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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武道狂之诗 > 第197章

第197章

    卷十九 仁者 第二章 行军


    沈小五喝下几口清水,深深感觉咽喉给滋润的舒畅。他舐一舐原本干燥的嘴唇,抹去滴在下巴的水珠,把装水的竹筒传递给下一个同袍。


    他跟同队的百来个民兵,此刻正坐在乱石堆上喝水歇息。这段路上附近没有多少树荫,他们只能佔到这处,有石块可坐已经很不错。


    七月的毒热太阳迎头照下,众人从头巾到绑腿草鞋都吸满了汗水。有的人不住用草帽掮着风,但更多是懒得动一动,只是静静在享受着这个可以把兵器军需等重担暂时放下来休息的时刻。


    沈小五放眼看去,扫视遍野上聚集休歇的无数义军同袍。自吉安出发行军至今已是第四日,但他还是感到眼前这景像有点不真实。


    ——这么多人……


    「老范。」小五问问身旁最相熟的同袍:「你昨天说,我们大军总共多少人?」


    老范抓抓脸颊:「十四万。上面是这么听说的。」


    沈小五瞧着军队,默默点了点头。


    当然他和老范都不会知道,十四万只是王守仁故意的虚报。实际上在不足一个月内,王大人能招集到的义军只有八万,而且并非全部一起行进,其他多个地方的民兵团,都是相约之后集合。


    这对于小五而言,是个不可想像的数字。小五一张黝黑粗糙的方脸刚毅而年轻,他今年只得十九岁,但已不是第一次出征。三年前王守仁南赣剿贼,小五虽未成年,但因身材健壮,也给县衙徵召去了参战。在如今这支讨伐宁王的义军里,他是少数具有实战经验的民兵。


    可是那次剿匪的阵仗,远远没有今日般浩大。身在其中,沈小五身体里的血,流动得更快更热。


    军号吹起。乱石堆间的三名队将,率先起立。


    「起行!」


    队将催促之下,各伍长不敢怠慢,也都急忙驱使手下四个士卒把军需重新负上,再次上路。


    ——王守仁组织这支军队简明而严谨,每五人为一组作战行动,每十伍设一队将,每十队设一副将,主将统率十个副部共约五千人,如臂使指,层层问责。


    沈小五与众同袍再次负起盛载着各样军需的担挑行囊,提着刀枪,排成行列起步。


    王守仁所召得的义军,人数毕竟紧绌,并不足以拨出足够人力、舟车和牛马运输军粮和各种必需品,因此也要各路队伍轮流分担运送之责。这对于仍未接战的士卒已成一种消耗,但因为仓促成军,也是无可奈何。


    众民兵一身装备简陋不齐,许多不过在胸前背后穿戴皮革或竹护甲,再在臂腿缚缠竹片。没几个戴着头盔,大都只是用厚布条包裹,仅仅作为保护,论装备军容,与此刻正随着皇帝南下的朝廷大军相比,有如天壤,乍看只不过是一大群集结的农民。


    沈小五腰带间确也斜插着一柄镰刀。那刀身比一般割禾的镰刃略长,手柄却缩短了,外形带点凶厉,不太似是农具。


    这是小五的得意兵器。他的气力和身手,都是在赣州城郊的乡村农田里练就的,即使是村里的成年男人,没有一个比他收割更多更快。


    三年前剿匪之役里,沈小五遇到一个曾是地堂门弟子的同袍,跟着他学过一段短日子。小五所学到的武艺不过两、三招,但他甚是聪颖,将地堂门刀招和自己低身在田里收割的擅长动作结合,自行发明了一招专门用镰刀斩割下盘的「绝招」,在血战里废过十几个山匪的腿,立下不少功劳。


    因此一听到王守仁大人再次招兵,小五想也不想,就带着收藏了好一段日子的镰刀直奔吉安。


    义军行进速度甚快,有时几乎像是半跑着。这当然是王守仁的命令:宁王府耳目遍佈江西,义军从吉安出兵的消息,肯定很快就传到正在围攻安庆的宁王主力大军那边。王守仁知道,己军只得少数几点优势,其中之一就是可趁宁王未及反应之前迅速进击,这一点必需掌握。


