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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武道狂之诗 > 第215章

第215章

    卷二十一 血与铁(完)


    象曰:天下有风,姤。


    ——《象传下·姤》


    第一章 生死


    荆裂这个人,本来不曾存在世上。


    ——假如那一天黄昏,「滚雷虎」荆照没有要找女人的念头。


    在那片向着夕阳的石滩上,被渐渐高张的浪涛声包围着,荆照浑身赤裸坐着一块大石,仰起头闭目朝天,露出一副满足又疲惫的表情。


    他慢慢才把裤穿过粗壮的双腿,拉起来绑好腰绳。原本激烈的唿吸,此刻还没有完全平復,荆照结实得像海岸岩石的胸膛继续急促起伏着,右胸口上那个虎头刺青,乍看彷彿像活过来,正在低声咆哮。


    在他旁边另一块平坦如床的巨石,一个渔家女俯伏在摊开的布袍上,壮健而曲线姣好的胴体,完全坦露于黄金夕照下,那背项与股臀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不停在闪耀。她双腿垂在大石边,因为经过激情的交媾而仍在颤抖。乱发被汗水湿透,把她的脸掩盖了大半,只露出贪婪地吞吐着短促气息的嘴脣。


    荆照没有看她一眼。这种时刻他只想喝酒。调整好唿吸后,他找来放在一边的行囊,从里面拿出酒瓶,顺道掏出一串铜钱,数出二十文叠放在石上。


    辛辣的酒流进咽喉,在舌上留下一道微妙的甘香。这土酒还真不错呢,荆照心里想。


    他自少年时就爱酒,也爱女人。但他深知若要武艺精进,这两种东西都得适可而止。可是现在既不在泉州老家,他心想还是可以放纵一点吧?于是又再灌下一口。


    渔家女爬起来,将那件属于荆照的旧布袍披上,拨开乱发。那张脸其实并不漂亮,由于长期在烈日与海风中干活,皮肤又粗又黑,眼角的皱纹也早早出现。但亦因为平日生活吃苦,她的身段锻炼得很结实,而且线条弯曲起伏,这种年轻又健康的肉体,散髮着一股原始的吸引力。


    她上前抓起石上铜钱,仔细点算了两次,才去找回脱掉的衣服,将钱小心地放进绣花布囊。


    荆照这时已经喝掉半瓶酒,心想不该继续,也就把瓶口塞上,抹了抹嘴巴。


    渔家女凝视着荆照仍然裸露的上半身,那一块块贲起的肌肉,令她回想刚才的时光。她自小就在海边讨生活,早见惯健壮的男人身躯。但是眼前这一副,跟平日那些打鱼撑船的男儿相比很不一样,这肌理的分布和比例,还有其中蕴藏的柔韧弹力,并非生自一般的劳动操作,而是为了某种特别目的而磨练出来……


    「你来烈屿干什么?」渔家女忍不住问。「别说是来玩啊。这地方,什么都没有。」


    荆照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从他这危险的眼神,渔家女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她耸耸肩,低头继续穿衣服,尽量显得自然。荆照那有如虎视的目光,良久才离开了她。他把酒瓶收回行囊时,那个瓷瓶碰着内里一柄沉重的金属物。渔家女虽心知有异,但装作没有听见。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奇特又有点可怕的恩客,在海峡对岸是如何有名的人物,以三十出头之龄,就当上了泉州武林四大家之一南海虎尊派的掌门。


    荆照此来当然不是为了游玩——虽然他确是这么跟师弟和门人说。


    他来是寻找一个人,并且要将其生命了结。


    那个人算起来是荆照的远房族叔,很多年前在村里奸嫂杀兄后逃亡。此事一直都是荆氏家族中一个无人愿提的耻辱。因此当五天前荆照听人说,看见这个仇人隐居在烈屿一条小渔村,他想也不想就带着刀乘船过来。


    他找到那条村,也找到告密者说的那个人。可是这人并非荆照要找的仇家,而是个广东人,只是样貌年纪跟他的族叔相近而已。


    错失了復仇希望的空虚感,加上积累数天却无从发泄的杀意,促使荆照渴望找女人,最终把他带来这片一无所有的西岸石滩。


    穿好衣衫的渔家女,将那布袍还给荆照。她看看海面的落日说:「我们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也开始汐涨了——」


