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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武道狂之诗 > 第203章

第203章

    卷十九 仁者 第八章 龙虎决


    叶辰渊一生从没想像过,会置身于今日这样的舞台上。


    犹如水上巨兽的大战船,破开一重重的波浪,乘着风在宽广如海的湖上全速前航。站在甲板上,叶辰渊一头半白长发被吹得像烈焰似向后扬起,露出他一贯苍白冰冷的瘦削脸庞,还有眼下那两行已因岁月而变淡的物移教符文刺青。


    他一身黑衣吃着船头急风捲舞,就像乌鸦的翅膀急激拍动,令人错觉他随时都要从甲板上飞翔起来。


    船上气氛甚是凝重。与叶辰渊一同戒备在船首甲板上的廿名「雷火队」武者,都是他精挑的好手。福船虽然如此巨大,但因为装载的武器弹药也甚多,所以极限只能承载八十人。减除了驾船的水手、操作火炮的士兵及射击战铳手与弓弩手之后,余下近战手岗位都被叶辰渊配置以武力较强的「雷火兵」。同样因为每条船的人数限制,其余「雷火队」三百人,和宁王军其他武者兵团一样,都被分散派往各船,以充实船上守备格斗的力量。


    此时一阵轰响,福船的船身发出强烈震盪。是船头重型的大发贡炮开火了。


    冲锋在最前头的宁王水师先锋军各大、中型战船,此时纷纷点火开炮,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持续巨响,如在湖上爆发连环惊雷。火光闪得四周湖浪映出艳红。硝烟随风飞捲。


    这炮击也就在说,前方敌船踪影已出现。


    敌人距离仍远,但先锋主将闵廿四下令前头各船先发放第一轮炮火,以收震撼之效。


    交战的时刻比预期更快来临,只因今日北风吹得比昨天更强劲,宁王水军挟着顺风优势,航速甚高,很快就迎上王守仁的船队。


    每一阵炮声,都令叶辰渊左臂断口传来痛楚的幻觉。炮火光芒闪入他锐利的细目里。


    他没有忘记,火炮是如何夺去了他手臂,也夺去了武当。


    讽刺的是,今天的他却要乘着炮火的威势前进作战。


    ——为了夺还武当派的未来。


    他身边的「雷火兵」虽然没有如此宏大的志向,但所想也相似:他们固然想得到宁王的重金赏赐,但也是在为自己的将来而战。这些武人每个都曾在本派下过苦功,虽然没有成为一流高手,但都是因为不想埋没平生身手,才会来卖命给宁王。他们绝不想成为逆贼钦犯,下半生都活在逃匿中,隐姓埋名。与其偷生,他们宁可赌下去,全力打赢这一仗。


    其他各武者军团,此际都各自投入了战线:商承羽带着「铁山队」负责在主帅船担任宁王亲卫;姚莲舟与「青翼队」乘坐着宁王副船,作为主船的照应,并随时支援第二波攻击;巫纪洪则领着「玄林队」分乘在快艇上,对敌阵作敢死的窜扰突袭。


    叶辰渊站在这先锋军主船上,只亲身负责率领近战攻防,并无指挥船队的地位——总攻击的指挥官是此刻身在他后面船楼上的水贼闵廿四。叶辰渊对此并不在乎。他从来就知道,自己欠缺了「万人敌」的领兵打仗才能,毕生天赋与血汗,都付出在「一人敌」的剑术之上。除了走在最前头挥剑,带着战士冲杀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战法,对计略调度也一无研究。甚么「飞隼偏将军」的威风军阶,叶辰渊毫无感觉。


    他只知今天又是剑锋染血的时候了。他决意挥舞「离火剑」,直至胜利。


    ——要是砍一百个不够就砍两百个。五百个。一千个。直到敌人完全败亡为止。


    吸收了昨天败仗的教训,闵廿四今日决战甚为谨慎,从八字脑出发之前,他已经再三命令各船队统领必须团结,听令行动,绝对不可慌乱或贪功脱阵。


    这天风势更强更顺,而宁王水军的先锋前卫船队,数目、火力和军势都是昨天一倍以上,其中加入了原来驻守在九江和南康的兵力。众船没有再犯昨天的错误,并未因顺风及己方船多就心急冒进,看着王守仁义军船队出现,仍然保持着阵列,整齐地迫近对手。


    在湖的对面,再次担当义军先锋的伍文定,从船头上远远看见对方稳实的阵势,已知道与昨天的敌人大不相同。他握着刀柄,深知面前将是一场硬仗。


    今日战况规模已不一样,荆裂亦不再乘坐昨天的细小鹰船,而选用较大型的蒙冲战艇。蒙冲相比鹰船要大得多,保护和武装也较强,全条船身都有生牛皮覆背,可抵火焰,而且船形狭长,航速同样不慢,既有船帆又有桨棹,长距离能够扬帆乘风,短距离则可靠着划桨爆发加速突击对手。


    此时炮声刚起,荆裂所乘的蒙冲正在伍文定的大战船左侧平行前航——这大战船正是昨天刑珣、燕横和童静掳获的叛军福船,由于火力强大而船体坚固,因此调配给伍文定用作前锋线上的指挥船。


    荆裂往高处望去,见那福船之上,站着他妻子虎玲兰,此刻她挽着长弓,正在护板后观望情势,发现了丈夫的目光,没有挥手,只略扬一扬下巴示意。荆裂也是同一动作。彼此遥遥看着笑了笑。 ——是最后了。我们会一起回去的。


    这时伍文定下令士兵吹号挥旗变阵。所有重型火力大船先行接战,荆裂的快艇则稍居后,等开打后才从混乱中冲出突击。


    蒙冲船稍稍收慢,虎玲兰的身影也在荆裂前方逐渐变小,率先闯进敌人的火力网。


    燕横和童静仍是乘坐刑珣大人指挥的海沧船,也属火力较强的战船之一,因此与其余数百船舶紧紧跟随着伍文定的主船向前。他俩蹲身在掩护板后,一只手互相牵着紧握。


    「这仗之后,我以后都不要坐船。」童静听着前方炮声时身体在不安地颤动。


    ——在那可怕的火器跟前,无论多么具有天份、修练多勤奋的武者,都只能仰赖运气生存。一想到这里,不由童静不害怕。


    「这是甚么傻话?」燕横微笑:「你是岷江帮的童大小姐呀。将来回到四川,有许多船舶等着你去管。」


    「呸,我才不要。」童静说。她听见这句「回到四川」,心内一暖,恐惧也都消退了。「我不要管岷江帮。我要住在山里。青城山。」


    燕横握着她的手掌摇一摇,点点头说:


    「约定了啊。」


    两军真正的交战就在这刻开始。双方同时发炮。


    藉着顺风和航速的优势,从叛军战船船首发射的炮弹,飞程和威力都胜过义军炮火。加上叛军船舶整体威力就比义军强,又保持着阵形齐发,第一轮射及义军的炮火网甚是惊人,一下子就有十几艘船艇被击中,还有些较小的战船,遭炮击入海制造的急浪冲翻!