    众多民兵壮勇,毕竟大多没受过长期调练,如此快速行军,最初两天可说苦不堪言,行列中几乎少听到交谈,尽是吃力呻吟之声。到了如今,众人才总算习惯下来。


    「老范」一个同袍边走着边问:「听说,你见过王大人?」


    这个民兵并没有参加过征剿南赣山匪的战役,故有此问。


    老范抓抓下巴鬍子,笑了笑。


    「我只是远远见过几次。你问小五吧。他跟王大人说过话。」 「真的吗?」旁边众人都生起兴趣:「王大人他是怎样的?」


    沈小五微笑。老范所谓的「说话」,其实只是三年前王大人犒赏军士时,正好朝着小五说了一句「辛苦了」。小五那时候呆若木鸡,更别说回话与王大人交谈。


    「怎么说呢?……」小五隔着头巾搔一搔头壳:「王大人的长相,其实……」


    小五没说出口,但各人也都会意,纷纷笑了起来。


    「可是即使这样,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觉得……」沈小五说时远眺前方带引行军的飘扬旗帜,心里在回忆那次见面。


    「觉得怎么样?」同袍好奇地追问。


    「觉得只要是跟着他,就不会打败仗。」


    十几个同袍看着小五一轮。然后有人忍不住笑了。


    「世上有这么神的人吗?」


    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在交谈:「就算不打败仗,也不保证自己不会死啊!」「活过来的成数总比打败仗高吧?」「这次我们打的可不是山贼……」


    听着这些话,沈小五并没想反驳甚么,只是整一整行囊布带,继续向前走。


    他心里想的可不是这些,而是自己的前途。


    虽然住在相距南昌较远的赣州,沈小五毕竟是江西人,当然早也听闻过宁王府的暴虐,故此上个月听闻南昌生乱,王守仁招兵讨逆,他确是怀着保乡卫士的一颗赤心来投身义军。


    不过见了大军如此阵仗,他深深感受到与那次剿匪相比,这将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场战争。宁王要争的是皇帝宝座。这一战将会决定天下握在谁手上。


    ——只要在这场仗里立下功劳,说不定可以捞到个官职……


    ——我这柄刀,可不要再回家乡割禾草。


    沈小五摸一摸腰间镰刀,心里兴起要建功立业的愿望,双腿不自觉走得更轻快。


    他这充满动力的步姿,引起了队将林清的注意。林清本来就是乡勇统领出身,指挥识人有丰富的经验,对编配到手下的那五十人都暗中留意瞭解,对于年轻又有实战经验的沈小五,一早就特别记上。林清暗暗朝着小五那边再走近一些观察。


    一个与小五同伍的民兵用汗巾抹着额头,嘆息说:「到底还要再走多少天,才追赶到贼军呀?」


    沈小五听了笑笑,指一指天上的太阳。


    「你不会分辨方位吗?」


    那民兵听着感到奇怪,也眯着眼朝天看。


    沈小五见那同袍似乎还未明白,也就再解释:「我们一直向正北走呀。」


    「那又怎样?」


    那民兵还是没理解。


    「王大人不是去追赶逆贼的主力,而是要去攻打南昌城呀。」


    所有人包括老范,都不禁转过头来看着小五。


    林清离远听了,不禁眉毛耸动。


    闪电攻打南昌这策略,王守仁在离开吉安时曾下令要向士卒保密,以防太早被朱宸濠的耳目知悉。虽然如今已走了大半路途,义军行进的意图已不是甚么秘密——宁王主力军那边相信亦已察觉——但沈小五一个小兵卒,能够凭自己观察得知,可见他的头脑。


    林清走上前去,从后拍了拍小五的肩头。


    沈小五回头看见是林队将,不禁有点惶恐,心想是否自己刚才多口已犯了军纪。


    「刘副将给了我命令。」林清向沈小五说:「要我挑一些人去办一件事情,着我留意队里有没有可靠的人选。你是其中一个。」


    沈小五听了,眼睛瞪得大大。


    「你怕不怕死?」林清微笑向他问。


    「不怕的话,现在就把行囊交给同伴,赶上前去找刘副将报到。」


    沈小五只眨了两眼考虑,马上就朝林清点头,卸下装满着绳索的行囊,拔足向队列的前头跑去。


    生为大明宗室宁王府长男,朱宸濠自唿吸于人世那一刻开始,从来没有孤独过。不管行坐睡卧、吃饭解手以至临幸妃嫔,未有片刻是无侍从陪伴的。


    即使现在,只要他打开船舱房间的窗往外张看,那江上无数战船的水兵,江岸上驻扎的万计雄师,每一人都属于他,每一步都随他意志而走。


    然而朱宸濠此际,无比孤独。


    只因他无法确切知道,应该带着这支军队走往哪一个方向。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告诉他答案。


