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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武道狂之诗 > 第209章

第209章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五章 三箭


    一支骠悍的骑兵队,捲着暴烈的风尘在城郊大道上疾驰。那每匹健马,展开大步来矫捷有力,鞍上将士一个个骑姿勇健,人与马俱是精挑严练。骑兵虽未穿戴全副重甲披挂,但所带弓弩刀枪也都铸造精良,急行间反射着阳光,如带起一道闪亮的河流。


    骑兵接近南昌城才收慢了蹄步。这时可看清马鞍上的都是身材格外高壮的北塞边军,一个个相貌凶厉,都是歷经沙场的战士,此刻各都展颜欢笑。许多匹战马的后面缚挂着刚刚射杀的禽兽,显然是狩猎完毕回来。


    南昌城的广润门,经过之前的攻打,附近城墙受到许多损伤,至今还没有完全修復过来,令人感受到当日战事之激烈。此刻城门虽然大开,那骑队行至门前却停了下来不得进入,只因城门内里的街巷也挤满了往来的边军士兵,穿着军服的身影,把几条最大街道塞得水洩不通。


    南昌城内外这番景象,教人错觉江西还在战争中。但其实这天距离宸濠之乱平息,已经过了三个月。


    南昌城平空多了这二万个凶悍的边兵,是十二天前的事。


    在城内的巡抚衙门前,王守仁的弟子黄璇,与几个参随和民兵卫士站在石阶之上,愤怒地看着一队队嚣张跋扈的北军在面前谈笑经过。


    「这些傢伙,到底要留到甚么时候?」黄璇切齿说:「整个南昌城都快要被他们吃空了!」


    旁边一个民兵却急急拍了拍黄璇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大声说,免给那些边军士兵听见。


    「你忘了王大人的吩咐吗?」


    黄璇看着那许多边兵笑闹着走过门前大街,完全没对这官府重地有半点敬畏,心里更恼怒,跺跺脚就返身回到衙门内。


    进得后堂,只见老师王守仁端坐在内,旁边是老军师刘逊先生,另外有几名本省的官吏,正拿着一叠叠账簿记事向王守仁汇报。


    「……这么说还是不够,最多大概捱上七、八天左右。」王守仁抚着须说,眉头深锁:「还得请几位想办法,看看可以从哪里再徵调些储粮。我知道这很不容易,有劳了。」


    黄璇没有把话全听见,就知道他们还是在为筹措粮食而苦。经歷了叛乱和战争之后,南昌为中心的江西北部一带深受其苦,农作生产也被战火打断,粮食本就短缺;如今突然要供养二万名外来的将士,那负担极是沉重,解决此一难题,是王守仁每天都要忧心之事。


    带着这大支边军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以江彬为首几个随圣驾南下的宠臣。这军队里有大半都是江彬的亲兵,其余为另一宠佞许泰所率领。


    「先生!」黄璇走到王守仁跟前:「我们还要供养这些傢伙到甚么时候?还要忍耐下去吗?」


    「不发粮,难道要让这二万人饿死?」王守仁苦笑:「他们有刀有枪,饿着肚皮的话,你想他们会向谁抢?」


    「他们现在不也正在抢吗?」黄璇反驳:「有因为吃饱就收敛了吗?」


    江彬等率兵到来南昌,藉口就是搜捕宁王府的余党,这些日子以来已借此向本地百姓不断敲诈许多财物,强佔民房居住,甚至胡乱斩杀无辜,当作乱党的首级向官府强要请赏,势如一群饿狼,令南昌城民陷于恐怖之中。


    然而镇守南昌的王守仁并未与他们对抗,只设法筹措粮食供应军兵,又谕令南昌城的富户商家及市集店主暂时避居乡间,只留老弱者守家,令边军无从敲诈陷害。江彬经常鼓动将士在大街小巷肆意辱骂污衊王守仁,他亦完全不闻不问。


    「先生既是堂堂南赣巡抚,又是平乱的大功臣,为何不直斥其非,将这一干佞臣狼军统统赶走?」黄璇又不忿地高声说。几名官吏听见他说话如此直率,也都吃惊。


    这时刘逊却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几上的茶碗,一摔把茶都泼到黄游脸上!