    这样的破坏力,就连平日镇定勇勐的伍文定见了,都不禁动容。


    ——这么强势!


    这是王守仁义军出兵十二天以来,第一次遇上如此严重的打击。


    装填之后,两军进入更近的距离,第二轮炮击战又爆发。这次因为各船发炮时间不一,宁王军的炮火网不如第一次那么整齐和密集,但接续的炮击延绵不断,又有更多义军战船遭殃。有被炮弹打破船身一侧的,马上就翻覆;也有甲板和桅杆中弹的,失控在湖中打转。好几艘中型以上战船被击后减慢了航速,令伍文定指挥的冲锋船阵开始有些散乱。


    在伍文定催促下,指挥船上的传令兵勐挥旗号,催促各船要严谨保持阵列,不可慌乱,否则就会重演昨天的湖战只是双方角色将会交换!


    ——只有保持在一起,互相保护,才有生路!


    伍文定拔出腰间的砍刀,往福船最前头走,眼中无视横飞炮弹。


    在义军后方主帅船上,桅顶的观测兵看见前方战况,向下高声吶喊传报,再告知王守仁。


    王守仁早知今天是场硬仗,但没想到一开战就遇上凶险,他虽只是一直静静地站在船楼里,盔甲下的衣衫却已被汗水湿透,那样子与亲赴前线无异。


    ——伍大人,请务必要顶着!


    王守仁传令下去,居于义军战阵后方的众船就加快航速上前,并同时吹响号角,向前方友军示意:王都堂下令,迎敌而上,绝不退却!


    同时对面身在叛军主船上的朱宸濠则是兴奋莫名,在船楼窗前勐挥拳头,向窗外高叫:


    「上!全都上!一鼓作气,把他们都打死!拿王守仁那傢伙去餵鱼!」忘形的朱宸濠此刻已失却王爷该有的仪态,只因他举事以来,这时才终于第一次看见己军佔得明显上风。策划夺位超过十年,苦心建构这么一支大军,齐集文臣武将,宁王本以为只要一发动就是势如破竹,王座手到拿来,想不到起步竟是如此艰辛;现在终于有望一举把王守仁打败,无人可阻他佔据江南,争夺天下的道路将再度打通,他那股兴奋之情实在无法再压抑了。


    与「铁山队」侍卫守在宁王身后的商承羽,却只是静观其变,并没有显得那么兴奋。宁王军连连受挫,令他不敢太过乐观。他并不是迷信运势,只是已经开始看出己方弱点在何处,而这又跟他那次捕杀「破门六剑」失败有关。那天商承羽围剿「破门六剑」,可说已万无一失,但最后却竟然被一群掷石头的乡民破坏了。他败丧而回的同时心里在思考,得出一个结论:我们跟对方最大的分别,就是没有那种信念。没有信念的军队,每个人都只是为了自己而战。


    ——包括他本人亦然。


    是这个「人」的差别,令他们久久攻不下小小一个安庆,也令南昌在一夜间易手;甚至对方这支极度团结的军队,根本就是王守仁这个「人」平空变出来的。


    偏偏遇上一个王守仁,对宁王军可说是最大的不幸。从前在武当山,商承羽曾想过,世上为甚么要多生一个姚莲舟;如今王守仁也给他相近的感觉。


    如今他心底里也有点后悔加入宁王府。只是多想无益。现在一切还没有结束,他只能赌下去。


    商承羽的武者生涯里从未祈求过好运。但此刻他衷心希望幸运降临。


    ——一颗炮弹、一粒铳弹或者一支流箭也好……只要打到王守仁身上,敌人就会崩溃。这不是没可能发生的事情……


    在前头的闵廿四目睹战况有利,大大吐了昨天战败的乌气,急急下令各船加紧装填发炮,要在进入近战之前,就给予敌阵最大的伤害!


    ——赢了这一仗,我将会在歷史上留名!


    甲板上众人都为炮兵吶喊助威,弓铳兵则忙于准备接下来的射击。只有叶辰渊仍静静站着,身体承受战船又一次发炮时的震盪。


    伍文定这时奔到了福船船首,高举着战刀催促:「再放!」他已听闻后方的号令,知道王大人的决定:不可退避,必须死战!


    操作这福船和火炮的都是福建漳州水兵,他们拥有与倭寇交战的经验,虽然并非如这等大规模的战事,但早已习惯在危机间仍能够专心操船作战。福船冒着敌人射来的炮火,领着其他先锋战船继续向前进击。


    在福船左舷的虎玲兰一身都被炮火炸起的海水溅湿,那炮弹落在距离船舷只有十尺左右的海上,几乎就把虎玲兰连同附近弓铳兵都炸到海里。她攀着护板眺视前头。敌人的众多船影已然渐近。她准备好再次施展昨天的神射。


    宁王船队当然也非毫髮无损,有好几条较大的战船中弹了,其中五条已在下沉。但相比之下他们折损远少于对方,宁王军前列的众兵士气都极高昂——打胜这仗,拿取丰厚的奖赏,出人头地!


    荆裂与昨天一样赤着上身只穿短袴,但他预期今天的战斗会比昨天更激烈,而且今日他所乘的蒙冲船比较高,强行登上敌船会较容易,因此带上较重型的双手仿倭刀作主力兵器,两边臂膀肩头也穿上了护甲。


    越来越接近船舶可以混战的距离,蒙冲船队上众多战士都在戒备。他们之中不少正是从一开始获挑选跟随荆裂的奇袭队民兵,包括沈小五,此刻也乘着其中一条蒙冲,拿着一柄宽刃的短刀准备随时厮杀。各船舱内的桨手也在等着开动冲刺。


    两军第三轮互相炮轰的声音开始零落。然后就是密集的手铳爆响,再加入无数箭矢一同破风飞行的声音。


    千百大小战船在这时开始穿插变阵,中间是不断爆闪的铳炮火光与成群掠过的箭影。假如此刻从这片鄱阳湖东南水域的上空俯瞰,将会看见一幅无数船帆变幻交错的美丽图画。


    也是充满杀戮和死亡的图画。


    战船上的水手出尽全力操作大帆和桨橹,各不相让地追咬敌方船舶,争取有利射击和发炮的方位角度。航行转向一旦落败的那方,船上士兵只能看着死亡无可避免地降临。


    进入更近的距离后,水兵又出动火球火砖,全力向敌船投掷,又或以大喷筒向对方洒灌勐油,再发射火箭燃点。不一会双方都各有战船烧起来,有带火的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嚎纵身下水。


    「冲过去!」刑珣指挥着麾下船队以桨棹短距离加速,杀入敌阵战船之间。冒着乱飞的箭弹和火球,义军战船各自寻找比己方小的船舶,直接冲撞击沉;又或贴过去强行登船袭击,以扯平双方炮铳火力的差距。


    刑珣乘坐的海沧船,瞄准了一艘比自己大的敌方楼船冲过去。那叛军楼船甚高,满佈着铳弩窗口,射击火力甚大,但船体移动不甚灵活,海沧船破浪而前,擦撞到楼船的船侧,义军水兵又照昨天一样,挥出勾索将对方牵制着。


    ——这海沧船所以如此积极强行近战,当然因为船上拥有异乎寻常的「武器」!


