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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武道狂之诗 > 第220章

第220章

    第六章 兽剑


    朱厚照真正的遗诏,无人理会。


    「豹房」实在太接近皇宫,江彬亦无法隐瞒皇帝驾崩的消息。首辅杨廷和则早作准备,一确定陛下已去,即入宫求见皇太后张氏。


    ——他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刻,必得背靠更大的权威才可能行事。


    太后既为皇帝生母,也是先帝孝宗唯一妻室,极受先帝宠爱,故张氏外戚在朝廷甚具势力。杨廷和要稳定大明江山,她是必过的一关。


    即使杨廷和早就知晓太后性情,但当面见的一刻他仍是深受震撼:太后端坐的姿态甚是冷静,丝毫没有让人看见刚刚失去亲儿的悲恸。


    杨廷和在慰问后也就急急把一切状况向太后禀告。太后只是一直沉默地听着,即使听到皇儿可能受江彬的谋害,她也只是眼目微微收紧了一下。杨廷和一边说时一边鉴貌辨色,却无法猜到太后心里在想什么。


    太后听完之后略为沉默,就马上说出指示。


    「马上公佈陛下遗诏,着妾与内阁大臣共议一切大事。」


    杨廷和吃了一惊。他到现在根本未听闻陛下有遗诏。他看看太后的眼睛。她以极刚强的决断眼神回视他。杨廷和马上肯定太后的意思确是如此。——矫发遗诏,可是弥天大罪。


    ——但是在这非常关头,的确要用非常手段。何况我们又不是在谋夺大位。


    ——而且只要有她,无人能够质疑……


    杨廷和考虑了一会,也就点头同意:「谨遵太后谕示。」


    二人既互相确认身处同一阵线,也就立时展开商议。首先是继位的问题。陛下既无子嗣,遵照祖训「兄终弟及」,决定由其堂弟兴王世子朱厚熄继承大统。


    其次是京师的安全。要待朱厚熄抵京登位,仍需一段时日,此际朝廷最是不稳。杨廷和建议任用张永率禁军监督京师九门,防止生变。


    而第三件事,当然是如何处置江彬。


    「此人,必诛。」


    太后简单一句话,杨廷和从中终于听出如火焰般的愤恨。


    ◇◇◇◇


    这一天江彬很早就起床。


    他浑身赤裸在大床中央坐着,好像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身边同床的三个裸女由于太疲倦,并没被他的动作弄醒,仍然蜷着身体酣睡。她们一个是肤色深如蜜糖的西域番女,一个是身体雪白修长的高丽舞妓,第三个则是刚刚才随大军而来的江南娇小妇人。三人本来都是江彬为朱厚照物色的爱姬,如今都已变成江彬本人的私产。


    ——就如这座「豹房」一样。


    他推开那番女下了床,打开一扇窗户。三月的春风越过满佈奇石的花园,吹进这位于「豹房」西侧的宫室。这座屋顶铺着黑琉璃的「腾禧殿」,原是正德皇帝长期宠幸美女的宫房,这十几天已成为江彬的住所。


    嗅着黎明的空气,江彬感到心胸蓄满了能量。他虽已离开战场多年,身材仍然保持精壮,胸膛和肩头的筋肌如在边塞出征时一样胀满,腰间也没有多余的赘肉。这么努力和克制,当然是为了取悦皇帝。


    ——以后不必了。就算我吃成一个大胖子也再没关系。


    ——但今天,我仍然要以最好的体魄去迎对。


    ——最后一次。


    他唿召宫女进来为他梳洗更衣。江彬很讨厌太监,因此把「豹房」原有的近侍太监全都斥赶到南端囚禁,只留下宫女、伶人、番僧及工匠,当然还有「威武团练营」的军士。至于锦衣卫,江彬虽是指挥,但此乃皇帝封赐的地位,如今朱厚照已去,江彬再不敢十足信任锦衣卫的忠诚,用借口将他们调离了京畿。


    换上最常穿着的军服后,江彬先吃了大大一顿早饭,稍息之后就到「豹房」内的校场射箭。劲箭一记接一记从强弓脱出,深深钉入了草靶。射了五十箭后,江彬感觉一身筋骨都得到了舒展,才满意地放下弓。


    守在校场的百名「团练营」战士,全都对这位一手提携他们的勐将,投以敬仰的目光。


    「兄弟。就是今天。封侯拜将,就在眼前一步之遥。」


    江彬向众军士激励说。


    他们从前戌守苦寒塞外,一夕间跃到了大明天下权力的中枢,靠着威权搜敛到以前想也没想过的财富。这歷程就如梦幻,而他们跟随着江彬,却每1天都实现着。


    这个梦,还会延续下去——他们如此深信。


    假传皇帝遗命的人,不是只有太后与杨廷和内阁。江彬也伪造了另一版本的遗诏,声称朱厚照将亲兵「威武团练营」军马交託予江彬提督。江彬乘势佔据了「豹房」,驻以近千名「团练营」精锐,就如贴近在皇宫旁的一把锐刀。


    其余的「团练营」兵马,连同李琮及神周指挥的边军,则继续重驻在京城以东的通州。江彬两股兵力,一东一西,一内一外,对京师成箝制之势,凌驾于京城禁军之上,大佔上风。除非朝廷大臣号令地方军入京勤王,目前这形势不会改变。


    ——哼,现在连新皇帝也未登位,你们能叫人勤什么「王」?……


    江彬已探出,杨廷和挟着「遗诏」赋予的权力,正要下令解散「威武团练营」,并将入京防卫的边兵调送原藉。江彬当然决意不会给对方这个机会。


    「提督大人,时辰已差不多。」近卫兵向江彬提醒。他回到寝室,更换了一袭为干爹朱厚照守孝的素服,但白袍底下的心胸、后背和双臂皆戴着薄薄的铁甲片。侍从也作了相近的素色打扮,并在长袍下藏着短砍刀。


    江彬再次步出校场,只见近五百名「团练营」的步战好手都已齐集。他们各穿着在「豹房」中搜集的太监服饰,并将脸上鬍鬚刮得精光,同样也各自将轻巧的护甲隐藏在衣服里。兵丛之间有一大堆伪装成祭品酒食的担挑,内里其实全收藏着刀斧、短标枪、短角弓、手盾等等器械。


