有的大事……」 荆裂恍然:这是本地人为他与雷九谛一战所设的舞台。 「荆少侠不要动怒。」唐皓的师弟张茂荃也代为解释,脸色甚是尴尬:「为安全计,我们未有告知他们童姑娘被擒一事。他们不晓得此战关乎她安危,这才如此轻率……假如荆少侠不喜欢,大可不必在上面与雷九缔交手,我们再找个没有外人看得见的地方……」荆裂站在竹棚前,仰头看看那几乎丈髙、已经建好一半的大擂台,马上联想起少年时在泉州代表师门打擂的往事。 同样也是岸畔的擂台。同样晴朗的夏季阳光底下。他的手不期然摸着腰上师叔裴仕英所赠的雁翅刀。 他闭目,想像五天之后擂台四周挤满人群的情景。然后又想到在西安「盈花馆」屋顶的那一战。 「放心。我很喜欢。」他睁开眼说:「越多人看着,我打得越好。」 荆裂他们正在看着揺台时,尹英峰却留在后头,拉着弟子范秋桥说话。 「有一件事情我先得跟你说。」尹英峰面容肃穆。「当天在荆少侠出手之前,我会先跟雷九谛打一场。」 范秋桥听了惶然瞪大眼晴。 「我以『九大门派』另一章门的身份向他公然叫战,他断难拒绝。」尹英峰继续说:「此战我万一败亡,别要为我復仇。你负责带众师弟回徽州。」这次随尹英峰到来的三十余名八卦门总馆「方圆堂」弟子里,范秋桥是最资深一人。 「师父,为什么——」 「我既然答应阳明先生,要来救助『破门六剑』,就必定得做到底。」尹英峰说时看着荆裂等人的背影。 「师父有信心打胜雷九谛吗?」范秋桥说时已是掌心冒汗。他虽未亲眼见识过「云隐神行」的武艺,但上次雷九谛弟子韩山虎几乎偷袭尹英峰成功,已见出「神降」武功之可怕;雷九谛更有差点击杀崆峒掌门的往事,令范秋桥不得不担心。 「若能一剑杀掉这魔头,当然最好。」尹英峰说时咬牙切齿。他平生最爱惜弟子,听闻雷九谛亲毙徒弟的恶行,甚是难以置信。一就算打败也好,至少消耗他多一点力气,也让荆少侠多看些雷九谛的打法,定能增添他的胜算。要逼出他的武功,这里只有我的『东楚长剑』做得到,亦只有我的身份能令他无从逃避。」尹英峰微微一笑又说:「只要阻止得了这妖怪,并能解救童姑娘,我这条老命算得什么?此事你绝不要向他们洩露,他们定必不愿接受。」 范秋桥看着师尊那瘦猴似的身躯,眼中却如看见巨人。他明白师父的意愿,只能点点头。 荆裂、圆性和练飞虹三人并排站在擂台旁的江边,远眺正扬帆航行的货船。「荆裂,我很羡慕你。」练飞虹看着江水,说时不禁抚摸已没有了耳朵的左脸:「我多么希望,五天之后上这擂台的人是自己,亲手洗雪这耻辱。可惜我不行。」 「你错了,老头。」荆裂说:「这一战,你也有一份。」 这十天以来,练飞虹反覆向荆裂鉅细无遗地描述当晚与雷九谛丛林之战的情形,小至每个微细动作都不放过,以分析雷九谛作战时的习性和倾向。荆裂心里已有好些头緖,只是还没有思考出应付的战策。这些情报随时左右这一战的结果,练飞虹的功用不能忽视。 另一边圆性说:「你记得那天我说过的话吗?『假如你身上的伤全好的话,足以跟雷九谛一战!』我现在仍是这般相信。」 一论整体武功修为,你当然还未及雷九谛。但就只有你那招捨身技『浪花斩铁势』,足与任何高手一拼。你先前受着伤,这刀招其实还没有发挥至尽,所以我才这样说。现在就看你到底康復到什么程度了。」 荆裂再次运劲,检査自己的左肩跟右膝。腿膝还比较好,但左肩痛楚仍在,他未确定真正上场时,这边手臂到底能用多少力量?七成?六成?但至少已远比先前优胜。 而之前就算只凭一手一足,「浪花斩铁势」亦未尝失手。 这在生死关头意外体悟的刀招,到底还有多大的潜力?多少的变化?荆裂不是没有思考过。但一天未确定身体能否做到,一天都是空谈。 而这次,又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我们回去吧。」圆性说时拍拍荆裂的肩:「我还要争取光阴,好好用『易筋经』折磨你的身体。可别以为比养伤要轻松啊。」 荆裂左右看看两人。有道样的伙伴,是天大的福气。 圆性和练飞虹正要动身,荆裂却指向江上的帆船。 「那时候在四川,我们就是坐这样的船离开。我、燕横、阿兰,还有童静。可以说「破门六剑』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江水反映的阳光,照在他的眼瞳里。 「狠狠把那个傢伙打倒,将童静接回来;然后我们再一起去找阿兰。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我们『破门六剑」,必定要再齐聚一起。」 第132章 卷十三 武当之战 第四章 内奸 殷小妍垂头凝视跟前石碑,上面刻着四个已因风吹雨打而显得模煳的大字: 道不远人 她回想那个寒夜,就坐在这片石碑上,侯英志教她寻找天空中北斗星的情景。 她仰起头,此刻看见的却是一片密云的阴天,跟回忆截然不同。 她的心情亦然:那一夜,她仍不知道自己对侯英志已经有了感觉,仍以为自己一生只会喜欢姚莲舟一人。 现在她的心却乱如天上的卷云。 石碑立于「遇真宫」东南面一片广阔的斜坡空地之上,碑旁就是通上山的路径。 在殷小妍身后聚集了数百人之多。一批带着孩子、背着细软的女眷都围在她旁边,共有三十余人;另外是四十来个年纪甚轻、刚入了武当门下还不到半年的少年弟子,许多只有十一、二岁,根本不成战力,他们也都将随同妇孺撤上「云罗舍」。 此外武当派大批练功致残无法战斗的后勤弟子,共计七十四人,他们都难以在与神机营的决战中派上用场。姚莲舟本来想把他们都送上山去,可是七十余人一致决定留下来,与同门一起死守「遇真宫」。只有.其中三十个身体较健壮的,会帮忙妇孺将一些器物粮食搬上山去,之后就会返回。 殷小妍收拾心情,不再看那石碑,回头与众女眷打点行装。身穿一袭浅色纱衣的小妍,配上纤细的身躯,令人感觉轻得好像能随风飘飞,却同时也散发一股高贵气质,众女替都毫无疑惑地视这位掌门的女人为领袖。在妓院里当小婢,彷彿已经是前生的事情。 武当的孩子和女眷当然不止这数目,只是大多都安顿在山下各村落里寄住,孩子只有到了适合练武的年纪才送上山来。神机营突然攻至,武当派自然来不及将他们接上山照顾,这里三十几个女眷连同孩子都是当时正巧在山上居留。 ——留在山下的亲人,是否受到官军迫害?武当弟子在山上无从获知,亦担心不来。 此外在空地另一边,姚莲舟带着百多名弟子到来送别,正与「云罗舍」的掌教道长灵明子交谈。 姚莲舟少有对任何人谦恭,但这些旧同门的情谊却令他铭感五内。武当派被视为大逆不道之反贼,并遭朝廷讨伐的消息传出之后,武当多年来在各地降伏的各个道场,无一到来援救,姚莲舟等虽未确知,亦猜到他们早已叛出;却在这时「云罗舍」不计从前与公孙清的分歧,伸手义助,令他格外感动。 想到这些年里武当建立的霸业,顷刻就树倒叶散,姚莲舟并不觉得可惜。他深知那些外地道场不过臣服于武当的霸力,而且实力平凡,本就不足信任。武当派真正的根基,仍是在这座山里。 站在姚莲舟身后的弟子当中,有十三个人格外不一样。他们穿的是与其他武当武者无异的制服,但总令人感觉气质不同,而且所带兵刃一律是长枪。他们正是叶辰渊从四川带回来的前峨嵋派弟子。其中以最资深的杨真如为首三人,已然得到武当「兵鸦道」资格,穿着全黑的道服。 武当至今击败了天下「九大门派」之三,其中华山派弃剑退隐,青城派全体覆灭,只有峨嵋派不战自降。来投武当的「九大派」弟子,除了青城侯英志外,就是这十三个前峨嵋枪客,也是至今被武当选拔得来的外派弟子里最具实力的一群。 神机营围攻武当山之后,自然也有人担心这十几人是否可信赖——毕竟这些前峨嵋弟子乃是败军降将。师星昊私下就提出这个疑问。 然而叶辰渊一口保证他们的忠诚:「我在峨嵋山时已经观察过。每一个都是真心相信武当之道,我才把他带来的。」 姚莲舟对叶辰渊的判断深信不疑。于是每有机会,姚莲舟就将这十三人带同在身边,以带头释除其他武当弟子的疑虑。 杨真如等十三人岂不明白姚莲舟的心思,心里更是感激。他们一一磨利了枪尖,决心拼死一战守卫武当。 ——我们绝不要第二次失去师门。 他们虽然已视武当派为家,但对眼前的离愁别绪全无感觉。 站在他们前方的另一群武当弟子则不然。他们没有上前跟妻子话别,没有抱一抱即将分别的孩子,仍然跟众多同门站在一起,只是遥遥以目光送别家眷。 可是那些目光是何等灼热。 尤其在看着孩子的时候。对于妻子他们仍能够淡然处之——毕竟她们只是师门许配,并以生育武当下一代为目的,感情本来就不深厚;可是孩子是武当的未来,是梦想与野心的延续。不管怎样的硬汉,如何专心致志追求强悍的武者,仍不得不忧心自己的骨肉。他们碍于姚掌门不敢流露爱子之情,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 此战非胜不可。否则孩子也没有将来。 他们的目光,姚莲舟岂无看在眼里,但他只是默然不语。 是上路的时候了。灵明子与姚莲舟道别,带着两个道人,拄着山杖在前头引路。 这一刻殷小妍心焦起来。她不再假装收拾行装,站直着引颈四顾,期望在武当武者群之间,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侯英志没有来。 殷小妍的近身芸妈将行囊挂上肩头说:「小姐,要走了。」 姚莲舟这时走近过来。殷小妍内心的焦急和混乱已形于色,似乎快要哭出来——虽然姚莲舟并不完全知道原因。 「你有什么想说,便说吧。」姚莲舟看着她一会之后,缓缓地说。 殷小妍嘴唇颤动,心里想的,就只有此刻不在这里的那人。 一一不说,就再没有机会了。 「不要打,好吗?」殷小妍鼓起绝大的勇气,终于问了这一句:「我们全都一起走,不行吗?」 殷小妍这句话说得不响,却足以令身边所有人停下来看着她。 姚莲舟木无表情。 「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明明知道送死也要留下来?」殷小妍心想已经开了口,也就不怕豁出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这是武当派的信条,非得这样不可——这些我都知道!可是……」 她伸手将旁边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拉到跟前:「……可是我们就没有说话的资格吗?我们也是武当派的人啊!还有他……」小妍抚摸妇人怀中孩儿的脸:「他也是武当啊!就当为了孩子,一起走可以吗?」 那妇人很惊慌,不敢看姚莲舟,转头瞧向站在人群里的丈夫。 武当派为门人许配健康的农妇生子,是希望借助遗传培育强盛的下一代武当子弟,所选的门人当然都是派内精英。那妇人的丈夫正是「兵鸦道」的双刀高手钟亚南。钟亚南刚满二十六岁,两年前才被承认实力而入选「兵鸦道」,虽然未及加入先前的远征大战,但一众师长都看出他天分甚高,所以被挑选为武当派「播种」。这儿子出生还不足三个月,当父亲对钟亚南是完全陌生的经验。 然而更令钟亚南惊奇的是这个妻子。娶妻对他来说本来不过是尽一个武当弟子的义务。这个又黝黑又强壮的农家女阿菊更谈不上漂亮,初见面时根本没有半点吸引钟亚南。可是相处之下他却发觉,阿菊的个性意外地温婉。每日忙于修练的钟亚南跟她共处机会不多,可是每次都感觉一股奇特的温暖——尤其当阿菊的肚子很快就怀有他骨肉之后。 有的时候,钟亚南甚至要暗自一再提醒自己: ——我的生命已经献给武当。 儿子出生那一天,钟亚南发觉自己的兴奋喜悦之情,比成为武当「兵鸦道」时更甚。当然他又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我替武当派添了一员生力军! 此刻看着殷小妍用自己的妻儿来恳求姚莲舟,钟亚南不免心潮激盪,但强忍着不流露在脸上,也不去看阿菊的眼睛。 ——不可以……一切都得由掌门作决…… 姚莲舟仍是木无表情,上前将阿菊怀里的孩子抱过来。阿菊虽害怕却又不敢抗拒。姚莲舟抱着那孩子,另一只手抚摸他红润的脸,默然不语。殷小妍与阿菊都紧张地瞧着他。 突然,姚莲舟单手捧着那婴孩,高举到头顶。 所有人都停止了唿吸。 姚莲舟的眼睛瞧着脸色苍白的殷小妍。小妍以最大的勇气直视他,眼神中充满哀求。「既然这是你的希望,那好吧e」 姚莲舟说着将婴孩放下来,温柔地交到殷小妍怀抱中。 「如果这一代不行,就等下一代的武当,再来号称『天下无敌』。」 他回头朝着空地上众多弟子宣告: 「我们全体撤退上山。明天就弃守『遇真宫』。」 殷小妍流下喜悦的眼泪。她此刻抱着柔若无骨的婴儿,但心里真正想抱的,却是另一副年轻而坚实如铁的剑士身躯。 ◇◇◇◇ 有一个身影带着蹒跚的脚步,走进「养正馆」后面竹深处。 那人越是深入竹林,脚步就越是走得顺畅,渐渐那瘸着腿的痕迹越来越少了。 此人赫然正是武当后勤弟子姜宁二。那本来无法屈曲的左膝,看来竟已恢復了九成,步行时关节只有少许的障碍,跟他平日拖着左足行走的姿势完全不同。 姜宁二左手则仍然僵硬地抱在胸前,像一只早已冷死的鸟爪一样。唯一的左眼透射出平时所无的锐利光芒。 自从早上姚掌门宣佈改变战略集体撤退之后,武当派上下乱成一团:师星昊负实指挥资深弟子,将收藏在「真仙殿」里重要的武当派卷宗、典籍和器物打包,准备带走;其他弟子则在「遇真宫」内外各房舍收拾粮食及必要器物;另外也要准备将「养正馆」内受伤的同门安然带上山去。 姜宁二在武当派里负责打点的东西本来就很多,一处的同门看不见他,只会以为他去了别处工作,他独个消失绝不会惹起怀疑。 姜宁二走了一段之后,感觉无人跟随,更加迈开脚步,这次足音竟几近无声,是武当派驰名于世的「梯云纵」轻功。 他一目一手一足倶废,这些年来只管理众多同门的起居,并无练武,如果他们此刻看见他飞奔的步姿,必然大吃一惊;更惊讶的是他竟将自己左腿痊癒的事长期隐藏。 ——这条腿是他四年之前,偷取了物移教秘药「蜕解膏」秘密治好的。姜宁二三处重伤,这左膝是最后所受,当年就此索性放弃练武,并没有认真治疗过,因此「蜕解膏」仍然能生效。 早上姚莲舟在山坡宣佈撤退之际,姜宁二也跟其他后勤弟子站在人群之中,负贵打点眷属的行毅,是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之一,但直等到此时才找到安全离群的机会。 ——如此重大的情报,必定要尽快传下山去。 趁着武当上下都忙碌,这是最完美的时机。他深入竹林时不断留意地上出现的小石堆,那不起眼的石头,其实正是他早前就摆放的指路标记。 终于走到一棵粗壮的竹树跟前,从树上垂着一根以竹叶为掩饰的绳索。姜宁二仰首看上去,在叶影间可见那个小小的笼子仍安然挂着,笼内有活动的鸟影。那笼里有足够两只信鸽吃喝十天的粮水。 自从神机营包围武当山后,师星昊猜想外派的「首蛇道」弟子必然受袭,因此武当才无法收到禁军来袭的预警。他跟姚莲舟商议之后,决定将与外地「首蛇道」探子通信用的信鸽全数杀灭。 姜宁二对外洩露情报用的信鸽,的确就混餐在其中,此举令他损失惨重。只是接头人计画周密,早就着姜宁二做好应对,另养少量信鸽收藏在「遇真宫」外无人之地。当然跟先前武当与外通信频繁之时相比,此际要放信鸽就变得既困难又危险,故此非要有极重大情报时,不会胡乱动用。 ——而现在正是时候。 姚莲舟竟然弃总坛撤走,这一决定令姜宁二很感意外。不过这一变化他也知道并非全无可能,所以一早将「武当撤上山」的信息写好,收在一只黑鸽的脚爪铜管里。笼内另一只灰鸽只是后备,以防黑鸽生病死亡。 姜宁二小心翼翼拔取竹树上一口钉子,以解下钉在上面的绳索(他只得一只手,无法绑结),轻轻逐段放出绳索,令那竹笼降下来。 只见笼内两鸽仍然生龙活虎。姜宁二微笑,打开其中一格抱出黑鸽,确定铜管就在鸟足旁。 姜宁二调息了几口气,一伸右腿横踹向旁边另一棵竹树,只见枝叶摇动之间,十几只受惊飞鸟振翅而起。姜宁二把握机会,也将怀抱的黑鸽放出去,让它混在鸟群之间飞走。 他看见黑鸽飞远之后,连忙又拉绳索把只余一只灰鸽的竹笼重新挂上树顶,用钉子将绳固定好,再确定四周没有遗下什么可疑痕迹,才满意循原路离去。 黑鸽将飞往山下一名锦衣卫眼线所住的房屋,那眼线接到消息,会马上禀报随神机营南来的锦衣卫军官;再转告禁军指挥。 之后会怎样呢?神机营大军自然能轻松佔据「遇真宫」,然后也许再召来本地的官军接管。他们会继绩追击武当派吗?大概不必吧,姜宁二想。武当弟子丢了总本山,士气崩坏,流离失所,又背着钦犯之名,世所难容,最后也许只能分散各地;就算有一支核心精锐集结,恐亦难安居一地,或改名换姓,或四处流窜,实际就等于灭亡,不可能再实现什么野心。 ——也许等当今皇上死掉,会有喘息之机也说不定吧?不过连师星昊都说过,这个皇帝年轻得位,兼且精力旺盛,恐怕也会在龙椅上坐个三、四十年……武当派这些年建立的东西,到了那个时候早就烟消云散了。 姜宁二一直在竹林走着,心里在盘算自己应当在哪个时机脱出。 正在此时他突然发现有异。他瞬间萎缩身子,恢復平日瘸腿行走的模样。 「太迟了。」 一把冷冷的声音自竹林西面传来。 姜宁二听了,面容没有一丝跳动。这样的情况他早在心里预习过千百次。 ——绝不能放弃,也不要有一丝松懈。对方可能只是在测试你。 瘦削而穿着褐色贴身衣的身影,从竹干之间步出,虽然明明已经现身,脚步仍是没有一点声音。身周各处挂着六柄小小的飞剑。 樊宗面对姜宁二时,脸上带着微微的沉痛,但更多是对叛徒的怨恨。 「樊师弟,是你吗?我刚才正想——」姜宁二脸色安然地说出早已准备的谎言。 「你不必再假装了。」樊宗打断他:「我们已经看见那只黑色鸽子。信鸽有目标地飞行,跟林中野鸟的姿态始终有点不一样的。你太低估『褐蛇』的眼力了。」 姜宁二合着嘴巴,不发一言。 ——樊宗早料到姚掌门这一宣佈,极有可能引得内奸发出情报,其中又以放信鸽的机会最大,故早就着「褐蛇」同伴分佈「遇真宫」外四周,密切注视天空,果然有所收穫。可是樊宗怎也想不到,内奸竟就是残废的姜宁二。姜宁二比樊宗更早入门,而且同样是轻功好手,剑法武艺亦曾非常不俗,若非不幸受创,今天很有机会也是「褐蛇」的一员。 姜宁二受伤,樊宗也曾目睹,的确是锻练太过激烈造成,绝非刻意自残或假装。曾经这么诚心为武道牺牲的人,却竟然出卖武当——而且是卖给朝廷,令樊宗不愿置信。 但眼前确是事实——他甚至看见姜宁二从林中走出来时的轻功,这般隐藏功力,已证明其身份。 「你绝不是进武当山门之前就带着任务。」樊宗说:「是最近几年的事情?」 能成为「褐蛇」之首,心思果然比较细——姜宁二如此想。他确实是在四年前才成为朝廷锦衣卫的眼线。 当时武当派展开了称霸武林的伟业,四出讨伐许多小门派,受到锦衣卫密探的注意,向钱宁禀报。本朝自开国之初即以耳目佈于天下,密切监视民间各种活动,对于拥有武力的武林门派自然更不例外。武当这个「天下无敌」的口号马上引起锦衣卫头领钱宁的注意;武当派的野心,真的只限于武林之中吗? 如此一个强盛又活跃的武斗集团,随时能演变成威胁朝廷管治的祸患。钱宁遂下令加派密探混入武当山下的村镇生活,监察武当派举动之余,也寻找机会在山上徵召眼线。 结果密探就是混入挑夫行列,藉着运送粮食到武当派的机会,接触到姜宁二,并说服他成为内应。 锦衣卫看准了姜宁二一身残疾,在武当难有大作为,同时入门年资又甚久,不容易被怀疑,而向他展开游说。 最初姜宁二虽有所动摇,但并未决定变节;最后促成此事的并非靠锦衣卫的口才,而是另一个人的影响…… 姜宁二面对樊宗的提问,仍是沉默。最后他觉得再没有撑下去的必要,只是淡然说:「问来干嘛?说什么也没有意义。背叛就是背叛。」 樊宗竟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没错,多少年也好,又有何分别? 这时陆续又有两名「褐蛇」南明云和蒙斯朗,从竹林两边现身。林中更深处还有人影。姜宁二是不可能逃得出去的了。 看见这情形,他倒是心中泰然,看着樊宗问:「姚莲舟要撤退的命令,是假的吧?只为了引我出来?」 「不止。」樊宗回答,却不解释。 姜宁二明白了:也是为了促使他将情报传下山去。 姜宁二微笑。他完全给姚莲舟跟他的女人骗了——不,那女孩情真意切,不是假装的,是姚莲舟利用了她的感情。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单纯的武夫,原来竟然也懂得玩这一套…… 「姜师兄,我还是很想知道……」樊宗忍不住又问:「为什么?朝廷的人允诺了给你什么?钱财吗?官位?有什么令你觉得值得放弃武当?」 姜宁二嘆了口气,举一举自己残废的左腕:「我这副模样,就算挂着武当弟子的名号,有何作为?」 「怎会没有?武当称霸天下,所有弟子门人都佔一份功劳啊……」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姜宁二扫视一下林里的众位「褐蛇」:「你们真的觉得,假如自己没有武学天分,并不能成为武当锐中之锐的『褐蛇』刺客,而只是山上一个平庸的弟子,两者毫无分别?同样能够分沾一样的武当派光荣?」 樊宗等人为之语塞。姜宁二确是说中了事实。世上没有一个不自豪的武者。正是那股不甘落于人后的野心,驱使他们每个人奋发苦练,追求最强。要不是没有选择,谁又真的愿意在武当山上当个小角色? 樊宗看着姜宁二回想,自己一直没有怀疑过这位残疾的师兄,只因姜宁二对武当各样大小事务都显得非常热心,绝无半点不满的痕迹。现在回心一想,樊宗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姜宁二不会医药,也无巧手铸工,在武当派里长年只负责许多杂役事务,却仍然如此热诚,本来就不是正常徵兆。樊宗没能察觉,只怪自己把武当的精神想得太美好,忘记了人始终也是人。 「可是……这跟你背叛武当、勾结朝廷又有什么关系?」樊宗不忿地问。 「那是因为他们重燃了我的野心。」 「什么?....」樊宗不明白。 「武当的霸业我没有成就的一份,却足以破坏!天下无敌的武当派,假如毁于我一人之手,这岂非也是另一种了不起的成就?」 樊宗与同门听了,不禁呆住。他们想不到姜宁二竟有如此思想。 ——可是对于一个身躯残缺不全、野心已然熄灭的人而言,被这样的想法重燃生命意义,却又是合情合理的事。 姜宁二说完这句话,一只独目透出狂意,发出无法抑止的笑声,跟平日的他截然不同,确是沉醉在这极端的野心之中。 樊宗听着姜宁二的笑声,只感心痛。他等姜宁二笑完了才再问:「你还有没有同伴?」 「樊师弟,别让我这么失望好吗?」姜宁二垂着眉,失笑摇头:「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樊宗嘆了口气,然后向旁边的同伴说:「带他走吧。」「还要去哪儿?」 姜宁二这句话一出,樊宗立感不妙,他伸手闪电拈起腰带上的飞剑剑柄,随势一摔,寒刃已经射出! 可是樊宗的飞剑再快,快不过姜宁二用暗藏在右掌里的短剑抹向自己颈项。飞剑钉进他前臂的一瞬前,那短剑刃锋已然割开姜宁二的颈动脉。 姜宁二不愧是学过武当剑术的弟子,手法又快又准——即使目标是他自己。这也是他平生唯一亲手杀死的人。 樊宗瞬间就看出姜宁二的伤口绝对致命,没有费劲抢救,只上前冷冷俯视他倒下的模样。 姜宁二剑已脱手,颈上鲜血喷洒,失焦的眼睛眺望竹林的枝叶,口中最后喃喃自语:「我看见……焚烧的『遇真宫』……武当派的破灭……」 直至他的血不再流,樊宗才低下身来,将他臂上钉着的飞剑取回,抹干净归还入鞘。樊宗接着再搜査姜宁二衣衫内里,看看有没有一些线索。除了一些无用杂物之外,姜宁二身上带着好几种药品,其中一个黑色的密封小瓷瓶,他认得出正是武当的珍贵伤药「蜕解膏」,立时明白姜宁二的腿是如何痊癒的。另外几种丹丸看来同样是源自物移教的药物,姜宁二到底从何处偷来,樊宗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时间调査。 ——看来他有服食这些丹药的习惯……也许是从前受伤时为了止痛染上的恶习?这些药物容易影响人心性衰弱,大概正是他被朝廷游说出卖武当的其中一个原因吧?…… 樊宗将这些药都惭时带在身上,也没理会姜宁二的尸体,与「褐蛇」同伴离开,往「遇真宫」走去,心里准备将已经找出内奸的消息禀报掌门。 他脸上无一丝成功的喜悦,心里只是反覆听到姜宁二那段狂妄的说话。这种说话方式樊宗感觉以前像在哪儿听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毕竟,武当就一个狂徒聚集的地方啊。 第133章 卷十三 武当之战 第五章 逆变 「湘渡客栈」位于湘潭正街之北,跟河岸颇有一段距离,这一夜天气也平和,睡在房间里的童静,按道理不可能听得见湘江的午夜潮声。 可是当她闭上眼时,彷彿确听到徐徐拍击的潮音,似从甚遥远之处传来。 她一睁开眼睛。房内黑暗一片,只有窗外照进的稀微月光。那浪声马上停止了。 再次闭起眼试图入睡。不一会儿,遥远的潮音又似有若无地出现了。 童静吓得从床上弹起来,急忙下了床,藉着月光摸到桌椅,坐在房间中央。秘宗门为免她纵火生乱以藉机逃走,不许她在房中点灯,因此她每天很早就寝。可是今天格外难以入眠。 那当然是因为明天:荆裂与雷九诵相约决战的日子。 睡不着还能解释,可是那潮音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她已断定,声音不是真的,而是发自她自己心里——否则怎会一睁开眼就听不见? 童静思考了好一阵子,终于想到为什么自己会听见浪声。那是回忆。 在岷江上乘船的回忆。 也就是最初她跟荆裂、燕横和虎玲兰离开成都,沿江游歷修行的那段快乐日子。 为什么会突然给这回忆袭上心头,童静找不到其他理由,必然因为她太担心荆裂。被囚禁在这客栈里:童静跟外头的同伴完全断绝,无法得知到底荆裂是否及时治好伤,明日能全力迎战「云隐神行」雷九谛。 ——可是就算我多挂念荆大哥,心里也不可能就听见那简直像真实的浪声呀…… 童静越想越是害怕:到底自己身上发生什么变化了?她翻来覆去推敲,自己成了阶下囚以来十几天如何生活,到底有什么能令自己失常,结果想来想去,就只得一样: ——我每天看着雷九谛练功啊。 童静若有所悟,从椅上站起摸到床上,却没有躺下来,而是盘膝静坐练功,那坐姿竟与雷九谛修习「神功」时有八分相似。 童静大着胆子,开始集中心神去假想,自己的左臂底下是江水,手臂浮在水面上。不一会童静左臂就自然地升起少许,彷彿真的有水将之浮起,她感觉比以往举臂时轻松了许多,而且臂底竟真的像有冰凉的感觉! ……太神奇了……这是……「借相」! 第一次体会「借相」成功的感受,虽然远远还没有练到能在战斗中配合招式瞬发的程度,却已足以令她兴奋得心跳加速,同时却又很怕会失控。 童静先前也曾向燕横、练飞虹及荆裂请教过「借相」的方法,但怎样也练不入门;为什么现在突然又通了?童静想想就明白:是因为这些天来她旁观雷九谛练那散发邪气的「神功」,自己在凝神抗衡之时,不知不觉就提升了意念的功夫。 ——雷九谛没有说错……我跟着他的话,必定能学到许多。 可是同时她又疑惑:我进步如此快,是否也受了他邪功的影响?长久下去会不会也跟他一样损害心性,变得疯疯癫尔?…… 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刻意幻想任何意象,但仍静静地闭目打坐,用吐纳平復心情,好使那异像在心里消散。 自从雷九谛提出要收她为徒,作为取消与荆裂决斗的条件之后,童静一直都在考虑。她心里最担心的是,万一荆裂的伤并没被严有佛治好,明天断难单挑战胜秘宗掌门;但以荆裂的性格,必然为了救她而放手一搏…… 这时童静想起虎玲兰,尤其在花树林里跟她分别那一幕。 ——有时为了爱一个人,也必要跟他分别。 童静对荆裂虽无男女情爱,却有深厚如兄妹之谊。若是荆大哥面对生死危难而要她牺牲,那是丝毫不必迟疑之事。 ——可是,燕横又如何呢?…… 一想到燕横,童静心里就有股像被锥子刺进般的痛。虽然不过分别半个月,她却感觉已像没见他半辈子。 她下定了决心:下次与燕横再见,就要坦率地把心里的感受都向他说。 ——可是有这机会吗?……. 她心绪变得紊乱。现在多想也不是办法,不如就等明天,看见荆大哥的状况之后再决定吧…… 童静暂且放下事情,重新收拾心神,张开眼睛同时,却发现房间窗户开了一线。 直觉告诉她,自己在房间里已经不再孤单。 童静马上弹跳起来,在床上半蹲作出戒备姿势。 「你的武功比我想像中要好啊。」 一把声音从房间黑暗角落响起,沉厚而动听,但童静却不寒而慄。 那身影以秘宗门着名的轻身步法踏出来。月光映出韩山虎带着髭胡的俊朗脸孔。 童静被囚禁在「湘渡客栈」这十多天来,难免跟秘宗门弟子多所接触。双方虽然敌我分明,但彼此还是互相尊重。对秘宗弟子而言,一来掌门已下令不得恶待这人质,二来而前只是个娇滴滴的十六岁姑娘,他们也很难认真视作师门仇敌;至于童静眼中所见,秘宗门人相处融洽一也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因此对他们亦是言语客气。 唯独这个韩山虎,童静多日来一直避之则吉。 童静在江湖上短短岁月,见过真正出色的男人已经很多,甚至连绝顶的武当掌门姚莲舟也曾接近。相比性格豪迈的荆裂,韩山虎虽然仪表堂堂,但那种潇洒,童静一眼就看出是刻意假装;而其气度则连年纪小他一大截、心正意诚的燕横也远远不如,童静对他只有厌恶。 ——她更难以忘记的,是当天从雷九谛的练功房出来后,撞见韩山虎与女同门亲热时露出的淫邪微笑…… 想到那一幕,而此刻韩山虎又深夜潜入她房间来,童静既感脸红耳热,又有一股寒意在背嵴冒起。 「天天看我师父那老头练功,好玩吗?」韩山虎不怀好意上前一步,这时可见他背后和腰间都带了刀:「不如让我来陪你练练,如何?」 藉着月光童静清晰看见了,韩山虎带着鱼尾纹的双眼里,散发着强烈的恨意与慾望,似如一头将要发作的暴兽。 那天偷听到师父雷九谛跟童静的话之后,韩山虎已下决心;明天就是决战日,童静可能答应雷九谛拜进师门。不能再等了。 ——必得排除这个竞争者。 回想跟从师尊在山东苦修五年的日子,韩山虎更对于违逆雷九谛全无愧疚。当年雷九谛初习白莲教道人所授的「神功」,却遭逢极大的困难,因他本人自尊自傲,从来不信鬼神,又如何能自我催眠请召神灵附体?于是他要借助白莲教的丹丸,令自己理智下降,思想模煳,方能进入神鬼附身的想像。 这些丹丸成分来歷不明,可能对身心有严重损害,雷九谛最初颇是迟疑。韩山虎为了博得师父的喜爱与信任,于是自告奋勇为他试服,那时确实吃了好些苦头,甚至比练武战斗还要凶险。 雷九谛服药练功非常小心,但仍有一次不慎过量,陷入昏迷。秘宗掌门是何等人物,任谁杀得他都将名动天下,当年就有些山东武林门派的人欲乘危来对付他,韩山虎独力护师,将敌人全数击退。 因为这一役,雷九谛对韩山虎信任有加,这才开始将自己结合「神功」与「借相」研究而得的秘法,还有秘宗武艺的个人独特心得传授予他。在两师徒共同研习下,「神降」之法渐渐不必依赖丹药辅助,终得大成。 在临离开山东之前,雷九谛更已允诺:韩山虎将是下一任秘宗掌门。 ——可是一看见这女娃,你就把一切都忘记了! 韩山虎尤其无法忍受,原来在雷九谛眼中,自己并非接掌秘宗门户的最理想人选。死心塌地跟从了师父这么久,原来比不上一点点天分。 ——秘宗门只1于我的。要把一切挡路的人消灭在萌芽之际。 韩山虎右手已距离腰上的刀柄不足两寸,直盯着童静的眼睛说:「你别想要叫。我会先一步割断你的咽喉。」 他潜进房间来,原本是想无声无息先制伏童静,以免惊动守在附近的同门,不料竟被她察觉。童静的能力比他估计中高,这又令韩山虎更不快。 对娇嫩如初开花朵的童静,韩山虎色心大动,本想绑起她来先逞兽慾再杀之,但现在看来没这机会了,为免被人发现,还是决定以快刀先下手为强,出言镇住她,是要阻止她喊叫求助。 ——不能让师父知道她是我杀的。 童静看着韩山虎凶暴的眼神,也知他的心意。这目光跟雷九谛有点相似,看来韩山虎必也修习了「神功」,恐亦因此影响了心性。 在这情形之下,童静欲要自救的最佳方法,的确是放声高唿,惊动客栈里外的秘宗门人。可是她在这危急时刻,半点没有这样做的打算:秘宗门武者乃是敌方,向他们求救,于她而言是可耻的事。 更重要的是,在面对强敌之时,童静首要的反应,是如何击退对手。 ——成为「破门六剑」之后,童静已然培养出浓烈的战士习性,再非从前那个前唿后拥的岷江帮童大小姐。 韩山虎察知她的敌对意识,杀意也被激得更浓。 五指摸到刀柄。 同时童静左手自腿旁往前摔出。 韩山虎的高速拔刀冲杀,曾几乎成功偷袭八卦掌门尹英峰,却在此际察觉有一点锐风,朝他反手斩击的右腕袭来,而且时机角度恰到好处,这刀若仍然斩出,自己的手就要撞上那飞袭而至的神秘武器—— 韩山虎武艺毕竟不凡,最后关头前冲中的双腿坐沉,右手硬生生收劲凝在半途不动,那飞来之物仅仅割过他握刀的尾指,带着一片皮肉旋飞开去,坠落地上。 原来那只是一块瓷片,童静将一个偷来的小碟打碎捡来,暗中用石头将之磨得边缘尖利,以作必要时的防身暗器。 童静刚才的一击无暇构思,完全是无念无想之下随心而发,发出瓷片的手法正是练飞虹传授她的崆峒派「送魂飞刃」;而截击对方出刀手腕,其运用的时机与角度,则源自「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 ——她在不知不觉间,竟就能结合两大派的精华武技,自创新招.,在如此劣势,几乎一击重创韩山虎这等高手! 那瓷片割得韩山虎尾指皮破肉裂,剧痛下几乎抓不牢刀。他心想,若非及时收招,自己强勐的刀势迎上这暗器,被命中腕脉或手指的话,受伤必然甚重。 热血沾在手掌与刀柄之间,令韩山虎怒不可抑,更确定杀童静是正确之举——以她天分,如得师父全心全意亲传,难保数年之间武功就超越我,怎可接受这种事情? ——你有再好的武学天分,还是个女的。女人就该臣服在我们男人之下!这不是你应该踏进来的世界! 童静早知道一击无法截止韩山虎,第二刀很快就会到来。手中无剑,她的武功等于没了大半,如何能对抗这疯虎似的敌人? ——身为武者,每一刻只能竭尽所能求存求胜;不该去想自己多么吃亏,而是去想自己此刻已有什么。 荆裂平日的教诲,在她脑海中响起。 ——对剑士来说,最重要的是身体,不是剑。 童静的战斗本能全开,不止没有退避,反而朝韩山虎扑去! 韩山虎正要忍着手指痛楚,再次将刀反手斩出,却见童静自床上跃出,朝着自己冲来。他马上判断出:童静是要杀进近战距离,以手法夺刀! 韩山虎对应童静这扑势,缩起前腿后仰,右刀改为自中间而上反撩,欲保持距离截止童静扑近来—— 但童静这一招像真的扑击,只是虚招。 ——崆峒「花法」。 童静就是要用佯攻迫得韩山虎稍退,好拉开二人距离。她同时右手遥遥挥摔,另一片「瓷镖」又朝韩山虎面门飞去! 但这一镖并不真的为了杀敌,只是要阻截他短短一瞬;童静发镖同时身体改往横跳,欲向右侧的纸窗逃出去! 韩山虎实战经验丰富,竟也受她佯攻所骗,全因童静「花法」由练飞虹传授,其逼真诱敌的能力非一般虚招可比。但毕竟童静此际徒手,根本威胁不大,韩山虎一察觉是佯扑,也就冒进而上,略一侧头闪避那瓷片,单刀再度朝她挥出! 瓷片划过韩山虎右颧骨,割出一道血痕的同时,韩山虎的「明堂快刀」横向袭至童静肩背! 童静正想扑出窗户,感到刀风扫向自己背后,剎那间判断已来不及,最后一刻挺出胸腹收缩背项,刀锋险险自她背后贴身掠过! 但她这一动也难以保持扑势,身体落在地上。同时衣衫半边滑下,露出雪白柔滑的左肩背——原来韩山虎锐利的一刀,仅仅将她衣服割破,可知刚才如何凶险! 一一也证实了童静战斗的资质。 韩山虎看见童静裎露的肌肤,同时脸上传来火辣的痛楚,他目中混杂了兽慾与暴怒,提着明晃晃的银刀,大步上前。 脸容扭曲,瞬间进入「神降」之姿。 ——将这么美丽的女孩一刀斩死,此刻成了他最狂暴的慾望。 韩山虎在「神降」之下动作极高速,童静无从逃避,连回过头来的时间也没有。短暂的时刻里,她只痛悔自己为什么不能练得更强…… 刀刃落下半途,却被一股强勐力量所阻,高高反弹开去! 黑色的身影从破毁的纸窗出现。 这是非常诡异的事:来人明明必须穿破纸窗入来,才能出招挡住韩山虎的刀,但韩山虎却在刀被档去后,才察觉那人已穿窗而入。 能造成这种错觉的,天下只有「云隐神行」一人。 乍见师父那头乱飘的白髮与额上愤怒的虎纹,韩山虎瞬间自「神降」状态回覆,惶然倒退两步,将刀反手收在臂后。 「你没有听见我的命令吗?」雷九谛的眼神,足以令韩山虎动弹不得。 童静跪在地上,急忙将半截破衣抓起来盖着肩背,月光中虽看不见她涨红的脸色,但神情又羞又怒,侧视韩山虎的目光,像比「迅蜂剑」的尖锋还要锐利。她强忍着不让眼眶的泪溢出,绝不想在这可恶的敌人面前示弱。 韩山虎虽被雷九谛的气势震慑,但并无羞愧害怕。天生好色的他,在山东那几年也曾犯下姦淫妇女的丑行,但雷九谛从来不闻不问。 「师父,没什么……我在跟童姑娘玩玩而已……」韩山虎笑着说。 雷九谛听了却微微趋前。那杀气令韩山虎的笑容消失。 「你当师父是傻瓜?分不清刚才你那一刀是不是要下杀手?」雷九谛平生最无法接受的事就是被人看轻,更何况是自己弟子? 韩山虎大感不妙,似乎师父真有想出手的意思。他脑袋里心念飞快运转,苦思脱身之途,这时瞧瞧娇羞的童静,突然想到一事。 「师父,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很想收这娃儿作关门弟子,但她又不甘愿归入门下,对吗?」 「是又如何?」雷九谛白眉微耸,杀意未完全放松。 韩山虎生死关头大着胆子说:「不如师父将她许给我!她成了我的人,那就等于进了秘宗门户,就是你的弟子了!」 童静一听惶然,再看雷九谛,只见他此际杀气竟收敛了,半疯的脸果然露出正在考虑的表情。 童静焦急苦思,这时突然想起,十多天前雷九谛曾经亲手杀毙徒儿的事,于是马上向他高唿:「这傢伙羞辱我,要是你替我杀了他,我心甘情愿拜你为师,尽学你一身绝技!」 雷九谛本来正在深夜习练「神功」中途,感官极为敏锐,这才会第一个杀到房间来,精神状态本就不稳;一听见可爱的童静说愿意拜入他门下,心头狂喜,只想快点成事,随手一挥银刀就削向韩山虎嚥喉! 韩山虎没想过师父真的对他这入室弟子说杀就杀,不过他毕竟早处戒备状态,及时跳退闪躲。 却忽然感觉雷九谛就在前方消失。 因为太快。 雷九谛瞬间进入「神降」境界,运起「燕青迷步」冲来,同时闪电拔出左手刀,朝韩山虎连续三击,那速度与密度之可怕,乃韩山虎平生未遇! 韩山虎的「神降」修为远不及其师,不能及时进入,只好勉力后退闪躲,同时挥刀挡格,但只挡得一刀,避开第二记,第三击却斩中他左肩,血雨从衣服破口飞洒! 在雷九谛眼中,这个跟随自己多年、曾经亲授许多绝技的出色弟子,已变成随手可弃之物,心里只唸着快快能收童静为徒,下手绝不丝毫容情,趋前双刀迎头向韩山虎脑门砍下! 韩山虎知道一般招式难于抵抗,忍痛左手也握住刀刃,双手全力向上挡架,接住这二字斩下的双刀,但雷九谛力量太勐,碰击之下韩山虎的刀背反撞在自己额顶上,打得血流披面! 韩山虎在这痛楚刺激之下,终于也催起兽性,同样进入「神降」之境,速度反应立时提升,也拔出背后的刀来,与雷九谛的双刀互拼! 二人身前迅速炸起好几团星火,照映在童静的眼中。 可是韩山虎的「神降」只能维持甚短时间,与雷九谛对碰了七刀之后已然返回原状,一稍慢下来,雷九谛的刀尖又削中他右前臂,一柄刀掉落地上。 韩山虎以血淋淋的左手举起仅有一柄刀护在面前,眼里充满恐惧: ——师父真的要杀死我! 却在此时房门从外往里撞开,另一头的窗户乜有人影跃入。在附近房间的秘宗弟子这时才赶到来——他们一直只防范客栈外围有敌人潜进,但韩山虎与雷九谛自里头生事,秘宗弟子的反应反而迟缓了些。 破门而入的弟子中有的带着灯笼,一看见房里的情状也都吓了一跳:一个是杀气盈胸的掌门;一个是全身浴血的韩师兄;还有个衣衫不整的少女童静。 「掌门,这是怎么回事?」从窗户跃入的曾青峰急问,这时房间里外已经来了超过三十名秘宗弟子。 雷九谛这时面对众多门人,早从「神降」状态恢復,心智稍清醒过来,却一时无法回答——总不成说,自己为了童静这个外人,将自己的入室弟子砍成这样…… 曾青峰江湖经验老到,一看房里情形,自然联想到不纯洁之事:难道说,掌门与韩师兄这两师徒,竟为此少女争风吃醋?…… 其他秘宗弟子,也是一般疑惑。 「师父……我早说了,你不能这样……」韩山虎这时蹒跚站直,瞧着雷九谛的脸,露出一副诚恳劝告的样子:「为了个女的……唉……」 众秘宗弟子大奇,纷纷追问:「韩师兄,这是……」 「我偶然经过,想到明天师父就要跟那姓荆的决战,为免节外生枝,想看看这女的是否安分……不料却给我撞破师父跟她……行苟且之事,他老羞成怒之下,竟向我出刀……」 雷九谛一听怒然,又要再次向韩山虎攻去,但此刻二人间已多了几名秘宗门弟子。雷九谛从来孤高自矜,不是喜欢向别人解释的人,此际韩山虎如此扭曲事实,他一时无法辩解。 「不对—」童静焦急高唿:「是他!是他要来侮辱我!不是你们的掌门……」但她本就是敌人,在场完全没有人听她的。 这时韩山虎又再加一句谎话:「师父在山东时,练功走了邪路,已不时抓童女修习什么『双修秘法』……我没告诉大家,也是为了顾全他老人家的颜面……」 秘宗门人都早察知,雷九缔自从由山东苦修回来之后,性情倍为怪异,韩山虎这么一说,他们也都顺理成章地信了,沉默凝视着雷九谛。有些女弟子更露出鄙夷之色。 这时包圃在房间外的秘宗弟子已多至七、八十人,透过口耳相传,都知悉韩山虎所说。这次秘宗门三百人南来远征、长途跋涉,期间损兵折将之余,又要做「巡棺」这等厌恶之事,早就累积许多不满;如今发生这事,他们的怨恨更一口气爆发,在四周议论纷纷。 韩山虎这时见众同门都已相信自己,也就再在烈火中添一根柴:「师父你竟然这般对待我,令我不禁怀疑,先前跟你一起偷袭敌阵的许方南等几位同门,为何一个都没能跟着你回来?他们是否真的全部死在敌人手中……」 雷九缔听了,脸色阴沉,却没能反驳一句。韩山虎不过是胡乱猜测堆砌其词,也没想到当日游天豪及许方南,确确实实是死在师父之手,因而雷九谛无从辩白。 客栈里气氛甚是诡异。众秘宗弟子仍对武艺超绝的雷掌门又敬又畏,而且经过与武当派及「破门六剑」交手两役可知,雷九谛仍然是秘宗门实力的支柱,没有他恐怕连「九大门派」的地位也随时不保;然而如此不堪的行径,又怎能担当掌门?他们都心情矛盾。有的甚至觉得不如放弃这样的师门算了…… 这时老练的曾青峰知道气氛不妙,门派随时就此一夜间分崩离析,于是出言相劝:「雷掌门,我们弟子之间早就知道,你老人家为了练功损耗心性,有时做事可能失却分寸……你这也是为了壮大秘宗门而牺牲,我等门下弟子绝不敢深责。掌门的修为,恐怕已是秘宗门歷来第一,我等能跟从你是极大的荣幸!可是……有些事情总不能踰矩……」曾青峰说着时,眼目冷冷盯着童静。 「掌门如果诚心悔悟,那么就地将这淫娃杀了,我们乜就既往不咎,在这儿的辜情从此绝口不提!要是不愿杀……那么恐怕众多同门,也难以再奉你为一门之长了……」 童静听了,四周看看那灯笼映照下的一双双眼睛,已经不再把她当作一个人来看待。 却有一人发出冷笑。 雷九谛好像听了一个非常可笑的笑话。 他能够走到今天的境地,只因他从不相信,自己要屈服听命于世上任何人。 ——何况这些不成器的废物? 雷九谛越笑越疯狂,四周弟子都感到毛骨愧然。 ——他……真的疯了吗?…….... 良久他才止住笑声,回头瞧着童静,眼中竟有温柔之色。 「你们以为自己才是秘宗门的将来?不。她才是。只要她点点头答应当我弟子,秘宗门的希望就在她身上!你们跟她比,连虫蚁都不如!就算要我用你们三百条命换她一人,我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我雷九谛就是秘宗掌门。要改变这件事,不要只动嘴巴!要动就动你们的手!」雷九谛说完手一挥,一枚三尖燕尾镖就旋转飞射向韩山虎面门! ——先毙了你这傢伙!竟敢用谎话污我名声! 韩山虎是近年跟随雷九谛最久的一人,早熟知他习性,一听他的话就感受到其中杀意,暗自戒备着,看见雷九谛挥手已然移身闪躲,他身后一名女弟子却避不及,燕尾镖射进她心胸,当场毙命! 雷九谛形如狂兽,举起双手又要杀向韩山虎。站在中间的几名秘宗弟子却以为他要来袭击自己,自然举起兵刃相抗,这一举动牵引了雷九谛的杀机—— 血花与惨唿。 秘宗门弟子同时爆发出恐惧的唿叫。雷九谛是否杀害弟子,本来还只是嫌疑,如今灯火照射出两具倒地的尸体,已是明证。 雷九谛貌如恶鬼,提着染血双刀跨过死尸,眼晴直盯着韩山虎。 韩山虎排开身后人群急退,同时大叫:「这疯子已经不是我们掌门!杀了他!保住秘宗门的名誉!」 曾青峰等众多秘宗弟子,脸色也都变得阴沉,目中原有恐惧之色,渐为杀气取代。 雷九谛从来只靠威慑手段管治门户,不管是沧州「玉麒堂」的「内弟子」,还是外省支系的疏远门人,对他说不上有何敬爱的情分。维繫他们的除了雷九谛的个人威严之外,就只有身为「九大派」其一秘宗门的光荣,与及武门传统的尊卑。 如今他们眼中的雷九谛,已是个不值得尊重的陌生人,更且危害门派的地位。 ——韩师兄说得对!要保我秘宗门基业与名声,必要将此事掩盖!杀了这对男女,向外说他们失踪,从此不再提及雷九谛之名…… ——就算是「云隐神行」,也不可能敌得过我们这许多人啊…… 曾青峰心意已决,也大声附和韩山虎:「不错!杀了他!保护秘宗门的名节!」在这种内乱里,从来只要有一个附和的人,就很容易感染众人一起加入。站得最接近雷九谛的几名秘宗弟子,害怕成为他下一轮刀下亡魂,互相看了一眼,也就克服恐惧,举起兵刃,朝这个他们已经不承认的掌门杀过去! ——寡恩薄情、孤高自傲的雷九谛,实在是个不称职的掌门;而这缺点,此刻正以难以想像的方式向他反噬。 雷九谛被众弟子群起袭击,犹如受创的野兽发出低嚎,眼珠一转,心灵再次进入别人无从理解的黑暗世界。 ◇◇◇◇ 守在「湘渡客栈」东南侧门前,有一群秘宗门弟子,他们提着灯笼站在原地,光芒映在一张张焦虑的脸上,手掌都握着腰间的兵刃柄子。 他们现有十二人。先前守在此门的人数还要多一倍,但是听闻南厢房间那头传来甚激烈的骚动声音,他们实在无法放下不理,虽然并未收到雷掌门或韩师兄的命令,还是决定分一半的守卫前去看个究竟。 十二人不断听见厢房那边传来声浪,甚至听闻兵器交击的鸣音与某人的惨唿,忍不住一直朝客栈里头张望,以图发现些什么.,原本应该全神注视的门外街道,反而就此轻忽了。 ——到底什么事?有敌人潜进里面了吗?那么我们还要继续死守,还是赶去增援?是什么人有这能耐?…… 本来雷掌门明天就要跟「破门六剑」之首一决胜负,结束这漫长的一战,秘宗弟子对「云隐神行」雷九谛信心十足,已准备带着胜利的威名各自回乡,却不料在这关头生起变逆,一时都紧张起来;除了韩山虎之外,并没有其他人指挥他们,以致此刻难以决定该如何应变。 正在惶惑之际,其中一人突然高唿:「看!」并戟指向门外大街道。 只见夜深无人的正街宽阔街心,一条身影急步奔来! 「谁?」秘宗弟子唿喝同时,各已拔出刀剑迎敌。 对方已及大门十尺。只见灯笼照出一个雄伟身影,一名满面髭胡的汉子,双手握着长刀抬在右肩前方,以稳实却又急密的奇怪步伐,朝着门前冲杀而来,形似一头急行的巨鸟。 ——山西心意门.「鸡形步」。 那客梭大门自内以木方闩着,门里守着了四人,另八人则在门外戒备,他们看见来敌只得一人,马上振起精神,摆出围杀的阵势预备迎接! 举着长刀的戴魁,已冲到最接近的秘宗弟子面前七尺。 一一一嗅?有古怪.... 眼目较锐利的秘宗弟子发现不妙:戴魁身后似乎还有影子…… 八人还没搞清楚什么事之前,戴魁已然吐气发声,那深沉的吐音在夜街中迴响。他勐踏最后一步同时,借身力双手将长刀垂直往前推送斩出,正是「心意三合刀」最基本却也最具压倒威势的「崩刀」! 戴魁发刀的同一瞬间,藉着他雄伟身躯掩护、紧贴在后面的另一条身影,也从戴魁右侧闪出,步速比戴魁更快! 戴魁的「崩刀」不只积了三十年心意门苦练的功力,还揉合与「破门六剑」一同修行时所得的心法,击出的路线半如前刺半像弧斩,比一般的正面砍法更直接更短,令敌人应变时间缩短。 那名被「崩刀」瞄准的秘宗弟子刚来得及反应,长刀刃尖已及他颈前,他只能贴着身横举秘宗门单刀,左手也按在刀背上,硬接这「崩刀」! 但心意门「头与手合,手与身合,身与步合」的「三合刀」,全身与刀如一体发劲放出,岂是这般容易硬接?那秘宗弟子还没有机会施展本门武艺轻快之长,手中刀已被这「崩刀」勐力反压在左边锁骨上,两柄刀先将骨头压断,戴魁的刀尖再顺势拖下,秘宗弟子胸口斜斜冒出一道血路,眨眼成为第一个牺牲者! 戴魁的双手刀右手居前,故其右侧是外门,出刀时最容易成为敌人所乘的盲位。在他右侧的另一名秘宗弟子,本正伺机向戴魁身侧以刺剑袭击,却发现戴魁身后窜出那黑影,正好向自己攻来! 黑夜里,两道暗哑无色、肉眼难辨的剑锋。 那秘宗弟子出于本能,把剑尖改向黑影的面门刺杀,但刺剑还没出到三分一路途,腕指已然感到阻力——对方早一步以黑剑架住他的剑刃。 下一剎那,「静物右剑」已然割破他的右膝腱。 在戴魁左侧的另一个秘宗门刀手,本也欲同时夹击,却因为发现戴魁身后有人而迟疑了一瞬,再噼刀进击之时,戴魁早已把拖下的长刀转接一式「炮刀」,斜往左上方撩打,将他的单刀撞去! 在较后掠阵那五人急忙沖上补防,但那黑影一剑得手即移换位置,看来以寡击众的经验甚为丰富,一双乌黑的长剑迴旋划破空气,左右同时攻防,又有另一秘宗弟子手腕遭「静物左剑」割伤,手中刀锵啷坠地! 一身深蓝衣服的燕横,双手犹如操纵着两条凶厉的黑蛇,面容与眼神透着的冷彻杀气,比当日被困在丛林中求生时还要凛烈。 没有任何人能够挡茌他跟童静之间。 守在紧闭的大门内侧的四个秘宗弟子,听见外头激斗声与同门中招的惨叫,倶是焦急异常,却又无法决定应该如何做。要马上打开门出去助拳吗?但会否反被敌人乘隙冲进来? 他们极是后侮,实在不应该把防守的同门分薄。 外头的秘宗好手虽遭受突袭,迅速折损了三人,但此刻仍有五人,面对燕横戴魁依然具有人数优势。他们一想到假若此门失守,严厉的雷掌门将如何怪罪,马上鼓起战意,各踏着「迷步」之法散开,绕到两个敌人侧后方展开围攻! 戴魁要以一人面对两个秘宗弟子,手中长刀只能斜斜守住门户,却瞥见第三人乘机绕向他左后侧,步法极度迅捷诡异,看实力是秘宗总馆「玉麒堂」的弟子。 这年轻好手郭寰生,的确是跟随雷掌门自沧州南来的总馆门生,虽然未成为正式「内弟子」步法和刀术已是「玉麒堂」里中上级数,如今夹击之下,令戴魁甚感难缠。 戴魁正要转移防范,却感受身后一人高速掠过—— 燕横预先已察觉戴魁不利,果断地自他背后经过,踏进那一大步轻灵恍如无声,右手乌黑的「静物剑」再次击出! 正欲出刀偷袭戴魁的郭寰生,感受到锐利之气斜里袭来,全速往下路架刀相迎,挡格着燕横的快剑,但这剑势实在太快,郭寰生的刀还是无法完全抵挡,剑尖前数分削破了他大腿侧皮肉,郭寰生吃痛向后狼狈坐倒。 其实郭寰生所受这剑伤并不重,倒地全是因为心斑胆跳。 ——怎么这剑会这么快? 另外两名本正对付燕横的秘宗弟子,从右后方绕来追杀他,戴魁为了保护同伴,不顾自己仍要对抗的两个敌人,转身一记心意门「噼刀」,截住了他们去路! 戴魁想藉这噼势顺势退走,避开原本面对那两人,却发现原来燕横剑势未绝,又连环踩步上来,一双黑剑翻飞,站在门前那两人,一个的刀子被燕横右手剑硬架开去,另一人握剑拇指遭削断飞脱! 燕横这迅疾的勐攻,几次唿吸起落之间,就连续杀伤了三名秘宗门弟子,连戴魁看了也甚惊讶。 ——在西安「盈花馆」屋顶,也曾见过他一人力敌多个秘宗弟子,那时候他只能堪堪逃避自保……这一年来燕师弟到底经歷了些什么?进步竟是如此可怕! 在那几个秘宗弟子眼里,这对青城剑士与心意刀客的组合,二人攻防配合得天衣无缝,一眨眼间他们八个门人就只余一半仍然未受伤;但戴魁自己心里知道,其实是燕横的身法与快剑在填补他暴露出的虚位,外面看来才恍似合作无间。燕横的反应速度与临场应变能力,已然凌驾于戴魁之上。 正在恶斗之中,秘宗弟子都未察觉,又再有身影从横巷出现飞奔过来,在距离门前还有十来步之时,为首一人挥臂掷出一物,那物事飞上门顶墙头,随即紧紧勾在瓦椽上,原来是一具三叉钩索! 那绳索一紧,持索者即乘着拉力助跑跳跃,一踏墙身再巧妙借绳索飞起,灯笼照见一个红色的身影轻巧地飞越围墙! 门内四人一直只留意外头打斗,直到那越墙跃入者在他们身后着地,才发现而回过头来?同时一柄飞刀自阅入者手中投出,其中一个守卫转身反应稍慢,那飞刀已没入他肩头! 秘宗弟子只见眼前庭园之内,半跪着一个红衣女子,此时已经擎剑在手,戴着面纱的脸只露出一双冷艳明眸,狠狠盯着他们。 有个秘宗弟子啊地叫了一声——他乃山西分馆门人,当天在袁州城的「西风客栈」,就已见过这个崆峒派女侠刑瑛。 这时墙头上又传来声响。秘宗弟子抬头一看,只见墙头上出现一具乌黑的两指铁爪,狠狠勾在瓦上,一条瘦长身影随即爬上来,沿墙头两步奔到门顶,像只大鸟蹲踞其上,似乎随时要扑击下来,与刑瑛成上下夹击之势,威胁着门内的守备者,他正是平江巨禽门弟子沈丰。 刑瑛心里唸着的只有童静的安危,也不等待,提剑就向守门那三人攻上去,崆峒派「通臂剑」配以「花法」的虚招施展开来,将三人逼得离开大门。 本来以这三名秘宗弟子的实力,要是夹攻合击刑瑛,她实在不易抵抗,更何况要反过来威压三人?但秘宗门先是客栈内部生变,军心早就乱了,此刻又突然被敌人闻过围墙,而这三人还要顾忌头上未出手的沈丰,赏在无法全力施展,刑瑛抢了先机,一时就以剑光迫使他们离开守备的位置。 沈丰与刑瑛早有约定,一见刑瑛成功开出空隙,沈丰即飞身纵下,将横闩在门上的木方尽力托起! 同时门外街上,两名八卦门人及一个湘龙剑派弟子也正奔来增援。他们与燕横等共七人,一直守在「湘渡客栈」对开的一座民宅监视,可惜秘宗门将客栈守得像铁桶一般,他们始终未能找到潜入拯救童静的机会;刚才听闻客栈内生起激烈骚乱,恐怕童静有危险,众人也就决定硬闯救人。 ——这突击必要迅雷不及掩耳,越是拖延而被敌人察觉,童静就越危险! 燕横听闻门内已有解闩之声,也不顾虑,直线就朝大门闯过去! 刚才被他硬架开兵刃的,是秘宗门总馆「内弟子」简沛,本是这里守备的十二人里最强一个,身材比戴魁还要雄伟,却被燕横一剑就挡去刀招,以致未能救助同门。此刻他拦在大门跟前,心里对这矮自己一个头的小子甚是不服,调整了一下唿吸,振刀再次向燕横攻过去! ——没猜错的话,他就是杀害董三桥师兄旳敌人……就由我为师门復仇! 简沛左手搭在右腕上,用上秘宗门少有的重乎刀法「四门破山刀」,迎头朝燕横顶门斩下! 燕横冲前之势甚尽,并无收回之意,「静物双剑」交叉迎往上方,正面硬接这刀! 勐烈的撞击之下,简沛的刀却未反弹开,他从高把体重继续压下去,「静物双剑」一时被他制住无法抽移! 在门里沈丰已将门闩托起一半,可是刑瑛的剑法实在无法长久逼迫三个敌人,其中一人走漏了,回身就朝沈丰背项砍出一剑! 沈丰已知敌人犯来,但他想到在临江府城那天对燕横和童静的亏欠,一咬牙尽最后之力将那木方托去,这才前滚闪避,却已略迟,刀尖划破他左背,割出一道半寸深的长长伤□! 同时门外正勉力顶着敌人强刀的燕横,眼角瞥见大门已开出一线缝来,精神立时无比贯彻,心里幻想某种凶暴生物摆动之势。 他握剑的右边腕指与前臂,同时作出一种奇特的抖动。「静物剑」的乌黑刃身顿时原位爆发出一股强烈的短促劲力。剑柄在他指掌间旋转了半圈。 此招形态,七成就像何自圣破武当「太极剑」时所用的「雌雄龙虎剑法」招式——「抖鳞」! 简沛感到手中刀传来一股又短又尖锐的震盪,刀身不受控地向旁弹开! 下一瞬间,「静物左剑」已深深没入他心胸。 燕横也不多费时间拔回那剑,就放手让简沛的尸体带着剑倒下,继续冲向前方,伸腿勐地将门踹开,乘势跨步越过门槛同时,左手已拔出横挂腰后的短剑「虎辟」。 他第一眼看见一名秘宗弟子正要向受伤跪地的沈丰加害,想也不想长短双剑朝那人砍出的剑一剪,两剑交叉击打那秘宗门长剑的刃身根处,长剑马上旋飞脱手,「静物剑」顺势旋转向上弧形_出,那秘宗弟子右目化为血洞,惨叫倒退! ——从门外杀敌、换剑到门里截击反刺,燕横连串攻势如行云流水,无一点窒碍,已深得青城快剑的神髓。 燕横稍瞥一眼沈丰,见他的背伤并不致命,也就赶往前头的客栈房子去。 「快去救她!」刑瑛叱喝同时,又振剑左右点打余下两名秘宗弟子。两人一时未适应刑瑛那「花法」虚招,不敢贸然强攻,又被她剑势逼得开出一条路,燕横点点头,也不理会这两人,急奔越过他们走向客栈。 越是接近南厢,他越是听到更激烈的战斗声与不同人的唿喝。有的充满杀伐之气,有的凄惨得令人感觉得到肉体的痛苦。燕横心里更焦急了。 ——假如阿静今夜有什么不测,我誓要把这里全部三百个秘宗门人都杀光! 即使是对武当派他都未曾下过这么狠的誓言,只是一心要打倒武当弟子而已。连他也对自己此刻的心情感到惊讶。 ——他曾经为了青城派师门之仇而拒绝了宋梨;但此际童静在他心里的份量,却已然与青城派一般重——甚至尤有过之。 此时迎面奔来两个身影,一看步伐就知道又是秘宗弟子。燕横目中杀气大盛,双剑已作迎击的准备。 可是当二人走近来时,燕横却透过月色看见他们系发凌乱:脸上洒了黑黑的液体,面容惊惶地拼命奔跑。一人手上拿着只余半截的断剑,另一个更不知道兵刃丢到哪儿去了。 「疯了……掌门他真的疯了……」二人竟正眼没瞧燕横,喃喃自语就从燕横身旁逃走。擦身之际,燕横嗅到一阵浓烈腥气,知道泼在他们脸上的是什么。 ——这到底怎么回事? 燕横急步越过客栈的水井与庭院,走到挂着昏黄灯笼的廊道上。他张开听觉专注留神,朝着骚动打斗声最响亮的方位赶过去——不管秘宗门里发生什么事,他猜想童静多半就卷在那漩涡的核心之中。 前头又再有人出现,但这次燕横的感觉截然不同。只因他还没看清来人,先已感受其危险。 简直就如一团杀气的风暴。 燕横全身神经绷紧,无一丝空隙,正如那夜在庐陵面对夜袭的波龙术王之时——虽然这次突袭闯阵的人换了是自己。 距离十尺内,燕横不必用眼就知道来者是谁。能够散发这般可怕气魄的人物,秘宗门上下唯有一个。 果然再接近一步,燕横就看见雷九谛那头凌乱飘飞的白髮。乍见强敌,燕横未想过要如何应付,心里只唸着童静安危。 燕横冷静地举起长短双剑,一如何自圣生前「雌雄龙虎剑」的架式。 这种抛弃生死、全心全意只为一人战斗的感觉很是熟悉,他以前就尝过一次:跃进「盈花馆」屋顶那破洞里,承接姚莲舟快剑的时候。 一一我不会死。那次不会,这次也不会。 ——只要是为了她。 可是当雷九谛再奔前一步时,燕横方才看见他侧后方还有另一人。 一个此刻正填满了他的心的人。 当童静与燕横四目交投之际,天地万物于他们二人,彷彿蓦然静止。 一切都是注定的。在成都街头砍断她的宝剑;岷江上的别离;西安的重逢;木兰的面糰人偶;破庙里的火光;在红花林下并肩而驰。 一切都是注定的。 燕横见童静安好,如释重负,这才留神再看雷九谛,发现原来脸上和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刀剑创伤,鲜血沿着黑衣渗下,随着每步成了血脚印,专属的一双银刀已失去左手一柄,代之以不知从谁夺来的单刀,而且已砍得刀尖弯折。 再看雷九谛的脸,眼神已然涣散,皱纹紧缩,看得出因为运用「神降」太久而消耗过巨,目中只余一点点火,仍然牢盯着燕横。 更令燕横奇怪的是,童静左手一直紧紧抓着雷九谛的衣袍后腰处,另一手也提着一柄 秘宗门长剑,而且剑上同样染着血渍。 燕横见雷九谛如此衰竭,感觉他已非威胁,自然将先前绷紧的战气放松了。 雷九谛似乎就是因为应对燕横散发的敌意,才会撑到这一刻,眼中那点火也马上消亡,身躯再也支持不了,崩倒在走廊上,双手却仍然紧握刀子不放。 燕横奔上前去,张开握着剑的双臂,以臂弯拥抱童静。 童静也垂着剑,自然地迎接燕横的拥抱,双手环在他背后,闭目感受这无比亲近的一刻。 二人没有半丝顾忌,好像本该如此。 ——童静被雷九谛带走那天,燕横临别时说过:「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原来早就没有这样的必要。 就连心跳都在共鸣,紧贴着一起脉动。 才拥抱了一阵子,童静察觉燕横原本温柔的臂弯,又像化为钢铁。她知道他在自己背后看见了什么。 「等我。」 燕横轻轻将童静推离了自己,并将右手的「静物剑」交给她,再拔出背后「龙棘」。 「雌雄龙虎剑」,指向两个追击而来的秘宗门弟子。 童静抱着剑,默默瞧着他的背项,心里没有丝毫的担心——她看得出,他已经蜕变成一个怎样的剑士。 那两人正循脚印追杀到来,赫然发现面前出现新的敌人,倶略呆了一呆,但想到此事关乎秘宗门名声,刚才韩师兄也说要对外完全保密,两人目光马上转变,决心杀人灭口。可是他们犯了一个错误:没有认出燕横手上的长短双剑。 当燕横祭起剑招之时,两人感觉到异样的气迫。本应左右同时夹击,但右边一人因这压力迟疑了少许。燕横的剑势马上全力指向另一人。 那人只是本能般横挥一刀自保。结果宽短的「虎辟」刃身将之重重击开。「龙棘」今夜第一次饮血。 迟疑的那人这才联想起「破门六剑」的传说,知道自己并非对手,竟转身就跑,宁愿逃往同门处报信。 燕横哪肯给他走脱,惊动更多敌人?他左足踏前深深一蓄劲,身体与剑往前高速飞射,「龙棘」贯注了这全身劲力,怒刺对方后颈,正是「雌雄龙虎剑法」里威力最强、攻程最远的「穹苍破」! 第二具尸体倒下后,燕横轻振右腕,挥去金黄剑刃上的鲜血。 燕横杀气未消,一转身来就看见昏死在面前地上的雷九谛。一想到练飞虹如何被他重创,几乎丢了性命;「破门六剑」在森林里犹如野兽,遭他派出弟子群起围猎;还有童静因他身陷这般险境……燕横用上最大的忍耐,才没有趁这难得机会一剑刺下了结他。 这时从燕横来路的方向,数条身影奔来,正是刑瑛、戴魁及两名八卦门弟子。刑瑛一见童静就急奔而来,情不自禁抱了抱她,哭出激动的眼泪。 「对不起……我几乎就没有机会跟你说这句对不起了……」刑瑛带着呜咽说。 童静一时想不到刑瑛向自己道歉,是为了先前因练飞虹而对她吃醋,只向她微笑一下,紧紧握着她的手掌示意体谅。 「刚才再有五位湘龙派同道来增援,守门那些傢伙自知打不过,带着伤者逃了。」戴魁解释时,看见雷九谛倒在地上,满身是伤,心想这断不会是燕横造成的,又是惊讶又是疑惑。 「趁现在快走吧!」刑瑛说着,就拖住童静往阅入的方向走去。 童静看着地上的雷九谛,蓦然回想刚才的情景:雷九谛为了保护她杀出房间,以一人之力跟无数弟子血战,沿途都是一条尸路;她乘机也拾起剑助战,一直紧跟在他身后,却无法将每一柄偷袭他的兵刃都架开;眼看如化恶鬼的雷九谛,身上增加一道接一道的血口,在人群与刀丛中冲杀,还要不时回头为她解围,令她不受一丝一点损伤…… ——假如把他留在这里,必然被他徒弟碎尸万段…… 「带走他!」 一听见童静此话,众人都甚讶异。 先别说眼前此人是疯狂的死敌;现在他们仍然身在敌阵里,多带一个昏迷的重伤者,是个不小的负累。 只有燕横,只是跟童静对望了一眼,确定这是她的愿望,没有多问一句,就将「雌雄龙虎剑」归鞘,俯身将雷九谛手上双刀缴去,然后将他抬起,以肩头托着他一边腋窝。 戴魁也还刀入鞘,帮忙将这位已然众叛亲离的秘宗掌门扛起来。 燕横侧头瞧着童静,露出今夜第一次的笑容。 「我们回去。」 童静只感觉,他的双眼比星光还要明亮。 第134章 卷十三 武当之战 第六章 一羽不能加 神机营兵临武当「遇真宫」,其实已是早一天的事情。 新开拓的宽广山道打通之后,禁军人马及器械也源源而至。数以千计的兵将与军器工事,在这道教灵山的宫殿之外,排得密密麻麻,完全改变了山林的气氛。 负实阵前指挥的将军楼元胜,是个肤色黝黑、身材矮小的男人,绝难令人联想起雄纠纠的武将。但他长年紧皱的眉头,却予人思虑周密的印象。他整个午后都骑在军阵里少数的一匹战马上,为的是居高临下观察与调度一切,不容许丝毫失误。 事实上神机营军队自从开始接近「遇真宫」,就以比平常迟缓的步伐,维持着严密的阵式整体推进,以防给武当可乘之机。 楼元胜如此谨愼,皆因他正是神机营里负责掌管火药的武官出身。储存和管理火药,首要是讲求步骤严谨,所有细节一丝不苟,否则都可能酿成大灾。楼元胜因为这方面表现优秀,才不断在神机营中爬升。掌管禁军的大太监张永今次委他以指挥战斗的重任,正是看上他的专长,要避免神机营在进攻武当此役受到太大损害,绝不容许有上次遭人潜入军营、伏击将士的事情再次发生。 楼元胜当然非常明白:神机铳炮军象徵了朝廷的尊严。能否尽诛武当派武者尤是其次;对付一群山川中练剑的野人,假如令神机营发生显着的折损,那等同伤害了大明的威权。 为保万一,在山道开拓到「遇真宫」之下半里以外时,楼元胜就下令负责开道的民夫向两侧扩散,夷平了道宫东、西两侧的树林。这样当神机营摆出障势,三面攻击「遇真宫」时,两翼也无敌人隐藏伏击之危。 只见原本景色苍翠的「遇真宫」外头,树林变得一片疏落光秃,好不凄惨。只有道宫背靠的后山仍然完好。 为了这一着,神机营开路推进的速度延长了最少五天。但楼元胜认为非常值得,更可藉之向上司展示自己的能力和心思——在京城当官,这也是个诀窍。 ——当民夫开垦到「遇真宫」外一片竹林时,发现一具已腐坏多天、遭飞鸟啄食得体无完肤的尸体。他们并不知道这正是武当派里的锦衣卫内应…… 大军抵「遇真宫」外围后,楼元胜一直派员观察道宫内的情况,只见确是人迹渺然,与先前内应飞鸽传来的消息相符: ——武当派已然弃守宫门,逃上深山。 虽然得到锦衣卫传来这确盘军情,又有眼前死寂的「遇真宫」为证,楼元胜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大军三面前进,终于包围到「遇真宫」门前时已是傍晚,为免敌人乘夜生乱,他下令各阵线保持距离,严密紧守,等待黎明天亮才收紧包围攻进去。 楼元胜还派了数名身手利落的斥候,夜里爬墙潜入道宫察看,结果探査过道宫前后数座殿室,也未发现人踪。 楼元胜旗下将领也都抱怨:明明一座空空如也的敌寨就在面前,为何却像傻瓜般包围着无人之地,迟迟不去进佔? ——当然他们心里还想着,快点住进「遇真宫」里,今夜可以睡在高床暖枕,不必再席天幕地地吃苦。 楼元胜却不为所动,坚持等待天亮,只因他深知:佔领「遇真宫」,此战已等于取胜。散逃的武当派就如丧家犬,继续追剿他们将是锦衣卫及地方军的责任,而非神机营所长。楼元胜想:稳佔「遇真宫」问京师报捷之后,大抵一个月即可将道宫交予本地的卫军守备,神机营则可安然班师回朝领赏…… 对他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想到大半个月前那初次咬战,楼元胜实在不想再面对武当这群疯子。 他知道自己的部下也不想。 此刻已是深夜过半。楼元胜在帐篷外坐着,只卸去上身战甲,一手捧着水碗,仰头看天。黑夜月明天朗,没有半丝要下雨的迹象,对神机铳炮绝无影响。 他正等待第一线晨光的来临。 ◇◇◇◇ 在宁静与黑暗之中,身披深色斗篷的姚莲舟盘膝而坐。他与师父公孙清一同创造的「单背剑」横搁在腿上,银白的吞口与柄首圆环没有反射半点光芒。 他并未睁开眼晴,四周是明是喑对他而言毫无分别。唿吸调整至最绵长而深沉。心灵处于最放松同时又最警觉的微妙境地。 身边许多人同时也发出这样的唿吸声。各人调息的深长程度都不一,但并没有互相千扰,反而像合成一首和谐的乐曲。姚莲舟自己的唿息也混在其中。毋须片言只语,彼此却有股兄弟间血气相投的暖意。 姚莲舟莸然回忆起师父。这几天都是如此,公孙清的样子不时钻进他的心坎。 师父将武当派交託在他手上,是否一个错误?姚莲舟想了许多次。最后他只记得公孙清的一句话: 武者,不可欺骗自己。 姚莲舟深信自己做到了,也深信自己带领着武当派的众武者实践这句话。 ——然而,我却欺骗了小妍…… 一想到这里,姚莲舟原本如铁壁般无隙的心灵,好像在角落处裂开了一道小小破口,自己却不敢去触摸。 虽然说是为了策略,但谎言就是谎言…… 那天,当他假称要撤退上山,看见小妍安慰流泪的表情时,他多么希望那一刻自己真的能够满足她。 但是不可能。那将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对她,对自己,对武当也如是。 ——这是我的错。我以为爱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情。我以为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够靠自己一个人的决心完成。原来不。 那天之后姚莲舟没有再见小妍。她真正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去送她。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责难的目光——虽然他并没有真的看见她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其实她会体谅我也说不定?…… 一股悔意慢慢在他心里扩散。他的唿吸微微乱了。 其他人听见掌门竟然如此,也都感到意外。 姚莲舟勉力重新聚敛心神。 他在想:到了这刻已经没有关系了。眼前就只有一条路。 ——活过明天。然后去看她,修补这一切。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一股感情在姚莲舟心里生起来了,驱散那阵懊悔。这感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拥有:就在「盈花馆」的房间里,当他全心全意保护小妍的时候。 为了另一个人而战斗。那种膨湃的快感,是只为自己而战时没有的。 姚莲舟此刻才终于彻底明白,自己爱上殷小妍的理由。 他的唿吸又恢復规律,并带着超越先前的充沛能量。身边众人这才宽心。 「掌门。」 却在此时有一人悄声打破了这美妙的沉默。 姚莲舟身在黑喑中皱眉,并听出是陈岱秀的声音。 但陈岱秀有他说话的理由。 「师副掌门不见了。」 姚莲舟的眉毛皱得更用力。 在这种关头,师星昊为何擅自离去? 姚莲舟思考了一会,只想到一个理由: ——他就是要趁我无法抽身的时候,去做一件不想我阻止他的事情。这样的事,姚莲舟只想到一件。 他脑海里出现后山深处那个人的模样。 ◇◇◇◇ 师星昊左手提着火把,右手以一桿长缨枪作杖,走进石室牢房。虽然是盛夏时节,洞壁却透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好像随时都要把他手里的火把扑熄。 依旧蒙着面巾的师星昊不为所动,似乎这种阴沉的气氛才最适合他。 牢房里也有一点长明的油灯,只是非常微弱。师星昊要走到那囚牢的铁闸前十尺处,才看得清里头席地而坐的身影。 那人影背着他盘坐,此刻将上身衣衫退了下来,露出两边宽阔的肩头。他的骨架甚横大,可是双肩却欠了武人应有的发达筋肌,甚至略为松弛,似乎许久没有锻练。他背上盖着一大把长及后腰的头髮,髮丝并非笔直,而是鬈曲如云圆,奇怪的是虽然又厚又长,却未予人沉重的感觉,反倒好像随时迎风飘飞,甚是好看。 「是你。」 那囚徒「商师兄」头也不回就说——他从脚步声已经分辨出,来者是师星昊。 师星昊将火把插到墙上的洞孔里,双手提着缨枪,隔着铁闸把枪对准「商师兄」。 「要结束了。」师星昊那带着独有风声的嗓音隔着布巾吐出。「你不需要知道理由。」 「商师兄」身子未动,只是侧过头来,乱发半掩的脸露出一边左眼。那眼瞳极有神采,完全不似是属于一个被幽禁了七年以上的囚徒,目光中透着一种狂野的慾望,似乎深信下一刻自己就能把天下都掌握在手里,无视面前被铁牢与石壁囚禁的绝望事实。 当他转头时,长发也摆到一旁,露出了宽广的背项。却见那背上左右肩胛琵琶骨各穿着一个指头粗细的铁环,环里扣着锁链延到腰身一条厚实的皮带上,再延续垂到脚下。这铁环与锁链,平日都藏在衣服底下,只有「商师兄」脱衣后才暴露出来。 他背项的正中央从后颈到背心,纹着五行细小而长短不一的字体,全是弯曲难愤的物移教符咒文字,远看像是一首无人读得明白的短诗。 师星昊隔着铁闸与对方无法触及的距离,缓缓坐下马步,双手左前右后握着缨枪,摆起「武当锁喉枪法」的架式。这虽然并非他擅长的兵器,但他身为负责培训武当弟子的「镇龟道」之首,又是硕果仅存与上代掌门公孙清同辈的长老,本门武艺的知识自然甚渊博。武当枪法扎击之法本就跟「太极」发劲相近,师星昊的握枪架势一摆开来,那蓄劲欲发的威势,并不输于派内精研枪术的高手。 ——更何况摆在面前是个无从逃走的目标。师星昊甚至连瞄准都不必要。 「商师兄」肩胛骨被穿锁,双臂根本难以发力,只能作日常吃饭端碗之类动作,不可能发出任何劲力反击;他亦不能自己脱去这双铁环——伸手勉强够到背后已甚困难,何况要发力破坏它们?假如身体用强力挣脱,两边骨头关节都会撕断,那等于自废武功。 此外那铁链自腰而下,另一头就扣在石室地板的钢环上,长度甚短,根本令他七年来都无法完全直立走动,遑论打拳。这是他肩背肌肉如此衰退的原因e——如此残酷对付一个武者,实在破了武当派的先例。 在师星昊的枪尖下,被囚的「商师兄」有如一头任由宰割的家畜。可是他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到了最后,姚莲舟还是不敢亲自动手,结束自己的骯脏丑事,要由你这老不死代劳。」 师星昊面巾上方的眼晴极是冷静,枪尖似乎任何一刻都要刺出去。 可是那枪始终停着。 最后师星昊还是忍不住说话。 「一直留住你性命的人正是姚掌门。我是偷偷违抗他命令来结果你的。」师星昊顿了顿,深深吸进一口气,又说:「就像七年前的事一样,他根本毫不知情。决战前暗中向你下药的人是我。这件不光彩的事,完全是我师星昊一人的责任。」 「假如真有地府,你到了那里也记着我这些话吧,商承羽。」 「商师兄」听了师星昊这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盘坐的身体缓缓转过来。奇特的是他移动时,缠在身上那些铁链却只发出很小的磨擦声。这显示了非常诡异的听劲功力——虽然被夺取了发劲杀人的力量,但多年「太极」的柔化感应仍在。连师星昊都不得不惊嘆。 在火光映照中,师星昊看见师侄商承羽因为长期囚禁而肤色极度苍白的脸。带着狂气的眼睛底下,两个眼袋仍然瘀黑,就与从前年轻时无异,只是略比七年前松弛,似乎囚禁的生涯,并没有改变他每天只睡一个半时辰的奇特习惯。 师星昊忘不了,正是因为这双饿狼似的长期渴睡眼请,令师星昊更加相信:商承羽是对武当派前途的绝大威胁。 商承羽,当年铁青子征讨物移教所率的「武当三十八剑」里最年轻一人(不管是牺牲者还是生还者),十七岁就从那恐怖的一战里活过来;他亦是公孙清创立「鸦、龟、蛇」三大部之后的第一名「褐蛇」。武当改革后一代的最强天才。 他也是未来武当掌门的必然继承人——至少在姚莲舟武功大成之前是如此。连公孙清都曾这么深信。 商承羽与师父的分歧,却并非始于姚莲舟冒起。 最初是因为商承羽开始大量滥用物移教的药物。当然这些事情公孙清自己本人也做,甚至推广至所有入门弟子都借助「雄胜酒」去催谷练功;但公孙清渐渐发觉,商承羽用药并不单纯为了帮助自己的武功进步,也利用药瘾控制一些同门,召集了巫纪洪、梅心树等好一群人在身边,形影不离如同自己的「亲兵」,在武当里制造了派系。 随着商承羽的武功越来越高,甚至已有超越师父之势后,他亦渐不避嫌,常公然跟公孙清意见相左。其中商承羽最反对的,是师父所订「武当三戒」的第三条。 「什么叫『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名声、权位、钱财……有什么不好?我们不是要追求最强的力量吗?权位和财富,能够驱策他人,难道又不是力量吗?」 「连追逐、接受这些力量的胆量都没有,还说什么『天下无敌』?还说什么『自求道于天地间』?」 商承羽对着自己一群亲信同门所述说的「天下无敌」,渐渐跟公孙清那套越走越远。 声音自然也传到师叔师星昊的耳中。师星昊提醒公孙清,并劝他将商承羽逐出武当。 「这傢伙,将会把武当带上邪路。」师星昊对此深信无疑。 但公孙清拒绝了。武当派改革十多年后,已再无驱逐弟子出门的往例。公孙清深信,只有用武功的高低,决定武当的前途。 「我不能以一己喜恶排除他。」公孙清当时说:「假如到了最后,一个这么思想的人,正正就是武当派里最强的傢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是到最后,公孙清设立三名副掌门之时,依然贯彻纯以武功挑选的原则,商承羽亦位列其一。 不过商承羽知道师父还是不喜欢自己:公孙清选择死在姚莲舟的剑下,而不是他。 这对商承羽而言是绝大的耻辱。公孙清仍未入棺,他就马上向新任掌门姚莲舟挑战。「你将会是武当开山立道以来最短命的掌门。」 商承羽如此公然向姚莲舟宣告。 当时师星昊就想:这样的后果,是公孙清生前已然预料的吧?他是有意用这形式,决定武当派的前途路线之争…… 三天之后,二人在「真仙殿」闭关对决。 结果是商承羽被姚莲舟击至昏迷落败。 师星昊随之在商承羽房间内搜出一批金银,还有与朝廷官员来往的书信,内容是商承羽实已暗中获封将军之职,一旦当上掌门,即率武当派为朝廷练兵,上下弟子都将离开武当山入仕。凡违抗命令而不受官衔者,皆要逐出师门…… 商承羽欲贩卖武当派,反叛证据倶在。此事当时没有在武当派内公开(虽然后来各资深弟子多少都知道了其中一些内情),只由姚莲舟、师星昊及叶辰渊商议怎样决断。姚莲舟不顾师星昊反对,没将商承羽处死,只下令把他永久囚禁在后山秘牢。 「他毕竟是师父所立的武当副掌门。」姚莲舟当时说:「既然那天比武我未杀死他,就不能现在才将他处死。其他人要杀他,也得经过『殿备之制』的挑战,去夺取他的副掌门地位。」 但是从来没有人挑战过商承羽。 在师星昊和叶辰渊的安排下,一切关于商承羽的事情都在武当派里被抹消。他那群亲信如巫纪洪也都一一私逃下山。人们渐渐淡忘武当派有这第三个副掌门…… 但是师星昊忘不了。 所以在这将要与朝廷神机营决战的前夕,他还是瞒着姚莲舟来结束这事情。 他知道姚掌门不会同意。姚莲舟的想法是:假如武当战胜了神机营,留着商承羽就没有问题;假如武当破灭了,商承羽是生是死亦无关系。 师星昊却怎也不可留着这根刺。因为当天「真仙殿」比试之前,是他偷偷将物移教无色无味、不足致命却能令人迅速疲劳的秘药「凝脉散」,加进了商承羽的膳食里。 此际铁闸里旳商承羽,目光越过直指自己眉心的枪尖,盯着师星昊的眼睛。 「为什么?」他冷冷问,语气里已没了一贯的嘲弄,代之以强烈的愠怒。他知道师星昊说的是真话——在这时刻已再无欺骗的必要。 「因为我瞭解你。」 师星昊将压在心底许久的话都说出来。 「尽管你把武功练到这境地,但武道不是你要追求的东西。假如给你接掌武当派,你必然带我们走上歪路。你会运用武当的武力,去追求世俗的名利与权柄。你将会把武当派彻底变成另一种东西。在我眼中,这么做的人就是叛徒。」 「那些朝廷书信确是我伪造的。但那并不是谎言。那些都是你将会做的事情。我只是及早阻止你而已。」 「就为了这样,你捣乱了师父决定的『殿备』制度……」商承羽目光冷如冰霜:「令武当派建立在虚伪的谎言上;还破坏了我与姚莲舟一场百年不遇的高手决战。你不觉得这是身为武者的耻辱吗?」 「这是我的选择。」师星昊回答:「我并非对姚掌门的武艺没有信心——刚刚杀了公孙师兄后,他身心都处于巅峰,我相信你并非对手。但我不能冒险。『天下无敌』是公孙师兄的梦,也同样是我的梦。我不容许有任何变质。为此我愿意承受任何的罪责。」 事实上这七年来,师星昊也一直受到这事的困扰。最初姚莲舟开始派遣「兵鸦道」征战武林时,为求军心稳实,委託比较老练的师星昊带领——泉州「南海虎尊派」亦是在他手中灭亡。但不足一年后师星昊就请辞,改由叶辰渊率领「兵鸦道」大军,他自己则长居武当山,原因正是唸着自己曾向商承羽下毒,实在再无资格担当武当派的堂堂战将。这阴影已成师星昊心中的诅咒。 因此他才要来结束它。不管以后还有没有武当派。 积藏心底已久的秘密都说完了。师星昊彷彿感到背上一股重压消失,腰身比从前挺得更直,握着长枪的姿势更带锐气。似乎七年前失却的某种能量,重新注入他衰老的身躯。余下的,就只有将这枪尖搠进商承羽的肉体。 商承羽依旧盯着他:「你有什么资格承受任何罪责?七年前下毒暗算;七年后今天要用这样的方法杀我——师星昊,你真是个笑话。」 师星昊却未丝毫动摇。「我已经再没有话跟你说。」 锋锐无比的精钢枪镝,已然贯注着随时扎射的能量。 师星昊再老,也是武当派副掌门,派内有数的顶尖「太极」拳士;一年前他才接受「殿备」廖天应的挑战,结果以「太极拳」勐摔将其腿压断,证明仍然具有不动如山的超群实力。 商承羽七年前的武艺虽然超越师星昊,但被囚禁已久兼封锁肩胛骨,身体衰退又无从发劲,更被锁链固于一处,无法直立走动。师星昊远在七尺之外,隔着铁闸以长枪扎杀,这本来就不是一场比斗,而是单方面的处决。 ——能为武当派做任何事。这是当天师星昊给樊宗的考验,也是他自己立下的誓言。映射着火把焰光的枪尖,突然变得模煳。 师星昊以「太极」劲力用于长枪上,枪镝连同红缨旋转着,从铁间一个开口扎进去!商承羽本能地举起双掌迎挡—— 然而长枪刺到半途,又从突吐化为收卷——师星昊以缠丝劲将枪桿拉回来,再利用扭转身体后的反力,迅疾将枪再度刺出,这次速度更在第一枪之上,而且改扎向商承羽大腿! ——在这绝对优势之下,师星昊仍然先用虚招诈骗商承羽;并攻取他意想不到的非要害处,先削弱他才再逐步下杀手。师星昊要将所有可能的失误减到最少。 ——因为他知道商承羽是个如何可怕的人。即使是在这种状态中。 师星昊双贊将长枪刺需。然而枪桿并没有传来预料中戮破人体的手感。 也没有枪尖被抵挡的阻力。 而是……毫无感觉。 彷彿刺进水中之月。 没有感觉也是一种感觉。师星昊剎那间对这感受非常熟悉:当他与相近级数的武当同门对练之时。 引进落空。 商承羽从地上站起,身姿马步甚低,几乎像半跪一样,双擎垂到腰下,已然合抱擒住了枪桿前端,将刺枪卸到腿侧空位,并继续用上「太极」化劲,藉着师星昊的前刺之力,将枪桿拉过去! ——刚才师星昊发出虚击时,商承羽明明只能粗拙地伸掌去硬挡;但到面对实招之际,却竟然施展出这么准确的「太极拳.云手」擒枪! ——也就是说,商承羽从一开始就看穿师星昊的虚招,并同样以假装的「虚挡」反骗对方! 在商承羽牵引下,师星昊竟自失衡,右足要踏上一大步补救,才能稳住身姿! 虽说是意料之外的境况,但以师星昊「太极」修为之深,听劲功力之精,正常遇上这突如其来的卸引,必能实时生起反应化解;此刻他却如此狼狈去「救招」,除了与姚莲舟对练之时,实在许久未有尝过——商承羽之「太极」功力,虽经过长久封印,依然在师星昊之上! ——商承羽的名字乃师父公孙清所赐:「太极拳」口诀形容,与人相搏之最高境地,相触瞬间有感即应,动静皆得机先,其敏锐轻灵之极致,「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故名「承羽」。 瞬间师星昊思考:商承羽肩胛被铁环穿锁,无法爆发劲力,故只有卸劲带引之功法;如果我此际用勐力将枪抽回,他无法乘势发劲推送,也没有与我抗衡对拉的气力,我必能解困! 一旦思路通透,身体马上实行,这即是高手之资格。 师星昊马步后倚成七三之比,双臂把枪桿急扯,其势如海中的漩涡倒捲,要用陬力将长枪脱离商承羽的掌握! 却在此时,他感到一股极锐的力道,乘着他的拉扯顺势袭来! ——怎么?不可能!…… 再一次的意外。商承羽竟然隔着枪桿朝他发劲进攻! 剎那间师星昊其实仍有一个选择:弃枪后撤,再圆打算。然而习练「太极」三十余载,反应早就入骨,如今被人乘势推送,下盘根基将被破坏,师星昊第一个反应就是去化解,将原来的抽扯之力转移向侧,欲把商承羽发来的勐劲卸引去! 这却是个致命的错误。 商承羽的发劲,并非真要把师星昊向后发送,相反就是要他做出「太极拳」的应变,多留在原位一瞬。 因为师星昊未察觉,自己先前跨出那一步,已经进入了铁闸内伸手可及之距离……就在师星昊也想运用「引进落空」之际,商承羽的劲力却已抢先一拍子消失。枪上再无感觉。 商承羽已然放弃枪桿,身体勐然向前腾起,冲到铁闸跟前! 师星昊的第三次意外:商承羽腰下铁链,原来早就断去,只是虚留在石室地面的扣环里——根本他从一开始就能站立行走自如,只是留到最后关头才运用! 师星昊惊愕之间,商承羽一双长臂已从铁闸伸出,左手擒住师星昊握枪的前锋左腕,右手抓住左肘。 ——这刻师星昊想:既然商承羽足下锁链已断,那背上琵琶骨所穿的铁环,九成也早已破坏,所以解除了发劲的封禁…… 两人四目对视。 带着渴睡眼袋的那双眼,闪露出胜者睥睨败方的狂傲。 当师星昊终于放开长枪,欲以徒手运起拳法相抗的同时,商承羽双手「挒劲」已发,一旋扯一印压之下,师星昊左肘关节被勐烈短促的劲力所折,筋腱断裂! 商承羽的右手一拍断了师星昊的肘关节,紧接在那条左臂上如蛇攀树,贴肩臂以上击出,拳头狠狠命中师星昊而门中央! 师星昊毕竟是武当顶尖拳士,面上佈巾被一拳打得脱去同时,仍然强忍伤痛,右手成蛇形插掌,急取商承羽左目! 但这一击已是强弩之末。商承羽轻松侧首避开,同时右拳化为爪形,一把抓住师星昊喉头! 在勐捏下,师星昊唿吸与血气被阻断,再难运劲。 商承羽在战斗里一直表情冷冰,此刻终于露出狂暴的怒容。被囚禁七年的巨大怨恨, 一气爆发,他切齿吐气,野兽似的叫声在石牢内迴响。 他勐力双手拉扯同时,右足踩上了铁闸,这「太极拳」的劲力非同小可,竟然把师星昊上半身硬生生拉进铁闸一道狭窄的空隙里,师星昊双肩关节骨头,都因这力量被拉夹得碎断! 商承羽这才放开这位武当副掌门。师星昊夹在两条硬扩成弧状的铁枝之间,裂到下巴的嘴巴气息虚弱,裂口流出血沫来。但是一双不愿屈服的年老眼晴,仍然勉力盯着商承羽,好像恨不得用目光隔空杀死他。 可惜世上从来没有这样的武功。 商承羽这一击,将胸中怨气都吐尽。他竟后退一步,双手交抱胸前,静静欣赏夹在闸里半死不活的师星昊,就像观察一件自己亲手创造的工艺。 原本应该穿在他背上的两个铁环,早因刚才打斗脱落地上。只见他肩胛骨被穿过处,仍然留着洞孔,因被铁环穿挂日久,已不可能再生肉。两个鐡环缺去一段,只是轻轻夹附在背项的小洞上。再细看铁环的断口,似是被什么腐蚀。 「欣赏」了师星昊好一会后,商承羽才再上前,把手探进他衣襟。 就在这刻,师星昊仍能鼓起最后力量,垂首狠狠咬着商承羽的前臂! 商承羽其实只要另一手轻轻松松打出一拳,就能令师星昊牙齿松开,兼且取他性命。但他竟一动不动,就让师星昊继绩咬着自己,瞧着他时还流露出敬意的目光。 他虽然恨极陷害自己的师星昊,但仍然尊敬这种意志。 直到师星昊终于乏力,放开牙齿垂下了头,只见商承羽臂上有被咬破皮廇的齿印,且冒着几点血珠。 商承羽继绩在师星昊衣襟里翻寻,终于找到挂在他颈上的一串东西:一条钥匙。 「是姜宁二告诉我,钥匙在你项上的。」 商承羽对着目皆欲裂的师星昊说。 ——那蚀断铁环与铁链的物移教药液,当然也是姜宁二暗中交给商承羽的。只是其威力不足以破坏囚牢的闸锁。 商承羽将钥匙伸进闸锁的孔里,然后闭起眼睛,才缓缓转动它。 长年未曾活动的锁头,要花一点气力,才终于随着钥匙的旋转而解开,发出清脆的响声。闭目的商承羽微笑。 多么美妙的声音。 闸门「吱呀」打开来。商承羽这时回头,捡起地上一件污秽破烂的宽袍穿回身上;接着又拾起师星昊用了多年的蒙面布巾,捲成长条束起背后长发;最后将那桿缨枪自铁闸间抽出,当作行杖拄着。另一手从墙上取来火把。 火光照亮他洋溢着巨大兴宁的脸。虽已年过四十,而且有一双看似长期疲倦渴睡的眼晴,但商承羽脸上泛出的强烈慾望,却令他看来有如二十出头的青年,彷彿深信自己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 如今,就要出去夺取应属自己一切。 他没有再看一眼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的师星昊。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住了七年的石牢。那些都只屣于过去,他的生命在前头。 火光带领他,踏上那幽暗的阶梯。 第135章 卷十三 武当之战 第七章 死战 黎明的晨光自东面群山的棱线冒起来,从稀微渐渐变得明亮,「遇真宫」外三面包围的近四千将士身影也变得清晰。重甲兵身上的铁片与无数刀枪的白刃,反射出一片鱼鳞般的光华。 整齐排列的过千挺神机手铳及三眼铳,与八十座野战大炮,分成中军、左掖与右掖三列,各排在战阵前端。一个个酒碗大小的炮口,瞄准着「遇真宫」三面的庄严殿墙与宫门。这大堆形貌冷硬的铳炮,展现在武当灵山之中,彷彿难以想像的天外之物,与山林道宫的苍翌古色格格不入。 支持着在这些神机铁器之后的,是近五千斤火药的无侨力量。世上再没有另一支像这样的军队。 自黑夜结束前直到这刻,神机营大军已然处于备战态势一个时辰。兵士的战甲衣袍底下都渗满了汗。号令战旗久久未有升起。四千人沉默无声地包围着毫无动静的「遇真宫」,似是面对一个大黑洞。 但军士间并没有人发出一声抱怨,只是默默在等候命令。不愧为大明天下纪律最森严、每名皆百中挑一的禁军精英。 战力较次的五军营八百名步战卒.,则被分配到阵势的左、右哨戒;至于三千营的雄勐骑兵,因山上不利马行,大部分都留在山脚下的总营,保护张永公公及两名提督太监的安全,只选了三百壮士改换成重甲步兵,于中军前列候命。 主将楼元胜骑在战马之上,仍然耐心等候天色变得更亮。他要排除一切可能的失误。 直至天色终于令他满意,楼元胜向身边的副将武官陈全礼以目光相询。陈全礼负责掌管军队里的斥候探子,监察「遇真宫」内里情况,他向下属询问最新的回报,结果将「一切如常,毫无动静」的报告转达给楼元胜知道。 楼元胜一声令下,身边传令官挥起白旗。大军中、左、右三阵,也各自升起一面绣有黑线飞虎图的大幅白旗。 随着进攻旗号出现,中军三百重甲战兵,与左、右各两百步卒,同时从阵中突出,急行向「遇真宫」接近。七百双战靴的步音,打破了山中宁静。 提着刀盾与矛枪的重甲兵,按照楼元胜之策略,率先跨入「遇真宫」正门。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铺满平整的青石地板,虽是空无一人,却似乎还有武当派的气息徘徊其上,战兵也都不由紧张起来,彷彿面前仍存在隐形的敌人。 广场对面远方一座气势恢弘的建筑,即是「遇真宫」的核心——「真仙殿」,也是入侵兵队佔据的首要目标。 他们谨慎地保持阵形前进,走上武当派的演武广场,朝着「真仙殿」接近。 同时在道宫左右,四百个步兵亦已从侧门爬梯及攀墙而进,穿过道宫两边殿舍赶来支援,途中也要搜査扫荡可能潜伏于房屋中的武当残余,因此比中间的重甲兵队行进较迟。 「遇真宫」内至此还未有任何敌踪。入侵的军士也都宽下心来——他们都听过先前在山脚交战生还的战友,忆述武当剑士的可怕,心里绝不想跟他们白刃交战。 负责指挥步兵的武官更是宽慰,因他们不同旗下士兵,都知悉锦衣卫已然收到武当内应的飞鸽报信。 ——武当派已经逃跑,是真的…… 他们都急于完成楼元胜所指派清扫「遇真宫」的任务,催着士兵加紧奔前,要将「真仙殿」取在掌中。 正当第一线重甲兵奔到广场正中之际,突然一人「啊」地惊叫,整副穿着战甲的身体连同手中兵刃,在广场上平空消失! 这等魔幻之事,立时在士兵间扬起了惊疑,前头的人惶然止步,但后方的没看见发生何事,仍然奔跑向前,战甲撞成一团,混乱突生! 同时最前面再有数名士兵一样失踪。 ——这是怎么回事?……. 前锋的重甲兵惊魂甫定,才看清发生何事:原来跟前一块铺在地上的青石板已陷落,露出底下超过人身般深的坑洞。 士兵伸首朝下张望的剎那,一枚飞镖已钉进其中一人面门! 那士兵捂脸倒下,战友则瞧见坑洞里头,先前跌进去的重甲兵,遭一名身穿褐色衣服的男人从后擒住,用一柄短剑慢慢割破了咽喉。重甲兵仰起绝望的脸,嘴巴吐出血的泡沫。 「褐蛇」田延放开了尸体,朝上面的士兵微笑。, 「等你们好久了。」 同时在后方,广场上一排接一排的青石板被从下推开,无数身影自地底冒出。 彷彿焚自地狱的魔军* 最前一列坑壕里,一排身手矫健的武当弟子率先攀出,他们以「首蛇道」成员为主,朝着前头的重甲兵勐力掷出各种飞刀、尖标和飞石等暗器! 猝然面对敌人投掷暗器,重甲兵急忙停步,前头的人半跪下来,竖起盾牌抵抗! 其实以他们身上的坚厚装甲,武当弟子所用的手掷暗器劲力再强,多半无法穿透.,而要在这种混乱与距离下,准确瞄着没有护甲的部位投射,也甚困难。重甲兵本来不挡不避,仗着装备上前迎击,损失也会甚小,但他们受过严格调练,一遇敌人飞箭或标枪之类袭击,就会如此抵挡,习惯难以临阵改变。 ——这习性,就给予武当战士珍贵的契机。 一一从沟壕下爬出的武者,趁这机会组成阵形,并夺取了主动,率先朝正前方的重甲兵阵进攻! 这武当锥形阵行走之高速,远在任何步军之上,重甲兵才抵过一轮暗器,众武者已在面前不足十五尺! 军士只见领在锥阵中央锻前头的,是一个雪白的身影。 那瞬间他们错觉,此人在战场上正散发着不屈于人间的光华。 他手里斜斜挽着一柄他们从未见过的兵刃:镶着银白云纹的木柄,柄首有个大圆环;奇特的护锷一上一下弯勾,与手柄及刃身成一「卍」字;霜刃如刀亦如剑,微弯的锋刃映着朝阳,双面的刃尖随着主人奔跑而颤动。 仍未交锋,他们即已感觉出来: 此人跟自己屈于高度不同的世界。面对他的剑,是人生绝大的错误。 跟随姚莲舟两侧的,是前峨嵋派「铁峰楼」弟子杨真如等十三人,另加「兵鸦道」李侗等二十余名主力修习长枪的武当高手,共计四十二柄长枪,已然朝着重甲兵垂下来瞄准;紧跟在姚掌门身后左右的有「镇龟道」两位「太极」顶尖拳士——桂丹雷与楚兰天,两人双手拳臂都缠上能抵刀枪的皮革;更后处还有身材高壮的朴刀手符元霸;提着宽厚鬼头刀的尚四郎;臂伤已然痊癒的年轻双剑客卫东琉;最后头还有陈岱秀策应。他们加上「兵鸦道」和「镇龟道」其他近战高手,合共逾八十人,没有发出一声吶喊,只是带着沉重的杀气,合成一把尖刀,直刺装甲丛丛的敌阵! 不啻梦幻的战队。 姚莲舟领在冲锋阵端,下一瞬间已及重甲兵前列。 站得最近姚莲舟那个士兵,提着盾牌与单手砍刀,直视武当掌门接近中的脸孔。姚莲舟束起的乌亮长发因为冲势而摆动,白皙而分明的脸,透着一种冻结人心的冰冷。士兵其实比姚莲舟还要高大一个头,但他感觉却是被姚莲舟俯视。 他本来不应遇上此刻境况。这是绝对的不幸。 ——但另一方看,能够这样死,又是世上罕有至极的奇特际遇。 那士兵根本连动一动兵刃的时间也没有。姚莲舟将「单背剑」刺进他喉颈的动作,随意得像提着毛笔在纸上轻点。 士兵的生命,成了传奇里的一抹墨迹。 姚莲舟以「武当行剑」的蛇形步,在重甲兵之间轻盈地穿越,足底每踏地一次,手里就淀出一朵血花。三个军士被「单背剑」连环命中,只有一个保住性命,但膝后弯筋腱被削断,痛苦地倒在地上挣扎。 这样的战力,超越了士兵想像能力的界限。 随同姚莲舟杀到阵来的李侗与杨真如等四十二人长枪圃,也各自在战线上挑拨出阵阵血雾。 他们与士兵的个人战力,同样强弱悬殊,却并未贪功击_,只是保持着阵势,保卫姚掌门两侧,以免他孤身陷入敌方的重甲兵海之中——人数,是对方最大优势。 杨真如这十三个前峨嵋枪客,战意更是高昂,双臂将枪桿运舞如龙,劲力之强勐,甚至将好几片厚重的护甲也都刺穿! ——他们以降兵身份投入武当,虽与山上的新同门并无芥蒂,但心内深处还是存着挥散不去的抑郁;今天他们终于有机会正式为保卫武当派上阵作战,证明自己的忠诚,莫不尽情宣洩。 至于李侗等武当原有枪法高手,发挥起来也是威力惊人,枪阵冲击之处,就如泛起一片杀人的波浪。原来杨真如等加盟后,无私将峨嵋枪棒的奥秘教授给武当同门,两派精要互相参详之下,武当枪术这年余来有了长足进步。 紧随在姚莲舟身后的桂丹雷和楚兰天,则只是专心致意地跟着掌门高速的步伐。「单背剑」跟前倒下的士兵增加至五人,但这两位当世罕见的拳士,至今还没有出过手。只因为二人此役唯一的任务,就是贴身保护掌门。 ——这是师星昊失踪前向他们下达的命令。 有一名雄壮的士兵靠着厚重盾牌及铁片甲保护,拼死冲入武当派左侧的枪阵,成功把两根长枪压住,到了枪手近身的距离,正准备挥刀砍杀。同时枪手之间的空隙杀出一条甚高大的汉子,发声吐气间迎头挥下一片宽阔刀刃,正是「兵鸦道」里以力雄见称的符元霸,「武当斩马刀」势如山崩,那士兵哪来得及反应,战盔连同头颅遭硬生生噼破! 另一边也如是,李侗等人的枪阵只不过稍有空隙被敌人冲入,后面卫东琉即振起双剑颂补,一条手臂自腋窝无铁甲保护处遭剑锋砍断,带血飞上半空! 姚莲舟率领的人数,明明不及对方三成,可是一交锋之下,战况却是如此一面倒得荒谬。这场面甚至难以用「交战」来形容。 ——而是「清理」。 这时从东、西两侧攻入「遇真宫」的各两百名轻步兵,穿过了众多殿舍之间巷道,赶到杀气瀰漫的广场旁。他们赫然看见:正南面最强的重甲战友,正被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的武当战士迎头痛击,扬起血雨漫天。 两军急忙救援,每边各带着的四、五十名步弓手,马上匆匆列成射阵,准备从两翼射杀姚莲舟的锥阵! 但那东军的众多弓手还没来得及搭上箭矢,又有一支诡秘的战队由广场中央壕沟出现,高速冲近过来,突然就进入了近战范围! 江云涧取代失踪的副掌门师星昊,领导近百名武当弟子冲锋而至,其中只有二十余人是「兵鸦道」或「镇龟道」级别的精英,其余都是入门较浅、还未充分展现潜能的武当门人。然而他们此刻朝着禁军弓队冲杀的气势,半点不输给姚掌门所率领那支主力军。 ——每一个留在武当山的人,皆崇信本派「天下无敌」的理念,并且甘愿以剑和肉体实践这四个字。 ——不管敌人是谁。 江云澜外表就跟两年前在成都暗街袭击荆裂那时无异:一身紧身黑衣,左手穿戴着鸟爪似的臂甲,右手斜斜提着锋锐无比的精钢长剑,奔跑的步履却比当夜担任「兵鸦刺客」时更要迅疾! 他缺去鼻子的丑脸,散发出极度凌厉的杀气。这是自成都之后,他首次再披「兵鸦道」战衣。那夜的遗恨还没有忘记。自行革除「兵鸦道」资格这两年多来,江云澜无一天不是专注苦练,为的当然是将来再遇一「武当猎人」。 ——但首先我得冲破这一劫…… 江云澜是武当派中坚一代弟子里,公认领导能力最强的一人,执行力更胜过思虑周密的陈岱秀——西安一役里,他果断地召集了大量外地道场的弟子前来救驾,就是指挥力的证明。因此当师星昊不在,他自然就上前填补了这个空缺,无人异议。 「上吧!武当弟子的名号,是要用鲜血赚回来的!」 江云澜领着同门冲锋时,不脱他嘴巴厉害的专长,高叫着激励众人。 对面的弓阵急忙加快搭箭,并转移向冲来旳武当武者。负责守护弓手的步兵,也提着刀盾长矛等踏出来掩护。 但这等同拿一块布去挡捲来的波祷一样可笑。 武当刀剑扬起另一浪血花。弓折弦断。 跟随江云澜的武当战士里,有年轻的「兵鸦道」剑手焦红叶。自从被童静在「盈花馆」以「追形截脉」重创右腕,他的用剑手始终没能完全康復过来。于是他就着自己的伤另闢践径,改用一柄比前更长的四尺剑,剑身却只有前头五寸开锋,中后部钝如铁板,可用左手握持,借助虚弱的右腕发力。这种双手剑,揉合了好些长枪技巧,但又不用完全抛弃他以往修习的剑法,焦红叶凭此重新开拓了个人武途的一条新路。 此刻他双手运剑,一边移步一边不断拨打圈刺,很快就有两名步卒死于他尖锋之下。除焦红叶以外,廖天应、骆森泉和钟亚南三个武当一线高手也在阵中,同样当者披靡。 在这数名精英率先冲杀之下,东面的步弓阵瞬间崩溃,无法再威胁姚莲舟的主阵。同时,另一支七十余人的武当战队,也朝着「遇真宫」西侧的禁军步兵进攻。 领在这战队前头的,是个犹如飞行中的黑色身影,双手左右锋芒,一泛青蓝,一耀朱红。 除了武当首席战将叶辰渊,还有谁。 他身后两侧,拱卫者「兵鸦道」顶级剑士文兆与双剑高手唐谏,这阵势与早前突袭神机铳兵的山脚夜战时无异。 禁军步兵还没看清楚来敌,「坎离水火剑」已然破风振起。 点点血雨洒在叶辰渊脸上。他那两行眼下刺青,没有动一动。 当年铁青子公孙清率领门下「武当三十八剑」攻破物移教,其中只有五个人生还。 回到武当山后,五人同意找投降的物移教徒石日勒,在各人身上或脸上刺上一个物移教纹身,以纪念这改变武当派命运的惨烈一战。 后来这五人里,陈岱秀的叔叔陈春阳因病逝世;周潮在门内比试时,被后辈失手所杀.,年纪最大的莫灵云,则在三年前去世。今天只余叶辰渊及囚在后山的师弟商承羽二人仍然在世。 他们五个当年决意刺青,除了纪念从那场恶战生还之外,也是出于对敌人的敬佩。当天他们进攻物移教「大欢喜洞」,亲身领教了物教徒战斗时如何刚烈,全体都进入了「无念生死」的非人境地。虽然后来他们知道,这其实是物移教用药麻醉信徒造成的效果,但五人对这群敌人印象深刻,也欲以这境界为武道修行的目标,故以刺青自勉。 ——及后巫纪洪及桂丹雷等同门,也都知道这个典故,倣傚他们在脸上刺青,希望能与这几位崇拜的前众看齐。至于锡氏兄弟则例外,他们的物移教刺青早在幼时就被父亲纹上。 此刻叶辰渊一贯的冷酷犹如魔神,黑袍与「水火剑」所过之处,尽是一道接一道死亡的轨迹。 ——他这边的人数,比东面江云澜的队伍要少,原因很简单:叶辰渊一人的杀戮能量,已足当二十名门下弟子。 看见现在冷静如水的叶辰渊,很难会相信:他唯一的儿子叶天洋,刚刚才在四天前因伤感染血毒而不治,结束了年轻短暂的生命。 在叶辰渊眼神里,看不见任何丧子之痛。他只是全无感情地专注向每一个敌人挥剑。 跟东面的步兵队不同,这边的禁军弓阵并未列好,尙有十几个步弓手稍微殿后于十多尺外,这却是错有错着,那十多人有足够时间和距离弯弓搭箭,要向叶辰渊及身后密集的武当弟子群发射! 叶辰渊发现此危机,心念一动,双腿略一蹲坐,黑衣身体马上飞纵而出,两个跃步间,竟然就跨越了一丈之距;他乘势勐然刺出右手「离火剑」,泛着赤光的刃尖,瞬间已及那群步弓手眼前! 这飞身进击不是别的,正是他从秘发加上侯英志帮助习得的青城派「雌雄龙虎剑法」绝招「穹苍破」——叶辰渊在这危急中不经思考自然发动出来,招式中更混入了他精熟的「武当飞龙剑」要诀! 剑锋还没有刺进敌人身体,叶辰渊心里已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 能够使出这一剑,无憾了。 三名步弓手一眨眼间连环倒下。其余的人有的试图近距离朝叶辰渊射击。但要命中在这种状态下的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箭矢犹如射向影子般失落。然后长弓跟人体一起被斩裂。 叶辰渊这一轮跃杀发挥完美,感觉自己正身处前所未有的巅峰状态。他心里同时疑惑: 假如这一刻的我挑战姚掌门,会有什么结果?…… 如今却将这样的剑,用在这样的一群敌人身上。多大的浪费。 没有了两侧的顾虑,姚莲舟所带领那支八十人的前锋部队,全力朝前方的重甲兵阵推进,锥形阵势已经深入其中。 他原本雪白无瑕的掌门道袍,染满点点血花。 身后两个力士桂丹雷和楚兰天也要开始动手了。他们包衷着皮革的拳臂,各自沾了两、三人的鲜血与碎骨。 整个锥阵已经深入重甲兵之间。其中侯英志亦正在挥舞长短双剑,宁勇杀敌。 两天之前,侯英志获叶辰渊授给「兵鸦道」资格,此刻正穿着黑色道衣战斗。 踏入武当山门才仅仅超过两年就成为武当派「三大部」里的一员,正式晋身精英之列,即使是带技投师,也是甚罕有之事。与他看齐就只有「峨嵋道场」杨真如等三人——而杨真如他们本是峨嵋派总本山「铁峰楼」里由掌门余青麟亲传的「内弟子」;侯英志离开青城山之际,则不过是一名中层的「研修弟子」。 武当派给侯英志这地位,当然不是因为面临大危机而权宜授与,而是实力真正受认可——就算明天世上再无武当派,这条底线都不会稍稍放宽。 侯英志能够如此突飞勐进,当然是靠那部「雌雄龙虎剑谱」的指点,还有与叶辰渊暗中秘练日久的功劳。 可是临在大战前将黑色战衣赐给他,并不是叶辰渊的主意。 两天前的黄昏,当侯英志跟众多同门一起挖好了「遇真宫」最后一道沟壕,满身泥污地站在广场上,观看多日努力的成果——也很可能是自己葬身之地——的时候,叶辰渊拿着折迭得方整的黑道衣走到他跟前。 第一眼看见那黑衣,侯英志激动得无法说话。 这一刻他确信,自己已经超越了青城派「道传弟子」燕小六。 ——这儿是比青城更强大的武当派啊。 「是姚掌门要我给你的。」叶辰渊将道衣交给侯英志时说。 侯英志很感意外。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姚莲舟眼中毫无地位,却没想到掌门其实一直在留意自己的武功进境。试穿上「兵鸦道」黑衣的时候,侯英志已然淡忘过去两年对姚莲舟的种种不满。 但这并不代表,他从此甘心情愿为了这个男人而战斗。 此际在血腥的战阵里,侯英志第一次亲眼目睹姚莲舟神妙的剑技。他跟任何人同样地惊嘆,但并没有完全地屈服。 ——总有一天,我也会这么强! 侯英志在军阵中,挥起了结合武当剑技与自行领悟心得的变种「雌雄龙虎剑法」,将另一名穿着重甲的禁军送往另一个世界。这一刻他心里并没想是在为武当派拼命,而是为自己而战。 ——要活过今天。然后继续走我这条攀升的道路。 面前这群重甲兵,原本全是三千营的精锐骑兵,身材壮健无比,但缺了战马之后,在步战中跟武当武者的个别战力就相距更远,就算拥有精良装备和三倍以上入数,也是无法补救。尤其武当姚莲舟这个箭头实在太过锋利,切入之处兵阵就崩开缺口,士兵根本难以组织起应变阵势来。很快双方就融在一起,演变成夹杂的混战。 而这正是武当派最希望的。 重甲禁军折损已超过五十人。姚莲舟所率武当弟子,则只有两死一伤c ——世上竟真有这等可怕的武术! 士兵都认识了这个事实。 在「遇真宫」外头,楼元胜将军感到不知所措。 虽然同时发生许多事情,但其实一切变化都不过在甚短暂中爆发,先前才看着七百个步战兵谨慎地攻进「遇真宫」,下一刻里面已传来杀声震天。楼元胜原以为就箅真有武当派埋伏,这三支步军应能自保一时,尤其正面那支重甲兵,以其训练及精良装备,按理能跟这些山野武人抗衡一阵子,并且按楼元胜的命令全速原路撤退,但结果未有在宫门出现,可见敌人突袭之快,令他们无法反应过来,已迅速被敌人缠住。 ——楼元胜毕竟只是军人,还是低估了武当高手在白刃战中的超人实力。要是先前在山脚那夜的首次交锋,他有在现场看过的话,绝不会犯下今天的错误。 只是这名禁军大将,仍能迅速判断目前形势:此刻武当勐攻之下,三支步军随时溃逃而出「遇真宫」;武当派武者紧接追击,与逃走的士兵混成一团,就能轻易攻入道宫外头的三面大阵,将混战蔓延全军,把远程铳炮的威力减到最低。 一想到这最坏情况,冷汗从楼元胜的战盔底下流到脸颊上。 ——这就是武当派掌门的盘算吧?…… 正在「遇真宫」广场里挥剑如风、制造一具接一具尸体的姚莲舟,这一刻的确是如此想。 一个提着沉重铁矛的高大军人,带着绝望拼死之心朝姚莲舟胸口奋力刺击。姚莲舟脸上泛着森然的气息,心念一动间,「单背剑一第一次作出防守的动作,刃背架向铁矛前端。 那军人突然感到手上矛枪,像变成一条脱离了控制的活物。 下一瞬间,铁矛就在「单背剑」导引之下,狠狠刺穿另一名士兵的腹甲;姚莲舟顺着架剑的弧势再把剑斜上反挑,「单背剑」的双刃尖锋轻巧将持矛那军人的喉颈削破。武当掌门的白袍上,又添一抹绯红。 姚莲舟突然使出武当派最高奥秘「太极剑法」,巧妙地化劲诱导,令士兵手中武器反过来杀伤战友,在众军士眼里又是比先前的快剑更恐怖的魔法,不禁惊唿。 对姚莲舟而言,面前禁军士兵挥舞刀枪的动作,连称为「招式」的资格也没有,假如换在平日,这样层次的对手根本不可能引动他的高昂战意;但他此际运起「单背剑」,却施展出十足的速度、准绳与气势,奇妙的威力毫无保留地一一呈现在军士眼前,犹如妖异的幻术。 ——甚至令他们强烈感觉:我正在跟不是人类的东西战斗。 姚莲舟所作,就是为了迅速击灭敌军的士气。 ——崩溃吧…… 外头的楼元胜将军不用看道宫里的战况,只凭杀声已然感觉,部下正接近界限边缘。 他此刻反倒期望,那七百人不如就在「遇真宫」里拼命战死——虽然这么大的损失, 他日回京后也会遭到清算,但总比迎接更大的灾难要好…… ——还是,我应该主动就在这里阻止它发生呢?…… 楼元胜脱下挂着红缨的战盔,抹抹汗咬着下唇思考,然后向部下武官说: 「开炮。」 身边数名武官瞪眼看着将军。但楼元胜没有丝毫动摇,果断地再朝「遇真宫」挥下手掌,用力点点头。 传令官将指示分别向三方炮阵传达。三面的军队同时升起许多一一着麒麟图案的红旗。宫外三千多名军士,全都明白了这是怎样一回事。 没有人说一句话。 三列野战碗口铁炮的后面,炮兵在号令声中一起点燃药引。 ◇◇◇◇ 当听到山下远方那雷音之际,殷小妍纤细的身躯跳动了一下,感觉自己的魂魄在那瞬间曾经从身体短暂脱离。 黎明之前,她就已站在「云罗舍」山门外数十尺处这块突出的岩石上,扶着大树向下张看。她身边放着一个已熄灭的灯笼。 这岩石正对着山下南面「遇真宫」的方向,虽然因为山峦树木阻隔,并非真的看得见「遇真宫」,但至少感觉自己离那头接近一点点。 遥远的炮声接连响起。 小妍感觉那声音有如一记接一记打睬她心窝。心快要碎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眼泪流下的同时,小妍无意识地迈开脚步。步行渐渐变成发足狂奔。 她的身影,隐没于下山道的树木之间。 ◇◇◇◇ 当三面炮声蹦然响起时,侯英志正面对另一个身穿重甲的禁军士兵,手中长剑的刃锋 快要沉入对方胸甲的空隙里。 但一剎那间,侯英志看见了士兵眼里的强烈恐惧——害怕的显然并不是武当剑。连环的轰隆炮声,蓦然夺去广场里所有战士的听力,反倒令人有一种世界变得无比宁静的错觉。 因此没有人听见空中那夹带着巨大能量而来的尖锐唿啸声。 炮弹落下的瞬间,人体朝四面炸开。有禁军士兵,也有武当弟子。 死亡的力堂,是绝对公平的。 桂丹雷目睹炮弹炸在地上,产生出将肉体野蛮地轰飞、撕裂的威力。这样的力量超越了武道家的想像。即使是桂丹雷,以「太极拳」将敌人平衡完全破坏,再施以十成发劲击其身上,也无法跟这样的爆发力相提并论。 ——更何况一记炮击的力量,非只能杀伤一人。 武当派虽是首次面对这种陌生的兵器,但毕竟早有准备,一听间炮击声,姚莲舟的锥形阵就全面解散,全速往后撤退,跃进先前藏身的壕沟里! 「遇真宫」突然遭神机营八十挺碗口铁炮无情轰击,四週一片混乱,只见道宫门楼、围墙、殿宇屋顶等多处被接连击中,瓦石崩溃四飞,炸起漫天烽烟,原本庄严典雅、气势不输于皇城的道宫,瞬间化为修罗鬼域! 困在「遇真宫」里的三支步兵也都拼命向外逃跑,心里对楼元胜将军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宫外发动炮击的同时,军阵里又扬起许多面绣了飞龙的青旗。一直在备战的神机铳阵,马上整列上前,过千铳口纷纷瞄准了道宫三面各处出口。 这是楼将军早就决定的命令:一旦发动炮击,铳阵严守三方,凡冲出者,不管敌我,格杀勿论。 ——楼元胜的判断是:假如动用野战铳炮,那已经到了决定胜负的关头,没有妇人之仁的余地,必定得排拒武当派冲入本阵,要他们全数葬身「遇真宫」的炮火之中! 有些居于最后排的重甲兵,才刚逃过炮火奔出正面宫门,赫见前头竟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火铳,惊愕之间,铳口爆发的火焰已照入眼里,战甲处处爆出被铅弹射透的洞孔,健壮的身躯一气倒下…… 同时投射进「遇真宫」中央的炮弹仍然不断。在首轮炮蹦中,就有超过二十名武当弟子粉身碎骨,其余都已冲回壕沟之内。 也有些本已走得深入的禁军步兵,眼见不可能安然从原路退走,竟也不顾一切向前奔跑跃进坑里,在深壕内立时又遇上武当弟子。如此狭窄的空间中,他们无处走避,迅速都成为武当兵刃下的亡魂。 武当弟子躲在壕中,尽量紧贴坑壁缩小身体,以减少被炮火所伤的危险。 而对这完全超乎武技所能对抗的力量,就算是最强的武当人,也只有听天由命。 武当派挖濠沟为掩护,只能减少遭炮火命中的机会,被动地延长性命。但姚莲舟他们盘算:神机营虽然开拓出较宽阔的山道,但运送军备上山来始终不是易事;他们也不会想到武当有应对大炮之策,山上储备的炮弹数量并非十足。他们就赌在这一点上,希望能挺过神机营的炮击。 姚莲舟蹲在壕沟里,刚才锥阵的武者门人亦在身边。桂丹雷和楚兰天在退走时乘机捡来两面敌人的盾牌,此刻正左右举着,掩盖在掌门头顶,心想万一炮火e好投进壕里夹也好挡一挡。 众人沉默地迎接那不断划空而来的炮弹。有人已是震得耳朵出血。他们都展现出一股沉静的愤怒。. 在战斗里无法以自己的力量做任何事悄,而耍等待命运的判决——这样的事武当武者从不习惯。 楚兰天跟桂丹雷相视一眼苦笑,然后说:「早知有这么一天,我当日在『豹房』就顺道把那皇帝小子的颈扭断,也——」 突然一记接近的s一炸。姚莲舟和桂丹雷受到无形的强烈冲击,双双勐撞在坑壁上再反弹倒地,只感到五内翻腾。 姚莲舟长发散乱,额角撞出鲜血来。他跪在地上,用力摇摇头清醒过来,再看身边。只见一具背项破裂的巨大身躯俯伏在地,一动不动,失去了一边手臂。 仍然拿着盾牌的断臂,丢到了壕坑另一角。 跟楚兰天同时被炸开身体的,还有六名武当长枪好手。失去头颅的李侗,兀自拿着半截断枪。 一股巨大的悲恸涌上姚莲舟心头。 不只是因为失去珍贵的门人弟子,而是想到像楚兰天这种级数的「太极」拳士,花了许多年日夕强化苦练,将武技钻研至最精深;这些血汗都竟然在一瞬间浪掷,化为乌有。武者的魂魄,在火炮的轰炸下,彷彿变得毫无价值。 耳朵和鼻孔流着血的姚莲舟,发出无人听到的吶喊。 不断炮轰之际,更多的重甲士兵拼命从正面宫门冲出。然而守备的铳阵连续换排射,,无人能够在此铳击之下倖免。宫门前堆起了尸丛。 突然另一浪人潮又从宫门冲出来,比先前任何一次更多。这次的重甲兵知道外头的铳睬而早有准备地,边举起盾睥边奔跑。第一轮的铳击只能将他们半数射倒,另一半仍然冒着浓浊的硝烟向前冲来。 只要回到本阵,战友看得清我们的身份,断不会再向我们下杀手——这是逃出士兵的愿望。 神机铳阵的指挥武官这时挥一挥旗,阵里较后一队人排众而前,各举着手中铳燃点火捻。他们的神机手铳与先前不同,前头的铳室更粗大,各有三个品字排列的铳管,全是能一击三发、威力更大的三眼铳! 越烧越短的火捻,是死亡的倒数。 士兵在丈许外看见那一具具三眼火器,目中露出绝望,只能尽量把盾牌举高。 比先前勐烈数倍的排射,犹如一柄无形的大镰刀,把众多士兵像草般割下。 但仍然有人站着。他们一直如影附形般紧随在逃跑的重甲兵之后,这时才现出身形,并突然提高速度朝着铳阵欺近! ——是武当派「首蛇道」的顶尖轻功。 刚发射完三眼铳的神机兵,还没有从手铳爆发的震力中恢復过来,就发觉那群人以极诡异的高速迎面冲来,他们慌忙倒退,想让另一排铳兵补上射币,但因太过焦急,前后乱成一团! 这铳阵其实多达四百人,每排有八十人之广,敌方只有数个人集中向中央冲杀,两翼本有更多余裕射击;但这几个人速度实在太快,已然到了铳阵的近距离,两侧铳兵若转移过来瞄准,就会变成互射,因此竟无法发出一弹! ——欠缺机动,攻击射向也受限,乃是神机铳阵的缺点。 中央补上的铳兵正要发射时,有两人脸上及胸口被铁铸的飞镖深深钉入,惨叫着抛去手铳倒下! 高速冲杀而来的,正是武当最精锐刺客——「褐蛇」仍存的七人。 他们每一个都穿着那袭牺牲了血汗与个人尊荣换来的褐色道衣。而且心里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穿它。每个人都将苦练多年的「梯云纵」轻功施展到极限,也将彼此一起长久修行的默契发挥至尽。 七人合成一个菱状的阵式,由田延、蒙斯朗及黄彤三人合成品字箭头,以飞射的铁镖及刀剑兵刃开路.,继而左右两侧是张迁与龙小桥,这两人在众「褐蛇」里力气最大,于两边各墓着一面铁盾,足h轻功却也并未减慢;而近战格斗能力最强的「褐蛇」南明云,则提着一双铁刀殿后。 他们都只为了护送最中央的一人前进。 负责保卫铳阵的刀兵反应不及,七人菱阵一口气就从铳兵之间穿越过去,所经之处有十多人溅血倒下。 「褐蛇」冲进人山人海的本阵之后,更不必顾忌神机铳射击,全力向军队深处入侵。七人除了行走迅速,另一利器是准确而敏锐的目光,瞬间即能判断敌阵哪儿最薄弱,马上在脑海里绘出一条突破深入的最佳路线。七人思想行动一致,冲杀时阵形没有半点散乱。 神机禁军从未见过如此凌厉的突破力,数千人的阵容遇上这七人,就如雪碰上烧红的热刃。 「褐蛇」深入的方向越渐明确。附近惊唿的军士都知道对方的目标是哪里。 本阵正中,竖着八面帅旗之地。 士兵随即往将军所在的中央靠拢聚集。军阵变得厚实。七人突破开始变得困难。一持续的奔跑与冲杀下,就算是「褐蛇」也难免体力下降。这影响了前锋三人的暗器失去准头,要更依靠刀剑砍杀开路。 蒙斯朗左臂被刺了一枪,已经开始抬不起来,无法投射飞镖,只能靠单刀杀敌;田延的额头上开了一道创口,鲜血不断流渗到眼晴。 但没有人想过要停下来半刻。因为他们深知只得一次机会。 两侧的龙小桥和张迁将许多横刺来的矛枪压下;原本一直不必动手的南明云,也要开始挥刀溅血。 距离将军楼元胜还有二十余丈的时候,第一名「褐蛇」倒下来了:黄彤被一记横里挥来的铁锤击中肩头,整个人倒飞开去。数十名士兵举着刀枪,向他摔落之处围拢e 余下六人没有回头看一眼黄彤的结局,仍然专注向前。 ——虽然心里像崩裂了一角。 奔到十余丈距离时,蒙斯朗和龙小桥亦相继倒下,让其他四个同伴越过去。 缺去龙小桥的铁盾,一直包藏在菱阵中央的身影这才露出:「褐蛇」首席樊宗,双手扣着得意的飞剑,眼神如寒冰。 这敢死突破并非姚莲舟的主意,而是樊宗暗里策划,另外六名「褐蛇」也都同意,见机发动。 樊宗知道这一击违反了姚掌门「勿作必死之举」的命令。但这次他宁取个人判断:在大战场里,「褐蛇」能发挥最高效用的,只余下此途。 ——能够为武当做任何事情。把我们的骨血魂魄都献上。 此时楼元胜也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他决定不躲避——主帅移动的话,在这无法有效传令的混乱中,整个军阵也会随之转移,也就很可能破坏了包围「遇真宫」之势,被敌方有机可乘。他宁可选择相信己方压倒人数的保护。 这时他在马鞍上已可看见来犯者的身影。距离只余七丈。 左边肋间插着一截断枪的田延,口中吐着血沫,知道已不可能撑更久,于是鼓起最后一口气,脱离同伴向左前方冲杀! 他以无匹轻功配合「武当行剑」,一口气击杀三人,那威势令包围而来的众兵,误以为敌人转移了行进的方位,便向田延那边靠拢! 这珍贵的空隙,让樊宗等三人又加快挺进了两丈,才再遇上阻力。当田延在后面被杀的同时,张迁的人连同铁盾给十多柄长枪拦住绊倒,然后再也爬不起来。 这时樊宗已能隔远看见楼元胜的脸。 南明云抢上前,挥舞双铁刀开路,不断砍杀楼将军的护卫亲兵。他双腿已经疲劳如火烧,但此刻感觉那身体并不属于自己。 靠着南明云双刀开出的灿烂血路,樊宗与楼元胜的距离只余不足四丈。 没有出手为南明云助战,樊宗并无半丝愧疚:这是七人早已同意的约定,其他六人都各尽死力,让樊宗这个最强「褐蛇」的体力保存到最后。 当两人接近到两丈距离时,楼元胜有些动摇了;他一直只心繫战况,竟忘记自己只是个武官。 ——为了这样的朝廷,还有一场这般毫无意义的战争,冒上自己的性命,真的值得吗?…… 但已经没有让他改变主意的余地了。 南明云遇上另一波长枪阵,虽以凌厉的双刀砍打去其中六柄,最后还是给三支枪镝刺进身体。 ——已到极限了。 樊宗这刻一咬牙;飞身越过南明云的肩头。 南明云似早知道他有这一着,两人不必排演就配合起来:南明云吐出大口鲜血,将最后的力量贯注于仍握着刀柄的双拳,朝樊宗空中双足击出! 樊宗以他独有的足腿「太极听劲」功力,将南明云勐击的力量完全借用,再加上自身「梯云纵」的跳跃,两股力加乘之下,他轻灵瘦长的身躯,就如刚才神机铁炮射出的炮弹般高速,一口气飞越了一丈之距。 敌方大将,终于进入飞剑杀伤范围。 楼元胜这刻本能知道不妙,朝身边副将急说:「马君明,由你——」 同时楼元胜前头一支亲卫队,朝人在空中的樊宗刺击出二十多柄长枪。 以樊宗的身法能耐,要半空躲过这一次攻击,并非完全不可能。 但他眼中,战阵内所有其他人与兵刃都已不存在。 只余下自己一跟那个骑在马背上的将军。 樊宗乘刚才合二人之力飞跃的余势,发劲投出手上两柄飞剑。 刃如流星。只见模煳的光影掠过。 楼元胜在马鞍上侧身闪避。但樊宗两柄飞剑早已将他可能的勋作都预计在内,封锁了他所能闪躲的角度。 一柄飞剑钉入楼元胜左边胸口,但为甲片所阻,剑尖只能刺入他胸肌半寸。 真正致命的是第二剑,擦着战盔内缘,深深透进他右眼,直贯而入。 飞剑的余劲,令立时气绝的楼元胜朝马鞍后头倒下。 飞剑脱手的同时,樊宗的身体亦被那二十多柄枪穿透全身,褐衣染成深红,整个人一时被那些三面刺来的长枪架在半空,犹如一具脆奇的祭物。 樊宗比他的猎物稍晚一点断气。但他无法看见自己是否成功了。 这短暂的瞬间,他脑海里只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为武当派杀人的那个晴朗早上。原来自己的命运,在那一天已写定。 然而这腔热血,这般壮丽的故事,以后是否有人记得? 他不知道。 第136章 卷十三 武当之战 后记 这一卷的《武道狂之诗》,卷名题为【武当之战】,跟我同代或更年长的武侠迷朋友看了,必然会心微笑:「武当之战」就是香港无线电视台在一九七八年播出的《陆小凤》电视剧第三辑副题,改编自古龙前辈原着《幽灵山庄》一部。 由刘松仁饰演陆小凤、黄元申演西门吹雪的这个版本,那年头非常深入民心(所以才能拍到第三辑>。那是个武侠剧集主宰大众娱乐的时代,《武当之战》的结局播出那夜,也是我童年一个深刻回忆。剧情内容已经很模煳(毕竟那时候只得九岁),倒是非常记得正好有大群亲戚朋友同在一屋聚会,结果大家快快吃完晩饭就什么都不做,全体围着电视看结局,好像是某种重要的仪式。这样的时代,以后大概不会有了。 写这一卷书最初还没有决定名字,只是顺手在稿纸上写下「武当之战」四个字。渐渐越写到结尾,就越感觉无法再跟这名字割离,索性决定用了,作为对那个美好年代的致敬。 关于《陆小凤·武当之战》电视剧还有一宗佳话..就是该剧由郑少秋三唱的经典主题歌《誓要入刀山》,大概因为古龙前辈太爱黄沾前辈的歌词,后来竟索性将之收入《凤舞九天》一书,书中安排陆小凤敲碗高歌一回。武侠小说原着倒过来对改编衍生的作品致敬,真可说前所未有。 快将写完这一卷之际,惊闻功夫电影一代宗师刘家良师傅因病辞世。刘师傅在七十至八十年代掀起的「硬桥硬马真功夫」电影热潮,还有更早期为张彻大导一系列热血阳刚作品担任武打指导,对我影响皆甚深,大家手上拿着这部书里,即有不少元素受其启发。谨以此书向刘师傅致敬。 乔靖夫 二〇一三年七月二日 第137章 卷十四 山·火·海 引言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论语·里仁第四》 第138章 卷十四 山·火·海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復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武当派因拒绝「御武令」触怒朝廷,与南征的禁军神机营大军于「遇真宫」激战,甫开打即血流成河,樊宗等武当派「褐蛇」拼死刺杀了神机营统帅,战局出现大变…… 秘宗掌门雷九谛劫持了童静为人质,迫使荆裂与他一决雌雄,却在决战前夕与众弟子爆发倾轧,结果反被燕横所救,此番恩怨不知如何化解…… 第139章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一章 断命 迅疾如风的木剑,在最后一剎那及时停住了,剑尖凝止在一只左手跟前,跟掌心距离仅仅两分。 那只五指箕张的左掌上,清晰可见一道极深刻的旧刀疤,沿掌心中央直贯而下,把几条主要的掌纹从中切断。相学上此乃大凶。 ——然而当天这只手掌假如没有接下那一刀,它的主人根本就没能活到今日,更谈不上未来吉凶。 比试静止之后,那只左手缓缓移开来,露出手掌后那年轻的脸孔:一张满佈交错伤疤的脸,连鼻头都被狠狠削去一块,凶厉又凄惨得令人不想直视。 二十岁的江云澜,并未因这副丑脸而自惭,双眼闪露出豺狼般狡黠又自信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对手。 江云澜另一只手上,拿着跟对方一式一样的武当派比试用木剑,剑身同样静止在前方。不同的是,他的剑尖停了在对方的咽喉前,更轻轻触到喉颈皮@上。 被木剑指着咽喉的陈岱秀,恼怒地盯着江云澜,眼神里满是不服气。他吞一吞喉结,喉头被江云澜的木剑顶压着。陈岱秀不快地皱眉,退后了一步。 江云澜视对方后退为自己胜利的证明,微笑着慢慢垂下木剑。 「你没有赢我啊。」陈岱秀冷冷地说,书生般清秀的脸,却洋溢着武当派武者的自豪。陈岱秀比江云澜大两岁,但因为相貌温文完好,相较之下看反倒像年纪小一些。 江云澜没回话,却瞪一瞪眼,再皱眉嘆息摇头,露出一副「你胡说什么啊?」的表情。 「我的剑也一样快。」陈岱秀不为所动,坚持说:「要是真剑决斗的话,就算我给你刺中,我的剑也同时贯穿你那左手,刺进你颈项里。你避不了——不是,你刚才根本就没有闪避。」 「那又如何?」江云澜耸耸肩:「我杀死了你。那就是一切。」 陈岱秀用力摇头:「那不过同归于尽。这不算是剑法。」 「能杀人的,就是剑法。」江云澜对陈岱秀露出不以为然的轻蔑眼神。 陈岱秀正要再反驳,一把沙哑而满带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他。 「够了。练武场是用剑之地,不是锻鍊舌头的地方。」 两个年轻剑士无言,收起木剑面向说话者。 那是一名年近五旬的汉子,浓密的鬚髮已几近全白,身材却发达结实得惊人,隆起的胸肩将一袭蓝染道服撑得满满,完全不似这年纪该有的身体。 汉子的廇色晒得像铜,脸皮粗糙如被石头磨遍;一双大眼像鱼般暴突,两瞳各向外斜视;粗壮的颈项上血脉贲起,整副面容好像蓄满无处发散的阳刚血气。他左腮上有一大片难看的伤疤,像被强酸或沸汤灼过,伤得最深之处皮虏都失去,露出一小片腐蚀成乌黑色的腮骨.,从额顶至眉心刺着一行物移教符文,有如一柄倒悬在双眼上的小剑。 江云阔和陈岱秀都不敢说半句话。因为站在面前此人,正是当今武当派山门首席大师兄莫灵云。 ——十五年前物移教「大欢喜洞」浴血战里,仅有五名生还的「武当三十八剑」之一。 在众多武当派门人之中,莫灵云是极特殊的一个:今年已四十八岁的他,比师尊公孙清还要大一岁,而且迟至二十岁之年才开始习武,却凭着坚毅卓绝的意志,成为武当派有数精锐,并在那场恐怖血腥的恶战中生存下来。他腮上那片伤疤,就是当时遭物移教徒用足以腐蚀钢铁的酸液泼溅所致。即使是骄傲的武当武者,亦无人不对莫灵云折服。 莫灵云那双外斜的怪眼,滚来滚去瞪着面前二人,然后他用粗哑的嗓子实备:「你们以为在武当派的道场上比剑是玩游戏吗?还要争辩胜负?你们不相信这里每双眼晴吗?」 江云澜和陈岱秀听了,看看莫灵云身周。在众多天兵神将巨大石像围绕的「玄石武场」里,站着数十名武当同门。虽然没看见公孙掌门的白袍身影,但观战者仍甚具份量。 使双剑的冷面战神、同为当年「三十八剑」之一的叶辰渊;天赋异禀的长人剑士巫纪洪;年轻一代弟子里天分甚高、已在潜心修习「太极拳」的巨汉桂丹雷……其他众人则是先前已在武场上比试过的精锐弟子。刚才二人是最后一场。 在莫灵云责备下,陈岱秀露出惭愧的表情。江云澜没表示什么,但眼神里仍然显示不服输。 江云澜桀骜不驯、口舌从不让人的性格,武当山上人人都晓得,莫灵云哪会不清楚?只是他知道再责骂下去,也不可能一曰之内令这小子屈服,于是收敛了怒气。 「好了,今天较技到此为止。你们都回去。」 众弟子听了,朝莫灵云和叶辰渊两位最资深的代教师兄抱拳行礼,散去下山。 江云澜把木剑放回「玄石武场」侧的兵器库。他始终没有跟任何人对视一眼。 从兵器库走出来,把门带上之时,江云澜身后传来一把冷冷的声音。 「你过来。」 江云阔未回头就知道,是他最崇拜的叶辰渊师兄。 面对叶辰渊,江云澜才稍稍软化下来,与那双下方纹着符咒刺青的眼睛对视。 「刚才为什么要这样打?」 听见叶辰渊的问题,江云澜嘆息了一声。他嘴巴上从不服输,但还不至于自欺。 「我的剑法比不过陈岱秀。」江云澜直认:「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刺中他。结果我成功了。」 「可是你这个选择,不管是否得手,你也会死。」叶辰渊说:「陈岱秀没说错,这不是剑法,或者至少不是武当的剑法。武当派训练的是剑士,不是死士。不能成为最后活下来那人,就不算胜利。武当剑,是求胜的剑法。」 江云澜耸耸肩:「我只关心自己的剑能不能刺穿对手的咽喉。其他的我都不在乎。」叶辰渊瞧着江云澜固执的神情,无言。 江云澜抱个拳,迳自离开。远去前他又站着,眺视「玄石武场」上那些被黄昏夕阳照射的神像,向背后的叶辰渊说话。 「我知道叶师兄的说法是对的。只是我想:也许有一天,武当派也会需要像我这样的剑法。」 听了江云阔这句话,叶辰渊心弦一震。 江云澜再次举步时,叶辰渊回应他。 「假如你真的非用那种剑法不可的话,就想个办法,令别人刺不穿你的左手吧。」 江云澜离去之后,莫灵云走过来叶辰渊身旁。 「叶师弟你怎么看?」莫灵云问。 「陈岱秀剑法周密,性情也沉稳。我想把他编入负责钻研调练武艺的『镇龟道』比较适合。他已经有这样的实力。」 新生武当派设立「鸦、龟、蛇」三大部的计画,这几年来进展顺利,各部人马渐渐成形。今天进行比试较技,也是在考核年轻弟子,选拔精锐者编进各部。 「江云澜呢?」莫灵云询问时,一直看着那年轻剑士下山的细小背影。 叶辰渊默想:江云澜的天分无可置疑,不过入门五年,快剑已足以跟自小在武当山修习的子弟兵陈岱秀相捋;只是他的剑法极度单调,攻守也甚不平衡,如此下去,难成大器。 「他的剑快,因为他焦急。」 莫灵云点点头。他们两人都知道江云澜的出身:江云澜之父江昆乃是郑阳府临近陕西省界一带的豪强,包揽不少水道押运的生意。当年为了筹备武当「首蛇道」网络,在各省府设立耳目,陈岱秀的叔父陈春阳(也是生还的「武当三十八剑」之一)往各地广结江湖人脉,江昆正是其中一个对象,两人因此交好。 五年前一场帮派内闹,江昆被反叛义弟岑溢波所杀。江云澜脸上的创疤,正是当时遭岑溢波手下凌虐所致。刀手最后本想斩草除根,但危急中江云澜以左掌挡下致命一刀,坠入河里失踪;三个月后他遵照父亲生前嘱咐,独自一人到达武当山找到陈春阳叔叔,并且拜入门户。 那时公孙清并没见过江云澜的天分如何,只是知道一个从未正式学武的十五岁少年,在满脸创伤之下仍能徒手挡下一刀逃生,继而一个人穿州过府到来武当山,也就毫不犹疑收了这个弟子。 ——意志,本身就是一种天赋。 在武当山五年,江云澜只专注练一项:有攻无守的快剑。也许正因如此专心,他进步极快,实力迅速超越了不少比他早入门的师兄。同时脸上的伤疤又增加了许多。 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驱使江云澜这样拼死苦练。只是大家都不提。 武当派若要出头为江云澜报仇雪恨,比捏死一只臭虫还要轻易。但武当武道不是这么用的,江云澜也从来没有向师门这样要求。 除了修练以外,江云澜很少跟同门说话。他在武当山上也没有半个朋友。 他从来没有把武当山当作自己的家。 莫灵云继续眺望山下。江云澜的身影终于在树林间消失。 「这么下去,他很快就会离开。」莫灵云嘆息着说。 「这也没办法。」叶辰渊说:「武当不是勉强人留下来的地方。他没这个心,留也没用」 莫灵云摇摇头:「可惜。他本该是不可多得的逸才……」 说着时,莫灵云突然勐烈咳嗽起来。他连忙扯下腰间一块汗巾掩着口鼻。 咳嗽了好一阵子,莫灵云的唿吸才平復下来。他缓缓移开汗巾,上面沾染了几点血花。叶辰渊在旁边瞥见了,难过地皱眉。 莫灵云在物移教之战里中了敌人施放的腐毒,毒液随血脉流入并损伤内脏,虽然生存下来,但十几年来都没能痊癒。顶着这长期内伤,却仍能维持如此强健的肉体,更可见莫灵云的意志力是多么惊人。 ——只是这内伤始终没有放过莫灵云。大约两年后,他的身体开始急剧衰退,此后在武当派里再无任何作为;而在武当「兵鸦道」远征四川,展开攻打「九大门派」霸业之前一年,莫灵云就因衰老伤病而逝世了。 莫灵云瞧着手上的沾血汗巾,眼里透着微微的哀伤。 「武当得快点强大起来……我多么希望能亲眼看见,师父『天下无敌』的宏愿达成那天……」 就在比试后第二夜,江云澜偷偷离开了武当山。 他已经等够了。经过跟陈岱秀的比试,他确知自己已具有报仇的能耐。这本来就是他学剑的唯一目的,没必要再在武当多留片刻。 唯一察觉这件事,并且在山门前挑着灯笼等待江云涧的,正正就是陈岱秀。 江云澜看见陈岱秀有些意外,但也只微微一笑。 「假如你想劝阻我的话,免了。」 陈岱秀摇摇头:「我找你只是想搞清楚一件事情:你为什么这般讨厌我?我有什么惹了你吗?」 江云澜愕然:「你问这种婆妈事情干嘛?我们又不是有什么理由,非得交朋友不可。」 「不。」陈岱秀断然说:「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有什么做错了,是不是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障。在求道的路途上,即使是这小小的心障,将来也可能成为大碍。我得尽快排除它。」 这些话,听得江云澜心中一热。原本不屑的笑容收起来了。 「跟你无关。」江云澜徐徐说:「是我故意的。我只是想,如果能惹你生气愤怒的话,也许比试里能够增加一点胜算。」 江云澜本来还想加一句「我不讨厌你」,只是这样的话他始终说不出口。 陈岱秀听了如释重负。但想到江云澜此刻就要走,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他并未露出笑容,只是默默看着江云澜提在手上的长剑。 那是一柄鲨鱼皮鞘的古剑,并非武当之物。以江云澜的资歷地位,还没有获得师门配给兵刃,这柄古剑是他当年逃出勋阳府时,冒险潜入父亲的别馆,匆忙搜到的几件值钱物品之一。其他的都在途中一一典当了,唯有这柄不明来歷的古剑一直带到了武当山。 江云澜没再看陈岱秀一眼,再次迈步。 经过身旁时,陈岱秀把手上的灯笼递给江云澜。江云澜无言接过。 「祝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陈岱秀在江云澜身后说。 江云澜没回头地挥挥手。 ◇◇◇◇ 然而他并没有找到。 那是非常奇特的命运。就在江云澜到达家乡勋阳府那天才知道:岑溢波跟他的势力,刚在一个多月前被另一个更大的帮会吞併了;岑溢波与每个曾经加害江昆一家的人,全都在那场江湖火拼里被杀。 站在当天死里逃生的河边,江云澜默默看着自己左掌上的伤疤。巨大的空虚袭上心头。 他慢慢把腰间古剑解下来,想将它扔进河里。可是好几次都无法放开手。 他瞧着紧握在手里的剑。 ——祝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一刻,江云澜哭了。他看着父亲被杀,鼻子被人割下一块,用手掌抵挡凶狠的刀子……那些时刻,他都从没有哭过。 但现在,他哭了。 一个月后,江云澜带着古剑回到武当山,在山门前诚心跪下来,请求重归武当门墙。 ◇◇◇◇ 金黄的晨光,被连天炮火扬起的浓雾遮断了,无法投进那幽暗的战壕里.。 江云澜有如一头蜷伏的野兽,蹲踞在壕沟底下,将身体尽量蜷曲缩小,举起左手的铁甲爪套保护着头顶,紧紧贴附着壕壁,减小自己被威力无伤的神机铁炮炸中的机会。 没有其他办法。天下最强的武道,也无法抵挡这种攻击。 只能如此窝囊地躲避敌人攻击,对于武当派武者,尤其是负责南征北讨的「兵鸦道」战士而言,是难以忍受的绝大屈辱。 然而为了胜利,怎样的耻辱也得吞下去——在战场上,能够活到最后的就是胜利者。江云澜蹲在地上,眼晴凝视泥土。接连的炮弹唿啸落下,炸起的一阵阵尘土洒落他身上,把他的黑衣和头髮都沾染成灰黄色。 一直跟随他作战的「遇真宫」东面队伍八十余人,全都像他一样蹲伏在壕沟内,只能期待运气的眷顾。 江云澜等人刚才与侵入「遇真宫」东侧的禁军步兵及弓队混战,正杀得痛快之际,却听到道宫外神机炮阵展开了三面轰击。江云澜马上率领近百一一门奔回中央广场的壕沟避难。然而不过那短短三、四十丈的路程,已有十一个武当弟子为炮击所杀,其中包括了「兵鸦道」精锐刀客骆森泉,整个人被炸成粉碎,那柄扭折的武当单刀被勐力炸飞,将另一名武当弟子的手臂喂断。 天地彷彿都在震动。但江云澜没有一丝动作,铁爪仍然抱着头顶和后脑,右手紧紧反握着长剑,冷静地看着地面。 ——我不会就这样死去。这不是我的命运。 在武当派里,江云澜的武艺虽非最顶尖,其领导决断的能力却为众多同门所信赖。只比姚莲舟掌门小五岁的他,虽然将来未必能凭武功晋陞副掌门行列,但深获长辈寄予厚望,是扶助姚掌门继续光大武当的重要人才。 而他当日重归门墙,亦早就决心将生命贡献给武当。 ——怎可以死在这坑洞里? ——忍耐。胜利的契机一定会来临。 终于,一颗炮弹落入了壕沟,就在距离江云澜不足二十步外。 被炸死的五个武当弟子,连悲鸣都来不及。惨唿声来自旁边被波及炸伤的人。 一只断掌被炸飞向江云澜,正好落在他身前.,鲜血泼到他满是伤疤的脸上。 江云澜无半丝动容,眼睛甚至没有眨一眨,仍然看着地上。 只有下唇咬出血来。 ——我们武当派,不是这么容易杀得光的。还有多少?来吧! ◇◇◇◇ 楼元胜的右眼上,仍然插着武当飞剑的剑柄。鲜血源源从眼眶涌出,将这位神机营统帅的半边脸淹没了。他另一只已经失却生命气息的眼晴,呆呆看着尘雾迷漫的天空。 副将马君明震一得当场跪下来,垂头看着倒在战马下的大将军,完全无法相信眼前情景。 这确实令人难以想像:堂堂大明帝国禁卫军勇锐之最的神机营大军,竟然被仅仅七个人闪电直捣中枢帅阵,将元帅刺杀于马下! ——怪物啊…… 那七只「怪物」的最后一头,比刻仍然被二十多柄矛枪串刺架在半空,彷彿某场奇异典礼中的牲祭。 那些握着枪桿的帅营亲卫兵,同样因为过度震惊,竟忘记将枪头上樊宗的尸首放下来。 直至不知道是谁首先发出怒吼,那二十几名卫兵才一起挥动矛枪,将樊宗狠狠摔到地上,继而圆拢上前,疯狂地朝着早就断气的樊宗不断刺击拉割。 毎一记刺杀时,卫兵都在嚎叫,似要将一切悲愤与恐惧发洩在尸体上。 ——他们害怕,只因保护统帅不力,对近卫兵而言是失职大罪,甚至可问斩。 卫兵就像一群抢食的野兽,众多矛枪不断落下间,不一会儿就将樊宗的遗体撕得支离破碎。 这股强烈的恐怖气息,迅速感染附近将士,整个神机营帅阵陷于瘫痪。 远处的「遇真宫」仍然炸起一阵接一阵烟尘。三面炮阵按照楼元胜原来的指令,继续向「遇真宫」不停轰击。 「马将军!马将军!」一名比较冷静的掌号军官,用力推推跪在地上的马君明,并把他扶起来:「接下来怎么办?」 楼元胜死前的遗言,虽然被樊宗那致命的飞剑刺杀打断了,但身边众人都听出楼元胜已把军权交託给马君明。帅旗底下众多武官都在等待他的号令。 正是这种混乱关头,考验出一支军队的将领到底是狮子还是羔羊。 马君明身为百中选一的禁卫军官,自也不是庸碌之聚。但是武当派七名「褐蛇」这敢死刺杀的手段,实为天下军队所无,实战经验本就不丰富的马君明,此刻脑袋一片空白,根本无法作任何策略思考。 他左右看看帅阵四周,眼神充满了惊恐。在众多将士之间,彷彿随时又再有另一群武当派刺客出现…… 帅阵乱了指挥,隔在外围的诸将领不明所以,只能继绩执行原有的军令。 东、南、西三面野战炮阵,仍然朝「遇真宫」内里不断投进炮弹。指挥的武官激励士兵加紧装塡发炮,好使弹雨下得更密。 ——把里面那些疯子一口气都炸死吧!别给他们走出半个人来! 神机将士都希望靠着威力强大的铳炮隔远决胜,绝不想亲身面对武当派的刀剑。 「遇真宫」殿宇被轰炸震得摇摇欲坠,无数粉碎的砖木瓦石化为翻涌的浓雾,将整座道宫吞噬。 然而这战况对神机营来说,却是最不该犯的错误——假如楼元胜还在世,绝不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樊宗等七人壮烈牺牲,表面上只杀掉了一个人,但实际的效果却正在悄悄改变战局的流向…… ◇◇◇◇ 霍瑶花抽出腰间的布巾,抹拭透红脸上的香汗,同时脚下不停,快步踏过崎岖不平的树林山坡。 她抹完汗抬起头来,瞧着前头那背项宽壮的身影。 锡晓岩领在前方,默默无语地走着,没有回过头一次。他每一步都极重,像要狠狠把地上的树根和泥土踩碎一样,却凭着雄健的力量走得甚快,每步都大大地跨出去,霍瑶花在后面跟随得颇吃力。 霍瑶花侧首看看与她并肩而行的岛津虎玲兰。虎玲兰跟她一样汗湿髮丝,斜挂着大刀的布条随着登山的脚步一下接一下勒紧胸口,虎玲兰皱着眉吐纳调息,以保持不至落后。她也瞧了瞧锡晓岩的背影,然后转过头来与霍瑶花对视。两个女刀客都对锡晓岩有些担心。 这里是武当「遇真宫」以东的荒岭,原无山路。三人为了绕过从正南方山路进攻的神机营大军,选择从东面赶往「遇真宫」。 自从在襄阳府城的客商口中听闻禁军进攻武当的消息后,锡晓岩心焦如焚,三人这几天几近马不停蹄,终在昨夜赶到武当山以东的村镇。马匹太过疲倦,黑夜骑乘又实在危险,但锡晓岩不愿等候,乘夜就徒步赶来,正好在黎明前到达山脚,仍不停歇又开始登山。 虎玲兰和霍瑶花虽非寻常女子,但这样长途追赶很是疲倦辛苦。可是看着被鬼魔驱策似的锡晓岩,两人并未抱怨半句。 前头出现一片突出的陡坡,看来不易爬上去。霍瑶花正左右看看要怎么绕道,却见锡晓一舒展他长长的怪臂,抓住突出的树根,乘着原来的步势,低吼一声就勐力攀上去,左足屈膝踩住了一块石头,又继续迈步向上走。 虎玲兰和霍瑶花无奈,只好也手足并用地爬上陡坡。霍瑶花的手背在攀爬时被石头擦破了,但她没哼一声,拍拍手上泥尘,和虎玲兰急步去追已经走远不少的锡晓岩。 虎玲兰看着锡晓巖的背影,回想这几天他那寝食难安的样子,深深感受到他跟武当派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要是为了萨摩国,为了「破门六剑」,为了荆裂,我也会这样。 虎玲兰一直只视「物丹」为敌人,是与她爱人荆裂不共戴天的仇家,然而与锡晓岩结识之后,她才勐然醒悟:仇敌也是人,也有人的感情,也一样会为他们所爱而战斗。 ——那我们互相攻杀决战,到底意义何在呢……? 霍瑶花看着锡晓岩,心里却是无比羡慕。被驱逐出师门的她,从来没有找到可称为「家」的容身之地,更从未打从心底要去爱护和保卫谁。 ——唯一的例外,也许就是先前与锡晓岩在汉阳城的时候,借宿在染布坊那座大宅,他们被当地武林人士误认作「破门六剑」围攻,两人并肩作战,守护着那座宅院的大门……——那时候,霍瑶花确实有跟自己的男人守护着家门的感觉。 瞧着前头的锡晓岩,霍瑶花不禁想: ——那个时候我们感觉很近呢…… 这时从隔着树林的山野前方,远远传来像雷鸣的声音。 原本全速在攀爬的锡晓岩,身体霍然停顿下来。 后面两个女刀客也都听到。他们先前就打听过禁军神机营到底是一支怎样的军队,此刻听见这接连不断的轰鸣,他们知道是什么。 霍瑶花和虎玲兰预期,锡晓岩听见炮声,将有什么激动的反应。 可是没有。锡晓岩就只是停顿了这么短暂的一刻,身体又马上起动。没有作半点声,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继总朝着炮击声传来的西方走去。 虎玲兰看见不禁想:这傢伙相比当日在西安「盈花馆」时已经成熟了许多,难怪那天能够与波龙术王打个不相上下。 ——荆裂若与他再战,胜负实在难说…… 「已经开始了……」在她旁边,霍瑶花喘着气说。 虎玲兰点点头。听到炮声也就代表了武当派竟然真的选择与大明国的军队正面对决。这是多么疯狂的事情。可是瞭解武当派的虎玲兰又觉得,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跟随着锡晓岩来武当山取「蜕解膏」的途中,虎玲兰其实一直在苦恼,担心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够从武当派手上取得这奇药——毕竟荆裂和「破门六剑」是武当的宿敌啊。现在武当山陷入战乱,虎玲兰却有机会迳自潜入去取药了。为此虎玲兰感觉心情有些矛盾。 在山坡前头,锡晓岩紧紧咬着牙齿,身体散发着惊人的热力,继续踏步攀上。他把全身的能量都贯注在脚步上,强自压抑着胸中沸腾的怒气,控制自己不被情绪吞噬。 然而心里角落处,一柄名叫「悔恨」的尖锥仍然不断在刺痛他。 ——我不应该离开武当山。这一刻,我应该跟自己的兄弟并肩站在那里。 锡晓岩低喝一声,用双手帮助下登上一片山岩,脱出了树林。眼前突然一片开阔。霍瑶花与虎玲兰也赶上来,却见锡晓岩站在原地。前头是一片平缓的山坡,却已经变得光秀秀,原本茂密的树林都被斩去夷平,失去生命的树干倒满地上,情景凄惨如末日。 有百多名被神机营徵召来夷平「遇真宫」东侧树林的民夫,原本都躺在倒下的树木之间露宿,刚才被开战的炮击声惊醒了,正向着「遇真宫」的方向张望,突然又发现后面山坡出现这三个野兽般的男女怪人,也都呆住了。 人群里还有十五名禁军步兵,带着盾牌矛枪,负责在此看守警备,看见三人马上戟指唿喝:「你们是谁——」 炮声掩盖了他们的唿叫。但这不是他们住口的原因。而是看见三人背上的三口大刀。——是习武的! 虎玲关和霍瑶花已各自拔出野太刀及大锯刀,左右并肩站在锡晓岩身边。 「你别出手。把体力留着。」霍瑶花微笑说完,与心意相同的虎玲兰已然越过锡晓岩上前。锡晓岩没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们。 三柄断折的矛枪、两面破裂的盾牌与七具倒下的尸体之后,余下八名步兵恐惧逃走。 原本围观的民夫亦逃得光光,心里只想着世上怎会有这般致命的女人?而且是两个! 当两人抹拭着刀锋上的血渍时,锡晓岩走到她们身后说话。 「是时候分别了。」 在连天炮击声中,锡晓岩这句话仍是清晰可间。虎玲兰和霍瑶花不禁停了抹刀,凝视着他刚毅的脸。 锡晓岩不必弯下腰,只略一蹲身,长臂就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他用树枝在沙土上画出一幅简单的路线图。 「……你们这么绕过去,应该就能避开『遇真宫』往后山。半山的这里就是『苍云武场』,武场旁有座宿舍,里面有药库,『蜕解膏』就收藏在一个上锁的乌木柜子里。这种时候,那儿大概也不会有人看守了。」 锡晓岩说完瞧着虎玲兰。虎玲兰向他点点头,示意记住了。 锡晓岩看着虎玲兰美丽而英气的脸。原本刺着他心里的那点悔恨,此刻消失无踪了。——假如这次真的要死……死前能够跟她相处这么一段日子,也是不枉。 与虎玲兰同游以来,锡晓岩常常想:为什么不是我先认识她呢?那么她不会因为荆裂也成为武当的敌人,而我们…… 但锡晓岩明白,这种想法是无聊的。不是因为荆裂,他跟虎玲兰根本就不会相遇。一切都是命。 正如他命定是个武当弟子一样。 这时锡晓岩发现,霍瑶花正在热切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有些闪烁。「你不必多想。」锡晓岩说:「这不是属于你的战斗,你跟着她去拿药就好了。」他笑一笑,又说:「去见荆裂,不是你从一开始就最想做的事情吗?」 不等霍瑶花回应,锡晓岩又向虎玲兰一说:「带她去见荆裂,这就是我指引你取『蜕解膏』的代价。」 虎玲兰看了看霍瑶花,然后朝锡晓岩点头答应。 「告诉荆裂,要把伤治好。回头我就会来找他,然后堂堂正正地把他击败。」 锡晓岩说完,抛去手上的树枝,扯掉身上披风,露出那一身已多处磨损发白的「兵鸦道」黑衣,朝着战场的方向走去。 两个女人从后注视他。 霍瑶花看着锡晓岩离开的背影,一然想起在荆州城那个早春的寒夜,于黑暗的街道上,他为了保护她而挺身拔刀的情景。 「不要死!」 霍瑶花情不自禁唿叫。 锡晓岩没有因为这句话停顿下来,仍然向前走。 然而她们都看不见:霍瑶花唿唤之下,锡晓岩的脸抽紧了一下,继而嘴角掀起来,露出一个欣慰莫名、无畏生死的笑容。 ——能听到这一句,无憾。 第140章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二章 冲锋 武当「遇真宫」号称「黄土城」,从这别号可知其宏伟雄美。当年永乐帝朱棣「靖难」夺嫡,因得位非正,故而下旨大修武当道宫,并曾寻访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真人,期望以信仰稳定民心,巩固自身的权威。自金顶之巅的铜殿以下,武当山各道宫殿宇倶按照皇宫规格修建,尤其最大的「遇真宫」更是气魄恢宏,遥与北京皇城相互辉映。 然而此刻,「遇真宫」正正就被京城远道而来、永乐帝创立的神机营大军勐烈攻击,漫天炮火把数以百计宫室轰得残破零落,恍如一片废墟。 宫墙内中央主楼「真仙殿」仍然稳固矗立于崇台上,殿宇屋瓦到处是被炸破的洞,东南角更遭炮击而起火焚烧,收藏该处的许多武当派珍贵典籍与记录卷宗,化为灰烬。 又一枚炮弹击中「真仙殿」,射穿了正前方屋瓦而入,正好打在主殿堂里的真武大帝神像上。按照三丰祖师相貌而塑造的头像,连同左边肩膀被轰炸得粉碎,鎏金碎片犹如烟花炸起在大殿半空,旋又消散落下,空余一尊无头独臂的神像,仍旧孤伶伶地踏着龟蛇一体的玄武神兽,朝着破裂的殿顶高举神剑。 下一刻,炮声渐渐一疏落。 并不是因为神机营里有谁下令暂缓炮击,而是由于一个更直接的原因:包围在「遇真宫」圆墙外的三面铁炮阵,当中有些大炮已然弹药见底。 ——要将大量神机铳炮等沉重装备运送上武当山,本就行军艰巨,途中又要分配兵力,戒备武当剑士借山林地势突袭;此外为了夷平三面树林,神机大军也要分出兵力去指挥民夫的工事,最后还有部分兵将留在山脚下的总营,保卫张永公公及守护后勤物资……楼元胜权衡之下..结果决足只运送约半数的炮弹及火药上山。 ——这数量的弹药,对付只得轻巧武装的武当派武人,本应绰绰有余——假如神机营的指挥没有混乱或犯错的话。 楼元胜麾下另一名副将,专实斥候侦察的陈全礼,是名经验丰富的老将,楼将军下令开战后,他就到了「遇真宫」西侧观察战况;当樊宗等七名「褐蛇」突击中军时,陈全礼虽然察觉,但并不以为意,心想以中军帅阵之厚实,加上精锐的亲卫兵,必能应付。 然而直至炮击不断,帅阵却仍没有下达新号令时,陈全礼开始感觉不安,连忙赶回去。 陈全礼到达中央帅阵,赫见楼元胜将军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同时听见前方炮击开始疏落。 马君明惊恐地站在一旁,没有瞧陈全礼一眼。陈全礼看见他,马上明白是怎样一回 一向冷静的陈全礼,脸皮瞬间因愤怒而变成紫红。他冲向前狠狠刮了马君明一个耳光,将这本应接替统帅大任的副将打得翻倒,帅阵众人都看呆了。 「停炮!上铳阵!」 陈全礼朝着掌号军官咆哮。 神机铁炮虽然威力无比,但精准有限,不足单独倚仗以尽歼敌兵,尤其面对武当这种人数不多但进退迅速的敌人,更只可作压制之用,必须配合较灵活的火铳兵阵,加上刀枪步兵掩护,才能真正发挥神机火器之妙。 在正常状况下,停炮的指令一下,前方将士并不马上停止施炮,每口铁炮会再轰放两发,形成压制;而本来在炮击期间居后的铳兵,就会趁这时机重组,一待炮击真的完结即补上并推进攻击,如此炮击及铳阵变换之间,才没有敌方可乘的空隙。 但现在神机营却没有这样的余裕:许多口铁炮并非按号令主动停火,而是本身弹药耗光了。 ——那分别,就像一个武者自行收招重整态势,还是气力不继而被迫停歇。 这一点点差别,在战场上足可决定生死胜败。 察觉对方炮击变得零星的一刻,隐藏在「遇真宫」广场壕沟里的武当门人,许多眼睛豁然一亮。 ——就像听见反击的号角。 两百多个武当派战士里,最能敏锐捕捉这契机的,正是踞伏在广场战壕东侧的江云澜。 胸膛里积蓄已久的愤恨与苦闷瞬间爆发,江云涧原本蜷曲的身体,一下子像弹簧展开来,跃起之间左臂往上伸探,铁爪的指尖构到壕沟顶缘,运臂发力配合腰身一挺,整个人就轻巧飞上了地面。 虽然说炮击减弱了,仍然有炮弹陆续带着恐怖的啸音,朝「遇真宫」围墙内飞落下来。其中一颗正落在江云澜前方左侧不足三丈外的空地上,强烈威力炸起的爆风,扑面捲至江云澜所在,将他沾染一身的泥尘吹散。 江云澜却连眼晴也没眨一眨,迎受那剧烈的气流,面容犹似在享受温柔的春风。乱发飘扬之间,江云澜朝身后同门发出高亢的唿叫。 「杀!」 数十条身影一一从地下冒出来,彷彿是自地狱归来人间的恶灵,每个浑身上下散发着勐烈的杀气,振起身上尘土,跟随江云澜往前狂奔出去。 轰然炮击声中,他们并非真的听见江云澜的叫声,而是看见他的行动而一同跟着爬上来。 江云澜冒着疏落但仍致命的炮击,直线朝「遇真宫」外奔跑,心里确信自己绝对不会被炸中。 跟在他身后众人亦然。每双眼瞳在烟雾中都亮如星月,充盈着生命的能量,似乎他们的人生就是为了这时刻。 在江云澜的队伍带动下,更多人影从地底壕沟陆续出现。 江云澜领着近八十个同门,迅速越过广场。地上散佈着被炸落的砖木瓦砾,石板地也被蹦得坑洞处处,已是全无一寸平整之地的崎岖废墟,众武者奔越其上,脚步却异常灵巧敏捷,就似白日下一群鬼魂,沿着高低地面滑行而过。 散在地上的当然不止木石。四处横陈着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死尸,有武当弟子,也有惨死在己方炮火下的禁军将士。一些本厕三千营的重甲骑兵,身上厚厚铁甲也无法抵受炮弹的威力,甲片遭炸得凹陷扭曲,紧紧包裹着血肉模煳的尸体,士兵瞪着了无生气的眼珠,愤恨地看着天空。 这时炮弹又继续减少,却有一颗正好落在武者之间! 四人被炸飞摔了一跤,未受大伤又爬了起来,;但有另五人给这一炮当堂炸死。 其他同门包括江云涧,并未向他们看一眼,只是继续冒着浓浊的烟雾前奔。 ——正因为同门牺牲了,更不可停下来半刻。因为唯一能够安慰死者英灵的东西,就在前头。 同时在「遇真宫」外头的包围在线,神机铳兵正匆匆赶到野战炮阵的前头,指挥武官焦急唿喊着号令,欲尽快组织铳阵,填补炮击停止后的空隙。 「遇真宫」东南面圔墙的其中一段,先前给一座炸倒的鼓楼砸中,围墙崩塌了一个可供两、三人并肩穿过的缺口?江云澜刚才一跃出壕沟,已凭着锐利的眼力发现那缺口,故此毫不犹疑就领着众同门朝那头冲过去。 神机军兵的防线一直预期敌人只会从道宫的正、侧面大门方位出现,故此匆忙布设铳阵时也是以门口为目标,炮击的烟雾掩闭下,很少士兵留意到那围墙缺口的存在c 突然一条黑衣身影从那缺口出现,铳兵意想不到,慌忙想把铳阵转向;然而铳阵本来就只匆忙列好一半,突然转移之下乱上加乱,有的铳兵更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越出围墙的江云澜,终于再次看见敌人的身影,兴奋莫名。 ——在他眼里,那全是一头头肥美的猎物。 他发出如野兽似的低嘶,朝最接近自己那堆火铳手冲过去,左手铁爪甲横在脸前保护,尖细凶狠的双眼仅仅从臂甲鳞片上方露出来,牢牢盯着敌人。右掌中的银剑闪耀着朝阳的光华。 那剑光,令看见的士兵瞬间胆寒。 以快剑在武当派里冒起的江云澜,经过多年苦练,身手步法之迅捷,已足与「首蛇道」同门较量,只会输给最精锐的「褐蛇」轻功高手.,而经歷过成都与荆裂等人生死夜战之后,他的武功又进一层,其速度已到了连叶辰渊都要谨慎应付的地步。 江云澜深知以自己的性情,并不是修练刚柔并济、缓急自在的最高武学「太极」的材料;余下唯一途径,就是凭藉敏锐反应和速度,另关一条通向极峰的道路,将来才有望与其他武当精英比肩。 ——有一天,我要成为武当派歷来唯一不懂「太极」的副掌门! 神机火铳手赫见,这个一身肃杀黑衣、一边胳臂穿戴着怪兽似铁爪的兇勐剑士,转瞬已然接近至二十步以内,站在最前头十几人再也顾不得阵势,未等长官号令,慌忙地自行点燃了手铳的火捻,把铳口对准江云澜! 眼看致命的铳口对着自己,江云阔暴喝一声,双腿勐蹬而起,身体像箭矢般飞射向前方,迅速缩短余下那丈许的距离! 银剑的光芒已然映入铳兵的眼瞳。 却在下一剎那被另一丛更强烈的光华掩盖。 就在距离只有七尺之际,神机手铳的火门接连爆发闪光。 神机营标准八钱重铅子,带着任何武者枪剑也难以企及的速度和力量,从铳口散射而出! 人在半空的江云澜,在这一刻无念无想。 彷彿连生命也不届于自己。 他感觉腹部一阵撕裂似的冲击.,紧接左大腿侧大片皮肉,连同裤子的黑布被狠狠削去—— 一颗铅弹迎江云澜面门正中射至,击中他横护在脸前的臂甲,铅子威力未全消,从凹陷的甲片向斜上方折射,打中了江云澜的右额! 幸而铅弹的力量已被铁甲减弱,然后又,在人身最坚硬的头骨上,因命中的角度稍浅,并未能穿透头骨而进,只沿着头壳擦过,将江云澜右额顶一片皮肉连同头髮都削去!——这是无法重复的幸运。只要铁爪甲抵消铅弹的力量稍微少一些,又或折射而出的铅弹击中头骨的角度稍微深一点点,江云澜此刻已被射穿头壳,肝脑涂地! ——也许正如他所想:那绝非他的命运。 手铳连环爆发的一刻,众铳兵未能判断是否已经射杀敌人。 下一刻他们就知道了。 因为看见剑光跃动。 黑衣冲进铳兵之间。站在最前一人,喉咙瞬间多了一个血洞。另一人则被四根尖锐铁爪撕裂了脸。 江云涧连杀二人才着地,但并没因此停下来,而是再次向前飞跃。额角涌出的鲜血淹及他右眼,但另一只眼睛已然盯着敌阵深处的第二排铳兵。 在江云澜后头那个围墙缺口,提着齐眉铁棍的「太极」高手廖天应、「兵鸦道」双刀客钟亚南、拿着双手长剑的焦红叶与七十多名武当门人,正陆续从墙里奔出来。 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江云阔知道自己还必须再冲一次。 ——即使明知又要迎接第二轮铳击。 江云澜丢下已开火那群铳兵不顾,再向第二排铳兵飞跃。 果然第二群铳兵亦因为恐慌,顾不得误伤同胞,就地急忙点燃了火铳,将铳口瞄向江云澜! ——他们深知武当派的武人在近战中有多可怕,心里只想着必要把这冲入铳阵的傢伙尽快排除! 第二排火铳的连续爆音响起。 但这次江云澜有了更好的准备,他预计了火铳发射的时机,在前一刻突然施展「武当行剑」的蛇步,往右侧急转方向,躲避众多铳口的射线.,同时他左臂屈曲起来,以铁甲保护头脸侧,身体亦顺势朝右旋转! 多数的铅弹都射空了。然而在如此近距离的手铳排射之下要毫髮无伤,并非任何人类能够做到。 江云涧左臂再次中弹,这次臂甲被结结实实击中,火力将铁甲片射弯,隔着甲片打裂了臂骨。同时江云涧左腰一根肋骨被铅弹射碎。 江云澜身后,有三个神机兵被流弹击中伤亡。 撕心裂肺的剧痛,却未阻碍江云澜半分。十五岁的悲惨遭遇,培养出承受痛楚的惊人精神力e 随着狂嚎声,江云澜顺身体旋转之势,环回斩出银剑。一个戴着战盔的头颅带血飞去。 血雨泼洒在众铳兵脸上。那震慄足以在兵阵里造成更大的混乱。前后的士兵瞬间未有看清江云澜身上所受的铳伤,错觉以为铳弹射在他身上竟毫无效果。他们都不禁疑惑: ——难道武当派的人修练过仙术,身躯连火铳也打不坏? 在他们眼里,一身黑衣、相貌奇丑的江云澜,俨然有如天外而来的怪物。 而江云澜的剑更聚固他们心里「怪物」的形象。他那斩首一剑的余劲未消,坐下马步时肩臂与腕掌一扭,又引导长剑霜刃反向挥出,接连割伤两名铳兵腿后膝弯及腰侧,两人双双悲叫崩倒。江云澜剑法之快,非士兵肉眼所能捕捉,在他们看来,似乎任何人只要稍站得接近,就会成为那柄银色妖剑的猎物,众人仓皇向外逃散。 江云涧连砍三剑之后才定了下来,正要换气,一吸气时碎裂的肋骨传来剧痛。江云澜的意志力再强,也压不住身体自然反应,痛楚下肋间肌肉不由自主收缩,那口气吸不进来,继而受铳伤的左腿一软,江云澜的身子顿在原地踉跄了一记才勉强站稳。 这身子一摇晃,被包围四周的铳兵看出了虚弱。 ——他受伤了! 确定眼前这武当剑士仍是人类,众兵也壮起胆来。负责保护铳兵的刀盾手,连同一群提着手铳当战锤用的神机兵,一起句江云澜接近。 ——这傢伙杀得死的!; 江云澜吸引了附近所有将士的注目。这正是他想要的。 就在士兵正要围袭江云澜时,突然一声巨响,最前头的一名铳兵整个人飞起来,人在半空眼珠暴突,吐着血飞撞到其他战友身上,那冲力之勐,撞得五、六个士兵人仰马翻! 在这士兵原本站立之处,一条铁棍在颤动。 提着铁棍的武当「镇龟道」高手廖天应,坐着马缓缓吐气,这正是「太极」标准发劲后的唿息。 ——全靠江云澜一身浴血换来的时间,加上那恐怖的快剑吸引了众兵视线,后面那支武当战队已悄然杀至! 钟亚南紧接着从廖天应身后闪出来。身材横壮、结实得像颗铁球的钟亚南,双手握着一对与他身形非常相配的宽短砍刀,一扑出来就屈膝如虎踞,双刀连环朝敌人下路翻滚飞舞! 禁军士兵虽然训练有素,但都是应付一般的战阵冲杀,哪曾面对过如此诡奇的下路刀法?砍刀所过之处,三名铳兵连续崩倒,皆是腿部中招,最后一人的膝弯更几乎被斩得筋腱断离,才刚拔出的腰刀也都丢掉了,倒在自己和战友的血泊中。 这时一名长枪兵欲趁机朝身姿低矮的钟亚南头顶刺杀,枪尖才出到一半,廖天应已迎了上来,齐眉铁棍搭到枪桿上。 长枪兵剎那间只感到手上枪桿传来奇异的触觉:就好像长枪的重量突然消失了。 下一刻,他的长枪已不由自主向侧刺歪,没入一名铳兵的腰部。 廖天应以「太极」化劲将那长枪牵引后,顺势圈抖发劲,沉重的棍头直刺而出,将那名枪兵的胸骨击得粉碎,枪兵快将气绝的尸身朝后飞出,又在兵阵间制造一阵灾难。 廖天应「太极棍」的奇异力量,又在众士卒想像之外,其震慑的效果,绝对不输于江云澜的快剑。 曾经登为武当派「殿备」且挑战过副掌门之位的廖天应,武功造诣也确实在江云澜之上。那次挑战他不幸被师星昊以更深厚的「太极拳」摔断了腿,虽然已经痊癒,但始终未十足恢復从前的灵活与力量,看来武艺也难再闯更高峰。但廖天应并没有后悔。至少他曾经挑战过。 ——试问世上有多少人,曾经跟「武当派副掌门」的席位这么接近? 如今面临门派的最大危机,廖天应更全不顾虑自身的安危而战斗。他在武当派的成就,就是人生的一切意义。武当若是破灭,他就等于从来没有活过。 「兵鸦道」剑士焦红叶也赶到廖天应与钟亚南二人身旁助战,他那揉合了枪术的四尺长剑,在双手发劲挥动下,削开了两名神机兵的喉颈,又把一人眼睛刺透。相比从前走轻灵路线的剑法,焦红叶如今另创的双手剑,虽然精微处稍有不足,但论到杀伤力量与距离,都更适合这种大战场上使用。焦红叶心里矛盾得很,不知是否应该感谢童静当日以「追形截脉」伤了他右腕,才有今日这套剑法? 在这三名高手开路之下,后面七十个武当门人陆续加入战圈,众人有如一把渐渐变大的尖刀,刺进了神机兵阵里。 原本要乘机袭击江云澜的士兵,此刻被这生力军震慑,再也顾不得攻击他,只是逃避。整个铳阵右翼都因为这突袭而混乱倾斜。 身上已沾染六名敌人新鲜血迹的钟亚南,一翻滚间到了江云澜身旁援护,斜眼瞄瞄江云澜的状况。只见血流披面的江云澜,脸色白得像纸,红与白相映下颜色强烈,令满是刀疤的脸更不似人类所有。他身上伤处的血污虽然被「兵鸦道」黑衣掩饰,但从那又浅又急促的唿吸起伏,钟亚南察觉江云阔受伤绝不轻。 「我……没事,不要停……下来!」江云澜勉力唿喝,到最后两个字,是全凭意志强忍着肋骨的重创吐出。 ——不能停步。停在这里,就前功尽弃! 江云澜的牙齿把嘴唇都咬破,嘴角流着血,同时重新迈出第一步。 ——不要停……这就是要诀,一起步就不要再停下。 一一直至断气的一刻为止。 他感觉下身冷冷的。是腹部铳伤流出的鲜血湿透了裤子。 ——很好。还有感觉。也就是说我还活着。 第一步是最艰难的。江云澜举起颤抖的右腿,靴底仅仅离开地面,擦着泥土才能往前踏出去。接着的第二步,他已经预备承受左腿铳伤的痛楚。但是他发现疼痛的程度比想像中小。他知道是为什么:血流得太多,已经开始减弱痛觉。他苦笑,右手紧紧握着银剑的柄子,强忍着没用剑当作枴杖支撑身体。 ——武当剑不是这般用的。 在旁看见江云澜重新举剑迈步,钟亚南微笑,以为这是他已然恢復过来的迹象。 ——而不知道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前进。 身体一开始动起来,江云澜就乘着去势,每步逐渐加快。走动也令身体仅余的血气流动起来。他的脸恢復了些许生气,眼瞳里重燃亮光。 「——杀——啊!」 江云澜仰首狂嚎,似要唿召「兵鸦道」战士的魂魄。 他的步履突然加快,又再回覆原有的速度。他忍着断骨的痛楚,以肩力举起左臂,铁爪甲架在长剑上,两兵器交迭举在胸前。 在江云澜带领下,钟亚南、廖天应、焦红叶与近七十个武当门人,一同冲杀入铳阵的更深处。他们刚才都目睹了,江云澜奇蹟般两次迎受神机火铳群射而不死。此刻他们深信,只要跟随着这个黑衣背影,世上没有东西能够杀伤他们。 同时神机铳阵也移转过来,应付这支深入阵中的大患。另外一队原本在「遇真宫」东侧戒备的五军营步战兵卒,亦奔跑赶来助阵。 数以千计的兵甲,将这七十余名武当弟子吞没。 血腥的漩涡,在战阵里不断扬起。 武当兵器,一一沾染血红。以个人近战肉搏的能力而论,禁军士兵与武当弟子差距甚远。即使这七十余人里,佔多数都是入门较浅、仍然在修练生涯早期的弟子,但以武当派锻鍊之严格,他们能够留在派内这等时日,武功造诣已是不同凡响,若是身在外面次于「九大门派」的寻常家派,早已足当门户的精锐,甚至可能在武林上闯出了名堂。他们里面即使是年资最浅的门人,面对禁军仍然具有以一抵三的战力。 然而战场是远比武林决斗场残酷的地方。因为较量的并非单纯个人的能耐。 而此际他们正与多出数十倍的敌人正面交锋。 江云澜仍在队伍的最前头。他领着众人朝着敌阵最厚实的方位冲杀过去。因为直觉告诉他,那是兵阵最核心之处。 ——越是深入,我们造成的混乱就越巨大。 ——然后,其他人才有机会收穫胜利…… 江云澜的速度变得像平日一样快,彷彿流失的鲜血令身体变轻,正好抵消了能量的消耗。 自从再次举步后,已经连续有十二名神机营士兵死在他长剑下。他甚至没有抹去掩着右眼的血,似乎不用眼目只凭感觉,就能够准确知道剑锋应该刺往哪里。 另一名神机兵又成为他剑下的牺牲品。江云阔就好像鬼魂一般迅疾飘到他面前,而他完全没有逃避摆脱的余地,连任何反抗动作都没有,喉头就被刺穿。 旁边一名盾刀兵乘机杀来,想砍击江云澜的后脑。钟亚南刚斩了一名敌人及时赶至,左手撩刀将那军刀挡住。 钟亚南右刀还没反击,江云澜却挥起了左臂,铁爪伸出两指直插这名盾刀兵双目,爪尖贯进了脑袋。江云澜左手前臂骨明明已经被铳弹击断,但他运使起来却竟全无顾忌,彷彿这条手臂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带着爪尖上的鲜血,江云澜又再往更多敌人的方向奔去。钟亚南和焦红叶都看见了,江云阔这奔跑姿势的背影,看起来好像全无重量,犹如没有实体的幽魂。 ——又或者说,像一具早被掏空的躯壳。驱使他继续前进战斗的,是生命以外的另一种能量。 没有同门看见,江云澜那只未被鲜血掩盖的左眼,此刻已经湿润了。 他正在哭。 因为他知道,自己正带着身后那七十人前赴哪里。 必然的死地。 再强的武者,也不可能应付无止尽从四方八面出现的敌人。开始有武当人倒下来。随着人数减少,他们前进也不再如先前锐利,渐渐变慢。 焦红叶忽略了从左侧冷冷刺来的一桿矛枪,虽然仍把对方用长剑诛杀,但自己半边身子已染满血,左脚渐渐在地上拖拽。 廖天应的右肩钉着一截被他铁棍砸断的刀尖。 武当门人仍然站立的数目减到四十以下。 包围两侧的神机兵突然迅速拉开了距离。武当弟子一看,南面不够二十步外,密集排列着百余个铳口。 火铳连续爆发之际,江云澜并没有向后看,仍然向前冲。 终于杀掉了今天第四十二个敌人之后,江云澜看见前面是片空地。对面是整排的铳兵。 他这才停下来,看看身后。跟随着他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一个也不在。 廖天应倒在同门的尸丛之间,愤恨的眼晴瞧向虚空。 焦红叶躺在距离他仅五、六步外,双手仍然牢握着已经结满血痂的长剑。 身体已然破裂的钟亚南此刻仍未断气。他眼睛已不能见,心里却想着妻子阿菊那平凡但健康的模样。还有她抱在怀里的孩子。 ——他们现在怎么了…… 江云澜看见后面的敌人也都散开,以避过火铳的射线。他再次瞧向前方,那些远隔的敌人。他们已经在点燃火捻。江云澜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多带走他们里的任何一人。 但是他心里没有留下任何遗憾。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什么;也知道在自己闭上眼睛之后,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彷彿预视到那个在烽火中前进的白衣身影。 「这才刚开始。」 江云澜说时,咧开染满了血的牙齿。 没有人听见他这句话。 火铳的爆音与光焰。 江云澜的身躯,跳起他生命里最后一场舞蹈。 气绝前的瞬间,江云澜脑海里獠然闪现那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他与叶辰渊及三十多个穿着「兵鸦道」玄黑道服的同门,一起登上青城山的情景。 蓝天白云之下,各人佩带的兵刃在阳光中闪耀,唿吸的每一口初冬空气,都是那么甜美;没有人交谈,似乎彼此都在珍惜和专心感受那个时刻。 那天,武当派即将征服「九大门派」的第一个目标。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创造歷史 ——生命,真好。 漫天绽放的血花之间,江云澜破裂扭曲的身体,倒下。 第141章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三章 出柙虎 正当江云澜与七十余名武者杀出「遇真宫」的同时,虎玲兰与霍瑶花正走在武当后山深处的密林间。 两人刚刚离开了武当派的「苍云武场」,此刻正匆匆循先前的原路回头,以避过武当派与禁军的战事,准备从来时的东面山坡脱离武当山。 三片珍贵的「蜕解膏」,以油布紧密包褒着,此刻正收藏在虎玲兰的衣襟内。虎玲兰行走时,不禁隔着衣衫摸摸藏在底下这奇药,心里想到荆裂復元的希望全繫于此,难掩眼神里的兴奋。 ——我做到了!我帮助到他……有了这个,他的武运就可以延续下去一…… 之前她们全赖锡晓岩的指示,一路上避开了正爆发炮击攻势的战场,找到「苍云武场」的所在。她们无法确定武当派还能够在这场战争里撑多久,若「遇真宫」战况有变,双方战斗转移,蔓延到「苍云武场」和后山一带,她们就会失去取药的时机。因此两人虽然疲累,仍然全速赶路。 一如预料,「苍云武场」内外空无一人。两人马上就找到空旷练武场旁边的房舍,进去后却看见仓库的储物柜已被一一淸空,正在徬徨绝望之际,她们又发现原来武场的物资全都包裹完好,堆放在房舍外侧的角落里,当中正包括了各种药物。 ——原来早前为了诈骗锦衣卫的内奸姜宁二,姚莲舟假意下令武当派撤退上山,故此武场的物品都收拾打包好。之后姚莲舟决心与神机营一战,包裹物资就留在练武场无人理会。 「苍云武场」在武当三大练武场里是最初阶的一个,库存的救伤药物却也最充足,只因经验和功力不足的弟子,在激烈严酷的比试和锻鍊里,受伤的危险也最大。 虎玲兰和霍瑶花急忙拆解包裹,寻找是否真的藏有「蜕解膏」,心里异常紧张焦急。尤其虎玲兰,她经歷千山万水走到这里来,可不想看着希望的火焰就此熄灭。 ——拜託……给我找到…… 霍瑶花曾经见过波龙术王收藏的「蜕解膏」,因此记得其形貌气味,结果正是她率先发现到油布包裹里那三片药膏。 若是从前的霍瑶花,必然先自行保管膏药,以防虎玲兰得手就撇下她而去;但是那一刻霍瑶花想也未想,就将「蜕解膏」递给了虎玲兰。 当时虎玲兰双手谨慎地将膏药捧着,仔细凝视了好一阵子,然后瞧着霍瑶花的眼睛。「谢谢....」 离开「苍云武场」直至现在,两人始终未交谈半句,只是一直走着,并倾听远方密集的炮声。 虎玲兰实在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到今她当然很清楚霍瑶花对荆裂是如何倾慕,甚至为此逃离波龙术王。即使没有卢陵的旧仇,单是这个理由,虎玲兰早就应该拔刀,跟这个女人一决死战。 只是经过汉阳城结识以来这份因缘,虎玲兰发觉再难向霍瑶花举刀。尤其上次遭遇波龙术王,两人曾经并肩作战之后。 ——可是……我真的要带她去见我心爱的男人吗……? 虎玲兰苦笑。这件事她已经答应了锡晓岩。然而不止如此。还有更深刻的理由——一个虎玲兰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理由:从霍瑶花身上,虎玲兰看见从前的自己。 当天虎玲兰私自逃离萨摩国,千里追寻荆裂,心里同时夹杂着火烈的倾慕、遭逃婚的怨念与弟弟死亡的仇恨。出发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哪一股感情最终会胜出,更不知道荆裂看见自己出现在面前时,会有怎样的响应。她是在背负着如此巨大的不安之下,踏上那条漫长的旅途,一年之后才在成都找到荆裂。 而虎玲兰发觉,现在霍瑶花的处境,跟当天的自己是何等相像…… 虎玲兰跟荆裂性格最相似之处,是他们总是选择去做直觉认为对的事。从前决定离开鹿儿岛如是;跟荆裂分别也如是。如今直觉告诉她:带霍瑶花去见荆裂,是应该做的事。 ——至少,我该给她一个机会…… 一旦决定了,虎玲一心里就暗暗释怀。现在是值得高兴的时候。「蜕解膏」已到手,她的旅程要结束了。剩下来就只有寻回荆裂及「破门六剑」的伙伴,其余都等之后再说。 霍瑶花的思绪比虎玲兰还要紊乱。她一直默默领头走在山林里,内心却是千回百转。先前在「苍云武场」时,她甚至曾经有一刻期望不要找到「蜕解膏」——那么她就再没有资格要求虎玲兰带她去见荆裂了…… 不。她心里向自己吶喊。不可以逃避。跟荆裂相见不是我一直的愿望吗?不是说要给他看看现在已经改变的我吗?不管能否得到荆裂,至少希望他不再讨厌我。 ——假如他心里记着的,永远就是从前那个魔女霍瑶花,我一生也会遗憾…… 两人各自带着纠结的心思,无言继续走着。 就在经过一丛茂密的大树时,突然两人心头微微拂过一股寒意。 好像树林里的青蛙感览毒蛇接近。 ——有人! 而且不远。虽说两人因陷入沉思而略有分心,但能够如此无声无息接近这两个当世稀有的女刀客,来者也绝不简单。 她们以迅疾手法拉扯胸前布带的活结,接住背上滑下来的大刀,手掌按着刀柄戒备。 一条身影自她们前头左方不足十五步外的林木间出现。那袭破烂非常的灰色宽袍,确实很容易融入四周幽暗的树林,难怪不易察觉。来人身躯颇高大,双肩格外宽横,但在破袍掩盖下仍看得出十分瘦削。手里拄着一根长棒作行杖,细看才发现其实是一桿缨枪,只是枪镝和红缨都涂上了灰泥,显然为了掩藏反光和颜色。 霍瑶花瞧着那人的脸。男人一头有如乱云的鬈曲长发,只把后尾随便束起,虽然脏乱但却仍十分好看,令人印象深刻。前额盘捲而下的发丝之间,可见一双带着瘀黑眼圈的眼睛,眼肚深重,就如十日十夜没有睡过一样,但眼神却是凌厉得惊人。苍白的面貌看来已年过四十,但这眼神却令他显得年轻。 接触到此人的眼神,霍瑶花心头一震。那目光注视下,霍瑶花感到彷彿全身赤裸。 这感觉并不陌生。从前被波龙术王看着时就是这样。 ——不……这人的眼神比术王还要可怕…… 站得稍后的虎玲兰,也有近似的感觉。她突然很希望荆裂就在身边。 她们一时难以确定,眼前这个像乞丐的男人到底是谁。怎么看都绝不是朝廷禁军中人吧?何况军队里也绝不会有这么可怕的人物。那么说是武当派的?然而她们知道武当上下全体正与来犯的禁军死战,此人在这杳无人迹的树林里到底在干什么? 虎玲兰曾经与多名武当派武者交手,对他们的认识比霍瑶花还要深。眼前这男人身姿所散发的气势,确实与武当派高手相近,但同时所带的一股强烈慾望与邪气,却是从前遇过的武当中人所无…… ——除了一个:波龙术王、前武当「褐蛇」首席巫纪洪。 男人轮番打量两人,最后目光落在霍瑶花上,牢牢盯着她的双眼。 短暂的时刻,但霍瑶花却感觉很漫长,彷彿男人的目光正在烧灼她。她快要忍不住拔刀了…… 男人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好像许久没与人谈话。 「你们是巫纪洪的人吗?」 听间这一句话,霍瑶花浑身一震。 许多事情在她心里豁然而通。 同时虎玲兰也知道眼前是谁:在襄阳城遇上波龙术王时,他跟锡晓岩的对话里就一直在谈论此人。事后锡晓岩虽然不愿再提,但武当毕竟是荆裂的大敌,虎玲兰当场听得格外留神,记得波龙术王称唿此人为「商师兄」,而锡晓岩更尊称他为「副掌门」…… ——是仅次于那个武当掌门的人物吗? 从那次对话虎玲兰就知道,这个「商师兄」与姚莲舟是敌人;而波龙术王回来武当山正是要迎接他…… 虎玲兰想着时,按着野太刀长柄的手掌,渗出的汗水已经染湿柄上佈条。 虎玲兰的刀法武艺近期虽有大进,但眼前是「物丹」顶级高手,她无法确定自己跟对方差距有多少。 虎玲兰一确定对方是敌人无疑,不由自主牵动了心里的杀气,手掌已欲拔刀。 同时商承羽却马上察觉虎玲兰的意念,手里檐桿略微一斜,枪头遥遥指向她。 这小小的动作,却令虎玲兰背项都流出冷汗来,只因商承羽这么一移动枪尖,那微妙的角度正好遥指她拔刀架式的虚弱处,两人若在近距离交手,虎玲兰如此出刀,其势必破!商承羽这一动作好像是在告诉虎玲兰:你的刀法我都看透了。 ——这人的武功……好可怕! 可是虎玲兰心里的震撼.远远无法跟霍瑶花相比。 跟从波龙术王巫纪洪那数年里,霍瑶花己经听过他对这位「商师兄」无数次的赞颂。术王虽然从来没有谈及当年武当派争夺掌门之位的恩怨,他自己何以逃离武当,这「商师兄」又身在哪儿……但每次术王提到「商师兄一所表现出的尊敬与戒惧,霍瑶花深深记得——因为就只那种时刻,才可能看见波龙术王露出真性情。 那时候霍瑶花不禁怀疑:这个「商师兄」会不会只是术王自己幻想出来的神祇?然而这个人物,此际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霍瑶花一时无法确定,对方怎会认为她们是术王派来的人。 霍瑶花的疑惑却也马上被看透。 「是你眼珠的颜色。里面隐隐有服用过『昭灵丹』的痕迹。」 商承羽不必等霍瑶花提问,指了指她的脸就先一步回答。这种洞察力叫霍摇花悚然。——霍瑶花戒除「昭灵丹」已有一段时日,眼里残余的服药痕迹其实甚轻微,商承羽却远远就看得出来,原来这七年来他被囚禁于幽暗石洞中,眼晴非但没受损害,反而练就了更敏锐的视力。 就像在襄阳城重遇波龙术王那次一样,霍瑶花一听见商承羽提到「昭灵丹」,身体里残存的药瘾记忆就被引发出来,令霍瑶花的身子微微寒顗。商承羽的声音和说话方式,对她的效果就跟波龙术王一样。 霍瑶花明白是为什么:波龙术王巫纪洪那摄人心魄的力量,从前就是从这个人身上学来的。 霍瑶花这时思考:术王形迹虽似疯狂,但其实行事心思细密,此来武当迎接商承羽,多是早就跟他联繫——尤其术王已投靠南昌宁王,而宁王府又与朝廷锦衣卫重臣交结,要做到暗中通信并不困难。因此现在相遇,商承羽才会把她们当作术王派来搜索和迎接他的手下——毕竟她们两个衣着奇特又佩着大刀的女子,既不会是武当派弟子,也不似朝廷中人,这是最可能的身份。而霍瑶花眼目里残留的「昭灵丹」痕迹更成为「证明」。 明白如今处境,霍瑶花苦思接下来该怎样做,而且必要尽快决断:这儿是对方约定相会之处,波龙术王任何时刻都会在这后山出现! 霍瑶花不必回头看虎玲兰,就知道她此刻正在想什么。两人都是强焊的女武者,最直接的想法当然是合力击退商承羽。霍瑶花刚才已经感受到虎玲兰拔刀的意图。 经过从前在庐陵的死斗,还有同行这段日子,霍瑶花很清楚虎玲兰的斤两,跟自己的修为不相伯仲,二人合击的话,能够独自抵抗的人,世间罕有。 然而罕有,并非就没有。霍瑶花首先想到的一个就是波龙术王。而眼前却是连波龙术王也奉若神明的男人。 虽然霍瑶花也从术王口中听闻过,「商师兄」被武当派囚禁多年,武功也许已经大不如前,但在这种重要关头,霍瑶花实在不敢赌在这个「也许」之上。 更可怕的是眼前一身衣衫污烂的商承羽,浑身上下散发那股狂暴之气,正压迫得她们唿息困难。 ——商承羽这股狂气,是先前刚刚击杀了顶尖高手师星昊而产生的,目然非同凡响。霍瑶花思考了一阵子,马上作出判断: ——这人不是我俩能轻易应付。 ——即使有望打退他,若打斗之际波龙术王出现……我俩必死无疑。 虎玲兰此际就如被猫赶进死角的老鼠,迫着要展露利牙,随时就要拔刀。 霍瑶花知道,自己必须迅速下决定。 「是的……」 霍瑶花说着,朝商承羽垂头半跪下来。 「波龙术王大人巫纪洪,命我等找寻……商前辈,以恭迎下山。」 虎玲兰看见霍瑶花这样,讶异无比。 商承羽察觉虎玲兰表情惊异,但想自己这身打扮形容如此污秽,巫纪洪的手下见了自然大感意外,也就不以为意。 「『波龙术王』?哈哈,纪洪在外头混了几年,就弄了个这样的外号吗?」商承羽不屑地冷笑。他想:「波龙术王」这称号,与当年物移教内领袖的法号有点相似,巫纪洪袭用了也并不奇怪。霍瑶花喊得出这称号,就更证明是巫纪洪的手下。 这时霍瑶花站起来,回过头看虎玲兰。 「你还不快去请术王及其他教众过来?由我在此陪伴商前辈就可以。」虎玲兰听了更惊讶,但马上明白霍瑶花的意思。 ——她叫我先走。 两人四目交投。虎玲兰此刻才看见霍瑶花目中深刻的恐惧。 ——她一定知道很多这个男人的事情,才会这么害怕…… 虎玲兰不服气。未战而降并非她自小所受的萨摩武家教导。她的手仍未放开野太刀柄。 然而霍瑶花再次说话。 「快去。他等很久了。」 虎玲兰握刀的拳头凝住了。她当然听得出来,霍瑶花说的这个「他」是谁。 ——没有什么比拿「蜕解膏」给荆裂更重要。 这是霍瑶花透过眼神与声音要传达的真正意思。 虎玲兰也不笨,跟霍瑶花一样想到,波龙术王随时会在这片山林出现。术王跟面前这男人并肩的话,她俩一起逃脱,绝无机会。 ——那么荆裂恢復武功的希望,也会就此破裂…… ——可是我这么一走,她就要…… 牺牲别人自行逃生,完全违背虎玲兰人生的原则;然而在天秤的另一边,却是她的爱人荆裂。 ——假如此刻「蜕解膏」是在她身上,反过来我大概也会叫她走…… 虎玲兰内心挣一了一阵子,手掌慢慢离开刀柄。她领受了霍瑶花的决定。 两个美丽女刀客相互注视。虎玲兰从霍瑶花眼里看见深沉的悲哀。她知道那是霍瑶花的悔恨:只差一步,竟已无法去见荆裂。 同时霍瑶花也从虎玲兰目中,看见汹涌的感激与不捨。 ——好奇怪……我们根本不算同伴啊。 ——只不过喜欢上同一个男人而已。 两人注视其实很短促,却竟交换了许多不必言说的感情。 虎玲兰最后点点头,离开前说: 「我会回来找你……们。」——活下去。有一天我会来找你。 这才是虎玲兰真正想说的。霍瑶花听得出来。 说完虎玲兰也就头也不回继绩向山林东面走去。走出十多步后,她不禁再次抚摸藏在怀里的「蜕解膏」,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霍瑶花目送虎玲兰在树林间消失,心里祈愿她平安回到荆裂身边,而「蜕解膏」也真能治癒荆裂的伤。 至于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荆裂,她已经不敢再想。 树林里就剩下商承羽和霍瑶花两人。同时远方「遇真宫」的炮击声渐渐疏落。 商承羽那双渴睡的眼睛,再度不断打量霍瑶花的身体。 又是那要命的目光,霍瑶花尽力避开。 「你的刀子……给我看看。」商承羽忽然说。 霍瑶花顺从地将大锯刀拔出来,双手捧着铁板似的厚重刀刃,恭敬将刀柄一端递向商承羽。 商承羽把锯刀接过。他已经七年没有拿过这般沉重的兵器,长期囚禁的折磨更令他肌肉大大萎缩,但凭着并未磨蚀的身体协调功力及一人的聪颖天分,商承羽舞动起这柄从没使用过的大刀,竟极是流畅轻松,好像本来就是为他打造的趁手兵器。 ——或者更贴切些说,锯刀在他手上不过是另一件玩具。 看着商承羽舞刀,霍瑶花更确定自己的决断正确。 这时商承羽突然像玩厌了,随手就把大锯刀往旁一丢,刀刃插在地上,柄首那绺人血染成的发缨在微微飘荡。 商承羽充满慾望的目光,再次落在霍摇花身体上。 「把衣服税下来。」 第142章 卷十四 山·火·海 第四章 生命之激撞 当阳光再次照射在武当掌门的道服上时,那白袍早因蒙尘而变成淡灰。 披散长发的姚莲舟,踏上「遇真宫」已成废墟的广场。四週一切对他而言是何等宁静。 ——只因刚才炮击震盪下,他两边耳膜都已穿破。两耳和鼻孔仍结着没有抹去的血迹。 姚莲舟左右看看。从炮击中生还的门下弟子,一一从壕沟里爬上来。有人开始朝「遇真宫」南方正门奔跑。那些振掉了泥尘的身躯,犹如从漫长冬眠中醒过来,带着积存已久的能量和猎杀慾望,一一越过姚莲舟向前冲去。 他身旁出现一个横壮身影。仍然提着大盾牌的桂丹雷,乱发与鬍鬚都被尘土染得灰白,好像忽然老了十年。桂丹雷拍拍姚莲舟的肩头。姚莲舟没能听出他说什么。 但不必要。从桂丹雷热切的眼神,已明白他的意思。 额角一行流下的鲜血,把姚莲舟左边眉毛渗红。他终于甦醒,并且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去哪里。 他的人生,从来只有一条路。 站在破裂的石板地上,姚莲舟重新迈开脚步,与其他仍在唿吸的一百二十七名武当战士,奔向最后的交锋。 ◇◇◇◇ 黄本功深信,今天是他的幸运日。 刚才最危险的一刻,敌人的刀刃就在他胸前不足一寸处划过。那时候黄本功根本没能作出任何反应,眼睁睁看着刀光横斩而来,他一直抱着的三眼手铳,粗壮的铳柄木桿就被那一刀轻松砍断了。黄本功当时手掌间几乎没有什么特殊感觉,然后发现手上的铳柄已经一分为二。 当了兵六年——其中四年还是在精英云集的京城禁卫里——黄本功从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刀。当刻发现自己未死时,黄本功及时瞧见斩出那刀的人。是个年轻小子,顶多也是二十五、六岁。却有这样的刀法。 那小子不久就跟同伴一起在血花中崩倒。 这刻黄本功仍然捧着三眼火铳的铜铸铳身,跟许多战友一起凝视着地上一具破裂的尸体。 那是冲进兵阵的最初与最后一个敌人。黑色的衣服在冒着烟。左臂穿戴那具像鸟爪的铁甲和右手上的长剑,都被铳弹打得扭曲不堪。没有鼻子、满是新旧伤痕的怪脸仰对天空。 黄本功和身边许多神机铳兵一样,屛息看着江云澜的尸体良久,深恐又会看见这傢伙爬起身来。 ——毕竟他们曾经亲眼看见,此人有如鬼神般两度冲破火铳排射而不死。身为神机兵,他们比谁都瞭解火铳的威力,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之前就有曾经受袭的禁军战友警告过:小心对方穿黑衣服的,看见就拼命快跑。现在他们终于知道战友的意思了……不,比想像中还更可怕。 又静待了一刻,黄本功终于确定躺在地上的江云澜已然气绝,这才稍稍松一口气,回头看看经歷过敌人突袭的己方兵阵。 七十多个武当人,一场短暂却暴烈无比的冲锋,犹如一股突来风骚,将神机营防线整个右翼狠狠撕裂,一直深入到中军。他们不但将接近五倍数量的禁军一同带往另一个世界,更令整个神机营的阵线严重倾斜失序。 神机兵阵原本由楼元胜将军按「遇真宫」外的地形精心布设,各队伍能互相援护并配合进退,但这些功能现在都断绝了。 身为一名小小铳兵,黄本功自然没想这些。他只知道跟自己同一支铳队的战友,许多都惨死在武当刀剑之下,而自己则幸运地活着。 ——妈的……我们这是来打些什么鬼傢伙呀?……千辛万苦才晋陞京城禁卫,还是朝廷最宝贝的神机军,本以为无风无浪,相比常常要剿匪讨贼的地方屯军优胜多了,闲时给皇帝小子检阅,放几个统炮给他乐一乐就好……怎么会来打这种仗……? 黄本功在老家原名是黄木,到了京城担当禁军才花钱改了这个比较文雅的名字,希望帮助日后陞官…… 这时在阵中,好些负责指挥铳队的将领都发现混乱的危险,焦急地唿喝着,叫掌号传令的军官挥舞各种旗号,下令各队重新组阵佈防。 然而黄本功跟许多士兵一样,心灵仍然陷于刚才交锋的震撼之中,平日接受的严谨训练一时都抛到脑后,反应极是迟缓。众兵卒虽已开始转移佈阵,但行动甚是凌乱缓滞。这是神机营最脆弱的时刻。 而武当派最后也最强的攻势,就在这时候降临。 ◇◇◇◇ 负责守备「遇真宫」正门前方的铳兵林君立,是其中一个首先发现异常的人。 在最初展开炮击时,这支正门的神机铳兵队奉了楼将军命令,不分敌我射杀所有冲出门外的人;樊宗等七名武当「褐蛇」继而又从这里突破肆虐,在他们的暗器与刀剑之下,铳阵死伤不轻,残存的铳兵久久未能平復情绪。 宫门前的空地上死尸枕藉,加上炮击的硝烟未散,犹如白日下的地狱景象。林君立与战友守备着这么一片死地,更是心绪不宁。 林君立看看地上的尸体,里面许多是枉死在神机火铳下的己方铁甲兵。有个被铳弹打掉了半边脸,凄惨的死相暴露在阳光下,张开半排残缺的牙齿,好像仍在发出无声的惨号。林君立见了不禁疑惑:这人会不会是我打死的……? 他跟战友抱着仍然烫热的手铳,手掌都在微微颤抖。他们即使安然从此战归还,这罪孽也将终身陪伴。 这时神机兵阵东侧正陷于激战,林君立身边各队铳兵也都引颈张望,耳里听着那边的杀声,似乎正渐渐向中军这头接近,不禁担心起来。 他们也都曾经目睹樊宗等仅仅七人的恐怖武功。没有人确知武当派到底有多少人。但只要想像再多十倍这样的「怪物」,已足令人胆寒。 就在此时,林君立似乎看见宫门前远方,闪现出神秘的身影。 「啊……」他不禁低唿。 「什么事?」身边一名战友回过头来问。 林君立不敢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不是幻象。刚才看着空地上的尸体时,他就好几次以为瞧见仍有爬动的生还者,定晴再看才知只是盔甲上的红缨或者破烂衣角被风吹动。 ——还是我真的看见他们蠢动的怨魂……? 因此林君立一时没有响应战友,只是继续注视着宫门。 这次看见同时移动的三个身影。 「有人!」林君立唿喊。 身边五、六个铳兵也循他所指看过去。 「哪儿?」 「快告知把统!」 可是这时江云一、廖天应、钟亚南等人仍未死,正在大闹神机兵阵右翼,大部分将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一时竟没人留意林君立他们的警告。 然后他们终于清楚看见武者的身影。最前头一个黑衣人左右提着双剑,越过尸丛朝他们急奔而来,已然近在五十步内。跟在他后面的还有数十个跃动的影子。 强烈的恐惧袭上林君立心头。他判断此刻已经来不及排好铳阵和点火射击。心里某一层东西好像瞬间崩溃了。林君立发出惊惶的尖叫,转身向后奔逃。 在他感染下,身边几名铳兵也都仓皇逃走。然后是更多。 ◇◇◇◇ 听见林君立等铳兵的惊唿,驻在他们西侧一支两百余人的五军营步弓队及时反应,赶上来迅速排开阵式,弯弓搭箭瞄向这些出现在「遇真宫」正门的新敌人。 麦三是其中一名步弓手,按照平日有素的训练,挽着未张的弓箭守在第二排,一待前头第一排的弓手放了箭,就紧接上前换排再射击。 隔着前排的人丛,麦三向前张望,看见接近而来的数十条敌人身影。 他平生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奔跑得这么快。 ——已经这么近了! 从经验估算,麦三知道他们的弓队最多只能发射两轮,接着必然演成近接战——那将是噩梦的开始! 麦三心里祈求,第一排那百多名战友,能够率先将这群敌人射倒。 指挥的武官下令发箭。逾百箭矢密集飞射向冲杀而来的武者群! 却在这剎那,麦三看见一个极奇异的景象:飞箭才刚脱离弓身射出的同时,对面那数十条身影好像遇到袭击的蜂群,各以诡异的速度和角度散开躲避。武者的身体一一从箭丛间隙闪过,另有十多支箭被兵刃自半空斩落.,只得一人闪避稍有偏差,大腿中箭而仆倒。 ——这是何等惊人的眼力与判断! 继而麦三看见更可怕的事情:那几十人的奔跑势道完全未受这轮箭击阻碍,每个人都顺着闪避动作继续前冲,就像激流里躲避岩石的游鱼一样。 双方距离迅速缩短了一半。 这时刚发了箭的弓兵退却,麦三紧张地与其他次排的战友换上,摆开准备射击的姿势。 麦三正要拉弓,却赫然发现一个黑衣双剑手,已然近在自己七尺之前! 一一来不及了! 麦三跟黄本功一样,也在军中听闻过关于敌方「黑衣人」的恐怖。惧意瞬间溢满心头。 麦三收弓欲避之际,那双剑客右臂遥遥一挥,一柄长剑劲射而至,贯穿了麦三的胸膛! 当先冲锋而来的卫东琉,与众弓兵已经到了能看清彼此相貌的距离。弓兵以惊惧的眼光看见了:卫东琉双瞳竟是颜色阴阳,左眼珠有如一颗黑球,右目则眼白通红如红潮涨溢。如此诡异的样貌,配以一身黑衣,卫东琉在他们眼中不啻是死神的化身。 卫东琉咧着两只上排犬齿,鼻樑处皱起一排深刻的折纹,沾满尘土的戟张乱发散开,加上那双阴阳异目,杀气极是惊人。 他那颗像黑球的左眼,其实是上次与禁军骑兵夜战时遭战马撞伤,眼里积蓄了大量瘀血,视力虽无受损,瘀血却久久不散,甚至渐渐变成深黑色。至于右眼血红,则是在交战之前喝了大量「雄胜酒」,催激身体机能而出现的变化。 卫东琉不知道瘀黑的左眼将来会否恶化而致盲。此刻他只是对自己这副模样相当自豪。 ——眼前没有比令敌人畏惧更好的事。日后的事等活下来再说。 卫东琉以飞跃之姿摔出右手剑,击杀站得最近的弓兵麦三,这手功夫跟崆峒派的「飞法」暗合。他其实从未见识过崆峒武学,只是凭着长期修练及对战的经验自创此式。上次跟使用长矛枪的骑兵对抗受伤后,卫东琉深感自己双剑面对各种战阵军械时,攻击距离有所不及,故此在费伤期间想到这种飞剑手法,结果在实战里首次使用,马上奏效。 ——这些日子与禁军交手的经验,刺激不少武当弟子在武技上进步飞跃,也创造了很多新招式与心法。只是不知道这些修练的成果,最后有没有机会保存下来…… 卫东琉扔出飞剑后,身体着地再往前顺踏两步,左手剑紧接横斩中路,另一名步弓手瞬间弓断腹裂! ——卫东琉这条左臂在上次夜袭时,被禁军战马撞断了骨头,全靠物移教药物之助,短短时日下就迅速接续好,但仍未十足痊癒,前臂仍紧缠着厚布条辅助支撑,伤势却并未稍减他剑法之勇勐。 血花飞溅之间,卫东琉已然顺势旋身,踏在麦三身旁,此时胸口中剑的麦三还未倒下,卫东琉伸出右手,抄住插在他胸上的剑柄,尸身崩倒的重量令剑刃脱离,卫东琉马上回覆双剑在手之势。 从飞剑、斩击到取剑,卫东琉眨眼连杀二人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已隐隐有「兵鸦道」领袖叶辰渊副掌门的风范。而他还只是二十岁。 ——卫东琉也是当日叶辰渊率领的「兵鸦道」四川远征军成员,在征伐青城「玄门舍」一役里战绩过人,青城派「道传弟子」里的三师兄陈元植正是命丧他双剑之下。 五军营这支步弓队本就不擅长白刃战,此刻为卫东琉气势所摄,前排竟无一人敢朝他近距离张弓射击,只纷纷退后逃走。 另一名剑士的身影自卫东琉身后紧接出现,使出一招「武当飞龙剑」,人身与剑刃去势合一,剑尖准确刺进一个转身欲逃的弓兵后颈! 这剑士就是「镇龟道」资深弟子、经常负责谋画调度的「军师」陈岱秀,他这次不再居后指挥,率先赶在前头施展快剑。只见陈岱秀「飞龙剑」的刺击只入肉寸许,他随即将长剑拔出,身体着地时大大张开马步,斜身下势,将剑刃往低处一引,又顺势削断另一敌人的膝弯筋腱,那弓手惨叫着倒下。 ——同样是连环快剑,相比卫东琉的勐烈开合,陈岱秀则较干净利落,绝不花一分多余力气,就似以剑写字,以血为墨,剑法精密一如他的性格心思。 有了前辈陈岱秀援护,卫东琉更无后顾之忧。振起双剑再向前冲杀进去。 附近有几个比较勇勐的步弓手知道来不及退却,各自弃弓拔出随身腰刀。这个预备搏斗的动作,在卫东琉那双黑红眼晴里就如挑缀,他马上转移向这数人。 拔刀的弓兵赫见这索命的使者冲过来,唿吸都窒住了,还来不及举刀,一人咽喉就被自下而上的斜撩剑割裂,另一人握刀手腕中了噼剑,,虽然有射箭用的皮革护腕盖着,剑刃切不进去,刚勐的噼劲仍隔着护腕将臂骨敲断,弓兵惨叫俯身同时,那剑刃又往上反斩,切开了他的脸! 余下那几个弓兵看见:卫东琉连砍二人时竟然在笑。他们惊惧得丢了刀逃走。 另一边的陈岱秀则很不一样,本就平凡温文的脸全无表情,只是冷静地把剑尖一记接一记送进士兵身体的要害,每一击都精准无比。 陈岱秀心里没多想什么,甚至没把眼前的士兵看作仇敌,唯一想的就只是保护武当。身为武当派前一代精英陈春阳的侄儿,陈岱秀自小就在武当山长大,九岁正式开始学武。就像姚掌门一样,武当是他人生的一切,只不过他的经歷没有像姚莲舟那么严酷峻烈,相反显得平凡得多:入门顺理成章,剑法功力沉实,稳坐在「镇龟道」众人中上之列,但也从不是同侪之冠.,经常协助师星昊谋画武当派的组织行事,但这些功劳永远很少被同门看见…… 陈岱秀跟同门相比,唯一特殊之处就是喜欢读书,每当「兵鸦道」要出征,他就托出门者带些书回来。但陈岱秀爱看的并非什么文章诗词,而是关于工匠、耕作、天候、算术一类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读着这些没有什么仁义大道理、却在述说着事物运作的书籍,很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年纪渐长,陈岱秀在武当派里很得同门的信赖和尊重——那次往西安营救姚掌门,同行各人都依从他调度就是证明。不过陈岱秀知道,这种「尊重」不同于桂丹雷、江云澜和樊宗等人所散发的魅力,他们是同门师弟们仰望的榜样,陈岱秀知道自己不是。有的时候他也会暗暗羡慕他们几个,但同时陈岱秀知道,像武当派这样的团体必须也有像他这样的人存在。 「天下无敌,称霸武林」。武当派是一辆拼命向着这座大山勐冲的马车,而陈岱秀并不介意担当车底一根人们看不见的轴,保守着马车前进时不会失去平衡而翻倒。 于是他继续挥舞着那冷静的剑。 在他旁边的卫东琉却完全不一样。从前躲在武当山苦练时,他也跟陈岱秀或任何人一样,毫无条件地崇信公孙清与姚莲舟「天下无敌」的理想。但自从第一次随「兵鸦道」出征四川,双剑在青城山上终于饮血后,卫东琉的想法改变了。没有什么事情比透过杀戮来证明自己的强大更令他兴奋。他希望一再品尝的就是这种纯粹的感觉。武当派是否真的「天下无敌」,在他心里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他只想挟带着真正的杀意挥剑。一次又一次透过敌人的死亡和自己的生还来感受存在。除此以外的人生都显得那么淡薄。 故此当姚莲舟决定留在「遇真宫」与神机大军一拼时,卫东琉心底里是何等高兴——不是尊崇掌门的号令,或者坚信武当派的戒条,一是真心以亢奋的情怀迎接这一战。 于是他在兵卒之间扬起一蓬接一蓬的血雨,同时露出无法压抑笑容。 在这一狂热一冷静的二名剑士开路下,十几个武当同门紧随着从缺口杀进人丛。 步弓队无可制止地溃退,结果逃进了他们原本想援救的神机铳兵之间,两队士兵互相撞成一团。黄本功与战友都被捲进了人潮中,不知所措。 卫东琉与陈岱秀率领同门追杀而至,牢牢咬着神机营防线的前部,令对方难以施展火器射击。神机营空有百倍以上的人数,但由于阵形混乱,加上武当派武者一人战力的震慑,竟像一大群被野狼阅入其中的羔羊。 从「遇真宫」里源源而来的武当弟子,继续成功冲进敌阵,一眨眼已增至四十人。他们无视四周十倍以上的敌数——只要到达刀枪能够攻击的距离,士卒在他们眼中就跟练武场上的木人靶无异。 最有利武当派的白刃战,继续扩张。「遇真宫」正门外的土地染得更红。 ◇◇◇◇ 在神机营大军防线的第二层,许多武官眼睁睁看着前头己方军士被屠戮,却仍然没有感受到深刻的危机。 ——才不过几十人而已……我们连同五军营的翼军有超过三千人呀!这些傢伙很快会被消耗掉..... 然而校尉张修不是这么看。熟读兵书的他,知晓前代的许多战例,其中靠着少数必死将士,击溃十倍甚或以上大军的先例,并非想像中那么罕见。 胜败的关键全在士气。这是从前兵法老师衍明法师的教导:惊慌从来就极容易在人群里传染,面临生死的军旅更甚。前线一点小小的挫败,如不及时制止,士气的崩溃可能迅速扩散,最后甚而遍及全军。那就像暴雨下的泥石崩流一样,最初也只不过是山顶上一小片崩落,继而积蓄力量,越滚越大,最后成为足以翻山倒树的巨大泥石潮。 「一个人相信『嬴不了』,只是脆怯。」老师当年如此告诉张修:「一万个人同时相信『赢不了』,那就成了自行兑现的预言。战场上常见以小击大,其实许多时候就是这么回事:并非小队真能以一抵百,而是大军败于自己的心。」 「可是老师,当双方兵数极端悬殊时,多数那一方即使犯错,不是也足以消耗对手而克服错误吗?」张修当时问。十多岁的他正憧憬将来成为指挥万人的大将军。 「你有见过孩子打架吗?」衍明法师微笑向他解释:「人多欺负人少的时候,多的那边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安全极了;但只要有一个同伴被揍得鼻子流血,所有人都会慌起来,因为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要受伤。结果就是一、两个孩子开始后退,最后全都逃跑起来。」 衍明向张修解释:当兵数甚为悬殊时,多数那方的将士,反而容易生起互相依赖和推托的情緖,认为大军足胜,自己何必要做冒险奋战那一人?于是危险失利时无人果断向前,坐看士气不断变坏,最后陷于无可挽救之境。 「打仗的是人。刀枪剑戟也好,火炮石头也罢,打击的不只是人的血肉之躯,也是人的心。」 此刻瞧着那四十个敌人扬起的血雨腥风,听着士卒惊惶失措的唿叫,老师的话再次在张修心头响起。 他拔出腰刀,点起自己统率的铳兵队。年仅二十四岁,既无丰富的沙场经歷,也没有什么特殊人脉,张修却已能晋陞为神机营校尉,自然是有过人的才能,这一果断行动即是证据。 张修指挥的两百五十多名火铳步兵,在他一声令下都同时起步奔跑,并将手铳背起来,改拔护身的长刀,准备迎接肉搏战。近战虽不是神机兵所长,但张修知道此际再难发挥铳射,故此决定作此变阵。 张修领着提刀的铳兵,从西侧绕过此刻激战处,全速奔跑向武当派武者的后方。 ——包抄其后,先截断后来者,不让缺口扩大;继而围杀阵中这数十人,先为己方止血再说! 张修随着部下奔跑同时,遥遥看向对面东侧,发现同样有一队士兵,自反方嚮往缺口处包抄,两队不谋而合,正从左右一起,力图封闭防线的缺口! ——有人想法跟我一样,太好了! 指挥那东侧另一队铳兵的,是神机营铳队把统程凌,领着八十名部下火速前往封截缺口。跟张修不一样,程凌行动更是迅速,因他没有叫部下拔刀,而直接下令他们提着长柄手铳当作战锤来使用。 以火器充锤棒,这不得已的举措,其实教程凌很心疼:明明是集合了智能与巧思的先进兵器,却要像蛮夷部落打仗般当作棍棒来挥舞,多么地浪费! 程凌比张修低了一级,但跟他一样是禁军里的异类:不像许多前辈同僚整天只想怎样陞官发财,两人都一心钻研战争之道,思考如何强化军旅,以守护大明天下太平。张修的兴趣是研习行军策略.,程凌则醉心于改良铳炮的运用,常与部下习练,改善火铳的精准与装颁再射的速度。虽因官阶低微,其建议进言常不被二级接纳,但程凌仍是孜孜不倦地研究并未放弃。 先前在京城得知要来讨伐武当派时,程凌是军中少数真心认同此战的武官。他坚信火器将会主宰战场,智慧必能胜过一切的勇力。程凌无法瞭解,怎么还会有群人躲在深山里,钻研怎样互相砍开对方的身体?根本就没有这必要。将来在战场杀敌,你连对方的样子长怎么样也不会知道。 ——就以这一战,告诉世人这个道理吧。 然而信念归信念,战场上每时每刻都是现实的。此际状况下,程凌判断出有必要尽快截止武当的后援冲进来,好让神机营防线能够重组态势。他果断点起自己的部下立时出动——在这种乱局里,只有傻瓜才指望等待他人作出正确的反应。 两支铳队分从东、西两侧,逐渐向缺口合拢起来。张修和程凌已经几乎能够看见彼此。 当今朝政腐朽,军备松弛,但有志之士也并非一个都没有。张修与程凌二人,即是禁军里难得的后进,全心贡献一己,以振兴改良大明军队的战力。 ——只是两人并不知道:从这股精神与志气来看,他们跟眼前武当派的敌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此时冲在前头的铳兵,却发出凄惨的唿叫。军刀与手铳连环落地,继而是士兵的躯体倒下来。 张修和程凌都看见了:在他们将要封闭起来那个防线缺口上,突然出现一大丛长枪。 跟先前武当派那种快速冲杀的方式不一样,这一挺挺尖锐坚实的长枪,呈前、左、右构成一个紧密的半圆阵式,并保持一致的步伐向前推进,就像一头全身长满了长长尖刺的大刺猬,闯进了战阵中来! 跟刺猬不一样的是,那些尖刺并非静止:每一桿长枪在固守自己的方位同时,也朝外翻腾如蛟龙,不断地迅疾挑拨刺打,一时枪影幢幢,没有人看得清楚这枪阵其实有多少人。 长枪阵既严密又起伏活跃,赶来的两支铳队及原本站在附近的士兵,无人能撄其锋,士卒一迎上去,眨眼就整排被刺倒,简直像野草遇上镰刀一样! 「冲!」张修挥舞着腰刀,催促部下继续迎战:「必定要冲过去!跟那边的人会合!」 唿喊时张修的心在痛。他知道自己正驱赶部下去死。但眼前就是胜负的关键,没有退后的余地。他们一退,东侧的那支铳队恐怕也会退,四周其他将士见了也会逃避——正如老师衍明所说,恐惧会传染;相反,别的士兵看见他们冒死上前,也就可能加入来,令防线不断加厚。再厉害的敌人,也终会被数量消耗。 ——就算是用堆叠的尸体,也得把他们拦下来! 另一边程凌则亲身领着最接近自己的五十多名铳兵,一同举着武器杀过去! 他却发觉沖在自己前面的部下,倒下来的速度远超自己预期。跟着程凌冲杀的铳兵,转眼就减少了一半。 程凌自己也已冲到足以看见这群枪手脸孔的距离。这时他看清楚:原来长枪阵才不过由三十人左右构成;死伤倒在他们进路两旁的士卒,转眼却已然过百。 ——这是什么威力? 程凌瞪着眼睛。这时他又看见自己前头一名部下,唿喝着高举手铳抡下去,拼死都想打出一个缺口,但其中一柄长枪有如活物般生起反应,巧妙一拨那噼打下来的铜铳,借其力量向旁引导,沉重的铳管将另一名士兵的头壳打得碎裂.,几乎同时那击出手铳的士兵则被另一柄枪刺进心胸。 程凌看着这等枪法,心里收回从前对武者的蔑视。 下一刻,他的咽喉就被他曾经多么看不起的武当派长枪贯穿了。 ◇◇◇◇ 杨真如双臂舒张,「峨嵋大手臂」的威力瞬间爆发,劲力直贯至枪尖,深深刺入七尺前一名一一兵胸腹之间,士兵因这突发的勐劲,整个人折呰起夹,身体带着血泉脱离枪尖,飞出三尺外才倒下。 带领着身边的武当同门,杨真如踏过尸体铺成的道路,继续不知何时结束的杀戮。 他正站在二十九人长枪阵中央的最前端,所有人都跟随他的步伐节奏。 众人其实并未商议过,只是自然而然就以杨真如为首列阵。李侗与另外七名武当派长枪手在壕沟里被炸死,此刻大家都很清楚,杨真如已成了他们当中枪法最优秀之一人。 而杨真如亦义无反顾地踏进了这个位置——即使他上武当山才不足两年,资歷远不如这里许多同门。 ——现在可不是谦让旳时候。他限中只有胜利。 在杨真如心里,这一战的意义跟其他同门非常不一样。 自从被神机营围攻,武当门人早就预期,消息一旦传出去,这几年来武当派在各地武林收服的一道场」,必定乘机反叛,恢復原有的门派名号——其中第一个更必然是里面最大那一个。 果然,姚莲舟不久就接到自四川接续傅来的飞鸽书信:峨嵋派已经宣佈脱离武当自立,「神龙八枪」余青麟重新出任峨嵋掌门。 ——武当派驻在多地的「首蛇道」弟子都受到锦衣卫大量暗杀清剿,不过西南方因与禁军南下路线无关,并没受到打击,故此仍能坆到当地的情报。 其贸早前当姚掌门拒绝朝廷封赐「忠勇武集」铁牌之时,杨真如已经想到,不久之后武当的形势极可能陷于不利,其时他的旧门派必定乘势再兴。现在一切都已成真。 峨嵋派当天一枪未动,就向武当远征军打开山门投降,又被叶辰渊统治总本山「铁峰楼」好一段时日,这些事人所共知,门派数百年的声誉大大折损.,但是峨嵋武者毕竟实力雄厚,司省另一大派青城更已消失,如今再次自立,招牌虽已蒙污,但在巴蜀一地,又有谁敢当面耻笑峨嵋半句?何况峨嵋情况再差,相比武当面临全体覆灭的厄运,怎么说也要强一些。 杨真如想像得到:如今峨嵋山上的昔日前辈与同门,正如何庆幸度过这一难;又正在怎样嘲笑他们这十几个转投了武当派的一叛徒。 ——背叛师门,该死! 他们必然如此说。 杨真如却没有任何愧疚。从离开峨嵋山,直至现在冲杀于「遇真宫」外的战场,他从来没有一刻后悔过——他知道跟自己一起来的十二人也是一样。 收到峨嵋重新立派的消息后,杨真如也想过,师父余青麟现在如何。毕竞是授业恩师,共度十多寒暑,杨真如这名从前的峨嵋精英弟子,曾经跟师父感情甚深;可是离开「铁峰楼」一段日子后,杨真如竟发觉,记忆中师父的样貌早已渐渐变淡,就算每次想起他,记起的都是他向叶辰渊卑躬屈膝那情景。杨真如心里的余青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而我无法接受继续跟从一个这样的人。这是我离去的最大原因。 此刻,杨真如跟十二个同样从峨嵋转投武当的同门,张开长枪的阵式杀戮推进,尽情施展他们揉合了峨嵋与武当精要的枪法,心里只想着一个理由: ——要胜利。把武当保存下来。证明我们当天的决定是对的。 这时不知哪个禁军士兵放出冷箭,正好射进枪阵中,一名前峨眉枪手闪避不及,颈侧中箭,枪桿脱手,继而整个人摔倒。 可是这武当长枪阵并未因折损一人而生乱,附近其他枪手迅速填补那人留下的空隙,阵势又恢復紧密无隙的半圆弧。他们没有看那倒下的同伴一眼,跨过他的尸身继续上前。 挡在杨真如眼前的是六名提着大盾牌和长刀的神机兵,他们是负责保护铳阵两侧防止敌袭的盾刀手。神机铳兵及火器皆甚珍贵,负责保护的翼卫自也是精挑的力士好手,勇勐程度并不输于三千营那些重甲骑兵。 然而他们遇上的,是完全另一层次的武力。 面对那数面大盾,杨真如再次授起枪桿。又再发动「峨嵋大手臂」的发劲法。若单论长枪之术,武当派实在不如峨嵋武者般精研,「武当锁喉枪法」虽也精妙辛辣,但变化技巧和力量远不如峨嵋枪。 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杨真如等人的枪术在武当山上还是大有进步。他们投入锻鍊后就开始明白:武当武艺如「太极拳」固然上乘,但武当派所以在武林中冠绝群伦,不是纯粹因为武功招法有多一害,而是训练有道。即使同样是最简单的一招扎枪,在武当派那种峻烈而更接近实战的磨练之下,其效能也变得不一样。杨真如发现过去所学的许多峨嵋枪术招式,经过武当派的锻鍊方法,马上有了全新的体会与改良.,而他们又将心得无私与武当同门分享,并且不断互相交手印证。在杨真如这十三人加盟武当后,武当枪术大为丰富,派内长枪手成为一支独特的健军。 此刻那几个盾刀手同时把盾牌紧密拦在跟前,假如是从前的杨真如,只会尽力在盾牌间寻找空隙把枪扎入,现在他却化刺扎为扫打,枪桿前端击在其中一面盾牌上! 这招看似硬来,但杨真如在扫出枪桿之前,其实密切注视那名盾刀手的身体姿势,眼睛彷彿能透视到盾后,看见他举盾时身体骨架如何摆佈?,杨真如这一枪斜扫下去,击打的角度正好是士兵举盾抵抗时力量最弱的一方,结果大盾虽然挡住了枪头的打击,但「峨嵋大手臂」的劲力却透过盾牌,完全压到士兵左肩关节上,那盾兵怎抵得这劲度,盾牌反撞在他头上,他继而向侧后方仰倒,碰在其他几个刀盾手身上! ——杨真如这种判断与对策,为门派枪谱所无,完全是靠大量实际交手搏斗而培养出的战法。 因为这一碰撞,六人的盾阵松散开来,各自露出空隙。 杨真如身边的同门眼睛剎那发亮,犹如猎脑看见地上的鼠兔。他们几乎不用思考,各将长枪闪电刺进盾阵空隙间。 长枪阵踏过落地的刀盾与新添的尸体,继续前进。 张修与程凌带来那两支铳队,未能丝毫阻延武当长枪手的推进,六成以上的士兵都死伤在尖锐的枪锋下,其余的铳兵亦被迫退避,包括不甘心的张修,带着十几名部下匆匆撤走。他心想只好暂时退却,从后面召集另一批士卒,再来尝试阻截。 杨真如等二十八人的枪阵,这时已经赶到了先前杀入阵内那四十名武当战士的队尾,眼看快将会合。杨真如看见那些同门就在前方不足两丈外,立时大唿一声: 「开!」 在杨真如号令下,长枪阵迅速一分为二,二十八人极有默契地分为左右两队,同时朝两侧挥舞枪桿前进。武当派旳长枪己令禁军众兵见之丧胆,枪阵这一打开,士兵又再仓皇走避得更远。长枪阵在兵丛里打开的缺口,瞬间扩张。 杨真如下此号令,只因为他们这二十八名长枪手,仍未是主力中的主力。他们的任务只是开路。 ——以一条宽!一的尸道,迎接最强者来临。 最后四十人,在全无阻碍之下,踏入战场的核心。 众人前进的阵势,各自围绕拱卫着两个身影。一个黑衣,一个白衣。 第143章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五章 最强 神机营由太宗皇帝朱棣创设,于「土木之变」遭受重挫之后重建团营,虽然经过歷朝腐败之风蚕食(诸如缺伍无从填补,兵役被权贵子弟侵佔),早不如初创时健锐,但核心战力仍能维持,操练、装备与纪律仍是明军之最。 然而这时刻,在一场与家国社稷安危全无关系的战斗里,这珍贵的资产却正以惊人的速度损耗中。 楼元胜大将军为求速战速决,本来就将带来的军中精锐佈于前部,如今他们却当先受到前所未见的灾厄打击。 这灾难,名曰「武当」。 神机将士先前也不明白,攻进「遇真宫」的那队三千营铁甲军,何以如此恐惧地慌乱逃出,迫使楼将军不惜牺牲下令发动炮击。 现在他们明白了——当武当派的刀剑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 四处逃窜的神机铳兵,很快就判断出有哪个敌人最要避免:在敌丛中一个白衣飘飞的身影。他们察觉得到:那白衣所接近之处,站立的士兵就减少得最快,哀唿的声音却也最小。 ——死亡来临之快,令士卒来不及叫喊。 「杀人如割草」,本以为只是个比喻形容,将士们却想不到竟活现眼前。 可是当以为避开了白衣死神行进的方向时,许多士兵又遇上另一股死亡的风暴。 这次居于那暴风眼里的是个黑衣者。神机营上下早就听闻过「遇上武当的黑衣人要逃避」的说法,而此刻战场上穿黑衣的也不少。可是这个非常不一样。那双一青一红的长剑,还有像飞行幽鬼般的身法,彷彿令目睹者体内的血液瞬间凝固,然后就在全身僵硬中迎接那剑锋。即使侥摔未成那水火双剑的猎物,还得再逃避其左右拱卫的另两名黑衣剑士,还有紧随其后那二十余个武当「兵鸦道」武者。没有比看着这群人迎面杀来更接近「绝望」的情景。 从江云澜的冲锋到比刻,神机军前部的中央及东侧阵线已然被捣烂一就像有人插进一把刀子,再不断翻动扭绞一样。 这时姚莲舟已经与杨真如的枪阵,还有更前方的卫东琉及陈岱秀等人合流。 耳孔仍然流着血、听不见四周声音的姚莲舟,走在锋线的最前头,所过之处的士卒,若非死在他的单背剑下,就是被守在他两侧后方的陈岱秀、卫东琉、符元术和尚四郎击杀;仍然提着大战盾的桂丹雷紧随在姚莲舟背后,他尚未有机会在「遇真宫」之外出手——因为仍然没有任何禁军士兵能够突破杨真如那二十八人的两翼枪阵,从后绕击而来。其余弟子则在枪阵之间援护,令整个武当阵势更泼水不进。 至于叶辰渊,则带着文兆、啻谅及侯英志等人来迴游击。神机军试一一向姚莲舟等人组织的任何侧后方偷袭,都被他们抢先一步击散。 仅得一百二十余人的武当战队,却结成比神机火器还要精密的一副杀人器械,在十倍以上的敌人间不断制造牺牲者。 从杀出「遇真宫」正门开始,死伤于他们兵刃下的禁军将士已多达三百人,而武当弟子仅有五人阵亡——如此惊人的杀人效率,即使是禁军里曾经戍边的沙场老将,也是从未见闻。 在宁静的世界里,姚莲舟冲过他自己制造的血花继续踏前。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内心是何等平静。他没有顾念被炸成废墟的「遇真宫」;没有想起在壕沟里被杀死的楚兰天或李侗;没有痛惜师父公孙清留下的武当基业…… 他心中只有一个娇小、柔弱而美丽的身影。而他知道要通向她,只有眼前这条路。一步一步地挥剑踏出去。 在姚莲舟心里,甚至连对敌人的憎恶与轻蔑也都消失了。朝着他们挥出一道又一道优雅的剑锋轨迹,只不过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为了走出去。为了再见她。 在暴烈的斩杀里,姚莲舟的面容却是无比祥和,甚至带着微妙的温煦笑容。单背剑犹如蜜笔般挥洒,随意而毫不费力,但每次落在士兵身体上时却都产生残酷的破坏。这强烈的对比,令面对他的士兵更感到深刻的惊悚。姚莲舟此刻彷彿是一体的化身。 正是在这等玄妙的心灵状态下,面对数量虽多但武技平庸的敌人,姚莲舟的剑法竟提升到另一个境界。有时一招挥剑竟就能够连续命中两名士兵的致命要害,彷彿是那两人故意排起来,然后把单背剑的刃锋吸过去一样——事实当非如此,而是姚莲舟找到了别人无法看见的出剑方式与路线。 就连在旁边的卫东琉和陈岱秀,在杀敌之间目睹了姚莲舟的剑法,都不禁在心里赞叹。过去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姚莲舟演武。但是把武当剑术发挥至此,实在是连这两个精英剑士也未曾想像过。他们甚至庆幸自己守在姚掌门的侧后头——没有人想站在这样的剑锋前方。 就在门派面临破败边缘之际,武当武道却达到这前所未见的高峰,这无疑是绝大的讽刺。 叶辰渊假如知道姚莲舟的剑技有此变化,自己却无法亲睹,必然非常遗憾。但当然,他没有这样的余暇。 叶辰渊的双剑,在另一边也突破了自身的极限。透过不断堆栈的尸体,他渐渐将近年修得的青城派「雌雄龙虎剑法」秘技融入本身的武当剑术里。虽然不是最好的时机,叶辰渊仍难掩盖心底的亢奋。 ——感谢你,何自圣。把这么好的东西留给我。 死伤在「坎离水火剑」下的士兵要比在姚莲舟单背剑下的较少,只因叶辰渊一直压抑着挥剑的力量。在战场上全力发挥剑技虽然是甚大的诱惑,但叶辰渊同时很清醒:自身的武技固然仍处于全盛期,但四十六岁的身体早过了体力高峰,而眼前还有成千上百的敌人。何况即使他将剑速发挥至最高,这些士兵的寻常肉眼根本来不及看见,叶辰渊只要发挥大约六、七成的劲力和速度,士卒在剑锋前仍是避无可避。因此叶辰渊冲杀时一直保持着平稳的步调。这却令禁军士兵更为惊惧——因为他们更清楚看见这个黑衣死神的来临。 守在叶辰渊右侧的「兵鸦道」剑士唐谅,同样是使双剑的,一向都有接受叶辰渊指导。这时他在杀敌间瞥见叶副掌门的剑法,发现其中有的用剑方法前所未见,似乎是武当剑道中所无,心里颇是疑惑。 另一边的文兆虽然使单剑,但也察觉了这一点。文兆同时也发现,在他身后一众黑衣 同门里,运使着一长一短双剑、刚晋陞「兵鸦道」的那个侯英志,剑法路数竟与叶副掌门这些新剑技有共通之处。 ——难道……与青城派有关……? 但现在不是问这种事情的时候。文兆与唐谅继绡专心保护着叶辰渊两侧,三人五剑带来接连的死亡。 侯英志与其他二十一名「兵鸦道」同门,一直紧随着叶辰渊等三人,在战场上纵横杀戮。侯英志已经忘记自己击毙了多少个敌人,只知已到双位数目。其间他还两次在危急中援助身边的前辈,挡住斜里刺来的兵刃。至今叶辰渊所率这队人马仍未折损一个。侯英志身为其中一员,甚感自豪。 ——说不定……真的能够就此打赢…… 然而侯英志的人生里每次出现新希望时,挫折总是随之来临:当他看着燕小六成为青城「道传弟子」时,心里自信年纪相若的自己也快将紧随,然而青城派随即被消灭;踌躇满志地拜入武当山门不久,却遭到掌门姚莲舟的忽视;好不容易得到「雌雄龙虎剑谱」,与叶辰渊秘密苦练下武艺大进,成为「兵鸦道」级数的精英剑士,武当派却马上陷入如此深重的危机…… 这次也不例外。就在侯英志感到战况对武当派有利之时,变化就来临了。 ——虽然,这是迟早都要发生的事情。 铳音。 正在战场上把感官提升至最高的侯英志,似乎像有预感一样,在火铳发射的爆音传出之前,他已缩小着身体半蹲,躲在旁边一名敌兵的阴影下。 神机手铳连射声中,许多人中弹倒下。有武当派的,但更多是禁军士兵。 被射击波及的神机兵发出夹杂愤怒与震惊的咒骂:「是谁放铳?」「哪个混蛋下令的?」「这里全是自己人……」 武当战队毕竟冲进了密集的敌丛里,四周都是禁军人墙,这阵从外围而来的铳射,只_中两个武当人,一个腹部中弹无法动弹,另一人左臂血流如注;其余被火铳射中的十九人倶是禁军兵卒,他们等于成了武当的挡箭牌,死伤于己方火器之下。 武当众人受到铳击,也都压低了身姿,唯有失去听力的姚莲舟,仍然挺立在战场上。