    燕横与童静双双自海沧船飞扑而出,轻易就登上敌船甲板,燕横快速反手拔出后腰的短剑「虎辟」,冲入一堆弓铳兵之间,他们未及射击,那古朴宽厚的剑刃就挟着勐虎般的气势袭来,弓铳兵一一成了虎爪下的羔羊!


    同时童静也在甲板上拔出「迅蜂剑」掠阵,开出一片空间给后面陆续攻上的义军水兵。这时却有十来个叛军战士从楼船另一头赶来,直向童静进袭!


    童静只看一眼就知道些敌兵不寻常:所用的兵器较精巧少见;每个人的身手亦不同寻常士兵;穿着的黑色镶红边战衣也格外整齐。


    童静对于这样的宁王府敌人并不陌生:是对方的武者兵团,她过去曾两次交手。


    她这一段日子经歷许多激烈战斗,当场判断和反应能力大有进步,此刻一知道对手从一般士兵换成武者,她脑里就变换另一套战法,身随意动,跨了两步迎击过去!


    跑在最前那个宁王府「雷火队」武人,原属擅长快刀的桐竹派,他看见来者是个女孩,兼且用的是战场上甚少出现的幼细长剑,有点愕然,但也没来得及多想,提着柳叶刀沖上接战!


    童静的剑光一动,那「雷火兵」马上应接,勐力挥刀背去挡,想一举把童静这轻兵刃打歪或打脱。但童静这晃剑,其实只是练飞虹所授「花法?半手一心」虚招,身体根本未发动,那桐竹派「雷火兵」一举刀,童静即看准时机吐出实招,「迅蜂剑」闪电穿入「雷火兵」颈侧,剑尖一刺入即马上收回,童静也纵跳开去,避开敌人濒死前最后的挥刀反扑。


    极简单的佯击诱敌战术,但在童静高强的身体控制和迅疾剑速下,对手根本全无机会。


    ——这也是童静这几天在战场上首次使用虚招佯击,只因面对一般士兵时根本就用不上,他们连看见虚招的眼力也缺乏,根本不会受骗做任何反应,童静只要用最简单直接快剑就足以压制他们;只有在面对这等武者时,她才要转换成锻鍊多年的这种要求技巧的战法。


    童静一剑先声夺人,那些「雷火兵」原有的气势被一下压住了。他们早就听闻敌军中有些极为厉害的武者,曾经大闹宁王府,就连商承羽带着「铁山队」去伏杀他们仍然鎩羽而归;「雷火队」本身又曾在安庆城吃过「金身鬼」(圆性和尚)的大亏,心里早有些阴影。


    ——看来这女的就是其中之一!


    但在这四面环水的战船上,他们除了战斗无路可走。众武者鼓起精神,再次向童静袭去!


    只是他们的武艺,相比起天才横溢、受过「九大派」里青城派与崆峒派正统训练、无意中吸取了武当剑术和秘宗掌门雷九谛秘法,并且经歷过许多高手战斗的童静,实在相差太大。


    在童静刺倒第三个「雷火兵」之时,青城派「雌雄龙虎剑」就从他们左后方出现,加快了他们的败亡。


    这次燕横和童静已没有时间清扫敌船,将甲板上的抵抗消灭后,上来的义军水兵就将带来的火砖点燃投入船舱之内,确定难以救熄后就马上脱离跳回海沧船,同袍也解除勾索把船驶去,遗下那正在勐烈焚烧、残余水兵不断哀号着跳水逃生的楼船,继续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义军前锋许多船舶也都用上这强登近身肉搏的战法。可是今天情况不同昨日,敌方较大型的战船上,不少都分配有武者战兵把守,而义军不是每条船都具有燕横、童静这样的格斗战力。结果许多义军成功登船后,不单没能顺利攻陷,反而成了那些宁王府武者的祭品。有的义军船舶更反被敌人乘势登上攻击而覆灭。


    整个水战的形势,并未因为进入近接战而改变,宁王军依然佔着上风。


    虎玲兰从福船上不断拉弓发箭。她的射术依旧如昨天神奇,但是由于敌人船队炮火太强,伍文定的这条先锋主战船,亦不像昨日行动自如,经常在极惊险中躲避敌军火力网,因此也难于掌握有利的攻击方位,虎玲兰能够狙击敌船重要岗位的机会亦大减。


    这时有叛军快艇从侧面擦撞上福船来,艇上几个身手甚矫健的士兵,以钩索搭上福船船舷,迅速攀爬上来甲板侵袭!


    听闻船上爆发打斗声,虎玲兰马上放下长弓,拾起放在一旁的军刀拔出鞘,快步往战斗之处赶过去。当她到达时,已有第三名义军水兵的尸体软倒在地上。


    虎玲兰一看,那四个入侵的敌人全身黑色衣甲,手里拿着精良刀剑,显然也是武者,正是巫纪洪麾下「玄林队」的人!


    他们正在得意地宰杀那些义军水兵之际,突然看见这个提着倭刀的高大美女出现,都是一呆,但下一刻就想起,上个月在赣江跟着巫将军追杀王守仁失败那一役之后,曾经听交战生还的其他「玄林队」同袍说过,敌人里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女子……


    但他们并没有多少准备的时间。虎玲兰的军刀已经举起来。


    「阴流?燕飞」的招势,虽然只是用远比野太刀轻巧的仿倭军刀使出,威力仍足以令面前的敌人胆寒。


    在下面用钩索拖在福船侧的快艇上,还有几名「玄林兵」准备爬上去,这时却仰首看见,已上了敌船的同袍身体,像人偶般从上方船舷抛飞出来!


    这种力量,完全震慑住他们继续登船的行动。福船上的水兵趁机会重整防守,向下方快艇齐射弓弩,两名「玄林兵」中箭惨叫,快艇上的水兵慌忙放弃钩索撤退。


    虽然顺利击退敌艇,但是这先锋主战船仍没有脱离危险,还是要在敌人炮火间左闪右避。


    站在船首大炮后面的伍文定,毫不躲避地高举着战刀,继续指挥众船冲锋。


    ——有本事就把我炸成粉末吧!


