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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武道狂之诗 > 第152章

第152章

    卷十五 羊与虎 第一章 关外


    宋梨揉着睡眼,身姿慵懒地拖着一双赤足走出了房间,很快就在小屋角落的厨房里,寻到那个熟悉的背影。


    和缓的柴火上正煮着一窝粥。那背影的主人,拿着勺子轻轻在搅着,米香散发屋内四角。灿烂阳光自厨房窗口透射,映得那背影光洁耀眼,轮廓显得有些朦胧。


    然而宋梨还是一眼就辨出了他。


    「小六...」


    搅动沸粥的手停下来。燕小六回头,朝宋梨微微一笑。


    那笑容,跟仍在青城山时一般的纯真。


    「起床啦?」小六的声音,在这宁静清晨格外显得清亮温柔。「先坐坐。还得等一阵子。」


    嗅着那粥香,宋梨感觉饿极了。但小六的笑容和声音太有说服力,她还是乖乖坐到饭桌前,双肘支着桌面,手掌托着下巴,凝视着继续专注煮粥的小六。


    这时小屋的大门打开。另一个带着阳光的朦胧身影走进来,并轻轻从里面把门带上。


    「你去太久了。」小六向进屋的人抱怨说,但听得出并非真的不满,只是老朋友之间的率直:「东西快拿过来弄好。我这窝粥正等着呢。」


    提着一个大竹篮回来的侯英志抹抹额上汗珠,朝小六点了点头,又向宋梨眨眨眼睛,把竹篮带过去厨房那边。


    小英揭开竹篮的布盖,掏出一把山菜,还有几颗新鲜摘来的野菇。他挑了几根菜和一颗野菇,熟练地打水清洗,干活时跟身旁的小六有说有笑。


    宋梨没听清楚他俩在说什么,只是从后面凝视二人对答的表情。小六和小英。一对最好的朋友。他们又在一起了。而且在为我煮粥。在这座温暖的小屋中。在这么美好的阳光里。


    宋梨虽然飢饿,但心里同时希望,这窝粥永远也煮不好。


    小英把瓜菜洗好擦干净,拿起菜刀准备切碎,却敏感地察觉到背后的宋梨唿吸停顿了。


    小英和小六回头,只见宋梨没有笑容,脸色苍白地看着小英手里寒光熠熠的菜刀。


    小英向宋梨温柔地笑了笑:「傻瓜,这不是剑呀。」


    另一边的小六也笑着说:「小梨,不用害怕。你忘了吗?自从你爹跟宋师兄去了,我们离开青城山之后,就只吃素呀。永远也不会杀生。」


    小英把菜刀爽快地挥下,将野菇一开为二。「你看,没血的。放心了吧?」


    宋梨这才恢復了唿吸,缓缓向两人展示笑颜。


    ——是的,没有血。不再会流血。


    ——只要跟这两个人在一起,我就不必再害怕。


    小英用刀背把切碎了的菜捞起来,撒进窝中。粥香更丰富了,宋梨嗅到心情更放松下来。


    野菜粥终于煮好了。小英拿来碗筷,小六则小心翼翼地把瓦锅端到桌子中央。终于一碗热腾腾的粥放到了宋梨面前。


    还没有吃到嘴巴里,宋梨已然深信,这将是她一生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可是当她把盛着粥的碗捧起来时,一阵不知哪来的震动,弄得沸粥溅出碗外,烫着她的手指头。宋梨吃痛唿叫一声,把粥打翻在桌上。


    「是什么?」宋梨握着灼伤的手指,四处寻找震动的来源。


    那震动却接连地来临,而且越来越激烈。杯盆桌椅全都发出求助似的颤声。整座小木屋都在发抖,似乎随时就要塌下来。


    宋梨无助地看着桌子对面的小六和小英,两人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苦笑凝视宋梨,不发一言。