    他不能完全相信他们的任何一个。


    朱宸濠将娄妃与世子,还有一干侍从近卫,全部都赶了出去,所有军师重臣和武将亦一个都不许他们进来,独自关在房里,一杯接一杯地斟着酒喝。


    他的脸已透红。他知道自己必定要马上作出决定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要喝酒。每喝一杯之前,他都跟自己说会在喝完它之后就打定主意。然后每一杯之后又再有下一杯。酒精并没有给他决断的勇气,只令他向那短暂的舒畅逃避,继续犹疑不前。


    从南昌传来的急报说,王守仁军队的意向已经甚为明显:正要进攻宁王的老家南昌。


    只要一想到王守仁,朱宸濠就恨得几乎把牙齿咬碎。就这么一个书生,竟敢与我大明朱姓亲王、真命天子作对,阻我王图霸业? ——登上龙座,是我的天命。绝不会因为小小一个赣南巡抚而改变。


    ——他只是一颗挡路的小石头。一定是。


    朱宸濠再干一杯。但他仍然无法决定:到底应该回师抢救南昌?还是继续往南京进军?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其中一把苍老的声音在叱喝:「我要进去!你们即管就把刀斩下来。我这副老朽残躯,是死在战场上,还是死在你们几个卫卒刀下,于我没有甚么分别!我一定要进去!」


    然后房间的大门缓缓向外打开。进来的自然是提着枴杖的太师李士实。


    扶着李士实一同进入的还有他儿子李君元。随之鱼贯而进的是国师刘养正、两位武当派上将军商承羽和姚莲舟、监军刘吉及兵部尚书王纶。除了仍在外指挥包围安庆城的闵廿四和凌十一以外,宁王府最高级别的军机重臣都已在场。


    朱宸濠虽半醉,哪会听不到李士实刚才的说话?他们如此不顾王爷的命令硬闯进来主帅船的御寝室,实属大不敬。


    然而自从六月起兵反叛之后,他们每一个已同宁王命运共存亡。甚么君臣之礼,在战场上,都远远比不上活着重要。


    李士实等几个重臣,虽为争取宁王宠信勾心斗角,但在这个关头,大家的想法都一致:宁王无论作何战略决断,都胜过在此拖延不动。


    「王爷,不必多虑了。」刘养正一跟宁王见面,急不及待就说:「请从速下令岸上大军拔寨登船,我们全军回师,救助南昌城,向那不识好歹的王阳明迎头痛击!」


    「等一下。」商承羽咳嗽了一声,开口止住刘养正的建言。在这仲夏仍穿着毛裘的他,脸色稍比平日苍白,众人若非见识过他的可怕身手,还会以为他是个病君。而事实上商承羽伏击「破门六剑」失败后,颠簸赶回来会合大军,一路少有歇息,在战斗里触动的旧患确还没有完全平復。


    他又干咳了几声,清一清喉咙,这才继续说:「如今上策,是根本毋用理会王守仁,只须火速进军南京,一击以定半壁江山!」 「这岂非把背项都卖给敌人了吗?」刘养正皱眉摇头。「回救南昌,才是正策!南昌城留有重兵,王守仁用兵再厉害,十天半月也不能攻下。只要我军及时起动,必然赶及,到时与南昌守军两面夹击,王守仁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又指一指李士实父子说:「太师与李公子也都同意这策略。」


    商承羽与姚莲舟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同意要尽快进攻南京。


    「我军来回奔波,与王守仁的新锐之师迎头交战,绝非好事。」商承羽以凌厉的眼神扫视刘养正及李士实父子,反驳说。「如刘国师所说,南昌既能守得一时,我军可抢先一步取下南京。到时形势转变,王守仁不得不放弃进攻南昌,调兵过来向我们挑战。我大军以逸待劳,再挟着南京龙蟠虎踞的地利,才真正可将对方置诸死地!」


