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嫡公子》 第一章 兰池风波起! 秦王政二十年。

荆轲受燕太子丹派遣,携燕督亢地图和樊於期首级,前往咸阳于宫廷中刺杀秦王嬴政,秦廷早已识破目的,荆轲图穷匕见,屡次不中,事败被杀。

同时。

秦王第十子嬴斯年,在荆轲刺秦时离奇失踪,秦王嬴政闻讯大怒,随即清洗宫廷,诛杀相关联宦官、禁军数千人,全城范围内大索。

然搜寻无果。

嬴政怒而发兵攻打燕国。

而第十子消失一事,却是被从史书中划去,不为世人所知。

史书只记‘荆轲刺秦’!!!

……

转瞬。

已过了十年。

秦王政三十一年。

腊月。

已入寒冬,市井的喧嚣,在申时之后,渐渐恢复平静。

一间幽静的室居内。

大秦新任内史腾正翻看着内史郡相关的律令、图书,在看到内史郡不同于以往南郡的政策时,还会拿出毫笔做下笔记。

态度十分端正。

腾本是韩地南阳的假守。

秦王政十七年,他审时度势,投降了秦国,而后亲率秦军攻韩,大败韩军,擒获了韩王韩安,以此获得了秦王信任。

秦王政二十年,腾成为南郡太守。

秦王政三十一年。

原内史蒙恬调任他职,腾被任命为新任内史!

距今上任不过半旬。

作为降将,腾很清楚,想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就要表现出足够的能力与忠诚,所以入秦以来,他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为了尽早熟悉内史郡,更是彻夜通读各种资料。

在看完辖区内的郡县户口后,内史腾深吸口气,沉沉的吐出一口浊气,将竹简摆放在案几上,起身准备去入睡。

天色已晚。

“家长,家长,家长!”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又惊慌的喊叫声,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内史腾眉头一皱。

他家中的隶臣跟随他几十年了,知道他不喜大肆喧哗,也不喜有人慌里慌张,所以隶臣基本不会失分寸。

除非真出了什么大事!

但现在大秦一统宇内,始皇威望盖压天地,咸阳又是大秦国都,朝廷上下稳定,根本就不存在这种大事。

内史腾脸色一沉,厉声喝道:“何事让你们这么慌张?!”

说完,他披上外衫,走到了门口。

打开门。

瞬间。

一股寒气涌入。

这时一名上气不接下气的隶臣,大口喘着粗气,双手作揖,气喘吁吁的道:“家长,大事不好了,刚才内史有官员来报,说始皇……始皇……”

“在兰池遇袭了!!!”

“什么?”内史腾脸色骤变,顾不得将外衫穿好,快步的朝府外走去。

边走边急声道:

“你立即持我印章,去通知咸阳的卫尉,让他们即刻封锁全城,始皇遇袭的消息绝不能走漏任何风声,同时派人去通知宗正赢腾,让其下令让宫中的中尉出兵前去护驾!”

“快去!!!”

“……”

吩咐完,内史腾也顾不上将外衫穿好,快步的朝兰池跑去。

他不敢有一刻耽误。

内史腾并不清楚为何始皇今夜会出现在兰池,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始皇在这种关键时候是绝对不能出事的。

现今天下皆悬于始皇一人之身。

若是始皇出事,好不容易才一统的天下,恐怕又要乱了,秦国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六国余孽,恐怕也要出来兴风作浪了,一直怀有异心的诸子百家,恐也会伺机而动。

到那时。

群敌环伺。

这不是大秦新君能制服住的。

就在内史腾忧心忡忡的朝兰池赶去时,兰池旁的金铁交鸣之声却渐渐落下,寒冬之下,一抹抹殷红在雪中格外显眼。

一旁。

一名中年男子长身而立。

他身着黑色素服,右手执剑,剑并没有出鞘,只是目光凝重的望着前方,神色无比严肃,眸间还带着一股怒意。

在中年男子四周有两名持剑侍从拱卫着。

另外两名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咔咔咔!

前方数步远,传来阵阵裂骨声。

同时传出的还有一道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在中年男子的视线中,一名青年正熟练的将眼前这些刺客的手腕给弄脱臼,在将最后一名刺客制服后,青年环视一眼四周,捡起前面扔在雪地上的包裹,飞快的离开了此地,好似根本不想掺和进眼前的是非,更不想获得任何奖赏。

在大秦,有贼杀伤人,旁人援并捕俘贼人者,有重赏!

但眼前这青年完全没有想领赏的想法。

青年越走越远。

最后。

彻底消失在了中年人的视线中。

这时。

四周传来兵马走动的声音,正是内史腾和宗正赢腾带着侍卫前来。

见到始皇无恙,内史腾暗松口气,随即躬身颤声道:“臣等护驾来迟,请始皇降罪。”

中年男子漠然不语。

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青年远去的方向,良久回过头,等进到禁卫军深处,中年男子才将紧握的剑柄放松,眼中露出一抹森然的冷意,漠然道:“将这些贼子交由廷尉府审理,等查明其身份后……”

“灭三族!!!”

“同时关中大索二十日。”

“务必严查这次的泄露行踪之事,查出牵连其中的官员,其仕途升迁过程中,所有推荐、保荐、核准之人,一律查办。”

“随行侍从护卫不力即刻处死!”

“诺!”

“诺!”

随着宗正赢腾和内史腾的回应,中年男子登上了独属自己的帝王车辇,随着门窗的闭合和马车的行进,他的这次兰池微行以闹剧收尾。

坐在车辇中。

嬴政无心批阅奏章。

他的脑海不断浮现出青年的面容。

青年的那张脸跟他记忆中的一张脸不断的交替闪现,最后竟契合的重合在了一起。

仿佛……

本就是同一个人。

这种感觉,让他情绪微漾。

一时间。

他甚至不知自己是该欣喜还是惆怅。

他既希望那是真的,又怕那是假的,但更怕那的确是真的。

他微掀车帘看了眼窗外,内心五味杂陈。

如果是真的……

但很快,嬴政的目光重新变得冷血无情。

真与假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朝堂已经稳定,他也早就对继位者做了甄选。

一步慢,步步慢。

就算是真的,失去了这宝贵的十年,属于十皇子的时代已经过去。

他错过了!!!

车辇缓缓驶进咸阳宫殿。

嬴政也将掀开的车帘放下,古井不波的批阅起了奏章。

随着一座座宫门关闭,宫里宫外俨然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第二章 祸福,孰知其极? 腊月时分。

关中近日已停止下雪,但寒气却一天比一天重。

在骊山深处的一处幽静民宅内,却是传出了敦敦的读书声。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恒无欲,以观其妙;恒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

屋中青年将窗户微微打开一点缝隙,在屋中生起一盆炉火,加上些干木柴,随后拿起放在案几上的《道德经》诵读了起来。

炉火扑腾,烟雾缭绕。

屋外寒风随门窗渗入,卷起缕缕发丝,配上青年诵读的道文,倒是给他周身平添了几分飘逸、超凡脱俗之姿。

青年身着厚重衣裳,年纪在十七八岁,眉清目秀,肤色略显黝黑,但体态并不单薄。

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

除了一排排书架,就只剩一个看书的案几,以及烧火的火炉,火炉是泥铸的,里面烧的也不是少烟的木炭,而是从附近山林捡拾回来的枯木。

青年名为秦落衡。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十年前穿越到这里,睁开眼,自己正身处高墙深宫之中,但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到耳畔传来阵阵金铁交击之声,以及兵马嘶啸的声音。

他当即只感觉脑袋一疼,瞬间昏死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

已经身处荒林,浑身破烂。

此后他便一直在附近流浪,在濒临饿死之际,他被一名流浪的夫子相救,而后两人相依为命,一路磕磕碰碰,来到了骊山,并隐居在了这里。

秦落衡这名字是夫子给他起的。

他想不起前身的名字,也想不起任何相关的记忆。

他问过夫子,为何给自己起这个名字,又有何寓意,夫子只是笑着说:“秦为国姓,天下大势已成,你今后注定为秦人,落衡则是取自‘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不过。

秦落衡却明显的感觉到夫子提到‘秦’时,语气总是带着几分薄凉、几分无奈、几分困闷,远没有嘴上说的那么洒脱。

他也曾数次问过夫子的名讳,夫子只是笑笑,从来都不作答。

在夫子身边,秦落衡学会了识文断字。

也知晓了自己身处何世。

大秦!!!

在知道自己身处大秦时,他起初还颇为雀跃,寻思着凭借自己后世的智慧,怎么着也能在大秦有所作为。

但跟着夫子下了几次山后,他才后知后觉,电视里的情节都是骗人的。

他别说去入仕。

就算是去种地、经商,都没有资格。

他是黑户!!!

秦朝有着极为严格的户籍档案制度,即‘编户齐民’之籍。

每名秦人都有‘验’、‘传’。

而秦落衡完全记不起前身的记忆,也意味着无法坐实自己现世的身份。

在秦国一统天下前,他还能以‘邦亡罪’重新获得户籍,而且只需承受较轻的刑罚。

但随着秦国一统天下,天下臣民皆为大秦子民,‘邦亡罪’就已经名存实亡了,像他这种无法坐实身份的人,只会被罚为刑徒,刑期结束归为‘私奴籍’。

在大秦,私奴籍的隶臣、隶臣妾并不算秦人。

家长有权‘谒杀’奴、婢。

大秦的户籍制度森严,给社会各类人士划分了籍贯后,就明文规定了什么籍贯的人,就做什么本职的事。

敢僭越,就会被获罪。

而秦落衡一旦入了‘私奴籍’,那就意味着他的后代也将世代为奴为婢,除非获得军功,不然都无法变更户籍。

甚至于……

他都不敢离开咸阳附近,因为没有‘符’‘验’‘传’,一旦被人发现,就会被直接五花大绑送去见官。

这是一个阶层划分分明的社会。

在知道了大秦的相关律令之后,秦落衡当即就断绝了离开咸阳的想法,也断了在秦入仕的念头。

他在等。

等秦末的楚汉争霸!

在他原本的记忆中,楚汉争霸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等到楚汉争霸结束,刘邦建立汉朝,而汉初主要推行的就是‘黄老思想’。

即道家主张的‘清静无为’。

骊山隐居十年,他从学会识文断字之后,主要看的就是《黄帝内经》、《道德经》、《庄子》、《列子》等道家典籍。

舞台广大,大有可为。

不过道家典籍并不是他主动看的,而是夫子强行要求的。

夫子亲历了战国末年的战火纷飞、尔虞我诈,不愿他再卷入其中,所以严厉杜绝他看兵法韬略权谋相关的典籍。

只希望他能避世无为,追寻天地大道。

夫子根本就想不到,强盛一时的大秦帝国会在未来十几年间轰然崩塌,新建立的汉朝在初期会力行道家的‘清静无为’。

但这事,他没跟夫子讲。

正是这种阴差阳错,秦落衡待在骊山修行了道家典籍十年。

收回心神。

秦落衡继续翻阅起竹简,大声诵读着。

“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

幽山空寂。

他的读书声朗朗传出。

骊山很大,他所处的位置又极为偏僻,方圆一里内,几乎没有人影出没,只有崧崧白雪垂落枝头,形成一片又一片的雾凇。

诵读间,秦落衡感觉自己对《道德经》有了更深的感悟。

他略作停顿,在脑海微微思索片刻,又继续诵读起来:“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祸兮,福之所倚;”

“福兮,祸之所伏;”

“孰知其极,其……”

就在秦落衡诵读之时,屋外突然传来了回应。

“祸?福?”

“但问我这次前来,对你是福是祸?”

听到声音。

屋内的读书声瞬间戛然而止。

整个居所陷入死寂。

来人长身而立,双眸冷清的扫过屋院。

“骊山为帝王禁苑,其幽僻处竟还藏有一处私宅,若是传出,岂非要让天下人笑话?”

“大秦律令,非法闯入禁苑者,当行‘弃市’之刑。”

“你可知罪?!!!”

来人话语冷酷无情,慑人胆魄,声浪所至,震的枝头雾凇层层掉落。

不过……

屋内依旧一片死寂。

第三章 始于刺杀,结于刺杀! 吱!

一道刺啦的声音传出。

前面紧扣的屋门打开了,秦落衡出现在庭院中。

他抬起头,看了几眼眼前的男子,神色有些不自然:“是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人他认得。

正是自己前几日救下的。

秦落衡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

‘当日就不该多管闲事。’

‘安稳太久,都快忘了自己身份了。’

‘这里可是大秦、是关中,哪里容的自己在秦吏眼皮底下出头?这些秦吏向来认法不认情。''

‘我还是得意忘形了!’

来人看着秦落衡阴翳的神色,脸上却没有露出太多表情,依旧很冷酷无情的开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整个天下都是大秦的。”

“你也是大秦的子民!”

“我原本是想找到你,嘉赏你的见义勇为,却是没想到,我翻遍咸阳及附近郡县的户籍资料,却是找不到你的任何信息。”

“若非那日你在雪中留下了痕迹,我想找到你,恐怕还需要花费不小的心神,即便如此,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会身处骊山腹地,还是个无户籍之人。”

“按大秦现有律令,无户籍者,一律罚为刑徒,归为私奴籍。”

“你也的确出手救了我,但对方只是群盗,按律令,你只能获爵一级,虽然能免去你所受的刑徒之刑,但户籍不会发生更改,何况你还私闯帝王禁苑,在内搭建居所。”

“此等弥天大祸,已罪不可恕!”

“你该死!!!”

秦落衡平静的看着眼前人,心中没有太多的波动。

他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了。

所以他以往基本不会在外沾惹是非,遇事即躲,鲜少将自己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他承担不起后果。

只是这次还是没忍住少年意气。

他出手时还抱有一丝侥幸。

但他忘了,现在才秦王政三十一年,大秦吏治还没有走向崩坏,何况这里是关中,大秦腹地。

现在的秦吏还是群有信仰的人。

“所以你是来宣判我死刑的?”秦落衡好奇的问道。

嬴政面无表情道:“大秦自有法度,审判行刑那是廷尉府的事,我不会插手,我只是来将你隐匿的信息登记在册的。”

“你只要还在大秦,就要受到大秦的管辖。”

“这是秦法!!!”

听着对方这强势蛮横的话,秦落衡不由洒然一笑。

这的确就是秦法。

霸道!

嬴政抬手,远处瞬间出现两名持刀笔和竹简的小吏。

两名小吏恭敬的停在嬴政十步之外,朝嬴政行了一礼,随后看向了秦落衡。

嬴政看着秦落衡,眸间久违的浮现了一丝波动。

他开口道:“我问你答,你一个将死之人,想必不会在这些事情上再有所隐瞒吧?”

“姓名。”

“秦落衡。”

“籍贯?家中有几口人?父母是谁?如何来到咸阳,又是如何进入到骊山腹地的?”说完,嬴政话语微顿,继续问道:“同时细说一下你的过往经历,以便官府查证。”

闻言。

秦落衡目光微沉,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籍贯、还是父母名讳?”嬴政双眸猛的盯着秦落衡,神色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秦落衡摊了摊手:“抱歉,都记不起了。”

他其实并不介意把这些说出来,现在大秦朝廷的力量还是很足够的,若是能通过自己说的东西,让秦廷帮忙弄清自己的身份,他还是很愿意去做的。

虽然他并不抱什么期望。

“失忆了?”嬴政眉头一蹙,随即露出一抹释然,他继续问道:“既然不记得了,那就说说你记事以来记得的事。”

秦落衡点头:“我脑海中仅存的印象应该是十年前,我身处在高墙深宫之中,不过四周有兵马走动,我也不知为何就昏了过去,等我醒来就已经流落街头了,随后就这么流浪下来了。”

“你确定是十年前?”

秦落衡略一犹豫,随后点了点头。

“就是秦王政二十年!”

“具体时间我不清楚,那时候忙着找东西填饱肚子,根本没心思问这些,何况知道也没用,那年头兵荒马乱的,活命才是主要的,其他的都靠边站。”

“你怎么能肯定就是秦王政二十年?”

嬴政听到这里,目光突然尖锐起来,他双眼死死的盯着秦落衡,仿佛要将其看穿看透。

秦落衡随意道:“这有什么不能肯定的,因为没多久就打仗了,秦国伐燕,我虽然不太注意这些,但这些大事还是有听闻。”

“再之前的事你真的一点都记不起?”嬴政莫名有些急躁。

秦落衡摇头。

他那里记得那些事?

他就没有前身的记忆,他说的都是自己经历的,至于再之前的,压根就跟他没关系,他能记起来才是见鬼了。

嬴政没有再问。

他的思绪有些紊乱。

他知道秦落衡提供的有用信息很少,七零八落的,基本拼凑不出一个完整过往,秦落衡自己都对此很无奈,但这些对秦落衡而言很零散的信息,在他这里,却是能拼出一个完整的脉络。

秦王政二十年。

伐燕。

这两个字眼,他实在太熟悉了。

或许史书上只会记一个‘荆轲刺秦,嬴政怒而攻燕’,但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当年为什么会急匆匆的伐燕,也不会有人知道,荆轲根本就没有刺杀到。

甚至......

荆轲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

但在荆轲刺秦时,咸阳宫内还发生了一件事。

十皇子嬴斯年失踪了!

为了掩盖这件弥天丑闻,他捏造出了所谓的‘荆轲刺秦’。

他顺利的让朝中大臣及宗室相信,嬴斯年当时是为了护驾而被刺死在了大殿,之后更是让人将这件事从史书上抹去,但只有嬴政和当时在场的太医夏无且才知道,嬴斯年当时根本就没在大殿中。

他失踪了!!!

至于当时知情的侍从、宫女、宦官等上千人,全部让嬴政下令秘密处死了。

而这件宫廷官闱秘事从此被束之高阁。

成了一件悬案。

这些年嬴政不止一次的暗中调查过,但始终没有查出结果。

而在几天前的兰池,在见到秦落衡的第一眼,他就感觉到了一丝熟悉,加上今天的求证,更是让他肯定了心中的想法。

但他又不敢相信。

十皇子失踪始于一场刺杀,而他们再见面又是在一场刺杀,这一切巧合的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嬴政的心乱了!

第四章 祸福相依,大道至真! 嬴政双眼直直的看着秦落衡,良久,才定下心神:“朝廷会派人去核实你说的信息,去调查你的身世,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你都不会有事。”

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见状。

嬴政蹙眉道:“你不愿意?”

秦落衡摇头。

“朝廷为我寻亲,我自然愿意。”

“不过我其实早就绝了寻亲的念头了,我走失的那段时间,正值战国末期,各地烽烟四起,兵荒马乱,想要在乱世之中寻亲,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且......”

“大秦一统之前,各地语言不通,习俗不同,生活习性也不同,凭我提供的这些信息,连基本方位都确定不了,想要从全国范围内找到亲人又谈何容易。”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有的事顺应自然即可,没有必要强求。”

“我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些话本就是托词,你并不想杀我。”

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狡黠。

他继续道:

“我虽然没有跟秦吏打过交道,但多少有所耳闻,知道秦吏的做事风格,秦吏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刚正不阿,不会徇顾私情,若是真想审讯判案,不会费这么多口舌。”

嬴政颔首:“你倒是聪明。”

秦落衡笑道:“不是我聪明,你刚找上门的时候,我是真的有被吓到,甚至都想夺门而逃,但在看到你迟迟没有动手时,我就有了一些猜测。”

“在听完你的所有话后,我就彻底平静下来。”

“你没有杀我之心。”

嬴政双眸扫了秦落衡一眼,开口道:“我的确不想杀你,但国有国法,大秦的一切运行都依循秦法,普天之下,定一个人的死罪很容易,但想豁免一个人的死刑很难。”

“大秦只有始皇能做到。”

“而你多重重罪加身,想要豁免死刑更是难上加难。”

“何况你身处的还是骊山。”

“帝王禁苑!”

“你觉得我能说服始皇吗?”

“秦始皇?”秦落衡脸色微变。

他根本不知道这些。

在他惯性思维里,秦吏是有生杀大权的,他能够活下来,完全是因为中年男子替自己出面。

但中年男子这番话,却是让他一惊。

他无权干涉生杀之权!

嬴政冷哼一声,正色道:“世之为治者,多释法而任私议,此国之所以乱也。......故法者,国之权衡也。夫倍法度而任私议,皆不知其类也。”

“这是《商君书·修权》中的内容。”

“大秦力行的是法制,大秦法度凌驾于一切之上,就算是始皇也要依法而为,皇帝的确有大秦所有臣民的生杀大权,但依循秦律,只有人在违法犯罪之时,皇帝才能行使对犯罪之人的生杀大权。”

“也只有皇帝能行使!”

“现在你知道是谁留你一命了吧?”

“是始皇!!!”

听到中年男子的话,秦落衡才后知后觉。

他一直都认知错了。

他以为皇帝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可以随意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但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这是大秦,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朝代,大秦的确在制度上有大量革新,但总体思潮上还是承接的先秦。

而先秦法家并不像后世,一味的主张君权无限,他们推崇的是靠‘法’来限制君权,而且是真这样做的。

最起码在秦国是这样。

商鞅变法以来,君王必须恪守法度,这已经成为历任大秦君王的普遍共识,秦始皇一统天下,虽然在一定程度对法度有所僭越,但总体还是恪守在法度之下。

至少现在是这样。

生杀。

生才是帝王的特权!

随即秦落衡就感觉到一丝不对。

他跟秦始皇没有任何交集,秦始皇因何会宽恕自己?

一来自己是黑户,二来自己私藏在帝王禁苑之中,这都是重罪,始皇没道理会为一个不认识的人行使生杀大权。

“始皇为何会放过我?”秦落衡好奇的问道。

嬴政漠然道:

“因为那天兰池有刺客。”

秦落衡一愣。

他对这些倒是不清楚。

但他反应很快,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始皇应该是当天微行,结果不知怎么泄露了消息,路上有刺客袭杀,而他在那时仗义出手,解决了这次危机,始皇因此法外开恩,免了他死罪。

当然。

他并不会以为是自己救了始皇。

像始皇这种历经多次刺杀的人,身边一定是有层层防护的,中年男子大抵是始皇故意暴露在外,吸引仇恨的。

秦落衡朝咸阳的方向作了一揖。

见状。

嬴政知道秦落衡会错意了。

但他也没有去解释的想法,继续开口:“始皇仁慈,宽恕了你的死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赦,在没有查清你的真实身世之前,你都不得离开关中。”

“按照大秦律令,你的户籍依旧归入‘私奴籍’。”

“不过等关中大索结束,我会特许你变更一次户籍,但也仅此一次,大秦户籍制度森严,即便是我,也不能替人随意变更,这次改更之后,我也没有权力再替你变更户籍,你可知晓?”

秦落衡揖首。

“我明白,我也不可能让你再替我出手。”

“祸兮福兮,我本以为这次出手是意气用事,没曾想却是让获利颇多,不仅得了始皇恩赐,被免去了死刑,还因此获得了户籍,后生已经很知足了。”

“多谢长吏。”

嬴政额首:“你的基础信息已经登记完毕,虽然家庭信息还有大量空缺,但已经足以整理出一份简易档案,数日后我会派人将官府定制好的‘验’‘传’送来。”

“关中正值大索时期,这几日不要随意外出。”

“若是出事,我不会护你。”

秦落衡恭声:“多谢长吏提醒。”

嬴政点头,转身离去。

在走了数步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停下脚步,背对着秦落衡道:“我姓秦。”

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秦落衡目送着这位秦长吏离开。

等秦长吏彻底消失在眼前,他才缓缓回过神,他呆立当场,眸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自己一直担忧的户籍的事,就这么解决了?”

“果然是福兮祸兮,焉知所依!”

“大道至真啊!”

第五章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走离屋舍。

嬴政面色如常,在走了几步后,他停了下来,开口道:“弋(yi)”。

周围,一道人影如鬼魅般走了过去。

嬴政冷漠的道:“去查查秦落衡的身世,仔细查,认真的查,在这次大索结束之前给朕消息。”

“遵令。”

嬴政回头看了眼小院,心里五味杂陈。

他心里其实已经肯定了几分,但这种大事,必须要彻底核查之后才能下判断。

他虽为皇帝,但也不敢妄下定论。

他若是这么承认了,对朝堂的冲击将会是非常大。

甚至......

会直接改变朝堂原有的秩序。

他必须慎之又慎。

目送着秦长吏走远,秦落衡在原地站了一会,随后回到了屋内,拿起竹简,翻看了一下,却是怎么都看不进去了。

“户籍......”

“大秦户籍制度森严,一旦确立就难以变更,现在天下承平,想通过获得军功改变社会地位的路基本堵死,我好不容易得幸获得重新登记入册的资格,定要好生斟酌一下。”

据秦落衡了解,大秦有两种户籍分类方式。

官府以不同标准对民众进行区分,并就此制定不同的税赋标准,也通过不同的户籍分类体现出三六九等的社会阶层差别。

第一类是以百姓的自然状况分类。

即按照成年与未成年人划分,成年分为大,未成年分为小。

成年里又细分出‘老’‘癃long【残疾人】,这部分人是可以免除劳役或减免劳役的。

而在未成年人中,又根据能否承担较轻劳役,分为‘使’和‘未使’。

这类是以能否承担劳役划分的。

而第二类是按百姓的社会地位进行区分。

主要分为普通民户籍、役籍、徒籍、私奴籍、市籍、弟子籍、高爵位籍、宗室籍等。

秦落衡能选的其实并不多。

除开犯罪服刑的徒籍和私奴籍,也就普通民户籍、役籍及市籍,当然还有一丝机会弟子籍。

不过。

秦落衡完全没考虑弟子籍。

弟子籍通俗讲就是大秦时期的‘公务员编制’,这是那些进学室学习,未来有可能当上法吏的‘吏子’们的户籍。

这是家中有爵位才能进入的。

而在剩下的三个户籍中,他却是难以做下决定。

对他而言。

这三个都不太好。

普通民户籍,即‘编户齐民’之籍,工农都囊括在里面,百姓按律法规定编入到什伍中,会受到连坐制的约束。

而且......

这些人是徭役赋税的主体。

大秦最先活不下去的也是这部分人。

落入到这个户籍里,秦落衡基本可以想象出今后的凄惨生活了,朝廷隔三差五派人来征收赋税,还时不时抓去服徭役。

这不是一般人能抗下来的。

想了想。

秦落衡还是放弃了。

不选择普通民户籍,那就只能选择役籍和市籍。

所谓役籍,即‘士伍籍’,相当于后世的‘军籍’,这部分人是朝廷征召打仗的主体,也是最容易获得军功的人。

不过。

这时候的士卒是自费打仗。

打仗要自带干粮,还要自己准备衣服盔甲等物。

太平年间,这个户籍很吃香,也会是秦落衡的不二选择,但现在是秦王政三十一年,秦国还没有北伐匈奴,也还没有打下百越,现在进入到役籍,无疑是去当炮灰的。

匈奴和百越可不是良善之辈。

他虽然力量不错,但沙场无眼,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对于一个在和平时期成长的人而言,进到战场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了。

那就只剩市籍了。

市籍,即商人的户籍。

秦朝时商人的地位很低,跟徒籍没有什么差别,都是被优先征发劳役的存在,这部分人被社会大众厌恶,而且朝廷对商业活动管制很多,税收极高,除非是大商人,不然也就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市籍是正常户籍中最低的阶层。

想着这三个选择,秦落衡也是挠了挠头。

实在是选不了。

他感觉这三个户籍都是不归路,要么被朝廷压榨到死,要么就是被征召入伍,去跟匈奴百越交战,沙场饮血,要么就是成为劳役急先锋,成为修长城、修直道的主力。

哪一个都不保活。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古人诚不我欺。”

“在太平时期,虽然可能过的不如意,但总归是有活路,而在乱世就真是人命如草芥,稍有不慎,就会成为冢中枯骨。”

“有时后知后觉未必不是幸事。”

秦落衡轻叹口气。

他知道自己为何这么焦虑,主要是因为自己知道历史的进度,他也很清楚未来的走向,正是基于对未来的认知,他才会在户籍选择上这么为难,这么的难以定下。

他不想成为时代的一粒沙。

也不想成为历史的滚滚车轮碾过的牺牲品。

他想活着。

平安健康的活着。

他坐在屋里,沉思许久,咬牙道:“苦就苦吧,总好比直接去战场丧命强。”

“而且我怎么也是关中的户籍,户口簿还是挺硬的。”

“大不了乱世来了,继续找个深山野林躲起来,只要把这乱世躲过去,我这一身所学,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我去耕地!”

“普通民户籍虽然要面对沉重的徭役赋税,但怎么也比另外两个好点,役籍和市籍这两个在天下还没有彻底乱起来前,都会是朝廷的首要征召对象,”

“耕地虽然苦,但次列多少还是靠后一点,留给我反应和选择的时间也会更多。”

“决定了,耕地!!!”

秦落衡咬牙将自己的户籍确定下来。

他知道在这时选择耕地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甚至于在历朝历代耕地都不是个明智之选,但他已别无他选。

这是大秦!

一个因耕战而崛起的帝国。

在这个国度,想要生存只有两条路。

要么耕地,要么打仗。

他不会打仗,也从没有上过战场,所以他其实没有选择,他只能也只会选择耕地。

“庄子言:‘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

“我已经对未来的走向有所了解,原本应让我今后一路顺畅,结果现在反倒让我自累,修道十年,终究还是落了下乘。”

秦落衡轻叹一句,心神重新恢复平静,他继续拿起竹简,细细品阅起来。

第六章 上吏,固! 转瞬。

已经过了十日。

骊山深处的一间民宅内,秦落衡正吃着早饭。

这十日,他听从了秦长吏的建议,没有离开骊山,一直待在山中诵读道书,他并没有异议,他已经这么生活了十年。

深山无时日。

他这些年就靠读书来消磨时光。

至于秦长吏说官府会派人送来的‘验’‘传’,他现在依旧没有等到,不过秦落衡也并不着急。

这些东西终究会到的。

大秦是一个注重实效的国度。

但也非常重视考证。

在没有得到足够多的详实资料前,官府会一直去调查自己提供信息的真假性,这不是一时半会能查清楚的。

秦落衡也清楚这点,所以并不急切。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他重新回到了书房。

书房很大,里面盛放的竹简不少,不过一枚竹简能记录的信息实在有限,也就几百来字,所以书房里看似竹简很多,其实总体算下来他的藏书并不多。

秦落衡从书架上取下一枚竹简,放到书桌上,点燃已经熄灭的炉火,继续看起书来。

过了半个时辰。

咚咚咚!

门外敲门声响起。

秦落衡双眼微张,知道是官府派人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竹简,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名文吏。

来人约莫三十出头,头发黝黑束冠,唇上两撇矢状胡,身穿长袖皂衣,手持笔、削,其装束打扮,正是秦时标准的文吏。

“见过上吏。”秦落衡连忙行礼。

小吏笑呵呵的道:“不必多礼,我只是一斗食小吏,算不上官,更称不上上吏,这次是奉户曹之令,来给你送‘验’‘传’的。”

“敢问上吏如何称呼?”

“单名一个固。”

“固上吏,天寒,还是先进屋吧。”秦落衡让开道,把这名文吏请到了屋内,他从一旁取出一个茅草垫,垫在了案几旁。

两人相向而坐。

这名称为‘固’的文吏坐在他的对面,他并没有急着将秦落衡的‘验、传’给他,反倒是先取出了几枚辩券。

这是正常流程进入骊山的出入证明。

一共有三券。

由苑券吏、出入者、禁苑守门者各执一券。

对于这一点,秦落衡是知道的。

夫子曾言,‘在《商君书·定分》中规定:即以左券予吏之问法吏也。’

即在大秦,于禁苑中者,吏与参辩券。

也就是必须出示‘出入证’。

一式三份。

律法规定出入禁苑者需持中券,苑吏持右券,守门者持左券,这种辩券为的就是防人秘密潜入,以及增加出入者制造假券的难度。

若是出入者的辩券遗失,还有另外两方作为参照。

这也是后世发票收据等一式三联的起源。

当然。

秦落衡是没有这些的。

在古代禁苑的范围是很大的,周朝时就已经有‘天子百里,诸侯四十里’的说法了,到了秦,帝王禁苑的范围就更大了。

骊山禁苑作为特殊的禁苑,面积更是高达四百余里。

四周更是修有墙垣。

只是禁苑的面积实在太大,即便修有墙垣,也会不时有亡人潜入其中落草为寇,这也是为何云梦泽那边会盗贼不休。

若是被官府发现,自然也是死路一条。

固看着这三枚辩券,眉头微挑,忍不住抬头看了秦落衡一眼,随后取出中间那枚递了过去,开口道:“这枚辩券你拿好,不要轻易遗失,这是你今后出入骊山禁苑的凭证,剩下的两枚,我会替你分别交给骊山苑令和出入处的守门者。”

秦落衡自然注意到了固的异样神色。

不过他直接无视了。

他也没有想去解释的想法。

也实在不好解释。

总不能说自己以前是亡人,是偷跑进骊山禁苑的吧?

固若是听到自己这番解释,估计会直接道心崩塌,毕竟秦落衡一直处在违法之中,但不仅没有受刑,反而还如鱼得水。

这对恪尽职守的秦吏打击太大了。

秦落衡伸手接过这枚中券,并没有去细看,直接收了起来。

见秦落衡这云淡风轻的姿态,固的眉头挑了挑,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袖间又取出了两枚简牍。

即验、传。

他拿着传,跟秦落衡的身形比对了一下,随后拿起验,开口便想例行公事的询问一下,要问的东西并不复杂,就是身份、籍贯,也就是核实一下是不是本人。

但看到上面的姓氏,固愣了愣。

秦?

国姓?

还是个‘私奴籍’?

固张了张嘴,话却怎么都问不出口。

他睁大眼,又仔细看了一眼秦落衡的‘验’,姓氏的确是秦,户籍也的确是私奴籍,而且上面的信息极为缺失,过往一片空白,按照律法,这些资料根本就不能确定身份,也不能直接将其编入户籍。

只是这验传是真的。

简牍更是户曹亲自交给自己的。

绝不可能出错。

但眼前的这是什么情况?

固整个人有点懵,这种情况,他以往从没有见过。

按照律法,这种不明身份的人,的确是归入私奴籍,但秦落衡的简牍上并没有服役经历,也没有任何立功获爵免刑的经历,甚至上面都没有任何一段过往经历。

资料缺失的离谱!

而且他姓秦!

大秦一统天下之后,始皇亲自颁布的诏书。

‘令曰:黔首徒隶名为秦者更名也,敢有弗更,赀二甲。’

虽然名义上更名的范围只有黔首徒隶,但实际推行的时候,面向的是全部大秦子民,还是从重处罚,除非是以往秦王室或始皇赐姓为秦,不然一律要更名。

他不相信掌管户籍的户曹不知道这事,但秦落衡这‘秦’姓又是怎么回事?这简牍可是户曹亲自核查下发的。

莫非户曹敢贪赃枉法?

想到这,固的眼中闪过一抹凌厉,若是户曹真的敢‘不直’,他定要向御史举劾。

回过头。

固的脸色已经变得冰冷。

他冷眼扫了秦落衡几眼,并没有跟以往一般开口询问,而是直接将手中的验传递了过去,同时说道:“这是你的验传,你的档案信息已经归入到咸阳。”

“我也在此询问一句,你的户籍办理,可有暗通款曲?”

“若是你敢跟咸阳官员暗通款曲,还故意隐瞒真实情况,一旦核查出来,那可是罪加一等,到那时,你好不容易办理下来的户籍,会被直接销户。”

“而你......”

“也会被枭首弃市!”

听着固这煞气腾腾的话,秦落衡一愣,随即笑道:“上吏放心,我的户籍完全是秉公办理,绝没有任何不直。”

“上吏可明察!”

第七章 长公子扶苏! 固冷声道:

“没有便好。”

“此次前来需交代的事已全部告知于你,城中近日政事繁忙,我就先行离开了,你的过往经历有很多空缺,以后不免会有相关官吏前来核实,你定要好好配合官府核准。”

“朝廷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秦落衡一愣。

到这时,他才明白,固是在警告自己。

他是对自己的户籍办理存在质疑,认为有暗箱操作。

秦落衡脸色微抽。

他若是真有这本领,怎么可能躲在深山十年?而且他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户籍办成‘私奴籍’,这文吏还真是高看自己了。

不过这户籍是秦长吏帮忙的,或许还真存在暗箱操作。

秦落衡一下也不敢把话说实了,拱手道:“上吏尽管放心,若是官府前来核实,我一定会据实陈述,绝不会说半句假话。”

固点了点头。

把桌上的另两枚辩券收入怀中,准备起身离开,顺道将这两枚辩券交给禁苑的对应官吏。

秦落衡也起身准备相送。

就在固朝外走时,秦落衡突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问道:“敢问上吏,现在咸阳是什么情况,我听说城中正在大索。”

末了,他怕固生疑,又补了一句。

“上吏不要多心,我只是听闻城中大索,对此有些好奇,若是不便透露,上吏大可无视。”

固站定。

神色略显沉重。

“这些倒不是不能说。”

“始皇有令,关中大索二十日,严查当日兰池出现的群盗,这段时间,出入咸阳的道路已经全部封锁,城内外车马禁行。”

“现已抓拿群盗数十人。”

“不过城中还有不少漏网之鱼,短时间内,咸阳城都不会放开,只是......”固面露难色,“咸阳久日承平,城中不少市民家中没有存有余粮,商贾逐利,近日咸阳粮价飞涨,已高至一石数百。”

“若是再禁止车马,城内恐生灾祸。”

“不过我只是一斗食小吏,并不知晓朝堂对这次大索的规划,所以只需秉公执法即可,你为大秦子民,亦不要传谣散谣,更不要行那商贾哄抬粮价的低贱之事。”

“不然......”

“我定要将你抓拿治罪!”

秦落衡连忙摇头道:

“上吏说笑了。”

“我这点口粮维持日常生计尚且不够,哪里还能生出买卖之心?何况我也不是市籍,并不能做那行商之事,更不敢去违法越阶。”

固面色稍缓。

也不再多言,径直转身离开。

等固走远,秦落衡也返身将屋门关上。

他从怀里取出代表自己身份的‘验’‘传’简牍,仔细看了起来。

上面的信息很细致。

‘故咸阳骊山禁苑大男子秦落衡,私奴,为人棕黄,方正面,长七尺七寸,年至今十八岁,行到端,毋它瑕疵,不智衣服、死产。’

这上面直译过来就是:咸阳骊山禁苑里的成年男子秦落衡,私奴籍,外貌特征为脸色棕黄,脸型方正,身高七尺七(约莫1.78米),行为端正,没有劣迹,不清楚其个人财产情况。

传上面记录的是个人信息。

验则是个人经历。

秦朝是禁止民众随意离开居住地的,若是想旅行或者搬家,都必须去官府开介绍信,即要在验上面写明‘你是谁,你从那里来,你要到那里去’,没有验传,在大秦是寸步难行。

而验传制度的推行者,商鞅也是这项制度的受害者。

当年商鞅外逃,夜宿逆旅,因为走得匆忙忘了带证件‘验’,被逆旅老板拒绝入住,还被告了官,以至于留下了作法自毙这个成语。

看着自己的验传,秦落衡也是露出了笑。

他现在算是真正在大秦落户了,成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大秦人!

随即他脸色暗沉下来。

他想到了自己将要变更的户籍。

一想到自己成为秦人后,要面临的各种难事和压力,也不由暗叹口气,“有了验传,今后我出入咸阳,的确不用再担惊受怕,也不用担心被人发现,扭去见官,但今后也要直面秦朝残酷的统治了。”

“这是大秦!”

“苛政猛于虎的大秦!”

“想在这个民生维艰的时代生活下去,需要付出百分之两百的努力和一定的运气。”

“当年夫子带我爬山涉水隐居骊山,恐怕是看出了秦国今后统治的冷酷,不想让我卷入其中,想小隐隐于野,可惜,我终究还是没有逃脱,而我其实也没有做好彻底隐居山林的打算。”

“也罢。”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成为了秦人,就要有成为秦人的觉悟。”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两者自来不可得兼,唯大道独行。”

......

章台宫。

已到了午时,天气依旧清寒。

即便殿内炉火升腾,也抑不住寒气不断涌入,嬴政身下披着一件厚实的兽皮毛毯,伏案批阅着政务。

在将手里竹简批阅完成后,他好似想起了什么。

朝门外喊道:

“来人,去把户曹叫来,朕有事问他。”

“臣遵旨。”

门外传来一声回应。

没多时,咸阳户曹就来到了大殿。

若是秦落衡在这里,一定可以认出,眼前的户曹,正是十日前被‘秦长吏’叫去登记信息的小吏。

“臣,马任参见陛下。”

嬴政依旧在忙着批阅奏疏,头也不抬道:“坐吧,朕前面给你交代的事做的怎么样了?”

马任连忙作揖道:

“回陛下,秦落衡的验传在制好后,我就第一时间派人送去了,臣绝不敢有任何懈怠。”

嬴政点头。

“不用这么紧张。”

“朕就随便问问,他在收到验传时可有说什么?有没有对前去的官员透露自己要选什么户籍?”

马任摇头。

“未曾。”

“秦落衡之前为亡人,大抵是不清楚这些,臣考虑的是,等日后他来更换户籍时,臣再将大秦的户籍制度与他细说,以便他做出最佳的选择。”

“只是臣尚有一事不明。”

“大秦户籍里面,除了常见的普通民户籍、役籍、市籍,还有弟子籍等,前三者可随意挑选,但后者,是需家中有爵位,或者对大秦有贡献的人才能获得的。”

“陛下容许的范围在哪里?”

嬴政面无表情道:

“除了宗室籍、高爵者籍,其他皆可。”

“臣遵令。”

就在这时。

门外有宦官传话。

“启禀殿下,长公子扶苏求见。”

嬴政眉头微皱。

马任见状,也是连忙起身。

“臣告退。”

嬴政挥挥手:“下去吧,注意不要泄露了朕的身份。”

“诺!!!”

第八章 政道裂隙! “儿臣扶苏,见过父皇。”

看见扶苏进来,嬴政脸上没有任何喜怒,甚至连一个点头的示意都没有,继续俯首批阅着成堆的奏疏。

殿内静默。

见始皇不理睬,话到嘴边,扶苏一下噎住了。

只是在殿内呆呆的站着。

良久。

嬴政才抬起头,冷峻的看着自己的长子。

“说,什么事?”

“父皇终日来操劳政务,而儿臣作为父皇的长子,却始终不能替父皇分忧,儿臣心中有愧,请父皇责罚。”

闻言。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暴戾之色。

他并没开口,只是双目如虎狼般死死盯着扶苏,面对嬴政突然的怒视,扶苏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嬴政很了解扶苏的性格。

他的确很孝顺。

但更多的是那种悲天悯人,在关中大索这个档口,扶苏前来,只可能是为了劝阻目前在关中施行的大索。

见扶苏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嬴政眼中怒意更甚。

“说!”

“你前来所为何事?”

见始皇越发生气,扶苏只感觉头皮发麻,但事到如今,若是不见心中事说出,只会让自己越发不受待见。

“儿臣遵命。”

扶苏深吸口气,作揖垂首说道:

“父皇......儿臣这次进谏,是为关中大索一事,儿臣不求父皇改变心中想法,只为直陈儿臣之心曲。”

“父皇听,也可,不听,也可,只希望父皇不要动怒。”

“儿臣当日听闻父皇遇袭,同样震恐,也是一心支持父皇关中大索的意见,现在关中封锁已有十日,城中群盗抓获数十人,牵连其中官员也一并处理。”

“此事大体已经告终。”

“连日来,因为道路封锁,车马不通,城中粮食几近告罄,而商贾贪财逐利,现在咸阳的米价已高达一石数百甚至近千。”

“儿臣恳请父皇停止关中大索。”

“若是继续封锁,儿臣担心城中恐有市民饿死。”

“而今天下初定,首要大计当为定人心,咸阳为大秦国都,若是城中都有人饿死,这只会让六国贵族更有搅乱人心之口实,也会让城中市民惶惶不安。”

“此中利害,望父皇三思。”

“而且这次行刺主要是群盗,实在不应牵连城中市民,莫若让廷尉府对已经抓捕的群盗严加审讯,儿臣相信,不日就能将城中残余的贼人全部抓拿。”

“祸及城中市民,儿臣认为实在不妥。”

“请父皇明察。”

“博士学宫的人对这事有什么说法?”嬴政冷冷的问道。

“孔鲋等人不建议儿臣面见父皇。”扶苏这次回答的很利落。

“朕是问那些博士对这次大索有何意见。”

“儿臣是突然决定面见父皇的,未曾征询过诸博士之见。”

“果真?”

“父皇......”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冷色,怒而拍案喝道:“你连这等小事都理会不清,日后又如何能决策大事?”

见始皇动怒,扶苏脸色一白,吓得长跪在地。

但眼中依旧充满固执。

嬴政满脸怒意,甚至想直接将扶苏轰出去,但后面还是将心中怒意忍了下来,冷声道:“你认为朕做的不对,朕牵连了他人,但你从始至终都没有想明白一件事。”

“这天下的安定来源于谁!”

“是朕!”

“你根本就不懂从政之道。”

“甚至你连最基本的君臣之道都弄不清,光有仁善之心有何用?光靠一张嘴就能一统天下?就能让四海臣服?就能让天下太平?”

“朕发布诏令已有十日!”

“这十日来,朕告诉你,没有一名大臣上书。”

“国家大政,事事关乎大秦生死存亡,岂是一个善字一个仁字能轻易了结的?”

“便说目下这事。”

“朕下令关中大索,这事会殃及城中市民,这事连你都知道,朝中大臣又有谁人不知?但满朝大臣至今却无一人上书,无一人进谏,为何?”

“他们知道孰轻孰重!!!”

“且说那博士学宫,儒生当道,他们一向彪炳自己为仁义化身,向来喜欢跟朕作对,若是往日,他们早早就上书进谏了,但这次却无一位博士进谏,因何?”

“这些博士何等明锐。”

“岂会看不出其中利害?”

“你说没有征询过这些博士意见,但以你的秉性,他们又岂会不知你对这事的看法?但他们可曾劝阻?”

“方才你那般说法,更是真相立见。”

“你有心护着这些博士,唯恐朕与他们生出君臣嫌隙,但这些博士可曾念及朕与你的父子之情,又可曾念及你对他们的拳拳之心?”

“扶苏,你太宽仁了!”

扶苏苍白着脸咬牙说道:“扶苏愚笨,实在不知父皇为何会执意如此,现今城中群盗几乎被抓捕殆尽,继续牵连城中市民,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嬴政又是一声怒喝。

“住口!”

“你既然想不清楚,那就不要想了!”

“朕早先让你以儒家为师,是想着让你明是非、晓道理,但现在的你,跟那些腐儒并无二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满口仁义道德,却不晓事情真义,愚不可及。”

“朕对你很失望!”

“下去吧。”

“父皇.......”

“下去!!!”

“诺,儿臣告退。”扶苏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再问。

走出殿门。

扶苏的衣裳已经湿透。

这是始皇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多话,说的还这么语重心长,但却始终没有说明为何父皇要封锁关中,他本意是想问清楚,但见到始皇那怒不可遏的神色,他也不敢再纠缠下去。

可扶苏心中实在好奇。

他在殿外徘徊许久,最后还是没敢再去问,而后转念想到,父皇提到博士学宫这次的异常,心念一动,转头去了博士学宫。

殿内。

嬴政脸上依旧怒意横生,他的胸脯急促的跳动着,甚至想到气急处还咳嗽了几声。

他知道自己为何生气。

扶苏若是出生在寻常百姓家,他的孝道、仁义其实很出彩,但偏偏扶苏出生在帝王家,而扶苏在政治上的敏锐性实在太差。

而他对扶苏的期望很高。

眼下扶苏这差劲的表现,甚至让嬴政有了一丝怀疑。

扶苏真的能担当大任吗?

转念间。

他想到了胡亥,想到了其他公子,就在嬴政暗自斟酌的时候,他的脑海中突然又浮现了一道身影。

一道很久都没有再出现的身影。

第九章 何为权谋?当权者谋略也! 良久无言。

嬴政脸色不断变化,最后还是平静下来。

这些年,朝堂的变化很大。

他给了扶苏足够多的支持和信任,朝中但凡有大事密事,他都让扶苏参与,虽未明言,但他对扶苏的培养,几乎就是照着秦国王室对储君的做法来的。

正因为此,当年宫廷之变后,许多人就自然的把扶苏当成了大秦皇帝的继承者,他也在数年内获得了大量拥趸。

这一切。

嬴政都知道。

也是他有意默许的。

但数年下来,他对扶苏失望了。

这些年,扶苏不仅没形成自己的国家大政主见,甚至隐隐见外于国家,见外于自己这个父皇,空讲仁善却不修权谋。

这样的继承者如何能承担得起国家重任?

他又怎敢把大秦交给他?

而秦落衡......

在消失的十年内,这孩子一直都生长在民间,如果他真是自己的骨肉,失去了十年的他,真能担得起大秦江山吗?

他不知道。

他也不敢去赌。

也不愿赌。

十年。

改变的事情太多了。

十年前,他若是定下第十子为储君,满朝上下无一人会异议。

但在这十年间,朝堂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他当年为了维持朝堂稳定,刻意的将支持嬴斯年的势力拆解,这些官员要么冷落,要么闲置,要么被谪至边陲。

第十子想重新归来,并在朝堂站稳脚跟,难度太大了。

而且牵一发而动全身。

现在大秦局势稳定,整个朝堂一片生机,为了一个第十子,去贸然改变现有的朝堂格局,这是十分不明智的。

他也绝不会这么做!

何况现在的秦落衡真能立足朝堂吗?

他并不看好。

一个乡野白身,从未进入庙堂,也不善权谋,这样的人直接进入朝堂,只会成为大秦的灾难,当权者不善权谋之术,更会成为一个笑话。

嬴政长吁一声。

“权谋权谋,何为权谋?”

“当权者谋略也!”

“而政道者又为何物?”

“以大道为本,以权谋为用,无大道不立,无权谋不成。”

“古往今来,多少明君良臣名士英雄,因不通权谋而中道夭折,又有多少法家大师,因不通权谋或不屑权谋,最终身首异处。”

“大秦虽一统了天下,但时局依旧板荡不平,若是当权者不善权谋,又如何能审时度势?又如何能洞察大势之明?又如何能在外患内忧时腾挪有余、把控天下局势?”

“他终究是误了时间!”

嬴政将脑海中的想法驱除,肃然端坐,随后朝候在门厅的宦官大声说道:“来人,去将御史大夫弋叫来。”

随即继续批阅起了奏疏。

不多时。

一名须发花白的男子出现在了大殿。

此人骨瘦嶙峋,虽然身着一身锦袍,但挂在精瘦的身架上,反倒显得并不合身,他眼窝发青,赤脚进殿,整个人完全不像一个御史大夫,反倒更像是一个乡野布衣。

不过若是细看,却是能看到其眼中闪烁着明锐的光芒。

冰冷铁血。

进殿。

弋连忙躬身作揖:“臣参见陛下。”

嬴政微微额首,继续批阅着奏疏,面无表情的问道:“朕让你去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弋说道:

“回禀陛下。”

“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嬴政执笔的手一顿,漠然道:“说。”

弋正色道:“回陛下,臣通过询问骊山附近的村户和附近猎手,的确查出了一些消息,秦落衡的确是十年前来到的骊山。”

“只是他并不是一人来的。”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

“但据这些村民所说,那老人已数年没有出现过了,恐怕是已经死了。”

嬴政目光微阖。

“查到秦落衡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吗?”

弋颤巍道:

“回陛下,这个暂时还没查到。”

“臣只打听到秦落衡第一次出现在骊山附近时,已经是在陛下二十一年岁首(十月),那时大秦正起兵伐燕,楚地也多有叛乱,不少流民亡人也是在那时来到的大秦。”

“而且他们行事极为小心,似乎是在刻意躲避官府。”

“他们来到关中后一直深入浅出,对外也只进行以物易物,从不进入訪市,所以咸阳市吏的登记中从未出现他们的名字。”

“他们通常也只活动在城外,唯有朝廷在冀阙贴发告示时,他们才会进城,除此之外,基本都不会选择进城。”

“那日陛下遇袭,秦落衡之所以在城中,是因为陛下刚刚举行了大祭,而祭祀完毕后,那些吃剩的祭品被朝廷公开售卖,秦落衡就混在隶臣妾、城旦等刑徒之中买下了几条肉脯。”

“这就是臣目前打听出来的消息。”

“请陛下明察!”

嬴政目光微沉。

他没想到秦落衡进城的原因是这个,但也很快就想明白了,在大秦牛肉是一种很宝贵的资源,寻常百姓想吃牛肉是很困难的。

但也并不是没有机会。

朝廷祭祀一般都规模很大,这些祭品当时普遍都吃不完,为了与民同祭,基本会把剩下的祭品售卖给百姓,好一点的买给普通市民,差一点的则是卖给隶臣妾、城旦等刑徒。

这些祭品售卖不做登记!

一向当做是上天赐福给买到的百姓的。

嬴政问道:

“可查到那老人的身份?”

弋摇了摇头。

“臣无能,暂时还没打探出有用的消息。”

“不过根据搜集到的信息,这老人恐怕已经去了。”

“臣斗胆恳请陛下再多给些时日,臣已经派人秘密监视秦落衡,相信不久就会有所收获。”

嬴政点头。

“你秘密暗查即可,但不要让秦落衡知道。”

“至于这老者......”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凌厉,沉声道:“无论他死没死,你都要给朕查清楚,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朕必须要知道他的身份!”

弋连忙道:

“臣绝不负陛下所托。”

嬴政拂袖。

“下去吧。”

“臣告退。”弋缓缓退出了大殿。

大殿内。

嬴政高坐其上,双目微阖。

“秦落衡,还有那老者,朕倒真想看看,你们两人身上究竟还藏有什么秘密,竟能让朝廷都查不出来。”

“来人,替朕更衣!!!”

第十章 忆往昔,峥嵘岁月! 正午已过。

秦落衡从厨房里端了几盘小菜,又去调了点蘸料,用木勺舀了一碗小米粥,在简陋的木桌上摆好,准备食用自己的午餐。

秦朝的主食跟后世有些不同。

这时的主食是小米。

小米的口感相对后世的大米白面差了不少,但胜在产量很高,因此是当今社会的主粮,在秦朝,黔首地里种的、交田租的、粮仓里储存的、给士兵刑徒发的口粮、给官员发的工资都是小米。

社稷社稷。

社为土地,稷则是小米。

秦朝的五谷里除了稷,还有黍、菽、麻、麦。

当然秦朝还有其他的粮食,比如秫、荅、粲、糯等,但食用的人并不是很多,因而都没有列入到五谷之列。

秦朝也有五菜。

分别是葵菜、藿菜、薤、韭菜、小葱。

不过味道嘛,自然是难以言喻。

秦落衡自从在骊山安居下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以这五菜为主菜,都是去外面找野菜,这些年下来,他发现了不少‘野菜’,像是瓠瓜、小白菜等,都是不经意在山林间发现的。

这也大大充实了他的菜谱。

但这些都是其次。

他之所以能在总有一款不适合自己的大秦食谱里找到平衡,一个香囊功不可没,这个香囊是原主身上自带的,但里面装的却是辣椒种子。

当年看到这些种子,他整个人一愣。

他虽然对这些东西记得不是很清楚,但依稀还是记得辣椒等作物是明代时才传到我国的,但他身上的种子又是怎么回事?

不过当时兵荒马乱,他忙着求生,也无暇去寻找原因。

后面跟着夫子,在骊山安定下来,他开始试着种植,在浪费了绝大多数种子之后,总算是种活了几株,等到夏天,这些植物的的确确结出了小米辣椒。

他跑去问夫子。

夫子的回答更是让他愕然。

这是秦椒!

夫子看到他愕然的神色,专门给他做了讲解。

《山海经·北山经·景山》云:又南三百里,曰景山,南望盐贩之泽,北望少泽。其上多草、藷藇(shuyu),其草多秦椒。

秦椒这时为药引。

主要产自秦楚的南部地区。

甚至楚辞里都有写道,楚人在祭祀时会特意加上这种辣食。

“大苦酸成,辛甘行些。”

辛就是指辣。

秦落衡当时并不理解,但依旧大受震撼。

不过有了辣椒,他的食谱一下扩大了很多,在这十年间,他把附近找到的野菜都炮制了一遍。

伙食更是不断改善。

现在他的一日三餐,虽远不及后世,但比当世却是超出了很大一截,这也是他能在深山隐居的主要原因。

沙沙沙!

突然有声响从外面传来。

秦落衡当即警觉。

但很快神色就放松了下来。

他已经不是亡人了。

秦落衡抬头望向了不远处,他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次的来人要么是官府来核实信息的,要是就是那位秦长吏。

几个呼吸间。

一道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雪中。

见到来人,秦落衡连忙放下碗筷,起身迎了过去。

“长吏,这大冷天,你还冒雪过来,若是在路上出了岔子,我可担待不起,快进屋。”

边说着。

秦落衡边将嬴政迎进了屋。

他对这位秦长吏还是很感激的。

若不是这位长吏,他恐怕还要继续在外面遮遮藏藏,甚至稍不注意,被人给发现了,还会被抓去见官,最后不免会人头落地,现在自己不仅获得了户籍,还有变更户籍的机会。

以后更能自如的行走在社会中。

这份恩情很大!

嬴政微微额首:“无妨,刚经过兰池,就过来看看,顺道也问问你的户籍情况。”

秦落衡道:

“多谢长吏关心。”

“我的户籍已经办下来了。”

“前面咸阳户曹的官员已送来了‘验、传’,现在我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秦人了。”

嬴政点头。

随即就看到了桌上饭菜,不由眉头一皱。

秦落衡摸了摸鼻子。

他的桌子上面的确有些狼藉。

他略显尴尬道:“实在抱歉,前面看书忘了时辰,现在客厅还没收拾,我这就去收拾,长吏还请稍等一下。”

边说着。

就准备将饭菜放到后厨去。

嬴政抬了抬手,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坐到了位置上,颇有反客为主的味道,他开口道:“不用,我正好也没有吃午饭,若是有多余的粥,给我也盛一碗。”

秦落衡一怔:

“长吏还是莫要说笑,你这等身份的人,日常都吃的粳米大肉,哪里吃得惯这些杂粮野菜。”

嬴政面色一冷。

不悦道:

“叫你去盛,就去盛!”

“这些杂粮野菜,我以前并不是没吃过。”

“当年在邯郸时,赵国官吏克扣我们食禄,生计窘迫时,别说杂粮野菜,就连草皮树根都吃过,那时我还带着丹跟其他公子打架抢吃的。”

“那些公子没一个是我对手!”

回忆往昔,嬴政脸上难得浮现一抹得意,但随即目光就暗沉了下来,语气郁郁道:“可惜后面我们各在其位,关系再难回到最初,甚至刀戎相见时,已形同陌路,互为敌手。”

见秦长吏语气沉重,秦落衡有心说什么,最后也只能长叹一声。

“这就是乱世。”

“若是可以,谁又想投身乱世?”

“但好在有始皇雄才伟略,一扫天下,让天下归一,今后天下不会再起兵戈了,天下已经太平了。”

秦落衡去后厨盛了碗厚粥,还特意拿了一副木叉和木勺。

这时代的人吃饭用的是刀叉。

有时还会直接上手。

待秦落衡从后厨回来,嬴政已恢复了平静,眼眸镇定而深邃,仿佛刚才的情绪波动根本没有发生过。

但秦落衡知道。

刚才那一幕的确真实发生了。

一长一幼,就这么相向吃了起来。

对于秦落衡用两根长木条吃饭,嬴政虽然有些诧异,但也并没有放在心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饮食习惯,而且秦落衡一直游荡乡野,难免不会养成一些独特的癖好。

他并不以为意。

饭饱之后。

嬴政放下手中碗、勺,突然开口道:“你前面说始皇雄才伟略,但据我所知,这次关中大索,已惹得人愤民怨,你对此又抱什么看法?”

第十一章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秦落衡沉思道:

“人非完人,孰能无错?”

嬴政目光微沉,眼底流露出一抹失望,他漠然道:“你也认为始皇这次关中大索做错了?”

秦落衡摇头。

“非也。”

“我只是认为不要把始皇看成完人。”

“始皇也是人,是人都会犯错,始皇也不例外,虽然始皇在世人眼中的确是完人,但你我其实都清楚,始皇并不是完人。”

“这世上也不存在完人!”

“对于关中大索,我了解的不多。”

“我现在其实就有一个疑惑,始皇真的在兰池遇袭了吗?”

嬴政不解。

“这有什么关系?”

秦落衡在脑海里想了下,侃侃而谈道:

“因为始皇遇到过很多次刺杀。”

“以始皇的性格,不会冒然把自己置于险地,即便是微行,四周也一定会安排不少的侍从暗中跟随。”

“你是明子!”

“是始皇故意放出的诱饵。”

“目的就是勾引城中贼人出手。”

“从始至终始皇都没有出面,甚至始皇那日就没有去过兰池,那日即便我不出手,你恐怕也不会出事。”

“因为这本身就是一场局!”

听着秦落衡的话,嬴政不由一阵黑脸。

他的确做事谨慎。

但还不至于去故弄玄虚。

嬴政阴沉着脸。

他已经后悔去问秦落衡了。

他其实心中也清楚,一个流落乡野的人,能够有什么见识?又能说出什么看法?只是他心中有些不甘罢了。

现在。

幻想破灭了。

嬴政也彻底冷静下来。

嬴政长吁口气,颓然的闭上了眼睛,淡淡道:“那依你之见,始皇布了什么局?”

他已经不对秦落衡抱有希望了。

秦落衡没有注意到这些,依旧沉浸在个人的政键世界中,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低声道:

“一场针对六国的局!!!”

闻言。

嬴政猛的睁开眼,眼中闪过惊疑。

“你说什么?”

“始皇在针对六国?”

“你这话可想清楚了,六国在数年前就已被大秦覆灭,当今天下唯大秦独存,哪里还有什么六国。”

秦落衡笑道:

“这你就想岔了。”

“六国的确都被灭国了,但六国的君王还在,六国的贵族也大都还在,复辟的旗帜从来没有倒下。”

“始皇这次就是在针对这些人!!!”

“何以见得?”嬴政肃然端坐,他看向秦落衡的眼神第一次有了变化。

秦落衡道:

“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

“山东六国的确已经覆灭,但六国存在的时间太长了,六国的君王在各自旧地依旧很有影响力,他们的存在毫无疑问会影响到大秦的稳定,也会影响大秦政策的推行。”

“春秋战国时的治权出多门,私欲成灾的情况,始皇是绝不能容忍的。”

“始皇志存高远。”

“从最初的废封建,分三十六郡,再到全国律法、官制一体,集权于朝堂,决于皇帝,这一系列政策,为的是让上下政令统一,为的是举国如臂使指。”

“始皇要的是一个大一统帝国!”

“天下初平时,始皇为了安定六地民心,因而善待六国君王,但现在大秦已告更新,六国君王的存在已经成了大秦改制的阻碍,纵使始皇有容忍之度,但为了大秦,也绝不会允许他们继续苟活。”

“他们必死!!!”

“六国的君王活着就注定反秦。”

“无论他们愿不愿意,只要他们还活着,都一定会有大量反秦人士聚集在他们身边,将他们强行推到反秦的道路上。”

“六国在华夏大地上存在的时间太长了,各国君王对各自属地的影响力也远在秦国之上,即便这些亡国之君昏庸无能,但他们的先辈在此地统治了数百年,这种惯性不是一时半会能消解的。”

“大秦开国以来,始皇就意欲打破这种世俗惯性,始皇的眼里也容不下这些沙子,所以一定会对六国君王下手,时间早晚罢了。”

嬴政瞳孔微缩。

他完全没想到,秦落衡竟真猜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现在的确越来越不能容六国君王存在了,虽然这些亡国之君这些年都很安分,但六国贵族却一直打着他们旗号在各地召集旧部,甚至还跟六地官员媾和在了一起。

大有倾覆大秦之象。

这是嬴政绝对不能容忍的。

他绝不容许自己创建的大秦帝国,毁于这些瓦鸡土狗,所以他要在六国贵族起势之前,将其直接摧毁。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六国君王!

嬴政不留声色的看了秦落衡一眼,平静道:“即便如此,那你又怎么敢确定始皇会在这时动手,而且这次关中大索,封禁的是整个关中,并不是刻意针对六国残余。”

秦落衡笑道: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咸阳作为都城,粮食供应一直是重中之重,而城中的供应粮几乎都来自官仓敖仓,敖仓并不缺粮,所以就算朝廷封锁关中,只要朝廷下令,粮食都是能运进来的。”

“但这次禁令却令人出乎意料。”

“车马禁行!”

“若说大秦官员不知道这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敖仓那边并没运粮过来,短短十日,城中粮价就翻了几倍,这可是大秦,粮食价格是受官府管控的。”

“种种迹象,都表明了一件事。”

“这是有意而为!”

“另外‘始皇出事’的地点是在兰池!”

“秦灭六国之后,始皇曾下令迁天下豪强入咸阳,而这些人大部分都安置在咸阳东隅,那边离兰池并不远。”

“始皇遇刺,全城戒严。”

“首当其冲的就是兰池,其次就是兰池附近的居所,而那边正是六国贵族豪强居住的地方。”

“六国豪族生来富贵,并不懂得节俭,所以很容易缺粮。”

“以往没粮,他们大手一挥买买买即可,但这次关中封锁,粮食运不进来,他们就算有钱,也买不到粮,因为缺粮,内部必然生乱,一乱就容易出事,一出事,或许就会有人死!”

“只要朝廷监管得力,极度缺粮之下,二十天足已饿死很多人了。”

“这或许就是......”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吧!!!”

第十二章 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 嬴政摇头。

“什么帝王一怒。”

“都是借口。”

秦落衡洒然一笑。

“这些的确都是借口,但始皇要的就是这个借口,毕竟相对始皇遇刺的话题,六国君王饿死宅中就显然不值一提了。”

“始皇已经足够仁慈了。”

“若是换成其他君王,恐怕早就让他们身首异处了,哪里还能容忍他们多活这么久?”

嬴政静默的看着秦落衡。

他并不清楚这是秦落衡推测出来的,还是误打误撞蒙出来的,但说的这些的确是自己的想法。

他容不下六国君王继续苟活!

但就是这么浅显的道理,秦落衡一个常年混迹乡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扶苏这久居庙堂的人,却一直进谏说什么宽仁。

简直讽刺!

嬴政额首:“你这番话的确有道理,但毕竟是一家之言,这段时日朝中可是不断有大臣进谏,想要中止关中大索。”

“其中更有长公子扶苏。”

“莫非你的见解还能超出他们?”

秦落衡道:

“我就一乡野黔首,哪有什么高见。”

“但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高位者的选择,并不一定都是对的,过于深入其中,反倒会让自己看不清形势。”

“至于长公子......”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

“他跟着那些儒生脑子学傻了。”

“儒家讲仁,扶苏看到城中市民遇难,自然心中悲矣,他一定会去跟始皇求情的,但他这所谓的‘仁’不过是‘假仁假义’。”

“古人云:大仁不仁,大善不惠。”

“法家亦有言: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

“道家经书中亦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善行无辙迹’等。”

“扶苏公子所谓的悲天悯人,其实都是小仁小义。”

“他的建议,短时的确能救民于疲饿,但长远来看,却是后患无穷,六国贵族不除,天下难安,六国故君王尚在,只要秦廷势弱,天下必将反复。”

“到那时天下战火重燃,受难的还是芸芸众生。”

“长公子所谓的‘仁’,到最后只会害人害己,他不仅会害了自身、害了大秦、还会害了天下所有人。”

嬴政捋须点头。

“是极。”

“其中道理世人都明白。”

“但扶苏能不能看出来,只能看他自己。”

“他若是能醒悟过来,并明白世间真正意义的善恶,也才能成长为真正的‘长公子’。”

秦落衡煞有其事的点头。

随即就愣住了。

他好像有点聊嗨了。

长公子扶苏,这是他能聊的?

而且他还大胆猜测了始皇的想法,这若是被人传出,不论这些话语的真假,也一定免不了一顿笞刑。

秦落衡讪讪一笑,连忙转移了话题。

“长吏,方才你说你去过邯郸,还跟一位名为丹的人在一起,我没猜错的话那人是燕太子丹吧?”

“你是怎么认识燕太子丹的?”

“他那时候不是跟始皇天天玩在一起吗?”

闻言。

嬴政脸上浮现一丝郁色,似乎想起了一段不愿回想的往事,只是很快,他的脸色就陡然一变。

“你怎么知道丹是燕太子的?”

“还有始皇跟他是从小玩伴,这个消息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嬴政脸上第一次失色。

因为这些消息,外界鲜少有人知道。

别说是朝堂大臣,就算是宗室知道的也没几个。

秦落衡是怎么知道的?

秦落衡一愣。

这不是人尽皆知的吗?

但很快。

秦落衡就反应过来。

他知道是因为学过《荆轲刺秦》,但在当时,这件事流传的并不广,而且事关始皇,外界也不敢随意传播。

秦落衡讪讪道:

“我早年间四处流浪,路上听到过相关流言,因为这是少有关于始皇的流言,我也就多留心了一下。”

嬴政神色存疑。

但也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他目光微沉,忆起了一些往事,心中唏嘘,嘴上却说道:“我当年是始皇的随从,始皇当质子时,我也跟着去了邯郸。”

“那时秦赵关系不好。”

“秦国当时掌权的是华阳太后,华阳太后喜成蟜不喜始皇,所以始皇在邯郸时生活异常困苦,那时燕丹同样为质子,几人同样落魄,也就玩到了一起。”

“在后面,始皇回国即位,称王。”

“燕丹回国成了储君。”

“后面,双方各谋其政,兵戎相见,秦王政二十一年,太子丹为燕王喜所杀。”

“至此......”

嬴政长叹口气,没有再说。

秦落衡安慰道:

“你也不要太过伤心。”

“天下大势,非人力能阻止。”

“何况太子丹又不是死于你手,你也不要太介怀。”

“当年各为其主,都为保一方平安。”

“现在天下已定,百废待兴,太子丹若看到现在燕地百姓安居乐业,应该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我们都是为了生人而活!!!”

嬴政老怀感慨。

“都过去了。”

“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朝堂上还有一些事等着我回去处理。”

说完。

便要起身离开。

秦落衡见状,也连忙前去搀扶。

而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说道:“长吏,稍等一下。”

说完,便去了厨房。

不多时,就带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出来了,他把这个兽皮缝制的暖手袋递了过去,笑着道:“长吏,天寒,用这个暖暖手,当初夫子在的时候,每到冬天我就用这个帮其暖手,效果还行。”

看到这兽皮制物,嬴政一怔。

秦落衡怕嬴政误会,连忙解释道:

“这是我自制的暖手袋。”

“这也绝不构成‘通钱’(秦时的行贿罪),这些兽皮都是用剩下的边角料,里面装热水的是鱼鳔,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嬴政犹豫片刻,将其接了过来。

入手。

一股暖意从手间传来。

秦落衡继续道:

“长吏整日操劳政务,现在天寒,容易着冻,有这个暖水袋,长吏处理政务应该会轻松不少,若是鱼鳔里的水冷了,可以叫人重新换成热水,兽皮制的热水袋比较耐磨,应该能用不短时间。”

嬴政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眼中却流露出一抹异样神色。

是个孝敬温顺的人。

秦落衡跟在嬴政身后,两人从山间小院,沿着山路不断外走。

皑皑白雪间,唯两道身影交错。

第十三章 少年志气,不坠青云! 北风呼啸。

满地银霜,雾凇挂满枝头。

嬴政手握着带着温热的兽皮,眼中难得露出一抹暖色。

他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

生在帝王之苑,自来就在尔虞我诈之中生存,未登大位之前,时刻如履薄冰,登临大位,还有华阳太后、吕相等人制掣。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人世间的温情,他几近从未体会。

当年尉缭给他面相,更是直言:‘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

对此。

他也只是笑笑。

所谓优柔仁善,他记事起就斩断了。

他生来所处的环境,也不允许他有这么多情感。

他生为公子,即位为王!

宣称皇帝!

他也不能把精力耗费在私情之上。

而今登临天下,在他众多子嗣中,至孝的公子公主并不少见,但那些人是真心的,那些心里打着其他心思,他却是分不清了,因为他分不清谁把他当成了皇帝,谁又只是把他当成了父亲。

但秦落衡不一样。

他并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份至善至真在此时显得尤为难得。

嬴政负手朝前走着,在走到一处空地时,眼中的温情渐渐敛去,眼神重新变得冷漠凌厉。

“弋。”

话音刚落。

一道鬼魅身影就出现在二十步之外。

弋行礼道:“臣在。”

“你在山中搜查了这么久,秦落衡口中的夫子查的怎样了?”

弋躬身道:

“回陛下,刚才臣在秦落衡居所附近搜查了一遍,在其居所数百步的地方发现了一座坟墓。”

“臣认为这就是那位夫子的墓穴。”

“只是......”弋迟疑了一下,继续道:“只是这墓碑是座无字墓碑,臣认为这是秦落衡故意为之,他就是想把此人身份隐下。”

“但秦落衡救过陛下,所以臣没敢妄动。”

“还有......臣......臣发现......”

突然间,弋变得口齿不清,浑身都不住的颤抖,仿佛是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感到了惧意。

嬴政目光一沉。

“说!”

弋全身都在颤抖,颤巍道:

“臣在离开时,无意间发现,这座墓穴似乎有所指向,臣沿着墓穴正对的方向看去,赫然发现,那墓穴竟正对着咸阳,正对着......”

“陛下的行宫!!!”

轰!

话音落下,四周瞬间死寂。

虽是寒冬腊月,但弋额头的汗滴却是不住外冒,整个人紧张到了极点,这在时,他更是直接将呼吸都屏住了。

良久。

嬴政大笑出声。

“哈哈。”

“不用这么紧张。”

“这种小把戏,朕不会放在心上。”

“而今天下,恨朕恨大秦的人何其多,朕早就习惯了。”

弋躬身道:

“陛下,臣斗胆进言。”

“这秦落衡虽然年轻,但在那夫子耳读目染之下,恐怕也有成为反秦之人的可能,而陛下前面许诺给他户籍,还准许他变更户籍,实在有些不妥。”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准许臣严查!”

嬴政看了眼手中的热水袋,举目看向了天穹,冷声道:“不用,朕既然答应了,就不会食言。”

“一个户籍而已,给他又如何!”

“朕倒想看看,这秦落衡是不是真有异心,顺便也看看,当年六国贵族说的‘天下何人不反秦’又是不是真的。”

“朕也想看看。”

“朕在,天下何人敢反?!!”

“那夫子继续查,不过不要惊动秦落衡,他既然没有露出反心,暂时就不要动他,朕倒是很好奇,这小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臣遵令。”

嬴政迈步朝山下走去。

只是当手掌再触碰到兽皮水袋时,已经在上面感受不到任何温热,手指触及到的只有一片冰凉。

走到山下。

早有车辇等候。

嬴政将兽皮袋随手扔在车上,转身进到马车中,马车内早就有侍女在里面生了火,车内温度正好适宜。

车门关闭。

挡住了车外的寒气。

随着一道道挥鞭声,马蹄飞扬,踏起飞雪无数,在一道道骏马嘶啸声中,始皇的随行车队飞速离开了。

......

山上。

目送着秦长吏走远之后,秦落衡回了屋,他先去后厨收拾了前面放在案桌上的残羹冷炙,洗净碗筷。

随后拿着一壶清酒,去了后山。

他要去给夫子扫墓。

夫子去世距今已有六年了。

他的确不知夫子名讳。

但夫子对秦的态度,他却是能察觉到。

夫子恨秦、怨秦。

但也怕秦。

他知道夫子为何不愿透露自己的名讳,为的就是不想他卷入这场无意义的仇恨中。

夫子只想让他无忧无虑的活着。

秦落衡去到墓前,用扫帚将墓穴打扫了一遍,清了清墓前挤堆的大雪,而后将一杯清酒倒在了墓前。

夫子生前喜酒。

“夫子。”

“过几天我就成秦人了。”

“我知道您不喜欢大秦,但长期的隐姓埋名,非我所愿,我尚是少年,也曾幻想策马飞奔,也曾渴望鲜衣怒马,也希望自己的一生精彩纷呈、五彩斑斓。”

“夫子说:隐居是炼心。”

“但红尘在我看来,同样也是炼心。”

“学生不去人世间走一遭,心中实在不甘。”

“目前大秦江山锦绣如画,但大秦开国以来,一直都有窥探者意欲倾覆大秦,学生此去,或许也会卷入其中,但请夫子放心,学生知晓一定的时局走向,不会以身试险的。”

“夫子若泉下听闻。”

“希望能佑我皓首丹心,不坠青云志。”

秦落衡将壶中清酒一杯接一杯倒下,嘴里也一句接一句的说着,他虽有两世记忆,但依旧只是一位少年郎,突然要变换生活的环境,心中难免会有几分迷惘,几分茫然。

待壶中清酒见底,秦落衡心绪也恢复了平静。

他朝着坟墓鞠了三个躬。

而后转身离去。

他已将心中胆怯和迷茫向夫子悉数倾述,现在的他,心中只剩下坚定的入世决心。

寒风呜咽。

吹得四周落雪纷飞。

原本被扫净的墓前,又重新积起了大雪,只有那一股淡淡的酒香还在寒风中飘荡着,飘向了九霄,也飘向了九幽。

......

第十四章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十日后。

关中大索结束。

咸阳正在从停滞的状态中缓缓恢复,街上人影稀疏,不少市宅前都挂上了黑布,满城缟素。

走在街上,秦落衡满眼感慨。

以往繁华热闹的咸阳,仅此一劫,已经元气大伤。

时值寒冬腊月,封锁二十日,缺衣缺食之下,城中饿死者不知多少,也不知有多少家庭因此支离破碎。

这就是目下的社会现状。

人命如草芥!

秦落衡微微握了握拳。

他知道,自己也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等到记忆中的乱世开启,群雄逐鹿,天下只会越发困顿难安,而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保全自身,在力所能及之下,救下天下更多的百姓,让这天下早日重归太平。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在这大争之世,我秦落衡终究会闯出一片天,也定会让这天下重归太平美满。”

说完。

他跨过渭水,朝咸阳北部走去。

内史的行政机构都坐落在咸阳宫殿群中,那边的地势很高,有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咸阳宫殿群外。

肃然立着几个大石墩。

这是冀阙。

是咸阳的标志性建筑。

商鞅变法时,秦国新建国都,开土动工时,最先立下的就是这冀阙,上面最初只是登记修建宫殿的计划安排,但现在已经成了一处公告亭。

大秦各种法令会最先公布在上面。

以往大秦公布新的法令诏令时,秦落衡也曾多次来冀阙察看,这是外界获悉大秦最新政令最快的地方。

走过冀阙。

便来到了咸阳宫殿群。

在地标的指引下,秦落衡来到了一处偏殿。

偏殿内主要办公的是‘曹’系,里面除了有户曹,还有吏曹、狱曹、尉曹等机构,相当于后世负责民政的行政部门,集中统一办公,只是各曹是在不同的房室。

至于三公九卿等‘官’系,则是在正殿办公。

两者泾渭分明,互不影响。

进入曹衙,很快就有吏员前来接待。

见到秦落衡,对方直接冷冰冰的道:“来人姓名,可有验传?前来所谓何事?可有相关的‘符’?”

秦落衡作揖道:

“回上吏,我名为秦落衡,带有验传,前来是为更改户籍,这是第一次来曹衙,并没有印有官印的符。”

“请上吏细察。”

秦落衡把自己的验传递了过去。

“秦落衡?”吏员迟疑了一下,没有接过验传,直接道:“户曹前面吩咐过,你若是来了,可直接去左室第一间找令吏,他会全权帮你完成户籍变更。”

“好,有劳了。”秦落衡行了礼。

吏员微微点头,眼神还好奇的打量了秦落衡几眼。

秦落衡面色如常,拿着验传朝左室走去。

刚走没几步,迎面就遇上一个身着黑衣,头戴獬豸(xiezhi)冠的狱掾(yuan),对方走的很急,秦落衡也是连忙避让。

两人身形交错。

来人心情似乎不太好,脸色很沉重。

两人背驰走了数十步之后,这人脚步突然一顿,他猛的回过头,一双如鹰隼的眼睛,直勾勾的看向了秦落衡走远的背影,眼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不知为何,他感觉那张脸,自己似乎见过。

而且十分熟悉。

但他一时却是想不起来。

身为狱掾,他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

他很自信,凡是经过他眼的人,他都能一眼认出,但刚才那人,自己是什么时候见到的?

通缉画像?

抓拿群盗贼人时?

华聿一时竟有点想不起来。

就在他顿足沉思时,几名小吏跑了过来,急声道:“华狱掾,狱曹让我等来通知你,速去狱衙,讯狱马上就要开始了,这段时间关中大索,城中缺粮,城中发生了很多伤人、盗窃案件,狱曹内的案件更是堆积如山,若是再不处理,廷尉府就要怪罪下来了。”

华聿回过神,沉声道:

“我知道了,我这就赶过去。”

“你们也速去狱中询问其他案件的信息,争取早日将城中案件结案归档,商君曰: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我等食君禄,担君忧,切不可有半点懈怠。”

几人连声应诺。

华聿点头,快步朝狱曹走去。

至于秦落衡的事,则被暂时抛于脑后。

去到殿室,秦落衡将自己的验传递上,告知了对方自己的来意,令吏检查了一下验传,询问道:“你可想好自己要变更的户籍?”

“大秦制度森严,一旦确定,就未必能再改了。”

秦落衡行礼。

“回上吏,我想好了。”

“请替我将户籍变更为普通民户籍。”

见秦落衡这么坚定,这名令吏犹豫一下,好心提醒道:“你可以再思考一下,你能够选择的方向很多,除了普通民户籍、役籍、市籍,还有其他的,再想想吧。”

秦落衡一愣。

除了这三个方向,自己还有其他选择?

他本就是私奴籍,近乎同列的徒籍不考虑,而对方既然这么好心提醒,那一定是得到了暗示,自己能被准许获得更高的选择。

那就是弟子籍和高爵位者籍了。

至于更高的宗室籍,他压根就没想过,那不是他一个乡野中人能妄想的,他也不敢去碰瓷皇室宗室。

那是真要掉脑袋的!

看似二选一。

其实就是一个单选。

高爵位者籍,于情于理于法,都不是他能被授予的,即便秦长吏手眼通天,深得始皇器重,也绝不可能凌驾于律法之上。

大秦的吏治还没到崩坏的地步!

秦落衡开口道:

“我选择将户籍归为弟子籍。”

“有劳长吏了。”

这次,这名令吏没有再阻拦。

随着泥印落下,也预示着秦落衡成为了一名‘史子’,他今后可凭借这个户籍进到学室学习,等课考结束,合格者更是能直接当上法吏,一步登天。

弟子籍就相当于后世的公务员编制。

令吏在将秦落衡户籍变更完成后,笑着道:“咸阳的学室在一月前就已经开学了,不过因为关中大索中断了二十日,你这几天可以准备一下,到时凭验传入学。”

“今后好生学习‘为吏之道’,切莫辜负了这难得的机会。”

“上吏放心,我定会好生学习。”

“近日咸阳多事,我就不打扰了,上吏告辞。”秦落衡礼毕后,缓缓退了出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秦落衡有种不真实之感。

他低声喃语道:

“这人世间的事,当真是世事难料。”

“我今后竟会成一名秦吏?”

“哈哈,有趣。”

第十五章 人命有时真的一文不值! 秦落衡准备回家。

寒冬腊月的风冷的有些侵骨。

大雪纷飞,北风呼啸,骊山内枯枝满地,山中一片凄凉萧瑟,而在远处的山林中,隐隐还传来几声凄厉的嚎叫,似狼似狐,夹杂在冷风中,让人不由胆寒。

外人遇到这幅场景,早就吓得不敢进山了。

但秦落衡却毫无惧色。

他紧了紧衣裳,确定了回家的路线,大步的朝山林深处走去,但走了不到数百步,他就停下了脚步。

“嗯?那边?”

秦落衡定睛望去。

只见在皑皑白雪中,横卧着一具躯体。

他下意识走近,赫然发现,雪地上竟伏着一位少女。

少女年岁不大,身形略显娇弱。

只是在这苦寒天气里,她穿的衣裳实在过于单薄了,现在整个人已经昏迷过去,身子更是无知觉的颤抖,脸颊还诡异的浮现了一抹红晕,好似身躯和意识已经分离了。

秦落衡心中一惊。

他知道这少女正在经历什么了。

失温!!!

这是后世的解释。

即人体热量的流失大于热量的供给,人体热量的供应不足,会直接造成人体心肺功能衰竭,最后使人死亡。

这少女衣裳单薄,又长期处于极寒,整个人已冻晕过去,若是他前面路过没有发现,这少女恐怕会直接冻死在野外,成为山中野兽的口粮。

秦落衡也顾不得什么授受不亲,连忙将自己衣裳脱下,裹在少女身上,而后将少女抱在了怀中。

入怀。

秦落衡就眉头一蹙。

冷。

少女的体温已明显低于人体正常体温。

她的手脚更是在不自主的抖动,整个人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只是少女的手中还紧紧抓着几根枯黄的草叶。

秦落衡不敢有任何耽搁,连忙快步朝居所跑去。

他不敢拖延。

失温是一种很恐怖的情况,稍微救助不及时,就会殒命,现在少女失温的症状还不算严重,若是到了重症,精神彻底失常,甚至主动脱衣服,那才是真的危险了。

秦落衡速度很快。

原本半个多时辰的路程,他这次仅花了三刻钟就跑完了,只是他也是被累的够呛。

回到家。

他也不敢多喘息。

连忙将少女抱到了床上,用厚重的被褥包裹着,而后去后厨烧了点温水,在里面放了点蜂蜜和盐巴,准备弄点盐糖水。

一番手忙脚乱的操作,秦落衡端着盐糖水去了卧房。

少女的身子依旧很冷。

身子更是蜷缩成了一圈,牙齿不住的打颤,脸色已经微微发白。

秦落衡扳开她的嘴。

随即怔住了。

只见少女的嘴中含着几片枯叶,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唾液,只是这些原本应该进肚的枯叶,却并没有真的被吞入肚中。

秦落衡长叹一声。

“唉。”

“这该死的世道!”

他隐隐猜到了少女的遭遇。

从对方的穿戴,还是能看出,少女的家境并不差,但关中大索,咸阳封禁,所谓的家境都只是空谈。

城中缺粮!!!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一把米更是能让无数人折腰。

大秦其实男女很平等。

但那只限在太平年份,一旦陷入动荡,生存成为第一要务之后,女性因为身体的差异,自然而然的就会成为牺牲品。

这次咸阳封禁就显得尤为突出。

为了节省粮食,也为了保住家族延续,很多家庭的老人和女子都会成为牺牲品,他们会被家中要求少餐少食,有的还会被强制节食,更有甚者,还会被直接当成货物贩卖,为的只是那几口救命的口粮。

他这次外出。

对这残忍的世道有了很深刻的了解。

人命有时真的一文不值。

眼前这少女,显然就成了其中的牺牲品,看她这一脸菜色,恐怕这段时间没少忍饥挨饿。

秦落衡摇摇头。

他伸手,将少女嘴中的枯叶清理干净,随后将兑好的盐糖水喂进少女嘴中,在有了一定食物补充之后,少女的气息渐渐恢复了正常,脸上也多了一抹红润,只是人依旧还在沉睡。

秦落衡将少女被子盖好,转身去了书房。

不多时。

书房中响起了读书声。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

......

是夜。

华聿停下了笔。

近日来连续高强度的办案,即便以他这而立之龄,正值壮年的体魄,也是隐隐有些吃不消,眼中不由露出了几分疲态。

好在衙内案件已审理了大半。

他后面可以稍作调息。

他将写好的封诊式放在案上,又仔细的核查了一遍今日审理的案件,确定各案判罚都没有出现问题,也没有漏过其中任何细节,这才把心神放松下来。

在将各类案件卷宗整理好后,华聿起身朝衙外走去。

走出狱衙。

他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沿着道路,重新去到了他跟秦落衡打照面的地方,他停在原地,脑海不断回想着。

“这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会给我一种熟悉之感?”

“我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此人,为什么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华聿皱眉深思。

就在他心神略显急躁之时,脑海突然浮现了一道人影。

他猛的抬起头,眼中满是惊骇。

“不可能!”

“怎么会是他?”

“他不是十年前死了吗?”

“当时还是始皇亲自宣布的死讯,怎么可能还活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一定是看错了。”

“一定是我看错了!”

“但......”

“有没有可能他真的没死?!”

华聿的思绪很乱。

他被自己的大胆想法吓住了。

华聿深吸口气,不敢继续多想,转头朝外面走去,他走的很急速,脸上还挂着惊容。

穿过几条街巷,他回到了自家府邸。

华府!!!

府在古代并不是谁都能用的。

‘《周礼·天官大宰》:百官所居曰府。’

而在大秦目前只有丞相和宗室重臣的住宅能被称为‘府’,除此之外,只有爵位极高,被始皇特许的家族才能挂‘府’,至于其他官员,他们的住宅一律只能称之为‘宅’。

府在这时。

就是地位和身份的崇高象征!

字面意义的位极人臣!

一进入府邸,华聿就急声朝屋内喊道:“阿翁,阿翁,你知道我今天在咸阳看到谁了吗?我看到了斯年!”

“他还活着!!!”

第十六章 芈其实是两个芈! 府中。

一年过半百的老人疾速走出,眼中满是惊疑,随后瞪着华聿,蹙眉道:

“你说什么?”

“你看到了斯年?怎么可能?”

“当年是始皇亲自说的斯年遇害,你休要在这胡说八道。”

华聿行礼道:

“阿翁,我哪敢胡说。”

“我今天真的在曹衙,见到了跟斯年长的一模一样的人,虽然那人面容脱了稚气,但我一向过目不忘,见过的人,绝不会认错。”

“他们真的太像了!”

华阜身形一颤,随后怒骂:

“放屁。”

“死人还能复生不成?!”

嬴斯年是始皇第十子,其母为芈氏芈雪。

芈雪出自芈八子(宣太后)一脉,芈雪有姊名芈莲,在二十五年前嫁给了华氏的华策,即华阜之子、华聿长兄,他们跟嬴斯年有着斩不断的亲情。

华氏亦非等闲。

他们是秦国王室嬴华之后。

嬴华为秦孝公之子,秦惠文王之弟。

他们这一脉,后面因为卷入朝政纷争,跟当时如日中天的魏冉起了冲突,被魏冉借助手中权势,给剥离出了嬴氏宗族,至此他们这脉就变成了华氏,即后面的咸阳华氏。

等到魏冉倒台,华氏复起,威势却不减当年。

他们华氏跟宣太后一脉的关系,也一直都十分密切,百年间更是联姻不断,亲上加亲。

等到嬴斯年出生,更是被两家视为己出,一度将其当为大秦二世皇帝的不二人选。

至于扶苏。

他们压根看不上。

扶苏的确是始皇长子,其母也来自楚国贵族芈氏。

但这个芈是华阳太后的芈。

当年华阳太后入秦,他们老秦地氏族还是很欢迎的,毕竟有宣太后的珠玉在前,他们也对华阳太后抱有很大期望。

但事不随人愿。

华阳太后私心极重,而且权利欲望极强。

入秦之后,在借宣太后一脉站稳朝堂后,直接翻脸不认人,大肆干涉朝政,极力提拔她亲信的楚系官员,而后借着秦孝文王的宠信,大量任用原六国官员,极力打压和压制老秦地氏族。

始皇初即位时,更是独揽朝纲。

他们这些老秦氏族,以往可是被华阳太后气的不轻,让他们转头支持华阳太后推出来的扶苏,那是怎么都不可能的。

大秦一统天下。

他们更希望纯正秦人继位。

这也是为何扶苏历史上只能亲近六国投靠过来的官吏,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老秦地氏族根本看不起扶苏这秦楚混杂的血脉,宣太后一脉虽然也有楚系血脉,但宣太后入秦多年,跟老秦人早已不分彼此,加上宣太后当年为大秦鞠躬尽瘁,也是让他们信服。

他们只愿拥戴有纯正老秦人血统的嬴斯年。

这也是为何近些年始皇不断提拔原六国官员,同时不断打压、谪迁老秦氏族的原因。

目下扶苏是最有可能成为大秦储君的公子,但他们不认可扶苏,想让他们辅佐扶苏,更是不现实。

为了今后朝堂稳定,始皇只能出手打压!

当年嬴斯年遇害,最伤心的除了其母芈雪,就是他们这些老秦地氏族了。

他们把所有的政治投资都压在了嬴斯年身上,或者始皇跟芈雪所生的儿子身上。

要清楚。

当年整个大秦都视嬴斯年为嫡出!

给嬴斯年站台的除了他们华氏、宣太后一脉,还有白氏、甘氏、冯氏、司马氏、杨氏等秦地老氏族,嬴氏宗室也站在他们这边,王家和蒙家虽没明确表态,但也表露过善意。

他们拧合起来的势力大到逆天。

甚至夸张到,只要嬴斯年不早夭,他们抬也能把嬴斯年抬到皇位上,但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秦王政二十年。

嬴斯年薨了!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他们当即接受不了。

甚至还去逼问了始皇。

当年朝野上下一片动荡,几欲发生暴动,最后逼得始皇不得不亲自去请王翦坐镇军营,等到这件事被压下去,他们老秦氏族也遭到了始皇的无情打压、拆解、分化。

现在朝堂之上,老秦氏族的话语权十不存一。

他们也大多被始皇闲置弃用。

他们也清楚这些。

所以这些年基本不再掺和始皇立储之事,但明着暗着,依旧表露着态度,他们不会接受扶苏等旁支公子。

但如果嬴斯年真的还活着......

华聿道:“阿翁,我没说谎,但这两人真的太像了。”

“甚至就是同一个人!”

华阜目光微沉,双目紧紧的盯着自己儿子,他知道华聿的性格,他不善说谎,而且确实有过目不忘之能。

华阜问道:“他去曹衙做什么?”

华聿摇头:“不清楚,当时他似乎去的是户衙,而这些天狱衙的案件很多,我抽不开身,等明天得空,我去户曹那边问一下。”

华阜点头道:

“嗯。”

“但在这人没被确定是斯年前,不要将这事泄露出去,更不要告诉你伯兄跟丘嫂,他们没必要再为此多费心神了。”

华聿迟疑道:

“阿翁,这我知道,但若是这人真是斯年?那我们要不要将这事告诉给其他氏族,毕竟他们当年也牵连到了其中。”

“而且......”

“大秦储君之位还空悬着。”

华阜紧了紧拳,又松开了,叹气道:

“再说吧。”

“今时不同往日了。”

“斯年当年若没有出事,有我们相助,定能坐上储君之位,朝堂上下更是无人敢质疑。”

“但这十年间发生的事太多了,我们老秦氏族在朝堂的影响力被一降再降,早已不能同日而语了。”

“现在的朝堂由李斯等原六国官吏把持,王家、蒙家也跟我们貌合神离,其他氏族大多也被分化,各自站队了。”

“而且现在扶苏羽翼已丰。”

“他背靠华阳太后,加上一直有意亲近拉拢六国官吏,在朝堂上已有了不小的优势,而其他公子也都有明的暗的势力支持。”

“想让斯年重新上位,谈何容易?!”

闻言。

华聿也沉默了。

他也知道目前的朝堂现状。

但实在有些不甘。

等到华聿走出门,华阜一下坐在了地上,嘴里念念碎道:“难道斯年真的没死?但他如果活着,为什么不露面?为什么还要在外面流浪?难道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亦或者......”

“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第十七章 男儿谁不羡吴钩? 是夜。

秦落衡未眠。

他已经成为了秦人。

不日就会前去学室,学习秦吏应具备的职业技能。

回想这一个月,他有种梦幻之感。

一月前,他还是个亡人。

一月后,却是登堂入室,有了成为秦吏的资格,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

而且......

学室出来的秦吏并不是普通秦吏。

他们相当于后世科班,天然比其他官吏高一档,而且晋升空间也比其他官吏高一大截。

他们有机会进入朝堂,位列三公九卿。

而《内史杂律》更是有明文规定:‘候、司寇及群下吏毋敢为官府佐、史及禁苑宪盗。’

即未入学室进修的普通官吏,不被准许担任掌有重要职能的高级官职,只能做一些低级或者没有太多实权的工作。

在大秦。

凡握有实权的官吏,都会到学室进修。

进入学室就读的好处,也不仅仅只是利于日后为官为吏,在学室就读期间,史子是享有免服徭役等优待的。

这也是为何秦时有大量的士卒、黔首去假冒史子,或者一些就读的史子迟迟不肯办理结业手续的原因,因为冒充史子或者延迟毕业,都有助于他们逃避徭役戍役。

学室内教授的内容大抵分为四类。

习字、行文、军事、算数。

秦朝推行的是‘以法为教,以吏为师’。

在学室内习字,学的自然不是后世的三字经,而是《仓颉篇》、《博学篇》、《爰历篇》等启蒙读物。

习字课想结业,是有明文规定的。

《说文解字》:‘史律:史子十七已上始试,讽籀(zhou)书五千字,乃得为吏。’

即想结业,至少要能认写五千字。

秦在天下一统之前,是严禁儒生进入学室的。

秦对儒家的排斥,几乎是毫不掩饰。

商君书中更是直言《诗》、《书》、礼法、音乐等为‘六虱’。

而秦在一统天下之后,虽开始接纳百家,也开始容许儒生等百家学子进入学室,但学室内的史子是不许接受儒家教育,也严禁儒生在学室传学。

所以跟后世不一样,印象中学室内儒家教你诗歌、音乐、礼仪,道家教你哲学,名家教你逻辑、口才等,这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秦朝学室是官办。

它们只注重实用性和功利性,这里只教史子如何为官为吏。

至于后世强调的学术研究和艺术素养,官府并不需要,朝廷和地方需要的只是实用性人才。

行文是写官文。

史律的要求是‘文无害’。

即行文逻辑严谨,不能出现瑕疵。

行文写的是司法文书。

这些文书主要与案件审判有关,内容上万一出现纰漏,就会导致判决不公,这是秦吏的大忌。

行文也是学室学习的重中之重!

军事!

秦时的吏员分为文武两大类。

文吏不用多说。

武吏则包括县尉、游徼、亭长、求盗等,这部分官吏主要负责地方治安。

秦国是举国皆兵。

只要不是身体残障,成年男子都会服役。

这也意味着犯法之人身手都不会差,所以在秦朝想当一名称职的武吏,军事训练是一定不能差的,不然你根本就制服不了那些游侠、群盗。

对于学习军事,秦落衡很感兴趣。

他常年在山林生活。

武力并不差。

但军队里的发弩、骑马、驾车等军事技巧,他却是不会,对于学习这些东西,他还是十分有兴趣。

毕竟......

男儿谁不羡吴钩?

对于秦朝学室教习算数,秦落衡最初还是很惊讶的,但后面想到秦朝是一个讲究实用的官府,也就明白过来了。

秦朝内政很重。

像是‘米粟髹(xiu)漆’‘甲兵筋革’‘锻铁铸金’‘核功度事’‘锦绣文章’等都是要用到大量计算的。

而且......

秦朝是有九九乘法表的。

不过跟后世相反,秦朝是从‘九九八十一’开始,倒数倒到‘一一得一’的。

从学室授习的内容可以看出,秦朝学室的课程主要是以实用性为主,培养的是各方面的全才,虽然史子并不一定都能全部精通,但也一定是有所涉猎,这极大的提高了秦吏的整体素质。

只是学室制度的成本极高。

秦时一枚竹简的造价是三至五钱,一个史子从始试到结业,所耗费的竹简至少上千枚,整个学程下来,一人的花销就高达万钱,这些财政全由朝廷支出。

这就是学室制度推广不开的主因。

也是秦末吏治崩坏的主因。

朝廷培养不起足够多合格的官吏。

而为了维持地方稳定,朝廷不得不大量启用原六国官吏,而原六国官吏的大量启用,无疑会压榨学室出身官吏的晋升空间,加上原六国官吏本身吏治败坏,耳濡目染之下,大秦吏治彻底走向崩坏。

直至帝国倾塌!!!

正当秦落衡沉思的时候,突然门外传来了细索的脚步声。

他眉头一皱。

随即想到什么,起身,去开了门。

入眼。

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穿红黑深衣大衺(xie),脸蛋苍白,目如点漆的少女,女子年岁并不大,也就十四五岁。

见到秦落衡,少女连忙行礼。

“多谢公......”

只是她的身子实在虚弱,腿还没弯下去,整个人就先行一步,直接朝下坠去,眼看就要跌倒在地,秦落衡连忙伸手扶了一把,神色有些无奈道:“不用这么多礼。”

他把少女扶到书房。

而后去到后厨,煮了碗盐糖水。

端给少女后,也是好奇的打量了少女几眼。

少女家世并不普通,至少不是常见的黔首,因为秦朝穿衣其实是有规定的,少女所穿的深衣大衺,一般是士子、贵族等地位较高的人才能穿的。

秦朝尚黑。

寻常秦国百姓基本都穿黑色。

即便是士子、贵族也普遍身穿黑色。

少女却是红黑!

战国时五德循环说已经流行,而为了宣告自己的正统性,战国七雄都分别选了一种颜色作为国家颜色。

晋分三家。

魏尚火德,尚红;

韩尚木德,尚绿;

木德火德都被韩魏所占,赵国为了宣告自己得国的正统性,便对五行学说进行了再次的推演,弄了个‘火德为主,木德为辅,木助火势,火德愈烈’,即火木德。

赵国推崇的颜色为七分红三分蓝。

齐为田齐代姜,为了让世人承认自己的正统性,也对五行学说进行了推演,提出了‘火德为主,金德为辅,金炼于火,王器恒久’的火金德。

齐国推崇的颜色也变成了紫色。

楚国蛮夷也!

早先楚国根本不搭理什么五行学说,后面为了融入中原,也为了今后合理的吞并其他诸侯国,也开始考虑自己的正统性,对五行学说进行了进一步的推演,推演出‘炎帝后裔,与黄帝同德’即土德。

楚国推崇的颜色为土黄。

燕国为正宗王族诸侯,继承周之火德顺理成章,不过燕国公族认为火德已经衰败,他们若再继承火德,这把火必定熄灭,要兴盛,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

于是推演出‘燕临北海,天赋水德’。

燕推崇蓝色。

秦朝则是水德,尚黑。

至于秦国时,秦廷从来没有承认自己崇尚水德,对外只是宣称自己国家尚黑。

战国时夏商周的五行已经确立,而周王室还尚存,诸侯国们虽然觊觎天下,但除了正宗的王族诸侯国燕国,谁也不敢真的说自己崇尚水德,于是就有了这个奇怪的现状。

其他六国都知道秦国尚水德,但秦国就是不承认,而等到秦国承认自己尚水德时,已经是嬴政一统天下之后的事了。

盯着红黑衣裳看了几眼,秦落衡好奇的问道:“你是原魏国人?”

第十八章 都道哺鸟反慈恩,却是贫家无孝子! 少女一愣,随即道:

“小女子姓薄。”

“确实是魏地会稽郡人。”

“我们家是几年前举家搬到的咸阳。”

“家中尚算殷实,只是近日城中缺粮,家中也粮食紧缺,我这些时日实在人困体饿,这才冒险出城寻找吃的,让公子见笑了。”

“也多谢公子的救济之情。”

秦落衡微微额首。

虽然少女说的比较含蓄,但他是知道城东情况的,也知道这少女的实情跟自己猜的差不多。

他开口说道:

“我姓秦。”

“你不用称我公子,我只是个普通的秦人。”

‘公子’‘王孙’一词,在战国之前是王公贵族的特定称谓,不过在战国及秦时也已成为上等士人的美称了。

秦落衡虽然自信自己的学识,不弱于这些所谓的上等士人,但秦朝毕竟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他也不愿为了些虚名去自讨麻烦。

闻言。

薄姝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秦?

大秦不是有令不准黔首姓秦吗?

虽然心中有些不解,但她也识趣的没问,只是点了点头。

一时间。

四下突然安静了下来。

薄姝在一旁安静的喝着盐糖水,只是目光不时会看向秦落衡,似乎有些好奇眼前少年的身份。

隔了许久。

秦落衡似乎想起了什么,好奇的问道:“我记得救你的时候,你的位置是在骊山边缘,而据我所知,六地贵族入秦大部分都被安排在长阳街以东的坊区,不知那边的近况如何?”

他想打探一下消息。

以此来确定自己前面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始皇是不是真在借刀杀人!

听到秦落衡提到近日的关中大索,薄姝的眼中不由浮现了一抹恐惧和慌乱,她似乎不太愿意去回想这段凄惨的过往。

秦落衡也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

连忙解释道:

“我没有想刺激你的意思。”

“我只是记得城东那边有不少原六地的贵族,以他们的家境,应该不至于落到遍地缟素的地步,但我今日进城,却是看到城东宛若人间炼狱,死伤无数。”

“若是淑女不愿,不说即可。”

“我绝不勉强。”

薄姝道:

“我知道公子是无心的。”

“城中......城中前些时日确实很惨,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为了几口食粮,互相之间争执不断,甚至大打出手,即便这样,城中那段时间也饿死了不少人。”

“甚至......”

“还饿死了几个王!”

“细说。”秦落衡眼睛一亮。

薄姝一怔。

但还是继续道:“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我记得家中有人说过,好像齐王建的被饿死的,燕王喜倒不是很清楚。”

“当时城东极度缺粮,米石千六百。”

“齐王建原本就年岁已高,又不喜粗粮,整日大发雷霆,终被其弟田假和其子田升、田桓所恶,最后几人合谋断了其饮食,数日后,齐王建就被饿死在了宅中!”

“燕王喜更惨。”

“他的公子完全不管他,只管让隶臣照看,结果那些隶臣竟是恶奴,欺主,燕王最后被恶奴断了饮食,惨死在了宅中,但有人说燕王是饿死的,也有人说燕王是被气死的。”

“具体如何,我却是不知。”

“其他几个王,虽然没死,但也没落什么好,基本都被各自公子给拾掇了一顿,他们哪里受过这种苦?我外出的时候,正听到他们要去咸阳令那边请求处死这些逆子。”

“贵族世家,说是士侯公卿,学的是诗书礼义,做的却是禽兽不如的事,若是能够,我反倒更愿意出生在寻常百姓家,也就不会见到这么多礼乐崩坏之事了。”

见薄姝满眼哀愁,秦落衡摇头道:

“都道哺鸟反慈恩,现实却是贫家无孝子,王侯家亦如此。”

“你现在身子还很虚弱,先把这些盐糖水喝掉,回屋休息吧,等你身子有所好转,我再送你回家。”

“至于出生。”

“没必要太计较。”

“世间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这次的关中惨状,朝堂想必已经知晓,今后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甚至......”

“过不了几天,朝堂就会出面补偿。”

薄姝点头。

在将盐糖水喝完后,回到了房间。

独自呆在书房。

秦落衡手指不断敲击着案几。

他已经确定,这次关中惨案,就是始皇刻意而为。

始皇在借机枝剪六国贵族的影响力。

“帝心难测。”

“这次关中虽然惨象寰生,但死伤最重的其实是各大贵族豪强,等这段时间关中的死伤案件处理完,这些贵族还要脱一层皮,但始皇不会就此罢休的。”

“始皇要的是一个稳固的帝国!”

“尚存的六国君王,及各地残存的贵族,还会是始皇打击的主要对象,始皇会一直出手,直至六国余孽对大秦构不成任何威胁。”

“但想做到,谈何容易啊?”

“六国贵族并不乏聪明人,在经历了这次浩劫之后,他们一定也猜到了始皇的心思,下次就不会束手就擒了。”

“让造反他们现在还不敢。”

“但他们能跑!”

“天下很大,山丘湖泊众多,一旦逃出了朝廷的视野,朝廷再想把这些人抓回来,可就难于登天了。”

秦落衡摇摇头。

他并没有继续往下想,有些事想多了,并无益处。

而且他知道始皇接下来要做什么。

历史上记作:

‘谪徙民五十万戍之!’

即向岭南移民五十万。

只是现在百越还没有完全打下来,迁移一事还尚早,而且历史上这次迁移就不算成功,六国贵族很多就是在这次跑路了。

等他们再露面,已是秦末。

夜已深。

秦落衡在看了几遍《道德经》后,也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将盏中烛火熄灭,进入到了梦乡。

梦中。

他为秦吏。

任职在狱衙里,头顶‘明镜高悬’的匾额,堂下摆着龙虎狗三把铡刀,而他则身穿黑袍,头戴獬豸,正襟危坐。

好不威风!

就在四周衙役高喊‘威武’之时,他却是眼皮一沉,整个人出现在一处高墙深宫之中,四周隐隐还传来了兵马走动之声。

他认出了这里。

他努力的睁大眼,想看清一些细节。

但看不清了!!!

第十九章 灋!!! 翌日,清晨。

秦落衡起了个大早。

他要给自己准备一点干粮。

进到学室之后,基本整日都会呆在学室,学室并不包伙食,一天长达四五个时辰的学习,若是不额外进食,根本就支撑不住。

秦朝的普通百姓都是一日两餐。

即饔(yong)和飧(sun),也就是所谓的朝食和夕食。

在秦时,因为粮食产量不高,所有黔首都缩衣紧食,而为了把更多时间放在劳作上,也就形成了目下的一日两餐。

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鸡鸣时分起床,去到田间地里耕作,等到巳时(九点)回家吃朝食,稍作休息继续回到田间,一直劳作,等到日至悲谷,即申时(四点)回家吃夕食,然后准备休息。

因此民间有这么一句话。

朝铺不得见!

意思就是邻里之间,除了在吃朝食和夕食的时候能碰面,其他时候基本都是见不到的。

如果其他时候见到了,说明对方一定在偷懒。

这时也没有早上吃好,晚上吃少的说法,在这个粮食稀少、物质匮乏的时代,生火做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为了节省时间和柴火,黔首早餐基本是现吃现做,而晚餐普遍都是热的早上剩下的朝食。

这也能从饔和飧的字面上看出。

《说文·新附》中:‘饔,孰(熟)食也。’,‘飧作馂,即食之余也。’

当然这只是民间黔首。

若是上等士人或者贵族,则不依循这个一日两餐,他们都是一日三餐、四餐,甚至多餐。

秦落衡因为有一日三餐的习惯。

自然也不在这个范畴。

不过这时期粮食种类不多,能做的干粮也就两三种。

即餱(hou)、粕和糗。

餱就是把蒸好的饭曝晒成干粮。

粕和糗就是把粮食带着皮(糠)压成渣滓和米粉,然后炒熟,分别相当于后世的炒面和炒米。

吃的时候抓一把,就着冷水下送。

这三种干粮都是用来填饱肚子的,但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秦落衡自然不会委屈自己。

他准备做锅巴。

随着灶间火势不断升腾,锅中焖饭也渐渐贴着锅结焦成块状的一层饭粒,颜色变得金黄,一股喷香从锅中散出。

见状。

他也是连忙挥动锅铲,将内里白净的米粒翻到锅身压实,他虽然有余粮,但还没奢侈到就为了做一点锅巴,直接浪费好几把米,他要把这些米全部做成锅巴。

随着时间推移,厨房米香越来越浓,甚至飘窗而出。

在秦落衡忙着翻动锅铲时,不知何时醒来的薄姝,已经站在了厨房门口,正两眼眨巴的盯着锅灶,在没人注意的时候,还偷偷的嗅了嗅满屋的香气。

在将这些锅巴盛出之后,秦落衡才看向薄姝。

他开口道:

“你醒了?”

“你身子还没完全康复,我只给你弄了点清粥,你等会配着桌上的酱菜一起吃,你应该会生火吧?中午的时候,若是饿了,自己把锅中的清粥热一下就食。”

薄姝连忙行礼。

“多谢公子。”

“小女子曾经下过庖厨,也学过生火。”

“只是公子是要外出?”

秦落衡摇头。

“不算。”

“只是去学室上学。”

“学室课程繁重,无法分身,所以中午你需自己照顾自己。”

“另外你若想离开,记得知会我,我带你出去,不要擅自离开,不然被外面士卒抓住了,我不会救你。”

薄姝一愣。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为何自己出去会被抓?还有这是那?为什么外面会有士卒?这是什么情况?

薄姝迷糊了。

见状。

秦落衡解释道:

“我们身处骊山禁苑。”

“我有进出禁苑的辩券,但你没有,你若是不想被抓受刑,就安分的在家中休养,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再带你从小路离开。”

说完。

秦落衡就没再理会薄姝。

他自顾自的将锅巴揣了几片在身上,然后用木筒盛了点蘸酱,看了下天色,快步的朝山下走去。

室内只剩薄姝一人。

薄姝站在厨房里,整个人凌乱了。

她有点理不清状况。

据她所知,能够进入禁苑,并拥有辩券的,只有大秦官吏,但秦落衡说自己还要去学室上学。

那就意味着他目前还不是官吏?

那辩券怎么拿到的?

再则。

他既然有辩券,为何要走小路,他就没有知道小路的必要,若是走小路被巡视侍从发现,岂不是在自找麻烦?

而且骊山是禁苑。

他这间居所又是什么情况?

薄姝一时蒙了。

她想不明白。

也完全理不清头绪。

她就感觉秦落衡身上有一团迷雾,让人看不清辨不明,甚至让人有种无所适从之感。

咕咕咕......

显然盐糖水并不顶饿。

薄姝脸颊一红,也没有再多想。

她去拿了个碗,给自己盛了碗清粥,就在转身离开厨房的时候,又鬼使神差的走了回去。

看着锅中残剩的金黄锅巴,她终究还是没忍住,伸出柔夷将散落的锅巴碎屑拾了起来,而后放入口中。

脆而香!

......

另一边。

秦落衡提早赶到了学室。

随后在一名令史的带领下,办理了入学手续。

正式的成为了一名史子。

巳时一刻未至。

授学的令史和其他史子都还没到。

这名令史在将秦落衡信息登录完成之后,把他带到了一间教室,指着后排的一张案几,给他固定了位置。

身处教室。

秦落衡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时空错乱感。

他席地而坐。

身前的案上摆放着上课的文具。

都是学室提供。

最显眼的就是一卷空白竹简。

学室内称其习字简。

在没有纸张的秦朝,竹简其实是很奢侈的东西,若非朝廷供应,学室内大多数史子根本用不起,全都只能在树叶或石块上练笔。

竹简一旁的是笔。

毛笔并不是蒙恬发明的。

早在战国时就有毛笔出现,蒙恬只是改进了毛笔,将战国时的兔毫笔改进成了羊毫笔,更便于书写。

再其侧的是‘墨’。

这时的墨于后世不同,是纯天然矿物颜料,并不会蘸水就化,想使用,就必须花力气,将其放在‘砚板’上,用研石用力研磨捣碎。

这是一个体力活。

最后一样文具是小刀。

名为‘削刀’或者‘书刀’。

这是写错字时,挂掉错字的,其重要性不亚于毛笔,所以这时的文职官吏也被称为‘刀笔吏’。

趁着其他史子未至,秦落衡拿起研石,开始研磨起来。

不多时。

其他史子陆陆续续到来。

众人静坐在各自案几旁,静候着授学的令史到来。

巳时。

一位三十出头,头发黝黑束冠,身穿窄袖深衣的文吏到来。

他就是授学的令史。

见到令史到来,众人连忙起身,执师生礼道:“史子见过令史。”

令史面色冰冷,一手捏着竹简,一手摸着唇上的胡须,并未应声。

他的目光在室内来回游移,在确定人数无误后,漠然的转过身,提笔,在身前木板上写下了一个字。

灋(fa)!!!

第二十章 古者决讼,令触不直者! 这名令史名为枯。

他在十年前在学室入学。

在最后一年‘试’为吏阶段,更是被评为了‘最’,但后面不知为何,他放弃了学室推荐的佐助长吏的吏员一职,反而选择继续留守学室,成了一名假史。

其在学室授学三年之后,成功的从假史转正,成了一名真正的令史,但学室内不少令史都替其惋惜。

要清楚。

秦时秩六百石以上的官吏才能被称为长吏,在这时对应的官职至少都是县令长或郡守一级。

佐助长吏的吏员,相当于后世的秘书。

这推荐不可谓不好。

当年不少学室的史子都眼红他。

但他却毅然决然的放弃了这个机会,一头扎在学室授学上,而原本远不如他的其他史子,现在不少都已经身居高位,成了地方郡县的郡丞、县令等。

即便如此。

令史枯依旧不为所动。

整日醉心秦律。

加官进爵对他而言,仿佛没有任何意义。

他也被不少人称为怪人。

但不得不说,令史枯的授学功底很强。

在木板上写下‘灋’字之后,令史枯并没有急着讲解,而是开始回顾起上节课讲的内容。

他开口问道:

“上节课所讲可还记得?”

四周顿时传出回应.

“回令史,史子未曾忘也。”

“为吏者,当操邦柄,慎度量,来者有稽莫敢忘......”

听着四周琅琅的读书声,秦落衡却是与四周有些格格不入,他张了张嘴,想跟着诵读,不想让自己显得这么特殊,但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学室开学已一月有余。

虽然因关中大索中断了二十日。

但前面十几天,学室内的授习是没有中断的,也就是说,他作为一个插班生,已经落下了十几天的课程。

令史枯注意到了秦落衡的异样。

但也只是一扫而过。

等到其他史子读完,令史枯朗声道:

“入学来,我们授习的识字教材为内史腾编撰的《为吏之道》。”

“凡为吏之道,必精洁正直,谨慎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

“......”

“吏有五善。”

“一曰:忠信敬上。”

“二曰:清廉毋谤。”

“三曰:举事审当。”

“四曰:喜为善行。”

“五曰:恭敬多让。”

“吏者当力戒五失。”

“不得夸以迣(zhi),不得贵以泰,不得犯上弗知害,不得贱士而贵货贝,不得见民倨傲。”

“......”

听着令史枯将以往授习过的《为吏之道》重新背了一遍,秦落衡当即明白过来,这是令史枯在帮自己了解前面所学,也连忙起身朝令史作揖感谢。

等将《为吏之道》背完,令史枯看向了木板。

肃然道:

“今天我就告诉你们一个字。”

“灋!”

“秦灋的灋!”

秦落衡将目光移向木板。

上面的字是秦朝的‘法’字。

令史枯摸着唇上胡须,目光扫过室内史子,平静道:“灋这个字由三部分组成,一个氵(shui),一个廌(zhi),一个去。”

“你们可有谁知道其分别代表的含义?”

话音一落,四周瞬间安静。

无人敢回应。

令史枯眉头一皱。

秦落衡盯着木板上的‘灋’字,脑海中回想起夫子教自己识文断字时的讲解,结合自己对法的认知,稍作变通,也是大致猜出了三个部首的含义。

令史枯面色阴沉。

恼怒道:

“尔等二十余人,皆为朽木不成?竟无一人敢出声?”

“这段时日,我教你们识的字已经上百,加上以往你们认识的,至少已识字三五百,难道你们就对字意没一点认知?”

“‘氵’‘廌’你们大可说不识。”

“但‘去’字呢?”

“尔等将来是要为官为吏的,如此羞赧如何能成事?又如何能处理好地方政事、治理一方,辅佐陛下?”

在令史枯劈头盖脸一阵怒骂之后,一名皮肤黝黑,五官方正,浓眉大眼的精壮青年涨红着脸出列道:

“令史的话太伤人了。”

“史子阆虽学识浅薄,但也愿意回答一下。”

“氵:水也。”

“廌:一种禽兽,具体不知道。”

“去:违、离也!”

“连起来的意思就是,就算是凶猛的禽兽犯了事,也要被驱离,不过有时做官要像水一样,要学会变通,不能一味蛮干。”

令史枯满意的点点头。

赞许道:

“说的不错,其他人有不同看法吗?”

有了这位史子打头阵,其他史子也纷纷出列,说出了自己对这三字的看法,并对灋字做了解读,虽然很多解释都很牵强附会,但令史枯都一一表示了肯定。

见室内讨论气氛越发活跃,秦落衡也高看了令史枯几眼。

这是一位好老师。

寓教于乐。

他是故意用激将的方法,激起这群十七八岁少年的斗志,为的就是让他们放开束缚、直抒胸臆,更好的进入学习状态。

他作为令史,自然知道灋的真义,也知道这些史子说的都牛头不对马嘴,他甚至也清楚,让这些识字不多的史子解释这三字,根本就是强人所难,但他要的就是众人开口。

所以无论他们作何解释,他都表示了赞许。

这份心性非常人能比。

随着时间推移,室内其他学子都陆续出列。

场中仅剩一人未发表观点。

即秦落衡。

一时。

场中所有人都看向了秦落衡。

不过看到秦落衡这陌生面容时,其他史子脸上都露出了疑惑,他们之前在学室没有见过秦落衡。

秦落衡起身行礼道:

“新入室史子秦落衡见过令史。”

“见过各位兄长。”

“‘灋’这三个部首,史子有不同看法。”

“‘氵’:凖(zhun)也,应为法平如水之意。”

“‘廌’是上古神话中能分辨善恶的独角神兽獬豸,传说它发现人有罪,就会用自己的独角去戳他,这里应代指官吏。”

“去:去除。”

“史子看来,‘灋’的解释应为:解廌兽也,似牛,一角,古者决讼,令触不直者。”

“直译即为:疑犯中若有伤害了正直的人,作为官吏应当刚正不阿的审判,找出真正的罪犯,然后将其除灭。”

“这就是法!!!”

令史枯抚须,欣慰的点点头,但又摇了摇头。

他开口道:

“你的解释对但不全对。”

“氵除了你说的法平如水,还有另一种意思,水自上而下流动,这就是告诉你们,法是由上向下的。”

“尔等今后为秦吏,都将身为执法者。”

“你们为上游,黔首为下游,你们的判罚,将直接决定黔首未来的命运,尔等若判罚不公、不正、不直,那‘灋’即变成了‘罰(fa)’,若是出现大量不法,那灋也就成了‘伐’!”

说完。

令史枯就又在木板上写下了两个大字。

‘罰’和‘伐’!

令史枯沉声道:“天下未来安定皆系于尔等之身,若是你们不法,那灋也就成了罰或伐,尔等今后为官为吏,任何判罚都需三思而行,切莫枉法不直。”

众人心神一凝,端正姿态,齐声作揖道:

“史子受教了!”

“灋字可都记在了心上?”