    这时近卫递来一个木盒,江彬打开检视,确定那部宁王府帐册收妥在内,才满意点点头。


    「用你的性命守住这东西。」江彬向这名壮硕的亲卫说:「不要离开我身边。」


    他走到校场上,检阅各名伪装成太监的军士,看看他们的神情。他没说一句话,挥一挥手,就下令众人出发。


    ——不必再说什么。从神貌就知道,每个人都已准备豁出去。


    五百个「威武团练营」战士,离开「豹房」,穿越西苑,往紫禁城西华门进发。


    这一天乃是大内「坤宁宫」修缮后安装屋顶兽吻的日子,按照礼仪要举行祭祀大典,太后下召命文武百官参加,「平虏伯」江彬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亦在受召的行列。


    江彬当然知道,这是太后与杨廷和设下的陷阱。他若是奉召入宫,自然会被禁军擒捕;如果他抗命不往,杨廷和等大臣则可马上在朝廷对他展开攻击,剪断他与朝中大部分党羽的联繫,并正式明令削除其兵权。其时江彬即使拒绝交出军权,一旦被昭告为叛军,其亲兵士气亦难维持,时日一过当即崩解。


    ——已经到了要赌命的时候。


    ——从我把朱厚照的船弄翻那一刻起,其实就没有回头。


    江彬与十几个扮成普通侍从的亲卫走在最前;而那五百壮士则分成几个长行列跟随,并尽量走得疏落,以免被人看出正在行军。


    到达西华门外,江彬眺视那雄伟高耸的门楼。上面有禁军士兵在栏杆前看守。


    他的两名亲卫率先上前,报出锦衣卫都指挥使江彬大人的名号,并叙明乃是来参加「坤宁宫」大典。守门禁军问明了,并查核当日奉召入宫的名单,确定江彬的名字在其中。


    「后面那些是什么人?」门楼上一名禁卫军官高唿询问,并伸手指向跟在后面的大群人。


    「这些都是留在西苑『豹房,的内侍太监。」江彬那名亲卫解释。「他们在那边既已无事可务,江大人就领他们归返宫城,顺道挑来各样祭祀之物,敬献太后。」


    禁军只负责守门,本就不清楚皇帝在「豹房」有多少近侍,看见这几百人的数量,也不特别觉得奇怪。


    「张永公公有令,近日凡出入禁宫的大小官员,只可带随从二人。」那军官高声说时,眼睛盯着江彬:「这些近侍,我们另外再派人验明处置。除江大人外,其他人都退到五百步外。」


    江彬早就预料如此,向那名军官点点头,挥了挥手。他那三十几名亲卫假装着驱赶「太监」往后退。


    那名在门前负责说话的江彬亲卫,这时又往上方的军官高唿:「江大人迟了起行,『坤宁宫,装置兽吻的吉时将至,若是误了大典,恐怕要触怒太后。大人可否先开城门?」


    那军官瞧见几百人已渐退却,想了想,也就命令下面的士兵将左面一道侧门打开。


    江彬与那三十几名精锐的亲卫早有准备,一见禁军开门,忽然就回头奔回江彬身边,其中一人高叫:「江大人,你忘了东西!」手里还提着个包袱。


    禁军们一时未清楚这是发生什么事,也没马上唿叫关门。那道较小的侧门,已然打开了足供两人并肩的入口,江彬见机不可失,轻唿了一声「去」,三十多人顿时目露凶光,全部朝那城门火速冲过去!


    这般强行突袭紫禁城门的事,守门禁军看来想也没想过,一时手足无措,江彬的部下马上就有数人冲进了西华门内,并都从袍底下拿出短砍刀来!


    守门兵的装备其实远比这些「团练营」边军强,但他们受到突击似乎都惊慌起来。皇城禁卫虽然亦是百中选一的军人,但大多没什么实战经验,气魄上不如这些惯在塞外与鞑靼人交战、刀枪多次尝过血的边兵,被阆门者吓得惶然后退。


    有了这数人率先掠入城口,后面的三十个江彬的亲卫也一一冲入,并迅速架成阵势;同时外头五百个「太监」,已然从各担挑里抽出兵器和小盾,吶喊着向城门狂奔!


    守门禁军见阆进的敌人大增,外面还传来数百人轰烈的喊杀声,重夺城门的战意全失,数十人掉头就向皇宫内奔逃!


    至于站在门外那十几个禁军,直接面对数百敌人冲锋,更是早就抛下枪矛,向外头没命似的逃遁。上方的门楼上布有弓兵,本来佔了居高临下的迎击势,但眼见城门已被突破,深怕来不及走避,一半沿城垛逃走,前往其他卫所求救;另一半则躲上门楼顶层深处。


    「不要追!」江彬高声喝令。他瞄一瞄上方门楼,栏杆前已经不见一兵一卒,心想躲在顶层的人也不敢再出来放箭。这场突袭,速度重于一切,江彬没有时间先清残余,而是率军直向「坤宁宫」前进。


    ——这些禁军,真是一堆豆腐!


    江彬心里笑着想。他这支「团练营」精锐以极轻装阆门,靠的就是压倒对手的杀气和战志。结果一切比他想像还要顺利,部下们的刀连一滴血都没染过,就成功突破。


    他们早就为这次攻袭作过三天操练,所以进退突击的时机才会如此合拍。那些伪装太监的战士全数进入后,五百余人迅速布成队阵,奔跑越过紫禁城宫殿间的走道。


    「团练营」早已知悉紫禁城的地势分佈,这条路线避开了所有的空旷区域,以免禁军神机营可以架设火器阵截击。


    终于走到这一步。突破西华门,胜利已然掌握了一半。「团练营」五百壮士进入了象徵大明最高权柄的皇宫里,也就是走在创造歷史的路途上。无比的光荣,诱人的富贵,全部都在前头。


    把聚集在大典上的朝臣,自首辅杨廷和以下全体屠杀;声称这是正德帝的遗诏,授义子江彬以兵权清扫叛逆奸臣;以宁王府帐册为锄奸的证据;号召李琮及神周率通州边兵到来,接管京师防务;废除朱厚熄继位的诏命,另立一个容易操控的幼小亲王,掌握天下兵马与朝政的实际大权……


    这是江彬的完美计划。


    他提着刀与战士们一起奔跑,嘴角斜斜地笑起来。他心里实在有点感激朱宸濠。


    ——不过你白忙一场了……笑到最后的人,是我。


    跟刚才声震西华门时相反,「威武团练营」的军士此刻都没有喊叫,只是各自发出跑步的粗重唿吸声,好像一大群饿狼,冷静地全速奔向猎物遍佈的草原。


    可是当经过一个通道的交接处时,却有战士发出了叫声。


    是惨叫。


    众人密集在通道里,后面许多人都无法看见,队列前头左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见有一件东西,好像滴着水飞上半空。