    义军现时受损虽然不轻,但是并非没有扭转的机会:如今从双方船阵的大态势来看,宁王军一方的阵式偏向头大尾小——这是因为朱宸濠对前头冲锋的将士许以重赏,故此令更多船舶都加入了前卫队伍的行列。这阵法务求交战时一举压制取胜,本来也符合宁王战船的火力优势;但从另一方面看,假如义军能突破宁王军强势的前卫,深入到对方船阵核心,则可在内里造成大破坏,甚至一击取宁王本人性命亦非不可能。


    然而此刻义军不断消耗,这突破就如逐寸推进,只有看谁的阵势首先出现破裂,谁能够比对方坚持更久。


    这是十万人总体意志的一场较量。


    为了打击对方战志,义军有船舶奋拥而出,集中攻击对方先锋大将战船,试图一击打散敌人战志。


    然而闵廿四的福船武装非常充足,前头和两侧的火炮威胁性甚大,坚固的大福船又不怕冲撞,船战里义军的舟艇都无法抵敌。


    他们又尝试过强登甲板作战,结果发现是个更大的错误。


    因为那船上住了一只黑色的嗜血恶魔。


    背后用长索连住船桅的叶辰渊,在船舷边上挥一挥「离火剑」,甲板上又多添一行血渍。


    船上士兵忙于把那些死在武当剑下的堆叠尸体抛落海里,否则会阻塞甲板的通道。


    船楼上的闵廿四看见这位「飞隼偏将军」刚才在甲板上展现的魔剑。他一向跟宁王府中的武当派人士不咬弦,但此刻也不禁摸摸自己头上的刀疤,心里庆幸有叶辰渊守护着这主战船。


    混战中起火焚烧的船舶越来越多。有一艘义军大战船不幸被火球掷中船首大炮的弹药,前半条船轰然炸燬,冒起的巨大火球升到半空。整片湖面都映成黄红,彷彿连湖水都在燃烧。


    地狱般的景象。


    宁王军的将士,战意极之高昂。他们此刻都把命豁出去了,心里想着的不止是即时的丰厚黄金,还有打胜这一仗后,宁王军将横扫江南,其时攻入每一个城池,他们都可以肆意抢掠姦淫;未来王爷真的登基,好运的封侯拜相,差一点也能当官发迹,分割田地……用性命博取一生难得一次的出头机会,他们觉得很值得。


    另一边的义军,士兵佔了八成都是乡民,为保家园应命而来,受王守仁的感召而团结成师。他们打胜了大多不会有甚么封赏,之后也不过领一份军饷回家乡继续种田。没有人是只为自己而战斗。此刻他们陷在劣势,战意不如敌人锐利,但却坚韧地抵受着打击。因为他们知道若在这里退下去,家乡里就有很多人要受苦。


    ——我们战斗,是为了让其他人不必战斗。


    伍文定的先锋主船,此刻又受另一轮侵袭,船头处遭敌人火球命中燃烧起来!


    那火球在福船前方的船舷炸开,沾着勐油的碎屑溅到伍文定面前,把他那把浓密的鬍鬚也烧着了。伍文定无比镇定地用左手将火扑熄,只见一大片鬍子都已烧焦冒着烟。他却未有半丝害怕,只是瞧向战船被火球命中的地方,看见船头下方仍在燃烧。


    「伍大人快退——」一个水兵伸手去拉伍文定。这船首上装置了火力强劲的大发贡炮,旁边存着不少弹药,此刻随时被火焰波及。


    伍文定却狠狠把他推开。


    「不可退!炮兵也是,继续开炮!」伍文定用战刀在甲板上划了一下。「谁退过这条线,我就斩谁!」


    船首众水兵一惊,知道伍大人军令如山,也就一边分出人手去灭火,一边仍继续操作大炮向敌人发射。


    伍文定立定不动,再次将战刀举向天空,朝后方的传令兵大唿:「再响号!」


    两个传令兵也被伍文定所震慑,压抑着心里恐惧,以颤抖的手举起号角,用尽气力吹响,唿召众船随着这艘着火的主战船继续冲锋。


    旁边各义军战船上的士兵,听见号音都望过去,于是看见了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在那燃烧的昂扬船首之上,衣甲鬚髮焦黑、身体冒烟的勐将伍文定高举战刀,不动如山,眼睛直视前方。


    这景象重新给义军灌注了战志和锐气。各船舶不惜犯险,保持互相掩护的阵势,全力突破敌人的先锋前卫!


    这时闵廿四发现有点不对劲了。但在他还没来得及调动应变之时,前卫船阵的一个缺口已被打开。


    ——义军眼前第一次出现反胜的曙光。


    把握这个难逢的胜机,义军一队蒙冲快船,自那打开的缺口加速突入,各船桨棹齐飞,在映成火红的湖水上,扬起激盪的白浪!


    这队蒙冲等待已久,船舱里的水手跟随急密的鼓音齐整地划桨,每一下发力都吐出嘶叫,没有半点保留!


    ——因为他们知道,取胜的关键,就在速度。


    这突击用的蒙冲,船体上多处都覆着生牛皮,可抵抗箭矢和火焰,它们仗着这保护直线向着敌阵核心处勐冲!


    「截住他们!」闵廿四在指挥的船楼上高唿下令,想要调度战船排成防线,阻止这队蒙冲快船深入,可是却已赶不及。


    宁王朱宸濠在主帅船高处看见这突生的变故来临,大感错愕。 ——发生甚么事?


    在他身后的商承羽眼目收紧。


    ——果然要来了。


    他随即带着「铁山队」武者下楼去,准备在甲板迎战。


    宁王军中央慌忙迎击,特别集中保护宁王所在的主船。姚莲舟乘坐的副船也急忙转向去防守。


    而在外围的波龙术王巫纪洪,本来一直领着一支「玄林兵」乘坐快艇队,在前卫军中不断展开突袭,以强登战法破坏了义军廿多条船舶,杀得好不痛快;骤然看见战场上出现这变化,他不顾一切就急忙下令全队回救。


    ——就算打赢了这仗,若是商师兄遇险,那就失去一切意义!


    身材异常高大的巫纪洪,其实在这种箭雨弹幕纷飞的大战场中不甚有利,他这时几乎全身都俯伏在艇上,以免被流箭击中。


    在他背后有一个特殊的竹筒,外层浸油防水,盖口以蜡密封,用皮索挂在身上。这样的战事里也都不离身,众「玄林兵」都猜不到内里装了甚么。


    ——有人听说过巫纪洪用毒甚厉害,难道其中是甚么剧毒武器?……


    只有巫纪洪自己知道,这竹筒内藏之物,是他与商师兄最后关头生存的本钱……


    伍文定感觉脚下的热力降低了,原来水兵已将船头的火势压抑。他这时看着蒙冲船杀入敌阵深处,马上下令全军继续冲击把缺口扩大,心里同时向乘坐其中一艘蒙冲的荆裂唿唤:


    ——荆侠士,拜託了!