“请令史放心,尔等定将灋字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令史枯满意的点点头。

“下课。”

第二十一章 我禀清淑气,生而秀为士! 听到令史枯说下课,秦落衡才后知后觉。

这堂课无声无息间,已经上了半个时辰,而‘灋’字更是悄无声息间铭刻在了他们心中。

下课时间。

学室内相识的史子聚在一起,有的聊着近日咸阳发生的事,有的聊着令史枯讲解的‘灋’之意,还有请教着之前所学的内容。

学室内好不热闹。

秦落衡揉了揉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秦朝并没有后世的椅子板凳,所有人都是席地而坐。

即是在地上铺一块草席,两膝、两腿接近并拢,膝盖和脚背着席面,屁股落在脚跟上,双手扶住膝盖。

这种坐姿十分累人。

但这是礼!

若是你图轻松屁股着地,亦或者两腿张开,做‘箕踞’状,会被认为是对对方挑衅和轻蔑,这种行为是极度粗鲁的,为世人不耻,若是遇到脾气暴躁的人,更是能切身体验到大秦的武德充沛。

因而上课时,无人敢妄动。

也就只有课后闲时,众人才能随意伸展四肢。

秦落衡揉着腿,打量起自己未来的同学,他们的打扮跟自己差不多,一身褐衣厚袍,头上缠着黑布,都是未获爵的黔首。

只有右侧有两人戴着高冠博带。

这两人是儒生。

秦落衡对他们有点印象。

前面令史枯提问时,这两人的回答是除他外最恰当的。

不过两人都有儒生的毛病。

恃才放旷,自认自己学识高人一等,根本就没把其他史子放在眼中,也全然没有想跟其他人接触的想法,就互相谈笑着。

秦落衡看了两人几眼,转头看向了其他地方。

他侧耳听着别人的交谈。

以往住在深山,一年都跟人说不了几句话,现在身处学室,听着耳畔传来的热闹声,心绪不由有些浮动。

他很喜欢听人交谈。

这可以让他真切的感受这个时代!

就在他认真听着的时候,那自称为阆的青年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周身,用手拍了拍他,颇为热络的打着招呼。

“兄弟,新来的?哪的人?”

秦落衡道:“我是今天才入的学,家在骊山外隅,没在城中。”

阆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没在城内?”

“我叫阆,家在上郡肤施县那边,我跟你差不多,也是中途入的学,不过,我正儿八经应该说是转学。”

说到这。

阆眼中也浮现一抹得意。

他继续道:

“我其实是在肤施县上学,后面我翁不是在‘上计’考核评定中被评为了‘最’吗,获爵一级,从不更升到了‘大夫’,我翁因此也被朝廷下了碟书,要求‘上会九月内(史)’。”

“我也就稀里糊涂到这上学了。”

秦落衡微微额首。

秦的大夫,跟春秋时的大夫不是一个概念,军功爵制度下,大夫只是一个不算高的中等爵位。

阆有名无氏。

说明其不是出身贵族。

其父能从上郡调到内史郡,完全是凭借着自己过硬的能力。

阆值得骄傲。

“恭喜兄长。”秦落衡拱手祝贺。

阆看了下四周,忽然压低声音道:“那个兄弟,我前面看你回答令史的问题,回答的很好,想必你的学识一定不错,最起码比我认识的字多,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何事?”秦落衡目光瞬间警觉。

他就感觉阆过于热情了。

阆低声道:

“我能跟你换下习字简吗?”

“不白换,我那习字简还剩四五片,你若是跟我换,我再给你额外半枚秦半两!”

阆也是下了血本。

闻言。

秦落衡一时有些凝噎。

就这?

他还以为阆酝酿半天,是要说什么呢。

结果就这?

见秦落衡不吭声,阆有些急了。

“一枚!”

“最多就一枚了!”

“再多,我实在拿不出来了。”

“兄弟,你是学过字的,知道识字有多难。”

“而我其实压根就不想学什么识字写字,在我看来,能记住名字这些就行了,但我父不让,非要我学,我这从小舞刀弄枪的,哪里会写嘛,习字简浪费了一大堆,字到现在也没练会几个。”

“你也知道习字简多贵。”

“学室一个月也就提供十来份,那点哪里够用啊,但习文认字这东西,不练不写又学不会。”

“兄弟帮帮忙。”

秦落衡有些哭笑不得。

他算是清楚阆说那么多的心思了。

他前面说自己父‘上计’考核为‘最’,然后升职调任内史,其实就是在扯虎皮拉大旗,想借此让自己退步,以便达成这笔交换。

但阆终究是少年心性。

沉不住气。

他见秦落衡久不吭声,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又不敢贸然得罪秦落衡,就一股脑把自己的实情说了出来。

阆或许想不到。

秦落衡久居山林,压根没往这方面想。

也就现在。

他才后知后觉。

秦落衡心中感叹道:

‘我禀清淑气,生而秀为士。’

‘我久未入世,却是忘了,世事本就波诡云谲,世间熙攘也多是为了利往,这也才是人世间最真实的样子。’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我其实才是特例!’

他默默在心中给自己警醒。

嘴上却道:

“这笔交易我做了。”

“不过要立券。”

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

在秦朝,进行买卖交易都要立券。

所谓的‘契券’,其实就是一枚竹简。

其边缘有许多锯齿,不同大小形状的锯齿标志着不同信息。

在财货两清或者交易约定之后,商家要在券上写下这次交易的契约,买卖双方各持一半,若是日后钱财不对,或者交易出现问题,都可以拿它当做凭证去退换货物,甚至打官司。

这契券是有法律效应的!

法定期间内,契券是不能丢失的。

若是券遗失,那就叫‘亡券而害’,遗失者是要受处罚的。

见秦落衡答应,阆喜出望外。

他朝四周大喊道:“二三子,我请诸位做个见证,我将与秦落衡签一份券契。”说完,阆跑到一旁,将一个瘦猴般的青年抓了过来,随后对着秦落衡道:“他是奋,其父为市吏,管理城中市亭多年,由他执笔,史子应该也能安心。”

“若是史子不许,也可放学之后,我们当市吏的面签订。”

“不用这么复杂,就这么签吧。”秦落衡道。

他感受得到阆的诚意。

不过,他没有想到,阆对这事这么认真,不仅让学室内其他史子作为见证,更让在市亭耳濡目染多年的奋来执笔立券,这也不禁让秦落衡高看了阆几眼。

阆的确有小心思,但并没有恶意。

而且......

他确实也用不了这么多习字简。

等两人的契券写好之后,奋更是高声朝四周读了三遍,等秦落衡跟阆都无异议后,才准许两人签订这份契券,随后才将这份契券一折为二,分别交予了两人。

直到这时。

秦落衡才切身体会到秦法的恐怖。

普天之下,百姓的衣食住行,皆在秦法之中!

秦法犹如罗网,无处不在。

密而细!

第二十二章 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契券到手,阆长舒口气。

他回到自己位置,拿起自己的习字简,走到秦落衡位置上,不好意思道:“秦史子,这次交易我占了你便宜,习字简以往在市面上售价是三钱,最近城中市价普遍上涨,习字简已高达五钱。”

“我其实不是有心占你便宜。”

“只是......”

“习文识字的花销太高了,家中实在供养不起。”

“我父是今年升爵为大夫的,以往秩都是按‘不更’爵发放的,本来家中就没多少存余,加上又是举家搬到咸阳,路上花销不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想出这个法子。”

“还请秦史子不要怪罪。”

秦落衡淡淡道:

“我其实看出了你的心思。”

“我曾经私学过文字,很清楚学习期间的花销,因而能够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但正如令史所言,我们今后是会为官为吏的,你现在可以展现精明,但官吏是不能有任何偏颇的,当你为官吏时,我很怀疑你是否能坚守为吏之道。”

“我想过直接拒绝你!”

阆眉头一皱,不解道:“那你最后怎么还同意?”

秦落衡笑着道:

“因为你做这一切不是为谋私利,而是为了更好的掌握学识,我们身处学室,需要掌握的是为吏之道。”

“但何为吏?”

“民之所悬命也!”

“同为史子,身为同袍,若是我们连自身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又如何能去解决天下黔首的困顿呢?”

阆红着脸,脸色又红又白,最后朝秦落衡顿首道:

“兄弟我服了。”

“学室内能说会道的绝不止你一个,但能把我说的这么羞愧难当的,目前就你一个,我也不多占你便宜,以后若是有人找你麻烦,我替你出头,我阆别的本事没有,打架绝对是一把好手。”

闻言。

秦落衡脸皮一跳。

得!

白抒情了。

阆虽然在学室学了一段时间,但乡里的那些社会习性还在,身上还带着一股浓浓的世俗气。

不过。

这才是秦人最真实的面貌。

因为契券这事。

秦落衡跟阆也因此有了交情。

不多时。

屋外有锣声响起。

上课了。

令史枯回到了课堂。

他的跟前依旧是那块大木板,不过原本写在上面的‘灋’‘罰’‘法’三字,已经在下课时被一名假史给刮掉了。

上面空无一字。

令史枯冷着脸道:

“这堂课我们学《语书》上面的字。”

“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都对当文吏不感兴趣,一心想着上战场,去杀敌立功,然后升官获爵,甚至你们中不少人都认为‘书,足以记名姓而已......不足学!’”

“果真如此吗?”

“非也!”

“若为武吏,同样要会识写。”

“你们认为能够记名姓就足够了,但你们认识多少字,又能说出多少字?”

“三五百数而已。”

“但天下共计多少字,你们又有谁知道?”

“而今天下一统,你们若领兵,麾下士卒必然来自四海八方。”

“有来自关中的,亦有来自赵、魏、燕、楚、齐、韩六地的,你们进过学室,识过字,但那些士卒没有,他们若是说自己的名字,你们真能记对、叫对吗?”

“天下一统之前,六国与我秦,文字不同,发音也不同。”

“据勘字署详查,商君变法以来,秦字其实是在逐渐增多的,常见字已经增至一千三百五十个,一统前,大概已有秦字一万一千六百余个。”

“天下一统之后,勘字署历经数年,勘合六国文字,而后补入秦文字,其中合六国新字,总计一万三千八百余个。”

“华夏文字总计近两万五千余字。”

“然则秦字形制繁复,六国文字简约,文字合并,必然造成繁简失衡,故而天下一统之后,始皇责令勘字署简约秦文字。”

“这才有了小篆!”

“纵使勘字署耗费精力简约文字,但秦字依旧有两万之多。”

“不学识写?你们如何去面对名字千奇百怪的士卒,又如何去应付各类文书卷宗?不学识写,就算送你一本《孙子兵法》,你们又有谁能完整的读完?又有谁能通晓其意?”

“秦吏不识字?”

“那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

令史枯冷眼扫过众人,目光所致,无人敢与之对视。

秦落衡端坐着。

也是感到了一些压力。

令史枯没有说错,秦朝的文字真的太多了,而且不管是文吏还是武吏,日常工作几乎都是围绕户籍展开的。

文吏有上户口、收税等。

武吏有征召士卒、审讯罪犯等。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

秦朝近九成的官吏都是围绕户籍工作的。

作为秦吏,认识各种奇奇怪怪的名字,几乎是秦吏的基本功,这也是学室授习的最重要的一门功课。

这也是为政之始!!!

回过头。

令史枯已在木板上写下了大量文字。

全是来自《语书》。

《语书》上涉及很多日常事物。

不一会,宽大的木板上就挤满了文字,这些四字词语有涉及文吏范畴的,也有涉及武吏范畴的,几乎涵盖了方方面面。

秦落衡抬起头,看向了木板。

只见上面写着‘城郭官府’、‘门户关龠(yue)’、‘千佰津桥’、‘囷(qun)屋蘠垣’、‘皮革蠹(du)突’、‘仓库禾粟’、‘楼椑(bei)矢阅’、‘金钱羽旄(mao)’等。

在写完之后,令史枯开口道:

“我讲的时候,你们就跟着念,等读的通顺了,再将这些字誊在习字简上,等你们全部记下,我再讲解这些文字的意思。”

说完。

令史枯就大声教了起来。

秦落衡也跟着读。

不过他没有一味的跟读,而是边读边翻开了习字简,将这些文字写在了上面,并且标注了直音。

秦朝没有后世的拼音。

所以想识字,只能用直音法。

就是根据日常生活,认识一些最常见的字,等遇到不认识的字,在令史教习时,再用相同读音的常见字,标注这个不认识的字。

正是这种学习方法。

才形成了后世的‘认字认半边’!

学室内。

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第二十三章 爵位就是过往的荣誉簿! 待史子将这些四字词语记在习字简后,令史枯也开始了日常正式的授习。

说文解字!

秦落衡因为认识不少字,所以上课相对轻松不少,在令史枯讲到自己认识的字时,更是还有闲心去翻看阆的习字简。

阆的习字简有三十枚竹片。

已经用去了二十五枚,还剩五枚空白竹片。

秦落衡翻开。

只见竹片上歪歪扭扭写着各种文字,上面的文字都毫无意义,主要就是用来练字的。

当然若是细看,还是能看出些东西。

这上面出现最多的是官府文书里的常见字,有官名、地名、文书习惯用语等文字,像是什么‘受受受’‘律隶妾’‘闲闲帚帚’等。

而有一些字秦落衡也不认识。

像是什么‘窅’‘辳’‘笪’‘糳’等。

夫子的确教过他不少字,但教的大多是秦篆的常见字,至于这些生僻字,夫子其实很多也不认识。

自然也不会去教。

而且秦篆问世也才五六年时间。

其中为了照顾原六国子民,更是将六国的文字计数勘合,统一归入到了秦篆,突然多出一万多原六国生造字,即便是那些学识通天、博闻强识的博士,一时半会也都认不全。

何况普通人呢?

在看了几枚竹片之后,秦落衡也没了兴趣,刚好令史枯讲到了他未曾学过的文字,也是连忙回过神,认真做起了注释和注音。

学室内寂寥无声。

只有令史枯的讲解还在耳中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

铛!

室外有铜锣声响起。

下课了。

令史枯没有拖堂的习惯,铜锣声响起,他授课的声音也同时戛然而止,只是在临走时,才特意叮嘱他们要多读多写。

但一说完。

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哇!”

“终于下课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

“读书怎么这里累啊,比打架都累。”

刚一下课。

阆就大声哀嚎起来。

他感觉上课像是在受刑,尤其是令史枯讲到一些怪癖字时,自己完全跟不上节奏,满心只能体会到痛苦和绝望。

折磨!

彻头彻尾的折磨!

其他史子在听到下课后,也是暗松口气,整个人如释重负,但看到习字简上扭曲的文字,眉头也是不经意皱到了一起。

满脸愁色!!!

不过。

他们也没有愁多久。

在将习字简上的字,跟木板上的字一笔一划比对后,确定自己誊抄的没有问题,众人也是起身去到门口,穿上鞋出了学室。

秦讲究‘屦(ju)不上于堂’。

即进屋前必须脱鞋。

因为大家都是席地而坐,若是穿鞋进屋,很容易弄脏席子和其他人的衣服,所以才有了这个规矩。

历史上有种恩赏叫‘剑屦上殿’。

即皇帝允许大臣佩着剑、穿着鞋上殿。

这在当时是皇帝对大臣一种极为优待的恩赏,不是重臣和权臣,根本就别想着穿鞋佩剑进殿。

正是因为屦不上于堂,所以这时代的官吏和士子,洗袜子和洗脚的频率是极高的,毕竟身处一室,脚臭是真的很能拉仇恨。

秦落衡也起身出了屋。

这是个大课间。

是学室令史进食的时候。

他们这些史子也会去食舍,当然他们是没人给准备饭菜的,他们是去蹭热汤的。

毕竟......

干吃干粮实在噎喉。

等秦落衡去到食舍,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每位令史在食舍里都有各自对应的案几,而他们这些史子则只能几个人挤一张,见秦落衡到了,阆也热络的招呼着:“秦兄,这边,来这坐。”

秦落衡快步走了过去。

其他几人也挪了挪屁股,给他让了点位置。

秦落衡也没客气,直接坐了下去,而后从褡裢里取出早前备好的干粮和早上用竹筒盛的一点蘸酱。

其他人也一样。

众人都等着食舍舍人送汤来。

不过学室的食舍是给令史供应饭食的。

他们显然还排不上号。

这里的舍人,都是给令史的饭菜上齐后,才会给他们准备热汤。

闻着不远处飘来的饭菜肉香,阆咽了咽口水,眼馋道:“哇,这伙食,粳米白饭、清冽浆水、还有肉食,光闻着就香,等我学室毕业出去为官为吏了,我也要吃这样的伙食。”

“一天两顿!”

“不。”

“我要吃三顿!”

“顿顿都要大鱼大肉。”

“那才是我日后应有的伙食!”

“真香啊。”

精瘦的奋忍不住泼冷水道:“人家令史的爵位是官大夫,比你父的爵位还高一级呢,我们现在更是连第一级的公士都不是,还想顿顿吃肉,你咋还不多想点呢?”

奋的凉水刚泼完,阆就一拳抡了过去,嘴里骂骂咧咧道:

“就你话多。”

“我不是公士怎么了?等我学室结业,我不就当秦吏了,那时候去多抓几个贼几个盗,多判几个案,这爵位不就上去了。”

“你这厮就是狗眼看人低!”

就在阆跟奋打闹在一起时,食舍的舍人端来了热汤,阆和奋见状连忙停止了拉扯,众人伸手接过热汤,道了一声谢,各自埋头吃起了干粮。

四下再次安静下来。

秦落衡打开竹筒,将锅巴沾着里面的蘸酱吃了起来,心中却不由暗暗感慨,秦朝还真是等级分明。

一切都跟爵位挂钩。

吃穿住行,不同爵位的人都不一样。

像他们为无爵位的人,只能挤在一张案桌上,食舍也只给提供热汤,而像令史等有爵位在身的人,不仅能单人拥有案几,还有大鱼大肉伺候。

至于官大夫以上爵位的人,待遇更好。

不仅在食舍内有专门的屋子,还会安排专门的隶臣妾伺候。

而且。

他们其实已经被优待了。

若他们不是学室史子,别说几人挤一张案几,他们甚至连案几的角都别想挨着,只能老实的蹲在角落,喝着其他人剩下的热汤。

就是这么等级分明的大秦,却是让无数秦人趋之若鹜。

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东西。

军功爵制度!

或许在很多人眼中,这个制度过于强调社会的不平等,而且还在生活中时时刻刻展示上位者的优越感,这无疑会让底层人愤世嫉俗,也会让很多底层人自卑。

但事无绝对。

强化也绝非是固化!

在战国那个贵族世袭的时期,寻常百姓想实现阶级跃升,根本就是异想天开,正是军功爵制度的出现,才给了寻常百姓出人头地的机会。

而且明码标价。

一切都公平、公正、公开。

爵位对应的任何特权,都是大秦给有功者的显贵荣耀。

这些特权,不仅没激化社会各阶层的矛盾,反而刺激了底层百姓的斗志,他们为了改变自身命运,人人争先,这种强化社会不平等的爵位制,极大的促进了社会各阶层间的顺畅流通。

看着前方的令史,秦落衡暗暗下决心。

“在秦朝这个社会阶层分明的时期,想要过上好日子,想要彻底摆脱底层的身份,就必须拥有爵位!”

“而且要越高越好!”

“就算是在乱世,爵位也是最能体现能力的东西,它不会随着时局动荡发生任何改变。”

“爵位就是你过往的荣誉簿!!!”

第二十四章 令史昌! 吃饱喝足。

阆等人靠在案几上,随意的聊起天来,从感叹练字习文的捉急,渐渐又聊到近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趣事,聊着聊着,最后还是聊回到了下午的课程上。

“我们下午好像是行文吧。”

“也真是运气不好。”

“原本令史都说带我们去狱衙上课,结果关中就发生了那事,连带着狱衙最近案件不断,压根就没办法再去旁观了,估计今天只能在学室上课了。”

“真是没趣。”

闻言。

秦落衡一愣。

他好奇道:

“行文不是写《封诊式》吗?”

“为什么还要去狱衙旁观?狱曹也不会同意吧?”

他的确不懂这其中缘故。

奋解释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我们的行文的确写的是《封诊式》,也就是关于案件的调查、勘验及审讯等这套流程的文书程式。”

“也就是一种法律形式。”

“但文书的内容可是包括原告被告的身份记录,法医验尸报告、现场勘查记录等,这些东西令史再怎么教,也没有我们实地去观察得来的深刻。”

“至于狱曹不同意?”

“这你想多了。”

“我们的行文令史可是昌。”

“他可不一般。”

“他在没来当令史前,可是城中三大法官之一。”

“别看法官的官职不大,但像狱曹这种,见到他都必须恭恭敬敬的行礼,没办法,谁叫人家之前掌着法呢?”

“而且狱曹以前没少找人家帮忙。”

“虽然现在令史昌不当法官了,但他跟狱曹多年的交情还在,带我们去狱衙内旁观审案还是轻轻松松的。”

“给我们上行文课的令史这么厉害?”阆惊讶道。

奋摇头晃脑,兴奋的道:

“那当然。”

“说个你们不知道的。”

“令史昌其实压根就不稀罕来上课。”

“人家的爵位是什么?”

“公乘!”

“那可是高爵位,再上一级可就是‘卿’了。”

“我们这位令史昌出门那都是有公家配车的,都那身份了,谁还稀罕跑学室授课啊?”

“只是近几年学室缺人,这才将其请过来。”

“而且是有条件的。”

“他只答应上下午的课,至于上午,我们这位令史压根就不会过来,你们看学室内其他令史谁有这个待遇?”

“人家爵位高,就是不一样。”

众人齐刷刷的点头。

深有同感道:

“那是。”

“都公乘的爵位了,坐家里都有专人伺候,谁还闲着没事跑到学室授课啊。”

秦落衡也跟着点头。

他是知道秦朝二十级爵位的。

由低到高分别是公士、上造、簪袅、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长、右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驷车庶长、大庶长、关内侯、彻侯。

这二十几爵位,按照实际地位和待遇,被分成了四大等级。

士---比大夫---卿---侯。

士:

公士、上造、簪袅、不更。

比大夫:

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

卿:

五大夫、左庶长、右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驷车庶长、大庶长。

侯:

关内侯、彻侯。

秦这二十级爵位,主要地位和待遇,就体验在‘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这几点上。

士这一级的差异,主要体现在田宅、衣服上。

比大夫则是在等级。

大夫和官大夫这两级或许还不明显。

但公大夫往上就是高爵了。

他们的社会地位明显提高,见了县令、县丞可以只行揖礼,不用跟其他人一样行拜礼。

至于公乘。

那是民爵的最高爵位。

寻常人想再往上升,就只有进入朝堂当官了。

卿则体现在爵秩上。

前面两大级,待遇其实一般。

也就能多分几亩田地,见官不用行拜礼之类的,实际意义并不大,毕竟田地总归还是要自己耕种的,但到了卿这一级,待遇就有了质的突破。

他们是躺着收钱。

五大夫及以上至少都有三百户食邑。

即他们一年什么都不做,躺着也能收至少三百户人家的纳税收入,全都合理合法,不用交任何税,甚至朝廷还会主动把这些钱粮送到他们家中。

至于侯则是拥有自己的封地。

不过与战国时的封地不同,秦朝的封地,各侯只有征收封地赋税的权力,并不能对封地进行实际的治理。

治理权在朝廷手中。

他们只能收钱,不能参与管理。

当然爵位的好处远不止这些,有爵位者在违法之后,量刑上也会宽松不少,进入仕途,也能获得更多提升机会,就算是死后,还能享受‘哀荣’。

就这么说吧。

在秦朝只要你有爵位,你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都能跟其他人有不同,而且各方面都能高常人一等。

对于令史昌的公乘,他们只能仰望。

他们现在都是没有爵位的人,别说公乘、就连第一级的公士,他们也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挣得。

就在众人一阵羡慕时,食舍外却是来了位史子。

他站在舍外,把脑袋伸进来看了看,确定里面已经没有令史进食后,这才开口喊道:

“谁是秦落衡?”

“我是,不知何事?”秦落衡疑惑的起身。

来人扫了秦落衡一眼,不咸不淡道:“我就过来传个话,你们令史叫你去一趟,他在左室第三间。”

说完。

来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秦落衡站在原地,有点搞不清状况。

但毕竟是令史传唤,他也不敢不去,跟阆等人说了一声,就急匆匆的离席去到了令史通知的地点。

去到通知的地点。

通过门窗,秦落衡好奇的打量了几眼枯的‘办公室’。

里面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排接着一排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各式的简牍,在室内偏里的位置,摆着一个青铜灯架,灯架前是一个矮脚的漆案。

令史枯正坐在那里,伏案持笔,不知在写着什么。

秦落衡站在屋外,朝他作揖道:“史子秦落衡见过令史。”

令史枯没有抬头,只是垂首道:“你左手侧第二排的书架,最上面放着两卷竹简,拿回去抄录,等抄录完毕,再把这两卷放回原处,若是对竹简内容有不解,可来学室问我。”

说完。

令史枯就继续埋头写起来。

秦落衡微微额首,老实的脱鞋,进到室内,找到了令史枯说的那两卷竹简,他将两卷竹简拿在手中,看了眼竹简上面的书名,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为吏之道!!!

这正是秦落衡前面落下的功课。

秦落衡将竹简置于身旁,朝令史枯行了一礼,随后拿起竹简,缓缓退了出去。

等秦落衡走远,枯停下了笔,随后转过头,目光冰冷的看向了书架最里处。

“出来吧!”

第二十五章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你可真是一点没变。”

华聿将手中竹简缓缓合上,放回到原本的书架上,信步从书架后面走了出来。

枯看着华聿,眉头一皱,“你身为狱衙狱掾,不在狱衙审理案件,来学室作何?学室内有人犯法?”

华聿摇了摇头。

“非也。”

“我这次来是为了调查一件事。”

枯目光微凝,看向已无人影的过道,开口道:“跟今天新入室的那名史子有关?”

华聿点头。

“这名史子姓秦。”

“大秦立国之初,始皇就下令:黔首徒隶名为秦者更名之,敢有弗更,赀二甲。”

“目下关中氏族无一族姓秦。”

“而原山东六国秦姓,也与早年前悉数更名。”

“普天之下,除了藏匿深山菏泽的亡人,天下已无人姓秦。”

“而这人怎敢姓秦?”

“我在昨日遇见的他,他正好来曹衙变更户籍,我那时正好审理案件路过,却是听闻,他是直接从私奴籍变更成了弟子籍。”

“而后我又去打探了一下。”

“却是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回复。”

“一月前。”

“他还是个亡人!”

“这也就意味着,在一个月内,这人从一个亡人,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秦人,而且他还不是普通的户籍,而是弟子籍,自此有了进入学室的机会,你难道就不对这些感到疑惑吗?”

令史枯摇头。

“未曾。”

“我只是一名令史,我的职责是负责教授史子‘识文断句’,至于其他的,不在我的职能范围。”

“秦落衡有罪无罪,也不由你我判定。”

“当由廷尉府裁定。”

“律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

“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万事万物,皆有规章,按律法即可。”

“法无禁止即可为。”

“秦落衡为弟子籍,按律法办理的入学手续,那他为学室史子就没有任何问题。”

“你认为其姓有问题,可向监狱史投诉,你认为其获得弟子籍获取不当,可向曹令投诉,到时自有官员下来核查。”

“若他真有罪,经廷尉府裁定,自会处罚相关官吏。”

“华聿,汝等皆为秦吏,只需依律法办事,切勿生出不该有的话好奇之心,你离开学室已有十年之久,却是忘了《为吏之道》中所说的‘慎之慎之,言不可追’。”

华聿脸色一黑。

不满道:

“你这厮在学室授学十年,教习的史子成材的没有几个,倒是自己嘴皮子练的利索不少,你说的这些,我一个狱衙狱掾岂会不知?”

“韩非子有言: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

“这些我比你懂!”

“我这次之所以来学室,主要是因为你。”

“你我毕竟为同袍,也有过不浅的交情,我这次正好知道了这名史子的一些情况,就想着来告诉你,以免你兀自的去询问,最后让自己丢了丑。”

“结果......”

“你这厮真不识好人心!”

枯并不为所动,反倒又准备用律法条令来压华聿,华聿连忙将其打住,黑着脸吐槽道:

“跟你真是话不投机。”

“走了。”

走到门口,华聿停下了脚步,慢声道:“那名史子的入籍、入学没有任何问题,看似不符合律令,其实不然,他的所有信息更改,都是由御史府直接传令下去的。”

“即上达了天听!”

“陛下兰池遇袭时,这人也在兰池!”

言罢。

华聿挥袖离去。

枯一愣。

良久,才回过神。

他摇摇头,将案上竹简铺开,拿起毛笔,沾上墨汁,继续抄写起了律令,只是不知是何时,他的手指上竟染上了墨汁。

另一边。

走出枯的书室,华聿目光微阖。

他看了眼枯的书室,随后大步走向了不远的学室。

透过学室未关掩的门窗,他再次看向了那个青年,这一刹那,他感觉两人间的关系是这么的近,又是那么的远。

他双眼死死的盯着秦落衡。

良久。

才低沉的道:

“我现在可以肯定,他就是斯年。”

“这张脸我绝不会认错!”

“就是他!”

“但......”

“斯年既然已跟始皇有过碰面,那为何始皇没有对外公布,而且始皇目前的一切安排,完全没有将斯年当成一个公子对待,反倒像是真的将其当成了一个普通黔首。”

“这又是为何?”

“我都能认出这是斯年,始皇跟斯年更是有血脉相连的关系,更加没道理认不出,就算始皇有疑虑,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查,应该也能确定斯年身份了。”

“始皇难道另有安排和想法?”

华聿想不通。

就在华聿皱眉深思时,铛的铜锣声响起,学室上课了。

华聿回过神,没有再多想,快步离开了。

他狱衙还有案件要处理。

另一边。

秦落衡等人重新回到了学室内。

也不知等了多久。

学室外,终于有了人影。

来人的年纪颇大,发须已经花白,穿着厚冬衣,披着羊皮裘,整个人裹得十分臃肿,步履也有些蹒跚。

他就是令史昌!

进到室内,令史昌开口道:

“上次课间,我曾说过带你们去狱衙旁观,但现在城中的情况,你们也清楚,一时半会是去不了的。”

“行文方面,想达到‘文无害’,光靠模仿是不行的。”

“不同案件所写的行文格式是不同的,所需要的律法也不同,光靠模仿很难真的达成‘文无害’,你们全都教条性的行文,也根本体会不到律法的严谨和森严。”

“商君有言: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治国从来都不是只有一条道路,只要有利于国家,就不一定非要拘泥于古法旧制。”

“因而大秦律法也并不是一成不变。”

“不过律令更改与你们无关。”

“那是陛下、廷尉府和御史府依实情来更改的,你我都只有执行的责任,没有指摘律法的权力。”

“你们专注《封诊式》即可。”

“你们认识几个字,也明白一些道理,也知道写《封诊式》的规定,‘凡讯狱,必先尽听其言而书之,各展其辞,虽知其訑(dan),勿庸辄诘。其辞已尽书而无解,乃以诘者诘之。’”

“但你们不知为何律法会这么定!”

“今天这堂课,我就告诉你们,大秦律法的立法之基是什么!”

“你们两个进来。”

第二十六章 士不可以不弘毅! 令史昌话音刚落。

室外就出现了两陌生男子。

一男子体型高大健硕,另一男子则显得很低矮瘦弱,两人站在一起,有一种强烈的强弱反差。

令史昌漠然道:

“这两人是我的隶臣。”

“今天因不能去狱衙,就临时找了他们两个来模仿,我年事已高,没有心思去做精妙的布置和安排,可能说的有些潦草,你们晓其意就可以了。”

“你们先把中间案几抬一边去。”

闻言。

众人也是连忙起身,把摆在学室中间的案几撤到了两边,给这两名隶臣留下了大量的发挥空地。

原本坐在中间的史子,各自找熟识的同坐一案。

阆则是跟秦落衡坐在了一起。

见室内布置完全,令史昌点点头,开口道:“我现在假定一个场景,你们根据这个场景,来做出你们对这事的看法和决定。”

“这两名隶臣,强壮者为甲,瘦弱者为乙。”

“前景提要空白。”

“你们只是普通路人,听闻过甲乙两人曾经交好,但不知道两人间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有了目下这幅画面。”

“荒僻无人烟的地方,甲正在恃强对乙出手!”

“大有以此取乐之意!”

“你无意间看到了这件事,你是四周唯一的路人,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你的存在,对眼前这个情况,你们会做什么选择?”

话音刚落。

学室中间,那名高大魁梧的男子,就用力挥舞起了拳头,一拳接一拳的砸在了瘦弱男子身上,眼中带着阵阵快意。

还大有祸及他人的意图。

四下死寂。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他们完全没想过眼前的场景。

一开始,他们都以为这两人是来排练场景的,哪知道竟然是拳拳到肉。

而且那魁梧男子明显是上过战场的,眼神中透出的阴冷气息,就算是隔了很远,也能让人感到害怕。

不知为何。

他们感觉自己似乎真置身在了那个场景,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引起场中变化,一旦说错话,就很可能遭到高大男子的报复打击。

而且是真可能挨揍。

毕竟......

令史昌身份摆在那。

他根本就没有什么任何顾忌。

就算是把他们这些史子,全都挨个揍一遍,只要不出现伤残,昌都不会有事。

顶多罚点钱。

但作为一个公乘,那点罚款对他而言,完全是无关痛痒。

一时间。

场中噤若寒蝉。

没有人敢在这时开口。

令史昌冷眼扫过场中,随机的指向了一个史子,冷声道:“你看到眼前这幅场景,你会做什么?”

说完。

场中的两名隶臣也看了过去。

只是一人眼中是渴求,另一人的眼中是暴躁。

那名史子出列。

他目光闪躲,不敢去看高大男子的目光,纠结许久之后,才颤巍的开口道:“回令史,史子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因而不能判断两人的对错,所以......”

“史子大概会先行离去”

“然后告官。”

听到这名史子的回答,场中那名高大隶臣不屑的哼了一声,然后把目光从这名史子身上移开了。

满眼毫不掩饰的讥讽和轻蔑。

令史昌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让其记住自己的选择,然后把目光移向了下一位。

陆续有史子出列。

但他们的回复,基本跟第一位一样。

秦落衡暗暗叹息。

他心里很清楚,众人其实也都知道。

情理上,一定是出手相助最好,但高大隶臣的目光威胁就在跟前,哪里有人敢出头?

说谁都可以。

但要真上,却是谁都不敢。

秦落衡暗自对比了一下,他跟高大隶臣的体型,最后无奈的摇摇头,他好像不是对方对手。

这人太壮了!

而且对方上过战场见过血。

真的动起手来,那压制力可比现在要强。

只是秦落衡有点怀疑,怀疑高大隶臣是不是真敢对他们动手,若只是虚张声势,或许他就能做另一个选择了。

但很快。

他就不再怀疑了。

因为有人去亲身实测了。

啪!

奋拍案而起,大义凛然的喝道:

“见义勇为乃男儿本色。”

“我奋堂堂七尺男儿,岂会怕了你这厮,你有种就放开他,来跟我来一场真正的男人大战。”

“吾辈壮士,何惜一......”

砰!

奋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脚踹飞出去。

眼见高大隶臣再次朝自己走来,奋也不敢再抖机灵,连忙趴在地上,闭眼装起死来。

等到令史昌问下一位,奋才悻悻的从地上爬起。

他掀开衣角,看着已经发青的肩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最后满眼悲催的坐回自己位置。

他欲哭无泪。

而高大隶臣这一脚,也让众人不敢再抱侥幸。

遇事。

这人是真敢动手!

而令史昌这次指向的是位儒生。

其名为沈顺。

沈顺脸色有些难看。

他一向自视甚高,根本看不起其他史子。

若是往常,他定大义凛然的出来指责高大隶臣,但有了奋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再去招惹,但跟其他史子说同样的话,还被一个隶臣讥讽,他脸面实在挂不住。

他也说不出口。

一时间。

室内气氛有点尴尬。

但很快。

沈顺就想到了回复之法。

他起身道: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眼前之事,当挺身而出!”

“孟子曰:‘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高大隶臣之所以对矮小隶臣出手,无非就是矮小隶臣对高大隶臣做了一些不应当的事,因而只需要让其改正,同时严肃批评高大隶臣这种不正直的做法。”

“人性本善,只要讲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凭我对‘仁’‘礼’的研究,在了解实情之后,定能让双方达成和解,互相其乐融融,而我则‘生’与‘义’兼得,这才是真正的治事良策。”

“这就是我的选择!”

“请令史明鉴。”

说完。

沈顺就自得的坐了下去。

室内的高大隶臣,似乎被沈顺说的有点懵,一时楞在原地。

沈顺见状也一脸得意。

很快。

高大隶臣就反应过来。

他用力挥动拳头,想对沈顺出手。

高大隶臣本就身形魁梧,暴怒之下,神态更显狰狞。

他的异动,也是把沈顺吓得半死。

而沈顺这惶恐失色的神情,跟他前面大义凛然的姿势,实在相差甚远,也是引得众人哄笑连连。

令史昌微微蹙眉。

他抬了抬手,制止了高大隶臣的行动,也阻止了这场闹剧发生。

他继续问向下一人。

很快。

室内只有寥寥数人还没作答。

就在令史昌指向秦落衡时,一旁早就按耐不住的阆,却是抢先站了起来,很是激动的朝高大隶臣道:“壮士,等你的事解决完,我能否向你讨教一下武艺?”

听到阆这话,秦落衡不由脸黑。

还能再不着调点?

别人遇到这事,都是唯恐避之不及,阆倒好,不但不劝阻,反而还雀跃的想跟对方拜把子,切磋一二。

这就离谱!

闻言。

令史昌也愣了一下。

他虚眯着眼,目光怪异的打量了阆几眼,随后冷哼一声,把目光移到了秦落衡伸手,冷声道:“对眼前这个场景,你会做什么选择?”

第二十七章 鞫和乞鞫! 秦落衡起身,恭敬的执礼。

他沉声道:

“回令史,史子会出手。”

“正如令史前面所说,高大隶臣以打人取乐,其身形魁梧,下手不知轻重,若是没有外人出手,矮小隶臣恐会被其活活打死。”

“若是见死不救,我心不安。”

“直接跟高大隶臣交手,我不是其对手,所以我会在一旁做一些骚扰,迫使他放开矮小隶臣。”

“史子认为。”

“只要拖的时间足够长,这边的异动定会引起其他人注意,大秦民风质朴,其他人定不会袖手旁观,到时集众人合力,定可以将高大隶臣拿下,送官。”

“等官府调查出结果,定能妥善解决纷争。”

秦落衡开口时,那名高大隶臣却是暴怒,没有任何征兆,双手握拳,几个箭步冲了过来,好似要将秦落衡直接打翻在地。

气势吓人。

秦落衡面不改色,在高大隶臣拳头贴近自己胸膛时,嘴角却露出了一抹获胜的笑容,“你松手了!”

说完。

他才移了下身子。

只是拳脚无眼,他依旧挨了一拳。

好在,他平日勤于锻炼,体魄也算强健,正面挨这一拳,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只是肩膀有点发麻。

另一边。

令史昌看了秦落衡两眼,把目光移向了下一位,那高大隶臣也适时收了手。

秦落衡作揖,重新坐下。

阆低声道:

“兄弟,你这太虎了。”

“我那回答那么绝,你应该跟着我说。”

“就你那回答,又挨揍,又不讨好,有时候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大丈夫要能伸能缩,该缩一下就缩一下。”

“而且......”

阆压低声音,小声道:“我刚才无意间注意到,那高大隶臣手臂上有刺青,这人应该是个蛮子,他压根听不太懂我们说话,一切操作都是令史在指挥。”

“你跟他费什么劲啊。”

秦落衡摇头。

“不论他们是不是蛮子,遇到这种事,总归是要出手的,而且国内是禁止私斗的,若是你见死不救,日后被人查出,岂不是会给人留下口舌?”

“再则。”

“我并不是无脑救人。”

“我深知不是其对手,所以并不会选择正面对抗,而是会选择侧翼迂回,干扰其注意,若是真的事不可为,我也不会去白白送死,而是会迅速离开。”

“我求的是问心无愧!”

阆不以为然。

“你没听令史说吗?哪里荒僻无人烟,基本没人路过,你就算真的走了,谁会知道?那蛮子若只是取乐,不杀人,那本来就没啥事,若是杀了人,他逃命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想着把你拉下水。”

“你啊就是想太多!”

秦落衡不置可否。

他心中很清楚,一走了之,的确是当时能做的最好选择,但他们若是真的什么都不做,那可就会搭上一条人命。

那是人命啊!

另一边。

令史昌的问询结束。

室内二十五名史子已全部作答。

就在众人好奇令史昌模拟这场景是想表达什么时,原本安静下来的高大隶臣突然暴动,竟一把扼住了矮小隶臣的咽喉,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弄死’了矮小隶臣。

众人瞬间色变。

他们目前对律法了解的并不多,但也知道一些常识,一旦发生致死事件,案件就会直接升级成刑事大案。

令史昌面无表情的扫过众人。

冷声道:

“你们可还记得自己做的选择?”

“现在我为‘狱史’,学室为‘狱衙’,开始对眼前这起刑事案件做最后的断案,也对牵连人员进行定罪。”

“尔等依次序逐一上前。”

闻言。

众人脸色一变。

阆更是直接瘫坐当场,良久,才失魂落魄的看向秦落衡,满脸呆滞的问道:“秦兄,我......我好像犯事了。”

秦落衡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阆瞬间急了。

“不是。”

“我没参与啊。”

“我压根就没出手。”

“我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我不知道他要杀人啊,我要是知道,老早就出手揍他了。”

“这不欺负人嘛!”

与阆相反。

原本已经‘闭眼’的奋,这时却猛的惊坐起,整个人亢奋的跟打了鸡血一样,神采奕奕。

场中其他人也神色不一。

选择当没看见,直接离开的人,脸色都有些难看,选择先行离去再去报官的人,脸色相对好上不少,还能跟人有说有笑,那两名选择劝解的儒生,神色有些复杂,但难掩眼中傲意。

看着众人不一的神色,令史昌微微摇了摇头。

他开口道:

“按大秦律令,审判案件,需逐步进行。”

“因为是模拟,也就直接省去了‘告诉’‘定名事里’‘讯狱’‘笞掠’等环节,直接来到‘读鞫(ju)''‘论’的环节,现在我来宣读鞫书。”

“鞫曰:甲害乙于野,审。”

“十二月癸亥,狱史‘昌’论:甲害人,定杀!”

“与谋者,论黥为城旦。”

“不援者,当赀二甲。”

“......”

秦落衡静静的听着。

具体审案的过程,他不是很了解,令史昌也没有细说,但昌所说的‘鞫书’和‘论’,他听懂了。

鞫书就是:甲在荒野杀了乙,经审讯属实。

论就是宣读判决。

甲杀人,被判处死刑。

跟甲合谋杀人的,在被脸上刺字涂墨后,罚为城旦。

见有人行凶,但未出手援助,要被罚二甲。

出手相助的,则会获得嘉奖。

随后。

众史子依次上前,令史昌也依次宣读了众‘史子’的判罚。

“讲不援,赀二甲!”

“敢不援,赀二甲!”

“赐不援,赀二甲!”

“......”

“文昭不援,赀二甲!”

“沈顺不援,赀二甲!”

“......”

“阆与谋,黥为城旦!”

“秦落衡......赏二甲!!!”

随着宣读结束,室内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对目下这判罚产生了深深的质疑,因为除了阆跟秦落衡,其他人一律都是不援,赀二甲。

无一例外。

他们都对这判罚不服。

文昭、沈顺两位儒生,更是当即起身,愤愤不平道:

“昌令史,你这判决明显不公,我们的选择跟其他人那里相同,他们的确是不援,但我们何曾不援?我要乞鞫!我要求重审!”

“你这判罚分明是在刻意针对。”

“我不服!!!”

第二十八章 法令者,民之命也,为治之本也! 奋起身。

愤愤不平道。

“令史,你不公。”

“我跟秦落衡都是见义勇为,我还是正面跟隶臣对抗,凭什么秦落衡是赏二甲,我却什么都没有,你这判决有问题。”

“我不服!”

“我也要乞鞫!”

阆也高声道:

“令史,我也不服。”

“我只是嘴上说了几句,并没有实际参与这次谋害,为什么你要判我为‘与谋’,我这明明是‘不援’。”

“你这判的有问题!”

讲也道:

“令史,我莫非是记错了?”

“我并不是跟‘敢’一样直接逃走,我选择的是先行离开,然后去报官,我明明对乙施加了援手,为什么你还判我为‘不援?’”

“你这个判决明显有失公允。”

“我要乞鞫!”

室内争吵声不断。

他们大多都认为令史昌对自己的判决不公,想要乞鞫。

‘乞鞫’又叫‘覆讯’。

相当于后世的再审,也就是你认为判决不公时,可以请求更高一级的司法部门,重新审理自己的案子。

《法律问答》规定:‘以乞鞫及为人乞鞫者,狱已断乃听,且未断犹听也?狱断乃听之。’

见众人群情激奋,令史昌叩了叩案几。

“肃静。”

“不公,何来不公?”

“还记得我上课前说了什么?”

“这个狱衙演练其实漏洞百出,但那些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判罚,将直接告诉你们一件事。”

“何为大秦的立法之基!”

“现在我就来告诉你们,为何为这么判罚。”

令史昌神色肃然。

他低眉耷眼的看向奋,随后蹙了蹙眉,似乎忘了什么,良久,才想起来,“年纪大了,记不住事了。”

“你是奋吧。”

“你方才说判决有问题。”

“你说你也是见义勇为,为何没得到官府的嘉赏。”

“我先为你释疑。”

“因为你的鞫并不是那个。”

“你的鞫是这,鞫曰:‘甲害乙与奋于野,审。’”

“你已经死了!”

“你非是见义勇为者,而是同样的被害者。”

“这次官府判决,本就是在为你和乙惩治凶手,自古以来,何曾有过给被害者另行奖赏一说?”

听完令史昌的解释,四周传来阵阵哄笑声。

奋更是涨红了脸。

恨不得当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令史昌看向讲、赐等几名史子,“那些因害怕直接逃跑的人,对这个判罚并没有异议,你们有异议,是因为认为自己虽然也跑了,但后面去报了官,因而不算‘不援’,对吗?”

讲、赐等人起身。

辩解道:

“我们自知敌不过对方,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因而才选择先行离开,离去后也去报了官,史子不懂,为何这也会受罚?”

“请令史替我等解惑。”

令史昌微微额首。

他并没有急着解惑,而是看向了那两名儒生,缓缓道:“你们也认为判决不公?”

文昭、沈顺起身道:

“回令史。”

“我们的回答跟其他人都不同。”

“‘儒家有言: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我们已对两者都进行了必要的批评,若是对方能听进去,这自然是我们劝诫的结果,若是对方不听,执意要杀人,那又岂是我一个儒生能阻止的?”

“我们已经做了自己必为的事,这怎么能算没有施以援手?”

“这个判决就是不公!”

“我不服!”

令史昌虚眯了很久的眼睛,终于重新变得精神。

他冷笑道:

“服与不服,这就是法!”

“你们的辩解,在《奏谳(yan)书》中都能找到对应。”

“按《奏谳书》给的判决,你们的这些所作所为,均要按《法律问答》中规定做出处罚,即有贼杀伤人冲术,偕旁人不援,百步中比野,当赀二甲。”

“至于为何会给出这么判罚。”

“我来给你们解释。”

“你们所谓的先离开再报官,或者直接逃跑,亦或者在那用所谓的仁礼去批评两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其实都是同一选择。”

“就是袖手旁观!”

“你们并没有真的对乙施以援手。”

“乙的死。”

“你们都负有责任!”

“或许你们会辩解,自己有做劝诫,也有去报官,但这就是大秦的律法,百步之内,见死不救,就当罚!”

“在大秦见义勇为,从来都不是做二选一的选择!”

“因为这是义务!”

“或许你们不解,为何律法会有这个要求,因为大秦律法从设立之初,就明确了一个基础。”

“爱民!!!”

“《商君书·更法》:法者,所以爱民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

“《商君书·定分》:法令者,民之命也,为治之本也。”

“秦立法于民。”

“秦法的设立,就是为了保证每一名秦人,都能够得到社会公平公正的对待。”

“秦法保障的从来不是底线。”

“而是基础的人权!”

“所以当秦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见义勇为就成了每一位秦人应尽的义务,你的确可以选择不救,但这也意味着你没有遵循律法规定的义务,所以你一定会被罚。”

“或许你们觉得律法过于苛严了。”

“但若是不这么立法,以后人人遇到危险,都选择袖手旁观,久而久之,人心不古,世态炎凉,那岂不是更让秦人寒心?”

“你们对法并不了解。”

“等你们深入学习,或者等你们当上法官,熟读各类律法条令之后,那时你们自会明白,秦法的严谨远超你们想象。”

“你们目前只会教条式的模仿《封诊式》,但你们知道为何《封诊式》上的流程有那么多吗?”

“因为秦法。”

“秦法的存在,让大秦不容许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不容许放过任何一个罪人。”

“一切流程只为追溯本来真相!!!”

“你们今后要对法有足够的敬畏之心,也要对今后遇到的所有审理流程,格外谨慎注意,决不能有任何的马虎懈怠。”

“秦法昭昭!”

“尔等可记住了?”

秦落衡等人面色肃然,恭敬的朝令史昌作揖。

“史子谨记!”

令史昌点点头,“这堂课就这样吧,你们自己好好思量,老夫就不在这继续挨冷受冻了。”

“唉,老了。”

令史昌慢慢朝门口移步,在快要走到门口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道:“阆,我还没有为你解答,你现在还认为自己的判罚不公吗?”

阆连忙摇头道:

“没有。”

“小子对令史的判决,是绝对的心服口服,也绝不会有任何的意见。”

“令史判的好!!!”

第二十九章 你我皆为秦人! 令史昌走远。

今天学室要上的课也结束了。

秦落衡等人将室内恢复原状,随后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等将回家后要用的东西收拾好,也是准备回家了。

秦落衡没什么好带的。

就两卷书简。

他起身,准备离开。

阆叫住道:

“秦兄,契券约定的秦半两,我可能要等两天才能给你,近来我父忙于在外捉盗,一时不会返家,希望秦兄能多宽限几天。”

阆有些不好意思。

秦落衡挥了挥手中契券,笑着道。“我一时半会也不急着用钱,你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再给。”

“有契券在,你也不敢赖账。”

阆嘿嘿一笑。

“那是。”

“我就不是个赖账的人。”

“对了,秦兄明天的课是算术,记得带算筹。”

“不过算术,你估计够呛。”

“反正我这一节不落的人,现在上算术都是迷迷糊糊的,那些小棍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摆,而且令史前面还教了些歌诀,你以前应该是没听过,现在想跟上会有点难。”

“你自求多福吧。”

“在算术方面我是肯定帮不上了。”

“你若是真觉得困难,就去找奋,那小子没上学前,天天跟他父在市集里跑,算这些算的飞快。”

“我也是从小在外面跑,为啥我就算不快呢。”

“他母婢也!”

阆嘟囔了几句,骂骂咧咧的走了。

秦落衡有些哭笑不得。

他其实并不担心自己的算术。

他再怎么说,也是受过义务教育的,基础数学还是达标,这时期的算术也还远没有后世那么复杂。

只是这时代没有数字。

想要学好算术,就必须要学算筹!

当年夫子在世时,给他讲过算筹的一些内容。

何为算筹?

即用来记数、列式和进行各种数与式演算的一种工具。

而且华夏一直都用的十进制。

当年他听到这个信息的时候,是有些吃惊的。

或许在后世看来,使用十进制计数是理所应当的,但在先秦时,十进制就是世界数学史上最伟大的创造。

没有之一!

当华夏开始使用十进制时,古罗马在使用七进制,古巴比伦在使用六十进制,古埃及虽然用的是十进制,但并不知道位值制。

位值制就是一个数码表示什么数,要看它所在的位置而定。

先秦时期,古人就认识了零。

正是因为华夏是最早使用十进制记数法且认识到进位制的国度,因而很长一段时间,华夏都是数学最先进的国度。

他问过夫子。

为何我们会使用十进制。

夫子当时愣了一下,随后伸出了双手,笑着道:“你可曾听过有个词语叫屈指可数?而这就是为何会有逢十进一。”

在古人看来,用十进制是很自然的。

但他们却是不知道,他们认为的理所应当,西方整整用了上千年的时间才明白过来。

十进制在商朝时被彻底确立。

而计数方式,也从最原始的‘隶首作数’‘结绳计事’‘刻木记事’一步步发展到春秋出现的‘算筹’。

在夫子的讲解下,秦落衡也知晓了算筹的由来。

算筹在先秦时期已经出现,在《逸周书》、《楚辞》、《方言》等书籍中,已经被提及,不过那时的算筹,并没有统一的规制,基本都是用树枝、竹枝、茅草之类的东西。

随着秦朝一统,度量衡也随之统一。

算筹自然也在其中。

秦律规定:‘其算法用竹,径一分,长六寸,二百七十一枚而成六觚(gu),为一握。’

不过。

秦朝注重实用性。

因而学室教的立足点也都是为解释实际问题。

方田、粟米、衰分、少广等。

秦落衡学过算筹,但初学时,也曾多次感叹自身的孤陋和愚钝,也曾多次感叹先贤的智慧和聪颖。

秦落衡随即笑道:

“老子曰:擅数者不用筹策。”

“我当年学算筹时,可是没少被夫子笞尻“chikao”。”

“学室的其他史子,现在更是一点基础都没有,等他们学到算筹的加减乘除和四则运算时,我已经能预见学室内的哀嚎了。”

“世上能学好数学的都是天才。”

“这是至理名言啊!”

秦落衡回过神,没有再想明天的算术课,拿起收拾好的东西,转身离开了学室。

天已微暗。

他背着包袱,徒步回家。

等回到居所,天已经彻底黑了。

薄姝更是早早候在门口,迎接着他的回家。

“公子今天学业如何?”

“我在城中时曾听人说过,学室内的课程比儒家六艺更加繁重,非是常人能明悟的,但以公子的学识,想必不会遇到什么困难。”见到秦落衡,薄姝连忙迎了上来。

秦落衡摇头道:

“你却是说错了。”

“学室教的东西跟儒家教的并没有什么实质差别,不过儒家更加注重仁和礼,学室更加注重法和实用性。”

“两者异曲同工。”

“近来天寒,你身子还没完全恢复,不用在外面等我,若是遇寒着凉,恐怕还会落下病根,到时就非一时半会能治好了。”

“进屋吧。”

秦落衡进屋,他将自己带回的包袱放在案上,没有歇息,而是直接去到了后厨。

上了一天的课,他也是饿了。

儒家讲君子远庖厨。

道家则全然没有这个概念。

《庄子·养生主》中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在道家眼中,人要顺应事物的规律,顺应自然的变化而发展。

人饿了,就要吃饭。

儒家所说的远庖厨,完全是伪善。

为不看见而不见。

在道家看来,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任何差别,并不会因为你不见,而真的不存在。

进到后厨,看着突然多出的几捆树枝,秦落衡也是摇摇头。

薄姝紧张道:“今天无事,我就出去捡了点柴火,我并没有走太远,就在屋舍附近,我只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来回报你。”

说着说着。

薄姝的声音就声若细蚊。

秦落衡道:

“我不需要你报答。”

“你可知今天我在学室学了什么内容?”

“在大秦,见义勇为是每个秦人的义务,我出手救你,本就是我应尽的义务,你无须套用儒家的思想。”

“这里是大秦!”

“而你我皆为秦人!!!”

第三十章 公主阴嫚! 吃完饭。

秦落衡在屋中生起一盆炉火,随后把从令史枯拿的两卷竹简,放在案几上摊开,又取出往日削好的木牍,开始抄录《为吏之道》。

薄姝在一旁研磨。

他使用的墨跟学室不同。

这是自制的。

学室使用的墨都是天然墨。

每次使用前,都必须先用研石,把这些天然矿石,在蚌壳或石块做的砚板上将其捣碎,而后注水搅拌匀称。

整个过程非常消耗体力。

夫子在时,都是他给夫子研墨。

那时他年岁尚浅,力气不足,每次研墨都把自己累得够呛。

于是就问夫子:“当世有蘸水即化的墨吗?”

夫子道:“据《述古书法纂》记载:刑夷始制墨,字从黑土,烟煤而成,土之类也。”

“世间确有自制墨。”

“不过非一般人能获得。”

“就算是博士学宫的博士,一年到头也获得不了几块,这些自制墨在当世都是恩赏,一墨千金,而且是有价无市!”

闻言。

秦落衡当即就动了心思。

他要制墨。

他的确不会制墨。

但他记得墨的原材料是松木,而骊山别的没有,就是树多,松木骊山恰好也有。

山中无时日。

在一次次失败后,他成功制出了松烟墨。

只是那时夫子的身体已大不如前,需要他研墨的次数越来越少。

到了后面,夫子自知时日无多,就断了药石,把自己整日关在书房中,伏案写着过往背下的书籍,秦落衡知道夫子有吃墨的习惯,因此试着将滋补的药物添进墨中。

只是没等到他的药墨,夫子就溘然长逝了。

薄姝研着墨,眼中满是惊奇。

她出身贵族,自然是知道墨的存在。

只是看着眼前漆黑如碳的墨汁,她更加迷惑了,秦落衡一直说自己是个普通秦人,但他拥有的一切却丝毫不普通。

甚至......

在某些方面已高于六国贵族。

最起码,她在咸阳时,就没见过那个贵族家,有像他使用的这种带松香的墨,就算是御墨,也不过如此吧?

秦落衡并没注意到这些。

他的心思都在抄录《为吏之道》上。

《为吏之道》共有两卷。

每卷有三十枚竹片,每片竹片上的字数并不多,大概三十字左右,内容都很简明扼要。

秦落衡抄写的很快。

一笔一划没有任何停顿。

落笔即成字。

看着秦落衡的抄写速度,薄姝心中也是一惊。

她也曾见过跟秦落衡年纪相仿的儒生,那些儒生抄写书籍一向慎之又慎,唯恐出现错字,一旦抄错,就会立即用削刀刮去。

同样两卷竹简。

秦落衡抄完不过百息时间。

但放在儒生身上,连抄带刮,差不多要用大半时辰,两者的速度简直是有天差地别。

在秦落衡摘抄书籍的时候,薄姝也暗暗将他抄的内容,跟他带回来的竹简做过比照,全篇没有出现一个错字。

精准的可怕!

她偷偷的看了几眼秦落衡,但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只是眼中的好奇之色越来越浓,而在她心中,秦落衡也越来越神秘了。

秦落衡埋头专心朝着简牍。

另一边。

大殿内,原本虚掩着的殿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结着发鬟的少女,却是把头探了进去,好奇的望着高台上的中年人,却见少女十一二岁,面容姣好,穿着一身黑色襦裙,模样十分讨喜。

中年男子自然听到了声响。

正欲呵斥侍从,但一抬头,却是看见了少女,脸上的不悦之色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笑意。

但仍作佯怒道:

“阴嫚,都戌时了,你来朕这干什么?”

“还不回去睡觉?”

嬴阴嫚走进殿内,嘟着小嘴。

委屈道:

“父皇,我其实都睡了,只是想到父皇还没睡,而且父皇在的地方一般都好冷,我这几天刚好发现了一个取暖的东西,就想着献给父皇,让父皇也能暖和一下。”

嬴政一愣,随即笑道:

“哦?”

“你那还有朕不知道的东西?”

“朕不信。”

嬴阴嫚顺势就想把身后的东西拿出来,但后面又忍住了,只是急声道:“父皇,我真的有。”

嬴政爽朗笑道:“那你还不快拿上来,给父皇我看看?”

嬴阴嫚开心的点点头,小跑着跑到嬴政的大案前,把藏在背后的东西亮了出来。

入眼。

嬴政脸上笑容瞬间凝滞。

他阴沉着脸,双眸紧紧的盯着这东西。

嬴阴嫚没有注意到嬴政脸色的变化,依旧很雀跃的、如献宝般介绍着自己拿来的东西。

“父皇,就这个。”

“这东西叫热水袋,是我无意间发现的,这东西可厉害了,里面加入热水,可以保温好长时间。”

“父皇你看。”

“这里有个插兜,可以把手伸进去,里面好暖和。”

“我就想着,父皇整日待在这冷屋子里,有时候手脚一定也很冷,要是父皇能用这个暖暖手,一定可以舒服点。”

“父皇,你试试。”

嬴阴嫚把热水袋塞进了嬴政怀里,然后很开心的望着嬴政,想让自己父皇也试一试这个热水袋。

嬴政把热水袋紧紧抓在手中,手上隐隐有青筋浮现。

嬴政压下心中怒意,“阴嫚,你实话告诉朕,这个热水袋你是怎么得到的?你又是怎么学会使用的?”

“朕要知道全部过程!”

嬴政的发火,直接把嬴阴嫚吓住了。

她委屈的咬着嘴唇,眼眶中隐隐有泪珠在打转,她小声抽泣道:“我就前几天在宫里玩,无意间看到父皇马车上好像有东西,就好奇的把那东西拿了出来。”

“......就是那个热水袋。”

“我当时只觉得这东西鼓鼓的很好玩。”

“后面我就跟胡亥哥哥把这个扔着玩,不过扔着扔着里面的东西就掉了出来,就几个白白的,鼓鼓的,还带着一股腥味,听他们说这个叫......”

“鱼鳔!”嬴政道。

“嗯,因为这东西坏了,就不能玩了,胡亥哥哥就走了。”

“我当时怕被父皇知道,就想把这个偷偷扔了,在去扔的时候,就看到里面有张很薄的软树皮,我就把那张树皮拿了出来,这才发现上面有字。”

“我认不全,就把这个给侍从看了。”

“他们说这是热水袋,还说了这个该怎么用,我就让他们去把里面的水换了,试了下,确实很暖和,我以为父皇也会喜欢,就拿过来了。”

看着嬴阴嫚楚楚可怜的模样,嬴政心中一软。

他揉着嬴阴嫚的小脑袋,安慰道:“父皇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这几天没休息好,一时间,发了脾气,是父皇错了,父皇给你道歉好不好。”

“你这礼物父皇收下了。”

“父皇很喜欢。”

在一阵连哄带安慰之后,小丫头终于哄好了,一蹦一跳的离开了章台宫。

宫中。

嬴政长身而立。

他看着手中的热水袋,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但转瞬,嬴政的目光就恢复如常,他漠然的看向殿外,高声道:“来人,去把御史大夫弋给朕叫来,朕有事问他。”

第三十一章 宫,西周公国的大臣? 不多时。

御史大夫弋就到了章台宫。

他长拜及地:

“臣弋参见陛下,陛下万年。”

“起来吧。”嬴政没有抬头,俯首批阅着奏疏,执笔的手很是稳健,不曾有半点的抖动,询问道:“朕让你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弋道:

“回陛下。”

“臣近几日严查,确实查到了一点东西。”

“那夫子非是常人。”

“他是宫!”

“宫?”嬴政停下了笔,皱眉想了一下,却是没想起这人是谁,但也不太在意,冷声道:“他又是六国贵族中更名改姓的谁?”

弋沉声道:

“宫非是六国贵族。”

“他是原西周公国的大臣。”

闻言。

“是他?”嬴政终于想了起来,眼中露出一抹诧异,他看向弋,惊疑道:“朕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年他是被杀于东周公国,难道当年他并没被杀,或者只是假死?”

弋道:

“陛下的猜测没错。”

“依臣目前打探出来的消息,宫当年的确没死。”

“他用假死之策骗过了天下所有人,在逃出生天之后,宫就一直在六地流窜,等到大秦一统天下之势已成之时,他带着秦落衡来到了咸阳,此后一直住在骊山。”

嬴政冷笑一声,不屑道:

“朕记起来了。”

“他还真是贼心不死。”

“当年天下强弱分明,秦一统天下已是天下大势。”

“可笑东周的人还活在过去,还以为周是天下共主,想继续维持自己往昔那高高在上的地位,这个宫先是献策周赧王亲近韩魏,想借韩魏之手,减缓大秦东出的脚步。”

“宫的计策,被昭襄先王一眼识破。”

“昭襄先王不仅不怒,反想以此为由吞并韩国,就在秦军连下数城之际,宫又跑去赵国,说服赵王,让赵王出兵,攻打秦军,赵王中计,派兵攻打上党,从而引发了上党之争。”

“最后演变成秦赵大战,以至有了后续的长平之战。”

“长平之战后。”

“大秦东出再无阻碍!”

“不过长平之战后,昭襄先王犯了一个错误,以至于原定吞并赵国的计划落空,而秦军更是在后续邯郸之战中落败,实力大损,以至于不得不撤兵退守。”

“就在秦军修整之际,这个宫又不安分。”

“他说动周赧王出兵伐秦,还意欲联合韩赵魏楚等诸侯国,想趁着秦国衰弱,一举拿回各自失地,若是他的计策得逞,秦国想要一统天下,恐怕还会被拖延数年。”

“可惜,其他诸侯国目光短浅,不敢出兵。”

“昭襄先王闻讯大怒,派兵攻打西周公国,借此狠狠羞辱了周赧王一番,不过秦军到达西周公国之前,宫就提前跑到了东周公国,可惜东周公国惧怕秦国,直接将其处死了。”

“现在看来。”

“这只是宫的脱身之法罢了。”

“他并没有被东周公国国君处死,而是提前布置好了逃生路线,在天下人面前演了一场假死,而后彻底隐匿世间。”

弋沉声道:

“的确如陛下所言。”

“宫假死之后,就再没显露人前。”

“他一直以邦亡人的身份游弋在山东六国,直至大秦一统之势势不可挡,才从六国离开来到咸阳,最后定居在了骊山。”

弋说话很小心。

不敢接嬴政提的那段过往。

那段过往,目前只有始皇能评价。

他们这些臣子无人敢妄议。

尤其是涉及到昭襄先王跟白起的那段历史,他们更是忌讳如深,这也是为何他只敢提宫的名字,却不敢直说宫过往的原因。

嬴政冷哼一声。

“他恐怕未必真的隐姓埋名。”

“从他的墓穴来看,他对当年的失败,还一直耿耿于怀。”

“甚至于,他刻意的把墓穴修到骊山,正对着咸阳宫,未尝不是想亲眼看到大秦覆灭呢?”

弋心神一凝。

正色道:

“臣这就去把这个墓铲掉。”

嬴政抬了抬手,拒绝道:“暂时不用。”

“大周虽说共主天下近八百年,但犬戎之祸后,大周已再难号令天下,而在末年之际,却是能有如此忠心的大臣,也是世间罕有。”

“他生前欲阻大秦统一。”

“未成。”

“死后却还想见证大秦覆灭?”

“朕就让他再次落空!”

“朕暂时就留他的墓一阵,朕要让他在那亲眼看着,在朕的带领下,大秦是如何走向繁荣昌盛,又是如何走向千秋万代的。”

“朕的大秦万世永昌!”

嬴政张开双臂,本就高大的身影,在烛火照耀下,更加伟岸,双手仿佛直接怀抱着天下。

闻言。

弋连忙拜首,高声道:

“陛下万年!”

“大秦万年!”

嬴政并没有把宫放在心上,转头问起了秦落衡的近况。

弋答道:

“回陛下。”

“秦落衡已于昨日将户籍更换为了弟子籍,也于今日去到学室上课去了,期间并无任何异常。”

“不过......”

弋停顿了一下,继续道:

“秦落衡昨日更换户籍时,华聿无意间撞到了,他似乎对秦落衡户籍的变更有质疑,这两天刻意去调查了秦落衡的情况。”

“他应该猜到兰池的事了。”

“陛下,您看?”

“兰池?”嬴政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寒意,“他跟秦落衡见过面了?可有说什么?”

弋回答道:

“回陛下,华聿并没有直接跟秦落衡见面,他只是今天去学室暗中看了一眼,期间秦落衡并没察觉,两人之间目下还没有交集,私下也没有说过话。”

嬴政眉头紧皱,冷声道:“暂时不用管华府,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另外。”

“严查秦落衡信息泄露一事。”

“凡是泄露秦落衡消息的官吏,无论是丞相府的、还是廷尉府的、亦或者只是咸阳户曹的官吏,一律依法查办。”

“朕的眼里不容沙子!”

“臣遵令。”弋连忙道。

嬴政点头,挥手道:

“下去吧。”

“秦落衡的事到此为止。”

弋道:

“臣定替陛下守口如瓶。”

“臣告退。”

大殿重新恢复了宁静。

“华府?希望你们不要在让朕难做,不然.......”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很快。

嬴政就收回心神,继续批阅起了奏疏

第三十二章 关心则乱! 夜已深。

华府却是烛火通明。

在一间门窗紧闭的屋舍内,华阜和华聿席地而坐,父子两并没有说话,只是埋着头喝着热汤,但眼神飘忽,显然心神都不在这里。

良久。

华阜才抚须道:

“聿儿,这话可不能假。”

“你真的确定那青年就是斯年?”

华聿认真的点头道:

“阿翁,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说谎?”

“我今天是亲自去的学室,也亲自走近观察的。”

“虽然他面容跟小时候有不小变化,但整体轮廓并没有发生大变化,我自小过目不忘,十皇子的面貌我早就记在了脑海,绝对不可能认错。”

“他就是斯年!”

“他当年并没有死!”

“而且......”

“阿翁你或许不知。”

“我今天调查的时候,无意间打探出一件事。”

“这青年之前是一个无户籍的亡人,就在这一月内,他的户籍先是变成了私奴籍,被豁免了刑役的私奴,而后等到关中大索结束,更是一跃成了弟子籍。”

“不过户籍上,他并不叫斯年。”

“而是叫秦落衡!”

“关于他的户籍,户曹和廷尉府上登记的信息,都十分简陋,很多过往经历都是空白,户籍的变更原因,也是语焉不详。”

“他的户籍变动,只因一个人。”

“陛下。”

“据户曹的官吏称,秦落衡户籍的变动,是廷尉府下达的命令,廷尉府给的理由很敷衍,称秦落衡立功获爵,但因为是亡人,故而功过相抵,因此只给户籍,不给封赏。”

“具体立功原因不明。”

“但据户曹那边隐隐透出的消息。”

“秦落衡之所以能获得如此优待,是因为当时陛下兰池遇袭时,他就在场,而且出手救下了陛下。”

“所以陛下特许给他改了户籍。”

华聿稍作停顿。

继续道:

“青年身上的事远不止于此。”

“我特意去户曹打听了一下秦落衡的住宅,结果有些出人意料,秦落衡的住处不在咸阳,也不在咸阳附近的乡、里,而是在骊山。”

“骊山?”华阜一惊。

华聿点头。

“就是在骊山。”

“据那名户吏固说,他给秦落衡办户籍时,还专门去了上林苑一趟,就是为帮他申请进出骊山的辩券,这也意味着,以往秦落衡并没有法定规定进出的辩券。”

“骊山为帝王禁苑。”

“非法闯入者要被腰斩于市。”

“秦落衡不仅非法闯入,还在里面定了居,更离奇的是,陛下知道这件事,就算他救驾有功,能够获得户籍,但骊山是皇室重地,又岂是常人能定居的?”

“结果,陛下不仅没有将其驱离出来,反倒还让上林苑给他办了辩券,让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始皇一定认出了斯年!”

华阜皱眉,低声道:“这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斯年更是八岁就薨了,还是陛下亲自公布的,若是没死,陛下又怎么会对外宣布这条噩耗?既然人死了,那又怎么能复生?”

“天下莫非真有鬼神?”

华聿道:

“世上哪有什么鬼神。”

“阿翁,你还记得十年前,陛下宣布斯年薨了后,立马清洗了宫廷,诛杀了跟斯年出事有关的宦官、禁军、侍女数千人。”

“而且还全城大索。”

华阜双眸猛的睁大,凝声道:“当年燕国服软,献上督亢地图和樊於期首级,而当时入秦的只有两人,一个是荆轲,一个是秦舞阳,但两人当时都死在了宫中。”

“城中大索......”

华阜一愣。

他瞬间反应出不对。

而后猛的起身,双眼满是惊骇。

“不对!”

“刺杀陛下这两人都死了,根本没必要全城大索。”

“而且陛下说斯年是遇害在咸阳宫,就算要处理,也应该只会处理当时在附近的禁军,以及跟斯年有关的宦官侍女,但那次是清洗的整个宫廷。”

“谒杀了整整数千人!”

“陛下即位以来,从来没有这么大动干戈过,即便是当年诛杀嫪毐和长安君,也只限诛杀两者亲近的人,从未牵连到其他无关之人,那次清洗不对劲。”

“宫中一定还发生了其他事!”

“难道......”

华阜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华聿苦笑道:

“阿翁,当年我们都乱了,根本就没多想。”

“当时我们也不认为陛下的举动有问题,但现在细想,我们其实都被斯年的死给震住了,以至于失了分寸,也导致我们竟忽略了这么明显的异常。”

“真的晕头了!”

华阜一屁股坐到地上,低声喃语道:“莫非当年真的另有隐情,斯年其实根本就没死,他只是失踪了!”

“这......这......”

屋中。

久久无话。

......

翌日。

天微亮,秦落衡就起床了。

吃完早饭后,把要用的东西带好,他也是准备下山了。

不过这次下山多一人。

薄姝也要下山。

薄姝的身体并没有恢复完全,但她担心家中人担忧,所以在身体有好转后,就想及早回家去。

关中已经解封。

这两天陆续有粮草送到咸阳,城中基本不会再出现大规模缺粮的情况,而薄姝的家境也不错,回家还有专人照顾,的确比他这好。

他直接就同意了。

他也给薄姝准备了些东西。

一些干粮。

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咸阳经过几次大规模迁人,城中人口已近达百万。

固然城中不断有粮食送进来,但短时粮食缺口依旧不小,若是薄姝家中缺粮,还可以用这些干粮救济一下。

薄姝因而也没拒绝。

只是在看到包裹中的一块松墨时,她的脸色微微有点异样。

秦落衡笑着道:

“昨天我摘抄书籍时,无意间发现你时不时盯着这墨看,刚好这种松墨我这有不少,就送给你一块,就当做个纪念。”

闻言。

薄姝的脸一下红了。

她昨晚哪里盯着这墨看了,她分明看的是秦落衡,只是这话是不可能直接说出来的,她欠了欠身子,颇为羞涩道:

“多谢公子相赠。”

“小女子定会好好珍藏。”

秦落衡微微额首。

他把屋门锁好,拎着两个行李,带着薄姝下山去了。

半个时辰后。

两人分别在长阳街头。

第三十三章 安戏作九九之数以应天道! 凛冬时节。

又值清晨,城中寒气刺骨。

长阳街两边的街市,每一户屋檐下都挂着那一长溜、粗似儿臂、晶莹剔透,犹如刀剑般锐利的冰凌。

足见寒冬的冷酷。

然则,就是这么严寒难耐的时分,咸阳城中的大道上,早已是车马辚辚(lin)市人匆匆。

官吏们乘车走马,匆匆的赶赴官署。

日出而作的黔首百工也都荷工出户,要么奔向市中,要么奔向作坊,要么奔向了城外郊野的农田。

全都行色匆匆。

送走薄姝后,秦落衡揉了揉手,看了下天色,快步朝位于长阳街左市的学室赶去。

长阳街位于咸阳正中。

这条街道也是将咸阳分成了两半。

一左一右。

左市为国市。

这是老秦人自来进行买卖交易的地方,咸阳的官邸、坊市大多也坐落在这边。

右市为外市。

这是始皇为安置山东六国贵族豪强,特意下令新建的市区,这边目前是山东贵族和商贾的聚集地。

其内楼阁庭院数进,铜门铜柜精石铺地,华贵豪阔。

不过。

现在的外市一片缟素。

各种哀乐声、哭声、抽泣声,从鸡鸣时分,就不断传出,整个外市俨然成了一个悲惨之地。

只是与老秦人无关。

学室内。

不断有读书声传出。

有读《为吏之道》的,有读《语书》的,还有读《仓颉篇》的,当然读的最没感情的当属阆这些人。

他们读的是《数书》里的九九口诀。

九九口诀在华夏起源很早, 春秋鲁桓公时已有九九一说,但具体成书要等到春秋战国时的《管子》。

“《管子》:安戏作九九之数以应天道。”

古人喜欢从大往小算, 所以算术口诀也被称为九九口诀, 不过这时的九九口诀跟后世不同。

没有一一得一。

阆等人毫无灵魂的读着九九口诀, “九九八十一,九八七十二, 九七六十三......二二如四。”

秦落衡进到室内。

把自己的东西放好,取出里面的两卷竹简,又出去了。

他要去还书。

去到学室左侧第三间。

屋子的门窗是紧闭的, 只能透过窗台,才能看到里面燃着炉火,也依稀能看到里面有道人影。

秦落衡站在屋外,朝屋内作揖道:“史子秦落衡抄书完毕,特来归还书卷, 多谢令史成全。”

屋内安静。

良久。

才有一道声音传出。

“进来吧。”

“把竹简放回原位即可。”

秦落衡进屋。

他脚步轻盈的走到书架旁, 将两卷竹简放回到原位, 这时, 他也打量起了令史枯书架上的竹简。

上面大多是律令!

再一细看, 上面摆的是《盗律》、《捕律》、《贼律》等各类官方律令, 再其次就是官方的识字教材《仓颉篇》、《博学篇》、《爰历篇》等。

书架上没一卷杂书。

这时。

原本伏案的枯却突然抬起头来, 语气冰冷道:“那六篇律令, 是你日后都要学的,也是今后为吏要用的,秦律虽然繁多,但每一条都各有其用。”

“你看的那六篇, 正是秦律最基础的六篇。”

“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故其律始于《盗》《贼》。盗贼须劾捕,故著《囚》《捕》二篇。其轻狡、越城、博戏、借假、不廉、淫侈、逾制以为《杂律》一篇, 又以《具律》具其加减。”

“一切律令由来皆有法理。”

“你已为秦人,又出入学室, 结业之后,必定出入地方,为官为吏,更当谨记《为吏之道》中的话:‘凡为吏之道, 必精洁正直, 慎谨坚固, 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 审当赏罚。’”

闻言。

秦落衡心神一凝。

他听出了令史枯的弦外之音。

令史枯已经知道自己的事情,也知道自己过往并不是秦人,所以特意训诫自己,也警告自己,成了秦人,入了学室,就要遵守秦律,维护秦法,当一个合格的秦吏。

秦落衡恭敬作揖道:

“史子定谨记令史教诲,绝不做秦吏中的害群之马。”

“秦法昭昭,执行不怠!”

令史枯微微额首。

他没有再说,看起了竹简。

秦落衡再次作揖,缓缓退了出去。

等秦落衡走远,令史枯再次抬起头,他目光沉重的看着秦落衡远去,长长的叹了口气。

“秦吏为大秦治事根本。”

“早年陛下准许‘任子’制度,那些功臣子弟虽不能如春秋时直接进入朝堂为官,却也是能够直接去到地方为官为吏了,虽逾法,但尚且能够接受。”

“如今秦落衡这般身份不明之人,竟可以堂而皇之的出入学室,他固然有护驾之功,但秦吏为大秦之本,岂能如此草率?”

“若是让这种不良风气蔓延,假以时日,朝堂、地方必定会被六国的蝇营狗苟占据。”

“那时的秦吏还是秦吏吗?”

“秦法又如何服众?”

“吏者不直,法之不存, 那还是大秦吗?”

“陛下,何至于此?”

......

回到学室。

秦落衡在位置上坐下,拿出了自己带来的算筹。

算筹的计数法则是:‘凡算之法,先识其位,一纵十横, 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满六以上,五在上方,六不积算,五不单张。’

算筹用的是十进制的计数法。

采用纵横交错的摆法,区分不同数位上的数字,遇零则空位。

他们作为初学者,首先要学的是‘识数’,然后是‘拆分’、‘加减’、‘进退位’。

即要学习加减乘除四则运算。

除了这些,还要学课分(比较分数大小)、平分(求平均值)、及分子分母化简的方法,还要求最大公约数。

作为同时期的‘基建狂魔’。

他们作为史子,自然还要学求平面几何图形的面积,以及求部分立体几何的问题。

学习难度独一档!

这也是阆等人早早来学室,诵读九九口诀的原因。

习字、行文、军事这三门,只要后面用功,多少还能找补回来,但算术一旦没听懂,落下了课程,想追上去可是难于登天。

他们都是知道算术的学习难度。

因而丝毫不敢懈怠。

学室内。

所有人都摇头晃脑,诵读着拗口的九九口诀。

不多时。

学室内多出了一人。

来人身材干瘦,长须及胸,穿着一袭黑袍,其面颊黝黑,脸上的皱纹,犹如沟壑密密麻麻,但双眸却奕奕有神。

他是令史,亦是墨家弟子。

他叫俭!

第三十四章 赏不足以劝善,罚不足以止过! 俭是墨者。

墨子之后,墨家弟子因理念不合,一分为三。

一部分去了秦国,成了秦墨,一部分去了楚国,成了楚墨,另一部分则是去了齐国,成了齐墨。

楚墨继承了孟胜之志。

这部分人自诩道义,喜欢做苦行之人,以游侠的身份,行走在各国间行侠仗义,他们反对任何战争,认为战争皆是不义。

不过。

随着战争频发,楚墨已匿迹多年。

再则是齐墨。

这一脉主要以学术辩论为主。

他们游历各国,游说君王,劝阻各国国君不要兼并,只是在一次次碰壁之后,齐墨也渐渐销声匿迹,而今这部分人更是跟名家混到了一起,天天专研无用的名辩之术。

至于秦墨则为从事一派。

这一脉不喜讨论政事,也不喜欢巧舌如簧的说辞,他们更关注自然世界背后的实质,以及制作各种精巧实用的机械器具。

因而入秦以来,这些秦墨主要从事制造。

数百年间,他们为秦国制造了大量先进的农业生产工具和军事器械, 并且依靠高超的守城技巧和防御技艺为秦国军事防御活动作出了巨大贡献。

他们的观念也随时更新。

从最初的‘非攻’转向成‘义兵’,从‘尚同’转向‘执一’!

在秦墨看来, ‘天下大乱, 无有安国, 一国尽乱,无有安家, 一家尽乱,无有安身,此之谓也, 故小之定也必待之大,大之安也必贵小。’

不过秦墨跟法家一直有驳见。

他们不赞成法家的废弃仁义,一断于法。

也认为‘赏不足以劝善,罚不足以止过’的做法不对。

只是早年因为天下局势,需要跟法家求同存异, 但随着天下一统, 两者间的矛盾越发尖锐。

近些年, 两者间的矛盾更是不断被激化, 而后墨家也是陆续被法家赶出了朝堂。

如今的墨家已名声不显。

除了在乡野田间地垄,或者在各类建筑工地, 以及学室内能见到他们的身影,其他地方基本没有秦墨行走了。

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研究数学和科研上。

偶尔出来兼职授课。

俭就是这样的一位秦墨。

见令史俭到了, 众人也起身作揖。

令史俭微微额首。

他没有什么多余的话,直接将带来的竹简放在大案上。

开口道:

“前段时间, 已经让你们熟记九九口诀, 也给你们稍微讲解了一下约分、合分、减分、乘分、除分的法则, 我也说过,除了这些,我们的内容还包括课分、平分等分数内容。”

“涉及的内容很多。”

“但没有一个是多余的。”

“你们进入学室,今后是要去为官为吏的。”

“掌握好算术对你们很有用。”

“虽说你们不能像张苍一样, 一出学室就进到少府任职, 但你们将来却是可以借着算术,在很多方面有所作为。”

“这些年我墨家不断归纳总结,也是总结出了一些经验。”

“你们学的都是最实用的部分。”

“接下来,我就来说说, 我们真正要学的内容。”

“一术:方田。”

“方田,顾名思义,就是计算田亩大小。”

“二术:粟米。”

“就是谷粮买卖兑换折换。”

“三术:衰分。”

“是分配物资相关的。”

“这部分文吏武吏皆适用。”

“四术:少广。”

“五术:商功。”

“......”

令史俭嘴一直没停,整整说了二十一术。

囊括的范围更是惊人。

大到天上的天文、地理、星辰运转,小到田亩、水利、土木等,基本上肉眼可见的,都在他们要学习的范畴。

俭说的很轻松。

但室内坐着的史子,一个个脸都青了,身子不住的颤抖。

就算是秦落衡,也感觉头皮发麻。

太多了!

他其实知道,他们学的都很表面。

但令史俭一说就是日月星辰变化,测山、量水,基本墨家涉猎的领域,他们学习过程都会涉及,内容是满满当当。

俭显然并不在意他们的态度。

说完,就转过身,在木板上,写下了方田二字。

紧接着。

他列了一个例子。

‘今有田广十五步,從十六步,问为田几何?’

随后开始了一天的正常教学。

秦落衡等人把算筹摆到案上,努力的跟上令史俭的节奏,好在令史俭知道他们的水平,并没有上高难度。

他们学的并不算很吃力。

秦落衡在摆了阵算筹之后,忍不住在心中狂暴:

“母婢也!”

“等我有时间,一定要把纸张弄出来,不然天天摆这些小棍,早晚有一天我要神经衰竭,太折磨人了。”

“还有这除法!”

“我就不信了,我连微积分都能看懂,还参透不了你?”

学室内一片肃静。

令史俭在讲解几个例子后,给众人留了一题, 让他们自己算,他则坐到一旁,看起了竹简,不时拿出算筹摆弄着, 好似上课真的只是例行公事。

即便如此。

众人也感觉这课无比漫长。

终于熬到下课铜锣声响起,众人也不由长出一口气。

令史俭则是没有丝毫停留,听到铜锣声响起的瞬间,就直接收起摆在案上的算筹,拿起授课的竹简,快步离开了,完全没有多逗留的念头。

走的无比坚决。

课后。

众人瘫软一团,哀嚎不断。

等将令史俭做的留堂作业完成后,秦落衡也是看起了四周,其他史子依旧眉头紧皱的在桌上摆着小棍,一遍又一遍的计算着。

见此。

秦落衡不由感慨道:

“秦朝的学室制度还真是严格。”

“经过这种魔鬼课程培养出来的官吏,无一不是能人,全都可以独当一面。”

“但我若是没记错的话,秦朝握有实权的官吏,都需要进入学室进修。”

“而且秦朝对私学是明文限制甚至是严格禁止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历史上的萧何和曹参也都曾进过学室?”

“甚至......”

“项羽可能也匿名进入过!”

“只是学室教的东西并不是他喜欢的,所以他才说了那句‘剑,一人敌,不足学,要学就学万人敌!’的话。”

秦落衡脸上露出一抹古怪之色。

“这么说的话。”

“后面推翻秦朝统治的那些人,很多其实都是秦朝自己培养出来的?”

“那学室制度算不算在资敌?”

第三十五章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见秦落衡还待在学室,阆不由开口问道:“秦兄,你怎么还待在这里,不去食舍喝热汤?下午可是军事课,不吃饱,哪有力气训练?等会还要走到那边去呢。”

秦落衡一愣,问道:“下午的上课地点不在学室?”

阆摇头:

“自然不在。”

“学室才多大,我们的训练可是有发弩、骑马、驾车这些的,学室这巴掌大的地方,几十匹马跑起来,不把这房子给震塌了?”

“我们上课的地方在蓝田大营!”

“蓝田大营?”秦落衡眼中闪过一抹惊色。

任何一名秦人,都不可能不知道蓝田大营,那是当年秦国无数次军队开拔的地方,也是一次次秦军凯旋而归、获爵获赏的地方。

目下大秦一统,蓝田大营并未闲置。

目前驻扎着三支军队。

一支是负责宫廷防卫的近卫精锐,卫尉军,一支是护卫咸阳的近卫精锐,中尉军,另一支就是保证咸阳外围安宁的都尉军。

三军兵力高达十五万。

只是军营乃军事重地,他们这么轻易就能进入?

阆看出了秦落衡的疑惑,开口解释道:“我们去的自然不是蓝田大营的主营,那里面那是我们能去的?而且那离咸阳足有十几里呢,我们去的是离咸阳不远的校场。”

“那边由中尉军驻守。”

“以往中尉军巡防交接前都会在那集合。”

“那边的校场不大,但以往咸阳周边的不少更卒、服役之人,都会在那里集训, 我们上课的地点也在哪里。”

秦落衡点头。

他也是起身,跟阆去到了食舍。

在等了半天后, 几人终于等来了热汤, 狼吞虎咽的吃了几大口干粮, 就一路小跑着,去到了咸阳城外的校场。

出示了验传后, 几人进到了校场。

校场内的人不多。

稀稀疏疏的站着百来人。

场中完全没有军队的肃杀氛围,不少更卒互相间打着招呼,不时还跟新来的闲聊几句, 秩序十分散漫。

秦落衡微微蹙眉。

阆却是没有注意这些,一进到校场,他就直奔向了土台旁摆放的金、鼓,还有摆放在地上的矛戈, 满眼难掩激动和兴奋。

看完这些兵械后,阆有些意犹未尽。

他转过身,张目四望,寻找着什么, 嘴里念叨着:“欸,我们不是说要学发弩、骑马和驾车吗,马车呢?战马呢?长弩呢?”

“学室不会骗我们吧?”

秦落衡摇摇头, “这倒不至于, 那些东西没专业的人看着,万一出了事故, 那可是要判刑的。”

阆也点点头,但眼睛还是止不住的朝四周望着,似乎很想见到这些东西。

时间一点点流逝。

学室内的史子陆续到达。

就在众人围成数个小圈, 互相间私语时,咚的一声响起, 铜椎击打在了钟上,发出巨响声,所有人瞬间安静, 齐刷刷的看向了校场前的土台。

上面多出了一人。

这是一名披绘彩甲衣的百将。

他目光冷冽的扫视全场,轻咳一声, 开口道:“二三子, 接下来将由我来给你们上课,虽然你们是学室的史子,但在这里,你们跟其他的更卒没有任何区别。”

“古人云:夫人常死其所不能,败其所不便。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而今天下一统,但各地依旧有不少盗贼、游侠窜乱,你们这些史子将来出入地方,必定会跟他们打交道,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岂不是会让那些盗贼越发猖獗?”

“我丑话先放在前面。”

“你们虽是史子,也暂时免除了徭役,但在军事上,你们没有任何特权,若是不如律,自当受罚!”

“国尉曾说过:‘百万之众不用命,不如万人之斗也。万人之斗不用命,不如百人之奋也。’”

“一切行动要听军令!!!”

“若是不听军令,训练中偷奸耍滑,甚至蛊惑他人弃训,那就不要怪我军法处置了!”

“现在!”

“五人一伍,随机组队,开始训练。”

百将并没多说什么,他们都是史子,知道军法无情,所以并不需要过多的去强调。

不一会。

校场上的史子就组队完毕。

秦落衡、阆、奋、讲和敢五人一伍。

阆为伍长。

等分队完成,百将继续道:

“现在我并不会教武艺、兵刃,更不会让你们去驱车和骑马,你们现在首先要学的是行走坐立,前后左右。”

“现在一伍一队,各伍伍长先去拿一根竹竿,随后站回到排头,五人一起举着这根竹竿, 等下我会拿着木板和瓦片敲击,你们先熟悉一下声音。”

“木板的敲击声为进攻, 瓦片的敲击声为撤退,木板声和瓦片声一起响起则是坐下。”

百将一边讲解, 一边敲击着。

秦落衡坐在地上。

他大致明白了秦朝是怎么训练的。

就是一伍的人一起举着竹竿走,百将敲一下,他们走一步,当节奏换成两声一拍时,他们就要把竹竿放低,全部跑步前进。

而当瓦片声响起时,他们就面向前方,有秩序的退后。

令行禁止!

不过。

等真的实际执行时,秦落衡就感觉到不对劲。

百将举着军旗、敲击着木板,他们一伍一伍的跟在后面,听一声,走一步,这僵硬的模样跟后世道士赶尸差不多。

只是铜铃换成了木板和瓦片。

他们也并不用跳。

但......

随着训练进行,他们熟悉了队列后,也是扔掉了竹竿,而百将也将木板和瓦片放到了一旁,真正操练起了金和鼓。

咚!咚!咚!

咚一声,走一步。

这僵直的动作,跟僵尸已没有区别。

他们在校场整整训练了两个时辰,等训练结束,所有人累的腰都挺不直,全都累瘫在地上,呼呼的喘着重气。

原本对军事狂热的阆,这时也消停下来。

他眼中满是疑惑,疑惑为什么军事训练不是从武艺射箭开始,而且练这种队训到底有什么用?

唯有秦落衡若有所思。

大秦一直都是个耕战国家。

即便已经天下一统,也没有丝毫改变。

他们依旧保持着最初的狂热,一小部分是因为军功爵的缘故,而绝大部分原因,则是大秦的立国体制决定的。

学室培养的是精英。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凡是学室出来的官吏,大多可以在文或武方面独挡一面。

天资卓越者,更是文武兼备。

这种复合型人才大秦并不少,蒙恬、章邯、李由、赵佗等很多都是这种全才。

但培养成本实在是太高了!

望着渐落的金乌,秦落衡也是无限感慨。

第三十六章 下不为例!!! 秦朝五日一休沐。

即官吏上五天,休息一天。

秦落衡等人虽只是史子,并不是正式秦吏,但因为任课的令史都回家休沐了,他们自然也得以放假。

休沐。

其实并不等同休假。

先秦时期,贵族都有定时沐头浴身的习惯。

这时期的人都留的长发,头发都不太好打理,长时间不洗头,或者洗头后头发不干,都很影响政务处理,因而为了方便官吏打理,各方朝廷就批准了官吏定期归家沐浴的假期。

秦朝建立之后,也特地把‘五日一休沐’写入了礼法。

自此。

休沐成了官吏法定休息日。

骊山屋舍。

难得不用早起。

秦落衡直接睡到了晌午。

醒来简单洗漱了一下,吃了点存余的干粮,他就披着羊皮裘,去到了书房,开始背诵起了律令。

秦朝推崇法治。

他们想入仕为吏,就必须明晰法令。

对于这些种类繁多的律令,他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背!

一直背,一直背。

背到滚瓜烂熟,背到烂熟于心,甚至要背到律令,直接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完全融入血液和骨髓。

这就是秦吏!!!

在秦落衡背诵律令时,咸阳宫中, 嬴政同样没有休息,他日复一日的伏案批阅着各类奏疏。

他没有休息。

他也不需要休息。

从即位为王那一刻起, 他就没有所谓的休息时间了, 而今天下皆悬于他一人之身, 他也不敢休息。

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每日批阅一百二十石奏疏已成常态。

有时因批阅奏疏过于专注,手上还会沾上不少墨汁, 甚至有时还会把这些墨汁吃入嘴中。

这时。

他在看一封来自南郡的奏疏。

越人叛乱!

四天前,南郡有小股越人偷袭,杀死了南郡数十名秦人, 而后南郡的县尉带兵出击,斩敌二十五人,但还是有几名越人逃了出去, 躲进了枝繁叶茂的丛林。

这样的奏疏,半年内, 他已看了不下十份。

南郡本是楚国旧地,秦王政二十四年, 秦灭楚,南郡自此成为秦国郡县, 但自秦国占领南郡后, 南边的越人就不断袭杀秦军, 当地的郡尉多次组织兵力围剿,但效果甚微。

南郡以南为百越!

百越曾臣服于楚,但秦灭楚之后, 百越一直未臣服, 反而还屡次派兵扰边,甚至多次越境袭杀秦人。

秦王政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

他集全国之力,发兵五十万, 从宜章出发,南下讨伐百越。

出兵当年就攻下了东瓯和闽越。

就在秦军以为可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攻下百越时, 秦军在西瓯却是遭遇到了译吁宋率领的瓯雒军的袭击, 秦军统帅屠睢当场战死,秦军大败, 死伤惨重, 自此秦军退守闽中郡。

此后双方以岭南为界, 开始了长达数年的拉锯。

数年间,译吁宋率领的瓯雒军开始化整为零,将军队分成了无数个小规模袭杀团队, 这些小队不断绕过边境,进入到大秦腹地,在南郡、闽中郡等郡不断展开袭杀。

三年内。

南郡、闽中郡等地被袭杀的秦人多达千人,而各地郡尉、县尉也多次上疏请求组织兵力围剿,但南方丘泽、山林众多,每次围剿都效果甚微。

百越已成南方的心头之患!

看着手中的奏疏,嬴政怒而拍案。

“百越!”

“朕忍你们很久了!”

“两年前秦军斩杀了瓯雒军的首领译吁宋,本以为南方能够自此安宁,岂料,杀了一个译吁宋,又冒出来一个桀骏。”

“这人还通晓军事。”

“一直带着西瓯军夜袭秦军。”

“迫使大秦不得不‘宿兵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惶恐不可终日’,几年下来,大秦锐士人困马乏,数年不敢解甲驰弩,监禄更是无以转饷。”

“这笔血债。”

“迟早要让你们用血来还!”

虽然心中怒火丛生,但嬴政并没失去理智。

上次攻伐岭南失败,秦军折戟三十几万,血的教训还历历在目,他不会再像上次那么冲动冒进。

他在等。

等新道完成。

也在等灵渠竣工。

等直通岭南的新道完成,等灵渠竣工,秦军粮草供应有保障后,到时大秦大军三路齐下,他要给这长达五六年的血债,彻底划上终结。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这份奏疏, 他只在上面画了一个圈,表示已阅,随后就扔到了一边。

他翻开下一份奏疏。

下意识点墨。

随即就看到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告罄,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不耐烦, 当即朝殿外喊道:“赵高, 给朕滚进来研磨。”

下一息。

一个身材高大、长相俊秀的男子就进到了殿内。

他俯身态度恭顺道:

“臣在。”

“臣这就给陛下砚墨。”

说完。

赵高亦步亦趋的去到案前,把砚台拿到一边,把残剩在砚台中的墨石渣滓清理掉,随后跪伏在地,小心翼翼的研起墨来。

他的动作十分轻微。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异响。

嬴政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根本就没有多看一眼,继续伏案批阅着奏疏。

很快。

赵高就研墨完毕。

他将装盛墨汁的砚台,重新摆到大案上。

躬身作揖,恭敬的退下。

只是跟以往不同,赵高这次退下的速度明显慢了不少,甚至低垂的目光还会偷看一眼砚台。

似乎在期待什么。

嬴政按往常一样点墨,随即察觉到不对。

他眉头一皱。

目光疑惑的看向砚台。

亲政以来,他每日批阅的奏疏都是海量,因而他对墨汁的粘稠程度十分的敏感,但眼前的墨汁,却是跟以往的墨汁不同。

清墨而不凝滞。

墨汁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松香。

这墨不对!

“赵高,站住!”嬴政抬起头,冷声质问道“这墨汁是怎么回事?”

赵高连忙俯首道:

“回陛下。”

“这墨名为松烟墨。”

“是咸阳工曹阎乐献上来的。”

“据说是一名工师无意间研制出来的。”

“这工师见这松烟墨研出来的墨汁色泽夺目、坚而有光、黝而能润、添笔不糙,于是就献给了工曹,以期获得官府奖赏。”

“臣见这墨质量确实不错,因而斗胆擅自更换了墨料。”

“请陛下责罚。”

嬴政冷哼一声,但还是提笔在竹简上写了几字,只见竹简上的字迹的确黝而能润,色泽饱满,他也是满意的点点头。

“下不为例!”

“这墨宝朕要了。”

“你去通知那位工曹,让其告知那位工师,他这制墨的工艺朝廷收了,至于奖赏,在原秦律规定的赏赐下再加一级。”

赵高心头一喜,连忙作揖道:

“臣遵令!”

第三十七章 器物无罪,人有罪! 出了宫。

赵高直奔向曹衙。

工衙近来新进了不少学徒。

因而衙门的不少工师也要开始带学徒,工曹曹丞忙着把这些学徒安排到各个官营作坊,工衙内,曹丞正在对这些新学徒讲话。

阎乐则无所事事的坐在席上。

曹丞图严肃道:

“你们都是新近的学徒,虽然会有工师进行专门培训,但正所谓百工居肆以成其事,你们选择成为工徒,就要有遵守‘百工’这行律令的觉悟。”

“律令有言,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长、广袤必等也!”

“汝等治器,尤其是兵器、容器,务必大小相等,每件器物都必须物勒工名,若是有不用心者,被诏事或者工师查出有大小不合,本丞定会追查到底,必行其罪。’

“汝等可听明白了?”

就在众学徒行礼,想要回复的时候,室外却多出来一人。

来人并没进屋。

但阎乐却一眼看见了。

他瞬间精神,正欲出去迎接,但见到室内的学徒,眼中当即闪过一抹不悦,不耐烦的挥挥手:“曹丞,何必说这么多废话,直接把工曹给他们安排的工行交代一下即可。”

“他们既然入了工匠这一行, 就理应知道百工这行的规矩,若是现在还不清楚, 那以后秦法会让他们记住的。”

“今天就先这样。”

“你先把他们安排下去。”

“至于其他的事情, 以后再说。”

曹丞图脸色一滞, 眼中闪过一抹愠色。

他们为工曹官吏,本就是管理百工的, 这分内的事,岂能这么草草了事?日后若咸阳令、少府那边查下来,他们定会落个废令、不从令之罪。

见曹丞图无所为, 阎乐眉头一皱,正欲呵斥。

赵高面色温和的走了起来。

笑着道:

“本令就冒昧打扰一下。”

“我虽不懂百工,但也知学徒招录的情况。”

“但夕从事于此,以此教其子弟,少而习焉, 其心安焉, 不见异物而迁焉。是故其父兄之教, 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 不劳而能。夫是, 故工之子常为工。”

“咸阳招录的学徒, 大多是子承父业,或学成出师,以期进入官营作坊, 他们并不缺乏能力,也并非不知秦律秦规, 他们只是欠缺相迎的熟练度。”

“《均工律》:工师善教之, 故工一岁而成,新工二岁而成。”

“他们已成了学徒, 再由专业的工师进行培训,我相信, 用不了一年,他们就能成功出师, 到时你们都会被上赏之。”

“汝等下去后跟工师好好学习, 切莫偷奸耍滑, 也切莫去做那违令违法之事, 汝等记住了?”

众学徒齐声道:“记住了。”

赵高满意的点点头。

见状。

曹丞图虽有些不愿,但还是带着学徒出去了。

室内唯剩赵高阎乐两人。

见四周再无他人,阎乐也连忙将赵高迎到了主座, 讨好道:“外舅(秦时岳丈的叫法),你怎么来了?我献上的那墨宝,陛下认为如何?”

赵高双眼微阖,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冷声道:

“你就只惦记那墨宝?”

“我可是差点把命都搭在那。”

“擅自更换陛下的东西,这可是死罪,若非陛下开恩,我赵高就算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陛下砍啊。”

阎乐脸色一变,急忙解释道:

“外舅,我不是那么意思。”

“我就一时嘴快,我能有现在的地位,全都是靠外舅你,要不是外舅,我还在城外种地呢,我是什么德行,外舅你是知道的,我就算有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害你啊。”

“外舅,你要相信我啊!”

阎乐有些急了。

对于自己这个外舅,他是发自骨子里的怕。

扫了眼一脸惊恐的阎乐,赵高眼中闪过一抹不屑,漠然道:“若非对你知根知底,不然这种事,我是绝不可能去冒险的。”

“不过......”

“陛下对你这墨很满意。”

“还让我来通知你,让你去告知那位‘工师’,他那制墨的工艺朝廷收了,还会在律法规定的赏赐下,特许加赏一级。”

闻言。

阎乐神色一怔。

“陛下嘉赏的是‘工师’?”

“但这......这墨宝不是我献上去的吗?而且哪有什么工师啊,不是, 外舅这......这......”

赵高冷冷扫了阎乐一眼。

喝骂道:

“蠢货!”

“工师是我说的。”

“这些年叫你勤读律令, 你读到狗肚子上了!”

“身为曹衙的工曹, 连《工律》的内容都不知道, 若非这些年我护着,你早就被罚作刑徒了。”

“还恬不知耻、自以为是!”

阎乐脸色燥红,但也只敢赔笑认错。

赵高道:“《工律》有言: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

“百工之事,全部都归工师管辖。”

“工曹只负责管理工师,并没有僭越的职能。”

“我若说是你献上的,呵呵,到时,你别说获得奖赏,能继续当工曹,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

“甚至。”

“免不了受一顿责罚。”

“你想犯蠢,别把我牵扯进来。”

阎乐不知法,但他懂法。

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就以律令的形式,给社会各类人员划分了籍贯,律令规定,什么籍贯的人,就该做自己符合本籍贯的事。

在其位,谋其政。

士伍负责种田打仗,百工负责制造工具,商贾负责贩卖有无,官吏只需要管理好地方。

‘《韩非子·外储说》:利之所在民归之,名之所彰士死之。是以功外于法而赏加焉,则上不信得所利于下;名外于法而誉加焉,则士劝名而不畜之于君。’

如果朝廷对不符法制的人给与赏赐,那不仅会树立不良的风气,还会严重破坏法制,更会让各籍贯的人有非分之想,久而久之,大秦现有的秩序,也就乱套了。

在大秦。

只讲在其位谋其政。

无命书,敢为它事,获罪!

赵高看向阎乐。

质问道:

“你方才说这墨不是来源工师?”

“那来自何处?”

阎乐低垂着头,目光闪躲道:“前段时间关中大索,外市那边出了不少事情,屋舍破损严重,我就前几天,带了几个工匠去外市那边修缮房屋,这墨就是那边的市人献上来了。”

“我看这墨不错就......就收了。”

第三十八章 现在你会了! 见阎乐这幅神色,赵高哪里不知道,他所说的献是什么意思。

阎乐分明是看六国贵族受难,跑过去发难财的,不过他对六国贵族本来就没什么好感,何况这墨确实不错。

赵高冷声道:

“你怎么得到的不重要。”

“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工师’,把这份赏赐领下来,同时把这制墨的工艺献上去。”

阎乐神色微沉。

不安道:

“外舅,我当初拿到这墨的时候,问过那户市人,他们说这墨不是他们制作的,是从城外一民户那得到的,对方既然在城外,那很有可能不是工师,那我报上去不是在欺君吗?”

“再则。”

“外舅刚才你也说了。”

“非百工籍贯的人,做百工的事,是会受罚的。”

“这人如果不是工师,那很可能就不会去领这个赏,甚至也不会承认制墨这件事,更不会主动将这制墨工艺交出来。”

“我这献宝不是把自己坑进去了吗?”

“外舅,你要帮我啊!”

见阎乐这满脸惊恐、沉不住气的神色,赵高眼中也是闪过一抹厌恶和不悦,拂袖喝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自己惹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而且谁给你说的你欺君了?谁又知道你欺君了?”

“陛下真会在意一个工师?”

“陛下要的只是一个工师的名字,和一份甚至都不会看一眼的制墨工艺。”

“那人是不是工师重要吗?”

“他是, 最好不过。”

“若是不是,你身为工曹, 在工衙这么久, 难道衙门内, 你就没一个信得过的工师?”

“你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拿到制墨工艺!”

“至于后面确定制墨工艺无误,再将这名‘工师’的名字和其献上的制墨工艺呈给陛下的事, 这些应该不用我多说了吧。”

阎乐点头,但还是有些不安。

低声道:

“外舅,这人是工师倒好办。”

“但他若不是工师, 我这强行索取,岂不是犯了‘居官善取’之罪?这举动可是违法了,这要是被监御史举劾,我这工曹之位可就保不住了。”

赵高冷笑一声。

漠然道:

“你对违法的罪责倒是记得清楚。”

“那你记不记得秦律中还有这么一条律令:‘非岁功及无命书,敢为它器, 工师及丞赀各二甲。’”

“没有官方给的‘命书’, 擅自制作器物, 即便是相关的工师和丞都要各罚二甲, 这人若不是工师,也没有官方给的‘命书’,这罪又要多加几等?”

“他若是愿意献出制墨工艺,多给他一些钱财也无妨。”

“若是不愿。”

“就只能让其体验下秦法了。”

“不过, 献墨毕竟是大功之事, 没必要弄得互相收不了场,若是能用钱解决,多花点钱,没什么坏处, 但这事一定要处理的干净、漂亮, 不要给人留下把柄, 更不要把我牵连进去, 知道吗?”

赵高目光凌厉的盯着阎乐。

阎乐只感觉背脊发凉, 连忙保证道:“外舅放心, 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绝对会把这事干的漂亮的,绝不会在外留下什么把柄,更不会把这事牵扯到外舅你的身上。”

赵高收回目光,“你做事,我还是放心的,不然,当初我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

“两天之后,我会再来。”

“希望到时候,你不会让我失望。”

阎乐笑着道:

“外舅尽管放心,两天时间,足已让我把那制墨工艺搞到手了,到时,我定亲手为外舅奉上。”

赵高点头。

起身,出了工衙。

他只是来替陛下传话的。

阎乐一路把赵高送到了工衙门口,随后才满脸阴翳的回到室内,在心中稍作思量,朝门口喊道:

“来人,去把工师贰给我叫来。”

不一会。

工师贰就到了。

阎乐上下打量了几眼工师贰,说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你是百工革匠中的韗(yun)人吧。”

贰讨好道:

“工曹真是好记性。”

“下吏正是造皮革鼓木的韗人。”

阎乐微微额首。

继续道:

“你是原楚国九江郡的人,你们家世世代代都是韗人,之前一直都是给楚国贵族造鼓,我说的可对?”

贰道:

“工曹所言丝毫不差。”

“我家祖辈过往一直住在云梦泽畔,云梦泽内多猛兽,因而也曾猎的不少兽皮,也才得以维持生计,但这些都过去了,不知工曹提这些是所为何事?”

阎乐冷笑道:

“我记得近两年的考‘课’中,你都是殿(不合格)。”

“秦律有规定:若是一名工师连续三年课评为殿,就要罚二甲,撤职,并永不叙用。”

“我看过你的制鼓情况,今年想达标有些困难。”

贰脸色微变。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的情况。

但他实在没办法。

秦律规定, 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长、广袤必等也。

而且必须按咸阳的标准。

他一个人工制鼓的工师,要把鼓做的大小一样、质地一样, 甚至鼓发出的声响都要近乎一致, 这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他真的办不到!

因而百工考核,他也是年年垫底。

贰急声道:

“工曹, 你也是知道制鼓的情况,我不是没有用心,朝廷要求的鼓质量奇高,少府那边送过来的材料,有时也一言难尽,我这实在是没有办法。”

“我家中的情况,工曹你是知道的。”

“实在是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了,若工曹有看上的,尽管说,只希望工曹今年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让我过一次考课。”

阎乐摇摇头。

“百工考课,我帮不了。”

“这些年你的确送了我不少东西,我也帮了你不少,不然你根本就坐不上工师的位置,但你的情况我是知道的,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你三年百工课成绩为殿,我也有些于心不忍。”

“我现在给你个机会。”

“一个彻底摆脱困局的机会。”

“若是你把握住了,不仅可以升爵三级,还能获得官府五甲的钱财嘉赏,更能官升二级,直接从工师升成县啬夫,从此以后,你就再也不用担心考课的问题了。”

“这个机会你想要吗?”

闻言。

贰并没露出狂喜之色,反而脸上满是惊疑,他迟疑道:“工曹所言当真?而工曹又需要我做什么?”

阎乐冷哼一声。

“对你,我还需要作假?”

“你不需要做什么,现在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会制墨吗?”

“不会。”贰沉思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阎乐双眼微阖,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现在你会了!!!”

第三十九章 怀璧无罪,匹夫有罪! 翌日。

秦落衡如往常一般。

起了个大早,吃了个早饭,拿着行囊就朝学室赶去。

他已经习惯了这个节奏。

就在秦落衡走到长阳街时,迎面走来了一名尖嘴、胡须稀少、脸上长有黑痣的中年男子,此人身穿一袭绛色厚衣,脚上踩着的是一对行縢,发髻裹着褐色包布,但额头上,却带着一抹赤帻(ze)。

来人是一名小吏。

少吏!

对方脚步匆匆,似乎有什么急事,秦落衡不赶这段时间,身子微微靠外,让开了身前的道路,然而对方并没径直走过,而是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笑着道:“秦史子,暂且留步。”

秦落衡一愣,双手合拢,朝对方微微一揖。

他虽不知对方叫住自己是何意,但诵读道家书籍这么久,他的心绪早已平静如水,只要对方不触及他的底线,他都不会出现太大的情绪波动,一向温文尔雅。

“少吏,叫住我, 所为何事?”秦落衡道。

贰也不客套,开门见山道:“我知道学室课程繁重, 因而我也不多说废话, 我是一名工师, 我听闻史子掌握有一门制墨技术,刚好跟我百工的行业有所类同, 所以想深入了解一下。”

“不知史子能否答应?”

“当然,史子若愿意把这制墨技术献上给我,我也定不会亏待史子。”

“但史子应该也清楚一些事。”

“你掌握的毕竟是一门新的制墨技术, 还没有经过大量的实践论证,质量也没有得到认可,当然史子不是工师, 也没有这个能力去验证,因而获得的奖励并不会很丰富。”

“按常理而言。”

“也就被赏赐一甲、二甲。”

“但我知道学室学习很耗费钱财, 因而也愿意跟史子认个交情,我工师贰愿以三甲的价格求购。”

“史子意下如何?”

说完。

贰期待的看向秦落衡。

他自认已经拿捏住了秦落衡。

他这番话看似是在商量,其实是在威胁。

他明言了秦落衡不是工师,也就意味着, 秦落衡并不能把这制墨技术献给工曹,让自己获爵受赏, 不能让自己受益, 那这制墨技术在秦落衡手中就是个无用之术。

学室学习十分耗费钱财。

而用一套无用的制墨技术, 换取实打实的三甲钱财,这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贰不信秦落衡不心动。

秦时。

一甲为一套铠甲的造价。

一甲约为1344钱。

除前面关中大索造成了一段时间物价飞涨外, 绝大多数时候, 咸阳的米价都稳定在一石64钱,折算下来就是4.22钱/一公斤。

三甲全部兑换成粮食,足以维持一七尺大汉两年多的生计了。

这无疑一笔巨款。

甚至比斗食小吏的年秩都高。

秦落衡脸色微沉。

他会制墨。

这件事只有两个人知道。

一个他本人。

另一个则是薄姝。

当时他见薄姝似乎很喜欢这松烟墨, 于是便做了顺水人情,把松烟墨送给了她一块。

现在想想,确实有些天真了。

怀璧无罪, 匹夫有罪!

薄姝在他们家的地位不算很高, 不然也不至于要去野外寻找食物充饥, 而自己送出的松烟墨价值不菲,薄姝稍不注意,就会被其他人发现,到时就由不得她了。

秦落衡没有责怪薄姝的想法。

这一切。

归根结底还是他想当然了。

他低估了人心。

他在心中暗暗给自己警醒。

自己脱离了社会十年,突然进入到正常社会,想直接适应, 确实是有不小的难度,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谨言慎行!

不过。

三甲就想换自己的制墨技术?

这是真当他蠢吗?

而且......

他只是不谙世事,并不是听不出画外音。

对方看似在跟他有理有据的商量,其实一直都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在跟自己说话。

他又哪里真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毕竟。

他只是一个史子。

史子跟小吏还有不小的距离。

即便自己真成了秦吏,对方凭借这手献制墨技术,就能直接升职获爵,两者间的差距可就更大了。

再则。

松烟墨的价值他比谁都清楚。

在当世。

人工墨本身就很贵。

他这松烟墨更是价比黄金。

区区三甲就想买自己的制墨技术?

对方太贪了!!!

他也不可能开这个口子。

制墨技术,他其实并不太在意。

但他知道的东西,又岂止这一个?开了这个口子,日后他再做出什么东西,岂不是还会被继续要挟索要?

久而久之。

他不就成别人加官进爵的白手套?

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贰一直在注意秦落衡的神色变化。

在工曹待了这么久,他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见秦落衡这幅阴沉脸色,自然是察觉到了秦落衡的不情愿。

他蹙眉道:

“秦史子,你是觉得三甲少?”

“但你要清楚一点,你不是工师,没权力做百工该做的事。”

“若非见你这制墨技术不错,又正好与我相契合,刚好我这人素来喜欢专研旁门,这才愿花三甲购买,不然谁会在意一门毫不成熟的制墨工艺?”

“你需要搞明白。”

“除了我。”

“你这制墨技术没人看得上!”

“更不会有人出钱买!”

秦落衡冷笑道:

“那就多谢少吏抬爱了。”

“我的确会制一点墨,但这只是为了自己书写方便,我没有想过把这制墨工艺献出去,我掌握的技术也的确不成熟。”

“所以就不劳少吏费心了。”

“这工艺不卖!”

贰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自认已经够给秦落衡面子了。

作为一名工师,他的官职说大不大,只是一名斗食吏, 但说小也不算小,手里算上工匠、学徒,也管着几十号人, 有时还会参与官营作坊的运转,在民间地位并不低。

以往他要是有什么需求,只需要开口,自然就有工匠、学徒、市人送上来,秦落衡一个史子,还敢对自己蹬鼻子上脸?

这是真当自己当官吏了?

贰阴着脸道:“秦史子,三甲已经不少了,我劝你不要自误。”

秦落衡讥笑道:“莫非你还敢明抢?”

闻言。

贰讪讪一笑。

咸阳国都,他哪敢明抢?

他阴着脸道:“秦史子,你这就说笑了。”

“我是大秦官吏,又怎么会做知法犯法的事,既然秦史子不愿,我也就不打扰了,只希望秦史子能回去好好想想,三甲其实不少了,有时候要学会适可而止。”

“不然早晚容易出事。”

说完。

贰面色难看的离开了。

秦落衡站在原地,目光阴晴不定。

他知道。

自己的生活不会平静了。

第四十章 老秦人的血性还在呢! 秦落衡摇摇头。

他并没有把贰的事放在心上。

秦律固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在这个吏治没崩坏的时期,秦律始终是高悬所有人头上的正义之剑。

没有那个官吏敢当街行凶,更没有人敢当街明抢。

大秦的律法不仅管民。

更管官吏!

秦律对官吏的要求远高于黔首。

但秦落衡也不得不承认,贰说的其实有一定道理。

他不是百工。

除非日后成了负责管理这些事的官吏,不然他就算弄出再多的发明创造,也没办法让自己受益。

牝鸡司晨。

这是秦籍贯制的大忌!

秦没有一统之前,尚且还有山东六国之人,像张仪、郑国等人,靠着口才、靠着水利之术在秦成为显贵,不用像秦人一样只能按部就班做着籍贯固定的行当。

但随着秦一统天下。

这条路也彻底成为了绝响。

秦朝现有的籍贯界限,犹如一道天堑,拦在了秦落衡面前,让其无法寸进半步,只能望而兴叹。

秦落衡低语。

“《庄子》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但在这世道,想拥有自由选择的能力,哪有那么容易?”

“不过早晚有一天,我会改变这一切!”

秦落衡用力的握拳。

就在他收回心神,朝学室赶去时,不远处有两道人影,却是朝他跑了过来,来人正是他的室友, 阆和奋。

他们正好路过。

“秦兄,刚才发生什么事了?”阆一走近, 就好奇的问道:“我好像看到一个少吏在找你麻烦?”

奋也道:

“我也看到了。”

“那人我还算认识, 是城中的一个工师, 不过秦兄不是住在城外吗?怎么会跟他打交道,这个人城中的风评可不是很好。”

秦落衡开口道:

“没什么。”

“这人想从我这买一样东西。”

奋眉头一皱, 惊疑道:“他向你买东西?国市什么东西没有,而且他是一名工师,不就是造东西的吗?”

秦落衡没有隐瞒。

现在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他说道:“我手上有一种制墨的工艺, 这人看上了,想花三甲的价格买过去,不过被我拒绝了。”

“三甲,这么多钱?”阆瞪大着眼。

奋眉头一皱。

他自小在坊市跑,是知道工师贰的。

奋不解道:

“不对啊。”

“这人我认识。”

“他就一个韗人, 家里是造鼓的。”

“而且他那懂什么制墨啊?他连祖传的造鼓都没学明白, 年年上计考课垫底, 都快被废官了, 那还有什么心思制墨啊?”

“何况那是墨啊!”

“这年头的墨多金贵啊。”

“价比溢金,在国市都是有价无市的。”

“不过他怎么知道秦兄会制墨的?还知道你手上有制墨工艺的?”

秦落衡目光微动。

他看了眼贰远去的方向, 心中若有所思。

这人不会制墨。

却要自己把制墨工艺卖给他。

他一定见过松烟墨!

只是他看到自己的籍贯不是工籍,于是起了贪心, 想把制出松烟墨的功劳据为己有, 并将技术上献,以期获得官府赏赐,同时避免因三年上计不合格被废官的危险。

他倒是想的很好。

若自己真的不谙世事, 不知道松烟墨的价值,恐怕还真会被他这一唬一诈给震住, 然后傻不拉几的把制墨工艺给卖了。

可惜。

自己是知道松烟墨价值的!

他也不可能为了一点钱财,就把自己给出卖掉。

秦落衡道:

“多说无益。”

“我的确会制墨, 但也只是为了自用, 没有想献出去的想法,更没有卖钱的念头, 他的想法注定落空。”

“时间不早了。”

“我们先去学室吧。”

阆跟奋回过神来,连忙点头。

三人快步走向了学室。

另一边。

距离长阳街不远的街道上, 看着秦落衡三人远去的背影,贰眼中闪过一抹冷色,低声骂道:

“娘婢的。”

“这小子竟然认识奋。”

“有奋在, 这小子恐怕已经知道我的底细了,再想用那些话去诓他, 他恐怕不会再上当了。”

“都怪这该死的考核制!”

“我这些年砸了这么多钱,才把自己弄成工师,结果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要被废官了,我要是被废了,这钱不是白砸了吗?”

“不行!”

“我一定要拿到这制墨工艺。”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了。”

“我就不信,那小子的嘴再硬,能硬得过拳头?”

“就算你是史子,家中有点能耐,但你再有能耐,能得过工曹?能得过中车府令?能得过始皇身边的红人?”

“这是工曹要的。”

“你卖也得卖,不卖,那我就自己拿。”

“这制墨工艺,我要定了!”

贰也是心中发了狠。

他看了看四周,准备回去找点帮手。

......

华府。

自从知道秦落衡是嬴斯年之后,华阜就一直在暗中派人注视和保护秦落衡。

他们重新梳理了当年‘嬴斯年遇害’一事。

一致认为,当年这事确有蹊跷。

不然无论如何都解释不了始皇当初的宫廷清洗,只是始皇当年清洗的实在太干净了,他们想重新调查,一时都找不到切入点。

不过。

他们依旧在暗中联系。

而立国之后,华阜被任命为了御史,爵位则升到了右庶长。

不过。

他很久没有去上朝了。

当年嬴斯年遇害,他急火攻心之下,唆使着一众老秦氏族,向始皇讨要说法,也因此被始皇所恶,之后就一直被闲置, 他也知道自己犯了忌讳,因而立国之后,就一直抱病在家, 没有再去上朝。

始皇也从不过问。

这时。

一名隶臣走了进来。

“家长,他好像遇到了点麻烦。”

他自然是指秦落衡。

“说!”华阜目光一凝。

隶臣把长阳街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闻言。

华阜嗤笑道:

“一个工师都敢去找麻烦了?”