    仍然拿着布袍的荆照,挥挥手打断她。并用手指按脣,示意她不要作声。


    荆照在浪涛声中全神倾听了一会,然后迈开步伐,朝着石滩内陆走去。他的脚步很慢,好像要细心在空气里捕捉某种微细的东西。


    渔家女好奇地跟着,心里充满疑问,却又不敢开口。走了数十步后,连她也开始听见涛音之间那微弱的异声了。


    这时荆照早就展开快步,在岩石间跳跃奔跑。他已经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


    当渔家女赶上时,看见荆照站在一个细小而隐蔽的石洞跟前,手里抱着一个用布衣包裹着的婴孩。她讶异地趋前细看。是个初生婴儿,黏着幼细胎毛的脸皱成一团,眼目还没完全睁得开,正在放声大哭。


    渔家女心中一阵酸楚。她实在无法想像,是什么人会把一个离开母体还不够半天的孩子,如此遗弃在无人石滩上。


    「是男的。」荆照说,用指头轻轻抚摸婴孩那张皱得像老人的脸。他当然不是第一次抱孩子——儿子荆越今年已经八岁。


    一股奇妙的感觉,如潮涌上荆照心头。


    ——我是来烈屿杀人的。结果却捡到一条生命。


    「幸好你听见他哭……」渔家女说着,眼眶的泪水滚了下来:「再晚一个时辰左右,他就会淹死。」


    荆照听了点点头,又再仔细看着嚎哭的婴孩。他马上决定了,要把这个孩子带回泉州。


    他温柔地安抚着婴孩,直至他哭累了睡着。荆照抱着他沿石滩而行,眼睛眺视着已经越来越黑暗的汹涌大海。他的血脉同样在激盪。


    人生的希望与梦想,从来不知道何时会突然终结;甚至像这个孩子,几乎连起步的机会也没有。


    ——可是这孩子没有死去。而且捡到他的,不是寻常渔人或船夫。


    ——是我这个远来的武人。


    荆照并不相信命运。正如此刻,他还是可以选择把婴孩抛进大海里,或者扔给后面那个女人再一走了之……一切都只是他的决定。


    他再次凝视婴孩的脸。荆照不知道,未来将有什么等待着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这小小的身体里有没有蕴藏学武天分。还有许多、许多今日不可知的事。


    没有一件事情是写定的。


    所谓「命运」,不过是在变成事实之后,我们回头看见的一种东西。荆照如此相信。


    他现在就要去书写这弃婴的命运。


    ——把孩子带回南海虎尊派。


    荆照和渔家女沿着石滩,往南渐行渐远。他们不知道,同时在这片滩头的北端,有一个女人的生命正步向终结。


    ——这女人就在一个多时辰之前,偷偷独自诞下那个日后名叫荆烈的孩子。而此际她将要死在自己的丈夫手里。


    女人是个渔家妇,气力本来不小,可是此刻她完全无法抵抗已陷入疯狂的丈夫。她的指甲在他手臂和脸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仍然阻止不了他继续掐着她颈项,将她的头压进海里。


    男人维持着这动作,暴突的眼睛瞪着水里妻子痛苦的脸,他口中不断喃喃在念:


    「孽种……孽种……藏在哪里?……藏在哪里?……」


    最后,海水下女人的口鼻再没有冒出气泡。她双手垂下来沉入水中。胸膛停止了起伏。


    当察觉到妻子已经断气后,男人才从狂暴的梦中清醒过来。取代暴怒的是痛悔与恐惧。他本来只是要逼问出,那个并非他骨肉的婴孩何在。


    ——刚才那个不是我……不是我……


    男人把妻子从水中抱起来,抚摸着她开始变冷的脸庞。


    不一会,男人将妻子放回水里,并往深处推去。他自己也随着前行,面对夕阳一步步走进海浪之间。直至自己与妻子都被浪潮吞噬。


    ◇◇◇◇


    三十一年之后,在壮丽雄伟的南京「五军都督府」里,于这个国度的最高权力者眼前,荆裂将要气绝。


    自出生起,荆裂所遭遇的一切机缘与运气,付出的一切血汗和信念,最终却只是把他带到这么毫无意义的结局。


    ——而他还来不及知道,自己本来将能够与梦想中的宿敌姚莲舟,在紫禁皇城决一雌雄,尽酬平生壮志。


    当燕横流着泪从后抱住身中三箭的荆裂时,另一排锦衣卫已然换上前来,手里提着更多早就上弦待发的手弩,瞄向荆裂与燕横二人。


    就在他们射击之前,一条身影飞快掠过众多弩箭的前方。那十名锦衣卫吓得纷纷松开扳机上的指头,迅速向天举起手弩,以免误伤这个人。


    因为他们都看见这个身影属于谁。


    江彬本要立刻下令锦衣卫再发射第二排弩箭,但他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吐出,那身影已然跃到他跟前。


    正德皇帝朱厚照发出愤怒的唿叫,乘着跃势拉弓,打出当年短暂跟武当副掌门师星昊学习过的「武当长拳」招式。那只平日只要轻轻一挥就可决断万人生死的手,此刻捏成坚牢的拳头,勐然击在江彬脸颊上!


    殿里所有侍卫、太监、宠姬与伶人乐师,全部都惊愕无比。这是他们前所未见的一幕。皇帝陛下虽然活跃好武又行事率性,但从来没有亲手责打过任何臣下。


    身材魁梧的江彬乃是边将中有数的勐士,站在朱厚照跟前,那身材的差距就如老虎面对猿猴。可是皇帝这盛怒的一拳既猝然而发,又贯注着武当派的发劲之法,江彬竟被打得整个人转了半圈,足下跄踉,好不容易才站稳。


    皇帝并未理会惊讶的江彬,转身走到荆裂和燕横跟前。他看见荆裂中箭处冒出的鲜血,瞪得眼角像要裂开来,伸手按住荆裂腹侧的伤口。热血瞬间将他的手掌与衣袖染红。


    「不许死!」朱厚照高唿:「朕不许你死!」


    荆裂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都过来!你们都来帮忙止血!」皇帝的手掌仍然按在荆裂腹上,回头大叫:「把太医叫来!快!」


    马上有好几名太监奔出去唿召御医。众多宠姬一起跑过来,当中以马荻最为果断,率先把身上的翠绿绣裙撕下一大片,压到荆裂的心胸伤处。


    其他美人也都学她,一一将华丽衣服的长袖或裙摆撕下。一片片鲜艷的绸缎都塞到荆裂胸口、腰腹和大腿的箭伤处,全都迅速变成深红色。


    燕横此时恢復冷静。他的手指颤抖着,伸向荆大哥鼻前。


    他闭着眼睛,以平生苦练的内息法调整缓和唿吸,以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指头的皮肤。


    朱厚照极度紧张,牢牢盯着燕横的脸孔。


    燕横感受到,手指间有微弱的气息在来回流动。他勐地张开眼睛。


    从燕横这个表情,朱厚照知道是什么事。


    荆裂仍然有气。


    然而那气息极其细弱。燕横紧皱眉头,继续全心感应检查着荆裂的唿吸。


    每一次有空气流过手指,都令燕横心头稍稍宽慰;但每当气息停顿,又教他担心还有没有下一口气。


    荆大哥的命,此刻犹如悬挂在一根幼丝上。


    「你们都小心!不要碰到箭桿!」马荻提示各姐妹,在帮助荆裂止血时别动到插在他皮肉里的箭,以免把创口扩大。马荻本是武家女眷,对这救伤之事的认识,自然比其他美女较多。


    她们一只只纤细玉掌,拿着每片最华贵的丝绸,塞在荆裂的伤口上,勉力阻止鲜血流失。有一些怕血的美人则站在外围,撕下更多丝绸递进去。


    朱厚照站在这群宠爱的女人之间,并没有看她们半眼,只是关切地看着荆裂的脸。


    燕横的心此刻静了下来,看见当今皇帝就近在伸手可及的眼前。燕横此际虽然手无寸铁,但以他身为当世剑豪的武力,手指亦无异凶器,要杀朱厚照只是眨眼间的事。


    江彬也知道皇帝此刻处在多么危险的位置,他顾不得脸颊被打肿,带着持弩的锦衣卫赶上前。几柄手弩以不会误伤皇帝的方位,近距离瞄准燕横的头及胸口,各卫士的手指都已扣住扳机。


