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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卷十二 兵刀劫 第四章 疗伤


    阳光自纸窗射进来,晒得房间很温暖,室内那阵药香也变得更浓郁。


    躺在房间里的荆裂仍旧闭着眼睛。日光透过眼皮,让他感受到光华与温暖。


    然而他的意识并没困在这k静的房间里,也不存在于这个已入秋的温煦下午。


    而是远在萨摩国一片广阔优美的沙滩上。


    鹿儿岛海岸之美,教荆裂这异国来的浪子多么震撼。滩岸远处是奇伟的崖岩,上而踹立着数株翠绿雄健的松树,犹如守望海岸的将军;海湾对面是高耸而孤独的樱岛,冒着白烟的火山尖充溢强大的能量,彷彿随时又要像三十多年前般愤怒爆发,与湾岸里徐徐的海潮,恰成强烈的刚柔对比。


    赤着上身与双足的荆裂,盘起一头辫髮,站在灼热的沙滩中央,出神地瞧着火山,汗水沿着他壮硕的胸膛流下。


    「你还在发什么呆?继绩吧。」


    一把柔美中带着强悍的声音,以日语跟他说。


    荆裂回过头来。穿着灿烂红衣的虎玲兰就站在他身后,跟他一样挽着长长的木刀。虎玲兰的衣服于阳光映照下如在燃烧,几乎令人无法直视。她也是一身香汗,深色的肌肤反射着光彩。


    荆裂点点头,右足在沙上划了半个圆弧,双手握刀摆开架式。虎玲兰看了不禁微笑,同样架起阴流剑技的预备姿式来。


    此刻并非荆裂的回忆。在萨摩国那时候,他从来没有跟虎玲兰到过这片海滩。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二人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荆裂与虎玲兰的弟弟又五郎比试时;第二次是在酒宴上,萨摩守将她许配给荆裂。


    ——他心里有点可惜。当年假如能够跟她并肩在这沙滩上走一次,那有多好。浪费了如此美丽的风景……


    荆裂展开架式之际,仍然感受到左肩跟右膝盖移动有点窒碍,好像关节里被什么异物黏着了,转动伸展时还不够灵活。


    虎玲兰柳眉轻皱。


    「没事的。你已经好了,要这样告诉自己。」


    荆裂点点头,深深吸进一口气,身体重新充盈着能量。木刀的尖端升起来,摆成他所学的双手倭刀法里最擅长的「大上段」姿式。那态势竟从上方压制着比他还要高的虎玲兰。


    虎玲兰健美的双腿站得更宽,身姿略沉,双手把刀柄缩在腹前,刀尖仍然遥指荆裂咽喉。一如以往,架式既美丽又无懈可击。


    荆裂吐气发声,右腿往前大力迈进,全无受伤的迹象,木刀势如山崩,迎虎玲兰头上击下。


    虎玲兰瞬间微笑。


    ——你以为我跟弟弟一样吗?


    虎玲兰也像当天的又五郎一样,将木刀横举头顶上,以「一文字受」承接荆裂的攻击。但就在木刀交接的剎那,她将刀尖斜垂向左侧,将荆裂的直斩卸向一边,同时斜走一步,手上木刀回转过来,以阴流「燕飞」斜噼荆裂颈项!


    ——虎玲兰经过与「破门六剑」的修行,将中土武功融入自身刀术,这从守转攻的回刀以身体重心带动,辅以运气吐纳,圆转的幅度更小,反击也更快!


    眼看荆裂木刀被卸去已经无法收回抵御,他却借刚才右足踏地之力反向蹬回去,身体迅速往后飘移,上身本能地配合身法朝右后方斜仰,「燕飞」的刀尖仅仅在他前头数分处掠过!