    「不要……我不要离开这里……」


    宋梨哀求着,但小六和小英却像没有听见,只是继续默默看着她。


    他们相隔不过一张桌子的距离,宋梨却感觉彼此已天涯一方。


    终于,宋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震盪中她轻轻、无泪地闭上眼睛。两张她曾经最亲近的脸,消失在黑暗之中。


    宋梨终于也知道那震动颠簸是什么。可是清醒的她仍拒绝睁开眼来——即使这假睡,只是最后一点无力的抵抗。


    ◇◇◇◇


    但她无法对抗充溢车厢里那股香气,肚肠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要吃就快起来吧。」一把成熟的女子声音说:「我们就要吃光了。」


    宋梨张开眼爬起来,瞧着说话的马荻。


    马荻说着,又在啮咬手上一条雁腿,撕下一片皮肉嚼着,冒出一阵烧烤的肉香,那香气中夹杂着一股野性的羶味。


    马荻只稍长宋梨两年,但身材骨格却比纤弱的宋梨壮得多,即使盘坐在车厢里仍难隐藏得住那健美曲线的体态。她披散着一头微鬈的乌髮,肤色比宋梨深;泛着油光的厚厚樱唇,带着一种原始的媚惑力。


    然而跟这艳姿毫不搭调的,却是毛裘的下襬处,突出了一个大大的肚子,竟是已有身孕,而且看来随时临盆。


    宋梨梦中的震动,自然是马车行走的颠簸。这车厢大得极夸张,几乎等于一座带着轮子的小屋,内里陈设豪华,下面铺满了锦织棉被,车窗等缝隙也都封上了棉花布条,把寒冷隔绝在外。


    除了宋梨和马荻之外,车里尚有一个鞑靼美女,同样在吃着烧烤的野雁,吃相比马荻还要粗鲁。宋梨与她言语不通,连她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情宋梨很清楚:她们三个都是同一人拥有的玩物。


    宋梨爬起来,看见盛着烤野雁的盘子,伸手取了最小那块,放在嘴里晈下去;但她无法忍受肉汁里那股羶气,还是吐了出来。


    马荻看着她嘆了口气,从车厢角落里找来一个盆子,里面是几块烤饼。宋梨接过时点头致谢。


    「谢谢姐姐。」


    「其实你不用叫我『姐姐』马荻叨着野雁的腿骨说:「你比我资格还要老。」


    马荻在七个月前,才成为了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女人,而且过程非常荒唐:她兄长马昂原本是延绥总兵官,因为贪污遭免职,幸而有个同是军旅出身的好友江彬,已贵为皇上身边第一大红人。二人商议后,马昂就将自己美艳的亲妹马荻献给皇帝。


    然而最荒谬的是,马荻其时已非闺女,早就嫁予指挥官毕春为妻;更不止此,马昂将她送进「豹房」之时,腹中已然有孕两个月!


    正德皇帝色慾旺盛,且爱好女子口味不拘,宫殿内外早已人尽皆知,他第一眼即为马荻的艳色与独特个性所迷,也不嫌她已为人妇且有身孕,马上纳为「豹房」的宠姬。身为「国舅」的马昂自然得赏,实时復官并升任右都督;而献美有功的江彬亦赢得了皇帝更大的信任。


    宋梨吃着烤饼,从旁观察仍在啃着肉的马荻。在迷宫似的「豹房」里,除了盛宴场合外,她们彼此很少见面,关于马荻的事情,宋梨都是从宫女口中听来。她对马荻一直有种淡淡的厌恶感。


    尤其为朱厚照宠幸时,一想到自己竟然跟个孕妇拥抱同一副身躯,就觉得很噁心。


    这次出来,她跟马荻朝夕相对,对这女子却完全改观了。尤其看见她那大肚子,宋梨心里不禁生起怜悯。


    马荻却似乎完全不需要她的怜悯。刚好相反,她时刻都显得比宋梨更刚强,旅途上也不时对宋梨照应。宋梨感觉像突然多了一个从没有的亲姐姐。


    「你还吃那野鸟的肉?」宋梨吃完烤饼后不禁问:「不怕.....不好吗?」她说着摸摸肚子,示意马荻腹中的孩儿


    马荻微笑:「不会啊。」她垂头,用油腻的手抚摸着隆起的肚皮:「我是在关外出生的。我爹那时候是戍边的军官,听我娘说,当年她怀着我什么东西都吃,结果我生下来时,比从前的哥哥还要壮!」