    那东西飞过处,几个士兵感到有暖热的汁液滴在自己头顶和脸上。他们用手抹下来一看,只见指头都染成鲜红。


    ——什么?……


    他们都充满疑惑。刚才根本听不见任何战斗声。


    夹在队列正中央的江彬,这时有一种危险的预感。就好像从前他在边荒原野上,预知鞑靼铁骑的主力将要捲至一样,在风中会嗅到不一样的气味;舌头间会有一股铁銹般的苦温;后颈的血脉微微颤动。


    可是在空旷的战场上,他还可以走避;这一刻,他只能迎接。


    「威武团练营」的军士,同样有股奇特的感受。如果对方是兵力强大的敌人,他们应该远远就察觉出来。现在遇到的阻力,却是如此突然无声,而同袍所受的杀伤却又是这般勐烈。看那断肢飞去的力量,不似是人类所能制造的伤害。但在这宫殿间的走道里,按理不会架设什么重弩石器之类兵器,而刚才又没有听见铳炮爆发的声音……


    ——就像是有……怪兽……


    他们不知道:这样奇异的感觉,宁王府叛军就曾在战场上一次接一次遇上。


    位于「团练营」队阵左前方的士兵,这时看清:从侧面那条支道突袭而来者,其实不过是二十几名禁军侍卫。


    而更教他们讶异的是:真正在攻击的敌人,只得一涸。


    只见那二十三人,排列成一个锥形阵,正好将那条宫殿支道填塞了。阵势的左右两侧各有十一个身壮力雄的侍卫,每人提着一面又长又大的兽面方盾,成斜线有如瓦片般紧密叠排着,封闭着通道的两翼。


    而真正对「团练营」造成杀伤的,唯独是站在锥阵前尖正中央、暴露在盾牌外的一名侍卫。此人一身轻装,除了侍卫服之外,就只有两边前臂束绑了薄甲片,头上既不戴冠帽也没有战盔,只用一片朴素的头巾包着髮髻绑在脑后。


    这侍卫的武器,更是「团练营」士兵在战场上甚少见的双刃。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把两把兵刃这样挥动。它们交错的速度实在太快,边兵们连那是怎样的兵器也看不清,就像那侍卫的双手发射出两束长形的光。


    ——他们所以确定那是锋刃,只因看见光束所过之处,同袍的肉体被割裂的后果。


    几次唿吸之间,地上就多了四具穿着太监衣服的尸体。


    即使是久战沙场的老兵,骤见如此杀伤力,也无法不深受震撼。


    为了取悦朱厚照,「团练营」的精锐边兵战士仍日夕在京城接受严格操练,这时即使心里惊慌,仍尽量保持着态势退避。但那侍卫的双刃实在迫近得太快,边兵们无法避免踩到身后的同袍,众人挤成一团,各自失去平衡。


    「团练营」这部分的阵列顿时陷混乱。


    有三个站得最前的士兵,眼见已经避不开,于是发挥出狼虎边军的狠劲,切齿提起刀枪,往那名禁军侍卫反击,冲向他的双刃光网!


    半截枪桿连同断腕飞去。被洞穿的喉颈。右膝筋腱遭削裂。


    这就是三人眨眼间的遭遇。


    那侍卫这时才收了双刃,迅速退了数步,他身后的锥状盾阵中央也配合着打开一个缺口,让他退入盾列的保护之中稍息——他毕竟并非真是什么神话里的怪物,在高速连续杀伤了七人之后,也需要停下来调整气息。


    挤成一堆的「团练营」士兵,这时才看得见那侍卫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狭长,一宽短,两柄形貌古雅、在阳光下映出异采的双剑。


    在边兵眼中,这样的古剑不是军队出征前的祭礼器具,就是皇室贵胄腰间的装饰品,绝不应是如此致命之物。


    而此刻站在盾阵正中、使用这长短双剑的人,也不是格外魁梧雄伟的力士,而只是个身材中等、相貌看来不过廿多岁的年轻卫兵。


    ——大内宫中,有这样可怕的剑客吗?


    本来没有。


    青城剑豪燕横在此,全拜他们的头领江彬所赐。


    稍微调整唿吸后,燕横不等对方恢復阵势,又再次从盾阵中央的开口振剑奔出,去势犹如久困囚笼的勐兽,越柙而出!


    ——这刻的燕横,再次握起久违的「雌雄龙虎剑」,要把给锁禁一年多积压的郁愤,尽情发洩在战斗之上!


    「团练营」战士毕竟不同宁王军那些匪盗组成的杂牌军,没有因为看见燕横双剑的惊人威力就丧失了战志,他们久处战场的凶蛮习性也在这时刻被唤醒,前排三十多人吼叫着,提起兵器向燕横迎击!


    ——以压倒的人数,围攻打击寡敌,是他们学会多年的必胜之道,战场上的常识。


    然而他们没有经歷过:对于某一种敌人,常识并不适用。


    面对涌来的数十倍敌兵,燕横脸孔紧皱,咧着牙齿发出低嚎,散发出连在鄱阳湖之战也从未出现过的狂乱杀气。


    彷彿已把理智完全抛弃。


    他双足毫无保留地奔跃,直扑敌群。


    光华再度起舞。


    「雌雄龙虎剑」以诡异的高速旋转翻滚。燕横瞬间施展的剑路不同平时,反而更似当年化为为顶尖杀手「妖锋」的侯英志。


    首先迎接剑锋的边兵,在肉体中剑之前,心魄已先被燕横形如狂兽的杀相所夺,全身僵硬。双剑就如砍刺稻草人。


    燕横带着剑光在敌兵间穿过,一眨眼死伤在锐芒中的就有五人。另外九个边兵根本捕捉不到燕横形影所在,只知道同袍不断中剑,他们被这气势吓得半途止步后退,有的更被后面冲来的同伴撞倒。


    这通道本来不甚宽阔,那三十几人无法同时全部挤进去。第二波的士兵这时到来,他们分左右冲前,想要包抄燕横的侧翼和背后。


    ——我们人多,就把他吞噬!


    ——他再厉害,只要被包围就必死!


    然而在燕横后面的廿二名侍卫,早就同时跟上,将两道盾列推进上来,燕横杀敌后收剑稍一后退,他背后两边就如多了一双又长又大、用坚盾组成的鸟翼,那冲来的廿几人都被盾阵阻挡!