    荆裂闪过一刀后,顺势把放在外面的木刀勐力收回来,刀刃向内拖割虎玲兰前足小腿。虎玲兰收起左足同时,把木刀向前突刺,射向荆裂的右眼。荆裂提刀以嵴背把这刺击盪开。


    两柄木刀在晴空下交击了五、六回。他们彼此都太熟识对方的习惯和动作特徵,往往一起手就被洞悉,因此皆是易守难攻。交手间两人不禁发出爽朗的笑声。


    在进退攻守之间,荆裂的动作越来越灵活,久未运用的左手和右腿都已跟身体其他部位配合,可是还没有达到十足协调的地步,荆裂要极专注地做每一个动作,不像往日般招式完全随心而发。


    ——不过相比咋天在青城山上与锡昭屛对打时,又再改进了不少。


    这时虎玲兰却突然大步跃出战圈。她取下腰间汗巾,抹一抹脸和手掌,之后重新整好架式,朝荆裂笑着说:


    「好。那些都够了,现在试试你的『浪花斩铁势』吧。给我看看你在十足伤癒之后,这一招会有什么威力。」


    荆裂犹豫:「兰,不行。这一招,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恐怕……」虎玲兰笑笑:「你忘了吗?我不是真的呀。」荆裂想了想才点头。


    他身体放松沉下,足腿深深屈曲,腰背弓起如猫,右手上的木刀斜斜垂在膝盖以下的高度。


    捨身绝技的起手姿势。


    荆裂随着唿吸聚敛心神。耳畔渐渐听见怒涛之音。


    赤裸的双脚,从沙上跃起。


    之后荆裂睁开了眼晴,意识重回那宁静的房间。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彷彿仍然嗅到海风的咸味。


    「练完了吗?」房间一角响起说话,是在蒲团上打坐的圆性。他抓抓鬍子从地上站起来。


    在圆性身旁有一团灰黑色的东西,正是那头在树林中跟随了他的猎犬,一直安静躺在圆性身边,一看见主人站立它也站起来。


    一到达湘潭之后,童静就替这头忠勇的猎犬改了个名字叫「阿来」。圆性其质不太喜欢这名字,但童静一直坚持这么叫它,渐渐就习惯了。


    荆裂没有回答他,仍在看着窗外的阳光出神。那想像中的虎玲兰实在太鲜烈逼真了。


    ——也许是因为我太挂念她吧……?


    「看你出了这许多汗,来,先喝点水。」


    圆性上前,走到荆裂躺卧的那张特制木床前,将束缚在他双手、双腿、胸口和腰肢的十几条皮带一一解除。荆裂右手抓着上方的一个绳圈借力,加上圆性的帮助,在木床上坐起来。圆性从房间的桌上拿来小水壶,让荆裂拿在手,就着壶嘴喝水。


    荆裂行动笨拙,只因他的左边身子,以肩关节为中心,从胸口直下至手腕为止,都被一副铜片打造的奇怪护殻包牢死锁了,整个左上半身只有手指还能移动。右腿也是一样,自大腿根以下整条腿都套在一个大铜管里,完全不能屈曲活动。


    这两副黄铜硬壳就只有一个目的:令荆裂的左肩和右膝两个受了重伤整整一年的关节,不能动弾半分。这是医师的吩咐。


    荆裂喝完水后,圆性接过水壶。「来换药吧。你先开始吐纳。」


    荆裂依言重新躺回木床上,闭起眼晴进入深沉的唿吸,依照圆性所教的少林坐禅之法吐纳,将全身筋骨都放松,彷彿进入婴儿状态e


    圆性轻轻替荆裂松开左肩的铜壳:「这种事情,应该由岛津小姐来做的。」


    「别逗我分神好吗?」荆裂笑着说:「前功尽弃的话,就怪你。」


    圆性把铜壳打开后,室内药香更浓,原来那铜壳内侧跟荆裂的身体之间塞满了大堆渗满草药的棉布。圆性把已经敷了半天的药布取出来,尽量小心别动到他的肩头,然后从房间角落一直用小铜炉温着的瓦罐中,取出热的新药布,敷上荆裂刺着红花的肩膊,接着再把铜壳紧紧合上束起来。


    圆性在为荆裂的右腿换药时,两个人进来房间了。为首推门那人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身材矮胖,一双大眼不停转来转去,神情古怪之余,又像对身边一切都好奇的孩子。看那张脸应该已经六十有余,奇特的是鬚髮都又浓又乌黑,还泛着光彩,单是看这点,似乎再多活三、四十年都绝不成问题。