    宋梨打量马荻的肩臂,确比很多男子还宽壮。有次在「豹房」的宴会里宋梨就亲眼见过,已经挺着微隆孕腹的马荻,在校场上表演又快又准的骑射功夫,逗得皇帝拍手大乐。听说这也是朱厚照宠爱她的原因之一。


    ——马荻出身军人世家,姿容艳美之余人也极聪颖,这骑射武功全是在军营出入耳濡目染下自学得来。此外她又从战俘奴隶的对话间学懂了好几种蕃语,才能大大超越寻常家的千金女儿。


    看着马荻健壮的身躯,宋梨不禁又羡又妒。回想起从前在青城派里,病弱的自己就像个局外人,那时候是多么的孤独……


    除了他们两个还会关心我


    一想起刚才那个破裂的美梦,宋梨的心窝像受着一股重压,不由按着胸口紧皱眉头。


    马荻默默看着宋梨的辛苦表情。她听「豹房」的宫女说,宋美人就是靠这副皱眉神情,吸引皇帝怜爱,因此竟能在贪新好玩的天子身边待着这么久。马荻这时仔细看,宋梨这表情确实有股难言的绝美,但同时也看得出并非强装出来。


    ——美,只因为真。


    马荻见宋梨好像透不过气来,向那鞑靼美女说一句话。鞑靼美女表情厌恶地回了一句,但马荻又用蕃语唿喝了一声。鞑靼美女被马荻那刚强的气势所慑,不情不愿地放下手中食物,爬上前打开车窗。


    同时马荻拿来一件毛裘,盖到宋梨身上。


    寒风从车窗吹进来,捲走了内里的闷气,宋梨虽然觉冷,头脑却变得清醒,心胸的郁闷亦渐渐消退。她拉紧肩上毛裘,朝马荻点头致谢,然后爬到车窗前往外观看。


    出现眼前的是一片天地开阔的塞外风光,看不见尽头的平原,教宋梨心头震撼。她露出兴奋的眼神,眺视远方天地交接之处,蓝天上有成阵飞行的候鸟群,教她悠然生起嚮往之情。


    长年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宫室里,宋梨此刻却感觉,只要伸手出窗外就可触摸到自由……


    可惜下一刻看见的景象,就把宋梨从幻梦里拉回来:一队重甲骑兵带着寒光闪闪的刀枪盾甲,自窗前唿啸奔过。


    宋梨伸首看看马车前后,尽是成千的人马与辎重车子,后面还跟着密密麻麻的步兵,漫天旗帜随风翻涌,长蛇般的军阵延绵不断。


    ——而我,只不过是其中运载的一件货物而已……


    宋梨这时察觉马荻正在自己身后,也在眺窗口外。马荻并没去看车子四周的军旅,只是一心一意欣赏荒野平原的景色,眼里流露着怀念神色。


    宋梨想起刚才马荻说过的经歷。


    「你很挂念这样的风光?」


    马荻点点头,然后摸摸肚子:「好想我的孩子能够在这种地方长大。」


    说时她的眼神却转为幽怨:「要是我的脸长得丑些,这就不是作梦。」


    这话令宋梨哀伤起来,无言地也看着远方的风光。瞧着这片无垠荒野,宋梨想起燕小六:他仍然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流浪吧?


    怀想及此,宋梨的心像被尖锥狠狠刺了一下。


    两年前她出于对武人的憎恶,出言鼓动皇帝颁下「御武令」,号召天下武者追杀「破门六剑」,当时她完全不知道燕横就在那六人通缉名单之内;直至后来武当派覆亡,宋梨深庆大仇得报之后,才好奇想知道到底「破门六剑」是什么人,武当何以竟不惜为他们跟朝廷作对?