    黄璇吃了一大惊,抹抹脸上茶水,张着讶异的嘴巴,看着这位平素不愠不火的老军师。


    「黄毛小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位老师今日身陷在如何危险的境地里?」刘逊的声音远比平日洪亮。他虽然年迈,又只是个文人,但高大的身躯这么一站起来,有一股令黄璇窒息的气势。


    「你可知今日王都堂只要稍稍踏错半步,随时也要人头不保?」刘逊再说,还用手掌在颈项上作出一个刀割的手势。


    黄璇呆住了。王守仁则仍然苦笑,他不忍苛责这个年轻的弟子,只吩咐他送几名官吏出去。


    堂内只余下王守仁与刘逊二人。刘逊的怒气这时才慢慢平復,坐回椅子上,王守仁为他重新倒了一碗茶。两人对看一眼,皆大感无奈。


    三个月前擒下朱宸濠并平定战乱之后,王守仁才得知皇帝御驾南下。东南一带尤其是江西,在宁王府肆虐多年后,再经歷了这场大战,民力已疲,此际应是休养生息之时;皇帝亲率大军南来,每经一处,地方上都要竭尽物力接待,加上诸宠臣及军兵定会藉机到处抢掠苛索,民怨必然四起。东南本就民情待稳,若马上又受这南征之苦,许多人会被迫得入山聚众作乱。假如再有宁王府在逃的余恶,借用这等力量,并趁皇帝途经时作不轨之举,可足危害江山,破坏这得之不易的太平。


    因此王守仁急急就派人向南来的王师上呈捷报,指宸濠乱事已然火速平定,奏请圣上回师。


    兴沖沖而来、一心要轰轰烈烈打场仗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还没走到江南,却已收到宁王被击败的消息,既失望又愤怒。


    ——叔叔竟窝囊到这个地步……连天也不给机会朕当英雄吗?


    江彬和许泰等宠臣,本来就想趁此战取悦皇帝,并建立自己的功勛,不料竟被一个王守仁夺下大功,心里对他甚是妒恨。江彬随即想到一计,并且向皇帝进言,朱厚照听了大喜,立时向王守仁下了诏令:


    ——先把宁王在鄱阳湖放了,好给朕亲自再攻打生擒他一次!


    王守仁收到这道荒唐至令人哭笑不得的旨令,断然拒绝。


    ——我十万义军,歷尽凶险艰辛,耗了多少血汗,方才平定这场叛乱,擒得朱宸濠;怎可以为了满足圣上一战的慾望,就冒险将这危险人物放掉?


    王守仁大胆地断然拒绝了旨意,而且为免再生枝节,马上带着朱宸濠等被俘的贼首起程前赴淮阳,欲亲自献予进发到当地的皇帝。


    ——王守仁想面圣,除了要献出宁王了结此事外,也希望藉机为「破门六剑」辩白,洗刷罪名。


    江彬等绝对不想给王守仁向圣上亲自献俘邀功,于是在朱厚照跟前大力诽谤王守仁,指控他在江西任官这些年,其实早就与宁王府私通,后来征伐朱宸濠,只为掩饰自己也是叛逆之一。


    ——陛下请想想,他若不是早有准备,又知道南昌叛军的虚实,怎能如此迅速平乱?王守仁此人,绝不可信!


    其他与江彬勾结的宠臣,也轮番在皇帝面前诬告王守仁有叛逆的嫌疑。朱厚照得知王守仁抗命,拒绝放了朱宸濠,就连前去索人的锦衣卫亦被他迫退,心里已大感不快,现在听了这许多谤言,对王守仁的忠诚生起了疑惑。


    假如皇帝仍在京师的话,仍有一个兵部尚书王琼可以为王守仁说好话,可是此刻圣驾在外,几乎全受到江彬等人的左右。


    幸好在这亲征的行列里,还有一个比较忠厚的人物,就是督领禁军的太监张永。张永长年受朱厚照宠信,虽也是恃宠专权的「八虎」之一,但行恶不多,更是告发大太监刘瑾并将之捉拿的功臣,在朝廷里风评尚可,领军治军亦确有实才。张永本身与江彬不睦,也欣赏王守仁的才干,知道王守仁此际被群妖所谤,情况实在甚危险,于是在半途的杭州城拦截王守仁,与他商讨情况。