    李士实双手拄着枴杖,摇摇头说:「南昌有两位王子与宜春王留守。你是说要不发一卒,弃之不救吗?」


    「战场之上,每个人都已把性命押上。」姚莲舟的神态在众人里最是安然,他双手轻轻按在腰间的「单背剑」柄上,冷冷地说:「不管是王子还是兵卒,都没有分别。为了胜利,就要随时准备付出。」


    商承羽与姚莲舟并肩而立,相视点头。这在从前是不可思议的情景。但是两人都判断,直取南京才是目前应该採用的战略。而且对于这两个怀有异志的武当武者来说,宁王进取攻略更多领地人口,才有利于他们私下扩张实力、达成建立「武当军」的真正目标。回救南昌,那就等于原地踏步了。


    商承羽趁势再说:「先前你们不也同意,应该放弃安庆,直攻南京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李君元摇头挥挥手上纸扇,皱着眉头反驳:「而且安庆也不是南昌。两位将军想想,如果我们连老家都保不了,对全军士气有多大的打击?」


    「攻下南京,先取半边江山,谁也不会再记起南昌那个小地方。」商承羽反击说。


    李君元再次挥动纸扇:「别忘了,王守仁短短时间,就集合得这样规模的军队!今日不及早将他剿杀,再拖一段时日,他带往南京的人马,就不止眼前此数——」


    商承羽马上用话截住他:「攻克南京,王爷正位登极之后,四方志士来投,我方军力也会大增!」


    「可是那王守仁——」


    「吵死了!」


    叱喝的是朱宸濠,他勐力将手中玉杯摔去,在角落处砸成碎片。


    所有人立时静默。


    宁王扫视各人——包括一直不敢表态的刘吉和王纶,满佈红丝的眼睛透着盛怒。


    「你们每一个都要求我相信。」朱宸濠一字一字说:「可是相信你们,我得到过些甚么?」


    他指着李士实等人:「左一句王守仁,右一句又是王守仁寿宴那夜,就是你们劝我马上起事的!可是只要我多等一天半日,王守仁早已抵达南昌,自投罗网了!今日一切祸患,就因为走漏了他一个!」


    朱宸濠的手指转为指向姚莲舟和商承羽:「然后我又派你们去追杀他。结果呢?要是你们把他诛杀于江上,又哪来这支阻止我大业的敌军?


    「要我信任你们说的话……可是一路以来,给过我甚么?南康和九江都是不战自降的,细想起来,我军举事一个月,就连一场胜仗也没有打过!如今还凭甚么要我相信你们?」


    室内静得连外面江浪的轻柔声音也听得见。宁王如此当众向两位武当派将军如此发怒,实在是头一次。尤其是商承羽,一向获得宁王宠信与尊重,待之如上宾多于臣子,如今却戟指斥责,言语虽还未至侮辱,神态却已与斥骂自己豢养的鹰犬无异。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巫纪洪让王守仁逃逸;卫东琉战死安庆城墙上;商承羽围捕「破门六剑」反要败走而回……朱宸濠对武当派的信任,已是大不如前。这点李士实父子及刘养正也都看在眼里,但并没因此感到半丝高兴。君臣间的破裂,在大战当前的时刻,足可致命。


    然后室内众人,渐渐有一种唿吸困难的感觉。包括了宁王在内。


    那股使空气凝固似的压迫感,来自姚莲舟和商承羽身上。


    在宁王的手指跟前,这是武当派掌门与副掌门作出的反应。他们所共同散发出的气势,瞬间就把朱宸濠那王者的怒气压倒。宁王的手指不自觉放软垂下来。


    这股气势,足以引起任何人心里最原始的恐惧。刘养正等人背嵴都渗出冷汗。他们甚至不禁瞄向姚、商二人的腰间剑柄,感觉好像随时就要朝宁王拔出来。


    可是下一刻,二人所散出的气息就消退了。众人唿吸恢復顺畅。


    商承羽皱着眉,看着朱宸濠的脸。他实在无法理解,宁王在这种关头,却是这般幼稚,竟还在数算着过去的失败。


    做大事的人,永远只有眼前。只有下一场仗。只有最后的胜利。


    商承羽心里在担忧。从他与姚莲舟的立场来说,当然不希望朱宸濠太过能干,才有利于他们的野心图谋;但同样也不能太过窝囊,否则这条顺风的便船才没坐多久就沉没,二人也将一无所得。