    当她从宫女手上拿到宫外广为颁布的通缉吿示,看见上面写着的「四川燕某自号青城剑派传人」一行字时,整个人顿时像堕进了冰湖,当场昏厥。


    我竟亲手迫害小六!


    被宫女救醒之后,宋梨焦急地差使她们查探(为此耗费了好几件皇帝所赠的首饰),再三确定「破门六剑」至今无人伏诛,这才稍微宽心;然而「破门六剑」罪名始终未除,宋梨至今还是时刻忧心小六的安危。


    此际听了马荻的说话,宋梨不禁回想当年在青城后山「泰安寺」与燕小六分手的情景。那时候她对小六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令今日的她痛悔不已。


    假如那天我没有把小六骂走……假如我那天跟着他……也许现在,我和他正在这样的荒野平原中骑马闯荡,自由自在地过活。


    ——只要那时候我有多一点点勇气……


    那张「破门六剑」通缉名单上还有两个女的。她们里面会不会有一个是小六的……?


    宋梨只感一股妒火在胸中燃烧。


    两年前,武当派在她一言煽动之下被朝廷禁军消灭,可是成功復仇的快感并未如她想像般强烈。禁卫监军张永公公带回来的逆贼首级,只得陌生的武当副掌门师星昊,既没有那传说中的姚莲舟,也没有宋梨唸唸不忘的仇人叶辰渊。两人最后是生是死?宋梨也许以后都没机会知道。余下的只有巨大的空虚感,还有「豹房」里持续的囚笼生涯。


    宋梨已经不止一次想过死。唯一阻止她的是对小六的牵挂。她日夜在想办法游说皇帝解除「破门六剑」的通缉令,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这时突然有两骑走近车旁,坐在马鞍上的是两个全身披挂、身材健壮的太监,朝窗里的宋梨和马荻张望,目光特别落在马荻脸上。


    「两位美人小心着凉。」其中一名太监木无表情地说。宋梨有点畏惧,想把车窗带上,但身后的马荻把她的手按住,并且狠狠盯着那太监的脸。两名太监似感意外,在鞍上略欠欠身,拉着马让车子先行,但不一会又策马踱步,在车后跟随着。


    「他们……」


    宋梨以疑问的眼神瞧着马荻。


    「是杨廷和收买的人。」马荻说:「来看着我跟这孩子的。」


    怀有身孕的马荻获皇帝宠幸,此事震惊朝廷众官,特别是当今首辅杨廷和,更加勃然大怒。杨廷和曾任职詹事府,为当年仍是皇太子的朱厚照之辅读老师,皇帝对他自是敬重有加。杨廷和以老师身份,苦劝皇帝勿要招马荻进「豹房」,但皇帝坚执不肯,此争执再加上江彬从中唆摆,令正德皇与朝臣之间出现了裂痕。


    杨廷和担心的,自然是一旦孩子生下来,万一朱厚照荒唐得将之认作亲生骨肉,大明皇家的继承血脉岂非都要乱了?此乃动摇国本根基的大事,因此杨廷和密切监视着马荻,以作应变。


    这其中的关系,宋梨早有听闻,因此忧心地看着马荻。可是马荻却露出坚强果敢的眼神,双手抱着肚皮,像是拥抱着还未出生的孩子。


    「无论怎样,我也一定会活下去。」马荻的眼睛仍然眺望着窗外远方的天空。「为了他。」


    马荻的声音和眼神,深深地打动了宋梨。宋梨随即回忆起刚才那梦境。终于她也决定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必定要再见小六和小英。