    这完全是为了配合燕横的战法而设的阵式。


    把燕横从天牢放出来、将「雌雄龙虎剑」带入皇宫交到他手中、为他安排这盾阵保护侧翼的人,当然就是负责提督皇城护卫的大太监张永。


    「尽一切手段,擒捕或诛杀江彬。」


    首辅杨廷和把军权交给张永时,如此嘱咐。


    得到太后和内阁的授权,张永终于可以把燕横释放。不过这次他不再只为了卖人情给王守仁。


    「我们给你一个机会,为你的荆大哥报三箭之仇。」


    当时燕横听了张永的请求,却只是摊开双臂,向张永比一比他那座黑暗狭小的牢房。


    「为了保存皇帝的江山,我与荆大哥出生入死,血战连场,可是却受到这样的对待。我还有再一次为朝廷挥剑的理由吗?」


    张永深知事关重大,而燕横是一大强援,于是祭出了杀手锏。


    「陛下驾崩后,他曾在『豹房,宠幸过的女子,到底将来如何处置,都操在我们手上。」张永的说话没有半点威胁语气:「可以把她们送入深宫,充当宫女直至年老;也可以就此遣回民间。当然,如果她们有亲属是对朝廷有功者,自然会得到善待。」


    燕横一听,眼目收紧,盯着这头老狐狸。


    张永对那天在南京都督府发生的事,还有燕横与宋梨的关系,显然已全部调查清楚。


    他提出的条件很简单:用燕横的剑,换宋梨的自由。


    燕横的回答,就如张永事前预料。


    此刻,那廿二名由张永精挑的禁军侍卫,提着厚重兽盾排成左右两面斜斜的铁壁,将冲来的「团练营」边兵硬生生顶住!


    然而后面还有更多伪装成太监的边兵,藉着这时机涌入通道来。他们想以人数将这盾阵压溃。


    战阵中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嘶叫。那气息似是从齿间吐出,声音并非格外响亮,在混战里却竟人人都听闻。


    在盾阵左边推挤着的两名边兵,随着这异声突然就离地往侧飞出,撞击在其他同袍身上。那股突发的怪力极勐,盾列前十人连环被撞得崩倒,盾阵左侧所受的压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两个边兵实是被燕横在特殊吐气下施展的「雌雄龙虎剑法」勐招「虎雷啸」所冲击。燕横借助「虎相」发劲,以短促的步法全身冲出,双剑剑锷强烈击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瞬间撞飞。


    使出了这甚耗力的「虎雷啸」,燕横却未停下,身体一旋转又跃向右边盾列,「雌雄龙虎剑」光芒再振,那边的十几个「团练营」士兵正在全力推压着盾牌,此时根本无法闪躲,一个个就像不动的靶子般被剑光扫倒。


    其他还没中剑的,眼见若再留下也只会变成剑靶,于是放弃推挤,慌忙往回逃命。有二人走避不及再成燕横剑下亡魂。另有一个边兵,因为己方突然撤退,被盾列撞得失去平衡压过,盾后的禁军侍卫马上用短刀将他刺杀。原本要冲过来支援的边兵,眼见盾阵前的同袍被迅速清扫,一时不敢再进。


    燕横回到盾阵正中央,双手垂着沾满浓浓鲜血的「雌雄龙虎剑」,脸上身上也到处都是血。


    连续地全力出招,燕横此刻已感气促疲累,胸膛大力起伏唿吸,无法掩饰。


    ——被囚禁在暗牢里太久,即使并无疏于锻炼,但能够进行的练习方式始终受到限制,燕横的体力状态,这天远逊于先前打仗时的高峰。


    他努力在调整唿吸,不让对方看出疲劳,可是身体不争气,仍是贪婪地大力喘息着。


    ——假如被敌人知道我倦了就麻烦……


    他却没有想到,边兵们看见燕横如此模样,并没认为他是疲倦气促,反而以为他那狂怒的情绪仍然高涨,无法压服。在他们眼中,燕横的神情不似人类,眼睛彷彿透着仍未尝够鲜血的飢饿。


    ——简直就像一头会挥剑的老虎……


    「杀!」一把声音在「团练营」队阵中央响起来。「再上呀!他只有一个人!杀掉他!」


    这自然就是江彬的叫声。之前刚刚发生战斗时因为人多混乱,他还没看清到底来了什么敌人;这时场面稍为静止,江彬终于远远看见,从旁侵袭他部队的人是谁。


    一看见燕横,江彬马上联想起荆裂,在南京「都督府」挡箭时的神技,还有多年前在「豹房」见识过的武当派强大武艺。


    ——假如他也一样厉害,那可不好玩……


    江彬更担心燕横这样一拖延,令他们滞留在这段通道里。按照他原来的计划,行军速度和锐气最为重要,目标是在禁军主力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屠杀大臣,宣称奉遗诏行事,决定大局。他们绝不可以长留此地。


    「用箭矢!用标枪!」江彬这时再大唿。


    「大人!这样我们的阵式会乱……」一名亲卫劝说。他们所带的远程兵器本来不多,都要保持在队列中间,面向前方,在急行时随时用来迎击遭遇到的敌军。


    江彬却不理会了,他只想及早收拾燕横再继续行进,于是再次催促箭枪兵移转去左侧翼。


    近百名带着短标枪、角弓和弹弓的边兵,依令在那支道前摆出阵势。


    但是燕横和那廿二名禁军侍卫,早已准备了应对之法。他们一见敌人摆出射阵,就把左右盾阵合起来,将燕横保护在最中央。两边最外的各三面兽盾亦移入阵后,往上叠架起犹如伞盖。廿二面盾围成像半边向前的铁桶。


    「团练营」的矢石标枪群起飞射向盾阵,那些镶了铜兽面饰的大盾非常坚实,而且廿三人都半蹲跪着,全身皆受掩护,箭枪完全无法穿透伤及他们分毫。


    「冲!冲!」江彬再唿叫。他毕竟是沙场焊将,见对方龟缩挡箭,正是众多步兵蜂拥围攻的大好时机。


    边兵们跟着江彬已久,早知其指挥战斗的习惯,趁着另一轮箭枪飞出,近百人拔步再次往盾阵冲杀!