    ——至少要给朱宸濠搞得天下大乱,群豪并起。


    ——那就得助他打赢眼前这一仗。


    「臣等并非要逼迫王爷。」商承羽以无比恭谨的姿态,向朱宸濠低头说。


    「只是目前的局面,王爷必得尽快决断,方有胜望。」


    宁王看看其他臣子。李士实和刘养正等也都点头。


    朱宸濠再次看着商承羽和姚莲舟。两人虽已恢復臣下的姿态,但刚才那勐烈的杀气,所有人都清楚感受到。朱宸濠却没有因而感到恐惧或是不快。


    相反他变得清醒了,心也定下来了。


    ——我手下还有这样的勐将。还有一支没被打败过的军队。形势仍然在我这边。


    ——眼前只有一个障碍。只要我跨过它。


    「杀死王守仁。之后整片江南大地,无人能再阻我。」


    朱宸濠重新坐到椅上,恢復了满腹雄图的豪迈神态,握着拳头下达命令。


    「全军拔寨起行,回援南昌,一战歼敌。」他又朝商承羽和姚莲舟挥一挥手掌。「本王心意已决,不必多言。」


    商承羽听了心下一沉。宁王的语气透现出无比决心,似乎已无可挽回。他别过头,再次看看师弟。


    姚莲舟与商承羽两人眼神交流,明白彼此所想一样:如今只有全力扶助朱宸濠打赢这一仗,别无选择。


    照进帐篷里的阳光已渐暗。伍文定动手把帐里的油灯点起来,并逐一加上罩子,以防误燃帐篷内物品。


    那灯火映得王守仁凝重的脸上皱纹更深,好像刀刻一样。


    他低头凝视桌上的军图。上面标示着南昌城一带的地势与水陆通路。


    除了他们二人外,义军其他三名最高将领:赣州知府刑珣、袁州知府徐键与临江知府戴德孺都在帐里。此外还有老军师刘逊先生也在其中。


    五个义军主将军师,也只是默默在看着军图沉思,没有交谈。此刻并没有讨论的必要。他们全都清楚知悉王守仁进攻南昌的计策。


    王守仁把他们齐集在这帅营里,不是要他们提出甚么建议,而是要他们去思考他的计策还有没有漏洞。


    尤其是刘逊,王守仁格外看重他的心思。平日在商讨军机时,刘逊甚少提议些甚么,每次开口都是提醒王守仁计策上有何疏漏或是要格外注意的细节。他从不因为王守仁的名声地位而怯于提出批评,而这正是王守仁最需要的。


    义军如今所抵之处,距离南昌城只余两天路程,另加要一天备战,最快三日后就可以进攻。


    但同时他们也到达了改换战略的最后界线。假如王守仁决定不攻南昌,改向东进迎击宁王大军的话,必须在这里回头。


    他们还没能收到来自安庆的最新情报。线眼上次传来的消息已是两天前,其中说安庆城仍未被攻陷,而围城的叛军也未有转移的迹象。


    安庆太守张文锦竟能守住这么久,为吉安府的义军争取得来这许多时日,王守仁实在由衷佩服与感谢。但他同时知道这种奇蹟不会经常发生。之后他要掌握一切增加胜机的条件,不可以犯任何一个错误。