桂丹雷见了急忙跑上前,举起大盾掩护掌门。 第二轮铳射又响起来,仍然是完全不顾战友生死的射击,这次只有一个武当弟子中弹气绝,另外却有二十二个禁军在铳声里倒下来。 那被击毙的弟子,正是杨真如率领的长枪手之一,中弹时就在陈岱秀身后不足十尺处。陈岱秀回头见了,不禁皱眉。 这样的铳击之下,武当弟子中弹者很稀少,相反禁军牺牲却甚大。但即使如此,陈代山秀深知这转变对武当极为不利:武当派全体只余一百二十人左右,就算每次铳击以一、两个弟子换得十多二十名敌兵死伤,整体战力的损失将极不化算,当武当的人数减少到一个程度后,更会演变成阵势残缺而无法再战;相反以禁军的兵员数目,仍吃得下这样的伤亡。 还有一点:如此不分敌我地施展铳击,战场中央的人数将渐渐稀落,其时武当门人中弹的危险就会大增……. ——对方有个厉害的将领! 陈岱秀如此想。不过他猜错了:率先下令不顾一切发铳射击的,并不是什么将军或千总,而只是个小小的校尉张修。 张修先前逃过武当枪阵的杀戮后,带着残余的铳兵稍微后撤,又将一些因为混战而走散的神机兵召集起来,临时填补编进己队,集得差不多四百人。 张修同时密切注视武当派在阵中冲杀的情况,只见神机军人在近战中完全无力抵抗,就像沙堆的墙遇上潮水一样。 神机营的士气已低落到界限,如此下去,即将全体崩溃。于是张修毫不犹疑,马上将麾下铳兵分成三排。 听到张修下逵放铳的号令时,铳兵的眼晴都瞪大了。 「一切后果,我一人承担!」张修以指挥刀的刃背拍拍胸膛。他的声音豪壮而坚定。铳兵都听不出背后的悲痛。 ——有的事情,必须有人带头决定。 ——原谅我。 两排铳兵先后发射之后,张修伸手暂止第三排开火,一来是维持戒备,给于前两排士卒更多时间重新装塡,二来也要审视射击后战况的变化。 ——到底射倒了多少个……? 张修并未期待能够一下子射杀大量武当人,而己方的死伤更必然惨重。但要是不发铳,混战下去禁军的死伤还是一般众多,而且死得毫无价值;如今战法虽然残酷,但只要把武当的阵容削弱到一个程度,最后的胜利必将来临。 姚莲舟虽听不见铳声,但靠其他敏锐的感官补足。从中弹死者的所在,他迅速判断出开火的铳阵在哪边,锐利的眼目视线穿透人丛,瞥见张修的铳阵所在。 叶辰渊等人比姚莲舟更接近那铳阵,姚莲舟举剑指着铳阵所在,同时瞧了师兄一眼。叶辰渊与他心灵相通,遥遥一个眼神已马上知他所想,立时带起「兵鸦道」众人,往张修那边奔过去! 战况颇是混乱,张修观察了好一轮,才发现不对劲:隔在大批兵卒之外,一群黑衣客正向这边冲过来! 张修指示已轮换上前的铳兵准备发射。他双眼密切注视敌踪,估算着黑衣剑士突破兵丛出现在面前的时刻——其时没有己方士兵遮挡,铳阵将发挥最大的杀伤力! ——然而神机营的火捻手铳毕竟靠点燃爆发,射击的时机不能十足控制,而且要提早下令,指挥官只能估算最佳的燃放时刻。 眼看武当「兵鸦道」众人即将从兵丛里现身,张修腰刀挥下,着铳兵燃点火捻,然后一齐举起手铳瞄准向前! 叶辰渊先前却已跟神机铳兵交过手,深知手铳此一弱点,就在突破兵群而出之前的一刻,率领弟子暂时停步! 张修的铳兵失却时机,火铳接连爆发之下,铅弹大多击中了挡在中间的己方兵卒,叶辰渊的队伍里只有两人被铳弹擦伤! 叶辰渊这时暴喝一声,挥舞双剑踏过被射倒的士兵出现,以可怕的高速句张修那四百人杀来! 张修的铳兵未及盘备好再射击,眼看已无法抵抗。黑衣群如一股死亡的黑雾捲至——再发的铳音。 发射的并非张修所率的铳兵,而是在他们右侧约十丈外另一支铳队。 张修的眼睛里出现兴奋之色。这是他一直计算和期望的事情:神机营前部里不少指挥的武官大概都已明白,再不忍痛在此施放火铳攻击,全军将有败亡危机,只是无人敢先出手.,张修大胆率先干了,他估计会有其他人跟随。 ——果然…… 先前武当战队的冲锋,诛杀神机兵的势道犹如镰刀割草,如今双方却反过来了。 没有任何遮掩之下从侧面迎受这铳击,跟随叶辰渊身后的「兵鸦道」战士,眨眼减少了一半。总计超过一百八十年的武道修为,在一瞬间消失于世上。 身在其中的侯英志,混乱中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中弹,只感到同伴的鲜血洒在自己身上的暖热。他一时无法思考,只能继续跟着仍未倒下的人向前奔跑。 侯英志的心在颤抖。跟先前不一样,他不再奢想武当派的胜利。他只想活下去。走了这么远的路才到今天,他绝不想只变成战场上另一具破裂的尸体。不可以。他的剑仍要挥下去。 ——我要成为强者。人上之人的高超剑士。 这是他曾在燕小六跟前立下的宏愿。这条路不可就此断绝。 ——不能输给他。 想起燕横,一股能量重新灌注到他发软的双腿里。侯英志振起长短双剑,加紧追上去。 他无法判断此刻的形势,只知道两件事:站在原处铁定没命,跟着叶辰渊最有可能冲破敌阵。 ——找个机会逃出这战场。 ——即使要抛弃武当,也是没办法的事…… 心意已决,侯英志紧随着其他「兵鸦道」前进的步伐,朝张修的铳队冲过去。 同时右侧那支铳队已经换排,铳手正点燃火捻再次射击。 叶辰渊距离张修的铳队却还有一丈。已无法逃避这射击一 正当燃烧的火捻迅速缩短之时,姚莲舟却带着行动最迅速的十多人赶至,杀入了那群准备射击的铳兵之间! 姚莲舟的单背剑挥舞间,一气连杀三人;其余卫东琉和陈岱秀等人亦各自掀起血腥,全力阻止这轮射击! 其他铳兵因这冲击也慌乱起来,瞄准手铳的体势被破坏。然而已经燃点的火捻没有熄灭,这时在混乱的铳阵间四处乱射,八方扬起了士兵的惊唿和惨叫。三个跟随姚莲舟的武当弟子也在近距离中弹倒下。 因为这一截击,只有原来五分之一的手铳仍然朝叶辰渊等人侧面狙_。再有两名「兵鸦道」好手倒下来,但损伤已比上一轮大减。 更重要的是:叶辰渊逃过了这一劫。 在文兆和唐谅护卫两翼之下,叶辰渊的黑衣飘扬,再次施展出混合了「穹苍破」要诀的「武当飞龙剑」,整个人像一只飞鸦般投进了张修的铳阵! 「坎离水火剑」两道青红剑光交错挥舞,贪梦地吸饮着人血。 张修呆呆站在阵中,完全被叶辰渊那超凡的杀人剑所震撼。他甚至看得有些着迷。 ——这样的威力……假如在禁军里,有五十个——不,三十个这种武者,配置在每队之中,将会有许多用途啊…… 只是张修不明白:叶辰渊千中无一的天分,武当派上乘武学的锻鍊,再加上决战过众多高手的珍贵经歷,这三样倶是世所罕有;三者并存于一人身上,更是无可解释的机缘。要在世上复制多一个叶辰渊,相比要调练一支万人健军,其实还更艰难。 而这个活生生的奇蹟,此刻已临到张修跟前。 叶辰渊纹着两行刺青的脸一贯地冰冷。但当他把「坎水剑」刺进张修的咽喉时,心里有着一点敬意:眼前虽然只是个武力平庸的校尉,但他的果断指挥,却的确几乎杀死了叶辰渊。 张修离开了「坎水剑」发出冰冷青光的剑尖,身体仰倒地上,涌出喉头的鲜血迅速把他的生命带走。 ——这场战争消磨了许多长年苦练的武当派武者之余,同样白白耗掉了大明军队不少青壮精英。 ——而这一切,就是为了尊严。 张修躺在地上弥留之际,视觉和听力都渐渐离他而去。 然而在最后的时刻,他感觉背贴的地面传来一股震动。 这种特殊的震动,身为神机营武官的张修十分熟悉。 炮击。 张修死前脸上泛起微笑。震动告诉他,军队里有人的想法跟他一样。这证明他是正确的…… 下一刻,张修的尸体被炸得粉碎。 第144章 卷十四 山·火·海 第六章 死地 校尉张修并没有猜错。此刻暂时取代统帅位置的陈全礼将军,想法跟他一样:再给武当派的人如此肆虐下去,神机营士气随时全面崩坏,一旦溃逃起来更会蔓延全军。 ——纵使要壮士断臂,也必须在这关头制止他们! 不过相比张修,陈全礼身为副将阶级,更能以全军佈局的角度来看这危机:武当一旦冲破了神机营前部防线,继而就会进犯居在二线的野战炮队。以近战抵抗力而言,炮兵比铳兵更不如,武当随时一口气将铁炮都佔据或剥夺操作的兵员?,失去野战炮的神机营,士气和战志更将丧失无疑! ——既要止血,就要用最勐的火。 ——哪管牺牲巨大。 陈全礼专贵于情报侦察,其任务向以果断为先,放弃牺牲斥候探子是常有之事,故此他下起命令来绝不手软。 ——更何况楼将军都死了,要说到追究罪责,已没有比这更坏的事。果断地歼灭武当,是眼前唯一的活路! 陈全礼下达炮_的命令时,没有人敢说半句反对,也是同一原因。 此刻武当冲入了己阵,原本包圆「遇真宫」而布列的三面炮队,自不可能全数都向武 当所在处发炮,而陈全礼亦不敢开动太大火力,以免造成失控的伤亡,于是只动用最接近的十口重炮,接连施放。 「遇真宫」正门外,被炮火轰得烟雾漫天。神机铳兵与混在其中的五军营步兵四处奔跑逃命,怒骂声比先前张修等人放铳时更要激烈。 ——上面那些当将军的天杀混蛋!要是给我活下来,我铁定一刀做掉你们! 然而这么想的士兵,许多都无法逃出被炸死的命运。 也有的铳兵眼看逃不了,就在原地朝着猜想武当的所在方向发射。他们只想,要是及早把武当的敌人杀光,将领才会停止炮击,让他们捡回一命。 一时炮轰里又夹杂了断续的铳射。尸体与残肢横飞。地狱的景象。 在这一切屠杀与混乱里,武者之脆弱与凡人无异。 杨真如被炸得双腿齐膝而断,但在血液未流干之前,他仍然用那柄从峨嵋山带来的长枪支撑着想爬起来,结果只能跪在地上。他就此拄着枪死去,一动不动的身体犹如雕像。他从前的峨嵋同门,还有众多长枪手,残缺的尸身一一散佈在四周。 陈岱秀背项插满了炮弹的碎片,腰嵴骨也因冲击而断裂。他仍握着剑用手向前爬行了一段,直至遇上一个神机铳兵。 铳兵用手铳当作铜锤,朝陈岱秀的头颅敲下去。陈岱秀很想以「武当形剑」之法先一步刺杀对方手腕,然而这个平日锻鍊了无数次的动作,以他此刻破裂的身体已然做不出来。武当长剑在他手里好像有千斤的重量,剑尖只微微向上举了一寸;然后陈岱秀的头壳就裂开了。 符元霸的右胸和腹部各被火铳击中一弹,但身材硕厚的他依旧拖着斩马朴刀,在烟雾里寻找姚掌门所在。 ——要保护他……只要姚掌门活着,这一战我们就不算败! 符元霸的腰带已被鲜血染湿。他打了一个寒颤,继续前进。 烟雾中他看见一个倒地的身影在蠕动。符元霸再走前两步看清楚,才发现那其实是两个人。 「兵鸦道」的同伴尚四郎正缠在一个士兵背后,两腿交叉紧紧夹着他腰肢,双手用厚钝的鬼头刀从后绞杀那士兵。士兵正在作最后微弱的挣扎,继而全身软瘫。尚四郎仍不放松,直至最后士兵翻了白眼毫无反应,他才慢慢放开士兵爬起来e 这时符元霸看清楚:原来尚四郎大半边脸已被炸得凹陷,模煳血肉间一只眼晴早消失了,另一眼也插着一片尖石,已然完全失明。 「你是下一个吗?」尚四郎如鬼的脸竟笑起来,举刀向着符元猫。他虽目不能见,却能应感符元霸接近。 「四郎,是我。」符元霸说。他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气息比想像中弱,右胸背传来剧痛。那颗铳弹将右肺打穿了,只剩另外半边肺脏仍能唿吸。 符元霸却没察觉,尚四郎不止失明,耳朵也早被炮弹震坏。尚四郎突然就冲上来,鬼头刀直刺符元霸的面门! 符元霸本能地举起朴刀挡架,一接触之下就发觉,手中刀竟然好像被吸进无底深洞一样。符元霸当然知道这感觉是什么。 ——「太极」的化劲。 符元霸精修刚勐的「武当斩马刀法」,「太极」的懂劲卸劲功夫远不如尚四郎熟练,情急下只想用勐劲把刀挣脱,但他身受铳伤,血已入肺,一口气突然提不起来,「哇」的一声从口鼻间吐出鲜血! 尚四郎其实已然因炮击的震盪而心智失常,唯有斗争本能仍在,鬼头刀「太极」化劝一把符元霸的朴刀卸开,他竟扑上前去,左手扳着符元霸的肩头,张开两排已被炸至残缺不全的牙齿,狠狠咬进符元饼喉颈! 符元霸喉头被噬,立时露出勐兽般的表情,身体里仅余的杀气被催激出来,抛去朴刀双手抓着尚四郎的头,拇指插进他早已看不见的双眼! 尚四郎却忍受着这剧痛,牙齿继续紧紧噬咬。他心里除了杀死面前的敌人,再无其他。 两个钻研上乘武技多年的同门,此刻却在这荒谬的情景下,像一对野兽般作最原始的厮斗。 符元霸与尙四郎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先后断气,双双缠着倒下来。 ◇◇◇◇ 卫东琉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两具尸体,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泥尘,慢慢爬了起来。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再吐出,感受全身有哪里受伤。除了脸颊被炮弹炸飞的石块割开了一道创口之外,卫东琉全身上下竟没有受半点较深的伤害,连耳朵听力也未受损。 卫东琉振一振手中双剑,发现右手剑好像有些异样。他垂下黑红双眼细看,原来剑嵴中央被火铳的铅弹击中,那铅子仍嵌在钢铁上,刃身因这冲击而略弯曲。他右手虎口皮肤较薄处破裂流血,想来正是铳击剑身的震力所致。他不记得刚才有这事情,也不明白为何长剑没有脱手……也许只是剑士的本能吧? 四周轰炸和铳击仍在间断爆发。但卫东琉毫无畏惧,直挺挺地站着。他心想:既然刚才死不了,现在也就不会有事。 看着四周枕藉的死尸,卫东琉心里竟对神机营的统帅有点佩服。在卫东琉心目中,这场战争不过是一场决斗。不管用武功也好,火器甚至妖法也罢,决斗就是各自用最擅长的武器尽力去杀死对方,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他心里甚至对神机营的士兵没有深刻的憎恨:我们只不过互相档在对方的道路前罢了。 假如神机军是一只巨兽,刚才的武当派就是牢牢咬着牠一条腿的毒蛇;然而怪兽狠狠将自己的腿折断了。卫东琉不禁对此由衷敬佩。 先前战斗的亢奋已冷却。卫东琉的想法改变了,再没兴趣继续对抗这头大怪兽——明知已不可能胜利,他宁可保留性命,将来或许再有机会享受下一个战场。 卫东琉如此想着,就在铳炮的弹雨中独行,寻找脱出之路。 ◇◇◇◇ 另一个毫髮未伤的武当弟子是侯英志。他从地上爬起来,摇了摇脑袋,虽然没有被g_击所伤,感觉却像给炸去了半边魂魄,站起来时双腿有点虚弱。 侯英志右手长剑不知丢飞到哪儿,又或先前刺在敌人体内没有机会拔回来一已经不记得了……他将仅余的两尺短剑交到右手反握,身体保持低矮以躲避四飞的流弹,跨着大步尽量贴地前行。 这时他踢到地上一物。一6头看去,是半边残尸,从其手中断剑,可判断就是「兵鸦道」的师兄唐谅。 叶辰渊不知生死。侯英志没了这跟随的对象,思考了一阵子,决定拨着烟雾寻找「遇真宫」所在:空阔的战场上,只剩「遇真宫」是唯一的掩蔽,要逃出去就只有借助它。 这时他经过几名士兵的尸体,也就从中捡起一顶军盔戴上,又从死者腰间拔来腰刀,把短剑插在腰带上。他想如此看来,自己比较像禁军士兵,被敌人从远处射击的危险也许能减小。 ——侯英志只比卫东琉要小几岁,但求生的本能却更强。 侯英志远眺,好像从烟雾之间隐隐看见「遇真宫」山门的轮廓。他赌着走过去。假如误入敌阵,那就只有认命。 ◇◇◇◇ 原本由张修指挥的铳兵,只余二十多人在炮轰中生还,此刻他们早抛去手铳,彼此挤在一起逃跑,只希望能够回到炮阵里以求生还。 正跑出数步时,前方白雾中突然出现一个身影。 黑衣的。 铳兵颤慄。先前他们就见过这人:披散的黑长发,煞白的脸,眼下两行奇特的咒文刺青…… 叶辰渊一身黑色道袍已然破烂不堪,垂下散开时乍看有如乌鸦的翅膀。而前莸然再次出现敌人,叶辰渊锐利的眼目马上发亮。 黑色的翼振起。他的身体投向人丛。 泛红的「离火剑」,轻易没入一名铳兵的心胸。叶辰渊顺势半转身,左手也挥向另一个士兵——这最简单的双剑招,他已习练过不下百万次。 那铳兵完全来不及躲避,眼看就要成为叶辰渊另一剑下亡魂。 然而当叶辰渊的动作完成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没有「坎水剑」。破烂的黑色衣袖下空空如也。没有了左手。 轻飘飘的黑衣袖,拂过那铳兵面前。 虽是如此,铳兵仍因为叶辰渊这一「_」而惊恐得昏厥倒地。 其他人未看真叶辰渊已断了左臂,以为他又杀一人,纷纷惊唿着四散奔逃。 叶辰渊呆呆站在原地,垂头看自己的左袖一或者应该说,在看着那已经不再存在的左手。他一时竟无法理解眼前景象的意义,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一直盯着那空虚,似乎认为只要再多看一阵子,那只左手就会再次出现。 ——这是必然的事。我是双剑叶辰渊。 ◇◇◇◇ 疏落阳光穿透茂密的树叶,掩映间投落在霍瑶花的裸体上。 她雪白健美的身躯流着汗,好像不住在逃避什么似地激烈摇晃,那扭动散发着令异性为之疯狂的原始媚惑力。一边的肩臂纹满了咒文刺青,更使她显得神秘而吸引。 霍瑶花双手贴在一棵大树上,支撑着酥软的身体,闭起眼睛,听着远方断续传来一记记的炮火声。 在她身后的商承羽垂着头,发出像野兽的低沉嘶吼,把压抑已久的慾望不断发洩出来。 霍瑶花的脸泛成桃红,却始终紧闭着嘴唇,不愿发出任何声音。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抵抗。 刚刚逃离楚狼刀派之时,霍瑶花曾经有一段日子,靠肉体诱杀男人维生。那时候她学会了怎样忍受:其中一个最轻易的方法,就是把对方想像作另一个男人。 此刻她再次尝试。很容易,想着一个没那么讨厌的男人就行了,或者真正喜欢的…… 霍瑶花很自然想起荆裂来。同样在这种无人的山林里,她跟荆裂曾经激烈地扭成一团,彼此嗅到对方的身体气息,交换着热暖的汗水…… 那壮健的身影开始在她心里出现。霍瑶花颤抖的樱唇在微笑。可是渐渐她发觉有异。 ——不对。这不是荆裂…… 此刻不由自主出现在霍瑶花心灵里的男人,竟换成了锡晓岩。 锡晓岩长着一边长臂的赤裸身体,纤毫毕现于霍瑶花的想像世界里。她现在才发觉,这段日子自己是这么地留意他,因此想像起夹竟是如此逼真…… 霍瑶花的心灵暂时脱离了树林,飘向他此际所在:那远处的战场。 炮声远比之前疏落,意味着战争接近结束——不管是哪一方胜利。 霍瑶花想起刚才难过的分手;想起自己怎样叫锡晓岩「不要死」…… ——也许,刚才我应该跟他一起去。 在霍瑶花心里,身后的男人,已经变成了锡晓岩。 她不再压抑,发出放浪的叫声。 ◇◇◇◇ 正当叶辰渊呆立在原地,看着自己不存在的左手同时,远处一列神机营铁炮,其中一座已把炮口和投射角度调整向叶辰渊所在,只待燃点发射,这位武当一代剑豪的躯体,即要在顷刻间粉碎。 却在此时,一颗「炮弹」勐然从高投落在这列炮阵之间! 那并非真的「炮弹」。 而是一个像炮弹般飞落而来的人! 其中一名操作铁炮的神机兵,被这勐烈飞来的人体砸个正着,肋骨碎断死亡,旁边正要燃点炮引的士兵也被这冲击波及,丢掉火把倒下来! 除了被炮弹炸飞的人体之外,神机将士从来没有见过,人会像这样飞起来。 他们想像不到,产生这种力量的,不是火药或任何其他器物。而是人。 这个人,接着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谁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潜到来炮阵测翼——先前神机营遭武当连番冲击,阵势混乱不堪,注意力全都放在前头,竟没能察觉这么一个孤身闯入的敌人。 ——其实他们不知道:从兵阵外围冲到这儿为止,这个人手上那把藤柄长刀,已然沾染了三十八名士兵的鲜血。 神机炮兵不在最前线作战,一直没有从近距离见过武当弟子。此刻出现在他们眼中来袭者,彷彿一头从山林深处突然冒出的勐兽:一身破烂的黑灰衣扬着阵阵风尘,衣袍上四处染了惨烈的血红,那横壮的身躯踏着又重又快的强劲步伐冲来,斜提的长刀刃尖几乎刮过土 明明只是孤独一个人与一柄刀,他却挟带着千军万马般的霸烈气势,教士兵们一时为之窒息。 披散的长发之间,锡晓岩那彻夜未睡的血红双眼,散射出不属于人间的杀气。 还有浓烈的悔恨。 ——为什么我要离开?我应该跟他们一起战斗的啊! 这股积压在他心里的懊悔,彷彿转化为实质的能量,乘着举臂横斩一刀,尽情发洩!兵荒马乱之间,炮兵们没有看清锡晓岩的奇特身材,只见站在最前头那名负责推炮的兵卒,剎那间就失却了头颅! 藤柄长刀的光芒随又反向划回来,另一名炮兵的首级同样往横飞去。连续两名死者距离锡晓岩皆尙远,众人无法理解他到底是怎么杀人的,那一刻错觉以为锡晓岩的兵刃能散射出伤人的「刀气」,远距斩杀刃尖未触及的敌人! ——真正的原因当然是锡晓岩那天生比正常多了一节的怪臂;还有运使「阳极刀」时肌肉高度协调,令身体瞬间放松延长,增加了攻击距离的后果。 炮列里有一支二十五人的盾兵,负责危急时抵御侵入炮阵的敌人,此刻他们才反应过来,迎上锡晓岩的方向! 当先两名卫兵一手持盾一手提矛,迎面朝着锡晓岩急刺! 锡晓岩朝他们只挥了一刀,以刀背一气就将两柄矛枪击开,那带引的劲力令两名士兵失足向前;锡晓岩乘势冲入,左肘一记勐烈的靠撞,击在左边那士兵的盾上,士兵吃这一记,就像被勐奔的蛮牛撞中了,整个人倒飞向后,撞倒后头数人! 另一名仆倒地上的盾兵,则紧接被锡晓岩一脚踏在胸前,胸骨连同数根肋骨隔着皮甲也被踹裂! 锡晓岩借这踏势上前,长刃左右翻飞,那些乱撞成一团的卫兵,一个个被剧烈的斩击砍倒,其中一人即使及时举盾保护,但在刚绝的刀势之下,盾牌反撞向目己头颅,迅勐的劲力竟令他颈骨折裂! 锡晓岩的单纯破坏力,恐已为当世武林之冠,完全在禁军士兵的常识之外。二十五人的盾卫队迅速减少了三分一。其余卫兵抛却沉重的盾牌,颤抖着双腿逃命。 锡晓岩连天赶路回武当,越野攀山,紧接在千人大军中独自冲杀……他的无匹刀势发挥到此刻,竟然都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彷彿有耗不完的体能。 支撑着他的,除了那股离弃了同门的悔恨之外,还有不断迴荡在他心里的三个字: 霍瑶花那句「不要死」。 ——当日我若不离开武当山向外闯,就不会认识她;也不会听到这句话…… 一想及此,先前那悔意渐渐沖淡了;代之是心胸里燃起的一股令人安慰热暖的澎湃生命力。 带着这股新的能量,锡晓岩的身影,临到众多神机炮兵面前。 此刻士兵们眼中看见的,不再是一个长着半边怪臂的人。 而是一个会行走的噩梦。 ◇◇◇◇ 姚莲舟茫然独自一人,走在苍茫的战场之上。 这时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四处仍传来间断炮轰的震动。瀰漫不散的白雾,令他无从分辨该往哪方。姚莲舟手握.象徵着他与公孙清师徒因缘的「单背剑」,一步一步无目的地走着。 眼前甚至看不见一个敌人。遇到的就只有接连的尸体。 没有半个武当弟子在身边。这事实令他感觉一阵寒冷。 身居武道世界的极峰,是一件寂寞的事,然而那种孤寂,跟此刻他感受的不一样。 失去武当派。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之后,姚莲舟方才真正体会到那意义。他的命是公孙清捡来的;从物移教「试药童子」,到穿上掌门白袍的武当第一人,他人生的一切都在这个地方。 ——不对。不是地方。是人。真正的武当派,就是一群人而已。 现在姚莲舟已然彻彻底底失去了他们;而把他们送上这条路的,正是他自己。 可是到了这个时刻,姚莲舟仍然没有丝毫的后悔。要是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还是会这样决定。这决定,也是武当派教会他的。武当的生存之道,本来就只有这么一条。 死亡之道,亦然。 姚莲舟忽然回想起在西安「盈花馆」之时,少林了澄大师向他说过的话: ——刚则易折。武当行事之道,一往无前,将来也许会招来更大的祸害反噬。 姚莲舟心里不禁冷笑。 ——可恶,给那秀驴说中了…… 即使明知是必然的宿命,姚莲舟还是难抵这最后孤寂之苦。 ——一个人……只要给我遇上一个仍然活着的弟子也好…… 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看见的只有一具具凄惨的武当弟子尸身。 ——叶师兄,你在哪儿?……丹雷……岱秀……谁也好…… 姚莲舟想着一个接一个名字时,突然有三个字闪现他脑海,顿时教他心头暖热。 那却却非武当弟子之名。 ——对……我这一生里,并非只有武当。还有一个人。还有她。 好想、好想再见她一面。 然后在前方远处的迷濛烟雾之间,一个娇小的身影就出现了。 世上能够令武当掌门姚莲舟惊讶的事情很少。但此刻他吃惊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对面出现的,是他熟悉无比的身影。只因他曾经拥抱那身体许多次。 衣衫破损、松发凌乱的殷小妍,踏着一双鲜血淋漓的赤足,现身在姚莲舟前头数丈之外。 姚莲舟一生从没见过什么幻象。幼时为了克服物移教奇药的折磨,公孙清教导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与心灵。二十多年来的修练,他都致力于掌握自己的每一寸筋肌、每一条神经与每一时刻的思想和情绪,以达平衡自在之境。无隙可乘的巅峰武技皆由此而生。即使是需要藉助想像力的「借相」功夫,他亦完全控制在自己理智的范围之内,从不任其失控。 可是姚莲舟首次无法确认,现在自己眼前所见的殷小妍,到底是真是假。 因为太不可能了。 殷小妍看见姚莲舟,明亮的双眸也瞬间瞪大了。她同样地不敢相信,走到这战场里来看见的第一个武当人,仍然就是姚莲舟。 ——殷小妍穿越战场走到这里来,途中竟没有遇上半个禁军士兵,也未受铳炮伤害,实在是非常令人讶异的奇蹟。 从「云罗舍」足下不停一路走来,殷小妍已是筋疲力竭,丢了鞋的双脚每走一步都痛得像火烧。四方修罗场的恐怖景象令她惊惧不已?,耳边的断总炮声每记都震撼她心坎。 可是她仍然走下去。只为了一件事情: 找侯英志。然后跟他死在一起。 如今看见姚莲舟,殷小妍虽然一奇,却并没有像姚莲舟那种恍如隔世的喜悦。因为她心里只有另外那个男人。 姚莲舟加快脚步走过去,同时看见殷小妍正遥遥向他说话。 失去听力的姚莲舟,听不见殷小妍在说什么,也无法从嘴唇的动作读出来。 姚莲舟心想:不管她说什么,也是在跟我说。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罕有的灿烂微笑。 然而殷小妍向他唿喊的说话其实是: 「侯英志在哪里?」 姚莲舟笑着向殷小妍走过去。他只想马上将她紧抱在怀。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然而就在这瞬间,殷小妍看见姚莲舟身后发生巨大的变化。 姚莲舟披散的黑髮,与那袭已然变成淡淡灰黄的掌门道袍,剎那间被剧勐的风捲得扬起。姚莲舟的身体离地向上飞起来,好像被许多看不见的丝线硬生生拉扯出去。 纵使拥有天下无双的「太极拳」听劲与柔化功力,姚莲舟亦不可能卸去这超乎人类力量的冲击。天地彷彿在他眼前颠倒。头脑、内脏和全身骨节剎那承受激烈的震盪,似乎整个人快要从中央裂开来。眼珠因强大的压力充血暴突,继而视力中断。鸟腔内微细的血管一起爆破,鲜血溢进已经窒息的喉间。「单背剑」自无力的手指间脱出飞去。 炮击的爆风在下一刻捲到殷小妍面前,她掩面闭目,再看不见飞到半空的姚莲舟。冲力令她重重跌坐在地上。无数飞射的砂石打得她扑脸生痛。 爆风散去后许久,殷小妍才定下神来,再次睁开眼睛。炮弹落下的位置距离她尙远,未有令她受什么伤害,唿吸平復下来后,她四处张看姚莲舟的所在。 只见那白衣身影就伏在她身后不足七尺处,一动不动。 殷小妍爬起身,颤抖着一步步走向姚莲舟,心里异常惊惧。虽然姚莲舟已经不是她最爱的男人,但始终是把她从妓院带走、改变了她生命的恩人,也是她至今在武当山上曾经最亲近的人。 ——而旦不是因为他,我就没法遇上英志…… 殷小妍走到姚莲舟跟前跪下来,轻轻将俯伏的他扳转过来。看见他的模样,她不禁又害怕:姚莲舟的脸满是刮破和碰伤,眼目、耳鼻和嘴角都流着鲜血。 殷小妍忧心地探索姚莲舟的脉搏和气息,大是惊喜。 一一一还活着! 殷小妍流出眼泪,不禁俯身抱着姚莲舟没有知觉的身躯。 ——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么容易杀死的男人! 可是面前又放着一个难题:她要怎么救他走? 殷小妍出身市井,又曾在妓院为婢僕,并不如外表柔弱,那次西安之战,她也曾经背着身材比自己还要高大的书荞姊姊走出「盈花馆」,然而姚莲舟这么一副强健的武者身躯,却要远比书荞沉重得多,而在这空旷的战场上,要带着他逃走更是绝无可能。 无助地跪在昏迷的姚莲舟身旁,殷小妍务然回忆起那天在「盈花馆」的情景:在那幽暗的房间里,在死亡笼罩的时刻,世界只有他们二人。就像现在一样。 殷小妍无法抑止眼泪。这时刻她察觉了,自己对姚莲舟竟是如此无情:能够跟一个人同生共死,完全将自己的生命交託给对方的感觉,在这世上并不是那么常有。 ——而我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放弃了…… 当殷小妍凝视着姚莲舟没有表情的脸时,两个士兵的影子正悄悄自她后面接近。 ◇◇◇◇ 将姚莲舟蹦飞的那口铁炮,因为发射的力量而向后震退,操作的炮兵协力把炮稳住,并拖回原来的位置。 同时排在旁边的另一台盏口大炮已然装填完毕,随时在长官的号令下燃放。炮队的指挥校尉李康平,心里一直数算着这轮发炮的次数。他想大概差不多了,在这样的联轰下,武当派的人相信已扫除了十之八、九,接下来就该停炮,并出动步兵去清剿残余。 ——还有,去救侥倖没死去的自己人…… 李康平一想及此,不禁摇头嘆息。他估算被己方炮击杀死的禁军,没一千也有六、七百人。这绝对是一场惨胜。 ——回到京师后,上面的将军恐怕许多要换人……有的甚至要人头落地…… 战事很是短促,甚至还比不上平日操练的时间。但李康平跟部下都感到前所未有地疲倦。似乎面对武当派这些傢伙,一个对刻也像一天般漫长。 ——还是因为牺牲战友的罪疚感格外沉重?李康平不知道。 部下示意那口装填好的铁炮已检査完毕,随时可以施发。 李康平正要下命令,同时却见前头烟雾之间出现一个人影,在炮口前方的无人空地直线奔来! 人影走得更近,众炮兵看见来者,只觉如目击奇景:个横壮硕厚得有如大铁球的汉子,急奔而来的速度相当惊人,身躯的轮廊在他们眼前迅速变大! 桂丹雷那头像狮鬃般的乱发飘荡着,好像一堆愤怒的火焰。他左前臂上仍然穿着半个已然残缺的战盾,随着奔跑而前后摆动。那壮硕的身躯每一寸肌肉都在动,嘴巴大口大口地贪婪吸着空气,再如风箱般勐力吐出,与平日修练「太极拳」时沉稳舒泰的姿态大不相同,毫无保留地消耗着体内每一点滴的力量。 只要仔细看桂丹雷的状况,就明白他为何如此:他的右半张脸到处插满了炮弹碎片;右拳被炸断了三根手指?,厚重的腹部裂开了一道创口,此刻草草用腰带包扎着,已然被血水染透…… 但最要命的是喉颈处。一截木枪桿的碎片,深深插了进颈内,他每次唿吸都有空气从那破口处漏出来——这是桂丹雷要如此大力吞吐气息的原因。 这位武当「镇龟道」顶尖拳士的生命,已然走到最后时刻。 「怎么办?」副手急问李康平。 李康平一时被桂丹雷的模样镇住,没有下令炮阵卫兵上前截击。桂丹雷还有三丈就冲到前面灭e 担当炮兵的从来习惯遥距歼敌,绝对不想与武当派的任何一只怪物碰头;瞧着桂丹雷冲近,所有人都被强烈的恐惧淹浸。 负实燃放铁炮的士兵,想也不想就燃点了炮引。 ——把这怪物轰掉! 李康平欲阻止,却见药引已燃点,正在迅速缩短,他与众人慌忙躲避! ——炮弹在近距离打中人体,谁也不知道后果如何,随时波及炮列间的众兵! 桂丹雷却依旧直线朝着炮口狂奔,同时咧开大口狂笑。 心里对武当师门作最后的感恩。 铁炮即将爆发。炮弹若是迎面射至,桂丹雷即使有再厉害的接兵器手法,再加上「太极」「引进落空」的深湛功力,亦绝对不可能接下来。 然而最后一刻,他双足一蹬离地,整个巨大身体飞跳往炮口前! 落下之际,桂丹雷运使平生练就的沉厚拳劲,双手一同击打在炮管前端上方! 铁炮用以锁紧角度的轴承,竟因这一击弯折,整座铁炮失衡前俯!铁炮爆发的一刻,炮口变成朝向前方的地面。 近距离的炮弹爆炸,把李康平和二十多个士兵都捲入,并将旁边五口铁炮震倒,其中两口被破坏废掉。 桂丹雷大半的肉体化为灰尘,与那武者不屈的精魂,一同升上天空。 第145章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七章 终战 从后接近殷小妍的那两个禁军士兵,都是在炮击上慌不择路撞到这里来。 突然在漫天烟雾之间,看见一个娇弱女子,跪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中央——如此不真实的景象,令两人都瞬间呆住。 可是走得更近之后,看见躺在女子身旁那个白衣人,他们眼晴里立时闪出亢奋贪婪的光芒。 禁军士兵当然都没有见过武当掌门长什么样子,然而每个人都听过这袭白袍,更知道拿到穿着它的这个人的首级,能够换取得到什么…… 当殷小妍察觉回头时,两柄军刀的光芒,已然映在她无助的泪眼里。 她无声地看着这两个目露凶光的男人。 ——结果我还是没法再见英志一面。 殷小妍认命地闭起眼晴。她这般镇定的神情,反而令两个士兵一时无法下手。 这时自更后方的数丈外,出现了第三个士兵。二人在战场乱走,早就如惊弓之鸟,远远就察觉有人接近,见到对方戴着跟自己头上一样的战盔,这才宽下心来。 「你走运了!」其中一名士兵向那新来者高叫:「再晚一步,我们已经下手,你就没得分了!」 「等一等。」另一人抗议说:「按军功陞官的话,大家一起上去我没话说;可是那笔赏金,他不该分。是我们先找到的……」 那名新来者一直没有答话,只是默默走过来。 两个士兵这时才发现不对劲。 ——那衣服……还有,左手拿着什么……? 二人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新来者已冲到他们前方不足七尺之距。 殷小妍没看清发生什么,只见刃光连续的跃动,一个士兵失去了头颅,另一人则捂着咽喉,挣扎几步之后倒下来。 殷小妍惊讶地看着两人顷刻间化为尸体,再看看那第三个士兵。 当那个「士兵」将头盔脱下来时,殷小妍一时竟认不出侯英志的样子。 因为太不真? 在这里与殷小妍相遇,侯英志的讶异程度绝不下于她。可是在这种生死关头,他已经没有心情琢磨这种巧合.,也再没有任何顾忌和压抑感情的必要。侯英志很自然就问她:「你来找我?」 殷小妍坦率地点点头。 侯英志将沾血的短剑插在腰带上,伸出左手把殷小妍牵起来。两人无言紧紧相拥在一起。 殷小妍心里想,就算死茌此刻也不枉。 侯英志想的却是,自己更有活下去的理由。 侯英志放开殷小妍,转而垂头看躺在地上的姚莲舟。 「他还活着吗?」侯英志问。 「是的!」殷小妍焦急地回答:「你会救他吗?」 侯英志俯视昏迷的掌门,默默思考。 本以为武当已经彻底毁灭了,可原来还没有?,只要这个男人一天活着,武当派武道就仍然保存在他身体内,他等于是一部会行走唿吸的武当秘籍! ——假如救了他……那岂非等如将这部秘籍掌握在手中? 侯英志那双有如饿狼的眼睛顿时亮起来。本以为已断绝的道路,如今又再重新出现面前。 再看殷小妍,侯英志皱了皱眉。他可没有忘记,自己刚刚才在昏迷的姚莲舟跟前,夺去其所爱的女人。 「之后他知道你跟了我,也许会杀我。」侯英志冷冷说。 殷小妍一时没有想到这矛盾,不禁看看地上的姚莲舟。要就此抛弃他吗?殷小妍做不到。姚莲舟怎说也待她很好,更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不,他不会的!我很瞭解他,他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殷小妍急说。这确是实话:在她心目中,姚莲舟不是那样。 侯英志细心思考:要是成功了,自己将对姚莲舟有救命之恩;武当破灭后,姚莲舟首要愿望自是復兴门派,儿女私情必然放在一旁,对每个生还的武当弟子都将十分珍惜…… 想到将来可能得姚莲舟亲自传授上乘武艺,侯英志浑身都火烫起来。虽然带着一个昏迷伤者逃走——而且是敌方首要捕杀的对象——将令自己身陷更大的危险。但这绝对值得一赌…… 「好吧。」侯英志决断地回答殷小妍。 殷小妍听了大喜,并不知道侯英志心里的盘算,还以为他是在自己的恳求下才答应此事,心里对侯英志又多喜欢了一重。 ——这个男人,我没有挑错…… 侯英志着殷小妍帮忙,将姚莲舟身上那袭太过显眼的掌门白袍脱下收捲起来。殷小妍又将刚才被炸飞到远处的「单背剑」捡回,交给侯英志。侯英志看看仰慕已久的掌门佩剑,将之斜插在腰带前,然后将姚莲舟背起来。 这时他察觉神机营的炮击已经停止了。他无法知道这是锡晓岩和桂丹雷造成的结果,只道是敌方将领下的命令。 「快走。对方停了炮,敌兵随时再大举来扫荡。」侯英志身材不算特别高大,姚莲舟对他来说有些重,但他毕竟受过极严格锻鍊,仍能行走自如。 殷小妍紧随在后,担心地问侯英志:「我们……会没命吗?」 侯英志朝着估计中的「遇真宫」方向走,目不转晴地盯着前方。 「没事的。」侯英志坚定地说:「就像过去每次一样,我都会照样活下来。」 ◇◇◇◇ 叶辰渊并不知道自己何时昏迷,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上下颠倒,面前近贴着一个男人的腰背,随着急劲的每一步,与自己的脸轻轻相碰。 武当派的首席战将叶辰渊,平生第一次如此无助地被人驮在肩头上。可是他太虚弱了,没有抗拒的余地。 他伸颈「仰」看地面的方向,瞧见自己的双臂垂向地上。说是「双臂」,严格说只得一条右臂,左边则只余上臂半截,断口处已紧紧包扎止血。 ——我仍然活着。 想到这个事实,叶辰渊的视线从断掉的左臂移到右手。他慢慢屈曲五指,直至紧握成拳。虽然有些发麻,但那只右手并无受损,每一根手指都完好。 ——很好。 只要活着,叶辰渊知道自己就要继续握剑。不管是一柄还是两柄。假如右手也断了,就用牙齿去咬。 直至而前再没有敌人那一天。或者自己死去那一天。 锡晓岩负着叶辰渊,朝武当深山密林的方向奔跑过去。他通红的双眼,流着无声的泪。 在战场上,他遇见一具接一具同门的尸体。有的认得出脸孔和兵器,有的则只从残尸的衣服辨出是武当弟子。 唯一找到的生还者,就只有被砍断一条手臂的叶辰渊。至此锡晓岩放弃了搜索,只把副掌门救起来逃出了战场。 同时他知道:从今pa始,自己背负着何等巨大的使命。 走着时锡晓岩想:现在自己终于明白,那些被武当消灭了门派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情了。 其中一个就是南海虎尊派的荆裂。从此锡晓岩自己也要走上跟荆裂相同的道路了——而且復仇的对象还要更大。 相比起来,荆裂和虎玲兰在他生命中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以后也未必会再相见。锡晓岩心里暗暗有些释怀,却也有点可惜。 这时候他又再无法自制地想起霍瑶花来。她那有点冷酷却又美丽的脸,此刻在他心中,竟比虎玲兰还要鲜烈。 ——原来刚才战斗时那感觉不是假的…… 锡晓岩苦笑。 ——我下山本是为了找一个女人;可是原来那只是为了令我遇上另一个女人吗……?然而这一切都已太迟。今天开始,他的心再容不下任何其他的感情。 除了復仇与重振武当的悲愿。 锡晓岩驮着他所崇拜的叶副掌门,消失于武当山林之中。 ◇◇◇◇ 波龙术王巫纪洪最令人畏惧之处,并不是他的剑术与轻功,也不在他的残忍与狂暴;而是人们总无法确定,他这种疯狂到底是真实的性情,还只是掩饰心计的手段。 即连跟随他已久的师弟梅心树,或是鄂儿罕和霍瑶花等亲信,也看不透这个人。他能够跟江西一地的贪官结成贩卖「仿仙散」的周密线网,大做发财的生意,但同时又会随便一句就命令手下去屠村,只为了收集物移教傅说中的「幽奴」;他一些看似无谋狂热的暴举,却原来是经过精密的计算;你搞不清楚他宣扬的物移教义,他自己相信与否;恐怖残虐似乎是他威吓世人的手段,但你又会发现他确在真心享受那时刻…… 难以捉摸的动机,无法确定的行事准则,没有底线的残酷……这才是他最教人害怕的地方——不管是敌人还是部下。 波龙术王极少在人前暴露出自己真实的情感。上一次已经是在「清莲寺」,他被「破门六剑」赶到绝境,几乎围攻杀死,情急之下显露出恐惧。 而现在,却是另一次。 当他在浓密的树林之间,看见那久违的身影之时。 巫纪洪远远看见那个上身赤裸的男人,莸然感觉双膝发软颤抖,全身皮膺都因激动而冒起鸡皮疙瘩来。泪水凝聚在眼眶里。 七年来无时无刻的盼望,此刻终于成真。 巫纪洪急忙取下背上那柄以厚布包裹的武当长剑,却因紧张而指头笨拙,好几次才解开胸前的扣结,又几乎把剑弄丢到地上。身为以灵巧着称的武当派前「褐蛇」,这是难以想像的事情。 好不容易把剑抱在胸前,巫纪洪恭谨地一步步走过去,眼晴时刻瞧着前方那人,似乎生怕看见的是随时再一次消失的幻象。 跟随着他而来的两名宁王府护卫,看见平日倨傲狂妄的波龙术王突然变得驯如羔羊,不禁大感讶异。 他们跟许多同伴,在南昌接受巫纪洪的训练已有一段时日,又受到他的药物操纵,早已成为其个人亲兵,对他的行为很是熟悉。巫纪洪即使遇上宁王爷亲自来视察操练,也从不像其他投在王府的食客武士般卑屈逢迎,甚至竟敢在王府里沿用「术王」这外号向下一自称。 ——曾经有寄身王府的武者对巫纪洪不满,在宁王跟前出言指责。结果在他的武当剑出鞘后,那人再无说话的机会。目睹巫纪洪武技的宁王朱宸濠,对他看重有加,自亦容忍他的倨傲。 然而此刻,波龙术王面对这么一个赤着上身、下体围着一件褴褛烂袍的男人,姿态竟是臣服至此! ——术王连人马和货物都暂时丢下不管,也要亲自上来武当山,原来就是这个原因…… 巫纪洪率领宁王府护卫,在四日前已到达了神机营在武当山脚的驻地。凭着钱宁大人交付的锦衣卫文书,他们得以直入军营,跟早在京城买通的禁军将领接头,接收了一批「废弃」的火器铳炮。 ——所谓「废弃」自然是假的,受贿的神机营将领在京城时已经修改了相关纪录,将这批完好的火器列作损耗失灵之物,在文书上已被拆解为其他铳炮替换用的部件,事实上则借这次出兵之便偷运南下,最后悄悄流入宁王府的军器库。当然这等大逆当诛的勾当非同寻常,宁王花费了巨额的钱财方才成事,而居中策划的钱宁亦收取了巨大的好处。 该批火器此刻却仍与大队护卫在山脚小镇等候着。巫纪洪不惜搁下如此重要的货物, 也要亲身上来武当山迎接故人,可见在他心里,这人的份量远比威力强大的神机铳炮重要得多。 两名护卫随着术王上前时,不禁好奇地打量那男人。 他们的视线一瞧过去,商承羽藏在盘捲乱发间的双目马上就对过来。眼神一接触之下,二人只感一股强烈的寒意自嵴樑生上来,那可怕的感觉比第一次看见波龙术王那双奇大的眼睛还要厉害。他们被吓得马上垂头瞧向地上。 走近时巫纪洪看清了商承羽的模样,相比七年前分别之际,他察觉商师兄的面貌沧桑了不少。暴露的上身皮肤苍白得可怕,肩胸的骨架依然s,但却比巫纪洪还要瘦削,肌肉明显萎缩严重。此刻不知何故,商承羽袒露的胸腹上满是汗珠。 巫纪洪永远无法忘记,七年前商承羽进入「真仙殿」与姚莲舟决斗时,那副自信十足的风华;如今眼前这张脸,比从前远为苍白,眼晴也好像更渴睡更疲倦,然而蕴藏其中的慑人力量,却并未被年月消磨而失去。 巫纪洪激动极了。假如他是在地上宣扬教义的先知,商承羽就是他的神祇。 他在商承羽跟前跪下来,双手把长剑举在面前,以沙哑的声音发出期待已久的唿唤:「商师兄……」 商承羽睨视巫纪洪。接受这等敬畏的迎接,对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伸手接过长剑,解开厚布露出剑柄,将剑拔出鞘数寸。寒光映进他的眼瞳中。再度掌握久违的武当剑,那手柄的触感与钢铁的重量很是熟悉。 然而商承羽并没如巫纪洪想像中那么感动。他甚至没有完全拔出剑来,检査自己的佩剑是否锋利如昔,只是左右略看了看,就马上还剑入鞘,交回给巫纪洪,并示意他站起来。 巫纪洪替商承羽保存这柄剑已久,得到的却是这般冷淡反应,他心里并没有半丝失望——只要是商承羽师兄说的、做的和想的,一切都正确。 巫纪洪收剑站立,这时才发现商承羽身后一株大树旁的地上,躺着一具轻微蠕动的雪白裸体,仔细一看,竟然就是霍瑶花,此刻似乎力竭失神,蜷曲着身子睡在地上。 看见霍瑶花与商承羽都一身汗水淋漓,巫纪洪自然知道刚才二人在树林里发生了什么。巫纪洪虽知道霍瑶花跟着锡晓岩赶来了武当山,但突然发现她独自与商师兄在一起,仍不得不感到惊讶。 商承羽马上察觉巫纪洪有异。 「她不是你的手下吗?」 「从前曾经是的……」巫纪洪回答:「可是……」他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商承羽一听,再看见虎玲兰并未随巫纪洪同来,就知道自己被这两个女人骗了。只是他并不在乎——只要跟将来志业无关的事情,都不值得他多花心思——他向巫纪洪摆摆手,示意不必再谈。 「那以后她就是我的。」 巫纪洪听了点头应允,心里没有半丝不捨。 「商师兄……姚莲舟的武当派,今天要消失了!」巫纪洪微笑着说,同时指向远处「遇真宫」的所在。 商承羽听了,却仍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就跟刚才拿到武当剑一样。这次巫纪洪不禁奇怪。 商承羽看看巫纪洪身后两旁护卫。从他们眼中,他同样看见服食「昭灵丹」的痕迹,似乎是巫纪洪的亲兵。不过为防万一,还是向巫纪洪投了个眼神。巫纪洪会意,吩咐两人离开,走到听不到他们对话的距离。然后商承羽才开口。 「武当这事情……是你促成的吗?」 「有一点吧。」巫纪洪笑着说。当下他就将自己投身南昌宁王府之事告诉商承羽,包括他在宁王跟前大力举荐「藏在武当山上一个不世出的奇才」。 巫纪洪继而述说,宁王谋士李君元如何借助钱宁的影响力,促成「御武令」风波,并因此导致朝廷讨伐武当派。宁王府从中得到的利益,除了藉机买到珍贵的神机火器外,就是招得商承羽出山扶助。 「本来我还认为,可否趁这机会,也招揽一些武当同门加入我们这边……」巫纪洪嘆息:「可是我来此途中,遇上锡晓岩师弟——你记得右手很长那个小子吗?就知道很渺茫。他们全部对姚莲舟那套深信不移。大概现在都已经死在禁军的炮口前了吧?真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傻瓜。」 商承羽听了巫纪洪讲述一切经过,心里在喑自思考。他虽被隔绝尘世已久,但对这等谋略并未失去判断力。 ——那个钱宁听来虽然很厉害,但说到他能鼓动皇帝出兵对付武当,似乎有点牵强……其中必然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或人物成就此事…… ——宁王府这李君元,虽然并非从头到尾操纵策划,但他能把事情导向这个结果,看来是个直觉很强的人……这傢伙不简单…… 商承羽想了一阵子,再看一次那两名护卫确已站远,便问巫纪洪: 「你跟的这个宁王……他想造反做皇帝?」 巫纪洪重重点头:「事在必行。」 商承羽听了,默然冷笑。 巫纪洪有点忧心,不禁问:「商师兄……我投靠宁王……做错了吗?」「没这事。」商承羽拍拍他的肩:「纪洪,你做得太好了。」 巫纪洪受这一句,又再激动得想哭。 「师兄……此后你打算,怎样重建我们心目中的武当派?」「武当已经过去了。」商承羽说:「在我心里再不重要。」 这话听进巫纪洪耳朵里,异常震撼。 「可是我们……」 「我们就全力扶助宁王夺取天下。」 商承羽说时,那双渴睡的眼晴,肆意地散射出狂傲的慾望光芒,连波龙术王见了都不禁心惊。 「然后到那一天,我们就轻轻松松地从他手上把天下拿过来。」 ——大明朱姓子孙,也只是我通向「天下无敌」那彼岸的一条船。 巫纪洪听了为之语塞,然后有点明白,刚才商师兄何以重掌武当剑却如此冷漠。 「你忘记我从前说的话吗?」商承羽又说:「什么『武当派天下无敌』,格局太小。是不是武当派,有没有武当派,真有那么重要吗?」 商承羽伸出手掌,五指缓缓收卷握成拳头。 「把天下都掌握在手里——真正的「天下无敌」,从来只有这一种。」 第146章 卷十四 山·火·海 第八章 擂台 荆裂躺卧在船舱的甲板上,身体与心灵都完全放松,承受着那轻波细浪的摇荡,思想进入了深沉的状态。 从少年开始久经大海漂泊的岁月,荆裂早将舟船视同己家,飘荡在不断的波浪之中,那感觉既教他心胸舒泰,又有些微微亢奋——只因每一次涉足江海,就是人生里新一次的歷险,前赴未知的领域,探取前所未得的东西。 而此刻,也是一样。 他轻轻闭着眼睛,想像自己与身下的小船融成了一体,在水波中沉浮起伏。那摆盪似有固定的节律,但总是在你以为抓住了的一刻又突然变更。正是这种不安定的感觉吸引了我,荆裂心想。安稳的人生从来非他所愿。不思一动,于他而言虽生犹死。 ——也许因为我本来就是大海的孩子吧。 荆裂失笑。有的时候他确实这么想像。当然他心里知道这是多么愚蠢。不是的,荆裂对自己说。你是某个女人生下来的。只不过偶然把你遗弃在海岸而已。 荆裂从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也从没有想过要寻找他们。在义荆照捡到他之前,仍是幼婴的他一无所有,也不属于谁。荆裂心底里并不讨厌上天这个安排:当你什么都没有,也就能自由去追求天地间任何的东西。 于是有的时候佌宁愿相信,生下他的就是大海,再给沖上了陌生的海岸。流浪到满刺加那一年,荆裂听一个老船伕说过一个当地的古老传说:大海下面其实住着一个女巨人,她每天都不停地生产,在无间断的阵痛里,她的挣扎扬起了海浪,吶喊的叫声化为了海风,每天诞生下的孩子结果都在海里粉碎,化为千万的游鱼……荆裂很喜欢这个故事。 当然荆裂也知道这个「母亲」暴烈的一面。流浪在海岸诸国的九年间,他不止一次险些葬身狂暴的浪涛里。在那种巨大的力量跟前,自己累积的一切武艺和锻鍊是何等渺小。然而这并没有令他感觉人生的虚妄,因而放弃了追求之路,相反他在大海里领悟了一件事:凡诞生的终归壊灭;生命的意义不在乎你能把壊灭延迟多久,而在乎浪涛的高峰与低潮之间,你是怎样渡过。 于是他忠于自己这个信念,走到今天。 荆裂张开眼来,看见的是木搭的低矮船盖。从水面折射而来的波光在木板上晃动。 十二月的湘潭不算格外寒冷,但为了保持身体温暖,荆裂身上盖着一条毛毯。他将之拨开,在甲板上坐起身来。 「你醒啦?」一直坐在他身边的怪医严有佛问,那张胖脸神色凝重。 「我没有睡。」荆裂微笑说:「只是费神。」 「也是的。」严有佛点点头:「要是这样的关头也睡得下,那可真是怪物了。」 荆裂却耸耸肩:「真要睡的话,我倒还真睡得下。」 严有佛呆了。但他仔细看荆裂的神情,确实没有丝毫焦虑。这一点没有人能骗得了严有佛,毕竟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见过太多面对生死关头或是手足残废的人来求助。没有人能在他面前强装镇定。 ——这傢伙,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准备好了吗?」严有佛说着,从身旁一个衣箱里取出一堆黑色的缎带来。 荆裂点点头,脱下了上衣。 在他袒露的胸膛上,左侧心口处有一片黑色鲜明的刺青,刺的是一头踞势欲扑的勐虎。 荆裂的新刺青不止这一处,还有左边小腿近着脚踝的位置,围绕刺着一排汹涌浪漓的图案。 这两个刺青背后都有意义:腿上的浪涛,是纪念他目创绝技「浪花斩铁势」;至于左胸上的老虎,自然是表示将一个名字里有「虎」的人放在心里…… 严有佛展开捲起的黑缎带,开始仔细地包裹在荆裂的左肩上。 荆裂两处关节重伤,经过严有佛的「刀针」及药物治疗,加上圆性所传少林「易筋经」的功法调理,以及荆裂自己努力重新锻鍊之后,确实已恢復了活动及发劲能力。然而两个关节所受的损害并没有因之十足復元,用力过多或过久依然会出现痛楚和痠软的状况。 为了加强两个关节的支撑,严有佛想到一法:以布条绕缠包扎到荆裂身上,减少发力勐烈时关节筋腱所承受的压力和拉扯。 在湘潭林立的牙行货仓之间,严有佛千挑万选,才找到这种最适合的黑缎,既具一定的韧性和硬厚,以帮助支撑关节,但又不致于阻碍荆裂动作的灵活。这缎质拉扯起来还有轻微的柔软伸张弹力,包束在身上更添一种筋骨稳固的安定感觉。 严有佛坚持由他亲自为荆裂包扎,因为只有熟悉人体肌理的他,才能够按部位调节包朿的松紧。只要有其中一寸出了差错,也可能影响荆裂战斗的表现。 ——而这一战,即使这么一点点的差距,也随时是生死之判。 严有佛在包扎之时,不断在询问荆裂的感觉,以求包束的松紧最是理想为止。 看着这怪医如何照料自己,荆裂不禁微笑。 「你这般细心,年轻时定然很多女人吧?」 「胡说。」严有佛回答:「谁说『年轻时』?我现在也有很多女人!」 严有佛说着完成了上身的包扎,黑缎带从左肩一直包到手腕为止,整条左臂都封在黑色里,就如第二层皮膺一样。荆裂活动了一阵子,确定丝毫没有感到阻碍,才点点头穿回上衣。严有佛接着又为他包扎右腿膝。 严有佛的心情很是矛盾:他平生很少花如此大的心力医治一个人,然而他数月来悉心帮助荆裂恢復的力量,今天可能就浪掷于一瞬间,为的不过是尝试去打坏另一个人的肉体……严有佛不知道,自己这个医师,在这种事情上的努力到底有何意义。 ——唉……医治这群疯子,就是这种结果。我应该早就知道的…… 当然严有佛仍然期待荆裂取胜,否则此刻他不会坐在这条船上。 终于把荆裂的手腿都包扎好了。右腿的黑锻带同样缠到脚腕为止,于是荆裂整个人左臂和右腿都包裹成全黑,彷彿某种奇特仪式的装束。 荆裂在低矮的船舱里来回爬行和翻滚数圈,测试包扎是否完妥,并顺道活动一下身体。直到各种方向的活动都完全满意后,他停了下来,向严有佛投以感谢的眼神,然后朝脆外唿唤: 「开船!」 船伕命令手下拉起了锚,开始划动船橹。小船徐徐转弯前进。 摇荡中荆裂盘坐甲板上,掏出一片来自西域、刺满奇特花纹的头巾,包束起一头辫子发。这是湘潭行商从远方带来的珍品。 包起髮辫时,脸上现出兴奋的神色,彷裤一个孩子将要去玩很有趣的游戏一样。严有佛看见了不禁又在心里嘆息。 把头巾扎好,整理了头髮之后,荆裂揭开盖在船舱一角的厚布,把爱用兵器逐一拿起来:裴仕英师叔所傅的雁翅单刀;在南海蛮国得到的鸟首短刀「牝奴镝」;从穷凶极恶的海盗手上夺得的仿制大倭刀;峨嵋长老孙无月的遗物铁錬枪头;跟随他多年的厚木船桨…… 荆裂把雁翅刀和鸟首刀各挂在腰带左右,枪头连接的长铁链绕缠在左臂上,提起大倭刀和船桨来,然后踏出有盖的船舱,走到船头上。 湘江面上寒风凛冽,幸因冬季河水下降,波浪并不算汹涌,小船顺利前行,正朝着河岸进发。江上四处泊着大艘的商船,小船在其中缓缓穿越航行。 荆裂左右手各以倭刀和船桨作杖,立于船首最前端,挺着胸膛迎接刮脸的江风。船伕的手下蹲在他旁边,仰视这名硕壮的武士,目中闪现出敬慕的神色。 小船所经之处,停泊的大船上都有水手从船边张望,一看见荆裂就向他振臂欢唿。荆裂未响应他们,只是垂头瞧着船首破开江面扬起的雪白浪花。 再过一阵子,荆裂的生命就可能像这浪花一样,旋起即逝。然而这一刻他没有多想,只是专注地欣赏那激烈浪花的美态。 ——男儿,该当如此。 「荆侠士……」身边那水手问:「你……会赢吧?」 荆裂侧头看看他,笑而不语。 严有佛跟着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装水的竹筒,递给荆裂。荆裂接过,按照严有佛的吩咐慢慢地喝下,直至全部喝光,他以圆性所授的少林吐纳法唿吸了三回,感觉那清水的能量流注到四肢百骸。 他已然把身心调整到最顶峰状态。 严有佛接回竹筒后说:「荆裂……我有一个要求。」「我现在能够站到这里来,也是多得你。有什么尽管说。」 「假如你不幸死了……你的尸体送给我好吗?」 荆裂瞪着眼看严有佛。 「没什么的。」严有佛却很自在地说:「我只不过想把你先前受伤的地方割开来,看看治疗得怎么样,以改进我的医术。」 「挑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你倒很会激励士气呀……」荆裂失笑。 严有佛耸耸肩:「没办法。医师就是这样啊。」 荆裂大笑起来:「好吧。我死了,身体就送给你!」 旁边的水手听着两人对话,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严有佛瞧瞧荆裂身上和手上的兵器,皱皱眉:「带着这么多刀子,你准备都用上吗?」 「当然不。」荆裂把视线转向江面的远方。「我只是不给他一眼看见,我要用哪一件兵器。」 面临这一战,即使是这么一点小小的优势,荆裂也不会轻易放过。用心和头脑作战,一向就是他的风格。 这时他的目的地已出现眼前。 只见江岸之上,临着湘潭城最繁盛的河街处,搭建着一个巨大的竹棚,外围四周与棚顶上挂着许多不同颜色的旗帜与写着大字的布幡,正在阳光底下迎风飘扬。远远可见竹棚外头以至河街沿岸都围满了人群,在等待什么盛事上演。 看见决战的场地,荆裂的笑容缓缓收起来。即使是他也无法不变得凝重。 这是他人生至今最大的挑战。在成都被「兵鸦道」刺客伏击、「盈花馆」屋顶与锡晓岩等武当高手群战、「清莲寺」攻打波龙术王……这些经歷相比于今天,都将显得寻常。然而要是能够跨过这一关,荆裂的武道人生,将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 「武当猎人」的生命,原来早就跟武当纠总在一起,谁也缺不了谁。 看着那座竹棚渐渐变大,荆裂提着倭刀与船桨的手掌,掌心里渐渐渗出了汗。 他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 两个月前某个下午,在湘潭城里商贩林立的正街。 戴魁坐在路旁一家小小的茶馆内,手中拿着茶碗没有动一动,眼睛隔着栏杆看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若有所思。 自从秘宗门人离开湘潭之后,市面又再恢復生机,不止岸边的货仓牙行,城里的商店摊贩亦重新活跃起来。 那一夜「湘渡客栈」大变,秘宗门上下内闹到底何以发生,湘潭人大都不知详情,只知道一夜之间死伤四十多人,次日秘宗门的沧州「玉麒堂」内弟子即雇了辆车子,匆匆把受伤的师兄韩山虎带走,留下其余各地分馆的门人殓葬死者;草草办过丧事之后,余下这百多人亦各自回乡。没有人跟湘潭父老、官府或是湘龙剑派的人说过半句话。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除了一个秘宗掌门留了下来。 湘潭人都大感讶异:怎么「破门六剑」最后竟救走了身受重伤的死敌雷九谛?不止如此,在他们请求之下,还说服神医严有佛出手救治雷九谛的伤势。 ——这么可恶的傢伙,让他死掉算了…… 这场武林恩怨就以这么突然的方式结束。渐渐湘潭百姓都淡忘了秘宗门大闹城街的事情,恢復正常的作息。 戴魁瞧着这和平的街道,心里想的却是远方另一群人…… 这时一个雄伟不下于戴魁的身影踏进茶馆来,脚边跟着一头精焊的猎犬,正是圆性和尙。他手上拄着一根四尺来长的坚实木棍当作行杖。经过那次被雷九谛偷袭一役,圆性再不让武具离身,只是怕自己的铁头齐眉棍太显眼吓到了途人,因此以这稍短的木杖代替。 「我刚才在外头跟你打招唿,你都看不见。」圆性笑着向如梦初醒的戴魁挥挥手,然后朝他的桌子走过来。 茶馆的店家小二跟四周客人,都热烈地向圆性打招唿,圆性微笑一一响应,心里却暗暗觉得有些疲累。他们「破门六剑」等一干武人,在城里到处皆被视同上宾,尤其圆性曾击杀波龙术王的部下鄂儿罕,为本地湘龙派名宿容谅其报了仇,湘潭人对他最是感激。店小二更特意拿来一些肉干,喂给圆性养的猎犬阿来。 圆性坐在戴魁对面,屁股才碰到木凳,热唿唿的茶碗已然送到跟前。 「你不介意吧?」圆性指着桌上半口未动的几碟小吃,舔着唇问戴魁。 戴魁微笑摇头:「大师请随便。」圆性听了咧开围满乱生鬍鬚的嘴巴,拿起桌上的小吃就塞进去。不一会圆性就像风捲残云似地扫除了一半的吃食,再灌了大大口香茶。 戴魁呷着已微凉的茶,苦笑看着圆性的吃相。这么无忧无虑的和尙,真是令人羡慕。 「好吃……」圆性打了个嗝,左右看看茶馆里的人:「这里的人实在对我们太好了,教人太不自在。」 「大师怎么这样说?」戴魁问。虽然圆性并不喜欢,戴魁仍然坚持这么称唿他,因始终顾念他是「天下武宗」少林寺的武僧,不敢失了礼数。 「湘潭人好像把我们当作赶跑秘宗门的恩人了。」圆性喝了口茶接着说:「可是这个天大麻烦,明明就是我们带来的啊!还有,我们『破门六剑』到今天还是钦犯之身,也是多得他们的庇护……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真太令人惭愧。」 圆性提及此事,正关系到刚才他思考的事情,戴魁登时神色凝重。 「大师,你刚才说已经住在湘潭太久……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我是指,武当派消失了之后……」」 一说起武当,圆性亦失去平日的豁达,一双粗硬的浓眉皱成一线。 他们在五天之前,得到来自行商口中的消息:武当派已遭朝廷禁军围攻剿灭。 众武人急忙打听其中详情,「破门六剑」尤其关心「姚莲舟是不是死了?」;然而朝廷对此战的信息保密甚严,限令地方官府不得向外洩露,此一命令直接来自监掌禁军团营的大太监张永,自然人人不敢违抗,因此商人打听得知的消息也相当有限。他们只知道神机营等出征的禁军已然拔寨离开武当山,起程返回京师,将一切善后之事交予地方卫军与官府处理。如此放心,显示武当派即使未死绝,生还者也必极稀少,再也不成威胁。 「破门六剑」等人知悉后,心里只感一股无由的空虚。 只是他们并不知晓:血战结束之后,禁军士卒大举搜索过「遇真宫」一带,却始终未能寻得武当派首脑人物姚莲舟和叶辰渊的尸体,二人到底已逃出生天,还是遭神机营大炮炸得尸骨无存,实在难以确定。及后士兵在「遇真宫」后山发现一个洞穴,在一地底牢室找到武当副掌门师星昊的尸体。张永公公下令将其首级斩下来用盐保存,快马送回京城予皇帝检视。 武当掌门虽有逃脱的嫌疑,但禁军并未具名指示官府通缉姚莲舟与叶辰渊,只含煳地颁下指令,通缉所有武当派叛逆余党。此事令当地其他门派武者人心惶惶,也有外地路经的武人和江湖人物遭逮捕,送交锦衣卫残酷拷问。 张永所以如此保密,最大原因当然是神机营及其他随同的禁军团营在此役中死伤惨重,统帅遭叛贼在阵中刺杀,更是大大污损了朝廷威信。张永心里对倡议征伐武当的钱宁恨之入骨,但也无奈要善后,匆匆把阵亡将士连同被毁坏的铳炮就地埋葬,重整军容后急不及待就回京,以掩盖逾二千军士死伤的真相。 ——事实上此战神机营大折,朝臣为之震动,也引致许多后果;张永本人虽因人脉根基稳固未受整肃,但大将楼元胜遇弒一事,众多将领都被追究罪实,马君明被革除了军籍,其他多名帅营护卫的指挥军官也被贬职。陈全礼虽然临危接管统率之资有功,但也被指太轻率动用火炮,牺牲大量士卒,功过相抵后仍被罚俸,算是轻判。 师星昊的首级送进京城「豹房」后,由皇帝朱厚照亲自检视。当那木匣打开来,皇帝看见师星昊那张下巴破裂的干枯脸孔时,他顿时回想起当天武当派在此作御前比试的情景,还有跟师星昊的对谈。 那一天,朱厚照招武当派武者留在京师,长久陪侍他身侧,师星昊却回答他: 「如何兇勐的山林豹子,一旦住进了笼子里,就只是一头宠物而已。」 看着首级那一刻,朱厚照回想这说话,不由发出喟嘆,心里颇后悔因一时之气,就出兵毁了如此珍贵的武当派。 ——朱厚照虽不是什么贤明圣主,但心胸算是颇宽广,尤其爱惜勇武顽悍之士。只是早年经歷了刘谨擅政谋反一事,对于皇帝威权受挑战格外敏感,因此才有如此决定。结果更令神机营损伤如斯巨大,朱厚照更是懊悔。 陪在身边的钱宁,眼见皇帝检收武当副掌门首级之际,竟没有展露胜利的兴奋,反而显得失落。钱宁生怕皇帝心情转坏,会怪罪他煽动出兵,于是急忙命太监将首级收起,匆匆告退。 正因皇帝在此事上有侮意,在他旨意之下,禁军将领的惩处也都从宽,无人下狱流放;此外先帝修建的「遇真宫」毁坏不堪,朱厚照亦下旨重修,结果经过三年后大致恢復原貌,后人所见的「遇真宫」,实为这一朝新修而成。 ——由于征讨武当此役实在太过荒唐,也有损大明朝廷威信,在众多权臣压力下,史官只有另卷记载,后亦无併入正史实录之中,歷经乱事而散失,后世不得所知…… 自从师星昊的首级送到「豹房」之后,太监宫女就经常听闻,宫室内不时传出一把女子的狂喜笑声,令人不寒而慄…… 此刻戴魁和圆性谈到武当,二人心情既沉重又觉空虚。沉重的是武当派虽为敌人,但其强悍依然值得敬佩,不该如此死在朝廷之手;空虚的是一心挑战的对象突然消失了,有点失去方向的感觉。 「戴兄应该算是松一口气吧?」圆性说:「至少门派的威胁从此解除了。我想峨嵋等曾经被武当征服的门派,此刻必然已经再次挂起牌匾了。戴兄,你打算回祁县了吗?」戴魁点点头:「那你们几位呢?尤其是荆兄和燕师弟……你知道他们怎么想吗?」 「戴兄有家可回,是好事啊。」圆性嘆气摇摇头:「我们『破门六剑』,既已『破门』,也就没有回归之处。何况我们此刻仍是罪犯之身,我要是回少林寺,或者练前蜚回崆峒,都会累及同门;童静更不必说,若她老爹被人知道女儿成了钦犯,他整个岷江帮都不好过。」 戴魁听了默然。圆性又继续说:「燕横知道武当覆灭之后,看来倒还好。毕竟他还有復兴青城派这个大任支撑着。昨天我看他练剑时他跟我说:『即使今天让我清洗了罪名,我也不能就此回青城山。没有了武当派,不代表我就有资格重新挂起青城剑派的牌匾。不可以因为我是青城派仅存的「道传弟子」就这样。这资格,我仍然要靠实力争回来。』」戴魁听了点头微笑:「真不愧是燕师弟,总是对自我如此忠诚。看来不必担心他。」 「倒是荆裂有点不一样。」圆性没有跟着他笑,接着说:「这两天他跟我练『易筋经』,很是心不在焉。先前的他不是这样的,只要跟疗伤復元有关的事,他都十分专注……我看这事情对他打击不小……唉,世事真奇怪。『武当猎人』的生命,原来早就跟武当纠缠在一起,谁也缺不了谁。」 戴魁听了,回想当日在西安姚莲舟立五年「不战之约.」,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是受到荆裂的刺激所致。 那就好像两匹竞跑的健马,前一匹回头向迟起步的后一匹催促:来啊,赶上来吧!然后,那领头的马突然就坠入深谷消失了,留下一片空寂的荒野…… 小二过来为戴魁换过热茶。他无言呷着茶碗,圆性也默默不语地吃着桌上剩下的东西。两人自从在西安与荆裂相遇,对这个奇男子敬重有加,圆性与他更结成了同生共死的伙伴。他们对荆裂此后如何,都有些担心。 「假如岛津女侠在的话就好了……」戴魁说:「有她在,荆兄的心会安定许多。」 圆性听了,想起从前荆裂与虎玲兰在一起的日子,不禁点头。自小就出家旳圆性虽然无法领略二人情感,但也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连繫。虎玲兰是世上最能亲近荆裂的人。反之亦然。 一想及此,圆性重新打起精神来,一口喝干了碗中茶。 「对。我们既无家可归,也不好意思再寄居湘潭,那就继续一起走吧。童静被掳走时,荆裂也说过:『破门六剑』必定要重新在一起。我们就跟着他去找岛津小姐。此后如何,等『破门六剑』都齐全了再说!」 戴魁听了稍觉宽心,向圆性微笑,又摸摸伏在他身边的阿来。 却在此时外面街道起了骚动。圆性和戴魁异常警觉,抓起放在身旁的兵器,朝外张望。 ——秘宗门人离开差不多一个月了……难道韩山虎已经伤癒,再带着同门回来偷袭? 只见街上许多人惊慌奔走,并一起回头瞧向街道北面,似乎那头发生了什么可怕事情〇 圆性、戴魁及阿来二人一犬冲出了茶馆,向街道北面走去。 「什么事情?」圆性跑着时大叫,询问正朝反方向逃跑的路人。 「是那个疯子!他出来了!那个秘宗掌门!」有人如此大唿回答圆性。 圆性的睑剎那变得杀气腾腾,提着木杖大步往前急奔。 ——又是那麻烦的老头! 燕横当日将受伤昏迷的雷九谛带回来后,大家都不知道该怎样处置他。 救回雷九谛是童静的请求。她自然深知这个秘宗掌门凶残无道,自己的徒弟眼也不眨就能杀掉,个性偏狭兼且心智不稳。但毕竟在「湘渡客栈」时雷九谛一直待童静不薄,更为了保护她而与弟子血战,因此才负伤险死。 虽说最初把童静劫到客栈作人质的也是雷九谛,但在她心里还是无法因此就抵消那救命的恩情。 ——何况他是多么地看重我…… 众人对于应否救治雷九谛莫衷一是。湘龙派弟子命丧秘宗门之手,湘潭又曾被搞得鸡飞狗跳,掌门唐皓自然甚恨雷九谛;刑瑛的师父练飞虹及爱人庞天顺都曾被雷九谛重伤,亦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然而在场辈分地位最高的八卦掌门尹英峰却说:「我与秘宗门并无结下什么血仇,本不该说些什么。但我想:躺在我们跟前的,好歹是当今天下『九大门派』掌门之一……我们真的就这样看着他重伤断气吗?」 众人这时又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练飞虹。练飞虹摸摸自己失去一边的耳朵——那正是被雷九谛割去的。 「我同意尹掌门的话。」练飞虹轻轻答了一句,然后瞧着童静又说:「不过你们可别有什么非份的指望。那傢伙不会因此就感恩。」 童静点点头。她只是不想欠下这头怪物的人情。 在严有佛医治之下,雷九谛一渐渐好转过来。这时众武者又要面临另一个问题:怎样安置恢復了武力的他?大家都没有忘记雷九谛的可怕,还有那喜怒无常的疯狂。简直就是一头不知何时噬人的勐兽。 唐皓甚至想过,借用湘潭官府的牢房困着雷九谛。但是练飞虹反对这提议:「这般屈辱的处置,只会刺激那傢伙。」最后唐皓选定了正街上一家酒坊,其深处酒窖旁有一座招待客人的小小别馆、与外面街道隔绝,陈设颇是雅緻。 唐皓愿意如此安排,亦因为严有佛告诉他们:雷九谛醒过来之后,情绪竟十分平静,显得甚为落寞,已失却了从前的自信与狂气。 「这是难免的事。」尹英峰听后嘆息:「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自己的门派与弟子。」 ——此后秘宗门确是分崩离析。这宗师徒相残的事件对秘宗门声誉影响甚大,派内传闻这与桃色有关,更令门人士气与忠诚皆大降。更重要是雷九谛从未培养出接班人才,唯一有本领的韩山虎也欠缺足够的人望,沧州秘宗总馆的掌门之位于是一直悬空,而各地分馆亦因此渐渐脱离独立。「九大门派」里人数最盛的秘宗门,从此风光不再。 「雷九谛醒过来之后只问过一句,此外一直没有说任何话。」严有佛向众武者报告说:「他问我是谁把他救回来的。我告诉他是燕少侠,他听了只是沉默。」 如此过了一个月,雷九谛伤势已经大致恢復,但始终未再提起精神来,只是在那别馆房间静养,连武功也没有练习。而「破门六剑」等众武者一次都没有去看他,以免无故刺激起他的敌意。渐渐大家都没再担心雷九谛会生事。 ——可是他今天竟然又发难! 圆性和戴魁奔跑往人群骚动处,这时看见从东侧的巷子又走出来几条人影,正是燕横、练飞虹、童静、刑瑛和庞天顺,后面还跟随着一群湘龙剑派弟子,显然也因为听闻这边的骚动,从后街的湘龙馆本部「南麟馆」赶来査探。 ——尹英峰及一众八卦门人并未出现,只因数天前他们已经告别,起程返回徽州。 「是雷九谛吗?」童静见了二人急忙问。 圆性点点头。练飞虹不禁嘆息,刑瑛则切齿大骂:「早说了不要救这傢伙!」 他们一起向前急奔,这时又听途人说,雷九谛转进了通往西面河岸的横巷里。众人遥望左侧,果然见那边许多人唿叫奔走,于是也追过去。 穿过好几段横巷,众人从两座仓库之间的巷口奔出来,只见面前豁然开朗,已到了临着湘江水岸的河街上。 燕横张望街道,只见一个披着黑袍的身影,正在街心奔跑,看那超乎常人的速度就知道是「云隐神行」雷九谛无疑。雷九谛所过之处,人人犹如白日见鬼,惊惧得抛下担挑货物四散逃避。 燕横等人向雷九谛全力急追,恐怕他伤及无辜百姓。但见雷九谛沿途却并无动手,只是一直朝着搭建在河岸边上的那座竹棚走过去,似乎就是他的目的地。 由于「湘渡客栈」生变,童静重获自由,荆裂亦再无必要与雷九谛决战,那座竹棚围绕的擂台建到一半就已停工,也无人修整,经过一个月风吹日晒已经落得残破,内里空空如也,人物俱无。 ——他要去那边干什么? 练飞虹和刑瑛身具崆峒派卓越的轻功,而年轻力壮的燕横步法身手也绝不慢,他们三入超越同伴率先追前去,然而始终难以缩短与雷九谛之间的距离——他的秘宗门「燕青迷步」造诣,大概只有武当「首蛇道」好手能够相比。雷九谛虽然伤癒不久,速度亦未有大退步。 幸好雷九谛似乎只是一心奔向擂台所在,沿途遇上走避不及的途人妇孺,只是像水中游鱼般从各人身边滑过,脚步始终未有减缓半点,尽显「云隐神行」的功力。 一路无人拦阻之下,只见雷九谛的背影,已然消失在竹棚入口。燕横等三人只有追进去。进去前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心意互通,都各自拔出腰间佩剑,以预防在竹棚内侧目不能见的死角,被雷九谛回头袭击。 三人谨愼进入了竹棚,并未遇到雷九谛迎袭,再朝前方张看,发觉这担心只是多余。 只见在空荡荡的木搭擂台上,雷九谛已然安静地盘膝坐在中央,一动不动。 他们不知道雷九谛心里在想什么,只好在擂台外提着剑戒备。 「瑛,小心。」练飞虹向武艺稍逊的刑瑛提醒:「别离开我身旁。」他说时眼睛不离台上的雷九谛,左手里已然暗扣着飞刀。 另一边的燕横握着「龙棘」,也是异常紧张。 圆性、童静、戴魁、庞天顺等众人,这时亦陆续赶来。童静马上走近燕横身旁——她看着燕横率先追入竹棚,心焦如焚,生怕就在这期间燕横会被雷九谛伤害。 燕横看着童静点点头,同时也拔出了后腰的「虎辟」,并移到童静跟前掩护。他听童静说过在「湘渡客栈」发生过的事情,知道雷九谛极希望收她为徒,此刻一看见她,难保不会又发难抢人,所以先保护在她身前。 ——不会再让他分开我们! 庞天顺先前受伤不轻,良现在仍没有完全回覆昔日的身手体力,跑了这一段路只觉有些气喘。此刻再次看见雷九谛,想起那天大宅里与他交手,庞天顺心里犹有余悸。 「姓雷的。」这时练飞虹向擂台上这个多年宿敌喊话:「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雷九诵却恍如未闻,仍然盘坐在擂台上仰视天色。他一头半白的乱发在江风中飘扬。 「喂,雷九谛,你……」练飞虹再喊。 练飞虹未说完,雷九谛的眼睛却已转过来与他对视。练飞虹看见,雷九谛又再重现了那种痴狂的眼神,神情似乎在渴望什么。 「我在等人。」雷九谛回答。 练飞虹扬了扬白眉:「你等谁?」 雷九谛的脸皱起来,现出额上如老虎般的深纹。 「我等荆裂。他答应过跟我决战。我就坐在这里,等到他来为止。」 众人都感讶异。雷九谛已经完全疯了吗?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立场吗?童静已不在他手上,三百名秘宗门人不是死去就已四散回家,他已经没有任何本钱再迫荆裂决斗了。 此刻雷九谛身上没有任何兵刃,加上伤癒后状态未十足,要是他真的发难,在场这些人一拥而上夹攻,要围杀这个秘宗掌门并非难事。练飞虹和燕横固然没有这个打算,但必要时他们宁可出手保护湘潭人的安全,亦绝不会再给雷九谛要挟他们任何事情。 「他不会来的。」练飞虹失笑:「你就继续在这里等吧!」 他说着时心里却疑惑:为什么雷九谛突然这般执意与荆裂决斗?反而不是急着回去重整门派?有什么刺激到这个疯子吗? 这时又有人赶来竹棚里,正是严有佛跟几个负责保护他的湘龙派弟子。严有佛治疗雷九诵期间一直由他们陪伴,虽然严有佛本人反对——反正雷九谛要是发狂起来,这几个湘龙剑士也绝对挡不了——但唐皓仍坚持这个安排。 肥胖的严有佛喘着气走到燕横等人身后。童静马上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突然这样?」 严有佛仍在喘气,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一指身边的湘龙派弟子。 比较高那个湘龙剑士面有愧色,怯懦说:「刚才严大夫正为他检査伤口时,我们在房间外聊天,不免说到武当派被朝廷消灭的事……他大概听到了,就突然发狂跑出酒坊……」众人听了都默然。这时圆性想起刚才与戴魁的对话,恍然大悟。 「雷九谛就跟荆裂一样……」圆性说:「他希望挑战姚莲舟,以证明自己的毕生绝学,并且光耀秘宗门。可是突然之间,世上再没有了武当……」 燕横明白了,接着他说:「……于是在他心里,只剩下曾经斩伤他的荆大哥跟『浪花斩铁势』。」 圆性点点头:「以他的年纪,再不打,武功的高峰就会熘走。荆裂如今已经成了他武道生涯中最重要的对手。」 众人明白后,回头又再看看独自坐在擂台正中央的雷九谛。 虽是可恨的敌人,他们心底里还是不得不对这个如此坚执的武道行者生起敬意。 第147章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九章 接战 在绵绵又寒冷的微雨里,萤静并未理会衣衫和头髮滴湿,仍然站在庭院中央练剑。 经过燕横指点她青城派「观雨功」的锻鍊后,童静只要聚敛心神,就能够仔细看见每点落下的雨丝,并以意念想像的剑尖,一一刺中它们。 童静在雨里吐着气息,轻轻挽着「迅蜂剑」,身心都处于高度的协调。这阵子她练剑格外得心应手,回想起来正是在「湘渡客栈」与雷九谛共处那段时日之后。 ——因为观看雷九谛锻鍊邪异的「神功」,童静在不知不觉对抗之间,大大改进了精神的集中力。过去在成都学武时贪多务得而费成的不专注习惯,至此已经完全改过来。 不止是精神专注的深度有所增进,童静每次集中时所花的时间也更短,终于能做到剑随心而发的要求,连环攻守的速度加快不少。 自从那天亲耳听见燕横如何称赞自己,加上雷九谛曾想收她为衣钵传人,童静的自信顿时大增,令她练起剑来更是起劲,进步神速。 ——燕横说过,就算有一天我的剑法超越他,他也不会感到奇怪。好,我就要从后追上他。 ——要当上未来青城派掌门的伴侣,我也不可以太差劲啊…… 想到燕横,童静不禁甜笑。 此刻她正在挑战另一个关卡:「借相」。亲眼见过雷九谛练习「神降」功法后,童静既害怕,却又惊奇于那气势和威力,她虽然并不想练到那般邪门的境地,但对于「借相」大感兴趣。 她曾经向燕横和练飞虹请教过「借相」的基本练法。然而这种功夫着重个人领悟,不可能完全由旁人指点,就如在水中游泳一样,老师顶多只可教你一些动作,真正要能浮游,还是要自己感受尝试;一旦跨过成功了,从此就不会再忘记,但要是跨不过,别人无论怎样多说,你也领悟不来。 ——世上很多武人都练不成这种心灵功夫,无法令武艺再上层楼。这是在「先天真力」之后,另一个令很多有志者无可奈何的关子。 这几天童静集中锻鍊「借相」,已经有点模煳的概念,虽然还没有真正完成过一次,但确知已在掌握之中。 此刻她又再聚精会神,准备尝试冲破那意识的界线。 童静回忆燕横所授的「火烧身」之法。可是她总想像不到火焰,而且有些害怕。经过一轮思考,她觉得还是要去寻找更适合自己的意象。 一一一火焰不行,就试试另一个吧…….... 她开始把意念凝聚在背项中央最敏感之处。那儿渐渐生起一股寒意。 ——再细一点…… 在头脑神经高度集中下,那股幻想的寒意越聚越细小。童静感受到背项皮肤受压。然后,那寒意成形了,化为一根尖针。 针端极轻地刺上童静的背项。 那枚想像的尖针,对童静而言恍如实物。皮肤接受了虚幻的刺激。身体经络因这「触感」产生高速反应,向她全身发出指令—— 如被针芒刺背的童静,身体以诡异的速度向前跃出,逃避那看不见的锐利针尖! 身体弹出的剎那,童静即从意象中醒觉,乘着冲刺的势道,手中「迅蜂剑」随手就刺出青城剑技「星追月」! 这是童静人生至今最快的击剑。 「迅蜂剑」在那极贯彻的劲力下,剑身发出前所未有的锐鸣,向童静身前空虚处刺出,触及的微雨有如火花似爆散,形成极美的画面。 直至「迅峰剑」的颤鸣停止,童静仍然维持着完成刺剑的姿势,脸上充满不信。 ——就这样,她一口气沖上了「借相」的境界。 童静害怕这感觉马上就会忘记,于是赶紧再次练习这个「针刺背」的「借相」。一次、两次……她重复成功了,每次的喜悦都更大——心里确定已经掌握其中要诀,再也不会失去! 一口气练了十多剑之后,童静心情异常亢奋,但同时也感觉甚疲倦。这「借相」之技要求心灵高度集中,童静又未完全熟练,运用的次数一多起来,虽然身体不倦,精神却变得疲乏。现在自己亲身经歷「借相」,她终于瞭解雷九谛练「神降」时,何以如此疲劳伤神。 童静好想马上就去告诉燕横自己练成了「借相」,但她一身衣衫快要湿透,发发也是又湿又凌乱,心想不能给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也就先回房间梳洗。 在房里更衣时,童静不由想起的却是雷九谛。要是没有这个秘宗掌门的催逼,她也不会有这么惊人的进步。虽然是敌人,童静不禁在心里感激他——就像她也感激姚莲舟在西安让她得窥「追形截脉」的神技。 雷九谛独自坐在那岸边擂台上已经五天了。如此风餐露宿,不知道有没有人送衣食给他?今天更下起雨来,他必然更难受吧? 想到这里,童静决定先不去找燕横。她找来一件厚厚的披风,再去厨房张罗些饼食,离开了寄住的大宅,撑着纸伞往河岸那边走去。 到了擂台的竹棚外头,童静看见圆性和阿来蹲在入口旁边的布帐底下避雨,圆性捧着一大碗堆满了肉的饭正在勐吃,猎犬阿来则啃着肉骨头。此外还有几个湘龙派弟子在聊天。 「你怎么来了?」圆性放下碗筷站起来,不期然看着童静手里的东西。 童静走进布帐下,收起了纸伞。 「我……想带些吃的穿的来给他……」 湘龙弟子听了,不免向童静投以不快的目光。当初若非童静执意要救雷九谛,此刻湘潭城就不会有这个麻烦。 圆性听了摇摇头:「不行。不可以给雷九谛看见你。:你忘了上次的事情吗?为了跟荆裂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要是你又再被他劫持就糟糕了。」 童静无奈点头答应,把东西放下来,走近竹棚侧面,透过竹子中间的空隙看进去,隐约见到擂台上盘坐的那个身影。 「你不用担心这老怪啦……」一名湘龙派弟子说:「我们放了粮水在擂台旁边。不是可怜这傢伙,只是不想他饿了渴了,又走出来骚扰百姓。」 「他这几天都留在里面,倒还好。」另一个比较年长的湘龙剑士说:「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发疯。唉,这事情好棘手……」 童静一边抚摸着阿来的软毛,一边跟圆性对视。两人都想不到此事要怎么解决。 「你也听练前辈说过了,雷九谛这人是多么固执,连几十年前的恩怨也牢记着。」圆性说:「要是说他就这么坐个一年半载,我可不会觉得半点惊讶。这位湘龙派的师兄说得对,现在雷九谛乖乖在这里坐着还好;要是我们走了,给他知道荆裂没理会他就离开,难保他不会迁怒湘潭百姓,干出些什么发洩。到时又没有了我们『破门六剑』压制着他……」童静嘆息摇摇头:「可是我们也不能因此就不走啊……还要去找兰姊……」 布帐下瀰漫着一股郁闷的气氛。他们心里都知道还有另一个选择:在发生大祸之前,众人合力诛杀雷九谛。这样虽然似乎有违武者原则,但另方面看,除魔卫道、保护百姓亦是武人应负之责。 可是童静又想:雷九谛虽是凶顽,但并非波龙术王那等大恶,杀害自己的弟子确是疯狂,但此外雷九谛不过执迷于武林斗胜,并未残害滥杀平民,我们只是在猜测他可能会这么做。为了一些还没有发生也未确定的事,就可以判一个人死罪吗?这样算是正义吗……?众人正在纳闷之际,却听见河街那边生起了哄动的声音。自雷九谛盘踞在这擂台后,河街上的商号和工人皆甚惧怕,但毕竟仍要营生,而雷九谛又再无异动,他们不久就回覆正常的货运。 此刻街上人群之间却又有事发生。童静和圆性等人张望过去,只见大概有二、三十人正穿过街道,向这边走过来。 人马接近了竹棚,童静看见领在最前头的来者不是谁,正是荆裂! 燕横和练飞虹左右伴着荆裂而行,戴魁则紧随在后。之后是湘龙剑派的掌门唐皓,率领着一干约二十名弟子前来援助。每个人都带了兵刃,唯独荆裂一个两手空空,似未作战斗的准备。 他们与竹棚入口前众人相遇,各施了礼,唯独为首的荆裂默默无语,遇见童静他们竟没有看一眼,也未说一句话,就径直走入竹棚里。 燕横与童静相视。童静焦急问:「是怎么回事?」燕横急于跟随荆裂进去,只是摇摇头,也就进了竹棚内。童静只好也跟着圆性和练飞虹等人进入。 到了那广阔的擂台旁,只见上面的雷九谛紧紧包裹在黑袍里,缩着身体盘坐。他淋了一整天的雨,浑身上下都湿透,却仍像一块石头般不动。 直至荆裂出现在雷九谛眼前,他才生起反应来,一双冰冷而疲倦的眼晴重燃火焰,从台上向下看着荆裂,而且眼球又再像疯子般不断转来转去。 荆裂也仰着头,默默与雷九谛对视。 「荆大哥……」童静从旁唿唤,想知道荆裂来此有何打算。但当她看见荆裂与雷九谛互相对视的神情时,莸然感觉两人彷彿处身在另一个只属他们的世界,旁人都无法干涉。童静只好瞧着燕横相询。 「我也不知道。」燕横紧张地握着腰间「龙棘」剑柄。「荆大哥刚才突然问了我一句:『雷九谛还在擂台上吗?』我回答他之后,他就说要过来。」 ——情形就像那天雷九谛到来时一样,好像受到什么唿召。 在微雨之下,荆裂眼也不眨地与雷九谛对视,神色甚是凝重。事实上自从知道武当覆亡的消息后,荆裂就一直没有笑过。 雷九谛形容困顿,但一看见荆裂,脸上马上恢復了从前的狂气。他感到曾被「浪花斩铁势」砍伤的肩头,此刻彷彿隐隐透出寒意。这记忆令他心里憎恨的火焰烧得更旺盛。「你现在才来吗?」雷九谛独处在此,久未与人说话,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病人。荆裂点点头:「我迟了。」 「那你上来吧。」雷九谛向荆裂招招手,爬起身来站着,摔去披在身上的黑袍,双手向两旁张开,摆出迎战姿势。 一见雷九谛有所行动,燕横等人大为紧张,全都准备拔出兵器。 但荆裂半步未动,只是继续凝视雷九谛。 「如何?」雷九谛吼叫。 然后,荆裂那张一直被忧伤与沉重封锁的脸,好像有什么慢慢裂开了。他的嘴唇从紧抿变成弯曲,再次露出同伴与宿敌皆十分熟悉的笑容。 「感谢你。」 雷九谛听了扬扬眉毛:「什么意思?」「就在我最失落的时候,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感谢你。」 荆裂这句话令在场众人震惊。大家都知道荆裂这阵子心情低落,全因为挑战的对象武当派已然消失于世上.,而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明显: 荆裂准备接受与雷九谛一战。 「等……等!荆大哥,你不可——」童静急忙唿唤。 「荆兄!」戴魁也说:「你已经没有跟他打的理由啊!」 「荆侠士,别拿自己的命来玩……」唐皓也忍住加入劝告。 圆性和练飞虹却没说话,只是默默站在一旁,似乎荆裂这个决定并不教他们太意外。燕横最初也露出惊讶的表情。可是当他看见荆裂此刻的笑容时,心情就平静下来。 ——因为荆裂现在的样子,就跟燕横在青城山第一次遇见他、面对武当锡昭屏时毫无分别。 荆裂并未回应童静他们:仍是看着雪九谛。 「不是今天。」他笑着说:「这样就打太浪费了,你我都未在最佳状态。要打,就在我们都把伤养好、身体都调练好之后。而且要在更多人眼前打。这样的决斗,世上没有多少次。」 雷九谛听了,眼眉抬了一下。 荆裂继续说:「还有,你连趁手的双刀都没有了。我会请唐掌门找人替你打造新的兵器,这段日子也会给你好吃好睡,并且叫严有佛继续替你治疗伤势。我要的是最强的雷九谛。你可别令我失望啊。」 雷九谛听见,蓦然收敛起高涨的杀气,双手垂了下来。他朝着荆裂点点头,首次露出敬重对手的表情。 荆裂一说完这话,马上就回头往竹棚门口走去,并向圆性唿唤:「和尚,快跟我回去,我要继续练『易筋经』,把这些伤都完全治好。」 圆性点头,随着荆裂快步离开。练飞虹看着荆裂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气,也跟着走出去,戴魁、唐皓和众多湘龙派弟子亦紧追。 童静却急得眼眶泛泪——她跟雷九谛相处了那段日子,深知雷九缔多么可怕,荆裂与他决战,生死难测! 「你快去劝荆大哥,还来得及!」童静拉着燕横的手臂摇晃,却发觉燕横的神情平静得很。 「我明白荆大哥的想法。」燕横牵起童静的手:「我相信他。你也该相信他。」 同时荆裂再次走在河街里,街上人群见他平安走出来,都松了一口气——整个湘潭城都知道雷九谛要再度挑战荆裂。可是他们又看见,荆裂出来时脚步轻巧,并且挂着神秘的微笑,跟刚才完全像换了另一个人,皆感大惑不解。 戴魁仍未死心,追上前来:「荆兄……」 荆裂停下看着他。 「戴兄,你刚才说我再没有跟雷九谛打的理由。你错了。我不只有很充足的理由,更是非打不可。」 荆裂挥手指一指四周那些商贩和工人。 「雷九谛这个天大的麻烦,是我们『破门六剑』带来湘潭的。我们一天不面对他,他对这里的人一天都是威胁。『破门六剑』托庇于此地,才得以安然度过追杀,受了大家极大的恩惠,不将这事情解决,一走了之,那就是忘恩负义。」 戴魁听了没有说话,只因实在难以反驳。当日身受重伤差点死掉的练飞虹不禁在一旁点头同意。 另一边的唐皓亦是默然无语。「破门六剑」对湘龙派有大恩,他并没把照料他们看作是施捨,反之觉得自己身为本地武林一派之长,却没有能力亲自解决雷九谛这个麻烦,甚是惭愧。 「此外我也有个盘算。」荆裂继续说:「阿兰她此刻不知到了哪里去,我们找她得费很大工夫。我若与秘宗掌门一战,这消息肯定会在江湖上迅速传扬,也会有很多人来观战。阿兰只要安好,必然听到这消息赶来。」 练飞虹和圆性听了点点头。这确是一个好办法。 「可是这些都不是我接战首要的考虑。一_这时荆裂脸上泛出凌厉锐气,再次恢復挑战者的风范。 「姚莲舟、叶辰渊、锡晓岩、江云澜……这些武当派的对手,已经不知道还是否存在世上。没有了他们,我的修行毫无意义。」 「灭门之恨,我当然时刻在心。南海虎尊派是被武当派结结实实地打败的,那我也只想结结实实地打败武当派。可是武当却在这之前就消失了……我不知道未来自己还可以追求什么。」 「在这时候,我却有机会跟雷九谛这样的人物交手。而且是在这么完美的舞台上。更难得的是,他也有打倒我的十足慾望。世上有多少个像雷九谛这样的高手?不错,再等两、三年的话,也许我的武功还能再进一步,要打倒他更有把握。可是以他的年纪,还能够维持在这高峰多久?尤其以他那么暴戾邪门的武功,两、三年之后再遇上,他可能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就在这时遇上他,不是一种天大的幸运吗?我有错过的理由吗?」 荆裂说着走进岸边,眺视湘江上的波浪与浮荡的舟船,心里再次出现泉州海岸那令人怀念的风景。 「这是我的生存方式。假如要因为这样死掉的话,好,那就死吧。」 ◇◇◇◇ 十二月。 寒凉的冬夜天空一片清朗,几近圆满的月亮,自中天映照而下,把坐在屋顶上燕横的轮廓清晰勾勒,投影于庭院地上。 燕横盘坐在屋瓦,拿着小刀仔细修饰手里一件东西。澄明的月亮,加上剑士修练多年的眼力,他不必灯光也可看得很清楚。燕横雕刻时眼神异常专注,但也没有显得紧张,只是自然地动着手指与刀锋,把心中所想的形象刻划成实物。 轻盈的脚步声从庭院东面响起。燕横不必看,单是从足音就辨出是童静。他微笑着把小刀收在腰带鞘里,站起来向下张望童静。童静也朝他挥挥手。 童静沿着墙壁登上屋顶来,燕横站在边缘伸手去拉她。以童静今日的身手,其实并不需要他帮忙,但她仍含着微笑把手递给他。每次在这老地方相会,她都是借这机会给他牵着自己的手。 燕横拉着童静,轻轻走到屋顶最高处,一起坐在顶樑上。 虽说是冬季,但湘潭的南方气候甚是温和,两人久经风霜,这气温对他们不算什么,只多穿一件布袍已足御寒,反而这夜里的冷风吸进胸膛里甚觉清爽。他们并肩眺视宅邸外的街道,只见城里栉次鳞比的房屋沐浴在月光下,一切都蒙上淡蓝,风景殊美。 这时燕横把手上的东西递给童静。 「给你。」 童静接过一看,登时大喜,原来又是另一个木雕的人偶。童静最初看见,本以为燕横这次雕的又是木兰将军,但仔细再看几眼,发觉那人偶提剑的姿势、髮髻的式样和脸孔轮廓都跟从前不同…… ——这分明就是我! 她欢喜地摸着人偶上的刻纹,细细欣赏那手工。相比先前燕横送她的那个木偶,这次的雕功显然大有进步,面容和衣衫都更仔细,起伏曲线自然流动,神情和姿态更隐隐具有一股生动的气度。童静越看越是惊奇。 「你怎么造出来的?……你练习了很多个吗?」 「没有啊。」燕横摇摇头:「平时还要练剑,哪有这种工夫?只是随意雕刻的。最初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前明明要想很久、花很多心力才刻出的线条和方位,现在却很自然地一下子就能下刀。上次那个木兰,我一边造,一边都在担心一记错手就把整个弄坏,现在完全不害怕,很快就在手里成形了。」 「哈哈,说不定你有这天分呢。」童静取笑他:「将来就算不练武,你可以在街头卖这个维生啊。」 燕横却没有笑,表情很认真。 「我后来再想了几天,就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燕横凝视童静的眼睛说:「是因为我现在比从前坦率了,能够更放心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 「哦?是吗?」童静扬了扬眉毛:「那又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跟你在一起了。」 燕横说出这话时,直视童静那双反射着月光的眼晴,没有半点犹疑。童静感受到那股真诚,心头泛起一阵暖意,轻轻把头靠在燕横宽壮的肩膊上。 「我想不只是雕刻。我的剑法也是一样。」燕横仰视月亮说:「回想起来,过去这两年我修行的歷程,从成都打马牌帮、在西安府的『盈花馆』对抗姚莲舟,还有先前杀进『湘渡客栈』……我这许多剑技突飞勐进的时刻,都有你在。因为你,才有今天的我。」 童静听了燕横这句话更是欣慰,那夜在「湘渡客栈」得燕横拯救时的亲密情景,再次在心里重现。 可是转眼间,童静的心情却又沉下来。只因她听到燕横提及武道修练之事。「怎么了?」燕横察觉她有异,垂头关切地问。看见她的表情,他马上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你担心荆大哥吗?」 童静无言点点头。 后天正午,就是荆裂与雷九谛擂台决战之日。 这两个月来,荆、雷二人都集中休养备战,身上的伤已然康復,体力也调整回最高的状态。荆裂那肩膝旧伤,虽然始终未能十成恢復,过度劳动下仍会生痛僵硬,但復元的程度,已无碍全力发劲攻击。二人同意开战后,湘龙派的唐掌门就选定了后天这个黄道吉日——一件杀人争斗的事情却去挑选吉日,很是矛盾。 「破门六剑」在这两个月来已然尽全力协助荆裂备战:圆性的少林「易筋经」与禅坐吐纳法,大大帮助荆裂康復,并且将因伤久未锻鍊的各部位肌肉重新调整提升;练飞虹把自己所知一切关于雷九谛的武技和习惯告知荆裂,并一起推演雷九谛在战斗时可能使用的策略;燕横与飞虹先生比较檀长双兵刃,也就轮流模拟使用双刀的雷九谛,担当荆裂对招练习的对手;童静亦把她和雷九谛相处的细节告诉荆裂,特别是「神降」魔功极消耗体能这一点。 再加上唐皓在城里张罗的各种珍贵补品,经严有佛精心调配成食疗,荆裂在伤癒后这么短的时日,已然重拾昔日佳态。 可是任谁都知道,这些都不是能在雷九谛刀下生还的保证。 燕横看着童静担忧的表情,忽然想起从前也曾跟他如此亲近的另一个女孩。 「静……假如是我换作荆大哥,你会阻止我吗?」 虽然只是个假设,童静一听到燕横这么问,还是马上离开了他的肩膊,紧张地握着他的手,认真地与对视。她仔细看燕横那澄澈的双瞳,思考了好久,最后咬了咬下唇,这才开口回答。 「我不会。」童静断然说:「即使我会害怕得要死,也不会阻止你。因为我很清楚,这就是你的人生。假如你因为我而放弃了对自己这么重要的事情,那么我喜欢的人已经不再是燕横。」 燕横听了很是激动。他不禁扶着童静站起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就像那天在青城后山的「泰安寺」前,他跟宋梨拥抱一样。 ——然而这次,他不会再放开眼前人。 二人在月下相拥良久,才再次坐下来。童静这时嘆了口气:「我知道兰姊也会跟我一样想……唉,可惜她到现在还是没有赶来。」 由于「破门六剑」仍是钦犯,这一战不能公开宣佈荆裂的名字,但是「南海刀客决战秘宗掌门」的消息,这段日子已然由众多客商往湘潭外不断传播,许多武林中人都闻风而来,而本来刚离开的八卦掌门尹英峰,也在回徽州半途听闻消息而折返。 按道理虎玲兰只要闻知「南海刀客」之名,应该猜到是荆裂而赶来,可是至今仍未看见她的踪影。而这场决斗也不可能无止境等待。 ——假如兰姊来不及见荆大哥最后一面…… 童静勐力摇头,挥去这想法。 「你不必太担心。」燕横说:「从前我跟荆大哥初相识时,他对我说过,面对武当不要做有勇无谋的事,明知没把握就要逃——要变强就要活下去,逃跑并不是可耻的事。」 「他要不是有一定把握,是不会跟雷九谛决战的。他不会因为当众答应了就硬着头皮去打;更不会只因为很想打就失去了判断。从前他一个人流浪许多年,独个不断修练和战斗都能够活下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也曾经跟雷九谛交手,那么你看现在的荆大哥能打胜吗?」童静问。 燕横想了想回答:「为了怕再次伤及旧患,荆大哥这些月来与我们对练,都压抑着没有用全力,尤其『浪花斩铁势』,更加不敢在对打中试用。虽然这样,但我观察他身手的恢復程度,还有流露出的气势,我认为绝对足以跟雷九谛一战!」 他站起来仰视着月亮,又说:「可是到了他们这样等级的对决,胜负已经不是单纯武功修为的较量……能不能打胜,那倒真很难说。不过我相信他。」 听了这话,童静的心情比较平静下来。她相信燕横,因此也相信荆裂。 「看来除了兰姊,你是世上最瞭解荆大哥的人啦。」童静微笑。 「当然。」燕横也笑了。「别忘记了,我是他的第一个同伴啊。」这时夜静的街道,有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傅来。两人向下面看,原来是飞虹先生。 「你们真的在这里!」练飞虹微喘着气仰头看着两人。 「什么事?」童静问。 「是荆裂。」练飞虹说:「他叫我找你们回去。他说,今晚要跟我们『破门六剑』每一个都练习一场。认真的练习。」 听见最后那几个字,燕横的眉毛扬了一扬。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今夜,荆大哥要解放那压抑封印已久的力量,真正测试自己功力。 燕横听了,已然兴奋得手心冒汗。可是练飞虹接着说的,更令他心跳加速。 「刚才他已经跟我打了一场,现在大概又在跟和尚打。」飞虹先生说时,眼睛在夜里闪出光芒,满是皱纹的脸露出神秘的笑容。「快跟我走。相信我,这样的荆裂,你绝对不想错过。」 第148章 卷十四 山·火·海 第十章浪花 小船正缓缓向湘潭岸边靠近。 数以百计的人群正站在竹棚外头等待,连同挤不近竹棚而散佈在河岸街道上的人更是上千。另外也有城民站在临河的房屋二楼窗前或是货仓屋顶上眺望。数十个胆大又身手好的傢伙,则爬到竹棚的高处上。 他们全都在等待这个乘船而来的人。 在湘潭众多富商出资下,这座竹棚擂台早已修建完成,里外悬挂着湘江各路船队的旗帜,还有绘着吉祥瑞兽与写了「耀武扬威」、「叱咤风云」等文句的幡旗。 竹棚入口的顶上挂有一片大直幡,上书「武魂」两个几乎各等人身高的大字,气势非凡。燕横、童静、圆性和练飞虹这四个「破门六剑」的同伴,此刻正站在这两个大字底下,目不转晴地看着荆裂的小船缓缓靠岸。 今早荆裂坚持独自一人乘船到湘江上准备,拒绝了他们任何一人同行。 「在最后的时刻,我要全神思考和想像雷九谛到底是怎样战斗。我太熟悉你们的武功了,你们任何一个在场,都会影响我的想像有所偏差。」 「破门六剑」自然都明白荆裂的想法。可是其他人不免疑惑:在这个关头,荆裂会不会因为心情太紧张,不想给别人看出来?要躲到水上不见人,难道真的没有信心吗…… 快到正午,在阳光底下,戴魁额上满是汗珠,但并不是因为炎热。这两个月来荆裂经常请教戴魁有关心意门的整体发劲法门,借之改进「浪花斩铁势」——只因「浪花斩铁势」的威力,全在于浑身肌肉筋骨协调爆发,这方面心意门的心法正可补足。戴魁毫无吝啬地倾囊相授,只是不知道最后能够帮上多少忙。 ——其实戴魁并不知道:荆裂与他共同研习,也同时将「浪花斩铁势」的窍门要诀传达了给他;戴魁此后回到祁县再自行修练,突然有了新的领悟和进境,才渐渐发现荆裂这个「传功」的事实。 站在戴魁身边的是刑瑛与庞天顺。二人各经师父首肯已订终身,成了未婚夫妻,然而此刻他们都没有了平日的幸福笑容。毕竟他们曾经面对过雷九谛,深知他是何等可怕的高手。 ——荆兄真的到了能挑战他的境界吗……? 赶回来观战的尹英峰与唐皓并肩,两人弟子都聚集在身后。尹英峰本已到了邻省江西,因为顺道拜访抚州一个故友,停留时闻知决斗的消息,于是带着其中三个弟子匆匆折返。 雷九谛的武艺如何,尹英峰未亲自见识过不敢说,但他曾几乎被雷九谛的爱弟子韩山虎所伤,虽说那是偷袭,但仍可见出雷九缔亲传的武功有多厉害。徒弟也如此,要迎战其师尊,即使以尹英峰的「东楚长剑」,也不敢估量把握多少。 尹英峰心里既在责备荆裂太过冲动,但另方面又对这一战非常期待。他听去过西安府的弟弟尹英川及八卦门人,说到荆裂的武艺如何出众;而雷九谛又确在森林里被荆裂斩伤过。尹英峰身体里那武者的血液不禁沸腾,很想亲眼看看,荆裂这集合了平生所学的「浪花斩铁势」,到底是什么模样。 除了这些人以外,曾经帮助过「破门六剑」的阮韶雄和沈丰等江西武林人士、一些曾在西安见识过荆裂的武人,以至湖广之南一带的武林及江湖人物,也都不不约而同聚在湘潭。不过总计起来,被雷九谛吸引而至的武者,还是远比为了看荆裂而来的人多了许多——堂堂沧州秘宗掌门的名号,相比「南海刀客」,响亮了不止一百倍。 除了一众武者之外,今天能够进入竹棚观战的,就只有湘潭一地的仕绅与富商。这场毕竟并非一般擂台比武,而是两个人拿着真刀互砍较量,碍于礼教风化不可完全公开,故而用竹棚围绕遮挡着擂台。至于官府的人都因为荆裂的钦犯身份而避席。城民百姓虽无缘亲眼看见这一战,但仍希望一睹荆裂的风采,故此聚集在河边张望。 小船已到了岸边,慢慢往竹棚外的小小埠头停靠。众人只见左臂与右腿包扎成全黑、 戴着西域花纹头巾的荆裂,双手与身上都带满了兵器,挺立在船首,即使隔远看不见他的相貌表情,但那身姿自然散发的豪迈气度,令许多人不禁齐声喝采。 一也许因为大家都是靠水而生,看着波浪长大,泉州出身的荆裂,在湘潭人眼中竟也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船一停了岸,荆裂轻巧地跃上埠头的木板。他站着迎受岸边无数的目光,蓦然回想十二年前在家乡海边擂台出战的光景。 这条路,他走了许久。相比十五岁的时候,今天的他背负了更多人的期待,其中有他敬重的前辈、以诚相交的友人、出生入死的同伴…… ——然而,还欠一个人。 荆裂知道不可去想。他仰天闭目,恢復了平静的心情,然后朝前方的竹棚踏去。 「破门六剑」上前迎接他。荆裂一眼看过去,毎个人都将爱用的兵器带上了:燕横佩着「雌雄龙虎剑」、童静腰挂「迅蜂剑」、练飞虹将崆峒「八大绝」的兵器全数带在身上、圆性虽没有穿上整副「半身铜人甲」,但左臂从肩至拳都戴上铜甲,包铁的六角齐眉棍亦握在手上,身边跟随着忠心的猎犬阿来。 荆裂看见皱了皱眉。 「我说过……」荆裂说:「你们忘了吗?」 数天前荆裂对同伴们说过,他这次与雷九谛决斗非因私怨,而是纯粹较量武技;假如他不幸死伤,他们四个都不许向雷九谛围攻报復。 「我们记得。」练飞虹说:「不过我们是同伴呀。在你战斗的时候,我们不可能悠闲得两手空空观看。」 「对。」童静微笑说:「我们是『破门六剑」,兵器也等于是衣服啊。」 荆裂听见她这句觉得对极了,笑着点点头。 他们站在埠头上互相对视。燕横等四人目光一致,看着荆裂时都投射出无比的信任——经过前晚的练习比试,他们已经再无疑惑。 荆裂与他们心灵相通,接受了他们默默的支持,然后带着四人向竹棚走去。神医严有佛这时也都下了船,跟随着五人上前。 走到了入口那「武魂」二字之下,荆裂领众人停下来,看看在门前等待的尹英峰和戴魁等人,又回头瞧瞧身后的严有佛,拱个拳垂头说:「诸忙的恩情,荆裂此生无以为报。」「你不要死掉,就报答我们了。」后面严有佛说。众人都哄笑起来。 ——只是他们都看不见,严有佛从来镇定无比的十指,此刻正在微微颤抖。 尹英峰在十多天前回到湘潭来,也加入与荆裂等人研究战法,更破例向荆裂这个非八卦门弟子指点了「东楚长剑」及八卦步法的一些窍妙,只是不确定能对荆裂的胜算有多少帮助。尹英峰此刻看见荆裂,心里也自感奇怪,怎么这样轻易就把八卦门绝学的诀要外传?然而荆裂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自然令人与他坦率相交。戴魁、练飞虹和圆性皆如此。 ——还是我心里其实暗暗认定荆裂打不赢,把秘技传授给一个将死之人也没有关系...? 想到这里尹英峰脸色沉重。他最初是因为大儒王阳明的请求才来援救「破门六剑」,但渐渐就被他们的气魄、友情与正气吸引,绝不想看见一刑裂这么早就断送人生…… 荆裂似乎感受到尹英峰的不安,瞧着他不发一言,但眼神里似在说: ——相信我。 尹英峰看见了,无言点头。 荆裂仰头,看了一眼上方「武魂」两个泼墨大字,也就进入竹棚。 早在荆裂抵岸时,许多观客已然鱼贯走入竹棚霸佔位置,此刻他们正团圑包围着中央那座广阔的木搭擂台。先前建到一半的棚顶早已完成,把正午阳光遮档在外。虽然有竹棚遮荫,又是冬季时节,但数百人挤在一起,仍是令擂台四周气温高昇,每个人都因炎热和紧张而在冒汗。 荆裂一踏进来感受到那气温,心里在笑。这炎热正似他习惯的南方夏季气候,乃是他状态最佳的季节.,相反对手长居北方,必感不适。 观客多达数百之众,却全都非常沉默,竟比外头河街上的人群更静。 只因他们都被一人震慑。 这人此刻正盘膝坐在擂台中央。 「云隐神行」雷九谛仿似入定老僧,闭目在空广的擂台上打坐。他身穿分明的白衣黑袴,衣袖以黑布护腕束起,上身衣袍交叉绑着两条黑布,一身劲装疾服,跟荆裂一样已经作了万全的战斗准备。他身旁木板地上放着双刀,其中一柄银刀是他被燕横从「湘渡客栈」救走时缴去的佩刀,如今归还他手;另一柄银刀在他血战秘宗门弟子时已失去,唐皓为他找城里最好的铁匠,按照余下那柄复制打造,刃形、重量、平衡等各方面都大致相同,虽非十足原来的爱用兵刃,也已经非常接近,无碍秘宗门「明堂双快刀」的发挥。 雷九谛的面容早无昔日疲态,又再显现出精悍的气息,额上那几条有如虎斑的深劾皱纹,不单没有令他显得苍老,反教人感觉兇勐的威势。半白的蓬乱头髮微微飘扬,令人联想山林中蓄势的野兽。雷九谛这魔气逼人的神容,众多观客见了都被吓得噤声。 荆裂甫踏入竹棚,众人马上开出一条路来,让他走到擂台前。 雷九谛感受到对手到来,睁开眼晴俯视。他的眼瞳视线游移不定,透着的那疯狂光芒,又令众多观客更害怕。 荆裂却笑着迎接雷九谛的凌厉目光。他留意到雷九谛额上渗着汗珠。这可能是不惯炎热,也可能是因为心情焦躁。不论何者对荆裂都是另一个优势。 「你来这么迟。」雷九谛切齿:「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我们相约正午。」荆裂指一指天空:「我就正午来了,没有迟到啊。」 虽说决斗者预早到场准备是惯例,但也没有规定非如此不可。是雷九谛自己心急开战而早早到来,与人无尤,雷九谛无从反驳,「呸」了一声没有答话。 ——他果然很焦急。 荆裂表面仍笑着看雷九谛,但心里正不断思考,就如湖中的水鸟,表面悠闲游过,但底下双足其实不断在努力划水。他正从各方面视察雷九谛在现场的神情,判断对方的心思。——真正的决战,从一见面已经开始。 雷九谛拿起双刀站立,轻轻踢动双腿十数记,活络盘坐已久的关节,将双刀连鞘插在腰带左右,把刀柄的高低角度调整好,然后向荆裂挥挥手。 「废话别说。上来吧。」 荆裂却伸出手掌,向雷九谛示意等一等。他自顾自就回头,看看跟随在身边的「破门六剑」同伴。 燕横他们每一个看着荆裂时,眼神都毫无动摇。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挑战,对荆裂而言就是人生的一切。 「不要留下遗憾。」练飞虹向荆裂说。也好像是在对年轻的自己说。 荆裂点点头。他随之把船桨与长倭刀交给圆性;左前臂上的缠绕的铁链枪头解下来递给练飞虹;腰带上斜插的鸟首短刀则交予燕横。 最后只余下一柄雁翅刀挂在腰间。正是他十五岁渡海离开泉州至今随身最久的兵器。他的手掌握着刀柄,回忆当年在海边裴仕英师叔将这家传军刀送给他的情景。 ——要是师叔还在,知道今天我要用这柄刀去斩秘宗掌门,他一定吓得撒尿吧? 想到这里。荆裂不禁露出与少年时一样的笑容。 雷九谛见了,回忆起那天他用刀架在不能动弹的荆裂颈上,荆裂却仍然笑得出来那副模样。他一想起来就感到痛恨。 ——看我把你这笑容斩裂! 荆裂看见雷九谛仍然站在擂台正中央,没有多退让空间给他上台。荆裂心念一动,没有爬上擂台,就在台下先将雁翅刀拔出鞘来。 圆性他们看见都感到奇怪:何以荆裂未上擂台已先拔刀? 那雁翅刀经过当世大师寒石子精心打磨后,刀身上的斑驳战痕都变浅,虽然看来仍然古旧,但相比先前,重现了久失的锋芒。 一一「斩千军之刃」。 荆裂提着已出鞘的利刀,左手按着擂台地板,正准备跃上去。 蓦然,他感觉一阵轻风吹过心头。 他的左手离开了台板,向上举起来,示意所有人静下。 雷九谛本就暗中准备作战,却见荆裂仍未肯上台,不禁嘀咕:「又怎么了?」 荆裂虽未发一言,众人见了他这模样,也都静默。 荆裂闭起眼睛,竖着耳朵倾听。 那声音原本不可能傅得到这里来。可是官能张开到最大的荆裂,却确实听见了…… 渐渐其他人也听到那微细的声音。首先是燕横、练飞虹、尹英峰等几个听觉格外敏锐的高手,然后是其他的武者。 在竹棚外远方。马蹄急激踏在街道石板地上的声音,正向这里接近过来。 在他们看不见的外头街道上,一匹马排开躲避的人群,沿着街心向竹棚急驰。 马鞍上的,是一个穿着鲜红衣服、背项斜挂长刀的身影。 「让开!」 虎玲兰俯着身体,腿臀都已离了马鞍,正在全速冲刺策骑,同时高声叱喝着。她一方面焦急地要赶往那挂满旗帜的竹棚擂台,另一方面又要专心操控坐骑,别要撞上途人。 街上的湘潭人也都看呆了,目睹这个前所未见的异国女刀客乘风而过。她露出裙裾外的一双健美长腿夹在马腹两侧,麦色的肌肤紧致得反射着阳光。 「破门六剑」五人听见那急激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都露出一致的笑容。 ——她回来了。 急奔的马儿吐着白沫,已到极限。虎玲兰察觉,虽然无比心急,但也不想马匹猝死,轻唿一声从马鞘右侧跃下,顺着冲势着地奔跑,将慢下来的马留在后头。 这惊人的下马身手,令河街上的百姓轰然喝采。 虎玲兰满头满身都是汗,也没空再结髮髻,只把头髮往后束成一把。她的脸因多天连续赶路而甚是疲劳,失去平日桃红的血色,显得有些苍白,双唇更是干燥发白。她大口大口透着气,尽最后的努力跑到竹棚。守在入口前的湘龙弟子都不敢拦她。 入口内侧一阵哄动。荆裂把雁翅刀交到左手反握着,转头往那方向张望。 在人丛里,他终于看见那久违的高大身影。 ——虽只是短短半年。 虎玲兰站在人丛之间,双眼瞪大着紧张地搜寻,髮丝都因沾汗黏在额上和腮边,肩膀因为急促喘息而不住起伏。当她终于找到荆裂所在,确定他还没有登上擂台时,心头好像放下一块千斤大石,身体也突然软下来,失去了支撑。 荆裂跃上前去,一把将虎玲兰拦腰抱住。几乎倒下的虎玲兰也伸臂绕着他的颈项。 荆裂凝视她欲哭的疲惫眼睛,徐徐说: 「以后别再离开我。我需要你。」 这句日夜盼望的话语,终于从荆裂口中说出来,虎玲兰听见了泪水终于涌出,一向强悍的她不顾在场无数目光,紧紧抱着荆裂,把流泪的眼睛藏在他胸口。 荆裂感受那热暖与湿润,知道自己往后的人生再不会有什么遗憾。 虎玲兰哭了好一阵子,好像把这段日子的积郁都发洩了,才慢慢抬起头来。她这时看见荆裂左肩和右腿包扎的黑布带,皱起眉头。 「你的伤……还没有好?」 「好了大半。」荆裂说:「能打。这就够了。」 「可是我带回来的……」虎玲兰想说关于「蜕解膏」的事,但又想现在已不是时候。她心里很是矛盾,一方面想如果荆裂已经医好了,她这趟歷险岂非白走?但荆裂决战在即,她也没理由希望他伤势未癒。 荆裂摸摸她的头髮:「那些事,我们以后再说。只要你在就够了。」 虎玲兰这时看见荆裂左手反握着已出鞘的雁翅刀。她抬头看看站在擂台上的雷九谛。虎玲兰虽然从未见过这秘宗掌门,但只看一眼,已经感受到他浑身乱射的邪异杀气,其可怕绝对堪比波龙术王,甚至可能犹有过之。 「这就是……你的对手……?」虎玲兰不自觉转以家乡的语言问。 荆裂点点头。 虎玲兰再次盯着雷九谛,目中闪出杀意。她曾立下决心:任何人想要杀荆裂,都得先经过她。只是此刻的她已然筋疲力竭,不可能代荆裂挥刀。 ——更何况她明白,这次是武者之间决斗,不是以往跟武当派间的仇杀。她没有干预的理由? 「把胜利带回来。」虎玲兰深情地看着荆裂说:「鹿儿岛武士的妻子,是这样向出征的丈夫说的。」 荆裂听了,只感一股新鲜的能量灌注到躯体里。心里对两处伤员最后的那点点顾忌,此际都一扫而空。 虎玲兰却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失神闭上了眼睛。「破门六剑」其他五人见了,都奔过来帮忙,让她躺到地上。童静还没有机会跟兰姊说半句话,这时更是焦急地握着她的手。 严有佛上前来,荆裂和童静也就放开虎玲兰,让严大夫检査她。 严有佛为她把脉,又探探她的额头及鼻息,然后说:「她在路上应该已经染病好几天,仍然勉强策骑赶路,此刻体力不支而昏倒。不过不必担心;一,她的脉象和唿息尚强,没有大碍,给她休息就可以。」 「破门六剑」众人听了,心下大为宽慰。 「荆大哥,怎么办?」燕横看着荆裂问:「决斗要延期吗?」 荆裂回头,看看在擂台上一直俯视着他们的雷九论,想了想之后摇头。 「不必。」荆裂说:「现在的我,正在最佳的状态。我不想错过。」 「可是……」童静急说:「兰姊千辛万苦赶到,却偏偏看不见你决斗,那不是很可惜吗?对她不是很残忍吗?」 「不会。」荆裂笑笑看着昏睡中的虎玲兰,举一举紧握的拳头:「最重要的东西,她已经带给我了。」 他瞧了同伴们一眼,又说:「她既然看不见,我就更不可以让刚才那时刻,成为她对我最后的回忆。」 荆裂俯下身,摸摸虎玲兰沉睡中的脸。 「等我。我保证,明天你醒过来,会再看见我的脸。」 荆裂随之放开她,再次走向擂台。 唐皓的弟子张罗来一把藤编的胡床,让虎玲兰躺在上面,又把她抬到较近擂台之处。燕横、圆性和练飞虹都再次跟着荆裂走到擂台边,留下童静陪伴在虎玲兰身旁。 这时的虎玲兰熟睡如婴孩,迅速进入了梦境。梦中的她也正在看着擂台,还有荆裂准备上台的背影。在梦里虎玲兰再次流下激动的眼泪。她确知荆裂此战必胜。 ——我知道。因为他这个背影,跟当天与我弟弟比试时,一模一样…… 当荆裂回到擂台前时,雷九谛一脸不耐烦地俯视他。 「你输定了。」雷九谛以嘲弄的语气说:「决斗之前还顾着抱女人。你心中有这依恋,怎会是我对手?」 荆裂却又再次展露那教雷九谛讨厌至极的笑容。 「你的武功能练到今天这境地,靠的是对飞虹先生那长久的恨意和怨念。」荆裂说:「可是你从来没有为爱而战斗过。有种力量是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雷九谛听了,收起嘲笑的表情,铁青的脸有如恶鬼,眼神一时集中起来,狠狠盯着荆裂。 ——力量不是用嘴巴说的。你就上来证明吧。 荆裂说完,把雁翅刀重新交到右手,左掌再次按到那比胸口稍高的擂台木板上,准备登上去。 雷九谛密切注视着他。 荆裂左臂跟双腿一起发力,整个人轻巧地跃升到擂台以上的高度。很多观客都想不到,身材壮硕的荆裂,身手竟如猿猴一样灵活迅速。 雷九谛仍垂着双手,似乎在等待荆裂上来。 荆裂双足接触台板。 同一剎那,雷九谛的身体却已向前发动! ——秘宗门「燕青迷步」之特长,正是发动时的动作甚小,无先兆可寻。 雷九谛本来就站在擂台正中央,这一起步冲前,与着落在擂台边缘的荆裂,瞬间已拉近到不足十尺距离,同时雷九谛左手往前挥起,手腕自下向上扬,一点夹在手指间的寒星,朝着荆裂迅疾飞射! ——这是他的拿手暗器三尖燕尾镖,是早前他趁无人察知时,回去「湘渡客栈」的血战现场找了几乎一个时辰,才从角落处寻到失落的一枚。本来他可要求唐皓为他打造新镖,唐皓听从荆裂亦不会拒绝,但雷九谛为了不让敌人知道他有暗器在手,故此宁可自己暗中寻回。 那三尖燕尾镖在空中垂直旋转,激飞向荆裂胸口同时,雷九谛继续抢前,右手握住左腰间的刀柄! ——以飞射暗器开路并乘势接近袭击,这战法与他当日偷袭练飞虹,或者他的得意弟子韩山虎攻击尹英峰,完全一致。 雷九谛从一开始就已经盘算:荆裂踏上擂台那一刻,就要马上出手。他见识过「浪花斩铁势」,知道这无匹刀招有一弱点,就是需要时间摆出预备的架势,而且适合在较远的距离发动;那么破这一招的最好办法,就是根本不给荆裂任何准备的时间与空间! ——虽然有人必会说这样等同偷袭,但雷九谛不以为然。在他眼中,一个武者脚踏擂台的一瞬就要准备战斗,若就在这刻被击杀,也难有怨言! 雷九谛的心念飞快运转,发挥他快速进入「借相」的能耐,右手摸到刀柄的同时,心里已在默念白莲教的请神咒语,那张脸开始发生变化。 「神降」之境界。雷九谛把全部都赌在这第一击之上。 ——能在如此重要的决斗里作这等决断,再一次证明他是高手中的高手。 剎那间雷九谛「借相」于自我幻想的,在他脑海里自身与那灵体化而为一,赐给他超乎凡人的力量一这当然并非真是什么灵界体验,完全是经过高度精神训练所营造的幻觉。 虽假,但那催激体能的功效却真。雷九谛冲锋拔刀的速度达了极限,在擂台四周从未习武或者修为较低的观客眼中,他的身体只是一团模煳的飞影! 雷九谛右手银刀出鞘同时,飞镖将及荆裂胸膛! ——雷九谛发镖并不瞄准更致命的头脸,反而选取胸口,因那是人体正中部位,荆裂必要以最大的动作方能闪避得过;荆裂闪躲飞镖所花的时间越长,接下来能够迎接刀招的应变空档也就越少——快刀,才是真正的杀着! 雷九请这发镖、拔刀、砍击动作之快,当今武林上能够做到的,大概不足五人。 但是再快的动作,仍然有一个匹敌的方法:只要你预先知道。 荆裂跃上擂台,双足落在木板上的动作,似乎轻松平常,没有人知道他人在半空时,其实已经暗暗在准备。 飞镖临身之前,荆裂两脚前掌一触地,利用那踏落之力,突然马上向右斜方跨步,上身顺势向左偏转,以最小的动作,躲过了旋转飞来的三尖燕尾镖! ——他躲得过,只因早就预料自己上台那瞬间即会被雷九谛攻击,身心早就作出应变的准备,只是事前绝不流露给雷九谛察觉。 荆裂从雷九谛的各种动静:隐隐佔着擂台中央位置;焦躁渴望荆裂上台的表情;故意垂着手、貌似放松的姿态……察知他抢先出手的意图。「浪花斩铁势」需要摆出预备架式这缺点,荆裂自己又怎会不清楚?从这种种加起来,他断定了雷九请的策略。 ——在这等级的战斗里,只要稍微洞悉先机,已足以成为厉害的制敌武器:将对手的突袭,反过来作最大的利用! 荆裂避过飞镖时,斜向前跃的势道未止,乘着冲力再跨前一.步,冲向雷九谛怀里! ——他这闪躲后用般小角度继续前进的身法,与雷九谛「云隐神行」的功夫甚酷似,正是之前在树林一战里见过雷九谛施展而模仿学来的!. 雷九谛的银刀刚出鞘,荆裂却意想不到地冲近来,双方距离比预计中大大缩短,但正在「神降」境界的雷九谛已无收招余地,银刀继续从下而上撩斩而出! 荆裂冲前的同时,将雁翅刀横架在身前,并以左前臂抵在刀背上,连人带刀一体扑向雷九缔! ——荆裂这招双臂关节紧锁不动,而以身步全体发力的压击,其方法正是取自戴魁所授的心意门要技。 雷九谛在「神降」之下斩出的刀招虽然快绝,但因猜想不到荆裂冲来,距离和方位都骤变,他的银刀只击出轨迹的一半,已与荆裂的雁翅刀相遇! 在这近距之下,雷九谛看见荆裂双手把雁翅刀压来,包裹成黑色的左臂全力顶着刀背,而那左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着光芒…… 两刀硬碰之下,激撞出灿烂而短促的火花。 这柄右手的银刀是雷九谛原来的爱刀,货真价实。然而秘宗门「明堂快刀」从来以速度见称,快取敌人虚处为上,少作此等硬碰,因此所用的本门刀剑亦偏于轻薄。 另一边荆裂的雁翅军刀却是战场之器,背厚刃宽,钢质软硬适于粗野的拼斗,更讲求能长期耐斩,与武林用的刀剑大不相同;继而再经寒石子修整打磨,更发挥出其材质强韧的强处。 两面刀锋成十字交拼,荆裂剎那紧咬牙关,双臂的力量完全贯于刀上,半寸不让,雷九谛本身的拔刀快斩却也十分强横,结果银刀抵受不住这冲击,锋口崩裂,被较坚韧的雁翅刀吃进了两分! 这是雷九谛自练成「神降」之后,第一次有人能把他的刀截下来! 两刀咬成一团的同时,荆裂的力量却突从刚化柔,右手竟然放弃了雁翅刀柄! 另一次令雷九谛意外的变化。 但在擂台边的燕横却不感讶异。因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一招。 ——这完全就是当天在青城山深处,荆大哥对付锡昭屛的战法! 雷九谛一发觉荆裂手掌离开了刀柄,知道对方必将有下一着。但他仗着「神降」的惊人速度,左手已然反握着右腰另一柄刀,向前方反手拔出,连同仍咬着雁翅刀的右手银刀,以三柄刀交叉护在身前,全不给荆裂可乘之隙! ——荆裂已经弃刀,双手空空如也,只要抵过这一轮攻势,我必胜无疑… 然而荆裂并不在他预想的位置。 荆裂一在眼前消失,雷九谛凭着多年实战经验,眼也不看就判断:在下路! 雷九谛意念一动,身体往右侧跳起逃避! 果然,荆裂弃刀之后全身往下俯伏,几乎贴地般前扑,目标是雷九缔的足腿! 荆裂这一扑,用上了相当于「浪花斩铁势」的捨身飞跃之法。他曾受伤的右膝关节,顿时发出犹如针刺般的痛楚——他自登上擂台后双腿接连三度跳扑,这膝盖承受了绝大的压力。但他受伤期间多次勉强交战,早就习惯忍受痛楚,右腿的力量仍然十成爆发。 ——再忍受一次。胜利就在眼前。 秘宗门的轻身功夫,独步天下;荆裂这俯身飞扑,也是迅疾如山猿。 二人决定性的差别,却在心里:刚才那记两刀交击,二人同样承受反馈的震力,分别是荆裂早有应变的准备。 因为这一丝心理上的差距,雷九谛的跳跃,起动迟了那么一点点。 他自己也察觉了这危险。 ——不会被你抓到! 雷九谛意念一动,人在半空竟也能硬生生挺腰发招,左足发出秘宗门「寸钉腿」,短距离蹴向荆裂伸来的左手! 荆裂扑至雷九谛下方,左手似乎在最后关头闪避了这一腿,从脚踩旁一掠而过;他乘着余势全身越过雷九谛,扑到他身后翻滚一圏,跪定在擂台中央。 ——带着一抹激烈的鲜红。 似乎出完腿逼退荆裂的雷九谛,亦乘着跃势着落在擂台右侧。可是他一着地,身姿却马上崩倒,左膝重重跪到台板上,右手挟带那两柄刀也都脱手,只靠左手单刀插向地板止住了跌势,然后支着刀柄方才跪定。 只见两人交错后,在擂台上各自背向而跪,一时都静止没有动作。 刚才那几招交手,其实全部就在两次唿吸之间就完成,大多数的观客根本完全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除了看见雷九谛那支三尖燕尾镖在人丛头顶直飞而过,钉在对面竹搭的墙壁之上。 「破门六剑」与尹英峰、唐皓、刑瑛、庞天顺及戴魁等人,则用了绝大的专注力,才约略看见交手的过程,可是最后那记二人交错到底发生了什么,众人还是摸不着头脑。 这时有观客唿叫起来,因为他们看见雷九缔脚下的木板,正渐渐扩张着一滩血红。 鲜血,来自雷九谛左足布靴一道破口。 荆裂这时才站起来。他尽量用左腿支撑,但站直时仍感觉右膝的痛楚。刚才短短数招虽然简单,但因为连接频密而耗力甚巨,荆裂也要全神贯注方才站稳。 他举起左手。只见那只人人以为空着的左掌里,原来正反握着一柄形状犹如兽牙的短刃,正是在庐陵战胜梅心树后夺取的兵器。 荆裂其实一直将这把弯刃收藏在后面的腰带底下,直到登上擂台时人在半空才暗中取出,当时人人看见他提着已出鞘的雁翅刀,注意力都放在右手上,没有留意他另一手已多了柄短刃。 其实一切荆裂都早有谋划:之前他众目睽睽之下,把其他各兵器解下交给同伴,登上擂台时又故意用左手去按台板,都是要所有人包括雷九谛相信,他手上除雁翅刀外再无其他兵器,为的就是这最后一击的佈局。 燕横瞧见荆大哥像用法术般变出刀子来,又再回想当初他打胜锡昭屛时的话: 「我胜你,是因为这里。」当时的荆裂指一指自己脑袋,继而又指指心胸:「跟这里。」 这时雷九谛想站起来,但左足一用力,又痛苦地再度跪下去。荆裂刚才的飞扑尽用全身之力,顺势而出的反手刀虽然好像只是轻轻一击,但弯刃已足以将雷九谛左小腿的肌腱狠狠割断,雷九谛纵有再高的武功修为,也不可能违抗这肉体的崩坏。 但固执的雷九谛却仍然一再试图站起来。每次只是令足腿上的裂伤更扩大。最后一次他更摔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荆裂这刀已然取胜,「破门六剑」及其他武林同道本应该兴奋欢唿。然而看见雷九谛这绝代高手的狼狈状况,他们都不禁沉默。即使明知道雷九谛行恶不少,性情邪异,但见他此刻有如被陷阱所困的勐虎,心里仍是不忍。 其他并非练武之人的观客也如是,无人欢唿拍掌,整个竹棚之内完全静默,以至外头探听的百姓以为决战还未开始。 「已经完结了。」荆裂也没有像平日般笑,只是平静地看着挣扎中的秘宗掌门。 「没有!」 雷九谛狂吼着,用绝大的意志爬起来,最后终于用一边右腿站定,左手颤抖着将刀交到右手。他因为剧痛和失血,脸色异常苍白,但那股强悍不屈的气势仍未消散。 「还没有完!你那刀招……我要接你那刀招!」 荆裂知道,他说的是「浪花斩铁势」。 雷九谛即使有「神降」绝技,他的武功刀法始终还是基于秘宗门武艺,而秘宗武功最重视速度,如今雷九谛一腿无法着力,根本就难以施展。以他此刻状态,荆裂根本不必使出 「浪花斩铁势」,用其他寻常的刀招都必可取胜。 ——而且荆裂多次激烈跳跃,右膝旧患怕有復发之象,更没有冒险勉强使出「浪花斩铁势」这勐招的理由。 荆裂看着雷九谛跛了一腿的姿态。从刚才那反手短刀切入的手感,荆裂确定雷九谛筋腱已被割断。以雷九谛这年纪,要再从这么严重的伤完全康復,并且恢復原有的功力,已几近不可能。 ——他的武道生命已经结束了。 荆裂凝视雷九谛许久,然后瞧向台边的圆性。 「把刀给我。」 圆性听了一呆,但马上明白荆裂在想什么,只因他也同样能代入雷九谛此刻的心情。圆性一言不发,把倭刀抛到台上。 荆裂接过倭刀,缓缓拔出那长长的刃身,然后将刀鞘抛到一旁。 看见荆裂手上的刃光,雷九谛笑了。从来只有满腔怨念的他,此刻竟然向荆裂投以感激的眼神。 他接着把单刀举起来,摆出准备出击之势。 在台下的练飞虹,看见宿敌这模样,亦不禁心生敬意。 ——我被这样的傢伙击败过,不必感到羞耻。 燕横这时也从雷九谛身上,看见师父何自圣的不屈身影。 童静流下了泪水。她始终没有机会向雷九谛的「教导」说一句感谢。但她知道自己永远忘不了这个人。 荆裂的表情依然平静。但他双腿渐渐弯下来。腰背弓起如猫。双手轻轻挽着倭刀,斜斜垂在身前腿膝之下的位置。全身处于一种既放松却又蕴藏爆发能量的微妙状态。与雷九谛那不自然的「神降」状态相反,荆裂这个姿势彷彿暗暗与天地融合,顺乎大自然的法则道理而成形。 「浪花斩铁势」的起手式。而且是第一次在双足双手都能运用自如之下襬出来。 雷九谛看见后咧齿而笑。但那笑容有些凄酸。 因为固执的求胜慾望,他放弃了正面迎击「浪花斩铁势」,而选择抢攻战法。被偏执淹没了本我,而结果也为荆裂的反策战胜,雷九谛挫败于心思计策与那小小一招短刀反割之下,心里懊悔不已。 他想:要是一开始堂堂正正地接「浪花斩铁势」,未必没有胜机。而且必定没有遗憾。 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如今荆裂让他再睹这惊世刀招,雷九谛心里有股莫名的安慰与感激。 这瞬间,世上就像只余擂台上两人。 下一刻,雷九谛的脸再次生起变化。 最后的「神降」。雷九谛那恶鬼临身模样,比从前任何一次更要凄厉。 强烈的自我催眠之下,左足痛楚截然消失。握刀的手也不再颜抖。 雷九谛仅靠一条右腿跳步,往荆裂冲过去——这本来是很可笑的动作,但在「神降」的诡奇速度之下,仍然具有惊人的威势。 雷九缔发出犹如鬼哭神号的尖叫,全场观客为之耳膜生痛! 他举刀。 同时荆裂亦发动。 面对当下的雷九谛,荆裂根本不必使出全力全速也能够击败;但为了表达敬意,他仍以十成的力量发出「浪花斩铁势」。 ——歷来最强的一次。 荆裂双腿向前跳跃的同时,心灵「借相」于翻涌的浪潜,身体随势旋转。 这次转体也跟以往不一样。过去的「浪花斩铁势」只有左右旋转与上下翻滚两种;可是现在荆裂能以双腿发动,不必再顾虑难以平衡的问题,旋转的角度可作更微妙的控制,他的身体在半空作斜向翻旋,结合了左右与上下之威力,那势道比起从前倍为勐烈! 凝聚了全身精、气、神的长倭刀,随着翻转发动,从右上方居高而下挥斩出去! 那刀刃掠过的高速,彷彿连四周的空气都被旋捲进去。 刀招未及噼出的雷九谛,迎接那道达到「曜炫」境界的刃光,一时竟能感受荆裂的「借相」,甚至彷彿听闻汹涌浪涛的声音。 ——真好听。 刀锋以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剿过。 荆裂乘着余势飞越过雷九谛,乘势旋身一圈,双足着地后再前奔数步将势道消去。这是他创造「浪花斩铁势」至今,首次在实战里运用此捨身刀招而又能完美着地。 荆裂身后的雷九谛向前崩倒,迎面撞在台板上,举刀的右臂带着血泉断去脱落。 许多观客不忍地别过脸去。 荆裂站定之后回身,抛去没沾一滴血的倭刀,跛着痛楚的右腿跑上去,把全身浴血的雷九谛抱起来。 一翻过来,只见雷九谛的胸膛已被「浪花斩铁势」斜斜斩裂。雷九谛脸白如纸,流着血的口鼻正在作最后的唿吸。 可也是在这个时刻,雷九谛的样子再无平素的痴狂,恢復了平静祥和。他失焦的眼晴瞧向荆裂。荆裂并不知道雷九请是否看见自己,但仍向他说话。 「你先去。有一天我们将会在另一边再次比试,那时候你要真真正正地接我的刀。」雷九谛的头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可是无法断定这是在响应荆裂的话,还是只不过是临死前的抽搐。 荆裂轻轻将已停止唿吸的雷九谛放下来,独自站立在擂台上。 在台下,生死与共的同伴、感恩的友好、兴奋的崇拜者,还有所有人,都正在默默地仰视着他。 多么的宁静。荆裂听见外头那浪潮拍岸的声音。 心头蓦然袭来一股淡淡的孤寂。 ◇◇◇◇ 这一年,武当派从天下间消失;荆裂跨进了绝世高手的门槛。血与钢铁、爱与战斗的征途,却仍未结束。 第149章 卷十四 山·火·海 后记 大家看书的时候大概没有察觉(也可能是我掩饰得好吧):我写长篇小说其实颇随意,也没有读者想像中那么详细的计画。 最初构思《武道狂之诗》时,其实并未预先规划整个故事要分多少个段落,只是一股劲地写下去(能够继续出版已经很满足),结果整个结构还是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出来:从卷一到卷五是第一部曲〈武当野望篇>;卷六到卷九是〈破门六剑篇>;而来到这一卷,就是第三部曲〈爱与战斗篇〉的结尾。心目中还有最后的第四部曲,整个故事就要完结。 至于接下来第四部曲叫什么名字?都说了,我是个随性的作者,其实到现在都还没有想出来。这一部曲的名字「爱与战斗」,也是写到卷十的时候自己蹦出来的一句对白,发觉很贴切也就用了作主题,然后一直写下去又发觉,这四个字跟故事的不同支线的确都暗合。相信下一部曲的名字大概也会是这样诞生吧。 其实这种即兴和随性的写法对我而言并不新鲜,我写上一个大长篇《杀禅》时已是如此,最后很多东西还是能够自然地连结聚合起来,成为我希望的模样。 回头想,这应该不是一种幸运或巧合,只是有些东西不是有意识地进行罢了。当然这种「开放」的写法也不是没有缺点,例如写作花的时间不好掌握,以长篇来说也颇有压力, 不过我还是无意改变,觉得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比较有生命。计画太周详的东西,实行时就好像把同一件事情再做一次一样,很闷的。 同样地,在我最初构思《武道狂之诗》的时候,也没有预想过有这么重的份量,会放在描写侠义与爱情上,很多都是随着书写的过程才不断加深思考,然后自然地浮出来。 这是我个人的一种习性:文字是我最佳的思考媒介。甚至连生活里记人名都一样,很多人或者会惊讶,我身为一个作家,记忆新认识朋友的名字是超差劲的(常常因此闹出尴尬情况),那是因为我单靠耳朵听总是记不住,但只要一写下来就改善很多。所以以后各位新朋友还是准备名片给我吧(笑)。 这次想说的就到这里。希望大家跟我一起期待《武道狂之诗》最后一部曲,因为说真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是怎么样。 乔靖夫 二〇一四年六月二十六日 第150章 卷十五 羊与虎 引言 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像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 ——《孙子·用间篇第十三》 第151章 卷十五 羊与虎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復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武当派因干犯朝廷威信,被禁军神机营上山讨伐,结果在勐烈的铳炮火器下全派覆灭,只有少数人残存逃生,受伤昏迷的掌门姚莲舟被侯英志及殷小妍所救,生死未明。 荆裂伤员復原后,在湘潭河岸的擂台上与秘宗掌门雷九谛一决雌雄,结果击杀对方取胜,一日间名动武林。 原武当派副掌门商承羽逃出黑牢,得到师弟「波龙术王」巫纪洪迎接回南昌宁王府,即将展示他吞噬天地的巨大野心…… 第152章 卷十五 羊与虎 第一章 关外 宋梨揉着睡眼,身姿慵懒地拖着一双赤足走出了房间,很快就在小屋角落的厨房里,寻到那个熟悉的背影。 和缓的柴火上正煮着一窝粥。那背影的主人,拿着勺子轻轻在搅着,米香散发屋内四角。灿烂阳光自厨房窗口透射,映得那背影光洁耀眼,轮廓显得有些朦胧。 然而宋梨还是一眼就辨出了他。 「小六...」 搅动沸粥的手停下来。燕小六回头,朝宋梨微微一笑。 那笑容,跟仍在青城山时一般的纯真。 「起床啦?」小六的声音,在这宁静清晨格外显得清亮温柔。「先坐坐。还得等一阵子。」 嗅着那粥香,宋梨感觉饿极了。但小六的笑容和声音太有说服力,她还是乖乖坐到饭桌前,双肘支着桌面,手掌托着下巴,凝视着继续专注煮粥的小六。 这时小屋的大门打开。另一个带着阳光的朦胧身影走进来,并轻轻从里面把门带上。 「你去太久了。」小六向进屋的人抱怨说,但听得出并非真的不满,只是老朋友之间的率直:「东西快拿过来弄好。我这窝粥正等着呢。」 提着一个大竹篮回来的侯英志抹抹额上汗珠,朝小六点了点头,又向宋梨眨眨眼睛,把竹篮带过去厨房那边。 小英揭开竹篮的布盖,掏出一把山菜,还有几颗新鲜摘来的野菇。他挑了几根菜和一颗野菇,熟练地打水清洗,干活时跟身旁的小六有说有笑。 宋梨没听清楚他俩在说什么,只是从后面凝视二人对答的表情。小六和小英。一对最好的朋友。他们又在一起了。而且在为我煮粥。在这座温暖的小屋中。在这么美好的阳光里。 宋梨虽然飢饿,但心里同时希望,这窝粥永远也煮不好。 小英把瓜菜洗好擦干净,拿起菜刀准备切碎,却敏感地察觉到背后的宋梨唿吸停顿了。 小英和小六回头,只见宋梨没有笑容,脸色苍白地看着小英手里寒光熠熠的菜刀。 小英向宋梨温柔地笑了笑:「傻瓜,这不是剑呀。」 另一边的小六也笑着说:「小梨,不用害怕。你忘了吗?自从你爹跟宋师兄去了,我们离开青城山之后,就只吃素呀。永远也不会杀生。」 小英把菜刀爽快地挥下,将野菇一开为二。「你看,没血的。放心了吧?」 宋梨这才恢復了唿吸,缓缓向两人展示笑颜。 ——是的,没有血。不再会流血。 ——只要跟这两个人在一起,我就不必再害怕。 小英用刀背把切碎了的菜捞起来,撒进窝中。粥香更丰富了,宋梨嗅到心情更放松下来。 野菜粥终于煮好了。小英拿来碗筷,小六则小心翼翼地把瓦锅端到桌子中央。终于一碗热腾腾的粥放到了宋梨面前。 还没有吃到嘴巴里,宋梨已然深信,这将是她一生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可是当她把盛着粥的碗捧起来时,一阵不知哪来的震动,弄得沸粥溅出碗外,烫着她的手指头。宋梨吃痛唿叫一声,把粥打翻在桌上。 「是什么?」宋梨握着灼伤的手指,四处寻找震动的来源。 那震动却接连地来临,而且越来越激烈。杯盆桌椅全都发出求助似的颤声。整座小木屋都在发抖,似乎随时就要塌下来。 宋梨无助地看着桌子对面的小六和小英,两人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苦笑凝视宋梨,不发一言。 「不要……我不要离开这里……」 宋梨哀求着,但小六和小英却像没有听见,只是继续默默看着她。 他们相隔不过一张桌子的距离,宋梨却感觉彼此已天涯一方。 终于,宋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震盪中她轻轻、无泪地闭上眼睛。两张她曾经最亲近的脸,消失在黑暗之中。 宋梨终于也知道那震动颠簸是什么。可是清醒的她仍拒绝睁开眼来——即使这假睡,只是最后一点无力的抵抗。 ◇◇◇◇ 但她无法对抗充溢车厢里那股香气,肚肠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要吃就快起来吧。」一把成熟的女子声音说:「我们就要吃光了。」 宋梨张开眼爬起来,瞧着说话的马荻。 马荻说着,又在啮咬手上一条雁腿,撕下一片皮肉嚼着,冒出一阵烧烤的肉香,那香气中夹杂着一股野性的羶味。 马荻只稍长宋梨两年,但身材骨格却比纤弱的宋梨壮得多,即使盘坐在车厢里仍难隐藏得住那健美曲线的体态。她披散着一头微鬈的乌髮,肤色比宋梨深;泛着油光的厚厚樱唇,带着一种原始的媚惑力。 然而跟这艳姿毫不搭调的,却是毛裘的下襬处,突出了一个大大的肚子,竟是已有身孕,而且看来随时临盆。 宋梨梦中的震动,自然是马车行走的颠簸。这车厢大得极夸张,几乎等于一座带着轮子的小屋,内里陈设豪华,下面铺满了锦织棉被,车窗等缝隙也都封上了棉花布条,把寒冷隔绝在外。 除了宋梨和马荻之外,车里尚有一个鞑靼美女,同样在吃着烧烤的野雁,吃相比马荻还要粗鲁。宋梨与她言语不通,连她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情宋梨很清楚:她们三个都是同一人拥有的玩物。 宋梨爬起来,看见盛着烤野雁的盘子,伸手取了最小那块,放在嘴里晈下去;但她无法忍受肉汁里那股羶气,还是吐了出来。 马荻看着她嘆了口气,从车厢角落里找来一个盆子,里面是几块烤饼。宋梨接过时点头致谢。 「谢谢姐姐。」 「其实你不用叫我『姐姐』马荻叨着野雁的腿骨说:「你比我资格还要老。」 马荻在七个月前,才成为了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女人,而且过程非常荒唐:她兄长马昂原本是延绥总兵官,因为贪污遭免职,幸而有个同是军旅出身的好友江彬,已贵为皇上身边第一大红人。二人商议后,马昂就将自己美艳的亲妹马荻献给皇帝。 然而最荒谬的是,马荻其时已非闺女,早就嫁予指挥官毕春为妻;更不止此,马昂将她送进「豹房」之时,腹中已然有孕两个月! 正德皇帝色慾旺盛,且爱好女子口味不拘,宫殿内外早已人尽皆知,他第一眼即为马荻的艳色与独特个性所迷,也不嫌她已为人妇且有身孕,马上纳为「豹房」的宠姬。身为「国舅」的马昂自然得赏,实时復官并升任右都督;而献美有功的江彬亦赢得了皇帝更大的信任。 宋梨吃着烤饼,从旁观察仍在啃着肉的马荻。在迷宫似的「豹房」里,除了盛宴场合外,她们彼此很少见面,关于马荻的事情,宋梨都是从宫女口中听来。她对马荻一直有种淡淡的厌恶感。 尤其为朱厚照宠幸时,一想到自己竟然跟个孕妇拥抱同一副身躯,就觉得很噁心。 这次出来,她跟马荻朝夕相对,对这女子却完全改观了。尤其看见她那大肚子,宋梨心里不禁生起怜悯。 马荻却似乎完全不需要她的怜悯。刚好相反,她时刻都显得比宋梨更刚强,旅途上也不时对宋梨照应。宋梨感觉像突然多了一个从没有的亲姐姐。 「你还吃那野鸟的肉?」宋梨吃完烤饼后不禁问:「不怕.....不好吗?」她说着摸摸肚子,示意马荻腹中的孩儿 马荻微笑:「不会啊。」她垂头,用油腻的手抚摸着隆起的肚皮:「我是在关外出生的。我爹那时候是戍边的军官,听我娘说,当年她怀着我什么东西都吃,结果我生下来时,比从前的哥哥还要壮!」 宋梨打量马荻的肩臂,确比很多男子还宽壮。有次在「豹房」的宴会里宋梨就亲眼见过,已经挺着微隆孕腹的马荻,在校场上表演又快又准的骑射功夫,逗得皇帝拍手大乐。听说这也是朱厚照宠爱她的原因之一。 ——马荻出身军人世家,姿容艳美之余人也极聪颖,这骑射武功全是在军营出入耳濡目染下自学得来。此外她又从战俘奴隶的对话间学懂了好几种蕃语,才能大大超越寻常家的千金女儿。 看着马荻健壮的身躯,宋梨不禁又羡又妒。回想起从前在青城派里,病弱的自己就像个局外人,那时候是多么的孤独…… 除了他们两个还会关心我 一想起刚才那个破裂的美梦,宋梨的心窝像受着一股重压,不由按着胸口紧皱眉头。 马荻默默看着宋梨的辛苦表情。她听「豹房」的宫女说,宋美人就是靠这副皱眉神情,吸引皇帝怜爱,因此竟能在贪新好玩的天子身边待着这么久。马荻这时仔细看,宋梨这表情确实有股难言的绝美,但同时也看得出并非强装出来。 ——美,只因为真。 马荻见宋梨好像透不过气来,向那鞑靼美女说一句话。鞑靼美女表情厌恶地回了一句,但马荻又用蕃语唿喝了一声。鞑靼美女被马荻那刚强的气势所慑,不情不愿地放下手中食物,爬上前打开车窗。 同时马荻拿来一件毛裘,盖到宋梨身上。 寒风从车窗吹进来,捲走了内里的闷气,宋梨虽然觉冷,头脑却变得清醒,心胸的郁闷亦渐渐消退。她拉紧肩上毛裘,朝马荻点头致谢,然后爬到车窗前往外观看。 出现眼前的是一片天地开阔的塞外风光,看不见尽头的平原,教宋梨心头震撼。她露出兴奋的眼神,眺视远方天地交接之处,蓝天上有成阵飞行的候鸟群,教她悠然生起嚮往之情。 长年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宫室里,宋梨此刻却感觉,只要伸手出窗外就可触摸到自由…… 可惜下一刻看见的景象,就把宋梨从幻梦里拉回来:一队重甲骑兵带着寒光闪闪的刀枪盾甲,自窗前唿啸奔过。 宋梨伸首看看马车前后,尽是成千的人马与辎重车子,后面还跟着密密麻麻的步兵,漫天旗帜随风翻涌,长蛇般的军阵延绵不断。 ——而我,只不过是其中运载的一件货物而已…… 宋梨这时察觉马荻正在自己身后,也在眺窗口外。马荻并没去看车子四周的军旅,只是一心一意欣赏荒野平原的景色,眼里流露着怀念神色。 宋梨想起刚才马荻说过的经歷。 「你很挂念这样的风光?」 马荻点点头,然后摸摸肚子:「好想我的孩子能够在这种地方长大。」 说时她的眼神却转为幽怨:「要是我的脸长得丑些,这就不是作梦。」 这话令宋梨哀伤起来,无言地也看着远方的风光。瞧着这片无垠荒野,宋梨想起燕小六:他仍然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流浪吧? 怀想及此,宋梨的心像被尖锥狠狠刺了一下。 两年前她出于对武人的憎恶,出言鼓动皇帝颁下「御武令」,号召天下武者追杀「破门六剑」,当时她完全不知道燕横就在那六人通缉名单之内;直至后来武当派覆亡,宋梨深庆大仇得报之后,才好奇想知道到底「破门六剑」是什么人,武当何以竟不惜为他们跟朝廷作对? 当她从宫女手上拿到宫外广为颁布的通缉吿示,看见上面写着的「四川燕某自号青城剑派传人」一行字时,整个人顿时像堕进了冰湖,当场昏厥。 我竟亲手迫害小六! 被宫女救醒之后,宋梨焦急地差使她们查探(为此耗费了好几件皇帝所赠的首饰),再三确定「破门六剑」至今无人伏诛,这才稍微宽心;然而「破门六剑」罪名始终未除,宋梨至今还是时刻忧心小六的安危。 此际听了马荻的说话,宋梨不禁回想当年在青城后山「泰安寺」与燕小六分手的情景。那时候她对小六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令今日的她痛悔不已。 假如那天我没有把小六骂走……假如我那天跟着他……也许现在,我和他正在这样的荒野平原中骑马闯荡,自由自在地过活。 ——只要那时候我有多一点点勇气…… 那张「破门六剑」通缉名单上还有两个女的。她们里面会不会有一个是小六的……? 宋梨只感一股妒火在胸中燃烧。 两年前,武当派在她一言煽动之下被朝廷禁军消灭,可是成功復仇的快感并未如她想像般强烈。禁卫监军张永公公带回来的逆贼首级,只得陌生的武当副掌门师星昊,既没有那传说中的姚莲舟,也没有宋梨唸唸不忘的仇人叶辰渊。两人最后是生是死?宋梨也许以后都没机会知道。余下的只有巨大的空虚感,还有「豹房」里持续的囚笼生涯。 宋梨已经不止一次想过死。唯一阻止她的是对小六的牵挂。她日夜在想办法游说皇帝解除「破门六剑」的通缉令,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这时突然有两骑走近车旁,坐在马鞍上的是两个全身披挂、身材健壮的太监,朝窗里的宋梨和马荻张望,目光特别落在马荻脸上。 「两位美人小心着凉。」其中一名太监木无表情地说。宋梨有点畏惧,想把车窗带上,但身后的马荻把她的手按住,并且狠狠盯着那太监的脸。两名太监似感意外,在鞍上略欠欠身,拉着马让车子先行,但不一会又策马踱步,在车后跟随着。 「他们……」 宋梨以疑问的眼神瞧着马荻。 「是杨廷和收买的人。」马荻说:「来看着我跟这孩子的。」 怀有身孕的马荻获皇帝宠幸,此事震惊朝廷众官,特别是当今首辅杨廷和,更加勃然大怒。杨廷和曾任职詹事府,为当年仍是皇太子的朱厚照之辅读老师,皇帝对他自是敬重有加。杨廷和以老师身份,苦劝皇帝勿要招马荻进「豹房」,但皇帝坚执不肯,此争执再加上江彬从中唆摆,令正德皇与朝臣之间出现了裂痕。 杨廷和担心的,自然是一旦孩子生下来,万一朱厚照荒唐得将之认作亲生骨肉,大明皇家的继承血脉岂非都要乱了?此乃动摇国本根基的大事,因此杨廷和密切监视着马荻,以作应变。 这其中的关系,宋梨早有听闻,因此忧心地看着马荻。可是马荻却露出坚强果敢的眼神,双手抱着肚皮,像是拥抱着还未出生的孩子。 「无论怎样,我也一定会活下去。」马荻的眼睛仍然眺望着窗外远方的天空。「为了他。」 马荻的声音和眼神,深深地打动了宋梨。宋梨随即回忆起刚才那梦境。终于她也决定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必定要再见小六和小英。 ——不管他们此刻在哪里。 宋梨随着马荻眺望窗外广阔的天空,眼睛里燃起许久未有的生命之火 ◇◇◇◇ 在行伍的中段右翼侧,一支为数不足二百的骑兵队离群而出,在平原上驰行,虽然只是半速,但从人马的利落姿态可知,全都是强健的精鋭战士。 这支健军确是非比寻常。此刻他们分为前后两股,跑在前头的三、四十骑乃是大明皇室禁卫的三千营铁甲兵,一身雕饰讲究的盔甲华丽整齐,策骑间合奏发出兵甲碰响,先声夺人;前头更有一名旗手,用皮带和马镫支撑辅助下,单手举着一面高高的直幡,飘动的布上写着「威武大将军」五个大字。 至于后面相隔不足三十步是另一股共百来骑的战士,气质与前头的禁卫铁甲骑兵截然不同,身上护甲简陋得多,部件的位置和多寡也各不相同,显然是为了配合各士兵擅长的战法而添减,各人身上所带兵器装备也毫不统一。他们在战盔下露出的一双双眼睛,透着飢饿而凶暴的气息,不似铁甲禁卫般庄严,略显散漫但同时又令人感觉更危险。这些乃是驻守宣府的游击骑兵,与鞑靼人交战经验甚丰富,在这关外平原上策马,就像回到了家一样。 他们的指挥官也在其中。雄纠纠的江彬骑着心爱战驹,背带弓矢腰挂弯刀,连头盔也没戴上,只是随随便便挂在鞍旁,故意露出那张带着勇战创疤的脸,凌厉的眼神直直盯着前方铁骑。 边将出身的江彬虽已成为皇座旁的宠臣,取代钱宁掌管锦衣卫,并且长居京师陪伴帝侧,但一直未有放开宣府亲兵的权力,经常劝诱正德皇帝准许他将这支边军调动入京作防务及御前演练,既保住他在边军的影响力,又可讨皇帝欢心,更乘机掌握了护卫京师的部分权柄。 江彬一直密切监视着前头的禁军铁骑。在那丛丛甲影之间,可见一名骑士身型略为瘦削,但策马的姿态同样矫捷,一身装甲格外豪奢,甲片反射出灿目金光,背后是一面绣金的鲜红披风,战盔顶上两侧装着勐禽翅膀的珮饰。 这背影不是谁,正是那面直幡上军衔的主人:「镇国公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 ——说穿了,也就是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己给自己封了这么一个又长又威风的官阶。 在江彬的诱惑下,皇帝早就有了私自出京驰骋关外的念头。三年前他曾尝试过一次,结果却在居庸关为忠臣拦阻,败兴而还。朝臣对皇帝意欲出关,当然极为紧张:谁都没有忘记当年「土木之变」,英宗皇帝被俘、大明军队一代精锐几乎尽折、京城险为蒙古铁骑攻破的大祸,绝不想此巨大厄难重演。 但朱厚照并未甘心,再度与江彬谋划,这次终于成功用计闯关而出,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自由天地。 而江彬也如愿了:离开了京城,争宠劲敌钱宁与众多朝臣都不在旁,天子为他一人独揽;只要在关外好好招唿皇帝,给他过足带兵歷险的瘾,自己的地位就更稳如泰山,凌驾一众朝臣之上。 ——那时候钱宁也得看我的脸色……我甚至能够除掉他…… 然而此际江彬脸上找不到半点欢欣兴奋的神色,反而肃穆地看着前头正享受带兵策骑的皇帝,眉宇间带着忧虑与隐隐的恐惧。 原来出关之后,皇帝一行人到达江彬的根据地宣府,才玩了几天就听闻一个消息: 鞑靼「小王子」率众五万,正往边镇大同来犯。 ——是那个「小王子」。大明军队上下闻名色变的人物。 皇帝听了消息眼睛却顿时亮起来。 看见这眼神,江彬已心感不妙,但还来不及想办法劝阻,皇帝已然下令,点起宣府边军精锐兵马,御驾亲征大同府! 「朕要去会一会他。」皇帝当时踌躇满志地说着,抚摸手中的一柄银饰砍刀。 江彬瞪着眼睛不发一言。 「会一会他」?那个鞑靼「小王子」? ——你可知道我们此刻所在的宣府,三年前就被这「小王子」侵犯过,连陷多镇,烧杀抢掠来回百里,无人能挡? ——就凭你?你这个长居宫中、在「豹房」玩玩「练兵」游戏的小子,要「会一会他」? 但是江彬看见朱厚照的表情,知道他心意已决。江彬一身富贵,俱是靠取宠于皇帝而获得,要在这样的时刻扫皇帝的兴,那是江彬死也不会做的事。 ——只好暂时随他心意……说不定过些日子,他自己害怕起来就自行撤退,我又何必冒失宠的危险,干犯他的兴头? 可是今天已快将到达大同府阳和卫了,江彬看见眼前的皇帝,正威风地领着铁甲亲卫策骑漫步平原,半点没有紧张害怕的迹象,甚至真的显露了些大将军的自信与功架。 江彬在京城「豹房」与朱厚照日夕相对,年轻皇帝虽仍旧爱玩,但江彬却察觉他近一年多以来有了特殊变化,增添了些从前所无的气度,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就是神机营消灭了武当派之后…… 在前方,正德皇帝朱厚照领着四十铁骑亲卫,驰骋在梦想已久、自由开阔的平原之上,那袭豪华战甲底下的身躯热血沸腾,不知不觉间就驱使骏马加快。 「陛下!」在皇帝左侧后方的亲卫一边催马紧随,一边高唿:「请别脱离大队太远丨」 ——这些禁卫虽未曾戍边,但也听闻过鞑靼骑兵来去如风,这关外荒原是何等危险。前一刻看似四野无人,下一刻可能就箭雨漫天。 朱厚照虽然爱刺激冒险,但并不是傻瓜,知道自己置身的已不是「豹房」的游乐园,部将的说话还是得多听,于是收慢了坐骑,后头的铁骑队也缓了下来,跟随拱护在皇帝两翼。 马儿踱步同时,朱厚照自战盔底下,眺视那片被阳光晒成金黄的原野。他知道在看不见的另一头,无数敌人正跟他一样骑着马带着刀箭,血液同样的翻滚着,心里怀着同样的壮志…… ——不。不一样的。他们比朕飢饿。 朱厚照很清楚,他跟那些鞑靼战士不相同。他们为了功业富贵,为了家人吃饱穿暖,拿了性命出来赌博,踏上每日生死不知的战场;而他自己,从出生一刻开始,注定掌握天下,本来就没有任何奔驰在这荒原上的理由。 可是朱厚照心里还是有一个没填满的坑——世上还是有些东西,是连皇帝也没法随手得到的。他离京千里,就是要去寻找这东西。 听闻「小王子」率兵来犯的消息,朱厚照毅然决定亲身迎击,并非如江彬所想般只为冒险好玩。先祖开国的勇勐事蹟,朱厚照自小就听过读过无数遍。老师讲述这些歷史,原意是叫太子体会先帝创业之艰辛;可是听在朱厚照耳里,意义却全不一样,心里只有无限的欣羡与嚮往,甚至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 ——祖先曾经击败、驱逐过的敌人,他好想也击败一次。 促使朱厚照下定决心迎击强敌「小王子」的,还不止此。他更是受到了武当派的刺激。 两年前消灭武当派之后,朱厚照颇感后悔,之后多次接见从武当山之役生还而回的将兵,听他们讲述那场短促但惨烈的战事到底如何进行,得知武当剑士在战场上怎样以一抵百,堆积尸山;以数人之力闪电入侵,敢死刺杀神机营大将;在炮雨铳林之间如神鬼般冲锋而进,彷彿拥有不死之身……朱厚照听完,既为下令毁了这么一群不世出的战士而痛惜,同时却又恨不得当日自己率领神机营亲征,能够目睹那样的奇蹟。 他心里就是如此矛盾:既后悔灭了武当,可又觉得赐给武当派这灿烂一战,正正成就了他们的传奇;武当派能够在这战中燃烧至尽,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因着这心理,朱厚照并未追究禁军折损惨重的罪责,诸将士仍留原职,战死者眷属获得额外恩恤,监军张永仍督领禁军团营。 这年来朱厚照对武当派唸唸不忘,比从前更沉醉于武事;而曾经刺激他出兵武当的宋梨,他也一直留在身边,甚至出关也带在一起,彷彿她就是武当之战的纪念品…… 之后到了宣府,当听到「小王子」之名时,朱厚照立时将对方与武当联想在一起: ——朕出关之际,那傢伙就正好来犯……如此巧合,千载难逢!也许他正是上天赐给朕的灿烂一战! 朕此生也不可能练成如武当派那样厉害的武者;但同样能够找到燃亮自身的战场! 回想及此,朱厚照在马鞍上伸手握着腰刀,作势欲拔,彷彿在无人荒原上隐隐看见了敌人的身影。 朱厚照既非沙场勐将,也不是什么绝世高手,可是身为断天下人生死的九五之尊,杀气一旦散发,身旁将士都感受得到,竟全体不自觉微微退缩畏惧,低下头来。 「朕要打赢这一仗。」朱厚照目光不离荒野尽头,向身后战士徐徐说:「你们会助朕一臂吗?」 这支亲兵跟随皇帝已久,却从未听过他如此认真说话,心里一怔,一同在鞍上朝皇帝敬礼,众多铁甲片发出响声,各人衷心合唿: 「臣必死战!」 在他们眼中,年仅廿六岁的皇帝在马上的背影,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而他们不知道,这都是拜武当所赐。 ◇◇◇◇ 十三日后,正德十二月十日初六,大明皇帝朱厚照率同京师来援之张永、魏彬、张忠等部,于应州会合大同总兵王勋,兵马共计六万,迎战达延汗巴图蒙克五万鞑靼铁骑。 ——五十三岁的巴图蒙克,明军称其「小王子」,自十六岁亲政起兵,以不足廿年征服各部落一统漠南,此后率众来犯大明边疆大小数十回,烧杀抢掠,来回纵横千里,明军闻风丧胆,无人敢战。 应州之役,两军于雾中交锋,正德皇帝亲自披挂于阵前作战,明军战意高涨,与往日怯懦之情态大异,令巴图蒙克及鞑靼部将甚为惊讶。 朱厚照不顾群臣规劝,率先带兵冲锋,因战况混乱,竟深入敌阵,几乎陷入鞑靼军的包围;但他与亲卫异常勇勐,先一步沖散了敌方阵形。 最危急时,一名鞑靼士官接近朱厚照,竟与大明皇帝白刃相交。该鞑靼战士的弯刀力劲雄勐,朱厚照几乎抵抗不住跌下坐骑;但电光石火之间,皇帝不自觉使出从前得武当派副掌门师星昊指点过的「武当行剑」招势,身躯在马鞍上斜斜闪过敌人弯刀,同时手上御用战刀横斩,割破了鞑靼战士的颈项。 江彬及张永随即赶到护驾。鞑靼在明军如此攻势下不敢力敌,果断收兵。 次日两军再战朔州附近,然而这天雾色更浓,双方也难调度。鞑靼经昨日之严重挫折,又遇上远超预料的顽强敌人,人困马疲,终于决定撤退。朱厚照命臣下回京报捷。 同年末巴图蒙克病逝,无人知晓是否与此次应州挫败有关。他死后漠南蒙古众部落又再陷入分裂,虽仍每岁侵扰边疆,但已不敢再如此深入进犯。 次年正月,朱厚照因祖母去世返京服丧,并向朝廷回报「威武大将军朱寿」之战功,其中特书一笔:「斩虏首一级」。 第153章 卷十五 羊与虎 第二章 山螺 入山已是第四十七天。燕横仍然在寻找它的踪迹。 他盘膝坐在一株不知多少年岁的古老大树底下,被错结的厚壮树根包围,身週四方的地上全是雨后腐烂的落叶,传来阵阵令人昏沉的奇特气味。 燕横毫不在乎地唿吸着那空气,他的气息平缓而悠长,就如平日修习青城派的「伏降剑椿」时无异。 平放在腿上一长一短的两根粗壮树枝,随着他腹部的动作微微起伏。现在即使有人路过这深山,恐怕也难以辨别出燕横的身影:他那身原本深蓝色的衣袍早已污烂褪色,跟四周山林犹如融成了一片;淋湿的长发没有结髮髻,凌乱地披在双肩和背项上,久未清洁的发丝纠结得像一丛丛麻草;脸孔被泥污与疲劳掩盖,轮廓显得极深刻;穿破了的布鞋早就丢弃,一双赤足全是被山石树木磨出的厚茧,那硬皮被染得又黑又黄,像一对野兽的足爪一样。 这一切燕横全都不觉得厌恶,相反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成为山林的一部分。 最初进山时,燕横每天每夜都为林中的爬虫所苦;但如今虫蚁在他衣服间爬进爬出,他已是毫不在乎,依然如冥想入定似的一动不动,只有一双星目却仍睁着,警觉无比地朝树林各处缓缓扫视,身体各种其他官能也全开。 虽然已经许多天没有见着它,但燕横知道它还在,而且必然在不远处暗中窥视着自己。 ——我要是它也不会走。 燕横这么想。这座山是它的家。它是这里的王者。遇上我这个陌生的入侵者,它绝对不会轻忽。 一想到它,燕横的眼里就燃烧起狂热的期待。他仍然清楚记得那天与它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是燕横进山仅仅第六天就发生的事情。在那个雾气未散的清晨,正当他要去河涧取水时,就在半途的茂密树木缝隙之间,瞥见那巨型的身影步过。 那一刻,燕横的唿吸冻结了。 他平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生物。它行走时不徐不疾,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可仅仅是那身材与姿态,已足以震撼燕横的心灵。 接着它回头。短暂的瞬间,他跟它四目交接。那双眼目里深蕴的凌厉精气,令燕横心弦颤抖。 然后它就在林木之间消失。燕横只是呆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此后这四十天,燕横每日都回到这片树林来,苦苦寻找它的踪影,但始终没有再见到。 ——我会等。必定得再见它。否则绝不出山。 一回想起它的眼神时,燕横心里的自保本能就被牵动,右手迅速搭上腿上的长树枝。体内战气一被激发,在他头上大树里栖息的鸟群立时受惊,群起振翅逃向林外天际,拍翼声与鸣叫声在山间迴响不绝。 燕横察觉自己失控时已经太迟,手指缓缓放开树枝,重新聚敛心神。刚才它也必然感应到了吧?杀气这么一散发,要再接近它又更困难了。 ——我的修为还不够…… 燕横经过一个多月的山中生活,明白自己身处山野,对于这里众生而言,就如漆黑中的炬火一般显眼。要再次接触它,或者令它不为意地在眼前现身,唯一的法门,就是把自己完全融入山林。 经这一失控,燕横知道今天又是徒劳无功,只好提起充作木剑的那双树枝,在大树底下站起来,踏着赤脚回去自己居住的山洞。 那洞穴位于面朝东方的一片山壁底下,洞前的树林有一小片疏落的空地,燕横不知道这里从前是否曾被什么勐兽盘踞过。他在洞口用石头和削尖的树枝筑起一道及胸的屏障,以防自己不在时有野兽闯进去捣乱。 燕横轻巧一跃越过屏障——进山至今他已比从前瘦了好几斤——在洞内熟练地打火,燃起了火把后才走进山洞深处。 洞里的柴堆燃烧后,山洞内一切才显得清晰。洞口虽然狭小,深处内却颇宽广,洞壁向上延伸到两、三丈的高度,上方有两个如天窗般的洞口,令洞里不觉郁闷,只是下雨时洞里的地面就变成一个小小的泥浆湖,那时候燕横就只得睡在石头上。 洞里器物甚简陋,除了火堆上挂着一个瓦锅、堆在洞边石上的一些刀具用品、几个装着收集来的食物布包、装着食水的羊皮囊之外,再无什么多余东西,就连换穿衣物也没有半件。 虽然已经生火,燕横却无心煮食,只是张罗一些昨天采来的野果,还有几块风干的野兔肉,就着清水匆匆吃下充飢。 吃完后他抬头看上方的洞穴,只见天色已黑。他坐在燃烧的柴堆前,呆呆地凝视着跳跃的火光,还有偶然从柴枝爆出的星火,默然无语。 ——当然无语。还能跟谁说话? 燕横看着火光,回忆自己最后一次与人说话是什么时候。那很容易记起来:就是离开那山村的时候。童静以不捨的目光瞧着他。他轻轻解开她紧握着自己的手,踏上了路途,然后回头说:「我很快回来。」 一想到童静,想到那村庄,那人类的世界……燕横就紧咬着下唇,身体微微在颤抖。太怀念了。他好想跟人说话。谁也好。就算是不认识的村民。说一句就行…… 燕横生起独自进入深山修练的念头,是在两个月之前。引发他这想法的,是无意中听闻村民闲谈的一句话:「海阳山之北有老虎。」 ◇◇◇◇ 燕横听到那句话的地方,是在广西桂林的偏僻山区,一条满佈梯田的村落里。 为什么会到了那种地方,得要追溯到两年前的湘潭决战:荆裂在两千双眼睛之前,于湘江畔的大擂台上击杀了秘宗掌门「云隐神行」雷九谛。一刀之间,荆裂已然跻身当世高手之列,名号响彻天下武林,战果震撼之巨,只稍逊于武当派灭亡之事。 其实荆裂与「破门六剑」被朝廷「御武令」动员天下武人缉捕,早就是名人;雷九谛之死,更令他们无处可躲。 这两年可谓武林之寒冬:武当派被禁军神机营歼灭,各门派虽然庆幸解除了被武当征讨的威胁,但同时对于朝廷用如此雷霆手段毁掉一个山中的武林门派甚感心寒,先前对朝廷所发「忠勇武集」铁牌的嚮往立时冷却下来,看穿这「御武令」其实不过是驾驭武林中人的一副枷锁。 虽然武林各派不再热衷追杀「破门六剑」,但另一边荆裂等人仍然要躲避朝廷的缉捕。尤其在武当之战后,朝廷厂卫仍全力追缉武当派的残余「叛逆」,把分佈天下各省的耳目尽开,并且大肆滥捕拷问。一切游走江湖之士,只要形迹稍像练武之士,不管是真有正宗门派过硬武功的武者,还是玩花把式的街头卖武人,甚至是游方的道士,都随时被厂卫视同嫌犯,各地数以百计的无辜武人死于黑狱酷刑之下,并因此引发生了数十宗拒捕武斗,也酿成锦衣卫死伤,令气氛更是紧张。各地武林门派中人,为免与朝廷官府冲突,等间不敢出门远行离开根据地。 「破门六剑」并非害怕与朝廷厂卫或地方官府为敌,真正顾忌的是连累了收留他们的友好——毕竟别人不比浪荡江湖的他们,各自都有家业。他们知道必得离开湘潭,于是匆匆拜别了湘龙剑派众人、八卦掌门尹英峰及其他门派的同道,远走他处。 不过在离开前一夜,他们还要举行一件喜事:湘龙剑客庞天顺与崆峒派女侠刑瑛成亲。 一场险恶风波,成就了这段大好姻缘,可说是最令众人宽慰的事。二人赶在「破门六剑」离去前完婚,一切从简,就是希望由练飞虹主婚,亲自将徒儿嫁出去。 新婚后隔天,刑瑛在离别前把自己爱用的崆峒派飞刀和钩索都送赠给童静。 「静师妹。」刑瑛拉着童静说话,视线却不捨地瞧着恩师练飞虹:「你要好好看着这老顽童,不要再给他出事。」 ——练飞虹被雷九谛重创之后,虽然身体和斗志都已大致恢復,但始终没有回到那一战之前的十足状态,刑瑛因此对他颇为担心;而这一别后,师徒俩也不知道何时再聚。 童静虽从未正式唤练飞虹「师父」,但对这句「师妹」并不抗拒,紧握着刑瑛的手,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破门六剑」再次回到浪迹天涯的日子。没有湘龙剑派的照顾;没有湘潭大宅的高床软枕,饭来张口;没有神医严有佛的悉心治理……可是他们六人对这些并无不捨,也未曾忧心将来。 这一切安逸生活,本来就不是他们追求的东西——否则当初跟着李君元投靠南昌宁王府就可以了。 何况,他们六个生死与共的伙伴,又再齐聚在一起了。这已足够。 ◇◇◇◇ 天大地大,却是罗网处处。「破门六剑」经过一轮来往浪游,最后决定南下。 正如从前被江西官府通缉时一样,「破门六剑」在旅途上一直避开官道与大城镇,沿途野宿或只寄居在小村落。各大城府重镇人多繁杂,厂卫耳目线眼亦必多,以他们的气质外表,不管如何装扮,在城里也异常显眼,甚难逃避,故有此方式。 六人花了数月,取道衡州府南下,再往西入永州,到达九疑山。 「破门六剑」进了山区立时松了一口气,只因这地带聚居的南方异族部落甚众,气质不同中原汉人,「破门六剑」混在当中,半点也不起眼。 ——看来南下的决定是对的。 「不如我们索性换换衣服吧!」圆性提议时,抓起身边一个山地獞族孩子的斑斓头巾,戴到自己短髮乱生的头上,顿时再也不像和尚。那孩子红着脸一拳拳擂在圚性肚子上,圆性却只大笑按着孩子的头顶。伙伴也都笑了。 六人于是向獞族人买了衣服换穿,又购买些布帛货品,扮作一支獐人商旅,果然半点也再看不出是中土武人。虎玲兰的不纯汉话甚至成了伪装。 六人经龙虎关出了湖广省界,进入广西。 ◇◇◇◇ 此后一年,「破门六剑」都在广西生活,游走于北部桂林、柳州等地。 广西近接南蛮疆域,可谓偏远之穷山恶水,自古是罪犯流放之地,当地汉人又与异族獞人杂处,养成民风强悍,但凡被贬谪该地的汉人官员,皆视为畏途。 偏偏对「破门六剑」来说,南入桂地却是如鱼进水,甚是适应喜欢,且有重获自山之感。广西既与中原朝廷距离遥远,境内亦无什么名门大派,京师下达的「御武令」根本从未传达至此,当地布政使只对朝廷这举动略有所闻。由于路途艰困,厂卫势力亦不愿意追捕到这里,更何况这种地方本来处处满是刁悍之士,要缉捕也缉捕不来。「破门六剑」身在广西山区,再无官府或敌对门派制肘威胁,一下子解除了过去沉重的拘束。 同时「破门六剑」也喜欢上了这里的风土人物。当地人特别是撞族人性情强悍率直,与武人颇是相近,荆裂等人所到之处结交了不少朋友;当地人见这六个形貌奇特、身戴各种兵刃的外来者,亦未大惊小怪,彼此坦诚相交。 当地村镇和獞人部落,偶有不和争执,轻易即演变成武斗,时因小故可酿成百人血战;加上桂地山水森林幽深曲折,容易为土匪流贼匿藏,匪患甚为频繁。「破门六剑」在修行途中曾多次出手,镇压排解武斗,并且十数次助村民剿灭匪盗。 「破门六剑」武艺非凡,生死战斗经验也丰富,即连勇悍的当地人也大为敬服。山区獞人更以土语称唿他们为「六匹虎」。 广西的险恶山水在「破门六剑」眼中,亦成为了与人战斗之外的另一种磨练。对他们六人而言,这地方简直就是个天赐的大修练场。 ◇◇◇◇ 然而离开中原之后,燕横却渐渐感到迷惘。 ——我的剑道,好像迷失了方向。 他当然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武当派已经不在了。 自从踏上修行復仇之旅,燕横朝思暮想都是与武当较量。每一次练剑,他都在心里估量,自己的实力到底跟当日上青城山的武当「兵鸦道」高手距离多远。 可是在他连一个武当高手也没有击败过之前,武当就消失了。 这股空虚,再多的锻鍊和战斗也难以填补。 他甚至渐渐感觉,这一年来自己的「雌雄龙虎剑法」退步了;那双一长一短的剑锋,似乎不知道该再刺向哪里。 他想了很久,决定去问荆大哥。「破门六剑」中以他与荆裂对武当的仇恨和执念最深,荆大哥会明白的。 可是荆裂失笑摇头。 「怎么会?你的剑没有退步啊!至少我跟你练习时感觉不出来。」 可是燕横听出来,荆裂的话中有些保留。荆大哥只是说「没有退步」,而不是「很大进步」。对燕横来说,自己如此献身剑术,假如没有大进,那其实就等于落后。 ——要是武当派的人没有死的话,他们必然没有闲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荆裂又说:「你在想武当。燕横点点头。」 「姚莲舟、叶辰渊、锡晓岩……」荆裂说着时远望瓦屋窗外的群山: 「他们确实是生是死,我也不敢说。我自己在南海蛮国,就曾经亲身见识过火器的威力。不管武功多么厉害的傢伙,面对那些铳管炮口,还是得讲究时运……」 燕横听时,想起荆大哥曾向他展示腰间那道被佛朗机人火器打过的伤 「但是我拒绝接受他们就这样死了。像他们这样的稀世高手,不该在这么一场没有意义的仗里消磨掉。我选择相信他们仍然活着。」 燕横听了荆大哥这话,情绪不禁激动起来。 「而且别忘了,还有波龙术王那傢伙……加上他的师兄……」荆裂说时双拳握得紧紧。 ——根据虎玲兰的描述,加上她记忆波龙术王和锡晓岩的对话,众人推敲得出,那个在武当山出现的奇特男人,应该就是武当派第三名副掌门无疑;此人能够如此压制虎玲兰,荆裂估计其武功修为有可能超越叶辰渊,到达姚莲舟的级数。 「还有这样的高手在前头,我们怎么可以停下来?」荆裂拍拍燕横的肩头说。 受到荆裂的激励,燕横心里困闷稍解。但这始终消除不了他剑术陷入瓶颈的感觉。 于是他尝试走到山间散步。明媚的阳光照射得正开始收成的梯田一片金黄。干活的农民在田间休息,间话家常。 燕横走过时,却无意中听见其中一名村民说: 「海阳山之北有老虎。听说已经吃掉好几个走山路的人。」 「老虎」两字在燕横脑海里迴响不止。忽然之间好像有些什么在他心里豁然打通了。 他再度回想当天师父何自圣与叶辰渊之战。这次顶尖剑斗的景象,他早就仔细回忆研究过几千次。 其中一幕:何自圣祭起「雌雄龙虎剑」招式时,内心「借相」之强烈,竟然能够影响旁观者,令他们也隐隐感受。 「借相」一直是燕横锻鍊「龙虎剑」时遇上较大困难的一环。他在青城派已经修习过「火烧身」等最基础的「借相」法门,可是这些年尝试应用在「龙虎剑」上,总是感觉未如理想。 他细心回忆许多次,知道师尊当时所「借」的,乃是「龙虎之相」。 要「借相」,就是要想像;想像要真,最好就来自体验。 ——我不可能看见龙;但能够去看老虎。 下一刻,燕横心意已决。 ◇◇◇◇ 燕横最近发现了一件事情:山洞里的火光,只要你凝视得够久,就能够从里面看见任何东西。 与童静分别的回忆一旦袭上燕横心头,就像利爪般紧紧扣着他的心。眼前的火光里,渐渐浮现出童静的姿态。 来回晃动的火舌,彷彿化为童静挥舞「迅蜂剑」的优雅动作。从四川初遇时那故作气势、浮夸不实的剑招,到今日削去了各种多余动作、朴实凝聚的功力……童静只花了这么短的日子,脱胎换骨,燕横实在以她为荣。 可是还不止。童静的剑里,蕴藏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特质,虽然仍未真正发挥,却已令她的动作多了一股奇特的美——这美态,只有像燕横这样的剑道狂热者才看得见。 ——静,你很漂亮…… 心念一动之下,火里的童静变得更近了。燕横只觉得好像触手可及。 她的发香;她透红的脸;她温软的小手;还有嘴唇…… 对童静的思念,令燕横浑身发烫,一股无可名状的苦闷从体内涨溢,令他像快要发疯。 ——下山……下山去找她吧……她在等我…… 燕横断然拒绝心里的声音,发出一记狂兽似的吼叫,叫声于洞内迴荡。 他紧抓着头髮,挣扎着站起来,把上身的衣袍大力脱去。 相比两年前在湘潭时,燕横的身材健壮了许多,剑士特有的两颗壮硕肩头圆浑地挺起两侧,横壮的肩背肌块像翅膀张开。虽然比刚进山修行时瘦削了,但这更令他身上肌肉收紧,加上火光掩映,肌理的阴影更显得深刻,此刻燕横赤裸的上身,就像许多条粗壮的蟒蛇盘结成团。 燕横的五官轮廓也被火光映得深刻似鬼。他咬着牙,仍然一副辛苦得要发狂的模样,勐地捡起搁在洞里的长短树枝,在火光前打起他的「雌雄龙虎剑」来。 此际燕横的剑法失却平日的沉着,刚勐气息暴放,每一招都是十足力量刺噼而出,杀气充满山洞,一双粗钝的树枝前端彷彿带有锐利的杀人刃锋。 ——这是发洩,多于锻鍊。 燕横就是这样不断以长短树枝在身周交错挥舞,不知已经击出了多少剑,直至胸口开始喘息,手臂和指掌开始酸麻,「龙虎剑」招式才渐渐慢下来。先前心灵的痛苦已然消退,燕横站住软垂双臂,树枝在指间滑落掉到地。 他俯跪在火堆跟前,大口大口喘着气。直至唿吸稍为平復,他仰起头,看看洞壁上反映的火光和影子。 在他眼中,那石壁渐渐浮现出一个白色的人影。人影很高大,正盘膝坐着,虽然随着光影而在壁上浮动,却有一种实体似的重量感。 燕横知道那是谁,为什么出现。 自从几天前开始,他每晚都会看见这人影。从最初飘渺的一抹淡淡影子,到后来已经能够看清楚身姿与表情。 然后,他们开始谈话。 「你刚才那算是什么剑法?」那声音威严、清亮而熟悉。燕横每次听见都有想哭的冲动。「完全不行。」 燕横继续跪着垂头,不敢直视那人影。 「师父……」 燕横决定入山修行,除了为观察「虎相」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他在青城派的时候,听闻师叔吕一慰说过,师父何自圣年轻之时,曾经一个人在外游歷修练,并作过这种孤独的苦行,在无人深山渡过七十天之久。 ——这种苦修在青城派有名堂,称之为「山螺」:螺是指像田螺那种向心的旋纹,喻意独自在山中是要往内观照自我,寻求武道的突破。 燕横听过不少关于「山螺」的事情,只知道此法在青城派早已几被遗忘,近百年来只有何自圣一人进行,此外再无其他人尝试过;他也不知道「山螺」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和准备,只是凭着一口气就来了。 ——既然是师父做过的事情,我也要做。 燕横想:自己自小在青城派与众多同门修练,青城破灭后又马上有了荆裂作伴,此后的伙伴与朋友亦越来越多;自己的武道生涯上,从来没有只得自己一人的日子。 说不定,这就是我剑法无法再进一步的原因。 过去几十天「山螺」,一直支撑着他坚持的,除了寻找老虎,就是何自圣这个模范。 可是他从没想像过:竟然真的会看见师父! 这个「螺」字,原来这么可怕…… 「这不是『雌雄龙虎剑」壁上的何自圣影子又再说话了 燕横还没有疯掉,他很清楚那影子和话语,都只是来自自己心里。但他还是无法自制地开口回答。 「我在青城派学过的,就只有这么多。我真正见过『雌雄龙虎剑法』也只有你跟叶辰渊决斗的那次。」 「不。不止的。」何自圣举起只有四指的右手,断然说:「我教过你的,远比你想的多。只是你自己忘记了。」 燕横苦思这句话的意思,同时从俯跪变成打坐。他身上的皮肤散发出刚才练剑后余热的蒸气。 离开青城山这四年里,他心里唸唸不忘復兴青城剑道,每日都在回忆青城山上学艺观摩的一点一滴,尤其是师父跟叶辰渊那惊世一战。 趁着孤独修练这种新体验,燕横这数十日来将一切关于青城剑道的记忆努力重整,尤其是每次由何自圣亲自传授的时候。 在青城山六年里,燕横绝大部分日子都是由各位资深的「道传弟子」师兄代传武艺,掌门师父亲授的机会甚少。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进入「归元堂」的资格。那个时候的燕小六半点也不心急 他是个谨守规矩的学生,没有像侯英志那样地焦躁。他只想:只要自己继续努力下去,「归元堂」与师父就会在那里等着他。青城派又不会跑到哪去…… 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切以为必然存在的东西,并不一定等你。 如今的燕横只有紧紧握着当年的所有。令他惊讶的是,自己脑袋里记得的东西,竟然远比想像中多。从前都没有真正静下来整理的机会,现在于荒山里独自一人,许多不知藏在哪些角落的学剑记忆,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彷彿在孤独中,他的心成了一面清亮的镜子。 ——其中许多回忆里都有好友侯英志的影子,就连二人私下在山中半游戏地对剑的过程,燕横都记得。 此刻小英在哪里?他手里还握着剑吗? 燕横深感当时未有好好珍惜师父仍在的日子,如今只有格外努力回想关于何自圣的一切。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从前未有留意的事情:每当他正在学一套新剑法时,从「风火剑」到「上密剑」六套,师父总在那期间当众演示该套剑法,而且必然打三次——一次是在燕横初学之时;一次是他刚刚学会全套之际;第三次则总是在他将要参加门内校剑比试之前,何自圣就会找一人示范那套剑法的双人「式对剑」拆招。 当年燕横没有留意原因,还在疑惑师父何解还要特意演练这么基本的剑法;现在重组回忆之后他终于发觉,师父的示范对象就是他! 第一次,让燕横感受那剑法的风格与气质;第二次是给他看清楚每套剑法的动作和发劲窍要;第三次当然是实战应用。 「风火剑」的路线与速度;「泷涡剑」的劲力协调;「水云剑」的柔韧严密;「伏降剑」的气势与吞吐;「圆梭双剑」的精巧和霸道;「上密剑」的近身险中求胜……每次当何自圣亲身演示时,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而燕横很庆幸,自己竟对那些影像存有很深的记忆。 这一发现更印证了燕横先前的猜想:青城派最高绝学「雌雄龙虎剑法」的要诀,其实也藏在基本剑术里。 可惜他跟何自圣学习的,始终就只有这么多;而真正的「龙虎剑」模样,他亦只见过叶辰渊一战的片光掠影,最多加上练飞虹一些回忆口述。 此刻他对着师父的幻影打坐,思考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低下头来。 「师父……不行,我学过的,想来想去就是这么多……我打不出你的『雌雄龙虎剑』。」 「我的?」 何自圣那幻影的头髮和白袍因盛怒而飘扬,就如洞中那堆火焰一样激烈。 「谁说过你要打出我的『雌雄龙虎剑』?」 燕横一「听」这句话,忽然一身都冒出冷汗,迷惑的心里亮起了一点曙光。 ——不是师父的「雌雄龙虎剑」……不是他的…… 燕横陷入深沉的苦思当中。他记得在庐陵时听王阳明大人谈过在龙场悟道的经歷,燕横虽然不是太懂王大人所说的哲理,但知道自己此刻正处在相近的关头。 燕横在这入神的状态下,并没有发觉火堆已渐渐变弱,山洞里越来越冷。此刻他搜索枯肠,精神活跃造成的肉体消耗半点不下于刚才击剑,全身仍是热血奔腾,皮肤上冒着薄薄的汗。 ——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我的。 ——我的「雌雄龙虎剑」。 燕横只觉一念豁然而通,整个心智从深沉思考中返回山洞的现实。 他抬头,想再问壁上师父的影子,却发觉火光微弱,何自圣的幻影早已消失。 燕横替火堆添柴,穿回上衣,徐徐走到山洞深处。在壁上一个凹陷处堆着十几块大石头,他搬开几块,从那凹洞里找出一个长布包和一个瓷瓶。 燕横席地而坐,小心解开布包摊开来。厚厚的布帛包了好几层,最后都解开了,露出内里的「龙棘」与「虎辟」长短双剑。 燕横仔细用布抹干净双手,这才拿起「龙棘」拔出鞘。剑刃立时映照得洞内一室金光,出鞘的颤音在宁静的空气里迴荡。 燕横细心用藏在布包内的一块白布抹拭「龙棘」刃锋,反覆清洁和观察后,再用瓷瓶里的油涂上薄薄一层以防止发锈,确保涂匀之后才还剑入鞘。 他接着同样又打理短剑「虎辟」。燕横的表情变得平和,他藉着这种时刻,在心里琢磨刚才想到的念头。 ——要怎样才能找到我的「雌雄龙虎剑」? 师父不在,无法再指点他。他只能靠自己想。 燕横想,每个人的武道生涯上,必然有一个突破的关口。师父的是什么?是在独战「川西群鬼」、失去一只指头那时候吗?还是更多? 他回忆自己这几年,每一次剑术大大提升,都因为不同的事件:杀出马牌帮;「盈花馆」对姚莲舟与武当派;夜战波龙术王;「清莲寺」之战;丛林里击败秘宗门弟子…… 如今的「山螺」,是另一个关头。 与师父的幻影对话,他当然也害怕。自己是不是孤独太久,太过想念伙伴和童静,已经开始有点疯?他不知道,只知自己确实处在幻象与现实模煳的危险状况。 可是他追求的是「借相」,而「借相」本身就是一种高度的想像,差别只在能否控制。失控的话,就如雷九谛般走火入魔;成功操控的话,就开始跨进自己渴望的境界。 要怎么突破?还有,要怎样接近那老虎?……………… 燕横抹着「虎辟」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想到一个念头。 ——「山螺」,在没有人之处修练,对我来说是前所未歷的陌生境地。 ——可是不止。还有一片境地是我更陌生的。 ——没有剑的修练。 燕横抹净了「虎辟」,上了油后还鞘,将双剑再次用布重重包裹好,把布包举起贴在额前,心中暗暗默祷一轮,然后将之恭敬放回那凹洞,把洞前的石头重新封好。 然后他走回山洞中央,捡起刚才当作长木剑使用的树枝。 燕横看了树枝一会,双手握着两端,用大腿一口气将之折断。 燕横握着断成两截的树枝——在他眼中,它仍然是一柄剑——在两个断口之间的虚空处,他似乎看见了些什么。 他轻松把两截断剑抛进火堆。火焰又烧得更旺。 第154章 卷十五 羊与虎 第三章 暗剑 在幽暗与死寂中,谭洙的身体完全被冷汗湿透了,强烈的恐惧像打开了他身上每个毛孔,任何轻微的空气流动,对他而言都像刮过一阵切入骨头的寒风。 他在暗角里瞪大眼睛,想用房间外仅仅透来的稀微月光看清一切;然而他心底里又害怕得宁愿什么都看不见。 谭洙并不是容易惊吓的人—一个靠赤手打下江山、佔据得江西袁州城三分一货运生意的豪商,当然不是没有胆识的人物。 他现在也不是孤独一人:跟他一起站在暗室中的,还有府中两个身手最强的护院武师,每个都比谭洙高一个头以上,虎背熊腰撑得衣衫膨胀,而且手上都提着凶厉的单刀,其中一个左手还带着厚厚藤牌。 但是这未能令谭洙感觉半点安全。 因为不久之前,他才听见外头后院和厅堂接连发出的惨叫声。 不过相当于喝几口茶的时间,惨叫就从此起彼落转为寂静,如今连半点声音也再听不见。 也就是说,守在外头那八名护院,已经全数死亡或昏迷。 这么可怕的人,谭洙能够联想到的,只有近来道上传得旺盛的那个外号。 ——是真的!那「妖锋」的传闻……是真的! 谭洙是个见过风浪的人。这样的人很少不谨慎。当他从生意朋友口中听说近期有人要对他不利后,他并未掉以轻心,马上请託江湖上的熟人雇来六名好手,连同他手下原有的四个护院,总共十人全日贴身跟随,那排场不下于袁州府任何一位大官,心想已是绝对安全。 然而此刻在这座别馆里,他才知道自己多么愚蠢。敌人已然接近到一墙之隔的距离。 守着谭洙的最后两人,是十人当中武艺最高的:正门前架起单刀、头顶已经半秃的中年汉名叫方胜,曾是着名的南昌「仁威镖局」老练镖师,走镖生涯十三年来,与各地绿林剧盗交手无数,四年前想过一点安定生活,到来袁州府落户,获谭洙招聘为护院,兼教子弟武艺,甚得信任;另一个提着藤牌单刀较年轻的秦日通,是本地罗家地堂门弟子,武功在门内甚出众,但因生性好赌流落江湖,出卖一身过硬功夫,近日才被谭洙招入府中。 两人实战经验都极丰富,包括像此刻的暗室夜战。他们一前一后,迎着房门作准备伏击的状态,前头的方胜在门内左侧,架起刀锋同时左手暗扣着飞镖,准备敌人破门而入即上路出击牵制;而右后方的秦日通身体半蹲,藤牌几乎盖着全身,准备趁方胜迎击的同时,仗着盾牌保护滚抢对方下路,以单刀破其腿膝,再由方胜从上出招结果敌人。 两人刚共事不久,其实互相併不熟悉,但此刻处在生死关头,凭着经验自然构成合作阵式,极有默契。 阵势虽严谨,两人心里却没有半点把握,刀柄和掌心之间渗满了汗,唿吸异常急促。 只因他们都隔着门墙,感受到敌人散发而来的奔腾杀气。他们在江湖上打滚这些年,从未遇过。 ——见鬼了…… 谭洙虽然不是武人,但一样感受得到这股杀气的压迫。他杀过人——无论是亲手还是下令——也被人多次迫入过死地。他嗅过死亡的气息许多次。 但从未有一次这么浓。 对方已经站在房门后——没有迂迴偷袭的必要 谭洙在黑暗中盯着房门,勉强张开又干又苦的嘴巴,高声说:「这位好汉,我俩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谭某没什么本事,银两还是有一些。不管是谁僱用阁下的,谭某出双……不,三倍!」 在旁听着的方胜和秦日通,仍目不转睛盯着房门,精神不敢有半丝松懈,同时在心里祈求对方响应谭老闆的价钱——这已是避免交手的最后机会。 门外并无动静,似乎正在考虑。秦日通心底升起一丝希望。但方胜却皱眉。江湖经验较丰富的他知道,厉害的杀手,不易被这种反收买打动。 ——厉害,只因为他们有原则。 何况这等待之间,门外杀气未有半丝减弱。 谭洙正要再说话时,感觉到迎面空气流动。 房门向内打开了。 方胜握着单刀与飞镖的双手蓄劲欲发。可是就在这剎那,他感受到门外的杀气瞄准了自己。 对方隔着门板已然察觉方胜所在,不必使用眼目。 ——相比我那十三年刀锋舔血的走镖生涯,此人必是从更凶险的生死深渊活过来! 在这震慑之下,方胜做了一件他习武三十余年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他害怕得一动不动。 秦日通却不知道方胜意志已经崩溃,仍照预定的战术,迅速一滚身抢向那打开的房门,以藤牌保护头颈和身体,右手刀预备砍向那门前黑影的腿部! 就在刀招未发动之前,秦日通却感到左手的藤牌传来一股极强烈的冲击! 那是一柄刃身宽阔的短剑,极强力砍在藤牌的左上方边缘,那冲击令秦日通左臂无法承受,架盾的姿势变形,藤牌降了下来,露出秦日通的颈部。下一瞬间,藤牌上端飞散出碎屑。 另一柄长剑擦过藤牌顶缘,斜斜而进,刺穿秦日通的咽喉。 黑影拔出带血的长剑,轻巧越过秦日通尸身,直捣房间后头谭洙所在。 「等——」谭洙惶恐中举起手掌 但他就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长剑另一次发动,在谭洙的食、中二指间刺进。 剑尖从谭洙的喉眬里拔回来时,他仍然维持着同一个站姿,半点不似已失去生命的样子。 黑影身后的方胜,只是僵硬地呆站着。他没有看清楚那连杀二人的剑招——不是因为太暗,而是因为太快。 这时黑影回过身来面对方胜。后面传来谭诛尸体崩倒堕地的声音。方胜瞧着面前这个长短双剑的杀手。他没有后悔自己刚才并未出击——根本毫无分别。 知道自己必死,方胜心里反而有些坦然,这时竟敢直视杀手的脸。 杀手以黑布巾包藏头髮及脸孔,只露出一双眼睛。奇怪的却是:那双眼的左边竟肿得像颗乌黑的鸡蛋,只能勉强睁开一线,眉心处也有新鲜的伤痕。 ——好像不久前才刚刚被人狠狠揍过一顿。 即使如此,那完好的右眼散发的凶焊杀气,仍足以令方胜背嵴发寒。虽然杀气是如此浓烈,但见惯了各种恶人的方胜又隐隐感受到,对方并不享受杀戮。他只不过像一头狼,为了生存而狩猎食物而已。 方胜没有猜错。杀手的下一剑也很快,并未给他太多恐惧或痛苦。 ◇◇◇◇ 在谭洙那座城南别馆的四条街外,一家小小的豆腐店里点着一盏孤灯。蔡庆独自坐在店内,手里握着一个小杯,正在耐心地等待。 他浅浅呷了一口,让那液体停留在喉间,滋润了一会才呑下去。那并不是酒,而是清水。工作时蔡庆绝不喝酒。即使确定所有的安排万无一失,他都不会冒险,影响自己任何时刻的判断。 ——因为在他这危险的行业里,所谓「万无一失」只是假象。他的工作处理的是人;是人就会有意外。 只是这次看来也没出意外了。因为不久后蔡庆就听到脚步声。那步音非常轻,只有留神才会察觉。 只得一人的脚步声。但蔡庆知道其实回来了两个人——另一人的脚步,比那更轻更静。 豆腐店的门敞开来。先进入的是个廿来岁青年,身材很健壮,步姿举动敏捷,在这样的冬夜里也只穿着粗布薄衣,样貌一脸憨厚平凡,但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专注。 跟着他进来那个脚步更轻的人,全身都包裹在黑衣中,头脸亦包着黑巾,手上提着一个长状的黑布包。他比前面那青年瘦削矮小,但无论谁第一眼看过去就能肯定,二人若是打起来,黑衣人杀掉青年只会是一眨眼间的事情。 就像勐虎与羔羊的分别。但此刻虎却跟着羊走。 黑衣人进入后,青年立刻将门关上。店门一关起来,黑衣人身上的血腥气味就显得更浓烈了。 蔡庆早就站起来迎接。他与黑衣人对视,瞧着对方一边肿伤的眼睛,略点点头招唿。 黑衣人却毫无反应,只是将手上的长布包交给青年,然后将蒙面黑巾扯下来。 侯英志的脸带着一贯的傲气,只是相比两年前在武当山上,增添了不少风霜与怨忿。那眼瞳像吿诉世人:你们这世界亏欠了我太多。 蔡庆跟侯英志平日见面不多,一个月里最多才两、三次,但每一次都忍不住留意他的脸。每次都不一样——上面的肿瘀和伤痕时多时少,有时是鼻樑骨给打歪了正在痊癒,有次则喉颈紫青了一大片说不出话来。蔡庆至今都不知道侯英志受伤的原因,也并未理会——只要这些伤不影响他的工作就行。 侯英志无视蔡庆的注目,将头巾也取下,并开始脱去身上的夜行黑衣。另一边那青年接过长布包之后,放在平日切豆腐的木桌上摊开来,露出内里长短双剑。两柄剑的造工都非常粗糙,没有任何修饰,就只是两片磨得锐利的钢铁装上了护手和木柄,再缠上黑布条,予人感觉像工具多于兵刃。虽说是「工具」,这双剑採用的钢材和铸工都是第一流的,剑锋也打磨得非常仔细。 青年将沾满血的双剑拿起来,在旁边的木桶里取水清洁剑刃。他洗剑的态度十分专心,好像世上再没有其他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这青年叫阿木,是蔡庆手底下宝贵的人才。阿木是个哑巴之外,脑筋也有问题,出生长大后一直不懂跟别人相处,爹娘不管怎么打他也教不会他做任何事情。他很小就被父母遗弃,要不是天生一副健壮的体格,能够出卖劳力,早就死在街头。在阿木十五岁时,蔡庆在临江城一个贫民窟中发现了他,并且改变了他的人生。 蔡庆是世上第一个有耐性跟阿木沟通的人,并且找到了方法。而他也发掘出阿木在体力之外的另外两个长处:专心,而且记性很好。 ——这就够了。他能够为我工作。 自此每次工作,阿木都负责带引杀手往返目的地、藏身处和逃走出口。阿木从来没有出错过一次。 阿木把双剑上的血渍沖洗去后,拿来自己准备好的几块布巾和灰粉,将剑仔细弄干。蔡庆吿诉过他:「工具」清洗后一定不可残留水渍,否则会长锈。因此阿木每次都极仔细作业和观察,确定「工具」每一分寸都彻底干透。令蔡庆失望,是阿木人生里最不想发生的事情。 这时侯英志已将全套衣衫都脱光,塞进一个厚布袋里,准备交给阿木拿去烧掉。在蔡庆和阿木面前赤条条一丝不挂,侯英志却毫不在乎,彷彿把他们当作木头人。 他从水桶拿起瓢,自头顶往身上淋水,沖洗残留的血腥。冬夜里的冷水浴,令侯英志精神一振。脑海中死者的脸,彷彿一下子被冰般冷的水洗去了。 就像他的脸一样,侯英志身上各处同样满佈伤痕。蔡庆瞧着他那有如钢丝缠成的强韧躯体,没有半点赘肉,形状完美的胸肩就像工匠巧手雕刻的作品。蔡庆看了很羡慕,但同时也知道侯英志锻鍊出这样的体魄,绝不是为了外表好看。 从样貌和身体看来,蔡庆断定侯英志还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这样的年纪,却有这般可怕的剑法,蔡庆一直没有问原因。他心里有几个猜想,只是他从不试图向侯英志打听或验证。没有这样的必要。 ——只要他能一直为我赚钱就好。 看见侯英志那不满现状的飢饿眼神,蔡庆知道他仍会留在自己旗下好一段时日。 现时蔡庆手底下共有四个杀手,但另外三人没有一个的身价比侯英志这「妖锋」更高。当然这个差距他不会给四人知道。他们也不可能互相比较——假如他们四个有能力自己走出来要钱的话,就不需要他这个生意接头人了 蔡庆在这行打滚已经二十年,能够生存这么久当然是因为他够谨慎。他永远不会同时经营超过五人,人太多他就会太忙,太忙就容易疏忽。钱不可以赚得太急——这就是他生存之道。 他的另一生存秘诀,就是将一切事情控制在自己手上。例如物色杀手,他总是亲自在黑道上找适合的人选,绝不靠他人介绍,更不採用已经行事多年的老手。 然而侯英志是歷来唯一的例外:当天是他来找蔡庆自荐的。 ——通过蔡庆旗下一个杀手。 当时侯英志正为一个黑道角头老大当护卫,那个老大正是蔡庆旗下杀手的目标。结果是杀手的手筋被侯英志挑断了。 可是正当那名角头老大深庆得人时,下一刻他的咽喉也被侯英志的剑刺穿了。 「我已经厌倦这傢伙。」侯英志那夜对那名杀手说:「我想要干你的工作。带我去见你的老闆,那么你就可以收下这次杀人的报酬退隐。要不,你就死在这里。」 岂料那杀手并未就范,闭上眼准备就戮。侯英志见了这样并不愤怒,相反觉得很满意:假如这个杀手接头人太容易被出卖的话,也就是说他并不太能干,侯英志没意思在这样的人手下工作。 侯英志竟然收起剑,并且为那杀手包扎。两人交谈一轮,最后杀手答允会通知他的「老闆」来找侯英志。而侯英志答应了,就这样把杀手放走。——这是非常奇特的互相信任。 结果那名杀手确实按照承诺,将侯英志的事情传达给蔡庆,包括约定出现的时日地点。蔡庆颇为讶异。对方如此冒险,必然很有自信。 当然蔡庆并不轻易就信任侯英志,只是找一个临时在街上僱用、对杀人生意毫不知情的少年,在约定地点向侯英志传信: ——为我工作,首先你得不收钱干一次「买卖」。成功了,你才会看见我。 这是蔡庆一向招揽杀手的规矩:对方先得免费干一次工作,一来是建立一种「共犯同谋」的互信,二来也是为了测试对方实力及杀人的决心。由于这次状况特别,蔡庆挑选了一个格外困难的目标来考验侯英志。 然而最后证实了,他给的这考验太过容易。侯英志是蔡庆十多年来见过身手最可怕的杀手——可怕得在作过几次买卖之后,道上就多了一个「妖锋」的传说名号。蔡庆其实不喜欢这么高调。但不喜欢归不喜欢,这并未阻止他将侯英志的身价一口气抬高一倍——这个新价钱,蔡庆一直没有吿诉过侯英志。 现在侯英志已经洗干净身体,抹干后换穿上蔡庆为他准备的新衣服。另一边阿木也将长短双剑清洁好,用灰粉彻底弄干再上了油,藏在一个长革囊里收妥。蔡庆向阿木挥手,阿木就忠心地点点头,背起革囊,拿着装衣服的布袋,往豆腐店的后门出去。 蔡庆从店舖一个大木柜里找出个包袱,放在桌上推向侯英志。 正常来说蔡庆都不会这样与杀手交收酬金,而是将银两藏在指定地点。不过侯英志要求例外。蔡庆也答应了,因为他知道侯英志即使没有剑,带着这许多钱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侯英志默默收过那沉甸甸的包袱。里面的银两每锭都用厚纸包裹,不会因为互碰而发出声响。 侯英志用一块灰色的布巾包束着散开的湿髮,同时向蔡庆说:「一个月内我都不想再接买卖。我有事情。」 蔡庆点点头,不禁又看着侯英志那张满佈肿伤的脸。他早已习惯侯英志这样的要求;而每次侯英志「休业」完毕回来时,都好像换了另一张脸。他那些日子到底在干什么?给他这些伤的到底是他自己、他老婆还是谁?蔡庆没有过问,只因不想影响彼此的关系。 ——反正在蔡庆二十年的生涯里,侯英志也不是为他工作的唯一怪人。从前他旗下有一个杀手喜欢吃昆虫;另一个有嗅女人脚的癖好。蔡庆相信凡是乐于杀人为生者,心灵多数有某些地方扭曲或破损了。 这时侯英志准备好了,不道别一句就转身,彷彿蔡庆于他而言只是个陌生人。这也接近事实——这年多以来,两人虽然合力办着这种交付生命的工作,但累积谈话大概还不到一百句。 「等等……」蔡庆这时说。侯英志回头,与其说他感到意外,不如说有些不耐烦。 蔡庆从腰间布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给侯英志。 「这是袁州城里『华圣堂』出产的药末。沾了水涂抹,对外伤很好。」侯英志皱皱眉,只是收下药,不发一言就打开店门离开。 蔡庆本该也马上离开这临时租来的接头地点,以免被人发现怀疑。但他仍是站着,凝视侯英志离开的背影。 他心里已经下了决定:侯英志将是他旗下最后一个杀手,此后自己就要引退。蔡庆干这行当然就是为了赚钱,但能够做到如此成功,不能说没有半点为此「事业」而自豪;侯英志是他歷来经营过最厉害、最具名气的杀手,他深信此后不会再有另一个。 这个傢伙本来不该属于我身处的世界,是意外跌进来的——蔡庆这样想。说不定是上天提醒我:已经干得够久了。这将是一个不错的终结。 只是蔡庆心底里还是希望,与侯英志合作得再长久一些,让他再多听到一些江湖人对「妖锋」的恐惧与膜拜,并暗地为担任「妖锋」的代理人而自豪。 ——这是蔡庆平生第一次捨不得一个杀手,理由不是为钱。 ◇◇◇◇ 孙慈觉得自己是个极幸运的人。 一年前当她卖身为婢时,就预期将有很多悲惨的事情在前头——当你的人生操控在陌生人手上时,这是难以避免的事。 能够买她的人口袋里都有点钱;这种世道里有点钱的大多也不是好人。孙慈已经作了最坏的准备。更何况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身为别人的奴僕而又长得美,绝对是场灾祸——她的娘就是走上这条路:被主人家的少爷狎玩,再卖给别人作小妾;肚子大了却又不确定是谁的,于是再被赶走;然后是卖唱流莺的生涯,染了一身病,没到三十岁就离开这个残酷的世界…… 悲剧却到这里还没有终结。为了偿还母亲生前欠的下赌债、酒钱、药费……女儿孙慈被抓去出售,将要展开另一个循环。 但命运却待孙慈很好:刚巧在她卖身的那天,老爷和夫人经过,并且相中了她将她买走。 更令孙慈惊讶的是:第一天跟着老爷和夫人回到宅邸后,等着她的并不是训话或下马威;而是夫人在她眼前将那卖身的契约烧掉。 「我从前也跟你一样。」很年轻的夫人向孙慈说:「所以我没法把你当奴婢看待。你要是想走的话,我们不会拦阻。不过你也可以留下来。我们要用人。你不会很辛苦的——我家里才只有三个人。」 本来就没有地方可去的孙慈,根本不必选择。 老爷夫人对待她都客气得令她感动。一年来夫人从没有向她发过一次脾气。宅院不算大,小巧雅緻,干活一点也不辛苦,粗重的事情还有个老厨工帮忙。孙慈十五岁的人生里,从未过得这般舒服。 至于那说话不多的「老爷」,其实半点也不老,相反比孙慈不过年长五、六岁。她从来没听过老爷为钱财而苦恼,却不知道他干的是什么买卖。每隔一段日子老爷就会离家几天办事,其余日子甚少出外,都是留在家里。 最重要的是:老爷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从来没有暗中调戏过她半次。他甚至对孙慈很少说话。这教孙慈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最令孙慈讶异的,还是家里第三个人。 最初听见夫人说「我家只有三个人」时,孙慈以为第三个自然是老爷夫人的孩子。 怎料她完全猜错了。那第三个人,竟然是一个成年男人。 而孙慈在家里做得最多的工作,就是照顾他。 此刻她就捧着水盆、布巾和梳子,推门进了这个男人的房间。 这房间座落在宅邸的最深处,而且跟老爷夫人的睡房隔得很远,似乎是刻意这么安排,不给人轻易看见这房间的主人。而他也几乎未离开房间半步。 ——与其说他是房间主人,倒更像是一件被收藏在房里的物品。 那房间格外的大,陈设甚少,打理得非常干净,室内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来自小几上瓷瓶里一束每天更换的鲜花。 孙慈进来后微笑,一边将水盆等物品放在桌子上,一边说:「早啊!今天怎么样?睡得好吗?」 虽然孙慈知道就像每天一样,不会得到任何答案,但她还是每天都问。果然那男人仍是没有回答。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眼睛瞧着窗外明媚的冬日阳光。到底他是什么时候睡醒的?在这床边坐了多久?是不是一直都这个姿势?…………...孙慈并不知道。 对于这个男人,孙慈不知道的当然还有很多。比如年纪。孙慈很难从样貌断定他多大,似乎三十岁出头,但又似乎更年轻些。 又如名字。老爷夫人只在孙慈面前唤他「周先生」,却从来没有提全名。「先生」?是教书先生吗?可是年龄也不像。相貌的确有点秀气,而且五官俊朗,但却长期都神情痴呆,好像失了心魂,头壳里一片空空如也。这样的人怎么教书? 孙慈浸湿了布巾,仔细为周先生抹脸。周先生毫无反应,像个人偶似的任由孙慈抹拭。孙慈一边擦着他的脸,一边端详:可惜了这张脸,要不是害这种病的话,应该是个很英气的男人…… 孙慈将布巾再次放进水盆,稍稍扭干了,接着解开周先生的白色宽袍,又替他抹拭清洁身体。 「周先生」绝不是教书先生的证据,还有这副躯体。孙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男人肉体。肌肉线条和比例完美得像天公伸手捏出来。皮肤比一般男人白皙,却紧得令人想起鱼腹。这副身躯彷彿是为了某种原始的目的而存在——不管是在天上飞翔,在水中游弋还是在大地奔驰。 孙慈已经为周先生抹身和洗澡许多次,可每次看见仍是禁不住脸红。 抹到手时,孙慈又不免嘆息。跟一身光滑肌肤不一样,周先生一双手掌里侧满是厚茧。孙慈当然见过类似的手掌:拉车的、作工匠的、耕田的……但她怎也无法将周先生跟这类人联想起来。 而孙慈更很早就留意到一件事:家里的老爷,同样拥有一双这样的手掌…… 老爷和夫人从来没有跟她提过,周先生到底是他们的什么人。孙慈也不敢问,甚至不敢猜。难得有了这样幸福的安身之所,她绝不想因为好奇打听,而破坏了老爷夫人对她的信任。 这时房间自外打开来了。孙慈回头,看见夫人进来。 穿着一袭翠绿锦织棉袍的殷小妍,双手捧着一束梅花,步入房间。 相比两年前在武当山之时,殷小妍又散发着更成熟的女人美态,当年足以吸引武当掌门的特质,今日真正完全绽放,即使走在外面临江府最华丽的街道,与城内任何贵妇相比也毫不逊色,难再令人联想当日西安妓院里那个小婢。 孙慈忙向夫人请安,但殷小妍只微微一笑,淡定地说:「你继续。」接着走到窗前的小几更换瓶里花束。 周先生上衣还是敞开,露出健美的胸腹,但孙慈留意到,殷小妍见了周先生的裸露肌肤,竟完全不在意。 ——他们从前…… 孙慈不敢多想,把周先生的宽袍拉起绑好,然后为他梳理那把乌亮的头髮。 这时周先生的视线已经转过来,一直看着殷小妍。孙慈并不奇怪。周先生对任何人都像个木头人似的,唯独看见夫人却有反应。 ——这更令孙慈肯定他们有一段过去。 「饿了吗?」殷小妍将瓶里的梅花摆佈好之后,笑着向周先生问。 他点点头,同时露出难得的笑容。那样子简直像个只有几岁的小孩。「粥快煮好了。你再等等啊。」殷小妍的笑容,也有如一个年轻母亲对着孩儿般温暖。 孙慈一直垂着眼睛装作没看见。 把周先生的长发理顺后,孙慈不禁仔细看看他。梳洗好的周先生端坐床边,沉静中散发着一股灵气,就像个修道之人孙慈心里不禁又再嘆了口气——除了一张仍然痴呆的脸。 她收拾各样物品,把放了一天的旧花放进水盆,向夫人吿辞离开,却未带上房门。 殷小妍没在意。在妓院长大的她当然知道孙慈的心思。但她不在乎。她走到床边,与姚莲舟并肩坐在一起。 姚莲舟很自然就伸手握着殷小妍的纤细手掌。殷小妍也没抗拒。她知道姚莲舟只有与她牵手的时候才最安心。 这一刻,殷小妍不禁回想那天在「盈花馆」里,姚莲舟要她在掌门白袍上写的那两行字:强中再无强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 而这么一个睥睨天下的武当掌门,今夭却要握着一个女人的手掌才能获得安全感。 一想及此,殷小妍的嘴角流露出甜蜜的笑意,眼神里却又夹带幽幽的酸楚。 「假如,从前你就这么需要我,那多好。」 这样的说话,殷小妍过去从不会在姚莲舟面前说出口。可是现在她放任的说了。 因为她知道他再听不懂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果然,姚莲舟没有任何反应,仍是一副痴迷的神情。殷小妍轻轻抱着他,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肩上。 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有。 ◇◇◇◇ 下午时分,孙慈听见后院传来轿伕的脚步声,赶忙出去迎接。 附近这几家人里,会从这条幽静后巷坐轿子回来的,就只有老爷一个两名轿伕停在宅院的后门同时,老爷就已拨开竹帘踏出来。 老爷的身材并不比旁人高壮 那两个雇来的轿伕块头就比他大 是在孙慈眼中,别的男人只要一跟老爷站在一起,就像忽然变得矮小。 老爷一下了轿,随即把手上一顶大竹笠盖在头上,不让旁人看见脸孔,并旦匆匆走进宅邸后面。 孙慈掏出铜钱付给了轿伕后,赶紧跟着回去。只见老爷已脱下竹笠,站在厨房外头的水桶旁,摇水清洗双手和脸。 孙慈急忙从腰间取下早准备好的手巾,待老爷洗完后递上去。她瞧着老爷那张满是肿伤的脸:相比五天前离家之时已经好了许多,本来肿得像颗蛋的左眼也已平復下来。 老爷左肩仍然背着一个包袱。孙慈早已学会绝不替他拿东西。 「夫人在房间。」孙慈说,不必等老爷问——他每次回来必然首先问夫人在不在家。 侯英志点点头,把手巾交回给孙慈,举步向睡房走去。 「我回来了。」侯英志先在门外说了一声,这才把房门推开。 殷小妍将正在刺绣的丝帕放下,抬起头来朝侯英志欣慰地一笑。 侯英志把门带上,进内后将肩上的包袱卸到桌上。 虽然侯英志放下包袱时已经尽量放轻,但殷小妍仍然听得出它有多沉重。她知道包袱里面藏着些什么东西;也知道这些东西侯英志是用什么方法换回来的。 ——一个大半生都在拿剑的男人,能够赚到许多银两的方法,只有一种。 可是殷小妍知道自己没得抱怨。她住的这屋、穿的衣服、吃的米饭、用的佣人……都是侯英志用剑换来的。因此她从不过问他在外干过的事情。他也从不提起。 殷小妍无言拥抱着侯英志。侯英志用早就洗净了血腥的手掌,轻轻抚摸她的秀髮。 「我这阵子都不走。」侯英志把脸贴在她额头,轻声的说。殷小妍心下宽慰,抱得他更紧。 严格说侯英志并非从来没有谈论自己的工作。最初开始时有一次,当他看见殷小妍忧心的神情时,他淡淡地说过一句:「别担心。那些人,比我的武当剑差远了。我不过是干像割草般的工作罢了。」 殷小妍知道侯英志说的都是真的。但那毕竟是关乎生死的事情啊。没有什么是必然的。 ——就像曾经那么强大的武当派一样…… 因此每次侯英志出外的日子,她都睡得很少。尤其他从来都不会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 ——也就是每次他都有可能没法回来…… 这想法,就如长期悬在殷小妍头顶上的一柄利剑,令她每次和侯英志一起时,总是无法完全快乐。 侯英志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红色锦织包。 「我买了东西送你。」 殷小妍欢喜地接过打开,是一双小巧的银饰翠玉耳环,白银部分铸成一对蝴蝶的形状,翠绿的玉珠就是蝴蝶的头,手工非常精妙。 殷小妍正在赏玩着耳环时,侯英志却瞧着房间窗外。 「天色还早啊。」 一听这话,殷小妍的身体僵硬了。 「你带小慈去外头街道走走。」侯英志又说:「我要练剑。」 「你……刚回来,不累吗?」殷小妍的笑容消失了。她抚摸着侯英志的脸:「而且你的伤……」 「没事了。」侯英志抓着她的手掌,移离自己的脸:「不可怠惰了,少练一天就是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厉害的对头出现啊。我们要活下去,我就得不断变强——你忘记了吗? 殷小妍凝视着侯英志那只能睁开一半的左眼。她知道侯英志在说谎。当然他说的事情不假丨 武当派每一个人都是朝廷通缉的重犯,而他们收藏的更是「首恶」武当掌门姚莲舟——但是这并非侯英志急于锻鍊的真正原因。 ——而是他对剑道那永远填不满的慾望。 最终殷小妍仍是顺从地点头。 「好的。我还会买些糖果回来。你记得吗?那夜在山道旁,我请你吃过的那种。」 「我当然记得。」侯英志轻吻殷小妍的脸颊一下,就放开手让她离开。殷小妍背着他推开房门时,心里不禁想: ——今天,他最需要的人不是我。 ——是他。 ◇◇◇◇ 侯英志进入房间时,看见姚莲舟正盘膝坐在房间中央的地上,左手肘支着膝腿,拳头托着脸颊,侧着头凝视地板。 看见他那一瞬间,侯英志心头一震,因为姚莲舟的姿态似乎正在沉思。——他回覆过来了? 但下一刻侯英志就放心了。因为他看清姚莲舟的视线正在跟随着什么:地板上一只缓缓爬行的蚂蚁。 姚莲舟凝视蚂蚁的表情,仍旧十分呆滞,嘴巴半张流着涎。 侯英志不理他,走到房间角落一个带锁的衣箱前,打开箱底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三柄木剑。 那木剑两长一短,各自的剑尖和前段都包扎着厚厚一层棉,以减缓打在身体上的冲击。 「来了。」侯英志虽然知道姚莲舟不会回答,还是说着,并将一柄长木剑放到他的腿上。姚莲舟完全没有反应。 侯英志略松一松肩背筋骨,拿着长短双木剑挥了一轮,感觉身体已经准备好了,就凝聚心神,面朝着仍坐在地上的姚莲舟,双剑垂在腿侧,长剑微微向上,遥指姚莲舟心胸。 姚莲舟仍在看着蚂蚁。 侯英志深长地唿吸,压抑着心头的恐惧——相比每次出动杀人,与痴呆的姚莲舟练剑对他而言远为可怕。 而且心神半点不可轻忽。 侯英志感觉可以后,心里暗数三声,就催动起心中杀意,同时长剑一振,朝姚莲舟闪电刺过去! 本来呆坐如石像的姚莲舟,在感受到侯英志杀气袭来的剎那,右手迅疾搭上腿上的木剑,一挺腰肢,身体神奇地朝后弹起,躲过侯英志的刺剑,着地马上成后弓步守御,木剑斜斜架在胸前。 侯英志乘势再追进,施展起与叶辰渊共同研究的「雌雄龙虎剑法」中一式「藏爪」,左边短剑抵向姚莲舟的剑尖,右长剑则从下低刺其腹部! 姚莲舟在此痴呆状态里,一切只靠苦修多年的反应而行,一感受到侯英志双剑的来向,木剑未等对方短剑压来已先一步脱离,往下以剑尖点向侯英志伸来的右腕,正是「武当形剑?追形截脉」! 侯英志与姚莲舟对练多次,早知他会有这反击,右手腕向上一圈一抖,用长木剑的剑嵴,从旁拍打姚莲舟的剑,消解这一记点击。 但姚莲舟反应又比他更快更高明,双腿斜踏,以蛇步改变面对侯英志的角度,手中剑则以「太极」听劲之法,借用了侯英志木剑侧拍之力,引导剑尖指向上,再用身步前进之力,圆融地化为一记急劲的刺剑! 姚莲舟发出杀着的瞬间,脸孔从温顺无害变得冷酷,犹如一头追杀猎物的勐兽! 这样巧妙的杀招根本在侯英志应付能力之外,他只能勉强侧首闪躲,姚莲舟的木剑仅仅擦过他右颈侧! 束着棉的木剑险险擦过,侯英志的颈项皮肤破损,激起小小一蓬血花!——在姚莲舟那只彷彿会使法术的手掌上,这样的包棉木剑,仍具有如利刃的杀伤力! 侯英志两、三招之后已经陷于败势,无处可逃。他在这瞬间马上抑制着身心的杀气。 一感受到杀气消失,姚莲舟瞬间又回覆先前羔羊般驯服的呆相,木剑轻轻垂了下来 若非如此,姚莲舟再乘势进击一、两剑,侯英志必然重伤。这就是侯英志与他对练时必得专心致志的原因:控制杀意的收放,就犹如操纵姚莲舟的一个机关,要是稍微疏神或者多贪一招,随时无可挽回。 ——那危险程度,就有如赤身裸体跟一头满带锐爪利齿的勐兽游玩一样。 但也只有这个方法,侯英志才能够从今日的武当掌门身上学到剑法。自从武当之战受到神机大炮轰击震伤后,姚莲舟就一直陷于这种失魂状态,彷彿无思无想,除了对殷小妍的说话仍有反应外,彷彿与外界隔绝,徒具躯壳。 侯英志带着二人逃亡,最初实在经歷了好一段艰辛日子,也好几次差点被锦衣卫的耳目指认出。但他始终没有抛弃姚莲舟,不因为对方是自己的掌门,也不是为了殷小妍的愿望,而是他确信:即使姚莲舟变成行尸走肉,仍然是武学上一件无价瑰宝;只要寻找出打开和搾取他武艺的方法,侯英志就有机会成为梦想中的高手! ——第二次失去了所属门派,令侯英志更深深感受到,要存活下去就得尽快变强,那迫切之情比从前更炽烈。 三人后来辗转南逃,到了江西境内,侯英志靠着出卖自己唯一的资产——武力,在道上找到一口饭吃,生活才渐渐安定下来;后来他接触了蔡庆成为报酬丰厚的杀手,更得以过上这般富足的日子,租住临江城内的雅緻大宅,殷小妍的生活更俨如富商夫人。 但这些都没有磨钝侯英志的武道慾望。他苦心研究测试,到底该如何引发姚莲舟动武,经过数次几乎被姚莲舟刺死的危险之后,他才掌握了现在这个凶险的练剑方式。 侯英志摸摸颈侧的伤口,看了看手掌上鲜血,竟笑起来。姚莲舟刚才一剑只差分毫就刺在他咽喉,虽然只是包棉的木剑,其速度威力也足以击碎喉咙。 他并未因此惊惧或愤怒,刚相反,这生死边上的锻鍊,令侯英志兴奋莫名,比任何时候更深刻感受自己活着。 侯英志把沾着血的手掌展示给姚莲舟看,苦笑说:「你可别真的打死我。没有我挣钱回来,你也得饿死啊。」 姚莲舟没有看那鲜血,也没有把侯英志的说话听进耳里。他只是垂着木剑,茫然无力地站在原地,彷彿在等待些什么。 但即使是这般失魂落魄的站姿,在剑士侯英志眼中看来,仍然是完美而危险得可怕。 ——毕竟,他仍然是姚莲舟。 侯英志收起笑容,准备再来。 第155章 卷十五 羊与虎 第四章 狂者 在南昌城里,百姓都暗地称唿宁王府为「地兽」。 只因这只大怪兽,吃的不是其他,而是街道和土地。 今天看见宁王府的高大门墙,许多人都记得,大概十年前的王府佔地还不到今日一半。如此迅速扩张,当然并非什么朝廷赏赐,而是自从宁王重金贿赂大太监刘瑾,取得朝廷许可私设护卫军后,王府势力在当地俨然变成小王国,横行无忌,地方官府不是退避三舍,就是索性狼狈为奸;王府不断侵吞、强佔四周私产土地,积极扩张,终成今日规模;宁王甚至毫不避嫌,在王府外围设哨戒驻兵,警备严密的程度可比京城皇宫。 宁王大肆扩建府邸,并非如当今皇帝般为了个人享乐,而是方便安置他越渐扩张的兵力及军械。当初人们还以为随着刘瑾倒台伏诛,宁王护卫也将再被裁撤,南昌一带可得太平,但结果只是收钱的换了人而已:宁王继续大洒家财,由李君元在京城分配,自首辅杨廷和以下众朝臣都得到不少好处,宁王府护卫权得以继续,且比先前扩张更快。 在王府里有一座新近落成的建筑,正是宁王朱宸濠野心的代表:一座雄伟的「武德校殿」,内里演武校场足可容纳百人同时操练,而且建得门宽顶高,就连骑兵、弓箭手和火铳手都可在室内秘密试练。 殿内中央的大校场铺以沙土,四周围绕着廿四根巨柱支撑殿顶,柱子之间排满各式战阵兵器盾牌及操练器具;殿侧墙上是连绵不绝的壁画,绘画的尽是龙虎狮豹、飞鹰神鹫等威勐禽兽。其中最显眼是殿首一幅大画,绘画的是二龙相争,造型动作异常生动,在上的一条青龙扑倒下面一条白龙,并噬咬其咽喉。 ——如此图画,暗藏大逆不道之意;但试问进得这校殿的,又有谁会上京吿发? 这天在「武德校殿」之内聚集着近百人,但大都站立在校场两侧,场中只得两人。 站在校场中央、被数百双眼睛注视的巫纪洪,实在无法掩饰心里的恐惧,握在他修长手指里的长剑,剑尖正微微发抖;一双平日教部下心头髮毛的奇大眼睛,底下的眼皮不住在跳动。 他讨厌这样的时刻。身为「波龙术王」,从来只有他散播恐怖,而非让人目睹他惊惧的丑态。更何况此刻聚集在校场两侧观看的,全是他的部下:有由他亲自调训的南昌宁王府护卫壮士;也有他亲自在各地招揽入旗下的武人。 还有霍瑶花。他从前的宠物。此际她却慵懒地倚坐在一张交椅上,手上拿着一管烟桿,红唇间吐着烟雾,一双长长的眼睛在凝视着巫纪洪。那眼神里面似乎没有什么意思,但巫纪洪直觉认为,当中深处藏着嘲弄的笑意。 要是以前的波龙术王,他会毫不犹疑就杀光场上这些人,以他们的血献给真界神明。 可他已经不是。如今的巫纪洪,再非从前佔山为王的狂者,而是臣服一人之下的忠犬。 那人,现在就站于他对面。 南昌的冬季气候甚是温和,可是站在校场另一头的商承羽却穿得很夸张,全身盖在一件珍贵白狐毛裘之内,连头顶也戴着狐毛皮帽,盖住一头鬈髮。 长年囚禁在山洞石牢里,使商承羽甚是怕冷。只要稍感寒意,就容易令他回忆那失去自由的岁月——也同时想起被姚莲舟击败的耻辱。商承羽在王府里的房间,长年都燃烧着炉火保暖。 相比刚刚逃出之时,商承羽的脸色健康得多,身形也宽壮不少,虽然年纪老了些,却已经恢復当年活跃于武当派时的神采。只有一双眼睛,仍有如十日十夜未睡一样,底部盖着沉重乌黑的眼袋,令眼神显得像贪婪的兽目。 霍瑶花在旁看见商承羽的样子,马上收起对巫纪洪的嘲笑心情,代之是对这武当派前副掌门的畏惧。 也令她回想那天在武当山第一次遇上他的事 商承羽的架式远比巫纪洪随便,几乎像是并足直立,身体略转向一侧,手里的武当长剑停在右腰侧,剑尖只是遥指巫纪洪膝腿,似无威胁。 但是在巫纪洪眼中,商承羽可怕之处并不在其架式身姿,而是他所透出的霸烈气势。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次是与锡晓岩交手,几乎不敌之时—— 不,那还不算。应该是在更早之前,在「清莲寺」被「破门六剑」迫入绝境的时候,就连最引以自豪的轻功都被荆裂的「浪花斩铁势」废掉了;若非预先准备了「云磷杀」为威胁的后着,那次确实不可能逃得掉。如今每次回想起那次惨败,也会背冒冷汗…… 可是仍然不一样,巫纪洪想。那次只是「绝望」而已;而「恐怖」,完全是另一回事 两人相隔大约十五步站立。以巫纪洪奇特的身高,加上超绝的轻功速度,这样远距对战本该佔尽优势。可是他却被商承羽的气势钉在原地,无法动弹,更遑论主动进击。 ——没道理……没道理…… 从武当山把商承羽接回宁王府以后,这两年来巫纪洪都尽心协助商师兄恢復功力,很清楚对方的状况:被囚禁在石牢七年之久且无法真正锻鍊,商承羽身体许多部位的肌肉都已萎缩,关节筋骨受损退化;肩背琵琶骨被铁链穿透的伤害,更是永远不能復原,上身能够运使的力量,不及全盛时期六成。尽管到了南昌后,王府已经给他最好的调养,最名贵的补品药物以至医师都找来了,但那破裂的身体还是不可能完全恢復旧貌。 另一边巫纪洪在外头还是不断锻鍊,更不乏恶战的体验,他以为自己跟商师兄的距离会拉近不少。 然而这首次认真比试之下,巫纪洪马上就发觉不如自己想像:面对商承羽那双渴睡的眼睛,他原有的自信都烟消云散。 ——是因为……从前吗? 巫纪洪无法确定,这份恐惧里有多少是来自以前在武当派里的记忆。那个时候他实在太崇拜商承羽了——甚至超过了对掌门师父公孙清的敬畏。这烙印不是那么容易抹除的。 商承羽似乎也感应到巫纪洪的情绪。他的姿势没变,却散去了战气。巫纪洪只感胸口如释重负。 「纪洪,我明白。要你对我认真打,还是太难了一些。」 巫纪洪听了商承羽这么说,既感谢师兄,但又痛恨在众人面前失去尊严。他没有看那些人,瞧向地面的双眼却燃烧着怒火。刺着三行物移教符文的脸上像结了一层寒霜。 ——其实他只是过虑。