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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武道狂之诗 > 第123章

第123章

    卷十二 兵刀劫 第六章 劫持


    庞天顺跟燕横和刑瑛道别后,就穿过走廊往大宅后门走去,步伐失去了往日的轻捷,脸上是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


    到了最后,刑瑛还是没有跟他多说一句话,别说是挽留他「坐一坐吃盏茶」之类客套。


    他走着时不免回想:先前与刑瑛和戴魁从袁州共骑来湘潭的旅途上,自己与她相处是何等愉快,当时她自己脚上有伤,却很细心照料庞天顺被她割伤的左掌;到了湘潭之后,他也曾带她在县城到处赏玩(当然,为了避嫌还带着戴魁和几个师兄弟),刑瑛当时还玩得很开心……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庞天顺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再非初出茅庐的少年,当然知道女人心就是这么难懂。可是许多事情知道是一回事,当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


    在剑道上,他能够锻练到连生死都不在乎的心境。但这种刚强并非也可应用在生命里任何事情的……


    ——她年纪应该比燕少侠大许多,应该不是真的喜欢他吧?也许见了他之后,就觉得我不外如是吗?……她也没错,我确实比不上……


    庞天顺越想就越是往牛角尖里转,心情也就越差劲,垂着头快要走到大宅的后院。为了避免被秘宗门人发现这地点,他跟同门每次来这大宅,都在半途先找一家饭馆停留,再暗中换乘轿子到来,而且直把轿子抬进大宅后院方才下轿,以防被人在路上看见。


    这大宅的后院前面是厨房和粮库,今天陪他同来的师弟马明熹,一直留在厨房那边吃着饭等他。


    庞天顺正要穿过厨房往后院,进去前却已隐隐感到不妥。


    太静了。


    不管多么忧愁,庞天顺没有忘记此际湘潭正处于大战边缘。下一刻他已将背后的长穗古剑拔在手,以尖锋开路,谨慎地跨入门槛。


    六个厨房的炊工全蹲在最深处角落,每张脸都恐惧得失却血色,身体颤慄不止。灶上一窝粥已滚热冒泡,却无人敢去理会。


    他们暴瞪着眼晴,瞧瞧阅入的庞天顺,然后看着厨房中央的桌子底下。


    一条静止如死物的身影躺在桌下,看不见面目,身子下方溢着一滩深色的东西。庞天顺当然认出马师弟的衣服,那煞白手掌上拿着来不及拔出的湘龙派长剑。


    厨房里没有什么混乱的迹象。敌人猝然而至,一击解决。


    庞天顺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他仍能异常冷静地判断状况:马明熹身下的鲜血仍然在缓缓扩散,也就是被杀未久。敌人刚刚阅入大宅里。


    若是平常遇上这状况,庞天顺必先全神戒备,慢慢退出厨房,逃往敌人难以偷袭的较空旷地方才作打算.,但现在他不顾一切就全速转身,未理会有否伏击,直往宅邸深处「破门六剑」的住所奔去。


    ——只因此刻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湘龙剑派矢誓要保护的盟友。


    ——当然,特别是其中一个人。


    庞天顺提着古剑奔过大段走廊,就看见前头有个红衣人影,正是他此刻最担心的人。庞天顺今天首次感到遇上好运。


    可是这并非纯是运气:庞天顺刚离开,刑瑛就徘徊在这走廊处,心里期望庞天顺会回来。


    ——我是不是干得太过分了……?


    刑瑛正在踌躇后悔之时,竟看见庞天顺真的跑着回来,心里大喜过望,却又告诉自己要压抑着别表现出来。然而下一刻她就看见,他手上提着明晃晃的湘龙派古剑,知道事情并非如自己所想。


    「快过去!有敌人来了!」


    此时他们听到,宅院深处传来狗吠声。


    ◇◇◇◇


    在房间里,童静拿着燕横送给她的木兰人偶,十分爱惜地赏玩着,回味刚才偷听到燕横的话,不自觉笑得眼睛也瞇起来。


    那人偶仍没有雕好一半,只有粗糙的形态。燕横显然不太会揣摩怎样刻划女孩的面相,那木兰的脸孔只有髮髻鼻子,面目几乎一片空白。雕得仔细的是手上的长剑,这是燕横人生里最熟悉的东西,自然全无难度。木兰持剑往前指点的姿态,却也出奇地刚中带柔,果然呈现出女武士的优美。


    童静再赏看几遍,忽然想到:这木偶的身姿,是我啊!


    ——他弄得出来,一定留意看了我很久……


    童静一想到这里更感亢奋,将木偶放在几上摊开的丝巾上面,站起来取下挂在墙上的「迅蜂剑」,一把「铮」地拔出鞘,那独特的细长刃尖发出弹震鸣音,在房间里迴荡不止。


    于空中虚舞了数剑,童静感觉精神都恢復了。


    ——那姓刑的婆娘竟敢小看我……我就更用心向练老头学习崆峒剑法,直到练得比她更好!


    她正在比划着练飞虹教她的崆峒派「十五练手剑」之时,有人在外头敲门。童静从敲门节奏就听出是谁,忙将「迅蜂剑」回鞘,整一整微乱的头髮,这才去开门。


    燕横仍然拿着一双木剑站在门前,略带紧张地向童静点点头。


    每次见她,燕横就想起一个月前在那树林外,他把木偶交给她时,两人手掌相触的情景。当时他们以为大群八卦门人马是追杀到来的敌人,心忖已到必死的绝路,故而情不自禁;现在想起那幻的交流,却有些不知所措——燕横多花了时间与刑瑛一起,心底里多少也是想逃避。


    「我……想来找你练剑……」燕横说着低下头来,却见童静手上提着「迅蜂剑」:「原来你已经在练?」


    童静其实很欢喜看见燕横来找她,却故作淡然:「没什么,太久没动,随便练练。」燕横想,自己确已好几天没有教童静,心里有点歉意,也就没作声。这时他看见房间里的木几上,放着他造的那个人偶。


    「啊……那个……」燕横搔搔头髮:「可以先还给我吗?」


    「什么?」童静皱起眉头,面容变冷:「呵呵,我知道了,你认识了那位崆峒派的女侠嘛。」


    「你……说什么……」


    「你不想给她知道,我收过你的礼物吧?」童静满不在乎的样子,回头抓起那人偶,就向燕横递过去:「你要收回就拿去。」


    童静这话半是说笑,另一半也是要气一气燕横,手掌把那人偶握得紧紧的,并不捨得还给他。


    燕横其实想说,这木兰人偶还没有雕刻好,他想先拿回去完成,怎料还没说完下半,童静就这么使气。看着她的脸,燕横觉得自己如果再辩解,就像屈服于她的无理之下,于是没说一句,就伸手将人偶接下。


    童静只想稍稍刺激燕横,但不想他竟真的就此将人偶拿走,那大小姐脾气又冒出来,用力将人偶塞向燕横。


    「快拿走!我不要!」


    燕横看着她红了的双眼,有点后悔,呆呆地把人偶拿在胸前,不知道应该怎样解开这一局。


    这些年来燕横不管在武道和处世上都已成熟了许多,独是面对童静时还是常常回到从前那个腼腆少年的模样,每次这样他就觉得自己很不争气。


    ——不可以再退缩逃避了。不要再变回那侧样子。


    燕横强令自己直视着童静似乎快哭的眼睛。


    「静。」


    童静呆住了。燕横过去从来没有这么亲密地称唿她。


    燕横抿着嘴唇,很努力要说出话来。童静耐心地等待着。


    可就在这时,他们听见外而传来非常激动的狗吠声。


    童静脸色变了。她跟猎犬阿来相处了一段日子,知道它曾受过鹰扬帮严格的训练,等闲不会胡乱吠叫——否则经常惊动猎物,又如何担当猎犬?