    那四十多条蒙冲直进敌阵,途中只有两条被敌人炮弹击中而沉没,一到达了有利的距离,船上众人即掀开防护的牛皮和窗板,发动攻击!


    荆裂蹲在其中一艘蒙冲上,提着仿制长倭刀,眼神极时凌厉威严,一如庙门图画上负责惊吓野鬼的恶神。


    在敌我交互射击之间,船体狭长的蒙冲找到有利的角度距离,一一展开冲撞突击战!


    「那条!」


    荆裂往前方一艘敌军大战船伸指。


    「不行!」水兵回答他:「那太大了,我们会撞坏!」


    「不用撞,掠过去就行丨」荆裂半站起来,膝盖仍曲着。「我会一个人上去。」


    水兵们将信将疑,但也只好相信他,他们一边下令桨手加速冲刺,一边调整航向。


    那叛军的大战船也迎向这边来,想把荆裂的蒙冲撞沉,但蒙冲巧妙地改变方向,两船高速掠过。


    蒙冲吃着大船破开的浪头,几乎整条船离水抛起来。


    而荆裂就在这时起跳飞跃。


    在大船船舷上的宁王水兵赫然看见:一道带着闪光的黑影,极高速向上袭来!


    ——那速度是由于荆裂惊人的跳跃爆发力,加上两船逆向对头航行而形成。


    荆裂这一跃,虽未用上如「浪花斩铁势」的旋身发力,但因为借助船舶冲刺,那势道亦甚可怕,整个人高速飞上去,正好扑向那些守备在甲板船舷的敌人!


    倭刀顺势横扫而出,斩断敌兵的颈项,顺畅犹如斩过空气。荆裂乘着这飞斩之势,一双赤脚着落在极狭窄的船舷栏杆上。他运用野兽似的平衡力与足趾感应,竟能抵销这飞跃的余势,在栏杆顶上定住身体,继而跃到甲板。


    在那大战船上,随即捲起一阵接一阵的血风。


    登上来的只得荆裂一人,而且行动如电,战船上正在其他区域的宁王军士兵,实难判断髮生了甚么状况,只听到极为不妙。


    荆裂毫无保留地挥刀。从南海虎尊派学艺到海外武者修行;从挑战武当到「破门六剑」经歷……他付出的一切血汗、思考与冒险,结晶成了这刻如此完美的杀人艺术。尸体在他所经之处堆积。


    但他的眼睛依然明澄。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杀,是为了止杀。


    最大的「仁」,见于残酷。


    他左手也把腰间的鸟首短刀拔出来,同时两边双刀挥击。单手使那柄长倭刀要花耗超乎想像的体力,但对荆裂而言却举重若轻。他左右两刀一长一短,短刀在船舱狭窄处运用自如,长刀则在开宽处令敌人无可逃避。这战法吸收了燕横的「雌雄龙虎剑」。


    原本载着荆裂的那条蒙冲船不敢远离,一边避开敌方大战船船楼的射击,一边在围绕观察。但除了听闻持续的激烈杀声外,甚么都看不见。


    再隔一会,突然那大战船的船首爆炸,船头所架的大炮也被炸得高高抛起再堕入湖中。战船马上入水倾侧。


    而荆裂的身影随即就出现在大战船一边船尾上,像只猴子般蹲在船舷边。


    蒙冲马上驶过去接应。距离一近,荆裂就从船舷跃下,轻巧落到蒙冲上,倭刀的刀尖钉住甲板。


    浑身浴血的荆裂撑着倭刀缓缓站起来。直至看见他喘着气,咧开白色的牙齿在笑,水兵们才确定那些鲜血都不属于他。


    他接过水兵递来的竹筒,大大灌了几口水,又洗一洗脸上的血,用臂弯抹一抹,然后说:


    「再来!」


    蒙冲船队这一轮突袭,令宁王军中央陷入极大混乱,更多的义军战船,也乘着这乱局突破进来,把伤害持续扩大。


    闵廿四这时急忙调度前卫战船回头救助——假如宁王主帅船被打沉,那一切就要结束。现在情况虽然大变,但闵廿四认为还没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只要他及时回军,连同己方中、后数组的友船以包围之势,尽快将突入的敌船歼灭,形势又会倒回来他们这边。


    伍文定哪会不知道敌人这盘算?他马上趁敌方先锋船队调头之际,向其展开缠斗,并且趁机继续往那空隙缺口输送战力。


    王守仁则在后方催促援军加速,前往协助伍文定夹击。如今胜负只繫一线,王守仁心里其实极是焦急,只是尽力不在部下面前显露,他用力握着腰间的指挥佩剑,以掩饰手掌的颤震。


    更多较大型的战船都已冲入宁王军中间,与对方展开了炮战。


    义军的帆影与炮火,渐渐向着宁王主船接近过来。但在这关键时刻,主帅绝不能退,商承羽在「铁山队」廿几个武者战兵陪伴下,站在主船甲板上看着一切,心里生起一股无力感。


    ——假如这场起事,从一开始就由我全权筹划的话,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老天,为甚么?为甚么不给我更多的权力?为甚么要给朱宸濠而不是给我?……


    而在相距不远的湖面上,站在副船的姚莲舟也是同样感受。


    相比当日武当山之战,在这水上他只觉得生死都不由自己。


    从宁王起事至今,姚莲舟其实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杀过……


    相比商承羽,敌方的威胁此刻更接近姚莲舟。这副船带着一队船舶,排成阵列在前保护着宁王的主船,不可妄动,只能目睹己方的战阵不断被入侵的敌人撕裂。


    这时姚莲舟看见在前方东面,有一艘己方的大战船被义军几条蒙冲缠,不一会就给敌人强行登上。他眺望那战船甲板,上面正爆发着激烈的战斗。看着别人白刃相斗,他的手指有一种血脉涨溢的感觉。他好想把「单背剑」拔出来。但面前还没有半个敌人。他只能继续看着那远方的战事。


    然后,他从中发现一条曾经见过的身影。


    那身影的动作,完全不同身边甲板上所有敌人或同袍。他好像只是独自存在于自己的世界,完全不受身边的敌人和环境阻碍,所挥出的刃光,把面前的抵抗者一一清扫。他就连挡格都不需要,只是在敌人的刃影之间自如地走动。


    姚莲舟见过这个人战斗——虽然当时还没有这么厉害。


    西安。「盈花馆」的屋顶。


    ——本来,姚莲舟所立限期已至。假如武当未灭,他本应该早已与这个人决一死战。


    如今,这个人却就在前方。


    姚莲舟的手心满是汗水。


    只见那战船的一头,突然冒出来五、六名铳手,正把手铳瞄向那人。双方距离很远,眼看那人已无从躲避。


    然后姚莲舟就看见了:那人以一种超越人类般的速度向前跳跃,身体旋捲之下挥出刃光,剎那就飞击到那群铳手身前!