    六人继续默默相对了好一轮。直至外面天色黑下来,刑珣第一个起立说话。


    「大人,我想不到了。」


    王守仁点点头。他知道刑珣与伍文定一样耿直,值得信赖。刑珣若说想不出计策还有何缺陷,那他一定确实地全盘思考过。


    徐涟和戴德孺亦随着表示同意。伍文定抓抓浓密的鬍鬚,瞧着王守仁点头。


    王守仁看着刘逊。这才是他最重视的一关。


    刘逊没有因为他人的压力就匆匆同意,拿起一杯茶慢慢呷了口。过了好一会,他才终于瞧向王守仁。


    「我没有话说了。」


    这正是王守仁最想听见的答案。


    「这样,我军按原定策略,进军南昌。」王守仁说着伸出手指,却并非指向军图上南昌城的位置,而是城郊一片小山之处。那里放置了一颗染成红色的木棋作标记。


    那是南昌城外一座採石造碑的石厂。


    全靠「破门六剑」及众多南昌线眼所探得的情报,王守仁得知守城叛军在此地点埋下了一记重要杀着:石厂匿伏着一支伏兵,估算至少逾千人,准备乘机突袭义军。


    这是攻打南昌的第一道障碍,也将是义军出兵以来第一战。


    伏兵人数虽不多,但可以肯定是南昌守军中的最精锐;若义军遭其窜扰而混乱,南昌守军亦会乘势出城夹击,这绝非王守仁想要的局面。


    击溃这支伏兵的效果和意义,远超过打败一千人,随时成为攻城胜负及消耗多少兵力时间的一大关键。而南昌城如何破,花了多少性命和日子去破,也都影响着后续的主力战。


    小小的第一场交手,足以左右整场战役。


    既已决定了,王守仁马上着伍文定把部下谈储传召来。


    谈储本职吉安府通判,是伍文定的下级,为人干练,故此被编为义军十三路大将之一,统率兵快千五人,主力突击。


    「先前要你挑选招集的那队人马,已经成军了吗?」伍文定问。


    谈储拱手点头:「午后已经点齐。如今已离本队,到了约定的地点停驻。」


    王守仁听了,把军图上那个红色木棋拿起来,紧紧握在掌心。


    「乘夜飞奔传令,依计出击。」


    藉着火堆的光芒,沈小五打量着聚集在黑夜底下这群新结成的同伴。


    他们都在吃着很晚的一顿,所以只能啃干粮喝水。一个个战士围坐在火堆四周,虽然被夜色半掩藏了,仍看得出全部都身材精壮。大都比沈小五要年长,但甚少中年汉,多数是廿来岁年纪。


    进食之时几乎都没有人在交谈。这当然因为他们大多互不相识。但沈小五感觉还有另一个原因:所有人都好像不想消耗多余的气力和精神,因为预感到即将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要留在那个时候。——关乎生死的时候。


    沈小五这么觉得,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想。


    众人里也有几个沈小五认得——不记得名字,但记得脸孔。是在三年前南赣征讨山匪的那时候见过面,那几个人是邻队的精锐山兵。小五当时就在军中听说过这些人攀岩涉水去偷袭贼巢的厉害,因为特别留意他们,也就记住了这几张脸孔。


    那几个山兵似乎也认出沈小五是旧同袍。不过彼此到底不熟,只是远远点了个头致意。如今能跟这些人同队,沈小五心里暗暗有些自豪。


    今天下午他奉了林清的命令,去了找副将刘守绪(他听说刘大人是奉新知县),随着另外十几个士兵离开本队,加入了这支新部队。沈小五那时知道,这部队每一个人都是由义军将领逐一挑选出来的。


    他们接着由一名叫徐诚的千户率领,轻装急行出发,徐大人吩咐他们只需要带一天的口粮,到了预定的聚集地后自有粮饷补给。少了负担,加上全队人都步履健壮,他们行军速度甚快,不久已脱离了大军行列北行而去。


    ——也就是南昌所在的方向。


    部队行进甚急忙,没有稍息,而且一直走到入黑,才赶到这片被林木围绕的空地。众兵连营帐等物也未带,他们知道今夜定是要在此野宿,也乐得省下时间工夫,也就去收集柴枝生火,就地休息用餐,同时也自行分配好在空地外轮班戒备的哨卫。


    沈小五整天都在观察自己身处的这个新部队。他在行军中估算了,全队大约只有三、四百人。每个在行走和干活时都手脚利落,而且即使事前互不相识,很快就自然懂得分工配合。从这一点看来,所有人的头脑和处事能力都不错。期间没有人发出过抱怨,也没有起过争执,都是能吃苦又服从的傢伙


    懂得应对现状的脑袋,还有强韧的精神。这两样东西,在战场上往往是比力气和勇气更重要的武器。曾经打过仗的小五,对此有很深刻的体会。


    此刻沈小五啃着一块米饼,继续透过火光看着身边同袍。营火四周的气氛缓和,大家看来也都很放松。但小五看得出,任何时候只要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能随时拔身而起奔跑和战斗。


    虽然从简陋的衣甲和武器看不出来,他们其实是一群暂时歇息的猎食勐兽。


    小五把余下米饼塞进嘴巴里,咀嚼同时微微苦笑。他在想,像这样一群人,身体和头脑都好,又够勤快坚忍,聚集在一起,若是去修桥建屋,开山垦地,大概干甚么都会轻易成功;要是一起干生意买卖,要赚钱发达也不会是甚么难事。