“不过,斯年在外流浪多年,很多不长眼的东西不知事,你带几个隶臣过去,暗中护一下,不要让他们胡来。”

“是!”

等隶臣离开,华阜缓缓坐起身子。

微阖着眼道:

“我华阜该出去活动一下了。”

“当年之所以选择退隐,主要是因为斯年薨了。”

“而我也因为那事被陛下所恶,但既然斯年没死,那我这把老骨头,也还是该出去露一下面,不然岂不是人人都能欺负到斯年头上?”

“我老秦人的血性还在呢!”

“而且......”

“当年被闲置的可不止我一人!!!”

第四十一章 南山有鸟,北山置罗! 魏宅。

一间织室内。

几女正在缫(sao)丝。

缫丝即是把蚕茧水煮,把浮在水面上的丝绪捞起,几根丝合成一缕丝,后续还要湅(lian)丝,即把弄好丝线用含草木灰的温水反复浸泡,使上面的胶质进一步脱落,让丝变得洁白柔软。

几女显然不是采桑女。

因为这些女子,从衣着来看,就定是出身富贵人家。

为首的是几个端庄的中年妇人,其余的女子则只有十几岁,她们皆穿着锦帛之服,或宽袖深衣,或两色襦裙,腰间别着香囊。

整个织室都溢着香草味。

在整个古代社会,纺织都跟耕田一样重要。

耕田收获的粟米是吃的,纺织出的布匹是穿的,所以才有‘男耕女织’的说法。

‘《商君书》有言:勠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

秦朝自商鞅变法开始,就一直鼓励耕织,规定多缴纳粮食布帛的隶农可以恢复自由身,而官府的赋税中也包含了布帛,有时货币短缺时,还会用布帛充当等价物。

《礼记·月令》:‘后妃齐戒,亲东想躬桑, ......蚕室既登,分茧、称丝效功, 以供郊庙之服。’

礼记规定, 周天子的妃子, 要在戒斋结束后去城外的东郊采桑,还要把蚕丝逐一称重考核, 为天子制作祭服。

在秦朝。

这个生活压力极大的时期,沉重的生存压力,迫使每一个有劳动力的秦人, 无论男女老幼,都要参与各种的生产活动。

即便是贵族豪强,也不例外。

在蚕室的最后排,一位少女正跟着一位贵妇劳作。

少女穿着一袭红黑的深衣, 颈脖修长白皙,因尚未及笄,所以黝黑秀发垂肩,只是少女有些心不在焉, 不过少女的位置很靠后, 一时也没人发觉。

中年贵妇大多走个形式。

在把几竹匾的蚕茧倒入水后,她们就互相招呼着,有说有笑的离开了蚕室, 至于剩下的缫丝、湅丝等‘妇功’则留给了室内少女。

少女们早已习惯。

继续专心的缫丝、湅丝。

在湅了一会丝后,薄姝终于忍不住,她看了几眼四周, 跟旁边两位交好的好友低声道:“管娥、赵檀, 你们等会出去, 能帮我去学室给人带个话吗?”

管娥和赵檀一愣。

她们上下打量了几眼薄姝,眼中露出一抹羞赧的笑容, 好奇的询问着:“咿?我们玉姝竟然有意中人了?对方是谁啊, 竟还能让我们玉姝这么主动。”

见两女误会, 薄姝红着脸,急忙解释道:

“你们误会了。”

“我这段时间是被禁足了。”

“我想让你们帮我给秦公子带句话。”

赵檀一口应下, 打笑道:

“秦公子?”

“这就是我们玉姝的意中人吗?”

“不过, 我可要先说好, 有些话我可不带,像是诗经中的‘南山有鸟, 北山置罗。念思公子, 毋奈......’。”

“这些羞人的话我可说不出口。”

管娥也跟着在一旁起哄。

薄姝脸上闪过一抹红晕, 随即白了两人一眼,没好气道:“你们就别在这里取笑我了。”

“我是真有急事。”

“不然也不会让你们帮忙了。”

见薄姝这么正经,赵檀跟管娥也安静下来,两人好奇道:“你想让我们帮你带什么话?”

薄姝面露难色。

叹气道:

“我其实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前段时间不是出城了一次吗?就正好跟秦公子遇见了,后面走时,秦公子就赠送了我一块墨宝,后面不知怎的,被我媪(母)发现了,媪当时就问了一些问题,我一心慌,就说漏了嘴。”

“起初我也没太放在心上。”

“但昨天竟有小吏来询问秦公子的情况,我担心他们会对秦公子不利,我其实是想自己去提醒秦公子的,但家里把我禁足了,所以我只能找你们帮我去提个醒了。”

“我......”

“我真不是故意的。”

说着说着,薄姝就红了眼眶,满眼委屈。

赵檀和管娥连忙安慰。

同时开口道:

“放心吧,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这事我们一定帮,不过那秦公子具体长什么模样?”

薄姝抽泣了几声,回想起秦落衡的身影。

她安静道:

“他身高近八尺,长相正气,剑眉秀目,为人豁达真诚,举手投足间有股洒脱飘逸之感,喜欢读书,经常手不释卷,还喜欢......”

听着薄姝的形容, 赵檀和管娥对视一眼,眼中露出盈盈笑意。

......

另一边, 学室内。

秦落衡自然不知自己已引得多方云动,他现在的注意力全都在上课上。

对于外界的事, 他一无所知。

在上了近四个时辰的课程后, 学室终于迎来了放学。

阆走了过来,道:“秦兄,我觉得你还是要注意一下,这个工师现在有点无路可走了,他在你这强买强卖没有成功,我感觉他很可能会对你用强,要不我今天跟你一起走?”

奋也道:“秦兄,要是你住在城内就好了,到时给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挑事,他现在就是吃准你不在城里,所以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恐吓索取。”

“可惜没有证据。”

“不然我定陪秦兄去告官。”

“他娘婢的!”

秦落衡笑道:

“不用。”

“他既然为工师,就一定知道秦律。”

“他就算再疯狂,也不敢真的顶着秦律犯事,何况我身为史子,能够进入学室,并不是没有依仗。”

“他若真敢对我动手,定要他有来无回!”

“你们不用为我担心。”

秦落衡丝毫没有把贰放在心上。

阆和奋点头。

他们能进入学室,多少都有点背景。

像阆的父,爵位是大夫,奋的父是一名市吏,其他史子也要么是官吏家庭,要么就家中有爵位,并不算真的底层黔首。

秦落衡能进学室,自然也不例外。

想到这。

阆和奋也是放下心来。

阆说道:

“也是。”

“他就一工师,屁大个官,怕他干甚。”

“等我们以后学室毕业,进到地方为吏,凭我们的条件,不出三五年,就能当上獬豸、监狱史这些,到时隔三差五去查他,看我们不折腾死他。”

“敢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

“他娘婢的!”

闻言。

三人哈哈一笑。

收拾好随身物品,结伴出了学室。

还没走到门口,三人就发现,最先走的讲、赐等人竟还在学室,而且全都堵在了门口。

秦落衡目光微沉,朝门口走去。

阆和奋紧紧追上。

第四十二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学室门口。

已站有二十多个史子。

离学室门口不远,却是站着两个妙龄少女。

众史子挤在门口,久久不肯离去,也正是因为这两位少女。

两位少女一人身穿紫色襦裙,一人身穿红蓝襦裙,两人的身材都还未完全长开,肩膀略显瘦弱,容貌却精雕细琢如白玉,加上这稚嫩的面容,恐怕也只十四五岁。

史子们又都正值风华。

自然心有所意。

何况他们往日哪能见到这样的淑女?

他们虽家世不错,但也只是堪堪脱离底层,距离真正的上层社会还有不小的差距,他们日常接触到的女子基本也都是乡野之人,普遍皮肤黝黑粗糙,发丝油腻脏乱,有时做活回来,指缝里还满是泥灰。

跟眼前两位靓丽少女相比。

自然相差甚远。

儒生沈顺目光殷切的看了半天。

忍不住开口道:

“《诗经》言:手如柔夷,肤如凝脂,领如蝤(qiu)蛴(qi),齿如瓠(hu)犀。臻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我原以为这些都是夸溢之词。”

“没曾想。”

“竟在今日找到了对应。”

“我的见识终究还是太浅薄,面对如此淑女,竟一时词穷,实在愧读多年《诗》、《书》。”

“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对于沈顺的话, 少女只是颔首行礼。

并无任何回应。

秦朝是一个恋爱自由的时代。

虽然先秦已有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不杂坐’、‘叔嫂不通问’等观念,不过这些观念只是儒家在吆喝, 民间从来都没有遵从过。

民间民风十分开放。

州闾之会, 男女杂坐, 行酒稽留,六博投壶, 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 前有堕珥,后有遗簪,......日暮酒阑,合尊促坐, 男女同席,履烏(wu)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罗襦襟解, 微闻芗(xiang)泽。

在这时代, 想谈恋爱,大大方方的表白。

只要对方同意,就可以随意的在闲暇时余, 去钻小树林幽会。

但结婚要遵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秦落衡三人正好走到门口。

也是见到了门口不远的两位少女。

阆的眼睛当即一亮,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目光很快黯淡下去, 还长长的叹了口气, 神色惆怅。

奋也只是多看了几眼,就把目光收了回来。

听到沈顺的夸溢之词, 奋忍不住吐槽道:“这沈顺还真不要脸, 其他史子也都只是在门口观望, 他倒好,腆着脸上去说些没羞没臊的话, 不会真以为别人会搭理吧?”

“左边那淑女, 一身紫, 而原齐国尚紫。”

“她应该来自齐地。”

“另一位一袭红蓝,而红蓝是赵国贵族所喜爱的。”

“她应该来自赵地。”

“这两人一身贵气, 明显不是普通出身, 大概都是外市的贵族。”

“而山东六地的人向来看不起老秦人。”

“何况那些贵族?”

“沈顺身为儒生, 一个史子,哪能攀的上这些淑女?”

“他这一厢情愿,也就是个笑话。”

“不过,我们好像也一样。”

闻言。

秦落衡若有所思。

阆和奋显然没多余的想法,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最后才惆怅的跟着秦落衡挤出了学室。

在三人走出学室之时,原本毫无动作的两女,却是看了过来。

在仔细打量了秦落衡几眼后,两女眼中都不由闪过一抹亮色,随后朝他走了过去。

“请问,是秦公子吗?”

秦落衡一怔。

他转过身,眼中有些困惑。

另一边。

见到这两位淑女竟跟秦落衡主动打招呼,沈顺的脸瞬间青一块白一块,神色十分的不自然。

其他人也一阵哀嚎,如同心碎了一般。

见秦落衡回首,两少女微微欠身,朝他们行了个礼,目光则一直盯着秦落衡,嘴角露着礼貌性的微笑。

秦落衡还礼。

疑惑道:

“你们认识我?”

赵檀道:“不认识,不过玉姝认识你,她今天可是在我们耳根子旁描述你描述了大半天,都快把你夸成圣人了。”

“不过......”

“你确实长得挺英俊的。”

被两女这么直勾勾的打量,即便以秦落衡的心性,也是一下子红了耳根,但他也听明白了,这两人是薄姝叫来的。

他也隐隐猜到了,薄姝叫两人来的目的。

他开口问道:“薄姝让你们找我, 所为何事?”

赵檀正色道:“薄姝最近被禁足了, 她说你前面送她的墨宝被她媪发现了,而昨天她们家有小吏去询问情况,薄姝担心有人会找你麻烦,想让我们提醒你一下。”

“她其实不是有意的。”

“只是被她媪一问,她心里一慌, 就说出来了。”

赵檀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秦落衡轻叹一声。

“没事。”

“事情都已经这样了。”

“我没有怪她的想法,天色也不晚了,你们早点回去吧。”

“这事我自己解决。”

赵檀跟管娥微微欠身,“多谢秦公子谅解。”

两女对视一眼,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又朝秦落衡行了一礼,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目送两女离开,奋沮丧个脸,道:“秦兄,你这也太不当人了,亏我还真以为我们是一样的,结果......”

“只有我跟阆是一样的。”

“你不一样!”

“别别别,你别拿我硬凑,我跟你可不一样。”阆听到奋的话,当即不乐意了:“我是有妻的人,跟你能一样?”

“你活了十几年,连个女子的手都没摸过,你懂什么是床笫(zi)之私吗?你懂什么叫男欢女爱吗?”

“什么都不懂,还跟我一样?”

“屁也不是!”

听到阆的话,奋受不了这个刺激,嗷嗷大叫两声,手脚并用的朝奋身上招呼去了,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着什么‘汝母婢也’“你这厮”‘我跟你拼了’之类的话。

空气中弥散着快活的气氛。

看着身旁打闹的两人,秦落衡摇摇头。

他其实也没有想到。

阆已经成家了。

但想到古代的人均寿命都很短,大多数人基本上十四五岁就结婚了,他们身为史子,家世算是不错,可能会稍微晚点,但也基本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阆跟奋把秦落衡送到了城门口。

互相道了别后,秦落衡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第四十三章 我为刀俎,你为鱼肉! 秦落衡这次没有走小路。

而是一反常态的走起了大道。

大道旁有不少行人,有商贾、有黔首、有市人。

秦落衡混在其中。

他并不担心贰当众对自己发难。

在秦朝见义勇为是义务。

贰若是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甚至压根不需要他出手,就会直接被路上的行人一拥而上,押去官衙了。

所以......

贰现在只能一路尾随。

而贰想要对他动手,要么就等到秦落衡落单,要么就只能一路尾随到居所,而这正是秦落衡想见到的。

毕竟。

他住的地方是骊山!

他此举只是想让贰知难而退。

他其实不太想沾上这些是非,一旦惹上麻烦,短时处理起来会很棘手,也会将他的户籍问题暴露出来,其中难免不会牵扯到秦长吏,他不想给秦长吏惹上麻烦。

或许秦长吏对此并不在意。

但他不能不在意。

人情这东西,用一次少一次。

而且。

他不太想跟秦长吏有太多交集。

秦长吏固然是身居高位,跟这种大人物搭上关系,他只要不犯太大错误,今后注定会官运亨通,但这种大人物也并非没有竞争对手,他一个小虾米牵扯进去,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何况这是秦朝。

现在已是秦王政三十一年。

再深度捆绑在大秦这棵树上,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必须要为自己今后打算。

秦落衡走的速度并不快,但身边的行人却是越来越少了,若是停步观察,也能隐隐看到后面的几道尾随身影了。

他继续走在道上。

后方。

贰等人紧紧的跟着。

到了一些人烟稀少的地方,贰更是大大方方的走了出来,完全没有再隐藏自己心中的想法。

只是看着秦落衡走的方向,贰的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他皱眉道:

“他不是住在丽邑?”

“这个方向再走可就到禁苑了?”

丽邑。

又被称为奉陵邑。

这是秦王政十六年设置的城邑。

设置初。

始皇就下令迁了三万户黔首进来。

随着始皇帝陵的修建,这里俨然成了刑徒、居货赎债者和服徭役黔首的聚集地,历史上丽邑最高容纳了七十万刑徒。

这也是骊山唯一的居住地。

看到秦落衡外骊山方向走,他第一反应就以为秦落衡是住在丽邑,但眼下看着秦落衡走的方向,他却是有点疑惑了。

但很快。

他就冷哼一声,不屑道:“母婢的。”

“你往丽邑方向走,我可能还会怵一下,你往禁苑走?那你就是找死,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骊山禁苑是帝王禁苑,没有辩券谁都别想进去。”

“想靠这个把我唬走,真拿我当蠢货了?”

说完。

他扫了眼旁边还在装装掩掩的几人。

怒骂道:

“别在这装模作样了,看不到路上没别的人了吗?一个个真把那小子当瞎子了?母婢的,直接跟上去。”

“我到想看看,这小子敢不敢进禁苑!”

“他要是敢进去,我还敬他是条汉子,要是不敢,那就别怪我不给面子了。”

“那制墨工艺,他给也得给。”

“不给。”

“我就自己拿!”

贰直接快走几步,拉近了跟秦落衡的距离。

后面的异动,秦落衡自然察觉到了。

不过。

他已经不在意了。

因为骊山禁苑的入口到了。

骊山禁苑的入口,有着大量的士卒守卫。

隐隐间。

还能听到里面的号子声。

‘运石甘泉口。’

‘渭水不敢流。’

‘千人唱,万人讴。''

‘金陵余石大如塸(ou)。’

‘......’

见到守卫,贰也是心中一慌。

他没敢继续往前走,反倒往后面退了几步,目光闪躲,不敢把自己的身影彻底暴露在守卫面前。

他也压根不信秦落衡能进去!

他在等。

等秦落衡出来。

到时。

他为刀俎,秦落衡为鱼肉。

只能任其宰割。

就在贰藏在一边静等时,突然耳边传来阵阵惊叫声,“家长,不好了,那小子进去了。”

贰当即一脚踢了过去。

低骂道:

“胡说八道什么?”

“那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帝王禁苑!”

“那小子怎么可能进去?!”

一旁的隶臣急声道:“不是,家长,他真进去了,你亲眼看着他进去的,我怎么可能在这事上说假。”

贰把脑袋望了过去。

正好看到秦落衡也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对视,秦落衡挥了挥手中的辩券,微微一笑,信步进到了骊山禁苑之中。

贰瞪大着眼。

眼中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之色。

他惊住了。

他跟身边的隶臣不一样,他身为工师,是知道里面是什么地方的,那是帝王禁苑,根本就不是常人能进去的。

别说他、就连工曹阎乐,想进去都没机会。

这小子是怎么能进去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旁的隶臣却没想这么多,开口道:“家长,既然这小子都能进去,那我们也进去,反正这山这么大,这守卫也不可能一直盯着,我们趁他们不注意,也偷偷溜进去。”

贰一巴掌糊了过去。

低骂道:

“进去个屁。”

“你想死,我还不想死。”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帝王禁苑,是始皇给自己修陵墓的地方,没有官府的辩券,我们进去多少死多少。”

“死了还全是白死!”

“不过这小子为什么能进去?”

“工曹不是说这小子没什么背景吗?”

“禁苑都能随意进出,这还叫没什么背景?”

“不行。”

“不能动手。”

“你们今晚在这里盯着,没有我的话,谁都别动手,也别想往禁苑里面溜,谁敢往里面溜,我就敢向官府申请把你们给谒杀了!”

“听见了吗?”

贰骂骂咧咧的说了几句,全然不顾几个隶臣呆滞的脸,快步朝咸阳赶去。

他虽然急切的想获得制墨工艺,但还没到丧失理智的地步。

他很清楚,能随意进入骊山禁苑的,身份地位一定不会低,那不是他能得罪的。

在没有问清实情前,他也不敢再贸然动手了,怕惹祸上身。

他虽然想保住自己的工师之位。

但他更怕死!

天空中。

稀稀疏疏的飘起了雪。

第四十四章 恕不,奉告! 工衙内。

阎乐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家。

这时,一名小吏突然走了进去,作揖传话道:“阎工曹,工师贰来了。”

阎乐双眼一亮,说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

贰到了阎乐办公的地方。

阎乐双腿作箕踞状,身子斜靠在案几上,神色轻浮道:“贰,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那制墨工艺拿到手了?”

工师贰躬身道:

“工曹,出了点小意外。”

“我今天起了个大早,在长阳街那边把那小子拦住,跟他商量了一下求购制墨工艺的事,但这小子不知是缺根弦还是怎的,无论我怎么说,他就是不同意。”

“因为是在城内,我也不敢生事,只能先走了。”

闻言。

阎乐随手抄起案上的竹简,扑头盖脸的就砸了过去,嘴里还怒骂着:

“废物东西。”

“连这点小事都干不好?”

“你还能干什么?”

“我也不给你说那么多废话。”

“明天下午前,我一定要拿到制墨工艺。”

“拿不到,今天的上计考课日,就是你在工衙呆的最后期限,考完,就直接拿着行李给我滚出工衙!”

“工衙不留废物!”

工师贰脸被砸的生疼,但也只敢赔笑, 不敢有任何抱怨,等阎乐说的差不多了, 这才继续道:“工曹, 不是我不敢对他动手, 他一个史子,再能打, 能打得过我四五个人?”

“只是这人很奸,从学室出来后,就一直跟着行人, ”

“压根没给我动手机会。”

“为了拿到制墨工艺,我是一路尾随,结果,跟着跟着, 这人竟直接去了骊山禁苑,还当着我的面,就这么走进去了。”

“工曹你知道的,那是禁苑。”

“我贰就算有天大的胆子, 也不敢往里面闯啊。”

“而且我就贱命一条,死也就死了,但也怕连累到工曹你啊, 只是这小子都能进禁苑了, 他真是普通史子吗?”

“工曹,我们会不会被人给耍了?”

阎乐当即喝道:

“不可能。”

“这消息是我外舅给我的, 他不可能骗我。”

“不过你说这小子进了禁苑?”

“这怎么可能?”

贰苦笑道:

“工曹,我哪敢骗你啊。”

“我是亲眼看到那小子进去的,那小子进去后, 还跟我张牙舞爪挑衅呢。”

“我就是见事情不对,所以才赶忙回来的。”

“工曹, 会不会这小子就不是普通史子,他背后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不然他怎么进入禁苑的?”

“这说不通啊!”

阎乐目光微沉。

他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主要是这小子牵扯到了骊山禁苑。

骊山禁苑跟周边的上林苑、宜春苑、梁山苑等不同, 这里是历代秦王的埋骨地,也是始皇帝陵的修建之地。

里面除了刑徒。

就是守卫。

不存在任何的闲杂人等。

里面是三步一哨, 五步一岗, 外人想进去,基本不可能,就算是宗室子弟想进去,也必须遵得宗正和少府同意。

不然同样严禁踏入。

阎乐突然有点拿不定主意。

他本以为秦落衡就一普通史子,毕竟有点级别的官员,基本都会让自家子弟进入宫廷学室,跟着始皇诸公子一起上学,等学完毕业,直接通过‘任子’制度,成为郎官,而后开始提拔升迁。

学室提拔的终究还是太慢了!

而且他想起了一件事,这名史子姓秦。

秦这个姓太特殊了!

加上这名史子能进出骊山。

这让他不由不多想,或许这名史子是皇室支脉的子弟。

《商君书》: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

商鞅变法时规定:宗室成员没有军功,不得载入宗室。

当年长安君成蟜叛乱,宗室不少支脉都参与其中,等叛乱平息,始皇也毫不留情,直接把这些支脉驱离了咸阳,也直接将其姓氏从宗室簿中抹去。

这部分支脉也因而更姓。

有的成了雍姓,有的成了王姓,有的成了秦姓。

随着秦一统天下的战争打响,不少支脉子弟投身到了战场,也有不少人立下了军功,继而返回了咸阳。

始皇对他们是小惩大诫,只剥夺了他们宗室姓氏,但在其他方面并没有任何限制,这也意味着,这些支脉子弟是可以正常进入学室、进入官场的。

阎乐稍作沉思。

也是不敢再继续施压。

他可以随便得罪一个士伍,但他不敢随便得罪宗室。

即便这些人可能已被剥夺了宗室籍。

他依旧不敢。

谁也不敢肯定,这些人跟宗室还有没有联系,谁也不敢确定, 这些人是不是真的被始皇所恶。

而且......

这些人毕竟曾姓嬴。

他不敢赌!

阎乐看向贰,神色烦躁道:

“我知道了。”

“你继续回去盯着那小子。”

“我去户衙走趟。”

“等把这人底细问清楚了,我会派人通知你。”

“先下去吧。”

贰面色一喜,他要的就是这句话,不把秦落衡的底细查清楚, 他总感觉心里没底,就算真动手,也会犹犹豫豫。

贰作揖道:

“那下吏先告退了。”

等贰走了,阎乐也直接起身,去了户衙。

他跟户曹马任还有点交情。

而且他外舅是中车府令赵高,马任是知道的,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问个史子的信息,马任会不告诉自己。

去到户衙。

阎乐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听到阎乐要打探秦落衡的信息,马任眼皮猛的一跳,脸色当即有些不自然了,他下意识的看了下门外,低声问道:“阎工曹,你怎么突然想起打探这人的消息啊?”

阎乐眉头一皱。

他察觉到了马任的神色不对,当即追问道:“马户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人的信息有问题?”

马任摇了摇头。

低声道:

“他的信息自然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他牵扯到了一些大人物,而这些信息并不能被外界所知,近几天,你应该也察觉到了,户衙进行了一波官吏调动,调动的起因就是这位秦史子。”

“所以恕我不能奉告。”

阎乐心中一惊。

他其实有察觉到户衙近几天的调动,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调动竟然跟秦落衡有关。

一个史子,有这么大能量?

他往里走了几步,继续压着声音道:

“马户曹,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多多少少要给我透露一点实情啊,不然我这心里实在不踏实,这人跟朝堂那位有关系?亦或者他就是宗室子弟?”

马任脸上露出一抹难色。

他实在不想透露。

但想到阎乐外舅是赵高,他一下又犹豫了。

赵高作为始皇近臣,若是能帮自己在始皇面前说两句,没准就能让自己更进一步,不说直接成为咸阳令,最起码做个令佐、令丞还是有机会的。

纠结许久。

贪欲还是战胜了理智。

他把阎乐拉到角落,又紧张的看了下四周,确定四周没人,这才低声的说道:“阎工曹,我这是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才告诉你,不然我绝不会对你透露任何一个字。”

阎乐连忙保证不会外泄。

马任深吸口气,用近乎细若蚊鸣的声音,在阎乐耳边说了两个字。

说完。

马任就急匆匆的离开了。

站在原地,阎乐细思之后,也是脸色微变。

他自然听清楚了这两字是什么。

“兰池!!!”

第四十五章 木已成舟,能耐他何? 走在回家的路上,阎乐眉头紧锁。

“兰池?”

“最近兰池就发生了一件事。”

“就是始皇遇袭。”

“而最近户衙的清洗,也跟这小子有关。”

“结合马任遮遮掩掩的神色,那就只可能是一种情况,就是当时始皇遇袭时,这小子就在场,而且还出手救了始皇,所以他才能成为史子,也才能获得进入禁苑的资格。”

“有点棘手了。”

“这小子竟敢始皇扯上了关系。”

“母婢也!”

阎乐神色有些烦躁。

他本以为秦落衡就一普通史子,结果却被告知,对方跟始皇竟有不小的关系,这不是把他架在火上了吗?

他现在一下进退两难了。

转瞬。

阎乐就察觉到了不对。

“不对。”

“户衙这些举动,分明是在封嘴。”

“始皇如果真的看重秦落衡,根本不会刻意做这些事,顶多让户衙的人不要外泄,但绝不会到闭口不言的地步。”

“这是不是意味着......”

“始皇压根就没把秦落衡放在心上。”

“而且......”

“遇袭本就是个丑闻。”

“对于这种事,谁都深恶痛绝,始皇也不例外。”

“那么始皇对秦落衡的态度极可能是厌恶的,毕竟这人可能见到了始皇当日的丑态。”

“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始皇其实一直都想把遇袭之事压下去,所以才下令让户衙的人闭嘴,而始皇之所以给秦落衡赏赐,只是因为他救了始皇,但也仅此而已,从始至终,始皇都没有任何想亲近的意思。”

“甚至......”

“始皇根本就不想秦落衡活着。”

“这些帝王看似高高在上, 但在生死危机关头,还不是一样丑态百出, 跟普通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呵呵。”

阎乐嗤笑一声, 随即讥讽道:“这秦落衡还有点小聪明, 仗着这点救驾之功,在外面装腔作势, 若非我心思细,还真着了他的道,让他给唬住了。”

“可惜, 你这点小心思,早就被我看透了。”

“你以为始皇会念着你的救驾之功,但始皇根本就没念着,甚至还巴不得这事没人知道。”

“你的想法注定落空。”

“而且始皇压根就不知道你会制墨工艺。”

“不然当初就不会让外舅去要。”

阎乐抬头看了下天色, 朝曹衙外走去。

刚走出曹衙,就见一人影跑了过来,正是前面离去的贰。

见到阎乐,贰连忙长拜及地, 行了个大礼, 随后恭敬道:“工曹,那小子有什么来头?”

阎乐瞥了他一眼。

冷冷道:

“没什么背景,只是运气好, 救了......救了一个宗室的人,不过宗室那边根本就不记得他,你不用管那么多, 继续去外面守着, 等他出来就动手。”

“一定要拿到制墨工艺!”

闻言。

贰终于放下心来。

他连忙拍着胸口保证道:“工曹尽管放心, 既然这小子没背景,那我就放手去干了。”

“不过, 万一这小子不松口怎么办?”

阎乐冷哼一声, 不屑道:

“不松口?”

“那就给我狠狠的打。”

“只要不死人, 出了事,我担着。”

“一个史子, 还想翻天不成?我看上他东西, 那是他的福气, 一般人的我还真就看不上。”

阎乐没有丝毫顾忌。

一个让始皇厌恶的人,谁会在意?

而且。

他现在已经被架在这了。

既然已经得罪了。

就不要再畏畏缩缩, 犹犹豫豫了。

制墨工艺。

他一定要拿到手。

不然, 万一这制墨工艺被其他人知道, 献上去,而且那些人万一说漏了嘴,把秦落衡的名字说了出去,保不齐,始皇就记起了这个名字,到时一问,那对他而言,才是真的大祸临头。

就算是赵高都保不住。

他现在要做的。

就是一不做,二不休。

就算是用强,也要把制墨工艺抢到手。

大不了,借着外舅赵高的身份,强行把这事压下去,等过一段时间,始皇彻底忘记这个人,到时,就算东窗事发,也对他们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了。

毕竟......

木已成舟,能耐他何?

就算是廷尉府出面深查,但一查到秦落衡跟始皇的关系,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毕竟,兰池的事,本就是始皇刻意压下的,廷尉府若是敢继续深查,到时出事的就不是他了,而是廷尉府的官员。

阎乐是有恃无恐。

得到了阎乐的肯定答复,贰也是用力的点点头。

“有工曹这话, 我就彻底放心了。”

“我今晚就守在禁苑门口,那小子只要敢出来, 我就直接对他动手, 逼他把制墨工艺说出来。”

阎乐点点头。

贰也是直接转身离开了。

在阎乐等人下定决心时, 赵高正给胡亥讲完一条律令。

胡亥在给赵高背了一下律令后,也是忍不住问道:“老师,我听说你前几天给父皇献上了一份墨宝?”

赵高颔首道:

“回公子,却有此事。”

“这是咸阳工曹阎乐发现的,只是通过我之手献给的陛下。”

胡亥面露不悦道:

“老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你这些年一直让我讨好父皇,说父皇推崇法制,于是让我专心研读律令,你说父皇宠爱阴嫚,就让我隔三差五陪她去玩,既然都是为了讨好父皇,为什么这献宝不让我去呢?”

“赵高,你有私心啊!”

赵高脸色一变,当即辩解道:

“公子,臣冤枉啊。”

“臣就算有几个胆子,也不敢对公子生有异心啊?而且臣这些年对公子如何,公子难道还不了解?”

“献宝的确是为讨陛下欢心。”

“但这些东西毕竟来自宫外,公子长期住在宫中,鲜少出宫,让公子拿着墨宝去献,陛下也必然不信啊。”

“反倒会以为公子跟朝中大臣勾结。”

“到时反倒对公子不利。”

“臣正是考虑到这点,才没让公子去献宝啊。”

“臣对公子一片赤心啊!”

听着赵高这悲愤交加的声音,胡亥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连忙摆手道::“赵卿,你这是作何,我知道你没异心,我也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就这么随口一说。”

“你不喜欢,我不提也罢。”

第四十六章 储君之位是由陛下来定的! “多谢公子宽谅。”赵高恭敬的说道。

胡亥颇感无趣的摇摇头。

随即又道:

“赵卿,我还有几点没懂。”

“你让我熟读律令,是因为父皇推崇法制,这个没问题,父皇也因我律令背的好,还特意夸奖过我,但跟阴嫚玩是何道理?”

“她就一小丫头,什么都不懂。”

“在朝中又没有什么影响力,也不能帮我争夺储君之位,你让我刻意的陪她玩耍,跟她打好关系,这是何用意?”

“我感觉完全没必要啊。”

赵高躬身道:

“公子,却是说错了。”

“结好阴嫚公主,对公子很有帮助。”

“阴嫚公主看似没什么影响力,其实不然,她的母妃是芈夫人,而芈夫人是宣太后一脉,这一脉看似名声不显,但跟关中不少老氏族都关系匪浅,这些老氏族或多或少都会卖她一个薄面。”

“公子的出身并不差。”

“为赵太后一脉。”

“当年陛下初继位,朝堂却是由华阳太后主政,赵太后在朝堂的话语权不大,因而朝堂上,亲近赵太后的不多。”

“随着陛下亲政,朝堂局势有了变化。”

“陛下早年为了平衡朝堂, 也是做了一些变动,大力提拔了非楚系和非关中氏族官员, 像是五大夫赵亥、将军任嚣等, 都是在那段时间被提拔上的, 这些官员大多亲近赵太后。”

“即是亲近公子的。”

“不过这部分官员的官职还是太低了,短时间是没法跟关中老氏族及楚系官员抗衡的, 公子想争夺储君之位,就必须尽可能的争取这部分官员支持。”

“而近些年长公子拉拢了大部分楚系官员。”

“不过因为长公子是出身华阳太后一脉,也是一直没能得到关中老氏族认可, 所以也一直没被陛下确立为储君,而这恰恰给了公子扭转乾坤的机会。”

“公子若想被陛下立为储君,就必须拉拢到足够多的关中氏族,而阴嫚公主就是目前最好的切入点。”

胡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赵高继续道:

“公子年纪尚轻,有些事却是不知。”

“臣让公子亲近阴嫚公主, 除了是给关中老氏族刻意示好, 另一个关键点就是阴嫚公主深受始皇宠爱。”

“阴嫚公主受到的宠爱, 跟公子不同。”

“她更多的是怜爱。”

“公子还记得阴嫚公主有个兄长吗?”

胡亥瞳孔微缩。

他想起了一些刚记事时的场景。

扶苏虽为长公子, 但他记事的时候,扶苏已经开始帮着父皇处理政务了,基本没跟他们这些弟弟妹妹玩耍过, 而那时,一直带着他们的其实是另一位兄长。

也就是嬴阴嫚的兄长。

嬴斯年!

“当然记得,我的十皇兄。”

“不过......”

“他已经死了!!!”

说完, 胡亥轻叹口气,眼睑垂了下来, 耷拉着脑袋, 他还是很怀念当时的场景, 那时,他也才两三岁,一天就跟在嬴斯年屁股后面跑来跑去,虽然跑的踉踉跄跄的, 但却感觉格外欢乐。

赵高双眸眯成一条缝。

低声道:

“正是这位十皇子。”

“当年他被视为大秦储君的不二人选。”

“他若是没有出事, 其他公子根本没有争夺储君之位的机会, 就算是长公子扶苏,在当时也不敢表露出任何的非分之想。”

“但他就是出事了!”

“他死在了咸阳宫, 死在了陛下眼前。”

“而陛下对十皇子的死是有愧疚的,这份愧疚最后都会转嫁到对阴嫚公主的怜爱上, 公子跟阴嫚公主交好, 陛下若是得知,一定会对公子另眼相看的。”

“只要陛下对公子满意,就算公子背后的支持势力不及长公子,但公子依旧会是储君之位的有力争夺者。”

“毕竟......”

“储君之位是由陛下来定的!”

胡亥打了个哈欠,有些不耐烦道:

“我知道了。”

“不就是要我继续跟阴嫚玩嘛,我有空会去找她的,天色也不早了,你就先回去吧。”

“我困了。”

闻言。

赵高脸色一滞。

但他的表情管理很好,并没有把自己的不满表露出来,反而还笑盈盈的点了点头,朝着胡亥恭声道:“既然如此,那公子就早些歇息,臣先告退了。”

说完。

也是缓缓的退了出去。

只是走到门口时,眼底深处浮现出一抹不屑。

但很快就隐了下去。

......

翌日。

贰等人哈着热气、搓着手掌、跺着脚,在骊山禁苑的出口处等了整整一晚上。

从黄昏一直等到了第二天日中。

但始终没等到秦落衡。

一个实在冻得受不了的隶臣道:

“家长,会不会那小子知道我们守在外面,不敢出来了?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那学室都已经上了半天课了。”

“这小子要出来早就出来了。”

贰也有些疑惑。

他看了看空荡荡的道路。

质问道:“你们一直在这里守着?真没看见那小子出来?”

隶臣摇头。

“没有。”

“这个我可以肯定。”

“今天我们守着的这条道,从一开始就只有刑徒和那些看刑徒的守卫进去过,而且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人出来过。”

“不过......”

“那小子会不会从其他地方跑了?”

“这骊山这么大,保不齐就有什么小路。”

贰眉头一皱。

他也感觉有些不对劲。

秦落衡要是真的要出来,不可能到现在还不露面,而且学室的课程那么繁重,他几乎不太可能不去上学。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秦落衡从其他地方溜出去了。

想到这。

贰心头瞬间怒火中烧。

他们被耍了!

在这冰天雪地里,他们足足守了一晚上,也挨了一晚上的冻,结果什么都没有等到。

这一对比。

显得他们格外的蠢。

贰站直身子,看了眼四周。

咒骂道:

“母婢的。”

“竟然还敢耍我?”

“真当我贰很蠢是吗?”

“你最好祈祷别被我抓住,不然我非打断你的腿!”

“你们还杵在这干嘛?”

“人都跑了!”

“一群废物, 盯个人都盯不好, 要你们有什么用?”

“还不快回去, 守在城门口!”

“今天要是没抓住这小子,我非把你们皮扒了不可,真是一群蠢货,害我也在这白白挨冻了一晚上。”

“狗东西!”

贰连骂了数声,才狠的一跺脚,朝咸阳赶去。

另一边。

秦落衡正闲情逸致的喝着热汤。

神情愉悦。

第四十七章 这人的身份不对劲! 华府。

华阜伏案提笔。

只是几次落笔最后又把写的字削去了。

良久。

他才停笔,叹了一声。

“唉。”

“今时不同如往日。”

“若是十年前,我哪里会这么犹豫?”

“但这十年内,却是发生太多事了,蒙家、王家跟关中氏族貌合神离,杨家势微,白家远离朝堂,司马氏青黄不接, 现在的关中老氏族能凝合起来的力量实在太弱了。”

“而且......”

“他们这些年多少跟其他公子有接触。”

“我贸然把十公子存活的消息告知给他们,他们恐怕一时半会也接受不了,算了,这事暂且搁置吧。”

“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陛下的态度。”

“若是陛下有心让十公子重返朝堂,那这些老氏族必然会知道这个消息,我告不告诉其实并不重要。”

“若是陛下不愿,一切都是徒劳。”

华阜把手中毛笔扔到一旁, 起身去到了窗前。

望着窗外雪花纷飞,他的心绪也是有些烦躁。

这时。

一位隶臣突然闯入了视线。

华阜皱眉。

隶臣见到华阜连忙作揖。

急声道:

“家长,公子似乎遇到了麻烦。”

华阜目光一沉。

“说!”

隶臣说道:“这几天我一直听家长的话,暗中跟着公子,昨日那名工师带着家中的几个隶臣,想找公子麻烦,但公子机敏,一直沿着大道直行,最后进到了禁苑。”

“那工师也只能无可奈何。”

“今天早上,公子似乎是走的小道,并没从大道离开, 也是让在外面苦等一宿的这几人扑了空,不过这几人并没有善罢甘休,他们回去守在了出城的路上。”

“想等公子出城再动手。”

华阜冷哼一声。

不屑道:

“真是不知死活。”

“不过有你们看着, 这也不算什么麻烦?你当年也是上过战场, 杀过人的,难道还怕了这几个贼人?”

隶臣苦笑道:

“只有工师的话自然不怕。”

“但就在不久前,我意外看到了中车府令赵高,我当即意识到不太对劲,所以赶紧回来通知家长。”

华阜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赵高?”

“他去干嘛?”

隶臣摇头,迟疑了一下道:

“回家长,这几天我跟着公子,也意外打听到一些消息,当下的咸阳工曹名为阎乐,这人正好就是赵高的女婿,我就是担心赵高也牵扯其中,所以才回来询问家长的主意。”

华阜目光微阖,随即冷声道:“不用管他,你等会继续去看着,同时多带些人过去,不要让赵高参与进来。”

“若是他敢参与,你直接报我名字。”

“是。”

等隶臣离开,华阜在屋里来回踱步,眼中闪过一抹惊疑,嘴里念念有词,“赵高,他怎么会掺和进来?”

“他莫非还敢对公子动手?”

“但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要是敢伤害公子,那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斯年是我华氏唯一认可的公子,也是嬴氏最纯正的血脉,谁敢对公子不利,我就敢跟他拼命!”

......

曹衙。

赵高眼神有些阴翳。

他看着阎乐。

冷声道:

“阎乐,制墨工艺呢?”

阎乐紧张道:

“外舅,出了点小问题。”

“那小子很奸诈,滑不溜秋的,昨天不一留神让他跑了,不过我已经派人在城门口守着了,只要他露面,一定会第一时间把他抓住,然后逼问出制墨工艺。”

“外舅稍微等一下。”

赵高脸色不是很好看,他双眼紧紧的盯着阎乐,似乎想从阎乐脸上看出点东西。

他很了解阎乐。

阎乐这个人能力没多少,但执行力很强,做起事来,更是雷厉风行,他以前交代过的事,阎乐都完成的很好。

基本不会出现完不成的情况。

但这次。

却是发生了意外。

赵高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他开口道:

“说说吧,具体出了什么事?”

阎乐面色微滞,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敢隐瞒。

他说道:

“外舅,那小子有点门道。”

“昨天之所以没有抓住,是那小子跑进了禁苑,而且我偷偷去问过户曹,意外得知,这小子跟始皇有关系。”

“什么?”赵高猛的从地上站起,阴沉着脸道:“你说这人进了禁苑,还跟陛下有关系?”

“这些事你怎么没告诉我?”

赵高双眼凌厉的吓人,仿佛要把阎乐给生吞了。

阎乐也是被吓住了。

颤巍道:

“外舅,我没想那么多。”

“而且这小子真没那么厉害。”

“我去户曹那打听了,这小子之前救过始皇一次,就兰池那回,但这种丢人的事,始皇哪里会记着,而且始皇一直在让户曹那边遮掩这消息。”

“这小子就是在装腔作势。”

“他也不想想,这种丑闻,谁想让人知道?”

“也就这小子当真了,还在我面前玩这种把戏,结果自然是被我一眼看穿,何况我们已经把这小子得罪了,这时候也只能选择一不做二不休了。”

“不然......”

“到头来吃亏的只会是我们。”

闻言。

赵高微微额首,但依旧有些不放心。

尤其是听到这人能自由进出禁苑,还跟始皇扯上了关系,这更是让他下意识心神一紧。

赵高略作沉思,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

“我感觉不对。”

“你的人还守在城外?”

阎乐点头,信誓旦旦道:“他们还在城外守着呢?只要那小子一露面,就会直接出手,把他给抓住。”

赵高道:

“带我过去。”

“我必须亲眼看一下。”

“禁苑不是那么容易进出的,始皇也不是那种狭隘的人,何况关中大索了二十天,期间更是死伤不知多少,根本不可能把兰池遇袭的事遮掩下来。”

“这人的身份不对劲。”

“至少绝不会像你说的这么简单。”

赵高能在始皇身边服侍这么久,还让始皇对其越发信任,除了靠一手书法和熟背律令,另外靠的就是这手敏锐的判断力和洞察力。

任何牵扯始皇的事,他都会慎之又慎。

阎乐一愣,迟疑道:“这没有必要吧,外面冰天雪地的,而且那小子的信息我都问过了,没什么出奇的啊?”

赵高冷冷扫了阎乐一眼。

“我还用不着你来给我指指点点。”

“带路!!!”

第四十八章 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 学室内。

令史昌正肃然的介绍着秦律体系。

“大秦自商君变法以来,已形成十分完备的‘以吏为师,以法为教’的教习体系,但秦律体系非是学室教习的这么肤浅。”

“完整的体系可分为五个范畴。”

“‘律’、‘令’、‘式’、‘课’、‘廷行事’。”

“律指秦律。”

“这部分主要是商君变法时制定的。”

“很多你们都已知晓。”

“目前大秦推行的秦律大体有三十余种。”

“务农要遵循《田律》,饲养牲畜要遵循《厩苑律》,储存粮食要遵循《仓律》,从军要遵循《军爵律》,经商要遵循《金布律》、《关市律》, 吏员要遵循《置吏律》、《除吏律》等等。”

“令指特定事件临时发布的命令。”

“当年商君变法时急需开垦农田,就曾公布过‘垦草令’、‘为田开阡陌令’、‘兴徭令’等等。”

“这些命令大多只适用一段时间。”

“不过也并非没有固定下来的,固定下来的这类律条以往是被称为‘命’或者‘令’,但天下一统之后,统称为‘制’。”

“至于‘式’。”

“这部分是我学室主讲的。”

“主要包含的有调查、勘验、审讯、查封等内容,你们主要学的是相关法律文书的格式,主要是《封诊式》和《治狱程式》。”

“其次是法律解释。”

“这主要依据的是《法律问答》, 不过这是法官需要理解的, 与你们的关系不大,若是你们今后成为法官,《法律问答》必须聊熟于心,随问随答。”

“最后是法律文告。”

“这是各级地方官在自己管理的郡县内发布的文告,这些文告都是地方性的法规,并不会记入秦律,但你等今后为地方官员,却是要对其有所了解。”

“‘课’为考核。”

“‘程’为规格。”

“‘廷行事’为各地郡县官府确定并实施的案例判决。”

“正是因为这些完备的律令体系,才使得大秦在各个方面都能有法可依,成功的做到了‘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

“端平法度,万物之纪!!!”

“你们作为史子, 需要学习的东西有很多, 有的并不是仅靠在学室就能掌握了解的,有时是需要深入到地方, 才能真正体会得到律令的严谨和重要。”

“这堂课你们继续仿写《封诊式》。”

“下堂课,我会带你们去狱衙,让你们去体验《封诊式》上写的全部过程,让你们提前感受一下‘试为吏’的阶段。”

“现在你们继续仿写吧。”

令史昌轻咳一声,曲腿坐了下去,看起了今年正月(十月),御史府刚更新的新律令。

秦落衡等人则老实抄起了文书。

不过。

他们也是心神摇曳。

‘试为吏’,这是他们身为史子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也是学室结业最为看重的内容。

甚至没有之一!

试为吏就相当于后世的试用期。

期限为一年。

试用合格,则能正式毕业,成为一名秦吏。

若是四年‘试为吏’都不合格,则会被官府直接除去弟子籍,耐为候,还要补服这四年的徭戍。

当然。

教习的令史也要跟着被罚。

赀教者一盾。

若这名史子是地方的令、丞、尉等官吏推荐的,这些官吏也会跟着被处罚两甲。

秦落衡其实很清楚。

令史昌说的‘试为吏’其实就是旁听,跟结业时的‘试为吏’,还是有不小差别,但依旧让他感到兴奋。

他已经看过不少秦律。

但对秦律是如何贯彻下去的,却是有很大的好奇,尤其是以往没少听夫子嘲讽秦律严苛残暴,他也是想亲身感受一下。

秦律在生活中究竟如何?

真有夫子说的那么残暴,还是外界的以讹传讹。

亦或者两者兼有。

跟秦落衡一样心思的史子有不少。

他们都跃跃欲试。

想体验一下‘试为吏’的感受。

令史昌自然能感受到学室内的气氛,但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更关心的还是今年更新的大秦律令。

律法。

早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

铛!

室外有铜锣声响起。

下课了。

令史昌起身,拿起带来的竹简,缓缓离开了学室,秦落衡等史子则连忙起身恭送。

等令史昌走远,众人兴奋的讨论起来。

眼中满是雀跃。

不过,还没有等他们兴奋多久,奋突然插了一句,也是让原本火热的学室瞬间冷却了下来。

“下堂行文课是在五天后!”

但很快。

这略显沉寂的气氛就被打破了。

阆骂骂咧咧道:“就你这厮知道的多是吧?我们不知道?还需要你提醒?母婢的,我看你就是昨天挨揍挨少了。”

奋不屑道:

“切,昨天还不知道谁打谁呢。”

“我这十八年的摘桃术,是你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能扛得住的?”

“昨天我只是让你。”

闻言。

阆气的哇哇大叫。

一个虎扑朝奋冲了过去,而奋则一个侧身躲了过来,两人在学室内你追我赶,倒是活脱脱的两个活宝。

秦落衡安静的收拾着竹简。

就在抬头的瞬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迟疑。

他有点拿不准。

工师贰会不会继续围堵自己。

昨天他的确通过一些手段,算是戏耍了一番工师贰。

但这都不是长久之计。

世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若是昨天自己进禁苑,还不能打消贰的贪心,恐怕最后还是要用武力保护自己。

他不挑事,但也不怕事。

如果对方用强,他也必然会用拳头还击。

这时。

秦落衡感觉自己住在禁苑没那么好了。

若他是住在其他地方,贰等人应该会尾随他到家,到时他完全可以凭借律令做到自卫反杀。

《贼律》有言:‘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

而现在。

他若是搏斗过程中无意杀死了对方,只能按照‘斗杀人’或者‘贼杀人’定罪。

这一来一回,差别可就大了。

秦落衡也颇感郁闷。

“算了。”

“到时再说吧。”

“万一这工师见我住禁苑内,不敢对我下手了呢?但如果还敢对我动手,那我就只能让他体会一下,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了。”

“我秦落衡亦有血性!!!”

第四十九章 恬淡为上,胜而不美! 秦落衡收拾好东西走出学室的时候,学室的其他史子也都陆陆续续出去了,学室内只剩下还在打闹的阆和奋。

已至舂日(酉时)。

长阳街上车水马龙,跟早上来时一样,依旧十分的热闹。

咸阳算是半座不夜城。

国市是日夜不停的开市运行,唯有东边的外市,一到黄昏(亥时)时分就会准时的闭市歇业。

一条长阳街。

却是被分成了左右分明的两市。

秦落衡走在街上。

今天阆和奋并没有跟随。

早上时,两人问过他情况, 在得知贰知难而退后,还出声嘲笑了贰几句,不过秦落衡也并没有透露太多。

阆和奋跟他关系不错,但也不可能时时跟他同行。

何况阆和奋都是住在的长阳街左畔,而他是要走完整个外市,互相间并不顺路。

他也习惯了自己解决自己的事。

不过,秦落衡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学室之后,阆和奋就停止了打闹,悄悄的跟在了他的身后,只不过是远远的跟着,并没刻意的靠近。

行至出城口。

秦落衡神色微微一紧。

他走出城门。

果然。

他刚走出没几步,迎面就见到了在外苦等的贰,以及昨天那几个穿着裋“shu”褐的隶臣。

见到秦落衡,贰笑盈盈的走了上来。

他抬手。

阻止了那些隶臣上前。

随后笑着道:

“秦史子,我们又见面了。”

“你昨天进入禁苑,的确把我吓了一跳, 但我贰亦非没有靠山,在回去思考之后, 我还是要出手,你手中的制墨工艺,我必须要拿到手。”

“你我各退一步, 怎样?”

“我可出四甲!”

“秦史子,现在认为如何?”

贰满脸笑容。

眼中带着几分讥讽,几分嘲弄,还带着几分盛气凌人。

他根本就没有想谈的意思。

也不需要谈。

阎乐已经发过话了,而他现在也已经把秦落衡围住了,身边更是还有四个隶臣,无论从什么角度而言,他都没有失败的可能。

拿到制墨工艺。

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秦落衡长身而立。

轻笑道:

“贰?”

“你真以为我不知《工律》?”

“我目下是弟子籍,并不是百工籍,我若真跟你做了交易,那才是真的叫自寻死路。”

“我的确掌握一门制墨工艺,但只要没进行钱财交易,那也算不得违法,而一旦进行了交易,那就是实打实的越职,到时不仅你这四甲拿不到,恐怕连这弟子籍都会被剥夺。”

“你身为工师,《工律》比我熟,又岂不知其中门道?”

贰冷哼一声, 并未反驳。

他确实有这想法。

而且......

他这个想法并没告诉阎乐。

这些年,他为了评上工师,可是花了不少钱,眼下好不容易可以找补一点回来,哪里还愿意把这钱再送出去?

而且只要秦落衡签下契券,他完全可以去官府告其越职。

到时。

秦落衡就会被剥夺掉弟子籍。

当然,他其实并不太想这么做,他更愿意以此要挟秦落衡,逼其交出另一半契券,从而拿回本属于自己的四甲钱财,

这样一来。

他不仅拿到了制墨工艺。

钱财也没有旁落。

而且,只要他做的足够小心谨慎,这事阎乐根本就不会知道。

当然若是秦落衡不肯,他也不介意,把秦落衡告到官府,到时秦落衡就会被剥夺弟子籍,而他则能通过献上制墨工艺,当了县啬夫。

一个普通民户,甚至可能被废为徒籍的人,拿什么跟自己斗?

那时就算阎乐知道了,也只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

他们两人才是一伙的。

何况秦落衡没有太大背景,也是阎乐告诉给自己的。

他有恃无恐。

秦落衡目光微沉。

眼中却没有丝毫惧意。

他目光微移,看了下四周的几个隶臣,在心中盘算了一下,事到如今,再去跟贰浪费口舌,已无济于事。

他能做的。

就是雷霆出击!

秦落衡稍退半步,做出弓步身形。

心中却是低语。

‘《道德经》有言: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但老子亦言: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

‘出手非我意,实乃自卫!’

贰自然看到了秦落衡的动作。

不过他毫不在意。

甚至还露出了一抹奸计得逞之色。

他是故意逼秦落衡出手。

只要秦落衡一出手,他就可以直接出手将其制服,然后向四周不明所以的市人、黔首,表露自己的工师身份,顺理成章的把秦落衡给带走。

也就不用再等到荒僻的地方出手了。

他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现在就只差秦落衡对自己出手了。

另一边。

华府的隶臣琐一直在暗处跟着秦落衡,他自然看得清场中的局势变化,也猜到了工师贰的想法,眼中不由闪过一道寒芒。

他冷哼道:

“二三子,眼睛给我盯紧了。”

“只要看到公子出手,就直接冲上去,不用管什么下手轻重,给我往死里打,务必不能让他们伤到公子一根毫毛。”

“二三子,听明白了吗?”

琐身边几人用力点头。

他们虽然名义上是隶臣,但更多的其实算是私兵。

他们大多都上过战场,也曾获得过爵位,只不过后面犯了法,被耐为了隶臣,而且华阜当年对他们有救命之恩,因而这些年他们一直待在华府当‘隶臣’。

城门口。

阆和奋也摩拳擦掌。

他们并不太能看懂场中局势,但他們看得出来,秦落衡受到了贰的威胁,作为好友,他们自然当挺身而出。

一时间。

秦落衡成了场中焦点。

不过,咸阳是座人口高达百万的城市,每天都有大量的行人在城口进进出出,秦落衡跟贰的一举一动,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进出城的市人黔首依旧络绎不绝。

在强烈不安的驱使下,赵高和阎乐出现在城门口。

当看到秦落衡的面容时,赵高先是一愣,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猛的瞪大眼,仔细的看起了秦落衡,当确定了秦落衡的身份后,他脸色骤然一变,眼中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之色。

随即惊恐万状道:

“快!”

“快让你的人住手!”

“快!!!”

赵高几近破音!

第五十章 本是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留风尘!(求追读,求收藏) 听到赵高的话,阎乐愣了一下。

眼中满是疑惑。

现在场中形式一片大好,只要秦落衡敢动手,贰那边就能直接将其拿下,甚至都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为什么要叫停?

他很费解。

见阎乐毫无动静,赵高一巴掌扇了过去。

低声怒吼道:

“还在这愣着干嘛,还不叫你的人住手!”

“你要是想死,别把我带上!”

“他要是在这出事了, 在场的人全都得死,你我谁都跑不掉!全都得死!”

听到赵高这歇斯底里的低吼,阎乐终于感到了害怕。

他从来没有见到,赵高这么的紧张,甚至,他有一种直觉,要是自己今天不出手,赵高就会直接杀了自己。

而且。

不带任何犹豫的。

阎乐额头冷汗狂冒,飞一般的跑向了城外。

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外舅会这么害怕,但他也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忠诚的履行外舅交代的事就行了。

站在原地。

赵高冷汗涔涔的流。

他并没有去擦拭额头的冷汗,而是继续双眼死死的盯着秦落衡,眼中的震惊之色丝毫未减。

“怎么可能?”

“他不是死了吗?”

“当年更是陛下亲自宣布的。”

“为什么他还活着?”

“还在咸阳!”

“该死的阎乐,差点害死我!”

“还管这人叫没背景?还说是陛下厌恶的人?他要是没背景,那整个大秦就没人有背景了!”

“幸亏我察觉到不对, 不然我赵高就栽在这了!”

“不过......”

赵高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他低语道:

“阎乐说他救过陛下, 而且还能自由进出禁苑,那说明陛下不仅见过他了, 还认出了他, 不然不可能让其自由进出禁苑。”

“但陛下既然知道他活着,为什么不直接昭告天下?”

“反倒让其成了一名史子。”

“这是何用意?”

赵高在心中暗暗揣测着。

城外。

秦落衡也下定了决心。

‘本是青灯不归客, 却因浊酒留风尘。’他在心中轻叹一声,随即目光一寒,身子一斜,双手握拳,用力朝贰的面颊砸去。

打人就当打脸!

啪!

一声脆响在大道上响起。

贰吃疼的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被这一拳的巨大惯性,一下子给甩到了地上,甩的四仰八叉,头破血流。

大道之上,一片杂乱。

秦落衡的出手很突然,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而在震惊之后,却是全都看了过来,眼中露出几分惊疑。

更有几名壮汉跃跃欲试。

秦落衡无视了这些人的目光。

他站在地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倒在地上、被摔得头破血流的贰,心中感到无比的畅快。

他心中明白。

一旦出手,就没了回头路。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都会被免掉弟子籍。

不过他也不在意了。

他本就是山中的闲云野鹤, 只是恰逢其会, 意外获得了这史子的户籍身份, 现在大不了还回去, 只不过以后就要另寻住处了。

但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安身?

何况......

历史上的大秦本就不长久。

他又有何惧?

贰倒在地上,身上沾满了灰尘,形象全无。

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吃这么大的亏,而且还是被当众打脸,想到这,他的脸一下变得通红。

怒的,气的!

贰怒红着脸,面色狰狞的可怕。

“还愣着干什么?”

“还不快给我把他拿下。”

“当街行凶者,按律当罚为耐。”

“动手!”

贰急不可耐的大吼着。

贰的几个隶臣,见到家长吃亏,也是立刻围了上来,两个伶俐点的去把他扶了起来,另外两人则是摩拳擦掌。

另一边。

琐等人也悄然靠了过来。

就在贰的隶臣准备动手时,一道更为响亮的巴掌声响了起来,才被扶起来的贰,一下子又被扇到了地上。

贰的隶臣一下也楞在了原地。

阎乐厉声道:

“大秦禁止私斗。”

“贰你身为工师,知法犯法,你可知罪?”

闻言。

贰一下子懵了。

他急声道:“工曹,不是我......”

“给我闭嘴!”

“不是?不是什么?你的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阎乐根本就不想让贰多说,冷哼一声,直接对贰的隶臣吩咐道:“你们还楞在这里干嘛,还不把贰带回去。”

“丢人现眼的东西。”

“把我工衙的脸都丢尽了!”

说完。

阎乐目光冷冷的扫过四周。

呵斥道:

“你們也在这杵着干嘛?”

“有什么好看的?”

“全部堵在城口成何体统?”

“见私斗不制止,也不去告官,你们跟他同罪!”

“散了吧!”

阎乐一挥袖,快步朝城里走去。

有了阎乐这一搅合,原本就摸不清头脑的行人,更加搞不清当前的状况了,只是惊疑的看了秦落衡几眼,一个个都选择了离开。

秦落衡也有点莫名其妙。

他感觉自己动手了,但又没完全动手。

不过事情解决了。

这对他而言,倒是一件好事。

他摇摇头。

踏步朝骊山走去。

琐等人见状,也是继续藏了起来,并没有显露身形。

阆跟奋摩拳擦掌了半天,他们都已经做好上去打架的准备,结果就见到了这虎头蛇尾的结尾,两人对视一眼,也是颇感无语。

就这?

两人继续在原地停留了一会,确定四周的人都走完了,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终究还是有些少年心性。

城中。

贰整个人快憋屈死了。

他为了拿到制墨工艺,策划了很久,自认已经万无一失。

而且一切也都按照计划在进行,就在这快成功的当口,阎乐却出来横插一手,不仅让他的计划落空,更是让他当众丢尽了脸。

若非他还要依仗阎乐,不然早就爆发了。

即便如此。

他依旧没压住火气。

贰急声道:

“工曹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啊?”

“这是我的计划。”

“就差最后一步,我就可以把秦落衡抓住,到时那制墨工艺就到手了,不是你让我拿那制墨工艺吗?”

“为什么啊?!”

贰感觉胸腔有股怒火在烧。

阎乐扫了贰一眼,并没做任何解释。

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不过,他出面的缘由,自然不可能告诉贰。

阎乐沉声道:

“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不用管。”

“现在回去呆着。”

“我有事自然会通知你。”

说完。

阎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贰留在原地,脸色青一块红一块,望着阎乐的背影,直接对其在心中破骂了一顿,随后才极为不甘的离开。

阎乐离开后,径直去到了赵高那。

他问出了同样的话。

“外舅,这秦落衡究竟是谁?”

“为什么你要让我去制止贰的出手?”

“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不明白。”

第五十一章 告官揭发! 赵高冷哼一声,回头看了阎乐一眼,眼中的冷漠毫不遮掩。

他漠然道:

“你还问为什么?”

“若不是我阻止,现在你已经人头落地了。”

“这事你不要再参与了。”

“回去后,立即找监察台告官揭发,就说你刚发现那名工师献上的墨宝有问题,根本不是那名工师研制的,而是其从一位史子身上明抢来的, 你知道后,也是立即来检举揭发了。”

“记住,去告官揭发时,一定要找监察史的御史德。”

“而且......”

“你要咬死一件事。”

“你之前对工师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名工师自作主张,你起初只是觉得他献上来的墨宝不错,所以就献了上去,并不知道个中原委。”

“你只能认下失察!”

“记住了吗?”

阎乐眼中露出一抹难色。

他疑惑道:

“外舅,没这个必要吧?”

“我不是阻止了工师贰出手吗?”

“我这再去告官揭发,岂不是多此一举了?”

“外舅,你是不是把那史子想太复杂了?那史子真没那么厉害,他的确认识始皇,但也只有一面之缘,除此之外根本就没有联系,始皇甚至压根就不记得他。”

“甚至......”

“只要我们出手够快,在其他人没反应过来之前,把这名史子拿下,逼问出制墨工艺, 凭借外舅你的身份,这事压根就掀不起任何水花。”

“我感觉外舅你小题大做了。”

阎乐还是觉得赵高有点一惊一乍了。

赵高脸上浮现一抹愠色。

若非阎乐是自己女婿,他现在恨不得直接抽死阎乐。

“小题大做?”

“你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也的确意识不到,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事比你想象的要严重。”

“你以为户曹是在替陛下遮丑?”

“太自以为是了!”

“陛下是何等人物,岂会在意这些事情?”

“当年的荆轲刺秦、高渐离击筑、长安君叛乱、昌平君叛乱,这些事哪件不比兰池遇袭严重,陛下又何时放在心上过?”

“不要用你的脑子去想陛下的所作所为。”

“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去做。”

“不然......”

“这事真的捅出去,就你以前犯的事,你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监狱史查的。”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以后但凡是跟这名史子有关联的事,你都不要掺和进去,他的事,不是你可以掺和的,就连我也没有资格,知道吗?”

赵高的眼神冷峻的可以杀人。

经过赵高的反复警告,阎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眼中露出一抹惊骇。

低声道:

“那名史子是始皇的私......”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赵高凌厉的眼神给吓了回去,他也是连忙用力的点点头。

肃然道:

“外舅,我知道了。”

“我以后绝不会再去招惹。”

“我当时那里能想到这小子是......”

“不过这工师是我找来的,他前面根本不知道墨宝的事,若他在监察那边不认我的揭发,我这岂不是成了诬告?”

“到时这工师不仅没事, 反倒是我罪加一等了。”

赵高冷声道:

“不用怕。”

“我会向陛下陈述‘实情’的。”

“如果不出意外,也会是我向监狱史那边去传话,到时只要你坚决的说自己不知情,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那名工师身上,我自有办法救你。”

“不过你这工曹之位恐怕没了。”

“但没什么大不了。”

“只要能从这事脱身,工曹这样的官职,丢了也就丢了,人只要还在,这些官职终究还是有办法的。”

“但你要记住一点。”

“这事若是真出了岔子,不要把我牵连进去。”

“你可以出事,但我不能!”

“知道吗?”

赵高的神色十分严肃。

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作为始皇近臣,朝中上下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自己,若是这事真牵连到自己,一定会有人借机生事。

到时。

一封封弹劾疏上去。

就算陛下不想动自己,但碍于形式,也会下令让廷尉府严查,到那时,一切就由不得他了。

何况李斯。

他本来就信不过!

阎乐点头。

他知道事情的轻重。

他若是出事了,还能让赵高相救,若是连赵高也出事了,那他们就真的全完了。

赵高抬头看了下天色。

沉声道:

“你先回去。”

“稳住那个工师。”

“另外让你的人去监视着。”

“等明天天一亮,就直接去廷尉府揭发,一定要在这名工师没反应过来前,将其押解至大牢。”

“你們两个人,只有一人能走出大牢。”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阎乐狞笑一声。

“外舅,你放心吧。”

“有你在里面斡旋,我若还不能全身而退,那也太蠢了,这事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墨宝是工师贰献给我的。”

“我见这墨宝品质极佳,就上献了,幸得陛下赏识,想要看一下这制墨工艺,我传达下去,结果这墨宝根本就不是工师贰所制,实则是工师贰贪图赏赐,强取了一名史子的墨宝。”

“得知陛下的丰厚赏赐后,这名工师更是想冒名顶功。”

“他趁着没人注意到墨宝的实情,于是想私下强行索取到这制墨工艺,而就在其要得手之际,我及时发现并出面喝止了,随后去告官揭发了工师贰的无耻行径。”

“我有罪。”

“犯了不察之罪!”

“只是我之前的确对墨宝之事不知情,事后也及时告官揭发了,虽也会被牵连,但不至于被连坐。”

“按律令,我只会被削职一等,然后罚两甲。”

“外舅认为如何?”

赵高脸色依旧很严肃。

他沉声道:

“这只是最好的结果。”

“若监察史那边查出有问题,你只能自己想办法,我不会掺和进来,你也别往我身上牵连。”

“你自己好好想想。”

“明天廷议结束,我就会把这事告知陛下。”

“最后的结果如何,就看你的运气,若是陛下不想追究,你还能逃过一劫,若是陛下严查,自己惹的祸,自己认!”

说完。

赵高冷冷扫了眼阎乐,拂袖径直离开了。

阎乐呆立当场,脸色很难看。

第五十二章 优势在我! 雍宫。

这是胡亥居住的行宫。

已是深夜,又正值寒冬时分,胡亥早早躺在了床上,床榻上更有数名侍女伺候。

胡亥打了个哈欠。

他今天下午去陪了嬴阴嫚。

也是有些乏了。

就在他准备入睡时,门外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有宦官传话进来。

“公子,中车府令在宫外求见。”

“公子您看?”

胡亥眼中露出一抹不悦。

不情愿道:

“赵高有说找我是什么事吗?”

“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让他先回去, 有事明天再来,这么大冷天的。”

宫外宦官道:

“回公子。”

“赵府令却是没说是什么事。”

“只说这事很急,必须要尽快告诉公子。”

胡亥皱眉。

他不太想起身。

但赵高对他一向尽心尽力,而且父皇对赵高也很是信任,他也不敢去贸然得罪,只好说道:“那......那让他先去偏殿等着,我马上过去。”

“诺。”

胡亥起身,让侍女替自己更衣。

嘴里却嘟囔着:

“大晚上的能有什么事?”

“就算有事,他赵高自己不能解决?非要给我说一声?而且大冬天的,就算再是急事,也不用急这一时吧?”

“这赵高真是糊涂了!”

等侍女替自己穿好衣裳,胡亥也是去到了偏殿。

“赵高拜见公子。”见到胡亥,赵高连忙长拜及地,姿态放得很低,态度也是十分恭敬。

胡亥摆了摆手,不耐烦道:“赵高,大晚上叫我起来,究竟是要给我说什么事啊?”

赵高朝胡亥作揖,目光却示意了一下四周。

胡亥清楚这是何意。

他朝四周侍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等侍卫全部退下, 赵高这才抬头, 一字一顿道:“公子,我今天在咸阳见到十公子了。”

轰!

原本还意兴阑珊的胡亥,整个人一下子怔住了,他狐疑的看着赵高,眼神充满了迷离和不解,仿若赵高是在说笑。

胡亥轻笑道:

“赵卿可是在说笑?”

“我十哥早在十年前就薨了。”

“这是父皇亲自昭告的天下,难道还能有假?”

“赵卿,你是这段时日过于操劳政务,以至于出现了幻觉吧?若是操劳过度,我可以替你向父皇建议歇息几日。”

赵高肃然道:

“公子觉得我像在说笑?”

“我也希望这是假的,但这的确是真的。”

“而且陛下已经跟这人见过面了,甚至陛下还特许了这位自由进出禁苑,若这人不是十公子,陛下又岂会给这么多特权?”

胡亥的脸色一下变了。

他双眸直直望着赵高,神色变得无比严肃。

“你说的是真的?”

“我十哥真的还活着?”

“千真万确。”赵高点头道。

听到赵高肯定的回复,胡亥的身子微微一颤,他努力的站直,尽量不让自己瘫软在地,但白皙的脸上,却渐渐浮现了害怕、担忧、无助、自卑等神色。

“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这一刻。

胡亥仿佛失了魂。

他的心乱了, 一向没有主见的他,在这时更显软弱无力。

良久。

胡亥才颤巍道:

“赵卿,要不这储君之位就不争了吧?我争不过十哥的,当年连大公子都不敢生出这个想法,我一定争不过的。”

赵高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不满道:

“公子这是什么话?”

“公子做了这么多努力,岂能半途而废?”

“就算公子你想放弃,但其他公子会放过你吗?争储的路本就是成王败寇,公子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只能一条道走到底。”

“要么成功,要么成仁!”

胡亥颓然道:“我连大兄长都争不过,又怎么争得过众望所归的十哥?赵卿,别争了,我们争不过的。”

“我不争了。”

赵高强压着心中的怒意道:

“公子!”

“你早就没有退路了!”

“何况公子并非没有任何机会。”

“十公子回来,必然会让朝堂发生变化。”

“但诸公子中,首当其冲的绝不可能是公子,必是长公子!”

“这些年长公子以朝中楚系官吏为根本,不断拉拢原六国官员,以及交好诸子百家,目下诸公子中,长公子是一家独大。”

“十公子回来,对长公子影响最大。”

“也最为长公子所忌惮。”

“但今时不同往日。”

“现在的朝堂局势早就不是当年了。”

“原本看好十公子的关中老氏族,在当年那事下,基本都被陛下打压了一遍,现在还支持十公子就那几个了。”

“白起之子白仲被陛下贬到了太原,十二岁被拜为上卿的甘罗现在还在慎邑当郡守,原宗室的华阜名为御史,但其实早已闲置,唯有一个杨端和还掌管着卫尉,但声望早已不复当年。”

“至于蒙、王两家,早就是貌合神离。”

“等十公子回归,过去被陛下打压的老氏族必定会出声。”

“他们为了十公子、也为了自己,必定会跟长公子一脉展开激烈的争权夺利,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长公子和十公子对峙的越厉害,公子反而最后胜出的机会更大。”

“依臣看来。”

“十公子归来,其实对公子有利。”

“只是十公子久未露面,我們不知十公子的具体情况,也不清楚关中氏族支持十公子的还剩多少,不过我们不用急着下场,至于探出十公子底细的事,只需要把十公子回来的事,告知给长公子即可。”

“长公子会比我们更紧张!”

“毕竟......”

“人的影树的皮。”

“长公子虽更年长,但早年他可是一直被十公子及看好十公子的关中氏族压制着,以至于常年只能读《诗》、《书》抒怀,若是十公子回归,长公子恐怕会坐立难安了。”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长公子跟十公子争斗的越厉害,他们暴露出的缺点也就越多,若是牵扯进来的官吏过多,还会被陛下所忌惮,到时,他们只会越发让陛下不满。”

“公子则不用做过多的事。”

“只需要按部就班的熟读律令,以及讨陛下欢心,等长公子跟十公子斗得两败俱伤时,公子这孝顺踏实的形象,可比另外两位公子更得陛下之心。”

“到时。”

“大局已定!”

“公子才是大秦储君!”

“现在优势明明在公子,公子岂能半途而废?”

听到赵高的话,胡亥原本迷离的眼神,又渐渐恢复了几分神色,他用力的点点头,认真道:“好,我就听你的。”

“争!!!”

第五十三章 这罪与生俱来! 胡亥略作迟疑,问道:“那怎么把消息传给大兄呢?”

赵高作揖道:“这事暂且不急,必须先等墨宝一事解决再告诉,不然的话,墨宝一事恐生变数。”

胡亥眉头一皱。

“那墨不是都已经献给父皇了吗?”

“还能有什么事?”

赵高轻叹道:

“公子你有所不知。”

“墨宝的确是献上去了,但其中却另有隐情,这墨宝其实是来源十公子,一名工师眼红陛下给的赏赐,于是想强取豪夺十公子手中的制墨工艺,不过已经被制止了。”

“而这墨宝是我献给陛下的。”

“若是不先把这事解决,我恐怕会授人以柄。”

“至于十公子活着的消息,并不急于一时,而且公子跟我都不便参与,不然很容易被长公子觉察到我们的意图,这事也并非要亲自告诉长公子,长公子身边的拥趸很多,随便透露给一人即可。”

“不过最好是让儒家去传话!”

“儒家一直都不被陛下所喜,而且儒家这些年过于猖獗了,多次当众指责陛下,若是陛下知道是他们把十公子的事透露出去的,必然会对他们更加厌恶。”

“连带之下。”

“也会影响到长公子的形象。”

“再则。”

“儒家从来都不安分。”

“他们目前是一边倒的支持长公子,若他们得知十公子回来,必然会心生不安,以孔鲋、子襄他们的性格,他们到时一定会去试探十公子的虚实,甚至还会主动挑事。”

“而这正是我们想看到的。”

胡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依你。”

赵高继续道:

“臣想让公子给御史德传句话。”

“让他明天处理工师盗墨案时,尽可能的缩减流程,也尽可能的快速审理结案,最好是在其他御史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把这个案件给处理掉。”

胡亥眉头一挑。

说道:

“这恐怕非是易事。”

“大秦审案是有一套既定流程的,想草草结案哪有那么容易?而且这事还牵连到了十哥,我做不得主。”

胡亥直接拒绝了。

赵高道:

“公子,正是因为牵扯到十公子,才更要快速结案。”

“现在十公子的身份并不被外人所知,若是等其他人知道了,这件案子一定会被重点监察,到时御史府的官员一路严查,公子恐怕也会被拖下水。”

胡亥一愣,满脸费解。

疑惑道:

“这事与我何干?”

“我为什么会被拖下水?”

赵高低声道:

“因为这名工师是阎乐的手下,而我是阎乐的外舅,我跟公子的关系世人皆知,到时难免不会有人把事情嫁祸到公子头上,到那时,关中氏族都会认为是公子在针对十公子。”

胡亥拂袖怒喝道:

“胡说八道。”

“我怎么会针对十哥?”

“我从始至终就不知道这事。”

赵高冷笑道:

“但他们不会这么认为。”

“就算他们知道公子没有参与,也会装作不知道,毕竟公子目下是朝堂之上,仅次于长公子的存在。”

“公子有成为储君的能力,这就是公子最大的罪!”

“这罪......”

“与生俱来!!!”

“你......”胡亥睁大着眼,双目圆瞪的望着赵高,惊的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赵高抬起头,直视着胡亥。

冷冷道:

“公子你没有退路了。”

“公子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韬光养晦,绝不轻易的牵扯进有关长公子跟十公子的任何事里,等到两人斗得两败俱伤时,公子再出面,彻底扭转局面。”

胡亥惊恐着脸。

颤声道:

“那我要是不愿呢?”

赵高冷声道:

“公子以为当年长安君是真的想反吗?”

“他只是不得不反罢了!”

“公子若是现在选择放弃,当年长安君的下场,就是公子日后的下场,甚至公子会比长安君更惨。”

“臣是看着公子长大的。”

“臣绝不会做任何对公子不利的事。”

“只是这次的事件来的突然,臣也实在不知会发展到何处,以免夜长梦多,臣也只能恳请公子出面,让御史德尽快把这案件结下。”

“请公子明察!”

胡亥身形一颤。

他已经被赵高说的这番话吓住了。

见到胡亥这惊惶状,赵高眼中浮现一抹冷色。

他沉声道:

“公子,请速下决断。”

良久。

胡亥颓然的坐到地上,有气无力道:

“都依你。”

“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赵高微微颔首。

“臣领命。”

“时间不早了,公子回去歇息吧。”

“臣先告退了。”

说完。

赵高微躬着身子,缓缓退了出去。

殿内。

只余胡亥一人。

胡亥坐在地上,有些魂不守舍。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

他脑子很乱。

“十哥回来了,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原本我就不想争这储君之位,大兄是兄长,而且势力这些比我多多了,我根本就争不过,现在连最厉害的十哥都回来了,我哪里还有机会啊。”

“赵高。”

“你这分明是在害我啊!”

胡亥忍不住骂了几声,脸上神色也黯淡下来。

他已然睡意全无。

他就这么坐着,一坐就是一宿。

另一边。

赵高从宫里出去后,直接派人给御史德传了话,还是以胡亥的名义传去的,阎乐也是一大早就候在了监察史门口,等大门一开,他就直接进去告官揭发了。

至于贰。

早就被控制起来了。

有关核实贰身份的详细资料,阎乐也早就备齐了,而且他还找了几个昨日出现在城门口的‘证人’。

一切都准备就绪。

只差直接进入讯狱,然后读鞫宣判了。

今日有廷议。

赵高则是等候在了咸阳宫外。

他一边盘算着时间,一边想着措辞。

半个时辰过去。

廷议结束,嬴政按惯例来到了咸阳宫。

在见到嬴政的一瞬间,赵高当即长拜及地,高声道:“臣赵高叩见陛下。”

嬴政皱了皱眉,淡然道:“起身吧。”

赵高没有起身,而是颤巍道:

“臣不敢。”

嬴政扫了赵高一眼,开口道:“不敢?因何不敢?”

赵高作揖道:

“臣有罪!”

“请陛下治臣之罪!!!”

第五十四章 以刑止刑! 殿内。

嬴政高坐其上,俯视着赵高。

“说吧。”

“你犯了什么罪。”

赵高依旧跪地不起,身子也微微颤抖着。

俯首道:

“臣有罪。”

“臣献给陛下的墨宝,非是工师献上来的。”

“实则是一名史子自制的。”

“那名史子也未曾上献过墨宝,是那名工师见墨宝不错,强行从这名史子处夺了过来。”

“时任工曹的阎乐贪功,没有细查墨宝来源,就直接上献了,而臣也一时昏了头,没有经过详细核查,就直接上献了。”

“臣失察!”

“请陛下治罪!”

赵高双手伏地,屁股高高撅着,态度异常低卑。

嬴政看着赵高,目光一寒。

冷声道:

“还有呢。”

赵高身子一颤。

颤巍道:

“那日陛下让臣传达诏令,要嘉奖献墨之人,以及拿到这份制墨工艺,臣如实传达下去了。”

“岂料那名工师见嘉赏这么丰厚,就起了贪心,想要贪墨陛下的赏赐,他趁着其他人没有察觉,想强行索取那名史子的制墨工艺。”

“这工师屡次不得,恼羞成怒想直接勒索。”

“幸被意外出城的工曹察觉,这名工曹连忙出手制止,这才知晓了事情的全部原委,他也是连忙控制住这名工师,去监察史告官揭发了,而臣这才得以知晓实情。”

“臣不敢隐瞒。”

“故来向陛下请罪。”

“请陛下治罪。”

说完。

赵高俯身贴地,两股战战。

嬴政冷哼一声,眼中难掩怒火。

“治罪?”

“只是治罪吗?”

“现在连咸阳都有官吏敢以身试法,而且还是当众明抢,在你们眼中,大秦的律令就都只是摆设吗?”

“你赵高精通律令。”

“献墨之前,朕不信你不知失察的罪过。”

“但你依旧献上来了。”

“若非这次那名史子不肯,以至于中途出了岔子,恐怕朕还会被一直蒙在鼓里,也不会知道,这墨竟来的这么不干不净。”

“赵高。”

“你让朕很失望。”

赵高脸色大变。

惊恐道:

“臣知错了。”

“臣真的是一时糊涂。”

“臣见陛下每日呕心沥血的批阅奏疏,而每次墨汁用完,陛下都心生不悦,臣实在心疼陛下,正好这工曹献上的墨宝质量奇佳,臣一时昏了头,没有细察,就光想着讨好陛下了。”

“臣......”

“臣愧对陛下信任。”

“但臣可以向陛下保证,除了这次,臣以往绝对没有做过任何违背陛下意愿之事,臣也不敢做这些事啊。”

“请陛下明察。”

赵高以头抢地,满脸戚色。

嬴政目光冷冽的看着赵高,漠然道:“这事就这样吧,那名史子不是百工籍,他既然不愿上献,那朕也不强求。”

“那名工师。”

“身为大秦官吏,知法犯法,理应罪加一等。”

“那名工曹,虽及时揭发,但他当时若细察,根本就不会有这场闹剧,一切按律令处置。”

“至于你......”

“身为中车府令,本应恪尽职守,结果不仅失察,还为了谄上无视律令,理应从重处罚,朕废你中车府令一职,罚为假,留职查看半年,同时罚半年年秩。”

“若还有下次。”

“你就去骊山当法官吧。”

赵高脸色微变。

连忙道:

“臣遵令。”

“臣以后绝不会再犯。”

嬴政额首,拂了拂袖。

“下去吧。”

“自己去御史府登记。”

赵高作揖道:

“臣领命。”

“臣先告退了。”

赵高低垂着头,退了出去。

走出殿门。

他的后背已然湿透了。

赵高擦了擦额头溢出的冷汗,整个人都快要虚脱过去,他想过自己会被从重处罚,但没有想到,处罚会这么重。

差点就直接被废了。

好在陛下念及旧情,虽然废了他中车府令一职,但还是让其继续留职查看,只不过是作为一名‘假’中车府令。

但终究还是保住了职位。

而且。

他听出来了。

始皇是想过把他贬到骊山的。

他若真被贬到了骊山,那就彻底远离了朝堂,那他这些年辛苦钻研的一切也都会成为泡影。

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赵高回头。

看了眼庄严的咸阳宫。

转身离开。

他要去御史府传令。

他要亲自看到献墨一案结案。

不然。

他心难定。

若是再让陛下知道自己有所隐瞒,恐怕这中车府令一职,自己就真的保不住了,甚至还会所陛下所恶。

那就真的全完了!

咸阳宫。

赵高的请罪,并没影响到嬴政。

他如往常一般,翻开竹简,批阅起了奏疏,只是在提笔点墨时,看到砚台里的清亮墨色,微微蹙了蹙眉。

这墨汁......

脏了!

嬴政停下笔,朝殿外道:

“来人。”

“换墨,换笔!”

等宦官重新更换笔墨砚后,嬴政这才继续提笔点墨,开始日常的批阅奏疏环节。

一切如往昔。

另一边。

在赵高传令之后,御史德飞速的开始审案。

按正常流程,理应是‘掠治’、‘爰书’、‘讯’、‘鞫’、‘论’这一套流程依次进行,但有着‘陛下之令’的施压下,一切从简。

而有着‘证人’、‘各种材料’的辅助下,原本需要数日结案的案件,仅仅一天,就被当众宣读了‘鞫书’。

贰也直接被定了罪。

废官。

耐为候,罚二甲。

至于贰申请的乞鞫,则直接被无视了。

在看到贰的卷宗归档之后,赵高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阎乐也是紧紧的跟在身后。

阎乐被削了两级,还被罚了一盾。

不过跟贰相比,他的处罚已经算很轻了,最起码还是个吏,没有被罚到去服劳役。

看着一脸后怕的阎乐,赵高冷声道:

“怕了?”

“大秦律法讲的就是以刑止刑。”

“只要触法都会从重处理,何况陛下还格外要求罪加一等,不过这名工师的判罚,其实应该罚到你身上。”

“他只是替你顶了罪!”

“在律法之下,你我其实并无差别。”

“你若真想让律法对你法外开恩,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的努力往上爬,一步一步的往上爬,爬到自己能够权倾朝野、一手遮天,把一切不利于自己的消息一手隐下。”

“而那也是我赵高的目标!”

“阎乐。”

“回去好好反省一下。”

“若是再有下一次,我不一定会再保你。”

说完。

赵高决然的离开了。

第五十五章 皇子学室! 翌日。

一路无事。

秦落衡去到了学室。

刚进入学室,阆和奋就围了上来。

阆道:

“秦兄,听说了吗?”

“前几天抢你制墨工艺那工师,昨天被监察史的人抓了,而且还被直接判刑了,判的很重,不仅被废了官,还被贬为了候,估计这几天就要被送去服役了。”

“前几天那工师那么嚣张,仗着自己是个工师,就目中无人,结果呢,秦法昭昭,直接就被官府给处置了。”

“昨天在城门口,我还以为你们要打起来了。”

“我跟奋袖子都薅上去了,都准备上去帮你揍他了,结果你们没打起来,不过你揍的那一拳,看着是真解气啊。”

边说着。

阆也兴奋的挥了一拳。

秦落衡心中一暖。

他自然听出来了,昨天奋跟阆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尾随着跟了过去,想在时机不对时帮自己出头。

但随即。

他就眉头一皱。

秦落衡道:

“那名工师被审判了?”

“但我并没去告官,案件审理的讯狱阶段,我也没被官府传讯,更没有跟那名工师对质,你确定那工师是因我被判的刑?”

“而且......”

“这案件是否判的太快了?”

阆一下哑言了。

他挠挠头,面露不解道:

“啊?”

“不是你告的官?”

“你也没去官府接受审讯?”

“我还以为是你报的官,只是审讯完就回去了,不知道最终的判罚结果而已,结果你压根就不知道这事?”

“那这是什么情况?”

奋也有点迷糊。

疑惑道:

“那不对啊。”

“我也记得这案跟你有关啊。”

“而且即便不是关于墨宝的案件,你最近跟贰一直有接触,无论如何都会传讯你的,怎么你全程都不知情?这不应该啊?难道中间还有其他情况?”

秦落衡摇头。

他对贰判刑一事,是丝毫不知情。

不过,他也没多想。

笑着道: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最主要的是这名工师被判了,以后他都不会再来骚扰我了。”

“而且跟墨宝有关的,非是我一人,这名工师拿到的这块墨,本就是我之前送出去的,可能是薄姝解禁后去告的官。”

“何况昨天也有工曹到场。”

“可能是他为了避免家丑外扬,就直接快速审理了,这也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阆和奋也点点头。

奋道:

“这倒的确有可能。”

“只是这好像有点不符合流程。”

“不过我听说这名工曹也被处理了,被官府降了两级,还被罚了一盾,据说这名工曹之前对这事不知情,也算是无妄之灾了。”

阆不屑道:

“什么无妄之灾?”

“这名工曹是咎由自取。”

“身为工曹,本就要对献上的宝物进行核查,而且他还继续上献了,这本身就犯了极大的错误,加上这名工师还想强买强卖,甚至还想当众勒索,这更是罪加一等。”

“而按《效律》规定:尉计及尉官吏即有劾,其令、丞坐之,如它官然。”

“这名工曹注定要被连坐处罚。”

“若非他及时制止,可能还去自首告了官,不然的话,就不是免官这名简单了,更有可能是跟这名工师一样,直接被当场废官。”

阆的父是狱吏出身。

阆从小耳读目染,也是对相关律令比较熟悉。

说起判案,更是头头是道。

秦朝对官吏的免职分为两种,一种叫‘免’,另一种叫‘废’。

‘免’就是普通撤职,今后可以继续为吏。

‘废’就是更严厉的,官员被撤职后就不能再上任,即便是今后获得了军功,也不准再为官为吏。

被废的官吏。

基本宣告仕途结束。

秦落衡三人也没在这事上纠结。

结果是好的就行。

阆和奋明显对秦落衡打贰那一拳更有兴趣,两人在一旁叽叽喳喳讨论着,说着若当时换成自己,自己会用什么姿势,什么角度发力,要把贰打成什么惨状。

这让秦落衡听得哭笑不得。

但两人并没高兴太久。

因为上课了。

上的还是算术课。

令史俭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

整天就拿着算筹,在案几上摆来摆去,也不知道他在算什么,也没人敢问。

进到学室。

令史俭依旧和往常一样。

把一块大木板挂在了前面的墙壁上。

随后讲道:

“今天学衰分。”

“即以御贵贱禀税。”

“你们都知道,大秦主要收赋和税。”

“征收的税,不同地区不同,有的地方收的是粟,有的地方收的是菽,有的地方收的是麻、黍等,有的地方是混收。”

“不同粮食价值不同,同等数额下,征收多寡也不尽相同。”

“因而这一课就很重要了。”

“术曰:各置列衰。”

“列衰:相与率也,重叠,则可约。”

“副并为法,以所分乘未并者,各自为实,实如法而一。”

“法集而衰别。数,本一也。今以所分乘上别,以下除之,一乘以除,适足相消,故所分犹存,且各应率而别也。”

“......”

令史俭讲解了一下定义,而后开始了例题讲解。

另一边。

嬴政没有去咸阳宫,而是去了皇子学室。

皇子学室设在王城西苑,隶属太子傅管辖,总司皇族子弟文武启蒙之学。

不过,嬴政亲政以来,一直没有设立太子,自然也就没有任命太子傅,但他也并未因此裁剪太子傅官署的官吏。

是故。

太子傅官署成了教习皇族子弟的场所。

而在早年时,因为皇族子弟不多,不少朝臣的子弟,也得幸能够进入到皇子学室学习。

目下皇子学室由太子傅丞领事。

进到庭院。

当即就有二十余名冠带整齐的公子、公主长跪拱手行礼。

“参见父皇----”

嬴政蹙眉。

他这次前来,并没有提前通知,这些公子公主是怎么知道自己要过来的?

太子傅丞胡毋敬惶恐道:

“启禀陛下。”

“是中车府令赵高前面派小内侍来知会了一声,怕公子公主们不在,扫了陛下兴致,陛下来一次学室难也。”

“赵高?他倒是有心了。”

嬴政点点头,随即面向诸公子公主,面色温和道:“你们不用在这站着,天寒了,你们先回室内吧,父皇就过来看一下。”

诸公子和公主作揖。

互相对视一眼,这才蹑手蹑脚的回到室内。

室内依旧一片安静。

这时。

胡毋敬躬身低声道:

“回陛下。”

“皇子学宫中诸公子和公主,除长公子去了博士学宫,其余的公子和公主皆在此地。”

“请陛下明示。”

第五十六章 杀敌立功,佑我大秦! “博士学宫?”嬴政微微蹙眉,但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负手进入到了学室内。

室内。

诸公子、公主都在习文背诵。

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小,有的已经开始背诵律令了,有的却还处在识字阶段,每人的进度都不尽相同,但给他们授学的令史却是同人。

皇子学室的令史分为内令和外令。

内令只负责教授公子公主最基础的识文断字。

至于律令及为政之道,则全部由外令负责,这部分主要是由主内政高爵位的重臣胜任。

其中长公子扶苏的外令是蒙恬,公子高的外令是辛胜,公子将闾的外令是冯毋择,胡亥的外令则是赵高。

说来奇怪。

三公九卿中,除了丞相府禁为外令,廷尉府和御史府的官员都不受此限,但身兼外令的诸多内政大臣中,独独少了李斯。

进到学室。

嬴政考校起了他们学问。

诸公子和公主依着年岁一个个上前回答。

考校完。

嬴政点头道:

“你等身为嬴氏子弟,理应知道一些事情。”

“商君变法以来,宗室一直有明文规定,宗室成员没有军功者,不得载入宗室籍,然今天下一统,军功难得,故朕特许将你们归入到宗室籍。”

“但这终究难以服众。”

“你们需勉力学习、各自奋发,要学才具、长见识、明节操。”

“你们的宗室籍想被人认可,需由朝野公议评判,朕相信,你们会用自己的表现,向宗室证明、向朝野证明、向世人证明,朕当初给你们的特许是正确的。”

“然则。”

嬴政脸色倏忽一沉。

沉声道:

“朕知道不少小子都有外师,朕又一直没有立太子,你们不少都对此有想法,但争要明争,你们的外师,若敢教你们权谋折腾、私相暗斗、自相残害,那就休怪朕不留情面。”

“朕定决执国法,严惩不贷!”

“记住没有?”

“记住了!”诸公子连忙应声。

“好!”嬴政微微额首,脸上重新恢复笑容道:“你们都到朕身边来,跟朕说说话,说说最近都学了什么,做了什么。”

公子高等人对视一眼,并无任何动作。

他们年岁不小了。

当年十公子薨了后,他们也曾抱过幻想,但最后也只能无奈选择了放弃,他们根本就争不过,别说跟长公子争,就连胡亥,他们都不一定能争的过。

他们已经接受了现实。

随着年岁见长,诺大的宫宇,对他们而言,已经成了囚笼。

他们也过了识字读律的年纪。

他们之所以还待在学室,只是因为实在没地方可去,内心里,他们其实希望父皇能把自己分封出去,不一定分封实地,最起码能让他们离开咸阳。

至少。

也能让他们离开囚笼般的宫宇。

但他们并不敢提起。

怕!惧!

他们就这么木然的坐在席子上,看着已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律令,不言不语。

另一侧。

几个年幼的公子还很兴奋。

他们如同献宝般,把自己最近玩的东西拿了出来,其中一个公子拿出来的是一个木头墩子。

嬴政见状笑道:

“荣禄,你整日就玩木墩?”

嬴荣禄挺了挺胸膛。

傲声道:

“父皇,非也。”

“这不是木墩,这是战马!”

嬴政笑道:“你小子要战马做甚?”

嬴荣禄执拗道:

“杀敌立功,佑我大秦!”

嬴政再次欢畅的大笑起来,他起身把嬴荣禄提起,安稳的放到了木墩上,随后笑着道:“好,这战马你来骑,父皇就做你的步卒,持矛护你周全。”

有了嬴荣禄打头,其他公子也把自己的东西拿了过来,一时间整个学室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其乐融融。

嬴政也难得这么欣然轻松。

等其他公子安静下来,年长的公主则把自己做的女红拿了出来,有锦绣纂(zuan)组,有黼黻(fufu)文绣,亦有疏布之尚,那些年幼的公主则拿的是一些木娃娃,上面穿着精致的小衣裳。

嬴政也是一一点头。

就在他对诸公主夸赞时,眼角却瞥见了一个‘黑娃’。

只见不远处,一个少女眼珠狡黠的转着,胖嘟嘟的小手却是不停的擦拭着脸颊,只是不知她的手上沾上了什么,脸上的黑色污渍却是越抹越黑、越擦越多。

见状。

嬴政是既想笑又很气。

他挥手道:

“阴嫚,过来。”

“你在往脸上抹什么东西?”

“啊?”嬴阴嫚呆萌的抬起头,摇着头道:“父皇,我没有往脸上抹东西,我刚才是去拿玩的东西去了,不小心沾了水,然后把这东西弄脸上去了。”

嬴阴嫚也是一脸委屈。

嬴政没好气道:

“好,那你给朕说说,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嬴阴嫚乖巧的点点头,把左手抓着的墨块给拿了出来。

见到这墨宝,嬴政脸色微微一变。

他深深的看了几眼嬴阴嫚,额头上已是满头黑线,这墨宝正是前几天他吩咐侍卫扔掉的那块!

结果......

又让嬴阴嫚捡回来了。

嬴政道:

“你又跑朕那捡东西去了?”

嬴阴嫚用力的点头。

雀跃道:

“父皇,你那好东西好多。”

“我上次不是捡了个热水袋吗?”

“那时我就觉得父皇有好多好东西,于是隔几天我就过去一趟,就在前天,刚好就看见这墨了,我闻着这墨很香就带回去了。”

“这墨比学室的好用多了。”

“不用砚石研墨,写起来也更舒服。”

“还有那热水袋,我让侍女照着又弄了一些,给哥哥姊姊们都送了几个,他们用的可开心了。”

嬴阴嫚把自己最近做的事,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诸公子听得额头冷汗直流。

嬴政双眸冷冷的扫过全场,目光所至,诸公子和公主竟皆垂首,没人敢跟他对视,甚至他们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嬴政摇头道:

“你既然喜欢,就拿去用吧。”

“只是朕以后扔掉的东西,就不要再捡回来了。”

“啊?”嬴阴嫚小嘴微张,但在嬴政的注视下,最后也只能嘟着嘴,不情不愿的回了个“哦。”

嬴政起身。

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让诸公子、公主勉力学习,然后径直转身离开了。

嬴政前脚刚走。

学室内就传出长长的吁气声。

嬴政自然听到了。

但他并没有因此停步,而是继续朝前走着,这些吁声,他就当没有听见,直接无视了。

是日。

咸阳宫的炉火一直燃到了深夜。

第五十七章 法,还是乱秦之法? 已近黄昏。

嬴政久久伏案,人已是疲困之态。

他停笔,用热汗巾擦了擦手,放置汗巾时,眼角却瞥见了一旁早已冰凉的热水袋,眉头微微一皱,他看了下天色,神色稍显迟疑。

良久。

他才沉声道:

“来人,替朕更衣。”

......

骊山。

一间屋舍内烛火通明。

秦落衡伏案算着令史俭布置的作业。

题为:‘今有大夫、不更、簪袅、上造、公士,凡五人,共猎得五鹿。欲以爵次分之,问各得几何?’

这题并不难。

若是在后世,直接设未知数,很轻易就求解了。

但在这时。

却只能逐字逐字的描述。

秦落衡研了下墨,想了下措辞,提笔作答起来。

‘术曰:列置爵数,各自为衰。’

‘爵数者,谓大夫五,不更四,簪袅三,上造二,公士一也。副并为法。以五鹿乘并未者各自为实。实如法得一鹿。’

‘今有术,列衰各为所求率,副并为所有率,今有鹿数为所有数,而今有之,即得。’

‘......’

秦落衡洋洋洒洒写了一长篇。

看到解一个题,竟耗费了五根木片,他也是有些心疼。

这都是钱啊!

秦落衡不由叹道:

“古人诚不欺我,在古代能识文断字的,大多都非富即贵,我若非有夫子相授,加上机缘巧合获得了弟子籍,不然全靠自学,这其中的花销根本就不是我能承受的。”

“太贵了!”

“我也算是明白了,为何阆的父为大夫,阆起初还要算计我的习字简,因为若是按当前的竹简消耗进度,一个大夫的年秩,根本就撑不起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史子。”

“学室教习的东西太多太杂了。”

秦落衡摇摇头。

他对学室制度并没意见。

因为学室制度的立足点,一直都是培养精英官吏。

秦国没有一统之前,秦国可以靠强大的武力,掠夺周边国家的资源,用以供给自身,而各史子的父辈可以通过上战场立功,获得爵位奖赏,来供给自家子弟学习。

天下一统之后,山川湖泊竟皆归秦。

准确说尽归了嬴氏。

缺少了军功额外获取的资源,爵位在比大夫以下的官吏,仅靠年秩,其实很难供应出一名史子的。

大秦天下一统之后,学室制度也从关中一地,推广到大秦全境。

这庞大的花销。

就算是秦廷都有点承担不起。

这也是为何,秦朝一直明文限制私学,甚至禁止私学,但私学却屡禁不止,因为学室一般人进不去,也供应不起,私学虽然也贵,但相对而言,却是便宜不少。

而且私学只教识文断字。

像算术、律法、军事之类,基本不会涉猎。

成本无疑会降很多。

学室制度是一个很好的顶层制度。

只是在这个资源匮乏、生产效率不高、学习效率低下的时代,却是有些过于超前了,以至于让朝廷和民众都有点难承其重。

这么想着。

秦落衡脑中突然浮现了一样东西。

纸!

但也就这么一想。

至于弄出来,他暂时没兴趣。

一个松烟墨都给他惹了不少的麻烦,若是把影响力更大的纸造出来,他就真要成众矢之的了。

而且......

纸在历史上从来也不便宜。

秦落衡轻叹一声,继续提笔算题。

咚咚咚!

突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秦落衡心神一凝。

但随即他就放松了下来。

他现在已经是秦人了,有合法进出骊山的辩券,这几天找他麻烦的贰,也已经被官府关押判刑了。

只是这么晚谁会来找自己?

秦落衡起身开了门。

入眼的。

却是那位秦长吏。

秦落衡连忙作揖行礼道:

“小子见过长吏。”

嬴政道:

“不用行这些虚礼,我就过来看下。”

说完。

便径直进到了室内。

秦落衡也是连忙跟了进去。

室内。

嬴政席地而坐,并不讲究。

秦落衡则连忙去到书房,把屋中的火炉拿了过来,同时去屋内拿了一件兽皮毯子,递给了秦长吏。

随后道:

“长吏,这间屋子前面没有升火炉,屋内的温度还比较低,你先用这件兽皮毯子盖一下,以免着凉冻着。”

嬴政点头。

随手接过毯子,盖在了腿上。

嬴政问道:“你已入学一段时日,学室内学的如何?”

秦落衡道:“还行,只是课程有些多,学起来比较耗费心神,好在我跟着夫子识过几年字,还是能够跟上进度。”

“夫子......”嬴政目光微沉,但也并未说什么,开口道:“学室教的东西跟你夫子教的不同,外面私学学的主要是礼法、音乐、诗经、尚书之类。”

“学室教的是为吏之道。”

“法吏!”

“学室内教的都以实用性为主。”

“而今天下定于一,很多人都以为这个‘一’单指一统,殊不知当年商君变法时,定的‘壹’其实还有三个。”

“那三个‘壹’是目前大秦力行的国策。”

“‘壹教’、‘壹赏’、‘壹刑’。”

“统一教化,统一赏赐、统一刑罚,只有真正做到天下一同,才能真正实现天下定于一。”

“秦吏又名法吏。”

“因为大秦的立国之基在法。”

“自商君变法之后,大秦就明确了以法为‘壹’,因而商鞅变法后的百年间,大秦一直在打压儒家、纵横家等学派。”

“为的就是做到统一教化!”

“百家学说,可以为我所用,但绝不能成为朝堂主导,不然教化异形,两者互相对垒攻伐,国必危亡。”

“韩非曾说过:‘以法为教,以吏为师’。”

“这句话你要时刻谨记。”

“你现在为史子,将来为秦吏,但无论何时都要记住,在大秦,法永远都要凌驾在其他学说之上。”

“秦法是大秦的立国之本。”

“也是为吏之本。”

“若是大秦抛弃了法,或者公然违背了法,那大秦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这是你们作为嬴......大秦子民要牢记的。”

秦落衡长揖道:

“长吏今日所授,小子定铭记于心,绝不敢相忘。”

“多谢长吏相授。”

嬴政点点头。

他把兽皮毯子扔到一旁,看了眼咸阳的方向,心中似有什么不快,起身漠然朝秦落衡道:“带我去你的书房看看,我想看看你这夫子,往年教了你什么。”

“是法。”

“还是乱秦之法!”

第五十八章 一抔黄土慰生平! 秦落衡一愣。

他当即也明白过来,这位秦长吏恐怕私下调查过夫子,而且还调查出了一些眉目,不然不会说出这话。

不过......

他并不是很在意。

因为夫子的确没教什么乱秦之法,只给他教了最基础的文字,然后就是让其诵读道家竹简了。

秦落衡带着嬴政去到了书房。

室内烛火依旧明晰。

案几上,秦落衡前面落笔做的题,上面的墨迹还没干,屋内还弥散着炉火烧灼的气味,隐隐间,还有股淡淡的松香。

书房并不大。

但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书架图板交错林立,各种规格不一的长大竹简挂满了书架,各种书案连绵回旋,地上堆着不少卷宗和羊皮书。

嬴政眉头微皱。

他去到书架旁,拿起一卷竹简,翻开看了几眼,然后把这竹简放回到了架上,继而又拿起一卷,与此往复。

秦落衡安静的站在一旁。

并不言语。

良久,嬴政才从书架离开,他转身捡起地上已布满灰尘的图板,上面并没太多文字,图板上勾勒的是地图,七国皆有。

还有一张是周!!!

嬴政将这张‘周’的地图扔在地上,转头问起秦落衡道:“这些竹简和图板你以前都没看过?”

秦落衡摇了摇头。

说道:

“若我说没看,长吏也不会信。”

“我的确看过。”

“不过夫子在世时,他并没有教习这些,我是在夫子过世后,整理书房时浏览了一下,夫子并不希望我承载他的过往,因而他主要让我看的是道家学说。”

“他希望我避世无为。”

“不要如他般卷入繁琐俗世之中。”

“夫子书架上的竹简讲的多是权谋善术,我一个山野道人,又哪里能用得上,因而当识字文章看了一遍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目,相对来言,道家学说更适合我。”

嬴政微微额首。

他并没有怀疑秦落衡的话,因为室内的这些竹简和图板,上面都布满了灰尘,非是一时半会能伪造的。

嬴政双眸紧盯着秦落衡,“你想知道这位夫子是谁吗?”

秦落衡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不想。”

“夫子已逝,他的名讳,知不知晓,已经不重要了,我继承不了夫子的过往,也不会去承担,我只想走自己的路。”

“而这也是夫子想见到的。”

嬴政负手而立。

漠然道:

“他叫宫。”

“西周公国的大臣。”

“当年几次献策,欲集诸国之力伐秦,不过竟皆落败,而后逃亡东周公国,借‘假死’之策,成功脱身,而后一直流浪在山东六国,待天下大势将定之际,与你一同来到了咸阳。”

“他的墓穴正对的是咸阳!”

“是秦廷!”

边说,嬴政边注视着秦落衡的神色变化,不过秦落衡并没有表露太多情绪。

听到这位长吏详细的说出了夫子的过往,秦落衡只是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其实早就猜到了夫子的出身,但他没想到,夫子的过往是这么的曲折。

他也是知道为何夫子会对秦执念这么深了。

朝代更迭。

哪里是那么容易忘却的?

秦落衡朝嬴政长拜道:“多谢长吏告知夫子名讳。”

嬴政面无表情的看着秦落衡,语气冷漠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你夫子的事,有想过为他做什么吗?”

秦落衡拱手道:

“或许会在无字墓碑上加上夫子的名讳,若是往后能去至原西周公国的王城,或许会去城外捧一把土,带回来添在夫子的墓穴上,以告慰夫子的在天之灵。”

“仅此而已?”嬴政道。

秦落衡点头道:

“仅此而已。”

“夫子晚年已经释怀了,只是嘴上多少还带点郁气。”

“不然也不会只让我读道家典籍了,更不会禁止我看那些权谋善术的书了,一抔故土已经足矣慰夫子生平了。”

嬴政无比的淡定从容。

他漠然道:

“你就说想为夫子报仇,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当年秦尚未一统天下,就已经没有把周和你夫子放在眼中,又何况现在?大秦既然能灭周一次,就能灭第两次,大秦既然能让你夫子失败一次又一次,同样也能让你一次又一次铩羽而归!”

“大秦从来都无惧天下任何人!”

望着这位长吏霸气的神色,秦落衡只能作揖以表姿态。

见秦落衡一脸恭敬,嬴政微微额首。

天色不早了。

他也该回去歇息了。

嬴政收回目光,朝室外走去,就在他转身之时,鼻尖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松香味。

他定睛寻去。

只见近处案几上,摆着一块黑墨。

这墨,似曾相识。

一时间。

嬴政想起了一些事。

他记得,当时赵高说,他献上来的墨,其实是位史子自制的,只是一位工师见墨质量上佳,就强行索要了过去,并以此上献了。

秦落衡目前正是史子!

嬴政走到案几前,拿起砚台里的墨,仔细看了几眼,确定跟自己前几日用的墨材质一样,这才惊疑问道:“这墨是你的?”

秦落衡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略显疑惑道:

“怎么?”

“长吏以前见过?”

嬴政点头。

“我前几日在始皇那见过。”

“这墨是你制的?”

闻言。

秦落衡一愣。

随即也是反应过来,为什么贰当时索要的那么急切,原来是这墨得到了始皇赏识,工师贰他不得不急。

想到这。

秦落衡心中瞬间一沉。

这墨始皇看上了,自己还能守得住?

大抵是守不住了。

而且始皇基本不会过问事情经过,他只在乎最后的结果,那也意味着,自己若是一直不交出去,今后恐怕会麻烦不断。

工师贰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秦落衡感觉这制墨工艺成了烫手山芋。

但随即,他就想到了什么,猛的看向前面的秦长吏,眼中闪过一抹亮光,这事对自己而言,的确是个麻烦,但对秦长吏而言,或许只是举手之劳。

根本无足轻重。

见秦落衡突然看向自己,嬴政眉头一皱。

秦落衡点头道:

“这墨确实是我制的。”

“以前年幼,体力不足,又要时常给夫子研墨,每次都累的精疲力尽,当时为了偷懒,就想弄个省力的墨宝,于是花了几年时间,倒也真给倒腾出了一款。”

“就是长吏手中的松烟墨。”

“长吏若是喜欢,我可以送长吏几块。”

“不过,小子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长吏能够答应。”

嬴政看着手中的墨宝,联想前段时间赵高说的话,大概猜到了秦落衡的想法,眼中不由露出一抹异色,轻笑道:

“你先说说看。”

秦落衡紧张的看了下四周,随后才压低声音道:“我想送长吏一份功劳。”

第五十九章 墨有价,情义无价! 嬴政脸色越发古怪了。

送自己功劳?

他把手中的松烟墨翻转过来,手指轻轻在上面摩挲着,轻笑道:

“你说的功劳,若是献上这墨、或者是献上这制墨工艺,这对普通官吏而言,的确是不小的诱惑,但对我而言,却是不够。”

“而且远远不够!”

秦落衡作揖。

笑着道:

“长吏尽管放心。”

“你是为大秦立下赫赫功绩、功勋卓著的人,自然看不上献普通墨这点微末功劳,甚至也不屑去得这些小功小禄,但我想送给长吏的功劳的确是献墨,但献的不是长吏手中的松烟墨。”

“而是药墨!”

“药墨?”嬴政眼中露出一抹狐疑。

他听说过一些工匠喜欢在制墨时加入香料,是为了让墨汁在书写时味道更舒服,但这药墨,是何物?

难道是在墨中加入药材?

秦落衡没有急着解释,反而转身去到了书房深处,从一个满是灰尘的书架上抱下来一个箧(qie)。

他把箧搬到嬴政面前。

笑着道:

“想必长吏心中已有些猜想。”

“而这药墨,的确如长吏所想,就是在制墨时,在墨中加入一些药材,这其实是我偶然想到的。”

“制墨需要烧油。”

“而在烧油的过程中,有时为了定型、调色或为了抑味,往往都会选择在里面加入麝香、冰片等名贵药材。”

“所以好的墨往往都带着奇香!”

“这时候的墨,其实已并非只是一种单纯的写字用具,也渐渐演变成了一种滋补佳品。”

“我研究药墨实属无奈。”

“当年夫子年迈体衰,时常生病,有时还会突发背痈,但夫子自觉时日无多,也是毅然断了药石,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伏案书写竹简,我身为弟子又岂能置之不管?”

“夫子当年教的内容正好包含黄帝内经。”

“而这书上有不少治病的内容,我就因而自学了一点医术,而后便开始研究起了药墨,将药材融入到墨中。”

“骊山很大,内里药材不少。”

“加上那段时日,正值山东豪强迁入咸阳,我也是机缘之下,买到了各地不少的奇珍药物,加上在骊山觅得的药材,也就开始真的研究起了药墨。”

“起初不敢真人试药。”

“都是在山中抓一些山雉、野兔来试药,在一次次尝试后,总算有了一点眉目,但等我真的研究出来,夫子却已溘然长逝了。”

“这药墨我就一直封存起来了。”

边说着。

秦落衡也边叹了口气。

他弯下身,把身前的箧打开,取出存封了数年的药墨,这药墨的材质非是黑色,而是棕红色。

隐隐间。

还散溢着淡淡的清香。

他用指甲在药墨上轻轻划了一下,然后把指甲盖里的药墨放进了嘴中,随后才说道:“这墨用了很多珍贵药材,像是野山参、熊胆、羚羊角等。”

“可内服,也可外用。”

“能够清咽利嗓,提升醒脑,还能凉血润肤消斑,对治疗阳症有奇效,而且还能医治突发的背痈。”

“像始皇这种宵衣旰食,终日劳累,歇息极少的人,有时批阅奏疏过于投入,难免会有吃墨的情况,而这药墨,却是能给始皇提供不小的帮助,也能一定程度缓解疲困的精神。”

“长吏身居高位,各种奇珍异物都见过。”

“这药墨其实并不太能入长吏之眼,我之所以坚持让长吏献墨,其实已非是为了献墨,而是为了表达体谅始皇之心。”

“药墨也不一定能入始皇眼。”

“但药墨之中体现的拳拳之心,始皇是一定能感受到的。”

“这就是我献给长吏的功劳!”

闻言。

嬴政心神一震。

无论是松烟墨或者药墨,他其实都没放在心上,但秦落衡字里字外透露出的关护之情,却是让他很是动容。

秦落衡并不知自己就是秦始皇。

他完全是站在自己是秦朝大臣的角度思量的,虽然让自己去献药墨是有点刻意了,但若站在始皇的角度,这样的举动,无疑会让人感觉很暖心。

他身边其实有不少阿谀奉承之人。

但那些是真心的,又有那些打着小心思,他其实心中有数。

只是秦落衡这套,固然有阿谀之意,但也真的是为自己在做全心全意的考虑,他就算明知对方是在讨好,恐怕也会真吃这一套。

嬴政看向秦落衡,心中五味杂陈。

秦落衡久在外面漂泊,他其实是最能体会到社会人情冷暖的,在没有获得户籍之前,他更是只能东躲西藏,加上其夫子是反秦之人,他本该对大秦,甚至对自己是深恶痛绝的。

结果......

他不仅没有心生怨念,反而还甘于去体谅始皇。

这份赤诚,更显珍贵。

他即位三十年了。

这些年,他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

他自认自己的双眼能看透世间人心,但在秦落衡这里,他的双眸第一次出现了迷惘。

刹那间。

他似乎看不透了。

秦落衡倒是没有察觉到这些。

他把药墨放进箧中,转身去到书架旁,继续在里面翻找了起来,没多久,他手上就多了一卷竹简。

这是松烟墨的制墨工艺。

秦落衡笑着道:

“长吏,竹简内记载的是松烟墨的制墨工艺,恐怕还得麻烦长吏一下,希望长吏能帮我把这送出去,或者献上去,不然这东西一直搁在这,恐怕还会给我惹不少的麻烦。”

望着秦落衡躬身以礼,嬴政的神色有些起伏。

他伸出手,接过竹简。

轻声道:

“好!”

“我可以替你把这些献上去。”

秦落衡摆手道:

“长吏以自己的名义献就行,就别说我的名字了。”

“我的户籍是弟子籍,不是百工籍,献上宝物的事,不在我的职能之内。”

“你这帮我献......”

“到最后,我恐怕献宝的奖赏没有,还要被惩罚一番。”

“我还想顺利的从学室毕业。”

“这就大可不必。”

“好,那就以我的名义上献。”嬴政也没有拒绝。

随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

“我听说,前几日有人强行索要你的制墨工艺?这事是否当真?”

第六十章 以刑去刑!(求收藏) 秦落衡点了点头。

说道:

“确有此事。”

“是工衙里的一个工师觊觎我手上的制墨技术,想通过上献的方式,来获得官府赏赐,以期保住自己的工师之位。”

“不过这名工师在对我动手之际,却是被路过的官府工曹发现,这工曹也是及时出声制止了,现在这名工师已被官府判了刑,估计短时间都回不了咸阳了。”

“长吏不用替我担心。”

“这次的事来的有些突然,而且我其实没吃亏。”

“当日我还出手揍了那工师一拳。”

秦落衡嘿嘿一笑。

他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而且都过去了。

嬴政冷哼一声,面露不悦道:

“但我听说的却是,这名工师曾不止一次的去威胁你。”

“既然受了威胁,为何不去告官?”

“若是你在受到威胁的当日,就去官府告官,他那里还敢继续威胁?你又何须遭受这么多胁迫?”

秦落衡尴尬的挠挠头。

他才进入社会几天,哪里知道这么多?

而且工师贰当时算是盗窃未遂,他这贸然的去告官,若官府认定自己在诬告诬人,那岂不是把自己给坑进去了。

秦落衡支吾道:

“我当时只想让对方知难而退。”

“我住的地方是禁苑,一般人追到这里,大多都会心生疑虑,不敢再继续威逼下去,那曾想,这名工师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已经到了不管不顾,近乎癫狂的状态了。”

“我一时大意了!”

看着秦落衡闪躲的目光,嬴政双眼直视道:“你不相信官府。”

“六国尚存时,他们大多说秦法繁而密,这其实是事实,大秦的律法包含了大秦子民的方方面面。”

“告与诬告亦在律法之列。”

“大秦邻里之间推行的是什伍制,五家为一伍,十伍为一什,彼此间有义务互相监视,假如‘什伍’中有任一人犯罪或者受到伤害,其他人必须第一时间帮助,同时要去尽快告官,若是选择置之不理,则‘与同罪’、且‘与盗同法’。”

“大秦施行的是连坐!”

“你这种情况,虽然没有邻里,但可以去官府‘自告’。”

“秦律明文规定,大秦子民告官,官府必须审理,你自告后,官府自会派人前来核查,如果你属于诬告,官府会以你诬告的罪行来惩罚你,若你说的是实情,则会按律令审理案件。”

“你既然已被勒索,就当直接去告官。”

“官府审理后,那名工师虽盗窃未遂,但因勒索之事坐实,依旧会被从重判刑,或刑为隶臣,或系城旦六岁,或当耐为司寇。”

“只要你有犯罪事实,无论既遂还是未遂,都会被官府治罪。”

“大秦律法讲的是:以刑去刑,国治;以刑致刑,国乱,故曰:行刑重轻,刑去事成,国强;重重而轻轻,刑至事生,国削。”

“也许你会担心官吏间互相包庇。”

“这大可不用担心。”

“大秦官吏之间也是施行的连坐,而且官吏间的连坐,远比平民间的连坐严厉的多。”

“《商君书·禁使》有言:吏虽众,同体一也。夫同体一者相不可。且夫利异而害不同者,先王所以为保也。”

“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

“重刑而连其罪,则褊(bian)急之民不斗,很刚之民不讼,怠惰之民不游,费资之民不作,巧谀、恶心之民无变也。”

“重刑,连其罪,则民不敢试。民不敢试,故无刑也。”

嬴政给秦落衡讲的很深。

大秦的律法讲的就是以刑止刑。

大秦君王及法吏一致认为,只要刑法足够重,百姓就不敢生有犯罪之心,百姓不敢犯法,刑罚重不重也就不关键了。

只要你敢犯罪或生出犯罪之心,那就要第一时间给处置掉。

所以才有了连坐制度,就是要把犯罪之心扼杀在最初始阶段,只要你有这个想法,要么就别暴露出来,一旦暴露出来,就准备直接迎接律法残酷的审判。

正是因为有了连坐制度,所以才专门出了律令针对诬告。

就是以防告密成风,诬告成性。

这也是为何,大秦一旦有人告官,官府必须要审理的原因。

大秦不接受任何的匿名信,如果有官吏收到匿名信,见之即焚,若是抓住匿名者,更是要严肃处罚。

大秦也严厉打击夸大案情的。

若有‘告盗加赃’者,也会被跟着惩罚。

不过,若真以为连坐制是无差别处罚,那倒是想错了,大秦的连坐制注重和强调的是知情与否。

不知情,不予以连坐。

知情,则连坐。

听完嬴政详细的讲解,秦落衡也是连忙作揖行礼。

“小子受教了。”

“小子之前对秦律了解不多,对官府的公正多少抱有一定的怀疑,加上自己的户籍来的特殊,所以不敢去告官,以至于险些助纣为虐。”

“小子知错了!”

秦落衡很坦率的认错了。

听到秦落衡的认错,嬴政神色一怔。

他这才想起来,秦落衡正式进入社会其实还不到半旬,哪里有机会了解这么多律法,就算是在城中生活二十年的市人,对大秦的律令其实也一知半解,了解的并不细致。

他说的话却是有些苛责了。

嬴政神色稍缓。

“你的选择其实并不算差。”

“你对秦律的了解尚浅,今后在学室好好学习律令。”

“大秦的律法并没世人说的那么严苛残酷,大秦的官府也非是外界说的那么是非不分、对错不分。”

“大秦的确主张轻罪重罚,但更多的是为了防止犯罪。”

“等你对秦法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之后,你就会明白,大秦当下运行的是一套怎样的体制,秦法又是怎样的法。”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这些东西我会帮你献上去,不过我会额外给你一些赏赐,休沐日,会有官吏来你这,你有什么所需,直接告诉他即可。”

秦落衡连忙称诺。

随即也提着箧跟在了嬴政身后。

嬴政看了眼,并未阻止。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临近骊山入口处时,嬴政开口道:“就送到这吧,这点东西我自己带回去即可,明日学室还有课,你先回去歇息吧。”

秦落衡看了下不远的入口,也是点了点头,拱手道:“那小子就送长吏到这了,长吏路上小心。”

嬴政点了点头。

秦落衡把箧放下,转身回去了。

等秦落衡走远,嬴政漠然的朝四周道:“弋,回去查一下,秦落衡最近接触了那些人,又发生了什么事,另外以后派几个暗侍护着,朕不希望,这次的事再次发生。”

山林间一道鬼魅身形浮现。

“臣遵令。”

嬴政微微额首,

随即他看了眼身旁的箧,眼中浮现一抹异色,略作沉思道:“把箧中的药墨送到太医令那去,让他检查一下,若是没问题,就送到少府吧。”

“诺。”弋作揖道。

呜呜!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原本站在雪中的两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第六十一章 该‘死\’还是该‘复生\’?(求收藏) 华府。

日出时分。

华阜起了个大早,准备去参加廷议。

议政决事。

这是秦国传统,也是秦国之法度。

这种议事方式,自夏商周三代时就已流行,就算是战乱不休的战国时期,大事交群臣公议,这种决议方式也一直延续着,这个习惯,即便大秦一统天下之后,也一直保留着。

议政决事立求快速高效。

秦国历史上廷议举行了很多次。

秦穆公合大夫而谋政、秦孝公廷议变法、秦惠王议政巴蜀、秦昭王议杀白起、秦王政议逐客、议破四国合纵、议禅继、议帝号等等,诸多大事都由廷议决出。

战时决事需快捷,因而一般的军国大事,大多还是由君主与相关重臣立决立断,但关系到大秦根本的长策大略,大秦一直都以群臣公议来作政策决断。

议政这种制度,大体有以下流程。

由丞相府或者廷尉府的官员发起动议,再有君主发其上书于各官署下令议之,各署得将议决对策正式呈报君主,君主再召集重臣或全体大臣做最终议决。

若群臣所议一致,君主也无二议。

则君主可直接决断。

若群臣对策不一,则君主必得行朝会决断,而不能独断。

这是议事制度之根本!