    跟随在老人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徽州八卦门当今掌门尹英峰,比那老人高不了多少,身材却瘦小了一整圈。


    「老头,进人家房间不敲门吗?」圆性故作生气地问。


    「医师进病人的房间,还敲什么门?」老者不怀好意地瞧着圆性笑了笑:「你怕什么?难不成和尚也会偷汉子?哈哈!」


    三人听了这么无聊的笑话既笑不出来,也没能接上口。后面的尹英峰只能无奈地皱皱眉,朝圆性做了个「没办法」的表情。就只有老者自己一个大笑了好一阵子。


    只是在场不管谁都得忍受他。因为这个看来有点猥琐的胖老头,就是间名江南的严有佛。


    「笨手笨脚的,让我来吧!」严有佛上前抢过圆性手中药布,亲手为荆裂换药。那两副固定荆裂手腿关节的铜壳,也是严有佛设计,着湘潭的工匠打造的。


    没有人用「神医」来称唿严有佛,因为他自己讨厌这样的称号:「『神』什么?世上本来就没有医者能够称神,在我病床上死掉的人,多得吓坏你们!」


    但人人都知道:凡有什么重病伤残,第一个该找的仍然是严有佛。


    然而严有佛非常难找。他近六年以来只治过两个人——自从有次治疗南京漕帮百帆堂堂主失败,把他弄死在床上,几乎遭帮众乱刀砍死之后,严有佛从此就不再随便替人治病,仅有那两次都是碍于天大的交情才出手;此外严有佛居无定所,非常难寻找,只知他为人怕冷,故绝少渡江北上。


    荆裂如今竟能得到严有佛的治疗,实在是天大幸运。首先是尹英峰跟严有佛有交情,当看见练飞虹伤病垂危,又知道荆裂久伤未癒后,尹英峰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老朋友,一到湘潭就请託当地消息灵通的商人代为打听下落,怎料严有佛正好就在邻省江西,于是派人轻车快马将他请来。


    ——严有佛无法拒绝尹英峰的请託,因为六年前在南京百帆堂救了他的,正是当地的八卦门弟子。请来严有佛之后,尹英峰不禁笑着对「破门六剑」说:「这个人情,我本来留待自己哪天被人打得半死时才会动用,可真比千两黄金还贵重呀。」


    严有佛察看荆裂的伤势后,皱着眉说:「本来还不至于这样。可惜你伤后没有马上休息调理,还要再去打架,结果现在復元的机会,只余下大概两、三成。」


    荆裂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当天他负伤为庐陵百姓而战,从不后悔。


    「如今就只有两个医治的方法:一个是从前物移教的一种奇药,叫『蜕解膏』,专治这种筋腱的重伤,不过药性极勐,也可能令伤残更重,而且这药我手上也没有——『蜕解膏』里一大成分,乃是西域一种不易得的草药,因此我虽然知道药方,也不可能调得出来。物移教已经灭亡,『蜕解膏』武当派手上也许有一些,只是我听说你跟他们是死敌,他们也不可能送给你吧?」


    说着严有佛从自己的行囊中找出一个皮革的袋子打开,里面整齐插着一排银光闪闪的钢针,每枚都有手掌般长。


    「此外就只有我的方法。我有一种『刀针』,可施用于这伤处:将针刺进关节的深处,把受伤黏结的地方割开,再连续用药二十天把伤治好。可是这跟『锐解膏』其实一样冒险,我稍稍错手就会将筋脉割断,令你从此完全残废。而且不管治伤成功与否,也要等二十天之后才能够知道,而且这二十天内你的伤处不得活动半分。又辛苦,又危险。」


    严有佛人虽肥胖,却拥有十根格外修长、巧细的手指。他拔出其中一枚「刀针」,伸到荆裂眼前。荆裂仔细看那长长的钢针顶端,原来不是一般的针尖,而是一个斜斜的刀刃,细小得像苍蝇的翅膀。