    他们像被浪涛冲击般倒下。


    第一次目睹「浪花斩铁势」,把姚莲舟的武者魂魄完全唤醒。


    他突然变回以前那个姚莲舟。除了武道以外,一切在他眼中都不再重要。


    姚莲舟勐力拔出「单背剑」,将那半刀半剑的锋刃,指往荆裂所在那条战船。


    「开过去!」


    之前姚莲舟一直没作指挥,而把船队交託给远比他熟悉水战的宁王将领。他此刻却突然下了这命令。姚莲舟毕竟是「凤翔上将军」,位阶远在他们之上。众水兵愕然地看着他。


    「将军,可是——」


    「全速开过去!」


    众人看见姚莲舟那森寒的目光,没有一个敢再开口。他们绝对肯定,此刻若不依从,那口「单背剑」就要马上沾血。


    这副船突然脱离列阵开出去,其他船舶的水兵见了都大感错愕。


    「他是我一个的。」姚莲舟的目光盯着前方那条开始变大的战船。向身「青翼队」武者说:「你们只对付其他。」


    这时有几条较大的义军战船正驶在附近,蓦然看见这大福船,在没有船队掩护下驶出,暴露在他们大炮跟前,甚是惊喜,毫不犹疑就一同开炮!


    船体一阵强烈的震动,众多「青翼队」武者在甲板上跌个东歪西倒,姚莲舟也只及时单膝跪定在甲板上!


    原来有两炮先后击中了福船的船尾和左侧,即使福船如何坚牢巨大,也承受不住这直接炮击,这阵冲击中就有十几人从甲板堕海,船体亦侧倾往一边打转!


    姚莲舟靠着超凡的平衡力,险险保持在船上。即使在这种时刻,他的眼睛却还是没有离开荆裂所在的方向。


    然而那距离,似乎已永远无法踰越……


    闵廿四的先锋主船领着船队,在湖中冲锋陷阵,因其炮火强劲,甲板上又有叶辰渊防范敌人强登,攻势令义军难以阻挡,眼看就能够把阵势的缺口重新封上。


    这时刑珣的船队正在附近作战,发现对方主船的踪影,知道这是扭转战局的良机,马上下令集中攻击!


    冒着福船强大的炮火和大量的箭弹,刑珣的船队果敢地挺进,虽有三艘战船被破坏,但还是有好几条快船成功缠上了福船,用钩索拖住并试图强行登上!


    趁着福船被拖慢,刑珣的海沧船也追上去,以船首擦撞福船的后尾,并且抛出钩索和绳网将其牵制。


    此时燕横及童静早有准备,就如昨天合作时一样,童静抛出铁钩长索,飞行登上福船高耸的船尾,突袭解决上方的弓铳手;燕横则跳跃强登敌方甲板,他双足一着落那瞬间,长短「雌雄龙虎剑」已然出鞘!


    迎向他袭来的是七名「雷火队」武者,此时燕横一身湿透,满脸都是汗水,眼睛也出现倦意,只因之前他已强登过敌方好几条大船,诛杀的水兵数也数不清,接连的混战令他体力下降不少。


    但燕横知道有太多人的命运依託在自己肩上。他振起双剑,再次奋起接战。


    海沧船上的突击水兵,已然习惯与燕横一起战斗,这时很快就随着他也登上福船来。以燕横那凌厉的青城双剑开路,众人从旁助战,省下了燕横不少气力,就将那七个黑衣「雷火兵」一一击毙于甲板上。


    这时船首那边仍有先前已登船的义军在作战,燕横却听闻那边接连传来许多极为凄惨的叫声,于是带着众人赶向前头。


    而就在他到达那前端甲板同时,最后一个死在「离火剑」下的义军也倒地了。


    燕横在那一瞬间,彷彿整个人被抽离了现实。身边的一切炮声、火焰、箭矢和死亡都消失。


    只有眼前这个黑衣的敌人。


    六年来做梦也会看见的仇敌。


    无数次回忆之中最想击败的人。


    蓦然,就在这战场的对面。


    十万人拥挤的血战之间,偏偏重遇。


    在这么奇特的时刻。


    刚刚回头的叶辰渊,也马上发现了燕横。


    其实他只在六年前征服青城派时,见过这个带走了「雌雄龙虎剑」的小子一次,对他印象并不深刻;这些年来也只陆续听闻姚莲舟和侯英志对燕横的形容。


    但是他认得出「龙棘」与「虎辟」。这已足够了。看着这两柄久违的宝剑,叶辰渊的眼睛爆发出多年未见的火焰。


    侯英志与他分别时的说话,顿时在他心里再次响起。


    ——真正的「雌雄龙虎剑」,已然重现人间。


    燕横这些年不是没有想像过,终有一天要挑战这杀师灭门的仇人。但他没有预料是在这种情景和时刻。没有约定甚么庄严的决斗地点,而是在这随浪摇荡不定的战船甲板上,在这纷乱和充满危险的战争中间。


    但世事往往不由你选择。要是可以,燕横甚至不希望碰见的,是已经只剩下一条手臂的叶辰渊。但这现实他无法改变。


    ——他开始明白,为么那天决战时,师父何自圣会露出兴奋的笑容:晴朗的天空;无人干涉的「玄门舍」练武场圣域;正当盛年的对手……对于何自圣这等剑豪,那舞台完美得犹如梦想成真。


    脸上泛着兴奋狂热的叶辰渊,一个转身挥剑,将身后连在船桅上的长索割断。他已不再需要这种东西。


    燕横和叶辰渊对看了一眼,然后同时起步,踏着如常的步伐,姿态沉着地在甲板上互相走近。那情景彷彿两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不期而遇,彼此走近打招唿。


    燕横越是步近,叶辰渊越是感到兴奋。燕横所呈现那种身姿和气度,叶辰渊六年前上青城山那天,只看见一个人拥有过。


    如今就在他眼前,再次由另一个人呈现。


    ——上天对我实在太好了。


    两个剑士走到彼此都知道不可再冒进的危险距离,也就一起停下来。


    没有说话。不必要。


    燕横以「雌雄龙虎剑」摆起迎敌架式。


    叶辰渊带着满溢的幸福感,也举起「离火剑」。但在泛着红光的剑尖指向燕横眉心的一剎那,他苍白脸上的狂态就马上消失,回覆了无比的专注。


    除了把对手击杀的意念外,别无他想。


    这状态的叶辰渊,正是燕横眼中最熟悉的叶辰渊。


    ——他心里重演过千百次那场决斗中的剑魔叶辰渊。


    燕横的战气瞬间被对方激发。「龙棘」与「虎辟」左右形成绝妙的迎击架式,没有丝毫空隙;他也顿时进入借助「虎相」的精神状态,后背微微昂起,双肩略为延伸,那「借相」产生的形态和气势,遥距压迫向叶辰渊。