    保护着燕横的禁军侍卫们,这时已经来不及再次打开变回锥形阵,只好将顶上六面盾放下,把后面的缺口封起,团团围成一圈。燕横则站在正中央。而这次冲来的敌人数量,是先前的三倍。


    「怎么……还不来?……」一名顶着兽盾准备迎接冲击的禁军侍卫,以慌张的声音间。跟先前相比,他们此刻陷入了劣势。


    「什么都别想。」燕横回答他。「只要想着一件事:挺下去。直至敌人死光。」


    燕横这说法毫无道理。但他的声音对这廿二个侍卫却有一种镇定的功效。他们不知怎的,就对他的说话投以信心。


    ——这傢伙一定经歷过很多这种关头。我们跟着他,说不定真的能活下去……


    只是他们不知道,燕横心里并不真的那么冷静。有一股盛怒在他胸中几乎要爆发。


    ——张永你这混蛋……


    然后就是盾牌被勐撞的轰响。


    好像整个天地突然爆发起来。


    盾阵内外都是野兽似的叫嚎。一种最原始的情绪。


    第一波的冲击,就令盾阵其中一名侍卫抵不住半跪,盾牌被撞得掀了开来。外面的边兵一见缺口就拥上,要在此将盾阵撕裂。


    但燕横双剑闪电吞吐,透过那缺口杀伤三人。那名侍卫得到喘息的机会,站起来重整姿势,把兽盾填补回去。


    边兵们不断向圈盾阵的各方冲击,寻找能够突破的弱点。但每一次盾阵出现崩缺,「雌雄龙虎剑」都迅速截杀从那里侵袭的敌人,令战友能够重新将阵合上。


    外面「团练营」边兵的攻击越来越强烈和频密。燕横跟这廿二个侍卫,就像同坐在一艘小船上,不住抵受着狂风暴浪的冲击,任何一刻船身都可能裂,全体被淹没捲走。


    这时其中一名禁军侍卫惨叫倒地。原来盾阵同时出现两个缺口,当燕横用快剑封住一边时,另一边提盾的侍卫却已被一柄斧头砍入了肩颈间。他身边两侧的同袍,死命用盾向入侵者撞击,所有人一起合力,又将那个缺口围合起来。


    然而顾此失彼,盾阵重新排列时又露出了另一个空隙,又有一人被外头敌人以长枪刺穿左胸,另一名侍卫的右脚则因暴露在盾底下,而被边兵人用枪柄狠狠砸裂,无法站立。


    幸好余下的十九人反应甚快,终于把盾阵圆圈再次紧密连结。但是缩小后的盾圈,承受冲击的能力又减弱,整个阵列不断在摇晃,侍卫们互相看看,都露出绝望的眼神。


    假如盾阵崩溃了,所有战友都必死。燕横很清楚。至于他自己,能否靠双剑在敌丛中孤身杀出血路?他也无法说准。


    但没到最后一刻,燕横决不会放弃这些人。就算素昧平生,就算今天只是第一次并肩作战,仍然是同伴。他毫无保留地继续挥剑,填塞每次被突破的盾阵缺口,没有想过要留些气力给自己之后逃生。


    他只懂这样用剑。


    然后,外头的冲击就突然停止了。


    燕横和众禁军侍卫,都无法看见盾圈外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想到唯一的可能。


    在外面那条大通道上,江彬没有再看向燕横那边,而是望着前方远处。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皇宫的禁军卫队主力,在通道前头出现。


    就在这个时刻。当「团练营」的队列最混乱分散之际。


    假如先前急行中遇上敌军,江彬的兵队处于集中进击的态势,尚能够乘锐气向前攻击突破,他深信禁军无法抵挡。


    但现在他们的阵势完全被燕横捣乱了:百余人分出来塞进了那条支道,还有箭枪手都移到了不适当的侧翼,并且耗用了好些矢石。


    前面的禁军,没有给江彬任何思考或应变的机会。他们唿叫着就向这边冲锋。


    这时江彬终于明白:西华门失守都是演戏,对方从一开始就准备放江彬的战队进来紫禁城。


    江彬策划这一切时忘记了一点:他的对手包括了张永。一个曾经把权势滔天的刘瑾都拉下来的人物。


    前面冲锋而来的禁军步兵大约六百人,由张永亲自指挥,而且都是数年前曾经远征武当山的军士。张永认为只有这些具血战经验的禁军,才足以跟江彬麾下的边兵对抗。


    此刻江彬手上五百个「团练营」战士,论个别战力及上阵经验,仍比对面冲来的禁军强,即使阵势一时乱了,如果进入混战,其实也未必落败。


    但是江彬一想到自己身在陷阱,心却虚怯了。


    ——要在这里拼吗?还会有其他伏兵吗?


    ——还是应该改变计策?……


    但敌人已然迫着他马上决断。


    结果江彬还是选择更安全的路。


    「走!」他挥手唿叫着下令。「回去!我们回去!」


    他想到应变的计划:逃出紫禁城,回到「豹房」。在那边他仍留有大约三百名部下,连同这里的人,借助「豹房」宫殿及西苑地势来防守,对方不容易攻进;再待李琮及神周带同「外四家」亲兵到来,里应外合夹击,马上就可扭转局面!


    ——没必要在这里冒险!


    「团练营」众兵保护着江彬,回头往来路紧急撤退。张永的禁军马上穷追。


    燕横和持盾的侍卫们获得解救,众人相看无言,都知道自己捡回了一命。


    唯独是燕横,二话不说就紧随禁军主力奔跑而去。


    他心里被愤怒充塞。原本的约定是:他只要成功令江彬部队阵势混乱,并引得对方施放弓箭,张永的大队就会马上出现。但结果却迟了这么多。


    ——张永为了令敌人战阵陷入最大的混乱,拿我们的安危来冒险。


    ——我们的死活,在他眼中根本没有价值。


    但现在燕横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此刻他眼中只有一个人。


    犹如盯上了猎物的勐兽,燕横狂奔于紫禁城的宫殿之间。


    ◇◇◇◇


    再次踏入他的发迹之地「豹房」,江彬已经不知道,跟着自己回来的部下还剩多少人。


    刚才在紫禁城里带着五百人左冲右突,江彬没能掌握所有的战况,只知道在皇宫的通道和庭院之间,到处都爆发死斗的唿号与悲叫。


    最初他本来想从最接近的西华门原路逃出紫禁城。但在慌乱中他仍不失思虑,心想之前西华门既然故意放他入侵,现在必然布了重兵封锁。于是他急领「团练营」战队右转,向皇宫的北面玄武门硬闯。


    这等于穿越紫禁城最深的核心。


    逃亡之间,五百人好几次被突然从旁出现的禁军伏兵从中切断。每一次就有一小群「团练营」边兵被分割出来,不久后就被追来的禁军主力吞没。有一次甚至连江彬本人都几乎没有闯过伏击,幸而在被包围之前就给大批回头的边兵抢救脱出。


    到达玄武门时,「团练营」的队列已比最初薄弱了不少,但边兵们惯与残忍的鞑靼交手,在塞外失败被俘就等于要受酷刑折磨而死,他们在这种关头挤出极强烈的求生意志,冒着门楼射下的羽箭和铳弹,一口气抢佔了玄武门内,迅速打开城门逃出去。