    严有佛人在江西其实并非偶然,只因他去了一趟庐陵,正是要找天下间唯一会磨他这「刀针」的人——寒石子。


    要把这样的东西刺进自己的关节里,任谁都会胆寒。但当时荆裂只露出他一贯豪迈爽朗的笑容。


    「我本来就已经残废了,有什么冒险不冒险的?请准备动手吧。」


    如今已然过了十天。荆裂一直就困在这房间里,睡在这特制的木床上,为怕他睡梦中误触伤处,全身要用皮带将身体拘束。由于整夜保持一个睡姿不动,会令身上一些部分受压太久血流不畅,形成「瘫疮」,故此每隔一个半时辰就要有人帮助他解除拘束和按摩行血。这些都由圆性和燕横轮流帮忙。


    这些对荆裂来说都不是最痛苦的,最苦的是长期动弹不得,完全无法练武。于是他就想到在意象中锻练的方法,每天跟曾经战斗过的不同对手,在想像里一次接一次比试交锋。这修练非常困难,最初那几天完全无法进入,或只能保持很短的时间;但在圆性教会他少林禅功的吐纳冥想之后,他就渐渐打开法门。


    ——在进行这意识的修练时,他更必须在床上拘束全身,以防因意念的牵动而误用力量,触及伤处。尽管修练时连指头都未动,但每次完结后荆裂仍是汗流满身,因为脏腑和思想都进入了战斗的状态,同样在消耗体力。


    严有佛那双灵巧的手为荆裂换药同时也轻按检查他的膝盖。其实就算没有尹英峰的人情,严有佛也必定愿意为荆裂治伤,只因他早就从寒石子口中听闻这个奇男子的侠行。不过既然能够顺道还个人情给尹英峰,他自然就不说,还耍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其实心里非常希望这次疗伤成功。


    ——不要老是让好人的身体坏在我手上呀……


    看过太多生死的严有佛,绝不相信好人有好报那一套。只是这次他却前所未有地关心自己的病人。荆裂这小子出奇地令他喜欢。还得再过十天才知道能否治好,换作以前严有佛早就失去耐性,把余下的事情交给尹英峰就离开,这次却坚持留到最后看看结果。


    「荆少侠今天又在练习吗?」尹英峰皱眉说:「大家都是练武之人,我当然明白……但何必急于一时呢?要是再弄伤……」


    「不,这样更好。」严有佛一边把铜壳合到荆裂的腿上一边说:「他在进入修练状态时,血气运行变得旺盛,伤处更容易痊癒。」


    「休息一阵子之后,我还要再练一回。」荆裂说着,朝圆性眨眨眼:「这次换你了。」


    「不错。」圆性抓抓乱发:「要想打赢我,你就只有趁发梦的时候。慢慢享受吧。」房里众人都哄笑起来。


    这时有人敲房门。尹英峰一看,乃是他的八卦门弟子范秋桥。


    尹英峰瞧着弟子,却见范秋桥站在门前没说一句,只是看着掌门。尹英峰知道他有话不能在这儿说,也就向严有佛等人拱个拳,随范秋桥出了走廊。


    圆性这时也摸着肚皮,打个哈欠朝荆裂说:「照顾你这傢伙还挺费力的。我又饿了,出去找吃的。」荆裂一边让严有佛替他重新上好木床的皮带,一边目送圆性离开。猎犬阿来自然也跟着圆性出去。