    听那异常焦虑的吠声,只有一个可能:


    它嗅到危险来犯。


    燕横已经太熟悉童静,看见她的表情变化,马上知晓她在想什么。


    虽未确定情况有多紧急,燕横不想多费一刻回自己房间取剑。他看见童静房内墙上还挂着「静物左剑」,也就抛去木剑,冲进去抄剑在手,同时另一手将人偶放回木几上,朝童静唿叫:「紧跟着!别自己走丨?」


    ——一想到可能出现的敌人是谁,燕横就绝不敢让童静落单。


    童静提着「迅蜂剑」,随着燕横往大宅北面急奔。燕横一瞬间就做出决断:假如有敌人侵袭,此刻最危险的自然是荆裂和练飞虹二人;这儿距离荆裂的房间较近,先去那边。


    童静也马上领会燕横的决定。她加快脚步赶到燕横身旁,跑着时不禁瞧瞧他的侧脸。燕横已经进入战斗状态,那刚毅的脸冷静而且贯注,充满自信,与方才跟童静相对时,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虽然危机当前,童静还是不禁幽幽地想:假如他能够将握剑时那种果断和勇气,分一点点来对待我,那要多好呢……


    ◇◇◇◇


    一一太松懈了。


    圆性在走廊里随着阿来奔跑,心里正在后悔。


    也许因为经过树林中的困兽死斗后,突然得到这么充裕的休息,加上许多天来都匿藏在这大宅里,与外头的情势隔绝,「破门六剑」不自觉放松了警戒。此刻圆性的「半身铜人甲」跟齐眉棍都不在手,但为免延误片刻,赤着手就赶去救援同伴。


    阿来一直奔跑时仍在吠叫。圆性展开健腿全力跟上去,心却沉了下来:阿来跑的方向,正是飞虹先生的房间所在……


    ——老头睁了眼才不够十天,如果这时再遇上「他」……


    一想及此,圆性运起在少林寺苦练多年的雄长气力,加速朝前奔跑。


    一转过走廊弯角,就到了刚才燕横与刑瑛练剑那个庭院。果然圆性远远看见刃光在太阳下闪耀。


    一人一犬咆吼着,从树木间冲出!


    四个提着刀剑的身影正在练飞虹房间之外,其中两人正各自破门窗而进;另两人本来想紧随同伴,却被圆性和阿来的威势所惊,回头看过来。


    ——迟了!


    圆性在此危急关头却仍保持不动禅心,运起拳架往其中最接近一个敌人冲去!


    「阿弥陀佛!」


    世上再无另一人,念起佛号来如此暴烈。


    那被圆性迎头攻击的秘宗门人也非庸手,是沧州总馆「内弟子」之一岑维平,门内年轻一代的刀法高手,否则也不会选为这次突袭的一员。圆性虽突然出现,但他们深入敌阵早就戒备,此刻岑维平立时运起秘宗门的「雪落断门刀」,第一击就从下反撩,刃尖掠向跳跃而来的圆性下阴!


    另一个仍在庭院里的秘宗门「内弟子」凌全美亦想运剑来夹攻圆性,却察觉一团黑影火速向自己下路窜来,去势顿被阻截,正是猎犬阿来,机伶地与圆性分头缠住敌人!


    圆性瞥见刃光自下而来,却竟不后退闪躲,反而更全速全力冲进去,以单足跃前,左膝提起保护下裆同时,右手呈突出四指第二节的豹拳手形,打出「五形拳」一记「夜豹过涧」,乘着体重勐击而出!


    圆性如此硬冲并非有勇无谋:他看出岑维平这招撩刀,目的只为将他逼退,刀势欠缺一击破敌的决心;相反地圆性为救同伴一往无前,威力和速度皆足以将此刀正面压倒!


    ——即使实力相当的对手,决胜往往都判定在这意志的差别上。何况眼前二人功力有距离。


    「雪落断门刀」的刃锋未至,圆性已跃入近距,豹爪般的平拳狠狠骏在岑维平喉结上,岑维平眼珠暴突,登时昏死!


    岑维平虽先一步中招,手中单刀余势却未了,仍继续朝圆性下路撩斩,但圆性的左膝护在裆前,正好顶住砍夹的刀刃近护手根处。一般兵器刀剑只有前段刃身开锋,故圆性入身硬碰反而更安全。圆性全身都经过少林「铁布衫」排打硬功锻练,加上岑维平先中了拳,刀上力道不免涣散,那无锋的刃部碰上圆性坚铁似的膝盖马上反弹开去,未能伤他皮肉分毫。


    正当岑维平的身体软倒在圆性跟前时,另一边的凌全美已经挥剑赶开阿来,冲前来攻系圆性的左侧!


    圆性转身面对凌全美同时,听见练飞虹房内爆发杀气充沛的叫声——那声音很年轻,绝不是飞虹先生。


    圆性心头像被刺了一针,但他仍然专注于眼前的剑光。


    ◇◇◇◇


    敌人冲破门窗进入房间的一刻,练飞虹仍然蜷缩在床上。


    从昏迷中清醒后这些天以来,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连最珍爱的那套「崆峒八大绝」武装去了哪里,他也从没有问过同伴一句。


    支撑着他六十二年人生的东西,彷彿在与雷九谛一战中粉碎殆尽。


    甚至是童静,也无法令他振奋起精神。


    ——我曾大言不惭地说,要将她培育成绝世高手……我还有这个资格吗……?


    被一个过去的手下败将如此超越,自是绝大的屈辱.,更可悲的是,练飞虹知道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要再发奋胜过雷九谛,已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当那两个杀气腾腾的秘宗门「内弟子」闯进来时,练飞虹甚至连抵抗的意志都提振不起来。


    ——也许,就这么结束,并不是坏事……


    两名秘宗门人林千越与武康,带头闯进时本来十分紧张:对手就算受了多大的伤,始终是名动关西的「风狻猊」飞虹先生啊……


    然而看见练飞虹一脸病容又白髮蓬松、虚弱地躺在床上那个样子,两人再无半点畏缩,反而马上被另一个念头烧热了心窝:


    ——不管是谁,杀得了崆峒派掌门,必定名动天下!