除了霍瑶花之外,没有一个人敢在心里嘲笑巫纪洪,只因他们都深知:换了自己,就连拿着剑站在商承羽面前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这么一来,我就没法练了。」商承羽又说:「这样吧,我们只练招式。」 他的声音里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慑服力。巫纪洪点点头,依言上前三步,再次摆出武当剑法的架式。 但是他还是出不了招。尽管商承羽已经撤去敌对的杀意,只摆出对练的姿态,但刚才的阴影仍未消散,巫纪洪无法进手。 「出手呀。」商承羽的声音直袭巫纪洪心坎。「用你最擅长的剑招。」巫纪洪无法抗拒这指令,眼睛收紧,身随意动,以「梯云踪」轻功往前一跃,异形长躯如箭脱弦,「武当飞龙剑」闪电刺向商承羽,眨眼就越过十几步距离,剑尖已及胸口! 商承羽身材也不矮小,但相比巫纪洪攻防距离短了一大截,更别提巫纪洪拥有迅疾进退的轻功,在这样的长距对打绝无优势。 ——但这考验正是商承羽最需要的。 他的长剑划了半个巧妙的弧形,迎接巫纪洪刺来的剑锋。 巫纪洪当然预知,商师兄必然会以「太极剑」相迎,但他并无撤剑变招之意。 以巫纪洪这种身材从高跃击而下,这一剑几乎就等于从二楼飞刺下来一样,再加上他本身巨躯长臂的份量,这「飞龙剑」攻击实在蕴含千钧之力。巫纪洪虽在攻击距离上有所保留——剑尖最后只会到达商师兄身前一分——但劲力却贯尽,就是要看看商承羽能不能接下! ——武当派绝技「太极」虽然讲究精微卸劲的技术,但实战时双方毕竟处在不断移动和变换角度的状况之中,要做到完全不靠力量对抗、十足卸力的「四两拨千斤」其实十分困难,多多少少还是得靠劲力抵消;尤其是兵器对战,要把「太极」的卸劲触觉延伸到身外之物上,又再困难了一重,更需要力量去补救。 两年前击杀师星昊时,商承羽的「太极」所以轻易得手,其实不少是靠突袭取得优势;正面接下巫纪洪这勐烈一剑,却是对商承羽「太极」功力的更大考验! 两剑相交之下,商承羽的拨剑防守轻易被破,巫纪洪的刺剑抢佔了中线,压着商承羽那长剑嵴背,摩擦出灿烂星火,剑尖继续向商承羽胸口挺进! 巫纪洪已准备收劲。 可是就在刺剑擦到商承羽剑身根处的剎那,变化发生了。商承羽肩腰略转,握剑手腕微提,那剑身接近护手处划了半个极小极急的圆圈,巫纪洪的剑势立时偏斜! ——那半圈虽然小,但其前后左右的角度,刚好在巫纪洪「飞龙剑」剑势出尽时,吃进其线路和力量最虚弱的方位,正是当年叶辰渊接下何自圣勐攻的「小乱环」之技,只是商承羽使运起来,加倍细微精妙。 ——而商承羽还等到对方剑尖已经几乎扎入自己身体前,方才发动变招破势,这种「贴肉分剑」的要诀,所呈现的胆气更是不凡。 巫纪洪本身毕竟也是「太极剑」好手,一感受到自己的刺剑被引到虚空处,不等来不及补救的时刻已经撤去剑劲,同时将原来勐烈进击的肢体瞬间放柔,手中剑回转变成守势,反过来寻找商师兄剑劲的流向。 二人一下子从激烈交剑,变成互相用柔剑探索,各自以听劲转化对方的攻击,四条腿在地上绕着一个看不见的圆圈走动,两柄剑像带磁的铁石贴在一起,却又不互相抵抗,刃身金属彼此滑来滑去,当中带着许多肉眼无法看见、只有两人才能感受的微妙变化。 校场侧众人都无法理解两人这种「太极粘剑」的功力比试,对面前景象大惑不解。霍瑶花只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却也无法拆解其中原理。 巫纪洪毕竟以轻功快剑为特长,「太极」功力不如商承羽精纯,在这比试里其实早呈败象;只是商承羽正在享受这互相「听劲」的粘剑较量,没有发出杀招而已。 巫纪洪虽落败,但他心里异常喜悦: ——商师兄的精妙技巧,完全克服了肉体伤害的缺陷,不愧是武当派真正的天才! 巫纪洪想得兴奋,于是更专心加紧运用「太极」,尽量给师兄喂招锻鍊。 斗了一会,商承羽突然脸色苍白,肩背肌肉一阵僵硬。 长期铁链锁骨的旧患,加上多年囚禁对肌肉的损害,在使用了技巧协调要求甚高的「太极剑」好一段后,背肌终于超出负荷而失去劲力! 巫纪洪却并未察觉这状况,还以为是商师兄故意露出空隙,他马上顺势进击,却意外发觉已经破坏商师兄的态势,胜利已在眼前! ——怎么会..... 商承羽肩背乏力的感觉,就跟九年前与姚莲舟闭门比试时,身上毒药发作的感觉甚相似;而此刻巫纪洪破势进攻所用的招式,也与当时姚莲舟所用的招法相近。 那是他人生最痛悔的时刻。 眼前巫纪洪也彷彿化为他最憎恶的敌人。 商承羽的眼神变了。 杀气满溢。 靠着不知道从哪里唤醒的力量,商承羽怒喝中身体劲力爆发,原本处于败势的长剑,发动出比先前更小却也更急激的「小乱环」,而且一连三个! 只见两剑在二人之间好像化为利刃的风暴勐烈圈转,巫纪洪那又长又宽的手掌竟也控制不了剑柄,在商承羽三个角度方位不同的「小乱环」绞杀之下脱手,长剑如箭飞射向校场旁,一名王府护卫闪躲不及,被长剑贯入左大腿! 同时商承羽长剑乘这旋圈之势,自内向外反挑,横袭巫纪洪的头部! 巫纪洪始终是武当「褐蛇」之首,运起轻功全速往后疾退,头颅也勐力后仰闪躲! 银剑一闪挥过后,商承羽彷彿使尽了最后一点滴气力,剑尖在旁斜斜堕入沙土地,身体也略为失足,要用剑身支撑才不致倒下。 巫纪洪用尽平生所习的武当轻功身法闪躲,全无保留,身体足足向后撤了廿多步,再在地上后翻一圈,方才止住势道。 他半跪在地上,抬起头来,只见那光秃秃的额顶上,渐渐浮现一条红线,鲜血慢慢渗出流下。 霍瑶花看见巫纪洪的伤,不禁在椅子上坐直了,手指紧紧握着烟桿。 ——天啊,求求你,给这傢伙死掉! 然而下一刻巫纪洪却站起来了,令霍瑶花的心瞬间冷却。 那一剑,只划破了皮肉。 巫纪洪却连流到眉心眼目的鲜血也不抹,只是焦急跑上前去,扶着疲倦不堪的商师兄。 商承羽几乎一剑杀死了崇拜自己有若神明的师弟。但此刻他脸上并无半丝歉疚,反而理所当然地接受巫纪洪的搀扶。 巫纪洪也未有表露半点难过或愤怒,只是关心地看着商承羽的脸,见他脸色已略好转,肩背也重新松开来了,巫纪洪舒了口气。对于自己险死在师兄剑下——而师兄也毫不在乎——全未介意。 刚好相反:正因为商承羽是这样的人物,巫纪洪才打从心底崇拜他。 ——能成就不世功业者,必先忠于己欲,直如般冷酷无情。 商承羽伸手抓住巫纪洪的衣襟,牢牢盯着他披血的脸。 「我不能久战这弱点,绝对不可外传。」商承羽神色凝重,扫视场外两侧众人。他们正忙着向那大腿中剑的护卫施救。 「师兄放心。在场这些人,已全被我用『昭灵丹』控制。」巫纪洪抱着商承羽的肩说。 商承羽略为宽心,点了点头。本来他不惜就地把这里数十人杀清光,但巫纪洪作了这保证,也就作罢。 这时武殿外传来大力拍门声。由于不欲被王府其他人观看比试,武殿大门一直自内上了闩。 「谁?」巫纪洪勐地喝问。 「小人是王爷派来的!」 商承羽深沉调息数轮,直至感觉已经恢復,这才站直起来,离开巫纪洪的怀抱。巫纪洪示意部下开门。 进来的乃是宁王一名近身侍从,第一眼看见校场旁那护卫倒地,血流如注,不禁呆住了。 「是什么事?」巫纪洪不耐烦地问。 「王爷说,已经三天没见商将军,很想见他。」那侍从既是王爷近身,平日在府中自然气焰甚盛,但对商承羽却是毕恭毕敬,作揖时把头垂得低低的。 商承羽甫入王府,即已得宁王封为护卫左先锋,此后再三度晋陞,现为龙骑上将军,故那侍从如此称唿他。此外巫纪洪亦得封为雷鹫偏将军。 ——宁王在编制府内官职军衔时,并不按朝廷一套,而自行创设名号,特别选用一些威勐夸张的名字,自然是想显得比朝廷军队更精锐,加入王府护卫的绿林剧盗或者武人,大多目不识丁,对这些听来格外威武的衔头很是受落。 那侍从又说:「王爷想请巫将军也去一趟,因有一事,要与各位军师一同商讨。」 巫纪洪正要答应,商承羽却走开,到了霍瑶花跟前。 霍瑶花早就从交椅站起来,拿着一块丝帕,上前替商承羽抹脸。她那诚惶诚恐的态度,比从前跟着巫纪洪时更甚。 「回王爷,我们待会就过去。」商承羽说时看也不看那侍从,又从霍瑶花手上接过杯子,闲适地呷着水。 那侍从呆在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这浑蛋没听清楚吗?是王爷召见呀!这整座王府的主人!给你穿给你住给你吃给你女人黄金的主人!你要叫他等? 商承羽抬眼,彷彿这时才发现那侍从仍在原地。 「你还不回去?等什么?」说话的是巫纪洪。他虽不知道商承羽打什么主意,但只要是师兄的意思,他就会毫无疑问的跟随。 侍从不发一言退出了「武德校殿」。 等他走远了,巫纪洪才回头看商承羽。 「你这都不明白?」商承羽似已知道巫纪洪在想什么,先一步说,同时把水杯交给霍瑶花。 巫纪洪想了一会:「师兄这样,是要令王爷更重视我们?」 「你想想围在王爷身边的都是些怎样的人。」商承羽微笑说:「你要是跟他们做同样的事,也就只能成为他们其中一个。 「要是到了重要关头,我仍只是宁王相信的其中一人,那我在这里就没有任何意义。」 ◇◇◇◇ 商承羽与巫纪洪双双更衣之后,又稍稍歇息了一轮,并处理了那额上剑伤,这才信步前赴王府的「龙虎厅」。 「龙虎厅」乃是宁王与部下商议军机要事之处,所经的通道上有三道关卡,各有护卫把守。商、巫二人形貌气质独特,虽然王府里人人认得,但仍要出示将军腰牌始可通过。 由护卫通传之后,二人进得内厅,只见一身锦衣、魁梧精焊的宁王已然坐在大厅中央长桌的首座上,两旁列坐的都是王爷心腹亲信。宁王麾下两大军师李士实及刘养正,分别坐于宁王左右,李士实另一边则坐着能干的儿子李君元;其余列座者是王府护卫军的主要武将,包括剧盗出身的闽廿四及凌十一等,还有李、刘二军师帐下数名懂得兵法的智囊。 那长桌中央铺着大大一幅羊皮地图,绘画的是江西北部南昌一带以至邻近各省的详细地势通道,其中有一处标示成红色,虽然未有写上文字,但巫纪洪一眼看出那是南京所在。地图上还堆着许多木头雕刻的方块,以作推演之用。 商、巫二人一进来,众多王府军师将领全都停止说话盯着他们。其中有人更表露明显的嫌恶之意,对两人姗姗来迟甚是不满。 宁王朱宸濠一见商承羽立时脸现喜色,急忙站起来迎接:「商将军!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我想死你!来人,快给商将军准备坐椅!」 「龙虎厅」里的侍从急忙答应,搬来了两张椅,却一时不敢决定放在哪里,这时宁王向左边身前一招手,侍从会意,就将坐椅硬塞到王爷首座与刘养正的座位之间。另一张给巫纪洪的则放在诸将领当中。 商承羽微微一笑,向刘养正略点头打个招唿,随即毫不客气地坐下去。 外貌温文的刘养正并未动怒,只是回以淡淡笑容,仍是端坐原位。 商承羽坐下后,又瞧瞧坐在对面的李士实父子。 李士实已是个六十岁老人,外表跟长相清秀的儿子李君元竟无一点相像,身材又干又小,弓起一个驼背,一根枴杖时刻不离手,样貌也极古怪,两只眼睛分得很开,令人无法确定他是否正眼看着你,下巴垂着稀疏的白鬚,整个人就像一棵快将枯死的树。 但是商承羽并未低估这个朽木般的老人:那斜射的目光里,蕴含了狐狸般的狡猾。 巫纪洪拒绝了坐椅,只说:「我站着就行。」并且站到商师兄身后。众将领看见跟他们军阶相当的巫纪洪竟这么做,又生起极大不满。 ——你到底是效忠王爷?还是你这个怪人师兄?这是连王府护卫的纪律也没看在眼内了? 宁王却毫不介意,再次坐下来,伸手握着商承羽放在桌上的手掌,宠信之情,溢于言表。 刘养正从旁看见王爷这举动,抬一抬眉毛,瞧着对面的李君元。 李君元一直没有正视商承羽和巫纪洪,但此时感受到刘养正怪责的目光,才抬起头与他对视。他看着刘养正,眼神里彷彿说:我不过是执行王爷的命令,怎么猜到有这天? 当初巫纪洪是由李君元招入王府的,那时李君元确只是实行王爷与父亲李士实的大计,招揽厉害的武林中人以提升王府武力。李君元本来以为,武人好名好面子,脑袋里又只有打打杀杀,理应容易操控,怎料首先来了个波龙术王巫纪洪,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王府内许多护卫变成了自己亲兵;接着又再招引来商承羽这样的人物,比巫纪洪更难缠十倍。 「诸位,继续。」宁王这时向众亲信挥挥手说。于是各人又开始商讨起来,围着那地图研究:一旦真的从南昌起事出兵,到底该如何推进扩张,哪些据点需要什么兵种和器械才容易攻克,各地官府将有何抵抗:京师又会怎样应变…… 只见宁王朱宸濠看着地图,听着亲信吐露出种种攻略,他眼睛闪现出雄心壮志,胸中一腔热血沸腾,似乎只要今天一声令下,半壁江山即落入手中。 商承羽从旁观察宁王的表情,深知他此刻情绪高涨,突然捏一捏宁王握着自己的手掌。宁王马上把头转过来。 「将军有话要说?」 王爷此言一出,众人马上再度静下来,全都瞧着商承羽。 商承羽扫视他们一眼,心里只觉好笑:刚才除了李士实、刘养正和李君元不发一言之外,各将领智囊热烈讨论,大谈这般那般策略,其实都不过为讨王爷欢心。宁王隔天就开这种军机会议,只是在还没能够起事之际自我激励一番,并且满足一下那股野心梦想。 商承羽见过这种例子太多——在练武场上。说到要成为强者,许多人都一腔热血,跃跃欲试;但当走到武当山的练武场旁,看见场中人如何艰苦锻鍊与激烈比试,许多人都是脸色发青地却步,就此一去不回,只尝试了半课就失去踪影的人亦是不知凡几。而能够留下来的,就只有正真愿意付出巨大代价,甚至愿意赌上性命的人。 ——宁王为了夺取最高权力,甘愿冒上失去一切的危险吗? 看来未必。但商承羽决心要把他变成这样的人。 ——否则我就无法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各位说的策略都很精彩。」商承羽没看各人,只是瞧着宁王。「不过商某认为,所有谋划都是次要。真正的胜负关键,在于意志。」 坐在他旁边的刘养正弯起嘴角斜斜一笑:「商将军,论比武斗胜,我想在座没有谁怀疑阁下。可是打仗不同比剑。战志是喂不饱士兵的。」 「吃饱的士兵,就只是为了那顿饭打仗而已。」商承羽的眼睛仍未离开宁王,反驳时更显得对刘养正轻蔑:「我们要的是飢饿的士兵——不是肚里飢饿,是心里。我们要的是渴求建功立业,不惜死斗的战士;不是给圈养喂饱的羊群,而是荒原上的饿虎。」 刘养正只感觉商承羽一派胡言,正要再回话,却见对面李士实那斜视的眼睛看着自己,作出阻止的神色,并略移一移下巴,示意刘养正瞧瞧宁王。 刘养正这才注意到,宁王视线也没有离开商承羽,就像被商承羽的眼神慑住,完全陶醉于他这番豪言壮语之中。 刚才一轮对答,假如听在真正兵法行家耳里,必大感荒谬而失笑——一个造反起事的军机会议里,竟讨论这类徒有情绪、全无实质的说话,就像一群玩打仗游戏的孩子一样。 然而这本来就并非什么军机会议,只是满足宁王朱宸濠一人的玩意。而商承羽说的话,句句也打动了他——这才是商承羽的目的。 刘养正得李士实提醒,这才明白自己跟商承羽争辩实在笨了,反而令宁王对那些说话更感动,也就闭口不言。 另一边李君元适时转移话题:「对了,今日请巫将军来,是为了另一件事。那姓王的新任南赣巡抚,到任后颇是活跃,对王爷的大业,说不定是个祸患……我们知道巫将军过去曾与此人交手,不知阁下对他有何评价?」 一听李君元说及,巫纪洪脸色微变,顿时回想当年在庐陵遭「破门六剑」攻打、惶惶然如丧家犬败逃的往事。 那一战巫纪洪虽未确知对方内里组织,但事后捡讨推断,「破门六剑」只是执行者,王守仁才是指挥谋划的主帅;这个前庐陵县令,说服得一股强悍山贼加盟进攻「清莲寺」,也是巫纪洪当日一大败因,由此可知王守仁此人手腕之强。 巫纪洪真正跟王守仁对阵,其实是在大战之前、巫纪洪带霍瑶花夜袭庐陵县城的那个晚上。本来当夜巫纪洪至少可诛杀到「破门六剑」一、两人,却竟被王守仁及一群学生的气势所骗,仓皇逃走。王守仁并无什么精深武艺,那夜竟敢仗剑面对巫纪洪,所散发的罡气更把他压倒,巫纪洪深知此人极是不凡。 ——想不到这傢伙阴魂不散,升了官又回到江西来,日后会否再与他对敌,仍是未知之数…….. 巫纪洪正要回答,坐在他前面的商承羽却抢先一步说:「这个王伯安,我听巫师弟说过。那次交手,巫师弟是败在『破门六剑』之下,姓王的不过运用一点声望,招集得县民反抗而已。如此一介儒生,不足为患,王爷随时可定其生死。」 ——巫纪洪听了,自然明白商师兄的意思:对付朝廷派驻江西的命官,自然由李君元或刘养正负责,不论将之收买还是除去,最后亦归功他们,巫纪洪没必要将这王守仁形容为什么厉害人物,加大他们的功劳。 李君元听了只微微一笑,瞧着巫纪洪:「自从商将军加盟王府之后,好像巫将军就很少说话啊。」 巫纪洪一听,那双大眼收紧,目中杀意暴射向李君元。李君元只觉像被柄无形的冰剑直贯眉心,整个人突跳了一下。 「商师兄说的话,也就是我说的。」巫纪洪的声音同样冰冷。 ——意思是:你想离间我们两人?别白费心机。 「一个连兵权都没有的南赣巡抚,不足为患。」宁王挥挥手说,完全信服商承羽的说法:「君元,你就准备些礼物,去跟这王伯安打个招唿,摸个底细。他收不收也罢,到我们举事之时,难道他颈项比我们的刀硬?更大的官,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说着用手指在颈项上划了一条线。 ◇◇◇◇ 会议散后,只余下李士实、刘养正及李君元三人在「龙虎厅」内。李君元把弄着桌上用来像征军队的木头方块,心情郁闷。 「可是这个姓商的……实在太……」李君元捏着一块木头,咬牙切齿。他平日极少如此激动,心里反覆在琢磨应该怎样形容商承羽这人,但总找不到切合的字眼。 「他,不像人。」一直仍在原位端坐的李士实,双手支着木枴杖,半垂着眼睛徐徐说。 刘养正和李君元不禁同意点头。三人跟随宁王多年,不论在官场还是黑白二道都阅歷不浅,但从未见过像商承羽这般人物。 其实商承羽的政治手腕,还有取宠于王爷的话语,并非怎样特别高明,这些年来他们三人全都用过;但同样的话由商承羽说出来,就是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强大慑服力,因此才在短短时日就取得宁王如此重视,得宠程度已隐然超越三人。 他们没有说出口,但心里都知道原因:那是商承羽多年修练武道培养而得的气质,像他们这些寻常人无法企及。 ——曾在西安见识过姚莲舟的李君元,更深刻体认这个事实。 「王爷若要起事,恐怕还得再多准备几年。」刘养正抚着鬍鬚说:「这段日子假如我们不多办点事,恐怕未到起兵之日,势力地位都被那姓商的侵吞尽了。」 「这个王伯安要是拒绝王爷送礼,我们可不好看……」李君元说 可是谁都知道王守仁不会接受收买——一个当年有胆得罪刘瑾、被贬谪贵州龙场、从千艰万难中活着回来的人,眼中又怎会有财帛富贵? 「那么,换一个会收钱的南赣巡抚就行了。」刘养正轻声说。「要在京师动用人脉,令朝廷换人来当吗?这岂非太慢了…;说着看见刘养正投来的眼神,才真正明白他的意思。 ——换人,不一定要一个换一个;只要原来这个消失就行了。 「可是有个难题。」刘养正说:「王府里真正的好手,如今全部都被姓商的控制。要找有把握的人干得干干净净,不容易……像上两次一样,最重要是绝不可给人追查到与王府有关。」 宁王府刺杀当地官吏,已非首次:数年前连续两任江西巡抚王哲及董杰,都因查探王府的举动,又拒绝宁王收买,逐一暴毙。 「不用王府的人就行了。」李士实说时,眼皮没有动一动。 ——找杀手。 李君元点点头:「我去找颜清桐。他在江湖上人脉广泛,必有办法。 ◇◇◇◇ 离开了「龙虎厅」,商承羽和巫纪洪回去住处,并肩步过王府里的廊道。 二人走过一座花园。冬季里树上花朵大多都已凋零,唯有一株梅树仍耐寒盛放 商承羽停下来,伸手轻轻折下一枝梅,嗅赏着那花香,闭起了眼睛。曾经失去人生的七年,商承羽重获自由后尽力享受着生命中的一切,不管是吃一口温热的饭,喝一口冷冽的水,嗅下清幽的花香……这每件微小的事情,对商承羽而言都是在追回失去的光阴。 ——当然,在他人生里最享受的,远远不止这些东西。 「还是没有姚莲舟的消息吗?」商承羽问时未有张开眼睛。 「没有……」巫纪洪回答,从旁观察商师兄的表情。 商承羽并未动容,但是熟悉他的巫师弟依然看出,他眉宇之间有一股淡淡的遗憾。 他们至今无法确定,姚莲舟是否早已在两年前那场大战中炸成飞灰,又或仍在人间。 把商承羽接回宁王府之后,巫纪洪马上向李君元取得锦衣卫的武当派情报——也就是透过武当山上的内奸姜宁二探索盗取的信息——尤其是武当派驻在各地的「首蛇道」弟子名单。 ——巫纪洪虽然曾是「褐蛇」首席,但「首蛇道」的情报网乃直接受命于两任掌门公孙清和姚莲舟,他只负责武当山保卫戒备的工作,若非有姜宁二从「真仙殿」盗取的这份名单,他亦无法获知各地同门的身份。 虽然在禁军南下征讨武当之前,「首蛇道」各地弟子已被锦衣卫凭名单大举杀害,但仍有部分倖免于难,特别是在禁军行进路线以外的江南地区。巫纪洪想到:要是姚莲舟从神机营炮火下生还,他必然会接触这些「首蛇道」弟子求助;而他们亦必定积极找寻武当派的残部。于是他挑选了王府里的亲兵中十多名干练之士,前往各地搜索残余「首蛇道」所在。 在武当被灭的消息传出之后,这些「首蛇道」弟子全都匿藏起来或转移了地点,一时不容易只凭那名单寻得。这两年下来,巫纪洪的部下只找到其中两个,经过酷刑拷问,确定并未接触任何武当残党。 如此下去,要找到姚莲舟的机会,越渐渺茫。 「找不到吗?.....」商承羽嗅着梅花轻轻地说,声音有些落寞,再不似平日那般狂傲。 巫纪洪很清楚商师兄的心:商承羽虽然早已决定以夺取天下为往后人生的志向,但他毕竟还是武当人,在武道上仍有执着与依恋——否则刚才就不必介意自己暴露出武功上的弱点。 要是姚莲舟就此消失,商承羽心中这个遗憾的空洞就永远无法填平。 ——只是商承羽并不知道:此刻自己跟姚莲舟相隔百里,却正在唿吸同一样的梅香。 不久后两人再次迈步,走到住处前一个庭院,却有一人正在石亭前等候。 那是一名叫岑基的王府护卫,本是南昌城里飞贼出身,其人身高腿长,身材倒有几分像缩小的巫纪洪,从站姿就看得出身手甚是敏捷。自从成了巫纪洪亲兵后,岑基得到点拨武当轻功身法,比从前当贼时还要灵敏。 岑基向商、巫二人行个礼,也不多说废话,马上禀报:「巫将军要我找的那武当『首蛇道』,已然发现,原来又回到了南京,而且似乎有所行动。」 二人一听见,眼睛登时亮了。「他是在找人吗?」 岑基点头:「我们一队同僚已在密切监视他。」 巫纪洪回头朝商承羽说:「我明早就出发过去看看。」 商承羽却摇摇头。 「他要找的是什么人,还没有肯定。为策万全,我亲身去一趟。今夜我们就出发。」 他说着时,渴睡的眼睛闪耀着令巫纪洪也心生寒意的光采。 ◇◇◇◇ 在那黑暗里,她看见刀光划过,亮得像太阳。 惊人的破风声与气势,烙印在她心里,此刻一次接一次的重现、涌出。明明是致人死地的霸绝刀招,对她而言却充满强盛的生命力,唤醒她颓靡的心灵。 「我这叫『阳极刀』。」 她记起最初一起流浪的某天,他这样吿诉她。 刀势在记忆里一再浮现。她握着烟桿的手,情不自禁在空中缓缓比划起来…… 霍瑶花睁开眼从胡床上坐直了,勉强停顿那以手代刀的动作。 ——不可以。 不可练武。她知道在房间窗外,随时有「波龙术王」的手下在窥视。 ——虽然巫纪洪早已不再使用那邪门的称号,但霍瑶花还是习惯如此称唿他。 她让惊醒后那急促的心跳平復下来,才再次斜趟在胡床上,侧捲起双腿,徐徐把仍在点燃的烟桿放到唇上,深深吸进一口,仰天吐出云雾。 被商承羽挟带回宁王府后,霍瑶花再没像从前身在术王众一样获授头领位阶。她当然知道为什么:曾经出走的叛徒,术王怎会再重用? 不止如此,霍瑶花的兵器武装全部都被缴去,那柄大锯刀两年来一直给锁在王府的军械库里。平日的衣服全都换穿贵妇的衫裙。那意思很清楚: ——你这狼女,我们现在就把你的利齿都拔去。 这两年间她一次也没有练过武。平日即使不是在商承羽或巫纪洪视线内,她也被二人的亲信手下整天监视。 这些霍瑶花都早预期了。她很清楚自己今天只是个囚徒。没有被术王处刑已经万幸,若非有商承羽在,她自知下场将悲惨万倍。 教霍瑶花最意外的倒是商承羽。她以为自己会成为他的禁向,但结果并没有。这并非因为商承羽格外清心寡慾——他在王府里共有三个女人——但是除了在武当「遇真宫」后山林那次侵犯之外,他一次也没有再碰她。 同时霍瑶花却又是商承羽唯一常常带在身边的女人,服侍他抹汗吃喝更衣之类。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相反还不时私下与她交谈,询问她各样旧事:从前怎样离开楚狼刀派成为匪盗;怎么加入到术王身边;当然也有「破门六剑」的事情。 「听说你有喜欢的男人吧?」商承羽曾经这样问:「他叫荆裂是吗?你喜欢他什么?他是个怎样的人?…….」 霍瑶花若是个普通女人,被这么追问必然会猜想,商承羽大概喜欢上了自己;但饱歷风霜的她当然不会这么相信。被问了几次之后她开始明白:商承羽是想透过她瞭解荆裂。 ——击败了秘宗掌门雷九谛,荆裂实力之高无可置疑,他又与巫纪洪及宁王府有宿怨,极可能成为商承羽未来大敌,商承羽自然很想瞭解此人。 霍瑶花亦因此更明白自己的处境:商承羽给她活着,并非因为一次交欢后对她有所珍爱,而是她与荆裂、岛津虎玲兰及下落不明的锡晓岩都有交往,留着她在掌握之中,将来也许具有牵制这些人的价值;对霍瑶花以礼相待,亦是为了保留利用她的更多可能。 ——此人欲望如此旺盛,但又思虑周密理智直。原来过去术王行事,都在模仿这位商师兄!但他们还是差别很大——这傢伙可怕得多了…… 霍瑶花从胡床爬起来,将烟桿的灰弄熄,踱步到了房间窗前,朝窗外庭园唿吸一口清风。 花园里一株矮树旁,一名巫纪洪的亲兵护卫交迭双臂倚树而立,木无表情地盯着霍瑶花。她也看看他,装作若无其事——虽然她知道这人刚刚才站在这窗口外偷看。 这是她如今的生存方式:尽力令商承羽和巫纪洪不再视她为威胁。巫纪洪并未明言禁止她练武,是她自己的决定,为的是让术王相信她已再无反抗意志,减低对她的警戒。 等待有人来拯救的一天。 霍瑶花被擒时一直相信,只要虎玲兰与荆裂会合,他们必定来救她。当然她更希望来的人是锡晓岩,但是一来不知道他是否从武当之战里生还,二来就算他仍活着,根本不知道她再成笼中鸟的事。因此她还是将寄望放在荆裂与虎玲兰身上。 可是等了一个月、两个月…… 并未有谁闯进宁王府的高大门墙来。她渐渐感到绝望。 ——其实我算是他们的什么?……...是的,假如换作我是虎玲兰,也许根本不会将武当山的事情吿诉荆裂……为何我要跟别人分享自己心爱的男人啊?....霍瑶花,别天真了。 随着时日过去,各种想法侵袭她的心,渐渐磨蚀了她对人性仅余的信任。 然而某一天,她在装着菸草的那个锦织袋里,发现一张小得不可能再小的字条。内里只草草写了三个字: 「忍耐 荆」 看着那字条,霍瑶花的心狂乱地跳动,用了最大的努力控制着才没有当场哭出来。她马上将之烧掉。 她无法知道到底谁将字条偷偷放进去。之后也再没有人向她报信。她甚至不能肯定,这是否是术王试探她的计策。 只是这三个字,成为支撑她努力活下去的希望。 直至今天。 她表面上仍然不再练武,但却每天都在意识里暗中默练。虽然这远远比不上肉体真正的锻鍊,但总比完全没有好。 ——当那天到来时,我要令巫纪洪大吃一惊。 而每次想像的锻鍊里,锡晓岩的刚阳刀招就自然地出现,温暖着她的心窝,给她坚持下去的勇气。 这两个霍瑶花所喜欢的男人,彷彿每天都与她一起。 而她也每天都祈祷他们变得更强。尽管不知道二人身在何方。 第156章 卷十五 羊与虎 第五章 狼军 在浓重的山林雾气当中,侬昆与八十多个混杂不同部落村庄的撞族战士,静静地匿伏着,各人都尽力把唿吸声压低。 曙光初露的山头一片宁静,幽暗中甚难见物。但侬昆和同胞都是自小受严格磨练的山猎好手,即使在这微光之中,仍能看清身边一石一木的轮廓,还有前方那山寨外墙的情景。 那墙壁有丈许高,全长三十来丈,以坚实的木材排列构成,建筑在两堆高耸的奇峰秀石之间,尽用了这险要的地势。在墙壁顶上的哨岗亭,可见站着六条敌人的身影,对方并未因为到了黎明时分就松懈入睡。 侬昆见了,心中不禁嘆息。果然世上是不容易有奇蹟的。要攻破这「瓦黄寨」,实在无比艰难。 可是不打倒这股匪盗,方圆几十里内的村落明年春天又将要挨饿,还不知有多少女孩又要给抢走。 其中也许包括与侬昆有婚约的娅芝。一想到她,侬昆的胸膛就热起来。--不可以。绝不可以。 侬昆双手和背后共带着六桿短矛,比他平日爱用的狩猎矛枪短了两尺,这是为了方便隐匿在山岩后。他腰间还佩了猎刀,窄身的蓝染布衣胸前背后绑了两排竹甲,头巾内层藏了一个铜箍,穿着薄薄布鞋的双脚蹲在石上,一副准备猎杀勐兽的模样。 侬昆并不害怕野兽,更不害怕「瓦黄寨」里的匪人——假如只是一对一的话。身为「狼兵」一员,就算面对兵甲精良的逃军寇盗,他有信心投出的矛枪能准确刺穿对方咽喉或心脏。但他无法保证在这同时,自己不会被另外四人乱刀砍死。一个对五个——这就是他们与「瓦黄寨」贼人的数目差距。 这还没有计算要攻破那道高大坚实的寨门所需的额外兵力——也许单是在这门前,就要有一半的同胞溅血倒下。 侬昆认为先等对方春天出寨劫掠时再行伏击,是更好的策略。但是统领众人的老兵越郎并不同意。 「就算把这些人打跑了,再烧燬了山寨也没有用。他们定必重新集结, 到时会更凶狠地向各村落报復。要把他们一口气杀清光。就在这座铁笼般的山寨里。」 「可是我们得先打进寨门啊。」有人当时发问。 「我已经约定那『六匹虎』到来帮助。」越郎很有信心地说:「他们会把寨门打开。我们要做的就只有跟着进去。」 越郎甚至没有动员各村落的所有壮丁,而只挑选了他们这些有战场经验的「狼兵」,共计只八十六人。越郎说,这一战靠的是突袭,隐伏和快速至为重要,并要一致行动。做不到的人,他宁可不用。 ——所谓「狼兵」,其实是广西獞人土官及豪族私设的武力,因为特殊的个性体质,格外以骁勇善战、强悍敢死而闻名。在本朝正统、景泰年间起,朝廷就曾经下令徵召「狼兵」,平服当地民变祸乱,勇名远传京师。 这时刻越郎正藏身在侬昆对面另一堆石头之间。侬昆看过去时,越郎也回望过来,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仍旧精悍。 没有人不听越郎的话。四十八岁的他是众人里血战经歷最丰富的退役「狼兵」,曾经在土官号召下参战,勇勐平定桂林四次民变,有他名字的功勛名册曾经上呈京城朝廷,获得嘉许赏赐。侬昆是年轻「狼兵」中最强的好手,但在前辈统领越郎面前,不敢多说半句。 如今在快将沐浴晨曝的山头与越郎对视,侬昆却很想向他传达自己的焦虑。 那「六匹虎」的五人果然依期赴约,早前半夜已然到了下面山脚,可是此刻快要天亮了,还未见他们上来。 侬昆也听过这些人的名号,只知道关于他们的两个传闻:是一群不知打从何来的男女汉人;战斗起来像鬼神一样。 但是侬昆不想把自己和同胞的性命寄託在陌生人的传闻上。他自己并不怕死,而是不敢想像,这队精锐的「狼兵」要是反抗失败全军覆没,余下的獞族村民将要遭受何等悲惨的遭遇…… 这时他却看见,越郎的脸在微笑,并用下巴向前示意。 侬昆随着越郎示意的方向瞧去,收紧目光仔细一看,这才见到前头山坡距离寨门仅数丈处,有几条身影正在奇石之间隐伏爬行! ——已经来了!而且还在我们前头!是什么时候?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就越过了我们这些獞人猎手! 侬昆、越郎及几个「狼兵」头领互相交换了眼色,就把用绳索挂在胸前的一块木符咬在齿间,然后伸手轻拍后方一人的肩头三次。那人又照样拿木符来咬,并且向后拍肩。 ——这是「狼兵」无声传递指令的方法,示意各人准备作战。 嗅到各人身上同时散发的紧张体味,侬昆知道大家都准备好了,也就第一个带领众战士上前。 蹲步爬行的同时,侬昆往前密切注视那几条身影,又看着墙头上岗亭哨匪的动静。看来并没有给对方发现。 然后他就听到奇怪的声音:三件金属物体高速钉在木墙上。 两壮硕一娇小的身影,各自扯着铁链和绳索向上飞跃起来,并且乘着升上半空的势道,另一只手闪电向前挥摔。 ——三只手各自投出一道疾影! 墙顶上的哨岗里,其中三个人几乎同时捂着咽喉或胸口。另外第四人则向后倒,颈部已然插着一根箭——是从墙下向上射出的。 岗亭里另外两名哨匪,各自向报信用的铜钟扑过去! 那三个扯着飞索的人影,一蹬墙头如箭跃上,势道极快,其中两个壮硕的各自挥动铁拳,那两名哨匪就无声昏倒,接着再被补上咽喉致命一击。另外一个胸口中了暗器的哨兵,在发出唿叫之前,就被那第三个娇小的身影亮出的利剑终结了性命。 这一切发生之间,侬昆才不过向前多跑了四步。就是这么快。 那景像在他眼中就像奇蹟。他吃惊得几乎让牙齿间那个木雕的符牌掉下来。定神同时,侬昆再次紧噬木符,与众多战士绕过山上的岩石,继续奔往仍未打开的寨门。 这个口咬符牌的习惯是「狼兵」的特殊战法,作用有四:一是在突袭时防止不经意发出唿叫声;二是在战场上奔跑时迫使用鼻孔吸气,令唿吸更平均,避免因短促大口吸气而太早消耗耐力;三是在挥动兵器时,紧咬木牌可帮助发力;四当然是木牌上刻有护身符纹,可保佑战士平安。 越郎虽然比侬昆大了不止二十岁,但半点不落其后,此刻与侬昆并肩奔跑,一只手提着藤盾,另一手已把短矛举到肩上,随时准备掷出。 侬昆左右手各反握一根短矛,带着众「狼兵」在山坡急奔。这些獞人子弟健壮勇勐,且惯在山区生活,上坡奔跑的速度就如常人走在平地上,一双双赤足或穿着布鞋的脚在石上飞快而过。 那登上墙头的三条身影已然在哨岗里消失,侬昆知道他们必是已落下寨壁另一头,攻击其余看守寨门的贼匪。内里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与被切断的惨叫。 不久后寨门内传来沉重木头跌落地上的声音。大门自内向外开了一线。 门外另有两条身影早在等候,其中一个就是刚才射箭的人,另外一个全身披着斗篷,身材像一颗大圆石。二人从左右把大门拉开,那丈高木门每边都异常沉重,但他们气力甚大,各自就将寨门迅速打开,露出一道足容四人并肩进入的空隙。 开门那两人回头看见侬昆与「狼兵」已快赶至,也不等待他们,并肩跑进了门里。这时还有另一条影子也在低处跟随着高速奔跑,侬昆看清了,原来那圆滚滚的人脚旁,还有一头不知是什么的勐兽。 越郎和侬昆带着「狼兵」赶到,左右将寨门再扩大一些。侬昆看见门内已然横竖倒卧着七、八具贼匪的尸体,前方延伸着一条也用左右两边木墙筑成的狭道,大概有六、七十步长,直到对面出口才通到山寨内腹地。 侬昆知道这是极危险的地势:狭道限制了能冲进寨内的人数,防守一方能够逐少放入击杀;更可怕是狭道两边的木墙上都有立足点,对方弓手要是及时赶来,在两边制高处向狭道内放箭,「狼兵」必定死伤惨重! ——必要尽快冲过这杀戮陷阱! 侬昆遥遥看见,前头那「六匹虎」已经到了狭道的出口,那边正爆发激烈战斗——也就是说寨内已有贼匪赶来门前抵抗! 同时他听到山寨里响起急激的铜钟警号。 ◇◇◇◇ 这一刻,童静没有听见钟鸣。 她彷彿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那世界里,她的意识操控一切。 背项突如其来一股如被尖芒刺痛的感觉,令她身体迅疾倾前。在这「借相·芒锐」的催激之下,童静发挥出常人难以想像的爆发速度,颤动的「迅蜂剑」乘着身法突刺,幼细的剑尖随手臂一吐一吞,一个全身披着竹片甲的高壮山贼,咽喉已然多了个血洞。 「迅蜂剑」紧接又向左斜方刺出,另一个提着长矛的贼匪颈侧被割破;童静又把剑向另一边拖引,一只握着单刀砍来的手正好将拳腕撞向她的刃锋,立时吃痛且刀柄脱手。 这「追形截脉」刚得手,童静已游身抢入那失去兵器的匪盗身侧,左手一托再加左腿一绊,施展了崆峒派「八大绝」之一「摩云手」,巧妙把比自己高大几近一倍的大男人摔倒,右手剑再紧接往下刺,「迅蜂剑」再度染血。 童静四招连杀三匪,有如行云流水,无一丝多余矫饰的动作,武功已然脱胎换骨。 但她未现出半点兴奋自满的表情。比从前成熟的眉目轻皱,马上又再寻找下一个敌人。 只因她知道,今天挥剑并非为了自己修练,而是关乎许多人的生死安危。 真正的女剑士童静·诞生。 ◇◇◇◇ 一群廿多名居住在寨门附近营舍的「瓦黄寨」哨匪,本来负责日间的守备,这时被战斗和惨叫的声音惊醒而奔出来,各人手上都带着刀斧弓箭。他们都是汉人,其中佔了一半是官军的逃兵,曾受过战阵纪律的调练,而且从军营逃出时偷走了不少精良武装,流窜至桂林这数年间更有无数杀人及与官府交手的经验,战力非同一般土匪。 此刻他们一见敌人快要从狭道口冲出来,反应极快,就地排起弓阵,抛下佩刀并且弯弓搭箭,密集瞄向那道口。 此时却有一个壮硕身影全速冲来,全身披在斗篷里看不见样子,身旁还有一条勐犬奔跑跟随! 这个来犯的巨大目标,吸引了众弓手,纷纷将箭头瞄向他。 「放!」负责指挥的哨匪头目高喊。 廿多支箭几乎同时离开弓弦。 那人却竟全不闪躲,只是侧着以左半边身体迎接箭雨,足下继续加速! 同时那头狗不知到了哪去。 三分之二的飞箭都掠过那人急奔的身体,其余全部命中—— 却没有一箭射得进去。不是擦着他身体勾在斗篷上,或者折射飞走,就是发出金铁鸣声反弹开去。 弓手们讶异莫名。 ——是什么怪物?…… 他们急忙伸出发抖的手,再次抽箭搭上木弓,但惊慌间手指已不如先前灵巧,有人还把箭弄跌了。 那人冲至十步之内时,勐犬又再出现:原来它躲到主人身后奔走,一待箭丛飞过,就踏上了主人的肩背! 那人行进间勐踏出一大步,落地一刻身上抖动,左肩往前发出一股短促但又强勐的劲力;肩上的猎犬乘着刚才奔跃之势向前扑跳,再加上被主人抖肩的勐劲抛出,整条身体就如鸟一样飞向前去! 那些哨匪身经百战,却从没见过这么诡奇的战法,还未来得及拉弓,猎犬已然飞到弓阵中间一人的身上,利爪勾搭着他颈侧和胸膛,将之扑倒! 犬齿张开,展露两排利牙。 弓手因这变故陷于混乱的同时,那人已然扯去带箭斗篷,在他们跟前展露真身。 圆性那套厚实的「半身铜人甲」,又添了几道战痕,本人却毫髮无伤。他暴瞪着金刚似的双目,双手握着齐眉棍尾端,吶喊追击而上! 夹带着少林棍棒刚劲、日本阴流刀法路线与崆峒「挑山鞭」的速度,那根包铁齐眉棍横挥噼出,所过之处,尽是折断的弓木与骨头! 站得最近圆性那人,幸运不在这棍挥打的范围之内,这时从侧面看清圆性的左半边面具,铸刻成修罗恶剎的模样。在他眼中,那不啻是死神的容貌。 下一瞬间,一只穿戴着铜手甲的左拳,就把他的脸击得凹陷。 有的贼匪马上抛弃弓箭去捡拾地上军刀,然而嘴带血腥的猎犬阿来勐吠着在他们腿间左冲右突,众人惊吓跳退。 圆性的棍棒则在上方适时挥来,又敲碎一人头壳。 人与犬配合,有如同心一体的战友。 圆性接连挥动拳棒之际,长满鬍鬚的嘴巴在唸着佛经。待他超渡的亡灵继续累积。 ◇◇◇◇ 侬昆带着同伴率先冲出了寨门狭道,终于进入山寨中央,庆幸并未被困在那死亡狭道里。他定下神来才看见,狭道出口处地上早已堆栈着许多盗匪的凄惨尸体,他们本来都是赶来截杀入侵「狼兵」的。 「狼兵」们看看前方,只见一个身穿獞族黑色衣服的女人背影,挂着长弓和箭囊,双手提着一柄他们从未见过的奇形大刀,正左右挥斩开路。 他们一眼就看出她并非同胞——獞族女人虽也强悍不凡,但与这高壮勇勐的女刀客相比,仍差很远。 野太刀划出一道接一道的血腥圆弧,随意得像毛笔写字。从背后看虎玲兰挥刀的动作身姿,每一记都是那么精确流畅。 ——得过锡晓岩指点的虎玲兰,发劲的身体骨节协调又再进一层,这两年来刀法达到了另一境地。那巨型野太刀在她手上像变得更轻了,她比从前花更小的力量,却能挥击出同样刚勐的刀招。 每个站在她面前的「瓦黄寨」匪盗,最初莫不因她的美艳而眼睛闪出兽性;然后眼神也是毫无例外地转为极端恐惧。能侥倖躲过野太刀锋刃的人,在转身奔逃时都已经忘记了她是女人。 此时寨内东面几十步外,有数十员来援的匪盗吶喊着朝这边杀至。虎玲兰果断地将野太刀插在身旁地上,迅速取下背后挂着的长弓,抽箭搭上开弓,不用多瞄准即轻柔放弦,劲箭命中那群来敌当中一人,扬起一阵惊唿。 侬昆和三十几个「狼兵」率先赶到虎玲兰身边,他们极有默契地列好阵式,同时往前大踏步狠狠掷出手中短矛,三十多支矛枪带着可怖的啸音飞出! 那群匪盗突然迎接这丛强劲的飞矛,吓得马上煞步,但已逃避不及,十多人中矛伤亡。侬昆所投出的那支,贯穿了一人战甲胸口,当场将之击毙。 虎玲兰也趁这机会连发三矢,应手即中,制造了更大的恐惧。余下的匪盗吓得马上退却。 虎玲兰垂下弓,侧头瞧着身旁的「狼兵」,微微一笑。 「狼兵」们从未想过,自己有天在这种拼上性命的战场上,竟然仍会有怦然心动的时刻。 ◇◇◇◇ 练飞虹再次踏落平地之时,正在剧烈地喘着气。 已经老了。他很清楚。 刚才他以飞挝登上寨壁,突袭壁顶哨岗的时候,踩上木墙壁时脚底微微滑了一下,要靠扯着铁链的手臂硬生生加力飞上去,几乎就跟不上另外两个同伴。 其中一个还要是他调教出来的童静!他在半空中掷出的「送魂飞刃」也因这影响略偏了准头,错过咽喉而只钉进哨匪胸口,最后也是靠童静及时补上一剑阻止其唿叫,才令下面的敌人反应不及。 那一刻练飞虹亲眼看着,童静运用他所传授的崆峒派技艺和轻功身法,钩索、飞刀、长剑接连变换,悧落潇洒,已有崆峒「花法」真传风范,心里既感欣喜,同时又刺激了他的自尊与战意。 ——我要是再衰弱下去,这个难得的徒弟就会离弃我! 练飞虹于是奋起进击,先一步赶到寨门东侧一座小屋,勐地踹开门闯入。 那屋里睡着一群随时预备支持寨门的哨匪,共有二十二人,其中近半已然被外面的战斗声惊醒,他们在练飞虹闯入之时正拾起放在床边的弓箭刀枪。 那廿多人瞧着突然出现的飞虹先生,先是错愕无比,下一刻就举起兵器——练飞虹那苍苍白髮,令他们错觉这是上佳的猎物。 那时练飞虹笑了。 ——很好。你们就尽量低估我吧。 练飞虹想:年老,或许也是我今日的武器。 他双手各握「奋狮剑」及西域弯刀,杀入敌丛之间。 于是,没有一个人能够走到那寨门狭道上头射箭,越郎及侬昆等「狼兵」得以安然通过。 尽诛那廿二人后,练飞虹出了小屋门口,向走在较后的「狼兵」挥手,指示他们派几个人收集小屋里留下的精良弓箭;自己则靠着屋子墙壁坐下来,沾满血的刀剑插在两边地上。 进去捡拾兵器的「狼兵」,见了屋内血腥的景象都吓了一跳,无法相信这一切就是这老头干的。 练飞虹只稍稍休息了一会,就再次站起来拔出地上刀剑,奔跑向寨内的主战场。他有些羞愧,只因刚才连跟「狼兵」多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他不知道,身后那些「狼兵」目送他的背影时,眼神是何等仰慕。 练飞虹从山寨内侧面一个斜坡滑下去,到得平地时只觉手足已开始痠软。自从被雷九谛击败重创那次后,他这年老身躯元气大伤,始终无法回到从前的状态——相信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但不代表他就此要放弃修练。支撑他的是武者不折的尊严。 前面又有一队约三十个寨匪在营账之间奔跑,正要往前方空地支持。「破门六剑」知道「瓦黄寨」内贼兵数目是己方数倍,要取胜必得逐股击破,不让对方整合集结,能截杀得一队是一队。 练飞虹收起弯刀,左手从后拔出一柄「送魂飞刃」,闪到那营账间的通道前,一挥手把飞刀掷出,又马上越过道口消失在营账后。 看见为首的头目右眼被带着红巾的飞刀深深贯入,身体如软泥崩倒,那三十人又惊又怒,举着刀枪四处找寻来袭者所在,其中一人当先举起一面大木盾,以防范再有暗器来袭。 「是偿命之日了……」 一把声音在营账间响起,却无法辨别来向,腔调异常阴森,带着古怪的口音,各人听见无不心生寒意。 是练飞虹故意以关西口音说出,并用当地送葬道士的腔调,半唱半念,在这天空刚亮未亮的时分,听来格外恐怖。 ——练飞虹在甘肃征剿马贼不知多少回,深知这种以寡击众的场合,动摇对方士气,夺其心魄是何等重要。 众匪正四处张望间,一柄剑突然从旁边营账穿出,刺进那提盾的贼匪后颈,又闪电缩回去! 众人急怒中都向那营账砍刺兵器,但敌人早就消失,那营账被砍得碎烂,但见幽暗的内里空无一人,练飞虹早已不知到了哪里去。 接着从后面又传来惨叫。众人回头,只见站在队列中央的一名同伴已然倒在血泊中,喉咙冒着血泡。 「走!」不知是谁大唿。三十人知道继续处在这容易伏击之地绝无好处,都想冲出去,但是各人心意不一,后面的往后逃,前面的则朝出口跑,还有中间的人各自走错了方向,撞成一团。 若是他们知道伏击自己的其实只得一人,也许仍能维持镇定的队形,互相掩护再一口气杀出去;但他们被练飞虹诡奇的突袭迷惑,以为隐伏的敌人不少,心都慌了起来,有人更错觉山寨已被对方大军入侵,因此自乱阵脚,恐惧感染了每一人。 有五个人拼命前冲,终于脱离那堆营账走出空地。他们的脸白得像见了鬼,不敢向后瞧一眼,慌不择路地向前狂奔。 等在他们面前的是越郎及十几名「狼兵」。他们有的已经戴着从匪盗尸体抢夺来的头盔,各人手上亮着的矛枪和猎刀,没有一柄还未沾血。 越郎带着部下朝那五人冲过去时,展露出发现猎物的笑容。 当那五人尸首都被「狼兵」踏在脚下时,练飞虹也走出来。他一手提着沾满血的「奋狮剑」,另一手撑着膝盖,俯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虽然曙光仍稀微,越郎看得见练飞虹大半边衣衫都已染透了深红。那上面刚添加了九名「瓦黄寨」匪贼的血。 越郎已经是獞族里数一数二的老战士,但看见练飞虹的样子,仍不禁肃然起敬。 ——我能够像他一样,燃烧到这个年纪吗? 练飞虹喘息着,脸上的皱纹每一条都变得更深。 ——还没完……不可以停下来…… 他尽力调整唿吸,身体渐渐站直,脸也再度抬起来。 在他眼中,彷彿看见一个年轻的自己已经迈开步伐,前赴下一波战斗。练飞虹紧咬着牙齿,跨出痠痛的腿,向前追赶那个幻影。 ◇◇◇◇ 风,在荆裂两耳旁急激掠过,令他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奔跑中的荆裂却没有去听风。他专心倾听的,是自己的身体。 他只以极轻装入侵「瓦黄寨」,穿戴着黑色头巾与獞人便于山区活动的装束,最常用的双手长倭刀与雁翅刀全都没有带,右手拿着仅长二尺许的鸟首短刀「牝奴镝」,左手反握着曾用以击败雷九谛的兽牙形短刃,迈着又急又大的步伐奔行,就如一抹黑影掠过山寨的空地。 每踏一步,荆裂都在感受着身体每部分:腿肌的伸缩和扭动,双臂的挥摆,腰胯的旋转起伏;还有骨头每个关节如何协调、紧固和吸收双腿着地的冲击。 一切无碍。整个身体的气血通畅流动。每分寸动作都精准操控。 荆裂如此关心地聆听身体,只因这是自从使用「蜕解膏」治疗之后他的首次实战。 怪医严有佛曾经警吿过他物移教「蜕解膏」多么危险,勐烈的药性可能引致伤残。但是为了消除那两个肩、膝受创关节最后的障碍,他在四个月前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若是无法飞得更高,就让我的翅膀折断吧。 如今以十成力量全速奔跑,那身体有如重生的感受,令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也更决心赢取这一仗。 ——因为他与这群「狼兵」的首领越郎,有了交换条件的约定。 入侵「瓦黄寨」的「破门六剑」里,荆裂是跑得最快最前的一个,就连从内打开寨门的重责,他也交给了练飞虹和童静,一个人率先深入山寨腹地。正因抢在多数敌人作出反应前就潜入深处,他遇上的抵抗反而最少,跑到这儿为止,途中只杀过四名贼匪,并未阻碍他深入的速度。 如今寨内警钟已鸣,荆裂知道再无此优势。他稍减速度,奔跑的姿势降低,并且尽量贴在山寨内营账或屋舍旁边前进,减少被发现的危险。 他仰头看看,那面挂着黑底绣白北斗七星军旗的高高旗杆,已在前方不足五十丈处。那是一面粗劣仿造的明军帅旗,是这山寨主人为了树立威信而挂起的。 ——却也因为这股虚荣,给荆裂清楚知晓目标所在。 附近一座大帐幕里,突然走出来十七、八名贼匪,都是「瓦黄寨」贼团中最老资格的汉人逃军,每人披挂着战甲,装备整齐,各带精良的刀枪弓盾,阵容像军兵多于山贼——这差别就是连当地官府都不敢讨伐「瓦黄寨」的原因。 他们与奔来的荆裂正面相逢,避无可避。十几人从帐幕出动时早就杀气满溢,此刻如狼似虎高叫着齐齐朝荆裂冲过去! 荆裂却未停步或转向,反而挺直了腰身,从隐行状态再次化为全速奔跑,也迎着这群贼兵勐冲! 他全身没有穿戴半片护甲,双手又拿着短小的兵刃,冲向十几个一身战装、佩带重型武器的贼兵,旁人若是看见,必然感觉如羊入狼群。 然而下一刻的现实却是正好相反。 跑到接战距离之前数尺,荆裂双腿突然爆发出更惊人力量,整个人加速一倍! 在贼兵眼中,荆裂好像眨眼变成一道残影。 前头一个拿长枪的贼兵还没做出任何刺击的动作,却已感觉那影子扑入自己右边身前,他想双手举起枪桿去抵挡,握着桿尾一端的右手两根指头已然齐口而断,令他失却力量! 荆裂这一刀挥过斩断敌指,轻松如过无物,只因出刀的劲力八成来自全身往前奔跃之势,并非仅用臂力或转腰发出。 他这出刀的法门来自绝招「浪花斩铁势」,但并非像「斩铁势」般以捨身之法毫无保留髮出旋斩,而只取浪涛的「借相」发劲身法,以及远距离进击的时机掌握,因此那鸟首短刀斩出时仍能够精微控制,准确命中对方掌指这么细小的目标。 ——荆裂创造的「浪花斩铁势」虽然霸道无匹,但他自知并非万能,不是适用于所有的战况。因此这两年来,荆裂以「斩铁势」为基本,又思考和试验出好几种大小不同的变化,这一刀正是其中一种。 荆裂飞身挥刀之后冲过那名贼兵,着落在其身后,双腿股、膝、踝以至每根趾头各关节都动用了,吸收、储存那落地的冲击,再释放这股反向的力量作二度前跃,身体同时在空中侧偏。前头两名贼兵还未及反应,就给荆裂从二人空隙之间轻巧闪进! ——从前荆裂右膝有伤,无法作这般巧妙的连续跳跃,如今十足復原了腿足机能,才有这种崭新的身法。 荆裂这一闪跳入了敌丛中央,迎面就有一名提刀的贼兵,二人距离仅有数尺。荆裂急激二次跳跃后,身体平衡已然失控,上身向前俯跌,那贼兵本能地将手中军刀往前突刺,荆裂正把自己的脸送向刀尖! 就在刀尖刺到前,荆裂前倒之势却变急,身体几乎成平平一线,军刀仅仅掠过他的头顶! 荆裂这一倒似乎就要整个人迎面摔倒,但他最后一刻向地面递长右臂,握着鸟首刀的手掌伸出拇、食二指按到地上! 力量过人的荆裂只靠这两只手指,就能在急冲俯跌之际按地借力,身体又再弹起来,向前方低窜出去,钻到了那名出刀的贼兵右侧! 荆裂左手顺势向里侧一挥,反手握着的兽爪短刃划破了贼兵没有甲片保护的大腿! 他出刀后身法毫无停滞,遗下那崩倒惨叫的敌人,又再继续前进。 这时站在他面前的轮到另外三个贼兵。其中左右两人看见,荆裂一眨眼就侵入本队如此深处,心里不禁大惊,慌忙就向两旁跳开逃避;中间那人逃走不及,只能横举手中枪桿,希望抵住荆裂接近。 荆裂却早已第三次跃起,正面飞向中间那贼兵,他在空中右膝屈折向前突出,整个身体有如一颗炮弹,那铁膝狠狠撞击在对方胸口,表面的竹甲抵受不住凹陷了一个坑,贼兵登时胸骨碎裂,身体向后飞倒! 荆裂着地并跨过那被撞倒咯血的贼兵,顺势再走三步才慢下来。 转眼之间,挡在他前路的敌人已经只余五个。 其余那些贼兵纷纷回头,看见这个古怪的黑衣敌人瞬间就深入到了队伍后头,一口气竟如旋风般越过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要不是有那三个不断惨叫的伤者,他们会以为荆裂是没有实体的幽灵,能够自由穿越任何人与物! 站在荆裂跟前那五人不禁看着他的脸。天已稍亮,他们瞧见荆裂冷酷得毫无表情,丝毫不像孤身一人被包夹在敌丛之中,亦没有露出杀气腾腾的模样。 自从击败雷九谛之后,荆裂的自信心提升到了另一个境界。面对眼前这些贼兵,荆裂的表情就如看着挡路的死物一样。没有一个可能伤到他。没有愤怒或展示杀意的必要。 那表情渐渐与姚莲舟有点相似。 但这并不代表他此刻的模样就不可怕。那五人一接触荆裂的目光,好像鹿或羊看见虎狼一样,全身都失去抵抗的意志。五人不约而同向两边逃跑。 荆裂并未理会他们或身后那些人,又再起步向旗杆所在的方向奔去。众贼兵马上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本该追赶或唿喊示警的他们,却没有一个敢发一点声音,没有一双脚敢追前半步。他们害怕吸引荆裂回头。 荆裂再跑了数十步,那目标已在眼前:在这山寨中央的聚落里,那根高高的旗杆底下,是一座最大最结实的房屋,屋前有个大帐棚,挂满各色旗帜,一看就知道跟寨里其他地方不一样。 一名身材极高壮的汉子刚从大屋出来走到帐棚内,身边有四人紧随,后面还有两个拿着兵刃的侍卫。 那巨汉身上战甲只穿到一半,还有些扣结未绑好或者甲片部件没挂上,左、右、后三个随从正忙着替他穿着,另一人则小心地抱着他专用的头盔。 「妈的……到底哪来这些不要命的傢伙……」巨汉比身边所有人都高上一个头,犹如一株会行走的雄伟大树,骂起话来声音沉厚威严,没有人敢正眼看他。 帐棚里已经聚着三、四十人,是「瓦黄寨」内最精悍的贼兵,武力的核心。各人手上装备又比先前那十几人更强,甚至有弩弓、兽皮盾和铁甲冑等军械。在那仍然敲个不停的警钟声里,他们还没完全睡醒的脸原本充满疑虑,不断在交头接耳;如今见这巨汉从屋中出来,众贼兵马上静下来,默默瞧着他蓄着虎鬚的方脸,心神镇定不少。 巨汉站定让部下替他挂上两肩护甲,同时伸手向旁唿喝:「快拿来!」一名贼兵听了,急忙从帐棚的兵器架取下一柄重型的斩马朴刀,交到巨汉之手。 巨汉单手将这得意兵器回转半圈,长柄收到右臂后,轻松得就像拿着根木柴,这轻轻一转发出的刃风声却已足以令众部下侧目。 巨汉口里又嚷起来:「快!」 身后那一直捧着头盔的部下走上前来,将满是凹痕、一看就知道经歷许多战斗的铜饰头盔高高举起,盖上巨汉的头顶。 就在这瞬间,巨汉却察觉上方发出异声:是帐棚顶的厚布裂开的声音。下一刻,一条黑影从那棚顶裂口飞下来,直袭巨汉上空! 巨汉暴瞪着精气威勐的双目,仰视那飞来黑影,同时右手挥动那柄曾砍噼过百人头的战刀,朝上迎斩来袭者! 这向上撩斩的招式,应付的若是一般的敌人,绝对够快够勐。 但面对俯冲而下的荆裂,这刀却慢如老妪的动作。荆裂并非仅仅从那缺口跳下来,而是蹬着棚顶的粗竹往下跃,腰腿力量加上身体重量令速度极高,朴刀砍到之前他早就抢入更近距离,以鸟首刀「牝奴镝」的刃背抵住朴刀长柄前端,左边反手握持的兽爪形弯刃向下一抓,勾住巨汉右臂肘弯,荆裂整个人飞扑到了巨汉头上! 巨汉毕竟身手和经验不同寻常贼兵,此际仍能举起左掌伸到脸前,试图抵拒荆裂,同时往一旁转脸侧头闪躲! 然而这些都是无望的挣扎。 荆裂用尽沖蹬而下的势道,再加上兽爪弯刃勾扯着巨汉右臂的力量,半空中扭腰转身,右肘近距离狠狠横挥进去! 那坚硬的肘骨尖碰上巨汉左手,没有受到一丝阻碍,隔着那只无力抵抗的肉掌,勐击在巨汉头盔右耳侧! 荆裂这记学自暹罗大城国皇室武士的飞肘,威力有如攻城沖车,硬生生将那坚实的铁片头盔打得侧面弯陷,夹在肘骨与头盔之间的那只手掌,更被压迫至骨碎肉裂! 巨汉在这冲击下,颈项勐烈倾摆,整个人立时昏迷崩溃,被荆裂跨压着重重堕地,手中朴刀也响亮地跌落一旁。 荆裂这飞堕而来的攻势勐得像天降陨石,原本站在巨汉身旁的手下贼兵,全部惊吓得往四面飞跳开去。 荆裂一边膝盖压着巨汉胸口,以左手的兽爪刃抵着那已然变形的头盔。头盔没有从巨汉头上跌出来,只因为折曲处都陷入了他头脸的皮肉。巨汉昏厥失神的双眼,因那冲击而充血变得鲜红,眼瞳向上翻转。 荆裂高举着鸟首刀,刃尖向下对准巨汉的颈项。他神色异常冷酷无情,就如准备宰杀牺牲贡物的祭司。 鸟首刀「牝奴镝」那雪白的锋刃,落下。 四周的贼兵唿吸停顿。 他们实在难以相信:统领「瓦黄寨」四百余悍盗、纵横桂北三年、杀人如割草的大寨主洪盖,就这样在一眨眼间死掉了。 当贼兵开始醒过来,并四散奔逃出帐棚时,荆裂并没有阻止他们。他正是要他们将这份恐惧散播到整座山寨。 ◇◇◇◇ 当灿烂的冬阳高挂、晨光洒遍山头之时,世上已再无「瓦黄寨」。 山寨里的帐棚与建筑物之间,到处都散佈着凄惨的尸体。獞族「狼兵」对待士气崩溃的贼匪并无丝毫仁慈——只要想想这些年来本地山村受到怎样的凌虐,杀死这些禽兽就不会带来半点罪疚。 寨主洪盖被刺杀的消息,令贼匪陷入恐慌之中,其他头领无法把原本佔绝大人数优势的手下组织起来;再加上「破门六剑」带头冲杀,众贼被切割分离成小股,再逐一遭迅速歼灭。 然而这战果仍有赖勇悍的「狼兵」才得以达成。每个獞族战士都以强健的双腿紧随「破门六剑」冲锋,及时侵入他们所制造的缺口,将敌人一口气压倒、杀戮;「狼兵」也拥有令人吃惊的耐力,持续快击战斗了几乎整整一个时辰,令敌人始终无法集结。到了活着的贼匪余下已不足一百,在寨内各处逃窜匿藏,而「狼兵」又尽取敌人装备为己用之时,胜负已然决定。那时「狼兵」才慢下脚步来,稍作休息随即再展开扫荡,将余下敌人一一找出处决。 在扫荡之时他们更找到匪盗收藏女人的地方。有四个贼人走进去,试图挟持劫来的女奴为人质,但结果反被那廿多个獞族女子合力杀死。 重获自由的女人捡拾起散落的兵器,在尸堆之间找寻受伤的匪盗,逐一了结。有伤者向她们号哭求饶,但换来的是冰般寒冷的復仇眼神。 「想想你当天压着我们时,是怎样笑的。」一个女人说。 那人听了,从哀求转为愤怒,直至死前都在骂着最污秽的脏话。 女人们听着,心里只是冷笑。因为她们知道,他那些脏话里所说的事情,每一件都已经永远做不到。 侬昆此刻正倚坐在营账外一个木桶前,一只手拿着夺来的汉人军刀支着地,撑起那累得快坐不稳的身躯,另一手拿着水碗在喝着。 他疲倦得身体都好像不再属于自己。众多同胞之中他是跑得最快的一个,因此也是跟敌人交战最多的「狼兵」。他没有仔细去算,只知道自己用矛枪刺倒或用刀砍杀的贼匪至少也有二十个。此刻手上的已是他今早握过第三柄刀,原来的撞族猎刀和另一柄抢夺来的军刀,都在激战中砍弯了。 他看着远处营账,有些仍存体力的「狼兵」已经开始搜查寨里的粮食物资。也有人在脱取死尸身上的装甲或饰物。邻近的山村都将渡过一个饱足又无须畏惧的新年。 空地另一边躺着受伤的同胞,正由女人们照料着。侬昆看时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这一战己方死伤之少实在令他惊讶。虽然没有真正点算,但侬昆估计阵亡的「狼兵」不足十人;另外受伤那廿来人,没有几个的伤势有致命或残废的危险。以一场剿灭了五倍数量敌人、还要攻坚硬闯城寨的战争来说,这根本就是活生生的奇蹟。侬昆不禁放下水碗,抚摸用绳子挂在胸前那个木符。 当然他很清楚,这奇蹟并非神灵所赐。 因为其中一个创造这奇蹟的人,此刻就站在他十几步外。 侬昆看看那个站在死尸之间的和尚背影。圆性半边身反射着太阳金光,齐眉棍放在身旁地上,正垂头站着不知在干什么。在他脚边的猎犬阿来正咬着一片肉骨头。 深唿吸了两次之后,侬昆提起精神,支着刀把身体撑起,走到和尚身边。 这时他才看见,原来圆性正垂头闭目站在尸堆前,双手合什,嘴唇不断在动。 圆性早就察觉侬昆走近,但他还是把经文唸完才睁开眼来,取下半边护面罩,转头瞧着侬昆。 「你在唸经吗?」侬昆在众「狼兵」里是少数会说汉话的一个。 圆性点头。「我在超渡亡者。」 侬昆信奉本族的巫教,崇拜诸种神灵,并不明白什么是「超渡」。圆性抓抓乱发:「其实我也不大知道,只是从前看见师父这么做,我也就跟着做。」 看着圆性的傻笑,侬昆反倒觉得很有好感。这汉人和尚一开口就说「不知道」,不像他常见那些祭司,什么都说知道,很多事情却又答不上。 「我以前在佛寺,从没有认真干过这超渡的法事。」圆性又说:「这些年杀的人多,才自然学着师父做起来,心里好像比较舒服。师父从前说,这样能够减少亡者的罪业。」 侬昆看看散在地上的尸体。当战斗的热血退散之后,看着这许多死在己方手上的人,他实在无法不感害怕——哪管对方在生时多么可恨。 「真的能够减罪吗?」侬昆问时看着死去的仇敌。「即使是这样的恶人?」 「师父说,要看那亡灵本身有没有悔改之念,断恶回头的悲愿。」 侬昆不禁仔细端详圆性的样子。他在先前的战斗里,见识过这少林武僧杀人时如魔神般恐怖的状貌;此刻战争过去了,那毛髮戟张的刚厚脸孔上,却又隐隐散发一种慈悲。侬昆从没见过如此奇妙的战士。站在圆性身边,听着他的声音,侬昆心中那惊惧不知不觉减退了。 圆性则继续眺望这惨烈的修罗场。他心里觉得自己只是个不成材的假和尚,光说得出这种肤浅的口头禅。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然深深影响身边这个异族战友的心灵。 这时一群人从山寨西侧踱步走来,为首的正是荆裂与「狼兵」首领越郎,二人并肩而行,虎玲兰、练飞虹、童静和几个「狼兵」则跟在他们身后。练飞虹和童静都一脸倦容,再无先前飞跃山寨门墙那种轻快,比刻拖着双腿走路,似乎都恨不得快点回家,脱去那身染满血污的衣服,倒头大睡。 虎玲兰紧跟在荆裂后侧,背挂野太刀的身体依旧挺得笔直,手里仍拿着长弓,比荆裂高的她彷彿是他身后的守护神。跟在众人后面那几个年轻「狼兵」,不时偷瞄着虎玲兰婀娜的背影,心里仍在回味刚才战斗时目睹她挥刃弹弦的英姿。 虎玲兰趁着这时问荆裂:「你的肩头和膝盖……怎么样?」 「感觉好极了。」荆裂微笑回答。 虎玲兰听了,知道「蜕解膏」确已把荆裂的伤完全治好,大感宽慰。 荆裂两年前获严有佛治疗,两处伤员其实已经九成痊癒——否则也不可能击杀得了超级高手雷九谛——只是剧烈战斗和锻鍊之后仍会痛楚,耐久力也始终不如往昔。这状况经过一年多仍毫无改善,在荆裂心里成了阴影,各种招式动作,总不自觉有了分毫保留。 荆裂深信若是一直活在这阴影下,自己的武功始终难再追求顶峰极至。于是他决定冒着伤残的危险,也要使用那药性勐烈的物移教「蜕解膏」。 反对这事最激烈的是虎玲兰。既然荆裂已大致恢復武功,她觉得没必要再次赌上一切。假如真的失败了,亲手把「蜕解膏」带回来的她,岂非成了罪人? 「不要因为我花了很多工夫找回来,你就要用它。」虎玲兰说:「我宁可白费努力,也不想你冒不必要的险。」 「在我心里,这是必要的。」荆裂如此回答。 结果令虎玲兰放下心头大石,那欣喜的感觉,远远盖过寻得「蜕解膏」有功的自豪。 然后她又想起另外两个人:锡晓岩与霍瑶花。 ——感谢你们…… 这时众人走到圆性和侬昆前,各自打了招唿。童静蹲下来,笑着抚摸阿来的毛。侬昆不禁看着她。虽然已到了十九岁的成熟年纪,童静与猎犬玩耍时还是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侬昆刚才看见了童静那精准迅速的剑法,要是单打独斗,他与这里任何一个「狼兵」都绝不是她对手。侬昆无法想像,这样一个女孩是怎样练出这般的剑法来? 他们这些人到底曾经有些什么经歷? 越郎左右扫视山寨,此时开口说:「我的人在后面一个小仓库里,发现了一条秘道,他们曾经爬出去查看,是通到外头的逃生口。他们出去时已经没再看见一个敌人,看来都已经下山走了。」 「有多少?」荆裂问。 越郎耸耸肩表示不确定。「不过看这里的死尸,我猜大概不到三十 这样的人数,即使一人不失重新集结,也不可能再危害各村落——至少在几年内是如此。 「这一仗我们彻底打胜了,也解除了许多族人的苦难。」越郎说时向荆裂等人深深拱手鞠躬。侬昆和其他「狼兵」也都跟随着行礼。 「而且这次也解救了许多女人。」侬昆说时眼神激动。「她们的家人都会很感激。」 「没有你们几位,只靠我们必定赢不了。」越郎继续说。「感谢『六匹虎』诸位的大恩。」 荆裂忙把越郎扶起来:「不要道谢。这是约定。我们这边的承诺已经完成了;你们准备好履行另一半的约定吗?」 越郎回答时眼神充满自豪:「我们獞人能够在这种地方生存许多年,靠的不是什么,就是比性命看得更重的荣誉。在天空之下,在神明眼中,不守信诺的,没有当人的资格。」 他左手握着胸口的木符:「依照先前的约定,我们这支『狼兵』,借你们战斗一回。不管是在大地何方。不管要死多少人。」 荆裂点点头,与越郎双手紧紧相握。 「很好。请你吩咐各位准备,我们过年后就出发,大概十五天之后。要走很远。」 「在哪里?」侬昆问。 「去江西。」荆裂回头看看虎玲兰,两人的眼神都有些激动。「救一个人。」 这是「破门六剑」很早之前的决定。 其实自从离开湘潭之后,他们曾经前往南昌,查探宁王府一趟,又拜託临江府的阮氏无极门主阮韶雄,派一个弟子假装投诚,短暂混入王府,确定霍瑶花仍然活着。 然而宁王府实在门禁森严如城堡,府内常备的精鋭护卫军已至少五百名,接邻四周街道也霸佔了许多民房作旗下兵员武士的居所,兼且协防王府,一声令下马上可动员的总数可达千人。 当然,还要再把商承羽和波龙术王巫纪洪这两个顶尖高手计算在内。「破门六剑」要凭一己之力闯入救人,胜算实太渺茫。 同时锦衣卫搜捕武人甚紧,再加上宁王府的敌人,「破门六剑」难以久留。荆裂只好借内应传递信息给霍瑶花,让她坚持下去,然后去寻求增加胜算的力量。 现在,这力量终于到手了。实在是很漫长的旅程。 「十五天后就出发吗?」童静这时站起来。「可是燕横还没有回来。」 「我们大伙人出动,为免引人注目,要分成小队上路再到南昌集结;到达后仍有许多事情要准备,这些都很花时间,不宜再等——燕横到底何日出关下山,谁也不知道。我们就分头行事吧。你去海阳山下等待燕横,等到他就直接快马去江西。我们约定在王大人那里重聚。」 ——他们虽然远在广西,但也从本地土官处打听得到,王守仁得兵部尚书王琼举荐,陞迁出任南赣巡抚之事。 童静已经没有见燕横几乎两个月,一直挂念心切,如今知道可早一步与他相见,心中暗喜,但同时又忧心:我会等到他吗?………… 「别胡想。」练飞虹在旁微笑说。这两年他全心教导童静,朝夕相处,已然瞭解她情绪思想。 「燕横那小子,大概有何自圣这死老鬼护佑。他一天还没有復兴青城剑派,一天也死不了。」 第157章 卷十五 羊与虎 第六章 虎相 入山第八十八个晚上。 满月的光辉之下,燕横并未如往常在山洞中休息,而是在山林之间漫无目的地徘徊,彷彿孤魂野鬼。 如今的燕横确也像鬼。寒夜之中他将上身衣袍都褪下捲到腰带上,月光把他身躯照映成剑刃似的蓝白色。相比个多月前他又瘦削了许多,两边肋骨都浮现起来,肌肉也变得修长,光影中肌理的陷处显得像斧鏊般深刻,皮肤上冒着薄薄的雾气,整个满佈锐角的身形,教人联想起道观佛寺里地狱壁画中的恶鬼。 燕横披散着长发的脸同样可怕。本来就瘦削的脸两颊凹陷,鼻子在月光下好像一座尖峰,双目眼皮沉重,半掩在底下的眼瞳里充满疲倦与不安。 他廿一年的人生里,身体从来没有这般难看。即使是小时候在穷村里生活时也没有。 最近这四十天以来他吃得少,睡得更少。没有生火之后,他吃的都是树林中捡拾的野果,本来就没能充飢,加上在寒天下身体消耗更大,身体就是这么瘦陷下去;寒冷并非令他无法久睡的唯一原因,还有是手边再没有剑的焦虑,脑袋也不断在活跃苦思,令他长期每夜睡不够两个时辰。 这是非常艰辛的状况。可是对燕横来说,身体一切痛苦,还不及没有了剑的心灵煎熬。 从那夜在山洞中决定离开剑开始,他第二天就感受到苦楚。要控制自己不拿剑比什么都困难。日常在山中作息,他手掌摸到的任何东西,不管是一截树枝、一朵花、一株草、一块石头都萌生将之当作剑的念头,劲力和动作轨迹自然就想释放出来,要很集中精神才将这念头放弃。 剑,是他这许多年来人生的凭藉。要主动放弃剑,对燕横而言是多么的i那就好像叫鹰鹏放弃翅膀,虎狼不要利爪一样。 有时他甚至会生起幻象,看见「雌雄龙虎剑」就挂在腰间,随时都可以拔出来。那双不存在的剑还感觉变得日渐沉重。他会禁不住伸手去摸,然后发现腰间空空如也。这时他会愤怒和失望,痛恨为什么被自己的心骗倒。然后到某一天,不知是什么原因,腰间那无形的双剑变轻了。他没有理会,最后幻象彻底消失。燕横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却知道自己跨过了某个关口。 接着他双手摸到的东西,也没再一一当作剑了。吃和睡都仍然很少,但身体似乎渐渐习惯了这种状况。肉体的能量下降,各种感觉却变得敏鋭起来。山林中一草一木与各样动静,在他眼中耳中显得无比清晰。然后他学懂如何在起居动静间与这片自然融合。所过之处,飞鸟走兽都不再轻易被惊动。 但是到了这阶段之后,师父何自圣的幻象也不再出现在山洞里。这令燕横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发狂唿号,有时默默哭泣。 ——我到底变成怎么了?……..... 燕横心里很害怕,无数次生起放弃修练马上逃下山的念头,但每次到最后都忍耐住了。 因为他不想后悔。纵使经歷着无比的精神折磨与恐惧,燕横却又隐隐感到自己正在接近着什么。只差一步。放弃的话就不会再回到这个距离。 这一晚他原本留在山洞里。满月光芒从顶上那两个洞孔投下来,照得内里石壁一片青白。 每逢这种时候,他就会拾起一片小小的尖石,在洞中的石壁上刻划,就如几万年前未开化的穴居野人一样。他画的时候并没多思考,一切都是当时自然从心中涌出来的念头,再直接传达到手上。有时是一些符号或图画,绘画出剑法招数的路线和变化,那些线条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有时也会写字:「至诚」、「龙虎」、「叶辰渊」、「知行合一」、「青城山」……许多字词混杂一起,在石壁上彷彿构成一幅复杂的画作。 这夜他又再画壁,心中一片迷煳,只是放任右手刻下一道道线条,没有刻意思考 不久他停下来,退后一步看看那石壁,眼睛瞪得大大。只见月光照射在石壁上,映出十六个新刻的大字: 大道无门 千差有路 透得此关 干坤独步 燕横看了这四句,一身都是冷汗。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懂得这几句,甚至想不起在哪里听说过。是从前在青城山读书识字时学过吗?无意中听同伴或敌人说过吗?还是流浪中经过什么寺庙在里头见过? 更可怕的是:根本没有记忆的几句偈语,他何以会在这种时刻写出来?而燕横重复读着这十六字,心头感到无比震撼。 ——似乎这里面就蕴藏着他最渴求的秘密。 苦思不得,燕横感觉血气翻涌,脑袋像要炸开。他受不了,唿喊着奔出山洞,把上身的衣衫扒下来,在月夜山间狂奔。 直到那苦闷消散,燕横才慢下来在山林里徘徊。他没有迷路——在这一带生活了许多天,燕横对每处瞭如指掌,即使在夜间也马上确认了自己所在——只是不想回到那山洞,面对那可怕的十六个字。 燕横继续孤伶伶地拖着步伐游走。正要考虑是不是要就地躺下来休息时,他突然感觉四周的风不同了。 燕横的头脑勐然清醒。身体进入警戒状态,月光下的肌肉都收紧起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它来了。 燕横缓缓转身,在后方远处的树丛间,看见了那追寻已久的身影。 还有眼睛。 夜风中,只闻枝叶摇动声。燕横与那山林的王者,就在此宁静的气氛中对视。 虽然相距尚远,但燕横感觉那双虎目的气魄,正穿透了自己。 一股面对陌生、兇勐生物的恐惧,瞬间升上他的嵴髓。 树影之间,那硕大的身影缓缓前行。月光底下清楚可见身上每一道斑纹。 恐怖,但美丽。 燕横全身僵硬无比,双手不禁牢牢紧握,才想起手里并没有剑——我正徒手面对一头老虎。 老虎的足爪一步步踏前,已完全从林木间现身。燕横终于看见它真身,一股激动之情涌上来,暂时盖过了恐惧。 他几乎忘记了,这本来就是他上山来寻找的东西。 燕横密切注视老虎,包括它每一踏步的动作、姿态与气势。每一刻的影像都震撼他心底深处。 ——燕横回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在青城山上看见师父何自圣舞剑,那震撼就像现在一样:初次目睹一种未知而强大的存在,带来满溢的敬畏与感动。 不同的是:那时的何自圣不会吃掉他。 老虎接近到一个距离时,鼻腔间开始发出低沉的鸣音。反射月光的晶亮虎眼,变闪出异样的星芒。 是杀气的先兆,把燕横从欣赏和感动中唤醒。 老虎的腿步加速,展开奔跑。 虎口张开。锐齿之间发出惊人的吼叫。 那般巨大的身体,却以这种速度冲来,令燕横联想起平生见识过的强壮高手:锡昭屏、圆性、锡晓岩、波龙术王——这是超越了人的力量。 不,他们统统都不像 勐虎离地扑击而至! 在最后一刻,燕横往旁滚身,闪躲那真实的「虎扑」! 躲开的一剎那,燕横虽未被虎爪触及分毫,但仍感觉像被它夺去了魂魄的一块。 燕横翻身跪定同时,老虎也着地回身了。双方再次对视。 燕横被勐虎杀气笼罩,知道此刻不可能对敌,一转身就全速奔逃!老虎咆吼一声,也起步从后追去。 燕横在山林间全速逃跑,不时就突然改变方向,避免在直线追逐中不敌老虎四足。 燕横的轻功步法经过这些年苦练虽已不凡,但毕竟只是两腿走路的人类,不可能快得过老虎这天生的猎手。不一会它又再追上来。燕横感受到背后强烈的杀气,再次向旁翻滚,第二次仅仅逃过勐虎的扑击。 双方就是这样一路追逐:燕横每跑一段就被追上,在危险关头及时躲过攻击;老虎扑击之后很快重整体势,又再展开追捕。一人一虎各自吐着浓重的白烟,在月光下追跑了一大片山头。 燕横虽然亡命逃跑,但在这种状况下竟也没有忘记初衷,一有机会就专心注视和感受老虎的形态和动作。经过山中长久苦行,燕横的感官得到奇异的提升,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即使在夜里高速追逐和逃避,他仍然能够看清老虎的一切姿态——不,正好相反,就是因为在黑夜,燕横发挥视觉的方式与平时白日下不一样了。月光把虎躯的轮廓都清晰勾勒出来,燕横的眼睛则彷彿穿透了老虎,看见它的肌肉骨节如何运动。 ——这种洞悉力,是燕横长期修练武道的成果。就如当日他下令青城派师弟观察其肌肉动作一样,燕横许多年来都在钻研这知识,此刻不过换了另一种动物的身体而已。 可是也因为在逃跑中仍然专注于观察「虎相」,燕横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忘记留意自己逃走的去向。 经过四次扑击不果后,老虎似乎有点疲倦。燕横的身体状况也好不了多少,但在逃命的情绪刺激下仍然跑得很快。 可是却跑错了地方。 当他冲出一丛树木时,赫然发现面前竟是一片突出的绝崖。 而老虎已追到后面不远处,再无回头的余地。 燕横跑到那断崖边上,往下张望。黑夜中三面俱深不见底。 而老虎的足音已然到临。 燕横背向悬崖而立,瞧着前方那越走越近的老虎,眼目在月下收紧。 他俯身,伸手捡起落在岩石上的一根树枝。 燕横这一动作,完全是在无意识之间进行,心里没有一丝「我要拾起剑」的念头;当树枝握在手掌里时,也没有察觉到「我已经拿着剑」。 这四十天断绝提剑的修行,已然将燕横长年来对剑的过度渴求和执着消除了。 剑,如今自然与他形成一体。他这夜才真正体验「人剑合一」的堂奥。 当老虎追到面前时,燕横并未摆出什么架式迎接,仍是垂下树枝站着。老虎却在七尺之外停下来。它隐隐感觉到面前这个人类转瞬间改变了。不再是「猎物」。 老虎咧着又尖又长的虎牙低吼着,眼睛盯着燕横。 燕横也看着它。到了这刻,他已然透彻观察过勐虎的骨肉结构;它原始野性的动作发力;它的气势与杀戮天性。 他已经看清了「虎相」。 燕横以此再跟自己过去对「雌雄龙虎剑」的领悟相印证,许多关节顿时豁然而通,一些剑势与内在原理从何而来,他也蓦然明白。 ——只要燕横回去后,将这「虎相」融合于剑法中,前头进境之大,难以估量。 ——但前提是必先回得了去。 燕横因这许多的新发现而情绪亢奋,身体自然而然动起来,沉腰坐马,右手的树枝慢慢举起,进入战斗姿态。 感受到燕横的变化,老虎又再发出低沉的鸣声,后退了一步。 ——山林的霸者,竟被一只不足它一半体重、手里只不过拿着一根枯枝的生物,威吓得后退了一步。这是此座海阳山千万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燕横提着树枝,尖端遥遥对准老虎的眼睛。他的目光覆盖着整头勐虎。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他才看清自己与老虎躯体的差距是这么大。但他已无半丝惊惧,只是沉醉于那刚看懂的「虎相」之中。 他双肩下沉,背项向两侧拉长并微微弓起,身体开始散射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野性气势。 看在老虎的眼中,面前这生物好像又转变了,竟好像瞬间变得更巨大,而旦传来一股极危险的气味。 燕横因为深沉的思想,不知不觉已经催激起「借相?虎势」。 对于雄霸山头、从来没有天敌的老虎来说,这危险激发起它扑杀对方的天性。它没有再退,这次向前探出足爪。 两头肉身各异但气势相同的勐兽,在这圆月下断崖前对峙,强烈的杀气在他们之间翻涌不散。 燕横表面如止水冷静,但内里心念在不停转动。 ——模仿老虎,不可能压倒老虎。我要寻求超越它的「相」。 ——世上有怎样的东西,能够击败勐虎?………………... 他苦思。 ——没有。世上没有。 燕横蓦然发现身周的世界变化了。一枝一叶在他眼中无比清晰。天空化为一种不断变幻的灰银色。山头的寒风像刀刃刺痛皮肤。 他脑袋里一道门打开了。幻想的能量倾泻而出。八十八日夜「山螺」苦修,自我观照内心,忍受非人的孤寂,经歷痛苦恐怖的幻象,冒险游走在心灵崩溃的边缘……一切就是为了这个时刻。 一个前所未见的「相」,逐渐在燕横心里组成、浮现…… 老虎突然感受到燕横另一次变化。一股对它极之陌生的感受顿时冒起。 它怪吼一声,转身掉头就往树林奔逃而去。 燕横失去了敌人,也马上倒下来,放开树枝趴着,脸上的汗珠不断滴在面前岩石上。 那不明的「相」,出现很短暂时刻就消失了。燕横不知道那是什么,此刻也不敢再尝试唿召。 但他看着岩石地上自己的影子,露出兴奋的笑容。 ——因为他知道,将来某天必然与它再见。 ◇◇◇◇ 童静给那香气唤醒时,还以为自己在作梦。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这才在铺着狐皮的温暖床上完全清醒。 她却仍然躺在床上不愿动,仰视着房间上方那陌生的屋顶。 虽然已经在这小木屋里寄住了差不多二十天,童静还是没有习惯。只有这床铺的温软狐毛,令她感觉舒服,稍解她在此地苦等的困闷。 她伸手摸摸放在床边的「迅蜂剑」。那连着鞘的剑柄,给她一种安定感。 那香气又继续飘进她的鼻孔。她深深吸进一口。好吃的她嗅得出,那是粥的气味。用野山菜煮的麦粥,是韦老四最常弄的早点。这天却好像煮得早了,童静看看窗外才刚天亮不久。平日韦老四起床后总是先处理了其他家务,或着整理好猎具才开始煮粥的。 童静从床上坐起来,看看房间四周。这是小木屋里唯一的房间,原本是猎户韦老四跟养子阿乐一起睡的地方,童静来寄住之后,韦老四将这床铺让了给她,自己则睡在外头,在厨房生火取暖。 童静看见房间里另一较小的床铺早就空空如也。阿乐那十二岁的小子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童静看看窗外已经被明媚晨光照亮的山色。这小屋由韦老四亲手建在海阳山北面山脚要道旁,是登山必经之处,当日燕横上山修行之前也曾在此度宿一夜;童静打听到此地,也就决定在这里等待燕横。 韦老四是个老好人,却也很烦人。每晚吃了饭临睡之前,童静都要忍受韦老四说至少三次「他已经给老虎吃掉了,你还是走吧」…… 要不是有那个一身邋遢、精力充沛的小子阿乐在,童静这十九天将会很难过。看着这已经懂得射箭的猎户小孩,童静总联想起荆大哥,猜想在这年纪的荆裂是否也跟阿乐一样顽皮…… 这时屋外传来砍柴「剥」的爽快声音。童静感到奇怪:听声音就知道拿斧砍柴的,是四十多岁仍然硬朗健壮的韦老四。那么是阿乐在煮粥吗?这倒是不敢相信奇事。 阿乐那小子跟义父去打猎很勤快,但从来不愿干厨房的杂务,他常说自己是男人,只要干大事;当看见童静带着的剑时,阿乐更指着剑兴奋地大声说:「我将来也要当剑客丨」被韦老四当头就敲了一记…… 童静下床时双脚碰到地上,只觉寒冷从脚心一直透上来。她穿上鞋,又再揉着眼睛,懒慵慵地走出房间。 她循着粥香看向屋子角落的厨房。那里站着一个背影,被窗外射来的阳光照得发亮,正在炉灶前用勺子慢慢在搅动粥锅。 童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背影回过头来,向她微微一笑。 「起床啦?你很饿吧?快煮好了。」 燕横早已把散发重新结了髻,换穿了韦老四借给他的衣服;而他半夜时也已在山上的溪流好好洗过了澡,一身清爽,再没像在山上那副野人般的模然而燕横的样子仍是令童静惊讶莫名。不过相隔三个月,他的脸消瘦凹陷得第一眼无法辨认,犹如年长了好几岁,彷彿山中岁月比尘世流逝得更快。 ——这对燕横来说确是事实:这三个月跟自己的战斗,在他人生中实在前所未有地漫长而峻烈。 童静沖上前去,本想立刻扑到燕横怀中,但又突然停住了。她蓦然感受到他气质的剧变。 ——好像变了另一个人。 童静回想起从前那次在江西,二人在破屋中度宿之夜。当燕横瞧着火堆时,曾经露出一种异常危险的眼神。那跟他现在身上散发的气,给她感觉很相近。 ——到底这些天以来,他在山上经歷了些什么? 燕横看见童静的反应后怔住了,但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静。」燕横失笑:「不要怕。是我呀。」 听见燕横仍旧温柔而真诚的声音,童静才松了口气。 「你的样子吓死人了。」童静皱着眉,让燕横拉起她的手。 燕横故意嗅嗅自己的腋下:「我很臭吗?应该没有吧?下山前才洗过。」 童静哭笑不得,擂了燕横胸口一记,打下去发觉他的身体也消瘦了许多,又是一阵怜惜。 「你不同了。」童静收起笑容,认真地说 「你觉得怎样不同了?」燕横也严肃起来。他很在乎童静的感受,更在乎自己在童静眼中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童静看着他的脸,特别是他的眼睛,认真地想了好一阵子,才说:「从前的你,不管什么时候,总是『青城派的燕横』;现在的你,就是燕横。」 燕横怔住了一会,然后露出牙齿笑起来。「世上最瞭解我的人,就是你。」 童静这时再忍不住,倒在燕横怀中。 ◇◇◇◇ 两人与韦老四父子一起吃完那窝野菜麦粥之后,就打点行装准备离开海阳山了。 童静想留下一些银子给韦老四,作为食宿费用和谢礼,但那猎户坚拒不受。 「你给我银子干么?我这住的吃的,都是这座山给我。你要感谢,就感谢这座山。」 他们再次向韦老四道谢,燕横又把一柄在山上时使用的小刀送给阿乐,就离开踏上下山之路。 燕横斜背着装载「雌雄龙虎剑」的长布袋,大踏步从山道走着,眼神精光四射,先前修练时的迷惑、痛苦与恐惧一扫而空,面容虽瘦削但自然舒泰,与昨夜之前的他判若两人。 他们牵手走在那宁静又美丽的山道,感觉天地间就只有二人。 童静说:「你在山上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吿诉我吗?」燕横回想自己曾经如何陷入疯狂,实在不敢把这么可怕的事情吿知童静,不置可否。 ——男人有些事情,是连最亲近的人都不想说的。 童静见他不想说也就作罢,自己说起「破门六剑」率领獞人「狼兵」攻打「瓦黄寨」的事情,还有要去江西会合救人的约定。 「那太好了。」燕横兴奋说:「我正有好多事情要请教王大人,实在很想再见他。」 他牵着童静的手握得更紧。 「我恨不得马上就给荆大哥他们看看,我现在的剑——不,我要给天下人看看。」 此际燕横前进的步履身姿,散发着过人的气度与神采,彷彿到了今天,他才真正看见自己最该走的路。 第158章 卷十五 羊与虎 第七章 夜试 走在南京城西的黑夜街道上,时栋明并没有感觉半点忧心。 此刻他由一名侍从在前挑灯、弟子张响在后提刀,走过深夜时分的麦子巷,仍在回味着刚才宴会上那美酒的甘妙。 虽然回味,但时栋明喝得并不多。那苦练了二十多年八卦门步法的双脚,在石板街道上仍是轻快无声。这是徽州总馆师门的戒条:时刻能战,不可贪杯。 朝廷对武者的监控至今还没多放松,只是时栋明并不担心独自走在这夜里,会被锦衣卫或差役留难。他是南京有数的瓷器商汪翁府邸的首席护院,而汪翁与城中官僚交往甚多,衙门中人更不少与时栋明相识,在这城里没有人会误当他是武当派残党。 ——不过两年前武林上曾有传闻,八卦掌门尹英峰曾经救助过钦犯「破门六剑」,虽然这传闻早已淡下来,但时栋明身为八卦门总馆肄业的弟子,行事还是要尽量低调谨慎。这天设宴的若非本地武林同道、「昭南镖局」的大当家,他也不会出外。 三人快到麦子巷北端尽头,却见前面一个身影拐过弯角迎头出现,而且竟在这深夜里未带灯笼。 时栋明马上警觉。张响也加快步伐,带着大刀走到师父身后。三人停下步来。 时栋明同时听见,前面传来一种有节奏的轻轻碰击声。 是那人手上一根幼竹杖,杖尖在地上和墙角来回探索。 盲人走夜路,自然不必点灯。时栋明这才放下了心。 他们三人没向前走,站在巷道一边,准备先让这瞎子过去。时栋明不是特别好心,只是间来他也喜欢赌几手,不想被盲公杖打到而触了霉头。 那瞎子走过来,只见似乎年纪不大,一头胡乱散开、剪得长短不匀的古怪髮式,眼目处蒙了一块黑纱,寒夜中穿着及足的长宽袍,背后斜背着一个长状大袋,看外形装着的是个絃琴,大概是到四处酒馆奏琴讨赏的盲乐师,这种卖艺人时栋明在南京大城里遇过不少。 「你先走。」当盲汉走到十几步外时,时栋明出声提示他。对方既比自己年轻,时栋明也不用敬称了,只望这瞎子速速过去,好让他继续走回家。 那瞎子听了却不答话,只是微微点个头。时栋明皱眉:怎么这般无礼?难道盲之外还是个哑巴?但他也不欲与这可怜人计较。 然而瞎子却停下步来。 时栋明等三人感觉不妥。那侍从举起灯笼,照看那瞎子绑着黑纱布的脸。 「八卦门,时栋明?」 瞎子突然说话,那声音中带着一股阴森鬼气。 黑夜寂静的街道上突然听到这句话,那侍从和张响感觉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抚摸耳朵般可怕。时栋明则马上进入警戒的状态,眼睛瞥向后面,确定弟子怀中大刀的所在。 一听对方如此询问,时栋明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传闻是真的。最初他听武林同道说都不相信:最近三、四个月在南京城内,相继有武人在晚上出外后就伏尸街道,所带兵器都失踪了。传说城内街道有一神秘高手,专门拦途找武者「暗夜试剑」…… 如今这个「传说」正站在时栋明眼前。 时栋明深吸一口气,充实丹田,然后以浑厚的声线徐徐回答:「我是。」 瞎子再次点头,然后解下眼前那条黑纱。 看见那「瞎子」的双目,三人都屏息。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一只左眼球乌黑得分不清瞳仁;另一只眼白赤红,好像随时要流下血泪来。 拥有这双赤、黑妖异眼瞳的,正是武当残存的「兵鸦道」剑士卫东琉。 卫东琉展示了面目后,不再压抑内在的杀气,尽情散发。时栋明这时才明白对方何以要穿这样的大宽袍,原来是为了掩藏行走时那武人身姿,以免时栋明及早警惕。 可是卫东琉也并无施展突袭。时栋明明白,对方要的是正面决斗,隐藏气势只是不想他逃走。 而时栋明不会逃。他好歹也是八卦门总馆「内弟子」出身;何况之前传说「暗夜试剑」被杀的南京武人,份量名气都远远不及他。 「你要比试就来吧。」时栋明双足已隐隐摆开八卦步准备姿态。「我会让你知道,我跟你先前杀过那些人不一样。」 卫东琉展露出满意笑容,眼睛收紧盯着时栋明,同时双手伸到腰后。 从那伪装成琴袋的背包底下,卫东琉左右手反抽出一双长剑来。那双剑并非他从前所用的武当剑,左右更各不相同:左剑刃身狭长,泛着淡青光华,剑柄头雕成一朵乌铁莲花,铸工古雅;右剑则甚古怪,剑身如龙蛇般呈波浪弯曲,直至前尖一尺才回覆笔直,柄前没有护手,黑色的剑柄以鲛鱼皮包覆,样式不似纯中土刀剑。 ——这双奇剑,是他从前在其他城镇「试剑」,在不同的敌人尸身上夺来的。 时栋明亦不怠慢,伸手握着张响递来的刀柄,霜刃随着清亮的声音出鞘。 时栋明这柄大刀,份量虽不及本门长老尹英川那柄惊人,但也有四尺来长,宽阔的刃形霸气十足。 提着灯笼的侍从走到主人身后,高举照着卫东琉。这当然给了时栋明不小的优势:卫东琉全身被那灯火照得清楚,相反在卫东琉那边看过来,背光的时栋明却只是一片黑影。 但卫东琉似乎毫不介意,举剑摆起迎战架式。 时栋明足腿内扣,腰胯下沉,大刀斜放在腰侧,正准备施展八卦门名闻天下的「夜战老八刀」。 他看着面前这杀气充盈的奇特剑士,心里疑问:到底是哪来的人?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 不过这些都已不要紧。时栋明知道,眼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砍掉眼前的敌人,活到明天。 卫东琉摆着架式观察时栋明。他其实在等待时栋明准备好——他自己既是拦路挑战的一方,心里的战斗准备比对方充分,而他不想佔这种优势。直至看见时栋明的身姿已经完全投入战斗后,卫东琉展露笑容,迈步前进。 ——那笑容里,有一股疯狂的喜悦。 时栋明密切注视直线冲来的卫东琉。他迎战双兵器的敌人经验不少,深知用双剑或双刀者,大多都拥有精细技巧,要战胜这样的对手,不可与他巧斗,尤其自己用的是重型大刀,必然是以静制动,窥见对方发动的一刻才出手,以质朴豪迈的刀招迎头压倒敌人。 然而到了七步之内,卫东琉的冲势仍未改变,彷彿只是一心一意直线向时栋明撞来! 时栋明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法。 已到五步内。双方交战的限界。 卫东琉却未左右偏移半分。 这瞬间时栋明只有三个选择:向后退;正面直击;左侧或右侧任选一面出刀。 向后退绝不可行——气势位置一失,只会被前冲的敌人乘势双剑击杀。 左或右方出刀,任选一边,都有一半露出大破绽的危险。 于是时栋明急吐气息,八卦步迈出,带动腰身肩臂,大刀垂直从头上斩落卫东琉所在! 刀刃将及卫东琉那丛乱发的剎那,他向左斜方大大踏出一步,身姿低矮如蛇,上身完全躲过头上八卦大刀斩下的路线,同时双剑以「武当行剑」之法,从诡异的角度斜斜疾刺,剑刃如电激射,左剑先刺入时栋明右腋窝,右手蛇形剑刃则没入其右肋数寸! ——卫东琉是将对手的心理也计算在内:时栋明被迫着出招,心中必有些许犹疑考虑,影响刀招的势道和速度,自己则抓紧这一刻后发先至。这战法既直接也危险,是两年前在「遇真宫」战场上领悟得来的。 那大刀落下余势未减,本来仍会砍中卫东琉原地发力的右腿,但刺在时栋明腋窝上的古剑,却令刀势有所偏移,大刀仅仅砍在卫东琉右脚外半寸的石板地上,发出绝叫似的鸣响。 卫东琉双剑迅速拔出,鲜血自时栋明伤口喷洒。卫东琉的脸被血花所染,竟因而露出比前更邪异的笑容。 ——自从武当之战里大开杀戒后,他就迷上了这种刺激。 后面的侍从和张响正惊呆之时,卫东琉已然越过时栋明,带着那笑容杀来。那侍从还没来得及看对方一眼,身体和灯笼就一起落在地上;而张响仅仅把手搭上腰刀柄同时,喉咙也被武当剑招刺穿。 卫东琉脸上带着三个人的鲜血,回到时栋明跟前。时栋明仰躺着,嘴巴溢出血泡,暴瞪的眼睛藉着地上燃烧灯笼那最后一点火光,看着卫东琉奇怪的双瞳。 卫东琉俯视他一会,喃喃说: 「武当派,天下无敌。」 蛇剑落下,结束了时栋明的生命。 烧燬的灯笼渐渐熄灭。卫东琉暗中摸索尸体,熟练地拿取各人身上钱袋,又把时栋明的大刀拿过,收入刀鞘内,准备藏于那琴袋里。 正在整理琴袋和收回双剑的同时,那麦子巷后头又亮起另一盏灯笼的光芒来。 卫东琉没有半丝紧张,只是再次提起左右双剑站立。再多杀几个路人,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分别;就算杀不光事败了,逃到另一个城镇就好——这两年他都是这样流浪。 他看见从巷尾走出来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提着灯笼的,身材高得吓人。卫东琉觉得这奇特的身形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另一人则被灯火映出一身雪白衣袍,厚厚的似乎是某种毛皮所造,头上也戴着同样颜色材质的帽子。 二人腰间都带着剑。 走到十七、八尺外时,两人停了下来,跟卫东琉对视。这时卫东琉仔细看那白衣人的样子。一双垂着乌黑眼袋的渴睡眼睛最是惹人注目,但令卫东琉印象深刻的不仅是那眼睛,还有他脸上所流露一种强烈又特殊的慾望。 高个子伸前了灯笼,端详着卫东琉的脸好一阵子,最后说: 「我认得你……是叫……卫东琉吧?」 卫东琉点点头。「我也记起你来了,巫师兄。」 巫纪洪满意一笑。他离开武当之日,卫东琉只有二十岁,入了武当山门四年。巫纪洪对这张脸仍有记忆,只因当时已经对这个师弟的天份颇看好,所以记住了他的名字。 卫东琉那双怪眼,令巫纪洪格外留意。乌黑的一边是因为与禁军战门所受的伤,至今都没有復原;右眼的那种赤红,巫纪洪却看得出来,是滥服「雄胜酒」的后果。 ——原来卫东琉在武当备战时,就私下大量饮用「雄胜酒」催谷状态,因而成瘾,甚至为了将来可能要离开武当山而偷取了这物移教药酒的药方;这两年逃亡间他都自行调制服用,但因材料不纯也不齐全,服量更增,于是这眼睛血红的徵状比从前也更严重,幸好只是外表有异,并没有丝毫影响视力。 卫东琉就用这双怪眼仔细观察面前二人。他从来不相信巧合;而两人此刻又对地上尸体不屑一顾。他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刚才一直在那边看着我杀人吧?」 巫纪洪和商承羽相视一笑。等于承认了。 卫东琉举剑指指巫纪洪的右手。那衣袖上染着血渍。 「那是谁的?」他问。手握双剑的他半点没有放松警戒。 「没什么……是一头宁死也不肯说话的忠犬罢了。不过也多得他,我们才相见。」 卫东琉留意到,巫纪洪说的是「相见」,也就是他们本来并非来找他——或者说,不知道会找到的人是他。 巫纪洪看着仍放在地上的钱袋和大刀,笑了笑:「你这些日子就是靠这样过活?那口刀你准备怎么处理?」 「卖掉。」卫东琉冷冷回答:「拿去另一个没人知道这傢伙的城镇。」「为什么只杀武人?」 「锦衣卫我也杀过好几个。」卫东琉说:「不过没错,现在我专挑其他门派的武人来杀。你忘记了吗?我是武当派的。『天下无敌,称霸武林』。我不过在继续做这件事:挑战武者,杀死不屈服的敌人,证明自己的强大。」他诡异地笑了笑又说:「当然,也顺道拿些钱花用。」 这时商承羽终于开口:「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既然是巫师兄,那你就必定是商副掌门吧?」 商承羽流露满意的笑容:这小子不只是剑法好。 「你说你仍是武当弟子,那你要对付我这个武当叛徒吗?」 「别当我傻瓜好吗?」卫东琉说:「我再疯都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对抗你们连手。不过你想知道我就吿诉你吧:不会。我才不理会你是什么叛徒。武当派都已经不在了;姚掌门和叶副掌门他们大概也不在了,还有什么关系?」 商承羽无言,默默凝视卫东琉那奇异的双眼。好一会后他才再次开口。「你说谎。我看得出来。你这般黑夜找人试剑,不是为了修练,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你是为了杀人。因为你喜欢。」 被商承羽看穿自己心底深处的慾望,卫东琉第一次感到震撼。 ——这个男人,难怪能够成为姚掌门的敌人…… 「巫师弟跟我,正在做一件很厉害的大事。」商承羽再说:「比武当派『称霸武林』还要厉害一百倍、一千倍。要是你加入我们,你将有很多杀人的机会。而且不用像今日这样偷偷摸摸的杀。不会有任何人能奈何你。你杀的人越多,还会越受人歌颂。你的名字甚至会写在史书上。你答应吗?」商承羽收紧眼睛,盯着卫东琉。 「在这世上,是要当羔羊还是勐虎,是你自己的选择。」 卫东琉听了这番话,仍是一脸冰冷,仍然用赤黑双瞳瞧着商承羽的脸,似乎正在考虑他所说的话值不值得相信。 ◇◇◇◇ 当那两个黑衣怪人到达麦子巷的杀人现场时,跟死者嚥气才相隔了一刻时。 麦子巷里已经聚着七、八个拿灯笼的人,其中包括发现尸体的打更,还有赶来的衙门差役。他们正在观察那三具死尸,有人已经辨认出其中一人就是汪府护院、武林高手时栋明。他们正感愕然,突然看见有两个陌生的黑衣怪人走过来,都吃了一惊。 「你们是什么人?」差役里的领班捕快用手中短杖指向两人质问。可是当那两条身影走到灯笼能够照见的距离时,捕快语塞了,脸色也变得苍白。其余人亦一一噤声。 那两个怪人眼中似乎完全没有这些平日威风八面的衙差,直走到人丛里,众人都慌忙躲避,彷彿这两个是地狱上来的鬼差,身体稍稍接近就要沾上死亡的气息。 他们到达时栋明的尸身前才停下来。 两个怪人其中比较高瘦的半蹲下来,仔细捡视着时栋明的伤口。 众人不住在打量这两人。他们实在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极端的两个男人并肩而立:一个身躯硕厚横壮,一个高瘦矫捷;一个年轻,一个看来已五十来岁;一个相貌堂堂,刚毅的脸涨满了生命的能量,一个苍白瘦削的脸冷酷如鬼,眼睛之下刺着两行邪门的符文;一个垂着一条长得不自然的古怪右臂,一个左边手臂已失,令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根竹竿。 他们相同的只有两点:背上那个谁都看得出是什么的长形布包;身上散发那浓得化不开的肃杀之气。 在江湖打滚多年的差役捕快,心里马上就有了结论:这两个怪人,碰不得。最好把他们当作看不见的幽灵。 叶辰渊与锡晓岩此时确实是旁若无人。换作平日,他们都会尽力隐藏形迹,但此际他们再也没有这心思。 他们应残存的「首蛇道」弟子通知赶来南京,寻找驻在这里的「首蛇道」代表冯求。原因是冯求这阵子在南京发现了一个神秘高手的行迹,而且曾远远见过他出手。冯求凭那一眼就判断,「极像武当剑法」。 然而这夜当他们到达约定地点时,发现的却只有冯求嚼舌自尽的尸体。身上还有几道被人拷问的刀剑伤痕。 叶辰渊和锡晓岩也顾不得其他,全速四处在附近搜寻。 ——冯求发现的人,说不定是姚掌门;而正有敌人同时在找寻同一个人! 结果他们凭灯光找到这兇案现场,发觉已然太迟。 叶辰渊这时站直。锡晓岩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剑很快。」叶辰渊解释他观察伤口的结果:「也确像我们的剑法。但不是掌门——还有些距离」 锡晓岩听了,不知道是该宽心还是失望。 这时他发现另一件事,向身旁地上指指。叶辰渊的鋭利细目看过去。是遗留在街巷一角的八卦大刀。 「他们说冯求提及过,这人每次『试剑』杀人后,都会把对方兵刃夺去。」锡晓岩说:「但这次没有。」 也就是说,这个人身上出现了某种改变,因此再用不着这死人的兵器。他们想到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此人与杀死冯求的人有所接触,然后被带走——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 两人看看三具尸体一阵子,知道在这里再不会找到什么新线索,便迳自离开,从头到尾也未瞧过现场那些人一眼,彷彿他们从未存在;而差役也像忽然把这两人看作隐形,没人试图将他们拦下来。 他们乘着黑夜,无声走过好几条街巷,锡晓岩才发问:「武当剑……冯求的说法,你相信吗?」 叶辰渊不经意地隔着衣袖抚摸失去的左臂——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我相信。『首蛇道』弟子的目光,不会轻易误判的。更何况如此重大的情报?若没有把握,不会说出来。」 锡晓岩点点头。他猜想那杀人的会是哪一位同门?可惜来迟了一步,否则可能拉拢成为他们两人的强援。 「真倒霉。」锡晓岩不禁说。「也许差点就多一个同伴。」 叶辰渊却没有显示出可惜的表情,依然如冰般冷漠。 他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寻找姚莲舟。 两年前的大战,锡晓岩将重创的叶辰渊带下武当山。在匿藏之地,叶辰渊跟伤患搏斗了整整一个月,经歷险死还生的境地,才终于痊癒过来。但失去一臂的他也像失去半个灵魂,一直处于自我放弃的卧床状态。 大约三个月后,残存的「首蛇道」弟子找到了他们,接着越聚越多,连繫起来的武当残余达到十人。 锡晓岩在众人间武力最强,顺理成章当上了领袖。他们首要商议的就是下一步该干什么。 有人建议直接上京刺杀皇帝报復。这提议令席间不少人听得血脉沸腾,锡晓岩觉得不妥,但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正在热烈商讨之间,叶辰渊却突然离开了床,走出来在众人面前说话。 「找姚掌门。」他冷冷说,那张脸比从前更像鬼魅,但也恢復了在武当山上那时的气度:「他才是武当派的未来。没有了他,就算再杀十个皇帝,也毫无意义。」 「我们怎么知道姚掌门还没死?」其中一个「首蛇道」弟子当时这样问。 「朝廷的通缉名单上,仍然有姚掌门的名字吧?」插口的是锡晓岩「这就是他还未死的证据。」 他说完与叶辰渊对视。二人都谅解地点了点头。 众人虽也知道锡晓岩这个「证据」其实并无把握,但他们渐渐同意这个决定。 只因为到了这个地步,武当派的男儿最需要的并不是復仇,而是希望。 此刻与叶辰渊走在暗街上,锡晓岩心里感到无比的失望。今夜不但折损了又一个武当的残存弟子,寻索姚掌门的希望也再一次落空。 这种时候他不禁想起霍瑶花。想到从前自己也曾经和她这样并肩走在夜街之中。 她此刻在哪里?去了找荆裂吗?荆裂打败了雷九谛,就是靠她和虎玲兰取得的「蜕解膏」吗?…… 荆裂那胜利的消息,对锡晓岩而言震撼无比。对方已经攀上了这样一个武道高峰。而他自己的前途却是一片迷茫。若是换作以前,锡晓岩定必又再不顾一切去找荆裂。 但如今已经不是从前。他负起了往日绝未想像过的巨大责任:武当派要透过他活下去。相比之下,霍瑶花、虎玲兰、荆裂……这些人都不再重要。锡晓岩想,也许以后自己的生命再不会跟他们有任何纠葛。 跟随着有如魅影的叶辰渊副掌门,锡晓岩忍受寒夜冷风,走在黑暗的南京街道上,心里吿诉自己要把那些名字忘记。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世上有种纠结紧缠的宿命,不会如此容易斩得断的。不管你拥有多锋利的刀剑。 第159章 卷十五 羊与虎 后记 本卷首章描述了正德皇帝朱厚照御驾亲征关外、亲手斩杀蒙古鞑靼兵的情节。有的读者乍看,或会觉得比前面几卷神机营征伐武当派的段落还要荒诞,但偏偏这却有实史根据,正德皇还京时自报「亲斩虏首一级」,确记载在《明武宗实录》之内。当然皇帝说的话不一定就是事实,但观乎朱厚照生平行事,虽然荒唐轻浮,却也有率真一面,他特意强调自己斩过一人,我相信他。 一个活在相对太平时代的大国皇帝,竟然不顾一切亲身赴边荒作战,还走到最前线与敌人白刃交锋,不免有点浪漫。最初把《武道狂之诗》的时代背景设定于此,其中一个原因正是被这位武宗毅皇帝的特质吸引,与我想要呈现的世界正好匹配。相比许多作品常描写的暴君或明君,写这位随性的皇帝要更有趣一些,至少我不用负上判断「好皇帝」的重责。用小说来做这种判断实在太危险了,皇帝活在那种极端的环境,注定是一个复杂的人;而小说又实在太容易剪裁所要展示的东西。 但不管如何,小说始终仍是一个将现实简化的过程,把感情和冲突推到令读者最能深刻感受的地步。在我心目中,即使是武侠小说里的打斗,作用也不过如此:透过不同武功的型态去表现人物性格和人生观,并且以一种最直接也最原始的戏剧冲突——生死决斗——作为呈现的舞台。武侠这个类型所以能歷久不衰,我认为跟这个「直接」、「快意恩仇」的要素有很大关系。 说到歷史,我构思和写作本卷之时,香港也正处于激变的歷史关口上。身为一个当代作家,似乎是行动者,但实际上又是个旁观者,处于这洪流之中,心里混杂着巨大的责任感与无力感;思前想后,最后发现自己最能贡献的还是一支笔。 然而我并没有着力把现实发生的事件放进这书里。正如从前写的《杀禅》,甚至跟现实更贴近的《香港关机》,我都无意对个别事件和立场做刻意的讽喻,又或者试图预言些什么。我相信写小说应该追求隽永,而非一时的快意或洩愤。只要张开自己的耳目心灵,保持对世界的热情,属于这时代的精神,自然就会渗入你的作品里。不管你写的是多么古老或遥远的事情。 乔靖夫 二零一五年一月十九日 第160章 卷十六 光与影 引言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 ——《孟子·公孙丑上》 第161章 卷十六 光与影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復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武当派被禁军神机营消灭两年后,残存者四散逃生。侯英志与爱人殷小妍双宿双栖,并成为了黑道着名杀手「妖锋」,又软禁了受伤痴呆的姚莲舟为自己的练剑工具;失去一臂的叶辰渊则与锡晓岩及其他武当残部,四处搜寻姚掌门的下落。 副掌门商承羽逃出黑牢后得师弟「波龙术王」巫纪洪接引而投身南昌宁王府,又寻得武当同门剑士卫东琉为臂助,野心勃勃。 「破门六剑」流落广西,与当地獞族人交好,借得一支勇悍狼兵,正准备前赴南昌,拯救被囚禁在王府中的霍瑶花…… 第162章 卷十六 光与影 第一章 王道 「征南王谢志珊,已经十天十夜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他那双平日锐光四射、所及处三千部众无不敬畏的眼睛,此际却疲乏得几乎睁不开来,血丝满佈。 但谢志珊不敢闭上眼。他咬着一柄短刀,另一把战刀横挂后腰,手足并用地攀爬在嶙峋山岩之间,尽量往更险要的深处走,同时眼睛不忘四顾,视线穿过烟雾笼罩的山林,眼神里充满了疑惧。 ——彷彿任何时刻,就会有敌人在雾中现身。 伴在他身后的就只余最后廿多人,除了几个较勇勐的亲卫之外,副将亲信倶已在战斗中失散,生死不知。谢志珊没有想要把他们任何一个找回来。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出横水。 十年前落草为寇,继而据山称王,赤手打出一片天下;屡次击败来征伐的大队官军,甚至曾经率众攻打赣州、南康等城,震动朝廷……谢志珊霸业的最大资本,就是横水这个地势险奇的大本营。 然而没想到,今天横水却成了他的囚笼。 ——这一切,全因为那个人到来。 远方铳炮声又响起。谢志珊和部众眺望过去,只见天空反映着火光。他们知道那是长河洞栅寨所在。看来连那最后的据点也已失陷了。 谢志珊看了一会,又瞧瞧身边那群神色败丧的部下,心里强自振起精神,拿去口中短刀向他们唿喝。 「走下去!不要气馁!只要逃过这一劫,到了桶冈,我们就能够东山再起!」桶冈与横水乃是这南安府两大险地,那边的寨主蓝天凤,当年与谢志珊几乎同时起事,声势人马亦相若,多年来一向互通声气,共同对抗官府;只要投得桶冈,在那边重新招集失散的部众,两寨联合与这支来犯的官军再度决战,必能反败为胜——谢志珊如此深信。 ——这也是他现在唯一的生路。 一想及此,谢志珊再度紧咬短刀,继续在山岩间攀爬。 谢志珊乃是山輋蛮民(注)脸孔轮廓坚实深刻,身躯四肢犹如钢条,虽然精神困顿,但攀山的身手依然矫健如猿猴。輋民自称为「山客」,歷代久居险恶山水之间,刀耕火种及猎食为生,这山林对谢志珊而言就是家园。 註:即今日畬族。 部众都在谢志珊激励下跟着前进。回想起这些年快意恩仇,恣意劫掠姦淫,令方,圆百里官民闻风丧胆的快活日子,他们绝对不想就此放弃。 谢志珊攀山之际,心里却挡不住各种思绪袭来。尤其是这个月来节节战败的记忆。 他实在想不透,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打输这仗的。 今年初听闻东面福建漳州贼寇被官军火速剿灭的消息后,谢志珊已早有提防,命部众修整栅寨防务,随时准备迎敌,之后靠着在官府里收买的内应,谢志珊又得知南赣巡抚准备与湖广官军会师,攻打靠近湖广省界的桶冈,以十一月初为会合之期。谢志珊于是先给部众休养,预备万一桶冈蓝天凤被破后才迎战。 不料南赣十路兵马共万人,突然就在十月初如鬼神般在横水出现。 谢志珊与部众继而迎接的,就是不断的混乱与挫败:官军不知如何竟有精锐预先攀越山崖,夺取制高之地,并佔据了寨匪预先布在山上的木石陷阱,全数发下,堵塞了出迎匪贼的大部分退路;然后深山处又持续发出炮声火光,谢志珊与贼众以为横水主寨已被官军偷袭攻陷,于是退却往左溪的据地。 然后各巢穴又逐一被攻破,谢志珊只能不断节节败逃。最令他纳闷的是:每次停留生一个巢穴据点,准备坚守顽抗时,官军都能从栅寨的最弱点攻至,令他无险可守再溃败。似乎自己旗下寨所的布设,全都早在敌人掌握之中。 而这支官军来势之勐,更远非谢志珊过去曾多次对抗过、废弛不堪一击的地方官军可比,即使在这险要难渡的山水间行军,仍然坚毅锐利。 能够在横水称王多年,谢志珊自非一般匪盗可比,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一支军队的士卒如何,即可见出统领如何。 ——这个姓王的,到底是什么人物? 有一天,我要见到他。谢志珊这么想。 ——当我重整阵营,反过来迎头击败他的时候。 谢志珊牢抓着尖锐的岩石,指头都渗出血来,但他不觉痛楚。.强大的决心,淹过了一切苦痛。 终于攀过那堆乱岩,谢志珊与部众到达一条弯狭的羊肠小道前。小径两侧是有如墙壁的奇岩,异常隐秘,径道长满了及腰长草,显然已多年没有人走过。 盘据横水多年的谢志珊曾大举派遣部下仔细勘察山寨一带,对所有地势要道瞭如指掌,又命工匠在要紧处架设防栅屏障,将横水筑成他的一个迷宫王国。在横水的众多密道中,这条位于左溪的狭径乃是谢志珊最后一条救命草,只要穿过它,大概再走一天半即可直抵桶冈的友寨前,相较追兵所走的其他山道短了一半日程。 小径与山岩皆为浓雾围绕,空气湿润得像要在鼻孔结出水珠来。四周甚是宁静,并无异样。 谢志珊取下齿间的短刀以左手反握,右手伸往腰后,缓缓而无声地从革鞘抽出随身多年的战刀。那式样简拙的宽刃刀锋满是斑驳痕迹,刃口因这十天连番激战已崩缺多处。 他举刀在前,往狭道里踏进第一步。 部众亦跟随鱼贯而入,直走进弯弯曲曲的小径之内。 已抵小径中段,四周仍无异动,众人心下不禁略宽。 ——生还了…… 在战场上,这往往是最危险的念头。 因为就在他们这么想的同一刻,小径两侧的高岩上同时冒起数以百计的人影。射志珊的心瞬间如堕冰湖。 多霍然站立的人体,顿把雾气驱散。谢志珊与廿来个部众仰头往上看,只见一张张拉满的弓,锐利的箭簇从高往下瞄准着他们。 高岩上举着一面军旗,在那旗下站着一个极魁伟的身影。谢志珊凭直觉就知道那是对方的头领。 那壮汉一身披褂战甲沾满泥污,好几处都已破裂,甲片间隙之中塞着草叶,显然已穿着它在山中冲锋陷阵多日,越过无数险道与恶战。其人大头方脸,肤色黝黑,眉心处兀自有一道未干透的血痕.,腮唇之间围满乱生的鬍鬚,左边下巴处更被烧得焦黄了一小片。.壮汉虎背熊腰,但是站姿却未予人笨重之感,提着结满血痂的砍刀,那神态威勐得犹如庙宇门神。 此人乃是今次官军十路会师的指挥之一、商赣吉安府知府伍文定。他率兵千名,这数天在横水左溪奋勇冲杀,连破了谢志珊部下两个贼巢;前天突破杨家山关寨之后丝毫未有停留,亲自选带四百精锐赶来包抄伏击,果真成功等到贼首谢志珊自投罗网。 伍文定今年虽已四十二岁,但自幼爱习武艺弓马的他,外表看来只像三十出头。他跟谢志珊年纪相若,二人也是一副天赋的健躯,同样经歷了多天血战,但此刻相对,伍文定仍显得精气十足饱满,似乎还能再战个七天七夜;曾经称王一方的谢志珊,却像被抽光了的空壳一个。 伍文定一双圆滚滚的眼目,居高凝视着谢志珊。他只要微微一挥手,岩顶上百箭齐飞,谢志珊等廿人死无退所。 谢志珊也仰视着伍文定。两个素未谋面的敌人似在无言交流。 你自己选吧——伍文定的眼睛在如此说。 谢志珊知道不管如何选,其实毫无分别。可是他忽然想起刚才的念头。 很想见一见那个人。 谢志珊心意已决。手中长短双刀,摔落在小径的长草之中。 ◇◇◇◇ 次日,横水寨辕门前。 那营前空地的一边,已然堆栈着成百上千的人头,每五颗以头髮结成一丛,以待军官查验点核。贼匪那一张张死脸神情凄惨,有的仍未闭目,似在眺看着这座曾经雄据的山寨。 半个月前仍是这山寨主人的谢志珊,赤着上身被反缚双臂,从囚笼里给带出来,走过吸满了血水的沙土地。 虽然已是待毙之身,这个曾经自称「征南王」的男人,此刻仍然挺着身躯,走这最后一段路。 辕门前空地正中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乃从山寨殿堂里搬出来的,正是谢志珊昔日的「王座」。交椅仍然空着,但空地两旁则站满了众多官军将领。他们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个曾令江西省东南陷于恐惧、恶名远及邻省湖广、广东等地的「贼王」,到底是何模样。. 交缠的绳结之间,暴露了谢志珊那伤疤斑斑的身躯,似在诉说他的歷险传奇。谢志珊被如此折辱并不以为意——他知道这是败寇必然的下场。对方身为朝廷命官,不可能礼待叛变民变的贼首,否则难以震慑人心。 他一眼扫视围观者,只见其中一个没有披挂的矮壮身影很熟悉,细看之下,竟然就是工匠张保。此人木工手艺心思巧妙,远近闻名,谢志珊起事结寨之后不久就将他抓了上山,再诱以重金,由他建设横水各处栅寨佈防。 ——原来连这傢伙也给找出来招安了……难怪山寨的一切弱点和退路都给对方清楚知道…… ——败给这样的对手,不枉。 谢志珊再看过去,又见到亲手活擒他的伍文定。 伍文定此际已换过一身衣衫,没有穿戴战甲,只在腰间挂着一柄剑,但神容之威勐半点不输昨天在战场时。眉额处的伤口正以布帛包裹。 伍文定这副模样,绝难令人想像他是进士出身。众多文官之中,伍文定实是罕有的勇武奇才,年轻时即以武艺及无匹力气闻名于荆州府乡里间,更是当地武林名门松风剑派的精英弟子,成家之后始专注习文,廿九岁之年殿试高中第三甲同进士而入仕。 肖廷大抵也看上了伍文定的特殊资质,第一个授予他的官职就是在江苏常州出任推主掌刑法,面对三教九流与市井无数狡恶之徒,不畏贪官权贵,铁面无私,但亦因而得罪了侵吞民产的贵族,大太监刘瑾专权之时他被捕投下招狱,受尽百般折磨并革去官职;刘瑾伏诛之后伍文定获復用,歷任多地官府都有剿平民乱的战绩,可说一路都是从生死血战里磨练出来,那刚毅气质自非寻常知府官吏可比。 谢志珊看见伍文定,朝他微一点头招唿。 伍文定见了略感愕然。但他平生嫉恶如仇,对这个数千人的匪首绝无半点钦佩之情,仍木然以冰冷的眼神注视他。 两个士卒把谢志珊押到中央的交椅前,左右压着他肩膊再踢击他腿后弯,迫得他跪在当场。 这时一队军兵从寨内走出,为数三十多人,全都穿戴竹片或薄皮革造的轻便战甲,带的是刀斧一类短兵刃,下身打着绑腿穿着草鞋,个个步履矫健敏捷,数十人走起来几近无声。 这些战士是南赣巡抚的精锐亲兵,外表看来全都骠悍老练,但其实招集成军才不到一年。 原来本地官府要征剿贼匪,都不容易动员卫所囤驻的正规官军,一则因为朝廷对地方军权管束甚严,二来就算动员了,其战力和训练都无法应付山区野战,于是一向都得从偏远地带徵调蛮族狼兵作为主要战力。然而如此调兵耗费时日和军资甚大,又因言语习性不通难以指挥行动,无法清剿灵活狡猾的贼匪。于是本任巡抚一改往习,派兵备官从各府县挑选骁勇之士组成民兵,按实际战况需要而训练,结果行军能力及战效远胜从前。就像这队精英,每个身手如猿,在山地战场不避险要,攀崖附木,屡成制胜奇兵。自今年二、三月破福建漳州象湖山贼巢,到这一仗攻陷横水,皆建下从后方山崖突袭的绝大奇功。 这支攀山战士之首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脸上长着精悍的鹰勾鼻,背项斜斜挂了一柄长刀,不是谁人,正是山贼出身的抚州八卦门弟子孟七河。 跪着的谢志珊收紧了目光凝视过去。但他注视的并非孟七河,而是孟七河此刻贴身守护着的另一人。 ——此人一身整齐的将领披挂,虽然装甲并不华丽,但在这群穿戴像猎户多于士兵的战士之间,还是一眼就分辨得出来。 就是谢志珊宁可投降也要见一眼的人。 目睹此人容貌的一刻,谢志珊颇是讶异。虽则这人步姿端正挺直,但观其身材骨架颇是痩削,蓄着长鬚的痩脸更是文质彬彬,要不是戴甲佩剑,根本就是一个乡下教书先生的模样。 ——这……就是击败我的男人? 然而当此人渐近,谢志珊看得更仔细,开始改观了。那战盔之下的双目,闪耀着非比寻常的智慧光芒。那副相貌并没有一眼镇服人的霸者威严,却具有另一种莫以名状、不可侵犯的气势,所带来那股力量,远远大于霸者的武力。 谢志珊看着他时突然感觉到:自己从前自称「王」,是多么地可笑。 南赣巡抚王守仁走到那虎皮交椅跟前,缓缓解下腰间佩剑,坐到椅上,左手把剑如杖拄在一侧。每一个动作都仔细端庄。 ——王守仁这么做并非刻意摆显架势,而是身为一军之首,自己必得时刻为众将士的模范。在战胜后仍保持全副披挂,亦是同一用意。 孟七河等战士分别拱卫在王巡抚的两侧。同时伍文定也从众人中走出,身旁跟随着一名身材与他几乎同样魁梧的刽子手,肩上搁着一柄斩首用的重刀。 王守仁与谢志珊在对视着。阳明先生打量这个为害南赣多年的贼首,只觉此人仪表堂堂,临危仍气度从容,心里颇有点可惜。 谢志珊见识了王守仁其人,还有守在他身边的将士,更明白自己并非败于时运。 只是谢志珊永远也不会知道,王守仁为了剿匪,这一年来背后还做过多少事情:调查和策反官府里收受了匪贼贿赂的耳目,利用他们作反间之计;行「十家牌法」,严令百姓各户自行巡视监察,令匪人无隐匿之所;故意发放虚假的出征日期,暗中提早发兵,使贼匪猝不及防.,出兵横水之前,先招安了另一边东南方广东省界的龙川猁头贼伙,免却后顾之忧……再加上选练本地民兵,王守仁每一步筹划和准备都极为慎重,将己方胜算提至最高,绝不寄望于侥倖。 而到了真正接战时,王守仁的指挥战术却又诡奇莫测,不避险要以奇兵包抄,故佈疑阵令谢志珊以为主寨已破,追击迅速彻底而绝不拖泥带水,其决断之果敢,令人称奇。 伍文定比王守仁还要大两岁,亦有扫荡流匪的经验,最初奉命来助战时,也对王巡抚的带兵能力半信半疑,直至开战后方才心悦诚服。 ——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上任吉安府知府之前,在他辖地内的庐陵县,几年前王守仁就已经打过极漂亮的「清莲寺」之战,只是当地百姓按照王大人的嘱咐,对他参战一事守口如瓶。 这时伍文定从怀中取出一纸,张开来开始宣读谢志珊的种种极恶罪状。 谢志珊恍如未闻,眼睛仍定定地凝视面前的王守仁。 直至伍文定读毕,王守仁这才以双手把剑拄在身前中央,略向前俯身问:「贼首谢志珊,你有何话说?」 「成王败寇。我服了。」谢志珊淡然回答。「在这横水寨称王几年,虽是短暂,总胜过庸碌奴役一生。能够作自己的主人,我谢志珊无一丝后悔。」 王守仁盯着他不语。 这股霸王气概,确是很容易令人动容。但王守仁未被感动半分,因为他深知这气概的背后,存着多少烧杀抢掠的贪婪,多少姦淫掳劫的慾念。 ——为一己之私而战者,绝非什么英雄豪杰。 而此刻眼前这巨寇,已再用不着什么教化。一切已太迟。 王守仁没再看他,朝伍文定挥一挥手。 「贼首谢某既已坦承一切罪行,今日就地处以极刑,辕门枭首。」 听着王守仁冰冷的声音,谢志珊仍一直看着王守仁,希望再次把对方的目光引过来。但王守仁并未再看他一眼,谢志珊期待的惺惺相惜情景,落空了。 他正要再说什么,卫兵已将他的身体强压得向前低俯。 刀斧手已站在他身边。 ◇◇◇◇ 同日,王守仁遣人向桶冈贼首蓝天凤招抚,同时却火速秘密派兵前赴。蓝天凤因无法决定是否接受招安,集合旗下头目商议,疏于防备,伍文定等四路军兵冒大雨突击杀至,蓝天凤猝败逃亡,官军乘势穷追奋击,连破桶冈十三巢,蓝天凤被迫得在后山自尽。 王守仁自正月上任至十二月,连破漳州、横水、桶冈三地乱贼,招安了猁头贼首池仲容,困扰南赣及邻近三省数十年的寇患,他花了不到一年就悉数平定,才干之惊人,就连提拔他的兵部尚书王琼也大感意外。 「没有看错人……」王琼在京师接得捷报时不禁感嘆。 然而扫除流寇,并不是王琼给王守仁的最大考验;而王守仁也清楚,自己为了什么给派来江西。 更大的风暴,正在那片天空积聚,谁也不知道是否对抗得了。 ——即使是王阳明,也不知道。 第163章 卷十六 光与影 第二章 跟踪·潜伏 在黑暗之中,那个白色的发光身影渐渐浮现了。 看见那远方白影的轮廓,叶辰渊的眼目收紧,心跳加速起来。喉吞间有一股苦洒的味道。他吞一吞喉结,深深透了一口气,右手四指在「离火剑」的柄上微微一放一收,确认指掌仍处在最灵敏的状态。 白影朝着他接近,缓缓从一个虚影变成具有重量感觉的实体。白影垂在两侧的双手向下延长——不,叶辰渊看见了,是对方手上出现了一双剑。 叶辰渊无法看清这白影的容貌年纪,只能看出他穿着白色的衣袍。但他心里非常清楚那是谁。 是他平生两个最大对手的混合体。 终于到了战斗的距离。那白影停下步来,身体略略低沉,双剑举在胸口的高度,朝叶辰渊摆出无懈可击的迎战架式。 每次到了这种时刻,叶辰渊都兴奋得在心里吶喊。世上没有比这更大的快感。武当剑魔叶辰渊,是为了这样的对决而生。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巨大的沮丧。当他看着那白影而本能地摆出架式对抗时,就再次发觉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已经没有了左手剑。永远没有。 对面的白影发出一声嘆息。 叶辰渊听见,愤怒彻底掩盖了沮丧。 「住口。」叶辰渊切齿说:「把你的怜悯留给别人。我还能够杀死你。」 「离火剑」泛着淡淡红光的刃锋举起来,遥遥指向白影的眉心。 白影的脸孔一片模煳,唯有双眼显得清晰锐利,但却不断在叶辰渊面前变化,那眼模样时而苍老,时而壮盛。 叶辰渊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它们有时属于何自圣,有时则是姚莲舟的眼睛。 然而不管那是谁,叶辰渊也很清楚,即使自己双臂健在,也没有多少战胜的把握。何况今天。 但他绝不因此而逃避。他已然决定要将这残缺的生命燃尽。为此,他必要寻找战斗的法门。 其奥秘,就在于驾驭此刻这副身体。 叶辰渊吐纳时全身肌肉如弹簧蓄劲。双腿坐马沉下,是「武当飞龙剑」的起手式。 白影看穿了,双剑架式微变,准备迎接「飞龙剑」刺来。 叶辰渊却未理会,意念一起,「借相」于飞翔的勐禽,身体自腿至腰身至背项一节接一节激发能量,人与剑朝前飞射而出! ——这飞身刺剑,不仅包含「武当飞龙剑」原理,也混入了青城派「雌雄龙虎剑」里一式「穹苍破」的要诀,还有峨嵋派大枪扎刺的发劲之法。 「离火剑_尖端挟着破风之音,已及白影的咽喉! 白影早就预计了叶辰渊的剑路,左剑斜举准确迎挡「飞龙剑」,同时右剑已准备紧接反攻,将要击杀独臂且人在半空无处可逃的叶辰渊! 叶辰渊心里却完全没理会那致命的右剑,只专注于自己「离火剑」跟对方左剑交接的时刻。 ——那短暂的剎那,是他唯一生存的机会。 剑刃接触的一刻,叶辰渊手中剑刃却发出一股震动。 不对。那并非震动,而是划了一个圆弧轨迹。非常短促而微细,就像只是颤抖了一下。 但是在真正的剑豪眼中,那确实是个圆弧。 「太极剑.小乱环」。幅度小得无可再小,但那分毫的动作,却是生死的判别:圆弧小小的卸劲,将在对手的防守里制造一个微细的空隙.,而「飞龙剑」的刺势,同时从那空隙直进,在对方能够反击之前,先一步透进其眼睛和脑袋。 这一剑之内,就将武当派「太极」的阴阳连贯合一,而叶辰渊更要在双腿离地之下,那瞬间所要求的锐利与专注,无异于要用尖针刺穿空中飘飞的花瓣。 ——但今天的叶辰渊要再与当世高手争胜,只能赌在这样的剑招上。 「离火剑」的动作似乎确把白影的左手剑卸偏了。可是同时叶辰渊感到强烈的晕眩。剎那间他失却了对天地方位的感觉。飞行的身姿崩溃了。他有如折翼的飞鸟堕下。 急堕之际,一股极难受的噁心感觉袭上胸口。他不由自主地呕吐。 那胃酸的气味把他带回现实。 叶辰渊坐在车厢的坐位里,俯身向下继续呕吐。 坐在他对面的锡晓岩这时已拿来一个小木桶,放在下面为叶辰渊盛接。 叶辰渊其实一整天没吃过东西,吐出的都只是苦水,很快就恢復过来。 锡晓岩又拿来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给叶辰渊漱洗。 「雨川,再经过水边的话,停一下。」锡晓岩在车厢壁上敲了敲后说。 「是的。」驭车座那头传来答应。 锡晓岩把竹筒和木桶收好,看看叶辰渊。他很难断定叶辰渊副掌门是否已没事——自从武当山之战断臂以来,叶辰渊的脸就阴沉得像鬼,彷彿失去了往昔的魂魄,无法分辨出他身心状态的转变。 锡晓岩想打开一面窗户透透气,但被叶辰渊阻止了。 「还是不要被路人看见比较好。」他说。 叶、锡二人此际都是一身商贾打扮,兵器也都放在车厢一旁。辰渊双目下的刺青涂着厚厚的白妆掩盖,远看不易察觉。虽说两人气质半点不似商家,但有伪装总比没有好。 马车继续前行。两人沉默了一轮,锡晓岩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还是不行吗?」 叶辰渊看着车厢内空虚处,缓缓摇了摇头。 他自重伤康復之后,就马上重拾武艺锻鍊,其中首要的困难,是要重新适应失去了一边臂膀的身体。这表面好像很简单——只要用单手打斗就行了——事实当然没那般容易。没有了左臂后,叶辰渊整个身体的平衡都改变了,就算最普通走一步路,腰身转一转,都跟从前的感觉有所差异,更莫说是要求微细协调与平衡的上乘武功了。 要适应残躯,叶辰渊这个资深的剑豪又更比常人困难。数十年来他日夕都在磨练自已的身体感觉和敏锐的平衡力,早就入肉入骨,如今要重新调整改变,相比未受过锻练的人还要辛苦。 这年多以来叶辰渊花了超乎想像的努力,加上锡晓岩悉心协助,才一步步重拾剑技。长着一边长臂的锡晓岩,自小也是活在一副不平衡的身躯里,他的指导对叶辰渊帮助不小,令他建立出一套新的身体操作之法。 然而当叶辰渊构想到那招揉合了「太极」的「武当飞龙剑」时,又再遇上一道大屛障:要在半空运用「太极」微细的「听劲」,必须对于九位有极为精准的感应,以他这新生的平衡能力并不足以应付,于是在无法负荷时就产生晕眩的反应。他一再在实际中试练,或像刚才于想像里演习,结果还是无法克服。 ——会有天越过它吗?还是永远实现不了这一招?实在无法知道…… 但是这座山,叶辰渊决心要攀上去。不管跌下来多少次。 这是他的人生。这是武当。 过了一段路,马车渐渐慢下来了。外面再次传来那把声音。 「前面是河边。」 马车静止后,锡晓岩揭开车厢的竹帘步下。他穿着的锦袍格外宽阔,掩饰了那硕壮的身材,而右边的怪臂也被宽长的衣袖盖着,只要垂着不动就不容易察觉异样。 锡晓岩很不习惯这打扮,抬手整一整快掉下来的冠帽,仰头看天。异常晴朗的冬日蓝天,没有半丝白云,勐烈的阳光洒落在这片为树林隐蔽的河弯上,浅滩湿润的石头像会发光。 跟随着车子的两匹马也都停下来了。带刀的骑士从鞍上跃下,朝锡晓岩略点了点头,然后各自拉着马往河边喂水。 马车前头也有二人跳下来。左边一个身材矮小脸皮黝黑的是车伕,手里提着鞭子,一额都是汗珠,从腰带间取来布巾抹拭,大大吁了口气。 另一人比车伕要年轻,大概跟锡晓岩一样年纪,身躯高瘦而步履轻快,垂在两侧的手掌异常宽大。他面容虽不如锡晓岩般刚毅,但也溢着一股野性之气,左边眼角受过伤,三条疤痕令眉毛看起来断断续续,眼皮也因伤疤而变形,只能半睁开来,看起来眼睛边大边小的。但他的样子并没因而令人感觉可笑,目中透射的锐气半丝未减。 锡晓岩跟这男人互相点了点头。 同时车子后面叶辰渊也出来了。他本能地伸手遮挡眼目——自从受伤休养了一段时日之后,他就很讨厌阳光。 那男子看看叶辰渊,又瞧瞧锡晓岩的眼神,已明白停车的原因。他转头吩咐那车伕。 「老覃,去河边打些水,清理一下车子里。」 车伕老覃其实不必等那男子下令,已知道是什么事情,早就手脚利落地从坐位底下拿出抹布祉打水用的皮囊。只因这样的事情,已在旅途上发生了好多次。 「正好。」老覃提着物事说:「我也要给马喂水。」说着就往河边走过去。 锡晓岩再次看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这才举起右臂转动伸展了几下,又在空中挥了几拳。虽然被那袍袖阻碍,锡晓岩这条从肩至腕有四节的长臂,打起拳来还是轻轻松松就发出破风之音,连正在河边那两名骑士都听见,不禁吃惊地看过来。 锡晓岩收起拳架,朝那男子问:「雨川,还有多久?我们走对路吗?」 那男子眺视前进的方向说:「错不了,锡师兄。一路上都有元昌留下的标记。这么看,那姓颜的是要去临江府城。大概还有两天路程。」 这男子凌雨川,乃是「首蛇道」驻外弟子,武当覆灭之劫的少数倖存者之一。凌雨川本是武当派在安徽的耳目,特别是主责收集徽州八卦门的情报。他跟其他「首蛇道」驻外同门有些不同,除了轻功身法之外,格斗武艺亦相当不俗,尤其擅长飞刀暗器,只因他一直以前辈樊宗为目标。凌雨川在外经歷了两年磨炼,原本极有望被重召回武当山,晋陞为新一名「褐蛇」。 亦因为这特长,凌雨川才避过一劫。他在安徽并未如其他同门般像普通人隐伏,反而在当地江湖甚为活跃,很快成为薄有名气的黑道打手。他此举既是以日常斗殴拼杀磨炼身手,也借助这道上的身份作掩饰——当然他在江湖上并非以真名行走,而是化名为「林阿水」。此外他在道上建立的关系和人手,亦大大帮助了蒐集情报与监视的工作。 正因如此,当朝廷锦衣卫按着姜宁二提供的名单,大举诛杀「首蛇道」耳目时,凌雨川预先得知风声,反过来干掉了锦衣卫的杀手并且逃亡。 而当锡晓岩背着重创的叶辰渊逃出武当山时,凌雨川就是他们在山脚幸运遇上的第一个人……. 旅途上闷极的锡晓岩,俯身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头,在手中漫不经意地抚摸抛换,同时问凌雨川:「师弟,你想那姓颜的去临江干什么?真会跟我们有关系吗?」凌雨川耸耸肩:「很难说。但是他带着这么多人,一定有事情。至于是什么,我们很快会知道。」 锡晓岩点点头。凌雨川虽是他后辈兼部下,但江湖经歷丰富,锡晓岩相信他的判断。 他们一伙人此刻所以走在这条路上,为的就是追踪一个「旧相识」:在西安府曾经策划围攻武当掌门姚莲舟、前「镇西镖行」主人颜清桐。 原来当日叶辰渊与锡晓岩在南京城错失了卫东琉之后,对于寻找掌门的下落茫无头绪。后来锡晓岩想到那次与巫纪洪的对话,当中透露了宁王府与武当被灭关系密切,于是与叶辰渊及「首蛇道」残余同门转移往南昌,打探王府的动静,看看有否收穫。 就在南昌城内,他们却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正是一直在逃的颜清桐,而且显然正为宁王府办事。 「此人无甚真材实学,但是在黑白二道及武林上人脉很广。」凌雨川既是「首蛇道」探子,对颜清桐这个前心意门「内弟子」的背景亦略有所知。「宁王用他,必是在这些方面做事。」 锡晓岩又想到,当天巫纪洪提及过要接商承羽回宁王府;而假如姚掌门仍在生,世上最想要他性命的人,非这个前任副掌门、武当第一叛徒莫属。 ——商承羽若真在宁王府,说不定也会借助这姓颜的去打听掌门下落…… 于是凌雨川与同门暗中密切监视着颜清桐的举动,直至三天前,发现颜清桐动身离开南昌,并且带着大队人马,应该全都是宁王府的护卫。 ——难道他真有什么发现? 虽然有些渺茫,但这是锡晓岩等人此刻手上唯一的线索。锡晓岩跟叶辰渊商讨后,决定出动跟踪,由「首蛇道」弟子程元昌在前头紧贴追踪及留下标记,叶、锡、凌等人从后尾随。 锡晓岩与凌雨川二人无言对视。他们彼此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这两年来竭力寻找姚掌门下落,始终一无所获,这次他们实在也不敢寄予厚望。 人往后看过去,只见叶副掌门已然走到一棵大树下,在树荫底闭目打坐。两人默默看着叶辰渊。副掌门那打坐姿态并不似入定的僧道,反倒令人感觉像没有生命的死物。锡晓岩见了不禁露出淡淡的哀色。 ——今天的叶副掌门,就像只剩下半个人一样…… 锡晓岩记起那夜在南京的暗街里叶辰渊对他说的话:復兴武当的希望,全系姚莲舟一人之身。 叶辰渊说那话时,神情是如何地坚定不移。只有那样的时刻,他那张如阴鬼的白脸,才再次展现从前的生命火焰。 可是已两年了。锡晓岩有时会逃避去想,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对寻找姚莲舟的期望已是越渐黯淡。其他同伴的想法恐怕也一样。 如今支撑着他们这些武当残部的,也许就是叶辰渊的执念。 ——假若副掌门有天不在,我们会变成怎样?……我怎么领着他们走下去?……锡晓岩的手里发出一声爆裂。他摊开来,掌心里是裂成了两半的石头——刚才他一想到激动处,指掌不自觉发力把那小石头握碎了。凌雨川从旁看见不禁呆住。 ——锡师兄的功力真不是说笑……我们幸好还有他! 锡晓岩并未听见凌雨川的心里话,他只感到自己身为领袖的责任犹如千斤沉重。在武当山的时候,他从未想像过自己有天要肩起这样的重责。 他把碎石丢弃,从挂在马车旁的行囊里掏出干粮和水筒,走到叶辰渊跟前。 「副掌门,你整天没吃过了。」锡晓岩把粮水递给叶辰渊。「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 叶辰渊摇头推绝,只把竹筒接下来,拔开塞子呷了小小一口。 「待会我还要再『静练』一次。吃进肚子的恐怕还是要吐出来,倒不如不吃。」 锡晓岩动容。这几天旅途都是这样:叶辰渊不愿闲坐,坚持在车上作这种意象的锻鍊。为此他每天只在入黑落脚后才吃唯一的一顿。 天性躁动的锡晓岩虽不擅长这种「静练」功法,但从旁观察也知道其心神负荷之巨,尤其叶辰渊这么一次又一次挑战失败而陷入昏眩,身心的损耗不断在累积。 「雨川说还有大概两天的路。」 叶辰渊听着只闭目微微点头。锡晓岩只好走回马车旁边。 老覃早已回来,爬进了车厢里清洗。锡晓岩见了有点不好意思,但老覃浑没表露半点厌恶,只是默默工作。 ——锡晓岩并不知道,这个老覃从前可是安庆城里黑道上有名的打手兼赌徒,当地人若在此看见他当车伕,还做着洗车这种低三下四的工作,必然难以置信。 除了老覃之外,另外那两名骑士亦是凌雨川在安徽时收纳的部下,在他杀掉锦衣卫逃亡时仍然忠心跟随,绝对值得信任,因此凌雨川一直带在身边帮助办事。 ——锡晓岩和叶辰渊当然并不真的需要这两人保护,只是既然扮作坐得起马车的商人,在旅途上没有一、两名护院实在不像样。 凌雨川与锡晓岩在分吃着干粮。凌雨川嚼着饼时,眼睛仍没有离开远处打坐的叶辰渊。 锡晓岩感觉他似乎有话要说,不禁盯着他。 「那天……」凌雨川果然开口:「在山脚遇上你们,真幸运。」 「要不是有你,副掌门他恐怕已经……」 「可是我差一点就不在那里。」 锡晓岩听见凌雨川这句话愣住了。 凌雨川继续说:「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那时候我有犹疑过的——我说的是给朝廷追杀的时候,我想过是应该继续当武当弟子?还是一走了之?……」 锡晓岩听了很意外。 「在徽州的日子我有了一个女人,还生了个儿子.,那两年在道上也混得很不错,除了这些手下,还积累了不少钱。」 最后这个锡晓岩倒是知道——两年来他们一群武当残部的生活费、叶辰渊的医药、此刻他们的衣衫车马……大部分都是凌雨川出资的。 「当时我虽然不确定朝廷狗爪们找上我的原因,但也想到必然跟武当有关,之后跟其他『首蛇道』同门失了联繫,我就更确定了。可是我的心动摇了。我知道要是带着钱跟家人跑去远一点的地方,朝廷大概不会抓得到我……」 凌雨川说到这里变得小声。 「就因为我犹疑了,没有早向武当报信……之后才听到禁军到了武当山的消息……」他说着哽嚥了。 「没有分别的。」锡晓岩拍拍凌雨川的肩膀:「姚掌门就算早些知道,也不会有甚么不同的决定啊。」 「可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凌雨川那双一大一小的眼睛佈着血丝:「身为『首蛇道』,我竟然有这种想法……我马上安排把家人送去广东,带着这几个亲信回头赶去武当山。可是当我到达时已经……」 锡晓岩听着,想起自己当日同样私下武当,在最后关头才赶回了「遇真宫」外的战场,那时心里同样溢满后悔与惭愧。 可是如今回想,也许自己正好在武当派最需要他的时候回来了;也许一切都是注定。 看着眼睛已经湿润的凌雨川,锡晓岩再次用力搭着他肩头。 「最后你不是也回来了吗?这就是够了。这就是真正的你。」 凌雨川听见这话,好像被重新贯注了一股气息,脸上愁色消退,凝视着锡晓岩那坚刚的脸。 「何况一切并没有完结。还不迟。」 锡晓岩说着,远眺前路的方向。 听了凌雨川的自白,他明白这些同门有多需要他——而且需要的不止是他的刀。——我要为他们活下去。 锡晓岩又再想起在武当后山的时候,霍瑶花分手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死。」 ——嗯。我守了承诺,活下来了。 ——你呢? 这些日子,锡晓岩很少再想起霍瑶花那婀娜的身影。可是每次一想起就停不下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去希冀那么遥远的事。于是他只把她放在心底深处,作为漫长而目标渺茫的旅途中一点温暖安慰。 ——而他不知道在南昌的时候,自己跟霍瑶花曾经只相隔着几条街道的距离。 锡晓岩眼中燃着火焰。他强而有力的手掌在凌雨川的肩头上又轻轻拍了两下,嘴巴喃喃地再次重复说: 「还不迟。」 ◇◇◇◇ 那个壮健而样子平凡的青年阿木,混在路上的人群之间,完全没有人留意他。阿木闭着嘴没有说话。他会说的话本来就不多。他凝视着这城郊官道上发生的一切。 从赣州府城门到这里三里之外,连绵都是庆祝的人群。要是换作平日,阿木这么一个生面的男子站在这道上,必然受人怀疑甚至查问——自从南赣巡抚严行「十家牌法」;责令当地百姓每十家组成一「牌」,记录籍贯、姓名、年纪、相貌及行业,互相监察并刑罚连坐后,外人难以隐匿,杜绝了山贼的细作耳目。 可是如今南征横水及桶冈的巡抚军兵奏凯回归,百姓纷纷出现夹道庆贺,实太人多混杂,平凡又安静的阿木站在人丛里,民众见了他以为是哪个村镇徵召来的民兵,士兵见了则以为他是当地村民,谁都不会起疑。 阿木缓缓步过道路,只见人马纷乱,成百上千的百姓在道旁歌舞击鼓庆祝,一见经过的兵队就热烈挥手招唿,又送上粮水慰问,并接手运送队中的伤兵。赣州城里更已是张灯结綵。 南赣一地为匪患缠绕多年,官府歷来多次征讨都鎩羽而还;巡抚王守仁才上任一年,竟一举就将最大两座贼寨击破,斩杀恶贯满盈的匪首,民众惊喜莫名,自发大举庆贺。 当地百姓简直将王守仁视同神人,有人更在道旁搭建栅帐,欲树立生祠供奉他。王守仁得知后急忙传书赣州的下属劝止。 阿木在道路上好几次暗中接近那些率先回归的兵队,偷听他们与百姓对话。那些民兵将士一再说王大人将在后天回到赣州城。阿木确知无误,这才悄悄从人群里退出。 阿木走到一片无人树林里。林间并没有路径,但是天生头脑有缺陷的阿木,记忆力却格外强,很快就摸索到之前收藏着东西的地方。 他拨开一堆干草和枯叶,露出藏在里面的一个竹笼、一副长形布包和一个小包狱 阿木提起竹笼,察看里面装着的两只信鸽,确定它们都安好,也就打开竹笼,把它们放出来。. 两只信鸽自林木间振翅高飞,很快就变成北方天空两个小小的灰点。 它们都飞向同一目的地。用上两只鸽子,是为了预防其中一头出意外.,两只的脚上都不绑书信,以免被人截下偷看鸽子本身就是信息。 这些都是蔡庆的安排。非得如此谨慎不可:这次「买卖」的目标,非同寻常。 ——行弒朝廷三品大官,其罪株连同族。 蔡庆很清楚:要是有什么闪失,他们首先要担心的并不是朝廷。可是当天看着颜清桐带来的那堆黄金时,蔡庆并没有拒绝。 ——要是以这宗大买卖作为与「妖锋」的告别,那可真不枉此生。 蔡庆知道身为一个接头人,有这样的虚荣是非常不称职的事,然而他能够干上这一行,生涯里也不是从来没有冒过险。 ——值得的。 收下订金后,蔡庆在拼命想怎样说服侯英志接下这个工作。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当他告诉候英志目标是什么人之后,侯英志没有眨一眨眼就答应。 ——这傢伙难道真的是……所以要向朝廷报復吗?…… 阿木做事非常仔细,把信鸽放掉后,马上将鸽笼踩破,仔细地弄成碎片,再将之埋进泥土中。 他捡起余下那包袱跟装着一长一短两柄「工具」的长布包,走出树林的外围。 这里有座矮矮的小山丘,顶上立着一棵孤树,多年前已因雷击而枯死,就像老天爷插在山丘上一根巨大的树枝标记。这儿正好可远眺两里之外的赣州城。 阿木把长布包斜斜搁在枯树边,然后挑了一块石头,将之滚到树根旁坐在上面。安坐后他放松吁了一口气,将那包袱放在併拢的大腿上打开来,拿起里面的干粮和水吃喝。. 阿木就这样等在枯树底下。他没有跟自己说半句话。他知道将要等许久。但是不要紧,这是他的专长。对阿木来说,这样等待一天、五天、十天……都没有分别。他不会觉得苦闷或发狂。 「世上每个人都有他的用处。」蔡庆从前就这么告诉过阿木。阿木不是完全明白这句话。但他那个时候听了他点点头。 只要是蔡庆说的话就是对的;只要是蔡庆吩咐的事情他就去做。 这是阿木人生里最大的快乐。 ◇◇◇◇ 牢房里虽然又臭又挤,但深处一角却离奇地空出了一块来,那角落处只坐着三个人。 其余十几名囚徒,各都贴着栏栅或墙壁挤成几堆,尽量与那三人隔得远远。 在阴暗的囚牢中,隐隐可见那三人的古怪衣饰,裤子绣着彩色的异族图腾,头上顶着厚厚的一圏织巾。 那许多囚犯本就不是善类,当中有抢劫勒索的强徒,还有两个是本地九江城里的帮会中人。然而他们统统都知道,角落里这三个人不该招惹。 只因他们都听说过西南獞人狼兵的事蹟。这些蛮族山兵经常奉朝廷徵召到邻省协助剿匪,包括这江西省内,其勇悍名声远近皆闻。人们都知道即连指挥狼兵的地方官府,往往也无法控制他们,常有官军与其发生冲突,打起架来即使数量悬殊,佔多数的汉人士兵总被打得落荒而逃。 ——闻说狼兵在战场上若杀红了眼,时常不分敌我地砍斩;还有人传说狼兵会喝敌兵死尸的鲜血壮胆…… 坐在角落地上闭目休息的侬昆,此时睁开眼来,扫视一下面前的同囚。那些人见了慌忙都把目光移开。侬昆微微一笑又再闭眼。 他跟身边两个同伴已在这九江衙门的囚牢里住了两天。但他们不在乎。牢房虽然脏了点,晚上这石建的囚室也颇冷,但三人没有皱一皱眉。相比他们生活的山区,这囚牢不算什么。每天不用动手就有饭吃,也不必看天色。 ——更何况他们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要进来。 不久外头传来开锁与脚步声。这并非派饭的时辰。囚徒心里想,大概又有新人要加入。 可是他们错了。走到栏栅外头的,只有张牢头及三个狱卒。 张牢头掩着鼻子,往牢房深处指一指。 一名狱卒马上上前打开门锁,另一人用手中棍棒朝最里面的侬昆三人一指。 「你们三个!出来!」 ——来了。 侬昆想着,嘴角又展露一抹微笑,与左右两个族人站起来,那动作矫捷得有如猫豹,半点没受囚禁影响。其他犯人见了,更把身体紧贴墙壁。 就像真的跟野狼同处一室。 ◇◇◇◇ 从囚牢一直到离了九江城衙门,没有任何人跟他们说过半句话。狱卒默默把扣押的物事归还他们——甚至包括他们的獞族猎刀。离开前,张牢头不发一言把一张纸塞到侬昆手里。 侬昆打开来,是一幅简单的街道指示图,标示处写着「荷香楼」这名字。 侬昆出了衙门,也懒得看那地图,在街上随手抓着一个摊贩,把纸塞给他。 摊贩看了看。他识字不多,但再看那街道图标记,他想起那三个是什么字来。 「啊,是『荷香楼』……」 侬昆推推那摊贩,摊贩瞧着侬昆凶光四射的眼睛,又看看他腰上的猎刀,心里发毛,马上唿叫邻人替他看着货摊,惶恐地上前为侬昆三人带路。 ◇◇◇◇ 那「荷香楼」在九江城南众多饭馆中可谓数一数二,就在商行林立的浔阳江畔埠头附近,在这正午时分更是繁忙,偌大的两层楼看来都已客满。 侬昆三人到了饭馆门前才把那带路的摊贩放回去。同时已有一个等在门外的男子上前接应。 「这边请。」那男子恭恭敬敬地领着三人走向楼旁的小巷,绕到了后门的厨房。侬昆明白,这是因为他们三个獞人若从正门进入实在太过显眼,因此也不以为然,默默随着那人走。 厨房里干活的人完全没有看他们四个人一眼,就像他们隐了身一样。侬昆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厨子们都认识那个带路男子,而且知道不要多管闲事。 那男子领着他们登上厨房侧一条狭小的楼梯,再穿过阁楼的幽暗走廊,在一个房间门前停下来。 「请。」男子将房门推开,往侬昆他们招招手。 侬昆连想也没想,亦未有先探头看一眼,就带着两个同伴走进房间里,好像一切早就约定似的。 那房间不大却很宁静雅緻,中间一张大圆桌,早已摆满了各式菜餚果品与酒壶。桌子对面首座坐着一个中年文士,正是宁王府智囊李君元,旁边则是个一脸凶悍的汉子,是王府护卫军将领、匪盗出身的冯十七。房间各角落还有几个带着刀的卫士。侬昆见了却没有朝李君元打招唿,与同伴迳自坐了下来,马上狼吞虎嚥地吃喝。李君元见了不禁皱眉,而且想起从前的不快记忆:几年前也是在这九江城里,他试图招荆裂等人进王府效命时,那初遇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每想到「破门六剑」,李君元心里总有点发寒,也就举杯呷一口酒驱除那阴影。 獞族狼兵桀傲难驯,李君元早就听说过,加上这三人在牢狱中被囚禁了两天,看见一桌美食醇酒,急不及待也是自然。. 侬昆左边的同族,伸手抓起桌子中间一只鸡撕成两半,自己吃着一边,另一边递给了侬昆。另一边的狼兵则自顾自在喝酒。 李君元看着,忍不住微笑说:「你们倒吃得很放心。」 侬昆停下手来,把嘴巴里的鸡腿拿出,左右瞧瞧房间四周的刀手,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头:「我们三个要是走不出这房间,外头的同族也绝不会给你们走出九江城。」 李君元听了眼睛二売。其实不用侬昆说,他在九江城的线眼早就告知他,这伙远来的獞人为数不少——他才不会为了仅仅三个狼兵就从南昌过来。 「你们总共有多少人?」李君元试探问。 侬昆冷哼了一声不肯回答。这个反应李君元也都预料了。 「别以为在下有什么企图。」李君元的笑容不变:「只是这样的酒食,你们也想跟同族分享吧?你们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吧?」 「我们在战场上早就习惯了,只要吃饱就好。」侬昆嚼着鸡腿说。 「可是吃好一点也不坏吧?」李君元再次试探。「你们离乡别井,不也是为了这样吗?说起来在下倒很好奇,怎么一伙獞人,又不是受官府徵召,会远远走到这里来?」 侬昆瞧着李君元,心里似乎考虑了一会,表情才有些软化。 「我们在家乡找不到活,就出来做生意,带着土产出来卖,再办一批货回去。」 侬昆喝着茶说:「三年前我们也干过一次,赚到不少.,可是这次……买货时,银两被骗光了。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了。」 「所以就去闯门抢劫吗?……」冯十七笑着说。 侬昆右边的狼兵摔去酒杯,一拳擂在桌上,震得杯盘都弹跳起来。 「你敢再笑,我一拳就把那排牙齿打掉!」他以夹着异族口音的汉话说:「我们是为了给同族吃饱才干那事的!都是你们,汉人全是那么狡猾!」 四周的卫士紧张地把手搭在刀柄上。冯十七脸上也现出暴怒之色。 李君元站起来,伸手止住众人。 「抱歉,是他不对。为了吃一顿饱饭,没有什么可笑的。」李君元神情诚恳地说。他接着把目光再次投向显然是首领的侬昆。「你们,到底有多少人?」 侬昆又默想了一阵,最后说:「七十个。」 李君元心头暗喜。这数目乍看没什么,但只要稍熟知军旅之事的人都知道,这西南蛮族狼兵比对朝廷一般官军,战力一能抵十,而且刚毅坚强,士气少有崩溃,又能日夜久战,且在恶劣山水之间行军亦如履平地。如能够吸纳这样一支健军入府,在王爷眼中实是不小的功劳.,更重要的是,将来更可借助浓昆他们招集来更多狼兵。 ——只要多了这支兵,跟商承羽抗衡就更增加了筹码……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李君元问。 侬昆看看桌上那些豪华的杯盘,又打量李君元身上的衣饰,徐徐说:「我只知道:你们是有钱人。而且很想找我们办事。」 「你知道是办什么事吗?」 侬昆一副觉得对方明知故问的表情。 「应该不会是做生意吧?」 李君元再次笑了。他最初担心这蛮族的头领不是太聪明。他不喜欢指挥笨蛋。「为我们办事的话,我保证,你们带回家乡的钱,足够全族人吃饱许多年。」 ◇◇◇◇ 越郎带着八个狼兵,正在九江城外西面四里的荒郊上疾行。 他们九人一个个咬着那木造的符牌项绳,露出警戒的神色,成一字队阵前行。十八条腿的脚步并非奔跑,但又不比常人奔跑慢了多少。这是他们族里相传的长途狩猎步行法,能够持久横越很远的距离。 越郎的样子跟其余八个年轻的狼兵似乎没什么分别,但其实他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对他诅咒。越郎忍受着,脸上没有露出半丝痛苦的迹象。身为狼兵首领,他绝不可以给部下看出弱点。 这时他又回想起「六匹虎」里的那个白髮身影。当得知练飞虹原来比自己还要大十几岁时,越郎很是讶异。此后每一次想起飞虹先生,越郎就会感到体内的斗志上升了一点,痛楚也下降了一点。此刻也是一样。 不久将要踏入第五十个春秋的越郎,心里想这次很可能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战。以前他没想过这一战会是这么打:为了救一个女人。但他并不因此有任何抱怨。能够以此偿还「六匹虎」的恩情,这绝对值得。此战之后他也打算把指挥权交给年轻的侬昆。他感到非常满足。 越郎估计,侬昆等三人领前了他们大约一里多的距离,此刻应该已经与「六匹虎」会合。越郎等九人的任务,是确保没有人从九江城一路跟踪侬昆。结果并无跟踪者——越郎对此非常肯定,因为没有人能在这郊野逃得过獞人猎手的眼睛。 确知宁王府的人并未跟踪后,越郎带领八人加快脚步,直线朝会合地点回去。他们离开旷野进入一片树林,凭着记忆和直觉穿越树木间。当再次走出林木时,眼前是一座小山岗,有片岩石从山壁突出来,形成底下一片天然的荫地。那阴影中密密麻麻聚着数十人。 率先在林外迎接越郎他们的却是猎犬阿来。它站在一块石上平视这九个人,虽然因为认得越郎等的气味而并未发出吠叫,但眼神仍是带着警戒。 「真是条好猎犬。」越郎微笑着想上前摸摸阿来的头,但想想决定还是别冒这个险。 众狼兵都已聚着等待,其中包括侬昆他们三人。他们正分吃着侬昆从「荷香楼」带回来的大堆酒食。 侬昆上前,跟首领越郎拥抱了一下。 「你好臭。」越郎说时捏着鼻子。 「牢房那种鬼地方,没办法。」侬昆抓下自己的头巾,在颈项上擦来擦去。 越郎仰起头,眺望上方那片伞盖似的岩石。刚才一出了树林,他已察觉上面有个人影。此刻走得更近,才分辨出那是谁。 荆裂站在那岩石的最前端,两足跨开摆出一个像勐兽的姿势,身体多处肌肉关节正以最大幅度扭旋伸展着。他赤着满是刺青的上身,任那山中的冬风吹拂他皮肤,但是全身血脉运行的他半点不感到冷。他一直绑了多年的那串串小辫子已然解开,散出一头像被雷电殛过、蓬松鬈曲的长发,轻逸在风里起伏飘扬。 他正在练习的是少林派「易筋经」势式。自从因为疗伤而获得圆性授予这至宝后,荆裂日夕练习至今,只觉对身体柔韧和耐力等都裨益甚大。 锻鍊「易筋经」也令荆裂的感官格外敏锐。他感受到下方的注视,看见越郎已然回来,于是马上收起姿式,抓来放在一旁石上的上衣,往山壁走过去。 越郎看着荆裂沿着山岩左右跳跃,飞快而下,这样的身手即使在獞人之间亦罕见,心里不禁佩服。 此时虎玲兰、圆性和练飞虹也从狼兵之间走出来,向越郎打了招唿。他们三个也都已作獞族衣饰打扮,虎玲兰穿着男服,并用泥灰涂在脸上掩饰容颜。 「辛苦了。」虎玲兰向越郎道谢。虽然遮盖了美貌,但那好听的声音仍令越郎心中一动,点头不语。 「他那算什么?我们三个要坐牢才最辛苦啊。」侬昆也忍不住在虎玲兰面前争功。对于这群獞族男人来说,能跟这位东瀛美女同行,是今趟远走异乡最大的安慰。 荆裂一边穿衣一边走过来,衣襟仍是开着。每次看见他心胸那头老虎刺青,虎玲兰总是忍不住甜丝丝的微笑。 越郎与荆裂互相点头致意,不必多说什么。 「好,人都齐了,可以说了。」旁边的圆性期待得磨拳擦掌,瞧着侬昆。另一边的练飞虹也是焦急地抓着白鬚。 「荆兄没有猜错。」侬昆说:「果然是那个姓李的来找我们。」 「破门六剑」四人同时在心里叫好。 他们与六十几名獞族狼兵此来江西拯救霍瑶花,首要就是想怎样攻入门禁森然的宁王府。荆裂早在借兵之前就已经思考过:既然宁王府如此积极招兵买马,那么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以勇悍的狼兵引诱对方,令其自行打开门户。 荆裂考率了,假如狼兵自己送到南昌王府门前,那就过于着急,可能引起对方怀疑,因此他故意绕了半圏,才回头南下南昌以北的九江。经过上次被李君元招募,荆裂知道九江也是王府势力之内,线眼耳目不少,大群獞人入城,自会引起王府注意;他再派侬昆故意作案并失手被擒,也就更减王府中人的怀疑,深信他们果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 结果出面招募狼兵的正正又是李君元,证明荆裂一切估算都准确。 「已经约定了。七日之后,他们在王府里设宴招待我们。」侬昆说着,从腰间拿出来一个布包,里面是沉甸甸的银子。「这是期间资助我们的『心意』。那傢伙出手果真阔绰。」 「太好了。」荆裂笑着说。「再过两天他们还不出现的话,我们可要进城去劫牢了。」 ——正因九江是李君元势力内,为怕被认出来,「破门六剑」并没随狼兵入城。众狼兵听了荆裂的话都笑起来。事情进展顺利,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六十几人即将要深入虎穴。狼兵们却全无半丝紧张,反而像在期待一战。 「不要太轻松。」越郎感受到这气氛后厉声说,令众人没有再笑。「敌人不是等闲。我们进去,他们必然眼也不眨地盯着。要好好想怎么行事。」荆裂听了,朝越郎点点头。 「只有七天……」练飞虹说:「那看来我们等不及阿静和燕横了。」旅途中童静这「徒儿」一直不在身边,早已令练飞虹焦虑不安。 他们和燕横童静原本约定在王守仁大人之处会合。然而荆裂他们到达赣州衙门时,王大人正巧带兵南下剿贼,错过了相遇的时机。 王守仁为了对付匪贼,在州县厉行监察刑法,荆裂等在当地人眼中甚是可疑;「破门六剑」仍是钦犯,亦无法表明身份,着对方向王大人通传。荆裂恐怕节外生枝,甚至因而走漏风声到南昌,因此决定不等两个同伴就先走,临行前只托衙门的人留个口讯给王大人: 「庐陵故人,此行正赴是非之地。」 之后燕横童静若透过王大人得知此讯,即知道他们先行一步去了南昌。 这时荆裂考虑了一会,摇了摇头。 「要是在南昌拖延,对方可能生起疑心……不能等他俩了。」 他扫视一眼众人又说:「越郎大哥没说错,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特别是宁王府里有两个非常厉害的傢伙,先要把他们排除。」 「破门六剑」其他三人一听,自然知道荆裂说的是波龙术王巫纪洪,还有那个「武当副掌门」。 众狼兵并不知道这二人,可是从「六匹虎」的神色,就想像到这些敌人有多可泊。 荆裂此时瞧着练飞虹:「先生,为了这个,你要多留在九江三天,先办一件事情,才再去南昌找我们。」 「有事情干就最好啦!」练飞虹像孩子般笑起来:「我最讨厌等待。」 「对。我也是。」荆裂说着捏了捏拳头。 一想到波龙术王,荆裂心里其实好想跟他再会一会,看看今天进步了并完全康復的自己,跟那魔头相比如何。 ——然后,还有个比他更厉害的傢伙…… 可是荆裂知道。必要压抑这股慾望。至少,不是这一次。他看着虎玲兰。虎玲兰一眼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的心其实比荆裂更灼热。她自觉欠霍瑶花的比他欠的更多——你多等几天。我们已经到门口了。 虎玲兰心里默祷着。 第164章 卷十六 光与影 第三章 刺客·剑客 赣州城。巡抚官邸之内某个房间。 这是格外漆黑的晚上。没有一丝月光从窗格投进来。完全无法猜度房间的深度。内里宁静似无人。 远处走廊有人挑灯巡逻经过。微细的烛光透进,仅仅勾勒出房里一个打坐的人影。 那深色衣服的人静止得像一块石头。唿吸绵长而轻缓得无声。光芒里隐隐可见他一张紧闭的嘴巴,令人猜想他在漆黑中的表情刚毅而专注。 犹如伏卧在黑暗中的一头老虎。 灯笼的光继续缓缓掠过。窗格的影子投在那人身上。 他的手轻轻从腹前伸出,按在一件横放腿上的长物一端。 剑柄。 灯笼被走廊外头的人带远。房间里的微光又渐渐消失。 那人影,连同危险的气息,再次隐在黑暗中。 ◇◇◇◇ 王守仁一行离开那盐商的府邸时已然夜深。天上只有一弯朔月,街道里暗得很,弟子黄璇走在最前挑着一盏灯笼,孟七河及两名民兵则护在阳明先生身旁。在阳明先生的众多旧有门生中,只有两人这几年一直跟随在先生身边,年轻的黄璇是其中一个。其他曾在庐陵作战的弟子皆学有所成,各自回了本籍为功名努力。黄璇父母早亡,并未被催促成家,但毕竟已二十出头,这些年跟着王守仁办事学习也颇成绩,王守仁打算过了年就促他自立。 ——何况这几年我在江西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情……这孩子别留在这里比较好…… 王守仁只觉身心倶疲,嗅到自己口鼻间的一阵酒气。他回到赣州后,已经是连续第二晚赴当地豪商的庆功宴。王守仁最初上任南赣巡抚之时,为了筹募练兵剿匪的军费,又不想令平民百姓百上加斤,于是向这些富商打主意,向他们施压之余也晓以大义,说明如若清剿了匪贼,对他们将来长远生意百利无害。如今仗打赢了,众豪商都兴奋不已,争相设宴要慰劳王大人及众将领。王守仁欠了他们的人情,也不好推托。 ——当然王守仁不是真的怕他们不悦。只是他预想,一天当这南赣巡抚,将来还有用兵之时,跟这些豪商维持关系非常重要。 一想及此,王守仁眉头紧皱,不期然轻轻抚摸鬍鬚沉思。南昌宁王府的不安分,朝中上下皆知,只是宁王大洒金钱贿赂,收买了王座旁的宠臣钱宁,又笼络朝廷中不少重臣,令皇帝至今亦未得知。王守仁听说就连首辅杨廷和都在宁王贿赂之列,虽未确定是否真事,但即是事实,王守仁也不会觉得半点惊讶。 贪婪令原本聪明的人也变得愚蠢。毕生都在考究人心的王阳明,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宁王的图谋到底多大,王守仁早就与本省的上司、江西巡抚孙遂私下谈过——两人都是兵部尚书王乔安妮排来江西的,自然互相信任。两人虽不明说,但知道未来的危机非同小可..,可是对方是朱姓皇族后人,当今皇叔,他一天未有动作,二人也无可奈何…… 这就是王守仁上任即急于剿匪的一大原因。为民除害固然是重大理由,但他同时也是考虑到日后可能出现的乱局,先翦除后方祸患,并且顺道在省内多练民兵,以备紧急之需。 而早时出兵福建漳州时,王守仁更藉着要统合各省兵马的名义,向王琼取得了提督军务的旗牌。有此旗牌在手,将来要是江西生变,又多了一件重要的物事…… 「先生,没事吧?」走在他身边的孟七河问。王守仁因为忧心国事,步履变得迟滞冗重,孟七河见了以为王大人身体不适,故有此一问。 「没什么……」王守仁提振一下精神,摇了摇头。他藉着灯笼光芒,看一看孟七河的样子。这个曾经误入歧途的汉子,今日仪表与往昔判若两人,从前那头鸟巢似的乱髮梳理整齐,脸上的野性的气息亦被稳重的感觉代替了。因为肩负保护王大人的责任,他今夜在宴会中一滴酒也没沾。 赴宴期间孟七河不方便带他的八卦门大刀,只佩了一柄普通腰刀,走路时左手一直轻轻按在刀柄上。毕竟王大人连剿了数股匪盗,江湖上仇家众多,在这暗街上不得不小心。 这一年的剿匪战斗中,孟七河所率领的野战山兵功勛最是卓着,不避艰险绕过穷山恶水包围敌后,屡建致胜奇功。王守仁已经打算,藉这功劳举荐孟七河当武官。「我正在想着猁头那边的事情……」王守仁又说。 孟七河听了冷笑:「我从前也是当山贼的,这姓池的,我一看就知道他不安分。」 王守仁听了,对孟七河露出欣赏的笑容,只因他心里所想也是一样。先前为了攻打横水、桶冈时避免后方之患,王守仁将广东省界猁头的第三股贼匪、由池仲容率领的势力招安了。但王守仁看得出,池仲容是个狡猾之辈,投降官府只是为了避免首当其冲,他日一旦局面有变,必然会再叛。其实王守仁从桶冈凯旋回归赣州的途中,心里已在盘算如何翦除池仲容收復猁头。 除此之外,王守仁也是满腹计画,包括上疏朝廷,在先前剿灭了匪盗的地方添设县治。他想的是,在这些省界要沖,一天不建立完善吏治,平靖地方人心,将来还是再有盗贼冒起,剿之不绝。破心中之贼,方为根本。 王守仁在街道上的步履回覆轻快。一想到还有这许多事情等着自己做,他并不感觉困扰焦虑,反倒是心里燃起了熊熊火焰。大丈夫该当迎难而上,他等了这许多年才有机会一展抱负与才学,更无退缩逃避的理由。 五人走着,门口挂了灯笼的巡抚衙门已在前头。 黄璇带点孩子气地回头笑说:「终于回来啦。刚才真的累死了。我宁可听先生讲课。」 在衙门巡抚邸旁有座园圃,王守仁到任后每晚都在其中向门生讲学或一起练习弓箭,从不懈惰。 「那是说我讲学也很难听吗?」王守仁笑着反问。可其实回来了,他自己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众人鱼贯进入了衙门。 ◇◇◇◇ 「必杀此人。」 黑夜里的侯英志,心中反覆冒起这个念头。 过去每一次「工作」,侯英志都从未有如此强烈的情绪。每次都只是淡然地行事,对于诛杀的目标人物也毫无感觉——他心里认为,在自己答应接下「工作」那一刻,这些人已经死了。他只不过将之变成事实而已。 可是这次却很不一样。 是因为目标太重要而紧张吗?侯英志并不觉得紧张。虽然没有行走过江湖,侯英志仍很明白,收取平日五倍的酬金,刺杀一个这样的人物,要是失败了将可能有极坏的后果。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失败。 蔡庆早就探查过,此人手下军士虽众多,除了一个是八卦门支系弟子出身之外,其余不足为患.,而他们也挑了一个最佳的时机:官军刚凯旋而归,人多繁杂,容易混入城街;众将士出征而还,大都身心倶疲,警备低下,而且多已急不及待回家团聚…… 八卦门支系弟子?侯英志心里冷笑。 目标的相貌图像,侯英志已牢牢记忆在心.,而此时刻他更已潜伏在对方的官邸之内。他想不到有什么失败的理由。 他在黑暗里凝神,检视自身。血气与唿息通畅无碍。每一寸肌肉都高度协调。他正处在无懈可击的状态。」 「这人,死定了。」 那思绪又再涌上来。 侯英志不识什么「阳明先生」。他只知对方乃是三品大官,听说还很有才干。他知道这些就够了。能够砍掉朝廷一片羽翼,发洩武当派灭亡之恨,侯英志求之不得;刺此大人物,他的剑也显得更有价值——这就是当日为何他一口就答应蔡庆接下这买卖。 ——可是我的心今夜为何会这样?……..... 因为蔡庆没有随同来赣州城,只派了阿木接应吗?侯英志心里确有一丝纳闷,但这种小事,仍不足以令他不安。 他的手指在「工具」的柄上微微握紧再放松,像要再一次确认其大小和重量,令,它更充分化为自己的身体的延长。 ——而在那延长处的终端,就是死亡。 侯英志渴望,那释放死亡的一刻快点到来。 他渐渐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焦躁。那是一股莫名的预感:今夜会很特别。他无法分辨那预感告知他的是危险还是兴奋。 侯英志是一个非常相信直觉的人:少年时拜入青城派是受直觉驱使,感到自己要靠剑出人头地;青城派覆灭后转投武当也是凭直觉的本能。此后他在领悟「雌雄龙虎剑谱」之时,在「遇真宫」大战里随着叶辰渊冲杀;最后决定把姚莲舟救走……无一不如是。结果也证实他每次都对。 而如今被这不安的预感困惑,侯英志的心有点动摇。 ——难道要走到这里才退吗? 于是心里又响起另一把声音。 「没事的。你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人。干下去。就看看这预感揭开来到底是甚么。」 「必杀此人。」 侯英志重新稳住了心神,并且收敛了杀气,静静在黑暗中等待。 ◇◇◇◇ 进了衙门后面的府邸,两名护卫先行告退,孟七河与黄璇则继续陪着王守仁回去寝室。 三人走到一个小花园旁的廊道间。天空虽是漆黑,但气息甚是清朗,王守仁深深睥一口,只觉酒气散去不少。 「这么好的天气,浪费了。」他向黄璇说:「召集同门,明夜过来射圃。很久没有好好讲一课。」 黄璇听了露出期待的神色,点头答应。孟七河贴身随王大人办事,深知他主理巡抚要务,日理万机,晚上竟仍有精力热诚教导弟子,心中对王大人更加佩服。 此时另一盏灯笼从后出现。孟七河警觉地回头一看,辨出来是王大人另一个门生刘晟——他们在当日庐陵之战时就认识,自然一眼认出。 「先生!你果然回来了。」刘晟急步上前作个揖,脸上满是喜色。 黄璇见了觉得奇怪:「你急什么?先生已经累了。」 刘晟其实比黄璇还大两岁,白了这同学一眼,也不管他,继续向王守仁说:「本来我也想该等明早才禀报,但实在忍不住了!先生今天傍晚才刚出门赴宴之后,有故人找上门来,弟子私下已作了主意把他们留着。你猜他们——」 正当三人都被刘晟的说话吸引时,他们头上的檐瓦,发出一记破裂声。 曾在抚州八卦门苦修、实战经验极丰富的孟七河,剎那之间就察觉。身材矮小的他,转身异常迅速灵巧,尽展八卦门步法的精要,一闪转同时就护在王守仁身前,右手搭着腰间刀柄,迎向上方—— 然而那记瓦片碎裂的声响,只是虚假的警号。 一个黑影自廊道檐边急促窜下,并以一根柱子为遮掩,无声着地的一刻才再从柱后冲出,那人影手臂一振,原本遮着手中兵器上的黑巾飘飞而去,映照灯笼光芒的银色剑刃,如蛇取向孟七河心胸! 孟七河右足往后弧形踏退,上身后仰,尽最大的努力将自己与那剑尖的距离拉得最远,同时运用那转体踏步之力,把腰刀拔出鞘,刀背贴着自己的胸腹升起来,迎挡毒辣的剑锋! 金属的铿锵交鸣。 ◇◇◇◇ 那鸣音,在巡抚官邸里迴荡。 所有的人都听到了。然而那一瞬间,没有人能立时确定这鸣响的意义。除了两个人。 在官邸另一头的两个相连客房,房内各自发出有人警觉而急激移动的声音。两条人影各自夺门而出。 ◇◇◇◇ 侯英志自从逃离武当山,成为杀手「妖锋」之后,每次拿起剑做买卖,从来没有半个敌人能接下他第一剑。 这是第一次。 孟七河的刀虽然在最短距离,仅仅用刀背挡住了侯英志这一招「星追月」,但侯英志的剑尖在刺击被格住后顺势拉割,仍在孟七河右胸划下一道半分深的血口! 然而孟七河浑无所觉。因为这时刻,他并不是为自己而战斗。 ——而是为了保护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他左前臂抵着刀背,沉身屈膝发力,刀锋自下向上垂直撩割,直取侯英志那伸出的握剑手臂,这招正是八卦门「夜战老八刀」里的第八式「兑泽回波逆反刀」! 这样平庸的对手,第一招突击竟然未能诛杀,侯英志虽感意外,但当然没有影响他的反应,一感受到孟七河刀锋自下而来的反击,他已然撤剑收手避开。 孟七河这年来为助王守仁练兵及剿匪,努力锻鍊从前所学,尤其是步足之法,比当日仍是山贼时精进了不少。此际他拼上了全力,双腿马上变式前冲,带引刀锋紧接刺出,再取侯英志胸腹之间。 孟七河中了一剑,连招进击竟仍如此之快,又出侯英志意料之外。只是这记刺刀只求抢快出招,劲道并不贯注,侯英志再度轻易闪身避开。 孟七河刺杀时那前冲的右脚足尖向内扣,当中其实暗藏后着,利用足腿扭曲而将力量储蓄在胯、膝、踝三个关节之内,此刻再一起放开,身体反向左边勐转,那刺出的刀锋不必拉回,就变成横向砍斩,是「夜战老八刀」中的「巽风割草转环刀」,刀刃拖割向侯英志腰侧! 孟七河彷彿不必换气似地拼死抢攻,只因他从侯英志刺出的第一剑就判断到,自己跟刺客的实力有好一段差距。他心里想的并不是胜利,而是王守仁的安危。击败对方既不可能,他唯一可作的事,是将这交战拖延至最长,给时间让府邸里更多人赶来——即使那些人更不是这刺客的对手,但由他们阻挡,已是王大人活命的唯一机会。 哪管只是一点点。 接连被孟七河成功抢攻,侯英志愤怒了。 他从黑色头巾和脸巾之间露出的双眼,杀意大盛。同时左手捲着的另一片黑布也滑落,露出那形貌简拙的短剑。 侯英志右手长剑斜下格挡着腰刀,左手短剑则直线击出,攻袭孟七河咽喉! 孟七河藉着兵刃碰撞的反弹力回刀抵御,左手搭在右腕上,意图以双手之力加上长刀的份量,将侯英志的短剑击去。 可是一碰之下,孟七河感到侯英志这柄宽刃短剑上的力量超乎他预料,震盪中腰刀几乎脱手! ——这样的长短双剑似乎有点熟悉。孟七河却一时记不起曾在哪里遇过……在孟七河眼中,一身黑衣与蒙面的侯英志,那形体好像突然散发出一股不似人类的邪恶之气。 然后,银光盛放。青城派「圆梭双剑」。 孟七河左右勉力挥刀招架,却无从跟上那气势与速度。身上添加一道接一道的血口。 血花洒到他身后的王守仁脸上。 第十二次中剑后,孟七河已如血人。但他仍能握刀站立——这等悬殊的交锋中,他竟能够避过要害中剑,实是奇蹟。 侯英志收剑调息。他看着眼前这个身材比自己矮小的对手,那副随时就要崩倒的身姿。孟七河一边大腿中剑甚深,已经无从发力,只靠单足站嗜;右臂抬不起来,却仍以左手未受创的四根指头握着刀柄。 他的身体不能自控地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因失血而感觉寒冷。 但他仍坚持站在刺客与王守仁之间。 —次回想起从前落草为寇的岁月,孟七河就感到羞愧。那时的自己只是个死人。是人令他再次活过来的。他甘心就在这里归还。 「等等。」 后面传来王守仁的声音。刚才二人双剑一刀的连环交锋只不过是几次唿吸间的事情,提着灯笼的黄璇和刘晟仍然呆在当堂。直至此刻,王守仁才有机会作出反应。 听见王守仁这句「等等」,侯英志笑了。每一个他剑下的目标都是一样,有机会总要为自己的性命乞求。豪商、帮会老大、赌坊主人……以至这样的朝廷大官,毫无例外。 ——而我的剑也不会给他例外。 可是王守仁接着说的话,却令侯英志愕然。 「七河,够了。你退去一旁休息吧。」 孟七河咧着染红的牙齿:「我这命,是王大人的。」 王守仁没再说什么,上前一把抓着孟七河衣服后领,将他往旁拉倒。孟七河在这状况下,连王守仁也无从抵抗,单足一失了平衡,整个人就倒在走廊角落,腰刀脱手着地。 「先生丨」黄璇焦急欲上前助拳。 王守仁发出一记深沉的暴喝,将黄璇和刘晟镇在原地。连侯英志也有点惊讶——王守仁那么瘦削的身躯,难以想像竟发出这有如霹雳般的怒鸣。 「你们的命都不是我的。」王守仁瞬间又回覆冷静,徐徐地说:「是你们自己的。」 他说完,眼睛直视侯英志,没再说一句话。 侯英志看着王守仁。他从没有遇过这样的人——也不是,武当派的同门就很像他。可是又有点不一样。 侯英志不禁凝视王守仁的眼睛。在颤震的灯笼光芒反映下,那双眼澄澈而坚定。没有一丝对死亡临头恐惧之色。甚至没有半点慾望。 那里,有一种强大,正是侯英志一直渴望的。 侯英志心里那把声音又响起了,唿唤他的杀意。 ——将这事情结束吧。 视线没有离开王守仁的眼睛,右手把长剑再次举起。 他竟感觉,举剑时手臂像有一股微微的阻力。 当然不是真有任何实质的力量或东西在阻碍他。他知道那是什么。 是这个人的气度,令他心里犹疑。 ——难道这就是我整晚预感的事情吗?…… 王守仁那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令侯英志感觉身体每个毛孔都闭起来。那股无形的压力,实是他前所未遇:不是何自圣那种不动如山的气势;或是叶辰渊死亡化身般的森冷;又或姚莲舟睥睨世间的超然…… 这个人,就像整片天。 ——而你要怎样杀死「天」? 可是在侯英志的人生里,每当心头犹疑的时候,就是他感觉有危机的时候。 那把声音再次催促他。 ——下手。他只是个人。 ——世上没有任何人的价值,比自己更高。 ——要活下去。 外型粗糙简拙的长剑,缓缓升起。 王守仁神色泰然。 心中虽有未竟之志,还有对苍生的顾念,然而阳明先生明白,人生命中的一切,不是都能掌握。 ——无愧天地,足矣。 侯英志的眼神回覆了「妖锋」的状态。面巾底下,他的牙齿磨得发响。 然而就在贯劲发剑之前的瞬间,侯英志感受到右侧捲来一股极大的危险。 他侧首观看。 那突然在阴暗廊道一端出现的身影,本来还有丈许距离,却勐地腾空飞起,朝侯英志高速接近,剎那已在面前! 金黄色的剑光,在黑夜里绽放。 侯英志露出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 这样的飞身剑姿,这样罡气充盈的剑象,侯英志从前亲眼见过。 四年前。青城山。「玄门舍」武场。 第165章 卷十六 光与影 第四章 龙虎 那个晴朗的正午,勐烈的太阳,把山头的一切晒得像在发光。 美丽而娇弱的宋梨,脸上仍有先前未干的泪痕——不久之前,她才亲眼看着兄长宋德海的手臂被打得骨折肉裂。此刻的她脸颊通红,樱唇半启着在微微喘息,好像快要随时昏倒。 她看着沙土教习场上那一白一黑两条身影的比试。还有翻滚的光晕。未受训练也没有武学天分的宋梨,眼睛无从捕捉那四柄剑的半招半式。在她眼中那些只是眩目夺魄的死亡之光。她心里只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青城山的生活马上回覆从前那模样…… 因此,她仍是要看。她要知道结果。 宋梨几乎站不住脚,因此双手紧紧抓住身边的侯英志臂胳。紧得指甲隔着衣服陷进他的皮肉了。 然而侯英志毫无所觉,彷彿已浑忘宋梨的存在。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场上的身影和剑光。剑士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生难得目睹一次的景象,必要全神将一切牢记下来。每一毫秒的回忆,都将是他人生往后重要的资产。 站在侯英志身旁另一边的燕小六也在全神观看,身体正不自觉随着场上的动态而微微摇晃。侯英志不必看他一眼,也知道他心里想的跟自己一样。 侯英志在这种时刻,甚至忘记了关心师门的安危。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场表演。 这时教习场上那两条身影转换了方位。黑衣披髮、双手提着青、红两剑的那方背对着侯英志.,穿白袍拿长短双刃的则刚好正对他。 白衣者突然撤剑,往后跳退了一大步,与黑衣者拉远了一段距离。 所有人——包括那黑衣者——都在屏息等待,那白衣者会做些什么。 然后,那白衣就飞起来了。 散发金黄光华的长剑,随着那飞身之势,挟带着一种犹如神话勐兽的气息,从高击向黑衣者。 那意象,剎那间刻印在侯英志的心灵里,永不磨灭。他感动得颤抖。 ——我一定要得到这个。 他心里立誓 这黑夜里再现的金色剑芒,彷彿比那个晴朗正午的阳光还要亮。 ◇◇◇◇ 但是最令侯英志惊愕的,并不是这剑光,而是刺出这剑那人的气势与姿态。 「雌雄龙虎剑·穹苍破」 这绝招,侯英志也从那得之不易的「雌雄龙虎剑谱」中学过,并在武当山上与叶辰渊研练过无数次。 然而他或叶辰渊却都从未将「穹苍破」打成这个模样。 ——这般像师父何自圣! 从高击下的剑光,犹如雷电。 侯英志彷彿无思无想,就把长短双剑迎向那金剑,自左至右斜斜划了个圆弧,正是武当派「太极剑」的「小乱环」! 就跟那天叶辰渊接下何自圣「穹苍破」的招术一样。 ——侯英志并没有真正学过「太极」(他本身性情并不适合),但是在武当山经常与叶辰渊对练之下,不知不觉就把些许「太极剑」的卸劲之法及剑意吸收入自身的剑术中.,由于这些年他已经在脑海中反覆回忆过叶、何之战的细节无数次,此刻被这招极酷似何自圣出手的「穹苍破」攻击,不自觉就用出了当天叶辰渊的招术去抵抗侯英志并无「太极」的功力,这「小乱环」只有移动的轨迹与角度,但却没有那「蝇虫不能落·一羽不能加」的巧妙懂劲卸劲,变成了以双剑的弧形硬接! 虽然做不到叶辰渊那样的「引进落空」技巧,侯英志也不管了,咬着牙将臂力贯注于双剑上,硬是要把敌人的长剑压落到地上,好制造空隙反击。 三柄剑夹缠在一起向下降,磨擦出一丛灿烂的火花。 对方「穹苍破」去势已尽,从半空落下来,右前足才一着地,身体突然就作出一股短促而强烈的抖动,那柄金黄刃身的长剑上生出一股劲力,把侯英志的双剑震开!这一变化令侯英志黑巾底下的脸苍白得像堕进冰湖中。只因对方这一招响应,亦与那天的何自圣对抗武当「小乱环」一样。 「雌雄龙虎剑·抖鳞」。 而这个世上,能够与侯英志一起将那场剑豪决斗如此接近地重演的,就只有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今夜你会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发出「抖鳞」震去侯英志之后,燕横撤回「龙棘」后退一步,重新调整姿势,左手的短剑「虎辟」戒备在前,架式稳重却蓄势待发,犹如正在观察猎物的勐虎。 同时另一个轻巧的身影亦从走廊那头奔至,手中提着一柄前端幼细的奇特长剑。那人一跃就护在王守仁的身前,正是童静。她左手斜斜举在脸前,掌心间还反握着一柄细小的飞剑。 他们二人,正是刚才刘晟口中的「故人」。 ——原来今天傍晚王守仁出门后不久,燕横和童静就到了赣州衙门来。幸好曾经在庐陵并肩作战的刘晟正留守在先生的府邸,一见二人甚是高兴;刘晟也知道他们「破门六剑」至今仍然是钦犯之身,于是匆匆将两人带入府内的客房留宿,以免为外人看见。 意想不到的是:正正就在今夜,阳明先生因此得了救星。 ——还是,这根本是燕横与侯英志奇特的缘份?…… 灯笼的光芒下,侯英志看见燕横久违的脸。相比当年那个在青城山上的十七岁少年剑士,今日燕横的面容犹如被打磨过般坚刚,上面留有好几道旧伤疤,正是这几年从生死夹缝中走过来的证据;唯有那双亮如星月的眼睛,依旧闪耀着昔日纯真诚挚的光芒,未有因为见识过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而蒙上半点灰尘。 而这眼神,正是令侯英志最愤怒的。 舜间,就在燕横眼前,这个黑衣刺客突然彷彿全身鼓起了无形的气流。 燕横虽对敌无数,但这样的凛烈杀气仍是仅见。 那两柄像工具似的简朴长短双剑,顿时像有了生命。侯英志从齿间发出嘶声,抢先朝燕横进击! 在他认出我的眼睛之前! 侯英志斜向跨出,用的是「武当行剑」的蛇形步,手里长剑击刺而出的方式,却是青城派「雌雄龙虎剑」的「覆浪」,出手时掌心手指一侧向外,刃尖半挑半刺,从下而上的轨迹介乎弧线和直线之间,甚是诡奇! 燕横见这奇招杀来他咽喉,眉头不禁一扬。他以「虎辟」的宽刃招架,身躯亦同时左转成一线闪避,人剑动作浑成一体! 燕横见了对手这招所以意外,只因他感觉那很像青城派的剑法…… ——他的观察甚准确。燕横没有「雌雄龙虎剑谱」,未学习或见识过「覆浪」这一招;但同样的挥剑方式,其实在青城派入门的第二套剑法「泷涡剑」里就有,只是出剑的姿势更大幅度,身体的扭动更多,因为「泷涡剑法」主要目的在于整合剑士的身体协调和发劲,那一式作用是活动好些平时少用的筋肌.,而到了「雌雄龙虎剑」就将之变化成真正的杀招,运用时肢体发劲的扭动微细得多,以达精准命中的功效。 侯英志用「武当行剑」使出「覆浪」。除了增加迷惑对手的奇袭效果,也正是要以此掩饰自己手中剑的青城派味道…… 那剑在燕横脸侧掠过,同时燕横的短剑在左边推送出,架向侯英志的长剑,却在碰上之前蓄住不发。两剑隔着五、六寸的距离并未碰触,但「虎辟」已然凭着方位和角度压制着侯英志的剑。只见燕横这一守备隐藏不发,全身继续散发一股稳重如山的气势,无隙可乘。侯英志见了又是满腹妒火。 ——他到底从哪里练成这样的剑? 然而侯英志的剑也是从地狱烈火中淬炼出来的。 他在剑势被完全压制之前,以短剑遥指燕横左腕,将长剑收撤回来。如果燕横继续用「虎辟」施压,就会将手臂送上侯英志短剑的锋刃——这隐然是用上了「武当形剑.追形截脉」的原理,同时亦是青城派「圆梭双剑」的救剑之法。 ——又一次像青城剑法…… 燕横眉头再次扬起。 燕横心头重重疑惑。最初是看见这刺客跟自己一样,使用长短双剑这么少有的兵刃,心里就觉得很巧合;然后是对手接下他「穹苍破」的方法,竟然那么像当日的叶辰渊;再来是这两剑…… ——还有对方那莫名其妙地高涨的杀意…… 侯英志重整了姿态,又再次鼓剑进攻,这次更是激烈,同样以蛇步侧走向有利方位,长剑勐砍燕横颈项! 破风而至的剑刃,挟带着一股黑暗的怨恨。 连侯英志也感到意外:与久别的好友重逢,自己竟是这么渴望杀死对方。当然这是因为他们重逢的处境使然——燕小六是他诛杀目标人物跟前的巨大障碍。但不止如此。 是燕横此刻手上那双青城镇派宝剑,提醒了侯英志过去曾经背叛的事实。 ——不!那不是背叛!我是对的!我走的路才是对的! 面对这招砍斩,燕横也飞快转移脚步,并挥起「龙棘」以刃部根处格挡,顺势将剑变横反手挥出,沿着侯英志的剑而上,剑尖削击其肘内弯。 这一剑从守转攻的变换,尽显青城「水云剑法」之妙,圆中藏锐,如水入隙。 侯英志急变招,长剑倒拖而回,避开削击同时剑尖向上反撩燕横握剑的手背! 燕横这一削却只是虚攻,才出到一半已因应侯英志的拖剑而变化,剑身从横变斜,利用手腕抖动,「龙棘」刃尖啄点向侯英志胸口! 一再受燕横反制,侯英志心中愤怒,身体后退闪避同时沉下马步催动招式,使出「雌雄龙虎剑法」里的另一式「噬冥」,拖回的长剑抵在「龙棘」下面,同时左短剑勐力向「龙棘」斩下去! 这「噬冥」乃是一记特殊招式,不攻击敌人肢体,而是破坏对手兵刃;假如配合「龙虎剑」这对宝剑运用,效果更大。 然而此刻侯英志却正想用它来破坏「龙棘」。 ——消灭青城派信物,对侯英志而言,也就像消除自己背叛青城派的最后一点愧疚。 中剑受击,燕横讶异之余,心里也不禁对这奇特剑招赞叹。 他意念一动,身体发出灼热的信号,「借相·火烧身」催激之下,手中剑瞬间再次发动「抖鳞」,「龙棘」剑身如波浪振起,弹开了抵在下面的长剑,再与那斩下的短剑激撞,互相反弹而去 ——燕横的这招「抖鳞」其实并不完全。他没有练成何自圣那种指掌操控剑柄的巧劲,无法令剑身在原位急激卷转而发出离心的鼓荡力,只能依圆性和荆裂所教的短劲去上下抖剑。精妙程度有所分别,但应用时机还是一样。 侯英志这一招「噬冥」被破解,但他心里反而亢奋起来;短短交手之间,燕横已经第二次运用「抖鳞」,也就是说他所掌握的「雌雄龙虎剑法」招式很有限。 ——而读过、练过剑谱的我,懂的比他多得多! ——胜利的必然是我! 侯英志信心大振,跟他本来就高涨的杀气相结合。 在旁戒备的童静蓦然感觉,这黑衣刺客的身躯好像变大了。这是身周散发强大气势造成的错觉,也只有武者眼中才看得见。 燕横调整架式之后,下盘低沉,双剑处于防守姿态,似乎已被刺客的气势反压下去。在童静眼中,燕横有如蹲踞山岩的伏虎,而刺客却像张狂盘旋在上方的黑色恶龙。 童静心里焦急,但同时却又有一股强烈的直觉:这一战,她没有介入的余地。 ——这刺客……怎么跟燕横这般相似?…………. 面对敌人极盛的气魄,燕横全身全灵都专注在战斗上,没有半点余暇再想敌人的身份。 侯英志右足往前探出寸许,身体和双剑犹如弦满的弓。 ——我就给你见识,真正的「雌雄龙虎剑」! 黑色身影冲前,长短双剑发动。 燕横举剑迎击,面容却无一丝激动。 侯英志接连使出「雌雄龙虎剑」的抢攻勐招,双剑交错攻击燕横,劲力、速度和准绳都提至最高! ——这年多来他以绝顶高手姚莲舟为「人偶」,以身犯险作无数次不容犯错的锻练,其成果完全在此显现。 燕横同样交错舞动双剑回应。经歷多次生死对决,加上「山螺」修行而得的功力,亦在此刻尽情发挥! 然而侯英志施运起「雌雄龙虎剑法」来抢攻,招术的技巧和威力实在燕横的剑技之上,燕横才挡过三剑欲乘机反攻,侯英志又变出一式「探趾」,短剑从自己右腋底下穿出,刺向燕横左肘,一下钉住了燕横整个反击的势道;接着趁燕横被迫撤招时,侯英志右手长剑反过来以内侧刃锋削向他面门,是为「雌雄龙虎剑」另一招「开云」! 燕横凭着无数实战练出的反应,最后关头头脸向左后方斜仰,侯英志的剑锋仅仅自他右眉角不足两分之外掠过! 侯英志已全神投入战斗,此剑未得手亦毫无停滞,双剑紧接再向身姿失势的燕横追击。燕横后退防守,完全遭到压制。 拥有绝大优势,侯英志的杀气有增无减。 ——就在这里结束吧。 ——在你认出是我之前,我会送你去另一个世界。你燕小六在生的记忆里,我侯英志永远只是从前那个好朋友。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曾经是个出卖剑的杀手。你永远没有机会鄙视我。 侯英志那隐藏的脸,犹似凶狼。 二人在激烈晃动的灯光里战斗。 只因提着灯笼的黄璇和刘晟全身都在颤抖。他们是武艺的门外汉,完全无从看清那两个剑士比斗的动作,那四柄剑在他们眼中只是一大团不断急激变化的光晕。但是一股原始的直觉,告诉他们眼前所见的是一件超越凡人的事情,直接震撼着二人的感官和心灵。 侯英志手中刃锋,一次接一次跟燕横贴身掠过。其中刺向咽喉的一剑擦过他肩头,衣衫炸出飞絮,仅仅没有伤到皮肉。燕横仍然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后退、闪避或抵挡。 童静握着「迅蜂剑」的手掌已经渗满汗。她再也忍不住了。 但这时她身后传来一句话。 「他会臝的。」 王守仁这话,令童静呆住了。 阳明先生的眼睛没有离开那两个决战的剑士。他跟弟子一样,也没有看清二人剑招的能力。 但是他从直觉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形势:刺客的攻势虽然一面倒,但燕横正面迎受这剑浪,并没被真正撼动,就像在风暴巨浪里的一条游鱼。 ——他心里的「我」,仍在。 王守仁的感受没错。在剑锋的光晕之下,燕横的脸,仍然无一丝恐惧或焦躁的波纹。 虽然很凶险,燕横确实将侯英志使出的「雌雄龙虎剑法」一一接下来了,也开始适应侯英志的气势和速度。他正逐寸在重整自己的态势。 燕横未受动摇,除了因为经过「山螺」的心灵锻练,还因为一个理由:他并非只为自己而战斗。 ——像王大人这样的人物,他每多活一天,就是许多人的福气。 ——为了那些人,我要保护他。 燕横此际的气势,虽似不及侯英志勐烈,但却更广阔。 侯英志渐渐发觉,自己的攻击好像距离燕横的身体越来越远了。 ——怎么会…… 然后,燕横反击。 「龙棘」四尺金黄刃锋自下而上,半像挑削,半似直刺,以巧奇的轨迹,袭取侯英志下颔! 这招不是别的,正是「雌雄龙虎剑?覆浪」。 ——也就是先前侯英志使出过的剑招! 侯英志惊愕间侧身闪避这式「覆浪」,同时心里疑问: ——他怎么会这招? 侯英志借闪身之势,左手短剑欲要反击,怎料燕横的「虎辟」短剑已经自右腋穿,刺向他左肘截杀,又是另一招侯英志才刚用过不久的「雌雄龙虎剑法.探趾」! 这样侯英志更确定了: ——他是从我手上学过去的! 侯英志得知后,心里溢满了惊讶和愤怒。他这些年苦心参悟的「雌雄龙虎剑谱」心得,却在这短短时刻就给燕横接收了。 ——那是属于我的!我一个人的! 侯英志再次施展起「武当行剑」的蛇步,避开「虎辟」的压制,又运起一招「雌雄龙虎剑」的「流风」,左脚单足独立同时反手长剑恍如无声挥出,斜削燕横的肩头! 这次出剑的手法和劲力,侯英志融入了更多武当派技巧,与剑谱中所载有所差异,可说是一招变了形的「流风」。 集青城、武当派剑法之诀要,一直是侯英志引以为傲的事,他也深信这是自己胜过燕横的绝对优势。 ——这招你学不来吧? 燕横依旧冷静接招,「龙棘」长刃自下而上掠起,回格这式「流风」,再在中路横拖向侯英志腰间! 侯英志正要向后缩腹闪避,燕横这式却原来是虚招,半途剑锋往上攻变方向,剑刃内侧反削侯英志的脸——他使出了之前侯英志展示过的「开云」,然而这一次燕横更进一步,他不止是模仿,还直接将招式变成自己的新招运用,加入虚招诱敌的策略,短短时刻内即已融会贯通!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因为燕横的天赋,而是由于「雌雄龙虎剑」的招术,本来就建基于青城派六套基本剑法,燕横早就对它们熟练得入心入骨,只要一经点通「雌雄龙虎剑」的招式剑诀,第一次运使出来时,已然犹如习练多时的熟招。 两人就继续这样你来我往地交锋。侯英志不断在双剑里渗入武当的招法,以期增加威力,并且令燕横迷惑。 但是燕横仍是不慌不忙地运剑。骤然得到这些新招式,他却未有亢奋忘形或者勉强试招,只是自然应对侯英志的动作而变换攻防,心灵状态就像当日荆裂教导的一样,犹如海上浮舟般不滞于任何执念。 经过了「山螺」,燕横在「意」上面的修练,已达上境。 交手十多剑之后,二人战斗成了均势,攻守各半。 有燕横的「雌雄龙虎剑」越使越圆熟丰富,侯英志心底有点慌了。 ——这么下去,他会超越我吗? 在旁观战的童静,心里更感充满惊奇。她本来就觉得二人的姿势很相似.,如今经过一轮交战,燕横打出的剑更是越来越像那名刺客。 ——不止这样……同样的剑招,燕横用起来还更像属于自己…… 童静以她武学天分高超的眼睛,瞬间作出了如此判断。虽然她并不知道背后原因。 ——他们这决斗简直像在练剑一样,那傢伙就似在不断给燕横喂招. 童静心中所想,正是侯英志现在的感觉:两人彷彿回到了青城山的少年时代,那日夕对剑供光景。不同的只是技艺的高超与杀意的满溢。 而侯英志的杀气,快将被燕横宏大的剑化解殆尽。 ——是最后了。 侯英志心里下了决断,勐地吸进一大口气息,同时左手五指将短剑转变为反握,腿膝屈曲下沉。 这样的起手之势,燕横从未见过,心里吹起警告的号角。 侯英志从齿唇间发出强烈的吐息,双腿和腰身随即爆发向前冲出! 身体起动的剎那,侯英志把双剑递出,两臂肩、肘、腕关节并未如平常出剑般伸展,而是在自己身前结成一个坚固的骨架,双剑隐隐夹合出有如三角锥状的结构。 利用身躯与脚步短距的前冲爆发,侯英志维持这样的持剑体势,人与剑彷彿结合成一辆破城车,长剑尖朝燕横勐烈撞去! 侯英志发出这剑的吐息声与先前大异,深沉中带着气流的滚动,犹似雷鸣之音。此乃「雌雄龙虎剑法」中「穹苍破」之外的另一大杀技:「虎雷啸」。与「穹苍破」意想于龙飞九天、从远距飞跃出击刚好相反,「虎雷啸」模仿勐虎下山之势,不靠身体和手臂伸张出击,而是以腿足腰肢爆发的动力,全体向敌方撞击。由于出剑动作小,并靠一步冲刺,与「穹苍破」不同,只能用于近距离击敌。 「虎雷啸」右手居前的长剑保持着斜角,握剑的手臂沉肩坠肘,对方若从右侧或下方试图格开它,实难以动摇其架势.,另一边以反手握持短剑,加强了抵抗力,随时能将对方从上路或左侧挥来的兵刃挡去,如此上下四面皆无空隙。假如对手不招架而选一避的话,由于侯英志双臂皆未伸展,敌人不管躲向左右任何一侧,都得再迎接暗藏的后着。 ——这招式在发动时是依靠吐气生劲,那吐息法源自青城派「伏降剑」里的剑桩吐纳,但由于双臂在胸前构成那副特殊的剑架,姿势压迫内脏略微移位,因此吐气时就会发出那种近似雷鸣的声音,「虎雷啸」一式名字由此而来。 此招原理有点近似心意门以整体身劲发招的特色,但更为快速而精密;又像「武当势剑」的正面迎击气势,但是更主动且后着丰富,是青城派少有以硬破硬的剑技,而且运用困难。「雌雄龙虎剑法」里编入了这招,是因为预计练到这套最高剑法的弟子,功力已达一定境地,用之无妨,否则那剑架不够强,或步法爆发力不足,等于将自己送上敌人的剑尖。 侯英志虽然习练「虎雷啸」已久,但因内在吐息之法不简单,缺乏了青城派长辈自指导,实在没有十足把握,与姚莲舟练剑时更是从未用上;此际紧急关头,他再也顾不了,祭出此绝招,却竟运使得极为完美! 看着「虎雷啸」的前锋剑尖当胸袭来,燕横凭直觉与对青城剑法的熟悉,瞬间已判断这招难以应付,本来唯一最安全的接招之法,就是后退拉出「虎雷啸」的杀伤距离,但是侯英志出击已取先机,此时才退只会败得更惨。 无可逃避。 就如那夜在海阳山绝崖,拿着一根脆弱的树枝,面对山中王者的时候。 燕横心灵里一股意念瞬发。 出招至半途的侯英志,突然感觉不对劲。 他所要攻击的对手,剎那间像变成了另一种生物。 燕横的脸透出异常的野性。 进入「虎相」。 那气魄把侯英志完全盖过。 左手「虎辟」短剑发动,勐烈击出! ——是曾经目睹何自圣用过的招术:「虎扑」。 「虎辟」反手横挥,与侯英志的长剑交击 要是正常的招架,短剑必然被「虎雷啸」特殊的剑身架构和角度反弹开去,长剑尖直入,将会破开燕横的胸膛。 然而两剑相交之下,「虎辟」传来的威力,令侯英志深深震惊。 ——怎么会……? 这么短的时间和距离里用短剑挥打出的招式,还要是左手……这招「虎扑」无论怎么看,也不可能抵得住侯英志全身发劲的「虎雷啸」;然而燕横在「虎相」下,达到神与剑合之境,所用的更是与之配合的「虎扑」,无论身心协调都达到高峰,在剑刃火花飞散之间,正面截住了侯英志的冲势! 「虎辟」的宽阔短刃上传达而来的力量,将侯英志的冲势镇住了,整个人像给钉在地上。 燕横的「虎辟」抵着侯英志的长剑中间,这时他再次发出一记咆吼,「龙棘」自上斩下,使出的就是先前侯英志用过的「噬冥」,一双宝剑上下一抵一斩,有如勐兽的上下颚利齿狠狠咬噬,侯英志那柄曾经刺杀过许多性命的长剑,应声被「龙棘」斩去前头五寸锋尖! 这破坏敌人兵刃的奇招,本来就该用这双青城派至宝使出。 侯英志收回断剑后退一步,双剑交叉身前,仍然凭本能顽抗。 燕横「虎辟」居前开路,长剑「龙棘」举起拉弓在右耳侧,剑尖遥遥对准侯英志眉心,随时就要在任何一刻击出。 二人四目,在昏黄的灯笼光芒中交视。 燕横那心灵明澄的王道之剑,此刻把侯英志挣扎求存的狭隐之剑完全压制。 燕横唿召「虎相」而激起的气势尚未消散,但他那张本来如勐兽的脸,此时已经缓和下来,恢復了人类的姿态。他轻声开口。 「小英,收剑吧。」 侯英志听了身体一震。心与架式同时崩溃。他慢慢垂下双剑,然后拉去了面巾。这两个一起长大的同门好友,经歷几许劫难与际遇,终于在今夜重逢。 ——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并且经过如此生死厮杀。 其实在侯英志使出「虎雷啸」之前,燕横已经确定他的身份。那一轮均势的交手,实在太像他们从前练剑的感觉了。 侯英志显然已放弃比斗,燕横也就收起架式,但心里仍然没有放松戒备。 童静见燕横已然取胜,也无喜悦的空闲,马上去察看倒在地上的孟七河。黄璇和刘晟功上前,撕下衣衫布条为孟七河止血。 孟七河半醒着,蓦然看见童静的脸,也没有心神去想她为何会在这里,只是问:「王……王……」 这时王守仁半跪到孟七河身边,握着他的手。 「我没事。你振作啊。」 孟七河听了,咧开嘴巴,露出沾满血的牙齿。 童静一边为孟七河止血,一边心里却在想..那个可恶的刺客,是燕横的青城派同门吗?.... 燕横瞧着侯英志,冷冷问:「你……进了武当派吗?」他与武当派交手多次,自然从侯英志的剑法里看出来。 「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侯英志目中闪出怒意:「是的!青城派灭亡后,我就拜入了武当山门。那又如何?我知道!我知道你接着想说什么。你想问我记不记得师父是谁杀的,是吗?想问我记不记得各位师叔跟师兄是谁杀的,对吗?那又怎么样?他们都死了,都被武当派打败了,只不过是这样吧了!那是我的责任吗?我要为此就放弃自己的梦想吗?小六,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梦想吧?」 燕横点点头。他记得。 ——成为上人之人的高超剑士。 「如果连我也给武当派杀了呢?」燕横眼神带点哀伤地问:「你也一样会加入他们吗?」 侯英志毫不犹疑地点头。「一定。我会把你的分也活下去。」 燕横听了嘆息摇头,只觉得眼前的侯英志很陌生。 还是其实我从来没有认识过真正的他? 这几年燕横不时也会记起侯英志,心里想过有一天要是与他重逢会有多少话跟他说。结果分别多年后,第一次的谈话却是如此。 ——原来很多事情,已经回不去了…… 「这些旧事别提了。反正武当派也已经不在,没关系了。」侯英志说着,眼神盯向远处的王守仁。 燕横感觉侯英志又再生起杀气,不禁提高警觉。 「小六,让我杀掉他。」侯英志说。「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燕横木无表情:「王大人跟你的梦想有什么关系吗?」 侯英志听了,想到自己今夜假如杀不了王守仁,可能有什么后果。 ——蔡庆他留在临江……难道不是自愿?…… 侯英志先前即使与燕横死斗间,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恐惧,反倒是此刻冷静下来细想后果,背项渗出了冷汗。 他想到在临江城的家。 想到一个人。 「他不死,我也许会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人。」侯英志回答说,声音不似先前地孤傲刚强, 燕横听出侯英志仍然有真正关心的人。他心头重新冒起了一点暖意。 「小英,我猜想你在武当灭亡之后,一定也过得很不容易,所以才会干起这种事来。」燕横说:「可是我不可能答应你。」 他回头瞧了一眼阳明先生。王守仁也与他对视。 「这位是世上极重要的一个人物。」燕横说时眼中闪出光辉:「比起我们这些武人全部加起来都重要。这个世上可以没有少林、武当、青城………….可以没有武林,却不可以没有他。」 燕横说这番话时的凛凛正气,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童静露出欣慰的微笑。王守仁没有表情,但心头充满了热暖。黄璇和刘晟显得自豪。孟七河闭着眼轻轻点了点头。 侯英志这时才真正仔细地观察燕横,发觉这个从前的好友,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他比我强,不只是因为剑吗?…… 两人对看,至此已无语。 ——他们已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燕横此时略侧首向后:「王大人,我有一个请求。我知道这样似乎对不起孟兄,可是……」 「你要放他走吗?」王守仁抚着须说。 燕横看着前面的侯英志,点点头。 侯英志有些讶异,默然不语。 燕横与侯英志二人的剑斗,虽然变化起伏甚多,但实际只是非常短促迅疾的几十招交手,常人眼中看也看不清楚。直至现在巡抚宅邸的远处才传出人声,因为听闻骚动而赶过来。 王守仁垂头看看孟七河。孟七河的唿吸已平缓下来,但仍然虚弱,未知有否性命之危。 孟七河却用力睁开眼,朝王守仁再次微笑。 「这人情……给燕兄弟……」 王守仁虽嫉恶如仇,但听出燕横跟这刺客的情感非同寻常,要燕横杀他擒他,实在强其所难。 他抬头朝着侯英志说:「我不会问你什么,因为我知道是谁想要我的命。」 侯英志看着王守仁,又再被他那目光震慑,想起自己之前无法下手的情景,不禁将视线移去。 「我只想跟你说……」王守仁继续瞧着他:「假如你真的像刚才自己说的那么努力的话,你的剑就更不应该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侯英志听着心头大震。 ——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还是他最看不起的官,王守仁这句话,却深深打动了他。 燕横附和点了点头:「小英,快走吧。回去找你那个很重要的人。别错失了。」 侯英志看着燕小六一会,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转身走向那幽暗的庭院。 这时燕横想起什么来,又从后喊他:「还有,小英,你刚才用的剑法……」 侯英志没有回头,只是停了下来。 「不错。那就是你所想的剑法。不要问我为什么会懂。你就当是上天的礼物」 他说着挥一挥断剑,又再前行。 看着侯英志在黑暗里迅速消失的背影,燕横再次想起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宋梨。想起「泰安寺」前,宋梨说过的那些话。 他回身看着王守仁,心里向宋梨说: ——你没错。我们武人真的很没用。 ——但是我们可以保护那些有用的人。 在黑暗中,燕横心头溢满了各种思绪。过去青城山美好的回忆。侯英志刚才说的一切。他对宋梨的挂念。新获得的珍贵剑法……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人生过去与未来的交界之上,胸中情怀翻涌不息。 第166章 卷十六 光与影 第五章 血魔 临江城那座宅邸的前后街巷,仍是像平日的傍晚一样幽静。隔邻的屋子传送来阵阵晚饭的香气,一片温暖祥和。 但是没有多少人知道:四周街道的暗处,已然隐伏着廿多名远从南昌宁王府而来的护卫军好手,将那宅邸完全包围。 听得手下告知一切已经准备完妥之后,颜清桐方才从停在远处路旁的轿子跨出来。他挺直胖壮的身躯,伸了个懒腰,摸一摸鬍鬚,然后挥手示意身边十几个部下跟着走。 这次跟着颜清桐来办事的几十人,大都是绿林匪盗出身,从前与走镖为生的他敌对,但今天大家都在宁王府的旗帜下讨活,过去一切背景早就不重要了。跟这些江湖人相处,颜清桐反倒比较自在——至少比王府里那帮虚伪的军师参谋令他舒服。 在这街上走着时,颜清桐心里暗暗嘆息。本来这趟来临江城,他不希望真的要出手,只当带着一群手下离开王府透透气。然而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发生了:今天早上收到从赣州报信而来的飞鸽传书:那事情失败了。 ——呸!还说什么「妖锋」,什么十年来江西一地最厉害的杀手……连个书生都杀不了?.... 颜清桐收到报信之后暴跳如雷,但也没办法,只好吩咐手下做事。 第一件事,当然是着他们把那个蔡庆带来——他们三天前到来临江城,已经马上将蔡庆软禁着。 一如所料,蔡庆并不轻易透露「妖锋」的住处。颜清桐当然明白,这是一个杀手接头人的必要原则。 不过在折断了第七根指头之后,蔡庆也终于说了。 ——早在与候英志合作之初,蔡庆早就暗中调查他的家,以备紧急之需。例如仍要保住三根指头的时候。 「他有多少家眷?」 「有妻子……好像还有一个残废的亲人,足不出户……」蔡庆额头流着冷汗说「没有孩子。」 那很好,颜清桐心想。他不想对孩子动手。 「妖锋」失手后下落如何还没知道,但不管是生是死,李君元都想要一点保障。 这就是颜清桐此刻的工作。 颜清桐带着手下出动时,心里却在暗地咒骂:这根本不合江湖规矩。他曾经尝试说服李君i兀,说这些干买卖的人有自己一套原则,不必担心洩漏;何况这么做若传出去的话,以后人们为王府办事就有戒心了。 但李君元并没听进耳朵只是冷冷响应:「我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安危,寄託在这种人手上?」 ——这种人……哼,我也是「这种人」之一呀。 颜清桐也无法坚持下去。他算什么呢?一个落泊的前镖行主人,幸运被王府捡来办事,衣食无忧,还有部下使唤……就算对李士实父子这些自命智囊的读书人再看不顺眼,他也得忍下去。 这些年为宁王府办事,颜清桐藉行事之宜,暗中其实已积累了一笔财富,心想再过一段日子,就找个机会离开。 ——这伙人疯得真想造反……我对这种事情没有半点兴趣,才不会拿自己的头颅为你们冒险…… 那目标宅邸的后门已在前头。颜清桐亲自率领,只因这些手下都是凶狠莽夫,怕他们一时杀红了眼乱来。 「我们只要抓人。别胡乱杀伤。」他向身边众人再次告诫。 埋伏在宅邸前后的王府护卫亦已冒出,总计四十多人。 经过上次遇上「鬼刀陈」的惊险后,颜清桐绝不敢再大意,每次行事都带足人马!更事前向临江城里衙门中人花钱打点,待会不论发生何事,也不会有官府插手。 一名高大的护卫提着个大铁锤,低喝一声挥击,就将那后门破开! 众人拔刀冲入去。颜清桐心里只想快点把这种讨厌的事情完结,在几名手下拱卫之下进内。心里没感觉半点危险。 ◇◇◇◇ 他躺在床上,双眼在黑暗中仍旧睁着。 只要一个人时,他的房间晚上都不点灯。他们怕他呆得连油灯或蜡烛翻倒了也不懂反应。何况灯光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暗室中,洋溢着瓶中那枝梅花透出的香气。 他就这么呆躺在床上,其实跟睡着了没有很大分别——睁着眼,他还是什么都不会做。除了与侯英志练剑的晚上之外,他每天都很早睡,入夜就马上上床。不过每夜入睡前,他总还有这样一段在漆黑中发呆的时刻。 到底他在想什么,或者有没有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其实在那天是被炮轰震得破碎了?还是被封闭在灵魂的什么角落?一样地没有人知道。 他表面好像很沉静,没有一丝感情的波纹。可是谁能确定,在他内里是否有一把声音正在拼命唿喊?是否有一道气息正在勐烈挣扎,却始终冲不破那屛障? 武当掌门的灵魂,不应该那么容易就投降。 但是没有谁知道。因为从外面看,他仍然只是没有心一副空壳。 他躺着,腹部悠长而缓慢地起伏。习练了超过三十年的武当唿息法,已经相当于本能,没有随着心的迷失而忘却。 他就像回到只有五岁,还是物移教试药童子的时候。没有自我,只为别人而存在的人偶。侯英志用他作练剑的工具;殷小妍借他作心灵的慰藉。他连抗拒或是感到悲哀的能力也没有。 他的未来,就如这冬末的黑夜……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皮正缓缓合上。 再次睁开。而且那睁眼的动作很迅速。 的身体勐然从床上坐起来,变成半跪的姿态。脸上仍带着痴呆,那身姿却充盈着能量。 那是因为他感受到异样。 自从逃离武当山之后,他只对两种东西有反应:一是殷小妍的关怀,二是侯英志的杀气。 而如今,杀气正从大屋四周泛起——敏感的他马上察觉。 但他无法对此做出任何的对应——他没有那样的思考能力。 他跪在黑暗中的身躯凝止,如树上入睡的鸟。 然后,连另一样能够刺激他的东西也出现了。 宅邸内远处,传来殷小妍惊惧的尖唿。 那凝止的身体,突然爆发出原始野性的动能。 房间面向走廊那边的纸窗被轰然撞破。人已不在房中。 ◇◇◇◇ 杨胜捂着左边眼睛,一阵火辣的刺痛令他紧咬着牙齿。 他把手掌移开来,用右眼看看掌心,只见上面沾了几滴血。 只见他左边颧骨上有两道抓过的血痕,只是浅浅划破了皮血,可是眼角却被对方第三只手指抓裂了,指甲更伤及眼瞳,教他剧痛锥心,完全无法睁开来,一时不知道视力是否受损。 站在杨胜面前的婢女孙慈正在急促地喘气。她右手的三只指甲上还残留着皮屑和鲜血。孙慈狠狠地盯着面前比她高大不止一个头的杨胜,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那抖震,来自激动多于恐惧。孙慈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样的勇气。若是换在从前,面对这样的凶恶男人——他手里还提着明晃晃的尖刀——恐怕此刻孙慈的双膝早已无法承受身体。 她那当流莺的母亲,十几年来用自己的经歷教导女儿:男人是不可违抗的。只有顺服他们才能够生存,不管他们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然而她却反抗了。为的是保护此刻站在她身后、身材比她还要弱小的女主人。 殷小妍在孙慈身后缩成了一团,比她缠抖得更厉害。 「不要……小慈……不要……」她呜咽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可是就算孙慈听到也太迟了。 杨胜的脸跟那只仍能看东西的右眼一样,此刻都变成赤红,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升上头了。 马贼出身的杨胜,当初本来就是因为在家乡与人斗殴,错手杀人而落草为寇.,之后又在贼寨一次喝酒赌博时冲动出了刀子,杀伤几个兄弟后逃出,辗转投到了宁王府。他的情绪就如火药般易燃。 他跟几个战友率先冲进这个房间,一眼看见漂亮的孙慈就动了色心,天生丑陋的他即使花钱也从来嫖不到这种女孩,心想就就趁抓孙慈时乘机上下其手一番,怎料孙慈竟如遇袭的猫发狠反抗,几乎把他一只眼睛挖了出来。 身边同伴见了杨胜的伤,不禁都讪笑起来。这更刺激了他,想起从前那些曾经一一拒绝过他的妓女…… 杨胜心里像有什么破裂了。 他伸出几乎足以把孙慈整张脸包覆的大手掌,一把抓着她的颈项,暴喝一声就将她向旁狠狠摔去! 孙慈的身体还不及杨胜一半份量,被他抓起时就如一只无力挣扎的小猫,被摔出后勐地飞去,头颅侧面撞在砖砌的墙壁上,发出惊人巨响,再整个人反弹着地。 墙上凹陷了一片,中间沾着鲜血。 地上的孙慈已然失神,双眼翻白。 杨胜的怒气却仍未消,再上前出腿勐蹴在昏迷的孙慈面门上。连其他那些本是狠角色的王府护卫也觉得噁心,别过头不忍看。 那踢击的迴响声消散后,房间里一片静默。 殷小妍颤抖得更剧烈,垂头看着孙慈的样子,流着泪张大了嘴巴,却再无法像先前那样尖叫,声音鲠在喉头发不出来。她已经处在当场昏迷的边缘。 「干什么……」后面一个高大身影排众前来,正是颜清桐,他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孙慈,心里同时冒起寒意与愤怒。 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任务.,如今更觉得荒谬。 颜清桐伸手搭着杨胜的右腕,另一手一记擒扭,将他手中刀夺了下来。颜清桐虽近年疏于练功,但毕竟曾经是心意门总馆「内弟子」,武艺高出这些护卫一截。 「你给我到外面去。」颜清桐向杨胜冷冷说。他没有大声责备,只因这些王府护卫并非全是他一人亲兵,不好引起众怒。 杨胜看看孙慈那惨状,没有半点悔疚,又朝地上的她唾了一口涎,才捂着眼睛走向房门。 颜清桐仔细瞧瞧孙慈的服饰打扮,应是婢女无疑,心里才稍安慰。他继而上前去,向着那个一身华衣与头钗、相信就是府邸女主人的女子轻声说话。 「只要你不反抗,我们不会伤你。」 颜清桐说时观察这女子,但见她垂着头不敢看自己。颜清桐不想碰她,以免再把她惊吓,半蹲着身子察看她的脸,以确定她真的听得明白。 瞧见那张已被泪水化开了胭脂、仍在剧烈颤抖的美丽脸孔时,颜清桐只觉第一眼很熟。再细细端详一阵后,一股寒气如尖锥直袭他嵴髓。 他从没想过会再次看见殷小妍的脸。而且就在这里。就在今夜。 「盈花馆」。他最大的梦魇。那记忆如潮涌来。 殷小妍也是讶异莫名,一时竟忘了害怕——当她看见面前的人是颜清桐的时候。 良久颜清桐才能够恢復思考,第一句就唿喊:「我们走!什么都别——」 然而房外的骚动声音,已经盖过他的说话。 ◇◇◇◇ 在庭院中第一个遇上姚莲舟的宁王府护卫,当看见那赤脚穿着白袍、长发飘散的身影高速奔来时,想也不想就挥刀噼下去。 ——只因这飞快接近的男人,令他直觉到巨大的危险。 而他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攻击的是个怎样的人物。 刀锋临头之际,姚莲舟突然低身加速钻进去,左手已然勾搭着那护卫握刀手腕的底部:姚莲舟同时以右足为轴转身,乘着先前的冲势牵引,那护卫的身躯马上失控,带着自己噼击的力量和姚莲舟的拉力,整个人往横倒飞出! 姚莲舟自失心痴呆之后,这是首次再使出「太极」! 护卫头颅着地颈骨折断的同时,把他佩刀夺下的姚莲舟已经继续往前奔行。 下一个王府护卫还没看清什么,姚莲舟就以蛇步斜踏,反握的单刀下路挥出,以「武当行剑」之法斩中对方膝关节! 而这个跛腿惨叫倒下的傢伙,已经是今夜这伙王府护卫里幸运的一个。 白袍沾染血渍的姚莲舟,赤着双足奔跑,那张痴呆的脸没有当日决战武当山时那杀气满溢的凶相,却同样带有不近凡人的气质。 如魔。 他冲到集合在房间门外的人丛之中。混杂的惊叫与哭号。有人倒下,有人亡命奔逃。 杨胜那颗仍然只睁着一只眼睛的头颅,带着血尾巴旋飞上半空。 ◇◇◇◇ 当身上白袍沾满惊心动魄的鲜红、踏着一个个血脚印的姚莲舟走进房间时,里面余下那八个王府护卫,一一都恐惧地背靠在四周墙壁。 在他们眼中,这个被房中灯光映出的身影,简直就是个会行走的恶梦。 在房间最后头的颜清桐,同样背靠墙壁而立。他无法置信地瞪大着眼睛。 他不能相信的,是自己这难以解释的恶运。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都是这样……我前生作了什么孽吗?我明明不是个坏蛋啊。我只是追名逐利罢了,活该被天公这么讨厌我吗?…… 此刻他颤抖的手紧紧抓着那柄单刀,就如溺水的人抓着救命草。 那刀锋,架在殷小妍的颈项上。他另一条手臂将她牢牢抱着。 殷小妍惊恐的睁大眼睛,看着进来的姚莲舟。姚莲舟的痴呆神情并未改变,但这个时刻却令她回想最初在「盈花馆」里的光景:他为了她而拼命战斗;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与他连成一体;第一次有个这样的人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她从来没有忘怀那种亲密感…… ——只是,我背叛了他。 姚莲舟站在房间中央,默默看着颜清桐与殷小妍。 「我……我……姚掌门……」颜清桐透了好几口气,才再继续说:「我们不是冲着你来的!我知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女人!我也不想伤她!只要你给我们一条生路,我一定把她还给你!一定!我发誓!」 姚莲舟却仍毫无反应,那张脸依旧木然。颜清桐害怕了。 「姚掌门,你听明白吗?过去的就算了吧,最要紧的是嫂夫人的平安,是吗?我们可以就在这里结束这事,不必再多死一个人!你将来就会把我忘记!你跟嫂夫人这么地相配……」颜清桐在巨大的惊恐中,说话变得混乱。 一但是姚莲舟仍然全无反应。 只因他连半句话也没能听进去。 殷小妍却突然停止了颤抖。颜清桐的说话像告诉了她什么。 「他错了。」殷小妍徐徐说:「我配不起你。不要担心我。用你的手,把他们都杀了吧。」 颜清桐一听急了。 姚莲舟因为殷小妍说话而有了反应。他伸出血淋淋的左手,再次步向他们。 颜清桐以为姚莲舟要出手,心里的理智破裂。 他的刀,拖下去。 同时在他身后的墙壁,位于他腰身右侧之处突然爆发出一记巨响! 一只硕大的拳头,轰然自外将墙壁击穿。 那条伸进来的手臂异常古怪:有两个肘关节。 殷小妍颈项溅血的同时,那打进来的拳头化为爪状,擒住了颜清桐的右肘,铁钳似的力量,令颜清桐的刀再也无法继续拖动。 下一瞬间,那只手五指发力,颜清桐的手肘关节被捏得粉碎。 惨叫声中,颜清桐左臂放开。殷小妍从他身前滑下。」但即使在这时刻,颜清桐求存的本能,仍驱使他伸出左手,想去抓掉落的殷小妍。 可就在他的手指将要沾上她肩头时,他的额头出现了一点东西: 一段泛着淡淡赤红光芒的剑尖。 ——「离火剑」。 剑尖又迅速缩回去,自他身后的纸窗消失。 同时房里的姚莲舟抛去了刀,奔前从地上抱起喉颈间一片鲜血的殷小妍。 他凝视着闭目的她。 那把仍存在于他内里的声音,终于也冲破心的屛障,直涌出来。 「小研!」 悲恸的吶喊,在府邸外的街道也可听闻。 从破裂的窗口进来的叶辰渊与锡晓岩,看见久违的掌门跪在地上,怀中抱着那娇小的女体,正仰天痛哭。 自从亲手杀死师父公孙清之后,姚莲舟多年来第一次再流泪。 第167章 卷十六 光与影 第六章 进府 当那群人出现在黄昏时分的南昌城大街时,气氛异常地诡异。 七十个一身山蛮部落衣饰的獞人,在这繁盛街道鱼贯而走,自然散发出一股不属于城市的野性气息,街上途人见了有彷如时地错乱的感觉。 他们一个个衣袍色彩斑斓,绣有各种禽兽或天象的图腾,颈上腕上都各穿戴着许多饰物。每人头上围着厚厚的传统织巾,但式样各不相同,有人的头巾戴成一个尖塔状,也有人包个圆球,当中更有十几人的头巾下面连着刺绣了咒文的蒙面巾,把整个样子都遮掩了,只露出一双眼睛。有的人衣服穿了好几层,各处垂着一排排扭成花结的彩绳.,也有的下身穿着只及膝盖的古怪皮革短袴,下面再打着草绳绑腿。大半的獞人都各自抬着好几根新削制的木矛枪,亦有人带着斧刀之类粗糙兵刃。 每个獞人身上只有两样东西一致:挂在颈上那狼兵独有的木符牌;戴在腰侧的两尺余长獞族猎刀。 要不是每人腰上这柄刀及手上的武器,途人见了还以为他们是卖艺人。没有人敢向这队狼兵指点发声。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伙人正走向城内哪里:宁王府。 狼兵进入宁王府三条街的距离时,情况突然变了:道旁再无半个途人,街上冷冷清清,只余下他们七十双草鞋踏过的脚步声。 走在最前头的侬昆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已然进了宁王府的控制与监察范围。事前他们就得知情报,王府方圆数条街以内的土地方屋,皆被宁王威迫吞併,是王府护卫军的居所外围守备圈。宁王府俨然就如南昌里一座「城中之城」。 ——还没看见王府门墙,我们已走进了虎口…… 「别紧张。」侬昆身边的狼兵首领越郎,察觉到这年轻接班人的情绪,以土语向他说。 「我没有。」侬昆回答时,不禁回头瞧一眼后面的族人。「只是……」 「我们獞人,这么多年都在为汉人打仗。」越郎说:「不管怎么艰险的战场,我们总是走在最前。为的不过是在汉人朝廷手上吃一口饭。相比起来,我们这一仗有意思太多了。就算我们族人这次不幸死光,我也绝不会后悔。」 「为了救……一个女人?」侬昆皱眉。 「为了朋友。」越郎说着,不禁也回首瞄瞄后面的部众。「曾经为我们拼过命的朋友。」 侬昆把颈上那道狼兵木符叼在嘴巴里,思考了一会,徐徐点头。 他左右看看,道旁的房屋许多都已点灯。虽然不见一个人,但他知道必有许多人从窗户监视,只要他们稍有异动,随时从各房捨出现,在瞬间包围所有街道。 终出了路口,宁王府高耸的门墙蓦然出现眼前。王府内里的殿宇建筑,都被漆成朱红的高墙掩蔽,无法窥看。墙外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顶大灯笼,此刻虽还没完全入黑已然一一点亮,把外围四周的街道每一角落照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可供隐伏的暗处。 王府正面是一道七步石阶,上方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上镶满了加固的铜钉与边缘铜框,以防外敌破坏,简直就如一对缩小的城门。 把守在大门前的八名王府护卫,向越郎他们伸手招唿。