    到了走廊后范秋桥才向尹英峰禀报:「刚收到信鸽。」


    「终于也……」尹英峰嘆息。他们一直隐忍不出,是为了争取时间给「破门六剑」休养,但似乎再难拖下去了。


    「吩咐各人准备。」尹英峰说时,原本谦和的脸容变得像铁一般刚硬:「替我拿剑来。」


    范秋桥点头时,也不敢直视师镎。相比严厉又藜躁的尹英川师叔,徽州八卦门总馆


    「方圆堂」的众弟子都更喜欢亲近掌门。尹英峰指导弟子时总是非常耐心,极少生气责罚。但总有些时候,尹英峰会像此刻瞬间变脸,发出连亲随多年的弟子也无法直视的气势。


    「九大门派」的掌门,天下就只有这九个,当然每个都绝不简单。


    范秋桥急步去了后,尹英峰的罡气突然又收敛起来,只因他感应到身后有人。


    圆性与阿来一僧一犬走过来,和尚双手不断在捏弄指节,似乎正准备活动那双已经好一阵子没打人的拳头。


    「也让我去。」圆性热切地说。


    尹英峰却果断地摇头。他很瞭解圆性此刻的心情:面对强敌却要躲起来,靠别人代为抵抗,这是每一个具有强烈尊严的武者都难以接受的事情。


    「荆少侠还需要时间康復。假如此刻让秘宗门看见你们任何一人,战斗就无法延迟下去。」尹英峰解释:「再说,『破门六剑』毕竟是朝廷钦犯,你们公然在湘潭露面,随时会给湘龙派和这里的商贾百姓惹许多麻烦。」


    圆性想了想,只好无奈点头。秘宗门每天在湘潭城里「巡棺」的事,他们一直没有告知荆裂,因为知道以他个性,必难忍受这许多人为自己受苦,焦急难耐之下随时影响復元进度。


    圆性扯高僧袍,蹲下来抚摸脚边阿来的项毛,以排解苦闷心情。他露出的左腿上有一道长长的新伤疤,就是先前在密林夜战中被秘宗掌门斩伤的一刀。


    「尹前辈……」圆性神色甚凝重:「雷九谛……你要小心。」


    尹英峰听了点点头。此话出自入选「十八铜人大阵」的少林武僧之口,份量十足。——何况已经有一个「九大派」掌门栽在雷九谛之手。


    这时候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八卦门弟子,以本门最着名的灵巧步伐急跑而来,手上捧着的正是尹英峰那柄长得夸张的剑。那双手剑单是剑柄,已经相当于尹英峰的前臂长度。


    尹英峰提剑在手,整个人马上像突然变得高大了。


    「当然了。」尹英峰将长剑斜背上,离开前微笑向圆性说:「可是同样的,雷九谛也要小心我啊。」


    ◇◇◇◇


    「燕横,再来一次!看招!」


    这把女子的娇叱声,在大宅另一头响起来。


    声音透过窗户,从外头的院落传进房间来,童静听了露出厌恶的表情,彷彿满肚子都是怨气。


    这句话,本该是她说的。


    但此际她却要在这房里,喂着颓靡的练飞虹喝药。


    只见坐在床上的练飞虹一头白髮披散,失去左耳的部位和左眉角仍然包着刀创药,脸孔似乎比以前苍老了几年,没有平日那顽萤似的笑容,只是默默喝下童静递来的药。


    他在树林里被雷九谛一刀重创后受到感染,几乎命毕,幸好被尹英峰与八卦门弟子及时救到湘潭治理,然后又得到严有佛的药方医治,已经清除所染菌毒,被斩伤的地方也结痂了。只是练飞虹年纪已不轻,復元能力不似旧时,虽然过了大半个月,还未能活动自如。


    童静接过飮光的碗,看着练飞虹,默然无语。她知道年齢并不是练飞虹康復的最大障碍,彻底败给雷九谛才是对他最严重的打击。丧失了武者的自信,练飞虹的身体就像缺了一股无形的气场支撑,影响身体,机能也衰弱起来。


    ——「个老人受了这样的身心重创,还能不能恢復从前的状态,没有人能说得准。即使那人是飞虹先生。


    练飞虹打了个呵欠,神情萎顿不振,全不像从前对什么都跃跃欲试,只是初秋天气却紧紧用被子裹着双腿,半点没有要下床走走的意思。他清醒了已经有十天以上,但除瞭解手之外,几乎都没有离开过这房间。


    童静对练飞虹这副样子很看不顺眼,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他的伤全好了再说。她把药碗放在几上,这时又听见外头木剑交击的声响,中间夹杂着女子的笑声。童静再也忍不住,走到窗前观看。


    只见一红衣一青衣两条身影,在那广阔的庭院转来转去,两人手上四柄木造的刀剑互相打得灿烂。


    刑瑛双手一刀一剑,踏着快靴不断斜走,两柄木兵器以崆峒派的独有「花法」,虚实交错地向燕横喂送各种快招。燕横则以模仿「雌雄龙虎剑」的长短木剑一一化解,每消去一招就马上回送一记点到即止的反击,双剑攻防的密度,绝不输给面前这个崆峒掌门的亲傅爱徒。