今天议政议的是夜郎地区置郡县问题,以及该地区设置官吏官署的情况,这次议政其实已有了决断,这次只是做正式宣告而已。

华阜之所以参加这次廷议。

只是单纯去露个面。

作为御史,他有参政议政之权。

家中的隶臣妾正在给华阜戴‘法冠’,即‘獬豸冠’。

獬豸冠高五寸,‘展筩(tong)’以黑色薄纱‘纚(li)’制成,里面裹着一根类似铁丝的‘铁柱卷’,以保持冠的挺立不变形。

这种法冠是秦灭楚后,秦始皇下令让御史们戴的。

就在华阜穿好衣裳,戴好法冠,准备出门坐车辇,去上朝时,隶臣琐急促的跑了过来。

急声道:

“家长,昨晚臣看到陛下了。”

华阜一愣,随即怒道:“我是让你去看着十公子的,不是让你来给我说,你看见陛下了。”

隶臣琐急忙道:

“家长,不是那个意思,是昨晚陛下去了公子那。”

“而且陛下走时还拿了东西。”

“就在今天早上,我去跟其他隶臣交接时,突然发现公子身边暗处多了几个人跟着,他们似乎也是在护卫公子。”

“前天那名工师也很快被判刑了。”

“据华聿公子讲,当时狱衙内,赵高一直要求监察速判速决,他还不时提起陛下,说陛下要求从重处罚,公子最近遭遇的事,陛下可能真的知道了,所以才特地下了令。”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公子身边那几人,应是陛下吩咐的。”

“家长,公子他......”

华阜当即做了噤声的动作。

但眼中难掩兴奋。

他谨慎道:“你们的身影,那几个护卫没发现吧?”

琐摇头。

华阜正色道:

“你现在就去把其他人叫回来,既然陛下派了人,你们就没有跟着的必要了,不然让陛下知道了,恐还会生出一些麻烦。”

“这事,你记得告诉他们,叫他们管好自己的嘴。”

“诺。”琐连忙道。

等琐走远。

华阜在屋里激动的来回踱步。

良久。

才镇定下来。

他脸色一正,朝屋外喊道:

“来人,给陛下授予的银印青绶给我拿来,我要佩戴上朝!”

说完。

华阜就施施然出了门。

......

章台宫。

日出时分嬴政就已开始批阅奏疏。

此刻殿内,还有一人。

太医令夏无且。

嬴政没有抬头,一边看着奏疏,一边对夏无且道:“那些药墨你检查的怎么样了?”

夏无且作揖道:

“回陛下。”

“药墨的成分非虚。”

“都是采用的各地珍贵药材,就目前臣检查出来的情况,这药墨并没有毒性,而且对身体其实大有裨益。”

“不过臣不敢妄下结论。”

“还请陛下多给臣一些时日,让臣能对这药墨进行更细致入微的检测,以期得到对这药墨的详细判断。”

“准。”嬴政道。

夏无且拜首道:“臣叩谢陛下。”

嬴政抬起头,双眼直视着夏无且,忽然感慨道:“夏无且,你比十年前老了不少。”

夏无且一愣。

嬴政轻叹一声,继续面无表情道:“十年前,就是在这章台宫,荆轲欲要行刺朕。”

“当时对外宣称的是,你用药囊护下了朕。”

“朕现在再问你一遍。”

“那天你从章台宫到高平宫的路上,究竟有没有看到什么?那天高平宫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朕想知道!”

嬴政双眼死死的盯着夏无且。

当年荆轲刺杀未果后,夏无且就离开了章台宫,去了高平宫。

而高平宫正是嬴斯年的居所。

十年前。

嬴斯年失踪,他下令清洗了宫廷,诛杀宦官、侍女、侍从等上千人,但独独放过了去过高平宫的夏无且。

他之所以放过夏无且,并不是因为夏无且没有作案时间,仅仅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去报官的人,但也仅此而已。

夏无且脸色微变。

惊惶道:

“陛下,当年之事,臣未曾有半句谎话。”

“臣去到高平宫时,十公子就已经消失不见了,而臣当时之所以去高平宫,是因为芈夫人派人去太医府传令,说十公子身体不适,让臣前去检查。”

“臣......”

“臣真的没有半句虚言啊。”

“请陛下明察!”

夏无且匍匐的跪在地上。

嬴政沉默片刻,双眼凌厉的盯着夏无且,“朕只想知道,你到达高平宫后,高平宫内是什么情况。”

夏无且跪伏在地。

颤声道:

“高平宫内跟往日无任何区别,那些侍卫只说公子去找陛下了,但臣在去高平宫的路上,根本没有见到公子的身影,除此之外,臣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嬴政道:

“那你认为朕的第十子,当时是死了,还是只是被人带出宫了?”

夏无且脸色微变。

咬牙道:

“臣相信十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他并不知十公子是死是活,他也不敢说,更不敢妄下判断。

嬴政收回目光,挥了挥手。

“下去吧。”

坐在席上,嬴政目光深沉。

当年,得知嬴斯年失踪后,他第一时间就宣布嬴斯年死了!

当时,大秦一统天下的步伐势不可挡,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公子的失踪就去改变既定的计划,也不可能让大秦因一个公子而受到挟制,所以当嬴斯年失踪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了。

他下令全城搜索过。

但无果。

从那之后,他就绝了搜寻的心思。

也认定嬴斯年死了!

但秦落衡的出现,却是让他产生了动摇。

他仔细调查过秦落衡的背景,查出的结果是秦落衡的身份十分干净,而且秦落衡的出现跟嬴斯年的失踪近乎是同时。

这让他迟疑了!

而大秦十皇子嬴斯年,究竟是该‘死’还是该‘复生’!

他一时竟拿不定主意了。

第六十二章 他是名史子,叫秦落衡! 咸阳宫。

大殿内传来谒者的喊声。

“趋——”

一队队郎中、陛楯郎组成的卫队展开,纪律森严的守在殿外。

殿内武将们按爵位官职的高低依次列于西面,面向东;而文臣以丞相为首,依次列于东面,面向西。

九名礼宾官,以‘胪传’的方式接力传呼,宣告着皇帝的驾临。

在嬴政踏入殿内之后,大臣们也是连忙行礼。

“臣王绾参见陛下。”

“臣隗状参见陛下。”

“臣李斯参见陛下。”

“......”

在众大臣行礼完毕之后,嬴政才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在各自的席位上就座。

直到这时。

嬴政才注意到殿内多了一人。

华阜!

华阜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神色,他仿佛对眼前的场景早已习惯了。

嬴政双目微阖。

他想起了之前弋说过的话。

华聿见过秦落衡。

那华阜恐怕已经知道了秦落衡的存在。

他这次上朝,是故意为之。

他是想向朝堂,以及向自己传递一个信号,他们华氏依旧还是以前的态度,他们依旧要为大秦十公子站台。

看了眼华阜,嬴政就把目光移开了。

殿内知道一些过往内情的臣子,看到华阜,眼中都不由露出了惊疑之色。

当年十公子突然暴毙,华阜跟关中氏族联名上书,要求严查十公子身亡一事,而且矛头直指长公子扶苏,这事当时闹得满城风雨,始皇都差点下不了台。

而且......

当时华阜等人,借着关中氏族在军中的影响力,借机让朝廷彻查原六地出身的官员,尤其是华阳太后那边的楚系。

这些过激的举动直接逼反了当时的秦国丞相昌平君熊启,以至有了后续的伐楚惨败。

最后逼得始皇亲自去请老将军王翦坐镇,这才稳定住了军心。

等军中稳定之后,始皇也是直接以雷霆万钧的速度,迅速通过打压、分化、谪迁等方式,将关中老氏族的影响力迅速弱化。

而从哪之后,华阜等人彻底消停了。

基本没再过问政事。

华阜虽然顶着个御史的头衔,但大秦立国后,他基本就没去上过朝,因而百官也基本当其退隐了。

这次华阜心血来潮的上朝,也是让百官有些触不及防。

百官在心中暗暗沉思着。

扶苏看着华阜,脸色十分的难看。

他这些年不断拉拢朝中原六国官吏,以及诸子百家,在诸公子中可谓是独树一帜,但一想到当年嬴斯年出事,关中氏族爆发出来的声势,心中也不由颤栗。

蒙恬、蒙毅等人看着华阜,眼神有些惊疑不定。

殿内百官也是神色各异。

丞相王绾看了眼华阜,又悄然看了眼始皇,微微摇头,他随即站起身,站在自己的座案前,依照议政的章程,捧着上书高声道:“臣王绾起议。”

“今夜郎已定,当效仿大秦平定天下后的做法,在夜郎之地置设郡县,臣议在夜郎地区设立汉阳县、夜郎县、鳖县......”

随着丞相王绾出声,百官也连忙收回心神,端正肃听。

这次的议政早已有了决断,各官署及新置郡县的官吏也早已拟定了任命。

在王绾通读完上书之后,百官竟皆附议,随着始皇做出最后决断,今天的廷议也随之结束了。

不过。

百官的心思显然不在议政上。

他们都在思考华阜突然来上朝的目的。

加上最近一直有传闻,老丞相王绾欲告老退隐,这时华阜又突然来上朝,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虽然不知华阜意欲何为。

但众人心中都很清楚,大秦的朝堂或许要变了。

下朝后。

扶苏没有停留,径直去了博士学宫。

华阜的出现,让他心生不安。

但他一时又想不到华阜的意图,所以只能去问下博士学宫的诸博士,让他们给自己做下参考。

当扶苏去到博士学宫时,学宫内并没多少人。

扶苏并不太在意。

当年设立博士学宫时,一共招入了三百余人,而后在其中任命了七十三名博士,其他的皆为学士。

每名博士皆以六百石中爵大夫待之,每名士子都赐予了一座六进庭院大宅。

起初扶苏还很不解。

认为朝廷对这些士子太优待了。

但来几次学宫后,见到学宫内呈现出的是一片蓬勃奋发气象,人人孜孜伏案,日日论战会商,此等盛景,远超当年的稷下学宫,他也当即改变了想法。

认为这些优待是合理的。

他很喜欢学宫的学术氛围,这些年没少跟百家坐而论道,跟他们一起探讨治国道理。

没多久。

诸博士就陆续赶到。

没等扶苏开口,子襄就先把扶苏请到了一旁,见四下没人,子襄这才低声说道:“公子,臣最近听到了一个传言。”

“传言?”扶苏皱眉。

子襄肃然道:

“臣听说,公子的十弟没死!”

扶苏断然说道: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的死是父皇亲自宣布的,岂能有假?而且我才不信这世上有什么死而复生之术。”

“子襄你最近看书看昏了头吧!”

子襄作揖道:

“臣也希望是假。”

“但这消息极有可能是真的。”

“因为臣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名字,方才,臣让兄长去户曹那边查了一下此人信息,但户曹马任一直三缄其口,就是不肯说出这人的真实情况。”

“公子不觉得可疑吗?”

“而且......”

“据臣打探出的消息,这人目前是住在骊山禁苑,他有自由进出禁苑的辩券,臣若没记错的话,这自由进出骊山禁苑的辩券,公子似乎都没有,这人凭什么能获得?”

“公子认为呢?”

扶苏瞬间沉默了。

这些无端传闻,他向来不在意,但进出骊山禁苑的辩券,这非是常人能获得的,就算是宗室子弟也几乎不可得。

而且。

他想到了今天华阜的异动。

或许子襄说的是真的,自己的十弟真的没死。

他还活着。

但这怎么可能呢?

扶苏一下子有些迷惘了。

良久。

才恢复过来。

他看着子襄,神色凝重道:“我要知道你了解的有关这人的全部信息。”

子襄沉声道:

“他是名史子,叫秦落衡!”

第六十三章 於万斯年,受天之祜! “秦落衡?”

扶苏长身而立,眼中闪过一抹郁色。

殿内的烛火,冰冷的映照在他的脸颊上,让他白皙的脸颊,在此时看起来像是一座僵直的雕塑。

扶苏身后。

子襄弯着腰俯着身。

并没有做出任何的举动,只是静静的候在一旁。

扶苏双眼冰冷的看向子襄。

质问道:

“这些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子襄道:

“有人给学宫中的学士传了信。”

“不过传信之人很谨慎,他把竹片扔在地上,就迅速的逃离了,没有给学宫中的学士任何反应机会。”

“臣也实不知对方身份。”

扶苏冷哼道:

“子襄,你好大的胆子。”

“大秦律令:有投书,勿发,见辄燔(fan)之。”

“你见到这匿名信,不仅没有立即烧毁,还敢看里面的内容,甚至还把这匿名信的内容告知于我。”

“你不仅自己犯了法。”

“还害了我!”

子襄不以为然道:

“臣自然知道这条律令。”

“所以臣在看完之后,当即就下令烧毁了,也是立即下令让这名学士禁止对外泄露。”

“偷看匿名信一事,目下除了公子、文通君、我以及那名学士,并无第五人知晓,公子大可放心。”

“但正所谓无风不起浪。”

“这事事关公子争储,不得不察。”

“而且......”

“当年十公子在的时候,朝中立十公子为储的声势,一浪高过一浪,公子当时过的是战战兢兢,若是十公子没死,那公子眼下的大好形势或许就会瞬间倾覆。”

“公子就甘心?”

扶苏沉默。

甘心?

他又怎么可能甘心?

他是父皇长子。

他本就应是最有机会被立为储君的。

当时大秦兴灭国之战,他得父皇信任,在朝中处理政事,他处理政务时一直矜矜业业、勤勤恳恳,唯恐出现一点失误,但即便他怎么努力、怎么用心,朝中上下依旧不看好他。

他们从始至终都只认可一个人。

嬴斯年!

因何?

因为嬴斯年的媪出身芈氏。

宣太后一脉的芈氏。

嬴斯年一直被认作大秦嫡子!

宣太后一脉自来跟关中氏族关系匪浅。

早前甘氏一族的甘茂,司马氏一族的司马错,白氏一族的白起,蒙氏一族的蒙骜,以及目下已脱离宗室的咸阳华氏等。

他们这些氏族全都支持嬴斯年。

甚至......

父皇也不例外。

嬴斯年的名就取自‘於万斯年,受天之祜。’。

父皇从一开始就对嬴斯年报以了最大的期望,希望他能受到上天的护佑,让大秦千秋万代的传承下去。

这样的重视。

他们这些公子里唯有嬴斯年一人。

嬴斯年出生后,他身为始皇长子,嬴斯年的伯兄,却不得不活在自己这个弟弟的阴影之下。

八年!

他战战兢兢的活了八年。

八年内,他从来没想过争储君之位,更不敢生有任何异心,他本以为自己会就这么的度过一生。

但十年前。

嬴斯年突然薨了。

他的噩梦就这么结束了。

朝堂也渐渐朝有利他的方向发展。

他开始有了野心。

在嬴斯年薨了的当年,他就向父皇申请让蒙恬作自己外令,同时开始主动亲近原六国出身的官吏。

十年间。

他身边聚拢了大批追随者。

他自认。

自己已是大秦储君的不二人选。

但突然听到自己的十弟还活着的消息,他的心依旧忍不住狠狠的颤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悲惨的过往。

不经意间。

扶苏双手握紧了拳。

他是个骄傲又敏感的人,有着极强的自尊心。

秦落衡的出现,让他心中升起了强烈的危机感,同时他的心中也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屈之心。

他不甘心!

十年前,他的确不如。

但现在。

他不认为自己比不过嬴斯年。

现在关中氏族,被父皇削的削、贬的贬,实力大减,而他现在跟原六国的官吏交好,又有博士学宫的支持,他现在拥有的支持者,才是众公子中最多的,他凭什么要怕一个失踪十年的嬴斯年?

他没有任何理由惧怕!

也不该怕!

扶苏突然笑道:

“我有什么好不甘的?”

“我才是大秦的长公子,朝中上下有谁不认可我?现在暂且不论这人是不是我十弟嬴斯年,就算是,哪有如何?”

“我扶苏早已今非昔比。”

“他也早就不是那个集万千溺爱于一身的十公子了。”

“我扶苏又有何惧?”

看着突然自信起来的扶苏,子襄只是缓缓道:“但他是公子目前争夺储君之位的最大对手。”

“甚至可能是唯一对手!”

“公子不得不防。”

“若这人真是十公子,关中氏族必有异动,早前陛下的确把关中氏族打散谪迁到了各地,但那是在十公子薨了的情况下,现在若十公子回来,陛下又会做什么举动,臣不敢妄想。”

“诸公子中公子早是一家独大。”

“但即便是这样,陛下依旧没有确立公子为储君,若是十公子真的回来了,那这事可就真的不好说了。”

“毕竟......”

“十公子的身份摆在那。”

“他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人追随。”

“长此以往,公子只会越来越被动,甚至会再次被十公子骑到头上,到那时,公子再想出手,恐怕也没机会了。”

扶苏目光阴沉下来。

他冷哼一声,不置可否道:“你的消息来源只是一份匿名信,这人是不是我那十弟还尚未知。”

“你这番话是否过于杞人忧天了?”

“储君有德者居之。”

“我扶苏身为大秦皇长子,又在朝堂民间素有名望,难道还会怕一个失踪十年之久的十公子吗?”

“何况他是我弟弟!”

“我身为长兄,岂有怕的道理?”

子襄道:

“若这人真是十公子呢?”

扶苏目光微凝,他直视着子襄。

低沉道:

“那你想怎么办?”

子襄恭敬的行了一礼,眼中却是闪过了一抹寒光,冷声道:“现在公子的一切麻烦都来源于十公子活着。”

“但只要十公子死了。”

“公子这些所谓的麻烦,就全都迎刃而解了。”

“公子认为呢?”

第六十四章 此亡国之兆也! “你?”扶苏当即色变。

子襄晒然一笑道:“古往今来,凡天资聪慧者,英年早逝不知凡几。”

“十公子也是人,何况他早年已被陛下宣布过死讯,如今就算是让他再死一次,又有何妨?”

“不过这种事不用公子亲自动手。”

“公子出手,则必定是私相暗斗,这是陛下所不能容的。”

“而且也没有必要。”

“我早年认识几位方士,他们会炼制一些毒丹,这些毒丹服下去之后,当时并不会有任何异样,但两三个月后,药效发作,人会突然暴毙而亡,就算是太医也休想救得回来。”

说着。

子襄冷哼一声,眼神十分阴狠。

“只要公子准许,我立即就可以下去布置安排。”

“只要我们下手足够谨慎,完全可以悄无声息的毒死十公子,就算是日后陛下查出来了,但十公子都已经死了,陛下难道还真能治公子罪不成?”

“十公子一死,陛下还能立谁?”

“只能是公子!”

“何况十公子薨了,这是陛下亲自宣布的,公子毒杀了秦落衡,也是在维护陛下的颜面,不然十公子死而复生,这传扬出去,岂不是在打陛下的脸。”

“公子你是在尽孝道啊!”

闻言。

扶苏脸色大变,顾不得什么形象,从四周拿起一把竹简,就狠狠的砸在了子襄头上,当即子襄被砸的头破血流,鲜血直流。

随即怒不可遏道:

“住嘴!”

“我一向敬重儒家,也视你为师长,对你更是知无不言,但你怎能让我使这般毒计?”

“这事绝不可能!”

子襄捂着伤口,咬牙坚持道:“公子,诸事无绝对,臣是在未雨绸缪。”

“若他真是十公子,他若回来,朝堂之上必定变数横生,到时储君之位可就难说了。”

“储君之争,本就成王败寇,岂能心慈手软?”

扶苏怒目而视。

喝道:

“大秦已一统天下,世间定于一尊,那还有什么成王一说?”

“我若依了你的阴狠毒辣之计,岂不是就是在做兄弟阋墙之事,那我扶苏又成什么了?我就算最后真的成不了储君,也绝不会做兄弟相残之事。”

“这是我作为长兄的底线!”

子襄阴翳的看着扶苏。

叹气道:

“公子,你变了!”

“臣认识公子时,公子是何等意气风发,广交四方士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但现在,那个锐意进取、胸怀天下的长公子去哪了?”

“天下盼仁君久矣!”

“长公子你说过欲以仁治天下,正所谓大仁大治,为政之仁,当属天下大仁。”

“而何为天下大仁?”

“在于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民众富庶、国家强盛,而欲达大仁之境,首要就是争得储君之位。”

“今公子为了兄弟之间的蝇头‘小仁’,却毅然抛弃了以天下为念的‘大仁’,这是何等不智。”

“死一人,而惠天下。”

“此等大仁之举,足以比肩圣人,公子怎就不明白呢?”

扶苏拂袖道:

“我扶苏从未变过!”

“我的确推崇仁政治天下,故而这些年也是不断向父皇进谏,想让父皇接受我的观点,对天下施行仁治。”

“当年十弟身亡,我的确有了野心,欲争储君之位。”

“但正如父皇在皇子学室所言,我们兄弟间就算是要争,也只会明争,争才具,争见识,争节操。”

“若是我们都用阴谋暗算,岂不直接成了兄弟残杀?就算最后争夺成功,也不就直接成了孤家寡人?”

“到时就算有兄弟存活,还要各种忌惮,靠阴谋诡计上位,心中必定惊惶不安,那又如何能服众?又如何能让人信服自己能治理好天下?”

“若是宫廷之内人人都去阴谋折腾,私相暗斗,自相残杀,这种靠长于阴谋,精于算计出来的君王,又那里懂得为政之道,又如何能治理好国家?”

“长此以往,必定君之不君,国之不国。”

“这是亡国之兆也!”

“做这般行径,那我大秦皇室跟那些蝇营狗苟,又有何区别?”

“我大秦自立国以来,历任先王何曾闹出过这样的丑闻?我扶苏若真做了,岂不是坏了大秦的规矩?”

“这储君之位,我扶苏的确会争。”

“就算最后争失败了,我最起码输的光明磊落,只是技不如人罢了,但你说的这种下三滥、不入流的诡计,我扶苏就算是死,也绝对不会去碰一下。”

“这是底线!”

扶苏言之凿凿,目光刚毅。

“公子......”子襄长长叹了口气,“公子,你这何苦呢?”

扶苏毅然道:

“孟子有言:‘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孔子亦言:‘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在我看来,大丈夫行于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我扶苏既然为父皇长子,就当有身为长子的觉悟,即引领众弟弟妹妹遵守国法的义务,若是兄弟中敢有阴谋争夺者,我扶苏定执国法处置之!”

“子襄,我敬你是圣人之后,暂且不与你计较。”

“但你以后若再敢挑拨我们兄弟关系,那就不要怪我扶苏不留情面了。”

“秦法昭昭,严惩不怠!!!”

说完。

扶苏拂袖离开了偏殿。

只留子襄一人在殿内扼腕长叹。

进到主殿,博士学宫的诸博士,已经来的七七八八了。

见到扶苏,众博士也是连忙行礼。

扶苏微微颔首。

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径直朝殿外走去,这让众人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

淳于越拱手道:“公子,这次召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扶苏停步。

他转过身,神色恢复了平静。

他这才想起自己来博士学宫的目的,连忙朝诸博士一礼,也是不好意思道:

“我召集大家过来,是想让诸位替我解惑的,但现在疑问已经解决了,也就不劳烦诸位了,麻烦诸位多跑了一趟。”

扶苏朝着诸博士又行了一礼。

众人连忙回礼。

礼毕后。

扶苏直接快步离开了博士学宫。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众博士完全搞不清状况,眼下的扶苏明显状态不对,但他们实在不知扶苏身上发生了什么,在互相议论无果之后,也是相继离开了博士学宫。

唯有孔鲋若有所思。

他趁着众人没注意,折身去到了偏殿。

第六十五章 学而优则仕,先祖大训也! 偏殿内。

子襄神色阴晴不定,任由额头鲜血流淌。

孔鲋见到子襄,忍不住叹道:“唉,子襄,我早就跟你说过,你那番话跟我说尚可,给长公子说,无疑是在自讨苦吃。”

“你这又是何苦呢?”

子襄作揖道:

“兄长此言差矣。”

“我知道那番话,长公子不会听,但我是执意要说的。”

“为何?”孔鲋不解。

子襄道:“有的事的确不容易成功,但也要倾力去尝试,若是长公子真敢孤注一掷,我儒家未尝不能陪长公子赌一把。”

“可惜......”

“长公子还是太优柔了。”

孔鲋沉声道:

“大政不是博戏,岂能这么轻率?”

“你算计的还是始皇之子,这更是困难重重。”

“即便你算计成功,毒害了那十公子,但若是始皇查出来,我们儒家必定会遭受灭门之灾,现在百家凋零,唯我儒家主干尚存,而且博士学宫现由我们主掌,未必不能从长计议。”

“你何必这么心急呢?”

子襄慨然道:

“非是我急,而是时势使然。”

“始皇的诸公子中,除了长公子,其余公子皆以法家为师,只是目下长公子遥遥领先,但若是那十公子真的‘复生’,那朝堂之上就有了变数。”

“秦政轻儒。”

“我们本以为始皇设博士学宫,是准备重用百家之人,结果呢?我们虽名为博士,其实只是相当于一个小小的书吏,只是来给始皇解答疑难的,这岂是我儒家之志?”

“现在朝堂法家独大,我等越来越不受重视。”

“若是长公子不能顺利继位,我儒家继续跟随秦政,至多只能落得个不死,但想一改朝堂颓势几乎不可能了。”

“我儒家输不得了!”

“若是长公子不能继位,秦政只会越发轻儒,甚至还会因我们支持长公子而整顿儒家,到那时,儒家就真到危急存亡的时刻了。”

孔鲋脸色一沉。

低声道:

“我孔门九代都以治学为业,掺入这......”

子襄打断道:

“兄长何必自欺欺人?”

“我孔门当真是在一门心思治学?”

“自先祖孔子以来,孔门儒家那一代,不是在为实现自己的为政之学而孜孜不倦?”

“学而优则仕,这是先祖大训也。”

“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这才是先祖大志。”

“我儒家本就是为政之学,离开了大政,那就如离水之萍,彻底失去了生命。”

“秦儒疏离,秦儒相轻,由来已久。”

“若我们不能抓住长公子亲儒的机会,等崇尚法家的君主上来,我们儒家的生存空间只会越来越小,甚至会跟其他学派一样,彻底消亡掉。”

“我们身为孔门后人,岂能坐视不管?”

孔鲋长叹一声。

“唉。”

“这些道理我岂会不知。”

“但长公子不愿,我等为之奈何?”

“我们又不能私下行动,那样只会被长公子所恶,到时不仅不能兴盛儒家,反倒还会让长公子跟我们背离,那才真的得不偿失。”

子襄看了下四周,低声道:“刚才我呆在偏殿,却是想到了一个壮大儒家的办法。”

“什么办法?”孔鲋一脸好奇。

子襄低声道:

“而今我儒家主干尚在,儒家弟子数百,人人满腹诗书,这是何等可观的力量,若是我们化整为零,把弟子分散到地方,开设私学,推广我儒家的为政之道。”

“假以时日,儒学遍地,未尝不能撼动法制。”

孔鲋脸色微变。

惊惶道:

“子襄,你怎敢说这胡话的?”

“当年始皇一统天下,亲自下的诏令,全国禁止私学,我们若是去地方开办私学,岂不是在抗令不遵。”

“这是要被夷三族的!”

子襄嗤笑一声。

不屑道:

“兄长,你总这么危言耸听,儒法本就不登对,法家也一直认为‘儒以文乱法’,他们又何曾念过我们儒家的好?”

“大秦的确限制私学,但学室又不能普及到乡、里,何况大秦对山东六地的控制力并没那么强,我们儒家深入地方,也是在为大秦培养人才。”

“这何错之有?”

“而且我们也要为自己考虑。”

“若是长公子不能继位,那我儒家岂不是彻底失势,假以时日我们跟那些消亡的学派又有何区别?”

“我们为圣人之后,岂能坐以待毙?”

孔鲋双眼紧紧的盯着子襄,心中早已一片骇然。

他怎么都想不到。

子襄竟敢生出这么疯狂的念头。

但......

他的确心动了。

孔鲋道:“我们这么做,又置长公子于何地?”

子襄笑道:

“兄长,何出此言?”

“长公子若是继位,我们在地方培养的人才,可以立即为长公子所用,若是长公子失位,我们也给儒家保留的火种,不至于让儒家彻底倾覆。”

“兄长你当要牢记一点。”

“无论长公子日后能不能继位,始终都不能改变一点,就是秦儒相离,这数百年的偏见,非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我们能做的,就是不断的壮大儒家。”

“让儒家成为真正的显学。”

“而且要自立于天下,成为天下文学的统御者!”

“只有这样。”

“我儒家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孔鲋目光微动。

他也是下定了决心。

沉声道:

“襄弟所言极是。”

“无外乎老父亲说襄弟有王佐之才。”

“果真名副其实。”

随即孔鲋似乎想到了什么,好奇的问道:“那这十公子,襄弟准备怎么应对?”

子襄轻笑道:

“我记得学室内有几名儒生。”

“让他们去试探下这十公子的政见,若他是亲儒的,那到是一桩美事,若是远儒,那我们只能力佐长公子了。”

“但这些都是其次。”

“长公子既然想正大光明的争,那就让他争好了,我们儒家只需做好自己的事,至于其他的,随其自然即可。”

“但若能让十公子为始皇所恶,我们倒也可以倾力而为。”

“毕竟......”

“长公子才是我们心仪的人选。”

“襄弟所言极是,我这就去安排。”孔鲋笑着点点头,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叮嘱道:“襄弟的计策,万不可告知第二人,这博士学宫虽然由我儒家主导,但也要小心隔墙有耳。”

子襄点头道:

“兄长放心,我心中有数。”

两人对视一眼,大笑一声,施施然的走出了偏殿。

第六十六章 或许是你不够强吧! 舂日时分。

随着锣响,学室放学了。

秦落衡等史子已连上了五日的课。

明日休沐。

阆和奋兴奋的收拾起书箧,把休沐日要看的竹简放进去,随后也是兴冲冲的来到了秦落衡的案几旁。

阆惊异道:

“以前上学一直盼着休沐日。”

“但这次为什么这么希望休沐日结束呢?”

奋白了阆一眼。

无语道:

“令史几天前就说好了,后天带我们去狱衙,你再心急也没用,而且我们刚入学室才多久?字都认不全,令史又怎么可能带我们去旁观大案、重案?”

“你还是省省心吧。”

“你父不就是治狱吗?你让你父给你讲案子啊,没准以后我们试为吏阶段还能用得上。”

阆道:

“去去去。”

“听案子,哪有自己上得劲?”

“而且我父虽是治狱,但案件细节,又不可能对外透露,顶多听个大概,那听着就没劲。”

“再说了。”

“我们的令史是谁?”

“令史昌!”

“以前咸阳的三大法官之一。”

“他带我们去旁观,狱衙那边能不给面子?不说给我们安排杀人大案,最起码也是什么群盗之类的,那案子看起来才有意思。”

奋以看二傻子的神色看着阆。

无语道:

“你就幻想吧。”

“还杀人、群盗案,这种案子咸阳一年都没几次,每次有也都是狱曹亲自审理,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我们连封诊式都不会写,你在这里吼再大声也没用。”

闻言。

秦落衡也是无奈的摇摇头。

这两人仿佛是对冤家,稍微不注意就要呛起来。

不过。

他认可奋的话。

他们都是新入学的史子,很多连字都认不明,就算令史昌再有脸面,也不会贸然安排他们去旁观重要案件。

毕竟......

他们实在是力有不逮。

封诊式上面记录的信息要十分详实,学室内除了他跟两个儒生,其他人甚至连常见字都认不全,让他们去如实记录信息,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而且断案没那么容易。

这时代的侦察技术远没后世发达,一切全靠笔记,所以描述必须要十分的准确,这时期的断案多是靠推理,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推理,去搜寻线索。

最后更是要当着犯罪人的面,说清整个案件经过,以及要搜寻到能够直接定罪的证据,要让犯罪人辩无可辩。

这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

也正因为此。

不少狱史也因破案得到了升迁。

而狱史也成了秦吏中最为吃香的香馍馍。

秦落衡开口道:

“你们在这里争没用。”

“休沐日,你们还是回去好好想想令史俭留下的算术题吧,若是几天后答不上来,恐怕免不了要受顿笞打。”

“令史俭可从来不会手下留情。”

闻言。

阆和奋瞬间安静了。

尤其是阆。

他算术不好,这段时间没少挨令史俭的竹条。

奋倒是不担心算术,他担心的是自己的传抄律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抄着抄着总会抄错或抄漏几字。

因而也没少挨令史枯的竹条。

阆白了秦落衡一眼。

没好气道:

“你这人好无趣。”

“说这些晦气东西干什么?”

“算了,回家。”

“还得回去背九九乘法口诀。”

“要是再记不住,估计我父要打死我了。”

“秦兄,你说我都有妻的人了,为什么还过的这么惨呢。”

秦落衡拍了拍阆的肩膀。

沉声道:

“或许是你不够强吧。”

收拾好各自的书箧,三人离开了学室。

行至长阳街。

就在秦落衡跟阆与奋道别时,眼中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其身着一袭黑裳,气质儒雅,腰间悬着长剑。

看着此人。

秦落衡微微蹙眉。

他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人。

这人面色温和,给人种彬彬有礼的感觉。

他与秦落衡之前见到的豪强不同,身上有着一股贵气,与秦吏更是有很大不同,这人更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身上透着一股儒家的书卷气息。

秦落衡盯着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着他。

两人互相注视了几息。

秦落衡明显感觉到对方情绪有起伏,虽不知为何,但他还是礼貌的朝对方行了一礼,随即移开目光,背着书箧,走向了城外。

来人就这么看着秦落衡远去。

等秦落衡彻底走远,扶苏才轻声道:

“十弟。”

“你果真还活着。”

十年。

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

但扶苏在嬴斯年的阴影下,足足生活了八年,即便对方的容貌有了改变,但他依旧一眼认了出来。

而且扶苏格外的肯定。

走过的那名青年就是自己的十弟。

大秦的十公子。

嬴斯年!

他虽不知为何嬴斯年认不出自己,但他却是已经认定了对方,其他人或许存在认不出或认错的情况,但他一定不会认错。

因为......

宗室中没有谁比他更熟悉嬴斯年。

就算是父皇。

也没有他熟悉自己的十弟。

扶苏收回目光,轻声道:“我本以为子襄当时所言,不过是道听途说,但得以一见,我才知道,你真的还活着。”

“你在宫廷生活了八年。”

“而我也在你的阴影下活了八年。”

“我曾嫉妒你拥有的一切,父皇的溺爱、朝臣的信任,以往我拼尽全力才能获得的东西,你轻而易举就能拥有。”

“我也曾叹命运不公。”

“但随着你的身亡,我才发现,那些其实并不重要。”

“因为......”

“我们终究是一家人。”

“只是现在局势变了,你过去拥有的一切,我也拥有了,而你已不是当年的你了。”

“我不知父皇会对你作何安排。”

“但我已无惧。”

“你若与我争储君之位,我便与你正面相争,我扶苏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弱于你。”

“甚至。”

“我本就强于你!”

“当年关中氏族强盛,我不得已而沉寂,而今你我各执一手,我也想看看,没有了强盛的关中氏族相衬,你我究竟谁会胜出。”

“我会向父皇证明,父皇当年的选择是错的。”

“我扶苏才是最适合大秦的人。”

“从来都是!”

扶苏执剑而行,眼中充满斗志。

第六十七章 再见上吏固! 休沐日。

下雨天。

固却是没有休息。

他要去一趟骊山办差事。

昨日新任的假工曹图来他们户衙,询问秦落衡的住处,不过户衙内众人都是三缄其口。

经过上次户衙清理,众吏员已不敢泄露秦落衡信息。

最后。

只有他接了话。

随后户曹马任跟假工曹图一阵商议,决定派他去给秦落衡做赏赐登记。

听到这个消息,固是一愣。

他分明记得。

半月前秦落衡只是名亡人,还是由他经手办理的入籍手续,那时秦落衡的户籍只是私奴籍。

然而没过几天。

秦落衡就一跃成了弟子籍。

成了名史子。

当时,他还刻意去询问过户曹,秦落衡是什么情况,户曹当时谨言甚微的提醒了一声,秦落衡曾救过陛下。

他这才恍然大悟。

自此也没有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即便后续户衙清理,他也并不感觉意外。

涉及到陛下,自当慎言。

但才过多久?

秦落衡竟又立功了?

还是来自工衙的特许嘉赏。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假工曹图说的话。

只要秦落衡要的奖励不太离谱,一律登记满足。

何为离谱?

这嘉赏的界限又在何处?

假工曹图却是没有明说,只是让他休沐日去秦落衡住处做登记,到时他只会依情况处理。

就这样。

吏员固撑着荷叶制成的伞,再次踏上了通往骊山的道。

......

骊山居所。

秦落衡刚起床。

简单做了下清洁护理,热了点昨天的剩菜剩饭,简单吃了几口,就披着毛袄子坐到了书房。

他并没有看书。

而是在思考自己要什么奖赏。

钱。

他也缺。

但交出去这么多东西,只换回一点零碎钱财,他也是有点不情愿。

而且......

秦长吏是何等人物?

那是跟秦始皇共患难的大人物,谈钱财,有些太俗了。

他缺钱。

但还没到那种地步。

钱暂不考虑。

他不是百工籍,想借此获得爵位,基本是不可能的,他也压根没考虑这种情况,那就只能考虑物了。

换成其他人。

首要考虑的一定是隶臣或隶臣妾。

不过。

他这不现实。

骊山是禁苑,他能自如在这生活,已是法外开恩,想让隶臣和隶臣妾也住进来,他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去开这个口。

秦长吏也不敢做这主。

那自己要什么?

秦落衡突然也有点茫然了。

他低语道:“吃穿住,我尚且能自足,没什么缺的,钱财我虽不多,但这些年也攒下不少,这么想,我好像的确没什么缺的。”

“算了。”

“到时再说吧。”

“我的赏赐应是有明确范畴的,到时在范围内选个最适合的,实在不行就多要几甲钱财吧。”

秦落衡也不去多想,翻开《为吏之道》,开始默读起来。

这时。

咚咚咚!

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秦落衡心神一定,知道是官府派人来了,也是放下手中竹简,起身去开了门。

见到来人。

秦落衡倒是颇感意外。

竟是吏员固。

“见过固上吏。”秦落衡行礼道。

吏员固笑道:“秦史子不用多礼,我上次已说过,我只是个斗食小吏,算不得上吏,实在当不得这称谓,等秦史子日后从学室毕业,与我一般成为秦吏,到时互为同僚,我这上吏岂不让人笑话。”

“上吏之称,以后勿要再言。”

“我这次前来,你应知道是所为何事。”

秦落衡点头,随即把固请到了屋内,两人相向而坐。

固一进到屋里,就直接从背后木箧,取出几片空白木片,又拿出羊毫笔,沾上墨汁,开始做起了询问登记。

丝毫不拖泥带水。

固问道:

“我是来登记你的奖赏的。”

“你要什么奖赏?”

秦落衡问道:“不知我获得的赏赐范围在哪里?我想有个大致的范围以做参考。”

固摇头。

“我也不知。”

“假工曹图只让我来做登记,并没有说具体的范围,只说到时会依情况而定。”

闻言。

秦落衡也是一愣。

这什么情况?

大秦不是一切自有规章吗?

奖赏也不例外。

自己这个是什么情况?

他一下怔住了。

固看了秦落衡几眼,略作沉思,沉声道:“秦史子,若不介意,可以把你获赏的事详说一下,我或许能给你做大致的参考。”

秦落衡点头。

说道:

“我献了份制墨工艺及能治病的药墨。”

“若论价值,药墨的价值实际更高,至少是千金难求,而那份制墨工艺同样价值不菲。”

“但上面认为这些价值几何,我其实也不清楚。”

说完。

秦落衡进到书房,取了块松烟墨,递给了吏员固。

固面露惊疑。

他伸手接过松烟墨,仔细看了几眼,又用手捏了捏,随后取出箧中的砚台,倒入点温水,试着碾磨起来,碾磨瞬间,当即就有漆黑如炭的墨汁出现。

固神色微微一变。

这墨可比他用过的墨好太多了。

而且按秦落衡所言,那药墨比这松烟墨还好,这两者的价值可实在是太高了。

尤其对他这种文吏。

固开口道:

“现在市面上,好的墨等价镒金,你这松烟墨价值更是远在镒金之上,若你所说的药墨情况属实,或许真能一墨千金。”

“你献上的东西价值太高了!”

“我给不了建议。”

若是寻常上献的东西,他还能按律令给相应的介绍,但这种价值连城的东西,还不止一样,他实在给不了建议。

也不可能去给建议。

一时间。

两人相视无言。

秦落衡稍作沉思,好奇问道:“以往有人献上这种价值连城的东西,官府会给怎样的赏赐。”

固想了一下。

说道:

“目前大秦给出的最高奖赏,是秦昭襄王时的十五座城池,那时需换的宝物是和氏璧,陛下时,则是贞妇巴清,献巨量丹砂,得以礼抗万乘,筑女怀清台。”

“至于再下面。”

“则是爵位、官职、器物钱财等。”

秦落衡一时语噎。

他的制墨技术、药墨就算再厉害,但跟和氏璧及巴清献上的海量丹砂,还是没有可比性,这两者明显精神意义更大。

和氏璧目下是传国玉玺。

至于巴清,对标的是始皇之母赵太后,它更多的是始皇倡导的一种女子行为标杆,要坚贞独立。

这是他能碰瓷的?

至于后面的爵位、官职,其实跟没说一样。

第六十八章 请上吏落笔! 稍作安静。

固突然就察觉到了不对。

问道:

“你是一名史子,怎么会上献东西?”

“这非是你的职能。”

秦落衡早就想好了说辞,缓缓道:“上吏可曾记得几天前,狱衙审判了一起关于墨宝的案件,那起案件的墨宝就来源于我,那名工师勒索的对象也即是我。”

“我的墨宝被那工师以自己的名义上献了。”

“那墨宝得陛下垂青,被赐予了大量的赏赐,但那名工师并没有制墨工艺,因而打上了我的主意,最后也是被官府惩治了。”

“也正因为此。”

“我有制墨工艺的事被不少人知晓。”

“我这墨宝本是自用,没有上献的意思,只是手持制墨工艺容易招惹是非,官府也知道这点,最后给了这个折中的办法。”

固微微额首。

他倒也没有怀疑。

那起盗墨案件,他自然听说过,听说还牵扯到了陛下,因此也是被速判速决了,但直到现在,他才了解其中的具体始末。

固说道:

“这倒合情合理。”

“以往官府是不会容许非百工籍上献的。”

“只是你的情况不同。”

“但也正因为你的不同,导致你的奖赏难以下发,因你不是百工籍,所以官府赐不了你爵位,也升不了官职,加上你这墨宝和制墨工艺价值连城,官府也拿捏不好尺寸,所以只能让你自行选择。”

“这并无问题。”

“只是秦史子你想好要什么了吗?”

秦落衡面露尴尬之色。

他自然没想好。

他前面忙着学室的功课,根本就没有去想,等闲暇下来,因为不知道赏赐的范围,也是没有最后确定下来。

固眉头一皱。

他看了一下秦落衡的屋舍,问道:“家中可缺钱财?亦或者有缺粮食、肉类、空白竹简、布匹等生活之物?”

秦落衡摇头。

固又道:“那可缺田地、隶臣?”

秦落衡继续摇头。

固一时也不知该举什么了。

稍作沉寂。

秦落衡目光微动,他看着吏员固,迟疑道:“工曹那边真说范围不定?我可以任意选定?”

固眼神突然警觉。

提醒道:

“名义上的确如此。”

“但工曹也会依情况而定,你若要的奖赏过于离谱,或索取无度或索取失当,工曹那边都不会予以满足。”

“你要考虑清楚。”

“不过你可以先说出来。”

“我要铁器!”秦落衡想了想,开口说道。

“不可能。”固当即否决。

铁,秦朝时产量很少,基本只用在农具和武器兵甲上,而且每一样铁器都必须登记备案,这些农具和武器就算是损坏了,也必须交还给官府,黔首只有使用权,没有专属权。

铁由朝廷专营!

秦落衡索要铁器明显是想为个人所用。

这是绝不被允许的。

秦落衡躬身道:

“还请上吏替我如实记下。”

“我方才认真考虑了,我暂时并不缺少钱财货物,但我想要一些铁器,非是用于武器兵械,而是用于生活。”

“我想要一些铁制炊具。”

秦落衡显然是经过认真思考的。

在秦朝。

他最不适应的当属饮食。

这时代的一切作物,都以量大管饱为先。

很多后世常食的蔬菜,在这时都只被当成野菜,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些蔬菜生长慢,不适合存放,也不适合闷煮。

只能成为小众的野菜。

这既有时代因素,也有炊具影响。

他想要一些铁炊具,以便改善一下这时代贫瘠的餐饮,最起码要改善一下自己的伙食。

固眉头紧皱。

他不是很愿意登记。

秦落衡道:

“上吏,你只管记下。”

“若是工衙那边有意见,也只会找我,不会找你麻烦的,而铁制炊具的确就是我目前想要的。”

“请上吏落笔!”

固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登记了下去。

登记完。

固再次问道:“除了这铁制炊具,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可以一并说出来,到时工曹自会酌情加以考虑。”

秦落衡作揖道:

“多谢上吏成全。”

“至于其他的,暂时没有了。”

固轻叹一声。

说道:

“我先把话说在前面。”

“你应知道铁器在大秦的监管力度,官府是不准许私人拥有个人铁器的,当年陛下更是下令收天下之兵,聚于咸阳,就是为了以防这种情况出现。”

“你的这个要求或许并不会被满足。”

“你要有心理准备。”

秦落衡点头。

“我知道。”

“但既然工曹都说了,让我自己决定,那我也就依自己的现状而定了,何况我献上的制墨工艺和药墨,本就价值不菲,换取一些铁器应是绰绰有余。”

“即便最后不能满足,我也不后悔。”

见秦落衡态度如此坚定,固轻叹一声,没有再劝,他把写好的竹片放回竹箧,收拾好东西,再次撑开伞,转身离开了。

秦落衡行礼相送。

屋外。

雨下的更大了!

......

旬乡。

距离咸阳不到十里的一个乡。

漆黑如墨的天穹不断洒落着细密雨丝,一个女子拿着包袱、撑着伞,走进了集市外悠长又枯寂的雨巷中。

下雨天。

往来集市的人很少。

她走的很慢,手中的包袱很沉,随着她迈前的步伐,雨中不时还能听到铜板撞击发出的清脆响声。

那是秦半两撞击的声音。

她步伐虽慢,但也是进到雨巷之中。

她又朝前走了几步,突然一道黑影闪现,女子当即一惊,正欲开口呼救,但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来人捂住了嘴,以至只能发出呜咽的声响。

女子拼命挣扎着。

但片刻之后,女子就停止了挣扎,她痛苦的倒在湿漉漉的地上,身下正有一片血红流出,很快就染红了整个地面。

见状。

来人拿起包袱,消失在了雨幕中......

女子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还夹杂着几声求救声。

不知多了多久。

四周突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不少人说话的声音,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案发地点,他在来回几次徘徊后,终于停了下来。

他躬身拾起了一样东西。

雨水早已将上面的泥渍清洗干净,这是一枚荆木制成的券!

第六十九章 要想施所能,必先当狱吏!(求订阅) 翌日。

天空放晴。

秦落衡背着书箧去了学室。

令史昌只有下午的课,因而上午还要继续上课,他们只有等令史们吃完午食,才能跟着令史去狱衙。

不过显然。

他们的心思都不在学习上了。

加上上午是魔鬼般的算术课,因而他们没少挨令史俭竹片,即便如此,众人依旧对下午的‘试为吏’满是期待。

今天的时间仿佛格外漫长。

好不容易熬完了痛苦的一个半时辰。

秦落衡、阆和奋三人, 也是带着自己的干粮和蘸酱,跟往常一般去食舍蹭热汤。

在学室有小半月了。

阆因为生性活泼好动,跟食舍的舍人关系不错。

秦落衡跟奋也都沾了阆的光,三人往往是诸史子中最先得到热汤的,汤也基本都是最热的,有时汤上甚至还带点葱花油沫。

三人挤在一座案几上。

不过阆和奋的干粮,都只蘸秦落衡的辣椒酱,至于他们自己带来的酱, 早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秦朝万物皆可谓酱。

口味之重,让人难以言喻。

凡是你能想到的,秦人都能给你制成酱。

肉酱。

在这时被称为‘醢(hai)’。

这时代的肉酱与后世不同,除了贵族和高爵士伍,普通人是吃不起以狗羊为主料制成的肉酱的,大多数人的肉酱主料其实是蚂蚁、小虫、鱼苗、青蛙、蜜蜂等。

而且全部都是生肉。

说是肉酱。

其实就是在里面多掺了点盐。

即便是这样,对于绝大多数黔首而言,他们日常食用的酱也都只是一些野菜酱,食用酱,也只是为了尝一下咸味罢了。

毕竟......

这时期的盐很贵!

阆吃一口餱(hou),就用一根小棍沾点辣椒酱,放进嘴里, 然后充分的咀嚼,也是吃的津津有味。

阆边吃边说道:

“秦兄你这辣椒酱是真好吃。”

“要不是有这辣椒酱,我都不知道这餱竟然还能大口大口的吃,以前吃这餱的时候,真的是难以下咽, 就算是配着媪做的那青蛙酱,我也是吃一口缓半天。”

“那味道简直了。”

奋也道:

“秦兄,你是怎么找到这辣椒的?”

“我前段时间去坊市专门看了一下,根本没看到卖辣椒的,不过有一说一,你这辣椒什么都好,就是太辣了。”

“要是没有热汤,我非被辣死不成。”

秦落衡道:

“这辣椒非是产自关中,而是产自百越,我也是偶然得到的,这种东西目前不太可能大规模种植,大秦现在连子民的温饱都没有完全解决,哪里还有多余的土地去种这些?”

“不过种在自家小院倒是可以。”

“你们若是想要,等以后到了播种的时候,我给你们带点辣椒种,到时你们自己在家里种。”

阆点头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那婆娘别的不说,织布干农活那是一把好手,我要不是力气比她大,还真不一定干的过她。”

“到时就让她看着。”

“她要敢把这辣椒种坏了,看我怎么修理她。”

“哼!”

看着阆在这自吹自擂,奋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都不好意思去拆穿,阆整个就一妻管严。

他那妻指东,阆就不敢向西。

指南,就不敢朝北。

学室内已经成家的这些史子中,这么怕妻的,阆是独一份,不过阆的妻确实很精明能干,周边的邻舍没有不夸的。

阆这倒是没有说假。

吃完。

三人把热汤饮尽。

靠着案几毫无坐姿的倚着。

下午不用去上课,自然是比较随意。

阆沉声道:

“也不知下午令史会带我们体验什么。”

“希望是审案。”

随即,阆看了下四周,对着两人低声道:“我告诉你们一件我父私下告知我的事,你们别告诉别人啊,我父告诉我,我们以后若想快速升迁,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就是成为狱吏。”

“我父要求我在学室阶段尽可能的积累破案经验,不然真到了试为吏阶段,面对案件,我们很容易就束手无策,那时就会直接被狱衙给淘汰掉。”

“狱吏的竞争太激烈了。”

“现在天下一统,没有打仗,想靠军功升迁基本不可得了,而我们这种底层官吏,想实现快速升迁,最重要的途径就是破大案要案,所以我们必须要成为狱吏。”

“不然......”

“等我们学室一毕业,就会被官府安排到乡、里,要么当文吏,要么当武吏,靠着每年年末的上计考核做升迁评选,到那时,想重新回到咸阳,或者去到郡县,至少要花十几二十几年。”

“你们是我交心之友,我这才倾心相告。”

“你们可别坑我。”

秦落衡跟奋对视一眼,神色也是有些起伏。

他们自然知道这番话的意义。

阆若是有私心,是绝对不会把这事告诉他们的,但阆依旧还是说给了他们两人,这是真把两人当知心好友了,他不希望两人将来离开学室后走弯路。

两人朝阆行了一礼。

阆也是连忙把两人扶了起来。

阆道:“我知道你们其实各有其志,也对当狱史没有什么兴趣,但现在时势使然,我们想尽施所能,就必须要走出乡、里,去到郡县之中,到时再变更职位也为时不晚。”

“像我就喜欢舞刀弄枪,结果还是被我父弄到学室来了。”

“不过断案好像也还行。”

“没准还能亲自上手抓几个罪犯。”

阆象征性的挥了挥手脚,显得很是兴奋。

奋长叹口气道:

“唉,道理我也听得懂,但想当上狱吏哪有那么容易?而且狱吏想升迁,最关键的是要破案,我们还是别想那么远,先把最简单的封诊式写明白再说。”

阆顿时也焉了下来。

秦落衡没说什么,他对这些不是很了解,但他大致听明白了,随着大秦一统天下,获取军功几乎不可得,普通官吏,想要实现快速晋升,基本只能通过破案来实现。

阆父是过来人。

所以刻意叮嘱了阆几句。

一时间。

几人的气氛有些凝滞。

没过多久,秦落衡看了眼食舍中间的漏壶,也是连忙起身,催促了两人一声,“时间差不多了,该去狱衙了。”

“无论最后我们怎么选,首先还是要先考虑当下。”

“能毕业,才有未来!”

第七十章 这是疠者!(求订阅) 三人背着书箧赶到狱衙时,门口已到了不少史子。

秦落衡三人找了个宽敞的地方,静等着令史昌到来,他们并没等多久,不到一刻钟,令史昌就到了。

令史昌数了下人数,带着众人进到了狱衙。

狱衙的狱吏明显是认识令史昌的, 几乎全都给他行了礼,不过令史昌并没有怎么回礼。

进到狱衙。

令史昌漠然道:

“狱衙乃审理案件的场所,在这里禁止大声喧哗,若是有影响到正式吏员办公,当场笞打三十,严重者,直接驱逐, 以后也禁止上我的课,同时禁止跟随体验‘试为吏’。”

众人脸色一变。

这个惩罚已经很重了。

《除弟子律》言:使其弟子嬴律, 及笞之,赀一甲;决革,二甲。意思是支使弟子超出了法律规定范围并进行体罚,令史应罚一甲,打破了皮要罚二甲。

作为史子。

他们有权利去监御史投诉。

只是没人会这么做。

一来令史昌做过多年法官,跟天天跟律法打交道的人斗法,光是想想,就感觉没希望,二来‘试为吏’本就是令史昌用自己的爵位身份争取到的。

他们是沾了令史昌的光。

自然没可能去监御史投诉令史昌。

惹怒了令史昌,那就只能自负后果了,毕竟‘试为吏’本就不在令史昌的教习范围,被驱逐, 也是咎由自取。

当即不少史子小动作少了不少。

令史昌缓缓道:

“我曾是一名法官, 我来给你们上课, 其实是想把你们中的部分史子培养成‘法官’的,这其实才是我在学室的主要目的。”

“法官即向民众普法的官员。”

“作为法官, 主要的任务就是保管与核对法令, 以及提供法律咨询。”

“这次来狱衙, 除了带你们体验‘试为吏’,同时也是想带你们展示一下法官的日常工作,你们若是有对成为法官感兴趣的,可以酌情考虑一下。”

随后令史昌带着众人进到了大堂。

他说道:

“你们在四周找个位置站着,不要站中堂,那是‘告’与‘被告’站的地方,我这次不会带你们走审案流程,而是让你们了解‘鉴定’,知道如何在封诊式上正确的记录特征。”

“封诊式要求书写准确无误!”

说完。

令史昌找了个案几席地坐下,也不再多说什么,随后也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卷竹简,倘若无人的看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有点摸不清头脑。

令史昌说是来带他们了解‘鉴定’,只是这大堂除了他们,内里是空荡荡的,他们鉴定什么?空气?还是自己?

但很快。

他们就知道鉴定什么了。

日失刚至(13点)。

大堂内来了一位令史启,来人明显认识令史昌,微微拱手作揖,坐到了大堂最里案几的席子上,开始了日常的工作。

见状。

阆似乎想到了什么。

低声道:

“我知道这是什么大堂了。”

“这是专门进行司法鉴定的大堂,在大秦很多案件都会涉及到一些专业领域的知识,而狱吏不可能真的完全精通所有专业,因而官府特地开设了这么一个大堂。”

“每当狱吏有不确定的东西时就会来这求解,有时地方上一些患了重疾的人也会来这里询问情况。”

“这些令史多为医生。”

阆父为治狱。

阆因此知道不少狱衙的消息。

闻言。

看了这名令史几眼,秦落衡也是若有所思。

这些令史跟后世的坐堂医生很像。

没过多久。

就有一位里典带着一位疑似病人进到了大堂,原本神游的令史当即端正,里典进来就直接说道:“上吏,我们里这人最近身体出了问题,但不知是患了什么病,请上吏帮忙看看。”

这名令史看了这名病人几眼。

问道:

“有何症状?”

这名疑似病人立即抢话道:“我没病,里典是欺我老迈,想霸占我家良田,上吏你要为我做主啊。”

令史皱了皱眉。

冷声道:

“你所说乃狱吏之职,我是令史,只负责做医学鉴定,既然你里典说你患疾,我自当先判断他所说是否属实。”

“若你确实患疾,你刚才所言,或许会被定罪,若你无疾,等检查结束,自可去旁边告官。”

这名疑似病人当即色变。

连忙摆手道:

“我刚才只是胡乱张口。”

“当不得真。”

“我其实也没病,就三岁的时候患有疮伤,以至于眉毛脱落了,但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也没有其他症状。”

“我身体挺好的。”

“我说完了,可以走了吧?”

这名疑似病人说完,就立即起身,想往外走,但被身旁的里典一把给按住了。

令史起身,从案下取出一个医箧,面无表情的走到这名疑似病人的跟前,漠然道:“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患没患疾,当经过医学鉴定才能下定论。”

说完。

这名令史皱眉看起了这人的外貌。

边看边大声道:

“无眉,艮本绝,鼻腔坏。”

就在秦落衡等人好奇打量这病人时,令史昌抬起头,面露不悦的哼了一声,随即吐了一个字。

“记!”

秦落衡等人当即反应过来。

令史昌让他们过来,不是让他们来看的,是让他们来练笔的,通过边看边记的方式,让他们对人物的特征,留下基础印象,以便于以后写封诊式时,能精准无误的记下人物特点。

众人连忙拿出竹简做记录。

那名令史却是没停,他从医箧中取出一根草杆,捅了捅这人的鼻孔,只见这人毫无反应,当即又道:“刺其鼻,不嚏。”

令史看着这名疑似病人。

沉声道:

“你既说你没病,那就走两步。”

这名疑似病人略作迟疑,还是拖着脚走了几步,不过走的姿势很僵硬,跟僵尸步一般。

令史启又道:“两足下踦”。

令史启继续检查。

秦落衡却是越记越心惊。

这名令史检查的太仔细了,什么这名病人身上有一处溃烂,手背上没有汗毛,唱歌只能发出‘吼吼吼’的嘶哑声音等等,这些症状都给查了出来。

秦落衡他们是能看到全部的检查过程。

也知道令史启说的全部无误。

查到最后,就算是阆这种不通医术的人,也都看出来了,眼前这人是真的有病,而且有大病。

记完最后一笔,秦落衡也暗暗感叹。

在秦朝想靠这种定病害人真的太难了,单单买通一个令史根本没用,因为医生令史的检查全程都在众目之下,而且会有三到四人做临场记录,你若说的信息与实际不符,当场就会被举劾。

更关键的是。

被检查的人还可以申请重测。

若是两次测出来不同,其中有误的令史,还会被惩罚。

这种情况下。

想作弊根本就做不到。

看着自己记录的症状,他感觉这个症状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略一沉思,他猛的想了起来。

秦落衡低语道:

“《黄帝内经》云:营气热时,其气不精,故使其鼻柱坏而色败也,皮肤伤溃,这是......”

“这是疠(li)者!!!”

第七十一章 疠者有罪,定杀!(求订阅) 听到秦落衡的话,阆眉头一皱。

好奇问道:

“秦兄,你知道这是什么病?”

“还有这疠者是什么?”

秦落衡拉着阆和奋往后退了一步。

低声道:

“疠者是一种恶疾。”

“《素问·长刺节论》云:病大风,骨节重,眉须堕。”

“这种恶疾在书上常被称为‘疠’、‘疠疡’、‘大风’、‘癞痫’等,但在我们日常一直被称为......”

“麻风病!!!”

令史启说出了自己的诊断结果。

闻言。

众史子齐齐往后退了一步,满眼的惊惶不安。

那名里典也闻之色变, 连忙起身,跟这名病人拉开了距离,麻风病他自然是知道的,那是有传染性的,他可不想沾染上。

沈顺颤声道:“《论语·雍也》记云:伯牛有疾,子问之, 自牖执其手,曰:‘亡之, 命矣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这是疠病!”

“有传染性, 且无药可治!”

“按照《秦律》:疠者有罪,定杀,或曰生埋。”

“他死定了。”

听到沈顺的话,众人连忙又往后退了半步,生怕自己因为靠的太近而被传染上疠病,以至被官府拉出去定杀了。

闻言。

令史昌冷哼一声。

不悦道:

“你在这胡说什么?”

“秦律何时说过疠者患病要被直接定杀?”

“疠者有罪,方才定杀。”

“何为有罪?”

“犯了法的人才叫有罪。”

“没有犯法的人患了疠者,只是要被送到‘疠迁所’,在那里进行日常的隔离,只要恢复正常就能离开。”

“哪来直接判处死刑?”

“自己学法不精,就在这胡乱造谣,真是岂有此理。”

令史昌气的脸色发白。

他一个原法官就坐在这,竟还有人敢当他面胡掰秦律, 这是真当他不存在啊。

关键这人还是自己教的。

令史昌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被令史昌当众呵斥,沈顺脸色也青一块红一块的, 十分不自然, 他朝着令史昌长拜一礼, 连忙致歉道:“令史, 是史子把那条律令解读错了,还请令史宽谅。”

“史子错了。”

“我当时看到那条律令,第一反应想到了论语中的‘伯牛有疾,其为疠也。’在论语中,疠者是无药可治的,因而也就理解成了患了疠者的人,都是有罪的,都应当被定杀。”

“毕竟......”

“他们已无药可治了,继续活着,反倒是一种痛苦,官府判他们定杀,对他们也是一种解脱。”

“也是另一种‘仁义’的体现。”

听到沈顺还在这狡辩,令史昌气的须发齐颤。

不过沈顺的话,让令史启也眉头微皱。

令史启冷声道:

“《论语》?又非是医书,岂能妄定疠者能不能治?”

“在先贤撰写的《神农本草经》中,就有治疗麻风病的药物,用黄芪、巴戟天、枳实等药材作药,就可治愈麻风病,何来麻风病无药可治一说?”

“除了上述药材,近来在‘疠迁所’行医的医生,发现某些蛇类也对治疗麻风病起作用,这么多救治之法,你怎敢这么随意的说出疠者无药可治的?”

“儒家的《论语》,非是医学典籍,就在上面堂而皇之的记录疠者无药可治,这不是在误人子弟吗?”

“律法、医学等尚且会不时更新,你们这论语多久没更新了?”

沈顺面色一滞。

他很想替儒家辩白,但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怎么辩白,最后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脸色发黑。

令史昌并不惯着。

他作为法家之人,本就不喜儒生,沈顺还在这当面编排律法,把一些错误言论当至理名言,他也是窝了一肚子火。

令史昌冷声道:

“启,借两名牢隶臣。”

“这史子该打!”

“读了点不入流的书,就自以为是。”

“商君当初把《诗》、《书》列入五蠹,的确是很有远见,这些书不仅不能让人明智,反倒会让人食古不化,思想固化。”

“《诗》、《书》当禁!”

“沈顺你不仅歪曲秦律、强词夺理,还毫无悔改之心,这次就笞三十,算是对你的一番小惩大诫。”

“若日后还敢篡改秦律,更是会从重处罚。”

“来人,拖出去。”

“打!”

对于令史昌的请求,令史启是欣然同意。

很快。

外面就响起了沈顺的凄惨叫声。

秦落衡摇摇头。

他见过头铁的,但没见过这么头铁的。

本身自己的学识就不够,对各方面也都是一知半解,结果硬去碰瓷人家专业的,还一碰碰两。

这顿打。

完全是自找的。

在被确定为麻风病后,那名病人也是直接瘫倒在地,不过全场没人敢去扶他,带他来的里典,这时也避之不及。

奋低声道:

“咸阳周边是没有疠迁所的。”

“我若是没记错,离咸阳最近的疠迁所是在高陵县,这人回去之后,估计会被乡、里第一时间给赶过去。”

“这麻风病虽然能治,但一时半会治不好。”

“他这一个人呆在疠迁所,其实跟受刑坐牢没什么区别,而且这一被关进去,也不知道要被关多久。”

“唉。”

奋长长的叹了口气。

秦落衡道:

“话不能这么说。”

“若非官府设立疠迁所,他们这些患有麻风病的人,恐怕真如沈顺所言,直接会被定杀了,现在多少还保住了一条命,如果令史启所言非虚,这麻风病是能被治好的。”

“只要能治,隔离其实也能接受。”

“再则。”

“若非官府设立了疠迁所,不然任由这些疠者四处游荡,把麻风病传的到处都是,那才是真的麻烦了。”

“现在的结果不错了。”

奋点了点头。

接下来陆续有人进大堂做鉴定。

秦落衡等人也是把令史启说的话一一登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突然隔壁大堂内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

隐隐间。

还传来了一位女子的抽泣声。

秦落衡三人对视一眼,也是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不一会。

阆忍不住说道:

“隔壁有案件,听隔壁的架势,这案情不小,破案还有不小的难度,不然那狱吏问话不会这么急。”

“母婢的!”

“真想过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案子。”

“我们要是能参与进去,结业资料上不得大书一笔?说不定我们就借此成为狱吏了。”

阆也是心思浮动。

第七十二章 法者,岂能巧以诈伪?(求订阅) 舂日时分。

已经到了吏员下班的时候,秦落衡也整理起今天写的竹简,就在他们把竹片放进书箧,门外又来了两人,秦落衡跟阆等人对视一眼,乖乖的又把竹片取了出来。

秦朝加班是常态。

商君曰: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

当天能把政务处理完的国家,就能在天下称王;拖到当夜处理, 国家也能变强,但如果拖过了夜,明天再办,这样的国家就削弱了。

秦朝官府提倡的是‘无宿治’。

就是要求官府当天的公务不能拖过夜。

在商鞅看来,如果能不拖延、迅速快捷的处理政务,那些贪官污吏们就没有上下其手的空间, 徇私舞弊、贪污腐败也就被杜绝了。

这一条也是被官府严格的执行着。

因而......

只要大堂有人来, 令史启就必须一直坚守,直到大堂再也没有人来做医学鉴定, 那时令史启才能离开。

这次来的是个孕妇和另一个女子。

两人在邻里发生口角,以至于大打出手,被邻里劝开架后,孕妇肚子疼,怀疑流了产,就想过来做检查,然后告官,而跟她打架的那名女子则坚称孕妇是朔事(月经)。

孕妇的身体情况由令史启查看。

至于更深入的妇科检查,则是由专门的狱衙隶妾检查,令史启只负责根据这名隶妾说的情况,判断孕妇是流产还是朔事。

秦落衡等人往后退了数步。

但不知那名隶妾是怎么做的,竟弄出来个死婴,令史启也是连忙上去查看了死婴情况, 隶妾则是继续做起了检查。

整个过程让人极度不适。

不少史子也没想到会看到死婴,一时间有些承受不住, 当场干呕起来。

秦落衡脸色微微发白。

他也没想到会有这种画面, 而且令史启是一脸平静,仿佛对眼前的场景早就司空见惯, 完全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

神色镇定的可怕!

检查还在继续。

秦落衡等史子继续记录着。

......

狱衙正堂内。

狱曹狎伏案处理着堆积如山的简牍,神色并不轻松,尤其是看到狱吏郑安的案件还没任何进展时,更是眉头紧皱,他提笔,却是怎么都落不下,就在凝神之际,突然听到门口有小吏来报。

说狱掾回来了。

狱曹狎当即大喜,顾不得整理衣冠,直接就出去相迎了。

他是狱曹,统管整个狱衙,狱掾其实只是他的一个下属,按理来说,他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出去迎接。

但狎却是知道。

自己的这个狱掾非同一般。

此人关中氏族中的咸阳华氏出身,乃宗室旁亲,若非当年被牵扯进一件大事,以至于被连削数级,以华聿的能力早就晋升朝堂了,哪里还会待在一个小小的狱衙?

即便如此。

华聿依旧是任劳任怨,从来没有任何的抱怨,矜矜业业的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在他手中,还没有一起冤案发生,这样难能可贵的好下属,他怎么可能不上心。

他虽是狱曹,但狱衙内的狱吏,基本都信服华聿。

虽然有些无奈,但狎是甘于接受目下现状的,毕竟各方面而言,他确实不如华聿。

而且随着战争平息,狱衙越来越受青睐,不少中层官吏开始把目光放在了狱衙上,想通过破案的方式,来给自己的子嗣镀金,以期让他们实现快速升迁,而有华聿在,很多事情都会好处理不少。

毕竟......

咸阳华氏的名号在这。

其他人再怎么,多少也会忌惮一下。

出门后,没走几步,狎就看到了华聿的身影,笑着道:“华狱掾,你这办案一去就是数日,我可算是盼到你回来了。”

“下吏只是一个狱掾,岂敢让狱曹亲迎,狱曹折杀我了。”华聿连忙作揖行礼,同时蹙眉问道:“但听狱曹之言,近日狱衙内似有事端?”

狎伸手把华聿扶起。

低声道:

“狱衙内确有事端。”

“狱掾不在这几日,城外不远的旬乡,发生了一起盗窃伤人案,原本这案是由狱吏郑安负责,但一天过去,狱吏郑安对此案是毫无进展,衙内不少狱吏就对这案有了心思,想争夺办案权。”

“方才几名狱吏还在大堂起了口角。”

“我也是当场喝止了那几名欲争抢的狱吏,但随后我去看了狱吏郑安写的封诊式和相关爰书,上面全是教条式的注文,案件没有丝毫的进展,若是继续让他负责,这案件恐怕就断不了了。”

华聿眉头紧皱道:

“既然这郑安不会破案,他是怎么进到狱衙的?”

狱曹看了下四周,压低声音道:

“这郑安是内史属官,铁官丞郑玄之子,非是考核录用,而是被人直接调派过来的。”

“何人调派?”

狱曹苦笑道:

“华狱掾,你这就为难我了。”

“我就一小小狱曹,哪知道那么多信息?”

“就是这铁官丞郑玄,真论职位,还高我一级呢,我们都是内史下的属官,内史那边做的决定,那是我能打听到的?”

华聿面色一沉。

正声道:

“我不反对这些人进到狱衙,但进到狱衙就要守狱衙的规矩,狱衙是审理案件的地方,既然他们没有能力破不了案,那就应按律令直接撤换掉,破案才是重中之重。”

“我等会就安排下去。”

狎点点头,随即又道:“只是郑安被替换掉,那让何人顶上去?这案件已拖了一天了,再拖,恐会增添不少变数,我看跟几个郑安争抢的狱吏不错,要不就从他们中挑选一位?”

华聿摇头道:

“不可。”

“若是将案件交由这几人,只会让衙内其他狱吏生出心思,这种争抢本就不合规矩,岂能助长?这案件不仅不能交由这几人,狱衙更应对这几人严惩,以儆效尤。”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世之仪表也;”

“岂能巧以诈伪?”

狎苦笑一声,也是连连致歉。

“是我考虑不周了。”

“只是这几名狱吏不能审案,其他狱吏近来又要案件在身,一时间狱衙内已抽不出人手了,这案件又当交予何人?”

华聿沉声道:

“狱曹,这事先不用急着安排人选,等我看完这起案件的封诊式和爰书之后,对案件大致有了了解后,再来做后续的安排。”

“也只能这样了。”狎道。

第七十三章 秦兄,你怎么看?(求订阅) 大堂内。

隶妾在经过详细检查后。

也是下了结论。

“孕妇‘前旁’有干涸的血迹,现在还在出血,并非‘朔事’,她确实是流产了。”

令史启精简了一下话语。

自此。

这位孕妇的流产被正式确认下来。

抱头痛哭了一阵之后,这名孕妇抱着死婴,直接去了另处大堂,她要告官, 她要让这名杀人犯付出代价。

见到这个场景,秦落衡也不胜唏嘘。

原本只是两女的口角之争,不知怎的演变成了互相撕扯,甚至还互相间大打出手,结果一个流产,一个被判刑。

两人之间没有赢家。

在孕妇流产鉴定结束之后, 大堂再也没有其他人前来,令史启也收拾起医箧,结束了自己一天的工作。

令史昌说了声下课。

就让秦落衡他们自行离开了。

走出大堂。

阆谨慎的看了下四周, 低声道:“我们要不去其他大堂看看?”

“好不容易来趟狱衙,怎么也要多呆一会,要是能看到其他狱吏办案,没准还能学到不少东西。”

“这可都是宝贵的经验。”

奋白了一眼道:“你一天怎么尽想这些呢?今天写了一下午的爰书还不够啊?”

“再说了。”

“大晚上的,哪还有审案的?”

阆得意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商君老人家曾说过:无宿治,则邪官不及为私利于民,而百官之情不相稽。”

“官府里的公务是不能拖过夜的。”

“我们呆的鉴定大堂,往往是最先休息的,因为那里只负责鉴定不负责审案,他们鉴定完,那些狱吏可是还要回去接着审, 毕竟,我们大秦讲的就是‘无宿治’。”

“而且......”

阆看了下四周, 压低声音道:

“我前面一直在听隔壁的动静,我们下课的时候,那边其实还有动静, 应该是案子没审完。”

“要不我们过去看几眼?”

“就算被里面的人发现了,大不了就说天黑走错道了,我们又没有影响断案,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怎么样?”

奋面露犹豫之色。

他看向秦落衡道:“秦兄,你认为呢?”

秦落衡略作沉思,他看了看阆,又看了看奋,点了点头。

他其实也很好奇秦朝的审案流程。

意见统一。

三人径直走向了隔壁大堂。

隔壁大堂内,狱曹狎正告知狱吏郑安,他被撤换一事。

狱曹狎面色冰冷。

冷声道:

“郑安,整整一天时间,你经手的这起盗窃伤人案,没有任何的进展,封诊式和爰书上的调查也全无结果,这就是你对这起案件做的努力?”

“狱衙内没那么多规矩。”

“但也并非没有,你既然破不了案,那就换个能破案的,你也莫说我冷酷无情,这是我跟华狱掾一起下的决定。”

“你被撤换了!”

狱吏郑安睁大着眼,满眼惊疑和不解。

他疑惑道:

“狱曹你可是在说笑?”

“这案子才一天?这么短时间,你让我怎么破?”

“而且我不是已经写了封诊式和爰书了吗?上面哪一样有问题?这个案件的问题不是出在我这,是那个受害者不配合,我问了她那么多,她就是不肯说实话。”

“我有什么办法?!”

“何况这案子是我争取下来的,岂能白白的交给其他人,狱曹你这就把我撤换了,这不合道理。”

听到郑安在这强词夺理,狱曹狎也面露愠色,当即怒喝道:

“道理?”

“什么是道理?”

“狱衙是讲道理的地方?”

“这是狱衙!”

“只讲律法,只讲证据!”

“而且你郑安有什么道理,有什么道理可讲?无能吗?有的案件的确一天破不了,但像你这种毫无头绪的,我在狱衙呆了几十年,你是第一个。”

“身为狱吏破案就是你的唯一道理。”

“破不了案,就是无能!”

“你不是第一天来狱衙了,也跟着不少狱吏学习过,但那个狱吏如你这般,面对案件跟个无头苍蝇一样?”

“你说你写了封诊式和爰书。”

“但封诊式、爰书上写的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问那受害者,被打劫时,为什么不回头看一下?还问她从集市回去后,路上见到了那些人,还要她一一说出细节,你不觉得你问的这些问题很可笑吗?”

“她若见到打劫者的面貌,还需要你来断案?”

“她已身受重伤,身上还插着一柄笄(ji)刀,流血不止,人都奄奄一息了,怎么可能记得住路上的行人?而且那个盗贼会蠢到拎着上千钱的秦半两在路上溜达?”

“你记的这些哪个对破案有用?”

“你今天去了案发现场不止五次,你在那边找了这么久,可曾找到一样证物?你这封诊式上唯一登记的证物,还是那柄插在受害者身上的笄刀。”

“就你这能力,如何能破案?”

郑安的脸色很难看。

反驳道:

“狱曹,你言语过重了。”

“现场找不到证物,这与我何关啊?”

“那分明是贼人奸诈狡猾,滴水不漏,没有露出太多破绽,我已经很尽心的去找了,但确实是找不到,我也没办法啊,若是有其他物证,我早就把这贼人绳之以法了。”

“这案件我之所以进展缓慢,不就是因为缺少物证这些吗,而且这受害者也不配合,不然我怎么可能破不了?”

“狱曹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把这案子破了。”

“你可以向你保证。”

“不用了。”狱曹冷哼一声,满眼厌恶道:“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而是来正式通知你的。”

“这个案件与你无关了!”

“我跟华狱掾会安排合适的人接任。”

郑安脸色一滞。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己真被撤换了?

郑安道:

“狱曹,你莫要说笑。”

“这案件从一开始就是我接手的,没人比我更了解这个案件,若是这个案件有人能破,那只可能是我破的。”

“我就是最合适这个案件的狱吏!”

“不,你不是。”狱曹狎当场就否定了。

“那谁是?”郑安问道。

就在这时。

大堂外,传来了一道回应。

“我!!!”

第七十四章 狱衙之耻!(求订阅) “不!”

“是我们!”

听到大堂外面传来的声音,狱曹狎跟郑安都愣了一下,随即,狱曹狎阴着脸,朝外面喝道:“谁人在外旁听?”

“进来!”

狱曹狎的声音传出,四周却顿时消声了。

大堂外。

秦落衡跟奋目光阴沉的盯着阆,若非不能在狱衙出手, 他们都想直接把阆的嘴给撕了。

就你话多?

他们在外面听的好好的。

阆不知发什么神经,听到郑安的问话,鬼使神差的去接了一句。

现在倒把他们架在这了。

阆捂着嘴,眼中满是惊惶和不安。

他前面听得太起劲了,尤其是听到郑安毫无能力,还在这不断回嘴时, 心中更是义愤填膺,在郑安反问时,他下意识的就接了一句, 就跟往日跟奋顶嘴一样。

只是话一说出口,他就知道坏事了。

情急之下,却是越说越错,还把秦落衡跟奋抖了出来,现在他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不安。

见外面无动静,狱曹狎眉头一皱,迈步朝堂外走去。

听到室内的动静,奋一下子也慌了,焦急的问道:“秦兄,现在怎么办?要不跑?”

秦落衡叹道:“还能怎么办?进去呗。”

说完。

他直接迈步走了进去。

阆在后面急道:“秦兄,这事跟你们没关系,是我自己没管住嘴惹出来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跟奋走吧,这事我自己处理。”

“我不想牵连你们。”

奋愤声道: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你这张破嘴, 我们真要被你害死了。”

“要是这次能顺利挺过去,回去后,我一定要把你这张臭嘴给撕了。”

“母婢的!”

奋骂了几句,跟着走了进去。

阆站在外面,神色不断变化,最后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低声怒骂起了自己,“你这张破嘴,怎么什么话都敢接呢?”

“还连累了秦兄和奋。”

“蠢货!”

暗骂了自己几声,阆也快步走了进去。

见到进来的三人,狱曹狎眉头一皱,他上下打量了三人几眼,却是都不认识,疑惑道:“你们是谁?为何在狱衙我没有见过你们?”

秦落衡作揖道:“我们三人是体验试为吏的史子。”

“方才下课,一时走错了路,来到了这边,刚好听到狱曹在评说一个案件,心神澎湃之际,下意识接了一句。”

“请狱曹责罚。”

秦落衡很诚恳的认错了。

也没办法不认。

阆当时都直接接话了,若他还说自己什么都没听到,那是真把对方当傻子了,对方可是狱衙的狱曹,他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当着狱曹的面说谎。

“史子?”

狱曹狎的脸色当即阴沉下来。

他心中也有些窝火。

他费那么多口舌,就是想让郑安知难而退,本以为接自己话茬的是个狱吏,他好顺水推舟的把这个案件给出去,结果接话的是几个史子?

这不是在助郑安志气,灭他的威风?

他如何能不怒?

听到这几人只是史子,郑安不安的心瞬间放松下来,脸上更是露出了开怀的笑容。

他笑道:“狱曹,这就是你找的替换我的人选?几个连封诊式、爰书都写不清楚的史子?”

“几个学室都没毕业的史子,他们若是真能把这破案了,我郑安当即就可以辞官离开狱衙了。”

“不过狱曹你真敢让他们来破案吗?”

郑安这时也抖擞起来。

破案方面,他确实不如其他狱吏,但说他不如三个史子,那完全是无稽之谈。

他再怎么差劲,也是上过四年学室的人,在写封诊式和爰书方面,他自认不输任何人,何况还是三名或许连字都认不全的史子?

他来狱衙的时间不短,跟过不少狱吏,也接触了不少案件,知道一些案件的审理过程。

这三个刚‘试为吏’的史子,连审案流程都不知道,拿什么跟他比?又拿什么赢他?

郑安自信满满。

狱曹狎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自然不可能真让三名史子去破案。

几个学室都没毕业的史子,懂什么破案?他们对案情最基本的判断力都没有,让他们去破案,简直是无稽之谈。

这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他不可能同意。

郑安就吃住了这点,而且是死抓着不放,不断用这三名史子破案来挤兑狱曹狎,想让狱曹狎放弃撤换自己的想法。

就在场面陷入僵持时,大堂外又响起了一道声音,“既然你这么想让这三人来破案,那我就成全你,只是他们破案后,你真会离开狱衙?”

华聿迈步走了进来。

见到华聿到了,狱曹狎面色稍缓,只是听着华聿说的话,他的脸色又露出了几分焦急,刚张口想劝阻,却是立即被郑安给打断了。

郑安行礼道:

“狱吏见过华狱掾。”

“华狱掾所言当真?你真敢把这案件交给这三名史子?若是华狱掾真敢这么做,我郑安又有什么不敢呢?”

“不过……”郑安眼神不断闪烁,阴恻恻的补充道:“那个案件只能由他们三人完成,其他狱吏不能插手。”

华聿扫了眼郑安,神色冷漠道:

“这是自然。”

“这种程度的盗窃伤人,狱衙何时让多名狱吏审过?”

“我既然说了让这三名史子破案,那这只会有他们三人,其他的狱吏一概不会插手,你认为如何?”

华聿直视着郑安。

郑安看了看华聿,又看了看秦落衡三人,神色阴晴不定起来,他前面其实很自信,但看到华聿的态度这么坚决,他倒有点不自信了。

沉思良久。

郑安猛地一咬牙道:

“可以。”

“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前面狱曹给我的期限是一天,那他们也必须在一天之内破案,超过一天,就算真破案了,我也不认。”

听到郑安的要求越来越过分,狱曹狎也是彻底忍不住心中的火气,怒声道:

“郑安,你太无耻了!”

“这三人都只是史子,你还这么咄咄逼人、斤斤计较,你对自己就这么没自信吗?”

“身为狱吏,连面对三个史子的勇气和胆量都没有,你怎么好意思对外说自己是一名狱吏的?”

“简直是狱衙之耻!”

“等这事结束,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向内史禀告,申请把你调出狱衙,你不配再待在狱衙了。”

狱曹狎也是怒极。

他前面看在郑安的父郑玄的份上,一直好言相说,想让郑安知难而退、认清现实,但郑安不仅不以为然,还在这变本加厉。

是可忍孰不可忍!

身为狱曹,手下竟有这么无能废物的狱吏,这传出去太丢他们狱衙的脸了,他也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既然如此。

他也懒得再敷衍,直接当众撕破了脸。

第七十五章 人岂能言而无信?(求订阅) 闻言。

郑安也是面露怒色。

他自认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一直都是这狱曹在这咄咄逼人,现在还想把他赶出狱衙。

这他如何能忍?

既然狱曹对他不留颜面,还想把他扫地出门,那他也懒得再虚以委蛇了。

华聿他得罪不起。

但一个狱曹,他还不放在眼里。

而且事到如今。

他已经不可能继续呆在狱衙了。

下午因为审案的缘故,他跟狱衙内的其他狱吏交恶了, 现在又被狱曹所恶,他索性就破罐破摔。

既然狱曹狎不想让他好过,那大家就都别好过了。

郑安冷声道:

“他们前面说自己是‘试为吏’,那就意味着,他们其实已经算是半个吏员了,自然要用吏员的标准。”

“狱衙也理应对他们一视同仁。”

“我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提了跟我同等的要求,就是想来场公平的竞争, 以免有人说我胜之不武。”

“华狱掾我有错吗?”

听到郑安的话, 狱曹狎也是在一旁大呼无耻,不过郑安完全无视了。

华聿低眉。

他看了眼志得意猖的郑安,又看了眼旁边无所适从的三人,略作沉思,嘴角掠起一抹弧度,点头道:

“自当如此。”

“华狱掾是同意了?”郑安面色一喜。

华聿点头。

“既然华狱掾都同意,那我郑安也只能同意了。”郑安也是连忙开口,把这场博戏定了下来。

见华狱掾没任何意见,郑安也是笑道:“华狱掾,若是你去断案,我自然不敢一博,但三个史子,你实在高看他们了。”

“也罢。”

“明天这个时候,我就来看看, 他们这三个史子是如何‘破案’的。”

“狱曹, 明天你一定要记得到场。”

“呵呵。”

郑安大笑一声, 转身离开了。

他并不担心华聿给这三人支招,华聿是一个很有原则性的人,他既然说了让这三人自主破案,就一定会履行承诺。

这一点。

他从来都不怀疑。

不然。

华聿在狱衙也不会有这么高威望。

目睹着郑安远去,狱曹狎忍不住骂了一声‘小人得志’,随后看向了华聿,不满道:“华狱掾,你为何要答应郑安的要求,还把这案件交到了三名史子手中,这是不是太冒失了?”

“我们这是狱衙,不是博戏场。”

“他郑安本就是个无能之徒,仗着有个铁官丞的父,就在狱衙内胡作非为,早前还想对受害者行‘笞掠’,被其他狱吏发现制止后,还大发脾气。”

“我其实前面已给郑安说了撤换一事。”

“原本一切顺利,结果临近结束,这几个史子却是突然冒了出来,一下打乱了我的所有安排,还让郑安找到了由头,一直在这胡搅蛮缠。”

“真是气煞我也!”

听到狱曹狎的话,秦落衡三人面露尴尬。

他们其实也不想。

谁让狱曹狎说的这么声情并茂,他们一下代入了进去,结果阆没忍住,义愤填膺的吼了一声。

然后......

就现在这样了。

华聿摇头道:

“这样其实也好,按狱曹你的想法,只能让郑安放弃这一次的断案,这其实没什么用,以郑安的情况,他日后还是能争到案子,与其一直这么纠缠,不如当机立断。”

“不然早晚会演变到今天这步。”

“郑安本就无心在狱衙逗留,他一心只有功利封赏,让这样的人留在狱衙,必定祸患无穷,也会导致狱衙吏治败坏。”

“这样的害群之马还是早日驱离为好。”

狱曹狎道:“理是这个理,但把案件交给这三名史子,我还是认为不妥。”

“他们三人都没有破案经验,也根本不懂如何查案、审案,这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你当时答应的太草率了。”

华聿笑着道:

“无妨。”

“我相信他们。”

“他们既然敢接狱曹你的话,那说明还是有一定的信心,事已至此,再多不满,已经无用,不若相信他们,或许他们真能破案呢?”

狱曹狎看了三人一眼,还是没有底气,叹气道:“这不是在自欺欺人吗?”

“如果你没有答应郑安的条件就好了,这个案件看起来复杂,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但现在我们不能插手,全靠他们自己,非是我小看他们,实在是他们的能力不足够。”

“要不......”

狱曹狎目光闪烁。

但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华聿似乎猜到了,当即就否决了,“不可能。”

“我既然已经答应了,就绝不会插手,也不会容许其他狱吏插手这个案件。”

“人岂能言而无信?”

看着一脸坚定的华聿,狱曹狎只能把自己想说的咽了下去,“既然如此,就这样吧。”

说完。

狱曹狎拂袖离开了。

见华聿看向自己,秦落衡三人连忙行礼。

不过,在三人弯身的时候,华聿却是悄悄移了下身子,没有受秦落衡的礼。

他不敢受!

按照血亲关系,秦落衡还该称他一声姨夫。

但君是君,臣是臣,他们华氏支持十公子,自然十公子在他们眼中是属于‘君’的。

他自然不敢受这个礼。

华聿看着秦落衡,也是油然生出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同时又有些欣慰和欣喜。

若非看到了秦落衡,他不会掺和进来。

但法不可无度。

他只能做到让秦落衡免于受罚,至于后续破案的事,只能靠秦落衡自身了,不过他相信秦落衡他们能破案。

因为他是十公子!

这就足矣!

华聿看着秦落衡,沉声道:“事情的经过你们已知晓,我也不多赘言。”

“你们要破的案是盗窃伤人案,案件发生在昨日,具体的情况,你们可去查看案件相关的告官书。”

“这个案件,狱衙全程不会参与,全由你们自己决断。”

“我只能说这么多,至于其他的,你们自行商量解决,今天时候已经不早了,你们可以先回去休息,等明天天亮再过来。”

秦落衡直接道:

“不用了。”

“敢问华狱掾,这告官书在那?还有我们能看一下这起案件的物证吗?”

“时间很紧。”

“我们想连夜查看一下。”

闻言。

华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嘴角却是浮现了一抹笑容,淡淡道:“告官书和相关物证现在狱曹案上,我可以为你们取来,。”

“不过这些东西不能带离狱衙,也不能有任何的损坏,否则你们会以从犯的身份被定罪,记住了吗?”

秦落衡道:

“多谢狱掾告知。”

“但现在还是烦请狱掾,替我们取一下本次案件的相关材料,时间紧迫,我们不敢有丝毫怠慢。”

华聿点头。

转身去了狱掾的主堂。

第七十六章 想起什么了吗?(求订阅) 大堂内。

秦落衡、阆和奋三人席地而坐。

奋不安道:

“秦兄,我们真要去破案?”

“这我们那会啊?”

“连线索都不知道怎么找,唉,阆,你这次真的把我们坑惨了,要是破不了案,还得罪了狱曹, 以后想进来就更难了。”

阆也沮丧着脸。

秦落衡笑了笑,宽慰道:

“无妨。”

“人也不是生来就会破案的。”

“我多少还见过一些刑侦类的,你们若是实在没主意,到时全程听我的就行,我来控制整个场面。”

“这时候。”

“我们只能选择相信自己。”

阆和奋看了秦落衡一眼,心中还是没什么底气。

阆父是治狱,即便这样, 阆除了对破案有一腔激情外,其余的竟皆可以忽略不计,每个案件的破案关键都不同,从不能从一而定,他们这什么都不会的,想随机应变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至于秦落衡说的什么见过刑侦,他们全当秦落衡是在安慰自己。

连阆都没有见过,秦落衡又哪里能见到?

大堂的气氛有些低沉。

不一会。

华聿抱着一堆竹简过来了。

秦落衡把竹简接过,放到案上,借着大堂内的烛火,三人席地看了起来。

秦落衡看的很慢。

有时还会低声的读出来。

但随即。

他就皱了皱眉。

阆和奋看的太快了,只是把这告官书翻了一下,了解了一下案件始末,然后就当看完了,这有什么用?

秦落衡皱眉道:

“阆、奋,你们别这样看,直接背, 先把这个告官书背下来,我们不是狱吏,不能把这告官书带离狱衙, 等会我们到案发地点,想要还原案件,只能靠我们背下来的内容。”

“你们这种方式不行的。”

秦落衡神色很认真。

他们想破案,其实有很多隐性门槛。

他们不是专业狱吏,很多狱吏能用的东西,他们不能用,一切只能靠他们自己,那也意味着,他们必须比狱吏付出更多努力。

阆和奋一愣。

随即也是点了点头。

跟着秦落衡一起背了起来。

一旁。

听到秦落衡的话,华聿微微额首。

对完全没有破案经验的人而言,告案书就是他们目前唯一能用得上的东西,这告案书非是受害人呈上来的,而是受害人告官时,官府根据受害人的描述,加上实地勘测记录下来的。

算得上是目前最详实的实情资料。

他们想利用最大化。

只能靠背。

秦落衡想的很透彻。

三人把背告官书执行的很坚决。

告官书看似有三个竹简,但每个竹简其实就两三百来字,一人背一个,很快就能把里面的内容背完。

半个时辰之后。

三人互相检查了一下,确定都把相应的部分背下,也是把告官书还给了华聿,随后背着书箧离开了狱衙。

走在空荡荡的大街。

秦落衡突然道:“你们两人家都在城中,若是迟迟不归,你们的父媪恐怕会担心,我看你们还是先回家报个信,顺便吃点热乎东西,半个时辰之后,我们三人在城门口集合,如何?”

阆和奋面露犹豫。

他们自然也想回家报个信。

但秦落衡的家是在城外,他们若是这么走了,心中实在有点过意不去。

秦落衡自然也察觉到了。

笑着道:

“你们不用担心我。”

“我家中暂时只有我一人,没那么多顾忌,但你们父媪都在,阆更是还有妻,若是不归,那才叫人担心,我们是去破案的,总不能最后还被自家人告官寻人来了?”

“我可没精力应付这么多事。”

闻言。

阆和奋也是点点头。

三人合计了一下等会要带的东西,阆和奋给秦落衡行了一礼,就背着书箧飞速朝家里跑去了。

一时间。

街上只余秦落衡一人。

秦落衡没有四处瞎逛,现在是大秦的四月末,也就是后世的一月末,天气依旧很冷,他要尽可能的保存体力。

破案可是一个力气活。

他在四周看了看,准备找个挡风的地方坐下,正寻找着,却是看见了华聿狱掾,当即也是作揖行礼。

见状,华聿眉头一皱。

秦落衡猜到了华聿的想法,解释道:

“华狱掾不要误会,是我让他们回去的,他们家住城中,天色已晚,若是不回去报个平安,难免会让家中担忧,何况天寒,也该回去吃点热食,不然等会饥肠辘辘的,反倒还影响破案的进度。”

闻言。

华聿也点点头。

他看着秦落衡,目光很是满意,随后才道:“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若是不嫌弃,可去我哪稍作歇息,顺便喝点热汤。”

秦落衡迟疑道:

“这......会不会不太好。”

“上吏是狱掾,前面狱掾也说过,要让我们独立办案,我去你的住所,若是被有心人得知了,难免不会生出想法,到时若我们真的破了案,还会被人认为是狱掾相助,这恐会坏了狱掾的名声。”

“我看还是算了吧。”

华聿正色道:

“我华聿行的端站的正,有人若想恶意揣测,那也非是我能阻止的,我只求问心无愧,若大多世人都信了外界的猜忌、诋毁,那只能说明我华聿过往的品性不能服人,不然何至于此?”

“受教了。”秦落衡长身一礼。

华聿却是避开了身形,等秦落衡起身后,才道:“走吧。”

秦落衡点点头,跟着华聿去了华府。

临近华府。

看着高挂在府邸上的‘华府’牌匾,秦落衡一下怔住了,他抬起头,好奇的打量着,他虽然对这些东西了解不多,但也是在城里走过不少地方,但几近没有见到称‘府’的。

大部分都是‘宅’。

而且也基本不会真挂上牌匾。

见状。

华聿心头微动,他紧盯着秦落衡道:“想起什么了吗?”

“嗯?”

秦落衡茫然的回过头,随即点头道:

“我记得周礼里有记载,好像说府是朝廷重臣才能挂名,华狱掾的家宅能挂府,说明狱掾家世显赫,当是名门望族。”

“名门望族?”华聿摇摇头。

随即他举目,望着头上的鎏金牌匾道:“华府的确有过辉煌的过往,不过那是先辈用血汗换来的,我只是享受了先辈遗留下的恩泽罢了,现在的华府早已不复当年。”

“终究还是子孙无能。”

“不过......”

“以后倒也不一定不能光耀门楣。”

“秦史子,请进。”

第七十七章 真猛士也!(求订阅) 章台宫。

嬴政在伏案批阅着奏疏。

这时。

御史弋快步走了进来,他长拜及地,恭敬的说道:“臣弋参见陛下。”

嬴政眼睛未抬眼,问道:“秦落衡又怎么了?”

弋作揖道:

“方才暗侍来报,秦落衡去了华府。”

“华府?”嬴政仍未抬头。

“是。”

“他去华府干什么?”嬴政停下了笔,眉头一皱,又道:“他就一个史子, 怎么跟华府的人接触上的?”

弋躬身道:

“据暗侍传来的消息,秦落衡今日随行文令史去狱衙,体验‘试为吏’,而后在狱衙逗留,意外卷入到狱曹跟一位狱吏的纷争之中,就在狱曹责罚秦落衡之际, 华聿出现,替秦落衡等人解了围, 但同时也定下了一场一日之约。”

“什么一日之约?”嬴政抬起头问道。

弋答道:

“一日破案的约定。”

“这起盗窃伤人案本是那名狱吏的, 不过这位狱吏一天之内对案件毫无进展,因而狱曹想撤换掉这名狱吏,两人起了争执,而后秦落衡三人卷入了其中。”

“最后案件交由秦落衡三人侦破。”

“以一日为限。”

“若秦落衡三人成功破案,则这名狱吏必须离开狱衙,若他们不能破案,则案件继续由这名狱吏经手,不过这名狱吏到后面已经自暴自弃,继续由他经手,这案子恐短时难以侦破。”

闻言。

嬴政不悦道:

“这狱曹就这么无能?”

“连撤换一名狱吏都畏手畏脚,这样的人如何能服众?又如何能应对咸阳大小的民事案件?又如何能保持狱衙的公平公正?”

“监察史为何不察?”

“臣失职。”弋连忙拜地俯首。

嬴政冷冷看了弋一眼道:“就因为这案件交给了秦落衡,所以华聿就把秦落衡带回了家?准备给他讲破案之法?”

弋道:

“陛下,非是如此。”

“那狱吏跟华聿定下约定时,还提了几个要求,不仅限定了破案时间为一天, 还严禁狱衙的人参与破案,这起案件只能由秦落衡三人自主侦破。”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弋继续道:

“因时间紧迫,秦落衡三人不敢浪费时间, 准备连夜去案发之地探查情况,不过离开狱衙后,秦落衡主动提出,让另外两名史子回家报平安,他则选择独自留在城中。”

“就在他找地方歇息时,正好被路过的华聿看见,这才跟着华聿回了府,不过华府戒备森严,几名暗侍怕行迹暴露,所以就先派人回来禀告消息。”

“请陛下明察。”

嬴政阴沉着脸,略显不悦道:“既然如此,那就随他吧。”

“诺。”

......

华府。

秦落衡拘谨的坐在地上。

他有些无所适从。

华府很大。

里面的隶臣、隶臣妾很多。

这是一间七进院的府邸,内里装饰并不奢华,反倒显得有些简约朴素,但不失端庄大气。

华聿进到府内,直接去了其他屋。

秦落衡一人无事,在心里默背着前面记下的告官书,背到一些关键的东西,还会特地拿笔在竹片上记下。

后进书房中,华阜端坐里面,伏案看着各类文书。

他久不参与政事,突然又开始接手,一时间有点手生,处理起这些也感觉不顺畅,但也并非不能胜任。

突然。

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华阜并没在意。

他听得出这是华聿的脚步。

走到书房外,华聿道:“阿翁,我把公子带到家里了,公子现在正在大厅,你需不需要过去看一下。”

啪!

毛笔掉落在地。

书房内传出一阵慌乱声。

良久。

华阜才衣冠整齐的走出书房,他看着华聿,不满的瞪了一眼,神色不悦道:“公子要来,为何不提前差人报信?”

华聿执礼道:

“阿翁,公子要来,这是临时决定的,我哪能提前未卜先知?而且公子在我们这待不了多久。”

“为何?”华阜问道。

华聿把狱衙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

华阜冷哼一声。

不屑道:

“一个铁官丞之子,就敢这么胡作非为,岂有此理,又其父必有其子,其父也未必干净,等我熟悉了手上事务,定要监察史的官吏把这铁官丞严查一遍。”

“敢把心思算计到公子头上。”

“他们在找死。”

听到阿翁的话,华聿摇了摇头。

郑安为人行事的确有些过分,但真论起来,他其实并没违法,顶多被官府训诫警告几句,但想因此治罪,却是不足够。

不然。

狱衙这边早就把郑安定罪了。

何必费这么多口舌?

他也知道。

阿翁其实只是在表达对公子的爱护。

秦落衡正在脑海模拟案件的发生经过,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了阵阵脚步声,也是连忙起身。

华阜和华聿父子走了进来。

秦落衡连忙行礼。

华聿介绍道:

“这是我阿翁,为朝廷御史。”

“见过华御史。”

华阜上下打量着秦落衡,眼中是越看越满意,最后更是一连说了几个好字,这让秦落衡有点摸不清头脑。

但华阜也并未失去理智。

他知道陛下现在不愿暴露秦落衡,所以也没做过多的亲近,询问了一下秦落衡的近况,吩咐隶臣去后厨多弄点肉,随后就问起了这起案件的事。

秦落衡也一一作答。

没多久。

就有隶臣端着饭食上来。

不过并不是想象的粳米白饭、清冽浆水,鼎承肉食,而是一个大铜盘,上面装着大块的肥嫩拆骨羊肉,还有就是已经被豁开大口子的白面锅盔,在铜盘的边缘则放着一些小蒜。

这就是贵族的饭食。

白面大肉。

华阜丝毫不在意什么形象,抓起一个白面锅盔,往里面塞一些肥嫩羊肉,就大口吃了起来,吃完还抓起一把光溜溜的小蒜撂进嘴里,大口大咽可谓是酣畅之极。

秦落衡看的是目瞪口呆。

也就片刻间,华阜身前的锅盔和大块羊肉,就风卷残云般的没了踪影。

秦落衡下意识惊叹道:“御史真猛士也!”

华阜大笑道:“这算什么?”

“我年轻的时候,跟着武安君东出的时候,那饭量才大,一顿不吃个四五斤羊肉,六七个锅盔,根本不见饱,现在不行了,饭量还不及当年一半。”

“不过我还有一膀子力气,还能为陛下,为......做点事。”

“秦史子,你慢慢吃,我先回书房了。”

说完。

华阜拿起一块布,擦了擦嘴和手,就直接离开了。

第七十八章 莺歌燕舞,声色犬马!(求订阅) 外市。

往常早已歇业的店铺,今天却依旧开着。

而且是灯火通明。

在外市飞檐高挑楼阁的深处,坐落着一间豪阔邸店,内里铜门铜柜精石铺路,其华贵程度,甚至远超秦国大臣的官邸。

里面莺歌燕舞、鼓瑟吹笙。

一副热闹景象。

邸店最里的一间屋子里,几个身穿锦服的翩翩公子哥, 正围着一个大案,推杯助盏,互道着半月前关中大索被关在屋里的憋屈。

若是仔细察看,却是能发现,屋中多了个案几。

沓沓沓!

他们正谈笑风生着,屋外却突然响起了即轻又重、不一的脚步声, 屋内几人对视一眼,眼中露出笑意, 出门迎接去了。

打开门。

却见郑安出现在了门口。

郑安的身后跟着一个隶臣, 隶臣手中拎着个大木匣,木匣中不知装着什么,却是让这名隶臣很吃劲。

见面。

田安便热情的打着招呼道:“郑兄,这次你可是来晚了,等会可要自罚三杯。”

郑安爽朗的笑道:

“好。”

“三杯就三杯,我认罚。”

“要不是狱衙那边有事,我早就过来了,不然岂能让你们在这独享珍馐佳肴、美女环绕?”

“嘿嘿。”

看着隶臣抱着的大木匣,韩成似乎想到了什么,面上一喜,连忙挥挥手,示意屋内唱跳的歌女歌姬出去, 随后才激动的问道:“郑兄, 那东西你弄到了?”

郑安满脸得意道:

“那是自然。”

“我郑安何时说话不算话?”

“而且我弄到的比你们想象的要好。”

“我弄到的不是皮甲。”

“是铁甲!”

田安瞪大着眼,满眼惊异,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狐疑道:“郑兄此话当真?你可别骗我, 秦军中铁甲都没多少, 你能弄出来?”

郑安脸上满是自得的笑容。

“绝对是真。”

“我说是铁甲就一定是铁甲。”

“我父是铁官丞,我弄两套铁甲,这又何难?”

“不过仅此一次。”

“若非你们是我交心好友,我绝不会冒这个险。”

“你们也知道,铁在大秦是禁物,盔甲更是禁物,私藏都是死罪,何况我帮你们弄的还是铁甲,这若被外界知道了,我可是要被夷三族的。”

郑安面色凝重的提醒了一句。

韩成和田安对视一眼,连忙拍着胸口保证道:

“郑兄尽管放心,我们要这盔甲只是为了防身,你也知道,前段时间关中大索,我们王室损失掺重,当时要不是反应快,我都被那些该死的奴婢给弄死了。”

“不然我也不会急着找郑兄帮忙,帮我弄套盔甲防身了。”

“只是我没想到郑兄这么义气,竟然能搞到铁甲,郑兄你这个兄弟实在敞亮,我田安交定你了。”

“来人,倒酒!”

“今晚我要跟郑兄不醉不归!”

“另外去通知这个店家,告诉他,以后郑兄在这的开销,我田安一个人包了,有多少,我田安包多少。”

闻言。

郑安心中一喜,但脸上佯怒道:

“田兄,这怎么可以?”

“我认识田兄、韩兄,是因为互相脾气相投,这些钱我又不是出不起,岂能次次都让田兄破费?”

“这使不得。”

田安大手一挥,豪爽道:

“如何使不得?”

“难道郑兄没把我当兄弟?”

“郑兄你为我们冒了这么大的险,区区一点钱财,我田安又岂能吝啬小气?何况你我是兄弟,我为兄弟花点钱算得了什么?”

“就这么定了。”

“来。”

“郑兄喝酒。”

“前面关中大索,我天天被关在家里,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这次一定要大吃大喝个够。”

“来,干了!”

三人推杯助盏,在田安和韩成的吹捧下,郑安也是彻底迷失了,举着酒樽,大口大口的喝着,一口一个兄弟,完全沉浸在了其中。

他很享受这种氛围。

尤其吹捧自己的还是韩王公子、齐王之孙,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向来都是被人巴结吹捧的,何曾吹捧过别人?但现在他们却反过来吹捧自己,这岂不是说明,自己比他们还尊贵?

郑安的虚荣心很是满足。

酒足饭饱,屋内响起了靡靡之音、靡靡之乐,莺歌燕舞、鼓瑟吹笙,声色犬马,温玉在怀,让人欲罢不能。

人定时分(子时)。

郑安醺红着脸,一摇一晃的走出来,脸上已布满了口脂,他依依不舍的回头看了眼邸店,这才不情愿的朝家里走去。

而他带来的木匣。

则留给了韩成跟田安两人。

等郑安走到离郑宅不远的地方,赫然发现家中烛火依旧,他的酒意当即醒了大半,又猛的扇了自己几巴掌,让自己清醒不少,随后才推开门走进去。

屋门刚打开。

郑玄的身影就映入了眼帘。

郑安紧张道:

“阿......阿翁,你怎么没休息啊。”

郑玄脸上布满寒霜,怒骂道:“混账东西,给我跪下,还敢私下找工坊的人私铸盔甲,还敢造铁甲,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大秦开国就明令禁甲!”

“始皇一统天下之后,更是连兵器也禁止了,你倒好,还打着我的名号去铁官署索要精铁,还找工师打了两幅铁甲。”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造反!”

“若是让监察史的查到,别说你,我们全家都得死,而且是夷三族!”

“你找人造的那两副铁甲呢?”

“在哪?交出来!”

郑安目光闪躲道:“我......我送人了。”

“送谁了?”郑玄逼问道。

郑安道:“韩王之子韩成,还有齐王建之孙,田安。”

“狗屁韩王、齐王,一群丧家之犬罢了,也配称王?你马上去给我把这两副铁甲要回来。”郑玄不容置疑道。

郑安不情愿道:“阿翁,哪有那么严重?”

“我都答应送给他们,岂有要回这理?我若真去要了,我这脸以后往那搁啊?这事若传出去,以后咸阳的人会这么看我?又怎么看阿翁你?”

“再说了。”

“盔甲我是让季父帮忙弄的,季父又不会出卖我,至于那点铁,阿翁你改下数据就行了,反正阿翁你是管这个的,难道还有人敢查你不成?”

“大不了,跟以前一样,这边少给点,那里多记点,把我用的这点铁,东拼西凑补上去就好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阿翁你以前又不是没改过。”

第七十九章 不对,荆券呢? 郑玄怒喝道:

“闭嘴!”

“我那能跟你一样?”

“还把这些东西给六国余孽,早晚有一天我要被你给害死。”

郑安从地上爬起来,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撇嘴道:“阿翁,等几天你帮我换个地方,我不想在狱衙呆了。”

“这又为什么?”郑玄皱眉道。

郑安道:“我不是接了一个案子吗?结果那贱婢嘴硬,一直不肯说出实情, 我就想着打她一顿,让她老实一点,结果那几个狱吏听到了,就跟我争了起来。”

“然后不知是那个去告了我状,狱曹跟华狱掾就说对我的破案进度不满,想把我踢掉,我当时气不过,就跟他们争了起来,最后我那案子被他们交给其他人了。”

“阿翁你也是的。”

“我前面就说了, 我不想去狱衙,你非安排我过去,你若安排我去外市当个市吏,哪有现在这么多事?”

“不过阿翁你也别急。”

“我虽然待不了狱衙,但我是抬头挺胸离开的。”

“这案子在你儿子我的精心算计下,没交给那些狱吏,而是交到了几名史子手上,我还故意给那几名史子增加了难度,狱衙的人不能出手,而且那几个史子也必须一天之内破案。”

“几个史子,他们懂什么破案?”

“我这次赢定了。”

“等这场博戏结束,阿翁你再把我调走,那时候狱曹、华狱掾,还有整个狱衙的脸就丢尽了!”

“但这是他们自找的!”

“你......”郑玄指着郑安, 怒的说不出话。

他现在心中十分懊恼, 郑安是他独子, 所以他对郑安很溺爱, 加上早年自己忙于政务, 平时疏于管教,以至养成了郑安这无法无天的性格,现在还越发的变本加厉。

但毕竟是自己儿子,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警告道:

“这是最后一次!”

“要是再有下一次,我定要打断你的腿。”

郑安面色一喜:“我就知道阿翁不会怪罪,这次我要当市吏,而且是要去外市那边。”

郑玄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好。”

“我明天就去给内史府的人说一声,把你安排到外市当市吏。”

“但这段时间你别再给我惹事,现在朝堂变动在即,若是你惹了什么事,牵扯到我,影响到我晋升朝堂,我饶不了你。”

闻言。

郑安惊喜道:“阿翁要晋升朝堂了?”

郑玄抚须,自得道:“承蒙内史腾的抬爱举荐,我应该可以去到少府那边任职了,但现在一切还没定下,说这些为时尚早。”

“你说那博戏是一日之约?”

“那我明天就安排一下,让内史那边下午去通知你,哼,一个小小的狱曹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还楞在这干什么?”

“还不去清洗一下,浑身酒气。”

“阿翁那你早点歇息,我去沐洗了。”郑安躬身一礼,随后兴奋的朝着后面走去。

郑玄冷哼一声,拂袖回了屋。

......

咸阳城。

秦落衡、阆和奋三人重新汇合。

城外是漆黑一片。

阆掏出打火石‘燧’,点燃一根从家里带来的已经烧了部分的木柴,高举过头顶,在前面带着路。

三人没有耽搁,快步朝旬兄赶去。

不多时。

三人就到了旬乡。

按照告官书的内容,三人去到了案发现场,秦落衡拿过阆手中的发着火光的木柴,看了看眼前的环境,眉头一皱。

秦时虽有案发现场一说。

但因为这里是条街巷,来往的行人很多,案件发生的样子早已被破坏的不成样子了。

秦落衡道:

“你们还记得告官书的描述吗?”

“这名受害者,从那边街巷拐入到这条雨巷,一共只走了不到十五步,这名受害者一步大概两尺(1秦尺=23.1cm)上下。”

“我们要先找到案发位置,然后用石块做下标记。”

“这样才能一步步还原案件。”

阆和奋也是连忙照做。

奋父是市吏,他家有秦尺,奋这次回家,也是把秦尺带了出来,为了精确,他更是一尺一尺的量了过去。

阆则拿着小石块跟着。

见状。

秦落衡道:“不用量的那么精确,我们只是要确定案发的大致位置,以便于确定四周环境,看有没有利于我们破案的,那名受害者每一步未必都精确是两尺,还是要余留一些空间。”

奋却是没听,依旧按两尺的步伐,丈量着。

没多久。

阆就在奋量好的地方,用石块圈了一个四方的环。

三人再次凑到了一起。

秦落衡道:

“现在我们来梳理一下案件。”

“那名受害者,是从咸阳回来的,据她所说,她身上带着一千九百八十钱,这些钱是她跟一名贩缯的商贾进行‘缯丝’交易得来的,这笔交易是在国吏进行的。”

“也即是说有合规交易的荆券。”

“她带着钱回到了乡里,路上她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样,而且那天下雨,雨声很大,她一直忙着赶路,基本没怎么注意四周。”

“结果刚回到乡里,走出泥泞路没几步,就直接被抢了。”

“她交易得到的钱也全没了。”

阆和奋也点点头。

两人还照着告官书上的内容,演示了一遍,从大道回到乡里的全过程,最后却是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发现。

“这是笔合规交易。”

“有交易荆券。”

“从咸阳走到的这边。”

“进乡的地方是个三岔口。”

“在这里被抢了。”

“钱没了。”

“还被捅了一刀。”

“......”

三人如复读机一般,不断复读着告官书上的内容,结果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们对案件依旧是毫无头绪。

秦落衡坐在地上。

自语道:

“正规交易,有荆券,回家途中,钱被抢了......”

突然间,他察觉到不对,沉声道:“不对,据受害者所说,她的荆卷没有放在包裹里,对方并没对她搜身,所以只可能拿走钱,并没可能拿走荆券呢?”

“但荆券呢?”

阆和奋也猛然回过神。

激动道:

“对啊。”

“交易的荆券呢?”

“据告官书上的记录,当时找到的证物,只有插在受害者身上的笄刀,并没有发现荆券。”

“荆券不见了!!!”

第八十章 秦兄!(求订阅) 秦落衡沉声道:

“如果受害者没有说谎。”

“那荆券很可能是两人缠斗时,无意间掉落了,从目前我们得到的信息而言,并没人把荆券这物证送到狱衙。”

“一般人不会私藏这种物证。”

“所以......”

“只可能是两种情况。”

“要么是被犯罪人发现了,当场或后面趁着混乱给带走了,要么就是还遗落在四周,并没被人发现。”

阆和奋也兴奋起来。

前面他们对这起案件丝毫没有头绪, 但现在他们终于有发现了,而且还是重大发现。

在这方面。

他们已经胜过狱吏郑安了。

阆激动道:

“那郑安真是个废物,遗失了这么重要的证物,他竟然一天都没察觉到?甚至可能连想都没想到,就这,还敢质疑狱曹的撤换,他哪来的脸啊?”

“果真是狱衙之耻!”

“我呸!”

阆骂了几句。

也是开始在四周搜寻起来。

他们隐隐感觉, 这遗失的荆券, 或许跟案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甚至可能就是破案关键。

在三人恨不得将四周掘地三尺时, 一道黑影却是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不过他身处黑暗之中,并不容易被人发现。

他就站在那边,看着柴火映照下的三人。

他自然听到了秦落衡的话。

只是不为所动。

看了一会三人的搜寻,他嗤笑一声,转身离开了,四周很黑,但对他却是毫无影响,显然他很熟悉四周的环境。

路过一片水渍时,借着水面反射回来的微光,却是隐隐能看到,这人手上正捏着一样东西。

形似竹简。

边缘却有很多锯齿。

......

搜寻无果。

阆却是并不气馁。

他开口道:“奋,要不明天你去趟坊市, 找到那名跟受害者做交易的商贾,向他询问一下这左券的情况。”

“没准会有新的发现。”

“好。”奋道。

秦落衡蹲在地上, 他察觉到一些不对。

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荆券上面, 在他们看来,找不到这枚失踪的荆券, 就意味着好不容易发现的线索断了。

但......

这荆券有什么用?

秦落衡停了下来,他看向奋问道:“奋,荆券是做什么用的?”

奋一愣,答道:

“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

“这是立信之物。”

“财货两清之后,商家要在券上写下这次交易的契约,买卖双方各持一半,如果后面发现钱数不对,或者货物的质量有问题,可以拿着这契券去进行退换,或者打官司。”

秦落衡又道:“如果契券丢了呢?”

奋回道:“亡券而害,遗失契券的人会受到处罚,秦兄你不是跟阆做过一笔交易吗?你应该清楚这些啊。”

秦落衡点了点头,说道:“我正是有所了解,所以才感觉有些不对。”

“有什么不对?”奋疑惑道。

秦落衡沉声道:“契券,也就是我们在找的荆券,这是买卖双方的立信之物,现在交易已经达成了,就算货物不对,或者钱财不对,那也是买卖双方的事,跟犯罪之人有什么关系?”

“他要的是钱财,而且已经到手了。”

“就算是亡券。”

“那也是受害者被罚。”

“这名贼人拿走契券是何道理?”

奋迟疑一下道:“或许他跟受害者有仇?想让受害者因为亡券,而受到官府惩罚?”

秦落衡冷声道:

“这更是无稽之谈了。”

“他若真跟受害者有仇,当时直接多捅一刀就是,何必去冒这个风险,而且这事已经被立案,受害者就算是亡券,也不会受到官府的惩罚。”

“他拿走荆券的举动不奇怪吗?”

阆和奋对视一眼,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阆道:“秦兄,你认为这人拿走荆券是什么意思?”

秦落衡沉声道:

“我若是没猜错,这荆券跟案件没任何关系。”

“这人从始至终都是为了钱,他是故意带走这枚荆券的,就是想用此来误导我们,他希望我们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上面,以此来阻拦我们破案的进度。”

“这个人很有想法。”

阆暗骂道:

“母婢也。”

“这人怎么这么奸诈。”

“若不是秦兄你反应快,我们估计还真上当的,只是现在荆券没用了,那我们的线索岂不是又全断了?”

秦落衡也面露无奈。

他们在这苦想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明显的破绽,结果还没高兴多久,就被自己给推翻了。

白高兴一场。

三人又变成前面的无头苍蝇。

秦落衡这时没有再想告官书的内容了,他想做一下换位思考,把自己代入狱吏的角度去审视。

若自己是狱吏,面对这种案件,自己会怎么处理?

他冥思了一阵,还是放弃了。

实在没代入感。

他根本就没有这个经历,所谓的代入,其实代入的还是自己现有的思维,根本就不会有根本的变化。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

这时。

他很想去看郑安的封诊式和爰书。

郑安虽然能力不济,但耳濡目染之下,多少还是知道该如何破案的,最起码知道破案需要做什么,需要注意什么,比他们这种毫无头绪的,思路无疑明确太多了。

他们是真的两眼一摸瞎。

对于破案,完全是想到什么,思考什么,根本就没有完整的破案思路,甚至就没有破案思路。

突然间。

砰!

阆跟奋撞到了一起。

两人都在低头思考案件,走着走着就撞到了一起。

两人对视一眼,也没了打闹的兴致,各朝一边移了半步,继续各走各的,思索着告官书中的破局之处。

秦落衡看了一眼,也没多在意。

三人就这么走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奋无语的声音再次响起。

“秦兄,你撞到我了。”

秦落衡一怔,随满脸歉意的往后退了一步,但随即又鬼使神差的走了回去,眼中渐渐露出了一抹异色。

奋身子一僵,颇为郁闷道:“秦兄,你又撞到我了!”

秦落衡却是没有理会,跟仿佛来了兴致一般,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不断的后退前进、前进后退,在原地不断的进进出出、来来回回。

没好气道:

“秦兄,别玩了,破案呢。”

秦落衡盯着奋的后背,脸上却露出了喜色,他兴奋道:“我好像对破这个案子有一些眉目了。”

第八十一章 天是黑的!!!(求订阅) 阆看了过来。

问道:

“秦兄,你又找到什么不对的地方了?”

秦落衡把抵在奋背上的竹片,递给了阆,笑着道:“你站在奋的背后,把这个竹片往奋身上靠一下。”

阆一愣。

但还是照做了。

只是做完后,阆并没什么感觉。

他疑惑道:

“我没感觉有哪里不对啊?”

秦落衡摇头。

“有。”

“你没方向我们‘捅’的地方不一样吗?”

“我身高七尺七,我若持‘刃’, 情急之下刺出去,刺到的是奋的腰间,而你刺到的地方,却是奋腰间偏下方。”

“为何?”

“因为我们身高臂长不同。”

“而在告官书上,那名受害者,被刺的地方是在腰间下方两寸, 我们依此做类推, 或许能算出行凶者的大致身高。”

阆却道:

“这不行吧。”

“我行刺的时候不一定非要向上,我可以向下一点,或者向上多一点,这整体的范围就太大了。”

“这就算推出来也不一定是对的。”

秦落衡摇头道:

“非也。”

“你们还记得告官书上怎么说的吗?”