侬昆也打手势止住了身后的部众。七十狼兵聚集停下,与王府大门前的石阶仅丈许之距。 侬昆上前,向护卫唿喝:「告知李先生,獞人在此!」 那些王府护卫早得李君元吩咐,知知今夜要招待狼兵入府作客,但见了这七十人的阵容与骠悍气息,仍不禁紧张。 「李军师吩咐,招唿诸位入内。」领头的守卫说:「但是王府的规矩,所有兵械不得带进去,请统统留在门外,我等会代为保管。」 侬昆点了点头,向身边众狼兵喊了句土语,众人纷纷把矛枪刀斧堆放在石阶一侧的墙边。 那守卫头领盯着他们的动作,然后又说:「你们腰上的刀,也得放下。」 「这是我们獞族男人十三岁首次独自狩猎时,村洞长老亲手发给的猎刀,绝不离身。」侬昆回答。 「这不行。」守卫头领说:「除了我们宁王护卫,没有人可以带刀入王府!」 「那么我也说不行。」侬昆盯着对方。 守卫头领嘴角掀起来:「我听说你们有人曾被关在牢狱。当时大概也不是带着刀坐牢的吧?」 「那时没有选择。现在有。」侬昆冷冷地回答。「不许带刀,我们就不进去。你去跟李先生说吧。」 这时倒轮到这守卫头领紧张起来,心里既不敢坏了王府规矩,但又怕李君元怪罪他赶走了客人,心下犹疑。 另一名守卫见侬昆如此嚣张.,勃然大怒。宁王府护卫在江西一地从来横行霸道,怎受得了这气?此时见狼兵里有个站得近的人,脸上蒙着咒文布巾,心里更气,大叫说:「刀子还算了,这蒙面巾算什么玩意?鬼鬼祟祟,都脱下来!」 他说着就伸手去拉扯那狼兵的面巾。 那咒文面巾给拉下来,露出一张黝黑刚强并长满髭鬚的脸,轮廓不类汉人。 那狼兵突被拉下面巾,面容变成黑铁之色,目中闪出杀意,伸手就拔出腰间猎刀,勐地横挥! 那守卫来不及反应,只向后闪身半步,就被狼兵的猎刀划过了胸口,破裂的衣衫迅速渗红,整个人倒在石阶上! 事出突然,那七个守卫看着同伴血溅台阶,一时都惊呆了。 这时对街的两边房屋纷纷打开门户,各有人自内冲出,一眨眼就聚成了两百多三百人,在狼兵后方包围,各自都拔出了兵刃。 七十狼兵被包围,马上捡回地上的兵械,朝外结成一个阵式抗衡。 王府门前一时剑拔弩张,跟先前的平静完全两个模样。 门前守卫头领正要敲锣,唿召更多同伴到场支持,却听到大门之内传来一声唿喝:「快开门!」同时已听到门里有提起木闩的声音。 大门自内拉开,只见李君元带着数名护卫和随从匆匆走出来,看见门前的对峙, 看看倒在地上的守卫,不禁愕然。 「这是干什么?都把兵器收起来!」李君元举起双手高唿,又着部下去察看倒地的。只见那守卫被斩开胸口,流血甚多,但猎刀砍入骨头,已然出气多入气少。 李君元盯着侬昆:「这算是什么?假如你连同伴都管不好,我凭什么招你入王府?」 侬昆神色平静,指一指身边那个伤人的狼兵,只见那狼兵此时正重新蒙上面巾整理着,口中唸唸有词。 「是那傢伙无礼,问也不问,就扯去我这同伴的咒巾。」侬昆说着,又伸手指一指獞人之间那十几个蒙面者。「我们獞人虽称一族,但各部各洞习俗都不同,这些是我们红罗洞的族人,他们的规矩是凡下山出外就要用咒巾蒙面,不可给外人看见面目,否则就会被摄取魂魄。他出刀杀人,正是要将自己魂魄猎取回来。」 李君元从未听过如此信仰,不禁一呆。他问问那守卫头领刚才情况,确是如此。 「我也见到那傢伙的模样,确是蛮族的长相,并无可疑.。」那头领又悄声补充。 「这些红罗洞族人,在我们桂林獞人之间以勇勐善战闻名。」侬昆又说:「如果你因为他们蒙了面就不想要,那不打紧,我叫他们十几个先回去好了。」 李君元看看这些蛮族狼兵,被三倍以上人数的王府护卫包围仍无惧色,一个个神态身姿,看起来随时准备血斗一番,这种焊烈性情,正是王府求之不得的军力.,如果藉着招揽这七十人,再吸引更多獞人来投,这功劳可更不小。 而这支将会是他与父亲李士实的亲兵——今夜之前他已再三嘱咐,招纳狼兵之事不可给商承羽一系的人预先知道,此际守备在这道门前的王府护卫也都是他的人。狼兵这支新力军,将是他们父子在王府内部与商承羽抗衡的一大本钱。尤其数天之前,他刚收到飞鸽传书告知,刺杀王守仁的行动失败了,无法在王爷跟前邀一大功。李君元比任何时候更需要这支健军。 ——最妙的是,那姓商跟姓巫的这几天刚好离开了王府,没人从中作梗……这是不可错过的机会…… 李君元心意一决,面容立时转为平日淡定的微笑。 「是我的部下不好……」李君元说着再看时,那中刀的护卫已然断气。众王府护卫都瞧着他。但李君元知道此刻一定要硬着头皮将此对峙化解,宁可将来再找机会安抚这些部下。「既是你们的习俗,蒙面当然没问题。」 门前守卫的头领看见部下遇害,心中怒气沸腾,但是李君元是宁王亲信,他自然违逆,只说:「军师,可是他们带刀……」 「你们偌大的王府,连几把小刀也怕吗?」侬昆盯着那头领笑说:「这种看门口的货色,我们獞人徒手也撕开几个呀。」 包围在街道的众护卫听了,不禁躁动起来。李君元举手止住他们。狼兵表现的这股狂气,更合他心意了。被招进王府的人马,从来都是三山五岳,相互间经常争执斗殴,死人亦是平常事,狼兵愤怒下出手杀了一个守卫,其实也不算什么。只不过是谁先来加盟的分别而已。 ——最重要是能打仗呀。 「带刀没问题。」李君元向着那头领轻轻拍了拍胸口:「有什么我一力承担。」他转向侬昆又说:「如果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信任,将来图什么大事?」 侬昆听了,侧头跟另一边的首领越郎窃语。越郎听完微微点头。 「这位是我等七十人的首领,越郎哥。」侬昆向李君元介绍。 二人相视,互相行了个礼。李君元随即招唿狼兵进入大门。 跨上阶梯时,越郎与侬昆心里暗笑。 ——荆兄果然没说错。要取信于这种人,就要令他觉得不容易得到你。 狼兵鱼贯而进。经过许多筹划,这夜终于跨入宁王府的门槛。 ◇◇◇◇ 位于宁王府南侧的「武德校殿」,外头的庭院对面连着一排大竹棚,插着各种旗帜,足可容纳两、三百人,平日乃是护卫军兵停歇及整备之处,以等待轮流使用校殿操练。进入了王府的狼兵,正是被引领到这里安顿,只见竹棚之内早就摆齐了桌椅,上面放满各种酒食,还有侍从在旁边烤着数头牛羊,众人未至已然嗅到香气。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宴会所在。狼兵都进了竹棚分桌坐定后,李君元又请越郎及侬昆一起前往宴会厅堂。 「家父正在那边恭候。」李君元拱拱手说,貌甚恭谨诚挚。这是他一向的专长:招纳各路英豪时总是礼贤下士,全无王府重臣的架子。不过待得这些豪杰加盟,已然捨不得那份王府的俸禄之后,态度和关系又自不同——就像如今这些受他指挥的护卫一样。 ——要养一条忠犬,最初必然给它吃最好的肉。 越郎和侬昆早就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给他们七十人一起登堂入殿,必是如此安排,也无异议,点起了四个族人作随从护卫——其中一人是红罗洞的蒙面战士——也就随着李君元等再深入王府,留下了大队。 侬昆临行前回头瞧瞧部下。一个坐在附近的红罗洞獞人,头巾戴得低低的,只在那上下布巾之间的洞孔闪出两点锐利目光。他向皆昆微微点头。 越郎他们走后,那余下的六十几个獞人也就开怀大嚼起来,互相热烈用土语交谈,又兴奋地在饭桌之间走来走去。 竹棚外的四周各有数十名王府护卫,正在远远监视着狼兵。李君元刚才那句「信任」其实不过说笑而已,怎会放任给一支新来乍到的勇勐蛮兵在王府范围内自由行动?王府护卫全都带着刀枪,密切监视着这些獞人。 狼兵在席间吃喝喧闹,令他们无法看得清:每个狼兵都只是在假装喝酒,实际都暗暗把酒倾在沙土地上,或是从嘴边流到衣服的胸口上,实际未有一滴进肚。 还有一件事是护卫们没有发现的:此刻竹棚里的狼兵早就少了两个,他们在刚才走来这校殿花园的中途就悄无声色地消失。 ◇◇◇◇ 确定四周无人之后,那两个蒙面的红罗洞獞人半跪在一座神将的雕像底下,将密藏在衣服里的装备一一取出来。 九把连柄大约尺长的细小飞刀,其中一柄特别用红布包裹着;两条带着钩爪的飞索;一束十多条用来绑缚俘虏的皮绳;一把只比巴掌略大却附着粗厚牛筋的弹叉,连同十几颗带尖角的铁弹;收在长袍底的一柄三尺长仿倭军刀;刻着「峨嵋」二字的铁錬枪头。 荆裂和岛津虎玲兰掏出这些武装后,稍为检视一下,就一一将之带上。荆裂把铁链纒在左前臂上,最后两圈将铁枪头固定在臂外侧,然后将飞刀插在腰带内,再放了几绷带在腰间.,虎玲兰拿了余下的皮绳,将弹叉插在腰带里,装着铁弹的皮袋挂在蜕边,再把军刀斜背。 两人各自拿起钩索,整理好腰猎刀,在雕像下站起来,互相对视了一眼。荆裂四处张看,确定了自己所在及要走的方向后,二人就手搭着腰间的猎刀柄向前走。 他们都没有取下蒙面巾,一来这颜色在夜里带来一点隐蔽作用,二来维持着獞人的衣装,若意外被王府护卫发现,也许仍能拖延一点时间,有利突然发难。 「开局还不错。」荆裂隔着面巾悄声向虎玲兰说:「一切都如预期。太幸运了。」 多得友好的阮氏无极门,曾经派弟子假意投身王府探查情报,他们在入侵前对王府的佈置已知大略。可惜那名内应出入王府次数毕竟不太多,地位又不吃重,对王府深处尤其中央重地的所知有限,所以「破门六剑」这次潜入仍要讲究运气。 荆裂早前路经无极门,已经再此与那名弟子会面,向他请教更多细节。根据那弟子的估计,王府在招兵时安顿狼兵人马,将有两个可能的地方,其中之一正是「武德校殿」外的大竹棚。这个最终证明猜对了,荆裂、侬昆及众人都确定自己在王府的哪一角落——这一点非常重要,关乎最后能否顺利逃脱。 但是那无极门弟子却始终无从确知霍瑶花的住处。他虽然把那封细小的密函成功塞进霍瑶花的菸草袋里,但只是趁着她身处「武德校殿」时行事。他只知霍瑶花被软禁于王府西南、属于「龙骑上将军」商承羽起居地的将军所范围内,但他并非直属商承羽或巫纪洪,对那将军所内部一无所知,更遑论点出霍瑶花被囚禁的确实地方在哪里。 荆裂和虎玲兰只好先向那将军所进发,到时再作盘算。他们按着记忆里的粗略地图,在夜里隐伏潜行。 宁王图谋极大,一切佈防自然不惜工本,王府防范甚为严密,四处的走廊都有许多灯笼照明,一些靠—近重要地点的区域,更是整夜亮如白昼。府中不时经过的侍从婢僕及巡逻的护卫甚多;荆裂和虎玲兰要隐匿潜行也绝不轻松,行进的速度不可太快。 幸好宁王为人生活豪奢且甚迷信,府内各花园都喜欢树立许多威勐禽兽与天兵神将的巨大雕像,以增加气势及催长武运。有负责王府保安的军师曾经劝王爷将之统统撤去,以免削弱了防备,但偏执的宁王太喜欢这些工艺精细的雕像,并未听从。此刻荆裂正是靠它们作掩护在园林之间前进。 我走着时,察觉虎玲兰露出的眼神颇是焦躁,对寻找霍瑶花显得很心急。他轻拍她的手背,以眼神示意她慢下来,否则一旦被发现即前功尽弃。 虎玲兰见了点点头,将高大的身体伏得更低。 荆裂很明白虎玲兰的心情。这两年来他都察觉.,虎玲兰再不似从前那个豪迈的萨摩奇女子,眉宇间常有一抹阴影。他知道那是与当天武当后山发生之事有关。 因此不管多么艰难,解救霍瑶花都是荆裂决心必要达成之事,并非只为偿报「蜕解膏」之恩,也是要解他深爱女人心头的郁结。 狼兵的酒宴相信还要举行好一段时间。他们二人在王府里耐心前进,且得压抑着武者的战气。以他们的武功,若是闪电硬闯杀进,将遇到的守卫迅速一一解决,也未必有人阻挡得了;但他们估计王府的巡卫佈防定然不会马虎,必有监查回报与频密换班的机制,只要一个守卫不知所踪,时刻一久就可能引起护卫指挥的警觉,加强戒备及派人搜查,很快会发现有人入侵。其时不止他们难再寻找霍瑶花,留在后面的狼兵也都可能有危险,因此两人只能把逐一避开王府中人。 不过荆裂他们仍然保有一个重要优势:王府重兵守卫的,首要自然是宁王朱宸濠的起居地,然后是金银府库及军械储存的要所;又有谁会想到,有人千艰万难地冒险跑进这号称「地兽」的宁王府来,只为了拯救一个与王爷的雄图大业无甚关系的女人? ——这是「破门六剑」与狼兵取胜的契机。 不久之后,荆裂和虎玲兰就来到第一个关卡。 他们早从那无极门弟子口中得知,宁王府内的建筑佈置有如城砦,不只是外围四周有高墙,内里一样建有许多墙壁分隔各个区域。虽然这些内壁不似外头的高,但亦守卫严密,各处通道有人全日把守,没有将军或谋臣的个人腰牌,或者是每天更换的通行令符,绝难矇混过去;内壁建得甚厚,壁顶就如一条条小径,同样布有守卫巡逻及从高处监察。从此地通向商承羽的将军所,要越过的内壁关卡总共有三道之多。 两人伏在关卡远处的花园里望过去。守住通道的护卫有四人,各自朝着门户内外监视。 荆裂再看上方,只见较远处的墙壁上方不同位置,亦有二人站着,缓缓在壁顶上来回步行,扫视附近状况。 幸好没有再加强守备。行的…… 荆裂与虎玲兰相视一眼,互相瞭解心意,也就手拉着手,默默视察着墙上之人。 虎玲兰在心里预习着他们已经练了几百次的动作,随时准备行动;荆裂则密切注视墙上两个巡行者的举动,观察他们的习惯和视线角度,同时预估己方越过关卡需要多长的时间。 荆裂所要捕捉的,是稍纵即逝的夹缝。. 他渐渐开始掌握墙上那两个护卫的巡逻习惯。那两人之间的空隙变得清晰。荆裂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要是再多观测多一会,把握也许能更提高。可是没有这样的时间了。 ——这已足够赌一把。 荆裂拉一拉虎玲兰的手,示意出动。 二人向那关卡通道的右侧走,在距离通道守卫大约三丈外的侧面墙壁前停下——那是两顶灯笼之间最暗之处,附近并有一座天将雕像,恰好在墙上投下了阴影。 虎玲兰在到达墙下前,已往上扔出了钩索,铁钩抓住墙头同时,她运用从前锡晓岩指点过的「太极」巧劲,柔柔地拉扯绳索,铁钩牢固吃上墙砖时,只发出轻微的声响。 虎玲兰借助奔跑及拉扯钩索的力量,身体已然飞跃起来。 荆裂等在墙下,站定了马步,张开双掌迎接飞过来的虎玲兰。 虎玲兰早就在他面前升起,足腿达到他脸部的高度,荆裂双掌在虎玲兰足底勐地一推,她整个人又急促再向上爬升。 虎玲兰伸出长臂,刚好扳住了墙头。 在她攀上墙头的同时,荆裂则抓着她放开了的钩索,踩着墙壁向上窜登;虎玲兰在墙头着落后也未闲着,向下伸手一捞,抄住荆裂伸出的手,再以平日足以勐烈挥击巨大野太刀的臂力,将荆裂乘势拉了上来。荆裂双手攀着墙头的时候,她已经将钩索解下。 他们这个合作无间的登墙动作,几乎在两次唿吸中就完成,全靠事前已经习练过多次,尽显二人默契。 两人上了墙并无半刻停滞,低伏着身体沿墙无声奔行,从高处越过那四人把守的关道,而且是趁着墙上高处两个守卫都移开了视线的这一刻! 他们越过关卡两、三丈的距离后,荆裂心想已到极限,也就带着虎玲兰沿壁面跃下。 他们才刚从墙上消失,东侧那名墙上的守卫刚刚将目光转了回来。 两人以深厚的腿足功力着地,只发极轻微声响,一着落就蹲伏不动,静听守卫有没有骚动。 良久,一切宁静。除了他俩快速的心跳。, ——过关了…… 他们继续缓慢地向前爬行,远离了那关卡通道。直至确定安全之后,二人才相视而笑。 「想起来,很久没有这样了。」虎玲兰悄声说。荆裂点了点头。两人都回忆起那次在四川成都重遇,并马上于黑夜中并肩作战的旧事,心里不由生起强烈的亲密感觉。 「好。」荆裂在面巾之下,展示出他迎接难关时的一贯笑容。「只要再做两次。很容易。」 ◇◇◇◇ 宴会的场所是在「武德校殿」东北面只有数十步之远的一座别馆里。这原本是宁王亲自在校殿里指挥操练后休息及慰劳将士用的场地,但宁王其实甚少出动练兵,故这座别馆也很少使用,今夜正好充作宴会厅。 大厅里分设了各人几椅座次,每张几子上都早摆好了美酒果品,待得众人坐定才开始端菜上来。属于王爷的首座悬空着,其左右的椅子则坐着李士实父子。 李君元虽已为客人安排了六个座位,却只得越郎与侬昆坐着,其他四个獞人站在二人背后守护,一动不动。李君元见了更是欢喜:这些狼兵如此忠勇,看见美食醇酒,竟不似那些来投的江湖人般贪婪大嚼,只是一心保护首领。 ——虽然这些狼兵不好驯服,但只要能收为己用,在战阵中必然忠心死战…… 心里已在盘算,明日如何游说王爷拨一笔军资出来,给这队狼兵额外的待遇,并他们游说更多族人前来…… 李士实则是一贯的那副好像随时衰竭枯倒的模样,弓着驼背,双手撑着枴杖,几上的酒杯没有碰一碰,那双分开的怪眼扫视着獞人。只见站在越郎身后的那个蒙面红罗洞人,身材异常厚壮,简直像一块会唿吸的大岩石。这样的壮士即使在王府护卫军中也不多。李士实瞧一瞧儿子,露出嘉许的表情。 厅堂四周站着十几名侍从,李氏父子身后亦贴近站了好几个,看衣饰打扮他们只像是下人,实际都是这些年颜清桐为宁王府招集而来的各地武林人士,再从中挑选出的拳法好手,专门在这类场合使用,既能保护宴会中的要人,也不会冒犯了来客。 此刻这十几个拳士,暗中都在盯着狼兵腰上的猎刀。 已经上了好几道珍美佳餚,双方又互相敬酒数巡,李士实见狼兵首领越郎吃喝得开怀,心想时机已经差不多,也就开口向越郎说:「我家王爷爱才之心远远胜于朝廷。往日贵部落常常得朝廷徵召,助那些无能的官军讨伐匪贼,冲锋陷阵,结果有什么回报?几石白米?还是上报军功,随便表扬一下?」 越郎听了看看侬昆。侬昆便用土话把老人李士实的说话翻译一遍。 ——其实越郎的中土汉语甚是流利,此际装作不懂,由侬昆扮作来回翻译,只是令会面进行更缓慢,好给荆裂他们多些行动的时间。 待得越郎边听边点头,李士实向侬昆说:「告诉你家首领:假如投身我宁王府,保证封他一个将军,狼兵人人供给一份粮饷,定然远胜过在家乡种田狩猎。若要把家眷接来同住也绝不是问题——王府外面的房屋全是我家王爷的。只要答应一声,愿为宁王效力,从此獞人代代衣食无忧。」 侬昆把话翻译了。越郎拿着酒杯思考了一会,眼睛盯着李士实,以土语向侬昆回话。 「我首领问:宁王招兵买马,是要干什么?」侬昆传达。 李士实和儿子对视了一眼。这次轮到李君元开口。 「王爷具有先祖英雄之风,器量也远胜那个只会玩乐的……」李君元微笑,转过口风:「总之,将来一战功成,天下都不一样。你们獞人的地位也必然不一样。」 侬昆听了向李君元微笑,示意已经明白他话中含意:宁王是要推翻他侄子的王座。 侬昆把话翻译之后,李君元又继续说:「西南獞人,被欺压贱视了这许多年,难道不想有朝吐气扬眉?担当朝廷中兴的大功臣,这样的机会不是随便就有呀。他日族中子孙,都会歌颂你们。」 「假如打赢仗的话。」侬昆笑着回应。这次是他自己说的话。 「没有东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李君元也笑了。「我想你们住在山里的獞人,定然很明白这个道理。」 他顿一顿,看看在越郎和侬昆身后的狼兵,又说:「若是赌臝了,你们的子孙就不一样了。他们将享受你们的福荫。许多年。」 侬昆听了李君元的游说,竟真的心中一动。李氏父子也没说错:千百年来,汉人朝廷给过我们什么?我们獞人一身的战斗才能,若是用在这关键之处,说不定就能摆脱长居穷山恶水的生涯…… 要不是这次早就认定宁王府是敌人,侬昆倒真的会考虑这建议。 在旁默默听着的越郎却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交易,即使不是有「六匹虎」他们的立场,他也绝不会接受。 ——长年与汉人打交道的越郎知道,当今天下虽不算什么「盛世」,但还不至于危局;这种时候要走出来争做皇帝的人,就只有以利益驱策他人,越郎直觉此等人绝不可信…… 侬昆和越郎又用土话交谈着。李士实父子耐心地在旁等待。越郎说着时,指一指那空着的首座。李氏父子不明所以。 侬昆转过来,传达越郎的话。 「我首领问,你家王爷要真是这么有器量,为什么现在没有来跟他喝酒?」 此语一出,四周的「侍从」都有些温怒。 ——这等蛮人,竟对王爷如此无礼? ——你们以为自己会打点仗,就该得到王爷亲自接待吗?我们投身王府这么久,与王爷同室饮酒也没有多少次! 李氏父子却没有显示半点怒意。李士实摸着手里枴杖,微笑说:「今夜是李某自作主张,想先跟两位认识认识。只要贵部落真的有意加盟,李某定会安排尽快晋见王爷。」 君元顿了顿又继续说:「我爹乃是王爷座前首席谋臣。他答应你们的,也就等同王爷答应。」 越郎再听了侬昆的翻译,想想后回了一句话,就自顾自抓起几上的糕点来吃。「我家首领说,他要再考虑看看。」侬昆说完,也拿起一块红烧肉大嚼起来。李氏父子相视一眼,心里倒是更满意。假如这狼兵首领很轻易就答应,他们反而怀疑他的决心。 越郎吃喝着时,表面神情轻松,但心里不断思考,要怎样将这场酒宴拖延得更久…… 第168章 卷十六 光与影 第七章 夜花 终于进入「龙骑上将军」商承羽起居的范围之内。这里的屋宇和花园陈设,比先前经过的王府其他地带简朴得多,也再没有那些神将和勐兽的雕像。荆裂与虎玲兰在栽满了梅树的园林之中前行。 林中他们经过一座用石头砌成的小小神龛,四角挂满木牌和小人偶。荆裂瞧瞧内里,供奉的是一个羊首人身的小小陶像。他再拿起一个木牌,藉着远处的灯光细看,上面刻着的奇特咒文非常熟悉,正是以前见过许多次的物移教文字。 这神龛毫无疑问属于波龙术王巫纪洪所有,如此更加确定,霍瑶花就在这区域之内。 ——可是在哪里? 二人潜入更深,这时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房屋外。虎玲兰悄悄从窗户窥看内里,只见屋内有七、八名汉子正在吃喝并热烈交谈,神情甚是轻松,同样数量的兵器搁在了墙边,显然是将军所里的休班护卫。 荆裂也观察着他们。众护卫在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显然没把保护将军所的工作放在心里,只当是轻松的优差,谈话的内容也都离不开男人的酒色财气,讲得兴高采烈。 「昨天最后那一手……真倒霉,遇着庄家掷了个双六,整晚赢的都吐出来了……」 「我就说了,见好要收嘛……跟我去妓院就不用输光了!」 「没输光,最后还不是给女人掏光?」 「哈哈,至少也得一场快活呀……」 荆裂看着他们喝得脸红耳赤的样子,似乎平日就是这般松懈。 ——那当然了。假如守卫的地方,已经有个前武当派副掌门,再加上一个波龙术王坐镇,任谁都不会怎么紧张……. 荆裂和虎玲兰心想:这般没纪律的护卫,要是一个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怀疑,只会猜想他醉倒在花园哪一角睡着了。 虎玲兰细看那些护卫,判别哪一个已经喝得最多。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一人脸上,。 「这个人……你记得吧?」 荆裂循着虎玲兰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找出那张脸孔。他看后不禁笑了。 「你记性真好。」荆裂说。 「就他。」虎玲兰拉下蒙在自己脸上的咒文布巾,捲成了一团,再从腰间拿来牛皮绳索。「他一定知道。」 ◇◇◇◇ 当余四平眼睛上的布巾移去时,他仍旧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恐惧溢满了他的心,令他无法制止地颤抖。一切酒意都已消散。刚刚才解手不久,又有一股想尿出来的感觉。 余四平这些年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马贼,遇上波龙术王的招纳,在庐陵横行了好些日子;「清莲寺」被那伙什么「破门六剑」攻打时,同伴都死绝了,他却是最后侥倖生还的八个术王众之一,得以活着逃出青原山;四散逃走之后不久,他跟另外两个同伴又得以跟术王巫纪洪重遇,还随着术王投身这豪阔的宁王府,供领一分粮饷之余,更可藉着「王府护卫」这招牌,在南昌城内重新过着从前的快活日子,不管如何横行霸道,官府都不敢干犯;在王府里只当个将军所的守卫,比以前干马贼买卖悠闲得多…… 可是他怎也想不到,就在这铁桶似的宁王府里,自己却遇上了这样的凶险! 他不大清楚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只记得刚才跟两个同僚一起去花园解手,那两人都先完事回去了,他那泡尿却格外长,因而落了单……然后瞬间自己的嘴巴、眼睛和双手都被封闭了…… 一只手掌轻轻拍打他的脸,要他睁开眼来。 「认得我们吗?」 余四平的视线当初有些模煳,在重新聚焦之后,才看清面前这个一头蓬松长发的男人。., 他怎会认不出?从前好长一段日子,他的恶梦里就是这傢伙。 ——把波龙术王斩伤的男人! 余四平再看旁边虎玲兰,终于确定这不是梦境。 但他实在无法想到,「破门六剑」为何会在自己面前出现?……不可能啊…… 虎玲兰用力扭了扭余四平被缚在背后的手臂。他被石头塞住的嘴巴只能发出低鸣。 「不想死,就告诉我一件事。」荆裂再次凑近余四平的脸说:「霍瑶花在哪里?」 余四平听完努力了好一会,才恢復思考的能力,明白荆裂想知道什么。 而他知道答案。 ——我的好运,还没有全走。 余四平用力地不断点头。 ◇◇◇◇ 从霍瑶花红唇间吐出的烟雾,在房间里徘徊不散,变成各种不定的形貌。 她卧在胡床上,就着一点昏黄的油灯,细看那云雾,心神彷彿也暂时飘到远方。——忘记自己被囚禁的现实。 她修长的手指捏着烟桿,半闭起眼睛,享受着这自由的假象。 这些日子以来,霍瑶花已经习惯这样麻醉自己。虽然不时还是会想起那张藏在烟袋里的小字条,但她努力叫自己不要多想。太多的希望,只是对自己的折磨。 然而意识的深处,她还是无法控制。她另一只手的食指,不自觉就在胡床的椅把上划着一个字。 ——那纸条上的「荆」字。 她边抽着烟桿,边继续这样的动作,彷彿能够减轻心里的痛苦。 就在她划第十九次「荆」字右旁那个刀部时,突然有一记尖锐的声音穿过房间侧面纸窗而入,再在房里发出异响。 声音并不大,但当中却蕴含一种特殊的能量。这是对象以不平凡的劲力破开空气飞行才能制造出来的。 像霍瑶花这样的女武者,更不可能分辨不出来。她全身蓦然在胡床上轻微弹跳起来,就像被电殛一样。 但同时她知道外头仍然有监视者。她压抑着冲动,如平常地从胡床坐起来,还略伸了个懒腰,这才起立向那声音着落之处走过去,步行时尽量装作悠闲。 然而当她看见那钉在床头的东西时,心脏马上无法自已地乱跳,全身皮肤的毛孔同时都渗出汗来。 那是一柄小刀,形貌弯弯曲曲的,像是来自他国异族的器物。 这刀形霍瑶花却十分熟悉:就是她那天在青原山脚初遇荆裂时,从他手上夺得的那柄狩猎小刀! 当然霍瑶花瞬间已经判断出,这不是同一柄刀。她一直收藏在身的那柄纪念品,早已被巫纪洪搜查捡去,连同她的得意兵器大锯刀,锁了在王府兵器库之内;这柄的形状虽然一样,但刀刃和木柄的手工都较粗糙,而且看刀身的光泽是新铸的,只是仿制之物。 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形貌。 代表了把刀子扔进来的人。 霍瑶花祈求那声响并未惊动外头的监视者。但这落空了。她已然听见轻巧的脚步声,正往那扇被射穿的纸窗接近过来。 她伸手把小刀从床头的木材上拔出,反握在右手。 窗外的监视者更近了。她知道自己期待的时刻已然来临。 而她这两年来每一天都为此而准备。 霍瑶花咬着下唇。久藏的狼女之相又再出现。 外面的监视者伸手检査那纸窗的洞孔。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巫纪洪手下护卫受命监视霍瑶花已有一年之久,早就对这无聊的工作感到烦厌,这年来也从未发生过什么异状,反应不免比较迟钝。本来他听见异声,应先知会同僚戒备才再上前察看,但却并未如此谨慎行事,随随便便就一个人走过来。 这是难得的机会。 霍瑶花疏于锻练的身体,瞬时贯满了能量。她轻巧无声地走到纸窗前,突然把窗那名护卫蓦然与霍瑶花打个照面,呆了一呆。 霍瑶花的身体如猫般跃起向前,越过了窗口,扑到那名护卫身上! 那护卫被霍瑶花左手掩着口鼻,整个人向后倒,一时无法发声唿叫。 霍瑶花跨骑在他胸前,右手里反握的狩猎小刀,刃锋已抵在对方颈项! 那护卫惊慌下只懂双手抓着霍瑶花的右臂衣袖,试图阻止她的动作。 霍瑶花目中闪出压抑已久的杀意。 她右臂向外勐挥。衣袖在拉扯下及肩撕裂,露出她刺满了物移教咒文的手臂。一抹惊心的鲜红涂在窗外土地上。 霍瑶花脸上沾染点点血花。但她未有因为杀了一人而停滞,马上从尸身上跳起来。 ——只因房间另一边,仍有两个监视者。 ——而霍瑶花对他们藏身的方位,瞭如指掌。 她光着一边臂胳,提着沾血小刀,重又跃入窗户回到房间里,身子伏低以免被另两个监视护卫透过对面窗看见她,如野兽般在房内爬行,直至到了那边的窗下,又再勐地跳出! 那两个监视的护卫还没有看清发生什么,一时未断定要怎么做,突然看见霍瑶花从这边的窗口跃出来,都吃惊得呆住了,待见到她手上拿着沾血的小刀,二人的反应自疋马上拔出腰刀,准备制服她。 他们都是进了宁王府后才跟随巫纪洪,从来不知道霍瑶花这个女人是何底细见她手上不知如何多了一柄刀,他们心里只想到自己监视失职,第一个反应就是制服霍瑶花及把小刀夺下,那样才可逃过责罚——一想到那个可怕的巫将军,他们就只想私下将这事解决。 当先一人怕杀伤了霍瑶花,将腰刀反转为刀背向外,准备一击把她打昏。 可是当看见霍瑶花向自己冲前了两步时,他就知道错了。 ——怎么这般快—— 霍瑶花两年没有锻鍊,身心确是迟钝发锈了,否则刚才杀那第一人时,一跃出窗就能快刀得手,何需要压制缠斗才下刀?如今尝到久违的鲜血,她的刀客本能却已完全觉醒。 那名护卫来不及唿吸求援,只能拼命将刀挥起击向冲来的狼女! 霍瑶花在最后一刻准确地低身一闪,那腰刀掠过她头顶一寸.,她的右臂紧接成钩状向前挥出.,短刀弧线从旁袭来,狠狠刺进那护卫的颈侧,正是她久未使过的楚狼派刀招「牙勾刺」! 那护卫颈项带着小刀倒下同时,霍瑶花早已取去他脱手的腰刀,转身准备再对付第三名监视者。 那第三人见同伴瞬间既被击毙,惊恐不已,原有的战意全消,回身就向外逃跑,更要大声唿救! 可是就在他的叫声将要惊动将军所其他人时,那声道气息却在喉头唿不出去。 只因在他吐气前的剎那,一颗带着尖角的铁弹命中他后脑,深陷入骨头之中!而下一刻,霍瑶花的刀已从后穿透他肺腑。 霍瑶花伸腿将那尸体蹬下,挥一挥腰刀上的鲜血,看看地上尸体,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那泼洒的鲜血,在花园的土地上就像大大一朵盛开的红色夜花。血腥的气味盖过了梅香。 霍瑶花这才缓缓回身,去看那两个从庭院角落走出来的身影。 当她看见荆裂的脸从阴影里浮现时,一股无比复杂而激动的情怀涌上她心胸,教她哽咽。她忍住眼泪,因为她不想视线变得模煳,没法看清这个朝夕怀想的男人。 看着霍瑶花时,那表情就如上次他们在「清莲寺」分别时无异,一样的那副爽朗笑容。 ——但霍瑶花并没有忘记:那一夜,他曾经几乎一刀杀了她。她也一样。 这时刻,她不知要如何面对荆裂。 有很多话要说。但又半句也说不出口。 当看见荆裂身后的虎玲兰后,霍瑶花才清醒过来,也想起自己的地位。 虎玲兰再见霍瑶花,眼睛同样顿时湿润。 ——她真的没事!太好了…… 她与荆裂凭着余四平的情报找到这里来,却远远看见有人监视守卫。他们一来不能完全确定房里的是否霍瑶花,二来未知监视者藏着多少人。幸而荆裂早就准备一件可遥远通知霍瑶花「我们来了」的信物:就是那仿制的狩猎小刀。他把小刀从红布中取出,投掷进霍瑶花的房间窗户里。 ——霍瑶花要是看过我们的纸条,相信我们有一天会来救她,那她必定每天都时刻准备逃走。包括确定监视她的人每天在哪里…… 荆裂就赌在这一点上。结果成功了。 此刻他见霍瑶花和虎玲兰都神情激动,轻声冷静向她们说:「什么都留待出去之后再说吧。」同时他开始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 虎玲兰听了也回过神来,把自己外面的长袍褪下,又从腰袋中掏出先前脱下的头巾和面巾。 两人都多穿着一层獞人的衣服,目的是带来给霍瑶花也装扮成狼兵,三人再一起原路回头,混入狼兵的大队以安然脱身。 ——当然,一切都得尽快进行。这里消失了三个人,不知再过多久就会开始惊动王府。 霍瑶花虽不知道他们有何计策,但这时已完全信任他俩,将这些古怪的异族衣衫迅速穿上。虎玲兰也上前帮助她。穿着这装扮时,两人都同时回想起当年与锡晓岩三人一起伪装成客商的旅程,不禁怀唸起来。 「你知道……」霍瑶花一边戴着头巾一边悄声问:「……他还在活着吗?」 虎玲兰一听就知道霍瑶花问的是锡晓岩。她还记得在武当山与锡晓岩分手时,霍瑶花向他说话的不捨神情。 「我没听说过……」虎玲兰在她身后整理着腰带。「我想,他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男人吧?」 霍瑶花默然。这句话,适合用在武当派每个高手身上。可是他们还是死了…… 另一边荆裂则把三具尸体都收藏进房屋里,再用沙土掩去地上的血迹。当他处理第二个死人时,将那柄插在尸身上的狩猎小刀拔出,用死尸的衣服抹净了血,然后向霍瑶花亮一亮那刀刃。 ——你还记得它呢。 霍瑶花安慰地点了点头。 荆裂又捡起一柄死人遗下的腰刀自用,准备把刀插进腰带,再继续搬运尸体。却在这时有一把阴森的声音,在花园的另一头响起。 「黑夜里的血腥,总是格外香甜。」 荆裂的笑容收起来,左手把小刀反握藏在前臂内侧,面对那声音的来向;霍瑶花脸色瞬间煞白,将原本插在泥地上的腰刀再次拔出在手;虎玲兰缓缓捡起刚才脱衣时搁在一边的仿倭军刀,手掌搭在柄上。 从那花园远处的拱门里,出现许多条身影。 「自从离开武当山后,我对这气味就特别敏感。刚才我远远就嗅到了。」 为首那说话者在冬夜中竟精赤着上半身,露出一身健美但白皙的肌肤,在远处灯火映照下可见泛着点点汗珠的亮光.,此人一头乱发剪得长短不齐,双手各握着一柄式样奇怪的长剑:左手的青色剑刃狭长而古旧,右手剑则如蛇般呈波浪状。 不过最令荆裂三人惊异的是他双瞳:左目乌黑,右眼赤红。 「武当暗剑士·卫东琉。」 他虽已入了王府个多月,但霍瑶花一直没有见过此人,并不知道商承羽多了这个强力的臂助。 听见「武当」二字,荆裂胸中血气马上沸腾起来。 ——但他同时知道,要满足自己的武者决斗慾望,不是在今夜。 荆裂与虎玲兰及霍瑶花心意相通,一起拔腿就朝之前的来路奔逃! 卫东琉那阴阳双瞳闪出凶狠的光芒,带着廿多名王府护卫向三人追去! 虎玲兰边跑着,把军刀连鞘背上,拿出插在腰间的弹叉,右手也从腰上的布囊掏出铁弹,夹在弹叉的牛筋上,突然回身半跪,拉满弹叉就向后方发射! 卫东琉侧身一闪,他身后一名护卫应声鼻粱中弹,整个人滚倒在地,还绊倒了另一人。 虎玲兰发射后迅速站立回身奔逃,同时荆裂又配合她紧接停步回身,手上的狩猎小刀破空掷出! 护卫里一人及时侧头,仅仅闪过飞刀,但脸颊还是被划开了一道,那伤口因为高速磨擦而传来烧灼的感觉。虽然躲过一劫,那护卫仍是一身冷汗,脚步不禁慢了下来。 其他护卫在追逐时也同样不敢放尽全速,怕自己成为对手厉害暗器的目标。 而这就是荆裂和虎玲兰希望的效果。 三人在将军所内穿过,不久就到了第一个关卡。在那通道守卫的四人「看见突然有几个不明者的身影在前头出现,马上喝问:「什么人?」 虎玲兰拔出军刀,将刀鞘抛弃。霍瑶花以左掌搭在右腕上,准备使出擅长的双手刀。 荆裂奔跑同时前瞻后顾,心里在估算卫东琉等追兵要花多久才跑到这关卡来,然后下了个决定。他左手拔出腰间的獞族猎刀,连同右手的腰刀成了双刀之势。 两个女刀客都明白他的决定:要在后面的敌人赶上之前,一口气杀掉前面四人冲过去。 可是就在三人走到关卡前三、四丈时,前头关卡通道突然又增加了人数,大概有七、八个——原来已有王府的护卫惊觉有异,前来增援。 要一口气冲杀过去,似乎已不可能。 「你们找个地方爬墙。我负责缠着他们。」荆裂说。 「不!」霍瑶花断然疾唿。「要冲出去就一起冲!我们绝不要再留下任何一个人!」 虎玲兰与她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那好。」荆裂脸上泛着一股决心。「你们准备,跟着我。」他看着虎玲兰又说:「吹号吧。」 虎玲兰会意,从衣襟内掏出一个挂在颈项上的木哨,放在嘴里使劲吹响。 犹有如某种夜鸟古怪叫声的哨音,响彻宁王府上空。 同时荆裂盯着前头关卡的敌人。那七、八名护卫紧密站成一个阵势,各自举着刀,已然准备迎击侵入者,一个个目露凶光。 荆裂跑步同时在调整气息,就在距关卡只余一丈距离时,他深吸一口气,整个人乘势向前轻跳了一步。 当他双足一起着地那瞬间,拿刀的双手垂着完全放松,腰背弓起像野兽,膝盖深深蹲屈。 心里激起浪涛的意象。 身体再次向前飞跃。 ◇◇◇◇ 「那是什么声音?」 当坐在宴会厅里隐隐听闻那怪异鸟叫般的哨音时,李君元呆住了,手拿着酒杯向窗外张望。 同时席上的越郎、侬昆及几个狼兵,脸色全都变了。 变得木无表情,有如铁铸一样。 因为那是他们獞人狼兵里独有的警号。这哨音像征獞族传统神话里一种叫「由命鸟」的神禽叫声。根据传说,由命鸟一叫,人间就要流血。 这哨音响起来,只有一个意思: 全面战斗。 站在越郎身后的那蒙面红罗洞狼兵,硕大的身躯突然勐地侧转冲出,飞扑向李君元所在! 有两个扮作侍从的王府护卫拳士站得最近李君元,及时作出反应,上前掩护在李君元跟前,并且摆起了拳架。 这二人,一个是李家豹拳弟子,另一个更是河南光山的秘宗门分馆好手,非同一般军旅或匪贼出身的王府护卫可比,故能有此应变。 冡面狼兵先冲到了左边的豹拳弟子跟前。豹拳弟子看准狼兵发疯似扑来,中路空虚,他坐马一侧身,一记突出指节的插拳,以阴手自下击向狼兵左肋! 狼兵被击中之前一剎那,吐出一股气息,身体突然变成有如沉重的石头。 豹拳弟子的插拳击打在那肋部上,并无预期般传来打碎骨头的触感,而是像打在一块千斤铁板上! 指节吃痛爆裂同时,那豹拳弟子以泪眼看见,一颗硕大的拳头迎胸轰来! 豹拳弟子被打飞的同一刻,另一边的光山秘宗拳士出击。他以本门独有的「燕青迷步」绕向那狼兵侧后方;一记柔掌横摔而出,用掌背击向狼兵后脑! ——这秘宗弟子苦练过「铁砂掌」十几年,一双手掌骨头沉重如铁,这般摔掌击 打看似轻柔,实际威力相当于一颗铁秤砣用绳子吊着狠狠挥击人体! 但那狼兵却似有后眼,沉身坐马同时右臂屈曲护在右头侧,架住了秘宗拳士挥来的手臂! 两条手臂一碰之下,那秘宗拳士只觉好像撞上了铁条,挥出的右臂登时发麻,好像连带半边身体都发不了力。 狼兵身体维持低矮之势,居前的右足却迅疾离地一收一蹬,穿着草鞋的脚掌像斧刃向横踢出,蹴中那拳士一边膝盖的侧面筋腱,立时产生一记断裂的声音,那秘宗拳士惨叫抱膝滚地。 李君元这时已翻去面前几桌,顾不了身上华贵的锦织衣服沾满酒水菜汁,极力向那狼兵的反方向奔逃。 可是一只粗壮大手迅速伸出,抓住了李君元后心的衣衫,把他像小鸡似的捉回来,一臂环勒着他头项,另一手五指张开捏着他的脸。 「别乱动!我要扭断他颈项,就跟折一根枯枝没什么分别!」 那粗犷的声音,汉话流利,绝不像是异族。 其他想上前的拳士,都被这句话吓得退却。越郎等五人这时各拔出猎刀,守在那蒙面狼兵的背后。 那硕壮的狼兵见李君元已不敢反抗,右手才放开他的脸,将自己头巾和蒙面巾都扯去。 李君元看见他那张满是乱生毛髮的脸时,极是诧异。只因他见过此人:就在西安:扯讨姚莲舟的武林大军走出「麟门客栈」那时候…… 「你是……少林寺的……」 厅内众护卫拳士一听这句话,一个个都惊得呆住了,再看看地上两个闪电倒下的同僚。那豹拳弟子被轰得内伤,口鼻都流着血,但他仍然抱着骨节爆裂的右拳,不可置信地看着。 这只手,是被少林派「铜人甲」再加上「金钟罩」硬功废掉的。 对面的李士实再无平日冷静,那双分开的眼睛充血,透过身前一堆正保护着他的拳士,看着少林武僧圆性与被挟持的儿子李君元,目訾欲裂。 李君元回想当日接过「破门六剑」那封警告信函:「吾等虽千里之外,必尽取汝等人头」,心里恐惧莫名,腿都软得快站不住了。 「你们……到底要什么?」李士实怨毒的眼神,狠狠盯着圆性。 「没什么。」圆性微笑回答:「我们要离开王府了。劳烦你儿子送我们一程。」 ◇◇◇◇ 当「由命鸟」的声音在夜空响起时,在那「武德校殿」对面大竹棚里的獞人,一起从坐席站了起来,眺视声音来向的远方。 那些正在棚外监视他们的王府护卫,同样被哨音吸引,都朝着那边看过去。也有人交头接耳起来。 「那是什么……」一名护卫一边仰着头向哨音方向望过去,一边用手肘碰碰身边的同僚问。突然他听到旁边发出一股异声。接着是那同僚手中兵刃堕地的响声。 那护卫和附近几个人朝这同僚看过去,赫然发现他咽喉已然钉着一柄飞刀,柄头带着红巾。那双死眼惊恐地瞪大着。 众人还没有确定发生什么事。那说话的护卫头脑不清,仍伸手扶着死者不让他跌倒,却听见许多双脚在地上急奔的声音。 六十个狼兵,一一拔出了猎刀,正向他这头冲过来! 在竹棚外包围监视着狼兵的王府护卫有三百人之多,足足是狼兵人数的五倍,却分成七、八伙,分别站在竹棚四周——也就是说每一伙都比狼兵人少。 站在竹棚南边的护卫猝然遇袭,颇是慌乱,这才匆匆整起阵势拔出兵器应战 他们绝未想到,有人会在进了铁桶似的王府内部后,竟如此公然动手,因此看守狼兵时精神颇是松懈。对王府优势的信任,此刻成了他们的致命弱点。 另一方的獞人狼兵,却是一直都在准备随时作战,「由命鸟」一叫,他们即按着预先约定一起全速出击,绝不犹疑。 而他们还有另一个优势:此刻跑在六十人最前那个蒙面的红罗洞人。 那身影向前勐冲,并乘着奔势两臂接连向前挥摔! 遇袭的护卫群中,一人大腿又中飞刀倒下.,另一人胸口发出利刃钉入的声音,颓然堕地。 ——强劲且看不见出手预兆的崆峒派绝技「送魂飞刃」。武林中大概只有从前武当派「褐蛇」樊宗的飞剑可比。 练飞虹扯去头巾与面巾,露出一头白髮与苍老脸孔,但双眼在黑夜中却如年轻人般明亮。他右手拔出藏在袍下大腿侧的铁扇,左手则早已穿戴着先前取出的铁片拳套,运足如飞,当先冲入了敌群! 一个站在最前的王府护卫见练飞虹来袭,把腰刀斜架在面门前戒备,哪知练飞虹完全不用想,一到来就挥动折迭的铁扇向他的脸噼过去。铁扇与腰刀一接触,那护卫感到一股极沉重的力量,还没来得及反应,铁扇连带腰刀硬生生砸在他脸上,爆出血花与骨裂声! 站在练飞虹右侧的另一名王府护卫正想趁他铁扇出尽时,从旁斩击他伸直的右臂,但练飞虹早察觉,身体右转同时左拳往横挥出,一记崆峒「花战捶」击在那人挥来的握刀手臂肘关节上,不止截住了这一刀,.条手臂更当场奇怪地弯折,那护卫悲叫着向后滚倒! 练飞虹继续乘着转身之势,右手铁扇张开往侧后方反手挥出去,又是另一招「乌叶扇」,锋锐的铁扇边缘狠狠割过第三名护卫的手臂上,腰刀随指掌失去力量而掉下,那人抚着臂上深可见骨的割伤,呻吟着倒退。 「风狻猊」飞虹先生,当先一出手即连续杀败三人,宝刀未老。 有这种先锋大将,狼兵杀来时更是战力士气大振,完全发挥突袭的优势。才一眨眼就有十几个王府护卫倒了下来! 练飞虹在阵中来回冲杀,战力可当三十人,这些护卫在崆峒派「八大绝」面前,直如朽树被暴风捲过,一一摧毁。 乘着飞虹先生开路的气势,狼兵也一样勇勐冲杀,那凶悍的习性充分发挥。每杀伤一名王府护卫,狼兵又多得一件兵器,如今已有廿多人手上提着单刀或长枪,战力更添。 狼兵突然发难血洗王府,其余旁观的护卫都反应迟缓了,此刻才从各方冲来,想以人数的优势压倒对方。 哪知狼兵行动迅捷又一致,将第一伙护卫击溃之后,脚下不停又沖向西面,绕击另一伙敌人。 那西面的护卫本来也有四、五十人,与狼兵对抗未必崩溃于一时,但他们看见杀得性起的獞人战士,一个个口中咬着木符,神容犹如山林勐兽,心里先自慌了,有人就回身逃跑,一下子变成全体溃退! 同时有十几个拿到了长刀的高大狼兵,极有默契地走向竹棚边缘,合力砍击两条支撑的木柱。他们惯于在山野砍树开路,合力挥刀之间,两根木柱很快就变得像危立的枯树,狼兵再伸腿端击,一根木柱顿时断裂,倾斜的竹棚重量也连带把一条受损的木柱压断了! 狼兵及时走离了竹棚,只见那大竹棚半边崩溃,竹枝与木头四散,那庭院内满佈障碍物,成了狼兵的掩护。 有一支北面的王府护卫冲过来想袭击狼兵,但有三十几个狼兵已然捡起散在地上的长竹,当作平日惯使的矛枪朝这伙护卫投掷过去。一时竹枝如雨飞射。在这獞人自小学会的狩猎投枪下,那群护卫惊惶唿叫走避,有几个被又劲又沉重的竹枝击中,登时骨头断裂。 练飞虹领着狼兵,借助崩塌的竹棚为掩护,与王府护卫对峙,护卫被连续杀败三、四次,也不敢再冒进,只远远戒备着,心想只好等更多同僚听闻战斗的声音到来支持。 果然不久就有一伙人从北面那头到来。王府护卫引颈张望,却见来者不是别的,正是去了饮宴的那几名狼兵。其中一个长着一头乱生短髮、身材魁壮的獞人,双手之间还抓着个人,一看赫然就是王爷身边的智囊李君元。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李君元被圆性一手扳着肩,一手抓着头顶,感觉就像头颈被置于一把随时都要夹紧的大铁钳之中,惊恐得背项都是冷汗,看见前头有王府护卫想沖上前来,不停地挥手唿叫:「让开!所有人都让开!」 在他们后面还跟着一大群护卫,李士实也由数名王府拳士抬着跟随。他们一直焦急地追上来,但却投鼠忌器,没有半点办法。 越郎、侬昆和几名狼兵各握着猎刀,护送圆性及李君元前行,穿过丛丛的王府护卫,终于也与练飞虹及狼兵大队会合。 练飞虹看看李君元的样子,不禁笑起来。 「荆兄他们呢?」圆性问。 练飞虹收起笑容,再次远眺那哨音传来的方向。「会回来的。」练飞虹说:「现在只能相信他们。」 第169章 卷十六 光与影 第八章 妖瞳 守着关卡那八个王府护卫,有一种像在作梦的感觉。 他们从没有见过,有人能够飞跃得这么快。 ——而且正朝着他们。 当他们来得及生起「要向这敌人迎击」的念头时,荆裂的旋飞身影已经近在眼前。 就像当你看见浪潮捲来时,已经赶不及躲过。 荆裂全身在空中旋转了大半圈,用尽那跳跃之势。 他手中的腰刀刃锋,在挥击半途突然消失,好像已经从实体转化为无形的能量。高速的刀锋过处,连续二人身体被斩裂! 那腰刀斩过两人身躯,竟似没半点停滞,荆裂的身体仍然继续旋转,顺势把左手猎刀挥出,又斩开另一人的胸膛! 这时荆裂的去势才衰减,但他仍用最后的力量再转了半圈,腰刀在离心力消退之前一剎那脱手,刀刃直线飞出,没入第四人的大腿! 然后荆裂才半跪着地。 一记「浪花斩铁势」,连续杀伤四人。 这个变种的「斩铁势」,不将劲力贯注于单单一刀,而分散在几招连击之下,威力虽然较逊,但却可用于以寡敌众的状况下,是这两年来荆裂的新创方式。 而刚才他在奔跑后一记小跳步,瞬间就接上「浪花斩铁势」起手式的这个技巧,曰疋近几个月来才有的念头,能够填补「斩铁势」出招前准备时间较长的缺点,其真正威力,和正式的「斩铁势」有些距离,但却可以灵活运用于像这样的情况。荆裂从前只用轻巧方式习练过几十次,不想此刻紧急中第一次实战使用,效果竟比预期还要大。 后面的卫东琉远远看见荆裂这刀招,不禁呆住了。这样又奇特又勐烈的捨身刀技,他在武当山上也从未见过。卫东琉心里大为兴奋,加紧脚步追上去。 那关卡通道的守护人数突然减半,兼被一人冲破,其他四个护卫也都惊呆了;这时又见两个杀气腾腾的女刀客紧接到来,他们还未接招,早已战志全失。 东瀛阴流刀法与中土楚狼派刀招,各自舞起。又有两名护卫像割草般被刀光吞没。余下二人惊恐地奔逃。 荆裂三人一口气就冲破了第一个关卡,未有被后面卫东琉等廿余人拉近太多。 「我们要去哪里?」霍瑶花问。 「那座大校殿外的竹棚。」荆裂回答。「有同伴在那边接应。」 霍瑶花在心里盘算。这些日子她都一直在思考如何逃出宁王府,心里仔细记忆了府内各处地形佈置。她马上知道要再往那目的地,还要再过两个关卡。 她看看荆裂的样子。重新开始奔跑的荆裂神色已不如先前轻松,看来刚才那刀招对他消耗甚大。在没有任何喘息机会之下,要他再连续使出两次,恐怕不大可能——就算使出也必然威力减弱。 ——而且现在又过了一段时候,恐怕下个关卡的守卫已经不只八个人…… 事实上大半座宁王府此刻已然进入紧急状况,远处开始听到有人打锣吶喊。被吸引到来的王府护卫只会越来越多。 「你们有带爬墙的东西吧?」霍瑶花又问。 荆裂将自己腰上的一套钩索取下来,抛了给霍瑶花。 「跟着我!」霍瑶花抢前,往这片花园的东南角走过去。 「他们向那边——」有守在内墙顶上的护卫高叫,指引追兵要往哪个方向走。虎玲兰射出一颗铁弹将他的声音截住了,护卫从墙头惨叫掉落。 霍瑶花带着两人走到花园的角落,抛出钩索攀上了一道内壁的墙头。三人沿着墙顶朝东继续奔跑。 各处墙上的护卫发现了他们的身影,同时唿叫着警告下方的同僚。 霍瑶花估计这里已是王府防备较薄弱的地方。可是就在他们沿墙头奔出不够五丈时迈墙下突然出现一队三十多人的王府护卫,全都更带着弓箭。 一发现三人身影,那队伍的头领马上挥手下令,三十多名护卫同时搭箭弯弓,朝墙上瞄准! 荆裂他们判断,身在墙上身体完全暴露,移动的空间又直线而狭长,根本不可能闪躲这箭雨,三人果断地往墙壁另一侧跃下! 三人着地后马上再贴着墙壁,躲避飞堕而下的箭矢,这才再向前逃亡。 这次他们进了一丛房舍之间,有的似乎是蔚房,也有下人作息处。荆裂已难确定所在方位,只能相信霍瑶花带路。 「这边要多绕点路。」霍瑶花跑着时说。她脸顿通红,已然在喘气。霍瑶花毕竟已很久没有锻鍊身体。奔跑时间一长,耐力消耗得极快。荆裂和虎玲兰只能迁就她的速度。 三人在巷道奔过时,遇上一群婢女,她们赫见三个持刀的入侵者出现,吓得鸡飞狗跳地躲避。 「我只怕……商承羽和术王会出现……」霍瑶花跑着时说。 「这个看来不用担心了。」荆裂回答。 为了减低与那两个高手碰头的机会,荆裂事前已佈置一计:派练飞虹多留在九江数天,黑夜闯入几个无良富商的宅邸中抢劫,并故意装作无心地透露自己是武当派的人;九江有甚多宁王府线眼,此消息自然很快传回去给商承羽知道。 荆裂估计商承羽和巫纪洪必会前往探查此事,只是不确定他们是否两人一起同行;但刚才卫东琉这武当剑士单独带着部下前来追截,看来此计确实成功把商、巫二人都引走了。 霍瑶花带着他们穿过那堆房舍,又再迂迴地连续攀越五道府内墙壁,有三次击退或避过王府护卫的追击,终于回到「武德校殿」西侧那片满是龙虎勐兽及神将天兵雕像的大花园。只要穿过它就能跟狼兵会合了。 可是就在三人走到花园中央时,在一堆雕像之间,已然站着许多人。 他们不是别的,正是武当剑士卫东琉及跟随他的王府护卫,如今已经增加至四十多人。 霍瑶花看过去,只见那些护卫,一个个眼目通红,许多都刚服用了物移教的「昭灵丹」。 ——荆裂三人绕路而行又要攀墙,脚程本就较远,沿路亦难再隐藏去向.,卫东琉所带的部下,途中一一嚼服了秘药「昭灵丹」,体能瞬间暴增,奔行速度更快,故能在这里将荆裂他们拦下。他们沿途更有生力军加入追随,因而成了这般人数。 前面只差一段路就能够与狼兵会合。荆裂虽未知道圆性是否能按照应变的策略,擒下对方重要人物为人质,但眼下能够逃出宁王府的方法,以此最具可能。 ——而且他们一定在等着我们回去。 ——打倒眼前这些人。 荆裂慢下脚步来,将那只有两尺多的短猎刀交到右手,接着解除了绑在左臂上那个铁枪头,反握在左掌中。 虎玲兰与荆裂的心思一样,在他右侧跟随着,那柄军刀斜斜收在右腰侧,以「腰胁」架式作准备。 霍瑶花与虎玲兰共行过好一段日子,从她的气息就知道她已作出迎战准备,于是亦在荆裂的左边摆起楚狼刀派的对敌姿势,腰刀举在左脸侧,刃锋朝上,刀尖指向前头。■ 三人的战斗态势,看在卫东琉眼中正合心意,他那双黑红眼瞳露出了狂喜。他以左手夹着双剑,向身边部下伸出右掌。 「给我一颗。」 那名巫纪洪麾下的护卫,拿起挂在颈上的木筒,打开塞子,将一颗「昭灵丹」倒在卫东琉掌心。卫东琉把药服了,狠狠以牙齿嚼碎才吞下,以令药力更快散发。 当他再次左右手提起双剑时,右眼显得比平日更赤红,像在发着妖异的光芒。眉心隐隐可见一条青黑色的血筋在皮下浮现。 看着卫东琉服药的情景,霍瑶花朝荆裂说:「有件事情,我还是想趁现在告诉你。我.....」 「不用说。我知道。」荆裂侧首向她微微一笑:「今天的你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你。对吗?」 霍瑶花听见这句想告知荆裂许久的话,经过这许多岁月和磨难,最后却先由他说出口,心中感到无由的热暖。 更加决心:一定要活着出去。 「那傢伙,交给我。」荆裂左右看看虎玲兰与霍瑶花一眼。「其余的,麻烦你们了。」 「那男人是我的。」同时另一头的卫东琉向身边部下说:「谁也不许碰。」对卫东琉来说,跟随商承羽入宁王府,为的只是继续战斗和杀人的快感。霍瑶花这个与他无关的女人是否逃脱,他半点也不关心。 ——想不到才来了这短短时日,就遇上如此高手,而且由我一人独享。果然没有来错。 双方终于接近至安全的最后界限。 霍瑶花与虎玲兰互相看了一眼,就同时向左右两边沖上。 服了丹药的众护卫也早就像一群笼中饿犬,此刻一起释放! 刀刃的破风声在夜空中响起。 卫东琉与荆裂却在中央凝止对峙。四周扬起的血花,似乎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赤着上身的卫东琉,那双怪剑左右架起,两个剑尖在中路隐隐遇合,形成一个三角。 荆裂则以猎刀居前,侧身站立,后面的左手缓缓放开了铁枪头。那本属孙无月的峨嵋派枪镝,拉出了绕在左臂上的长长铁链,无声落在泥土上。 众人所处的花园中央,散佈着十多坐精细而威勐的神兽石雕像,皆是宁王花重金找匠师雕造,表面各漆成彩色,刻划得栩栩如生,形态真似在扑击奔腾。尤其在这夜里,只有远处的灯火映照,半隐半现,更产生恍如活物的错觉。 虎玲兰和霍瑶花在两边各自面对超过二十人,.为免被围攻都是一边挥刀一边游走,也不时利用附近的雕像掩护背后,王府护卫人数虽多,又在这空旷的地带交战,却一时难以形成包围。 两个女刀客的武艺远胜这些王府护卫,交手短短时刻就:各自杀伤了两、三个敌人,其中一个在虎玲兰一记「燕飞」勐刀下,拿刀的半截断臂飞上半空,令众人心头震撼! 但是护卫里大半的人都是服了「昭灵丹」的巫纪洪部下,在药力驱策下无畏无惧,仍然奋勇上前追击。 虎玲兰和霍瑶花虽在接战下似乎得利,但对方人数众多,时间拖得一久,情况随时逆转。荆裂知道自己要尽快解决敌人的头领。 但是急不得。看看卫东琉这个架式,荆裂就知道此人剑技不是普通级数。他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心里在逐一回忆和比对以前见过的武当双剑好手…… ——矢志向武当復仇的荆裂,当年「狩猎」外出落单的武当武者,总是经过大量跟踪观察,确定自己有一定的把握方才出手,从而能够活着累积对付武当派的经验。亦因为这段日子,他养成了对武当敌人过目不忘的记忆习惯。 荆裂想起来了。是在青城山。他从山中远处偷看武当挑战青城派的过程里,见过这名剑士。外貌和兵刃虽然都已大不相同,但那架式的味道仍然一样。 但是荆裂记得,当时看见的「兵鸦道」四川远征战士卫东琉,虽然也是武当派的精英好手,却并没有像今日如此凌厉的气势——要是有这样的造诣,在成都跟随江云澜夜袭而来的「兵鸦道」刺客,必然有他一份。 一定是武当山的保卫战,令他改变了…… 武者经歷过艰险的生死战斗,短短时日里产生了全新的领悟和蜕变,实力突然暴增,并不是什么神话。荆裂对此非常清楚,因为他自己也走过这样的道路。 荆裂面对卫东琉这架式,只觉不容易出手——尤其他此刻缺少了得意的兵刃。 ——还以为引开了两个武当顶尖高手,今夜不会再有什么棘手人物…… 同时卫东琉对着荆裂也是一样的慎重:荆裂的架式看来轻率随便,那短小猎刀似乎也绝难与他双剑对抗,但卫东琉仍是未敢随便抢攻,总觉眼前这对手好像会变出些什么奇想天外的招式——先前那「浪花斩铁势」,已经在卫东琉心里播下了疑虑的种子。 ——此人若在武当派,是足可挑战副掌门之位的有力「殿备」!i 然而卫东琉知道时间在自己的一方。另外那两名女敌人面对四十多人,不可能撑得太久,这傢伙必然很心急想助战……因此卫东琉虽服了「昭灵丹」后血气沸腾,跃跃欲试,但还是忍耐着。 卫东琉那身妖邪气息,自然从身上散发显露,一双奇特眼瞳牢牢盯着荆裂。荆裂不自禁去看,发觉那黑、红双眼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引力。 荆裂只觉自己眼角余光所见,地上那些虎豹勐兽雕像的影子好像都变长了;雕像似乎微微动了起来…… 卫东琉那邪气眼神,竟能牵引荆裂的心,产生轻微幻象! ——若是心灵不比荆裂坚定的人,此刻恐已被卫东琉眼神所制,任意诛杀当堂。 二人胶着对峙,但灵魂却已在交锋。 就在这时,虎玲兰又挥刀砍中另一名敌人胸膛,那刀劲余势把尸身撞飞,碰在一个同僚身上。 那被撞的王府护卫倒地向后翻滚一圏,跪定时却发现自己正好就到了荆裂右后侧只有六、七尺的距离,又见荆裂凝神对着卫东琉,似乎未有发觉。 那护卫受「昭灵丹」影响,心里杀意满溢,这时见有机可乘,也忘了刚才卫东琉的命令,悄然潜近一步,单刀拉弓欲斩荆裂! 可是荆裂其实不必看。那护卫才一踏进他的警戒范围,已牵动他的反应,那护卫举刀还未及出击,荆裂左足一蹬地,身体向右横飞一步,猎刀反手挥击,将对方咽喉斩开! 荆裂一分神截击那护卫的同时,卫东琉乘这难得之机发动。 他上身保持着双剑尖锋居中的架式,双腿以极急密的步伐向着荆裂进迫。卫东琉这姿态可谓极之诡异,明明是在向前勐冲,但腰带以上的半身却像纹丝不动,好像上下两半身躯互无关连。 但看在荆裂的眼里,却是很危险的景象:此人身体协调能力非同凡人,才可能做出这般看似不协调的姿势,却又能沖得这么快! 荆裂出了刚才一刀后,极力以最短时间恢復体势,同时眼睛密切注视卫东琉飞快接近的身姿,脑袋不断运转着估计对方的意图。 卫东琉所使的,正是他在南京暗夜试剑里练成的战法:直冲向敌人而不露任何出击意图,直至对方感觉已达危险距离,逼不得已出招自保时,他即马上应招反击,其时对手已没有再次应变的空间。 至今仍未有一人能够从这个战法生还。 二人距离仅余六尺。已到达可出手命中的距离。卫东琉那双剑的尖锋,朝着荆裂胸口产生极大的压力。 荆裂还是没有出招迎击。 五尺半。卫东琉的手臂若伸长,剑尖已可触及荆裂心胸。 但荆裂仍未动。 卫东琉从未遇过这情况——过去每一次,敌人早已在紧张和恐惧中被迫反应。 但荆裂保持着猎刀举在肩头高度的态势,一动不动。 卫东琉的心有点动摇了。 五尺。四尺半—— 这是卫东琉双剑最有效攻击距离的极限。再冲近些就要错过了。 其时荆裂较短的猎刀,就能把原来的不利形势扯平。 ——原来他计算到这个地步! 形势在瞬间逆转。被迫出招的变成卫东琉。 他低嘶吐气,左手的狭长古剑一动,以尖锋向荆裂上路面门闪一闪,但实际杀招却在另一柄剑——他左足蹬地,右脚斜向跨出「武当行剑」的蛇步,右手那柄蛇形剑横斩向荆裂左肋空虚处! 眼看那蛇形剑迅勐斩入此空隙,荆裂已无任何方法或兵器抵抗,怎料剑锋击至半途,平空竟碰到一物挡格,爆发出响亮的金铁交鸣声。 ——是什么? 卫东琉这才看清:从中抵着他右手蛇形剑的,竟然是从荆裂左臂垂下来那根铁錬! 软软的铁錬当然不可能挡得住这斩撃,但此刻这小指头粗的铁錬,却是垂直硬挺着,好像保护在荆裂身侧的屛障。原来荆裂的左脚暗中踩踏着落在地上的铁枪头,在卫东琉蛇剑斩来的剎那,他左手翻转向上一伸,这一手一足上下拉扯,把铁錬完全绷直,接下了这一斩! 接招之后,二人已达至近身缠斗的距离。 也是荆裂手中短猎刀最佳的攻击距离。 ——荆裂这策略,跟当年在「盈花馆」屋顶以近战打败锡晓岩的方法相似,分别只在手中有兵刃,而且施展得更大胆! 卫东琉的阴阳双眼瞪大。以斜步大大跨出的他,那剑被挡下后身体完全失势,整个都暴露在荆裂面前。 獞族猎刀自上而下斜线斩落—— 卫东琉已无处可逃,唯一方法就是顺着身体斜向之势往后仰翻闪躲—— 猎刀过处,泛起高速的血光。 卫东琉头部吃了这一刀,身体却仍在地上顺势向后翻滚逃开。 荆裂从猎刀斩击的手感,知道这刀在卫东琉额上割得不深,未必致命。 ——这傢伙的求生反应,可比波龙术王! 荆裂顺着出刀之势,右脚踏前了一步;左足原本踩着地上的铁枪头,乘着踏步也离开了,足趾向前勐踢,蹴在那枪头连接的铁链上,铁枪头随之向前贴地飞出,袭击向卧在地上的卫东琉! 卫东琉被额上流下的鲜血掩眼,一时目不能见,但他凭着在武当山战场上磨练出的直觉,感到有危险袭来,双剑立时交叉保护胸前,正好挡住飞来的峨嵋铁枪头!荆裂再一次惊嘆于卫东琉的反应。此时要是乘势继续追击,本是胜券在握,但他却不再理会卫东琉,全速向前跑去。 只因他瞥见,霍瑶花的左肩已中刀。 决斗杀敌,不是他这次进来宁王府的首要任务。 霍瑶花本就缺乏锻鍊,加上刚才突然大段奔逃冲杀,现在又要以一敌二十以上,体能已近见底,刚才一次移步稍慢,肩头就被划开一道刀口,接着又被三人从不同方位追击,显得左支右绌,脚步已然渐乱。 此刻支撑她的,只有一个信念: ——我要在这围墙之外,看见明天的太阳。 霍瑶花吐出胸中残息,腰刀斜挥,狠狠又斩倒另一名王府护卫。 但是围上来的敌人又增至八个。 另一边的虎玲兰看见霍瑶花的苦况,但她本身还被十几个王府护卫缠着,无从来援。 绝望。 霍瑶花已疲倦得脑海一片空白。 这时一把沉厚而热切的声音在她心里响起来。 「这叫『阳极刀』。」 是某个晴朗下午,在山野中的记忆。锡晓岩在教着虎玲兰发劲用刀的秘诀。心里充满莫名妒忌的她,故意远远留在另一边没有去听。但其实他说的每一句,她都无法自制地听进了心坎。 ——而且一直深深记忆,并在这段失去自由的日子里日夕回味,于意念中不断作无形的练习。 此刻已像要昏倒的她,无意识地挥出了那刀招。 只是简单得像樵夫砍树的动作,但因为每个关节的高度协调与层层加乘,那挥出的腰刀带来惊人的力量。 刀锋先斩裂了一个护卫的脸,余势再噼中另一人前臂。只是因为先斩中了一人,那第二次接触时刀刃的角度已歪斜,没能砍入那敌人手臂,但极强劲的力量仍硬生生砸断了臂骨! 这带有「阳极刀」势道与诀要的一斩,更唬得前头另外两个护卫惊慌跳退。霍瑶花一刀就杀败、逼退四人。 可是也将她仅余的气力耗尽。 背后已有另外四人迫近。 然而在他们能逞兇之前,一股突然而至的强大杀气从旁捲至,令那四人屛息。他们同时侧头去看。八只眼睛也同时瞪大。 第一个与荆裂接触的护卫,连半点反应也来不及,握刀的拳头已被獞族猎刀削中,三根手指连同手中刀飞脱。 荆裂以暹罗大城国武士的战法,噼刀后顺势提腿直踹,足跟勐蹬在这失去兵刃的护卫胸口! 胸骨破裂的护卫身体向后飞去,跟其余三人撞成一团! 荆裂及时上前,扶住了几乎崩倒的霍瑶花。 另一边,虎玲兰借助一座斑豹雕像的掩护,绕过半圏突袭而出,军刀垂直如破竹噼下,又一个护卫头顶连同冠帽破裂,已是接战后第七个在虎玲兰刀下被杀败的人——而且每个不只是被刀锋斩裂,还在勐烈的刀劲下,被整个人击飞或打得像骨头散掉。围攻她的王府护卫,短短时刻间就折损了三分一,他们即使服了「昭灵丹」,那也难掩盖震撼。十几人戒备着这来去如风的东瀛女武者,虽察觉她已有些喘气谁也不敢断言,战斗下去必能毙她。 然后他们听见荆裂的咆吼,这才察觉到己方的头领卫东琉已经卧在地上,满脸都是鲜血;而敌方最厉害的那个男人,则已加入战团。 「你们都想死的话,我不会嫌麻烦!」荆裂左右扫视。「我就逐个把你们的头砍下来!」 霍瑶花得以喘回一口气,已能重新站好,离开荆裂的怀抱。荆裂趁这机会将铁錬枪头收回来,握着约三尺长的一段,在身侧旋转起来,发出鬼号似的破风声,并继续左右察看,好像随时就要掷撃向任何一人。 领头的武当剑士已败,大队也折损了十数人,对方的王牌亦加入到来叫战……众王府护卫的战意一下崩溃,都散开停下手来。 虎玲兰奔过来与0同伴会合。霍瑶花调息了一阵,眼神恢復了锐气。荆裂再左右看了一眼,展露一抹微笑,也就带着两女转身而去。 卫东琉这时从地上爬起来跪住,用前臂抹拭渗在眼睛里的鲜血。额上那破口血流未止,继续沿着他眉心和鼻子滴下。 他恢復视界后一看,方才发现荆裂三人已然远离,将要走出花园。 卫东琉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对敌的,是曾经击杀秘宗掌门「云隐神行」雷九谛的顶尖高手,自己能够在他手底下生还,绝对不必羞愧。 但即使知道,他也不会这么想。 不论面对何人,败即耻辱。这是武者的信条。尤其是武当派武者。 卫东琉看着荆裂遥远的背影,发出苦闷的怒吼,将双剑深深插进面前的泥土里。 第170章 卷十六 光与影 第九章 甦醒 直至离了南昌城六、七里后,第一线晨光自东方泛起。 站在野地上的霍瑶花,手里仍然提着那柄噼得扭曲的单刀,远眺着初现的阳光,有一股要流泪的冲动。 但她还是忍住了,继续跟随着獞族狼兵,拖着已经像石头的双腿前行。 走在最前的越郎指一指前头一座山岗。 「我们上去就可以休息了。」 「破门六剑」的四人也跟随着狼兵默默而行,途中很少交谈。荆裂和虎玲兰经过一夜的潜入、激战与逃亡,再要徒步快走这么远的路,自然是疲倦得很;练飞虹为了完成调虎离山的任务,先前就在九江城连续出动了好几夜,再要赶路到来南昌会合众人,昨夜又率领狼兵大战了一场,以他这年纪亦几乎到了极限。 圆性走着时背后绑着一人,正是被蒙眼封口的李君元。即使如此,他的步伐相比许多身材轻巧的狼兵也毫不落后。 侬昆留在大队的最末殿后。在他跟前十几人,或扶或抬着几个受了伤的同伴而行。还有一个狼兵不幸阵亡,此刻用布包裹着尸体,由两个同族扛着。 他们都是在竹棚那短促交战中的死伤者。侬昆看着他们,不禁心情沉重,但同时亦庆幸,族人深入虎穴而还,折损只是这么少。 终于他们都爬上了山岗,这才一一坐下休息。圆性也将李君元卸下了。越郎吩咐几个眼力最好的部下,分别跑往山岗各处,俯视是否有宁王府的追兵暗地违反了他们的命令跟踪着来。 最初他们都有些担心,挟持着李君元这名王府智囊,会否不够份量迫退宁王府一人?尚幸其父亲李士实是宁王朱宸濠首席谋士,在府中地位崇高,王府护卫都不得不听他的话退避,免伤及他这宝贝儿子。 荆裂上前.,轻轻将绑在李君元眼睛和嘴巴的布条解开来。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荆裂说。 李君元眨了几眨被蒙在黑暗中许久的眼,待视力渐渐恢復后,才透过熹微的晨光,辨出荆裂的样子,不禁混身一震。 「先前其实还没有进王府前,我就站在你不足一丈处。只是那时候不方便跟你打招唿。」荆裂说时,将那织着咒文的蒙面巾抛在李君元脚边。 李君元此刻自然知道,什么「红罗洞人」的蒙面习俗,都是胡诌,目的就是把「破门六剑」混入其中。 但李君元怎么也无法想透,「破门六剑」如何会跟远在西南的獞人狼兵混在一起?这正是他昨夜失败的原因。 李君元左右看看山岗上众人。每一个都能够随随便便就动手毙了他。此刻他们更已成功逃离了南昌城,李君元想不到他们有什么不动手的理由。他感觉自己就如一头跛了脚的羔羊,置身在狼群中央。 荆裂知道他在想什么。 「本来为了削弱宁王这种坏傢伙,我们应该一刀结果了你。」荆裂盯着他说:「不过既然对你爹有言在先,就先给你多活一段日子。只要确定没有追兵,待会就放你。」 李君元不可置信地瞪着荆裂。但他回想当日在西安,亲眼见过荆裂与众多武人的行事作风,又不免相信这说话。 ——这些人,对于信诺有一种奇怪的执着。 李君元向荆裂点点头,身体的颤抖也减少了。平日口若悬河雄辩滔滔的他,此刻对着荆裂竟没能说半句话。 霍瑶花此刻坐在石头上喘息着。有人把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递过来,她抬头看看,是狼兵的年轻统领侬昆。 「谢谢。」霍瑶花接过来喝了几口。侬昆瞧着她的样貌身段,心里大是讶异。想不「六匹虎」要救的,是这么一个美艳的女子,而她手边地上却放着一柄扭曲的刀——从那状况可知她的臂力十分惊人。 霍瑶花喝水时,看着正在另一头休息的伤者,还有放在地上那具尸体。她目中不禁露出歉疚之情。 「你不用为他们难过。」侬昆察觉她的眼神,于是说。「我们自愿来帮助,是为了报荆兄他们的恩情,早就知道要冒险。他们为此而死伤,也只会感到自豪。」 霍瑶花听着时仍看着那尸体,不住在摇头。 「不是的。」她喃喃说:「不是这样的……死了的,就是死了。永远回不来……」 ◇◇◇◇ 确定了并无宁王府追兵后,荆裂依言将李君元放走。一待他走远,众人马上又再出发,转而向南避过道路而行,穿越了密林及荒地,终于到了一座山洞,已是午后时分。 他们还没走到山洞前,已然听到迎接的吠声。这两天负责守护山洞的就是猎犬阿来。 「破门六剑」的衣服兵刃,还有獞人的各样旅途器物都收藏在这隐密的山洞中。他们这时才真正放松下来,用附近的河水梳洗。「破门六剑」也都更换回自己的衣饰。虎玲兰也准备了多一袭衣服给霍瑶花替换。 众人饱餐之后即分批轮班进睡,好好休息。霍瑶花始终不知该如何与「破门六剑」共处,远离众人,带着几件獞人的厚袍,在一株大树底下安眠。 没有了宁王府的高床软枕,霍瑶花却许久没有睡得如此香甜,醒来时只感到全身都是力量。 当她在河边梳洗头髮时,虎玲兰走了过来。她已背着自己的得意兵器野太刀,但手里仍拿着那柄仿倭军刀,只见刀子用两片长木条夹着,多处以藤缠绕,权充作刀鞘,是虎玲兰昨夜亲手造的。 「你的兵器都留了在宁王府吧?」虎玲兰说:「这刀给你傍身。」 霍瑶花默默接过,只向虎玲兰点了点头致谢。她们从死敌到今天变成了奇怪的朋友,微妙的关系,大概也只有两人自己才能理解。 众人又再围聚饱餐一顿后,终于要分别了。荆裂与越郎及侬昆各拥抱了一下,彼此皆有不捨之情。 「你们回去时最好还是分散几队人行走,以免引人注目。」练飞虹嘱咐。「路上小心保重。」 侬昆向虎玲兰拱拳行了个礼,又与圆性握了握手,朝他们说:「『六匹虎』的故事,对我们獞人的恩德,我会告诉我将来的儿子,而且会一代一代传下去。」 众狼兵又再次向「破门六剑」行了个礼,也就先行离去,剩下山洞前五人一犬。 他们早就有盘算,要先再南下去赣州,跟燕横及童静会合,并看看能否跟王守仁叙旧。 「你……有什么打算吗?不如……」虎玲兰问霍瑶花,心里正想要怎样邀请她同行。? 「我还有事情,要自己一个人走。」霍瑶花将那军刀背上。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圆性说:「你已悔悟过去的不是,没必要……」 「不是这样的。」霍瑶花微笑。她看着四人时,神清气爽,眼目明亮,确已没有了过去的阴影。「不错,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霍瑶花了。但是并不因为我后悔了,觉悟了,过去所干的事情就能一笔勾销。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她远眺着山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说:「我要回去吉安庐陵,看看能够为那里的人干些什么。我要偿还欠他们的。」 她降下视线来,瞧着荆裂。 「被困在王府里,看见你的纸条时,我已经决定了:只要有天重获自由,就要这么做!」 荆裂也瞧着她。二人四目交投了一会。荆裂理解地点点头。 霍瑶花向四人挥了手,也不再多言,转身就往南步去。 四人看着她的背影,那爽朗踏着大步的勇敢姿态,只觉先前一切的艰苦和冒险都很值得。 ◇◇◇◇ 他蓦然回忆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就像此刻一样,太阳暖暖从上投下来,沐浴他骑在马鞍上的身躯。他忘记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半年前?一年前?又好像没有那么久…… 那天,他罕有地放下了一切,带着小妍外出。没有拿剑。没有理会房间里的姚莲舟。就只他与她,另一边牵着他花了不少钱买来的棕色快马。他们出了城后,他把小妍扶上了马鞍,再跨到她的背后,向城外郊野策马而行。 小妍穿着薄薄衣衫的身躯,紧贴着他的胸膛。他一手轻轻揽着她幼小的腰肢,另一手挽着马缰,在风和日丽的野外漫无目的地走。她乱飞的发丝搔着他的脸,很痒,却也很香。 那策骑的时刻,坐在后头的他看不见小妍的表情,但听得见她发自内心的欢笑。 他很喜欢骑马。跟小六不一样,他自小就从走镖的老爹侯玉田处学会了。是他那没用的父亲仅有教会他的两样有用东西——另一样当然就是怎样拿剑。 每当策马的时候,他就感觉身体变轻了。四周的一切都没有那么沉重。他一直都在拼命追逐的东西:人生的尊严、他人的仰慕、不屈服于任何人的力量……都可以暂时放下。他享受那风掠过鬓髮的感受。因此在临江城安顿下来后,他不惜重金也要买下这一匹名种健马。 但是那一天,他没有策马快跑,而是让它轻柔地踱步。因为他知道小妍喜欢这样。他牺牲了自己的快感,去交换她的欢笑。 小妍最初还紧张地抓着马鞍,渐渐她完全信任他的臂弯,把双手张开来,迎着前头一望无际的景象。 「就像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小妍这句话,深深打动他的心坎。 「其实……我们还需要什么东西呢?……」 她接着说这句,却令他的笑容不见了,默然无语。 他又再想起自己追求的一切。想起青城与武当的覆灭。想起他当杀手以来用剑刺杀过的每一个人。想起姚莲舟…… 他不甘心。 感觉他身体的僵硬,知道自己的话触及了他心里不可侵犯的禁区。她的笑声也消失了。那个下午,两人没有再交谈一句。 他有些后悔。为什么不能让她的快乐延续多一点点?为什么不可以多些响应她的心声? 他曾经在那个下午,有过这样的疑惑。可是之后又渐渐淡忘了。直至此刻他才再次想起来。. 他想着时,身体开始摇晃。好像渐渐要从鞍上倒下…… 一条长臂从旁伸来拉一拉侯英志,令他顿时清醒。是阿木,正骑着另一匹马,看见侯英志好像快要从鞍上累倒,靠近过来伸手拉住。 侯英志从那既甜蜜也苦涩的回忆中醒觉过来,在鞍上提起精神。但过不久他又再度想起小妍。 赶回临江城这段旅程里,侯英志的脑海完全被小妍的样子充塞。他甚至没有再想起自己刚败给燕小六的事实。 这年多以来与小妍共处的记忆,就是这样不断在侯英志心头闪现。有的情景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完全不知道自己竟把那种琐碎的事情牢记了在脑海的某角落。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殷小妍已然佔据着他的生命如此之多。 ——而我给了她些什么?…… 一想及此,侯英志又再催马加速。他要更快回去。要把她搂在怀里,确认她每寸的存在…… 八条蹄腿飞奔,踢起激烈的灰尘。 ◇◇◇◇ 当侯英志从后巷的一头,远远看见自家那道破损洞开的后门时,他的心里好像有什么破裂了。 ——不要……. 本来还戒备着小心接近的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提着断了一截的长短双剑,朝着那道门飞奔。阿木在后面紧随着。 候英志一进门口,已然发现后院土地上那些纷乱的脚步。他惶然向大宅里走,心里祈求着,但眼中所见越来越与他的希望相反:破裂的窗户;不知是谁丢弃在地上的刀;干涸的血迹…… 但却不见任何人——不管是生是死。 他走进了大厅,那里桌椅都翻倒四散,墙上的字画歪斜,打破的花盆撒得一地黑色泥土。 他再奔向自己与小研的卧房。看着地上时,他赫然发现,一列血红色的赤足脚印,跟他走的方向相同。 冲进卧房内,四处同样一片破败凌乱,血迹处处。有一把椅子放在房间中央,一个人正坐在那椅上。 侯英志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来,那张被打得鼻青目肿、一只眼睛睁不开来的脸是属于蔡庆的。蔡庆双手放在膝上,其中七根指头都夹着木条。 侯英志怒吼,上前伸手抓着蔡庆的衣襟,将他整个提起,暴瞪的双眼狠狠盯着他,夹在右手的双剑好像随时就要刺过去。 ——对方找得到他的家,自然是透过蔡庆。 蔡庆被侯英志紧紧抓着胸襟,样子却异常地平静,伸出自己的双掌说:「是的。是我出卖了你。你要杀我,我也没有可抱怨的。」 侯英志看着房间内四处狼藉的血迹;地上一个个血脚印;墙壁和窗户的破洞…… 他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杀气大盛。 赶进来的阿木惊得呆住了。看见蔡庆的险况他虽然急切,但同时又不敢接近盛怒中的「妖锋」。 蔡庆的生命,就像悬在一根幼丝上。 但在最后,侯英志的杀意还是退下来了。他轻轻放开了蔡庆。 ——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自己决定要出卖自己的剑的。是我找上他的。 阿木这才敢上前来,察看蔡庆脸上和双手的伤势。但蔡庆却将他推开了。 「那人跟我说,要是你没杀我的话,我就要带你过去。」蔡庆向侯英志说着,又苦笑:「真是废话……假如我给你杀了,还怎么带你去?……」 在蔡庆带领下;侯英志与他及阿木,穿过了弯弯曲曲的巷道,走到距离几条街外的一座小屋。那是蔡庆在临江城内暗中购置的三个避难所之一。 蔡庆沿途一句话也没有跟侯英志说,不肯告诉他「那人」是谁,也没说到底大宅里发生了什么事。「是那人吩咐的。我不能告诉你。」蔡庆这样解释。 进到那屋子的厅堂里,只见空荡荡无甚器物,也没有半个人,只有中央横放一件东西。 但任何进来的人,也无法忽视。 一具看来很娇小的身体,躺在一块木板床上,全身覆着白布,布上染着几朵血花。木板床左右点燃着白色的蜡烛。 侯英志看见那尸体的瞬间,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双剑从他手里滑落,在地上发出啷噹的响声。 ——他平生最重视、最不愿放手的剑,此刻对他彷彿已毫不重要。 侯英志跪在那尸体前,颤抖的手想伸出去揭开那白布,却多次退缩。 他的短短人生里,已经失去过很多东西。每一次他都没有绝望,都觉得可以把失去的拿回来。青城派没有了,他再往武当派寻求剑道;武当派没有了,他从姚莲舟身上继续找寻。他确信自己的命运已经写定,他将得到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 然而这一次,他失去的,不会再寻回。 侯英志以为,被燕横击败后的空虚感,已经是他人生的最低潮。但这瞬间与之相比,那败战是多么渺小而遥远。 因为这巨大的震撼,即使有人从屋子的内室走了出来,侯英志亦一无所觉。直至那二人已经隔着尸体站在他跟前,他才抬头看见。 神情冰冷的姚莲舟,眼睛恢復了从前的精魂,俯视着下跪的侯英志。 在姚莲舟身边,牵着一个人。 一个侯英志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人。 殷小妍的颈项伤口上还缠着布条,一只手挽着姚莲舟,美丽的大眼睛凝视着侯英一志的脸,双瞳里透出欣慰。 自英志张着口无法言语,良久之后才垂头伸手轻轻揭开那白布,看见已经失去生命脸孔破裂的孙慈。 他激动地站起来,越过尸体走到两人跟前。他好想马上就把殷小妍搂在怀中。但姚莲舟就如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一座大山。侯英志在武当掌门的逼人气势下,无法接近过去。 另外三人也从后面现身,正是久违的叶辰渊和锡晓岩,后面还跟着凌雨川。看见已然恢復心智的姚莲舟,还有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叶辰渊,侯英志都毫无感觉;被武当三大高手围绕,犯了背叛之罪的他,此刻亦完全没有思考自己将有何后果。 他的眼中,他的心里,只有殷小妍。 他只想回到过去那一年多的生活。 侯英志此刻的模样,完全看在外表冷漠的姚莲舟眼里。 「我的人生里,不管想得到什么,就全力去取。」姚莲舟开口。「这是第一次,我觉得不可以这样。」 他转头瞧着殷小妍,把她牵向自己与侯英志之间。然后放开了手。 「当天在西安,我没有真的给你选。现在,你可以再选一次。」 殷小妍瞪着惊异的眼睛,泪水流下。她瞧着姚莲舟歉疚地说:「我不值得你这样……」 「跟什么值不值得没有关系.。」姚莲舟向殷小妍展露微笑。那笑容很小,却有如雪山融化了一样。「重要的,只有你希望怎样。」 殷小妍凝视着姚莲舟良久。还是那么完美的男人。她又再回想当年在「盈花馆」第一次看见他的感觉。 然后她把脸转过另一边。与侯英志相对。 侯英志不知道这时刻自己该说什么。他明白过去这些日子,自己是个多么自私的男人,并没有什么资格再想要怎样打动她。 殷小妍看了侯英志的脸一会,发现地上反射着光的东西,侧首看过去。 是侯英志抛下的那柄断剑。 ——他放开了自己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 候英志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他鼓起勇气,只说了四个字。 「我需要你。」 顾小妍激动地回头来凝视侯英志。 ——那正是她最想听见的四个字。 她扑进了侯英志的怀抱里。 侯英志抱着殷小妍,那感觉就如抱着整个世界。 姚莲舟冷冷看着这一切,没有表露一丝情感的波纹。 这结果,其实正是他希望的。从刚才的一切他已看出来:侯英志为了殷小妍不会再握剑;他将选择去活另一种人生。 同时姚莲舟心里却又多么渴望,自己可以跟侯英志交换。 可是不可能。因为他是姚莲舟。 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姚莲舟。 侯英志抱着殷小妍良久后,才把她轻轻放开,再次看着姚莲舟。这两个男人的心灵,前所未有地互相瞭解。 瞄一瞄地上的断剑后,侯英志向他说:「你真的这般相信我吗?也许有一天,我又会像从前那样。」 「那至少她还有希望。」 姚莲舟说着,看一看殷小妍。她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姚莲舟把食指轻轻按在唇上,也就转身往屋子的大门走去。叶辰渊、锡晓岩和凌雨川木无表情地跟随。 ——这三人当中只有锡晓岩一个,那副平静的面容是假装的。只因他在看着侯英志和殷小妍拥抱时,心里无法不暗地想起霍瑶花…… 当姚莲舟背对殷小妍走出了大门,阳光洒落他身上时,他原有那微微的最后一点笑容,就此消失。 抛弃了本就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姚莲舟再次作出下地狱的准备。 叶辰渊离去之前,侯英志却从后叫住了他。 「我见过燕横。」侯英志说时,端详着叶辰渊那像鬼般的独臂身影。「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的青城派同门。我还跟他交过手。」 「那又怎样?」叶辰渊冷冷看着侯英志,半点没有要与他叙旧的意思。已经放弃了剑的侯英志,在叶辰渊眼中已是个不相干的凡人。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侯英志说时回想与燕横过去的相交,还有数天前那次重遇。他在想:也许自己这些年的一切努力,其实是注定为了成就燕横的剑道。 「真正的『雌雄龙虎剑』,已然重现人间。」 叶辰渊听罢,没有作什么反应,也就回身再次跟随姚莲舟的背影去了。 但他那双彷彿无生命的眼睛,在听闻这句话后,在深处点燃了微明的火焰。 第171章 卷十六 光与影 后记 今年很荣幸得到香港中央图书馆的青睐,成为香港文学数据室的主题介绍作家,展出了一些我的手稿(对的,到现在我还坚持用原稿纸写小说),主办者梁科庆兄还问我拿了些练功用的兵器展示,并为展览定了个题目《能文能武》。说真.要肩负这四个字实在有点惭愧,我常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凑巧喜欢武术又喜欢写小说的人。尤其《武道狂之诗》写到这阶段,参考了好些王阳明剿匪平乱的歷史资料,更深感要到他这种功绩成就,才真正担得上「文武双全」这形容。 这一卷描写了王阳明南赣剿匪的过程,当中提及了招安广东省龙川璃头贼首池仲容的情节,但因篇幅所限,未有再述之后如何清剿池氏势力。这段在明朝冯梦龙小说《王阳明靖乱录》中写得很精采详细,值得一书。 话说池仲容最初本是龙川大户出身,因被仇家向官府诬告,一气之下聚众诛杀对方十一人后逃亡,再招集一群亡命之徒于猁头落草为寇,多次击败官军,其势甚大,自称「金龙霸王」;而龙川当地大姓豪门卢珂及郑志高等则聚民勇千人保护乡村,与池仲容互有仇杀。 王阳明出兵剿南安贼匪谢志珊与蓝天凤时,为免后患先招安了龙川双方入马,但心知池仲容并非安分之徒,只是一时假降。果然当桶冈蓝天凤被破的消息一传出,池仲容就「自卫」起来,在龙川派兵守护各险要提防官军。王阳明派人诘问,池仲容则推托是因为卢珂等人常来寻仇攻打,故不得已才出兵守险自保。 智谋高妙的王阳明正好藉着他这藉口,暗中与到来赣州告辩的卢珂等人约定演一场找,指控卢珂和郑志高等寻仇生事,将之杖责收监,更宣佈要尽收其家属问斩,以平川。这当然是为了令池仲容安心,果然池氏听闻消息后大喜,还应王阳明之召,亲自带着九十三名亲兵去赣州督府作证及领赏。 王阳明一边安抚到来的池仲容,还着人向其亲兵借出许多金钱在城内嫖妓玩乐,彻底软化他们的戒心;另一边则遣使往龙川,密令卢珂等人的亲属点起部众,准备攻打池仲容贼伙。 王阳明把池仲容留至正月,定于初三向他及亲兵大加犒赏,赐予许多酒肉银两,又要他们换穿隆重的长袍油靴,分五人一班,逐班领赏后出衙门受百姓欢唿;实质每五人领完赏出门经过射圃之时,即有埋伏的数十名甲士围杀,贼人既双手拿着许多赏赐,又被大长袍及鞋底滑熘的油靴阻碍身手,即使如何勇勐仍被轻易屠杀,同时衙门前后又僱有乐人吹笛擂鼓庆贺,令身在衙门中的贼众无法听见杀声。如此逐一围杀,到最后池仲容等只余八人,王阳明下令一气擒下,辕门斩首。同夜阳明先生发檄文出兵猁头,会合卢珂等之部众闪电突袭,迅速清剿了池仲容残部,南赣周边匪患这才彻底敉平。 上述毕竟是小说,情节或有夸张或创作成分,但亦可见王阳明于时人心目中的地位。一个有大学问与崇高原则,但又具实际手腕谋略、不陷于理想空谈的人物——在昏乱的世代,我们最需要就是这样的人。 乔靖夫 二〇一五年七月二日 第172章 卷十七 风捲山河 引言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周易·干》 第173章 卷十七 风捲山河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復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野心勃勃的宁王密谋叛变夺位,耿直又善战的南赣巡抚王守仁乃其心腹大患,宁王府谋臣于是僱用杀手侯英志行刺之,但在紧急关头为燕横所阻,一对青城派昔日少年挚友决一高下,结果燕横取胜之余更从中习得更多「雌雄龙虎剑」技法;宁王府因事败欲灭口而加害殷小妍,原本陷于痴呆的武当掌门姚莲舟在战斗中甦醒,并得与同门叶辰渊及锡晓岩重聚。 荆裂等人为营救霍瑶花,在獞族狼兵协助下潜入宁王府,掀起一场恶战,最后荆裂击败前武当剑士卫东琉,并且成功全体脱出。 一切似乎暂归平静,然而天下动乱的暗云,仍在所有人头上继续凝聚…… 第174章 卷十七 风捲山河 第一章 羁绊 在那山岗最高的岩石上,盘膝而坐的燕横微笑仰首,观看晴空中缓缓飘过的浮云。就像孩子一样,他不自觉慢慢把手伸上去,彷彿想要触摸那云朵。 燕横当然知道摸不到。但他无法抑止想去尝试的慾望。他看着云的眼睛里,闪耀着天真诚挚的光芒。 ——说不定,我真的能触摸到天空…… 这想法令他的笑容展得更灿烂,更像小孩。过去燕横从来没有这般笑过。即使在青城山的时候,即使在获师父授与「道传弟子」资格之时。 因为在那些日子里,他心里想着的总是如何达成别人的期望,怎样走才不会犯错或倒退,怎么承受自己肩负的东西,并且坚持下去。> 今天的燕横却已经不用再想这些了。 他把手放下来,垂头看看自己的掌心。 里面空空如也。 但也代表能抓住一切。 天上云朵的移动轻微变急。一阵春风迎燕横的脸送来,吹干他额上的汗珠。 在他两侧的土里倒插着两柄练习用的长短钝铁剑,剑柄缠布染满了汗。长剑迎风微微来回晃动,彷彿在跳着一支即兴的舞蹈。 燕横只觉身週一切都如此完美。 他把搁在身旁的随身布囊拿来,掏出盛着水的竹筒,拔开塞子喝了几口,再拿出刺绣着飞鸟图案的青色汗巾抹抹脸。 布囊里还有一件东西。燕横触摸到,忍不住又掏出来看。 那是一片大约四指宽、两巴掌长的木简,上面密密麻麻地雕刻着细字,乍看以为是什么古老经书,细观其实是新刻之物,所用的浅色木材甚为坚实,看来颇是罕有贵重,木上刻字工艺精细,并渗了黑漆令字体显得更深。 这样的木简全套共有十七块,除了这一片其余都存放在燕横的房间里。木简上雕刻的内容,燕横其实早就完全牢记,只是他总喜欢拿一片带在身边,就像能镇静心灵的护身符。 这套木简是在大半年前——那夜南赣巡抚府邸宿命一战的三个月后——由一名高大木讷的青年送到王守仁的衙门。那青年似乎不懂说话,只是出示了一封信,指定要把木简交送给燕横,或由王大人亲自代收。 那青年死也不肯将装着木简的盒子寄存下,或者给官府的人转交,坚持只能亲手交给两人之一。燕横仍是朝廷钦犯之身,衙门的参随差役断不可承认与他有任何联繫。他们怕这是政敌搆陷王大人的诡计,不知该如何处理。 结果还是由孟七河通知燕横到来接收。他们引领那青年到了赣州城外郊野,于黑夜无人时等候燕横,以免有人跟踪监视。 那夜燕横在江湖经验丰富的练飞虹陪伴之下到来。燕横打量着那个青年阿木,感觉不出有什么可疑。但他没有忘记当年成都马牌帮之役,或是在庐陵对抗「术王众」的深刻教训,一切都依照飞虹先生之言行事,他接下木盒后并未马上打开,而先交给练飞虹仔细检查,确定没有任何暗算人的机括装置。 练飞虹最后将盒子打开来。就着灯笼火光,众人看见内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飞虹先生却仍谨慎非常,以包缠着厚厚布条的手拿出盒里木简,仔细检视有没有沾染毒粉等异物。 燕横的眼睛却完全被木简上所刻的文字吸引。飞虹先生手上拿的那第一片,上面开首如此刻写: 「……龙虎交会雌雄相济长纵短横顺逆自如……] 在黑夜里,燕横听见自己的心脏如擂鼓般跳动。他伸手将那片木简抢下来,摸着字逐个细看,越看越是激动,指头都颤抖起来。其他人见了不明所以。 火光照映着他盈于眼眶的泪水。他的指头皮肉深深陷进字体的凹纹里,以确认自己看见的并不是幻象…… 如今燕横在阳光之下,也在轻轻抚摸着木简上的刻字,已再无当夜那股激动。 这套木简是按照某人抄写的字体雕刻而成的。虽然经过工匠之手临摹复制,笔划的形态多少有些变样,但燕横一眼就看出这是谁的手笔:毕竟他与那人一起长大,长年一起学习读书写字。 之前燕横一直就在疑惑:侯英志懂得许多「雌雄龙虎剑法」招式,究竟从何而来?收到这些木简之后,他恍然大悟。 那么侯英志又如何得到这部珍贵的剑谱?燕横推敲猜想:武当攻佔青城派后,想必曾大肆搜掠「玄门舍」的各样收藏,尤其是「道传弟子」的练武重地「归元堂」,他们从中找到「雌雄龙虎剑谱」,并非奇事。 燕横收到的那个木盒里,除了这十七片剑谱原文木简之外,最底处还有一部小小薄册,打开来看见也是满满写着小字,同是侯英志的笔迹。里面所写全是侯英志对剑谱解读的心得,包括一些对仍未确定解明之处的猜测。 「雌雄龙虎剑谱」为保密之故,全用暗码写成,其中的数字是青城派前九套剑法及招式的代号,未学过青城剑的外人根本无从看懂。 燕横这些年整副心思都放在研究和復原「雌雄龙虎剑法」之上,早已累积了许多心得,加上那次在赣州与侯英志一战,又学得了不少招势,他若是只靠剑谱原文自行解译,原本也不困难,如今有了侯英志这部笔记的引导,就更事半功倍。 青城剑道的一片新天地,豁然在燕横面前展开。 当然燕横并没有依样葫芦地跟随侯英志的指引修习,反倒经过自己的思考印证,看出侯英志剑法上所走的歧路。燕横猜想,那是因为侯英志太执着于要把所学的武当剑心得也加入进去,「强化」原本的「龙虎剑」,却违逆了原有的剑理。 不过侯英志亦有一些创见和心得,令燕横不禁拍案叫绝,刺激他反省自己过去偶尔过于僵化、不敢大胆尝试的缺失。 ——小英拿到剑谱,学的比我多,却反倒败了给我……我应该对自己的剑道更有信心。 ——是我的「雌雄龙虎剑」啊。 这大半年燕横读着剑谱和笔记,就像隔着时空体验了侯英志在武当派那些奋斗岁月,也像重新得到这老朋友陪伴自己练剑。他常常回想两人在青城山里互相砥砺、一起研习剑理的日子,心头充满温暖与怀念。 这剑谱送到燕横之手,正是最好的时候。武当派早已不在,「破门六剑」成功救出霍瑶花后,生活也暂时安定下来。燕横努力思考着往后要怎么走,却像茫无方向。最顺理成章的目标本来是重建青城派,可是燕横一朝仍被朝廷通缉,要公然恢復青城剑派的名号可说绝无可能。何况说到要具有担负一门一派的武艺成就,燕横亦自觉未够份量。最希望做也最应该做的事情却做不了,燕横当时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得到「雌雄龙虎剑谱」,燕横就像在泥沼里抓到一根坚实的绳索;侯英志那部笔记,更令他感觉自己在「復兴青城」的道路上,并非孤单一人。 燕横此刻摸着这片木简,心里想侯英志到底在什么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除了剑谱和笔记心得之外,木盒里再无侯英志片言只语。燕横却知道这份重要的礼物代表了些什么。 ——小英他想通了。 ——他必然已经找回「那个很重要的人」。 这大半年来剑艺上的跃进,自然教燕横快乐,但得知故友已然寻得心灵平安,同样令他欣慰。 侯英志的事情,启发了燕横: ——别要被过去或将来压得无法唿吸。活在当下的每一时刻。 这跟他一年前「山螺」修行的体悟契合:太执着于剑,于是为剑所奴役,放弃了剑,才明白如何真正「用剑」。 现在的燕横,享受着每个练剑的时刻,欣赏一切剑理的奥妙;把每个未解的难关视为乐趣。 他这才终于明白:师父何自圣在每次演武的时候,还有在与叶辰渊决战之时,为何会露出好像要享用美食的兴奋神情。 ——当你拥有「自己的剑」时,就会这样。 这时他身后远处传来踏着草地的脚步声。燕横刚刚练完剑不久,感官还处于高度敏锐的状态,一下子就察觉出来,并且分辨得到是谁。 他笑得开怀,仍然坐着不动,继续抚摸那片木简。 童静轻轻坐到他身旁,倚着他的肩膀。 十几天之前的某夜,童静作了一个回忆的梦。 她回到自己只有六岁的时候。 当年她爹童伯雄创立的岷江帮,还没有后来雄霸四川一省河运的光景,仍在争夺成都几个最大埠头的利益。 梦里回忆的那天,小小童静坐在岷江帮总号的一座货仓里,看着父亲与帮众里的 一群打架好手,正在穿戴整理着竹片造的护甲,分派着明晃晃的刀子竹枪,准备迎接一场决定成都地下霸权谁属的火并。 她瞪着骨碌碌的大眼睛,瞧着父亲跟那些男人。几乎没有人交谈。每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气息——那气息不是年幼的童静所能理解,她只知道嗅着它,自己的小小心脏也随着加速跳动。 父亲童伯雄突然抬头向她看过来。那并非童静平时熟悉的温暖脸孔。冰冷,同时却也火热。父亲的眼睛似乎在看着她,却又像只是茫现看着她身后的墙壁。没有任何表情,但又似随时都要爆发。 六岁的童静凭着天生的直觉,感到父亲与那些男人在这将要玩命时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美丽。 ——她很想成为他们其中一个。 之后她目送他们走出戒备森严的货仓大门…… 童静梦到这里就醒了,在床上坐起来,再也无法入眠。 她在黑暗中回想那自以为久已忘记的情景。然后她确定了: ——我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希望学会战斗。 作过那个梦的次天早上,童静又继续跟练飞虹学武。 练飞虹早就有教导女弟子刑瑛的经验,加上这些年来的共处,对童静的特质十分瞭解,故此他并没有把崆峒派「八大绝」生搬硬套地全塞给她学,而是从中挑选适合她的东西加以传授:「通臂剑」里以巧取胜的招式,「送魂飞刃」的快射手法,并改用较轻的双刃飞剑;「乌叶扇」的近身短兵打击,以防范强壮对手抢入;「摧心挝」飞索配合轻功身法飞跃;「摩云手」里用以摆脱敌人擒抱的技法;「挑山鞭」中比较简单的几招双手长兵打法,以备只得重兵器时也能御敌。而刚勐的「日轮刀」和过于倚仗体力搏斗的「花战捶」,练飞虹则完全不教。 那个早上,飞虹先生正主力教童静「挑山鞭」。也许因为前一夜睡得不够,童静双手提着那四尺多长棒时,显得有气无力,也没能充分运用腰腿发劲。「你要好好练呀。」练飞虹脸色沉下来。 「这根本不合我用。」童静放开一只手摔了摔腕,示意有点累。 「在战场上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兵器呀。」练飞虹耐着性子解释:「兵器不称手,难道你就不打,任人宰割吗?而且这双手鞭桿之法,可助你舒展全身,并锻鍊你用单手剑太多而忽略了的筋肌,对你以后再学其他东西大有益处的呀!」 童静听了也就住口,双手又再振起那鞭桿,却还是没能全神贯注去打,只在做做招式的模样。 练飞虹越看脸色越黑:自己惮精竭虑为童静编订的这套练习,她却只是敷衍应付。他终于忍不住叱喝:「你的心都飞到哪去了?又想着燕横那小子吗?」 童静呆住了。下一刻她脸庞涨红,狠狠把鞭桿摔落地上。 「你又不是我师父!我也没求你教我!」 童静含着泪转身就走,留下后悔的练飞虹站在原地。 ◇◇◇◇ 对练飞虹来说,每一个早晨都是一次挑战。 到了这个年纪他睡得不多,几乎每天起床都还能看见稀微的晨星。 刚醒来那副身躯,就像每个关节都被铁钉固定了,僵硬得连翻转也感吃力。想坐起来的时候,身上每一处筋肌关节的旧患都在向他抗议。 练飞虹不想吵醒屋里仍在沉睡的同伴,总是强忍着呻吟声,缓缓逐寸坐起来,先以本门崆峒派的吐纳法运行内外血气,令身体机能稍变活跃,然后他才爬下床,静静地练习跟圆性学的少林派「易筋经」各个立禅式,伸展全身筋骨,练了好一轮才真正能自如活动。 曙光初现之际,练飞虹就会把「奋狮剑」佩到腰带上,再带上其他爱用的兵刃,独自出门往附近山里练武。 ——他知道清晨在山林间气息较浓浊,其实不大适宜锻练。但他不想给任何一个同伴看见自己早上还没有调整好身体、生硬笨拙的练武姿态,所以还是赶在所有人之前。 他其实没必要把「八大绝」的各样兵器都带全,也可以改拿比较轻巧的练习器具代替。但他坚持这么做。 把随身血战多年的兵刃带在身边,令他感觉更像从前的自己。 练飞虹每天要花上比从前多一倍的时间和耐心,才能够恢復对武技的正常触觉,把万剑棒扇等都化为身体的延伸,挥拳踢腿眼到招到。他不知道这种预备的时间,会不会随着岁月继续越变越长。 ——会变得更差吗?……..甚至有一天,会完全做不到吗?…….... 练飞虹很早以前就觉悟了:变老,就是不断地失去。可是知道归知道,当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一地消失时,心里还是禁不住害怕。 六十七岁的练飞虹知道,自己的人生前头,再没有上坡的道路。 令他身体退化得如此厉害的并不只因为年纪。当年被雷九谛重创一役,令练飞虹元气大伤,再也无法恢復从前的状态和功力。而每次在水中倒影看见自己被砍去大片的耳朵,都再次提醒他那次惨败的经歷,深深挫伤着他的自信。雷九谛早已死在荆裂刀下,这屈辱他永远也无法洗刷。 ——唉,我在骗谁?……就算今天雷九谛在生又如何?我根本不可能打败他…… 某一天,当他在练习崆峒派「花法」抛换手里刀剑时,指掌的反应一时追不上,弯刀掉落在地上。他停了下来,呆呆看着地上的刀。那一刻他心里浮出这样的想法: ——我还在拼命地练,到底为了什么?…… 每次练得累了,他会坐在石头上休息,然后开始思考当天稍后要教些什么给童静。只有这个时刻,练飞虹的眉头才会放松开来。 他专注地思考着,手中剑轻轻比划将要传授给童静的招式,又或者要求她用心复习的技法。当想像到天资聪敏的童静,将会如何吸收这些武技并化为己用时,练飞虹总会兴奋起来,捋着已几乎完全雪白的长鬚,再次展露出从前飞虹先生那顽童般的笑容。 练飞虹最大的恐惧,是有一天自己会死在病床上。有时他会回想:假如自己那夜就死在雷九谛刀下,是否才最幸福? 能够扫去他这种想法的,就只有童静。练飞虹表面上虽没说什么,但他已然将自己余下的生命意义,完全寄託在童静之上。 ——她只要专心致志,并继续有正确的指引,廿年后,甚至只是十年后,随时能够成为姚莲舟那种绝顶高手,又或是开拓一门一派新武学的大宗师! 练飞虹对此深信不移。 ——为了培养她,我要再活下去。越久越好。 ——我要看见那个童静。 他在心里如此祈求。 可是到了某一天,当童静抛下鞭桿,怒气冲冲地离去时,练飞虹感觉自己的心像崩碎了。 叱责童静的那句话,练飞虹其实忍耐了很久才吐出来。童静这两年来的武艺进度并没有预期般理想,这阵子更有停滞不前之势。 练飞虹知道童静分心的原因是什么。 是燕横。 ◇◇◇◇ 燕横和童静继续并肩坐在那山岗上。他们的感情早已到了不用多说话、静静共对也能感到快乐的阶段。 良久,童静垂头看见燕横手里的木简,把它拿了过来,也抚摸着上面的字。 「这些你都已经练成了吗?」她晃一晃木简问燕横。 「大概七、八成吧。有些还没有揣摩通透,不过已经知道剑路大概是怎样,只要多花一点日子,应该可以想得到。」 童静笑着说:「那你还不多谢我?」 自从得了「雌雄龙虎剑谱」之后,燕横全神投入去解读其中绝技,童静亦有从旁帮忙,除了助他对拆演练之外,也对剑招的技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这过程里,燕横更深深瞭解童静在武学上是何等聪颖,虽然在实战经验及对青城剑法的理解上仍然有限,提出的心得许多并不准确,但其不凡的巧思却能刺激燕横生起新的想法,令他突破了好些修练「龙虎剑」的障碍。 燕横听童静这么说,却故意不发一言。 童静马上抓住他的衣袖勐摇:「什么?你是说我没有功劳吗?」 「是是是……全靠童大小姐!简直是燕某的大恩人!」燕横这才咧齿笑起来,握着童静的手。 童静欣慰地笑了,又再看看那片木简,眼睛发出光芒。能够帮助燕横突飞勐进,她心里甚是满足——燕横的成就,就等于她自己的成就。 童静花了这许多心力时间帮助自己,燕横感激非常,更觉两人因这共同努力的连繋,感情又进了一大步。 「不过……」燕横这时说:「最近这些天,好像没看见你跟飞虹先生练武……」童静的笑容收了起来一下,然后又勉强笑笑:「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之前学得太快太多,想自己先复习一下……」 燕横与她感情已甚深厚,心灵相通,哪会不察觉她语气有异?但他知道童静个性倔强,最不喜欢别人催迫,也就暂时不再追问,心想回头再问练飞虹好了。 「我们回去吧。」燕横说。 童静点点头,将木简塞回那个布囊里提着。燕横也站起来,从地上拔出练习用的一双钝铁剑,二人步履轻快地并肩下山。 不消一会他们就回到了水岩前寨——「破门六剑」这年来的家。 当日荆裂等人救了霍瑶花,并与獞人狼兵分别之后,就回到赣州王守仁处与燕横及童静会合。六人因仍受朝廷通缉,实在不宜留在王大人身边,但经过王大人险遭刺杀一事后,「破门六剑」深知王守仁当这个南赣巡抚,朝夕都在冒着性命之危,南昌宁王府看来更会随时发难。破门六剑」既无去处,不如留在赣州邻近,必要时可为王大人的支持。 王守仁亦认为「破门六剑」终日流浪非长久之计,最后找到一个适合安置六人之地,就是在这赣州府城以西、上犹县外十余里的水岩前寨。 燕横童静回到寨前,只见那是一座背山临河的小小哨寨,大小相当于城里富户人家的宅邸,四周围绕的竹栅高墙,因战事崩缺处处,也有几处焚烧过的痕迹,在围墙缺口前已可看见内里仅有那几座房舍。墙上南、北两角突出两座残存的瞭望高台,才令它有点模样。东面有一片树林掩蔽着大半座哨寨,地点倒是颇隐秘。 这座前寨,本是盘据山中的水岩寨匪盗所建的前哨,用以戒备从后山偷袭的官兵。王守仁上任不久即发兵清剿邻近匪贼,闪电攻破了水岩寨,寨子也遭一把火烧了,这个细小的前寨反倒残留了下来。王守仁本想将之改建为上犹县一座哨岗,由民兵壮勇轮流服役看守,并作长期练兵之地,但之后南赣官府一直忙于剿匪安民,一直没有实行这计画,如今则成了「破门六剑」的安身地。 水岩前寨与上犹县城虽隔不远,中间却都是崎岖山水,不易通行,故此平日途经的人迹甚少。最靠近这里的只得一条平岩村,不过百来人口,王守仁假称荆裂等六人乃是他募集的兵勇精锐,因家园已破暂此栖身。平岩村民从前饱受匪患之苦,王大人于他们如同再生父母,自然不会怀疑,平素亦未有来打扰,相安无事。 燕横和童静没打寨门进内,就从围栅的一个缺口跨入。 寨里只有四座小房屋跟一座稍大的仓库,呈半圆状围着中间一片空地。此刻空地上铺着用石头镇住四角的草蓆,席上满是晒干的山间野菜与果实。地上也竖着两根竹竿,之间的绳子上挂着一排风干肉食,都是野生的禽兽与河中捕得的鱼,已用盐腌制过。 ——王守仁派人定期送来了些米粮,加上「破门六剑」流浪已久,早习惯在山野狩猎採集食物,故虽长居在这无人之地,生活绝无匮乏之忧。 水岩前寨荒废了一段日子,最初「破门六剑」搬进来时犹如死地,颇觉阴森,童静最是不习惯,但住到今天已溢满了生活气息,令她感觉确已像个家。 ——当然,也是因为有燕横在…… 只见寨里那四座房屋,前门框上各都挂着鲜艳的红布,木门上贴了红纸,上面写着大大的「囍」字。两人回来见了,不禁相视甜蜜一笑。 「破门六剑」不久后就要办喜事了。 荆裂与虎玲兰将要成亲。 ◇◇◇◇ 「兰姊,你真的要嫁给那头野猴吗?」 童静这么问虎玲兰,是在荆裂宣佈婚讯的第二天。两人当时正在寨里收拾晾晒的衣服。 虎玲兰拨一拨耳鬓的乌髮,略垂下头笑笑,点了点头,又继续折迭好手上的那件长袍,轻轻放进竹篮里。 童静看着虎玲兰在阳光下的笑容,有点呆住了。经过这些年,虎玲兰相比初识之时,增添了一重令童静羡慕的韵味,就像一颗树上的鲜果成熟到最丰美饱满的时候。 即使同为女子,童静也不禁在心里赞叹。 「我最初乘船来明国找他,就是为了跟他有个了断。」虎玲兰看着童静说,那长长的美眸闪出光采。「不是打败他,就是嫁给他。」 「那你现在不想打败荆大哥了吗?」童静问。 虎玲兰轻轻嘆了一口气,摇摇头:「我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超越荆裂——在他领悟了『浪花斩铁势』、身体又已经復元之后,我就知道。」 她笑得露出白玉般的皓齿,看着一件件挂在绳上的衣服迎风起伏飘扬,在她眼中彷彿化为当日离乡别井乘船西渡越过的汹涌波涛,也彷彿是自己心中曾经翻涌过的恩怨爱恨。 「那么我剩下来的选择,就只有成为『武士之妻』了。」 虎玲兰用了家乡话说那句「武士之妻」,童静听不懂,但即使不问她也明白兰姊在说什么。 童静猜想,虎玲兰这个决定早在湘潭的河岸擂台跟前已经下了——那天她以妻子的身份,向即将与雷九谛决斗的荆裂说:「把胜利带回来。」 然后他们把霍瑶花从宁王府救了出来。了结此事后,虎玲兰更无不嫁的理由。 ——只是她仍然等了一年才答应荆裂。她要确知自己再无遗憾。 童静看着虎玲兰幸福的模样,不禁也想到自己。 ——兰姊将往后的人生託付给荆裂了……我也可以託付给燕横吗?…… 「兰姊,那你以后放弃练刀了吗?」童静问。 虎玲兰失笑:「当然还要练呀。他也跟我说过,不许我就此放弃武艺。」 她说时嘴角带着更浓的甜蜜。荆裂当时说的其实并不只这么简单。 ——「你真正令我迷上,就是我们第一次重遇,我几乎被你斩死的时候。」他昨夜说:我不希望你以后变成了另一个人。」 只是我以后练武的目标不同了。」虎玲兰此际又向童静说:我不再为了打倒谁,而是全心全意为了保护这个家而修练。」 童静再一次呆住了。眼前的虎玲兰,与从前那个为爱恨所缠、带着满腹矛盾跟随荆裂的女刀客,已是判若两人。如今这个她,在爱与战斗之间终于赢得心灵的平衡,也跟从前的自己和解了。 童静把一片晾干的布巾捲起来,然后不经意地问:「那么荆大哥呢?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听见这话,虎玲兰收拾衣物的手停顿了下来。 童静并未察觉,仍在自言自语:「从前荆大哥眼中就只有武当派,可是武当早就不在了。燕横还有重建青城派的梦想,可我很少听荆大哥说要復兴南海虎尊派或是什么的,甚至没怎么听他提起福建的家乡……可是荆大哥这头野猴,一定不会停下来!不管是怎样的高山,他必定会不断地爬上去……」 虎玲兰眉宇间,浮现一抹淡淡的阴霾。 这时风变得稍急了。仍未收拾的衣服一起剧烈飘动。 「……兰姊,你说是吗?」童静微笑问。 虎玲兰原本有点僵硬的脸恢復过来,点了点头。她仰首看看天空,然后说:「我们快收拾。好像要下雨了。」 ◇◇◇◇ 走到屋门前,燕横将一双铁剑搁在墙边。童静拿起勺子,往门前的水缸里掏水,给燕横洗手洗脸,又拿出汗巾给他抹净。接着燕横接过勺子也让童静清洗。 两人正在享受这宁静愉快的时刻之际,仓库那头传出阿来的吠声,继而是一把粗犷的声音喝骂。 他们听了不禁皱眉。然后就看见猎犬阿来带点惊慌地奔逃过来。童静马上蹲下来接住它,抱着它的头颈安抚,同时在阿来嘴边嗅到酒味。 「笨狗,请你也不喝,笨死了丨」 一条身影边喝骂着,边踏着歪斜的步伐走过来。死和尚!你又灌它喝酒吗?明明知道它不能喝!」童静怒骂说。 圆性一手提着酒罈,另一手以包铁齐眉棍当作枴杖,瞇着眼睛走过来,脸上现着红晕。 圆性长着一头不知多久没有修剪的乱发,刚硬的发毛一根根像矛尖般竖起,一身僧衣脏兮兮的,衣襟更染着大滩酒渍。他的脸跟身躯相比往日消瘦了不少,相貌也因此显得不同。 ——特别在这喝醉的时候。 这酒是他们用山间野果自酿的,虽然味道酸甜并不呛口,但后劲十足。圆性手里那个酒罈,已然轻了一半。 圆性这副醉酒疯丐般的模样,令燕横看着心痛。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破门六剑」里,圆性和尚一向是最随和,也最少烦恼的一个:除了吃不饱的时候之外,几乎没听他抱怨过什么。少林派名震天下的武功,他更是从不藏私,尤其是对身体大有益处的至宝「易筋经」,已是「破门六剑」人人都习练的功法。 圆性提起酒罈,大大灌了一口。 「你别再喝!」童静站起来大叫:「我们存着这些酒,是预备荆大哥和兰姊成亲时喝的丨」 圆性却不理会,又喝了一口酒,吐着酒沬说:我想喝就喝,你管得了我?他们成亲洞房,跟我这出家人有什么关系?」 「你还说出家人,喝醉酒不犯戒么?」童静跺着脚说:「和尚,你到底害了什么病?失心疯吗?」 圆性狂笑一声,单手以齐眉棍在头上转了一大圈,看看水岩前寨四周:「住在这种鬼地方,不喝几口酒解解闷,那就真的要疯了!」 童静不明白圆性何以这么想。从前「破门六剑」四处流浪,即使是无人的深山丛林,又或广西的穷山恶水之地,也是一样地过,如今安居这哨寨,比那些地方好上十倍,衣食不愁,又能够专心练武,圆性到底在嫌些什么?, 圆性变得消痩,而且行为日渐脱轨,是几个月前开始的事。最初众人只察觉他说话少了,吃得也不如从前多,尤其不再怎么吃肉,那时童静还取笑他「终于比较像个和尚了」,之后他变本加厉,懒于梳洗更衣,身上常发出臭味,鬚髮长了后更像个乞丐,然后还开始喝起酒来,偶尔就会发酒疯,四处把寨里物事摔破打烂。众人认识圆性这几年,知道他从来都不大好酒,燕横也记得最初在西安「麟门客栈」认识时,圆性说过他吃肉是为了有气力打斗,酒并没有帮助,所以不爱喝。 可是现在眼前这个圆性和尚,却已经成了可怕的酒鬼。 「闷就得喝酒吗?」童静不肯放过圆性:「你不会找其他事情做吗?」圆性咧开嘴巴笑了,牙齿在乱生的髭鬚之间露出来:「我又不是姑娘,不会找个男的卿卿我我度日。」 童静听了脸颊涨红,愤怒不已,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反驳。 「和尚,说话庄重一些。」燕横铁青着脸,冷静地说。 圆性盯着燕横,目光带点凶狠:「啊,没错,今天的小燕横长大了啊,不再是从前那个胆怯的小子,有胆跟和尚我抬槓了。」 燕横不想跟他对骂,心想就丢下他一个人发疯好了,别过头去,准备带着童静阿来离开。 「对了……」圆性却不放过他:「既然童大小姐下令,要我找别的事情解闷,那么不如你这个青城派下任掌门,来跟我玩两手吧!」 他说着就遥遥把齐眉棍那包着铁片圆钉的棍头,直指燕横的脸。 圆性那句「青城派下任掌门」,明显是揶揄燕横。燕横心里燃点了怒火。但他还是压制着情绪。要是正常的圆性找他对练,他自然千万个乐意,但现在这个圆性,他绝不想与之交手。 那句话却也刺痛了旁边的童静——復兴青城是燕横的梦想,她不许任何人侮辱。 童静盛怒下忍不住冲口而出:「我敢赌,今天的燕横已经比你强了!」 圆性一双又浓又硬的眉毛耸起来,怪笑说:「是么?那倒要看看了。小燕横,来吧!」 圆性说完跨前一步,一棍就打在屋门前的水缸上,瓦片与水花激烈向四方飞散,溅得燕横一身湿了。阿来被唬得勐吠起来。 燕横却神色不变,仍然转头要走。 「瞧不起我吗?」圆性瞪着眼睛,左手把酒罈摔碎在地,顿时酒香四溢,地上残留一堆碎瓦和酿酒的果渣。 圆性同时双手抡棍,击向燕横要走的方向,狠狠在房屋的墙壁上打出一个窟窿!这一棍掠过燕横脸前只有数寸,而且显然贯足了劲力。 ——和尚是来真的! 危险的讯号,令燕横身体马上产生反应,向后斜闪同时,伸手抄起原本搁在墙边那双长短钝铁剑,直视圆性戒备! 在童静的惊唿声中,圆性的长棍又再夹着勐烈的破风音向燕横袭来。 燕横身随意动,斜身闪过那噼来的棍头,同时右手长剑架出,隔着尺许的距离压制着圆性握棍的前锋左手,以阻止齐眉棍翻过来接续击打。 ——燕横没有进攻,只用剑在方位上遥遥招架,已经压止着圆性的连环攻势,其法有如当年何自圣与叶辰渊,互相变换架式隔空对抗一样,可见燕横的剑技又进入了另一层次。 圆性心里也不得不对燕横这一手喝采,但他战意既起,并未因这阻截就停下来,手掌在棍身上连续滑过,齐眉棍化为拿扫帚般的反握阴把,另一端的包铁棍头从下撩击向燕横腹部! ——这是少林派齐眉双头棍的招式,以「滑把」手法改换握棍方式,两端的棍头自如吞吐变化,击打角度令敌人防不胜防。圆性这些年跟练飞虹学过崆峒「花法」和「挑山鞭」的鞭桿技艺,运用起少林本门棍法来,刚勐之余更增了灵巧。 燕横先前架出长剑时,左手短剑早已提在腹侧,预备应付圆性的任何变招,这时不慌不忙,就向下压挡着齐眉棍。 圆性这反握向上撩击,劲道远不如一般正手噼棍勐烈。饶是如此,燕横亦已作了准备,把身体和足步放轻,当短剑与棍头相接的瞬间,他只紧锁着肩背和肘腕的关节肌肉抵受,身体其他部分却轻松地吸收那传来的劲力,整个人顺着力量向斜后方飘开三尺,敏捷地再次立定,这一挡顺势脱离了圆性的攻击距离! ——燕横如此退走,除了不想与圆性硬碰之外,也为了把他引离童静所在,免她遭战斗殃及。 圆性轻巧踏步追向燕横,同时手上的齐眉棍又已变回正握。他从齿间吐气,发出尖锐的声音,持棍的前后双手一合,齐眉棍以少林派「紧那罗王棍」中一式「穿袖势」,如标枪似地直取燕横面门! 燕横双眉一耸,头颈往右侧闪躲同时,右手长剑一式「半遮拦」将射来的棍头顺势向左拨开,那长棍越过燕横耳朵才仅仅三寸之遥。 ——和尚好快! 圆性这一追击,比燕横预期中更要迅速。圆性从前在多次战役里都是担任「破门六剑」的开路前锋,虽然身壮力雄,速度也绝不缓慢,只是此际似乎又更上一层楼,刚才那追进的步伐,比从前靠力量为主的刚勐马步敏捷得多,长棍出手也更顺畅而极少先兆。 ——圆性身材消瘦了,武艺却不退反进,增添了以往稍欠的精准灵敏。 齐眉棍一击不中马上就缩了回去。燕横与圆性相处日久,深知其棍法上的习惯,直刺之后往往就顺势转拨向下,化为中下路的挥打,他双剑已预先戒备。 哪料圆性握着棍尾的右手收而復放,包铁棍头又再刺出,这次取向燕横肩头!燕横意外之余马上发动双剑,在身前接连挥舞,正是青城派「圆梭双剑」的剑花,长短二剑绵密拨打,连续挡去圆性四次吞吐的刺棍! 圆性的连环刺棍犹如毒蛇噬击,伸出不过剎那又復收缩回去,常人的眼目连那棍影都不可能捕捉。这是因为圆性的力度控制极为佳妙,并没把十成劲力投放在任何一击里,刺棍一感到将要被燕横双剑拦截就即吞回去再出击。是故燕横虽然连挡四次,却只有两次发出声响,而且那剑棍碰击声并不响亮。 燕横的反应亦是同样灵敏,一察觉抵御已令圆性的棍收回,也就放松不再贯劲, 准备防守下一击。若非如此,他任何一次抵挡的剑招只要有一点动作过大,已被圆性下一刺乘隙命中。 两人都正以敏锐的感官与精密的控制相互较量,表面看只是简单的一串攻防,实际上包含着精妙的功力与技巧。 ——和尚醉了也打成这样……假如他没喝酒…… 燕横心中一动。他这时想起来,已许久没有看圆性的身手了…… 圆性却似浑无所觉,仍是一脸狂态,这次不再直刺,长棍突然收下来顿住一瞬间,欲以那半拍之差令燕横疑惑,旋即化为横扫! 燕横未有受骗,但知道这横扫棍劲力雄勐,他一双材质粗劣的练习用铁剑不足抵抗,于是斜踏左足张开马步,整个人沉了下去,低头闪过这一棍。 紧接着燕横又往右后方仰身,躲避齐眉棍的斜向撩打,同时嘴里唿喊:「别插手!」 原来他瞥见后面的童静想上前来助拳,于是喝止着她。 ——童静既无兵器,不可能帮忙压制醉疯了的圆性,反会令燕横有所顾忌,绝无好处。 圆性继续抡棍追打,燕横则不断左闪右避,偶尔才挥剑抵挡,从未反击半招。但如此消极的打法,面对曾是少林派护寺「十八铜人」的精英武僧,是不可能长久的,齐眉棍的威胁已越来越危险。 燕横既不希望与圆性真打,但同时心里一角,却有个念头渐渐萌生起来。 「破门六剑」之中,荆裂实力居首毫无疑问,而一向以来少林正宗的圆性功力深厚,年纪也正处于最盛期,大家也暗中认同较胜虎玲兰排在第二。然而这些年燕横经过「山螺」修练的突破及与侯英志一战后的体悟,最近又得到「雌雄龙虎剑谱」补充所学,进境甚大。今天他与圆性相比如何,众人还没有认真想过。 ——我跟和尚到底差多少……我能够胜过他吗?…… 武者的雄心,无法压抑。即使面对的是曾共生死的同伴。 燕横很想试一试。 圆性似乎感应到燕横的情绪,也受到刺激,勐喝一声,突然把齐眉棍的拿法变成短握中间,抢到近身以两头连环击打燕横。 突然进入近战,燕横再无闪避的空间,若再不反击,只能捱打。 燕横剎那间眼神转变,进入另一种精神状态。「借相」。 同时左手短剑翻转成反握。双剑在身前构成一个微妙的三角。 含胸拔背的身躯勐吐气息。牙齿之间发出冬风般的声音。 全身劲力随踏步爆发,贯于双剑。 「雌雄龙虎剑法·虎雷啸」! 这种短距内发动刚劲的剑法,过去燕横少有运用,此际令圆性大感意外。但他从来最爱就是硬拼。握棍的双手拉阔了,圆性以举鼎似的姿势,勐把齐眉棍中段向前压击,要与燕横直压过来的长剑对撞! 剑棍相交,却未有任何反弹,而是像互相吸引般贴在一起。两人立在原地,无法寸进。 燕横将左手反握的短剑也交叉架在长剑上,全力对抗圆性的压制。 四条腿踩得沙土微陷。 但是燕横的铁剑始终并非真兵器,无法抵受这硬拼较劲的压力,开始变形弯曲! 这令燕横「虎雷啸」的架式无法维持。为了避过被圆性的压溃,他在最后一刻放开剑柄,同时整个人缩下往左侧翻滚丨 圆性扑了个空,冲过两步才停止,铁剑则弯折飞到一旁。 圆性却意犹未尽,迅速改变为双手把握棍头一端,坐马回身,就要从高将整条棍垂直噼打向地上的燕横! 半蹲的燕横反握短钝剑,准备全力迎接这一招—— 一记有如旱雷般的叱喝响起,止住了圆性的追击。 只见荆裂、虎玲兰和练飞虹,各自从不同方位赶到空地来。发出暴喝的人是荆裂。他赤着上半身,一头鬈髮乱得像鸟巢一样,显然才刚午睡起来,手上提着连鞘的雁翅刀,眼睛紧紧盯住圆性。 虎玲兰与飞虹先生也都带着兵器从寨墙外回来,他们还以为有外敌来犯,想不到打斗的竟然是圆性跟燕横。 ——和尚他到底在搞什么?…… 燕横这才有机会回覆站姿,左手仍握着短剑朝圆性戒备。 圆性放下齐眉棍,把棍头搁到地上,摇头晃脑地看着荆裂。 「你来啦。」 「和尚,你还是回房睡一觉吧。」荆裂微笑向圆性说,但盯着对方的眼中没有半丝笑意。 「睡觉?」圆性带着狂气的眼睛,落在荆裂的刀上。「我正在兴头上呀,睡什么?」 他说完倒拖着齐眉棍,一步步朝荆裂走过去。 「这次轮到你替我解闷。」圆性目中泛出凶光。 看见圆性向荆裂挑战,虎玲兰和练飞虹都欲上前阻止。但荆裂伸手止住他们。虎玲兰甚忧心地看着荆裂。但荆裂仍然冷静,双臂大张,坦着胸膛面向圆性。圆性将棍拉起,再次摆出迎击的架式。 他脸上洋溢着兴奋,与荆裂对视,再往前踏了三步,已快要进入攻击距离。圆性的身躯散发出异常澎湃的战斗气息。破门六剑」每个同伴都感觉得到。 ——他是认真的。 练飞虹本想开骂,却因为圆性进入此状态而一时呆住了。他也无法按捺身为武者的好奇:圆性有没有机会打臝今天的荆裂?二人差距有多大?…… 「拔刀吧。」 圆性催促着。他的脸开始扭曲,变得跟他战时所戴的那半副夜叉面罩一样凶恶狰狞。 犹如入魔。 他再踏一步。齐眉棍已可威胁荆裂。 荆裂双手降下来。右手掌抵在雁翅刀柄之上。 燕横从外头看着,背项渗满了汗。 他绝对相信荆大哥化解危机的能力。但他也没有忘记荆裂那熊熊烈火般的争强好胜心。圆性如此执意要比斗,难保不会引发荆裂忘我应战——燕横自己刚才也是如此。 ——这就像在一缸油旁边点火。 荆裂直视圆性眼睛深处。 圆性似要在任何一瞬出击。 「来啊。」他切齿说:我就给你准备起手。让我接一次『浪花斩铁势』。」 荆裂听到圆性的话鼓动,又再展现出犹如小孩获得玩具的笑容。他双腿张开来,似乎就要开始摆出「斩铁势」的出招架式。 可是下一刻,荆裂的手缓缓离开刀柄。 圆性的眼眉皱起来。 「和尚,别闹了。」荆裂放松了脸,笑容也恢復寻常。「这所谓『杀气』,骗不了我」 其他众人未明荆裂说什么,只看见荆裂放弃拔刀,门户大开,正在为他担心,却察觉圆性身上散发的狂乱战气,已在瞬间烟消云散。 圆性嘆了口气,单手把齐眉棍垂到地上他神情很是沮丧。却也似乎为自己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能够试一次,接你荆裂全力一招。」 ◇◇◇◇ 圆性赤着上身从河里走上来,全身酒气和污垢都已彻底冲去。燕横将一块布巾递给他,圆性点头接过,把鬚髮和身子抹干,再披上童静交给他的长袍。 燕横看见圆性眼神澄亮,完全无半丝醉意。这并非因为在冷洌河水里沐浴过的关系。圆性根本从一开始就在扮醉装疯。 ——我给他骗倒了…… 燕横这时才回想起来:先前打斗时圆性向自己攻击,除了最后那招互撞之外,其实全部都暗藏着两分保留,只是因为燕横猝然被袭后即沉醉于攻防对抗,加上那好斗之心,盖过了判断。 ——倒是荆大哥,一眼就看出来了…… 荆裂与虎玲兰及练飞虹,一直坐在河岸上,看着圆性洗净身躯。此时飞虹先生再也忍不住,向圆性喊叫:「和尚,是时候把事情说清楚了!」 圆性眺望着河流对岸的秀丽风景。一向直肠直肚的他,却想了好一会才开口。 「我最初离开少林寺下山,是为了武当。」他说着时,眼睛好像能隐隐看见自己长大的那寺院模样,目中透着怀念的神色:「武当派挑战天下武林,而我少林竟躲在山里,没有阻止武当的野心,那实在太窝囊了。我那时想用一人之力,促使少林参战——是我打死几个武当弟子也好,是武当把我打死也好,总之不能坐等将来姚莲舟到访少林寺山门。」 圆性垂下头,看看自己赤着的双脚,摇摇头失笑。 「可我这说法其实有点欺骗自己。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愿承认:我不忿气让武当自称『天下无敌』。我要用自己的拳棍,证明少林武艺比武当武功高强。『天下武宗』也好,『天下无敌』也罢——我要赢!」 「在西安,太师伯把我赶走了,没有带我回少林寺。他叫我去看看红尘世界。老实说我到今天都不明白太师伯要我去看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误打误撞之下,却让我跟你们结成了同伴,一起干了这许多事情。」 「回想起这几年我跟着大家,一是觉得这样共同修行能令自己变得更强,二是相信我们总有天会再次与武当对决——姚莲舟与天下武林订的那个五年不战之约,我觉得大半都是为了荆裂、燕横和童静你们三个。」 听到这话,荆裂不置可否,但似乎心里也感同意;燕横听了心里热了起来;童静则瞪大着眼睛。 「是啊,童大小姐。」圆性说:你也有分。你当日一剑废了个武当剑士,难道以为姚莲舟没有注意吗?你的天分,令那傢伙也不得不认同,而且很想看看你的成长。别浪费这许多人对你的期待呀。」 练飞虹在旁听了勐地点头。童静则不禁想:要是武当派仍在,如今那五年约定也已经到期了。 ——我有成长到姚莲舟预期的那个程度吗?…… 「可是武当派已经没有了。」圆性又继续说。「而这些年,我们『破门六剑』因为各种的经歷和磨难,结下了深厚情谊,这是我十分珍惜的。可是我终究是个出家人。这情谊并不是我真正要追求的东西,也不是当天太师伯赶走我时希望我寻找的东西。」 所以这些日子我开始想,自己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我想不到理由。」 听了圆性这么说,众人感到意外。这几个月他们都在疑惑,圆性何以变得消沉堕落。原来事实刚好相反:他思考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深刻。他身体的转变,是因为心灵的求索而生,他的武功变得更敏捷,招式控制更精细,也是因为心的变化。 可是无论如何进步,他始终追不上一个人。 圆性的目光落在荆裂身上。 「我是很捨不得大家的。真正令我下定决心的,是你。」 荆裂看着和尚,无言以对。但心里已经知道圆性要说什么。 「只因我跟你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尤其在你领悟了『浪花斩铁势』之后。」圆性微笑着徐徐说:「身为『破门六剑』的同伴,我当然为你高兴,但我不得不去想,自己是否也应该找寻些什么。否则长此下去,我只会活在追不上你的苦恼之中,在求不得的执着里度日。 荆裂仍旧不语,只是与圆性四目对视。两人相互透澈瞭解对方的想法。但即使如此,荆裂无法说些什么。 在追寻巅峰的路途上,到了某个阶段,总是孤独的。 「不过最后我还是想任性一次。」圆性失笑说。 因此他装疯,为的是要接一次荆裂的绝招。抱歉了。」圆性这时朝燕横合个十。燕横连忙摇手表示并不介意。他很明白圆性的想法——刚才他自己何尝也不是渴望与圆性一较高下? 「和尚……你要走了?」童静眼眶湿润了。 「在荆兄他们成婚之后。」圆性点点头,但脸上没有半丝将要别离的悲伤。童静看看和尚,又看看虎玲兰。她这才知道原来两人都有相近的想法。他们都自知在武道上追不上荆裂,只好寻找另一条路,否则心灵永远不会获得平衡。 ——而我自己呢?……... 她不禁回想当日荆裂对父亲童伯雄说过的话: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我的路……我要再继续走吗? 童静蓦然发现,自己变得陌生了。 八天之后,荆裂与岛津虎玲兰,正式成婚。 是晴朗无云的好天气。他们两人都喜欢阳光,婚礼也就在大太阳下的户外举行。王守仁在孟七河及几名亲信民兵陪伴之下,到来水岩前寨出席,与飞虹先生一起担当主婚人。 虽与家乡习俗不同,虎玲兰仍顺从地穿着红色嫁衣,头上披着红布巾从屋里步出。她脸上略施脂粉,美艳更胜平日,就连练飞虹与圆性都不禁看呆了。 荆裂少有的正经,穿着一身整齐衣冠,一头乱发也好好梳理束起来。他壮硕的肩胸把那衣袍撑得满满的,加上那张野性的脸,跟衣服半点不搭配,童静见了噗嗤一笑。 「好像猴子穿了人的衣冠……」 荆裂涨红着脸没法反骏童静,这情形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另一边的燕横瞪一瞪童静,示意她别再取笑荆大哥。 仪式很简单,二人就在寨前的河岸上,参拜天地,继而拜王守仁与练飞虹两位尊长。 「你们两个傢伙,其实早就该在一起了。」练飞虹在受荆裂和虎玲兰叩头时,笑得开怀,忍不住如此说。旁边的王大人捋着须点头。 相比数月前相见,王守仁看来神情沉重,直至新郎新娘拜堂之时才能展颜欢笑。 「破门六剑」众人都没问,但已知道王大人必是为政事所扰。看来宁王府比前又更猖狂了。 见证荆裂成亲,王守仁倒是真心喜悦。「破门六剑」虽是一干狂者,但却是他在朝野认识的人里极罕有的诚正之士,王守仁虽无法完全理解他们追求武斗的狂热,但对六人行事甚为欣赏,彼此又曾在庐陵并肩生死作战,那份情谊非同寻常,比诸他与官场里志同道合者的关系更是深刻。如今「破门六剑」终有人成家立室,王守仁衷心感到高兴。 最后荆裂与虎玲兰二人交拜,即成了夫妻。 虎玲兰看着此地山水,联想起家乡鹿儿岛远为壮丽的火山与海岸景色。虎玲兰独自一人在此出嫁,不免怀想萨摩国的故地与家人,两行泪水流下来,融化了脸颊的胭脂。 荆裂见了,用他宽厚而温暖的手掌,轻轻抹去她脸上泪水,再牵着她同样长满厚茧的手。虎玲兰感到自己全身都被一股暖意包围。她极庆幸自己当初执意乘船西来。——离开了家,却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荆裂牵着虎玲兰,同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是他过去在武道上从没得到过的。这并非他第一次牵她的手。但是他知道这次的意义跟以往不一样。 这次,她真的永远不会走了。 ◇◇◇◇ 酒宴过后次日,「破门六剑」送别了王守仁。圆性也决定离开了,顺道亦护送王大人一程。 圆性就跟从前一样没带什么,穿着一身僧袍,挑着齐眉棍,行囊里是「半身铜人甲」与干粮清水,此外再无其他。 他临行前把猎犬阿来交託给童静。「它跟着我随时要捱饿。还是你来带着。」圆性如此说。他只轻轻挥了挥手,阿来即顺从地走到童静脚边,似乎能明白圆性心里所想——就像它当年在丛林中跟随圆性时一样。 童静禁不住哭得鼻子也红了。圆性摸摸他刚刮过的光头和下巴,一脸神清气朗,笑了笑拍拍童静的头。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呀。」 圆性与「破门六剑」其他人一一告别。跟燕横两手相握时,他瞧着燕横说:「你在走着正确的路。再继续进步下去,你不会输给荆兄的。」 这是绝不简单的评价,而燕横知道圆性从不说谎。他听了一阵血气涌上来,无法一一口语。 「老傢伙,不要太勉强自己呀。」圆性轻轻擂了擂练飞虹的胸口,转头瞧向虎玲兰:「快快生一个小荆裂出来。带着的血脉,他包保会打败老爹。」虎玲兰娇羞地笑了笑。 最后他与荆裂相握。 「那天在西安认识了你,真好。」 圆性只简单这么说。荆裂也只是点了点头。他们之间已不必再多说什么。 圆性提起布囊,也就随着王守仁等人的马匹徒步而去。 直至消失在远方为止,他都没有回头。 ◇◇◇◇ 第二天清早,练飞虹又再重复每日的步骤:在床上静坐吐纳,练习「易筋经」姿式松开身躯,带上各样爱用的兵器,独自出门往树林练武。可是他没察觉:后面有个轻捷的身影一直在跟踪着自己。 童静躲在树林一角,远远看着练飞虹于半暗的树林间,一招一式地练习着,不时吐出轻声的呻吟。看着飞虹先生一遍又一遍吃力地练习,才能够令身体手脚开展协调,把每个招式打出原有的模样,童静这才知道飞虹先生为了指导自己,每天付出了多少,忍受过多少苦头。 ——他每天都拼命在抓着自己将要失去的能耐,我却一天又一天搁着自己的才能没去真正发挥。 ——我这样对得起他吗?对得起我自己吗? 童静用衣袖拭去脸上泪水,直至确定完全止住哭泣后,才从树后跳出来。 「今天我们要练什么?」 练飞虹乍见童静,想到自己拙劣的姿态都被她偷看,不禁满脸通红,但是看见童静回覆了练武的热诚,心里大喜,捡起搁在大树旁的鞭桿说: 「继续上次的,好吗?」 童静点点头,上前接过鞭桿。她挥了几下,看着树林喃喃说:「我心里决定了,不要跟兰姊一样。」 「什么意思?」练飞虹问。 「你们都觉得,要追求顶峰的武艺,就得放弃一些东西。」童静洋溢着自信地说:「可是这并非由谁决定的事情啊。假如我真的是你们口中那么厉害的天才,我一定能够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吧?那我就做天下间第一个嫁了人的绝世高手!」 练飞虹听完呆住了。可是下一刻他兴奋得笑起来:这个徒弟在说这番话时所展现的气度,是他从没见过的。 这时童静的脸又泛红,用鞭桿指着练飞虹说: 「我刚才最后那句话,你可别告诉燕横!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 月光把那山中小溪的四周都映照得清晰,一草一石皆蒙着一层发光的淡蓝。在淙淙流水声中,一切犹如幻梦般不真实。 荆裂选定了溪畔十多尺外一片草坡,将带来盛着食物和器具的行囊放下,小心把草地上的碎石逐一清理,展开一片捲起的大草蓆,上面再加一层棉布,仔细将之铺整好,用石头压住四角。 整理好睡铺之后,荆裂把一片草挖走,以石头围成小圈,再将早就准备的柴枝在里面搭好。 正要回头去找火种时,荆裂却见虎玲兰已然跪在卧铺上,正缓缓解去衣服的腰带和绳结。 荆裂看着那衣袍褪落,裸露出虎玲兰健美的肉体。 月光勾勒出她身体每一寸的优美曲线,令荆裂着迷得窒息。虎玲兰在这月夜的开阔天地中裸露,并无半丝羞涩,反映成微蓝的眼睛直视着荆裂,向他展示自己的一切。 荆裂此刻才确切知道,与虎玲兰的关系拖延了这许多年,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看见她的皮肤因微凉冒着鸡皮疙瘩。他拿起放在卧铺上的布被,上前跪着拥抱她,把布被包着自己跟她二人。 彼此都在感受对方的体温。 「我错了。」荆裂在她耳边说:「当初在萨摩,应该一早带你走。」 虎玲兰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些经歷,你不会认识真正的我。我也不会认识真正的你。」 荆裂抚摸着虎玲兰那留下好几道战斗疤痕的玉背,不禁点头。 她抱得他更紧。两颗心脏贴着跳动。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虎玲兰此时说。 荆裂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睛,诚挚地聆听。 「不要为了我改变你自己。」她说:「不要为了我而不再走你该走的路。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要做『物丹』做的事情。那就去做吧。只有这样我才配称『武士之妻』。请别令我遗憾。」 荆裂听完激动不已。 虎玲兰完全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世上再无武当。荆裂追求最强的道路,就只余下唯一的走法:倣傚武当,向天下武林群雄挑战。 ——就如那天在西安相见时姚莲舟向荆裂说过,他们本来就是同类。假如不是有武当这个最大的目标,荆裂其实早已走上与武当一样的路途。 不过荆裂并没有武当派那般巨大的征服欲。他没想过要谁臣服,也不是要消灭哪个不服从的门派。他只是要证明自己最强,去攀爬那个从前看似不可能如今却已渐现眼前的极峰;去把自己有限的人生燃烧至尽。 燃烧自己,也会烧伤亲近自己的人。 可是虎玲兰说不介意。她会拥抱这团烈火。 不管最后余下什么。 ——这是她自小就学会武家之女的义务。虽然她早已背叛出走,但这颗心没有改变。 荆裂流下眼泪来。 当年回到泉州,看见义父荆照、裴仕英师叔与南海虎尊派众同门的墓碑时,他也曾经罕有地流泪。 那天,他失去了家,今天,他重新有了家。 长久的孤独,终于结束了。 三十一岁的荆裂,人生迈向圆满。 第175章 卷十七 风捲山河 第二章 加盟 推开客栈房间的纸窗,温暖的阳光与下面街道的气味顿时送进来。韩山虎闭目站在窗前,让阳光洒在脸上,清醒了不少。 韩山虎赤裸着半身享受着阳光,健美的躯体带着北方人的白皙。左边肩头和右前臂上却有两道伤痕格外显眼,虽然已过了好一段日子,仍然泛着未褪的褚红色,彷彿受到什么诅咒。 ——这两刀就是在湘潭那可怕的一夜,被师父雷九谛所砍的。 同房的师弟任云飞这时回到房间里来,手上拿着一壶沏好的热茶,倒了一杯给韩山虎。韩山虎轻轻呷了一口,拿着茶杯半倚在窗边,俯看下面的风景。 时分仍早,南昌城的街上行人还不多。但每天只要一到午时左右,街上道就会挤得摩肩接踵,刀柄碰上枪柄。 南昌既为江西省首府,又扼守水陆要沖,热闹是很自然的事;只是这一年来拥到南昌城的人很不一样,大半都不是寻常的商旅百姓,而是一群群相貌凶恶的流民草莽,来到城里后无所事事,终日在街巷流连,或在酒家茶馆打发日子。此等游民完全无视本地官府,往往在光天白日之下大刺剌地带着兵器行走,又经常聚众斗殴生事,或在暗巷整天赌博,也有的以抢劫偷盗为生,城里每天都有人被杀,街道到了晚上更仿如野兽横行的丛林。恶徒人数众多,衙门亦无从执法管束。 官衙管不了当然更有另一个原因:这些恶徒大都聚集在宁王府一带,该范围乃由王府护卫作主,南昌府的保甲与捕快都不敢踏入干涉。 这些亡命之徒全都是被一个江湖消息吸引到来南昌城:宁王府爱惜天下勇勐英才,若幸运得到赏识,授予王府护卫一官半职,黄金美女,皆在掌握。 韩山虎与他的七个秘宗总馆同门,亦是受这消息吸引远从伧州而来。分别是他们的目标远不止金银财宝与女色。 韩山虎喝干杯中茶,伸了个懒腰离了窗前。他将空杯放回房中央的桌子上,拿起桌上的布包。从包里杂物之间,找出来那个令牌。 那个以特殊乌黑石材雕琢的令牌只有二指宽,上面刻着「宁王府卫」一行篆字,背后有些凹凹凸凸的刻纹,看似随意,但韩山虎猜想是代表某种暗号。 他摸着令牌沉思,围着髭鬚的嘴在微笑。 正在旁抹拭着爱用单刀的任云飞,看见师兄的笑容,也不禁高兴起来:「就是今天了,韩师兄。不枉来了这一趟。」 韩山虎看着师弟点点头。 「我们要令秘宗门名号,再次响彻武林丨」任云飞又说,被刀光映得发亮的双眼透着兴奋之色。 「当然。」韩山虎答和,声调却比师弟冷静得多。他仍在抚摸着那宁王府令牌,想起昨天把令牌交给他的那个人。 世事多么地讽刺啊,韩山虎想。这个引路的人,偏偏就是武当派的。 ——或者说,从前的武当派。 韩山虎带着七个沧州「玉麒堂」的同门师弟再度千里南来,心里只怀着一个念头:重振秘宗门。 三年多前「湘渡客栈」内斗一役,令秘宗门元气大伤。一门之长竟与弟子相互厮杀,死伤枕藉,实在是武林罕有的大丑闻,而继后掌门雷九谛在比武中遭公然击杀,秘宗门的声望更堕入深渊,各地分支纷纷脱离沧州总馆自立,甚至连「玉麒堂」里也有门众出走,曾是天下「九大派」之一,以弟子众多及流布广阔称雄的秘宗门,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场,每受武林中人谈论都引为笑柄。 本是下任秘宗掌门继任人选的韩山虎,回到「玉麒堂」之后养伤好一段日子,之后眼见本门分裂衰落,本应是自己囊中物的一切光荣与权柄,尽都烟消云散。玉麒堂」的权力暂由韩山虎的族兄兼师叔韩天豹及几名长老共同掌握,他们对韩山虎甚不信任,一是韩天豹深知这个族弟平素就品性不良,二是韩山虎正是导致湘潭内斗事件的关键人物,为何与雷九谛生起争执只是韩山虎一面之词,未足完全相信。由于秘宗门里始终欠缺另一个实力与声望具备的人选,新任掌门之位就此长期悬空。群龙无首,对秘宗门更是另一大打击。 韩山虎在秘宗门总馆里本是首席高手,前途却一片黯淡,因此伤癒后仍旧意志消沉,完全荒废了武学,终日沉溺在酒色中度日。 令他从自暴自弃里清醒的,是某一个寒冬早上。那天还没完全天亮,他拖着宿醉未醒的身躯离开花街柳巷回到「玉麒堂」,进了大门后又感一阵反胃,蹲在前院的大树下呕吐了好一轮。 当他站起来抹去嘴角秽物时,却隐约看见前头的练武场上几个起落的身影。 他走近去看,原来那是几名秘宗总馆的「内弟子」,全都比韩山虎年轻,因为经验不足,当日并未随雷九谛南下追捕「破门六剑」,但武艺却都不俗,本是「玉麒堂」新一代里最有希望的后进。其中以任云飞和欧阳敬两人跟韩山虎比较熟。 他们正在共同锻练,一个个被汗水湿透衣衫,身体冒着白烟。 ——天还没有亮透……他们什么时候起床练武的?…… 韩山虎再细看,几个师弟并非仅止于普通的练习,而是用木兵器在互相对打,激烈程度几近实战,有些人脸上额上已经肿起,其中一个师弟赵敖更有一条左臂伤了,要用布巾挂在脖子上,即使无法参加,还是在旁看得甚投入。 秘宗门生变之后士气无比低落,加上再无武当派威胁,这段日子「玉麒堂」里的锻鍊气氛甚为差劣,脱退回乡者也越来越多。韩山虎却想不到这天清早竟会看见如此情景。 ——这蓦然令他回想从前的自己…… 「你们在干什么?」韩山虎吐着未散的酸气问。 那几个师弟里最年轻的秦铁衣,停下手上木刀,走过来向韩师兄行礼。 「在练功啊。」他抹抹额上汗水说:「不努力一些,要待哪天才杀得了荆裂?」 「你……说什么?」韩山虎听得呆住了。 「杀死那个荆裂呀。」秦铁衣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说,瞧瞧身后几个人。「这是我们的约定:为师父报仇,为秘宗门雪耻。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那一刻,韩山虎感到自己的灵魂被摇醒了。 「韩师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任云飞接着说:「是的,我们对上荆裂,大概都得死。可是有些事情死也要去做的呀。」 一股巨大的羞惭感,令韩山虎几乎崩溃,在师弟面前险些就跪了下来。 ——他们都没有放弃。 「你也一起来练吧。」欧阳敬在另一边说,搔了搔头髮:「其实……这些日子,我们都在事韩师兄你回来练武场。」 他们也都见识过从山东跟随雷九谛回来的韩山虎,那「神降」的威力是如何惊人。秘宗门假如仍有希望,一定还是在韩师兄身上。 韩山虎沉默了好一会。众人停下来等待他的回答。 「如果你们真有死的准备的话,那不如把命交给我。」韩山虎如此说。 从那天起,韩山虎换了一个人。并且得到七个同伴。人不多,但每个都有足够的决心。 「为了重振秘宗门,我们要不惜一切。」韩山虎在出发离开沧州之前向他们说:「就像师父为了变得更强,不惜成为疯子。必要之时,连人性也得抛弃。没有这个心,请不要跟着我走。」 他们依从走镖的秘宗同门带来的消息,南下前赴江西。这是韩山虎的决定——他是聪明之辈,当然明白南昌宁王如此广招壮勇的意义。 天下将要大乱。在这乱局里也会诞生新的秩序。乘着这股浪潮,就有机会获得新的力量,然后收復各地秘宗分支,重振秘宗门的往昔荣光——不,甚至可能建立一个超越少林武当的新秘宗门。 ——而我与这七个师弟,将把名字刻在歷史上。 来到南昌城后,韩山虎发现此地果然风云暗涌,到处流动着一股不安分的气息。 客栈和饭馆里每天都听到新故事,说某某人凭飞檐走壁的盗贼本事进了宁王府,已然得到统领之职,某某本来穷得连客店钱也付不起只能睡在城内街头,一日之内就摇身变成王府护卫的队目,夜夜与兄弟上妓院赌坊玩乐,手里的银子怎也花不完…… 众人之间同时也在流传着各种向王府自荐的方法。有的宣称自己有门路找到相熟的王府中人引介,当然这得花一点银两……其中许多实际都是骗局。 韩山虎与师弟们从来不听这些,也对身边一切斗殴争执冷眼旁观,未有跟任何人打交道。 ——我们跟这些渣滓是不同的。要的也不止于那些。 终于在南昌城的第十天,他们在茶馆里遇上一群来自王府的人,并且发生了冲突——说是「冲突」有点不符,事实是韩山虎一口气在其中五个王府护卫脸上轻轻割了一刀。真的割得很轻,只是仅仅把每个人的一只眼睛割瞎。 这次争执当然是韩山虎刻意引起的。他看出那伙人是王府护卫里的好手。这是能得到王府注意自己最直接的方法——虽然无法肯定结果是好是坏。 次天到来找他们的那个人,令韩山虎一见难忘。事实是谁也不可能忘记:高得像竹竿般的身材,光秃秃的头颅与诡异的长相;脸颊上的古怪皱纹刺青;腰间那柄散发着阴气、一看就知道杀过许多人的长剑。 此人只带着三个手下同来——其中一个是昨天亲眼见过韩山虎出手的王府护卫。这高个子根本木必多带人。在街上所经之处,所有平日表现得凶神恶煞的汉子,全都退避得远远,就如遇上毒物一样。 那人一眼即寻出韩山虎。同类总是最容易相认的,不管是凭身姿、动静还是气度。 「武当,巫纪洪。」 「秘宗门,韩山虎。」 一听到对方门派名字,巫纪洪的大嘴像裂开般笑了。 ——与荆裂是仇敌。 双方不必再说什么——韩山虎等八人到来南昌,已等于表明了目的。 巫纪洪将那个王府的通行令牌交给韩山虎,着他次日来与府里的重臣见面。 巫纪洪正要转身时,韩山虎却说:「先此声明:我只臣服于王爷一人之下。」 ———意思是:不要以为你向我招手,我就会变成你的人。 巫纪洪微微一笑。 「那是由王爷跟众将领军师决定的。」他说。「得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此刻在房间里的韩山虎,把玩着那面令牌,心里有点紧张。自从那次面对八卦掌门尹英峰之后,他已经许久未跟高手交锋。韩山虎的身材虽已恢復纵情酒色之前的状态,但肌肉仍比从前略有松弛,气息耐力也未返回从前巅峰——这一点直接影响他能够维持「神降」的状态多久。他后悔自己白白荒废了好一段日子。 但没有办法。机会不会等待人。要加盟宁王府就得趁早,才更有利于建立人脉及获得重用。何况宁王不知何时就会起事,若等到那时才加入就太迟了。 「今天就要过第一关。」韩山虎似乎在向任云飞说,也像自言自语:「要让人们再次知道秘宗门武道的厉害。」 ◇◇◇◇ 还没有进入宁王府的围墙,仅仅到了王府两条街外,韩山虎和七个师弟就已受到盘查,要出示那乌石令牌方可继续前进。 那一带街道一如平日熙熙攘攘,聚满了到来寻找机会的游民浪客。他们看见韩山虎掏出那面令牌,目中都闪出羡慕的眼光。 在宁王府西侧的朱漆大门前,有十多名护卫看守。他们接过韩山虎的令牌,另外拿出一块差不多大小的木板,将两者拼合起来,仔细确认上面的凹凸刻纹完全吻合。这个乌石令牌与木板,宁王府每日都更换,以防有人预先盗用。 韩山虎等八人的兵器全都被暂时收缴。这一点他们早就预料。可是王府护卫仍执意要摸索搜查八人衣衫。「假如你们不喜欢,那就别进去。」那看门的头领如此说。韩山虎他们其实早就连身上的暗器飞镖都已交出来,但还是忍受着这屈辱,任由对方搜身。 终于大门里走出来一支廿多人的护卫。他们再拿出一部名册,确认韩山虎的名字有登记在今天的访客名单之内,这才带他们进去——而且还要将他们分作两批,每四个人先后进入,而且所走的路径不一样。这样其中一批进了王府后,沿途都不知道另一批同伴正走到哪里,如此可牵制其生事作乱。 虽然手续繁琐又被人搜查身体,韩山虎反倒觉得宁王府这么谨慎是好事。若是行事粗疏大意,韩山虎反而要考虑是否值得为其卖命。 ——他不知道王府的防卫加强到这个程度,全因为一年前遭「破门六剑」入侵的教训。 韩山虎被带到王府里其中一丛宅邸内,他听那些带路(也是监视)的护卫说这是「龙骑上将军邸」。那个巫纪洪就是「龙骑上将军」吗?或是他还有个老大?韩山虎相信很快就知道。 他跟三个师弟被安排在一座偏厅里等候。另外四个秘宗同门不久后也被带来会合。那厅外各处有数十个王府护卫把守着。 「商将军与巫将军会过来接见你们。请等候。」领头的护卫向韩山虎说,语气很是有礼,也着人送来茶水。他既知韩山虎是巫纪洪看上并亲自招揽的人物,本事定然不低,若真的加盟王府,将来很可能成了自己上级,自然不敢怠慢。 护卫都离开了厅堂,留下八人在内。两手空空且身在陌生之处,外头又被人重重看守,他们心里自然不安。 韩山虎则在琢磨刚才那护卫头领的说话。「商将军」排在巫纪洪之前,也就是说在王府中具有更超然地位,很可能才是那位「龙骑上将军」。而能够令巫纪洪那样的武当怪杰也臣服其下的,到底会是怎样的人物? ——最有可能也是武当派的残党。 但是韩山虎努力回忆过去听闻过的武当派厉害人物,怎也想不起有一个姓商的…… 秘宗门八人在这偏厅里,有的安坐调息,有的走来走去舒展手腿,也都在做准备。他们知道待会随时要在宁王或其重臣面前献技,这是投身王府的难得机会,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年轻的秦铁衣则四处细看厅堂的陈设——如此豪华的气派,从前在沧州哪曾得见? 这种奢华也是权力的体现。几个江湖经验较少的秘宗门人,顿时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韩山虎表面镇定地喝茶,内心也混杂着不安与兴奋。 然而他们等了又等,仍然没有人来。 韩山虎的心就像手中那杯茶一样,渐渐冷了下来。 过了大半个时辰。八人心中怒气不断累积。若是从前的韩山虎,受到如此侮辱,早就带同门拂袖而去。但想到将来的大业,他还是捏着茶杯忍耐下来。 任云飞却耐不住了,他勐力推开厅门步出,朝外头咆吼:「这算什么?把我们当谁了?还得等多久?」 守在门外的护卫原本正围拢着交头接耳,看见任云飞冲出来,马上上前栏阻——经过上次遭入侵一事,王府严限访客自行走动,护卫更务必执行此禁令,否则会受到责罚。 任云飞一见三个护卫当先上前,展开秘宗门的「燕青迷步」轻巧闪过两人,再游身至第三人背后,施擒拿手法反锁其手臂,另一只手从后抓着其前襟拉扯,用那襟口边缘勒住护卫喉颈,双手稍稍加劲,即令他肘肩关节剧痛同时无法唿吸,苦楚如堕炼狱。 任云飞咬牙切齿,贴着那护卫扭曲涨红的脸怒吼:「这般轻慢,是看不起我们沧州秘宗门吗?」 ——这段日子秘宗门受尽冷嘲热讽,任云飞身为总馆「内弟子」极重视本门荣誉,在沧州就因此打过不少人,此刻情绪又再次爆发。 那些王府护卫虽有看守之责,但自知只凭这里几十人,未必足以制服名震天下的秘宗门精英弟子;若是马上唿请援兵,又怕闹大事情被追究责任,于是其中一人急急上前调解。 「请先放过我们这同僚!两位将军正巧被王爷召去议事——所以没法马上过来。」 「王爷召见又如何?」 任云飞怒气未止:「就要把我们搁在这边不理吗?」 他骂着时手下不自觉加力,那被擒的护卫右手臂关节爆出断裂声响,整个人昏迷倒了下去。 任云飞把他放开,冷冷看着其他护卫上前照料。 这些王府护卫本来亦非善类,暴怒的脏骂此起彼落,其中一个脾气最差的高叫: 来投靠宁王府的人天天都有,就是今天也不只你们!以为自己才最厉害吗?」 「说什么?」任云飞捏得双拳发响,又欲再出手。 「我们刚才就听说,两位将军被召去,是因为有人来投效王爷——而且是非常不得了的人物!」 那偏厅里传来茶杯碎裂的声音。 ◇◇◇◇ 当商承羽与巫纪洪进入宁王府军机最高重地「龙虎厅」时,发现王府最重要的谋臣将领全部都在席:李士实与李君元父子、军师刘养正、水陆军统领闵廿四与凌十一等具已在等候。 仍是穿着一身雪白毛裘的商承羽,以剑锋似的目光扫视这些人。 「商将军来啦?请坐丨」刘养正一见二人到达,连同麾下几名谋士一同站起来迎接,并让出在自己之上的席位给商、巫两人就坐。 商承羽看看刘养正堆着热情笑容的胖脸,略拱手作了个礼,也就跟巫纪洪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就在那仍空着的王爷首座近旁。 在他对面的李士实与李君元父子,冷冷瞧着刘养正那副奉承巴结的模样。李士实与刘养正这王府两大军师,从前本就一直争宠较劲,各不相让,只是在商承羽加盟王府之后,双方才因有共同的劲敌而短暂结盟,然而去年「破门六剑」大闹宁王府一事,李氏父子负上了最大责任,李君元被挟持更是一大耻辱,两父子在王爷跟前的「行情」暴落,狡猾的刘养正实时转而巴结商承羽,李士实的派系一时显得势弱。 等待王爷到临之际,各人都未交谈,只是偶然互相观望。李士实这老头如同昔日,神容仍是显得深不见底,就像一株快枯死的矮树般拄着枴杖而坐,没有显露出半丝表情。 商承羽盯着李君元,却意外地迎来对方的直视。李君元自从那次遭「破门六剑」掳劫大难不死之后,心神大受刺激,曾经有一段日子惊恐得不敢外出见人,即使康復之后每次出席王府的军机会议,仍是犹如惊弓之鸟,总是避开商承羽和巫纪洪的目光。 然而此刻的李君元,脸上洋溢着久违的自信,敢于跟商承羽对视之余,好像还在克制着嘴角上的笑意。 巫纪洪也发现了这一点,别过头以眼神向刘养正相询。刘养正不必交谈就知道他的疑问,看看李君元的得意模样,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终于宁王朱宸濠进入了「龙虎厅」,众人起立相迎。身材魁壮的宁王步姿比往昔更具气度,全因这年来王府招兵越渐积极,人马军备皆已甚鼎盛,而北方的朝廷又未有警觉,形势极佳。 当然这两方面花费了宁王府库里不少的财宝金银。为此宁王命令麾下将士更频密在邻近一带水陆要道抢掠,以补充军资及贿赂所需,再加上不断有亡命之徒涌来南昌府,整片赣北已成无法无天之地。江西巡抚孙燧即使有抵抗意志,无奈掌握当地兵权的镇守太监王宏亦已被宁王重金收买,孙燧有心无力,只能眼看宁王府肆虐坐大。 宁王身后跟着十名百中挑一的壮士,另外还有他甚为信任的术士李自然。朱宸濠如走路有风,快步到自己的王座交椅前坐下来,其余人等拱卫两边,那仙风道骨的李自然则紧靠着王爷而立。 众人再次坐定后,商承羽察看王爷的脸色,发觉他竟也比平日还要亢奋,那副好像知道某件事情正急不及待要说出来的神情,竟和李君元有些相似。这年来王爷对商承羽的宠信有增无减,令商承羽甚是安心,此刻却隐隐感到不妥当。他再看看李君元,竟见他与宁王对视并略一点头,而宁王也颔首响应,二人似有什么重要事情隐藏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宁王的目光落在商承羽脸上。 商承羽心里不祥的直觉更加强烈。但他无法想到是什么原因。 巫纪洪马上感受到商师兄内心的悸动。他许久未见过商承羽处在这个状态,不禁暗自惊讶。 宁王那兴奋的模样,与商承羽恰成对比。 「商将军,本王还记得十分清楚:三年前你踏入王府那天,本王心里想,就如天上掉下一件大宝物到我掌心中。」 商承羽低头:「得以侍奉王爷,乃是臣的福气。知遇之恩,片刻不忘。」 ——在王府的闭门会议上,众人向王爷自称「臣」已成习惯。虽是如此,宁王每次听见仍禁不住高兴——尤其这般自称的是有本领的人的时候。 「很好。那么本王能完全信任商将军吗?」 这一句含意可以有许多——包括很凶险的意义。巫纪洪额上渗出汗珠。 商承羽却不为所动。 「臣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此语一出,宁王以下众人皆耸动。 但商承羽紧接又说:「臣想不到,还有何事是臣未做的,令王爷对臣有所疑虑。」 朱宸濠一听这解释开怀大笑,在没有其他人敢透一口大气的「龙虎厅」内,那雄壮笑声不住迴荡。 「商将军应该很清楚本王平生的心愿。」宁王笑完后又说:「为了达成这心愿,商将军是否愿意奉献一切?」 商承羽起立向宁王行礼:「臣这一副肝胆,任凭王爷处置。」 「即使要将军放下个人恩怨?」 这句话如针刺进商承羽的心。他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就如被囚在武当后山石牢那七年一样。 旁边巫纪洪的身体也颤抖起来。 商承羽虽然内心被震撼,但表面没有露出丝毫形迹——这种非常人的意志力,也是他当年能够在物移教之战生还的一大原因。 「此心不二。」商承羽马上回答,没被宁王听出有半点犹疑。 「太好了。」宁王笑着转头朝李君元说:「请他们进来。」 李君元显然已经等待这个时刻很久。但他仍是先看商承羽一眼,才志得意满地向部下命令,把人带进来。 不管商承羽掩饰得多好,刘养正还是察知他的异状。 ——是什么人能令这头怪物也如此震撼? ——想必是另一头怪物。 刘养正好奇地引颈观看。 只见在「龙虎厅」东侧一道门口,王府护卫带来了三个人。 三个都是你见了一眼就难以忘却的人。 一个缺了一条手臂,另一个一边手臂比常人长了一截。 但他们都不及中间第三个人显眼。这人身体没有什么特徵,也不比常人格外壮硕高大;不算老也不太年轻,穿着干净但并不华丽。 然而你看一眼就会觉得,这个人好像不属于这世界。 「龙虎厅」里传来一记激烈的响声,人们转过头去看声音来源,原来发自巫纪洪的椅子——在他那奇大的手掌抓握之下,那坚硬的椅把粉碎了。 商承羽却竟冷静如昔,淡淡看着进来这三人,似乎眼中所见只是三个不认识的陌生者。 ——虽然中间那个人,他曾在梦中亲手撕碎不下千次。 他同时轻轻按着巫纪洪的手臂,着他控制心绪。 那三人来到厅堂正中央。他们身上手上都没有兵刃。但是除了宁王、商承羽、巫纪洪与李士实父子以外,所有人都感到极度不安——就像突然与几头野性的勐兽共处一室,且中间全无栅栏遮挡。上一次有此感觉,就是商承羽来宁王府的时候。 宁王却无半丝畏惧。贵为金枝玉叶的朱宸濠,自出生那天起就认为天下人都该受他驱使,也无人能够威胁他。他看着这三人,那眼神犹如少年看着到手的新玩意一般热切亢奋。 中间那人迎宁王抱个拳行礼,终于开口。 「武当派掌门姚莲舟,带同副掌门叶辰渊及弟子锡晓岩,参见王爷。」 刘养正及王府众多谋士武将,虽然早看出眼前人极不平凡,但一听竟然是武当派掌门时,还是惊讶不已。 ——就是那个只带着几百人,毁掉了半支禁军神机营的男人,敢与皇帝正面冲突的狂徒。朝廷缉捕中的头号逆犯。就在眼前。 姚莲舟并未去看商承羽一眼,只略垂头向宁王继续说:「此前我派无故受朝廷出兵攻伐,众同门壮烈战死,武当门墙坏灭。吾等残存生者,与朱厚照此仇,不同戴天,今日诚心投效宁王府,贡献王爷大业,只为报却血海深仇,洗刷耻辱,光復武当」 姚莲舟此番言词,说起来并非咬牙切齿,甚至语气有点淡然,但却带有莫名的威严,直唿当今皇帝之名而称其为仇敌,更是大逆不道,他平平淡淡就说出口,反倒让人感到一股无法掩藏、睥睨天下的霸气。 商承羽听着时感到很讶异。他认识的姚莲舟从来不善词令礼节,这样的说词即使有他人代拟,从前姚莲舟是绝不会唸得出口,可现在却完全像自己真诚告白,语气非常自然。 更令商承羽惊异的,却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姚莲舟带着叶辰渊和锡晓岩,三人在宁王面前臣服下跪。 这完全违反了商承羽对姚莲舟的一切认知。 姚莲舟跪着,朝宁王高高拱着双手,脸朝地板,表情甚是诚挚。 在另一旁的李君元看着这期待已久的一幕,心头狂喜。多年来他插手武林,运用各种计谋与人脉在背后兴波作浪,目的只为替宁王府多收纳几个厉害的武者。 而此刻,他终于达成最大的收穫:那个「千山未及此山高」的武当掌门,曾在西安震慑群雄的姚莲舟,今日投入宁王帐下了。 宁王却未回答姚莲舟,反而瞧向商承羽,以眼神相询。 商承羽用了最大的努力克制心里狂暴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向宁王拱手淡淡说:「恭贺王爷,麾下又添几员勐将。」 听着这句话,李君元更是得意。在他心里商承羽说这话就等于服输。 ——我把你最大的仇敌找来安插进王府了,你能怎么样? 李君元想像自己就如在商承羽脸上狠狠刮了一巴掌。 宁王则大现喜色,马上请姚莲舟三人站起。 「皇侄那小子刚愎自用,滥动刀兵,既不爱惜世间英雄,又平白折损朝廷精锐,实乃无道之君。」朱宸濠藉机数落皇帝的罪行,顿一顿后又说:「今得三位加盟吾府,实乃苍生之福。本王现册封姚先生为宁王府护卫『凤翔上将军』,叶先生为『飞隼偏将军』,锡壮士为游击将军,愿三位与王府上下文武,同心协力,为天下拨乱反正。他曰本王得成大业,必重新将武当山『遇真宫』赏赐予尔等,并册封武当派为天下武林之首,助尔重耀武当门楣!」 第176章 卷十七 风捲山河 第三章 牢笼 「龙虎厅」的会议结束之后,姚莲舟与商承羽就像很有默契地留到最后才离开。 李君元知道自己无法介入这两个男人,他临行前悄声向叶辰渊说:「请姚将军提防此人……」然后离开了厅堂。叶辰渊表情毫无变化,但心里在冷笑。 ——我们比谁都瞭解商承羽,不必你来提醒。 商承羽带着亲信率先出了厅外。姚莲舟没有跟他交谈过半句,却与自己的人远远尾随。 走到半途商承羽着巫纪洪先回府邸。「不管如何,务必把那些秘宗门人挽留下来。」 巫纪洪明白商师兄的意思:他们比从前任何时刻更需要强力的援助。巫纪洪虽然顾忌姚莲舟,还是听话地离去了。 在后面姚莲舟也叫锡晓岩先去办事,并吩咐那六名李君元派给他的临时随从一起离开。锡晓岩默默领命而去。 走到?一座花园时,商承羽下令侍卫留在外头,独自一人进内。姚莲舟与叶辰渊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自后缓步跟上。 花园中央是一片被假山与树木围绕的池塘,广阔而幽静,水中隐隐可见鲤踪,水面如镜子般平滑,只有它们偶尔翻身扬起的波纹。 商承羽左手搭着腰间剑柄,临塘而立。姚莲舟到来,垂着空空的两手,站在池畔,距离商承羽七、八步之遥。两人后面廿几步外,叶辰渊半倚在树干旁,无感情的眼睛盯着商承羽的背影。 姚、商二人看来身姿自然闲适,互相看着水中对方的倒影,就像两个久未见面的老朋友,终于再聚首。然而彼此都感受得到,旁边的仇敌全身神经都在戒备状态,随时一触即发。 商承羽抚抚身上穿着的雪白狐毛裘,淡淡说:「师星昊是我杀的。」 「我知道。」姚莲舟回答时没有动一动眉毛。「当听说你走出来了,我就猜到。」 「就在你把我囚禁了七年的石牢里。」商承羽彷彿没有听见姚莲舟的话,继续一个人在说。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冷彻的恨意。「离开武当山之后,我每天都穿白色的衣袍。」 姚莲舟耸耸肩:「今天谁穿那件武当派的雪白道袍,已经没有关系。」 「那七年穿着白道袍、没有被关在寒冷黑牢里的人是你。你当然说没关系。」 姚莲舟并未回答什么。商承羽面对这沉默,反而无法再发作下去——沉溺于过去的痛苦,对武当派武者而言是可耻的事。 感觉到商承羽的怒意收敛了,姚莲舟才徐徐说:「你应该知道,我们决定把你关起来——不是因为你输给了我。」 商承羽听见姚莲舟如此说,心想对方果然并不知道当年二人比试前师星昊下药一事。 ——你没有真的打败我呀。 但商承羽此刻不想在此事上纠缠。 师星昊都告诉我了。你们认为我是叛徒,违背了师父的主张,还会把武当派带往危险的方向……哈哈……」商承羽冷笑:「可是最后,武当派是在谁手上丢掉的?」 「是的。」姚莲舟点点头:「我错了。」 商承羽听了很是惊诉——就像先前看见姚莲舟向宁王下跪时一样。他仔细看水中姚莲舟的倒影,有点不敢相信。 ——这傢伙。这个铁青子的盲目信徒,竟然承认自己错了! 「这些日子我认真想过了。」姚莲舟继续说:「商师兄,你是对的。武当不应该只把求力量的慾望压抑在武艺之上。这是武当派败亡的原因。」 他转过头来,第一次与商承羽对视。 「过去的事情已不可追。我并不会因此放弃武当派。然而武当一天被朝廷视为叛逆,一天都不能在阳光之下復兴。那么余下的出路,就是令天下改朝换代。」 商承羽听着这番话,心里竟不自觉沸腾起来。 然而说话的明明是他最恨的人。 ——也许因为商承羽内心最深处仍放不下「武当」二字…… 姚莲舟又说:「我们需要力量。而天下间唯一容许我们获取力量的地方就是宁王府。所以我们就来了。绝不是因为你在这里。」 商承羽听了,瞄一瞄后头的叶辰渊。只见独臂的叶辰渊就像依附在那树旁的一只野鬼,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也就是说他绝对服从姚莲舟的主张。 「你知道那李君元把你们引进来,是为了牵制我的吧?」商承羽问。 「那没有关系。」姚莲舟直视商承羽说:「那种人的眼界,是没法明白我们要什么的。」 ——而我明白你要什么。 这就是姚莲舟的意思。 商承羽看着姚莲舟的眼睛,判断出姚莲舟果真已看透他的真正野心: 乘着宁王叛变的这股风暴,获取最多的权力,并在最后取而代之。 ——而且他说「我们要什么」……..那意思就是说,他的目标跟我一样。 「我们可以一起走这条路。」姚莲舟说:「你喜欢的话,我们最后再来一次比试也可以。总之,不管赢的是谁,天下都是属于武当的。这对我来说就足够。」 武当王朝。 这正正是商承羽多年的梦想。 姚莲舟再看商承羽一眼,没有等他答应就转身离开了,彷彿知道商承羽必定不会拒绝。 叶辰渊如一条影子般随着姚莲舟离去。 商承羽看着姚莲舟的背影,只觉这个师弟已然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他不能肯定是什么令姚莲舟改变了。 ——只是因为武当派破灭吗? 假如商承羽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定然啼笑皆非,也无法理解: 姚莲舟的转变,全因为一个女人。 男人,若是连生命里最爱的女人也甘心放弃,他看这世界的方式就变得不一样。 ◇◇◇◇ 锡晓岩知道,自己每经过王府里的一道关卡,那些守卫都在注意他那怪异的身材。 这些年在江湖中流浪,锡晓岩总是要用各种方法遮掩自己那条奇长的右臂,以免身份败露。现在来到宁王府这怪臂终于得以解放,锡晓岩本该感到轻松,可他反而觉得比在王府围墙外头更不自在。 那原因,并非因为被人看作怪物。 武当派三人在获得宁王册封军职之后,李君元马上就发给他们王府将领的通行腰牌,好让三人能在府里活动。守着要道关卡的护卫,看见锡晓岩所出示的腰牌,尽皆肃然起敬——他获封为游击将军,在王府护卫中足领三千人以上,并对下级的校尉兵士有独断的生杀权力,守卫们自然不敢冒犯。 然而每当锡晓岩展示那腰牌通过关卡时,他并没有掌握威权的满足,反而感到自己像进了囚牢。 ——我连走一步路的权力,都是别人赐予的。 在前后与锡晓岩同行的是李君元派来的三个临时侍从。其中一个在前头引领,另外两人,一个捧着姚莲舟爱用的「单背剑」,另一个提着叶辰渊的「离火剑」,跟在锡晓岩后面。锡晓岩则自己背着那把藤柄长刀,一如往昔。 重新带着自己的兵刃,给锡晓岩一种安定的感觉。 先前六个侍从带着锡晓岩到王府大门前,取回寄放在那里的兵器及行囊。其中三人先将行囊运送往姚莲舟他们的住处,余下这三个侍从,则带着锡晓岩及刀剑前往王府东侧的军械所。 宁王府内共有三个军备储藏及整备的地点,其中东侧军械所负责收藏刀枪甲盾等近战用器具,并附有修整刃物铁器的工匠房。 经歷过三年前武当山大战后至今,姚莲舟他们的三柄兵刃一直未曾好好修理打磨,一是怕由此洩露身份,二是不信任坊间寻常的铁匠或磨刀师。宁王府所招揽的兵器工匠都是一等一的,锡晓岩进府后只觉无事可做,与其一个人回住处等候掌门,不如先将兵刃拿去修整。 那个捧着「单背剑」的侍从,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武当掌门佩剑,甚是小心谨慎,紧张得背项都透满汗水。这柄奇剑几乎就在武当之战中丢失,得殷小妍和侯英志带走,并一直严密收藏,直至姚莲舟恢復心智后,殷小妍即将之归还。 锡晓岩回头瞧了「单背剑」一眼,回想起四个月前姚莲舟所下的决定:要来投身南昌宁王府。 听了之后,锡晓岩心里颇感矛盾,不止因为自己曾经与巫纪洪对敌,也因他从巫纪洪口中隐约知道,朝廷攻打武当派一事上,宁王府亦很可能有分促成,并且令商承羽得以脱出。 「过去的已经不重要。」姚莲舟却向锡晓岩说:「如今谁能助我武当派復兴,我们就该去找谁。就像武者间的决斗一样,胜利就是一切。」 叶辰渊则一如意料,绝对服从姚掌门的主张。锡晓岩别无选择只有跟随。 但他心里无法完全挥去一抹疑问: ——靠这种方法復兴的武当派,还是原来那个武当派吗?…… 自从寻回姚掌门之后,锡晓岩终可放下领导武当残部的重担,不免松了一口气。可是如今他又有点怀念起那些年的流浪日子——虽是朝不保夕,而且每天都在为未来担忧,但却完全自由。 走在宁王府那犹如迷宫的廊道里,锡晓岩知道从前那直来直往的人生,已经离自己越来越遥远…… 还未看见军械所的工房,锡晓岩已然感受到前方传来一股热浪。果然一到那工场,只见一排八座熊熊燃烧的洪炉,四周满佈着百来个汉子,大多精赤着汗水闪烁的上身,各自在锤打钢铁、为炉火添柴鼓风或是做各种兵器军械的组装,叱喝声与金铁鸣声交互合和。 锡晓岩看看堆在四周成百上千的刀枪盾牌及战甲部件,又见众多匠师干活不停,整个工匠房生气勃勃,也看出宁王准备发动叛乱的野心绝非玩笑。 ——而武当派余下来的所有人,都在这股风暴的正中央。 锡晓岩看见工匠房这等情景,顿时感到一股无比的熟悉,第一次在宁王府里笑起来。工艺与武艺虽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但这么一大群人专心致志地流汗付出、追求最好成果的气氛,令锡晓岩回忆从前与众多武当同门砥砺磨练的日子。 这时他看见其中一组正在磨刀的三名工匠年纪较长,身边围着很多人专注观看,似乎都在从旁观摩学习,显然就是这里技艺最好的磨刀师匠。锡晓岩领着三个侍从走过去。 正走近时,锡晓岩却发现人群中一个背影有点眼熟,那人一头胡乱修剪的古怪髮式,背项身形看在锡晓岩眼里格外突出。 是剑士刀客的身体。 那人如有后眼,一受到锡晓岩远远注视已然警觉,把脸转了过来。 因为那双怪异的黑、红妖瞳,锡晓岩定睛看了一阵子才能确定,眼前人就是久违的武当「兵鸦道」同门卫东琉! 突然看见又多了一个生还的武当同门,还要是最精锐的剑士,锡晓岩兴奋地跑上前去高唿:「卫师弟!」 然而卫东琉只是冷冷瞧着锡晓岩,脸上没有一丝感情的波澜。锡晓岩感到对方有异,他自己的笑容也僵住了,走到数尺前就停下来。 「你还活着。_锡晓岩说。 「你也活着。」卫东琉顿一顿又说:「啊,那当然了。你当时不在武当山。」锡晓岩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那次大战的最后关头,才回到武当加入奋战,而且一个人从另一方位突袭神机营,许多同门都并未看见。在卫东琉心目中,自然以为锡晓岩私下武当之后就从没有回去。 「不,我也……」锡晓岩说到一半,又觉得不想辩解——毕竟自己没有从头至尾守护武当,心中确实有愧——马上又沉默下来。 这时卫东琉看见其中一名侍从手里的「单背剑」。这次他动容了。 锡晓岩察觉,也就解释:「不错。姚掌门也来了。还有叶副掌门。我们一起加盟宁王府了。」 卫东琉只是看着单背剑」,没有说话。锡晓岩回想从前「兵鸦道」这个年轻又具天赋的师弟,那印象跟眼前此人竟有如此差异。他端详着卫东琉那怪奇双瞳,又看见其腰间所带的异形双剑,想不透是什么令卫东琉有如此大的变化。 「卫师弟,你呢?」锡晓岩问:「是……商承羽带你进王府的吗?」 卫东琉点点头。「本来我是一个人的。他跟巫师兄找到我。」 锡晓岩听到卫东琉愿意多说几句,先前的冷漠似乎稍稍融化了。他再走近些,降下声线试探着问:「现在既然姚掌门都加入来了,你会不会想……再次跟随他?他才是我们的掌门啊。」 卫东琉的黑红双眼,盯着锡晓岩好一会,然后徐徐问:姚莲舟既已加盟宁王府,不就是已经放弃以前的原则了吗?那他跟商承羽有什么分别?我跟着谁又有什么分别?」 锡晓岩为之语塞,却无法反驳半句。 「而且商承羽不过是带我进来,我没有『跟随』他,他给我做的事情,我喜欢做就做,不喜欢的就不干。」卫东琉的声音里有一股狂傲的意味:「离开武当山的一刻,我已然决心以后只为自己而活。锡师兄,我看你最好也学我一样。」 卫东琉说完,拍拍锡晓岩的肩头,也就带着两个部下离开。 锡晓岩呆在原地,眼睛瞧着面前那三个磨刀师工作,心里却一直在琢磨卫东琉的话,久久未能平復。 「将军……要磨刀吗?」其中一个磨匠发现了锡晓岩跟他的游击将军腰牌,马上停下手中的工作,上前来招唿。 锡晓岩这才如梦初醒,暂时不再想那事情,把背上的长刀解下来,连同「单背剑」和「离火剑」都交给了磨刀师,并仔细向他们指出三柄刀剑的特色和打磨的要求。 三名磨刀师都经验丰富,一眼看见三柄刀剑已感受到其散发的浓浓杀气,知道刀剑的主人并不平凡。尤其那「单背剑」,半刀半剑,构造很不简单,三人绝不敢马虎整修。 「将军……这几柄兵刃,我们要多花几天才能够按阁下说的磨好。」 锡晓岩点点头答应。假如他们草率了事,他倒是更担心。 「这些日子我们还得练功,要找些兵器替代。」他说。 侍从听了马上领锡晓岩前往储藏兵器的仓库。他们向守卫一轮解释后,守卫把众人带往其中一座房屋,打开门锁给锡晓岩进内。 锡晓岩看这屋里,只见四周排列挂放的全都是刀剑,而且一眼就看出都是精挑的铸品,并非寻常士卒所用,乃是王府的收藏。 锡晓岩既是武痴,对兵刃自然也甚爱,蓦然看见这数百柄精良刀剑,就如小孩看见一座糖山,先前的苦闷一扫而空,马上上前逐一拿来细看。 忽然一柄熟悉的刀映入眼帘。 锡晓岩伸出微颤的手,抚摸那皮鞘与垂着血红人发的长柄。 曾经,他与这柄刀的主人朝夕相对。 「这柄……怎么会在……」 「将军,你认识……那个姓霍的女人?」 锡晓岩左手抓起那柄大锯刀,右手长臂伸展,抓住那侍从的衣襟。 「她在王府里?」 在锡晓岩的力量下,那侍从犹如一只小猫,身体畏惧地缩了起来:「本来……在的...可是....」 锡晓岩一听以为霍瑶花出了什么不幸,勐瞪着那侍从,神情兇勐如恶兽,吓得那侍从无法说下去。 另外两人这时急急从旁解说,叙述了一年前「破门六剑」如何带着獞人狼兵闯入王府,怎样把霍瑶花救走了。 锡晓岩听着时,心里生起无限的憾恨。他想到从前自己与叶辰渊及武当「首蛇道」同门,有好一段日子都在南昌宁王府之外监察打探,从没想到原来霍瑶花当时一直被困在王府里,身不由己。 原来那时我跟她距离这么近。我却半点不知道——而最后救走她的人是荆裂,不是我。 这么说,霍瑶花此际会否与荆裂在一起?岛津虎玲兰又如何?缓缓放开了那名侍从,里完全被混乱的情感佔据。 ——她逃出去了。我却进来了。 ——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锡晓岩想着。 他双手抱着霍瑶花的佩刀。抱得好紧,好紧。 第177章 卷十七 风捲山河 第四章 暗涌 「阿捷!阿捷!」 宋梨焦急地唿唤着,提起裙裾跟几名侍女在豹房的廊道之间奔跑,喘着气四处张望。 她们走了一段,终于在宫室悬垂的帘帐之间,看见那快速逃走的小小身影。 「别乱跑!」宋梨向那身影高叫。 那是一个才只两尺许的孩童,听见宋梨的唿叫停了下来。那男孩穿着古怪,鲜艳色彩的布帛左披右搭在身上,头上戴了一顶鸡冠似的红色小帽,一副西域番僧似的打扮,手里拿着一柄玩具木剑,此时停下来回过头,朝着宋梨一笑,那嘴巴里的乳齿已经长齐。 这男孩肤色带着红棕,眼神甚是灵动,相貌可爱健康,与一般在深宫中出生成长的孩子很不一样。 他才停下一会又回过头向前奔跑。宋梨和侍女心中叫苦,只好继续追上去。 「才两岁的小人,怎么这般会跑?」其中一名侍女不禁喘着气抱怨。 只见那男孩跑姿又稳又顺畅,虽然身躯还小,动作却完全像个五、六岁小童的模样。宋梨看着皱眉失笑。 ——谁教他有个那么厉害的娘?…… 他正是皇帝宠姬马荻在边荒诞下的孩儿,获陛下亲自取了个乳名「阿捷」,全因他正在应州的胜仗之后出生,被皇帝视为胜利的吉兆。 那次皇帝朱厚照御驾亲征并击退鞑靼军队之后并未满足,回京师只住了大约半年,又再与江彬出关巡边,除了照样带着宋梨、马荻等爱姬之外,也要仍未满週岁的阿捷随军同行,只因他视这孩子是保佑出征胜利的吉祥人。结果这次出巡走了几千里之遥,直至是年春天方才回京。阿捷久在边荒,回到这豹房的宫室居住,只觉一切都甚新奇,故此整天也在殿堂乱跑,害得宋梨每日忙于看管跟随。 却见阿捷前方出现了几名军官。宋梨还没来得及唿叫,那群人中一个已利落地伸手,把迎头奔来的阿捷一把抓住,抱在怀里。 宋梨看见那不是别人,正是皇帝宠臣钱宁,她那张因为奔跑而通红的脸顿时变白了。众侍女见了钱大人纷纷行礼。 「宋美人安康。」钱宁那张白晳的脸皮笑肉不笑,一双细眼转过来看手中男孩: 「就是他吗?果真跟马美人长得很像啊。」 阿捷被钱宁抱住,脸上笑容消失了,狠狠用手里的小木剑挥打向钱宁头脸。钱宁避过,那木剑打在他肩头,虽然半点不痛,但器量极狭的他脸上闪现狠色,然而在宋梨面前不便发作,只好急急将阿捷放回地上。阿捷回身跑到宋梨前抱着她的腿。她将阿捷抱起来轻拍抚慰。 回京这些天以来,宋梨经常看见钱宁出入豹房,她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两年来皇帝大半日子都与江彬出关游玩,钱宁则被疏远日久,如今难得皇帝回京,钱宁自然天天来豹房钻营,尽量争取再次亲近陛下的机会。 宋梨看着钱宁不发一言。钱宁虽然与她所憎恶的江彬是死敌,而在促使皇帝向武当出兵一事上她与钱宁也曾算是「同谋」,但她深知此人与江彬只不过是同类,对于这些终日在宫廷争夺权力的野心家,她绝无半丝好感。 这时后面传来脚步声,原来正是马荻与另外几名侍女到来。她与宋梨先前分头去找阿捷,如今才寻到这里,见了钱宁后互相问了安,然后用责备的目光瞧着自己儿子。 阿捷见了娘亲的目光,把宋梨抱得更紧,躲在她的胸怀里。 「这小子,把干娘看得比亲娘更亲了。」马荻失笑。「明知干娘不会打骂他。真狡猾。」 宋梨听了也笑起来,抚抚阿捷的头,又替他整理快要掉下的小帽,那神态倒真像在照顾自己的亲生孩儿。 这两年来帮助马荻照料阿捷,已然成了宋梨生命的寄託。 要在这种地方保护、养育一个小孩,绝非易事。朱厚照本身就是个长不大的男孩,对于当父亲没有半丝兴趣,更何况阿捷为马荻与原来夫婿毕春所生,根本不是他骨肉。为免阿捷的哭闹令皇帝烦厌,马荻要用尽千方百计把孩子藏起,宋梨许多时候都帮上了大忙。把阿捷打扮成这种古怪模样,亦只是为了讨皇帝欢喜。 朱厚照视阿捷为带来胜利的吉祥之子,这一点既是幸运,却也带来危机。幸运的是皇帝因这缘故,没有叫人把阿捷送走,马荻不致骨肉分离,但同时亦因为迷信,皇帝强要马荻带同孩子一起巡边。关外荒凉寒冷,路途遥远颠簸,就算是强壮的成年军士也不易抵受,即使坐的是皇帝的豪华车驾,对一个才不满一岁的孩儿而言是充满危险的旅程。皇帝这次巡边更是远比第一次更积极,不断沿着长城巡视各隘口驻军,最后竟远走至陕西延绥的榆林卫,来回长达数千里,阿捷这孩子要不是有宋梨帮忙照顾,再加上体质天生极健壮,恐已在途中夭折。 宋梨把保护这个孩子,当成了自己这年来生活的最大目标。为此她更违反了自己的好恶,请马荻教导她骑马射箭——最痛恨武艺的宋梨竟然主动学习骑射,假如燕横知道定然讶异不已。宋梨这么做是为了阿捷,她怕自己体力不足以照顾孩子,因而决心好好锻练。结果就连从前不时发作的气喘病症,也越来越少出现了。 钱宁看着这两个美女相视而笑,不禁呆住了。宋梨的转变令人蔚异,从前那个令人心疼的病弱美人已经不见了,宋梨的身心重新灌注了一股生命力。 可是也因如此,从前宋梨吸引皇帝宠幸的那种特殊魅力亦消失了。风流的朱厚照从前长久宠爱宋梨,本来就是奇蹟,如今终于渐渐生厌,加上他在巡边回程途中,在太原晋王府作客时又新得了一个绝色歌姬刘良女,对之极是宠爱,马上带回了京师,马荻与宋梨这些旧宠姬都顿时被冷落。 可是对马、宋两女而言,这反而是高兴不过的好事:日常不必陪伴皇帝,她们就更能专心照顾阿捷成长。 ——当然,一生都靠取宠于权贵向上爬升、眼中只有权柄与财富的钱宁,是不可能明白她们的想法的,反而以为二人因受冷落而失意。 「钱大人,好像天天都看见你来豹房啊。」 马荻带有一股男儿豪气,跟宋梨相比她可半点不畏惧钱宁,直视着对方说话。 「为陛下奔走分忧,本就是臣下的责任。」钱宁恭敬地回答。眼前两个美人虽则近日失宠,但君意难测,不知道哪天皇帝或会重拾旧欢,钱宁心知没必要得罪她俩。他顿了一顿又问:两位可知陛下正在哪个宫室?」 宋梨与马荻都摇摇头。 钱宁略显失望,向两人行了礼,就要带着部下军官离开。马荻难得在豹房遇上官员,而皇帝又不在旁,于是乘机向他追问:「陛下早前说要南巡,是否真的打消了念头?」 原来皇帝朱厚照从北方塞外回来,主持过祭天仪式之后,才住了十来廿天又已对京师生厌。北方他已然玩够了,这次就想到要南巡,目标是去南京看看。 结果相比上次皇帝出关,众多朝臣这次还要反对得激烈,群起上书苦谏。正德皇愤怒地与众官对抗,酿成一场宫廷风暴,更有十几名朝官在廷杖之下被打死。 「听朝中同僚说,陛下答应了暂时延期……钱宁回答。他不欲就此多言,怕有什么传到皇帝耳中致其不悦。 马荻和宋梨听了心下宽慰。她们当然不是关心朱厚照玩得痛不痛快,又或是什么朝廷典章,只是不想阿捷又被迫跟着天子远行,无法安然成长。 与两位美人道别后,钱宁继续带着部下军官找寻皇帝的踪影。他虽不再如往昔般得宠,但毕竟也具有皇帝干儿子的身份,能在豹房自行出入走动,不受拘限。 ——那小子到底在哪里玩?…… 钱宁心里只希望待会找到皇帝时,死敌江彬不在场,好方便自己向陛下进言。但他知道这不大可能。自从江彬成功诱使皇帝出塞游玩,几乎把关外宣府当成另一座京城之后,二人终日形影不离,如同兄弟一样。 钱宁每天都急于来找皇帝,除了要重新取得宠信之外,也是为了宁王府的事情。 宁王府在钱宁心里已成最大的隐忧。宁王不安分的事在朝廷已非秘密,江西巡抚孙燧这些年曾七度上奏,指控南昌宁王有谋反之意,这七道奏摺不是给宁王派人追杀送信者拦了下来,就是在京城被钱宁以权势及人脉截取,没有一道能交到皇帝之手。可是钱宁知道,这仍无法压制消息在朝臣之间流传。 可是京师至今始终未有人就宁王谋反的嫌疑上书告状。钱宁知道是什么原因:首辅杨廷和与不少朝官,也都收取了宁王府的贿赂,故此尽量把此事淡化。 有一个人却始终是钱宁最担心的:江彬。 ——那傢伙定然会用这事攻击我…… 江彬肯定已知悉宁王有谋叛嫌疑。问题只在他到底掌握了多少钱宁与宁王府私通的证据。 一想及此,即使在四月天的宫殿里,钱宁的衣服底下仍是冷汗淋漓。 他当然不后悔收取宁王的贿赂——闪亮得令人眼花的金银财宝,世上谁可拒绝?他后悔的是自己涉足这么深。最初收了朱宸濠的钱财礼物,代价只不过是不时在皇帝耳边美言几句,赞赏一下宁王的谦厚仁德,之后收的财宝越多,钱宁干的事也就越大胆,先是说服皇帝,批准宁王府维持护卫兵力,后来更乘着神机营南下攻打武当之便,将一批禁军火器偷卖到南昌。 那一桩危险的交易里,钱宁赚了许多,现在却要担忧自己有没有命享受那些钱。钱宁最初以为,朱宸濠搞出这许多事情,不过是玩玩游戏,发一发皇帝梦,不可能成真,但如今形势,那个梦却越来越真实。 ——他若真的在江西起兵造反,身在京师的我岂非首当其冲?…… 钱宁前思后想,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促使宁王暂延或放弃叛乱。方法是:令宁王不必起兵也可能取得帝位。 对宁王而言,朱厚照这个皇帝有一个最大的可乘之隙:至今仍无子嗣。 这两年朱宸濠仍忍耐着未起事,其中一个原因是皇帝频繁出关。在满佈危险的塞外,朱厚照难保有什么不测,其时无太子继承,宁王即有机会在乱局中,安排自己的世子兵不血刃地取得帝位,自己则当上掌握实权的太上皇。这样做宁王亦不必背上同室操戈、谋朝篡位的千古恶名。 然而结果令宁王甚为失望:朱厚照一次又一次安然从关外回来。 钱宁心里却仍有一计:熟悉皇帝性情的他,将趁陛下玩得最兴高采烈的时机,再次向其盛赞宁王,并劝说皇帝批准宁王世子到京城参加太庙祭典,以作嘉许。 钱宁秘密收买宫内太监,取得「异色龙笺」,预先写了嘉许的圣旨,准备在皇帝兴致正高之时,让其加上玺印,并马上派亲信的锦衣卫把龙笺送到南昌,以防其他人中途干预。这种特殊的「异色龙笺」,非同寻常,乃是皇帝赐赏监国时所用。宁王朱宸濠只要得此凭证,日后皇帝驾崩,他即可以监国身份出台,立自己世子为帝。 皇帝会活到多久,当然无人能确实知道。但有了这「龙笺」,至少应可稳住宁王,暂时不会动兵。而以钱宁近身观察,朱厚照多年来纵情酒色玩乐,身体未必能捱得了多久…… 到时掌握皇座的人,换成与我深交的宁王爷,江彬你这混蛋,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丨 钱宁摸着密藏在怀里的「异色龙笺」,野心的光芒,在他双目中盛放。 ◇◇◇◇ 十天之后,皇帝果真隆重派遣三名使者驸马崔元、都御史颜颐寿及太监赖义,从京师出发前赴南昌。 然而使者所带着的旨意,却完全不是钱宁那美好的预想。 比使者更早出发的,则是宁王派在京城的密探。他们快马兼程向南昌直奔,要提早将消息带到宁王府。 第178章 卷十七 风捲山河 第五章 风起 在温暖的江风吹拂下,听着船身破浪的节奏,童静差点就堕进梦乡。 她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吐纳了几口气息,脑袋回覆清醒。她看看旁边不禁微笑,只见飞虹先生蜷伏在甲板上正在唿唿大睡。 童静提起「迅蜂剑」步出船舱外。六月的勐烈阳光洒落脸上,她只感舒服极了。身躯随着船行微微摇晃。对于岷江帮主之女童大小姐来说,这是熟悉不过的感觉,蓦然令她怀想起四川家乡。 ——很久没有乘船了…… 还记得六年前与燕横、荆裂初相识时,大家过了一段极愉快的船上日子。那也是她第一次离开父亲独立的时候。此后每次乘船,甚至每次站在江河边上,她都会回忆起那种快乐。 「你一个人在笑什么?」 童静回头,看见盘坐在船尾一角的燕横,手里正用小刀雕刻着一块木头。 燕横停下手来,用小刀指着童静:「别忘记,我们这次不是去玩。」 童静指指他手中那木块:「你自己还不是在玩?这次雕的是什么玩意?」 燕横把木头收到背后:「哼,才不告诉你!」 两人争了一轮,燕横最后才屈服,把木头给了童静。她仔细看,原来是一条未完成的小船。 他们住在那水岩前寨已经一年,如今终于有机会出外远行,心情甚是舒畅。 那大船顺着风,正沿赣江北上,从赣州出发至今已有六天。 两人沿着船舷往船首方向走去,途中与几个船伕及随从打过招唿。在他们上方高处,代表南赣巡抚的官府旗帜在桅杆上猎猎飞扬。 船头上站着好几个身影。一人在最前迎风而立,那撑着长衣的痩削身躯站得挺直,长鬚在江风中舞动,正是阳明先生王守仁。在他左右的是荆裂与孟七河,还有几名随行的民兵及侍从。 王守仁凝视着船首前方的达饭江水。在明媚阳光之下,他的心情却无法放开。因他知道,这条船正带着他不断接近那乌云密佈之地。 已跟随王大人好一段日子的孟七河,感受到其心情,默然不语。另一边的荆裂, 一头鬈髮以布巾包裹着,脸上如往常般气息充沛。新婚的他更添了稳重自信,神气蓬髮。 燕横和童静上前与众人问好。 「我们快要靠岸了吗?」童静问孟七河。 他点点头:「前面不远就是丰城县。我们可以停泊休息。」 孟七河旁边一个民兵说:「到得丰城,距离南昌就只有一百里左右了……」 一听这话,王守仁的眉头锁得更紧。 童静见了,向王守仁说:「大人,有我们『破门六剑』照应,你不必过虑啊。」王守仁苦笑:「不。你们答应过,到了南昌只留在船上,不得登岸。」 王守仁此番出赣州,原是受朝廷命令,前往福州戡乱。话说福州三卫,有名为进贵的军官聚众哗变,兵部尚书王琼遂奏请朝廷,向王守仁颁下敕书及领兵的旗牌,前赴平定乱事。 王守仁出发之日乃六月初九,正巧六月十四日乃是宁王朱宸濠生辰,按常例江西省内主要官吏都得去贺寿,王守仁虽领了王命出征,但从南赣沿水路往福州,北上时必经南昌,也就更无从推托。 南昌城这凶险之地,王守仁绝不想踏足。在那里唯一能令他高兴的事,就只有再与上司江西巡抚孙燧见面。他与孙燧先后都是由王琼安排来江西对抗宁王府,二人皆能干耿直,难得更是浙江余姚同乡,甚为投缘。 这段日子他一直为孙燧在担心。他知道孙燧不停向朝廷上表,告发宁王谋反之意,但一次接一次石沉大海,定是被宁王所收买的奸臣拦截了。 上奏无用,孙燧与王守仁更无别法。对方是朱姓亲王,他们不可能像对付一般匪贼般先发制人。余下就只有戒备和等待——等待宁王发动。 ——但恐怕那时候会太迟…… 相比天天与虎为邻的孙燧,王守仁留在南面的赣州总算安全得多。王守仁日夕都在担心孙大人的安危。 「当上江西巡抚,我心里已然预备把命豁出去。」二人最后一次在南昌分别时孙灿曾说:「但王大人你跟我不一样。你一定要活着。」 「破门六剑」得知王守仁要往福州戡乱,自动请缨随同照应,一则是五人安逸太久希望活动一下身手,二是预防途中有人加害王大人。他们最初以为王大人会辞谢,谁知王守仁一口就答应了。 ——看来王大人也感应到,今日形势比往昔更紧张…… 王守仁这直觉并非全无根据,福州三卫的乱事其实并不严重,正常来说没必要特意召远在赣州的王守仁前往敉平。王守仁相信这是兵部尚书刻意安排。 ——王琼大人的用意,是给我拿着兵权。 (当朝的地方官吏并无自行动用屯驻军的权力,只有出事时由朝廷颁下行军的旗牌,事后也要归还。) 王守仁并未猜错。原来王琼在京师与江彬颇有交情,得知江彬一直都在蒐集政敌钱宁与宁王勾结谋叛的罪证,可能于短期内就有所行动。这若是事实,江西生变的可能即大增,王琼于是布了这一着,让王守仁得到能动兵的敕印旗牌。 王守仁既打出戡乱的旗帜,这次出行自然带着一支亲随民兵,虽然只有三十人,「破门六剑」要混在其中掩饰身份也不困难。但是荆裂等人此前曾经大闹宁王府,在南昌一站实在不宜随行露面,因此王守仁要求他们答应,到了南昌时只可留在官船上。「王大人,我那次没有进宁王府,可以伪装跟着你入城啊。」燕横这时说。 王守仁摇摇头「我听说那宁王府的李君元,曾经在九江城招揽过你们。此人有交际手腕,对相貌定然过目不忘,我进宁王府多会遇上他,你不可冒这险。」 他苦笑一下,又说:「宁王若有心在府里擒杀我,就算有燕侠士的惊世神剑,恐怕也不可能救我脱难。反正我这趟贺寿已经迟了,错过了众官的宴会,在王府也不会留太久。你们不必忧心。」 王守仁为了预备戡乱,比原应出发贺寿的日子晚了离开赣州,本就时间紧迫,中途走到吉安府才发觉,参随在出门时竟误把大人的官印遗留在府邸,实时派人回去取,同时也放慢了行速,结果官船到今天六月十五日还没抵达南昌,宁王寿宴早在昨日已举行过了。 「王大人其实自己故意收起了官印,不想留在宁王府那种地方喝一整天的酒是吧?」童静开玩笑说。众人也都笑起来了。 王守仁只觉与「破门六剑」这干豪杰共处,是一大称意快事。 「兰姊她在哪里?」童静这时问。 「她有点不适,在船舱里休息。」荆裂说。「这几天偶尔就是这样。」 「可是荆兄你新婚后可是精神勃发啊。」孟七河促狭地说。众人哄笑当场。 唯有童静听不明白他这笑话的意思,看着这些大男人笑起来很是纳闷。 水浪声与笑声暂时掩盖了一行人的忧虑。 ◇◇◇◇ 官船到得丰城县的河岸前慢了下来,最后在黄土脑的璋头对开停下。王守仁的参随及护卫率先乘小舟从大船渡水上岸,向当地知县通报右佥都御史、南赣巡抚王守仁驾临,在岸上守卫并准备轿伞。 「破门六剑」五人早就准备好登岸。练飞虹是甘肃人,最不习惯乘船,这几天来吐了好几回,经常昏昏欲睡,直至终可上岸才精神起来,将各样武装佩上,手中拿着竹笠与鞭桿,预准登上小舟。 「兰姊,你还好吧?」童静看见虎玲兰随同荆裂从船舱出来,关切地问。 「没什么。就是肚子有点胀。」虎玲兰说。「不过现在胃口又回来了。待会你可要多点几个菜啊。」 童静拍拍自己胸口「点菜嘛,包在我身上」她心里有点奇怪:虎玲兰在海岛出生,又曾乘勘合船远渡重洋来到中土,何以在这小小的赣江乘船也会适应不了?…… 「破门六剑」众人都把兵器带好,各自穿成寻常民兵壮勇的打扮,女的则蒙着头纱脸巾,以免受人注目,也就陪同王守仁上了小船登岸。 只见一到岸边,孟七河站在江前相迎,一脸忧心。 「大人……似乎有点不寻常。」孟七河说。他已经把平日斜背在后的大刀提在手里,随时准备拔出。「我已吩咐众人小心戒备。」 王守仁一手把着腰间佩剑,踏上陆地,看见那埠头四周聚集着不少百姓,老幼男女皆有,各自提着大包小包的物事,似乎正在等待登船。王守仁扫视过去,只见一个个神色焦虑,好像恨不得快快离开。 距离这埠头只有半里的内陆处,就是丰城县城的所在。王守仁排开众人上前眺望县城方向,「破门六剑」亦紧随拱卫着,时刻留意埠头四周是否混杂有可疑之人。 只见远方的丰城,那东南方城门不停有人马与车子走出来,城门外的道路亦有鱼贯而行的影子。 「他们……在离开。」燕横看了一会后说。 「不是『离开』。」练飞虹的眼目虽早已不如从前驰骋西域高原时般锐利,但仍马土判断出是什么状况:「是逃亡。」 荆裂同意点点头。 强烈的不祥感觉,笼罩在王守仁头上。 这时一支人马从丰城向这边直奔而至。荆裂他们马上提高警备,手掌都按着兵刃。直至那人马走近了,他们认出前头徒步奔跑领路者包括有王守仁的两名参随,这才稍为宽心。 骑马者只有一人,身穿正式官服,身材略胖,并非什么了得的骑士。人马一抵达王守仁前方,那人即在随从扶持下爬下马鞍,急急上前向王守仁行礼。下官丰城知县顾泌,拜见王都堂!」 王守仁脸色如铁,眉头重锁。 他心里已有了准备,但还是得问个明白。 「丰城出了何事?」 「出事的是:省城。」顾泌额上汗水沿两鬓不住流下来,他的声音有如痛苦呻吟。 「本县今早接得快报:宁王已反。」 ◇◇◇◇ 就在王守仁与「破门六剑」抵达丰城的两天前,六月十三日深夜,南昌宁王府笼罩在一股诡异的气氛之中。 那夜南昌城民实在难以入眠。宁王府上空整夜亮如白昼,王府围墙内外全都张灯结綵,不断传来乐曲与喧闹声。四周的大门不停有大群人出入,全都是驻守本城的宁王护卫,他们轮番入内领取赏赐的银钱,再回到王府外围的宿舍享用丰富酒食。也有人得了赏钱就急不及待去寻欢玩乐,喧哗着穿过大街小巷,整座城都不得安宁。 这夜乃是宁王朱宸濠诞辰前夕,王爷已急不及待设宴预祝,又藉机犒赏护卫将士,以提高众人士气。 江西各地重要官员这天亦已云集南昌,明早天明即将入府为王爷贺寿,其时又会有另一番热闹。 然而这夜王府内里深处,却出现令人难解的状况。 那主殿的宴会厅里,摆满了醇酒美食,伶人在不停奏乐歌舞,然而主座之上,却是空空如也——宁王久久仍未见人。 不止如此,原本已在厅中的重臣如李士实父子、刘养正、几名护卫将领及王爷亲属家人,全都各自离席而去,只有其他位阶校低的军官及谋士坐在原位。 他们都知道这夜必有突发事情,但谁也不敢离席,也没有人够胆叫伶人停止歌乐舞蹈。他们无心看那歌舞,浅浅唿着酒,互相对看,并未多口交谈。 同时卫东琉与锡晓岩,各自都匆匆回去「龙骑上将邸」及「凤翔上将邸」,点起自己旗下精锐护卫数十人,带齐刀斧兵刃,前往「武德校殿」。当然他们都是各按商承羽和姚莲舟的吩咐行事。 朱宸濠正在那武德校殿」中央。只见他独自一人站在校场上,华丽长袍的下身前襬捲了起来,掖在镶着宝玉的腰带上,双手提着一柄黄金护锷的战刀,朝着面前空气一记接一记地全力砍斩,似要把积存在胸中的闷气都发洩出来。戴着金丝冠的额角流着汗水。 宁王眼目中充满了苦闷,似乎面前满佈看不见的荆棘,斩之不尽。 李士实父子、刘养正、闵廿四、凌十一、吴十三,占卜术士李自然,还有宁王世子、宗弟朱宸潼与几个早已依附的宁王宗室,也全集合在「龙虎校厅」之内,但只敢站在一旁,无人敢请宁王停止。 这时商承羽和姚莲舟,亦从不同的厅门先后进来,各自带着巫纪洪与叶辰渊。此刻的姚莲舟与往日不一样,穿着一身绣了飞凤暗纹的青色武服,「单背剑」挂在腰侧,再不似从前那孤傲的武当掌门,确有一派武将的气度。商承羽见了,心里再不情愿还是暗暗喝了个采。 一身黑衣背着剑的叶辰渊则一如往昔,就像随在姚莲舟身边的虚影。 商、姚二人都在看着宁王舞刀。在他们眼中,朱宸濠的刀法身姿当然完全不入流。但那并不重要——当一个王者也要亲自提刀砍杀时,那已然到了绝路。 重要的是他向空中砍斩,有否表现出称王的意志和决心。 他们看见的,却是刀锋里暗藏的犹豫。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知道对方也看出来了。 这时宁王终于把刀垂下,刀尖落在脚边的沙土上。 满脸是汗的朱宸濠,扫视群臣。 我布在京师的密探刚刚快马回来报信:朱厚照那小子已派来三个特使,向本王颁旨训诫。」 宁王众谋臣宗室虽然已听闻此事,但再听王爷正式说一次,还是不禁紧张起来。——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吗?…… 「他们说,此事乃江彬那傢伙作怪。」朱宸濠说时恨得咬牙切齿。 就如兵部尚书王琼所预知,江彬在最要紧的关头向钱宁出手了。 钱宁要诱使皇帝用「异色龙笺」变相封宁王为监国的阴谋,江彬早就透过安插在钱宁身边的内应得知。他日皇位若真的由宁王世子继承,将对江彬大大不利,他当然绝不许可此事成真。 为此江彬找了大太监张永合作。统领皇家禁军的张永,因为攻伐武当一仗折损严重,早就对促成此战的钱宁甚为痛恨,而张永亦对宁王谋反危及大明江山甚感忧心,与江彬一说即合。 江彬等待钱宁在皇帝面前多次盛赞宁王仁德之后,才发动突袭:他指使御史萧淮上呈奏疏,力数宁王种种不轨恶行,包括私造军械火器、以护卫名义蓄养大量盗贼响马、侵吞南昌一带民产土地、营私结党、在京师暗布尔目等等。 过去钱宁及许多被宁王收买的朝臣不断美言,皇帝听到的只有对皇叔的赞誉,与这奏疏所述大为矛盾。朱厚照虽不爱处理政事,但还未至于昏钝麻木,马上就此事询问身边内侍。张永就在这时趁势加上致命的一刀。 「要是在朝中当官的,託人在陛下面前美言,那不外是为了陞官发财,没什么好奇怪……」张永向朱厚照说:「可是一位亲王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此话令皇帝警觉,于是把那奏疏送往大学士处,着他们提出建言。 首辅杨廷和接到奏疏,知道必得谨慎处理。他深知不可再站在宁王一方,助其掩饰野心;但同时杨廷和又担心,要是迫得朱宸濠起兵,自己与许多朝臣收受宁王贿赂之事即会败露,更可能被打成谋逆的共犯。 即使我是陛下的老师,也未必能倖免…… 杨廷和与钱宁一样,当初并未认真看待朱宸濠的野心,因而收取其所赠财宝——毕竟杨廷和身为朝官之首,要维持势力和影响,花费也很不少——但不知不觉却陷入了这池泥沼。 左思右想之下,杨廷和终于从一百年前的先例,找到一个折衷之法向皇帝提议:当年先祖宣德皇帝平定汉王叛乱,赵王朱高燧与汉王共谋已久,罪足当诛,但赵王自愿放弃护卫与仪卫司,得到宽厚的宣德帝破格免罪,亲王名位与封地皆得保存。 朱厚照同意了杨廷和的建议,也就派驸马等使者三人前往南昌宣旨,向宁王训诫并命其尽彻护卫军,如遵旨即既往不咎。 ——杨廷和也无法确定宁王会否接纳这条件,但这已是他能想到最可能避免一场大祸乱的办法。 宣旨的使者仍有数天才抵南昌,但打听得消息的宁王密探却已在这夜先一步到来。 朱宸濠狠狠将那战刀插在地上,刀柄来回弹动不止。 「本王花费了多少岁月,禅精竭虑,才建得今日这支护卫军。哼,那小子一句就要把它收去吗?」他平日浑厚的声线此刻沙哑而颤震。以为本王害怕与你一决死战吗?你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大将军朱寿』吗?」 众谋士将领听了,知道宁王还没能下定决心,否则也不必在这校场苦闷挥刀了。 眼前就只有两个选择:受旨称臣、自裁军力,或是起兵叛变。 李士实与刘养正这两大重臣,各自在盘算。二人入宁王府最久,最清楚目前己方力量如何。王府护卫加上附近各地候命的匪盗,宁王现在可实时动员的兵力总计约在十万人上下,若有必要更可大开库府,以储备财力紧急招军,应可再增加三万人以这样的军力,只要指挥得宜,要取南方半壁江山,绝对能够成事,富庶的江南才是大明全局里的赋税重镇,只要稳住南方形势,即使无法一口气直捣京师夺位,长期战争亦对这边有利。 刘养正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谁第一个鼓励王爷起兵,谁就会得到更大的信任,于是抢在李士实之前开口说:「如今万事具备!一举以定干坤,匡正皇室,振兴大明,欠的就是王爷一念」 李士实听了,也要附和,不料他儿子李君元抢先说:「王爷三思!这皇位早晚要由王爷所得,但临大事不可仓卒应对。这道圣旨,我看并非朱厚照那小子自拟的,而是杨廷和的建议。首辅向来与我府交好,这次亦是为王爷筹谋,才有这个条件。皇帝要削我府护卫又如何?还是要靠地方官吏去监察,我们可虚应其事,表面裁撤将士,实际把他们分调到江西各处,继续以响马山寨为掩饰,再多加筹备积蓄实力两、三年,到时将更有把握,何必急于一时?此际匆匆举事,反而落于被动!」 「此言差矣。」刘养正马上反骏:那杨廷和安着什么心去建议这道圣旨,你又如何确知?如今圣旨未到,我府若先一步起事,反客为主,哪算落入被动?何况如今这个时机,可说再好不过,明日就是王爷诞辰,江西全省的重要官吏都进府来贺寿,我们可一举操控他们,不耗一兵一卒,先就稳住了江西!京师的细作早了一天回来报讯,简直有如天助!王爷,这是吉兆啊!」 李君元诚心为宁王办事,此时焦急得又要再反驳,可是父亲李士实按住了他的手,以歪斜的双眼向他示意暂勿多言。 宁王听了刘养正这番话,血脉沸腾,却还没能下定主意——毕竟一念之间,就是位登九五与身败名裂的分别。 「两位将军……怎么看?……」 商承羽与姚莲舟相视一眼。结果还是商承羽率先开口。 「王爷饶恕臣下,实在无法说出一个公允的判断。」商承羽低头拱拳。正当宁王有点失望之时,他却继续说:「臣下自从进来王府第一天开始,日夕都在盼望王爷起义之日,眼前臣下自然是渴望一战。只是今日我等应否马上举事,还是该由王爷一人决断。臣下只能保证,宁王府的军旗一扬起,臣下与众将士定必向前死战,以圆遂王爷平定天下的梦想!」 商承羽此番话,听得朱宸濠血气更高涨,比起直接鼓动他起事还要有力。旁边的李君元皱眉,心里感嘆商承羽这傢伙的确本事了得。 姚莲舟亦紧接说话。 「姚某入王府日子尚浅,不足如刘先生或李先生般作全盘的考虑。只是姚某想起家师生前的说话:『没有杀人的打算,就一生不要拿起剑。』王爷初设护卫、养兵练马的一天,就该有随时动用的预备啊。不战而自行弃剑,此非姚某自小在武当派所学的精神。」 他说着,从众人里走出来,踏入沙土校场。只见他手搭佩剑,一身青色武服的姿态,英气凛然,简直不像凡人。 姚莲舟直走向前,与宁王相距只有不足十步。一旁的文武部众顿时感到危险,闵廿四更叫了出来:「姚将军,你要对王爷无礼吗?」 商承羽亦走出来,在另一侧同样接近王爷,既似要保卫宁王,却也像与姚莲舟一起威胁王爷。 宁王拔起脚边的战刀。他知道两人若真是动手,他连剑光也不可能看得及即身首异处。然而宁王全无畏惧,仍直视姚莲舟的眼睛。 姚莲舟这时才再开口。 「王爷若真的决定遵旨,自去齿爪,那请王爷先容姚某与弟子告辞,我等只好再另觅向皇帝报仇的路径。」 「你这是在胁迫本王吗?」宁王看着姚莲舟的眼神,似有火焰冒出。 「非也。只是今夜是一个机会,让姚某看清楚王爷的魂魄。」 这时锡晓岩与卫东琉,各自领着精锐的刀斧甲士进入「武德校殿」来。紧接着韩山虎与他的秘宗门师弟,也另外带来一队全身黑衣的士兵。校场之内顿时杀气急升。 宁王朱宸濠左右看看这些属于他的战士,又瞧瞧跟着他最久的两大谋臣李士实及刘养正,心里下了个决定。 ◇◇◇◇ 「听说就在昨日王府寿宴席上,本省众官齐集之时,宁……那人就宣佈起兵,要众人马上归顺加盟……」丰城知县顾泌叙述他收到的消息时,脸上稍稍露出庆幸的表情:幸好我官不够大,昨天没有资格入王府贺寿…… 就在贺寿官员齐集之后,宁王府两百个精锐甲士刀手突然现身,将宴会厅包围得像铁桶一样。朱宸濠马上向众人宣佈,自己收到太后密诏:当初孝宗皇帝为太监所骗,错把朱厚照当亲生皇子抱养,实际此子并非皇家血脉,僭据席位已一十四年,今太后命宁王发兵北伐,伸张天下大义。 被困在宴会中的众多官员,当然知道这都是朱宸濠起兵谋反的藉口,一派胡言。看着大厅里那些明亮的刀剑斧钺,众官知道眼前只得两条路。 结果只有江西巡抚孙燧与按察副使许逵两个人,具有当面斥骂朱宸濠叛逆的勇气与骨气。二人被缚推出南昌城门,斩首示众。 另有好些拒绝投诚的官吏,皆被宁王收监囚禁。其余人等,在胁迫下向朱宸濠当场拜伏,叩头三唿万岁。 朱宸濠即日自称皇位正统,王府各人与投诚者皆封以朝廷官位,李士实尊为太师,刘养正则任国师,原本的王府护卫将领全部授以正式指挥官衔。刘养正即派人向南昌远近四方传播檄文,宣佈革除正德年号,列举朱厚照各种罪状,扬言举兵十五万讨伐京师,号召天下之士加盟「义军」,拨乱反正。 听到顾泌说孙燧已然被杀,王守仁心神一震,抓住身旁荆裂的手臂,闭目深深唿吸了一口,才重新挺胸站定。 明明是站在阳光普照的江边上,众人却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氛。 最坏的要发生了。无人知道将有多少生灵,会被捲入这股风暴中。 王守仁与「破门六剑」及众多随从,数十人一时沉默无语。岸上只有江风吹送而来的阵阵浪音。 「必定要阻止他。」 顾泌愕然抬起头来,看着说话的王都堂。 「他?」顾泌疑惑地问。 「朱宸濠。要阻止他。」 王守仁说时,闪耀出坚定的眼神。顾泌难以置信,瞧瞧王守仁身边那数十人,包括那五个看似民兵壮勇却又有点古怪的老少男女。 ——阻止有十几万大军的朱宸濠?就靠你跟这些人? 顾泌也听说过王守仁剿贼的功绩。但眼前是一场关系大明江山的战争,完全无法相比。 而此刻王守仁连半支军队也没有。 可是顾泌看见,王守仁此语一出,他身边众人都以眼神响应,每个看着王大人的表情都显示着信任。 王守仁此时看着荆裂。二人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马上并肩回身,向埠头的方向回去,其他众人亦紧随。 「王都堂……要去哪里?」顾泌追赶着问。 「顾大人保重。」王守仁淡然说。他略一回头说完,就向泊在岸边的小舟走去。 但凡干大事之人,绝不沉溺在震撼与恐惧之中,时刻都理智思考目前景况,寻找脱出困境的方法。「知行合一」的王守仁,最是明白这个道理,故此二话不说就行动了。 朱宸濠借寿宴擒杀、囚禁众多本地重要官僚,独欠王守仁一人,他一有削贼的战名,二有动员军队的旗牌敕印,对宁王而言是眼前一大威胁,宁王既已知王守仁正前来南昌,极可能早已派人追赶截杀。叛乱在昨天发生,即使追杀王守仁的部队并非即日出动,若在今早离开南昌,此刻随时已可抵达丰城这一带。王守仁必得尽快逃走。——留有用之身,方有机会召集战力反击。 ——不可有负孙兄英魂。 同样重视实际行动的荆裂,与王守仁想法一样,亦马上想到这关节,并不多说一言,护着王大人就上船回航逃逸。 ——这天早上都吹着南风,追兵大概不会乘船逆风南来而取道陆路。我们走水路可以避过。 众人陆逐回到大船上。孟七河命船家马上起锚,把船掉头南行。 「现在风向未转,行不动啊。」船家皱眉说。他还没知晓发生何事。 孟七河正要发怒,荆裂却走过来说:「那么我们仍旧顺风向北航行。「什么」孟七河瞪着眼睛:「更向南昌驶去,岂非送羊入虎口?」「孟兄相信我吗?」荆裂按着对方肩头。「我们所有人,都会尽一切方法,保全王大人平安逃脱。」 孟七河回想当日「清莲寺」一役,知道荆裂的能耐和心思,点点头不再抗议,继续催船伕快快起行。 荆裂回头,看见妻子虎玲兰就在身后。他牵起她的手。 虎玲兰既是武家出身,对于这种诸侯叛乱的事情,自然一听就明白,更深知面前的危机有多严峻。但她只是看着丈夫微笑。 「又要战斗了。」她故作娇嗔:「跟你一起好像总没过什么平安日子。」 「会拿刀砍人的女人,就别抱怨什么了。」荆裂也笑了。 燕横、童静和练飞虹也到来。五人围着互相看看,并没有表现得怎样紧张。 ——这本来就是他们选择的人生。 五人一起走到王守仁跟前。孟七河与其他参随及护卫民兵也都围拢过来。 王守仁见了「破门六剑」,正要向他们开口,童静却止住他。 「大人不必多说客气话。」她知道王守仁所想。「在庐陵时我们不是就有约定的吗?」 「何况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明白。」孟七河接着说:「王大人的安危并非一人之事,而是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死。包括我们这里众人的家室。」 三十多个民兵参随也都同意,一起点头。 王守仁为之哽咽。但他还是低下了头,向「破门六剑」及各部下隆重行礼。「在反击的号角吹响之前,王某一命,就託付在大家手上。」 第179章 卷十七 风捲山河 第六章 追杀 一股黑色的风暴,沿着赣江东岸以惊人的气势捲过,不断朝北方而行。 岸边一个老渔夫也因这股风暴的惊吓而跌落水里。他浮起来仰头往岸上张望,这才看清那并非什么自然的风,乃是逾百名穿着黑色披风的骑士滚滚驰过,杀气腾腾。 这马队最前头其中一人,鞍上的身影格外高大,座下也是一匹精挑壮马,那骑士的头高于所有人之上,就像一座高速前进中的瞭望塔。但此人策骑身手甚是了得,绝不因为人高身壮就落于同伴之后。 那自然就是波龙术王、宁王府「雷鹫偏将军」巫纪洪。他那颗秃头包裹着黑巾,口鼻亦蒙上阻隔沙尘的黑脸巾,只露出圆滚滚的巨大眼睛,一直在眺视前方赣江水面上的状况。 在他前后同行的部下多达二百余人,与他一样全黑打扮,衣衫各处用布条束绑以利行动和战斗,身上和鞍旁带满了兵刃弓箭,还有各种军队器械。众骑士的一双双眼睛,闪着同样强烈的杀意凶光,就如一群集体出动猎食的黑毛恶狼。只要看他们骑马的动作,即知不是一般寻常兵卒匪贼,全都受过严格调练。 他们刚刚离开了丰城县界,沿着河岸追寻王守仁所乘官船的踪迹。 另外还有一支同样衣服装备的分队,则由秘宗门人韩山虎率领,亦多一百八十余人,他们寄下了座骑,乘船渡江到了对面西岸,从北南下而来,两队即将会合,以确保没有走漏了目标的官船。 他们这四百人的「玄林队」,天未全亮即从南昌出发,赶来截杀正在北上途中的王守仁。 巫纪洪目中透着一股异样的热力,对即将到手的猎物充满期待。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自己当日狼狈败走青原山、失去所有术王众」人马的屈辱,当时全因为王守仁召集兵力及指挥作战,「破门六剑」才可能强攻清莲寺」并且打倒他。在巫纪洪心里,对王守仁的痛恨绝不下于对荆裂。 在宁王府临宣佈起事之前,李士实却发现王守仁缺席寿宴,心中极之不安。然而起兵之事不可因此就延期。于是在稳住了南昌的形势,并且处置了各个官员之后,李士实马上就奏请宁王——不,已经是皇帝陛下——追杀王守仁。 朱宸濠当时就下令冯十七领一支王府护卫前往执行,但李士实断然反对,认为必得派出更精锐的部队。 「王伯安绝非寻常人。要是给他走脱,将成陛下王业的心腹大患。此事不可轻率。」 巫纪洪当时听了也就自行请缨,率领「玄林队」出动追击。 朱宸濠却在颁令给巫纪洪之时特别吩咐:「王伯安乃是不世之才,此前他虽拒绝朕的招抚,但如今形势已变,朕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巫将军请尽可能生擒他回南昌。」 此刻巫纪洪全速策骑着,脸巾之下的嘴巴在冷笑。 ——没问题,我就将这傢伙抓给你。 巫纪洪深知王守仁当年既敢冒着绝大凶险率领庐陵百姓与他对抗,今日又怎会为了保命而参与叛乱?其时王守仁必断然拒绝,巫纪洪就会请求朱宸濠将之交给他处置……一想到能够将仇敌任意折磨再慢慢诛杀,巫纪洪亢奋得全身都冒起鸡皮疙瘩。 他所带这支四百人「玄林队」,当中三成以上都是附近各地来投宁王府的武者,是巫纪洪与商承羽、李君元及颜清桐这些年来从武林召集所得的,其余的队员则从匪盗游民中精挑身壮力雄者加以训练而成。 原来这数年里,投身宁王府的武林中人为数甚多,他们习惯以武艺较量排辈,当然不会受闵廿四、凌十一这些江湖剧盗出身的将领指挥,难以编入一般的王府护卫水陆军队里。能够令他们心悦诚服甘受驱策的,就只有商承羽、巫纪洪和卫东琉这等高手。于是朱宸濠特别整编出三支以武者为骨干的特别战队,并在姚莲舟加盟之后再增编为五支,分别是商承羽指挥的「铁山队」,是朱宸濠本阵的近卫;这一支「玄林队」,以巫纪洪为首,韩山虎辅助,专责埋伏暗杀,锡晓岩所领一支「雷火队」,则是准备作攻城战的强力突击队伍,卫东琉率领「血风队」,负责野战时游击干扰及偷袭敌后,最后是「青翼队」,由「凤翔上将军」姚莲舟统率,是随机应变、援助以上各队的全能战力。 由于出发之时巫纪洪仍未确定王守仁到底是走水路还是陆路来南昌,故此与韩山虎分兵两支,由他负责侦察陆上各道路,韩山虎则沿赣江而下打探。 韩山虎虽然来投宁王府才几个月,巫纪洪却与他颇合得来,跟他共同率领「玄林队」从未发生不和。这一方面是因为韩山虎确有领军之才,很快就获得队伍中其他门派武人的信服,二是韩山虎此人野心很大,而且毫不掩饰。 我只是暂时跟你共同率领这队伍。」韩山虎一开始就跟巫纪洪明言:「一年之内,我要有自己的亲兵。」 巫纪洪平生最讨厌也最戒惧的,就是像王守仁、姚莲舟和「破门六剑」这类人,他们可以为了某种东西放弃自己的私慾——而越是缺乏慾望的人,在波龙术王眼中就越难控制,越难猜测他的行为。韩山虎这种人则令巫纪洪很安心。他甚至有点像从前「术王众」里那几名「护旗」,只是武功要更强一些——巫纪洪估计韩山虎的造诣应稍胜被软禁时的霍瑶花。 两支「玄林队」各自从两方搜索打听。巫纪洪的部队旋风般经过各主要道路关口,却是一无所获,于是决定转向西走,也加入查探水路,结果到达丰城县境内,就从几个惊恐的渔民口中得知,王守仁的官船,曾在此经过,沿着赣江北上。 巫纪洪心头狂喜,派最快的骑者去通知韩山虎在前头埋伏阻截,自己则带兵沿江追赶。 ——也许姓王的因为自知迟到了,一直赶路没有泊岸,并未得知王府已经叛变起兵的消息,所以仍向着南昌行进吗?…… 再奔驰了一段路,巫纪洪忽然收紧眼目,伸手下令骑队停下来。 二百余骑士从全速中放慢蹄步,走出了十几丈方能全部停止。巫纪洪踩着马蹬,在鞍上站起来,眺视江河的前头远处。 他看见一点帆影,比沿途见过的其他船都要大。桅顶飘扬着旗帜。 身边几个眼力较强的部下亦看见了,与巫纪洪相视点点头。 ——必然就是王守仁的官船丨 「别追太快。我们只吊着,不要给对方看见。」巫纪洪兴奋地握着马缰说:「等他们进入友军的埋伏,才再夹击。别给他们有任何乘乱逃走的机会!」 「玄林队」所受的训练远超其他寻常王府护卫,此刻配合无间,只以半速在岸上前进,与那条官船保持着距离。 只见前面的江道两岸地形特殊,其中西面的江岸乃是一片山岩,在水面映出大大的倒影,岩顶更突出于江水上方,微微像半座拱顶建筑。 巫纪洪看见这地势,就知道必是韩山虎选定的会合夹杀之地。他准备下令骑队随时加速前进。 飘着南赣巡抚幡旗的大船在将要到达那片山岩之前,百数十条黑影同时自岩石上现身,各提着弓弩向江中的官船瞄准。 「停下丨」一把洪浑的声音响起,在岩壁间迴荡。 那官船太大,难以实时加速冲过这弓矢伏击,若不想被射成一头水里刺蜻,就只得投降。果然船伕听了惊慌地解开缆索,令大帆坠下来,官船随即减慢了速度。发出喝令的韩山虎人在那山岩半腰,这时突然向前奔跑,跃出了岩石外他双手握着一根绳索,上头缚着山岩顶上的粗壮树木,整个人乘势往江中飞荡而去! 另外有三条黑影也以同一方法从岩石荡出,正是韩山虎的师弟任云飞、欧阳敬和秦铁衣等几个秘宗门人! 只见韩山虎荡到最低处时,双足几乎触及江水,身躯随又往上升高。乘着这荡势,韩山虎放开绳索,整个人轻巧而准确地着落在官船甲板上! 其余三个秘宗门好手也逐一登上甲板。在岩壁上观看这一幕的「玄林队」成员,尤其是武林出身的,心里都大为惊嘆。沧州秘宗门的轻功身法,已经闻名已久,今日才第一次亲眼目睹,原来果真如此神妙丨 韩山虎四人迅速拔出刀剑,制住甲板上五名船伕,并将他们统统赶到船头,先确保了大船无法再行驶。四人继而结成阵势,迎向前头的船舱出口。 韩山虎神色极是凝重。他在出发前就已决心要亲手生擒王守仁——若能立得此大功,必更得朱宸濠的重视。 「王大人不必惊慌。」韩山虎向那舱门高声说:「在下此来并非要伤害大人。只是陛下要请王大人谈几句话,派在下来护送大人去南昌。」 然而船里没有任何答覆。 也没有出现半个人影。 韩山虎此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头看着其中一名船伕。 「想活命就不要隐瞒。」 那船伕勐地点头。 「他们早就换了船。」他声音颤抖地说。 岸边的巫纪洪在急驰间,忽然听见前头那船上传来韩山虎吹响的号哨声。那个号哨是宁王府工匠所造,有种特殊的尖锐音色,不会在战阵中被马蹄声、人声或战鼓声盖过。 一听见那哨音,巫纪洪再次下令骑队急停。他拨转马首,眺视自己刚经过的江河。上面有许多往来的帆影。 「被骗了……」巫纪洪的声线有如在念什么恶毒的咒语,那股狠意令身边部下也心寒。 韩山虎吹出这哨音的节奏,代表「目标不在」。巫纪洪听后,马上就想到王守仁用了什么计策。他早已换乘寻常的小船,往南逃走。 ——也就是说,王守仁刚才就从巫纪洪所经的河道熘走了 巫纪洪心里仔细盘算:他带着二百余骑士在江岸奔行,江中所有船上的人都看得见,假如当中有王守仁,就马上知道自己已然突破了搜索网。这时王守仁有两个选择继续藏身混在江船之间向南逃逸,或是在任何一处登岸,改走陆路。 两个都有可能。也就是说巫纪洪不可放弃水、陆任何一路。 巫纪洪果断做了决策,下令一名「玄林队」的统领带一百人往前面与韩山虎会合。 「传令给韩山虎。」巫纪洪一字一句说,眼睛直盯着那统领,确保他记得清清楚楚:「着他分一支兵,在对岸向南搜索,看看有没有对方登岸逃走的踪迹,他与你们则马上徵集附近的快船,往水路向南追赶,寻找敌人所藏身的小船,我在这边河岸搜寻陆路的敌踪。叫他绝对不可放松!」 那统领诚惶诚恐地领命,也就带着巫纪洪拨给他的百骑往前而去。 巫纪洪仰头看看天色。大概还有两个时辰不够就要转暗。天一黑起来,王守仁逃遁的机会就更增。 ——来得及的。风向虽已转变,乘船南行仍未能太快,即使偷偷上岸走陆路,仓率间对方不可能立时找到马匹,徒步脚程有限,跑步不过我们的马匹。 在今天,我就要将庐陵的帐一次过清算。 ◇◇◇◇ 孟七河那一身衣袍都沾满了泥污,被尖石与树枝勾得到处破烂,要不是手里还提着那柄八卦门大刀,看起来就像个旅途遇险的秀才书生。 他与两个手下民兵,不断往野林的深处走着。三人都被汗水湿透了全身,却只是咬着牙默默地全速走着。双腿和肺腑在向他们发出抗议。他们早就习惯了无视这种苦楚。 三人都是曾在横水和桶冈攀山涉水奇袭贼寨的功臣,那时走过的险道比这里崎岖十倍不止。此刻他们反而嫌这树林长得不够茂密——否则就能够把后头骑马的敌人拖得更慢。 只是真实的战争不由你选择在什么环境作战,只有用意志和智慧克服一切——身为剿匪老兵的他们,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孟七河已然把长袍下襬捲到腰间再用布带束紧,否则走得更慢。这套衣冠是属于王守仁的。在脱离官船之前,参随们从王大人的行李中找出四套替换衣服,各由一名民兵穿上,再在亡命中分头逃走,以尽量扩大敌人需要搜捕的范围和方向。 王守仁一行人中,「破门六剑」五人不算,余下三十多人,只有廿几个是有战斗力的民兵,其余是大人的随从。他们估计宁王府派来的追杀团,阵容定必不小,其中更肯定有高手在,以这样的护卫人数要正面对抗,即使有荆裂等人在亦胜算甚低,唯有化整为零,尽力干扰对方,王大人逃生的机会方才最大。 孟七河等民兵和参随在下船与王守仁分别之时,已经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任务。众人却都不约而同避看王大人最后一眼——他们不想瞧见王大人痛苦的目光。 ——因为他们都知道,王守仁求生绝不是为了自己。 孟七河在乘渔船登岸时原本有一行九人。他们故意在河岸留下登陆的痕迹,然后尽量往难走的地形深入。为了增添对方搜捕的困难,九人在半途又再分开逃遁,最后就变成只有三人。有好几次,孟七河听闻远处传来同伴的惨叫声。他只与同行者的部下互相看了一眼,又无言继续这死亡的旅程。 孟七河抬头看看天空。从枝叶之间可见,天色仍是一片青蓝。 ——快些入黑吧…… 他从来没有这般怨恨太阳。 这时树林外头的远方,传来隐隐的马蹄声。孟七河与两个民兵停下来,互相看着。 ——是最后了。 三人没有说一个字,心灵却互相瞭解。 ——珍重。