    得张永告知,王守仁才明白自己面前可能出现多大的灾祸,比起先前在战场之上,还要更凶险。


    ——也更无能为力。


    王守仁对于平乱之功本来就不看重,他心中顾念的只有天下百姓的安危。在杭州相会之时,他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也是当朝权e的大太监,判断对方是否足以信任。


    ——张永当年虽然除掉奸臣刘瑾,但多少也是因为权争。不可因此就相信他是忠义之辈……


    张永察知王守仁心意,但也不介怀,只是微微一笑。


    「我知道,王大人并不完全信任我。」张永拍拍腿笑说:「可是大人你已没有选择。」


    王守仁同意张永所说,于是下了决定,将朱宸濠就地交给张永,并上疏一道,向皇帝请求休官回乡。他与张永分别后,就暂居在西湖的「净慈寺」静养。


    当张永把朱宸濠带回来时,江彬等人无不惊讶——他们不是相信王守仁真的如此淡泊名位、权力与功劳,反之深信这个能在十几天就打胜一场大战的傢伙,以退为进,必有更大图谋。


    只因在他们的世界里,从没有不受权财诱惑之人。


    ——这个王守仁,文武双全,心计周密,兼挟着平乱的威望。若他一朝得到圣上的赏识重用,对我是一个绝大的威胁。


    江彬决心必要趁着这个机会,消灭此一潜在的劲敌。


    在张永极力说好话之下,皇帝朱厚照对王守仁的不满平息了,立时下旨拒绝了他退休的请求,命他返回江西省会南昌,处理当地各样要务,抚顺民。


    可是王守仁才到南昌任事没几天,江彬、许泰及太监张忠就率着两万边军到来,打着清剿宁王余党的旗号,进佔了都察院为居所,纵放军兵在城内到处生事。王守仁当然知道,江彬此举旨在寻衅,想激使自己与他们三个领着王命而来的「特使」冲突,好再掀起「王守仁心怀叛逆之意」的说法。


    眼见南昌百姓受害甚深,王守仁虽然不忍,但此刻的他就像被人用尖刀架着前胸后背,稍一个错误的举动就万劫不復,只可暂时坚忍不发。


    ——相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奸佞的暗箭,更令王守仁忧心苦恼。


    此刻他与刘逊一起呷着闷茶,嘆着气说:「还好我预先就把荆侠士他们遣走……若是此刻被对方碰见他们,那可真火上加油……」王守仁得知自己正捲入政争的风暴之后,马上派人去通知「破门六剑」暂且避居乡村。这事也令王守仁心里甚感愧疚:荆裂他们在平乱战争里居功至伟,本应可以戴功把污名洗刷,却因他的危机,不知何年何月才得还清白。


    「这个困局……要如何打破?」王守仁把茶杯放下来,看着刘逊:「先生有何高见?」


    「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就在想。」老军师抹一抹刚才泼茶时弄湿的衣袖。


    「江彬等人,势强兵多,又掌握着圣上的耳朵,这没有一样是王都堂可胜过的。唯有一件事,他们比不上你。」


    王守仁好奇,扬眉瞧着刘逊等待。


    刘逊指一指胸口。


    「是人心。」他微笑说。「那二万北军再凶悍,毕竟还是人。」


    王守仁听了思考一会,明白刘逊所说,眉头终于展开。


    「识得刘先生,真是我的幸运。」王守仁笑说,然后马上召来参随,着令他们草拟一封榜文,抄录后在南昌城内各处张贴宣示;此外又叫黄璇等几个弟子,把他私人所带的财帛拿出来点算,看看有多少可以花费。


    得知老师要做甚么,黄璇比先前被泼茶时还要惊讶。但既是老师的命令,他也只好尽力执行。


    时已十一月,江彬等一直要找机会与王守仁大闹,但王守仁每步都谨慎应对,并未给对方半点可乘之机。


    同时南昌城内的气氛也较前和缓了下来。这全赖王守仁发出的那道榜文。


    榜文里说众多南来边军远离家乡,军役苦楚,因此谕示各户百姓应尽地主之谊,城街里凡是遇上将士巡行经过,定必要致敬行礼;如家有余资,更应备以饮食慰劳边兵。


    南昌百姓一见此榜文,民情沸腾,只因这些日子他们对此等北方士兵极是惧恨,而官府还下令要以礼相待甚至慰劳,岂不荒谬?