    ——不管他们此刻在哪里。


    宋梨随着马荻眺望窗外广阔的天空,眼睛里燃起许久未有的生命之火


    ◇◇◇◇


    在行伍的中段右翼侧,一支为数不足二百的骑兵队离群而出,在平原上驰行,虽然只是半速,但从人马的利落姿态可知,全都是强健的精鋭战士。


    这支健军确是非比寻常。此刻他们分为前后两股,跑在前头的三、四十骑乃是大明皇室禁卫的三千营铁甲兵,一身雕饰讲究的盔甲华丽整齐,策骑间合奏发出兵甲碰响,先声夺人;前头更有一名旗手,用皮带和马镫支撑辅助下,单手举着一面高高的直幡,飘动的布上写着「威武大将军」五个大字。


    至于后面相隔不足三十步是另一股共百来骑的战士,气质与前头的禁卫铁甲骑兵截然不同,身上护甲简陋得多,部件的位置和多寡也各不相同,显然是为了配合各士兵擅长的战法而添减,各人身上所带兵器装备也毫不统一。他们在战盔下露出的一双双眼睛,透着飢饿而凶暴的气息,不似铁甲禁卫般庄严,略显散漫但同时又令人感觉更危险。这些乃是驻守宣府的游击骑兵,与鞑靼人交战经验甚丰富,在这关外平原上策马,就像回到了家一样。


    他们的指挥官也在其中。雄纠纠的江彬骑着心爱战驹,背带弓矢腰挂弯刀,连头盔也没戴上,只是随随便便挂在鞍旁,故意露出那张带着勇战创疤的脸,凌厉的眼神直直盯着前方铁骑。


    边将出身的江彬虽已成为皇座旁的宠臣,取代钱宁掌管锦衣卫,并且长居京师陪伴帝侧,但一直未有放开宣府亲兵的权力,经常劝诱正德皇帝准许他将这支边军调动入京作防务及御前演练,既保住他在边军的影响力,又可讨皇帝欢心,更乘机掌握了护卫京师的部分权柄。


    江彬一直密切监视着前头的禁军铁骑。在那丛丛甲影之间,可见一名骑士身型略为瘦削,但策马的姿态同样矫捷,一身装甲格外豪奢,甲片反射出灿目金光,背后是一面绣金的鲜红披风,战盔顶上两侧装着勐禽翅膀的珮饰。


    这背影不是谁,正是那面直幡上军衔的主人:「镇国公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


    ——说穿了,也就是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己给自己封了这么一个又长又威风的官阶。


    在江彬的诱惑下,皇帝早就有了私自出京驰骋关外的念头。三年前他曾尝试过一次,结果却在居庸关为忠臣拦阻,败兴而还。朝臣对皇帝意欲出关,当然极为紧张:谁都没有忘记当年「土木之变」,英宗皇帝被俘、大明军队一代精锐几乎尽折、京城险为蒙古铁骑攻破的大祸,绝不想此巨大厄难重演。


    但朱厚照并未甘心,再度与江彬谋划,这次终于成功用计闯关而出,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自由天地。


    而江彬也如愿了:离开了京城,争宠劲敌钱宁与众多朝臣都不在旁,天子为他一人独揽;只要在关外好好招唿皇帝,给他过足带兵歷险的瘾,自己的地位就更稳如泰山,凌驾一众朝臣之上。


    ——那时候钱宁也得看我的脸色……我甚至能够除掉他……


    然而此际江彬脸上找不到半点欢欣兴奋的神色,反而肃穆地看着前头正享受带兵策骑的皇帝,眉宇间带着忧虑与隐隐的恐惧。


    原来出关之后,皇帝一行人到达江彬的根据地宣府,才玩了几天就听闻一个消息:


    鞑靼「小王子」率众五万,正往边镇大同来犯。


    ——是那个「小王子」。大明军队上下闻名色变的人物。


    皇帝听了消息眼睛却顿时亮起来。


    看见这眼神,江彬已心感不妙,但还来不及想办法劝阻,皇帝已然下令,点起宣府边军精锐兵马,御驾亲征大同府!