    两人擎刀争先上前。


    刀未至,暴烈的锐气已经袭到练飞虹身上。


    他瞧着这两个比自己要小上三十几岁的后辈,从房门和窗户两边往病床扑来,突然想到一件事:


    ——怎么不是雷九谛亲自动手?


    雷九谛追踪飞鸽,找到这大宅所在,带着徒弟自后而阅入,率先击杀湘南剑派弟子马明熹,再深入寻找「破门六剑」所在,第一个找到的正是练飞虹的房间。


    雷九谛远远透过半掩的窗户,就看见躺在里面的练飞虹。「你们料理他。」他只留下这四个秘宗门弟子,就迫不及待带着余人再去搜索。


    ——对这手下败将,雷九谛已完全失去兴趣。


    此刻练飞虹看着两人杀过来,彷彿也看见他们背后雷九请那嘲弄的笑容。


    ——假如死在今天,就等于承认那笑容。


    练飞虹一瞬间脸色变了。


    ——还没有完结的。没有。


    从正门阅入的林千越先到一步,秘宗门单刀朝着床上的老人直刺而下!


    但这个老人,已经不是刚才他看见的那个。


    只要心转变了,身体自然也跟着转变。无间苦练五十年的反应瞬间都回来了。


    刀尖刺进那厚厚的床板。


    练飞虹已从躺卧姿势弹起来半跪在床上,一记崆峒派「八大绝·花战捶」的噼拳,如鞭击打往林千越握刀右臂的肘关节上!


    骨头断裂的声音。


    在练飞虹身后,穿窗而入的秘宗门人武康发出激烈的嚎叫,舞刀横斩练飞虹腰背!久未活动的练飞虹从床上勉力跃开闪躲,感到全身筋骨疲楚。


    ——这是活着的证据呀。


    练飞虹脸上重现有如游戏中的笑容。


    不过笑容不能令身体马上恢復。练飞虹着地时动作太僵硬,右膝承受体重,衰老的关节发出被针刺似的痛楚,几乎失去平衡。


    武康一刀不中,再回刀踏步,以「明堂快刀」朝躲到屋角的练飞虹再追击。


    练飞虹一站起身,只觉得头重脚轻,几手无法控制身体。但他还有可靠的经验。眼见秘宗单刀袭来,练飞虹凭过去对敌经歷,估计武康出刀的方位距离,身体往左方横移后仰,躲过武康的第二刀!


    同时林千越抱着断骨的手臂,痛苦得在地上打滚。


    成名的黄金机会就在眼前,武康没理会受伤的师弟,红着一双杀气外露的眼晴,舞刀朝练飞虹连续追砍!


    练飞虹在房间内背靠墙壁游走,一口气闪躲武康三招,每避过一刀,他就越感到身体四肢的活动更顺畅,原本僵硬的关节肌肉也都再无窒碍。


    有了信心后,练飞虹不退反进,迎向武康的第四刀。


    武康正以单刀迎头噼击练飞虹白髮蓬乱的头顶,不想对方竟反而冲进来,速度之快更在他意料之外。


    ——师父不是说他重伤了吗……?


    那单刀未出到一半,已被抢入身的练飞虹以左手拍截着握刀的手腕。练飞虹乘势擒住那手臂,朝外以弧圈往下带,扯在自己腹侧,同时右掌托在武康的下巴上,坐马转身。


    崆峒「八大绝」里的摔跤武艺「摩云手」!


    练飞虹这接刀摔胶,精细处虽不能跟武当派「太极拳」相比,但仍是借用了武康本人上步噼刀的力量,再加上练飞虹自身的转体之力摔出,武康整个人从已穿破的纸窗飞回外头去,在庭院中央以后脑先着地,余势未止,身体像被抛往地上的人偶再弹起翻转,俯伏撞落地面方才静止,身体一动不动。


    房间内的林千越这时忍痛定下神来,抱着手臂正想站起,冷不防右腿弯中了一记扫脚折跪下去,再被一记迎面的重拳打得鼻樑骨折,昏迷瘫倒。


    练飞虹随手将仍然钉在床上的单刀拔出,回身攀越窗户,出到庭院外。


    这时圆性早就以少林「龙形拳」的擒拿手,让余下那秘宗弟子凌全美的腕关节脱臼,凌全美吃痛失剑的同时,圆性一记「黑虎偷心」将他胸膛击得凹陷。


    扰敌有功的阿来这时回到圆性身边,毫髮无损。


    圆性瞧瞧攀窗而出的练飞虹,只见崆峒前任掌门那白髮飘飘的脸上,虽然左边仍然包扎着伤药,一双眼晴已恢復了从前的光芒。


    可是圆性知道,这并非应该欣慰的时候。


    二人对视间,想法一样。


    ——最可怕的敌人,仍在前头。


    两人一犬,展开步伐奔往荆裂房间的方向。


    ◇◇◇◇


    在快要转过走廊臂角前,庞天顺突然感受到前头一股无形的压力,剎那间立马煞停步伐,同时横伸手臂止住后面的刑瑛。


    二人只差一步就到那弯角,停下来才不到一个唿吸,一道锐芒就自角落后横袭而来,狠狠砍进墙角的木柱里!


    ——庞天顺如非经验和感应足够,恐已被这突来的一刀所伤。


    庞天顺吐了口气,手中的长穂古剑往前发动,一边绞出刃花,一边以弧形步法侧转过角落,剑锋逼向角落后的刀手!


    那口单刀带着木屑自柱中拔出,同时刀手往后跃了一步躲过庞天顺的剑锋。庞天顺乘势佔着能正面面对敌人的位置。


    在他后面刑瑛也自转角闪出,援护在庞天顺身后。她没带兵刃在身,右手只拿着刚才练习用的一柄木剑,左手指间则扣着身上仅有的一柄飞刀。


    庞天顺这时收剑戒备,才看清站在面前廊道里的三个敌人。


    走廊一边是整排房间的纸窗,另一边有及腰的栏杆,外头是种满了竹树的花园。刚才偷袭一刀不遂的秘宗门「内弟子」游天豪以刀尖遥指庞、刑二人,一步步沿着廊道的木板地退回师尊身边。在走廊另一头的同门许方南亦回身前来。


    夹在二人之间的人身材高大,身穿一袭黑袍,左右腰间各佩一柄狭长快刀,一头白髮散乱地扬起,额上几道刀刻般深的皱纹有如虎斑。


    庞天顺和刑瑛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云隐神行」雷九谛是什么样子。


    雷九谛那移转不定的眼珠瞧向庞天顺,面容似笑似怒,庞、刑二人感受到他散发的邪气,跟他们以往见过的顶尖高手都不一样。


    雷九谛缓缓朝二人上前一步。游天豪被掌门师尊的气势所逼,自然就收刀稍退一旁——师父既要亲自出马,也就等于宣告敌人的死刑,秘宗门弟子完全没有插手的必要。


    雷九谛再上前,右手搭上左腰刀柄。


    单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令庞天顺全身冷汗。他平生没有承受过如此强烈的压迫力。


    庞天顺无法再展露平日那置生死于度外的笑容,只因刑瑛就在自己身后。


    雷九谛却停下来,流着涎的嘴巴展出诡奇笑容:「怎么样?你要出剑吗?」——那语气像在问庞天顺:你真的要做这么荒谬的事情?