    刑瑛练功时仍是挂着面纱,但不时透出欢愉的笑声,一双大眼晴更是洋溢快乐的生气,就像在玩游戏的孩子,这方面倒跟她师父有几分相像。相反燕横跟这个比自己年纪要大的姊姊锻练,神情却显得拘谨,不敢直视她亮丽的双眸,只是专注地应对那「花法」,但剑招气定神闲,举重若轻。经歷了树林中与雷九谛及秘宗弟子的死斗,燕横的剑技和气魄显然又进一层。


    ——在树林麟杀董三桥之时,他只专心协助同伴杀出重围,并未多想。脱险之后回忆,才对自己的进步感到讶异:换在一年多前于西安,他的武功虽然也不会输给董三桥,但绝不会有这样的绝对自信和气势。


    两人对练看在童静眼里,教她火冒三丈。


    ——他们这个样子,简直就像荆大哥和兰姊嘛!


    童静看着,更觉得此刻在庭院里跟燕横练剑的,应该是她自己。她气得无处发洩,抓起几上那个药碗就想往地上摔,但看见练飞虹瞧着自己,拿着碗的手停在半空。


    「你看什么?死老头!」童静涨红着脸说:「我不明白,外头那个女人明明是你崆峒派的弟子,怎么是我端药来给你喝,她却在外头玩耍?」


    练飞虹似乎连脑袋也变得有点迟钝,好一阵子才听明白童静在说什么。


    「没办法……阿瑛她生了我的气嘛。」练飞虹摊开双手说。


    当日「破门六剑」在树林外头得尹英峰相救,快马将只得半条人命的练飞虹送往湘潭抢救。这么大队人到达县城,自然很快就引起湘龙剑派的注意。而随着舰天顺到湘潭作客的刑谈和戴魁,马上就跟「破门六剑」会合。


    与久未见面的戴魁重聚,荆裂、燕横和童静都甚是兴奋。


    「你来啦。」当时荆裂只是这样说。


    「嗯。」戴魁也只是这么回答。两人伸出手紧紧相握,其余都不必多说——在你最艰难的关头,当天下间四处都是敌人的时候,有个同伴不顾一切来到你跟前,那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看见危殆的练飞虹,这股热血很快就冷下来。刑瑛一看见那时的师父,脸色就像突然失血。她完全没有跟新认识的「破门六剑」众人打招唿。练飞虹状况最危险那七天,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师父病榻旁。


    然而当严有佛到来,并用药稳定了练飞虹的病情,而练飞虹也能清醒说话之后,刑瑛就不再理会他。庞天顺背后向众人解释:刑瑛虽然关心师父安危,而不远千里从平凉赶来,但另一方面也恼恨练飞虹为了收童静为徒而丢下了自己……


    此刻童静听到练飞虹说刑瑛如何生他的气,心里就更恨了。


    ——又不是我主动求你这糟老头来教我的!为什么我倒要为你们两师徒吵架而受苦?


    她这时再也忍不住,就想把药碗扔向练飞虹,可就在这时房门傅来敲声。


    「……童姑娘,我来探望前辈。」房门只是虚淹,外面的人伸了半边险进来,正是高大英挺的湘龙派剑士庞天顺。


    童静突然看见他进来不禁呆了一呆,才急急将药碗收在背后,可是情緖仍未能平復,急急向庞天顺说:「那么由你看着他吧!」然后打开门来擦过庞天顺身边而去。庞天顺想不透她何以这般举动,不禁搔了搔脸颊。


    这儿是湘潭县城北部的一座大宅,乃长沙一名姓赵富商的别馆。赵老爷营办长沙、湘潭两地的货运,甚倚赖湘龙剑派照保,因此湘龙派借用它来安置「破门六剑」,赵老爷绝无半句怨言。「破门六敛」居于宅邸深处,从外头街道绝难察知他们的形迹。