    在福船上四周的双方士兵,此际仍在交战厮杀。可是他们自己没有察觉:每个士兵不期然都没有接近叶辰渊与燕横对峙的那片空间,好像那里方圆丈许之间,生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壁,除了这两个剑士之外,无人能够进入。


    高昂的船尾上,童静以「迅蜂剑」火速解决了守在上方的弓铳手,这时才回头向下俯视,赫见燕横正与人剑斗。


    童静从来没有见过叶辰渊,但此刻只需远远看一眼那黑衣身影,就已判断出此人不同凡响,修为属于姚莲舟、商承羽或雷九谛那种级数。


    要是平日遇上这状况,童静早就飞跃下去协助燕横;但如今她呆在当场。从两人对峙的状态,直觉告诉她,这一战没有她干涉的余地。而且她已断定那个黑衣剑士是谁。


    一股冰般的恐惧自童静背嵴冒上来。


    然而她知道自己只能够在这里看。而且她预感这一战很快就会结束……


    面对燕横双剑架式的压力,叶辰渊身姿略变,「离火剑」斜着遥遥应对「龙棘」指过来的角度。


    这隔空以精神和架式互相较量,就跟当年叶辰渊与何自圣决斗的开场无异。


    那时候燕横在旁目睹了,知道如果换成自己站在师父的位置,早已经死了无数次。


    但今天,他却能够正面与叶辰渊对抗,完全不落下风。


    二人改变着剑的架构和身体的姿势,脚步也以逐寸微调,互相抢佔有利的距离和方位。


    ——这是最高深的剑士对决方式。


    可是燕横突然停了下来。


    叶辰渊不解,只见燕横盯着自己的眼睛,还用「龙棘」指一指他左边身体。


    瞬间叶辰渊就明白了:原来这样遥距的比拼,实在跟他当年与何自圣决斗时太想像,他的意识不自觉与过去记忆重迭,竟然忘记自己早就没有了左臂与「坎水剑」,还多次用虚幻不存的左剑去压制燕横。


    那几个时刻,燕横若是乘着这么大的空隙发剑进攻,叶辰渊早就毙命。叶辰渊撤下原来架式,垂着「离火剑」,眼睛继续和燕横对视。


    他们没有开口,却彼此明白对方的意思。


    ——为甚么不攻过来?当年我杀死你师父,不是一样欺他眼目不清吗?燕横的双眼明亮如星。


    ——因为我跟你不一样。


    叶辰渊垂下视线来。不一会他的「离火剑」又再重新举起,但这次身姿和剑构都与之前不同,他向后踏了两步,似乎就要发动全力的绝招。


    燕横作出反应,双剑在身前略成交叉,採取更严密的防御。


    他感觉叶辰渊这姿势非同小可。


    这段岁月叶辰渊断去一臂,燕横虽不能真正瞭解其伤痛,但有一点却极是肯定:叶辰渊必然耗尽一切心力,将自己过去的剑道修为,改变成如今这副残躯也能发挥的形态。


    ——他不是那种会放弃变强的人。不管在何种情况下。


    此刻看来,叶辰渊将要发出的一击,就是他这些日子苦修的结晶。


    燕横在这六年里,曾经分析叶辰渊在青城山一战的武当剑法无数次,也想像过这几年叶辰渊的剑会有甚么变化包括如何融合「雌雄龙虎剑谱」的招式。他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叶辰渊最可怕、最难应付的剑,仍然是「太极剑」。


    ——但如今的他会怎样运用「太极剑」?「引进落空」的妙技会如何融入他这一击绝招里?


    燕横在这时刻无从摸索。他知道自己只能靠临机应变。


    只能靠着可堪信赖的师门最高剑技。


    「雌雄龙虎剑」,有能力应对一切状况。当年何自圣展示过。


    现在燕横也必得把这重现。


    叶辰渊虽然正在蓄势待发,可是在燕横眼中,不但无法察觉那能量,叶辰渊的身体反而变得轻飘飘,有如一抹不实的幻象。那黑衣飘飞的身影,彷彿毫无重量。


    这是因为叶辰渊的心灵,已然将生死置于度外。在他心里,那天武当之战中的自己已经死了;如今的他,只是靠着武当梦的支撑存在于世上、没有个人生存价值的幽魂。


    毫无先兆之下,「冥鸢一击」,发动。


    叶辰渊那纵身飞击的姿态,结合了「武当飞龙剑」和「雌雄龙虎剑穹苍破」的精粹,但却没有这两种剑法的勐烈威势,只是无声无息地飞出去。那好像是「飘」,但却又快绝。


    ——这是举世所无、违逆自然的移动方法。除非陨石能飘浮,或者云朵能急坠。但这两者都不存在,叶辰渊的身法也就无从形容。


    若是修为较次、血战经歷较少的剑士,在不察不觉之间已被叶辰渊这飞击刺穿。


    但燕横不是。在叶辰渊离地同时,燕横亦动了。


    燕横起动的一剎那,姿势似乎与「穹苍破」有点想像,但与「穹苍破」那腾空从高飞击的去势相反,燕横双足却未离开甲板,反而屈膝低沉往前滑步跨出,「龙棘」剑刃从低往上昂扬,以蛟龙从波浪升起扑上的态势,攻向飞跃过来的叶辰渊!


    ——他这剑招并不存在于「雌雄龙虎剑谱」之内,而是他自然而然地因应战况就地创造:将「穹苍破」的击法上下倒转,再结合以「虎扑」的踏步法,成为全新诞生的一招青城剑。


    ——属于他的青城剑。


    在发出这崭新剑招的同时,燕横身体散发一股极兇勐的战气,强烈得彷彿有形有色,叶辰渊剎那亦清晰感受出来,而且再次觉得无比熟悉——只因当年何自圣也曾使出这「借相」。


    这正是燕横在「山螺」修行与老虎搏斗之时所出现的「借相」。他当时亦不明这是何物之「相」,直至后来才明白:正正是师父何自圣达到「龙相」!


    ——世上无龙,燕横自然无法真的去「借」。他是透过纯粹的想像,在面对勐虎时拟想一种能够击败它的生物,并在心中成形。


    这些日子燕横只是一直摸索和累积想像,并未在实战里运用过一次;此刻在叶辰渊这神秘难测的「冥鸢一击」催激下,他这「龙相」自然就随着剑招出现!


    「龙相」乃是青城派最高奥义,但也几乎无法传授。因为它本来就是一种幻想,一种凭空创造的意念。


    ——正因不实,故此没有方法,但也没有极限。


    「离火剑」与「龙棘」一上一下往对手刺去,即将交锋!