    刑瑛毕竟不是普通女子,而是堂堂崆峒派的掌门亲传弟子,当然一眼看出而前这个形貌带着疯狂的秘宗掌门,可怕到什么程度。


    她夹着飞刀的左手,不期然抓着庞天顺宽壮的肩头,好像在跟他说:


    一一不要……


    庞天顺慢慢垂下剑,也低下头来。在雷九谛压倒的气势跟前,他已然摆出投降的姿态。


    雷九谛的嘴巴笑得更开了。


    庞天顺低着头,但其实悄悄在做一件事情:


    他缓缓不断地把气吸进去。


    瞧着地板的眼睛,又再亮起那一贯不在乎的神色。


    庞天顺身体瞬间从极静到极动,嘴唇吐出罡气,古剑藉着身步前跨之势,朝雷九谛心胸刺击!


    雷九谛确实因庞天顺这突击感到意外——不是被庞天顺的诈降骗倒,而是因为此人竟然真的斗胆向他发剑!


    秘宗掌门右手迅速拔刀相迎,庞天顺的刺剑却半途离手,藉出剑的劲力飞射向前!来剑的速度和距离突变,雷九谛剎那脸孔变色,运起秘宗门「借相?游泊之法」,彷彿浮于水上滑步,侧移闪躲那飞剑!


    庞天顺的古剑才离手数寸,手指突又抓着柄尾长剑穂卷收回来,瞬间再次握住剑柄;他将保留体内另一半的气息吐出,以之带动身手再次变式,古剑尖锋巧妙地削击正向侧面闪身的雷九谛右眼!


    ——以飞剑为二次虚击,乘气励变化剑势,正是湘龙剑派的最高绝技「云中炫电」!——庞天顺知道,面对雷九谛这样的绝顶高手,自己只得一次机会,故此全无保留。


    那吐呑的飞剑幻影,果然引得雷九谛做出闪躲反应,庞天顺真正的攻击发出,眼看当九谛移动中途再难应变,「云中炫电」必然命中——


    ——假如他的对手不是这个人。


    雷九谛神色剧变,就像同时在湘潭后街里与尹英峰相斗的弟子韩山虎一样,他的脸剎那如化恶鬼——但那凶邪的程度是韩山虎数倍之上。


    「神降之境」。


    明明已被虚招影响,但超人的速度足以弥补一切错误,庞天顺的古剑仍在雷九谛眼前数寸之际,一道银光横里袭来,与那已有百多年歷史的剑刃发出惊人的鸣响!


    庞天顺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震盪力自剑身一路传至掌腕,五指与手腕十几个关节一同麻瘤。


    ——等于手中剑已「死」。


    刑瑛这剎那直觉不妙,冲前去抓庞天顺的后心衣衫。


    但她的速度,哪及得上进入「神降」境界的雷九谛?


    当刑瑛将庞天顺往后拉开时,庞天顺左肩、左胸、腹侧已连中三刀,身上冒着大股血雾!


    刑瑛一边拼命把庞天顺往后拉,一边挥动右手木剑在他身前抵挡。连续两道刃光将那木剑削得只余半尺。


    雷九谛却已对这两人失去兴趣,收刀同时恢復平常的神情。「神降」消耗体能和心神甚大,竟被一个湘龙派剑士逼得使出,雷九谛已觉浪费。


    刑瑛将受创的庞天顺抱在怀里,低头察看。庞天顺不愧是湘龙剑派新一辈中的头号高手,刚才危急中仍能勉力扭身闪躲,雷九谛「神降」之下首三刀都让他避过要害。只是如非刑瑛及时将他扯回来,接着的刀招定然再躲不了,必死无疑。虽说伤处不致命,但毕竟结结实实中了三刀,庞天顺血流如注,身体不断在颤抖,仰头瞧着刑瑛透着大气,一时无法说话,显然极是痛苦。


    刑瑛瞧他这模样,登时急得流出眼泪来。


    其实自从在袁州城认识,刑瑛就对这个救了自己的湘龙剑士暗中倾心,但她个性刚烈,不愿表露,在与「破门六剑」会合之后,就故意对庞天顺表现冷淡,又刻意亲近燕横,想借他刺激庞天顺更主动来追求。


    此外刑瑛也一眼看出来:燕横跟童静互相倾慕,故意与燕横制造暧昧的情景,亦是顺道要向那个抢走她师父的娃儿报仇。


    看见庞天顺浑身是血,刑瑛既悲伤又愤怒,心里那股关西高原女子的悍气立时爆发,红透的双眼瞪着前面雷九谛,突然就拔起身子,把手上的断木剑朝他掷去!


    刑瑛才掷出木剑,身体乘势旋转一圈,左手的锐利飞刀亦紧接扔出,击向雷九谛心胸!


    ——前一掷只为扰敌,后一刀方为杀着。


    雷九谛瞬间展开「燕青迷步」,以最小的移动幅度把旋飞来那断木剑闪过,再勐然向上挥刀,以刀背击中紧接而来的飞刀,飞刀反弹朝上,深深钉入走廊的木顶上!


    雷九谛接下这两招,游移的眼晴神色又变,极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武者。这暗器手法雷九谛一眼就看出来:是崆峒「八大绝」里的「送魂飞刃」。


    ——原来是练飞虹的徒弟吗……


    刑瑛此时取下庞天顺仍握在指间的湘龙派古剑,用那刚刚被击崩的刃尖指向雷九谛,摆起崆峒剑道的架式。


    雷九谛瞧着刑瑛的姿式动作,还有刚才的飞刀劲力,已估算出她武艺不低,甚至比刚才的湘龙派剑士更强。这令雷九谛心里更恨:秘宗门「玉麒堂」的众多「内弟子」,除了近几年贴身侍候他的韩山虎以外,恐怕没几个打得过眼前这崆峒女弟子。练飞虹调练出的徒弟比自己门下更强——这对心胸狭隘的雷九谛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


    ——好。就在这里连你的后人也灭了。


    雷九谛的银刀徐徐升起。


    刑瑛心里的愤怒,勉强盖过恐惧的寒意。她叱叫着准备发剑。


    就在此时,雷九谛感应到走廊另一头正捲来一股战气。他仍然盯着前面的刑瑛,却往后唿喝:「方南,小心!」


    站得较近那头的秘宗门人许方南勐然回身,已见有刃光自走廊转角处捲袭而出!


    那光芒比一般的刀剑黯淡,只因剑刃呈灰黑色。


    武当唿延达的逍物「静物剑」。


    许方南举刀相迎,两刃相交之下,他却发觉那剑势变了,轨迹划成圆弧,平平用剑嵴压制着他的刀,那剑上有股绵密的劲力,令他的单刀一时无法抽离。


    青城派剑道里的柔剑「水云剑」。


    许方南被压制着单刀同时,又听间另一股奇特的鸣音。


    因为鼓劲而刃尖颤震的「迅蜂剑」,自下路而来袭取许方南大腿!