    这些残余边兵且战且走,保卫着江彬转向西行,穿越过西苑「太液池」上的石桥时,已经被追兵咬住了队列后尾,桥上展开激烈的厮杀,雕龙的石襕纷纷被泼洒的鲜血染红。江彬没有理会殿后死战的部下,他只知道一定要继续往前走,与亲卫们穿过了园林,又借皇家建在西苑的道观「玉熙宫」作为掩护,终于也成功冲回「豹房」。


    身上发上到处沾满血污的江彬,已经许多年没经歷这样的危险,逃走了这许多路令他衣衫尽湿,气喘如牛,在殿室中随便抓起一壶酒就仰头勐灌了几口,方才稍解干渴。


    「豹房」各宫室的景像甚是诡异:在到处张挂的绮艷绫罗与西域番教画卷底下,是一片恍如天地将绝的末日景象,宫女、方士、伶人乐师与番僧在惊慌地四处奔逃,桌椅器物东歪西倒无人理会,残余的那些「团练营」边兵提着利刃,不是坐在明亮的石地板上疲倦歇息,就是到处寻找粮水。也有士兵开始在宫室中搜掠财物。


    江彬见了怒然将酒壶摔去,抓下冠帽扔掉,上前一挥手中砍刀,就隔着垂挂的绸帐,把一名抱着包袱的部下斩杀。包袱摔落地上,滚出一堆踩扁了的金银酒器。


    「谁再想私逃,我就斩谁!」江彬勐吼:「要一起渡过这难关!外面还有通州来的援兵!只要守住这里,就能够反胜!」


    他伸腿踢走其中一个酒杯,又说:「这种东西你能吃一世吗?真正的荣华富贵就在面前!我们一起去取!」


    「团练营」的战士听了颇受激励,也就听从江彬的吩咐,往「豹房」四边各处佈防。只是江彬他自己就带着仍存的十几名亲卫,走向「豹房」中央更安全的深处。


    他们走到校场旁的一座大石房,那里囚禁着朱厚照生前饲养的各种勐兽。


    两列大铁笼内,如今只余下七头虎豹,那是因为勐兽久处囚笼后多会生病,最多只能养个四、五年;而近年朱厚照经常出征,养兽斗兽的兴趣早就大减,所以就只剩下这几头仍然活着。


    江彬穿过铁笼间,看见那一双双兽目都盯向自己。它们的眼光已不再如最初入「豹房」时锐利,如今都带着冷漠与疲惫,好像已接受了自己的11命运。


    看着这些困兽的模样,江彬蓦然联想到自己此刻的景况。他勐地摇头,要挥去不吉利的想法。


    ——我不会认输的——


    然后他就听见「豹房」外围开始传来被攻打的声响。


    十几个亲卫站在兽笼之间,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都看着江彬。


    江彬盯着阴暗室内的虚空,仔细用耳朵辨别外头的战况。


    他听出了变化。


    凄惨的唿声突然变得极密。而且不断向「豹房」内逼近。


    只有一个解释:有敌人突破入来,而且不论前进和杀人都非常迅速。——这样的敌人,他只想到一个。


    「走!」他惶恐地说,带着亲卫穿过兽笼之间,奔出石房另一端的大门。江彬才离开了一会,有一条身影跑进了养兽房来。


    门外的阳光,反射着他左右长短双刃。


    燕横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在门外已嗅出浓烈的羶气,因此格外小心戒备,并把脚步收慢。


    那些困在笼中的虎豹,突然嗅到浓重的血腥气,本能都被唤醒了,原本懒惰卧着的身躯挣扎弹起,在笼中来回走动,全部眼睛都瞧着燕横,当中透着飢饿的神色。


    只因此刻燕横身上所染的鲜血,比先前又更浓厚。他的头巾早已不知去到哪里,髮髻亦散开来,长髮之间黏结着已经变暗的血块。那身大内侍卫服早已看不见原来颜色,湿淋淋地贴着他身躯。燕横半张脸也沾成红色,好像戏台上鲜烈的面谱化妆,只露出杀气充盈的双目。整个人彷彿刚刚由地狱爬出来一样。


    从紫禁城里追击「团练营」边兵;「太液池」石桥上穿越闯过;到突破「豹房」的防线,燕横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伤了多少敌人。他全程都是以高速疾冲,每遇上阻碍就无思无想般把拦在跟前的敌人解决,这样的体力消耗极度惊人,他的力气已快将见底,如今都是靠着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来支持着肉体。这不似「借相」只能短暂爆发,又不像雷九谛的「神降」般会失却理智,而是如当年「山螺」面对勐虎并领悟「龙相」时,那种纯净地释放本能的境界。


    ——燕横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与年轻时独战「川西群鬼」的何自圣,极其相像;而现在的他,只比那年的师父大了一岁。


    他垂着「雌雄龙虎剑」,直穿过左右两排铁笼间的通道。他所过之处,笼中虎豹都被他散发的气势压服,就像从前在山野里惊觉遇到危险一样,低呜着蜷缩到铁笼一角。


    他穿过兽房从另一门口走出去。燕横并不瞭解皇宫和「豹房」的地势佈置,他一路上只是靠着直觉和扩张的官能追击江彬,却全未偏差。


    到了兽房外后,燕横越过了番僧的法寺及花园,直往皇帝宠姬所住的「教坊司」走过去。


    只因他隔远就听闻那头的骚动。


    到了「教坊司」门外,燕横看见大门打开来,那门上还垂着锁链,有许多美女和婢僕不断夺门而出,状甚惊惶。


    江彬自从霸佔了「豹房」,就把大部分的房屋都上锁,防止朝廷派人混入或是「豹房」里的人逃走。这门锁一眼看得出来是被强力凿开的,开门的人没来得及去找钥匙。


    ——也就是说是刚刚发生的事。


    燕横认出一些从门里逃出的美人,一年多前他就在南京「五军都督府」的皇座旁见过。他想到这里就是皇帝的女人居住的地方,心里感到大大的不祥,马上拔步冲进「教坊司」去。


    ……不要……


    「教坊司」内不断有女人逃走。燕横往她们逃离的方向深入进去。


    步入「教坊司」的走廊,扑面是混杂的香气,能令男人心驰神荡。但燕横恍如未觉,脚步加快深入去。他越往里面走,心中的忧虑越沉重……


    在「教坊司」众美女的居所中央有前后两座大厅,前厅是皇帝临幸并挑选每晚侍寝宠姬的地方;而后厅则设为众女练习舞蹈歌唱的真正教坊,四壁到处绘满了飞天仙女的图画,到处散放着乐器和跳舞的道具。