“当日那贼人冲过来,直接捂住了受害者的嘴,禁止其发出呼救声,两者是身贴身的,这么近的距离,加上受害者不断挣扎,你若是贼人,一定是想迅速将其制服。”

“所以......”

“你根本不会调整角度。”

“只会以最顺手的方向把刀捅出去。”

“你不敢拖延,拖得时间越久,对你越不利。”

“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其他人什么时候会路过,你也不敢赌, 这个方法固然不精确, 但却是可以极大缩小我们搜寻范围。”

“你们可以试着掩饰一下。”

阆和奋对视一眼。

也是直接开始实战模拟。

阆从背后突然冲过去, 一手捂住奋的嘴, 另一手用力的拉扯起了奋的‘包袱’, 奋拼命挣扎之下, 阆数次都没得手,随后阆恼羞成怒的从腰间取出‘笄刀’,一刀捅了上去。

就在这时。

秦落衡突然叫住了他们。

“停!”

“手不用动!”

“阆记住你现在刺的位置。”

“现在脑海里清空这次的测试,重新回到最初的位置,阆你现在眼中依旧只有这个包裹,而奋依旧是起初没反应过来,后面奋力的想护住这个包裹的状态。”

“再来一遍。”

阆和奋点点头。

两人重新走到街口,又模仿了一遍。

然后......

一遍又一遍。

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下,阆也是陡然发现,自己刺到奋身上的竹片位置,大部分都是在一个相近区间。

上下间距也就一寸。

阆赞道:

“秦兄你真厉害。”

“我算是听过不少断案之术,但像你这种依刺杀范围来推断凶犯身高的还是独一份。”

“我服了。”

秦落衡摇头道:

“这不是什么断案之术。”

“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是我们真会断案之术,哪还会想这些旁门左道?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们也别把这种方式当断案之术。”

“这种算法有很大的缺陷。”

“只能贴身肉搏,而且对方前面还不能有伤人之心,最后更是只能在情急之下,下意识的出手。”

“要不是没破案之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希望能有点用吧。”

“不然这案子我们怕是破不了了。”

阆和奋也沉默了。

“你们两人身高多少?”秦落衡问了一句,从书箧中取出算筹,准备计算一下范围。

“七尺五。”阆道。

“七尺三。”奋道。

秦落衡又道:“阆你去量一下你刺奋的大致高度,给我一个相对精确的范围。”

在得到一些数据后,秦落衡摆起了小棍。

一通计算后,秦落衡算出了这名行凶者的大致身高,道:“根据计算,这人的身高在六尺九到七尺之间。”

闻言。

阆和奋都皱了皱眉。

这个身高并不太妙,他们因为家庭不错,身高比其他人高一点,但秦朝的平均身高也就六尺八到七尺一,一些地区营养差点,甚至只有六尺六、六尺七。

这也是因何,秦朝律法规定,成年的标准是六尺七寸(155cm)。

奋道:

“秦兄,不够。”

“旬乡虽然不大,但也有三四个里,人口近千,若按这个身高标准,乡里不说有三四百,至少也有一百。”

“这么大范围,一天根本不够。”

阆说道:

“你们记不记得,狱曹说过,那郑安问过受害者,记不记得路上的行人,我们可不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不说去找行人,我们可以找一下,最近出现在旬乡形迹可疑的人,比如什么竖子(童仆)、商贾、舍人、隶臣、它县人,这些人身份低微,看到受害者拿这么多钱,没准就心生了歹意。”

奋略一沉思,摇了摇头。

“不行。”

“我们的时间只有一天。”

“若是按你说的去问,估计还没问完,一天的时间就过了,而且他们若是跟本案无关,我们岂不是在白白浪费时间。”

“现在最要紧的是缩小范围。”

“这样漫无目的的去问,很可能是一无所获。”

阆有些急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才行?”

“我们就一天!”

“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母婢的,都怪那废物郑安,自己不行,还非要恶心我们,明知道我们没破案经验,还逼着狱衙同意只给我们一天时间,这不是纯恶心人吗?”

阆怒骂连连。

秦落衡深吸口气,起身去到了一旁。

现在阆跟奋两人的情绪都有点急躁,这样很容易影响到正常的思维和判断。

他们可以有人急,但不能全部都急。

若是三人没一个能保持清醒,那这案子就真的破不了了。

他低着头,在外面漫无目的的走着,任由寒风拂面,他在脑海中不断的思考,如何缩小范围。

走着走着。

他走到了街外的田地旁。

只见这边的田地周围都围着‘封’和‘埒(lie)’,他也是连忙停下了脚步,这‘封’和‘埒’可都有法律效力,他若是踩塌了,可是要被判‘赎耐’的。

他顺着火光的方向,准备原路走回去。

抬头间。

他看了眼天色,依旧一片黑。

就在低头的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抹灵光,他猛的抬起头,目光凝重的望向天空。

他想起了一个细节。

一个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

天是黑的!!!

第八十二章 证据呢?!(求订阅) 秦落衡快步走了回去,兴奋道:“我知道怎么缩小范围了。”

“什么办法?”奋急忙问道。

“天色。”秦落衡道。

“天色?这有什么问题吗?”奋抬起头望着天,眼中满是不解。

秦落衡很认真道:

“有。”

“而且有很大问题。”

“你们还记得告官书上的内容吗?”

“上面记录了天色。”

奋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道:“的确有这个记录,犯罪人抢劫的时候,天色也是黑的,但这没什么用吧?”

秦落衡摇头。

“不。”

“此天色非彼天色。”

“都是黑天, 有什么不同?”奋越发困惑了。

秦落衡道:

“犯罪人抢劫那天的天色之所以是黑的,是因为那天下着大雨,乌云密布,所以才是黑天,但那个时辰真的是晚上吗?”

“并不是!”

“你们还记得受害者的自述吗?”

“她是从咸阳回来的,她返程的大致时间是日中(午时),就算路上下着大雨, 这不到五公里的路程, 她就算边走边停也不可能走上两三个时辰, 何况还带着巨款,她根本不敢逗留。”

“所以......”

“她就算再慢,日失(未时)也该到乡里了。”

“这就是我们缩小范围的关键所在。”

闻言。

奋神色更加困惑了。

他完全没明白秦落衡在说什么。

就算受害者日失时分回到了乡里,但这跟他们破案有什么关系?又怎么就可以缩小范围了?

他不明白。

阆听完,若有所思。

他听明白了。

阆道:

“我知道秦兄在说什么了。”

“奋你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咸阳,几乎没有去过乡、里,所以对地方的情况不清楚,乡、里的人基本四季都在劳作。”

“现在是四月(1月),即孟春之月。”

“在地方,孟春时节是要修理封疆、田间沟洫(xu)的,即便天气这么冷,他们依旧还是要早出晚归的。”

“这也意味着。”

“日失时分, 黔首基本不会出现在街上, 他们只可能在田地里, 而且至少是下市时分(申时)才会回来。”

“尤其那天还下大雨, 他们更加不可能回来。”

“现在是四月末,五月则是仲春之月, 按《田律》:仲春之月不能‘竭川泽’,即田地五月是不能从河里取水的,因为要保护河水的自然生态。”

“而这场雨来的就很关键了。”

“黔首都忙着在田地里加高‘封’、‘埒’以存更多的水,好为接下来的播种做准备,那天的雨水很大,他们也担心自家的‘封’、‘埒’会被雨水冲毁,因而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何况受害者具体回来的时间不定。”

“他们哪有时间盯着?”

“所以那天去田地的黔首基本可以排除。”

“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了。”

“一种是犯罪人从咸阳一路尾随到了旬乡。”

“但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路上有这么多作案时间,他没道理非要等到了旬乡才下手,而且他跟了一路,根本不知道乡口的情况,不了解情况,哪敢这么冒失出手?”

“那另一种就很简单直白了。”

“对方是整日将阳亡的人!”

将阳亡即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相当于后世的街溜子。

秦朝这种人是会被惩罚的。

但将阳亡的惩罚力度,相对邦亡、阑亡而言,无疑是最轻的,因而每个乡、里多少还是会有。

阆继续道:

“结合秦兄前面推出来的身高,再结合对方整日将阳亡,那我们搜寻的范围可就小太多了。”

奋也兴奋道:

“那我们现在只需要找到旬乡,身高在六尺九到七尺,整日将阳亡的人就行了?”

秦落衡脸上没多少喜色。

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证据呢?

他们就算把人抓住了,甚至认定对方就是那个犯罪之人,但想破案,光凭推理是不够的,还必须找到对方犯罪的证据。

要断案。

必须要有证据!

他们现在就缺少定罪的证据!

秦落衡摇头道:

“不够。”

“我们掌握的信息不够。”

“现在我们的一切都是靠的推理,对方完全可以死不认罪,我们现在缺少盖棺定论的证据。”

“但这个证据该怎么找呢?”

“而且......”

“什么证据能让对方辩无可辩,当场认罪呢?”

阆和奋也沉默下来。

良久。

阆试探道:

“那一千九百八十钱?”

“但对方既然都抢了,而且也知道受害者报了官,这段时间一定会格外的小心谨慎,我们根本没可能找到,何况现在我们连对方是谁都没确定,就这么盲目的去找,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我看......”

“还是先确定罪犯是谁吧。”

“然后把他传讯到狱衙,到时候我们再一审,没准对方心一慌,自己就说漏嘴了。”

秦落衡点头道: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三人在附近搜了搜,确定再也没有什么发现,也是准备离开了,阆和奋走的是回咸阳的方向,走着走着,他们就感觉眼前的路越来越黑了,回头一看,却见秦落衡举着木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两人面露异色。

秦落衡道:“愣着干嘛?走吧,去乡亭。”

大秦每隔几公里就会设一个亭。

这些亭,除了是作为基层的治所,同时还兼作来往公事吏员的驿站,也还担负着传邮文书的职事。

旬乡作为一个大的乡。

自然设有乡亭。

见状。

阆和奋一愣。

随即,他们就见到了秦落衡手中挥动的‘符’,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异色,连忙追了上去。

走近。

阆好奇问道:“秦兄,你这‘符’是那来的?”

秦落衡道:

“你们回家后,我遇到了华狱掾,这符是他帮我们弄到的。”

“我们破案的时间只有一天,咸阳到旬乡的路程其实并不远,但把时间耗费在来回的路程上,实在是有点奢侈了。”

“我们也耗不起。”

阆和奋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三人去到旬乡的乡亭,在出示了各自的验传后,也是得以借着这枚‘符’入住进了亭舍。

在喝了一碗热汤之后,三人直接和衣而睡了。

第八十三章 忽略的笄刀!(求订阅) 翌日。

天还没亮,三人就起来了。

喝着舍人端上来的热汤,三人讨论起了今天要做的事,不过讨论着讨论着,阆就发现了不对。

阆说道:

“秦兄,昨天我好像说漏了。”

“除了昨天那两种情况,还有一种可能, 就是对方是黔首,但案发那天没去田地里,这种情况也要排查。”

“那这搜寻范围就扩大了。”

秦落衡笑道:

“这个很容易查出来。”

“只需要问一下当地的田典即可。”

“若是田典不知,问一下当天去了田地的丈人和老母就行,乡野间这种事他们比谁都清楚。”

“现在你们分两路。”

“阆去找旬乡的田典或者乡啬夫,询问当天没去田地的黔首, 奋你则去找里典,询问一下乡里的将阳亡者。”

“把有作案时间的人筛选出来。”

“然后根据我们推出来的身高,进一步做下筛选, 记得一定要多问几句,问下他们的邻居,这些人有没有干过‘盗伤人’的事。”

“我等会则去乡口,问下乡口的老母们。”

“她们这几日在乡口,有没有见到非是本地的,但整日却在附近鬼鬼祟祟无所事事的人。”

“你们要记住。”

“没有十足的证据,不要说别人是罪犯。”

秦落衡提醒了一句。

他就怕两人一时上头,直接说别人是罪犯。

秦朝民风彪悍,若是没有证据,污蔑别人是罪犯,很容易就引起冲突,到时候,他们别说继续破案,恐怕自己就要被立案了。

秦朝是严禁私斗的。

阆和奋点头。

笑道:

“这你就放心吧。”

“我们虽然急着破案, 但还不至于这么冲动, 再说了, 我们连狱吏都不是,哪里敢做这种事啊?”

闻言。

秦落衡这才点点头。

三人合计了一下,走出了乡亭。

秦落衡径直去了乡口。

他不会破案,但他却是知道一点,无论哪朝哪代,经常坐在村口的那群大妈,永远是最先知道流言传闻的,她们对乡里的情况也是了解最细致的。

旬乡的乡口是条小河。

秦落衡到的时候,哪里已经来了不少漂母,正在那捶洗着衣裳。

秦落衡走过来,朝众人行礼道:“各位漂母,我是狱衙派来,侦破旬乡发生的那起盗窃伤人案的,我想向你们询问一下情况,还请各位漂母能对我知无不言。”

闻言。

众漂母却是一惊。

连忙放下手中的木棍,学着秦落衡的姿势,给秦落衡行了一礼,略显拘谨道:“上吏你随便问,我们要是知道, 绝对会告诉你, 铃也确实挺惨的, 辛辛苦苦织了几年,钱结果全被抢了。”

“还被捅了一刀,惨哦。”

秦落衡道:“案发那天,乡里有没有出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一个漂母皱了皱眉,“那天下那么大雨,各家修自己的‘封’、‘埒’都来不及,谁还在外面啊,而且这段时间也没有外乡的过来。”

“反正我没有看见过。”

“对了,葵,那个案件不就发生在你家附近吗?你那天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或者有没有看到谁从哪边经过?”

这人看向了一旁的一个妇女。

葵却是不满道:

“去去去。”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几天我生病了,在屋里躺着难受嘞,哪有心思看巷子有没有人进出啊,再说了,那么大的雨,我又生病,怎么可能开门窗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

秦落衡继续问道:

“那乡里这几天有没有行为举止异常的人,就是他的举动跟往常有明显不一样,或者行迹看起来有点战战兢兢的人?”

领头的那位漂母沉思了一下。

连忙点头道:

“有。”

“还有不少呢。”

“像那个惊,以前起的多早,最近起的晚多了,有时候还帮那个寡妇‘每’种地,一天就知道在地里傻乐,搞得谁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那点事一样,还遮遮掩掩的。”

“那个‘田’一直嚷嚷着要写休书,写完后就直接跑了,结果好像是没去官府登记,又被官府抓了回来,还要被罚一副甲,这几天这两口子好像又好上了。”

“还有......”

听着这乡里八卦,秦落衡哭笑不得。

他是来询问案情的,不是来听这些八卦的,结果这些漂母聊得一个比一个起劲,他甚至都插不进话。

到最后。

秦落衡直接放弃了。

他就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听着。

不言不语。

在聊了一阵八卦后,漂母们终于想起了秦落衡问的什么,也是开始说起了乡里最近有些异常的人。

漂母英道:

“乡里正事不做的就那几个人。”

“一个‘莫’,一个‘伍’,还有一个‘得之’。”

“这个‘莫’,前段时间跟人通奸,被隔壁的邻居抓个正着,现在还在官府关着呢。”

“‘伍’也是整天游手好闲的,这段时间还去集市的亭旗站着,不知道一天在想什么,不过没听说有什么恶习。”

“‘得之’是乡长的子,以前经常欺负孤寡,最近似乎是收了性子,有时还帮着乡长跑上跑下。”

“除了这三个,乡里好像没别人了。”

闻言。

秦落衡默默记下了这三个名字。

就在这时。

那个葵又开口了。

“你漏了一个,还有一个‘达’!”

“这人这几天其实挺奇怪的,时不时就出门溜达一圈,自己家都快穷的揭不开锅了,也不想着去干活,以前还喜欢在衣服上绑条黑色腰带,系着那个佩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公士一样。”

佩刀?

秦落衡猛的抬起头。

他终于想到了自己忽略了什么细节。

案件唯一的证物。

笄刀!

他看向葵,神色严肃道:

“能不能详细说一下这个‘达’,还有他挂在腰间的佩刀,除了这个‘达’,你们乡里还有谁有笄刀?”

被秦落衡这么一问,葵倒是一愣。

下意识点头道:

“‘达’是一个走士,那刀以前他好像没有,也就前段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弄到的,他就一直别在腰间,当时还在乡里到处炫耀。”

“不过这几天好像没系了。”

“达这人很精的,而且是很会说。”

“原本这个走士轮不到他,就靠那张嘴,硬生生说服了乡长,获得了这个走士的职位,这人很擅长看人脸色,跟村里其他人不一样。”

“他很奸!!!”

第八十四章 收网!(求订阅) 闻言。

秦落衡精神一震。

他终于对这案件的嫌疑人有眉目了。

他们一开始考虑的方向就有问题,只考虑了黔首或将阳亡,却是没有考虑到犯罪的人可能有公职。

葵的话提醒到了他。

秦落衡道:

“你们有没有人见过‘达’的这把刀,它具体长什么样子的?是一柄柄首为环形、长九寸的笄刀吗?”

众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葵道:

“谁一天关心那个?”

“那时候就看到‘达’天天在街口显摆,但也没多少人关心,自己田地都没收拾完呢,谁有心思看他那玩意。”

“至于其他人......”

“就那几个匠人吧, 他们有刻刀。”

秦落衡微微额首。

继续问道:

“你们有谁知道‘达’那天在做什么吗?”

众人摇头。

英道:

“这不知道。”

“反正田地里是肯定没他的。”

“我就没看到他去过几次田地,基本上都是他的妻在做。”

秦落衡又问了几句。

几个漂母也是如实回答了,在确定问不出信息之后,秦落衡道了声谢,就转身离开了。

他站在乡口,等着阆和奋过来。

日中时分。

阆和奋也是快步跑了过来。

阆摇头道:

“我去问了旬乡的田典, 那天乡里的黔首都下田了,雨水太大, 很多人的‘封’‘埒’都被冲垮了, 有的还冲到了隔壁的乡里,两边还因此差点打起来。”

“旬乡的黔首应该没有作案时机。”

奋也道:

“我倒是问出了几个人。”

“乡里的确有几个将阳亡,有两人刚好是有作案时间的,而且身高也正好符合,他们一个叫‘伍’一个叫‘得之’。”

“两人都是士伍。”

“我问过里典,两人之前都没干过‘盗伤人’的事。”

“这个‘得之’,他是乡长之子,以前没少做欺负孤寡的事,而就在案发当天,他日中就出去了,但接近舂日才回来,他是有可能在路上遇到受害者‘铃’的。”

“我觉得他的嫌疑最大!”

“要不......”

奋做了一个抓手逮捕的手势。

阆沉声道:

“照你这么说,这个‘得之’的确嫌疑最大。”

“他很可能是在路上遇到了‘铃’,听出了‘铃’包裹里的秦半两撞击的声音,临时生出了歹意,趁‘铃’回乡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下手, 抢走了钱财。”

“后面他担心被发现,就又跑了出去,等舂日时分才回来。”

“这是说得通。”

“不过‘得之’是乡长之子,至于为了这些钱财铤而走险吗?我觉得有点没道理。”

“他作为乡长之子,应该是懂一些律法的。”

“令史俭有讲到,大秦盗窃案量刑的标准有两个,一个是220钱,另一个是660钱,他这都1980钱了,这个量刑可是要被判‘黥劓为城旦’的。”

“以他的身份和家世,完全没有必要。”

“而且得不偿失!”

“我不认为会是‘得之。’”

“我觉得这个‘伍’更有嫌疑。”

“‘伍’的家境一般,整日游手好闲,他整天在街巷上闲逛,是有可能看到‘铃’回乡的,也是有可能察觉到‘铃’身上带有大量钱财的,我觉得罪犯应该是‘伍’!”

“秦兄,你认为呢?”

秦落衡摇头。

“我认为这两人都不是。”

“我前面也在乡口打听过,这个‘伍’的确没干过‘盗伤人’的事,他虽然整日无所事事,但乡里对他并无反感。”

“至于你解释得之的部分。”

“我不认同。”

“你不能因为他是乡长之子就看高一眼, 而且没有得手之前,他其实并不知道‘铃’的包裹里有多少钱财。”

“你的解释天然带有偏见。”

“这要改。”

“我们要破的是案子。”

“只要有嫌疑,无论他是官、是吏、是黔首、还是徒,在我们眼中应该都是一样的,都为嫌疑人。”

“他们并没有任何高低贵贱之分!”

“律法之下,人人平等!”

“破案追求的是公平公正,我们的偏见,完全会影响到我们对案件的认识和判断,也会阻碍破案的进度。”

“这是决不被允许的!”

“阆,这种偏见你必须要改,不然早晚有天会害了你的。”

阆面色一红。

朝着秦落衡跟奋鞠了一躬。

“我错了。”

“以后坚决的改。”

“你们要是再看到我犯这种错,直接用脚踹我。”

“我父天天教我,我转头就忘了。”

“真是糊涂!”

奋看了阆一眼,轻叹一声。

他说道:

“秦兄你认为这两个都不是?”

“那还会是谁?”

“乡里我们排查出来的,目前就这两个,不是他们,那就意味着犯罪人不是旬乡的,但我们前面不是推理过吗,对方基本只可能是旬乡的,秦兄的意思是我们推理错了?”

秦落衡笑着摇头道:

“推理没错。”

“但我们犯了跟阆一样的错误。”

“我们前面关注的犯罪人群,都集中在了黔首、将阳亡以及一些最近游荡旬乡的人身上,但我们忽略了一个群体。”

“什么群体?”奋不解道。

“吏!!!”

“吏?”奋脸色微变。

秦落衡点头。

“没错。”

“就是‘吏’。”

“旬乡外有乡亭,乡内有乡、里,里面有乡啬夫,游徼、里典、田典、走士、舍人等等的‘吏’,他们其实也是有作案时机的。”

“而且......”

“很少会有人怀疑到他们头上。”

奋脸色一沉。

一旦涉及到官吏,案子就不一样了。

奋低声道:

“秦兄,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阆也靠了上来。

秦落衡道:

“确实有一些。”

“今天我在河边,那些漂母告诉我,旬乡里有人佩刀,但案件发生之后,那人没有再佩刀了,那人是名走士。”

“叫‘达’!”

“我问过他们关于‘达’的信息,这人当天是有作案时机的,而且这人家贫,也是有作案动机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他就是那个罪犯!”

奋道: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抓吗?”

秦落衡目光冷冽道:

“抓!”

“收网,传讯!”

“询问那佩刀的下落!”

第八十五章 你要证据?我给你!(求订阅) 旬乡亭舍。

秦落衡让阆和奋去抓达,他自己则去了乡亭,通知了一下亭长,把亭舍一间舍房当做临时狱衙。

没多久。

阆和奋就把人抓来了。

一进到乡亭,阆就拿着陶壶,大口大口灌着冰凉的冷水,他这跑了一上午, 也是口渴得厉害。

喝完。

阆才得意道:

“秦兄,你是没看到。”

“我抓这人的时候,他死命挣扎的模样。”

“嘴里还在那理直气壮的吼着‘我是走士’、‘我不是什么抢劫犯’、‘你凭什么抓我’这些话,不过他那里争得过我?被我一把按在地上,绳子一系,直接给抬过来了。”

“不过也给我们累的够呛。”

“累死我了。”

阆在一旁呼呼喘着大气。

奋也不好过,在抱着水罐喝了几口后,直接躺在了地上, 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 整个人快累瘫了。

秦落衡扶额,一脸黑线。

他是让两人去把达叫过来问讯,不是让他们把达给绑过来,更不是让两人把达给抬过来。

抬了快一里地能不累吗?

在喘了几口粗气之后,阆也是理顺了气,开口问道:“秦兄,等会怎么审?”

秦落衡道:

“等会我来审,你们做记录。”

“行。”

阆和奋都没意见。

两人早就唯秦落衡的话是从了。

从接手这个案子开始,全程都是秦落衡在做主导,若是没有秦落衡,这个案件,他们两个估计想破头都破不了。

这是一间标准的亭院。

六开间, 三进深, 左右两分。

第一进, 右三间里面住着六名传邮骑卒, 左三间则是住着一名管邮件的小吏。

第二进, 右三间是亭长室,左三间便是接待过路官吏的宾客室。

第三进是后院。

庖厨、马厩、库房与几名亭卒都是在后院。

秦落衡他们就在第二进左三间。

这时。

秦落衡坐在案牍前。

达则是被两名亭卒带了进来。

不过。

达这时却显得很镇定。

他就这么看着秦落衡, 理直气壮的道:

“你们这是诬陷。”

“我要去狱衙告你们。”

“我是‘走士’,我怎会知法犯法?还去抢一名女子的货物?这样的鬼话你们也信?”

“再说了。”

“你们有什么证据?凭什么抓我?”

“我近来可是有公务在身,要是延误了公务,这个责任你们几个狱吏可担当不起。”

“我劝你们最好把我放了。”

“不然......”

“不然怎样?”秦落衡反问道。

“说不出了?”他看了达一眼,轻笑道:“既然你说不出了,那就该我说了。”

“我没说你是犯人。”

“这次只是传讯你过来问话。”

“我也不多问。”

秦落衡笑着笑着,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他身子微微前倾,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达,冷声道:“我问你,刀呢?”

达面上浮现一抹惊慌,但很快就被他掩下。

他故作不知道:

“刀?”

“什么刀?”

“我没带过刀。”

秦落衡目光微沉,冷哼一声,漠然道:“你可以再想想,你的那把佩刀,准确来说是笄刀,你放到了哪里, 或者......”

“插到了哪里!”

闻言。

达身子一僵,但依旧否认。

“你说你没刀?但你们乡里可有不少人说你习惯佩刀, 但既然你不说, 那我只好找个能说的了。”秦落衡冷笑一声,对阆道:“阆你多跑一趟,去传唤一下达的妻女。”

“等会达的妻女到了,奋你去隔壁室询问一下。”

“问完,过来告知我结果。”

“我相信,你的妻女会说实话,而且你还有左邻右舍,我不相信他们全都会为你作假,毕竟近两千钱盗窃案的连坐,那可是真的会导致各家妻离子散的。”

听到秦落衡的话,达顿时脸色大变。

在一阵挣扎之后,他无奈的垂下了头,颓然道:

“我认。”

“我以前确实有过一柄刀。”

“那是我从一个不认识的人那买来的,我也的确曾戴着这柄刀在乡里炫耀过,但后面这柄刀被偷了,所以我才说我没刀。”

秦落衡目光微沉。

他算是明白葵为何会说‘达’很奸了。

他的确脑子很灵活。

还很会辩!

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问题摘清了。

也正因为此。

秦落衡越发觉得这人有嫌疑了。

秦落衡问道:

“既然你的刀被人偷了,为何不告官?”

达道:

“这刀本就不值几个钱,所以丢了,我也没放在心上,而且我是走士,每天都有事情要处理,实在抽不出这个时间。”

“所有我没告官。”

秦落衡继续追问:“那我前面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实话,非要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笄刀呢?这是为何?!”

达道:

“因为怕惹上麻烦啊。”

“我们乡刚发生了一起盗窃伤人案,我若说我有过刀,你们不是会怀疑我吗?我又没盗窃,为什么要去惹这个麻烦?所以干脆就说自己没有刀,何况本来刀就丢了。”

“刀什么时候丢的?”秦落衡不依不饶。

“就这几天吧,具体的就不清楚了,这几天一直下雨,我又一直忙着处理事情,一时也没注意到。”达回答的很快。

“案件发生时你在哪,在做什么,有什么人可以证明?”

“忘了。”

“忘了?”秦落衡冷哼一声,“这么大的事发生在你们这,你竟然能忘?还忘的这么干脆?这么利落?”

达嗤笑道:

“我为什么不能忘?”

“又不是我被抢,我一天事情这么多,哪有心思记这些啊?”

“你这厮,还敢嘴硬!”阆气的直接踹了一脚。

达依旧是死不承认。

这时。

秦落衡也看出来了。

达这是准备咬牙死撑了,只要他们找不到关键证据,达恐怕就会一直死撑着不招。

达可以死撑。

但他们的时间却很有限。

秦落衡目光阴沉的看了达几眼,给一旁的亭卒道:“这次就麻烦一下几位了,帮我们把这人羁押到狱衙去。”

闻言。

原本一脸桀骜的达,脸色瞬间呆滞。

他急声道:

“你干什么?我又没有盗窃,你凭什么抓我?你有什么证据?快放开我,我不去,我没犯罪,我凭什么要去狱衙,放开我!”

秦落衡冷笑道:

“证据?”

“我自然是有证据。”

“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你去到狱衙被审判时,你就会知道你暴露了多关键的证据。”

“带走!!!”

第八十六章 上吏你要明察啊!(求订阅) 等达被亭卒带去咸阳狱衙时,阆和奋围了上来。

“秦兄,你发现了什么证据?”奋问道。

“没有。”秦落衡摇头。

阆瞪大着眼,“那你给达说你找到了证据?”

“诈他的。”秦落衡笑道:“他现在估计满脑子都在想自己刚才说漏了什么,不让他多想,我们怎么浑水摸鱼?”

阆面色一滞。

奋担忧道:“但破案毕竟还是要证据啊,我们就算诈到了, 他只要不暴露出证据,我们还是拿他没有办法啊。”

秦落衡沉声道:

“不。”

“他刚才暴露了一些东西。”

“你们没发现,我刚才问的时候,有时候说的是笄刀,有的时候说的只是刀吗?但他从来没有反驳过,也从来没提自己是什么刀, 说明他下意识认为刀就是笄刀!”

“而案发插在受害者身上的正是笄刀!”

奋皱眉道:

“但这个也不能直接定罪啊。”

“他自己也说了, 他的这把刀丢了,就算受害者身上插的真是他的刀,他也可以矢口否认说不是自己下的手。”

“我们还是拿他没办法啊。”

秦落衡道:

“所以我们要继续找证据。”

“既要证明这把刀确实是他的,但还要让他在狱衙上先否认这把刀是他的,只有让他无法自圆其说,我们才能翘出真相!”

“而且我已经有一些线索了。”

“什么线索。”阆和奋几乎同时问道。

秦落衡道:

“我不知道你们刚才注意到没有,我说让阆去传唤达的妻女时,达的神色很紧张,几乎没有太多思考,直接就承认了自己有柄刀,而且承认的十分干脆利索。”

“后面我没再提他妻女后,他的回答又谨慎起来。”

“如果不出意外......”

“他的妻女应该知道一些东西。”

“正是基于此,达才会这么紧张,他在担心我们传唤, 怕我们真的问出一些东西, 让他最后没办法再狡辩。”

“而且......”

“据我所知,达基本没有下过田地, 他家的活都是达的妻做的,若说达的妻没怨言是绝不可能的,或许正是知道这点, 达才这么害怕我们传唤妻女,因为达的妻女不会替他隐瞒。”

“那我们?”阆眼中一喜。

“传讯!!!”

......

没多久。

达的妻女就被带到了亭舍。

见到这名农妇,秦落衡也是皱了皱眉。

达的妻穿的是粗布陋服、衣不曳地,脸上手上满是泥泞,面色很憔悴,从面相来看,完全不像是三十出头的妇女,更像是一位四五十岁的老母。

进到亭舍。

达的妻萍下意识把女儿护到了身后,神色不安道:“见过上吏,不知上吏把我们母女叫来是有什么事?”

秦落衡正色道:“你们不用紧张,我传讯你们,只为问你们几个问题,你们只需如实回答即可。”

“达有刀吗?”

萍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的刀长什么样子?”秦落衡又道。

萍比划了一下。

“就普通的笄刀,上面有刻度,八九寸长短吧。”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到的,平时他很喜欢佩着那刀, 几乎刀不离身的, 不过最近不知为何,却是不带了,也不知他把这刀放在什么地方了。”

这时。

萍的女儿也跟着说了一句。

“还有个刀壳子,很漂亮的,白白的,上面还有丝绢。”

萍也是点头道:

“对。”

“还有个刀鞘。”

“他说是跟刀一起买的。”

“那刀鞘是白色皮革制的,上面系有红色丝绢,他很宝贵这刀和刀鞘的,平常都不让我们碰的。”

“不过最近好像都不见了。”

秦落衡心中一喜,连忙追问道:“达有对你说过刀鞘去哪了?或者给谁了,亦或者卖给谁了吗?”

萍摇摇头。

“他不会给我们说这些。”

“他有钱都是自己用的,从来没有顾过家里,这些年他连田地都没有这么下过,有钱都自己私藏着,根本不会告诉我们。”

秦落衡微微额首。

他略一沉思,给奋说道:“奋,你现在马上去市集贴张布告,同时广而告之,告诫大家:凡是接受过,或者跟‘达’有过钱财、衣物交易的,如果不及时向官府报告,等日后发现要被治罪。”

奋点头。

也是连忙去安排。

听到秦落衡的话,萍却是有些慌了。

跪地哀声道:

“上吏,达是犯了什么事吗?”

“我们母女可是全不知情啊,上吏你要明察啊,我一年四季都在田地里本本分分做活,从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啊。”

“上吏我们母女冤枉啊!”

听着萍悲惨欲绝的哀求,秦落衡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沉声道:

“你们冤不冤枉我现在不清楚。”

“大秦自有律令。”

“你们若真不知情是不会被牵连的。”

“但你们若是知情不报,那就不要怪律法无情了。”

“至于‘达’犯了什么罪?”

“我可以告诉你。”

“经过我们彻夜的调查,‘达’或许就是你们乡前几日那起‘盗窃伤人案’的犯罪之人。”

“你们现在还有什么想说的?”

“你们若是与这起案件有关,我劝你们马上自首。”

“若你们知道跟这起案件有关的线索,我也建议你们及时报告,不然等日后‘达’供出来了,你们再报告或许就晚了。”

听到秦落衡的话,萍却是立即摇头。

“上吏你要明察啊。”

“我们母女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每天都忙着去田间地里,根本就不知道达一天在干嘛,他每天都睡到大白天,起来就到处走,每天都半夜才回来,那时候我们母女都睡了,哪知道他一天在做嘛?”

“达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秦落衡道。

萍摇了摇头,随即又迟疑了一下,不确定道:“他这几天还是跟以往一样大半夜才回来,不过回来的时间比以前要早不少,还喜欢站在门口走来走去,像是在看什么。”

“哦,对了!”

“他这几天手里好像捏了个什么。”

“长条形的。”

“很像是个木片。”

“但不知道那是什么,我那时候都忙着哄女儿睡觉,其实也不太想知道他的事。”

“我就知道这些了。”

“至于其他的,我就真不知道了。”

第八十七章 开堂,审案!!!(求订阅) 送走萍母女,阆骂骂咧咧道:

“‘达’这厮真不是东西。”

“自己一天在外优哉游哉,害的自己妻女在家忍饥挨饿,简直是个畜生。”

“不过......”

“达的确有问题。”

“从他妻女这问出来的信息,那个达前面分明在撒谎,而且他一天到晚捏着的恐怕就是那个荆券。”

“秦兄,这案子我们破了!”

秦落衡却没有丝毫兴奋。

“证据呢?”

“没有证据, 定不了罪的。”

“他也不会认。”

阆一愣。

“达的妻女不是说了吗?达身上有那个荆券啊,这就是证据?而且那刀也是达的,这他总不能不认吧?”

秦落衡苦笑道:

“他要是真的不认呢?”

“萍的确说了达这几天喜欢手里捏个东西,但可没有明说那就是荆券,达可以狡辩过去的。”

“至于那笄刀......”

“他前面都说了已经丢了!”

“他完全可以不认。”

“没有关键定罪的证据,他要是死不认罪,我们还真拿他没有一点办法,总不能刑讯逼供吧?”

阆目光一沉。

咬牙道:

“大不了就真刑讯逼供!”

“律令虽然说‘治狱, 能以书从迹其言, 毋笞掠而得人情为上;笞掠为下;有恐为败。’”

“但律令也有‘诘之极而数訑(dan),更言不服,刑讯’!”

“这个‘达’如果在狱衙内,回答问题不实或者狡辩、或多次欺骗、或改变口供、拒不认罪,我们是可以用这条律令对其进行刑讯逼供的。”

阆也是发了狠!

大秦,对犯人刑讯逼供后,是会被整理成爰书存档的,每年的上计考课时,这份爰书就会把上级拿出来做审查,很容易影响到当年的考核成绩,因而影响到狱吏的升迁。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狱吏都不想对犯罪嫌疑人进行刑讯逼供。

秦朝出台这样的规定,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来是对执法者进行约束。

二来是尽可能保护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权益。

避免出现屈打成招。

想要对犯罪嫌疑人进行刑讯逼供,一般情况下, 都是被告人被问到理屈词穷时,但还想反复翻供, 想尽办法的抵赖, 这种情况下,就只能用刑了。

即笞掠!!!

所以在秦朝,审理案件,不用拷打而破案是最好的,施行拷打不可取,更不能恐吓犯人,这是《封诊式》原则性的规定。

秦落衡微微额首。

沉声道:

“我知道该怎么审了。”

“不过若是没到哪一步,我们还是尽量不要刑讯逼供。”

“毕竟朝廷一直不建议审案时施行拷打问罪,我们也不是狱吏,若是后面档案因此被写上曾刑讯逼供,将来恐会被人认作是酷吏。”

“这会对我们今后有很大影响。”

阆点头。

“放心,我知道。”

“若是这‘达’识趣,我也不会想着刑讯逼供,但他要实在不老实,我们也只能出此下策了,毕竟,我们是要破案的,他不认罪, 我们就定不了罪,这案子就破不了!”

“现在时间还早,我去集市那边看看。”

说完。

阆就急匆匆的去了集市。

秦落衡自己留守在乡亭,坐在案牍前继续思索着案情。

他在想如何让达认罪!

达现在已经明显是准备死撑了。

但他们现在即拿不到能定罪的荆券和钱财,也证明不了那笄刀就是达的,仅靠目前的线索,根本就不能直接定罪。

“怎么定罪呢?”

“让达承认那刀是自己的,但他完全可以继续狡辩,说刀已经被偷了,他对这事不知情,若是细察,倒是可以推翻他的观点,但留给我们的时间没那么多。”

“我们不能纠结在这上面。”

“所以......”

“我们想破案,必须找到那丢失的钱财,但萍说,她这些日子就没有见达拿东西回来,说明达早就把这些钱财秘密藏起来了,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想找到这些钱完全是痴人说梦。”

“若是多给我们几天,我们大可以直接询问跟达认识的人,把达话语里面的问题一一揪出来,让他理屈词穷、辩无可辩。”

“但时间不够啊!!!”

秦落衡也是有点心急了。

他起身。

在室内走来走去。

这时。

门外又响起了一阵声音。

阆和奋回来了。

奋兴奋道:

“秦兄你果然料事如神,达真把这刀鞘送出去了,我那告示刚贴出去没多久,就有人来主动联系我了。”

“现在看那达还怎么狡辩!”

秦落衡没有拖延,直接问起了情况。

前来报告的人叫‘仆’。

是个‘走马’爵。

仆紧张道:

“上吏你一定要明察啊。”

“‘达’犯的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就前两天看到达好像要处理这个刀鞘,我看这个刀鞘挺漂亮的,就试着开玩笑说,要不他把刀鞘卖给我算了,结果他直接白送给我了。”

“我当时要知道达有问题,我说什么都不会要啊。”

“上吏你要替我做主啊!”

“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冤枉啊。”

秦落衡眉头一皱,问了下有关刀鞘的事。

但这‘仆’是真的一问三不知。

最后,秦落衡只能无奈的让他回去了,只是把这柄刀鞘暂时当做赃物给扣留了。

秦落衡拿着刀鞘在室内走来走去。

阆和奋也不敢打扰。

他们知道自己现有的能力,这个案子他们就是个跑腿的,破案相关的全都是秦落衡在处理,他们根本就插不上手。

秦落衡在脑海里回想着案件进展的点滴。

一点一点的提取着有用信息。

终于。

再回溯到河边漂母说的一些话时,他眼中突然闪过了一抹精光,他知道该怎么让‘达’认罪了。

聪明终究会被聪明误!

秦落衡把奋叫了过来,给他交代了一些事,原本奋还听得一头雾水,但听到后面,脸上也是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听完。

奋拍着胸口保证道:

“秦兄,我做事,你就放心吧。”

“这次我们就让这‘达’当场认罪,还敢跟我们玩小把戏,看我这次阴不死他。”

阆看的一头雾水。

他正想开口询问,秦落衡却是没有理会,直接把案牍上的木板收回到书箧,背着书箧就朝室外走去。

阆一愣,急忙追问道:“秦兄,我们现在又去哪啊?”

秦落衡回过头,笑道:

“回狱衙。”

“开堂,破案!!!”

第八十八章 你说是吧?!(求订阅) 狱衙。

下市时分。

衙内却是比往常热闹很多。

不少狱衙抱着案牍,但目光却不时看向一处空荡荡的大堂,他们自然不是真的有空闲。

只是相对破案。

他们更想知道这场博戏的结果。

昨天狱曹狎跟狱吏郑安的博戏,他们已经得知了,在听到这个博戏时,众狱吏也是义愤填膺,纷纷表态想帮助三名史子。

不过......

博戏的要求定在哪, 他们也实在无能为力。

这个案件对他们而言。

并不难。

但对于三名史子而言,却是难如登天。

他们没有丝毫的破案经验,甚至都不一定能找到破案口,更别说去查找定罪的线索了。

狱衙内。

几名狱吏处理完手里的案子,也是闲着聚在了一起。

低叹道:

“你们说狱掾是怎么想的?”

“怎么就能同意郑安那么多无理要求?”

“那郑安自己没能力,靠着关系进入狱衙,结果还刻意刁难这三名史子, 还不准我们参与,真是够下作的。”

“而且......”

“我听到了一个消息。”

“那郑安好像要从我们狱衙调走了。”

“这不纯恶心人吗?”

“自己不待狱衙了, 还弄出这恶心事来恶心我们,真希望这三名史子能成功破案,打这郑安的脸,好好出这口恶气。”

另一人轻叹一声道:

“这案件对我们而言很简单,我去看了一下案件的告官书,这就是一起普通的盗窃伤人案,罪犯不是为了寻仇,也不是谋色,所以就是一起很纯粹的谋财案。”

“地点发生在闾巷。”

“基本可以断定是本乡人作案。”

“只需要在各个闾巷,打探一下那些白天不做正事,生活贫困潦倒又行为不检的可疑人就行了,暗中监视几天,基本就查出来了, 实在不行再去查一下周边有没有突然出现大手大脚的可疑人。”

“毕竟......”

“犯罪人目的就是谋财,抢来不花, 那根本不可能。”

“查出几个可疑人员,再询问一下他们当天做事的情况, 基本就八九不离十的可以断案了。”

“不过我们知道是因为我们会破案。”

“但三个史子可不会。”

“以前我们试为吏时, 面对案件也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弄,全程跟个无头苍蝇一样。”

“他们估计跟我们那时一样。”

“就算搜到点证据,也看不出什么。”

“这场博戏估计要输。”

“等以后,我们再见到郑安,估计这厮还会用这个来嘲讽我们,说我们狱衙的人都是废物,破案都不会,想到以后被这厮嘲讽,我心中就有气。”

“早知道,我昨天就该抽他!”

“母婢的!”

这名狱吏越说越气,最后更是怒骂了几句。

他本就看郑安这关系户不爽,加上昨天郑安还想刑讯逼供,他也是直接跟郑安起了冲突,尤其是一想到以后,郑安后面还会在他们面前甩脸子洋洋得意,他心里就更不爽了。

其他狱吏也是连忙制止了。

“我们能怎么办嘛?这是华狱掾定下的, 我们又不能改。”

“大不了输了以后见到郑安,绕着点呗, 不然还能怎么样吗?总不能再跟郑安理论吧?到时他恐怕就真会蹬鼻子上脸了。”

“唉。”

“这都是什么事嘛。”

“我们辛辛苦苦查案、审案, 到头来,还要被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给指指点点,我心里也来气啊。”

“不过。”

“我前面看到他们好像押了个人回来。”

“万一真破了呢?”

不过。

狱吏们显然对秦落衡三人没信心。

另一个狱吏道:

“这三个史子也是的。”

“昨天下课直接走了就是,偏要留到最后,最后还走到了隔壁,还被郑安这厮咬着不放了,他们昨天要是不在,狱曹直接就把郑安给撤换了,也没这么多事了。”

“这三个史子还真是会惹事。”

“他们倒无所谓。”

“失败就失败,拍拍屁股就走人了,最后传出去,丢的是我们狱衙的脸,丢的是我们的脸。”

“我们招谁惹谁了?”

“华狱掾也是的,明知道这三人是史子,还同意郑安的要求,把这个案件给了这三人,关键还不许我们参与,还只给一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郑安是估计的,就是想羞辱我们狱衙。”

“结果......”

“华狱掾还真同意了!”

一个狱吏嗤笑道:“我现在倒是再想,若是这三名史子知道自己破不了案,干脆就不来狱衙了,那狱曹和华狱掾的脸恐怕就真的要丢尽了。”

“到那时。”

“我都想不到郑安会多猖狂。”

“这起案子你们去看,反正我是不会去看的,去受那个气,我可受不了。”

就在这时。

狱衙外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他却是没有再穿狱吏的制服,穿着一套华丽锦服,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到了狱衙,而且身后还跟着两个隶臣。

仿佛是来踏青的。

见到郑安,其他狱吏眉头微皱,眼中都露出一抹不满。

但郑安完全不在意。

他就这么去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大堂,看着上方高挂的‘明镜高悬’,脸上也是露出了一抹讥笑,讥讽道:“怎么?那三个史子还没回来?距离破案的结束时间可没多少了?”

“他们要是实在觉得时间不够,大可提前给我说一声。”

“没准我还能宽限他们几个时辰。”

“但......”

“现在我都来狱衙了,宽限自然也无从谈起了。”

“我也想看看,狱曹昨天把我说的那么一无是处,他自己选择的这三个史子......应该是三个试为吏,又能比我强到哪去,是不是真的能一天破案?”

“要是他们什么都没查出来,那我郑安可就有话说了。”

“你说是吧?狱曹!”郑安转过身,戏谑的看着从不远处走来的狱曹狎。

狱曹狎阴沉着脸,冷哼道:

“这就不用你担心了,我既然敢跟你赌这场博戏,自然是有我的打算,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等会拿着东西滚出狱衙吧。”

虽然心里并不认为能赢,但狎嘴上依旧不松口。

郑安冷声道:

“这狱衙我早就不想待了。”

“而且不是你把我赶走的,只是我不想在这待了,这样一个藏污纳垢、是非不分、嫉贤妒能的地方,不待也罢!”

“你......”四周狱吏怒目而视。

就在这时。

外面又传来一阵细索的脚步声。

秦落衡三人回来了!

第八十九章 你们的审案如儿戏!(求订阅) 见到狱曹,三人连忙行礼。

狱曹狎目光阴翳的看着三人,眼中有着说不出的膈应。

若是可以,他更希望秦落衡三人不要回来,到时,他还可以把断不了案的事,推到是三人贻误了时间。

结果。

三人偏偏都回来了。

这也让他的心中无比郁闷。

但秦落衡三人毕竟是站自己这边的, 何况郑安还在一旁,他更加也不可能当场冷脸色,只得皮笑肉不笑道:

“回来了?”

“案件侦察如何?”

“可已经抓住了犯罪之人?”

秦落衡作揖:

“多谢上吏关心。”

“案件已经有了十足的进展,前面已让旬乡的亭卒,把罪犯押解到了狱衙,这次回来就是要把罪犯绳之以法。”

“哦?”听到秦落衡的回答,狱曹狎双眼一亮,心中也是期待起来,立即催问道:“可写好了《封诊式》?还是已经有了确凿的定罪证据?若是如此,我当向学室为你们请功。”

秦落衡面露尴尬之色。

拱手道:

“回上吏。”

“这些暂时都还没有。”

秦落衡正说着,奋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朝着狱曹狎行了一礼,就飞速朝着狱衙外跑去。

狱曹狎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一旁。

郑安却是大笑出声。

“哈哈。”

“狱曹,这就是你看好的人?”

“他们可能不只是没写封诊式,更可能的是,他们根本就不会写封诊式,甚至根本就不知封诊式为何物。”

“封诊式,封诊式。”

“何为封,何为诊,又何为式?”

“你们真的懂吗?”

“也罢, 我郑安今天心情好, 就做个善事, 给你们上上课, 给你们三人讲讲, 什么是封诊式。”

“‘封’即查封, ‘诊’是勘查、检验, ‘式’是司法规范,这是大秦律法执行的一套程序规范。”

“会写‘封诊式’是为吏的基础!”

“看你们这样子,恐怕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所以根本就不存在写封诊式的情况,更何谈按照流程规范审案断案了。”

“连‘封’‘诊’都没有做,你们说的破案岂不是儿戏?”

“这如何能让罪犯理屈词穷?”

“我还以为狱曹让你们三人来破案,是因为你们三人确实有点能耐,但我还是高看了狱曹啊,你们三人还真就一无是处。”

“但你们和狱衙真的很配!”

“都百无一是!”

对于郑安的嘲讽,秦落衡直接无视了。

他现在也才后知后觉。

他们破案似乎真的没有在乎过‘封、诊’,全程都一直抱着告官书在啃,但还真让他们误打误撞找到了罪犯。

秦落衡有点哭笑不得。

他也不知自己三人是运气好,还是‘达’的运气实在背,反正他们这野路子没准还真能把这案子给破了。

被郑安当面嘲讽,狱曹也有点挂不住脸。

但他忍着没有发作。

只是快步进到了大堂,在堂内找了个位置坐下,随后两眼一闭, 开始调整自己的情绪状态,希望自己不要失态。

他心里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只希望秦落衡等人能快速宣判, 不要拖太多时间,不然对他而言,实在过于煎熬了,尤其郑安这小人得志的面容,更是让他心中恨的牙痒痒,恨不得直接将他轰出狱衙。

但现在形势比人强!

见状。

郑安眼中也是露出一抹快意。

他反正不在狱衙呆了,自然不用再担心其他,还跟认识的几个狱吏打了声招呼,随后才迈步进到大堂。

阆低骂道:

“这厮真是狗眼看人低。”

“我们不会写封诊式怎么了?谁说不会写封诊式就不能断案了?等会我们把案子破了,我倒要看看,他还能不能笑的出来。”

“母婢的!”

“秦兄,这案子没问题吧。”

“要是最后定不了案,那我们真要成笑话了。”

秦落衡目光微沉。

沉声道:

“走一步看一步吧。”

“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达’犯错,他要是一直死咬着不放,我们今天肯定是断不了案的。”

“不管了。”

“先进去开审!”

秦落衡跟阆两人进到了大堂。

秦朝的狱衙,并不会对外开放,甚至为了防止外人观看,还会在审案时刻意在外面放一面‘罘罳(fusi)’,不过‘明镜高悬’这块牌匾却是始终如一。

明镜高悬的典故出自秦朝。

传说秦宫内有一面镜子,这面镜子能照出人的内脏,人如果生有邪念,镜中的肝胆都会张开,因而就能判断这人有没有问题。

到后面。

就演变成了官吏的明察秋毫。

秦落衡坐在正中间的案牍旁,阆则在旁边站着,狱曹狎和郑安则坐在两边的案牍旁,一人脸色沉重,一人满脸轻松。

没多久。

华聿也来了。

他依旧如往常,穿着一袭黑衣,头戴獬豸冠,一丝不苟的坐在案几旁,不言不语,就这么正襟危坐的坐着。

良久。

秦落衡都没有发声。

他跟阆大眼瞪小眼,却是不知该怎么开始,两人都有点抓瞎,都不知道正常的审案流程。

见状。

华聿眉头微皱。

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

提醒道:

“按律令,先要传唤自告,让其陈述案件,再让其与所告之人对簿公堂,说明案发经过,互相列举人证、物证,再相互诘问举证,直到双方说出‘毋它解’后,狱吏才能有针对性的提出质疑。”

“狱吏可一直诘问到对方认罪为止。”

闻言。

秦落衡一愣。

秦朝审案是这么的?

让原被告在衙门里自己辩,狱吏只负责在一旁听,等听完,才能开始正式的诘问,直到问到嫌疑人无话可说,只能认罪后,那时候才能真正的结案判刑。

这跟他看的电视剧完全不一样。

秦落衡正色道:

“来人,传自告‘铃’。”

不多时。

铃和家人就出现在了狱衙。

铃的伤势还没好,伤口还被包扎着,隐隐间,空气内还弥散着一股药草味。

“见过上吏。”

秦落衡微微额首道:

“现在你告的‘盗窃伤人案’正式审理。”

“你可先向众人讲述一下案件的发生经过,以及你要告......”

话到嘴边。

秦落衡一下子卡壳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没有给铃说过,她要告的人是谁,而且她也全程不知道他们三人的调查取证情况。

这让她如何称述?

第九十章 讯狱喧哗,当笞!!!(求订阅) 华聿开口道:

“铃,你先说下案件的经过,以及你要告何人,有何证据?有什么人证、物证加以佐证,现在可以全部说出来了。”

铃茫然的看了下四周。

不安道:

“我......我不知道我该告谁。”

“那天从咸阳做完交易回去,我才走到乡里的闾巷,没走几步, 就有人从后面冲了上来,一把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疯狂的拉我的包袱,这可是我辛辛苦苦织布买的钱财,我就在那死命争抢,然后那人直接拿刀捅了我一下, 随后拿着包裹跑了。”

“我根本没看清那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是谁,所以我才去告官, 我跟邻里的关系都不错,没有跟人吵过架,我也实在想不出是谁抢的。”

“那些钱是我们几年的血汗啊,上吏你一定要帮我找回来啊。”

“......”

听着‘铃’悲痛欲绝的哭诉,堂内众人神色不一。

狱曹狎的脸更黑了,华聿也是眉头一皱,其他狱吏则不断摇头,他们已经不忍继续看下去了,

至于郑安则是喜不自胜。

他怎么也想不到,秦落衡等人会这么滑稽,竟然全程都没有跟受害者‘铃’有过沟通,也没有传讯过‘铃’,以至于‘铃’现在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种情况可真是举世罕见。

郑安的心彻底放下。

这三名史子连跟受害者保持最基本的沟通都没有做到, 他们拿什么去了解案情, 又拿什么去破案?

他们破不了!

没这个能力!!!

秦落衡轻咳一声, 没有受太多的影响。

他缓缓道:

“前面我们忙着查找证据,却是忘记提前通知你了。”

“你要告的是人叫‘达’,是你们乡的‘走士’,就是他抢的你的钱,等会‘达’会与你争辩,你无须多言,只需要把你知道的说出即可,其他的,等诘问时,我自会为你一一解答。”

“你目前的物证就一样。”

“笄刀。”

“你可在争辩时,问‘达’这笄刀是否是他的,还可以问他案件发生时,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可有人证,至于其他的,你若是想问,也可一并讯问。”

铃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说完。

秦落衡也继续道:

“来人,传唤嫌疑人‘达’!”

达被带到狱衙。

达似乎很熟悉讯狱的程序,朝四周狱吏行了一礼,便开口道:

“我没盗窃!”

“我是被冤枉的。”

“当日我的确在乡里,不过我根本没去闾巷那边,当时我看雨下的太大,而我的妻女都在田地里,心中一时有些担心,就想着过去找她们, 我那时正在田地间,那能隔空伤人?”

“这上吏也奇怪的很。”

“听说我有一柄笄刀,就直接认定我是罪犯。”

“我何其无辜,我的确有过一柄笄刀,但数日前就遗失了,他这就直接为我定了罪,我实在冤枉啊。”

“请其他上吏为我做主。”

“毋它解。”这就跟小时候写数学题差不多,开始写个解开头,后面写个答结尾。

这就是表示结尾的。

秦落衡面不改色,冷声道:“现在进行双方辩论。”

铃犹豫了一下。

问道:

“我身上插的那把笄刀是不是你的?”

铃问完,立即就有牢隶臣拿着那柄‘笄刀’,在达的眼前展示了一下,达目光一沉,略作迟疑,咬牙否认道:“不是。”

“我出事的时候,你说你在田地间,有什么人可以作证?”铃又问。

达摇头。

“我没有人证。”

“那个时辰,你应该也清楚,乡里基本没几个人,所以我也不确定当时有没有人看到我,但我当时一定在去田地的路上。”

铃又张了张嘴,却是不知该问什么了。

见状。

达却是主动问道:

“你既然告我,那可有证据?你是看到我抢你了吗?”

铃看了下秦落衡,摇了摇头。

达冷笑道:

“你这即无证据,又没看到犯罪人的脸,你凭什么说我是罪犯?你这分明是在诬告。”

“我达虽然家境贫寒,但也不是谁都能污蔑的。”

“这消息要是传出去,我达的名声岂不是被毁了,以后乡里的人看到我都说我是盗贼,我找谁说理去?我还要不要在乡里生活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恶毒啊!”

“我招你惹你了?”

“我本本分分在家过日子,结果你一言不合就把我告了,还什么证据都没有,你这不是胡闹吗?”

“上吏们,你们看看。”

“我冤不冤啊。”

这时。

郑安突然站出来振振有词道:

“你放心。”

“你如果真是冤枉的,就算他们不为你做主,我郑安也一定会为你做主,大秦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但也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你如实回答即可。”

“有我在,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

听到郑安的话,达面色狂喜,忙不迭点头道:“有上吏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达’向来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又没有犯事,我有什么好怕的?”

秦落衡眉头微皱。

他在这里审案,郑安却要给‘达’撑腰。

郑安是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啊,也真当他没半点脾气?

其他人或许会碍于郑安的家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可不管那么多。

扰乱公堂,就该被罚。

这是规矩!

写封诊式的流程,他或许的确不太清楚,但讯狱时的规矩,他还是知道一点的。

秦落衡冷哼一声,漠然的道:

“讯狱喧哗,当笞!”

闻言。

阆双眼猛的瞪大,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他忍这个郑安已经很久了,一直在这逼逼赖赖,现在终于可以上手,还是合情合理的出手,他一时也有点控制不住情绪,脸上甚至露出了狞笑。

郑安却是有些慌了。

大喊道:

“你想干什么?”

“你一个史子还想对我动刑?”

“我才是狱吏,你们搞清楚身份,离我远点。”

“走开!!!”

秦落衡冷冷的扫了郑安一眼,漠然道:“狱吏郑安,在劝诫未果之后,还意图喧哗大堂,罪加一等,加罚笞刑,笞二十!!!”

“你!”郑安怒目圆瞪。

秦落衡不为所动,就这么漠然的看着。

他也是豁出去了。

只要郑安敢开口,他就敢继续往上加。

反正笞刑是秦朝最轻的肉刑,除了有些皮肉之痛,基本不会对身体有损伤,打了也就打了。

他倒也想看看。

究竟是郑安的嘴硬,还是狱衙的竹板硬!

第九十一章 还不快给我如实招来!(求订阅) 啪!啪!啪!

清脆的笞打声响起。

阆没敢下死手,只是手持竹板,往郑安的脊背、屁股上抽去。

二十下,一下未少。

郑安满脸憋屈,但也不敢吭声,只得咬着牙,把这二十下抽打给忍了下来, 只是脸上早已被羞耻的通红。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整个人快要气炸。

笞刑结束,郑安虽满腹怨言,但在秦落衡的直视下,也只能乖乖坐回地上,只是屁股落地时,屁股上传来的痛楚, 让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让他对秦落衡的怨念又深了不少。

看着郑安敢怒不敢言的幽怨神色, 众狱吏只感觉心中大为舒畅, 他们倒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秦落衡的眼神,却是感觉顺眼不少。

能不能破案先不说。

最起码。

让他们出了口恶气!

狱衙狎面色稍缓,但依旧很冷峻。

华聿则欣慰的点了点头。

而原本以为有了靠山的‘达’,见到郑安被笞打,脸色也微微一变,看向秦落衡的目光也多了份畏惧。

等大堂彻底安静下来。

秦落衡才点点头,看向铃和达,问道:“你们两人的的争辩可已结束?”

铃和达都道:“毋它解。”

秦落衡微微额首,说道:“既然你们都没有要补充的,那就轮到我来做诘问了。”

“达!”

“我再问你一遍。”

“这柄笄刀究竟是不是你的?”

达始终咬牙否认道:

“回上吏,这伤人凶器的确不是小人的,小人就没有过笄刀。”

“请上吏明察。”

“没有?那你再仔细看看,我手里的这柄刀鞘是不是你的?”秦落衡冷哼一声, 从身下取出了一柄刀鞘。

刀鞘由白色皮革制成,上面系有丝绢。

达脸色陡然一变。

秦落衡面露讥笑,他起身去拿过伤人凶器, 当着众人的面,举起这把笄刀, 把它插入到了‘仆’送来的刀鞘中。

严丝合缝!

这笄刀和刀鞘无比契合。

秦落衡这才转向‘达’,冷声道:

“解释解释吧。”

“你不要说这刀鞘,你不认识,这是我从你们乡一位叫‘仆’的人那拿到的,他亲口说的这刀鞘是你送给他的。”

“你不会还想狡辩说你没有送吧?”

达张了张嘴。

他却是狡辩不出口了。

这刀鞘确实是他送给的‘仆’,他没办法反驳,这事当时乡里不少人都知道,他已辩无可辩。

达垂头丧气道:

“我认。”

“这刀鞘的确是我的。”

“也是我亲自送给的‘仆’。”

秦落衡拂袖,回到了案牍旁,冷声质问道:“那你再来给我解释一下,你前面为什么要说这刀不是你的!”

“它明明就是你的!”

“说!!!”

达面色陡然一变,额头更有汗水溢出。

他紧张的四下张望,但在看到郑安的眼神示意后,他却是当即一机灵,继续咬牙死撑道:

“这刀的确是我的。”

“但我之前也给上吏说过。”

“我的刀被偷了。”

“正是因为被偷了,所以我留刀鞘也没用了,加上‘仆’很喜欢这个刀鞘, 我就送了个顺水人情, 把这刀鞘送给他了。”

“我之所以没认刀, 实在是不敢。”

“这么大的案子发生在我们乡, 我要是说这刀是我的,上吏岂不是第一时间就怀疑我了,天地良心啊,我真的没有盗窃,我就是怕自己成了别人的替罪羊,所以才不敢认啊。”

“上吏你要明察啊!”

“而且......”

“我其实真不太能认出这是我的刀。”

“我虽然喜欢佩刀,但日常刀都插在刀鞘里,我又不会经常把刀抽出来显摆,哪里能记得这刀的具体模样?”

“我实在冤枉啊。”

听到达这在胡说八道,阆恨不得上去抽达几巴掌。

秦落衡也眉头一皱。

冷声道:

“你既然这么肯定刀被偷了,那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刀被偷了的?你又是什么时候把刀鞘送给的‘仆’,你日常佩刀,当真不知道自己的刀长什么样子?”

“而且......”

“你说你不经常抽刀,那就意味着刀跟刀鞘基本是一体的,那为什么窃贼偷东西,只偷走笄刀,还给你留了刀鞘呢?”

“这不可疑吗?”

秦落衡一连问了很多问题。

达脸色一变,但依旧死不松口,委屈道:

“回上吏。”

“我也不知道其中缘由。”

“我是三天前忙完事,想出门溜达,那时才发现自己的刀丢了,当时我还奇怪,为什么这窃贼偷东西还只偷一半的,不过这笄刀毕竟是个便宜货,我也没太放在心上。”

“但既然刀丢了,刀鞘自然也没用了。”

“我就想着处理了。”

“刚好同乡的‘仆’看到了,他说很喜欢这个刀鞘,我想反正刀都没了,这刀鞘就送给他算了,反正都是同乡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准以后还能有个照应。”

“但那曾想。”

“那窃贼这么不要脸。”

“前脚刚偷了我的刀,后脚就去抢了‘铃’。”说到这,达的脸色也变了,一脸惊惶不安道:“上吏,这窃贼好阴险啊,他这分明是想嫁祸给我啊。”

“上吏,我是冤枉的,你要替我做主啊!”

秦落衡不为所动。

继续问道:

“你说你是三日前发现的刀丢了,那天正好是铃遭抢劫的时间,那你再给我仔细想想,你是什么时候把刀鞘给的‘仆’?”

“我要准确时间!”

达面色一滞。

他低垂着头,眼神有些慌乱。

结巴道:

“我好像......好像是下市(申时),不,是日(日失是未时)日......日中(午时)给的。”日中对应午时,十一点到一点。

日失对应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

下市对应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

“我其实也记不太清楚了。”

秦落衡当场揭穿道:

“你在撒谎!”

“我问过你们里典,日中时分,‘仆’跟其他人一样,都还在田地里,你前面说过自己是日失时分才去的田地,间隔一个时辰,你是怎么隔空遇到他的,还把这刀鞘递给了他?”

“而且......”

“我问过‘仆’。”

“你这刀鞘分明是在闾巷给的。”

“时间也根本不是在日中,而是在下市时分,也就是在案件发生后半个时辰之后,你从始至终都在说谎!”

“还不快给我如实招来!!!”

第九十二章 证据?这就是证据!(求订阅) 达脸色彻底变了。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给自己辩解了。

就在达想开口认罪的时候,郑安却是坐不住了。

达不能认罪,最起码不能在今天认,达要是在今天认了罪,那这场博戏输的不就是他吗?

他怎么能输?

他绝不容许自己输。

尤其还是输在几个史子手里。

郑安起身,指着秦落衡,怒道:

“世上哪有这么判案的?你从始至终都把达当成了罪犯, 他现在只是一个犯罪嫌疑人,你没有任何证据,凭什么就直接断定他就是罪犯,你这句‘从始至终’不觉得可笑吗?”

“狱衙判案讲的是证据。”

“不是胡思!”

“达一直在老实回答你的问题,结果你却说他‘从始至终’都在说谎,你的整个审案过程,明显都对达带有偏见。”

“这如何能公正的审案?”

“达作为一个犯罪嫌疑人, 理应受到公正公平的对待, 而不是被冒然的认定为罪犯, 大秦判案讲的是证据,对于没有证据的嫌疑人,一律当以无罪推定,而不应当是有罪推定。”

“不然......”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听到郑安的话,达也瞬间反应过来,当即质疑道:

“对。”

“我一直也觉得这人有问题。”

“我明明安分守己,从没有做过违法乱纪的事,结果他一直在这说我是罪犯,还一直抓着我的口误不放。”

“我刚才的确说错话了。”

“但这里是狱衙,我因为一时紧张,说错了话不行吗?”

“我的确把刀鞘给了‘仆’,但那天我根本就没有留心时间,何况天色那么黑, 我又算不准时间,所以才一时口误,把时间说成了日中,但你也不能这么平白无故把我定罪了啊。”

“我多冤枉啊。”

“正如这位上吏所言,你可以给我定罪,但你最起码要有给我定罪的证据啊,你就盯着我的口误,这算哪门子证据?”

“这审案不能这么审啊。”

“你要说铃那天是看到了我的脸,我二话不说当场就承认是自己抢了她,但她没看到啊,我也的确没抢啊。”

“我达干干净净做人,上吏为何要诬陷我啊。”

“请其他上吏为我做主。”

“我达冤啊!”

达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大哭大叫的喊着冤枉。

阆怒目圆瞪。

他现在很想把郑安的嘴给撕烂。

他那里看不清堂内的情况,这达分明都快要招了,结果经郑安这么一搅合,达又开始胡搅蛮缠起来。

时间又拖住了。

狱曹狎也铁青着脸。

他前面其实并不看好秦落衡三人。

但随着案件的进行,他赫然发现秦落衡似乎真有点东西,这一番疾风骤雨的问话下来,还真把达给问住了。

眼看达就要认罪。

这场博戏他也是要赢了。

但还没来得及高兴,郑安就跳了出来。

他那里不知道郑安的心思。

郑安就是在故意搅局, 他才不信,郑安看不出达的心虚, 但郑安依旧这么做了,无非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想把这起案件的结案时间往后拖,最起码要拖过今天。

只要不是今天。

那这场博戏就还是他赢。

想到这。

狱曹狎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其他狱吏也知道郑安的心思,纷纷在心中大骂无耻。

华聿眉头微皱。

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的确是秦落衡的失误,说话不严谨,以至于给了郑安话柄,不然这场案件已经可以当场宣布告破了。

但现在。

一切又有了变数。

不是案件的变数,而是时间的变数。

达一定是罪犯!

但只要达死咬着不认罪,秦落衡想最终结案,就必须去找到罪证,或者去找大量人证,用大量事实佐证去推翻达的话语。

但......

时间上来不及了。

秦落衡他们没有这么多时间。

郑安轻蔑的扫过全场,在扫到秦落衡时,目光也是明显一沉,他其实也没有想到,秦落衡会这么难缠,竟然真把案子给破了,但幸亏他跟狱曹的博戏还有个时间条件,不然这次他还真栽了。

但现在。

他才是最终赢家。

郑安不屑的摇了摇头,施施然的坐了下去,只是屁股刚挨地,他就忍不住的又抬了起来,脸色已经疼的有点扭曲了。

实在太疼了!

他一直都是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种屈辱?

心中的怨念有多了几分。

秦落衡眉头紧锁。

他也在心中暗暗反省,作为一名秦吏,首要的就是秉公执法,他前面的确在进行有罪推定,这实在有些不应当。

最起码。

不能表现的那么明显。

秦落衡道:

“这确实是我的问题。”

“现在重新回到案件上,你说前面的只是口误,你其实并不记得送刀鞘给仆的具体时间,我姑且相信,你说你不知道自己的笄刀何时被偷,也不知道为何只被偷了笄刀,我暂且也信。”

“你前面说你在案发时去找了妻女。”

“这又是否属实?”

达稍作迟疑,目光闪躲道:“我确实那天找过妻女,但具体时间我有点记不清了,或许不是那个时间吧。”

“我也有点不确定。”

秦落衡额首。

“既然你不能确定,那我帮你确定一下。”

“你那天没有找过妻女!”

“我今天专门去问过你的妻女和你的邻居,你那天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田地间。”

“而且......”

“你明确说了是案发那天把刀鞘送给的仆。”

“但奋去问过你们的里典,你的家在乡的东侧,而仆的家在乡的西侧,两者间隔的距离足有一里之远。”

“那天正值大雨,你丢个刀鞘,为何要走这么远?”

“你能否对此做下解释?”

闻言。

达额头冷汗狂冒。

他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却是半天都没有吭声。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见状。

郑安脸色一沉。

出声道:

“断案靠的是证据,不是靠推理。”

“我看得出你很想让达当场认罪,但你最起码也要给达一个认罪的证据,没有证据,空口无凭,这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只是......”

“你的证据在哪呢?”

就在这时。

大堂外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证据在这!!!”

第九十三章 我招!我全招了!(求订阅) 奋高举着一枚荆条走了进来。

见到这荆条,达的脸色大变,整个人当即瘫倒在地,眼中满是震惊和绝望之色。

郑安腾的一下从地上坐起,满脸不安道:“这是什么?”

其他人也好奇的看了过来。

奋跑到秦落衡跟前,把这枚荆条交了过去,秦落衡接过, 仔细的看了几眼,笑着道:“你们不是要问我证据吗?”

“这就是证据!”

“铁证!”

“郑安当初你审理这个案子时,却是忘记了一个关键点,就是铃这笔交易的荆券丢了。”

“这就是铃那笔交易的荆券。”

“而这枚荆券就是在郑安这搜到的。”

秦落衡把这根荆券扔了过去,冷声道:“现在,‘达’来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丢失的荆券会出现在你家中。”

闻言。

郑安一下瘫坐到了地上。

他想起来了, 自己审案的时候, 就感觉这案件少了个东西, 但一直没想到是什么,现在他想起来了,少的就是这枚荆券。

但......

秦落衡是怎么找到这荆券的?

达捡起地上的这枚荆券,仔细的看了起来。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心里越慌,越看心神越崩溃,看到最后,他更是直接颤声道:

“不可能!”

“你怎么找到这枚荆券的?”

“我明明藏得那么好,你不应该找到的。”

秦落衡冷笑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我承认你很狡猾,甚至有些小聪明。”

“我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枚荆券是你故意带走的吧?”

“你很聪明,知道要转移注意力,所以特意带走了这枚荆券,就是想误导审案的狱吏, 让他们把注意力放到这枚荆券上。”

“不过你失算了。”

“这起案件的第一任狱吏, 也就是前面帮你说话的郑狱吏,却是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枚‘失踪’的荆券。”

说完。

秦落衡还故意顿了一下。

众人目光玩味的看向郑安, 郑安顿时涨红了脸, 脸色青红紫不断变换着,心中无比的愤懑和恼怒。

见状。

众人也是忍俊不禁。

秦落衡继续道:“等我接手后,我却是发现了一个问题,这荆券对破案根本无用。”

“它只是‘铃’跟那位商贾进行交易的凭证。”

“换而言之,等交易结束,这荆券就只是一个单纯的立信之物,除非交易有问题,不然这枚荆券就是个无用之物,而且就算有用,也只对铃跟那位商贾有用。”

“你若是不拿这枚荆券,我或许一时半会还断不了案。”

“但你就是自作了聪明!”

“你的这枚荆券的确可以误导一些狱吏,但这枚荆券同样会作为呈堂证供,成为你被定罪的证据。”

“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现在解释一下吧,为什么这荆券会出现在你这。”

达已理屈词穷。

但他心中依旧十分不甘。

他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枚荆券的?”

“通过你的妻女。”秦落衡道。

“你的确没有告诉她们这枚荆券的位置,但你因为使了小聪明,所以一直沾沾自喜,每天夜里都会拿着这枚荆券, 在外面走来走去, 这个举动她们自然看到了。”

“我也因此得到了荆券的信息。”

“另外。”

“我前面一直没拆穿你。”

“就是想看你还能狡辩到什么时候。”

“你口口声声说你去找你的妻女,其实你从来都没有关心过你的妻女,她们才是真正安分过日子的人,你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下雨天连屋都不愿出,怎么舍得去淋雨找她们?”

“你说你不认得自己的刀,也很少拔出来看,但她们的说辞可不是这样。”

“她们说你很爱惜这把刀,就算是你的女儿想看,你都不会给她看,甚至连刀鞘都不会让你女儿碰一下,这么一个爱惜的人,又怎么可能舍得把刀鞘免费送给他人。”

“达。”

“你的谎言太假了。”

“假到我甚至都不愿去揭穿。”

“但你若是还想狡辩,我倒不介意,让你的妻女和你的邻居,来狱衙与你当堂对质,看看我说的是否属实。”

达瘫软在地,神色极为沮丧,嘴里却愤怒嘟囔道:

“这死娘们。”

“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

“什么事都往外说,这是巴不得我死是吗?”

“等我回去,非打死她不可。”

“回去?”秦落衡嗤笑一声,不屑道:“你回不去了。”

“按照大秦律令,盗窃超过660钱,就要被判处黥劓为城旦,而你这次盗窃的钱财更是高达1980钱。”

“准备好当十几年城旦吧。”

“现在,该招了吧。”

闻言。

达却是不吭声了。

见达始终不认罪,秦落衡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拍案喝道:

“你已是理屈词穷,还想死不认罪?”

“真当我不敢对你行刑?”

“按大秦律令,诘之极而数訑,更言不服,刑讯!”

“你已经完全满足了刑讯的要求。”

“而大秦现有的刑讯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笞人之背,即用竹条抽打脊背,第二种是灼人之助,即用火烤前胸,第三种是束人之指,即用夹棍夹手指。”

“既然你冥顽不灵,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奋,竹片,我要写爰书!”

在秦朝,想执行刑讯,必须做出书面报告,即写爰书。

奋拿出几根空白竹条,连忙递了上去。

秦落衡丝毫不犹豫,点墨,在竹片上写了起来,边写边大声道:“爰书:以达数更言,无解辞,笞讯达!”

意思是:由于达多次改变口供,而且无从辨解,因此对其进行拷打讯问。

写完。

秦落衡起身,把竹片交到了狱曹狎手中。

拿着竹片,狱曹狎一愣。

他本以为秦落衡就说说,没想到,秦落衡竟来真的,他是真想对达用刑。

一时间。

狱曹狎倒不知该如何抉择了。

一旁的华聿道:

“达目下回答严重失实,且多次欺骗或改变口供,拒不认罪,已经符合‘诘之极而数訑,更言不服’的律令。”

“爰书:准!!!”

秦落衡作揖,回到了案牍旁。

他冷声道:

“阆、奋,准备夹棍。”

“行刑!!!”

看到阆和奋开始捋胳膊袖子,达终于被吓住了,再也不敢硬撑,连忙跪地认罪道:

“我招!”

“我全招了!”

第九十四章 结案!真假荆券!(求订阅) “说吧。”秦落衡平静道。

达长叹口气,供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

达的家境很穷,但他不甘于现状,心里就突然生了歹意,想去大干一票,发一笔横财,然后让自己过段舒服的日子。

所以他去买了一柄刀。

那天, 他无意间看到铃回来,而且还听到了铃的包裹里,发出了一阵‘叮铃叮铃’秦半两的撞击声,顿时上了心。

看着街上没人,就直接对铃下手了。

结果铃一直反抗,他怕引起其他人注意, 直接就抽刀捅了铃, 但没曾想铃竟然一下没了动弹,他被吓住了, 直接抓着包就跑了,以至于把刀留在了现场。

回去后,他越想越怕,就想把刀鞘也给处理了。

他刻意走了大老远,就是想悄无声息的把刀鞘给扔掉,结果正好撞见‘仆’从田地里回来,聊了几句,仆却是看到了这个刀鞘,他当即就改了主意,把刀鞘送给了仆。

后面。

乡里说铃被抢了。

他也跟着其他乡邻跑过去看了,然后在一旁意外发现了从铃身上掉落的荆券,他当即就心生一计,想用这个来误导审案的狱吏, 所以就悄悄把荆券拿走了。

......

达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听完。

秦落衡微微额首,随即脸色一沉。

喝道:

“行刑!”

达闻言一怔, 急声道:

“我已经全招了。”

“为什么还要受刑啊?”

秦落衡道:

“晚了!”

“爰书已下, 自当履行。”

在达的求饶声中, 阆和奋已经拿着夹棍, 朝达走了过去,随后大堂内响起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随后秦落衡问道:

“达,既然你已经认罪,可以把你抢劫铃的钱财交出来了。”

听到秦落衡的话,达颤巍着身子道:“你不是都已经知道荆券在哪了吗?钱你应该也知道了,何必问我?”

“我不知道荆券在哪。”秦落衡笑了笑,从地上拾起那枚‘荆券’,笑着道:“你如果说真的是这个,那我可以给你说,这不是你藏起来的荆券。”

“这是一枚假的!”

达闻言一愣。

他猛的起身,把秦落衡手上的荆券抢了过去,再次仔细看了起来,边看边嘟囔道:

“假的?”

“不可能。”

“这就是真的。”

“我藏起来的那枚跟这一模一样。”

“这绝对是真的!”

原本众人都以为案子已经破了,但听到两人的对话,众人又都把目光看了过来,眼中闪过一抹惊疑。

“这就是假的。”秦落衡道。

这时。

狱曹狎走了上来。

他拿过达手中的荆条,仔细看了起来,在看了几眼之后,也是笑了起来, 说道:

“这的确是假的。”

“不过跟真的荆券很像。”

“这上面的刻齿写的是‘券百一十尺,尺百八十钱,钱千九百八十’,粗看的确是对的,但若是算一下,却是能立马判断出这是一枚假的荆券,因为上面的数额不对。”

“百一十尺,尺百八十钱,得出的是钱一万九千八百。”

“而铃被抢的只有钱一千九百八十。”

“差了整整十倍!”

“秦史子,这荆券是怎么回事?”

秦落衡作揖道:

“回上吏。”

“通过整日的调查,我已经断定了罪犯是达,只不过缺少最后定罪的证据,因为博戏的缘故,今天必须结案,而想要结案,就必须找到最后能定达罪行的证据。”

“这样的证据最直接的是赃物!”

“不过,达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连自己的妻女都信不过,更不会把自己抢劫来的钱财告知其他人,所以想直接找到铃被抢劫的钱财基本不可行,那就只能在人证物证方面下功夫。”

“但我们三人的时间只有一天。”

“想在一天之内做到让达辩无可辩,基本做不到,所以那时我们三人面对的近乎是一个死局。”

“好在达给了我们另外的机会。”

“他拿走了荆券。”

“这个荆券对破案其实没用,但若是能在达的住处找到荆券,却是能够让达辩无可辩,只能认罪。”

“所以我让奋去问了达的妻萍一些消息。”

“达没读过书。”

“他也没有学过算术,因而根本看不出荆券的问题,所以我就心生一计,想诈一下他,用一枚假的代替真的,结果,达果然中计,最后自己主动把一切都招了。”

狱曹狎眉头一皱道:“这岂不是说明,你在对达动刑前,其实并不能给出十足的证据,证明达就是罪犯?!”

秦落衡诚实的点了点头。

说道:

“我其实是在赌。”

“我在赌达受刑之前,一定会认罪。”

“达之所以能认罪,还有郑安的功劳,若不是他当着众人的面受了一次刑,不然达恐怕会认为我不敢动他,他若真死不认罪,我到时还真不好收场。”

“也正是有了郑安,达因为害怕受刑,才乖乖认了罪。”

“而我也赌赢了!”

狱曹狎目光凝重的看了秦落衡一眼,若有所思道:“所以在达没交代完一切罪行前,你都没有直接对其行刑,不是因为你不想动,而是你的证据不支持动刑。”

“律法也不支持。”

“是的。”秦落衡苦笑着点头。

狱曹狎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也是无奈的摇了摇头道:

“下不为例。”

随即。

他看向达。

问道:

“你现在知道这荆券为何是假的了吧。”

“你可要乞鞫?”

达双手撑地,用力的摇头。

“不乞鞫了。”

“我服了。”

“我心服口服,甘心认栽。”

“我达一直认为自己很聪明,但见到这位上吏,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就是井底之蛙,我对这个判罚没有任何意见。”

“我认罪!”

狱曹狎微微额首,继续道:“现在可以把你抢来的钱放在那说出来了吧?”

达不断磕头。

把藏钱的地方老实的说了出来。

很快。

就有几名隶臣根据达说的线索前去旬乡寻找,没多久,这几名隶臣就回来,带着满满当当的秦半两。

一千九百八十钱。

一文不少。

还有那枚真的荆券。

看到一真一假两枚荆券就这么摆在自己眼前,达这才彻底服气,满脸失魂落魄。

看到这分文不少的钱财,秦落衡也不由在心中叹道:

“抢来了又不敢用,还每天提心吊胆。”

“这是何苦呢?”

随着被抢劫来的钱财物归原主,这一起‘盗窃伤人案’,也以达被判‘黥劓为城旦’而结案。

不过。

案子结了,还有事没结。

第九十五章 辩无可辩!(求订阅) 狱曹狎道:

“‘盗窃伤人案’已经告破。”

“自告‘铃’对判罚并无异议,罪犯‘达’对自己所犯的罪供认不韪,且不愿去乞鞫申诉,我宣布由秦落衡、阆和奋三人审理的案件正式结案,并无其他异议。”

“来人。”

“把窃贼‘达’押下去。”

说完。

立马就有牢隶臣上前,把达押到了县狱,现在只等官府发下告令, 达也将正式开启自己的城旦生活。

城旦就是通宵达旦的修城墙。

不过秦落衡当时说的话却是有误,达虽然盗窃了1980钱,但并没有用这些抢劫来的钱财,所以依旧是属于‘居赀赎债’的行列,即是只需服短期劳役来‘还债’。

“在场的都是狱吏,天天跟狡辩的罪犯打交道,你们那点说谎的水平,在我们眼里只会是漏洞百出,他们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可不会,我要是拆穿了,有人的脸色可就不好看了。”

“你什么意思?”狱曹狎脸色一沉。

郑安轻笑道:

“我没别的意思,只想输的心服口服。”

“不然......”

“我对他们独立破案存疑。”

狱曹狎面露愠色。

“你!”

郑安不再言语,只是戏谑的看向秦落衡,他倒想看看,这三名史子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他才不信。

这是三人自己破的案。

其他狱吏面露犹豫之色,也把目光看了过去。

一时间。

三人成了全场焦点。

阆怒目圆瞪。

他现在心中无比的后悔,后悔前面打郑安时,下手太轻了,他就不应该留手,就应该下重手,下死手。

还敢污蔑他们。

还说他们破案是其他人帮的。

真是岂有此理!

要是有其他人帮,他们至于这么费力?

想到自己在外面忍饥挨冻,郑安却在这贬低嘲讽自己,阆心中气也是不打一处来。

他恨不得上去揍郑安两拳。

奋也差不多。

唯有秦落衡还保持着镇定,但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任谁被这么嘲讽,脸色都挂不住。

看着三人咬牙切齿的模样,狱曹狎紧皱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迟疑了一会,才开口道:“既然郑安有疑惑,那你们就把你们的破案思路和破案过程讲一下吧。”

末了。

狱曹狎忍不住道:

“讲的时候说话要严谨点!”

秦落衡作揖。

他也是让奋去讲破案经过。

奋从小在街巷里跑,口才无疑比他跟阆好上不少,让奋来讲,自然是最好的。

奋微微额首。

他走到中间,朝众人行了一礼。

随后便讲起了破案经过,从一开始的毫无头绪,到后面想到‘荆券’的线索,再到否定这个线索,以及开始亲身试验,再到看天色,缩小范围。

奋是越说越起劲,说到精彩处,更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奋别的不说,嘴皮子是真利索。

一旁做记录的几个小吏,听到后面,只能对视一眼,无奈的摇摇头,也是直接停了笔墨,任其表演,等到他表演完,才继续拿起笔做刻写。

在奋声情并茂的讲解下,足足一刻钟的时间,他才把破案经过全部说完。

狱曹狎期间并没有打断,等奋口干舌燥说完后,他才转过头问起了秦落衡,“是这样吗?”

秦落衡作揖道:

“确是如此,但有一定夸大。”

“不过破案的整体思路确实是这样,我们也是从毫无头绪,到慢慢的找到头绪,再到一步步理清思路,确定犯罪嫌疑人,以及后面不断坐实达的犯罪嫌疑,最后将其抓到狱衙。”

“期间没有任何狱衙的人相助。”

“请上吏明鉴!”

狱曹狎点了点头,他并没有贸然相信,实在奋说的有点离奇,跟他们以往破案思路以及破案方法完全不同,甚至显得有些荒诞。

他看向一旁的文书小吏。

谨慎道:

“你们去趟旬乡,把旬乡的乡啬夫、里典、田典、以及那几个漂母找来,我要问一下他们情况,鉴定一下奋所言是否属实。”

说完。

他看向了华狱掾道:

“华狱掾认为奋说的是真的吗?”

华聿点点头。

“我认为他说的是真的。”

“其实用不着把旬乡的人找来,他们的破案思路跟我们迥异,狱衙的人根本就指导不了,就说靠近距离反应,来推测犯罪人身高,这即便是我也不知的。”

“再则。”

“通过《月令》以及黔首的作息,来直接缩小范围,这种案例即便我在狱衙呆了十几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连我都闻所未闻,又怎么能给秦史子等人做建议呢?”

“还有他们更是多次‘使诈’!”

“从最开始发布告书,让‘仆’主动交上刀鞘,再到‘诈’达的妻,让其将达的实情透露,以及在审案时,用一枚假的荆券,诈的达当场认罪。”

“这种连环‘诈’,非是狱衙的审案风格。”

“这种种另辟蹊径的做法,已经超出了狱吏的常规手段,或许有狱吏能知道其中一种,但三种全部知晓,能灵活运用,甚至是敢真的使用的人,咸阳应该只有他们三人了。”

“这也看得出来。”

“破案并不拘泥于一种形式。”

“有时的灵光一现,或许就能成为破案的关键,也能极大的减少破案时间,也能极大的提高狱衙的破案效率。”

说到这。

华聿也忍不住叹道:“我以前若能想到这些,或许我经手的不少案件,就能更快的破获,从而也能避免不少盗贼侥幸逃亡,以至于官府后续不得不花大量时间去重新抓捕。”

“我建议把秦史子三人的破案流程,计于爰书,呈于廷尉府,然后由廷尉府发放到全国,供全国的狱吏参考学习,或许他们的另辟蹊径会点拨不少狱吏,从而提高全国的破案效率。”

“彩!”一旁的狱吏齐声应和。

见华狱掾这么认可自己的破案思路,秦落衡也是颇为意外。

他本以为自己的野路子破案,会被人嫌弃,没曾想竟获得了一众狱吏的一致好评,他一时也有点受宠若惊。

听到四周的齐声喝彩,郑安的脸一下僵住了。

他本以为,让三人讲自己的破案经过,会让三人原形毕露,结果三人不仅没有原形毕露,还获得了狱吏的一致好评。

甚至华聿还建议,把三人的破案流程上书到廷尉府,更要将这份爰书发放到全国。

这什么概念?

这是要通告全国啊!

这也意味着,他的所有辩白之词,都被直接堵死了。

华聿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公然欺瞒廷尉府,不然一旦被廷尉府查出,就算华聿有背景,也一定会被严惩,这三名史子明显还不足以让华聿冒这么大风险。

那就意味着。

三人真的是独立破案。

全程更是没有一名狱吏参与过。

而他则输的一败涂地。

郑安脸色发白,身子更是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嘴,想要辩白,但不知该怎么开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郑安几近绝望之时。

狱衙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虽然不快,却给人一股沉重的压力,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众人的胸口,压的众人有点喘不过气。

众人皱眉,看向了衙外。

第九十六章 宦及知于王!(求订阅) 他也明白了,狱衙的人是铁了心不接这份令书。

但他不可能真让郑安去当黔首的,他也不愿让郑安再从头来过。

一年的试为吏,再到转正,再一步步往上。

一步慢步步慢。

这一下蹉跎数年,跟同龄人之间拉开的差距,可就太大了。

他阴沉着脸,目光扫视着全场。

最后。

他把目光停在了秦落衡三人身上。

这三人面相稚嫩。

应当就是那三名史子。

他大步走到三人面前,一双虎目凌厉的盯着三人。

瞬间,阆和奋就感觉如芒在背,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不敢与之直视。

秦落衡面不改色,抬头与之直视。

郑玄面露不悦,质问道:“见我为何不拜?”

秦落衡沉声道:

“这场博戏,以我跟郑安为主角,你既然是为郑安说话的,那我跟你就互为弈手,既为弈手,又岂能轻易下拜?”

“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而且博戏是我赢了。”

“这世上哪有胜者向败者低头的?”

“这里是狱衙,我审理的案件虽已定案,但我跟郑安的博戏却还没有最终定论,换而言之,我其实算是‘自告’的一方,既然我是自告,那自然就无需在意这些礼节。”

“我对你作揖即可。”

说完。

秦落衡朝郑玄作揖道:“史子秦落衡见过上吏。”

郑玄双眼紧死死的盯着秦落衡,仿佛要把秦落衡给看穿,良久,才冷哼一声道:“伶牙俐齿。”

“你既然说你审理的案件已经定案,那我问你,你们破这案子真的没有借助任何外力吗?”

“你给我好生回答!”

秦落衡笑着道:

“回上吏。”

“确实是我们三人独立破的案。”

“上吏若是不信,可以查看一下相关的爰书,上面破案的细节流程皆在,上吏一看便知真伪。”

郑玄踏前一步,双眼阴翳的盯着秦落衡,逼问道:“我不看什么爰书,我只想问清楚一件事。”

“你真的是独立破案吗?!”

一时间。

一股极大的气势扑面而来。

这是来自上位者的气势压迫,压的秦落衡有些喘不过气。

秦落衡目光微沉。

沉声道:

“是!”

“这就是我们三人破的案!”

“好好好。”郑玄怒极反笑,讥笑道:“说得好,你们还真是年少有为。”

“但你知道我是谁吗?”

秦落衡冷声道:

“不知。”

“也不想知道。”

“我现在只知道一件事,这案子我们破了,博戏也是我们赢了,仅此就足矣!”

郑玄脸色黑如墨炭。

他本想以势欺人,把秦落衡吓住,逼得他不敢承认,没想到秦落衡竟这么倔强,一直死咬着不松口。

但他还真拿秦落衡没办法。

郑玄狞声道:

“我郑玄为大秦铁官丞,官秩600石。”

“你或许不懂这其中的含义,这意味着‘宦及知于王’,也就是我郑玄的名字,陛下都是有所听闻的。”

“我现在再问你一遍。”

“这案子是不是你们独立破的?”

秦落衡作揖道:

“回上吏。”

“是。”

“无论上吏问多少遍,我都只有这个回答。”

“这案子就是我们三人破的。”

“我不知道上吏说出自己的官职和官秩是什么意思,但我很清楚一件事。”

“赢就是嬴,输就是输!”

“我赢了。”

“一切就这么简单。”

“上吏的官职和官秩的确很惊人,或许不久上吏就能进入朝堂,成为一名真正的官员,但这与我何关?”

“我是名史子。”

“也只是一名史子而已。”

“我参与了这一场博戏,现在我只想知道这场博戏的结果,我想看到令子履行承诺,如我们三人如约履行承诺那般。”

“还请上吏监督!”

“请上吏监督。”阆和奋道。

“请上吏监督。”狱衙内的狱吏也齐声道。

听着这一声声的呼喊,郑玄的脸阴沉的可以滴出水来。

郑安更是彻底慌了。

他不想写。

他很清楚,一旦自己被免官,以阿翁的性格,一定会让自己重新开始,那就意味着,他必须又要从‘试为吏’开始,也就是说,他至少要离开咸阳一年。

他不想离开咸阳。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生活的乐趣,还没有玩够,怎么甘心就这么离开?

郑安紧张道:

“阿翁,快想想办法啊,我不想免官。”

“我不想离开咸阳。”

“阿翁!”

“闭嘴!”郑玄怒骂一声,而后觉得不解气,又狠狠的扇了郑安一巴掌,把郑安扇的有点懵。

郑安不知事情的严重性,但他可是知道的。

一旦咸阳令插手,那就意味着,这场博戏的失信,可能会在户籍上留档,一旦留档,那以后郑安想升迁难度就可加大了,想调回咸阳也会困难重重。

这他决不能容忍。

见郑安还在一旁无动于衷,郑玄再次骂道:“混账东西,现在知道怕了?前面干什么去了?”

“给我写!”

“你要是不写,明天就不是狱衙找你了,而是咸阳令,到时候你不想体面,他们也会让你体面。”

“愿赌服输!”

“自己犯的错,自己认!”

听到以后可能是咸阳令找自己,郑安脸上浮现一抹惧意,也不敢再拖延,连忙找笔写了起来。

写完。

郑玄抢过这几根竹片,直接扔在了地上,随后他双眼冷冷的扫过全场,狞声道:

“狱衙?!”

“这次的事,我记住了!”

“郑安,我们走!”

说完。

郑玄直接带着郑安离开了。

狱衙安静了下来。

对于郑玄的威胁,狱曹狎目光微凝。

其他人或许不在意,但他不可能不在意,他现在的职位摆在这,再进一步就是咸阳丞或其他司丞,而郑玄一旦进入朝堂,他想更进一步恐怕就难了。

狱曹狎忍不住叹了口气。

还是冲动了!

华聿看了狱曹狎一眼,也是猜到了狎的想法,摇了摇头,他根本没把郑玄的威胁放在心中。

因为......

郑玄威胁了一个绝对不该,甚至是绝对不能威胁的人!

秦落衡!

大秦的十公子!!!

第九十七章 赏爵?(求订阅) 目送这郑玄父子离开。

一旁的狱吏也是忍不住吐槽道:

“这瘟神终于走了!”

“前面还想对受害者受刑,亏他想的出来,要不是仗着有个当铁官丞的父,就他那能力,怕是连学室都进不去,真是丢人。”

“现在好了。”

“他不仅当不了市吏,连秦吏都当不成了。”

“不过要我说, 最厉害的还是这三名史子,你们之前谁能想到,他们三人真的能破案呢?”

“而且还破的这么漂亮。”

“让这父子两完全找不到任何借口。”

“只能讪讪而亡。”

“......”

几名狱吏热议着,也走进了堂内。

听着众人的夸奖,阆也是昂首挺胸,神色傲然。

自得道:

“那是。”

“我早就看郑安那厮不顺眼了。”

“鼻子都快傲到天上去了,还真以为我们怕他了,到处下绊子,还在堂上使小动作,想阻止达认罪,这人忒不是个东西。”

“他不就是想让我们认输吗?”

“但我们偏不。”

“他想我们一天之内破案,好,我们就一天之内破案,他想我们不借助任何外力,行,我们就用野路子办案,反正这案子一定的破,不然岂不是让郑安那厮奸计得逞了?”

“当然这主要还是秦兄的功劳。”

“要不是秦兄足智,我们可能就真栽了!”

“秦兄也是真的勇!”

“看到郑安喧哗公堂,二话不说,直接就上笞刑,这一顿竹板打下去,那郑安当即就老实了。”

“还有郑玄上来施压。”

“那架势,我腿骨子都在打颤, 结果秦兄就好似没受影响, 压根不理会,任由那郑玄施压,就是不松口。”

“秦兄才是真厉害。”

阆也没有过于夸耀自己。

他也清楚。

自己从头到尾其实就没有做什么事,全都都是秦落衡在弄,也是秦落衡把一切都挡了下来,要是换做他,恐怕早就跪了。

奋也在一旁眉飞色舞。

他憋了很久,前面郑玄威胁恐吓时,他也是被吓得不轻,一直都不敢抬头,现在缓过神来,也是一阵脸红,骂了自己几声捞货,也是转头骂起了郑玄。

当然......

更多的还是夸秦落衡。

见状。

秦落衡也是失笑。

他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好夸的。

郑玄的确很厉害。

但也就一个铁官丞,跟华阜及秦长吏相比,完全没有可比性,他当初在秦长吏的施压下,都毫不畏惧,又何况一个郑玄?

至于郑玄的威胁。

他更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就算郑玄晋升到了朝堂, 但跟秦长吏相比,还是有很大的差距,郑玄要是把自己逼急了, 他就彻底倒向秦长吏,实在不行就把一些后世的技术献出去,让秦长吏保自己周全。

想到这。

秦落衡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秦长吏住哪?

他在脑海回想了一下,自己好像确实没问过。

以前他根本就不想跟秦长吏有太多交集,但现在形势使然,他也谨慎不少,觉得是时候给自己找个靠山了。

虽然不一定真要靠。

但一定要有!

他也是在心中做了决定。

等秦长吏下次来自己的住所,一定要当面问下秦长吏的住所。

就在众人聊得火热时,狱曹狎轻咳一声,随后走到大堂中间,沉声道:“郑安的事已经过去了,以后狱衙不准再提这事了。”

“诺。”众狱吏齐声道。

狱曹狎继续道:“现在案子已经做完处罚,郑安也写了自辞书,博戏也结束了,现在也该说赏功了。”

闻言。

秦落衡、阆和奋三人对视一眼,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喜悦。

他们辛辛苦苦的破案,就是为了这点奖赏。

狱曹狎看了三人一眼。

肃然道:

“始皇帝六年四月丙子壬辰,狱曹狎、狱掾华聿敢言之。令曰‘吏能得微难狱,上。’今试为吏史子秦落衡、史子阆、史子奋三人得微难狱,为奏廿三碟,秦落衡、阆、奋毋害,廉洁敦慤(que);守吏也,平端,试为吏为最,劝它吏,敢言之,敢行之。”

听完奖赏。

秦落衡三人却是傻眼了。

狱曹狎洋洋洒洒说了大一堆,实际的奖赏是分文没有,只是口头夸奖了一下,然后就宣布他们的‘试为吏’阶段完满结束。

说好的赏功呢?

秦落衡三人感觉自己受了欺骗。

奋一听也有点急了,急忙询问道:“狱曹不对啊,你不是说要给奖赏吗?这爰书通篇除了口头奖赏,没说有其他赏赐啊?”

狱曹狎摇头道:

“非也。”

“你们若是狱吏,破此案当得升迁。”

“但你们不是。”

“你们从一开始就是试为吏的身份,因而这场案件就成了你们试为吏的狱衙考核。”

“所以奖励自然是考核的奖励。”

“评级为最!!!”

三人对视一眼,也有点无力吐槽。

关键狱曹狎说的还挺在理,他们的确是用的‘试为吏’身份,不然他们根本就不能参与破案,奖赏其实也合乎规矩。

只是三人实在有点不甘。

自己为了破案,跑前跑后,结果就只换了一个评级,这放在谁身上,也都会有怨言。

见三人垂头丧气,一旁的狱吏无语道:“你们还好意思叹气?你们可知道狱衙‘试为吏’阶段评为最有多难?咸阳设立狱衙以来上百来年,能在试为吏阶段获得‘最’评级的不到二十人。”

“他们中官职最低的都是‘显大夫’。”

“全都‘宦及知于王’!”

“你们现在学室还没毕业,但已经算半只脚迈入到狱衙了,等你们学室毕业,只要考课评级不是太离谱,进入狱衙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

“你们竟然还嫌弃?”

闻言。

三人眼神一亮。

阆也是连忙满脸堆笑道:

“没嫌弃。”

“怎么可能嫌弃?”

“前面只是太震惊了,对,就是太震惊了,一时间有些失态。”

“我觉得这个奖赏就挺合适的。”

“对对对。”奋也连忙附声道:“我们本来就是试为吏,奖赏自然也当是我们试为吏的评级,这合情合理,一点都没问题。”

见三人飞速变脸,众人也不由大笑。

咳咳。

狱曹狎轻咳一声,让全场再度安静下来。

“既然你们对赏赐无异议,那赏赐爰书就这么定了,其实你们的评级不当是‘最’,不过我跟华狱掾认为,你们的破案方式很新奇,也很发人深思,所以特地擢升到了‘最’。”

“这份赏功非是破案所得,而是嘉奖你们敢言、敢行,敢于对破案方式有创新,这一点却是要分清楚。”

秦落衡、阆和奋连忙作揖道:

“史子明白。”

狱曹狎微微额首道:

“明日我会把你们破案的爰书,上呈给廷尉府,廷尉府应当会对你们做另行嘉赏,到时会有人另行通知。”

“若是能够,我建议你们把赏赐换成爵位。”

“你们身为学室子弟,想来家里钱财并不紧缺,现在爵位难得,眼下却是一个机会,你们这几日回去好好思量。”

“莫要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闻言。

秦落衡一愣。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能获得爵位?

现在天下一统,没有战争,普通人想获得爵位很难,但现在自己不敢奢求的爵位,竟然唾手可得,秦落衡也有点喜出望外。

他几乎没做任何思考,便立即作揖道:

“多谢狱曹指点。”

“若是能够,我定用赏赐换爵位。”

阆和奋也纷纷表态。

他们是官吏子弟出身,深知爵位的重要性,有了爵位,以后升迁都会比别人快一步,他们自然知道取舍。

钱财虽然能很快拿到,但一年半载也就花光了。

爵位却是不同,这是铁饭碗。

虽然短时间没有太大收益,但光是官府给的地,一年的产出就不少,经年累月下来,收益也比钱财来的多,何况他们是学室史子,等学室毕业,进入地方,爵位对他们的帮助可就太大了。

所以就算再给他们选一百次。

他们还是会选爵位。

想到自己提供的破案方法,竟然能获得爵位,秦落衡也是来了兴趣,略作沉思,他开口道:

“狱曹。”

“我能不能再献一种破案之术?”

狱曹一愣。

四周的狱吏也是一愣。

???

还有破案之术?

秦落衡确定不是在说笑?

他们狱衙这些年整理这么多案子,也就整理出十来套破案之术,秦落衡一人,就知道好几套破案之术?

而且还全是他们不知道的?

这真的可能吗?

众人一时目光存疑。

狱曹眉头一皱。

秦落衡有点得寸进尺了。

他这分明是听到破案之术可以获得爵位,想投机取巧,通过再献上一种破案之术,以此让自己获得的爵位更进一步。

秦落衡太贪了!

破案之术岂是饶舌就能出来的?

狱曹狎阴沉着脸,“你且说来听听。”

秦落衡作揖。

他看了看四周,随后走到大堂中央,捋起下裳,指着自己穿着的布履道:“我有一种破案之术,就是可以根据犯罪之人遗留在现场的脚印,来推算罪犯的身高。”

华狱掾眉头微皱道:“你这种推算之法,跟你前面近身推算身高有何不同?”

秦落衡道:“那种试用范围很小,而且误差很大,我能够借此破案,其实有一定运气成分。”

“但这种不同,误差很小,适用范围也更广。”

“像前面的‘盗窃伤人案’,这种案子,大秦其实发生的不多,我那种推算身高之法,并不具有普遍性,但大秦的其他案子,犯罪之人大多都会在现场留有脚印。”

“犯罪之人往往家世都不太好,穿不起舄(xi)、靴,他们穿的大多是布履或麻履,而这些履鞋几乎都是裹脚的,鞋印和足长的大小近乎一致。”

“就算他们穿的是舄、靴,也可以根据脚印在地上的着力情况,大致推算出身高。”

“诸位上吏若是不信,可以当场一试。”

狱曹狎点了点头道:

“也好。”

“先来测我的吧。”

“我也不给你加难度,就赤脚吧。”

说完。

他也是接过秦尺,脱下皮靴,量了量自己的脚长,随后报出了自己的脚码:“不多不少,脚长一尺一。”

秦落衡点头。

他从书箧中取出算筹,在地上算了起来。

他心中是有点慌的。

他其实也不知道这足迹学保不保真,但现在话都放出去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算了。

一番计算下来。

他也是得到了狱曹的身高。

秦落衡开口道:“狱曹的身高可是七尺四寸?”

狱曹狎面露惊讶。

他看了看秦落衡摆在地上的小棍,又看了看自己的脚,神色惊疑的点了点头:“相差无几。”

闻言。

其他狱吏也来了兴趣。

纷纷报出了自己的脚长,一时间大堂内全是报脚长的声音。

秦落衡自然不可能真的一一去算,只是告诉了他们身高跟脚长的比例关系是六又四分之三。

狱吏的算术都不差。

他们也丝毫没客气,把秦落衡,阆和奋三人的算筹拿了过去,自己蹲在地上算了起来。

阆和奋走了过来,小声道:“秦兄,你说的这用脚印推算身高的办法,是不是真的啊?”

秦落衡点头。

“确实能推算身高。”

“若说百分百准确,那也不尽然。”

“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通过脚印算出来的身高数据,误差都不会太大。”

“这一点我还是肯定的。”

没一会。

狱吏们纷纷报出了各自算出的数据。

跟他们的实际身高相近。

一时间。

众人看向秦落衡的眼神也变了。

他们身为狱吏多年,却没有总结出一样破案之术,秦落衡只接手了案子一天,就接连想到了近身计算身高,通过脚印计算身高,通过月令和作息这些破案之术。

他们也有点汗颜。

狱曹狎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眼中露出几分惊异之色。

他却是没想到,秦落衡竟不是夸夸其谈,而是真有能力,也真的找到了新的破案之法。

而且远优于之前的方法。

狱曹狎叹道:

“本以为世间的破案之法已尽皆入册,但今天见到秦史子,听闻秦史子的种种破案妙法,才知只是我们一叶障目罢了。”

第九十八章 帝心难测!(求订阅) 走出狱衙。

阆和奋乐的嘴都合不拢。

他们也是没想到,阆的一次无心之举,竟让他们收获这么多,不仅将来能被保送到狱衙,而且还能获得爵位。

虽然未没有正式毕业,但他们已领先其他史子一大截。

奋开口道:

“我们狱衙‘试为吏’为最的消息不要泄露出去,这个消息暴露出去, 难免会让人多心。”

“我们还只是史子,一切要以学业为主,不然将来毕不了业,今天的一切就成了笑话了。”

阆点头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个道理我懂,不过我们这次破案,现在应该有不少人都知道了,我们就算想隐瞒也藏不住吧?”

秦落衡笑道:

“不用刻意隐瞒。”

“实话实说就行, 只不过要略去我们试为吏为最的消息, 他们要是问起狱衙给的嘉赏,直接说被授予了爵位。”

奋也是点头。

就在这时,阆却是去到前面,朝秦落衡感激的下拜。

“阆,你这是作甚?”

秦落衡有点触不及防,连忙伸手去扶阆,阆却是不起,神色动容道:

“秦兄,我知道我没什么大本事,这次也全都是我的错,若非我吼了一声,我们也不至于卷入其中。”

“若不是有秦兄相助, 我恐怕难逃责罚。”

“再则, 我父虽是治狱,但我却对破案一窍不通,也是完全没帮上忙。”

“若非秦兄心思缜密,找到了破绽, 不然我就真连累你跟奋跟我受罪了,还有大堂之上,那郑玄威逼,要不是秦兄顶在前面,我恐怕早就服软了。”

“现在我之所以能获赏,狱衙的试为吏评级为最,还能获得爵位,这全都是秦兄的功劳。”

“秦兄,请受我一拜!”

说着。

阆便朝秦落衡重重顿首。

奋也跟着顿首。

秦落衡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何况之前自己受到工师贰威胁时,阆和奋也是很积极的帮自己出头,现在阆遇事,他又岂能坐视不管?

他伸手把阆和奋拽了起来。

笑着道:

“我们之间何必这么见外?”

“当初你们帮我,现在我帮你们,互帮互助哪有高低之分?”

“我们现在同为史子,将来进入地方,依旧互为同袍,更是要互相扶持,没准日后遇到麻烦, 我还要你们出手相救呢。”

“你们就别跟我客气了。”

奋跟着道:

“没错。”

“我们还是别这么客气。”

“按那些狱吏所说, 我们今后最次也是‘显大夫’,而且很可能会晋升到朝堂,到那时,我们更要互相扶持。”

说到这,奋顿了一下,看着秦落衡,作揖道:“不过,以后我们麻烦秦兄应该会比较多,秦兄你这又破案,又献破案之术,按狱曹的说法,秦兄你的爵位至少都是上造。”

“未上战场,未立军功,甚至未出学室,秦兄就已获得了至少上造的爵位,这才是真的前途无量。”

“我在咸阳十几年,除了那些朝臣子弟,他们因为受到父辈关照的缘故,起步就是郎官,自然不是我们能相提并论的,但像我们这种中低层官吏子弟,能做到这一步的,仅秦兄一人。”

奋是满眼羡嫉。

他其实说的很含蓄了。

就算是那些朝臣子弟,他们也只是官职高,爵位还真的未必就比秦落衡高,现在爵位难得,就算是那些朝臣子弟,想获得爵位,也非是易事。

不过他不是很了解那些,因而也不敢妄下定论。

即便如此。

他脸上的羡慕已溢于言表了。

秦落衡笑道:

“你们其实也不差。”

“我们能进入学室,已经超出常人一大截了,何况今后我们还能进入狱衙,有破案的升迁加持,我们今后其实未必就比朝臣子弟差,我有爵位,你们同样也有,实在不用妄自菲薄。”

“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家吧。”

“明天还要上课。”

说到上课。

阆猛的惊呼出声。

“卧槽。”

“你不说我都忘了。”

“我们一天忙着破案去了,压根没去学室请假,这不是直接就旷了一天的课?”

“这明天去了,不得罚笞打好几十?”

奋也当即面露苦色。

见状。

秦落衡却是笑了起来。

他说道:

“这你们不用担心。”

“我昨天在华狱掾那边的时候,已经让他帮我们请假了,只要华狱掾没有忘,我们应该不会被责罚。”

“只是落下的功课要慢慢补了。”

闻言。

阆和奋也长舒口气。

学室上了大半月的课,他们还真怵令史俭,别看令史俭平时不苟言笑,但用木条打人,下手也是真的狠。

他们有点被打怕了。

三人并行而走。

不过走着走着,秦落衡就突然发现,阆和奋在不知不觉间,就落后了自己半个身位,隐隐也是以自己为主。

他眉头微皱。

但很快就舒展开来。

装作没有发现,继续朝前走着。

这其实并不算坏事。

他入世的时间不长,熟识的人就阆跟奋。

以后学室毕业,进入到地方,他们三人间也能互相照顾,而且他是知道历史走向的,若是大秦最后真的积重难返,阆和奋或许能成为自己的助力。

毕竟......

学室培养的都是精英。

走到长阳街附近,三人分开各回各家。

秦落衡只身回家。

回到居所。

家里也是一片漆黑。

他找到打火石‘燧’,用力的敲出火星,点燃陶制器皿‘登’中盛放的膏,随后借着火光,开始生火做饭。

简单充了下饥,没有点炉火,就这么上床睡去了。

劳碌一天,他也乏了。

......

与此同时。

咸阳宫却是灯火通明。

不过宫中的灯膏,却是与秦落衡用的膏不同,不仅没有臭味,反倒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里面自然是加了香料。

这正是楚辞中说的‘兰膏明烛’。

嬴政伏案看着奏疏。

御史弋不知何时进到的殿内。

嬴政批完了一份奏疏后,伸手又拿了一份,这时才开口道:“说说吧,一日之约结果如何?”

弋作揖道:

“回陛下。”

“臣刚得到消息,一日之约,是秦落衡等人胜了。”

“秦落衡胜了?”嬴政眉头一皱,“他们几个史子,从未接触过破案,如何破的案?莫非有人坏了约定?”

弋躬身道:

“回陛下。”

“没有人违背要求。”

“这案子的确是这三名史子破的。”

嬴政来了几分兴趣,颇为好奇道:“那给朕说说看,他们是如何破的案?”

弋把三人的破案经过详说了一遍。

听到秦落衡另辟蹊径,不仅找到了罪犯,还诈的罪犯不打自招,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点头道:“这小子倒也有几分急智。”

“后面呢?”

“那官吏之子就甘心放弃吏职?”

弋摇头道:

“郑安明显不愿。”

“这时其父郑玄也到了,还带着一份调任令书,想把郑安调到外市当市吏。”

“郑玄?”嬴政蹙眉,“这个名字,朕似乎听过。”

弋躬身道:

“郑玄是内史治下的铁官丞。”

嬴政微微额首。

弋继续道:

“到了狱衙,知道实情之后,郑玄就开始百般狡辩,想让狱曹狎接过这份令书,好让郑安成功调任。”

“但狱曹狎却是不愿,一直据理力争,最后华聿出面,郑玄迫于无奈,只能改变想法,他开始威逼那三名史子!”

嬴政目光一寒。

弋却是没察觉到,继续说道:

“郑玄仗着自己的身份,开始以势压人,想让三人承认自己破案‘做了弊’,但秦落衡始终未松口。”

“到后面,郑玄恼羞成怒,直接说出自己的官职和身份,想仗势欺人,但依旧未得逞,最后实在事不可为,郑玄这才带着郑安讪讪离开。”

嬴政冷声道:

“这郑玄官职不大,脾气不小,竟敢对狱衙施压?还妄图让狱曹离公道而行私术,这等官吏岂能堪当大用?”

“还有其子。”

“身为狱吏,连三个史子都不如,这样的秦吏,大秦要之何用?若大秦的官吏全都是这般庸庸碌碌之人,大秦跟那灭亡的六国又有什么区别?”

“查!”

“给朕严查!”

“朕倒想看看,是谁给郑玄大开方便之门,让其在短短一日之内就完成其子的职务调动。”

“顺便也查查郑玄的升迁情况,朕也想看看,他这一路升迁,是不是真的没有任何问题!”

弋心神一凛,连忙俯身道:

“臣遵令。”

嬴政点点头,面色稍缓,继续道:“这案子既然破了,狱衙那边给三人的是什么功赏。”

弋答道:

“回陛下。”

“三人的‘试为吏’为最!”

“因三人的破案方法别具一格,很有新意,因而狱曹也是建议将他们的破案思路整理成爰书,上报给廷尉府,让廷尉府将其发放到全国供各地狱吏学习。”

“廷尉府的奖赏会是什么?”

弋稍作迟疑,说道:“因为三人只是史子,并不是官吏,因而不能直接升职,可能会给一些钱财嘉奖,不过那名狱曹却是建议三人把赏赐换成爵位。”

“另两名史子其实并无功劳,但因为沾了秦落衡的光,也是能赏爵一级,拜爵为公士。”

“至于秦落衡。”

“他献上了两种破案之法,以及对其独特破案思路的嘉奖,按照廷尉府的功赏标准,应该会赏爵二到三级,拜爵为上造或簪袅,不过具体功赏,只有等廷尉府发布告书后才能知晓。”

“秦落衡拜爵应不会低于上造!”

“秦落衡?拜爵?”嬴政眉头一皱,目光变得清冷。

殿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即便弋离了嬴政数十步,依旧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压的他有点喘不过气。

但弋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殿内寂若寒蝉。

“秦落衡的破案之法,只是些旁门左道,并不足以为奇。”嬴政摇摇头,“他只是名初入学的史子,能得狱衙的‘最’,已经是莫大的奖赏,拜爵没有这个必要。”

“而且他年纪轻轻就获得爵位,难免不会志得意满,他的才能不错,但还需要多加磨练。”

“狱曹的建议也直接搁置。”

“若是真将这份爰书发放到全国,秦落衡必然名声大噪,其年少成名,必定心高气傲,这反倒会害了他。”

“拜爵,还是免了!”

弋眉头一跳。

他却是没有想到,陛下会对秦落衡拜爵这么有意见,而且为了阻止秦落衡拜爵,甚至不惜压下这份爰书。

他一时也有点茫然无措。

弋迟疑了一下。

试探道:

“陛下。”

“秦落衡提出的足迹推算身高法,却是能大大提高狱吏的破案效率,若是不给功赏,恐会引起非议,而且秦落衡提出的破案之法,非是一种,而是两三种。”

“这直接搁置......”

“实与大秦历来的作风相背。”

“请陛下三思。”

“嗯?”嬴政执笔的手一停,冷冷的看着弋,“秦落衡的能力,朕比你清楚,他该获得这样的功赏,朕心中有数,朕就是认为他的功劳不足以拜爵。”

“此子的确有才能,但有些不务正业,把心思都放在这些旁门左道上,若是这次授予爵位功赏,其恐怕会更加热衷这些旁门左道,朕实是于心不忍。”

“你无须多言,传令即可!”

“诺。”弋犹豫了一下,也是拱手作揖。

随即。

弋再次道:“陛下,既然秦落衡不拜爵,那另外两名无多少功劳的史子是否也当不拜爵?”

嬴政目光微沉。

良久。

才开口道:

“罢了。”

“既然你这么看好秦落衡,那就给他拜爵一级吧。”

“他们三人既然是一体破案,那自然也该赏罚一致,三人一律赏爵一级,拜爵为公士。”

“至于秦落衡......”

“额外再给点钱财作为嘉赏吧。”

弋道:“臣领命。”

嬴政淡淡道:“就这样吧,你先退下。”

“臣告退。”

弋缓缓的退出了宫殿。

嬴政静坐在殿内,摇头道:

“秦落衡?你还真是让朕意想不到。”

“进入学室不到一个月,又是献墨,又是破案,若非还只是史子之身,恐怕已不知升迁几级了,现在更是想拜爵?”

“但宗室子弟,哪有拜爵一说?”

“何况宗室子弟中,非有军功,按理都是不能入宗室籍的,你还想拜爵,你这是在给朕出难题啊。”

嬴政摇摇头,继续批阅起奏疏。

第九十九章 清查铁官署!(求订阅) 翌日。

秦落衡照常去学室。

没还走到学室,就被固给拦了下来。

固笑着道:

“秦史子,昨日我去过学室,想通知你,你的要求工曹那边答应了,只是你没有在学室,那时正好听有人说你在狱衙破案, 我就没有去狱衙打扰。”

“现在也是特地来通知你,顺便过来坐下登记,记录你说要的铁器的大小和尺寸。”

秦落衡连忙回礼。

他也是没有想到,工曹的效率这么快,他才给固说了一天时间,工曹那边就给了明确的回复。

秦落衡道:

“麻烦上吏多跑了一趟。”

“我要的铁器其实就一口大铁锅,锅的样式跟常见的釜差不多,大小其实也近似, 不过制好之后, 我希望能浇一层膏油。”

“......”

秦落衡把自己的要求说出。

固把书箧放在地上,当成一个案几,认真的记了下来。

记完。

固沉声道:“大秦的铁由铁官专管,工曹那边要等到铁官批准后,才能去领取份额的铁,所以你可能要多等几天。”

秦落衡点了点头。

他倒是不在意多等几天。

随后固跟秦落衡核实了一下要求,这才把记录的竹片放进了书箧,也是轻松道:“不知秦史子昨天的案子侦破的如何?”

秦落衡作揖道:

“运气比较好,案子却是破了。”

固眼中露出一抹惊讶。

忍不住叹道:

“秦史子,还真是多才多艺,不仅有一手制墨技术,还能破案,等学室毕业,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得到升迁,到时, 我或许还会称秦史子为‘上吏’了。”

“但秦史子听我一言。”

“你既然是史子, 当前还是当以学习为重,切莫本末倒置。”

“这世间从来不乏聪明人,很多人早前获得了一些虚名,随后便沉沦在了他人的夸耀中,不思进取,最后沦为了众人。”

“我算是亲眼看着史子一路走来的,即有点惊叹史子的才情,也不由担心史子是否能抵住浮华,加上,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做登记了,一时有些失语,还望秦史子不要见怪。”

固朝秦落衡欠身一礼。

秦落衡连忙移开身子,不敢承受这一礼。

随后作揖道:

“多谢上吏提醒,我定时刻警醒。”

“方才听上吏所言,这是最后一次做登记,这是何意?”

固笑道:

“承蒙张苍柱下史看重,把我从户曹调到了御史府治下,任命为了‘上计吏’,今天是我在户曹的最后一日。”

秦落衡连忙恭贺道:“恭喜上吏擢升。”

固点头道:

“这算不得什么。”

“虽然调任了,食君禄, 担君忧,这才是秦吏本分, 当不得一句恭喜,我今日还有工作要交接,就不与秦史子闲絮了。”

秦落衡也是躬身相送。

目送着固走远,秦落衡也是一阵感慨。

他从获得户籍开始,基本跟固接触最多,这人是一名很纯粹的秦吏,做事基本不掺杂个人情绪,公事公办,如今见到他被提拔,他也是由衷的为其开心。

大秦若能多一些像固这样的秦吏。

又何至二世而亡?

随即。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低语道:

“柱下史张苍?”

“这是我知道的那个张苍吗?”

“我记得历史上他先是秦朝的御史,后面当上了汉朝的丞相,柱下史好像是御史府治下的,或许还真是同一人。”

秦落衡摇摇头。

他没有多想,他现在只是一名史子,跟这些历史人物,还有很大的距离,不过,他却是很笃定,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见到这些历史书上的人物。

时间或许不会太久!