    但他们偏偏却要来这里,冒着被杀的危险去杀人。


    ——全都是因为那个宁王,吃饱了饭没事可想,就想到要当皇帝,把所有人都捲进来……


    但要不是有这场仗,沈小五这生也离不开家乡那片农田,不会来到这里做扬名立万的梦。


    ——这队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想法一样呢?……


    大家都已吃得七七八八,正在收拾时,却听到远方林外的黑夜里,隐隐传来车轮轧过土地的声音。


    所有人的神经即时紧张起来,大半人已经迅速拿起武器。他们很清楚,这四百人离了本队急行这么远,早已踏入敌境。


    这时徐诚的声音响起。


    「不用紧张。是送粮食来了。」


    那两辆马车驶进空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中一辆车上堆满了布袋,正是补给这四百人的军粮,另外还有几捆额外的箭矢和数坛松油。


    沈小五看这车军粮的份量,大概就只够他们两、三顿,也就是说他们很快就要战斗;松油是点火把用的,他们必定是要在夜里行动。


    第二辆车一停定了,就从上面跳下来六、七个人。他们一身都是沾满泥巴的粗布衣服,看来就像刚下过田的农夫一样。沈小五想,部队夜里特别赶来这地点,当然不是为了等几个寻常的农民,这打扮都是伪装,这些人必然就是久在宁王府势力区里活动的线眼。


    当中有三个人,格外引起众士兵的注目。他们各自提着包袱和长状的兵器布包,其中一个男人皮肤黝黑,散着一头古怪的鬈曲乱发;一个看来很年轻,走路的姿态有一种危险的优美;第三个是个很高大的妇人,手上的兵器包比其他两人还要长和沉重。


    徐诚亲自上前去迎接他们。黝黑的男人与徐诚交谈了数句后,就跟另外两人拿着东西直走过空地,进入旁边的树林里。徐诚则下令众兵将车上的军粮及物品卸下来,各自分配装进行囊。


    士兵们将粮食都分装好之后,那三个人也从树林回来了,只见他们已然换穿好衣服,那个眉心鼻樑间有道斜斜刀疤的黝黑男人,一身全黑战衣,乱发也以黑头巾包住,腰间带着大小不同的三把刀,旁边挂着一捆连结了铁枪头的链索,手里再提着一把双手倭式砍刀;妇人抹净了脸后,在火光照映中现出令人心跳加快的美丽容颜,背上斜挂的倭刀比那男人手上的还要长,她腰侧挂了个箭囊,左手提着一把漆色漂亮的长弓;年轻人也是包了头巾,上面再绑着一片铁箍作保护,底下的脸散发出非凡英气,背后和腰间的长短双剑,不似战场之物,古雅得更像王家或富户的藏宝。


    他们各自都在手腿上绑了甲片,但保护亦仅此而已。沈小五看出,这是因为三人都相信自己的身手,而不愿依赖会妨碍活动的护甲头盔。


    千户徐诚示意众兵聚集过来。那三人全都站在他身边。


    「从这刻开始,这队人的统领再不是我。」


    徐诚清一清喉咙,指指身旁那黑衣的男人:「是这位……黑将军。」


    「黑将军」当然不是真姓。沈小五及其他一些同袍早就听闻过:在王守仁大人身边有几个非常厉害的人物,但却不能公开身份姓名,好像说因为是朝廷钦犯之类……看来就是眼前这三人。


    众多战士即使略有惊讶,但都没有暄哗起来。他们跟沈小五一样,已然嗅出这位「黑将军」跟他的两个同伴都不简单。由他来指挥带领,他们没有任何不满。


    荆裂提着仿倭刀上前一步,另一只手抚摸着鬍鬚,靠着火堆的光芒审视眼前这四百人。正如众士兵一眼感受到他的厉害一样,荆裂也很快判断出这支部队的成员,符合了他向王大人提出的要求。


    「我们今夜才初次见面。」荆裂说:「所以我无法知道,大家是为了甚么来打这场仗。你们有的是为了保卫家园和亲人;有的可能是给县官徵召强迫着带来;有的人也许是不齿宁王府的暴虐无道;有的人也许是想在这场仗里建功立业,捞一笔战利犒赏甚至一官半职……」