    「朕要去会一会他。」皇帝当时踌躇满志地说着,抚摸手中的一柄银饰砍刀。


    江彬瞪着眼睛不发一言。


    「会一会他」?那个鞑靼「小王子」?


    ——你可知道我们此刻所在的宣府,三年前就被这「小王子」侵犯过,连陷多镇,烧杀抢掠来回百里,无人能挡?


    ——就凭你?你这个长居宫中、在「豹房」玩玩「练兵」游戏的小子,要「会一会他」?


    但是江彬看见朱厚照的表情,知道他心意已决。江彬一身富贵,俱是靠取宠于皇帝而获得,要在这样的时刻扫皇帝的兴,那是江彬死也不会做的事。


    ——只好暂时随他心意……说不定过些日子,他自己害怕起来就自行撤退,我又何必冒失宠的危险,干犯他的兴头?


    可是今天已快将到达大同府阳和卫了,江彬看见眼前的皇帝,正威风地领着铁甲亲卫策骑漫步平原,半点没有紧张害怕的迹象,甚至真的显露了些大将军的自信与功架。


    江彬在京城「豹房」与朱厚照日夕相对,年轻皇帝虽仍旧爱玩,但江彬却察觉他近一年多以来有了特殊变化,增添了些从前所无的气度,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就是神机营消灭了武当派之后……


    在前方,正德皇帝朱厚照领着四十铁骑亲卫,驰骋在梦想已久、自由开阔的平原之上,那袭豪华战甲底下的身躯热血沸腾,不知不觉间就驱使骏马加快。


    「陛下!」在皇帝左侧后方的亲卫一边催马紧随,一边高唿:「请别脱离大队太远丨」


    ——这些禁卫虽未曾戍边,但也听闻过鞑靼骑兵来去如风,这关外荒原是何等危险。前一刻看似四野无人,下一刻可能就箭雨漫天。


    朱厚照虽然爱刺激冒险,但并不是傻瓜,知道自己置身的已不是「豹房」的游乐园,部将的说话还是得多听,于是收慢了坐骑,后头的铁骑队也缓了下来,跟随拱护在皇帝两翼。


    马儿踱步同时,朱厚照自战盔底下,眺视那片被阳光晒成金黄的原野。他知道在看不见的另一头,无数敌人正跟他一样骑着马带着刀箭,血液同样的翻滚着,心里怀着同样的壮志……


    ——不。不一样的。他们比朕飢饿。


    朱厚照很清楚,他跟那些鞑靼战士不相同。他们为了功业富贵,为了家人吃饱穿暖,拿了性命出来赌博,踏上每日生死不知的战场;而他自己,从出生一刻开始,注定掌握天下,本来就没有任何奔驰在这荒原上的理由。


    可是朱厚照心里还是有一个没填满的坑——世上还是有些东西,是连皇帝也没法随手得到的。他离京千里,就是要去寻找这东西。


    听闻「小王子」率兵来犯的消息,朱厚照毅然决定亲身迎击,并非如江彬所想般只为冒险好玩。先祖开国的勇勐事蹟,朱厚照自小就听过读过无数遍。老师讲述这些歷史,原意是叫太子体会先帝创业之艰辛;可是听在朱厚照耳里,意义却全不一样,心里只有无限的欣羡与嚮往,甚至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


    ——祖先曾经击败、驱逐过的敌人,他好想也击败一次。


    促使朱厚照下定决心迎击强敌「小王子」的,还不止此。他更是受到了武当派的刺激。


    两年前消灭武当派之后,朱厚照颇感后悔,之后多次接见从武当山之役生还而回的将兵,听他们讲述那场短促但惨烈的战事到底如何进行,得知武当剑士在战场上怎样以一抵百,堆积尸山;以数人之力闪电入侵,敢死刺杀神机营大将;在炮雨铳林之间如神鬼般冲锋而进,彷彿拥有不死之身……朱厚照听完,既为下令毁了这么一群不世出的战士而痛惜,同时却又恨不得当日自己率领神机营亲征,能够目睹那样的奇蹟。