    燕横彷彿对这些瞄准自己的锐弩视而不见,只是继续维持着探索荆裂唿吸的姿势,眼睛则丝毫不离朱厚照。


    ——荆大哥一断气,他就得死。


    燕横这股勐兽般的杀气,殿内任谁也感受得到。江彬和众锦衣卫都浑身冷汗。然而他们不敢试图先发制人。刚才他们已经亲眼目睹过荆裂把大半弩箭挡格开去的超人神技;这个与荆裂同行的武者年纪虽轻,亦难保没有相近的本领,江彬他们没有十足把握,率先发箭能保陛下毫发无伤。


    「五军都督府」里此刻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奇异的局面。维繫着所有人安危的,唯有荆裂鼻间透出那阵阵柔弱的气息。


    「不要……不要杀他……」


    一把犹似小动物哀号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


    朱厚照和燕横同时把视线转过去。两人的心跳蓦然加速。


    宋梨的泪水把胭脂都融化了。她跪在地上,脸蛋稍稍仰起,手中握着一支刚才被荆裂拨掉的弩箭,将锐利的箭尖抵在自己颈侧动脉上。


    「别杀小六……陛下,求你……」


    马荻此时也回头,看见宋梨这般模样,错愕万分。谁是小六?马荻瞧瞧与宋梨年纪相若的燕横,又想到宋梨曾向她透露自己来自四川青城剑派,也就大概猜出二人关系,并且明白刚才燕横何以会作出意图侵犯皇帝的暴举。


    「妹妹,不要……」马荻向宋梨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想要阻止她。然而宋梨根本没有看马荻。她只是瞧着燕横。


    燕横与宋梨四目交投,交流着激烈澎湃的情感。


    先前重遇那一刻,宋梨原本羞愧得想就地身死。被燕横亲眼看见自己沦落到这样的地方,成为被皇帝占有的女人,宋梨只感觉心里仅存的纯洁也被瞬间粉碎了;从前那个宋梨,终于在那刻彻底死去。


    ——若是此生不再相见,那个小梨至少还活在小六心里……


    然而到了这个关头,宋梨完全没有想自己的事。那些都已不再重要。此刻她只知道:绝不可以让小六因我而死。不可以。


    宋梨极是激动,握着箭的小手骨节都用力得发白。箭尖将她柔滑的皮肤轻轻刺破,雪白的颈项冒出血红。


    燕横看得出来,此刻的小梨死志甚是坚决。他过去从没有见过她显露出如此意志。这些年她到底经歷了什么痛苦,磨炼成今天这样?燕横不忍去想。他感到锥心般的痛楚。


    ——要不是当初我撇下她……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是十七岁那一天,在「泰安寺」拥抱宋梨的感觉,此刻清晰无比地涌上心头。那娇小柔软的身躯,好像才刚刚离开他臂弯没多久。


    ——为了走自己的路,我欠了她。


    ——我一生都欠了她。


    他又想到如今重伤倒在他怀里的荆裂。荆大哥是为了保护他而挺身上前的。


    ——他们俩都不惜一切,要保住我的性命。


    眼中看到可怜的宋梨,怀中抱着静止的荆裂,燕横心里的杀气渐渐收敛消退。


    江彬和众锦衣卫察觉到燕横的变化。但他们仍未敢松懈半分。


    朱厚照亦感受到燕横已经解除对他的杀意。他这时凝视着宋梨。即使已经拥有这个女人许多年,朱厚照却从没有见过宋梨像现在这样美。这个随时自戕的必死神态,散髮着一种纯洁无垢的美丽。


    可是从她视线的方向,朱厚照很清楚,这样的宋梨永远都不属于他。皇帝心里翻起酸楚与妒恨。


    正德皇帝平生从不压抑自己的爱恨慾望。可是此刻连他也受到宋梨的意志撼动。他吞下那股心酸,开口说:「朕答应你。」


    江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朱厚照虽非暴君,但也从没有宽厚到这般程度。这完全不符皇帝多年来的习性。