    若是换作一般的官吏,城民定必怨恨抗拒;但发出榜文的可是把他们从宁王魔爪之下救出的大恩人王都堂,百姓对他完全信任,心底虽仍然怨恨,还是依令而行。


    结果这道命令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众多北军将士得南昌百姓善待,渐渐受到感动,没面目再在城里大肆抢夺,军民之间冲突鋭减。


    ——这策略所以行得通,实在全赖王守仁拥有深厚的人望。


    之后王守仁更自出财帛,不时就置买酒食送往军营犒赏北军,又施药医治患病的兵员。将士得这恩惠,加上日常就在南昌市街里听闻百姓赞誉王守仁,军中渐渐开始流传对王都堂的各种称颂。


    这变化不久就传到江彬耳中,他急急下令严禁军队再收受王守仁犒劳,以防被他收买军心。然而这般强硬禁制,反倒令众多将士反感。


    江彬和许泰等因此失去了耐性,于是有一天就派人邀请王守仁到城外军营作客。


    王守仁带着黄璇等四名弟子前往,一到军营门前,看见两侧列队的护卫个个全副披挂,手里刀枪森然,就感到气氛很不寻常。


    进得军营,只见江彬、许泰和张忠三名皇帝宠臣,带着士兵前来迎接,他们三个全都穿戴了战甲,装扮甚是威武,尤其是边关勐将出身的江彬,踏着战靴龙行虎步,一身护甲被那雄伟身躯撑得极好看,铜片在阳光之下闪闪生辉。


    相比之下,只穿着寻常文服,身材相貌都很普通的王守仁,在江彬跟前就似一个老头。


    「王大人,赏面了。」


    江彬等三人只是略一行礼,连半句客套话也不多说,就挥挥手叫王守仁前往军营里的校场就坐,态度极是倨傲。王守仁自然知道他们是故意的,要在众将士面前显得比他高出一等,他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笑拱手就随他们而行,同时以眼神向身后不忿的弟子示意不可发作。


    众人来到校场前,只见两侧站着密密麻麻的边军士卒,一眼看去恐怕有近千人。他们各自依着鼓令和旗号进出校场,轮番在场上演武操习,也有骑兵在其中,一整队绕着校场奔驰,扬起漫天尘土,令人有身临真实沙场的感觉。


    到了木板搭起的阅兵台上,江彬三人也不先让王守仁就座,自己就坐在中央主位上。王守仁并无显出不快,气定神闲地坐在张忠旁的椅子上。


    那校场上的将士继续轮番演练,或排成方阵表演刀盾,或对拆着长枪,又有各种阵式变换。各兵卒行动甚为迅捷,纪律严明,如果论实战力,远胜于当日王守仁所领的杂牌民兵。


    ——这是要向我示威吗?……


    站在身后的黄璇向老师递茶。王守仁接过,眼睛不离场中将士,看看他们的操练有否可供借鑑之处。


    江彬也确实有意向王守仁展示,自己麾下军队是如何精锐威风。这校场内外的逾千军士,是他带来南昌的边军里的精英,战力只仅次于皇帝南征的亲卫「威武团练营」。


    而众将士在演习之际,也都不忘向王守仁注目,他们大多今天才第一次看兑这位王都堂。江彬为了方便日后抢夺王守仁的功劳,把宁王叛乱战争的事蹟封禁了,不向将士透露,但士兵们这些日子以来,早就从南昌民间听闻那场战事的种种,知道眼前的就是一夜攻佔南昌城、半月大破宸濠十万叛军的神将。


    然而眼前这个穿着素色儒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实在难以与传闻中那个用兵神速的王阳明联想在一起。有的士兵见了只感失望。


    「这老头好像一只手就捏得死……我想这场胜仗只是侥倖的吧?」


    「不对啊……」另一士兵搭口:「我在城里酒馆听说过,他之前在南赣当巡抚,那里山贼横行,别的官十几年都打不完,他上任,不一年就剿光了……」


    旁边的同袍听了这事,又再远望台上的王守仁,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各队演习都已完毕,这时许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差不多了……坐得太久,我也想动动手脚。来人,把箭垛搬上来!」