    沈小五听到这里暗笑了,情不自禁就高声反问:「将军,那你呢?你为了甚么打这场仗?」


    他身边的同袍都忍不住笑起来。徐诚正要斥责,却被荆裂举手阻止。荆裂微笑瞧着沈小五回答:「我的原因很简单:我跟王大人有过命的交情。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他把性命豁出来打这仗。所以我也把命豁出来。」


    众士兵听了不禁动容,笑声也都停止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荆裂继续说:「不管我们为甚么打这仗也好,眼前就只有


    一件事:打赢。」


    他举起仿倭刀,用刀柄指往北面,正是南昌城所在。


    「如今在我方大军与南昌之间,只有一道障碍:敌军在南昌城外埋了一支千多人的伏兵。这是我亲自查探得知的。他们人数与我大军相比虽然不多,但与城内守军互相唿应,又佔着地利,对我军是个不小的威胁。假如被他们成功阻延我军攻城,宁王府的主力更可能赶回来挟击,令我军更陷入劣势。」


    徐诚在旁默默听着,心里其实并不同意荆裂说这么多事情。


    ——给他们命令就够了。有必要把这些战略情势都告诉这些兵卒吗?……


    荆裂的想法却不一样。他相信,只有给士卒知道他们为了甚么而战斗,他们所肩负的是怎样的责任,才能够将之真正团结。


    果然,众兵面对这个特别的将军,都好奇而专注地听着他说话。


    荆裂继续说:「这支伏兵的成员,可以预料都是南昌守军中的最精锐。其中相信还有宁王府近年在外招集的武林好手。」


    他扫视面前的每一双眼睛。


    「而我们这队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大军还没到南昌之前,先把这支伏兵消灭。」


    众人听了不禁动容起闹。这是自然的事:荆裂刚告诉他们,要以仅仅四百人,去消灭一支兵力三倍以上的敌军精锐!


    荆裂马上又以雄浑的语声止住他们:「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在想甚么。但同时我也知道一件事情:我们必定会打赢!」


    这句话果然奏效。士兵们又安静下来。


    「我们会打赢,是因为有三个优势。」荆裂紧接着说。「第一是我们比敌人勇敢。」


    士兵群里有人马上高唿问:「这个你怎么知道?」


    「答案就在你们自己心里。」荆裂回答。「宁王府的将士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上战场。只要你们不止为自己而战,就一定比对方勇敢。


    「不要误会了。我不是要你为了朝廷去打。也不是要你为了我,或者为了王大人去打。我只要求你们就为了这里四百个同伴去打这仗。这就够了。


    「相信我。我打过很多次仗。在很多遥远的、你听也没有听过的地方。但是不管是在哪里都一样:能够为了保护身边同伴而战斗的军队,才会活下来,才会胜利。」


    听着荆裂的话,众多士兵感觉身体里的血液都热起来。有的不禁在点头。这里许多已有战歷的士兵,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被荆裂重新唤醒。


    荆裂高举两根指头:「我们的第二个优势是:敌人根本不会知道我们到来。我与同伴已经勘察过伏兵根据地,找出一条能够偷袭他们的狭道。而且对方认为我军还有三天才抵达。我们这队要远比这更早,出现在他们的后门!」


    沈小五与许多士兵这时明白了,为甚么荆裂只招集这个数量的战士:只有人少行动才迅速,也不容易被敌方的细作或哨戒发现。 ——隐蔽,是这次胜负的关键。


    「所以我们今晚就要继续乘黑行军。」荆裂指一指堆在一旁那几坛松油。「要越过南昌府界,非如此不可。我们要在没有睡觉之下,全速到达目的地,马上发动突袭。我知道这非常艰苦,但只要做得到,胜利就在我们手上!」


    四百战士听了,只是沉默了一会,就开始分散开去。


    「你们干甚么?」徐诚急忙喝问。


    「去检树枝木头造火把呀。」一个民兵回答。「黑将军说要快啊。我们不要浪费一点时刻。」


    徐诚大奇。他身为军人,却从未见过有士兵会这样积极自发。他回头看看荆裂的笑脸,不禁服了。


    「黑将军!」沈小五这时又问:「你刚才说我们有三个优势,那第三个是甚么?」


    荆裂看看身边的虎玲兰与燕横,耸耸肩向沈小五回答:


    「那当然是有我们三个人呀。还要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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