    庞天顺恭敬地上前,向练飞虹行了个礼:「前辈今天觉得如何?有什么需要的,请随便吩咐晚辈办来。」


    练飞虹还是一副懒懒的神情,蜷缩在床上:「我没事……不必特意来探我的啦……」


    庞天顺苦笑。他到来大宅,其实并不是真的为了探望飞虹先生。


    这时窗外的木剑格击声又再辔起。庞天顺不禁跟刚才的童静一样站到窗前,看见刑瑛笑着与燕横锻练,这次她换了用双手的鞭桿与燕横对战。


    庞天顺看了,内心不禁沉下来。他到大宅的一大原因就是为了见刑瑛,可是在前厅等了许久都不见她,原来她在这里跟燕横一起。


    看着刑瑛打斗时优美的身姿动作,庞天顺不禁呆住了,脸上失去了往日那种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神情。他抚摸着左掌上那道被刑瑛剑锋所伤的疤痕。


    当曰在袁州城与刑瑛结识,并一同来湘潭的数天之间,庞天顺已经被这位个性爽朗的甘肃女侠深深吸引,但自从她跟练飞虹重聚以后,一直没有机会再接近。如今练飞虹已恢復不少,庞天顺却发觉刑瑛对他很是冷淡,跟在旅途上完全另一副模样。庞天顺心想:也许她正跟师父赌气,心情不好吧……


    可是现在却看见她跟燕横练武,还笑得如此开怀。


    「好了,休息一下吧。」刑琪这时突然收招跃开,向燕横说。两人并肩坐在庭院一旁的石凳上。


    燕横放下双剑,微笑看着刑瑛:「刚才练了好多种招式呀……真感谢师姊……」却见刑瑛这时取下面纱,一张脸因为锻练而红通通的,显得更美丽又有生气。虽然右下颔那疤痕是个缺陷,但看在燕横眼里不但没有嫌弃,反倒生起一种令人怜惜的感觉。燕横急忙把目光移去。


    庞天顺在窗前远远看着刑瑛的脸,心里跟燕横也是同一感觉。相反的是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眺望着她。


    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刑瑛一直没有往庞天顺这边方向看过去,似乎没发现他就站在窗口,只是自顾自地跟燕横说话。


    「你不累吗?」刑瑛取出一块手帕来抹汗,看着坐得腰板挺直的燕横微笑说。


    「没有,早习惯了……」燕横说着时,嗅到刑瑛那手帕熏过的香气,心中一动,本来因锻练而血气旺盛的脸显得更红了。


    「我听戴师兄说过你的事。」刑瑛乃关西豪女子,全不避忌的就用自己的手帕去抹燕横额上汗珠。燕横从未遇过这种事,全无反应,丝毫不敢动一动,就让刑瑛为他抹汗。


    「你一个人就要向武当派报仇,真有骨气。」刑瑛以欣赏的眼神击着燕横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復兴青城派的。」


    童静偷听到这句,几乎将手中的瓷碗掰成两半。


    ——她又偷了我的话来说!这话明明是我在临江城那时候先说的!


    原来童静逃出房间后并没有离去,躲在后院角落的树后偷窥燕、刑两人,结果越听越是气愤,心里恨死了刑瑛。


    ——这刀疤婆娘,在湘潭这么多天,别说是说话,连正眼也没瞧过我!她以为自己是什么?崆峒派弟子就很了不起吗?


    童静起初还以为刑瑛只是不擅交际,对谁都一样。但自从练飞虹好过来之后,她对许多人都很健谈,就只是对童静视而不见!尤其燕横,刑瑛跟他特别多话说,这几天更一直拉着他练剑,结果童静就没有机会跟燕横学习,甚至连谈话也不多,全因为这个「刀疤婆娘」霸佔着他!