    ——难道说……这傢伙开始变了?……


    这比刚才皇帝的一拳更令江彬震撼。


    宋梨得到皇帝亲口允诺,心头一宽,拿着箭的手臂也就软软垂下来。马荻立时奔上前去检查宋梨的伤口,确定只是刺破了一点点皮肤,这才松一口气。


    突然大群人穿过殿堂急步而来,正是刚才出去的太监,在他们开路之下,三名随同亲征南下的宫廷御医气唿唿地跑来,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提着药箱器具的助手医士。御医等一看见圣上,慌忙远远停步行礼。


    「都过来!」朱厚照勐挥手要他们免礼,焦急得声音都变尖了:「快救他!」


    众宠姬这时让开,让御医上前察看荆裂。燕横看看皇帝,又瞧瞧这些御医、助手及他们带来的药物,知道对方确是要救荆大哥性命,才轻轻把荆裂放下,让他躺在地板上,自己向后退开了三步。锦衣卫的弩箭依然紧随瞄准着燕横。


    御医全不知晓这个中箭的奇怪男子是什么人,但见圣上如此紧张,亦知不得怠慢,急忙上前察看,并谨慎地把黏附在伤口上的染血丝绸移去。


    检查了一轮后,御医向身后的医士下了指令。数名助理医士连忙打开药箱,取出大卷的白绸来清理血污;另外的助医早就拿出金创药散,用老酒调成止血药递给老师。两名御医熟练而小心翼翼地围着箭桿将药涂上,同时仔细检看三处箭创的状况。另一名御医则伸手轻轻搭着荆裂颈项,监探其气息脉搏。


    四周所有人都焦急地看着众医师救治。此刻就连皇帝也忍耐着不敢声张,怕会影响治疗。


    其中一名老御医在为荆裂胸口涂药时,突然停了手。他凑近再细看几眼,然后唿召两个后辈来看。三人都露出讶异的神情,并且交头接耳在说话。


    「什么事?」朱厚照忍不住开口。


    那老御医慌忙上前,一边接过助理递来的绸布抹净双手,一边低头说:「禀告陛下,这异状……臣下前所未见,也从未在医书上读过……」


    「直接说!」朱厚照不耐烦地催促。


    「是……这位……这伤者身上中了三箭,其中一箭就在心胸,按照常理本该早已穿心气绝……」老御医惶恐地回答:「可是臣下刚才查看,发现伤者胸膛中箭处,四周的筋肌竟是收缩得如铁石般坚硬;而那箭矢仅仅入肉一寸,似乎险险未伤及心脏——若非心脉完好,伤者此刻决不可能仍有气息。」


    燕横、皇帝和江彬等听了俱是大奇。那些拿着手弩的锦衣卫,亦惊讶地瞪着荆裂。


    「臣下刚才与两位同僚谈论过,看法也都一致。」老御医继续说:「臣等猜测,此乃是在中箭的一刻,这位……武士的躯体自然生起回应,胸口的筋肌迅疾无比地收缩起来,将入肉的箭紧紧挟着,阻止了箭头钻进去!」


    老御医自己说出口时也觉得很荒谬,只因这完全违反了他数十年来对人体能耐的认识——肉体又怎可能以这般方式,停住机括发射的强劲弩箭?可是摆在眼前的是活生生的事实,而这是他与两位同僚能够想像到最合理的解释。


    三名太医的猜测确是事实:当弩箭射入胸口的剎那,荆裂以「借相」拟想中箭之处化为岩石,胸肌像变成一只铁手,硬生生将这箭「擒」住了,没让它深入伤及最脆弱的心脏。


    然而如此惊人的防卫反应,毕竟也有它的极限,就是只能集中一点收缩。因此荆裂无法再抵抗接连射入腰腹和大腿的弩箭,两箭都入体甚深。


    ——而这也可说是荆裂天大的运气:命中他这三箭,次序若是稍有改变,荆裂的防卫反应就会变成抵御较次要的其他两箭,那就必然被穿心一箭击毙。而这三箭的先后时差,其实只在弹指之间。


