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府。</p>
府中依旧一片缟素。</p>
黄景修的身子好转不少，但依旧只能躺在床榻之上，不过他把自己的床榻搬到了大堂。</p>
春寒料峭。</p>
屋外大雨淅沥的下着。</p>
黄景修头靠着棺椁，说道：“儿啊，你死的好冤啊，那史禄明明可以给你正名，但他却不为所动，就想把这诬名加到你头上，想让你死不瞑目。”</p>
“他好狠辣的心啊！”</p>
“还有那秦落衡，他都被判为迁之，黥为城旦春了，结果那些该死的医生，却给他弄了个博士官职，让他只是被判为了鬼薪。”</p>
“更可气的是，骊山竟然爆发了叛乱，那秦落衡趁乱杀了几个刑徒，竟直接恢复了正籍，上天何其不公啊。”</p>
“我儿做错了什么？”</p>
“不就玩弄几个女人吗？”</p>
“这算什么错？”</p>
“我黄景修为大秦操劳了一辈子，难道就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享受享受？”</p>
“不过，儿子你放心。”</p>
“其他人不给你报仇，你父我给你报仇。”</p>
“你父我还没死，跟不少人还能说上话，等我的伤好些，我就去找他们，我要让那秦落衡为你陪葬，没有人能挡住你阿翁我，黄天琼他们做不到，徐长他们也拦不住。”</p>
“他们全都靠不住！”</p>
黄景修摸着棺材，眼中充满了仇恨、怨毒、疯狂之色，他受伤以来，黄氏跟徐氏的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以往何曾受过这种委屈？</p>
只是其他人都有官职在身，他根本就不敢表露不满，而且就算再有情绪，他以后还需要这些人照顾，也是根本不敢发作，因而只能对着棺椁，发泄着心中的憋屈和愤满。</p>
他心中恨啊！</p>
若是没有秦落衡，他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其他人也就不敢这么无视他，他写书一封，其他官吏多少要卖一些面子，黄胜的桉子何至于被判成这样？</p>
他把一切问题都归于了秦落衡。</p>
他认为自己的所有悲惨遭遇，都是秦落衡一手促成的，若是没有秦落衡，黄胜不会死，他也不会受伤，黄胜以往犯的事，也不会被官府清查，黄氏跟徐氏自然不会因此对他不满。</p>
种种缘由都起于秦落衡！</p>
这个该死的史子！</p>
雨更大了。</p>
这时。</p>
张氏端着清粥走来，她的面色有些憔悴，神色带着几分自责。</p>
黄景修看着这位妇人，叹了口气，他是真的很喜欢徐仲的这位少夫人，不然也不会一次又一次的犯错，以至难以回头。</p>
他摇头道：</p>
“我吃不下。”</p>
“我儿尸骨未寒，大仇更是没报，我如何吃得下？”</p>
“就因为那该死的判罚，认定我儿作奸犯科，以至我儿原本能用的明器，不能用了，连墓碑上都不能刻字，外面更是连一棵树都不能种，只能修光秃秃的坟墓，还是最小的那种规格。”</p>
“我儿何曾受过这种委屈？”</p>
张氏道：“人死不能复生，胜儿已经死了，官府也下了判罚，黄徐两族都不愿出头，你若是也病垮了，胜儿的仇就真没人能报了。”</p>
“你多少吃点，吃了，身体才能好，也才能为胜儿报仇。”</p>
黄景修叹口气，点了点头。</p>
“好。”</p>
只是他实在没什么胃口，即便清粥上飘着油花，依旧感觉味如嚼蜡，吃了两口，便没有再进食，低声道：“你不用时不时过来，我跟你的事外界没人知道，我若是有什么意外，也不会牵连到你。”</p>
张氏面色一僵。</p>
不满道：</p>
“你别胡说。”</p>
“胜儿是被人杀的，你会出什么事？”</p>
“你是大秦的国相，谁还敢对你治罪不成？就算是始皇，以前不也要仰仗你稳定朝堂吗？”</p>
“我自从跟你好上之后，你就是我的天了，你若是倒了，那我便再也没有了依靠，你岂能让我去守活寡？”</p>
“你怎么这么狠心？！”</p>
望着张氏那百媚的白眼，黄景修开怀的笑了笑。</p>
说道：</p>
“哈哈。”</p>
“我就这么一说。”</p>
“陛下我还是了解的，陛下很在意名声，立国开始，基本就没对开国功臣下过手，即便有人犯法，也都是轻举轻放，即免去官职，罚些钱财，然后开始冷处理。”</p>
“虽然最后会被废除爵位，收回田宅，但陛下不会轻易处死，眼下天下方定，陛下更不可能对我们出手，不过我若是给胜儿报了仇，难免会为陛下所恶，我只是不想牵连到你。”</p>
“不过陛下恶不恶我已不在意了。”</p>
“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有什么好怕的？”</p>
“就算被抓进牢狱，李斯还不是要好吃好喝伺候着我，他敢对我有半点不好？他敢对我动用私刑？我就算入狱，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生活罢了。”</p>
“陛下不会让我死的！”</p>
正说着。</p>
黄景修眉头一皱。</p>
他隐隐听到了外面传来阵阵脚步声。</p>
只是雨水声太大，有些听不真切，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就算城中有事，也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儿子都死了，自己也卧病在床，谁会在这时去找他麻烦？</p>
再说了。</p>
今天可是黄胜的头七！</p>