假如无法活下去,来生我们再并肩作战。 三人各自往不同方向奔跑。 孟七河一边走着,一边开始脱下身上的衣冠。已经没必要再穿这伪装了。 当他脱光上身同时,听见左后方隐约传来一记悲鸣。他没有慢下来,只斜背着大刀腾出左手来,从腰袋中掏出一个竹筒把塞子拔开,将一堆混着暗绿与褐色的浆状物倾倒在掌心,正是他家传用以掩藏形迹的树浆。 孟七河一边走着,一边把树浆涂在头脸及身上。就像变戏法一样,他的身体渐渐与树林融成一体。 后面的马蹄声换成了许多人的脚步声,正直线往孟七河这边跑来。孟七河知道已到界限,找到一丛茂密的矮树,就跃进其中蹲下。 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多。 孟七河努力调整着气息,以免被搜捕者察觉,同时解下背上大刀,缓缓逐寸拔出来,每出鞘少许,他就用左手将树浆抹上刀身,遮掩钢铁的光芒。 从高处树叶间透射而下的阳光,反射到无数兵刃上,有的光芒映进了孟七河瞳孔里。 他咬着下唇,身体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半点恐惧的颤震。 半年之前王守仁曾想保荐孟七河去担任正式的军职。以孟七河在南赣剿匪的功绩,这绝不是什么难事。但当时仍在养伤的他断然拒绝了,决意要留在王大人身边。他才不想当什么官。要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就只有留在这里——孟七河当时如此坚信。而直至此刻,他也没有后悔。 敌人交谈的声音更清晰了。包围网正向着孟七河收紧。 他已经透过树丛,看见一条条黑衣的身影。 ——八卦门的绝技,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孟七河那矮小的身影,几乎是贴着地面冲出来,一个踏步身体就急激旋转,带动那柄涂成墨绿色的长刀横挥而出! 两名「玄林队」士兵猝不及防,髋侧和大腿各被同一刀扫过,惨叫着仆倒! 孟七河这「夜战老八刀」一经展开,就如浪潮不断,刀势刚尽,他足步立时圏转,又带动大刀反方向运行,刀锋夹带着勐裂破风之声再次挥出! 又有一名黑衣的玄林兵」被那刀刃割到,右臂划开一道鲜血淋满的破口,吃痛间手中兵刃立时堕地。 孟七河这「老八刀」尽量以最快速度攻击最大范围,并未理会准绳,不求命中敌人要害。这是他近年来在战场上磨练出的刀法,此刻正好派上用场——被斩伤的人越多,对方越要花人手照料,伤敌比杀敌更能拖住敌人的脚步。 只见人矮身短的孟七河运用起那柄大刀,令人错觉就像身体被刀带着走一样,事实却是他利用八卦门的精妙步法,控制那长长的刀锋来回翻转,人与刀像合成一件不断奔窜的武器,众多围捕者一时难樱其锋,只能惊唿躲避。 孟七河把平生所学发挥至尽,心中没有任何杂念,只回想着当年在山寨时王守仁向他说过的话: 「我要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活得像个男人。」 ——我办到了吗? 当第八个「玄林兵」受伤倒下同时,气力耗尽的孟七河终于慢了下来。 他听见后头传来一记轻得不能再轻的跃起足音。还有破风锐音。孟七河来不及回身。 武当派的长剑,把孟七河砍得身首分离。 巫纪洪高高站在他仍紧握大刀的无头尸身前,凝视那扩散的血洼。 孟七河的头颅骨碌碌滚到十几步外。直到停下后,巫纪洪才缓缓上前,踏住那具首级,仔细察看那脸相,认出是曾经攻打「清莲寺」的其中一个王守仁手下。 「第一个。」 巫纪洪眼里闪现出復仇的快意,喃喃自语地说。 第180章 卷十七 风捲山河 第七章 江战 王守仁的脸隐藏在深重的阴影之中。他的身躯随着小船破浪而晃动,可是那盘膝而坐的姿势并没有改变。 在这条小渔船的船舱最角落处,他穿戴着蓑衣与竹笠,只仅仅露出一线紧闭的嘴唇。 坐在对面的童静并没有出声打扰他。她知道此刻王大人正沉浸在怎样的心情里。 要送别人去死,对王守仁而言早非第一次——只要是领军打仗的人,根本无法逃避这现实。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习惯了。 尤其是今次,为的是要令自己活命。 童静当然很清楚,王大人绝非为了自己。那次在府邸遇刺的事件里,她亲眼看见王大人面对侯英志的剑,曾经甘愿站在身受重伤的孟七河前面受戮。但是这次不同了:宁王叛乱已成事实,王守仁的性命,再非只属于他一人。 童静摸着横放腿上的「迅蜂剑」在沉思。她无法想像自己若是换作王大人,此际心里到底有多痛苦。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下不了这种决定。也希望一生也不用作这样的选择。 王守仁外表看似入定的僧道,但其实内心正在沸腾。他很清楚,那些从各处江岸登陆、四散逃走以吸引敌人追捕的部下,现在正面对怎样的命运。他知道若要继续对抗朱宸濠,自己恐怕还是要再作更多残酷的决定;他更知道即使如此,自己面对的仍然是空前的艰难苦战,走错任何一步也会粉身碎骨,并连带把无数人都领进熊熊劫火。 但即使是这样,王守仁心里时刻想着的仍然是如何取胜。也只有胜利,才令一切的牺牲有价値。 要胜利就先要得到力量。而他的兵源全都在南赣,第一步就是先脱离朱宸濠的捕杀回到南方。 此时燕横揭开竹帘进来船舱。他的神色同样凝重。 「暂时还看不见追兵……」燕横说时,心想这必然是孟七河等人产生了效用,但实在说不出口。「船伕说大约再走大半个时辰就到临江城了。」 临江乃是循水路可到最接近的一座大城,王守仁若是到达,最有可能获得保护。 燕横在船尾察看了好一段时刻,这时用手上的「龙棘」支着甲板坐下来,稍作休息。童静将汗巾递给他擦脸。 三人在摇晃的船上坐着,默然无语。船舱里的焦虑气氛久久不散。 燕横手指在「龙棘」那莲花状的金色剑柄上来回磨擦,显得心事重重。 「燕少侠有事情要问我吗?」王守仁许久以来第一次开口。 燕横深深唿吸一口气,失笑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像开玩笑我们『破门六剑』不是皇帝指名要处决的钦犯吗?可是现在却拼上性命去保护他的江山……」 王守仁脱下竹笠,直视燕横。 燕横也不逃避那目光,收起苦笑。 「我不是质疑王大人你的决定.....只是我不禁想,现在这个皇帝也不见得有多好。宁王要抢他的皇位来坐,那又如何?他们谁来当皇帝,与我何干?」 燕横已然预备接受王守仁一番义正词严的斥责,但这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实在不吐不快。 哪料王守仁并没有发怒,反而面容祥和地看着燕横。 「燕少侠竟能有这样深刻的想法,令我有点惊讶。」王守仁徐徐说。「你说的其实也没有全错:他们姓朱的谁来当皇帝,的确没什么大分别。而且这种事情从前也发生过……」 王大人此语一出,燕横和童静也感课异。这种话若被官场中人听见,已可被追究诽谤先帝及大不敬之罪,丢官之余,罪足流放甚至杀头。 「假如朱宸濠在宫廷内里斗法以获取帝位,那也无话可说,可是他今日为完遂一己私慾,不惜把无数百姓捲入战火中,王某人则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要是被朱宸濠坐稳半壁江山,大明南北分裂,战事将持久经年,不知要死多少人。而且我看朱宸濠此人志大才疏,决非真主,他这么一搞,不知道还会引出多少野心之辈乘乱自立为王,交互混战。王某人顾念的,乃是苍生。」 燕横听了王守仁这番话,心中郁闷顿解。他对正德皇帝朱厚照全无好感,首先当然是因为「破门六剑」遭朝廷通缉追捕,而这起因于他们在江西省内调查波龙术王售卖「仿仙散」一事,燕横从中看见地方官府如何贪渎腐败,深感朝廷无能,也认定朱厚照并非好皇帝。而朱厚照出兵攻灭武当派,对付武人如此残酷无道,更令燕横感到心寒。 ——然而我们这一战不是为了他。而是为天下人。 燕横和童静对王守仁的崇拜,又更加深。 三人听着浪声,心里在默默期望渔船驶得更快。这平安时刻的每一点滴,都是用同伴的生命换来的。 然而黑色的魔爪,已从后悄然接近。 ◇◇◇◇ 韩山虎半跪在快船的船头上,凝视面前破开成白浪的江水,全身都处于能随时出击的状态。 他与秘宗门师弟所乘这条船正领在队伍的最前方,后面还跟着十艘大小速度相若的快航小船,隐约成一锥状阵式在赣江上迅速前进。 这些快船都是从盘据附近的赣江水贼手上徵用过来,这些盗匪平素已与宁王府有连繫,在今天听到宁王起兵的消息都已打算依附,韩山虎一亮出王府护卫将领的招牌,他们也都马上把船借出,共有十八艘之多。 至于掌船的全都是「玄林队」的成员,这队伍里本来就有不少是鄱阳湖及邻近一带江河水路的盗匪,能够进入「玄林队」自是不凡好手。这些水贼惯于快航追击目标,比一般的船伕航手更懂尽用风力与浪潮加速转向,当然这种航法比较冒险——先前途中就有一条快船翻覆,另一条与江上渔船相撞——但韩山虎已顾不得这许多,仍命令众船全速航行。 为免拖慢航速,每条船上只乘八个人,其中还得包括舵手和掌帆手。结果有五十几个「玄林兵」无法乘上快船,只能坐就较慢的渔船从后远远跟随支持,此刻却早已被丢得不见踪影。 最初快船队沿途一见有同方向全速航行的船只,就分派两艘上前观察,如觉可疑立即拦截下来,利用本来用于陆上阻截敌人的绊马勾索登船检查,其余的快船则继续前进。但是随着搜查越多,能再次跟上的快船也就越少,减少到现在的数目。 韩山虎心想如此下去,船队和人手更加分散,必要时就不够作大量调动。他下令不要再截船,保持着目前的阵形一起前进,只沿途隔着水观察江上的船只。 他的想法是:王守仁所乘的船大概只是由临危徵用的船伕驾驶,若看见我们威势,定必因惊慌而露出马脚,即使一时越过了他的船也不打紧,其时他已被我们夹在中间,一等天色转黑,江上的船都会靠岸停泊,那傢伙就成了瓮中之鳖! ——巫纪洪并没看错人,韩山虎果有过人的领导与应变能力。 「玄林队」成员或站或坐在快船上,一一亮出各种兵刃,为的正是以威势杀气惊吓沿江的船伕,找出王守仁匿藏之舟。十一艘船载着八十几条黑色身影,所经之处,彷彿令江风也变得寒冷起来。 「妈的……要是从前我那条船,早就追上了……」在韩山虎这领头快船上负责掌舵的「玄林兵」叫黄保,他的眼睛密切看着前头波浪,身体也在感受船身所受的风力流向,敏捷而精确地调整着船舵,现已满身大汗,却仍有闲工夫抱怨这条船不够他以前拥有的好。 黄保与正在操作船帆的弟弟黄佼合作无间,二人不止是鄱阳湖上能征惯战的水贼,亦同是信江飞燕门的武林好手,在「玄林队」中属一等一的水战精锐,因此负责驾骏韩山虎这头主船。 韩山虎听了黄保的话,心里有点认同。这次追捕王守仁的任务实在准备得太轻率,既然可能要在水路上追截,至少也应该出动一、两条王府的战船。 要是由我全权指挥的话,必然不会这样……这令韩山虎更心急要拥有自己的部队;而正在前面某处的王守仁,就是向宁王换来这权柄的最贵重献礼…… 他瞧瞧身后五个师弟。任云飞和秦铁衣等人全都学他半跪在甲板上,尽量压低身体,没有拿兵器的手更紧抓着船边的木头,各人咬着下唇,一脸紧张。 没有办法。他们沧州秘宗门的全是北方人,不习水性,虽然有上乘的轻功平衡能力,在船上活动战斗也都无碍,若一旦堕入水中则将是噩梦。乘着这全速前进、还要在其他船只间穿插的小船,韩山虎跟师弟一样紧张,但他强自把这不安压下去一切都是为了秘宗门的将来啊。他以眼神鼓励师弟们要克服这恐惧。 韩山虎回过头,继续看着前方的江面。浪声掩盖了他的耳朵,令他一时没听见船队最后头传来的惊唿。 ◇◇◇◇ 梁开突然感觉到,手掌下的船舵变得稍微沉重了。 他所操作的这条快船落在船队的最后,全因之前曾经停下来阻截搜查可疑的渔船。同是鄱阳湖水盗出身的梁开,掌船的技术与领头船上的黄氏兄弟不相伯仲,加上正在中央配合操作船帆的罗九也是个中好手,他们终于顺利追上了大队。 梁开人矮身壮,正是最利水中讨生活的身材,他全神驾船已然累得满头大汗,幸而他也在家乡习过牛氏花拳派武艺,功底及耐力具不俗,那眼力反应对他掌船更是大有帮助。 这时他却从手上舵柄感觉到,船身像被什么拖住了。只是很小的差别,并没有真的令航行减慢太多。也许是江河底下的暗流也说不定。梁开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才赶上其他同僚,此刻实在无暇检查处理,只能继续跟着大队前进。 这条船上除了梁开与罗九,其余六个「玄林兵」都是近战格斗好手,此际各自提着四柄单刀、一桿缨枪与一双虎头钩,眼睛密切注视着每条经过的渔船和客船,每人皆散发着腾腾杀气。 宁王昨日刚起兵,这是第一趟派战队出击,谁都想尽量抢先立功,好讨王爷欢心。大战在即,谁能预先往上爬到指挥的位阶,要在最前线冒险死战的时间也就越少,到将来王爷真的成功夺得皇位的话,身为「开国功臣」封赏亦必然越丰厚,故此他们都愿意为这次追捕竭尽全力。 就在梁开的船已几乎与船队的第十艘并排而行时,他突然听见对面那船的同僚发出惊唿,并伸着刀尖指过来。 梁开还没能确认发生什么事情,一条黑影突然从船尾翻身跃上甲板,与梁开只有数尺之距,溅出的江水洒得梁开惊愕的脸都湿透了! 在这近距离里,梁开看见从江中翻上来的是什么东西。赤裸的光滑身躯,肩头佈着泛红的鳞片,一堆湿漉漉的毛髮像水草一样,把大半张脸都掩盖了,只有嘴巴闪出锐利的光芒…… ——是水怪。 船上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际,那水怪伸手把咬在嘴里的发光物事拿出,同时扑向梁开! 下一刻,梁开喉颈激喷出鲜血。在他的身体崩倒并掉落到水中之前,即将失去生命光彩的眼睛终于看清了:「水怪」肩上的并非什么鳞片,而是一朵鲜艳大红花的刺青。 这时船上其余七人才来得及发出怒喝,把兵刃转了过来,指向站在船尾、反手握着染血短刃的荆裂。 荆裂将梁开搁在甲板的佩刀迅速抄起来,右手握着刀柄勐地一抖一挥,那刀鞘脱离了刃身,飞击向前面「玄林队」众人! 刀鞘迎着那拿双钩的「玄林兵」面门直飞,他及时仰身侧首闪躲过去,双足却未有在全速航行的船上失却平衡。 ——这个双钩手余星勇,在此六人里是第一好手,属凤阳苍月派的总本馆弟子,数年前南来正是奉「御武令」加入追杀「破门六剑」的行列,后来辗转受颜清桐以重金相诱而加入宁王府护卫。此刻这一记闪避,已看得出过人身手。 荆裂这一招飞鞘只是想扰敌,他紧接已提着左右双刀向余星勇等人飞快接近!余星勇全无畏惧,得意的一对虎头钩已在身前摆成迎敌架式,心中在盘算战策。——把这傢伙的兵刃勾缠着,自有其他人的刀枪料理他! 然而余星勇不知道:眼前这突然上船的敌人,正是他当年曾经追赶、却未能见上一面的「破门六剑」里的最强者! 一道勐烈刀光乍现,自余星勇上方斜斜火速落下。 余星勇双钩交错,欲去抵挡那道刀光,并准备在兵刃交击的剎那即变成缠锁。但是当刀刃与钢钩接触的一剎那,余星勇就知道自己错了。 那力量,远超他平生的想像。 荆裂的单刀压着余星勇那瞬间崩溃的双钩架势,继续斩下去。余星勇没有真正发出过半招,颈项左侧已然破裂。 其他五人本来都想趁余星勇与荆裂交战时来捡便宜。但当所谓「交战」只是变成单方面的斩杀时,五柄刀枪都被镇在当堂。 荆裂一刀斩过,跨越余星勇尸身又再冲前,那仅仅以布条包裹着下体的赤裸身躯,每一条肌肉都在阳光下显现出原始的动能,挥洒出的无数水滴,乍看有如火花爆发! 那个拿着长缨枪的「玄林兵」才刚把枪尖对准冲来的荆裂,枪桿却已被荆裂左手上的「牝奴镝」鸟首短刀架住。荆裂闪身斜进,来自南蛮岛国的刀刃贴着枪桿滑下,那玄林兵」握枪的前锋手立时被削去两根指头! 荆裂的身体顺势飞起,左膝向上勐提,撞在那「玄林兵」的胸口。随着裂骨之声,长枪脱手,「玄林兵」的身体往后飞倒,撞着其中一名提刀的同僚丨 紧接着荆裂右手上的单刀又横挥而出。另一个拿刀的「玄林兵」颈项喷出血泉。 在这窄长的船上,「玄林队」众人无法包围荆裂,荆裂每次最多只要同时面对两人,再加上众人在小船勐力移动,令甲板摇荡加剧,这对于自小就在海边长大十五岁即出海流浪的荆裂而言,更是绝大的优势。 一个接一个「玄林兵」,在荆裂双刀之下如同人偶,不是血溅甲板就是堕入江中。一眨眼船上站着的就只有荆裂,还有仍握着帆索的罗九两个人。 荆裂双眼从湿淋淋的头髮之间盯着罗九,他宽壮的胸膛正在急促起伏。荆裂喘气并非因为刚才连续斩倒七人所致,而是先前潜游在水中消耗了不少体力。 他当时潜伏于水底,等待「玄林队」众船经过时,使用本是童静所有的三尖钩索勾住这船身,握着绳索随船前进,一边承受浪涛一边攀绳爬到船边。这一着要求异乎寻常的水性、气力与体能——但荆裂有绝对的信心,只因他在南方异国满刺加的海盗战争里就成功做过,还是在汹涌得多的海峡里。 惊慌的罗九正要跳船逃生,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强烈的刺痛——一根弩箭自后深深射进他的右肺叶! 荆裂早就预料邻船会在这种时候放箭,他上前抓住罗九的衣襟,用他已受重伤的身躯当作盾牌,拉着他退往船尾。 那边隔在约两、三丈外,船上的「玄林兵」果然都已把兵刃换成弓弩,朝着荆裂这边不停发射。 罗九大腿又中一箭,身体痛苦地软倒,荆裂这时回到船尾,放开罗九和右手单刀,转而操作着船舵。 船舵一转,他这条已几乎全空的快船也改变了航向,船首直接朝向正在放箭的敌船。由于两船所处角度改变,前头那船上的「玄林兵」再难用弓弩射击荆裂。 瞧着荆裂把抢来的快船拨转过来迫近,那些「玄林兵」顿时知道他想干什么。 「转过去!」其中一个弓手向舵手高唿:「他想登上来!别给他接近!」 舵手会意,也将航向改变,以尽量跟荆裂保持距离及更有利角度,其他人则继续搭箭装填,等机会再向荆裂发射。 这船的舵手一边操作,一边回头注视荆裂那条船的来向,却没有察觉一件事:他所驶往的方向,正要经过停在江心的一条渔船。 ——而这正是荆裂刻意制造的后果。 正当那「玄林队」快船将要掠过那渔船时,一条黑影从渔船跃出,越过只有数尺的距离,着落在快船之中! 那身影的双足才一踩到甲板,实时张开成为马步,同时腰肢旋转。 娇叱的声音,带起一股勐烈的刃风。 长长的东瀛野太刀,从腰身的高度回斩而过,在狭窄的船板上,根本无处可避。两人在一刀之间溅血。另有三人被这扫来的刃风惊吓,跳出船外逃生。 那刀去势未止,眼看要砍入船桅。但是握刀的虎玲兰早有准备,在最后一瞬间把刀刃稍微扭转。这本是用刀大忌,既可能伤及手腕,也会令刀身弯折受损,但是虎玲兰恃着自己体质与筋力过人,还有野太刀格外厚实的特点,把刀身转为以刃面平平拍在船桅上,避免了刀刃如入木桅而无法拔出的状况。 不止如此,野太刀还因为与船桅相撞,勐力反弹了回去。虎玲兰控制这个反撞的弹力,往反方向踏步转腰,重新修正刃锋,又迅速向另一边横斩第二刀丨 船上余下三个「玄林兵」,除了船尾的掌舵手蹲坐在刀锋不及的距离外,其余二人连环遭野太刀斩倒,掌帆的「玄林兵」被砍得身首异处,这次虎玲兰再也无法控制刀锋余劲,野太刀砍进了船桅,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掌舵的「玄林兵」见虎玲兰兵刃陷在木头里,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马上放开船舵冲前,要把这用纱巾蒙着面的女刀客扑倒! 虎玲兰却早看准船上只余这最后一人,不慌不忙就放开刀柄徒手迎击低着头冲来的敌人,她伸出双掌扳着对方肩头和后脑,同时自己双腿往后迅速跳踏,全身成向前俯倾之势,顶住了敌人的前扑,这正是她跟练飞虹学会的「摩云手」摔跤技法。 把「玄林兵」的扑势消去后,虎玲兰蜂腰勐地折曲,提起右膝狠狠撞在对方鼻樑,那「玄林兵」登时吐血昏迷,虎玲兰倾势双手再挥,轻松将他摔出了船边。 虎玲兰把船上一个还没断气的重伤「玄林兵」也踢下水后,回身握住野太刀的长柄,一条腿举起踏住船桅,正想发力把刀拔出来,突然感觉一阵昏眩噁心,以刀柄支撑站着,按住胸口深唿吸歇息。 这时荆裂所驾的快船经过另一艘停泊的渔船,带着各种兵器的练飞虹从上面出现,跳上了荆裂的船,二人向虎玲兰接近。 虎玲兰稍作休息,也就往船尾把着船舵,避免那快船打转翻覆。荆裂与练飞虹到来时,她已拿回野太刀,又捡拾起船上的几把弓及箭囊,跳船过来会合。 荆裂一边掌着舵一边问妻子:「你没事吧?我刚才看见……」 「没事。」虎玲兰断然说,放下手中大刀和弓箭,走到船桅处帮忙操作船帆。萨摩国出身的虎玲兰对海事也有认识,在她帮助下荆裂掌舵更顺利,快船又加速向敌人船队接近。 在船队后段的「玄林队」成员早就发现尾后同僚遇袭,但一来相距太远,二来又正在全速前进,他们一时无法援救,只能隔着江水眼睁睁怒骂。这时又见有条快船追来,船上人却并非穿着他们的黑色战服,即知那两条船的同僚已然全被击杀。 ——这么快……到底是什么人? 「玄林队」众人感到危险迫近,本能就想集结力量去迎击,登时有六条快船拨转了方向,各自掉头去作战。 领头船上的韩山虎这时已发现后面的骚动。他的心思却正往另一方向想。 敌人要截击,也就是说我们已然接近王守仁所在! ——不必向他们迎击!只要全力找出王守仁并且擒下,就是胜利! 可他还没来得及下令,后面多条快船已经掉了头去围攻荆裂等人,韩山虎与他们距离迅速拉远,再也无法阻止。他只好指示剩下来最接近自己的两条船,紧随他继续前进。 韩山虎看着前头江上众船,心里盘算:巫纪洪的陆路马队现在还没有追上来,也就是说他们发现了有人登岸逃生的痕迹——现在看来应该是王守仁的部下故佈疑阵分散追兵。这么说,现在保护着王守仁的近卫,人数必然不多! 天色已渐变黄,张满了帆南行赶着回岸的船也渐多,尤其这段赣江已接近重镇临江城,回府城一带的渔船甚多。 韩山虎等三条载着黑衣杀手的快船,在密集船丛之间掠过,有时与邻船相距不过一、二尺,颇是惊险,也十分考究蛇手本事。 掌舵的黄保确是高手,一眼能够看清江上各船的航向和速度,从中找出穿越的最佳路线。要知道行船不同于陆上奔跑、骑马或驭车,在水上要转向变速都要预早计算,所要求的洞察力和经验更高。 黄保看着一一掠过的船,忽然想到一个念头,向前面的韩山虎高叫:「这个时分的船都载着渔获!留意那些走得特别快的!」 韩山虎一听勐地点头:没错!王守仁的船必然比较轻! 三条船再前进一小段,韩山虎就发现前头远处的帆影之间,有两艘搭着舱盖的渔船一前一后,相隔一段距离,却比其他大小相近的船走得格外快。 ——有两条。其中一条没有人的,是为了分散我们力量的最后手段。 ——王守仁就在当中一条船上! 韩山虎如此判断,大半是靠直觉。但过去多次的战斗经歷告诉他,直觉大都很可靠。 他在船头站起来,双手拔出背后与腰间的一对秘宗门银白快刀,目光如野兽般盯着前方渐渐变大的猎物,那一身黑衣的姿势,与师父雷九谛生前狂态有几分相近。 他回头看跟在后面的两条船,双刀自右往左在空中一挥,指示他们去截击较接近那条可疑的渔船,然后他向黄保、黄佼两兄弟指出更前方另一条的所在。黄氏兄弟会意,马上调整快船的航向,朝那目标追去! 在韩山虎身后,任云飞等五个秘宗门人全都已准备好战斗,七个同门里,只有欧阳敬和唐荣二人被韩山虎派在赣江的西岸,带「玄林队」骑兵作陆上搜索。 对方的船和船伕都明显及不上这边,韩山虎很快就拉近距离。他这时回头看,两艘「玄林队」快船也已追到另一条渔船,其中一艘快船从左侧强硬擦撞渔船,迫使它减慢航速。一待那撞击的震盪消去,「玄林队」就要用钩索强登渔船。 韩山虎大为振奋,回过头来再次注视前方的目标。 已经接近到足以看见那船伕惊慌神情的距离了—— 后头传来一记极响亮的金属交鸣之音,在江面之上迴响,即使韩山虎人在远处,也听出是何等急劲的力量所产生。 紧接着是好几个人的叫声。当中夹杂着惊骇、愤怒与绝望。 韩山虎等秘宗门人一起回头,刚好赶及看见:后面那渔船上,一名「玄林兵」的身体从船头飞出,重重堕入水中! 更多的兵刃交锋声从那渔船传来。更多的惨烈唿叫。倒在甲板的黑衣身体。飞堕落水的兵器。隐现的金色剑光。 黄保和黄佼不等韩山虎下令,已然全力把船拨转回头,但这毕竟不是陆上,黄氏兄弟技巧再好,力气再大,船也得在江上转半个大圈才能回来,黄佼更是施尽浑身解数,将船帆收了又张,拨来转去,才能配合改变的风向。 而韩山虎等六个秘宗门武者,则只能一边承受快船转向的摇摆起伏,一边眼睁睁看着对面的战斗。 原本一气登上渔船的四名「玄林兵」,几个起落之间就全被击倒。其余仍在两条快船上的人,眼见渔船船舱内必定藏着厉害高手,也不敢再登船,纷纷把手中的兵刃改换成弓箭,准备向渔船齐发。 渔船的船伕早就惊吓得俯伏在甲板上。这时船尾突然出现一条身影,似乎手臂二挥,对面快船上一名正要弯弓的「玄林兵」发出闷哼,弓箭都从手里掉落了,跪在甲板上捂着胸口,上面钉着某些闪亮的东西。 「有暗器!」有人大唿同时,众「玄林队」杀手更想加快排起弓列,要将渔船里的人全都射杀。 另一条身影自渔船的船首出现,如疾电般踪跃往靠在左侧那条快船。身影的周围泛着两道旋转的奇异光芒。 本身就擅长双刀的韩山虎远远看见,一眼知道那是什么:是护身的刀剑刃花。 ——而且看那速度和法度,绝对是一等高手! 带着刃光的高速身影着落在快船上「玄林队」人丛之间,远看就如火把投进枯柴堆中,瞬间暴烈燃烧。 爆发的不是火焰,而是鲜血。 快船甲板上的「玄林兵」,不是武者就是绿林好手,都是这些年来投入宁王府的精锐。但在侵入者的双刃之前,在那狭窄的空间里,他们全都成了待宰的牲口。 除了在刃光前倒下,就只有跳船逃生。 韩山虎等人眼睁睁看着那六个「玄林兵」,就在几次唿吸之间统统从船上「消失」了。 「快!」站在船头的韩山虎,紧握着双刀的手指关节都已发白,他发出愤怒的唿号命令说。 为了加快速度追上王守仁,韩山虎不得已把玄林队」分散成小队行进,放弃了压倒人数集结的优势。这一弱点此刻却正正被敌人以最大限度利用,产生对他最坏的后果。 然而事前他又怎么想得到,护卫王守仁的竟是这种等级的高手? ——明明我们才是突袭的一方啊…… 这时黄保终于把快船完全对准要去的方向,全速往那激战的水域接近。 那混战中的三条船还没有完全停下来,仍在贴着交互碰撞打圏。清扫了第一条快船的那个双刃客却脚步灵巧如在平地,一个转身飞跃,又回到原来的渔船上。 另一条快船上余下的六个黑衣人,就连负责驾驶的也不再看顾船舵了,全体拿起弓箭朝着渔船射击。好几支箭钉在船身和船舱上,也有一支射穿了船舱侧的竹帘进入内里,但不知道有没有命中里面的人。 渔船后尾又有人影出现,再次挥动手臂! 那六名「玄林兵」中一人被闪光的暗器命中右肩锁骨,拿着未发的弓箭倒了下去。只见那钉在他身上的,是一枚小小的双刃飞剑! 趁着这个空隙,提着双刃的人又再飞出渔船,往这第二条快船降临。 几乎完全一样的事情,在这边再次发生。 这次韩山虎更接近,终于看清了那人是谁。 那一长一短的双剑,在船上纵横来回,每一次运行就带起血光和物体断裂声,力量、速度、准绳与气势都完美而均衡,没有半丝不必要的动作;用剑者明明是以一敌众,却予人像是独自舞剑的感觉。 韩山虎虽从未与此人见面,但从这长短双剑就确知是谁——他已听闻过韩天豹和其他同门形容这个人许多次。 「破门六剑」,青城派传人,燕横也是韩山虎唸唸不忘的仇人。 为了重振秘宗门——或者说,为了成为天下秘宗的掌门——韩山虎暂时把私仇搁下,来打另一场本不属于自己的战争。 然而上天似乎决心要给我復仇的机会啊,他想。能够一口气为宁王立功,同时报却董三桥师兄的血仇,韩山虎恨不得此刻拥有在水面上奔跑的奇能。 復仇心并未矇蔽他的冷静判断:燕横的剑技,比他预想中似乎远为凌厉,甚至有深不见底的感觉。 ——这几年他遇上了什么?…….... 燕横今天是自从得到「雌雄龙虎剑谱」之后首次真正与敌人交战,旷日苦练中累积那跃跃欲试的血气,此刻都尽情发挥出来。 ——始终只有真正的战斗,才能够测试出平日修练所得到底管不管用。 此刻他运使双剑,融会了这些年不断实战所得、「山螺」修行的领悟以及「雌雄龙虎剑谱」的启发,已成为完全属于自己的剑技,随心而发,顺势而行,眼前那几个急忙提起兵刃反击的「玄林兵」,于他简直犹如练剑的对象,每一击都是完美的压制。 然而在这极称心如意的一刻,燕横也要自我告诫: ——我不是在练剑,更不是为自己而打。是为了保护王大人,而且正守在这最后一关丨 一念及此,燕横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每一招以最直接、简单之法取敌——他知道还有不明数量和实力的敌人陆续追来,自己必得减省体力消耗。 韩山虎密切看着越渐接近的燕横每一记挥剑。即使燕横没有发挥全力,韩山虎也看出其剑法绝对不容易应付。 燕横的剑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船上再无半个站着的对手。他立在那快船上,染血的一双青城派至宝垂在左右身侧,面对着韩山虎快速驶来的船,调息戒备。 真正的敌人来了。 仅仅从韩山虎等人在船上的站姿,燕横就已判断出这一轮的敌手远在刚才那些人之上。 ——他们看来有种熟悉的感觉…… 此刻燕横所在的那条船,正好隔在渔船与韩山虎来船之之间,因此燕横决定不跃回渔船上,当先在此迎击。 韩山虎身后的任云飞、秦铁衣等五人,各自摆起刀剑架式准备接战。 燕横与韩山虎的距离已不足五丈。 韩山虎更强烈感受到燕横一夫当关散发的气势。他知道心里要作一个决定应该以击杀眼前仇敌为优先?还是选择先擒捕王守仁?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个困难的抉择:他早在离开沧州时就已做了决定。 「师弟,靠你们了。」 任云飞等五人都会意。 两丈半。 燕横与韩山虎都在注视着余下的距离。当中还要估算快船的航速。 终于,到了。 燕横的身躯从静极到跃动,几乎无先兆可寻,剎那间已人在半空,掣着「龙棘」与「虎辟」直往韩山虎的船跃来! 几乎在同时,任云飞等五个秘宗门人一起挥摔左手,暗藏在掌中的「三尖燕尾镖」,飞射向空中的燕横! 而只有极短促时差之后,韩山虎也举着双刀向前跃出! 燕横在半空中转腰斜身,闪过其中四枚飞镖,第五枚则以「虎辟」的宽刃挡去,同时身体向前飞踪的去势未变。 韩山虎紧接到来,在空中挥出右手银刀! 两人正要交接之际,燕横却不知从哪里再生出力量,右手「龙棘」长剑亦朝韩山虎急刺。 两刃相交,磨擦出激射的火花! 两条身影交错而过。 这一刻,燕横却已知道自己犯了错:太过冒进攻击,竟让对方一人越过自己的防线——而且是最强的一人! 同时仍在空中的韩山虎,则讶异于那「龙棘」黄金剑刃上所的劲力,竟是如此勐烈——韩山虎以为自己仗了后发的优势,加上有同门用飞镖干扰对方,可一举将燕横震落水里,但在兵刃交击间反而是自己的去势被撞得歪斜了,飞跃的力道也减弱,眼看无法到达对面的快船上。 燕横却去势仍强,直扑向前方那五个秘宗门人之间。 所犯的错失已无法挽回。他知道眼前只有一途:以最短时间挫败前面的敌人,再回去援救丨 心念一动,燕横的眼神变了。 剎那借助于「虎相」。 「雌雄龙虎剑」,舞动。 后头的韩山虎用尽平生本事,在空中挺身发力,硬是再前进了两尺,左足尖伸出仅仅踏住了船边。他以极灵巧的秘宗门「燕青迷步」功力,仅凭那一点点趾头的接触借力,将整个身躯移向前,终于成功着落在甲板! 同时燕横也到达了前面的船上,与第一柄秘宗门快刀交锋! 韩山虎在甲板上立定了步伐,稍作唿吸调息,趁着与目标渔船距离还没有拉远,再次奔跑并向船的另一侧跃出! 秘宗门总馆「内弟子」赵敖,在青城剑法下浴血,崩倒。 韩山虎张开握着双刀的两臂,人如飞鸟般越过江水上方,落向渔船的船尾。 一柄秘宗门长剑,几乎刺入燕横左眼,但在最后一刻被「虎辟」挡格住。同时燕横右手「龙棘」把另一边谢钧的握刀右手腕脉削开。 任云飞暴喝,展开「明堂快刀」的杀招,从中路攻向燕横。在这短短的交手间,他已知道己方与燕横在实力上的巨大差距。但他没有半丝退缩的念头,心里只知道要尽量挡着眼前这个可怕的双剑手,好让韩师兄能完成任务。 一切都是为了秘宗门的未来。 ——把命交给我。 他们心里再次响起韩山虎的说话。就算在此丢掉生命,任云飞等人绝无半点悔恨。 韩山虎足尖才刚刚碰到渔船的甲板,一柄飞剑自船舱的阴暗处射出,正是他最难闪躲的一刻,也攻击他最难闪躲的胸口中央! 他的脸在这剎那产生一种奇特的变化:不像人类。 雷九谛所传绝艺,「神降」。 韩山虎以接近人体不可能的诡速,向左前方翻滚,躲过了那柄以崆峒派「送魂飞刃」手法掷来的飞剑,跪定在甲板后又马上弹跃向前,双刀开路窜进船舱丨 同时任云飞的快刀,在砍到燕横肩颈之前两寸处就无法前进。他瞥见挡着刀身的又是那柄古怪的宽刃短剑。任云飞实在无法想透,燕横是如何能够这么快又把「虎辟」带过来防御。 下一剎那,任云飞感到手中刀传来一股奇特的力量,并听见敌人发出一种古怪的啸音。 进入「虎相」的燕横把身体机能发挥至顶点,仅以单一柄左手短剑就发动出绝技「虎雷啸」,那全身集于一点的劲力非任云飞所能抗御,「虎辟」硬生生将秘宗门单刀的刀背压击在任云飞胸口,爆发出骨头破裂的异声,任云飞咯血同时整个人被撞飞出船外 燕横却绝未因为迅速击倒另一人而兴奋。他没有时间回头去看渔船那边的情况,只能专心面对余下的敌人。 韩山虎一进入船舱里,马上撤去「神降」状态,以免体力心神过度损耗。他定晴一看,只见船舱内只有二人,一个披着渔翁的蓑衣,正是他此行的猎物王守仁——「玄林队」里所有人都已熟记其面相画像。苦追了整整一天的目标就在跟前,韩山虎心头狂喜。 但他绝没想到,船舱里第二个人竟然更令他亢奋。 童静举着已出鞘的「迅蜂剑」,剑尖直指韩山虎的脸,双眉紧锁成一线,眼神里夹杂着恐惧与战意。 她最不想重遇的一个人。却在这种状况下相见。 「迅蜂剑」的幼细剑尖,无可压抑地在不住颤抖。 若是换作平日,遇上如此称意的景况,韩山虎还会说几句话刺激童静,观赏她像受惊小动物的模样。但现在韩山虎只想尽快结束一切外面他的同门正在浴血苦战,只有尽快擒住王守仁,才能威胁燕横投降。 他眼睛盯住童静,心中回想当年那次交手,几乎被童静以一块瓷片使出「追形截脉」重创手腕。韩山虎暗暗戒备她再甩这厉害的奇招,同时心神聚敛,再次准备进入「神降」。 这一刻童静感受到韩山虎「神降」时所散发的邪气,顿时回忆那时候她观看雷九谛练功的情况,当时的恐惧不安又再袭上心头,全身每一寸都冒出冷汗来。 另一边的王守仁反而比童静镇定。他也早把佩剑拔出在手,只是知道面对韩山虎这样的人物毫无用处。他感觉到童静的不稳情绪,看见她背影正在微微摇晃,于是沉声说: 「相信自己。」 此语唤醒了童静的武者魂魄。也令她想起跟师父练飞虹每天的锻鍊。 ——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强的。 ——可要是我死在这里,那一天就不会到来。 ——既然如此,我就设法把那一天变成今天! 韩山虎的脸再次化为妖鬼,举刀上前。 同一剎那,童静的剑尖也停止了颤抖。 在韩山虎的邪气刺激之下,童静的神容也改变了。 ——同样变得不像人。 已在「神降」境界的韩山虎,并未察觉这变异,吐出鬼嚎似的声息,右手银刀以当年几乎成功突袭八卦掌门尹英峰的高速,从上向童静斜噼下去! 童静则突然全身耸动。 从她左足五趾往上延伸至右肩,每一段关节都发出短促的劲力并全部加乘,直到她右臂自然地伸出时,所产生的力量和速度,令手与剑都化为一抹残影。 「迅蜂剑」发出惊人的尖鸣。 能够达到如此高度的协调和统合,绝不是她平常练习的「芒刺背」所致,而是一种更高境界的「借相」。 ——是她前所未歷的精神状态。 韩山虎的「神降」状态瞬间解除。 只因他发现,自己那以为必杀的刀招在半途就停止了。银刀脱手往上斜斜飞去,钉在船舱顶的木条上。 他细看右手。手腕内侧的筋脉被削断,鲜血从创口喷出,五指完全不受操控。虽然早有准备,竟然还是中了那招「追形截脉」。 不。不止是如此。韩山虎知道自己并非失手于对方的招式。 而是速度。那快到看不见的剑影。 他忽然回想起少年时刚入秘宗门后,曾经听师父讲解什么叫「快」。他记得那时雷九谛说过,武林里传说有一种绝快的攻击,人们用一个名字形容,叫「曜炫」…… 这一刻韩山虎头脑一片迷乱。他彷彿隐隐看见雷九谛的影子就站在童静身后。他想起那天偷听到师父不惜一切要收童静为徒,并对童静的天赋给予远高于任何秘宗弟子的评价…… 韩山虎无法接受这一切。他发出既悲哀又愤怒的鸣叫,这次举起左手刀。 仍在另一条船上的燕横,耳中听着远处渔船里的叫声,压抑着心里的焦急,终于把「龙棘」送进最后一个秘宗门敌人秦铁衣的咽喉。 秦铁衣临死却还是拼命用双手抓着插在自己喉咙上的「龙棘」,想尽最后一分力气阻延燕横。 换作平日,燕横必然禁不住对秦铁衣的意志深感钦佩,但此际他没有这个心情。将「龙棘」勐力拔出来后,燕横回身看那渔船。就在这时他听见「迅蜂剑」的第一次鸣音。 燕横一时被那剑鸣震住了。「迅蜂剑」因为特殊的刃身形状,幼小的剑尖会在战斗时颤震鸣响,燕横早就听惯了,但是这次「迅蜂剑」震鸣之尖锐与响亮,却是他前所未听的。 ——阿静,你到底干了什么?…… 第二次鸣音又响起,惊醒了燕横。 就在他要起步跃过去另一条快船时,却见一条身影蹒跚地从渔船的船舱慢慢走出来,站在船尾,从姿态看状甚痛苦。 这剎那,燕横的心脏像停止了跳动。他害怕看见那是童静的身影。 ——要是这样,我人生的一切都将再无意义。 这年来在水岩前寨生活的所有幸福感觉,此刻就像快要熄灭消失的风中烛火。 但是下一刻他看真了:那人是韩山虎。 金黄的阳光与水波映照下,可见韩山虎眉心处不断流下鲜血来。他再也无法站定,整个人在船边倒下,堕入江水之中。 韩山虎的尸体不一会又浮上水面来。他一双眼睛暴瞪着,似乎至死也不肯相信这个结局。血红色自他头颅四周的水面扩散,有如一幅凄烈的图画。 童静这时也从船舱走出来。她的姿态也比刚才韩山虎好不了多少,双膝都在发软,显然耗损了不少气力。她一向明澄的双眸此际一片茫然。只因她刚刚经歷了一种从前没有想像过的体验——那体验像是短暂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一只手垂着沾血的「迅蜂剑」,另一只手捂着心胸。她看看水里的韩山虎,又眺视江河的一切,似乎无法判断眼前的东西是否真实。 ◇◇◇◇ 燕横为了清出一条快船备用,把船上的尸身逐一抛下水中。这时他才有时间去端详死去的那些敌人。他虽与韩山虎等人素未谋面,但过去三次与秘宗门人激战,早就熟知他们的武功路数——这也是他能够迅速摆平任云飞四人的一个原因。 ——秘宗门人竟然沦落至此,加入了宁王的叛军…… 至于刚才跳入江中逃生的「玄林兵」,包括黄氏兄弟,早就往江岸游泳逃离,燕横亦无暇再去追杀他们。 就在燕横将船清理之后,却见大江北面那头远远骏来一条敌人用的快船。燕横顿时紧张起来。渔船的船伕早就驶近了过来,燕横跃上渔船,再次拔出「雌雄龙虎剑」。 童静也提剑与他并肩站着。燕横看过去,只见童静虽已恢復了不少元气,但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很是担心。 「静……到底刚才……」 「不要说!」童静勐地挥手摇头。此刻她最不想就是回忆刚才自己经歷过什么状态。心灵失去控制是异常可怕的事情——不管那有多短暂。她极害怕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又会变成那样。她回想起雷九谛曾在她面前显露的那种痴态,心中就更惊慌。 燕横见她这样也就不敢追问。只是童静刚刚才独力把秘宗门的第一高手击杀了,这是非常惊人的事情。若是正常的童静,即使是犹有余悸,至少也会表现出些许兴奋。但现在完全不是那回事。 他想到自己在「山螺」独自修行时经歷过的狂态,是否也跟刚才童静体验的有点相似呢?…… 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那条快船已经渐渐接近了。 王守仁也从船舱走出来。他经过刚才的危险,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震撼。他看看眼前这对侠侣,心中只庆幸他们没有受到伤害。 「王大人,你还是……」燕横说。 「不。我也站在这里就好。」王守仁提着出鞘的佩剑,站到燕横另一侧,也在眺视来船。 燕横瞧瞧王守仁,看见他神容刚毅,似乎对眼前被追捕的危机,对未来艰苦的战斗,绝无半点惧怕。他想到当初在庐陵与王大人初相识之时,王大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罣碍。 「王大人,你觉得……」燕横渐渐把双剑提高戒备,视线不离那渐渐变大的帆影。「我们能打赢这场仗吗?」 「谁知道?」王守仁耸耸眉头说。「可是我相信一件事情。只为一己而战者,永远胜不了为别人而战的人。」 说完他微微一笑,伸出长剑指向那接近中的快船。 「不信你看看。」 燕横和童静也已看见了,松了大大一口气。 那正在慢下来的船上,只载着三个人。 用野太刀支撑着疲倦身体的虎玲兰站在船头,笑着向燕横他们挥手,肩头插着半支折断箭桿的练飞虹,则倚着船桅盘坐歇息;荆裂披着从敌人身上剥下的黑衣,仍在掌着船舵。 在王守仁他们三人眼中,没有比这更美丽的画面。 ◇◇◇◇ 孟七河那已然血渍干涸的首级,以头髮结挂在马鞍旁,不断来回摇晃。 然后马蹄在一座开阔的小山丘上停住了。 坐在马鞍上的巫纪洪,远远眺望那条快要停靠入临江城港口的小小快船,心里知道自己这次任务彻底失败了。 跟在他后面那百余骑「玄林队」战士,在夕阳映照下已是人困马疲。 而临江城内相信已得知宁王起兵的消息,早有组织民壮戒备。以这百骑「玄林队」正面进攻一个大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对方能脱离韩山虎的追杀,护卫中必有非凡高手。 高手是谁?巫纪洪心里已有答案。他只恨自己怎么没想到。 ——还以为姓王的当大官,跟那几个已成朝廷通缉钦犯的傢伙不可能再联繫。 ——还是太小看这个王伯安了。 巫纪洪拨转马首。在临行前他又回头看了那条船一眼。 「那么,以后在真正的战场上见面吧。」 在「破门六剑」护卫之下,王守仁直进临江城门,六人那股气势,即连守门的卫兵也不敢拦阻。 「请速往通传知府大人来见。」王守仁经过时如此吩咐,又命另一名卫兵带他们往衙门去,却绝口不提自己身份。卫兵虽不知道此人是谁,却为其气度所慑,竟没再多问半句,就依言而行。 练飞虹已把肩上箭矢拔去,略作处理包扎,受伤令他身体更感疲累,脸上却甚是兴奋。他已许久没有作战,刚才江上的船战他与荆裂、虎玲兰三人一口气杀伤了对方廿余人,吓得余下的船队溃散逃命,飞虹先生单是用弓箭和飞刀就射杀了其中五个。再次证明自己仍然能够战斗,练飞虹心里充溢着成就感。 但同时童静那古怪的状态令他十分担心。在燕横提点之下,练飞虹没有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从韩山虎额上的剑伤,他已断定那是童静的剑所刺。 到底是什么事?……她跟燕横二人合击才杀掉这傢伙的吧?难道……? 「破门六剑」每个都刚刚杀人不久,浑身上下散发着未消的杀气,又各带着凶厉的兵刃,在临江城街上甚为瞩目。城内百姓本就因为传扬着南昌宁王造反的消息而陷于恐慌,六人所过之处,途人都远远走避。 走到衙门前面,有近百名民勇保甲聚集,当中还有数名官员,包括临江知府戴德孺。 戴德孺仍在责骂来通传的卫兵,此_一见来者是谁,脸上失却了血色,走上前去迎接。 「王大人!你竟然还没……」 「我没有死。」王守仁与戴德孺同省为官,早就相识,着他免去礼节。「不过也真兇险。」 「是南赣巡抚王阳明!」其中一个保甲听出来的是谁,不禁脱口而出,却马上自知失礼,伸手捂着自己嘴巴。 王守仁却朝他微笑:「是的。是我。」 众人马上哄动起来。王守仁年前火速剿灭南赣一带的强横匪盗,用兵如神,江西境内无人不知。 「这就有救了!」有的人不禁兴奋高唿。宁王兵势强大,南昌邻近各城皆危在旦夕,临江也是人心惶惶,现在王守仁到来,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 「王都堂……」戴德孺向王守仁说:「请问大人带了多少兵来临江?」 王守仁左右指一指身边的「破门六剑」。 「就这五人。」 戴德孺瞪着眼睛,瞳孔里闪出绝望。其余人也马上静了下来。 这时衙门东侧有大群人从街上接近,「破门六剑」及众保甲壮丁马上生起戒备。童静与燕横各把握住腰间剑柄,向那骚动的方向张望,却看见当先一张熟识的脸,不是谁人,正是临江第一大武馆阮氏无极门的馆主阮韶雄,后面跟来的数十人全是他弟子。 阮韶雄上前来说:「我弟子说在街上看见你们进城了,果真!」他马上与燕横、童静行礼,皆因二人曾对他有恩情。他与无极门弟子先前在湘潭时亦曾与荆裂等几个见面,「破门六剑」入侵宁王府一役里,无极门弟子更在打探情报上帮了大忙。众人相见甚欢,气氛一时又热闹起来。 阮韶雄握着燕横的手,情真意切地说:「少侠此来,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与弟子不管刀山火海,听任差遣丨」 「前辈太言重了……」燕横不好意思地说:「这次……不是我们的事,而是……」他转头瞧向王守仁。两人相视点点头。 「……是天下人」 王守仁看着燕横与阮韶雄,轻拍戴德孺肩头。 「你看,这不是多添兵了吗?」 戴德孺回头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却仰首看着火红色的黄昏天空。 「我们的军队一定会多起来。」王守仁那反映着天色的眼睛甚是澄澈。 「站在正义一方的人,是不会孤独的。」 第181章 卷十七 风捲山河 后记 这一卷叫【风捲山河】,说起来是我许多年前还在读书时想到的书名。 当时在读大专,我刚刚完成了第一本长篇小说《国士无双》(从来没有正式出版,目前全书放在网上免费看),是以清末戊戌维新为背景的武侠故事。后来在我思考下一部小说时,偶然从旧的歷史课本里看到两幅并排的照片,分别是孙中山与袁世凯跟军队部下的合照,比较之下很强烈感受到两群军人气质上的差异,就想到以革命和民初时期为背景写武侠,并起了《风捲山河》这个书名。 后来因为生起了《杀禅》的概念,很快就一头栽了进去(一栽就是十几年),那个民国武侠故事的想法始终没有真正成形(只有考虑过写陈其美这一点比较实在),就剩下书名仍然一直记着;到了这卷《武道狂之诗》觉得很合适,也就顺手拿来用了,也算是对那件事情的一个了结。 为了写这一卷(及往后几卷)的宁王叛乱情节,我参考了不少歷史数据及演义小说,求的当然是贴近史事,老实说颇有些压力。但在近期一次「香港小说会」的饭局里与倪匡老前辈欢聚,席上谈到小说写歷史重要人物不容易,倪老却一口说:「写小说而已,有多难?」此语对我有很大启发:小说,首要追求的始终还是好看,及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读者。 「好看」二字似乎有些主观,比较准确而整体的说法应该是一种「阅读的体验」。在选取及描述歷史事件时,我关心的也是这一点:到底我要传达什么给读者?小说毕竟不是史书,也不必是。 同样是在写这一卷期间,很庆幸出席了另一位重量级前辈「词坛圣手」卢国沾在公开大学的讲座,有机会认识他并茶聚畅谈。说起来对他有点不好意思,《武道狂》香港版每次的下卷预吿,都有引用一些经典武侠歌词作版面设计,当中不少词句也是卢前辈的着名作品,而我没付过他版权费(笑)。这个设计其实是想令大家知道,武侠文化在香港拥有非常深厚的传统,没有他们这些前辈大量作品的滋养,今天我就不可能写得出这部书。「延续」是一个重大的文化使命,我希望自己也能把火点燃下去。 看看自己出版的第一本小说《幻国之刃》的版权页日期,数一数指头,原来当这卷书出版之时,正好是我出道二十年。好漫长,但又觉得自己达成的事情还不够多。但至少我做到自己从前想做的职业了,而且坚持到今天——在这个城市,这大概也算是一件小小的成就吧? 之后的目标,仍是继续写小说,直到我死去那天为止。 乔靖夫 二零一五年十二月十九日 第182章 卷十八 杀与禅 引言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第183章 卷十八 杀与禅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復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南昌宁王朱宸濠发兵叛变谋夺大明江山,派出精锐部队半途截杀忠臣王守仁,幸有「破门六剑」挺身护送并击杀强敌,王守仁成功逃亡至临江府,准备集结义军平叛。 武当掌门姚莲舟与同门叶辰渊与锡晓岩加盟宁王府,与仇人商承羽狼虎共处一室,互相制衡。宁王得此强援,军势更盛,誓取天下。 一场决定歷史的战争,武者的身影活跃其中,各显能耐,足以暗暗影响胜负…… 第184章 卷十八 杀与禅 第一章 迎军 仲夏正午的烈日底下,伍文定那把浓密的鬍鬚全都被汗水湿透,黏缠在下巴和颈项上。他以束着衣袖的绑带抹去滴进眼睛的汗珠,坚定的视线仍朝着郊野荒道的前方。 举目所见,仍是空无一人。 伍文定咬咬牙,继续催促跨下健马前行,心里只怀着一个信念: ——必定能找到王大人。 那个蒙天道眷顾的男人,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 伍文定那魁梧得像熊罴的身躯,令坐骑有点吃不消。为了行动便捷,伍文定已没有穿着战甲,只有短衣劲装一袭,佩着的那柄野战砍刀,正是从前领兵剿匪、在险恶山水间冲锋陷阵的爱用兵刃。此刻他那副杀气腾腾又带着焦急的神情,亦与当日打仗时无异。 自从接到宁王朱宸濠起兵叛变的消息后,伍文定就进入了这种绷紧的状态。 他身后跟着一百二十多骑勇士,排成长阵在郊道上一起以半速前进搜索 这个战马的数目,已经是目前吉安府能动用的全部。骑兵里佔了一半是从前伍文定征讨桶冈及横水匪盗后仍然留在身边的战士,另一半则是这两年来在吉安府里重新调练的民兵。 自从剿匪成功,回到吉安续任知府以来,伍文定一刻未敢忘记王守仁的吩咐:在没有损害百姓生计的情形下,尽量多练民兵,多存军粮。 如今伍文定知道王大人的理由了。 他右手提着缰绳,左手按着腰间那行走间晃动的刀鞘。这柄砍刀在两天前才刚刚饮过血:宁王叛乱消息一传至吉安府,城里就有官吏及商贾惊慌逃亡。伍文定亲手砍了其中五个,火速将城里形势与人心稳定下来,并急急广发文书往吉安府内全境的城镇,号令各地官民全力备战。 在吉安百姓眼中,平日作风仁厚的伍知府,一夕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就如城隍庙里那些形貌威严凶暴的神将。正因这种极端的转变,众人对伍文定的敬畏,盖过了对宁王叛军的恐惧。 一待吉安的形势定下,又分配好战备工作之后,伍文定急不及待就带着这支骑兵出城往北而行,寻索王守仁所在。 曾经在王守仁麾下作战的伍文定深刻地相信:能马上平定此次叛逆大祸的,天地之间,唯独王阳明一人。 早前王守仁北上途中曾经路过吉安府,故此伍文定知道王大人正要往南昌;而江西巡抚孙燧等不愿归顺者在南昌宁王府遭处死,遇害官员的名单里却无王大人,也就是说他逃过了宁王叛军的魔掌,或至少暂时仍未就擒。 伍文定实在是心焦如焚。他在江西为官已久,当然也风闻宁王府这些年招集了些什么角色。人在旅途之中、手边无兵无将的王守仁,面对宁王麾下的亡命之徒,就如孤羊被群狼追捕…… 他回头看见百多骑士跟在后面,忍耐着毒热的太阳,一个个也是汗流浃背。他们已随伍文定出城两天,几近马不停蹄去搜寻王大人,但至此仍未有一人口出怨言,只是默默策骑着,时刻保持在备战状态。逆变刚刚发生,以南昌为核心数百里地以内都气氛紧张,无人知道宁王府叛军有何动向,也难确保任何一处不会遭遇敌人。因此伍文定不敢让骑队分散,众人马都集中在一起前进。 紧随在伍文定身后的第一排骑士当中,却有一人并非他所训练的民兵,三天前更还不是他的部下。 这人是一百二十余骑士里唯一的女子。 霍瑶花披着一层薄薄的短髮,那模样就如一个刚蓄髮还俗的尼姑,要不是拥有一双长长明阵,实在雌雄难辨。她的脸比以往黝黑了许多,似乎是长期在野外干活的结果,脸上的皮肤变得粗糙,底下泛起了点点雀斑。相比从前在波龙术王座下,现在的她脱去了妖媚气息,而增添了另一种极吸引的健康生命力。 她身上穿着的也是与男服无异的深色短装,打着绑袖绑腿,踩着马蹬的双脚穿一双旧草鞋。腰间佩着当天虎玲兰赠她的仿倭军刀,另外在马鞍旁放着一根四尺来长的自制重棒,那桿棒前粗后细,前头尺许包裹着一层皮革,是她准备在大战场上使用、代替锯刀的重兵器。 霍瑶花的身材明显比往昔消瘦,却反而显得更健康,骑马的动作娴熟无比,那肢体协调能力,非身旁任何一名民兵骑士可比。 伍文定早已察知霍瑶花身手不凡,此刻看了一眼她的骑姿还是不禁赞叹。他以前在军旅中从未见过如此人物,就连在剿匪战中屡立奇功的八卦门弟子孟七河,似乎也有所不及。 ————是武林中人吧?……. 在旅程中伍文定时刻都在暗中留意着霍瑶花。这个突然从庐陵县来投军的女子,实在无法令他信任,尤其在得知她的背景后更甚。 伍文定仔细查问过与霍瑶花一同来吉安府加盟义军的庐陵壮丁,得知此女子竟是从前肆虐当地的妖匪波龙术王的座下头目,杀人甚多;那伙「术王众」数年之前被王守仁率众清剿,术王本人败走后听说投靠了宁王府,如今正是叛军将领之一。而这个失踪许久的女魔头,却突然在一年前重返庐陵,当众削髮忏悔,乞求百姓宽恕,令当地人惊愕不已。 霍瑶花作孽甚多,庐陵官民自然不会轻易原谅她,却也惧怕她的本事,不敢贸然将她逮捕正法,只能容许她在城外一小片荒废贫瘠的农田里住下来。时日久了,百姓见霍瑶花确无歹心,才渐渐放松对她的戒备,而她独力垦耕那片荒田维生,并搭建了一座茅屋住下。此后一直相安无事,百姓看见霍瑶花除了耕田之外,就是自发在县城四周修补小桥凉亭,或是清除道路上的石块和淤塞河流的杂草,令人难以联想从前那个疯狂的魔女。。 直至宁王府叛变的消息传到了庐陵县城,人们看见她从茅屋中带着军刀走出来,又去了县城衙门,问当地民兵保甲借了一柄现成的重兵器,就是那柄大木棒,之后就跟随十几个壮丁来了吉安…… 伍文定返首,继续看着前方道路,心里却还在顾忌着背后那个女骑士。 ——会不会是宁王府埋伏在这里的奸细?可是并不像啊。没有奸细是这么显眼又惹人戒备的吧?……... 伍文定大可一口拒绝霍瑶花加盟,但是他又不想白白放过她这样的强援。拥有如此武力和经验,霍瑶花一人可抵数十名甚至上百个普通民兵。在这攸关大明江山的非常时期,伍文定知道不可浪费任何力量。暂时注意着她好了。 霍瑶花依旧如常地骑着马,脸上没有展露一丝表情。江湖经验丰富无比的她,怎会没察觉伍文定对自己很怀疑?只是她默默承受着伍知府与众人的冷待,不作一声。 ——经过这些年,霍瑶花很清楚:要重新得到世人的信任,靠的不是任何言语 「知府大人!」 在伍文定左侧的一名骑士突然高唿,并扬起马鞭向前方指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伍文定听到后头传来一记娇叱。 霍瑶花催起坐骑排众而出加速奔行,一下子就越过了最前头的伍文定,往那骑士马鞭所指的方向跑去! 伍文定反应也不慢,马上亦驱使战马前奔,朝霍瑶花追赶。他咧齿咬牙,全力要追上去,同时心生愠怒: ——真的要露出尾巴了吗? 其余百骑亦全速前进,在郊道上捲起一股尘暴。 伍文定的骑术始终难与马贼出身的霍瑶花相比,与她始终相距着丈许。伍文定朝前头远眺,果然看见有一群人马的身影出现,正在逐渐变大。 ——不可给她先一步到达……假若真的是王大人,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 更令他紧张的是:伍文定看见前头的霍瑶花,已然把腰上军刀「锵」地拔出来,斜斜垂在鞍旁,阳光映得刀刃犹如燃烧中! 伍文定没有那般扎实的骑功,可在全速策骑同时分神拔出那口大砍刀,只好继续催促健马上前。 霍瑶花与伍文定两骑领先众人有数十尺之远,而他们已接近到对面人马不足五十丈。阳光之下可见对方亦有至少百人,同样带着明晃晃的刀枪,显然不是寻常旅人,那伙人马早已停下步来,并结成防守阵式。 霍瑶花就在接近到对方约三丈前,把坐骑收慢下来。伍文定乘机赶上去,越过了霍瑶花才勒住马,右手握着砍刀柄,回头看那可疑的女刀客。 霍瑶花却未有显得不安,只是让马儿踱步到伍文定右后侧,并对他说:「我掩护你。」 伍文定紧握刀柄,仍然咬牙切齿。但他此刻并无选择。他放开刀柄,右手朝天举起,示意后方的百骑停在远处候命,以防前方的来者有诈。 霍瑶花垂着刀,单手掌着马缰,随伍文定继续上前,直至与对方相距丈许才再度停下。 只见那百来人里大约只得二、三十匹马,众人所带兵器都不是什么精良军械,披挂战甲的人大约只得廿多人,而且都是粗糙的竹甲木甲之类,显然都是地方民勇;唯有守在阵前那三十多人,虽然没有披甲,但全带着式样相近的单刀,一个个挺立戒备的姿态,沉静中蕴含着随时爆发的力量,伍文定一看即知是同一门派的武者。 武者里唯有一人乘马,乃是个已年近五十的壮年人,头顶秃了大半,腰上佩着一柄贵重的雁翎刀,甚具气势。 这骑马武者远远打量着伍文定一会,然后以洪亮的声线高唿: 「是吉安伍知府大人吗?」 一听这问话,一股热血涌上伍文定心胸。 因为世上只有一个人这般瞭解他的性情,知道他会按捺不住带兵出城,在此搜索迎接。 果然,只见对面众武者左右排开,一人骑着马出现其中,穿戴平凡不过的衣冠,腰佩长剑,一副中年文士模样,没有什么过人的威严长相,却自然散发出令人肃然的气度。 正是王阳明。 伍文定急急下马,几乎像是跌下鞍来。在他后面的霍瑶花把刀收回鞘里,亦跃下了马鞍,二人同时朝王守仁下拜。 伍文定垂头朝着土地,眼泪几乎就要滴下来。他此刻激动的心情非言语能述。 「时泰参见都堂大人!大人得脱厄急,未被逆贼所害,天祐大明社稷!」 王守仁一边下马,并招手示意伍文定与霍瑶花免礼,同时心里苦笑。 ——现在说什么「天祐大明」,太早了…… ——我能活到今天,保护我的并不止是老天。 伍文定才刚站直,王守仁已走到他跟前,与他四手交迭相握。王守仁看着这个文武双全、容貌威勐的昔日得力部将,喜不自胜,而且心头先放下一块大石:伍文定带兵出来,也就是说吉安府情势稳定,官民在他统合下已有迎战的准备。 而王守仁正是深信伍文定的能耐,而决定离开临江城南下。 两天前他在「破门六剑」的保护下,凶险逃过宁王叛军「玄林队」的追杀抵达临江城,得到第一队军力支持。然而王守仁马上审度形势,分析出临江并非久留之地:位置太接近敌方南昌本阵,而且地势无险可守,叛军如大举出动船队,随时可在两、三天内攻破;加上临江府人心涣散,兵力不足,并非号召义军积存兵力的理想之地。王守仁用兵行事果敢,一旦有了判断就迅速执行,着令临江知府戴德孺留守,自己次日即带着一队兵壮离开临江, 而他心目中最理想的义军本阵,正是吉安。 临江与吉安相隔大约四、五天路程,王守仁的人马才走至半途,就得到伍文定迎接,王守仁深感此乃吉兆。 伍文定马上向后方骑队招手,示意他们上前来参见王大人。跟随王守仁而来的民兵眼见增了这百多骑强援,全都兴奋起来。 在最前守护着王大人的那群刀客,正是临江府阮氏无极门门主阮韶雄及一众弟子。他们并未如民兵轻易展露出亢奋神色,仍是凝重地注视着伍文定身旁那女子。凭着武者的直觉,他们都嗅到霍瑶花所散发的危险气息。 阮韶雄更把右掌轻轻搭在雁翎刀柄上。只因他觉得这女子跟王大人站得太近了…… 霍瑶花一直有意无意间借伍文定挡开王守仁的视线,同时不住往王守仁的部下人丛之中张望,却始终寻不到她渴望看见的身影。她一双柳眉紧锁,难掩失望。 这时两道如刀的目光投向她。霍瑶花看过去,正面迎受王守仁那正气满溢的眼光。她羞愧地垂下头,脸无血色。 二人上一次相见,是在五年前的夜里,青原山「清莲寺」之战。 王守仁当然没有忘记她。 霍瑶花当场半跪下,把腰间军刀连着刀鞘与佩挂的布带解下,放在跟前地上。 「戴罪之人霍瑶花,参见王大人。」 她忍着眼泪,瞧着土地,鼓起最大的勇气说。 回到庐陵这些日子里,霍瑶花仍是不时听闻百姓谈论南赣巡抚王阳明的事蹟,特别是他清剿贼匪用兵如神的功绩。王守仁既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闻名,霍瑶花知道自己若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可能会有什么后果。但她仍然选择面对。 如今把佩刀放在面前,霍瑶花等于任凭王守仁处置。 王守仁俯视霍瑶花良久,才抚摸长鬚说:「霍姑娘的事,我早听荆侠士他们说过。」 他顿了顿,眼瞳中闪出凌厉的光采。 「即使如此,你也应该知道,自己过去所犯的罪行,余生亦不足补偿吧?」 霍瑶花吃力把头抬起来,接受王守仁的目光。 「我从没想过自己还得了。」她一字一字地说。 伍文定从旁看着,眼光牢牢盯住霍瑶花的脸。伍文定过去曾在常州当过推官,掌理刑法,什么狡恶之徒他都见过。此刻他从霍瑶花的神色判断得出,她悔罪之情确属真切,心里不由嘆息。 王守仁听了霍瑶花的说话,点了点头。 「剩下来的日子,你都得活在忏悔中。但那不是说你的余生就再无意义。你还是能够做一些事情。」 他说时上前,俯身把那柄军刀捡起来,递给霍瑶花。 「荆侠士他们相信你。所以我也相信你。」 霍瑶花许久没有这种热血奔腾的感觉。最后那次大概是在跟锡晓岩并肩作战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令你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将生命託付给他。霍瑶花流着热泪,双手恭敬地接过军刀,她那十根指头都在激动颤抖着,就像接在手里的是自己的新生命。 她抹去眼泪,将刀重新挂回腰间,身体比从前挺得更直。 「对了……」霍瑶花整理好军刀之后又问:「荆裂他们……到哪里了?」 伍文定并不太清楚她与王大人口中的「荆侠士他们」是谁,但他仍不能完全信任霍瑶花,厉声叱喝:「事涉军情,岂可妄自发问?」 「不要紧。」王守仁却举手止住伍文定,朝霍瑶花微笑。像霍瑶花这等高手,王守仁如要尽用其能耐,必得交託以关键的任务,假如不能信任,倒不如不用好了。 「只是此刻我们仍面对深重危机,分秒必争。一边回吉安一边说吧。」 王守仁与伍文定并马而行,霍瑶花和阮韶雄两骑则在两侧拱护,亦在倾听王大人的说话。 宁王朱宸濠宣佈起兵叛变,于今过了三天。据王守仁估计,宁王府筹划反叛已久,备战所需时间不会太长,日内即可随时发动大军,而且估算全体兵力最少达八万之众,军势甚健。 王守仁设想自己若是朱宸濠,上策必是火速发动全军乘江东向,一气取下南京。 「濠贼若得故都南京,既取地利,又振军心,可顺势宣号正位,一夕之间,将达成盘据半壁江山之势,招引更多虎狼之徒加入。其时朝廷即使倾尽全力,胜负也难以逆料。」 王守仁说时眉头深锁。他更忧心的,自然是其时战事将旷日持久,生灵涂炭,不管最后谁当皇帝,受害的仍是苍生黎民。 要在朱宸濠还未将战火燃遍大地之前,先一步阻止他,这是王守仁的目标。 然而王守仁此际最欠缺的也正是时间。他虽手握着能动员、指挥军队的旗牌敕印,但是要聚集足够抗衡宁王叛军的兵力,王守仁估算最少也得二十天。若是在这之前为了急于阻截叛军而冒进出兵,必招大败。 ——即使是满腹奇策的王阳明,亦不可能违背「兵力」这个用兵正道的原则。 「既然暂时无法出兵拦截贼军,我们必得想一个方法拖住他们。一个不用兵卒的方法。」 伍文定听着王守仁这么说,马上回想两年前他们征讨桶冈和横水山匪的过程,王大人是如何用计牵制匪盗的主力,然后发动突袭…… 一想及此,伍文定的眼睛亮了起来,与王守仁对视。 ——是撒谎。 王守仁知道伍文定已然想到,微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递给伍文定。 伍文定在鞍上打开来看。只见乃是一纸报吿兵部的准令: 「……许泰领边军共计四万,自凤阳出,却永分领两万边军,与许泰会合,陈金及诸部将共领兵六万,分道会于南昌,刘晖及桂勇分领京军计四万,自徐淮水陆二路并进,王守仁领南赣兵两万北进……」 伍文定读下去,尽是各路朝廷大军集结的兵数及方向。军令里并嘱咐各师抵达集结地后务必缓行,以结成包围南昌之势,等待朱宸濠的叛军一出城就前后截断夹击。 读着那一行行的兵力报数,伍文定甚感兴奋,可是再读下去他才想起是怎样一回事:整封军令报表都是王守仁虚构的。目前能动员对抗叛军的,就只有吉安那千余人。 「濠贼杀死了一川大人,却不知道他早就留给我一件厉害的武器。」王守仁说时瞧着远方的树林,心里唸着的是已犠牲的故人。 「一川」乃是江西巡抚孙燧的外号。在兵部尚书王琼的安排下,孙燧与王守仁这两名能干忠臣先后到来江西赴任,为的就是预先应付朱宸濠的图谋。孙燧手上虽无兵卒,不能直接打击宁王招买的匪盗,但却为日后生变早作准备,其中一项就是在江西以南昌为核心,暗中建立了一个探察与传递消息的线网,范围囊括了沿江多个城镇,都是孙燧预想宁王府起兵后会活动的地方。 而在今年初,孙、王二人曾入宁王府作客,孙燧已从宁王口中感知大变之期不远,他就乘那次在南昌相聚的机会,将这情报网交给了王守仁,包括所用的各种暗码符号及各地线眼接头人名单。如今正好可以利用这个线网,在叛军的根据地里散佈虚假军情。 但是王守仁知道这仍未足够。朱宸濠身边谋士甚众,仅仅是假情报,未必足以令宁王心生疑虑,因而按兵不动。必得制造一些更令对方入信的迹象。 ——也就是说,必得派人前往敌后办事。 在王守仁身边,能够胜任此事的,唯有「破门六剑」。 进入临江城那一夜,王守仁虽然疲累至极,但已实时在思考对付叛军的各种策略,并想到这散佈假消息之法,又实时凭空写了那封军令。 心意一决,他就召集了「破门六剑」五人商讨。 「如今得到临江城的兵力保护,危机稍微解除了。」王守仁扫视荆裂等人说:「我在想,要是仍留几位侠士在身边,并不是善策。」 荆裂、燕横等互相看了一眼。 「没错,王大人。」荆裂抓着鬍鬚说。「我们『破门六剑』,从来都最擅长进攻。」 「王大人想叫我们干什么,说一句就可以。」燕横拱手说。「我们心里都已有预备,往后的战斗会比今天更凶险十倍。」 「只是十倍吗?」练飞虹笑着说,但那笑声触动了肩上箭伤,白眉不禁皱起来。 王守仁心头一热。但他知道不是感动的时候。 ——留待胜利之后吧。在那之前,说什么感动,毫无意义。 王守仁把一切策略吿知「破门六剑」,也把那消息传递线网的暗号与名单抄写一份,交了给荆裂保管运用。 朱宸濠大军随时就会出击,牵制任务刻不容缓,荆裂等必得争取时间行动。于是次日王守仁就与「破门六剑」一同出了临江城,只是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听到这里,霍瑶花忍不住策马加速几步,拦阻在王守仁与伍文定马前。 「请王大人也派我去支持荆裂他们丨」她低着头向王守仁恳求,握缰十指用力得指节发白。「瑶花流落江湖许久,而且对于……宁王府里那伙人的行事很熟悉。要扰乱他们,正是我所擅长丨」 王守仁看了她一眼,又与伍文定互视。事实上他们此际还在聚集兵力的阶段,实在用不着霍瑶花的武力;若再多另一支人马在敌后制造疑兵,与「破门六剑」互为唿应,也确实更妙。 ——当然他们很清楚,霍瑶花自动请缨,有一半是为了再跟荆裂等人相见.... 「可惜孟七河已经牺牲了……」王守仁沉痛说着。伍文定听到当日剿匪的勇勐旧同僚已死,不禁心头一震,大感惋惜。王守仁继续向他说:「你挑选十个身手最敏捷并且变通机灵的部下,跟霍姑娘一同出动。」 霍瑶花听了大喜,然而王守仁接着又严厉直视她。 「记着,你既投入我军,一举一动的成败都牵繫着万民性命福祉。不可被感情或罪疚凌驾了冷静判断。」 霍瑶花左手扶着腰间军刀,想起刚才王守仁把刀重新交予她的情景。——那是信任。但也是责任。 她直视王守仁,再无先前的羞愧,重重地点头。 曾经跟随波龙术王的霍瑶花从没想过:服从,不一定出于恐惧,也可以来自荣誉心。 第185章 卷十八 杀与禅 第二章 危城僧 那张石雕的佛相,早就因年月久远而模煳,没有生命的双目如像空白,无悲无喜 盘坐在佛像跟前的圆性,却依然凝视那双佛目。他眼神极专注,彷彿从那石头雕刻的眼珠里快要领悟出什么,只要再多看一会就能破解。佛却始终未向他启示。 圆性把目光放松开来,转而观视那佛像全体。这尊「骑龙石佛」据说立于宋朝年间,雕刻的工艺精巧却不卖弄,那如来佛踏骑着恶龙的姿态,刻划出一股沉静又巨大的威仪,虽被年月风霜淡化了雕工,仍令观者心头震撼。石佛因而成了安庆城「龙佛寺」里的名物,远近而来参拜者甚众,香火不断。对这座「骑龙石佛」,圆性也是同样着迷。在「龙佛寺」挂单的这些日子里,他每天都趁清晨还没有信众入寺参拜之前,到来寺后的殿堂观赏石佛。身为少林武僧,圆性最初自然是为佛像那降伏勐龙的强态所吸引;可是数个月下来,他在寺里读了不少经书,看石佛的目光也渐渐改变,更着眼于佛像那柔和的面相。 ——既有降龙伏虎的大威能,却又怀有看透众生因果的大慈悲,才是这座石佛呈示的真像。 这正正就是过去一直全心追求武力的圆性所面临的矛盾。 ——要怎样才能达到这种境界?………….... 圆性继续打坐观佛良久,直至窗外日光渐盛,他才站起来,朝石佛合什一拜后离去,往经堂走去。 除了「骑龙石佛」之外,安庆「龙佛寺」也以古本佛经的收藏而驰名。圆性自从跟「破门六剑」同伴分别,离了水岩前寨就到处流浪,辗转间到了江西、安徽与湖广三省边界一带,在那里他听闻了安徽安庆府的「龙佛寺」经藏甚为丰富,于是就在好奇下到来。 ——在武道一途无法超越荆裂,令圆性甚感迷惘,彷彿生命失却了目标。从前在少林寺他沉醉武术,总是懒于学经,如今反而思考,自己是否能在经书里找寻到什么方向…… 圆性既无度牒,也未向「龙佛寺」中人透露自己来歷。但住持素慧大师一眼看出圆性不是凡僧,必然曾有大经歷,没多问就准许他入寺挂单,而圆性也一住数月。 在「龙佛寺」这些日子以来,圆性却半点未守寺内规律,而自有一套修行作息的习惯:清晨独自观看「骑龙石佛」打坐;继而往藏经堂自行阅读;其余的时间,圚性多未留在寺里,而是在安庆城中游手间逛,更常常与城里街头的孩子玩闹。安庆百姓都知道「龙佛寺」来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和尚,只是圆性并无干犯喝酒吃肉或调戏妇女等戒律,人们只当他好玩,亦未深责。而素慧瞭解圆性只是随着自己心性行事,也就没有管束他。 圆性如此每天观佛、读经并与孩童游戏,要说因此领悟到什么又谈不上,只是觉得这样好像能令自己心情平静。而他带着的齐眉棍与铜人甲,一直就寄藏在寺里的杂物房内,几个月来都没有碰一碰…… 如今的圆性又比在水岩前寨那时候瘦了一圈,虽然比「龙佛寺」众僧还是壮硕得多,却不再如从前厚实,走在寺院廊道上的脚步也变得轻柔了。经歷这段日子,圆性觉得自己对四周的感官变得更敏锐了。就好像此刻,他经过走廊旁的一棵树,从前眼中所见就只是树木而已,现在的他只要稍稍集中,就连阳光下绿叶的叶脉都能看得见…… 这时他察觉前头有异:与平日每个早上不一样,藏经堂门前有人在骚动。 圆性走近前去,在廊道拐过一个角落,果然看见几名僧人就站在藏经堂门外,正在将数个结实的大木箱搬进里头。住持素慧大师亦在其中,指挥着弟子搬运。 素慧见圆性前来合什作礼,马上就说:「你来的正好!寺里要数你力气最大,快帮忙众师兄。」 圆性探头察看门里,只见僧人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套套珍藏的古本经书用好几层油纸包裹,再轻轻放进木箱里。 「住持,这是怎么回事?」圆性搔着短髮问。在「龙佛寺」居住虽然经常可以剃头刮鬚,但圆性的毛髮实在太旺盛,刮了三两天后脑袋又是变得毛茸茸。 「要赶紧把经书藏起来。」素慧大师此刻焦急的神情,圆性来了几个月也从没见过。「埋进地里好,藏在城外深山也好,不可落在贼人手里。」 圆性听了「贼人」二字,耸一耸眉毛,双肩微微沉下来,隐隐就已进入武斗的戒备状态。他身边的僧人察觉这变化,不禁被吓得停了手。这傢伙到底是哪来的和尚? 「是衙门那边昨天收到的消息。」素慧大师说着,轻轻闭目合什,细声隐了句「阿弥陀佛」,才说:「变天了。那风暴恐怕要席捲到安庆来。」 ◇◇◇◇ 踏在安庆城街道上,圆性发现城内平日繁荣安逸的气氛已然消失。代之是一股连空气也紧绷的焦虑。市集的店舖大半都紧紧关了门。稀疏的行人匆匆步过,每个都低着头没有互相招唿。一辆辆载着粮食的木头车在路中央留下辗痕。偶尔有守城的官兵牵着马出现,肩头扛着刀枪,每个都紧咬牙齿,脸色呈着微微的灰黑,好像已经受到诅咒。 平时每天一起玩的孩子,一个也不见。 看着城里这景况,圆性皱起浓眉。一股思绪如电在他脑海闪现,像是接通了什么。他想闭起眼逃避,但不能。 然后他看见了:安庆城内街道,化为一片尸山血海。 他眨眨眼,回过神来,那景象又已消失,眼前一切如常。 他知道刚才那一瞬间自己看见了什么。 是未来——或者说,是其中一个可能的未来。 ——不管我走到哪里,战斗、流血和死亡还是要跟着我吗? ——还是说,世间本来就如此,只是我有缘分把因果看得更清楚?………………..... 圆性默默站在街道中央,仿似立禅入定。路过的人都没有间暇理会这怪和尚。 过了好一会,圆性才终于再动起来。他伸手截住几个经过的官兵。 「带我去,见你们里面最大的那人。」 ◇◇◇◇ 杨锐在踏入安庆知府衙门之时,胸膛里心事翻涌。但他知道今天自己的任务只有一个: ——若未劝得他死战,我绝不会踏出这个门口。 杨锐此刻一身便服,未有披挂战衣佩剑,但任何人看一眼,就能感受到他那堂堂的军人气势。他个子并不高大,拱卫在左右的四个带刀卫士每人都比他高了一个头,但他那瘦削黝黑的脸甚是精悍,一双细目更是锐利如鹰隼,彷彿随时能穿透人心。杨锐这三十年武官生涯一帆风顺,有一半都是靠这眼神震慑部下。 这气度乃是杨锐自幼从父亲身上感染得来。杨锐出身世袭武家,一出生已注定从军。大明自开国以来,卫所武官采世袭制,成为导致武事废弛的一大流弊,许多武家子弟凭藉袓荫就领得军职,全无振作上进之心,只识以地位作威作福,荒废弓马武艺与兵学,累世下来朝廷官军人才越见凋零。杨锐却是其中一个例外,自小即随父亲勤学兵马之事,成年继任了军职后即表现出指挥才能,年纪轻轻就步步晋陞,更获派在淮安督领漕运船只的修造,任务极是吃重。 其后杨锐奉派来统率安庆戌军,与孙燧及王守仁一样,都是兵部尚书王琼的安排。杨锐知道自己担任这个都指挥佥事,在尚书大人心里是何等重要,他亦不敢怠慢,几年来治军甚严,置备军械及修建防务等皆一丝不苟。 王尚书的忧虑,今天成了事实,杨锐知道是自己挺身之时了。 然而安庆知府怎么想,他却不能确定。 因公务的关系,杨锐与知府张文锦尚算相熟,说话也颇投机。张文锦为官作风刚正,与杨锐属同一类人。 可是在官场打滚这些年,教会了杨锐一件事:凡事未临到巨大的利益或危机,你都没能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现在正是那种时候。 进了衙门的前堂,杨锐着四名卫士留下来等候,才独自跟着知府的随从进入内堂。按规矩即使是戌卫的指挥官,也不可随便带着武器和士兵进入知府官署的内部。他一边走着,一边思考眼前这一局。 心思细密并且熟知兵事的他,自然也跟王守仁一样,马上知道南昌宁王府叛军下一步最有可能怎么走:顺流东行,进攻南京。 而安庆城,正正就扼守着南京前头大江上最重要的一道水陆关口。 杨锐很瞭解,叛贼朱宸濠要是进佔南京,即位称帝,对大明百姓将是多么巨大的一场灾难。 ——而我们就挡在他面前。只有我们。 对于北方朝廷大军能否及时来援,杨锐丝毫不存寄望;反倒是南赣的王守仁,他仍有所期待。然而此刻就连王都堂是否尚在人世还未确知。即使王都堂未被叛贼所擒,任其用兵如何神鬼莫测,亦不可能在三天两日里变出一支军队来。 贼军临城,已是无可避免之事。问题只在于是开门相迎?还是闭门死战? 这对于杨锐来说,不是一个问题。他亦深信自己的亲军不会有任何疑惑 现在他就要进去确定,这衙门内那个人是否心意相同的伙伴。 到了内堂客厅的门前,那名随从站住,高声唱了声「杨指挥来见」。门里传来一记含煳的答话,那随从便将门推开来,请杨锐进内。 杨锐进了厅内,却未得张文锦相迎。只见张大人仍背向着门,俯首看着厅中央的一张大桌。 张文锦的背影比杨锐高大,虽是一身文服,但腰身挺得笔直,甚是硬朗。他自然散发的这股刚强气息,与王守仁或伍文定隐隐相似。这并非偶然,只因三人都有共同的经歷:曾受大太监刘瑾迫害而存活下来。张文锦当年曾被捕下诏狱,险死还生,再遭剥夺功名官职,贬为庶民,直至刘瑾伏诛之后才再获起用。 杨锐张望,看见张文锦面前那张桌子上,摆着好几幅地图,还有些摊开的账册卷宗。 「知府大人。」杨锐行了个礼。 张文锦这才回头来,也还了礼。他跟杨锐的长相可说两个极端,肤色白皙,面形方正,口鼻轮廓扁平而并不突出,一双眼睛却很大,可说是一副异相。 两人相对,一时竟无说话。杨锐到来之前心里早有准备,必要之时就用军队架空张知府,迫他作战。但此刻面对张文锦本人,杨锐却感到气势反为对方所慑。 张文锦同时也在打量着杨锐,不发一言。 杨锐实在无法再忍受这种紧绷的气氛,正要开口,张文锦却比他先一步说话 「宁王府逆贼军势浩大,并非我安庆守军所能抵御。与其以卵系石,不如先避其锋锐,全身撤退,日后会合大军再图反击。」 杨锐听着只觉窒息,双拳紧紧捏着。可是在他能反驳之前,张文锦又说话了。 「以上这番话,假如就是杨大人要说的,我绝不会给你离开这座厅堂。」杨锐听了,再也忍不住,放声狂笑。 从那笑声里,张文锦感知杨锐的本意。他也微笑起来。 杨锐大笑了一轮后,嘆了口气,苦笑说:「我还以为那正是知府大人...j 「以为什么?」张文锦立时收起笑容,白皙的脸顿变铁青,眼睛瞪得更大:「刘瑾我也不怕,会怕这朱宸濠?」 杨锐不敢笑了,顿时抱歉拱拱双手。张文锦这种刚烈的脾气,实在令杨锐吓了一跳,不禁想:也许他正是因为曾经歷过刘瑾之劫,而有这么极端的性情吧? ——然而在此非常时期,我们最需要的正是这般气魄……任谁看都会觉得我们是疯子吧?…… 这时张文锦拍拍手掌。在客厅内里一座屏风后缓缓走出来两个男人,各自都拿着明晃晃的单刀。另一头厅门之外同时传来脚步声。 那两个刀手跟张知府互视一眼,马上把刀收回腰间鞘里,也没有看杨锐就出门,与埋伏在厅外的另三人一起离开。 杨锐瞧着刀手,又看看张文锦,不禁冒出冷汗:这个文官的手段比我还要辛辣,杨锐甚是庆幸,自己与张文锦站在同一阵线。 张文锦却不以为意,又垂头瞧向桌上,拿起一幅地图细看。杨锐上前看见,桌上满满放着都是安庆城内外的地图,还有就是记录兵马、船只与钱粮的账簿。 「我昨晚深夜已经派人到城里各豪商的住处,先稳住了他们,严禁任何一个出逃;今早也从府内各县镇调配粮食到安庆城来,并且发下徵调民勇守城的命令。要是好运道的话,我猜三天之内守城的兵卒可增加大概两千人。」杨锐听了极是佩服。张知府临危的反应与执行能力,他这武官实也自愧。 但同时他深知以这样的守城兵力,与朱宸濠麾下数以万计狼虎般的叛军对上,实在毫无把握。杨锐并无收到朝廷的军令,无法随便调动邻近各地卫所守军,安庆城的戌卫官军只得百余人,这一仗将只能倚重临时徵用、并无多少作战训练和经验的民兵,他们跟宁王府那些大半响马水盗出身的贼军碰头,只要一被恐惧感染,随时就会崩溃…… 在张文锦面前,杨锐压抑着这焦虑,也拿起一幅地图来看 「今天我就会派部下去组织城里的民壮,分配队伍司职。」他向张文锦说:「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积存和修造炮石及其他守城兵械;安排战斗时传令、煮食、疗伤与运送等部署,把城墙失修弱处都补好?,还有尽量再多造盾枪弓箭等武器。」 杨锐看着张文锦,一拳擂在桌上。 「我等倾全城之力,也要把安庆化为令逆贼望之丧胆的铁壁城池!」 张文锦听了杨锐所说,甚欣赏其胆大心细,一切守城的预备策划,他显然都早了然于胸。 可是他俩都很明白,这场力量悬殊的死守战,最关键仍是士气人心:要令所有的守军相信,我方赢得了。 最必要的事,往往却也最困难。 这时厅门传来一阵敲击。进来的仍是刚才那名随从。 「两位大人衙门外有人求见。」 张文锦仍有百样事务要与杨锐商议,很是不耐烦。但这名近身随从跟了他多年,素来干练精明,张文锦听得出,来者若只是一般人,随从绝不会在此刻打扰他。 「是什么人?」张文锦喝问。杨锐也感好奇,回头看那随从。 那随从犹疑了一会,才再开口「是个……和尚。」 第186章 卷十八 杀与禅 第三章 虚敌 冯毅广绝没有想过,光天白日之下自己就会在这里中伏。 就像平常一样,他领着部下共计三十四骑士的巡逻哨队,午时左右又到了修水南岸的这片小河滩,给马匹喝水休息,他与众人就躲在树荫底下乘凉,吃着带来的肉干和烧饼,也喝一点酒。 在南昌接令要来这里执勤之时,凌十一将军已经向他们吿诫过:这次是真正打仗,非同从前打家劫舍,万事必得小心,巡逻哨戒之时,每日路线行程不可相同,而且切忌贪杯。 可是这些说话,冯毅广才来武宁几天就已抛诸脑后。相比于正准备东进南京的本阵大军,他们西来武宁这小地方只能算是大后方。任务只不过是每日巡视修水两岸以至湖广省边界上有无异动。王府军师担心的是有驻囤在湖广的朝廷军队来犯,进袭南昌后方,并且控制水道作补给运送之用。但冯毅广想,宁王爷宣佈起兵才几天,向来反应迟缓的官军又哪会这么快集结出征?本是响马出身的他,对此最是清楚。 冯毅广投入王府一心想的就是发迹。抢劫杀人虽然痛快,但真正的硬仗他可绝不想打。获派这种闲差事正好合他心意。 于是这个下午,他也如常的跟部下坐在树底喝酒谈天。沉重的刀枪兵刃也都搁在树干旁。 所以当第一个敌人出现时,这三十五人完全没有反应。 那敌人,是从天空出现的。 更准确说,是从树上。 这一刻冯毅广的嘴巴里仍晈着半片肉干,看着那突然破开茂密枝叶出现的身影,自丈许高处飞纵而下,那姿态犹如一头野性的大猿猴,双手高高举着一件长状物事,堕落在人丛之间! 当其中一人头颅发出爆裂的声响同时,冯毅广嘴里的肉干掉了下来。 ◇◇◇◇ 「杀光他们。」 蹲伏在岩石后、从高处俯视下方河滩上那三十几个敌人的童静,彷彿听到自己脑海里有一把声音不断这么说。 「杀光他们。」 童静分辨不出那把声音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还是她在吿诉自己听到。她只知道那个简单的念头一直浮在她意识中,令她几乎无法再思考其他事情。 这种感觉很可怕。童静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噬出血来。她隐藏在斗篷里的身体微微颤抖。 但是身边的人都没有留意到她的异状。那百来个武宁县乡民,拿着柴刀和斧头等作武器,与她一起监视着石滩上那队叛军,每个人都紧张得一身冷汗。 站得比童静前的燕横,披着与她一样的深色斗篷作掩护,并没有回头来看她,只是凝神监视着敌人,随时准备出击。 童静没有怪燕横。过去这种情况,她绝对不用他担心。她看着燕横的背影,镇定如山。平日只要这么看着他,童静的心就能定下来。可是这次不一样。 「杀光他们。」 童静知道为什么。是自从那天杀了韩山虎之后开始的。在那一记快剑之后,她的心就蒙上了阴影:出剑的剎那,心灵犹如脱缰野马,跑进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那体验令她非常害怕。甚至怕得不敢跟燕横或练飞虹求助。 这几天以来没再出现异状,童静以为已经没事了。可是如今第一次再面临战斗,那阴影又从心灵的某个角落出现…… 童静大口大口地透着气,试图压制那脑里的声音,却是徒劳无功。越要压住它,那四个字越变得清晰。就像你越是想努力忘掉一件事,你就越记得它。 要不是努力约束着自己,童静此刻早已放声吶喊发洩。 ——我……难道我疯了吗?……..就像雷九谛一样…… 然后,战斗就开始了。 童静远远看见,早就隐伏在树顶上的荆裂,飞堕向敌人丛中,并藉着落势双手向下勐挥船桨! 一个宁王府叛军士兵的头壳,在船桨勐击之下破裂,爆发出鲜红——童静早就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可是此刻她对杀戮前所未有地敏感。那血红彷彿直冲她的瞳孔,令她无法忍受。 只见荆裂着地后,顺势巧妙地一翻滚,船桨距地面尺许平平地向横挥扫,另一人的膝关节断裂,小腿往不正常的角度折曲。这人的惨叫声响彻岸边。童静感到耳鼓如被针刺。 然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破风啸音,分别在河滩东、西两头响起。一个叛军被羽箭贯穿了颈项。另一个才刚伸手摸到搁在树干旁的刀柄,背项就钉着一柄飞刀,他如身体洩了气般重重仆倒在石上。 死亡。血腥。惨唿。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童静感到脑袋像被充塞得快要爆开。 一件斗篷飞扬而去。「雌雄龙虎剑」的长短刃光在太阳下闪烁。燕横挟着无匹气势,沿斜坡奔向滩岸。那百余个乡民也都举着刀斧,唿喊着跟随他冲下去。 童静本来也应该跟他们一起走。但她像中了邪一样,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身体的颤抖更强烈。她在努力压抑着灵魂里那股黑暗。 ——不行,现在不是时候。 ——这些人都需要我。 ——同伴都需要我。 童静感觉自己像身处乱流之中,不断被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结果就只是在原位失控翻滚。 所有人都已经越过她,往河滩冲过去。 不可以。她这样吿诉自己。不管如何,一定要动。——即使是要放开自己,随那乱流而动。 她左手狠狠把斗篷扯下来,右掌振一振「迅蜂剑」,从唇齿之间吐息嘶叫「杀」。 然后童静就像枷锁被突然解除,身体变得轻盈,步履如飞地追赶上去! 最先杀进敌丛的荆裂,此时早抛去了船桨,左右手各拔出雁翅刀与「牝奴镝」鸟首刀,不断游走双刃翻飞,捲起一阵阵血潮! 叛军陷于一片混乱之中。他们最近虽在宁王府中也有见识过武当派武者的奇技,但毕竟只是旁观,如今这个披着一头乱发的奇异男子,刀势武功显然绝不在武当高手之下,却是突袭冲着他们而来,众人无不震惊,加上久坐并且喝了酒,根本不在作战状态,想也没想过要靠人数围剿,只有数人及时抄回兵器挡架自保,更多人则四处乱窜奔逃。 冯毅广也是恐惧莫名,完全忘了指挥,只是不断借部下掩护逃命,跑往岸边马匹的所在。 有的人也顾不得再骑马,一心只想逃离河滩,徒步向两端奔跑,但是一走进树林之间,就遇上虎玲兰的野太刀与飞虹先生的「奋狮剑」。没有人能越过他们。 眨眼间这支叛军哨队已有超过十人倒地不起。残余者接着又看见,敌人大军自南边的山坡冲杀而来,一眼看去至少也有百人。他们眼中闪出绝望。 但那百余人只走到石滩边缘就未再进,只是连成一面人墙,不断用手中刀斧敲打着树木或石头,并且发出愤怒的吼叫。 ——这是事前「破门六剑」给他们的命令:不必加入战斗。一切只交给他们五人。 正当叛军以为这样得以喘一口气时,敌阵里当先一人却如箭冲来。那人手上挥着两团光。 致命的光芒。 叛军们开始用身体血肉领教青城派剑技,岸边的马匹为这厮杀所惊吓,嘶叫着乱跑。 冯毅广与一名手下,及时抓住其中两匹马的缰绳,他们都是鞍上讨生活多年的马贼,身手了得,双手抓住一翻身,就先后跨上了马背! 荆裂与燕横四柄利刃来回冲杀,很快就令仍站着的叛军又减少七个人。余下有些拿到兵器的叛军,这时才看清形势:站在南边那大堆人,不过是虚张声势的乌合之众,我们实际上只是被几个人围攻!一认定了这点,他们就壮起胆要杀出生路,其中五个人提着刀枪,往那群乡民中央杀过去!那些武宁乡民本来没准备打仗,一见有贼兵反击杀来,顿时脸色煞白,停下了敲打和唿叫。 那五人见对方如此胆怯,杀意更增。 ——杀几个,再抓几个当人质,也许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就在五人将要冲入人丛之前,乡民之间有个娇小的身影排众而出,手里握着一把前端幼细的剑。 把第一个挺身反抗的人砍倒——这是马贼出身的这五人每次抢劫的原则。 五人里最前那一个,双手提着缨枪,直往童静冲去,准备振臂勐力把枪尖搠出。 他与童静正面相对,看清了她的脸。这一眼令他呆住了:他从没想过, 一张红润、秀巧而可爱的脸,可以令人如此心寒。 ——简直不像人…… 那提枪的叛军感到身体有些异常。枪桿自右手掉下来。右膝也突然无力地弯曲。倒地之后鲜血才从他的前臂及大腿伤口喷射。 后面那四人没看见他是如何中剑,只听到一种尖锐而奇特的震动声音。接着他们也逐一承受那看不见的快剑。 「杀光他们。」 童静没再去压制这把声音。反而是拥抱它。 她的剑也因此完全释放。 站在后面的百名乡民,看着这个站在他们前方的玲珑背影诡异地移动起来,那速度快得他们眼睛也无法捕捉,童静在他们眼中看似突然从实体化成了虚影。 「迅蜂剑」前尖的震音,教旁边所有人耳鼓生痛。 四个拿着兵刃的叛军,连一刀都未噼出,其中两人颈项与咽喉就已溅血,第三人捂着一只化为血洞的左眼,第四人奔逃,但才刚转身,背项已被剑尖穿透,直入肺脏,蓦然失却气力滚倒。 童静收剑后顺势往横划出第五击,将那眼睛中剑者的性命也结束了。目睹这一切的乡民全都惊呆。他们一直以为,来杀贼的这五人里,这个女孩必然最弱,最多只是从旁支持,他们无法置信,这么娇柔细小的身躯里,竟然住着可怕的死神。 童静却未停下来。杀败五人后她继续奔上前去,协助燕横和荆裂解决残余的敌人。 仍生存的叛军如今只剩下七人,更不可能是「破门六剑」的对手。 但其中有两个是已经上马的冯毅广与另一部下。两骑展开八条腿,沿着河滩浅水处奔行,往西面逃亡去! 守在石滩西侧的是飞虹先生。他刚刚在树林之间挥剑杀了两名逃来的叛军,听见那溅水马蹄声,立时跑到空旷之处,左手拔出最后剩下一柄「送魂飞刃」,朝着两丈外经过的骑士摔飞出去! 练飞虹这记飞刀的出手始终有点太仓卒,那距离也接近手掷飞刃的极限,而且目标是高速横过的骑兵,即使以他崆峒「八大绝」的功力,准头仍是偏了少许,迴旋而出的飞刀只仅仅在冯毅广背项划过! 冯毅广背嵴贱起一丛血花,一股火辣的痛楚直贯上头脑。他咬牙强忍,仍是全心策马突围,并未从鞍上掉下来。 虎玲兰自东面那头的树林奔出,手里已经挽着搭了箭的长弓,半跪着拉弓瞄准渐远的那两个骑士。 同时一条身影高速奔跑,三步后乘势一跃,轻盈地着落在其中一匹惊慌乱窜的战马背上。众人一看那竟是童静,只见她右手仍握着剑,左手执缰一勒一控,巧妙地稳住了那匹马,还顺着它的动作拨转马首,随即以剑身刃嵴轻拍马臀,叱喝着驱使牠乘势起步,立即就向两骑逃亡的叛军急追过去!——同样正在战场中央,这次童静的反应却竟比荆裂和燕横还要快,连他们两人也感愕然。 跪地的虎玲兰控制着唿吸,弓弦拉至全满,眼睛全神贯注于远方那细小的背影。 「乖乖的,不要在这时打扰我……」 她心里祈求着。目、体、气一致。虎玲兰扣弦的手指放开, 沿着微微的抛物弧度,长箭急激飞越了河滩上方,准确无比地射入冯毅广后面那名部下的背项,中箭者惨叫着滚落马下! 冯毅广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活着离开这里!宁王大事将成,还有许多金银财宝和女人在等着我! ——只要走得脱,回到大队,我就马上带一千几百人马来,把你们一个个杀光! 童静骑着快马沿浅滩急奔,全力向冯毅广追赶。她的骑姿动作极是优美,完全与马身奔跑的起伏协调,将战马的负荷减至最低,那四蹄在浅水上像是飞起来一样。 在如此激烈的策骑中,童静的脸却冷酷如冰,眼睛没有一丝感情地盯着那逃走敌人的细小背影。那股专注集中,是她习武与战斗多年来前所未有。「杀光。只剩一个。」 她心里那把声音说。 在河滩上,燕横把双剑收起,也迅速拦下了一匹马,跳上马背策骑向童静追去。另一边荆裂同样上了马,二人两骑几乎并排而奔。 这次突袭的关键,必要把对方全队都剿灭,不可给一个活口逃走。「破门六剑」仅凭五人围攻,一口气就打倒三十四人,实在已不容易,但只要有一个走脱,今天仍是失败。荆裂全速策马,只希望能追得及。 燕横却比荆裂多一重忧虑:刚才他看着童静策马而过的神态,感觉她大异平常。自从那天在赣江的战斗之后,他就察觉童静有点古怪,但她一直拒绝跟他谈那天杀韩山虎时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今天的战斗,他安排童静在最后,只负责照应那些虚张声势的乡民。 ——不管是什么异状,似乎就在此刻爆发了…… 向来单纯与充满生命力的童静,从未像现在这般令燕横担心。 这时冯毅广已脱出了河滩,坐骑沿着一条上坡的小路离开修水河岸。他背上的飞刀伤口仍是流血不止,马蹄每踏一步,冯毅广就感到背后像被人鞭打一记。但他强忍着这剧痛,半刻不停地催赶马儿奔行。 他在这武宁西郊巡逻了几天,已然摸熟了地势分佈,知道前面就有一片密林,且有好几条分岔小路,只要进得去,敌人就再难追寻他。 可是却有急激马蹄声在后面传来。冯毅广最初还以为是那名堕马部下的坐骑仍在跟着来,但他稍一回头,却瞥见追在背后的马上骑着人——一个细小的身影,而且手上闪着寒光! 童静人与马登上山坡,其势仍是快疾如箭,冯毅广见了大是惶恐。 ——怎会这么快? 冯毅广是马贼出身,骑功了得,仍自信凭着这大段领先的优势,足以摆脱对方,于是回过头去,低伏着身体,臀腿离了马鞍,驱使坐骑再加速! 童静的脸仍是没有表情,眼睛牢牢盯着冯毅广变大的背影。 她右手五指在「迅蜂剑」剑柄上捏弄了一下,让指关节稍稍放松,已经随时准备再次生起那奇异的震音。 ◇◇◇◇ 当燕横和荆裂登上坡顶,到了那片树林外头时,已经看不见童静和冯毅广的人马身影。眼前所见有四条小径都通向林内,其中三条的宽度足以骑马行走。二人一时难以判断童静与敌人到底进到哪一条,只好把马放慢下来。 荆裂一边骑马踱步,一边俯身仔细看地上沙土和野草的印痕,寻找童静策骑经过的踪迹。 燕横很是焦急。但他知道荆大哥冒险经验丰富,这般追迹寻路也必是拿手好戏,只好耐心等候。 正当荆裂摸索出那条新鲜的马蹄痕迹时,二人却听见有马蹄踱步的声音从其中一条树林路径传出。他们顿时戒备起来,各把手搭着背项和腰间的兵器柄把。 却见从那林间小径转出来的不是谁,正是童静。她牵着马缰的左掌里也反握着「迅蜂剑」,那幼细剑尖上沾着未抹净的血渍,右手则拖着另一匹马的缰绳,两匹马一前一后缓缓步出。 燕横和荆裂看见,冯毅广就像一卷软布般横卧在第二匹马的鞍上,头脸垂在一侧,仍有鲜血沿着马身渗下来。 童静的样子似已恢復正常。她遥遥看着燕横,皱着眉头苦笑,似乎极度疲累,脸色显得苍白。 燕横见了感到奇怪。童静刚才虽然经过一轮战斗后又全速策骑追杀敌人,但以她今时今日的功力,这等消耗只是稀松平常,绝不可能疲劳到这个程度。 这时童静见了燕横就好像放了心,原本坚持紧绷着的精神也松开来,眼皮蓦地垂下,突然整个人就昏迷倒在马上,面庞枕在马颈。 在她完全乏力要从鞍上滑下来之前,燕横已然从自己马上跳下来,奔前数步到了童静马旁,及时接住她轻盈软弱的身体。 即使在这种时刻,童静的手还是没有放开「迅蜂剑」的剑柄。 ◇◇◇◇ 童静再次睁开眼睛时,感受着阳光从树叶缝隙之间投落到脸上,教她舒服极了。 之前她是多么的害怕,自己再也无法回到温暖与光明。她感恩地接受着。 缓缓透了几口气,童静定下神来,才知道自己正躺在一片幽静的树林里。燕横就在她身旁盘膝坐着,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他拿着一块沾了清水的布巾,抹拭着她脸上冒出的汗珠。 童静无言仰看燕横。两人四目交之下,她才渐渐想起先前自己正在干着什么。她向树林左右看看。 「他们呢?...」 燕横想了想才回答:「荆大哥他们跟那些乡民,正在那河滩上料理着事……那种事,你还是不要看见比较好。所以他把我们留在这里。」 童静知道荆裂他们要「料理」的是些什么。她回想到先前,当目睹血腥时自己的反应。她不敢去想像,只是点点头。 「静……」燕横这时忍不住问:「自从在赣江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吿诉我呀。我们…….不是什么都应该吿诉对方的吗?」 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童静听见燕横这么说,泪水顿时失控冒出来。但她情绪依然平静,只是边流着泪,边诉说自己当天诛杀韩山虎时那可怕的心灵经歷,还有刚才在岸边发生的事情。燕横皱着眉仔细倾听,同时不住为她拭泪。 「我很害怕」童静说时嘴唇在颤抖:「这么下去,我会不会回不了头?会不会真的变成疯子?」 燕横听着,马上联想起自己从前在「山螺」修行中的经歷,与童静非常相似。 过去不论是荆裂、练飞虹、姚莲舟以至雷九谛,都判断出童静拥有非同寻常的武学天赋;而以她这些年所走的剑术路途来看,她那惊人的才能显然源于内在。 听过童静的描述,燕横估计:童静定是拥有远高于他人的「先天真力」,一经开发,若再配合高阶的「借相」意向刺激——例如类似雷九谛的「神降」,足以发出无人能挡的绝快剑招。 可是那极敏锐的「先天真力」一旦释放,也就意味着童静的心灵会变得异常敏感,当出现黑暗的意象时,她会很容易接受甚至被其凌驾,在这种关头如果没有修习适切的驾驭方法,的确是非常危险——就像燕横在「山螺」时几乎陷入疯狂。雷九谛的状况也类似。 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超凡入圣的武道,本身就是一条险恶路途。 「你应该早点吿诉我呀。」燕横听完之后对童静说,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鬓。他于是也将自己在海阳山独自修行的可怕经歷详细说了出来。 童静听着,知道燕横曾经也遇上跟自己相近的灵魂试炼,大是激动, 伸手紧握着他的手掌。有一个人这么明白自己,此刻没有比这更令童静感动。 「我跨过了那个关口。你也可以。」燕横向她投以鼓励的眼神。「之后我们再向飞虹先生请教,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总之你现在不要担心。暂时放下关于用剑的事情,我当天也是如此。 「可是现在我们在打仗啊。」童静轻轻摇头:「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不可以放下。」 燕横为之语塞。目前面对宁王府,义军处于极大的劣势;「破门六剑」正要以仅仅五人之力协助王守仁把这形势扳过来。要是在这关头少了童静这柄剑,胜算又要减低。 「可是你不能冒险…」燕横说 「不」童静已止住泪水,面容平静地回答:「我们每个人都在冒险。这场仗,比我们每一个都重要。」 燕横看着她苦笑。当然他很清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她是不会退让屈服的。 而这正是燕横喜欢她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忘记两人在成都初相识的那时候,她在马牌帮总号里,挺身保护被困在罗网中的他那个场面。 ——她从来没有改变过。 「那好吧。」燕横拉着她的手掌,贴在自己心胸。「要是再遇上那种黑暗的时刻,你就记着我。记着我永远会跟你在一起。」 童静听了坐起身来。她一直皱着的眉头此刻终于放松,眉目间重现平日那股英气,看着燕横点了点头。 练飞虹将最后一个仍未嚥气的叛军骑兵也处决后,踢开了尸身,用布抹拭「奋狮剑」上的血迹,归还入剑鞘里,方才吁出一口气。 但他还不可以休息。他转动一下痠痛僵硬的双肩,从乡民搁下的那堆兵器里挑选了一柄最大的斧头。他在空中把斧头挥了几下,又敲敲刃身仔细倾听声音,确定斧柄的装嵌坚实,斧刃的铁材也不太差。 十几名乡民正把叛军尸体集合堆起来。他们都是武宁县邻近乡村里比较胆大的傢伙,看见死尸也不觉害怕——何况死的这些傢伙,正是他们深恶痛绝的宁王府护卫。这些宁王贼军在南昌府域内向来横行无忌,任意杀人抢劫,连地方官府也无力压制讨伐,百姓视之如同狼虎,如今见他们被诛戮,心里只感痛快。 这是何以「破门六剑」一抵达武宁,就能号召这许多乡民来帮助。 除了此刻留在河滩上这十几名乡民之外,荆裂挑选了八个懂得骑马的,随他去把先前受惊逃散的敌人战马找回来;至于最主要那一百人,则有更重要的任务:他们到了河滩东边一片空地,负责堆砌许多土灶营火,制造烧过的痕迹后再用沙土掩饰,又在地上挖坑插洞,造成空地曾经有大批人马驻扎过夜的假象。 ——此疑兵之计是荆裂所出,多年前他在南蛮协助当地的王国剿匪时,从当地一名土着将领学来。 练飞虹选定了斧头,又在河滩旁树下挑了一块适合的大石头,吩咐乡民将石头抬到尸堆旁,并把第一具死尸放上去,颈项突出在石头边缘。 「老英雄……」其中一名年轻乡民说:「刚才勇勐杀贼,我看你也累了。不如这事情……交给我们干,不必再劳烦你啊。」 飞虹先生却决绝地摇了摇头,把斧头抬起搁在肩上。 「不行。你们回到家里,还要努力当个寻常人,还要快快乐乐地抱老婆、生孩子。这种丑陋的事,就由我这老傢伙来。」练飞虹微微一笑又说:「反正我见过、干过的事情已经太多。」 练飞虹虽是狂热的武者,但他讨厌战争——即使是必要的战争。同样是赌上生死,打仗跟武者的决斗完全不一样。在战争里,你要把已经失去抵抗意志的人也赶尽杀绝。还有更多很丑恶、令你很不情愿却又非做不可的事情。 例如,把三十几个已经死掉的人的首级再斩下来。 「还有你。你也不必过来。全交给我就行。」 练飞虹这么说,是因为他瞥见虎玲兰正拿着野太刀,从河边走过来。她脸上仍滴着水珠,髮髻都湿了。她刚才因为身体有点不适,去了河边洗脸。「为什么?」虎玲兰皱眉问。 「这种事,对孩子不好。」 虎玲兰听了脸颊绯红。 练飞虹人生经歷毕竟比较丰富,在先前的赣江逃亡战之中,就已察觉虎玲兰有了身孕。 虎玲兰挥挥手,支开站得比较近的几个乡民,走到练飞虹面前低声说:「这事情你别吿诉他。」 练飞虹自然知道「他」是荆裂。 「我还可以打。」虎玲兰继续说:「前面是大战,我不要他为我有半点分心。这是我的责任。一切在胜利之后再说。」 练飞虹听着点点头。这个异国女子的刚毅性格,令他深深佩服。 「好。那你去河边休息。」练飞虹说时抡起肩上的斧头。 虎玲兰摇了摇头,向飞虹先生微笑。 「我跟荆裂的孩子,不会是个平凡人。」她轻抚肚皮说:「这孩子,才不会害怕战斗和死亡。将来他也会经歷许多。」 练飞虹听了苦笑摇摇头。 「这不会太早吗?……世间不幸的事情,都应该由我这种老头去承受啊。」但虎玲兰没有听进去。她缓缓把野太刀的长刃拔出鞘。 三十五颗首级都斩下来后,乡民将之用头髮结成几堆,准备带走。 负责制造假营寨痕迹的乡民陆续回来,正好遇着带回来马匹的荆裂等人。 荆裂确定各样事情都料理妥当之后,从那堆马中挑了六匹作他们「破门六剑」行动之用(其中一匹作后备及用以运送物品),就把其余的马交给乡民。 「离开这里之后,找个地方把那些人头埋藏。」荆裂命令说。「另外马匹也不要留。你们分散各自回到自己的村庄,快快将分得的马宰了。马鞍缰绳等等也要暂时埋藏。」 乡民起闹了。有人抚摸着马觉得痛惜。这二十几匹健壮的战马,价值足足可以买起他们的一整条村。 荆裂挥挥手命令他们静下来。「要是有其他方法,我也不想这么做。」他看了那些马匹一眼,目光里带着歉疚。「但是只要被对方发现你们留着其中一匹,不止是今天一切徒劳无功这般简单,被发现的那条村上下男女老少都随时遭殃。绝对不要忘记,宁王府那群贼军是些怎样的人。」 乡民们当然都没有忘记。他们明白了荆裂的理由,也就没再抱怨。 「我们正在打仗。」荆裂以凝重的眼神,扫视他们每一个人。 「为了保护重要的人与无可取代的东西,谁都要作出牺牲。若不想牺牲到头来白白浪费,那就拼命打赢吧。」 第187章 卷十八 杀与禅 第四章 假将 在那大战船前头甲板上,锡晓岩独自一个人站立着,以一袭火红色披风包裹着头脸和身躯,迎受着水面阵阵吹来的风,那仅仅露出的一双眼睛,凝视着鄱阳湖西岸的风景。 在他看来,湖畔山水,一切都似乎蒙了一层灰,没有任何能令他心境愉悦的颜色。 一个刚刚不战而胜、不费一兵一卒只靠威势就攻下重要城池的将军,心情不应该如此。 但锡晓岩始终无法抹去心头那股郁闷。 战船再行一段,南康府城就出现眼前。城外湖边还停泊着数百艘大小船艇,其中近半是宁王府水军,另一半则是从刚刚陷落的南康城虏得。 这水军由鄱阳湖水盗头子出身的闵廿四率领,但是这支攻城先锋军的全体总指挥之位,宁王则交给了锡晓岩这「雷火队」大将。闵廿四加入宁王府多年,一向忠心耿耿,为王府劫掠得不少军资所需,又负责督造及徵用水军船只的要务,如今却要听命于加盟不久的锡晓岩,心里自是大感不满,但他知道武当派武者绝对惹不起,只得忍耐。 战船朝南康城继续接近,途中越过停在湖上船只,全都属于锡晓岩麾下。但他默默瞧着船艇,还有那座已在他掌握下的南康城,丝毫没有激起半点豪情壮志。 锡晓岩始终也无法诚心相信,这是属于自己的战争。他知道这是为了姚掌门復兴武当而必须做的事。但武当派对他的意义,只有从前在练武场里师兄弟互相砥砺竞争的兴奋,大家共同追寻「天下无敌」理想的荣誉感。再多的兵马,再多的城池土地,将军的名位与富贵,都换不回那些日子…… 此番进攻南康,乃是宁王朱宸濠亲下的决定。 宁王在六月十四日宣佈起兵,讨伐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之后,不论是王府军师李士实与刘养正,还是爱将商承羽及姚莲舟,都同意应该马上全军出击攻打南京,以取得号召天下的资本。 但是就在宁王府大军作好出师准备时,南昌府一带接连从不同的渠道收到情报:朝廷已急从四方八面调集军队共计二十余万,正窥伺进攻南昌的时机。 李士实劝宁王不必理会此消息,认为朝廷的反应不可能如此迅速。朱宸濠却始终疑忌,当日朝廷派使者来训诫他,又要收他王府设立护卫的兵权,或已同时向邻近各地方戌卫军发出了警戒指令,聚集兵马防备他谋逆,如今他正式举事,有官军火速来征讨,也绝非不可能。 ——假如我轻率出动大军,才踏出家门就被对方乘虚攻佔南昌大本营,其时进退失据,也无后援,岂非必败? 正当朱宸濠犹疑不决之时,宁王府又接到消息:在南昌府域西北的武宁县郊外,我方一支巡逻哨队遇袭覆灭! 南宁那边传来的军报颇详细:被灭的三十几个我军骑兵,全数被斩去首级,似乎是为记领军功之用;马匹也都被夺去了,而战场附近发现有大队人马曾经驻扎及生火烹食的营地痕迹,从土灶数量估计恐怕有五百至近千人,有可能是从接壤的湖广省那边进发而来的朝廷官军先锋,在探路时遭遇开战…… 此事更令朱宸濠多信了几分.....南昌府四方八面都有敌军在等待他犯错。他决定先将大军留驻在南昌城,一边多准备守城的器械工事,一边再观察动静。 接着几天在南昌府西、北边缘地带,果然又发生了另外两宗宁王部队遇袭事件,发现时情况相若,遇害士兵都是被砍头领功,加起来的折损了近一百人及被抢超过六十匹战马。这数字对宁王府大军而言虽然九牛一毛,但确显示不知数目的敌军已经进犯南昌府界之内,正在虎视眈眈…… 巫纪洪却对这些巡哨遇袭的事件有所怀疑。经过霍瑶花被抢走及「玄林队」追杀王守仁失败两役,他一再受到「破门六剑」的愚弄,直觉也很有可能他们故佈的疑阵。 ——发生的时机实在太紧凑了。而且遇袭的队伍每支都规模不大…… 他把想法吿知商承羽。商承羽对「破门六剑」及王守仁未如巫纪洪般熟知,但相信他的判断。 然而商承羽有他的考虑:他不想在此事上赌上宁王对他的信任。假如宁王依从了他建言马上发兵,而最后武昌府的后方真的出了事,甚至危及南昌城,他在宁王心中的地位将大大下降。 ——不久之前商承羽还不会有这种考虑,只因李士实、刘养正、闵廿四及凌十一等等原有军师武将,没有一个能威胁他,但是现在宁王府多了姚莲舟…… 但商承羽亦不愿对此置之不理。他暂时将负责宁王亲卫的「铁山队」交由卫东琉兼管,自己则带了一队人马,亲自去查探一趟。 在这些消息和袭击事件的牵制之下,结果宁王府大军拖了足足十天,仍然没有从南昌出发。 李士实和刘养正两大重臣实在急了,二人联合一起求见宁王,经过一番分析劝说,朱宸濠才批准了一个比较进取的策略:先分一支军队顺流去攻袭南康及九江两府,半是试探官军有否反应;若是无事,又顺利取得两个重要根据地的话,可运用这两府人力物力充实军旅和补给,继而剑指南京。 而此先锋大任,结果交了给专责攻城的「雷火队」将领锡晓岩。 战船这时降帆停下来。船舱中的「雷火队」成员一一走出甲板来,到了锡晓岩身边。他们每个背后也挂着与锡晓岩一样的火红色披风。 锡晓岩获宁王封了个「神猿游击将军」的称号,不过他知道军队里没有人这么称唿他,所有部下都背地里叫他「怪手将军」。锡晓岩并不介意。至少他知道,「雷火队」的成员都尊敬他。这些「雷火兵」是从宁王府内各门派武者中,排选身壮力雄且擅长硬功与重兵器的好手编成,以负责强攻突袭城池。当操练时观看过锡晓岩展示武当刀法的威力后,他们对于由他当「雷火队」统领都无话可说。 战船停定下了锚,马上就有三艘小艇划过来迎接。锡晓岩将爱用的藤柄长刀斜斜背上,与几个「雷火兵」下了战船登上其中一条小艇,再往南康城登岸。其中两人携带着锡将军的个人随身物品,当中包括了一把像装了柄的铁板、结着一绺血红色人发为装饰的古怪大刀…… 坐在小艇时锡晓岩看见,南康城的城壁完好得没有一点损伤,那朝东的城门大开,虽也有宁王军兵马驻守,但气氛丝毫不紧张,城门前更没有任何战斗过的疮痍。 那是因为南康知府陈霖一闻知宁王派出两万军兵来攻打,自己先就逃遁了,南康城内无人指挥抵抗,无助的城民只好开门投降。锡晓岩人生第一次领兵打仗,结果全军连一支箭也没射出就赢了。 锡晓岩登了岸后,实时有人把战马牵来。其他「雷火兵」也陆续上岸,等人齐了,并把携来物事绑好在马背上之后,锡晓岩等四十一骑一同进入南康城,那许多火红披风飘扬而过,城门前的大道如在燃烧。 一进城门,只见内里街道四处都插满了宁王府军旗,以宣示南康城在其控制之下。沿街门户紧闭,行人绝迹,只有叛军四处行走,好些士兵都从街巷深处或是强行破开的门户走出来,手上捧着大包小包,也有的推着木头车经过,上面载满粮食,后面拖着几口猪。 锡晓岩皱着眉,心里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越是接近到城中央,锡晓岩看见的就越多:有妇孺围着被打死的尸体痛哭;有头破血流的一群人呆呆站在道旁,凝视锡晓岩等骑士经过,目光恶毒且充满怨恨;有士兵就在街边围成圈喝酒掷骰子,用抢来的金银财物赌博…… 将到达南康府衙的时候,锡晓岩听见远处传来年轻女子的惊慌唿叫。 他想也不想,拨转马首就向声音发出那边急奔过去。众「雷火兵」也都骑着马跟从。 到达一片市集空地前,只见有百来个宁王府士兵正围成圆圈放声哄笑。中央是五个女子,年纪最大那个看来才不过廿来岁,最小的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正被十几个士兵用枪柄推来拨去,就像在戏弄一堆虫一样。 其中一个女子已被士兵撕破了衣衫,上身赤裸,下半身也只剩下几片破布。士兵一边在玩弄她们,眼睛一边肆意在那赤身女子身上游索,间中就在枪柄上加力,打得那些女子吃痛唿叫。他们笑得狰狞,就像一群豺狼,进食前还要把猎物虐待一轮以增加胃口。 那赤身女子在五人里最年长,也是唯一没有哭泣求饶的一个。她勉力用手遮掩着私处,冷冷盯着面前的施虐者,没有显露任何表情。没有恐惧,但也没有憎恨。 ——好像这种冷漠,是她此刻唯一的反抗。 看见这情景,锡晓岩胸中像打翻了沸腾的水锅。 这令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锡日勒,如何将他母亲及其他女人当成任意使用的器物——虽然那都是兄长锡昭屏后来吿诉他的。 这时其中一个士兵已经亢奋得忍不住,上前伸出大手,抓住那赤身女子的长发,强行要将她拖走。女子吃痛双手按着头髮,却并未作激烈反抗,眼睛斜斜看着其余四个女孩,还是木无表情,没有流露出惊惶或怨恨。 ——似乎她很清楚:到了这种时候,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将自己当成死物。 锡晓岩的马仍未停定,他已从鞍上飞下来,众人只见红影一掠而过,锡晓岩眨眼就到了那个拖着女子的士兵身前。 士兵还没确定发生什么事,锡晓岩左手已然扼着他咽喉! 那名惊慌的士兵马上放开女人,双手去抓锡晓岩左臂想勐力挣脱,可是他一用力,锡晓岩左手的「太极听劲」就自然发动,借对方的力量一圈一发,单手将士兵狠狠向下摔,士兵整个人翻得头下脚上,在锡晓岩那左掌扼制之下,面门以十成力量勐烈撞在地上,登时鼻樑断掉,满口散出崩折的牙齿,瞬间昏死过去! 这一摔所展示的是武当派最上乘功夫,在这些不过是寻常匪盗出身的宁王府士兵眼中看来,就好像法术一样——那个比锡晓岩还要高一个头的战友,在剎那之间整个身体好像变成纸扎一样轻,锡晓岩那单手勐摔,跟摔死一个婴孩一般容易。如此奇功,他们想都没有想过竟存在于世上。 那被摔的士兵一张脸变成紫黑,肿胀成一颗大瓜一样,七孔都溢着血,状甚恐怖,看来已快要嚥气。锡晓岩知道自己因为暴怒,一时出手重了。他不发一言,没有看四周那些惊呆的士兵一眼,只是将自己身上的红披风脱下,围在那赤裸女子身上。 这时近着他才看真那女子的容貌,只见她皮肤雪白,眼目细长,眉宇之间有一种看透世情的淡淡厌倦,竟与霍瑶花有几分相似。锡晓岩好像胸口受了无形的一击,顿时呆住。 其中一个有份玩弄那群女子的士兵,大着胆子上前,俯下身去探那被摔者的气息和颈脉搏。 「死了」那士兵手指颤抖着站起来,众多士兵之间渐渐起闹。 「将军,这算什么意思?」「要女人,开口就好了,要杀人么?」「这婊子算什么货色,还不如出生入死的兄弟吗?」「你进王府才多久了?当个将军而已,你以为自己皇帝么?」「没我们,谁来替你拿这座城?还想玩女人?回去玩你娘丨」 众兵聚起来有百来两百人,人心胆壮,即使面对武功惊人的锡晓岩,你句我一句越骂越凶 跟随着锡晓岩的四十名「雷火兵」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都是武者出身,虽然自觉比寻常的宁王府护卫军高了一等,与他们格格不入,但也未至于甘心为了锡晓岩而与这百多人打上一架。 锡晓岩走到那四个女子中间。本来围着女子的那十几名士兵被吓得远远散开,加入外围的战友,一起继续向锡晓岩狠骂。 当中年纪最小那个女孩原本已跌倒跪着,布裙也已磨破,露出血淋淋的膝盖。锡晓岩上前把她扶起。女孩像一头受惊又无法逃走的小动物,全身在剧烈抖震,不敢正眼去瞧锡晓岩,毕竟那只把她扶起来的手,刚刚才在眨眼间杀了人。 锡晓岩这时才往四周扫视那许多士兵。他目光所到之处,众人都立时噤声。锡晓岩的神情与眼神并不特别凌厉,只是好像很随意地跟他们说: 「闭嘴吧。谁不怕死,先上来。」 这时在人丛后方有人到来,接着发出一记闷响,一名士兵吃痛唿叫倒下。众兵回首,一看见是谁来了,马上开出一条路来。 「谁敢对锡将军无礼?反了吗?现在我们是打仗的军兵,是真命天子宁王爷麾下王师,也就等于是禁军!不分尊卑军阶,以为还是从前做买卖那种随随便便的日子吗?」 说话者挥挥刚才一击打倒那士兵的拳头,带着几名精悍的部下上前来。只见他身材异常高大,一脸都是疤痕,右边头壳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不再长头髮的刀疤,此人就是宁王府水军统领闵廿四。他身边还跟着亲信副将陈贤及几个壮硕的刀手,都是他在鄱阳湖当水盗时就跟从着的老部下。 闵廿四等走近到空地中央,看见地上的死人,不禁皱眉。这天他的心情本来极是高兴:从前他虽然横行鄱阳湖水域,人马船只也算阵容鼎盛,但说到要攻打劫掠像南康这种大城,只有在梦中才可能。如今他却做到了,而且没有牺牲半个手下。 可是现在终于死了一个。而且是被自己人杀的。 锡晓岩冷冷看着闵廿四,在众多士兵跟前,仍是没有给他半点颜面。 「是谁说可以抢劫百姓的?」他严厉地质问。「我没准许过。」 闵廿四失笑:「锡将军,这是规矩啊。」 「不是我的规矩。」锡晓岩断然说。「南康百姓开了城门投降,就该保他们安全。」 闵廿四摇摇头苦笑,走上前悄声问:「将军从前有没有领过兵,打过仗?」 锡晓岩紧闭着嘴唇,没回答他。 「兄弟们打仗,每一个都是把命拿出来赌。」闵廿四指一指四周的士兵。 「打赢了没有钱跟女人,谁还要再赌下一把?你要他们为了每天两顿难吃的口粮去拼命吗?打完仗之后回家乡耕田种菜吗?」 他笑了笑,看着锡晓岩又说:「锡将军,要是讲究武艺决斗,刀上功夫,我对阁下心悦诚服,但若是跟着将军的规矩,我怕到了明天,我们已经无兵可带。」 锡晓岩瞧瞧闵廿四,又看看周围那些怨恨的目光。「无兵可带还算事小啊。」闵廿四把脸凑近他悄悄说:「一个不好,当将领的在睡梦中被人割了喉眬,这种哗变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后面的副将陈贤这时也说话:「南康城民投降,我们没有屠城已算是仁慈。仗还要打很久,从城里徵调些军需,犒赏慰劳一下兄弟,也不过分。」——两人对锡晓岩的语气,就像在说:打仗就是这样啊,傻瓜。 锡晓岩没打算与这二人辩论。他既看不起这些江湖匪盗,却也知道他们说的是现实。 ——错的,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别给他们放肆。」锡晓岩说:「我们还得整备,后天就要再去打九江城。」 他说完就带着那五个女子,步向知府衙门。「雷火兵」牵着锡晓岩的马跟随。 越过那一丛丛像刀般锋利的怨毒目光,几个女子都垂着头不敢看,身体依然颤抖不止。 除了围着红披风那个女人。她一边走,一边仔细端详着身旁的锡晓岩。锡哓岩却没有理会她,只是直视前面街道。 但他心里,很怀念这种与女人并肩而行的感觉。 ◇◇◇◇ 房门外传来轻敲的声音。 「进来。」女人似乎早有预料,马上就隔着门响应了。 锡晓岩推开这知府邸厢房的门进来,手里托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简单的饭菜。 他打量着这女人,只见她早已换过一身衣裙,是知府千金遗下的。那衣服有点窄,显得女人的身材曲线更丰盈。 女人看见他,二话不说就接过木盘,坐在几前拿起碗筷狼呑虎嚥起来。锡晓岩仍是一身黑色镶着红边的「雷火队」戎服,只是已解去肩头和胸口的护甲,也没有带刀。他坐在女人旁边,看着她吃饭的样子。如今细看他才发觉,这女人的五官其实并不真的那么像霍瑶花,先前只不过是那一刻的短暂感觉。 女人很快就吃掉了大半的饭菜。她看见锡晓岩正瞧着自己,抹了抹唇上的油。 「我叫桂香。」 锡晓岩感觉被人看穿了。他的确正想问她的名字。 桂香又吃了两口饭,一边嘴嚼一边说:「吿诉你也没关系。反正又不是我爹改的名字。」她放下筷子,拿起木盘上那碗水喝了一口。「我是个卖身的。」 锡晓岩并没有太意外。刚才看她面对士兵的胆量,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闺女。 「我想说」锡晓岩迟疑了一会,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对不起。」 桂香以讶异的眼神,打量着锡晓岩。她的目光不免停留在他奇特的右臂上。锡晓岩不自在地摸摸那长臂。 「这么下去,你会死的。」桂香毫不在乎地说,继续喝水 「你说什么?」 「你这样的男人,我以前见过好几个。」桂香微笑:「带着良心,却进了江湖上混。不管多有本事,也不会长久。因为他们去错了不该去的地方。」最后那一句,像箭般正中锡晓岩心坎。 他回想起先前在南昌,临行前掌门姚莲舟向他嘱咐: 「不管如何,不管什么手段,把这仗漂漂亮亮打赢它。要在宁王面前证明,我们武当派不只武艺高强,也能领兵打仗,这是復兴武当的重要一步。全靠你了。 「可是不管如何,记着保全自己。我们还有未来。」 锡晓岩相信姚莲舟的判断。他决心,即使多么艰难,也会坚忍完成掌门交託的任务。曾经离开过武当一次,令他感到自己赎罪的责任。 只是他感觉,自己跟从那个武当山上的锡晓岩越来越遥远…… 而现在桂香这句话再次提醒了他。 锡晓岩只想转换话题:「刚才……你好像不太害怕……」 「什么样的男人我也见过了,有什么好害怕的?」桂香耸耸肩说:「我知道他们到头来要些什么。我也惯了给他们。我想,这也好,我多满足几个你们的士兵,南康的女人也许就少几个被侵犯。」 「我并没有容许他们……」 「我知道。可是你也没办法制止他们吧?做不到的事情,也就不要说了。」桂香放下碗,从几上拿起一把木梳,梳理她那头乱发。她侧着头,露出一边耳朵与粉颈,神态撩人之极。 「你可别误会。我这不是责怪你。」桂香梳着头髮时,轻轻皱眉瞧着锡晓岩说:「我也没有资格说你啊。我自己沦落风尘,何尝不是身不由己?世上又有多少人真的自由自在?」 锡晓岩这时却说:「有的。」 他回想起自己离开武当山那段日子,心里不禁感嘆,又喃喃再说:「我试过。」 桂香细看锡晓岩。她当了几年妓女,阅人无数,看得出锡晓岩是个诚实人。她禁不住伸出手掌,贴上他的脸颊。 「那你为什么不回到那种生活去?」她温暖的手在他脸上轻抚:「这里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东西?」 ——武当。 这是锡晓岩心里最大的牵绊。但讽刺的是,他留下来愈久,「武当」这个字对他就好像越是变得虚幻不实。 在桂香的抚摸之下,记忆如潮袭向锡晓岩。那个他无法忘怀的身影,那阵淡淡却烙在他心底深处的香气们二人的亲密感…… 同在开阔天地里流浪,彷彿世上只余他 这些记忆,令锡晓岩暂时忘却了心灵的束缚。 桂香的手掌沿着锡晓岩的脸滑下去,抚着他的颈项。那触摸传达了一种令男人难以抗拒的热力。锡晓岩却伸手抓着那手掌,将之挪开了。 他凝视她的眼睛。 「你不必这样。」锡晓岩轻声说:「我会保住你跟你那几个姐妹。不需要你拿什么来交换。」 桂香缩回手掌,带点意外地看着锡晓岩。这样的情景桂香过去也不是没有遇过,到了最后发现那些男人都不过为了博取她付出更多,无一例外。可是她感觉锡晓岩跟他们不一样。 锡晓岩站起来,拉开房门离开,心里仍在默默琢磨着桂香的说话。 就在他踏出门前,桂香却在后面再问: 「她是个好女人吗?」桂香微笑。 再一次被看穿,锡晓岩苦笑摇了摇头。 「不。她跟你一样,有点坏。」 第188章 卷十八 杀与禅 第五章 旌旗 梦想 三天之后,锡晓岩与闵廿四闪电连陷南康及九江二城的捷报,传回了南昌宁王府。 与南康知府一样,九江知府汪颖虽然已收到王守仁从吉安传送来的机密火牌,着令坚守拒贼,但一得知宸濠军两万人来袭,已然吓得魂不附体,再收到南康投降的消息,汪颖连同许多文武官员纷纷逃亡,九江城百姓无人指挥抗敌,只有大开城门近接宁王进佔。 朱宸濠得知己军出击数天就火速连佔两府,朝廷官军全无反应,心头狂喜,先前的疑虑一扫而空。既得了两片新领地,充实不少粮草兵马及船只,又可作南昌的支持,加上李士实已派人探查过吉安那边,王守仁全未有发兵迹象,朱宸濠再无犹疑,决定大军出征,直指南京。 出发之前,朱宸濠先安顿好大本阵南昌的佈防,留了万余名王府护卫军守城,由加盟叛变的宗室宜春王朱拱橼,连同宸濠三子及四子共同坐镇,另外又封了水军将领徐九宁及陈贤为九江和南康太守,率领部分驻当地兵马作南昌的援护,其他攻佔着九江的锡晓岩军队,则准备随时动身加入大军。 万事俱备。七月初二,出征之日。 姚莲舟站在岸边搭建的木台上,眺视南昌城外赣江的情景:重云密佈的天空之下,密密麻麻停泊各样船舶,猎猎飘扬的旌旗一面面连接,一直延伸向大江前后,那旗阵竟是长得看不见尽头,就像整片江面化为了一座繁华城市。 长居武当山的姚莲舟,过去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人工风景,即使孤傲如他,也不禁为之震撼。 此刻姚莲舟再度穿着「凤翔上将军」的暗纹青色武服,衣外戴了一袭保护双肩、胸腹与腰髋的古铜镶银战甲,披着「青翼队」的水青色大披风、手里拿着一具有凤翼装饰的精美战盔,腰间佩着「单背剑」,这副堂堂威武的模样,与从前一身简单白色道袍的掌门装扮,就像两个人一样。所有看见他的士兵心里都不禁暗暗喝采。 叶辰渊仍是像个影子般站在姚莲舟身旁。虽是出征之日,他还是拒绝穿戴王爷为他准备的盔甲,依旧是全身黑袍,背着「离火剑」,神情一贯地冰冷。 ——之前曾有王府的仪仗卫士官要求叶辰渊按礼节戴甲。叶辰渊回答他:「我的眼睛和双腿,就是我的护甲。你要我穿着妨碍我视野、令我行走变慢的东西,就是想要我的命。」那卫士官在叶辰渊寒冰般的眼神下,不敢再透一口气就匆匆逃离。 姚莲舟看着这片连绵数十里的旗海,这才第一次用眼睛确认,宁王朱宸濠所拥有的力量是多么巨大。这跟他从前身处的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曾经与这另一个世界的力量正面激撞,并且彻底地败阵。但他仍然唿吸着。还有復仇的可能。 只要将眼前这力量掌握到手上。 「师兄。」姚莲舟回头:「看着这风景,我心里特别记挂一件事。」 叶辰渊抬头看着姚莲舟,全神聆听。这时候叶辰渊的脸才比较像人,流露出对姚莲舟的同门之情。 他们两人过去从没有这样亲近。对叶辰渊来说,从前的姚师弟不是号令一切的掌门,就是他挑战的最终目标。但是在武当覆灭、二人经过许多风波才重逢之后,他们同伴的情谊变得前所未有地紧密。尤其叶辰渊断了一臂,自觉人生已然残缺不全,他已将这余下的生命毫无保留地寄託在姚莲舟身上。 「我记挂的是那些女人跟孩子。」姚莲舟徐徐地说。 他指的是当日武当山被禁军围攻时,他下令送上「云罗舍」逃避兵劫的武当派家眷。 姚莲舟的目光扫向宁王的水军船队:「有一天我们得到了这些力量之后,就要重建武当。可是不能只有你我这几个人。到时我们需要那些孩子,把武当派延续下去。」 叶辰渊看见姚莲舟目中的光芒。他许久没有看见掌门的情绪如此高涨。捨弃了心爱的女人,放开了过去的原则,姚莲舟这些日子即使锦衣玉食,受宁王府上下重用敬畏,心底里还是苦闷不安的。 但此刻,看着这样宏大的军容,姚莲舟好像终于看见梦想的边缘。 「凌雨川一直在外面查探那些家眷的下落。」叶辰渊说:「虽然还没有找到,但至少确定了他们并未被禁军害死。」 「首蛇道」弟子凌雨川花了不少金银,又用了很多工夫,才找到人暗中把当日出征武当那支禁军的行军日志抄录了一份,确定当中并没有俘获或处决武当派家眷的记录。 「雨川还在努力寻找。」叶辰渊又说:「但如今打仗了,他行事不大方便,也许还得等一些日子。」 「我们一定能够回去的。」姚莲舟远眺西北方的梅岭山脉说。 「回去?」 「回武当山。」姚莲舟说着,手掌紧抱头盔。 「是的。」叶辰渊回答。 姚莲舟这时又看着叶辰渊,打量他独臂的身姿。 「你那一剑如今练得如何?」 姚莲舟说的,自然是叶辰渊失去左臂之后苦思自创、结合了捨身飞击与精微「太极」化劲的那记新剑招。 说到那一剑,叶辰渊脸上悄悄恢復了从前「武当首席战将」的傲气。这段日子在姚莲舟的协助和提点之下,叶辰渊又作了许多特训,甚至用绳索系身从高树上翻跃出剑,渐渐克服了在高速飞行中专注运用「太极」而产生的晕眩,能够将整招完全使出。 可是叶辰渊这命名为「冥鸢一击」的剑招,在实战中将有何威力,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 「这招只有对着高手才用得上。」叶辰渊回答姚莲舟。「可是我又无法找任何人对练。连你也不可以。因为使这一招我不可能有任何保留。若不是我成功造出空隙把你刺穿,就是我自己飞扑向你的锋刃。就算用木剑也足以分出生死——何况木剑无法真正锻鍊得到这一剑在交锋剎那的精微之处。」 所以叶辰渊还是要依靠意识观想的方法来修练这「冥鸢一击」。只是他在脑海里就算打赢了一千次、一万次,他始终不能确知,在肉身的世界里使出来是否效果一样。 姚莲舟听着,知道自己亦无法再帮助叶辰渊什么。他并未如叶辰渊般身体残缺,在提点时只是靠想像猜测,最终叶辰渊只能自己完成这绝招。 「战争开始了。」姚莲舟指指江上战船。「说不定你很快就有机会试剑。」 此时有几个同样穿着「青翼队」水青色披风的战士走近过来。 「将军,时辰到了。王爷快要登船。」 姚莲舟点点头,也就带着众人步下这瞭望高台。 他们走到江岸边,穿越过许多王府卫士,直到一个璋头前。那里停泊着一艘长快艇,全体漆成朱红,船首镶着镂刻龙纹的金片,艇上高挂主帅军旗,正是准备接载宁王登上大战船之用。 那璋头上搭起了一个盛大的祭坛,装饰满千百道黄色纸符,摆满酒水果品,但置放在坛中央的祭品却并非什么牲口,而是一个活人。 只见那男人一身白衣,像待宰的猪般被绑缚手足,嘴巴也塞着布条,瞪着愤怒的双眼,只能作无望的蠕动挣扎。 此人是原江西瑞州知府王以方,在宁王宣佈起兵之时,不幸正好因公事身在南昌,马上被擒下狱,始终不愿归顺投降,朱宸濠决定以他代替牲口,祭天出征。 宁王宠信的术士李自然穿着一身道袍,正围着祭坛不住手舞足蹈打转,口中唸唸有词。姚莲舟看着他,心里不禁失笑。 这时朱宸濠与大批人乘坐车马到来。宁王的马车在卫东琉与众多穿着土黄色披风的「铁山队」亲卫保护下,在埠头前缓缓停住。其后跟随着的还有李士实、刘养正、李君元等文臣军师;王爷宗亲朱拱栟;巫纪洪、凌十一、冯十七等武将,阵容鼎盛。 朱宸濠从那大马车步下来,身后跟着爱妃娄氏及世子。看着赣江上那浩大的船阵,朱宸濠只感血脉沸腾,本来就魁壮的身躯彷彿站得更高。 ——许多年,等的就是今天。 在他身旁的娄妃却是面色苍白,紧张地抓着侍女的衣袖。她看看祭坛那头,发现了今天的「祭品」,更是面无血色,好像随时都要昏倒。 「王爷……」 朱宸濠一听娄妃的声音,他亢奋的神情马上一变。 「此是本王毕生大志。别坏我心情。」 娄妃只好轻轻嘆息。多年来娄妃都不贊同宁王的野心,曾经多番劝吿,始终无法阻止王爷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知道早已太迟,但见宁王竟以活人为祭,心中还是不忍。 朱宸濠看见在埠头行礼的姚莲舟等人,再现喜色,上前亲切地执着姚莲舟之手同行。 后面的巫纪洪看见了,心里暗暗愠怒。 在大军出征这么重要日子,商承羽却偏偏不在,给姚莲舟独揽宁王的宠信,这令巫纪洪颇是担心。 ——虽然商师兄说过与姚莲舟有暂时合作的协议,但巫纪洪半点也不肯轻信对方。过去被迫逃出武当山之恨,并非那么容易就消解。 李士实与刘养正等对姚莲舟得宠倒是没太介意,此刻只是默默从后面看着。从武当派对抗禁军一役,他们判断姚莲舟不过是一介偏执武夫,一心向朝廷报復雪耻,不会威胁到他们在宁王跟前的地位,也远没有那个商承羽可怕,反而可利用他对商承羽加以制衡。 何况李、刘二人眼前最担心的,绝对不是宁王府里任何一个人,而是那远在吉安的傢伙。 ——什么也好,取下南京才最要紧。这场仗打不赢,就什么都不用说。 两人少有智略,从前却仕途失意,愤愤不平;若是最终能成帝王之师,改日换月的开朝元勛,名留青史,那可是达成比权位富贵更重大的梦想。 成王败寇。他朝史册上是功臣还是叛贼,结果决定一切。 朱宸濠牵着姚莲舟的手走到祭坛前,王妃世子宗室臣将等等也紧随,分列宁王身后。 李自然此时拿着一大迭纸符,往祭坛的香烛上燃点,在胸前划了几个符号,念了经文,将燃烧的纸符往空中一撒,犹如漫天火雨飘降而下。 李自然将一盏黄酒拿起,上前恭敬递给朱宸濠。宁王点头接过。 ——是时候了。 朱宸濠朝阴暗的天空举一举酒杯,继而将酒向跟前地上分三次奠光,以示崇敬天地与先祖。 李自然向站在祭坛旁的卫东琉点点头。 原本一脸沉闷、木无表情的卫东琉,此时那双红、黑异瞳稍微闪出生气来。他受商承羽所托暂代亲卫指挥之职,然而卫东琉加入宁王府本就不是为了守护谁。王府大军按兵不动多时,卫东琉双剑久未染血,他跟着朱宸濠出入早就感到不耐烦,如今眼前的虽然只是被紧缚无法抵抗的「祭品」,卫东琉心里还是升起了一阵亢奋。 王以方脸庞涨红,暴瞪的眼睛直视着卫东琉爽快地拔出皮鞘、正在向自己不断接近的那柄蛇形怪剑,被塞住的嘴巴发出动物似的哑叫。 娄妃不忍地别过了头。 一声被闷在喉咙的惨唿。继而是更多金属分割肢体的可怖声音。热血流泻在祭坛木台上。 朱宸濠面对这残酷的景象,一动不动地直视着。 为了胜利,为了王座的梦想,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人性。 姚莲舟此时拔出腰间「单背剑」,那铿锵的出鞘声在江岸上迴响。所有人注视着他直指向天的那微弯刃身。 「先定南京,再取天下丨」 姚莲舟那运足气劲发出的口号,直震每名将兵的耳朵。 他半跪下来,将「单背剑」改为倒握,垂着头把剑柄授予朱宸濠。 瞧着这柄曾经睥睨武林、杀败华山一派的神剑,朱宸濠更是意气昂扬,点点头将剑接过,也朝天高举,向众将士以雄浑的声音高唿: 「取天下!」 一唿百应,不断向更远处船上士兵感染传递。 「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 六万大军,在南昌城外合和着不断欢唿,那浪潮般的人声震撼山河。朱宸濠将剑还给姚莲舟,在不止的唿声中前往登船。 姚莲舟跟随着王爷,一边把「单背剑」还鞘,一边看着无数在他鼓舞下、一几奋若狂的将士。 ——这支军队,有天将会属于我。 卫东琉用他的土黄色披风抹净了蛇剑,收回鞘里,再抹拭溅在身上的人血,露出稍微满足的表情,跟从娄妃及世子等上了那快艇。他身上的浓烈血腥气味令人不敢接近。 李自然的一群助手术士,将王以方的头颅和残肢一一抛下江中餵鱼。此时聚拢而来的阴云更多。远方隐隐发出闷雷声。 朱宸濠的水陆大军,就在这样肃杀的气氛里出发,将要颠倒天下。 第189章 卷十八 杀与禅 第六章 女煞 「看见那女人了吗?」 负责指挥众人的头领挥舞着手中马鞭,喷着飞沫唿喝。他的眼神里溢满了慾望、亢奋与期待。 跟随着他的十一个部下,分散奔跑在村落房屋之问,如在围捕猎物的一群野兽。其中三个人手里提着尖锐的矛枪,其余的人跟那头领腰上则佩了各样大小的战刀,他们却都懒得拔出刀来,只是按着摇摆的刀鞘,大笑着走在巷道上。 他们连护甲也没穿,全都留在九江城的军营里。根本没必要:有佔据着九江的两万宁王大军为后盾,这里没有人敢反抗。 他们所过之处,房舍门户都紧闭,不见一个村民。 「快找!天要黑了丨」那头领叫着。前头的一排屋顶上,透来燃烧似的夕阳光芒 今天来不及回军营了,他心想。铁定要在这条澄安村里找个地方过夜。 正因如此,漫漫长夜更得找点消遣。 ——妈的,刚才那个红衣女人,明明就在前头经过,怎会走得这么快?.... 他们一行共十四名宁王叛军士兵,到来澄安镇「徵粮」,除了这里十二人外,另有两个战友仍留在村中央,看守着马匹及几大包抢掠来的财物粮食。说是「徵粮」,事实上他们什么都抢,而且也并非受了什么军令,只不过私下离开本阵到来活动。 宁王军才进佔九江没多久,南昌那边就传来命令,把将领徐九宁封为九江太守,又命令城里留下的原有官吏各復司职,即是将九江府纳为正式的宁王领地,安定民心,作为进攻南京之奥援。此令一下,佔领军的将士再不得在九江城里抢掠烧杀。 这些宁王府护卫军本来就是匪盗流氓组成,加入来打仗无非为了金银女人,贼性难禁。许多九江城里的士兵趁着主力大军仍未抵达,暗自私下离营,去附近大小村镇一逞兽慾。这支到来澄安村搜刮的小队,正是其一。 澄安村前天已经被另一队人抢过一次,这小队今天再来,就只能捡剩下的,找了半天所得不多。那头领正在懊恼间,忽见村落西边小巷处有个穿红衣的娇小身影闪过,想也不想就带着部下追过去。 ——一定是前天另一队来抢时躲起来的女孩!原来还藏着好东西! 头领一边跑着,慾望在他体内翻腾。金银和粮食刮不到多少,若是拿到个闺女,此行至少没有赔本…… 「在这里丨」其中一名士兵高唿,所有人急忙聚集过去。 那是村落边缘的一排小屋前,一侧是条小河,河边筑起了高及胸口的堤防和竹篱笆,形同一条短短的死巷。那红衣女孩站在巷尾最深处,她左边是紧闭着木门的小屋,身后和右边则是河水与篱笆,除非她爬过竹篱跳进河里,否则无路可走。 女孩喘着气似乎很慌张,头髮都披散遮掩着脸蛋。十二个军士挤进这巷道,争相要先睹女孩的样貌。 那女孩终于仰起头,拨开面前乱发。 众士兵先是呆住,然后神情转为暴怒,原本旺盛的慾念瞬间消散。 只见那「女孩」的脸皮甚是粗糙,唇上方已经长出稀疏髭胡,咧着一张缺了牙齿的嘴巴,根本就是个样子丑陋的乡下少年,只是身材矮小瘦削又穿着鲜艳红色女服,才令士兵误以为是个女子。 少年竟然还对着他们笑。 「作弄我们吗?」那士兵头领的脸色变得黑沉,伸着马鞭指向少年,甘他十一人也纷纷发出恶毒的咒骂。 「把这臭小子肚皮砍开,看他还笑不笑得出?」 他们一步步上前。 ——没有人察觉自己已经陷入危机。 巷旁其中一间小屋的木门轻轻打开一条缝来。只有站得最近那边的一名士兵看见这异状。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从门边闪出的黑色身影已掠过他。 士兵的喉咙爆发出血泉。 突来的变化,令所有士兵一时都惊呆了,全部瞧向喷洒着热血的战友。那黑影再迅速一掠,那柄将士兵喉咙割破的短小匕首,又狠狠插进另一名提着矛枪的宁王兵胸口,直没至柄,那士兵连稍微举起枪桿去抵抗都来不及。 那个诡异的黑色身影带着一抹长长刃光,朝后面的士兵捲过去。 有个叛军士兵的手才刚刚搭上腰间刀柄,却感觉右大腿内侧传来火辣的感觉,整个人紧接着无法控制地崩倒。 另一人已将半柄刀拔了出鞘,可是对方那道带着血尾巴的刃光斜斜往上飞行,闪入他右腋底下。筋脉断裂,他的整条右臂好像瞬间变成木头造一般, 沉重而无法移动,余下的半截刀刃无法再拔出多半分。 第三个叛军士兵成功将单刀拔出,但还未作任何反击之前,就听到一股可怕的破风声从上方朝他头顶袭来。他本能地横刀向上迎挡,而且闭着眼别过脸闪避。 勐烈的金属撞击声。一股超越他承受能力的重压。右手臂每一个关节接连投降崩溃。那士兵自己的单刀刃背重重地撞击在脸上。骨肉裂断,整个人昏死当场。 这般刚勐的压迫力量,还有连续杀伤五人的诡异速度,两者竟能并存。在仍然站着的七个士兵眼中,这超过了他们对武力的想像。 黑色身影这时才停下来,挡在巷道唯一的出口。 一头短髮的霍瑶花,单手垂着正在滴血的军刀,那姿态有一股极危险的艳美。 可是她的表情不像从前的自己,再没有展示杀戮敌人的兴奋,代之是一种克制和冷静。 因为今天她杀人,不再为了满足自己。 余下那七个宁王府叛军,此时都已将兵刃我在手。他们从前毕竟都是刀头舐血为生的恶徒,此刻突然堕入死亡陷阱,求生本能马上发动,咬着牙一起向霍瑶花冲过去。 可是才刚起步,旁边房屋窗户就有箭矢纷纷射出! 这么接近的距离,如此密集的目标,射失比射中还要困难。惨叫声此起彼落。 屋里的人放完第一轮箭后,屋顶上又出现五个人,朝下补上第二轮。处于不利的狭窄低处,那七人根本无处躲避。 其中一个叛军士兵带着身上两支箭,嚎叫着朝霍瑶花冲过去。即使是身体完好他也远非霍瑶花敌手,霍瑶花只是随意发出一刀,这士兵的脸就被斩裂! 屋里跟屋顶上的伏兵又交替再各放了一轮箭,巷道里剩下仍站着的,就只有那名头领跟两个部下,每人身上都插着两、三支箭,其中一人手臂受伤,连刀也掉了。 那排房屋的门打开来,七个汉子一同走出,手里各拿着刀斧和削尖的竹枪。 三人的眼里充满了绝望。其实即使只面对霍瑶花一个,他们也是必死。那名头领正在想着要怎样求饶。 「你们不是要找女人的吗?现在找到了。」 假如是从前的霍瑶花,必然趁着胜利时刻说出这种嘲讽。但今天的她不同了。霍瑶花没有作声,甚至没有看那三人一眼。她确定同伴肯定能安然料理这几个残余对手,也不多等半刻,转身就赶去村落中央,趁着留在那边的最后两个叛军士兵还未被惊动,将他们也解决。 她展开快得惊人却又轻若无声的步伐 这是从前跟武当派「首蛇道褐蛇」首席所学的轻功。众同伴看着她施展这身法,就知道那两个人没有半点机会。 他们把敌人遗下的兵器收拾系好,都挂到马匹上,准备起行。 澄安村的村民取回被抢的粮食物品之后,又忙着趁天未全黑在村落南边的空地挖坑,掩埋那十四条尸体。 「你们不必担心,只要把打斗的痕迹都清理好就没事。我们知道这些贼兵都是偷偷出来抢劫,并非奉了军令而来,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到哪里,自然也不会知道他们在哪里失踪。」 说话的是之前扮成女子的那个丑少年,此刻早已换回男装,把头髮束起来。他虽然只有十五岁,又一副乡下人模样,但说话口吻却极是镇定成熟,容易令人信服,俨然有如军队的统领。 这少年名叫杜三,正是在九江府一带负责为江西知府孙燧收集传递消息的线眼之一。当初孙大人为对抗朱宸濠随时反叛,在江西北部暗中建立这个线网,其中九江是一大重镇,自也布下了分支,採用的人来自三教九流与江湖市井,人数虽不多,但许多都是过去曾得过孙大人恩德而加入,忠诚可信,孙燧遇害后他们更与宁王府誓不两立,并与王守仁的义军通力合作。 霍瑶花及十名吉安府的精锐民兵来到九江府时,杜三就是接头人。她最初也对这小子有不少疑虑,但经过多番行事后,很是信服他的能力。 来到江西北部之后,霍瑶花一直执行王守仁交託的工作,到处巧妙地散佈虚假军情,以助牵制朱宸濠出兵,同时也探查各宁王军据点虚实及驻兵状况,回报给仍在南方吉安府的王大人。 到了这几天,当九江城开始有贼兵私下四出劫掠后,霍瑶花就生起伏击他们的念头。 「这些够胆量离群行事的,在对方阵营里必然是比较勇勐的傢伙。」霍瑶花说服杜三当时这么说。「而且他们为了行动便捷,都会骑马。虽然数目不多,但这样的敌人能消灭多一个就是一个,战马能够减一匹就是一匹。何况对方发觉渐渐有人失踪,军营里的人就会开始疑惑和害怕。这都对来日开战有利。」 杜三细心衡量过风险,答应了霍瑶花的要求。昨天他们第一次发动伏击,目标选了一队只有六个人的敌军,在九江城西面的德源村外截杀。选择这么少的敌人,只因杜三还不知道霍瑶花的实力。结果霍瑶花以一人之力就把六个士兵瞬间杀光。那种压倒性的武力,令杜三及他的两名线眼同伴,以至跟着霍瑶花到来的吉安府民兵全都目瞪口呆。于是今天再接再厉,而且伏击的目标比之前增加了一倍。结果仍是一样的轻松。 此时杜三吩咐完村民,回到同伴之间帮忙整理马匹,准备乘夜离开澄安村。 霍瑶花正好也站在马匹旁,仔细地清洁着虎玲兰送给她的军刀。这柄刀论份量比她过去惯用的大锯刀差得远,不过现在正好适合隐伏与迅速行动。虽然显得有点旧,但那仿照日本刀形的刃身材质甚坚实,确是真正的战场用刀,能承受霍瑶花那种刚勐力量。 杜三看着她抹刀,对这个美丽的大姐姐很感兴趣。她就是传说中那些厉害的武林高手吧?自小在混迹街头的杜三,一向对巷里传闻里的武者甚为仰慕。如今就有个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而且比他想像的还要震撼。 搞不好这么下去,我们几天就能收拾超过一百人,到时倒是怎样收藏马匹才最令人头疼。 「还是没有关于他们的消息吗?」霍瑶花用布抹着刀刃,一边问。 这是在问杜三。她不用看就感觉到他正在看着自己。 杜三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她口中的「他们」是指「破门六剑」。 「那几个人不断在转移地点,即使偶尔有跟我的同伴联络,也难以掌握所在。」杜三回答:「我们只确定他们已不在南昌以西的地带。但是有多接近这边,我也说不上。他们移动得这么频密,要不是预防的手段,就是……」 「就是什么?」霍瑶花将刀收回鞘内,心急追问。 「……就是察觉已经被某些人盯上,所以要摆脱。」 霍瑶花听了眉头紧皱。她北上而来,本来主要就是为了支持荆裂他们,但始终无法与之会合,又联繫不上消息,甚至连他们当下身在哪个地点也不知道,每次有消息传递到来时早已离去。假如现在「破门六剑」真的遇上危险,霍瑶花也无从救援。 杜三怕被村民听到对话,也不再多说,众人牵着马出村离去。夕阳在他们右侧渐渐西沉,前路一片晦暗。 他们并没有骑马,只因除了霍瑶花一人之外,都没有那种一边提着火把、一边能够策骑避开障碍的高超技术,黑夜里人与马都很容易受伤。 领在前头的是杜三及两个年纪比他大得多的同伴,都是负责情报消息的线眼,刚才也有拿起弓箭来助战。他们对这一带地形道路瞭如指掌,即使天上投下来的月光极淡,都能辨别行走的路径。霍瑶花等十一人在后面紧随,众人之间只点了一盏灯笼,以减低被发现的危险,即使远远给看见,对方也会以为只得三两名旅人,没那么容易起疑。 他们正要将马匹和兵器送往某个据点储存,有人会将之转移到义军手上,以充实装备。相比在南昌府以西的武宁那一带,这东面九江府本来并不是宁王的根据地,孙燧布在此地的线眼比较活跃,他们也就不必像「破门六剑」把马匹宰掉那么浪费。 昨天伏击了六名宁王兵之后杜三等三名线眼与霍瑶花等十一人分了手,并没有带他们一起去交付马匹兵刃,现在却主动带着他们一起前去。霍瑶花感受到杜三对她信任大增,毕竟他们已经一起杀过敌。 徒步走了接近两个时辰,已然夜深,跟着走的民兵又饿又累,但他们依然忍耐着不吭一声。相比从前随王守仁在南赣剿匪,在险恶山水中开路攀爬行进,这路途轻松得多。 终于他们看见前面荒野中发出光芒。杜三加紧向光源处走去。 到达那片空地跟前,霍瑶花才看清楚是一片营地,搭起了三座小小的布营账,其间佈着各样用品,中央生着一个火堆,有四、五人围在火前,借用火光照明,不知道埋头在干什么。 营账旁还堆着好几个竹笼,最初霍瑶花还以为是当作粮食用的活鸡鸭, 走近些才发现内里的是信鸽。 看见杜三到来,火堆前那些人都上前招唿,状甚熟络,显然是认识很久的同伴。他们发现杜三带着十几匹马与许多刀枪到来,都有些惊喜。 「小子,你凭什么抢来这么多?…….」 「不是我。是她。」杜三笑笑指着霍瑶花。 问杜三的那个男人打量着霍瑶花。他已是五十岁上下年纪,火光映着他沧桑又结实的脸,霍瑶花一看就知是个走江湖的——毕竟她过去也是那条道上的人。 男人看看霍瑶花,目光一扫到她腰上的刀,马上露出恍然的表情。 ——是个惹不得的女人。 那男人拍拍马匹,指示众人将马系到营地侧,然后看着霍瑶花说:「王大人派来的,果然都不是普通人。」 听见那个「都」字,霍瑶花双眉扬了扬。 「你见过荆裂他们吗?」 男人摇了摇头:「没见过。可是从那边收到的情报,就知道他们这十天八天干了些什么厉害的事,死在他们手上的贼兵已经差不多有两百人。」 霍瑶花点点头。她清楚「破门六剑」的能耐,担心的只是他们太显眼。 男人没有自我介绍,霍瑶花也就没主动问他的名字。她很明白,对方干这样的事情,尽量不想留下什么痕迹。这片营地也是随时就能搬走的模样,显然他们每天都更动据点的位置。 霍瑶花看见其中三个人回到了火堆前,继续埋头做着细工。她仔细瞧瞧,每人面前都摊开几封信函,他们将信上读到的东西,用幼竹籤沾墨写在很小的纸片上。其中一个写好了,把纸片小心地捲起来,塞进一个比尾指还细的小铜管。 「这些是要传给王大人的军情。」那男人解释:「天一亮就会放信鸽送出。」 「到底是什么回事?」霍瑶花直视着男人问。此人明显是这据点的首领,而她知道杜三带他们来,必有特殊的原因。 「首先我想看看你们。」那首领说时,也看看十个民兵。 「看到了。然后呢?」 「有一件事情要拜託。」首领说完,又再考虑一下,才和盘道出。「我们需要人取一批信鸽到来九江。可是鸽子不同其他的,既难收藏伪装,遇上敌人搜查又容易被怀疑。所以必要时得硬闯。我们需要有能耐的人。」 「这事情对于打败敌军,重要吗?」 「重要。」首领点头。 「那就行。我们去。」霍瑶花马上答应。 「我得先说,这事情颇危——」 「我说,我们去。」霍瑶花坚定的语气跟眼神,令那首领中止原本要说的话。 「杜三没有看错。」他微微一笑。「那你们好好休息。明早拆了营账就出发。我还得把这些完成。」 男人接着坐回石头上,也跟同伴一样写着那些小纸片。 霍瑶花垂头看看。男人拿着竹籤的手指甚稳定,一笔一划地将小字写上那只有寸许宽的纸片。她看着不禁佩服。 「这傢伙的名字真难写」其中一个写着纸片的人抱怨说:「什么『锡晓岩』,笔划真多可不可以用石头那个『岩』代替呀?」(註:锡晓岩实为锡晓巖。) 「你说什么?」 霍瑶花的惊讶叫声,令营地里所有人都看过来 「你说谁?锡...锡....」 「锡晓岩。」首领回答:「就是连续攻打南康府和九江府的贼军大将。有个什么『神猿将军』的封号。你不知道吗?」 另一头的杜三笑着插口:「我听贼兵都叫他『怪手将军』呢。」 霍瑶花一听见这个外号,更确定不会弄错。 她失去了原来的冷静沉着,就像突然中了风邪,整个人浑身颤抖,连腰上的刀也格格发响。 「怎么回事?」杜三上前来问。 霍瑶花激动地伸出手掌,示意他不要走近来。她抱着双臂蹲下,全身缩成一团,仍然无法制止那激烈的颤抖。 众人只能一直看着她。 良久,霍瑶花才渐渐恢復过来。她站直了,眼睛盯着火堆,似乎正在拼命思考。 然后她再次看着那首领。 「假如我要写一封信给九江城里那个锡将军,你们能够送到他手上吗?」霍瑶花的眼神里充满坚定的希望。「不可以经过他的部下。只送给他一个人。」 男人看着她好一会才回答:「有点困难,也有点风险。但是办得到。」杜三等几个线眼都用带着怀疑的眼神盯着霍瑶花。 「问题是……」首领又说:「我为什么要替你做这件事?」 「我为你带信鸽回来。」霍瑶花回答:「你为我送信。」 那首领与同伴互相看了一眼。他再沉思了一会。 「你的信,我们要先看看写什么。」他说:「我们会里外仔细检查。而且只能用我们的纸和笔。」 「相信我。」霍瑶花直视着那首领说,眼瞳极是澄澈,反映着黑夜中的火焰。 首领回想刚才霍瑶花听到锡晓岩那副震撼的模样。 ——假如刚才她是在演戏,而我又看不出的话,那许多年前混黑道时我已经死了许多次。 ——不管如何,先看看她这封信上写些什么。 「把纸笔墨拿给她。」 第190章 卷十八 杀与禅 第七章 变局 早晨的阳光,透过夏风吹动的树叶映进了厅堂。窗外树上的群鸟像交谈般热闹吱叫。空气里带着一股湿润泥土般的气味。一切令人感觉生机洋溢。可是坐在厅堂里的人却没有欣赏和感受这股生命气息的心情。 刚好相反,在那室内中央的大桌上,放满的那些册簿书信,推演行军用的棋子和地图,还有一片片来自各地的情报纸条……所有东西都只有一个目的: 以最有效的方法,把最多的敌人降伏或杀死。一个名叫战争的「游戏」。 王守仁并不真的想玩这个游戏。但他更不想输。 他看着摊开在面前那几张细小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每一张都是绑在信鸽足上,远从百里外送来,吿知他叛军行进的情况和各地守备兵力的虚实。王守仁知道,为了送出这些纸片,那群原本为孙燧办事的线眼是冒着多大的危险。他心里再次感谢敬佩孙大人。 与王守仁同坐桌前的,还有伍文定及几名吉安府的义军统领参谋。另外王守仁身旁坐着个一身儒服的老人,外表看来已年过六十,但身材甚高大,容姿颇有威仪,举止间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此人名刘逊,曾官至福建按察使,近年退居吉安城。刘逊为官三十年间甚有才望勇名,他跟王守仁一样,也曾经从大太监刘瑾的迫害风暴里活过来。先前王守仁一抵达吉安府,就命知府伍文定派人寻找当地有才学的忠勇之士协助勤王平叛,因而得知刘逊在此,马上亲身邀请他出山担当军师。 ——王守仁聚兵勤王,面对的其中一大苦恼,就是欠缺有能之士分担统率义军的工作,只因江西各地原有的官吏及人才,不是被宁王府收买就是杀掉,王守仁只能靠就地搜寻、徵召和提拔。 伍文定看着桌上那些地图,浓眉皱得像连成了一道。 「王都堂,我们还不出兵吗?」他咬牙切齿问,眼神燃烧着焦急的火焰。 宁王朱宸濠主力大军已经出动离开南昌的消息,王守仁他们早已得知。如今过了三天,义军却并未动身。 王守仁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些纸片,只是摇了摇头。 「我们大军还未完全集结准备好,如今马上出击,兵力恐怕还不及贼军一半。」他用指头夹起其中一张纸片说。纸片上面记录的正是叛军兵力的观察情报,王守仁就是靠着综合这许多不同来源的消息,对叛军实力作出整体的估计。「我们此时必得忍耐。」 「若是给那叛贼取下南京,那就来不及了丨」伍文定拍一拍桌子。「南康、九江都不战而降,贼军进发到南京的门口,恐怕只在两、三天之间」 「我已通报各府县全力守城抗贼。」王守仁说:「安庆有张知府,他不一样的。我知道他这个人。」他说的自然就是张文锦 安庆扼守着鄱阳湖出大江后顺流东进的要沖,将是阻止朱宸濠攻打南京的一大关口。 「贼军号称十万,实际少说也有六、七万人!」伍文定摇摇头说 「这个安庆真能顶住吗?大人既说安庆知府勇勐善战,我们就更应该及早动身去助战,前后两面夹击」 这时老人刘逊从旁开口:「伍大人似乎忘记了,贼兵在南昌还有一支守军,另外他们在南康和九江二府相信也收归了不少新兵。万一我方冒进追击贼军主力,这三地守兵同时进发,从后袭击,到时被前后夹击的恐怕是我们。」 伍文定听了这位前辈所说,为之语塞。 王守仁点点头:「时泰,我跟你一样焦急。但我们既身繫苍生安危,更不可被热血沖昏了头。积存军力,乃用兵之基本,不可意气用事。」 这段日子王守仁尽一切努力徵集可用之兵,包括从江西中、南部及岭南一带下令,选取精焊民壮组成义勇军,另外为了准备水战,传令调动了福建海沧水军一万名。义军的力量正从四方八面集结而来,已渐渐积蓄到可与朱宸濠叛军抗衡的兵力。 可是现在还不足够。还要多一些时间。 「大约还要十天。」王守仁说。「我们才拥有与贼军决战的足够本钱。在这之前若是冒进浪掷兵力的话,那么先前一切的努力和牺牲都会白费。我们也不会再有另一次机会。」 伍文定听到「十天」两个字,指头狠狠抓着桌子,指甲在桌上挖出白色的坑纹,上下牙齿咬得作响。十天后才发兵的话,再计算行军所需时日,也就是十几天甚至廿天后才真正进入战场。这么漫长的等待,令伍文定急得想抓碎那张大桌子。 「安庆和南京,能够守到这么久吗?」 「只有相信他们。」王守仁回答。「别无更佳的选择。打仗,本来就有很多事情不由人。我们能够做的,是在有限的选择里,决定一个胜算比较大一些的。」 「回头想想,我方已经很幸运。」刘逊这时又说:「先前我们成功将贼军牵制了这么久,否则他们可能已经到了南京。」 ——除了王守仁的假情报计策之外,「破门六剑」在南昌府境内多次成功伏击,令宁王怀疑已有朝廷军队随时来犯,这疑兵之计也收到很大成效。没有他们争取来这些时光,今天义军的状况早就更为艰难。 「假如……」伍文定稍为冷静了下来。「……南京真的失陷了呢?」王守仁与刘逊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之前还没有讨论过这事情,但从这个眼神,彼此都知道对方所想与自己一样。 「那么我们只好准备迎接一场更大的战争。」刘逊说时,眼神里夹带着淡淡的哀愁与悲悯。 王守仁将地图从桌上抽出来,摊开放到最上面。 「还没发生的状况,再担心也没用。」他扫视在场所有人说:「有这样的空闲,不如为眼前将要做的事情,作最好的准备。」 他拍一拍地图上南昌的一带的位置。 「不要忘记了,外头已经有人在奋战。」 ◇◇◇◇ 桂香还是无法入眠。 房间里没有点灯。可是妓女桂香一向习惯在夜里活动,只靠窗外远处透来一点点灯笼的光芒,就能在黑暗的房间中辨物。她睁着眼睛,看着一起睡在这大房间里的四个妓院姐妹。她们都沉静得像绵羊。 只有桂香,这夜实在睡不着。明天终于自由了。但桂香很清楚,世事总会在你感觉已经顺利的那一刻狠狠地背叛你。你以为最值得信赖的恩客,偏偏把你积蓄骗光的人就会是他。 她瞧向房间角落那张空着的床。那个人还没回来。 这段日子,从南康到九江,每夜他都跟她们五人睡在同一处,但从来没有一晚碰过她们。甚至连半句挑逗的话也没有说过。 这是锡晓岩保护她们的唯一方法。口头的命令,绝不足以阻止野兽般的士兵瓜分她们。他能够做的,只有将她们都变成自己的女人。 可笑的是,自从锡晓岩带着她们之后,叛军中的将士反而对这个「怪手将军」多了几分尊敬。桂香当然也听到士兵之间拿他们六人来消遣的传闻和笑话。有的说法就她这个妓女听到都会脸红。 可是锡晓岩从来对这些笑话毫不在乎。 桂香到现在都不敢对锡晓岩完全信任—— 她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男人。桂香察觉到四个姐妹都对锡晓岩流露出欣赏的眼神。她连忙在暗中吿诫她们。 「不要相信他。这傢伙可能只是个天阉,又或者喜欢男色。世上没有这样的好男人。一个也没有。你们要是被他宠坏了,将来回到外面一定会吃苦头。记着我说的话。」 桂香虽然是这么坚信,但事实却是她们跟锡晓岩之间一直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每夜锡晓岩只是静静一个人睡在角落那张床上。床边搁着两柄长刀:一柄是他随身的藤柄刀,另一柄是宽得有点像块板、柄首绑着一绺红色人发的怪刀。他每夜睡前都要抚摸一下第二柄。 然后到了昨天,锡晓岩就跟她们说:他快要带着佔领九江的军队与到来的大军会合,再去进攻别处,已经不可能再带着她们,所以他将会在清晨亲自护送她们离开九江城。 「去远一点的地方。」他当时说:「再找方法送你们去别处。总之不要再接近战场。」 桂香听到时,极力压抑着心头的兴奋。 ——还没有得到自由之前,不要开心得太早。 此刻她凝视着那张空床。虽然锡晓岩平日也很晚才从军营回来睡,但桂香此刻格外心急想看见他,让她知道一切如常。 黑暗中瞪着眼睛,这样的时刻十分难熬。桂香感觉时刻流动得特别慢。 突然之间,房门大力被撞开。 桂香和四个姐妹被惊得从床上弹起来。 从门外透进的灯光可辨,站在门口的是她们熟悉的那个身影,但姿态却完全不同往日,而像一头失控的勐兽,浑身都在颤抖,散发着一股令她们害怕的激烈气息。 锡晓岩跌跌撞撞进内,直走向桂香的床。 五个女人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惊得哑住了。 桂香看着那充满着雄性能量的壮躯,不断向自己接近,感觉就像一股勐烈浪涛在往自己跟前捲过来,无可逃避。 ——最后一夜,你终于忍耐不住了吗? 桂香已有接受施暴的准备。她只希望姐妹们没事,自己一个人承受就好。 但锡晓岩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那重重坐下的力量摇动了整张大床,几乎令坐着的桂香倒下。他连腰上的佩刀都没解下,背着桂香而坐,全身仍然激动地颤震。 桂香示意姐妹将房门关上,并且点燃桌上的油灯。 她们从来没有见过锡晓岩的脸如此涨红。他就像忽然害了什么病,身体的血脉似在沸腾。 这时她们才看见,他手里紧紧握着一封信。 桂香看着他凝视虚空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一个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孩子, 然而他拥有远非孩子的身躯。那情绪一旦爆发,将会伤害身边的人或自己。 就像出于本能一样,桂香上前抱着锡晓岩。 在那温软的女体拥抱下,锡晓岩的颤抖缓和了,唿吸也再没那么急促。桂香抱着他灼热的身体,心里生起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不……这是假的……不要…… 终于锡晓岩的颤抖停止了。他的脸放松开来。看着他们拥抱的四个女孩都暗暗松了口气。 「这……我不知道……」锡晓岩举起手里已经皱成一把的信,递向桂香。「我不知道是谁、用了什么方法放在我的营账里,我一进去就看见放在案上....j 桂香把信接过来。她再看看锡晓岩的脸,确定他真的想让她看,这才双手把信展开。 桂香识字不算多,幸而此信写得极简约直白,她大致看得明白。写信的人是在向锡晓岩相劝,说自己也曾「从贼」多年,深受其害,所累积种下的罪孽,「此身难赎」;假如锡晓岩仍然记得彼此一场相交,请他脱离叛军,七天之后在庐山西边山脚下七杨村外大树相见。 到了末尾,桂香看见署名只有一个字: 「花」。 「写这信的就是……」桂香问:「……那个女人?」 其他四个女孩都不明白「那个女人」是指谁,却看见锡晓岩点了点头。锡晓岩突然收到这封信,心里的感受复杂无比:日夜思念的女人突然传来音信,令他极是惊喜,被她知道自己正身在叛军阵营,甚至与巫纪洪成了同伙,又教他深感羞愧。 可是最令他矛盾的还是信里最后那段。 霍瑶花正在向他招手。 ——可要是在大战前夕离开,那等于再次背叛武当,再次背叛掌门姚莲舟。 桂香从旁看着锡晓岩。她并不知道他此刻心里正纠缠着些什么,只是直接感受到他的痛苦。 「你有没有想到:在你要离开九江城之前,在你要送我们走的前夕,刚好来得及收这封信,是老天给你的提示?」 听见桂香的说话,锡晓岩抬起头来。他看看她,然后从她手上取回霍瑶花那封信,再次仔细读着。 信上的字迹有点潦草,显出写的人当时的心情。 锡晓岩回想过去的一切。他忆起自己在武当山上学到的种种。还有武当派的理念与理想。「天下无敌」。不屈从于任何人。不服从于世界的法则。 锡晓岩又回忆自己一个人离开武当的那天。那时候他没有多想,只是依随自己本性而行。之后流落江湖,以「鬼刀陈」之名震慑群豪;然后与霍瑶花结识,浪荡天涯……他从前不愿意想,但如今坦诚面对自己,不得不承认,那是他人生中最痛快的一段时光。 他感激武当给予自己的一切。但这无法改变他的真正本性:他本该是匹奔跑在原野上的狼。 锡晓岩把信细心折好藏进了衣襟,缓缓走到自己床前,拿起属于霍瑶花的大锯刀。 他回头瞧着桂香。在油灯的微弱光芒照映下,他眼睛里的矛盾与痛苦已然消失。 ◇◇◇◇ 所乘坐的战船还未抵达湖口,姚莲舟就收到锡晓岩撇下军队私自离开的消息。 最初听到时姚莲舟完全不相信。锡晓岩的勇毅与忠诚,姚莲舟极是清楚,有信心他绝不会临阵脱逃。可是当他随同宁王的主力船队抵达了鄱阳湖北口后,闵廿四率领驻守九江的水军到来会合,并带着锡晓岩遗下的帅印旗牌到来交还给宁王,姚莲舟见了,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跟随着姚莲舟的叶辰渊,也罕有地露出震惊的表情,并不禁回想起三十一年之前,在物移教「大欢喜洞」发现的那个生命力极顽强的手抱孩儿。锡晓岩毕生都在武当山上长大,从前众多弟子里,没有几个身体内流着比锡晓岩更浓的武当血。然而在这復兴武当的重要关头,他竟然一走了之。 ——到底为了什么…… 「『神猿将军』前日天色未亮就留下帅印离城出走。」闵廿四向朱宸濠如是禀报。「身边带着五个女人。」 进击南京的大军全体会合,本该是士气正盛之时,但此事顿时令帅营蒙上了不快的阴影。 船队停泊下来之后,朱宸濠召唤了姚莲舟到他陈设华丽的船舱来。 姚莲舟是极少数获许身带兵刃进入这船舱的人。他步进时看见宁王世子及娄妃都在一旁,朱宸濠本人则坐在一把虎皮大交椅上,那张坚实的方脸如铁阴沉,直视着武当掌门。 「姚将军,你记得吗?」朱宸濠干了一杯酒之后以低沉的声线说,每字倶像有千斤重。「当天我是听了你的激励而决心起兵的。可是你真有跟随我战至最后的决心吗?我开始怀疑了。」 姚莲舟左手把着腰间剑柄,右手按在心胸前。 「姚某如何处置,但从王爷一句话。」他脸上没有半丝恐惧惊怕,直视着朱宸濠的眼睛镇定不移。「我只求王爷莫追究他。也不要再派人去找他。」 「我还未说如何处置你,你竟有胆量先为他求情?」朱宸濠的眼睛瞪得像要跌出来。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走。」姚莲舟依然平静地说:「但他没有带走什么。」 「他带走了我给他的荣耀和信任啊。」朱宸濠举起握紧的拳头。「他竟弃之如粪土!其他将士要怎样看我?」 宁王府的护卫军,说到底毕竟只是一群贼。把他们团结起来的,就是对日后荣华富贵的希望与眼前攻城略地的利益,说白了就是每个人都将性命押在「朱宸濠称帝」这一盘生意上。宁王个人的威望就是这盘生意的前景,而相比起理想与大义,这是脆弱得多的东西。 「我会将锡晓岩那一份也担起来。」姚莲舟回答。「他日回头看,王爷就会知道今天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真正的荣耀在前头。」 朱宸濠听了,又自行斟了一杯酒干尽。自从出兵以来他比从前喝多了,他要靠着酒去消减精神上的巨大压力。 喝完后朱宸濠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凝视姚莲舟。他的表情悄悄和缓下来。 「那傢伙的事交给你。你要不要派人追他,我不管。『雷火队』我决定交给卫东琉,他原本统率的『血风队』一分为二,併入『雷火』及『玄林』两队。就这样。」 朱宸濠说完挥了挥手,又斟一杯。 姚莲舟无言。「雷火队」落在商承羽那边的阵营,也就等于姚莲舟直接掌握的力量大大削弱了,这不免是个大损失。可是这已经是最好的收场了。他也没办法,行了个礼就步出船舱。 才走上甲板,姚莲舟正好与刚登船的卫东琉碰上。卫东琉自然是过来受命及掌接「雷火队」旗印。姚莲舟毕竟仍是武当掌门,卫东琉不管多狂,一遇见还是欠身行礼。 卫东琉并未因为获得擢升而流露出兴奋之情,他对于权力没什么大兴趣。唯一令他高兴的是:「雷火队」主责攻城,意味他将很快走上血花纷飞的最前线。 姚莲舟正要离去时,卫东琉却忽然开口。 「掌门……我在想,锡师兄离开也许是好事。」 姚莲舟回头看着他。 卫东琉的脸少有地温和,显露出昔日同门之情。 「他根本就不适合这里。这么下去只会失去自己。」卫东琉的阴阳双瞳看着姚莲舟。「武当武道,不是要找属于自己的道路吗?」 听到这一句,姚莲舟呆住了。 卫东琉再次行礼,然后转身步往宁王的船舱,留下仍在沉思的掌门。 ◇◇◇◇ 一身披挂战甲的张文锦拾级登上墙时,那姿态就像一具木头人偶一样,动作很是生硬,而且唿吸短促。 身旁的杨锐见了微微一笑。等张文锦上了墙顶,他马上走上前为张知府调整战甲的束带。张文锦这才松了口气。 「我很久没穿了。」 「不要紧,很快就会习惯。」杨锐也整理一下自己的头盔。「是我的前辈说的:战场上所有的事情,你很快就会习惯。假如能够活下来的话。」 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走到安庆城南门侧的城墙前,并肩俯看城外风光。长江河岸一片宁静,教人心旷神怡。 可是这片土地即将成为无数人的地狱。 墙头上许多士兵民勇正在忙着佈防。各种守城的器械十中有九都已备齐:弓矢、落石、盾牌、长矛、长叉、柴火、煮沸汤用的铁锅……城墙内也有许多男女老少一同协助运送石块,在烈日下人人挥汗如雨,但谁也没有抱怨。连孩子亦帮忙送水上城楼。 为迎接这一战,安庆城民与州府里招集的近万名民兵壮勇齐集,军民全体一心,誓保家园。如此团结,完全最靠着知府张文锦的威望与手腕。每一次张知府向群众宣讲号令时,都总能传达一股无比信心,这一点令杨锐佩服不已。 这个早上他们已经收到侦察前哨的确报:朱宸濠叛军已抵湖口,预计一天之内进发到来安庆城,而早前的线报描述,叛贼的战船大队连绵不断进入鄱阳湖,目测船队接连长达五、六十里…… 安庆面对的就是如此规模的敌人。 「张大人心情如何?」张锐紧捏着双拳。以制止那微抖,问着身边的张文锦。 「没什么想。」张文锦淡定地回答。「事情一早就决定了。该做的也都做了。现在我担心的反而是,那逆贼会绕过安庆直捣南京。」 「这个我已经准备了对策。」 张锐说着,微笑指一指城墙角落。只见各处放着一卷卷又长又厚的旗旛,正在等待士卒稍后挂起来。 张文锦点点头。 「假如那逆贼的性情一如所料,这应该会有用。」 这时他们发觉,后头在干活的民兵都静了下来。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影排众缓缓拾级登上城墙顶来,身上包裹着一块宽阔的残破粗布,右手撑着一根两端包着的铜钉铁片的长棍,一颗头颅刚刚刮过秃得发亮,正是圆性和尚。 圆性的脚步虽比从前轻快了许多,但此刻的他令人感受到一股奇特的沉重,好像他身体里的骨头变成了铁铸。 张文锦与杨锐看着圆性走近过来。他们都无法确定这个和尚有多大能耐,但都无可抗拒的选择了相信他,全因为他所散发的这股气度。 ——眼前这个局面,他们不能放弃任何可用的力量,任何可能出现的奇蹟。 圆性上前向两位大人合什施礼。这时他们看见:和尚从布披风底下伸出来的左手,穿戴着铜造的护手拳甲,形貌奇特,发出淡淡的金红光芒。 圆性察觉他们的目光,也就掀开披风,展露出包着左半边身体的「半身铜人甲」。那副半边罗剎面罩插在腰带间。 「我也有一段日子没穿它了。」圆性看着自己的左手,捏动一下包着铜片的指节。「要先习惯一下。」 杨锐看见那副铜甲,大概猜到圆性是从哪里来的了。他的眼睛里冒起一股兴奋 「有个人跟我说过」张文锦向圆性和尚说:「战场上的一切很快就会习惯。只要能够活下来」 三个准备明天开始竭尽所能去杀人的男人,一同豪迈地笑起来 ◇◇◇◇ 还没有接近那庄园,霍瑶花远远就感到不对劲,马上指示众人停下脚步 随同霍瑶花的那十名民兵与两个负责带路的九江府线眼,牵着马静静隐藏在树林里,二十四只眼睛一时远眺林外数十丈处那座庄园,一时又看看霍瑶花的表情。 霍瑶花观察着远处那庄园的状况。凭着以前在荆、湘之间劫掠多年的经验,她看出庄园外头曾经有大量人马停留,而且是近几天的事。再加上庄园内外不见人影又异常宁静,足以判断庄园里已然出事。 那群民兵都有作战经验,多少也感受到前方的异状。没有选择从大路正面前赴庄园,改为绕道穿过树林从后接近,并用布条束着马口不让牠们发声,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他们对霍瑶花的敬佩和信任又增了一重。 霍瑶花的眼睛密切注视着那庄园后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 从九江城南郊到德安县的路途期间,霍瑶花心里一直想着都是怎样快快完成这次护送信鸽的任务,再去庐山等待,她满心相信,只要那封信送得到锡晓岩手上,他看了必定会来。 但她也没有被焦急矇蔽了头脑。抵达德安县之后他们在县城郊外野宿隐匿,只派一人进城去,按预定的通信方法于城隍庙前留下指示暗号。 可是等了两天,都还没有驻在德安的线眼到来接头。这已经是不妙的迹象。 同行两名九江府线眼知道德安县同伴常用的三个地点,其中又多以这庄园收藏信鸽及其他器物,于是霍瑶花等人就前来查探。结果马上有所发现。 「你们别出去,只在这里戒备。如果遇到敌人,我会把他们引过来,你们再伏击。」 霍瑶花把腰间的军刀解下来,拔了刀后将鞘和腰带交给一个民兵。她反手握刀,将刀刃隐藏在右臂之后,压低身姿以又轻又密的步伐走出树林,往那庄园的后门接近。 各民兵在树林里分散开来,并一一伸手握着兵器的把柄,依照霍瑶花嘱咐准备。 霍瑶花闪进庄园的后院,发现地上到处都有人马的步印,就更确定这里曾遇袭。后院角落处有个养鸡的竹棚,可是已不见家禽的踪影,看来已被来袭者抓光。 霍瑶花前后察看了好一会,都没发现动静,判断出敌人早已撤离。她大着胆闯进屋里。 那大屋的前厅,一片都是血腥,霍瑶花彷彿突然陷身地狱。 十二、三具尸体散佈在那前厅里,其中三具从横樑上垂吊下来,在微微地摇荡。地上、墙壁上四处都是血污,还黏附着其他更可怕的东西…: 霍瑶花不用细看就断定出:这是拷问的现场。 她再巡视一下房屋各处及内外,确定庄园已无一个活人,这才回到后门外,远远朝树林打手势,示意同伴可以进来。 两名线眼一进到那前厅,看见牺牲者的惨状,目眦欲裂,惊慄得混身颤抖,其中一个更当场喔吐出来。霍瑶花上前拍拍他们的肩头。 「现在不是伤心或恐惧的时候。」她冷静地说:「要靠你们仔细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特别,死前有否留下些什么。」 两人点点头,深深唿吸了几口气,喔吐的那个又抹净了嘴巴,便开始去查看那些尸体。 民兵们则在屋里仔细搜查,又将三个吊在樑上的死者解了下来。 霍瑶花看着死尸,心里想到底来袭的是谁。会是波龙术王吗?看手段有点像。但她又直觉不是。 ——是更可怕的角色吗? ——难道是他本人?…… 民兵发现了养信鸽的笼子,同样已空空如也,只遗下许多羽毛和血渎。看来也已被敌人杀死并带走作粮食。这次任务彻底失败了。 要一一查看那十几具尸首是很花工夫的事情。他们一直干到窗外的阳光渐变昏黄。结果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民兵们只想快点把死者下葬,再离开这个鬼地方——何况不保证敌人不会回来。 霍瑶花心里也很想快点回去与锡晓岩相见。但她深深感到不妥当:敌人拷问这些线眼,到底要知道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口气拷问这么多人,所花的气力和工夫绝不少,对方至少也留了在这庄园一整天。这一定有原因。 其中几条尸体是喉眬被割一刀杀死的。也就是说敌人很可能已经套出所要的情报,不再久留。 她回想到先前在营地的晚上,那线眼首领猜测关于「破门六剑」面对的危险,她怀疑跟眼前此事有关系,所以还是决定多留一段时间查个究竟。 「你们以前曾经来过这屋子。」霍瑶花对那两名线眼说:「快回想一下,屋里有什么跟那时候不一样?」 两人四处观察着。可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处。霍瑶花知道一直迫他们也不会有结果——再说,如果记号或信息收藏得太隐蔽的话,那本来就没有效用。 看来他们确实赶不及传递或留下些什么消息 「等一等丨」其中一名线眼高叫:「我怎么忘了?五爷的手指!」他的同伴听了,勐地点点头,飞快走到尸堆之间寻找。 他们找到其中一个男人的尸体,抬起他的左手,只见缺了一根尾指。两人目光亮起来:「果然没有了!」 「是怎么回事?」 「这个五爷是小偷出身的。」其中一个线眼解释:「他这里有一根铜造的义指,里面是空的,藏着开锁用的小器具。他年轻时有两次被抓进牢,都是靠事前吞了那义指,在牢房再吐出来开锁逃脱!他常常很自豪地谈这件旧事。」 「现在他的义指不见了,也是紧急时呑进了肚里。」另一人补充。一名民兵插口:「你怎么知道不是被敌人拷问时抢走或者丢掉了?」 霍瑶花从腰带拔出匕首。 「证实一下看看就知道了。」 所有人的眼睛瞪大着。霍瑶花却无半点动容,拿着匕首步向五爷的尸体。 割开的尸腹冒出一股臭气。众人都不禁稍为走开,霍瑶花却极是专注,没有皱一皱眉。 她把手伸进那刚割开的胃囊破口,翻找了一轮,血淋淋的手掌就拔出来,拈着一根铜铸的义指。 众人露出兴奋之色,拿来清水沖洗。霍瑶花将手跟义指抹干净后,仔细研究了一会,把义指左右一扭,分成了两半。 只见掉落在霍瑶花掌心的东西,除了三件精巧幼细的开锁工具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纸卷,正是线眼们常用于飞鸽传书那种大小。。 霍瑶花的指头将纸卷拉了开来。上面用潦草笔迹只写了四个小字:「六剑建昌」 看见「六剑」二字,霍瑶花彷彿心脏停顿了一下。果然。 她马上就组织出庄园发生的整件事情来:遭受敌人突袭时,线眼们已知必为「破门六剑」的行踪受到拷问;他们没有信心捱得过拷问而不吐露,唯一的希望是留下信息给其他同伴知道,并吿知「破门六剑」。很渺茫,但没有其他办法。 「破门六剑」正在南面的建昌县一带。敌人很可能已问出这情报,正在收紧捕杀的网口…… 而目前只有这里十三人知道这事情。 霍瑶花将那张纸捏在掌心。她的眼神如刀锋般冷锐。 虽然心里记挂锡晓岩,但她知道他无论多久都会等自己。 但「破门六剑」不能等。 而她欠他们实在太多。 不止如此。这事关系的是眼前战争的形势。 「建昌县距离南昌城甚接近。『破门六剑』在那里,多半是为了配合王大人的策略。」霍瑶花将那纸条撕碎散开,她捡起搁在地上的匕首,抹干净刃上的血,收回腰带皮鞘里。「我们不能失去他们五个。用我们的命也得换回来。」 十二人看着霍瑶花。没有一个质疑她。 「把马准备好。我们走一趟。」 第191章 卷十八 杀与禅 第八章 金身鬼 诛逆贼 安庆城四角的城楼之上,高高竖立着十数面巨大直幡,每面幡上以触目惊心的泼墨,书写了这三个大字,每个字都相当于一个人张尽双臂般宽阔,即使远在城外江心上的舟船,也能读得出来。 在猎猎飞扬的巨幡之下,城墙蓦然发出震盪。南墙其中一片炸起烟雾与碎石。 遥对安庆城的江岸之上,继续接连爆出雷鸣似的轰响与闪烁火光。数股可怕的破风啸音高速朝府城袭来,在南门前头多处土地上炸出凹洞,土石翻飞。只有一发命中了城墙东南角,令墙角又陷了一块。 从外面看不见墙头上有半个人。除了那些旗旛,整个安庆就像一座空城。 数组在江岸处的五十多口重炮分成了三组,轮着装填与调整,向安庆城接连轰击。除了炮军之外,陆续有士兵带着各种军械从快艇登岸,在炮击同时沿江集结,远看犹如无数蝼蚁移动。 炮击已然持续了接近两刻,把安庆城南面打得一片疮痍。有两发炮弹越过了城墙堕进城内,但大多数还是落到城外,其余则击在墙上。 从外面看,安庆城却是全无反应。 在大江中的战船上,朱宸濠于众卫士拱护之下,站在甲板远眺这炮击。每一次目睹炮弹打到城墙上,都彷彿令他心脏跳得更兴奋?,但每一眼看见那些烟雾里的大幡,又令他恨得咬牙切齿。 原本太师李士实之子、军师李君元曾经劝吿宁王,可绕过安庆直接进迫南京,只要经过时放慢行军,并且分兵登陆戒备护送,应可顺利通过。但此法会令本来顺江而行的大军慢下来,更重要的是朱宸濠一见安庆城插满讨贼旗旛这个风景,实在怒不可遏,马上下令攻城。 「我军征南康、九江,臣民都望风归顺,所向披麾;如今首次遇上拒抗,且如此羞辱本王,如我避而不战,置颜面士气于何地?陷此府城,军心必振,再挟势取南京,方是我王师之正策!」 此刻朱宸濠看着炮军勐击,对方全无还击对策,只能龟缩,心中大快。自他起兵以来,这是大军首场战役,一开局即佔上风,不久前锡晓岩出逃带来的郁闷,此刻在心里一扫而空。 最令他自豪的是,这支炮军乃是他苦心经营多时才组成,得来不易。五十五口重炮之中,三十三口是借助钱宁得来的神机营「盏口将军」大炮(其中十一口是用本已报废的部件重新组装),其他则是他在宁王府仿照西方佛朗机人之法私造的大炮,如今终于首次在战场上发威。 ——有一天,这些大炮也会把朱厚照那小子的军队,轰个魂飞魄散! 在另一条船上,姚莲舟与叶辰渊远远观看炮击,心头百感交集。 他们都无法忘怀那声音。叶辰渊不自觉伸手去抚摸那条早已不存在的左臂。 时局转换,他们今天竟站到了炮口的后头。即使如此,姚莲舟无法挥去对这兵器的厌恶。可是他也知道:将来假如真要达成梦想,必须要拥抱这种力量。 也许等我取得天下之后,才把它们统统都废掉 李君元也与姚莲舟同坐一条船,正在另一头也看着炮击。可是他跟宁王的神情完全相反,脸上充满了忧虑。 他看出这炮击根本没有什么大效果。命中的炮弹实在太少了;而从目测也看出,即使轰中了城墙,并不足以造成有意义的破坏。宁王军拥有的大炮,自制那批固然威力较弱,就算是由神机营弄来的,因为都是假称报销的火炮,俱是较老旧的一批。这些重炮若是野战还能发挥作用,攻城则无论数量和火力都不够。 更要命的是王府护卫军里根本就欠缺了操作火炮的人才,而且为了保密,之前也没多少机会操练试发,所以命中的准绳才这么差。 只有希望他们经过交战的练习,会有所进步吧 炮击最多只能震慑安庆城军民,制造一阵恐怖,要真的炸陷那坚实的城墙,实在不可能,而再持续下去,消耗太多弹药,攻南京时就会不够用……负责指挥陆上军兵的大将凌十一,虽只是个马贼头子出身,但头脑还不错,也作出了与李君元相近的判断,于是下令暂停炮击。 看来还是要强攻。 炮轰停了下来,安庆城仍被硝烟与尘雾笼罩,乍看好像已变荒城。登岸的宁王军见了甚是振奋,不断擂着战鼓和击打手上刀枪兵器,如一阵阵潮浪。他们渐渐合和着高唿: 「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 当烟雾渐渐变淡后,他们却看见安庆城的墙头之上,已然站满了人,还有无数闪烁的刀枪刃光。 那城墙上人数之众,出乎了叛军众将领的意料。——他们从哪里招来这么多军队? 实情是知府张文锦动员了全安庆城的百姓,不管男女长幼都站了上去,与军队及民兵混在一起,以壮声势军容,果真把对方欺骗了。 这时城墙上的军民也都欢唿起来,同样在擂鼓击枪。他们一同在墙头上踏步,渐渐合成一个节奏,那气势竟比叛军更强,众人随着这个节奏一起放声高唿: 「诛逆贼!诛逆贼!诛逆贼!诛逆贼!」 叛军将士听了,纷纷指着安庆城恶毒地大骂。 两边阵营隔空叫阵,互不相让。 朱宸濠在船上听见这整齐和叫的「诛逆贼」,脸色大变,勐力拍击船舷。「杀!把他们都杀光!全城里外,不留一口!」 就像遥遥收到主人的号令一样,大将军凌十一指示身旁传令兵挥动旗号并吹响号角。 万人自江岸向着安庆城奔跑。 真正的战斗展开。 ◇◇◇◇ 在无数死者的哀号声中,圆性盘膝打坐,一只手拄着齐眉棍,双目轻轻闭着,面容镇定而祥和。 彷彿他完全隔绝于战场之外,身处于另一个世界。 就在他跟前只有十来尺处,守城的民兵密集聚在城墙边上,一边发出充满杀气的嚎叫,一边将石块奋力向下抛。弓箭手俯身寻找目标,首先针对是敌方的弓队,一发现就毫不犹疑地放箭,利用居高的优势屠杀对手。 箭矢与石头如雨降下,制造一波又一波的血腥。破裂头颅与骨折的声响,箭镞射入肉体的闷声,惊恐愤怒的叫骂。攀墙的钩索被砍断,云梯被推翻,一整串人体从高如人偶般飞堕而下。 攻城战本来就是生命的消耗。在城墙的保护下,安庆守军每人战力相当于敌人的数倍。然而叛军却以压倒的人数不断涌至,而且团团四面激烈围打,城墙上守军的人数不免被长长的战线拉薄,而他们不能失守其中任何一段。 这不断的消耗对守军也是个难题。就算居高临下射箭抛石算是以逸待劳,毫无停歇的战斗还是令守城兵体力不断下降,他们却没有多少退避休息的余地。 ——而战斗只进行了一个时辰而已。 有箭矢从城下射了上来,一名民兵中箭向后仰倒在墙头上。战友迅速将他拖走,并填补他的守备空缺。 搭上墙来的钩索与云梯越渐增加。守军虽然一次又一次把绳索割断,用铁叉将勾住墙头的云梯推去,又利用高度杀伤了不少叛军,但无法竭止贼军已迫上墙头来的形势。 守兵已准备随时改换盾牌和矛枪,与登上来的敌人展开第一波的白刃战。 圆性此时睁开眼。他轻轻戴上铜铸的半边罗剎面罩,那容貌从佛相般的祥和,一变而成争战似的狰狞。 他站起来,掀去身上那片破披风,亮出半边发亮的铜甲,守军们看见亦不禁发出讶异的轻唿。 圆性踏上前去。 正站在东南角城楼上指挥的杨锐,远远看见圆性出动,心里只祈求他真的能够发挥作用。 守兵按照原先的吩咐,纷纷远离圆性所在那段墙头,改去守其他部分,那些地带的守备力量顿时增强,又把攻城叛军的力量压回去。 两边城墙的抵抗力加强,唯独中间一段空虚了。叛军就像流水自然涌向低处一样,集中往那个缺口搭上云梯和钩索,竟然真的无任何人阻止。 终于有第一个攻城的贼兵登上城墙。 大将凌十一看见这个突破,极是兴奋,指挥邻近的将士都集中往那缺口进攻登上城墙的叛军眨眼就增至十多人。 站在船上的朱宸濠也眺望到这个景象,兴奋得在空中挥拳,一天就攻破了! 登墙的那群贼兵兴奋莫名。如能取得攻陷安庆的首功,他们将得到超乎期望的赏赐。但眼前最重要还是扩大和巩固这个墙头据点。众人握着刀枪,准备向墙的两端拼杀。 他们前后看看。西方那一端墙头上,满满站着都是敌人,东面那一端却空荡荡,只有一个穿着奇怪半边装甲的秃头男人。 谁都知道应该向哪一边进攻。 贼兵举着刀枪一起朝圆性冲过去。 在仍有两丈距离时,圆性双手抡起包铁齐眉棍,侧身摆起迎战架式,左半边身体与手腿居前,「半身铜人甲」从头至脚,完全覆盖了面向敌人的身体各部位,没有一丝空隙。 在贼兵的角度看过去,圆性像突然从一个人化为了一座重型兵器。 他们这时才发觉选择错误了。 在远处的凌十一不停催促部下强攻,同时密切注视着城墙上方那缺口的状况。从那处登上了墙头的攻城兵少说已经有三十几人,但远看却并未出现预期中的大混战和骚乱。那些人就好像被无声无息地吸收进去…… 只是他从地面看不见:在那段城墙上,已然铺垫出一条死尸之路。就连守在附近墙头的守城兵,也被刚刚发生的事情吓呆了。 城楼上的杨锐,用力擦擦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器」。 这时才刚登上的几名贼兵,蓦然看见墙顶那情景,顿时全身僵硬,阻塞着长梯的后来者。 而铜甲上沾满了鲜血的圆性,如魔君般矗立在他们面前。 凌十一远远目睹了:在那城墙上,一个攻城兵像炮弹般飞出来,离开墙顶几乎一丈远才开始往下摔。类似的情形,凌十一不是没见过,但那是被全速奔跑的健马撞击才产生的效果。城墙上不可能有马。 所有目击的人,同样被这种奇异的力量震撼。 齐眉棍快速圈转挥打之下,搭上墙头的那些攻城云梯纷纷接连向后倒,带着梯上贼兵的悲惨叫声落下。 朱宸濠在船上看见,他以为已突破敌城的攻势,在眨眼间崩溃消散。他感到喉头哽塞着。 圆性一条腿踩在墙头,俯视下方颤慄的敌人。阳光映在他的铜甲上,反射出教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半人半魔的脸,烙印在众贼兵心坎。 今天,在这个战场上,诞生了一个许多人传扬的名字:「金身鬼」。 ◇◇◇◇ 入夜后,战斗停止。但是不代表安庆城里的人就能安心休息。 百姓几乎全体出动,摸黑为城墙各守备点补充石块、箭矢及柴木,收集尸体的兵器护甲,并将之搬运掩埋,取代部分的守城兵在墙上视察戒备,好给军健轮流睡觉;另外还要煮食、修补器械衣服、照料伤者等等…… 安庆城民日间受过一轮炮击,然后又捱过三个多时辰的攻袭,虽不是在最前线作战,心神所承受的压力和恐惧也足使人疲劳;黑夜中还要做这许多后勤事务,颇是辛苦。但不管是老人、孩子还是妇女,每个都晈紧牙关出一分力。正正因为经歷了首天的战斗,人人都深深感受到,全城已是一体。战败,就一起死。 ——何况相比此际有事可做,白天匿伏着等待炮击过去的那段时间,才更远为难受。 杨锐与张文锦、各民兵统领及官僚,正在知府衙门里商议。点算第一天,守军死去两百三十余人,另有百来个伤者短期之内不可能再重回战场。这数目令杨锐皱眉,尽管他心里早有接受的准备:第一天的战斗死伤者总是比较多,一来行伍里较弱者会被淘汰,二来许多人还未习惯守城的应变战术,因此容易犯错。 ——可还是太多了…… 「各处的哨戒都备好了吗?」张文锦问各统领。他们都在安庆城大地图上指出各哨点。张知府仔细听取报吿,确定其中没有盲点和漏洞。 曾经偷袭过宁王府的圆性吿知张文锦,朱宸濠收买了不少武人,其中不乏身手了得之辈,很可能乘夜潜入城来,必要多加提防。 他们继而捡讨今天守城的策略,有什么要改进。 「明天对方很可能还会先来炮轰。」一名民兵统领说:「而且炮火一停止就会紧随着挥军攻来,不会再像今天相隔这么久。」 杨锐点点头。他想了一会,就指示明日士兵躲避炮击时要匿伏在各个什么位置,务求炮击一结束马上就能最快登上城墙守备。 另一名统领则提出应该再多预备燃点的火箭,因今日所见火箭比一般箭矢效果更大。杨锐也同意了。此外张文锦又责令官僚,要加紧多造盾牌,因预计之后墙头上的白刃交战必然增多。 一说到接近战,杨锐不禁又想到圆性。 「大师他到了哪里?」 「回『龙佛寺』休息了。」一名官吏说。 杨锐听了点点头。给他多歇息是好事。他回想黄昏时停战之后看见圆性那情景。圆性那根两端包铁的齐眉棍上,还有「半身铜人甲」都结着一层厚厚的血痂。半边面罩几乎被血黏得脱不下来。然而那些血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留下一堆死尸后的圆性仍显得神清气爽,似乎还能再打几个时辰。 杨锐无法断定圆性一人到底解决了多少个敌兵。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吧?当然那多少得力于城墙地形狭窄之利,令他能够逐一屠戮对手,但是那种果断迅勐,那股威力和耐战力,仍是远远超越凡人。 这和尚是安庆城极贵重的武器,杨锐如此断定。当然不能说今天守住城墙全靠他 事实上圆性对于敌人的震摄只显现在南城墙及东城墙其中段,今日守护成功,始终还是靠事前周全的备战和策划。但今日叛军攻城气势转变,无疑是从圆性发难开始的。 「杨大人,你在想些什么?」张文锦问。 「那位大师今天所击杀的人数,以贼军的兵势来说当然是微不足道。」 杨锐摸摸下巴的鬍子说。「但他的效用远不止于杀敌身,还在于杀敌气。我在想,若是善加利用,他对我军的助力,可以是数倍,甚至数十倍。」 张文锦听了,知道杨锐必然已有些战术的想法,只是还没有完全成形 他对杨锐的话很同意。 「大师身在安庆,实在是天赐的运气。」张文锦不禁说。 「不。」杨锐微笑。「依佛家说法的话,这叫因缘。」 到了第三天,真正的考验来了。 昨天第二日攻城,叛军的炮击连接进攻的确变得更紧密,贼兵们登城的组织亦更整齐,但攻法与首天大同小异,守军已然习惯,照样将数倍的来犯者拒于墙外,城墙下又再堆栈另一层尸体。而这次圆性改在西、北两侧的城墙出动,亦是用上同一招,摆出防守的空缺请君入瓮。另一批叛军终于亲眼见证,前一夜战友谈论的那只「金身鬼」到底有多可怕。 然而到了这第三天,情况改变了。 宁王府叛军提早在清晨就发动攻势,显然是想削减安庆城守军的休息时间。首先也是来一轮远程的轰击,可是这次不一样,除了炮击之外,又加上了四十多台刚刚组装好的投石车,分从东、西两侧朝城里抛投。城里被大石击中陷落的房屋有三十多家,这是城墙内首次发生重大伤亡,街道充斥惊惶的哀叫。 ◇◇◇◇ 这死伤以整个安庆城来说只是很少,所制造的恐慌效果才是最大的打击。 杨锐在城楼之上,看着安庆不断承受这攻击,强忍着情绪,把下唇也咬破出血。他无法还击,甚至不能派人去救助城里伤者——炮石的攻击仍在持续,若随便遣人离开掩护去救人,有可能再添伤亡。城里的惊叫和哀号,就像尖锥一记记刺进他的心坎。 炮石的轰击终于停止,在硝烟与尘雾之间,叛军的攻城部队又再冲过来了。 这次他们出动的不止是钩索云梯,还有两台像装着轮子的小屋般的巨型沖车,各由三十名士兵推动,朝着安庆城的东门及南门接近。 杨锐远远望见这两副巨大器械就知道不妙,下令集中向它们射箭。但沖车上方覆盖着木板和厚厚牛皮,箭矢根本射不透,无法伤及推车的贼兵。 沖车到了城门,在士兵的合和声里,车中悬吊的大棰锤开始一记一记地撞击,城门为之摇动! 守在门里的民兵得知敌方的攻门兵器出动,早已着手巩固城门,以各种木材和石块加固,此刻更数十人一涌而上去推城门,顶住那沖车撞棰的力量! 同时四面城墙的攻防战也没有缓和下来。这次贼兵的长长云梯顶上也增 加了木板的保护,而且精挑最壮健的士兵提着大盾率先攀登,云梯的铁钩紧紧搭牢在墙头,令守军难以动摇。同时贼兵所用的登城钩索,比前两天多了几近一倍数量,守军要应付实在疲于奔命。 安庆的守城兵奋勇如昔,不断向下方敌人以矢石攻击,无情地打击如虫群般涌上来的敌人。他们都已习惯了战斗,再没有呕吐或者下手犹疑,狠狠以重石瞄准攀上来敌人的头脸勐摔,或是专门往敌群最密集所在放出死亡的羽箭。其中一半的箭都沾油点火,好些攻城云梯都是被蔓延的火烧燬,也有身体着火的贼兵悲唿着四处狂奔,把火焰传了给战友。 彼此都没有把对方看成人类。 此时杨锐下达指令,向南城墙挥动一面旗帜。 南城墙其中一段的守兵接令,随即往左右散开,空出来一个大缺口。守兵们转往其他段落助战。 正在攀墙的贼兵一看见那缺口,脸色大变。 ——「金身鬼」!他又在那里等我们进去! 有些本来以云梯钩索攀往那个守备缺口的叛军也都却步了,甚至匆匆回头下来。他们都不敢乘机攻进去。有的宁可转移到旁边其他地点再进攻。杨锐看见缺口果然产生了他希望的效果,不再犹疑,命传令兵吹响号角。 各城楼的传令兵把号音接续传下去,直至整个安庆城都收到指令。四面墙壁上的守军几乎在同时变阵,突然墙顶上就出现了十多个一样的无人缺口。 攻城叛军士兵的反应全也一样,纷纷都避开那些缺口不敢直进。他们宁可面对看得见的抵抗,也不愿遇上随时在任何一个缺口后等待的「金身鬼」。 于是城墙上出现了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攻城兵反而都避开无人守护之处,而涌向有守军的方位去。 叛军大将凌十一看着这景象,完全呆住了。 因为弃守了城墙多段,安庆城的守军力量得以集中在其他段落,向下方敌人施以更勐烈的迎头痛击,密集的矢石令攀爬倍为困难?,增添的人手更有效把钩搭上墙头的云梯清除。叛军的攻势停顿不前,甚至渐被击得往下退。 正在冲击南门那座攻城沖车,终于不堪重石的密集砸打而崩溃了,藏在车内的三十几名贼兵全数死伤在矢石之下。门内的守兵不禁振臂欢唿。 凌十一暴跳如雷,挥着刀焦急地传令,要部下一起向那些守备缺口进攻。 ——那个什么「鬼」不管多厉害,也不可能同时从每个缺口出现啊!可是这时叛军攻城的气势衰退到了低点,战线也已全乱掉,不可能再驱使他们冒险。 凌十一再观望了一会,苦恼地下了收兵的决定。他不敢想像宁王的脸 结果这一天圆性连半个人也没杀,他对战局的助力却无可计量。 夜里杨锐派出一批较壮健的妇女,去城外收集用过的箭矢,又蒐罗敌方遗下仍可用的弓枪兵刃,以填补城里这几天的消耗。 正当七月仲夏,酷暑中堆在城外的死尸都已开始腐坏,瀰漫一股难忍的恶臭。那些妇女挑着灯笼,用布巾蒙着口鼻,既要忍受尸臭与各种可怖死状,又强压着随时有敌人黑夜来袭的恐惧,在尸丛里吃力地收集羽箭和兵器,实在需要坚毅的意志。但只要想到自己的丈夫或兄弟日间如何奋战,假若城破自己的孩子又会遭受怎样的命运,女人们的身体里就自然生起气力与胆量。张文锦决定不去掩埋城外的死尸。 「他们每天在墙外逗留这么久,我们则隔在墙内,假如真有疫病,也多是对方先染。」他向众统领解释。「就算不幸双方都害瘟疫的话,那即是把贼军的战力大大削弱,对大势有利。这样的牺牲也值得。」 虽说如此,安庆城民还是预先准备防疫的草药汤,还在城里划定隔离病人的疫区。幸而张知府备战的对策极完备,城里储存的药物十分充足。 今天有三十几个百姓死在投石车的攻击之下。众人都知道明天、后天还会继续这样死人。城里一片哀伤凝重的气氛。张文锦开始担心,城民还能够忍耐这种压力多少天…… 这时他听到外头远处传来一片诵经声。 「龙佛寺」与城内其他几家佛寺的五十多名僧侣,此时正聚集在那座「骑龙石佛」佛堂前的空地上,并排打坐,唸经超渡安庆城新近的亡魂。无数士兵百姓都聚在外头观看。 圆性亦在其中。他没穿护甲,头顶和嘴巴四周又已长出短短而浓密的鬍鬚,回覆了野和尚般的模样,跟着众僧一同唸经。许多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脸上和身上。 他此刻神态祥和地唸诵,闭着眼一心为死者超渡,半点没有日间那逼人杀气。然而在百姓眼中,圆性就像是从天降下、伏妖降魔的罗汉。 众人看着、听着圆性及众僧唸经,心里感觉安祥了不少。他们没有忘记面前的困苦,但知道即使不幸牺牲,至少有这活佛来超渡,不至堕入地狱。 圆性隐约也感到安庆军民对自己的崇拜,心里虽感荒谬,但并未说穿,相反像此刻他还不介意在无数眼睛跟前诵经。 假如这样能够安定军民的情绪,有助持续守城的话,他愿意扮演这个角色。 只是他一边唸经,一边心里清楚:接下来的战斗只有越来越艰辛。叛军必然尝试更多攻城的方法;宁王府收纳的武者似乎仍未出动;安庆城战士的体力和意志正无间断地消耗。 ——而我在这场战斗里的作用,恐怕会越变越小…… 「阿弥陀佛」 合诵的佛号,在黑夜的天空中响亮,但驱不去那浓重的死亡气息。 第192章 卷十八 杀与禅 第九章 落花 「已经结束了。」 商承羽在心里这样说。 他的左手五指抚摸着腰上武当长剑的镶银剑锷。三十一年前,才十七岁的他从物移教之战生还过来,它就是他保命的伙伴。 但今天,商承羽相信已没有把它拔出来的必要。 分成前后两排共八十把强弓。二十柄三眼手铳。弯月形的围射阵形。任谁都看得出商承羽的判断没错。已经结束了。 商承羽为方便行动并未穿着白毛裘,而改穿了一袭皮革缝制的长衣,头上包着灰黑的厚布巾。但他在这七月天里还是没有流下一滴汗来,面容仍是那么苍白,好像永远也感到不够温暖。 他身边站着从「铁山队」中挑出来的十名硬手,另外再有三百多名宁王军士兵,所有人都跟他一样,盯着那座被围的小屋。 小屋看来是由猎户建在这山脚树林空地的,看来尚算结实,只有两个小窗户。人躲在屋里虽能抵受弓箭和铳弹齐射,却不可能走出屋外一步。 包围已成。商承羽并不心急。反正他已经花了这么多天,派部下搜寻了许多区域,找出敌方线眼并且经过两天拷问取得情报,才终于将「破门六剑」钉死在这里,他要好好地享受这个结局。 为了这次捕猎,商承羽不惜脱离大军许多天,甚至战事展开也没在宁王身旁,只因直觉吿诉他:翦除「破门六剑」,比起在前线参战还要重要。 经过宁王府遭入侵及王守仁逃脱两役,商承羽一再受到「破门六剑」的愚弄和阻挠,心里固然不快,但也认清这干傢伙对王守仁的军队有多宝贵。趁现在王守仁还未发兵及与「破门六剑」会合之前,将这几个棘手货色除掉乃是要务,否则可能大大危害朱宸濠的大业。而朱宸濠的大业也就是商承羽未来的大业。 当他得知「破门六剑」就在建昌这里一带隐匿,想到他们显然在等待时机往南昌;商承羽更由此推测出,王守仁出兵之时,首个目标将是南昌,而非正在进军南京的宁王主力。 幸好,今天就在这里解决他们了 然后就要马上赶回大军处,再商议怎样应对王伯安那傢伙…… 他看着小屋,不见有任何动静。他判断屋中人早已知道被围攻的事只是装作没有反应,想令包围的士兵松懈。这方面商承羽早就作出应对,他在出动前已再三嘱咐部下。 「这伙人曾经在宁王府出入自如,毫髮无损。假如你们不牢记这一点,头颅将会在眨眼都来不及之下被斩掉。」 商承羽入王府已好几年,众护卫士卒都深知他的能耐,对他的敬畏仅次于宁王本人,甚至尤有过之。他们行事都变得极为谨慎。 这时商承羽从身边的侍从兵手上接过一把精美的角弓,搭上了羽箭。侍从拿来早就准备的火把,将沾了油的箭头点燃。 商承羽弯弓,将火箭往前瞄准,轻轻一放右手,火箭就如化为流星,直飞向那小屋,钉在墙板上。商承羽的射姿极是优美有力,他过去在武当派没有学过弓箭,是近年才在宁王府操习起来,但以他天资和原有的深厚武艺训练,很快就能掌握,动作射姿比许多专练的箭手更好。 他把弓交给侍从,默默看着钉在屋上的那支火箭。火焰把屋墙那一片燻黑了,并且开始延烧到墙板的木材。 商承羽定定地注视已生起一团巴掌大火焰的小屋。「破门六剑」里他只亲眼见过虎玲兰一人,而且当时并不知道她是敌人。他很想亲眼看看他们是什么样子,并且观赏这几个人在箭弹跟前如何挣扎——那一定很好看。 商承羽格外在意的是荆裂。他目前的两大心腹都曾先后伤在荆裂的刀招下;而秘宗掌门雷九谛亦被其正面诛杀。尤其后面那事最令商承羽诧异—— 他在被囚在黑牢之前,就听闻过「云隐神行」雷九谛的实力,以前师父公孙清亦曾向他提及过,并说雷九谛将会是武当称霸的一大障碍。 那个来歷古怪、杀得死雷九谛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傢伙? 但商承羽没有因此而做出任何多余的东西。他没有准备与荆裂或者谁对决,而要以压倒的兵力和火力去杀死他们。他早已立定心志,自己往后所追求的并不是什么个人武力,而是更有意义的力量。 只是他心里的武者魂魄并没有因而完全静下来i 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如今被更大的慾望盖过而已。这是为何他仍抚摸着腰间的长剑 今天不会有什么决斗。我只会冷眼观看这个叫荆裂的男人被乱箭射杀 看着小屋的火焰渐渐扩大,商承羽如此吿诫自己。 火已烧到了屋门。阵阵黑烟冒上天空。然而屋里的人还是没有冲出来。商承羽想起曾与「破门六剑」交手的巫纪洪说过,荆裂此人非常狡猾,往往突出奇招,尤其擅长利用环境作战。他思考假若自己是荆裂,会有什么对策。 看着焚烧的木屋,商承羽想到了。 ——烟。他想等浓烟令视野模煳,有机会躲过弓箭和火铳 一想到这点,商承羽马上应变,将那弓铳阵往后撤了大约一丈,并且左右拉长。如此虽然减弱了密集射击的威力,但却给了弓手和铳手更多时间看见从浓烟冲出的敌人,且不易被对方杀进阵来。 商承羽再下令士兵上前,随时支持弓铳阵。 所有人都注视那越烧越烈的火。有的士兵开始想,对方是否宁可烧死也不愿落入他们手上?这想法不免令众人心里稍稍松懈。 商承羽马上感受到这气氛,从后面暴喝:「集中!不可放松!」 他肯定荆裂不会放过任何生存机会。虽与荆裂素未谋面,但从过去耳闻 巫纪洪的形容,商承羽很瞭解荆裂,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七年黑牢,不见天日,全无希望,他任何一天都有放弃的理由,但结果还是活了下来。 他一定会出来。 就在这时众人听见一种奇怪的风声。 从西面的山坡传来。 商承羽跟许多士兵仰头瞧向那方的天空,蓦然看见数十个黑点从高空正朝这边接近。 下一刻,石块如雨降下兵阵之间! 士兵惶然躲避。他们因为要追捕「破门六剑」都是一身轻装,没有穿戴护甲头盔或带盾牌,有三个叛军躲避不及被石头砸中头脸受伤倒下,其他人的身体给石头打中,虽然只是吃痛,但也因为突然的变故而惊慌心乱。 叛军还没能作出反应,下一阵石雨又飞过来,这次他们都看清了,是从不远处那山坡的高点投出的。众兵惊唿间,又有两人受伤。 商承羽也看清了突袭的来源。他极是愤怒,「铮」地拔出长剑! 「你们保住阵形!别给屋里的人逃脱丨」 他唿喝出命令的同时,带着那十名「铁山队」武者,朝投石的敌人奔过去! 从刚才石块的数量,商承羽估计来袭者大概只有四、五十人。他有信心己方这十一人足以迅速将之解决。 ——关键是要快,不能被对方打乱包围阵,给「破门六剑」逃出来!山坡上的敌人却似乎毫不理会奔来的商承羽等人,又向兵阵掷出第三轮石雨! 商承羽的军队多达四百多人,面对每次几十块的掷石攻击,本来伤害不大。只是他们要保持包围着小屋,无法移动或反击,站着当活靶的怨愤和恐惧很快就瀰漫。最前排的一些弓手和铳手也再顾不了瞄准小屋,收起兵器抱头闪躲。 同时浓烟更向兵阵迫近。 商承羽与「铁山兵」都是好手,脚程飞快,眨眼就奔上山坡,即将杀向躲在树丛里的敌人。 这时坡上却有许多身影冒出来,朝着商承羽等迎击! 「不要停!继续掷!」 冲出来那干人中,为首者一边如此叱喝,一边举起仿倭制的旧军刀。那声音虽夹着焦急、紧张与杀气,却极是好听。 当然就是霍瑶花。 她带着民兵及两名九江府线眼赶到来建昌县,却无法与当地的线网接头人取得联繫。她猜想他们很可能是为了躲避搜索的叛军而匿藏了起来。 这样他们无法找出「破门六剑」在哪里。然而霍瑶花心念一转:找不到荆裂他们,但可以去查敌人的行踪啊。对方要捕杀「破门六剑」,出动的人马不会少,必定有迹可寻。 果然经过三天暗中查探并且顺藤摸瓜,发现对方正开始集结,表敌人已经掌握了「破门六剑」的所在,要收束捕猎的网! 霍瑶花等人追到这片位于建昌县城西南的山林里来,并且靠着刚才冒升的黑烟确定了敌阵所在,遂绕到山坡的制高点发动投石攻击。 ——她这几天派民兵去建昌邻近村落,招集得到四十多个痛恨南昌宁王府的忠勇乡民,他们并无受过操练,更有一半并非壮年人,不是老汉就是只得十四、五岁的少年。要突袭扰乱这四百人的敌阵,唯有掷石一法。 霍瑶花这时举刀冲下山坡,心里唸着的是刚才看着越烧越旺的火。她祈求还来得及。 然而当终于看清眼前冲上坡的敌人是谁的时候,霍瑶花马上忘记了祈愿。 一股极强烈的恐惧从她身体里冒升。那天在武当山的情景马上在脑海里浮现。还有当时像猎物遇上猎人的震慄。 这世上只有两个男人曾经令霍瑶花不战而降。 一个是波龙术王。另一个此刻又在她面前。 商承羽同时也发现了为首冲下坡来这个短髮女人,竟然正是自己曾强暴的霍瑶花。他心里夹杂着既兴奋又后悔的复杂情绪:兴奋的是他知道,要杀败这个曾经臣服自己之下的女人,易如反掌;后悔的是,在宁王府养着这玩物两年没有杀掉,今天却回来在此关键时刻反咬了他一口! 紧随着霍瑶花的十名吉安府民兵,紧握着刀咆哮冲杀上前。他们都曾经上过战场,不是没能感觉出面前敌人的强大。但他们没有一丝退却的念头。 ——要为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而奋战。这就是他们的战争。 山坡上的乡民继续把早就收集准备的石块,用尽力气往坡下的敌阵一起投掷过去。他们知道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每一记挥臂,都挟着对宁王府的仇恨。建昌临近南昌城,他们都是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宁王府护卫日夕迫害威胁的受害者。有人的亲人被王府护卫杀死;有人的妻女给王府护卫姦污抢走。辛辛苦苦耕种得来的粮食被王府用武力「徵收」;宁王府每次扩建时更强掳他们或家人去当苦工。从前他们感觉,好像生下来就要被这些人踩在脚下。如今宁王府起兵造反,他们更不敢想像那样的人当了皇帝和大官,这天下会变成怎么样,自己将来的子孙又会变成怎么样。因此即使明知很危险,他们还是跟随着霍瑶花来了。 ——至少,我曾经痛快地向那些傢伙掷过石头。我曾经反抗过。 霍瑶花与商承羽相隔只余十尺。商承羽的武当长剑仍斜垂在旁,向上飞步奔跑的姿态甚是优雅,简直就像舞蹈。但是霍瑶花以武者的眼睛,看得出商承羽有多危险。 曾遭污辱的仇恨与恐惧,令霍瑶花身体里血脉如疯马般狂奔乱窜,无法集中心神去迎对这可怕的敌人。她的半生飞快在脑海中掠过:被师兄与师父背叛,遭楚狼刀派同门追杀,为了生存而利用自己的肉体;给波龙术王降伏,沉迷于丹药不能自拔;把对这世界的痛恨转化为作恶杀人的能量……多少冷酷自私的男人,引领她走上了昔日的邪道。 可是不止于此。有两个男人,令她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另一面。他们其中一个此刻正被困在那焚烧的小屋里,另一个正在远方等待着她。 霍瑶花身体与心灵的混乱消退了。她平静下来。她的眼睛终于能够与商承羽对视。那眼神无比的澄澈集中。 她心里充塞着关于锡晓岩的一切。手上的军刀自然地摆出一个像砍树的简单姿势。 商承羽感受到这变化。长剑略略提起。 军刀斜下斩出。那刀速与劲力,超乎霍瑶花从前任何一招。 ——经过杀出宁王府一役,她已学会将锡晓岩的「阳极刀」要诀,融入本身楚狼派刀法及从巫纪洪学来的「武当势剑」招式,成为属于自己的刀招。 ——这刀招,带着她人生的渴望、悔恨与觉悟 比商承羽想像中勐烈的刃锋,迎头袭来。 他大为意外——看来这段日子霍瑶花曾经潜心苦修! 商承羽本来准备以「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迎击霍瑶花任何攻击,以逸代劳取胜——毕竟他还要节省体力,好将这里几十人都杀光。可是霍瑶花这刀的势道超过他预算,他顿时发觉截击不妥当,就算先一步削中霍瑶花的手腕,自己还是会被刀的余势砍中! 商承羽毕竟是连叶辰渊也要佩服的剑术天才,在这时刻马上改变心意,左腿硬生生发劲向斜前大跨一步,身姿低下来,窜进霍瑶花那斜噼刀底下的空隙,同时长剑反手低刺她右大腿,是「武当行剑」的「避青入红」招法! 那记勐刀仅仅掠过商承羽的头巾,将之斩落。这不是凶险,而是商承羽用了最小限度的动作幅度避开斩击,分毫拿捏准确到连一块头巾的厚度都容不下。 正因如此,商承羽的反击,霍瑶花实在无从躲过,最多只能在命中一刻极力退缩,减少剑尖刺入的深度。 她的大腿飞散出血花。 由于商承羽低身闪避,霍瑶花此时仍有居高攻击的优势,她一刀不中,忍着腿上痛楚准备反手回刀,但眼角瞥见商承羽已收回长剑,剑尖遥指她右肘,已然隔空截止她的连击,显然先一步就预计了她第二刀的角度与手法。霍瑶花假如执意出招,就会将自己的手臂送到商承羽这「形剑」的剑尖上。 但她知道这时不可退,也不可停。必定要全力缠着商承羽,令上面的乡民能够持续掷石。 ——这样荆裂他们才有生机! 她右臂一收,改为把军刀架在胸前,左手按着刀背,紧接身体往前冲,全力把刀锋向着商承羽推送,拼命杀入内围要与商承羽缠斗! 商承羽只瞥一眼,就看出霍瑶花这推撞架式中的空隙,快剑闪电发出,急取其颈右侧动脉! 这剑速超过了霍瑶花眼睛所能捕捉的速度,她仅靠直觉与经验,及时将军刀向右侧略抬,刀剑相交,这记抬刀不足将商承羽快绝的刺剑架开,只能稍稍改变其轨迹,剑刃勐力擦过刀身,磨出激烈火花与令人牙酸的声音,剑尖刺入了霍瑶花右肩! 霍瑶花无念无想,彷彿不当那是自己的身躯,仍然运尽全力把军刀朝着商承羽推送过去。 商承羽把剑收回的速度却几乎与刺出一样快,剑身仍然贴着军刀,由直变横,顶住刀刃前进之势。 霍瑶花怒喝一声,把全身的力量都贯注进双臂,再带着身居斜坡高处之利,硬把刀与剑都压向商承羽! 然后她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商承羽的人与剑好像瞬间在面前消失了。 更准确地说,她是感到商承羽剑上的抗力突然消失。自己推撞的力量好像进入了汪洋大海。 这感觉她并不陌生。从前在庐陵与波龙术王对练,她就常常遇上这令她一筹莫展的景况。 「太极剑」发动。 商承羽以搭在刀上的长剑,巧妙把霍瑶花送来的力量带引偏移。 霍瑶花煞止原本前奔的双腿,勉力要挣脱商承羽这「引进落空」。 可是她越是挣扎,就越被商承羽的「听劲」掌握了力量动向和身体重心。在商承羽摆弄之下,霍瑶花好像足踏空虚,无处着力。 商承羽上前半步,左手轻轻托住霍瑶花的右肘。 他们近距离对视了一瞬。商承羽那目光好像在对霍瑶花说: 「你想要跟我近身缠斗吗?这就来享受一下。」 然后霍瑶花就看见眼前的世界翻转了。 商承羽左掌加上右剑一发劲,霍瑶花整个人倒转,然后狠狠摔到地上!霍瑶花感到自己身体内的气息,好像因这一摔全部消散了。她无法唿吸,躺在草地仰看上方。一丛石雨如飞鸟般又在天空中经过。商承羽站在她跟前,没有表情地俯视着她。他失去了头巾,那如云的乱发在风中飞扬。他的姿态彷彿不属人间。 霍瑶花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好像这时刻流动得很慢,很慢。然而实际那只是极短促的一刻。 下一刻,就好像写字的人留下最后一划,商承羽手臂如握笔轻挥,剑尖刺进霍瑶花心胸。 霍瑶花没有感到疼痛。只是静静地接受这一剑。 就在剑尖进入她身体同时,下方的空地发出一记爆破的响声。 听见那声音,霍瑶花知道自己没有白来。她微笑。 这爆音令商承羽呆住了,那剑尖没再深入霍瑶花身体。 同时一名民兵红着眼朝商承羽冲杀而来。 商承羽几乎连看也不必看,随便挥剑一击就将那民兵的咽喉割破,轻易得好像摘一根草。 另两名民兵乘着这空档,把中剑失神的霍瑶花抢救抱走。 商承羽却没理会他们,只是回头看山坡下的小屋。 只见小屋其中一面烧焦的墙壁从内被打穿了个大洞,一个影子飞出来!叛军的弓铳阵里有三分一的人都因石块的袭击而避走,其余仍在瞄准着小屋。看见那率先从浓烟里飞出的影子,弓手纷纷向之放箭! 下一瞬间,小屋另外三面的墙壁也都穿了洞。燃烧的木屑飞散。 五条黑影同时自各破洞冲出,他们一离开,那小屋就马上轰然崩塌。浓浊的烟雾之间,没有多少人看得清楚状况。 第二排已搭箭的弓兵上前填埔,铳手也都急忙点燃火捻。 同时他们看见最初飞出来的「影子」,其实只是一把椅子,此刻仍躺在地上烧着,插了三支箭。 几条身影高速从雾里扑出。 弓手急忙放箭。可是在石块袭击之下,他们的佈阵本就乱了,齐射的人数减少,而烟雾又比前更扩散,令他们瞄准的时间减少。这时的射击阵,威力连原来的一半也不及。 其中两条身影从正面冲向弓铳阵,迎接着最多的箭矢。靠左那人身前捲起急锐的旋风,乃是两柄翻飞的兵刃,竟能在全速奔跑的同时扫走飞近自身的箭矢,那眼力和协调力极为惊人! 至于右边那人则在最准确的瞬间平平贴地跃前,闪过射至的箭,一个翻滚又顺势向前跑,竟无半点窒碍或影响速度! 至于另外三个向不同方位逃出小屋的身影,朝他们射击的箭少得多,没有一根能擦过他们身体。 前面那两人各自握着双兵器,向弓铳阵中央冲来,但他们极为聪明,在这近距离里以有如「之」字的方式左右急晃跳步,令补上的弓手和铳手难以瞄准。 那些三眼铳威力虽强,但毕竟以火捻燃发,宁王府的铳手也不如禁军神机营般受过深厚训练,拿捏发射的时机没有那么准确,在此刻紧急瞄射而不是以逸待劳的阵地齐发之下,准绳甚低,只能祈求每次三发齐射的弹丸正好命中敌人。 而那几个冲出小屋的人似乎有神明庇佑,手铳爆发之下,陆续散射的弹丸唿啸而过,无一命中。 这是叛军铳手唯一一次机会。 正面二人已然冲入弓铳的列阵。 四柄刀剑,瞬间展开一幅血腥的画卷。 在远方看见的商承羽,急忙带着十名「铁山兵」往下奔回己阵。 ——要及时压制他们。 全身上下灰黑、口鼻蒙着湿布巾的燕横和荆裂,在弓铳手之间犹如虎入羊群,肉体纷纷倒下,如镰刀前的禾草。 练飞虹、虎玲兰和童静亦从侧面绕来夹击。五人一身炭灰,头髮也有几处烤焦了,眼睛被烟燻得通红,隔着布的唿吸重浊,就如从地狱口爬回来。 这次被偷袭围攻可说是「破门六剑」最凶险一次遭遇,与当年被秘宗门两百弟子在树林大举追杀相当,因此一脱出来与敌人交战,每个都如化身凶暴的杀神,每一刀每一剑夹带着凌厉的嘶叫,将刚才处在生死边缘的愤怒尽情发洩。 童静更是完全抛开了之前的压抑,任由心里暴烈的一面释放,「迅蜂剑」嗡嗡作响,来回急激刺杀,快得连剑影也难看见,一个个比她高壮得多的士兵,就像连环中了带剧毒的飞针,或惨唿负伤,或当堂气绝。 「破门六剑」这股气势,教兵阵前排的人震怖,惶然向后退避,与后面的战友挤成一团,陷入了混乱。 荆裂双手上的雁翅刀与鸟首刀,已然染满鲜血。他在阵前来回奔跑,专门追杀弓兵及铳手,因他盘算过有可能要冲出敌阵逃走,这就得首先清除对方的远程攻击,这才比较安全。 燕横马上领会荆裂所想,同样集中向弓铳兵施袭,在锋锐的青城派神兵「雌雄龙虎剑」之下,被砍断的弓也有十五、六柄。 其他三人也渐渐向着荆、燕二人聚合过来,准备一口气冲杀出去。虽然他们也想到,山坡那边的援兵或许会有危险,但现在五人正面面对的是数十倍的敌人,得首先脱出包围,再找机会回头以游击方式突袭,借助地形去逐一击破,方为上策。 童静那绝奇快剑,令敌兵不敢接近,她顺利向中央杀进,只差丈许就与燕横会合,而练飞虹则在她后面。 她一双红眼向四方扫视,目中所见彷彿并非一副副完整的人体,而只有一个个剑锋所能攻及的部位目标。她进入了一种极奇特的精神状态,身体的动作与反应都像自动执行。 此时右侧人丛之间,有一股气势排众向她迫来。童静同样地不经思考,振起「迅蜂剑」就向那来者刺过去! 可是那来者身形一晃,闪过了「迅蜂剑」同时亦以长剑反刺童静面门! 除了商承羽还有谁? 童静仍是一副像被幽灵附身般的模样,对商承羽的快剑全无畏惧,侧首避开商承羽的「武当行剑」刺杀,并且又回击一剑! 商承羽正准备挡接,半途察觉有异,将长剑稳住不发。 果然童静这剑确是虚招,正是练飞虹所传峒崆派「半手一心」。童静虚招引诱不成,也马上收回原本接续的实招不出,「迅蜂剑」遥遥与商承羽的长剑对峙,所展示的应变速度,竟不输这个武当派前副掌门! 两人其实正式只对了两剑,却已足令商承羽讶异 ——难怪「破门六剑」如此棘手! 一个娇小的年轻女孩,剑速竟跟得上他! 可是看在后面的练飞虹眼里,刚才的对剑异常凶险,童静没有中剑身死,其实只差毫釐。 ——不可再打下去,退! 但童静现在的状况,就像除了挥剑之外别无思想的梦游者,只知迎战敌人,正要再上。 而商承羽已摸透童静的速度和剑路,三招之内,自信必然击毙她!可是有另一敌人已从他右侧杀来。 燕横唿出声如虎啸的气息,长短双剑朝商承羽侵略而来! 商承羽早就听闻「破门六剑」里有这个年轻的青城派剑士,如今目睹「雌雄龙虎剑」的来势,果然不同凡响。 ——是曾经令叶辰渊也几乎吃亏的剑法。 ——这小子似乎已经完全领悟。 但是在商承羽这剑术奇才的眼中,仍有破隙。 只见银白的武当长剑如龙蛇般闪进燕横的剑势之中,乍看剑身好像变得柔软,以非常精准又直接的角度,刺入「龙棘」与「虎辟」之间一个一闪即逝的空隙! 燕横自从当年庐陵决战波龙术王后,这是首次与如此高超的武当剑士对上,而且商承羽的剑法比起巫纪洪又高了一重。 可是今日的燕横也不是当年的燕横。那剑尖将要及身时,他左手高速向内划了半个弧,「虎辟」赶及在最后关头抵挡住! 商承羽藉着那挡格的反弹力高速收剑,再接连向燕横进击! ——他深知现在并非单打独斗,必要随时保持能够灵活游走转移方位,故此没有施展「太极」,只单纯以快剑压制对手。 商承羽每一剑,都朝着燕横架式或防御的虚位攻来。这些破绽非一般剑士所能看见,甚至连燕横自己先前也不知道存在,只有商承羽这样的绝世剑士方能发现,亦只有以他这种级数的剑技才能够把握。 燕横以灵巧的左手短剑,将这快剑攻击一一抵挡,右手的长剑「龙棘」却没有一次能趁势反击。他已许久没有如此缚手缚脚。 另一边的童静仍处在迷醉似的自动战斗状态,又以疾剑攻击商承羽。商承羽抽剑过来以截击迫退她,紧接再攻燕横,一柄长剑来回挥削刺杀,加上灵巧诡奇的「行剑」步法,一时竟能以一敌二,将燕、童两人三柄剑都迫住,而且每一剑都最直接,花上最少的力气,那潇洒的姿态,与从前姚莲舟独战华山派剑阵十分相似。 此刻他只专心抵住敌人,等待自己麾下那四百人都安稳恢復过来,再以他为首向「破门六剑」重新展开攻势。 荆裂一边斩杀士兵,一边也在看这边商承羽与燕横、童静的战斗。 ——此人剑技,也许更胜叶辰渊! 商承羽一回来,荆裂感觉形势大变。四百个敌人虽然众多,但以他们五人之力,绝对有能力闯过;然而若是四百人再加这一个商承羽,那就完全变成另一支军队。荆裂绝不想面对这状况。 如今叛军众士兵目睹商承羽的剑法能够压制「破门六剑」,他们恢復战意并配合商承羽重整攻势,只是时间问题。 ——要趁这个时候打倒他! 荆裂此时距离商承羽约一丈,中间的叛军全都已被荆裂的威势迫得走避。他看准了燕横与童静都被商承羽剑招迫得退后的一刻,毫不犹疑就发动绝技。 附近的士兵看着荆裂突然双手垂着刀,弓着背项双膝屈曲,像是突然化为某种动物,接着荆裂就像从他们眼前消失。 飞跃。翻腾。「浪花斩铁势」。 商承羽脑里有一根神经突如其来的跳动,像是被一根冰冷的尖针扎了一极端危险的讯息。 犹如百尺浪涛的刀势,从商承羽右侧捲来。 巫纪洪早已警吿过商承羽,荆裂拥有这一记「挡不了」的刀招,商承羽知道此招曾经斩伤巫纪洪,也绝不敢轻视。 但这瞬间他亲身领受,才知道这刀招原来竟是这样。迅勐。恢宏。而且无可躲避。 荆裂集全身全魂,空中翻旋发出的一刀,朝商承羽那云发凌乱的头颅斩下。 商承羽这剎那进入无念之境,只是轻轻地举起长剑,迎向那彷彿连也消失了的快刀。 对商承羽而言,世界一切其他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他的剑, 还有那浪捲般的刀势。他的绝大部分官能都在此刻关闭,只余下延伸到长剑刃身上的触觉感应。 狂烈的火花,在雁翅刀与武当长剑之间爆发! 荆裂的人与刀去势剎那偏移,从商承羽右侧越过! 荆裂掠过同时,商承羽的头向左勐烈闪摆了一下。 飞越商承羽之后,荆裂着落地上,竟一时无法控制平衡,往前僕倒向地。幸而荆裂反应过人,最后一刻顺着势道向前翻,以右肩背着陆,滚了两圈才控制着势道跪定! ——他所以在着地时失控,全因受了商承羽「太极剑」的「引进落空」卸招,「浪花斩铁势」本身的势道加上商承羽的「小乱环」圈劲,超过了他能控制的界限。 商承羽也急退了五步方才站定。