    燕横迎面排开那些恐慌地逃出的女子和乐师,走进后厅教坊,终于看见他最不想看见的场面。


    在色彩令人目眩的壁画围绕之间,江彬与他仅余的十几个亲卫,站在平日练舞用的大幅西域花纹地毯中央。那些「团练营」亲卫此刻抓住了两个人质,每个都有二人合力抓住,再有第三人用刀架在颈项。


    其中一个人质是个只得四、五岁的男孩,正在放声大哭,他的手臂被「团练营」近卫扭在背后,双腿也被另一人抓着,整个人抬在半空。孩子的臂腿在这些边军壮汉的硕大手掌里就似黄瓜一样,要扭折易如反掌。男孩越怕就越挣扎,越挣扎被反锁的手臂就越痛,哭得死去活来。


    而另一个被宰制在刀下的,自然是江彬冲入来「教坊司」的首要目标。


    宋梨同样被反锁手臂,给强壮的边兵强压着肩头跪在地毯上。一个近卫左手狠狠揪着宋梨的头髮,拉直她的脸让刚进来的燕横看得清楚,右手则将砍刀的刃锋贴住她粉颈。


    这一刻,燕横解除了刚才超脱感情的状态。身体里一直压抑着的浓重的疲劳,还有多处轻伤的痛楚,瞬间全都向他侵袭。若是常人,此时已经崩溃倒下。但他坚强地抵受着,保持握起双剑的姿势,尽量不让敌人看出他此刻的虚弱。


    但他看着宋梨的关切眼神,还是出卖了自己。


    宋梨蓦然看见在后厅大门前出现、形同浴血恶鬼的燕横,激动得全身在颤抖。


    ——你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泪珠滴在她颈前那冰冷的刀锋上。


    燕横看着她被刀架着,又再想起一年前在「都督府」里,她在皇帝面前以利箭指颈、用性命保他安全那一幕。他感到全身上下都像被烈火燃烧,血脉滚滚翻涌。


    「停下来。」


    江彬伸出一只手掌,止住燕横。「你站得够近了。」


    他深知燕横是一头如何可怕的勐兽,而自己手上正握有操纵它的项索。


    男孩阿捷仍在嚎哭着,声震整座厅堂。江彬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踏前一步,狠狠一个大巴掌刮在阿捷的脸上!


    那只手掌又厚又硬,阿捷一只乳齿登时从嘴巴飞出来,左边脸颊迅速肿胀。他马上停止了哭泣。


    但阿捷并不是因为痛苦和恐惧而不再哭。他一双大眼睛盯着江彬,闪出静静的愤怒。这股刚强并非一个几岁的孩童应该有的。那眼神与他的母亲十分相像。


    看着阿捷受此苦难,宋梨心如刀割。


    「我不多说话了。」江彬又用同一只手,捏了捏宋梨柔软的脸颊和嘴唇,眼睛却片刻不离燕横。「你走最前头。不管谁阻拦你就打谁。保护我杀出京城。你办得到的。」


    他的手拨弄着宋梨的髮鬓。「出去之后,我保证让你们离开,双宿双栖。」


    宋梨突然勐力低头。她想把自己的颈项抹在刀刃上。但那握刀亲卫先一步拉紧她的头髮,阻止了她自裁的举动。


    被硬生生拉扯得仰着颈项,宋梨感觉唿吸困难,却仍勉力看着燕横,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叫着:「不……不要为我……」


    「我正在绝路上。」江彬再说。「现在我已当自己必死。若是把你心爱的女人带着一起走,也算是一件高兴的事。你最好快点决定。要是禁军攻进来,那我们都不必再选择什么了。」


    燕横站在原地喘息着,看来极是虚弱。刚才宋梨几乎为了免他受制而自尽,他此刻心脏仍在乱跳。


    但同时他的剑士本能,也在这时再次发动,在身体里唿唤着他,命令他重整情绪和气息。把愤怒、悲伤和焦虑压抑在一角。绝对的集中。


    燕横看着江彬,其实同时用眼目周边的余光去看宋梨及她那些胁持者的方位,暗中估计着距离。大概有一丈多。他估量着,假如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要全速一击刺中那名江彬近卫的右手,令对方来不及切割宋梨的咽喉,到底有多大的把握。


    ——也许只有三、四成。


    ——而且这样出剑,对宋梨也有危险……


    他又想到另一边那孩子。他是小梨的儿子吗?燕横不知道。也许不是。但他无法不去想一个事实:如果尝试以快剑拯救宋梨,这孩子几近必死。——即使是素不相识的孩童,燕横也说服不了自己可以随意牺牲他。江彬没说错。他剩下做决定的时间已无多。