    太监张忠这时马上接口,微笑着向身旁的王守仁说:「王大人既是客,我们不如跟你玩个游戏?就比一比射箭?」


    「王某一介书生,怎敢与各位大人较技?」王守仁拱拳谦让地说。


    「都说了是游戏,有甚么关系?」张忠挽着王守仁手臂说??「既来得这个军营校场,也就动一动嘛。」


    「我等诚意相邀,王大人不给面子啦?」江彬在中间霍然站起来,身上甲片相撞发出响声,从高向王守仁俯视,眼神中带着恫吓的意味。


    王守仁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垂着头,磨擦一下自己手掌,然后双掌拍一拍大腿:「那好,恭敬不如从命。王某学射没多久,也就陪各位大人玩玩。」


    众人下了阅兵台,到了校场一端,那里已然放着弓箭,对面则立了一个箭靶,有过百步之远,那漆成红色的靶心,看来甚是细小。


    江彬和许泰都是边将出身,张忠亦为北方人,对射艺甚有信心,心想王守仁一个南方儒生,射术定然有限。这次请他来阅兵,其实就是为了安排这场较技,要在千百将士眼前,折损王守仁的名声。


    ——此事传开去,最好连圣上也听闻!皇帝最好武事,知道王守仁本人如此窝囊,定然不会喜欢他!


    许泰当先就拿起一柄弓,弹了弦数次,确定合用,也就说:「我们每人射三箭看看!我先来!」部下递上羽箭给他搭上。


    虽不如江彬外表威勐,但许泰也是边塞军旅出身,身材颇为壮硕,这时立一个步,挽箭拉弓,眼目盯着远处靶心,射姿十分娴熟。


    ——就给你看看我的功夫!


    许泰暗里早就看低王守仁,要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心里多了一份骄傲浮动之气;再加上得宠在皇帝身侧多时,近年其实疏懒了练武,那拉弓的耐力稍有不足,瞄准时略偏移了一点点,指头一放,羽箭飞射而出,却只是仅仅擦过箭垛的边缘。


    他见一箭不中,脸都红了,连忙挥手:「这不算——」又待要再拿箭,一只厚实的手掌却伸出来止住他。


    「许大人昨晚睡得不好,今天状况不佳,还是把弓放下,先由江某来吧。」


    江彬说时,语气全没像说话那么客气,反而有责备之意。许泰看过去,只见江彬那张佈着伤疤的脸绷得像铁一样,瞪过来的眼睛闪出愤怒,令许泰心里一寒。


    许泰虽然在这次南征中总督军务,名义上的地位比江彬高,但实际江彬远比他更得皇帝的宠信,关系密切许多;如今江彬更继承了钱宁的权力,掌握着锦衣卫,各宠臣全都忌他三分。许泰听了江彬这么一说,也不争辩,悻悻然只好将弓交给部下,退到一旁。


    这时江彬的亲信卫兵,早从兵器架上取来江将军专用的强弓,双手恭敬地递给他。


    江彬上前,从士兵手里一口气取过三支箭,把两支插在身旁沙土,另一支搭上了弓,一吐气就将那强弓拉得满满。


    即使在这群精锐边军里,射姿有如江彬一般雄健优美的,亦在少数。只见他侧步挺立,那双健臂把满弓挽得极稳,尽现力量与技艺。


    江彬指头一放,劲箭飞射命中靶心,箭尾的羽毛不住在弹颤。


    江彬从地上再取一箭,同样又拉个满弓,瞄准发射。如此连发三箭,结果全都命中红心,众军士也都轰然喝采。


    「到王大人了。」江彬把弓抛给部下,瞧着王守仁冷冷说。他也不让张忠射箭了,就把较量变成他与王守仁二人之间,好直接折辱他。


    「江指挥好箭法。」王守仁只应以微笑:「下官只好献拙了。望各位大人休要见笑。」


    他走到兵器架前,挑了其中一把弓,仔细看了看没有裂缝,又试一试弓弦,也就走到预备的位置。他向士兵借了两条绳子,将那儒服的两边宽袖束起来;又挑了三支箭,并一一检查箭桿和羽毛,这才将两支箭插在箭囊挂在身侧,拿着第三支搭上了弓。


    这边军营地里用的都是强弓,江彬等三人和众将士看着王守仁拉弓,心里在想他到底够不够力气?却见王守仁一个稳实的站姿,举臂张弓,那弓弦像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张开来。