    许方南被两剑配合无缝的夹攻打乱,不得已之下跃后逃避这攻击。


    可是「迅蜂剑」割腿原来竟是虚招,半路就凝住不发,等半拍后许方南跳起来,「迅蜂剑」刃尖突又伸前划出,正是运用了练飞虹所授的「半手一心」心法。许方南人在半空无法再发力闪避,那震动的剑锋切进他离地的右足尖,割破布鞋削中三只足趾,虽未断去却已深深割伤,许方南一着地,剧痛之下无从运力,整个人仆倒下来!


    另一柄「静物左剑」的剑势仍旧压着许方南的刀追击前去,剑刃及至他咽喉前半寸才停下。


    燕横垂着剑,凝定地指向倒地的许方南,眼睛则盯着前头的雷九谛背项。一剑得手的童静亦从他身侧走出来,朝地上轻挥「迅蜂剑」振去鲜血。


    「你动手,他死。」


    燕横一字一字向雷九谛警告,字字重若千钧,带着超乎他年纪的气度。


    —十九岁而又有他这般歷练的,世上确无几人。


    雷九谛慢慢回过身来,以讶异的表情看着燕横——世上竟有人向te雷九一s说这威胁的话语,实是平生第一次。


    「原来是你,那天坏我事的傢伙。」雷九谛说。当晩在树林夜战,燕横脸上身上皆涂满了隐匿用的树浆,雷九谛本来认不出他的样子,只是从他握剑的身姿记忆起来。


    雷九谛笑着伸手指一指燕横,又摸摸自己的脸颊。燕横脸上一道仍很显眼的刀伤,就是一个月前雷九论所割的。


    ——小子,忘记了那夜几乎就死在我刀下吗?


    这是雷九谛手势的意思。


    燕横却半点不为所励,「静物剑」刃尖又再下沉,已几乎贴在许方南的喉结上。许方南半丝也不敢移动,强忍着足趾传来的阵阵痛楚,不住在呻吟。


    另一头刑瑛看见燕横和童静来援,心神稍定,这时用剑将自己的红衣下襬割下一大片,按在庞天顺中刀最深的侧腹处,帮助他止血。


    庞天顺这时唿吸稍稍平復了些,看着刑瑛的表情带着歉意。


    对不起,保护不了你。


    他的眼晴似在这样对刑瑛说。刑瑛只是轻轻摇头,继续用力替他按住伤口,另一手却还是没有放开剑。


    ——我要替你报仇一,用你的剑在这老浑球身上也刺三个大窟窿!


    刑瑛正要仗剑站起,却听到后头传来急密的足音。


    猎犬阿来率先穿越了廊外花园奔来,跨跃过栏杆站在刑瑛身旁,看见前头的雷九谛,却瞬间失却威势,没有再吠一声。雷九谛那浑身杀气唤起了阿来的恐惧本能,四爪像被钉死在木板地上,灰黑的毛茸茸身体不住颤抖。


    接着奔来的是少林武僧圆性,一看见躺在地上的庞天顺,马上扯下自己的僧袍撕成数片,蹲下为庞天顺扎着伤口止血。


    最后是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的练飞虹,走到刑瑛身边。


    「瑛,你没伤着吧?」练飞虹关切地瞧着女弟子。


    刑瑛回头,看见披头散髮的练飞虹提着刀赶来,本来病弱的瘦脸恢復了不少精气,‘心头一动,再也忍不住了,流着泪拉着练飞虹衣袖,像个孩子般高叫:「师父!」


    「别哭。」练飞虹其实连气息也还没调整好,却上步挡在刑瑛跟前:「有师父在,无人能再伤你一根毛髮。除非他先杀了我。」


    练飞虹说到最后声音有些抖震,也没有正眼去看雷九谛。他心里仍有挥之不去的阴影,一时仍无法面对这个曾彻底打败自己的敌人。


    刑瑛也感受到师父对雷九谛有所畏惧,但这只有令她更感动。


    刑瑛回想起十一岁那年,随着行商的家人迁移,途中遇上马贼劫杀,全家死绝,她也在混战中被马贼的刀子斩伤了脸。


    当最后一个家僕都倒下之后,生还者就余下刑瑛一个。马贼经过血战都激起了最原始的兽性。他们瞧着刑谈的目光就像带着利爪,遥遥也足以将她的衣衫撕碎。


    然后「风狻猊」练飞虹的骑马身影,自高原道路一头出现了。「不用害怕,再没有人能伤害你。」那天练飞虹诛杀最后一个逃走不及的马贼之后,将刑瑛抱起来,也是这样说……


    就像十一岁那天,刑瑛听到师父的话后,就抹去眼泪没有再哭。


    童静远远看见这对师徒的模样,忽然感到很羡慕,先前对刑瑛的厌恶全都烟消云散。


    雷九谛看见练飞虹手上那柄秘宗门的单刀,眉毛跳动起来。那四个弟子看来都已栽在练飞虹等人之手,雷九谛后悔没有花多一点时间先亲自料理他。


    燕横劫持了秘宗门人许方南,但雷九谛似仍丝毫不为所动,令他不禁心焦。


    ——他焦虑的原因,不独是庞天顺受了重伤,还有另外一个。


    「你不走,就再也见不着这个徒弟。」燕横再次向雷九谛警告。


    「对!」他身边的童静也说:「别以为他下不了手,又不是没有杀过你们秘宗门的人!」


    雷九谛脸上的皱纹瞬间深了一重。他狂气的双目盯着燕横:「董三桥……是你杀的吧?我看过那剑伤,就是你的青城剑。」


    燕横没有回答,等于默认。


    雷九谛又将目光转向童静。刚才他虽未回身,但用眼角已瞥见许方南是如何中招。想不到这女孩用起虚击诱敌来,竟如此利落。


    雷九谛自从在山东完成修练出关回到沧州后,一直都在打听仇人练飞虹的下落。后来秘宗门人从当日参与过西安武林大战的武人口中得知:崆峒派的蔡先娇接任了掌门之位,只因练飞虹为了收一个徒弟而出走失踪……


    ——他要收的,大概就是这女孩……有趣……


    童静被这怪物盯得浑身不舒服,又再叫起来:「怎么了?还不快走?再不走就——」「你们以为凭这个不成材的傢伙,就能要挟我雷九谛吗?」


    雷九谛此语一出,最惊讶的不是燕横等人,而是在场两个秘宗门弟子。


    他们虽知道掌门喜怒无常,从山东回来后更有些几近疯狂,但万没想到本门弟子——而且是「玉麒堂」的「内弟子」——在他眼中竟如敝履。


    旁边的游天豪讶异地瞧着师父,岂料雷九谛也以诡异的笑容对着他。当游天豪不明所以之际,银光自他下方扬起!


    一抹浓浓的鲜血,泼洒在走廊旁的纸窗上,绘出一团教人惊心的赤红图案!