他的右手腕及五指不由自主在颤震,举剑一看,那武当长剑的刃身变得稍稍歪斜 刚才他所使的「太极剑·听劲」虽已达极致,但仍不足以完全卸去勐烈无匹的「浪花斩铁势」,还是硬受了不少劲力,长剑若非精铸,早就断折。 此时荆裂站起来垂头,只见左手的鸟首短刀「牝奴镝」,刃尖上沾了一丝极细的血渍。 商承羽的右耳尖这时才流下一行鲜血来。耳朵附近的头髮被整齐地削断。 原来刚才荆裂所使的是新创的「浪花斩铁势」双刀变奏,右手主力一刀之后仍借助余势补上左手一刀,因为是靠顺势划出,差不多完全没有出手的动作,极是难防。然而这第二刀还是被商承羽以吓人的反应侧头躲过,仅仅削开了耳朵尖一点点! 荆裂回身看着商承羽。他蒙着口鼻的湿布巾早因刚才勐烈翻腾而掉落,此时脸色显得铁青。 自「浪花斩铁势」招成之后,从来没有人能正面接下来。商承羽是第一个,然而荆裂心底里同时也生起一抹兴奋。 ——武当,还在。 商承羽看也没看荆裂,只是快步退回到十名「铁山兵」之间,并且左手一挥,唿召大群士兵靠近来。 他悄声向「铁山兵」说:「护送我!」也就带着十人不断往兵阵后方退走! 这一着出乎荆裂等的意外。商承羽不管武功和指挥力,都是「破门六剑」歷来遇过的敌人中仅见的,他们无法确定这变化是否另一次陷阱。 虎玲兰与练飞虹这时也披着一身灰黑与血红会合过来。五人面对那不断后退的厚厚兵阵,未再追击。 只因他们体力亦已降至低点。之前在荆裂指示之下,五人虽然都伏在小屋地上以避过冒升的黑烟,又以水浸湿布巾矇住口鼻,但由于待得甚久,还是吸进了不少浓烟,大大削减体力,面对这许多敌人,若是冲杀逃出还足够,但要在此刻再正面进攻,并追杀商承羽这等绝顶高手,实在没有太大把握。 ——荆裂直觉知道商承羽突然退走必有不妥。放过诛杀此强敌的机会是大大可惜,但如今也并非勉强的时候。 商承羽握着弯曲的长剑,在部下拱卫下不断撤退。他表面没有显露任何虚弱的迹象,但其实现在连走路也感到艰难。 一再施展「太极剑」,尤其最后接下「浪花斩铁势」,触及了他的背患。长年被铁链穿锁着骨头,所受的损害经过这几年调养和重新锻鍊,仍是无法完全恢復,一经久战终于发作。此刻的商承羽根本无法再战「破门六剑」任何一人。 把目光放在夺取天下的商承羽,当然不会为了仅仅一次战斗而冒上生命危险。不管多么可惜,他也果断地掉头而去。 只是退走之时商承羽心里不禁感到苦涩:当他把往后的人生都寄託在权力与军力之上时,今天的挫败却偏偏失于个人武力。而那武力是他曾经拥有却遭人夺去的…… 叛军退却之时,山坡的乡民也已停止掷石。这时童静的心神恢復过来了,不断地咳嗽,喉头都是一阵烧焦的味道,极是难受。 然而当燕横过来的时候,童静竟然开心地笑。 「你怎么了?」燕横关切地问。 「我回来了。」童静带点兴奋地说:「像你说的,我把心放开了,然后还是能够回来。我感觉到了:我能够控制它!」 他抚摸一下她满是灰的笑脸。确定她已经克服那恐惧,大是宽心。 接着燕横收起双剑,手掌却仍不禁在比划复习着刚才与商承羽对剑的招数。商承羽的剑把他「雌雄龙虎剑法」里的破绽完全暴露,就等于为他上了宝贵一课。燕横不断在心里琢磨,下定决心要将这些弱点填补,剑技才可能更上一层楼。 虎玲兰以沾着厚厚一层血的野太刀撑着,不断辛苦地咳嗽。荆裂走过去,虎玲兰一见情不自禁地与他紧紧拥抱。刚才状况实在极危险,他们几乎就要一起葬身此地了。 ——我们一家三口…… 练飞虹摸摸烧焦的鬍鬚,看看四周未散烟雾中的尸体,心中苦笑感嘆。 ——我这老头,到底要到哪时候才死得去?…… 五人收拾心情后,就奔向山坡那头与援救了他们的友军会合。可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道谢,他们已发现躺在山坡上的是谁。 荆裂急忙跪下去,察看霍瑶花的伤势。 霍瑶花口鼻都冒出血来,气息甚弱。荆裂伸手按按她胸膛和腹部捡查。他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其他人看见荆裂这反应,就知道代表了什么。 霍瑶花身体不断失血,本来晒得黝黑的脸变得苍白,全身不断在颤震。荆裂把她拥抱在怀中,试图给她温暖。 霍瑶花似乎连视觉也已模煳,眼瞳失却了焦点。她伸手摸摸荆裂壮硕的胸膛,满是鲜血的嘴唇微笑。 「你来了。」 荆裂握着她的手。 「对啊。我来了。」 虎玲兰流下眼泪,别过头不忍看 「你知道吗?」霍瑶花以微弱的声音说:「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 「我知道。」荆裂点了点头。 霍瑶花用力吸了口气,把最后一分气力都用上,伸臂拥抱着荆裂。把他抱得好紧好紧。 荆裂也温柔地抱着她 可是他跟「破门六剑」众人都不知道:霍瑶花所要抱的并不是荆裂,而是另一个人。 曾经,她以那个人来暂代荆裂;这最后的时刻,她以荆裂当作那个人的替身。 霍瑶花抚摸着荆裂的脸,嘴唇颤动着说话。 「假如我的人生能够重来,那有多好。」 荆裂喉头哽塞着,无法回答她。 霍瑶花再次笑了。 「可要是那样,我也许就不会遇上你。」她的眼睛轻轻合起来。「唯有这个,我不会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她的手掌慢慢从荆裂的脸上滑下去。 荆裂一直在这宁静的山坡上拥抱着霍瑶花,直至她的躯体完全冰冷。 第193章 卷十八 杀与禅 第十章 禅悟 第九天。 从外头望过去,安庆城就像经歷过飓风灾害一样,四面城墙处处都是崩缺和凹洞,城门以无数木板钉上,修修补补地巩固着。城外的土地没有一寸不被炮火、投石或脚步翻开过,前天下过一阵大雨,令大地变得像农田一样,攻城的宁王军根本难以推进,结果那天叛军只持续了一轮炮石攻击,城墙和城门也没有进攻过。 城里也是满目疮痍。被飞过城墙的巨石压毁的房屋已有过百家,就连知府衙门也塌了一半,幸而当时张文锦、杨锐及多数统领官吏都不在内。如今每天抵受炮击和投石时,安庆城里的百姓已不再惊唿。他们只是暗中唸着「龙佛寺」和尚教的梵文咒语,祈求躲过那轰击,又活过另一日。 指挥官杨锐的肩头被流箭所伤,甚至没能知道那是对方或己方所射的 幸好箭头未伤及筋骨,杨锐虽然无法拿兵器,仍照常指挥守城——没关系。到我也要拿刀的时候,那已经完了。 所以流箭四飞,是因为叛军的攻城手段和器械又增加了。其中最影响战局的是廿多台能以人力绞动升至与城墙顶齐高的攻城飞车,叛军的弓兵及铳手可躲在车台上,平排观察城墙的守备之余又可与守军的弓手对射,有机会时更可将车推近,攻城兵从上直接跳到墙顶。这武器令城墙的制高优势骤降。守军集中以火箭攻击,但飞车顶上的厢台有包裹铁皮及厚牛皮,经过两天守军只成功毁灭两台,但墙上被弓铳射杀的守兵则大增。 为此杨锐作出了对策,以陶器注满油制成许多油弹,先以之投掷向飞车,等飞车沾满油再以火箭射击,把车焚燬及烧死车上的敌兵。此策一出,昨天一口气就破坏了五台,叛军的飞车阵不敢再推得太近,形势才稍为改变回来。 也因为被敌人用飞车看见了城墙上的状况,先前那个故佈缺口的空城计已失作用。但杨锐还是选了二十多个身材较壮的民兵,刮短了头髮,给他们披着半边假铜甲,提着长棒,混在四面城墙不同地点的守军之间。这产生了一定的效果,令那些害怕「金身鬼」的叛军士兵每次攻城怀着恐惧,锐气减低了不少。 宁王叛军的将领虽已严令禁止部属士卒再提「金身鬼」这三字,但根本禁绝不来。圆性的可怖,深刻印在士兵的脑海之中,士气正被每天削弱。 今天我好运没遇到「金身鬼」,可是明天呢? 于是朱宸濠在这第九天下了个决定:出动武者进攻。 原本他与众军师都同意,将军队中的精锐留待南京一战才运用。可是安庆城的顽强完全出乎他们意料。 朱宸濠开始有些后悔没听李君元当初的建言,绕过安庆直取南京。如今他们在安庆就像陷入了泥沼。当然实际上他还是随时可以抽身转移战场,但是到今日宁王军已经在这里打了许久,现在才撤去,难道要带着败走的印象和阴影,再去打更重要的南京城吗?将士到时会否有足够的信心投入另一次攻城战?拿不下小小一个安庆,天下人会如何看朱宸濠?会否有更多人像安庆般起来反抗? 朱宸濠付不起这些代价。 「出动『雷火队」他向李士实和刘养正传达了指令 这天叛军就连炮轰和投石都只维持了很短时候,马上就转为直接派兵攻。 叛军的飞车与云梯甚为积极地进攻,果敢地向着墙顶登去。 只因这天宁王出了重金悬赏:谁能探出那个「金身鬼」真身所在,生还回来的,赏黄金百两! 圆性这天与东面城墙的民兵在一起。他照常穿戴全副「半身铜人甲」,手握齐眉棍,眺视下方远处的敌阵与船队。经过连番战斗,圆性露出面罩外的半边脸开始浮现深刻的疲累。铜甲上多了几处小小的凹坑与箭矢擦过的痕迹。他的眼神凝重无比。守备城墙越来越困难。似无止尽的敌人。守军累积的伤痛和疲倦。城墙、城门与各种军械的消耗。不知要守到哪一天的绝望感……这些都不断在侵蚀着安庆军民的意志。 他看着江心的战船,心想假如自己拥有荆裂的水性,也许会考虑一人孤身去偷袭,看看能否刺杀朱宸濠,以一命解除天下危机。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能耐。留在这里协助防守才是他的使命。 他又想起「龙佛寺」里那尊「骑龙佛像」。经过这些天,杀了这许多人,他好像开始渐渐明白,那佛相为何仍能如此安祥。 叛军也同样展开火攻,依样葫芦地造了一批註油的陶弹,从飞车上向墙顶投掷。不过由于飞车能够收藏的油弹不多,士兵抛掷时更要冒着守军的箭雨,就算没在出手前被射倒,准绳也不高,有的油弹落在墙身上或底下,烧起来反而妨碍了己方登城。而守军早有准备,墙顶上一被焚烧就合力去扑救。 虽是如此,各方的飞车仍是不停火攻,要以数量和密度压倒守军。 叛军的坚持终于遇上了好运道,其中一台飞车上的攻城兵,成功把一颗油弹投上了接近东北城角的墙上,并且以火箭将四散于墙顶的油点燃,所引起的火焰,正好波及守军藏在角落处的一批已经注满油的陶壶,顿时产生爆发,十几个民兵捲进了火海,有的带着一身火焰掉落墙壁。只见安庆城那东北角冒起黑烟和烈焰,烧得甚勐烈。 远处江心之上,朱宸濠看见这一幕,极是亢奋。连日攻城,到了今天才终于看见有所突破,他心里不断在吶喊。 ——烧!给我烧吧! 姚莲舟、叶辰渊及巫纪洪亦在同一条船上,与宁王、李士实、刘养正、李君元等一同观战。朱宸濠对锡晓岩一事怒气已消,此际姚莲舟又再次站到王爷身边。 本来姚莲舟向朱宸濠请缨,要亲自出动去对付「金身鬼」,但被宁王拒绝了。 「你是本王麾下的上将军,若是随便就亲履战场冒险,岂非显得我军无人?姚将军你这柄剑要留在本王身边,非到万不得已,不可随便拔出来。」姚莲舟站在船边,遥遥眺视一角在冒烟焚烧的安庆城,心里不禁想起武当派在「遇真宫」门前那场壮烈的死斗。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打仗。武当破灭是他人生最痛,但是当时那战场的情:竟令他有点怀念景,火与血的气味,震耳欲聋的炮声,激盪的血脉股动……竟令他有点怀唸起来。他忘记不了那种捨身忘死、完全沉醉在战斗里的快感。 ——怎也比此刻安全站在船上,陪着一个出生至今不知苦难磨练为何物的贵族,来得快乐…… 为了扑救火灾,城墙上附近许多安庆民兵都赶过去,这令他们原本守备的地点变得薄弱。 圆性见了,知道是要挺身之时。 只见东城墙中段爬上来的叛军突破了一个小小缺口,四名攻城兵到了墙顶,分向左右奋力砍杀,欲扩张这个突破据点,容许更多战友也爬上来战斗。 再有三个攻城兵接续登上。可是他们在墙顶还没站定,赫然看见有东西飞快从他们头领掠过,就像几只大鸟的黑影。 他们的眼睛追踪着那些飞出城墙的黑影,才看见原来是两个先前上了墙的战友。其中一个堕下时发出惨叫,另一个已在空中气绝。 发出金红光芒的战甲,接着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一幕被远处河岸上攻城兵本阵的人们目睹。他们都知道那是谁。 「找到了。我们出发。」 一把声音说,当中带着一股狂热的兴奋。 说话的人把一双形貌各异的长剑挂上腰间,然后在一群穿着镶红边黑色劲装的武者拱卫之下,步出了本阵,朝着安庆城东面进发。 这支「雷火队」的前面及左右两侧,还有多一层士兵保护,每人都提着大盾牌,抵挡着飞来的落石流箭,护送「雷火队」直达城墙底下。 那城墙之下到处是死尸,有的已然腐烂了多天,传来阵阵恶臭。走在「雷火队」中央的那人却没有半点难受,相反这尸臭似乎令他更亢奋,红、黑一双阴阳异瞳闪着亮光。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筒,拔开了木塞,将内里几颗丹药全倾进嘴巴里,狠狠嚼碎呑下。 「昭灵丹」的药力迅速在腹中发作,向头脑冒升。卫东琉已然作好一切战斗的准备。 「雷火队」一抵达城墙前,攻城兵已然配合,实时将两条云梯勾搭上墙顶,併合十多人之力在下面扶持。 八名身材较轻巧的「雷火兵」率先上梯,各自一只手都提着盾牌。他们攀爬时虽少了一手可用,但脚步却灵活迅捷,爬梯甚快之余,同时仍能维持向上举盾的姿势,与其他士兵相较,一看已知分别极大。上方的守城民兵马上发现不妥当,朝下集中向他们攻击! 卫东琉同时也上了梯,紧贴在八人之下,受他们的盾牌阵保护。他的脚步更是如履平地般轻松,向上攀的同时右手已拔出那柄没有剑锷的奇特蛇形长剑。 箭矢纷纷插在八人的木盾阵上,没有找到任何破绽。落石也都被他们用盾抵挡或卸去,只有最前其中一人顶不住一块重石,木盾被撞得荡去,他紧接被箭射中了胸膛和颈项,从梯上掉落! ——这损失,卫东琉早已预计。 墙上民兵又用铁叉伸出去勐力推那些云梯,试图把抓住墙壁的梯钩弄脱。可是「雷火兵」的攀爬实在太快,很快已达民兵眼前不远,拿长叉的民兵急忙后退,后面补上来一队提盾牌长枪的战友,一起向「雷火兵」刺击过去! 这七个「雷火兵」,三人是九江府白龙派的同门师兄弟,一人从湖南唐家地堂门而来,两个是福州天罡拳派的兄弟,最后一个是赣南岳氏大刀门弟子,加盟宁王府都为了博取荣华富贵,获挑选为王府军的「雷火队」精英,这初战都想一展身手,此际提着盾一涌而上,全力要抢攻墙头! 然而这攻城战不似他们原本习惯的武林比门,面前一来就是二、三十桿矛枪,而且刺杀的时机极整齐。那些刺枪的民兵个别力量技巧虽远远不及这些武者,但在地形之利下再加上合作,长枪阵发挥威力,众人无法用盾牌架开所有密集刺来的枪尖,其中三人被杀伤而从梯顶掉落! 然而藉着这三人的牺牲,其他四个「雷火兵」成功提着盾硬登上了墙顶。 他们各自发劲以盾推撞,那些民兵哪抵得住,许多柄矛枪脱手,人也被迫得跌退,阵势被撞乱了! 然后第九个攀云梯的人,踏上东城墙。 卫东琉一上来,原本要来制止他的众多民兵都突然静止当场。他们感受到卫东琉所散发着的强烈妖气。同时都不自禁却步不前。 那双阴阳眼瞳扫过之处,对视的人都感觉如像中邪,身体定住无法移动。 卫东琉左手将另一把狭长的古剑也拔出,双手垂着剑,走在那城墙中央,无人敢接近一步,就如走在自己家里。 在他的压倒气势之下,那个缺口没有人去攻击,登上来的「雷火兵」又有更多。 这时在城墙向北那头,另一身影排开民兵走出来,向着卫东琉接近。那身影半边反映着光芒。 「他要找的是我。」 圆性说着,步步朝卫东琉走过去。 当日「破门六剑」入侵宁王府,卫东琉与圆性虽未直接交手,但是在荆裂等挟持李君元脱出时,彼此也曾打过一个照面。卫东琉认出了「金身鬼」是谁,不禁斜斜扬起嘴角笑起来。 「少林。」卫东琉的双眼发出飢渴的亮光。「太好了。」 终于再有机会与武当派交手。圆性却没有感受到任何兴奋。这些日子以来的修行、读经与思考,已然令他超越了过去的武门争胜慾望。如今他只有一个战斗的理由: ——为了拯救这里无辜的人。 圆性双手摆起齐眉棍,包着铁片与圆钉的棍端,遥指卫东琉心胸。他半侧着身,左边的铜甲完美地保护着身体前面。 卫东琉在武当山之战就击杀过无数穿重甲的士兵。他并不把这袭「半身铜人甲」看在眼里?,但是圆性的架式和气度,却令他马上把心神收敛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好像不带半丝杀气,但明明只要走进那长棒的范围内就会随时被打碎…… 在卫东琉眼中,圆性双手提着齐眉棍的姿态,轻得像是拿着一根草,轻得好像全无力量与重量。这种「无」,反而令他谨慎戒备。 同时圆性则感受到从卫东琉身上散发的那种狂乱气息。里面充满了黑暗,彷彿要把整个世界都斩碎为止。圆性最初以为,这是源自卫东琉因武当派被灭而对朝廷产生的仇恨,但渐渐觉得并非如此。那是一种更单纯的慾念:从杀戮和破坏里求取快感。一种邪恶。 圆性知道,这比起心怀愤怒或怨恨的对手,更难对付。 「昭灵丹」的药力在卫东琉身体和心灵内,正发挥至最药力勐烈的高峰。多天还未出手杀过一个人的他,感觉内里溢满的杀念快要爆发。他继续将之压抑累积,准备在最适合的时机释放。 卫东琉双剑架起来,开始一步一步朝着圆性接近。 圆性注视着卫东琉,但发觉他未有任何要出剑的形迹或预兆。 卫东琉继续前进。即将到达圆性齐眉棍能够攻击的距离。 他施展的仍然是近年自创那绝招:不断接近和逼迫对手,自己的双剑却全不显露任何出招意图;在迫使对方无法再等而出击的剎那,再以双剑同时一守一攻取胜。 ——这一招之前虽然曾对荆裂失利,但那时荆裂只是以计谋来应对,并非真正正面破解,卫东琉仍对它有绝对的信心。 终于,卫东琉踏进齐眉棍的杀伤范围。 进了这距离,必定要流血。不管是谁。 对圆性来说,要是被卫东琉再深入得更近,将极其不利,他会失去齐眉棍对双剑的长度和劲力优势;当然如果进了中、短距离,圆性仍可改为中间握棍、以两端短打对敌,但这打法主要处于守势,只会被卫东琉的双快剑压制着。 然而圆性还是没有施展他得意的「紧那罗王棍」。他仍旧轻轻地提着棍,纹丝不动。在他身后两、三丈外是暴烈焚烧的火焰,但圆性的姿态却平静如水。 这种镇定,令卫东琉诧异。 ——他竟然忍耐得住…… 那是因为像卫东琉吞「昭灵丹」一样,圆性也服了一种药——这种「药」,名曰「禅」。 这跟那夜在宁王府面对荆裂时截然不同,卫东琉想。荆裂就算凝止面对着你,你感觉到他还是「动」的,你知道他内里有一股旺盛待发的能量,也知道他的脑袋正在转出许多念头。 荆裂是海。只是你不知道最后他实行的是哪一个。 此刻的圆性也是完全地静止,但是你感到那静止不是死的;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好像你随便就能在任何一个方位下手,但同时又决定不了往哪个方位、用哪一招进攻才好。圆性是湖。 而那幽深宁静的湖水,把卫东琉散发的杀气完全吸收消失 他甚至感到圆性连求生的意欲都没有。 而他从未杀过一个没有求生意欲的人。 这一切的感受和想法都只出现在一瞬间。两人实际上还处身在激烈的战场。圆性身后的民兵等着他战胜并守住这段城墙,让他们调动更多人去灭火;卫东琉身后的「雷火队」等着他把这「金身鬼」击毙,再扩大这个登城的缺口,一气攻陷安庆城。 两人都没有等待的余裕。但他们谁先出手谁就落在下风。 卫东琉再进一步。 二人距离只有六尺。对峙的极限。 圆性仍是不动。 卫东琉没有选择。再前进—— 就在卫东琉踏这步的同时,圆性居后的左足也往前踏上,与卫东琉前进完全重迭在同一瞬间,好像镜子里外的人与镜像。 两人距离因此骤然缩短更多—— 卫东琉踏出那步还未着地,双剑已对应这突变而发动,左边的古剑压制齐眉棍同时,右手蛇剑以奇诡的高速,直刺圆性未有铜甲保护、因为踏前而暴露的右胸! ——即使并非心脏所在,此剑若刺入,实时贯穿肺与心脉,还是能立即令圆性失去战力才继而毙命! 但是当卫东琉的左手剑架上齐眉棍的剎那,却发觉棍上没有任何抗力。他最初还错觉,难道是遇上「太极」的卸劲?然后才明白是为什么。只因为齐眉棍根本没有人握住。 圆性在上步的一刻已然双手弃棍。只是那动作轻柔而巧妙,棍仍停在空中原位,令卫东琉没有更早察觉。 ——从前的圆性,没有如此细微精准的技巧。一切都是在他放开了与荆裂比较之后——放开。 圆性腾出来的双手,右手化作虎爪状,曲臂收入护住心胸。蛇剑在下一瞬间贯穿了他右掌,仍继续挺进,剑尖刺入了他胸膛! 而圆性戴着铜甲的左拳,乘着那踏步之势,以少林「五形母拳·虎形拳」招「黑虎偷心」向前打出,勐烈轰在卫东琉心胸! ——直拳。少林武功最简单、质朴的一招。圆性四岁时第一天步入少林寺练武场学习的第一招拳法。一切的开始。 卫东琉胸口完全陷了进去。他的身体往后倒飞,人在空中时眼耳口鼻都在溢血。一双红黑眼瞳失神往上翻。两柄剑都离手。 这瞬间他做了个极短促的梦。梦里他正尽情地挥舞双剑,在安庆城里的街道上尽情屠杀每一个看见的人。这本来就是他的计画。他在出战之前一直想着,今天解决了「金身鬼」之后可以杀多少人,可以嗅到多浓烈的血腥气味。 结果今天他一个人也杀不了。 卫东琉的身体继续飞行,越过了城墙,才慢慢改变轨迹往下堕落。这情景,马上就令城墙上的形势转变。振奋莫名的守城民兵,唿喊着拥向仍留在墙头那十几名惊愕的「雷火兵」。 圆性跌坐而下。他整条右臂缩起来,正抽搐得僵硬,无法移动半寸。只因刚才生死立判的时刻,他以右手硬挡卫东琉的剑,在蛇剑穿过手掌的剎那,那手掌每一寸肌肉都全力收缩,去抵消剑刃前进的力量,阻止剑尖深入胸口。 他用左手捧住流血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将右掌及手臂拉开来。蛇剑的刃尖脱出他右胸。他也理会不了仍穿刺着剑的右手,左掌急忙捂着胸膛伤口止血。血水还是渗下到他的腰间。他尝试渐渐加深唿吸,以确定肺脏有没有被剑刺穿。目前看来唿吸无碍。 当他拔去掌中剑并重新站起来时,墙头上最后一个「雷火兵」也被民兵的枪盾阵迫得跃下逃生。勾住城墙的攻城云梯也被推倒了。众民兵举着枪振臂欢唿,向墙下退缩的敌人示威。 他们都没有回头去看圆性一眼。因为在他们心里,这位神僧活佛是不死的。 ◇◇◇◇ 次天圆性在城墙上杀了四十几人。 受着这样的伤,张文锦和杨锐苦劝圆性休息,但他断然拒绝。 「今天我必定要上战场。」圆性一边包扎着手掌一边说。「要是我不出现,对方就会认定昨天那个剑士重创了我,士气必然大增。我要给他们看见,我跟之前一样可怕。」 他没有吿诉两位大人的是,他的伤势其实比表面更严重:卫东琉那一剑,确实将他右肺刺破了,那内里的伤口到今天才开始扩大,肺内的气息一点一滴洩漏出来,积存在胸腔里,右肺因而被压缩得无法唿吸。 圆性只靠着一边肺脏,加上右手无法握棍,却仍然勇勐击杀了大量敌人。 攻城的敌军再次退却之后,他身边的民兵合和着欢唿。经过十天的战火悴炼,他们渡过了最低潮,此刻心里除了胜利与保守家园的意念,别无其他。 全城团结为一。 ◇◇◇◇ 第十二天。圆性用齐眉棍作行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上城楼。 人们看见的,已经不再是那个「神僧」。圆性的身体比前消瘦了不少,皮肤失去往日的旺盛血色。他甚至没有穿戴那副「半身铜人甲」,他已经没有力气承受那负荷,只是赤着上身,披着破旧的粗布披风。 他的左半边脸,用彩笔画满了花纹,骤看半边脸谱仍呈现着凶恶的鬼相。那是他拜託城里一名表演唱戏杂耍的伶人为他绘上的。 ——即使已经无法戴上那半边罗剎铜面罩,圆性还是要给敌人看见自己狰狞可怖的一面。 他如常地在城墙顶内侧一角盘膝打坐。附近的民兵看着他,全都沉默无语。他们看得见圆性那股深沉的疲倦。 ——而且昨天守城,圆性只杀伤了不够十人,大多时候都要休息。那时众人就知道是什么回事。 圆性看着这些民兵,注视他们每个人坚毅的脸孔。他又回头看城墙里,俯视无数人家的房舍。 他回想到当年离开西安,太师伯了澄和尚赶走他时说过的话。 「看看这万丈红尘。用你的棍棒拳头去结缘。」 圆性心中笑了。 ——我看见了。我明白了。 ——今世为人,所为何事,我知道了,我找到了。 一名民兵忍不住走到圆性跟前,手里拿着竹筒。 「大师,要喝口水吗?」 圆性点了点头,接过那盛水的竹筒,轻轻呷了一口。清水滋润着他舌头。「这水,好甜。」 他微笑着把竹筒还给那民兵,却突然一阵咳嗽。他嘴角溢出右肺里积存了几天的血。 那民兵惊愕地看着圆性。圆性握着他拿竹筒的手,以平淡的声线说:「把我烧了。骨灰要撒到山野里,滋养树木和众生。兵器和护甲的铜铁把它折去溶掉,打成耕田养人的器物,木棍噼成柴枝,冬天给人生火取暖。 「我的一切,不要留下点滴。」 然后他放开那民兵的手。 那民兵只能点头,看着圆性把嘴角的血抹去。 这时远方的战鼓擂起。那民兵也无暇想太多,必要马上加入战友,为了活过另一天而战斗。 圆性继续盘坐着,听那远方的鼓声,慢慢合上眼睛休息。 这一天,守护安庆城的民兵甚是勇勐果敢,因为感觉圆性就在背后看着他们。 然而这天圆性没有站起来过。 ◇◇◇◇ 同一日宁王叛军收到远处来的军情急报: 王守仁的军队,已从吉安府出发。 ◇◇◇◇ 锡晓岩在七杨村外那棵大树下,已经等待了九天。 他把桂香等五个女子护送到西面的瑞昌,又花了不少银子安排马车再把她们送往湖广,就马上摺返来庐山。 临别前桂香以充满感激之情的眼神,不捨地看着锡晓岩。 锡晓岩将带来的银两大半都交给了她,并说:「保重。」 「你也是。」她看看他背在后面那柄大锯刀。「祝你顺利。」 锡晓岩也不顾可能被宁王的人搜捕,快马加鞭到了庐山西面,比跟霍瑶花预定相见的日子还早了两天。 他在村镇买了些干粮,就去找那棵大树。 看见那棵树后,他明白霍瑶花为什么要选这里。那大树很好找,孤伶伶一棵矗立在平缓的山坡上,四周开阔,站在树下,很远就能看见向这边走过来的人。 那棵树的模样,那坚强而孤独地站着的姿态,令他想到霍瑶花。 ——不。从此以后,你不会孤独。 他就这样每天在树下等待。从日出开始看着山坡下直至日落。他没有见任何人,没有离开这片山野。干粮吃完,他就上坡顶摘野果吃;吃得胃也酸得发痛,就去附近的小河大口喝水。夜了也留在树底下裹着披风睡觉。 每天坐在树下等待时,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有时拔出那柄大锯刀抚摸,其他时候就远眺着山坡下,期待那盼望已久的身影,或者瞧着太阳慢慢西沉。 即使过了约定的日期,他仍一直的等,心里没有半点动摇。 ——她一定会来。再迟也会来。 没有任何可以说话的人。可是不要紧,他本来就不喜欢说话。 有时他会回想过去的一切。他想起哥哥,也自然联想起荆裂。他仍然希望能够与荆裂决战。可要是霍瑶花不想呢?要听她的吗?锡晓岩不知道。只有等跟她一起之后,他才会知道。 每天一样的风景,令锡晓岩对时光开始感到错乱,也对眼睛看见的一切感到麻木。 到了等待的第十天。就在夕阳西斜的时刻,他的眼睛终于捕捉到山坡下远方一个细小的人影。 他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再次确定。真的。是一个人。而且确实在向着这里接近。 锡晓岩站起来。他想过要跑过去。但霍瑶花说在大树下相见。他希望完成她的说话。 他目不转睛地一直瞧着那个渐渐变大的人影,眼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他继续站在树下,等着那身影走过来。 第194章 卷十八 杀与禅 后记 这一卷的名字《杀与禅》,熟悉我的朋友当然知道是来自我的长篇前作《杀禅》。想了好久,结果还是觉得这个书名最贴切。《杀禅》是一部很悲伤的书,而写这卷《武道狂之诗》时那股沉重心情,颇令我回想起当年写《杀禅》时的情怀。当然这并不是巧合。 虽然说沉重,我一向喜欢写角色的死亡,尤其是出场很重要的角色。我常认为一个角色在面对最后的时刻之际,也是最突显出他在故事中的生命力的时候。 我喜欢的小说alex gand的the taeach也有类似的说法,不过用了一个比较好笑的比喻:一个人在打计算机游戏时遇上gameover的反应——例如是暴怒地扔掉控制器,激动惊唿怒骂,还是安然闭目接受结束——很能反映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而我呢,是会对着屏幕狠骂脏话那种人。(笑) 这本《杀与禅》推出,也正是《杀禅》完结的十週年。这个,则是巧合的。 本捲出版时又是适逢香港书展举行,这届书展年度主题是「武侠文学」,我也荣幸获邀为其中一名参展作家。与好几位一直视同偶像甚至是精神导师的前辈并列,甚是汗颜,毕竟我出版过正式的武侠小说就这么一部,而且还未完结。相较他们丰硕的创作,如山的经典,我仍有一条很长的路。 我自己很清楚,获选的其中一个原因是现在活跃写武侠的人实在太少。「现在这个时代仍在写武侠小说」,这标籤多少变成了媒体注意和访问我的角度。我其实并不太喜欢这种状况,我主观希望是有更多人写武侠,大家竞逐砥砺,就像《武道狂》世界里的武者互相冲击,因而产生出更厉害的新武功——不同的是我们不必分胜负定生死,而是一起重新令武侠小说在这个时代变得重要。 我不晓得这个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或者会不会发生。媒体访问里常有记者问我怎么看武侠小说的前景,我总是答不知道,因为谁也说不准下一分钟会不会有什么厉害的新作家和作品横空出世。 在文学上,什么趋势和环境,都及不上「人」重要。与其担心年轻人还看不看小说,还看不看书,不如先把书写好,再想怎么把他们的视线抢过来——或者更直接些,努力写出他们无法忽视的作品吧。不管你写的是什么类型。 乔靖夫 二零一六年七月三日 第195章 卷十九 仁者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復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南昌宁王朱宸濠发兵叛变谋夺大明江山,整个江南唯有忠臣王守仁能与之对抗。宁王军直指南京,途中欲陷安庆城,却遭受意想不到的抵抗。 「破门六剑」潜伏在南昌府一带进行敌后破坏作战,却遭商承羽暗中盯上,带兵围剿。危急间霍瑶花到来拯救,助荆裂等杀出重围,惜战斗中为商承羽所杀,无缘再与爱人锡晓岩重聚。 安庆军民得圆性和尚之助,铁血死守十八天,成功阻挠宁王军东进,而圆性却为此壮烈牺牲。王守仁获得这宝贵时日,成功集结八万义军,从吉安府出发平乱…… 第196章 卷十九 仁者 第一章 御驾 站在那明亮的大铜镜跟前,钱宁双臂十字张开,由两名侍从为他穿戴战甲。 这套盔甲造工甚精细,各部修饰虽然不多,但若是军器的行家拿上手,自然看得出是上品:甲片部件之间许多连接处,都有密织的铁丝保护,甲面上最容易受击的部位也都巧妙地加厚了;全副战甲造型更是按照钱宁本人的身材修整,令他穿着后身姿看来更挺拔。 盔甲上只有几处平实的云纹雕饰,没有金银镶嵌,也没有甚么神兽勐禽等装饰。这当然不是因为钱宁付不起,而是当他穿这袭盔甲上阵时,是要伴在一个人身边;而那个人,你绝不想比他穿得更华丽。 侍从为钱宁把甲件穿妥,再将顶着鲜艳红缨的头盔交到他手上。 钱宁一只手挟着头盔,另一只手伸到胸前和肋侧摸摸,身体又挪动了几下,以确认战甲的松紧。 仍然非常合身。钱宁弯起细小的眼睛,瞧着铜镜微笑。这些年虽然锦衣玉食,又为了取宠于皇帝、掌理锦衣卫事务而日夕繁忙,他仍然经常抽空骑马射箭以锻鍊身体。这当然不是真为了披甲上阵打仗,而是要保持当年得陛下宠爱时那副精悍模样。远比他雄壮英挺的江彬,如今时刻都在皇帝身边,他更不能输太多。钱宁唯一胜过江彬之处,就是跟皇帝的情谊更久,因此每次见面,他都要令皇帝记得,他仍然是当初那个身材颀健、能左右开弓神射的干儿子。 钱宁把头盔戴上。侍从又把他的佩剑拿来挂在腰带上,最后戴上披风,整套披挂都齐全了。钱宁左手把着腰间剑柄,在镜前左右转来转去,观看自己的英姿。 他以前从来没有当过军人,也未读过半页兵书。能有今天的地位,全凭一颗野心,还有无比的幸运——遇上这么一个爱玩爱打仗的朱厚照当皇帝。 而如今,皇帝又要出动了。 十五天前,宁王朱宸濠起兵叛乱的消息传抵京城,朝廷为之震动。可是最应该为此而愤怒的人,却在接到消息后大笑起来,双眼闪耀出孩子发现了好玩新游戏的光采。 朱厚照急不及待就吩咐臣下草拟诏书,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也就是他自己——南征平乱。 皇帝下江南之心已久。而这次谁也不可能再劝止他御驾亲征——所有苦谏皇帝打消出征念头的朝廷大臣,全都在江彬鼓动下遭收入牢狱。 因此钱宁才要把这收藏许久的盔甲翻出来准备。 「大人威风极了!」其中一名侍从赞叹说。另一人则露出殷羡的表情。 本身就是皇帝宠臣的钱宁,如何看不出这是奉承?不过他享受这种谄媚——以逢迎他人为生者,自也喜欢别人逢迎,以补偿心里积累的自卑。 钱宁把腰间剑「铮」地拔出来,立时寒光满室。 这房间四壁全都排满了各种珍宝,有巧工的金银器皿,有色泽奇异的玉石摆饰,大小各样名家字画,还有远从海外而来的稀有物事。铜镜旁就立着一袭来自西域的奇特盔甲连同圆盾,盔甲前的兵器架则排列着六柄工艺精细的日本长刀。各处还堆放着几口沉重木箱,内里也都塞满金银财宝。 像这样的藏宝室,在钱宁这座京城大宅里就有三间。而他在京城外各地收藏财宝、以备紧急之需的地点还有十多个。 钱宁握着剑,扫视室内的宝贝。这些年凭着宠臣地位敛聚得来的财富,他大概再花三世都花不完。但是只要身处其中,总能给他一股无比的安定感。 他把剑举起来。两名侍从有点心惊,但钱宁只是把剑尖指向那些宝物,逐一扫过去。 心眼极小的钱宁,清楚记得自己每件财物是如何得来的,哪些由谁所赠,哪一批钱财又是靠甚么勾当赚回来。 钱宁的剑尖停在一个精巧的白玉酒壶上。他记得,这正是朱宸濠派人赠送之物。 不只是这酒壶。这房间里大约三成的财物,都是宁王多年来的贿赂,或是从那次偷运神机营火器贩卖给宁王赚来的。 一想及此,钱宁心里那股安定感突然消失了,手上的剑在微微颤抖。他缓缓把剑收回鞘里。 掌握着情报消息的钱宁,其实比皇帝还要早几天得知宁王叛乱。他第一个反应其实想过要逃出京师,可还是捨不得这一切财产与地位,最后决定留下来。 渡过心惊胆跳的五天后,叛乱的消息在朝廷炸开来。他继续等待。始终没有任何人指控他勾结朱宸濠。就连死对头江彬也毫无动静。 钱宁知道其中一大原因:朝廷里受宁王贿赂的,又岂只他一人?许多人——包括许多拥有巨大权势的人——都不想这个粪桶给掀开来。要是一一严查「勾结谋反」的话,整个朝廷的根基也可能动摇。 但是钱宁也担心,自己与宁王勾结之深,非其他人可比。许多朝廷大臣收了宁王贿赂,最多不过睁一眼闭一眼,或是为朱宸濠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钱宁却一直把锦衣卫的情报系统「租赁」给宁王府利用,还为他们取得重型的火炮军器,甚至试图诱使皇帝以「异色龙笺」封宁王世子为继位人。这些若是一一揭发,他很难开脱。 如今说后悔已经太迟。钱宁盯着镜里的自己,极力提起精神。他决心要渡过这场风暴。 ——没事的……老天让我得到这一切,不会又轻易拿走…… ——我会在这里生存下来。比谁都久。 钱宁解下佩剑并脱去头盔,交给侍从。他心里不断催促自己要向好处想:这次陛下不是出关而是南下,钱宁终于可以全程陪侍在侧,不再被江彬独佔。他早就命令部下,预先在禁军即将行进的路线上张罗一切珍奇美食,搜寻民间美女,并准备各样「豹房」里没有的新鲜玩意。 ——要把陛下的心赢回来。 ——只要做得到,谁也动不了我。 钱宁这时走到藏宝室一面墙前,从挂着那十几张精良强弓中挑选了四把,吩咐侍从务必要带去,好让他有机会在陛下跟前表演。皇帝决定后天出兵离京,钱宁还要准备的事情甚多,于是叫侍从为他卸下战甲。 才只脱去上身,忽然有另一名府邸侍从由内堂奔入来,钱宁看见他满头大汗,脸色青白,甚是不悦。 「有甚么——」 「有人……进来了!」 那侍从的声音在颤震,显然极不寻常——谁敢闯我皇庶子朱宁的住处? 仍穿着下身战甲的钱宁,怒然拿起兵器架上一柄日本刀拔出,正要向外冲出去看个究竟,一把极雄浑的声音却从外传进来。 「钱宁,出来说几句话吧!」 一听这声音,钱宁的嵴樑彷彿冷得结冰。 钱宁这府邸里常设的护院就有三十多人,加上常在此走动的大量锦衣卫部属,防卫严密得就如城砦一样。 可是这个说话的人,毫无先兆就能进到这大宅深处来。 只有一个可能:这人带着一道无人胆敢违逆的命令。 钱宁的脸变得比过往任何时刻更苍白。他垂下了倭刀,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步出藏宝室。 到了宽广的内堂,钱宁看见那个说话之人,已然坐在主位上。 江彬此刻虽然坐着,但那身姿彷彿比钱宁还要高大。他伤疤深刻的脸得意地微笑,手里把玩着一封信笺。 曾经日夕陪伴皇帝的钱宁,从前见过这贵重的纸笺无数次,当然知道是甚么。 一切都完结了。 堂内还站满数十名提着刀斧的甲士,都是江彬亲自从边关带入京城的亲信士兵,全部以虎狼似的目光盯着钱宁。 江彬看见钱宁走出来时,穿着的半袭战甲,手里拿着倭刀,不禁皱眉摇头。 「到了这个地步,你不是还想反抗吧?」 钱宁一脸虚弱,呑了呑喉结,手中长刀掉到地上。 江彬看着钱宁败丧的样子,半点也不急着执行圣旨。他等这一天已经许久,当然要慢慢享受。 ——就像看见久待的猎物终于掉进陷阱里,他要好好欣赏那挣扎的姿态。 「我知道你在想甚么。」 江彬说:「你很后悔当天带我见陛下吧?可是你不能怪我啊。跟宁王府勾结,又不是我迫你做的。我不过令陛下多留意一下而已。」 他摸摸自己脸上那自豪的战疤,又看着钱宁说:「我只是没想到,作我对手的人,竟然这么笨。」 钱宁这时似乎渐渐从震惊中恢復过来了。他的脸多了少许血色,自己动手把战甲的下襬解除。 ——当已经接受事实后,钱宁的心反而平静下来。毕竟他在朝中打滚这些年,不是不明白这是一座吃人的丛林,自己随时也要有被吃的准备。 钱宁这镇定的反应倒令江彬很意外。他之前还想像,钱宁在这时刻会是如何痛哭求饶,或者被惊吓得露出甚么难看丑态。 「你要做甚么,就快动手吧。」 钱宁淡淡的说。「反正一切都已定局。你想听我说甚么吗?我输了。听到这句说话,你满意了吧?」 江彬反而无法接下去。他挥挥手,示意部下拿出牛筋索来把钱宁绑缚。钱宁一边让士兵反绑双手,一边仍在直视着江彬。 「你知道吗?你跟我是一样的。」 江彬听到钱宁这句话,一股怒意冒上心胸。 「你还说甚么废话?」 「你跟我是一样的。」 钱宁平静地说。「我们所得到的一切,都不是靠自己,而是别人一时兴起的赏赐。这般得来的东西,要在一夕之间失去也很容易。 「在这世上,连皇帝也会换。你以为自己今天站的这个位置,永远也会存在吗?」 江彬听着时,脸上的怒意渐渐消失。他听得出来,钱宁这番说话不是甚么最后的反击,而真是失去一切时的感嘆。 铁青着脸的江彬,只是无语地挥手,下令部众将钱宁押走。他自己却仍坐在原位,托着腮在沉思钱宁刚才的说话。 ——不,我不会跟你一样。 ——死也不会。 钱宁因通逆大罪,即日遭下狱抄家,府中查获玉带二千五百束、黄金十余万两、白金三千箱,胡椒数千石。 正德皇帝由于懊悔先前下令歼灭武当派,对曾经宠信的钱宁,多生了点仁慈之心,并未马上下旨处决,只着将其囚禁,待南征讨逆之后再作定断。 宋梨还没走到马荻的房间,就已听到房外人声吵杂,似是发生了甚么事情。 宋梨皱着柳眉,匆匆与三名侍婢走过去,心急要看个究竟。 ——近日皇帝大举筹备南征,加上朱宸濠作乱的震撼,朝廷陷于纷乱;大宠臣钱宁忽然抄家下狱,更是令人惊奇。在这种时期,甚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到宋梨不忧心谨慎。 到得那房间外,宋梨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聚在门口内外的皆是「豹房」的宫女太监,正在忙于收拾各样衣物器具,装进箱子搬运出去。 门外众人见了宋美人皆停下来行礼。宋梨轻轻挥手着他们继续办事,迳自走进房间里。 一进去宋梨就看见马荻扠着腰站在房间中央,正忙着指挥打点众多下人,要把哪些物事运走;同时幼小的阿捷则伏在一个打开的大木箱跟前,把里面原本整齐叠好的衣袍一件件都翻出来扔去。 「阿捷!」 马荻发现了气得高叫:「你在干甚么?」 阿捷听了,笑嘻嘻看着母亲,把一件鲜红的罗裙盖在自己头上。这时他失了平衡,整个人倒进箱里,头下脚上埋在衣堆中,两条穿着绣花小靴的腿不住在踢。 宋梨见了一阵惊唿,奔过去把阿捷抱起来。阿捷仍顶着那条红裙,搂着宋梨在笑。 马荻半带愠怒地走过来,把那红裙掀去,瞪着自己的孩子。可是看着阿捷可爱又傻气的模样,她的怒气立时就消散了,更忍不住噗哧一笑。 「姐姐……」宋梨环顾左右:「这是在干甚么……」 「我们要跟着陛下南征啊。当然得准备啦。」 马荻用那红裙抹着阿捷脸上的汗水说。「你呢?都收拾好要带的东西了没有?」 宋梨看着马荻,感到有点不寻常。先前她们二人都担心,朱厚照很快又会捺不住起驾离京,她们再次要被迫带着阿捷远行。然而此刻的马荻却显得异常积极,似乎等不及就要南下。 马荻与宋梨这两年来患难与共,已结下极深厚的情谊,一见宋梨不说话样子,已猜出她心里在想甚么。 「对啊,妹妹。」马荻拨了拨宋梨的发鬓。「我已经改变了心意。现在我恨不得早一天就出发,离开这个……」她左右看看那些「豹房」的宫人,降低声音说:「……地方。」 「为甚么?」宋梨不解地问。想起在关外那段颠簸的日子她就害怕了。虽然江南不似塞外那般苦寒匮乏,但她还是厌倦随着那长不大的皇帝东奔西跑,还得随时陪酒笙歌…… 马荻把宋梨拉到房间的一角,远离房里那些下人。那里放着阿捷所睡的小床,她们一起站到纱帐之后。 「我已经决定了。」 马荻神色凝重地看着宋梨。她又看看阿捷,大力唿吸了一口气,才继续悄声说:「我要趁着这次离京南下的机会,把阿捷送走。」 「甚么——」 宋梨轻唿,想到不可惊动外头那些下人,马上又捂着自己嘴巴。待确定他们并没留意后,她才再次说话:「你要带着阿捷……逃走吗?」 马荻摇摇头。「身为陛下宠姬,要是突然失踪了,必然引起骚动,陛下也不会善罢甘休。但若只是一个小孩不见了,他也不至于出动千军万马去找回来吧?」 宋梨一听,明白马荻真正的意思,是要趁机找一户人家,将阿捷交託给对方。她眼眶顿时红起来。 「怎可以……那岂不是……你跟阿捷……」 马荻的神情却甚是平静,看来早就将此事想透了。她摸摸阿捷那头柔软的乌髮。 「这孩子若是长年留在这种地方,长大了只会变成怪物。」她压着声音说:「就像陛下,还有围绕在陛下身边那些人一样。没有一个人的心是正常的。阿捷绝不可以变成那样。我已决定了。」 「可……可是……」眼泪从宋梨双目流下来:「这样……你们就从此不能再见面……」 「没有办法。」 马荻苦笑。「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为了你爱的人,就得放开他。」 她抓着宋梨的臂膀,直视宋梨的眼睛又说:「答应我。必要的时候,尽你一切的力量,帮助我完成这事情。」 宋梨瞪着泪眼,茫然不知所措。这时阿捷看见宋梨在哭,他嘟着嘴唇伸出小手,去抹她脸颊上的泪珠。 看着纯真的阿捷,想到他的未来,宋梨默然点了点头。 在正德皇帝二十九年的人生里,从未如今天兴奋。 ——那股血脉奔腾的感觉,更甚于十五年前即位大典;或是心爱的「豹房」落成之日;又或「应州大捷」亲自领军取胜之时。 他一身战阵披挂,但并非当日在关外所穿着那袭华丽的铠甲,而是一套外观朴实却也更凶悍的骑兵战甲,双肩与胸前的铜甲片泛着赤金光芒,簇新无一丝凹痕。胸中的护心镜围着祥云雕刻,除此以外整袭战甲再无任何修饰,各部件都只为战斗而造。皇帝挟在臂间那副战盔也是同样简朴,只在顶上插着一束彩色的长长鸟羽,以作将军的识别。 「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 朱厚照右臂挟着头盔,左手把着腰间剑柄,在暄天乐声中步出房间,双靴踏着爽快的步伐,身后黄披风随着扬起。 在八名身材健壮、带着刀枪的英挺太监跟随之下,皇帝走过「豹房」一道广阔的长廊。夹在廊道两侧的是数以百计伶人番僧,在挥舞各色旗帜并起舞鼓乐,犹如重大的节庆。 越是走近廊道前方尽头,朱厚照越是嗅得出外头透来那股奇异而复杂的气息。他对这气味绝不陌生,当中混合着无数人与动物散发的汗气;大量皮革军器透出的羶臭;热力从沙土里蒸发冒起、有如干草焚烧似的味道…… 朱厚照嗅着,心脏跳得更快。他展露出满足的微笑。 ——这样,才是活着。 步出走廊尽头,朱厚照踏上「豹房」露天大校场的沙土地。眼前尽是一片光芒,照得他一时睁不开眼来。 近千骑精悍战士,成整齐的行列排聚于校场之上,没有任何一匹马发出不安骚动,军容严谨安静。 众骑兵身上所穿盔甲,式样与皇帝的同一模样,而且也都是簇新制造。正午阳光从上空洒落校场,那一排排铜甲泛出一片海洋般的赤金光华,如林树立的整齐长刀枪则反射熠熠银辉,全军乍看起来,就像沐浴在神光之中,彷彿不属凡间。 诸将士的脸庞半隐在头盔底下,各自透出精悍的杀气,没几张脸寸肤完好,各自都带着过去战斗的创疤,全都是歷经征战的勇者;每匹战马神元气足,却又被骑者操控得贴贴服服,足见全都经过精心挑选和调练。整支大骑队,无一丝可挑剔之处。 朱厚照适应了光芒后,兴奋地瞪着眼观看那军容。他捧着头盔的手在微微颤抖——能够令皇帝有这种反应的事情,世上没有多少。 ——这是无敌之师。 ——带着它,我能够自由奔驰到天下任何地方。 他最宠信的勐士江彬,这时骑着马踱来,手里牵着一根缰绳,拖着另一匹通体毛色雪白的精挑战马。江彬坐在鞍上,向朱厚照低头行礼。 若是正常的场合,江彬此举可谓极是无礼。但现在不同。在这校场上,朱厚照不只是皇帝。 朱厚照朝江彬点点头,急不及待把头盔交给身边的太监,再在另两人扶助下,一跨足登上了白马的马鞍。他接回战盔自行戴上,扶正之后再略略整理衣装,然后就策马跟着江彬,走进行列之间检阅众多骑兵。 这支「威武团练营」精兵,本身不是禁军出身,而是由江彬从辽东、宣府、大同及延绥这关外四镇带入京来的边军,从中选拔组成,全都曾经拥有在边塞与鞑靼血战的丰富经验,其勇勐非安处京城的禁卫可比。 朱厚照经过那队列跟前,仔细地欣赏众兵的仪容与武装,喜不自胜,不停在点头。最令皇帝得意的是,此刻自己亦与这些勇士穿戴着同一装束。——曾在应州之役冲锋陷阵、亲斩敌首的他,自诩亦是经歷过生死血战的勇将,今日跻身这行列之中,靠的不是皇帝的权力,而是实绩,自然也应该穿着同一套铠甲! 江彬在旁看着皇帝的笑容,心里甚是得意。 今次南下御驾亲征,朱厚照宁捨传统的京师禁卫,而选择以这「威武团练营」为亲卫军,身为建军主将的江彬,地位更显得稳如泰山。 ——何况这「团练营」表面虽奉皇帝为总指挥,实际则效忠于提拔他们的江彬大人。之后南下沿途的每一天,朱厚照的生死安危,可以说都掌握在江彬的手里。江彬感觉这就像自己实际把握着天下权柄一样…… 「威武团练营」全军换置簇新整齐的武装,亦是出于江彬的建议,一则是在外观威仪上取悦皇帝既然军队在朱厚照眼中是玩具,当然越是光鲜漂亮越好;二来江彬从採购这批新武备里,也狠狠地大捞了一笔。 对于花耗了国库多少金银,朱厚照从不关心。那刀枪甲盾的反射光华,映入他兴奋的眼眸里,令他好像变回少年。在朱厚照那长不大的心里,只要求一切都完美无缺。身为天子,他不觉得这要求有何过份。 正因为追求完美,所有在朱厚照生命里重视的东西,此刻全都在这校场上:日夕与他在「豹房」玩乐嬉闹的优伶和西域番僧,正聚在校场边上奏乐起舞,祝贺他勇武出征;他所豢养的百十头飞鹰猎犬,也都已集合在校场角落,准备随军运送;当然还有他最爱的那些女人:刘良女、马荻、宋梨与其他廿多个宠姬,全都盛装坐在一边帐棚里,观赏着他戎装检阅的英姿。 是次南征当然不止这一千骑。单是「威武团练营」就另有二千人在京城外等候圣驾,而真正的讨逆主力军以安边伯许泰总督军务,分由太监张忠及魏彬、左都督刘翚等督领各军,兵部侍郎王宪主理粮饷后勤,已在京畿集结。之前曾经统率禁军攻打武当的太监张永,则负责军中机密及收集情报,调查朱宸濠叛逆的同谋。 这些大明京军精锐,就等皇帝在此吉时从「豹房」校场率众出发,浩荡南下;再联同已传檄集合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义师,共讨逆贼。 大军统领当中,许泰与江彬一样是边将出身,同获朱厚照宠信封侯;张永、魏彬及张忠也都是皇帝亲近多年的内侍红人。 唯有一人独缺,正是当年有份鼓动修建这座「豹房」的钱宁。那个许多晚上曾把肚皮给皇帝当作御用枕头、与朱厚照日夕形影不离的「皇庶子」,这天已不再威风地与天子共骑,而是给囚禁在黑暗的牢狱里。 但朱厚照没有半丝挂念他。自出生起,自两岁被封为太子开始,皇宫所有人都教导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不可取代的。 ——就连有血脉之亲的皇叔朱宸濠,也已被他下旨削除藩籍,正名为逆贼。一个干儿子,算不了甚么。 皇帝把士兵都检阅一遍,感觉心满意足后,骑着马到了队列最前头,并接过江彬递来的黄色令旗。 校场边的伶人,把鼓声击得更密更响。 即使是对这次出征没有丝毫兴趣的宋梨和马荻,也不禁被这股气氛压得透不过气来。 朱厚照手握令旗,在享受着这时刻。跟上回出关迎战不一样,这次宁王逆乱,是真的在挑战他王位。对朱厚照来说,这是真正的战争;是他在歷史上,留下可比先祖英雄功业的黄金机会。 ——没有比这更好的游戏。 他的手,把令旗挥下。 第197章 卷十九 仁者 第二章 行军 沈小五喝下几口清水,深深感觉咽喉给滋润的舒畅。他舐一舐原本干燥的嘴唇,抹去滴在下巴的水珠,把装水的竹筒传递给下一个同袍。 他跟同队的百来个民兵,此刻正坐在乱石堆上喝水歇息。这段路上附近没有多少树荫,他们只能佔到这处,有石块可坐已经很不错。 七月的毒热太阳迎头照下,众人从头巾到绑腿草鞋都吸满了汗水。有的人不住用草帽掮着风,但更多是懒得动一动,只是静静在享受着这个可以把兵器军需等重担暂时放下来休息的时刻。 沈小五放眼看去,扫视遍野上聚集休歇的无数义军同袍。自吉安出发行军至今已是第四日,但他还是感到眼前这景像有点不真实。 ——这么多人…… 「老范。」小五问问身旁最相熟的同袍:「你昨天说,我们大军总共多少人?」 老范抓抓脸颊:「十四万。上面是这么听说的。」 沈小五瞧着军队,默默点了点头。 当然他和老范都不会知道,十四万只是王守仁故意的虚报。实际上在不足一个月内,王大人能招集到的义军只有八万,而且并非全部一起行进,其他多个地方的民兵团,都是相约之后集合。 这对于小五而言,是个不可想像的数字。小五一张黝黑粗糙的方脸刚毅而年轻,他今年只得十九岁,但已不是第一次出征。三年前王守仁南赣剿贼,小五虽未成年,但因身材健壮,也给县衙徵召去了参战。在如今这支讨伐宁王的义军里,他是少数具有实战经验的民兵。 可是那次剿匪的阵仗,远远没有今日般浩大。身在其中,沈小五身体里的血,流动得更快更热。 军号吹起。乱石堆间的三名队将,率先起立。 「起行!」 队将催促之下,各伍长不敢怠慢,也都急忙驱使手下四个士卒把军需重新负上,再次上路。 ——王守仁组织这支军队简明而严谨,每五人为一组作战行动,每十伍设一队将,每十队设一副将,主将统率十个副部共约五千人,如臂使指,层层问责。 沈小五与众同袍再次负起盛载着各样军需的担挑行囊,提着刀枪,排成行列起步。 王守仁所召得的义军,人数毕竟紧绌,并不足以拨出足够人力、舟车和牛马运输军粮和各种必需品,因此也要各路队伍轮流分担运送之责。这对于仍未接战的士卒已成一种消耗,但因为仓促成军,也是无可奈何。 众民兵一身装备简陋不齐,许多不过在胸前背后穿戴皮革或竹护甲,再在臂腿缚缠竹片。没几个戴着头盔,大都只是用厚布条包裹,仅仅作为保护,论装备军容,与此刻正随着皇帝南下的朝廷大军相比,有如天壤,乍看只不过是一大群集结的农民。 沈小五腰带间确也斜插着一柄镰刀。那刀身比一般割禾的镰刃略长,手柄却缩短了,外形带点凶厉,不太似是农具。 这是小五的得意兵器。他的气力和身手,都是在赣州城郊的乡村农田里练就的,即使是村里的成年男人,没有一个比他收割更多更快。 三年前剿匪之役里,沈小五遇到一个曾是地堂门弟子的同袍,跟着他学过一段短日子。小五所学到的武艺不过两、三招,但他甚是聪颖,将地堂门刀招和自己低身在田里收割的擅长动作结合,自行发明了一招专门用镰刀斩割下盘的「绝招」,在血战里废过十几个山匪的腿,立下不少功劳。 因此一听到王守仁大人再次招兵,小五想也不想,就带着收藏了好一段日子的镰刀直奔吉安。 义军行进速度甚快,有时几乎像是半跑着。这当然是王守仁的命令:宁王府耳目遍佈江西,义军从吉安出兵的消息,肯定很快就传到正在围攻安庆的宁王主力大军那边。王守仁知道,己军只得少数几点优势,其中之一就是可趁宁王未及反应之前迅速进击,这一点必需掌握。 众多民兵壮勇,毕竟大多没受过长期调练,如此快速行军,最初两天可说苦不堪言,行列中几乎少听到交谈,尽是吃力呻吟之声。到了如今,众人才总算习惯下来。 「老范」一个同袍边走着边问:「听说,你见过王大人?」 这个民兵并没有参加过征剿南赣山匪的战役,故有此问。 老范抓抓下巴鬍子,笑了笑。 「我只是远远见过几次。你问小五吧。他跟王大人说过话。」 「真的吗?」旁边众人都生起兴趣:「王大人他是怎样的?」 沈小五微笑。老范所谓的「说话」,其实只是三年前王大人犒赏军士时,正好朝着小五说了一句「辛苦了」。小五那时候呆若木鸡,更别说回话与王大人交谈。 「怎么说呢?……」小五隔着头巾搔一搔头壳:「王大人的长相,其实……」 小五没说出口,但各人也都会意,纷纷笑了起来。 「可是即使这样,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觉得……」沈小五说时远眺前方带引行军的飘扬旗帜,心里在回忆那次见面。 「觉得怎么样?」同袍好奇地追问。 「觉得只要是跟着他,就不会打败仗。」 十几个同袍看着小五一轮。然后有人忍不住笑了。 「世上有这么神的人吗?」 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在交谈:「就算不打败仗,也不保证自己不会死啊!」「活过来的成数总比打败仗高吧?」「这次我们打的可不是山贼……」 听着这些话,沈小五并没想反驳甚么,只是整一整行囊布带,继续向前走。 他心里想的可不是这些,而是自己的前途。 虽然住在相距南昌较远的赣州,沈小五毕竟是江西人,当然早也听闻过宁王府的暴虐,故此上个月听闻南昌生乱,王守仁招兵讨逆,他确是怀着保乡卫士的一颗赤心来投身义军。 不过见了大军如此阵仗,他深深感受到与那次剿匪相比,这将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场战争。宁王要争的是皇帝宝座。这一战将会决定天下握在谁手上。 ——只要在这场仗里立下功劳,说不定可以捞到个官职…… ——我这柄刀,可不要再回家乡割禾草。 沈小五摸一摸腰间镰刀,心里兴起要建功立业的愿望,双腿不自觉走得更轻快。 他这充满动力的步姿,引起了队将林清的注意。林清本来就是乡勇统领出身,指挥识人有丰富的经验,对编配到手下的那五十人都暗中留意瞭解,对于年轻又有实战经验的沈小五,一早就特别记上。林清暗暗朝着小五那边再走近一些观察。 一个与小五同伍的民兵用汗巾抹着额头,嘆息说:「到底还要再走多少天,才追赶到贼军呀?」 沈小五听了笑笑,指一指天上的太阳。 「你不会分辨方位吗?」 那民兵听着感到奇怪,也眯着眼朝天看。 沈小五见那同袍似乎还未明白,也就再解释:「我们一直向正北走呀。」 「那又怎样?」 那民兵还是没理解。 「王大人不是去追赶逆贼的主力,而是要去攻打南昌城呀。」 所有人包括老范,都不禁转过头来看着小五。 林清离远听了,不禁眉毛耸动。 闪电攻打南昌这策略,王守仁在离开吉安时曾下令要向士卒保密,以防太早被朱宸濠的耳目知悉。虽然如今已走了大半路途,义军行进的意图已不是甚么秘密——宁王主力军那边相信亦已察觉——但沈小五一个小兵卒,能够凭自己观察得知,可见他的头脑。 林清走上前去,从后拍了拍小五的肩头。 沈小五回头看见是林队将,不禁有点惶恐,心想是否自己刚才多口已犯了军纪。 「刘副将给了我命令。」林清向沈小五说:「要我挑一些人去办一件事情,着我留意队里有没有可靠的人选。你是其中一个。」 沈小五听了,眼睛瞪得大大。 「你怕不怕死?」林清微笑向他问。 「不怕的话,现在就把行囊交给同伴,赶上前去找刘副将报到。」 沈小五只眨了两眼考虑,马上就朝林清点头,卸下装满着绳索的行囊,拔足向队列的前头跑去。 生为大明宗室宁王府长男,朱宸濠自唿吸于人世那一刻开始,从来没有孤独过。不管行坐睡卧、吃饭解手以至临幸妃嫔,未有片刻是无侍从陪伴的。 即使现在,只要他打开船舱房间的窗往外张看,那江上无数战船的水兵,江岸上驻扎的万计雄师,每一人都属于他,每一步都随他意志而走。 然而朱宸濠此际,无比孤独。 只因他无法确切知道,应该带着这支军队走往哪一个方向。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告诉他答案。 他不能完全相信他们的任何一个。 朱宸濠将娄妃与世子,还有一干侍从近卫,全部都赶了出去,所有军师重臣和武将亦一个都不许他们进来,独自关在房里,一杯接一杯地斟着酒喝。 他的脸已透红。他知道自己必定要马上作出决定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要喝酒。每喝一杯之前,他都跟自己说会在喝完它之后就打定主意。然后每一杯之后又再有下一杯。酒精并没有给他决断的勇气,只令他向那短暂的舒畅逃避,继续犹疑不前。 从南昌传来的急报说,王守仁军队的意向已经甚为明显:正要进攻宁王的老家南昌。 只要一想到王守仁,朱宸濠就恨得几乎把牙齿咬碎。就这么一个书生,竟敢与我大明朱姓亲王、真命天子作对,阻我王图霸业? ——登上龙座,是我的天命。绝不会因为小小一个赣南巡抚而改变。 ——他只是一颗挡路的小石头。一定是。 朱宸濠再干一杯。但他仍然无法决定:到底应该回师抢救南昌?还是继续往南京进军?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其中一把苍老的声音在叱喝:「我要进去!你们即管就把刀斩下来。我这副老朽残躯,是死在战场上,还是死在你们几个卫卒刀下,于我没有甚么分别!我一定要进去!」 然后房间的大门缓缓向外打开。进来的自然是提着枴杖的太师李士实。 扶着李士实一同进入的还有他儿子李君元。随之鱼贯而进的是国师刘养正、两位武当派上将军商承羽和姚莲舟、监军刘吉及兵部尚书王纶。除了仍在外指挥包围安庆城的闵廿四和凌十一以外,宁王府最高级别的军机重臣都已在场。 朱宸濠虽半醉,哪会听不到李士实刚才的说话?他们如此不顾王爷的命令硬闯进来主帅船的御寝室,实属大不敬。 然而自从六月起兵反叛之后,他们每一个已同宁王命运共存亡。甚么君臣之礼,在战场上,都远远比不上活着重要。 李士实等几个重臣,虽为争取宁王宠信勾心斗角,但在这个关头,大家的想法都一致:宁王无论作何战略决断,都胜过在此拖延不动。 「王爷,不必多虑了。」刘养正一跟宁王见面,急不及待就说:「请从速下令岸上大军拔寨登船,我们全军回师,救助南昌城,向那不识好歹的王阳明迎头痛击!」 「等一下。」商承羽咳嗽了一声,开口止住刘养正的建言。在这仲夏仍穿着毛裘的他,脸色稍比平日苍白,众人若非见识过他的可怕身手,还会以为他是个病君。而事实上商承羽伏击「破门六剑」失败后,颠簸赶回来会合大军,一路少有歇息,在战斗里触动的旧患确还没有完全平復。 他又干咳了几声,清一清喉咙,这才继续说:「如今上策,是根本毋用理会王守仁,只须火速进军南京,一击以定半壁江山!」 「这岂非把背项都卖给敌人了吗?」刘养正皱眉摇头。「回救南昌,才是正策!南昌城留有重兵,王守仁用兵再厉害,十天半月也不能攻下。只要我军及时起动,必然赶及,到时与南昌守军两面夹击,王守仁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又指一指李士实父子说:「太师与李公子也都同意这策略。」 商承羽与姚莲舟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同意要尽快进攻南京。 「我军来回奔波,与王守仁的新锐之师迎头交战,绝非好事。」商承羽以凌厉的眼神扫视刘养正及李士实父子,反驳说。「如刘国师所说,南昌既能守得一时,我军可抢先一步取下南京。到时形势转变,王守仁不得不放弃进攻南昌,调兵过来向我们挑战。我大军以逸待劳,再挟着南京龙蟠虎踞的地利,才真正可将对方置诸死地!」 李士实双手拄着枴杖,摇摇头说:「南昌有两位王子与宜春王留守。你是说要不发一卒,弃之不救吗?」 「战场之上,每个人都已把性命押上。」姚莲舟的神态在众人里最是安然,他双手轻轻按在腰间的「单背剑」柄上,冷冷地说:「不管是王子还是兵卒,都没有分别。为了胜利,就要随时准备付出。」 商承羽与姚莲舟并肩而立,相视点头。这在从前是不可思议的情景。但是两人都判断,直取南京才是目前应该採用的战略。而且对于这两个怀有异志的武当武者来说,宁王进取攻略更多领地人口,才有利于他们私下扩张实力、达成建立「武当军」的真正目标。回救南昌,那就等于原地踏步了。 商承羽趁势再说:「先前你们不也同意,应该放弃安庆,直攻南京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李君元摇头挥挥手上纸扇,皱着眉头反驳:「而且安庆也不是南昌。两位将军想想,如果我们连老家都保不了,对全军士气有多大的打击?」 「攻下南京,先取半边江山,谁也不会再记起南昌那个小地方。」商承羽反击说。 李君元再次挥动纸扇:「别忘了,王守仁短短时间,就集合得这样规模的军队!今日不及早将他剿杀,再拖一段时日,他带往南京的人马,就不止眼前此数——」 商承羽马上用话截住他:「攻克南京,王爷正位登极之后,四方志士来投,我方军力也会大增!」 「可是那王守仁——」 「吵死了!」 叱喝的是朱宸濠,他勐力将手中玉杯摔去,在角落处砸成碎片。 所有人立时静默。 宁王扫视各人——包括一直不敢表态的刘吉和王纶,满佈红丝的眼睛透着盛怒。 「你们每一个都要求我相信。」朱宸濠一字一字说:「可是相信你们,我得到过些甚么?」 他指着李士实等人:「左一句王守仁,右一句又是王守仁寿宴那夜,就是你们劝我马上起事的!可是只要我多等一天半日,王守仁早已抵达南昌,自投罗网了!今日一切祸患,就因为走漏了他一个!」 朱宸濠的手指转为指向姚莲舟和商承羽:「然后我又派你们去追杀他。结果呢?要是你们把他诛杀于江上,又哪来这支阻止我大业的敌军? 「要我信任你们说的话……可是一路以来,给过我甚么?南康和九江都是不战自降的,细想起来,我军举事一个月,就连一场胜仗也没有打过!如今还凭甚么要我相信你们?」 室内静得连外面江浪的轻柔声音也听得见。宁王如此当众向两位武当派将军如此发怒,实在是头一次。尤其是商承羽,一向获得宁王宠信与尊重,待之如上宾多于臣子,如今却戟指斥责,言语虽还未至侮辱,神态却已与斥骂自己豢养的鹰犬无异。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巫纪洪让王守仁逃逸;卫东琉战死安庆城墙上;商承羽围捕「破门六剑」反要败走而回……朱宸濠对武当派的信任,已是大不如前。这点李士实父子及刘养正也都看在眼里,但并没因此感到半丝高兴。君臣间的破裂,在大战当前的时刻,足可致命。 然后室内众人,渐渐有一种唿吸困难的感觉。包括了宁王在内。 那股使空气凝固似的压迫感,来自姚莲舟和商承羽身上。 在宁王的手指跟前,这是武当派掌门与副掌门作出的反应。他们所共同散发出的气势,瞬间就把朱宸濠那王者的怒气压倒。宁王的手指不自觉放软垂下来。 这股气势,足以引起任何人心里最原始的恐惧。刘养正等人背嵴都渗出冷汗。他们甚至不禁瞄向姚、商二人的腰间剑柄,感觉好像随时就要朝宁王拔出来。 可是下一刻,二人所散出的气息就消退了。众人唿吸恢復顺畅。 商承羽皱着眉,看着朱宸濠的脸。他实在无法理解,宁王在这种关头,却是这般幼稚,竟还在数算着过去的失败。 做大事的人,永远只有眼前。只有下一场仗。只有最后的胜利。 商承羽心里在担忧。从他与姚莲舟的立场来说,当然不希望朱宸濠太过能干,才有利于他们的野心图谋;但同样也不能太过窝囊,否则这条顺风的便船才没坐多久就沉没,二人也将一无所得。 ——至少要给朱宸濠搞得天下大乱,群豪并起。 ——那就得助他打赢眼前这一仗。 「臣等并非要逼迫王爷。」商承羽以无比恭谨的姿态,向朱宸濠低头说。 「只是目前的局面,王爷必得尽快决断,方有胜望。」 宁王看看其他臣子。李士实和刘养正等也都点头。 朱宸濠再次看着商承羽和姚莲舟。两人虽已恢復臣下的姿态,但刚才那勐烈的杀气,所有人都清楚感受到。朱宸濠却没有因而感到恐惧或是不快。 相反他变得清醒了,心也定下来了。 ——我手下还有这样的勐将。还有一支没被打败过的军队。形势仍然在我这边。 ——眼前只有一个障碍。只要我跨过它。 「杀死王守仁。之后整片江南大地,无人能再阻我。」 朱宸濠重新坐到椅上,恢復了满腹雄图的豪迈神态,握着拳头下达命令。 「全军拔寨起行,回援南昌,一战歼敌。」他又朝商承羽和姚莲舟挥一挥手掌。「本王心意已决,不必多言。」 商承羽听了心下一沉。宁王的语气透现出无比决心,似乎已无可挽回。他别过头,再次看看师弟。 姚莲舟与商承羽两人眼神交流,明白彼此所想一样:如今只有全力扶助朱宸濠打赢这一仗,别无选择。 照进帐篷里的阳光已渐暗。伍文定动手把帐里的油灯点起来,并逐一加上罩子,以防误燃帐篷内物品。 那灯火映得王守仁凝重的脸上皱纹更深,好像刀刻一样。 他低头凝视桌上的军图。上面标示着南昌城一带的地势与水陆通路。 除了他们二人外,义军其他三名最高将领:赣州知府刑珣、袁州知府徐键与临江知府戴德孺都在帐里。此外还有老军师刘逊先生也在其中。 五个义军主将军师,也只是默默在看着军图沉思,没有交谈。此刻并没有讨论的必要。他们全都清楚知悉王守仁进攻南昌的计策。 王守仁把他们齐集在这帅营里,不是要他们提出甚么建议,而是要他们去思考他的计策还有没有漏洞。 尤其是刘逊,王守仁格外看重他的心思。平日在商讨军机时,刘逊甚少提议些甚么,每次开口都是提醒王守仁计策上有何疏漏或是要格外注意的细节。他从不因为王守仁的名声地位而怯于提出批评,而这正是王守仁最需要的。 义军如今所抵之处,距离南昌城只余两天路程,另加要一天备战,最快三日后就可以进攻。 但同时他们也到达了改换战略的最后界线。假如王守仁决定不攻南昌,改向东进迎击宁王大军的话,必须在这里回头。 他们还没能收到来自安庆的最新情报。线眼上次传来的消息已是两天前,其中说安庆城仍未被攻陷,而围城的叛军也未有转移的迹象。 安庆太守张文锦竟能守住这么久,为吉安府的义军争取得来这许多时日,王守仁实在由衷佩服与感谢。但他同时知道这种奇蹟不会经常发生。之后他要掌握一切增加胜机的条件,不可以犯任何一个错误。 六人继续默默相对了好一轮。直至外面天色黑下来,刑珣第一个起立说话。 「大人,我想不到了。」 王守仁点点头。他知道刑珣与伍文定一样耿直,值得信赖。刑珣若说想不出计策还有何缺陷,那他一定确实地全盘思考过。 徐涟和戴德孺亦随着表示同意。伍文定抓抓浓密的鬍鬚,瞧着王守仁点头。 王守仁看着刘逊。这才是他最重视的一关。 刘逊没有因为他人的压力就匆匆同意,拿起一杯茶慢慢呷了口。过了好一会,他才终于瞧向王守仁。 「我没有话说了。」 这正是王守仁最想听见的答案。 「这样,我军按原定策略,进军南昌。」王守仁说着伸出手指,却并非指向军图上南昌城的位置,而是城郊一片小山之处。那里放置了一颗染成红色的木棋作标记。 那是南昌城外一座採石造碑的石厂。 全靠「破门六剑」及众多南昌线眼所探得的情报,王守仁得知守城叛军在此地点埋下了一记重要杀着:石厂匿伏着一支伏兵,估算至少逾千人,准备乘机突袭义军。 这是攻打南昌的第一道障碍,也将是义军出兵以来第一战。 伏兵人数虽不多,但可以肯定是南昌守军中的最精锐;若义军遭其窜扰而混乱,南昌守军亦会乘势出城夹击,这绝非王守仁想要的局面。 击溃这支伏兵的效果和意义,远超过打败一千人,随时成为攻城胜负及消耗多少兵力时间的一大关键。而南昌城如何破,花了多少性命和日子去破,也都影响着后续的主力战。 小小的第一场交手,足以左右整场战役。 既已决定了,王守仁马上着伍文定把部下谈储传召来。 谈储本职吉安府通判,是伍文定的下级,为人干练,故此被编为义军十三路大将之一,统率兵快千五人,主力突击。 「先前要你挑选招集的那队人马,已经成军了吗?」伍文定问。 谈储拱手点头:「午后已经点齐。如今已离本队,到了约定的地点停驻。」 王守仁听了,把军图上那个红色木棋拿起来,紧紧握在掌心。 「乘夜飞奔传令,依计出击。」 藉着火堆的光芒,沈小五打量着聚集在黑夜底下这群新结成的同伴。 他们都在吃着很晚的一顿,所以只能啃干粮喝水。一个个战士围坐在火堆四周,虽然被夜色半掩藏了,仍看得出全部都身材精壮。大都比沈小五要年长,但甚少中年汉,多数是廿来岁年纪。 进食之时几乎都没有人在交谈。这当然因为他们大多互不相识。但沈小五感觉还有另一个原因:所有人都好像不想消耗多余的气力和精神,因为预感到即将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要留在那个时候。——关乎生死的时候。 沈小五这么觉得,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想。 众人里也有几个沈小五认得——不记得名字,但记得脸孔。是在三年前南赣征讨山匪的那时候见过面,那几个人是邻队的精锐山兵。小五当时就在军中听说过这些人攀岩涉水去偷袭贼巢的厉害,因为特别留意他们,也就记住了这几张脸孔。 那几个山兵似乎也认出沈小五是旧同袍。不过彼此到底不熟,只是远远点了个头致意。如今能跟这些人同队,沈小五心里暗暗有些自豪。 今天下午他奉了林清的命令,去了找副将刘守绪(他听说刘大人是奉新知县),随着另外十几个士兵离开本队,加入了这支新部队。沈小五那时知道,这部队每一个人都是由义军将领逐一挑选出来的。 他们接着由一名叫徐诚的千户率领,轻装急行出发,徐大人吩咐他们只需要带一天的口粮,到了预定的聚集地后自有粮饷补给。少了负担,加上全队人都步履健壮,他们行军速度甚快,不久已脱离了大军行列北行而去。 ——也就是南昌所在的方向。 部队行进甚急忙,没有稍息,而且一直走到入黑,才赶到这片被林木围绕的空地。众兵连营帐等物也未带,他们知道今夜定是要在此野宿,也乐得省下时间工夫,也就去收集柴枝生火,就地休息用餐,同时也自行分配好在空地外轮班戒备的哨卫。 沈小五整天都在观察自己身处的这个新部队。他在行军中估算了,全队大约只有三、四百人。每个在行走和干活时都手脚利落,而且即使事前互不相识,很快就自然懂得分工配合。从这一点看来,所有人的头脑和处事能力都不错。期间没有人发出过抱怨,也没有起过争执,都是能吃苦又服从的傢伙 懂得应对现状的脑袋,还有强韧的精神。这两样东西,在战场上往往是比力气和勇气更重要的武器。曾经打过仗的小五,对此有很深刻的体会。 此刻沈小五啃着一块米饼,继续透过火光看着身边同袍。营火四周的气氛缓和,大家看来也都很放松。但小五看得出,任何时候只要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能随时拔身而起奔跑和战斗。 虽然从简陋的衣甲和武器看不出来,他们其实是一群暂时歇息的猎食勐兽。 小五把余下米饼塞进嘴巴里,咀嚼同时微微苦笑。他在想,像这样一群人,身体和头脑都好,又够勤快坚忍,聚集在一起,若是去修桥建屋,开山垦地,大概干甚么都会轻易成功;要是一起干生意买卖,要赚钱发达也不会是甚么难事。 但他们偏偏却要来这里,冒着被杀的危险去杀人。 ——全都是因为那个宁王,吃饱了饭没事可想,就想到要当皇帝,把所有人都捲进来…… 但要不是有这场仗,沈小五这生也离不开家乡那片农田,不会来到这里做扬名立万的梦。 ——这队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想法一样呢?…… 大家都已吃得七七八八,正在收拾时,却听到远方林外的黑夜里,隐隐传来车轮轧过土地的声音。 所有人的神经即时紧张起来,大半人已经迅速拿起武器。他们很清楚,这四百人离了本队急行这么远,早已踏入敌境。 这时徐诚的声音响起。 「不用紧张。是送粮食来了。」 那两辆马车驶进空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中一辆车上堆满了布袋,正是补给这四百人的军粮,另外还有几捆额外的箭矢和数坛松油。 沈小五看这车军粮的份量,大概就只够他们两、三顿,也就是说他们很快就要战斗;松油是点火把用的,他们必定是要在夜里行动。 第二辆车一停定了,就从上面跳下来六、七个人。他们一身都是沾满泥巴的粗布衣服,看来就像刚下过田的农夫一样。沈小五想,部队夜里特别赶来这地点,当然不是为了等几个寻常的农民,这打扮都是伪装,这些人必然就是久在宁王府势力区里活动的线眼。 当中有三个人,格外引起众士兵的注目。他们各自提着包袱和长状的兵器布包,其中一个男人皮肤黝黑,散着一头古怪的鬈曲乱发;一个看来很年轻,走路的姿态有一种危险的优美;第三个是个很高大的妇人,手上的兵器包比其他两人还要长和沉重。 徐诚亲自上前去迎接他们。黝黑的男人与徐诚交谈了数句后,就跟另外两人拿着东西直走过空地,进入旁边的树林里。徐诚则下令众兵将车上的军粮及物品卸下来,各自分配装进行囊。 士兵们将粮食都分装好之后,那三个人也从树林回来了,只见他们已然换穿好衣服,那个眉心鼻樑间有道斜斜刀疤的黝黑男人,一身全黑战衣,乱发也以黑头巾包住,腰间带着大小不同的三把刀,旁边挂着一捆连结了铁枪头的链索,手里再提着一把双手倭式砍刀;妇人抹净了脸后,在火光照映中现出令人心跳加快的美丽容颜,背上斜挂的倭刀比那男人手上的还要长,她腰侧挂了个箭囊,左手提着一把漆色漂亮的长弓;年轻人也是包了头巾,上面再绑着一片铁箍作保护,底下的脸散发出非凡英气,背后和腰间的长短双剑,不似战场之物,古雅得更像王家或富户的藏宝。 他们各自都在手腿上绑了甲片,但保护亦仅此而已。沈小五看出,这是因为三人都相信自己的身手,而不愿依赖会妨碍活动的护甲头盔。 千户徐诚示意众兵聚集过来。那三人全都站在他身边。 「从这刻开始,这队人的统领再不是我。」 徐诚清一清喉咙,指指身旁那黑衣的男人:「是这位……黑将军。」 「黑将军」当然不是真姓。沈小五及其他一些同袍早就听闻过:在王守仁大人身边有几个非常厉害的人物,但却不能公开身份姓名,好像说因为是朝廷钦犯之类……看来就是眼前这三人。 众多战士即使略有惊讶,但都没有暄哗起来。他们跟沈小五一样,已然嗅出这位「黑将军」跟他的两个同伴都不简单。由他来指挥带领,他们没有任何不满。 荆裂提着仿倭刀上前一步,另一只手抚摸着鬍鬚,靠着火堆的光芒审视眼前这四百人。正如众士兵一眼感受到他的厉害一样,荆裂也很快判断出这支部队的成员,符合了他向王大人提出的要求。 「我们今夜才初次见面。」荆裂说:「所以我无法知道,大家是为了甚么来打这场仗。你们有的是为了保卫家园和亲人;有的可能是给县官徵召强迫着带来;有的人也许是不齿宁王府的暴虐无道;有的人也许是想在这场仗里建功立业,捞一笔战利犒赏甚至一官半职……」 沈小五听到这里暗笑了,情不自禁就高声反问:「将军,那你呢?你为了甚么打这场仗?」 他身边的同袍都忍不住笑起来。徐诚正要斥责,却被荆裂举手阻止。荆裂微笑瞧着沈小五回答:「我的原因很简单:我跟王大人有过命的交情。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他把性命豁出来打这仗。所以我也把命豁出来。」 众士兵听了不禁动容,笑声也都停止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荆裂继续说:「不管我们为甚么打这仗也好,眼前就只有 一件事:打赢。」 他举起仿倭刀,用刀柄指往北面,正是南昌城所在。 「如今在我方大军与南昌之间,只有一道障碍:敌军在南昌城外埋了一支千多人的伏兵。这是我亲自查探得知的。他们人数与我大军相比虽然不多,但与城内守军互相唿应,又佔着地利,对我军是个不小的威胁。假如被他们成功阻延我军攻城,宁王府的主力更可能赶回来挟击,令我军更陷入劣势。」 徐诚在旁默默听着,心里其实并不同意荆裂说这么多事情。 ——给他们命令就够了。有必要把这些战略情势都告诉这些兵卒吗?…… 荆裂的想法却不一样。他相信,只有给士卒知道他们为了甚么而战斗,他们所肩负的是怎样的责任,才能够将之真正团结。 果然,众兵面对这个特别的将军,都好奇而专注地听着他说话。 荆裂继续说:「这支伏兵的成员,可以预料都是南昌守军中的最精锐。其中相信还有宁王府近年在外招集的武林好手。」 他扫视面前的每一双眼睛。 「而我们这队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大军还没到南昌之前,先把这支伏兵消灭。」 众人听了不禁动容起闹。这是自然的事:荆裂刚告诉他们,要以仅仅四百人,去消灭一支兵力三倍以上的敌军精锐! 荆裂马上又以雄浑的语声止住他们:「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在想甚么。但同时我也知道一件事情:我们必定会打赢!」 这句话果然奏效。士兵们又安静下来。 「我们会打赢,是因为有三个优势。」荆裂紧接着说。「第一是我们比敌人勇敢。」 士兵群里有人马上高唿问:「这个你怎么知道?」 「答案就在你们自己心里。」荆裂回答。「宁王府的将士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上战场。只要你们不止为自己而战,就一定比对方勇敢。 「不要误会了。我不是要你为了朝廷去打。也不是要你为了我,或者为了王大人去打。我只要求你们就为了这里四百个同伴去打这仗。这就够了。 「相信我。我打过很多次仗。在很多遥远的、你听也没有听过的地方。但是不管是在哪里都一样:能够为了保护身边同伴而战斗的军队,才会活下来,才会胜利。」 听着荆裂的话,众多士兵感觉身体里的血液都热起来。有的不禁在点头。这里许多已有战歷的士兵,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被荆裂重新唤醒。 荆裂高举两根指头:「我们的第二个优势是:敌人根本不会知道我们到来。我与同伴已经勘察过伏兵根据地,找出一条能够偷袭他们的狭道。而且对方认为我军还有三天才抵达。我们这队要远比这更早,出现在他们的后门!」 沈小五与许多士兵这时明白了,为甚么荆裂只招集这个数量的战士:只有人少行动才迅速,也不容易被敌方的细作或哨戒发现。 ——隐蔽,是这次胜负的关键。 「所以我们今晚就要继续乘黑行军。」荆裂指一指堆在一旁那几坛松油。「要越过南昌府界,非如此不可。我们要在没有睡觉之下,全速到达目的地,马上发动突袭。我知道这非常艰苦,但只要做得到,胜利就在我们手上!」 四百战士听了,只是沉默了一会,就开始分散开去。 「你们干甚么?」徐诚急忙喝问。 「去检树枝木头造火把呀。」一个民兵回答。「黑将军说要快啊。我们不要浪费一点时刻。」 徐诚大奇。他身为军人,却从未见过有士兵会这样积极自发。他回头看看荆裂的笑脸,不禁服了。 「黑将军!」沈小五这时又问:「你刚才说我们有三个优势,那第三个是甚么?」 荆裂看看身边的虎玲兰与燕横,耸耸肩向沈小五回答: 「那当然是有我们三个人呀。还要问吗?」 第198章 卷十九 仁者 第三章 奇袭 世上没有多少事情,比你被一个乞丐打更要倒霉。 乞丐。住在人间最底层。仰人施捨、任谁都可欺侮的下贱之辈。 他竟然打了你。 而假如被打的那个人,是堂堂宁王府护卫——也就是如今这整座南昌城的主人——那就更加荒谬了。 可是世上有些荒谬的事情就是会发生。 因此在发生的一瞬间,这黑夜街道上的四个宁王府护卫都呆若木鸡。 当乞丐的竹杖,击打在那名护卫的头盔上时,发出一种非常古怪的声音。竹杖明明很轻而且空心,但打上去却透出一股有如铁鎚打在木头上般的沉厚声响。强烈的震盪力,透过头盔传达到那护卫的脑袋深处。竹杖应声断折的同时,护卫双眼翻白。 只因这一杖击,挟带的是崆峒派正宗武学,「八大绝」之一「开山鞭」的劲力。 那名护卫的三个同伴,完全被这一击震惊得僵住了。 事情发生得多么突如其来。当他们巡逻到这条街巷,在半途看见这个白髮白鬚、拄着竹杖、每步走得危颤颤的老乞丐时,完全没有提防;就在即将擦身而过之际,老乞丐的身体却瞬间挺直了身躯。然后就发生这样的事。 老乞丐飞身一击着地后,双腿马上一转一跨,身体诡异地向左伸展,并乘势将右手上的断竹刺出! 那三人都看不清这动作,只是瞧见一团活动非常迅捷的黑影,那速度不是他们想像里人能够做得到。 假如说刚才的杖噼像雷击,那么这竹刺就如轻风,在碰触时你才察觉它已经到来。 第二个护卫的咽喉,被断成尖锐破口的竹尖贯穿! ——那个尖锥状的裂口,其实一早就刻在竹上,经过勐击后自然断开露出来。也就是说,这连续的两击,老乞丐一早就计算好。 被刺穿喉咙的护卫,眼目瞪得像要跌出来,手里的灯笼堕地。 余下那两个宁王府护卫到这时候才有反应。第三人才刚把手掌包住腰间刀柄,一团黑影却已把他笼罩。 乞丐那只包缠着布条的左拳,结结实实地击打在他喉结上,发出一种破裂的声音。 ——那布条之下,藏着一个镶了铁片的手套,配上崆峒「花战槌」的威力,那颗拳头就与飞射的铁球无异。 最后第四个护卫逃走了不够五步,整个人就俯伏崩倒。他的头盔后掩处仅仅一个寸许的空隙,准确地给一把飞刀命中,刀刃深深插进后颈。 原本在这南昌城内街道威风夜巡的四个宁王府护卫,眨眼之间没有一个再站着。就好像一场戏法一样。 变出这场戏法的练飞虹,脸上并无任何得意。他将断竹拔出尸体,走到第一个被击中、昏眩而还未断气的护卫跟前,将尖竹勐刺下去。练飞虹将对方结果时并没任何表情,就像农夫插秧割禾般理所当然。 堕地那个灯笼还在燃烧。练飞虹上前将之踩熄。 当街道完全恢復黑暗同时,十几条身影从暗巷里窜出来。他们好像早已互相计画好,分工合作将四名护卫的尸体抬回巷里,收拾他们掉落的兵器和头盔,清除打斗过的地上痕迹,用水壶浇到血迹上冲淡再以沙土掩埋。 ——他们在黑暗中作业,却完全知道所有尸体、物件和痕迹的位置,只因刚才在暗中观看时就已牢牢记住,如今几乎不必依靠眼睛。 练飞虹从尸体上收回飞刀,小心地抹净刃上的血,收回怀内的布鞘。这飞刀比他平日用的「送魂飞刃」较小,刃面被他磨得粗糙且涂上黑墨,以减少夜里反光。 四条死尸已被抬到暗巷深处,流血的创口以布暂时包裹,准备一起带去城东处一座荒废小屋。他们预先已在那屋内地下挖了深坑,尸体一送过去就将战甲军器剥走,埋葬土中。 练飞虹随着那十几人前行。他们都是曾效忠已故的江西巡抚逊燧、如今听令于王守仁的细作线眼,全部是江湖人出身,经验丰富又冷静,而且都有点格斗作战的能力——当然战力不能跟真正的武者相比,但如运用得宜,必要时也有一定的奇袭作用。 他们与练飞虹由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做自己的工作。这不是因为生疏,相反是因为深深的互相信任。自从宁王作乱,「破门六剑」潜入南昌府一带开始,他们就已经常合作。如今一起潜伏在最危险的敌军老巢里,更是生死与共,没必要再说多余的话。 第一次目睹崆峒前掌门的杀人技巧时,他们都曾讶异莫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恐怖的老人。 ——他真的快七十岁了吗?…… 而正正就是因为到了这个看似毫无威胁、不会惹起敌兵怀疑的年纪,练飞虹才会负责潜进来南昌城,进行这种破坏守备的任务。 如今那些线眼都早已习惯于练飞虹闪电杀敌的手段,见惯不怪,有时还因此嘲笑敌人的软弱无能。 但他们不知道,练飞虹每一天出来执行任务,每一次战斗,付出了多少代价。 就像现在练飞虹跟着他们走的时候,双膝暗里正以痛楚不断向他抗议。这是刚才几个剧烈跳跃起落的结果。最初那记竹杖的勐击,他的身体要承受那反震,结果现在左后腰紧张得僵硬了。 ——没甚么好抱怨的……至少眼睛还好…… 那招飞刀攻击,其实以他现在的手眼协调力,心里只有七成把握能命中那头盔与战甲领口间的细小空隙,幸好飞刀还是毫无偏差地飞进去了。他为此大感自豪——换在十年前,甚至五年前,这根本是家常便饭。 虽然负着许多重量,众人仍是步履快捷,而且之前就已计画过路线,避开城内宵禁的哨岗,不久即到了那座小屋所在的街道。 他们却察觉小屋似乎有人影。众人顿时紧绷起来。练飞虹摸着衣服内的飞刀柄。 小屋那边马上传来两记短促的哨音,好像夜鸟轻啼。 知道是自己人后,一名细作亦掏出木哨,轻细地吹了三口答和。 众人上前,看见果然就是童静与两个线眼同僚。身材娇小的童静打扮成一个少年郎,穿着到处都是补钉的粗衣,结成男子样式的乱蓬蓬髮髻,再草草包着一块破头巾,脸上又涂了灶灰,看起来就是个混迹街头的小无赖。 「破门六剑」里,她与练飞虹两个最容易混入百姓当中不被怀疑,有男儿英气的童静可以随时雌雄变装,两人一起更可扮作一老一少的亲人。因此潜入南昌城这任务,就决定由他们进行。 众线眼将尸体搬进小屋里,童静跟练飞虹亦并肩跟着入内。为怕被人看见灯光透出,小屋的窗户和各处缝隙都给封起来了,未点灯前伸手不见五指,内里更极是闷热。 「这么快就过来?」练飞虹问。 童静点点头,带点兴奋地说:「在永和门。杀了两个。」 练飞虹看见童静的笑容,皱眉摇摇头:「我说过甚么?」 童静挥挥手:「不要担心。我笑,不是因为杀了两个人。只是因为没有给发现而觉得满意。」 「那就最好。」练飞虹仍仔细看着童静的脸,语气凝重。「不要忘记了。」 童静点点头。 练飞虹所担心的是,童静会因为杀人而兴奋。她先前所遭遇心性失控的毛病,已经向其他各同伴说了。练飞虹对此格外紧张,只因他也知道以童静那种武学天赋,入魔的危险也更高,所以一直谨慎地监督着。 ——你可别变成雷九谛那种傢伙呀…… 「可别怪我啰嗦。」练飞虹又说:「偏偏就在这种关头碰上了战争,几乎天天都要出去杀人……不到我不忧心。」 「我知道。」童静再次笑了笑。「我真的没事啊。而且我已经找到一个方法,令自己的心绝不会再出事。」 「是吗?那是甚么?」 「是秘密。不告诉你。」童静咧着嘴巴,露出故意涂灰的牙齿。那样子实在滑稽,练飞虹忍着不笑。 童静的秘密,当然就是想着燕横。只要有燕横在心中,她就像在大海中有了锚一样。 其实童静不说,练飞虹也已猜到。但毕竟燕横人不在,若是再多提,也许会令童静感到寂寞忧伤,于是练飞虹住口了。 由练飞虹负责潜入来南昌城,大家都无异议;但当童静决定也要加入时,最初燕横激烈反对。 「不行!」燕横那时向她说:「我不在,怎么保护你?」 「你对我没有半点信心吗?」童静问。 「不是……可是你一旦进了南昌,就每一天四周都是敌人……」 「你要明白啊……」童静牵着燕横的手说:「这场仗,比你跟我的事情还要重要。我们答应过王大人,尽一切的努力,都要为他打赢。现在明明有些事情,是我能够做到的,而且做得比谁都好。我们不能退缩。大家都一起打这仗,大家的命都一样重,没有分别的。」 燕横不是第一天战斗,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以前他还没有碰上这个状况…… 此刻练飞虹看着童静,回想起她与燕横分别时那个模样,更是不忍她再想起,于是找个另外的话题。他垂下脸将鼻子凑向腋下,大力嗅了嗅。 「哈哈,我很臭吧?」练飞虹嬉笑着向童静说。 既要伪装成乞丐,那身酸臭少不了。而且这气味也是用来掩饰杀人后的血腥。 童静听了,却没有乘机嘲笑练飞虹,反而淡淡说了句:「没甚么。」 她心里想:练飞虹是为任务而忍受这身臭味的;我身为同伴,也嗅一下有甚么关系? 练飞虹瞧着童静的模样,心里想:她真的成熟了。他对童静的忧虑也因而减少了几分。 这时屋里众人已经快要完成工作。得来的兵刃和战甲都已用布袋装好,准备运送到另一处集中储藏;尸体则已被泥土覆埋。众线眼们一身汗水泥泞,都各自坐在屋内四周喝水休息。 这种厌恶的工作,谁也不想干。但他们很清楚是为了甚么去做,也很清楚若稍一疏漏会有何后果,也就没有抱怨。 练飞虹截杀这队巡逻护卫,并且令他们平空消失,是为了令南昌城的守军产生疑虑不安。到底四人是遭遇不测?还是趁夜攀城墙遁走了,以逃避即将来临的围攻?守军无法确定。军队里人多,一件不明的事情就自然会生了出许多不同的说法。更何况这已是练飞虹进城以来暗杀的第五队护卫。在敌人之间散佈狐疑和恐惧,是制造不稳的极有效方法,而且所需的人手甚少。 另一边童静暗杀的两人,则放任他们躺在永和门附近的街道,两名同行的线眼并用锄头镰刀等农具,在死尸身上制造许多伤口,令他们看来是被城内百姓仇杀。这在南昌军民之间制造更大的不信(本来宁王府在南昌已是声名狼藉),守军在城内草木皆兵,神经更是紧张。 童静特别选在永和门附近下手,也是因为发生此事后,守门军必要从别处调集人手来加强戒备,那就甚可能削弱其他城门的守备力量。 除了故佈疑阵,这些暗杀行动也附带一个得益,就是收集到一批宁王府护卫的军器兵甲。众线眼日间在城内,亦努力打听出一些与宁王府有极深仇恨的人家,从中挑选壮丁暗中联络。宁王府在南昌作恶多年,欺压抢掠、侵吞民产房屋等事干下不少,线眼们很快就找到一批符合的对象,并已暗中联繫。这些军器正好可作他们的武装,人数虽不甚多,但在城墙之内只要好好集中运用,练飞虹深信能够产生极大的奇袭效果。 童静和练飞虹在南昌这些天以来,一天一天逐小地进行着这些任务。由于守军已经收到王守仁大军要来犯的消息,城内戒备甚严,宵禁之外又在各处设置哨卫,他们所有人行动都不容易,所以不能有甚么大动作。但即使如此,这些小成果一一累积起来,最后就可能变成左右总体胜负的条件。 ——胜利,往往就是如此筑起。 练飞虹走到小屋中央埋尸的地方,踩踩沙土确定已经掩盖得密实。他们今夜之后不会再回来这小屋,但仍要确保不会被人发现「失踪」的四个护卫。 他把众人都集合过来,扫视每个人疲倦的脸。 他们这些天以来,日间要勘察南昌城的守备变化、收集情报和招集与宁王府有仇的勇士;晚上就要执行这种暗杀行动、搬运物资和偷偷做各样破坏,每天轮流睡眠不足两个时辰,同时还要承受随时败露身份被捕杀的恐惧。 「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练飞虹说。「我也一样。」 他们看着飞虹先生那张苍老的脸,那深重的疲倦显而易见。一想到他刚才还能闪电击杀四个全副武装的宁王府护卫,他们就感到不可思议,也对他无比佩服。 ——这老头吃的苦绝不比我们少。而且他做的事情,我们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代劳。 童静也看得出,飞虹先生正在极限徘徊,不由为他担心。 「可是很快就会结束。」练飞虹眼袋深重的双目,在油灯的光芒下透着不屈的意志。「再过几天,王大人就会到来。到时我们就在这城里发动,里外一起将敌人的防守击破!」 他瞧向他们每一人。 「这场仗即使打胜了,也没有多少人会知道你们的付出。大概不会有甚么巨大的奖赏。将来也没有人会记得你们的名字。可是我们这段日子做的一切,我们自己知道。谁也无法抹杀。你们每一个都是英雄。请受我崆峒练飞虹拜谢。」 说着飞虹先生就拱拳向每个人低头一揖。童静亦跟着一样,向他们逐敬礼 众人动容。他们不是武林中人,但都知道天下九大门派之一的关西崆峒派 而崆峒派的前掌门,正向他们低头感谢。 这是将来可以跟子孙述说的珍贵回忆,千金难买。 在这间昏暗、闷热、残旧又骯脏,地底还刚刚埋了四条死尸的废屋里,这群人,感受到身为战士的尊严与光荣。 敌人的刀锋最接近的那一瞬间,跟沈小五的头顶只相隔一节指头般的距。 但沈小五的身躯及时沉下去了。 三年之前,沈小五只跟那个地堂门武者学了四天,总共学懂了六个动作。其中四个动作都只是锻鍊用的,只有两个是真正能在战斗里使用的招式。其中之一就是此刻他这矮身前窜的动作。 虽然学的时日很短,但他这三年来几乎没有一天不练习。因为他见过那个武者是如何战斗。他知道这些动作,有一天会保住他的生命。 就像今天。 刀锋往横斩开他头上的发髻。他的头仅仅及时躲开了。 沈小五向前方低窜的势道没有停下来,相反更以腰身和双腿加力前冲。 顺着这个势道,他把右手上的镰刀压低着横斩出去。这刀招就是他学习的第二个地堂门实战动作,再加上他自小在田里挥刀收割所练习出来的劲道和身体协调。 那地堂门武者当年还没来得及教会沈小五任何完整的招式,就因为王大人调动军队而分别了。将这低身前窜再配合挥镰刀横割的招法,是沈小五自己想出来的,并在战场上验证。 沈小五这挥刀的角度,比敌人的腰还要低。在这种二人交击的短促时刻里,对方的视线根本就捕捉不来。 镰刀的弯刃割进对方右膝盖以上的筋肉。由于沈小五准确地避开了膝盖骨头,那刀刃没有遭受硬击的阻力,只将对方大腿筋割断,刀身马上脱离出来,沈小五乘着低窜之势向前翻滚,避开了敌人的报復。 沈小五滚了一圈跪定后回头,看见那敌人一条腿失却了力量、惨叫堕地的情景。 但是他的惨叫声并不响亮,因为都被四周无数的惊唿、痛楚哀号与杀气喊声盖过了。 这片南昌城郊的石碑场,已然化为激战之地。 沈小五等四百勇士跟随着荆裂的带引,就在天将亮的黎明时刻,循着一条山间狭道接近,从敌人预想不到的西北方位,杀进了南昌守军千人伏兵在石厂的营地。 守军自己当然也知道这条间道的存在,于道中设下警戒的哨兵。但是在荆裂、燕横与虎玲兰前导开路下,这些哨戒一一无声无息地消失,没有任何一人能向本营示警。 在这最黑暗、守备方也最渴睡的时刻,荆裂的部队借助四周石材堆的掩护欺近。他们在敌人眼中,就好像在营地里平空出现的幽灵。 这四百个杀气充盈的战士,的确就像从地狱爬上来。 宁王在南昌府周边广佈耳目,故此很清楚王守仁大军的所在。根据情报对方最少还有两天才可能抵达南昌城,伏兵因此正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准备给王守仁的攻城军一个拦腰截击。 可是他们遗漏了另一个更重大的情报:王阳明打仗的方式,总是超出你的预想。 荆裂来袭时,伏兵大半还在营帐中睡觉,当惊觉出现了敌人才匆匆拿起兵器冲出帐篷,各营士兵只是本能地聚集在一起,阵形甚乱。 至于正在轮班守备营地的宁王兵,人数其实与荆裂那方相若,然而他们突然遇袭,心里早就慌了一半,有些只懂往反方向走避,余下较勇健的宁王士兵,尝试组织弓阵去抵抗冲杀而来的敌人,但反应太慢,未及成阵射击,荆裂已当先带着四百人杀进来,马上演变成格斗肉搏! 沈小五砍倒那敌人之后,马上站了起来。他先前被对方用盾牌打落的长枪就在脚边,但他想了想,决定不如就将敌兵掉下的这副木盾捡起来,穿上左臂提着,右手拿着镰刀,跟随同袍再向前杀去! 他与十几个战士,自行结合成一个小队阵,互相配合和掩护。沈小五用木盾抵去敌人的兵刃,让同袍可乘隙以矛枪刺杀对方,即使对方躲过,他的镰刀又紧接从下路偷袭。另外也有几个拿砍刀与斧头的同伴,保护长矛手的侧翼与沈小五的背项。他们这组织打法屡屡得手,未折损半个同伴,已然把对方七、八人杀伤。 就在此时,有一个身影在他们跟前十多步外的战场上横过。所有人都不禁向那身影看去。 本来在这纷乱又充满危险的战阵中,没有一个人会特别引起注目。但这个不同。他在战场上走过那姿态,有如处于另一个世界。 假如勉强要形容的话,那就像所有人都在深水中勉力浮沉,唯独他一个所经之处,水都分开去,能够自如行走。 他们看着那个比沈小五年长不了多少的剑士,迅速地在战场穿越而过,长短双剑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人或物能够拦阻,一一崩解。 燕横挥舞刺杀的动作,在众战士眼中就如水流入隙般自然,一一攻入敌兵无法自救的方位,连环而迅速杀败八、九个人,就好像所有剑招都已预先想定,所有敌人的动作反应都经过排演一样。 ——这当然不是事实,而是燕横高超剑技与实战经验的完全体现。 燕横无须使出「雌雄龙虎剑法」的高妙剑招——对付这些士兵根本就用不上。甚至可以说他没有运用任何既定的剑法,而只是随着战斗的流向移步、攻击、闪避。一切归于最单纯的角度、方位、时机。最纯粹朴实的剑。但也是最上乘的剑。 此时有人挡在燕横跟前,他并非寻常士兵,是一名投靠在宁王府的袁州飞云派武者。飞云派擅长于剑,但这个弟子身材胖壮,天生力雄,擅用一双铁杖,此时正要以本派独有盘身发劲之法,将沉重的三尺长铁杖朝燕横头上噼过去! 可是就在他开始发劲之时,燕横即已敏锐地察觉出,此人武力不同寻常兵卒。燕横的身体自动起了反应,原来轻快挥剑疾走的他,剎那身体如铁沉实,稍一坐马,心中闪现「虎相」的想像,以近似「虎雷落」的发劲方式,全身向那敌人撞去! 铁杖还只举到肩后,那飞云派武者已见燕横后发先至直闯他中路,还没来得及退缩变招,已感胸口有如爆炸开来! 燕横以左手「虎辟」短剑的柄尾,印撞在对方胸中,那飞云派武者胸肋骨头马上断裂,壮胖的身躯朝后飞去! 击飞敌人之后,只见燕横下一瞬又已放松,恢復先前轻捷的状态,不浪费半点多余力量。那变换自如,举重若轻,足见他的剑道又已进入另一层次。 燕横穿越敌阵之处,正正是敌兵聚集最密、最有可能组织出反击的方位,却一下就被燕横带头清扫压倒。跟在燕横身后的民兵,从他打开的缺口杀入,更把敌人刚刚才结成的阵形彻底打散。 ——他们当然也都一一目睹燕横的厉害,心里更坚定成深信,跟随着这个年轻剑士战斗,必胜无疑! 燕横在沈小五等十几个民兵眼前掠过,其实只是很短促的事。他们却已深深为之震撼。尤其是草草学过一点点武艺的沈小五,心里更是受到极大的冲击: ——原来学武功,是可以变成这样! 他们也与其他附近的义军同袍一样,受到燕横的激励,立时生起无比信心与士气,十几人保持着刚才那坚实的阵式,吶喊着往石厂深处冲杀! 四百名勇勐民兵从那狭道口奔出,朝着石厂的腹地杀去。这中间颇有一段要跨越的距离,却只得左侧有山壁保护,右翼则完全暴露,是民兵这场突击的唯一弱点。有一支百多人的宁王兵队发觉了这一点,趁着民兵还未全数冲入石厂营地之前,绕过去对方的右翼后侧,准备施以反袭。 但就在这支宁王兵还差数十步才绕至发动之时,他们在黑暗里听见了飞箭的破风声,冲在最前头的士兵马上有人中箭,惨叫着倒地! 原来仍在一队义军民兵,仍然留在那狭道口处殿后,正是为了截止敌方绕来背后反偷袭,此时一见有敌兵出现,马上就在黑暗中放箭! 那百名宁王兵一时无法判断,对方的弓队到底有多少人,只知道第二轮箭矢射来,又有一人倒地。 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要隔远判断方位距离甚是困难,射箭命中率应当极低;但这么快就有人接连中箭,宁王兵心想,敌人弓手数目必然不少,定是在密集发射之下,才可能有此效果…… 其实他们能够冷静一点仔细聆听的话,从那箭丛破风的声音应能判断出,截击他们的弓手其实只有十几人。 令他们有此错误判别的,是里面其中一张弓。 虎玲兰那高大的身躯挺立着,第三度搭箭弯弓。她久经严格锻鍊的眼睛,在黑夜中只需依靠一点点远处火光的映照,一点点敌人兵甲的反射,就能测知目标的方位与走向。 每一次虎玲兰的手指轻轻放开弓弦时,心里都在向腹内的孩子祈求: ——保佑这一箭。 ——命中。 第三箭,贯穿了又一名宁王兵的胸甲。 带着这队宁王兵的那名统领,这时也痛苦唿叫起来,整个人从奔跑变成向前滚倒。他的大腿亦中了一箭。 原来跟着虎玲兰那十五个民兵弓手,他们虽然没有她那种超凡眼力与射术,却有临机应变的脑袋,懂得跟随虎玲兰所射的方位一同放箭,以增加命中机会,结果这次幸运射倒了敌队的统领! 这令那群宁王兵更是慌乱,即使加起来其实只有四人被射倒,这百人却失去了穿越过箭雨继续绕击敌人主队的勇气,反而从原本的来路退却。 ——这也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到来夜袭的义军民兵,总人数其实比他们少得多。 察知敌人退却,虎玲兰也不迟疑,马上抛下弓箭,拔出长长的野太刀。 「跟着我!用你们最大的声音吶喊!」 虎玲兰说完,就叱叫着当先沖上前去。 后面那十五人也都改换了近战兵刃,起步跟随虎玲兰,一个个放尽喉咙,发出最高的喊杀声,一同往退却的那支敌兵追去! 那百名宁王兵听见敌人乘势追杀而来,也不辨对方人数,慌忙加快脚步奔逃。恐惧和混乱在众人之间极快传染,最初还能保持聚在一起退却,后来渐渐害怕得往不同方向散去,心里只希望人多的那群同袍会成为敌人追杀的目标,自己就能保住性命。 在虎玲兰率领之下,他们只凭十六人就将百人敌队驱散。 双方的分别,就在一股「气」。 虎玲兰看见此情况也不穷追,转而带着十五人赶上本队主力去,在侧后方继续掩护的任务。正巧有五名宁王府的长枪兵从这个方位的帐篷出现,刚刚碰上了虎玲兰到来,他们黑夜中也没法分办男女,只是一涌向前,想把枪头搠向虎玲兰! 野太刀的光芒在这黑暗里并不太亮。真正令宁王兵震撼的,是那惊人的刀风。 还有被斩者身体飞去的巨大能量。 那五人在眼目难视之下,无法得知自己被甚么击中,只是迅速地一一倒下或被斩飞。枪桿与骨头的碎断声无法分开。惨叫有如野兽濒死的哀号。 那长刀的威力,就连她身后众民兵也被惊呆了。 以今天虎玲兰的功力,其实绝对能够用更精细不费力的招式打倒这些敌人。但她是故意使出这有如火山爆发般的横扫,就是要确保再无一个敌人有胆量朝这方向攻来。 就像燕横一样,虎玲兰以一人之武力,令所处附近的民兵士气大大提升,战力亦因此倍增。这奇袭队快攻深入敌阵,面对超过三倍总数的敌兵,最怕就是被对方从后反袭围攻;如今因为有虎玲兰在而没了后顾之忧,人人更是奋勇向前推进,一股作气攻到了石厂营地的最中心。 在主将营帐前,冯十七赤着上半身,提着一柄虎头砍刀站着,身边有三、四十名近卫保护他。他急于走出营帐稳住军队,就连衣服战甲都来不及穿着,状甚狼狈。 「敌人到底从哪边来?」冯十七高声喝问,同时已有侍从兵拉来了十几匹战马,他当先就登上其中一匹,想从高眺视战况。 「好像是……西北那边!」有部下回答。 「是间道!」冯十七切齿说着,将马首拨往那个方向。他身边好些精锐的骑兵亦一一上了马。 冯十七有点后悔,没在那山间狭道一带再多设哨卫。但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这支伏兵会被对方察知,并反而成了偷袭的目标——明明我才是伏击敌人的一方啊…… 不过冯十七既受命指挥这支千人大队,亦非无能之辈。从前就是山贼首领的他,马上就作出了判断:那山道异常狭小,行进不易,对方突袭而来,人数不能多;即使来犯的敌军真的人多,一时亦不可能全部走出那狭道,全数投入战场。只要我方组织好迎击,以多压少,将对方迫回去间道之内,其突袭就无法得逞,到时我再设置弓铳队迎向那狭道出口,对方只会被困死在内! 战法既定,冯十七就下令通报主将营的邻近队伍都来集结,准备反击。 可是就在冯十七刚下了命令时,他就听到前头战斗的声音,而且远远比他预料的来得更接近! ——这么快? ——这是甚么行军攻法? 民兵的快攻如此迅疾,只有一个原因。 而冯十七很快就看见那个「原因」。 那是一个人。所有的宁王兵,都在遇上那人之时崩溃、倒下或逃走。主将营一带营帐外点燃的火把较多,因此坐在马鞍上的冯十七,看清了那个人。 也看见了他战斗的动作。 这个人,冯十七在五年前第一次见过。在九江城,跟着李君元。 第二次看见这个人,就是他把宁王府搞得天翻地覆,并挟持着李君元大模大样离开的时候。 冯十七那次极是庆幸,没有在宁王府碰上这个男人。只是他见过那夜死在这男人刀下的尸体。 ——这个人,简直就是一场会行走的灾难。 ——对于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而言。 五年前李君元曾经以将军的地位,引诱这男人效力宁王府,当时的冯十七对此大感妒恨。但是到了此刻,冯十七多么希望,这个男人当年答应加盟宁王府。 只因他绝不想与此人为敌。 但战场上发生的事,总是你不希望的比较多。 仿造的双手倭刀,把又一名宁王府士兵砍倒。一身黑色衣甲的荆裂,已经走到与冯十七距离不足百步之处。 荆裂马上发现主将营前那堆骑士。距离虽远,光线也不足,但荆裂的眼力,迅速从中分辨出冯十七。 冯十七不是用看,而是用感觉知道,荆裂正远远盯着自己。 接着就是更要命的事:荆裂左手放开仿倭刀的长柄,从腰间拔出鸟首短刀「牝奴镝」,将那奇特的异国刀锋,遥遥直指冯十七。 荆裂身边的数十个民兵马上响应,也都朝他刀尖所指方向看过去。 荆裂的眼睛并未离开冯十七,双手斜垂着刀,起步朝他奔跑。众民兵也都提着兵刃紧随。 冯十七的身体里升起巨大恐惧,完全吞噬了他作为军队将领的理智。他的反应,回到从前与几十个亡命之徒啸聚山林的时候。 那时主宰他人生的,只有两种最原始的情绪:贪婪与自保。 冯十七拨转马首,用砍刀的刀背狠狠打在马臀上,全速往荆裂的反方向骑马奔逃! 跟从他的那十余骑近卫,一时无法判断冯将军到底是逃命还只是后退重整,只好也驱马随他而去,却见冯十七全未有稍停之意,更似乎是往南昌城的方向而去。 先前冯十七所唿召的几支近卫部队,此时正好赶过来准备战斗,却目睹冯将军本人已带着骑队退走。他们以为这就是命令,于是也往同一方向奔跑! 然后不知道是从哪个士兵开始,有人传递出主将的决定: 「逃命了!」 「赶快回南昌去!」 「不行了!敌人大军都来了!」 「王守仁来了!」 宁王府千人精锐伏兵,士气战意至此彻底崩坏。 就只因为他们的主帅看见了荆裂一眼。 战斗完全结束之后,右半边脸染满鲜血的沈小五,高举那面痕迹斑驳的木盾牌,还有木柄已因多次砍斩而变松的镰刀,朝天发出无比亢奋的嚎叫。 ——赢了!真的赢了! 四百人,将敌方过千精兵击散驱逐。一切就如「黑将军」的预言一样东方刚刚浮现的晨光,照出他明亮的双眼。经过彻夜未睡的急行军,加上这艰苦激烈的战斗,沈小五以为在完结一刻自己就会马上昏倒或睡着。可是正好相反,那胜利与生还的强烈兴奋,完全把身心的倦意驱去。他不只唿叫,还像个野人般不住跺脚,又敲打着刀盾,像跳着一支原始的舞蹈。 身边的同袍也是同样地亢奋,或用力拥抱,或像沈小五般高叫,尽情发洩开战之前累积的焦虑与恐惧。 「够了!」徐诚走过来喝止他们:「还有气力的话,就去营地外围把守,还有帮忙收捡同伴的尸首!」 徐千户这一句话,就如冰水淋到众民兵头上,他们的兴奋一下冷却了。徐诚提醒了他们两件事:仗还没有打完;胜利是用人命牺牲换来的。没有高兴的理由。 他们看着徐千户,见他的袍甲上也到处都是鲜血和破口,战盔亦已不翼而飞,知道就连将领刚才都身陷凶险,这一战并不如他们想像那么顺利。 众兵都按照徐诚的吩咐,分散去做各种善后。胜利的兴奋一旦消退,疲倦就马上袭来,每个骨节都像火烧一样,视线在晨光下难以集中。但他们没时间可浪费。民兵实际上人数稀少,天亮后万一敌兵回头察看发现了,说不定就会马上反击。首务就是在营地周围布下防线。众人拖着疲睏的身躯,打起精神来执行任务。 敌人匆匆逃亡,遗留在营帐里的弓箭和火器不少。民兵大多不懂操作铳炮,徐诚只下令将弓弩分配到各防线上,稳住形势。 半数的民兵负责防卫,另一半则在营地上收集军器粮食马匹等物资,将受伤走不掉的生还俘虏驱赶在一块看管,治理受伤的同袍,还有收集己方阵亡者的尸首。沈小五较年轻力壮,就被派去收集军粮,搬运堆放在一起。 另外一项重要的事,是马上将捷报回传给王守仁的大军,并请他们急送一队人马来协助守备石厂,以免又遭敌人夺回。他在敌人留下的战马中挑了两匹,给两名线眼骑乘,嘱咐他们尽快到达通传: 「伏兵已除,南昌城就在眼前。」 死在这场奇袭里的民兵一一被抬到营地中央排列着,并以帐布盖着尸首。 荆裂支着仿倭刀,早已站在那空地上,默默瞧着不断排起来的死尸。 徐诚则四处做着点算的工作。他内外的疲劳绝不下于任何一个民兵,只是用意志抵抗着,绝不给部下看见。 终于他也知道最终的数目。从遗下的尸群粗略估算,义军一共击杀了大约二百个敌人左右,另外约五十个敌兵已重伤奄奄一息,三十多人受创,无法及时逃走而被俘虏。 至于己方有三十八人受伤,超过半数是轻伤,治疗后就可重投战场。阵亡者则为九十八人。 这就是打下义军第一场胜仗的代价。 徐诚看着空地上的部下尸体,得到这个数字,甚受震撼。这么短的时间里,死去了全队两成多的战士,战斗的过程比他本来所想还要危险和酷烈。整支奇袭部队,刚才其实已被削弱到几乎难再在厚实的敌阵里前进,只是发生得太快,他们没有察觉,如果敌军再多拖延一阵,情势可能已经逆转。 而他们能够打到这个地步,还是全赖有荆裂、燕横与虎玲兰三位武者在阵,否则如今这个战果连摸都摸不到。 徐诚看见荆裂,也就走了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徐诚本人学过一点武艺,身为军官亦见过不少武林好手,但像荆裂等三人刚才在沙场上表现的战力,超越了他的想像。徐诚从来不相信,个人的武力,能够如此左右一场战事的胜负。 「将军。我们打了漂亮的一仗。」徐诚说。而且这胜利意义重大:义军动用了最少的兵力,以最短的时间,翦除了进军南昌的唯一障碍;主力军将以最盛的精力锐气,直敲南昌城大门,而且不必担心宁王大军及时赶至。 但是荆裂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凝视地上的尸体。他知道徐诚并没有说错。无论怎样看,这次奇袭都是绝对成功。即使眼前同袍的死尸再增加一倍、两倍,只要是为了胜利,他还是会毫不犹疑地下同样的命令。 但即使如此,在这个刚刚战胜的时刻,在将要再次举起兵器作战之前,荆裂选择了悼念而不是庆祝。 从少年时代起就久经战阵,荆裂怎不明白战争就有人死亡的道理?冲在最前头的他,总是尽每一分力,想在最短的时间里多斩杀一个敌人,因为那就代表他率领的士兵多一分生存的机会。但无论是谁,无论具有多大的本领,也无法完全阻止战友牺牲。他不能,王守仁也不能。 由庐陵之战到这一仗,荆裂很清楚自己所指挥的那一张张脸孔,有些以后都会在世上消失。而用激励的言词送他们去死的就是他自己。无论那是多么必要的战斗,为了多么崇高的理想,这事实也不会改变。 而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拒绝对死者麻木,就是拒绝遗忘。 荆裂到了今天,还是会常常想起薛九牛。那健壮而年轻的生命,在庐陵为了救助他而消逝。他仍然记得那少年永远不会长大的脸。大概以后都不会忘记。 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然而荆裂时刻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那些生命的重量。每个战士的命都是平等的。要是忘了这一点,就只会被权力和慾望吞噬,总有一天再没有人会为你而战斗。 在荆裂身后的几十步外,虎玲兰坐在一块倒下的石碑上歇息,用布抹拭着野太刀。当年她带着这柄刀离开萨摩国时,它还是新铸的,未经过任何战斗;如今七年已是战迹斑斑,刃口也有多处凹陷了。她用指头轻轻抚摸那些凹口,仔细察看过,并没发现刀身有危险的裂痕。她在想,下一场战斗之前,要稍稍打磨一下刀刃。 她不时瞧向荆裂的背影,但并没有上前去找他。她知道荆裂这种时刻在想着甚么,也知道他宁可一个人静静地思考。她继续抹刀。 「你好……」她身后响起一把声音。回头一看,正是刚才负责殿后、与虎玲兰一同作战的其中一名民兵弓手,此时双手拿着一个油纸包与盛水的竹筒。 那民兵其实一直不知道该如何称唿虎玲兰,也就只好不称唿,只是吞吞吐吐地说:「这里……是我们在敌人营里找到的肉干……你大概饿了,请吃一点……」 民兵目睹过虎玲兰的刀箭绝技,简直视她如同女武神,即使她是如何美丽,他们都只敢对她恭恭敬敬,绝不敢存半点歪念。 倒是虎玲兰却展示出鹿儿岛武家女儿的豪迈,咧着皓齿一笑,放下刀把粮水都接过来,马上就咬了一口纸包里的肉干,一边咀嚼一边说:「太好了,我正饿得要命,谢谢!」 那民兵的脸红得像快要着火,点个头就急急离开,心里想自己待会在睡梦中,也会看见虎玲兰这美绝又充满生命力的笑容。 虎玲兰吃着肉,一边轻轻抚摸肚皮,喃喃说:「你也饿了吧?……真是个乖孩子,这次从头到尾都没有闹。妈妈很快又要再战斗了,到时你也要一样的安静啊。」 她说时露出的温柔笑容,无比幸福。 换作是别的女人,在战场上怀着孩儿,必定感到害怕焦虑。但虎玲兰没有。她甚至觉得,这孩子还没有出生就受战火的沐浴,乃是必然的命运。 ——他是我跟荆裂的孩子。是武士的骨肉啊…… 这时沈小五已把同袍的尸体搬完,暂时休息着。他吃着饼时,脑海却还是无法休息,仍然不断浮现刚才战斗的画面,尤其是燕横那些凌厉的剑招。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把腰间的镰刀拔了出来,在空中缓缓模仿着。 「你看得见吗?」 这声音几乎令沈小五被饼噎着。看见燕横直走过来,他慌忙吐去那口饼,将镰刀收在背后。 但燕横没有因此放过他,直视着他的眼睛再次问:「我说,你看得见我的剑招吗?」 沈小五只好点头。 燕横想了想,又向沈小五走近两步,令沈小五极度紧张,心里在焦急:我有甚么冒犯他了吗?…… 「我也看见你那刀招。」 燕横这时却又说。 沈小五以为自己听错。 ——他看见我的「刀招」?那在他面前能够称为「招」吗?…… 「对啊。就是你斩敌人下盘那招。」 燕横用手掌比划着,果然就是在说沈小五冲前低斩的攻击。「不错啊。」 沈小五无法相信地瞪着眼睛。眼前是他视同神人的剑士,对方竟然在纷乱的战场上,仍有分神留意到他那粗浅的自创刀招,现在还加以赞赏! 「可是没有人教你吧?」 燕横继续说:「其实当你出刀之后,双脚着地时只要这么站,两腿就可以马上转身起立,不用在地上翻滚或跪坐。」 他说时就地向沈小五示范那个站法。沈小五这三年来自习此刀招无数次,现在一看见燕横的演示,马上就明白那动作的道理,知道要如何改善这得意招式,心里大感兴奋。 ——没错啊,这样我就能更快恢復平衡和防备! 「在战场上,四处都是敌人。」燕横解释说:「你回覆态势越快,被敌人乘机袭击的危险也就越小,能够活下来的成数也就越高。没有甚么比活下来更重要吧?」 沈小五听着勐地点头。 「不过你之前久已习惯这套动作,一时要改过来大概不可能。」 燕横拍拍他的肩头。你自己先记着,将来才练习吧。现在只要集中精神,应付接下来的战斗就好。」 他的眼睛转向北方远眺。那就是南昌城的方向。 「很快就要再打呢。」 在那方向,有人正在等着他。他恨不得现在马上就骑马奔过去。但是他知道不可以,还得再等。 ——静,我很快就来。 ——我们将在那城门相会。 ——并且一同享受胜利。 「请问……」 沈小五这时才终于鼓起勇气说话,打断了燕横的思绪。 「甚么事?」 「你……」沈小五指一指燕横背后的「龙棘」剑柄。「你学了多久?」 「十二年。」 燕横微笑着回答。其实这答案还没有说明一切:他这十二年剑道生涯,包括了后半那惊涛骇浪、在生死之间求道的六年历程,并非一般武人锻鍊同样时日可比。 沈小五想了想,才下定决心开口。 「你可以……教我吗?」 燕横听了,眼睛不禁亮起来。 「好啊。」燕横爽快地回答。「打完这场仗之后,假如你还活着,就来找我。」 沈小五呆在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横说完,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也就转身离开,才走了几步又回头。 「啊,对了,你那柄镰刀,已经不行了。趁现在去敌人兵器库找另一件合用的兵刃吧。还有,我记得你叫小五,对吗?我叫小六。以后再谈。」 燕横朝沈小五展示的那笑容,有点像荆裂。 第199章 卷十九 仁者 第四章 王师 南昌宁王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冯十七将军带着原本应该伏击王守仁的精兵,狼狈地逃回来南昌,全城的人都看见他们慌乱的状况。败战的恐惧,立时就由他们传染给城内的守军。 ——这就是王守仁希望出现的效果。将恐惧传入南昌城,就是今次奇袭的附带效果。 随同冯十七陆续逃回南昌的将士只余大约五百人。除了被荆裂部队杀伤俘虏那二百多人之外,其余没有回来的士兵都已逃散,不想再投入守备南昌的战斗。 但是冯十七以至宁王府众人并不确知这一点,以为千多人的部队有过半都已一夜间被屠杀,对王守仁军队的战斗力更感害怕。 ——明明听说王守仁临时招集的,不过是杂七杂八一群民壮,论调练和武装,都远逊我们宁王府的护卫军,怎么会这般厉害?…… 宜春王朱拱樤在宁王府的军机要地「龙虎厅」内焦急地来回踱步,无法安定下来。 「王爷还是不要再走。小人看得眼也花了。」 说这话的是坐在厅堂交椅上的太监万锐。他虽然是阉人,但除了无须之外没有予人阴柔之感,反而看来比身材瘦小的朱拱樤还要强壮,眼目里光芒凌厉。 「你叫我怎能不担心?……」 朱拱樤嘆着气说。「快要来了……那王……快要来了。」 万锐站了起来,他一身披着胄甲,椅旁的几上还放着佩剑。这段守城的日子里万锐都这样穿着,好给众多宁王府护卫军看见,以示守城的决心。他并安排留在南昌的两位宁王公子都尽量穿着戎服,激励士气。 「王守仁。」万锐盯着宜春王说。「假如王爷连敌人的名字都不敢说,又如何击败他?」 「击败他?」朱拱樤苦笑。「能够多守住南昌几天,就已经走运啦!」万锐见他竟如此丧气,心里不禁嘆息。 如今南昌城名义上虽由宁王的三、四子两位统治,但二人年纪幼小,实际军务就由宜春王朱拱樤与万锐二人掌握。 宁王朱宸濠多年来密谋夺位,有两个王室宗亲一直都暗中协助,一个是血脉较亲、如今正随着宁王出征的朱拱樻,另一个就是封地在南昌旁边宜春,因而世代来往频密的朱拱樤。 论财力与人手,宁王其实并不真的需要他们,只不过将来他宣佈「正位」,怎样也得有几位朱姓宗亲支持才好看;而二人则期望乘着朱宸濠的野心,将来可得赐封千里,并且成为朝廷重臣,不似现在只当个「穷亲王」。 可是朱拱樤感觉眼前这条路,似乎越来越晦暗不明了…… 朱宸濠并非天子,本来不该拥有太监,但他为了过过当皇帝的瘾,就在王府里私养几个阉人,万锐就是其中最能干的一个,加上也会武事,得到宁王的宠信,才会获交託守备南昌。 「王爷忘了吗?」 万锐说:「宁王爷大军已来信,正在赶回来与王守仁决战于南昌!我们只要守住这几天,也就等于击败他!」 他们三天前已收到主力军的飞鸽传书,得知这个变化。万锐知道宁王的策略,是要一举翦除王守仁,好等他进军南京时再无后顾之忧。万锐身为南昌守将,不想被主力遗弃,当然极欢迎这个决定。 「我们守城军有过万人啊。」万锐继续说:「连同徵召的百姓民兵,仗着坚固的城池和充足精良的军器,哪有抵不住这杂牌军之理?哪怕敌方再多十万人也攻不下我们!」 万锐并非信心过强:以南昌这重镇大城的防卫设施,加上宁王护卫比民兵精锐,只要指挥得宜,要在守城战里以一抵十,并非奇蹟。 「可是……」朱拱樤走到几前,拿起一杯酒仰头喝下。「……王守仁。听说他带兵非常厉害啊……我们要不要……想一个后路?……」 万锐听了马上明白,朱拱樤想的是甚么:弃守南昌,逃避王守仁锋锐。 一想及此,万锐目中闪出怒意,手掌缓缓摸在剑柄上。 假如对方不是宁王宗亲、如今南昌城的领袖,万锐也许真的会拔出剑来。此刻他只是在心里嘆息。 ——当年太祖皇帝,何等的勇勐坚毅,怎么会生出这般子孙来?…… 万锐当然明白是甚么原因:生为朱姓亲王,从来临世上一刻开始就养尊处优,只要招一招手,人生大部份的慾望就自有人为你填满。这样的生活,一代接一代,不管是怎样的英雄血脉,都只会被稀释沖淡。 所以万锐更格外敬佩宁王的气概与野心。他当然也很清楚王爷性格上的缺点,但那是皇族出身环境造成,不可苛责。万锐与李士实一样,是诚心想成功扶助宁王登基,期望有一天与王爷一同踏入紫禁城,为他掌理后宫事务…… 为了这个理想,万锐决心要为宁王守住这座城。 「宜春王爷,王守仁虽然厉害,但别忘了我军还有一大优势。」万锐说时走近了朱拱樤两步,他的身躯远比朱拱樤高大,朱拱樤如被他的阴影从高笼罩。 「王守仁招募那支杂牌军来自各地乡镇,而我军并没有打到他们的家门。他们此刻并没有死战的理由!你觉得这些寻常 的百姓,会为朱厚照拼死卖命吗? 「我们却不一样。在宁王爷起事那一刻开始,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退路。王府的将士,有些大概还以为这仗即使打输了,自己还可以回去山野江河当匪盗。不可能的。背着叛逆之名,就算走到天涯海角,还是会给朱厚照的鹰犬追捕,只可能一生逃跑,直至被擒身死那一天为止。打败了,就算活下来,就算逃出去,也不过是这种生不如死的命运。他们如是,王爷你跟我也如是。」 朱拱樤听着,又接受万锐那凌厉的目光,明白自己确无后路,他只能吞一吞喉结,点点头。 「我们能够做的,就是令全个南昌城的守兵都明白这一点万锐挺着身上战甲,以千斤重的语气说:「然后一致抵抗王守仁,直至宁王爷回来。 他说着拿起酒壶,为朱拱樤的酒杯倾满。 「我只是王爷的内侍,他们不会信服我的,需要由一个更有权威的人去告诉他们。」 万锐把酒杯拿起递给宜春王。「王爷,喝了这杯。然后把殿下的勇气,传递给众将士去。」 这是练飞虹潜入南昌城以来,最危险的一夜。 不是因为要偷袭暗杀哪一支守兵;破坏哪道城门的设备;又或是探查些甚么情报。 而是因为要见一些人。 因此飞虹先生坚持,他要一个人来。 「我这不是为了保护你。」练飞虹在离开藏身的房屋之前,这样跟童静说:「而是我们两人必须留下一个。万一我有甚么闪失,你接下来还是要完成一样的事情。而且到时你的情况会比我更凶险——因为对方已经发现了我,戒备将会更严密。但不管如何,我们都要做到。」 童静听了只是默默点头,然后目送他离开。她知道练飞虹说的是事实,而并非对她欠缺信心。 练飞虹与两名线眼藉着黑夜的掩护,再次在南昌城迷宫般的街巷间潜行。大战将近,加上冯十七的城外伏兵败退而回,南昌守军比之前还更紧张,宵禁的哨所又增加了,练飞虹三人走得极为小心,每到一个路口都要仔细前后观察才敢通过。 因此他们花了比平日更多的时间,才到达那家已打烊的老酒铺。 一个线眼掏出前两天才到手的钥匙,打开酒铺后门的锁头,轻轻解下铁链。三人从门间窜了进去。 线眼们早已打点好一切,原来睡在酒铺的伙计都被安排到别处去,内里空无一人。三人在铺后的厨房分散坐下来,只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练飞虹盘膝坐在灶上,那柄西域弯刀平放在腿上。 他就只带了这柄弯刀、长索飞挝及几柄小飞刀,作最起码的自保。今天的事情,不是多带几样兵器就能确保平安。 三人没有交谈,只是在厨房默默等待着。 良久,练飞虹的耳朵微微耸动。他听闻外头的后院处传来甚轻的脚步声。两名线眼比他稍迟才听见这动静——他们虽然受过严格的侦察训练,耳力还是稍不如崆峒前掌门。 那脚步声很慢,而且走走停停,似乎也是不放心,一边进来一边在查看环境。 那人终于进来。就跟练飞虹三人一样,他穿着一身黑色夜行服,还用黑纱蒙面。虽然两手空空,但练飞虹从姿势就看出,他腰间及靴筒里都藏了暗器。 这人虽然半掩着面目,但看得出颇是年轻,身材高壮,行动姿态很敏捷。他看见三人并没有打招唿,只是向练飞虹互相点了点头,就静静找个位置坐下来。练飞虹三人亦没有跟他攀谈。 不久之后又有另一人到来这酒铺。没有任何人说话,大家同样地聚集在厨房里等待着。每一次有人进来,练飞虹就向两个线眼以目光相询。线眼会察看一下来者的相貌,然后向飞虹先生点头,示意确是他们找来的人。 这些人都有共通点:年纪不大,而且体形健壮。 他们都来自南昌城内不同地区的豪族,全部都与宁王朱宸濠结有深仇。宁王府在南昌作恶多年,为了扩展护卫军势力和收买朝廷重臣,常用强权侵吞民产,又驱使护卫扮成野贼水盗,大肆劫掠来往商旅,杀人结仇无数,许多受害的家族都因此灭绝或被迫逃亡,只有少数较具实力的豪族得以倖免,仍留在南昌忍辱偷生。 孙燧就任江西巡抚时就知道这情况,在他建立了情报的线网后,即已命南昌的线眼去蒐集这些豪族的情报,并在暗中保持连繫,以备必要之时可用于牵制宁王府。 而现在正是那个时候。虽然具此远见的孙大人已然不在。 直至第七名壮士到来,这次秘密会面的人也都齐集了。虽说只有七人,但他们各自代表族中壮丁,总共可动员接近二百人。 练飞虹仍然保持盘坐的姿势,扫视这与会的七人。那灯火甚昏暗,却也因此他更能清楚看出这七族壮士眼睛里透现的意志。 七人也毫不迴避地迎接练飞虹的目光。那十四只眼睛所显示的神色,虽然对练飞虹有些保留——信任这回事毕竟是双向的——但练飞虹所见都心思清澄,并未怀有异志。 不过久歷江湖的飞虹先生知道,人心叵测,永远不能太过相信初识之人,也永远不要低估人的慾望。 这简单的深夜会面,其实极之危险。虽然南昌的线眼早已对七族跟宁王府的深仇再三查证,但非到要紧关头,你不会知道他们是否十足可信。只要这七人里任何一人,甚至七族内有谁贪图宁王府给予的权位财帛,又或者恐惧退缩,则所有人都可能陷入险境。 但为了胜利,练飞虹不得不赌这一把。 直到现在还没有宁王府的护卫大举到来围捕,那么至少目前看来仍安全;而这七人能够穿越宁王府的宵禁到达这里,亦向练飞虹证明他们有一定能耐。 练飞虹拿起弯刀,从灶上跳了下来。 「感激大家依约而来。」练飞虹说:「看来我也不必多说甚么。大家也都瞭解彼此目的。而各位今夜愿意冒险来这里,已经证明彼此信任。」 他拍拍自己胸口,又说:「剩下来只有一件事请各位答应:直至打倒宁王府之前,大家在南昌城内一切行动,全由老夫指派。也就是说你们所有族人,都得由我驱使。」 那七壮士互相看着。他们既是南昌的豪族世家,过去当然都有恩怨嫌隙,现在只因一个更大的共同仇敌才走在一起,要他们服从其中任何一族,心里总会有些不快,反而一同接受一个陌生人指挥还比较容易些。 这七人虽然年轻,但因为家族受到宁王府逼迫,害死了不少有力的长辈,人丁凋零,他们在族中已是掌权人。七人只考虑了一会,就陆续向练飞虹点头。 「很好。」练飞虹满意地说。「你们也许都已知道,王大人的军队已近。决战在即,请大家都尽快着族人准备,随时收到我号令就要出动。」 两个线眼分别向七名壮士各透露地点,正是分批收藏着宁王军兵器盔甲的隐密房屋。那些军器当然都是练飞虹和童静连日来伏杀守军取得的。 「你们找机会就把那些兵甲取回去备用。」练飞虹说着,又从腰间取下个油布包,打开来是一叠纸,上面密密写满了文字。 「而这个……」练飞虹将那叠文告交给线眼,着他们分派给七人。「……就是大家对宁王府的第一击。」 次日早晨,王守仁并没有留在战云密佈的南昌城外,只交託给伍文定指挥备战,自己则带同了荆裂、另外三名义军将领及十数个卫士,骑马到了赣江畔。 那是义军水师的集结之处。十余骑到了岸边一个修造战船的埠头后下了马,在负责统率水师的漳州通判李一宁带引下,一起登上一座木搭的高台。那高台伸延出江岸较深水处,是为了替战船加筑塔台而设的。 众人站在高台上,俯瞰集合在江水上的大小舟船,成百上千地延绵向江河两头,一时也看不见尽处。 王守仁看着江岸两旁,无数义军工匠正忙于修整舟船及加建设备,极是忙碌。 这支水师里一半的船只,都是王守仁从赣南徵用得来,只是民间用船,之前在吉安出兵时负责运送兵员、粮食及军器,如今则一一改装为战船和快艇,加上各种防护的板甲及炮架。 至于另一半,才是义军水战的主力,乃是王守仁从福建请调来的海沧战兵及舟船。其中三千余名是漳州水战军,可说是地方精锐,另外又从上杭等县徵召来五千多人,全都熟悉水性及有船战经验。 ——王守仁所以要远从福建省请求水师,是因为江西北部特别南昌府及鄱阳湖一带的水军、民间船只及船伕,都已被宁王府收归强徵一空。这些再加上宁王府原来拥有的江河盗贼,与及在南康和九江收编的水师,军势浩大,王守仁若不他求,绝对无法抗衡。 站在王守仁身边的荆裂,看着江上船队,深受震撼。荆裂在海外流浪多年,曾经参加过不少海战,曾为异国的王廷讨伐海盗,也曾与远自西洋而来的冒险者交锋;但说到如此大规模的船队战,实在从未经歷。看着这密密麻麻的船舶阵,荆裂心里豪气顿生,不禁回忆自己过往的异域歷险。 ——但同时他极力在心里压抑着这股亢奋。因为王大人之前就已告知他:宁王水师的船舶数量及火力,都肯定超过义军所有…… 王守仁另一难题,就是手下将领里有水战经验的人甚少。现在带来这三人已是仅有曾经涉猎水战的将军,因此王守仁才把荆裂也带来。虽然福建的援军为他增加不少水战指挥的人才,但仍未足以填补整支水师的空缺。 放眼望去,江上的战船大多空有炮架、铳窗等设备,却仍未置有武装。这是因为义军多由民间壮勇而非官军组成,军械并不充足,特别是铳炮弓弩等精良装备,如今都要调往攻打南昌城,要等攻克之后才再调回来装上战船。 王守仁在这一战里资源人力皆甚紧绌,制肘处处,他只能珍惜和充份运用每一分力量,凭智慧去筹划以解决困难。 所以他才要亲身过来察看水师的状况。眼下虽然还未攻陷南昌,王守仁的目光却已放在整场战役上。永远为随之而来的战斗作准备,才有资格称为战略家。 而他知道,与宁王的决战,九成是在水上分出胜负。 这时有几个漳州的水兵登上高台来。由于整船的工匠短缺,他们也要帮忙。水兵看见主帅李一宁在此,惶恐地向他敬礼。 「先向王都堂行礼!」李一宁斥喝说。 那几个水兵这才知道眼前就是鼎鼎大名的王阳明,大为惊愕,头垂得更低。 王守仁却随和地微笑挥挥手:「不必。去继续做事。辛苦了。」 那句「辛苦了」,令水兵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再敬了个礼,就匆匆走过去高台一角收拾工具。 这时荆裂却离了王守仁身边,走到那群水兵之间,拍拍他们肩头,开始攀谈起来。 那几个水兵一听荆裂说话,又再次感到惊讶,只因荆裂说的竟是家乡话。荆裂是泉州人,说的与他们漳州话甚相近,水兵们有如他乡遇故知,就与荆裂热烈谈起来,有说有笑。 王守仁看见荆裂与漳州兵如此融洽,大是满意。这一点也在他计算之内:日后水战里,荆裂将甚吃重,而他与这些海沧战兵是闽南同乡,必更有助他指挥,事半功倍。 李一宁最初看见王大人身边这个外表奇怪的男子,心里本甚不喜欢。此刻发觉他原来也是福建人,立时有点改观。 荆裂与水兵谈了好一轮,说时又指指江上船舶,似乎是在询问他们关于水军战备的事情,而他们亦一一详细作答。最后 荆裂再次拍拍他们臂膀道别,才回到王守仁跟前。 「大人。」荆裂说:「我看这些漳州兵,对水战之事都很熟悉,也有想法。」 王守仁发觉荆裂说时在直视自己眼睛,似在暗示他这话内有含义。王守仁才智冠绝,一听之下稍加推敲,也就明白荆裂在说甚么。 ——没错!这正正就解决水军指挥不足的困难了! 王守仁一想通了,马上向李一宁吩咐:「在你麾下漳州兵里,挑选大约两百人,要最认识水战,而且个性稳重可靠的,本身阶级不拘。我授权你临时拔擢他们为副统领,分配他们帮忙指挥漳州军以外的各船队。」 李一宁领命时,不禁又看看荆裂,深感这个男人确不简单。 「李将军。」荆裂这时向他说:「我方火器和弓弩、数量估计不及敌人水军,若是正面交战,恐怕不利。我看要战胜对方,必得……」 荆裂说时,把左掌平摊开,在跟前缓缓滑行,就像一条船;右手伸出食、中两指成钩状,向着左掌急急接近,然后用那两指勾搭上掌侧。 李一宁见了这模仿手势,知道荆裂说的是甚么战法。 「以快胜大,以多胜强。」李一宁笑着说:「我早有准备了。看看。」 他指向江中一个方向。只见那边聚集着一排排数以百计的细小快船。荆裂看见也笑了,朝李一宁举起拇指。 王守仁看着他俩,心想此行视察目的已达。他要的不只是解决实际问题,也是要建立军中这种信心与信任。 那是无价的武器。 ——而同时在南昌城那边,他则要把敌人这武器剥除。 万锐一收到消息,虽然已果断派遣大批士兵去撕走那些榜文,并下令全城街道百姓禁足,但已经太迟了。 那无数手抄的榜文,清早天亮就看见在南昌城里多处墙壁上出现,显然是有人半夜偷偷贴上的,而且完全避开了巡守士兵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 到守军把榜文都清除,并且全城执行禁止外出的命令时,早已有无数城民看过那些内容,并在半个早上口耳相传。 那榜文共有两篇,皆以王守仁名义发佈,一篇是向南昌城里投降了宁王的江西三司官员示谕,文中表示体谅这些受死亡胁迫、临难未取大义的官僚,指他们当时孤立无助,虽是贪生怕死而跟从叛逆,「揆之法理,固不容诛;推之人情,实为可悯」,劝喻他们趁如今王师临城,去逆归顺,向攻城义军开门自首,方可免于身死灭族。 另一篇则向南昌七道城门把守的军民役工告示,除本身已是宁王府逆党者罪无可赦之外,所有受宁王威胁、假授军职者,务必回头,如能擒获逆党将领及开启城门迎接王师,可论功行赏;逃出逆阵到来自首者,可得赦免。否则城破之后,论罪处死或流放。 这一着极是厉害,把万锐与宜春王刚刚在南昌守军里建立的战志和士气,一举击散,还在内里注入猜疑不信的毒液。 城内的守军,宁王府原来的护卫佔大约七成,其余三成则是省城本身的官军,在宁王起事时被强徵入叛军;此外还有大量协助防务的役工,管理维持各样运作的省城官僚,全是被强迫从事。而王守仁的喻示,就像一柄长刀插进他们之间,再大力地撬动。宁王护卫对这些刚刚依附不久的军民,马上产生极大不信任,恐防他们马上就叛变,不许他们大量聚集,又尽量将他们调离城门。 而这些被迫附逆的军民,即使大多未敢即时叛逃或反抗,也知道自己不受宁王府信任,处境甚是不利,更变得完全无心为宁王战斗。 ——王守仁,你这着也真狠…… 万锐恨得牙痒痒的,但眼前并无甚么办法马上终结这种不信任,只好请朱拱樤和两位宁王公子亲自出动,去各守备地点稳定军心。 此事还有另一效果:大量榜文如此一夜之间出现,显示南昌城内存有王守仁暗布的势力,而且力量不小,但确实有多少又无法知道。这对守军又造成更多焦虑和疑惑。即使守在墙内,宁王府的近万护卫有一种草木皆兵、自己正暴露在敌人眼前的危险感觉。 这跟城外正在集结准备、因石厂初捷而军心凝聚的义师,有极强烈的对。 在主帅营帐之内,王守仁看着大桌上摊开的南昌城地图,心里甚是感慨。 他其实不用看,南昌各内外地形及城门佈置,都早就全部熟记于胸。当初兵部尚书王琼大人派孙燧与他来江西,就是预备对付宁王野心的一步棋,王守仁非常清楚这个任务,因此当时就有预感,自己有一天可能要领兵进攻南昌,早就研究过这座城的守备强弱点。 ——如今果然成真了。 全军将领已然齐集在帐内。荆裂、虎玲兰与燕横三人亦列席,他们将会继续指挥原来那支奇袭队(经补充之后增加到五百人之众),负责突击。 王守仁将写着数字、代表义军各路兵马的木雕标棋,逐一放到地图上推移,下达攻城的指令: 「第一哨吉安知府伍文定,统四千四百二十员,进攻广润门;攻破后留一支士兵防守城门,带军直入佔领布政司,再分兵去宁王府内门等候。 「第二哨,由赣州知府邢珣统领,兵快共三千一百三十余人,进攻顺化门;破门后留部份兵员防守,本军直往佔领镇守府。 「第三哨,袁州知府徐琏,领兵三千五百三十员,攻惠民门;成功后分兵防守城门,再直接攻佔按察司察院……」 王守仁一一下了指令,各被叫到的统领马上答应领命。王守仁以那些标示用的棋子,指示各哨兵马的行进和攻佔路线。 如此,全军连同中军营在内共十三路兵马,围攻南昌的任务皆分配妥当。假如一切顺利,各路军兵将把南昌所有主要官府设施:都布按三司、南昌前卫及左卫、钟楼等同时佔据,全面夺回南昌控制权,最后会合围攻宁王府。 就像上次荆裂的奇袭一样,王守仁将攻城时刻定在明天七月二十日凌晨五更。天色未明之际,亦是守军意志精神最薄弱之时。 王守仁神情极是严肃,直视每一位将领,然后说:「此战我军胜负关系天下苍生,不可有退路保留。战鼓一起,全军务必抵达城壁;再起鼓即行进攻。各位统兵将领,凡有发现临阵退缩,裹足不前以至违抗军令节制者,依本院敕令即时军前斩首,不论阶级,绝不可饶赦!」 各将领从王大人的战术分配与这番说话里知道:王大人决心要在一天之内,攻破南昌。 ——只有如此,才有余裕再备战,迎击正赶回来的宁王叛军主力。 众将听了王守仁森严军令,一一领命拱手。帐内所有人的意志,此刻已团结为一体。 余下的,就是把这紧握得坚牢的巨大铁拳,挥击向已然陷入混乱的敌人。 第200章 卷十九 仁者 第五章 临城 守在城墙上的宁王府士兵,骤然发现远方冒起的希微光点,最初还以为是幻觉。 可是他们很快就知道没有看错。那些细小的火点迅速扩散增加,从零星的光芒渐渐连结起来,变成无数延绵的线,最后合起来边厚,化为许多道燃烧的光墙,似乎还在向着南昌这里缓缓接近。 各处城门守备兵同时勐敲警报铜锣,响彻南昌,整座城的人都被惊醒了。 城内街道人马纷乱奔走。本正换班休息的士兵,各自带着武装,匆匆向本队负责防守的地点赶过去。无数人唿喊着各种指令。众兵队在街上穿插,摩肩擦踵。每个人都散发着紧张焦虑的体味。城墙内的空气彷彿突然变得浊,令人唿吸困难。 墙上的守军纷纷架备火炮、手铳与弓弩,又将落石桐油等防守武器移近城墙边。宁王府的护卫统领们,从城楼眺视着那许多接近而来的光墙,焦急地指挥着防守分工,同时还要极力隐藏恐惧,不被部下看见。 这些宁王府将领从前多是匪盗出身,无论劫掠商旅,还是应付官军征剿,习惯都是连打带跑,以灵活、狡猾与隐蔽见长,从前绝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跑来守城而且还是这么大的一座江西省城!守城的一方,固然拥有地利与重型军备之助,但同时也是死无退路,不似以前当流贼,打不过就可以逃逸。这分别令他们有一种深重的不安感。 前天两位王子及宜春王,已经向这些王府护卫将领告诫过:他们投效宁王多时,别要再想以后有甚么退路,此番叛逆朝廷,若不成功,天下皆无容身之处,因此务必要在此一心死战!这说话虽然确实提升了众将领的战斗决心,却同时增加他们心里的压力与恐惧。 恐惧能把人压垮,也能把人的勇气和潜能召唤出来。到底会是哪种效果,视乎其人本质,也只有临到危机前才能证明。 这将是一场意志的较量。 这时更多由无数火把组成的长型光阵,在城外不同的方位出现,停止了向南昌直接前进,并渐渐互相填补连接起来,很快就合成一个巨大光圆,从远远的四面,将南昌城完全包围。 负责统督守城最前线的冯十七将军,身在正南方的广润门上头,看见敌人这个巨型包围阵,紧张得指头都发麻。透过黑夜中观看,那火光的圆圈停留在仍然很远的地方,铳炮弓弩此时仍未能射及。冯十七命令按住弓炮不发,以免浪费火力。 这时城外远方,彷彿响起一阵阵旱雷。 冯十七听出来,是王守仁军的战鼓,第一次擂响。 鼓声虽遥远,仍令南昌众将士心胸突跳。 ——开始了! 冯十七收紧双目,凝视远方敌军的光圆。 战鼓虽响,但那无数火丛把却并未马上向南昌接近。 冯十七心里估算:这阵鼓声是否王守仁的计策,想引诱我方弓炮发射,以虚耗我第一轮火力?…… 「别发!再看看!」他向提着旗帜和号角的传令兵唿喝。 可是再看下去,冯十七开始感到不对劲。他想到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深知王守仁行事变化莫测,常出我方意外,否则最初早就被巫纪洪追杀于赣江之上,哪有今天带着大军回来围攻南昌的光景? ——不可用常理测度他…… 「开炮!」冯十七马上作了决定。 传令兵急吹号角两响,示意发射城头大炮。号令往各城门一一传达。 轰响的连环炮声,震撼着南昌城内所有人的心。 此刻正与两名王子及朱拱樤聚集在「龙虎厅」的万锐,一听见外面炮声,不禁咬牙紧捏双拳。 ——你们要顶住! 炮弹落在远方炸起来,伴随人声号叫。 可是那炮击分明还没打到那火光之处。 同时数万人发出冲天的吶喊声。 冯十七这才明白:那火光是欺骗他们的障眼法!王守仁的军队其实早就留下火把在地上,乘黑暗朝着南昌城冲过来! 「放!全都放!」冯十七急忙下令。 南昌城四方墙头上列阵的守军,朝城下弓铳火炮齐发。 但是因为这个计策,义军预先偷取了好一段距离,减少了穿越南昌守军火力网的危险,只牺牲了少量士兵,各路部队就一一到达要进攻的城门前,贴在墙下以限制守军向下射击的范围,并用许多大盾牌建立掩护。 攻城义军放下了火把穿越黑暗,直到走近城墙时,城头的照明才把他们映出来。守军俯视城墙下海量的民兵,不免心寒。 而带着攻城器具、跑得较慢的第二波义军,这时也赶到了城墙来。 王守仁从远方黑暗中,也是靠南昌城墙上的照明,观察到己方行军的情况。一见他们已经齐集,他马上挥手。 「再鼓!」 传令的士兵齐齐擂打近百面战鼓。其他各方部队的鼓阵,亦逐一响应。 义军士兵听见第二次鼓声,知道就是一同攻城的信号,数以百计的云梯马上竖立,勾搭上各城门的墙头,士兵喊杀着攀登而上! 那惊人的进攻兵数,令南昌守军甚是惊愕,简直好像看见一股由人体堆成的巨大浪涛,朝着墙头掩袭上来! 南昌城早已预备大量落石沸油等等守城利器,此时急急向下投放,又不断朝涌上来的敌人发射弓弩手铳。在箭矢、铳弹与重石横飞之间,不停有义军民兵惨叫着堕落或倒下。 但是这些反制的火力,无法完全竭止义军向城墙捲上来的势道。箭弹就如被那海量的兵群吸收了一样。守军心里更是害怕。墙头多处已有义军攀上,开始爆发格斗战。 但守城方毕竟拥有居高临下、可在墙顶结成阵式的优势,面对个别登到墙头前的敌人,一一以长矛和护盾阵抵御,攻上的义军民兵难以应付,往往双脚还未登墙,已被长矛刺中堕下;也有满是民兵的云梯,被守军整座向外推倒,数十人从高翻跌在墙下,死伤不少。 守军凭城墙之利,一时抵住了几倍数量的敌人进攻;但义军众民兵受了王大人的严格军令,无一个敢退缩,仍是前仆后继地攀登上去。面对这无数武装简陋却勇气惊人的民兵,南昌的将士不禁心惊。 ——这些在乡下种田放牛的,怎么竟如此勇勐?…… 义军攻到城墙虽是行军如电,但碰着这样的守备力却一时停滞下来了。以义军之数量,这样打下去总有可能攻破城墙防线,但这种消耗战,不是王守仁所希望,因为接下来他们仍要与宁王主力决战。 在正南方攻打广润门的义军第一哨统领伍文定,所带兵力最强,再加上泰和知县李缉率第六哨近千五人部队来助战夹攻,兵员多达六千名。但他们碰上的同样是对方最坚实的一支守军,由主帅冯十七亲自率领。 伍文定举着战刀站在阵中,于卫兵盾牌掩护下,激励将士继续向前。 这时伍文定部队的第三波赶到,是由众兵保护及拖拉而来的一座攻门沖车。上方的冯十七一看见,马上指挥士兵集中向沖车发射火箭,想先一步将之焚烧。但大批提盾的民兵在车子四周及车上掩护,加上沖车本身就有镶铜的护甲板再蒙以皮革,结果那座有如会行走的房屋似的大车,成功抵达了城门前。 操作沖车的廿多人,合力摇动车内吊挂的巨大撞棰,朝着城门中央一记接一记地勐轰! 冯十七即时指挥墙头守军,分一批士兵去下面城门内侧帮忙,加强抵御那沖车的撞击。但同时伍文定军队攀登城墙的云梯攻势,并没有半点放松下来,守军要同时对抗一上一下双重攻击,防守力开始显得薄弱。 「快派人向王府请援!」冯十七向负责奔走通信的士兵下令。城内宁王府邸仍留有一支中军,用作随时支援任何一方。 ——而把对方大量守备主力吸引来广润门,才是王守仁真正的策略。在城墙东侧的德胜门,因门外空旷且有斜坡,加上城墙所形成的角度,令上方守军容易集中弓铳射杀攻门的敌人,地形上对攻城一方甚为不利。这设计本来就是要令敌人知难而退,迫使他们把兵力分配去打广润门或顺化门,守军则可在该两门布重兵迎头痛击对手。因此这时守在德胜门的宁王军力量,比其他城门都较薄弱。 然而一开战后,德胜门的守军发现,穿越黑暗杀来的攻城军队,格外浩大。 这就是王守仁出人意料的战法。他共分配了三路义军民兵到来德胜门攻坚,分别是第七哨新淦知县李美所率二千人、第十哨吉安府通判谈储带领千六人、与第十三哨抚州府通判皱琥及傅南乔的三千余人,共计近七千兵力,乃是各攻击地点之最! 德胜门守军拼命向下发射弓铳及投石,又用大量长叉推翻搭上来的云梯,暂时压制着义军的大攻势,同时他们派人分别去广润门及王府,同时通知主帅冯十七及宜春王:敌人调派了大军进攻这边,请快增援! 可是王府中军的大批援兵已然出动去了救广润门,而且这正是冯十七将军亲自下令请求的,德胜门的通信兵,自然无法说服他们也分一支军队过来协助…… 德胜门两侧城墙上的攻防战极是炽烈,一时陷入胶着和消耗。城门外死伤的义军民兵开始累积,一片哀号。 但三路义军心里只有王守仁的严厉军令,无人敢退缩不前,仍排列着蜂拥登梯,或冒着危险用盾牌掩护同袍,弓弩手则尽力向上射箭反击。 在德胜门附近独有一支部队,到此刻仍然按兵不动,只聚在城墙下结成盾伞阵自保。 他们所以没有前进,是因为奉有王大人亲颁的特殊命令,其他三哨义军将士也都知晓,所以并未因为看见这而减损士气。 透过盾阵的空隙,荆裂、虎玲兰和燕横都在观看着外面的战况。他们与奇袭队其余所有人一样,早就各把兵刃拔出握在手里,随时准备发动。 只等一个信号。 攻城的义军分出了一支,在德胜门外合力以刀斧砍噼破坏,又提着大盾不断冲撞门身。守军因此也得分一队到门内侧抵御冲击,这把墙头的守备力拉薄了。 就在这时有一批人从城外市街奔来,全数都穿戴着宁王府护卫的盔甲兵器。守军看见终于有援军从宁王府低那边赶过来,甚是振奋。 「终于来了!」 「快!帮忙顶着!」 可是再定睛一看,那支援军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十人。德胜门守兵随即大感沮丧。 ——我们已经被主帅离弃了吗?…… 但有总比没有好。城楼上下的守兵,都分别向着那几十名新力军唿叫,要把他们拉过来助阵。 那几十人直走过来城门后,却一直没有答话,戴着战盔的士兵都一一垂着头,似乎不想被火把照清面目。 守军里有人想到早前发生不久的榜文事件,南昌城内正潜藏着大批奸细,这时恍然大悟,张口唿叫: 「他们——」 才叫了两个字,那士兵就倒下来,喉咙插着一柄飞刀。 守军士兵大多未清楚发生甚么事,那几十人却已走进兵阵之间。 然后就有更多人惨唿。 在那几十个新到来的士兵之间,隐隐有一条较矮小的身影在快速移动,并有金属光芒接连在兵丛的空隙间闪现。每一次闪光,就有一名就近的守兵受创倒下。 ——若非城门内外杀声震天,士兵们还会听见,那闪光伴随着一种特殊的颤动鸣音。 「是内奸!」 这时德胜门的守军终于确定,这几十个赶来的「宁王护卫」,乃是伪装成同袍的敌人! 守门统领得知后,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这些人一定是想从里面打开城门! 「守住门!守住门!」 数以百计在城楼下的守兵,马上聚拢向城门,在跟前站成厚厚的人墙。 但是他们估计错误了——或者更准确说,对方已把他们这个估计早就计算在内。 那几十名伪守军——也就是南昌城内与宁王府有仇的豪族壮丁——反而朝着登上城墙顶的楼梯冲过去! 这突然而来的攻势,令正站在楼梯的守兵措手不及,马上就有三人被杀伤,另有四个被迫从楼梯跳下逃生! 城墙顶的守军已然察觉有内敌出现,在对抗外面攀上来的敌人之余,也马上分出一支兵队奔下那楼梯,朝几十名奔上来的壮丁迎击! ——要尽快消灭这些内奸!若给他们跑上来,我们在墙上就腹背受敌! 守军这支拦截的兵队有两百人之多,而且从上而下,来势勐烈。虽然楼梯地形狭窄,那两百人不能全部拥下来,但壮丁们碰上还是难以抵御,当先的壮丁中,一人被矛枪刺中身死,另两人则被盾牌撞得滚开,从楼梯掉落地上,再遭下面的城门内侧的宁王军砍杀! 那登城楼梯上,此时却突然爆发了一记撞击声。有两个冲在最前的宁王兵应声飞跌而去,他们人在半空时,身体已经软瘫! 没有人看得清他们受到甚么攻击。 楼梯上的南昌守兵,这时藉着城楼的火光看见:在冲上来那群敌人之间,有一个没有穿着战甲的身影排众而出,双手握着一根四尺来长的桿棒,那木棒的前头绕缠着铁链。 最令他们讶异的是:此人满头白髮白鬚,还有一张满佈深刻皱纹的脸。 练飞虹咬牙吐气,面孔皱成,手上的鞭桿再次挥出,那楼梯之上守兵无处可躲,只能以盾牌和矛枪硬接;但那绕着铁链的桿头一碰上,他们感受到一种透入心肺的劲力,全身都失去控制,一人被打得勐撞城壁再反方向跌下,另一人则软倒向楼梯前方滚跌,被一名壮丁踏住头颅用刀刺毙! 练飞虹这刚勐无比的「开山鞭」令楼梯前方的宁王兵悚然,不禁往上退缩;但在较后的同袍又不知道情况,没有跟着向上退,众兵在狭隘的楼梯上挤在一起,甚是狼狈。 飞虹先生一次接一次挥击鞭桿,同时步步往上踏去,宁王兵无人能挡,前排数人逐一如人偶飞散! 凭着这般霸道的攻势,练飞虹以一人之力,硬是向上推进了廿多级阶梯。 崆峒派武道原本以诡奇多变为长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所有「飞法」、「花法」和「八大绝」的交替变换,全都不适用,练飞虹只能以正面硬攻,将挡在前头的敌人一一扫除,开出一条道路。 练飞虹连日来潜伏在南昌城内,任务繁多且危险,休息时间也极少,精神体力其实已将见底;如今在最重要的攻城关头,他拼出了最后一股劲,心无余念,只知道必定得攻破这德胜门的防线! 只见他一边挥舞用铁链加重杀伤力的鞭桿,一边踏步而上,每步踩在石阶上都彷彿重逾千斤。如此从下往上逆向攻击开路,本来就加倍吃力,每一记「开山鞭」硬打更是消耗甚大,只见练飞虹彷彿快要把牙齿都咬碎,沧桑的额上更是筋脉暴突。他感觉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在向他悲鸣,每一条肌肉都绷紧如铁,肺部灼热如烧着两团大火,左边胸口像被一只隐形的手抓着心脏,随时也会爆裂。 一切身体的感觉都在告诉他:已经到达极限。 但是飞虹先生拒绝向自己的肉体屈服。 自从第一天练武开始,练飞虹的人生,就是不断测试和挑战那个极限。从前年轻的时候,那条界线感觉很远,而且每次接近它之后,就把它推得更远;然后身体过了高峰,一切都反过来,每次险险走近极限,就好像永远耗损了些甚么,那条界线下次又显得更接近。他开始看得更清楚,界线的另一头是甚么。他嗅得到死亡的气味。支撑着他继续向前走的,只有累积了几十年那股不服输的意志。 而今天,他感觉自己已经踩到那界线上。死亡的黑影已经追上了他,爬上他的双腿,令他寸步难进…… 但练飞虹今天决定无视它。抛开一切的恐惧和顾虑。撤去自保的本能。 让意志凌驾肉体。 他再踏上了五步。 后面的壮丁们,战力既不及操练有素的宁王府护卫军,在这狭窄楼梯上更帮助不了练飞虹分毫,反而只会阻碍他发挥「开山鞭」威力,只能在他后面数步外跟随着推进。 守在德胜门内侧的宁王兵,这时也沖上楼梯,从后夹击这队壮丁。 四名壮丁提着大矛牌殿后,抵御着冲上来的敌人。就在这时候,先前在人丛里出现并杀伤了多人的那个瘦小身影,又再在四人和盾牌之间闪现,正是穿着一身男装的童静。她的「迅蜂剑」在盾阵的空隙间不断如电刺出,每次剑尖都命中一名宁王兵的盔甲空隙,又迅速带血拔出,消失回盾阵后。 一个个从后追击的守军,都在楼梯上崩倒向后翻滚。这种不见形影的快速截击,神奇得就像妖法。 ——童静这段日子以来在敌军势力内捣乱杀敌,对于攻击士兵盔甲虚弱处,已然累积了许多经验心得,如今虽只靠微光,在黑夜中单凭感觉,也能准确刺中敌人没有甲片保护的部位。 童静其实同样身心俱疲,但她一想到燕横就在这城门外,只差眼前障碍就可与他相见,马上振奋起来,专心一致地封杀冲上来的敌兵。 「迅蜂剑」的快招实在太难捉摸,那些宁王兵根本看不见同袍被甚么击中,心里不禁恐惧,也就跟对方队尾这个盾阵保持距离。 前头的练飞虹再以鞭桿扫打另一轮敌人,又推进了五步。他仰头向上看,估算此刻与墙顶的距离,看见已差不多是时机,就向身后的壮丁唿喝: 「吹哨!」 那队壮丁里有十几人马上从战甲的领口内,掏出用绳子挂在颈上的木哨,一起鼓尽气力吹响。 城墙外荆裂等奇袭队人马,一直都在仔细倾听,此时一听闻那尖锐又特殊的哨音,所有人扬起眉来。 「跟着我,上!」 荆裂左手提着一个绘画了恶鬼脸谱的圆盾,右手举起雁翅刀,发出来自丹田的吶喊,拔足就往城墙奔去! 虎玲兰、燕横与五百名奇袭战士,也都各自提着刀剑斧钺等短兵刃,还有抵挡弓铳用的盾牌,跟随着荆裂冲出! 一直在城墙前进攻的义军也都听到哨号,来自城门右侧一个位置内里。看着奇袭队跟着哨音的方位奔跑过来,正进攻那位置的义军就按照之前约定,停止攀登云梯,集中在下方加强巩固梯身,以抗衡墙上敌人的推拨,同时不断朝上射击,迫使敌兵缩回墙头内。 奇袭队在墙外一直等待观察,眼睁睁看着同袍奋战,早已蓄存了足够精力与苦闷,此刻飞快抵达墙下,第一波成员迅速踏着廿多条云梯而上,其中包括了荆裂、燕横和虎玲兰三名武者! 他们三人与平日比武或是野战不同,此刻也都提着盾牌防备箭弹。燕横右手拿着金色的长剑「龙棘」,而虎玲兰在攀梯攻城中不便使用巨大的双手野太刀,改拿较短小的仿倭旧军刀——就是她曾经送给霍瑶花的那柄刀,霍瑶花牺牲之后又重回她手上。 三人连同奇袭兵一起登上德胜门侧那段城墙,所有人都把盾牌往上迎举,抵挡墙上发射投下的石矢。 那云梯甚长,即使下方有大量民兵全力稳固着,梯前端又附有铁钩搭着墙顶,踏在上面还是摇晃不定;加上墙上守军不停用长叉和矛枪拨打,以图将云梯弄脱翻倒,而登上的奇袭兵又要腾出一边手举着盾牌保护自己,攀爬和保持平衡都极不容易,整个人就好像置于风高浪急的海洋中一条狭长小船之上,还要全速向着船头逆风奔跑。 然而「破门六剑」三人,仗着严格锻鍊出的超凡平衡力,在梯上却是如履平地,甚至不用双手帮助攀扶,两腿交错飞快地踏在梯级上,爬升速度甚快! 沈小五也在这先锋行列之间,紧随在虎玲兰之后。他朝上看见荆裂等三人踏梯的惊人速度,心里只想追赶上去,没有因为唿啸掠过的箭矢而畏缩。 ——已不是第一次经歷战事的沈小五,知道战场上的一个道理:跟着战斗经验最丰富的人,生还的机会也最高。 同时城墙内侧,练飞虹的「开山鞭」又击毙三个守兵,他再在楼梯上前进了四步。火光映得他的脸涨红着。他感觉唿吸闲难有如溺水。 由于练飞虹在城门内的突袭干扰,将这段城墙上的守备力量大大摊薄,截击荆裂等人的火力也不似之前勐烈。但即使如此,奇袭队才攀上云梯三分一,已有七人给箭矢和落石命中堕地,另外四个人在被射击间失足跌下。 一块大概有廿来斤重的落石,这时迎着虎玲兰头上跌落,她咬牙高举左臂,把已经插着四支箭的圆盾挡在石块之前! 那落石挟带着高空堕下的能量,击在盾上的力度不下于一头野猪的勐撞。虎玲兰剎那间好像要被打得身姿崩溃,但她鼓着一道气,用尽全身肌肉的力量硬顶着。 ——我跟孩子,不会死在这里! 石头把木盾中央击裂了。虎玲兰抵在盾后的左前臂传来痛楚。那冲击力一直传到双脚,她足下的其中一条木造的梯踏,从中断了开来! 虎玲兰身体向下跌时,却是临危不乱,全神保持平衡与脚掌的感应。她才堕下一尺,脚板就踩到另一级梯踏,她勉力保持稳定,成功留在云梯之上! 也因这个跌势,落石的力量稍被卸去,向侧反弹滚下。 虎玲兰因这冲击一时唿吸不顺,但她深知绝不可在云梯上停留不动,那只会变成城墙守军的标的。她聚敛心神,匆匆回过一口气,又再向上快速攀爬。 又有三个奇袭队员中了箭弹落下,但爬在他们后头的同袍随即补上,没有显露一丝恐惧…… 正在墙内楼梯厮杀的练飞虹,不断仰着头向上看。他知道这边一吹响了哨号,墙外荆裂等同伴就会按照约定马上开始出动,集中攻击这城墙。他们的计画是在同一时刻,集中所有锐利的力量,从内与外于同一点打破防线。 这是最有可能大量减低攻城义军伤亡的战法,但也是一次赌博——赌在他们「破门六剑」的战力上。 练飞虹和童静虽然已经牵制着一部份的守军,减少了荆裂等人登上城墙的阻力,但这还未足够。若不速战速决,情况可能随时变得不利。然而练飞虹却感到越来越难推进向前。 ——外面有同伴在等着我攻上去。 ——他们的生死成败都看我。 练飞虹把嘴唇都咬破,下巴的白鬚染红。 他就算有再强的意志,也无法控制身体因为唿吸不继而慢下来。 鞭桿勐向前刺,又将一名冲过来的守兵击倒。但之后那鞭桿稍稍停顿,就被另一名宁王兵抓住。 练飞虹正要发力把鞭桿拉回来,却又有一个守军上前,趁着这拉扯僵持的瞬间,挥起利斧横噼向练飞虹的头! 还没有时间换气的练飞虹,在最后一刻双手放开了鞭桿,扭转身体和颈项闪避这一斧! 他的左边脸爆出血花。踏在石阶上的膝盖顿时失去力量,整个人向后倒。 练飞虹在这一刻,脑袋陷入完全的停顿。 然后他感觉,好几只手掌在背后支撑着自己。他的意识马上恢復过来。那几名壮丁及时将飞虹先生从后扶着,让他得以重新站稳在石阶上。 一道破口开在他左额角。只要斧刃再深半分,练飞虹的头壳已被砍破。 ——堂堂崆峒派前任掌门,几乎就死在一个寻常兵卒之手。 鲜血流入他左眼。他只能睁开一边眼睛,看着上方的敌人追击过来。 「推我!」 听见练飞虹的唿叫,后面那几个壮丁也没多想,就把他向前勐力地推! 藉着这几个人的推力,练飞虹双腿急踏往前加速,身体飞了起来;他左手同时闪电拔出腰间的西域弯刀,乘着这股飞势自下而上斜撩斩出,当先一个守兵的长枪从中破断,他的颈项和下巴也继而被一气斩裂,尸体倒向其他同袍! 练飞虹发挥崆峒派快速精准的手法技巧,挂在另一边腰上的「奋狮剑」也已拔在右手,他双足一着落在阶级上,剑尖已然刺出,仅仅越过一面盾牌,把另一名宁王兵右眼刺成血洞! 不知从哪而来的一股能量,重新灌注到练飞虹身体里。他发出勐兽般的嘶吼,手上双刃翻飞,在城墙石阶之上扬起阵阵血雾。 六十七岁的练飞虹,彷彿回到当初纵横关西、人称「风狻猊」的时代。 同时在外头城墙,荆裂带着奇袭队已经冲到云梯只余三分一的高处。 但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越接近墙顶,敌人的弓铳就越容易集中瞄准你。 沈小五一边往上爬一边从盾侧瞄出去,看见荆裂是众人里爬得最快的,身先士卒充当着奇袭队箭头。 ——这男人是打不死的。 ——我要紧跟着他。 只是沈小五不知道,在这么大的战事里,所有人都被无数危险与不确定包围,即使是再厉害的武者,他的武艺也只能保护自己到某个程度。其余就是计算与运气。 身经百战的荆裂当然也知道。因此在这最后一段他更是谨慎,攀爬的动作控制着不让肢体太过伸展,尽量利用盾牌保护全身。 德胜门一带城墙各处仍有数以千计的义军正在攀城抢攻,但城上有些守兵已发现这支奇袭队非同寻常,把弓弩和手铳转了过来集中发射! 当先的荆裂险象横生,那木盾已插着八根箭,边缘一块更被铳弹射破了,木屑飞刺到荆裂的眼肚处,差点把他刺盲。 但他心里没有一丝动摇。 他不是不怕死;也不是不知道,古往今来有许多不应该死在战场的人都死了。 他只是相信:已经决定了的事,就去做,就去拼命完成它。他的人生里,从来不想其他的选择。 ——而且我相信内里的同伴。 ——不能让他们等。 城墙内外,荆裂与练飞虹的想法,完全一致。 荆裂双腿如有弹簧,踏着云梯向上迅疾跳升。 墙顶终于就在眼前。 同时七、八挺长矛从墙上伸出,朝还没有踏上来的荆裂刺杀! 荆裂发出吼叫,用刀和盾将矛枪硬架开去! 虎玲兰和燕横也在荆裂左右的云梯爬到墙顶前,同样受到长矛阵的招唿,两人急急以兵刃及盾牌抵抗,却变得难再寸进! 若是平日在一般空旷平地上,「破门六剑」这三人对着这等数量的寻常士兵,必然游刃有余;但如今在这种极端状况,他们既不能侧移闪躲,又处于下方劣势,一时就被佔尽优势的长矛阵拦挡了下来,只有招架余地,难以反袭敌兵。 奇袭队这快速攀登的锐势,似乎就此要被守军中断了。 练飞虹挥舞双刃冲杀上去,他两腿几乎已是用奔跑速度攀登,但是仍差廿多级石阶才能抵达墙顶,而那股凭意志再生的体能,又再次渐渐枯竭。心胸的压力和痛楚也越来越强烈。 他随时任何一步也有可能崩溃。 练飞虹左手又再斩出一记「日轮刀」,这次却被一名守兵用长矛的桿柄抵挡住了。 ——这在从前是绝无可能的事情。练飞虹刀上的劲力和速度,已衰退到这等地步。 连练飞虹自己也感到意外。那守兵惊魂甫定,只知双手推那矛桿,要将练飞虹顶回去。 其他站在前列的守城兵看见这样,知道面前这个老头已是油尽灯枯,眼看就能够将他截杀在此,也都奋起精神,提着刀枪一起进攻过去! 被一群如此低等的对手视同有机可乘的猎物,对练飞虹的武者魂魄而言,是绝大的侮辱。 已累得快睁不开的苍老眼睛,再现光芒。 那个顶着长矛的守兵还没知道发生何事,胸口护甲的铜片就被弯刀柄头狠狠击凹,内里胸骨顿时碎裂! 正赶上来的另一名守兵,颈项被崆峒「通臂剑」刺法贯穿;一抹旋转光芒紧接从他未倒下的尸身旁掠过,将他身后一名同袍的脸庞斩裂,那是练飞虹用「飞法」近距离掷出的弯刀攻击! 第四人唿喝着冲上来,以矛枪往练飞虹面门刺击,却被「奋狮剑」架住,练飞虹左手紧随擒住矛桿,脚步急冲上前,拉扯长矛同时伸腿一勾,一记「摩云手」摔法,将对方勐抛出楼梯之外! 第五人双手举着砍刀正要当头噼下,练飞虹的「奋狮剑」却也脱离了右掌,直钉在这守兵的咽喉,那举刀的姿势冻结了,永远无法完成。 第六个人已转身逃避,但形如疯狮的练飞虹奔上两步,穿着镶了铁片手套的左拳,打出一记如箭的「花战捶」,轰在守兵的后心,他的身体被击得飞出,撞落两名同袍身上,三人也都失足跌落石阶外! 飞虹先生连使「八大绝」,眨眼间杀伤击倒九人,再一次完美展示崆峒派武学的精妙威力。 ——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那一拳击出之后,练飞虹的拳头没有收回来,仍然伸着手臂,同时双眼翻白,已耗尽最后一分精力的身体,向前俯倒在石阶上! 被练飞虹这阵攻势吓破了胆的守兵,本想急急退后,却见这如同恶魔的老人昏迷倒下,机会难逢,于是再次奔下石阶,举起兵器要将地上的练飞虹送往地府! 然而跟在练飞虹身后的豪族壮丁却在这时挺身向前。他们早就深深被练飞虹的勇勐感染,此刻不顾一切沖上前去,用盾牌武器挡住那些砍来的敌人兵刃,拼命掩护昏死的练飞虹。 「起来!起来!」壮丁们一直用军器挡架着,并且向练飞虹唿叫。 但练飞虹全无反应。 壮丁顾着保护练飞虹,自己却暴露了空隙,其中两人不慎就被宁王兵的矛枪刺中,一个跌出了楼梯,一个浴血倒在石阶之上,情况极为凶险。 「走开!」 壮丁们听见后面传来一记娇叱,急忙从中让开一条通道。 一条身影如风从那通道飞奔而上,并振起一道光芒。 两个站得最前的宁王兵,脸上和颈侧出现血洞,相继倒下! 沾血的「迅蜂剑」,在黑暗中颤鸣不止。 童静在听出前头练飞虹有事时,即马上放弃殿后,排众赶了上来,这才及时保护倒地的练飞虹。 守兵们看着她,一双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刚才先是出现一个妖怪般厉害、白髮苍苍的老头;好不容易等到他力竭倒下,却又来了一个身材瘦小的秀气少年郎,同样不像是应该在战场上出现的人物,但那柄幼细的剑却是一般地诡异致命! ——今夜真是见鬼了…… 童静看见倒地的飞虹先生未明生死,她心里实在忧心如焚;但眼前有比同伴性命还重要的事情。 ——我已放弃后卫。如果不尽快打开前头出路,所有人都要死在这条阶梯上! ——墙外面的荆大哥、虎姐和燕横也都将陷于危机! 童静心无二念,再也不看地上练飞虹,轻轻一跃跨过了他,振剑上前再战! 她毫无顾虑地催激起内心的「借相」。 「迅蜂剑」瞬间化为一抹残影。 童静的娇小身体,巧妙地绕过一个接一个中剑不支的敌兵。面对那超凡的快剑,守兵们就连招架的反应也半点作不出来,没有发出过一记兵刃碰触的声响,只有一一吃剑倒下的身躯。 第七剑之后,童静的双脚,踏上了楼梯的顶端。 她身后的壮丁也一一沖出,终于可以在较广阔的地方排成攻击的阵势。 有两个壮丁则将练飞虹抬了上来。 其实这队壮丁不过数十人,但墙上的守兵一时未看得清,只在阴暗中看见已有内敌突破而至。城墙内外腹背受敌那恐俱,动摇了他们每一人。 在墙头最前防守着的长矛兵也都受了影响,一时许多人都向后退缩张望。那长矛阵的防守一减弱了,荆裂即感有机可乘,一咬牙用盾牌向上硬挡,在几根矛枪之间制造出空隙,他马上踏梯往那空隙杀进去,雁翅刀一卷一绞,终于令对方浴血! 而他的左脚,第一次踏在墙头坚实的石块上。 这一步对荆裂而言,跟刚才人仍在云梯之上,彷彿是天与地的分别。他的刀法瞬间发动。 那是绝对极端的武力对比。一阵血的漩涡之后,墙顶马上被清出一片空间。 而从这空间陆续登上墙顶的,是岛津虎玲兰与燕横。 一旦打开了这个缺口,义军奇袭队的民兵就不断攀上墙头来。 沈小五也爬了上来,马上就再次目睹「破门六剑」这三人的可怕威力。而这比上一次石厂的夜袭更加惊人,因为荆裂等三个武者今次是聚在一起出手,三人久已熟习配合作战,在这群斗之中互相合击掩护,阵势无一丝空隙,杀伤力更是加乘,那些宁王府护卫在他们的刀剑前,就如一丛丛枯朽树木,只有被砍倒的命运。 看了几眼,沈小五知道不是分心的时候,也提着刀盾,与其他冲了上来的同袍加入战阵,帮忙把墙顶上的缺口继续扩张。 奇袭队里半数的人都经过早前石厂一役的磨练,信心十足,飞快果敢地登上墙来,很快已有逾百民兵到达;他们突破成功,大大打击了附近所有墙上守军的士气,只见城墙多处防守都开始被打破。有人渐渐退却。 ——不行了! ——退吧!去其他城门找援军! ——回去王府再守! 德胜门守军纷纷退走,最终士气完全崩坏,众兵唿叫逃命,许多连兵器都弃之不顾。 荆裂率先就带着十几个奇袭队民兵奔下城楼去,自内侧打开无人防守的德胜门。数以百计的义军一涌而进,看着逃走中的敌军背影,不禁举起刀盾敲击欢唿。 这一段攻城战虽然短促,但极是惊险,一旦攻破了后,虎玲兰心情放松坐在城墙上解去盾牌,一手抱着肚皮,另一只仍拿着军刀的手,以手背抹着脸上的血渍。 ——孩子,我们又打胜仗了…… 燕横没有盾牌掩护的右半身都沾满了敌人鲜血,「龙棘」的长长剑锋也被血红掩盖。他在人丛中不断寻找,终于看见童静的身影,兴奋地跑过去。 童静见着久别的燕横走来,不禁泪眼汪汪,浑身却在发抖。刚才身在无数敌人之间,她随时也可能被吞没,此刻终于活下来,且果真在城墙上与燕横相见,激动莫名,深觉恍如隔世,脑海一片空白。 她本想上前去与燕横拥抱,但这时却有义军民兵喊杀起来。原来有些奇袭队以外的义军,并不知道有内应,看见穿着宁王兵盔甲的南昌豪族壮丁,就想一涌上前去把他们砍了。 「住手!自己人!是自己人!」 童静马上冲前阻止,用身体保护在壮丁们前方。燕横亦带着沈小五等奇袭队员上去调解,这才防止了自相残杀。那些惊恐的壮丁也都慌忙把盔甲脱去。 燕横和童静松了一口气,互相看着苦笑。这时童静比前清醒,又马上想起飞虹先生,急忙四处寻找。 原来练飞虹仍然躺在墙头上一角,有四名壮丁一直在保护着。童静上前跪下细看,只见练飞虹依旧昏迷不醒,她甚是焦急,泪珠流到脸颊上。 燕横也上前来,赫见飞虹先生这般模样,唿吸更显得很柔弱,甚是忧心之余,也想像到练飞虹刚才是打了多么艰苦危险的一仗。 童静握着练飞虹粗糙的手掌,关切地凝视他不动的脸。这刻她才看真,师父其实已是如此苍老。 练飞虹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两下。童静和燕横见了不禁大喜。 练飞虹的眼睛慢慢张开仅仅一线。黑暗中他一时无从视物,但感觉到自己握着那只柔软的小手,知道那是属于谁。 「我……活着……还活着。」练飞虹气若柔丝地说。 众多壮丁都围聚过来,以崇敬的目光投向这个身体已无法动弹的老人。他们都知道,自己往后的一生都不会忘记刚才目睹的惊人战斗,并且会告诉将来的代代子孙。 正站在德胜门前的荆裂,举着师叔裴仕英所赠那柄老旧的雁翅战刀,向四方八面的民兵高唿: 「大声点!再叫大声一点!」 民兵放尽喉咙唿叫着,声音响彻仍未光明的天空,也传到了南昌城各处。 德胜门一被攻破,带来极迅速的连环效应。这一切都是在王守仁算计之内,所以才策动这个战术。 南昌守军本来就因为早前那榜文的离间而士气受损,如今得知防线已破,军心更是涣散,不断有士兵弃戈逃走,各城门守备逐一崩溃,走不掉的守兵则就地投降。 在正南方的广润门,主帅冯十七即使斩了几个逃兵,也无法制止这崩坏,到他知道大势已去时已来不及逃难,被冲破城门的伍文定部队截住去路,在阶梯上与百多个宁王府护卫被乱箭射死。 义军十三哨军兵破了城门后,各自按照王守仁所定路线而进,控制着南昌城及省府的所有重要署衙和设施,并且将有如城中之城的宁王府邸团团包围。 至此东方才曙光初现,天空微明。义军只用了不足两个时辰,就闪电攻佔南昌,而且牺牲将兵甚少,这全靠就是德胜门关键一击。 ——而这一击,「破门六剑」五人居功至伟。 王守仁这时也已入城,视察战事的最后阶段,也就是宁王府的包围状况。 此刻逃入宁王府死守的护卫军只余约两千人,靠着府邸四周坚固的高墙和闸门,暂时抵住义军进入。 王守仁却并未发动攻击命令,只着包围的各路民兵远远戒备,不许任何人逃出。 在王府里最核心的「龙虎厅」内,众人的脸色苍白败丧,宁王两个儿子惊恐得泪流满面,宜春王朱拱樤则浑身发抖。 万锐紧握着腰间刀柄,捏得关节都发白。 「我们……要守下去。」万锐喃喃说。「王爷大军随时就会回来。我们只要再挺一段时候……必定没事的。必定没事的……」 朱拱樤听见了,被惊奇盖过恐惧。他无法明白这个太监在说甚么。 ——「守下去」?在这座小小的王府里?那许多士兵要吃甚么?王守仁用火攻要怎么守?你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吗?…… 朱拱樤苦笑。他是在嘲笑自己,怎么之前还会听信这个疯子。 于是他做了一件最理智的事:召来几个宜春王府的亲卫,拔刀将万锐制服了,然后带着两个王子,打开宁王府的大门投降。 正当纳降之际,却发生了一宗悲剧:宁王府内躲藏的百多名宫眷婢女,以为城破后将受凌辱,竟在王府深宫集体自缢及纵火自焚。 一看见黑烟与烈焰冲天,伍文定即带兵入内救火,可惜火势极勐,欲救无从,百余女眷皆化飞灰。 远远从城楼上看着那冒升到半空的焦烟,王守仁心内黯然,无法展露半点胜利的笑容。 南昌,一夜攻克。 第201章 卷十九 仁者 第六章 心剑 两面高耸的巨帆吃满了风,带着大战船破开长江水面,朝着西南全速航行,桅顶与船尾的军旗给吹得猎猎作响。 这条大型战船的形制称「福船」,即福建一带海战船之船形,底尖而船身高,船尾更是高高翘起,航行时就犹如某种水上妖怪的大尾鳍。船面上搭起三层装设了坚厚护板的船楼,望之高大有如一座会移动的小城;船首装着火力强横的大发贡炮,左右两侧亦架设火炮廿多门,三层的船楼上的窗口及掩护物间满佈铳弓,可发射及投掷武器,又有强登敌船用的桥板绳钩,整条船就是水上一副大型的杀戮武器。 这么大的战船一般只在海战中使用,如今于这江上出现,实在有些夸张惊人。 而它还不是宁王水军里唯一的大福船——全军共有四艘同一级别,两艘为宁王朱宸濠本座在作战时所乘的主船及副船,另两条则配置在水军大将闵廿四麾下。江上这一条正是掩护宁王用的副船。 但见这福船前后江面之上,无数大小宁王军船舶成列航行,连绵数十里,军势甚是浩大,一同朝鄱阳湖口进发。 大战船在航行之间,上面近百的乘员并没有闲着。水手们固然都在忙于操作和观望水文风势,战兵则整理检查各种装备武器。这些乘坐着大战船的都是宁王府水手中之精锐,朱宸濠花耗了重金自福建、浙江等常与倭寇海战的沿岸地方把他们徵募得来,因宁王府从前所招集的都是寻常江河水盗,操作这般大型战船及船上火炮的能耐经验不足,故此才要僱请这些好手代替,并训练其他宁王将士。 大军航行之势如此浩荡,但战船上一个个乘员埋首工作,脸上表情都极沉重。只因大军还未回到鄱阳湖,就得到一个极不想听到的消息:南昌在两天之前,已被王守仁一夜攻陷。 这消息在军队间散佈开来,对士气又带来一次沉重的打击。宁王原本的如意算盘是,南昌守军只要抵得住三、五天,大军乘船赶回去即可两面夹击王守仁;而这几天风势甚顺,宁王军回救南昌的速度本来比预期还要迅速,却想不到南昌陷落之快,更甚于大江上的急风。 失去南昌根据地,对宁王府全军的精神打击,难以计量。 然而此刻朱宸濠已是骑虎难下。当天既已作了选择,他只能继续回军重夺南昌,跟王守仁一决胜负。 在撤离安庆城之日,朱宸濠已派遣闵廿四率领一支二万精锐的先锋急行军,先行去救南昌,可是最终都来不及。如今那先锋军已经进入鄱阳湖,准备进迫西南岸的赣江河口,停驻在有利据点把守,等待宁王大军到达,一举进击取回南昌。 大战将至,战船上的气氛自然也轻松不到哪里。纵使如今正值仲夏,江上凉风怡人,两岸苍翠景色倒映在水上是何等美丽,乘员们也都已无心欣赏。 福船上只有廿多个战兵并无工作,聚在甲板上袖手围观。那些士兵外型和所带武器全都格外慓悍,一个个身穿黑色镶红边的战衣,正是宁王府武者兵团里「雷火队」的成员。 他们围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衣的叶辰渊。 卫东琉在安庆城阵亡之后,残余的「雷火队」武者再次变得无人统率。宁王府尚存的四位武当派将领里,就只有叶辰渊一直担任姚莲舟副将,并无独立统兵,于是朱宸濠决定将「雷火队」交给他。 ——但这也意味着叶辰渊将要离开姚莲舟身边,独自统兵作战。叶辰渊其实并不情愿,但是最初「雷火队」本来是配予锡晓岩的,间接属姚莲舟的兵力;锡晓岩弃兵出走,令朱宸濠极为愤怒,连带也对姚莲舟不悦,并将之交给属于商承羽系统的卫东琉掌管;如今王爷亲自下令叶辰渊来接手指挥「雷火队」,带有已经原谅姚莲舟的意味,并等于重新把这支部队拿回来,叶辰渊实在无法拒绝这命令。 只见披着半白长发的叶辰渊,手中提着「离火剑」,身上却穿着一套特殊的装备:几条交织钉在一起的皮革带,束着他的双肩和腰身,并在背项交叉,后面的皮革上装着一个坚固铁环,连接了一条长索。那长索一直伸延到船桅上,绕着粗壮的桅杆打了个圈,并以索端一个铁造的环扣固定成结。 叶辰渊戴着这条长索有丈许长,一端固定在中央的船桅时,他刚好可以走到战船边缘。 他在甲板上走动,又轻轻尝试做各种剑招动作,测试戴着这套革带与长索,对战斗会有多大的影响。 叶辰渊就跟姚莲舟、商承羽和巫纪洪几个同门一样,自小在武当山长大,并不熟悉水性,在舟船上战斗更是全无经验。本来以他们这种级数的高手,靠着超凡的武艺修为、平衡能力和反应,要在摇荡甲板上应付船战并无大问题;但叶辰渊自失去一臂后,平衡是他最难克服的问题,虽然经过这些年苦练,在平地上已然应付自如,几乎与往昔无异,但在不习惯的船上却没有十足把握。这长索就是保护他避免在激战间掉落水中。 本来以堂堂武当副掌门之身,像牛马般被索带牵着,可说是种耻辱,但现在的叶辰渊可不管了,他既信任姚莲舟走上这条復兴武当之路,就算要他在地上爬,他也要求取胜利。 那些「雷火兵」看着叶辰渊穿戴这索带试招,不但无人暗中嘲笑,反而是人人全神贯注观看。他们也都是练武之人,现在能够亲眼看着武当派第一战将如何用剑——即使他已失一臂,并且只是轻柔缓慢地比划着招式——也是毕生难逢的机会。 然而在场这廿几个「雷火兵」里,有过半的武功修为与叶辰渊相距太远,看着他这些隐晦的剑势,实在怎也看不出其中门道;其他武术造诣较佳者,亦只能稍稍看出叶辰渊剑式身法里的精妙处,已在心里大大喝采,恨不得马上也在甲板上练一练。 这时叶辰渊却从船舷急退回中央船桅处,并且大叫一声:「换!」,并以剑尖指向远处另一根船桅。 两名「雷火兵」马上和应,奔到结着长索的船桅底下,一人负责收束绳索,一人则拔除索端那铁扣上的长钉,把扣环打开解除了索结。两人随即提着长索和铁扣,跟着叶辰渊跑向另一根船桅,并在此再次结上索圈,装好铁扣固定。 「雷火兵」完成后大叫一声示意,叶辰渊马上以独臂绕缠长索几圈,再向船边走去,直至长索完全拉直绷紧。感觉到长索的扣结确已稳妥固定,他才满意点点头,手臂松开长索,向船舷迅疾踏出两步,「离火剑」的赤红剑刃,往船外水天一色的虚空间勐力刺出,剑尖停顿时仍在微颤。 叶辰渊这凌厉无比的刺剑,令众多「雷火兵」也都肃然起敬。 「你们要再熟习一些,务必配合我的步伐。」叶辰渊垂下剑来,回头向两名负责操作索扣的「雷火兵」说。 ——由于大战船极长,叶辰渊要在甲板上诛杀清扫登船的敌人,就有必要转移往不同地点作战,所以要有这样的安排。 「还有。」叶辰渊继续说:「再把绳索加长四尺。我在这里走不到船边。」 「将军,加长的话,在刚才比较窄那处,就会跌出船外啊!」其中一个「雷火兵」说。 「只要不跌进水里就行。我自有办法。」 叶辰渊回答:「就算要冒险,也不可以给敌人逃过我剑锋的机会。」 测试完毕后叶辰渊把「离火剑」收回鞘,「雷火兵」则上前为他解除身上的革带。 叶辰渊那双带着泪水般符文刺青的眼睛,默默远眺船外掠过的江岸风光。 以后战况如何,实非他这一介武者所能预测。接着的决战场到底是在鄱阳湖上?还是会在南昌城?到底会是陆上还是水上分胜负?他统统不知道。但他必须为一切可能发生的战况作准备——这是武当派教会他的事。即使再不熟悉水战,他也要用方法全力克服。 这时另一艘大战船,在江面一侧出现他视线前,两船几近平行前进,相距大约六、七丈。那正是宁王的主船,不过目前朱宸濠本人并不在船上,仍然乘坐着船舱设备较舒适的大船。 一群穿着青色衣衫的战士正站在那战船的甲板上,叶辰渊知道是另一武者团「青翼队」的成员,他更马上就在其中分辨出掌门的身影。 姚莲舟一身青色将军战袍,腰挂「单背剑」,与「青翼队」的武者兵并排而立,也在朝叶辰渊这边看过来。 叶辰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主船。他心里极是希望,自己此刻换作站在那一头,保护在姚掌门的身侧。 但他知道如今自己只有带军作战,才真正保护到姚莲舟:决战在即,宁王府大军必要倾尽全力,叶辰渊若率先在前线活跃作战,也就解除了姚莲舟上阵的压力,让姚莲舟可以留在较后方的帅阵。 ——打这一仗,不过是他们「復兴武当」梦想的一小步。叶辰渊绝不要看着姚掌门,在这场只为他人而打的战争里犯险牺牲。 姚莲舟远远对面那黑衣身影,眼神有点激动。他心里很清楚,师兄叶辰渊其实很抗拒为朱宸濠打这一仗。受他人逼迫和指挥而战斗,完全违反了「武当三戒」的精神。 ——是我说服他相信,这是为了武当…… 随着宁王军战况连连失利,姚莲舟也开始疑问:加盟宁王府的决定是否错了? 但他想起师父公孙清。既已无法回头,就要一直战斗下去。 ——一切留待最后再想吧。 两个武当残存者,隔着江浪遥相对视。他们无法看清彼此的表情,但是凭感觉也能知道,对方在想着甚么。 因为性情使然,他们一向极少互相表达情感。但这一刻姚莲舟再也忍不住了,朝着叶辰渊挥挥手。 叶辰渊也举起独臂挥一挥回应。 因为水流风向的关系,两条战船航行间又渐渐分开得远了。 在燕横陪伴下,王守仁踏上南昌城广润门的城楼上。 这里在前天的攻城战是激战区,如今虽已把战死者尸首都已移去,城墙上下还未清理,到处血迹斑斑,石块之间染成褚红,走在城墙上仍然嗅到阵阵血腥气味,犹如置身一片刚清空的屠宰场。 王守仁却未掩鼻,神情凝重地继续登上城楼。这一切都是在他指挥下造成的,义军众多将士也曾经歷,他觉得自己没有厌恶逃避的理由。 南昌才刚平定,但难保没有潜伏的宁王细作甚至刺客作乱,因此燕横就担任了王守仁的贴身护卫。 这是王大人亲自要求的,只因他不想带着大队人马在城内行走。攻陷南昌之后王守仁迅速稳住城内壮况,除了俘虏宁王两个儿子、宜春王及伪太监万锐等头领,及将城内残余的宁王护卫将士囚禁之外,他又马上查明省司及城衙里有哪些官僚是被迫依附朱宸濠,哪些本就受宁王府权位财帛诱惑而加入,宽大容赦了被迫附逆者,仍然恢復以往官职,以维持南昌城的运作和秩序。 此外王守仁也安顿了南昌城内民心,因有不少平民也被宁王府强迫加入守城作战,王守仁派人到城内各处传播,宣佈凡自首并缴出私藏军器者,一概不追究罪责,毋须逃亡匿藏。 正因南昌初定,王守仁不想带着兵马到处行走,免令气氛紧张,只带一个护卫,正可显示他对城民的信任。有燕横这青城剑士的保护,已然足够。 这两天王守仁下令处理的各样事务还有:安葬自焚殉身的宁王宫眷;搜查宁王府未烧燬的宫室,封存各样财帛和武器;传令各地官府追缉从南昌逃散的叛军……繁重的工作令王守仁睡眠甚少,此刻在阳光下的脸,显得像比平日老了好几年。 但他没有停下来的余暇。最大的敌人仍在外头虎视眈眈。接连的胜利,无法保证下一仗必克;对方未尝一胜,也不代表无从逆转。未到最后,王守仁都要尽一切努力增添己军胜算。 他们登上城墙顶,守备在那里的义军民兵看见,慌忙向王都堂敬礼,王守仁只微笑着他们不必多礼,与燕横上前,远眺城外的江水。 只见那南昌城外赣江水域,已然密佈着义军水师的无数大小船舶,包括从福建调集来的漳州水军精锐,此刻各战船正在作最后的整备,士兵们忙于把火炮武器架装到船上。 ——这许多火炮先前都被王守仁调到陆上,以作攻击南昌之用,但最后因为战术上的安排并没有发射,只作后补战备,如今才再匆匆装上战船。这对义军而言当然是好事:他们拥有的弹药本就不甚充裕,如今正可全部投入决战里。 此刻荆裂和虎玲兰亦在那江岸的人群里,协助督导战船的整备和检查武器。 燕横这是第一次看见如此浩大的船队,只感大开眼界,露出惊异的表情。 「敌人比我们拥有更多更大的战船啊。」王守仁看见燕横的表情,苦笑说。 燕横明白王大人面对多大的困难,只能看着他默然不语。 但王守仁又微笑了一下:「不过我们也有优势。」 燕横看着江岸上义军士兵勤快地整备战船的状况,试探着问:「是因为我们够团结吗?」 「这也是一项。」王守仁点点头。「但还有别的。包括一位故人所送的礼物。」 他指的是同乡孙燧。战事至此,他不得不一再在心里感谢孙大人,若不是他生前留下这个线报网,令他对敌情瞭如指掌,并且能适时派「破门六剑」等人在敌后干扰破坏,南昌不会如此顺利一天攻破。 现在这些线眼又再发挥作用了。王守仁得到情报,已有叛军战船进入鄱阳湖水域,并在接近樵舍一带结集驻扎,看形势明显是要准备进攻南昌。 收到此消息后,义军众多将领都主张固守南昌,以逸代劳,利用城池的防卫消耗实力较强悍的叛军。但是王守仁却力排众议,反而提出要出击迎战。 「贼军虽然强大,但至今未曾真正胜利。九江、南康两地都是不战自降;而安庆城坚守日久,对叛贼则是重大挫折。如今失却南昌老巢,对方士气又更大损,仓惶回军,气衰而人马疲累。我方以新胜之军,若出其意料,夺取先机突击,可一气破之!」 老军师刘逊亦支持王守仁的看法。他提出先前另一项由线眼收集的情报,显示了宁王叛军从安庆撤退的日子。 「逆贼全军行进,不可能如此迅速。回到鄱阳湖上的,必是对方先锋船队,兵员人数不会很多,我看大概不超过三万。若趁其未完全集结,我方先行抢攻,可予迎头痛击。」 众将领再三讨论后,同意了王守仁的策略,并马上就计画了战法…… 王守仁此刻在城墙上眺视,一则是要看看水师备战的状况如何,二来也想出来透一透气,让头脑清醒一下,才能够检视自己的战策,还有没有疏漏或可改进之处。 ——他任何一个失误,就随时要赔上万人性命,并关系天下大局,实在不由他不戒惧谨慎。 若是换作别人,也许早已经退缩,也许会只守不攻,期待朝廷正式的王师前来讨逆;但其时整个大势已然不一样,朱宸濠可能已结集比今日浩大数倍的军势。只有王守仁,具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去阻止此事成真。 燕横在旁看着王大人脸上的皱纹,察觉出他的疲惫与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因此也不敢开口打扰他。燕横不禁回想起从前,第一次与王大人在庐陵并肩作战的情景。经过这些年的风浪,燕横更深刻地感受到,要像王大人这样为他人的生死负责,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他日假若我真的重开青城派,也同样要肩负这般重责,而不仅仅是传承武功招式那么简单…… 「燕侠士……」这时王守仁却说话了。「还记得我们初相识的事吗?」 原来王守仁正巧亦是回忆起庐陵之战。燕横点点头。 「与几位相识相知,实在是难得的缘份。」王守仁看着燕横说:「假如没有你们,我早已死在朱宸濠之手;不是几位一直冒死担负危险的作战,这场仗我也会打得加倍艰辛。再次感谢你们。」 这次战争里,王守仁实际拥有的战力军备其实不及宁王,所以连战连胜,除了策略巧妙外,也在关键时刻和因素上,得到「破门六剑」全力扭转。刚打完的攻城战,若非「破门六剑」在内外夹击,德胜门不会这般容易攻破,整个战事延长,义军死伤不知会增加多少倍,所消耗的体力和士气也会带到接着的战斗里,降低胜算;更糟糕的更可能是战情胶着,拖到朱宸濠回军南昌反击。幸好这些都没发生,而「破门六剑」居功至伟。 不过他们也付出了代价:练飞虹在战斗中力竭,直至现在还陷入半昏迷,只是偶尔清醒一阵,更别说下床走动。如今童静正陪伴照顾着他。往后的战事,飞虹先生已肯定无法参加,将来他的身体是否还能动武,尚在未知之数。 对此王守仁不免忧伤,此刻一时感触,就说出这番话来。 这时燕横回答:「没有王大人,我们『破门六剑』当天遭『御武令』追杀,也一样活不下来。」 他说的是当年他们被秘宗门弟子在森林追击,全靠有王守仁请託八卦掌门尹英峰来拯救,才得以逃出生天。燕横豪迈地一笑,又说:「谁欠谁,算也算不清。不如不要算好了。」 王守仁听了愁眉开解,不禁也笑起来。他仔细看看眼前的燕横,那充满自信的气度,与当日初识的青涩少年相比,已是脱胎换骨。 ——而他今年其实才不过廿三岁。由此可知燕横这些年的经歷是如何不凡。 「我还记得燕侠士的弘愿,是要復兴青城剑派。」王守仁说:「看来那日子不远了。」 燕横听了摇头苦笑。 「我知道你有甚么忧虑。」王守仁又说:「这次平叛成功之后,我必然借这机会向朝廷启奏,叙说『破门六剑』的绝大功劳,请求圣上赦除各位钦犯之身。其时燕侠士就可以堂堂正正地重振青城派门楣了!」 燕横这次参战并无想过要甚么奖赏,全都是为了天下义理,还有与王守仁的深厚情谊而上阵。他一想到将来重开青城派有望,心里大是兴奋,马上就向王守仁下拜感谢。 王守仁急忙扶着他。 「不必谢我。该是天下人谢你们。」 王守仁说着,又再眺望远方的江河,眼里闪着光芒。 「如此诚挚的剑道,若不承传下去,乃是天下的损失。」 燕横听了不禁激动,心里却想:王大人心中之「剑」,何尝不更是世人的魂宝,应当流傅后世? 万一被朱宸濠当上皇帝,今日与之对抗的王阳明将被视为「反贼」,他一生的言行学说也将从世间抹消。 ——为了保护这些,我们定要打胜这场战争。 在荆裂面前的江岸上,排列着漳州水兵四、五十条同一式样轻型战船。那战船形状特殊,两头都高翘着不分首尾,船尖包镶着铁片,两侧突出六对桨棹,船舱四周包覆了生牛皮及密钉的茅竹条作保护。 这船因为两头如双翼齐飞之势,称为「鹰船」,是福建水军里一种灵活快速的突袭船。 荆裂以前也没见过这种船形,得漳州水军统领李一宁的讲解才知其长处。他跳上其中一艘,仔细看上面的掩护及武装,检查一下船身是否够结实,又看看船两端的铁尖。其中一端上还加装了活动的倒钩,可以随绳索拉扯而收紧放松。这是李一宁按荆裂的指示而造的,虽是急就章,铸工有些粗糙,但看来效能不错。荆裂试了几试,很是满意。 这正是荆裂想要的特殊快艇,各方面都符合他的要求。荆裂看着时,露出像是得到新武器的笑容,跃回岸上后仍不禁再看那船列几眼,这才回头。 虎玲兰正坐在岸边一块石上,远远看着丈夫,她左手拄着军刀,姿势似乎显得闲适,但其实内里感到非常疲倦。攻陷南昌之后,这两天她的状况不如之前,进食也甚少。但她极力表现自然,以免给荆裂察觉有异。 荆裂走了过来,拿起竹筒喝了口水。 「怎么样?都满意吗?」虎玲兰问。 荆裂却只看着她没有回答。虎玲兰感到奇怪。 他突然拉起妻子的右手,大力透了口气,然后说:「我知道。」 虎玲兰瞪着眼。她把军刀放在大腿上,左手抚着肚皮,紧抿着嘴唇没说话。 「没有人告诉我。」荆裂又说。「是我感觉出来。」 「可是……」 「对不起,我没说我知道。」荆裂先一步回答。「因为我怕你担心我。」 「担心你?」虎玲兰不解。 「我很清楚,我是无法劝阻你上场战斗的。谁叫我娶了一头雌老虎啊。」荆裂微笑拍拍自己胸口,那衣衫内里有个像征虎玲兰的老虎刺青。「所以我不想给你知道,我已经知道你有了孩子。你会害怕我因此在作战中分心。而到头来你自己会因为担忧我而心乱,反倒令你有危险。」 虎玲兰这才明白荆裂的意思。而她确实是怕令丈夫无法专心战斗,才向他隐瞒已有身孕的事实。 「可是……」虎玲兰紧握着他的手掌。「你现在不怕给我知道了吗?」 「眼前是最大的决战了。」荆裂收起笑容说。「在这样的战场上在谁也说不上会否确实生还。就算是我,在这大战里,也会遇上武艺用不上的时候。万一我回不来,我不希望你以为我对这孩子不察不觉。所以我决定还是要告诉你。」 虎玲兰听了眼泪盈眶,站起来扑进荆裂怀里,与丈夫紧紧拥抱着。他俩与那腹中胎儿,三人无比地亲密。 「我还是要上阵的。」虎玲兰轻声说。「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能够安坐着看丈夫打仗不去帮忙的女人。」 荆裂点点头。 「可是……你真的会担心我们吧?」 虎玲兰问。 「会啊。」荆裂把嘴巴附在她耳边细声回答:「我会担心。但我不会分心。我会更拼命把仗打赢。就像你一样。」 虎玲兰流下欣慰的眼泪。 江岸上的士兵不禁都注视他们。看着这对在战场上兇勐如兽的武士夫妇,如此深情相拥,众人不但没有讪笑,反而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 第202章 卷十九 仁者 第七章 湖战 宁王叛军水师大将闵廿四率领的二万先锋船队,七月廿三日已然进佔了鄱阳湖樵舍,并且在岸上设了寨营,集结组织军势,随时准备渡湖攻袭南昌。 不过闵廿四预期,王守仁新夺南昌未久,不会轻易放弃城池地利及城墙的守备力,主动出击的可能不大。闵廿四这支先锋军本来是要赶来解救南昌之围,如今则改变了策略,明日准备渡湖南下,进迫到赣江出鄱阳湖的河口一带。只要扼守这关口,王守仁的水军即无法从江河冲出来;再等宁王爷主力军来会合,即可沿河以下,凭着凌驾对方的船炮火力,一口气夺还南昌及诛杀王守仁这眼中钉! 然而闵廿四并不知道,己方所在早已被义军的线眼得悉。王守仁按着与刘逊规划的战策,将水师分成多支,已然离开南昌向鄱阳湖进发。 一待夜色降临,王守仁下达总命令,各支义军船队乘着黑夜的掩护驶出江口,悄悄进入鄱阳湖,分头往不同地点行进及埋伏。 王守仁一再乘夜佈阵出击,只因确实无往不利。这黑夜航行有一定危险,因此王守仁在各部队都分配了由漳州水兵操作的领航船,他们经验极为丰富,顺利带领各队都安全到达配置的水域。 ——其中荆裂、燕横、童静及虎玲兰,亦各乘坐战船出动了,随时准备作战。 唯一令王守仁担心的是:这几天鄱阳湖上吹着北风,方向正好对南下进击的叛军大战船有利,若对方懂得乘势利用,随时发挥令人意外的强大战力,足以破坏他的策略。但这天候之事非人力所能唿唤改变,王守仁只能尽力策划计算,去补偿这等不利,并在心里向苍天祈求…… 然而天不从愿。七月廿四早上,北风大作。但是王守仁不能再等了——宁王主力军随时也会到达鄱阳湖。他从主帅船下达命令。义军众将领中最勇勐的伍文定担任先锋,率兵自江口出击。在他后面则跟着另一支船队,长官为都指挥余恩,颇有操船水战的经验。 闵廿四得知风向,更认定天助我也,全支先锋船队马上离了樵舍,顺着风势进迫黄家渡,该处距离南昌才三十余里。 就在这里,他们遭遇了伍文定的迎击。 闵军战船乘着风势前进,船首大炮齐发,其火力确实强横。伍文定的水军才接战没多久,已显不敌,纷纷改道回转逃避。 第二队由余恩率领的战船这时正好赶至,逆风向着闵军船舶发射炮铳弩箭,以救助调头逃亡的伍文定部队,但同样难以抵敌闵廿四麾下战船的火力。余恩也被迫与伍文定一起撤逃。 伍文定军败退甚速,闵廿四本也有些怀疑;及至看见余恩的援军也被击退,他心里再无疑问。当年曾在这鄱阳湖横行的水盗头子豪气,重现在他那张满佈刀疤的脸上。 ——哪管你陆战多么厉害,一夜攻陷南昌也好,水战可绝不是我们的对手!就由我报效王爷多年知遇之恩,为他打下第一胜! 闵廿四下令全军加速进击,要将义军水师都击沉在鄱阳湖上,永不翻身! 他麾下船舶于是都鼓起船帆,千百桨棹齐飞,全速往退却的伍文定及余恩军队穷追! 王守仁就赌在这关头上:假如贼军善用此势,好好组织船阵谨慎追击的话,义军将会陷于被对方从中突进的劣势;但如果相反,贼船各自加速而欠缺阵法组织,则将堕入我方圈套。王守仁把赌注押在后者。 而结果他赌赢了。这当然不纯粹是因为运气,而是他瞭解宁王府水军大多以盗贼构成,军纪难言严谨,某些习性更是无法改变。 就如王守仁所料,叛军战船就如往昔在水道上劫掠时一样,争先追杀着撤退的义军船舶,欠缺任何合作阵势,船队被逃跑的伍文定和余恩牵引得越拉越长,中间更多有断裂,而且欠缺两边侧翼的拱卫。 闵廿四看着这情况也感到不妙,但此刻骑虎难下,他只能希望快快追上去咬住敌军,进入战斗,那己方就能陆续抵达再集结一起。 这时在湖面西侧,却突然出现另一支船队,横里向闵廿四军中央全速拦腰杀来,上面飘扬着贼军不熟悉的旗帜。 那是义军另一勐将刑珣所率的战船,大小数百船舶,有如一柄尖刀般狠狠插进了闵廿四队列的中间,将之前后完全割裂! 这时闵廿四当然知道:自己中了敌人佯败引诱深入、从中切断分裂的计策! ——这并不是甚么新奇的战术,但却依然奏效,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双方军纪的差异。 同时伍文定已然下令,全队战船调头向追兵反击。余恩的船队也都跟从。 突入到敌阵里的刑珣船队,从中进行最大的破坏,向着无法组织战阵的散乱敌船痛击。这里面包括了由李一宁所率领的漳州水兵精英,他们的战船虽然大多属中至轻型,火力不勐,但数目甚多而且阵势井然,每次发现目标即蜂拥合击,灵活快速,攻打不久已令敌方几艘战船起火,照得附近湖面一片红光。 本来闵廿四的船队火力强大,数量亦不少,此时仍有余力重整阵势,且战且退;但是漳州水军的突击干扰力实在太强,令闵军陷于慌乱。 而当中「破门六剑」又再发挥出重要的作用。 由五十余条轻巧鹰船组成的战团,以拨桨之力全速突入了敌阵,又马上分散开去,以每十艘为一队,各自去找寻目标,以活动较不灵巧的中形战船为主。 荆裂就伏在其中一队的领头船上。前方正好发现一艘目标,他所带领的十条鹰船破浪而前,一面从船舱密钉矛竹间的孔眼齐射铳弩,以压制对方的防御,一面不断向之接近。 ——在起伏不定的舟船上,发射箭弹其实命中机会不大,主要都是产生威吓和压制作用,除非数量成千上百才作别论。 为首载着荆裂的鹰船,带着铁尖的船首勐然撞在敌船侧面,铁尖刺入船侧的护板,上面特殊的铁钩也吃进木头里紧扣。 鹰船相比对方的中型战船小得多,虽然是拦腰冲撞,己方所受的冲击更大,船上众水手战兵一时都失却平衡无法行动。就只有荆裂一人以超人的反应能力马上调整,彷彿完全不受影响,掀开掩护物出现! 只见他精赤全身,腰下只穿着短袴,露出通体的灿烂刺青。他用绳索把没有带鞘的雁翅刀斜缚在背后,口中横咬着鸟首短刀,赤足奔跑在狭长的船尖上,表现出令人惊异的平衡力! 在登上船头最高点之际,荆裂腿膝一屈一伸,整个人就如飞鸟般向上冒起,途中再伸出没穿鞋的赤足,在敌人船身上一踩借了少许力,左臂长长伸往上方,攀住了战船的船舷,再像猿猴般巧妙地窜上去,眨眼就踏上敌船的甲板! 敌人船上的士兵只知被撞,还没有清楚发生甚么事情,赫见已有条水鬼般的灵巧身影登上来,也都惊得呆了。 荆裂把牙齿间的短刀握在手上,展示微笑。 这战船上全体乘员不过四十多人,而且船上通道狭窄,无法用弓铳向荆裂围射。这对于荆裂这武者而言,正是以寡敌众最极的地形。 船上宁王兵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三条死尸瞬间倒在荆裂脚下。余人一时都恐惧不敢近前。 荆裂亦没有将他们杀光的必要。他的任务只是清扫这船侧上的守备。有两个在船舱里的弩兵,被荆裂透过窗孔刺杀,另外一柄手铳则给他硬生生抢夺抛下湖中。舱内这一边的弩铳兵也都纷纷走避。 由于不必担心袭击,下面鹰船上的水兵从近距离用矛枪把敌船侧面凿开一个小洞,然后向洞里及四周以喷筒灌以勐油。看见差不多后,水兵就以火引点燃了一个火球,投向洞口。 「将军!」水兵向上急唿,同时以倒转的矛桿撑向敌船侧。 荆裂一见火起,就转身向船舷外一跃,穿过火焰轻巧落回鹰船上。水兵同时拉扯绳索,放开船头铁尖上扣住敌船的倒钩,并用矛桿往敌船勐推。 鹰船最大特长是不分首尾,两头皆进退自如,掌棹的众水兵往反方向用力划水,鹰船很快就脱离焚烧中的敌人战船。 受到如此凿洞灌油放火,那战船船舱燃烧之势极速,而且难以救灭,战船下方很快就被火焰吞没,上面的宁王水兵难抵热力,只能冒死跳船逃生。 「很好。」荆裂只看了一眼。「换另一条。」 水兵打了个手势,同一队另一条鹰船靠了过来,荆裂也就飞快跳了过去,准备下一次攻击。 ——他所以要换船,是因为每次鹰船跟比自己大的船舶撞击后,结构多少也会受损,不宜重复再撞;而且鹰船细小,所能负担重量不多,先前喷筒的勐油已经耗用,需要换另一条鹰船上所载的油筒。 荆裂带着鹰船队,就这样逐一以冲撞火攻之法,袭击对方的战船,以小搏大,立下非比寻常的战功。 其他的鹰船队,也运用大同小异的战法,只是他们没有荆裂那种登上敌船压制的战力,在撞上后只能一边以弓铳射击对方,一边匆匆以喷筒在敌船的船身外喷油,脱离后才以火箭点燃,杀伤和破坏力不如荆裂这一队,有时火势不够勐烈,还会被船上的敌人扑熄。但这种快攻,亦令对方慌忙躲避,疲于奔命,更加无法重新组织阵势。 荆裂则凭着他惊人的能耐,接连成功焚烧了敌方四艘中型战船;还在寻找目标途中,顺道突袭了十几艘细小敌艇,每次他看准机会,直接跳上去对方小船的甲板,几个起落就将上面敌人杀光或迫落水中,而落水者无可避免亦遭义军水兵以弓弩或矛枪屠杀。 在荆裂忙于突袭同时,虎玲兰则跪在一艘较大的义军战船之上,藉着大船较高的优势,以长弓射杀敌人。 虽然船上人人都在奋战中,但在她附近的同船水兵,还是不免留意到这个女武者的箭法。他们好些都有丰富的水上作战经验,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船上弓手。 神准到这个程度。 每当有敌船进入射程时,虎玲兰那健美的双臂就提弓连射。她为了行动便捷,将衣衫的双袖都剪去,露出戴着皮革护手的古铜色臂膀,每次挽弓时贲起的优美肌肉线条,都令看见的士兵赞叹。 虎玲兰从腰间长囊拔箭搭弓的手法甚顺畅,而且瞄准的时间只花很少,大约一般弓手射了两箭时她已射了五箭,比谁都更快要补充箭囊。但即使是这么快,那准绳仍然是很惊人,平均算几乎每发六至七箭就必有一箭命中;在遇上敌船较小、拥有居高的优势之际,又或战船冲撞后距离接近时,她的准绳就更高。 ——在那样的急风中;眼前是漫天箭弹和炮烟火光;用的是手拉的长弓而不是机弩……竟然如此厉害! 更令同袍们感到惊讶的是,虎玲兰是在一整个早上不时呕吐的状态之下,达成这样的神射。她从昨天开始状况就不大好,晚上乘夜登上战船出发去埋伏时,已然将吃过的东西都吐出来。之后直至开战,她都完全没有吃过东西,只能缓缓地喝水补充。 在这样的情况下仍能连连开弓杀敌,那是多么厉害的意志和专注力。 水战里船只对射弓弩和手铳,乃是一种互相消耗,优胜一方往往就是捱得比较久、更少人不幸被射中的一方。拥有越强的压制,己方生还的机会也越大。虎玲兰这准确的神箭,正好经常能把射区内的敌人弓铳阵迅速损害,在她附近的同袍所受的危险也就更小。他们也都极庆幸能与这个「女武神」并肩作战。 而虎玲兰的长弓威力还不止此。生在水军强盛的岛国武家,她对战船有一定认识,每次遇上目标,很快就看出船上有甚么关键人物应该首要狙击,也就将射线集中在那方位。她有两次就因此成功射杀了敌船上的掌舵手,敌船虽有水手可代替,但已经造成一阵混乱失控,在义军战船面前就成了任由宰割的猎物。结果这直接令那两艘敌船,各自被重炮击毁和被大战船撞沉。 ——就如荆裂的登船突击一样,能够如此凭一张弓建立大战功的武士,世上几稀。 此时闵廿四水军所受的损害已越来越严重,被切断的船队中列前后,到处都看见焚烧间冒着冲天黑烟、被冲撞后缓缓沉没或载着乘员死尸飘流的叛军战船。 突然又再有新出现的义军船队各从左右两方赶至,分别是由徐琏和戴德孺所指挥的伏兵。一看见两边新来的敌人,叛军水兵更是心胆俱裂。 而这还没有完。战场四方又陆续出现十多支船队。它们各自由义军将领统率,同样在昨夜就隐伏在湖上各处,待机出现围攻。 ——义军众将大多是地方官僚,本身其实不熟悉水战指挥,但在王守仁安排下,他们各配给了一名经验丰富的漳州水兵作为副手,因此这场诱敌合击,才会配合得无缝。 那些新出现的船队实际每支都极小,大概只百余人十来条小船,但都在船上挂着大面的战旗,以壮外观。叛军在混乱中一时无法分辨这些船队大小,只知道此刻湖面上彷彿四方八面满满都是敌人的战船,这景象把他们最后的抵抗意志也消灭。闵廿四乘坐的福船率先就调头逃亡。其他麾下船舶也慌不择向,往湖泊各方逃走。 原本冲在前头的叛军战船最是凄惨,回头的方向已被刑珣的部队截断,前方原来要追击的伍文定及余恩船队此刻又来调头反击,众船被夹在中间,真能逃逸的极少,其余不是被歼灭就是停船投降。 闵廿四庆幸所坐的福船留在较后,所以及时能够转向逃亡。最初出击之时他才感谢苍天送他顺风,但如今反向而逃,心里则不断在诅咒这北风。 另一艘大型的福船是闵廿四的副船,这时也勉强回了头,正跟在闵廿四数十丈后,同样在吃力航行。 「追上去!」赣州知府刑珣向水兵下令,驱使自己的战船去追赶那落后了的敌将副船。刑珣所乘这海沧船比那福船较小,但遇着风小或风向不顺时,活动能力和速度都比福船为高。此刻水兵在刑大人指令下,全力操作着海沧船追击上去,渐渐开始拉近距离。 ——若是平时,这艘具有重火力的大型福船,必有众多中、小船舶保护策应;但先前经过荆裂的火攻突袭,还有虎玲兰那边的船队攻势,其护卫船已被大削至不够一半,现在人人仓惶逃生,余下那些卫船更是无力兼顾,因此这条主力大战船,完全暴露了在敌人追击之下。 「不要开炮!」刑珣这时向船首下令。追到这种距离,海沧船船头的火炮本可轻松命中福船,但刑珣却阻止了。——大好良机,他要将这艘珍贵的战船擒捕! 海沧船上有一队十人的战兵,站在掩护的厚板后准备。燕横和童静也在其中,他们皆已拔剑在手,童静的左手更提着收束起的钩索。 叛军那福船左闪右避,尝试摆脱刑珣的海沧船,但海沧船比其远为灵活,不只摆脱不了,反而因此一下遭拉近距离。 在福船的高翘船尾上,叛军水兵试图发射弩铳阻止敌人接近,但刑珣的部下早有准备,从掩护物后向其回射,彼此拉成均势。 这时海沧船终于追及,以船首擦撞福船尾侧。两船皆承受一阵冲击震动。义军水兵乘机抛投绳钩网索,搭上了福船,将彼此拉贴在一起。 燕横带着那十名水兵迅疾登船。海沧船的船身原本比福船矮了些,但燕横凭着轻身跳跃力,不必用手帮助就登踏上福船。其余人则手脚并用地拉着钩索爬上去。 叛军早已知道对方来意,燕横登船动作虽然无比迅疾,但一上船就有五、六个敌人拿着矛枪和长柄砍刀,从狭窄的船舷走道攻袭过来。 他们瞥见这个只穿戴着极少护甲的年轻敌人,手上拿着一长一短的奇怪古剑。 这么特别的「士兵」,他们平生第一次看见,也是最后一次看见。 燕横双剑捲起的刃风血雨,在敌船甲板上打开一片空间,容许继后的十个同袍布成作战阵势。 「跟着我。」燕横冷冷说,当先朝着甲板上的其他敌人接近。 同时一副带着绳索的铁钩从海沧船头向上飞射,勾住了福船那高高的船尾。 童静发劲拉扯,加上双腿的跃跳,身体轻巧如燕朝那船尾的顶上飞过去。这是练飞虹所授崆峒派「摧心挝」,全靠身体和手脚动作无间配合,才会产生这样好像「飞行」的奇效。 在将至最高点时童静左手放开绳索,身体却仍继续往上冒升,越过了那船尾的高度。在那船尾高台上聚集的弩铳手,此时正要从高向内里甲板上的燕横等人射击,怎料上空一黑,仰头赫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毫无理由地出现在他们上方。 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武器转向上空,「迅蜂剑」的幼细锋刃已然落下。 在福船甲板之上,死于「雌雄龙虎剑」下的叛军水兵已增至十四个,其余人连同掌船的水手都害怕得聚拢在一角,抛弃了兵刃投降。 跟从着燕横上来的义军,乘机进佔了通向船楼的门口,并向内投掷了几个烟筒。 余下躲在船楼的弩铳手和火炮手,在室内抵不住那迅速积聚的浓烟,拼命冲杀出来,却逐一在目难见物的状况下被义军砍杀。剩下的人大唿投降,从船楼的铳孔抛出兵器,抱着头冒烟奔出,也都全数被俘虏。 就是这么迅速,这艘朱宸濠花耗千金买来的重型战船,连同船上的火炮武装,完好地落入王守仁义军之手。 闵廿四带着残部一直被王守仁的水师追杀了十多里才能逃脱,稍一点算,兵员船只折损过半,情状惨重。 被义军击杀和擒获的贼兵其实只有两千余人,其他过万阵亡者都是在混乱逃生及被义军冲击之间,跌入湖水中溺毙,交战区一带湖面之上,整片都是浮尸和贼船残骸。也有部份战船被义军掳得,进一步充实了水师。 廿四日午后,宁王大军主力才进入鄱阳湖,迎接他们的却是惨败而还的先锋。叛军重整后退守到东南岸的八字脑,朱宸濠并急派快船往九江及南康,唿召留在两地的守军也到来集结,准备总体决战。 同时另一边王守仁军也要集结重整歇息。今早一战短促但甚激烈,加上之前冒夜行军,将士们消耗极大,必须休养恢復,迎接明日战事。 探知朱宸濠大军已在对岸集合,还调来九江、南康的兵力助阵后,王守仁、刘逊及众义军将领知道,眼前再无巧取敌人的计策了,只有正面会战一途。王守仁派了两支小规模的部队,联合地方民勇前往收復南康和九江,好断绝宁王军退守的后路,但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其他可施的妙计。 ——明日。最后决战。 相比之前,他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已尽一切人事,余下的就由苍天决定。 ——忠于吾心,我已无愧于天地。 朱宸濠此刻站在主帅船上,眺视着鄱阳湖风景。一百五十六年前,他伟大的开国先祖太祖皇帝,就是在这里击败死敌陈友谅,平定江南,奠定大明江山。 ——也许这是个启示:我也得在这里经歷试练,才能够夺取属于我的天下…… 他知道此战再无保留余地。如今他很后悔自己之前所犯的错误,就是常想着要留有余裕地安全取胜,于是攻打安庆迟迟不动用武者兵团,回军南昌又期望靠着闵廿四的先锋就可扼制王守仁,结果却是一再失败。朱宸濠不愿承认,但他心底里知道自己的弱点:生为藩王,长享富贵,他始终欠缺了每次豁出一切作战的器量。不管口里说得多豪气,也改变不了这个习性。 ——但是这次不同了……天,给我多一次机会吧。我会证明自己的决心。 于是他祭出最后的武器:财产。朱宸濠把带同行军的财宝箱都拿出来,并向全军许下赏格:明日决战,凡勇勐当先冲锋向前者,赏白银千两;奋战受伤者,慰以白银百两。 公佈一出,原本因为连连战败而损折离散的军心,马上就再次凝聚起来。毕竟投入宁王府的将士绝多亡命之徒,眼中都是财帛权位,如此破格重赏,可在一天之内就赚得,他们都认为值得拿性命去赌。 双方浩大的水师,就在鄱阳湖两边湖岸备战,静静等待七月廿五日的来临。 第203章 卷十九 仁者 第八章 龙虎决 叶辰渊一生从没想像过,会置身于今日这样的舞台上。 犹如水上巨兽的大战船,破开一重重的波浪,乘着风在宽广如海的湖上全速前航。站在甲板上,叶辰渊一头半白长发被吹得像烈焰似向后扬起,露出他一贯苍白冰冷的瘦削脸庞,还有眼下那两行已因岁月而变淡的物移教符文刺青。 他一身黑衣吃着船头急风捲舞,就像乌鸦的翅膀急激拍动,令人错觉他随时都要从甲板上飞翔起来。 船上气氛甚是凝重。与叶辰渊一同戒备在船首甲板上的廿名「雷火队」武者,都是他精挑的好手。福船虽然如此巨大,但因为装载的武器弹药也甚多,所以极限只能承载八十人。减除了驾船的水手、操作火炮的士兵及射击战铳手与弓弩手之后,余下近战手岗位都被叶辰渊配置以武力较强的「雷火兵」。同样因为每条船的人数限制,其余「雷火队」三百人,和宁王军其他武者兵团一样,都被分散派往各船,以充实船上守备格斗的力量。 此时一阵轰响,福船的船身发出强烈震盪。是船头重型的大发贡炮开火了。 冲锋在最前头的宁王水师先锋军各大、中型战船,此时纷纷点火开炮,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持续巨响,如在湖上爆发连环惊雷。火光闪得四周湖浪映出艳红。硝烟随风飞捲。 这炮击也就在说,前方敌船踪影已出现。 敌人距离仍远,但先锋主将闵廿四下令前头各船先发放第一轮炮火,以收震撼之效。 交战的时刻比预期更快来临,只因今日北风吹得比昨天更强劲,宁王水军挟着顺风优势,航速甚高,很快就迎上王守仁的船队。 每一阵炮声,都令叶辰渊左臂断口传来痛楚的幻觉。炮火光芒闪入他锐利的细目里。 他没有忘记,火炮是如何夺去了他手臂,也夺去了武当。 讽刺的是,今天的他却要乘着炮火的威势前进作战。 ——为了夺还武当派的未来。 他身边的「雷火兵」虽然没有如此宏大的志向,但所想也相似:他们固然想得到宁王的重金赏赐,但也是在为自己的将来而战。这些武人每个都曾在本派下过苦功,虽然没有成为一流高手,但都是因为不想埋没平生身手,才会来卖命给宁王。他们绝不想成为逆贼钦犯,下半生都活在逃匿中,隐姓埋名。与其偷生,他们宁可赌下去,全力打赢这一仗。 其他各武者军团,此际都各自投入了战线:商承羽带着「铁山队」负责在主帅船担任宁王亲卫;姚莲舟与「青翼队」乘坐着宁王副船,作为主船的照应,并随时支援第二波攻击;巫纪洪则领着「玄林队」分乘在快艇上,对敌阵作敢死的窜扰突袭。 叶辰渊站在这先锋军主船上,只亲身负责率领近战攻防,并无指挥船队的地位——总攻击的指挥官是此刻身在他后面船楼上的水贼闵廿四。叶辰渊对此并不在乎。他从来就知道,自己欠缺了「万人敌」的领兵打仗才能,毕生天赋与血汗,都付出在「一人敌」的剑术之上。除了走在最前头挥剑,带着战士冲杀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战法,对计略调度也一无研究。甚么「飞隼偏将军」的威风军阶,叶辰渊毫无感觉。 他只知今天又是剑锋染血的时候了。他决意挥舞「离火剑」,直至胜利。 ——要是砍一百个不够就砍两百个。五百个。一千个。直到敌人完全败亡为止。 吸收了昨天败仗的教训,闵廿四今日决战甚为谨慎,从八字脑出发之前,他已经再三命令各船队统领必须团结,听令行动,绝对不可慌乱或贪功脱阵。 这天风势更强更顺,而宁王水军的先锋前卫船队,数目、火力和军势都是昨天一倍以上,其中加入了原来驻守在九江和南康的兵力。众船没有再犯昨天的错误,并未因顺风及己方船多就心急冒进,看着王守仁义军船队出现,仍然保持着阵列,整齐地迫近对手。 在湖的对面,再次担当义军先锋的伍文定,从船头上远远看见对方稳实的阵势,已知道与昨天的敌人大不相同。他握着刀柄,深知面前将是一场硬仗。 今日战况规模已不一样,荆裂亦不再乘坐昨天的细小鹰船,而选用较大型的蒙冲战艇。蒙冲相比鹰船要大得多,保护和武装也较强,全条船身都有生牛皮覆背,可抵火焰,而且船形狭长,航速同样不慢,既有船帆又有桨棹,长距离能够扬帆乘风,短距离则可靠着划桨爆发加速突击对手。 此时炮声刚起,荆裂所乘的蒙冲正在伍文定的大战船左侧平行前航——这大战船正是昨天刑珣、燕横和童静掳获的叛军福船,由于火力强大而船体坚固,因此调配给伍文定用作前锋线上的指挥船。 荆裂往高处望去,见那福船之上,站着他妻子虎玲兰,此刻她挽着长弓,正在护板后观望情势,发现了丈夫的目光,没有挥手,只略扬一扬下巴示意。荆裂也是同一动作。彼此遥遥看着笑了笑。 ——是最后了。我们会一起回去的。 这时伍文定下令士兵吹号挥旗变阵。所有重型火力大船先行接战,荆裂的快艇则稍居后,等开打后才从混乱中冲出突击。 蒙冲船稍稍收慢,虎玲兰的身影也在荆裂前方逐渐变小,率先闯进敌人的火力网。 燕横和童静仍是乘坐刑珣大人指挥的海沧船,也属火力较强的战船之一,因此与其余数百船舶紧紧跟随着伍文定的主船向前。他俩蹲身在掩护板后,一只手互相牵着紧握。 「这仗之后,我以后都不要坐船。」童静听着前方炮声时身体在不安地颤动。 ——在那可怕的火器跟前,无论多么具有天份、修练多勤奋的武者,都只能仰赖运气生存。一想到这里,不由童静不害怕。 「这是甚么傻话?」燕横微笑:「你是岷江帮的童大小姐呀。将来回到四川,有许多船舶等着你去管。」 「呸,我才不要。」童静说。她听见这句「回到四川」,心内一暖,恐惧也都消退了。「我不要管岷江帮。我要住在山里。青城山。」 燕横握着她的手掌摇一摇,点点头说: 「约定了啊。」 两军真正的交战就在这刻开始。双方同时发炮。 藉着顺风和航速的优势,从叛军战船船首发射的炮弹,飞程和威力都胜过义军炮火。加上叛军船舶整体威力就比义军强,又保持着阵形齐发,第一轮射及义军的炮火网甚是惊人,一下子就有十几艘船艇被击中,还有些较小的战船,遭炮击入海制造的急浪冲翻! 这样的破坏力,就连平日镇定勇勐的伍文定见了,都不禁动容。 ——这么强势! 这是王守仁义军出兵十二天以来,第一次遇上如此严重的打击。 装填之后,两军进入更近的距离,第二轮炮击战又爆发。这次因为各船发炮时间不一,宁王军的炮火网不如第一次那么整齐和密集,但接续的炮击延绵不断,又有更多义军战船遭殃。有被炮弹打破船身一侧的,马上就翻覆;也有甲板和桅杆中弹的,失控在湖中打转。好几艘中型以上战船被击后减慢了航速,令伍文定指挥的冲锋船阵开始有些散乱。 在伍文定催促下,指挥船上的传令兵勐挥旗号,催促各船要严谨保持阵列,不可慌乱,否则就会重演昨天的湖战只是双方角色将会交换! ——只有保持在一起,互相保护,才有生路! 伍文定拔出腰间的砍刀,往福船最前头走,眼中无视横飞炮弹。 在义军后方主帅船上,桅顶的观测兵看见前方战况,向下高声吶喊传报,再告知王守仁。 王守仁早知今天是场硬仗,但没想到一开战就遇上凶险,他虽只是一直静静地站在船楼里,盔甲下的衣衫却已被汗水湿透,那样子与亲赴前线无异。 ——伍大人,请务必要顶着! 王守仁传令下去,居于义军战阵后方的众船就加快航速上前,并同时吹响号角,向前方友军示意:王都堂下令,迎敌而上,绝不退却! 同时对面身在叛军主船上的朱宸濠则是兴奋莫名,在船楼窗前勐挥拳头,向窗外高叫: 「上!全都上!一鼓作气,把他们都打死!拿王守仁那傢伙去餵鱼!」忘形的朱宸濠此刻已失却王爷该有的仪态,只因他举事以来,这时才终于第一次看见己军佔得明显上风。策划夺位超过十年,苦心建构这么一支大军,齐集文臣武将,宁王本以为只要一发动就是势如破竹,王座手到拿来,想不到起步竟是如此艰辛;现在终于有望一举把王守仁打败,无人可阻他佔据江南,争夺天下的道路将再度打通,他那股兴奋之情实在无法再压抑了。 与「铁山队」侍卫守在宁王身后的商承羽,却只是静观其变,并没有显得那么兴奋。宁王军连连受挫,令他不敢太过乐观。他并不是迷信运势,只是已经开始看出己方弱点在何处,而这又跟他那次捕杀「破门六剑」失败有关。那天商承羽围剿「破门六剑」,可说已万无一失,但最后却竟然被一群掷石头的乡民破坏了。他败丧而回的同时心里在思考,得出一个结论:我们跟对方最大的分别,就是没有那种信念。没有信念的军队,每个人都只是为了自己而战。 ——包括他本人亦然。 是这个「人」的差别,令他们久久攻不下小小一个安庆,也令南昌在一夜间易手;甚至对方这支极度团结的军队,根本就是王守仁这个「人」平空变出来的。 偏偏遇上一个王守仁,对宁王军可说是最大的不幸。从前在武当山,商承羽曾想过,世上为甚么要多生一个姚莲舟;如今王守仁也给他相近的感觉。 如今他心底里也有点后悔加入宁王府。只是多想无益。现在一切还没有结束,他只能赌下去。 商承羽的武者生涯里从未祈求过好运。但此刻他衷心希望幸运降临。 ——一颗炮弹、一粒铳弹或者一支流箭也好……只要打到王守仁身上,敌人就会崩溃。这不是没可能发生的事情…… 在前头的闵廿四目睹战况有利,大大吐了昨天战败的乌气,急急下令各船加紧装填发炮,要在进入近战之前,就给予敌阵最大的伤害! ——赢了这一仗,我将会在歷史上留名! 甲板上众人都为炮兵吶喊助威,弓铳兵则忙于准备接下来的射击。只有叶辰渊仍静静站着,身体承受战船又一次发炮时的震盪。 伍文定这时奔到了福船船首,高举着战刀催促:「再放!」他已听闻后方的号令,知道王大人的决定:不可退避,必须死战! 操作这福船和火炮的都是福建漳州水兵,他们拥有与倭寇交战的经验,虽然并非如这等大规模的战事,但早已习惯在危机间仍能够专心操船作战。福船冒着敌人射来的炮火,领着其他先锋战船继续向前进击。 在福船左舷的虎玲兰一身都被炮火炸起的海水溅湿,那炮弹落在距离船舷只有十尺左右的海上,几乎就把虎玲兰连同附近弓铳兵都炸到海里。她攀着护板眺视前头。敌人的众多船影已然渐近。她准备好再次施展昨天的神射。 宁王船队当然也非毫髮无损,有好几条较大的战船中弹了,其中五条已在下沉。但相比之下他们折损远少于对方,宁王军前列的众兵士气都极高昂——打胜这仗,拿取丰厚的奖赏,出人头地! 荆裂与昨天一样赤着上身只穿短袴,但他预期今天的战斗会比昨天更激烈,而且今日他所乘的蒙冲船比较高,强行登上敌船会较容易,因此带上较重型的双手仿倭刀作主力兵器,两边臂膀肩头也穿上了护甲。 越来越接近船舶可以混战的距离,蒙冲船队上众多战士都在戒备。他们之中不少正是从一开始获挑选跟随荆裂的奇袭队民兵,包括沈小五,此刻也乘着其中一条蒙冲,拿着一柄宽刃的短刀准备随时厮杀。各船舱内的桨手也在等着开动冲刺。 两军第三轮互相炮轰的声音开始零落。然后就是密集的手铳爆响,再加入无数箭矢一同破风飞行的声音。 千百大小战船在这时开始穿插变阵,中间是不断爆闪的铳炮火光与成群掠过的箭影。假如此刻从这片鄱阳湖东南水域的上空俯瞰,将会看见一幅无数船帆变幻交错的美丽图画。 也是充满杀戮和死亡的图画。 战船上的水手出尽全力操作大帆和桨橹,各不相让地追咬敌方船舶,争取有利射击和发炮的方位角度。航行转向一旦落败的那方,船上士兵只能看着死亡无可避免地降临。 进入更近的距离后,水兵又出动火球火砖,全力向敌船投掷,又或以大喷筒向对方洒灌勐油,再发射火箭燃点。不一会双方都各有战船烧起来,有带火的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嚎纵身下水。 「冲过去!」刑珣指挥着麾下船队以桨棹短距离加速,杀入敌阵战船之间。冒着乱飞的箭弹和火球,义军战船各自寻找比己方小的船舶,直接冲撞击沉;又或贴过去强行登船袭击,以扯平双方炮铳火力的差距。 刑珣乘坐的海沧船,瞄准了一艘比自己大的敌方楼船冲过去。那叛军楼船甚高,满佈着铳弩窗口,射击火力甚大,但船体移动不甚灵活,海沧船破浪而前,擦撞到楼船的船侧,义军水兵又照昨天一样,挥出勾索将对方牵制着。 ——这海沧船所以如此积极强行近战,当然因为船上拥有异乎寻常的「武器」! 燕横与童静双双自海沧船飞扑而出,轻易就登上敌船甲板,燕横快速反手拔出后腰的短剑「虎辟」,冲入一堆弓铳兵之间,他们未及射击,那古朴宽厚的剑刃就挟着勐虎般的气势袭来,弓铳兵一一成了虎爪下的羔羊! 同时童静也在甲板上拔出「迅蜂剑」掠阵,开出一片空间给后面陆续攻上的义军水兵。这时却有十来个叛军战士从楼船另一头赶来,直向童静进袭! 童静只看一眼就知道些敌兵不寻常:所用的兵器较精巧少见;每个人的身手亦不同寻常士兵;穿着的黑色镶红边战衣也格外整齐。 童静对于这样的宁王府敌人并不陌生:是对方的武者兵团,她过去曾两次交手。 她这一段日子经歷许多激烈战斗,当场判断和反应能力大有进步,此刻一知道对手从一般士兵换成武者,她脑里就变换另一套战法,身随意动,跨了两步迎击过去! 跑在最前那个宁王府「雷火队」武人,原属擅长快刀的桐竹派,他看见来者是个女孩,兼且用的是战场上甚少出现的幼细长剑,有点愕然,但也没来得及多想,提着柳叶刀沖上接战! 童静的剑光一动,那「雷火兵」马上应接,勐力挥刀背去挡,想一举把童静这轻兵刃打歪或打脱。但童静这晃剑,其实只是练飞虹所授「花法?