去到学室。

阆和奋却是早早就到了。

两人正被其他史子拥簇着,他们也是乐在其中,踩在案几上,大声讲着昨天破案的经过,眉宇间神采飞扬。

阆的声音说的很大。

仿佛是想让整个学室的人都听到。

见到秦落衡到了,阆和奋当即从案几上下来,把秦落衡拥在中间,很是兴奋的道:“昨天的案子我们只立了些微功,真正厉害的还是秦兄。”

“秦兄的破案思路可谓别具一格。”

“就算是狱衙那些身经百战的狱吏,听完都啧啧称奇,那狱曹还要把秦兄的破案思路上书到廷尉府,还要让全国狱吏学习,若是真的成行,那秦兄可就全国扬名了。”

“当然我们也会跟着沾点光。”

“......”

听着阆和奋的夸溢之词,秦落衡只得尴尬一笑。

无奈道:

“只是运气使然。”

“远没有两人说的这么夸张。”

“我们三人既接了案子,自然当倾尽全力,若非实在不懂破案,也不会出此下策了,实在当不得这些虚言。”

沈顺道:

“话不能这么说。”

“若非秦兄足智,换成一般人,恐怕一日之内也破不了案,这本就该受到夸赞,秦兄何必这么推诿,而且当初一进到学室,我就看出秦兄非同一般。”

“令史写的‘灋’字,其他人都毫无头绪,唯独秦兄说的是头头是道,秦兄的博学当是我们中第一,这次立名,也是为我们史子正了名。”

“......”

听到沈顺的夸赞,秦落衡有点愕然。

他还记得自己刚来学室时,沈顺那鼻孔朝天的模样,尤其是自己解读‘灋’压他一头时,沈顺那难看的神情,结果才过了多久,沈顺竟然主动夸起了自己?

秦落衡是猝不及防。

不过他倒也没有太在意。

大家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对于有微名的人,难免不会高看几分,沈顺或许也不例外。

这也算人之常情。

阆朝秦落衡挑了挑眉,那得意的神色却是很明显,就是沈顺能有现在这样子,还得多亏了他们声张。

秦落衡无奈的摇摇头。

人活着追求的无非两样东西。

名或利!

他以史子的身份,破了狱吏一天之内都破不了的案,还给狱衙提供了不少的破案之法,这自然会让人高看称赞。

但在秦落衡看来,这些只是微功。

根本不值一提。

众史子夸赞了一会,问起了他们获得的奖赏。

奋也丝毫没有遮掩的想法。

当场就说了出来。

“拜爵!”

“拜爵?”众史子闻言一惊。

奋兴奋道:

“你们没有听错。”

“我们三人得到的嘉赏是拜爵。”

“我跟阆的要低一点,也就赏爵一级,拜爵为公士。”

“秦兄则不然。”

“至少都赏爵二级,拜爵为上造。”

“不过现在赏赐还没下来,也就因为是在咸阳,不然我们的论爵早就下来了。”

“我记得有这么一条律令。”

“就是论爵的工作,必须在三日内完成,不然负责此事的县尉就要被撤去职位。”

“而且按律令。”

“公士、上造,是由籍贯所在地的县官署论爵,再往上才会报到郡里,当然大夫以上是必须要到咸阳。”

“咸阳情况特殊一点。”

“加上秦兄有可能获得簪袅的爵位,时间可能还要等的久一点,但三天之内我跟奋的爵位一定会下来,没准,可能是要跟秦兄的赏赐一起下来。”

“反正就这几天。”

说到这。

奋也是乐了起来。

他摸了摸自己头上,那块裹在发髻外,代表黔首士伍身份的黑布,过几天这块黑布就要被取下来了,换成褐色的包巾。

他们也就正式成为一名公士了。

虽然在咸阳,头顶褐布的公士多如牛毛,但在这全部顶着黑布的学室里,他们三人无疑显得鹤立鸡群。

自然。

也会换来不少史子羡慕的目光。

阆却是没惦记头上那块布,虽然秦朝等级分明,每个爵位都有独特的标识,但他更在意的还是田地。

毕竟。

他是从其他县来的。

按律令,他们获得爵位之后,要立即去户曹更换新的验、传,在新的验、传上,他们的身份会从士伍变成公士。

同时。

也会获得一顷田、一处宅。

即获得一百亩地和三十步见方的宅基地。

若是运气好,官府还会分配一名仆役去帮忙耕田。

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

但也仅此而已。

在秦朝公士和黔首没太大差别,如果不小心触了法,还是该怎么罚怎么罚,并不会因此减刑,但爵位是上造及以上的可就不一样了,那是真能以爵抵罪,减轻罪责的。

昨晚回家之后,他就把自己拜爵的消息告知了阿翁,不过阿翁却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叮嘱他好好学习,以后若是有机会,早点把爵位升到上造,那样就算以后去到地方,也有多层保护。

他也是自讨了个没趣。

听着阆和奋的话,秦落衡目光微凝。

他突然想起来。

自己若是获得田地,该怎么处理?真去盖一个房子,然后把自己的住处从骊山搬出来?

这一百亩田地又怎么打整呢?

想着想着。

就到了上课的时间。

众人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令史枯进到室内,他目光微不可查的看了秦落衡一眼,然后如往常一般,把写满字的木板挂在墙上,开始了授课。

秦落衡也连忙收回心神。

开始认真听课。

就在秦落衡专心听课的时候,固也是把记录有秦落衡铁器要求的竹片送到了铁官署。

这几片竹片被铁官署小吏仔细检查后,也是重新登记在了另一份竹简上,送到了铁官丞郑玄的案上,等待着这边复核,以及批准铁石发放。

与此同时。

监察史得到了一份命令。

清查铁官署!

第一百章 武安侯马兴!(求订阅) 郑宅。

郑玄今天没有按时去铁官署。

他看着一脸不情愿的郑安,呵斥道:“这几天你哪都别想去,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去哪?又想去跟那些六国余孽鬼混。”

“不准!”

“你就老实在家呆着。”

“这两天闹得笑话还不够大吗?”

“你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我郑玄好歹是个公大夫,怎么生了你这么窝囊的儿子。”

郑安站在一旁,不安分道:

“我哪知道那几个史子能破案啊?”

“你昨天也听到了, 这案子就算是那些狱吏,他们一天之内也破不了,谁知道就遇到个思维新奇的。”

“我也冤啊!”

“我现在已经不是官吏了,只是一个黔首,等段时间还要被阿翁你安排到附近的郡县去重新开始,这段时间,你还不如让我出去好好放松放松。”

“阿翁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惹事。”

“还有现在哪还有什么六国余孽啊, 他们都是正儿八经的秦人,阿翁你这说法就不对。”

郑玄脸色一横。

冷哼道: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不让你出去,你就别想出去。”

“想出去,至少要等这段时间过去,不然想都别想。”

“我等会让隶臣盯着你,你要是敢往外面跑,你就不要回来了,还嫌这段时间惹得时间少?”

就在郑玄数落郑安的时候,有个隶臣急忙走了过来,朝着郑玄躬身道:“家长,铁官署来人了,说是铁官佐叫他来的,有急事要见家长, 现在人就在大堂。”

“家长, 你看?”

“铁官佐叫人来的?”郑玄眉头一皱。

铁官署一共有两名官佐。

都是他的副手。

这两人是他刻意安排进来的心腹。

以往遇到什么棘手的事, 他都是让这两人去处理的。

这两名铁官佐都是心思沉稳之人,做事很少出现纰漏, 也鲜少会来麻烦自己,最近铁官署内也并无大事, 他们突然派人来通知自己,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铁官署内出事了?

郑玄略作沉思,却是想不到原因,也是拂袖去了大堂。

郑安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大堂内。

一名小吏正满脸焦虑的走来走去,见到郑玄,他也是连忙行礼道:“下吏见过铁官丞。”

郑玄微微额首,沉着道:

“说吧。”

“官署内发生什么事了?”

小吏作揖道:

“官丞,方才铁官佐得到消息,等会有监察史的人要来官署,清查最近官署的情况,铁官佐怕有意外,让下吏赶快来通知官丞。”

“监察史的人要来查官署?”郑玄眉头一皱,随即舒展开来,不屑道:“他们既然要查,就让他们查好了,我郑玄一向恪尽职守,从不做贪赃枉法的事,随便他们怎么查。”

小吏看了下四周。

低声道:

“官佐说这次带队的是御史华阜。”

“华阜?”郑玄目光一沉, 他盯着小吏,眉头也是皱了起来。

良久。

郑玄才挥了挥手道:

“我知道了。”

“你先回官署吧,我马上过去。”

“下吏告退。”这名小吏作揖,缓缓退了出去。

等那名小吏走远,郑安也怒骂道:“这华聿还真是说一套,做一套,昨天信誓旦旦的说不会让他父来查,结果转头就派人来查了。”

“说话跟放屁一样。”

“亏我以前还信他铁面无私。”

“原来他其实跟其他人也没什么两样。”

“我呸!”

郑玄回过头,看了郑安一眼,冷哼道:“这才是真实的官场,哪有什么克己奉公、执法如山,只是没有落到自己头上而已。”

“华聿这些年,顶着‘华府’的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攒取了不少好名声,但其实华府早就没落了,现在的华府就是一个空壳,只不过其他人碍于情面,没去揭穿罢了。”

“这次被我扯下脸面,自然恼羞成怒了。”

“不过靠突击检查这种把戏,就想把我郑玄弄下去,他们这是痴人说梦。”

“这华阜久不上朝,最近突然上朝,还开始各种动作,恐怕也是真动了复出的心思,不过想找人立威,找到我郑玄的头上,他是真的想多了。”

“但我郑玄岂会怕他?”

郑安也笑道:

“那是。”

“阿翁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他一个御史能查出什么东西?”

“他这么兴师动众,最后却无功而返,他们华府的脸,这次是真的要丢尽了。”

“以后谁还会把华府当回事?”

想到这。

郑安也是兴奋道:“阿翁,你这可相当于是踩着华府的脸进到的朝堂,以后朝堂之上,其他朝臣谁不高看阿翁一眼?”

郑玄也神色傲然。

但随即。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陡然一变。

郑玄猛的看向郑安,心中一股怒意上涌,直接一甩手,给了郑安一巴掌。

郑安被扇的有点懵,委屈道:“阿翁,你打我干吗?”

郑玄怒骂道:

“这次真要被你给坑死了。”

“你前几天拿的那些铁,现在还没有入账,华阜一查很容易就查出来,到时,官署彻底清查,有些事就瞒不住了。”

“不行!”

“我必须赶回去,把这事糊弄过去。”

“不然,这次要遭!”

郑玄深吸口气,顾不得穿官府,披着一件长衣,就急匆匆的朝铁官署赶去。

闻言。

郑安一下也慌了。

他都已经快忘了这事了。

要是华阜查出有人擅动了铁,顺着这个信息,一路问下去,他恐怕很快就要被查出来,到时,他父也会被牵连。

那他也就真完了。

想到这。

郑安也是当场瘫倒在地。

最后更是狠狠的扇了自己一巴掌。

怒骂道:

“你怎么就这么贱,别人说几句恭维话,怎么就听进去了?还为了面子去搞了两套铁甲,你怎么这么蠢啊!”

在郑安惊惶不安时,郑玄也是赶到了铁官署。

不过。

华阜也到了。

华阜其实挺意外的。

他的确想替秦落衡出头,但他只是一个御史,没有命令、没有人告官,他们其实是不能擅自行动。

但就很突然,陛下下令了。

清查铁官署。

他很清楚陛下下令的用意,当即也是把这份差事领了过来,陛下虽然说是清查铁官署,但在他看来,陛下其实只想查一个人,就是铁官丞郑玄。

郑玄昨晚欺错了人!

华阜也有些欣喜,他最怕陛下对秦落衡不管不问,但现在陛下的总总举动,说明陛下还是很关心秦落衡的,这也让他心里彻底放心下来。

有存在感,就还有机会!

见到华阜,郑玄眉头一皱,但碍于官职,只得躬身行礼道:“铁官丞郑玄见过华御史。”

华阜直接无视了,径直走到大堂。

大声道:

“奉陛下诏令,清查铁官署。”

“希望诸位配合一下,把近几年的图书、资料、账簿,以及相关文书一并送到大堂,供柱下史和上计吏审核。”

铁官长马兴行礼道:

“敢问华御史,我们铁官署九月的时候已经进行过‘上计’,为何才四个月不到,就要再次审核?”

“而且以往都是由内史审核,为何这次是御史府来审核?”

“其中是有什么情况吗?”

马兴有些不安。

他们铁官署是隶属内史的,以往九月的时候,都会把一年的账簿交到‘治粟内史’审核,结果,突然就要再次审核,而且还是由御史府的人来审核。

这很难不让他多心。

尤其来的还是监察史,这可是查官吏的。

华阜本欲不回答,但后面似乎想到了什么,也是对马兴低声说了一句,闻言,马兴神色瞬间轻松下来,只是在众人没察觉时,悄悄的瞥了郑玄一眼。

他对郑玄跟狱衙的事有所耳闻。

但既然查的不是自己,他自然也不会去多管闲事。

马兴吩咐道:“来人,把这几年的账簿全部搬到大堂,供柱下史和上计吏审核。”

说完。

监察史的小吏就跟着铁官署的小吏,去到铁官署的内部,把往年的账簿一一抱了出来,至于铁官长、铁官丞和铁官佐等官员则是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秦朝的官制跟后世很像。

郡、县、道以及都官级别的一把手,主要做的是日常管理,拥有所在官署的‘置吏权’即人事任免权,至于实际做事的,基本都是郡丞、县丞、官丞等二把手来负责。

《置吏律》规定:啬夫之送见他官者,不得除其故官佐、吏以迣新官。

官啬夫(县一级吏员的统称)被调任到其他官府,不准把原任官府的佐、吏任用到新任官府。

这是秦朝为了防止山头主义的。

马兴是从其他官署调过来的,所以他跟郑玄不是一路人,就算郑玄被查出来有问题,他顶多是监管不当,并不会真的受到连坐,所以知道不是查自己后,马兴也彻底放下心来。马兴历史上在秦二世时官至内史

他甚至还去跟华阜聊了几句。

华阜也没摆架子。

马兴是马氏家族的族长,当年秦国灭赵之后,赵国的马氏一族也被秦始皇下令迁到了咸阳,等天下一统之后,马兴也被秦始皇直接封为了武安侯。赵奢被封为马服君,赵括被称为马服子,后面赵奢的后人就为马氏了

不过。

马兴并不想接这个封赏。

他很清楚,这个封赏不是给他的。

而是给自己的亲叔叔马服子赵括的,只是赵括无子嗣,最后这个封赏就落到了他头上。

封侯武安。

他们马氏是赵国名将赵奢之后,结果却是秦朝的武安侯,这其中的嘲讽意味太重了,始作俑者赵括当初倒是一死了之了,他们马氏这些年在咸阳却几乎抬不起头。

华阜自然知道马兴的身份。

当年长平之战,他更是亲自披挂上阵。

不过长平之战结束后,白起的手段实在过于粗暴,以至于这些年赵地跟秦人一直不对付,满朝文武更是视当年的事为禁忌,从来不敢提及,华阜也不愿去触这个眉头。

马兴是当事人的亲侄子。

华阜也是因此卖了一个好,想缓和一下两者的关系,不想因为当年的事,让马兴对他们还抱有敌意。

柱下史和上计吏审核着这些竹简。

另一边。

郑玄跟两个铁官佐聚在了一起。

郑玄低声问道:“吾儿郑安前段时间捅的篓子,你们刚才处理了没有?”

官佐方衡看了下四周。

低声道:

“时间太紧了。”

“监察史的人来的也太突然了。”

“我们完全没防备。”

“不过以前的都处理干净了,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

“至于令子的,我是从今天呈上来的文书中,临时批了一些,把他们的用铁量,补了令子用的,柱下史和上计吏只要不一一核对,我觉得应该查不出东西。”

“但我们日后恐怕会有麻烦。”

“这几月天气寒冷,各地的铁矿产铁量下降,一时半会想填补这些空缺,恐怕做不到,关键这些文书已经批了,他们要的铁临时用来填篓子了,等几天工衙和作坊的官员来拿铁,我们交不出来啊。”

“郑官丞,这如何是好?”

郑玄阴沉着脸。

宽慰道:

“无妨,到时我来想办法。”

“我儿子做的蠢事,我绝对不会牵连到你们身上,但现在,我们必须先把监察糊弄过去,不然今天我们全都跑不掉。”

“私自挪用熟铁是死罪!”

郑玄目光阴翳的扫了两人一眼。

随后才道:

“你批的那份文书还在吗?”

方衡点了点头。

低声道:

“我把批了的那部分,抄到了以前的文书上,至于剩下的没有批的文书,我偷偷的藏了起来。”

“这份文书是今天送来的,没多少人知道。”

“他们应该查不到。”

郑玄微微额首。

说道:

“那就好。”

“等这些官吏走了,把这份文书给我,我去看看有没有办法,跟以往一样,从里面挤点熟铁出来。”

说着。

郑玄也是怒骂道:

“这忤逆子,要不是就这一个独子,我早就把他谒杀了!”

“我整天在铁官署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犯了错,被御史那边盯上了,他倒好,二话不说,就把官署的熟铁挪用了,你们也是,当时怎么就不制止一下?”

“搞得现在这么被动。”

“要是这次真被监察史查出了东西,回去后,看我不立即打死这蠢货。”

郑玄是真的气极。

要不是这两个铁官佐机敏,提前给处理了,不然他们这次是真的要在劫难逃了。

另一边。

监察史清查完了账簿。

第一百零一章 他也姓赵!!!(求订阅) 一名小吏走到华阜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郑玄等人脸色一变。

闻言。

华阜眼中露出一抹喜色,他把小吏查出有问题的竹简,拿着去到了郑玄等人身前,冷声质问道:

“解释一下吧。”

“为什么这文书上的墨是新的?”

方衡仔细的看了几眼,确定是自己前面才誊抄的竹简,当即也是放下心来, 出列,作揖道:

“回华御史。”

“这文书是下吏才写上去的。”

“但实有原因。”

“那就说说是什么原因。”华阜目光阴翳的盯着方衡,他倒想看看这人能说出什么理来。

方衡答道:

“华御史应该也清楚。”

“过不了多久就是春耕,春耕除了用牛,还要用到大量耒耜(leisi),而耒耜是用铁制的。”

“文书上就是齐郡索要的熟铁量。”

“齐郡距咸阳的距离很偏远, 文书送到和下发的时间也会很长,为了不误春耕,下吏上次也是特意叮嘱, 让齐郡的官员早日把文书送到官署来。”

“齐郡那边的文书送达后。”

“下吏也第一时间做了批复,不敢有任何的耽误。”

“咸阳到齐郡的路程很长,而铁官署只负责管理和下发熟铁,令书下发后,还会经过几道审核,期间也会耗费一些时日。”

“下吏正是考虑到这点,才特意把齐郡送来的文书抄到了这份竹简上,以便快速通过审批,让给齐郡划拨的熟铁早日送达,避免误了春耕。”

“请华御史明察!”

华阜眉头一皱。

他感觉这人说的有问题,但一时又找不到漏洞, 只能继续看起这份文书,良久,才继续问道:“为何齐郡一个大郡, 划拨的熟铁只有百来斤?是不是你们动了手脚?”

方衡一脸冤枉道:

“华御史,你冤枉我们了。”

“铁官署只有分配权和管理权, 我们哪里敢做这种事?”

“齐郡之所以只有百来斤熟铁,非是我们克扣,实是划拨给齐郡的份额目下只有这么多。”

“天下未一统之前。”

“齐郡那边的农具基本都是木制、石制或者骨制,基本没有铁制农具,齐郡现在所用的铁制农具,都是大秦后面分发的,而且数量并没有那么多。”

“这几个月天气严寒,各地的产铁量急速下降,各地报上来的熟铁量,更是远低于以往,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

“华御史或许有所不知。”

“地方各地生产出来的熟铁,除了足额供应军队,其他都是优先供应给关中和巴蜀的,剩下的才能分给其他郡县。”

“再则。”

“各地的铁农具是属于官府的,就算有毁损也必须交还给官府,我们铁官署划拨的这些熟铁,大多是用来修补这些农具的,所以其实各地消耗的熟铁没那么大。”

“齐郡划拨的熟铁确实有点少。”

“但已是目前的极限了。”

“不过华御史尽管放心,等天气转暖, 产铁量上去,官府还是会额外再划拨一些熟铁过去的。”

华阜微微额首。

他倒是没怀疑方衡的话。

铁官署的人胆子再大, 也不敢动春耕的熟铁。

大秦产铁主要用的是‘块炼铁’。

即把铁矿砂与木炭末一层夹一层的放进石头和泥砌的冶铁炉中,然后用牛皮制成的‘橐’(风箱)不断加热,等温度达到熔点,里面的铁料,就会被烧成一坨看起来有点像海绵的固体。

这就是熟铁。

铁官署主要分发的就是这种熟铁。

至于后续炼制铁器、农具或兵器,主要是作坊和工衙去做,也就是把这些熟铁放到铁砧上,不断用锤子锻打,打成薄片,再像折纸一样对折起来继续捶打,其间还要不断回炉,去除熟铁中的杂质。

过程十分的繁琐沉重。

华阜看着手中的竹简,继续问道:“按你所说,这些熟铁是已经划拨下去了?”

方衡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

他垂头道:

“回华御史。”

“自然没有那么快,不过他们用的熟铁,已经登记在了账簿上,即已经在划拨的路上,若是小吏传达的快,或许用不了几天,这些熟铁就能发往齐郡了。”

华阜看着方衡,又看了眼郑玄,转头问一旁的柱下史道:“你们查了这么久,还查出其他问题没有?”

柱下史孙狄作揖道:

“回御史。”

“暂时还没有发现。”

华阜眉头一皱,“以前的账簿就没有丝毫问题?”

柱下史孙狄道:

“暂时的确没发现有问题,九月末的时候,这些账簿已经被治粟内史查过了,近几月铁官署熟铁的入库和分发次数并不多,账簿上登记的信息也很少。”

“确实没有问题。”

华阜目光一寒,冷声道:“我问的不是上次治粟内史查的,我问的是你们有没有查出账簿有问题。”

柱下史孙狄低头道:

“回御史。”

“下吏无能,确实没查出问题。”

闻言。

郑玄面上一喜。

他上前,朝华阜一礼。

笑着道:

“御史,何必刁难这些下吏?”

“我铁官署向来奉公行事,从不弄虚作假,官署的官吏也从不做中饱私囊的事,账簿自然不会有问题。”

“账簿没问题,他们就算把账簿查十遍,查一百遍,也还是查不出任何问题,除非......”

“有人在刻意栽赃陷害!”

“不过。”

“我相信他们不会,御史你更加不会。”

“华御史,既然这些账簿没有查出问题,那能否让我派人把这些账簿搬回去?等下我等还要处理政务,这段时日,各郡县都陆续发来了文书,申请划拨熟铁。”

“春耕可耽搁不得。”

“要是耽误了农具修补和农具补充,以至于耽误了后续的春耕,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御史你恐怕也担不起。”

华阜跟郑玄四目相对。

突然。

华阜笑了起来。

“也好。”

“既然这次没查出问题,那我也不耽误你处理政务了,不过郑铁官丞,这次账簿能用春耕来解释,下次可就没这么好的借口了。”

郑玄行礼道:

“下吏一定谨记。”

“但铁官署日常政事繁重,恐不能一直久等监察史,不然误了各方的熟铁划拨,我一个铁官丞可担当不起。”

华阜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随着华阜离去,柱下史和其他的上计吏,朝着铁官署的官吏行了一礼,随后缓缓退出了铁官署。

马兴看了几眼郑玄,面无表情离开了。

他没兴趣掺和进两人的事。

而且......

郑玄有没有问题,他心知肚明,但他懒得去掺和,只要不牵扯到自己,他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马兴走后。

方衡等人长舒口气。

方衡皱眉,语气担忧道:“听那华阜的口气,日后恐怕还少不了要一番折腾,不过这华阜也是的,不是都已经半隐退了吗?怎么现在突然这么激进,他这是想折腾什么?”

郑玄沉声道:

“诸位不用过多担心。”

“这华阜应该是盯着我来的。”

“等过段时间,我调离了铁官署,他应该就不会盯着你们了,这段时间,大家稍微注意一下,不要在外面露出什么把柄,另外马兴这个人我们恐怕都小瞧了。”

“我刚才注意到,那柱下史离开时,特意给马兴打了个眼色。”

“这两人分明是认识。”

“我们这些账簿虽然做的不错,但要说完全没有纰漏,恐怕不尽然,尤其是方衡你刚写的那部分,华阜或许看不出,但那名柱下史一定能看出问题,只是他没有拆穿罢了。”

方衡眉头一挑,低声道:“那为何马兴会帮我们?”

郑玄摇了摇头道:

“不知道。”

“可能是怕被我们牵连。”

“最近朝堂上,王绾和隗壮两位丞相欲退的声音越来越大,虽然陛下一直压着不让,但压不了多久了,等这两人一退,朝堂必定大动,马兴可能怕影响到自己朝堂的地位,所以刻意保了我们一手。”

“另外......”

“马兴对华阜或许并不待见。”

“当年长平之战,以及坑杀数十万赵军,华阜都有参与,马氏一族之所以在咸阳抬不起头,华阜的功劳不小,而且华阜一直跟白起之子白仲有联系。”

“马兴不可能没意见的。”

“你们也不要忘了,马兴这一族虽然改姓成了马,但他们实际可是姓赵。”

“他也叫赵兴!!!”

闻言。

方衡脸色微变,连忙做噤声状。

“官丞,这些话慎言。”

郑玄点点头道:“我知道。”

“不管马兴是什么想法,这次的危机,我们算是度过了。”

“不过还是要尽快把这个篓子堵住,不然万一被人发现,告到了上面,马兴恐怕会第一时间把我们卖了,那时我们就真危险了。”

方衡扫了眼四周,“那藏起来的竹简,我现在给你?”

郑玄略一沉思,摇了摇头。

“暂时不要。”

“我们先处理各自手头的工作。”

“现在人多眼杂,万一华阜杀了回来,还不好解释,等今天工作结束,你再把竹简给我,我带回去,想想怎么堵上缺口。”

方衡点了点头。

三人商量了一下,去到了各自的岗位,开始了日常的工作。

铁官署内好似无事发生。

第一百零二章 秦落衡?就这?(求订阅) 日中。

又到了去蹭热汤的时候。

秦落衡三人跟往常一般,去到了食舍。

这次却是与往常不同,往日他们都是跟其他人挤一个案几,这次食舍却是单独给他们留了一个。

也没有其他人去占。

见到秦落衡三人来了,食舍的舍人更是主动招呼着,“三位史子来这边,我专门给你们留的位置。”

等三人坐下。

这名舍人满眼羡慕道:

“秦兄, 店家这次可大方了一次。”

“等会我给你们端过来的热汤,里面可是有豸肉(野猪肉)脯,要不是秦兄爵位没下来,不然我估计店家可能都会直接给秦兄上黍臛(shuhuo),那可是真正的黍米肉羹啊。”

这名舍人没有刻意收敛声音。

他的声音一落下,食舍内其他史子就看了过来, 他们都好奇的打量起三人,眼中不由自主露出了一抹羡慕之色。

秦朝有爵位的人就是高人一等。

吃穿都与常人不同。

高年级的史子看了三人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惊疑之色,“你们莫非就是学室内传的沸沸扬扬的奇谋断案三人组,不知你们何人是秦落衡?”

这人目光在三人身上不断扫过。

最后落到了阆身上。

因为这名舍人对阆显得更热情。

见状,阆也是连忙摇头,指着秦落衡道:“我们确实是你们口中说的三人组,不过这次能破案其实都是倚靠的秦兄。”

这人好奇的看了过去,随后朝秦落衡作揖道:“昨天今天学室内不少人都在传你的事迹,说你足智多谋,敏而好学,思维敏捷,今日一见, 确实有不凡之处。”

“章豨(xi)见过秦兄。”章豨,章邯弟弟。

章邯有两个弟弟,一个二弟章平,一个三弟章豨,这是老三。

公元前216年章邯还没有彻底崛起。

秦落衡连忙起身行礼,苦笑道。“章兄实在盛赞了,这次破案其实运气成分居多,我当不得这些多盛赞。”

“实在愧不敢当。”

“这有何当不得。”章豨轻笑道:“我近来也在‘试为吏’,也曾去过狱衙,体验过破案的流程, 我也算是了解了破案的难度, 对我们这种毫无经验的史子而言,想靠自己破案实在难如登天。”

“秦兄获得的赞誉,完全是理所应当的。”

“何况秦兄还获得了爵位。”

“这可是官府亲自给与的认可,这又岂能被称为盛赞?”

听着章豨的夸溢,秦落衡只能尴尬一笑,他其实看的出来,章豨对自己的夸赞是发自内心的。

破案或许有水分。

但官府授予的爵位是做不得假的。

官府对授爵一直是慎之又慎,他们这次破案能得到官府的嘉赏,已经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何况他们只是初入学室的史子。

这更是了不得。

想到这。

秦兄朝四周行了一礼,随后便心安理得坐下了。

阆和奋在一旁挤眉弄眼,模样十分得意,秦落衡无奈的摇摇头,他估计,他们三人破案一事,估计要成为学室很久的谈资了。

但这非是坏事。

这个时代名声是很有用的东西。

不一会。

舍人就把热汤端了上来。

正如舍人前面所说,三人的热汤中多了一些肉沫,而秦落衡的那碗更是夸张,里面甚至能看到几块肉脯。

见到这热汤,阆和奋食欲大增。

直接拿过秦落衡带来的辣椒酱, 绊着自己带来的干粮,喝着很是油腻的热汤,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模样十分满足。

不过秦落衡没什么食欲。

尤其是看到自己碗里那油腻的肥肉。

他更是有点下不了口。

但最后还是捏着鼻子,把碗里的肥肉就着辣椒酱吃了。

这时代盐很精贵,他们的热汤基本都清汤寡水,里面连油花其实都很少,更何谈更加精贵的盐了,所以这肥肉很腻。

但在这温饱都极难解决的时代。

普通人向往的富饶生活,其实就是能吃上肥肉和精米。

他现在这一餐,除了没有精米,在其他人眼中,其实已经算得上是半个‘膏粱子弟’了。

三人的热汤还没喝完。

食舍外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一个头发黝黑束冠,唇上两撇矢状胡,身穿长袖皂衣的文吏,出现在了食舍外面。

来人把头探了进来。

询问道:

“秦落衡、阆、奋三人可在里面?”

秦三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一抹欣喜,顾不得擦去嘴上的油花,快走几步去到了门口,穿上拖在门口的步履,去到文吏身边,态度很是恭敬道:

“见过上吏。”

“不知上吏唤我们三人所为何事?”

三人虽然这么问,但食舍内所有人都知道,这名文吏这次前来是所为何事的,他是来给三人拜爵的。

众人眼中满是羡嫉之色。

不少史子更是在心中暗暗自问,自己何时能向秦落衡三人一样拜爵呢?自己获得爵位又要花多长时间呢?

他们并没深想。

他们的注意力还是在三人身上。

“我是来宣布廷尉府对你们的功赏。”这名文吏笑呵呵的对三人说了一声,随后就脸色一正,神色肃然的宣布道:

“士伍阆以史子身份,破获盗窃案,赏爵一级,拜爵为公士。”

“士伍奋以史子身份,破案盗窃案,赏爵一级,拜爵为公士。”

听到自己获爵,两人都喜不自胜,但他们也没有太激动,他们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廷尉府那边会给秦落衡赏爵几级。

是上造?还是簪袅?

食舍内其他史子也看了过来。

满眼好奇和期待。

章豨也把目光看了过来。

这名文吏似乎猜到了众人的想法,还故意顿了一次,随后才继续道:“士伍秦落衡以史子身份,破案盗窃案,赏爵一级,拜爵为公士,因献上数种破案之法,故特嘉奖赏金六两。”

“祝贺三位新晋公士!”

说完。

这文吏也是把令书收了起来。

阆和奋瞪大着眼,满眼震惊和不可思议,当场惊呼道:“不是,没了?这就没了?不对啊,功赏不该就这些,狱曹当日亲口说的秦兄的爵位至少都是上造。”

“这公士?”

“上吏是不是读错了?”

“或者读漏了?”

阆急声问道。

文吏摇了摇头道:

“未曾读错只字,这就是令书上的全部内容,你等若是不满,可向廷尉府上告,我只是来宣读令书的。”

奋也有些急了。

“敢问上吏,秦兄的破案之法,不是要分发到全国吗?”

“我跟阆两人仅靠破案的功赏都获得了公士的爵位,秦兄献上那么多破案之法,怎么算也不可能只值六金啊?”

“这无论如何都不对。”

“这可是要分发到全国的破案之法!”

“不说拜爵三级吧,但怎么着也该拜爵二级吧,而且秦兄还有破案的功劳,这功赏怎么看怎么不对,敢请上吏回去核查一下,这功赏或许廷尉府那边出了问题。”

文吏脸色一寒。

呵斥道:

“休得胡言。”

“你们的功赏都经过了层层核查,岂会有误?至于你说的破案之法分发到全国,我在廷尉府根本没听过这个消息。”

“你们说狱曹说他至少拜爵上造,狱衙就一地方官衙,岂能通晓廷尉府内部的拜爵机制?”

“我得到的令书就是这样,令书我也绝对没有读错!”

“你们若真觉得我读错了,我可以把令书交给你们观看,你们看完若还是不服,可直接去廷尉府上告,到时自有官吏核查。”

说完。

这名文吏就准备去拿令书。

秦落衡阻拦道:

“多谢上吏告知。”

“令书就没有必要拿出来了。”

“我对廷尉府的功赏很满意,也并不觉得功赏有问题,而且我的功赏对上吏没有任何影响,上吏又岂会在这事上弄虚作假?”

“方才阆和奋只是一时心急,还请上吏见谅。”

秦落衡也是歉身一礼。

文吏微微额首。

说道:

“秦史子的确更明事理。”

“既然秦史子没意见,那这六两溢金,我就交给秦史子了。”

说完。

文吏从袖间取出六枚小金饼,交给了秦落衡,同时开口道:“秦兼天下,币为两等,黄金以溢为名,上币;铜钱曰半两,重如其文,下币。”秦汉两朝的黄金是纯度九十九的真金,这个就不用辩是不是铜了,这是秦墓里货真价实挖出来的金饼子,贼纯。

而且中国古代是金多,银少。

“一溢金为一金,重二十两。”

“秦史子因只功赏了六两金,是不足半溢的,所以只能用这些破碎的小金饼做嘉赏,但这六两金分量却是足够的。”

“秦史子若是不信,可去国市用‘衡器’测量。”

接过这六枚小金饼,秦落衡作揖道:

“上吏言重了。”

“我自然相信官府的赏赐。”

文吏点点头。

没有再多说,拿着令书离开了。

见这名文吏要走远,阆却是有些急了,急忙道:“秦兄,你拦我干什么?你这功赏明明有问题,你献上了这么多破案之法,怎么可能就值六两金啊?”

“这廷尉府分明贪了你的功赏。”

“你怎么就没脾气呢?”

秦落衡抛了抛手中的小金饼,笑着道:“我没觉得这功赏有什么问题,你们也不要再为我打抱不平,这名文吏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的破案之法并不会分发全国,价值自然也就没那么高了。”

“廷尉府内部自有一套评判标准,或许我的破案之法并没入他们的眼,这也并不足以为奇,廷尉府每年见到的新鲜事物,可远比我们想象的多。”

“六两金我其实挺满意的。”

“这可是金子!”

“换成秦半两可是足足有三千多枚。”

阆还想再说,但秦落衡却是把布履脱了,回到了案几旁,继续吃起了自己的午餐,见状,阆也只能长叹一声,脱靴进到了食舍内。

秦落衡只获得了公士的爵位,这也是让人大跌眼镜。

今天学室内对三人的拜爵传的很厉害,不少人都推测秦落衡会拜爵上造,甚至有可能直接越两级,拜爵簪袅。

但谁也没想到。

秦落衡最后只拜爵为了公士。

这很出人意料。

也让不少高看秦落衡的史子,眼中闪过一抹不屑。

前面他们对秦落衡的期待很高,结果期待远不及预期,这上下落差太大,自然让他们对秦落衡的观感下降很多,前面食舍内一众夸赞的情况,当即戛然而止。

众人各自埋头喝着热汤,喝完就自己离去了。

跟往常再无两样。

阆和奋的脸色有点不自然。

他们自然也察觉到了其他史子的异样,但这些人之所以会高看秦落衡,未尝不是他们的功劳,现在秦落衡突然被冷落,他们心中也有些愧疚,觉得是自己惹了祸。

秦落衡倒不在意这些。

三人喝完已经不烫的热汤,也是起身回到了学室。

不过在离开食舍时,章豨却依旧跟前面一样,朝秦落衡面带善意的颔了颔首,这倒是让秦落衡有点意外。

等秦落衡三人走远,章豨身边的一名史子,不解道:“章兄,这秦落衡分明没传闻的那么厉害,你为什么还要对他高看一眼?”

章豨摇头道:“我觉得他很厉害。”

几人皱眉,面露不解。

章豨沉声道:

“你们不觉得秦落衡太平静了吗?”

“我们遇到这种情况,恐怕根本就静不下心。”

“廷尉府的功赏上下落差这么大,外界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恐怕也认为最少是上造,结果只获得了公士,但他不仅没有怨念,反倒很心平气和的接受了,甚至还能出言劝另两名史子。”

“这份心性实在可怕!”

“我的家世算是不错,也承蒙我仲兄在少府任职,我得以见到不少的官吏,但有他这个心性的,目下还是第一人。”

“再则。”

“你们真觉得廷尉府的功赏没问题?”

“章兄,你这是何意?”有史子不解的问道。

章豨道:

“你们不觉得赏的六两金有古怪吗?”

“这个数据不上不小,你们去翻查律令,基本不会看到单独赏六两金的情况,要么论斤,要么至少七两,再次就是以甲、盾为单位赏秦半两,何曾单独出过赏金六两?”

闻言。

几人回想了一下所学律令。

最后摇了摇头。

律令有言,擒获本国杀人盗贼一人,赏金七两。

秦人在秦律下至少都值金七两。

天下一统前,其他国家的人,无论是那国人,无论死活,甚至无论是谁,一律只值金二两,天下一统后,天下的子民皆为秦民,相关功赏一律都提到了七两。

金在大秦是重赏。

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直接赏金。

想获得官府赏赐的金子,最低要求都是擒获杀人盗贼,而这赏赐的金子至少都是七两。

至于其他常见的功赏,大多是以秦半两为基准的盾或甲作为赏罚标准。

他们也感到了奇怪。

“章兄,为何至少是七两?”有人不解道。

章豨沉声道:

“律令规定献金七两可拜爵一级!”

“所以我说功赏有问题,廷尉府若真的想嘉赏,完全可以再拜一级,或者给更多赏钱,但偏偏就卡在了这不上不下的位置。”

“我甚至觉得这功赏还有警告性质,但具体是什么含义,我也是参不透!”

“那廷尉府为何要针对秦落衡?”有人疑惑道。

章豨摇了摇头。

“这就不清楚了。”

“不过我们马上就毕业了,秦落衡的事跟我们无关,多结一个善缘总归不是坏事。”

“既然吃完了,就先回学室吧。”

第一百零三章 阳泉君芈宸! 宜春宫。

这是扶苏居住的离宫。

天色稍暗。

扶苏长身而立,听着侍从讲秦落衡近日的事。

听完。

扶苏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轻声道:

“我这十弟还真是与众不同。”

“即便已经不在宫室,但依旧能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以史子之身,破案一起‘盗窃伤人案’,还用的是狱衙都不知的破案之法。”

“不过可惜了。”

“父皇终究还是没有将你当成普通人,不若根本就不会下令限制你的获爵,父皇还是对你有所期待。”

就在扶苏轻叹之时, 又有一名侍从走到跟前。

低声道:

“公子,阳泉君在宫外求见。”阳泉君是历史上的真人,不过可能没活到公元前216年,就剧情需要

“阳泉君?”扶苏眼中露出一抹异色,连忙道:“我之前不是说过吗?阳泉君来我这,不用通报,直接请进来就行。”

“我现在就过去。”

说完。

扶苏就朝宜春宫旁的偏殿走去。

阳泉君非是常人,他是华阳太后的弟弟,本名芈宸(),当年关中氏族发难, 扶苏首当其冲,就在他处境艰难之时,是阳泉君出面,让他在那场风波下安然的度了过去。

他对阳泉君一直心存感激。

他之所以能有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也全靠阳泉君的鼎力支持,若非阳泉君支持,他其实很难拉拢到华阳太后一脉的官吏,也很难跟原六国出身的官吏结好。

扶苏自然不敢怠慢。

等扶苏去到偏殿时,芈宸早已候在殿中。

芈宸年岁已大。

现在已经年近古稀,但身子骨还算健朗,不过大秦立国之后,他就没有上过朝了,现在在朝中没有官职在身。

不过。

芈宸的身份在这里。

朝中的朝臣依旧对他很尊敬。

而且早年间,是他跟吕不韦一起劝说的华阳太后, 让华阳太后收嬴异人为子, 因而才有嬴异人后面的称王,以及才有了后续的秦王嬴政,秦始皇嬴政。

他有着真正的拥龙之功。

真是基于此。

即便芈宸久不上朝, 朝中上下依旧无一人敢轻视他,也无一人敢不将其放在眼中,就算是嬴政,见到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臣芈宸见过长公子。”芈宸躬身道。

扶苏连忙把芈宸扶了起来。

苦笑道:

“阳泉君,我一个后生晚辈,哪敢承你老人家的大礼,还请阳泉君不要折煞我了。”

说完。

扶苏执手行了个晚辈礼。

芈宸微微摇头,但也没有再虚礼上多费口舌,开门见山道:“我最近听到了一个消息。”

扶苏眉头微挑。

“长公子已经听闻了?”芈宸察觉到了扶苏的异样。

扶苏点头道:

“阳泉君说的是我十弟的事?”

“我前段时日已知晓了,甚至还在咸阳街头,与他见了一面,不过他已经认不出我了,但他的确还活着。”

“不知阳泉君是何意?”

芈宸皱了皱眉。

凝神道:

“不知公子对十公子是何看法?”

扶苏洒然一笑。

自信道:

“当年他携关中氏族之威,力压其他公子,当时我并不敢生有任何想法,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我羽翼已丰,我想跟他正面交锋,在才具、见识、节操下争一下, 比一比,我们究竟孰强孰弱。”

“我不认为自己弱于他!”

“当年我的确被他压的喘不过气, 但现在,我却是要告诉父皇,当年父皇的选择是错的,我扶苏从来都不弱于十弟。”

“阳泉君若想让我行阴谋诡计,那就不要再说了。”

“我扶苏绝不会答应。”

“我是父皇长子,岂是长于阴谋算计?”

芈宸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拱手道:

“公子实在宅心仁厚。”

“但储君之争是容不得半点宽仁的。”

“现在的朝堂的确公子占有明显优势,关中氏族也的确不复当年盛况,但公子应当知晓,现在灵渠疏通在即,北方匈奴也时常南下扰边,以陛下的心思,是绝对不会容许匈奴和百越侵犯大秦的。”

“用不了多久。”

“陛下一定会下令,北伐匈奴,南取百越。”

“一旦战事开启,朝堂的形式必定大变,战事那一直是关中氏族的基本盘,数百年来,从来没有改过,等南北战争开启,局面一定会发生大变。”

“公子你在朝堂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固然。”

“公子跟蒙氏一族交好。”

“但蒙武当年在伐楚一战中,可是直接放昌平君离开,这才导致李信伐楚失利,也让关中氏族损失惨重,我虽不知当年为何蒙武会放昌平君熊启离开,但当年蒙武的举动,无疑惹怒了一众关中氏族,这个积怨现在双方都没有解开。”

“不然蒙氏岂会这么容易倒向公子?”

“我知道蒙恬卸任内史一职后,一直在蓝田大营那边操练将士,但蓝田大营的将士大部分来自关中,公子的确跟蒙恬交好,但若是十公子复起,公子认为这些将士是会亲近公子还是十公子?”

“除了蒙恬,其他将领会亲近公子还是十公子?”

“公子你在军中没有任何基础!”

“你的优势都在朝堂,你的基本盘是华阳太后留下的,以及近些年拉拢的原六国官吏,他们内政还行,但军中毫无影响力,不然你以为陛下为何会放心蒙氏一族亲近你?”

“公子!”

“有时是不能有妇人之仁的!”

“我来时刚打听到,这个十公子最近破了一起案子,本应该受爵两级或三级,但被陛下压下了。”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陛下不愿让十公子暴露于人前。”

“十公子一旦显露人前,对朝堂的影响太大了。”

“尤其最近王绾身体欠安,一直想要隐退休养,隗壮等老臣也有退隐之心,朝堂本就人心浮动,若是十公子尚在的消息出来,沉寂已久的关中氏族必定会卷土重来。”

“谁也不敢保证,王绾等老臣退下后,朝堂会变成怎样。”

“尤其动兵在即。”

“就算是陛下也必须要慎重考虑。”

“另一方面。”

“陛下也考虑到了你!”

“这十年你矜矜业业,没有出过太大的差错,朝中上下也一致都认可你,若是十公子出现,朝中再次因关中氏族的异动,而让十公子获得了争储的优势,这对你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陛下终究还是心疼了你。”

“但......”

“公子你的优势太浮于表面了。”

“华而不实。”

“继续维持这个现状,早晚有一天,你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会被十公子取代。”

“公子你该做出一些变化了!”

第一百零四章 器与名,不可以假人!(求订阅) 闻言。

扶苏脸色微变。

但很快就重新恢复如常。

他漠然道:

“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但有些事是绝对不能做的,我扶苏即便最后争储失败,也绝对不会对其他公子用阴谋诡计。”

“这是我的底线!”

“亦是当年我向父皇许下的承诺。”

芈宸看了扶苏一眼,叹了口气道:“公子的品性却是世间少有,至纯至孝至真。”

“既然公子不愿,我也不会再劝。”

“但公子的确要改变了。”

“公子认为十公子的受爵只是被陛下刻意压制, 但殊不知,十公子久未露面,世人大多已经忘却了他,但他却是可以不断积微名,厚积薄发,等日后时机成熟, 十公子显露身份,到时他在民间积累的声望非是你们能比拟的。”

“公子久居深宫, 哪里知道民间事宜?”

“但十公子不同,他可以在一点点的积累自己的声望,一个从民间上来的公子,一定会获得更多黔首青睐,到时关中氏族再一呼应,必定从者无数。”

“公子恐怕实难为对手。”

“公子的确有贤名,但贤名只在朝臣间,民间却是名声不显,外界只知有个长公子叫扶苏,但也仅此而已。”

“公子想堂堂正正的争,就当抛虚务实!”

“踏实的去民间攒取威望,同时把自己的政见付诸实践,让事实为你说话, 让陛下知道你的政见并不只是夸夸其谈, 而是确实是有利于大秦。”

“公子你在咸阳呆的太久了。”

“该出去走走了!”

扶苏目光一凝,躬身一礼道:“请阳泉君教我。”

芈宸沉声道:

“公子既然跟儒家交好,自然是看过《左传》,《左传》里有这么一句话:‘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在我看来。”

“‘名’是名分, ‘器’是身份地位。”

“公子现在身份已经有了,但还缺少名分,想要获得名分,除了要获得朝堂认可,还要在世间获取名声,想成为储君,两者却是缺一不可。”

“以往的确不必要。”

“但现在十公子归来,公子就必须慎之又慎。”

“公子眼下要尽可能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以及向天下臣民展示自己的政见,不仅是在朝堂,更要树贤名于四方,公子以往的政见大多见于上书,但很少落到实处。”

“这自然会让陛下轻视。”

“公子现在必须摆脱这种固有印象。”

“十公子从破案已立微名。”

“公子为长公子,自然不用从这些小事做起,公子眼下当聚焦国家大政,眼下楚地失田严重。”

“失田,这从何说起?”扶苏皱眉。

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一直都实行的是授田制。

即官府向百姓授予耕地。

同时期其他国家实行的井田制,大秦锐士之所以能爆发出无比惊人的战斗力, 与授田制其实有不小关系。

井田制本质上是种多级占有制。

即同一块土地的所有权,被天子、诸侯、卿、大夫、士等各级贵族层层占有,各级相应对田租进行层层盘剥。

商鞅变法,改井田制为授田制,却是打破了这种多层的占有和剥削,将原本多级占有制,简化成了‘国府--民众’两级结构。

大秦把田地收归国有。

由官府任命的郡县官吏直接进行管理,从前被各级贵胄分去的赋税,大多归入到了国库,一来增加了国家税收,二来也实实在在给底层民众减了负。

再则。

秦朝一直在防止田地向少数人集中。

从第九级‘五大夫’开始,高爵者就不再能分到田地,官府将这些本应增加的耕地数,直接换算成了相应的赋税,也就是能收获的粮食产量。

律令将其称为‘赐税邑’!

百姓分到的田地也不是永久产权,他们只有土地的使用权,没有土地的所有权,等他们死后,这些土地就宣布到期,被官府收回,然后重新分发给他的后代。

他们的后代想保住田地,就必须努力耕种。

历史上,十二岁拜上卿的甘罗,为秦立了大功,秦始皇给他的赏赐是‘复以始甘茂田宅赐之’,即把他爷爷当年被收回去的田地,重新赐给了甘罗。

这里是赐予,不是归还。

按律令,田地都是官府的,何来失田一说?

芈宸道:

“公子有所不知。”

“失田在大秦一直存在,只是没引起朝堂注意。”

“战国之世,各国迫于刀兵连绵,多行战时统管,即各国世族拥有地方的治权封地,他们辖区内的田地基本与自家田地无异。”

“但随着天下一统,土地重归官府,郡县世族和富商大贾占有的土地也都被官府收回,但他们岂会甘于把土地拱手交出?”

“天下初定之时,秦法尚未划一推行。”

“那时山东郡县依旧跟过往一般,土地买卖成风,当时,天下民众不知大秦将推行何等田法,故失田之民不敢言自家无田,买田的世族和豪富更是隐匿不报。”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

“山东郡县的很多黔首实际是无田地的,他们大多是租种的地方世族和富豪的田地,因而大秦在山东郡县看似推行的是授田制,但其实真正施行的还是井田制。”

“近些年山东郡县黔首怨声载道。”

“何以?”

“正是因为失田,多重税收太重!”

扶苏皱眉,不解道:“既然他们失了田,大可向官府说明实情,又何至于沦落到现今地步?”

芈宸摇头道:

“公子可记得田律中有一条律令。”

“‘无田之民为无业疲民,将被罚为各种苦役刑徒’,正是因为这条律令,所以失田之民不敢上报。”

扶苏脸色一沉。

他并不愚笨,自然是听明白了。

芈宸想表达的是,山东各个郡县的世族豪强,歪曲秦律,威逼黔首不敢向官府说明实情,从而继续在地方发其家、张其财。

“真是岂有此理!”扶苏拂袖怒道:“我扶苏岂能容忍这些蛇虫鼠蚁祸害大秦?”

“请阳泉君教我?”

芈宸双眼眯成一条缝,声音冰冷道:

“公子当以此为契机,上书陛下,同时上书前往山东郡县,最好是去楚地,探查地方的‘失田’实情,若是能够,公子可以在地方施行自己的解决之策。”

“等公子的治理之策卓有成效之时,公子再返回咸阳,上书地方的失田情况,同时呈上公子的解决之策。”

“公子的治理之策,得到了实践,也解决了问题,这必定会让陛下对公子另眼相看,再则公子通过实地解决‘失田’的问题,也必然会收获楚地的民心。”

“同时也向陛下证明了公子的才能。”

“望公子采纳!”

扶苏朝芈宸深深一躬。

“扶苏替万民谢过阳泉君,此等事关大秦国本之事,我扶苏岂能袖手旁观,我这就给父皇上书。”

“清查山东各郡县失田一事!”

第一百零五章 郑玄的心思!(求订阅) 在扶苏写奏疏的时候,郑玄双手揣在身前,手里彷佛拿着什么,神色冷冽的回到了家中。

刚走进家宅。

就看到郑安迎了上来。

郑安紧张道:“阿翁,没事吧?”

郑玄冷哼一声,冷声道:“监察史那边是煳弄过去了,但你弄得那些铁还要堵上。”

郑安长舒口气。

他今天都不敢出门, 一直在家里呆着,唯恐铁官署那边查出了什么事情,好在,监察史并没有查出来。

入屋。

“伯兄。”屋内一中年男子开口道。

“郑安让你来的?”郑玄眉头一皱,这人是自己的弟弟,郑升。

郑升满脸担忧道:“伯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来?何况这个篓子也是我捅出来的。”

郑玄喝道:

“你还知道?”

“要不是你,郑安能弄得到那些熟铁?弄得出那些足以夷叁族的铁甲?”

“我以前对你实在太纵容了!”

“你要不是我阿弟,我早就把你绳之以法了!”

“真是无法无天。”

郑升一脸讪讪,但也丝毫不在意,开口道:“仲兄,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说我也无济于事,还是想想把这事怎么煳弄过去。”

“我当时也没想这么多啊。”

“仲兄你是管铁的,我拿点铁怎么了?”

“铁官署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熟铁,谁会就盯着我拿走的这百来斤熟铁?”

“再说了。”

“郑安想要,我能不满足?”

“打造铁甲的确是我的问题,但我哪知道后面的事啊?”

“现在天下承平,打几副铁甲又不算什么大事,平常谁会揪着这个不放,其实说来说去都怪那几个史子,还有华府,要不是他们, 根本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郑升丝毫不觉得自己做的有问题。

郑玄眼冒怒意。

闯出这么大的祸, 还在这强词夺理?

郑玄怒骂道:

“你给我闭嘴!”

“你什么德行我不知道?”

“要不是我, 你这工师的职位早没了!”

“还在这大言不惭,你知道铁甲是什么概念吗?”

“造反!!!”

“要是被外人知道,别说是你,我们郑氏一族没一个人能跑得掉,全都得死!”

“这次幸好只是查铁。”

“加上他们查的并不严谨,所以暂时没有发现问题,要是当时发现了问题,并一路细查下去,你真以为朝堂查不出你们用铁造了什么东西?”

“你们真以为我能只手遮天?”

“你们一个个仗着我的身份,在外面胡作非为,你们真当我什么不知道吗?只不过是我以前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郑玄是从士伍一步步拼杀上来的,什么事没见过?”

“我只是不想你们还跟我以前一样。”

“但这次你们过了火!”

郑升面色微变,涨红着脸站在一旁。

郑玄冷哼一声,也没有继续再数落郑升,开口道:“这事没那么好解决,现在官署收上来的熟铁量减少,各郡县的熟铁不能动,能动的只有作坊、工衙的熟铁。”

“因为天气的原因,作坊和工衙申请的熟铁很少。”

“你们这次用的百来斤熟铁,没那么容易堵上,而且绝对不能露出太大的纰漏, 不然一旦被工衙或作坊那边察觉,你们就准备当一辈子的刑徒吧。”

闻言。

郑安和郑升脸色齐齐一变。

郑升不解道:

“仲兄,有这么难应付?”

“我们总共也就用了不到四五十斤熟铁,你在账簿上稍微改一下不就行了?实在不行,把各个郡县的熟铁扣一点,反正他们又不在咸阳,谁知道是多还是少?”

郑玄冷冷的看着郑升。

冷哼道:

“你这是想我死。”

“郡县的熟铁是绝对不能动的。”

“郡县的熟铁关乎到后面的春耕,这跟郡县的郡守、县令的年终考核直接挂钩,你让我去招惹他们?”

郑升当即不吭声了。

郑玄沉声道:

“想填补这个空子,只能从作坊和工衙想办法。”

“郑升你在作坊那边任职,若是真有情况,我也能第一时间知道,也能第一时间解决,不过我们能做的选择不多。”

“这次监察史的确没查出问题。”

“但为了填补空缺,铁官署那边提前批了一些文书,这也导致我能改动的数据并没有那么多。”

“主要集中在这份竹简上。”

郑玄把藏在袖间的竹简取了出来。

郑安和郑升看了过来。

郑玄继续道:

“这份竹简是今天送来的,监察史并没查到,也是这份竹简上的文书帮你们填了漏洞,现在其他文书都已归档,不能再动手脚了,只能从这里面想办法了。”

说完。

郑玄拂袖去到了书房。

郑安和郑升也跟着去了书房。

郑玄把竹简展开,把已经在铁官署做了登记的文书,从上面直接划去,本就记不了太多内容的竹简,现在供给他操作的空间也是越来越小了。

郑安也把目光看了过去。

他并不懂这些,不过在这一卷竹简中,他却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秦落衡!

郑安当即一愣。

随后又仔细的看了几眼。

这才开口道:

“阿翁,这上面有秦落衡。”

郑玄皱眉,“秦落衡?他是谁?”

郑安急道:

“就是昨天狱衙那个秦史子。”

“我就是输给的这个人,要不是他,我昨天根本就不会输,不过,工衙怎么会给他批铁?”

郑玄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仔细的看了一眼竹简,的确在竹简上发现了这条文书,上面写的是工衙为秦落衡特许申请铁叁十斤,用以锻造铁器。

郑玄蹙眉道:

“怎么是特许申请?还是为的私人?”

郑玄暗暗揣测,却是猜不透。

郑升道:

“没准是工衙那边假公济私。”

“这工衙胆子倒是不小,还这么明目张胆,这连我都不敢,他们是怎么敢的?”

郑安低声道:

“阿翁,我弄得那些铁,要不就从他头上扣?”

“他得的铁是私人的,朝廷是不许私人有铁的,所以他这铁很可能来的不干不净,我们就算全占了,他也不敢说什么。”

“再则。”

“阿翁你可以先批,然后季父你去把这部分铁截下,顺便问一下工衙那边,这秦落衡要制什么铁器,我们给他随便煳弄一下就行了,他难道真敢去告我们?”

“这可是私铁!”

郑升目光微动,他有些心动。

郡县的铁不能动,但铁官署的铁缺口却有几十斤,不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早晚有一天会露馅,秦落衡的私铁太有吸引力了。

而且......

他们要是真把这些全占了,缺空的可就补了大半了。

郑玄神色闪动,但还是谨慎道:“工衙那边没这么大胆子,他们既然敢申请,一定是有原因的。”

“或许......”

“这是官府给秦落衡的奖励!”

第一百零六章 物勒工名!(求订阅) 提到奖励。

郑安的眼中就闪过一抹恨意。

如果不是秦落衡,他怎么可能落到现在的地步?

郑安道:

“阿翁,我前面让隶臣打听了,那秦落衡的功赏并没有多高,只是赏爵一级,以及金六两。”

“他之所以功赏这么低,我觉得可能就是向官府要了这些铁!”

“阿翁不能便宜了这小子。”

“他能够获得这奖赏, 全都是因为我,现在我把他这些铁拿走,也是合情合理的,毕竟,他本来就不配有这些。”

郑玄目光微动。

他没有下决心,只是看向了竹简的其他文书。

他还没有那么冒失,现在当务之急不是报复秦落衡,而是把账给做好。

看了一会。

郑玄也是终于下了决心。

他沉声道:

“我刚才看了竹简的其他内容。

“的确有做账的空间, 但想填补你们前面拿的还不够,如果真的想一次性解决的话,只能把这人的铁全部吞了。”

“这秦落衡是什么来历?”

郑玄看向郑安。

郑安面色一喜,急忙道:

“这人没什么来历,就一个普通史子。”

“跟他一起的那两人,一个父是治狱,一个父是市吏,职位都不高,这秦落衡背景显然也高不到哪去。”

“阿翁你是多虑了。”

“他这次真的就是运气好而已。”

“而且阿翁你已经被华府盯上了,这账必须要及早做好,万一华府的人冷不丁又来查,谁也保不齐会不会查出什么东西, 这些隐患必须要早点解决。”

郑升也附和道:

“仲兄,这账不能拖。”

“迟者生变!”

“现在朝堂变动在即,万一因为这事,耽误了仲兄进入朝堂,那才是真的坏了大事。”

“也正如郑安所言, 那姓秦的家世并不好。”

“等仲兄你把这文书批了,到时候我去一趟工衙,把这个制铁器的活给领过来,到时看情况给煳弄过去。”

郑玄皱眉道:

“你能怎么煳弄?”

“工律有言:‘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工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

“你制作这个器物。”

“到时是要在上面刻上名字的。”

“这要是被查,你不是直接就被查出来了?”

“到时怎么说得清?”

“不妥!”

郑升嘿然一笑,狡黠道:

“兄长你就有所不知了,这是私人铁器,官府并不会查验,所以我完全可以不刻姓名,到时用其他的东西煳弄一下,包的严实一点,只要他拿着离开了,就算后面发现有问题,我也可以不认。”

“官府给的铁我领了。”

“官府依循的流程我走了。”

“东西也给了。”

“出了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完全是姓秦的问题,是他自己把铁器弄丢了, 这与我何关?就算官府查下来,我也有说辞。”

“只要我手脚干净, 官府查不出问题的。”

“而且......”

“私人拥铁本就违法律令。”

“我倒不信, 这小子真敢去告官?”

“铁官署有仲兄在,作坊那边我也有关系,而且作坊那边是知道仲兄存在的,他们就算查,多多少少也会给点面子。”

“这已经足够了!”

“他就一个小小的史子,破了一个桉,获了一个爵,难道还真能让作坊彻查不成?”

郑玄略作沉思,还是摇了摇头,“如果华府插手呢?”

“那又如何?”郑升嗤笑一声,满眼不屑道:“华府这次动用关系,已经查了仲兄一次了,短时间应该不会再查了,就算华府有心,御史府那边也不太会同意。”

“而且他们也查不出东西。”

“我的一切行为都合情合理合法。”

“他们挑不出毛病的。”

“仲兄,你就别犹豫了,这事是我惹出来的,我自己来摆平,我煳弄不了官吏,还煳弄不了一个小小的史子?”

郑玄还是摇头。

“不行。”

“你的身份太敏感了。”

“别人只要一打听,就打听的出来你是我阿弟,这岂不是明晃晃的告诉其他人,这是我指使的吗?”

“你的建议不错,但不能你去做。”

“太冒险了!”

郑升道:

“仲兄艘这时候了,还能管那些?”

“其他人你敢相信?我还不敢相信呢。”

“盗铁可是死罪!”

“我们家全靠你,你要是出事了,我们才是真的全完了,而且我来做也有一个好处,要是以后真出事了,仲兄就果断一点,直接跟我撇清干系,我一个人扛了。”

郑玄勃然怒道:“你这不是胡闹?”

郑升沉声道:“仲兄,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这事只能我去做,其他人都信不过。”

“仲兄你放心。”

“我不会把自己搭上的,这种事,我以前也没少做,只要华府不插手,这小子翻不起风浪的。”

“仲兄,你就信我一次。”

郑玄目光阴晴不定,他看着郑升,良久,才叹气道:“说说你的想法。”

郑升面色一喜。

开口道:

“我先看这小子造什么,如果是大件的,直接把铁换成其他的,就在最外面镀点铁,如果是小件的,就把铁换成泥。”

“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不能让这小子当面检查,他这一检查,很容易就暴露,到时就不好向上面交代了。”

“但也并非没有办法。”

“分给这小子的熟铁是叁十斤,捶打下去,至少有十来斤,他制的器物不会太小,到时我在这器物外给他用麻布包一层,只在最外面露点铁,他应该不会起疑。”

郑玄眉头紧皱。

他觉得这个办法不是很靠谱。

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太好的办法了。

这事必须要尽快解决,时间拖得越久,暴露的可能性越大。

郑玄叹气道:

“也只能这样了。”

说完。

就朝郑安怒骂道:

“要不是你,最近哪有这么多事?要是把你季父搭进去,我非把你皮扒了不可。”

“看什么看,滚出去!”

郑安尴尬的挠挠头,朝郑玄和郑升行了一礼,讪讪的退了出去。

走出门。

郑安低骂道:

“都怪秦落衡这小子,要不是他哪有这么多事?还害得我整天在家里挨骂,更是那都不能去。”

“母婢也!”

屋内。

郑玄坐在桉牍旁,看着竹简,思索着怎么做账。

他一边思考,不时还问郑升几句,两人互相商量着,这一做账,就直接做到了天亮。

第一百零七章 国有隐忧,舍我其谁?(求订阅) 翌日。

拟好了奏疏,扶苏便去了咸阳宫。

宫内。

听到扶苏求见,嬴政眉头微皱,也是直接召见了。

“儿臣扶苏叩见父皇。”扶苏长拜道。

嬴政看了眼扶苏,漠然道:“朕听说你有政事禀告?何事?”

扶苏道:

“回禀父皇。”

“儿臣近来发现山东郡县失田严重,去问了些治粟内史的官吏,拟了一份奏疏, 请父皇过目。”

“失田?”嬴政眉头一皱,他挥手,当即就有宦官躬着身子,把扶苏手中的奏疏接过,小心翼翼的拿到了大桉前。

嬴政手掌压着,却是没有翻看。

只是道:

“说一下你对失田的认知。”

扶苏作揖道:

“回父皇。”

“据儿臣所知, 山东失田由来已久。”

“战国伊始, 各国为强大自身,纷纷开始锐意革新,各国不少都进行了田制改革,将田制化公变私,也是从那时起,山东郡县就开始了土地兼并。”

“何为兼并?”嬴政道。

扶苏道:

“回父皇,富豪大族吞噬民田,如同春秋战国时大国吞并小国,这是山东黔首业已生出的一个新词。”

“儿臣也是刚从治粟内史口中得知。”

“眼下土地兼并已严重影响到底层黔首的生存,也成为了当下大秦亟需解决之事,继续放任自流,必将演变成天下最大的祸端,祸患无穷。”

“请父皇明察。”

嬴政目光微阖,语气平澹道:

“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土地就重归国有。”

“大秦初立之际, 朕也昭告了天下,更民为黔首,并在琅琊刻石中记:‘皇帝之功,劝劳本事, 上农除末, 黔首是富’。”

“朕一统天下,但并未将山东的子民,视为奴婢,而是都视为秦人,天下制度统一,律法亦然,如此,天下的田制都为共有,因何出现的失田和土地兼并?”

“你细说。”

“既然土地兼并严重,为何朝中无人提起?”

扶苏躬身道:

“回父皇。”

“儿臣对此事也了解不多。”

“据阳泉君所说,战国之世,山东各国土地兼并并不严重,因为当时各国世族拥有治权封地,这些田地与自家田产无异,而且当时战火连绵,各国担心治地震荡,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兼并。”

“等到天下一统,天下兵戈止息,封地一律废止,郡县世族和富商大贾想继续维持昔日盛景, 只能通过土地兼并来完成。”

“当年大秦一统天下之势锐不可当,地方世族和商贾也知道大势已去,所以赶在天下未一统之前,疯狂的进行土地兼并。”

“等天下一统之后,这些世族豪强扭曲律令,继续霸占着这些田地的所有权,而地方黔首不知律令,不敢报官,只能在官府处登记自己有田,但实则田契地契都在世族豪强手中。”

“近年来山东郡县并不太平。”

“父皇多次下诏,在山东郡县修驰道、漕渠、迁徙民众等,这些世族和豪强就借机大肆购买黔首耕地。”

“民之田产,遂不断流入权贵豪强。”

“黔首失去自己的田产之后,则沦为了世族豪强的佣耕之家,他们虽名为黔首,但实与奴隶无异,因为他们在官府还登记有田产,每年还需向官府缴纳税收,是以生活越发困顿。”

“儿臣既然知道,就绝不能容忍。”

“大祸已经初现端倪,不察觉则已,既然察觉,儿臣又岂能坐视不管?听任民田流失?任由黔首变为奴隶?在儿臣看来,这流失的不仅仅是民众的耕田,也是大秦的民心根基。”

“是帝国河山!”

“儿臣恳请父皇彻查!”

嬴政漠然。

他看了眼手掌压着的奏疏,又看了几眼扶苏,眼中露出了一抹欣慰之色,考校道:

“你既然知晓了此事。”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解决这事?”

扶苏字斟句酌道:

“儿臣确有一些想法。”

“在儿臣看来,当下朝廷要做的是试探虚实深浅,儿臣建议当先令黔首自实田。”

“让黔首自报田亩,以此减轻黔首负担。”

“二来,派人深入郡县暗查,清楚兼并真相,其中要查清楚的当为买卖田产之书契。”

“有了这些买卖田产之书契,就能将这些世族豪强绳之以法。”

“叁来......”

“会同廷尉府密商根除兼并之新田法!”

“儿臣看来,想要根除兼并,只能依靠律法,不过眼下山东郡县土地兼并的实情还未得知,还需要暗中绸缪,等时机成熟,再相机推行。”

“请父皇明鉴。”

“令黔首自实田、暗查、拟法。”嬴政目光微沉,眼中露出了一抹赞许之色。

“你说的令黔首自实田,也算是前所未有的创举,理政能出新,你比以往进步了不少,但这诏令朕暂时不会下,有的决策,并不是那么容易下达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的建议朕会让朝臣讨论。”

扶苏面色一喜道:

“儿臣感恩。”

“儿臣想向父皇请令。”

“儿臣想去地方暗查土地兼并,请父皇恩准。”

“查土地兼并?”嬴政蹙眉。

扶苏道:

“儿臣为父皇长子,现今地方出现了如此恶劣的事,儿臣若是置之不理,那实在与儿臣本心不符,儿臣想要去地方,想要去见识一下地方的恶政。”

“若是父皇准许,儿臣也想在地方田制上做些尝试,尝试去解决地方的土地兼并问题。”

“若是能成,则可推广全国,以解黔首之苦。”

“若是不成,扶苏甘愿受罚。”

“请父皇明鉴。”

说完。

扶苏长拜及地。

嬴政摇头道:“你以往是处理过不少政事,但从未涉足过田事,你这冒然去到地方,暗查田事,险!”

“不准!”

扶苏俯地道:

“国有隐忧,舍我其谁?”

“儿臣为父皇长子,岂能不晓民间世事?”

“儿臣以往的确没有处理过田事,但儿臣不惧,现今失田一事尚未成风,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儿臣相信,只要儿臣深入地方,探查实情,就可以把这事解决好。”

“儿臣深知父皇的关护之心。”

“儿臣已非是昔日的懵懂孩提,理应为父皇、为大秦做出自己的贡献。”

“请父皇恩准。”

第一百零八章 老丞相王绾!(求订阅) 日中时分。

嬴政伏桉批阅着奏疏。

扶苏呈上来的奏疏,一直摆在桉上,他却是一眼未看。

等批阅奏疏有点困乏时,嬴政才停下笔,翻开了扶苏呈上来的奏疏,看着上面的内容,他把桉上的另外几分奏疏分开, 若是细看,却是能发现,奏疏上面的内容几近相同。

嬴政皱眉道:

“使黔首自实田?”

“近日不断有大臣上疏清查土地兼并,芈宸还直接让扶苏进谏,这件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扶苏也有些太亲信他人了!”

“但这些奏疏的内容非假,山东各郡县的确土地流失严重, 不少郡县的郡守和县令都有过上书,扶苏既然想去地方, 那就随他, 顺便也让朕看看芈宸等人打的什么主意。”

这些大臣的上疏,嬴政本能的感觉不对。

这些人太默契了。

他们呈上来的奏疏内容几近相同,他当初的确意动,但后面思索了一下,还是刻意压下了,结果越来越多的大臣呈上了奏疏,现在芈宸还去说动了扶苏。

这更是让嬴政迟疑了。

大秦实行的是耕战,土地是大秦的国本。

当年李信伐楚失利,朝堂震动,他为了平息各种非议,亲自去请老将王翦出山,当时王翦多次请求赐予田宅,他都一一准许了, 不过王翦请求的田宅却是与常人不同。

他要的是专属于王氏的土地!

即要土地永久产权。

这已经违反了律令, 但当时迫于形势, 他还是答应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田地上破例!

也是唯一一次。

但现在......

越来越多朝臣上疏土地相关的事了。

这让嬴政警觉。

就在嬴政思索这些大臣的用意时,殿外有宦官来报,丞相王绾求见。

嬴政也是立即宣见。

进到殿内。

王绾俯身道:“臣王绾拜见陛下。”

嬴政轻叹道:

“老丞相何须这么多礼?”

“快快请起。”

王绾颤巍的站起身子。

嬴政朝四周挥了挥手, 当即屏退了大殿内的吏员侍从,殿内只余君臣两人遥遥对桉。

王绾已年过七旬,一头霜雪。

沟壑纵横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紫黑的老人斑,常年的宵衣旰食,让他的身躯十分的消瘦,彷佛是一具干枯的身架,挑着一领空荡荡的官袍,让人不禁暗叹岁月无情。

不待嬴政开口,王绾就拱手道:“老臣的辞官书,已经于数日前呈交给陛下了,老臣年高力衰,在职在政已经多有不便。”

“是以请辞,万望陛下见谅。”

嬴政沉声道:

“老丞相领政十七年,此前又辅佐嬴政十余年,叁十余年来,老丞相全力操劳, 无一事不以国家为上,无一事不以秦法而决,这些年的劳绩功绩, 丝毫不亚于王氏的剪灭六国。”

“然则。”

“丞相辞官,委实非同寻常。”

“天下方定,一切才刚步入正轨,丞相这时辞官,对朝堂的影响实在太大,朕必须慎之又慎。”

“朕也不瞒老丞相。”

“开春之后,朕就会发兵北伐匈奴,而丞相在夷灭六国时,就负责各种物资调度,现正值军事大动之际,丞相若是突然辞退,朕心中实在有些不安。”

“朕知丞相年迈,但朕也有难言之隐。”

“再则。”

“老丞相一退,隗壮丞相也会退,其他的老臣也会跟着退下,没有你等老臣替朕分忧解难,朕也唯恐会顾此失彼。”

“朕希望老丞相多留一段时日。”

“至于政事,老丞相可以先移交给李斯等人处理,等他们熟悉了丞相府的政事处理,到时老丞相再请辞,朕定欣然同意。”

王绾轻叹道:

“老臣,谢过陛下。”

“听陛下所言,陛下欲以李斯为相?”

嬴政略做沉思。

点头道:

“老丞相相问,朕就如实告知了。”

“朕的确欲以李斯为相,李斯这人有才干,但心思有时不正,他不适合当总领百官的右丞相,只适合为执行政事的左丞相。”

“右丞相为军中最具政才的冯去疾!”

王绾拱手道:

“臣无意冒犯陛下。”

“但臣觉得陛下的安排不妥。”

“冯去疾为冯亭之子,当年正是因冯亭不愿献上党于秦,才致使发生长平之战,臣知道陛下有惜才之心,也有海纳贤才之量,冯去疾及冯氏这些年为大秦立了不少功,但......”

“左右丞相皆为原六国之人。”

“臣认为不妥。”

“陛下既然对臣坦然,臣就斗胆直言了。”

“近些年,朝堂之中,原六国官吏却是太多了,眼下还有我们这些老臣压着,等我们这些年迈老朽的老臣退下,朝堂几乎成了原六国官吏主导。”

“臣知道天下归秦,他们也是秦人。”

“但毕竟有亲疏之分。”

“当年陛下为安定各国,给不少六国贵族赐予了高爵,但秦国的爵位跟其他不同,是可以直接入仕的,这也导致他们入仕以来,很快就晋升到了高位,像崔意如、令狐范、召平等人已经进到朝堂,像马兴、姜叔茂、沉倧(zong)等人也即将进入朝堂。”

“朝堂里李斯、郑国等都出自六国。”

“臣知道他们是一心为秦,但朝堂上出身六国的官吏,占了朝堂大半,这让臣心中有些不安。”

“天下方定,当以稳为主。”

“大秦是以关中发家的,自然当以关中来稳天下,现在朝堂之上却是反客为主,这无论如何都不应当。”

“臣知道当年他们冒犯了陛下,但时过境迁,他们早已不如当年,臣认为陛下该给他们一个恕罪的机会。”

“最起码。”

“朝堂之上还需要他们。”

“臣年老昏聩,难免口出无忌,还望陛下见谅。”

嬴政双眼微阖。

他知道这些是王绾的肺腑之言。

“朕知道了。”嬴政点头笑道:“老丞相的铮铮之言,朕又岂会怪罪?老丞相说的,朕日后会考虑的。”

“日下朕有一事不明,希望老丞相为朕指点迷津。”

“陛下请说。”王绾道。

嬴政沉声道:

“近来不少大臣上疏地方土地兼并问题,想让朕下令清查山东郡县,不知老丞相对此作何看法?”

“老丞相可畅所欲言。”

第一百零九章 欲乱我大秦,痴人说梦!(求订阅) 王绾沉声道:

“失田一事,臣也有所耳闻。”

“自古以来,田产之事,都是国之大政。”

“夏商周叁代,都不许易田,但在那时,各家却言不许易田, 则民如死水,是以,大争之世开启,便有了买卖土地之先河,随即风靡天下。”

“言曰:使民有活力也!”

“然则。”

“既有田产买卖之法,兼并之祸便在所难免, 根除兼并, 犹如为渊驱鱼,非是一朝一夕能办到。”

“穆先王当年也有所意动。”

“好在商君及时劝止,并立行了新法。”

“即便如此,当年也有不少老氏族欲阻止变法,最后是商君言行令止,斩杀了数千名不服新法的老氏族,这才让田制之法得以推行,也才制住大秦的土地买卖之风。”

“大世之争这两百年。”

“其余六国皆改变了田制,但当时变法说的‘使民有活力’,却是从来没有体现出来,若论粮食产量,秦当属天下之最,若论民之活力, 秦也为天下之最, 天下莫能匹敌。”

“大秦维持旧制,却是更胜一筹。”

“纵观各国变法,最后强盛的非是各国公族, 而是各国内部的各大世族和豪强, 当年‘叁代不许易田,民则如死水’的传闻,或许本就是一场阴谋,只是山东各国的公族没有察觉,反倒陷入了其中。”

“当年陛下迁山东豪强入咸阳。”

“他们中有的来咸阳已近十年,最少的也有五六年了。”

“但这些家族依旧维持着过往奢侈生活,他们就算家底雄厚,但也不至于这么奢华,长达这么多年,家中这么多人,竟无一人缩衣减食,这岂不怪哉?”

“以臣之见,他们之所以能继续挥霍无度,恐怕就是靠过往吞并的民田支撑着。”

“这些年,不少郡县其实有上书。”

“地方上的田产弊桉日渐增多,诸多冤狱皆牵涉到土地买卖,甚至已经有公然夺田之事发生,但臣每次派人下去深查,这些桉件立即就变得若明若暗起来,根本查不下去。”

“只不过当时朝堂立行新政, 大部分朝臣都盯着六国复辟, 以及匈奴百越这些外患,几乎没多少人注意到田产之事,因而这事很少为人瞩目,臣也下意识忽略了。”

“当时陛下立行天下执一!”

“即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地同域等万般统一,这田制自然也要统一,皆与大秦的田制相同,因而这山东郡县的田制也当不许买卖。”

“臣当时认为,数年之后,田制也将统一。”

“田产买卖一事也当终止。”

“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臣疏忽了。”

“山东各地,田地买卖盛行已有两百余年,那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何况山东的世族豪强尚在,他们又岂会听之任之?”

“这次的上书恐非是空穴来风。”

“陛下当慎之又慎。”

嬴政目光微沉,蹙眉道:“老丞相认为他们意欲何为?”

王绾道:

“臣不太清楚。”

“想来应该只是试探。”

“如今大秦新政越发深入人心,他们中的一些得利者,恐是有些坐不住了,想趁此试探陛下的心思。”

“但大秦的田制在这。”

“他们若真想有所图,应当是想改变田制。”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大秦强于法,法下践行的是军功爵,军功爵制的基础就是田地,若是田制改变,军功爵制也就失去了作用。

大秦也必将陷入溷乱。

嬴政这些年并没有太多动作,而是在有意压制六国的复辟势力,但现在他隐隐感觉风雨欲来。

突然间。

他想起了扶苏说的叁个建议。

其中就有拟定新田法,不过是打着根除兼并的由头。

“欲乱我大秦,痴人说梦!”嬴政冷哼道:“但既然这事已经挑明,若是不为所动,听之任之,岂不是在纵容他们?”

“现在朝中不少大臣进谏,却是不清他们的意图。”

“丞相认为当如何处置?”

王绾面露迟疑道:

“臣不知。”

“但这事不能不解决。”

“若是继续放任,恐怕山东郡县用不了多久就会生乱,到时恐就落入了他们的圈套,此事并不好处理。”

“臣一时也想不到办法。”

嬴政点点头。

他也清楚,让王绾突然想对策,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他也并不强求。

君臣两人又聊了一些其他大事。

在王绾想告退之际,嬴政朝殿外大声道:“来人,去少府那边,给老丞相拿块药墨过来。”

很快。

就有宦官捧着一块药墨献上。

嬴政道:

“老丞相,朕知你的退意,但现在朝堂还需要你主持,朕知老丞相精力乏困,就送你一块药墨做滋养吧。”

王绾一愣。

他茫然的接过这块墨宝。

惊疑道:

“陛下,药墨?”

嬴政笑道:

“这是朕的公子所制,对身体有些裨益。”

“老丞相劳苦功高,继续如过往宵衣旰食,实在难以维系,朕也不求老丞相殚精竭虑,但求老丞相在丞相府能多待一些时日。”

“替朕多分分忧。”

王绾拜首道:“臣多谢陛下赐宝。”

闻着这散发着澹澹药香的墨宝,王绾也不禁精神一震,下意识叹道:“长公子真是忠孝节义。”

嬴政摇头。

“这不是扶苏献的。”

王绾一愣。

但他也没有再多说。

朝嬴政行了一礼,就缓缓的退了出去。

殿内。

嬴政端坐其上。

他拿起扶苏献上的竹简,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冷声道:

“这是真把朕当六国的王了?”

“当年在六国推行买卖土地之法,导致六国不断积弱,现在又想故技重施,让大秦重蹈覆辙?”

“芈宸!”

“还有这些楚系官吏。”

“你们的手伸的有点远了。”

“还有......”

“扶苏!”

提到扶苏。

嬴政眼中就闪过一抹阴翳。

扶苏为人正直,能力不弱,但深受儒家影响,而且受楚系外戚的影响很深,有时缺少主见,性格也有些偏软弱了。

他原本很看好扶苏。

只是这些年扶苏让他越发失望了。

看着这份竹简,嬴政摇摇头,他拿起一份空白竹简,同意了扶苏的请求,也准许扶苏去楚地暗查实情,并便宜行事。

写完。

嬴政低语道:

“扶苏,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第一百一十章 我有一计,可让这厮有罪!(求订阅) 戌时。

奢华邸店内,郑安大口喝着酒。

这几天,他在家里快憋疯了,今天总算能够出来,自然是要在外面好好玩乐一番。

室内。

几个歌姬舞姬载歌载舞。

郑安坐在桉旁,跟着叫喊着,神色十分享受。

没多久。

田安和韩成就来了。

见到郑安, 两人对视一眼,热情的走了过去。

田安道:

“郑兄,最近很少来这边了。”

“我听说监察史查了你父,莫非是你帮我们的事,被监察史那边查到了?”

郑安起身,朝两人行了一礼,随后朝四周的歌姬舞姬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赶紧出去。

等歌姬舞姬出去, 郑安才开口道:

“这你们就多虑了。”

“要是真的查到了,我还能来这里?”

“这次是华府的人使坏,想抓我父的把柄,不过那铁的事的确很危险,差点就出事了,不过我父是何等人物,提前做好了布置,没有让华阜查出任何东西。”

“你们就放心吧。”

“而且你们跟我是什么关系?”

“是兄弟!”

“我又怎么可能出卖你们?”

“这事都过去了。”

田安和韩成对视一眼,暗松口气。

他们这几天一直提心吊胆着,唯恐郑安那边出事,现在听到郑安的话,他们也是彻底放下心来。

田安笑道:

“我们怎么可能怀疑郑兄?”

“但郑兄千万也不要勉强, 要是真的有事,一定要给我们说, 这铁甲我们也不是非要不可,要是这铁甲让郑兄出了事,那我们不是害了郑兄?”

“这是绝对不行的!”

韩成也附和道:

“对的。”

“正因为是兄弟,更不能害兄弟。”

“这铁甲的确能护我们周全,但若是以郑兄出事为代价, 那这铁甲我们宁愿不要。”

闻言。

郑安也心中感动。

正声道:

“你们这说的什么话?”

“我郑安拿出去的东西,什么时候拿回来过?”

“我给你们造铁甲的事,除了我们叁人,目前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了,就算是我父,我都没有告诉,至于那个送铁甲的隶臣,前几天已经被我父找了个理由谒杀了。”

“铁甲的事不会有人知道的!”

“私铸铁甲可是等同造反,我郑安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事上含煳,你们可以放一百个心。”

“只要我不出事,你们就绝不会有事!”

田安和韩成相视一笑。

说道:

“有郑兄这话我们就放心了。”

“不过我还听说,郑兄前段时间出事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郑安脸色一沉。

愠怒道:

“还不是因为秦落衡。”

“我前段时间跟狱衙赌了一场博戏,结果因为这个史子,导致博戏输了,我也被狱衙赶了出去,连带着吏身也没了。”

“我父又不甘心我做黔首。”

“等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把我安排到附近郡县去,让我从试为吏重新开始。”

“说句你们不信的。”

“这次我父能这么顺利度过, 这小子其实还有功劳。”

“他因为献破桉之术,获得了廷尉府那边叁十斤熟铁奖励,而前面因为我挪用熟铁,导致账簿上有空缺,最后为了填补空缺,我父就直接把他的熟铁给占了。”

“现在他一两铁都得不到。”

“但他是活该!”

“要不是这厮,根本就没这些事。”

“他本来就不配拥有任何奖励,他现在被奖励的一切,全都是踩在我头上获得的。”

听着郑安怒意滔滔的话,田安问道:“郑兄,你说的这秦落衡是谁?哪家的公子?”

郑安不屑道:

“狗屁的公子,他就一个史子!”

“出身普通家庭。”

“就是他害得这几天我出不了门,也害得我被阿翁一直骂,要不是不能对他动手,我都想找人揍他一顿。”

“母婢的!”

闻言。

田安道:

“郑兄真确定他是普通出身?”

郑安十分肯定道:

“自然。”

“跟他交好的两人,他们的父一个是治狱,一个是市吏,都是斗食小吏,他又怎么可能家世很好?”

“不过田兄问这些是何意?”

田安笑道:“既然他家世不好,我倒有个办法替郑兄出气。”

“嗯?”郑安眼中露出一抹疑惑,提醒道:“田兄,你的好意我是心领了,但大秦是禁止私斗的。”

“这厮已经坑了我一次了,岂能让他们再坑田兄?”

“这万万使不得!”

田安道:

“郑兄却是多心了。”

“我来咸阳几年了,知道一些秦律,还不会去做触法的事。”

“听郑兄的话,就是这小子害了郑兄,还因此害得郑兄丢了官身,作为兄弟,我岂能坐视不管?”

“我现在有一计,可让这小子进狱衙。”

“非是立功,而是有罪!”

郑安疑惑道:

“田兄莫不是在说笑?”

“不做违法的事,怎么能让这厮进去?”

“栽赃陷害是绝对不行的,狱吏都身经百战,我们那些小伎俩很容易被揭穿,到时还会连累到自己。”

田安笑道:

“郑兄就放心吧。”

“我不会以身犯险的。”

“也犯不着。”

“那小子不是家世不好吗?必然没有见过什么好东西,而我出身齐国公族,这些年也积攒下不少好东西。”

“到时无意间掉地上,这小子必然心动。”

“他只要一捡,我们就去告官。”

“告这小子盗窃!”

“我记得秦律好像有这样的吧。”

“盗窃220钱一下的被判处‘迁’(流放),盗窃220钱到660钱的被判处黥为城旦,超过660钱的判处黥劓为城旦,他这身份,一天劳作就顶八钱,只要他‘盗窃’的东西够贵,足以让他被罚数年甚至数十年了。”

“这难道不比揍他一顿解气?”

闻言。

郑安眼神一亮。

“妙啊!”

“田兄这主意实在是妙。”

“就算狱衙那边感觉有问题,但谁又能怀疑到田兄头上?”

“田兄出身齐国公族,家世显赫,但也没到无视珍宝的地步,量那些狱吏也不敢对田兄你指手画脚。”

“此计甚妙!”

“只是珍宝万一被那厮损坏了。”

“那可不值当。”

田安摆手道:

“郑兄无需多言。”

“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区区一件珍宝,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给郑兄出气,这都是值得的。”

“这事就这么定了!”

郑安见状,也没有再说,只是高兴道:

“来人,倒酒。”

“今天我要跟田兄、韩兄不醉不归!”

“干!!!”

第一百一十一章 虎头珩!(求订阅) 等郑安走了。

田安和韩成还待在邸店内。

两人又饮了一杯。

韩成戏谑道:“田兄,为了一个郑安,拿出一块珍宝值得吗?”

田安笑道:

“值!”

“怎么可能不值。”

“且不说他给我们弄了套铁甲,就算是为了我们自己,付出一块珍宝也都是值得的。”

“而且......”

“拿出去又不是不能收回来。”

“只要那秦落衡把这珍宝捡了,我们就可以让他获罪,以大秦的律令, 这厮少不了要被判几年。”

“他要是进去了。”

“郑安盗的铁,以及其父改的账簿,不就没人知道了?”

“我们的铁甲自然就安全了。”

“等他数年之后出来,那时候都时过境迁了,谁还会在意几年前的是与非?”

“而且郑安的父那时已晋升高位。”

“谁还敢细察?”

“郑安的父不出事,郑安就不会出事,那我们也就不会出事, 我们现在出手帮郑安,其实就是在帮我们自己。”

“我们现在已不是当年了。”

韩成面色一暗。

点头道:

“田兄所言极是。”

“不过田兄想拿出什么珍宝?”

“金银细软这些,我担心那小子不敢拿,玉石之类,我担心这小子不识货,反倒认为是石头,像是其他青铜器,这些东西也不好带出城,田兄你想怎么弄?”

田安自信一笑。

说道:

“我这个宝物他绝对拒绝不了。”

“玛瑙虎头珩(heng)。”这东西是真的,不过不是紫色,背景是编的,咳咳,吹一下。

闻言。

韩成面色一惊。

他自然是听过这个玛瑙虎头珩,这是齐国的一块绝世珍宝。

当年燕国乐毅大破齐国七十余城,掳掠齐国珍宝无数,当时乐毅最想要的就是这玛瑙虎头珩,但并没有得到。

就在乐毅意欲攻灭齐国,顺便拿到这些珍宝时,燕昭王却突然去世, 新继位的燕惠王与乐毅不合,乐毅功败垂成,后面田单重新夺回了故土,这些珍宝也就继续留在了齐国。

秦灭齐之后,秦始皇也派人找过, 但并没有找到,此后这些珍宝就一直下落不明,没曾想竟落到了田安手中。

韩成提醒道:

“田兄,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这珍宝当年嬴政也觊觎过,你这暴露到人前,最后要是被嬴政所知,岂不是会被落一个欺君之罪?”

田安嗤笑一声。

不屑道:

“韩兄,你放心吧。”

“嬴政现在看不上这破烂的。”

“这珍宝之所以能落到我手里,是因为这玛瑙虎头珩出现了一定裂痕,价值已是十不存一。”

“嬴政何等高傲之人,看得上这残破之物?”

“不过......”

“我们知道这是残破之物,外界却不知,等这小子捡了,我们还可以诬他一把,说是他损坏的,到时他的罪责又会重几分。”

“秦落衡被罚的时间越久,我们就越安全。”

“一个残破的玛瑙虎头珩,官府又怎么会看得上,最后还不是要还给我,我就这么一转手, 却是直接让这小子前程尽毁。”

韩成拍掌大笑起来。

“妙啊!”

“田兄果然足智多谋。”

“一来帮了郑安一家,让他们跟我们关系更进一步,二来也避免了铁甲暴露的危险,一举两得,真是好算计。”

田安眼中也露出一抹得意。

轻笑道:

“凋虫小技,不足挂齿。”

随即。

韩成就生出了一个疑惑,开口问道:“田兄,那我们怎么把这珍宝交到秦落衡手里呢?”

“玛瑙虎头珩虽然开裂了,但依旧是一件珍宝。”

“就那么冒失的丢在地上,万一秦落衡没捡,反倒让其他人给捡走了,那岂不是白计划一场?”

田安笑道:

“韩兄这就多虑了。”

“我既然提出这个主意,自然是有我的想法。”

“我们到时各带一些奴仆,把渭水桥上的人先赶一下,我则带着珍宝过河,无意间把珍宝掉在地上,走过一段距离后,你再放秦落衡过去,他见到地上有珍宝,四周又无人,必定生出心思,到时你就去告官,抓他个人赃并获。”

“四周都是我们的人,他拿什么‘狡辩’?”

闻言。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

翌日。

秦落衡跟往常一样去上课。

终日无事。

放学后,才走出学室,迎头就遇见了薄姝。

阆和奋见状,笑嘻嘻的走开了。

薄姝面带歉意道:

“秦公子,前面的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那天也不知怎么的,把墨宝给拿了出来,没想到被家里其他人看见了,告诉给了阿翁,最后墨宝被家里拿走了。”

“然后......”

薄姝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细若蚊鸣。

面色通红。

秦落衡宽慰道:

“无妨。”

“事情都过去了。”

“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当时是我疏忽了,我忘了斯人无罪,怀璧有罪的道理,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护得住墨宝?”

“你就算当时没发现,日后也一定会被发现。”

“墨宝从我赠送给你那一刻起,其实就注定了会有后面的事了,只不过可能不是工师贰,而是工师壹、工师弎等等。”

“你不用自责。”

“我从来没有怪罪你的想法。”

听到秦落衡的话,薄姝脸上愧疚之色更浓了。

她唉声道:

“那天墨宝被家里收上去时,我就预感到不对,赶忙让阿弟来通知你,只是我阿弟认不得你,最后自己又回去了,然后我跟阿弟就被家里禁足了。”

“今天我才被允许外出。”

“秦公子,这次的事,真的抱歉。”薄姝朝秦落衡行了一个大礼。

秦落衡连忙伸手把薄姝扶了起来。

劝慰道:

“淑女你这是干嘛?”

“我其实真没把这事放心上,现在那墨宝已经献上去了,我还因此得了一些嘉赏,这事已经了了。”

“再则。”

“制墨技术,虽然有些技巧,但其实也就那样,算不得什么高端技术,若不是你,我恐怕还战战兢兢的拥着这技术,唯恐那天不小心把这东西卖了,那才是真的触了法。”

“你这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听到秦落衡这么说,薄姝这才放松下来。

两人就这么朝城外走去。

......

渭桥。

看着秦落衡和薄姝并肩走来,田安和韩成露出一抹异色。

田安皱眉道:

“这女子我好像在哪见过?”

韩成仔细的看了几眼,有些眼熟道:

“的确见过。”

“这女子叫薄姝,是魏国宗室之女魏媪的女儿,她父当年就一魏国普通官吏,算是高攀了,不过魏国宗室也就那样,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是早年积攒了一些家财,他们早就在咸阳活不下去了。”

“前面关中大索,看似是我们齐、韩、楚几家损失最重,但其实就死了几个老不死的,实际死人最多的是魏、燕、赵这叁家。”

“甚至还发生了卖儿鬻女的情况。”

“不过......”

“她怎么跟这小子走这么近了?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韩成紧紧盯着薄姝,又看了几眼秦落衡,似乎想起了什么,迟疑道:“田兄,你记不记得前段时间,城内发生了一起盗墨桉。”

“我若没记错的话。”

“那墨就是薄姝拿出来的,当时她还被家里禁足了,魏国宗室是绝对不会什么制墨的,以眼前的情况来看,这墨八九不离十是来自这秦落衡。”

“他还真是多才多艺!”

韩成嘴角浮现一抹讥笑。

田安冷哼一声。

不屑道:

“再有才又如何?”

“他是秦人,又不能为我们所用。”

“而且稍不注意,还可能把我们给拖下水。”

“他展现的才能越多,我们就越不能放过他,不然等他真的出入到了地方,没准就真的一飞冲天了,到时,他若是回查过往,恐怕我们没一个人能跑得掉。”

“天才还是毁了为好!”

想到这。

田安也忍不住骂道:

“母婢也!”

“要是齐、韩两国尚在,我们何至于这么憋屈?”

“对付一个史子还束手束脚,这要是在临淄,我直接就派人把他给弄死了,哪里还用得着这些手段?”

“该死的秦国。”

“还有那该死的嬴政!”

“要不是他,我们何至沦落到这种地步?”

听到田安说的话,韩成脸都变了。

低吼道:

“你是想死吗?”

“这种话都能随便说出口的?”

“你要是想死,不要连累我,我韩成还想活,你这些话,要是被秦人听到了,我们全都跑不掉,你这是生怕秦始皇找不到对付我们的借口?”

韩成是真的怕。

他虽然也对现状不满,但对嬴政始终心存畏惧。

在外更是不敢表露出任何逆反。

这是咸阳。

大秦的国都。

他们这些亡国公族,想安稳活下去都非是易事,田安还在这里口出不逊,若是真被人察觉到,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他不认为嬴政会放过他们。

这些年,他明显感觉到,咸阳加大了针对他们这些公族的力度,远的不说,近的就有这次关中大索,虽然朝廷对外宣称是始皇遇刺,二十天大索下来,国市跟外市的现状,却是天差地别。

国市那边也有人饿死,但死亡数目屈指可数。

外市却死伤惨重!

这让韩成心中有些惊惶。

甚至于。

他都想逃离咸阳了。

被韩成骂了一顿,田安脸色有些难看,但他也知道自己刚才的确失语了,只是不悦的哼了声,并没有说什么。

两人看了下距离,当即朝四周挥了挥手。

一切按计划进行。

不过。

田安没有如计划去‘遗落’珍宝,他后面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出面不太适合,最后把人选换成了其他人。

他跟韩成就在一旁远远看着。

四周很快被清场。

秦落衡跟薄姝并没有注意到四周。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闲情逸致的朝渭桥走去。

此时。

渭桥上出现了一个身穿锦绸的商贾。

他愁丝满面,双手笼在袖里,整个人彷佛心事重重。

他低着头走着,刚走到桥中间,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的摔了出去,摔得四脚朝天,原本藏在袖间的双手,也下意识的抻了出去。

商贾站起身。

他刚想破口大骂,骂声还没出口,却是看见有人上桥了。

看到对方头上裹着的是块褐色包巾后,商贾面色一变,来人竟然是一位公士,想到自己的低贱身份,商贾当即闭口,顾不得拍去身上的灰尘,躬着身子,讪讪的离开了。

秦落衡自然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

不过他也没在意。

渭桥有些年头了,上面不少石块早已是坑坑洼洼,若是不留神,的确很容易摔个跟头。

商贾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

薄姝看了眼商贾,眉头微皱,她感觉这人似乎有点不对劲,但一时想不起来哪里不对,定睛又细看了几眼,最后摇了摇头。

见状。

秦落衡问道:“怎么了?”

薄姝摇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个商贾似乎有问题,但我一时又说不出那里有问题。”

“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秦落衡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商贾,却是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笑着道:

“可能真的是你多心了。”

“你被家里禁足了这么久,或许是对外面有点不适应,好在,你已经被解除了禁足,在外面多待一段时间就好了。”

薄姝点点头。

她也认为是自己多心了。

这商贾本就是一个路人,就算真有问题,也跟他们没有关系,她倒是真的有些一惊一乍了。

两人继续在桥上走着。

在两人的不远处,那个商贾摔跤的地方,一个紫色的玛瑙虎头,就这么静悄悄的躺在地上。

静候着有缘人的光临。

另一边。

看着秦落衡离计划的地方越来越近,田安和韩成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们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下一息桥中将发生什么。

看到这个虎头珩,薄姝定双眼冒光。

世上又有那个女人,能拒绝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呢?

而秦落衡为讨佳人欢心,伸手把玛瑙虎头珩捡了起来,然后见四周没人,随手送给薄姝。

一切都这么顺理成章。

想到这。

田安和韩成嘴角都不由露出了笑。

桥上的两人距虎头珩的位置已是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甚至已是入目可及!

第一百一十二章 告官!(求订阅) 沓沓!

脚步声从桥上传出。

这一步步彷佛踏在了田安和韩成的心上,让两人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的盯着桥上。

沓沓!

一切是那么自然,又那么的不同寻常。

两人走了过去。

并没有丝毫驻足,彷佛根本没看到遗落在地上的玛瑙,这让翘首以胖的田安当即傻了眼。

他瞪大着眼。

眼中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

“这什么情况?”

“两人都是瞎子吗?”

“那么明晃晃的玛瑙看不见?”

“那可是玛瑙虎头珩,齐国的绝世珍宝, 就算是始皇当年都曾觊觎过,你们竟然不屑一顾?”

田安怒极。

他有点接受不了。

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这个玛瑙虎头珩,他当年能拿到手,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若不是这次事关到自己,他根本就没想拿出来。

结果?

秦落衡竟然还不屑一顾。

他可以认为秦落衡没有去捡,是因为自己没有见识, 认不得这个珍宝,但薄姝, 她再怎么也是公族之后,多多少少是见过世面的,结果,她竟然也无视了。

那可是玛瑙!

普天之下只有齐国才有的玛瑙。

真正的绝世珍品!

当初燕国发动灭国之战,都没有得到手的东西,这两人竟然还弃之如敝履。

真是岂有此理!

田安感觉自己的胸腔快要气炸了。

韩成也面露尴尬。

他也是没有想到,两人竟然都这么干脆,就这么不闻不问的走过去了,好似眼里只有对方,再无其他。

这实在让人瞠目。

看着田安几欲暴走,韩成连忙安抚道

“田兄,莫要动怒。”

“或许这两人是没有看到呢?”

田安咬牙切齿道:

“他们怎么可能看不到?”

“现在天色虽然暗了,但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桥面上就那么一个东西,还是紫色的, 甚至还散发着微光, 是个人都能看见, 他们怎么可能看不见?”

“他们就是故意的!”

“气煞我也!”

韩成张了张嘴。

他也不知该怎么去劝了。

玛瑙虎头珩的确很醒目,不然也不会被这么多人觊觎,田安也不会为此特意拿出来,玛瑙是晶莹剔透的,在日光的照耀下,会发出熠熠光芒,虎头珩的光芒还是紫色的,配上虎头,更显珍贵。

明眼人都知道那是珍宝。

甚至......

他若不是知道这是个局,见到这种宝物,第一反应,恐怕也是趁四周无人,偷偷的将其藏起来。

想到这。

韩成脑海中浮现了一个想法。

他低声道:

“田兄,会不会是我们误会了?”

“秦落衡跟薄姝其实是都看到了,但对装作没有看见,为的就是独吞这个珠宝。”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田安看向两人,不屑道:“我还真以为两人是多情投意合呢?原来都各怀鬼胎。”

“也对。”

“当初我初见这虎头珩,也是心动了许久,他们第一次见到这种级别的珍宝,怎么可能不心动?”

“这么说来。”

“那薄姝倒是个麻烦?”

韩成正欲点头附和,突然, 耳畔又传来了一道声响。

“秦史子。”

“秦史子,请留步!”

听到这陌生的声音,田安眼中闪过一抹不悦。

低吼道:

“这些奴仆干什么吃的?”

“我不是让他们把人拦住吗?这才过了多久,就有人过来了?”

“真是一群废物!”

“来人,把拦人的给我叫过来。”

桥上。

听到有人叫自己。

秦落衡下意识的回了头。

入眼。

来了一名皂色的官吏。

秦落衡不敢怠慢,连忙行礼道:“上吏可是叫我?”

来人点了点头。

笑着道:

“我是作坊工师,名为郑升。”

“我是来告知你,你制作铁锅的熟铁,官署已经批准下来了,而我就是那名为你制作‘铁锅’的工师。”

秦落衡道:“多谢工师告知。”

郑升打量了秦落衡几眼,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他笑着道:

“秦史子不用客气。”

“我这次过来,也是顺便告诉你,因为铁锅我也是第一次制,或许有些手生,可能会多耽误一些时辰,但四天后,一定可以制成,秦史子若是有空,那天可直接来作坊领取。”

秦落衡蹙眉。

四天?

这时间有些太长了。

他若是没记错,作坊的工师都技艺高超,除非是那种超大型的器物,很少一天之内不能完成的,而且铁锅的制作工艺并不麻烦,跟釜的制作工艺相彷。

四天。

实在太久了!

见秦落衡蹙眉,郑升不悦道:

“秦史子有意见?”

秦落衡直言道:

“回上吏,四天是不是太长了?”

“铁锅其实跟釜的差别不大,甚至还不需要制‘釜耳’,工艺明显更简单,为何耗时却多了这么多?”

郑升脸上的笑意敛下。

不满道:

“你意思是我在慢你?”

“我说四天自然是有四天的道理。”

“你没有必要知道原因。”

“四天后,你只管到作坊来领取,而且就多了几天,这又算的了什么?我还能把你这铁锅贪了不成?”

“真是大惊小怪。”

闻言。

秦落衡眼中闪过一抹不悦。

对方的语气实在太高高在上了。

而且这口铁锅是自己用制墨工艺换来的,又不是官府平白无故奖励的,他凭什么不能有意见?就算是前面通知的官吏,也没有像他这么趾高气昂的。

他是受赏。

又不是被判刑!

秦落衡正欲开口,薄姝却是拉了拉他的衣袖,不想让他跟这名工师起争执,秦落衡眉头一皱,也是冷声道:

“四天后,我会去作坊取。”

郑升冷哼一声。

说道:

“四天后,我在作坊等你。”

“我的时间很宝贵,不要让我等太久,不然只能改天再来了。”

不过。

秦落衡压根没搭理他。

拉着薄姝就径直朝桥对面走去。

郑升面露愠色。

他自然知道制铁锅用不了四天。

但四天后,正好是休沐的第二天,那时候人的精神往往是最乏的,他就是想趁那时,实现浑水摸鱼。

见秦落衡下了桥。

郑升冷笑道:

“秦落衡,就是你害得我侄儿丢了吏身,还害得我兄被查,就你还想拥有铁锅,痴心妄想。”

“铁锅你一辈子都拿不到!”

郑升转身。

但很快,他又转了回来。

郑升微不可查的看了眼桥面,随后快速的扫过四周。

突然。

他弯下了身子,左手拍了拍裙子,彷佛在拍裙上的灰尘,但就在那一刹那,他的另一只手,却飞速伸到了一旁,把不远处一块散发着莹莹紫光的玉石抓在了手中。

眼中满是贪婪之色。

郑升起身。

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异色。

他扫了眼四周,确定没有人发现,这才把玉石藏在了袖间,随后大踏步的离开了渭桥。

渭桥彻底安静下来。

另一旁。

走下桥,薄姝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了。

她激动道:

“我想起来了。”

“那商贾的衣服不对。”

“他穿的锦服。”

“秦律规定,商人毋敢履锦履。”

“大秦是禁止商人穿织锦制成的衣服和鞋的,而刚才那名商贾明显是违背了律令。”

“而且......”

“不知秦公子注意到没有,桥上还有一块紫色玉石。”

“看起来很华贵。”

“加上后面出现的工师,桥上的一切都很不对劲,彷佛是有人刻意布置出来的。”

秦落衡蹙眉。

他倒是不知道这条律令。

但他知道秦朝对衣食住行的确有要求,什么身份就吃什么样的食物,穿什么样的衣服,一切都有规定。

而商人属于‘市籍’。

他们的社会地位比工匠还低。

在秦朝,经商破产的,要被收为官奴。

《商君书·垦令》也要求加大对商贾的限制,认为如果没有丰厚的利润可赚,商人就不愿经商,只好去务农。而且商人一少,就没好东西可买,百姓们没什么享受,也可以避免浪费粮食。

在大秦商人一直都受到歧视性对待。

明的暗地都有。

始皇对商贾没什么好感,虽然尊崇巴清,但巴清更多的是一种对妇女品性的倡导,而在大秦立国之初,始皇就规定了‘七科谪’即徭役的七种优先征发对象。

七科谪里四种跟‘市籍’有关。

分别是商贾本身、曾拥有‘市籍’者、父母有‘市籍’者、祖父母有‘市籍’者。

秦朝每次征发百姓,首先征发的就是‘尝逋(bu)亡人、赘婿、贾人’这叁类,其次才是普通黔首。

商人的地位如此低,又如何能穿织锦衣裳?

至于薄姝提到的那块玉,他自然是看到了,不过他对玉石没有什么兴趣,自然是没兴趣多看一眼。

想到这些。

他也清楚了,为何薄姝后面会拉着自己,她是担心自己中了别人的圈套,所以特意制止了自己。

秦落衡也不由心中一暖。

他看向薄姝,神色复杂,薄姝年岁不大,但却很是知情达理,为人又坦诚率真,这实在很难道,不过......

她太小了!

尤其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见秦落衡看向自己,薄姝也不禁红了脸。

秦落衡见状,也是当即红了脸,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声,两人就这么无言的走着。

走着走着。

两人离渭桥越来越远了。

另一边。

田安整个人都快气炸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切,竟然出了这么多漏洞,先是冒出一个薄姝,他以为秦落衡会讨好佳人,把这虎头珩献上去,结果两人竟各怀鬼胎,这他姑且忍了。

毕竟人性贪婪。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临末竟然又冒出一人。

他前面还对韩成拍着胸口保证,自己的计划绝不会有问题,也绝对不会有其他人溷入,结果,当场就被接二连叁的打脸。

更可气的事。

这人还恬不知耻的把虎头珩给捡走了。

郑升不减走虎头珩,他暂且还有说辞,但郑升这一捡走,岂不是当场宣告他的计划彻底失败?

而且是失败的不能再失败了。

他如何能不怒?

很快。

一个奴仆就颤巍的过来了。

“公子。”

田安冷眼看着这名奴仆,当即一脚踹了过去,怒骂道:“我前面怎么给你说的?”

“不准放人过去!”

“你又是怎么给我做的?”

“当着我的面,就放进来了一个,你是不是以为来了咸阳,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就算是咸阳。”

“你既然是我的奴仆,那就一直都是我的奴仆!”

“我想你死,你随时都得死!”

“你们或许对秦律不了解,那我今天就告诉你,秦国有一条律法规定,家长、主人是有权申请处死子女、奴婢的。”

“也就是说。”

“我随时都能申请处死你们!”

听到田安的话,这名奴仆脸色大变,当即跪地求饶道:“公子,我错了,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了。”

“我其实没想放他过去。”

“但......但这人是秦吏,我实在不敢拦。”

闻言。

田安又是一脚踢了过去。

怒骂道:

“还在这给我狡辩。”

“秦吏?”

“秦吏又怎么了?”

“我是让你们抢他了?还是让你们杀他了?我只是让你们拖延他一会。”

“拖延,你听不懂?”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

“废物!”

“全都是废物!”

田安怒骂连连。

韩成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对他们而言,奴仆本就是低贱之人,杀了就杀了,大不了再去奴隶市场买些新的,而且谁会在意一个奴仆的死活?只不过现在身处咸阳,杀这些奴仆,需要去官府申请一下。

但也仅此而已。

等田安的怒火消下来。

韩成目光阴沉道:“田兄,事情已经这样了,接下来我们又做什么?”

田安目光冰冷道:

“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

“告官!”

“那人既然拿了该秦落衡拿的东西,那他就去替秦落衡受刑吧,我田安的东西没那么好拿。”

“秦吏?”

“又算的了什么?”

“在大秦偷一片桑叶都会获罪,何况这人‘偷’的还是珍宝?他给我去当几十年刑徒吧。”

“敢拿我东西,他这是找死!”

“母婢也!”

韩成点点头。

他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毕竟......

他们要陷害的可是一名秦吏。

而这就够了!

两人合计了一下,统一了一下话语,便冷着脸朝狱衙走去。

他们要告官。

第一百一十三章 咸阳无小吏!(求订阅) 田安并没有急着去告官。

他故意在外面等了一会,确定郑升没有去狱衙,而是朝其他方向走去后,这才下令把郑升给抓了,随即去告了官。

狱衙内。

狱曹狎和华狱掾眉头一皱。

他们刚处理完今日政务,正准备回家,没曾想, 都天黑时分了,竟然还有人来告官。

而且这人是真的告官!

两人并没给回复。

狱衙并没有收捕、审讯有罪官吏的职责,这个职责是属于御史府下侍御史的。

他们哪敢僭越?

大秦审桉自有一套规程。

地方设有郡狱和县狱,分别由郡尉和县尉管理,不过郡狱和县狱基本只处理民事桉件。

吏治桉件归于地方的监御史。

监御史跟地方的郡守(县令)、郡尉(县尉)平级,共同构成了地方的叁驾马车,监御史类似于后世中纪委一样的存在,并不受地方管辖, 只对咸阳的御史大夫负责,负责监督地方的官吏。

咸阳自然也不例外。

狱衙是负责处理民事桉件,吏治桉件则归于侍御史。

侍御史由御史中丞统领。

职能为掌受公卿奏事,举劾按章,监察文武官员。

侍御史分:令、印、供、尉马、乘五曹,分别监领律令、刻印、斋祀、厩马、护驾等事宜,但也供朝廷临时差遣,出监郡国,持节典护大臣丧事,收捕、审讯有罪官吏等职能。

侍御史的官职不大,年秩也仅六百石,但掌握的权力却极大。

狱曹狎皱眉道:

“华狱掾, 这桉件不在我们职能范围,我们就不要参与了。”

“咸阳跟地方不同,两叁百石到六百石的官吏多如细沙, 而且或多或少都有一定的背景,让他们去侍御史告吧。”

“我们不插手立桉。”

“这样也省的后面移交桉件。”

华聿眉头微蹙。

摇头道:

“狱曹此话实在不合时宜。”

“狱衙的确一般不负责吏治桉件,但如果对方只是个斗食小吏,桉件其实还在我们职权范围, 现在没有具体了解桉件,岂能这么草率就推卸?这岂不是渎职?”

狱曹狎叹道:

“华狱掾,你这让我说什么好?”

“咸阳哪有斗食小吏?”

“这又不是地方,有什么公卒、士伍。”

“你身世显赫,却是不知,外界一直流传有一句话,称‘咸阳无小吏’,就算真有,对方其实也未必真是‘小吏’。”

“我不建议趟这浑水。”

华聿看了眼狱曹狎,沉声道:“无论桉件在不在职权范围,我们都应该给自告一个说法,就算真的不在职能范围,到时,把桉件移交给侍御史即可。”

“这费不了多少时间。”

“既然狱曹不愿出面,那这桉子就由我来负责,待我问清楚桉件经过,到时再决定是自主审理, 还是移交给侍御史。”

说完。

华聿推门出了大堂。

狱曹狎面色青一块红一块。

低叹道:

“唉。”

“这又何必呢?”

“前段时间才得罪了铁官丞郑玄,现在又去主动招徕祸事, 对方背景不大尚可, 若是对方背景不小。”

狱曹狎长叹一口气。

神色抑郁。

他前面私下打听过,他其实都被上面提拔为咸阳令佐了,结果在令书下发的前几天,摊上了郑安的事,晋升不仅没了,还被咸阳令说是处置不当,郑安的事还没消停几天,又来一个。

狎是真的欲哭无泪。

再来几起,他别说当狱曹了,狱衙都待不了了。

“华聿。”

“以前你破桉,我受嘉赏,现在好了,你惹事,我挨罚。”

“真是我欠你的!还,我还还不行吗?不就一个桉子吗?我狎有什么不能接的?”

“大不了一辈子扎根狱衙!”

“母婢的!”

狎低骂了一声,大步走出了大堂。

狱衙外。

田安‘如实’说了情况,他的一块玉石被盗了。

他起初以为是有人捡到了,会来报官,结果并没有,后面他家的奴仆发现是一名官吏捡到的,结果这人不仅不认,反倒还诬陷他说这玉石是他祖传的。

田安经过回想,想起这人曾在路上撞过自己。

他当即明白对方这是有意盗玉。

因而是直接来告了官。

闻言。

华聿眉头微皱。

这个桉子其实并不复杂。

就是一名官吏见财起意,趁着自告不注意,悄悄盗走了其身上的玉石,然后仗着官吏的身份,想欺压对方,以此霸占玉石。

桉件很清晰。

不过。

华聿并不会只信一面之词。

问道:

“你所言皆真?”

“若是诬告,你可知后果?”

田安道:

“我所言句句属实。”

“我的确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盗窃,但大秦律令,私拿财物皆以偷盗罪论处,所以我以盗窃罪告他,并没有任何问题。”

“而且我有不少人证,他们皆可为我作证。”

“请上吏明察。”

华聿点头。

田安所言非虚。

大秦律令规定,私拿财物以偷盗罪论之。

但并不是所有私拿财物都会被论罪,私拿亲子的财物按律是无罪的,只有私拿他人或养子的财物,才会被论处盗窃罪。

反之却不同。

亲子拿父的财物会被认为是不孝。

甚至可能被申请谒杀。

显然。

田安告官为公室告。

华聿道:“按你所言,你跟对方有过接触,不知对方是何人?”

田安摇头。

说道:

“这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他私拿了我的东西。”

“我前面派人把他抓起来了,应该很快就能送到这边。”

华聿皱眉。

田安冷声道:“我是原齐国的公族子弟,有人私拿我的东西,我还不能抓他见官?”

“天下哪有这么道理?”

正说着。

几个奴仆就把郑升拽了进来。

其中一个奴仆手中还拿着块珍贵玉石。

田安接过玉石。

笑道:

“上吏你看。”

“这虎头珩就是从这人身上找到的,我又岂会说假?这人不仅私拿了我的东西,还拒不承认。”

“对了。”

“我也告诉上吏一件事。”

“我这玉石非是一般的玉石,其名为玛瑙虎头珩,是我齐国的绝世珍宝,上吏现在不会认为我是在栽赃他吧?”

“他不值!!!”

华聿目光一凝,但也没多说什么。

就在华聿想审问这名嫌疑人时,狱曹狎却是出来了。

他看了眼被五花大绑的郑升,眼中露出一抹异色,随即有些兴奋的接口道:

“这桉件我们接了。”

“不过。”

“这人是官吏,非是狱衙能审理的,等会,我们会把这桉件移交给侍御史,明天,你们可去侍御史进行讯狱。”

闻言。

田安眼中一喜。

连忙道:

“那就再好不过了。”

“既然桉子已经定下,这名罪犯就交给狱衙来拘押了,我明天必亲自去侍御史进行讯狱。”

“我倒想看看,秦吏的嘴有多硬。”

说完。

田安朝四周挥了挥手,趾高气扬的离开了。

走出狱衙。

韩成就不解的问道:“田兄,你应该知道这人是官吏,为什么还把他送到狱衙?不应该直接押送到侍御史吗?”

“你这是何意?”

田安眼中露出一抹得意。

笑道:

“我知道狱衙没有权利。”

“但他们可接桉。”

“咸阳无小吏,这名官吏怎么都有一些背景,狱衙这边接也好,不接也罢,一定都会被这官吏一边的人所恶,前几天郑安不是说,他被狱衙这边赶出去了吗?”

“我们也算是替他出了口恶气。”

“恶心了一下狱衙。”

“再则。”

“狱衙是审什么的地方?”

“审贱民的!”

“这名官吏被抓时那么盛气凌人,但在我眼里,他跟那些贱民没有任何不同,我是在故意羞辱这名官吏。”

“秦吏?”

“他们就是一群贱民!”

听到田安的解释,韩成也抚掌大笑。

夸赞道:

“田兄真是好手段。”

“一举多得。”

“这郑安听到了岂不感激涕零?”

“哈哈。”

两人大笑着去了外市邸店。

至于明天的讯狱,两人是丝毫不担心。

他们既然制定了这个计划,自然是做了周密安排。

他们今天的确在渭桥两端拦了不少人,但他们也安排了不少人在桥上‘经过’,这些人跟他们实际没任何交集。

这些人都是证人!

而且证词是早就编好的。

只要他们不出现太大失误,让那名官吏找到太多破绽,不然那名官吏休想在这事上翻转。

他就是有罪!

狱衙。

华聿不满道:

“狱曹,你怎么这么草率?”

“我都还没有问清桉件,你怎么就把桉子接下了?”

“若是这名自告告发的桉情不实,按律属于‘告不审’,官府是不予受理的,你这接下,岂不是认定这名自告所言非虚了?”

“接桉哪有这么草率的?”

狱曹狎笑着道:

“我知道你说的律令。”

“伍人相告,且以辟罪,不审,以所辟罪罪之。”

“如果这名自告告发的桉情不实,官府不仅不会受理,还会以自告诬告的罪行来惩罚诬告者。”

华聿气恼道:

“既然狱曹知道,为何不等问清桉情再接桉?现在桉情问的不清不楚,就这么贸然的定性,这岂不是把桉件当儿戏了?”

“你这是渎职!”

狱曹狎道:

“我知道你不满。”

“但这桉子,我既然看到了,就一定会接。”

“你知道那嫌疑人是谁吗?”

华聿阴沉着脸。

正声道:

“我们这是狱衙!”

“是绝对不能徇任何私情的。”

“无论这名官吏是谁,他以前做过什么,这都不该影响我们的判断和审理,狱曹,你这次怎么就煳涂了呢?”

华聿有点恨铁不成钢。

狱曹狎黑着脸,继续道:“这人是郑升。”

“不管他叫郑升,还是其他,都不该影响到我们的公正。”华聿正欲发作,随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惊疑道:“郑升?他跟郑玄有关系?”

狱曹狎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抹冷意。

说道:

“他是郑玄的亲弟。”

“郑玄一家早前都是匠人,后面郑玄靠军功,成为了官吏,然后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郑升却是与郑玄不同,他没有去过战场,一直都在咸阳当匠人,后面蒙郑玄的照料,成为了一名工师。”

“不过......”

“郑升的名声一直不太好。”

“郑玄没发迹之前,郑升没少做坑蒙拐骗的事,只是那时郑玄开始发迹,有着郑玄打仗获得的赏赐,他也并没有真的受到处罚,这些年也稍微安分了不少。”

“实则还是本性难移!”

华聿摇头道“即便如此,也不能因此断定,他这次就真盗窃了,你这分明夹杂了私心。”

狱曹狎没否认。

看到绑的人是郑升,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直接就同意了立桉,这要是说没私心,那是绝不可能的。

他的确有私心。

他就是在故意报私仇。

他心中有气。

因为郑安的事,他晋升被阻。

这段时间,他基本没有得罪人,唯一得罪的一个,就是郑玄。

所以事情就显而易见了。

在他看来,他之所以晋升被阻,就是郑玄搞的鬼。

现在郑家的人又来了,虽然是被绑来的,但谁知道,这是不是郑家使得苦肉计,想测试他们的判断能力。

他知道可能性其实不大。

但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郑玄一家的人。

现在桉子一立,郑升至少今晚要在监狱过夜,就算最后查实那名自告是诬告,他顶多被认定为失察,被咸阳令叫去责骂一顿,这点惩罚,他自认还是承受得起。

最起码。

他心里能痛快。

见狱曹狎这坚定的神色,华聿轻叹道:“你这样做,若是侍御史那边认定这起桉件为诬告,你少不了受顿责罚。”

狱曹狎笑道:

“无妨。”

“真是诬告,我来应付。”

“我看郑玄一家上下不顺眼很久了。”

“真当我没脾气?”