    喉颈破裂的游天豪,带着至死不信的眼神倒下来。


    雷九谛手起刀落就把自己的亲传徒弟毙了,在场众人无不震惊。童静更是吓得浑身颤抖。


    ——这傢伙……已经完全疯了


    练飞虹此时勐然怒瞪雷九谛。他没想过自己二十一年前击败此人,今日竟造就出这样一头怪物来。


    躺在地上的许方南,更当场吓得尿湿裤裆,张着抖震的嘴巴,久久未能言语。


    燕横一心只想逼使雷九谛撤退,未想过会引发师父残杀徒弟这等难以想像的暴举,震惊中渐渐将「静物剑」移离了许方南的咽喉。


    雷九缔的眼珠转来转去,环视走廊两边「破门六剑」等人,冷笑着说:「怎么了?杀个人而已,你们没见过?」


    刑瑛瞧着雷九论满不在乎的样子,无法置信地摇头。


    雷九谛轻轻闭目,深深吸进一口气,张开眼又说:「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吗?」


    听到这句话,燕横、圆性等人心中一震。


    雷九谛摸摸鼻子:「是这个。我嗅着药的气味找来的。」他笑着又再看看众人:「而你们几个不约而同都赶到这里来,证明我没有找错……」


    圆性仍半跪着为庞天顺包扎,但其实屈曲的双腿已经在暗中蓄势,随时准备跃出去。


    燕横、童静、练飞虹亦如是,心里已经预备出盘。


    雷九谛怎会感受不到这骤升的杀气?但他仍毫不在乎似地笑着,看着众人时故意露出疑惑的表情:


    「……啊,对了,你们里面那个辫子头的傢伙呢?」童静一听之下,情不自禁瞧向雷九谛身后的纸窗。


    雷九谛从她焦急的视线,更知道自己猜算没错,心头狂喜。


    童静既已露出马脚,圆性不再等待,壮躯忽然就如勐虎扑出,发声吐气间一记少林「铁扫堂」蹴向雷九请的膝盖!


    同时燕横也发动,跨步间身体成一字,疾如光影的「星追月」直指雷九谛咽喉!


    练飞虹和童静也紧接出击,从两侧各运刀剑攻击雷九谛!


    「破门六剑」里的四人合击,威力即连秘宗掌门也无法小觑。


    但雷九谛已不在原位。


    他以「燕青迷步」独有的退法后奔两步,黑衣身影勐地倒后起跳,以背项撞破了定廊侧那列染血的纸窗,遁入了房间!


    纸窗一撞穿,室内飘出的药香更浓。


    圆性等四人扑了个空,急忙追击过去,但还没有越过窗槛,已全部呆在当场。


    只见房间里,雷九谛已站在木床旁边,手中银刀架在躺于床上、被皮带束缚动弹不得的荆裂颈项上。


    四人的脸色都青白了。童静更是涌出眼泪来。


    「破门六剑」的灵魂人物,此刻命在敌人刀锋之下。


    雷九谛得意地瞧着燕横,学着他刚才劫持许方南时的语气说:


    「你动手,他死。」


    上次在树林里他同样挟持着练飞虹,却被「破门六剑」在刀口底下救走,雷九谛视为奇耻大辱,今次决心不会再犯错。


    「不要!」燕横焦急地挥手说,眼晴也是通红。自从离开青城山后,他没再流过泪。燕横回想这两年来的一切:荆裂在青城山上击杀锡昭屛救了他;带着他游歷修练,有如黑夜的星光给他指引人生的路向;从「盈花馆」到「清莲寺」,一次又一次生死与共的并肩作战……


    ——这个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燕横知道,自己今天能活着走到这地步,都是因为这个男人。


    他记起初下青城山那时候,荆裂曾经要他承诺:假如荆裂遇上什么危险,他不要来拯救,要留着命去报仇。


    可是现在已经不同了。相比之下,向武当復仇也好,復兴青城派也好,都不再重要。此刻燕横宁可代替荆裂被那刀锋架着颈项。


    圆性紧握双拳,咬得下唇出血。他不敢咆吼一句,怕刺激雷九谛马上下手,但心头就像一锅沸腾的水。


    ——我向佛祖誓愿:荆裂若有什么闪失,绝对不会让这魔头有命踏出这个房间!练飞虹的白眉斜斜垂下来,似已失却一切希望。


    ——不该这样的……像他这样的汉子,不该这样死……,


    然而全场最应该显得惊恐愤怒的那个人,此时才轻轻睁开眼晴来,好像从甜美的梦中


    睡击,瞧着他上方的雷九谛,竟然还露出自在的笑容来。


    「又见面了。」荆裂轻松地向雷九谛说,彷彿完全没留意对方锋利的刀口,就贴在自己颈项皮肤上,只要雷九谛随便拖割,他这二十几年不断奋战、追求最强顶峰的人生,就要马上终结。


    雷九谛肃然俯视荆裂,对他这一贯的笑容甚不耐烦。


    荆裂不在乎地扬一扬眉,又向雷九谛问:「你那肩头,已经全好了没有?」


    此语一出,雷九谛感觉曾被荆裂「浪花斩铁势」砍伤的左肩内里,彷彿生起一阵尖锐的寒意。他额上的虎纹折起来,愤怒像快满溢,眼看就要将刀子割下去。


    燕横等听见荆裂如此出言刺激他,皆是一惊。


    可是雷九谛还是忍住了。对这个二十一年以来唯一伤过自己的敌人——而且比他年轻这许多——雷九谛仍想知道更多。


    「听我弟子说,你叫荆裂,什么什么南海派弟子?」雷九谛再度放松眉头问:「听都没听过……你那刀招,谁教的?你师父是谁?」


    雷九谛说时手中刀略动了一下,荆裂颈项被浅浅划出一道红线。


    荆裂却似全无感觉,仍旧语调轻松:「我有许多师父,但也可以说一个都没有。至于砍伤你的那刀招嘛……」


    他回想当日在青原山的断崖落下令手腿受伤,继而在梅心树追杀之下催生出「浪花斩铁势」,嘴角不禁又挂起笑意。


    「是海和山教我的,也是命运教我的。」


    雷九谛听了之后呆了呆。他跟荆裂相似,武道生涯的突破都是无师自通,因此能互相瞭解。雷九谛竟不禁对荆裂微微点了点头。


    他这时又瞧瞧荆裂身上包裹的铜壳。之前在树林里,雷九谛偷偷监视「破门六剑」时,就知道荆裂身体受了近乎残疾的伤。竟然被这样的对手斩伤,雷九谛更是无法服气。此刻荆裂显然正在接受什么奇怪的疗法,故此要长期束缚不能移动。


    ——你这时候遇上我,真是不幸呀……


    「雷……前辈……」


    此时却有一把虚弱的声音从窗口传来。原来是庞天顺,在刑瑛的搀扶之下站起走过来。


    庞天顺透了几口气,才继绩说:「请前辈不要……再打下去了。我知道前辈是为了……光耀秘宗门的名声,才来追捕荆兄等人。可是前辈是否知道……此刻朝廷正派出禁军,大举围剿武当派?」


    这消息不只是雷九谛,荆裂、圆性、练飞虹和童静都还没有听闻,得知之下倶甚讶异。


    尤其荆裂,他的招牌笑容也消失了。


    ——假如武当派被朝廷消灭……我以后不就失去了挑战的目标吗……?