    而这亦是「冥鸢一击」的关键奥秘呈示的一刻。


    刃锋相接。


    人在空中的叶辰渊意念一动,「离火剑」变化出眼目难辨的微细圆孤轨迹:「太极剑?小乱环」!


    ——这「小乱环」比当年他应对何自圣时所使的还要厉害,只因为其化劲牵引对方兵刃的动作极细,只是在分毫之间制造一个小小的空隙,剑尖再继续乘着飞击的余势刺中敌人!


    这是叶辰渊第一次全力在实战使出「冥鸢一击」。他全神贯注于那极为轻盈的「听劲」感应上。他的「太极剑」在这时刻,已然提升至毕生未达的境界,哪怕是燕横的剑上多出了相当于一条毛髮重量的劲力,他也能够测量并顺势化解。


    可是燕横的剑也在交锋同一时刻产生变化。


    「龙棘」的剑身在钻动。


    「雌雄龙虎剑?抖鳞」。


    与当年何自圣破「小乱环」,同一招式。


    本来燕横的功力未及何自圣深厚,不能一样在纵身勐刺之后,紧接就使出这极难发劲的「抖鳞」。但燕横所用的并不是「穹苍破」,而是反向从下向上的刺招,出剑时双脚仍踏实在地,他在交锋一剎那,前方右足尖稍向内转,借助这小小一个动作的扭力,自脚腕直传达上右手五指;再加上在「龙相」状态之下,拿剑的腕指每条细小肌肉,皆能爆发出比平日更强的力量,这「抖鳞」才能成功发出!


    独臂的叶辰渊人在半空,全神都集中在那化劲之上,但「小乱环」一被「抖鳞」的钻力震破,他的意念就被绞得紊乱,继而扩大影响,全身上下平衡感都马上崩溃。


    ——就如姚莲舟说过:这「冥鸢一击」既出,不成功即是死亡。


    已经连天地都无法分辨的叶辰渊,却在最后一刻仍将「离火剑」继续向前刺,即使他已经不知道燕横在哪里。


    「离火剑」掠过燕横的左颈侧同时,「龙棘」的锋尖将叶辰渊心脏刺穿。在船尾高处观看的童静,一时停止了唿吸。


    即使是她,从那么远的距离,也无法看见这短促一战中的奥秘;就算有旁人站在一边观战,他们看见的,亦不过是燕横和叶辰渊简单地各自勐刺了一剑,叶辰渊刺不中,燕横却命中了……如此而已。


    没有人会知道这战是怎么打的。


    除了他们两个自己。


    燕横带着沾血的「龙棘」,越过倒地的叶辰渊停下。


    可是他只稍一回头,看看那伏倒的黑衣身影,与叶辰渊濒死的双目对视了一眼,就往前奔去。


    战争,仍然在进行。


    不管他刚刚经歷了如何重要的决斗。不管这对他的人生有何意义。


    燕横没有忘记。他振起双剑再度奔入战阵。


    将逝的叶辰渊及时看见燕横那迅速远去的背影。在他眼中,那是何自圣。


    ——感谢……


    当宁王副船被炮击沉没、先锋主帅闵廿四的指挥船遭攻陷后,叛军的士气荡然无存。


    朱宸濠的主船率先带着一支护卫船队调头逃亡,其他宁王军将士更无再战的理由,不是当场被包围投降,就是向着鄱阳湖各方逃散。


    炮声归寂。这激烈无比的大战,就此息鼓。


    姚莲舟站在快艇上,看着那已然变得遥远的战场。那边的天空云朵,仍被湖上的火焰映成红色。


    虽然还未确知,但姚莲舟心里有强烈的感觉:他已经永远不会再看见叶辰渊了。


    这队快艇在湖上全速航行逃脱,正要前往樵舍。那里仍有叛军先前所筑的营寨,存着少量的军粮补给。宁王军之前就约定,要是战事不利,就在那里重新集结。


    ——可是到时还能再聚集原有军队的几成呢?一想到这里,没有一个宁王军将士说得出话来。


    姚莲舟回过身,看着在船头负责指挥的巫纪洪。


    「为甚么救我?」姚莲舟问。


    巫纪洪仰首看看天,隔了一会才回答他:


    「我再憎恨你也好,不承认你是掌门也好,你仍然是武当的。我无法接受看着一个武当高手,沉船溺死。而且这一仗,我们还得打下去。」


    姚莲舟点点头。他瞧着前方破开的浪花,想了一想,又说:「会合之后,我有些事情,要跟商师兄说。」


    巫纪洪没有表达甚么,只是继续默默看着天空。


    当确定真的结束之后,燕横才在海沧船的甲板放松下来。


    直至这个时候,青城派大仇得报这个事实,才渐渐在他心里沉淀,变得清晰。


    无数的感情,无数的往事,如狂潮涌向他心头。他在甲板上像虚脱似的步履不稳。身边的童静扶着他。


    「……恭喜你了。」


    童静试探般向燕横悄声说。但是燕横听不见。


    得偿悲愿,原本预想那满足和振奋,并没有出现。代之是一股直透进心底深处的空虚。


    这空虚并非因为他对叶辰渊有任何的怜惜;而是当太多的悲伤、愤恨、希望、血汗……都一同在此刻蓦然走到结局时,燕横好像看着一个过去的自己,随着杀死仇敌那一刻也同时死亡。这时他甚么都无法思想。


    童静看着他不断流泪抽泣的脸,只能紧紧拥抱着他,给他最大的安慰和温暖。


    燕横的泪水,把童静的肩颈都湿透。


    他俩浑然没理会站在身边四周那众多士兵。


    直至感觉燕横已经渐渐平復后,童静才再次在他耳边开口。


    「你还有要做的事情啊……回去四川。回去青城山。你忘记了吗?」


    燕横止住了流泪,放开童静,看着她点点头。


    他擦干脸上的泪水,终于第一次向童静展露微笑。童静也笑了。


    可是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做。


    在燕横附近那些士兵,刚才看见他抱着童静哭泣,都没敢取笑他——在他们眼中这年轻剑士厉害得就如鬼神一样,一想到他直接间接救了全军多少人的性命,他们还怎敢笑?反倒此刻当他恢復过来后,他们都很是尴尬,一个个装着没有看见。


    燕横却伸手抓住其中一个比较有经验的漳州水兵,问他:「你知道四川在哪个方位吗?」


    那水兵大奇,但不敢不答,用手指在巴掌上划着以前记得的海图说:「这边是福建……这里是江西……四川嘛……」


    他看看天色分辨方向,然后往西指过去:「应该是这边吧?」


    燕横点头道谢,放开那水兵,面朝着西方,闭着眼睛默想了一会。


    然后他将身上的「雌雄龙虎剑」慢慢解下来,两膝跪在甲板之上,把双剑轻轻放在跟前,向着他心目中青城山所在,深深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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