    另一边的窗里,庞天顺看见刑瑛竟然为燕横抹汗,心头更是沉重如铅。他没有像童静般愤怒,只是感到甚为失落——尤其想到燕横曾在临江城彻底击败过自己。


    ——也许她……看我不上眼……


    正当庞天顺在房间里感到心灰时,外头的信鸽飞入了大宅,因此他完全不知情。刑瑛收起手帕,摸摸自己脸上那道伤疤,垂着眉幽幽嘆息。燕横听见便瞧向她。


    「燕师弟……你说,我这样是否很丑?你大概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孩子吧?」


    燕横吃了一惊,急忙挥手:「不!不……」


    「是不丑?还是不喜欢?」刑瑛灵气逼人的双脾满带笑意盯着燕横,捉弄他似地逗着再问。


    「不……我没有……我意思是……」燕横完全不知要如何回答,说话乱成一圑。


    「这疤痕,是小时候被马贼砍的。」刑瑛收起笑容,眼睛看着天空:「是那老头救了我……」


    一提及师父,她又不说话了,眉头皱着透出怒意。


    「刑师姊,你别恼练前辈吧。」燕横看见她如此便说:「你应该也很瞭解他的性格……」


    「哼,那个笨蛋,我当然瞭解他!」刑瑛冷冷说:「发现了那么一个娃头而已,就以为捡到什么宝物!那小娃娃,我看也没什么功夫可言。」


    听到这儿,童静忍不住就要冲出去。


    「刑师姊,你这么说就错了。」燕横此时却说:「练前辈绝对没有看错,童静是个很有天分的傢伙。我就亲眼见过她一剑废掉了武当派精英的手腕,使的那招还是即学即用!」


    燕横说着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教导童静剑法,嘴角不禁流露出笑意,又说:「假如说有天她的剑将会超越我,甚至是荆大哥,我丝毫不会觉得惊奇。」


    童静在树后偷偷听到这话,怒意瞬间消散无踪,脸上灿烂的笑容跟燕横很像。她不想让燕横知道自己听见这番话,便悄悄后退离去,走的时候心里仍在回味。


    刑瑛察觉燕横的表情,心里有一丝淡淡的妒意。


    燕横一想到童静,就省起好几天没有教她,于是收拾木剑准备离开。


    「一再跟我多练一阵子,好吗?」刑瑛却央求。


    燕横想到,刑瑛远从平凉而来,除了正在赌气的师父之外,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而「破门六剑」都是生死与共的伙伴,定然令刑瑛更感孤单。于是他点头答应。


    「不过我还是得先去看看练前辈……」这时燕横瞧向庭院前那房间的方向,才发现庞天顺一直站在窗前。


    「庞兄!你来了?」燕横高兴地上前去。


    刑瑛也一起走到窗前,只是神情有些不自然,瞻天望地,就是不肯正面看庞天顺。庞天顺看着他俩过来也是面露尴尬,跟燕横从前在临江城结识的那个豪迈自在的湘龙派剑士,完全像两个人,燕横不免察觉奇怪。


    「燕少侠好。刑女侠……好。」庞天顺向二人拱拳。


    「庞兄特意来探望练前辈吗?」燕横问。


    庞天顺看了刑瑛一眼,只见她还是不大搭理自己,便说:「嗯……其实,还有一件事的。」


    刑瑛虽不看庞天顺,垂头瞧着地上的眼睛却亮了亮。


    但庞天顺所说并非她心里所想。


    「从北面来的客商,今天带来了个非常惊人的消息。」庞天倾瞧着燕横说:「是关于武当派的。」


    一听这三字,燕横身体马上散发出微微的战气,连刑谈和庞天顺都感受得到。


    庞天顺继续说:「因为姚莲舟拒接『忠勇武集』的铁牌,触怒了朝廷,京师数千禁军精锐大举南下讨伐武当派,现时已将武当山包圆。」


    燕横听了,不禁连唿吸都止住,良久无法说出一个字,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才说话:「庞兄,小弟长居山野,对什么朝廷禁军不认识,只想问:他们能比武当派更厉害吗?」庞天顺摇摇头。


    「武当派再强大,也不过是一个武林门派。要跟君临天下的皇帝对抗,不可能。」燕横得知此事,心情极是矛盾:一方面假如武当派真的被朝廷消灭,他的青城派师门血仇,还要找谁去报?


    另一方面燕横又很清楚,武当派惹怒朝廷,不是只为了收不收那面铁牌的事,而是因为不愿意成为朝廷鹰犬来讨伐「破门六剑」。


    燕横只感到,自己跟武当派之问的宿仇,渐渐变得更复杂难解。他紧握着长短一双木剑,无言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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