    雷九谛听后,那长期带着痴呆的脸也像暂时恢復过来。


    庞天顺接着说:「看看武当派……我们武林中人,在皇帝眼中算是什么?喜欢就发个铁牌下来,名义上是奖赏,实是把各大门派收在掌中;稍有违逆就要派兵讨伐……雷前辈,你又何必再追逐这朝廷虚伪的荣誉?」


    庞天顺忍耐着刀伤说出这番话,却是字字千钧。纵使偏激如雷九谛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不无道理。


    「破门六剑」除了练飞虹一人外,与雷九谛本无仇怨;如今练飞虹虽未死,却已被雷九谛击败,那口积了二十年以上的怨气已然吐出。


    雷九谛瞧着站也站不牢的庞天顺,想起他先前竟敢向自己动剑,不禁说:「小子,你倒算有种。可惜,这话已经说得太迟。」


    秘宗门跟「破门六剑」已结下血仇,董三桥等许多秘宗弟子被杀,这笔血债不是几句话就能化解的。


    对雷九谛个人来说,弟子被杀倒还是其次.,被荆裂砍伤那一刀,才无论如何都得讨回来!


    雷九谛说完这一句:再次俯视荆裂。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个半疯半痴的秘宗掌门,情绪反覆无常,而且只要受了一点点刺激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刚才随手诛杀弟子游天豪也是眨眼间的事。荆裂的命如今就如吊在一根细丝上。


    荆裂却仍然面容平静,瞧着雷九谛说:「对极了,我们确已结了不解之仇。你有个很会用飞镖的徒弟,就是我杀的。来,快动手吧。把我这个跛子干掉,世上就再没有人记得谁曾经砍了你一刀!」


    荆裂这句话更将雷九谛胸中怒火催得更旺盛,满头白髮好像都刺激得直竖起来。众人听了更是万分焦急。


    只有练飞虹听后眼晴一亮。这儿所有人以他最瞭解雷九谛一甚至比仍然坐在窗下走廊的秘宗弟子许方南更甚。飞虹先生明白荆裂这么说的用意。


    雷九谛冷冷盯着荆裂许久,其他人都屛息以待。


    然后,雷九谛的脸竟然稍稍放松。


    他抽刀敲了敲荆裂左臂上的铜壳,那金铁鸣音才响起,刀锋又迅速回到荆裂的喉颈上。


    「你这伤,治得好?」雷九谛问。


    「我也不知道。」荆裂坦率回答:「骆治我的人是严有佛。大概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有把握的了。」


    雷九缔虽然平生第一次下江南,但怪医严有佛的名字他倒是听过。


    雷九谛回想那夜所中的「浪花斩铁噼」。然后他再想像,假如荆裂手腿痊癒之后再用一次那刀招,将会是什么样子。


    雷九谛思考时,握刀的掌心在冒汗,脸上有股似笑非笑的兴奋神情。他回忆一个月前,击败练飞虹之后的那股巨大满足感。他享受击败任何敌人;但是将一个曾经打蠃自己的敌人踩在脚下,那快感还要高亢百倍。


    「我给你五天。」雷九谛冷冷说。


    荆裂的笑容更灿烂了。


    「太短。」荆裂轻松地摇头,彷彿完全不理会对方的刀锋就贴在自己喉颈上。「我要更多时间才能復元,一个月吧。」


    「十天。」雷九谛断然说:「我的耐性只到这么长。」


    「二十天吧。」荆裂的样子就像个抱怨买家把价钱压得太低的商贩:「既然要干,就干得彻底嘛。你在吝啬什么?」


    「十五天。」雷九谛语气沉重地说。荆裂感觉颈项皮肤上那尖锐的压力又加重了。看来雷九谛已经不会再退让。


    荆裂心里暗地庆幸。十五天是他本来的底线。


    「没办法了,就这样吧。」荆裂摆出无可奈何的模样:「十五天后,我们一决雌雄。」


    燕横听了登时放下心头大石。虽然半个月之后要再决战这老怪物仍是生死难料,但总胜过在毫无反抗之下就被敌人抹了脖子。


    荆裂打了个呵欠,彷彿已经厌倦了这话题,向雷九谛说:「你还不走?我要好好休息呀。」


    「我需要保证。」


    雷九谛此语一出,荆裂不再笑了。


    秘宗掌门伸出左手,指向窗外一人。


    「直至你我决斗之前,她都得留在我身边。」


    雷九谛所指的,正是童静。


    「不行!」


    荆裂跟燕横同时暴怒唿喝。


    「拿我吧!」圆性挺起胸膛。「还是堂堂秘宗门之首,只敢劫持一个女孩?」


    「我对毛茸茸的和尚没兴趣。」雷九谛邪笑盯着练飞虹说:「我知道这个女孩就是练老头的希望。一想到能把她捉在手上,就觉得乐透了。既然是俘虏,当然是选一个我认为最值得杀的人。」


    练飞虹低头无言。


    荆裂闭目摇头。要别人——尤其是个女孩——为自己身陷这样的危险,就算再多十柄刀子架在自己身上他也绝不情愿。


    「你以为自己还有选择吗?」雷九谛说着,握刀的右腕再次微微一振。荆裂颈上多了第二道血痕。


    这时燕横却听见身边发出长剑入鞘的声音。


    童静将「迅蜂剑」交给燕横。


    「暂时替我保管着。」


    燕横不愿接下,但童静硬把剑塞进他怀里,燕横不得已伸手拿着剑。两人的手掌正好相碰。就像一个月前那天在树林外一样,童静的手指触着他的手掌良久也未离开。


    燕横看着童静,她竟在这样的关头愉快地笑起来。两人眼晴都无法离开对方。


    刑瑛从旁边看着他俩,更后悔先前几天所做的一切。


    燕横瞧着童静的样子,知道她心意已决——她的眼神,就与当天在成都岷江的船上,


    决意要向他和荆裂学武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我知道。等我回来。」童静说着,缓缓放开「迅蜂剑」,一跃越过窗槛进入房间。「童静!」


    荆裂这时在床上大吼,失却了平素笑对一切的冷静。他实在难以忍受,自己受伤要令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付出代价。


    ——先是阿兰离开了……然后是这样……


    荆裂继续大叫:「你忘记了吗?当初你央求我和燕横教你武功,我说过有什么条件?你答应过:假如我们叫你走,你就得走!」


    他侧头瞧着童静:「相反的,没有我点头,你哪里都不能去!」


    「没错呀。」


    想到当天的事,童静娇嫩的脸笑得更甜美。


    「可是啊,荆大哥,现在不同了。我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师父啦。」


    她回头瞧着练飞虹,眨眨一边眼晴。


    「老头,你听着啊。」童静向他说:「在我眼中,你不是什么崆啊派掌门,不是什么飞虹先生,你是『破门六剑』的同伴之一。」


    童静说时眼晴闪出鼓励的光辉。


    「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放弃自己啊——这是『破门六剑」的规矩。你不听话,不是对不起自己,而是背叛了我们这些同伴。」