    却在这时,江彬和他的边兵亲卫,听见了一种他们非常熟悉的声音。


    箭矢破空飞行的声音。


    用刀架着阿捷的那名亲卫,一只右眼被长箭射中,箭头深深贯入。他全身瞬间僵硬。


    江彬他们全未听闻敌军来犯的声音,无法预料会有这冷箭——他们完全没想过,这座住满了女人和乐师的「教坊司」里,会存在任何能够伤害他们的力量。


    隔着后厅一面纸窗发射这箭的,就是从前由江彬自己带进来「豹房」的马荻。她手里拿的是朱厚照生前爱用的其中一把狩猎角弓,在南征之前就遗留在「教坊司」的前厅。


    ——时刻都想带儿子脱离皇宫的马荻,这些年都没有放下精通的射术,在「教坊司」一有机会就练习,以备必要时应用。


    本已进入备战态势的燕横,在看见这一箭的同时,毫无犹豫地出手。


    ——马荻在「都督府」见识过荆裂的神技,猜想燕横的本领也不会相差太远;因此她发箭前没有先通知燕横,以收突袭之效,就是赌燕横会迅速作出反应。


    ——她押中了。


    燕横那染红的身躯,剎那化为一抹血影。


    网铁,变成了没有重量的光。


    燕横与「龙棘」长剑成一直线。他不过是踏出了一步,但在借助「龙相」之下,那左足蹬地与右腿跨出的爆发力,无比惊人。


    他使出了生命里练习过最多次的剑招。但从来没有一次这样快。


    「星追月」。


    那个拿刀贴在宋梨颈上的近卫,在看见同袍中箭之后就拉动手里的锋刃。但他发现自己的右手自腕以下好像失了踪。当他勐拉手臂时,手臂没有动。只有手腕传来一股撕裂的剧痛。


    「龙棘」的金黄剑锋,贯穿他的右腕。砍刀从失却了力量的手指间掉落。他没有受这痛楚多久。因为下一刻,「虎辟」已然把他斩杀。


    另外两个抓住宋梨的边兵,这时在血雨中惊恐地放开她逃命。但已然来不及了,他们的手掌还没离开宋梨的衣服和皮肤,就连环在「雌雄龙虎剑」前倒下。


    江彬这时无法决定应该后退还是举起刀。然而没有分别。无人能挡的剑光,已经近面前。


    他虽然武力远逊燕横,但累积无数沙场经验,此危急一刻仍能举起双臂自卫。


    然后他的手臂传来前所未有的奇特感觉:好像突然失去了重量,也不知道放了在何处。紧接着江彬感到地板好像在翻动,自己却无法保持平衡。


    江彬雄伟的身躯无助地崩倒。他本能地想再次爬起来,却发现自己除了腰身仍能像条蛇般在地上蠕动外,手腿都无法指挥。


    他两臂和双腿多处筋腱,都被燕横狂风般的双剑割裂。


    「救我……」江彬没有马上死在燕横剑下,已是奇迹。他好不容易翻转身躯,仰着头唿叫着。


    但没有一个部下回答他。


    状况极是诡奇。在壁画包围的舞室之内,余下仍站着的九名江彬亲卫,全都像被下了咒一样站着。燕横就站在他们中间伸手可及的距离。但他们的腿足不敢动一动。甚至连自己仍然握着兵刃都忘记了,既没举起来也没有抛开。只有江彬一个在地毯上挣扎呻吟。


    阿捷挣脱了呆若木鸡的士兵。马荻早就拿着弓箭走进来,阿捷冲进了她怀抱,母子相拥着却都没有哭泣。


    「我……」


    是宋梨的声音。燕横这才省起回头。他却看见宋梨依然跪着,手掌摸一摸自己右上腹,再低头看手心。


    燕横悲叫,抛下双剑扑上前,扶着要倒下的宋梨,伸手去探她的腹部。


    是刚才那一剑「星追月」。燕横毕竟已极疲倦,以最高速出剑时无法准确拿捏刺击的深浅与劲力,「龙棘」的剑尖贯透那名边兵的手腕关节和筋骨之后,仍是刺进了宋梨的上腹。燕横一手抱着宋梨,一手用力按着伤口,紧紧把她抱住,不能言语。「这次……不是梦……」宋梨用染血的手抚摸燕横的脸。


    「小梨!」燕横哽咽着唿唤。


    宋梨听了,热泪如泉涌出。


    「小六……那天,对不起。我不该撇下你。我没有一天不后悔……」她说的是在青城山下「泰安寺」,她愤怒地责骂和丢下燕横那一天。燕横哭着摇摇头。


    ——是我撇下了你啊。


    「我们回家。」燕横说:「回青城山。」


    宋梨欣慰地笑。


    此刻燕横已经丢去双剑,又背向着他们抱着一个垂危的女人,但那九名边兵就像被夺去了魂魄一样,仍然没有人敢动一根指头。


    马荻与阿捷也走过来,急忙从教坊四周取来布帛,压在宋梨腹上。


    「妹妹……」马荻心焦如焚,一只手掌贴在宋梨脸上,好像想把生存的意志传递给她。


    过了良久,外头传来鼎沸人声,九个边兵才如梦初醒,知道禁军已经攻进来了。这时再逃走已经太迟,他们一一自行把手中刀丢弃,在原地跪伏下来。


    闯进来的禁军看见这景象都吓了一跳。他们首先看见在地上呻吟打滚的江彬,然后才认出燕横。军官指挥众人,马上将江彬及边兵们擒捕。手腿都无法活动的江彬,得禁军士兵用布包扎了各处伤口,再缚成一根木头般,被搁在一旁由廿人看守。


    马荻是军家出生,知道这些禁卫军官都会带着救急金创药,也就向他们讨来敷在宋梨的伤口上。那些军官见识过燕横的神勇,不敢不给。


    这时禁军已控制整个「豹房」,确保安全,张永也就踏入来这「教坊司」。他一眼看见江彬被生擒,双目大亮,喜不自胜。


    一直静静抱着宋梨的燕横,此时却突然弹跳而起,其身法没有任何人能捕追,一瞬间已然到了张永面前,右手闪电扣着这大太监的咽喉。


    全场突然静默。禁军们无一人敢动,怕张公公有所闪失。他们许多见识过燕横双剑有多么迅疾勐烈,想像得到这五根握剑的手指,要撕裂张永的喉咙是多么轻易的事。


    张永此刻就像被制在疯兽爪下的猎物,身上每个毛孔不由自主地渗出冷汗,一时停止了唿吸。


    他很清楚燕横何以如此愤怒:为了麾下禁军有更大把握击溃江彬那五百人,张永延迟了来援,几乎让燕横死在紫禁城。


    「我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确定燕横的手指并没有捏紧,张永才透了口气缓缓说。「你应该明白。」


    燕横盯着他好一会,然后手指慢慢放开张永的喉颈。


    他当然不是真的想杀死张永。太多人会受到株连。燕横只是要令张永记住,自己的生命被人握在手里的感觉。


    燕横走开去,把遗在地上的「雌雄龙虎剑」拾起,再看看这座正德皇帝为了满足无尽淫乐慾望而兴建的宫室。刚刚飞溅的血花洒在那些飞仙壁画之上,彷彿将画中的美妙天界污染成地狱。


    他只感到这座陌生皇城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谬和黑暗。


    张永摸了摸喉咙,又看看被燕横废掉的江彬躺在室内一角,不禁对这年轻的剑豪生起敬畏。先前张永虽然确把燕横利用至尽,但他也是爱才之人,否则去年就不会帮助王守仁。


    看见燕横的情绪似已平復,张永也就再次开口:「燕侠士神剑盖世,今次更立下讨逆奇功。如今新帝即将继位,天下经歷祸乱之后也要尽力平復,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侠士若愿意投身报效,前途无限。」


    张永又看看燕横手上的宝剑。他知道名位富贵未必足以打动对方,又说:「有朝廷的庇荫,他日青城剑派门墙,定比从前武当派『遇真宫,还要雄伟。」


    燕横听了斜眼瞄着张永,发出不屑的冷哼。


    他没忘记:武当派「遇真宫」就是被朝廷夷为平地。


    燕横倒提双剑,回到虚弱的宋梨身边,盘膝坐下,让她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歇息。他凝视着她歷经苦楚却依旧美丽的脸。


    「我燕横此生,再不要与朝廷有任何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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