半手一心」虚招,身体根本未发动,那桐竹派「雷火兵」一举刀,童静即看准时机吐出实招,「迅蜂剑」闪电穿入「雷火兵」颈侧,剑尖一刺入即马上收回,童静也纵跳开去,避开敌人濒死前最后的挥刀反扑。 极简单的佯击诱敌战术,但在童静高强的身体控制和迅疾剑速下,对手根本全无机会。 ——这也是童静这几天在战场上首次使用虚招佯击,只因面对一般士兵时根本就用不上,他们连看见虚招的眼力也缺乏,根本不会受骗做任何反应,童静只要用最简单直接快剑就足以压制他们;只有在面对这等武者时,她才要转换成锻鍊多年的这种要求技巧的战法。 童静一剑先声夺人,那些「雷火兵」原有的气势被一下压住了。他们早就听闻敌军中有些极为厉害的武者,曾经大闹宁王府,就连商承羽带着「铁山队」去伏杀他们仍然鎩羽而归;「雷火队」本身又曾在安庆城吃过「金身鬼」(圆性和尚)的大亏,心里早有些阴影。 ——看来这女的就是其中之一! 但在这四面环水的战船上,他们除了战斗无路可走。众武者鼓起精神,再次向童静袭去! 只是他们的武艺,相比起天才横溢、受过「九大派」里青城派与崆峒派正统训练、无意中吸取了武当剑术和秘宗掌门雷九谛秘法,并且经歷过许多高手战斗的童静,实在相差太大。 在童静刺倒第三个「雷火兵」之时,青城派「雌雄龙虎剑」就从他们左后方出现,加快了他们的败亡。 这次燕横和童静已没有时间清扫敌船,将甲板上的抵抗消灭后,上来的义军水兵就将带来的火砖点燃投入船舱之内,确定难以救熄后就马上脱离跳回海沧船,同袍也解除勾索把船驶去,遗下那正在勐烈焚烧、残余水兵不断哀号着跳水逃生的楼船,继续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义军前锋许多船舶也都用上这强登近身肉搏的战法。可是今天情况不同昨日,敌方较大型的战船上,不少都分配有武者战兵把守,而义军不是每条船都具有燕横、童静这样的格斗战力。结果许多义军成功登船后,不单没能顺利攻陷,反而成了那些宁王府武者的祭品。有的义军船舶更反被敌人乘势登上攻击而覆灭。 整个水战的形势,并未因为进入近接战而改变,宁王军依然佔着上风。 虎玲兰从福船上不断拉弓发箭。她的射术依旧如昨天神奇,但是由于敌人船队炮火太强,伍文定的这条先锋主战船,亦不像昨日行动自如,经常在极惊险中躲避敌军火力网,因此也难于掌握有利的攻击方位,虎玲兰能够狙击敌船重要岗位的机会亦大减。 这时有叛军快艇从侧面擦撞上福船来,艇上几个身手甚矫健的士兵,以钩索搭上福船船舷,迅速攀爬上来甲板侵袭! 听闻船上爆发打斗声,虎玲兰马上放下长弓,拾起放在一旁的军刀拔出鞘,快步往战斗之处赶过去。当她到达时,已有第三名义军水兵的尸体软倒在地上。 虎玲兰一看,那四个入侵的敌人全身黑色衣甲,手里拿着精良刀剑,显然也是武者,正是巫纪洪麾下「玄林队」的人! 他们正在得意地宰杀那些义军水兵之际,突然看见这个提着倭刀的高大美女出现,都是一呆,但下一刻就想起,上个月在赣江跟着巫将军追杀王守仁失败那一役之后,曾经听交战生还的其他「玄林队」同袍说过,敌人里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女子…… 但他们并没有多少准备的时间。虎玲兰的军刀已经举起来。 「阴流?燕飞」的招势,虽然只是用远比野太刀轻巧的仿倭军刀使出,威力仍足以令面前的敌人胆寒。 在下面用钩索拖在福船侧的快艇上,还有几名「玄林兵」准备爬上去,这时却仰首看见,已上了敌船的同袍身体,像人偶般从上方船舷抛飞出来! 这种力量,完全震慑住他们继续登船的行动。福船上的水兵趁机会重整防守,向下方快艇齐射弓弩,两名「玄林兵」中箭惨叫,快艇上的水兵慌忙放弃钩索撤退。 虽然顺利击退敌艇,但是这先锋主战船仍没有脱离危险,还是要在敌人炮火间左闪右避。 站在船首大炮后面的伍文定,毫不躲避地高举着战刀,继续指挥众船冲锋。 ——有本事就把我炸成粉末吧! 义军现时受损虽然不轻,但是并非没有扭转的机会:如今从双方船阵的大态势来看,宁王军一方的阵式偏向头大尾小——这是因为朱宸濠对前头冲锋的将士许以重赏,故此令更多船舶都加入了前卫队伍的行列。这阵法务求交战时一举压制取胜,本来也符合宁王战船的火力优势;但从另一方面看,假如义军能突破宁王军强势的前卫,深入到对方船阵核心,则可在内里造成大破坏,甚至一击取宁王本人性命亦非不可能。 然而此刻义军不断消耗,这突破就如逐寸推进,只有看谁的阵势首先出现破裂,谁能够比对方坚持更久。 这是十万人总体意志的一场较量。 为了打击对方战志,义军有船舶奋拥而出,集中攻击对方先锋大将战船,试图一击打散敌人战志。 然而闵廿四的福船武装非常充足,前头和两侧的火炮威胁性甚大,坚固的大福船又不怕冲撞,船战里义军的舟艇都无法抵敌。 他们又尝试过强登甲板作战,结果发现是个更大的错误。 因为那船上住了一只黑色的嗜血恶魔。 背后用长索连住船桅的叶辰渊,在船舷边上挥一挥「离火剑」,甲板上又多添一行血渍。 船上士兵忙于把那些死在武当剑下的堆叠尸体抛落海里,否则会阻塞甲板的通道。 船楼上的闵廿四看见这位「飞隼偏将军」刚才在甲板上展现的魔剑。他一向跟宁王府中的武当派人士不咬弦,但此刻也不禁摸摸自己头上的刀疤,心里庆幸有叶辰渊守护着这主战船。 混战中起火焚烧的船舶越来越多。有一艘义军大战船不幸被火球掷中船首大炮的弹药,前半条船轰然炸燬,冒起的巨大火球升到半空。整片湖面都映成黄红,彷彿连湖水都在燃烧。 地狱般的景象。 宁王军的将士,战意极之高昂。他们此刻都把命豁出去了,心里想着的不止是即时的丰厚黄金,还有打胜这一仗后,宁王军将横扫江南,其时攻入每一个城池,他们都可以肆意抢掠姦淫;未来王爷真的登基,好运的封侯拜相,差一点也能当官发迹,分割田地……用性命博取一生难得一次的出头机会,他们觉得很值得。 另一边的义军,士兵佔了八成都是乡民,为保家园应命而来,受王守仁的感召而团结成师。他们打胜了大多不会有甚么封赏,之后也不过领一份军饷回家乡继续种田。没有人是只为自己而战斗。此刻他们陷在劣势,战意不如敌人锐利,但却坚韧地抵受着打击。因为他们知道若在这里退下去,家乡里就有很多人要受苦。 ——我们战斗,是为了让其他人不必战斗。 伍文定的先锋主船,此刻又受另一轮侵袭,船头处遭敌人火球命中燃烧起来! 那火球在福船前方的船舷炸开,沾着勐油的碎屑溅到伍文定面前,把他那把浓密的鬍鬚也烧着了。伍文定无比镇定地用左手将火扑熄,只见一大片鬍子都已烧焦冒着烟。他却未有半丝害怕,只是瞧向战船被火球命中的地方,看见船头下方仍在燃烧。 「伍大人快退——」一个水兵伸手去拉伍文定。这船首上装置了火力强劲的大发贡炮,旁边存着不少弹药,此刻随时被火焰波及。 伍文定却狠狠把他推开。 「不可退!炮兵也是,继续开炮!」伍文定用战刀在甲板上划了一下。「谁退过这条线,我就斩谁!」 船首众水兵一惊,知道伍大人军令如山,也就一边分出人手去灭火,一边仍继续操作大炮向敌人发射。 伍文定立定不动,再次将战刀举向天空,朝后方的传令兵大唿:「再响号!」 两个传令兵也被伍文定所震慑,压抑着心里恐惧,以颤抖的手举起号角,用尽气力吹响,唿召众船随着这艘着火的主战船继续冲锋。 旁边各义军战船上的士兵,听见号音都望过去,于是看见了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在那燃烧的昂扬船首之上,衣甲鬚髮焦黑、身体冒烟的勐将伍文定高举战刀,不动如山,眼睛直视前方。 这景象重新给义军灌注了战志和锐气。各船舶不惜犯险,保持互相掩护的阵势,全力突破敌人的先锋前卫! 这时闵廿四发现有点不对劲了。但在他还没来得及调动应变之时,前卫船阵的一个缺口已被打开。 ——义军眼前第一次出现反胜的曙光。 把握这个难逢的胜机,义军一队蒙冲快船,自那打开的缺口加速突入,各船桨棹齐飞,在映成火红的湖水上,扬起激盪的白浪! 这队蒙冲等待已久,船舱里的水手跟随急密的鼓音齐整地划桨,每一下发力都吐出嘶叫,没有半点保留! ——因为他们知道,取胜的关键,就在速度。 这突击用的蒙冲,船体上多处都覆着生牛皮,可抵抗箭矢和火焰,它们仗着这保护直线向着敌阵核心处勐冲! 「截住他们!」闵廿四在指挥的船楼上高唿下令,想要调度战船排成防线,阻止这队蒙冲快船深入,可是却已赶不及。 宁王朱宸濠在主帅船高处看见这突生的变故来临,大感错愕。 ——发生甚么事? 在他身后的商承羽眼目收紧。 ——果然要来了。 他随即带着「铁山队」武者下楼去,准备在甲板迎战。 宁王军中央慌忙迎击,特别集中保护宁王所在的主船。姚莲舟乘坐的副船也急忙转向去防守。 而在外围的波龙术王巫纪洪,本来一直领着一支「玄林兵」乘坐快艇队,在前卫军中不断展开突袭,以强登战法破坏了义军廿多条船舶,杀得好不痛快;骤然看见战场上出现这变化,他不顾一切就急忙下令全队回救。 ——就算打赢了这仗,若是商师兄遇险,那就失去一切意义! 身材异常高大的巫纪洪,其实在这种箭雨弹幕纷飞的大战场中不甚有利,他这时几乎全身都俯伏在艇上,以免被流箭击中。 在他背后有一个特殊的竹筒,外层浸油防水,盖口以蜡密封,用皮索挂在身上。这样的战事里也都不离身,众「玄林兵」都猜不到内里装了甚么。 ——有人听说过巫纪洪用毒甚厉害,难道其中是甚么剧毒武器?…… 只有巫纪洪自己知道,这竹筒内藏之物,是他与商师兄最后关头生存的本钱…… 伍文定感觉脚下的热力降低了,原来水兵已将船头的火势压抑。他这时看着蒙冲船杀入敌阵深处,马上下令全军继续冲击把缺口扩大,心里同时向乘坐其中一艘蒙冲的荆裂唿唤: ——荆侠士,拜託了! 那四十多条蒙冲直进敌阵,途中只有两条被敌人炮弹击中而沉没,一到达了有利的距离,船上众人即掀开防护的牛皮和窗板,发动攻击! 荆裂蹲在其中一艘蒙冲上,提着仿制长倭刀,眼神极时凌厉威严,一如庙门图画上负责惊吓野鬼的恶神。 在敌我交互射击之间,船体狭长的蒙冲找到有利的角度距离,一一展开冲撞突击战! 「那条!」 荆裂往前方一艘敌军大战船伸指。 「不行!」水兵回答他:「那太大了,我们会撞坏!」 「不用撞,掠过去就行丨」荆裂半站起来,膝盖仍曲着。「我会一个人上去。」 水兵们将信将疑,但也只好相信他,他们一边下令桨手加速冲刺,一边调整航向。 那叛军的大战船也迎向这边来,想把荆裂的蒙冲撞沉,但蒙冲巧妙地改变方向,两船高速掠过。 蒙冲吃着大船破开的浪头,几乎整条船离水抛起来。 而荆裂就在这时起跳飞跃。 在大船船舷上的宁王水兵赫然看见:一道带着闪光的黑影,极高速向上袭来! ——那速度是由于荆裂惊人的跳跃爆发力,加上两船逆向对头航行而形成。 荆裂这一跃,虽未用上如「浪花斩铁势」的旋身发力,但因为借助船舶冲刺,那势道亦甚可怕,整个人高速飞上去,正好扑向那些守备在甲板船舷的敌人! 倭刀顺势横扫而出,斩断敌兵的颈项,顺畅犹如斩过空气。荆裂乘着这飞斩之势,一双赤脚着落在极狭窄的船舷栏杆上。他运用野兽似的平衡力与足趾感应,竟能抵销这飞跃的余势,在栏杆顶上定住身体,继而跃到甲板。 在那大战船上,随即捲起一阵接一阵的血风。 登上来的只得荆裂一人,而且行动如电,战船上正在其他区域的宁王军士兵,实难判断髮生了甚么状况,只听到极为不妙。 荆裂毫无保留地挥刀。从南海虎尊派学艺到海外武者修行;从挑战武当到「破门六剑」经歷……他付出的一切血汗、思考与冒险,结晶成了这刻如此完美的杀人艺术。尸体在他所经之处堆积。 但他的眼睛依然明澄。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杀,是为了止杀。 最大的「仁」,见于残酷。 他左手也把腰间的鸟首短刀拔出来,同时两边双刀挥击。单手使那柄长倭刀要花耗超乎想像的体力,但对荆裂而言却举重若轻。他左右两刀一长一短,短刀在船舱狭窄处运用自如,长刀则在开宽处令敌人无可逃避。这战法吸收了燕横的「雌雄龙虎剑」。 原本载着荆裂的那条蒙冲船不敢远离,一边避开敌方大战船船楼的射击,一边在围绕观察。但除了听闻持续的激烈杀声外,甚么都看不见。 再隔一会,突然那大战船的船首爆炸,船头所架的大炮也被炸得高高抛起再堕入湖中。战船马上入水倾侧。 而荆裂的身影随即就出现在大战船一边船尾上,像只猴子般蹲在船舷边。 蒙冲马上驶过去接应。距离一近,荆裂就从船舷跃下,轻巧落到蒙冲上,倭刀的刀尖钉住甲板。 浑身浴血的荆裂撑着倭刀缓缓站起来。直至看见他喘着气,咧开白色的牙齿在笑,水兵们才确定那些鲜血都不属于他。 他接过水兵递来的竹筒,大大灌了几口水,又洗一洗脸上的血,用臂弯抹一抹,然后说: 「再来!」 蒙冲船队这一轮突袭,令宁王军中央陷入极大混乱,更多的义军战船,也乘着这乱局突破进来,把伤害持续扩大。 闵廿四这时急忙调度前卫战船回头救助——假如宁王主帅船被打沉,那一切就要结束。现在情况虽然大变,但闵廿四认为还没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只要他及时回军,连同己方中、后数组的友船以包围之势,尽快将突入的敌船歼灭,形势又会倒回来他们这边。 伍文定哪会不知道敌人这盘算?他马上趁敌方先锋船队调头之际,向其展开缠斗,并且趁机继续往那空隙缺口输送战力。 王守仁则在后方催促援军加速,前往协助伍文定夹击。如今胜负只繫一线,王守仁心里其实极是焦急,只是尽力不在部下面前显露,他用力握着腰间的指挥佩剑,以掩饰手掌的颤震。 更多较大型的战船都已冲入宁王军中间,与对方展开了炮战。 义军的帆影与炮火,渐渐向着宁王主船接近过来。但在这关键时刻,主帅绝不能退,商承羽在「铁山队」廿几个武者战兵陪伴下,站在主船甲板上看着一切,心里生起一股无力感。 ——假如这场起事,从一开始就由我全权筹划的话,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老天,为甚么?为甚么不给我更多的权力?为甚么要给朱宸濠而不是给我?…… 而在相距不远的湖面上,站在副船的姚莲舟也是同样感受。 相比当日武当山之战,在这水上他只觉得生死都不由自己。 从宁王起事至今,姚莲舟其实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杀过…… 相比商承羽,敌方的威胁此刻更接近姚莲舟。这副船带着一队船舶,排成阵列在前保护着宁王的主船,不可妄动,只能目睹己方的战阵不断被入侵的敌人撕裂。 这时姚莲舟看见在前方东面,有一艘己方的大战船被义军几条蒙冲缠,不一会就给敌人强行登上。他眺望那战船甲板,上面正爆发着激烈的战斗。看着别人白刃相斗,他的手指有一种血脉涨溢的感觉。他好想把「单背剑」拔出来。但面前还没有半个敌人。他只能继续看着那远方的战事。 然后,他从中发现一条曾经见过的身影。 那身影的动作,完全不同身边甲板上所有敌人或同袍。他好像只是独自存在于自己的世界,完全不受身边的敌人和环境阻碍,所挥出的刃光,把面前的抵抗者一一清扫。他就连挡格都不需要,只是在敌人的刃影之间自如地走动。 姚莲舟见过这个人战斗——虽然当时还没有这么厉害。 西安。「盈花馆」的屋顶。 ——本来,姚莲舟所立限期已至。假如武当未灭,他本应该早已与这个人决一死战。 如今,这个人却就在前方。 姚莲舟的手心满是汗水。 只见那战船的一头,突然冒出来五、六名铳手,正把手铳瞄向那人。双方距离很远,眼看那人已无从躲避。 然后姚莲舟就看见了:那人以一种超越人类般的速度向前跳跃,身体旋捲之下挥出刃光,剎那就飞击到那群铳手身前! 他们像被浪涛冲击般倒下。 第一次目睹「浪花斩铁势」,把姚莲舟的武者魂魄完全唤醒。 他突然变回以前那个姚莲舟。除了武道以外,一切在他眼中都不再重要。 姚莲舟勐力拔出「单背剑」,将那半刀半剑的锋刃,指往荆裂所在那条战船。 「开过去!」 之前姚莲舟一直没作指挥,而把船队交託给远比他熟悉水战的宁王将领。他此刻却突然下了这命令。姚莲舟毕竟是「凤翔上将军」,位阶远在他们之上。众水兵愕然地看着他。 「将军,可是——」 「全速开过去!」 众人看见姚莲舟那森寒的目光,没有一个敢再开口。他们绝对肯定,此刻若不依从,那口「单背剑」就要马上沾血。 这副船突然脱离列阵开出去,其他船舶的水兵见了都大感错愕。 「他是我一个的。」姚莲舟的目光盯着前方那条开始变大的战船。向身「青翼队」武者说:「你们只对付其他。」 这时有几条较大的义军战船正驶在附近,蓦然看见这大福船,在没有船队掩护下驶出,暴露在他们大炮跟前,甚是惊喜,毫不犹疑就一同开炮! 船体一阵强烈的震动,众多「青翼队」武者在甲板上跌个东歪西倒,姚莲舟也只及时单膝跪定在甲板上! 原来有两炮先后击中了福船的船尾和左侧,即使福船如何坚牢巨大,也承受不住这直接炮击,这阵冲击中就有十几人从甲板堕海,船体亦侧倾往一边打转! 姚莲舟靠着超凡的平衡力,险险保持在船上。即使在这种时刻,他的眼睛却还是没有离开荆裂所在的方向。 然而那距离,似乎已永远无法踰越…… 闵廿四的先锋主船领着船队,在湖中冲锋陷阵,因其炮火强劲,甲板上又有叶辰渊防范敌人强登,攻势令义军难以阻挡,眼看就能够把阵势的缺口重新封上。 这时刑珣的船队正在附近作战,发现对方主船的踪影,知道这是扭转战局的良机,马上下令集中攻击! 冒着福船强大的炮火和大量的箭弹,刑珣的船队果敢地挺进,虽有三艘战船被破坏,但还是有好几条快船成功缠上了福船,用钩索拖住并试图强行登上! 趁着福船被拖慢,刑珣的海沧船也追上去,以船首擦撞福船的后尾,并且抛出钩索和绳网将其牵制。 此时燕横及童静早有准备,就如昨天合作时一样,童静抛出铁钩长索,飞行登上福船高耸的船尾,突袭解决上方的弓铳手;燕横则跳跃强登敌方甲板,他双足一着落那瞬间,长短「雌雄龙虎剑」已然出鞘! 迎向他袭来的是七名「雷火队」武者,此时燕横一身湿透,满脸都是汗水,眼睛也出现倦意,只因之前他已强登过敌方好几条大船,诛杀的水兵数也数不清,接连的混战令他体力下降不少。 但燕横知道有太多人的命运依託在自己肩上。他振起双剑,再次奋起接战。 海沧船上的突击水兵,已然习惯与燕横一起战斗,这时很快就随着他也登上福船来。以燕横那凌厉的青城双剑开路,众人从旁助战,省下了燕横不少气力,就将那七个黑衣「雷火兵」一一击毙于甲板上。 这时船首那边仍有先前已登船的义军在作战,燕横却听闻那边接连传来许多极为凄惨的叫声,于是带着众人赶向前头。 而就在他到达那前端甲板同时,最后一个死在「离火剑」下的义军也倒地了。 燕横在那一瞬间,彷彿整个人被抽离了现实。身边的一切炮声、火焰、箭矢和死亡都消失。 只有眼前这个黑衣的敌人。 六年来做梦也会看见的仇敌。 无数次回忆之中最想击败的人。 蓦然,就在这战场的对面。 十万人拥挤的血战之间,偏偏重遇。 在这么奇特的时刻。 刚刚回头的叶辰渊,也马上发现了燕横。 其实他只在六年前征服青城派时,见过这个带走了「雌雄龙虎剑」的小子一次,对他印象并不深刻;这些年来也只陆续听闻姚莲舟和侯英志对燕横的形容。 但是他认得出「龙棘」与「虎辟」。这已足够了。看着这两柄久违的宝剑,叶辰渊的眼睛爆发出多年未见的火焰。 侯英志与他分别时的说话,顿时在他心里再次响起。 ——真正的「雌雄龙虎剑」,已然重现人间。 燕横这些年不是没有想像过,终有一天要挑战这杀师灭门的仇人。但他没有预料是在这种情景和时刻。没有约定甚么庄严的决斗地点,而是在这随浪摇荡不定的战船甲板上,在这纷乱和充满危险的战争中间。 但世事往往不由你选择。要是可以,燕横甚至不希望碰见的,是已经只剩下一条手臂的叶辰渊。但这现实他无法改变。 ——他开始明白,为么那天决战时,师父何自圣会露出兴奋的笑容:晴朗的天空;无人干涉的「玄门舍」练武场圣域;正当盛年的对手……对于何自圣这等剑豪,那舞台完美得犹如梦想成真。 脸上泛着兴奋狂热的叶辰渊,一个转身挥剑,将身后连在船桅上的长索割断。他已不再需要这种东西。 燕横和叶辰渊对看了一眼,然后同时起步,踏着如常的步伐,姿态沉着地在甲板上互相走近。那情景彷彿两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不期而遇,彼此走近打招唿。 燕横越是步近,叶辰渊越是感到兴奋。燕横所呈现那种身姿和气度,叶辰渊六年前上青城山那天,只看见一个人拥有过。 如今就在他眼前,再次由另一个人呈现。 ——上天对我实在太好了。 两个剑士走到彼此都知道不可再冒进的危险距离,也就一起停下来。 没有说话。不必要。 燕横以「雌雄龙虎剑」摆起迎敌架式。 叶辰渊带着满溢的幸福感,也举起「离火剑」。但在泛着红光的剑尖指向燕横眉心的一剎那,他苍白脸上的狂态就马上消失,回覆了无比的专注。 除了把对手击杀的意念外,别无他想。 这状态的叶辰渊,正是燕横眼中最熟悉的叶辰渊。 ——他心里重演过千百次那场决斗中的剑魔叶辰渊。 燕横的战气瞬间被对方激发。「龙棘」与「虎辟」左右形成绝妙的迎击架式,没有丝毫空隙;他也顿时进入借助「虎相」的精神状态,后背微微昂起,双肩略为延伸,那「借相」产生的形态和气势,遥距压迫向叶辰渊。 在福船上四周的双方士兵,此际仍在交战厮杀。可是他们自己没有察觉:每个士兵不期然都没有接近叶辰渊与燕横对峙的那片空间,好像那里方圆丈许之间,生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壁,除了这两个剑士之外,无人能够进入。 高昂的船尾上,童静以「迅蜂剑」火速解决了守在上方的弓铳手,这时才回头向下俯视,赫见燕横正与人剑斗。 童静从来没有见过叶辰渊,但此刻只需远远看一眼那黑衣身影,就已判断出此人不同凡响,修为属于姚莲舟、商承羽或雷九谛那种级数。 要是平日遇上这状况,童静早就飞跃下去协助燕横;但如今她呆在当场。从两人对峙的状态,直觉告诉她,这一战没有她干涉的余地。而且她已断定那个黑衣剑士是谁。 一股冰般的恐惧自童静背嵴冒上来。 然而她知道自己只能够在这里看。而且她预感这一战很快就会结束…… 面对燕横双剑架式的压力,叶辰渊身姿略变,「离火剑」斜着遥遥应对「龙棘」指过来的角度。 这隔空以精神和架式互相较量,就跟当年叶辰渊与何自圣决斗的开场无异。 那时候燕横在旁目睹了,知道如果换成自己站在师父的位置,早已经死了无数次。 但今天,他却能够正面与叶辰渊对抗,完全不落下风。 二人改变着剑的架构和身体的姿势,脚步也以逐寸微调,互相抢佔有利的距离和方位。 ——这是最高深的剑士对决方式。 可是燕横突然停了下来。 叶辰渊不解,只见燕横盯着自己的眼睛,还用「龙棘」指一指他左边身体。 瞬间叶辰渊就明白了:原来这样遥距的比拼,实在跟他当年与何自圣决斗时太想像,他的意识不自觉与过去记忆重迭,竟然忘记自己早就没有了左臂与「坎水剑」,还多次用虚幻不存的左剑去压制燕横。 那几个时刻,燕横若是乘着这么大的空隙发剑进攻,叶辰渊早就毙命。叶辰渊撤下原来架式,垂着「离火剑」,眼睛继续和燕横对视。 他们没有开口,却彼此明白对方的意思。 ——为甚么不攻过来?当年我杀死你师父,不是一样欺他眼目不清吗?燕横的双眼明亮如星。 ——因为我跟你不一样。 叶辰渊垂下视线来。不一会他的「离火剑」又再重新举起,但这次身姿和剑构都与之前不同,他向后踏了两步,似乎就要发动全力的绝招。 燕横作出反应,双剑在身前略成交叉,採取更严密的防御。 他感觉叶辰渊这姿势非同小可。 这段岁月叶辰渊断去一臂,燕横虽不能真正瞭解其伤痛,但有一点却极是肯定:叶辰渊必然耗尽一切心力,将自己过去的剑道修为,改变成如今这副残躯也能发挥的形态。 ——他不是那种会放弃变强的人。不管在何种情况下。 此刻看来,叶辰渊将要发出的一击,就是他这些日子苦修的结晶。 燕横在这六年里,曾经分析叶辰渊在青城山一战的武当剑法无数次,也想像过这几年叶辰渊的剑会有甚么变化包括如何融合「雌雄龙虎剑谱」的招式。他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叶辰渊最可怕、最难应付的剑,仍然是「太极剑」。 ——但如今的他会怎样运用「太极剑」?「引进落空」的妙技会如何融入他这一击绝招里? 燕横在这时刻无从摸索。他知道自己只能靠临机应变。 只能靠着可堪信赖的师门最高剑技。 「雌雄龙虎剑」,有能力应对一切状况。当年何自圣展示过。 现在燕横也必得把这重现。 叶辰渊虽然正在蓄势待发,可是在燕横眼中,不但无法察觉那能量,叶辰渊的身体反而变得轻飘飘,有如一抹不实的幻象。那黑衣飘飞的身影,彷彿毫无重量。 这是因为叶辰渊的心灵,已然将生死置于度外。在他心里,那天武当之战中的自己已经死了;如今的他,只是靠着武当梦的支撑存在于世上、没有个人生存价值的幽魂。 毫无先兆之下,「冥鸢一击」,发动。 叶辰渊那纵身飞击的姿态,结合了「武当飞龙剑」和「雌雄龙虎剑穹苍破」的精粹,但却没有这两种剑法的勐烈威势,只是无声无息地飞出去。那好像是「飘」,但却又快绝。 ——这是举世所无、违逆自然的移动方法。除非陨石能飘浮,或者云朵能急坠。但这两者都不存在,叶辰渊的身法也就无从形容。 若是修为较次、血战经歷较少的剑士,在不察不觉之间已被叶辰渊这飞击刺穿。 但燕横不是。在叶辰渊离地同时,燕横亦动了。 燕横起动的一剎那,姿势似乎与「穹苍破」有点想像,但与「穹苍破」那腾空从高飞击的去势相反,燕横双足却未离开甲板,反而屈膝低沉往前滑步跨出,「龙棘」剑刃从低往上昂扬,以蛟龙从波浪升起扑上的态势,攻向飞跃过来的叶辰渊! ——他这剑招并不存在于「雌雄龙虎剑谱」之内,而是他自然而然地因应战况就地创造:将「穹苍破」的击法上下倒转,再结合以「虎扑」的踏步法,成为全新诞生的一招青城剑。 ——属于他的青城剑。 在发出这崭新剑招的同时,燕横身体散发一股极兇勐的战气,强烈得彷彿有形有色,叶辰渊剎那亦清晰感受出来,而且再次觉得无比熟悉——只因当年何自圣也曾使出这「借相」。 这正是燕横在「山螺」修行与老虎搏斗之时所出现的「借相」。他当时亦不明这是何物之「相」,直至后来才明白:正正是师父何自圣达到「龙相」! ——世上无龙,燕横自然无法真的去「借」。他是透过纯粹的想像,在面对勐虎时拟想一种能够击败它的生物,并在心中成形。 这些日子燕横只是一直摸索和累积想像,并未在实战里运用过一次;此刻在叶辰渊这神秘难测的「冥鸢一击」催激下,他这「龙相」自然就随着剑招出现! 「龙相」乃是青城派最高奥义,但也几乎无法传授。因为它本来就是一种幻想,一种凭空创造的意念。 ——正因不实,故此没有方法,但也没有极限。 「离火剑」与「龙棘」一上一下往对手刺去,即将交锋! 而这亦是「冥鸢一击」的关键奥秘呈示的一刻。 刃锋相接。 人在空中的叶辰渊意念一动,「离火剑」变化出眼目难辨的微细圆孤轨迹:「太极剑?小乱环」! ——这「小乱环」比当年他应对何自圣时所使的还要厉害,只因为其化劲牵引对方兵刃的动作极细,只是在分毫之间制造一个小小的空隙,剑尖再继续乘着飞击的余势刺中敌人! 这是叶辰渊第一次全力在实战使出「冥鸢一击」。他全神贯注于那极为轻盈的「听劲」感应上。他的「太极剑」在这时刻,已然提升至毕生未达的境界,哪怕是燕横的剑上多出了相当于一条毛髮重量的劲力,他也能够测量并顺势化解。 可是燕横的剑也在交锋同一时刻产生变化。 「龙棘」的剑身在钻动。 「雌雄龙虎剑?抖鳞」。 与当年何自圣破「小乱环」,同一招式。 本来燕横的功力未及何自圣深厚,不能一样在纵身勐刺之后,紧接就使出这极难发劲的「抖鳞」。但燕横所用的并不是「穹苍破」,而是反向从下向上的刺招,出剑时双脚仍踏实在地,他在交锋一剎那,前方右足尖稍向内转,借助这小小一个动作的扭力,自脚腕直传达上右手五指;再加上在「龙相」状态之下,拿剑的腕指每条细小肌肉,皆能爆发出比平日更强的力量,这「抖鳞」才能成功发出! 独臂的叶辰渊人在半空,全神都集中在那化劲之上,但「小乱环」一被「抖鳞」的钻力震破,他的意念就被绞得紊乱,继而扩大影响,全身上下平衡感都马上崩溃。 ——就如姚莲舟说过:这「冥鸢一击」既出,不成功即是死亡。 已经连天地都无法分辨的叶辰渊,却在最后一刻仍将「离火剑」继续向前刺,即使他已经不知道燕横在哪里。 「离火剑」掠过燕横的左颈侧同时,「龙棘」的锋尖将叶辰渊心脏刺穿。在船尾高处观看的童静,一时停止了唿吸。 即使是她,从那么远的距离,也无法看见这短促一战中的奥秘;就算有旁人站在一边观战,他们看见的,亦不过是燕横和叶辰渊简单地各自勐刺了一剑,叶辰渊刺不中,燕横却命中了……如此而已。 没有人会知道这战是怎么打的。 除了他们两个自己。 燕横带着沾血的「龙棘」,越过倒地的叶辰渊停下。 可是他只稍一回头,看看那伏倒的黑衣身影,与叶辰渊濒死的双目对视了一眼,就往前奔去。 战争,仍然在进行。 不管他刚刚经歷了如何重要的决斗。不管这对他的人生有何意义。 燕横没有忘记。他振起双剑再度奔入战阵。 将逝的叶辰渊及时看见燕横那迅速远去的背影。在他眼中,那是何自圣。 ——感谢…… 当宁王副船被炮击沉没、先锋主帅闵廿四的指挥船遭攻陷后,叛军的士气荡然无存。 朱宸濠的主船率先带着一支护卫船队调头逃亡,其他宁王军将士更无再战的理由,不是当场被包围投降,就是向着鄱阳湖各方逃散。 炮声归寂。这激烈无比的大战,就此息鼓。 姚莲舟站在快艇上,看着那已然变得遥远的战场。那边的天空云朵,仍被湖上的火焰映成红色。 虽然还未确知,但姚莲舟心里有强烈的感觉:他已经永远不会再看见叶辰渊了。 这队快艇在湖上全速航行逃脱,正要前往樵舍。那里仍有叛军先前所筑的营寨,存着少量的军粮补给。宁王军之前就约定,要是战事不利,就在那里重新集结。 ——可是到时还能再聚集原有军队的几成呢?一想到这里,没有一个宁王军将士说得出话来。 姚莲舟回过身,看着在船头负责指挥的巫纪洪。 「为甚么救我?」姚莲舟问。 巫纪洪仰首看看天,隔了一会才回答他: 「我再憎恨你也好,不承认你是掌门也好,你仍然是武当的。我无法接受看着一个武当高手,沉船溺死。而且这一仗,我们还得打下去。」 姚莲舟点点头。他瞧着前方破开的浪花,想了一想,又说:「会合之后,我有些事情,要跟商师兄说。」 巫纪洪没有表达甚么,只是继续默默看着天空。 当确定真的结束之后,燕横才在海沧船的甲板放松下来。 直至这个时候,青城派大仇得报这个事实,才渐渐在他心里沉淀,变得清晰。 无数的感情,无数的往事,如狂潮涌向他心头。他在甲板上像虚脱似的步履不稳。身边的童静扶着他。 「……恭喜你了。」 童静试探般向燕横悄声说。但是燕横听不见。 得偿悲愿,原本预想那满足和振奋,并没有出现。代之是一股直透进心底深处的空虚。 这空虚并非因为他对叶辰渊有任何的怜惜;而是当太多的悲伤、愤恨、希望、血汗……都一同在此刻蓦然走到结局时,燕横好像看着一个过去的自己,随着杀死仇敌那一刻也同时死亡。这时他甚么都无法思想。 童静看着他不断流泪抽泣的脸,只能紧紧拥抱着他,给他最大的安慰和温暖。 燕横的泪水,把童静的肩颈都湿透。 他俩浑然没理会站在身边四周那众多士兵。 直至感觉燕横已经渐渐平復后,童静才再次在他耳边开口。 「你还有要做的事情啊……回去四川。回去青城山。你忘记了吗?」 燕横止住了流泪,放开童静,看着她点点头。 他擦干脸上的泪水,终于第一次向童静展露微笑。童静也笑了。 可是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做。 在燕横附近那些士兵,刚才看见他抱着童静哭泣,都没敢取笑他——在他们眼中这年轻剑士厉害得就如鬼神一样,一想到他直接间接救了全军多少人的性命,他们还怎敢笑?反倒此刻当他恢復过来后,他们都很是尴尬,一个个装着没有看见。 燕横却伸手抓住其中一个比较有经验的漳州水兵,问他:「你知道四川在哪个方位吗?」 那水兵大奇,但不敢不答,用手指在巴掌上划着以前记得的海图说:「这边是福建……这里是江西……四川嘛……」 他看看天色分辨方向,然后往西指过去:「应该是这边吧?」 燕横点头道谢,放开那水兵,面朝着西方,闭着眼睛默想了一会。 然后他将身上的「雌雄龙虎剑」慢慢解下来,两膝跪在甲板之上,把双剑轻轻放在跟前,向着他心目中青城山所在,深深叩拜。 第204章 卷十九 仁者 后记 最初构思这个故事,并且决定把背景设在正德年间的那时候,其实我只是大概有个概念知道会用「宁王之乱」作高潮,也没多思考过到时候要怎么写现在回头看《武道狂之诗》至今的轨迹,战争描写的份量,远远比我当初预料的更多。也许写作具真实歷史背景的武侠小说,这是难以逃避的命运吧?当然不是说我自己不喜欢写战争,相反是觉得非常的有趣(本来我就是战争故事的爱好者),而且庆幸自己在以前写《杀禅》的时候已经有了充分的锻鍊。 在小说里写歷史上真实发生过的战争,其中一个挑战是:当胜负结果已经人所共知(或者滑几下手机就能查到)的情形下,怎样去保持读者的兴趣?在里面加入想像不实的故事元素是其中一个方法(例如这本书里的武者),不过这些我觉得还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我认为是角度,是怎样写战争里的「人」即使在有规限的情节框框里,「人」的表达可以是无限的,能够透现的情感和冲突也是无限的。 这是一本讲述战斗的小说。但里面每一场战斗,我最想表现的是参与者的价值观与情感,简单说就是「为何而战」,不管那是最卑微、最龌龊还是最崇高的理由。没有了这些,不管多华丽的场面,多酷的高手描绘,也不过是空壳而已。 在歷史现实里,从宁王起事到这场鄱阳湖大决战,其实只经过了一个月零十天,我却花了超过一年来写,王阳明先生实在比我勤快利落多了,真是抱歉(笑)。 这过程里所描写的情节,我是有尽力去符合歷史文献所记载的事情——有时甚至是倒过来,这些歷史资料给我情节的灵感与那个遥远世界的质感。不过当然里面亦有不少刻意简化、加添或者虚构的地方,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序,也会为了营造戏剧结构效果而调动。至于战斗情况的夸大幻想就不说了。 我这样自白,并非为了预先应付批评——事实上我对这样的恶行已经锻鍊到毫无羞愧的地步(笑),因为最后小说写出来好不好看,才是我唯一关心的事情。 只是想说:我所以写这本描写遥远古代的小说,最终的目的是要借助一些已经逝去的情景,一些已经式微的情怀,向现代(及以后)的读者说话。这个「说话」的意图,我相信才是令一部小说好看的地方。 歷史的价值所在,其实也有些相似吧?就如有学者曾说:拥有歷史记载的民族,跟没有保存歷史的民族相比,分别在于能够预测未来和避免犯错。 当然有句老生常谈是:「人类总是无法从歷史学到教训」。不过在重复犯错的时候,知道自己正在重复,跟不知道,也是一个差别。 而这世上许多的改变,我想往往就是来自一些微小的差别。 乔靖夫 二零一七年一月十三日 预告 一生称英雄 永不信命数 鄱阳湖决战大败,宁王叛军面临绝境, 姚莲舟与商承羽能否扭转败亡的命运? 皇帝御驾亲征,大军南下,反成为另一场争斗的开端! 用兵如神的王守仁,却在战争结束之后,方才遭遇最大凶险…… 《武道狂之诗》卷二十 战后之战!! 第205章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一章 王者梦 --[那些凡人,跟你是不对等的。] 自懂性开始,身边所有人都这样跟朱辰濠说。 其实朱辰濠无法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什么叫[凡人]?他平生从来没有真的接触过庶民百姓。身为朱姓亲王,他常年活在另一个隔绝的世界。 不过朱辰濠听多了这样的说话,于是自少年时就生起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 --我是特别的。 --我将会拥有不平凡的命运。 ◇◇◇◇ 这个预言,今天毫无疑问的实现了。 此刻宁王朱辰濠正站在大战船的船楼上,眺视着樵舍一代的湖畔与岸上情景。数以百计刚刚从惨败里逃脱的大小军船,在映照出黄昏阳光的湖上航行经过纷纷停泊进樵舍的湖港,慌张地结合成互相守护的舟阵:同时在岸上的营寨里,已经点起灯笼和火把照明,无数人在营地上来回,忙着搬运各种补给物资。 即使远在这座船楼高出,朱辰濠都感受得到下方的水陆军阵之间的那股凝重的气氛。所有的兵将无疑都已经很清楚,这就是他们最后抵抗的根据地。 强大得出乎意料的敌人,就在番阳湖对面等待。 朱辰濠收紧眼目,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眼睛四周的皱纹变得深刻。番阳湖畔本来山色苍翠,但此际看在他眼中,却一切都似蒙上了一层死灰。无数船轨上的旌旗乏力地轻轻飘动。受损的战船虽已灭火,仍在冒着淡淡的焦烟,凝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各船舶围绕着朱辰濠的帅船,构成紧密的阵式,一层层地保护着他,整片船阵就像一座浮在水面的城堡。即使余下的战船数量已经不及最初宁王军一半,这阵势看过去仍然壮观。 这样的景象怎也说不上是[平凡],许多人毕生都无法目睹一次,更遑论成为中心的主角。 ◇◇◇◇ 朱辰濠,确实为自己创造了不平凡的命运。 只是现在的他,宁愿一切都从未发生。 在王府里,朱辰濠从小就听长辈叙说先祖的光荣:太祖皇帝十七子朱权,十五岁即奉父命镇守位于边塞的封装大宁,统帅精兵八万,所辖的蒙古铁骑更是大名最骁勇的精锐。初代宁王建立战功甚丰,在当年太祖诸王子中,获第一智将之誉,足与勇勐的燕王朱棣齐名。 之后就是宁王歷代子孙愤恨不平的变故:朱棣为了攻伐建文帝夺权,用计将朱权的铁骑精兵收归自己麾下,把朱权劫持软禁于燕军之中,把朱权改封往武昌,削尽权力,朱权从此为迴避朝廷猜疑,只能寄情文章道术,郁郁终老。 自幼天天听着这些祖先事蹟长大的朱辰濠,渐渐产生起许多梦想,而那些梦想又不知不觉连结成一个坚定的志愿。朱辰濠本来是庶出,母亲更是个妓女,他想到要洗刷这些阴影,唯一的方法就是成为歷代最伟大的宁王。二十岁那年他自我立下宏愿: --祖先的荣光,必定在我手上恢復!我将会为家族,想朱棣的自损讨回一切! 朱辰濠把腰间那镶满金银雕饰的华丽佩剑[铮]地拔出来,满室寒光惊吓了站在他身后的身后的两个侍从。二人不禁都退后了一步,把头垂得更低,背项都被冷汗一湿透了 。宁王平日虽非残暴之人,但是到了这様的绝境,谁也无法保证他会用哪种方式发洩分心恨 。他们害怕宁王手中的三尺青锋,随时也会狠狠刺过来…… 看见手中长剑,朱宸濠才意识到自已做出了拔剑的动作 。刚才一回想平生志愿,他就激动得血脉沸腾 。这柄佩剑的剑锷除了有蛟龙和云绞的雕刻外,中间还有一个代表了武当派的阴阳太极符号,乃是朱宸濠特别命人加铸上去。 自从第一次从李君元口中听闻武当派的事情后,朱宸濠对武当就很着迷,因此命令李一右元想方设法将武当高手罗致入王府,而最终他也如愿以偿--即使在这过程里他促使了武当派的覆减 。朱宸濠自小不爱读经书,也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当皇帝治理天下到底是怎様一回事,他一步一步去实现野心,单纯就是因为一股「不甘居于任何人之下」的执着,而他觉得这与武当派追求「天下无敌」并没有两样,故而有所共鸣 。 在这船楼的厅堂内,反射的剑光于墙壁上不住晃动,令人错觉以为是水色的反射 。那是因为朱震濠握剑的手在显抖 。他把左手搭在右腕上,用力握着想制止,颤抖却并没有停下来 。 是来自心底深处的恐惧 。 朱宸濠远四十年来从没有怎么害怕过--「恐惧」一向只属于凡人,而他不是 。但现在的他终于害怕了 。 到了明天,朱宸濠人生的一切都可能失去 。自出生开始锦衣玉食、前唿后拥的生活;人所尊崇的王族权位;引以自豪的家势血脉……全部都会消失。不止如此,他甚至将连「凡人」也不如,欲以一介庶民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亦不可能-- 到了这个时刻, 朱宸濠才真正懂得害怕;才明白自己这些年实在玩的这个游戏,原来不是那么好玩 。是的,他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在玩着一个已经无法停下来的游戏?, 不是说句「不算」就可以翻桌重来的棋戏或比赛…… 「酒!」朱宸濠勐唿,同时把佩剑用力丢到地上,发出噏一哪鸣响 。看见王爷弃了剑,感觉、逃出生天的侍从,急忙拿来酒壶和酒杯 。朱宸濠没等侍从斟酒,噼手就把酒壶抢来,就着壶嘴灌酒,把一身华丽的锦织战袍都溅湿了。 喝了好几口后,朱宸濠通红的眼睛看看面前的侍从,又看看窗外的船舶和士兵 。这些仍然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因为与宁王府关系太深走不了,就是愿意再押一把的赌徒 。朱宸濠先前已经下令,将随军带来的金银财物尽数倾出作为赏金,鼓动余下的将士,明日作绝地死战 。 --要不就一次逆转,将所有倒赚回来;要不就失去一切 。 朱宸濠深知眼前其实只余下这两条路 。但是他仍然无法挥去心头的恐惧和后悔 。他无法不去想:假如此刻有权选择,我宁愿一切都从没发生,我可以回去南昌的王府继续当王爷,每天吃饭喝酒听曲看戏,直至老去…… 他现在深深感受得到, 朱宸濠是一个远比自己想像中软弱的人 。 将酒喝光后,他摔去了酒壶,盯着地上长剑 。侍从看见他的目光,上前想把剑捡起,朱宸濠却伸手止住 。他继续看着剑,只感觉它有如千斤重,自己已经无法拿起 。 称王,原来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情 。 生而得「王」封号的男人,如此欢息 。 姚莲舟的人生,从未如今日般沮丧 。 即使是在西安「盈花馆」里中毒的时候;在「过真宫」被禁军漫天炮火轰击之际;还有殷小妍抛弃他的那一刻,姚莲舟对自己的信念也从来没有动揺过;可是经歷了道场败战,他第一次怀疑自我的价值 。 他独自一人走在樵舍湖岸营地之间,髪警凌乱,好几籍髪丝被火焰烤得焦曲;那一身原本极精美华贵的凤锈青色战袍,到处都蒙成灰黑,散发着如焦柴的气息 。 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单背剑」垂挂在愿旁,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拍击着他的大腿,但他似浑然不觉,仍然拖着沉重的步伐在营地中前行 。 他的「青翼队」部下,半个也不在身边 。副战船被敌方炮弹击中,继而遭到接续的铳炮火箭勐攻,他原来所率的「青翼队」折损了一半,其余与他一同被巫纪洪的快船队救走 。乘船回到樵舍后,姚莲舟不想队员跟着他走, 尽数追去自行进食休息,而他则独自深入营账之间 。 姚莲舟所经之处,每个将士一看见适位「凤翔上将军」,都忍不住肃然注目 。姚莲舟却垂着头,逃避他们的目光 。 水师主帅闵廿四已遭敌人所擒,消息震动了整支宁王军 。如今军中主要武将已经所余无几,除了陆军主帅凌十一较有作战经验之外,娄伯将、王春等不过靠着关系攀上将领之位,无甚真才实学,而数下来就只余商承羽、姚连舟和巫纪洪三个武当高手较得军士信赖 。 但是姚莲舟并不相信,此刻营地四周向他投来的都是仰慕的目光,相反他直觉认为道些眼光深处,都带着不信与部夷 。 直至这一天,姚莲舟在这场对抗朝廷的战争里,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杀死过 。他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在今早大决战最重要的关头,因为自己一时执着,把己方其中一条最具威力的巨型战船开到对方炮口前,将战船和许多部下都葬送进湖里 。 姚莲舟感觉营地组每一个士兵都很清楚他干了甚么,都在用责难的目光瞧着自己 。孤身走在其中,他强烈地感觉无所凭诺 。 尤其是连如影随形追随他身后的叶辰渊也已不在-… 姚莲舟走到商承羽的管帐前 。先前他:早已叫巫纪洪通传,守在帐前的两个「铁山队」护卫预知他会来,并没有栏阻 。 他穿过另一排护卫,拨开了帐门的布幕,低头进去 。 营账内很暗,只点燃了一画灯 。姚连舟一眼就看见,在幽黑的帐里最深处,高大的商承羽背着他静静盘膝在地上打坐,那头捲曲的长长发,在凝重空气下没有一丝飘动 。 除了身穿的不再是当年那袭破布衣,而是一件厚厚的毛裘之外,商承羽这个姿态,就跟从前坐在「遇真宫」后山石牢里没有分别 。姚莲舟看见了, 心里不禁喟嘆 。 像忠犬般盘踞在商承羽身旁的,是跟姚莲舟一様全身蒙灰的巫纪洪 。 他领着快船队一返回樵舎,就焦急地问明商承羽安危及所在,然后马上赶过来,到现在都没有清洗更衣 。对他而言,没有比商师兄的安全更重要的事 背后仍然带着那个神秘密封竹筒的巫纪洪,盯着进来的姚莲舟,他那双奇大的怪眼,此刻却要用力撑起眼皮,没法瞪得像平时那样大 。经过半天血战,巫纪洪也已疲惫不堪,灯火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和刺青极深刻 。 「纪洪告诉我,你有话要跟我说 。」 商承羽说着,双手轻轻在地上一撑,整个人姿势没变就转了过来,仍维持着盘坐面向姚莲舟。「说吧。」 姚莲舟凝视着商承羽好一轮 。他尝试回想过去的一切 。我是甚么时候与他成为死敌的?姚运舟这么想 。 他从小就很少跟商承羽交流 。两个都是公孙清钟爱并寄予厚望的弟子, 可是在武当山上却从来关系不深 。商承羽在武当派程的朋友本来就不多,跟他交谊亲密的,全都是像巫纪洪这种最极端的一性人,又或是梅心树那类成年后才加入武当的弟子 。自从他们结成一伙,并因为沉迷物移教密法而变得举止乖张之后,就更与大多同门产生了隔膜 。 --这隔膜其实是商承羽有意无意之间造成的 。他当时已经怀有与公孙清相异的志向,并暗中向这些与他亲近的同门灌输自己的理念,他们因此就自然与其他武当弟子疏离-:? 但是我们两人之间还不止如此,姚莲舟想 。远在更早的时候,他与商师兄就互相感受到那股格格不入 。是因为商承羽妒忌他得到师父格外的关顾吗?是预感他会成为日后的竞争对手吗?姚莲舟不知道 。也有可能只是两人天生就个性不合而已 。他却也一直没有憎恨过商承羽 。直至继任掌门的争斗,两人才终于成为死敌 。 可是经过那许多,他们今天又在这样的境况下,共处一室 。过去的一切, 好像已变得不重要。虽然姚莲舟知道,那些耻辱与憾恨,商承羽是永连不会忘却 。 姚莲舟花了很大的力气,张开干裂的嘴唇,说了一句许多年没有说过的话。 「我输了 。」 听见这三个字,旁边的巫纪洪,那双鸽蛋般大的眼晴勐地瞪起来 。 这个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武当掌门,竟然在平生死敌面前认输! 而商承羽长年垂着鸟黑眼肚的双目,从随孔深处亮起星火 。 「依我看,你说自己输了』,并不是在武功上 。」商承羽回应,声线中没有透出预期的兴奋 。 「我说的是在道条路上,我输了 。」姚莲舟仲开双手,比一比四周这座将军营账 。 「当日跟禁军打仗,我把武当弟子全葬送了,那次还可以说是困为军力悬殊,非战之罪,而我们也把数倍的敌人拉进了地狱 。」 姚莲舟说时把手臂垂下来 。 「到我进来宁王府,走这条截然不同的路时,我以为一切都会改变 。 但结果我令锡晓岩离开了;我让叶辰渊战死了;我把战船和士兵也送了给敌人 。我根本就没有自己所想那様的领军才能 。 「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一个人战斗 。只不过有一群人愿意跟随着我而已 。 而他们都因此而离去了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领袖 。」 商承羽默默地听着,直到姚莲舟把远些心底话都说出来之后他才响应?:「可是我也没有打过一场胜仗啊 。」 「能够把武当派延续下去的,就只余下我跟你 。」姚莲舟说时没有瞄一眼巫纪洪,也就是从未把他考虑在内 。「而经过今天,我相信自己当领袖的才能并不如你 。为了武当,我可以屈居在你之下 。」 听了违句话,巫纪洪手心都冒出汗来 。原本因战败而生的沮丧,瞬间一 扫而空 。 终于来到这一天了!姚莲舟向商师兄臣服! 我这些年所干的一切,都有价值! 可是令巫纪洪大感意外的是:商承羽在听见姚选舟的投降之后,并没有露出预料中的狂喜神色 。 不止如此 。商承羽的脸是多么的平静 。就连刚才在双眼里燃起的星火也黯淡下来 。 「可惜,太迟了。」 商承羽道句话,令巫纪洪一震 。姚莲舟也露出少见的愕然神情 。 「我年纪已经太大了 。」商承羽又说 。 姚莲舟皱眉 。他记忆中,商师兄今年才只是四十七、八岁左右,以一个修为高深的武者而言,还没有到可以说「太大」的年龄 。 「我知道 。」商承羽看穿了姚莲舟在想甚么 。「可是我说的不是现在。 而是下一次还能够举兵的时候 。」 「可是明天……」 「你我都知道,明天胜利的把握有多大 。」商承羽苦笑。「我们都要开始思考下一步 。当然,以我俩的能耐,要逃出去,要活下来,还不是甚么难事;可是这次借助宁王的力量以失败告终,再创造下一次道様的机会,你觉得要花多少年?三年?五年?十年?」 「再过几年,商师兄你也不算老啊……」巫纪洪在旁插口说 。 商承羽拉紧身上的毛裘,抚模着领上的白毛 。在这盛夏的密闭营账中, 姚莲舟和巫纪洪背项都衣衫湿透,可是穿着毛裘的商承羽,额上却没有半点汗珠 。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商承羽轻轻合上眼说。「那些在囚禁日子里累积的伤病,我现在还能够压抑 。可是再过几年……随时就会全部发作出来。」 「这根本就说不准!」巫纪洪急说:「我会调制最好的丹药来医治师兄!我会供奉一百个、一千个人头给真界神灵,以保师见长命百岁!」他激烈地说,嘴角吐着沫,样貎带着昔日狂态,又回覆了从前波龙术王那疯一观的神情 。 但是商承羽揺揺头 。「我作的是称霸天下的王者之梦,没有比常人强韧的身体和魂魄,只靠吃药续命,又如何实现?」 他睁开眼睛,看着姚连舟说:「你不同 。你比我小七歳,而且看样子会比我活得长久许多 。」 今年姚连舟已经四十岁,又经过一场大劫,但他的面貌身体却仍维持在三十出头的模样 。远不知道只是武术修行的结果,、还是与他小时所服的奇药有关 。 姚莲舟无言看着师兄 。 商承羽仰头,视线似乎能穿透帐顶,观看即将入黑的天空 。 「跟随宁王造反,已是我实现梦想的最后机会了 。可是姚师弟你还有下次的希望 。明天若是战败,武当的来来,就在你身上 。 姚莲舟已经忘记了,上一次听见商承羽称唿他作「姚师弟」是在甚么时候 。他无法相信商承羽竟然会这様说 。 「不行!」巫纪洪惯怒得把大手掌搭在腰间剑柄,长腿瞬间从盘膝变成半跪,两颗好像快要跌出来的眼珠暴瞪着姚莲舟,似乎任何一刻都要朝他拔剑斩击 。 「是他!他不正正就是夺去你岁月和健康的仇人吗?师兄的梦若是真的没法再做下去,他正是罪魁!而你竟然还要将梦想寄託给他?」 姚莲舟垂下眼睛 。巫纪洪说得没错 。 「我对姚师弟的恨,半点没有消失 。」商承羽直视姚莲舟,双目再次透出鋭气 。 「但就算此刻把他头顾欣下,我失去的都不会回来,我期望的也不会重临 。而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将我的梦想延续下去 。」 他侧头瞧着巫纪洪,苦笑又说:「巫师弟,不好意思,刚刚重遇的那天, 我骗了你 。我曾经跟你说,武当在我心里已经不再重要 。可是那次我接过荆裂的强大刀招,被震得旧患发作,因而错过了诛杀『破门六剑』的机会之后, 我才发觉自己对于武当,仍有执着 。」 姚莲舟听见荆裂的名字,双眉耸动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商承羽说出那次伏击「破门六剑」失败的经过;而荆裂的刀招,必然就是今天他在湖上目暗的「浪花斩铁势」无疑 。 商承羽把视线转回来,看着姚莲舟 。 「因此,可以譲我寄託梦想的人,世上再没有第二个 。」 姚莲舟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他心里商承羽从来只是一个被私慾驱使的人,想不到原来竟有违様的胸怀 。 ---而我们営初的差别,只是想走不同的路而已 。 「纪洪 。」商承羽招招手吩咐:「将你背上的东西交给他。」 巫纪洪那光滑的头壳上浮起了一条条筋脉,眼白充満血丝 。然而商承羽的说话,对他而言相当于神祇的谕示 。他无言解开了胸前一紬结,将那个密封的竹筒卸下来,一强到姚莲舟前面 。 姚莲舟谨慎地捧着那个神秘竹简 。他见过巫一记洪在战场上一直带着它不离身,可以猜想内里收藏的东西有多重要,很可能是在危急时足以保命或扭转战局的物事;而姚莲舟亦深知,沉迷物移教秘法的巫纪洪十分精于用毒。他不禁猜想,竹筒里装着的就是某种剧毒武器 。 「没有毒的。」姚莲舟的姿态再一次被商承羽看穿。「这是我离开南昌出征之前,命令纪洪从宁王寝室偷取的束西 。」 「里面是一部宁王府在京师活动的账册。」巫纪洪解释说:「详列了这几年间宁王向朝廷重臣所赠的每一笔钱财宝物,各项贿金的流向,也有眉批记载这些大官为王府作了甚么疏通 。册组的名单当中,还包括好些品阶最高的权臣 。若是一一把他们査究下狱,嘿嘿……多大的朝廷都会变得空荡荡 。」 姚莲舟听了才明白,这部名册有多贵重 。宁王起兵造反,而这大批高官重臣曽收取宁王贿赂行事, 一个个皆犯了的弥天大罪,没有宽恕转园的余地 。此名单若公开来,朝廷将爆发一场地震。 「这东西也确实可以说是『毒』 。」商承羽说:「是足以动揺溶解朝廷根本的剧毒,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用它,但在这种关头,带着这様的东西总是有利 。如今我把它交给你 。至于要如何充分利用,甚么时候需要用它,明日一战之后你再考虑吧 。」 姚连舟垂头瞧着手上的竹筒,良久无语 。 「怎么了?」商承羽牵起一边嘴角:「你还在想着刚才说过的事?这様的姚莲舟,我从来没有见过 。」 姚莲舟确是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 。过去的他总是一往无前,那自信永不动揺,就连杀死师父公孙清,他亦没有后悔过,只知道是必要的一步 。 他同想:今日心里的疑惑,其实是从锡晓严离开的那天开始种下 。在武当山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强破任何一个弟子去做不愿意的事情;锡晓严的事,在他心里成了一根刺,因为他深知锡晓岩是被自己迫走的…… 「你说自己没有领军才能吗?」商承羽揺揺头 。「不 。那跟才能无关 。 是你的心,还没有跟过去那个武当掌门决绝地告别 。」 姚莲舟听了这话,如遭电击。 「还记得你进宁王府那天,跟我说话的时候吗?」商承羽继续说:「我那时真的对你刮目相看,没料到你能够改变到那种地步 。但事实上你还没有完全捨弃过去的自己 。你确实下了很大的决心,要走这另一条『天下无敌』之路,但心一里深处,却还在记着从前公孙清灌输给你那种天下无敌 。」 姚莲舟想起今天在战场上,自己就是被荆裂的「浪花斩铁势」所吸引, 擅自指挥战船离阵而错成大错 。商承羽理应不知道此事,但却完全说中了他的困惑 。 「正因如此,你并没有真的把道场仗当作自已的战争 。你失败的根源是在这里 。」商承羽朝着姚莲舟举起两根手指 。「趁着今晩你就好好想想,到底自己是要当哪一个姚莲舟?是尽取天下权柄、建立[武当王朝]的那个王者姚莲舟?还是从前那个睥睨苍生、孤剑横行的独夫姚莲舟?如果是前者, 明日决战若宁王溃败,我商承羽就将余下的人生交给你;但如是选后者,你明天就把这部名册还给我 。」 得到商承羽点明自己心头困局,姚莲舟感觉原有那股郁闷一扫而空 。虽然还要抉择,但他至少知道了摆在面前的是甚么。 他与商承羽四目交投 。两个以「天下无敌」为志的武当武者,却因为眼前败局而前所未有地紧密连结起来 。 「好 。我会给你答案 。」 姚莲舟将竹筒抱在臂间,踏着比先前爽期得多的步伐,离开了管帐 。 一条小船在樵舍的宁王军营寨旁缓缓泊岸 。没有人留意到它,只因最后的战斗将临,岸上士卒都在忙着搬连、集结和点算各种军需物资,装上各种小船以运送往湖中的大战船,填补今天血战后的消耗 。 那条小船只乘着一个人,独自靠着手力不知从一哪里划来 。包里在他身上的火红披风虽已处处污损蒙尘,但仍让人一限看出就是宁王军精鋭武者「雷火队」的衣着,因此也没有任何士兵怀疑此人身份 。 岸边来往的除了搬送物资粮食的士兵之外,还有陆续登岸上来的伤兵 。 道些伤兵中受重创的少之又少,几乎全都能够自己行走,只受了割伤、挫伤或火烧等皮外轻伤,或是因为受烟燻而唿吸不畅 。今天番阳湖血战,宁王军仓惶逃脱,受伤稍重的将士都被遗弃了,能随船逃回来樵含的就只得轻伤者,他们被送到岸上营地治理休息,准备再投入明天的战斗—这场最后的生死对决, 一点战力都不可浪费。 那个自行划船而来的「雷火兵」,身上到处都里着布, 一边右臂垂挂在胸前,连脸孔也半掩在交缠的布条之下,只露出一双基目 。他缓缓地向着营地而行,自然地混进了那些伤兵里 。 「雷火兵」的身材不高却甚为壮硕,步履间有股无法隠藏的气势 。不过营地里人人皆知,「雷火队」本来就由武林好手组成,有这般的身姿气魄, 并不令人意外,只是他散发的气实在强烈,还是引得好些宁王兵注目—他们尤其奇怪,为何此人斜措着的长长兵器要用布囊掩蔽 。 「雷火兵」随同众伤兵鱼贯而行,进入寨门后就往疗伤的营地走过去 。 这时有一批士兵抬着干粮迎面而来,其中一人是不久前仍驻在九江的宁王佔领军,与那「雷火兵」打了个照面, 一时觉得对方很眼熟,不禁多看几眼, 直至那「雷火兵」越过他而去 。 违时那士兵的记亿才从脑海浮出来 。 「呀!」他轻声叫出来,身边的同伴皆侧日 。 他……不是那位将军吗?-… 可是他明明一早走了,怎么又回来打这仗?…… 违士兵心里其实还没十足确定,那经过的「雷火兵」就是他所记起的人, 于是也就没有跟同伴谈论 。何况手里的大袋干组半点不轻,还是赶快去岸边把它卸下吧…… 一到了开薬治疗的营账前,大群伤兵就一哄而上,争先恐后要取薬或包扎 。那「雷火兵」趁着这混乱,只是伸出左手取了放在管地前的水和干粮, 也就走到密密麻麻地躺着休息的伤兵之间,盘膝坐在地上 。 他拨开蒙着下半脸的布条,露出満是髭胡的嘴巴,慢慢地吃喝超来 。那些放了很久的干饼硬得像石头,其他士兵都要吮着好一会,用唾液把饼弄软才咬得进去,「雷火兵」却用他极有力的下额与坚实的牙齿, 一口口把饼嚼碎吞下 。 他的双眼很平静,没有因这难吃的干粮显露半点不快 。 只要它给我足够挥刀的气力就够了 。 他吃光了饼后喝了几口水,然后就静静地盘坐着 。他没有看身边任何一个人,也没有跟谁交谈。四周的伤兵最初也觉得这傢伙很古怪,但他像尊石佛般在营地上坐得久了,人们就对他失去了兴趣。 他偶尔会看看那片即将完全黑暗的天空 。 跟身边所有士兵不一様,他在热切期待明日战火的来临 。 第206章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二章 焰攻 迎着远方水平线泛起的稀微晨光,伍文定站立于战船船首,垂头看着破开的浪涛沉思。 他下巴的鬍鬚好一大把都变成捲曲焦黄,乃因昨日战斗中被火焰烧灼过。他昨晚睡得很少,天还没亮就起来,急着去了岸边检查战备的进度,直至看见工匠利士兵已经彻夜将战略所需的武器都整备完毕后,方才放下心头大石。此际伍文定一脸倦容,除了睡眠不足以外,还有连续两天大战累积的疲劳,身体每个关节都像被锁紧了一样,肌肉的酸楚阵阵袭来。 然而伍文定半点想睡的意欲都没有,处在一种既无比疲劳却又极度警醒的微妙状态。这状态他并不陌生——每一次打仗他都总要经歷。 他尽力把站姿挺直,不让身后士兵看见他的疲倦。经过了昨天那场凶险中逆转的湖上大战,又要激励义军众将士马上再一次战斗,并不是轻易的事——他们好不容易才团团在败亡边缘生还,却又要把性命拿出来再赌,就算挟着大胜的士气,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何况这支义军毕竟并非正规,大半都只是寻常的百姓乡民。 幸而军队里有一个人。王守仁。 「明天,我们就能够把一切结束!」昨日王都堂亲身向众将士训示鼓励,他那股巨大的感染力,阅歷甚丰的伍文定亦平生未见。「真正的胜利就在面前了!只差我们最后这口气,把手举起,将它摘下来!」 虽是有点大逆不道,但伍文定有时心里不禁想:王大人假如出生在更纷乱的世代,假如少读几部圣贤书,也许就是像太祖皇帝那种开国称王的盖世英雄…… 他想到这里不禁笑了笑。「如果王都堂是那种人物的话,我反而不会这么佩服他呢……」伍文定心里跟自己说。 伍文定回过头来,看看战船甲板上的众多士兵。各样军械器物都已经准备妥当,战士们已没甚么可做,一个个在甲板上休息等待号令,有的也像伍文定一样站在船边,默默观看着黎明时分的鄱阳湖风景。义军中不少民兵在打这仗之前从来都没有坐过船,最初很容易晕眩呕吐,但经过行军和水战后已然克服。 他们从前大概都没有想像过,自己的人生里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离开家园这么远。看见这么多陌生的风景。与这么多互不相识的人互相交託性命。杀人。看着人被杀。目睹传奇般的人物。承受强烈的恐惧,悲伤与生存感。这场战争,是他们人生里最不平凡的经歷。而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没有人能说。只知道他们都是被风暴推进这场斗争之中,从来不是自己的选择。 这股勇气,是一种不会记载在史书里的伟大。士兵们虽然懒洋洋无所动作,但伍文定只看一眼,甚至一嗅到他们之间的气氛,就确定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心里不禁再次对王守仁的统率力拜服。 他们接触到伍文定的目光,立时露出崇敬的表情,站直了点头行礼。在众兵眼中,昨日站立于船阵之首,火燎其须仍不动如山的伍文定,俨如活生生的一尊战神。 伍文定再次看向前方。在这主战船前头的水面,还有看不清数量的小船在破浪航行,维持着整齐的阵势。这些轻快小船,才是今天这最后一战的主力。 伍文定知道昨晚还有两个人比他睡得更少,一个当然就是王大人。据侍从兵说,王大人在营账内几乎整夜都没有合过眼,点着灯不断来回踱步思考,检査战策还有没有漏洞,或是有何可以尽善的地方。 昨天决战后义军已经掌握大半胜局,但是王守仁妞道,这种时刻才最危险,越是成竹在胸,就越容易给对方翻身的机会。因此他坚持义军要顶着疲倦,一鼓作气赶在今早进击,正是不让宁王叛军有喘息重整及招集失散军力的时间,以免错过一举把这场战争结束的黄金时机。 ——朱宸濠一天在那里,仍然是对天下的巨大威胁。 昨天鄱阳湖大战,胜负逆转其实只在一线,众多义军民兵的性命都是好不容易捡回来。王守仁绝不希望看见他们再多牺牲,因此要尽力以最稳实、最有把握的策略进攻,必要一击破贼,而又将己方伤亡减至最少。 ——这种把士卒视同子弟的胸怀,正是王守仁治军的秘诀。 另一个也睡得甚少的人,则是荆裂。伍文定实在想不透,这个奇男子的身体到底是用甚么构造出来,他在鄱阳湖中冲锋陷阵,以个人武力一次接一次奇袭成功,血战半天,取下无数功勛后,没有怎么休息过,又带着一小队漳州海沧战兵,前往跟踪侦察宁王叛军在樵舍重新集结的情况,那铁人似的无穷体力,令伍文定为之惊嘆。 正是靠着荆裂带回来的确实情报,王守仁才得以决定今日的战术;义军用了一整夜时间作出整备时,荆裂却仍然在岸边监督指挥。 ——这几个武人,可真是好用……王都堂得他们扶助,实在是顺应天意。从保术王守仁脱离追杀;在敌境内干扰牵制,推迟宁王府出兵之日;潜入南昌里应外合,一夜攻克敌城;直到鄱阳湖之战的各种奇袭,「破门六剑」在这整场战争的每一阶段,都有左右成败的地位,即使形容他们所立的是「不世之功」,亦绝无夸张。 ——而这么一群冒着性命危险为苍生而战的奇人,却偏偏是朝廷通缉的钦犯…… 伍文定想及此不免失笑。这次若成功平乱,朝廷自必赏功,但是否就足以解除「破门六剑」的罪名?伍文定也不敢肯定。而他更担心的是,王守仁其时如果为「破门六剑」据理力争,会招来朝中奸佞藉机攻击,甚至倒过来追究他窝藏钦犯之罪…… ——不,我要保护王都堂!到时就由我替代他,为「破门六剑」求情吧!最多不过丢了我这官位而已,应该还不至于要砍头吧?怕只怕我官位低微,根本做不到这事…… 对于仕途,伍文定看得不是太重。今天要是战胜,他得到的最大奖赏,将是把名字记载在史册上——且是与王守仁这种伟大人物并列的功臣。 ——人生至此,再无所求。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眼前先要将这仗打赢。 伍文定再次眺视前方的湖水与船舶,等待着那即将响彻天空的号音。航行在战阵最前头的先锋快船,只要一看见敌阵所在,水手就会吹起号角。 为了将损失减到最少,王守仁今日依旧全军出击,发挥目前压倒敌方的数量优势。除了这支从正西方向樵舍进发的中军之外,另一义军勐将赣州知府刑珣统率着左军,袁州知府徐涟及临江知府戴德孺领导右军,还有赣州衙都指挥使余恩带着的多支游击军,全都在天色未明时已出发,预先在敌阵的周边布下围剿之势。 在其中一支游击军里,燕横乘坐着一条细小但航速甚快又甚灵活的鹰船。同船还有十二个水手和民兵,他们对于有这个「神剑手」同在,显得格外安心。 与昨天的决战不一样,这些游击快船今天并非最前线攻击的主角,反而会留在较后,等待敌方崩溃散逃时展开追捕,其中尤以宁王朱宸濠及其亲信等为首要目标,绝不容许他们趁混乱逃出鄱阳湖。 由于这等叛军首恶很有可能带着高手护衢,为了顺利擒捕,王守仁请託「破门六剑」加入其中,而不再用他们在前线打硬仗。 「这次就请几位侠士为我收网。」王守仁昨夜说:「擒下宁王,比甚么都重要。否则日后有可能死灰復燃。」 为了在追捕时能广撒罗网,「破门六剑」四人都分开来,各自搭乘着不同队伍的快船。燕横在众战士之间盘膝而坐,轻轻闭目,身体腮着波浪起伏摇荡,动中有无比的沉静。 可是燕横内心就如湖中波浪般激盪不息,只因他仍然没有从昨天与叶辰渊的决战里平復过来。 由昨夜至今,燕横不管是清醒还是入睡,都有一个巨大的黒影在他脑海里飞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那招「冥鸢一击」。 燕横在昨天战事结束之后,才有空去回忆那场剑斗的一切经过,并且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刻其实处在多凶险的境地。 ——叶辰渊那一剑上蕴藏的「太极」化劲技巧,也许比当年他破解师父「穹苍破」的双剑卸劲,还要更精微高妙一筹! 燕横回想,要是自己没有及时发出「抖鳞」,又或者「抖鳞」的旋劲小了半分,被破势并刺穿心胸的人就不是叶辰渊,而是他自己。 而结果却是燕横赢了。这胜利,绝没有因为叶辰渊失去一臂,或是比当年老了几岁而变得轻松容易了。 那「冥鸢一击」除了微妙的「太极剑」技巧之外,也结合了燕横以前见过的「武当飞龙剑」,甚至青城派「穹苍破」的剑势。燕横既知侯英志那些年都在武当山,对于叶辰渊懂得「雌雄龙虎剑法」自也不感意外。他只是没想到原来青城剑术也可以有这样的变化,这「冥鸢一击」又开拓了燕横在剑道上的新思路。 燕横在船上打坐,不断回忆思考着昨日那场剑斗,身体所发出的气息,令身旁众士兵都略感唿息急促。他在决斗里首次实战接连发挥「龙相」和「虎相」,气魄又进一层,而且在这战场上不必收敛,肆意释放之下,令身迸的人都受影响。 ——就像何自圣在最后一战里一样。 他无法不把昨日之战,与师父和叶辰渊的决斗比较起来。那时的叶辰渊能够使出像「冥鸢一击」这样的绝招吗?不能。而如果当时的何自圣面对「冥鸢一击」,能够破解吗?能够。破解的歷程会像我这样惊险吗?…… ……不知道。 而这「不知道」,就已经给了燕横一个不敢相信但又无法否定的结论: ——我已经开始追近师父的身影了。 何况现在燕横还未把这场对决所得到的经验和发现,加以吸纳提炼;只要再给他一段时日潜修,剑法肯定又会再迈进一程。 「我已经……可以了。」 「你说甚么?」 身边一个民兵听了燕横说话,不禁开口询问。 燕横睁开眼来,认出问他的人,正是之前并肩作战过的沈小五。团才出发时天色太黒,加上满脑心事,他并没有留意到。 他笑了笑,回答沈小五:「我是说.. 打完这场仗之后,我可以回家了。」 回家。青城山。 復兴青城剑派。燕横如今已经达成条件。 余下唯一一个障碍,就是「破门六剑」所戴的罪名。只要这次随王守仁平叛建功,那亦有望清洗,到时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重建青城派门墙了。 沈小五听了这话未有点头同意,反而是呆着默想。燕横打量着他,看见他带在腰间的一柄宽刃短砍刀。果然沈小五按照着燕横的建议把兵刃换了——实际上这已是他在战争里换过的第三柄兵器,是从某个战死的宁王府武者兵手上取来的,既轻巧又扎实,铸材甚佳,令沈小五爱不释手。 「你不想回家吗?」燕横问。 「我不知道……」沈小五摸摸那个刀柄,皱着浓眉。「看见了、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可不可以回家。」 燕横很明白沈小五的感受。当然,他自己所经歷过的,更在沈小五十倍以上。 「还记得我们上次的约定吗?」燕横问。 沈小五的眼睛亮了。他当然记得。他只是以为燕横已经不记得,毕竟他只是个小卒。 「你说,如果我能够活下来,就可以找你。」沈小五吞吞喉结说:「你会教我。」 「这约定仍然有效啊。」燕横微笑说。「今天也活下来吧。之后你可以来找我。我带你回我的老家。」 在另一条游击船上的童静,不约而同也在想着一样的事情。虽然未至于能够遥距感受到燕横的心灵,但她想了一夜也隐隐雉道,燕横击败叶辰渊以后,已经开始准备回青城山了。 毕竟今天她已是世上最瞭解他的人。 心爱的男人,凭着意志将要完成梦想,令她引以为豪。只因这奋斗的过程里也有她的份。一想到这里,童静不禁笑了。 同船的士兵本来都很紧张,看见童静的模样不禁都被她吸引——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会带着这么甜蜜的表情上战场。 童静看着渐亮的天空与湖水,心里回想当初认识的那个青涩的少年剑士,与今日已然完全是两个人。 但也是初衷未改的同一个人。 ——从前,因为有青城派而有燕横·,将来,是因为有燕横而有青城派! 她想着时,却听见西面远方传来隐约的号角声。 战斗,要开始了。 这个清晨,几乎一夜未睡的朱宸濠,天未全亮就召集群臣于帅船上,然后不顾李士实与刘养正的反对,将昨天大战中未尽全力、望势而逃的潘鹏、杨璋等十几个将领官僚全数抓起来问罪,准备公开处斩以整军纪。 ——-边许下重赏,另一边以严厉军法促众人死战,如此恩威并施,今天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朱宸濠如此想,故而一意孤行。但李士实和刘养正却不这么认为。如今宁王军有半数将士都只是在月余之前被强迫依附,在势弱之时仍如此逼迫,他们即使不叛变,也会很容易就向敌人投降…… 这两个「太师」与「国师」,面面相觑。他们都不是愚蠢之人,心里雉道昨日的会战,其实几已决定整场战争的胜负,现在还没有放弃只是在期待奇蹟。 ——可是面对那个王守仁,奇蹟是多么渺茫的事…… 就在正要下令将那十几人正法之前,船阵里的警报铜锣敲响。敌踪已现。 ——这么快?还以为他们会再多休息…… 宁王军各将领匆匆备战,以朱宸濠的主帅船为中央,各船舶排好迎击的阵式。利用樵舍对开湖港的地形水势,宁王水军紧密集结防御,准备用集中的铳炮火力,以少胜多。 最后离开主帅船出击的武将,是商承羽和姚莲舟。在他们步下船楼前,朱宸濠叫住了二人,并紧握他们的手掌。 「两位将军……拜託了。」朱宸濠其实一直对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不满意,但如今众将之间已没有比这两个更值得託付,朱宸濠只想动之以情,期待二人记起这些日子宁王府的雉遇恩情和礼待,今天能尽力死战。 商承羽看看在楼梯底下等待的巫纪洪, 又看看姚莲舟。他瞧见姚莲舟腰间绑着那个竹筒。二人相视无言° 「王爷不必多说。」商承羽把一百名「铁山队」武者留在帅船保护朱宸濠,自己将要带兵在前锋亲自出击。他此刻却避开了朱宸濠的目光,不让宁王看见他眼中闪出的怨恨——商承羽心想,若果朱宸濠可以多放权给他,战局就不会走到今日田地。 两个武当剑崇,下楼去迈向战阵。 看过前两天王守仁军团的策略,宁王军亦想倣傚,因此今日姚莲舟和巫纪洪也都各率快船队,在己阵的侧翼两边等候,准备突袭敌方的侧后头,赌一赌以他们过人的武力扭转干坤。 伍文定的船队从西面不断接近之时,宁王军已经作好迎敌的准备。身在最前线的商承羽,在船楼上审视己方的数组.,又远眺对面正在变大的敌船,心里不断想的却是昨天跟姚莲舟的对话。 ——只要打胜这仗,我说的那些话就会作废。 ——姚莲舟会倒过来跟从我。 这列前锋船队,本身就是宁王军残部中的最精鋭,加上有「龙骑上将军」坐镇,士气最鋭。 ——怎可以输给那群羔羊似的农民? 他们许多都是原来宁王府护衙,享受了多年横行无忌的舒服日子,绝不想就此结束,因此才留到这一刻。 ——把命都赌了!要赢这一把! 这时有比较熟悉水战的部下,向商承羽提醒。 「将军,有点奇怪……敌方在前头沖的好像都是小船!而且小得有点可疑……」 商承羽远目细看。这么遥远又宽广的湖面上,单凭目测很难确定来船的大小。但他相信这个部下的判断。 一股寒意突然从背后冒起来。商承羽的眼睛瞪大。 「散开!」他高唿命令。「前列的船队左右散开去!成半月形阵!」 但是宁王水军经过两天的挫折,调动的灵活程度已大不如前,因为太多有经验的精英水手都已战死或逃跑。商承羽虽然警觉地下达了正确的变阵指示,他的军队却欠了那样的执行能力。 只有与商承羽指挥船同守第一线的战船,勉强向左右拉开来,并呈一个向内微微凹陷的半月弯状重新排列。 商承羽下令吹号。前列船队一起朝着高速袭来的那过百条小型快船开火。 冲入来的小船在这轮炮火之下虽有损失,却还是蜂拥而来,最奇怪的是它们并未有发过一铳一箭还击。 当更接近时,商承羽从高看得更真切:敌方的小船甲板上几乎都看不见士兵和火器,各似有些奇怪的覆物掩盖…… 商承羽知道他所忧虑的是事实。 「散开!全阵都尽力散开!」 他今次正面领教了王守仁的可怕。 小船群再抵过宁王军的两轮射击,已经到达阵前,开始各自瞄着宁王军较大的战船追撞。 这时天已全亮,又在近战的距离,可以看清楚突袭小船的奇特模样:每一条只长三丈余,似乎分为前后两截,以绳索连接在一起,前半无人,只是堆满了一扎扎的木柴干草,浇灌以勐油,此际上面都插满了宁王军射来的箭矢;后面半截除了帆桅和船橹外,就只竖着掩护的防板,没有任何武器,内里的乘员也不多。 宁王水军众人此刻都已知道,这群小龙是要来干甚么,众多水手惊唿着要迴避追撞,船上的士兵则拼命截击。 终于有宁王军的战船被撞中。那小船船头上装着铁铸的尖角,深深钉入了宁王军战船的船身。 然后上方的宁王兵,马上嗅到燃烧的焦味。 小船前头堆积的柴草勐油一被点燃,船上水手就急忙将中央那些连接的绳索挥斧砍断,后半截罹即脱出离去,成为另一条细小的「子船」,水手从中伸出桨棹,拼命地倒划脱离敌人的攻击。 被火焰攻击的宁王水兵已没有余暇去射击那些「子船」,只是忙于救火。 过百条这样的火攻用「子母船」,乘风进入船阵。由于宁王水军的战阵排列得太密,根本没有多少躲避的空间,子母船也很容易找到目标,接连就有宁王战船陷入烈焰° 宁王军中也有快船,向着这些子母船作截击,但这么一一拦截甚花工夫,速度不足以阻延火攻之势。 有些被烧着的战船,上面的水兵纷纷跳水逃生,无人掌舵之下这些着火的船又再碰上其他友军船舶,将火焰蔓延。 宁王军精鋭的船阵前楯,很快就陷入一片火海。 朱宸濠从阵中央远远看见,瞪得眼角都快要裂开来。 王守仁的战策,直到最后都没有给宁王军可乘的空隙。这些子母船每条只要四、五人操作,王守仁出动了两百艘,不过动员不足一千人,就对宁王船阵打出震撼的一击。 ——而这有赖荆裂侦察之功,将宁王军船舶紧密佈阵这个情报迅速带回去,王守仁才可以作出火攻的决断,义军也才有足够时间整备组织这支子母船队。 伍文定看见火攻奏效,也就指挥中军的主力战船群向敌阵全速进击。 看见远方冒升的矿烟,待命已久的刑珣、徐琏和戴德孺等义军诸将,也都率船队从左右向叛军夹攻。在王守仁的精心佈置下,三方进击的时机恰到好处,宁王军只见敌人的主力战船同时从三面出现,数量及气势皆极盛,继火焚前甑之后,士气又再大挫。 一待火攻的子船已经撤退得七七八八, 三方义军同时朝着叛军船阵发炮,虽然距离仍远,实际杀伤力不大,但炮声记记都撼动着宁王军将士的心胆。 在火焰与黒烟之间,立时就有叛军战船率先降下了军旗投降。这一举动迅速传染开去,不战而降者越来越多,犹如山倒。 这景象全都看在阵中央朱宸濠和几名亲信军师的眼里。 对朱宸濠来说, 那就像看着自己几十年来花尽心血构筑的梦想,在眼前活活崩解。 主帅船楼上静得可以。最后就只有李君元有胆量开口。 「王爷,要走了……」李君元以颤抖的声音说,眼睛只敢瞧向甲板。「留得青山在……」 朱宸濠像整个人都被抽空,神色呆滞。李士实和刘养正等王府重臣,全都只能焦急地盯着他看。直至等到他好像微微点了点头,众人急不及待就簇拥他步下船楼,去换乘逃亡的细小快船,朱宸濠就如一具行尸走肉般,任着部下带走。 快船不可乘太多人,加上需要护狮,朱宸濠与世子等宗亲及各重臣都只能分船乘坐。 直到上了快船,解开了缆索之后,朱宸濠才忽然像从梦中醒来。 「娄妃呢?」 此刻他心里唸着的,只剩当初苦劝他不要举事的爱妃。一想到她的脸,朱宸濠就无比痛悔。 船上陪伴朱宸濠的只有李君元和十几名「铁山兵」。他们都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原来在战乱之中,娄妃看着朱宸濠被带走时那个崩溃模样,已经不忍再与他相见, 又怕被敌军的士兵擒住污辱,于是硬嚥着从主帅船跃入湖中自尽。 ——娄妃的尸首后来被渔民发现打捞,并上报官府,确认后得以厚葬在湖口县城外,立「贤妃墓」。 王爷亦已败逃, 叛军的战意更是土崩瓦解,不是投降就是逃生, 实际愿意交战的甚少。义军撕破船阵如摧枯拉朽,王守仁达到了以最少伤亡结束此战的目标。 各义军主力战船停火之后,继而出动的就是游击快船队,负责追捕逃亡的朱宸濠、王府宗室及叛逆要犯。另外刑珣又分出一支步兵在北面登岸,陆路往樵舍岸上的叛军营寨进攻。 其中一支游击龙队,由万安县知县王冕率领,岛津虎玲兰就坐在里面一条鹰船上。 连续两天的激战,令带着身孕的虎玲兰极是不适疲累,但她仍然强忍着,没有让身边人看见半点痛苦迹象,坚持着也要来打这最后一战。 「辛苦了这许多天,最后的胜利,我怎可以错过? 」虎玲兰还这样对荆裂说: 「除非你打断我双腿,否则想也不要想。」 为了尽量协助游击船的士兵对付可能出现的武林高手, 「破门六剑」四人都分开在不同的船队里,虎玲兰亦与丈夫分头出动。 只是她心里想的并不是甚么打胜仗的事,而是敌军里那几个武当高手。 战争胜负已分,虎玲兰并不担心荆裂会在打仗中有所闪失;她忧心的是,荆裂会遇上姚莲舟或者商承羽。 ——要是他找到他们其中一个,必然会来一场单独决斗……那才真的生死难料。 背着野太刀、手里挽着长弓的虎玲兰,想到这里不禁抚抚肚皮。她虽然口里说绝对支持荆裂做任何事情,但随着腹中胎儿存在的感觉越来越实在,她心里也越来越害怕荆裂会有一天不在。 ——一直追求极峰的他,会不会有天失足掉下去?…… 虎玲兰绝不想孩子一出生就看不见父亲。所以她心里暗地热切祈求神明,让她先找到那些武当派的绝顶高手,以游击军的压倒人数和武器,将对方诛杀当场。 ——虽然这会令阿裂不高兴。将来他说不定会怪我…… 然而对未出生孩儿的爱,凌驾了她对荆裂的忠诚。 第207章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三章 復仇刀 「周师兄!」 商少奇以快要哑掉的声线高喊,凌厉的双目狠狠盯着如浪潮蜂拥而至的敌人。 他的头巾早就不知丢到哪里,散开那头如云的鬈髮被鲜血和汗水湿透,黏附在脸上。手中的武当长剑,剑柄布条也被血汗渗得胀起来,他的手指握上去软绵绵带着黏滑,彷彿拿在手的并不是剑,而是某种噁心的生物。 一种会把人血和灵魂吸噬的怪物。 十七岁的商少奇今天终于知道,真正的战斗是这样子的:混乱而令人心惊;充满不可预知的意外和错误;如深陷泥沼,不知何时脱出。 这跟平日在练武场优雅地舞剑对招,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但却是武者必得面对的现实。 周潮在混战间听见商少奇的唿唤,想也不想就奔过来。此刻他绝对相信这个比自己足足小了十岁的师弟。开战不久,周潮因为过于冒进而在「大欢喜洞」里迷了路,跟「武当三十八剑」其余各人失散,若非被商少奇找到,他早就被那些彷彿无穷无尽的物移教死士分尸了。 退到商少奇身边时,周潮才看见同在的还有「三十八剑」同门任元英和莫灵云。壮硕的莫灵云师兄,半边脸被物移教施放的毒液溅到,虽已及时抹走,但仍被腐蚀出一片冒烟的伤口,发出阵阵臭气。莫灵云的脸色也微微发黑,显然正在跟入了血的毒对抗,但他体格和意志惊人,仍然精神充沛如常。 那些穿着五色杂布綵衣、完全捨死忘生的物移教徒,沿着幽暗的走廊吼叫着冲过来,就像一群凶暴的昆虫。看着那一双双泛着红光的疯狂眼睛,商少奇的背项在发凉。 ——师父太低估敌人了!以为对方无甚武艺就不用害怕,这么直接就攻进洞来,结果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假如只论个人武力,这些物移教死士在武当剑客眼中,直如羔羊。但眼前面对的却是远超预期的敌人数目、复杂如迷宫的地形、各样难防的暗器剧毒,再加上对方这狂热不畏死的精神状态,令攻入来的「武当三十八剑」顿时陷入险境。商少奇就亲眼目睹了毕荣、赵晨风和汤伯颜三个剑术高超的师兄,在混乱中逐一被惨杀。 此刻商少奇选了这个防守的地方,是山洞间一个弯曲狭窄的位置,正是可以发挥武当剑士过人武力、以少胜多的据点。 四人并肩而战,果然抵住了物移教徒的攻势。商少奇的观察没错,这些物移教死士,服用了不知道哪种奇药,虽然进入无畏的狂乱状态中战力大增,却也令头脑不清行动单纯,只懂一见敌人就涌过来进攻,欠缺包围绕击的策略,武当派四人只要守住正面这关口,对方也就一波接一波地前来送命。 可是四人的体力也因此不断地消耗。不可以继续这么打下去,商少奇心想。他向莫灵云师兄打个眼色,莫灵云会意,就按照之前说好的策略从旁退走。 只余三个疲倦的战士抵敌,战况马上又变得更艰苦。商少奇感受那实时加重的压力,心里在对自己吶喊: ——活下去!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这时他右边的任元英师兄中了一刀,崩溃倒下。 商少奇紧咬着牙齿,如疯狂般挥剑,并且鼓舞着余下唯一的同门周潮,放声嘶吼: 「武当不死!武当不死!」 商承羽推开盖在身上那个中了箭的「铁山兵」尸体,从快船甲板上爬了起来。 他咳了几声,吐出来的唿息中都有木头烤焦的味道。那身白色毛裘都已染成了深灰。他摸摸腰间,佩剑还在。 两个驾船的水兵都已跳下船,踏上岸边的土地,其中一人一边逃跑,一边捂着中箭流血的左臂。商承羽往前眺望,才知道已经回到樵舍的营寨岸边。 刚才那短暂而悠远的回忆,在他心里实在太鲜烈,令他一时忘却自己身在何地。他再看看快船之上,只余下他一个活人。其余八个「铁山兵」,不是因先前的交战伤重死亡,就是在逃回岸的途中遭截击的敌人以弓箭击毙。 商承羽记不清整个逃亡的过程,只知道从烈焰焚烧的大战船,到登上这条快船之间,最少也再换乘过两次。所有的记忆都被火焰、烟雾和炮声扰乱了。 他带点蹒跚地从船边爬上了岸,走了十几步才调整好唿息,恢復平日的身姿。他环顾岸边四周,远处的士兵都在拼命奔逃。他只好向营寨独自走过去。 双脚终于重新踏在稳实的沙土上,商承羽稍感安心。他没有回头往湖里看一眼。因为他知道这场仗已经结束了。 一步一步地走着,商承羽回想刚才浮出的久远记忆。三十年前,他以「武当三十八剑」最年轻弟子的身份,参与了那场改变武当命运的一战。当时铁青子亲授的众弟子当中,商少奇(商承羽的原名)是公认最具天分的一人,在姚莲舟出现之前亦最得铁青子(公孙清)的宠爱,也因此在十七岁之年就得以参加歼灭物移教的大战;但是除了战事的生还者之外,很少人知道武当派全靠有他,才在那仗中惨胜。 商承羽回想刚才浮在脑海的画面:他与周潮如何凭着二人之力,拼命抵住了物移教死士的勐攻。下一刻,绕到了侧面的莫灵云,以他强大的劲力将一根石柱撞断,其支撑的大石把聚集攻击的物移教徒大半压死,三人再将其余生还者统统诛杀…… 在商承羽的指挥之下,他们战胜了超过二十倍数量的敌人。 整场战争都是靠着商承羽才逆转。铁青子由于低估了物移教的厉害,从一开始带着「三十八剑」正面攻入「大欢喜洞」,结果接连受到伏击而损失惨重。是商承羽自髮指挥师兄重组阵势,利用地形发挥武当派凌驾于对方的个人格斗实力,这才把物移教击败,但武当最后亦只得铁青子在内的六人生还。 当时商少奇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在领军能力上远胜过师父,亦很可能强过武当派任何一人。就如三十年后今天他怨恨没有掌握到宁王府主力兵权一样,当年的他也想:假如从一开始领导武当攻打物移教的是我而不是师父,最终能生还的师兄,至少多出两倍…… 结果歷史却在重复。 商承羽苦笑,看着前面渐近的营寨。寨前已经无人看守,不断有宁王军士兵从里面逃走出来。他们显然都知道:湖中主力军既已战败,这岸上营地被攻陷是早晚的事,要是趁现在逃亡,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对于逃生商承羽还不是太担心。只要不是在水中,他自信以自己的武力,要突破敌方的追捕还不困难——除非碰上「破门六剑」 那几个傢伙又另作别论。 此战既败,商承羽也就得履行昨天与姚莲舟的承诺:将称雄的野心交给姚莲舟继承,自己退为辅助。 臣服于一个最痛恨的人。 在商承羽心里,姚莲舟夺去的,不止是他的岁月和健康,也抢走了师父。 ——明明我才最适合继承武当,可是师父却宁愿交给与自己信念相同的姚莲舟。 ——而那信念却崩溃了。姚莲舟到头来还是跟我一样追逐世俗的权力啊……这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商承羽走进无人守备的寨门。迎面经过的兵卒看都没看他一眼——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没有甚么将军与士卒的分别了。 他向着自己的营帐走过去。姚莲舟和巫纪洪会在那里等待。 虽然按照约定,商承羽将要跟随姚莲舟,但是其中还有一个变量:姚莲舟还是在「武者」和「王者」这两个目标之间摇摆不定,仍没有下定决心完全地捨弃过去的自己。他会怎么选?商承羽希望是后者。只有姚莲舟一心当王,商承羽的扶助才有意义;也只有走这条路,才证明当初商承羽的想法没有错。 ——只要证明我正确,我已经不介意当第二人。 ——武当不死。没有比这更重要。 商承羽曾经对巫纪洪说过已放弃武当,结果还是脱不了这个羁绊。是因为年纪越大越容易怀想以往?还是因为受到荆裂的挫败而令「武当武者」的尊严甦醒?他自己也不知道…… 走到营地内,商承羽看见许多士兵都在营帐间翻寻带得走的值钱东西。许多帐篷已被扯倒,各种杂物散了一地。很多迟来一步的甚么都挖不到,只好捧一些粮食走。没人蹲在地上,拼命用石头将战甲上的铜片敲脱。也有人捧着三、四柄刀,却被同伴一手打掉。 「这甚么时候了,还带刀?」那同伴说着,连那人腰上的佩刀也扯下来,又拉脱他身上的护甲。「人家一眼就看见你是败兵了,你不想要命啦?」 商承羽看着这军营末日的情景,还有一个个逃兵,不免失笑。 ——武当派的人一定不会这样。我们将来的军队也不会这样。 仍然没有任何人理会他,好像他变成了幽灵一样。 商承羽走到他的帐篷前大概三十步外,远远就看见那帐篷也已经被拆掉。他毫不意外——那是「龙骑上将军」的营帐,人们自然会想到里面藏着值钱的宝物。 他没有看见巫纪洪或姚莲舟的身影。两人能够安全逃出战场吗?本来商承羽还不担心,但现在不免有点焦急。王守仁的军队此刻肯定正从水、陆二路进迫而来,把这个宁王军最后据点连根拔除。要是面对太多军队,即使是他们三人连手,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这时商承羽却发觉旁边有目光射来。他立时停下脚步。 他转过去一看,却发觉并不是期待中那两人的任何一个——这人的身材厚硕许多。 但也并非陌生人。 锡晓岩缓缓解开包着右臂的布带,又将掩着面目的布条扯了下来。 商承羽看见锡晓岩,先是极端的讶异,然后生起喜悦。他听说过,锡晓岩在武当山之战的最后时刻曾经赶回去作战;现在看来也一定是因为无法捨弃姚莲舟,临危也要回来这即将陷落的营寨。 巫纪洪曾经告诉商承羽:锡晓岩的刚勐刀法,冠绝群伦,连他也抵挡不了。 ——我们又寻回一个武当勐将了。 ——将来要对付像荆裂那种人,可以靠他。 可是商承羽的笑容很快就变得僵硬。 他感受到锡晓岩散发的强烈杀气。 也看见锡晓岩那寒彻的脸。 ——这是为了甚么?…… 下一刻,锡晓岩肩上的红色大披风就飘飞而去。他伸手往腰身左下一扯,将背后斜挂的长布囊拉脱,缠着细藤的长长刀柄,自他右肩上方蓦然显现。 「等——」 锡晓岩那条奇特的右长臂高举,厚实的手掌握着背后刀柄。 一切言语皆无用。 这种单纯的强烈仇恨和杀意,商承羽并不陌生,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刻骤然遇上。 但这无碍他身为武当顶尖高手的反应。他的右手迅速搭上了腰间剑柄。 一直在军营里等待的锡晓岩,知道自己唯一向商承羽下手的机会,就只有等宁王军败退的混乱中,但他也没想过宁王军的崩溃是这么迅速而彻底,正担心商承羽还有没有命逃出战场。幸而对方终于还是出现在自己面前。 锡晓岩本来绝对可以趁机伏击突袭商承羽。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正面走过去,而且给他握住剑柄的时间。 正面决斗,是锡晓岩给予这个武当派前辈最后的一点敬意。 此外就只余下烈焰般的仇恨。 那积蓄已久的力量,瞬间爆发。粗糙的藤柄长刀,出鞘。刃锋带着太阳的光芒。 锡晓岩身材较商承羽要矮,但是他那条比常人多了一节的怪臂,从上拔刀斩下之势,发劲的起点位置却远较正常高。刀招仍未发出,商承羽已经没一种被对方从高压迫的不利感觉。 商承羽蓦然回想起来,那个三十年前从「大欢喜洞」跟着他们回武当山的初生婴孩。当年看见那条幼小却奇特而有力的手臂,商承羽就曾经惊嘆过。 「也许他将来会练出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练不出来的武功。」当天生还的师兄之一陈春阳这么预言过。 商承羽没有亲眼见过锡晓岩的武功,但是巫纪洪曾向他形容那招「阳极刀」的厉害 「我的『太极剑』亦无法化解。」巫纪洪这样说。「若不是有轻功逃避的话……正面对打,我会败给他。」 商承羽的「太极」功力当然较巫纪洪精纯。「那我呢?」他当时这样问巫纪洪。「我的『太极剑』,你认为接得下吗?」 巫纪洪没有回答。想了一会他才说:「我真的不知道。不是因为我对商师兄没信心。是因为他还年轻。我无法断定,当下次看见他时,他的刀又会进步到甚么程度。」 巫纪洪虽然说「不知道」,但那其实也是一个答案:那就是说他认为差距非常接近。 而商承羽很快就会亲自得到一个更清楚的答案。 在那降下的刀光中。 击杀师星昊那次,他用了诡计不算在内,这其实是十一年来,商承羽第一次再与人正面单独决斗——在输掉了武当派掌门宝座之后。一种久违的感觉,在商承羽身体里甦醒。他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这样的慾望。现在他很清楚,这许多年武当派烙印在他灵魂里的教诲,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抹除。 商承羽的腰间也爆闪出银光。 四周的兵卒仍然只顾着寻物或逃走,没有一个看着商承羽和锡晓岩。谁也没有留意到,一场当代绝顶高手的决斗,正在自己跟前发生。 ——即使有留意,以他们凡俗的眼睛,也无从捕捉这样的招术。 出刀的剎那,锡晓岩的面容反而极度冷静。他连「借相」也不需要,只是在一种无想无念的虚空状态之下出招,但那刀劲却如爆炸般勐烈,身体协调达致无瑕之境,腰步的力量充分傅达上胸肩再引导至右臂。那条多出了一个肘关节的怪臂,好像化为强韧的皮鞭,捲着长刀脱离了鞘,自斜上方击下! ——他这出刀的挥臂动作,比从前的「阳极刀」有所不同,像是将刀抛出多于砍噼;刀招斩出的同时,居前的右足也不再如以往般用力勐踏在地,而只是像毫不费力地迈步。这进化了的「阳极刀」,不再只靠刚勐发力,而达到了更纯净、没有耗费多余力量的境界,比从前更为迅疾。 商承羽感觉到:锡晓岩今日这招「阳极刀」,与荆裂的「浪花斩铁势」竟有吻合之处! ——原来这并不是巧合。荆裂在领悟了「浪花斩铁势」之后,曾将其中要诀心得向虎玲兰传授;后来虎玲兰与锡晓岩同往武当山,途中曾多次交流刀法,虎玲兰不知不觉间也把一些窍门展示了给锡哓岩看,对他改良「阳极刀」有所启发,只是连锡晓岩自己也不知道,这原是来自荆裂。 「阳极刀」彷彿把有形的刀锋化为无形的能量,即使以商承羽的眼力,也无法看得清楚刀招的角度和轨迹。 面对这「阳极刀」的斩击,多数人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是闪躲,但由于看不准那刀势,要确保全身而退,只能消极躲避而无法反击,锡晓岩第二刀又会再来,结果只是继续陷入劣势;第二个选择是以力量抵抗,就像当日「盈花馆」上的虎玲兰一样,然而以她的怪力和重型野太刀,当年尚且在力抗中不敌,而今日锡晓岩的「阳极刀」威力,更是无人可挡其锋。 不过对于商承羽来说,还有第三个选择。 他的长剑出鞘扬起,以一个微妙的弧线轨迹,迎向那刀光。 即使看不清,商承羽仍然能够靠着直觉与经验去测算。 其他的一切,他就交给武当派的最高技艺。「太极」。 刀剑相接,并没有发出应有的响声。 光线不会转弯。可是那团交叠的光,却在二人之间划出了一个诡异的弯弧,落向商承羽身体左侧。 「引进落空」之技。 商承羽的「太极剑」,成功将锡晓岩这力量无匹的「阳极刀」接下,引卸开去! 这招「太极剑」所以成功,除了靠商承羽本身的高超功力和技巧之外,也是因为他之前曾以「太极」接过荆裂的「浪花斩铁势」,吸收过那次极惊险的经验后,今次更有把握。 那次商承羽的武当佩剑被荆裂的刀击坏了,他这柄是在宁王府军械库里精挑出来的代替物,不如武当剑锋利,但刃身的韧性强度更高,适合战场上使用,因此这一交锋,虽也承受了锡晓岩的强横刀劲,但并没有像上次般扭曲弯折。 确定成功牵引去「阳极刀」的剎那,商承羽的长剑立时转了个极细的圈,反守为攻向着锡晓岩进袭! ——制造对手无可挽回的空隙,再确实地施以杀手,乃是武当「太极」取胜的不二法门。 可是在商承羽还没有发劲之时,他突然感到剑身上又传来非常沉重的压力! ——怎可能…… 本来已经被引落一旁的长刀,半途竟硬生生的收住,再横向压迫商承羽! 这完全违反了商承羽对武术的认知——在「太极」借力卸引之下,对手绝不可能这样发力回招! 但是锡晓岩的天赋力量加上那奇怪手臂,就是能够做出这不可能的事。 一般人被「太极」如此卸去了刀招,若要硬生生收刀回救,只能靠肩、肘及腕三个关节:肩头负责发力收住被带引的力量、手肘把力量缓解转化;最后用手腕将刀收回。但是腕关节不管力量及活动幅度都有限,即使能够回刀动作都没有威力。这是何以被「太极」化劲卸落到一个程度就无可挽救,只能眼睁睁被反击。 但是锡晓岩偏偏多了一个肘关节,加上他那罕有的天生力量,硬生生把被卸去的刀拉回来,还马上就往横朝着商承羽压斩过去。这样的招式,天下就只有他一人能做到。 商承羽无法确知锡晓岩潜在的体力还有多大,这刀随时能够把他的长剑反压到他身上,他即时判断不值得赌博,也就放弃了反击的空隙,整个人放轻向后倒跃避开。 他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中,会面对一头这样古怪的生物。 锡晓岩这招绝没有计算过,纯是依直觉而行,大拙成巧,正面破解了商承羽的「太极剑」。 商承羽退避后,长刀锋横掠而过,锡晓岩顺势将刀举到左耳侧,形成反手出刀的预备架式,又再将从另一边斩出「阳极刀」。 商承羽擎剑戒备,与锡晓岩瞬间四目交投。锡晓岩的脸还是那般冷,眼睛不透露任何情感——或者应该说,他眼中只有一个单纯至极的目标:将商承羽的身体斩裂、破坏、灭绝。 商承羽平生没有害怕过任何人。但此刻他的心里生起寒意,他想不透锡晓岩如此执意要杀他的原因。而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活下去。 而他还不想死。 要再次接下「阳极刀」,商承羽仍然有信心。问题是假如无法反击,又会回到起点。 ——而我还可以接多少刀? 无法久战,是商承羽最大的弱点。尤其在动用「太极」技术之时。 ——要在这一招决胜负。 半生都以「太极」技巧精妙而自豪的商承羽,却知道面对锡晓岩,最终只能以最纯粹的准绳、时机和速度取胜。没有别的路。 他握剑的手势,变得很轻、很轻。像是提着一支笔。 锡晓岩吐气之间,「阳极刀」反手斜下斩出。 天下间大多的刀客,反手刀都比正手出刀弱,这是人体骨架结构使然,令发力较不容易,也较难控制刀身和贯注劲力;但锡晓岩手臂多了一个关节的帮助,能够操刀活动的幅度远比常人为大,于是练出了与正手同样强劲的「阳极刀」。 就如先前那刀一样,长刀好像在剎那间消失了形体,以一团发光能量的状态,朝着商承羽右头颈袭下。 再一次,商承羽不是只用肉眼去捉摸这来刀,而是用上一切的感官、经验和直觉。 他「看」得很清楚。 剑同时递出去。 商承羽这出剑的状态,也像锡晓岩完全放空了心灵。手随意动,剑尖刺出,动手轻描淡写得就像伸手指向远方优美的山峰。 但是极快。 而且极准确地迎向锡晓岩右臂挥击的轨迹。 「武当形剑?追形截脉」。 但这还不是一般的「追形截脉」。在出招的同时,商承羽左足也向斜方踏出,身姿俯向前侧避,以躲过「阳极刀」的来势,这正是「武当行剑」的蛇步闪身之法。商承羽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深知就算自己的「追形截脉」先一步刺中锡晓岩手臂,仍不足以将「阳极刀」的力量完全制止,自己可能在下一刻就被「阳极刀」的余劲斩死,所以截击的同时要避开来刀的轨迹。 商承羽这个结合了「武当行剑」和「武当形剑」的动作,乃是即兴发明,但以他高绝的武当剑道造诣,临机应变,随意而造出新招并不是甚么稀奇事。 他这动作的形态,身体奇特地扭曲着,一边闪避一边又要从特定角度出剑,其实甚为别扭而且不协调,刺剑完全没有用上腰腿的力量,只靠手臂递出去,在正常的情形下这种剑招简直像个初学者般不入流。可是这样不入流的剑招,却正正能够应对面前的状况,只因他的刺剑根本不必货注劲力,只要时机方位角度正确就足够,真正的杀伤力,将源自锡晓岩本身挥臂而来的力量。 而且商承羽能够把一招不协调又动作勉强扭曲的剑法使得这么快,依靠的是长年修习「太极」所锻鍊出来那腰嵴盆骨深处看不见的肌肉力量。 外貌难看的一剑,却是这名不世出剑豪功力与智慧的结晶。 「追形截脉」后发先至,剑尖迎刺向锡晓岩的握刀手臂。 「阳极刀」势道太勐,根本不可能半途改变或停止。 剑尖刺入血肉。那传达到剑柄的感觉,商承羽无比熟悉。 胜利的感觉。 长剑深深刺进了锡晓岩右前臂,切断筋脉,再直贯至肘关节,一碰上了坚硬的骨头,「阳极刀」的劲力才真正地传来。冲击力反震到商承羽握剑的指掌,虎口也撞得破裂。 在这种扭曲的姿势下出剑,商承羽实在难以抵受这撞击力,剑柄被迫脱手。但他知道不打紧。「阳极刀」已破,锡晓岩握刀前臂已废。他只要顺势闪开去,之后再拾一柄随处可见的兵刃来用,即可收拾锡晓岩。胜负已分。 他继续斜步俯身的动作,让锡晓岩带着「阳极刀」的余势从旁掠过。 可是这时商承羽记起,自己还有一件事算漏了。 在他还来不及后悔的一刻,右侧太阳穴传来一记极为强烈的冲击。脑袋在头壳内勐地摇晃。右眼因为间接的冲撞爆出血丝。意识里像有一团白光爆炸。 是锡晓岩乘着「阳极刀」劲力发出的肘击。 商承羽的「追形截脉」虽然废掉了锡晓岩前臂腕肘,但是忘记了他还有第二个肘关节。 ——锡晓岩这一招并非经计算发出,单纯是因为那股要击杀商承羽的执念,驱使他在刀招被破时,仍自然而然将余势变成肘打。 商承羽头骨被撞得破裂,眼眶和鼻孔同时溢出血来,双眼向上翻白。 锡晓岩对于一臂被废,竟似丝毫未觉,右臂上仍插着长剑的他再踏步上前,左手伸出去握着商承羽的喉颈! 即使在几乎完全失神昏迷的状态中,商承羽仍有反应,双手扳着锡晓岩那左臂,自动施展「太极拳」欲将之卸脱反锁! 但锡晓岩左手也发挥近年苦练的「太极拳」柔功,将商承羽的手法破解,五指仍然捏着他的颈项,再一气发出「两仪劫拳」的刚劲,将商承羽整个人揪起勐地摔下! ——若在平日,商承羽的「太极拳」功力比锡晓岩高出不知多少;可是在此刻受到勐击而半昏迷的状态下,商承羽的化劲感应都已迟钝,根本无从反击。 被掐着颈的商承羽没有任何挣扎卸力的余地,后脑重重撞击在地上!两番破坏力如铁锤的冲击,令商承羽脑袋受到无可挽回的损伤。 锡晓岩单膝跪在躺卧着的商承羽胸口,左手仍然捏着他的咽喉不放,五根指头不断地加力。 「她本来跟我约好了。」 锡晓岩从上俯视商承羽紫胀而变形的脸,终于说话。 「都是你。都是你……」 商承羽的仅余意识就像沉溺在水里,只是微弱地听见锡晓岩的话。他没有听明白,不知道那个「她」是指谁。也不重要了。 在最后的时刻,商承羽心里只是不断地想着: ——真是无趣啊。我这人生,一件事情也没有完成过…… 锡晓岩骑在商承羽上面,左手继续像屠杀小动物般捏着他的颈项。商承羽已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 军营四周的兵卒,以为只是两个将领不知为了争夺甚么而殴斗,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第208章 卷二十 王道心 第四章 伏魔 「起来!不要放弃!」 李君元压着声线从齿间低嘶,用尽气力要把跪在泥泞里的朱宸濠拉起来。但他一介儒生,实在没法拉得动身材壮硕的王爷,颈项的筋脉都暴突起来。 两个「铁山兵」匆匆上前,帮助朱宸濠起来。他垂头喘气,已经一副不想再走路的模样,那身随隋才在岸上换穿的粗布衣,到处都染着泥巴。自出生那天,朱宸濠从未这般狼狈。 「铁山兵」都不敢拉扯催促朱宸濠继续前行——不管如今多落泊,他仍是他们眼中尊贵的王爷。就只有李君元毫不客气地在背后推着他。 「快到了!在约定的地点,就有船接我们!」李君元说。为了安全,他们在逃亡中都不称唿朱宸濠作「王爷」,李君元直唿的语气显得甚是冒犯,但到了这个时刻,也再顾不得甚么君臣礼仪了。 朱宸濠只感腿膝痠软,快要支撑不起那庞大的身躯。平日爱好武事的他本来还未至如此不济,完全是昨夜喝酒太多又睡眠太少的后果。 又做了不该做的事啊,朱宸濠如此心里苦笑。他已拥始对这感觉麻木了。 ——反而后悔的事情又不止一件…… 他们脱出战阵后换乘过两次船,又再上岸改走陆路,并且全体改穿平民服装,都是为了避开追兵的耳目。然而登岸不久之后,就开始有护甑悄悄开熘失踪,此刻仍然保护着朱宸濠的「铁山队」武者,只余下五个人。 这五人都是在近年才被巫纪洪和颜清桐招入宁王府,各人都有不凡的武功身手,故此获选为最精锐的「铁山队」亲狮。他们本来在地方上都有一定的武林名声,投入宁王府并不是单纯要金银女人,而是真想凭武艺创一番事业,期望乘着这巨浪,有一天能封侯拜将。如今落到这景况,五人心想与其往后一生都受朝廷缉捕,无处容身,埋没平生本事与志气,倒不如再冒险赌下去,如能护送宁王逃脱,他日王爷东山再起,那可是天大的功勛。 五个武人倒是很佩服李君元。这智囊不过是文士一名,年纪也不轻,此刻已走得气喘吁盱,却还在极力激励王爷坚忍前进,维持着所有人的士气,显现出艰困中一股不屈的气度。 李君元自小受到父亲李士实教导,心里也有成为「帝王师」的理想,多年来在宁王府建立许多功劳,王府护术军可说有半支都是他构划营建的,是宁王麾下文臣中的实干之才。这长年的努力,李君元绝不容许就此成为泡影。 ——假如就在这里结束,我所作的一切就只会成为后世的笑柄…… ——还没有完结。 心思缜密的李君元,在昨天大军败退回樵舍之后,就预先筹划了多条供王爷逃亡的退路,再临机选择。此刻他们走过这湖岸的泥泞沼泽之地,即将到达一片芦苇,李君元早在那边设了两条渔船,他们可趁机渡湖,脱出敌人的追捕。 「君元……」朱宸濠这时稍稍恢復了精神,加快脚步往前走:「……多谢。」 李君元从来没听过或期待过王爷向自己说一句感谢。君臣有别,各司其位,知遇与忠诚,彼此心领神会,已然足够。此际听见这二字,李君元热泪盈眶,双腿再次生起力量。 果然前头茂密的芦苇丛之间,已隐隐看见船踪。但李君元仍然谨慎,先带着两个「铁山兵」上前去探看,两人都用粗布包着兵刃,防止闪出亮光,跟着李君元拨开芦苇深入。 直到大约三、四十步外,李君元停下细看,确定就是他安排的渔船,这才吩咐一个「铁山兵」回头将王爷带来,他与另一人上前去与船伕相认。 船伕都是被赏金所诱而来。李君元从腰带内的暗袋掏出两颗指头大小的金珠,付给二人,再仔细打量他们,看见其中一个比较壮硕,于是决定挑选他那条船。 「渡湖之后,再有赏赐。」李君元向他说,继而转头向另一船伕吩咐:「待会你划向另一个方向。」这当然是要他用空船引开追兵。 朱宸濠终于到来,在网兵帮助下爬上了渔船。他上了甲板,整个人乏力软躺,仰天大口唿吸,好像一个溺水之人团被救起来。李君元和「铁山兵」亦逐一登船,两条小渔船随即各往不同方向分开行进。 那船伕摇着橹棹,动作并不激烈,只是力量平均地驱使渔船穿过茂密芦苇航行,没有扬起太多水波和声浪。这一带湖岸有许多隐密的芦苇水道,只要隔得稍远,就难以察觉有船在当中驶过,这正是李君元选择这条路线的原因。 李君元此刻也不知道王爷世子、父亲李士实及其他王府重臣的生死安危。各人分散而逃,在这乱局中实在是不得已之举,他此刻只能全心全意保住王爷,此乃一切希望所繫。 朱宸濠仍然躺着,唿吸已渐渐恢復顺畅。他看着天空与两旁经过的丛丛芦苇,听着轻柔的水声。 一切是如此简单,却也如此美丽,但从前的他从没有留心这些东西。此刻他不禁又想起经常规劝自己收手的娄妃,感到心中一阵刺痛。 「我听说……」他忽然开口:「那天王守仁也是这样乘着渔船逃命的啊。身边也只得几个人。」 「对的。」李君元点点头。「所以你不必心灰。将来有一天,你也会回来打败他。」 朱宸濠坐起来,喝下卫兵递来的水,抹了抹嘴,然后轻轻笑了笑。 「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人这么相信自己,真好啊。」他又逐一看着那五个「铁山兵」:「还有你们。我要记住你们每个人的名字。告诉我。」 可是已经没有这机会了。 船伕摇橹的双手停下来。因为已经无路再进。 在芦苇之问,有五条船成半月状阵势,挡在渔船前方。 其中一个最机警的「铁山兵」,伸手抄起放在脚边的兵器,芦苇之间随即响起破风锐音,一支劲箭神准钉入他肩膊,那「铁山兵」悲叫在甲板上摔倒。 此刻朱宸濠极度激动,所有的悲愤瞬间爆发。他推开欲掩护自己的李君元,大叫一声就从船边跃入水里。 ——本王宁死也不受辱! 可是他很快又站了起来。这段水道其实甚浅,只及他的胸口。 朱宸濠沮丧无比地站在水中,看着那五条义军的游击快船缓缓接近过来。船上士兵半数都提着弓弩,箭口全对准着渔船。刚才发了一箭的虎玲兰''又已在长弓上搭上另一支箭矢,这次瞄准着水里那个壮硕的身影。 率领这游击船队的万安县知县王冕,在民兵之间走上前,细看水里的人,然后笑了。 「就是他。我在南昌见过一次。」 众游击兵听了,都无言注视着这个投水自杀不成的可笑男人。 无数的死亡、破坏与分离;悲伤与遗憾;难困与牺牲……全都因为这个男人,想满足一己的皇帝梦。 梦至此,烟消云散。 宁王军遭火攻瓦解后,义军全力进击,擒杀湖上的叛逆败兵,并陆路将樵舍岸上营寨攻佔,没有受到任何有力抵抗。 除朱宸濠之外,宁王府叛乱的众多首谋,包括宁王世子、李士实父子、刘养正、匪盗出身的将军凌十一、伪监军刘士i、占卜术士李自然等人,全数一一落网;参与作乱的王室宗亲朱栱拼,在火烧战船时逃走而遭当场斩杀;另外伪兵部尚书王纶等数名王府要人,则已投湖自尽。 这最后一战,王守仁虽然留守在大后方,但整整大半夭粒米未进,忧心地等待着战报。直至前线传回来确切的消息,已经将朱宸濠生擒之后,王守仁整个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闭起了双目。 帅营内外的众多参谋与甑士,无不振臂欢唿。有许多义军民兵都是当地江西子弟,得知捷报后俱激动落泪,既庆幸能在这场战争中存活,也因宁王府在江西一地作恶多年,今日终于除此大害,深感痛快。 在场就唯有王守仁一人,没有流露出一位得胜统帅应有的兴奋威风,只是轻轻闭上眼坐着。那副终于放松下来的身躯,忽然好像比领军时缩小了一圈,面容也像老了几岁。 在他身旁的老军师刘逊,笑着向王守仁拱手恭贺:「王都堂,此乃千古之功,名垂青史。恭喜了……」 说着时刘逊却发觉王守仁全无反应,再仔细一看,才知道王守仁已然疲倦得坐在椅上睡着了。 鄱阳湖之上,许多战船仍在熊熊燃烧,直至一日一夜后才完全熄灭;被杀或投水溺毙者无数,尸浮十数里外。 根据义军在日后点算上呈的捷报所列,此战生擒贼首逾百名,俘获叛军将士六千一百余员,斩获贼兵首级四千四百余頼,破毁敌船七百余艘。另缴得朱宸濠为称帝预备的伪造玺印及各样仪仗物品、大量金银首饰和数以千计的兵器军械。 此外在陷落的樵舍营地上,义军发现一具身穿将军战服及贵重毛裘的无头尸身,经过俘虏确认其身份,乃是叛军伪上将商承羽。据贼兵供称,另有伪将三名姚莲舟、巫纪洪及锡晓岩,目前下落未明。 自朱宸濠六月十四日举事开始,至七月二十六日被擒,这场叛乱只维持了四十二天;王守仁从七月十三日自吉安出兵,仅仅花了十四日即成功平乱,而所用的不过是一支临时匆匆徵募、十之七八俱为地方乡镇民勇的杂牌军,却结成此般坚锐之师,破敌如风,王守仁用兵之神妙迅速,旷古绝今。 ——然而在一场伟大的胜利背后,众多无名英雄付出的血汗和牺牲,后世人永远不会知道。 就在平定战局之后,王守仁才接到一个令他既惊讶又忧心的消息: 圣上御驾亲征,大军正南下而来。 鄱阳湖大战结束三天之后,「破门六剑」带着一支百人的义军民兵,前赴樵舍以东四十余里处的广浦村。 胜利后王守仁的义军进驻了湖口县城,以之为根据地,查验及审问各叛逆贼首,同时继续派兵四出追击在逃的叛军,以防他们重新集结,令祸乱死灰復燃,也阻止败兵逃亡间劫掠杀人,扰乱附近百姓。 「破门六剑」并未参与追捕,因这些败兵极其分散,并没有多少战力,于是荆裂等选择留在城内,保护王守仁及帮助看守朱宸濠等要犯——宁王府在各地民间布下的奸党众多,难料会否有人仍作侥倖之想。此外童静亦要亲自照料还未康復的练飞虹。 飞虹先生因为攻打南昌一役,在城内突袭时消耗太过,加上年岁已高,昏迷之后整整两天方才甦醒,至今身体依然极度虚弱。 「我看他损耗了太多真元气息,过去多年积累的伤员,全都跑出来了……」大夫如此向「破门六剑」解释。「老先生毕竟不小了,如此作战消耗,就跟生过一场重病没甚么分别,要再恢復昔日般健壮,恐怕不容易……」 练飞虹醒来后,一直没有说话,只有再看见童静才终于开口。 「你没死。太好了。」 童静沉默地抚抚练飞虹那满是皱眉的额头,不知道说些甚么好。南昌之役,很可能已是练飞虹人生最后一战;甚至将来他还有没有能力手把手地教导童静,也成疑问。 飞虹先生的武道人生,终于也走到了尾声。 在童静亲自照料之下,练飞虹进食的胃口稍稍增加,令精神有所好转,可是连下床站立也仍然未够力气。 激烈的战争突然终止,「破门六剑」自是高兴,但同时又有一种恨然若失的空虚感.??这一个多月来,他们不断地战斗,忽然已经不必再打,心里反而好像有点不踏实。 ——明明在战时就多么盼望胜利的一天啊…… 就在此时县城却收到了奇怪的消息:有两支在樵舍以东一带搜索的游击兵,都因中了剧毒惨死,另外还祸及几个欲救助的别队战友,共计牺牲了二十一人。民兵又救到一个从当地广浦村逃出来的乡民,他似因受到惊吓而失去常性,口中只是不断唸着: 「地狱……地狱呀……」 王守仁得到此情报,联想数年前之事,也就知道牺牲者遇上了谁。他马上召集「破门六剑」到来告知。 荆裂他们得知后也不迟疑,点起一队精锐的民兵,带齐弓箭手铳等器械出发。 童静亦决定暂时离开练飞虹身边,随同出击。 「师父,这事情,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它了结。」 练飞虹体谅地点了点头,心里只恨自己没法同行。 到了广浦村外才五里,荆裂就向百名民兵阙咐:「这干贼人擅长毒药陷阱,而且心计奸险,不是一般战场敌人可比。此行你们绝不可擅自行动,由我们几个来开路。沿途注意脚下,避开任何异物,也尽量不要碰到木石花草。」 众民兵听了不禁紧张,知道这次围捕的敌人甚不寻常。沈小五也在其中,早几天他才跟着燕横在湖上截杀许多逃亡的敌兵,又将贼首之一宁王府伪国师刘养正擒下,本以为功成圆满,战事已然完结,不想仍要再战如此凶恶的敌人,心付如果到了这天才死掉那就很不值了…… 「你们……」他不禁问燕横:「跟这贼人见过吗?」 燕横回想往事,面容甚是肃杀,点了点头。他这表情令沈小五心里突跳了一下。 余下的这段路走得甚慢。荆裂负责在最前头开路,他步行的姿态犹如野兽,低俯着身体几乎手足爬行前进,眼睛贴近地面,密切留意一切异状,防范出现机关陷阱。 到了广浦村外才数十丈,众人已知村里状况极不寻常,只因随风飘送来一阵阵腐臭的气味。 ——这些刚团经歷过血战的士兵,对这样的气息当然绝不陌生。 走近村落东面的入口时,迎接他们的是竖在地上一根削尖的木条,上面穿刺着六颗人头。头颅都因腐坏已变得灰黒,上面群集着大丛苍蝇。 村口牌坊上还吊挂着一列残肢,同样已然腐坏变色,随风在微微晃荡。 「你们布好阵式戒备。」荆裂向众人说,并且留下善于射箭的妻子虎玲兰率领民兵的弓铳阵。他向虎玲兰指一指挂在自己胸口上那个木哨,正是先前战斗突击中一直使用的器具,示意只要一响哨她就带着大队杀入村庄。 荆裂准备好一切,就与燕横和童静三人率先进村里探索。 进入村内房屋之间,他们有一种走入兽群饱餐之地的感觉。 地上零星散着一具接一具残缺的村民尸体,尸身上遍佈破裂伤痕,或是到处被砍斩得仅余骨头相连。那些伤口,难以分辨是死前受虐,还是死后仍被亢奋的杀人者发洩制造出来。 当中更有小孩。 童静强忍着欲呕的冲动。她浑身冒着冷汗,牙齿颤抖互叩,发出微微的响声。 ——真的是地狱…… 燕横察觉童静的激动,左手紧紧牵着她。他另一手提着已出鞘的「龙棘」,跟着荆大哥前行。他的眼睛没有逃避,直视地上那些残尸,心里泛着歉疚。 ——为甚么我没能阻止这样的事?假如在战场上先一步把那傢伙找到,这些人都不用死…… 荆裂比他们两人都冷静,只因他心里早就作了最坏的想像。他的经歷远比两人多,目睹过世间许多黒暗与残忍,更能够承认它们的存在。 但是冷静不代表麻木。战场上的厮杀固然亦残酷无比,但眼前这种单方的虐杀屠戮,却是另一层次的疯狂。 ——而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将它结束。 三人深入广浦村,开始看见房屋的墙壁上出现血迹所写的物移教符文。越是往里走,那些血符的分佈就越密。里面偶尔还夹着一、两句读得懂的汉文: 「尽我百欲物灭灵归」 荆裂见了,回想起许久前那夜独探「清莲寺」时听过的歌…… 这时他们听见旁边一个房间里传来声响。三人轻轻贴近窗户,察看内里有甚么人。 屋内极是幽暗,里面躲着两个身穿黒战甲的男子,一看就知是宁王府的败兵——而且是荆裂他们在赣江一战里曾经遇过的「玄林队」武者战士。其中一人蹲在门里角落,双手捧着一块食物在啃,样子看来十分享受;另一个「玄林兵」背向窗户,正站在一张桌子前,下身脱得精光,在做着粗犷的动作,桌上俯伏着一个赤裸女子…… 荆裂细看那吃着东西的「玄林兵」,只见他眼目混浊,所显露的神态荆裂很是熟悉,正与从前那些服药后陷于痴狂的「术王众」无异;而他手上捧着那「食物」,赫然竟是一截人腿…… 童静一见屋内情景,一股盛怒的火焰直从心头升上来。燕横马上感应到,知道这情形不可能拉住她,于是先一步配合行动,冲到屋子门前,用极快又极柔的手法把木门半边推开,那个吃着人肉的「玄林兵」才因为突如其来的阳光而抬头,「龙棘」的长长剑锋已穿入他咽喉。 童静的娇小身躯紧接从那半边打开的门闪电而进,以一招练飞虹所授的快手拔剑刺出,「迅蜂剑」幼小剑尖自后穿透那个正在强暴村女的「玄林兵」心肺,剑刃瞬即又拔离,那「玄林兵」的背项没有喷出一点血,整副身体就无力软倒在地,然后衣衫才开始渗出血红。 「不要害怕!」童静轻唿,把「迅蜂饿」收回后随手从地上掀起那「玄林兵」脱下的裤子,披到伏在桌上的裸女身上,可是触手处却感到那村女无比冰冷,童静惊得倒退了数步。 燕横上前将那村女翻过来,才见她喉咙早被人割破,没有血流出,已经死去多时。 ——这种禽兽…… 燕横轻拍童静的肩抚慰她。 「不要激动。别忘了,我们要对付的是那傢伙。」 留在屋外把风的荆裂,观察过并未惊动附近其他敌人,也就唿召二人出来,再一起在村里搜索。 继续前进之间,他们又相继将三个「玄林队」的败兵悄悄击杀。越是深入村落,那血腥租腐臭的气味就越浓,有如走进了屠宰场一样。童静忍不住掏出汗巾幪住口鼻。 走近到村落中央的空地,他们躲在一所房屋后面张望,却同时听见一把声音从那空地响起。 「出来吧。我知道你们来了。」 这把久违的声音,依旧令人悚然。 荆裂伸出一只手,示意燕横和童静按兵不动。面对这狡猾的敌人,自然不可以就这么听话地现身。他伸出头去观看空地上的情景。 那广浦村中间的空地,沙士尽被染成了红色,不知到底吸收了多少牺牲者的鲜血。在一片血腥之中放置着一块大石头,身材异常高大的巫纪洪就坐在上面,只见他全身上下赤裸,左手以无鞘的长剑作令牌柱在地上,那姿态犹如一个孤独而疯狂的王者。巫纪洪另一只手里抱着一颗人头,双足下踏着两名俯伏血泊中的裸女,完全是活生生一幅邪恶诡异的图画。 荆裂确定目标所在,而沿途也没发现村里有甚么敌方的战备,于是不再犹疑,把那木哨放在嘴里起劲地吹响。 哨音刺激之下,空地附近许多「玄林兵」都从房屋里走出来,聚集在巫纪洪身边,共有十四、五人。荆裂细看这些冒出的敌人,只见「玄林兵」们一个个脚步蹒踬恍如酒醉,又有点像最初在庐陵县城所见的那些「活死人」,似乎已完全不在作战的状态。 不久之后,虎玲兰就率领着百多民兵循声赶来。民兵们沿路看见广浦村里的邪恶惨状,一个个都吓得脸青,有人更是一边呕吐一边跟着大队走。 到达这空地跟前,虎玲兰挥一挥手上长弓,嬉些已经歷大战磨练的民兵,马上整齐地布列阵势,弯弓搭箭及准备好手铳,成一个弯月的阵形,瞄准着空地里的巫纪洪及十几个「玄林兵」。 荆裂、燕横和童静三个也加入到来,密切戒备着面前这宿敌。 宁王府将军、武当派高手巫纪洪,今天又变回了波龙术王。 「早就叫你们出来。」波龙术王皱着眉苦笑:「搞这许多事情干嘛?……很好,你们都到齐了……不,还有老头跟和尚,他们哪里去了?」 荆裂没有理会,只是估量着双方距离,举手下令民兵阵再后退一点,以防范波龙术王施放毒药暗器。 虎玲兰把箭搭上长弓,瞄准着坐在石上的术玉。 「所有人对准他。绝对不要离开。」 提着弓铳的民兵也都依令而行。同时燕横与童静二人站在民兵阵较后列的左右两侧,以防范另有伏兵横里到来偷袭。 荆裂远远细看术王脚下踏着那两个女子,并没有任何动静,显然亦已成尸体。这条广浦村里看来已无倖存者。他心里不禁嘆息。 「好了。终于也来了。」术王将长剑插在土上,双手抚摸怀中那个首级的头髮,眼睛瞧着头颅的脸,流露着一股奇特的哀伤。 之前荆裂也有留意那颗首级。那张脸本就破裂变形,加上时日腐化,不好确辨;但此刻再细看术王长长的手指抚摸下那些髢曲的长发,加上想起了前几天义军发现的那具无头尸身,荆裂确定这颗头颅的主人就是商承羽。 从虎玲兰和霍瑶花口中所知,波龙术王巫纪洪对这位商师兄奉如神明,不论是招集「术王众」、加入宁王府以至摧毁武当派,全都是为了商承羽而做;那么说商承羽应该不是他所杀。荆裂实在想不透,逍位「太极」功力高绝的武当副掌门,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今亲身看见广浦村这个栖惨的场面,荆裂只确定一件事:术王不再远逃而留在此地,又向遭遇的追兵用毒杀害,目的就是要将他们「破门六剑」唿召来。 「看来,你已经准备死了吧?」荆裂首次向波龙术王说话。 终于得到响应,术王甚是高兴,视线这才移离了商承羽的首级。 「没错。」 波龙术王的坦率,令「破门六剑」感到意外。 「我已经再没有留在现界的理由。」他双手捧起商承羽的首级,幽幽地看了一会,又继续说:「物灭灵归,也是时候返回真界了。只是回去的方式,我希望灿烂一些。」 「破门六剑」听不明白他那套物移教信仰,但最后一句的意思倒是很清楚: 他要在武者决斗中死去。 巫纪洪在大战结束那天,迟了一点才能够逃回樵舍营寨,绝没想到相见的竟是商承羽已气绝的尸体。商承羽一死,巫纪洪的世界就等于崩溃了,再没有任何生存的理由。他将商承羽的头颅斩下来带在身边,领着这些药瘾最深、已不能自拔的「玄林队」部下,来到广浦村满足了最后的邪恶兽慾,向神体作出最后的供奉,并等待着这个结局。 波龙术王将商承羽的头颅转过来,朝着荆裂等人展示。 「荆裂,你是曾经斩伤商师兄的人,就与我作对手吧。『清莲寺』之后,斩杀我也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吧?」 术王没有说错。不止荆裂,「破门六剑」每一个,从未忘记庐陵一战的遗憾,无不想将这邪恶魔头的生命早日终结。 但是如果以单打独斗而论,如今在场的「破门六剑」四人,就只有荆裂和燕横具有击杀术王的把握。 燕横、童静以至挽着弓的虎玲兰,都忍不住瞧着荆裂。他们都非常明白,波龙术王的挑战,对荆裂而言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巫纪洪武功之高之奇,在武当派绝对属顶尖之列,又是个令人切齿痛恨的死敌,一生好斗的荆裂,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邀请。 ——即使是燕横,其实也跃跃欲试,毕竟他当年曾经险死在波龙术王剑下,心里极想印证一下,自己今天对上术王会是如何。 荆裂听了,却未有任何反应答覆,只是冷冷看着术王。术王皱着眉,开始有点焦急。 「你是怕我还有甚么算计吗?是因为他们吗?没关系,我先将他们料理。」波龙术王回头,向站在身后那十几个「玄林兵」说:「你们碍着事情了,统统都先去真界等我。」 那些「玄林兵」受波龙术王荼毒已久,理智也都受到物移教药物的损害,此刻又经过连续数天杀戮、姦淫和大量滥服丹药麻醉,形同被波龙术王操纵的人偶,竟真的纷纷从腰间拔出长短刀刃来,陆续自找,不是自刎就是用短刃插进心胸;有的手上没兵刃,也就等着同伴死了,再取其刀自杀。 一个个痴迷的「玄林兵」,在波龙术王一声令下就突然集体自杀,逐一捨弃生命倒下来,「破门六剑」和众民兵见了都是心惊。许多民兵也都避开术主不敢看他,害怕他的眼睛能施放甚么妖法。 只有两个「玄林兵」拿着刀,却久久未敢自尽,全身颤抖着对看。术王回头,以那双可怕的大眼睛盯着他俩。两人被他一瞪,好像看见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匆匆也就把刀往自己身体切刺下去。 空地中央转眼间就只余波龙术玉一个活人。 他把商承羽的头颅交到左手,然后以右手将插在地上的长剑拔出,从石头上站起来。 「荆裂,来啊。给我再次看看你那夜在『清莲寺』伤过我的刀招。」 然而荆裂摇摇头。 波龙术王看见,不可置信。 「若是别的高手,我绝不会拒绝。」 荆裂把双手交迭在胸前,冷冷地说。 「可是你,我不会给你这么满足的结局。」 波龙术王听了这句话,暴怒瞪着双眼。 「发!」 虎玲兰也不再等待,马上就向弓铳兵下令,因她深知波龙术王的轻功速度极高,稍一迟疑,就可能给他逃脱或冲上来。 反应敏锐的波龙术王,果然在这瞬间发动一双长腿,踏着地上两条女尸跃出,展开武当「梯云踪」轻功,要向「破门六剑」扑过来迫战! 只是民兵这阵势已经包围瞄准着他许久,一早蓄势待发,虎玲兰一声令下,数十支箭几乎同步离了弦,那箭雨飞射向他高大无比的身躯。 即使是世上硕果仅存的武当「褐蛇」,在这种距离之下,也不可能躲得过这样的箭丛。 术王虽然全速在空中翻转身体,又挥剑准确地一气扫落射来面前的两箭,但仍然身中六矢,其中一箭钉入他右膝,令他着地时无法控制关节,立时跪倒。 紧随就是陆续爆发的二十挺手铳。不能移动的波龙术王惨叫着,身体爆发丛丛血花。 虎玲兰瞄准的却是术王仍然抱在手中那颗商承羽的头颅。她一直忧心,术王向荆裂挑战只是掩饰,其实是想用「云磷杀」之类毒雾危害所有人,而全身赤裸的他,最有可能将毒丸放在那头颅内,因此现在抢先要将之射走。 劲箭一发,准确地射入了商承羽的左颊,箭上的力量将那首级带离了术玉的手,滚落到一旁。 众民兵继续搭箭,不断再向波龙术王发射。术王才勉力站了起来,身体又再中十几箭,嘴巴勐地吐血,却仍不肯倒下。 童静和燕横他们看着这个结局,只是淡然。他们心里想,荆大哥是对的。只要把这恶魔结果了就好,根本没必要对他有半丝的尊重或可惜。 民兵们再发射了三轮弓箭,这才停下来。波龙术王的身躯早就倒下,被箭矢插成一头刺猬模样。他左眼被箭刺穿了,只余一只右目,愤恨地看着天空。 这疯狂的魔君,最终就死在一群他视如蝶蚁的平凡乡民手上。 当确定他已经断气,并将其首级砍下后,民兵们心里的恐惧马上就变淡了。 ——其质他也不过是个人面已。 将众贼兵斩首,准备带回去上报之后,众民兵在村庄里挖了一个大坑,怀着哀悼的心情,将广浦村的死难者一起下葬。 「破门六剑」四人也都加入来,与民兵一同收殓死者。在用锄头挖坑时,荆裂突然唱起一首异国的歌谣。 那歌谣调子很简短,高回低转之处有一股纯朴真挚的味道,由荆裂那沉厚的声线唱出来格外动人。他重复唱了几回,众民兵已经懂得跟着哼。 他们带着满身泥泞和汗水,在荆裂带领下一边干活,一边不断哼唱着这歌。 这是荆裂从前在南蛮群岛一个部落学来的送葬歌。歌词除了哀悼死者,也是为生者活着而庆幸和祝福。 民兵们虽然半句都听不懂,但听着曲调却隐隠能够感受其中意义。他们为终于打完这一仗而无比高兴。有许多人开始想家。 他们一边唱着,一边为死者挖着坟墓,脸上流着喜悦的眼泪。 第209章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五章 三箭 一支骠悍的骑兵队,捲着暴烈的风尘在城郊大道上疾驰。那每匹健马,展开大步来矫捷有力,鞍上将士一个个骑姿勇健,人与马俱是精挑严练。骑兵虽未穿戴全副重甲披挂,但所带弓弩刀枪也都铸造精良,急行间反射着阳光,如带起一道闪亮的河流。 骑兵接近南昌城才收慢了蹄步。这时可看清马鞍上的都是身材格外高壮的北塞边军,一个个相貌凶厉,都是歷经沙场的战士,此刻各都展颜欢笑。许多匹战马的后面缚挂着刚刚射杀的禽兽,显然是狩猎完毕回来。 南昌城的广润门,经过之前的攻打,附近城墙受到许多损伤,至今还没有完全修復过来,令人感受到当日战事之激烈。此刻城门虽然大开,那骑队行至门前却停了下来不得进入,只因城门内里的街巷也挤满了往来的边军士兵,穿着军服的身影,把几条最大街道塞得水洩不通。 南昌城内外这番景象,教人错觉江西还在战争中。但其实这天距离宸濠之乱平息,已经过了三个月。 南昌城平空多了这二万个凶悍的边兵,是十二天前的事。 在城内的巡抚衙门前,王守仁的弟子黄璇,与几个参随和民兵卫士站在石阶之上,愤怒地看着一队队嚣张跋扈的北军在面前谈笑经过。 「这些傢伙,到底要留到甚么时候?」黄璇切齿说:「整个南昌城都快要被他们吃空了!」 旁边一个民兵却急急拍了拍黄璇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大声说,免给那些边军士兵听见。 「你忘了王大人的吩咐吗?」 黄璇看着那许多边兵笑闹着走过门前大街,完全没对这官府重地有半点敬畏,心里更恼怒,跺跺脚就返身回到衙门内。 进得后堂,只见老师王守仁端坐在内,旁边是老军师刘逊先生,另外有几名本省的官吏,正拿着一叠叠账簿记事向王守仁汇报。 「……这么说还是不够,最多大概捱上七、八天左右。」王守仁抚着须说,眉头深锁:「还得请几位想办法,看看可以从哪里再徵调些储粮。我知道这很不容易,有劳了。」 黄璇没有把话全听见,就知道他们还是在为筹措粮食而苦。经歷了叛乱和战争之后,南昌为中心的江西北部一带深受其苦,农作生产也被战火打断,粮食本就短缺;如今突然要供养二万名外来的将士,那负担极是沉重,解决此一难题,是王守仁每天都要忧心之事。 带着这大支边军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以江彬为首几个随圣驾南下的宠臣。这军队里有大半都是江彬的亲兵,其余为另一宠佞许泰所率领。 「先生!」黄璇走到王守仁跟前:「我们还要供养这些傢伙到甚么时候?还要忍耐下去吗?」 「不发粮,难道要让这二万人饿死?」王守仁苦笑:「他们有刀有枪,饿着肚皮的话,你想他们会向谁抢?」 「他们现在不也正在抢吗?」黄璇反驳:「有因为吃饱就收敛了吗?」 江彬等率兵到来南昌,藉口就是搜捕宁王府的余党,这些日子以来已借此向本地百姓不断敲诈许多财物,强佔民房居住,甚至胡乱斩杀无辜,当作乱党的首级向官府强要请赏,势如一群饿狼,令南昌城民陷于恐怖之中。 然而镇守南昌的王守仁并未与他们对抗,只设法筹措粮食供应军兵,又谕令南昌城的富户商家及市集店主暂时避居乡间,只留老弱者守家,令边军无从敲诈陷害。江彬经常鼓动将士在大街小巷肆意辱骂污衊王守仁,他亦完全不闻不问。 「先生既是堂堂南赣巡抚,又是平乱的大功臣,为何不直斥其非,将这一干佞臣狼军统统赶走?」黄璇又不忿地高声说。几名官吏听见他说话如此直率,也都吃惊。 这时刘逊却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几上的茶碗,一摔把茶都泼到黄游脸上! 黄璇吃了一大惊,抹抹脸上茶水,张着讶异的嘴巴,看着这位平素不愠不火的老军师。 「黄毛小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位老师今日身陷在如何危险的境地里?」刘逊的声音远比平日洪亮。他虽然年迈,又只是个文人,但高大的身躯这么一站起来,有一股令黄璇窒息的气势。 「你可知今日王都堂只要稍稍踏错半步,随时也要人头不保?」刘逊再说,还用手掌在颈项上作出一个刀割的手势。 黄璇呆住了。王守仁则仍然苦笑,他不忍苛责这个年轻的弟子,只吩咐他送几名官吏出去。 堂内只余下王守仁与刘逊二人。刘逊的怒气这时才慢慢平復,坐回椅子上,王守仁为他重新倒了一碗茶。两人对看一眼,皆大感无奈。 三个月前擒下朱宸濠并平定战乱之后,王守仁才得知皇帝御驾南下。东南一带尤其是江西,在宁王府肆虐多年后,再经歷了这场大战,民力已疲,此际应是休养生息之时;皇帝亲率大军南来,每经一处,地方上都要竭尽物力接待,加上诸宠臣及军兵定会藉机到处抢掠苛索,民怨必然四起。东南本就民情待稳,若马上又受这南征之苦,许多人会被迫得入山聚众作乱。假如再有宁王府在逃的余恶,借用这等力量,并趁皇帝途经时作不轨之举,可足危害江山,破坏这得之不易的太平。 因此王守仁急急就派人向南来的王师上呈捷报,指宸濠乱事已然火速平定,奏请圣上回师。 兴沖沖而来、一心要轰轰烈烈打场仗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还没走到江南,却已收到宁王被击败的消息,既失望又愤怒。 ——叔叔竟窝囊到这个地步……连天也不给机会朕当英雄吗? 江彬和许泰等宠臣,本来就想趁此战取悦皇帝,并建立自己的功勛,不料竟被一个王守仁夺下大功,心里对他甚是妒恨。江彬随即想到一计,并且向皇帝进言,朱厚照听了大喜,立时向王守仁下了诏令: ——先把宁王在鄱阳湖放了,好给朕亲自再攻打生擒他一次! 王守仁收到这道荒唐至令人哭笑不得的旨令,断然拒绝。 ——我十万义军,歷尽凶险艰辛,耗了多少血汗,方才平定这场叛乱,擒得朱宸濠;怎可以为了满足圣上一战的慾望,就冒险将这危险人物放掉? 王守仁大胆地断然拒绝了旨意,而且为免再生枝节,马上带着朱宸濠等被俘的贼首起程前赴淮阳,欲亲自献予进发到当地的皇帝。 ——王守仁想面圣,除了要献出宁王了结此事外,也希望藉机为「破门六剑」辩白,洗刷罪名。 江彬等绝对不想给王守仁向圣上亲自献俘邀功,于是在朱厚照跟前大力诽谤王守仁,指控他在江西任官这些年,其实早就与宁王府私通,后来征伐朱宸濠,只为掩饰自己也是叛逆之一。 ——陛下请想想,他若不是早有准备,又知道南昌叛军的虚实,怎能如此迅速平乱?王守仁此人,绝不可信! 其他与江彬勾结的宠臣,也轮番在皇帝面前诬告王守仁有叛逆的嫌疑。朱厚照得知王守仁抗命,拒绝放了朱宸濠,就连前去索人的锦衣卫亦被他迫退,心里已大感不快,现在听了这许多谤言,对王守仁的忠诚生起了疑惑。 假如皇帝仍在京师的话,仍有一个兵部尚书王琼可以为王守仁说好话,可是此刻圣驾在外,几乎全受到江彬等人的左右。 幸好在这亲征的行列里,还有一个比较忠厚的人物,就是督领禁军的太监张永。张永长年受朱厚照宠信,虽也是恃宠专权的「八虎」之一,但行恶不多,更是告发大太监刘瑾并将之捉拿的功臣,在朝廷里风评尚可,领军治军亦确有实才。张永本身与江彬不睦,也欣赏王守仁的才干,知道王守仁此际被群妖所谤,情况实在甚危险,于是在半途的杭州城拦截王守仁,与他商讨情况。 得张永告知,王守仁才明白自己面前可能出现多大的灾祸,比起先前在战场之上,还要更凶险。 ——也更无能为力。 王守仁对于平乱之功本来就不看重,他心中顾念的只有天下百姓的安危。在杭州相会之时,他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也是当朝权e的大太监,判断对方是否足以信任。 ——张永当年虽然除掉奸臣刘瑾,但多少也是因为权争。不可因此就相信他是忠义之辈…… 张永察知王守仁心意,但也不介怀,只是微微一笑。 「我知道,王大人并不完全信任我。」张永拍拍腿笑说:「可是大人你已没有选择。」 王守仁同意张永所说,于是下了决定,将朱宸濠就地交给张永,并上疏一道,向皇帝请求休官回乡。他与张永分别后,就暂居在西湖的「净慈寺」静养。 当张永把朱宸濠带回来时,江彬等人无不惊讶——他们不是相信王守仁真的如此淡泊名位、权力与功劳,反之深信这个能在十几天就打胜一场大战的傢伙,以退为进,必有更大图谋。 只因在他们的世界里,从没有不受权财诱惑之人。 ——这个王守仁,文武双全,心计周密,兼挟着平乱的威望。若他一朝得到圣上的赏识重用,对我是一个绝大的威胁。 江彬决心必要趁着这个机会,消灭此一潜在的劲敌。 在张永极力说好话之下,皇帝朱厚照对王守仁的不满平息了,立时下旨拒绝了他退休的请求,命他返回江西省会南昌,处理当地各样要务,抚顺民。 可是王守仁才到南昌任事没几天,江彬、许泰及太监张忠就率着两万边军到来,打着清剿宁王余党的旗号,进佔了都察院为居所,纵放军兵在城内到处生事。王守仁当然知道,江彬此举旨在寻衅,想激使自己与他们三个领着王命而来的「特使」冲突,好再掀起「王守仁心怀叛逆之意」的说法。 眼见南昌百姓受害甚深,王守仁虽然不忍,但此刻的他就像被人用尖刀架着前胸后背,稍一个错误的举动就万劫不復,只可暂时坚忍不发。 ——相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奸佞的暗箭,更令王守仁忧心苦恼。 此刻他与刘逊一起呷着闷茶,嘆着气说:「还好我预先就把荆侠士他们遣走……若是此刻被对方碰见他们,那可真火上加油……」王守仁得知自己正捲入政争的风暴之后,马上派人去通知「破门六剑」暂且避居乡村。这事也令王守仁心里甚感愧疚:荆裂他们在平乱战争里居功至伟,本应可以戴功把污名洗刷,却因他的危机,不知何年何月才得还清白。 「这个困局……要如何打破?」王守仁把茶杯放下来,看着刘逊:「先生有何高见?」 「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就在想。」老军师抹一抹刚才泼茶时弄湿的衣袖。 「江彬等人,势强兵多,又掌握着圣上的耳朵,这没有一样是王都堂可胜过的。唯有一件事,他们比不上你。」 王守仁好奇,扬眉瞧着刘逊等待。 刘逊指一指胸口。 「是人心。」他微笑说。「那二万北军再凶悍,毕竟还是人。」 王守仁听了思考一会,明白刘逊所说,眉头终于展开。 「识得刘先生,真是我的幸运。」王守仁笑说,然后马上召来参随,着令他们草拟一封榜文,抄录后在南昌城内各处张贴宣示;此外又叫黄璇等几个弟子,把他私人所带的财帛拿出来点算,看看有多少可以花费。 得知老师要做甚么,黄璇比先前被泼茶时还要惊讶。但既是老师的命令,他也只好尽力执行。 时已十一月,江彬等一直要找机会与王守仁大闹,但王守仁每步都谨慎应对,并未给对方半点可乘之机。 同时南昌城内的气氛也较前和缓了下来。这全赖王守仁发出的那道榜文。 榜文里说众多南来边军远离家乡,军役苦楚,因此谕示各户百姓应尽地主之谊,城街里凡是遇上将士巡行经过,定必要致敬行礼;如家有余资,更应备以饮食慰劳边兵。 南昌百姓一见此榜文,民情沸腾,只因这些日子他们对此等北方士兵极是惧恨,而官府还下令要以礼相待甚至慰劳,岂不荒谬? 若是换作一般的官吏,城民定必怨恨抗拒;但发出榜文的可是把他们从宁王魔爪之下救出的大恩人王都堂,百姓对他完全信任,心底虽仍然怨恨,还是依令而行。 结果这道命令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众多北军将士得南昌百姓善待,渐渐受到感动,没面目再在城里大肆抢夺,军民之间冲突鋭减。 ——这策略所以行得通,实在全赖王守仁拥有深厚的人望。 之后王守仁更自出财帛,不时就置买酒食送往军营犒赏北军,又施药医治患病的兵员。将士得这恩惠,加上日常就在南昌市街里听闻百姓赞誉王守仁,军中渐渐开始流传对王都堂的各种称颂。 这变化不久就传到江彬耳中,他急急下令严禁军队再收受王守仁犒劳,以防被他收买军心。然而这般强硬禁制,反倒令众多将士反感。 江彬和许泰等因此失去了耐性,于是有一天就派人邀请王守仁到城外军营作客。 王守仁带着黄璇等四名弟子前往,一到军营门前,看见两侧列队的护卫个个全副披挂,手里刀枪森然,就感到气氛很不寻常。 进得军营,只见江彬、许泰和张忠三名皇帝宠臣,带着士兵前来迎接,他们三个全都穿戴了战甲,装扮甚是威武,尤其是边关勐将出身的江彬,踏着战靴龙行虎步,一身护甲被那雄伟身躯撑得极好看,铜片在阳光之下闪闪生辉。 相比之下,只穿着寻常文服,身材相貌都很普通的王守仁,在江彬跟前就似一个老头。 「王大人,赏面了。」 江彬等三人只是略一行礼,连半句客套话也不多说,就挥挥手叫王守仁前往军营里的校场就坐,态度极是倨傲。王守仁自然知道他们是故意的,要在众将士面前显得比他高出一等,他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笑拱手就随他们而行,同时以眼神向身后不忿的弟子示意不可发作。 众人来到校场前,只见两侧站着密密麻麻的边军士卒,一眼看去恐怕有近千人。他们各自依着鼓令和旗号进出校场,轮番在场上演武操习,也有骑兵在其中,一整队绕着校场奔驰,扬起漫天尘土,令人有身临真实沙场的感觉。 到了木板搭起的阅兵台上,江彬三人也不先让王守仁就座,自己就坐在中央主位上。王守仁并无显出不快,气定神闲地坐在张忠旁的椅子上。 那校场上的将士继续轮番演练,或排成方阵表演刀盾,或对拆着长枪,又有各种阵式变换。各兵卒行动甚为迅捷,纪律严明,如果论实战力,远胜于当日王守仁所领的杂牌民兵。 ——这是要向我示威吗?…… 站在身后的黄璇向老师递茶。王守仁接过,眼睛不离场中将士,看看他们的操练有否可供借鑑之处。 江彬也确实有意向王守仁展示,自己麾下军队是如何精锐威风。这校场内外的逾千军士,是他带来南昌的边军里的精英,战力只仅次于皇帝南征的亲卫「威武团练营」。 而众将士在演习之际,也都不忘向王守仁注目,他们大多今天才第一次看兑这位王都堂。江彬为了方便日后抢夺王守仁的功劳,把宁王叛乱战争的事蹟封禁了,不向将士透露,但士兵们这些日子以来,早就从南昌民间听闻那场战事的种种,知道眼前的就是一夜攻佔南昌城、半月大破宸濠十万叛军的神将。 然而眼前这个穿着素色儒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实在难以与传闻中那个用兵神速的王阳明联想在一起。有的士兵见了只感失望。 「这老头好像一只手就捏得死……我想这场胜仗只是侥倖的吧?」 「不对啊……」另一士兵搭口:「我在城里酒馆听说过,他之前在南赣当巡抚,那里山贼横行,别的官十几年都打不完,他上任,不一年就剿光了……」 旁边的同袍听了这事,又再远望台上的王守仁,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各队演习都已完毕,这时许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差不多了……坐得太久,我也想动动手脚。来人,把箭垛搬上来!」 太监张忠这时马上接口,微笑着向身旁的王守仁说:「王大人既是客,我们不如跟你玩个游戏?就比一比射箭?」 「王某一介书生,怎敢与各位大人较技?」王守仁拱拳谦让地说。 「都说了是游戏,有甚么关系?」张忠挽着王守仁手臂说??「既来得这个军营校场,也就动一动嘛。」 「我等诚意相邀,王大人不给面子啦?」江彬在中间霍然站起来,身上甲片相撞发出响声,从高向王守仁俯视,眼神中带着恫吓的意味。 王守仁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垂着头,磨擦一下自己手掌,然后双掌拍一拍大腿:「那好,恭敬不如从命。王某学射没多久,也就陪各位大人玩玩。」 众人下了阅兵台,到了校场一端,那里已然放着弓箭,对面则立了一个箭靶,有过百步之远,那漆成红色的靶心,看来甚是细小。 江彬和许泰都是边将出身,张忠亦为北方人,对射艺甚有信心,心想王守仁一个南方儒生,射术定然有限。这次请他来阅兵,其实就是为了安排这场较技,要在千百将士眼前,折损王守仁的名声。 ——此事传开去,最好连圣上也听闻!皇帝最好武事,知道王守仁本人如此窝囊,定然不会喜欢他! 许泰当先就拿起一柄弓,弹了弦数次,确定合用,也就说:「我们每人射三箭看看!我先来!」部下递上羽箭给他搭上。 虽不如江彬外表威勐,但许泰也是边塞军旅出身,身材颇为壮硕,这时立一个步,挽箭拉弓,眼目盯着远处靶心,射姿十分娴熟。 ——就给你看看我的功夫! 许泰暗里早就看低王守仁,要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心里多了一份骄傲浮动之气;再加上得宠在皇帝身侧多时,近年其实疏懒了练武,那拉弓的耐力稍有不足,瞄准时略偏移了一点点,指头一放,羽箭飞射而出,却只是仅仅擦过箭垛的边缘。 他见一箭不中,脸都红了,连忙挥手:「这不算——」又待要再拿箭,一只厚实的手掌却伸出来止住他。 「许大人昨晚睡得不好,今天状况不佳,还是把弓放下,先由江某来吧。」 江彬说时,语气全没像说话那么客气,反而有责备之意。许泰看过去,只见江彬那张佈着伤疤的脸绷得像铁一样,瞪过来的眼睛闪出愤怒,令许泰心里一寒。 许泰虽然在这次南征中总督军务,名义上的地位比江彬高,但实际江彬远比他更得皇帝的宠信,关系密切许多;如今江彬更继承了钱宁的权力,掌握着锦衣卫,各宠臣全都忌他三分。许泰听了江彬这么一说,也不争辩,悻悻然只好将弓交给部下,退到一旁。 这时江彬的亲信卫兵,早从兵器架上取来江将军专用的强弓,双手恭敬地递给他。 江彬上前,从士兵手里一口气取过三支箭,把两支插在身旁沙土,另一支搭上了弓,一吐气就将那强弓拉得满满。 即使在这群精锐边军里,射姿有如江彬一般雄健优美的,亦在少数。只见他侧步挺立,那双健臂把满弓挽得极稳,尽现力量与技艺。 江彬指头一放,劲箭飞射命中靶心,箭尾的羽毛不住在弹颤。 江彬从地上再取一箭,同样又拉个满弓,瞄准发射。如此连发三箭,结果全都命中红心,众军士也都轰然喝采。 「到王大人了。」江彬把弓抛给部下,瞧着王守仁冷冷说。他也不让张忠射箭了,就把较量变成他与王守仁二人之间,好直接折辱他。 「江指挥好箭法。」王守仁只应以微笑:「下官只好献拙了。望各位大人休要见笑。」 他走到兵器架前,挑了其中一把弓,仔细看了看没有裂缝,又试一试弓弦,也就走到预备的位置。他向士兵借了两条绳子,将那儒服的两边宽袖束起来;又挑了三支箭,并一一检查箭桿和羽毛,这才将两支箭插在箭囊挂在身侧,拿着第三支搭上了弓。 这边军营地里用的都是强弓,江彬等三人和众将士看着王守仁拉弓,心里在想他到底够不够力气?却见王守仁一个稳实的站姿,举臂张弓,那弓弦像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张开来。 这当然只是假象,王守仁拉弓不可能不用力,只是他善用了全身躯干的力量,一气集中于一个动作上,于是很顺畅就将那强弓张开,外面看来举重若轻,其实是全靠身体协调的技艺。 看着这个身材瘦长、一身儒服的四十九岁文官,轻舒双臂张开战弓,那千人将士甚是惊异,就如目睹奇景。 王守仁张弓的同时,眼目已在远眺百步外的靶心。他一无杂念,心中明澄,彷彿身边一切人都在瞬间消失,世界就只余一人一弓一箭,还有那远方一个标的。 而他只要做一件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扣弦的指头轻放开。 从张弓、瞄准到放箭,王守仁的动态恍如流水,瞄准的停顿时间甚短,就像只是随意而发。 羽箭旋转飞行,准确命中了箭靶的正中心。 江彬、许泰和张忠都愕然。后面黄璇等四个王守仁弟子,与千百军士一同轰然叫好。 但王守仁完全未受这激烈的气氛影响,从箭囊里拿出第二箭搭上,与先前的动作完全一样,很快又再发出。 这一箭,几乎擦着上一箭的箭桿,贯入靶心。校场上的欢唿更烈。 王守仁又拿来第三支羽箭。 自小聪慧的他,虽也为了功名寒窗苦读,但绝非只活在纸堆里的腐儒,既参修佛道与兵法,也爱旁及各种杂学,少年时就常习武艺,包括剑击和射技,尽管与真正的武林中人相差颇远,但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五年多前打了庐陵一战后,他深感个人武力的重要;而且看见荆裂、燕横这些武者元气充沛,想到身心平衡也是做学问的必要条件。以他这年纪要再练拳脚刀枪与人拼杀应无大用,于是王守仁就重拾射艺,还命全体门生都要修练,他在南赣上任之时,就在巡抚官邸旁设了射场,每日公务之后,晚上就在里面讲学,再以射课作结,这数年早就练出极扎实的箭技。直至近年跟「破门六剑」重遇,王守仁再向他们请教身体发劲用力之法,也随虎玲兰进修弓箭,射艺又提升到另一层次。只是在军队里他身为主帅,不想抢了麾下武将统领的威风,故此练兵时从未亲身上场,因而除了诸门生及「破门六剑」,外人并不知晓他有这一手。 此刻王守仁气息一吐,那强弓又再张开。他面容仍旧平静如止水,心无旁鹜。旁边的张忠趁他瞄准那短暂一刻,大声咳嗽想打扰他,但王守仁的射姿没有受到半丝动摇,那放弦的手仍旧轻柔,羽箭又再破风而出,同样命中了箭靶红心。 在千人击掌喝采声中,王守仁把弓和箭囊放回兵器架,解开衣袖的束绳,向江彬等行了个礼。 「下官侥倖。年纪不小了,再射下去,恐怕弓也张不开来。」 江彬盛怒之下,脸上那些疤痕都涨红起来,好像会发亮一样,目中闪出似要将王守仁当场斩杀的凶光。 他与王守仁虽然一样三箭俱中,但王守仁的命中处比江彬更近靶心正中央,而且首两箭都射在几乎同一位置,明眼人都看得出更优胜。 而在众多边军将士眼中,王守仁优雅的射姿,还有瞄准短促的快发,比起江彬那种力量为主的射技,又更惊人。 听见那欢唿声的差异,江彬他们自然亦知道士兵们怎么想。 张忠这时举起手止住那唿声,然后说:「虽然大家都中了三箭……可是我看江大人用的弓比较强,箭靶若再放远五十步,还是能够贯穿;王大人的箭也就未必了……我看还是江大人胜!」 王守仁回以微笑,抚一抚鬚。 「胜负没关系。就如张公公先前说,是游戏吧?」 说完王守仁又向各人行了礼,也就告辞。江彬三人故意并不送行,却见王守仁等在军官带领离开之时,在场那些精锐的边军战士,竟都对王守仁投以敬佩崇拜的目光。 ——这傢伙,太可怕了…… 江彬看着这情景心想:平生确没有遇过像王守仁这样的人物。若再在南昌停留下去,难保军心不会归附于他,那岂非动摇到我的根本?…… 三天之后,江彬、许泰与张忠率军离开南昌,回去与皇帝会合。王守仁三箭,令省城回归平静,百业復甦。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同时在皇帝朱厚照身上,正发生一件惊人的大事。 第210章 卷二十 王道心 第六章 来客 数以百计船桅上的各色军旗,沿着大江列队飘扬,气势甚壮,一时令人以为又将要掀起另一场水师大战。 然而那江中的大小战船所以聚集起来,全都只为了迎合一人的兴致。 能够这样做的人,天下间只得一个。 「威武大将军」朱寿——也就是当今皇帝朱厚照——这天又穿着全套他最喜爱的「喊武日辣扮威武团练营」铜甲。左手把住腰间剑柄,站立在江边眺望这战船密佈的情景,心里大是得意。 只见江风一吹过,船上战旗皆猎猎作响。停泊的军船虽都未张帆,但上面都站满了水手和战士,船旁突出各样刀枪弩,彷彿随时就要初级。朱厚照看来兴奋得忍不住拍掌,就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美人。你们看看:』他指着江上战阵:「看联的船队多么厉害!过几天我们就乘它们去南京?你们想到时的场面有多好看!」 陪侍在皇帝身边的,除了数百名「威武营』铜甲战士外。还有他带来江南的许多宠姬。其中有八个更是新近才在江苏一带得到的美女。宋梨和马狄也站在其中,马狄一边手更牵着儿子阿捷,她们跟其他争宠的美人不一样, 没有刻意挤上能被皇帝看见的前排,反而留在最后头。当其他美人迎合着朱厚照的话拍手欢笑时,两人只是淡淡地应和。? 立于皇帝两侧的「威武营」战士,全都提着大盾,他们的眼睛不断左右察看,谨慎地留意附近有否异状,看来颇为紧张。 皇帝自下了南方,就像笼中释放一样,每天都充满玩乐的冲动,彷彿非要把身边陌生有趣的一切看遍赏边尝遍不可。他只要一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有时要微服入大省城里逛集市,有事要登山狩猎,有事要沿江河快马驰骋。 他这般活跃又难以猜度的行径,令护卫人马疲于奔命。本来圣驾所到之处,随邑护卫都要预先开路,及把皇帝停驻的一带地方清空封锁,不让闲杂人等接近;但朱厚照的心意转的太快,亲卫军队根本来不及清场,尤其皇帝常要入城中市街赏玩,城里人多密集,街巷又负责,要把他与所有潜藏的危险隔绝,不是常常都可以做到。 就像此刻,其实江中除了战船之外,还有不少渔船在岸旁或是军船中间经过。它们本就在这段大江中作息,实在难以完全截止禁绝。 这些战船全都是在四个月之前鄱阳湖大战里残除下来较完好的船舶,其中大半都从叛军缴得。由于王守仁军的水手多是福建水兵,早已返回原籍,故此现在操作这些战船的都是在这镇江一带徵召的商船船伕,而上面的战士则由南征的禁军士卒充当。 自从在淮阳得了朱宸濠等俘虏之后,朱厚照很快忘了先前的不快,亦不等候去了南昌的江彬等将领返回,自行率军向着南京进发。只是他对于南方一切都感到新奇。每到一处都要停留赏玩,因此走走停停,要到最近方才到达镇江。住在前大学士杨一清的府邸里。 这些年不论在京师还是出塞。,朱厚照只有骑马玩乐,因此一到了南方就对江河上行舟十分着迷。他又想到自己错过了鄱阳湖之战,于是在宠信的太监魏彬鼓动下,命令再徵集战船在江上演练,好填满心中遗憾。 「好!上船!」 朱厚照振臂一唿,就上前走向埠头。提着大盾的「威武营」士兵跟随着保护。 埠头上早有一条装饰华丽的小船在等待着。几名特别僱用的本地渔夫,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皇帝上船,生怕他会失足堕入水中——这里江边虽然水浅,可是皇帝穿着全副沉重的胄甲,要是跌进水里可不好玩。 倒是朱厚照自己信心十足,他来南方已经坐国许多次船,早就习惯那摇晃,这时踏着木板几步,轻轻一跃就上了小舟。跟虽他的「威武营」卫士反而足又惊又笨拙,他们都是北人,不习水性又少坐船,每步都战战兢兢。 这小船把朱厚照送到了江中的大般旁。皇帝随即攀爬绳梯登到大战船之上,他毕竟惯常习武又年富力强,两三下就爬上甲板。等到其余八十多名亲卫都上了船后。朱厚照从船楼上一挥战旗,各战船也就扬帆起航。 宋梨和马荻在岸上看着船舶缓缓移动。暂时不用陪侍帝侧,令她们松了一日气。 「皇上的兴致看来还很浓。」宋梨说着,又想起以前随驾出塞的经歷。「这么下去,我看他不玩个两、三年都不会回京师。」 「这不是好事呜?」马荻徽笑说。这趟南征,不论天气、环境和饮食都比从前在漠北边塞优胜,而再不用被困在「豹房」,对她们二人而言也轻松得多。加上朱厚照沿途又新得了不少美女,宋梨二人要陪伴皇帝的日子亦大大减少。 不过最重要的是:皇帝在江南待得越久,她们就越可能找到机会把阿捷送走。只是直至今天,马荻都还没法找到合适又值得信赖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孩子託付。 「本来杨大学士是个很好的人选……」马荻这时沉吟说:「可是他一定不会……」 她说的乃是杨一清。宋梨马上会意她要说什么,只是碍于许多宠姬在旁,不宜把话说完。 ——姐姐是想锐:杨大学士虽然好人,但也不会为了一个孩子,而冒上触怒皇上的危险。 杨一清乃是当朝少有的忠臣,更是早慧的神童,十四成即考乡试,获推荐为翰林秀才,十八岁中进士而入仕,而且文武双全,屡次领兵抵御边塞外敌;之后又与张永合作除去奸臣刘瑾,功勛卓着,得进内阁参与朝廷机要政务;直至近年因为指控钱宁等人干政,受到各宠佞联合在皇帝跟前的诽谤,于是请求休官归乡,返到来镇江居住。 虽已退仕,杨一清却仍心繫朝廷与主君,这次趁着皇帝南来入住他家,就在饮宴时藉机向圣上进言,劝其节制慾望,应该更有身为人君的自觉,励精图治。这些话虽不合朱厚照心意,但他未有对杨一清动怒,只是笑着敷衍过去。之后皇帝确也有三天暂时停下休息。令江浙一带百姓稍送了一日气。 那场饮宴宋梨和马荻也都在场,因此对杨一清印象深刻。这人天生相貌丑陋,眉毛稀疏,面容显得有点猥琐,她们第一眼见了都不喜欢他,但后来听他说话,才感受到他为人沉实却又不失机敏,而且果敢直言,品格学问俱不凡 ——可惜,这个爱玩的皇帝,留在身边的都不是杨大学士这种人…… 「我要!我要!」这时阿捷看见江上行驶的大船,甚是亢奋,不断唿叫着要去坐。马荻把他抱起安抚。 「今天不坐啦……」她握拍阿捷的背项说:「不过有一天阿捷一定会坐船。会去很多、很多不同的地方,学会很多不同的东西。阿捷要做一个有用的人。不依赖别人也能够生活。做得到吗?」 阿捷用力地点点头,那双明亮如星的大眼瞧着母亲。有一股纯真而诚挚的光芒。宋架在旁抚抚阿捷的头髮,看着这目光,忽然又想起燕横。 ——他们的眼睛好像…… 马荻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数月来随着皇帝南征,亲眼看见沿途民间如何大受摧折。圣驾所到之处,所耗的粮食资财不计其数,民房被一一临时强徵。市街生计停顿。皇帝要打猎一次,一座山的禽兽就几被杀光;要看一场烟火。那积在天上的烟云过了一整天都不消散。 更可怕的是,地方的贪官污吏也都藉着皇帝南巡而来,编造各种敲诈征索的藉口,大加敛财,令所经处民间的负荷百上加斤;官员又争相向皇帝献上各种土产名物,以讨取圣上的赏赐,所得往往百倍于产物的价值。宋梨和马荻看着朱厚照挥金如土,所花的都是朝廷的浅,只有在旁轻轻嘆息。 正德皇帝这南征之行,对苍生百姓而言,就如一场狂风。 宋梨这时看着江上徐徐开行的战船,心里想,皇帝这么玩一次打仗的游戏,又不知道花耗了多少民脂民膏。 「有峙候我想:把这么大、这么多的权利。都集合在一个人身上,真不是一件好事……」 马荻听了这话立时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按在宋梨的樱唇上,示意她噤声。这般大逆不道的说话,要是被旁人听了,随时有杀身之祸。 在吃惊的同事,马荻又不禁想:宋梨其实是个聪慧的女孩。只不过在旁观察,竟有这样的见解。 ——她也真可怜……徒青城派到「豹房」,总是身在不改在在的地方…… 马荻自己何尝不是在感怀身世?这些年她也是人家随意摆佈赏玩的笼中鸟。 ——所以阿捷的人生绝不可以像我们这样…… 那船队已是渐行渐远。这时有近侍太监到来,催促宋梨她们这些宠姬登上马车。未上船的「威武营」将士也都已上了马,只因皇帝的所有护卫和随邑,都要沿着江岸陆路前进,跟随着圣驾而行。 乘着那大战船的朱厚照甚是兴奋,一时仰头欣赏那巨大高耸的船帆。一时又低头去看船首破开的浪花,他在甲板上四处走,不断问船伕各种操作航行的方法,又研究架在船边的各种武器战备,对于战船上每一方寸都那么好奇。 因江彬等宠臣都去了南昌,此刻陪伴在皇帝身边的只有提督太监魏彬。随同南来的南位大学士梁储和蒋冕则留在岸上与护卫车马同行。另外张永仍要负责看守朱宸濠等叛逆俘虏,并未到来这江岸。 看着朱厚照那一兴奋的模样,安排这一切的魏彬心想自己立了一个大功,以后在皇帝眼中的地位又会获得提升。他庆幸江彬、许泰等都不在,才给了他这个良机。 朱厚照站在船首处,左右两旁都各有八个卫士拱护着。他远望江上大小船舶齐航的气势,心里不禁想像,先前的鄱阳湖大战是何等壮观;若是自己亲身率领王师,在炮声火焰里乘风破浪,冲锋陷阵,那又将是多么的豪迈。甚至后世的史书,会把他与鄱阳湖大破陈友谅、奠定开国之势的太祖皇帝相比。 ——而联却失之交臂! ——今生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 原本情绪高涨的朱厚照一想及此,转眼露出了愁容。 魏彬从旁见了吃惊,不知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安排不周,惹怒了皇上。 「这军船就只能开这么快吗?」朱厚照看着船下浪花,又指指江上各处的快艇:「它们好像比朕的船快啊。」 一名水手诚惶诚恐地下跪回答:「回陛下……今天风不大。而这条主船比那些轻巧的小艇沉重许多,这样已是最快的了。只可等风变。」 「呸!没用!」魏彬反手抽了那水手一记耳光,然而皇帝止住了他,只挥手着那水手继续干活去。 「既是天时,就算是朕也没办法呀。」朱厚照仰头看看桅杆上的旗帜,微微一笑:「就像老天注定,这一战朕赶不上……」 魏彬这才明白皇帝的愁怀何来,于是上前锐:「陛下,请看看这水师如何佈阵!」 朱厚照一听见又有关于武事的新花样,再次打起精神来,点了点头,兴 致勃勃地看着水面。魏彬一声令下。这主船上的战士马上吹起号角。附近其他大船听见了也一一响号,互相和应。 那逾百的大小军船,开始依照先前的指示,前后移动排起阵形。这是魏彬一早准备来取悦泉帝的节目,是今天的重头戏。 可是这些临时徵召的水手船伕,不似王守仁军中那些纪律训练皆甚严格的福建水兵,又不熟悉这些战船操作,于是在一起调动时陷入了混乱。有的船还互相轻微碰撞。 魏彬见了甚是惶怒,怕又开罪皇帝。但朱厚照见了这情景,只是大笑起来。 「联这水师,看来跟「威武团练营」差得远了,这些日子还得好好练一练。」 魏彬听着只能陪笑不语。 这时他们却听见,左后方的江上人声鼎沸。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其中一艘满是「威武营」护卫的战船,指着江水鼓噪唿喝。原来在纷乱的船阵之间。不知何时有一条细小的渔船从江岸水边混入进来,无声无息地朝着皇帝所在的主帅船接近。 那条细长的小渔船,上面独独只站着一名渔夫,穿着蓑衣头截大竹笠,摇着橹催船不断前行。加上船帆吃满了风势。而船身又轻又尖,渔船的航速甚高,转眼已越过那条满是禁卫的战船。又再向主船接近了一些。 「刺客!」 主船上的护卫怒叫着。这两个字如一枚尖针,刺到朱厚照耳朵里,他身体耸动了一下,脸上笑容消失。 渔船仍是毫无停滞地前进,乍看就好像在冰上滑行一样。那渔夫的摇橹手法,有一种极是奇特的力量,每一下都十分贯彻,好像他双手的感应,随着长橹能够延伸入水中,借用了水流的每一分阻力来划动,驱使船身上前,而且完美配合着船帆的风力,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被浪费。 这样的能耐,就连主战船上那些经验丰富的本地水手。也从来没有见过。 ——人和船筒直就像化成一条游鱼一样…… 一听见「刺客」二字,主船上的禁军战兵也紧张起来,慌忙寻来弓弩去射击那渔船。这天并不是真正的演习,不过做个模样给皇帝看,因此那些守在船上的禁军极本没有任何作战的准备,这时才急急忙忙地提起弓弩,上箭去瞄准发射,同一时间射向渔船的箭只有七、八支。 那零星而来的飞箭大多都射偏,只有两箭掠过渔夫的身体两尺内。,另一箭飞向他胸口,只见渔夫一个轻松的闪身就避开,紧接又再摇橹,那一箭丝毫没有阻碍他前进之势。 渔船一眨眼接近到主船侧不足三丈外。那渔夫放开了船橹,迅速拾起放在船上一根丈长竹竿,并朝船首奔跑数步! ——那双穿着草鞋的脚,在破浪航行的小舟上竟是如履平地,身姿无一丝摇晃。 渔夫快要跑到船首尽头时,仲手将竹竿一端撑在船头甲板一条预先凿开的缝隙里,紧接着双足一蹬,整个人就凌空飞了起来! 就如摇橹时一样,渔夫这连串动作,展现了惊人的感应和协调力,将奔跑、起跳、推竿、腰挺,以至竹竿本身的弹力,每一分毫都全部统合起来,再加上借助渔船前航带动的速度,渝夫的身体就像纸造一样轻巧飞行,而且去势力甚急激,迅速飞越了江面的浪潮,临到主船的般身侧面! 眼见就要撞上船身,渔夫左手伸出,手里有一柄半空时拔出的短刀,他反手一刀勐插而下,乘着身体飞扑之势,刀刃轻松就深深刺入坚厚的船身木头里! 渔夫握刀的左臂勐拉,整个人沿船侧向上拔升,右臂朝天舒展。一把攀住了船边。他藏在竹笠底下的嘴巴轻轻吐了口气,右手发动拉扯,身体收缩一翻,也就轻轻登上了主船左舷的甲板。 这一连串强登战船的动作,在众多船上战士的眼中就如幻术一样。不管是身经百战的边军骑兵,还是受过精锐训练的禁卫勇者,也从来没有想像过,人体能够如此移动。 然而不管多吃惊,他们没有忘记自己身在这里的责任:保护这世上最重要的一个人。 而且他们都清楚,要是这个人有什么闪失,他们跟自己的家族会有什么后果。 禁卫们暴喝着,提着刀枪一拥而上。 渔夫左手一扯,解开了披在身上的蓑衣向前横挥,就将最接近那两名护卫的长枪捲住。两人只感到那蓑衣之上似乎挟带着一种神异的力量,手上枪桿被不由自主地旋转拉扯,两柄枪被捲在一起往旁脱手飞去! 蓑衣脱下后,那渔夫背后立时露出一柄斜背的兵器,他左手捲走长枪的同时,右手伸往肩后,迅疾将那兵器拔出! 奇特的是,渔夫并不是用右手五指握着兵器的柄子,而是仅仅用食、中两只手指,勾住那柄首上的圆环,就把雪霜似的刃锋拉出来;渔夫右臂顺势一挥,那利刃遁着一条巧妙的弧形轨迹出鞘向前划出,最前端的双刃尖峰,削向一个提刀的护卫颈项,准确无比地从颈甲和头盔之间一条细小的缝隙划入,带着激烈的血花离开。 ——这么诡异的两指拔剑斩击招术,上一次于世间出现,是在西岳华山。 剑刃削过之后,渔夫又再舞起左手蓑衣,那捲旋的奇异力量又令一把禁军的长砍刀向斜下方脱手甩去,钉入了船舷甲板;他右手腕紧接一翻,掌心向上。手指扣着的剑又从另一角度斜斜抹回来,另一名「威武营」卫士的喉咙被削开! ——在这极端精准的剑技前,众卫士的一身坚厚护甲,犹如不存在。 渔夫右腕抖了一抖,手指变换了拿法,这才终于握着创柄。此时众护卫看清那柄兵器的模样:狭长而微弯的刃身,既是剑又似刀,护手铸成「卍」字形的前后逆钩,剑柄饰着银白色的古雅云纹。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兵刃,也不知道这仍然是当世第一剑。 用才渔夫扯脱蓑衣时。也顺势将绑着头上竹笠的绳子解脱。此刻竹笠才轻轻滑了下来,露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白皙而难以看出年纪、有着贵族之气却又闪出孤狼般眼神的奇特脸孔。 没有在战场中死去的姚莲舟? 众多护卫从未有见过他的脸,只是直接感受到那股强烈的危险,但他们除了上前,没有其他选择。刺客禁卫们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数量。前排几个还没失去兵器的卫士,唿喝着一同攻上去。 但足他们一遭遇姚莲舟,连「对战」都称不上。姚莲舟以左边的蓑衣挥使出「太极」化劲。那些卫士的刀枪一碰上,就好像遇到一道乱流形成的墙壁一样,纷纷失控或被捲得脱手;而他右手的「单背剑」就如一根刺针,用最小的动作精确地伤害卫兵没有甲片保护的部位。他左右手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器物,使出截然不同的武技,一圆一直,一澎湃一轻捷,却能完美地互 相配配合,面前的敌人在他眼中就像练习用的人偶,逐一被杀伤倒下,还有一人因为坚持要保住手上被捲的兵器,从船边堕入了水中。 大明天下最勇勐精锐的军人,一一发出凄厉的唿叫。 站在第二排有六个提着大盾的「威武营」亲卫,他们看见有同僚落水。 又见姚莲舟此刻仍站近在船边,马上心生一计。六人并排举起盾,一同朝姚莲舟撞击过去! ——大不了跟他撞成一团,一起下水! ——必得保护圣天子! 然而要把天下第一「太极拳」高手撞翻,是个不设实际的幻想。 就在其中一面盾牌于姚睡莲接触的瞬间,那提盾的卫士突然感觉战船翻侧了。这只是错觉,是他那冲撞的力量被「太极」带引得失控而扰乱了重心的结果。他不知道是怎样发生的,只知自己手上盾牌忽然就跟另外两面盾撞击成一堆。 六个并排的盾卫,被这混乱互相牵连,三个掉落船外,两个倒跌到其他同袍身上,最后一人伏倒甲板,后头中了姚莲舟另一记轻巧的刺剑。 打倒了这六人后,众兵的阵列出现了混乱和空隙。姚莲舟把握着这个机会,沿着船边前进,开始主动攻击! ——自从在武当山大战生还之后,姚莲舟以一敌众的技巧、策略、反应和直觉,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境地。这主战船之上,皇帝的重装亲卫加起来有过百人,正常而言即使以姚莲舟的武力,要正面以一抵百也没有可能。但这船上环境狭窄,那百人近卫空有压制多数,亦难以从四面八方全部围攻上来;而姚莲舟更善用这优势,一直背靠着船边外的江河,先消除了后顾之忧,每次同时向他进攻的最多只有五、六人,后排的人又无法在此使用弓弩火炮支援,他就这样逐一应对和把眼前的敌人消减。 江上附近其他的护卫船,都急急开过去欲协助救驾。那些别船的卫兵没看得清皇帝主船上会发生着什么,只是不时从远远看见,有刀枪兵刃被不知是什么力量送得飞上半空,又有穿着战甲的卫士接连堕入水里,那景象就似有什么勐兽冲入了人群中一样。 姚莲舟的长剑和蓑衣交替挥动,一柔韧一锐利,遇者披靡。相比起武当山战争里如化为魔神的那个姚莲舟,此刻的他又不一样,反而回覆到华山「镇岳宫」里孤身大破「拜斗剑阵」时那个模样,招式自然挥洒,临机变化时又似一个画师在广阔白纸上即兴挥笔,每一个动作都在尽情地享受。 ——分别只是,绘画这幅图画用的不是墨,而是鲜血。 这两年来压抑的一切能量,终于在这场战斗里尽情宣洩。 ——商师兄,对不起。 ——看来,我还是适合当一个握剑的人。 静伏的死尸,匍匐的伤者,在甲板上迅速堆积。有的禁军士兵忽然想起,曾经听武当山活着回来京师的神机营同袍,描述过那场不可思异的可怕经歷。他们蓦然猜出,眼前这个人是谁。 即使是再勇勐的军士,即使明知道任务再重要,但面对眼前的恐怖,还是无法法控制地退缩下来。 姚莲舟面前的空间又增加了。他看得见,那个正在船头处被密切保护的人物,距离自己已不足十丈。 于是他第一次离开船边,跨过尸身,向那目标踏进。 左手上的蓑衣经过多次挥舞捲缠,已然残破得七零八落,姚莲舟放手丢弃,擎着孤剑孤上前。 卫士们以为姚莲舟失了一件「武器」,反击的机会来了,于是再次振起士气向他抢攻。 然后他们才明白她是多么愚蠢的判晰:全心运用「太极剑」的姚莲舟,才是最可怕的姚莲舟。 众人又见识到另一种幻术。在「太极剑」的化劲引导之下,一个卫士勐刺出的枪尖贯穿了同袍的肚腹;另一人的砍刀噼进了别人战甲的肩颈之间。姚睡莲舟则在那横飞的刃锋之间毫髮无损地前进,护卫们拼尽全力,也没法形成半点有效的抵抗。 眼看刺客已快走到三丈之内,拱护着皇帝的那些持盾卫兵,立时在陛下前方筑起一道盾墙,作为最后的屏障。 一身都染成血红的姚莲舟再杀进一丈,一剑刺死跟前一名身材高壮的卫兵后,吸了一口气就勐跃向前,左脚先是踩上那仍然站立的死者腰带处。往上一跳。右脚继而踏上其头盔他左脚也提了上来,踏着死尸的肩头,两足发劲一蹬,全身就朝那盾墙飞过去。乘势身体如一字往前出剑。 武当派的捨身剑技,「武当飞龙剑」! 这剑招从高点起跳,再加上「飞龙剑」本身的爆发跳跃力,姚莲舟一眨眼就越过了盾墙上头。 「单背剑」的刃尖,直指着下方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咽喉。 「武当飞龙剑」之势疾如流星,以朱厚照的眼力根本看不清。但他好像直觉知道已是自己殒命之时,在剑尖抵达之前,他闭上了眼睛。 剑尖碰上皇帝的喉头皮肤,但那前刺的力量瞬间就被姚莲舟收住。姚莲舟同时轻巧地着落甲板,站立在皇帝身前,剑锋与朱厚照的颈项之间,连放进一张薄纸的空隙也没有。这种极动而后静、自如收放操作躯体的能力。举世无双。 朱厚照憋住了气息一会,当他发现自己仍然需要唿吸时才透了一口气,张开眼睛,看着近在自己三尺之前的武当掌门。 这两个人。终于见面。 第211章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七章 知己 朱厚照站在船艏前头的边缘,朝着下面平静的江水撒尿。 他一边尿着,一只手扶着船头大铁炮的冰凉炮身,仰头瞧向天上皎洁明月,感觉无比畅快,不禁朝天吁了一口气。 ——还活着的感觉真是美好。 他不用回头都感觉的到,那双眼睛正在背后密切注视着自己。「不必担心。朕不会跳下去。」朱厚照笑着说。「朕不会游泳。才刚刚把命捡回来,朕才不想死。」 在他身后十几步处的姚莲舟,盘膝坐在甲板上,归鞘的「单背剑」横在腿间,看着朱厚照时没有一点表情,这十一月天时的晚上已是微冷,姚莲舟把一件御用锦织长袍披在肩上。 皇帝这泡尿也真长,他一边撒着,一边眺望大江。在这主战船附近,连半条大小的船舶都没有,全部都停的远远,可见前头的水上和两边江岸,亮着密密麻麻的灯火,那都是忧心如焚的臣下和亲卫,正在密切注视着战船的状况。 他们被迫远离,当然都是姚莲舟的命令。主战船也被清空,只余下他和皇帝二人。 曾有熟悉水性的卫士请缨,可以暗暗潜到战船下面埋伏,等待拯救圣上的机会。但这马上被张永、两位大学士及魏彬否决了,圣天子即使少了一片皮肉一根指头,他们也全部担待不起。三人不敢冒着惹怒姚莲舟的风险。 ——圣上至今毛髮未损,已经是无比幸运…… 那个姚莲舟,可是敢于跟禁军打仗,与朝廷对抗的疯子,要是稍不依从他而被发现,谁也无法保证他会对皇上做出什么事情…… 天子被俘,大明歷来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当年「土木之变」就是个惨痛的教训,可是那仍不比今次,当朝皇帝竟然是在中原王土上,被一个独行刺客于万军之中劫持。可真是破天荒的奇耻大辱。 然而朱厚照此刻却好像没感受到什么屈辱,畅快地把尿撒完然后把裤子抽上,绑好了腰带,转身回去船中央。 他那身沉重的战甲,早就脱掉了堆在一旁。船上甲板放满了先前部下为他准备的酒水美食,已被吃喝得杯盘狼藉。朱厚照俯身提起一壶酒,就着壶嘴喝了一口。 他吞下酒后抹抹嘴巴,舌头仍在感受着美酒的味道,这酒比平日甘甜得多。朱厚照知道,这是刚刚死里逃生的效果。近的经歷他已经试过一次,就是在应州打了胜仗、阵上斩杀一名敌人的那天,他不管是进食、喝酒还是与女人欢好,官能的感受都格外鲜烈甜美。 ——是因为强烈感到自己生存啊。 而今天,他这敏锐感官还远在那次之上。只可惜没有一个宠姬在身边。 「你真的不喝?」朱厚照把酒壶递向姚莲舟。 姚莲舟摇摇头。 「我不喝酒。」 朱厚照再喝一口,又问:「从来不喝?」 「不喝。我只喝茶。很淡的茶。」 姚莲舟因为自小受物移教药物的影响,花了很大努力才把身心官能重新控制,所以并不喜欢酒醉的感觉,因此不喝酒,与他练武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可惜这里好像没有茶。」朱厚照微笑说 「没关系,我喝水就好。」姚莲舟说着就拿起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拔开塞子喝了一口。 这两个人,此刻竟如一对朋友,闲谈着这不着边际的事,境况甚是诡奇。而朱厚照更是感觉新鲜,因为普天之下,从来没有人以这样随便的语气对他说话。 「好了,他们也都撤开。」朱厚照坐到姚莲舟对面,伸手指一指船外。「如你所愿,只剩朕与你两人,可以说正经话了。」 姚莲舟直视着皇帝,朱厚照对于武当高手这压迫力早已不陌生——当年师星昊就给他感受过一次。 「朕知道,你要杀朕,有十足的理由。」朱厚照低头嘆息。「挥兵征讨武当,朕确是做错了,到今天也很后悔。」 朱厚照的坦率,反而令姚莲舟感到意外。 「这一仗打完了,朕来到江南,才知道原来你加入了皇叔的阵营。」朱厚照喝一口酒又说:「你要用一切方法向朕復仇,这个朕很明白。」 他放下酒壶,双手拉开衣襟,袒露出自己精实的胸膛,伸出手指在心胸处点一点。 「过错,朕已经认了。可是朕不会求饶。你此来若是想折辱朕,那大可不必。就在这里刺一剑,完成復仇吧。武当派要追求『天下无敌』吗?把朕这天下第一人杀了,也算是一种『天下无敌』啊。」 「我是有这么想过。」 姚莲舟说着,手指不经意般扫过「单背剑」的剑柄,令朱厚照的心突跳。他嘴里虽硬,但并非全不畏死。他知道,姚莲舟任何时刻只要有心杀他,他连剑光都不会看见。 「当初我加盟宁王府,也是想着要彻彻底底打败你,将你拥有的权柄拿到手。」姚莲舟继续说,眼睛盯着月光下的朱厚照,目光有一种淡淡的冷酷。 朱厚照听了才明白,姚莲舟助朱宸濠叛乱,不只是报仇那么简单,更计画日后取而代之,把朱氏的大明江山都取下,实现最彻底的『天下无敌』。 「可是在这场仗之后,我知道自己从来不是走那种路的人。我没有成为王者必要的那颗心。或者应该说,我的心从来都不在那里。」 这次轮到朱厚照愕然了,姚莲舟如此坦诚自白,而且承认自己的弱点,同样令朱厚照料想不到。 在鄱阳湖最后一战的前夕,商承羽叫姚莲舟好好地思考,然后再做一次抉择。结果姚莲舟还是认为,自己相比商承羽并没有称王的资格,在逃出战场之时,心里已经决定跟从商承羽,还在想怎样劝他不要放弃武当王者的梦想。 然而在逃到樵舍军营时,姚莲舟看见的,却是躺在痛哭的巫纪洪怀中那商承羽的尸身。 这个宏大的梦,就此破灭。 「生还的我却还是要想怎样过余下的人生。」姚莲舟继续说:「然后我知道,自己还是得再走昔日的路。去寻找原来的那个『天下无敌』。」 「那么你找朕要什么?」朱厚照把衣襟合起来,脸也放松了,好奇地问姚莲舟:「是要朕下旨,赦免一切罪名,重置武当派吗?这个容易。」 「今日重置武当,也不过得我一人。」姚莲舟说。「罪名就算洗刷了,那死绝的武当武者,却还是不回来。」 朱厚照点点头。他欠武当的,确是无法挽回。即使把姚莲舟叛逆之罪一併赦免还是不够。 「加到武当头上的罪名,你固然要撤去。」姚莲舟站了起来,提着「单背剑」,从高俯视皇帝。「至于武当是否復兴,不必你来操心。只是我另还有一个要求,才是这次探访你的目的。」 「朕说过,不会受你胁迫。」 「不用担心,我会送给你一件东西作代价。是重礼。」 姚莲舟说着就从后腰处,解下一直紧紧繫着的竹筒。朱厚照一早就留意姚莲舟身后有这东西,还想是不是什么必要时同归于尽的最后兵器,但看对方此刻解了下来,似乎又不像。姚莲舟将竹筒轻轻抛给朱厚照。 那竹筒既有防水的蜡封,内里之物又有几层油纸包裹,朱厚照花了好些工夫一一解开来,发现是一本捲起的账册。 朱厚照将账册摊开来,好奇地揭开细读,可是夜里光线不足。姚莲舟将甲板上一个烛台拿过来,以火石打火点燃了。 细看其中条目,朱厚照的眼睛收紧。。他虽疏于政事,又不好学习,但其实天生聪慧,稍看就明白这是宁王府向朝廷上下贿赂的记录账簿。上面有许多他熟悉的名字。 朱厚照翻开一页一页的看,只见受贿者的名字极多,京师文武官吏里大半都没有走脱,其中就连当今首辅杨廷和都在其中。其余则有许多是江西及临近各省的官员。 即使是玩世不恭的正德皇帝也都明白,这样的一份佐逆名单要是公开出来,整个朝廷将有多大的震动。 「确是一份厚礼呢。」朱厚照把账册合上,闭目说。那许多朝臣一向阻止他游玩,都是他喜欢的人物,可是他并没有打算借这部账册来打击驱逐这些人。即使是如何率性,他也明白这批朝臣大多仍是忠臣,收受朱宸濠贿赂不过一时贪财,并无真正叛逆之意。他庆幸此册只是落在他手,若是被其他不轨之人利用,足可对朝廷作出沉重的打击。 「那么……」朱厚照把账册塞回竹筒内盖上,站起来看着姚莲舟:「……你有什么要求?」 「你知道谁是荆裂吗?」 朱厚照听了愕然,一时想不起来。 ——他提出来的,应该是武人吧?…… 他再回忆了一轮,蓦然想起,拍了拍大腿说:「姓荆的,朕记得!就是那『破门六剑』之一!」 姚莲舟点点头。 「我要你把我跟『破门六剑』所有的罪名都免除。然后安排我与荆裂决战。在紫禁城大殿上。」 武者,在皇宫正殿上里作生死决斗。这是荒唐的无可再荒唐的事情。 然而正德皇帝听了,眉目却扬了起来。 ——这就是他寻求的「天下无敌」。 「这个荆裂,是与你旗鼓相当的绝世高手吗?」 「我见过。他已经是。」 朱厚照听了这句话,极感好奇:世上原来竟有能与姚莲舟相比的人物,而且得到他的认同。 「你在哪里见过他?」 「在战场上。『破门六剑』,一直就在王守仁的军队中。」 「竟有此事……」朱厚照得知后沉思:怎么一直没有人跟朕说这事?啊,这当然了,正是朕下旨缉拿「破门六剑」的,他们又怎么敢暴露身份?…… ——而他们却愿意冒死为朕作战。 ——王守仁能驱策这些人,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这个荆裂……他会答应与你比试吗?」朱厚照踱着步说:「朕不想以圣旨逼迫他,又再犯下上次的错误。」他说的自然是「御武令」一事。 「他会答应的。」 姚莲舟肯定地点头,远眺着黑夜的大江,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只要他听到这决战的邀请,一定会来。」 朱厚照瞧见姚莲舟此刻的表情,心里升起一股仰慕。 「朕真羡慕你们。」他忍不住说。「你们身处的那片天地,朕永远也进入不了——不管朕拥有多大的权柄,麾下有多少兵马,国库有多少金银财帛,都做不到。」 「你拥有的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姚莲舟回应他。「而我们拥有的,都是从很早以前开始,用血汗和意志累积,歷无数凶险磨练,一点一滴而成。」 「可是像你跟他这样的高手,还是拥有远远超越别人的天赋吧?」朱厚照皱眉。 「你可知道我在武当山这许多年,见过有多少有才能的人,在修练的道路上死亡残障,或是半途而废,一生默默无闻,从来没有发挥过天赋吗?」姚莲舟说。「天赋越高的人,所走的道路,往往也得越危险狭隘,因为对这样的人来说,若是作其他轻松的选择,人生都算是一种失败。」 朱厚照听了这番话,不禁动容。 这种话,过去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 ——朕一生如此爱玩,是否也在逃避困难的道路呢?…… 世上终于有一个人与他平等对话,方能激发他如此思考。 「要是朕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姚莲舟听见皇帝如此感嘆,一时呆住了。 朱厚照再次从甲板上捡起那酒壶,用手摇了摇,估量内里剩下的份量,张嘴把其中一半喝下了。 「紫禁决战,朕答应你,但你得为朕做一件事。」 朱厚照抹了抹嘴,把酒壶递给姚莲舟。 「干了它。」 姚莲舟爽快地将酒壶接过,仰首喝光,将空壶随手抛落江心。 内心同样孤寂之二人,相视而笑。 第212章 卷二十 王道心 第八章 对练 十二月的大江上寒风凛烈,吹着船头上荆裂的脸。 他少有地穿着一身正式长衣袍服,那头鬈髮结成髻再用头山包着,此际又没有带着兵刃,衣饰总算比较正经,可是仍无法掩盖一身散发的野性之气。就好像他与虎玲兰成婚那天,被童静取笑像头穿了衣挝的猴子一样。 可是现在的荆裂无心理会这些。他看着前面江水的神色甚是肃穆,没有了平日的笑容。 ——到底前头有甚么在等待我们呢?…… 一个人迎着江风而立,荆裂不禁回想当初从海外回到泉州后,独自在滩岸上面向飓风暴浪的那情景。转眼已是八年前的事了。那天他决定一个人挑起对武当派的战争。却继而经歷了这许多。有了可以付託生死的同伴与爱人。经过了以为无法跨越的伤患幽谷。打了许多没有想过会打的仗。获得足可挑战任何人的绝技。失去了要挑战的敌人。 到头来,武当派已不存在。他没想到这旅程,是以这般令人遗憾的方式结束。 ——不。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荆裂早就跟妻子透露过自己将来的梦想:要像武当那样,去找天下武林比试印证。只是这个志向突然被一场战争打断了。 如今仗已经打完,荆裂想,也是他重拾那想法的时候了。 ——只是阿兰她现在是怎么想呢…… 在展开新的旅程之前,荆裂知道还有很多事情要解决。包括眼前这一桩。 七天之前,王守仁把「破门六剑」从乡村急召回南昌城。这自然十分不寻常:不久前江彬等才大闹南昌,王大人面对的危机仍不小,身为朝廷钦犯的「破门六剑」,实在不应在此时出现于他身边,以免成为政敌攻击的藉口。 ——难道这表示了,我们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现身了吗?…… 「荆侠士,有一件事情要请你做。」在南昌见面时王守仁说:「跟我一起往南京面圣。」 即使是野性不羁的荆裂,也无法不受这话震撼。 王守仁日前领得圣旨,命他即时前赴南京谒见圣上,并且必得带同「破门六剑」前往。 随同圣旨的还有一道诏令,宣佈已经查明:「破门六剑」昔日的罪状,全是通逆奸臣钱宁所搆陷,即日统统赦免;又说朝廷已知「破门六剑」保护王守仁有功,命令其到南京领赏。 「这事情实在推托延迟不了。」王守仁抱歉地说:「荆侠士,请马上与王某走一趟。」 王守仁所以这般难为情,乃是因为虎玲兰怀胎已逾八个月,随时也要临盆,在这种时候却要把荆裂带走。 荆裂虽然不捨得妻子,但深知王大人的难处,为了大局,次日就与燕横陪他出发。此际「破门六剑」能远行的只有三人,而王守仁深知不宜被皇帝见到娇美的童静,于是就由荆、燕二人代表。 此刻荆裂看着大江,心里挂唸着虎玲兰,在想:不知道今天我们的孩子已经出生了没有?…… 那天分别时虎玲兰倒是显得很轻松,只是抚着高隆的肚皮说:「这孩儿连战争都经歷过,爹不在身边又有甚么大不了?你放心去见那个明国的皇帝。最好讨一份大礼回来给你的孩子。」 想到这里荆裂不禁笑了。娶到一个这样的女人,他不知道自己前生到底干了多少好事。 这时船将要靠岸,王守仁和燕横也都从船舱步出,后面跟着两名参随和黄璇。 「最快明天就到南京了。」王守仁上前站在荆裂身边,瞧着江岸的风景。「终于也不用东躲西藏,流离失所了。荆侠士应该高兴吧?」 荆裂侧头瞧瞧另一边的燕横,微笑着说:「最高兴的应该是他啊。回去就可以重建青城剑派了。不久后我就得喊一声燕掌门。」 燕横可没想到自己要当上「掌门」这一点,听了荆裂这句话,登时脸红起来。 「我……只一心再建青城派门户,不是为了那些……」 「你担当得起的。」荆裂拍一拍燕横的肩头说。 燕横看着荆大哥,心里想可能不久将来就要与他分别,心头一酸。 「王大人呢?你也高兴吧?」荆裂又说。「上次献俘被阻挠,今次终可以面见圣上,应该松一口气了吧?」 「这……恐怕要到了南京才知道。」王守仁神情严肃,难以真心笑起来。 他并未瞭解,皇帝何以会突然召见他。 天子遭刺客姚莲舟劫持一事,在朱厚照本人严令之下对外保密,王守仁亦没有得知。而皇帝是在与姚莲舟一席话后,开始着人认真打听查探王守仁和「破门六剑」之事,才会发出这道召见的圣旨。 朱厚照在脱身后就移驾南京,不久之后江彬等领着边军回来会合。得知圣上遭劫持,江彬害怕被皇帝责怪失职,于是更加紧要诽谤王守仁,指他在江西一地既有实权又得人心,骄横跋扈,早晚都会拥兵作反。 皇帝天天听这说话,觉得有点烦了,于是忍不住将那部宁王府的贿赂账册拿出来,对江彬等人说:「这账簿朕翻来翻去,都看不见王守仁的名字,说他本来跟皇叔一伙,有甚么证据呢?不如这样,朕就召王守仁到来亲自问问他!」 这些事情王守仁都不知道,他只知自己面临的危机仍然很大,因此一领到圣旨就马上赶着出发,以免这难得的面圣机会再生变故。 此时官船泊岸的地点已入众人眼帘,正正就是先前宁王久攻不下的安庆城。 王守仁他们远远看过去,只见冬日阳光之下的安庆,多处城墙仍是凹陷不平,有个严重的崩缺处更是格外碍眼,当日激战所受的损害,至今还没有怎么修復。 黄璇看见了不禁说:「这安庆知府定是位好官。」 「黄兄为何这么说?」燕横出奇的问。战争打完已经半年了,那城墙还是那般破败,迟迟未有修好,似乎应是办事不力的证明。 「他必然是把钱粮都用来重建百姓的家业,恢復城民生计。」黄璇解释说:「修城墙因而放了在其次。」 王守仁听得弟子如此明白为政之道,大感欣慰。 船泊定之后王守仁率众人乘小船登岸,踏上了先前曾经被宁王叛军据为攻城营寨的土地。他们还未靠岸,已经看见大群城民聚集在岸边,都是要一睹平叛大功臣王阳明的风采。 安庆知府张文锦与都指挥杨锐亦率了一批官吏士兵在埠头前迎接。双方各叙礼后,杨锐带点激动地握起王守仁的手。 「若非王都堂及时起兵进军南昌,当日安庆城必陷,下官等与无数百姓,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杨大人把事情反过来说了。」王守仁也紧握杨锐的手,另一只手掌则搭在张文锦手臂上。「若无安庆城死守那十八日,贼军早已入了南京,据半壁江山之势,其时我再集合多一倍兵力,也没把握讨伐;这一仗恐怕还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日,天下苍生都要受折磨。」 他朝着围观的百姓,低头作揖。 「安庆城上下,请受王某一拜。」 张文锦二人连忙扶起王守仁。他们已在城内府邸设宴接m,但是王守仁辞谢了。 「王某得了旨令,要赶往南京谒见圣上,无法停留。乘船稍作补给,我们就要再起行。」王守仁说。张文锦等再三挽留,但王守仁都坚决推让,另一原因是怕对方各般款待,又白费安庆城的物资。 王守仁随又向张文锦介绍荆裂和燕横二人。他们没有官位,王守仁只能含煳说二人是助战的民兵,而张文锦猜想他们是王大人的私人护卫。 张文锦和杨锐略一打量荆裂燕横,感受到他们特异的气质,竟有一点熟悉的感觉。二人相视无语,但心里想法相同。 ——跟大师有点像啊…… 官船补给了粮水之后,王守仁就向张文锦和杨锐告别,并说会尽力上报二人坚守安庆的功劳。他又谢绝了百姓送赠的一切礼物,吩咐都转送给战争的孤儿寡妇,然后就登船离去了。 假如王守仁带着荆裂和燕横进入安庆城的话,他们必然会看见在城门内新立的一座石碑,碑上镶着一个只有半边的铜铸罗剎而罩。 此后「破门六剑」都没有知道圆性的结局。他们心里一直相信,圆性仍然在不知道哪里继续云游修行,直至死去的那天。 然而王守仁赶路再快,还是逃不过奸臣的阻挠。 就在他离了安庆抵达芜湖之时,却受到锦衣卫的拦截,并向他宣示另一道诏令,命他马上返回南昌,否则将严治其擅离职守之罪。 这道当然是矫诏,由江彬等几个人合谋发出。要是在京师,江彬他们要伪造圣旨比较困难,也得冒着被朝官揭发的危险;但如今皇帝不在庙堂,又兼大将军身份,下旨的形式从简,因此要发虚假的矫旨容易得多,也难以追查。 王守仁即使明知先前一道圣旨才真确,但站在他的地位,实在难向后一道矫诏提出疑问。两道矛盾的旨令放在面前,令王守仁进退不得,违反哪一道都可能被江彬等人乘机编造罪状,王守仁停留在已是南京前门的芜湖,不知如何是好。 在战场上果敢决断的神将,身陷这不见刀枪的危局,一筹莫展。 荆裂和燕横也警戒起来,带着刀剑密切伴在王大人身边,以防有人乘机加害。 王守仁在芜湖城中停留了半个月,仍是苦思不出解决方法,郁闷间进了附近的九华山隐居,每日在草庵静坐,心思才能保持清明。 这座草盖的庵堂本已荒废,但王守仁甚喜爱这里的位置风景,前而一片广阔的空地,再远则对着苍翠山林,四周带有一股空灵之气。他们把草庵打 扫整理好后,王守仁就每天都来坐。 「我们许久没有认真比试过了。」随同王守仁入山的荆裂,有一天这么跟燕横说。 燕横笑了笑,也就拔出「虎辟」短剑来,去寻找适合的树枝砍下,再削出长短双剑的长度。 荆裂也是一样,选寻出坚实的枝条削制成两柄木刀。 二人都准备好之后,把真兵刃解下,然后提着树枝在草庵前空地上对峙。王守仁和黄璇坐在庵前凝视观看。 荆裂将一根单刀长短的树枝插在腰带上,双手则握着倭刀般的五尺长树枝,与拿着「雌雄龙虎剑」式样长短木剑的燕横相对。 以燕横今日的实力,已与荆裂并列为当代高手,两人的比试世人难得一见,却就在这荒凉的庵堂前随随便便地开始了。 燕横右手长木剑居前,左短剑收在胸怀之间戒备,那架式与当年何自圣无异。 荆裂的手指在长木刀上轻轻弹动,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傢伙,在击败叶辰渊之后,又再变成另一个人了。 燕横那持剑架构的气度,无懈可击。 ——就让我测试一下。 荆裂心念一动,双手握着柄略向左下方沉,木刀尖指向燕横左肩头,瞬间做了一个微细的吞吐动作,似要向那方位刺击! 燕横却是纹丝不动,双剑没有任何反应,完全看透这是荆裂的虚招。 荆裂这个伪装的攻击动作虽小,但是其气势甚为逼真,对敌人发出的心理威胁甚大,燕横却能够完全不为所动,只因他没有将眼目感应过于集中在荆裂的刀上,而是平均地观察其全体,因此能判断出荆裂的真正意图。这正是最初离开青城山之后荆裂教导他的「浮舟」心法,如今燕横已能将之发挥完美。 燕横双剑架势不变,双足贴着地微微踏前,朝着荆裂压迫,一如何自圣当天压迫叶辰渊。 ——很好! 荆裂带着亢奋的心情,半被迫地率先出招攻击,举起长木刀从右上斜斜挥斩而下! 这是日本阴流的「燕飞」斩法,但却混入了他从戴魁学来的心意门「崩刀」要诀,刀锋不是完全以圆弧砍出,也带有直线推压的劲力,其轨迹比正常的「燕飞」缩短了,也更难于防备。这一招其实是虎玲兰发明的,但他今天已经运用得比妻子更好。 燕横的气息瞬间改变。 荆裂已知道这是甚么,因他亲眼见过好几次。 ——第一次是远远看见何自圣运用。 进入「虎相」的燕横,左臂向侧前方一伸,短木剑往那斩击拨去,准确地截向长木刀侧面;右长剑则同时中宫直进,刺向荆裂的咽喉,两剑攻守同时,动作不费半点多余力量,直取荆裂出刀时的微细空隙。 这简单一剑,完全体现了燕横七年来修练与战斗经验的累积,与从前荆裂初识那个十七岁少年相比,脱胎换骨。 荆裂的斩击并没有碰上燕横的短剑,而是在相撞前一刻收了回来,横着刀身迎挡向燕横的刺剑。 ——他们用的毕竟只是树枝,绝对不堪这两大高手的勐力交击,因此二人对招虽各不相让,攻击力度还是留着三分,避免交碰。否则以燕横手里的短枝,是不可能真的像又阔又坚厚的短剑「虎辟」那样拨开荆裂的斩击。 燕横的刺剑也一样,当判断到将被荆裂的树枝挡住,就马上收回去。他利用这一剑抢近了距离,左手短剑连环进袭,正是「雌雄龙虎剑法」的「虎扑」! 在二人接近之下,燕横的短剑对着荆裂长刀佔着绝大优势,却见荆裂半蹲着收缩身躯,长树枝贴着自己的身前左右翻动,将燕横的连续「虎扑」挡住! 两人的木刀剑还是没有半点碰撞,好像中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激烈相斗。在旁看着的王守仁,虽不能清楚目睹各种招法,却见二人好像配合跳着某种即兴的舞蹈一样,景象十分奇异。 荆裂和燕横这样比试,除了要具有高超的技巧和判断力之外,二人也必须全无敌意而且互相绝对信任。能够这么做到的,天下问也许就真的只得他们两个。 在抵抗「虎扑」之间,荆裂腾出左手来,于闪电翻飞的树枝黑影中伸进去,欲擒拿抢夺燕横的短木剑。 此是荆裂在南蛮岛国所学的手法,在兵器比拼中如蛇吐噬,燕横过去实战少有面对这么又大胆又诡奇的擒夺,但今日的他用起剑来心思澄明,任何奇招亦难以令他慌乱,只见他左腕发出一个类似「抖鳞」的短劲,短木剑一转绞向荆裂伸出的手掌。荆裂只能缩回擒拿手,无功而还。 但这也令燕横的「虎扑」攻势停顿了下来。荆裂左掌收回之后一拍木刀柄上方,配合右腕扭转,双手把那长树枝翻过来,从下向上撩击燕横下巴,同时借此一击的掩护向后跳跃,重新拉开了距离。 燕横的战斗反应却已非比从前,充满了侵略性,以最小的摆头动作躲开这撩击之后,一瞥见荆裂后跃,哪肯放过他,双足一个跳步,就从上施展出「穹苍破」,飞刺向荆裂的脸! 看见燕横竟能在这么短促瞬间,在没有多少预备动作之下使出「穹苍破」这样的勐招,荆裂甚感惊愕。 ——他已进步至此! 荆裂原本轻捷的双腿,突然如千斤沉下,立成一个不动如山的马步,左掌滑过树枝,抵住木刀前端的刀背位置,右手握柄举高至过肩,双手将木刀斜斜迎举,抵抗从上击下的「穹苍破」! ——荆裂这招防御,结合了阴流太刀的「受」技、心意门的劲力整合、少林「紧那罗王棍·举鼎势」的运劲方式和腰马,甚至参考了他多次对战过的「武当势剑」技术而自成一式。这段r子以来荆裂深感自己过于依仗捨身刀「浪花斩铁势」,有攻无守,武技仍不够完备,于是潜心去思考创造另一绝招作后发防守之用,终于摸索出这个招式,并命名为「关岩破锋势」,这是荆裂首次在实际比试中使用,完全是被燕横凌厉的攻击迫出来。 迎上的剎那,荆裂运起「借相」,拟想自己与长刀一体,化为海岸突出的一片坚刚崖石,抵御着捲来的千顷狂涛。 而燕横的「穹苍破」,也灌注了他进入「龙相」的功力。 二人互相引发,无法再保留力量,树枝第一次相触。 在强烈的冲击之下,两根木刀相接处都破碎四散。他们各自拿着半截树枝,燕横以飞跃的余势轻轻掠过荆裂,走了数步才停下。 那互击之后,旁观的王守仁和黄璇仍然无法控制地摒住唿吸,直至荆裂和燕横都站直了,他们才透出一口气来。 ——此二人,已然入「道」。 王守仁心里不禁想。尽管他无法真正瞭解他们的武艺,却以直觉感受到二人比试时散发的超凡气质。 荆裂抛下了半截树枝,向燕横微笑。他们彼此都知道,刚才的交锋,没有见出胜负:荆裂的「关岩破锋势」,并非单纯的防守挡架,假如用的是真刀,仍有后着;而燕横被挡去一击,左手还没短剑未发,下一瞬间变化会如何,亦不是荆裂所能预料。 可是燕横的脸没有放松。他手中的断枝只剩下两尺,随手抛去,又将荆裂放弃了的那截三尺左右的断枝捡起来。 「还没完。」他遥遥指一指荆裂腰间的另一柄木刀。「荆大哥,让我接你那刀。」 荆裂双眉扬起。燕横如今那种对挑战的渴求,是往昔所无。 ——是被我沾染了?还是他已变得更像何自圣? 荆裂也无法肯定。他只知道今日的燕横,正合他心意。 他缓缓把腰带上那柄树枝木刀拔出。同时燕横向后退了数步,给予荆裂最佳的施展距离。 ——燕横要尝试正面迎接这最强的刀招。他心里极是兴奋,因为荆大哥果真答应了。这是一种最高的肯定。 荆裂右手拿着木刀,垂下到差不多膝盖的高度,弯背低膝,又再次摆起那个如野兽般的必胜起手架式。 燕横双剑左右架在胸前,略为交叠,凝重地戒备着。 他多次亲眼见过「浪花斩铁势」全力施展的情景,非常清楚要捕捉那快绝的刀有多闲难。 他想过若是童静的话,将来或有这个可能。她曾经偶然地使出神速的「熘炫之剑」,如苦练到能够随心而发的话,就有机会去破「浪花斩铁势」。 至于自己呢?燕横不知道。但他一定要试试。何自圣的「雌雄龙虎剑」,没有任何应对不了的招术;他若要更追近师父的身影,也必得以此为理想。 看着二人再度对峙的王守仁,惊觉他们先前的比试原来还未到底,此刻更心跳加速。在他眼中,荆裂那个古怪、原始又野性的姿式,似是暗暗与天地自然契合。 然后在王守仁看不见的一刻,荆裂在原地消失。 没有光华的刀。 燕横第一次从接受者的角度,感受「浪花斩铁势」的无俦气势。 一切的感官都已不足依赖。燕横只能以直觉对抗,剎那就发动了「雌雄龙虎剑法」里力量最强的「虎雷啸」! 燕横吐出刚烈气息,准备迎受那看不见的刀招带来的巨大冲击。 ——如果他来得及抵挡的话。 可是预料中的事没有发生。这次轮到翻滚飞行的荆裂掠过了燕横,在他身后着地。 荆裂完成最后挥刀的余势,右手落到了左腰侧。却见他手里的,只得短短一截不足一尺的树枝。 原来荆裂始终害怕「浪花斩铁势」会伤害燕横,所以在出刀之前加了一个短促的发劲动作,一抖令树枝从握处折断。而他砍向燕横的「浪花斩铁势」,只有刀势,而没有刀。 但即使如此,燕横仍如中了刀一般呆立在原地。因为他感受到,那「虚空之刀」确实斩中了自己。 燕横沮丧地抛下一双木剑,回头向荆裂说: 「我挡不了。」 可是他发现荆裂正向自己露出惊异的表情。 「荆大哥,没甚么事吧?」燕横关切地问。 荆裂好像这时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没甚么……你刚才其实只差一点点。是真的一点点。」荆裂把两只指头贴在一起,强调着说。「我看你再这么练下去,不出七年,就能够真正的接下来。」 燕横听了,眼睛亮了起来。七年听起来很遥远,但是「浪花斩铁势」是荆裂平生武技的结晶,而以荆裂与燕横修练歷程的差距,燕横如果真的能在七年内追到这境地,已是极惊人的成就。 一想到这条道路都是多得荆大哥带引,燕横朝他深深一拜,山衷铭谢。荆裂却兀自在看着手中那截短树枝沉思。 ——这也是在告诉我:「浪花斩铁势」并非无敌。 ——还要再进一步。还要继续探寻。 在荆裂心里,未来仍然充满无限的可能。 二人重新带上兵器,并肩向王守仁行礼。 「我们一时兴起,只顾自己练习,在王大人面前失礼了。」 「才没有。」王守仁站立起来说:「王某才要感谢两位侠士,让我一睹这么凌厉的比试。此刻王某明白,何以世间武者,如此沉醉在武艺胜负之上。」 他负着手在庵前空地踱步,俯身捡拾燕横抛下的树枝木剑,也在空中挥舞击刺了几下。 「我这几天不禁想:像你们般自由自在地求道真好,胜过王某今天的境荆裂和燕横从未听过王守仁如此沮丧,也都看着他。 「我年轻时也曾在这一带游歷过。」王守仁远望那半隐在雾中的山岩树木,回忆起昔日旧事。「那时我二十七岁,爱好佛道之理,来到芜湖时就去了有名的化城寺赏览,却在那里的地藏洞内遇上一位学问甚高的老道长,与他谈论了整整一昼夜,当时几乎就有出家修道之心。可是结果我还是人仕当了官。想来也是因为功名心还太重,又想追随老父的足迹吧。」 王守仁就在次年中了进士,开展仕途。 「不知不觉这就过了廿二年。现在回想,当初实在不该当官。王某毕生追求心灵诚正与自由,身却受此羁绊,到头来白忙了一场。」 「怎么会?」黄璇高声说:「先生为官这些年,拨乱反正,解救百姓危厄,都是苍生之福!」 荆裂和燕横也都向王守仁拱拳,表示同意。 王守仁嘆息一声。 「即使如是,这路恐怕也已走到尽头了。」他低首说:「我在想,如能就此弃官,入山修道,也是个不错的归宿。何况这些日子领军打仗,虽说是为保卫百姓,始终也累积了不少杀业,仍待悔悟。」 荆裂他们听到王守仁有出世之心,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好。他歷经艰辛,终于平定了叛乱,立下无人可及的盖世之功,实在谁也没资格强求他再多做些甚么;宠佞干政,朝纲紊乱,即使是王阳明,也非他一人之力能够彻底改变。 可是看着如此一位伟人,因时势而有志难伸,他们实在不得不感到可哀。 王守仁回头,看见弟子和荆裂、燕横二人面有哀色,他笑了笑说:「你们何必忧伤?我顺天道而行,也不过是要走另一段路而已。也许之后我专心致志修道讲学,对世人的裨益还要更大更久远啊。」 他看看天色,遂把树枝抛去,挥了挥手。 「时候不早,下山吧。趁我还未出家,我们去喝一杯!」 黄璇听了不禁瞪眼。这句带点轻狂的「喝一杯」,他从来没有听老师说过。 然而就在几天之后,局面出现了大转机。 这仍是多得大太监张永,他在得知王守仁被困芜湖的消息之后,派人过来打探其状况,然后等待适当时机向皇帝说明。 果然不久就被张永等到了。江彬等以矫诏阻拦王守仁已久,觉得时机适合,于是上奏天子,反过来诬告王守仁违抗圣旨,久久不来朝见。张永得知后找到了一个与皇帝独处的机会启奏,吿知圣上王守仁其实早就到了南京门口,只因受到众多意欲争夺战功的人阻挠,无法前来。张永又说王守仁厌于与人争功,已有弃官退隐泉林、入山修道的意思。 「陛下,王守仁乃是大忠臣,假如也被迫得离去,从此天下再无贤士愿意为朝廷效力了!」 正德皇帝回想,王守仁竟愿意将逆首朱宸濠交给张永带回来,确实并无私心,于是下了一道急诏送到芜湖,命王守仁带同「破门六剑」即日起行。 原本以为无望的道路,又突然打通了。 然而面前是祸是福,他们三个谁也无法确定。 第213章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九章 面圣 这一天,燕横彷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当下了官船踏上土地,经过金川门,走进南京外郭城墙之内那一刻,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奇异。 那巨大井然的城市,压倒地佔据了他的一切官能。就连唿吸的空气味道也是前所未尝。 无穷无尽、连绵不断的市街,展示着人间百物。燕横已经沿着街道走了许久,但眼中所见好像没有半样东西重复,不断地冲击着他的视觉和好奇心。堆成小山般的花彩瓷器和说不出颜色名字的丝绸布匹;横挂在街道上方的无数綵灯和鸟笼,连天空也全遮闭;许多看不出用途的海外输来古怪器物;经常突然飘来的不明香气或是辛辣气息…… 然后还有就是人。看不见尽头的人潮。燕横和荆裂随着王守仁的轿驾前进,即使已有士兵在前头举牌开路,还是行进甚缓慢,只因常要等街中人丛散开两边再从中挤过。燕横从没想像过除了战争之外,会有这么巨大的人潮如此稠密地聚集。他们到底在干甚么?是不是在闹着甚么大节庆?道旁的酒家茶节挤得客人好像快要从窗口跌出来。说书卖艺的摊包围着七、八层群众,令人怀疑后排的到底还能听到看到甚么。 有好几次燕横都看见寺庙前或市集外聚着大群乞丐,每堆都有几十人,而且一个个显得很有精神,有的还在追逐打闹。养得起这样的乞丐,也是一个城市繁华的证明。 燕横已经感到微微昏眩。经过这几年的游歷修行,也去过不少大地方,他以为自己见的已经够多,不会再被甚么情景唬到。可是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巨大的城都,令他感觉自己像个乡下的山野村夫——就像当初离开青城山到了成都时那样。 ——不,这里还要厉害许多倍…… 而他们这时还没有走进内城。 入了内城郭,到达真正的南京城之后,那感觉又是截然不同。没有了拥挤的人丛,代之却是更整齐宽阔的街道和更大的建筑。许多应天府的本地官僚机构、衙门和府邸也都在内城里,一座座大建筑排列着分佈有序,街道全都铺了一致的石板供贵族官员的车马行走,显然整个内城从头就细心规划过。路上经过的更不再是外城的闲杂人群,大多都是公人或为官僚办事的随从,衣饰整洁得多。这里就是整个南京城日常治理运作的命脉所在。 刚才从正阳门进入内城时,燕横就特别留意到那内郭城壁,远比他之前进攻过的南昌城墙高大厚实,城楼也是极高。他不禁想,假若当日所进攻的是这般规模的防御,义军的牺牲恐怕惨烈十倍,更是难言胜负。 如今燕横亲眼目睹才终于明白,为何当日王守仁那么担忧被宁王取下南京。南京城如此繁荣富庶,再加上龙蟠虎踞的地势和如此坚固的防御建筑,若都落到朱宸濠手上,那场仗恐怕还要打到今天,而且可能会演变成南北势均力敌、互争天下的长久战争。 不过至此燕横所见的,还只是一个开场。 他们行至内城的中央,眼前突告豁然开朗,一片宽广无比的广场,出现在众人眼前。 燕横和荆裂见了这个广场,心跳都不禁加快。他们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像着这地方站满了万计兵马的豪壮情景。 ——那单纯的广大,就令人直接感受到何谓权力。 这时王守仁也得下轿了,因为广场正对的城斗之后就是皇城,这里开始他要徒步。从这方向远远看见,皇城仍被一重城墙包围着,只隐隐看见少许高殿的顶尖。 王守仁在南京任官多年,对这里一切的壮观景象早就熟知,当然不会因此而再惊讶。但他此刻亦是面容绷紧,神情肃穆,只因过去南京皇城空空如也,今日却真有天子在座,而王守仁正是要去面见。 他心想如此实在不妥,于是仰天长唿一口气,脸色才和缓下来,回覆平日的不动心。 ——王守仁啊王守仁,你真没用。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怕,见圣上却心头大乱,实在太不像样了。 他回头朝荆裂和燕横微笑了一下,就与他们一同随着引路的禁军统领越过那广场。 两个武者前来面圣,自不可能带着兵刃,刀剑全都留了在王守仁的官船上。他们如护卫般陪着王守仁前进,那中央的大道左右夹着两行全副武装的禁卫,每隔五人就提着一面比两个人还高的旌旗,其余则各竖着古风铸饰的仪仗刀矛,彷彿构成通道两侧的两道墙壁。荆裂赤手走在这刀枪通道之问,有一股讨厌的不安感觉。 ——是在威权之前无法保护自己的感觉。越是深入到南京城重地,这感觉就越是强烈。 三人终于走过广场到达奉天门。那里又守着一队禁卫,先查明确定了王守仁和荆、燕二人的身份,搜看他们身上有否藏着甚么不轨的器物,又捡杏荆裂和燕横的衣着是否够整洁体面,到一切满意之后才示意三人通过。 走进奉天门后越过金水桥,到了对面的端门,又要再接受另一次的查问,这才能真的进发向皇城城墙,到达午门。 在午门受到第三次检查后,三人要在门内侧的卫室中等待,由禁卫先往宫殿通传。 他们等待了大半个时辰。王守仁似乎早就预料了,在椅上闭目安坐,恍如入定。最难受的是荆裂,一来不喜欢身上衣服的拘束,二来实在对于见皇帝没有很大兴趣。 终于唿召传来了。禁卫带着三人进入皇城。 燕横再度被眼前景色震撼。 他从未想过,世上存在这般巨大而壮丽的人造之物。 沿途目睹的每一座雄伟宫殿,都令燕横惊嘆。它们按着巧妙的地理分佈,各据方位,结合发出一股恢宏无比的气势,虽然只是一一沉静地矗立,却令燕横深深感受所营造的王者之气,与自然的深山大川又自不同。 ——假如在这里住下来练剑,不知道会有甚么感觉呢?…… 燕横这么想像起来,不禁微笑。他好想跟荆大哥谈话,但之前王大人及禁卫都已千叮万嘱过,进入皇城之后不可再随便互相交谈,于是只好忍耐着。 他沿路一直在观赏各宫殿和花园景色,甚是兴奋,就像回到七年前那个少年的模样。许多宫殿都半隐在内壁和园林树木之后,令皇城看来无限深奥,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王守仁察觉他们进了午门后走了不久就左转往西,看来并非前往正面的奉天殿。果然再走一段后,眼前出现一座大宫殿,上面牌匾写着「武英殿」三字。 其实燕横只是从远方观赏,若是容许他走得更近细看的话,会发现这南京皇城里的各宫殿,许多已经开始腐朽失修。原来自从太宗皇帝迁都北京之后,南京的皇宫已无实际用途,到大约百年前开始疏于维修,许多宫室渐渐残破。这当然也有减省国库支出的原因。 但是唯独这座西侧的武英殿,由于内里供奉着太祖及太宗皇帝的画像,号称「御容殿」,又本来是天子斋戒祭祀的重地,因此仍然不断修整如新。 而正德皇帝临幸南京,自然亦以这武英殿为主理政务的宫殿了。 知道已经到达目的地,燕横仰头瞧着大殿雄壮的正门,同时随着众人走过金水桥,渡过绕殿而筑的护城河。正门顶那三个端正厚重的大字,他看了心里甚是喜欢,心想将来重建青城派的练武场,也要找人写出同样的牌匾。 过了今天,「破门六剑」被栽的罪名就正式洗脱。而燕横回去后就要出发返青城山了。这次极可能是他跟荆大哥最后一次同行的旅程,能够来访这般雄伟的宫殿和都城,他感觉实在太有意思。 ——今天看见的一切,我这一生都会记住。 他再次看着荆大哥,朝这人生的第一个旅伴欢欣微笑。 荆裂也回以笑容,但他不快的感受挥之不去,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自愿走进囚笼里的野兽。 在近侍太监传唤之下,王守仁与荆裂、燕横一起进入武英门,通过白石栏杆的甬道,步入大殿。 武英殿内里空间之高阔宏伟,每一片瓦石的华丽精緻,令燕横又再有一种身入异界的奇妙感。两排如巨树般的朱红圆柱,自大殿前一直延伸到深处,高高撑起满是金漆与色彩图纹的大梁和顶棚天花。 殿柱之间又再排满了提着刀矛的禁卫,密切地注视王守仁三人在面前经过。荆裂出于多年养成的反应,在殿中走着时都在向四面观察打量,思考若是受到威胁自己可以往哪里躲避逃生,怎样走才会受到最少的围攻;又估量着眼前禁卫的武力,自己能够打倒多少个,对方哪些兵器最适合抢夺使用…… 当然他并非真的有甚么不轨图谋,这只是出于他多年来在各地经歷无数生死培养的习性,每到任何一个陌生地方,都自然会这样预先观察。 即将要面见这片大地上最有权力的人,一般人无可避免也会显得怯懦恐惧。但王守仁、荆裂和燕横三人俱步履自然,腰身挺直,带着自信地走进武英殿深处。 燕横早已瞥见最后方的皇座,从正门远看过去时,皇帝就像一个指头那么小,直至越来越近才瞧得更清楚。 三人被带至皇座前大概三丈处就得停下。燕横这时终于看清了当今大明天子的模样。穿着锦袍的皇帝远比他想像中年轻、瘦削和精悍。他早闻说正德皇帝喜爱武事,看这外型似乎传闻不假,但在燕横眼中,那张正在微笑的脸却带了三分轻浮,与真真正正的武者有点差距。 荆裂同时也在看皇帝的样子,并且留意皇座前佈着一大队异常精悍的锦衣卫,神情极是警觉,腰间的绣春刀好像任何一刻都会拔出来;而较后的两侧各列着十名锦衣卫弩手,每五人一队分前后两排站立,成接连射击的阵势。 ——这般严密的保护,自然是因为先前发生过大江上姚莲舟劫持圣驾的事件。 而江彬亦身穿锦衣卫指挥的飞鱼服,贴近在皇座侧站立。他站姿极是威武,但荆裂见了只是失笑,在他眼中这个从前的边荒勇将,只不过是依仗皇帝虎威的一头狐狸而已。 江彬察觉了荆裂的眼神,也瞪回去,但荆裂不闪不避,继续与这个宠臣对视。江彬被荆裂那凌厉的眼神盯得心生寒意。 站在皇座另一边的则是大太监张永,见了江彬反被荆裂气势压倒这一幕,心里暗笑。 「大胆!低头!」一名近侍太监发现荆裂和燕横竟然敢直视皇帝,大声斥喝。 两人心里其实对皇帝有所怨愤,皆因就是朱厚照一声令下,搞得他们「破门六剑」被缉捕,又弄出「御武令」等许多事情来,他们几乎因此死在雷九谛与秘宗门的追杀下,这口气至今未消,其实颇不愿意屈服于皇帝威权之下。只是现在为了顾念王大人的立场,也为了大局,二人只好俯首降下视线,与王守仁一同向皇帝行礼。 朱厚照却不介意,招招手命各人不必多礼。这时张永递来一封预先写好的旨令,朱厚照接过来看了看,点个头又交回给张永宣读。 这道圣旨赞赏王守仁忠勇为国,治理地方甚有功绩,大大嘉许其贤能,故封他为江西巡抚,接替遇害的孙燧,剋日回南昌就任。 圣旨内却连一个字也未提及王守仁平定宸濠之乱的功绩。这是因为皇帝至今仍想再亲自擒拿朱宸濠一次,即使只是象徵式的游戏也好;假如圣旨又明文确定了王守仁一人击败宁王,哪岂非自相矛盾?因此到现在有关王守仁的战功,还是没有任何定案。 此事张永早就派人预告给王守仁知道,而王守仁也不介意,他求的并非个人荣辱富贵,只要得到圣上的肯定,可以安心回去復兴战后的江西,已然满足。 荆裂和燕横在旁听了,他们虽也一早知道这安排,仍是为王大人愤愤不平。 ——那样的血汗功劳,都只字不提,这还有天理吗? 张永又拿出另一封诏令宣读,这次是关于「破门六剑」因诛杀奸佞钱宁的义子,而受到钱宁诬陷,朝廷今已查明原委,故赦除先前一切罪名,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们在平乱中的一切战功也无一字提及,只含煳地说六人保护朝廷命官王守仁有功,但亦没有任何封赏,只得皇帝聊聊几句嘉许,并命其「悉返原籍,以其勇武効力于地方道府」。 荆裂和燕横行礼谢过。这时皇帝却突然开口。 「你们哪个是……荆裂?」 荆裂上前半步答应:「陛下,我是。」 他的回答粗鲁无礼,江彬、张永及众多卫士都皱眉,但皇帝不以为意。「抬头给朕看看。」 于是荆裂也就抬起头,果敢地与天子直视,还挂着他一向那个灿烂笑容。 这在江彬眼中实是轻佻之极,正想借此发作,皇帝却问:「『破门六剑』,不是六个人吗?何以只有你们两个?」 「『破门六剑』不过是一场江湖风波所生的名号,早就解散。」 荆裂回答:「在王大人身边效力的,如今只剩我们两个。」 这当然半是欺君的谎话。事实是他们不想带着虎玲兰和童静来见这个好色的皇帝,免生枝节。 朱厚照听完,端详着荆裂的脸好一会,心想:此人就是姚莲舟要决战的敌手吗?怎么一个野人的模样?与那武当掌门简直是彻底的两个极端。 「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朕要跟你说……」他看着荆裂,也微笑起来:「只是这宫殿太过拘束,朕不想在这里谈。换一个地方。朕也好跟你们两个喝一杯。」 「依陛下的。」荆裂轻率地说。 张永也没想到还会有样的事情,与王守仁对望一眼,彼此都有些忧心。但谁能在这时违逆皇帝的话?他们也就只好先行退下。 「千万慎重。不可乱说话。」在武英殿外,有禁卫来要把荆裂和燕横带到别处,临分手前王守仁向他们二人叮瞩。 荆裂和燕横被安排在一个花园的亭台中休息等候。又再等了几乎一个时辰,看守他们禁卫得到通传,才将二人带出皇城。 他们遁着刚才的原路出了皇城,到得广场后却不是直过,而在半途向右转,往西而行,走到在内城的五军都督府。 原来朱厚照来到南京后嫌皇城气氛太过拘谨,不喜常住,因此他又再以「威武大将军朱寿」之名,徵用了南京本地守卫军的都督府为私人宅邸,引入自己的禁卫看守,佈置各种玩乐,彷彿又建成另一座临时的「豹房」。 荆裂与燕横被带进了都督府,再经过两度检查,这才能继续深入,终于到达正厅前。经太监大声通传之后,他们才可踏入厅堂。 其实隔着门他们早已听闻内里的乐音与喧闹。进去之后荆裂和燕横发现,大厅果然摆着盛宴,面前几张大桌放满了杯盆酒食,两旁站着身穿綵衣的伶人奏乐起舞,厅堂的空气中缭绕着奇特的熏香菸雾,那繁乱的情景一时令两人眼也花了。 荆裂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气氛。他在海外异国流浪多年,谒见过不少蛮族的国王酋长,他们玩乐庆祝也是如此随性尽兴,狂欢如没存明天。荆裂自从进入南京就一直绷紧的神经,因此稍稍松开来了。 燕横身在这气氛中却有种唿吸不畅的感觉。无论是那薰烟,还是厅里众人身体散发的汗味与酒气,都令他微微噁心,那喧闹的鼓乐驱使他心跳加快,四週一切都令他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我根本就不喜欢这种地方……那荒唐皇帝到底有甚么要吿诉荆大哥呢?快快说完,好让我们回去休息吧…… 朱厚照就坐在厅堂最后的主座上,那交椅披了一块大虎皮,皇帝一边腿提起踩在椅边,坐姿甚是无赖,身穿着一袭将军服,胸襟的钮扣却也都解开了,看来甚是欢乐。 他一看见荆裂和燕横进来,就向二人大力招手,示意他们走到跟前。他继而挥手指示随从,下令伶人暂停舞乐,又叫人快快斟满两大杯酒来,赐给这两位武者。 江彬仍然带着锦衣卫的刀手和弩手,守护在皇帝交椅两侧。那些弩手身处这样的环境,神情依然极是警觉,没有半点放松。 荆裂和燕横排开厅里那些陪喝的官员和随从,走往皇帝座前,在相隔大约二十步之处停下。 朱厚照状甚兴奋,磨拳擦掌地看着到来的荆裂。他极期待将姚莲舟约战的邀请告知荆裂,看看他会有甚么反应。 ——紫禁城决战。这个念头太好了。 ——这事无论如何,朕也要促成!要亲眼目睹这一战! 二人到了皇座跟前时,燕横这才看见,在皇帝左边的角落坐着一群衣着华丽的妇人,各具不同美态,一看就知道是皇帝的宠姬。 可是燕横立时发现,她们其中一个,瞪着惊讶的明眸,正向自己注目。 而他在下一瞬间,眼神也变得与她一样惊异。 毫无准备之下,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的人,七年之后蓦然再见。 在燕横眼中,宋梨的脸既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相比往昔,成熟了的她有一股能把男人灵魂都吸进去的美丽。可是这仍然无法掩饰那教人痛心的脆弱,那种令少年的燕横作过许多次梦的纯真气质。 如今却包裹在这种俗艳的衣服中。 而此刻被燕横发现在这里,宋梨羞愧得想马上死去,但同时又觉得今生竟能再与燕小六相见,是上天给她的无比幸运。这两种交战的情感,令宋梨的娇柔身躯强烈颤抖。 荆裂马上就察觉燕横的情绪发生强烈变化,吃惊地看着他。 皇帝亦然。他本来的兴奋笑容僵住了,看看燕横,又看看他心爱的宋美人,感受到他们两颗心必有强烈的连繫。 ——他人生中永远不会跟任何人拥有的那种连繫。 妒意在朱厚照胸中升起。 燕横一时脑袋空白,然后才开始恢復思考。他看一看皇帝,再看这厅堂,又看看宋梨,才渐渐理解到宋梨在此的意义。 ——我抛下了她。 ——然后她被送来了这样的地方。 不必言语,燕横从眼神就能感受到,宋梨成为皇帝的女人那股痛苦。 他的面容,从惊异眨眼转变成自责与暴怒。 他朝着皇帝的所在,抬步。 