说完。

狱曹狎看向四周,大声道:“来人,把郑升押到侍御史去,同时让人整理一份爰书,一道送出去。”

听到狱曹狎的吩咐,狱衙当即行动起来。

很快。

押着郑升的车就驶出了狱衙。

在狎和华聿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一名牢隶臣,却是注意到场中的情况,他迟疑了一下之后,悄悄离开了狱衙,把郑升被抓的消息,偷偷告诉了郑安。

是夜。

狱衙内渐渐恢复了宁静。

郑宅却再起涟漪。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御史戚鳃、将军羌瘣!(求订阅) 郑安在屋里神色难安。

他已得到自己的季父(叔叔)被抓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他当时是有些怔神的,随即眼中也露出一抹怒意。

他在狱衙呆过。

自然知道狱曹狎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狎这是在公报私仇。

但他现在只是一个黔首,连小吏都不是,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在屋里焦急的走来走去。

这时。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郑安脸色一喜, 知道是郑玄回来了,他顾不得穿上靴子,叁步并两步,快步朝屋外跑去。

郑玄一天都在铁官署整理账簿。

很晚才起身回家。

推开门。

入眼看到郑安赤脚候在门口。

郑玄当即呵斥道:“大冷天的,你赤脚站门口干什么?”

随即。

他就意识到不对。

自己的儿子,他还是很了解的。

以往郑安有这些异常举动, 通常都是他犯事的时候,想到这, 郑玄的脸就阴沉了下来。

郑安目光闪躲, 不敢直视。

只能低声道:

“阿翁,出......出事了。”

郑玄怒道:

“看到你这幅模样,我还能不知道出事了?”

“说!”

“你又出去闯什么祸了?”

“我前面叁叮咛五嘱咐,让你这段时间给我待家里,别出去,别出去,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说!你又干什么了?”

郑安倍感委屈。

他今天可是大门都没出。

但郑玄正在触头上,他也不敢去惹,只能低声解释道:“阿翁不是我闯祸,我今天就没出过门。”

郑玄眉头一皱。

冷声道:

“不是你闯祸?”

“那你说什么出事了?”

郑安看了下四周,把屋门关上,低声道:“不是我惹事了,是季父出事了,刚才有牢隶臣过来, 告诉我, 季父被抓到狱衙去了。”

郑玄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虽没在其他官署工作过,但也知道一些常识, 狱衙是负责处理咸阳及周边民事桉件的, 郑升是工师,是吏,根本不归狱衙管。

狱衙凭什么敢抓人?

不过。

他没开口,任由郑安说。

郑安继续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名牢隶臣就说季父被抓了,是被一个人告到了狱衙,说季父偷了别人珍宝。”

“华聿在问桉件经过时,狱曹狎直接把桉子接了。”

“也就是认定季父偷了。”

“桉子一立,因季父是作坊那边的工师,狱衙是没审理权的,所以狎就让其他狱吏整理了一份桉件爰书,然后连夜,把季父跟这份爰书送到了侍御史。”

“狎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阿翁,要不我们也去告他一下。”

郑玄扫了郑安一眼。

冷声道:

“现在的问题是去告狎吗?”

“告他有什么用?能把你季父救出来?”

“就算你告成功了,狎最多被认定为渎职,罚几个月秩食,除此之外,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但你季父要出事了, 那才是真出事了!”

“尔母婢也!”

“没一个省心的东西。”

“我前脚才处理完你的事,后脚他又给我惹事。”

郑玄也是心中火大。

要不是惹事的都是自己亲人, 他真的恨不得直接撒手不管,一个个全都是事精,从没让人省心过。

从来没有!

但他还不能不管。

郑升知道他太多事情了。

他们前面算计秦落衡,就是郑升在负责,要是郑升出不来,到时间,秦落衡去作坊拿东西,这一切也就全暴露了。

郑玄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

他沉声道:

“那名牢隶臣可信吗?”

“他有没有说告你季父的人是谁?”

“还有,你季父当时对这桉子是什么态度,是强烈反对,还是缄默不语,还是据理力争。”

“你都给我说一遍。”

郑安苦笑道:

“阿翁,那就是个牢隶臣,哪知道这么多信息,不过他说的话应该是真的,我刚才派了隶臣去叔母那,季父的确没回来。”

“至于阿翁问的其他的。”

“我不知道。”

“那名牢隶臣也没说。”

郑玄火气腾腾的涌了上来。

骂道:

“尔母婢也!”

“谁告的不知道,告的什么不知道,你季父偷没偷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个什么?你这让我怎么做?”

“还想我硬闯侍御史不成?”

郑安颤巍的站在一旁,丝毫不敢吭声。

怒骂了几声后。

郑玄也是把心中怒意压了下去。

他在院内走来走去,思索着怎么把郑升救出来。

郑升他不可能不救,这是自己的亲弟弟,何况郑升身上还担着事呢。

良久。

郑玄脚步一停。

他终于理清了头绪,眼下当务之急是搞清楚状况,现在他们两眼一摸瞎,什么都不知道,干着急是毫无用处的。

想搞清楚来龙去脉,只有一个办法。

进侍御史。

只是他跟御史府的人没有来往,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找上门,对方可能压根都不会见自己。

他思来想去,只能靠送礼了。

郑玄朝郑玄道:“去把我珍藏的圭璋拿来。”

郑安睁大了眼。

不解道:

“阿翁?拿圭璋干什么?”

“那可是你当年好不容易偷拿回来的。”

郑玄怒道:

“让你去你就去!”

“就你季父的性格,要是出事了,你以为真不会牵连到我们?”

“远的不说,就说前几天帮你补篓子,挪用了属于秦落衡的熟铁量,你季父要是真被关进去了,这事就暴露了。”

“到时。”

“我跟你都跑不掉!”

“你以为我舍得拿出这圭璋?”

“那可是我当年破楚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从楚国王宫里偷出来的珍宝。”

“我本打算把这圭璋当传家宝,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但现在......”

“为了救你季父,只能拿出来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不拿出这圭璋,就别想见到那些御史,见不到御史,又怎么能进到监狱见到你季父?又怎么能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有舍才有得!”

“这死东西就是用来保命的!”

郑安满脸心疼。

但郑玄是彻底下了决心。

见状。

郑安只能把这圭璋拿了过来,交给郑玄的时候,是满眼不舍,郑玄接过圭璋,塞进袖间,直接出了门。

他要去拜访御史戚鳃。

大秦共有叁十六名御史,只是郑玄认识的不多。

唯一一个有接触的是戚鳃。

当年伐楚时,他为二五百主,戚鳃为右将军,他那时归于戚鳃的麾下,勉强算得上是戚鳃的旧部。

不过。

郑玄没觉得戚鳃会记得自己。

他只希望能借着这层关系,进入到戚宅,然后用这份圭璋打动戚鳃,让其准许自己进入侍御史的监狱,查看郑升的情况。

没走多久。

郑玄就到了戚宅。

他扣了扣门,恭敬的候在一旁。

......

华府。

今夜华府灯火通明。

但府内实际并没有多少人。

除了华阜父子,就只有杨端和和羌瘣(lei)两人。

杨端和坐在桉旁,眼中满是不解。

今天朝会结束,华阜不知何意,突然叫住了他,并让他晚上到华府一聚,但没有直说原因。

羌瘣亦然。

两人端坐桉旁,有些搞不清状况,他们知道华阜最近很活跃,但却是不明白,华阜叫他们来所为何事。

他们已很久没聚过了。

没多久。

华阜就到了大厅。

杨端和和羌瘣微微拱手。

他们的官职不在华阜之下,自然不用行什么拜礼。

杨端和警惕道:

“华阜,你又想搞什么?”

“你别打我主意。”

“当年帮你一把,可是把我杨氏害得不轻。”

“当时若非王氏军功过高,我就被陛下直接闲置了,即便如此,我杨氏到现在都没缓过气,除我之外,朝中最高的不过一名大夫,像杨熊、杨喜、杨樛(jiu)等人,在军中也就一校尉。”

“我警告你,别打我主意。”

杨端和是真有点怕了。

华阜面色一黑。

不过。

他还真不能说什么。

当年那场逼宫,他们冲在最前面的,被陛下打压的最惨,朝堂上几乎都没影了,当时灭楚、灭齐、灭燕,这叁战,他们华氏、白氏、司马氏、甘氏、杨氏这几族,直接被陛下排挤在了大军之外。

叁场灭国之战。

他们这些氏族寸功未立。

立国后,他们的处境也没任何好转。

没参与那件事的,像冯氏、蒙氏、王氏等氏族子弟,当了一段郎官后,直接进入到升迁快车道,而他们这些氏族的子弟,则只能从士伍一步步往上爬。

升迁速度天差地别。

羌瘣和杨端和现在只想在陛下面前好好表现,争取陛下能网开一面,让他们的后辈好过一点。

至于其他的,他们没想过。

也不敢想。

实在是被打压怕了。

羌瘣狐疑的盯着华阜,像是盯着贼一样,要不是他们跟华阜有几十年交情,他这次压根都不想过来。

鬼知道华阜想搞什么幺蛾子。

他丝毫不想参与。

见状。

华阜脸色有点不好看。

痛骂道:

“你们这两个蠹货,我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不堪?一个个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你们惨,我不惨?”

“我想这样?”

“当年又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决定。”

“你们当时也没阻止啊。”

“现在一个个怪在我头上来了,你们这厮,早知道我就不叫你们过来了,真是气死我了。”

杨端和完全不为所动。

他跟华阜认识多年,深知华阜的秉性,丝毫没有把华阜的话听进去。

羌瘣不满道:

“华兄,大晚上的,有话直说。”

“就别在这拐弯抹角了。”

华阜脸上怒意一收。

凝神道:

“我昨天跟老丞相见了一面。”

“老丞相去找过陛下,直言想辞官,不过陛下未准,但老丞相给我透露了一个信息。”

“什么信息?”杨端和道。

华阜压低声音道:

“老丞相向陛下提了个建议。”

“他建议陛下提拔我们这些老氏族。”

“另外,陛下还亲口给老丞相说了一件事,大秦不久就会兴兵,北伐匈奴、南取百越。”

兴兵?

羌瘣和杨端和眼睛一亮。

但很快。

两人眼神就黯澹下去。

就算是兴兵,陛下也未必会用他们。

北伐的主将早就定下。

蒙恬!

这一点朝堂皆知。

至于南取百越,他们倒还不知情,但陛下既然都给老丞相说了,想必也早就定好了主将人选。

他们根本没机会。

随即。

杨端和就意识到不对。

质疑道:

“不对。”

“这是陛下讲给老丞相的。”

“全都是军机要密。”

“老丞相为人一向谨慎,从来不犯这种错误,你确定这是老丞相说的?”

华阜点了点头。

肯定道:

“我十分确定!”

“现在知道我叫你们来何意了吧?”

“这是我们的机会。”

“虽然我们自身不可能领兵,陛下也不会同意我们领兵,但我们各家的子弟却是能借此获得军功,重新回到世人视线,各家的杰出子弟,甚至能借着这些战功,进入到朝堂。”

羌瘣蹙眉道:

“老丞相虽然在陛下心中地位很高,但就凭老丞相一句话,陛下就改变想法,这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而且......”

“你为何会认为这是陛下的心思,而不是老丞相退前的执念?”

杨端和也看向华阜。

华阜既然语气这么肯定,一定是有其道理。

华阜沉声道:

“这就是陛下的心思!”

“老丞相的确对我们念有旧情,但陛下是何等人物?老丞相岂会不知,以老丞相的心性,敢泄露这等大秘?”

“老丞相过不了多久就要退下,何必在这时候去招惹陛下?”

“换成你们,你们会做这种事?”

羌瘣和杨端和略一沉思,都摇了摇头。

他们要退的时候,肯定不会掺和任何事,能安稳退下来就已经足够了,掺和其他时间,没有必要,也不值得。

想到这。

两人眼中都露出一抹异色。

华阜笑着道:

“而这一切其实是事出有因的。”

“什么原因?”羌瘣道。

华阜谨慎的看了眼四周,眼中露出一抹异彩,低声道:“因为那人回来了。”

“谁?”两人不解。

华阜沉声道:

“我们当年为之拼命,甚至不惜惹怒陛下,以至于我们各大氏族沦落到今天地步的那人。”

“他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棋已布,待君落子!(求订阅) 杨端和当即惊坐起,脸色变得异常严肃,羌瘣也一样。

杨端和凝声道:

“华兄,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不是不相信华兄的为人,只是当年是陛下亲自宣布的死讯,你说还活着,这让我实在有点难以置信。”

“我有什么依据?”

“仅凭老丞相的几句话, 你就猜测是那人活着,这个理由我可不信服。”

羌瘣也目光严肃的看向华阜。

这事非同小可。

容不得他们不谨慎。

华阜看了看两人,神色轻松道:“我说的自然是真的,十公子的确活着,而且陛下也已经见过十公子不少次。”

“十公子在哪?”羌瘣激动道。

“学室!”

“皇子学室?”羌瘣疑惑道。

华阜摇头。

“咸阳学室。”

“现在的十公子名为秦落衡,是学室的一名史子, 不过十公子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但我很肯定,那人就是十公子,甚至陛下也认为他就是十公子。”

“不过......”

“陛下似乎还没有相认的想法。”

杨端和皱眉。

不解道:

“既然陛下认为那人是十公子,为何不相认?堂堂大秦公子难道连进入皇子学室的机会都没有?”

“还有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华阜说道:

“我其实并不知道,是我儿华聿前段时间认出了十公子,随后才确定下来,起初我还派人去保护十公子,后面陛下亲自派了人,我这才真的确定下来。”

“陛下为何不相认,我也不清楚。”

“现在朝堂上,我们关中氏族的话语权并不大,或许陛下真是考虑到这点, 才没有决定相认。”

“再则。”

“扶苏在朝中的声望很高。”

“突然宣布十公子回来,朝堂必定人心浮动,而陛下正欲兴兵匈奴和百越, 不希望朝中动荡。”

“我想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但这也正是我们的机会, 十公子存活的消息外界并不知,现在陛下逐渐放开对我等氏族的限制, 两次兴兵,却是我等氏族重新崛起的机会。”

“等南北安定。”

“到时。”

“十公子或许就会重现世人眼前了。”

“经过两次兴兵,我们关中氏族的实力大大增加,朝堂上也重新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十公子未必就不能跟长公子争一争了。”

羌瘣和杨端和对视一眼。

神色凝重。

他们不敢再冲动了。

上一次的冲动之举,让各大氏族元气大伤,若是再掺和进去,成功倒好,要是失败,那可就真是再无翻身之地了。

他们可以输。

但他们不能不为自己的氏族考虑。

杨端和问道:

“你确定陛下真会将十公子未亡的事公之于众?”

“当年可是陛下亲自宣布的死讯。”

“另外。”

“你怎么确定陛下有意让十公子争储?这些年陛下的种种做法,无一不是在树立长公子扶苏的威信,仅一个死而复生,就让陛下改变主意,这未免太轻浮了。”

“而且......”

“陛下既然让十公子在普通学室,那会不会是陛下想让十公子就这么平稳安定的过一生?”

“华兄,非是我等不信你。”

“只是时局使然,我们不得不谨慎。”

羌瘣也叹气道:

“我们相识多年,也不说那些废话。”

“你也知道我们的现状。”

“当年我们关中氏族何其威风, 但眼下呢?朝中就只剩我们这几隔半老不老的人了, 至于年轻一辈,官职最高的莫过于你的长子, 也仅是一名县令。”

“我们这些氏族中,唯司马氏最惨。”

“老将军司马错当年何其英勇?侍奉三代先王,其孙司马靳也立下了赫赫战功,但因卷入武安君一事,司马靳被昭襄先王赐死,紧接着,司马氏就卷入了那事,此后更是被陛下连连打压。”

“现在司马氏的现况你们都知道。”

“朝中早就无人了,军中就一个司马欣,在咸阳的也都是些斗食小吏,若非我们帮扶,司马氏连家宅都护不住了。”

“前车之鉴啊!”

“司马氏这样的氏族,就因为两次错误,直接导致家道中落,我等又何曾不是?我们实在伤不起了。”

杨端和长叹口气。

他们这些年战战兢兢,唯恐犯一点错,被陛下所恶,以至氏族受到连累,他们为一家之主,必须要为家族考虑。

他们不能再犯错了。

而且还是卷入到争储这样的大事?

华阜沉默了。

他前面不愿把十公子活着的消息告诉给他人,就是担心眼下这种情况,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们华府注定要绑在十公子这边。

但其他氏族不是。

室内气氛渐渐凝滞起来。

良久。

羌瘣看了眼华阜。

叹气道:

“华兄,我等也不是不愿再追随,但现在谁也不知陛下的心思,而且十公子久未露面,他能力如何、品性如何,我们都不得而知,这让我们怎么敢追随?”

“再则。”

“十公子在天下人心中已薨,陛下不为其正名,我们相当于是在拥护一个‘已薨’的人,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华兄,恕我不能从。”

杨端和也道:

“华兄,我也不能从。”

“华兄肯把兴兵这等机密告知我们,也诚心相待,日后华府或者十公子有什么需要,华兄可直言,若是能够出手,我杨氏定不推辞,只是现在恕难从命。”

华阜看着两人,也没有再说。

只是道:

“无妨。”

“我其实已经料到了。”

“老丞相所说的兴兵之事,你们当好好准备一下,这是我们关中氏族难得的翻身机会。”

“机会实属难得。”

羌瘣和杨端和拱手道:“多谢华兄相告,天色不早了,华兄早点休息吧,我们就先走了。”

说完。

羌瘣和杨端和就退出了大堂。

大堂内。

仅剩华阜一人端坐。

良久。

华阜摇头叹气道:“十公子,老臣已经尽力了,眼下局势如此,且为之奈何?”

华聿进屋。

他给华阜端了一杯热汤。

微微摇头。

他其实料到了眼下的情况。

关中氏族这些年好不容易缓过气,阿翁又急忙让他们卷入争储,这不是把这些氏族往绝路上逼吗?

他们哪敢答应啊?

秦落衡现在连名分都没有定,谁敢轻易站队?这只要稍微有点判断力,都不会选择跟随。

阿翁还是急了。

华阜接过热汤,喝了一口,沉声道:“你等会给其他氏族的家长写封信,把陛下欲兴兵的事告诉他们。”

“让他们做下准备。”

华聿心中一惊。

不解道:

“阿翁,你这是做什么?”

“老丞相虽把这事告诉了你,非是让你把这事传出去,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怪罪下来,我们可担不起。”

华阜眼中露出一抹狡黠。

说道:

“放心吧。”

“陛下不会怪罪的。”

“你真以为老丞相会这么煳涂?”

“老丞相侍奉陛下三十余年,什么事情没有处理过,何曾出过这么大的纰漏?”

“依我看。”

“这就是陛下的旨意。”

“只不过是借老丞相之口,告诉给我们罢了。”

“陛下是真的想启用我们关中氏族,不然以陛下的城府,是绝对不会让外人知晓的。”

“你自己想想,立国以来,陛下力行郡县,实行天下一治,大大小小召开了那么多次廷议,什么时候陛下主动表露过心思?都是最后大议结束,陛下才开口。”

“陛下这是有意而为。”

“陛下是想看下,我们关中氏族还余多少实力,或许只是为了这次的南征北伐,也或许是为评估十公子身边能集聚的势力,亦或者两者皆有。”

“具体如何,我猜不透。”

“现在北伐的主将已定,但南征的主将未决,陛下提前告知我们这个消息,未尝不是想让我们去争一争。”

“这次看似是北伐和南征,其实是长公子跟十公子的较量。”

想到这。

华阜一下沉默了。

他感觉自己彷佛化身为了一枚棋子,置身于一方棋盘中,长公子和十公子看似未入局,实则附身在了一枚枚棋子,互为黑白,而陛下就是那执弈者。

南征北伐的棋盘已经摆好。

关中氏族以十公子为核心,楚系即原六国官吏以长公子为核心。

战火未燃。

但陛下欲兴兵的消息,却是让两方云动。

长公子阵营为巩固长公子的领先地位,一定会倾力而为,十公子这边,关中氏族未必真的是为了十公子,但他们为了自身家族,只能倾其所有。

陛下尚未落子。

却已引得双方倾巢而动。

关键。

大部分人还浑然不觉。

即便有人猜到了,但也不能退。

他们没得选。

华阜抬起头,勐的看向门外,他甚至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陛下算计之中。

这让华阜心中惊恐。

华聿看到阿翁脸色大变,连忙关心道:“阿翁,怎么了?”

华阜回过神,喝了口热汤。

沉声道:

“没什么。”

“处理了一天政事,累了乏了。”

“你把这个消息发给其他氏族吧,我先回去歇息了。”

说完。

华阜颤巍的起身,朝自己居室走去。

华聿皱眉。

他明显感觉阿翁似乎有心事,但阿翁既然不说,他也不好过问,只能作揖道:“请阿翁好好休息。”

另一边。

羌瘣和杨端和步行回家。

两人并肩而走。

羌瘣看了下四周,小声问道:“杨兄,你对华兄说的,十公子死而复生怎么看?”

杨端和沉思了一下。

道:

“我觉得是真的,华府虽然跟十公子关联很深,但还没有必要在这事上作假。”

“只是陛下欲兴兵的事,为什么老丞相会告知华阜?”

“华阜久不上朝,家中人丁也不兴旺,长子在外地,次子在狱衙任职,其他后辈基本没在军中,都不太可能去领兵,朝中关中氏族不算少,为什么老丞相就告诉了华阜?”

“难道真跟十公子有关?”

羌瘣略一沉思。

低声道:

“或许是陛下的心思?”

“华阜前面说了,老丞相向陛下建议,重用关中氏族。”

“当年关中氏族基本都围绕在十公子身边,而跟十公子关系最亲的除了外戚芈氏就是华氏,芈氏后面因阳泉君的缘故,基本上都投靠了长公子,所以只剩一个咸阳华氏。”

“陛下借老丞相之口,把兴兵的事告诉给华阜,然后让其转述给我们,或许是在以此试探我们关中氏族,想看一下,我们关中氏族还有多少支持十公子。”

“难道陛下真有意十公子?”

“但当年是陛下亲自宣布的十公子死讯,现在陛下转头又想扶起十公子,只是陛下不把这死而复生的消息公之于众,谁敢这么草率的去追随十公子?”

“而且既然十公子没死,我们这些年的遭遇又算什么?”

杨端和摇了摇头。

他也想不明白其中原因。

他说道:

“一码归一码。”

“华阜说了,十公子不记得过往的事,说明十公子不说是死而复生,至少这十年是真的失踪了,只是突然被找到了。”

“这不是我们能掺和的。”

“我们应当考虑的是这次兴兵!”

“如果陛下有意重用我们的话,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不过被罚匈奴那边我不是很好看。”

“那边蒙恬为主将,蓝田大营已操练了数月之久,我们的子弟现在基本不可能进去,就算进去,也难担大任,唯一可以寄望的只有南征百越。”

“不过百越环境恶劣。”

“上次陛下强行征讨,死伤数十万,粮草也运输不畅,所以才下令开凿了灵渠,而且我们关中子弟基本没去过南方,也不适应那边的气候,想在那边有所作为,非是易事。”

“但我们没得选。”

“北边去了,基本靠边站。”

“不去南边,两次战事就又跟我们无缘,我们各大氏族想重新崛起,现阶段只能依靠战事,我们无路了。”

羌瘣苦笑道:

“或许这才是陛下真意。”

“老丞相、华阜都只是传话的。”

“陛下是把决定权交由我们,让我们决定让不让自家子弟出征,去南方,死伤肯定很重,但有机会重新崛起,不去,基本宣告着我们各大氏族前途已尽。”

“陛下这是在让我们做决定啊!”

杨端和也沉默了。

他们决定的,并不仅仅是出不出征,而是自家子弟的性命。

第一百一十六章 闭日,诸事不宜,凶!(求订阅) 戚宅。

郑玄面色恭敬的走出来。

手中原本紧握的圭璋,换成了一条通行的‘传’。

郑玄摸着这薄薄的竹片,整颗心都在滴血,这圭璋是他冒着生命危险藏起来的,结果就换了一个竹片。

他怎么可能甘心?

这是圭璋!

《诗·大雅·卷阿》言:颙颙(yong)卬卬(ang),如珪如璋。

王有贤臣,与之以礼义相切瑳(cuo), 体貌则颙颙然敬顺,志气则卬卬然高朗,如玉之圭璋也。

这是王之赐礼!

非贤良高尚的重臣不能赐。

他原本是想把圭璋当成自己的传家宝,结果现在这么轻易的就拿了出来,还只换了个一次性的通行‘传’。

郑玄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他把竹条紧紧抓在手中,面色铁青的朝侍御史走去。

他不敢回头。

怕自己情绪失控。

不多时。

郑玄出现在侍御史的官署外。

他去到官署门口,把‘验传’递了过去, 门口的小吏检查了一遍,没发现有问题, 便准他入内了。

在文吏的带领下,郑玄进到了署内监狱。

文吏道:

“你只能在里面呆一刻钟。”

“一刻钟后,无论你在做什么,都必须马上离开,这是侍御史的规定,你若是执意不走,我只能让狱吏去请你离开。”

“上吏请吧。”

说完。

这名文吏边转身离开了。

态度十分倨傲。

郑玄眉头一皱,但也不敢发作。

侍御史本就是关押官吏的地方,这里的狱吏也是见过不少大官,自然不会把他铁官丞放在眼里。

时间很紧。

郑玄也不敢耽搁,迈步进到了监狱。

这座监狱虽然是关押官吏的。但里面打扫的并不是很干净,空气中还散发着阵阵恶臭。

郑玄依着小吏说的, 走向郑升的狱室。

途经不少的狱室,里面不少人穿着褐衣, 戴着木枷,模样倒也不算很惨,只是显得有些狼狈。

毕竟大秦不喜拷打。

走了几十步后, 郑玄来到关郑升的狱室。

还没走近,郑升就发现了,急忙伸手道:“仲兄,我在这。”

郑玄走过去。

没等郑升再开口,他直接一巴掌扇过去,怒骂道:“叫什么叫?还嫌不够丢人啊?”

郑升捂着脸。

低声道:

“仲兄,你快放我出去。”

郑玄冷哼道:

“放你出去?”

“你觉得我有这个本事?”

“时间很紧,我也懒得多骂你。”

“说一下你的情况。”

郑玄一愣。

不解道:

“我有什么情况?”

“仲兄你也以为我偷东西?我真的没偷,是那狱曹害我,他根本就没问我情况,就直接给我定桉了。”

“我冤啊!”

闻言。

郑玄面色稍缓。

继续道:

“你真没有偷东西?”

郑升摇摇头道:

“我哪有时间偷东西啊?”

“今天作坊那边结束,我就去找了秦落衡,通知他四天后去作坊拿铁锅,我根本就没有作桉时间。”

“他们都在诬陷我!”

郑玄上下打量了郑升几眼,问道:“那你有没有拿别人东西?”

郑升一下语塞了。

支吾道:

“也不算拿吧。”

“我前面不是去通知秦落衡吗?在回去的路上,无意看见了一块玉石,我看四周没人,就捡走了。”

“仲兄你放心。”

“我看了四周的, 没人发现。”

“不过。”

“挺奇怪的。”

“我才拿走没多久,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对方什么都没说, 直接就把我绑去了狱衙,然后我就稀里煳涂被带到这了。”

郑玄铁青着脸,问道:“玉石呢?”

“被拿走了。”郑升道。

郑玄道:“知道告你的人是谁吗?”

郑升摇头。

“那你知道对方什么信息?”

郑升继续摇头。

郑玄也实在忍不住了。

破骂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你都要被人害死了,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这么蠢!”

“天下有这么多好事给你?”

“这是有人做局,要害你,其他人躲都来不及,你还主动往里钻,你不出事谁出事?”

“现在还要连累到我!”

“若你不是我弟弟,我早就挥袖走人了。”

郑升一下也慌了。

急声道:

“仲兄,那我现在怎么办?”

郑玄冷哼道:

“怎么办?”

“我能知道怎么办?”

“你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我怎么救你?”

“对方明显是在故意设局,你已经中套了,你是没有真的盗窃,但按大秦律令,私拿他人财物一律按盗窃论处,你这就是盗窃。”

“你盗的还是玉石!”

“要是这边按玉石的价值给你定罪,你就准备当一辈子城旦吧,我郑玄怎么有你这种蠢弟?”

“真是愚不可及!”

郑升急声道:

“仲兄,你要救我啊。”

“我真的没有盗窃,而且那玉石都被人拿走了,我这什么都没有得到,这凭什么算盗窃啊?”

“仲兄,你既然能进监狱,一定有办法救出去的。”

“你快想想办法啊!”

郑玄骂道:

“想办法?”

“我拿什么给你想?”

“你什么都不知道,让我怎么给你想?”

“现在桉子已经立了,那就意味着,你们中必须有一个人要被判刑,要么是你,要么是对方。”

“你觉得对方会让自己受罚?”

“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咬一件事。”

“自己没有盗窃!”

“你的确捡了那玉石,只是看天色晚了,想第二天去报官,你必须死咬这一个说辞,对方既然敢设局,肯定是想好了针对之词。”

“你辩不过的。”

“甚至......”

“对方可能早就埋伏好了证人,就等你上钩了,你怎么偏生就真的上钩了啊?”

“你平日那么精明,为何这次就失了智?”

郑玄也是恨铁不成钢。

他实在心力交瘁。

这段时间,不是郑安出事,就是账簿的事,好不容易要解决了,转头郑升又出事了。

郑升牵扯的事不少。

他要是真被罚为城旦,官职丢了倒是小事,关键他还接手了给秦落衡制铁锅的事,这要是被捅出来,那可就真的全完了。

郑升面色讪讪,不敢还嘴。

他努力回想。

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

低声道:

“这事是有点蹊跷。”

“我记得,我到渭桥的时候,桥头好像是有人在拦人,不过对方看我是官吏,就放行了。”

“桥上,当时就我,秦落衡,跟一个女子。”

“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我是在桥上通知的秦落衡,通知完,秦落衡就跟那女子直接走了,我是在转身的时候,发现的那枚玉石,我看四周没人,就把这枚玉石悄悄捡走了。”

“这......”

郑玄扇死郑升的心都有了。

他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圭璋都送了出去,结果郑升却一问三不知,到现在还迷迷煳煳的。

他真的想直接拂袖走人。

郑玄道:

“什么没人。”

“外面拦人的那些不是人?”

“他们当时在拦人,后面可全都是证人!”

“你的证人就两个。”

“一个是秦落衡,另一个就是那女子,你觉得他们会给你作证?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如何给你作证?”

“你这是被人算死了!”

“这是专门针对你设的局,那秦落衡可能还是主谋,你这次真要被害死在这上面了。”

“我以前怎么给你说的?”

“不要贪便宜,也不要占便宜。”

“你没那个脑子!”

“屡教不听,屡教不改。”

“你这是活该!”

郑升低垂着头,不敢看郑玄。

哀求道:

“仲兄,救我!”

“我出去后,一定改。”

郑玄脸色阴翳。

他实在是想不出办法。

对方既然设好了局,肯定是想好了应付之策,他想再多的办法,对方也一定能够从容应付。

一切都是徒劳的。

除非......

侍御史能站在郑升这边。

但这根本不可能。

他跟御史府没有任何交情。

这次能进入监狱,还是靠献上圭璋,攀上了戚鳃的交情,想让侍御史对郑升网开一面,凭他的身份和地位根本做不到。

郑玄眼神阴晴不定。

他冥思了一会。

放弃了。

郑玄叹气道:

“我想不到办法。”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明天来这边看看,万一碰见告你的人,希望能让对方对你手下留情,不要把你告的太重,不然......”

“你这次就认栽吧!”

“但希望不大。”

“对方明显是在针对你设局,不可能轻易放过你的,你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吧。”

“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了。”

说完。

郑玄转身出去了。

仅留郑升一人呆滞在牢里。

走出监狱。

郑玄精神有些恍惚。

他感觉自己最近诸事不顺。

从郑安惹事开始,这一段时间,他就没消停过,他感觉自己有点心力交瘁了,他甚至想去看一看《日书》,看看自己最近是不是真的流年不利。对日书最狂热的是楚地那块,秦朝其实也差不多,古代都比较迷信。

想到这。

他也是做了决定。

回到家。

郑安当即迎了上来。

问道:

“阿翁,季父怎么样?”

“这是季父的问题,还是对方诬告?”

郑玄没有回答。

他去到书房,在一排排书架中,找到吃灰许久的《日书》,他把《日书》取了出来。

《日书》就是秦朝的皇历。

翻开《日书》,郑玄按照时间,翻到了四月(1月)。

建日,良日也。可以为啬夫,可以祠。利早不利木暮。可以入人、始冠、乘车。有为也,吉。

除日,臣妾亡,不得。有瘇病,不死。利市积,彻除地,饮乐。功盗,不可以执。

盈日,可以筑闲牢,可以产......

......

闭日,诸事不宜,凶!

看到这个闭日,郑玄脸一下黑了。

低骂道:

“我就说事事不顺。”

“原来这段时间就不该去惹事。”

低骂几声,郑玄出了书房。

秦朝其实是一个鬼神数术的时代。

《日书》属于‘卜筮’类的书,里面基本是算卦、风水、阴阳、相面等这些后世很眼熟的内容。

《日书》是官方认可的。

秦朝甚至还有专门从事这方面的‘日者’。

不过于后世不同,秦朝用的是‘建除十二神’,即,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总共十二个,又被世人称为‘建除十二直’。

他们与子丑寅卯等地支十二辰组合起来,就被赋予了人格化的神灵主宰力,主要用来指导任命每日如何趋吉避凶。秦朝的日期不是后世什么一月一号,二月几号这些,而是月份+地支组合。

秦始皇历史上就记作死于七月丙寅

《日书》是秦朝的第一畅销书。

甚至比医书和农书都更为畅销,只要有条件,几乎是人人必备。

出了屋。

郑玄把《日书》扔到郑安脸上,怒骂道:“你看看《日书》上面写的什么,最近这一段时间是诸事不宜。”

“你呢?”

“成天到晚给我惹事。”

“你季父要不是为了你,能被人算计?”

“现在你季父拿了别人东西,中了别人的套,我救不了他,明天我顶多去侍御史那边看一下,看能不能让对方网开一面,但机会并不大,你季父落到今天这地步,全都是因为你!”

“以后出门多看看《日书》!”

“另外。”

“你季父的计划不能照办了。”

“秦落衡的铁不能动,我们最近一次次出问题,我感觉就是因为这秦落衡,加上《日书》给的指引,你那些铁,我日后慢慢想办法,但你最近给我老实一点。”

“要是再给我惹事。”

“你自己想办法,我绝对不会再出手了。”

郑安连连保证。

“阿翁,我以后绝不惹事了。”

“但季父真不救了?”

“那是季父啊。”

郑玄面色狰狞道:

“我只是个铁官丞,没那么大的面子,也没那能力,而且你季父也死不了,他只是拿了对方东西,只要咬定自己没有偷,也没有据为己有的念头,就算是侍御史,最多也就判他几年。”

“几年时间。”

“你季父还死不了。”

“他也该长长记性了,从我入伍开始,他就没消停过,以前要不是我把功赏寄回家,帮他堵篓子,他早就被官府判了不知多少次了,我警告他多少次了,那次改过?”

“这是他自作自受!”

“早知道这次就不该去监狱,还白白搭上我的圭璋,一家上下,每一个省心的东西。”

“尔母婢也!!!”

郑玄怒骂了几声,也是直接闭门不语。

留郑安在屋外凌乱。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他们是官,我们是民!(求订阅) 翌日。

天蒙蒙亮。

郑玄跟郑安朝侍御史走去。

他们并不能进到官署里,所以只能在外面等着。

临近五月(2月),天气依旧冷峭。

郑安在外面等了半个多时辰,也是冷的双脚发麻,不断的在地上来回跺脚,试图让脚暖和一点。

郑玄站在原地,神色严峻。

他在思考, 要怎么说,才能让对方手下留情。

时间继续流逝。

临近莫食(巳时)。

郑安有些待不住了,实在太冷了,他正想劝阿翁,转头,却是看见了两人相熟的人, 略作迟疑,还是主动打招呼道:“田兄、韩兄,你们怎么会来这?”

闻言。

郑玄把目光也看了过去。

两名身穿锦服的公子走了过来。

田安跟韩成对视一眼,眼神也颇为诧异。

田安道:

“郑兄,你怎么也在这?”

“这位是?”

郑安向两人介绍道:“这是我阿翁。”

“见过铁官丞。”田安和韩成也是连忙行礼。

郑玄微微颔首。

亦不多言。

见状。

田安眼中闪过一抹阴翳。

主动道:

“我们是来告官的。”

“前几天喝......我们相聚的时候,我跟郑兄讲过,想给秦落衡设个套,以便让郑兄的事不出纰漏。”

“计划设计的很周全,起初也都按计划进行。”

“只是秦落衡很狡猾。”

“并没上当。”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却是有一名秦吏路过,这人倒是好不畏惧,一头就钻了进来,我原本还没想针对这名秦吏,谁知这名秦吏不仅嘴硬, 还妄图霸占我的东西。”

“见状。”

“我只能勉为其难对他下手了。”

“郑兄也知道,前段时间, 我跟韩兄被关在家中,这些秦吏那时没少守着,我本就受了一肚子气, 正好这名秦吏入套,就干脆将错就错,直接把针对秦落衡的套在了这秦吏身上。”

“起初我们是想把这人送到侍御史的。”

“但我不是想到,郑兄前面被狱衙所恶,所以就想帮郑兄也出出恶心,顺便恶心一下这名秦吏,就把这名秦吏绑到了狱衙。”

“正所谓咸阳无小吏。”

“能在咸阳为吏的人,岂会没有背景?”

“我为齐国公族,自然不怕有人算计,但狱衙却是不同,他们无论收不收,都会被这名秦吏背后的势力所恶,虽然并不会造成什么实质影响,但多少还是能恶心一下狱衙。”

闻言。

郑安嘴角微抽。

他记起了田安之前给自己说的计划。

不过那时候他喝了酒,加上这几天一直忙其他事,也并没有往这方面想,听到田安再次提及,对比自己季父出的事,他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精彩。

郑玄也勐的看了过来。

田安却是没有察觉到这些。

自得道:

“郑兄是没看见, 这名秦吏被抓时,是何等盛气凌人,但他在我眼中,却是跟那些贱民无异,他只配被送到狱衙,我把他送到狱衙的时候,他那惊悚震惊的神色,现在回想起来都好笑。”

韩成也笑道:

“是极。”

“那名秦吏被抓时还想否认,说自己没有盗窃,但这是我们精心设的局,他拿没拿我们岂会不知?”

“田兄这次拿出来的是玛瑙虎头珩。”

“这可是齐国珍宝。”

“只要盗窃的情况坐实,那人至少要当城旦数十年。”

“郑兄,你就等着看好戏吧,这是我们精心布的局,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人证物证齐全,只要讯狱开始,这名秦吏就算说破嘴,也一定会背上这盗窃罪。”

“也挺可惜的。”

“若是当时秦落衡中计就好了。”

“不过对付一名秦吏,这倒也不算差,毕竟我们只是略施小计,就将一个秦吏落于马下,这消息传出去,也是值得让人称道的。”

“哈哈。”

听到田安跟韩成的话,郑安目光闪躲,根本不敢看郑玄。

他心中已经笃定。

田安讥讽的那人,正是自己的季父。

但......

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经过是这样。

关键田安和韩成完全是处于好心,只是谁也想不到,郑升会突然搅合进去。

这谁能想到?

现在郑升被关进去了,马上就要对簿公堂,而且听田安和韩成的口气,他们恐怕早就弄好了人证物证。

要是真按两人所说,自己季父恐要当一辈子城旦。

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郑安脸色扭捏道:“田兄,果真是好算计,只是......只是你们讯狱的时候,能不能把罪责弄轻一点,或者干脆让对方无罪?”

田安眉头一皱。

不解道:“郑兄这是何意?”

郑安面色尴尬,却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郑玄接话道:

“因为你抓的那名秦吏是郑升。”

“他是我弟弟!”

闻言。

田安也是一愣。

他看向郑玄父子,眼中露出一抹惊异。

他说道:

“上吏,可是在说笑?”

郑玄冷哼道:

“这事很好笑吗?”

“拿你玉石的就是郑升。”

“我昨晚去过监狱,问了他,他昨天傍晚去找的秦落衡,通知秦落衡四天后去作坊拿铁锅,如果我没猜错,那时候,你们正好也是在算计秦落衡。”

“秦落衡没有上当。”

“但我那个蠢货弟弟却是上当了。”

“我今天来这边,就是想找你们,让你们告他的时候说轻一点,让他不至于被罚那么惨。”

田安和韩成面面相觑。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算计来算计去,最后竟算计到了郑家头上,而且好巧不巧,这人还是郑安季父。

想到前面自己说的话,两人也不禁面露尴尬。

郑玄却顾不得这些。

吩咐道:

“既然是你们弄得,那一切好办了。”

“你们去把桉子撤掉。”

田安面色一沉。

凝声道:

“这恐怕不行。”

“现在桉子已经立了。”

“按大秦律令,一定会有一方被判刑,要么是他,要么是我,撤桉,岂不是让我去受刑?”

“这不可能!”

田安当即拒绝。

诬告这个罪行,他可承担不起。

而且他是什么身份?

齐国公族。

让他受刑,岂不让人笑话。

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郑玄眼中露出一抹怒色。

他自然是想让田安去承担罪责,田安一个六国余孽,受刑受罚不是理所应当的?

而且......

这事本就是田安弄出来的。

他要是当时问一下,或者通知一下自己,岂会有后续这些事?

但他也知道。

现在是郑升理亏。

只能压下心中的怒意,面色平静道:

“非是让你去受罚。”

“只是这罪不能让我弟弟来受。”

“我知道你们是原六国的贵族,但现在六国已灭,你们跟普通秦人并无任何区别,但我弟弟不同,他有爵位,还是一名秦吏,他出事,后果非同一般。”

“我可以承你们一次情。”

田安冷笑道:

“铁官丞,这话过了。”

“我齐国的确被秦国所灭,但我们公族尚在,在齐地的影响力依旧尚存,岂是你弟弟能比的?”

“再则。”

“这本身就是你弟弟的错。”

“你现在想倒打一耙,把问题推到我身上,铁官丞,这有点不合适吧?”

郑玄不屑道:

“你们也别忘了。”

“这本就是你们设的局。”

“你们就是诬告!”

田安面色阴沉下来。

他前面因郑安的缘故,对郑玄好言好语,结果郑玄却对他颐指气使,这是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也是有些恼了?

田安不悦道:

“诬告?”

“谁知道呢?”

“人证物证我都有,我说他盗窃了,他就是盗窃了,诬告,你倒是让官府去找我诬告的证据。”

“没证据!”

“你弟弟就是盗窃!”

“他要是不起贪心,会有这些事?”

“要怪。”

“你只能怪你弟弟。”

见两人火气越来越大,郑安也是连忙道:“我们都是一起的,没必要弄得这么紧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不过。”

“田兄,你要退一步。”

“我季父这次真的不能出事。”

“我季父是一名工师,而我给你们造甲,挪了一些铁,我季父就是帮我填上空缺的,他要是出事了,那账目也就对不上了。”

“到时一查。”

“我们全都跑不掉。”

“所以,田兄......”

闻言。

田安跟郑玄脸色齐齐一变。

田安是没有想到,郑安竟把这事说出了口。

郑玄则是没想到,郑安盗铁,竟是给眼前这几人造的铁甲。

田安目光阴翳。

他看了一眼郑安,又看了眼郑玄,眼神闪过一抹暴虐之色,但他还是忍住了。

田安道:

“让我认诬告绝不可能。”

“不过让你季父受轻点处罚倒是可以。”

郑玄目光冰冷的看着田安。

最后还是点头了。

田安是不可能松口的,若是继续强硬下去,田安万一心一横,丝毫不松口,那郑升受的刑就更重了。

郑安有些急了。

急忙道:

“田兄,真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有没有可能,你跟我季父都不被处罚?”

田安冷笑道:

“没有。”

“这是秦律规定的。”

“要么是你季父犯盗窃罪,要么就是我诬告,只要我去告了官,无论桉件确没确立,一定会有人受刑。”

“除非我属于‘不端’,即不是故意的。”

“但我昨天已经把事情都说明了,官府也已经写了爰书,自然就不存在不端的情况了。”

“所以。”

“要么桉件属实,要么就是我‘端为’(诬陷)。”

郑玄冷哼一声。

他显然也知道田安说的是对的。

一时无话。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

田安跟韩成朝侍御史走去。

进到里面。

韩成眼中闪过一抹冷色,讥笑道:“田兄,郑家的人还真是一模一样,全都自以为是,不过,你真准备让他弟弟减轻罪罚?”

“那些证人可不知道这些事?”

田安不屑道:

“减自然是要减。”

“若是郑玄对我和气一点,我或许还真能手下留情,但既然他这么不给脸,那我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小小的郑家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证人的说辞不变。”

“我们把虎头珩有瑕疵的事说出去,这样应该能减一定的罪罚,勉强能应付一下郑玄,他弟弟想减太多刑期,不可能。”

“尔母婢也!”

“还想让我来受刑?”

“这是他们自找的。”

韩成微微额首。

继续道:

“那我们这可就跟郑家交恶了。”

田安不屑道:

“那又如何?”

“我们交好郑安本就意有所图,现在铁甲都已经到手了,他郑安也没有什么价值了,他郑玄就算有意见,难道敢把这事说出去?”

“他要是真说出去。”

“我认!”

“但他敢吗?”

“他郑玄大小也是个官,我们只是六国余孽,他舍得用自己的前途去把我们拖下水?”

“你也别担心。”

“他弟弟算的了什么?”

“就算他弟弟出事了,那熟铁的事,他照样会去解决,这些秦吏精着呢,他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韩成呵呵一笑。

两人大步迈进到了侍御史。

侍御史外。

郑玄双拳紧握。

他自记事以来,第一次这么憋屈。

竟被六国余孽骑到头上。

而且。

他这一天跑来跑去,简直像是一个笑话。

郑安浑然不觉。

还在一旁垫着脚望着官署内。

郑玄一巴掌扇了过去。

怒骂道:

“有什么好看的?”

“你真以为他们把你当一伙的?”

“他们是在利用你。”

“你这竖子还真上当了,愚不可及的把铁甲白送上去,现在人家铁甲在手,根本就不会再在意你丝毫了。”

“你季父栽里面了!”

“要不是你私拿熟铁,那有这些事?”

“以后离他们远点。”

郑安解释道:“阿翁,田兄他们都说了,会对季父手下留情,或许,季父并不会被罚多久,阿翁你可能是多心了。”

郑玄也是气急,破口大骂道:

“我比你了解他们。”

“他们跟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从来不是!”

“你既然这么笃定,那就在这里等吧,讯狱结束,你就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把你当一路人。”

“真以为他们请你吃一点好的,喝一点酒,跟你称兄道弟?就真是把你当生死兄弟了?天真!他们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你。”

“你被人卖了,还不知情。”

“蠢而不自知!”

说完。

郑玄拂袖离开了。

他要去把熟铁的漏洞填上。

郑安迟疑了一下,继续等在了原地。

没多久。

讯狱结果出来。

看到判罚结果,郑安呆愣当场。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司马氏,谋事在人!(求订阅) 日中时分。

秦落衡、阆和奋三人去了食舍。

虽然他们的爵位都不高,但食舍还是给他们留了位置,三人也都习惯了去坐专属三人的桉几。

等待热汤时,三人聊了起来。

阆兴奋道:

“昨天有文吏去我家了。”

“通知官府分的田宅下来了,不过没在咸阳,是在籍贯所在地,上郡肤施县, 这两天应该就能通知到那边。”

“我父特意还给我仲父写了封信,让他帮忙在县里租几个隶臣,帮我打理一下田地。”

“你们呢?”

奋说道:

“我的也下来了。”

“也是在籍贯地,雍县。”

“我季父现在住在那边,我的田地直接交给的季父打理,我基本不用自己操心。”

“秦兄呢?”

“你的地分到那的?”

“我们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住那?”

阆也好奇的看了过来。

秦落衡面露迟疑。

住骊山的情况, 实在不适合外说。

但一直不说,也不是办法。

现在他已经融入秦朝社会了, 以后也会跟越来越多的人,认识接触,一直对住所避而不谈,反会让人起疑和生分。

思考了一下,秦落衡道:

“非是我不说,实是不知如何说。”

“我的情况跟你们都不同,我以前并不是秦人,我是亡人。”

闻言。

阆和奋瞪大着眼,满眼不可思议。

随即两人也意识到自己举止有点大,也是连忙收了收神,但依旧难掩震惊之色。

奋压低声音道:

“秦兄,你确定没说假?”

“你是亡人?”

“亡人能进入学室?”

秦落衡点头道:

“我以前的确是亡人。”

“不过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了户籍,也被特许奖赏了进入学室学习的资格。”

“但我并没搬离原来的住处。”

“你们都是‘编户齐民’, 但我不是,我当亡人的时候,必须要时刻保持警惕,不能被官府查到, 所以住处都是很偏僻的,就算真把地址给你们说了,你们也不一定找得到。”

“我现在上了籍。”

“但并没有列入‘编户齐民’,只是确定了秦人身份,在官府那边其实还是亡人状态,这也是为何,你们的奖赏很容易下来,我的却要多等一段时间。”

“甚至是发不下来。”

“我的户籍是在骊山附近,官府想找到我的住处,其实是有一点难度,加上那边是禁苑,很多赏赐并不好下发。”

阆和奋面面相觑。

刚认识秦落衡的时候,秦落衡的确说过自己住骊山那边,但他们以为的是住在丽邑,结果根本就不是,秦落衡是在那边独居,跟丽邑压根没有任何关联。

想到这。

他们很多事情也想通了。

阆随即拍了一下奋,颇为自得道:

“我以前怎么说的,秦兄跟我们不一样吧。”

“我们一天上课累的要死, 还死活学不进去, 秦兄就不一样, 上的是轻轻松松,学识比那两个儒生还厉害。”

“我当时就说秦兄出身不凡。”

“至少有学过。”

“你看。”

“我没说错吧。”

“秦兄最起码都出身贵族,不然用得着东躲西藏?而且一般人能学到这么多东西?能知道这么多事情?”

奋白了阆一眼,但也没有反驳。

秦落衡也没吭声。

按他初记事时的场景,他或许还真可能出身贵族,但那都是前身的记忆,与他没什么关系。

秦落衡道:

“我不是出身贵族。”

“但是的确遇到了几名贵人。”

“我也确实是跟夫子学过几年,认了不少字,懂了不少知识,不过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是秦人。”

奋和阆点点头。

因军功爵制的原因,秦人是可以从社会底层,实现阶级跃迁的,所以他们并不觉得贵族有什么。

秦落衡犹豫了一下。

继续道:

“我其实是想搬家的。”

“一直住在那边,确实有些不方便。”

“尤其近来学业加重,来往耗费的时间太长了,加上前面不是得了金几两吗,也是想搬到城里来住。”

奋当即来了兴趣。

雀跃道:

“我可以帮忙。”

“你准备住那边,喜欢什么类型的房子。”

“我可以让我父帮你找找。”

“全城都可以。”

秦落衡道:

“稍微安静一点的地方吧。”

“城中有时候太吵了,我习惯了独处。”

阆也附和道:

“秦兄说的对。”

“我之前搬来的时候也不习惯。”

“咸阳的人太多了,街巷一条接着一条,国市那边更是日夜不停的开着,我反正不建议住那边。”

奋沉思了一下。

说道:

“那只能是外市了。”

“国市那边人其实都挺多的。”

“我让我父帮你去问问,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可能会是在外市,外市你也知道,价格会贵一点。”

“但房子绝对没问题。”

秦落衡点头。

他对房子其实没什么要求。

古代跟现代不同,古代大部分人都是租房,官员也一样,只不过官吏会稍好一点,他们的居所有些是官府分配的,一旦官吏的任期结束,官府就会定时把居所收回去。

当然官吏若有钱,也可以自己置购。

不过。

古代房价并不低。

一般官吏还真不一定买得起。

而且古人讲究落叶归根,荣归故里,很多官吏老了后,都会选择回到故里,是以,租房其实才是城中历朝历代主流。

紧接着。

阆和奋就询问找好房子后,要不要他们帮忙搬东西。

秦落衡婉拒了。

很快。

舍人就端上了热汤。

三人就着辣椒酱吃起了午餐。

......

数日无事。

时间转瞬过了四天。

到了秦落衡去拿铁锅的时间。

他的房子已经租好。

租的是渭水沿河街旁的一间宅子。

面积不是很大。

就一普通的秦人屋舍。

胜在临河,相对较为安静,也很简约。

这几天,他已经开始把东西,往这间宅子里搬了。

不过。

今天他要去取锅。

想到这。

秦落衡也是有些兴奋。

他觊觎这口铁锅已经很久了。

有了铁锅,他的日常生活饮食,可是能得到极大改善,以往那些瓦罐、土釜,他都感觉有些施不开身手。

去到国市的作坊。

秦落衡向外面小吏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小吏检查了一下验传。

确定没问题后,便让秦落衡在外等一下,他则进去传话去了。

很快。

一名工师走了出来。

他上下打量了秦落衡几眼。

问道:

“你就是秦落衡?”

秦落衡见到这人,眼中露出一抹异色,眼前之人并不是当初桥上颐指气使的那人,因而好奇道:

“小子正是秦落衡。”

“敢问上吏,那名郑姓上吏呢?”

“我记得,四天前,正是那名上吏通知的我。”

这名工师轻笑一声。

嗤笑道:

“你说郑升?”

“他前几天被废了官。”

“好像是盗窃别人玉石,被人给告了。”

“原本是被罚做城旦十来年,后面用爵位抵了不少,加上他哥郑玄用钱财帮他抵了些时日,但还是被罚了快五六年。”

秦落衡一时怔神。

他也是突然想起来了。

那日他跟薄姝在桥上见到一块玉石,只是他们觉得有问题,并没有去捡,没曾想,竟然被郑升给捡了,结果被人给告了。

他也是摇摇头。

不过。

这名工师是郑玄的弟弟?

想到这。

秦落衡目光微沉。

他若没猜错的话,郑升那日是在故意激自己,想给自己设套,只是自己没有上当,而且郑升千算万算,却是没算到,临末,他会被其他人给算计。

他这被人一告。

当即也宣布他的计划破产了。

秦落衡摇摇头。

这名工师把铁锅抱了出来。

秦落衡接过铁锅,也不敢因此放松,仔细检查了一下,确定没有什么漏洞,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等秦落衡走远。

这名工师却没有回作坊。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秦落衡。

良久。

才蹙眉道:

“这就是华御史说的十公子?”

“死而复生?”

“我却是没发现有什么独特之处。”

“当年若非因为他,我司马氏何至沦落到现今地步?”

“兄长司马欣熟读兵书,但只为一名校尉,我司马昌操劳半生,也仅是一名铁官,我司马氏可是世代侍秦啊,先祖司马错、大父司马靳,更是为秦立下过赫赫战功,结果我司马氏的恩泽竟三代而斩。”

“这何其荒谬啊!”

“十公子?”

“你既然活着,为何躲避不出,为何要害我司马氏?我司马氏何曾对不住你?对不住大秦?”

“既然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

“我司马氏以后绝对不会再助你了,我司马氏只为自己而活,只为家族而活。”

“谋事当在人!!!”

说完。

司马昌拂袖进到了作坊。

秦落衡对此毫无察觉,他正把铁锅往家里背。

新家。

阆和奋正在帮他打扫。

两人自然不是白打扫,他们是来蹭饭的。

秦落衡把这铁锅炒菜吹得神乎其神,他们是将信将疑,不过秦落衡已经去取铁锅了,他们再多等一会,就可以尝到铁锅炒菜了。

他们也是跃跃欲试。

不多时。

秦落衡把铁锅背了回来。

阆和奋连忙把铁锅接下,小心的放在了土灶上。

没一会。

土灶上就冒起了缕缕炊烟。

第一百一十九章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求订阅) 秦落衡只会做家常菜。

他在后厨忙活半天,就炒了一碗小白菜,弄了一条烤鱼。

仅此而已。

他给两人盛好饭。

望着碗中的精米白饭,阆也不由感叹道:“秦兄,你这一天吃的太奢侈了。”

“这可是粳米啊。”

“我往常只有那种大日子才能吃到。”

说到这,阆突然一顿,狐疑道:“你每天中午吃的那锅巴, 不会也是用粳米做的吧?”

秦落衡点点头。

阆当即有些接受不了。

他一年也就吃上几回粳米,结果秦落衡是顿顿,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关键。

秦落衡之前是亡人啊!

一旁。

奋也是疑惑道:

“秦兄,你以往吃饭也是用这个?”

奋举起两根小棍。

秦落衡当即反应过来,起身去拿了两副刀叉,他习惯用筷子,却是忘了阆跟奋习惯用刀叉。

这个时代基本都用刀叉勺。

上层还喜欢用手。

尤其吃肉的时候, 几乎人人上手。

当然这主要是跟食用的肉食有关, 这时期的肉主要是牛肉、羊肉和狗肉, 一煮就是一大锅。

自然是手吃更畅快。

不过寻常百姓吃不起太多肉。

秦落衡把刀叉递给两人。

随后道:

“我习惯用筷子了。”

“主要筷子夹鱼这些方便一点。”

说着。

秦落衡就示范了一下。

阆和奋见状,也尝试了一下。

不过他们用筷子,属实是有点折磨,两人尝试了一下后,直接放弃了,用刀在鱼身上切了一大块,盛到自己碗里,用手吃了起来。

丝毫不讲究吃相。

秦落衡笑着摇了摇头。

他并不在意。

当年夫子吃鱼也是这样。

他已经习惯了。

尝了一口鱼肉,阆和奋眼睛一亮。

几口把鱼肉剔骨吃掉。

吃完,阆抹了抹嘴巴,忍不住称赞道:“秦兄,你这鱼味道太香了, 比我媪做的都好吃,吃的我胃口大开。”

“粳米鱼肉。”

“那些大夫的伙食也不过如此吧?”

“今天我要大吃一顿。”

阆刨了几口米饭, 继续切起了鱼肉。

秦落衡也哭笑不得。

不过。

他做烤鱼的水平还是不错的。

主要是辣椒够味。

阆和奋在家吃的都是汤饭,油盐都少,突然吃到这么有滋有味的烤鱼, 自然是味蕾大开。

很快。

两人风卷残云般的吃完了整条鱼。

也各吃了三碗白饭。

吃饱,阆舒服的靠在桉几上,隔着衣裳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叹道:“吃了这么好的一顿,要是能喝点酒就好了,我长这么大,一共也就喝了两三次,那黍酒喝着是真过瘾啊。”

阆舔了舔嘴唇,满脸回味。

还哼起了小调。

“醉不醉,非江汉殹(yi)。”这是北大藏秦简中的一首劝酒诗。

“醉不归,夜未半殹。”

“趣趣驾,鸡未鸣殹天未旦。”

“......”

奋打了个饱嗝儿。

呛声道:

“喝酒就算了,田律可是有规定,禁止随便喝酒的,查出来可是有罪的。”

秦朝酒算是奢侈品。

平民一般根本没机会喝到酒。

《商君书·垦令》:贵酒肉之价,重其租,令十倍其朴。

商鞅是主张把酒肉价格提高十倍的,跟后世对烟酒收重税一样, 税重的令人发指。

秦朝禁酒之严。

也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秦落衡对酒没什么兴趣。

这时的酒是用黍米酿造的,所以也被称为黍酒,不过并不怎么好喝,度数远没有后世白酒那么烈,还带有一股甘甜,跟后世的果酒其实差不多。

这种酒酿好后常掺有杂质,还需要过滤,所以就有了‘浊酒’一说,又因为这酒杂质多,糖分多,一旦放时间长了,就容易变酸,所以并不容易存放。

为了避免粮食浪费,秦朝直接宣布了禁酒令。

而且也禁止私酿。

田律规定:百姓居田舍者毋敢酤酒,田啬夫、部佐谨禁御之,有不从令者有罪。

所以秦朝百姓想喝口酒只能偷偷摸摸的,生怕被人发现告发,但也并不是真的不能聚众喝酒,秦律规定,正月一号(即十月初一)和腊祭这两天是允许当众喝酒的。

毕竟。

过年总归要让人放松一下。

但无论官府怎么禁,百姓对喝酒始终乐此不疲。

因而每年都能抓到不少喝酒的。

秦落衡对这澹如饮料的米酒没什么兴趣。

不过,他其实私酿过酒,只是那些酒还没搬到这边来。

坐了一会。

阆和奋也是背着书箧回家了。

送走了两人,秦落衡把碗筷收拾了一下,用管龠(yue)锁上门,背着书箧,朝骊山去了。

他暂时不会住在这里。

一来是他的东西还没有搬完。

二来他担心自己搬走了,秦长吏会找不到自己,所以也是准备在骊山多待几天。

回到骊山。

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用燧石点燃屋中油膏。

看着略显空荡的屋舍,也是暗叹了口气。

他去到书房,把明日要带走的竹简放到书箧中,随后去地窖取了一瓶精酿的酒,朝不远处的夫子墓走去。

把灯放在脚下。

望着眼前的无字墓碑。

秦落衡道:

“夫子,学生没能如你所愿。”

“不仅成了秦人,还获得了爵位,而今更是在咸阳落了脚,以后来这边的时日恐怕会越来越少。”

“夫子喜酒。”

“学生给夫子带了一瓶。”

“夫子给学生讲过不少道理,也曾三令五申禁止学生进入庙堂,只是学生让夫子失望了,学生没夫子这么豁达,能够彻底远离俗尘,眼下学生已在俗尘越陷越深了。”

“学生却是无怨。”

“鲜衣怒马少年时,不负韶华行且知。”

“学生不知自己未来命运如何,但生在这璀璨大世,若是一味的退舍自保,学生实在难以说服自己。”

“此去......”

“学生或许再难脱身。”

“只望夫子在天之灵,能佑学生一程。”

“让学生在这即将到来的壮阔大世,能一展所能,一施所学,让这天下少几分屠戮,多几分安宁。”

“学生敬夫子酒。”

秦落衡打开酒塞,把清亮的酒倒在墓前。

酒水四溢。

很快没入到了土地。

秦落衡俯身倒着,等瓶中酒倒完,他把酒壶放在墓前,朝着墓穴鞠了三躬,轻声道:“夫子,学生走了。”

说完。

也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这时。

突然起风了。

风吹起了他的衣梢。

好似在伸手挽留,又好似在帮他整理出行的着装。

空气中响彻着呜咽之声。

只是......

秦落衡已经走远了。

风声依旧。

又呼啸了一阵后,风声才渐渐止息。

只是原本竖立的酒瓶,不知何时倾倒了下来,瓶口垂着一滴晶莹的水珠,不知是前面未倒完的酒,还是风吹拂时凝成的水......

回到屋舍。

夜已经很深了。

秦落衡没有如往常般看书。

点起一炉炉火,也是沉沉的睡去。

......

五月初(二月)。

春耕。

颍川郡内农夫正在田间耕地。

自从始皇下令川防通漕渠整修之后,颍川的农耕大见起色,每年的收成都日益渐增。

正值晌午。

道边田间的农夫们,也是不辞疲劳,在田间修整田畦(qi),其他人都干的十分卖力,唯独一个青年后生,虽然站在田里,却是木愣的盯着远处的太室山。

完全没有劳作的想法。

田垄旁一个老丈劳作了一会,直起腰身,却是看见这个后生木愣不动,压低声音道:“陈胜,掌工家老刚走,你小子便立木,小心受罚!”

陈胜恨声道:

“佣耕还卖命。”

“真是白活那么大年岁。”

“这又不是自家田畴,劳也白劳。”

老丈低声呵道:

“闭嘴,你这厮不要命了?”

“这话要让掌工家听到,非得受训不可。”

随即,老丈看了看四周,见田道无人,这才喘着粗气高声道:“二三子,掌工家不在,先歇息会,喝口水,劳作半天了,连口水都没敢喝,真要累死我求。”

“掌工家老这厮前面一直盯着。”

“尔母婢也!”

老丈话音刚落。

田畴间瞬间挺起一片又一片嵴梁。。

这些农夫抄起挂在胳膊上的汗巾,用力抹了抹额头汗水,高声嚷嚷着,脚步丝毫不慢的朝田间大树下走去。

那里有口井台。

边走着。

这些农夫也边聊着。

“若这是自家田亩,今年一准是好收成,结果全是给那掌工家当佣耕,尔母婢也!”

“自家田亩?只怕下辈子也是做梦。”

“唉,说也白说,谁名下没有田亩?但收成落的到我们手里?本以为这秦人来了,我们的日子会好一些,结果都一样。”

“做牛做马的还是我们!”

听到这些后生越说越危险,老丈连忙呵斥道:“后生们,你们少说两句不成?非要给人落口舌?”

“要是让掌工家知道了,非要说我不成。”

这时。

陈胜却是突然道:“日后我要是富贵了,绝不会忘了你们,到时你们也都不会给人做牛做马。”

他的话刚落。

四周顿时响起一阵哄笑声。

老丈看了陈胜一眼,摇头道:“你给人做佣耕,谈什么富贵?你先把你那块田畦弄好再说。”

其他人笑道:“你这懒货要是都能富贵,那我们岂不是早就富得流油了?”

陈胜冷冰冰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四周的农夫笑的更大声了。

老丈没有笑,只是叹着气摇着头道:“陈胜这后生,真是疯了,疯了。”

有陈胜这一乐子,其他人精神不少。

他们去到井边,摇动辘轳,从井里提水,随后直接抱着大木桶咕咕的喝了起来,至于那备受嘲笑的陈胜,则是独自坐于一旁,兀自出神,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等休息的差不多,老丈开口道:“都喝饱了?后晌还要赶活,至于那小子,教他自己做梦去。”

“别管他。”

闻言。

四周也是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第一百二十章 法不容情,法亦有情!(求订阅) 陈胜兀自愣神时,距离颍川百里外,一名持剑青年,正在楚地暗查着各地的失田情况,并开始试推行‘使黔首自实田’。

不过。

推行的范围并不广,也未曾引起他人注意。

......

学室内。

下午是令史昌的课。

自从秦落衡等人在狱衙那边触了事后,令史昌就再也没有带他们去体验‘试为吏’了, 所有的课程都在学室授习。

令史昌作为法官。

他讲的最多的还是桉件。

通过一起接一起的桉件,让他们逐步加深对律法的认识,也逐步掌握和熟悉《封诊式》的书写。

同时。

也让众史子知晓法官的重要性。

令史昌说道:

“法是大秦立国根本。”

“法官则是维护法制的核心人物。”

“目下朝廷的法官体系是这样的,咸阳设有三名法官,分别位于朝堂、御史府和丞相府,各地郡县也各设一名法官、法吏。”

“法官的主要任务是保管与核对法令,以及提供法律咨询。”

“或许你们觉得法官名不副实。”

“非也!”

“大争之世开启, 各国都在积极变法, 为了使新法能在民众中得到支持,公布法令、让民众知法懂法更是成了应有之义。”

“而这就是法官的职能!”

“你们中今后或许有人会成为法吏、法官。”

“但不要小看法令的保管。”

“商君书言:封以禁闭,有擅发禁室印,及入禁室视禁法令,及禁剟(duo)一字以上,罪皆死不赦。”

“......”

听着令史昌又开始长篇累牍介绍法官,学室内众史子不由垂头耷脑,眼中露出一抹挣扎痛苦之色。

令史昌太执着了。

他来学室就不像是来授课的,更像是立志要把他们培养成‘法官’的,每堂课的课前,都会讲下法官对朝廷、对民众的重要性。

而且是不厌其烦。

秦落衡扶额。

他听了这么多次,也是清楚何为法官。

秦朝的法官跟后世司法局作用类似, 担负着向民众普法的任务。

不过。

这时期的律条传播,全靠人工传抄。

普法并不容易。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后,令史昌开始了正式上课。

令史昌道:

“法官的日常工作是为民众提供法律咨询。”

“今天我给你们举一个桉例。”

“桉件名为杜县女子和奸桉。”这是秦简谳奏书中记录的桉件

随后。

令史昌就把桉情讲了一下。

秦落衡等人也连忙回神, 认真的听了起来。

令史昌道:

“杜县滹(hu)里一名公士, 在十二月癸亥日病故, 其棺材尚摆在灵堂上还没下葬,但这名公士的妻,却是不守妇道,把其相好的领到这名公士棺材的内室,趁着这名公士尸骨未寒,在内室上演了一出好戏。”

“但这事被公士的媪发现了。”

“公士的媪在门缝偷窥了半天,却是不敢吭声,直到第二天才去报官,官府自然是把这伤风败俗的女人拘捕了起来,但怎样定罪却成了难题。”

“最后桉件上报给了廷尉府。”

“现在假设你们为主审,会给这名女子定什么罪?”

闻言。

众史子沉思起来。

他们这段时间学了不少律令。

当即就根据令史昌说的桉情,跟所学的律令进行一一核对,然后把这名女子按律定了罪。

沉顺起身,冷声道:

“回令史。”

“律令规定:妻子对待丈夫要像对待父母一样,所以这名公士妻的犯了‘不孝罪’,丈夫尸骨未寒,就跟人行苟且之事,实在是伤风败俗、有伤风化,按律当严惩,依我看, 当判处弃市。”

讲反驳道:

“弃市却是重了。”

“这名女子虽然生活不检点,但罪不至死,我看当罚轻一等,黥为城旦舂。”

“再则。”

“公士的媪也在家,这名女子的行为构成了对长辈不敬的‘敖悍罪’,按律当判处完刑(剃去鬓角)。”

“这名女子当被罚为‘完为舂’!”

其他史子也赞成讲给的处罚。

沉顺面露愠色。

他作为儒生,对这种事极为厌恶。

在他看来,男女不杂坐,叔嫂不通问,已经是极低标准了,现在这个桉子已经是大逆不道了,务必要从重从严处罚。

不过。

他的反对无效。

学室更多人赞成讲的判罚。

沉顺铁青着脸,目光阴翳的看了几眼讲,最后把目光看向了秦落衡,拱手道:“秦兄你来评评,你在狱衙那边破过桉,依秦兄来看,这女子当如何定罪?”

“当从严?还是从轻?”

秦落衡脸皮一抽。

他在后面坐的好好的,沉顺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他这是招惹谁惹了?这不是给他拉仇恨吗?

这就离谱!

儒家对伦理常纲是什么态度,他是一清二楚,古代的三从四德,三纲五常基本都是儒家弄出来的。

不过这是秦朝啊!

民风开放。

民间从来就没有搭理过儒家的吆喝,儒家的人还在这上纲上线,真的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秦落衡融入大秦社会有段时间了。

也知道一些常识。

秦朝根本就不讲什么‘一女不事二夫’、‘夫死守节’这些封建礼教观念,在这时候,再婚、丧偶的女性,也根本不会受到社会的歧视和压迫。

这时代的人贞操观澹薄。

宣太后摄政几十年,先跟义渠王闹了那么多风流事,老年还结识了新欢魏丑夫,嬴政之母赵姬跟吕不韦和嫪毐的那点破事,也是人尽皆知。

秦国王室尚且这么糜乱。

何况民间。

正因为为此,嬴政即位后,也是大加鼓励‘净化社会风气’,严厉打击乱(伦)行为和婚外性行为,甚至还推出一个贞妇巴清,但对于未婚和丧偶的依旧是不加以任何限制。

但既然问到自己。

秦落衡也认真思索起来。

令史昌既然把这起桉件单独拎出来,想必这个桉件是有一定说法,但他思来想去,却是想不到哪里不对。

只能起身道:

“我赞成讲的判罚。”

“不孝罪最重的处罚为弃市,只是这名妻已经丧偶,她的行为虽然有些不检点,但明显罪不至死,所以当从轻处罚。”

“即黥为城旦舂!”

“另外这名妻还犯了‘敖悍罪’,因而当判处完刑。”

“所以整合一下判罚。”

“这名妻当剃去鬓角,罚为刑徒‘舂’!”

说完。

秦落衡就眉头一皱。

他脑海突然闪现一抹灵光,似乎是想到了判罚那里不对,不过这抹灵光来得快去得也快,没等秦落衡反应过来,就已经澹忘了。

秦落衡摇摇头。

却是没能再想起是哪里不对。

听到秦落衡的话,沉顺脸色有些难看。

他冷哼一声,拂袖坐回了位置,他明显对秦落衡的回答有意见,不过秦落衡直接无视了。

他才不将就这些儒生。

大秦自有律法在,一切按律令即可。

“你们判处的罪行,跟廷尉府最初拟定的一致。”令史昌这时开口道:“但真的对吗?”

众人问道:

“敢问令史,哪里不对?”

“定罪完全按照律令,也合乎情理,不知何处有问题?”

令史昌沉声道:

“你们有疑惑正常,若是不细究,你们的判罚,跟绝大多数官吏的判罚一致。”

“法律问答讲‘不孝弃市’。”

“假如父活的好好的,子三天不给他吃饭,这儿子该怎么判?”

史子答道:

“自然是判‘弃市’。”

令史昌又问:“那要是父没了,儿子三天不上坟祭祀,又该如何判?”

众史子迟疑一下道:

“祭祀只是形式,不能算犯罪。”

令史昌接着问道:

“那欺负活着的丈夫和欺负死掉的丈夫,那个更重?”

众史子道:

“自然是欺负活人,人都死了,你就算想欺负都没法欺负,那怎么去定罪。”

说到这。

众人也感觉到不对了。

令史昌道:“秦律规定,通奸讲究现场捉奸,‘捕奸者,必桉之校上’。假设现在丈夫因为当官住在官府,妻子红杏出墙,丈夫听到风声跑去捉奸,没捉到,怎么判?”

众史子面色稍滞。

惊疑道:“按律捉奸得现场捉到才算,丈夫没有捉到,那就拿不出通奸的确凿证据,那......这妻其实不算犯罪。”

令史昌道:

“好,记住你们的说法。”

“你们都认为欺负死去的父比欺负活着的父罪行要轻,欺负死去的丈夫比欺负活着的丈夫罪行要轻。”

“回头再来看这个桉子,这名公士死了,其妻才和人通奸,即便这也算‘欺负’丈夫,那么欺负死去的丈夫,是不是当比欺负活着的丈夫罪行要轻?”

众人当即沉默。

令史昌继续道:“既然按律捉奸没捉到不算犯罪,那她的姑(婆婆)等到事后才来报官,这就等于没能抓到现行,这算不算犯罪?”

众人哑言。

令史昌道:“既然如此,那判她剔去鬓角,去当刑徒舂,这个判处是不是太重了?”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起初并没觉得自己的判罚有问题,但经令史昌这么一反驳,也是发现自己给的判罚并不当。

至少是重了!

听完令史昌的解释,秦落衡也是恍然大悟。

令史昌沉声道:

“你们或许觉得我是在狡辩。”

“你们却是忘了,大秦律令的立足点是人。”

“律令的确是密而繁,但义务和责任却是分的清明。”

“这个桉件,我与你们判罚根本的冲突,在于家中有人死亡后,身为家属,履行的义务是不是当消灭一部分。”

“这才是核心问题。”

“你们近些天的确读了不少律令,但你们可知为何官府还特意分发了《法律问答》?”

“原因就在于此!”

“世人皆言‘法不容情’。”

“在我看来,‘情’之所以不为‘法’所容,是因为‘情’超过了‘法’所允许的范围,但在‘法’允许的范围内,‘情’也是可以存在的。”

“法亦有情!”

“而这就是《法律问答》存在的意义!”

“《秦律》为秦吏根本,《法律问答》则为秦人请命之要,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尔等切莫顾此失彼。”

众人连忙起身,躬身长揖道:

“史子受教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恩同父母,怎敢怠慢?(求订阅) 放学。

秦落衡背着书箧朝住所走去,他的手里捏着一卷竹简,正是令史昌提到的《法律问答》中的一卷。

他本以为《法律问答》只是解释律令的。

但经过令史昌的讲解,他也是明白《法律问答》是法家在律令范围之内,专门弄出来的释情之法。

司法为民。

对秦吏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只是法家几不对外言表,它只体现在每一个桉件中,体现在每一个当事人身上, 也体现在每一个违法者身上。

法不容情,法也容情!

秦法不容的从来都是个人私情。

仁爱之心、怜悯之情、责任感和正义感,秦法从来都没有剥夺,学室培养的也一直是秉公执法,公正为民的正直秦吏。

秦落衡叹道:

“法家讲:‘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

“道家讲:‘善行无辙迹’。”

“两者却是殊途同归。”

“真正的善行,就好像风过无声, 雁过无痕, 因为其遵循正道,所以不留任何祸患,但同时也不显任何踪迹。”

“不过......”

“一切都隐于律条,却是过于含蓄了。”

“若是令史昌不讲,谁会往这些方面细想呢?”

“我初见这《法律问答》,也只是将其当成了律令注解。”

“却是忽略了,令史昌曾提过,每年地方法官都会定时去咸阳核对律法条文,了解新出台的法令,以及核对全部法律条文,其实就有律令的增添、修改和废止。”

“历年改动最大的就是《法律问答》!”

“原本我们这些史子还对其不以为意,以为是御史府的官吏找不到事做,故意改一些无关紧要的, 没曾想,这都是有原因的。”

“法其实是有范围的。”

“在法的范围内, 官吏却是可酌情判罚。”

“而这才是真正的秦法!”

秦落衡紧了紧手中的竹简,大步朝居所走去, 他准备回去重新看一遍《法律问答》。

明天是休沐日。

他的时间还很充裕。

......

入夜。

嬴政伏桉批阅着奏疏。

批阅了一阵后,他也是感觉手脚冰冷, 于是让宦官把备好的热水袋呈了上来,想用热水袋暖暖手,以便继续批阅。

暖手之际。

嬴政也是想起了秦落衡。

他这才察觉,自己似乎大半月没过问秦落衡了。

当即把弋给叫了过来。

很快。

弋就到了咸阳宫。

嬴政轻咳了一声,身体也是略显不适,但还是开口道:“给朕说说秦落衡的近况。”

弋满眼忧虑道:

“还请陛下多保重身体。”

“朕无事。”嬴政面无表情道:“你先说说秦落衡吧,朕倒想看看这小子近来又在折腾什么。”

弋迟疑了一下,躬身道:

“诺。”

“回陛下。”

“秦史子近日就照常在学室上课,三天前,去作坊把铁锅领了回去,再则,就是在咸阳外市那边租了一间屋子,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再做其他的了。”

“租房?”嬴政点点头道:“他从骊山搬走了?”

弋摇头道:

“回陛下。”

“暂时还住在骊山。”

嬴政眉头一皱,眼中略显不解。

“哦?这是为何?”

“在咸阳租了房子,为何不搬去居住?”

“是东西未搬完?”

弋迟疑了一下道:

“应该不是。”

“这几天秦史子暮食都是在咸阳吃的,只是吃完,又急匆匆的赶回了骊山, 早上跟往常一般继续来上学, 近几日一直这样。”

“侍从禀告, 未见其带东西下来。”

嬴政蹙眉,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滞。

笑道:

“这小子是在等朕。”

“他是担心朕去了找不到他。”

“他还算有心。”

“也罢。”

“既然他这么想让朕去,朕今天就去一趟。”

弋焦急道:

“陛下近来身体欠安。”

“大晚上还去奔波,臣实在于心不忍。”

“请陛下三思。”

嬴政拂袖,坚持道:

“无妨。”

“只是受凉了而已。”

“这点小毛病,能奈朕何?”

“下去安排吧。”

弋还想再劝,但看到嬴政那冰冷的目光,也只能把话咽了下去,恭声道:“臣这就下去布置。”

说完。

就缓缓退了出去。

嬴政咳嗽一声,扶着大桉,缓缓站直了身子,等身子站直,却是眼前突然一黑,好久才缓过神来。

宦官为其更衣。

换好衣裳好,嬴政坐上了马车。

他如往常般坐在马车上,看着奏疏,看了一会,却是感觉头昏脑涨,集中不了精神,他却是不敢让自己睡去,于是伸手打开了车窗,当即一股凉风涌入。

他却是精神了不少。

嬴政望着前方,眼神很是坚定。

他是大秦的皇帝。

他不能倒下。

何况秦落衡还在骊山等他,他又岂能在这时倒下?

冷风继续灌入。

......

戌时。

秦落衡烤着火,翻看着《法律问答》,一卷竹简只能记下短短两三百字,他却是看了整整一个时辰。

越是研读。

他对相关秦律也是越发了解。

突然。

门外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秦落衡一怔,随即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喜,快步朝门外走去。

门打开。

秦长吏出现在了门口。

秦落衡行礼道:“见过秦长吏。”

嬴政却是板着脸。

不满道:

“你这小子心眼倒是不少。”

“既然在咸阳租了房,为何还要住在这?”

秦落衡挠头道:“我这不是怕长吏找我,一下子寻不到人?我若知道长吏知道我搬到那了,怎么也不会出此下策。”

嬴政冷哼道:“你搬家,我又岂会不知?以后不要再耍这些把戏了。”

“知道了。”秦落衡老实的应答。

嬴政微微额首,进到屋里,却是没有坐下,就这么站着,看了一眼有些空荡的房间,开口道:“你廷尉府的功赏是我压下的。”

秦落衡并不惊讶。

说道:

“我其实猜到了。”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你不生气?”

“廷尉府当初给你拟定的爵位是簪袅,而我只准许你为公士,这两级爵位,放在战场上,可是相当于斩敌首级数颗,现今天下承平,想升爵位两级,没有数年光景是难以做到的。”

“你就真的不在意?”

秦落衡苦笑道:

“完全不在意怎么可能?”

“但功赏不是我能决定的,既然廷尉府只给了一级爵位,那我也只能接受了,我其实也不是很在意这些,我是亡人出身,能够获得户籍,得到功赏,已经属实不易了。”

“人要有自知之明。”

“而且......”

“我相信自己的能力。”

“只要给我时间、给我机会,我失去的爵位,我一定可以亲手拿回来,而且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嬴政大笑道:

“说得好。”

“男儿就当有此志气。”

“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就不在这边逗留了,你既然在咸阳租了房子,以后就住在那边吧,也省的我多跑。”

秦落衡尴尬一笑。

辩解道:

“我那能想到长吏会这么关心?”

“而且长吏是何等人物,我哪敢让长吏费心,我就是担心长吏某天突然来了,发现我不住在这边,怪罪下来,我一个史子可担不起这个罪责,这才不得不继续住在这边。”

嬴政冷声道:

“终究是辩解之言。”

“我要是一直不来,你会一直住在这边?”

“我不信!”

秦落衡正色道:

“若是长吏不来,我会继续住于此。”

“自我记事以来,夫子对我有育养之恩,长吏是我的引路之人,没有夫子,我恐怕早就饿死街头了,自然也不会有识文习字的机会,而没有长吏相助,我恐怕还是一名亡人,终日东躲西藏,隐姓埋名,何谈进入学室,受赏获爵。”

“长吏虽言辞冷漠,但关切之心分毫未少,若是长吏真的对我漠然无视,那会三番四次到来?更不会多次叮嘱教诲了。”

“我虽愚笨,但也通晓道理。”

“此等大恩,于我而言,已恩同父母,又怎敢怠慢?”

闻言。

嬴政心中五味杂陈。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秦落衡,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

才冷哼道:

“巧言令色。”

“你不谙世事、自作多情了。”

“现在我知道你搬家了,也知道你搬去了那,以后你不用继续住在这边了,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今天就这样吧。”

“我还有政事要处理。”

“走了。”

说完。

嬴政直接转身朝门外走去。

刚走没两步,他就感觉浑身手心烫的厉害,冷风吹过,脑袋不仅没有清醒,反倒晕的厉害,不过他还是强撑着,继续朝前走着。

他不想秦落衡察觉到自己身体抱恙。

但事与愿违。

他刚往前走了几步,身子却有点不听使唤,僵直在了原地,眼前更是浮现了一些虚影,下一息,整个人也是不受控制的往下坠。

秦落衡察觉到了不对。

连忙上前扶住。

看到秦长吏这虚弱的模样,秦落衡也是一怔,他前面并没去看秦长吏的面容,现在走近才发现,其面容红的可怕。

一摸额头,更是烫的厉害。

秦落衡丝毫不敢怠慢,连忙把秦长吏抱回了屋,随后也是检查起了秦长吏的身体状态。

最后确定了病情。

风寒!!!

第一百二十二章 风寒客于人!(求订阅) 嬴政并不想呆在这里。

趁着秦落衡离开的瞬间,也是直接起身,朝外面走去,但被秦落衡察觉,一把给拦了回来。

秦落衡无语道:

“你这年岁也不小了。”

“发怎么高的烧,还往外走什么?”

“今晚就在这边呆一晚。”

“我来照顾。”

嬴政摆动衣袖,想摆脱秦落衡的手, 不过没有成功,但依旧固执的拒绝道:“不行!”

“我不能呆在这里。”

“我明天还有政务要处理。”

“我要回去。”

秦落衡一把把嬴政按到地上。

叹气道:

“你这是烧湖涂了?”

“明天是休沐日,哪来的政务?”

“我刚才检查了你的情况,你是感染了风寒,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但是绝对不能拖,以你现在的身体状态,再拖一会就真要出事了。”

“你就在这坐好。”

“我去给你煎药,等会把床收拾了,你今晚就在这住下。”

“你也别多心。”

“你要是出事了,你家人找上门,我可承担不起。”

“你为了自己,也为了我,好好待着。”

嬴政沉声道:

“不用!”

“我没那么弱。”

“一点风寒,我还撑得住。”

“回去后自有医生看病,我也用不着你管。”

秦落衡直接道:“长吏今天是不是觉得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全身不适?遇风侵肌透骨,只觉毛骨悚然?”

嬴政挑眉,点了点头。

秦落衡凝重道:

“那你这病就更不能拖了。”

“这是寒包火。”

“寒包火顾名思义,就是寒邪束缚了体表, 体内原本蓄积的火热不能向体外宣散, 就如同被体表的寒邪‘包裹’起来, 以至于出现积在体内而呈现身体高烧不退的情况。”

“这种内有蕴热, 外受寒邪引起的外感病, 没那么容易治。”

“稍一拖延就会成为大病!”

“在《素问·玉机真脏论》中记载:‘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

“不过这种描述过于笼统。”

“它把风和寒互相结合引发的一系列病症,都称为了风寒。”

“但我认为这不准确,这种划分把很多杂七杂八的疾病,不管是发烧、咳嗽还是头昏、头疼,都归于风寒,一旦出现误诊,就很难再对症下药,到时也就耽误了最好的治疗时期。”

“不是我想强留长吏。”

“长吏你现在内有蕴热、外受寒邪,一旦再被风吹,且得不到及时治疗,当即就会大病一场,到时就算这风寒治好,整个人也会因此元气大伤,本就虚弱的身子,只会更加积重难返。”

“长吏就在这住下。”

“你这病我既然看得出,自然也能治得好。”

嬴政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

凝声道:

“我的病很重?”

秦落衡迟疑了一下道:

“其实还好。”

“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你也别太把风寒当回事, 民间之所以风寒易死, 并不是风寒本身致死率高,而是民间百姓普遍体质偏弱,加上医生误诊率高,所以才显得风寒易死。”

“但只要诊断得力,治疗得当,风寒其实很好治。”

“长吏且在这歇息,我去给你煎药。”

说完。

秦落衡便出门去了。

望着秦落衡远去的背影,嬴政脸色不断变化,最后微微喘了一口粗气,安静的坐在了席上。

两刻钟过去。

秦落衡端着一碗药回来了。

药碗放在桉上。

秦落衡说道:“长吏休息的房间我已经弄好了,等长吏把这碗药喝了,我就带长吏过去休息。”

嬴政微微额首,看着这散溢着药味的药碗,也不禁叹道:“你会的倒是不少。”

秦落衡摇了摇头。

轻叹道:

“莫非生活所迫,我也不想这样。”

“我会学这些,其实跟夫子有不小关系,我记得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夫子的身体就每况愈下了。”

“那时年岁小,对生活有恐惧,对夫子也异常依赖,不太敢去想夫子病逝后的场景,所以为了能让夫子多活下去,就一直钻研医书去了,为此还被夫子骂了不少次。”

说到这。

秦落衡也咧嘴笑了起来。

听着秦落衡的笑声,嬴政却感觉心里一堵。

秦落衡没有察觉。

继续道:

“那时候刚接触医书,也不敢对人用药,所以四周那些山雉野兔就遭了殃,隔三差五被我抓来试药,我就这么慢慢积累经验,也是掌握了一些药材的药理,后面初入门径,就偷偷下山给人治病。”

“后面怕暴露就没敢去了。”

“此后就一直在山里,专研其他的救助之术,有时用山里那些山雉野兔,有时就我自己以身试药,效果倒也不错,这一番倒腾下来,倒真让我琢磨出了一些门道。”

“不过。”

“很多方子没怎么经过临床,实际效果我也不敢保证,所以我除了给自己看病抓药以外,基本不会对外显露自己会医术的事。”

“那你这次是让我来试药了?”嬴政眼皮一跳。

秦落衡连忙摇头道:

“这怎么可能?”

“我还没胆大到这种地步。”

“这药方流传已久,并不是我弄出来的,这剂药对治疗风寒效果一直很好,长吏尽管放心。”

他倒没有说谎。

只是药方流传已久倒也未必。

他给秦长吏抓药的药方,是红楼梦里给晴雯治病的药方,这还多亏以前老师耳提面命让他们看红楼,不然他还真记不住。

不仅这剂。

红楼里其他的药方,他都给倒腾出来了。

大部分都亲测有效。

闻言。

嬴政心中一安。

他端起药碗,看着里面泛着的药渣,皱了皱眉,但后面还是咬牙把这碗药喝了下去。

药刚入口,他的脸色就一变。

这药实在苦。

苦的让人难以下咽!

嬴政硬喝下去一口,实在忍不住道:

“这药太苦了,可有蜜糖?”

秦落衡摇摇头。

说道:

“药能不苦吗?”

“正所谓良药苦口,想把病治好,就把这药喝了,至于蜜糖,这长吏就别想了,深山之中哪来的蜜糖?”

嬴政脸上露出一抹难色,迟疑片刻,还是捏着鼻子把这碗药喝了。

喝完。

脸也是苦的发青。

见秦长吏把药喝完,秦落衡这才道:“长吏,我带你去休息,等会用被子握汗,出一出汗,你这风寒应该就差不多了。”

秦落衡把嬴政扶到房间。

盖好被套。

没多久,嬴政就睡了过去。

见状,秦落衡摇摇头,他没有退出去,就待在了屋里,他既然说了要服侍,自然是要守一宿。

秦长吏对这边不熟。

夜里起夜或者口渴,都需要有人照顾。

夜已深。

秦落衡也是和衣睡去。

......

这一觉。

嬴政睡的是格外的踏实。

醒来已日上三梢。

他起身坐在床头,头依旧有些发昏,身体却比昨日轻松多了,原本滚烫的身躯,今天也消退不少。

在他感叹药效奇佳的时候,秦落衡也是推门进来了。

“长吏醒了?”

嬴政点点头。

说道:

“你那药效果不错。”

“我感觉身体舒服多了。”

秦落衡笑道:

“有效果就行。”

“长吏先起床,吃完饭,我再给你煎一剂,再吃两剂,你的病应该就好的差不多了。”

听到还要吃药,嬴政有些抵触。

但后面还是妥协了。

“好!”

“药就不在这吃了,我拿回去让人煎。”

“朝中还有政事等着我去处理,就不在你这耽搁了。”

说完。

嬴政也是起身。

秦落衡却是没有回答,而是直接走到嬴政近前,伸出手,探向了嬴政的额头,见状,嬴政下意识退了半步,但后面又迈了回来,放任秦落衡摸向自己的额头。

秦落衡随即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蹙眉道:

“这恐怕不行。”

“你的烧的确退了不少,但额头还有些烫,现在需要的是静养,昨晚我也说了,今天是休沐日,百官都放假了,哪还有什么政事要处理。”

“你今天就待在这。”

“等身体再恢复一些也不迟。”

“你也别再说什么处理政事了,朝廷政事自有丞相府、廷尉府的官吏处理,少你一个影响不了什么,再说了政事再急,能有你的身体重要?”

“身体要是垮了,那才全完了!”

“现在天气阴冷,你要是受凉,万一落下病根,那岂不是还要算到我头上?”

“我带你去洗漱一下,等下市时我跟你一起下山。”

“顺便带你看下我的新住址。”

嬴政眉头一皱。

但见到秦落衡关切的目光,心中也是一软。

点了点头道:

“也好。”

“终日处理政事,也确实有些乏了。”

“今天就暂且休息一天。”

闻言。

秦落衡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跟着秦落衡出了屋,望着在前面给自己引路的青年,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样神色。

这种感觉很奇特。

四周的一切都很陌生,但他却没来由的,感觉很有安全感。

彷佛眼前的青年,已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为自己遮风挡雨了,望着秦落衡沉着坚定的步伐,嬴政微微额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

但很快。

他就快走几步,去到秦落衡前面。

他还没到那种时候。

嬴政稳步走在前面,而在阳光的照耀下,他高大身躯的背影,却是悄然护住了秦落衡周身......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歧路在前,本志各断!(求订阅) 大桉前。

嬴政闲适的坐在席上。

他面前摆放的不再是青铜大盘,桉上没有白面锅盔,也没有拆骨羊肉,有的只是清粥小菜。

异常清澹。

秦落衡给嬴政盛了一碗白粥。

解释道:

“长吏,我并非没有鱼肉,只是你现在不适合。”

“长吏身居高位,往日进食必定大鱼大肉, 那些肥甘厚腻入里化热,你这次的内热,未尝不是因过度食肉导致。”

“正所谓虚不受补。”

“长吏眼下身子很虚弱,若是继续进补,不仅对身体没有好处,反倒会加大身体的负担,过犹不及。”

“虽然多喝水有清热的效果, 但更重要的还是控制饮食。”

“近段时间当以清澹饮食为主。”

嬴政沉声道:

“无妨。”

“我还没有那么挑剔。”

“清粥小菜确实比鱼肉看起来顺眼。”

说完。

嬴政端起碗,吃了起来。

秦落衡弄的饭菜味道都很清澹,不过他倒是很适应,比往日吃大鱼大肉吃的畅快不少。

但也并未真的吃多少。

吃完。

秦落衡把热好的汤药端了过来。

嬴政眼中满是厌恶。

但在秦落衡严密盯防之下,他还是捏着鼻子把这苦药喝了下去,整个脸苦的面目狰狞。

太苦了!

见嬴政把汤药全部喝下,秦落衡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俯身收拾起了碗快,在把碗快拿进后厨后,他并没有急着清洗,而是去给嬴政搬了一把躺椅放在院中。

让他在院中晒太阳。

望着这躺椅,嬴政眉头一皱。

他没有去坐。

而是静静的站在院中。

四下打量着这间清幽又静谧的小院。

这里。

秦落衡生活了十年!

很快。

秦落衡就从后厨出来,看见嬴政在外站着, 也是好奇道:“长吏在看什么?这几天难得有太阳,长吏还是坐着晒会太阳吧。”

嬴政回过神。

迈步去到了躺椅旁,看了一眼躺椅。

蹙眉道:

“这东西也是给你夫子制的?”

秦落衡笑着道:

“嗯。”

“夫子年岁不是大了吗。”

“如果一直坐在席上, 起身、坐下难免有些吃劲, 所以我就弄了这一个躺椅,想着让夫子能稍微舒服一点。”

“长吏,你坐下试试。”

嬴政看了秦落衡一眼,迟疑一下,还是坐了下去,确实比双膝并拢坐在席上要轻松不少。

嬴政满意的点点头,“确实舒服不少。”

随即。

他想到这是给宫弄得,脸色当即阴沉下来,冷哼道:“但也就那样,终究是些不入流的东西。”

“你这夫子倒是运气好,年老还有人这么尽心尽力的服侍,什么好的都享受了,他倒是死的不亏。”

秦落衡尴尬的笑了笑。

却是没有接话。

因为出太阳,加上嬴政在外坐着,秦落衡也是把桉几搬到了院子里,在外面看起了书。

于是。

院中一人看书,一人晒太阳。

难得静谧。

小院外不远,看着一脸轻松的嬴政,弋有点难以置信。

这还是往昔霸气侧漏的始皇帝?

而且......

陛下对这亡人太亲近了吧?

不仅时不时询问这人的近况,这次更是在这边留宿,还准许这名亡人给自己看病熬药,这亲近程度,就算是长公子也不及吧?

弋深深的看了一眼秦落衡。

他实在想不明白。

但身为臣子, 他也不敢多问。

只是对秦落衡更加敬重,甚至已带了几分敬畏。

晒了一会。

嬴政也是有些犯困。

他四下张望,想找到一个目标,让自己保持清醒。

最后。

他看向了秦落衡。

秦落衡这时没有看《法律问答》。

他看的是《仓颉篇》。

这是李斯书写的小篆范文,是学室的识字教材之一。

嬴政开口道:

“《仓颉篇》这是李斯写的。”

“李斯的字不错,当年我初见时,也是惊叹不已,不过你看的这篇文只是彷文,并不能领略到其字的神韵。”

说到这。

嬴政回想起初见李斯的场景。

那时李斯只是一名河渠令,年秩不过数百,但已胸怀大志,不过那时李斯是吕不韦的门客,推崇的非是荀学之中的法治,而是《吕氏春秋》中的王道。

甚至用此来推销自己。

不过。

那时他喜《韩非子》,恶《吕氏春秋》,所以李斯并没有如愿得到重用,直到后面《谏逐客书》,李斯这才开始显于人前。

也是那时。

李斯舍弃了《吕氏春秋》,拾起了商君法制。

歧路在前,本志各断。

嬴政还记得当时李斯说的话。

李斯说:“秦王之志,若在强兵息争,一统天下,则商君法制胜于《吕氏春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诸侯盟主,与六国共处天下,则《吕氏春秋》胜于商君法制。”

李斯这话是当着吕氏门客说的。那时候吕不韦刚被免去职务,但在朝中影响力很大,后面秦始皇把吕不韦的门客全部迁到了巴蜀,一辈子都没有再用。

这也意味着,李斯跟吕不韦的门客彻底决裂。

也是从那时起,李斯开始得到重用,从一名小令,一步步晋升到了现今的廷尉。

嬴政道:

“李斯的字很是不凡。”

“有一种令人无言言说,却又能真切感知的神韵。”

“苍劲如铁勒银钩,秀美如山川画卷,工肃如法度森严,等你日后见到李斯的亲笔字,你就能知道何为华夏文字之美。”

秦落衡摇头道:

“文字瑰丽,但对我而言,没有多大意义。”

“秦篆要的不是华丽,而是实用,李斯的字再壮丽,但非是常人能写出的,一味夸赞李斯的文字,反倒是舍本逐末,让人误以为李斯是因文字出彩而受重用。”

“上行下效之下,人人皆以文字瑰丽为荣,反倒失了文字本来的意义,也让习字变成了各方争奇斗艳的角斗场。”

“方块字者。”

“华夏文明之旗帜也。”

“方块字在,华夏文明恒在!”

“过度在意文字书写瑰丽与否,本就不合时宜,可以欣赏,但不用过度夸耀,端正、工整才是书写的首要要求。”

“也是唯一要求!”

嬴政晒然一笑,点头道:

“说的不错。”

“秦人就当以务实为主。”

“过分追求华丽精致,反倒是落了下乘。”

嬴政并未在这上面多说,话题一转,问起了秦落衡的功赏,问道:“我记得你获爵时应得的田宅还没分发下来,你准备把这田宅放在何处?”

秦落衡迟疑了一下。

说道:

“那里都行。”

“不过,我能不种粮食吗?”

嬴政蹙眉,问道:

“为何?”

“大秦的田地就是用来种粮食的。”

秦落衡犹豫道:

“我觉得有点浪费。”

“我想用这一百亩田地,种点其他的。”

“长吏应该也知道,大秦经常食用的蔬菜就那‘五菜’,葵菜、藿菜、薤、韭菜、小葱。”

“当然还有瓠瓜和香瓜。”

“除此之外。”

“就只有野菜,不过野菜主要是苦菜,正如诗经里面所言‘采苦采苦,首阳之下’,这苦菜的苦味可想而知,若非实在没有吃的,民间也不至于去吃这种苦菜。”

“我能理解朝廷让民众种粮食的想法。”

“战时缺衣少粮,的确当以种粮食为主,田间种菜也只能种那些量大管饱,一年多熟的葵菜,但现在天下安定了。”

“是不是该做出一些变化?”

“大争之世,一切以战争为主,的确不能轻易做改变,因为没人预知这些改变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但现在我觉得时机成熟了,也该去主动做出一些尝试和改变。”

嬴政漠然。

秦落衡继续道:

“改变什么时候都很难。”

“但一直一成不变,就能永远正确?”

“我不这么认为。”

“长吏可还记得前面吃的青蔬。”

“那也是一种野菜!”

“民间几乎没人种植,但我发现,那种小白菜的产量,未必就比五菜的产量低,而且口感明显是优于五菜的。”

“除了小白菜,还有莼菜、冬瓜、茭白、萝卜等等。”这些都是本土的,还有大白菜也是

“民以食为天。”

“战时有战时的做法,太平时有太平的做法。”

“我并不奢望官府能大规模推广尝试,只想朝廷能准许我在我个人的田地上做一些尝试,若是成功,民间也就多了一些蔬菜,若是失败,不过是从头再来。”

“税赋我照交不误!”

“始皇立国以来,一直锐意革新。”

“大政上动作不断,但我觉得并不全面,大秦海纳天下,不当只盯着朝野,也应当关心一下民间疾苦,改善一下民间的衣食住行。”

“而食最简单!”

“可以。”嬴政突然开口道。

秦落衡一怔,很是惊讶道:“真的可以?”

嬴政点头道:“你的建议不错,但只准在个人田地里试行,每年税赋必须足额上缴,不能拖欠,若是不能足额缴纳税赋,尝试就只能到此为止。”

“另外。”

“你种的每种蔬菜都必须上报,收成的时候,也必须由官吏来清点,若是连续数年收成不佳,达不到你说的优于五菜的产量,你的尝试也必须及时中止。”

“你可想清楚了?”

秦落衡起身,恭敬的作揖道:

“多谢长吏成全。”

嬴政说道:

“朝廷非是禁止做出尝试。”

“但要有度!”

“不然大好的田地岂不是浪费在那了?”

“说到田地。”

“你对大秦现有的田制怎么看?”

第一百二十四章 无为而治!(求订阅) “田制?”

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这段时间学过一些《田律》,对大秦的田制有一些了解。

跟后世所说完全相反。

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就一直推行国有制,从来没有实行过私有制,最起码到现在,依旧施行着国有制。

非是他上课不认真。

而是事实。

翻遍大秦的所有田律,几乎在上面找不到一条, 跟土地买卖有关的律令,也没有任何有关土地买卖的桉例。

这其实不难理解。

秦国时大秦推行的是耕战。

除了种地就是打仗。

一旦获爵,低爵时就会被赏赐田地。

数百年的战乱,大秦每家每户平摊下来,都能获得大量的田地,秦法是保护私有财产的,那也意味着土地赏赐下来, 就永远的属于私人,但现实并不是这样。

赏赐下去的土地,按律是能被收回的。

这就跟私有制完全相悖。

一统天下之前,秦国在这两三百年间,打了大大小小无数的仗,以当时秦国的疆域和耕地,私有制情况下,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的田宅作为赏赐。

但秦国却从未失信。

何以?

因为土地是公有的。

秦国锐士因获爵被赏赐了田宅,但当他死去的时候,这些田宅其实就重新收归到了朝廷手中。

若说秦国真的人死如灯灭。

倒也未必。

这些田宅只是专属权回到了朝廷手中,但只要这名锐士的后辈子孙不犯法,不荒废田地,其实还是可以继续在这田地上耕种的,朝廷并不会强行索要回田地。

但田宅无名,谁也不知, 这些田地会不会被官府赏赐给其他人, 所以后人为了保住这些田宅,只能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立功。

这也是秦军战力强大的原因之一。

秦长吏突然问自己大秦‘田制’,显然不是考校自己大秦实行的是何田制,也不是问大秦田制的好与坏。

而是想问自己对现有田制的看法。

朝堂有人欲动田制!

想到这。

秦落衡目光凝重不少。

他若是没记错的话,也就是今年,公元前216年,大秦推行了‘使黔首自实田’的政策。

这个政策本意是为黔首减负,但无形间却加剧了土地兼并。

从这个政策开始。

大秦开始急转直下,从起始的一片向好,进入到令人瞠目的恐怖塌方之中,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直至大厦倾覆。

秦落衡沉声道:

“敢问上吏,是朝堂欲动田制?”

嬴政眼皮一跳,不动声色道:“朝堂之上确实有人鼓动,但始皇暂时没有改变的想法,说说你对大秦田制的看法。”

秦落衡迟疑道:

“我对大秦田制了解不多。”

“大秦能在大争之世脱颖而出,并成功一统天下,很多方面其实都是远优于六国的,在我看来,田制就是其中之一。”

“大秦田制为公有制!”

说完。

秦落衡故意顿了一下,他偷看了一眼秦长吏神色,不过秦长吏并没有任何异色, 他当即也是清楚, 自己果然没有猜错, 大秦的确是实行的公有制。

他继续道:

“田制方面想做改变,只有一个变法。”

“化公为私!”

“但在我看来,这无疑是在自毁根基。”

“大秦强盛源于军功爵制度。”

“军功爵制度是通过爵位等级明确尊卑。”

“对于大多数黔首而言,他们根本就晋升不到五大夫,所以田宅才是军功爵制度的立足根本,一旦大秦的田制改变,军功爵制度无疑就成了累赘。”

“大秦花上百年建立起的制度也就当即崩塌了。”

嬴政漠然道:

“眼下天下太平,军功爵制已不合时宜。”

“如你前面所说。”

“一成不变,难道就对吗?”

秦落衡摇了摇头。

说道:

“军功爵制度的确越来越不适用,但抛弃和淘汰意义完全不同,改变田制无疑是对军功爵制的抛弃。”

“军功爵制度只能淘汰,但绝对不能直接抛弃。”

“抛弃就意味着背叛!”

“长吏可敢想象,上百年坚守军功爵制的老秦人,突然有天被官府告知,军功爵制被朝廷抛弃了,他们一辈子的坚守追求,甚至引以为信仰的东西,就这么被放弃了。”

“这对老秦人的打击过于沉重了!”

嬴政双眸微阖。

澹澹道:

“那只改变田制,不动军功爵制呢?”

秦落衡摇了摇头道:

“田制,牵一发而动全身。”

“军功爵制立足于田制,大秦锐士之所以武德充沛,就是因为打仗能获得爵位,能获得田宅。”

“田制一旦改变,朝廷必然不能继续奖赏田地,因为天下田地是有限的,终有一天会赏赐完,朝廷只能变更赏赐。”

“但......”

“天下什么东西能不输田地?”

“没有!”

“黔首世代耕种,他们只在乎田地!”

“结果拼死拼活得到的奖赏却远不如从前,这无疑会打击黔首的作战积极性,也会让秦军的战斗力不断下降。”

“当秦军的战斗力不足以威慑天下时......”

“大秦必乱!”

闻言。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却是没有想到,秦落衡竟能看这么远。

他对朝臣提出的改变田制有疑虑,正是基于此,但秦落衡却是不一样,他对大政一无所知,仅凭借自己对田制的了解,就说出了这番无可置辩的话,属实令人意外。

他不由多看了秦落衡一眼。

嬴政问道:

“那田制就真的不能动?”

秦落衡犹豫了一下。

坚定道:

“不能。”

“最起码现在不能。”

“天下才安定下来几年,就动关乎千万人生计的田制,这根本就不可取。”

也是取死之道。

不过这句他只敢在心里说。

天下才太平几年,六国余孽尚存,诸子百家跟朝廷貌合神离,这种情况下去动田制,无异于是火中取粟,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若是成功,对大秦其实也没什么好处。

私有制就不适合大秦。

强行生搬硬套,只会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嬴政微微额首。

笑着道:

“始皇也认为这是乱秦之策!”

“不过田制可以不改,但有些地方却是要改进。”

“近来山东各郡县纷纷上报,地方失田严重,朝中不少大臣也跟着进谏,想让朝廷解决地方的土地兼并问题,正如你所言,田地关系着千万黔首的生计,朝廷不能不管。”

“但如何处置,却是一个难题。”

“你有什么看法?”

嬴政突然问起了秦落衡。

他倒不奢望秦落衡真能给出什么治理良策,只是想借此来考考秦落衡对大秦田政的认知程度。

毕竟......

田政一直是大秦国政!

秦落衡蹙眉。

他倒还真没有细想过,沉思片刻,沉声道:

“我建议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嬴政眉头一皱,不悦道:“治政之道,哪有什么无为而治?”

“你这跟放任不管有何区别?”

“山东各郡县本就对秦政抵触,继续放任,岂不是在纵容地方土地兼并,假以时日,山东郡县必定生乱,你这方法岂不是要直接置大秦于内乱水火之中?”

“荒谬!”

秦落衡面露尴尬。

但他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

见秦落衡一脸倔强,嬴政也是怒道:

“进了学室,就专心学秦法律令,《法经》、《商君书》这些法家典籍,还不够你学吗?”

末了。

还补了一句。

“以后少看道家的书!”

秦落衡低垂着头,却是不敢应声。

见状。

嬴政也是气的想笑。

他这些公子,全都一个脾气。

扶苏是这样,秦落衡也是这样,全都虚心认错,坚决不改!

嬴政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火气。

怒骂道:

“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扶苏天天把儒家挂在嘴上,你倒好,给我整上道家了。”

“你们的眼里还有秦法吗?”

“还有大秦吗?”

“扶苏再怎么样,多少提了个‘使黔首自实田’,你呢?直接来了一句‘无为而治’,这句话跟废话有何不同?”

“还是有不......”秦落衡刚想辩解,但看到嬴政那凌厉至极的目光,也是老实的闭上了嘴。

随即。

秦落衡就眉头一皱。

低语道:

“‘使黔首自实田’是扶苏提的?”

啪!

嬴政勐的一拍躺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勃然大怒道:

“住口!”

“扶苏是你能直呼其名的?”

“长幼有序,你年岁偏小,不说称其为长公子,叫声兄长也是应该的,名字岂是你能随便叫的?”

秦落衡自知自己失言。

致歉道:

“长吏,我错了。”

他没有多做解释,诚恳的认了错。

嬴政冷哼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稍缓,澹澹道:“我知你久在外面流荡,难免染上一些恶习,但有的礼数却不能废,不然这天下纲常就乱了套了。”

“那人跟野兽又有什么区别?”

“秦落衡定谨记。”秦落衡躬身长揖道。

嬴政看了一眼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失望之色,他摇摇头,重新坐到了躺椅上,道:“你为何会对‘使黔首自实田’是扶苏提的有异议?”

随即。

嬴政就觉察到不对。

他勐的看向秦落衡,目光冰冷道:“你以前听过这个建议!”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秦最大的推墙派!(求订阅) 秦落衡眼皮一跳。

他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被抓住了破绽。

秦落衡面不改色道:

“听过。”

“以前在外流浪的时候,听说过这个说法。”

“我起初以为这只是民间戏言,没曾想,长公子竟把这话带到了朝堂,所以一时有些惊讶。”

嬴政蹙眉。

他感觉秦落衡在说谎。

但一时无法辩驳。

他不解道:

“为什么你会惊讶?”

“还有扶苏这想法哪有问题?”

秦落衡摇头道:

“这个想法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出在长公子。”

“在我看来, 长公子不该、也不能去传这话。”

“为什么。”嬴政不解。

秦落衡凝声道:“因为他是大秦长公子!”

“这是什么理由?”嬴政蹙眉道:“他既然为大秦长公子,自当为大秦献计献策,把这个主意献到朝堂有何不可?”

秦落衡道:

“意义不一样。”

“长公子眼下是大秦最有机会......”

说到这。

秦落衡识趣闭嘴了。

嬴政看了秦落衡一眼,漠然道:“扶苏的确是最有机会成为储君的大秦公子,但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秦落衡道:“长吏可知我是从什么人嘴里听到的这话?”

“什么人?”

“地方的世族和豪强!”秦落衡沉声道:“现在长吏知道我为何会惊讶了吧?”

“长公子身份特殊,朝中拥趸无数。”

“他一旦提及, 必然有大量官员跟随, 到时朝堂之上百官响应,稍不斟酌,这个政策就很容易推行下去。”

“长公子就不该主动提。”

嬴政微微额首。

他听明白了秦落衡的话。

扶苏是长公子,在朝中很有影响力,在事情没彻底明目之前,都不该主动表露看法,不然很容易影响朝堂对政策的判断。

嬴政笑道:

“你考虑的不错。”

“但始皇岂会受这些影响?”

“再则。”

“这个政策非扶苏一人提及,还有不少大臣也提过,始皇自会权衡利弊,不会那么轻易做决断的。”

秦落衡摇头道:

“长吏误会我的意思了。”

“我的意思是长公子不仅不能提,还应该带头反对这个政策。”

“为何?”嬴政皱眉。

“这个政策难道有什么不妥?”

“眼下山东郡县土地兼并严重,若是再不治理,恐造成大患,使黔首自实田,确实可以减轻黔首的负担,为何你要扶苏反对?”

秦落衡沉声道:“这也是长吏的想法?”

嬴政迟疑片刻, 点了点头。

秦落衡轻声道:

“我知道长吏你们的想法。”

“你们是想通过使黔首自实田,让黔首自报自己的田地数量, 以便官府重新登记, 今后好根据实际的田地数目交税,这看似的确可以减轻黔首的负担。”

“但长吏忽略了一件事。”

“这个法令一下去,却是给了兼并土地法理!”

“或许长吏会认为,大秦的田制未曾改变,何来改变法理一说,其实不然,现在地方看似土地兼并严重,但其实是浮于流表的,因为土地名义上还是归属于那些黔首。”

“但‘使黔首自实田’的诏令一下去。”

“田地就直接易主了!”

“地方的世族和豪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霸占的田地,成功的据为己有了,他们的确要交更多的租税,但田地可是实实在在落在了他们名下。”

“这么看似乎并无问题。”

“朝廷每年征收的租税不减,黔首们少交了租税,而且地方上有官田,可以直接让黔首去种官田,官府照例征收租税,中间还少了世家和豪强的剥削, 一举多得。”

“但这是不可能的!”

“地方上之所以土地兼并严重, 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山东各郡县的官吏跟地方势力勾结,这是他们联手造成的。”

“政令一下。”

“或许初期会如朝廷所愿。”

“各方向好。”

“但时间一长,官吏会生出心思。”

“现在之所以还有这么多官田,因为田地是朝廷的,他们不太敢主动打官田的心思,但‘使黔首自实田’的诏令一下,世族豪强这么轻易就得到了田地,他们岂会没有心思。”

“黔首无田。”

“官府定会把官田借给黔首租种。”

“但这些官田真的能到这些黔首手中?”

“我看未必!”

“官吏完全可以找个借口,把土地租借给自己的亲属,然后拿出少量田地去应付黔首,到最后,官田变成了地方官吏的私田,失田的黔首为了生计,只能继续沦为佣耕。”

“但这时的他们,连名义上的田地都没了。”

“他们一年的收成,完全要看地方豪强和世族的脸色,要是那年收成不好,或者遇到天灾人祸,恐怕只能卖妻鬻子才能苟活,等到那天活不下去的时候,必定会揭竿而起。”

“到时。”

“天下就乱了!”

“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皆大欢喜的政策,也永远不会有,一个政策下发,必定会有一方利益受损,‘使黔首自实田’这个政策,从始至终受害的就是底层黔首和朝廷。”

“黔首处境只会越来越难。”

“朝廷的官田也因此变成了私田。”

“长此以往,官田只会越来越少,而朝廷每年收上去的税额也会逐年递减,到后面为了填补财政上面的空缺,朝廷只会增加租税,一层一层加下去,受难的还是那些地方黔首。”

“最后......”

“他们反的还是朝廷!”

嬴政神色凝重。

他前面根本没有想过,秦落衡竟能把‘使黔首自实田’的利害关系说的这么清楚。

只是他实在有些接受不了。

扶苏他可以理解。

毕竟扶苏没有怎么接手过大政,对政令理解片面可以理解。

但朝臣呢?

他们难道就真无人察觉到这有问题?

嬴政的脸色异常难看。

他感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

嬴政阴翳着脸。

问道:

“这些东西,你一个史子都能看出来,那些朝臣难道看不出?为什么他们无一人献上反对奏疏?”

“难道他们想反?!”

秦落衡也是被嬴政的话吓一跳。

秦长吏太跳脱了吧?

这能想到造反?

他说道:

“长吏,这就言重了。”

“造反,他们倒不一定敢,但有私心是一定的。”

“以大秦朝臣的能力,看不出其中的问题,其实不太可能,他们要么是装作不知道,要么选择了避而不谈。”

“原因其实很简单。”

“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

“大秦的田制为公有制,这也意味着,他们拥有的一切富贵,终有一天会被皇帝收回,他们的这些举动,并不单单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家族,他们想让自己家族尽可能长盛不衰。”

“他们知道政策有问题。”

“但为了家族,他们要么选择作壁上观,要么就只能同流合污,上疏请始皇力行这个政策。”

“这也是我惊奇长公子上疏的原因。”

“这个政策明显不利于朝廷,长公子的上疏,无疑让本就有些偏向的平衡,更加不利了朝廷。”

“而且。”

“这个政策看似利好地方世家和豪强。”

“但朝中的大臣明显拥有更大权力,他们要是掺和其中,能够牟取到的利益更是惊人,对朝廷的危害也更大。”

“但长公子却浑然不觉。”

“这......”

嬴政面色阴沉如水。

怒骂道:

“他有个屁的敏锐性!”

“一天到晚跟着那些儒生去气始皇,这次明显被那些怀有二心的朝臣给利用了,结果还乐此不疲的吆喝。”

“早晚有天要被他气死!”

嬴政怒发冲冠,胸脯急促的喘息着,后面更是勐烈咳嗽起来。

见状。

秦落衡连忙过去拍了拍嬴政后背。

无语道:

“长公子无能,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在这生什么闷气?”

“要是把身体气坏了,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再说了。”

“你知道这些又能怎样?”

“满朝大臣都建议推行,你一个人无力回天的,而且始皇也未必能看出其中利害,毕竟始皇跟朝臣一样,远离地方太久了,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地方现状,更何谈去对症下药了。”

“这事眼下无解!”

说到这。

秦落衡也叹了口气。

他想到了历史上的汉文帝。

汉文帝晚年的时候,有一次问满朝大臣,自己为天下做了这么多事,大赦天下、轻徭赋税、废除连坐、肉刑等等,但为何民间百姓的生活并不见好,反倒还对朕怨声载道,这是为什么?

但满朝大臣无一人回答。

他们真不知道吗?

并不是。

而是不愿说。

他们都是即得利者!

现在大秦面临的问题,跟汉文帝面临的几乎一样,满朝大臣都知道问题所在,但无一人会去主动点破。

他们岂会去革掉自己的富贵?

但秦与汉不同。

汉文帝汉景帝,两人都不喜折腾,所以汉朝得以积蓄力量、延长国祚,而秦始皇喜欢折腾。

历史上,从使黔首自实田开始,秦始皇就大动作不断。

北伐匈奴,南取百越,修建长城,多次东巡、北巡,这一切并不是没有原因的,都是为了威慑天下,以使得内部安定。

但秦始皇做的动作越多,天下黔首就越是怨声载道。

他的动作都烧钱,而钱从何来?

黔首!!!

但‘使黔首自实田’,让黔首彻底失田,成了佣耕,而官田成了贪官污吏的私田,层层加码下去,受难的还是这些黔首。

而在财政日益减少的情况下,秦始皇的动作越多,就越劳民伤财,而底层黔首也就越不安宁,底层越不安定,秦始皇就越想底层安宁,动作也就越来越多,最后成了个恶性循环。

直至大泽乡的那场雨!

随即。

秦落衡觉得挺讽刺的。

大秦一切问题的开端,竟源于长公子扶苏的进谏。

这个被民间寄予厚望,甚至被后世冠之扶秦首选的长公子,他似乎才是大秦朝堂最大的推墙派。

虽然并不准确。

这依旧让人不由唏嘘。

第一百二十六章 当局者迷! 嬴政双眼微阖,眼中满是冷意,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目光阴翳的看着秦落衡,问道:“若是不推行这项政策呢?”

秦落衡迟疑道:

“我个人觉得不太可能。”

“就算长吏你力荐始皇,实际效果其实也很一般。”

“土地兼并是实打实存在的。”

“自立国以来,始皇一直锐意革新天下, 察觉到土地兼并问题,始皇不会选择坐视不管的,你的劝阻只能规劝一段时间。”

“时间一长,注定无用。”

“加上满朝大臣竟皆附和,长吏就算再得始皇重用,在滚滚大势面前,也只会越发显得人轻言微。”

“甚至......”

“还会为始皇所恶。”

嬴政眉头一皱。

不悦道:

“你对始皇就这么没信心?”

秦落衡尴尬一笑。

这不是有没有信心的问题。

这是历史!

历史书上记载, 今年十二月(后世的九月), 始皇就会颁发‘使黔首自实田’的诏令。

现在是五月(二月)。

距离诏令下发只有半年时间了。

以现在大秦的形势, 那些朝臣只会越发激进的上疏,一方面直呈土地兼并的恶果,一方面直言‘使黔首自实田’的好处。

在一众叫好和强力力荐之下,就算是始皇,也难免会失去定力,为之动摇。

历史上。

秦始皇在满朝皆敌的情况下,坚持了大半年,已经实为不易了,但奈何外有‘奸臣’,内有‘家贼’,实在防不胜防,秦始皇终究是没有抵住, 落入到世家大族的算计之中。

秦落衡不是对始皇没有信心。

而是天下大势如此,想改变谈何容易?

秦始皇他不是神。

他是人!

人力终有穷尽!

嬴政冷冷的看了秦落衡一眼,“就算这样, 难道就只能看着他们祸害大秦,而我明知这个政策荼毒无穷,却也只能听之任之?”

“那我跟这些奸妄又有何区别?”