    练飞虹呆了,抬起头看着童静。他回想这些日子,每一次看见童静迅速吸收了他所教的东西,并且化为己用,那是多大的愉快。


    ——他人生的支柱,已再不是打败谁或者不被谁打败,而是这个女孩。


    练飞虹看着童静,眼神恢復了原来的光彩,朝她用力点了点头。


    童静说完又回过头去。她虽然还保持着笑容,但其实强压着心里巨大的恐惧,一步一步走近雷九谛身旁。


    雷九谛痴笑着,朝童静伸出左掌。童静不情不愿也伸出一只手。雷九缔一把将她的乎臂抓住,在那巨掌下,童静的手臂显得纤细如婴儿。


    雷九谛这才撤走架在荆裂颈上的银刀,将之归还入鞘。荆裂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以焦急的眼神看着童静被这魔头擒在手里。


    雷九谛虽已收刀,但房外各人还是不敢乱动。手中无剑的童静,在雷九谛手上就如一只小鸡,瞬间就可能被扭断身体。


    雷九谛神色自若地拉着童静从房门走出廊道,就如个老爷子拖着小孙女一样。燕横等人仍然全神戒备。


    「你们不必跟来吧?」


    雷九谛说着微一用劲,童静就被捏得「呀」一声唿出来。


    「反正我在哪儿落脚,你们总会知道。我秘宗门可不像你们这堆老鼠,从来也没有躲过。」


    他拉着童静正要回头,忽然好像省起什么:「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没做……」雷九谛语声刚落,右手突然就往旁勐地一摔!


    燕横和圆性都一边掩护要害,一边准备上前进攻;练飞虹则闪身挡在刑瑛和庞天顺跟前。?


    可是雷九谛手上射出的银光,并非飞向他们任何一人。


    正准备站起来跟随师父离开的许方南,咽喉钉着一枚三尖燕尾镖,瞪着眼睛又再倒下!


    练飞虹马上明白雷九谛的用意,忍不住说:「你说他疯,却又疯不到十足……」雷九缔亲手毙了游天豪此事若传到门下耳中,恐会令秘宗门众弟子生起离心,故此再出手杀掉许方南灭口。至于「破门六剑」等人他则毫不担心——他们既然是敌人,就算把事实说出来,秘宗门人也只当是故意造谣诬衊掌门。


    「娃儿,替我把飞镖拿回来。」雷九缔命令。


    童静强忍着惊慌,上前伸出另一只手,从倒下的许方南喉间将三尖燕尾镖拔出来,把染血的飞镖交还雷九谛。


    看见童大小姐如此委屈,燕横更感心疼。


    雷九谛手指夹着飞镖,竟就用童静的衣袖来回擦了几下,抹干血迹后才收回腰带里。为防留下罪证,雷九谛就连飞镖也从尸身上取走。此人既狂又毒之余,心思也绝不鲁钝,「破门六剑」以前面对过的敌人里,唯有波龙术王巫纪洪能与他相比。


    雷九谛拖着童静,正要大摇大摆地离开大宅,才走了一步,站在圆性旁的阿来不顾对雷九谛的恐惧,朝二人勐地吠叫。


    阿来虽是为圆性而跟着「破门六剑」,但这个月里童静很疼爱它,经常餵牠吃好东西,俨然已是阿来半个主人,它自然不捨得她被敌人据去。


    雷九请目中凶光再现,右手再次伸向腰带。


    童静发现了,眼泛泪光仰头瞧着雷九谛。


    「不要……」


    雷九谛俯视童静,竟一时呆住了,脸上杀气渐渐消退,右手收回放下来。他也不大明白自己怎会有此反应,只觉得被这娃儿瞧着,一时就狠不下心……


    ——我怎么示弱了……


    雷九谛懊恼之下用力勐扯童静,痛得她泪水从眼角流下来。他拉着她向大宅后门的方向走去。


    燕横目送二人背影。自从在青城山「玄门舍」的练武场上,看着众同门遭武当「兵鸦道」杀戮那天后,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


    雷九谛走着时头也不回地说:「青城派那小子,别以为你就会闲着。我门下最像样的弟子,跟董三桥最是要好,十五天之后他也会来找你,洗净你的颈项吧。」


    燕横抱着「迅蜂剑」,一字一字地回答:「随时奉陪。」


    ——我必定从这些人手上把她救回来。


    雷九谛和童静走后,练飞虹马上跃进房间,用药布按着荆裂颈项为伤口止血,同时替他解开床上的皮带。


    圆性看见庞天顺又再躺回走廊地上,刑瑛在旁紧紧握着他的手掌。圆性从房间取来几块药布,先往阿来鼻前扬一扬。阿来嗅了就知道,圆性的意思是要他去找浑身都是这种气味的医师严有佛赶来,轻吠两声表示明白,就向宅邸深处奔去。


    圆性把药布敷在庞天顺的刀伤上,探一探他颈侧脉搏。


    「血虽然流得多,但看来死不了。」


    刑瑛含泪哭着,眼睛不离庞天顺苍白的脸。假如他今天死了,她不知会有多后悔。


    燕横也进了房间,看着坐起庚子的荆裂。


    两人对视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燕横没有问荆裂是否有击败雷九谛的把握。跟把握没有关系,而是非胜不可。


    剩下十五天。他们没有沉浸在自责或焦虑中的余裕。


    「飞虹先生,你要将那夜跟雷九谛单打独斗的情况,他的每招每式,所有动作的习惯,毫无遗漏地一一告诉我。」荆裂说:「这十天我还不能动,这段时间就要在心里练习跟他的幻象对战。越逼真越好。」


    练飞虹点头。本来他绝不愿意回忆那次败战,但如今「破门六剑」要击败雷九谛,那是非常宝贵的情报。


    燕横皱着眉问:「荆大哥,十天之后即使你完全康復,这两个伤处的筋骨久未运用,只有五天时间重新锻练,会不会……」


    「这个,包在我身上。」圆性笑着拍拍长满毛的胸膛,然后来个古怪的姿式,双手在腰后交迭往下沉去,拉扯得双肩像突然向后折,身体显得极是柔软,正是少林寺达摩祖师从天竺傅来的「易筋经」功夫。


    四人互看一眼,信心又增加不少。


    「对了……」练飞虹说:「童静她刚才当众叫我师父了!你们都听到了吗?」


    「有吗?」荆裂微笑扬一扬眉毛:「她好像不是这样说的啊!」


    「有的!有的!」练飞虹坚持,又回到从前那老顽童的模样「破门六剑」的四个男人围起来笑了。


    结识以来这些日子,他们学会了一件事:


    面对难以跨渡的逆境,笑,是一种无匹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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