    他心里就是如此矛盾:既后悔灭了武当,可又觉得赐给武当派这灿烂一战,正正成就了他们的传奇;武当派能够在这战中燃烧至尽,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因着这心理,朱厚照并未追究禁军折损惨重的罪责,诸将士仍留原职,战死者眷属获得额外恩恤,监军张永仍督领禁军团营。


    这年来朱厚照对武当派唸唸不忘,比从前更沉醉于武事;而曾经刺激他出兵武当的宋梨,他也一直留在身边,甚至出关也带在一起,彷彿她就是武当之战的纪念品……


    之后到了宣府,当听到「小王子」之名时,朱厚照立时将对方与武当联想在一起:


    ——朕出关之际,那傢伙就正好来犯……如此巧合,千载难逢!也许他正是上天赐给朕的灿烂一战!


    朕此生也不可能练成如武当派那样厉害的武者;但同样能够找到燃亮自身的战场!


    回想及此,朱厚照在马鞍上伸手握着腰刀,作势欲拔,彷彿在无人荒原上隐隐看见了敌人的身影。


    朱厚照既非沙场勐将,也不是什么绝世高手,可是身为断天下人生死的九五之尊,杀气一旦散发,身旁将士都感受得到,竟全体不自觉微微退缩畏惧,低下头来。


    「朕要打赢这一仗。」朱厚照目光不离荒野尽头,向身后战士徐徐说:「你们会助朕一臂吗?」


    这支亲兵跟随皇帝已久,却从未听过他如此认真说话,心里一怔,一同在鞍上朝皇帝敬礼,众多铁甲片发出响声,各人衷心合唿:


    「臣必死战!」


    在他们眼中,年仅廿六岁的皇帝在马上的背影,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而他们不知道,这都是拜武当所赐。


    ◇◇◇◇


    十三日后,正德十二月十日初六,大明皇帝朱厚照率同京师来援之张永、魏彬、张忠等部,于应州会合大同总兵王勋,兵马共计六万,迎战达延汗巴图蒙克五万鞑靼铁骑。


    ——五十三岁的巴图蒙克,明军称其「小王子」,自十六岁亲政起兵,以不足廿年征服各部落一统漠南,此后率众来犯大明边疆大小数十回,烧杀抢掠,来回纵横千里,明军闻风丧胆,无人敢战。


    应州之役,两军于雾中交锋,正德皇帝亲自披挂于阵前作战,明军战意高涨,与往日怯懦之情态大异,令巴图蒙克及鞑靼部将甚为惊讶。


    朱厚照不顾群臣规劝,率先带兵冲锋,因战况混乱,竟深入敌阵,几乎陷入鞑靼军的包围;但他与亲卫异常勇勐,先一步沖散了敌方阵形。


    最危急时,一名鞑靼士官接近朱厚照,竟与大明皇帝白刃相交。该鞑靼战士的弯刀力劲雄勐,朱厚照几乎抵抗不住跌下坐骑;但电光石火之间,皇帝不自觉使出从前得武当派副掌门师星昊指点过的「武当行剑」招势,身躯在马鞍上斜斜闪过敌人弯刀,同时手上御用战刀横斩,割破了鞑靼战士的颈项。


    江彬及张永随即赶到护驾。鞑靼在明军如此攻势下不敢力敌,果断收兵。


    次日两军再战朔州附近,然而这天雾色更浓,双方也难调度。鞑靼经昨日之严重挫折,又遇上远超预料的顽强敌人,人困马疲,终于决定撤退。朱厚照命臣下回京报捷。


    同年末巴图蒙克病逝,无人知晓是否与此次应州挫败有关。他死后漠南蒙古众部落又再陷入分裂,虽仍每岁侵扰边疆,但已不敢再如此深入进犯。


    次年正月,朱厚照因祖母去世返京服丧,并向朝廷回报「威武大将军朱寿」之战功,其中特书一笔:「斩虏首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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