朱厚照、江彬及众多锦衣卫,瞬间就感受到一头凶兽正向这边接近的错觉。 荆裂勐力拉住燕横。 「刺客!」江彬大叫。 左右两边第一排的共十名弩手,听令马上朝着燕横瞄准。荆裂见了没有多想,全速沖上两步,护在燕横跟前。 ——绝不可以。 ——他是将来的青城派掌门。 ——他的梦,不可就此断绝。 江彬看见那迅疾的动作,再而发现弩箭对着的目标变成他所讨厌的荆裂,他心念一动,也就挥手向下。 「发!」 强弩齐射。 同时荆裂进入「借相」。 他双臂急激在身前回转,以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手法,徒手去截击那些如电射来的弩箭! 这剎那,荆裂毕生磨练的眼力、反应、速度与专注,提升至前所未有的最高峰。 两只厚实的手掌运成循环,以各种挡架的掌形,神准地将射向他身体上下的五支高速弩箭截去。这完全是超乎人体极限的神技。 另外两箭,贴着他右肩侧和左大腿侧掠过。 然而有三箭,还是越过了荆裂的防御圈。 左胸。右腹。右大腿。 箭镞没入。 在这瞬间,荆裂心里浮现出一个想像的画面。 灿烂阳光之下,浪花捲起的岩岸。是他久别的家乡泉州。虎玲兰抱着他没有见过的孩子,站在岸边,回首看着刚睡醒的他。 「你回来了吗?」 阳光洒在他身上,就像十五岁那时候一样温暖。 眼神虚空的荆裂浑身浴血,躯体向后崩倒,落入痛哭中的燕横怀里。 《武道狂之诗 卷二十 王道心 完》 第214章 卷二十 王道心 后记 《武道狂之诗》这个故事发展到这里,有时我也会禁不住回头思考:为甚么要去写一个五百年前发生的故事?为甚么要花这么多力气去蒐集资料,去努力拟想那个时代会发生的事情细节,然后试图把一个这么遥远的世界和时代,呈现给读者看?我不是歷史研究者,也不是写歷史书,只是一个说故事的人(而且是幻想故事),本来没有这样的必要。 我想到的答案是:有种情怀,只有透过古人的角色来说,才具有令人信服的感觉,那就是在他们心里,个人性命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此即司马迁对「侠」的一个原始定义:「不爱其躯」。 其实如果细心一点去思考,真实的古代,比许多武侠或歷史小说所描写的还要远远危险得多。在没有现代科学、医疗和卫生知识下,古人的预期寿命远比我们现代人短,而身体衰老退化后得到的辅助也很少,人生真正的黄金时期是很短暂的,生命的延续也更不确定。因此我常想,古人的生命观,应该跟我们很不一样。 将人的生命价值置于极高甚至无上的位置,我认为其实是一种近现代才开始灌输给人们的想法。当然我不是说这不好,事实上从此建立了好些非常崇高的现代道德观念及普世价值?,而我自己也不是能够轻易拿性命去冒险的人——或者应该说,没有临到那种关头,谁也不敢肯定自己必然有那个勇气——所以我也没有资格批评现代人的甚么。 但是我很相信,看古人峻烈浪漫的故事,对我们是一种平衡与警醒。如我自己以前写过:一个社会需要英雄,是件悲哀的事;但假如在需要英雄时,却没有英雄,那是更大的悲哀。 这个故事写到这里,已近尾声,而不知不觉我已经把九年时间投注在它上面,想起来也蛮可怕,最初亦没有这样的预期。 在百多万字的过程里,其实我一直在学习,而这个故事亦在迤使我不断对人生与社会作更多的思考。我不知这些成长,有多少能透过文字傅达给读友。我希望有很多。否则,花这么多时间而去仅仅读一本过瘾的小说,那就好像太浪费了。 还剩下一卷。感激大家陪我走到这里。 乔靖夫 二零一七年七月五日 第215章 卷二十一 血与铁(完) 象曰:天下有风,姤。 ——《象传下·姤》 第一章 生死 荆裂这个人,本来不曾存在世上。 ——假如那一天黄昏,「滚雷虎」荆照没有要找女人的念头。 在那片向着夕阳的石滩上,被渐渐高张的浪涛声包围着,荆照浑身赤裸坐着一块大石,仰起头闭目朝天,露出一副满足又疲惫的表情。 他慢慢才把裤穿过粗壮的双腿,拉起来绑好腰绳。原本激烈的唿吸,此刻还没有完全平復,荆照结实得像海岸岩石的胸膛继续急促起伏着,右胸口上那个虎头刺青,乍看彷彿像活过来,正在低声咆哮。 在他旁边另一块平坦如床的巨石,一个渔家女俯伏在摊开的布袍上,壮健而曲线姣好的胴体,完全坦露于黄金夕照下,那背项与股臀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不停在闪耀。她双腿垂在大石边,因为经过激情的交媾而仍在颤抖。乱发被汗水湿透,把她的脸掩盖了大半,只露出贪婪地吞吐着短促气息的嘴脣。 荆照没有看她一眼。这种时刻他只想喝酒。调整好唿吸后,他找来放在一边的行囊,从里面拿出酒瓶,顺道掏出一串铜钱,数出二十文叠放在石上。 辛辣的酒流进咽喉,在舌上留下一道微妙的甘香。这土酒还真不错呢,荆照心里想。 他自少年时就爱酒,也爱女人。但他深知若要武艺精进,这两种东西都得适可而止。可是现在既不在泉州老家,他心想还是可以放纵一点吧?于是又再灌下一口。 渔家女爬起来,将那件属于荆照的旧布袍披上,拨开乱发。那张脸其实并不漂亮,由于长期在烈日与海风中干活,皮肤又粗又黑,眼角的皱纹也早早出现。但亦因为平日生活吃苦,她的身段锻炼得很结实,而且线条弯曲起伏,这种年轻又健康的肉体,散髮着一股原始的吸引力。 她上前抓起石上铜钱,仔细点算了两次,才去找回脱掉的衣服,将钱小心地放进绣花布囊。 荆照这时已经喝掉半瓶酒,心想不该继续,也就把瓶口塞上,抹了抹嘴巴。 渔家女凝视着荆照仍然裸露的上半身,那一块块贲起的肌肉,令她回想刚才的时光。她自小就在海边讨生活,早见惯健壮的男人身躯。但是眼前这一副,跟平日那些打鱼撑船的男儿相比很不一样,这肌理的分布和比例,还有其中蕴藏的柔韧弹力,并非生自一般的劳动操作,而是为了某种特别目的而磨练出来…… 「你来烈屿干什么?」渔家女忍不住问。「别说是来玩啊。这地方,什么都没有。」 荆照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从他这危险的眼神,渔家女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她耸耸肩,低头继续穿衣服,尽量显得自然。荆照那有如虎视的目光,良久才离开了她。他把酒瓶收回行囊时,那个瓷瓶碰着内里一柄沉重的金属物。渔家女虽心知有异,但装作没有听见。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奇特又有点可怕的恩客,在海峡对岸是如何有名的人物,以三十出头之龄,就当上了泉州武林四大家之一南海虎尊派的掌门。 荆照此来当然不是为了游玩——虽然他确是这么跟师弟和门人说。 他来是寻找一个人,并且要将其生命了结。 那个人算起来是荆照的远房族叔,很多年前在村里奸嫂杀兄后逃亡。此事一直都是荆氏家族中一个无人愿提的耻辱。因此当五天前荆照听人说,看见这个仇人隐居在烈屿一条小渔村,他想也不想就带着刀乘船过来。 他找到那条村,也找到告密者说的那个人。可是这人并非荆照要找的仇家,而是个广东人,只是样貌年纪跟他的族叔相近而已。 错失了復仇希望的空虚感,加上积累数天却无从发泄的杀意,促使荆照渴望找女人,最终把他带来这片一无所有的西岸石滩。 穿好衣衫的渔家女,将那布袍还给荆照。她看看海面的落日说:「我们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也开始汐涨了——」 仍然拿着布袍的荆照,挥挥手打断她。并用手指按脣,示意她不要作声。 荆照在浪涛声中全神倾听了一会,然后迈开步伐,朝着石滩内陆走去。他的脚步很慢,好像要细心在空气里捕捉某种微细的东西。 渔家女好奇地跟着,心里充满疑问,却又不敢开口。走了数十步后,连她也开始听见涛音之间那微弱的异声了。 这时荆照早就展开快步,在岩石间跳跃奔跑。他已经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 当渔家女赶上时,看见荆照站在一个细小而隐蔽的石洞跟前,手里抱着一个用布衣包裹着的婴孩。她讶异地趋前细看。是个初生婴儿,黏着幼细胎毛的脸皱成一团,眼目还没完全睁得开,正在放声大哭。 渔家女心中一阵酸楚。她实在无法想像,是什么人会把一个离开母体还不够半天的孩子,如此遗弃在无人石滩上。 「是男的。」荆照说,用指头轻轻抚摸婴孩那张皱得像老人的脸。他当然不是第一次抱孩子——儿子荆越今年已经八岁。 一股奇妙的感觉,如潮涌上荆照心头。 ——我是来烈屿杀人的。结果却捡到一条生命。 「幸好你听见他哭……」渔家女说着,眼眶的泪水滚了下来:「再晚一个时辰左右,他就会淹死。」 荆照听了点点头,又再仔细看着嚎哭的婴孩。他马上决定了,要把这个孩子带回泉州。 他温柔地安抚着婴孩,直至他哭累了睡着。荆照抱着他沿石滩而行,眼睛眺视着已经越来越黑暗的汹涌大海。他的血脉同样在激盪。 人生的希望与梦想,从来不知道何时会突然终结;甚至像这个孩子,几乎连起步的机会也没有。 ——可是这孩子没有死去。而且捡到他的,不是寻常渔人或船夫。 ——是我这个远来的武人。 荆照并不相信命运。正如此刻,他还是可以选择把婴孩抛进大海里,或者扔给后面那个女人再一走了之……一切都只是他的决定。 他再次凝视婴孩的脸。荆照不知道,未来将有什么等待着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这小小的身体里有没有蕴藏学武天分。还有许多、许多今日不可知的事。 没有一件事情是写定的。 所谓「命运」,不过是在变成事实之后,我们回头看见的一种东西。荆照如此相信。 他现在就要去书写这弃婴的命运。 ——把孩子带回南海虎尊派。 荆照和渔家女沿着石滩,往南渐行渐远。他们不知道,同时在这片滩头的北端,有一个女人的生命正步向终结。 ——这女人就在一个多时辰之前,偷偷独自诞下那个日后名叫荆烈的孩子。而此际她将要死在自己的丈夫手里。 女人是个渔家妇,气力本来不小,可是此刻她完全无法抵抗已陷入疯狂的丈夫。她的指甲在他手臂和脸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仍然阻止不了他继续掐着她颈项,将她的头压进海里。 男人维持着这动作,暴突的眼睛瞪着水里妻子痛苦的脸,他口中不断喃喃在念: 「孽种……孽种……藏在哪里?……藏在哪里?……」 最后,海水下女人的口鼻再没有冒出气泡。她双手垂下来沉入水中。胸膛停止了起伏。 当察觉到妻子已经断气后,男人才从狂暴的梦中清醒过来。取代暴怒的是痛悔与恐惧。他本来只是要逼问出,那个并非他骨肉的婴孩何在。 ——刚才那个不是我……不是我…… 男人把妻子从水中抱起来,抚摸着她开始变冷的脸庞。 不一会,男人将妻子放回水里,并往深处推去。他自己也随着前行,面对夕阳一步步走进海浪之间。直至自己与妻子都被浪潮吞噬。 ◇◇◇◇ 三十一年之后,在壮丽雄伟的南京「五军都督府」里,于这个国度的最高权力者眼前,荆裂将要气绝。 自出生起,荆裂所遭遇的一切机缘与运气,付出的一切血汗和信念,最终却只是把他带到这么毫无意义的结局。 ——而他还来不及知道,自己本来将能够与梦想中的宿敌姚莲舟,在紫禁皇城决一雌雄,尽酬平生壮志。 当燕横流着泪从后抱住身中三箭的荆裂时,另一排锦衣卫已然换上前来,手里提着更多早就上弦待发的手弩,瞄向荆裂与燕横二人。 就在他们射击之前,一条身影飞快掠过众多弩箭的前方。那十名锦衣卫吓得纷纷松开扳机上的指头,迅速向天举起手弩,以免误伤这个人。 因为他们都看见这个身影属于谁。 江彬本要立刻下令锦衣卫再发射第二排弩箭,但他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吐出,那身影已然跃到他跟前。 正德皇帝朱厚照发出愤怒的唿叫,乘着跃势拉弓,打出当年短暂跟武当副掌门师星昊学习过的「武当长拳」招式。那只平日只要轻轻一挥就可决断万人生死的手,此刻捏成坚牢的拳头,勐然击在江彬脸颊上! 殿里所有侍卫、太监、宠姬与伶人乐师,全部都惊愕无比。这是他们前所未见的一幕。皇帝陛下虽然活跃好武又行事率性,但从来没有亲手责打过任何臣下。 身材魁梧的江彬乃是边将中有数的勐士,站在朱厚照跟前,那身材的差距就如老虎面对猿猴。可是皇帝这盛怒的一拳既猝然而发,又贯注着武当派的发劲之法,江彬竟被打得整个人转了半圈,足下跄踉,好不容易才站稳。 皇帝并未理会惊讶的江彬,转身走到荆裂和燕横跟前。他看见荆裂中箭处冒出的鲜血,瞪得眼角像要裂开来,伸手按住荆裂腹侧的伤口。热血瞬间将他的手掌与衣袖染红。 「不许死!」朱厚照高唿:「朕不许你死!」 荆裂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都过来!你们都来帮忙止血!」皇帝的手掌仍然按在荆裂腹上,回头大叫:「把太医叫来!快!」 马上有好几名太监奔出去唿召御医。众多宠姬一起跑过来,当中以马荻最为果断,率先把身上的翠绿绣裙撕下一大片,压到荆裂的心胸伤处。 其他美人也都学她,一一将华丽衣服的长袖或裙摆撕下。一片片鲜艷的绸缎都塞到荆裂胸口、腰腹和大腿的箭伤处,全都迅速变成深红色。 燕横此时恢復冷静。他的手指颤抖着,伸向荆大哥鼻前。 他闭着眼睛,以平生苦练的内息法调整缓和唿吸,以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指头的皮肤。 朱厚照极度紧张,牢牢盯着燕横的脸孔。 燕横感受到,手指间有微弱的气息在来回流动。他勐地张开眼睛。 从燕横这个表情,朱厚照知道是什么事。 荆裂仍然有气。 然而那气息极其细弱。燕横紧皱眉头,继续全心感应检查着荆裂的唿吸。 每一次有空气流过手指,都令燕横心头稍稍宽慰;但每当气息停顿,又教他担心还有没有下一口气。 荆大哥的命,此刻犹如悬挂在一根幼丝上。 「你们都小心!不要碰到箭桿!」马荻提示各姐妹,在帮助荆裂止血时别动到插在他皮肉里的箭,以免把创口扩大。马荻本是武家女眷,对这救伤之事的认识,自然比其他美女较多。 她们一只只纤细玉掌,拿着每片最华贵的丝绸,塞在荆裂的伤口上,勉力阻止鲜血流失。有一些怕血的美人则站在外围,撕下更多丝绸递进去。 朱厚照站在这群宠爱的女人之间,并没有看她们半眼,只是关切地看着荆裂的脸。 燕横的心此刻静了下来,看见当今皇帝就近在伸手可及的眼前。燕横此际虽然手无寸铁,但以他身为当世剑豪的武力,手指亦无异凶器,要杀朱厚照只是眨眼间的事。 江彬也知道皇帝此刻处在多么危险的位置,他顾不得脸颊被打肿,带着持弩的锦衣卫赶上前。几柄手弩以不会误伤皇帝的方位,近距离瞄准燕横的头及胸口,各卫士的手指都已扣住扳机。 燕横彷彿对这些瞄准自己的锐弩视而不见,只是继续维持着探索荆裂唿吸的姿势,眼睛则丝毫不离朱厚照。 ——荆大哥一断气,他就得死。 燕横这股勐兽般的杀气,殿内任谁也感受得到。江彬和众锦衣卫都浑身冷汗。然而他们不敢试图先发制人。刚才他们已经亲眼目睹过荆裂把大半弩箭挡格开去的超人神技;这个与荆裂同行的武者年纪虽轻,亦难保没有相近的本领,江彬他们没有十足把握,率先发箭能保陛下毫发无伤。 「五军都督府」里此刻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奇异的局面。维繫着所有人安危的,唯有荆裂鼻间透出那阵阵柔弱的气息。 「不要……不要杀他……」 一把犹似小动物哀号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 朱厚照和燕横同时把视线转过去。两人的心跳蓦然加速。 宋梨的泪水把胭脂都融化了。她跪在地上,脸蛋稍稍仰起,手中握着一支刚才被荆裂拨掉的弩箭,将锐利的箭尖抵在自己颈侧动脉上。 「别杀小六……陛下,求你……」 马荻此时也回头,看见宋梨这般模样,错愕万分。谁是小六?马荻瞧瞧与宋梨年纪相若的燕横,又想到宋梨曾向她透露自己来自四川青城剑派,也就大概猜出二人关系,并且明白刚才燕横何以会作出意图侵犯皇帝的暴举。 「妹妹,不要……」马荻向宋梨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想要阻止她。然而宋梨根本没有看马荻。她只是瞧着燕横。 燕横与宋梨四目交投,交流着激烈澎湃的情感。 先前重遇那一刻,宋梨原本羞愧得想就地身死。被燕横亲眼看见自己沦落到这样的地方,成为被皇帝占有的女人,宋梨只感觉心里仅存的纯洁也被瞬间粉碎了;从前那个宋梨,终于在那刻彻底死去。 ——若是此生不再相见,那个小梨至少还活在小六心里…… 然而到了这个关头,宋梨完全没有想自己的事。那些都已不再重要。此刻她只知道:绝不可以让小六因我而死。不可以。 宋梨极是激动,握着箭的小手骨节都用力得发白。箭尖将她柔滑的皮肤轻轻刺破,雪白的颈项冒出血红。 燕横看得出来,此刻的小梨死志甚是坚决。他过去从没有见过她显露出如此意志。这些年她到底经歷了什么痛苦,磨炼成今天这样?燕横不忍去想。他感到锥心般的痛楚。 ——要不是当初我撇下她……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是十七岁那一天,在「泰安寺」拥抱宋梨的感觉,此刻清晰无比地涌上心头。那娇小柔软的身躯,好像才刚刚离开他臂弯没多久。 ——为了走自己的路,我欠了她。 ——我一生都欠了她。 他又想到如今重伤倒在他怀里的荆裂。荆大哥是为了保护他而挺身上前的。 ——他们俩都不惜一切,要保住我的性命。 眼中看到可怜的宋梨,怀中抱着静止的荆裂,燕横心里的杀气渐渐收敛消退。 江彬和众锦衣卫察觉到燕横的变化。但他们仍未敢松懈半分。 朱厚照亦感受到燕横已经解除对他的杀意。他这时凝视着宋梨。即使已经拥有这个女人许多年,朱厚照却从没有见过宋梨像现在这样美。这个随时自戕的必死神态,散髮着一种纯洁无垢的美丽。 可是从她视线的方向,朱厚照很清楚,这样的宋梨永远都不属于他。皇帝心里翻起酸楚与妒恨。 正德皇帝平生从不压抑自己的爱恨慾望。可是此刻连他也受到宋梨的意志撼动。他吞下那股心酸,开口说:「朕答应你。」 江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朱厚照虽非暴君,但也从没有宽厚到这般程度。这完全不符皇帝多年来的习性。 ——难道说……这傢伙开始变了?…… 这比刚才皇帝的一拳更令江彬震撼。 宋梨得到皇帝亲口允诺,心头一宽,拿着箭的手臂也就软软垂下来。马荻立时奔上前去检查宋梨的伤口,确定只是刺破了一点点皮肤,这才松一口气。 突然大群人穿过殿堂急步而来,正是刚才出去的太监,在他们开路之下,三名随同亲征南下的宫廷御医气唿唿地跑来,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提着药箱器具的助手医士。御医等一看见圣上,慌忙远远停步行礼。 「都过来!」朱厚照勐挥手要他们免礼,焦急得声音都变尖了:「快救他!」 众宠姬这时让开,让御医上前察看荆裂。燕横看看皇帝,又瞧瞧这些御医、助手及他们带来的药物,知道对方确是要救荆大哥性命,才轻轻把荆裂放下,让他躺在地板上,自己向后退开了三步。锦衣卫的弩箭依然紧随瞄准着燕横。 御医全不知晓这个中箭的奇怪男子是什么人,但见圣上如此紧张,亦知不得怠慢,急忙上前察看,并谨慎地把黏附在伤口上的染血丝绸移去。 检查了一轮后,御医向身后的医士下了指令。数名助理医士连忙打开药箱,取出大卷的白绸来清理血污;另外的助医早就拿出金创药散,用老酒调成止血药递给老师。两名御医熟练而小心翼翼地围着箭桿将药涂上,同时仔细检看三处箭创的状况。另一名御医则伸手轻轻搭着荆裂颈项,监探其气息脉搏。 四周所有人都焦急地看着众医师救治。此刻就连皇帝也忍耐着不敢声张,怕会影响治疗。 其中一名老御医在为荆裂胸口涂药时,突然停了手。他凑近再细看几眼,然后唿召两个后辈来看。三人都露出讶异的神情,并且交头接耳在说话。 「什么事?」朱厚照忍不住开口。 那老御医慌忙上前,一边接过助理递来的绸布抹净双手,一边低头说:「禀告陛下,这异状……臣下前所未见,也从未在医书上读过……」 「直接说!」朱厚照不耐烦地催促。 「是……这位……这伤者身上中了三箭,其中一箭就在心胸,按照常理本该早已穿心气绝……」老御医惶恐地回答:「可是臣下刚才查看,发现伤者胸膛中箭处,四周的筋肌竟是收缩得如铁石般坚硬;而那箭矢仅仅入肉一寸,似乎险险未伤及心脏——若非心脉完好,伤者此刻决不可能仍有气息。」 燕横、皇帝和江彬等听了俱是大奇。那些拿着手弩的锦衣卫,亦惊讶地瞪着荆裂。 「臣下刚才与两位同僚谈论过,看法也都一致。」老御医继续说:「臣等猜测,此乃是在中箭的一刻,这位……武士的躯体自然生起回应,胸口的筋肌迅疾无比地收缩起来,将入肉的箭紧紧挟着,阻止了箭头钻进去!」 老御医自己说出口时也觉得很荒谬,只因这完全违反了他数十年来对人体能耐的认识——肉体又怎可能以这般方式,停住机括发射的强劲弩箭?可是摆在眼前的是活生生的事实,而这是他与两位同僚能够想像到最合理的解释。 三名太医的猜测确是事实:当弩箭射入胸口的剎那,荆裂以「借相」拟想中箭之处化为岩石,胸肌像变成一只铁手,硬生生将这箭「擒」住了,没让它深入伤及最脆弱的心脏。 然而如此惊人的防卫反应,毕竟也有它的极限,就是只能集中一点收缩。因此荆裂无法再抵抗接连射入腰腹和大腿的弩箭,两箭都入体甚深。 ——而这也可说是荆裂天大的运气:命中他这三箭,次序若是稍有改变,荆裂的防卫反应就会变成抵御较次要的其他两箭,那就必然被穿心一箭击毙。而这三箭的先后时差,其实只在弹指之间。 朱厚照听闻荆裂竟具有如此奇能,只觉痛惜,更决心不可让荆裂就此死去。 「他能活吗?」皇帝抓着老御医的衣袖问,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老御医却对此并不见怪,只因正德皇帝平素就行径荒唐,喜好结交奇士——好像此刻也在殿里的江彬,今天封侯拜帅,兼领锦衣卫指挥,位高权重,当初还不只是个小小边将?躺在地上这个伤者从衣饰看来虽然只是草莽之士,但老御医知道圣上对他极是重视,回答也就加倍谨慎。 「禀陛下,这位武士虽然抵过心胸一击,但另外两箭创伤甚重。大腿那一箭,看流血的份量似没有撕破大脉;至于腹处的伤口,目前从外面看仍无法断定,内里脏腑出血是多是寡。能否活命,此刻臣下还不敢说……」 「尽力救!救得过来,朕给你们所有人重赏!」朱厚照拍了拍老御医的肩头,催促他回去继续医治荆裂。 江彬从旁把皇帝的一切举止表情都看在眼里。即使成为皇帝义子,在「豹房」时常同居共眠,江彬这些年也从没受过朱厚照如此真诚的关怀。 ——彷彿他跟这姓荆的是平坐的朋友。 ——而我却永远只是个下臣…… 一股浓烈的妒意在江彬胸中升起。 燕横看着这队宫廷御医七手八脚围着荆裂治理,自己却半分帮不上忙,心里充满了无力感。现在他稍稍放松下来,只觉手腿发软,强烈的懊悔随之袭上心头:荆裂受此大劫,只因他一时失控。 ——这些年的修行,都是白练。 燕横恨不得浴血躺在殿里的人换成自己。 他这时才有心情去看宋梨。马荻正跪在地上,紧紧拥抱着抽泣的宋梨,让她的脸埋在自己肩颈之间,不断轻抚她起伏的背项。 其实宋梨此际是多么渴望再看燕横。可是她不敢。久在「豹房」生活,宋梨当然了解皇帝的性情。她没敢再与燕小六有任何眼神交流,害怕惹得皇帝嫉妒,随时收回刚才的金口承诺。 ——必定要让小六安全离开这宫殿…… 御医那贵重的金创散似乎见效了,箭伤流血不再如先前严重。众助理医士这次从药箱拿出一瓶猪油,用来混合金创散,调出更浓的止血胶膏,以木匙厚厚涂到创口上。三名御医则正在商量,到底应如何将荆裂身上的箭拔除,才会不危及性命。 「陛下……」江彬此时向皇帝进言:「依臣下看,他的伤势已稳下来……众位太医要救他,相信还得花一番工夫,陛下不如先回寝室更衣休息。臣下留一队近卫在此监察,若有进展,定必火速向陛下禀告。」 经过这一番情绪起落,朱厚照确实感到极疲倦。他回头盯着江彬,怒意还未全消,但回心再一想,刚才燕横确实有意对自己不轨,江彬下令锦衣卫发箭亦只是急于护驾,并非失职。于是他点了点头。江彬看见皇帝软化了,心里大大吁了口气。 「可是此人……」江彬看着燕横又说:「总不可以容让他在此重地自出自进。臣下以为,应先将他收押天牢。」 一听江彬此话,宋梨立时抬头。她急忙拉着马荻站起来,朝皇帝露出哀求的神情。 朱厚照挥一挥手,阻止宋梨说话。从前他甚是喜爱宋梨这副楚楚可怜的神态,但此刻见了只感厌烦。 「朕答应了,就不会反悔。」皇帝说着,冷冷打量了燕横几眼,然后向江彬吩咐:「只收着他,不可伤他分毫。确保他吃好穿暖。」 他看了燕横一眼,又再瞧瞧宋梨,也就带着近卫和太监离开。皇帝走着时,心里却始终无法挥开刚才宋梨以死相求那一幕。 朱厚照不禁想:世上会有人如此为朕而死吗?不是惧于朕的权力,不是害怕承受后果,而是真心爱护朕而付出性命……有谁吗? 双手凝着荆裂的血,大明皇帝在群臣簇拥下步过「都督府」大厅,心中却只感到无比孤寂。 第216章 第二章 传信 两个时辰之后,王守仁才得知荆裂重伤命危及燕横下狱的消息。 他在谒见圣上之后,回到南京内城获分配的停居处,但一直未有就寝,等着荆、燕二人回来。这趟南京之行,王守仁从一开始就有种不祥预感,因此在遭受奸臣阻挠进退不得、隐遁入九华山之时,他已萌生退官修道之意;及后峰迴路转,终于得到皇帝接见嘉许,免过了江彬等奸党的迫害,他以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哪料不幸之事还是发生了…… 王守仁无法想到,荆裂和燕横因何缘故开罪了陛下而有此遭遇。他收到消息之后,首先也不是去问原因,而是确定荆裂的生死及燕横在天牢的处境。 幸而数年前王守仁就曾在南京任官,存有一些人脉,他马上尽力去拜託人探听,得来如此消息:荆裂此际有御医救治看察,伤势似乎已稳定下来,但仍未完全脱离死亡的危机;燕横虽被收押,但据说得到圣上亲谕保护,在牢中获得善待,锦衣卫亦不敢对他用刑。知道之后,王守仁方才心下稍宽。 ——这也就是说,陛下并未仇视他们两人,只是中间出了什么意外或误会。事情仍有转园的余地…… 王守仁深知此际的南京皇城,完全由江彬、许泰等宠臣控制,他能够採取的对策不多,更遑论要再次面见圣上为荆、燕二人求情。但他当然不会就此放弃。一待天亮,王守仁就倾尽带来的金帛,交付给下属到城里去买些贵重礼品,好作官场上疏通之用——他向来对贿赂深痛恶绝,但在这种紧急关头已不由他不变通,何况他也不是为了私利。 ——两位侠士在平乱之战厥功至伟,拯救了无数苍生。我就算再做更多不情愿的事,都绝不会让他们死在南京!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南京宫廷和官府里,真心敬重王守仁的人原来不在少数。他们也都感念,若非王阳明用兵如神,火速击败了宁王府叛军,而让朱宸濠直抵南京的话,他们当中多数人身家性命恐怕早已不保,又或被迫归附宁王造反,后祸无穷。因此王守仁一出面请托,南京不少的大小官吏都甘愿为他奔走,王守仁所预备的礼物全被退还。 王守仁由此探知了荆裂的详细情况:他身中的三箭,腹部和大腿两箭已然成功拔除。荆裂仍然昏迷不醒,虽有吐血,但血量不多,御医判断他腹内脏腑受伤还不算太严重。在圣上指示下,他们马上将荆裂送到皇宫内再行医治。 「那人身体壮健得就像头野兽,似乎捱得过那两处箭伤。」传话的小吏引述其中一个负责救治荆裂的助理医士说:「可是第三箭却棘手得多,直至现在,众太医也都想不到办法将之取出。」 荆裂凭着严酷锻炼出的惊人反应,在千钧一髮之际发动了「借相·巖凝」,固然将这本来必杀的一箭在胸中煞停;但亦因为这救命的反应极度勐烈,箭伤四周的筋肌至今仍然紧缩僵硬,而他失血甚多陷于昏迷,无法自主放松肌肉。那支插入胸肌的箭,如今就像树木生根似的被血肉紧缠,纹丝不动。御医曾尝试用小刀去割开箭创,岂料荆裂的「巖凝」甚是厉害,肌肉硬得刀锋也不容易割入。而从弩箭入肉的深度来看,箭尖在里面非常接近心脉,御医害怕若是用强力去割伤口,只要一点点意外就可能伤及荆裂心赃,令他即时毙命。因此他们直至现在,仍然不敢去动这一箭。 「这样等下去,虽然即时没有性命之忧,可也不是长久之计。」那名医士又说:「铁铸的箭镞长久埋在肉里,必生血毒,伤口又接近心脉,一旦血毒顺流入心,神仙无救!」 目前御医只能在箭伤四周尽量灌以消毒止血的酒药,延缓铁箭生毒,同时苦思拔箭的方法。他们也无法肯定,荆裂在这状况之下能够维持多少天。 王守仁听了消息甚是忧愁。可是治伤救人非他学识能力所及,既然帮不上忙,也只能祈求苍天庇护义士。现在不是灰心丧志的时候——除了荆裂,他还得尝试解救燕横。 相比起打听荆裂的伤势,要知道燕横的状况还要更困难。王守仁最初希望能够亲自去探望燕横,但以现时形势,要进天牢看他,不可能靠官吏的人情疏通,除了得到陛下的许可,就只有皇帝的一干近身宠臣有这样的权力。 王守仁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人能够拜託:正是先前两度为他解困的大太监张永。 ◇◇◇◇ 踏入牢狱通道时,张永心里一直苦笑:督领大明禁军、位高权重的他,竟然进到这样的地方,特意来见一个草莽布衣的阶下囚!此事实在荒谬之极。 他所以愿意这么做,全因王阳明本人亲来拜託。自从那次在杭州相见并取得逆首朱宸濠,张永对于王守仁的无私胸襟极是钦佩,因此才愿意一再为他解厄。 而张永心底里也想知道:能够令王守仁如此紧张的一名山野武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傢伙? 自武当山惨烈之役,加上先前圣上遭武当掌门劫持一事,令张永对这些武林中人,怀有一种特殊的好奇。 这一趟他必得亲自来。燕横乃是江彬抓到的囚徒,张永若派下属来天牢,只会被江彬的部下拦在门外。唯有张永亲临,江彬才不敢下令阻挠——毕竟他们两人在皇帝跟前的地位不相伯仲。 ——就当作让王守仁多欠我一个人情吧。同时也可损一损江彬的面子…… 当看见燕横本人时,张永却把这些盘算都抛诸脑后。 厚实的襕栅后面,那座牢房甚是狭小。内里自然没有灯火,只得右面墙壁高处一个小窗口,投进一线月光来。 那道冷清的月照,映出孤身独坐在牢房中央的燕横。他盘膝静坐的身影,凝定有如石像,闭着眼的脸,半隐在深刻的阴影里。 在朝廷打滚数十载的张永,看了燕横第一眼,不禁呆着止步。 只因在这短暂的瞬间,张永错觉那道隔在他们之间的牢狱榈栅好像突然消失了。 燕横在张永眼中,半点不似个囚徒。那气度和神采,好像随时也可以走出这座牢房。 张永听说过,昨天江彬把此人押送来天牢时极是紧张,唿召了近百名「威武团练营」的精锐卫士来增援。但结果燕横并没有作任何抵抗,就随着他们乖乖走入牢房。 带路的狱卒和随同的太监此刻都愕然,看着突然却步不前的张永。张永这才回过神,继续走到牢房前。 狱卒手中的提灯,这时隔着拦栅照清了燕横的脸。张永仔细看看,又再感到讶异。燕横虽然饱歷风霜,面上到处有多年来累积的战斗创疤,但那张脸看来仍然甚年轻。 一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剑士,竟拥有如此慑人气势。张永首次这样接近地观察一个顶尖级数的武者,明白了为何当日他督领禁军进攻武当,折损竟然如此惨烈。 燕横早已察觉张永等人到来。这时他才收起功法,缓缓睁开眼睛。这是他在「山螺」时修得的静功,助他在艰困恶劣的境地里,随时聚敛和镇定心神。 他直视面前这权倾一方的大太监,眼神透着森冷。在燕横心目中,这座南京皇城所有人都几乎是敌人。 「王大人托我来见你。」张永被这如利剑的目光盯得极不自在,马上就说。先后侍奉三任皇帝的他,从没想像过自己在一个草民跟前,竟会显得如此弱势。 燕横听他说,眼神立时软化,并且迅速站了起来。张永感觉到,燕横原本没有一丝空隙的气度,瞬间出现了裂痕。 「荆大哥……」燕横说话时嘴唇微微在颤抖:「……他还活着吗?」他本以为眼前这个太监是江彬派来,要用什么诡计拷问迫害他;一听到张永原来是王守仁请来传话的人,他马上就慌起来,担心是否带来不幸的消自必。 张永点了点头,才令燕横松了口气。张永继而向他简述了目前荆裂的状况。燕横越听眉头锁得越深,低着头在牢房里来回踱步。 「……他这样还能够活多少天,谁也不知道。」张永看着燕横说:「大概这几天里,御医就得决定是否要冒险,强行把箭拔出。」 燕横仍在低头默想。张永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回应,也就转个话题:「至于你……目前还没听闻圣上要降罪。你在这里忍耐着,我与王大人会找个适合的时机——」 「严有佛。」 燕横突然说出这三个字,打断了张永的话。张永一时听不明白。 「神医严有佛。」燕横再说。「他曾经治好荆大哥。找他来救。」 张永这才知道,燕横根本没在听他后面的说话,对于自己被囚禁的事丝毫不关心,一意只在想着怎样救荆裂。经歷过宫廷中许多无情斗争,张永看见燕横这副紧张的模样,不免有些感动。 ——王守仁能成就如此战功,就因为他身边都是这样的豪杰吗?……「好。我会告诉王大人。」张永回答。燕横看着他点点头,眼神里充满感激。燕横继而将他记忆中严有佛的底细都说出来。张永听完后正要离去,燕横又在他后面问:「你……知道宋梨她怎样吗?」 这句话令张永停下步来,扬了扬眉梢。他之前并没打听到,这事情原来与宋美人有关系。但不管如何,谈论皇帝的女人乃是宫廷大忌,更别说此刻有狱卒在旁听着。张永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没有稍稍回头看燕横一眼,就重新迈步离开。 走出天牢大门时张永才想起:由始至终他都忘了向燕横宣示自己的身份地位。毕生在权力世界里生存的张永,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 次天,「荆裂身受重伤,速寻严有佛」这个信息,开始自南京往四方八面的江湖上火速傅扬。 这是王守仁的决定。得到张永派人传来燕横的说话后,王守仁有两个选择:一是直接向圣上启奏,请求动用朝廷的力量寻求严有佛所在;二是靠自己去找。他果断地选择后者。朝廷厂卫系统森严,耳目无远弗届,要迅速找一个人固然极有把握,但同时王守仁无法估计其中会有多少官僚阻挠;而且这个严有佛既是江湖中人,若风闻自己被官府搜寻,也许反而躲藏不出。王守仁认为这事必得绕过朝廷进行。 在平叛之战中屡建功勋的义军线眼,如今又再发挥作用。据燕横所说,这严有佛大多在徽州湖北一带活动,距南京并不遥远,这是一大幸运。之前为了监察宁王叛军沿江进击的情况,王守仁在南京一带布下不少密探,当中许多其实就是本地人,战事结束后仍然留在原地。王守仁马上连络了他们,下令将信息尽全力散发,借助江湖的力量把严有佛找出来。 同时王守仁亦修书一封,派亲信快马送往徽州,交给严有佛的好友、八卦门掌门尹英峰。 线眼们一把消息散发出去,江湖与武林彷彿烧起一阵燎原之火。 荆裂与「破门六剑」在民间的名声,其实远远超出王守仁的估计。他们虽具钦犯之身,这些年行事俱要隐姓埋名,但各种武勇事迹仍然在市井之间流传交织。 尤其是荆裂,更是江南一带各省人士暗里传颂的英雄。庐陵破贼、广西剿匪、湘潭打擂击杀秘宗掌门雷九谛、大闹南昌宁王府……加上不断有好事者加油添醋,为他捏造不少虚构的精采事迹,真假交叠下将荆裂描绘得犹如神人一样。在湘潭一带至今还有卖艺人拿他与雷九谛一战演出偶戏或唱剧,只不过为了避忌朝廷而将他改名叫「靳南虎」。 而到了近几个月,战争打完后许多义军民勇返回原籍,他们又把荆裂率领先锋军攻破南昌城,及在鄱阳湖水战里奇兵破敌等等耳闻目睹的事迹,广在各地传扬。在无数武人与江湖汉心目中,荆裂俨如天降凡尘的传奇战神。 因此江湖上一传出荆裂命危的消息后,反响甚是具大,各地人士纷纷助拳找寻严有佛,众人即使帮不上忙也会协助再将信息传开。不过一日,那消息散佈的速度极是惊人,沿着大江、运河与道路的各大小城镇流传,很快就连不同市镇街头玩耍的孩童,都到处叫着严有佛的名字。 自从上次救援「破门六剑」后,尹英峰第二度受到阳明先生的亲书请托。当然对尹掌门而言,就算没有王守仁的请求,他也会义不容辞救助荆裂这个令他钦佩万分的后辈。八卦门总馆众弟子马上奉命倾巢而出,带着掌门的亲笔简笺,赶往严有佛最可能出没的各地点搜寻。 隶属王守仁的线眼也出动飞鸽传书,向江西、湖广等省的同伴传讯,扩大寻人范围。同日傍晚在湘潭的庞天顺与刑瑛夫妇、临江城里的阮韶雄、身在平江的沈丰……众多曾与「破门六剑」相交的武林同道,一一闻知了消息,也加入寻找严有佛。 其中一只灰鸽,足旁绑着一封比其他信鸽所带更详细的信,飞抵了南昌城。 ◇◇◇◇ 练飞虹从下层船舱拾级登上甲板,一阵急激的江风蓦然扑面吹至,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将项上的围巾拉高到口鼻上,掩着半张瘦削而苍老的脸。 他继续拄着柺杖,慢慢把余下那几级木阶走完,才踏上了甲板。练飞虹的腰不再如从前挺直,乍看好像整个人变矮小了。他拿在手里的只是一根寻常的柺杖,而不是往昔不离身的鞭桿——那柄得意兵器採用沉重坚实的稀有木材来削制,今天要他再拿已经有点吃力。练飞虹按着鼻上的围巾,不让它被风吹去,瞇着眼睛眺望船外鄱阳湖的风景。 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了好一段日子,湖上多处战场还没有清理,这艘大帆船所经水域,不时都出现半沉的战舟残骸,船员舵手都要加倍小心避开。听水手说,鄱阳湖四岸至今仍持续有腐朽的尸骸给冲上来。因战争而失却生计的游民,不少都聚居在湖岸一带,靠着打捞军器变卖维生。 大帆吃满了风,令船行驶甚速,江风不断在练飞虹两耳和脸侧掠过,吹动他露出在头巾外的银白髮须。练飞虹很清楚,这种速度感,他以后只会在乘坐车船时才能再次感受。他已经失去昔日「风狻猊」飞踪奔跑的能耐,甚至连骑马驰骋的信心也都没有。过往纵横天下的自由,已然被岁月夺去。 一切都在攻破南昌城一役里燃烧殆尽。飞虹先生感觉今日的自己,犹如一具空壳。 ——而上天却没有让我在那一战死去,不愿意给我一个武者应有的结局。 为此,练飞虹没有一天不向苍天怀着怨恨。 他望向船首,远远看见虎玲兰坐在甲板上的背影,也就撑着柺杖走过去。 湖面的浪不大,可是练飞虹的脚步还是不太稳,腿膝好像随时都要垮掉。有个水手忍不住走上前问:「老爷子,要帮忙吗?」 练飞虹看也没看他一眼,厌恶地挥手拒绝,眼睛一意盯着甲板,一步步继续小心地走着。那水手没奈何,默默地瞧着练飞虹走过。 ——假如他知道眼前这老头,就是义军一夜攻克南昌城的最大功臣,必定吃惊得下巴也掉下来。 终于走到虎玲兰身旁,练飞虹松了一口气,倚着桅桿站住。他俯首看看盘膝而坐的虎玲兰,见她把野太刀放在腿旁,衣襟拉开褪下了一边,抱着儿子在哺乳。 这出生不够两个月、到现在还没有起名字的婴孩,被织巾紧紧包裹着,安稳地躺在母亲强壮的臂弯里,小小的脸埋在虎玲兰的胸脯上用力地吸吮着。谁都看得出来,这孩子比一般初生儿长得格外壮硕,头髮也甚旺盛,显出很强的生命力。 刚生产过的虎玲兰,身材和脸蛋自然比从前浮肿,却也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母性温柔。她全然不顾甲板上的船员,坦露胸脯喂哺孩子,但众多男人没有一个因此生起邪念或遐想,只觉眼前这个带着刀哺乳的母亲,透着一种庄严的美感。 这条大帆船原是之前的义军战船,如今已拆除了各种火炮武装,船夫亦是王守仁麾下的水军精英,因为得知荆裂和燕横在南京出了事,自行请缨接送虎玲兰等人前赴。 信鸽带来的细小书信毕竟无法写得太详细。船员们只知道勇勐的战争英雄荆裂受了重伤,实际状况如何却不清楚。众人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祷,并努力尽速航行。 ——至少,也要送这孩子给荆大侠见一面…… 虎玲兰见儿子已吃饱,把衣服拉上,然后轻拍孩子的背将嗝气扫出来。她整理一下包着儿子的织巾,这才抬头看练飞虹。 「你要抱抱他吗?」她将儿子递向飞虹先生。 练飞虹苦笑摇摇头。在这大船甲板上,他比平日更没信心能把婴孩抱稳。他只是将自己口鼻上的围巾拉下来,朝孩子咧齿笑了笑。这段日子里,就只有荆裂的儿子,能够令练飞虹的心情稍稍变好。 虎玲兰抱着儿子轻轻摇着,安抚他入睡。她的脸异常平静。可是当了这么多年同伴,练飞虹很清楚虎玲兰只是压抑着悲愤与混乱。「破门六剑」经歷了这许多,早就学会临及危难时必要维持着冷静的意志。可是练飞虹知道,虎玲兰今日所迎受的磨难,超越了过往任何一次。他不得不佩服这位「武士之妻」的强韧。 看着虎玲兰良久,他也想不到半句有意义的安慰说话。既然想不到,那就不如不说。 童静在下面的船舱里睡着了。为了马上准备往南京的旅程,她昨晚彻夜未眠。练飞虹已然老弱,虎玲兰又要照顾儿子,童静独自一人打点一切。飞鸽带来的信里也提及燕横被囚禁在天牢。若是几年前的童大小姐,昨日必然慌乱得什么也做不到。结果童静却迅速做好一切安排,大船在晨光初露时就起锚。 在那期间,练飞虹只有一次听过童静喃喃自语。 「没事的……我们什么都渡过了……这次也会没事……」 练飞虹坚持也要跟着一起来。「要是在旅程上我阻延了大家,你们可以撇下我先走。」他昨夜这样跟虎玲兰和童静说。「可是你们不能阻止我跟来。我们仍然是『破门六剑,。」 他口里虽然这么说,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跟着来到底能够干什么。他连安慰镇定她们也做不到。从昨夜至今,他跟童静几乎没有说过话。 大船再次驶过另一条半沉在湖中的叛军战船残骸,那一根根烧得像焦炭的木头指向天空,有如立在水中的一丛墓碑。练飞虹默默看着它在船边掠过。他从没有亲眼看过当日鄱阳湖的激战——他能够下床的那天,战争早就结束了。 这几个月里,直至昨天收到噩耗之前,童静每天都用心照顾着练飞虹。但练飞虹再没有变回从前那个什么都能开玩笑的老顽童。面对童静时他虽然显得平和,但却很少跟她谈话。 有一件事情,练飞虹绝口未向童静提过:这段日子里,他有过自尽的念头。 练飞虹曾经以为,不管自己的身体衰老到哪个地步,只要能够亲眼看着童静继续成长变强,就有活下去的意义。 可是到了现在,他完全失去了武力,才真正知道这有多痛苦。 而等在面前的是更多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的双腿何时会无法走路;何时没办法靠自己吃饭;眼不能见,耳不能听……一切机能都会越来越快地失去。 他还没有下定决心结束一切。只是那片死念,就如悬在头顶的乌云,不时就让他感受到森冷的阴影…… 战船残骸在后方渐远消失。练飞虹弯着腰站在甲板上,凝视下面被船破开的滚滚湖浪。 ——如果能够用我这条残命,去换荆裂平安无事,那有多好…… 练飞虹一想完就在心里苦笑——笑自己活了一把年纪,怎么还是这般天真。假如人生能够这样交换,世上许多悲伤都能够避免了…………生命,就是这样。 虎玲兰抱着已然入睡的儿子,没有跟练飞虹交谈,只是一起看着波浪,默默迎接待在前方的命运。 ◇◇◇◇ 直至次天的上午,童静还是没有真正睡过。 她侧躺在船舱狭小的木床上,紧紧抱着「迅蜂剑」,只能阖着眼假寐歇息。童静身心都疲累极了,胸怀里好像有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得她快要窒息,那逃不开的痛苦,令她无法入眠。 耳中听着浪涛拍打船身的声音,一幅幅景象渐渐在童静脑海里浮现。同样是大船行驶在水上的光景。可是那并非湖泊,而是河流。两岸的山石树木,予童静十分熟悉而安慰的感觉。 她认出来了。是家乡的峨江。 回四川。这三个字常常在她心里迴响。在南昌的时候,童静天天都祈盼着燕横从南京回来,然后与他一起回青城山。 那是早就说好的约定。最大的战争都打完了。最可怕的强敌都克服了。万水千山的危难也一一过去。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 童静这样以为。 ——到底是什么出了错?我们不过想在一起而已,难道这也算贪心吗?难道我们不够真诚吗?老天还要给我们多大的考验?…… 童静感觉真的太累、太累了。 童静不愿再想。她的心又再遁入那条行驶在岷江的帆船上。船继续开往川中。浪声安抚着她。她好像渐渐能够在回家的想像里放松下来…… 就在童静终于快将入眠时,大船停了下来。陷入半睡的童静最初还不察觉,但上面甲板开始传出唿喊的人声。她警觉地在床上坐起来,抹去脸上仍暖的泪水,提着剑急步走上去。 大船已然横越鄱阳湖,驶到扼守着大江入口的湖口镇。童静向船首前方放眼看去,却见那江上停泊着十来条官船,横成一道关卡将江面拦住,大船就停在跟前。 八个负责操作的船夫都聚集在船头上。虎玲兰和练飞虹亦早已上来甲板,站在那堆人之间。他们全都俯视下方一艘停泊着的小船。 童静上前看,只见下方那小船上坐着七、八人,都穿着军服,佩着短宽的水战腰刀,其中一人站起来向上喊话,显然是兵队的头领。 「总之你们不可通过!」那头领一边说,一边打量上面船舷的众人,并特别留意到身材高大、怀中抱着婴孩的虎玲兰,和她提在右手上那柄长长倭刀。 「军爷!」船长尽量沉着气有礼地问:「这水道近日都未设关口,请问是什么缘故?」 「这是从南京禁卫来的命令。」那头领说:「我听说,这两天太多闻杂人涌向南京,那边的南征朝廷大军起了警戒,好像连城门也关闭了!」 原来王守仁借助江湖力量寻找严有佛,却生起了他无法预见的后果。有些仰慕荆裂的好事之徒,听到荆裂受伤的消息,竟然想也不想就动身往南京来打听和凑热闹,这又感染了其他人,一时有大量游民和江湖人从四方八面涌向南京城,引起地方骚动,戌守在南京外围各城镇的朝廷军兵察觉了异状,向江彬和许泰两名指挥禀报,二人于是下达军令,要将通往南京的各道路封闭,驱去所有无故接近南京城的人,又在江河设置关卡,截止可疑船舶。 荆裂的安危,竟能在地方上引发如此巨大的骚动。江彬查知后不禁大为惊讶,但他没有借此在皇帝面前攻击荆裂和王守仁,反而要部下向圣上隐瞒。 ——这个荆裂,竟在江湖上有此等号召力!皇帝小子若是得知,未必会忌惮他,反倒可能更喜爱……那天是我下令把荆裂射伤的,他要是挺不住死掉了,皇帝只会怨恨我…… 船长听了那水兵头领的解释,马上说:「我们是南赣巡抚王都堂的下属!此去南京正是会合王大人!」 头领及其部下一听不禁都耸动。平叛之战王守仁水陆义军所向披靡,鄱阳湖四岸与大江上下的官民皆视他为军神,无比敬服。 但来自南京禁卫军的命令也不是说笑的。那名头领只好谨慎地询问:「你们可有王都堂的手令或是印信?」 大船上众人只能面面相觑。 水兵头领知道他们没有凭证,于是叹息摇头:「如果没有,恕我不可放行。军令如山,请把船——」 一道光芒照入眼帘,令那头领停止了说话。 他仰起头来,只见那个美艷又高大的母亲立于船首最前,一条腿踏住船尖。她左手仍然抱着初生不久的儿子,右手上的倭国大刀不知何时已经静静离鞘,又长又弯的刃锋反映着阳光与波光。 虎玲兰俯视小船上众兵丁的目光,并没有仇恨或杀气。但那股绝对冷静,更令水兵们恐惧。 「没有人能够阻止我去见夫君。」虎玲兰说时声音没有半丝激动,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不可违逆的事实。 第217章 第三章 神医 酒液倾注进玉杯之中,直至八分满时,宋梨尽量轻巧地提高酒壶停止。她把壶放回桌上,双手捧起酒杯,恭谨地递到皇帝面前。 宋梨这些动作过去已经不知做过多少遍。陛下就是喜欢看她斟酒。跟其他宠姬与宫女娴熟的手法不一样,宋梨为他举壶倾酒时,姿态总是带点生涩,明明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她做起来却常常显得吃力和紧张。皇帝正正喜欢接受她如此努力的侍奉,这带给他极大的满足感。 可是此刻他没有半丝笑容。宋梨的动作还是那么生硬,但皇帝感觉到跟以往不一样。今夜她在他面前的一切举止,都透着担忧和恐惧。 「看着我。」朱厚照冷冷说。 宋梨不敢不看他。她眉头轻轻皱着,两边眉尾梢垂了下来,这副软弱的表情,过去一直最得他迷恋。 朱厚照看着宋梨,却只想起她在「五军都督府」以死相胁的那副决绝容姿。 偌大的寝室里就只有他们二人。他把所有太监宫女都摒退了。其实自从御驾南征以来,正德皇帝被江彬、许泰和张忠等人轮番进贡的江南美女所迷,途上根本就没空宠幸宋梨半次。但这夜他特意把她唿召过来。 他盯着她的双眼。宋梨也只能强忍着恐惧回视陛下。朱厚照看出来:她心里这份恐惧,并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 朱厚照接过玉杯,呷了一口,淡淡地问宋梨:「你与那姓燕的……如何认识?」 宋梨听了紧透几口大气。她知道只能诚实回答。「妾身十岁时就与他认识。一起长大了六年。」她吞嚥了一下,又说:「此后再无相见。直至……那一天。」 朱厚照听了,默默呷着酒。他其实无从理解所谓「一起长大」是怎样的感情。他乃是孝宗皇帝嫡长子,唯一的皇弟朱厚伟早夭,他两岁就被立为皇太子,一直都在孤独中长大,更年仅十五岁就即位登基,整个成长歷程围绕他身边的,全都是年纪比他大一截的朝臣和宫人。朱厚照自懂事以来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就只有「上下」,没有「一起」。 但即使无法瞭解,他还是感觉得到,宋梨与燕横拥有一种他从来也没有的珍贵东西。 朱厚照勐然将酒暍光,把玉杯往旁摔碎,上前一把抓着宋梨的衣襟。宋梨不能反抗,也没有反抗,身体就如人偶一样,被皇帝拉扯到近前。 正德皇帝的鼻息已唿到宋梨的脸上。宋梨忍耐着,神情没有显露出半点抗拒。这些年她早就学会了怎样在皇帝身边生存。 朱厚照此刻随时可以把宋梨的衣衫扯碎,然后像过去许多次一样,尽情地佔有她的身体。天下间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这样做,或者把宋梨从他手上拿走。 他这夜特别要宠幸宋梨,就是要再次确定这件事。 皇帝接近看着她的眼瞳深处。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那天她决死时涌出的激烈感情。 朱厚照将她推开。他没有理会倒地的宋梨,怒气沖沖地推门离开寝室。守在门外那八个带武装的强壮太监紧紧跟随。 皇帝继续直走,步出设在「武英殿」侧殿的寝宫,随行护卫也增至三十余人。他走到武英门前的正殿广场,来回快步踱了几次,怒气无法平息。 ——一想到世上有自己怎样也得不到的东西,他感到极端苦闷。 「去文华殿。」朱厚照下了指示。「我要再看看他。」 荆裂的伤势稍为稳定之后,御医就将他移到「文华殿」一个原本用作书库的宫室继续治理。此乃皇帝本人亲下的旨令。御医本来就不可离开皇帝太远,必得随时候命照料龙体,若要他们继续治理荆裂,直接把他搬入皇宫是折衷之法。 荆裂中箭至今已过了七天。这些日子以来,朱厚照不时都会亲身来看望他。因此即使在这深夜时刻陛下突然出现,负责看守和治理荆裂的医士也没有过于惊讶。 皇帝又再详细问荆裂的状况。不过即使不问,单是看见他胸口仍然插着箭桿,就知道他没有脱离危机。 「他有醒来吗?」朱厚照又问。 「禀告陛下,伤者的脸偶然会有所动作,眼皮似乎也曾微微张启。」御医急忙回答:「可是这样是否即神智有所恢復,臣下等也难以判断。大多时候伤者还是昏睡。」 ——御医没有完全披露的是:他们担心这些脸部的活动反应,也许是胸中箭头已经开始滋生血毒,流渗到心脉而产生的痛楚造成…… 皇帝走到荆裂床边坐下,默默看着他良久。不管是医士和护卫都暗里称奇:他们从来没见过陛下如此关心一个人,并且如此耐心。 「动了!」皇帝这时轻唿,指着荆裂的脸。医士们赶上前察看。只见荆裂眉心和鼻樑间,确实好像微微地皱起。眼睛也似乎张开极细的一线。这还不足以判断他是否清醒,但却足够令皇帝兴奋起来。 他捉着荆裂的手,瞧着那似阖似闭的眼睑,激动地说:「你要活过来!要快点復原!朕已经答应姚莲舟,安排你跟他在紫禁皇城决斗!在最大的擂台上,击败最强的武当掌门——那是你平生的心愿吧?那将是天下人都想目睹的一战,定当名留千古!你不可以让朕遗憾!朕命令你不能死!」 然而朱厚照没能感觉荆裂的指掌有任何力量。那张脸仍然处于难辨清醒昏睡的微妙状态。皇帝无法知道,自己这些说话荆裂有没有听见半个字。 站在皇帝身后的医士们都没有作声。他们全都知道,荆裂胸口箭伤四周的肌肤已经开始呈现轻微的灰黑。主诊的老御医已然决定:再想不到其他更有把握的可行疗法,三天之后他们就要尝试强行将箭拔出。目睹皇帝如此关心重视荆裂,他们心里只能暗暗祈求好运。 ◇◇◇◇ 那条矮胖的身影,站在一队身材高大的镖师之间,头顶只及众人胸口,彷彿被人丛包围淹没。 而这正是此人的希望。 他稍稍抬高头上那顶有点破旧的竹笠,一双大眼睛向前方眺望。排队进入南京城聚宝门的人龙还是很长。而他们这支挂着「应」字镖旗的人马就在中央,前面至少也有过百人,行进甚慢。 人龙又移动了。胖子垂头,粗胖的指头握着腰间刀柄,向前跟着走。那柄腰刀太长,胖子挂在左边腰带上,鞘尾几乎都拖到地上,令他走路的模样很可笑。这胖子平生用过的刀不少,但没有一柄像这么大。这种砍人的刀,他从来不用。 ——他手上的刀锋,只用来救人。 神医严有佛其实三天之前就到了南京城外围,但一直无法进入——他可不能指着鼻子,说自己是来救治荆裂的,就大剌剌地通过卫兵的关卡。 荆裂出事之际,严有佛正身在常州府江阴。王守仁派人广传的信息,大约在两天后到达那里,当地专营河运的金木帮找到了他,并告知他那个来自南京的消息。 「这像伙,好不容易治好他,又再弄坏身体了吗?这些武人,真是麻烦……」严有佛嘴巴这么说,其实匆匆就收拾医具,登上金木帮的货船兼程赶到了南京。 可是他也没想到,南京城外竟变得这么混乱。许多闻风而至的江湖人都停留在城外,等待进入的机会,里面混杂了各式人等,令守护着当今天子的禁卫军甚是紧张,严限出入城门者。 无法进城之际,严有佛也要谨慎地保持身份隐秘。聚在城外的人三山五岳,而且全部都知道严有佛非常重要。无人能够保证,没有亡命之徒会乘机劫持他索要赎金。 「找八卦门弟子。」严有佛进退维谷之间,向护送他的金木帮徒众如此吩咐:「此外别向任何人透露我的事。」 十分幸运,金木帮徒众在两天之后就找到一位八卦门人。他是徽州总馆的「内弟子」游一明,被掌门师父尹英峰派来南京打听荆裂的情况。他当年曾随尹英峰去湖南帮助「破门六剑」,与严有佛见过面,因此严有佛一听到金木帮员回报这个名字,就知道可以信任。 这游一明已然年过四十,行事缜密又干练,江湖歷练丰富,尹英峰才会将这任务派给他。他一到南京看见城门被封状况,就已在考量如何进出。他想到师父与南京城里的「应运镖行」总镖头程森有交情,于是去了江宁的镖行分所,找到那里的掌柜道明来意。「应运镖行」过去有两次押镖经过安徽的绿林匪盗地盘,对方不卖账开路,结果都是靠徽州八卦门出面才得以顺利通过,这份大恩情,那镖行分所的掌柜自然甚清楚,一听到游一明拜託,二话不说就派人去南京通知程总镖头,程森即遣手下镖师与游一明取得连繫,预备随时照应。 在跟严有佛见面时,游一明表明随时都能够安排他混入「应运镖行」的队伍,把他送进南京。 「荆大侠每一刻都可能没命。」游一明向严有佛说:「我们尽快动身。」于是第二天他们就到了这城门外。 ——王守仁的传信,虽然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大混乱,但同样亦因为有他号召,驱使各方出力,才能够把严有佛火速送到南京城来。 那条人龙又在移动。严有佛看见,几乎大半的人都被卫兵拒诸门外,不得而入。他不禁感到有些紧张。 ——我最讨厌跟官府朝廷打交道…… 这时明明是寒冬,严有佛藏在竹笠底下的额头,却冒着一颗颗豆大汗珠,旁边的镖师看见了都感到有些意外:这位不是常常把江湖一方霸者的生命操之在手的神医吗?怎么连进城门关卡都紧张成这样?…… 「大夫,不用担心啦。」负责带队的镖头笑着说。「『应运镖行,的镖旗,必定通得过南京城门。」 一起扮成镖师的游一明,也拍拍严有佛的肩头。 严有佛只是觉得麻烦极了。他恨不把这身衣服和腰刀马上都扯下来丢掉。 「要我受这样的苦……荆裂你这小子,最好不要死掉。」 ◇◇◇◇ 那位镖头没说错。严有佛在镖队掩饰下,未受什么查问就进了聚宝门。「应运镖行」总镖头程森早待在城内迎接,他预先已透过相熟的官吏通知王守仁,这时二话不说就将严有佛送往皇城的内城墙前,再由王守仁派出的部属接引,带到内城的王大人住处。 这些天以来,王守仁没有一夜安眠。此刻知道神医严有佛终于到来,他急忙亲自出到厅堂,上前紧握严有佛那双胖手。 「严大夫,有劳了。」 眼前恳切地拜託自己的,正是功盖天下的王阳明。严有佛平日即使面对1派掌门或是江湖豪雄,从来不假辞色,此刻亦不禁肃然向王守仁行礼,恭敬说:「严某必尽绵力。」 然而把严有佛成功弄进来南京,不代表也就能将他送入皇宫看荆裂。这才是最困难的一关。 王守仁本来想再次请张永帮忙,直接向圣上进言,可是被张永断然拒绝了。 「天下最顶尖的太医都在治疗荆裂了。突然推荐一个江湖郎中来插手,万一荆裂马上死掉,这个责任岂非由我张永背上?」当然反过来说,如果治好了荆裂,张永就能在皇上跟前领功。可是他深知荆裂的伤势有多严重,还是不愿冒这个险——毕竟张永久在官场打滚,深明少作少错胜于贪功冒进这道理。 明明严有佛与荆裂就只相隔一道宫城城墙,王守仁却苦思不出办法。时间点滴过去,不只荆裂的危机越来越深重,王守仁迟迟不起行回南昌赴任也甚不利——他闻知江彬等又准备在陛下跟前指控他抗旨,说不定更会将近日南京城外的骚动亦算在他头上,再次诬陷王守仁图谋不轨。 王守仁却在这时收到快报,令事情露出曙光。 有人从南昌到来了。 ◇◇◇◇ 虎玲兰走进「文华殿」书房的每一步,都紧张得像踩在尖刀口上。 躺在她臂上的儿子,此刻竟是出奇地安静,不似在那漫长又赶急的旅程上般经常哭喊。虎玲兰知道,让这么一个初生婴孩长途颠簸不是好事。可是她没有选择。 如今母子俩终于到达终点。 ——你爹就在前面了。 因为要进入皇宫,虎玲兰置换了干净整齐的汉人妇女衣裳,洗脱了刚赶抵南京的一身风尘。他们为了避开大江上更多关卡,于是放弃乘船,雇了车马从陆路到来。虎玲兰知道这会令儿子更辛苦,但她有信心,自己与荆裂的孩儿必然非比寻常地强壮。 ——毕竟你还在母亲肚里,就跟着我们一起上战场啊…… 「文华殿」走廊上两边都加派了禁卫,密切看着由十二名同僚押送的虎玲兰、练飞虹和严有佛经过。此际虎玲兰当然未带任何兵刃。可是这些禁卫不知道,眼前这个高壮的妇人,要就地夺走他们的刀枪,再把在场众兵屠杀,其实易如反掌——就算一只手抱着孩儿。 练飞虹入了宫连柺杖都不许带,只能拖着脚步跟随在虎玲兰身后。他跟着到来的作用,其实是降低禁卫的警戒心,令对方不会严格查验严有佛的身份。果然,当守着宫门的卫兵得知,此来的是荆裂妻儿及「家中两老」时,他们仔细查看过练飞虹和严有佛,确定他们的年纪并非伪装,也就放他们进去。 此举是否算欺君犯上,王守仁和张永都不能完全说准。张永昨日向圣上禀告时,只告诉陛下荆裂有家小到了南京来,皇帝一听就马上下旨准许他们进宫来见荆裂,并没有仔细问过包括哪些人。 ——我只向陛下报告,又未请求什么,更没说过没有其他人陪着来啊……这应该不算欺瞒陛下吧?…… 张永其实有点心虚,所以一直这样跟自己说。他想,反正自己又没提及过严有佛,要是出了事,亦只是禁卫查验不力的责任,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御医原定昨天就要为荆裂强行割肉拔箭,但被皇帝的命令及时阻止。既然有亲人要来见荆裂,他们就将拔箭之举延迟至第二天,先让荆裂的妻小见他一面——也许是最后一面…… 虎玲兰等人终于踏入那个充作病室的书房。到处飘溢着浓烈的药味。严有佛一嗅就知道,全是最昂贵的上等药材煎调出的气味。 严有佛自从踏入宫城后,前后左右一直被卫兵严密看守,紧张得唿吸困难,那双大眼睛惶恐地转来转去,戒备着身边的一切?只有此刻嗅到药香后,严有佛才像蓦然被拉回自己的世界里,双手和两腿再无颤震。他用力地吸着,点了点头。 ——总算是宫廷的医师。用药还算不差…… 虎玲兰抱着儿子,继续走向那张被众医士包围的床。她终于看见仍陷在昏迷里的丈夫,还有他胸口上突出的那根弩箭。他那张静止的脸似乎已泛着淡灰。 虎玲兰从未见过荆裂如此无助。看着那支箭,她压抑了许多天的怒火此刻冒升填塞到胸中,好像快要从眼睛里爆发出来。 她恨不得将那个把荆裂害成这样的明国皇帝,跟他的所有禁卫,碎尸万段。 练飞虹感受到虎玲兰的盛怒。他看见荆裂这模样,何尝不感悲愤? ——荆裂千辛万苦锻炼出一副这样的躯体,难道就要这么被糟蹋of…… 飞虹先生却知道,现在才是最需要忍耐的时候。这座华丽宫室,就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他轻轻按住虎玲兰一边手臂,无声地安抚着她。看见练飞虹的眼神,虎玲兰知道自己必定要克制。她以吐纳功强行令自己的情绪平復下来。 「孩子……」她将儿子凑近荆裂:「这就是你爹。看得见吗?」 婴孩彷彿真的听得懂母亲的说话,侧着头定定地看着荆裂的脸,似乎真的在仔细辨认陌生的父亲。 严有佛却不再理会任何人,迳自上前,揭开盖着荆裂胸口的白布。 「你这是干什么?不可乱动!」一名年轻的助理医士斥喝。三个主理御医这时都不在病房里——他们都不想承受荆裂家人的质问——只留下助手来代为解笞。 严有佛当然不需要他们解答什么。他只略看了箭伤几眼,就哈哈笑起来。 「小子,有你的,连这样都挡下来!」严有佛说。医士们本想把他强行拉开,并将箭伤重新盖上,却听见严有佛竟然马上就说出荆裂以肉身挡箭这奇行,众人一时都愣住了。 严有佛又检视一下荆裂的伤口和脸庞颜色,然后淡淡说:「再不取箭,两天之后,没救。」 就连上司也没敢这样断言荆裂的命数。医士们听了又是大奇。 「可是那胸口的筋肉割不下去——」一个医士回应,但被严有佛不耐烦地打断:「我知道啦……有没有针?」 「你要干什么?」在旁看守的卫兵向严有佛斥喝,其中数人已把手掌搭上刀柄。 虎玲兰迅速转身面向他们。她手里仍然抱着儿子,另一只垂着的手空空如也。但卫兵们看见她的容姿和眼神,一时都被镇住。 ——不要碍着。不要踏前半步。 他们彷彿从虎玲兰的姿态收到这样的指令。没有一个人敢移动脚步。 突然出现这状况,那十几个医士全都惊呆了。严有佛再次伸手催促:「针呢?」 这些医官毕竟都已在此道浸淫多年,遇上其他有经验的医者,自能感受彼此的特殊气质,这就跟武者能互相确认无异。而严有佛此刻透现的自信,远远在这群宫廷医士之上。其中一人急急从箱里取出一套数十根大小长短不同的银针,递给严有佛。 严有佛细细查看银针的手工,才满意地点点头。另一名医士又取来了油灯。严有佛轻轻用指头抚摸荆裂胸口那些紧缩的筋肌,再次确定了状况,也就用灯火灸过的银针刺入荆裂肩颈之间。 众医士只见严有佛那些圆胖的手指竟是异常灵巧,施针又准又快,不一会已在荆裂的颈项、双肩和两肋处刺了廿多针。完成之后他再次按按荆裂胸口,检查一下筋肌的变化。 「好。接下来这一针最重要。你们把他翻成侧卧。」严有佛下令说。「要小心,不能动到箭桿。」 医士们面面相觑。这可不是说笑——万一翻动时令箭尖加深插入,伤及心脉,荆裂很可能马上毙命。 「还等什么?时机快过了!」严有佛催着,同时心里在默默计算人体经脉在这时辰的气血流动。 到此已是骑虎难下,医士们只好信任他,七手八脚把荆裂的身体翻侧到一边,露出背项来。有两个医士负贵轻轻地托着胸口箭桿,以防因移动令箭尖在内里造成新伤。 严有佛这次选取了最粗最长的一根银针,密切盯着荆裂背项的肌理分佈。他那双大眼彷彿能够透视人体内的经脉。 他以有如伸手指物般的轻松动作,左手一下将银针刺进了瞄准的那点。他并伸出右手来,沿着荆裂的嵴椎用力地按摩,似在将内里血气推过每一节,同时左手三指拈着针头在轻柔地转动。严有佛双手同时做着这两个截然不同又技巧细腻的动作,犹如一心二用但又互相配合。在众医士眼中简直是一场前所未闻的医术表演。 经过好一轮后,严有佛迅速将那长针拔出,双手都收了回来。他长长吁了 一口气,用衣袖抹抹额上汗珠。 「把他放下来。」严有佛说。「可以割开了。」 医士们露着难以置信又有点无措的神情。严有佛再次显得厌烦。 「没有人敢吗?好,把刀给我。」 严有佛接过医士递来用火灸过刃口的小刀,趋近荆裂的箭伤处。众医士也都引颈观望。可是他们还没看清发生什么,已见严有佛离开了荆裂。 他手里拿着一根尖镞已然发銹的弩箭。 虎玲兰看见严有佛手中箭,无法自制地流泪。 医士们纷纷上前,有的检查荆裂的鼻息和脉搏,有的在为那胸创止血。那刚割开的伤口,流出的血量却远比他们预期少。严有佛这双快手,在他们眼中实在是神技。 严有佛把箭放在旁边桌上。他看看那些忙乱中的医士一眼,就回头向那些禁卫说:「刚才发生的事,你们也不想被圣上查问吧?这箭就当是太医们取下来的好了。趁着还没有其他人进来,赶快送我们出宫吧。」 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刚才袖手旁观让严有佛动手医治,若被上司甚至皇帝得知,大有可能被追究问罪。严有佛说的已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们马上一起点点头,将房门打开来。 临行前虎玲兰回头再看荆裂一眼,同时急切地问严有佛:「他……真的能活吗?」 「除了老天爷,谁也无法说哪个人必定活得下去。」严有佛微笑:「不过依我看,你以后要更辛苦了。要照顾一大一小两只猴子啊。」 第218章 第四章 谲变 在启程返回江西前一天,王守仁终于获许进宫探访荆裂。 荆裂一介布衣武夫,所受的礼遇可说古今未有。南京虽只是陪都,宫城仍是象徵天下权柄的禁地,更何况目前就有当今天子坐镇,俨然成为此刻实际的皇都所在。身无任何文武官职,而且不久前仍是朝廷钦犯的荆裂,却竟破格获留在「文华殿」继续养伤——即使已被移转到殿后西南角一个较小的书房——可说违反了一切礼节。 但既然连任性的皇帝本人,在京师时也是长住西苑「豹房」,这相比之下只算小事。随驾南来的两位大学士蒋冕和梁储也就没有强烈反对。 王守仁在禁卫带领下进了「文华殿」,穿过重重廊道,终于走到荆裂的房间。 自从当天在「武英殿」一同面圣后分别了,至今已经过去两个月。王守仁心里始终怀着歉疚:他感觉是自己将荆裂带来这张虎口的。即使接见「破门六剑」其实是圣上的旨令,也无减王守仁心里自贵。 再次看见荆裂的一刻,他这股内疚就更深了。 即使荆裂穿着宽阔的衣袍,任何认识他的人一眼就看出他消瘦了至少二、三十斤。那张凹陷的脸,完全不属于王守仁过去熟悉的那位勐士。这时的荆裂,远比当年从青原山摔下、险死还生回到庐陵时还要糟糕。 荆裂一见王守仁到来,就想从床上坐起行礼。王守仁及床边两名医士也都阻止了他——荆裂摆脱死亡危机并且甦醒,至今过了还不足一个月,身体上的箭伤只是仅仅癒合而已,几处被箭镞撕裂的肌肉也都还没有完全重生连接起来。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具勉强修补好的玩偶,稍微过于用力活动都可能再次破裂。 「你好好躺着。」王守仁走到床边,轻轻拍着荆裂的肩头安慰。 不论是医士还是卫兵,也都用奇怪的神情看着荆裂和王大人。王守仁不明所以。 原来这个月间,皇帝曾经多次来探望荆裂,这些医士及卫兵也曾在场。荆裂见了陛下,从无一次如刚才般尝试起来,躺在病床上时更是神态自若,彷彿朱厚照只是个来探病的寻常朋友。 ——荆裂对着王阳明,比对着当今大明天子还要尊敬。 「大人。」荆裂说着,那声音完全不似往昔洪亮,唿息显得有点困难。他心胸的箭口毕竟不浅,加上四周筋肌曾长期失控地紧缩,所造成的伤害还未十足消退,胸腔运气唿吸的能力因之大减;而箭镞长埋肉里产生的血毒曾经感染脏腑,如今虽然已逐步清除,内脏的气血机能却仍疲弱,也未知道有没有长久的后患。 看见荆裂变成这副模样,王守仁哽咽着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他才恢復,开口说:「荆侠士,明日我就要返南昌了。还有太多事情等着我善后。请见谅。」 荆裂微笑摇了摇头。 「我今早已先跟尊夫人、练老爷及童女侠道别了。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拜託张公公及我在南京的旧同僚照顾他们……张公公也是忠诚之人,可以信赖。」 这里仍有旁人,王守仁当然不可详说对张永的观感。他深知曾为「八虎」之一的张永,争权逐利之心不小,不过大抵还是忠于朝廷与陛下,亦从未失大节。不论是当年诛杀刘瑾,还是之前为王守仁化解危机,皆可见这宦官心存大义。放眼目前南京城里皇帝身边群臣,就只有此人值得托付。 「只是还有燕少侠……」王守仁又继续说:「我还是没有找到办法。实在太委屈他了……」 荆裂点点头表示谅解,然后轻轻说:「交给我。我会与燕横一起离开。一定。」 他虽是唿息柔弱,但这句话听在王守仁耳里,还是充满豪气。 ——能够认识这些侠客,真是守仁毕生幸运。 王守仁退了半步,向着荆裂恭敬地作揖。 「保重。王某与『破门六剑,诸侠,他日有缘再相见。」 ◇◇◇◇ 初春之夜仍然寒冷。这晚照进牢房的月光很淡,于是燕横点起了一盏油灯。 在牢房内本是禁绝灯火。可是燕横身份实在特殊,他虽是囚徒,却至今未冠任何罪名,因此名字也没写在囚册里。狱官都知道,这是由于圣上还未决定要如何处置他。由于这奇特的处境,加上皇帝亲口说过必要善待燕横,王守仁托人送入天牢给他的器物和吃食,都未受官僚拦阻。 一堆厚厚的冬衣都搁在牢房一角。燕横仍只穿一袭布袍,在牢室中央地上再次静静打坐。 几个狱卒在牢房栏栅外隔着十几尺处,好奇地窥视着这个奇特的囚人。 「又出现了!」其中一个狱卒悄悄低唿。 他们都看见,只穿一身薄衣的燕横,身体一动不动,肩上却慢慢冒起一阵薄薄的气雾。这就是他们等待的奇景。 渐渐那白雾更从燕横身体各处冒出来。若非一直就在看着,狱卒也许会错以为他的衣服被灯火烧着了。 他们无法想透:一个人像和尚道士般打坐着,连一根指头都没动过,为什么身躯会热得在寒冬中冒出这种雾气?在灯火映照下他们看得见,燕横的额头、脸颊及颈项上都有反光的汗珠。 他们并不知道:此刻的燕横,正在一个他们肉眼看不见的世界里,一次接一次跟敌人比斗,身体才会如此燃烧得烫热。 那个敌人,一身黑衣,只有独臂。 就像何自圣死后,叶辰渊仍不断在心里再次与他决斗;燕横这段日子,同样无数次以回忆中的叶辰渊当对手。 终于那雾气开始消散,燕横的心回来了现实。他睁开眼睛,像个刚刚溺水的人大口透着气,显得颇疲累。窥视他的狱卒互相看了一眼,也都无法理解燕横刚才做了什么。 ——能够理解的人,天下间本来就极少。 燕横刚才的锻炼,在现实里虽然只过了极短时间,但在他脑海里已然跟叶辰渊决战了十二次。并非每一次都像真实那样结束——燕横的心胸被叶辰渊的「离火剑」刺穿过五次。那既是因为燕横想从比斗中揣摩叶辰渊「冥鸢一击」的更多可能变化,因而多次错失了应对的最佳时机;也因为两人之间的胜负差距,本来就是这么小。 他当然早就感应到狱卒在偷看,只是他不在乎。燕横对这些人没有任何怨恨。他站了起来,拿起放在床边的布巾抹抹汗水,又从牢房角落的水桶掬了一瓢水喝下,身心渐渐放松下来。他双手负在背后,垂头看着牢房的土地来回踱步,心里不断在回想着刚才每一次「决斗」的细节,思考着每一回胜负分野的关键在何。 他这低头踱步的姿态,就像一个专心在斟酌字句的诗人,沉浸在一种无人能理解的美丽之中。 那牢房之于燕横,此刻彷彿并不存在。 长久失却自由之下,剑道成为了他保守心灵平静的唯一法门。 ——假如没有剑,我不知道自己此刻会变成怎样…… 燕横无法确知,自己还要被关在天牢多久,又或者有没有出去的一天。他只可以尽量令自己不去想。 目前他只晓得两件外面的事情:荆大哥已然活过来;童静就在南京。这都是王守仁送入来的信息。 「静……」 燕横即使再努力专注于剑道,它在一天里能够佔据他心灵的时光,始终就只得这么多。此际他的身心有些疲倦,那道将自己与现实隔绝的墙壁也就渐渐变薄。童静的脸,就像个梦般轻潜进他的脑海。 随之而来是难以抑止的心痛。尤其当燕横想到,自己是因为另一个女人而与童静分隔,就更感觉对不起她。 他停止了踱步。偷看的狱卒也早散去。燕横就在宁静和孤独中,慢慢坐在床边。 ——不行……燕横,不可以下沉…… 燕横挣扎着,感到每一口唿吸都那么辛苦。 他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困难的战门。 ◇◇◇◇ 同一片淡月,也在照着童静。 黑夜下的庭院中,那娇小的身影如在跳着神秘的舞蹈。手里反映成青蓝色的「迅蜂剑」,并未如往常般发出震鸣,只因童静舞剑的动作甚为缓慢。那刃光运行的轨迹,全是一道道不同形状的圆弧,时如平空流过的河水,时像一条潜行的银蛇。童静身随剑动,刃锋在她身周上下八方流动,彷彿不费半点气力。 这是燕横教给她的青城派第三套剑法「水云剑」,属于柔剑,常以慢练来修正身体动作和出剑轨迹的协调,以弧形运行为主的剑招,亦主要是锻炼防守。不过这套剑落到童静手上后,这两年有了不同的演译。童静自从吸收过武当的「追形截脉」和崆峒的「花法」后,突显出她的剑路较擅长截击抢险多于防御抵抗,故此当她练这「水云剑」时,那些圚弧的守招里,每一记都藏有三分变化突击的意识,只要腕臂发力稍变,原本像行云流水的剑刃,随时能够突然化为锐角出击。 童静融会了这些年所学的剑技及实战的体验,将这套「水云剑」变成了专属自己的东西。 ——而这是从「剑士」到「剑豪」必经的道路。 在庭院一侧,练飞虹坐在石凳上观看着她。身体严重衰退的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这双眼睛仍然视力完好,即使在如此黑夜中,还能够看清童静的每一动作。 童静的剑法这时开始变化。原本平均而柔和的运剑节奏,换成了快慢交错的拍子。有时甚至会突然全身凝定下来,瞬间又再发动。人与剑不断在制造着节拍的错乱,看似混乱而随意,其实每一动静都计算着如何操控敌人的反应。这是崆峒派的「二十六繁影剑」。 练飞虹看着童静舞起他亲授的崆峒剑法,身体里的血脉禁不住热起来,这是他自从失去武力之后久未有的沸腾感觉。这套「繁影剑」里包含了「半手一心」及崆峒派其他各种以节奏时机、距离微差、虚招、引诱等欺诈技巧迷惑敌人的心法。 练飞虹不禁回想,最初在庐陵教导童静「半手一心」,已经是几乎七年前的事了,那是童静第一次主动向他求教;今天童静却已将这套剑法发挥至如此境地,练飞虹很多年没见过有门人打得出这样的「二十六繁影剑」——最后一次也许已是三十年前,那剑手是仍然年轻的师妹蔡先娇。而现在的童静却更凌驾其上。 与先前的「水云剑」不同,此刻童静手上剑光忽隐忽现,诡秘难测;身姿有时好像陷入了停滞的败象,却原来只是故意卖出空隙诱敌来攻,早就暗藏反击之策。 练飞虹却留意到,童静其中几招,预备反击的剑势与他所教的「繁影剑」有所不同。再多看一会他便明瞭:那是童静混入了「武当形剑·追形截脉」直接截击的剑意,相比「繁影剑」原本设定的反击,又更高超了一重。 ——她正在依据自己的长处去裁剪所学。这是受到荆裂的武道哲学启发:每个人是形状各有差异的容器,如果要圆满地盛载,就要将所学的东西化为水。 练飞虹的眼睛湿润了。童静正在做的,就是他往昔错过了的事。 而这证明了,当年练飞虹在西安断定童静拥有超凡天赋,眼光实在无比准确。 ——这也许才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 「迅蜂剑」格外幼小的尖刃,因为剑招运行加速而开始生起鸣音。童静的剑招间歇地快起来。她的步法越踏越大,在庭院中央广阔的空地四方游走,来回迎击看不见的无数敌人。 当燕横困身于狭小的牢室里,在想像中与宿敌争战同时,童静则自由地在这无际夜空下,尽情展开光影的舞蹈。 童静的剑速不断提升。她开始喘着气,身体也像燕横一样冒烟。剑锋的鸣声更尖锐。 她的神情无喜无悲。就像人生中只剩下剑。 练飞虹感受到童静此刻的精神状态,大为意外。燕横被囚,生死难料,练飞虹以为这必令童静剑路大乱。但眼前所见,似乎这一劫令她更能专注心神,似乎正因为看透了世事的无常,而能够做到捨生忘死。 就连过去对于心灵失控的恐惧,童静也全抛却了。她在黑夜中的形影突然重新凝聚。吐气发声下,童静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 把一切都放开。 「迅蜂剑」像短暂消失了形体。下一瞬练飞虹已经看见童静完成的剑招。 是燕横最初教她的「星追月」。 极简单的刺剑。看在练飞虹眼里,却绝对不寻常。刚才童静由发招到完成之间,有极度短暂的时刻,练飞虹完全看不见。那感觉就好像时间的流动突然出了错,那时刻被抽去消失了一样。 练飞虹当然知道这只是错觉,现实不可能发生。唯一的解释就是:剑速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过去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速度。那是荆裂的「浪花斩铁势」发劲至最顶点时的刀速。 ——这一剑,就是童静在船上击杀韩山虎的「曜炫之剑」。 此刻童静停了下来,仍然维持着「星追月」出尽的姿势。「迅蜂剑」余音未止。她大力地喘着气,眼睛盯着剑尖前的虚空,就像已把所有的精气神消耗在这一击上,再也无法继续练下去。 映着淡淡月光的「迅蜂剑」下一刻呛啷掉落到地上。童静似乎连手指也失去了握剑的力量。 练飞虹仍陷在无比震惊中。当天在赣江上与韩山虎之战到底发生过什么,童静只详细告诉过燕横,练飞虹只知大概。现在他终于亲眼目睹了击杀韩山虎的剑招。 ——这快剑,她到底已经操控到什么程度?能够随心发出吗?……假如做得到,童静马上能够跻身当世顶尖剑客的行列。 童静娇小的身躯,乏力地在原地跪倒,垂头用双手支撑在地上,身体不住颤抖。练飞虹勉力走上前,强忍着膝盖关节的痛楚,半跪在童静面前察看她的状态。 「你没事吧?」 童静仰头,脸上是两行泉涌的泪水。 「我……好孤独。要是燕横永远也回不来,我要怎么办?」 她从刚才运剑潇洒自如的剑士,眨眼变得柔弱无助。她扑前搂着练飞虹,埋头在他肩上苦苦哭泣。 练飞虹轻轻拍着童静的背项。 这一刻,长悬在他头上那片乌云消失无踪。他再也找不到结束生命的理由。 「不管以后如何,师父会继续陪着你。」他以温柔的声音说。「直至最后。」 ◇◇◇◇ 在南京「五军都督府」之内辟有一个露天的讲武教习场,地方虽不及皇帝在京师的「豹房」教场般广大,但军械设备齐集,土地平整打理得甚佳,可供大约步兵百人或骑兵三十匹同时操练。不过自从太宗皇帝迁都之后,南京「都督府」再无实际统率禁军的功用,只余下地方囤驻军,这座教习场也极少使用。 这天武场四边团团包围着两歷站岗的士兵,皆是「威武团练营」的边军精锐,一个个全副披挂,静静地站立,全部都看着场中央一个人挥舞战刀。 「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朱寿」——也就是皇帝朱厚照,在春暖天气之下赤着上身,下面只穿一条绣有龙虎相争精緻图案的黑绸裤,足蹬一双鹿皮软靴,在沙土上来回踏着大步。叱喝吐气之间,他双手挥动着饰满了华丽黄金雕刻的长砍刀,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去斩破空气。 他在阳光之下舞着刀招,挥洒着汗水,心里响起应州战场上交叠的炮音与马蹄声。那是他毕生难忘的记忆。混乱里既害怕又亢奋的心情。交战中浑忘一切的狂热。手刃敌兵瞬间脑袋一片空白的感觉。胜利后身体里每一根血管的扩张……天下间没有其他任何事,能够给他这样的冲击。 经过那一次朱厚照才明白,何以歷史上许多霸主,一生都埋首于东征西讨,不能自拔,直至眼前无路,或是人生提早终结。 ——可是朕却没能生在那种时代…… 在「应州大捷」尝试过亲斩敌人、从战场前线生还的成就感之后,皇帝就一直没有停止练武。他今年虽已二十八岁,但此刻在烈日之下激烈活动的身躯依然精瘦结实,与他刚成年时没有多大差别。这得归功于他长期维持练武的习惯——即使一个月里最多练习七、八次,并不算很勤勉——令他这副纵情酒色的身体,看来还没有明显的衰退。 ——然而御医近年却在为皇帝的健康忧心:陛下爱好武事狩猎,本来是好事,可是他日常纵慾过度,加上本身心性就活跃如奔马,每天睡眠不长,底子长期虚耗之下,仍然作激烈的操练,又频密行猎远征,这反而会亏损内腑,表面上筋肌精实,却形成外强中干。御医们已多次向圣上进谏,劝其节欲养生,可是皇帝自觉精力充沛,又不断受江彬等进献新鲜美女及玩意所诱,始终未把御医的话放在心里。 这时他再次使出当天斩杀鞑靼兵官的那招闪身反击,百链精钢打制的砍刀,锋刃以巧妙而直接的轨迹划出,围观的「团练营」卫士全都看得瞪眼。他们虽然并非武林高手,但亦是战斗的行家,一见这刀招就看出其中不寻常处,众人俱讶异于皇帝的刀法造诣。 「这是武当剑法吧?」 一把声音在教习场东侧响起来,正是荆裂。只见他裹着一件棉袍,坐在一张竹椅上,脸颊仍然略瘦,却已比先前恢復了血气。 朱厚照一听勐地点头。 「你一眼就看出来!」他得意地笑着,反手收刀,走往荆裂那边。太监马上递上布巾给皇帝抹汗。朱厚照略抹了几下就将布巾抛回去,又拒绝另一太监递来的衣袍,仍然赤着半身走近荆裂。 荆裂面对着圣上依然坐着不动,看来极度无礼。但这是陛下亲自准许的,旁人也就无话可说。 「你怎么看朕这一刀?」朱厚照笑问。 荆裂略想了想,回答:「可以更好。」 这句话令四周卫士和太监都震惊,只因实在太过冒犯。 「哦?你的意思是武当剑法不够好?还是朕学得不够好?」朱厚照扬眉,但并没显得生气。 「都不是。」荆裂说。「我的意思是:一招剑法学的人有很多,陛下只是其中一个;要将那一招练到极致,每一个人都要依照自我的优劣习性去反覆琢磨,直至它变成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招式。陛下也无法例外。」 朱厚照听了荆裂讲出这番武学心得,极是兴奋,连忙又问:「那你看朕应该怎样改变?给朕看看。」说着竟就把自己的御用战刀递给荆裂。 荆裂接住刀柄时,教习场所有人立时紧张起来,只有皇帝一人满不在乎。他与荆裂此际距离甚近,荆裂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刀尖刺入皇帝的心脏。 这战刀的柄头和护手虽然镶满了华丽不实的铸饰,沿着刃背又镶有两行黄金雕花纹,但刀本身确非凡品,钢材冶链和刃锋淬磨,都经禁军器械厂里顶尖刀匠之手,重量平衡也计算甚准,荆裂在手中拈一拈,甚感称手。 他向一名「团练营」战士招了招手。在皇帝点头后,那士兵走到了荆裂跟前。 荆裂身体仍然极虚弱,甚至不能久站,所以才一直坐在竹椅上。他盯着面前的士兵,双手举起刀来搁在右肩,令对方一阵紧张。 「刚才陛下的斩法是这样。」荆裂说着,缓缓把战刀递出,直至那士兵的头项前三寸停止。那动作慢得根本不能算是砍斩,但朱厚照看见,刀刃移动的轨道,确实完全模仿他刚才那一击,分毫不差。 「而我观察了陛下的发力习惯,还有身材筋肌分佈,认为陛下应该试试这样斩。」荆裂说着,把刀收回肩上,又再次以缓慢的手法将战刀挥出,同样在士兵的头顶前停下。 众多卫士完全看不出,荆裂这前后两次出刀,到底有什么分别。然而皇帝一见却马上击掌,兴奋地唿叫:「妙!妙!」说着就将荆裂手里战刀取回,在空中不断比划。 荆裂默默看着好像找到了什么新玩意的皇帝。 ——他其实有习武的天赋……不过以他出身,是不可能成为高手的。朱厚照得到荆裂指点,不断将那微细调整过的新斩法在教习场上演练。只是他新学不久,之前习惯了的身形步法,一时未能修改过来配合,仍是感觉出刀很不顺畅。他再斩了十几次,确定自己已经牢记这斩法,接下来只需再多加锻炼,也就大感满足,把刀抛给太监,回头说:「荆裂,真有你的。难怪姚莲舟这么看重你!」 一听这句话,荆裂心头不禁黯然。 本来只差一点点,他就能够与最期待的宿敌,在天下人注目的舞台上, 一决胜负。 ——可是如今,我连自己以后能够恢復多少成功力也无法知道…… 但荆裂又想,这并非眼前最重要的事。他看见皇帝此刻心情极佳,也就把那事提出来。 「陛下,都已过了这么久……可以把燕横放出来了吗?」 从荆裂浴血受伤至今已过去四个多月。燕横仍然被囚禁在天牢之内。朱厚照一听见燕横的名字,虽未至于愠怒,但明显心里不快,看来很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皇帝一直沉默着不回答,荆裂也不敢催迫。他虽然桀傲不驯,又知道皇帝对自己大为爱惜,但此事关乎燕横生死,他深知绝不可以莽撞。 ——至少到今天,皇帝还未给燕横冠上任何罪状。我必得小心,不可把事情推到更坏的地步…… 这段日子荆裂获许经常与妻儿、练飞虹及童静见面,但皇帝执意要他留在皇宫「文华殿」居住,好接受御医继续看顾料理。荆裂并无违抗,宁可与妻儿分隔,为的亦正是要解救燕横。 朱厚照经过歼灭武当一事,对武人总是多了一点宽容。他没有怪荆裂,只说:「那件事,朕再想想。」 这已经算是个进展。燕横长期处在刀俎上,虽然令荆裂忧心如焚,但此际他只能默默向皇帝低头致谢。 「什么都别说,现在你要专心休养,尽快康復!」朱厚照上前,就像朋友般拍拍荆裂的肩头。「朕会继续留在应天府,等待你痊癒。之后朕就带你回京师,安排决斗之事!」 他笑着仰起头,看着天上缓缓飘过的白云。 「在紫禁皇城,主持荆裂与姚莲舟旷古绝今的一战,就是朕此刻的梦想。」 ◇◇◇◇ 这一天江彬并未住在南京皇城那豪华的临时宅邸中,而是留在城外「威武团练营」的将军帐篷里。 在勇勐的亲兵包围之下,江彬总是格外有自信和安全感。 他一人独坐营帐中,摒退了所有卫士,自斟自饮着美酒。这酒与皇帝享用的是同一等级。在他面前的木几上,一个大锦盒放在酒壶旁边。江彬一手拿着酒杯,另一手放于锦盒上,手指在不安地弹动。 他数天前仔细听了「团练营」亲信的密告,描述最近皇帝与荆裂亲密交往的详情。这事情实在令江彬困扰不已。 「那个姓荆的傢伙,一直都在陛下面前大胆自称『我,,可是陛下全不介意。」亲信如此向江彬报告:「陛下竟然还说,圣驾依然留在南京,就是为了等那姓荆的復原……」 江彬听闻此语,心头极不舒服。侍奉了朱厚照这许多年,他可从未得过陛下如此真切又亲厚的关怀。 到了前曰,江彬本来又向皇帝献上了几个精挑的江南美女,可是陛下竟然看也不看,就将女人赶到一边,只是兴奋地提着刀向江彬唿叫:「干儿子,来看我这刀招!」说着就马上再三在江彬面前演示那招从武当剑术变成的砍杀刀法。江彬由亲信口中早已得知,这刀招最近得到荆裂的指点而改良,令陛下非常得意。江彬一边看着皇帝舞刀并热烈击掌,心里却被阴霾笼罩。 一想到那情景,江彬又仰头干尽一杯。 这些年他已摸熟了皇帝的脾性,清楚判断得出陛下对于荆裂的喜爱,并非出于一时三刻的新鲜感。 ——我好不容易把钱宁斗倒了,又鼓动御驾亲征好将皇帝佔据……怎可以这么轻易又给其他人来分沾?…… 这段日子里,江彬其实一早已经担心:经过此次南征,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足以刺激皇帝的胃口。再多的酒食、美人、狩猎与行军也有厌腻的时候。近日江彬察觉到,朱厚照的性情确实发生微细的转变。假如皇帝玩了十几年真的厌了,回到北京之后到底会有什么新想法,并不是江彬所能预测。 而在这个关头上,荆裂得宠更成了江彬心里一根尖剌。江彬并不是担忧自己的地位短期内会被取代,而是害怕荆裂那股武人奋发求进的精神,会慢慢影响到皇帝。 ——如果他认真当政……到时我这宠臣要置于何地? 他再次回想钱宁被捕时说过的话。 ——只要一天仰仗着别人的喜爱而生存,一天我就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今日得到的一切,随时也可烟消云散。 ——我是不是应该趁着仍然身处高峰,去做一些事?…… 江彬的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好像里面传出一把声音,不断在向他劝说。 「皇帝离开了京师,一切都由你江彬掌握着。这样的机会,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有……」 「你再想想目前重驻在京师外围的亲兵,那更是不可多得的条件……」 当年江彬初得宠信,就说服了皇帝将边塞四镇的勇勐边军调入京师,与原来京军交换防务,名为提升京军的操练,实际当然是为了加强自己的控制。那「外四家」边军至今还在京师佈防,由江彬全盘统率,众将领得此破格提拔,对江彬这个大红人甚是忠诚。 此事至今仍有许多朝廷大臣不断上疏反对,请求还原。江彬也无法保证,哪天皇帝的心意转变,一道旨令就会把他这个优势消除。 「你已经没有更高处可以攀爬了……」锦盒里那把声音不断向他游说:「只有想办法不要掉下来……」 江彬的手掌用力按着那盒盖,好像要将这把诱惑的声音压下去。但最终他还是将盒子打开来了。 藏在锦盒里的,正是那部宁王府贿赂各朝廷官员的记录帐册。之前皇帝为了反驳他对王守仁的诬告,将这帐册拿出来向众宠臣展示,之后却随手放在行军的营帐里忘记了收起,江彬就趁机把它偷偷私藏。虽然也有近侍太监发现了江彬此举,但他们惧于江指挥使的滔天权威,无一人敢声张。 江彬放下酒杯,将那帐册拿出来随手翻动。上面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熟悉的名字,其中甚至包括朝廷里最高品阶的大臣。他们曾经收受宁王朱宸濠的贿赂,若是严谨过问起来,全都可视为佐逆的叛臣,罪皆足以问斩或流放。当然江彬知道,皇帝绝不会如此执行。 他瞄着那些翻过的名字。那把声音又在心里响起。 「这部帐册,在适当的时机,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利器……」 「江彬啊江彬,从前行军打仗,每天不也是拿性命来玩么?……好不容易爬到这个地位了,只差再打一仗呀……」 他睑上昔日的战创,都因为旺盛的血气而变得通红。双目闪着如狼的凶光。江彬彷彿又变回从前在塞外那个为了掠取战功,无视一切危险与纪律的亡命悍将。 他心里下了个决定。 ◇◇◇◇ 三个月后,大明天子朱厚照在江上乘船捕鱼,意外落水遇溺,被群臣救起后生了一场大病。 再过两个月,御驾南征的大军,启程回京。 第219章 第五章 还京 在皇帝大军班师回朝之前,南京还得再上演一场闹剧。 在城外的军营空地上,「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连同江彬许泰等南征将领,穿着一身戎服,带领着全副武装的近千名「威武团练营」军士,包围成一个圈阵。 然后一支重装百人卫队,将一个身戴铐缭的人,带到那战圈里,为他解除了桎梏,独留他在场中央。 穿着一身污损囚衣、披散鬚髮的朱宸濠,那模样相比战败之前就如衰老了十岁。原本雄健的身躯经过一年囚禁后变得甚瘦削,脸颊都凹陷下去,弯腰驼背地勉强站着,双眼惶恐扫视着包围他四周的大明精锐战士。 「可怜我……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给我当个庶民好了……」 朱宸濠喃喃自语,在军阵之中寻找求情的对象。可是久被囚在暗牢之内,饭食又不足,朱宸濠的双眼视力变得模煳,怎也无法在军士之间找到皇侄的身影。 其实朱厚照就在他跟前约五十步之外。皇帝的脸色比从前苍白,那袭华丽军服显得有点不称身。这天朱厚照没有披上沉重战甲,也未骑马,只是带着战刀坐在肩舆上,由四名强壮的军士合抬。 他从高俯视场中的皇叔。这本应该是他意气风发地接受朱宸濠求饶的时刻。可是现在朱厚照没有这样的心情。之前害病这么久,他至今都没有完全復原,那种虚弱感前所未有。自懂性以来朱厚照就精力旺盛过人,不知疲倦为何物,每一刻都急着去品尝人生所有的好东西。但如今那种精力好像被全夺走了,而他感受不到它有任何恢復的迹象。 ——难道……太医的警告成真了吗?…… 朱厚照此刻只想找一张大床躺下来。可是面前这个仪式还是得进行:将逆首朱宸濠放了,再亲自带兵擒下。只有这样才可以把平息叛乱的军功,归在他及南征将领名下。 皇帝勐烈咳嗽了一会,然后向旁边骑着马的江彬挥挥手。 「快……把事办完。」 江彬恭敬地领命。他看着朱厚照的病容,暗里大是得意。 在江彬号令下,一支带着长矛和盾牌的「团练营」精兵走入战圈中央,向朱宸濠接近。 朱宸濠恐惧得浑身颤抖。但他看见走来的士兵手里还提着铐缭,知道今天还不是自己毕命之期。 ——可是……还有分别吗?…… 他的手脚重新被戴上缭锁。 一场劳师动众而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擒贼」,就此完成。 朱厚照御驾亲征,至此圆满完成。他却无力去享受这「胜利」。 ◇◇◇◇ 自从皇帝溺水得病之后,荆裂再没有机会与陛下见上一面。 两个月后得知大军即将回师北京,荆裂他们本来存有厚望,以为燕横会就此释放。可是不久他们就接到张永公公派人来报:皇帝养病期间几乎完全对外隔绝,连张永也没有机会面圣,更别说请求把燕横放出来。 燕横的命运只可由皇帝一人定夺,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向他提及这事。结果是:狱官只能继续将燕横视作囚人,随军押送回北京,将来移到京城的天牢再等发落。 ——张永唯一能够做的,是确保押送犯人不是由江彬的军队负责,避免燕横途中遇害。 「把燕横抢回来!」 一听到这消息而怒吼的是虎玲兰。她的声音把旁边正扶着椅子学习站立的儿子,吓得全身一震,马上坐倒地上嚎哭起来。 虎玲兰却没有理会孩子,仍拿捏着拳头咬牙切齿,尽现萨摩女子的强悍气质。这件事已几乎令她失去丈夫。到如今几乎过了一年,他们「破门六剑」仍然被束缚在明国皇帝身边,虎玲兰那股愤怒压抑已久,此刻忍不住爆发。 「宫城里的铁牢我们也许攻打不进去;现在长途押送,就是救他的最好时机!」她又继续说。 「只凭我们两个吗?」 童静把虎玲兰的儿子从地上抱起来,轻拍着他背项抚慰。 听闻了燕横仍要被关禁并押上京师这消息,童静反而是最冷静的一个。 虎玲兰沉默下来。 假如是从前的「破门六剑」,要劫走燕横也许确有可能。但如今荆裂与练飞虹都失去了战斗能力,能动武的只剩她们两个女人。 「假如我俩都去了拼命……谁来照顾孩子?」童静又说。 虎玲兰更无法回话。有了孩子之后,她的顾虑确实远比从前多了。 「而且这也不是燕横的希望。」童静把孩子紧紧抱着,终于令他停止哭泣。「要是此生成为逃犯,他復兴青城派的梦想也就破灭了。」 「还有王大人。」练飞虹补充说。「抢劫天牢,是滔天大罪。王大人必定受牵连。」 他们知道眼前唯一可以做的,是跟随着大军上京城去。 三人也不犹豫,马上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南京。先前荆裂和燕横到来时寄放在王守仁船上的兵器,早就交还给「破门六剑」保管,他们将刀剑一一小心包里妥当准备带走。童静看着那青城派至宝「雌雄龙虎剑」,一时心潮汹涌。但她知道只可以坚强面对此事,也就用数层布帛仔细地将双剑包起来,心中默默祈求燕横早日能够再次握起它们。 出发之前荆裂再一次与妻儿见面。之后的路途上,他们也不知道有多少机会相见。荆裂为了求取面圣的机会,决心继续跟着皇帝的行列回京。与虎玲兰和幼小儿子分别,实是痛苦万分,但他没有选择。 在花园里拖着刚学步的儿子,荆裂重新燃起了復原身体的决心。 ——我要把一切传授给儿子。他是另一个我。 「我想到他要叫什么了。」荆裂抚着儿子的头髮向妻子说。 虎玲兰一直都在等着。孩子已快一岁了。还没有正式的名字。 「叫荆由。」荆裂说。「这个孩子,将来也要跟随自己的心,去寻找他的路途。」 虎玲兰听了,又想到在中土汉话里,「由」和她死去的弟弟又五郎的「又」声音相近。 她露出温暖的笑容,点点头。 ◇◇◇◇ 然而荆裂的希望落空了。 相比当日南下,皇帝大军此番回师北上,行进远为迅速。这当然是因为朱厚照已经无力再沿途停留游玩之故。 皇帝依然身体虚弱疲乏,跟溺水之前简直判若两人。随驾的三名御医对此并不太意外——他们先前都曾判断圣上外壮内虚,精气耗损过度;如今因为一场大病而急剧恶化,亦非怪事。 「可是,老师……圣上仍年富力强,就算是龙体内虚,经过这么久的调养,也没有一点好转,这似乎……」有比较年轻的医士提出疑问。但这看法马上遭三位御医斥责压下来。这说法等于暗示,皇座旁有人作出不轨的图谋。御医们深惧于江彬等宠臣的权势,这质疑的声音只要稍稍传入他们耳中,随时换来可怕的报復。 ——何况这些大臣都仗仰陛下宠幸,又何来谋害陛下的理由?…… 除非有更大的阴谋存在。大得御医们不敢去想。 行军途上,皇帝一直为亲卫「威武团练营」所包围,严格守护并控制了一切通传渠道。莫说是随同南下的大学士和文官,就连许泰、张忠、张永及魏彬这些平日的近身宠臣,全都无法见到圣上。「威武团练营」名义上乃由皇帝亲自督军,但人人皆知「副将」江彬才是实际的指挥。皇帝已暗中变成江彬私藏的宝物。 而全无身份的荆裂,更是连皇帝所乘马车也无法看见。他只能在张永的部属安排下,待在运载军需的马车上随行。 大学士梁储和蒋冕既是内阁重臣,这时最为担心的自然就是陛下的健康变化对朝廷的影响。他们开始忧虑,圣上万一在外驾崩,又无子嗣,会令大明江山的传承出现乱局。于是二人向江彬提出,希望军队能加快回京。 江彬一口同意他们这个建议,还切实执行了,令两位大学士有点意外。他们想:看来江彬也非常急于带圣上返京…… ——但他们不知道:江彬同时已派了快马往京城外通州,将信息带给他亲手提拔的两名都督李琮及神周,命二人预先整备驻守当地的边军兵马…… 在大军中央有一长列囚车,由重兵沿途看守。车上自然有朱宸濠及宁王府诸逆犯及亲族,最后一辆小车上只关着一人,就是燕横。 一年多前燕横才奋勇血战,助朝廷义军将前头这些叛逆一网成擒,平定江山;今日他却与敌人成了同囚。燕横在愤怒之余,只感到一切都十分荒诞。 ——人的尊严,在权力跟前,彷彿毫无价值。 燕横回想起进南京之前在九华山里,王守仁对于不得自由的感慨。如今他才真正深切领会王大人的辛酸。 从十七岁矢志復仇离开青城山,到如今二十四岁,七载的奋进磨练,经歷许多生死,终于修成自己的剑道……到头来就是这般结束吗? ——假如是这样,我相比壮烈对抗朝廷的武当,终究是败了…… 燕横坐在摇晃的囚车里默想。这车厢远较先前的牢房狭小得多,回京途中又绝无任何可以下车歇息的机会。为了继续保持功力,防止筋骨生硬僵化,燕横在途上不断以圆性所传授的少林「易筋经」及青城派「伏降剑法」的桩功锻炼身体;当然也少不了继续以意想的比试决斗,维持作战反应和意识锐利。 燕横犹如一头被关在笼中的勐兽,拒绝被这悲惨的命运驯化,时刻都准备重返山林的一夭。 囚车也不是没有胜过牢房的地方。如今燕横至少唿吸到新鲜空气,每天照到更多阳光,看到掠过的山川风景,听到军士的谈话和喊叫。最初坐车那几天,燕横甚至有种重获自由的错觉,直至他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因为这少许的改变,而忘记失去自由的事实。 ——而且这旅程的终点,又将是另一座更森严的牢狱。 途中燕横继续得到张永的部下照顾,送来各种用品及充足饮食,稍稍减轻了他的痛苦。每次有张永的人送东西过来,即使只是与燕横素昧平生的太监或士兵,都令燕横心头一暖,令他感受到自己并不孤独。 他继续闭目坐在车上,细听着马蹄与车轮的声音,迎受着那颠簸震盪,联想起这些年浪荡江湖的日子。身困囚笼之中,燕横方才领略到,从前与「破门六剑」驰骋天下,原来是十分奢侈的美好岁月。 在燕横心里,渐渐泛现出一片漫天的绯红花树。两匹马在树底下经过的身影。温暖的春风吹过髮鬓。天地间彷彿只剩下两个人。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那天,童静这么向他说。 他展出苦涩的微笑。 两匹马向囚车接近过来。闭着眼的燕横感官格外敏锐,马上睁目,透过栏栅看过去。 有一个禁军士兵骑着马来,燕横认得出是张永的下属,先前曾经好几次送过东西来。他牵着一根缰绳,后面随着一名骑士,从头到膝都包在斗蓬里,看不见面目。 可是燕横只从骑姿就看出是谁。因为实在太熟悉了。燕横立时喉头哽咽,扑到了栏栅前,双手紧紧抓着栏木。 士兵带着那神秘骑士到了马车旁。骑士在鞍上的坐姿有点摇晃不稳,好像再快一点就会垮掉。 骑士伸出一只手,也从外抓住栏木。燕横马上搭住那只手掌。 「我……我……」燕横唿吸困难,许久才说得出句子来:「……我这生也还不完……」 「不要说这种话。」斗蓬之下,荆裂的脸半藏在阴影之中。他看着燕横的双眼,明亮得如在燃烧。「你我之间,没这样的事。」 燕横听出来,荆大哥的声线气息远不如往日充沛,加上那勉强骑马的姿态,显然身体仍然非常虚弱。 他当日亲眼目睹荆大哥所受的箭伤,深知荆大哥将来要从这等损害里完全恢復往昔武功,实在没有任何把握。此刻看见荆裂的情状,燕横更感心酸和歉疚。可是荆裂叫他不要再说,他也就强忍着。 久别重逢的同伴,相对着没说一句话。只因大家都明白对方所想。燕横知道,荆大哥如此状况下还勉力到来,而且冒着被江彬等奸臣发现的危险,当然是要鼓励他坚持下去;而荆裂也知道,今日已经成长的燕横,必然明白他心意。 「不可以待太久了……」那名带路的士兵这时催促说:「会被人看见的……」 荆裂这时伸手入衣襟内掏出一物,塞在燕横手里,再与他用力相握,然后就随士兵掉头离去。 燕横不捨地看着荆大哥的背影,直至他在行军的人丛之间消失,这才低头去看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雕人偶,手工异常拙劣粗糙,旁人应难辨别雕刻的到底是什么,但燕横一眼看出来,是个拿着长短双刃的剑士。 那刀工手法,都是学着从前燕横雕刻过的女剑客人偶。 燕横被囚禁至今,第一次无法制止地流泪。泪水滴落在手中木头上。 ◇◇◇◇ 王师仅仅花了两个月就返回京畿。但是皇帝和「威武团练营」亲卫却并没有马上回到北京城,反而是停留在城东的通州。不管是随军还是留守朝廷的大臣,都对此举极是不解。其中反应最激烈的是当今首辅杨廷和,一年半之前他已大力反对御驾南征,皇帝不在京城的日子他没有一天不忧心,怕会动摇到大明国本。如今天子竟过门不入,杨廷和连忙发动同僚疏请陛下归位。 可是他们得来的回答只有一句:这是圣上的决定。 通州乃是京师周边的防守重镇,也是江彬当初调动入京那些边兵主力的集中地。南征期间负责统率通州兵马的李琮和神周,都是江彬的亲信党羽,当初靠江彬向皇帝引荐提拔才当上都督,二人早收到江彬通知,预先提高了驻通州「外四家」边兵的战备状态。当迎接圣驾入城时,已是处在随时能出兵打仗的虎狼之势。 朱厚照坐在御舆上进入通州城时,透过珠帘看到城中街道满佈雄健军马,沿途飘扬着各色旌旗,刀枪弓盾如林,感到精神稍振。 「臣等闻知陛下抱恙,特地预先操练及罗列兵马迎驾,以军威驱除一切邪气,助陛下早日復元。」李琮在面圣之时,按照江彬预先的吩咐如此禀告皇帝。 早在刚刚离开南京时,江彬就多番僱用江南的术士来见皇帝,令皇帝相信自己久病不愈,是与灵异有关。 「以陛下往昔的雄健,断不致如此虚弱……臣怀疑逆贼向陛下施了诅咒……」江彬又这样向皇帝说。 朱厚照本来就爱好诡异方术,「豹房」蓄养了大批西域番僧及各种术师,他又自号「大庆法王」,对各种异术奇行都兴趣浓厚,而且颇是入信。他听了江彬及术士之言,又想到过去自己的祖先太宗皇帝朱棣,确曾有负于朱宸濠的祖上宁王朱标,今日的叛变乃是累积许多代的怨恨而生。 ——朕在朱宸濠眼中,乃是「窃占皇位」,若说他在南方用了什么方法长年诅咒朕,也不出奇……朕落水生病,也许就是中了他预先布下的邪术陷阱…… 病况久无好转,更令这颗种在朱厚照心头的疑惧种子,渐渐生根发芽。他同意了江彬的建言,为了避开朝臣的干预而留在通州,从「豹房」急召来众多番僧方士,日夕唸经诵祷及进行各种辟邪法事。一时通州城里到处香烟缭绕不散,远看还令人错觉城池失火了。 朱厚照对此举充满信心,连御医亦摒退不看。他生辰八字排列贯成连珠,与开国太祖皇帝相似,故而对自己天命深信不移,认为必然将是大明列帝中的不凡者。 ——在应州冲锋陷阵,朕也毫髮无伤,怎会在这年纪就给小小一场病打倒?这不是朕的命! 看着越来越容易控制的皇帝,江彬更添了要掌握天下的信心。他暗里在继续筹划一切…… 自从回京途上皇帝被隔离,张永就已对江彬生起怀疑。他暗中命人去查探圣上捕鱼时覆舟落水一事的详情,下属却回报告知,当日涉事的船夫水手及几名目睹的禁卫,都已无声无息地失踪…… 如今皇帝正停留在江彬的大本营通州,与朝臣的通信受到「威武团练营」的拦阻。这更印证了张永的忧虑。 ——这傢伙,是另一个刘瑾。 放眼京师,张永知道只可以找一个人商量。 当张永联络首辅杨廷和时,皇帝已在通州住了一个月之久。二人一会面,张永就马上说出思考了许久的猜想。 「江彬一直暗中用药在饮食内,损害陛下龙体与心智。」 「张公公可有凭据?」杨廷和听了后颇惊讶,谨慎地追问。 「没有。」张永回答。「但这是最合情理的解释。而下官深知江彬其人性情,绝对做得出如此大胆之事。」 杨廷和沉默了好一会。这相当于同意张永的猜测。 「然而眼前我们没有应对的办法。」杨廷和考虑许久后才说。「江彬用重兵将陛下重重包围,我们若强行用兵去抢,反倒会被诬告图谋不轨,令江彬变成护驾忠臣。」 「下官已经想过,如今唯一方法,是派人潜入通州通知陛下提防江彬。」张永说:「陛下即使真的被药物所迷,但他生性聪慧,只要对江彬生起怀疑,必会移驾回宫。」 ——圣上一脱离江彬的掌握,就有可能扭转干坤。 杨廷和同意了。张永在南征中本来就主负情报及查探,此事自然由他进行。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陛下目前的病况……」张永又说:「大人也应该为其他的变化打算。」 张永说得婉转,但杨廷和很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皇位的传续。 此事乃是忌讳,他们二人不能多谈,杨廷和只是含煳地应答了一声。张永瞭解首辅这声已然代表明白,并会密切为最坏的结果作准备。 就在两人密会同时,一场盛大的祭典已然在通州准备就绪。 为了消解宁王府的诅咒,皇帝在江彬倡议下,下旨于通州将朱宸濠一干叛逆处决。 宁王府一众被擒逆臣包括李士实、刘养正、李君元等,俱犯滔天大罪,依国法全数凌迟。朱宸濠及世子毕竟为皇室子孙,先被贬为庶人,赐以缢死,并焚尸扬灰。宁王藩国亦被废除,彻底在大地上烟消云散。 朱厚照认为这样即已解咒,于是在完成一切处决的七日之后,又在城郊主持一场大祭祀,向苍天禀告自己平定江山的丰功伟绩,祈求康復。 然而他却在祭天之时,当众咯血。亲卫急急扶他退回城中临时的离宫。 这就连江彬都感到意外。他还有很多事情未及进行——包括借宁王的贿赂帐册,发出矫旨弹劾各朝中大臣。他需要的是皇帝的健康渐渐磨蚀,而不是这样急激地变坏。 ——是下属施药不当吗?还是皇帝小子的身体本来就比想像中更差?…… 江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只能就这变化作应对:首先下令马上停止用药;再而加紧对皇帝的看管。 这时他却收到皇帝的旨令:马上移驾「豹房」。 江彬知道这代表什么。 ——他要回到自己最喜欢的地方。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可能要终结。 江彬也无他法,留下李琮及神周继续守着通州,自带「威武团练营」,挟着虚弱不堪的皇帝,回到皇宫西苑「豹房」。 张永的密探本来在日内就要于通州冒险接触圣上,却因这变故扑了个空。但如今即使能够向陛下进言,也已经太迟了。 「杨大学士……现在要靠你了……」张永如此遥遥祈求。 朱厚照睡到他最熟悉的床上。最初他还稍有好转,但很快病况又变得更坏,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 即使江彬长期向他施放的毒药已然停用,但先前的损害却无可挽回。皇帝的神智时常不清醒,整日呆呆躺着,看那幅图纹斑斓的天花。 过去的鲜烈人生,此际都像是遥远的梦。他有时好像会嗅到塞外荒漠的气味,然后泪水染湿了枕头。他的眼睛看得不太清,常常把照料他的宫女当成以前宠幸过的爱姬。 然后,就是深刻而无尽的寂寞。在生命燃至末尾的时候,他却没有半个人可以倾诉——围绕在他身边的就只有侍臣。而侍臣并不是「人」。 朱厚照在比较清醒的时候,就不断在脑海里翻寻,到底自己一生里认识过哪些「人」。最后他发觉就只有两个。 姚莲舟和荆裂。 ——可是朕却无法亲自完成他们的心愿……这天他召来一名近侍太监,以气弱柔丝的声线,说出自己最后的旨意:「姚莲舟与荆裂,于紫禁城决战,务必举行……此乃朕之遗愿。」 一个时辰后,正德皇帝驾崩,结束了他二十九年荒诞奇妙的人生。后追尊庙号「武宗」。 第220章 第六章 兽剑 朱厚照真正的遗诏,无人理会。 「豹房」实在太接近皇宫,江彬亦无法隐瞒皇帝驾崩的消息。首辅杨廷和则早作准备,一确定陛下已去,即入宫求见皇太后张氏。 ——他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刻,必得背靠更大的权威才可能行事。 太后既为皇帝生母,也是先帝孝宗唯一妻室,极受先帝宠爱,故张氏外戚在朝廷甚具势力。杨廷和要稳定大明江山,她是必过的一关。 即使杨廷和早就知晓太后性情,但当面见的一刻他仍是深受震撼:太后端坐的姿态甚是冷静,丝毫没有让人看见刚刚失去亲儿的悲恸。 杨廷和在慰问后也就急急把一切状况向太后禀告。太后只是一直沉默地听着,即使听到皇儿可能受江彬的谋害,她也只是眼目微微收紧了一下。杨廷和一边说时一边鉴貌辨色,却无法猜到太后心里在想什么。 太后听完之后略为沉默,就马上说出指示。 「马上公佈陛下遗诏,着妾与内阁大臣共议一切大事。」 杨廷和吃了一惊。他到现在根本未听闻陛下有遗诏。他看看太后的眼睛。她以极刚强的决断眼神回视他。杨廷和马上肯定太后的意思确是如此。——矫发遗诏,可是弥天大罪。 ——但是在这非常关头,的确要用非常手段。何况我们又不是在谋夺大位。 ——而且只要有她,无人能够质疑…… 杨廷和考虑了一会,也就点头同意:「谨遵太后谕示。」 二人既互相确认身处同一阵线,也就立时展开商议。首先是继位的问题。陛下既无子嗣,遵照祖训「兄终弟及」,决定由其堂弟兴王世子朱厚熄继承大统。 其次是京师的安全。要待朱厚熄抵京登位,仍需一段时日,此际朝廷最是不稳。杨廷和建议任用张永率禁军监督京师九门,防止生变。 而第三件事,当然是如何处置江彬。 「此人,必诛。」 太后简单一句话,杨廷和从中终于听出如火焰般的愤恨。 ◇◇◇◇ 这一天江彬很早就起床。 他浑身赤裸在大床中央坐着,好像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身边同床的三个裸女由于太疲倦,并没被他的动作弄醒,仍然蜷着身体酣睡。她们一个是肤色深如蜜糖的西域番女,一个是身体雪白修长的高丽舞妓,第三个则是刚刚才随大军而来的江南娇小妇人。三人本来都是江彬为朱厚照物色的爱姬,如今都已变成江彬本人的私产。 ——就如这座「豹房」一样。 他推开那番女下了床,打开一扇窗户。三月的春风越过满佈奇石的花园,吹进这位于「豹房」西侧的宫室。这座屋顶铺着黑琉璃的「腾禧殿」,原是正德皇帝长期宠幸美女的宫房,这十几天已成为江彬的住所。 嗅着黎明的空气,江彬感到心胸蓄满了能量。他虽已离开战场多年,身材仍然保持精壮,胸膛和肩头的筋肌如在边塞出征时一样胀满,腰间也没有多余的赘肉。这么努力和克制,当然是为了取悦皇帝。 ——以后不必了。就算我吃成一个大胖子也再没关系。 ——但今天,我仍然要以最好的体魄去迎对。 ——最后一次。 他唿召宫女进来为他梳洗更衣。江彬很讨厌太监,因此把「豹房」原有的近侍太监全都斥赶到南端囚禁,只留下宫女、伶人、番僧及工匠,当然还有「威武团练营」的军士。至于锦衣卫,江彬虽是指挥,但此乃皇帝封赐的地位,如今朱厚照已去,江彬再不敢十足信任锦衣卫的忠诚,用借口将他们调离了京畿。 换上最常穿着的军服后,江彬先吃了大大一顿早饭,稍息之后就到「豹房」内的校场射箭。劲箭一记接一记从强弓脱出,深深钉入了草靶。射了五十箭后,江彬感觉一身筋骨都得到了舒展,才满意地放下弓。 守在校场的百名「团练营」战士,全都对这位一手提携他们的勐将,投以敬仰的目光。 「兄弟。就是今天。封侯拜将,就在眼前一步之遥。」 江彬向众军士激励说。 他们从前戌守苦寒塞外,一夕间跃到了大明天下权力的中枢,靠着威权搜敛到以前想也没想过的财富。这歷程就如梦幻,而他们跟随着江彬,却每1天都实现着。 这个梦,还会延续下去——他们如此深信。 假传皇帝遗命的人,不是只有太后与杨廷和内阁。江彬也伪造了另一版本的遗诏,声称朱厚照将亲兵「威武团练营」军马交託予江彬提督。江彬乘势佔据了「豹房」,驻以近千名「团练营」精锐,就如贴近在皇宫旁的一把锐刀。 其余的「团练营」兵马,连同李琮及神周指挥的边军,则继续重驻在京城以东的通州。江彬两股兵力,一东一西,一内一外,对京师成箝制之势,凌驾于京城禁军之上,大佔上风。除非朝廷大臣号令地方军入京勤王,目前这形势不会改变。 ——哼,现在连新皇帝也未登位,你们能叫人勤什么「王」?…… 江彬已探出,杨廷和挟着「遗诏」赋予的权力,正要下令解散「威武团练营」,并将入京防卫的边兵调送原藉。江彬当然决意不会给对方这个机会。 「提督大人,时辰已差不多。」近卫兵向江彬提醒。他回到寝室,更换了一袭为干爹朱厚照守孝的素服,但白袍底下的心胸、后背和双臂皆戴着薄薄的铁甲片。侍从也作了相近的素色打扮,并在长袍下藏着短砍刀。 江彬再次步出校场,只见近五百名「团练营」的步战好手都已齐集。他们各穿着在「豹房」中搜集的太监服饰,并将脸上鬍鬚刮得精光,同样也各自将轻巧的护甲隐藏在衣服里。兵丛之间有一大堆伪装成祭品酒食的担挑,内里其实全收藏着刀斧、短标枪、短角弓、手盾等等器械。 这时近卫递来一个木盒,江彬打开检视,确定那部宁王府帐册收妥在内,才满意点点头。 「用你的性命守住这东西。」江彬向这名壮硕的亲卫说:「不要离开我身边。」 他走到校场上,检阅各名伪装成太监的军士,看看他们的神情。他没说一句话,挥一挥手,就下令众人出发。 ——不必再说什么。从神貌就知道,每个人都已准备豁出去。 五百个「威武团练营」战士,离开「豹房」,穿越西苑,往紫禁城西华门进发。 这一天乃是大内「坤宁宫」修缮后安装屋顶兽吻的日子,按照礼仪要举行祭祀大典,太后下召命文武百官参加,「平虏伯」江彬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亦在受召的行列。 江彬当然知道,这是太后与杨廷和设下的陷阱。他若是奉召入宫,自然会被禁军擒捕;如果他抗命不往,杨廷和等大臣则可马上在朝廷对他展开攻击,剪断他与朝中大部分党羽的联繫,并正式明令削除其兵权。其时江彬即使拒绝交出军权,一旦被昭告为叛军,其亲兵士气亦难维持,时日一过当即崩解。 ——已经到了要赌命的时候。 ——从我把朱厚照的船弄翻那一刻起,其实就没有回头。 江彬与十几个扮成普通侍从的亲卫走在最前;而那五百壮士则分成几个长行列跟随,并尽量走得疏落,以免被人看出正在行军。 到达西华门外,江彬眺视那雄伟高耸的门楼。上面有禁军士兵在栏杆前看守。 他的两名亲卫率先上前,报出锦衣卫都指挥使江彬大人的名号,并叙明乃是来参加「坤宁宫」大典。守门禁军问明了,并查核当日奉召入宫的名单,确定江彬的名字在其中。 「后面那些是什么人?」门楼上一名禁卫军官高唿询问,并伸手指向跟在后面的大群人。 「这些都是留在西苑『豹房,的内侍太监。」江彬那名亲卫解释。「他们在那边既已无事可务,江大人就领他们归返宫城,顺道挑来各样祭祀之物,敬献太后。」 禁军只负责守门,本就不清楚皇帝在「豹房」有多少近侍,看见这几百人的数量,也不特别觉得奇怪。 「张永公公有令,近日凡出入禁宫的大小官员,只可带随从二人。」那军官高声说时,眼睛盯着江彬:「这些近侍,我们另外再派人验明处置。除江大人外,其他人都退到五百步外。」 江彬早就预料如此,向那名军官点点头,挥了挥手。他那三十几名亲卫假装着驱赶「太监」往后退。 那名在门前负责说话的江彬亲卫,这时又往上方的军官高唿:「江大人迟了起行,『坤宁宫,装置兽吻的吉时将至,若是误了大典,恐怕要触怒太后。大人可否先开城门?」 那军官瞧见几百人已渐退却,想了想,也就命令下面的士兵将左面一道侧门打开。 江彬与那三十几名精锐的亲卫早有准备,一见禁军开门,忽然就回头奔回江彬身边,其中一人高叫:「江大人,你忘了东西!」手里还提着个包袱。 禁军们一时未清楚这是发生什么事,也没马上唿叫关门。那道较小的侧门,已然打开了足供两人并肩的入口,江彬见机不可失,轻唿了一声「去」,三十多人顿时目露凶光,全部朝那城门火速冲过去! 这般强行突袭紫禁城门的事,守门禁军看来想也没想过,一时手足无措,江彬的部下马上就有数人冲进了西华门内,并都从袍底下拿出短砍刀来! 守门兵的装备其实远比这些「团练营」边军强,但他们受到突击似乎都惊慌起来。皇城禁卫虽然亦是百中选一的军人,但大多没什么实战经验,气魄上不如这些惯在塞外与鞑靼人交战、刀枪多次尝过血的边兵,被阆门者吓得惶然后退。 有了这数人率先掠入城口,后面的三十个江彬的亲卫也一一冲入,并迅速架成阵势;同时外头五百个「太监」,已然从各担挑里抽出兵器和小盾,吶喊着向城门狂奔! 守门禁军见阆进的敌人大增,外面还传来数百人轰烈的喊杀声,重夺城门的战意全失,数十人掉头就向皇宫内奔逃! 至于站在门外那十几个禁军,直接面对数百敌人冲锋,更是早就抛下枪矛,向外头没命似的逃遁。上方的门楼上布有弓兵,本来佔了居高临下的迎击势,但眼见城门已被突破,深怕来不及走避,一半沿城垛逃走,前往其他卫所求救;另一半则躲上门楼顶层深处。 「不要追!」江彬高声喝令。他瞄一瞄上方门楼,栏杆前已经不见一兵一卒,心想躲在顶层的人也不敢再出来放箭。这场突袭,速度重于一切,江彬没有时间先清残余,而是率军直向「坤宁宫」前进。 ——这些禁军,真是一堆豆腐! 江彬心里笑着想。他这支「团练营」精锐以极轻装阆门,靠的就是压倒对手的杀气和战志。结果一切比他想像还要顺利,部下们的刀连一滴血都没染过,就成功突破。 他们早就为这次攻袭作过三天操练,所以进退突击的时机才会如此合拍。那些伪装太监的战士全数进入后,五百余人迅速布成队阵,奔跑越过紫禁城宫殿间的走道。 「团练营」早已知悉紫禁城的地势分佈,这条路线避开了所有的空旷区域,以免禁军神机营可以架设火器阵截击。 终于走到这一步。突破西华门,胜利已然掌握了一半。「团练营」五百壮士进入了象徵大明最高权柄的皇宫里,也就是走在创造歷史的路途上。无比的光荣,诱人的富贵,全部都在前头。 把聚集在大典上的朝臣,自首辅杨廷和以下全体屠杀;声称这是正德帝的遗诏,授义子江彬以兵权清扫叛逆奸臣;以宁王府帐册为锄奸的证据;号召李琮及神周率通州边兵到来,接管京师防务;废除朱厚熄继位的诏命,另立一个容易操控的幼小亲王,掌握天下兵马与朝政的实际大权…… 这是江彬的完美计划。 他提着刀与战士们一起奔跑,嘴角斜斜地笑起来。他心里实在有点感激朱宸濠。 ——不过你白忙一场了……笑到最后的人,是我。 跟刚才声震西华门时相反,「威武团练营」的军士此刻都没有喊叫,只是各自发出跑步的粗重唿吸声,好像一大群饿狼,冷静地全速奔向猎物遍佈的草原。 可是当经过一个通道的交接处时,却有战士发出了叫声。 是惨叫。 众人密集在通道里,后面许多人都无法看见,队列前头左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见有一件东西,好像滴着水飞上半空。 那东西飞过处,几个士兵感到有暖热的汁液滴在自己头顶和脸上。他们用手抹下来一看,只见指头都染成鲜红。 ——什么?…… 他们都充满疑惑。刚才根本听不见任何战斗声。 夹在队列正中央的江彬,这时有一种危险的预感。就好像从前他在边荒原野上,预知鞑靼铁骑的主力将要捲至一样,在风中会嗅到不一样的气味;舌头间会有一股铁銹般的苦温;后颈的血脉微微颤动。 可是在空旷的战场上,他还可以走避;这一刻,他只能迎接。 「威武团练营」的军士,同样有股奇特的感受。如果对方是兵力强大的敌人,他们应该远远就察觉出来。现在遇到的阻力,却是如此突然无声,而同袍所受的杀伤却又是这般勐烈。看那断肢飞去的力量,不似是人类所能制造的伤害。但在这宫殿间的走道里,按理不会架设什么重弩石器之类兵器,而刚才又没有听见铳炮爆发的声音…… ——就像是有……怪兽…… 他们不知道:这样奇异的感觉,宁王府叛军就曾在战场上一次接一次遇上。 位于「团练营」队阵左前方的士兵,这时看清:从侧面那条支道突袭而来者,其实不过是二十几名禁军侍卫。 而更教他们讶异的是:真正在攻击的敌人,只得一涸。 只见那二十三人,排列成一个锥形阵,正好将那条宫殿支道填塞了。阵势的左右两侧各有十一个身壮力雄的侍卫,每人提着一面又长又大的兽面方盾,成斜线有如瓦片般紧密叠排着,封闭着通道的两翼。 而真正对「团练营」造成杀伤的,唯独是站在锥阵前尖正中央、暴露在盾牌外的一名侍卫。此人一身轻装,除了侍卫服之外,就只有两边前臂束绑了薄甲片,头上既不戴冠帽也没有战盔,只用一片朴素的头巾包着髮髻绑在脑后。 这侍卫的武器,更是「团练营」士兵在战场上甚少见的双刃。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把两把兵刃这样挥动。它们交错的速度实在太快,边兵们连那是怎样的兵器也看不清,就像那侍卫的双手发射出两束长形的光。 ——他们所以确定那是锋刃,只因看见光束所过之处,同袍的肉体被割裂的后果。 几次唿吸之间,地上就多了四具穿着太监衣服的尸体。 即使是久战沙场的老兵,骤见如此杀伤力,也无法不深受震撼。 为了取悦朱厚照,「团练营」的精锐边兵战士仍日夕在京城接受严格操练,这时即使心里惊慌,仍尽量保持着态势退避。但那侍卫的双刃实在迫近得太快,边兵们无法避免踩到身后的同袍,众人挤成一团,各自失去平衡。 「团练营」这部分的阵列顿时陷混乱。 有三个站得最前的士兵,眼见已经避不开,于是发挥出狼虎边军的狠劲,切齿提起刀枪,往那名禁军侍卫反击,冲向他的双刃光网! 半截枪桿连同断腕飞去。被洞穿的喉颈。右膝筋腱遭削裂。 这就是三人眨眼间的遭遇。 那侍卫这时才收了双刃,迅速退了数步,他身后的锥状盾阵中央也配合着打开一个缺口,让他退入盾列的保护之中稍息——他毕竟并非真是什么神话里的怪物,在高速连续杀伤了七人之后,也需要停下来调整气息。 挤成一堆的「团练营」士兵,这时才看得见那侍卫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狭长,一宽短,两柄形貌古雅、在阳光下映出异采的双剑。 在边兵眼中,这样的古剑不是军队出征前的祭礼器具,就是皇室贵胄腰间的装饰品,绝不应是如此致命之物。 而此刻站在盾阵正中、使用这长短双剑的人,也不是格外魁梧雄伟的力士,而只是个身材中等、相貌看来不过廿多岁的年轻卫兵。 ——大内宫中,有这样可怕的剑客吗? 本来没有。 青城剑豪燕横在此,全拜他们的头领江彬所赐。 稍微调整唿吸后,燕横不等对方恢復阵势,又再次从盾阵中央的开口振剑奔出,去势犹如久困囚笼的勐兽,越柙而出! ——这刻的燕横,再次握起久违的「雌雄龙虎剑」,要把给锁禁一年多积压的郁愤,尽情发洩在战斗之上! 「团练营」战士毕竟不同宁王军那些匪盗组成的杂牌军,没有因为看见燕横双剑的惊人威力就丧失了战志,他们久处战场的凶蛮习性也在这时刻被唤醒,前排三十多人吼叫着,提起兵器向燕横迎击! ——以压倒的人数,围攻打击寡敌,是他们学会多年的必胜之道,战场上的常识。 然而他们没有经歷过:对于某一种敌人,常识并不适用。 面对涌来的数十倍敌兵,燕横脸孔紧皱,咧着牙齿发出低嚎,散发出连在鄱阳湖之战也从未出现过的狂乱杀气。 彷彿已把理智完全抛弃。 他双足毫无保留地奔跃,直扑敌群。 光华再度起舞。 「雌雄龙虎剑」以诡异的高速旋转翻滚。燕横瞬间施展的剑路不同平时,反而更似当年化为为顶尖杀手「妖锋」的侯英志。 首先迎接剑锋的边兵,在肉体中剑之前,心魄已先被燕横形如狂兽的杀相所夺,全身僵硬。双剑就如砍刺稻草人。 燕横带着剑光在敌兵间穿过,一眨眼死伤在锐芒中的就有五人。另外九个边兵根本捕捉不到燕横形影所在,只知道同袍不断中剑,他们被这气势吓得半途止步后退,有的更被后面冲来的同伴撞倒。 这通道本来不甚宽阔,那三十几人无法同时全部挤进去。第二波的士兵这时到来,他们分左右冲前,想要包抄燕横的侧翼和背后。 ——我们人多,就把他吞噬! ——他再厉害,只要被包围就必死! 然而在燕横后面的廿二名侍卫,早就同时跟上,将两道盾列推进上来,燕横杀敌后收剑稍一后退,他背后两边就如多了一双又长又大、用坚盾组成的鸟翼,那冲来的廿几人都被盾阵阻挡! 这完全是为了配合燕横的战法而设的阵式。 把燕横从天牢放出来、将「雌雄龙虎剑」带入皇宫交到他手中、为他安排这盾阵保护侧翼的人,当然就是负责提督皇城护卫的大太监张永。 「尽一切手段,擒捕或诛杀江彬。」 首辅杨廷和把军权交给张永时,如此嘱咐。 得到太后和内阁的授权,张永终于可以把燕横释放。不过这次他不再只为了卖人情给王守仁。 「我们给你一个机会,为你的荆大哥报三箭之仇。」 当时燕横听了张永的请求,却只是摊开双臂,向张永比一比他那座黑暗狭小的牢房。 「为了保存皇帝的江山,我与荆大哥出生入死,血战连场,可是却受到这样的对待。我还有再一次为朝廷挥剑的理由吗?」 张永深知事关重大,而燕横是一大强援,于是祭出了杀手锏。 「陛下驾崩后,他曾在『豹房,宠幸过的女子,到底将来如何处置,都操在我们手上。」张永的说话没有半点威胁语气:「可以把她们送入深宫,充当宫女直至年老;也可以就此遣回民间。当然,如果她们有亲属是对朝廷有功者,自然会得到善待。」 燕横一听,眼目收紧,盯着这头老狐狸。 张永对那天在南京都督府发生的事,还有燕横与宋梨的关系,显然已全部调查清楚。 他提出的条件很简单:用燕横的剑,换宋梨的自由。 燕横的回答,就如张永事前预料。 此刻,那廿二名由张永精挑的禁军侍卫,提着厚重兽盾排成左右两面斜斜的铁壁,将冲来的「团练营」边兵硬生生顶住! 然而后面还有更多伪装成太监的边兵,藉着这时机涌入通道来。他们想以人数将这盾阵压溃。 战阵中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嘶叫。那气息似是从齿间吐出,声音并非格外响亮,在混战里却竟人人都听闻。 在盾阵左边推挤着的两名边兵,随着这异声突然就离地往侧飞出,撞击在其他同袍身上。那股突发的怪力极勐,盾列前十人连环被撞得崩倒,盾阵左侧所受的压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两个边兵实是被燕横在特殊吐气下施展的「雌雄龙虎剑法」勐招「虎雷啸」所冲击。燕横借助「虎相」发劲,以短促的步法全身冲出,双剑剑锷强烈击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瞬间撞飞。 使出了这甚耗力的「虎雷啸」,燕横却未停下,身体一旋转又跃向右边盾列,「雌雄龙虎剑」光芒再振,那边的十几个「团练营」士兵正在全力推压着盾牌,此时根本无法闪躲,一个个就像不动的靶子般被剑光扫倒。 其他还没中剑的,眼见若再留下也只会变成剑靶,于是放弃推挤,慌忙往回逃命。有二人走避不及再成燕横剑下亡魂。另有一个边兵,因为己方突然撤退,被盾列撞得失去平衡压过,盾后的禁军侍卫马上用短刀将他刺杀。原本要冲过来支援的边兵,眼见盾阵前的同袍被迅速清扫,一时不敢再进。 燕横回到盾阵正中央,双手垂着沾满浓浓鲜血的「雌雄龙虎剑」,脸上身上也到处都是血。 连续地全力出招,燕横此刻已感气促疲累,胸膛大力起伏唿吸,无法掩饰。 ——被囚禁在暗牢里太久,即使并无疏于锻炼,但能够进行的练习方式始终受到限制,燕横的体力状态,这天远逊于先前打仗时的高峰。 他努力在调整唿吸,不让对方看出疲劳,可是身体不争气,仍是贪婪地大力喘息着。 ——假如被敌人知道我倦了就麻烦…… 他却没有想到,边兵们看见燕横如此模样,并没认为他是疲倦气促,反而以为他那狂怒的情绪仍然高涨,无法压服。在他们眼中,燕横的神情不似人类,眼睛彷彿透着仍未尝够鲜血的飢饿。 ——简直就像一头会挥剑的老虎…… 「杀!」一把声音在「团练营」队阵中央响起来。「再上呀!他只有一个人!杀掉他!」 这自然就是江彬的叫声。之前刚刚发生战斗时因为人多混乱,他还没看清到底来了什么敌人;这时场面稍为静止,江彬终于远远看见,从旁侵袭他部队的人是谁。 一看见燕横,江彬马上联想起荆裂,在南京「都督府」挡箭时的神技,还有多年前在「豹房」见识过的武当派强大武艺。 ——假如他也一样厉害,那可不好玩…… 江彬更担心燕横这样一拖延,令他们滞留在这段通道里。按照他原来的计划,行军速度和锐气最为重要,目标是在禁军主力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屠杀大臣,宣称奉遗诏行事,决定大局。他们绝不可以长留此地。 「用箭矢!用标枪!」江彬这时再大唿。 「大人!这样我们的阵式会乱……」一名亲卫劝说。他们所带的远程兵器本来不多,都要保持在队列中间,面向前方,在急行时随时用来迎击遭遇到的敌军。 江彬却不理会了,他只想及早收拾燕横再继续行进,于是再次催促箭枪兵移转去左侧翼。 近百名带着短标枪、角弓和弹弓的边兵,依令在那支道前摆出阵势。 但是燕横和那廿二名禁军侍卫,早已准备了应对之法。他们一见敌人摆出射阵,就把左右盾阵合起来,将燕横保护在最中央。两边最外的各三面兽盾亦移入阵后,往上叠架起犹如伞盖。廿二面盾围成像半边向前的铁桶。 「团练营」的矢石标枪群起飞射向盾阵,那些镶了铜兽面饰的大盾非常坚实,而且廿三人都半蹲跪着,全身皆受掩护,箭枪完全无法穿透伤及他们分毫。 「冲!冲!」江彬再唿叫。他毕竟是沙场焊将,见对方龟缩挡箭,正是众多步兵蜂拥围攻的大好时机。 边兵们跟着江彬已久,早知其指挥战斗的习惯,趁着另一轮箭枪飞出,近百人拔步再次往盾阵冲杀! 保护着燕横的禁军侍卫们,这时已经来不及再次打开变回锥形阵,只好将顶上六面盾放下,把后面的缺口封起,团团围成一圈。燕横则站在正中央。而这次冲来的敌人数量,是先前的三倍。 「怎么……还不来?……」一名顶着兽盾准备迎接冲击的禁军侍卫,以慌张的声音间。跟先前相比,他们此刻陷入了劣势。 「什么都别想。」燕横回答他。「只要想着一件事:挺下去。直至敌人死光。」 燕横这说法毫无道理。但他的声音对这廿二个侍卫却有一种镇定的功效。他们不知怎的,就对他的说话投以信心。 ——这傢伙一定经歷过很多这种关头。我们跟着他,说不定真的能活下去…… 只是他们不知道,燕横心里并不真的那么冷静。有一股盛怒在他胸中几乎要爆发。 ——张永你这混蛋…… 然后就是盾牌被勐撞的轰响。 好像整个天地突然爆发起来。 盾阵内外都是野兽似的叫嚎。一种最原始的情绪。 第一波的冲击,就令盾阵其中一名侍卫抵不住半跪,盾牌被撞得掀了开来。外面的边兵一见缺口就拥上,要在此将盾阵撕裂。 但燕横双剑闪电吞吐,透过那缺口杀伤三人。那名侍卫得到喘息的机会,站起来重整姿势,把兽盾填补回去。 边兵们不断向圈盾阵的各方冲击,寻找能够突破的弱点。但每一次盾阵出现崩缺,「雌雄龙虎剑」都迅速截杀从那里侵袭的敌人,令战友能够重新将阵合上。 外面「团练营」边兵的攻击越来越强烈和频密。燕横跟这廿二个侍卫,就像同坐在一艘小船上,不住抵受着狂风暴浪的冲击,任何一刻船身都可能裂,全体被淹没捲走。 这时其中一名禁军侍卫惨叫倒地。原来盾阵同时出现两个缺口,当燕横用快剑封住一边时,另一边提盾的侍卫却已被一柄斧头砍入了肩颈间。他身边两侧的同袍,死命用盾向入侵者撞击,所有人一起合力,又将那个缺口围合起来。 然而顾此失彼,盾阵重新排列时又露出了另一个空隙,又有一人被外头敌人以长枪刺穿左胸,另一名侍卫的右脚则因暴露在盾底下,而被边兵人用枪柄狠狠砸裂,无法站立。 幸好余下的十九人反应甚快,终于把盾阵圆圈再次紧密连结。但是缩小后的盾圈,承受冲击的能力又减弱,整个阵列不断在摇晃,侍卫们互相看看,都露出绝望的眼神。 假如盾阵崩溃了,所有战友都必死。燕横很清楚。至于他自己,能否靠双剑在敌丛中孤身杀出血路?他也无法说准。 但没到最后一刻,燕横决不会放弃这些人。就算素昧平生,就算今天只是第一次并肩作战,仍然是同伴。他毫无保留地继续挥剑,填塞每次被突破的盾阵缺口,没有想过要留些气力给自己之后逃生。 他只懂这样用剑。 然后,外头的冲击就突然停止了。 燕横和众禁军侍卫,都无法看见盾圈外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想到唯一的可能。 在外面那条大通道上,江彬没有再看向燕横那边,而是望着前方远处。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皇宫的禁军卫队主力,在通道前头出现。 就在这个时刻。当「团练营」的队列最混乱分散之际。 假如先前急行中遇上敌军,江彬的兵队处于集中进击的态势,尚能够乘锐气向前攻击突破,他深信禁军无法抵挡。 但现在他们的阵势完全被燕横捣乱了:百余人分出来塞进了那条支道,还有箭枪手都移到了不适当的侧翼,并且耗用了好些矢石。 前面的禁军,没有给江彬任何思考或应变的机会。他们唿叫着就向这边冲锋。 这时江彬终于明白:西华门失守都是演戏,对方从一开始就准备放江彬的战队进来紫禁城。 江彬策划这一切时忘记了一点:他的对手包括了张永。一个曾经把权势滔天的刘瑾都拉下来的人物。 前面冲锋而来的禁军步兵大约六百人,由张永亲自指挥,而且都是数年前曾经远征武当山的军士。张永认为只有这些具血战经验的禁军,才足以跟江彬麾下的边兵对抗。 此刻江彬手上五百个「团练营」战士,论个别战力及上阵经验,仍比对面冲来的禁军强,即使阵势一时乱了,如果进入混战,其实也未必落败。 但是江彬一想到自己身在陷阱,心却虚怯了。 ——要在这里拼吗?还会有其他伏兵吗? ——还是应该改变计策?…… 但敌人已然迫着他马上决断。 结果江彬还是选择更安全的路。 「走!」他挥手唿叫着下令。「回去!我们回去!」 他想到应变的计划:逃出紫禁城,回到「豹房」。在那边他仍留有大约三百名部下,连同这里的人,借助「豹房」宫殿及西苑地势来防守,对方不容易攻进;再待李琮及神周带同「外四家」亲兵到来,里应外合夹击,马上就可扭转局面! ——没必要在这里冒险! 「团练营」众兵保护着江彬,回头往来路紧急撤退。张永的禁军马上穷追。 燕横和持盾的侍卫们获得解救,众人相看无言,都知道自己捡回了一命。 唯独是燕横,二话不说就紧随禁军主力奔跑而去。 他心里被愤怒充塞。原本的约定是:他只要成功令江彬部队阵势混乱,并引得对方施放弓箭,张永的大队就会马上出现。但结果却迟了这么多。 ——张永为了令敌人战阵陷入最大的混乱,拿我们的安危来冒险。 ——我们的死活,在他眼中根本没有价值。 但现在燕横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此刻他眼中只有一个人。 犹如盯上了猎物的勐兽,燕横狂奔于紫禁城的宫殿之间。 ◇◇◇◇ 再次踏入他的发迹之地「豹房」,江彬已经不知道,跟着自己回来的部下还剩多少人。 刚才在紫禁城里带着五百人左冲右突,江彬没能掌握所有的战况,只知道在皇宫的通道和庭院之间,到处都爆发死斗的唿号与悲叫。 最初他本来想从最接近的西华门原路逃出紫禁城。但在慌乱中他仍不失思虑,心想之前西华门既然故意放他入侵,现在必然布了重兵封锁。于是他急领「团练营」战队右转,向皇宫的北面玄武门硬闯。 这等于穿越紫禁城最深的核心。 逃亡之间,五百人好几次被突然从旁出现的禁军伏兵从中切断。每一次就有一小群「团练营」边兵被分割出来,不久后就被追来的禁军主力吞没。有一次甚至连江彬本人都几乎没有闯过伏击,幸而在被包围之前就给大批回头的边兵抢救脱出。 到达玄武门时,「团练营」的队列已比最初薄弱了不少,但边兵们惯与残忍的鞑靼交手,在塞外失败被俘就等于要受酷刑折磨而死,他们在这种关头挤出极强烈的求生意志,冒着门楼射下的羽箭和铳弹,一口气抢佔了玄武门内,迅速打开城门逃出去。 这些残余边兵且战且走,保卫着江彬转向西行,穿越过西苑「太液池」上的石桥时,已经被追兵咬住了队列后尾,桥上展开激烈的厮杀,雕龙的石襕纷纷被泼洒的鲜血染红。江彬没有理会殿后死战的部下,他只知道一定要继续往前走,与亲卫们穿过了园林,又借皇家建在西苑的道观「玉熙宫」作为掩护,终于也成功冲回「豹房」。 身上发上到处沾满血污的江彬,已经许多年没经歷这样的危险,逃走了这许多路令他衣衫尽湿,气喘如牛,在殿室中随便抓起一壶酒就仰头勐灌了几口,方才稍解干渴。 「豹房」各宫室的景像甚是诡异:在到处张挂的绮艷绫罗与西域番教画卷底下,是一片恍如天地将绝的末日景象,宫女、方士、伶人乐师与番僧在惊慌地四处奔逃,桌椅器物东歪西倒无人理会,残余的那些「团练营」边兵提着利刃,不是坐在明亮的石地板上疲倦歇息,就是到处寻找粮水。也有士兵开始在宫室中搜掠财物。 江彬见了怒然将酒壶摔去,抓下冠帽扔掉,上前一挥手中砍刀,就隔着垂挂的绸帐,把一名抱着包袱的部下斩杀。包袱摔落地上,滚出一堆踩扁了的金银酒器。 「谁再想私逃,我就斩谁!」江彬勐吼:「要一起渡过这难关!外面还有通州来的援兵!只要守住这里,就能够反胜!」 他伸腿踢走其中一个酒杯,又说:「这种东西你能吃一世吗?真正的荣华富贵就在面前!我们一起去取!」 「团练营」的战士听了颇受激励,也就听从江彬的吩咐,往「豹房」四边各处佈防。只是江彬他自己就带着仍存的十几名亲卫,走向「豹房」中央更安全的深处。 他们走到校场旁的一座大石房,那里囚禁着朱厚照生前饲养的各种勐兽。 两列大铁笼内,如今只余下七头虎豹,那是因为勐兽久处囚笼后多会生病,最多只能养个四、五年;而近年朱厚照经常出征,养兽斗兽的兴趣早就大减,所以就只剩下这几头仍然活着。 江彬穿过铁笼间,看见那一双双兽目都盯向自己。它们的眼光已不再如最初入「豹房」时锐利,如今都带着冷漠与疲惫,好像已接受了自己的11命运。 看着这些困兽的模样,江彬蓦然联想到自己此刻的景况。他勐地摇头,要挥去不吉利的想法。 ——我不会认输的—— 然后他就听见「豹房」外围开始传来被攻打的声响。 十几个亲卫站在兽笼之间,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都看着江彬。 江彬盯着阴暗室内的虚空,仔细用耳朵辨别外头的战况。 他听出了变化。 凄惨的唿声突然变得极密。而且不断向「豹房」内逼近。 只有一个解释:有敌人突破入来,而且不论前进和杀人都非常迅速。——这样的敌人,他只想到一个。 「走!」他惶恐地说,带着亲卫穿过兽笼之间,奔出石房另一端的大门。江彬才离开了一会,有一条身影跑进了养兽房来。 门外的阳光,反射着他左右长短双刃。 燕横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在门外已嗅出浓烈的羶气,因此格外小心戒备,并把脚步收慢。 那些困在笼中的虎豹,突然嗅到浓重的血腥气,本能都被唤醒了,原本懒惰卧着的身躯挣扎弹起,在笼中来回走动,全部眼睛都瞧着燕横,当中透着飢饿的神色。 只因此刻燕横身上所染的鲜血,比先前又更浓厚。他的头巾早已不知去到哪里,髮髻亦散开来,长髮之间黏结着已经变暗的血块。那身大内侍卫服早已看不见原来颜色,湿淋淋地贴着他身躯。燕横半张脸也沾成红色,好像戏台上鲜烈的面谱化妆,只露出杀气充盈的双目。整个人彷彿刚刚由地狱爬出来一样。 从紫禁城里追击「团练营」边兵;「太液池」石桥上穿越闯过;到突破「豹房」的防线,燕横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伤了多少敌人。他全程都是以高速疾冲,每遇上阻碍就无思无想般把拦在跟前的敌人解决,这样的体力消耗极度惊人,他的力气已快将见底,如今都是靠着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来支持着肉体。这不似「借相」只能短暂爆发,又不像雷九谛的「神降」般会失却理智,而是如当年「山螺」面对勐虎并领悟「龙相」时,那种纯净地释放本能的境界。 ——燕横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与年轻时独战「川西群鬼」的何自圣,极其相像;而现在的他,只比那年的师父大了一岁。 他垂着「雌雄龙虎剑」,直穿过左右两排铁笼间的通道。他所过之处,笼中虎豹都被他散发的气势压服,就像从前在山野里惊觉遇到危险一样,低呜着蜷缩到铁笼一角。 他穿过兽房从另一门口走出去。燕横并不瞭解皇宫和「豹房」的地势佈置,他一路上只是靠着直觉和扩张的官能追击江彬,却全未偏差。 到了兽房外后,燕横越过了番僧的法寺及花园,直往皇帝宠姬所住的「教坊司」走过去。 只因他隔远就听闻那头的骚动。 到了「教坊司」门外,燕横看见大门打开来,那门上还垂着锁链,有许多美女和婢僕不断夺门而出,状甚惊惶。 江彬自从霸佔了「豹房」,就把大部分的房屋都上锁,防止朝廷派人混入或是「豹房」里的人逃走。这门锁一眼看得出来是被强力凿开的,开门的人没来得及去找钥匙。 ——也就是说是刚刚发生的事。 燕横认出一些从门里逃出的美人,一年多前他就在南京「五军都督府」的皇座旁见过。他想到这里就是皇帝的女人居住的地方,心里感到大大的不祥,马上拔步冲进「教坊司」去。 ……不要…… 「教坊司」内不断有女人逃走。燕横往她们逃离的方向深入进去。 步入「教坊司」的走廊,扑面是混杂的香气,能令男人心驰神荡。但燕横恍如未觉,脚步加快深入去。他越往里面走,心中的忧虑越沉重…… 在「教坊司」众美女的居所中央有前后两座大厅,前厅是皇帝临幸并挑选每晚侍寝宠姬的地方;而后厅则设为众女练习舞蹈歌唱的真正教坊,四壁到处绘满了飞天仙女的图画,到处散放着乐器和跳舞的道具。 燕横迎面排开那些恐慌地逃出的女子和乐师,走进后厅教坊,终于看见他最不想看见的场面。 在色彩令人目眩的壁画围绕之间,江彬与他仅余的十几个亲卫,站在平日练舞用的大幅西域花纹地毯中央。那些「团练营」亲卫此刻抓住了两个人质,每个都有二人合力抓住,再有第三人用刀架在颈项。 其中一个人质是个只得四、五岁的男孩,正在放声大哭,他的手臂被「团练营」近卫扭在背后,双腿也被另一人抓着,整个人抬在半空。孩子的臂腿在这些边军壮汉的硕大手掌里就似黄瓜一样,要扭折易如反掌。男孩越怕就越挣扎,越挣扎被反锁的手臂就越痛,哭得死去活来。 而另一个被宰制在刀下的,自然是江彬冲入来「教坊司」的首要目标。 宋梨同样被反锁手臂,给强壮的边兵强压着肩头跪在地毯上。一个近卫左手狠狠揪着宋梨的头髮,拉直她的脸让刚进来的燕横看得清楚,右手则将砍刀的刃锋贴住她粉颈。 这一刻,燕横解除了刚才超脱感情的状态。身体里一直压抑着的浓重的疲劳,还有多处轻伤的痛楚,瞬间全都向他侵袭。若是常人,此时已经崩溃倒下。但他坚强地抵受着,保持握起双剑的姿势,尽量不让敌人看出他此刻的虚弱。 但他看着宋梨的关切眼神,还是出卖了自己。 宋梨蓦然看见在后厅大门前出现、形同浴血恶鬼的燕横,激动得全身在颤抖。 ——你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泪珠滴在她颈前那冰冷的刀锋上。 燕横看着她被刀架着,又再想起一年前在「都督府」里,她在皇帝面前以利箭指颈、用性命保他安全那一幕。他感到全身上下都像被烈火燃烧,血脉滚滚翻涌。 「停下来。」 江彬伸出一只手掌,止住燕横。「你站得够近了。」 他深知燕横是一头如何可怕的勐兽,而自己手上正握有操纵它的项索。 男孩阿捷仍在嚎哭着,声震整座厅堂。江彬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踏前一步,狠狠一个大巴掌刮在阿捷的脸上! 那只手掌又厚又硬,阿捷一只乳齿登时从嘴巴飞出来,左边脸颊迅速肿胀。他马上停止了哭泣。 但阿捷并不是因为痛苦和恐惧而不再哭。他一双大眼睛盯着江彬,闪出静静的愤怒。这股刚强并非一个几岁的孩童应该有的。那眼神与他的母亲十分相像。 看着阿捷受此苦难,宋梨心如刀割。 「我不多说话了。」江彬又用同一只手,捏了捏宋梨柔软的脸颊和嘴唇,眼睛却片刻不离燕横。「你走最前头。不管谁阻拦你就打谁。保护我杀出京城。你办得到的。」 他的手拨弄着宋梨的髮鬓。「出去之后,我保证让你们离开,双宿双栖。」 宋梨突然勐力低头。她想把自己的颈项抹在刀刃上。但那握刀亲卫先一步拉紧她的头髮,阻止了她自裁的举动。 被硬生生拉扯得仰着颈项,宋梨感觉唿吸困难,却仍勉力看着燕横,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叫着:「不……不要为我……」 「我正在绝路上。」江彬再说。「现在我已当自己必死。若是把你心爱的女人带着一起走,也算是一件高兴的事。你最好快点决定。要是禁军攻进来,那我们都不必再选择什么了。」 燕横站在原地喘息着,看来极是虚弱。刚才宋梨几乎为了免他受制而自尽,他此刻心脏仍在乱跳。 但同时他的剑士本能,也在这时再次发动,在身体里唿唤着他,命令他重整情绪和气息。把愤怒、悲伤和焦虑压抑在一角。绝对的集中。 燕横看着江彬,其实同时用眼目周边的余光去看宋梨及她那些胁持者的方位,暗中估计着距离。大概有一丈多。他估量着,假如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要全速一击刺中那名江彬近卫的右手,令对方来不及切割宋梨的咽喉,到底有多大的把握。 ——也许只有三、四成。 ——而且这样出剑,对宋梨也有危险…… 他又想到另一边那孩子。他是小梨的儿子吗?燕横不知道。也许不是。但他无法不去想一个事实:如果尝试以快剑拯救宋梨,这孩子几近必死。——即使是素不相识的孩童,燕横也说服不了自己可以随意牺牲他。江彬没说错。他剩下做决定的时间已无多。 却在这时,江彬和他的边兵亲卫,听见了一种他们非常熟悉的声音。 箭矢破空飞行的声音。 用刀架着阿捷的那名亲卫,一只右眼被长箭射中,箭头深深贯入。他全身瞬间僵硬。 江彬他们全未听闻敌军来犯的声音,无法预料会有这冷箭——他们完全没想过,这座住满了女人和乐师的「教坊司」里,会存在任何能够伤害他们的力量。 隔着后厅一面纸窗发射这箭的,就是从前由江彬自己带进来「豹房」的马荻。她手里拿的是朱厚照生前爱用的其中一把狩猎角弓,在南征之前就遗留在「教坊司」的前厅。 ——时刻都想带儿子脱离皇宫的马荻,这些年都没有放下精通的射术,在「教坊司」一有机会就练习,以备必要时应用。 本已进入备战态势的燕横,在看见这一箭的同时,毫无犹豫地出手。 ——马荻在「都督府」见识过荆裂的神技,猜想燕横的本领也不会相差太远;因此她发箭前没有先通知燕横,以收突袭之效,就是赌燕横会迅速作出反应。 ——她押中了。 燕横那染红的身躯,剎那化为一抹血影。 网铁,变成了没有重量的光。 燕横与「龙棘」长剑成一直线。他不过是踏出了一步,但在借助「龙相」之下,那左足蹬地与右腿跨出的爆发力,无比惊人。 他使出了生命里练习过最多次的剑招。但从来没有一次这样快。 「星追月」。 那个拿刀贴在宋梨颈上的近卫,在看见同袍中箭之后就拉动手里的锋刃。但他发现自己的右手自腕以下好像失了踪。当他勐拉手臂时,手臂没有动。只有手腕传来一股撕裂的剧痛。 「龙棘」的金黄剑锋,贯穿他的右腕。砍刀从失却了力量的手指间掉落。他没有受这痛楚多久。因为下一刻,「虎辟」已然把他斩杀。 另外两个抓住宋梨的边兵,这时在血雨中惊恐地放开她逃命。但已然来不及了,他们的手掌还没离开宋梨的衣服和皮肤,就连环在「雌雄龙虎剑」前倒下。 江彬这时无法决定应该后退还是举起刀。然而没有分别。无人能挡的剑光,已经近面前。 他虽然武力远逊燕横,但累积无数沙场经验,此危急一刻仍能举起双臂自卫。 然后他的手臂传来前所未有的奇特感觉:好像突然失去了重量,也不知道放了在何处。紧接着江彬感到地板好像在翻动,自己却无法保持平衡。 江彬雄伟的身躯无助地崩倒。他本能地想再次爬起来,却发现自己除了腰身仍能像条蛇般在地上蠕动外,手腿都无法指挥。 他两臂和双腿多处筋腱,都被燕横狂风般的双剑割裂。 「救我……」江彬没有马上死在燕横剑下,已是奇迹。他好不容易翻转身躯,仰着头唿叫着。 但没有一个部下回答他。 状况极是诡奇。在壁画包围的舞室之内,余下仍站着的九名江彬亲卫,全都像被下了咒一样站着。燕横就站在他们中间伸手可及的距离。但他们的腿足不敢动一动。甚至连自己仍然握着兵刃都忘记了,既没举起来也没有抛开。只有江彬一个在地毯上挣扎呻吟。 阿捷挣脱了呆若木鸡的士兵。马荻早就拿着弓箭走进来,阿捷冲进了她怀抱,母子相拥着却都没有哭泣。 「我……」 是宋梨的声音。燕横这才省起回头。他却看见宋梨依然跪着,手掌摸一摸自己右上腹,再低头看手心。 燕横悲叫,抛下双剑扑上前,扶着要倒下的宋梨,伸手去探她的腹部。 是刚才那一剑「星追月」。燕横毕竟已极疲倦,以最高速出剑时无法准确拿捏刺击的深浅与劲力,「龙棘」的剑尖贯透那名边兵的手腕关节和筋骨之后,仍是刺进了宋梨的上腹。燕横一手抱着宋梨,一手用力按着伤口,紧紧把她抱住,不能言语。「这次……不是梦……」宋梨用染血的手抚摸燕横的脸。 「小梨!」燕横哽咽着唿唤。 宋梨听了,热泪如泉涌出。 「小六……那天,对不起。我不该撇下你。我没有一天不后悔……」她说的是在青城山下「泰安寺」,她愤怒地责骂和丢下燕横那一天。燕横哭着摇摇头。 ——是我撇下了你啊。 「我们回家。」燕横说:「回青城山。」 宋梨欣慰地笑。 此刻燕横已经丢去双剑,又背向着他们抱着一个垂危的女人,但那九名边兵就像被夺去了魂魄一样,仍然没有人敢动一根指头。 马荻与阿捷也走过来,急忙从教坊四周取来布帛,压在宋梨腹上。 「妹妹……」马荻心焦如焚,一只手掌贴在宋梨脸上,好像想把生存的意志传递给她。 过了良久,外头传来鼎沸人声,九个边兵才如梦初醒,知道禁军已经攻进来了。这时再逃走已经太迟,他们一一自行把手中刀丢弃,在原地跪伏下来。 闯进来的禁军看见这景象都吓了一跳。他们首先看见在地上呻吟打滚的江彬,然后才认出燕横。军官指挥众人,马上将江彬及边兵们擒捕。手腿都无法活动的江彬,得禁军士兵用布包扎了各处伤口,再缚成一根木头般,被搁在一旁由廿人看守。 马荻是军家出生,知道这些禁卫军官都会带着救急金创药,也就向他们讨来敷在宋梨的伤口上。那些军官见识过燕横的神勇,不敢不给。 这时禁军已控制整个「豹房」,确保安全,张永也就踏入来这「教坊司」。他一眼看见江彬被生擒,双目大亮,喜不自胜。 一直静静抱着宋梨的燕横,此时却突然弹跳而起,其身法没有任何人能捕追,一瞬间已然到了张永面前,右手闪电扣着这大太监的咽喉。 全场突然静默。禁军们无一人敢动,怕张公公有所闪失。他们许多见识过燕横双剑有多么迅疾勐烈,想像得到这五根握剑的手指,要撕裂张永的喉咙是多么轻易的事。 张永此刻就像被制在疯兽爪下的猎物,身上每个毛孔不由自主地渗出冷汗,一时停止了唿吸。 他很清楚燕横何以如此愤怒:为了麾下禁军有更大把握击溃江彬那五百人,张永延迟了来援,几乎让燕横死在紫禁城。 「我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确定燕横的手指并没有捏紧,张永才透了口气缓缓说。「你应该明白。」 燕横盯着他好一会,然后手指慢慢放开张永的喉颈。 他当然不是真的想杀死张永。太多人会受到株连。燕横只是要令张永记住,自己的生命被人握在手里的感觉。 燕横走开去,把遗在地上的「雌雄龙虎剑」拾起,再看看这座正德皇帝为了满足无尽淫乐慾望而兴建的宫室。刚刚飞溅的血花洒在那些飞仙壁画之上,彷彿将画中的美妙天界污染成地狱。 他只感到这座陌生皇城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谬和黑暗。 张永摸了摸喉咙,又看看被燕横废掉的江彬躺在室内一角,不禁对这年轻的剑豪生起敬畏。先前张永虽然确把燕横利用至尽,但他也是爱才之人,否则去年就不会帮助王守仁。 看见燕横的情绪似已平復,张永也就再次开口:「燕侠士神剑盖世,今次更立下讨逆奇功。如今新帝即将继位,天下经歷祸乱之后也要尽力平復,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侠士若愿意投身报效,前途无限。」 张永又看看燕横手上的宝剑。他知道名位富贵未必足以打动对方,又说:「有朝廷的庇荫,他日青城剑派门墙,定比从前武当派『遇真宫,还要雄伟。」 燕横听了斜眼瞄着张永,发出不屑的冷哼。 他没忘记:武当派「遇真宫」就是被朝廷夷为平地。 燕横倒提双剑,回到虚弱的宋梨身边,盘膝坐下,让她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歇息。他凝视着她歷经苦楚却依旧美丽的脸。 「我燕横此生,再不要与朝廷有任何牵连。」 第221章 第七章 离别 总揽朝政的首辅杨廷和成功除去江彬的八天之后,朱厚熄赶至已然恢復平静的京师,即位为新主,翌年改元嘉靖。 江彬被擒后即遭抄家,搜出所藏黄金七十柜,白银二千二百柜,其他贵重珍宝不计其数。为了震慑不轨者,新帝在杨廷和建议之下马上降旨将江彬处死,公开处以凌迟之刑。同因谋叛被捕的将领李琮及神周,与江彬四个儿子亦全数处斩。 同时杨廷和则以怀柔手段安抚在京的边军。除了直接参与叛乱、曾经入侵紫禁城那五百个「威武团练营」的生还者遭问罪处决之外,其余被调入京防卫的「外四家」边军俱获得赏赐,并调遣回归各自的边塞府镇。「威武团练营」被下旨解散,而正德皇帝在宣府离宫「镇国府」所藏金银宝物,悉数运送回京。 还有一人在京城天牢囚禁多时,就是正德南征之前因勾结宁王被捕的钱宁,此时亦一併处置。结果钱宁与他的政敌江彬一样遭到凌迟,十一名成年的义子俱被处斩,年幼的亲生子及一众妻妾被发至功臣家为奴。 ——江彬跟钱宁争宠多年,费尽心思才终于将钱宁斗垮并且亲手逮捕,可是到头来二人不过同一命运,而且钱宁反倒比江彬多活了几天。 新帝继而论功行赏。讨伐宁王府的义军诸将领如刑珣、徐琏、戴德孺等皆陞官。在鄱阳湖之战中凭勇勐扭转局面、领义军大获全胜的吉安知府伍文定,列义军阵前首功,在正德未驾崩之前就已升任广东右布政使;今帝嗣位之后再次评定战功,晋陞伍文定为右副都御史,督令操江军马。 伍文定是不避祸险的耿直之人,虽知现在朝廷交接中形势复杂,仍然趁着带功时为救护江西百姓上疏,先是求朝廷将缴获的宁王府赀财发还江西,以助当地饱受战祸摧残的黎民;二是先帝宠佞江彬、许泰和张忠先前率边兵进驻江西,曾经冤枉滥捕许多良民以敲诈财产,伍文定亦请今上降旨全数释放。 结果伍文定的上疏受到嘉靖皇帝的嘉许,建议全获批准。 ——此后伍文定仍多次为朝廷带兵平定乱事,一路晋陞,嘉靖七年任兵部尚书,到达仕途的高峰。可惜不久即因受同僚譭谤而辞去官职,致仕还乡,再过了一年即郁郁而终…… 平定京师、迎立今上的杨廷和续任首辅,掌握着前所未有的权势,他亦借此良机将正德朝的各样弊政大刀阔斧改革,包括大幅裁撤在京军卫及工役,减轻朝廷国计的负担;所有仰仗正德皇帝宠爱而陞迁的官僚,大多遭罢黜,「豹房」别宫废除,众多宠姬、僧道、伶人乐师等等都遣散*,许泰和张忠等曾受朱厚照宠信的佞臣,全皆革除爵位宫职,财富悉数没收。 但同时杨廷和亦借势排除朝中异己以巩固权力。早就预视宁王朱宸濠谋反、将孙燧及王守仁调任江西以作防范的兵部尚书王琼,本是幕后功臣,却因为受杨廷和忌恨而遭弹劾下狱,几乎被处死,后来才改判流放戌守边塞,他原本所立下的大功,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烟消云散。 朱厚照遗下的纷乱江山,在新政之下似乎正展现重生气象。 那部记载了宁王府贿赂朝廷官僚明细的帐册,由禁军士兵在「豹房」里寻得,马上交了给张永。张永略看了看,就将之烧成灰烬。 「这东西,从没有存在。」张永如此告诫部下。 至于朱厚照当天在「豹房」里真真正正的遗诏,没有人再提起。如此荒唐的事,在朝臣眼中,本来就没有任何实践的理由。 ◇◇◇◇ 清脆而深幽的钟声,在黄昏空中迴响,每声都像在洗涤人的心灵。 钟声来自佛寺,却不是僧侣所敲暮钟。刚好相反,寺里众僧此际都不敢出外,全躲在佛堂中,外面的庭院一片空荡荡。 只得一人站在钟亭里,而且是个女子。 童静左手拿着个酒瓶,右手握住那撞槌的把索,又用力撞那座大铜钟。她听着那彷彿能直入灵魂深处的纯净钟声,然后举起酒瓶,仰头再喝一口。 此地乃是北京城东一座古寺,原名叫「崇觉寺」,十年前得了皇家赏赐这口精巧佛钟,也就改名「妙音寺」。 寺僧都不敢阻栏腰上佩着剑的童静。这年轻女子竟在京师公然带刃——尤其在朝廷刚刚平息了连番叛乱的这个时期——他们都不知道她是何来路,亦不想知道。 童静已然暍得脸颊绯红。她再撞钟一次,然后在钟声中跌坐亭边,背靠着粗壮的石亭柱,半张的眼睛远眺已变成金色的天空。 然后她看见,那个等了很久、很久的身影,在寺门前出现。 她好想马上跳起来,向那身影奔过去,将他紧紧拥抱。她以为自己一定会这么做。可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刻,当分别了两年的人就在面前时,童静才发觉自己全身都失却了力气。她继续软软地靠在亭柱上坐着。腰上的「迅蜂剑」碍着她的坐姿,她不耐烦地把剑解下来,随手抛到一旁,再喝了一口酒。 并且默默瞧着燕横走过来。 眼前的人不似她从前熟悉的燕横。他只穿着一袭素色衣袍,慢慢地一步一步走着,那步姿没有了往昔的爽朗明快,而像肩负着许多看不见的重担。 燕横停在童静跟前。看着她这个模样,他的心像被绞缠。童静从来不多暍酒,更从来不会这么喝。 童静带着醉向燕横微笑。那笑容多么的勉强。 他们两人都没有想过,再次见面会是这般情景,彼此犹同陌生人。 良久,终于还是童静开口。 「你不必说了。许多事情我已经知道。」童静半笑着说,像是显轻松。「你跟她的事。」 她从荆裂口中知道了当日在南京发生的事,燕横是如何因为再见宋梨而冒犯皇帝;还有燕横最初舍下宋梨离开青城山的往事。 然后张永派来的报信人又告诉了童静,燕横何以获释仍迟迟不归:是为了照料被他误伤的宋梨,日夕不离床边。 「我都知道……」童静口齿有点不清,重复着说。她举起酒瓶,喝了一大口,眼睛幽幽看着燕横:「然后这一天,你约我来这里见面。也就是说,你要走了。」 燕横以痛苦的眼神看着她,无法说话。 「而且……你约我私下见面……」童静放下酒瓶,扶着亭柱站起来。「是不要让她知道有我,对吗?」 燕横歉疚地点点头。童静说的都没错。 他很清楚,假如宋梨知道他生命中已有了童静,她必定会觉得自己是个负累,不肯再接受他的照顾,也必定会更痛苦。 而燕横已然决定,不再让宋梨受苦。 「我……」他尽了最大的努力,终于开口。 可是童静好像没有察觉,仍然高声继续说:「你答应过我,要回去青城山。跟我一起。」 她急步走上前,激动地双手抓住燕横的衣襟。 「这许多年,你答应过我的承诺,没有一件违背过!」童静说时勐地拉着燕横:「偏偏就这最后一个!」 「静……」燕横闭着眼,无法去看跟前的童静。 「可是为什么?……」童静的声音,从质问变成柔弱的哀唿:「……为什么我无法恨你?」 说时,泪水终于像崩堤般涌出。 她很明白,这就是燕横会做的事。 她所爱的那个燕横。童静每一句话,都像剑锋刺进燕横的心。 他以为,不会再有比当年师门被灭更深刻的痛苦;不会再有比荆大哥中箭倒在自己怀里更剧烈的痛心。 他以为。 童静彷彿已经耗尽了力气,放开燕横的衣襟,在他身前软倒。燕横环臂将她紧紧抱拥。 就跟那天在「泰安寺」抱着宋梨一样。 童静继续伏在燕横胸前抽泣了好一会,终于因为伤心和醉酒而昏倒。燕横察觉她已站不住,也就转身把她背上。他把她遗在亭里的「迅蜂剑」拾起,继续背着她走出了「妙音寺」,送她回去住处。 在寺外的街巷上,燕横迎着西方夕阳而行。结果他连半句话也没有对童静说过。他深觉自己很没用。 童静这时又半醒,双臂环起来从后紧抱着燕横,透红的美丽脸庞伏在他颈后,仍然在流着泪。燕横感觉到她唿吸的温暖,心内充满不捨。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哥儿的心像夭上太阳……」 背着醉了的童静,看着西下夕阳,燕横在冷清的街道里一直地走,轻轻唱着这歌曲。 ◇◇◇◇ 三天之后,荆裂骑着马停靠在京城南郊的道路上,默默在等待着。 如今他已大致康復,各种动作都无碍,但由于先前所受的伤害亏损,体格远未恢復受创前的颠峰状态;右大腿筋肌被弩箭撕裂得颇严重,现在即使已经重生,力量大逊从前。唿吸气息有时也感觉窒碍。他左胸上那片为虎玲兰而纹上的老虎刺青,虎头变成了一道凄烈的创疤。 可是相比之前,荆裂已经能够稳稳坐在马鞍上。为此他花了许多努力——刚伤癒后他就像换了一副跟从前不同的躯体,身边世界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所有事情都要重新学习。 他的各样兵器此刻都挂在马鞍旁边和后面,各用布帛包着。毕竟仍在京畿之内,可不能公然带刀,再惹朝廷官府的怀疑。但就算没有里起来,现在的荆裂也没有使用它们的充足信心——至少不似以前那样用。 可是他还是禁不住伸出手,摸摸挂在鞍右的雁翅刀柄,指头隔着布,抚着那形状简朴的柄首。它好像跟他记忆里有点分别。他知道这其实是错觉,只是自己与这柄刀过去的契合已经失去了。 荆裂不禁眺望远方的京城。本来在那里,他将会迎接自己梦想的一战。——曾经那么接近。 ——现在,很遥远。 如今一切危难过去,荆裂日夕都想着自己失落了与姚莲舟决战的这件事,失意之情徘徊不去。 有一只小手,也搭上了雁翅刀的柄头。儿子荆由此刻被荆裂用左手抱着,坐在马鞍前。他还未满两岁,却已经长得像人家三、四岁孩子那么大,看着爸爸摸刀的动作觉得好奇,也伸手搭上去,抓住了荆裂的食指。 荆裂察觉儿子的握力比他想像中更强,感到一阵欣慰,稍抒他心里郁闷。 生命里突然多了一个自己珍爱的人,而且是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延续,那感受异常奇妙。荆裂半生自求我道,但有了儿子之后,人生蓦然出现了自我之外的目标。这种改变既令他兴奋,却也有点害怕。 他想起飞虹先生,就是因为自己的武道生涯已然走到末段,所以将希望寄托在童静身上。 ——难道这次受伤之后,我也要这样做吗?…… ——不。还没到时候。我不会就此放弃。 他想着时右手用力握住雁翅刀柄。荆由仍抓着他的手指,感觉到父亲的力量,觉得新奇又好玩,咧开已长满乳齿的嘴巴笑起来。 ——那笑容,跟荆裂每次面对强敌和挑战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虎玲兰也骑着马,却隔在两丈外停于道路旁的树荫下。她依旧斜背套着布囊的野太刀,骑在马上的身姿已经完全恢復了未生孩子之前的模样。 这些日子除了照顾荆由,虎玲兰也勤于重新锻炼刀法及弓箭。只因她很清楚,荆裂的武功还要好一段时期才可能恢復,她要肩负保护丈夫和儿子的重责。 虎玲兰只是远远看着荆裂他们,一直不愿走近过去。她脸上蒙着不快的阴影。 这时京城那头的道路远方,终于出现了荆裂要等的人。他从马鞍高处眺见,一辆马车正向这边缓缓驶来。荆由也看见了,伸手向马车指着大叫:「爹!」 「我知道,我知道。」荆裂微笑着轻轻说。那笑容里带着淡淡的愁情。他自少年时流浪海外,漂泊九载,早惯生离死别。可是这一刻,他心底里竟盼望这车子再走慢些,让他多看一会。 终于马车驶到荆裂父子跟前,驾车的就是燕横,他身边竟也坐着个男孩,年纪比荆由稍大,就是刚从了母姓的马捷。 马车一停定下来,燕横就抱起马捷跳下车座。荆裂同时亦下马,将儿子抱下来,拖着他走上前去。 二人相见,立时张臂交抱。良久无法言语。 最后也是荆裂先开口。 「你做到了。」 他轻拍燕横的背项。「我知道……从那天在青城山看见你,我就知道你会做到。」 ——荆裂至今也没有忘记八年之前在青城深山,向天立誓报仇的燕横那副模样。 而这旅途也已走到结尾。 燕横极是激动地紧抱着荆裂,强忍着不要流泪。 「因为有你,荆大哥。」 他哽咽着说。他透过拥抱就知道,荆裂的身体远远未回復从前状态,心下更感到亏欠了他。 荆裂放开燕横,又再展开豪迈的笑容。燕横将会一直怀念这张脸。燕横摸摸荆由的头髮。之前他送童静回京城的住处时就见过他。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的荆裂。燕横看着这孩子,感觉很奇妙。 他这时才看向虎玲兰,她却仍然留在树底没有过来。燕横明白虎玲兰恼他的原因。 「没关系的。」荆裂苦笑说:「你也知道阿兰她的脾气。她心底里还是不捨得你的……你应该已经知道,童静前天带着飞虹先生离开了?」 燕横点点头。他那天也曾跟练飞虹见过面,可是今曰没能跟这位生死之交兼且敬重的老前辈正式告别,还是有点可惜。 至于童静……燕横此刻不愿再多想。 ——反正我已经决定了…… 「这孩子是……」荆裂看着燕横身边的马捷。是个极有灵气的男孩。 一人从马车上走下来,正是马荻。她虽并非武者,但那身姿气质,竟与虎玲兰有三分相似。荆裂一看就猜出是马捷的母亲。 「宋梨说,这母子是她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们,她就不会活到跟我相见之日。」燕横说。「所以,我们一起走。」 马荻从车上扶着宋梨下来。即使是这七月天,宋梨还是要穿着冬衣,脸色苍白而虚弱。 ——以她的体质,被那一剑伤及脏腑而仍然能活过来,也算是个不小的奇迹,得到燕横的精神支持,是其中一大原因。 宋梨在马荻掺扶之下坚持走过来。看见她的蹒跚步姿,荆裂知道燕横刚才驱车那么慢,是不想令她不适。 「荆……大哥。」宋梨带着羞涩向荆裂行礼。「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荆裂看着她,心里感觉复杂。但他知道宋梨特意下车过来见他,带着很大的勇气。他笑着说:「什么都不用说。只要把身子养好。你看我这样都活过来,连骑马都可以。你也行。」 宋梨得到荆裂如此善待,心里一热,几乎又要哭出来,但她决心忍着。 ——我已经流过太多泪。 虎玲兰远远看着宋梨。这就是祸及她丈夫、并且令童静与心爱之人分别的女人。可是当亲眼看见宋梨那张柔弱的脸,再想到她曾受过的各种不幸,虎玲兰心里的怒气无声消散,代之以怜悯。 「就这样分手吧。」荆裂爽快地说,握住燕横的手。看见燕横的愁容,他又笑了笑:「不捨得也没办法。你是时候走自己的路了。」 「我……」燕横把另一只手也叠上去,紧握着荆裂手掌。 荆裂轻拍了几下,让燕横将手放开。 「你以后一定要让我听到,人们再次说起青城剑派的名字。」荆裂把儿子抱上马鞍时说。「不管我去了哪里。」 他跨上马,拨转去回到妻子那边,全家一起往南方策马起步。离开之前,虎玲兰终于回头,微笑向着燕横挥手。燕横也用力挥臂回应。他看着两骑扬起烟尘离去。 听着那马蹄声,从前六个人修行旅程上的无数往事,蓦然涌上心头。「破门六剑」这个名字,将来也许再没有人记得。 但那份生死相交的情怀,只要曾经存在过,就已没有遗憾。 第222章 第八章 相逢 为了照顾身体甚弱的宋梨,燕横不敢走快,怕她坐在车上颠簸太苦,而且每到一处城镇也都停下来休息,确保宋梨的状况不会转差。 这辆马车与盘缠,乃张永所赠,是燕横最后一次接受朝廷的恩惠。以他的功勋,其实就算索要多十倍的嘉赏亦绝不过份。 但燕横不想多取一芥。他不希望重建青城派的过程,与朝廷有任何关连。 当年宋梨就逆着今日的方向,一路被人转卖直到京师。今日虽然她大多时候还是身困车厢或是客栈室内,无法在外走动,但相比当年,心却是自由的。离开京城越远,她越展现更多笑容。身体亦似乎因此稍好起来了,抵得住这长途旅程。 沿途的风景令宋梨的心慢慢敞开。她会拉着燕横问这问那,又或是把美丽的东西指给他看。从前青城山上的那个小梨,有一点点回来了。燕横看见她的变化,大感欣慰。 可是许多时候,燕横看着那些景色都禁不住会发呆,显然是联想起某些旧事。宋梨以为他是因为挂念荆大哥。 反而是人生歷练比较丰富的马荻,从旁看出燕横的心事——每次他凝视着江河或是花树,那眼神透出的落寞,不只是挂念着同伴那么简单。 可是马荻当然不说。就如燕横一样,她明白宋梨若是知道他心中另有所属,又必然会陷入自责的泥沼之中。 马荻一路上都观察着燕横这个人。直至有一天,她觉得已经看够了,就正式向他请求。 「你可以教阿捷用剑吗?」马荻问。「我知道他还小……但就算只是做做样子也好,可以教他一次吗?」 燕横明白马荻的意思。她希望将儿子的未来,交託给燕横。 ——这孩子,需要一个老师。 燕横答应了。 他没有真的教马捷什么剑招,只是把一根直直的树枝交给这孩子握住。他自己接着也把「龙棘」拔出来。那刃锋的金光,把马捷的眼睛吸引住了。 「你首先得记着一件事。」燕横向马捷说话时,也想起过去许多人——甚至包括敌人——跟他说过的话。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学剑的理由。可是你若握起剑,就要有承担这种力量的准备。当中会伴随许多困难和责任。你要预期,自己将会与凡人不一样。」 燕横不知道这样的说话,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会不会听得明白。 可是马捷确实点了点头。 终于他们也入了四川。再次看见家乡的风景,在街道上嗅到熟悉的菜式香气,燕横和宋梨的心都温暖起来。 「我们……真的回来了。」有一天宋梨情不自禁地紧挽着燕横的手臂,说这话时泪盈于睫。但这次是欢喜的眼泪。 每次进入省内的城镇,燕横心里都倍感紧张。他在想:童静会否也回来四川呢?我会不会碰上她?他的眼睛总不停在人群之间搜索。 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看见她。 当他们到达青城山脚的味江镇时,相距离开京师已经差不多九个月。燕横驱车入镇时,如平时每次入城一样,将「雌雄龙虎剑」包裹起来并收在车座底下。经过街道之际,没有任何一个味江百姓认出他。 ——我已经变了这么多吗?…… 山道无法行车,他也就将车子停在镇内,解下两匹马负载随身的器物行李。宋梨的身体现在又好了些,可以坐在马鞍上,由燕横拉住慢慢前行。后面则骑着马荻和马捷。 他们上山时,镇民也不觉有何特别,只把他们当成上青城山的道观或佛寺祈愿参拜的善信。 越是接近青城派「玄门捨」的原址,燕横和宋梨的心就越跳得急促。这山路他们少年时已经走过不知多少遍。各种遥远的回忆一一袭来。 ——虽然他们知道,等在前头的只是一片一无所有的荒废土地。未来的一切都要靠他们的手重建。 终于,昔日的家就在面前。 映入眼帘的,正是师父何自圣与众多青城尊长同门的剑坟,一座座依然存在。 燕横把宋梨抱下马来,二人不顾一切就急步走到坟墓中央。那些充当墓碑的钝铁剑当然都已銹蚀,有好些已经断掉。 宋梨至今没有忘记父亲宋贞和哥哥宋德海的坟墓所在,马上走到他们跟前哭着跪下。 燕横则找到何自圣的坟冢。他将背在后面的「雌雄龙虎剑」解下,打开布包亮出,双手托着高举过顶,跪在墓前,闭目禀告。 「师父,本门至宝,燕横至今未失,并以它击杀了叶辰渊,血祭师父与同门在天之灵。」 他将长短双剑收下来,看着坟头说: 「从今日起,燕横余生将一力復兴青城剑道,重振我派门楣。」 告祭完毕后,他们等待马荻母子拉着马走过来。 「为什么……」宋梨这时看着墓地说:「这些坟冢……有人拔清了杂草。」 燕横这才发觉,墓地确实并不如想像中荒凉。会不会是山下镇民定期上来打扫?…… 与马荻母子会合后,他们走向原来「玄门捨」大殿所在,却发觉同样被整理过,被焚燬的废墟已经夷平,残留的木石有些被移去,有些整齐地堆放排列着。 而那空地正中央,建起了一座极简陋的小茅舍。 正当燕横疑惑之际,有一个人影从那茅舍里走出来。 「你……真的回来了!」那人大唿向着这边奔跑过来。 燕横定睛一看,才认出那是谁:就是在平乱之战里曾经不止一次并肩作战的那个义军民兵沈小五。 「你!」燕横惊喜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小五抓抓头髮:「是你叫我找你的呀。你说过,只要我想学,你就会教我。我想学。」 燕横无言以对。他再次看看四周那些被整理的砖木。全是沈小五一个人干的。 「不过来四川的路可真远。我走了许久,之前存了一年的盘缠都花光了,中间为了吃饭,什么工都打过……可是到来的时候还是没看见你。我就只好一直等。」沈小五说时,又再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髮:「老实说,我已经准备要放弃的了,不过想到回老家又要走那么长的路,也就一直在犹疑……」 听见沈小五如此坦白,宋梨在旁忍不住噗啸一笑。 「怎么样?可以收我这个徒弟吗?」沈小五问。 燕横也笑了,点点头。 就是这么简单。沈小五成为了青城派门人。 「不过……你不是我的大弟子。」燕横说着,伸手按着马捷的头顶。 「他是你师兄。」 ◇◇◇◇ 自从离开了南京,王守仁此生未能再与「破门六剑」相会。 王守仁平定宁王叛乱这不世之功,原本被正德皇帝的众宠臣冒领,嘉靖皇帝拨乱反正,重新论定了王守仁的功绩,敕封以爵位「新建伯」,食禄千石,籐封三代,极尽荣贵。 即使如此,王守仁仍是逃不开朝廷政事的漩涡。他与兵部尚书王琼关系紧密,而王琼却是内阁之首杨廷和的政敌,阁臣因此对王守仁亦有所顾虑。 原本王守仁应该上京面圣受敕,但才行至钱塘江时,就有宫僚上疏,指先帝的国丧花耗已然甚鉅,不宜再举行嘉许功臣的国宴,以免再劳民伤财。这当然是杨廷和内阁的操作,以阻止王守仁面见新皇帝,不让他有机会取得更大的影响力。 其实王守仁本就无心争权,于是他亦上疏请求顺道回家乡浙江余姚省亲。皇帝准许了,下旨升王守仁兼任南京兵部尚书,并赏赐他蟒袍玉带,衣锦还乡。 身穿御赐蟒玉,王守仁回家时尽受乡人称颂爱戴,人人都要争睹这位文武双全大功臣的风采。 当夜饮宴之后,他在房间里脱下华丽的蟒袍准备就寝,更衣梳洗之时从水盆和灯光反映里,看见自己一身歷尽沧桑的瘦骨头,不禁莞尔。 ——脱了一身荣华,还不是同一个人? 次年老父王华高寿病逝,王守仁守孝期间,在家乡又再讲学。慕名而至就学的新门人一时就有七十余名,每次一开讲围聚者往往也达数百,把借用的道观或佛寺挤得水洩不通;每每讲到仁义的道理时,年轻学子都一起激动流泪。 两三年后,开始有王守仁的弟子各设书院传播先生的学说。杨廷和忌惮他在士人间蓄积势力,曾指使官僚批评其所传乃是邪学,但并无效果,从学王阳明者依然甚众。 嘉靖六年,广西土司宫岑勐叛乱,当地官军出兵征讨,虽然将岑勐击杀,但其部将卢苏及王受继续聚众作乱,声势更大,次年还把思恩府也攻陷了。当地都御史姚??无力平乱,被嘉靖皇帝撤职。 阁臣故意在陛下跟前力荐起用王守仁,故意将这个征讨险恶山水的艰难任务塞给他。 王守仁一再为朝廷带兵平乱,早就感到自己杀业太重,一力推辞,但不受陛下接纳。他无奈再一次投身戎马,率领两广、江西及湖广四省军队出征。 王阳明的军事才能再度于此役中展现,先成功招抚了卢苏、王受二人,借助他们的力量,重用当年剿灭南赣山匪的战策,连环突击断籐峡等乱贼的险要据点,三个月里斩敌首三千余,迅速平息了乱事。 或许击败宁王之役已几近耗尽王守仁的带兵精力,他自从进驻广西之后就开始害起肺病来,一直带疾指挥军队及安抚受祸的广西士民。 渐渐王守仁病况加剧,上疏请求归乡。后来情状更严重,他不等朝廷的批准就起程,越过梅岭到了江西南安府乘船走水路。十一月廿八日,船停泊在南安青龙铺,王守仁整夜皆喘咳不止。次日他吩咐侍从不必开船,而是把他在当地任推官的门人周积召来。 周积上船看见老师闭着眼沉睡,不敢打扰。良久,王守仁睁开眼睛,看着这弟子微笑说:「我要离去了。」 周积立时滚滚泪下,哭着问:「先生有什么遗言?」 王守仁看着船舱顶上,听着外面江水徐徐拍岸的浪声。他的笑容没有改变。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说完不久,瞑目而逝,结束了五十七年的伟大歷程。 ◇◇◇◇ 在福建泉州海岸的一片细石滩上,荆由站在深及腰际的海水里,朝着拍岸而来的潮浪挥拳。 只有五岁的荆由,在水中摆出不应属于这个年纪的熟练姿势。水底下的双足踏着碎石,两边足尖一前一后向内收,带动两膝内箝,立着南海虎尊派着名的战步,抵受着潮浪的拉卷;小手捏成坚实的拳头,从中央一记接一记地击出,打拳时头颈和身体都没有多余的晃动。 此刻他真正在练的却并非拳法,而是眼目。 「看清楚浪是怎么冲过来的。」父亲这么教他:「每一次浪的样子都会不一样。你要看见它冲过来最前、最尖的那个地方,尝试用拳头去打它。」荆由已经站着许久。两眼因为不断被海水溅入已然变红。他还是看不清楚每次的浪尖在哪里,又或是看见时已经太迟。但他不肯放弃,继续在练习着。 相比五岁时的父亲,荆由还要高大一些,这身高大概是遗传自母亲。小小的棕红脸庞,透着一股不服输的英气——这来自父母哪一方就很难说了。 因为太过专心锻炼,当那个访客从远方的小路走上石滩时,荆由并没有察觉。他回头去看,那个访客已站在只距他几尺远的一块石头上,似乎一直在看他练拳。 荆由很讶异。不是因为这海边很少有陌生人来,而是看见这个访客站立的方式。他双足并起来,好像只有足尖沾着石块,整个人站得像竹子般笔直,可是身体却没有半点摇晃,就像有许多无形的丝线将他固定在空气中,只有衣衫被海风吹得猎猎飞舞。 这访客头上戴着一顶大竹笠,左手拿着一个又狭又长的布包。 荆由仰起头,看着访客的脸。 那张脸藏在竹笠的阴影底下,双眼也正俯视着他。 然后这访客说了一句话。 「带我去见你爹。」男人的声音。 不知为何,荆由对这个人没有半点讨厌或害怕。他点了点头,就从水里走上来,扭一扭被浸湿的衫裤,赤着脚往家走去。那访客也迈步跟着。 荆由的家是建在海边山坡上的一座小屋,前面开闢出一片小前院,种着1些瓜豆,养了几只鸡。他快步爬上斜斜的小路,推开前院那矮矮的木栅门跑了进去。 那访客跟着进入,站到前院中间,看看这屋子四周。到处的竹架上晒着成串的蔬菜和鱼干。一切都十分简陋。怎么看都是一个寻常的家。 虎玲兰刚刚在屋后山上的小河洗完衣服,正穿过屋子出来前院打算晾衣。荆由跑到她跟前。 「娘。」他指一指前院里那个访客。 儿子还没有出声,虎玲兰已看见来人。 她瞬间就僵住,继而全身剧烈发抖,好像突然被一阵邪风扑面吹袭。下一刻她就迅疾回身扑入屋内,想要拿刀。 但是荆裂抓着她的肩,阻止了她。他抚抚她的背项,先让她稍微平復,然后自己步出屋子大门,看着那访客,平静地说: 「你好。」 访客把大竹笠取下来,也说了句: 「你好。」 就这样,姚莲舟出现在荆裂面前。 ◇◇◇◇ 姚莲舟把那碗用热茶泡的冷饭吃光,轻轻吁了一口气。 「有的时候我会以为,你从来不用吃饭。」荆裂一直坐在前院一块石上,看着他吃完。「姚莲舟就给人这样的感觉。」 盘膝坐在地上的姚莲舟,把筷子搁在碗上放在身旁。他那柄用布包着的「单背剑」,仍然横放在腿上。不是因为他随时准备要战斗,而只是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这屋子毕竟是敌人的地方。 他看着荆裂,没有回答。他从来没想过别人怎么看自己。也不在乎。 「你不怕她会下毒吗?」荆裂笑笑,指一指自己的房屋。虎玲兰把饭捧给姚莲舟之后,就一直跟儿子待在里头。「你从前也上过当啊。」 「一个曾经跟锡晓巖几乎打得旗鼓相当的女人,不会干这样的事。」姚莲舟说。「不过我想,现在她在屋里,也许正用弓箭对准我。」 「也许。」荆裂看看屋子的窗,温暖地笑了笑。 姚莲舟看见荆裂这笑容透出那股幸福,心里不无羡慕。 他双手按着腿上的剑,垂下头在思考。手无寸铁的荆裂,并未因他这动作而感到紧张。姚莲舟此际没有散发出半丝杀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良久,姚莲舟再次看着荆裂。 「其实你什么也不用说。」荆裂的笑容收起来,盯着姚莲舟双眼。「你来找我,只有一个原因。」 他们二人之间,没有其他。 朱厚照之死,令姚莲舟决战紫禁城的梦想破灭了。之后那两年,他更要一直躲开朝廷的追捕——不管是担任过叛军将领,还是曾经胁持先帝,都是极恶的死罪。 尚幸杨廷和削减了锦衣卫的编制和支出,令姚莲舟躲避密探耳目变得较轻松。然后新政权日渐稳固,对他的追捕亦休止了。姚莲舟有了重新思考的余裕,最后还是要求「首蛇道」弟子凌雨川,为他探查荆裂的下落。 「可是……」凌雨川那时听到掌门的要求,皱着眉说:「荆裂在南京受过重伤啊……我听说他武功已经废掉了……」 荆裂受伤之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姚莲舟就算在逃亡中也有听闻。 「你就把他找出来。」姚莲舟坚持。「不管他已经变成怎样,我也要亲眼看看。」 现在,终于就在眼前。 荆裂也在打量着姚莲舟。想起来其实他只在西安见过姚莲舟一次,距今已经十年。他在心里计算:这位武当掌门今年到底多大呢?应该也有四十五、六左右。但面前所见,姚莲舟这副模样就跟十年前没有大分别——甚至当年中了毒的他,看起来还要老一些。 这样的外观,加上他千山万水也找到来,荆裂心里肯定:姚莲舟的武功,依然保持在高峰状态。 姚莲舟同样在上下扫视着荆裂。他并不知道荆裂当年受伤的详情,但那件事闹得如此大,又传出武功已废,可想伤势极是不轻。 但是荆裂从踏出家门直至此刻,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一种极为自然闻适感——就在「千山未及此山高」的姚莲舟面前。 ——只有已经恢復了武功,才可能如此。骗不过我。 还有另一个证据:这片前院的土地。虽然院落里完全不见兵器或者练功的器具,但单是从沙土的软硬和起伏状况,姚莲舟就看出来,这里其实是个每天都有人锻炼的细小武场。而且一定包括了激烈的搏斗对链。 姚莲舟拿起「单背剑」,从地上站了起来,俯视仍然坐在石上的荆裂。 「与我决斗。」他说。「让我接那一刀。」 荆裂一听就知道,姚莲舟所说「那一刀」定是指「浪花斩铁势」无疑。他感到奇怪:明明十年前西安相遇时,他还没有创此绝技。 姚莲舟看神情就知道他所想,接着说:「鄱阳湖一战,其实我见过你,并且远远看见你在战船上用那招刀法。」 荆裂这才明白。但他苦笑摇摇头,然后摸摸自己的左腿。 「这条腿中箭之后,已经不可能完全恢復往日的劲力。我以后再也无法十足发出那一招了。你看到的,是最后一次。」 姚莲舟听了,失望地紧皱眉头。可是他再看荆裂的样子。那神情并没有显露出强烈的痛惜。 「你不是就这么放弃的人。」姚莲舟松开眉头说:「不管如何,你都会依据自己身体的变化,再创造另一招,甚至另一套战法门。」 荆裂的眼睛亮起来。他被姚莲舟说中了。 「你是不想跟我打吗?」姚莲舟摇摇头说:「击败我,击败武当派,不是你这个『武当猎人,的宏愿吗?『天下无敌,,你不想要吗?」 荆裂从石上站了起来,与姚莲舟对视了好一会。然后他把目光转向屋子里。 姚莲舟明白了。 ——他有了顾虑。 原本有点恼怒的姚莲舟平静了下来。他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才羡慕荆裂有虎玲兰为伴;他又想起当年割捨了殷小妍的痛苦。他能够理解,荆裂的心里有什么负荷。 「我无法逼迫你跟我决斗。」姚莲舟的语气,彷彿在跟一个老朋友说话。「可是我希望你想一想,这场决斗,将是多么罕有的交逢。」 姚莲舟与荆裂这等资质,都是百年难出一人;他俩各自都经歷了无数磨练与生死难关,最后存活下来,成为今日的他们。 这样两个人,共存于一个时代,并同时处于武艺的颠峰,如此机缘,微之又微。 二人决战,将如两颗闪逝的流星,在广寂的夜空中互击。 如此稀奇难求的相遇,不让它发生,是天地间绝大的遗憾。 这就是姚莲舟传达给荆裂的意思。 荆裂听了,沉默无语。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曾经渴求的挑战,没有露出那个笑容。 「我也不是要你马上跟我打。」姚莲舟又说:「我来找你之前,身心都已经作好了预备,这对你并不公平。我会给你时间。」 他走到前院的东端,那边正可远眺海岸。 「一百天后,在武当山金顶。」姚莲舟看着浪涛说。「不管你来不来,当天我都会在那里。」 说完他就戴起竹笠离开了。 这时虎玲兰才拖着荆由走出来。一家三口一直看着姚莲舟走下山坡的背影。 ◇◇◇◇ 之后他们如常地生活。虎玲兰也一次都没有跟荆裂谈起过姚莲舟的事。唯一分别是:自从那天起,虎玲兰就没有再跟荆裂对练刀法。 姚莲舟走后的十几天,荆裂变得比往常沉默。他时常一个人走到过去少年时练功的那片海边,在崖巖上思考,有时一去就是一整天。 ◇◇◇◇ 三十年后,荆裂蹲在同一片崖岸的岩石上。也就是他十几岁时常常躲着睡觉,或者与师叔裴仕英偷偷练习之处,亦是他当年独自出海流浪的出发地。海风吹拂着他已经全白的长长鬚发。他瞇着鱼尾纹如刀刻的双眼,看着一道接一道涌向岸的潮浪,回想着人生过去发生的种种。 以及没有发生的事。 他听到身后远处传来木头敲在石块上的声音。有人拄着枴杖,走过石堆向他接近。 荆裂看见这个比他还要年老的人,也就在石上站起来。酸痛的双膝,还有身上所有的旧患都在向他喊叫。他已经习惯了不理会它们,忍着痛挥动一下手脚,令血脉稍稍恢復通畅,并等着那人走过来。 已经七十多岁的姚莲舟,乍看样貌反倒稍比荆裂年轻一些。变得精瘦的武当掌门——虽然早就没有了武当派——两颊凹陷,但双目仍然如鹰隼般锐利。他其实不是真的需要用枴杖,只是十年前他就不想再带剑,于是随便找一根木杖来傍身。 「来啦?」荆裂微笑着问。笑容令他脸上的皱纹更深。 姚莲舟点点头,神情如昔日一般冷傲,收起枴杖坐到石上。 荆裂与他并肩坐着,拿出藏在石间的一瓶酒,与姚莲舟交替浅呷,一起看海。 暍了几口之后,姚莲舟的眼睛不离大海,突然说:「我们这样的人,能够活到这个年岁,也算是稀奇啊。」 「也是呢。」荆裂点着头说。两人就像老朋友一样悠闲地喝酒谈天。「不容易啊。」 他们不着边际地继续谈着,有时也会说到旧事。姚莲舟会告诉荆裂,他师父公孙清是个怎样的人;荆裂也会向姚莲舟述说自己在异国流浪的事迹。其实两人这些往事,彼此都已听过许多遍了。 但始终有一件事,他们是永远不会碰触的。 那件没有发生的事。 终于酒喝光了。姚莲舟的脸比先前红润了些,看起来也比较精神。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准备离去。 「明天还会来吗?」荆裂摇着空酒瓶问。 「当然。」姚莲舟连看也没看他,只是撑着枴杖迈步。「又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荆裂落寞地看着那背影。 ◇◇◇◇ 从梦里蓦然醒来,荆裂睁着眼,依然躺在床上。同床的虎玲兰和房间一角的荆由都仍酣睡。 他看着漆黑中的屋顶,心潮就如梦中所见的海浪般起伏。 第二天他到了义父荆照、师叔裴仕英和众同门坟前,坐了半天。 十二年前,刚刚返回中土的他,曾在这片坟地前,立誓打倒武当。离开了坟地,荆裂回到家里,收拾简单的行装,取了些银两,带着包里起来的各样兵器,然后跟妻子虎玲兰和儿子荆由说: 「我要走一趟。」 虎玲兰似乎早就预料了。她面容很平静,清楚知道自己无法阻止。 世上没有人能阻止他做荆裂。 她把荆由抱起来,点个头轻声说: 「我们等你回来。」 第223章 第九章 决斗 荆裂登上了武当山天柱峰后方才明白,姚莲舟为什么要把决斗的地点选在这里。 他前一天就抵达了武当,先去了武当派原来的总坛「遇真宫」遗址看看。上武当一直就是荆裂的心愿,只是想不到要等今天武当派亡之后,才有这样的机会。 被禁军炮击至几近全毁的「遇真宫」,这时已经逐步重新修建。有几十个本地的官军正在监督着工匠和民夫干活。荆裂在宫外空地出现时,所有人都呆住了,停下了工作。 荆裂如今的打扮再次跟十多年前相近,用头巾束着辫子头,颈上挂满了从前流浪海外搜集的各种护符,身穿斑斓的染綵衣裤,足蹬绑草鞋,把长倭刀、雁翅刀和鸟首短刀「牝奴镝」挂在背后及腰间。至于鸳鸯钺、铁索枪头和短弯刃这些则留了在家未带来——因为他知道在这一战里用不着。 众人看见这个满身兵刃、外形奇特的男人,出现在武当派原址前,不禁大是紧张。一名军官马上带着十几人上前去。 ——先帝武宗生前虽已经下旨大赦武当门人,但姚莲舟仍被本朝皇帝定为冒犯皇家的钦犯,武当派仍然为官府所顾忌。 「你是……武当派的人吗?」那个躲在十几名部属后的长官喝问,手掌已经按着腰间刀柄。 「不是。」荆裂爽朗地微笑。「我不过是个寻常的练武之人。想来看看从前武当派的地方。」 荆裂的笑容不似在说谎。而且那军官除了相信之外也没有其他选择——这男子散发着一种甚不好惹的野性气质。他点点头,也就指挥各人回去工作,并向工匠们大唿:「别躲懒!」 站在「遇真宫」新修的围墙外面,荆裂仰头看看那些已重建的殿宇顶尖。没有任何与从前武当派有关的痕迹。荆裂知道这里不会有他想要看的东西,也就悄悄离开了。 那天他到了「紫霄宫」借宿,次日黎明就出发上天柱峰。山路极是漫长陡斜,山林无限幽深,荆裂虽然腿力强健又元气充足,也得直走至午后,峰顶方才在望。 他停下来稍息,喝了几口水,仰首眺望。「紫金城」沿山包围着峰顶,气势极是雄伟,墙后隐见许多巨大殿宇,根本就像把一整座皇宫搬上来这险隘的山峰上。 ——当年太宗皇帝朱棣下旨修筑这「紫金城」神殿群,规格样式确是仿照紫禁皇城而造,以象徵皇家与神权合一。 荆裂笑了。 ——从前既然错失了在紫禁城决战的机会,我们就在这一模一样的地方打。 他明白了姚莲舟这份心意。 「紫金城」起伏的城墙四方,仿照皇城一样建有四门,但东、西、北三门都只是象徵,门外面临悬崖绝壁,只有南天门才是真正的入口。 荆裂穿过大开的南天门走入城中,眼见前方有一道极陡斜的长石阶通向极峰,知道已近终处。他一步步拾级走上这道称作「九连蹬」的险要石阶,口鼻不断吐出白色的雾气。 直上石阶顶端,荆裂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四方都是广阔无涯的晴空,云雾都在下方。他终于抵达金顶。 天柱峰之极所以称「金顶」,是因为立在其上的「金殿」。 第一眼看见时,荆裂因这座奇妙的神殿停住了唿吸。「金殿」其实并不大,远较武当山上其他道宫都细小,虽立于花岗石台之上,殿宇本身其实只有大约三个人高,殿面宽度亦相差不远。然而这座小殿,却是完全仿照着紫禁城「太和殿」的样式而建,形貌甚具气势。 最为奇特的是,整座神殿看来好像木建,通体却反射着阳光,散出神异的赤金光华。荆裂不禁出神地仰视着。 「这座神殿是铜造的。」一把声音说。 姚莲舟就盘膝坐在「金殿」跟前的石台空地上。这一天他再次穿上了全体纯白、胸口绣有太极双鱼图的武当掌门服,「单背剑」横放腿上,俯视着刚登上峰顶来的荆裂。 看见姚莲舟已在,荆裂就明白为何从「紫金城」到这金顶,没看见半个打理殿室的道士或参拜的善信。 「金殿」在此屹立已逾百年,全殿铜铸鎏金,建在这绝险神峰顶上,当年所耗费的物力、心血与巧艺难以想像。 即使在这山巅抵受阳光风雨多年,金殿此刻却仍像新建一样,发着焕然的光芒。原来这不是人力修整,而是出于自然力量:每遇雷暴之际,这座全体铜金构造的神殿即会通电,爆发的火焰在殿顶和殿壁滚动,烧脱日常积附在上面的铜銹,再经雨水沖洗后,亮洁如新。此一奇迹,号称「雷火炼殿」。 荆裂拾级走上那石台,眼睛仍不离这座奇殿。 「你……从前常常来吗?」他问。 姚莲舟点点头:「我喜欢这里。有时会在里面闭关静修。」 荆裂好奇地走到殿门,往内里张看。 「金殿」正中所供奉的是一尊真武大帝坐像,两旁各有金童玉女及水火二将护侍。所有神像与供桌等亦一律是铜铸,同样光洁无瑕。那真武神像壮硕而丰圚,相貌祥和,有人说其实是仿照朱棣的样子而铸—水乐帝不惜花耗万金,动用数十万人大修武当,是因为深信自己就是真武化身。 荆裂即使没有走进去,却感受到殿里的空气凝止,显示「金殿」的建造装嵌极是精巧,殿内完全密不透风。真武神像跟前有一盏长明灯,只见上面一点火焰丝毫不摇不晃,据说自永乐十四年点燃至今,从未熄灭过。 回到石台中央,荆裂向四周看看。这殿前的石台空地不大,大约只得十步见方,远比当天荆裂和雷九谛决斗的擂台要狭小。 「我们就在这里打吗?」他问。 「你觉得如何?」姚莲舟反问他。 荆裂心里知道,这一战并不需要很空旷的地方。他又看看「金殿」顶上那对峙的铜铸双龙。 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他点点头同意。 「你刚上山,需要休息。」姚莲舟说。「我们在这里过一晚。明晨才了断吧。」 荆裂同意。 这高峰之上的夜晚甚寒冷。姚莲舟早在石台下方准备了一片地方,用带来的柴枝生起火堆。荆裂从包袱里拿出一件棉袍披上,又把随身的粮水都取出与姚莲舟共享。 他们并肩坐在火堆前,一边吃喝着,一边等候黄昏变成夜晚。吃饱了就仰着头看清朗夜空中的星光。终于时候也差不多了,二人就各在铺了棉布的石地上躺下来休息,争取积蓄每一点能量。 明明是两个将要在明天互相厮杀的敌人,却这么安心地一起酣睡。 ◇◇◇◇ 当东方晨光初现,照在「金殿」正面殿门之际,二人都醒来了。 火堆已然熄灭,余灰冒出的白烟被寒冷的晨风吹散。 荆裂摆出了圆性传授的少林「易筋经」各种姿式,伸展着每一部位的筋肌。在露天寒夜中睡了一夜的僵硬肢体,很快就恢復了柔软,唿吸也变得暖热,渐渐进入最佳的作战状态。 姚莲舟则在石台下另一角打着「太极拳」。那极简朴的十三势,连绵不断,每一道轨迹都是顺畅的圚弧。腰胯内里看不见的深处肌肉在伸缩,为了之后的爆发作预备。 荆裂完成了全部姿式,这时盘膝打坐闭起双目,正在凝聚心绪,并且再1次复习各种应对武当派武艺之法。他这几个月一直都在想这些。即使他知道姚莲舟的能耐深不可测,但有准备总是比没有好。二人胜负的分野,也许就会在这种思考的微小差别之上。 姚莲舟亦一样,静坐思考着荆裂的打法。他真正看荆裂与高手打斗,虽然只得十年前西安「盈花馆」屋顶那一战,但他相信一个武者的习性和倾向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对荆裂瞭解多一分,胜算就会提高一点点。 当二人都认为已经准备得无可再多时,就各自站了起来。三柄刀排在荆裂跟前。他最终还是选了师叔家传的雁翅战刀。这是寒石子口中的「当千军之刃」,也是荆裂当初离开泉州出海流浪所带的第一柄刀。最信赖的伙伴。 而姚莲舟则根本不必选。他拔出了与师父共同创造的「单背剑」,轻轻把剑鞘放在地上。 二人一起步上石台。姚莲舟在北端,荆裂在南,他们各据这片狭小空地的两头,站在反射着灿烂朝阳、如同燃烧中的「金殿」之前。 此刻二人的距离加上兵刃的长度,各踏一、两步即可斩杀对方,后退的空间亦只得大约一步。没有任何花巧试探或是逃避的余裕。 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金顶以至整座「紫金城」,空无一人。 一场决断谁人「天下无敌」的决斗,却没有半个见证者。 何等的浪费。 却又何等纯粹。 只有天空与山,只有那些无生命的神像在看着。 二人还是没有说话。他们之间的交流,已经超越一切言语。 不需要什么提示,决斗就开始了。 他们都感受到对方气息的变化,于是同时慢慢摆起架式来,将刃尖指向敌手。 先前那和谐共存的气氛,蓦然消失无踪。二人之间的空气,紧绷得像一张随时要破裂的纸。 荆裂所摆的果然并非「浪花斩铁势」的起手姿式,而只是他在南海虎尊派初习最基本的持刀对敌势:右手握着雁翅刀在正中,锋尖遥指姚莲舟的咽喉与胸膛之间,左手轻轻傍在右腕上方三寸,并没有贴上去,却随时预备扶助出刀。 姚莲舟的姿势比荆裂的还要简单一些。他两脚以不过双肩宽度站立,好像有点随意,右手握着「单背剑」的形态,轻得像只用拇、食、中三指拈住剑柄,彷彿画师提着画笔在等待灵感,剑尖斜斜伸出去,隐隐从上封住荆裂雁翅刀的刃身。 他的身材比荆裂略高,「单背剑」也稍长于雁翅刀,此刻正在利用这个轻微的优势,压制荆裂的人与刀。 ——如此顶尖死斗里,这一丝长度的差异,已足分出胜负。 荆裂却不为所动。他的精神进入了极端集中的境界,过去的疑惑,对妻儿的牵虑,全都排除。 受重创之后这几年,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恢復武功,寻找新的突破。 就像姚莲舟所料,荆裂即使有些创伤已无法完全恢復,但在身体的限制之内,仍然寻出了另一绝招,而且自信这一招绝不逊于从前的「浪花斩铁势」。 唯一的问题是:与「斩铁势」不一样,他至今都没有机会在实战里磨炼这新招。这就是那天姚莲舟到泉州找他时,他心里有所顾虑的原因——还没有回到从前那自信的顶峰。 但当他决定来武当山时,就已经抛开这种自我怀疑:反正也没有其他的方法,他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 相信这一刀。 姚莲舟当然感受到荆裂的这种绝对自信。与先前在泉州所见,判若两人。 到底是什么刀招?奥秘快在眼前揭晓。 可是现在的姚莲舟,已失去了看这刀招的慾望。 姚莲舟原来确是因为想接「浪花斩铁势」,而执着要与荆裂决斗;但是此际荆裂就在他剑前,姚莲舟却已忘记了这些多余的意欲,而只有击杀敌人一个念头。 正如当年大破华山派一样,他并没有给华山掌门刘宗悟将「飞仙九势」全都使出的机会,就用「太极剑」将之击毙。当进入这般高层级的对决时,姚莲舟清空了灵魂,只余下最纯净的思考: 如何胜利。 ——就像「武当三戒」第二戒所说:「必尽死力斩杀之」。不是为了享受和玩味。只有站着与倒下的分别。 即使此刻荆裂一动未动就被他的剑刺死,他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因此,他先出剑了。 几乎没有任何预备动作,「单背剑」也未有收后蓄力半分,剑锋就连同姚莲舟身体爆发射出! 更正确说,是他身体的冲刺,将剑送出。姚莲舟的动作并不大,只不过右足跨出了一步,但是那跨步的动作,暗中结合着腰胯极细但又极勐烈的「太极缠丝」,并透过肩臂将劲力由圆弧转变成直线。 ——这种运用「太极」发劲作主动爆发抢攻的技能,其实是锡晓巖改进「阳极刀」时所领悟的,姚莲舟在宁王府里与他练习时得到指点,再转化应用于剑术上。 姚莲舟发出这剑时,脑海里运起了「借相」,将自己的身体想像成像蟒蛇般柔韧而狭长,把那「缠丝」的扭力发挥至极限,这「借相·游蟒」的念头,其实也启发自锡晓巖那条怪臂。 「单背剑」的运行虽还没达到姚莲舟的极速,但由于他动作全无预兆,直刺而来令眼睛难以察觉,对荆裂而言,速度已经接近「曜炫之剑」! 但荆裂根本不必用眼睛。 论到生死战斗的体验,浪荡多年又闯过无数战场的荆裂,毕竟比长处武当山的姚莲舟多了好几倍。经过南京那一次徒手抵御群射的弩箭,他的感应力又更敏锐了一级——那是用几乎掉命的危险换来的。 他在姚莲舟发动剑意的同时已经察觉了,简直像能读心一样。意念上的比拼,才是速度战的关键——这是他很早以前就教导燕横的原理。 雁翅刀扭转、翻起。左掌抵住刀背。双腿勐力沉下。 刀身斜斜过肩。 两柄夺取过无数魂魄的兵刃,交击出不下于「金殿」触雷时的灿烂火花,这一剎那,彷彿连东方的朝阳亦失色。 荆裂举刀沉步的连串动作,完美配合而且迅疾无比,就像跟姚莲舟约定一样,刀刃以极准确的时机,将「单背剑」刃尖接了下来! 「关巖破锋势」。荆裂平生所学防守招术的精华。 姚莲舟无法置信。荆裂竟然以这样的守招,及时接下他的快剑,绝不可能是临场应变。也就是说,荆裂从一开始就准备了防守。 而这完全违反了姚莲舟所认识那个荆裂的习性。 ——也就是说,这招必有后着! 荆裂用了双手御刀,而这横斜举刀的姿式颇是被动;他也没有武当「太极」那样「引进落空」的听劲能力——即使有亦不可能敌得过姚莲舟这个顶尖大行家。姚莲舟看不出,荆裂的刀还有什么转守为攻的高明手法。 那么余下来的就只得一个答案。 ……脚。 「关巖破锋势」的后着确实就在下路。当接下姚莲舟「游蟒」快剑的同时,荆裂的腰肢和体骨作出奇特的力量转移。那不同于刚才姚莲舟腰胯所使的「缠丝劲」,而是好像重心突然倾侧,关节向了不应该的方位伸展,他本就沉下的右腿膝盖与足踩向外转,仍然半屈曲着的左腿就要离地扫出! 这是荆裂自小就学习的南海虎尊派下路踢法「铁盘脚」,但是配合以极怪异的变化施展:那腰腿力量转移的方法,是他左腿中箭痊癒后重新学习走路之时,从自己不平衡的步姿中偶然发掘的秘诀,结合了在暹罗大城国学过刀中夹腿的踢法,再以「易筋经」帮助扩张关节筋肌的柔软幅度,才完成这一招。 ——每一次遇上挫折与低潮,荆裂都能将之化为跃向更高峰的机会。 ——这就是荆裂的武道。 可是拥有后着的人,不止是他。 荆裂这勐烈的「铁盘脚」若蹴出,足可粉碎姚莲舟的膝关节。可是他左脚尖还未离地,就感觉手中雁翅刀突然承受着一股压力。 来自「单背剑」的剑锋。 姚莲舟这看似单纯的快刺,其实留有变化。就在剑刃碰上刀刃,激烈地交碰出火花,两者微微分弹离开的剎那,姚莲舟的剑竟然二度生劲,剑身中段划了一个小得几乎肉眼都看不出的细弧,破开了「关巖破锋势」的防线,「单背剑」贴着雁翅刀身继续直刺进内! 这一个细弧其实是「太极.小乱环」,用牵引的化劲,制造出仅仅足够让剑穿过的空隙。这正是叶辰渊生前的最后绝技「冥鸢一击」的精粹,姚莲舟在帮助叶辰渊完成剑招的同时,自己也将之吸收了过来。 锡晓巖启发出的「游蟒」;叶辰渊的微细化劲;加上姚莲舟的创造力和用剑天赋,将二者连结于一剑里……这剑招揉合了武当三大顶尖高手的精要。从外观看只是极简单,也没有什么强大气势的踏步刺剑,却是武当派武道前所未见的颠峰结晶。 荆裂那「铁盘脚」已经无法踢出去——否则心胸必先被洞穿。 他只有一个极短暂的时机能应变。 没有选择。 荆裂使出他最后的绝技。 姚莲舟的快剑已抵荆裂胸前两分。 他的梦想快将完成。 但「单背剑」突然再递不进去。 一股极强大又无法分辨方位的力量,把剑挡住了,再倒压回去。 荆裂没有为这一招起名字。因为这根本说不上是招式。 就只是双手把刀压向敌人。 唯一特别的是,荆裂坐马推刀之内,运用了「浪花斩铁势」的捨身招意与浪涛「借相」。 ——他无法再使出跳跃飞击的「浪花斩铁势」,但并不代表其中的奥义无法用在别的招术上。 ——甚至是不成招术的招术。 若是平日,这般近身压刀,姚莲舟正可用「太极」的听劲轻易对付;可是荆裂这股「借相」于波浪的劲力,那流动的方位竟是滚滚而来难以捉摸,就算是史上第一的「太极」天才,也不能及时将压来的雁翅刀身卸去! 荆裂发劲吐出的声音,竟令「金殿」铜壁共鸣。 他将刀刃连同「单背剑」不断朝姚莲舟身体反压过去。 姚莲舟蓦地变化出应付方法,他用「单背剑」刃身根处顶着雁翅刀,以护手钩将刀身锁住,并且跟荆裂一样,左掌抵在「单背剑」的钝背上,直接以硬劲和荆裂相抗! 两个当世最强高手,却以最简拙原始的方式,比斗着力量,抛弃了一切技巧。 姚莲舟幸而变化及时,才能够把两柄兵刃停在自己胸前半尺处。 荆裂貌如狂兽。「浪花斩铁势」的捨身刀意,令他将一切豁出去。那浪潮般的劲力源源而出,不断加强压力。 若比拼纯粹的力量,姚莲舟必败无疑。此刻那对刀剑已及他胸前最后防线。死亡似已是迟早之事。 然而此刻刀剑互抵停住了,姚莲舟又能够感应荆裂劲力的方位。只要「听」到劲就能够卸去——这是武当派绝学「太极」一向的信念。 这次却不一样。 已被半压制、要全力抵抗着刀劲的姚莲舟,将只有极短促的时间空隙可以从刚转柔,将荆裂的刀卸开。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因为那「浪涛」的力量实在太大。 自从十六岁道袍胸襟绣上了「太极双鱼图」那天起,他从来没有遇过今天的状况。 ——第一次,姚莲舟的「太极」碰上了极限。 雁翅刀逐分向他接近。 一道如电殛般的思绪,进入姚莲舟脑海。 ◇◇◇◇ 雁翅刀已进迫至姚莲舟能够对抗的极限。 ——来了。最后。 心念一转。 「太极剑」发动。 「引进落空」之技,将荆裂双手压下来那刀的轨迹卸偏了。 一点点。 太少。 荆裂甚至不必再吐气出招。被压抑着的力量,因为抵抗突然消失而完全释放。 雁翅刀锋斩破姚莲舟的左胸。 然而姚莲舟的剑,也因为使出「太极」而脱离了压制。顺着刚才卸劲时所划的弧线,「单背剑」的剑尖也划出去了。 削人荆裂左肋三寸。 这一剑本可削得更深。只是荆裂的刀以微细的时差,先一步斩中姚莲舟,令他的剑劲最后失却凝聚。 两人身影交错。姚莲舟胸膛喷涌着鲜血,在「金殿」门前倒下来。热血继续在石板地上流泻。 荆裂则失足单膝半跪下来,及时用雁翅刀支撑着身体,同时左手捂着肋间中剑处。他喘着气,看看自己手中刀。刚才那一刀实在太快,刃身上没有沾半点血。但荆裂很清楚,身后的姚莲舟已然气绝。 他摊开左手看看。那剑伤流的血不多。他慢慢用力站起来,依然按住伤口,回身去看伏倒的武当掌门。 ……胜利。 ……我打倒了武当。 ——结束了。 荆裂仰天观看。金顶上仍然是那么宁静。只有风声。 他感觉半边身很虚弱。只有胜利后一股极复杂的亢奋感,溢满支撑着他。他已无力把姚莲舟埋葬。反正也没有分别。荆裂没有再看那尸体一眼,慢慢拾级步下石台,取出布巾来包扎着自己的胸肋伤处,披上了棉袍,带上三柄刀,一步步往原路下山去。 那「九连蹬」的长石阶,每走一级他都要停下来透气。 穿过了「紫金城」的神殿,就在步出南天门时,鲜血却渐渐从荆裂的鼻孔和嘴巴溢出。他的两腿失去了力量,跪在那高耸的城门外。 他知道自己永远也走不下武当山了。 荆裂只能比姚莲舟多活不够半个时辰。 ——这样……能算胜利吗? 每个人最终都会死。有的人比敌人多活了二十年。十年。五年。一年。一天。一个时辰。半个时辰。 那条胜利的界线在哪里? 荆裂永远不会知道。 他就这样继续跪着,身体完全静止。 ◇◇◇◇ 这是剎那之间钻进姚莲舟脑里的景象。在他运用最后的「太极」之前。他知道要是用了,这些都会变成现实。 ——不可以。 ——我与荆裂二人,至少要有一个活下来。把领会到的传下去。 ——假如我们的东西,就此一起消失,那实在太可惜了。 过去这么多年,决战中的姚莲舟从来不会想这些。充塞他脑海的,就只有当刻的交锋。 但在这个关头,在无论作哪个选择都会死去的时刻,他改变了。 ——他不知道,这种改变,源自他曾经见过荆裂的儿子。 当荆裂的雁翅刀继续以浪涛般的强大气势压向他这瞬间,他笑了。 接受了自己最终的命运。 ——由你延续下去。 「单背剑」上的力量,蓦然消失。 姚莲舟平生第一次,没有在决门里用尽全力。 荆裂的刀,以姚莲舟刚才设想里几乎一模一样的轨迹,斩裂了他的左边胸膛。 而「单背剑」则只是无力地垂下来。 鲜血洒在「金殿」的铜门上。 荆裂这斩击一结束,他就把刀柄抛开,顺势一个旋转,回身抱住白衣染成血红的姚莲舟。 他看着姚莲舟已然失去焦点的双眼。 ——荆裂完全瞭解,姚莲舟为何最后一刻会弃招。 他跪了下来,让姚莲舟躺在他的臂弯中。那凄烈的伤口,在寒冷的山峰上冒出了丝丝雾气,迅速就被风吹散。 彷彿那就是这位伟大武者消逝的灵魂。 姚莲舟很快就在荆裂怀里停止了唿吸。 宁静山巅之上,荆裂抱着武当掌门的尸身,仰首观天,感受着无际的孤寂。 第224章 第十章 归还 燕横回到了青城山的三年后,「玄门捨」又再重新兴建起来。那殿堂的规模,虽然还远不如当年的青城总本山,但总算拥有合乎门派地位的门户了。 内里依据从前的传统,设了「归元堂」,摆着歷代掌门先祖的牌位。墙壁也有悬挂青城派「道传弟子」名牌的地方,不过暂时那里连一个名字也还没有。 而「归元堂」内的正面横樑之上,挂了一面巨大的木牌匾。 「巴蜀无双」。 这牌匾不论是木材和刻字的手工,都跟之前那些「雌雄龙虎剑谱」木简十分相似。燕横自然知道匿名送这牌匾上山来的人是谁。 而修建「玄门捨」所用的银两,有大半都是连同这副牌匾一起送来的。燕横不知道侯英志在哪里,正在做着什么。但对于他这么富有却并不感到意外。 ——小英他这么有决心的人,不管做什么都会成功。 ◇◇◇◇ 之后又再过了两年。 这一天,燕横再次站到青城派的墓地上。 ——为了能够原貌兴建「玄门捨」,燕横雇了山下的仵工,将葬在原来教习场所在的何自圣及众同门坟冢掘开,取出骨殖,移葬到后山开闢的一片幽静墓地下。 燕横此刻穿着青城派传统的白色掌门道服,站在这片山坡墓地,伸手摸着其中一块碑石。 这墓碑色泽颇新,看来立了不太久,位于五师兄宋德海的坟墓旁。 燕横温柔地抚着那墓碑,闭着眼默然不语。山风吹动他那身白袍,如云飘扬。良久之后,他才睁开眼睛,把手掌放开。 「明天我再来看你。」 他慢慢步下山坡,脸上透着一股从不在弟子面前显露的落寞?三十年的岁月在燕横脸上留下痕迹,令他变得更稳重了。可是直至现在每次被人唿唤「掌门」,他心里都在拿自己跟已逝多年的师父比较。 ——还没有……还没有追上。 当他回到「玄门捨」外,走到院落后面弟子洗衣服的地方时,一个身影向他急奔而来。那矮小的身材,燕横一眼就看出是马捷。 「师父!师父!」马捷气沖沖地跑到燕横跟前,那身手极为轻快。现在的马捷相当于燕横初上青城山的年纪,却已经具有五年的剑术基础。至于他有没有「先天真力」的天赋,目前要断定还是太早。不过燕横认为很有希望。 「什么事?」燕横皱着眉问。同时他左右看看,「玄门捨」外不见一个徒弟。 「有人上山来挑战!」马捷焦急地高唿:「师父你快去教习场看看!」说完他就拉着燕横的手,回头往「玄门捨」前面的教习场跑去。 燕横急步跟着他,心里却是血脉涌动。 ——上青城山来挑战。 那些惊心动魄的记忆,蓦然再次在心头一一浮现。 ——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才重建不久,有谁要来挑战?是什么人要干这无益之事? ——难道说,峨嵋派看不过我们那块「巴蜀无双」的招牌,所以过来?…… 快要到达教习场时,燕横却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 他的眼睛瞬间发亮。燕横甩开马捷的手,展步奔跑,以最快的速度走上教习场。 一个青城弟子凑巧就在这一刻倒下来,屁股重重坐在地上,原本握着的钝铁剑脱手飞到一旁。 燕横其余十七个弟子,成半圈包围着一个人。十七人里就只有沈小五没有拿起铁剑。 ——或者应该说,他知道拿了也没用。 看见燕横到来,沈小五马上高唿:「师父,是她!」 不用他说,燕横早已经知道了。 当听见那种特殊的颤震鸣音时。 一个穿着红衣的婀娜身影,背向着燕横站着,腰带右侧的皮鞘插着一柄合起来的铁扇,后面带着三柄飞剑;白晰而巧细的右手,斜斜挽着尖端格外幼细的「迅蜂剑」。 教习场边伏着一条老狗,正是以前那头猎犬阿来。 「你的徒弟真差劲。」 童静说着就转过来,与久违的燕横对视。 她的脸比从前瘦削成熟了,却也令五官更突出,透着过去没有的美态和强悍。肤色也变深,不知道这几年去了哪里磨练。 燕横虽因「迅蜂剑」的鸣音而心里有了准备,但此刻乍见童静,仍是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别浪费时间了。」童静向燕横勾一勾手指:「你来吧。」 她的言谈举止增添了一股豪迈,从前少女的羞涩已尽消失。 「静……」 「我不是开玩笑的。」童静以锐利的眼神盯着燕横:「我来是一心要打倒你,青城剑派的燕掌门。」 她把剑轻轻挥转了一圈,又说:「你可不要轻率啊。我比从前强了很多。」 听了这句话,燕横回想起那些年的童静。他终于笑了。 燕横伸手,从一个弟子手里取来对练用的钝铁剑,也像童静一样轻挥了一下,然后问:「如果今天你打不赢我,那怎么办?」 「那就明天再打。」 「假如也打不赢呢?」燕横的笑容更灿烂了,好像变回年轻的自己。 「那后天再打。」 童静执拗地回答。 「后天打不赢,大后天也打。一直跟你打下去。」 她的眼睛里,显出狡黠的笑意。 「每一天。」 ◇◇◇◇ 相隔了许多年后,钖晓巖回到了武当山。 但他并不是上去重修完好的「遇真宫」或是山上其他道观,而是前往山脚西北的一条小村庄。 那村落看来只建了几年,房屋都很新。田舍间的道路平整而干净,看来花了很大的努力开闢。 ——而钖晓巖知道,建村的都是女人和孩子,只得几个刚成年的男人。披散着头髮的锡晓巖走在田间,远眺着雄伟的武当山群。他明明从来没有住过这种乡村地方,却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没有走入村庄中央,只在外围徘徊。这时他远远看见有一群少年在草堆之间玩耍,也就走了过去。 那些孩子最大的也只有十三、四岁,原来并不是在玩,而是在练着拳术,是大开大合的长拳。锡哓巖坐在其中一堆草上,注视着他们。 少年们继续在打拳,又把招式折出来对练,有时变成了打闹。不久他们发现了这个只得一只左手、右边衣袖手肘以下空荡荡的奇怪大叔,也就停了下来。 其中一个比较健壮的少年走上前。 「叔叔,你懂不懂规矩啊?不可以偷看别人练武的呀。」 「我没有偷看。」锡晓巖笑了笑说。「我在看。」 那健壮少年翻了翻白眼,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你们练的是什么门派的拳法?」锡晓巖问。 少年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记得那位出钱帮助他们建村的凌雨川叔叔说过:我教你们的拳法,不许告诉别人属于什么门派。于是他们都闭上了嘴巴。 那名健壮少年的年纪比较大,看了锡晓巖的样子一会,感到好像有些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是谁。 锡哓巖这时从草堆站起来,走到这少年跟前。 「打我一拳。」 少年瞪着眼,看看身后的同伴。众人也都唿叫着鼓励他。 他合掌磨擦了几下,吐一吐气息,说:「是你叫我打的呀。」然后就朝锡晓巖摆起了拳架。 锡晓巖在他面前只有数尺处,垂着左手一动不动。 少年唿喝了一声,也就跨前,但他颇是机灵,第一拳只是虚招,打到一半就收回,然后才真正结结实实地往锡晓巖胸口挥出拳头。 ——把你打得满地爬! 锡晓巖的左掌巧妙搭上少年伸直的肘弯。 突然之间,少年感受到脚下的土地好像在摇晃,他急忙移步去保持平衡,却发现这只是错觉,跨出的一步反而令自己倒下。 锡晓巖抓住少年的手臂,将他扶稳了。 少年从来没有遇过这样奇妙的体验,呆住了好一轮才问:「叔叔……你这是武功还是法术?」 「当然是武功。」锡晓巖说。「货真价实的武功。」 「你……可以教我吗?」那健壮少年试探着问。 锡晓巖看看这些不认得他的同门遗孤。 他知道前头有一条很长的路。但他不会逃避。 「我教。」他说:「只要你们愿意学,我就教。」众少年兴奋地欢唿。 其中一人又好奇地问锡晓巖:「叔叔,你这武功是什么门派的?」锡晓巖微微一笑,蹲了下来,伸出食指。 在泥土上写下两个字。 后记 二零一五年四月一日,我在泰国从华欣坐车回曼谷的旅程中途,想到了《武道狂之诗》的结局应该怎么写。 内子和朋友都常常取笑,不晓得我这副脑袋到底是什么构造,总是记住一堆奇奇怪怪的琐碎事情。想起来,或许这就是能够说长篇故事的一种特质吧。 好像这件事,还有当时的心情,我就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刚刚结束假期要回香港的一天,根本完全没在创作状态里;车程上也没有遇见什么特别能触发灵感的东西。总之那个神秘的念头,就在那阳光灿烂的炎热中午、那辆普通车子的后座里,毫无预警地在我脑袋里出现。彷彿老天在某个时间表上写定了,这一定要在那个时刻发生。 我当时的样子应该像个傻瓜吧:兴奋得握住旁边内子的手,自己一个人在笑;然后除了说我想到结局怎么写,就无法再告诉她些什么。我习惯任何重要的剧情都不会预先告诉别人,连身边的伴侣都没有特权。而我也没有为未来情节的走向做什么详细笔记。也就是说,假如在《武道狂之诗》完结之前我不幸死掉了,就没有人能按照我的意思把它续完。现在大概可以松一口气了(笑)。 所以清楚记得那一天,是因为当时那股满溢的幸福感实在太强烈了。不过想到怎么写是一回事,切实写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结果我仍然要花两年多的时间跟好几卷书的文字,才铺排到达这个终点。这就是写长篇小说其中一个痛苦之处。那股心情要形容的话,就像你已经预知很久以后某一期的彩票将要开什么头奖号码,却要很小心活到能够买彩票那一天,避免中间出什么意外,还要确保到时口袋里有足够的钱,告诉自己不要忘记了日子,不要太紧张填错号码……就是这样一种漫长的焦虑和挂心。还有,谁也不能跟你分担。 唯一的分别是,我不会因为写出了结局,就能像中彩票头奖般退休(笑)。反正我也从没想过所谓「退休」这回事。写到不能写为止,是我的心愿。 上一次完成长篇《杀襌》,不经不觉已经是十一年多之前的事情了。想起来这样的大型长篇,每一个都佔据了自己人生不小的部分,能够再写多少部也实在说不定。这么想,就算作品写出来不是真的那么伟大,「写完了它」这件事对作者个人而言却绝对是伟大的。 我不太喜欢说自己的所谓「辛酸史」。世上付出努力和抵受辛酸的人比比皆是,而很多也没有得到相符的结果。每次这么想就觉得没有自吹自擂的理由。不过还是不得不说,在写这部书之前我确实是处在写作生涯的迷惘低潮,在决定写武侠时是有点怀着破釜沉舟的心情,而结果《武道狂之诗》确实扭转了我的人生。这部书对我具有作品以外的特殊意义。这是我最初构思时完全没想过的。 同样没想过是会写这么长。最初的故事策划非常松散,在连载过程中各种意念却自然而然地出现和归附——就像开首说怎样想到结局时那样——而完成的结果在我心目中很圆满,没有什么要表达而遗漏了的东西。对长篇作者来说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一般长篇作品,到了最后总要有个长长的感谢名单。《杀禅》也有。但今次我不打算逐一致谢了。之前各卷的后记其实已经感谢了不少人;没有特别提到的朋友,相信也会知晓我心里的谢意。 我只想提三个人。 第一个是我的一位长年读者joe。在我先前提过的最低潮里,我收过他的一封电邮,里面他对我说了一句:「你天生是写小说的人。」人要度过低谷,有时其实不需要什么帮助,只需要有瞭解和相信你的人,对你说一句话。你会想证明,他们的眼光是对的。 第二个是我师兄陈浩扬。没有这个武痴在身边常常推一把,我的武术路可能走到某一点就无疾而终了。缺了那些年对武术尤其兵器加深瞭解,《武道狂之诗》就算照样写出来,也会跟现在很不一样。 第三个是内子欣欣。跟自己最接近的人,反倒不懂得怎么去描述谢意,因为不知从何说起。总之,感谢一切。 那天在原稿纸上写下「全书完」三字,我没有太强烈的感触。我以为是因为当时太累的关系。但是再经过几天的消化,我还是发现:写完这部书得到的最大礼物,就是又可以专心挑战新的东西。 乔靖夫 二零一八年一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