谁会没事在这关头惹事？若是真把他逼急了，他是真敢跟人鱼死网破的。</p>
因而他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p>
然而。</p>
令黄景修没想到的是，这脚步声似乎越来越急促了，而且似乎就只出现在了自己的屋外。</p>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了门外。</p>
但这一次。</p>
他一下子怔住了。</p>
只见头戴獬豸冠的冯劫，手持长剑，目光坚毅的走了过来。</p>
黄景修用力的眨了眨眼，似乎有点不相信眼前的场景，直到冯劫出现在自己近前，他才骤然惊醒。</p>
整个人瞬间惊住。</p>
这时。</p>
一队手持利刃的士卒涌了进来。</p>
黄景修脸色彻底变了。</p>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深吸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朝张氏大声笑道：“你还愣在这干什么？没看见有客人到了，还不去后厨弄一点热汤。”</p>
与此同时。</p>
他疯狂的给张氏打着眼色。</p>
示意她快走。</p>
张氏跟黄景修鱼水交融这么多次，自然明白黄景修的想法，连忙迈步朝外面走去，风韵犹存的脸庞上，写满了担忧和惊惶。</p>
她见过一些世面。</p>
但还是第一次见到郎中令带禁卫军行事。</p>
这明显是出事了。</p>
她不敢有任何耽搁，想出去找徐氏和黄氏的人求助。</p>
只不过。</p>
她还没走出几步，便被冯劫给拦了下来。</p>
黄景修怒道：</p>
“冯家竖子，你这是何意？”</p>
“你若想找老夫麻烦，尽管往老夫身上招待，欺负徐仲的遗霜干什么？这若是传出去，你不怕受世人嗤笑？”</p>
冯劫刚正道：</p>
“黄公你理解错了。”</p>
“我此行，非是找你麻烦，而是奉令行事。”</p>
“奉令？”黄景修怒道：“你奉什么令？！是我儿死了，难道我黄景修还有罪不成？”</p>
冯劫面不改色道：“黄公的确有罪。”</p>
“而且不止是黄公的罪，还包括你府中其他人，黄公可还记得陛下当年亲自定的一条判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p>
黄景修脸色微变。</p>
低吼道：</p>
“你在胡说什么？”</p>
“我儿都已经死了，自然是任你胡诌，但这与我何关？与我黄府上下众人何干？”</p>
黄景修目光阴晴不定。</p>
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从他心头萌生。</p>
他感觉冯劫此行，或许就是为的自己，他说的这句话，没准是在针对自己，但这怎么可能？</p>
自己做的事，外界怎么知道？</p>
他不信！</p>
他抬头，看了眼屋外，屋外雨潺潺，却是看不清，外面来了多少禁卫军，这让他心中不安越发浓郁。</p>
但他并未完全失神。</p>
他始终不相信，陛下会对自己下手。</p>
这不可能！</p>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屋内烧起的炉内，氤氲白烟清晰可见。</p>
他冷声道：“就算跟我有关，你拦住的这位妇人，却是徐仲的少夫人，她跟我黄府无关，你大可以放她离去。”</p>
冯劫摇摇头。</p>
沉声道：</p>
“她不能走，黄公心中恐已知晓原因，我也便不外传了，以免让外界传扬，坏了黄公以往的名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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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奉令来送黄公一程。”</p>
黄景修瞪大着眼，厉声道：“你......你知道些什么？”</p>
张氏全身颤抖，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怯弱道：“不，黄胜的事跟我无关啊，我......我没犯错，为什么？”</p>
冯劫冷声道：</p>
“黄府早已污秽不堪，张夫人若是要怪，便只能怪自己了，当年是你自己做的选择，这如何能怨得了别人？”</p>
闻言。</p>
张氏只觉眼前一黑，娇躯当即瘫软在地。</p>
她明白了。</p>
自己跟黄景修的事，已被始皇知晓了。</p>
始皇对这种事深恶痛绝，所以特意派人前来处死两人。</p>
但她又做错了什么？</p>
张氏已然绝望。</p>
黄景修脸色阴晴不定，咬着牙道：“冯劫，能不能卖老夫一个面子，放她一条生路？你只要放她一条生路，老夫可以保证，她今后不会再出现在世人面前。”</p>
冯劫摇了摇头。</p>
漠然道：</p>
“黄公莫非说笑。”</p>
“大秦自有章法，岂能因人而异？”</p>
“我不敢违令。”</p>
“不过我可以让她死晚一点。”</p>
“现在，黄公就莫要再阻拦了，下官今天要去的地方很多，黄府只是其中一家而已。”</p>
“来人，行刑！！！”</p>
－－－－－－题外话－－－－－－</p>
郎中令前面写的是蒙毅，换成了冯劫。</p>
郎中令是九卿之一，蒙毅现在还不够格，蒙毅的官职改为少府中的尚书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