    这当然只是假象,王守仁拉弓不可能不用力,只是他善用了全身躯干的力量,一气集中于一个动作上,于是很顺畅就将那强弓张开,外面看来举重若轻,其实是全靠身体协调的技艺。


    看着这个身材瘦长、一身儒服的四十九岁文官,轻舒双臂张开战弓,那千人将士甚是惊异,就如目睹奇景。


    王守仁张弓的同时,眼目已在远眺百步外的靶心。他一无杂念,心中明澄,彷彿身边一切人都在瞬间消失,世界就只余一人一弓一箭,还有那远方一个标的。


    而他只要做一件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扣弦的指头轻放开。


    从张弓、瞄准到放箭,王守仁的动态恍如流水,瞄准的停顿时间甚短,就像只是随意而发。


    羽箭旋转飞行,准确命中了箭靶的正中心。


    江彬、许泰和张忠都愕然。后面黄璇等四个王守仁弟子,与千百军士一同轰然叫好。


    但王守仁完全未受这激烈的气氛影响,从箭囊里拿出第二箭搭上,与先前的动作完全一样,很快又再发出。


    这一箭,几乎擦着上一箭的箭桿,贯入靶心。校场上的欢唿更烈。


    王守仁又拿来第三支羽箭。


    自小聪慧的他,虽也为了功名寒窗苦读,但绝非只活在纸堆里的腐儒,既参修佛道与兵法,也爱旁及各种杂学,少年时就常习武艺,包括剑击和射技,尽管与真正的武林中人相差颇远,但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五年多前打了庐陵一战后,他深感个人武力的重要;而且看见荆裂、燕横这些武者元气充沛,想到身心平衡也是做学问的必要条件。以他这年纪要再练拳脚刀枪与人拼杀应无大用,于是王守仁就重拾射艺,还命全体门生都要修练,他在南赣上任之时,就在巡抚官邸旁设了射场,每日公务之后,晚上就在里面讲学,再以射课作结,这数年早就练出极扎实的箭技。直至近年跟「破门六剑」重遇,王守仁再向他们请教身体发劲用力之法,也随虎玲兰进修弓箭,射艺又提升到另一层次。只是在军队里他身为主帅,不想抢了麾下武将统领的威风,故此练兵时从未亲身上场,因而除了诸门生及「破门六剑」,外人并不知晓他有这一手。


    此刻王守仁气息一吐,那强弓又再张开。他面容仍旧平静如止水,心无旁鹜。旁边的张忠趁他瞄准那短暂一刻,大声咳嗽想打扰他,但王守仁的射姿没有受到半丝动摇,那放弦的手仍旧轻柔,羽箭又再破风而出,同样命中了箭靶红心。


    在千人击掌喝采声中,王守仁把弓和箭囊放回兵器架,解开衣袖的束绳,向江彬等行了个礼。


    「下官侥倖。年纪不小了,再射下去,恐怕弓也张不开来。」


    江彬盛怒之下,脸上那些疤痕都涨红起来,好像会发亮一样,目中闪出似要将王守仁当场斩杀的凶光。


    他与王守仁虽然一样三箭俱中,但王守仁的命中处比江彬更近靶心正中央,而且首两箭都射在几乎同一位置,明眼人都看得出更优胜。


    而在众多边军将士眼中,王守仁优雅的射姿,还有瞄准短促的快发,比起江彬那种力量为主的射技,又更惊人。


    听见那欢唿声的差异,江彬他们自然亦知道士兵们怎么想。


    张忠这时举起手止住那唿声,然后说:「虽然大家都中了三箭……可是我看江大人用的弓比较强,箭靶若再放远五十步,还是能够贯穿;王大人的箭也就未必了……我看还是江大人胜!」


    王守仁回以微笑,抚一抚鬚。


    「胜负没关系。就如张公公先前说,是游戏吧?」


    说完王守仁又向各人行了礼,也就告辞。江彬三人故意并不送行,却见王守仁等在军官带领离开之时,在场那些精锐的边军战士,竟都对王守仁投以敬佩崇拜的目光。


    ——这傢伙,太可怕了……


    江彬看着这情景心想:平生确没有遇过像王守仁这样的人物。若再在南昌停留下去,难保军心不会归附于他,那岂非动摇到我的根本?……


    三天之后,江彬、许泰与张忠率军离开南昌,回去与皇帝会合。王守仁三箭,令省城回归平静,百业復甦。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同时在皇帝朱厚照身上,正发生一件惊人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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