    朱厚照听闻荆裂竟具有如此奇能,只觉痛惜,更决心不可让荆裂就此死去。


    「他能活吗?」皇帝抓着老御医的衣袖问,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老御医却对此并不见怪,只因正德皇帝平素就行径荒唐,喜好结交奇士——好像此刻也在殿里的江彬,今天封侯拜帅,兼领锦衣卫指挥,位高权重,当初还不只是个小小边将?躺在地上这个伤者从衣饰看来虽然只是草莽之士,但老御医知道圣上对他极是重视,回答也就加倍谨慎。


    「禀陛下,这位武士虽然抵过心胸一击,但另外两箭创伤甚重。大腿那一箭,看流血的份量似没有撕破大脉;至于腹处的伤口,目前从外面看仍无法断定,内里脏腑出血是多是寡。能否活命,此刻臣下还不敢说……」


    「尽力救!救得过来,朕给你们所有人重赏!」朱厚照拍了拍老御医的肩头,催促他回去继续医治荆裂。


    江彬从旁把皇帝的一切举止表情都看在眼里。即使成为皇帝义子,在「豹房」时常同居共眠,江彬这些年也从没受过朱厚照如此真诚的关怀。


    ——彷彿他跟这姓荆的是平坐的朋友。


    ——而我却永远只是个下臣……


    一股浓烈的妒意在江彬胸中升起。


    燕横看着这队宫廷御医七手八脚围着荆裂治理,自己却半分帮不上忙,心里充满了无力感。现在他稍稍放松下来,只觉手腿发软,强烈的懊悔随之袭上心头:荆裂受此大劫,只因他一时失控。


    ——这些年的修行,都是白练。


    燕横恨不得浴血躺在殿里的人换成自己。


    他这时才有心情去看宋梨。马荻正跪在地上,紧紧拥抱着抽泣的宋梨,让她的脸埋在自己肩颈之间,不断轻抚她起伏的背项。


    其实宋梨此际是多么渴望再看燕横。可是她不敢。久在「豹房」生活,宋梨当然了解皇帝的性情。她没敢再与燕小六有任何眼神交流,害怕惹得皇帝嫉妒,随时收回刚才的金口承诺。


    ——必定要让小六安全离开这宫殿……


    御医那贵重的金创散似乎见效了,箭伤流血不再如先前严重。众助理医士这次从药箱拿出一瓶猪油,用来混合金创散,调出更浓的止血胶膏,以木匙厚厚涂到创口上。三名御医则正在商量,到底应如何将荆裂身上的箭拔除,才会不危及性命。


    「陛下……」江彬此时向皇帝进言:「依臣下看,他的伤势已稳下来……众位太医要救他,相信还得花一番工夫,陛下不如先回寝室更衣休息。臣下留一队近卫在此监察,若有进展,定必火速向陛下禀告。」


    经过这一番情绪起落,朱厚照确实感到极疲倦。他回头盯着江彬,怒意还未全消,但回心再一想,刚才燕横确实有意对自己不轨,江彬下令锦衣卫发箭亦只是急于护驾,并非失职。于是他点了点头。江彬看见皇帝软化了,心里大大吁了口气。


    「可是此人……」江彬看着燕横又说:「总不可以容让他在此重地自出自进。臣下以为,应先将他收押天牢。」


    一听江彬此话,宋梨立时抬头。她急忙拉着马荻站起来,朝皇帝露出哀求的神情。


    朱厚照挥一挥手,阻止宋梨说话。从前他甚是喜爱宋梨这副楚楚可怜的神态,但此刻见了只感厌烦。


    「朕答应了,就不会反悔。」皇帝说着,冷冷打量了燕横几眼,然后向江彬吩咐:「只收着他,不可伤他分毫。确保他吃好穿暖。」


    他看了燕横一眼,又再瞧瞧宋梨,也就带着近卫和太监离开。皇帝走着时,心里却始终无法挥开刚才宋梨以死相求那一幕。


    朱厚照不禁想:世上会有人如此为朕而死吗?不是惧于朕的权力,不是害怕承受后果,而是真心爱护朕而付出性命……有谁吗?


    双手凝着荆裂的血,大明皇帝在群臣簇拥下步过「都督府」大厅,心中却只感到无比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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