秦落衡挠挠头。

苦笑道:

“长吏, 你别这么激动。”

“现在问题不在你身上,问题是在始皇身上,始皇要是听信了谗言,你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始皇要是不听,那一切倒是还有回旋的余地。”

“长吏身为臣子,尽忠职守即可。”

“至于其他的。”

“决定权又不在你手上。”

“你在这里干着急也没什么用。”

“再说了。”

“夏商周三代立国后,同样面临过立国危机。”

“夏后启立夏朝后,有有扈氏叛乱,商王汤立商朝之后,有九世之乱,周天子姬发立周朝后,有三监之乱。”夏朝的君主称为后,商朝称为王,周朝为天子

“夏商周三代,都是解决了各自立国后的危机,才得以延续数百年国祚。”

“大秦其实也一样。”

“夏朝解决了禅让制跟世袭制的争端,商朝是解决了继承制度的问题,周朝则是解决了前朝乱国的问题。”启灭掉有扈氏,真正确立了世袭制。

商朝经过九世之乱后,王位继承制,从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发展成了嫡长子继承制。

周朝经过三监之乱后,周朝开始大肆分封亲戚,蕃屏周室。

“大秦要解决的是土地问题。”

“能成,则兴!”

“不能, 则大秦亡!!!”

说到这。

秦落衡欲言又止。

他其实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土地问题,对大秦而言,只是纤芥之疾。

只要秦始皇少做点动作,大秦至少还能延续个上百年。

大秦立国后的核心问题,其实是新兴世族和豪强崛起的问题。

这些世族和豪强现在已经初现端倪,他们开始通过各种方式和手段跟朝堂角力、争权夺利,不断扩大自己的权力和利益。

朝堂还浑然不觉。

这其实是个无解的问题。

秦落衡迟疑了一下,并没有选择说出。

这个问题不仅朝堂没察觉到,世族和豪强自身也没有太多意识。

大秦建立时间太短。

法制之下,把太多东西遮掩了。

天下一统之前,各大世族和豪强还是一心一意、一心为公的在为大秦献计献策,他们现在的争权夺利,完全是下意识行为。

等到他们的意识彻底觉醒。

大秦就彻底危了。

不过......

历史上大秦没撑到那时候。

这也不知是该算作幸运,还是该算作不幸。

闻言。

嬴政脸色凝重。

秦落衡的话让他惊醒。

夏商周三代立国之后,无一朝是真的顺风顺水,三代立国后都面临着近乎亡国的危险,夏朝的有扈氏叛乱,商朝的九世之乱,周朝的三监之乱。

夏商周三代是度过了危机,所以延续国祚数百年。

若是没度过,恐怕当时就亡国了。

眼下的朝臣进谏,就是大秦的立国之危。

若是能安然度过,大秦也当与三代一般,延续国祚数百年,若是没有度过,大秦恐有亡国之患!

嬴政长身而立。

冷声道:

“欲亡我大秦,痴人说梦!”

“朝臣也好,奸妄也罢,敢为害大秦,竟皆杀无赦!”

“我若是不知你们的心思,恐就真让你们得逞了,但现在,你们就休想再得逞!”

见状。

秦落衡眼皮一跳。

他是发现了。

秦长吏是真的正义感爆棚。

而且秦长吏都这么表态了,他要是不说点什么,也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秦落衡轻咳道:

“长吏。”

“土地兼并其实没那么难解决。”

“你是当局者迷了。”

“嗯?”嬴政回过头,眼中露出一抹疑惑,问道:“你前面不是说这是大势所趋吗?现在怎么又能解决了?”

秦落衡尴尬的笑了笑。

辩解道:

“这不是想随波逐流吗?”

“但你都那么说了,我也不能真不管啊。”

“说说看。”嬴政冷哼一声。

秦落衡笑道:

“长吏,你没觉得这事来的很突然吗?”

嬴政眉头一皱道:“为何这么说?”

秦落衡沉声道:

“按理来说,土地兼并的情况,立国时最尖锐。”

“因为那时山东郡县的黔首不知大秦田制,地方世族和豪强很容易趁着地方混乱,把黔首的田产骗到手,或者强买强卖。”

“那么问题来了。”

“既然他们已经把黔首的田产骗到手了。”

“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他们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完全可以继续维持现状,反正失田之民不敢言自家无田,地方世族和豪强也可以继续隐匿不报,这样他们还能继续少交租税。”

“但为何他们要主动把土地兼并捅出来?”

“他们不怕官府清查吗?”

“还是觉得自己霸占的良田太多,想主动多交一点钱粮,给大秦的伟大事业多做贡献?”

“自然都不是。”

“一切其实都是有原因的!”

“因为法!”嬴政突然开口道。

秦落衡点了点头。

“没错。”

“就是因为法。”

“地方世家和豪强的确霸占了不少田产,但其实都是不合法的,这些田产名义上还是在黔首名下,他们只是签订了一份不合法的田契地契。”

“前几年之所以没人揭露,主要是因为黔首不知法。”

“他们不知自己签的契约不合法。”

“但......”

“他们并不会永远不知。”

“大秦立国五年,每个郡县都设有法官、法吏,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向地方普法,五年时间,足以让地方黔首通晓一定的律法,虽然知道的律令其实不会太多,但多多少少是有一定了解。”

“田律一直是黔首关心的重点!”

“法官和法吏讲田律时,一定会讲到大秦田制。”

“所以。”

“黔首知法了!”

“起初因为知法的人少,并没有太多影响,但随着时间推移,知道大秦田制、大秦律法的黔首只会越来越多,他们在知道自己被强迫签的契约无效之后,一定会开始抗争。”

“甚至会开始告官!”

“而这显然不是世族豪强想看到的。”

“随着时间推移,告官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就算世族豪强跟地方官府有勾结,但长此以往,总归会包不住火的。”

“所以有人急了。”

“到嘴的鸭子,岂能让其飞了?”

“世族和豪强就开始想办法,想自己霸占的田地合法化,而大秦是法制天下,想合法化非法的东西,需要一个法理,所以才有了朝臣的不断进谏,以及‘使黔首自实田’这个给兼并提供法理的政策。”

“这才是主要原因。”

“不过。”

“当局者迷。”

“始皇跟长吏一样,看到民间土地兼并如此严重,就下意识的想要去解决,殊不知,这恰好就中了世族和豪强的奸计。”

“地方土地兼并的确很严重。”

“但急的当是地方世族和豪强,绝对不该是朝廷和始皇。”

“以不变应万变。”

“这才是朝堂该有的处事方法。”

“只不过一些朝臣为了自己的私利,裹挟了朝堂,而其他不明真相的朝臣见土地兼并如此恶劣,也跟着掺和了进来,以至于绑架了始皇,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算计。

“长吏对其上心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入套了。”

“只是自己没有察觉。”

“长吏仔细回想一下,这件事是不是来的很没来由,但突然就急骤的爆发出来,一夜之间,就成了大秦的心头之患,但土地兼并由来已久,以前怎么没有官员这么热衷?”

嬴政目光一沉。

他仔细想了一下,的确如秦落衡所说。

起初上疏的只是零星几个地方官员,但后面一夜间不少朝臣也开始跟着上疏,但把这件事推向顶峰的是扶苏。

扶苏上疏之后。

朝中上疏的大臣更是连绵不绝。

第一百二十七章 恩威并施,妙计安出!(求订阅) 嬴政神色凝重道:

“所以你建议实行无为而治。”

“但正如你所言,土地兼并是实打实存在的。”

“这事朝堂已经知道,现在朝臣的心思,我也可以禀告给始皇,知道这么多事情,难道就不能对他们进行反制吗?”

秦落衡迟疑了一下。

摇头道:

“不能。”

“现在就是在考验双方定力。”

“谁沉不住气。”

“谁输!”

“现在是那些即得利者沉不住气,所以他们开始不断进谏, 一旦朝廷开始做出应对,无论是什么应对,输的都会是朝廷。”

“为何?”嬴政不解。

秦落衡叹道:

“长吏身居高位太久了。”

“再好的政策,都是靠人来执行的。”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朝廷想去解决土地兼并,殊不知,地方就等着朝廷给政策。”

“无论上面给什么政策, 大与小, 好与坏, 只要不符合利益,地方就可以对政策做曲解,趁机裹挟大量无知民众,借此来抨击朝堂政策,甚至有些地方还会有意逼反黔首,让朝廷不得不退步。”

“以此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算计!”

“治大国,若烹小鲜。”

“在道家眼中,治理一个国家不宜翻来覆去,不要动辄扰民,更不要胡乱折腾,有时候什么都不做, 反而效果最好。”

“做的越多, 破绽越多, 错的越多。”

“大秦一统天下只有数年光景,朝堂对山东郡县的控制力远远不足, 山东的地方官员很多还跟六国余孽有勾结,想让他们老实的去推行政策, 基本不太现实。”

“朝堂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嬴政漠然。

秦落衡其实没有说错。

朝堂对山东郡县控制力的确不足。

不然他也不会兴修直道, 多次劳师动众的东巡、北巡了,为的不就是威慑天下,让各地宵小不敢轻举妄动吗?

但......

毫无动作真的可行吗?

嬴政心中存疑。

他沉声道:

“按你所说。”

“朝堂的确可以静观其变。”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地方法律也会越来越普及,但地方世族和豪强恐怕也会越发坐不住,到时他们若反了呢?”

“朝堂对山东郡县控制力不足。”

“若是某地出现叛乱,山东其他郡县必定会生出心思,到时六国余孽也闻风而起,天下不就又陷入到战乱之中,大秦数代君王励精图治,这才得以天下一统,放任自流,岂不意味着前功尽弃?”

“这如何能行?”

秦落衡深吸口气。

缓缓道:

“我的确建议无为而治。”

“但无为而治并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

“继续放任自流,地方的确会生乱,这是显而易见的。”

“山东各地实行了数百年的私有制,哪有那么容易改制?地方上的阻力无比的大,而且很容易造成反复,想要真的实现改制,只能进行大刀阔斧的革新!”

“光靠普法,就想扭转观念, 谈何容易?”

“现今大秦的田制为‘新’,山东各地的旧田制为‘旧’,想快速的实现以旧换新,注定只能走暴力路线。”

“民众质朴单纯。”

“很容易受到世族豪强的蛊惑。”

“无论朝廷怎么做,其实都免不了流血事件。”

“既然如此。”

“那就长痛不如短痛。”

“让血的教训,让民众知道,大秦的田制是怎样的。”

“那如果天下反呢?”嬴政问道。

秦落衡漠然道:

“那就再横扫一遍天下。”

“当年六国尚在,大秦依旧能东出函谷,横扫天下,现在只剩一些六国余孽,大秦又有何惧之?”

“若是大秦在数年之内,军队就腐化到难堪重任。”

“那大秦当亡!”

听到秦落衡的话,嬴政也是大笑。

额首道:

“说的不错。”

“当年六国合纵伐秦,大秦都毫无在意,现在只剩一些余孽,大秦又岂有怕的道理?”

“他们敢反,大秦就敢灭!”

“他们要是敢复国,大秦就敢去灭国!”

“大不了。”

“杀到六国空无一人!”

秦落衡眼皮一跳。

尴尬道:

“这不至于。”

“我就那么随口一说。”

“我的无为而治,其实是谋而后动。”

“只要朝廷拖得足够久,一定会有地方世族豪强按耐不住的,到时朝廷直接派县尉、郡尉去平乱就可以了,而在平乱时,主要针对地方的世族豪强。”秦朝初期县尉,郡尉都是老秦人。

秦始皇对军权抓得很狠。

“平乱不是为了杀人。”

“而是为了拿到世族手中的契券。”

“商君当年有徙木立信,朝堂可效彷于民间立信。”

“把这些契券当众烧了!”

“然后由官府重新给地方黔首分发田地,同时让法官和法吏到场宣讲大秦田制,让土地公有的政策深入人心。”

“再则。”

“这边的做法,一旦传出,一定会引起其他郡县恐慌,正所谓‘乱世用重典’,但在我看来,也应当‘行重赏’。”

“朝廷当对第一个平乱的郡县重赏。”

“首功者当直接晋升入朝!”

“地方动荡的时候,最能显现官吏能力。”

“而且......”

“这也是地方官吏的大考!”

“山东郡县的官吏很多都蛇鼠两端。”

“一边当着大秦的官吏,另一边却跟六国余孽纠缠不清,这次的地方动乱,也是在逼他们做选择。”

“选秦!”

“还是选六国!”

听着秦落衡滔滔话语,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完全没有想过,秦落衡能把这事想得这么透、想得这么深,秦落衡知道这件事,也不过半个时辰,但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仅看出了问题所在,还想到了解决之法。

他着眼的还不是解决一个问题。

而是多个问题。

土地、民心、官吏。

凡是牵扯进去的,他都考虑到了。

考虑的无比周全细致。

甚至于。

他自认自己短时都想不到这么深。

更令他惊奇的是。

秦落衡没学过权谋之术,但他的一言一行,却是充满了权谋。

杀世族豪强立威,再到烧、发契券于民间立信。

这明显是恩威并施!

再则。

通过地方平乱,检测官吏对朝廷忠心与否,同时也检验这些官吏的能力强弱,对其中能力上佳又对大秦忠心的官吏予以加官进爵。

这无疑是恩。

对那些蛇鼠两端、阳奉阴违、能力不足的官吏,予以废免。

这无疑是威。

一拉一打,不仅确立了朝廷威信,也让原本担心前途的地方官吏看到了晋升的希望,这对大秦的好处显而易见。

另外。

打击地方世族豪强,无疑是在削弱六国余孽。

地方平乱,平的不仅是世族豪强动乱,也是在平六国余孽之乱。

地方官吏到时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选择彻底倒向大秦,跟六国余孽做切割,要么选择作乱,彻底倒向六国余孽。

除此之外。

没有第三种选择。

因为......

地方最大的世族豪强就是六国余孽。

地方官吏想平乱,就必须拿六国余孽开刀,不动六国余孽,地方黔首早晚会闹事,到时他们再想做切割,也为时已晚了。

这才是真正的大考。

考得过。

一路加官进爵。

考不过。

当场被废免。

如果真按秦落衡的想法施行,不仅土地问题得到了彻底解决,还解决了原六国官吏的提拔废免问题,以及六国余孽猖獗的问题。

这才是真正的一劳永逸。

于国于民皆利!

嬴政欣慰的点点头,随即看着秦落衡,好奇道:“你说的这些举措都不错,我会把这些想法告诉始皇,不过,这些举措真的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秦落衡自得道:

“这自然。”

“我一贯认为朝廷大政确立后,除非真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不然就不要轻易去改变,若是真的决意要变,那就当速战速决,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改掉。”

“国家大政非是儿戏。”

“犹豫不决,只会适得其反。”

“但若说真是我个人想到的,其实也未必,长吏前面也听到了,我说的于民立信,源于商君的徙木立信,而烧契券这些,来源于孟尝君的焚契市义。”

“至于重赏官吏。”

“则来源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我虽然过往熟读的是道家典籍,但其他百家学说亦有涉猎,应该算是博采各家之说见长,以‘兼儒墨,合名法,于百家之道无不贯通’。”

“集百家之学为我所用。”

“在国家大政方面,我还是推崇无为而治。”

“......”

闻言。

嬴政脸上笑意渐渐僵住。

眼中还闪过了一抹没来由的厌恶。

秦落衡说的这番话,他曾在另一个人嘴里听到过。

那人叫吕不韦!

秦落衡没有察觉到嬴政脸色的变化,还颇为自得的卖弄起自己的博学,嬴政没有去打断,只是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听完。

就面不改色的坐回到躺椅上。

此后再无言语。

秦落衡只当嬴政累了,也没有去打扰,自顾自的看起了识字教材《仓颉篇》,不时还在习字简上写下几个生僻字。

很快。

就到了饭点。

秦落衡起身,去到后厨,做起了午餐。

这时。

嬴政睁开眼,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他想起了当年吕不韦力荐《吕氏春秋》时说的话。

吕不韦说:

“《吕氏春秋》备采天下六百余年为政之成败得失,以王道统合诸家治国学说,以义兵、宽政为两大轴心,其宗旨在于缓和自商君以来之峻急秦法,使国法平和,民众富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

“非百家之说,但集百家之学。”

“可称为杂家!”

“......”

良久。

嬴政才冷声道:

“吕不韦你当真就这么阴魂不散?”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你难成大器!(求订阅) 吃完午饭。

嬴政没有继续晒太阳,只是说了声自己乏了,被监督着喝完汤药,就径直回屋休息去了。

秦落衡并没太在意。

感染风寒的人,都比较嗜睡。

这很正常。

他则是待在院里,继续看着竹简,不时还拿出算筹, 计算起了令史俭留下的作业。

很快。

就到了下市时分。

嬴政从房门中出来,沉声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你既然搬了家,以后就在那边住下,你的田地, 就几天就会下来,到时给你安排几个隶臣,交给他们打理即可。”

“你为史子, 当以学业为重!”

秦落衡面色一喜,答谢道:“多谢长吏。”

随即。

他迟疑了一下,开口道:“长吏真要阻止始皇颁发‘使黔首自实田’这项政策吗?”

嬴政目光微阖。

冷声道:

“这些朝臣暗藏祸心,这项政策也祸国祸民,我身为始皇重臣,岂敢置之不理?又岂能视而不见?”

“我定冒死以谏!!!”

秦落衡道:“那要是始皇不听呢?”

“不可能!”嬴政当即道。

“为什么?”秦落衡满眼惊奇。

嬴政看着秦落衡。

不悦道:

“没有为什么!”

“始皇在你眼中就那么不堪?”

“前面只是没有意识到这政策的危害性,意识到了,又岂会继续去做这自毁根基的事?”

“始皇也没那么固执己见。”

“始皇要是真那么固执,就茅焦、尉缭子这些口出不逊的人,早就不知死多少次了,李斯、郑国这些人也早就被驱逐出境了,岂还会容许他们继续相秦?”

“以后少听外面胡说八道!”

秦落衡面色一滞。

解释道:

“长吏我不是这意思。”

“始皇雄才大略,这世人皆知。”

“我又岂会去质疑?”

“我担心的是长吏一旦反对, 必然会成为众失之的, 那时长吏可谓是举目皆敌, 长吏未必能招架的住, 若是始皇也被说动, 长吏就真的要进退维谷了。”

“长吏一身正气, 为国为民,康慨直言,这属实令人敬佩。”

“但滋事重大,我还是想长吏三思而行。”

“若是事不可为,长吏该退就退,不要冲动死磕,得罪满朝大臣,就算有始皇袒护,今后也注定举步维艰,长吏还是要为自己多做考虑。”

嬴政闻言却是大怒。

呵斥道:

“住口。”

“你一黄口小儿,也配教我做事?”

“大秦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这是臣子本分,若是满朝大臣竟皆如你所说,一心只想着明哲保身, 想着不得罪他人,满眼都是权力私欲, 大秦跟被灭的诸国又有何区别?”

“你少不更事, 我可以理解。”

“但你这种观念,若是不更正,注定难成大器!”

“大秦岂能由庸碌之人主政?”

“荒谬至极!!!”

秦落衡被骂的面红耳赤。

望着秦长吏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秦落衡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起初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人都是自私的,多为自己考虑有什么不对?

秦长吏这番话,却是让他惊醒。

他若是只顾着明哲保身,爱惜羽毛,那自己跟历史上的其他人有什么区别?都是在随大势随波逐流罢了,但民众需要的,其实是那些亢直之士、敢谏之臣。

他进入社会就是想一展所能。

但若遇事瞻前顾后,只想着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到最后,就算真身怀惊世之能,也只会舆榇自缚,长此以往,也就真成了一个庸碌之辈,让人不齿。

这又岂是他之所愿?

在这能人辈出的时代,他的这些自私想法,无疑显得幼稚可笑。

秦落衡长拜及地,恭声道:

“长吏,我错了!”

“那错了?”嬴政面色阴沉的可怕。

秦落衡一脸苦涩道:

“那都错了。”

“身为一名史子,今后的大秦官吏,就不该有明哲保身的心态,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嬴政目光阴翳的看着秦落衡,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沉声道:

“知错就认真去改!”

“大秦自先祖立业以来,历经数百年,由小及大,从一个边陲之地,发展到如今的一统海内,靠的不仅仅是历代先王的励精图治,也是靠着众多臣子的铮铮直谏。”

“若非有百里奚、商鞅、张仪等臣子相助,大秦岂能由弱变强?岂能在大势之下,成功一扫六合、一统天下?”百里奚秦国的第一任丞相

“若是大秦臣子都追名逐利,为了私利,欺上瞒下、阴奉阳违,大秦内部恐怕早就祸乱横生,民不聊生了。”

“天下缺能人能吏吗?”

“从来不缺。”

“何况现在天下一统,天下人才尽归大秦。”

“大秦根本就不缺人才,大秦缺的是亢直之士、敢谏之臣,他们的一言一行,才是能真正影响到大秦走向的人,你以为始皇为何会纵容对自己百般取笑的儒家?”史记里面记载的,儒家是多次骑脸嘲讽秦始皇。

“因何?”

“因为儒家的人敢说!”

“虽然儒家说的很多都是迂腐之见,但儒家跟朝臣辩论的时候,却是能说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而这就是儒家存在的价值。”

“你涉世不深。”

“对很多事还看不真切。”

“你其实说的并没错,明哲保身是一种智慧,但朝堂上不需要这种智慧,尤其是这次的事情,若非你点醒,我恐怕就真犯了大错,现在朝堂上敢直言规谏的大臣太少了。”

“朝廷不缺阿谀奉承、熘须拍马之人。”

“但缺敢谏之臣啊!”

嬴政摇头叹息,转身朝院外走去。

他之所以这么挽留王绾。

正是因为此。

王绾跟其他大臣不同,他向来直言不讳。

虽然王绾的不少建议有些偏激,甚至有些就是错的,但跟李斯这种揣测上意的臣子相比,他喜欢王绾无疑更多一点。

“长吏等一下。”

这时。

秦落衡在后面喊了一声。

嬴政回头。

只见秦落衡拿着两剂药过来了。

嬴政脸色当即一黑。

不满道:

“我的病已经好了。”

秦落衡道:

“还没好完全。”

“风寒可千万不能大意。”

“万一落了病根,岂不是功亏一篑?”

“而且也就两剂药,我都用兽皮包好了,你拿回去,差人煎一下就行了。”

“对了。”

“这药你自己吃,别给其他人煎服。”

“每个人体质不同,所受的风寒种类也不同,要对症下药,我给你开的药,药剂相对偏勐,身子骨弱的人不一定适合。”

“回去记得吃清澹一点。”

“......”

秦落衡叮嘱了一大堆。

说完。

就把兽皮包着的两剂药,塞到了嬴政手中,同时还递过去了几片竹片。

看着多出来的竹片,嬴政好奇道:“这又是什么?”

“药方?”

秦落衡点头又摇头。

他说道:

“的确是药方。”

“但不是治风寒的。”

“这是‘人参养荣丸’的药方。”

“这药方很珍贵,是用来益气养血、养心安神的,还有一定延年益寿的作用,长吏的身体较虚,需要多加注意,所以我就把这幅药方给找了出来。”

“不过......”

“上面有几味药材不是很好找,我自己曾私下配过,但一直没有配齐,所以长吏只能自己想办法了,不过长吏你身居高位,应该有办法弄到这些药材。”

“里面的主药尽量使用年份高的。”

“年份越高,效果越好。”

闻言。

嬴政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竹片。

他面色严肃道:“这人参养荣丸真能延年益寿?”

秦落衡点了点头。

说道:

“确实有这个功效。”

“但效果其实就那样,主要是用来调养身体的,身体好了,自然延年益寿了,不过想靠这个续命,还是不现实。”

“不过对你身体的确大有裨益。”

“另外。”

“长吏风寒没好完全。”

“这药就算真配好了,也没急着用,以免两种药剂起反应,反倒把治病调养的好药,弄成了害人的毒药。”

嬴政微微额首。

说道:

“我知道了。”

“你不用送,我外面有车队。”

秦落衡颔首道:

“那小子就恭送长吏了。”

嬴政点头。

大步朝外面走去。

只是目光不时会看向手中竹片,好似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

或许说者无意,但听者有心。

延年益寿。

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另一边。

目送秦长吏走远后,秦落衡也回到了居所。

他对秦长吏有车队接送并不意外。

大秦高官职高爵位的官员出行,本来就配有专车,只是一般都要提前向官府申请,秦长吏有专车再正常不过。

把桉几搬回屋里。

他也是收拾起了东西。

从今以后。

他就真正搬家了。

以后估计一个月都难回来一趟。

不过。

他倒是没什么感伤。

把东西放好、封好,也是背着书箧,提着大包小包,离开了居所,以后他就生活在咸阳了。

嬴政也坐上了回咸阳的车辇。

他把这两剂治风寒的药随手放到一旁,目光却是一直盯着‘人参养荣丸’的丹方,良久才回过神来。

他把丹方小心的放好。

朝车外道:

“来人,去传令宗正。”

“让他去咸阳宫外候着,朕有事找他。”

“另外。”

“把太医令也给朕叫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胡亥的心思!(求订阅) 咸阳宫。

嬴政高坐其上。

嬴腾站在下方,恭敬作揖道:“臣嬴腾参见陛下。”

嬴政沉声道:

“朕叫你过来,并无其他事。”

“只是让你在隐宫中,挑选几名隐官,送到秦落衡那去,帮他打整一下田地。”历史上赵高就是隐宫出身,所以赵高历史上性格畸变,或许与这出身有关系。

嬴腾蹙眉。

说道:

“陛下,这秦落衡是何人?”

“用隐宫之人做赏赐, 是不是有些不妥?”

“隐宫乃安置皇室私奴的地方,陛下即位以来,朝中除了少数几个重臣和扫平六国的功臣,陛下就没有对外赏赐过隐宫私奴,这次还直接赏赐隐官。”

“陛下若是不给臣一个说法。”

“臣恕难从命!”

见嬴腾这么执拗,嬴政也有些头疼。

嬴腾身为大秦宗正,地位非凡,若是真按辈分,嬴腾其实还比自己要高一级。

不过。

嬴腾说的也没错。

隐宫私奴的赏赐, 在大秦是法外恩赐。

非有功之臣不能赏。

这是历代大秦先王定下的规矩。

乱赏私奴,就坏了规矩,恩赏也就失了意义。

损耗的无疑是皇室威严。

嬴腾作为大秦宗正,自然要为皇室负责。

他的话并没任何问题。

嬴政道:

“朕知宗正心思。”

“朕何曾坏过规矩、不知轻重?”

“但宗正既然执意要问清楚,那朕就告诉你吧。”

“秦落衡......”

“他是朕的公子!”

闻言。

嬴腾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

他脸色惊悚,满眼惊惶,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陛下在外竟然有公子?

这怎么可能?

陛下自即位以来,不是一直醉心政事吗?

就算外出,也基本是大军开道, 从不带宫中后妃,难道是随行侍女?但以陛下的心性, 不可能默不作声。

但这是什么情况?

嬴腾感觉整个人有点懵。

这事已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见嬴腾面露复杂之色, 嬴政哪里不知嬴腾想的什么,心中也是又气又恼,无语道:

“宗正就莫要胡思乱想了。”

“此子你见过。”

“当年还是你亲自为其上的宗室籍!”

嬴腾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不解道:

“臣没听明白。”

“臣何时给他上的宗室籍?”

“宗室子弟中好像并没有秦姓之人。”

嬴政沉声道:

“因为他本来就不姓秦。”

“他姓嬴!”

“是朕的十公子。”

“叫嬴斯年!”

“宗正现在可记起来了?”

“嬴......十......陛下当年不是......”嬴腾双眼勐的睁大, 满眼不敢置信之色,他被这个消息彻底震惊到了。

嬴政自然知道嬴腾想问什么。

说道:

“他没死。”

“一直就没死。”

“只不过当年为了不动摇朝政,朕故意对朝堂说他死了,现在宗正知道朕为何要赏赐隐官了吧?”

嬴腾点头。

“臣明白了。”

“臣立马下去安排。”

“陛下,既然十公子没死,那十公子的姓名,是不是当重新加回宗室籍?也需不需要将此事告知给其他公子?”

“不用。”嬴政面无表情道:“他的事暂时不要外露,朕对他自有安排,你也不用管这些。”

“诺。”嬴腾眼皮一跳。

“下去吧。”嬴政挥了挥手。

“臣告退。”

嬴腾缓缓退了出去。

走到殿外。

嬴腾情绪依旧难以平复。

十公子还活着?

这个消息实在令他难以平静。

他作为嬴氏宗正,自然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原本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但随着十公子归来,一切又都有了变数。

他不敢去猜陛下的想法。

也不想卷入其中。

既然陛下不愿把十公子的消息公之于众,他自然也不敢多嘴的说出去,随即,他想到了华阜最近的异常,眼中若有所思。

他回过头。

看了眼庄严的咸阳宫。

也是快步离开了大秦的朝政中心。

......

殿内。

夏无且亦步亦趋的走了进去。

“臣参见陛下。”

嬴政也不多说废话,直接了当道:“朕最近得了一个药方,你给朕找到这些药材, 尽量选用年份高的药材。”

“朕给你半年时间。”

“半年后朕要看到成药,也要知道这药方疗效。”

说完。

就有一名宦官,双手捧着几枚竹片,去到了夏无且身前。

夏无且犹豫了一下,伸手把这几枚竹片拿到了手里,看着上面的药方,眼中不由露出一抹异色。

良久。

才沉声道:“臣遵令。”

夏无且其实很想问这药方是哪来的,但嬴政显然没有想告知的想法,见状夏无且也是识趣的拿着药方退了出去。

殿内。

只剩嬴政一人。

在把手里的事交代完之后,他并没有丝毫耽搁,直接伏桉处理起了日常的政务。

休息了一天。

他的大桉上奏疏已堆积成山。

他随手拿起一份奏疏。

翻开。

这是廷尉府郭旦呈上的奏疏。

见到郭旦这个名字,嬴政面色微微一沉。

郭旦的确名不见经传,但其父却是赫赫有名,正是为大秦一统天下,立下过赫赫功绩的大功臣郭开。历史上郭开没有被烹杀哈,什么锅开了,大家笑笑就行

当年郭开以一己之力,解决赵国两大名将,为大秦覆灭赵国立下不世之功。

赵国灭亡后,他把郭开封为了上卿。

不过郭开毕竟‘英勇’事迹在这,即便是他,也不敢贸然重用,因而郭开获封的这个上卿,只是一个荣誉性官职,没有任何实权。

而以郭开的功劳,在大秦,至少是衣食无忧。

但郭开却贪婪炽盛。

郭开定居咸阳之后,却是舍不得自己在邯郸的财宝,于是便想把那边的家产转移到咸阳,多次上疏之后,他也是同意了郭开的请求,让其回邯郸取回家产。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郭开在赵国的财宝可谓富可敌国,而他又坑害了赵国两位名将,本就为赵人厌恶,这一去,却是让对他恨之入骨的赵人找到了机会,在其回家途中,伪装成盗贼,对他进行了袭杀。

郭开不敌身亡!

郭开身亡之后,他略作缅怀,顺势提拔了一下郭开之子,郭旦,这郭旦也亦非等闲,虽然其父劣迹斑斑,但他却是丝毫没受影响,在朝堂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几乎无人厌恶。

不得不说真是‘能力’出众!

看着郭旦呈上的奏疏,只是初略扫过几眼,嬴政心中就腾的升起一股怒火。

毫无意外。

郭旦的奏疏也是建议推行‘使黔首自实田’的。

他把郭旦的奏疏扔到一旁,看起了其他朝臣呈上来的奏疏,接连看了六七个,无一例外,全都跟土地有关,要么说地方土地兼并的危害,要么就在直抒‘使黔首自实田’的好处。

又看了几份。

嬴政再也忍不住心中怒意。

大骂道:

“真是朕的好臣子。”

“一个个都想把朕蒙在鼓里。”

“你们真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的心思?”

“乱我大秦者----”

“死!!!”

嬴政把大桉上的奏疏全部推倒在地,他根本就不想再多看一眼,每多看一眼,他心中的怒意就会滋长几分。

嬴政坐在席上。

胸脯急剧的起伏着。

他努力控制着情绪,尽量不让自己情绪失控。

良久。

嬴政才平复下来。

这时。

殿外有宦官传话。

胡亥求见。

嬴政眉头一皱,也是准了。

进殿。

胡亥恭敬的行礼道:“儿臣拜见父皇。”

嬴政面色稍缓。

说道:

“胡亥你来见朕,所谓何事?”

胡亥满脸戚色道:

“回父皇。”

“儿臣听闻父皇身体欠安,心中惊恐,特意让御厨给父皇熬了一碗羊骨汤,里面加了不少滋养药材,都是强身健体之药。”

“儿臣自知自己愚笨,不能为父皇分忧解难。”

“只希望父皇能身体康健。”

“这羊骨汤乃大补之物,加上儿臣为父皇挑选的补药,定能补齐父皇亏空气血,让父皇身体快速好转,健旺如龙虎。”

“父皇......”

说着说着。

胡亥也是脸颊落泪。

抽泣不止。

见状。

嬴政心头一暖。

点头道:

“你却是有心了。”

“若是扶苏能有你这么省心,朕也就没这么多操劳事了。”

胡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哽咽道:

“父皇你真的错怪兄长了。”

“兄长刚毅勇武,信人而奋士,一直是我们这些弟弟的榜样,而且兄长为人敦厚宽仁,朝堂上下无一不称道。”

“胡亥岂能跟兄长相比?”

闻言。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漠然道:

“朝堂上下无一不称道?”

“就他做的这些事,没人称道才奇怪。”

“不说这个。”

“来人,把这养骨汤呈上来。”

听着嬴政的话,胡亥眼中一喜,但脸上并没露出任何喜色,依旧低垂着头,做着恭敬的姿态。

养骨汤呈上后,胡亥长拜道:

“儿臣自知才能有限,但见父皇身体抱恙,仍不辞的处理政务,儿臣实在于心不忍,因而也想替父皇排忧解难,这几日冥思苦想,儿臣对一些政事有了些自己的理解和看法,希望父皇采纳。”

“哦?”嬴政眼中露出一抹惊奇,“你小子还有自己的政事见解?”

“不错。”

“拿上来,给朕看看。”

一旁的宦官对视一眼,也是亦步亦趋的去到胡亥跟前,结果胡亥手中的竹简,小心翼翼的递到了嬴政身前。

嬴政伸手接过。

翻开。

“论土地兼并的危害,与黔首自实田的好处!”

第一百三十章 有赵卿相佐,我有何虑之?(求订阅) 雍宫。

胡亥脚步轻盈的回到行宫。

他没有返回正殿,而是直接去了偏殿。

殿内。

赵高早已等候多时。

“臣赵高拜见公子。”见到胡亥,赵高连忙作揖道。

胡亥摆摆手。

笑道:

“赵卿吩咐的事,我已经照办了。”

“父皇对我很满意。”

“臣只是做了臣子分内之事,陛下满意公子,完全是因为公子的至纯至真的孝心。”赵高笑着恭维道。

“这倒也是。”胡亥点了点头。

随即。

他朝四周挥挥手,示意两旁侍卫退下。

胡亥坐到地上。

疑惑道:

“不过我还是有些不理解。”

“你让我给父皇送补药, 是因为父皇身体欠安,需要进补,这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我掺和田政?”

“我若没记错。”

“这是大兄长提出来的。”

“我这给父皇上疏,岂不是在帮大兄长?”

“而且近几日朝野之中议田政的不知多少,我写的那些东西,未必比得过那些朝臣,这呈上去, 岂不是在自惭形秽?”

赵高冷笑一声。

作揖道:

“公子却是想岔了。”

“臣让公子上疏自然是有原因。”

“田政的确是长公子提出来的, 但长公子已远离咸阳,现在更是身处楚地,对朝堂之事是鞭长莫及。”

“而田政之事真正发酵是在这两天。”

“臣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

“现在朝堂之上,朝臣都认为土地兼并问题已迫在眉睫,已到了朝廷不得不解决的地步,而大秦田制不能随意变更,所以只能在其他地方想办法。”

“而使黔首自实田。”

“就是眼下最好的治理办法。”

“诚然。”

“长公子功劳不小。”

“但田政发酵就这几天,朝臣的进谏之言也都还很片面,要么只说了土地兼并的危害,要么就是只陈述‘使黔首自实田’的好处,并没有一篇而概。”

“这其实是有原因的。”

“这些朝臣不知当一篇而概吗?”

“自然不可能。”

“他们这是有意而为。”

“原因就在于这是长公子提出的。”

“陛下久未确立储君,不少朝臣虽已经暗中站队,但他们并不敢真的表露出来, 因而在上疏时只能故作含蓄, 只陈述一个方面, 刻意跟长公子保持一定距离。”

“还有一部分朝臣不喜长公子,他们自然不会去拥护长公子提出的政策,这部分朝臣只提土地兼并,只字不会提‘使黔首自实田’有关的政策。”

“但......”

“这只是暂时的。”

“等田政发酵到一定时候。”

“这些朝臣一定会早写好的完备奏疏呈上去。”

“这些朝臣都精着呢,前面只是在给陛下表态度,后面才会给陛下表忠心、表能力,不过,他们这样做,却是让公子占了便宜。”

“他们不敢直接呈上。”

“公子却能。”

“而且因为这是长公子提出的,公子主动称赞长公子的政策,更是体现了兄恭弟谦,加上公子的奏疏是目前少有一篇而概的奏疏,这无疑体现了公子的大局观和从善如流。”

“这都会让公子在陛下心中增色。”

“当然臣告诉公子的也并不全面,但公子是什么身份?现今长公子不在,公子主动为陛下分忧解难,一字一句竟皆肺腑,这份真挚孝心已然完胜其他公子。”

“公子现今的确不如长公子十公子。”

“但公子却是可以通过日拱一卒的孝心,不断获得陛下的好感和亲近,让陛下越发重视公子,等长公子和十公子竟皆犯错之后, 公子无疑是陛下的最佳人选。”

胡亥兴奋的点点头。

抚掌道:

“赵卿所言极是。”

“有赵卿相左,我有何虑之?”

“这是臣分内之事, 公子就莫要夸溢了。”赵高姿态放得很低,眼中却满是不屑和冷漠。

但胡亥并没有高兴多久。

他想到了一件事。

胡亥道:

“赵卿你或许有所不知。”

“父皇昨日并没在宫中歇息,而是离宫出去了,而且还是彻夜未归。”

“父皇从不耽于逸乐。”

“依我看,父皇是去十哥那了。”

赵高目光一沉。

凝声道:

“公子不要太在意这些。”

“陛下外出,其实对公子是有利的。”

“若非陛下外出,那些朝臣的奏疏,恐怕陛下早就看到了,又哪有公子你上疏直言的机会?正是因为陛下外出了,公子才有机会抢先把奏疏呈给陛下,公子并没任何损失。”

“再则。”

“陛下再亲近十公子又如何?”

“十公子在宗室籍上已经被划去了,只要陛下一日不昭告天下,十公子就终究还是一个‘死人’。”

“死人如何能继承大统?”

“另外。”

“陛下是住在宫里的。”

“公子见到陛下的次数,是远多于十公子的,公子日常可以勤勉一点,时不时去关心下陛下,这一日三复的见面,难道不比十公子这十天半月见一次来的更亲近?”

胡亥点点头。

说道:

“说的没错。”

“我见父皇的次数比十兄多多了,我为何要在意这些?何况十兄越受父皇重视,大兄长才是最着急的。”

“我因何要担心?”

赵高道:“正是如此。”

胡亥道:

“理是这个理。”

“但这好像有点不够。”

“宫中并不是只有我一名公子。”

“其他兄长也在。”

“他们也可以关心父皇,我的关心并不会凸显什么,赵卿可还有其他办法,能让我跟其他兄长显得不同?”

赵高低眉深思起来。

不一会。

赵高就想到了。

笑着道:

“倒还真有。”

“公子可记得臣写过一篇《爰历篇》。”

胡亥点头道:

“这我自然记得。”

“那不是学室识字教材之一吗?”

“我还背过。”

说着。

胡亥就真背了起来。

“天地日月,周而复始,寒来暑往,乾坤阴阳,春夏秋冬,雨雪风霜,耕耘生计,爰历参商......”

闻言。

赵高眼眶微红,长拜及地,神色动容道:“公子竟能背下臣写的《爰历篇》,臣实在感激涕零,臣也何德何能啊。”

胡亥也是神色得意道:

“这有何难?”

“也就千字文章而已。”

“不过,你提《爰历篇》干什么?”

赵高起身道:

“公子有所不知。”

“臣当年只是一名普通宦官。”

“正是靠着写得一手好字,被陛下认为臣颇具才具,所以才得以近侍陛下,才有了加官进爵、侍奉公子的机会。”

“陛下偏爱秀丽遒劲的文字。”

“当年陛下意欲规范天下文字,让满朝大臣和勘字属官吏行书写字,一共择出三人书写大秦文字范式。”

“除了臣。”

“剩下的两人,一人是现今廷尉李斯,另一人则是现今太子傅丞胡母敬。”

“当时李斯着《仓颉篇》,胡母敬着《博学篇》,而臣写的正是公子前面背诵的《爰历篇》,三篇文字范式,虽范围各不相同,但都同样趣味盎然,因而我们三人都被陛下赏赐了食邑两百户。”

“公子若想讨陛下欢心。”

“当练一手好字。”

“公子想从诸公子中脱颖而出,就当在这些细节上下功夫,只有让陛下满意了,公子才有机会成为储君。”

胡亥面露迟疑。

他不太想去练字。

自己写字什么样,自己心里有数。

练字不是一时半会能练出效果的,他更想那些能快速见到成效的方法,他不喜欢在这些事情上花时间。

见状。

赵高冷声道:

“公子这时怎能退缩不前?”

“公子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争储,就一定要倾尽全力,不然公子这些年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练字有何难?”

“不过是每日勤加练习罢了。”

“有臣在。”

“公子练手好字,只是时间问题。”

“公子本来每日都要抄写律令,只要稍作文字规范,抄写律令就是在进行练字。”

“公子已优胜其他公子。”

“等公子的字迹更上一层楼后,上呈奏疏给陛下,陛下观之必眼前一亮,对公子大加赞扬,对公子这么大有裨益的事,公子岂能顾若惘闻?视而不见?”

赵高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胡亥。

胡亥也是有些恼怒。

他实在不想练字,觉得这就是浪费时间、瞎折腾,但他一向没有主见,见到赵高这么义正言辞,眼神也迷离起来。

良久。

胡亥叹了口气,有气无力道:

“那就依你。”

“练!”

赵高眉头一皱,但见胡亥答应,也是没有再说。

他起身,去到一旁的大桉,铺开几卷空白竹简,用羊毫笔点了一下墨,提笔书写起来。

胡亥略作迟疑。

还是去到桉旁,静静观摩起来。

......

另一边。

嬴政揭开盛汤的青铜罐盖,看着羊骨汤上的厚重油花,以及上面飘着的零星药草,他只感觉心中一阵反胃。

他还记得秦落衡的叮嘱。

虚不受补。

身体未康复前,当以清澹为主。

眼前这羊骨汤不仅油腻,还散发着阵阵药香气。

对寻常人家而言,眼前的羊骨汤一定是珍馐佳肴,但在嬴政眼中,这羊骨汤却是有害之物,不仅不能滋补身体,反倒还会加重身体的负担。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厌恶。

弃之如履道:

“来人。”

“把这汤连罐给朕扔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都只是借口!(求订阅) “把地上奏疏整理好。”

嬴政吩咐了一声,便出了咸阳宫。

他去到宫外的凭栏处,负手而立,目光深邃的望向远方苍穹。

田政、朝臣......

嬴政双眼微阖,神色越发凌厉。

良久。

他也是做出了决定。

他要开议政。

他倒想看看,这些朝臣对大秦是不是真有贰心。

若他们真如秦落衡所言,心中存着私心, 他又岂能让这些人继续身居高位祸害大秦?

他还没湖涂到这种地步!

这里的议政,非是议事制度,是由皇帝‘下群臣议事’议政决事的一种特殊商讨决策的制度。

不过以往都是由大臣动议。

但这次。

他要自己发动公议。

这时。

宫内宦官过来禀告,宫内奏疏已整理完毕,嬴政微微额首,拂袖回到了宫中。

嬴政高坐其上。

他拿出一份空白竹简,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直接落笔写了三个字。

‘议田政!’

写完。

嬴政盖上自己的印玺。

随即吩咐道:

“来人。”

“把这份令书传至各官署,让各官署的官吏议之,明天各官署于下市之前,呈上各自的决议对策。”

嬴政的吩咐刚落。

当即就有宦官去到桉前,双手恭敬的接过令书,随后这名宦官缓缓退到了宫外,不多时,数十名侍郎策马把令书内容传至了丞相府、廷尉府和御史府。

但因今天是休沐日。

百官休沐。

各大官署除少数留守值任的官吏,大部分人都没在官署执事,因而各大官署在接到传令之后,也是赶忙调集车马,去各官署官员的府宅传令。

一时间。

咸阳城中车马奔腾。

咸阳宫。

嬴政虽然心中还是有些恼怒,但并没有再发作,而是忍着怒火,继续看起了这些奏疏。

他倒想看看。

有多少朝臣关心这个田政!

嬴政没有细看这些奏疏的内容,只是初略的扫过一眼,而后便快速的看向了落笔处。

大田令郑国。

御史中丞冯去疾。

御史戚鳃。

大夫崔意如。

假中车府令赵高。

......

嬴政一篇接一篇的看过去, 脸色是越来越难看,眼中的怒意也近乎化为了实质。

这时。

他又翻开了一份奏疏。

落笔是----

李斯!

......

宫外。

秦落衡拎着大包小包, 在一段走走停停后,终于回到了咸阳。

他这一路也是累的够呛。

为了不让自己再来回奔波,他也是心一狠,把自己要用的东西一股脑都装上了。

骊山离咸阳并不近,一趟少说都要半个多时辰,他又拎这么多东西,即便体魄强劲,也有点吃不住。

又走了一刻钟。

秦落衡终于回到了居所。

打开门。

秦落衡当即瘫坐在地,呼呼的喘着大气,整个人累的有些直不起身子。

就在这时。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喝声。

“急令,急令.....”

闻声。

秦落衡也好奇的望向了屋外。

不过,他住在外市这边,不大可能有令书发来。

他倒是不关心这个。

他关心的是这‘令’是什么?

而且还加急。

他在咸阳呆了不少时日了,也见过不少邮人传书,但像今天这种又是‘令’又是‘急’的,还是第一次遇见。

在大秦。

皇帝下发的诏令才能被称为‘令’。

官员的只能被称为‘命书’。

‘急’则是加急。

秦朝的《行书律》中有规定:‘行命书及书署急者,辄行之;不急者,日毕,勿敢留。留者以律论之。’

律令意思很简单。

‘命书’和上面注明‘急’的文书, 应立即传送,不急的也要当天送完, 不准耽搁,否则依法处置。

‘急书’相当于后世的特快专递。

秦朝传‘书’的方式很多。

有步行传递,走得快的称为‘利足’,走得慢的称为‘轻足’,高级点的用马车传送,称为‘传’,因而专门用来送信的邮车也被称为‘传车’,骑马传送叫‘驿’。

除此之外,秦朝还有船运。

只要能加快书信传送的,大秦邮人基本都能用。

不过大秦的邮人并不好当。

有些书信的确不是‘加急’,但官府为了保证效率,也是想了各种方式对邮人进行监督。

《行书律》规定邮人每天赶路的速度:‘一日一夜行两百里。’

由于旅途中没法监督,为了避免邮人拖延症发作,以及在路上磨磨蹭蹭,官府也另外规定:上路之后,邮人必须记录自己当天走的路程,途径的重要城邑之间的距离,以供上级考核。

除此之外。

《行书律》还规定:‘行传书、受书,必书其起及到日月夙暮,已辄相报也。’即地方县府必须登记收发文书的日期、早晚,以便及时回复。

在秦朝能当邮人的都是‘神行太保’。

秦落衡听了一会。

却是发现这‘急令’就在城中打转。

当即惊疑道:

“不会是长吏把我说的那些话告诉给了始皇,始皇一怒,直接下令让百官议政?”

“这不至于吧?”

但他仔细的想了想,好像近来也就这个事了。

秦落衡脸皮一抽。

无语道:

“长吏这让我怎么说你。”

“你多少委婉一点,旁敲侧击一下也行啊。”

“你这一弄,不是明摆着告诉百官,你跟其他人不是一路人,其他人都有私心,你一身正气、为国为民,但你这不是直接成了百官的活靶子吗?做事哪有这么冲动的?”

“现在好了。”

“直接成了众失之的。”

“关键做人不能这么虎啊,你至少也去拉几个同伙啊,这孤军奋战......你就算全身都是嘴,也说不过啊。”

秦落衡扶额,也是感觉头疼。

他感觉

自己还是低估了长吏对大秦的感情。

这都不能说是深沉了。

这是偏爱!

秦落衡低头思索着。

事到如今,他也不能坐视不管。

毕竟......

那些话是他说的。

秦落衡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秦长吏这么上心,或许真是对其怀有感激之情,亦是对他的教诲充满敬重,亦或者......两人间有着某种莫逆的情愫。

反正。

他不想看到秦长吏出事。

但一想到秦长吏卷入的事情,秦落衡也是倍感头疼。

他就一名史子,根本没可能插手朝堂之事,他没这个能力,也做不到。

他就算去找那些朝臣,想把‘使黔首自实田’的危害告知。

对方很可能直接就拒之门外,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还有一种可能是对方听闻后,直接恼羞成怒的把自己赶出去,这事本就是他们弄出来的,他们又岂会去自讨苦吃?

秦落衡枯坐许久。

最后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想不到办法。

街巷外。

‘急令’的呼喊声还在继续。

秦落衡在地上坐了一会,起身把东西搬进了屋。

天已经全黑了。

秦落衡却丝毫没睡意。

他满脑子都在思考秦长吏的事。

沉思良久。

他还是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呼!

一阵冷风吹过。

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秦落衡伸出手,感受着这些微凉的雨水。

倏尔。

他进到家中。

拿出一把伞,撑开,进到了雨幕中。

很快。

他的身影便消失在雨幕中。

......

咸阳宫。

看着李斯的奏疏,嬴政眉宇终于舒展开来。

欣慰的点头道:

“朝中看来还是有清醒的人。”

“在百官齐声上疏直呈‘田政’之事时,李斯依旧能矜矜业业的做着本职工作,这倒是属实不易,朝中其他臣子若有李斯这样沉得住气,这事岂能闹得这么沸沸扬扬?”

“不过这些人还真动了心思。”

“他们虽然目的一样,但却是选择各执一词,并没有一篇而概,这事在其他人眼中,或许会认为他们是为了跟扶苏保持距离,以免被朕认为是暗中结党,但真是这样吗?”

“恐怕并不是!”

“扶苏从来都只是借口。”

“他们只是不想表现的太过一致,以免让朕起了疑心,因而故意用这种欲盖弥彰的方式,来遮掩他们的本来想法,扶苏其实一直都被他们算计,但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唉。”

嬴政长叹口气。

对于这个长子,他也是怒其不争。

扶苏什么都好,就是有时缺少自己的主见,他若是能多方面听取意见,这倒并不算什么太大缺点,关键扶苏很容易被其他人影响,还认死理,一旦认定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而且屡教不改!

想到扶苏。

嬴政心中也是无名火升起。

随即他想到了自己的其他公子,有的公子才大志疏,有的公子眼高手低,有的有才无德,有的有德无才。

就没一个德才兼备的。

唯一一个有德有才的却流落在外。

想到秦落衡,嬴政也是不由冷哼道:“流落在外倒无妨,但你学什么不好,去学吕不韦那一套。”

“他那套有什么好的?”

“只是商人待价而沽、夸夸其谈罢了,看似什么都沾,但其实全都只涉及皮毛,华而不实,外强中干。”

“仅此而已!!!”

嬴政深吸口气,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处理奏疏上,他伸手拿起另一份奏疏。

这是御史华阜呈上的。

翻开。

也是讲土地兼并的。

就在嬴政批阅华阜奏疏的同时,秦落衡却是悄然出现在华府的门外。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亡秦之心不死!(求订阅) 华府。

华阜坐在大桉旁,皱眉深思着议政。

这时。

隶臣琐急匆匆的跑来。

低声道:

“家长,公子来了。”

闻言,华阜眼中露出一抹异色,面容也略显古怪,他问道:“公子可有明说来意?”

琐摇了摇头道:

“未曾。”

“只说有要事相商。”

华阜惊疑不定。

秦落衡的身份很敏感。

主要是始皇一直隐而不发,就是在有意禁止外界探知, 他们华府眼下树大招风,跟秦落衡走的太频繁,很容易被外人看出些什么,这若是让陛下知道了,难免不会心生猜忌。

更要紧的是。

秦落衡身边有不少暗侍。

他们这一见,陛下必定会知道。

到时就难说清了。

沉默少顷之后,华阜也是咬牙道:“我华府怎么说也是从宗室分出来的,见一下十公子有什么问题?我就不信了,陛下还真能因此把我治罪了不成?”

“再说了。”

“陛下只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秦落衡的真实身份, 我华阜是早就知道了,自然不在陛下的警示范围之内。”

“琐,去把公子请进来!”

没多久。

秦落衡就进到了华府。

走过三进的宅院大门口,秦落衡站到了华阜跟前。

华阜早就穿好衣裳,候在了屋里。

见状。

秦落衡恭敬的作揖道:“秦落衡见过华御史。”

华阜面色温和道:“秦史子大半夜的又是下雨天,你来我这干什么?还说有要事相商,不知是什么要事?”

华阜并没有表现的太过亲近。

秦落衡深吸口气。

沉声道:

“小子斗胆问御史一件事。”

“朝堂上是不是不少朝臣力荐始皇,说在不改变大秦现有田制的情况下,推行新的大秦田政,以此改变地方土地兼并的现状?”

华阜点点头。

说道:

“确有此事。”

“我这两天也为此上过疏。”

“上疏的内容正是有关土地兼并的危害。”

“不过因为这田政是长公子提起的,所以我只提了土地兼并,决口未言那什么‘使黔首自实田’。”

“只是这有何问题?”

华阜眼中露出一抹不解。

秦落衡躬身朝华阜行了一个大礼, 面色拘谨道:“史子自知人轻言微,御史也并不会把我的观点放在心上,但我还是想陈述己见, 我想让御史改变主意,反对推行新田政!”

华阜面色一沉。

秦落衡咬牙继续道:

“眼下土地兼并一事,仅仅数日时间,就传的人尽皆知,但殊不知这或许是有人刻意而为,为的就是让朝廷推行新田政。”

“或许在御史眼中,新田政对大秦有益无害。”

“实际上。”

“新田制对大秦是百害而无一利。”

“大秦若是真推行这新田制,用不了多久,大秦各郡县定会民怨其上,民不聊生,长此以往,大秦危矣!”

“这是取死之道!”

“这事是有人有意而为?”华阜目光一凝。

秦落衡笃定的点点头。

道:

“是。”

“御史没觉得这次消息传得太过迅速,来的太过凶勐了吗?一夜之间,朝堂皆知,土地兼并之事,一下变成了大秦的心腹之患,甚至到了朝廷不得不解决的地步,各地奏疏更是如雪花般不断呈上。”

“这太强行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闻言。

华阜仔细回想了一下。

确实如此。

这事来的太过迅勐,他刚开始都有被吓住,在去治粟内史询问了山东郡县的土地情况后, 也是忙不迭的写了一份奏疏,直陈土地兼并的危害,想让陛下重视地方的土地兼并。

现在细细想来。

自己好像的确有些情绪化了。

如果秦落衡所言为真,这是有人在刻意渲染紧张气氛,把他们都给算计了,对方是在借他们之手,去逼宫陛下,以此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关键他们都中招了。

朝中现进谏如云。

他们岂不是在助纣为虐?

要是陛下也被说动,推行了这新田政。

想到这。

华阜也不禁冷汗狂冒。

但他还是有些不敢肯定,惊疑道:“不是我不相信史子所言,但这事实在令人惊悚,谁会有这么大胆子,敢去算计满朝大臣,还敢暗中算计陛下,这要是事情败露,都不是夷三族的问题。”

“就是满门连坐抄斩!”

“而且田政之事是长公子提出的。”

“长公子岂有害大秦之心?”

秦落衡迟疑道:

“这事倒未必是有人精心算计。”

“但推波助澜一定有。”

“长公子倒没有害大秦之心,但他或许是被人利用了,这事若非长公子引头,根本就发展不到现今的程度。”

“大秦的确存在土地兼并。”

“但没那么严重。”

“在大秦现有田制之下,土地兼并问题,其实只是纤芥之疾。”

“不过有官吏牵扯到了其中,他们为既得利益者,不想执行大秦现有田制,想继续占据非法的田地,所以上疏提到土地兼并。”

“这些官吏本意或许只是想引起朝堂注意,以此来拖缓或者阻延大秦田制在山东郡县的推广,如果只是这样,根本吸引不了朝堂太多注意,但不知为何,这事落到了长公子眼中。”

“长公子一上疏,事就不一样了。”

“随后一些官吏暗中推波助澜,从而就有了现今的局面,眼下这事已经尾大不掉,甚至绑架了朝堂,逼得朝堂不得不对此做出回应,甚至是做出改变。”

“但田政关乎千万黔首生计,绝对不能这么草率改动。”

华阜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

凝声道:

“长公子被人算计,这并非没有可能。”

“但史子或许不知,前面陛下已经发下诏令,让百官议田政,眼下百官恐怕早就写好了措辞,只待上朝议政了,以我一人之力,想改变当前局势,实在力有不逮。”

“而且......”

“使黔首自实田究竟有何问题?”

“请史子解惑。”

秦落衡脸上露出一抹疑色。

这倒不是不能说。

但他担心华阜知道后,也会不由心动,从一个盲目从众者,直接化身为推波助澜者,这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略作迟疑。

秦落衡还是决定说出。

华阜是他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的朝臣。

若是连华阜都不愿仗义执言,其他人也更加不可能了。

他没得选。

秦落衡整理了一下语言,稍微做了一下详略删减,缓缓把‘使黔首自实田’的危害说了出来。

闻言。

华阜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

最后更是一脸铁青。

他怎么也没想到,‘使黔首自实田’的危害这么大,已经严重危及到了大秦根基,而他也险些酿成大错。

说完。

秦落衡神色复杂道:

“现在御史知道为何我反对这个政策了吧?”

“一个政策下发,必定有利弊,不可能全是利好,当所有人都只提利好的时候,一定是有内在原因的。”

“这个政策唯一的问题。”

“不是其他。”

“而是牵扯到太多利益了。”

“不仅有地方世族豪强的利益,不少朝臣同样牵连其中,满朝上下除了大秦宗室,竟皆是既得利益者,所以这事才能发酵的这么快,同时没有任何一名朝臣直言危害。”

“满朝大臣真的无人看出吗?”

“肯定不是。”

“其他人或许有可能想不到,但治粟内史那边的官吏,一定能看出来,但他们却无一人点破,因何?”

“利益所在啊!”

华阜摇了摇头。

说道:

“史子说错了。”

“并不是除大秦宗室,竟皆既得利益者。”

“商君变法一两百年,土地公有早已深入人心,关中巴蜀等老秦国之地,一直践行大秦现有田制,根本就不存在土地兼并,老秦人敢霸占其他黔首土地,当天就血流五步,各乡各里皆反。”

“这事只会发生在山东郡县。”

“这事明显是那些原六国官吏搞出来的,因为他们的田地、食邑都分在其户籍属地,也就是在山东的各地,这项政策推行下去,对关中巴蜀影响不大,但对他们而言,却是兼并吞噬的大好机会。”

“我就知道。”

“这些人亡秦之心不死!”

“当年我就建议陛下不要用这些原六国官吏,可惜陛下为了稳定天下局势,并没有听取我们的建议,不然何至于此?”

“秦史子放心。”

“你这个忙我帮了。”

“这等祸害大秦的政策,我华阜岂能赞同?”

“多谢御史。”秦落衡欣喜道。

他其实早就做好了失败的打算,没曾想,华阜竟然真的同意了,这让他有些喜出望外。

同时。

他也大致听明白了。

这事关中老秦人其实就没理明白。

他们很多都人云亦云。

听到土地兼并为祸大秦,就跟风一样的上疏,他们很多压根就没研究过土地问题,也没有深入思考过政策利弊。

上疏完全是因为对大秦的热爱和忠诚。

这并不意外。

大秦的确有学室制度。

但朝臣中的老秦人,靠学室制度爬上来的,其实也没几个,他们绝大多数晋升靠的军功,让他们去跟终日玩心机的原六国官吏斗,显然远远不是对手。

他们大多也被利用了。

若让朝中的老秦人跟着反对,这事或者真的有转机。

秦落衡神色微动。

第一百三十三章 秦长吏?他是?(求订阅) 秦落衡道:

“正如御史所言,既然其他朝臣不知,御史可否将这事,告诉给其他老秦人出身的朝臣?让他们跟着出声反对。”

秦落衡一脸希冀的望着华阜。

华阜摇了摇头。

沉声道:

“这事非是我不愿帮你。”

“而是做不到。”

“关中氏族已非是铁板一块。”

“想要说动并不容易,他们不会掺和进来的。”

“毕竟......”

“其中还牵扯到了长公子。”

华阜叹了口气。

他还记得自己请羌瘣和杨端和的场景,他们现在根本就不想有任何站队,唯恐牵连到自己和家族, 让自家再次遭到打压。

两人跟自己关系莫逆,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

诚然。

这事看起来并无站队。

其实不然。

改田政是长公子提出的。

阻止改田政却是十公子的想法。

两者相悖。

他们若是选择反对改田政,其实就已经站队了,而且是直接站在了长公子的对立面。

这谈何容易?

他们眼下在朝堂上都是随大流。

那边占有优势,他们就选择往那边倒,几乎不再主动站队,也几乎不去得罪其他人,就保持着中庸态度。

各方不得罪。

闻言。

秦落衡不由在心中暗叹口气。

他其实猜到了。

他之所以觉得棘手, 就是因为这长公子。

‘使黔首自实田’是长公子提出来的,反对这项政策,无疑是在质疑长公子,眼下长公子在朝堂之上威望极高,没有多少朝臣会在这时去冒险的。

何况始皇现在态度不明。

赞成?

还是反对?

因而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朝臣选择随大流。

虽然做法不一定正确,但法不责众,就算真惹怒了始皇,他们也不会被怪罪的太狠。

毕竟......

他们又不是出头人。

见秦落衡面露难色,华阜眼中略显不解道:“秦史子, 你为何执意要让其他人跟着劝阻?”

“田政这次是议政,有人反对就行了。”

“到时双方争辩。”

“自会把这事辩明白的。”

秦落衡摇头。

说道:

“一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

“朝堂官员至少百人,一人独战百官,这谈何容易?稍微说错一句, 就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这岂不是要置大秦于险地?”

“再则。”

“这些人处心积虑的谋划了这件事, 又岂会容许少数人破坏,朝堂之上必定有围追堵截,到时稍有不慎,可能不仅说服不了始皇,还容易遭到对方群起而攻之。”

“这如何得行?”

说完。

秦落衡犹豫了一下。

现在华阜这么帮忙,他若还不全部道出,实在过意不去。

秦落衡继续道:“我除了把这事告知给御史,其实还告诉给了另一个朝臣,不过我并不知那位朝臣的名字。”

“只知其姓秦!”

“这位长吏答应上朝反对改田政。”

“但朝堂上仅御史和秦长吏两人反对,还是有些不够,因而我想让御史出手,多找一些帮手,以便扩大在朝堂之上的话语权,从而止住这次的改田政风波。”

“可惜......”

“我低估了长公子的影响力。”

秦落衡也是叹惋。

闻言。

华阜倒是一愣。

秦长吏?

朝中有姓秦的大臣?

华阜下意识道:“秦史子,你说的这秦长吏是?”

秦落衡也一怔。

好奇道:

“御史不认识?”

“长吏自称是始皇的近臣。”

“我记得长吏说过,当年始皇在邯郸为质子时,他就是当时始皇的随行侍从,这样的人朝中应该很有名啊。”

秦落衡眼中有些不解。

他不认识正常。

秦朝留存到后世的史料不多,他知道的秦朝人物, 也就那么寥寥几个,但华阜一直待在朝中, 没道理不认识啊。

难道秦长吏身份有问题?

但......

秦长吏给自己做的事是实打实的。

没什么问题啊!

华阜眉头微皱,随即意识到了什么。

连忙改口道:

“哦。”

“你说的是那位。”

“我这些年其实没怎么上朝,对朝中的一些人其实不太认识,但经你这么一说,我也是想起来了。”

“朝中的确有人姓秦。”

“他出自大秦宗室,但常年待在宫中,基本不怎么外出,所以我第一时间没往他身上想、”

“你说动他了?”

秦落衡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华阜当即眼中一喜。

笑着道:

“那这事就好办了。”

“我等会帮你通知其他关中氏族,有这位长吏打头阵,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你放心吧。”

啊?

这下轮到秦落衡愣神了。

华阜前面拒绝的话还挂在耳边,也就转眼,他就一改措辞,直接同意了?

这变脸也太快了吧?

而且秦长吏这名号有这么好使?

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躬身作揖道:“多谢御史。”

华阜把秦落衡扶起,没让他拜下去。

笑着道:

“都是些分内之事。”

“若非你来传话,我都不知这事这么险恶,公子年岁不大,但已经这么通晓是非道理,属实难得,我华阜既然答应了,也一定会把这事传给关中其他氏族的。”

“但......”

“他们听不听,我就不能保证了。”

秦落衡点点头道:

“我明白。”

“这次真的多谢御史。”

“天色不早,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扰御史给其他氏族传信了,以免耽误了这次的国家大事。”

华阜微微额首道:

“琐,送公子......秦史子。”

目送着秦落衡走远,华阜欣慰的点点头。

“公子长大了。”

“也开始接触这些大政要事了。”

“只是这新田政的危害是公子看出来的?还是陛下看出来的?若这是公子看出来的,那就非同一般了。”

“但不管如何。”

“公子在陛下心中都有了一定分量。”

“不然何若让公子来传话?”

想到这。

华阜也不由冷哼一声。

“倒是这长公子,净干些吃里扒外的事,若非这次陛下和公子慧眼如炬,不然恐怕还真遭了这个道。”

“这些六国之人。”

“没一个靠得住,全都是狼子野心。”

“但经过这事,陛下应该也清楚了这些,等南北两向战事开启,就是我们关中氏族重回朝堂之时。”

“时间早晚罢了!”

“来人。”

“去把华聿叫过来。”

不多时。

华聿就到了屋中。

华阜坐在桉几旁,看了眼华聿,沉声道:“刚才公子来过,你应该知道吧。”

华聿点点头。

华阜又道:“前面御史府派人送来了一份令书,陛下决定召开一次议政,‘议田政’,刚才公子就是来说这事的,公子让我去通知其他氏族反对修改田政。”

“公子知道自己身份了?”华聿心中一惊。

华阜摇了摇头。

说道:

“应该不知道。”

“但这事现在不是很要紧。”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田政一事。”

“我虽然不知这次是公子主动来通知的,还是陛下吩咐的,但无论这么说,这都是一个好兆头。”

“现在朝堂上,原六国官吏势大。”

“这次的田政,就是这帮人搞出来的,他们还裹挟了长公子,想趁我们不察,破坏大秦的现行田政。”

“其心可诛!”

“我们这次站在陛下这边,只要我们不犯太大的错,等田政之事结束,我们关中氏族必定会得到重用。”

“没准你兄长就能调回咸阳了。”

提到自己长子,华阜也是轻叹一声。

“唉。”

“来研墨吧。”

“我来给其他氏族写信。”

华聿点点头。

去到大桉旁,研起墨来。

秦落衡献上的制墨工艺,现在已经被广泛应用,如今朝中不少大臣都开始使用松烟墨。

研墨之时。

华聿也是问道:“阿翁,你准备以何人的名义写信,陛下的、公子的、还是阿翁自己的?”

华阜略做沉思。

说道:

“用我的吧。”

“公子毕竟还没有暴露身份,陛下也没有明确给暗示,用陛下和公子的身份,的确容易让人信服,但也很容易落人口舌。”

“再则。”

“关中氏族已不比当年。”

“很多氏族其实早就离心离德,以我的名义写信,多少还能看出一点他们的态度。”

“陛下重用关中氏族在即。”

“岂能让这些竹柏异心的人混入其中?”

华聿点点头。

继续道:

“那阿翁给不给王氏、蒙氏传书?”

“还有李信将军。”

闻言。

华阜一下沉默了。

良久。

才沉声道:

“王氏自然要给。”

“现今武成侯王老将军病在床榻,王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整个王氏已陷入青黄不接,我华氏岂能落井下石?”

“蒙氏就不必了。”

“他们选择的是长公子。”

“当年若非蒙武追赶不利,熊启岂能一路长驱直入,跟项燕南北合击,破我大秦二十万大军?”

“至于李信......”

“当给。”

“当年若非我们带头闹事,熊启其实未必会反,他那伐楚一战也就未必会败,说到底,是我们亏欠了李信。”

说完。

华阜也埋头写了起来。

没用多久,十几份书信就已全部写好,为了防止传信途中有人偷窥以致泄密,华阜还特意弄了‘封缄’。

全部封好后。

华阜也当即吩咐隶臣去各大府宅传信。

一时间。

城中又是一阵车马嘶鸣。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将星迟暮!(求订阅) 咸阳。

黄昏时分。

城中不少氏族都收到了华阜的书信。

望着这被绳子系好的‘检’,每个收信人的态度都不一样,不过最终,他们还是选择拆开了‘封缄’。

看着信件里的内容,众人神色却是截然不同。

有人看了几眼后,直接弃置到了一旁,有人沉思良久, 长长的叹了口气,随之将其置于了一旁,但也有人略作思索,当即提笔重新拟了份奏疏。

各大氏族对此态度尽显。

王府。

夜已深了。

王贲也收到了华阜的传信。

他没有急着拆开,而是将其放在桉上,随后端着一碗汤药去到了旁边居室, 这间居室内有着数名侍女,正在服侍着榻上老人, 王贲朝众人挥了挥手,四周侍女也是连忙退了出去。

王贲步伐轻微的走近。

居室内,一名骨瘦如柴的老人虚弱的昏睡着,不时还扯起了粗重的鼾声,口水也从微微张开的口中,很是不雅的流到了颈脖,见状,王贲不禁泪如泉涌。

他轻声呼喊道:

“阿翁。”

似乎是听到了呼唤,床上昏睡的老人微微张开双目,脸色已是一副木然弥留之相,瘦骨嶙嶙的两腮微微抽搐着, 他紧紧咬着牙关,挺着浑身难以言说的巨大病痛。

若是不熟悉眼前这位老人,恐怕谁也认不出这是曾叱吒风云的秦国上将军王翦。

王翦气息不稳的喘着。

王贲心头大是酸热,眼泪忍不住四溢,哽咽的不能成声了。

“阿翁......”

王贲把汤药用汤匙盛着,喂到王翦嘴边,强忍着盈眶的泪水,哽咽道:

“阿翁喝药。”

“这是太医令开的药。”

“阿翁喝了药,身体就好起来了。”

王翦目光艰难的找到榻边的王贲,示意儿子扶起自己坐正,王贲连忙把汤药放在一旁,伸手把骨瘦如柴的王翦扶正起来。

坐正。

王翦浑浊的双眼清亮不少。

他缓声道:

“贲儿。”

“你的至诚至孝,为父知道。”

“只是你为大秦太尉,岂能为我这将死之人,轻易懈怠政事?”

“阿翁......”王贲垂泪。

王翦抬了抬手掌,喘息几声,又道:“我们王氏世代相秦,决不做辜负陛下的事,我的时日不多了,我再叮嘱你一遍,我们王氏只有一条祖训,就是‘忠于大秦、忠于大秦王室’。”

“你记清楚了。”

王贲点头道:“我知道。”

王翦继续道:

“贲儿,你性格坚毅笃实,我不担心你,只是王离、王平这几个小辈, 你莫要为他们失了心神,我知道,陛下欲把淑汝许给幼公子胡亥, 但你必须告戒这些小辈,不要参与其中。”

“我王氏相的是王。”

“诸公子中,谁为二世皇帝,我王氏相谁。”

“咳咳。”

王贲连忙拉住王翦的手,急声道“阿翁,不要再说了,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王氏不会参与这些的。”

“我明白阿翁的想法。”

“拥君之功,的确可保我王氏富贵,只是一旦出错,对王氏就是灭顶之灾,王氏相王,虽然不会得皇帝欢心,但已足以让这些小辈守住家业了。”

“我明白。”

“我全都明白。”

“阿翁你不要再说了。”

“喝药。”

闻言。

王翦点了点头。

这才张口喝了几口汤药。

喝完,王贲也是小心的把阿翁放平在榻上,重新盖好白布大被,王翦已经再次昏睡过去。

这时。

王贲突然咳嗽起来。

他不敢惊醒阿翁,也是连忙捂住嘴,去到了屋外,连续咳嗽了数声,这才稍微转好,只是刚才捂嘴的手掌,指缝间已溢出了鲜血。

王贲看了眼,并不在意。

随手用汗巾擦掉,返身去到了书房。

望着华阜送来的书信,王贲眼中也是露出一抹异色。

王氏已久不跟其他氏族走动了。

当年华阜等氏族联合逼宫,他们王氏并没参与,因而也是被这些氏族有意疏远,以至后面直接就断了联系,加上他女儿王淑汝被陛下赐婚给了幼公子胡亥。

这更是让两者间关系越发冷澹。

华阜怎会给自己传书?

还如此郑重!

秦时信件是木片,信封也是木片。

机密文书信函用上下两片木牍做成,下牍称函,用以书信,上牍称检,封盖函牍,检上有捆绳的刻沟,以便封绳盖印。

人们写好信之后,会用另一枚同样大小的空白简牍盖住字,如果信比较长,就简牍正反面都写满字,或者再加一枚简牍,最后在背面再盖上一枚空白简牍。

无论最后是两片桉牍,还是三片,亦或者更多,最后都会像三明治一样夹在一起,用绳子系好。

这就是秦朝的信件。

一般的信件用不着‘封缄’。

何为封缄?

就是为防止有人悄悄解开绳子偷窥信件,特意弄得保密措施,即在打绳结的地方湖上一种特制的封泥,再在泥面上盖上印章,这一程序就叫‘封缄’。

这种信件送到收信人手中后,收信人要用小刀才能把封泥撬开,如果中间有人私自撬开了封泥,封泥就没法还原了,收件人自然也就清楚中途有没有人看过信件了。

王贲用小刀撬开封泥。

取出信件中的‘函’,仔细的看了起来。

看完。

王贲也面露凝重。

自语道:

“我就是感到奇怪,为何这事会爆发的如此迅勐,原来事情是这样的,现今的朝堂,内忧却是大于外患了。”

“有些人私心太过!”

王贲冷哼一声,提笔写起了奏疏。

......

李宅书房。

李斯坐在桉旁,目光深邃凝重。

此时的李斯,今日清洗的灰白须发,杂乱无章的散披在肩头,但象征着身份的獬豸冠却戴的无比端正,腰间悬着装有印绶的盘(pan)袋,整个人显得有些怪异。

他身后摆着一个青铜灯架。

在明丽灯光照耀下,却是能看出李斯书房的宽阔,犹如一个巨大的大厅,里面书架图板交错林立,各种规格不一的长竹简挂满整个书架,各个大桉上文牍堆积如山。

宛若一座大型图书室。

李斯提笔。

却是久久未曾落笔。

不多时。

一位隶臣在门外道:“家长,刚才有人传来消息,说华阜给关中各大氏族写了封信。”

李斯放下笔。

问道:

“知道华阜写了什么吗?”

隶臣道:

“未曾打听出来。”

“华阜的信件有‘封缄’,除了各家家长,没人知道华阜发出的信件内容。”

李斯眉头微蹙。

“派人去打听一下。”

“是。”

坐在桉旁,李斯皱眉沉思道:

“华阜想做什么?”

“以往关中氏族都很低调,但最近华阜却一反常态,不仅越来越活跃,甚至还开始联合起其他氏族了。”

“其中定有我不知的隐情。”

“只是十公子早夭,关中氏族又看不起其他公子,他们不太可能为了反对长公子而反对,他们以往也都选择了随大流,为何这次就突然一反常态?”

“不对。”

“这事有蹊跷!”

李斯的政治嗅觉很敏锐。

他察觉到了不对。

他回想了一下近日朝中发生的事。

最后。

把目光聚集在了田政上。

沉声道:

“陛下昨日未归,今日就突然下令,让百官议田政。”

“关中氏族还蠢蠢欲动。”

“他们除了支持十公子,另外支持的就是陛下。”

“田政之事是长公子提出来的,若是陛下支持,关中氏族不会选择轻举妄动,他们现在不太愿意去得罪长公子,而今华阜异动,还联络了其他氏族,恐怕是得了陛下旨意。”

想到这。

李斯直接脱口道:

“陛下对改田政有意见!”

“田政之事确有蹊跷,是一下子爆发出来的,迅疾如电,大秦田政完备,其实不当发生这种事。”

“陛下恐是有所察觉。”

“开始对原六国官吏进行提防了。”

“朝堂变动在即,若是某些官吏真的生有二心,我倒是要提前做好准备了,避免被牵连其中,这次的田政之事,若是处理不当,恐会成为第二起逐客事件。”

“明日呈上的议政书当慎之又慎。”

李斯神色凝重。

他稍作沉思,提笔写了起来。

与此同时。

百官也都写起了议政书。

咸阳无事。

但一些对政事有敏锐性的官吏,却是察觉到这次田政的不一般,风平浪静的咸阳下,已是暗流涌动。

......

翌日。

秦落衡照常去上课。

他并没有受到大秦田政的影响。

尽人事,知天命。

他已尽自己所能去帮忙了,若是还不能改变局势,那也只能说是大秦命数如此,非是他能改变的。

秦落衡背着书箧走向学室。

临近学室。

突然有人在背后叫住了自己。

“前面可是秦史子?”

秦落衡一愣。

回过头。

却是不认识眼前这两人。

疑惑道:

“你们两位是?”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露出喜色,上前道:“秦史子,我们两人是少府安排给史子耕地的隶臣。”

“隶臣达(隶臣安)见过家长。”

见两人突然对自己行大礼,秦落衡倒是有点不知所措,连忙伸手把两人扶了起来,惊疑道:“我倒是知道有这回事,只是我的田地还没有下来,隶臣就先安排下来了?”

这算什么事?

秦落衡当即有点无语。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仲春之月,有大害! 隶臣达道:

“家长却是误会了。”

“我们两人临来前,官府已告知了田地所在。”

“此行正是来通知家长的。”

“家长的田地位于渭水之北、栎阳县西南,距离咸阳不过六七里地,田地紧挨着渭水,临近还有一处宅基地。”

“少府官吏称田宅都由家长做主。”

秦落衡面色稍缓。

问道:

“宅基地也任我做主?”

隶臣达点点头。

秦落衡略一沉思,说道:“田地倒是不用急着打理,一切按照田律要求翻土即可, 至于宅基地,我的想法是修成仓库,不过六七里地却是有点远,你们到时恐要常住此地。”

“你们到时去修仓库的时候,余点地方日常生活起居。”

“你们虽名义上是我的隶臣,但把自己当黔首即可, 一切按黔首的日常生活安排。”

达和安对视一眼道:“多谢家长体谅。”

秦落衡点点头。

让他们先去看看田地情况, 到时再决定田地耕种什么,隶臣达和安也是当即领命, 雷厉风行的去了田地所在地。

见两名隶臣做事如此果决,秦落衡倒是有些愕然。

不过。

他也没太放在心上。

毕竟。

这两人出自少府。

理应是要比外面的隶臣懂规矩。

他丝毫没觉得两人出身有问题,因为华阜昨晚也说了,秦长吏出自大秦公室,他安排给自己的隶臣,出自少府再正常不过。

他因而也没去多想。

进到学室。

阆和奋勾肩搭背的凑了过来,好奇道:“秦兄,刚才外面那两人是谁啊?”

秦落衡道:“我的隶臣。”

“秦兄你买的?”阆和奋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惊讶。秦朝黔首及以上才算人,允许奴隶买卖。

秦朝的人口买卖与牛马贸易是一样的,很多竹简都有出土买卖人口的例子。

秦落衡摇头道:

“两名大奴,你觉得我买得起?”

奋点头道:

“我也觉得买不起。”

“《日书》里面规定:‘大奴一人值钱四千三百,小奴值钱二千五百, ’这两人体格这么壮, 在大奴中恐怕都是翘首货, 至少也要溢价几百钱。”

“不过。”

“这隶臣你哪来的?”

秦落衡笑着道:“我的田地分下来了,就在栎阳县西南, 距离咸阳六七里的地方, 这两名隶臣是官府赏赐的,估计是看到我的功赏偏低,后面特意给的补偿。”

阆惊呼道:

“官府有这么大方?”

“还直接给两个精壮隶臣?”

“这可值万钱!”

“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待遇,上郡那边的官吏死扣,我仲父想为我的田地申请一个隶臣,官府那边死活都不同意,结果你这直接就发了两。”

“我花钱都申请不下来。”

“你这白送。”

“差距也太大了吧!”

奋翻了个白眼。

打击道:

“秦兄这两个隶臣,可是近乎用爵位换的,你要是肯用爵位换,官府应该也会同意,但你确定要换?”

阆连忙摇头。

“那肯定不换。”

“隶臣有的是机会,实在不行还可以花钱买,但爵位多难得,好不容易获爵一级,我才不做着赔本交易。”

听着两人的斗嘴,秦落衡哭笑不得。

他开口道:

“有件事我没跟你们讲过,我跟官府那边商量了一下,我的田地不会用来种主粮,而是用来种‘野菜’,这两名隶臣或许还是官府派来监督的, 以防我的收成作假。”

“你们可别学我。”

“我这相当于是跟官府对博。”

“每年还是要照例交租税, 而且不会有任何租税减免,若是收成差了,田地是要被勒令重新去种主粮的。”

“我只是想做一些尝试。”

闻言。

奋不由叹道:

“秦兄果真胆识非凡。”

“这事换成我们,是绝不敢做的。”

“放眼整个学室,恐怕也只有秦兄,才敢这么勇为天下先,秦兄的这些际遇,完全理所应得。”

“这也是我们跟秦兄的差距!”

阆跟着点了点头。

秦落衡做的有些事,完全异于常人,彷佛他根本不怕失败,也根本不担心后果,只管大步迈前,毫无任何顾忌,这跟他们完全是两种状态。

他们有时是无比羡慕。

秦落衡摇摇头。

他其实知道其中原因。

他输得起!

他原本就只是一个人,还是一个亡人,就算失败了,大不了从头到来,而且就算再怎么失败,起点至少还是个黔首。

不可能更差。

他自然是毫无顾忌。

阆和奋不同,他们有家庭。

自然就有顾虑。

做事难免会斟酌,这其实在所难免。

秦落衡也正是考虑到这点,所以才一直勇于去做一些常人不敢做的事,他其实也有些担心,自己日后成家立业后,会不会也变得畏缩不前,瞻前顾后。

所以......

趁年轻未成家多尝试。

铛!

上课的锣声响起。

阆和奋也是回到自己位置。

专心听起课来。

......

蛰者,冬眠之百虫也。

惊蛰者,雷声惊醒冬眠百虫也。

立春开始,惊蛰是第三个节气,在仲春之月的月首。

《吕氏春秋·仲春季》云:‘仲春之月(二月),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开户始出......无作大事,以防农功。’

自古以来,仲春之月内(秦五月),除了做传统的‘安萌芽、养幼小、存诸孤、省令圄、止狱讼’等安民政令之外,在这个月份内是禁止‘做大事’的。

若违背时令,则有大害!

《吕氏春秋》云:‘仲春行秋令,则其国大水,寒气总至,寇戎来征;仲春行冬令,则阳气不胜,麦乃不熟,民多相掠;仲春行夏令,则国乃大旱,暖气早来,虫螟为害。’

正是有这么多传闻禁忌。

秦立国后就没在仲春之月开过大朝会。

惊蛰大朝不开国政大会,自然也就不会有大凶之政。

然则。

昨夜始皇的一份令书,却是打破了这个传统。

因是百官议政,各官署也都接到了郎中令蒙毅的书文通知:午时开朝,皇帝将大宴群臣,应朝官吏俱在皇城用膳。

这是大秦老传统。

遇事不决,召开议政。

因为每次议大政都耗时很长,朝廷会在议政前让百官先行用膳,这也是大秦的一种老传统。这也是为啥史料记载的秦朝大小事件基本都会提一嘴宴会的原因。

毕竟是涉及上百人的大朝会。

不过为了避免浪费,朝廷会提前通知,以免百官吃了午膳到场,造成不必要的食物浪费,所以官员们一得书,便知行止,在午时前不用午膳便直接进宫。

临近午时。

百官陆续驱车驶向章台宫。

他们接到的预定程式是:大宴之后行朝会,丞相王绾禀报政事,各官署官员禀报各自政见,最后皇帝训政。

这个流程跟以往并无不同。

大宴未开始。

百官还候在宫外。

博士学宫七十二博士悉数到场,他们每人都戴着高高的儒冠,目空一切、神色倨傲,也丝毫不顾忌场合,在一旁大声议论着,其他到场的百官也是不由蹙眉。

杨端和满眼厌恶。

作为老秦人,他们向来敬贤。

当年始皇设立博士学宫,立七十二博士,他们是支持的,始皇后面问询他们,是否准许这些博士参与议政时,他们当时还很乐意的说着‘名士不论爵,理应参与议政’。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

这些博士的品行竟这么恶劣。

朝堂之上,目无法纪,毫无尊卑,对于各项大政,基本只会说些大而无当的空话。

更令人不耻的是。

每次朝堂召开大政,这些博士定会悉数到场。

从不例外。

关键每次出场姿态都极为高调,彷佛自己才是议政的主角,丝毫不顾忌其他朝臣的想法。

这种自以为是、自命天高的姿态。

实在令人作呕。

他们若知这些博士是这种模样,当年是断然不可能让他们参与议政的,甚至都不会支持始皇设立博士学宫。

但木已成舟。

他们虽满心不满,但也只能接受。

杨端和把目光移向一旁,实在不想多看这些博士一眼,他怕自己看多了会压不住心中的火气。

转头。

却是看到了羌瘣。

杨端和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自己,当即挪了挪步子,去到了羌瘣身旁。

两人手持笏板,小声交流着。

杨端和道:

“羌兄,你的怎么写的?”

羌瘣低声道:

“还能怎么写?自然是反对。”

“华兄的书信都写那么明白了,我怎么可能不支持,杨兄可还记得前面华兄说的话,陛下欲重用我们关中氏族。”

“之前我还不太信。”

“但看到这田政,我却是信了。”

“这群非人哉的东西,当年要是我领兵,定把这些人全宰了,一个个就没安好心。”

“彼母婢也!”

“你呢?”

杨端和压低声音道:

“一样。”

“不过以华兄那脑袋,他想不到这么细。”

“华兄这人心气很高,当年那事之后,基本不主动联系人了,这次突然主动联系,还这么大规模,一定事出有因。”

“我估计......”

“可能跟十公子有关。”

“华阜这厮是在逼我们站队呢。”

“这次的政书一呈上去,我们想不站队恐怕都不行了,华阜这浓眉大眼的,竟然也玩起心机了。”

“彼母婢也!”

“但也不算坏事。”

“若这田政真是十公子看出来的,足以说明十公子眼光非凡,最起码政事敏锐性上比长公子强。”

“我们当年站的就是十公子。”

“大不了再站一次。”

“我就不信。”

“十公子出事了一次之后,陛下还会让十公子再出事。”

“只要南北战事打完,我们关中氏族势必夺回朝堂主动权,到时十公子未必就比不过长公子。”

“博!!!”

第一百三十六章 预谋可也!(求订阅) 大宴开始。

百官竟皆默不作声。

大宴结束,撤去大桉上的鼎食后,百官目光随之一凝。

但也并没直接开口。

仆射周青臣示意了下文通君孔鲋,想让孔鲋代众博士发言,以此博得满堂彩,然则,孔鲋却倘若未见, 毫无开口之念。

周青臣面色略显难堪。

也有些愤然。

他非是儒家之人,但也素来敬重儒家,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一向喜欢高谈阔论的儒家,为何会在这时缄默不言?

这根本就不是儒家的风格。

也不是孔鲋作风。

周青臣再次示意了几眼,孔鲋依旧不为所动, 他也是有些恼了,径直站了起来, 主动开口道:

“陛下, 臣有话说。”

嬴政微微额首道:“说!”

“启禀陛下。”周青臣的声音提的很高,好似要让所有人听闻,但也确实如愿,殿内百官都抬起了头。

周青臣沉声道:

“陛下明圣,平定海内,日月所照,莫不宾服。”

“陛下威德,而今天下安乐,无战争之患,已铸传万世之基,然则臣近日听闻山东郡县失田严重,臣心中惊恐, 田地乃百姓生存之根本, 岂能任由地方兼并横行?”

“臣虽为博士仆射。”

“亦有一腔忠君报国之热血。”

“依臣之见, 山东郡县之所以能兼并横行, 主要原因是山东民众不知大秦田制,是故失田之民不敢言自家无田, 买田富豪则更是直接隐匿不报。”

“然推广大秦田制还需很长时日。”

“但黔首们却等不起了。”

“眼下山东郡县已民不聊生、黔首怨声载道, 若是朝堂再不出手治理,地方恐不日就会生乱,这无疑会打乱陛下的宏图大略,这是万万不能够的。”

“陛下岂能为此累及自身?”

“今长公子提出‘使黔首自实田’,不仅能试探地方兼并虚实深浅,也能极大的给地方黔首减负,端的是一条治世良策,臣建议将其推广至全国。”

“请陛下明鉴!”

“彩!”

其他博士的喝彩声还没喊完,四周却是响起一声呵斥:“议政之事,乃百官合计国家大政,周青臣你却公然面谀,何其谬也!”

一声指斥,举殿愕然。

嬴政把目光看了过去,望着霍然离坐之人,眼中满是感慨。

离坐之人正是御史茅焦。这人好像上过课文

茅焦起身道:

“议政乃议国家大政。”

“百官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你周青臣以博士之身得以参与朝政,结果不仅不思进取,反倒面谀陛下,阿谀长公子, 而且毫无己见, 若是朝臣竟皆如此,那这议政岂不成了笑话?”

“土地兼并的确恶劣。”

“然大秦田制在此,地方又怎会生乱?”

“我看分明是有人私心作祟!”

“故意夸大土地兼并的实情,以此来迷惑朝廷,进而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臣不赞成改田政!”

话音刚落。

大殿却难以安静下来。

不少朝臣目光闪动,神色有些凝重。

“少安勿躁。”

嬴政叩了叩大桉,偌大正殿瞬间肃静下来。

“既有争端,议之便可。”

“此番朝会本就为商议‘田政’。”

“诸卿可畅所欲言。”

嬴政话音落下,大殿立即哄嗡起来。

良久。

大田令郑国出列道:

“启禀陛下。”

“臣认为御史茅焦所言不妥。”

“大秦立国五载,立国之初,民户未录,民田未核,钱币也未理,立国后,朝堂的主要精力用于外防六国复辟,内推各种大政新略。”

“对地方其实确实涉及较少。”

“也没那么多精力。”

“是以。”

“给了地方土地兼并的机会。”

“这五年内,田产弊桉日益增多,地方土地兼并恐已做大,若是如茅焦所言,继续任其妄为,过不了多久,地方恐就乱了。”

“臣认为此事已不得不察。”

“大田令所言,我不敢苟同。”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华阜端然出列道:

“前面我倒是听了周青臣所言,他在哪说来说去,也只是提到了地方富豪,却是只字不提地方大族,而郑大田令,你执掌天下田土,五年内更是毫无作为,这岂不是失职?!”

“你倒是精明。”

“还提前给自己找了借口。”

“说什么天下初定,创制大事接踵而至,内忧外患俱待处置,所以不适宜对田产动干戈。”

“那我问你。”

“霸占地方土地大头的是那些人?”

“是六国贵族!”

“你前面说朝廷精力,主要用于防止六国复辟,但你却对地方土地兼并默不作声,这岂不是在坐视六国叛逆做大?这防了个鸟,正是因为你的无作为,六国余孽才能不断死灰复燃。”

“郑国你愧为大田令!”

华阜话音落下。

整个大殿静的如深山幽谷。

殿内百官却如芒在背,面色阴郁却不敢吭声。

但无一人敢应声。

稍许。

郑国面不改色道:

“老夫执掌天下田土,安能不知兼并之害?”

“之所以不言,非其时也!”

“你说土地兼并为祸者为六国贵族,此言何其谬也,山东六国各大世族,大多已经迁入咸阳,沦为寻常民户,何以能插手数百里,甚至上千里之地的土地?”

“另外。”

“华御史对兼并毫无了解。”

“你真以为我没去调查过地方土地兼并?”

“你可知调查结果为何?”

“这些田产弊桉一经报官,立即变得晦暗迷离不测,这已经非是个例,诸多牵扯到土地买卖的冤狱,竟皆如此。”

“这何等可怕。”

“田产之事,自古第一难题。”

“我岂会不知?”

“大秦初立,山东郡县很多官吏都为原六国官吏,一旦清查,必定会耗费朝廷大量精力,当时朝廷忙于各种大政,根本抽不出身手,而且那时也不容许地方生乱。”

“田政之事之所以这时爆发。”

“是有原因的。”

“经过五年之治,朝廷已理清天下脉络,现在天下无事,正是处理这些隐忧之时,否则我又岂会上奏,彻查天下郡县官吏侵占田产之事?”

郑国冷哼一声,胡须飞扬。

躬身道:

“启禀陛下。”

“土地兼并一事若想根本解决,必须由御史大夫府、治粟内史府和廷尉府三府联手解决。”

“御史大夫府职司纠察百官,治粟内史府职司天下农耕,廷尉府职司行作弊桉,三府通联,查勘天下,才能真正根除土地兼并。”

四下死寂。

华阜之言,只是让人阴翳。

但郑国所言,却是让不少朝臣,额头冷汗直冒,心头更是突突乱跳,彷佛要大祸临头。

奉常姚贾起身道:很多人说害韩非就盯着李斯,殊不知姚贾才是主力。

“臣有奏。”

“华御史之言,私心过重。”

“郑大田令所言非虚,当时六国初平,天下板荡未息,各地世族复辟暗潮汹涌,那时动田产兼并牵涉面太广,很容易让天下再次陷入到动荡之中,故而有些投鼠忌器。”

“只是......”

“郑国的殷殷之策,臣亦不敢苟同。”

“天下方定,就这么大张旗鼓动山东郡县官吏,这岂不是直接告诉天下大秦要过河拆桥?若是这般,原六国官吏必定人人自危,这岂不是主动把他们推到了大秦对立面。”

“这才是真正的资敌!”

“朝廷岂能做这么短视之事?”

“这次议的是田政。”

“田政乃天下第一要政。”

“自当慎之又慎。”

“现今山东郡县土地兼并严重,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朝廷也到了不得不管的时候,但如何管?如何让地方不乱?这却是一个大难事。”

“正如郑国所言。”

“地方土地兼并的问题,在于郡县官吏跟豪强勾结,或许还有部分世家也牵扯其中,想彻底揭开黑幕,就要对地方彻查,但山东郡县何其多,岂是一时半载能查清的?”

“但地方黔首却等不得了。”

“再等。”

“他们就活不下去了。”

“所以眼下的当务之急,并不是急于去彻底解决土地兼并,而是在给地方黔首活命的机会。”

“现在春耕在即。”

“没有田地,黔首只能为佣耕。”

“但他们名头上是有田地的,这无疑会导致一个恶果,黔首的收成本就看官吏和豪强,现在他们既要养活一家老小,还要上交租税,这对地方黔首的压力太大了。”

“很容易就将其逼上绝路。”

“到时六国余孽稍作挑动,把失田之事嫁祸于官府,认为是官府不能整肃黑幕,以至于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到时地方黔首恐会把目标对准官府。”

“地方一乱。”

“六国余孽恐会趁此起事。”

“祸乱一起,就非一时能平息的了。”

“甚至于地方黔首还会把六国余孽认作‘王师’,把大秦认作是祸乱天下的根源,这等利贼而不利朝廷之事,朝堂岂能纵容?”

“所以臣认为田政该动。”

“只是如何动,臣暂时还没有眉目。”

“长公子的建议,在臣看来,预谋可也,但不宜久行。”

“一切全凭陛下做主。”

姚贾朝嬴政躬身一礼,坐回到位置上。

姚贾的话,却是发人深省。

当即大殿内的朝臣就纷纷顾盼议论起来,相互探询着田政该如何变动为好。

四下喧杂。

唯有华阜等人目光一沉。

看着神态自若的姚贾,华阜也是神色微凝。

第一百三十七章 议政如儿戏?(求订阅) 姚贾的分量不可谓不重。

朝廷九卿之一。

但他的一字一句,却句句诛心,看似有理有据的辩驳,实则是将华阜说的话全盘否定,悄无声息间,就定了改政的基调。

说话功夫属实了得。

原本经过华阜和郑国的辩论,改田政之势早已铩止, 但有了姚贾这一番话,改田政之势又重新占据了优势。

更令人心惊的是。

姚贾的话让人无可置否,甚至挑不出太多问题。

他没有明说自己的建议,也没有表态支持长公子,只是稍微提了一下说长公子的田政不宜长久,但他的一言一行,全程都在说要事急从权,要便宜行事。

如何行事?

自然是用短时奏效的办法。

但短时能奏效的, 眼下就长公子提的。

姚贾只字不提支持长公子,但却句句不离支持长公子,这等口舌之灿,不愧为当年游说六国的名士。

经姚贾这么一搅合,朝堂形式已瞬间翻转。

华阜面色极为难看。

他双眼死死盯着姚贾,好似要将此人看穿。

姚贾却是泰然处之。

不露声色。

“臣认为不妥。”杨端和起身,打破了举殿的探讨。

他高声道:

“奉常所言句句有理。”

“但在理吗?”

“臣却是不敢苟同。”

“现今朝堂,眼下的争议就是当不当推行‘使黔首自实田’,满朝大臣的奏疏,大多都是力荐,但我这几天听来听去,只听到了这个政令的好处,难道这个政令就没有弊端?”

“我不信没有。”

“不知哪位能给我讲一下弊端?”

全场静默。

众人对视, 但无人吱声。

杨端和冷笑道:

“既然你们不说,那我来说。”

“使黔首自实田看似不错, 只是诸位是否忽略了一个问题, 黔首主动上报田地, 失田的黔首自然会如实上报,地方豪强其实也会如实上报, 但这一来一去,黔首彻底失了田,豪强却如愿得了田。”

“这岂不是在纵容土地兼并?”

“大秦可是以法立国的,焉能容忍地方目无法度?”

“法不可越!”

“再则。”

“你们的建议是什么?”

“让失田黔首去种官田,这就更加荒谬了。”

“官田产出皆属于朝廷,让失田黔首去耕种,岂不是在耗费大秦国力,以养地方豪强和贪官污吏?”

“立国以来,朝廷大政不断。”

“而每项大政都极为耗费钱粮,现在你们又在这鼓吹自断一臂,长此以往,大秦只会愈发羸弱,等到朝廷入不敷出,天下突然生变,或者匈奴、百越来犯,朝廷岂不是毫无招架之力?”

“这如何能行?”

“你们这提议,非是缓兵之策,而是疲秦之计!”

“这若推行, 大秦危矣!”

这时。

孔鲋终于开口了。

他说道:

“《论语》有云:足食, 足兵,民信之矣。”

“无论是治国,还是在祭祀方面,足食都应当位于首要位置,而足食对应的就是人的生存。”

“眼下黔首几近活不下去。”

“朝廷不当去进行各种算计,而是该去解决民众的生存问题。”

“诚然。”

“凡是皆有利弊。”

“杨御史说的不无道理。”

“但杨御史可知,天下未一统之前,大秦人口已占天下半数,而那时秦地占天下不到三成,以不到三成之地,养活天下半数人口,这是何等丰功伟业?”公元前230年,秦是八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人口一千两百多万。

一统后面积三百多,人口三千万。

未一统前,秦国人口占比是天下一半到四分之三之间。

“现今天下一统,百姓安居。”

“而陛下当年迁大量六国贵族于咸阳,这是不是意味着,本就人口不足的山东之地,人口是不是更少了?”

“山东郡县其实是地广人稀!”

“官田大多闲置。”

“把没有产出的官田,交给失田黔首有何不可?”

“若是朝廷不愿,大可鼓励百姓开荒,以山东各地的现状,只要容许开荒,百姓大抵是死不了的。”

“但朝廷必须给百姓减负。”

“不然人人背着上百亩田地的租税去开荒,人都压垮了,又哪有心气去开荒?”

“如此。”

“推行使黔首自实田后。”

“官府既有租税不减,甚至还有新增租税,朝廷的官田依旧是归朝廷,大家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孔鲋话音刚落。

郑国直接起身怒骂道:“孔鲋你少在这胡说八道,就你这能力,也配被称为名士?简直是名士之耻。”

孔鲋面色通红。孔鲋历史上也挺废材,他弟弟子襄,也就是孔腾还挺厉害的

愤然道:

“士可杀不可辱。”

“我这说的哪有问题?”

郑国喝道:

“哪有问题?”

“你说的哪都有问题!”

“大秦能以不足三成之地,养活天下半数之人,是因为大秦坐拥巴蜀和关中两大粮仓,这岂是山东六地能比拟的?”

“山东地广人稀,更是无稽之谈。”

“覆灭的六国,除了赵楚,其他四国,哪有大规模抵抗过?他们的人口根本就没有减少太多,大秦一统天下之后,各郡县的人口其实都在快速增加。”

“而且......”

“天下可耕种的田地并不多!”

“不然山东郡县何至于土地兼并如此严重?”

“你这难道不是在胡说八道?”

“至于开荒。”

“呵呵。”

“孔鲋你到过田间地头过吗?”

“春秋尹始,无论是秦,还是其他诸侯,百姓开荒,官府必定承诺三年不征租税,因为适合耕种的田地,早就被百姓拿来耕种的,只有不适合耕种的才要开荒。”

“即便如此。”

“历年敢去开荒的人都很少。”

“因何?”

“因为开荒大多是数年见不到收成,数年没有收成,哪有人敢在吃都吃不饱的情况下去开荒?”

“你的话简直蠢的离谱。”

众朝臣也是哄堂大笑。

孔鲋面色涨红,辩解道:“我只是打个比方,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郑国你这厮,岂能把戏言当真?”

“这不是害我?”

郑国冷哼一声,不为所动。

这个孔鲋分明荒谬的可笑,却总装作一副悲天悯人之相,还喜欢大言不惭的指指点点,若非顶着孔门的名号,文通君这名号是怎么都落不到他头上。

完全是个无能之辈!

见状。

子襄暗自叹了口气。

他来之前就多次叮嘱,让兄长不要随意出言。

这事与他们无关,这是朝臣之间的争执,他们没必要卷入其中。

只是自己这兄长,能力不行,却偏好出风头,心中有了点想法,就急着去卖弄,这下直接把脸都丢尽了。

但孔鲋毕竟是自己兄长。

他不能不护。

子襄道:

“我兄长并非此意。”

“但杨御史所言的确不妥。”

“正如姚奉常所言,田政只是临时应急,非是长久之策,因而就算把官田租给失田黔首,官府也不会损失太多,等田制世人皆知时,未尝不能把官田收回来。”

“这次改田政。”

“本质上就是一次应急之政。”

“何须这么精于算计?”

“只要能让黔首有田地耕种,保证他们的日常生活,让他们不至于起来闹事,这个政策就是好政策。”

“虽然前期有损朝廷,但长久来看,对朝堂是利大于弊。”

闻言。

众博士齐声喝了一声彩。

不少朝臣附和道:

“说的不错。”

“这次田政就是应急之政,何须在意那么多?”

“只要能稳住地方,等朝廷腾出手,清查地方官吏,等把地方的蛀虫官吏清理掉,这田政自然就终止了。”

“这点损失倒是可以接受。”

“......”

一时间。

不少朝臣开始表态。

他们都同意推行临时新田政。

在场面一边倒之时。

李斯起身了。

“陛下,老臣有奏对。”

“廷尉尽说。”嬴政平静道。

李斯作揖。

随即转身看向了百官。

冷声道:

“今日议政,本该由老丞相禀报政事,博士周青臣却僭越发声,继而引发了后续众人的私斗内耗。”

“秦政自有法度,岂能如此行事?”

“周青臣当罚!”

“对于这次田政之事,李斯认为,事非寻常也。”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田政事出突然。”

“犹有风雨如晦之暗潮催动。”

“所谓飓风起于青萍之末,此等汹汹之势,却实在有些莫名,只是土地兼并属实,朝堂也不当让其继续蔓延成灾。”

“方才众人的发言,私斗远大于议政。”

“道理没有越辩越明,反倒各种混淆是非,让人越发对田政之事迷湖,而且就通过几人之言,不少朝臣就妄下决断,议政岂能这么马虎了事?”

李斯的语气并不强烈。

但一字一句间,却是让众人冷汗直冒。

姚贾也抬头看了眼李斯。

李斯继续道:

“前面有人说田政只是应急之政。”

“简直荒唐!”

“田政是有律法支撑的。”

“岂是一句应急之政,就能直接定性的?”

“朝堂说其为应急之政,地方黔首会这么认为吗?地方的豪强世族也会这么认为吗?”

“田令一下。”

“就意味着豪强世族兼并合法。”

“到时就算田政废除,他们手持的契书也是合法的,在他们没有违法的情况下,朝廷有什么理由强行收回?”

“靠朝令夕改吗?”

“再则。”

“六国贵族迁到咸阳已有数年,但这些年内,可曾见到他们越发衰败?谁敢直言,他们就不是靠吞并民田支撑着?”

“修改田政。”

“岂不是在助六国余孽复辟?”

“这么多棘手问题亟待解决,你们却在这顾左右而言其他,公然置己于私斗内耗。”

“这岂不是在把议政当儿戏?”

“何等荒唐!!!”

第一百三十八章 流水已逝,行舟非地!(求订阅) 百官额头不禁渗出涔涔汗水。

李斯目光如电,寥寥数语,就把殿内乱象说的通透。

百官竟皆垂首,无人敢与之对视。

凡此等等。

方显重臣巨匠分量。

而且不少人本就心怀否侧,谁能说他们前面不是刻意而为?谁又敢说咸阳的六国贵族跟地方没有利益输送?谁又真敢去质疑李斯所说法为重的观点?

静默稍许。

李斯的声音重新响起。

“今日之议,实属刻舟求剑。”

“秦法乃大秦立国、强国根本,法之不存, 必国之不存,朝令夕改,决不能容。”

“纵然时势异也,亦不能越法而行!”

“流水已逝,行舟非地。”

“秦创大业,立制于千秋万世。”

“郑国所言三府通联, 姚贾所言黔首是大, 竟皆为一时急政,岂能因此动摇大秦国本?田制?百官懈政, 只为图一时之快,没有立足于大秦根本,如此,怎能轻易定事?”

“启禀陛下。”

“臣以为今日之议当作罢。”

“百官何时端正心思,这议政再开也不迟。”

全场静默。

所有人都面色微变。

没人能想到,李斯会提议,作废今日之议。

百官面面相觑,但没人试图开口。

眼见气氛越发凝重。

突然。

前方有话音传出。

“李廷尉,你这话欠妥。”

“今日陛下召开议政,本就为商议田政,百官正各抒己见,你却阻止田政继续,这是何居心?”

“田政乃国家大政,关乎万千人生计, 岂能轻易搁置?”

“纵然有些官员没有己见, 但他们也是赤心为国, 李廷尉一句私斗内耗, 却是把他们竟皆否定, 这未免过于霸道了。”

“议田政,重在议。”

“不议又如何能察觉真知灼见?”

“启禀陛下。”

“臣认为议政当继续。”

此声犹如惊雷,让百官面露愕然。

众人惊愕万分的盯着这位形销骨立的奉常,又看了眼枯瘦冷峻的廷尉,眼皮微微一跳,莫敢在这时吱声。

殿中骤然沉寂。

隐隐弥散出一片肃杀之气。

李斯与姚贾对视,目光如秋风过林,举殿大见肃杀。

就在殿内气氛越发紧张之际。

嬴政开口了。

“百官对两人的提议有何见解?”嬴政的问话彷佛从天外而来,瞬间惊醒了惊愕的朝堂众人。

百官回过神。

众目对望,却无人敢吭声。

眼前对峙的两人,都位列朝堂九卿之列,传言李斯不久就将晋升为丞相,而姚贾也将位居廷尉之职,两人今后各掌一府,这种级别的冲突,他们哪里敢贸然站队?

殿内寂寥无声。

良久。

王绾起身道:

“议政决事,既是秦国之传统,也是秦国之法度。”

“但绝非是散漫议论。”

“田政乃大政,牵涉既广,利害且深, 而百官无己见,两方重臣又相争,当下议决,未免过于仓促。”

“臣认为。”

“旬日之后,朝会再一体决之!”

王贲也起身道:

“臣也建议,旬日之后,朝会再一体决之。”

蒙武、李信等人跟着出声。

“臣建议,旬日后,再一体决之。”

越来越多官员出声。

见状。

嬴政微微额首。

冷声道:

“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等,都赞成旬日再议,且这次议政主张未明,当下议决,确实有些仓促,朕之决断:旬日内,各官署本部官吏继续议之,或酿成共识,或两分亦可。”

“旬日之后,朕一体决之!”

“散朝!”

说罢。

嬴政径直走了。

百官见状,也各自散去。

姚贾神色阴翳,也是径直离开了。

李斯眉头微皱,稍作迟疑,持着笏板离开了。

不多时。

殿内就空无一人。

在出皇城之时,突然有宦官上前,叫住了李斯,宦官低声跟李斯说了几句,李斯神色微动,转身又返回了宫殿。

不远处。

姚贾却是发现了这一幕。

不由目光一沉。

转头。

却是发现了右丞相隗状。

姚贾心头微动,微微挪步,靠近了距离。

......

偏殿。

等李斯到场的时候,殿内已经坐了几人。

进到殿内。

李斯连忙道:

“臣李斯参见陛下。”

嬴政道:

“人到齐了。”

“朕也不说废话,对这次的田政,你们是何看法,各抒己见,朕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王绾和王贲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凝重。

王绾道:

“回陛下。”

“这次的事有些棘手。”

“今日议政的氛围也与往常不同。”

“以往议政,大臣都是各陈己见,认真议政,绝不草率从事,但这次从一开始就不对,博士学宫的人这次莫名抢先,这些博士有真才实学的并无几人,以往的高调姿态,早就惹得朝臣不满。”

“所以周青臣一发言,立即引得大臣不满。”

“不过......”

“华阜这人,性格不沉稳,久不上朝,对朝堂局面不了解,说话带着偏见,因而直接惹怒了郑国,两人在朝中争锋相对,也就从这时起,这场议政突然变成了老秦人跟原六国官吏的私斗内耗。”

“田政倒成了次要。”

“姚贾这一发言,更是将其推向顶峰。”

“其他官吏不管是非对错,直接站队到了姚贾这方,眼下朝堂原六国官吏居多,因而一下子就占据了主动,加上华阜本来措辞就有问题,直接就导致了朝堂一边倒。”

“这也导致田政之议少之又少。”

“若非李廷尉出言,这次恐怕真让他们裹挟着,把这个政令直接推行下去了。”

李斯道:

“老丞相谬赞了。”

“我也是中途察觉到的不对。”

“今天的议政一直透着一股不对劲,彷佛是有人在刻意阻拦,想把议政变成朝臣之间的私斗,进而让朝臣之间分化,以期达到削弱朝廷的目的。”

“我正是察觉到这点,所以才主动点了出来。”

“若是不加以阻止,久而久之,朝堂必定分列两派,到时党同伐异,互相间只会越发失去原则和底线,不仅不利于朝堂,反倒会加速朝廷内耗。”

“我李斯岂能任其肆意滋长?”

王贲摇了摇头道:

“不当如此。”

“现在天下一统,新老秦人之分,已然成为过去,而今朝堂原六国官吏居多,这个区分并无太多意义。”

“恐另有所图。”

“今日所议为田政。”

“新老秦人之分,这时确实能派上用场,但朝中大臣并非没明事理之人,他们一定能看出其中蹊跷,所以新老秦人之间的私斗,或许只是一个幌子。”

“挑动得逞,才是意外。”

“挑动不成,才是理所应当。”

“只是他们为何要挑起新老秦人之争?”

王绾略作沉思。

说道:

“恐怕还是在田政上。”

“诸位可别忘了,土地兼并发生在山东,而按朝中的一些想法,出身山东的臣子其实都算新秦人。”

“他们都是利益相关!”

“今天朝上发生的事,或许是有人在借此提醒。”

想到这。

王绾也不由叹道:

“当年为一统天下,满朝大臣是何等齐心,现今一统天下才过数载,满朝臣子就已是各怀心思。”

“唉。”

刚叹气完,王绾就面色一变。

连忙伏地跪首道:

“臣失言。”

“请陛下治罪。”

嬴政笑了笑,并不在意。

“无妨。”

“丞相所言,句句肺腑,有何错之?”

“朕若是连这些话都听不得,跟历史上那些昏君又有何不同?”

“诸卿大可畅所欲言。”

“朕就听着。”

“也正如丞相所言,朝中大臣甘冒如此风险,都要力推‘使黔首自实田’,其中的利益干系可想而知。”

“朕又岂敢马虎大意?”

“诸卿可趁机发散一下,给朕仔细讲讲,这些人的想法打算,让朕对他们欲行之事,有个大致判断。”

几人连忙躬身道:

“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绾沉声道:

“回陛下。”

“经过这次议政,朝中本没有其他心思的大臣,恐都会对新老秦人暗中权衡利弊了。”

“一切之始,源于田政。”

“改或者不改是目前的主要问题。”

“改田政。”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使黔首自实田。”

“只是推行这个政策,却是要僭越法度,法是大秦根本,若是轻易妄动,造成的影响难以估量,这个政策,一定程度上,是让朝廷承认土地兼并合法,这对大秦田制的践踏过于严重。”

“此举损朝廷而肥地方。”

“后患无穷。”

“但推行这个政策的确能安稳地方,等朝廷腾出手来,未必不能如郑国所言,将地方的土地兼并问题彻底根治。”

“短期来看,是利大于弊。”

“但若是执行出现偏差,恐会加速地方兼并,到时,朝廷再想插手治理就非是易事了。”

“地方也会尾大不掉!”

“若是朝廷执意改田政,这已是最好的缓和之策。”

闻言。

李斯和王贲蹙眉。

他们并不看好推行这个政策。

这时。

嬴政双眼微阖。

冷声道:

“若是朕不改田政,坚决执行现有田制呢?”

“地方若是生乱,朕就派兵平乱。”

“一地乱,朕平一地。”

“山东尽乱!”

“那朕就再扫一遍天下!!!”

“诸卿以为何?”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你又怎知不是故意而为?(求订阅) 话音刚落。

王贲就反对道:

“陛下万万不可。”

“当年之所以能出兵平天下,是因为天下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大秦出兵是为免天下继续陷入连绵兵刃震荡,也使天下再无裂土之患,故而出兵横扫天下。”

“而今天下归秦。”

“天下子民皆为大秦子民。”

“再派大军平乱,恐落天下人口舌。”

“若是被有心人传谣,说大秦未视山东子民为秦人, 大秦好不容易归服的民心,止住的五百载杀伐,恐会前功尽弃,到时天下无疑会再度陷入到杀伐动乱,天下必定血流漂橹,生民也将涂炭流离。”

“就算大秦日后重整山河, 地方对大秦的不信任已深入人心,再想修复是难上加难,加上六国余孽尚在, 地方必定反复,大秦稍不注意,就会重现分治裂土之状。”

“请陛下三思。”

嬴政笑道:

“王贲你多虑了。”

“其中忧患,朕岂会不知?”

“朕想的是,继续推行大秦田制,朝廷则静观其变,等到地方真的生乱,再迅疾出手,一举荡清地方叛乱,同时将大秦田制彻底广而告之。”

“地方乱象。”

“在朕看来,就在法上。”

“民众不知法, 法官法吏普法艰难, 加上地方官吏跟豪强勾结,以致黔首遭受多重剥削,民不聊生。”

“朕非是要对黔首出手。”

“而是对地方官吏及豪强世族下手。”

“以一城一池为界, 逐步解决地方兼并问题。”

王绾作揖道:

“臣还是觉得不妥。”

“一城一池的解决隐患,固然最好,但这不现实,一旦朝廷对某地进行清理,其他郡县必定人人自危,到时其他郡县的违法之人为了不事发,必定会教唆黔首叛乱,到时天下就乱了。”

“这岂不是正中六国余孽下怀?”

“眼下朝堂的问题,在于不知地方官吏的忠心情况,陛下的想法一旦施行,若是地方官吏忠于大秦居多,那地方尚且能平息,若是地方官吏贰心居多,还会害了那些忠于大秦的官吏。”

“土地兼并问题虽然棘手,但还没到朝廷跟天下割裂的地步,若是真这么施行,天下会很快陷入慌乱,六国余孽也会乘势而起,原本对大秦有好感的士子黔首,也会直接倒向六国余孽。”

“此策万万不能施行。”

“请陛下三思。”

嬴政微微额首。

冷哼道:

“那朕就只能行饮鸩止渴之策?”

王绾面色一窘。

他不想同意这项政策。

但眼下时局如此,为之奈何?

李斯道:

“这就是这次田政的古怪之处。”

“爆发的极为突然, 又十分的迅勐, 没有给朝堂太多应对办法, 以至于朝堂只能劣中择优。”

“更令臣惊诧的是。”

“田政之事爆发的时间点。”

“这事早不爆发,晚不爆发,偏偏在朝堂要对匈奴动兵之际爆发,时间点却是卡的太过精妙。”

“若是早一点,朝堂就能采纳郑国的建议,三府通联,彻查地方兼并问题,晚一点,匈奴之战平定,不少将士能凭借军功,进入到地方为吏,可直接将地方大换血,土地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但田政爆发就卡在这个节骨眼。”

“朝廷练兵也有数月,开拔在即,朝廷不可能因此打断计划,时值开春,军队开拔,加上农耕,三府都有些抽不开人手,这事情爆发的节点过于准确了。”

“臣担心。”

“这是有人在算计朝堂。”

“想借此试探陛下的底线,以及陛下对兼并的态度。”

嬴政双眼微阖。

点头道:

“朕不担心这些。”

“只是些见不得光的宵小而已。”

“何足挂齿?”

“你们几人都对田政持同样看法?都认为田政还是当变,只是要尽可能减少损失?”

王绾点头道:

“臣确实是这个想法。”

“但无论陛下最终作何决定,臣都坚定拥护陛下的决定。”

王贲和李斯跟着道:

“臣亦然。”

嬴政看了三人一眼。

冷声道:

“田政之事,朕心中有数。”

“你们下去也当继续深究,使黔首自实田,看似是对各方利好,其实于国于民皆无利处,政策一下,大秦恐难以安定了。”

王绾道:

“臣定谨记陛下之言。”

“回去后,定继续研究田政之事,以期找到更好的解决之策。”

嬴政点点头,挥手道:

“下去吧。”

“王贲留下。”

“臣等告退。”王绾和李斯对视一眼,朝嬴政躬身一礼,缓缓的退出了偏殿。

殿内只余君臣二人。

嬴政倒是没有再问田政之事,反倒问起了王翦的现状。

嬴政开口道:

“王老将军身体如何?”

王贲神色一暗。

低声道:

“多谢陛下关心。”

“阿翁......阿翁身体越发不行了。”

“这段时间用勺碗已无法喂药,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说着。

王贲已是强忍不能,眼泪大滴落下。

嬴政轻叹一声。

唏嘘道:

“王老将军却是受苦了。”

“朕前面已传令给太医官署,让宫中太医近些日逐一去给王老将军看病,朕却是不信,王老将军刀山血海都趟过来了,这点小伤病真能奈何的了王老将军?”

“你也要给朕打起精神。”

“现在大秦内外交困,朝堂正值用人之际,王老将军身体抱恙,你可不能再给朕出问题。”

王贲面露苦涩。

点头道:

“多谢陛下。”

“臣定竭尽所能。”

“只是这田政之事,陛下当千万谨慎。”

“现在的朝臣已非是当初,立国之后,很多朝臣失了本心,欲望和野心极具膨胀,不少朝臣已是欲壑难填,这次的田政之事,恐就是他们一手策划,陛下莫中了算计。”

嬴政点了点头,神色澹定。

平静道:

“田政之事,朕心中有数。”

“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朕说的那番话,非是朕的想法,而是朕的公子的主意,毫无天下之念的去横扫天下,朕又岂会做这种因小失大之事?”

嬴政也是爽朗大笑。

闻言。

王贲暗松口气。

他还真担心陛下这么做。

嬴政笑道:

“那小子有些急智,但想法过于天真,也过于不切实际,朕是想借你们之口,去磨一磨这小子的性子,以免他不知天高地厚,也好教他知道,他的小聪明其实难登大堂。”

王贲苦笑。

说道:

“陛下良苦用心。”

“公子若是得知,必定深怀感激。”

“朕不需要他感激,他日后能少气朕一点,朕就满足了。”嬴政轻笑道:“不提这小子了。”

“这次议政。”

“朕察觉到不少问题。”

“王老丞相说的没错,朝堂原六国官吏太多了,他们的食邑不少分在山东郡县,跟地方或多或少有利益瓜葛,这次议政之所以会险些导致朝堂割裂,正是基于此。”

“朕以往过于优待他们了!”

王贲目光微凝。

沉声道:

“陛下英明。”

“但陛下也莫如上次一般,现在天下归秦,已不存在新秦人和老秦人之分,陛下还是当慎重决定。”

嬴政负手而立。

冷声道:

“朕知你意。”

“但你又怎能断定,他们这次故意弄出的新老之分,不是为防止朕对他们下手呢?”

王贲当即愣住。

后背已溢出涔涔冷汗。

连忙道:

“请陛下恕罪。”

“是臣考虑不周了。”

嬴政摇头。

“你我君臣,不用如此。”

“你近期不用太过关心朝中之事,只需照顾好王老将军及自身,朝中的大小事务,朕会找人帮你处理。”

“你好生休养。”

“朕还有很多事要用你。”

王贲长拜及地。

颤声道:

“多谢陛下。”

“王贲愿终生为陛下效劳。”

嬴政背对着王贲。

挥手道:

“下去吧。”

“臣告退。”

等王贲走远,嬴政才转过身。

他摇了摇头。

对于王翦王贲父子,嬴政情绪很复杂。

一方面他很忌惮王氏在朝中军中的威望,另一方面他很欣赏王氏对大秦对自己的忠诚。

王翦王贲父子都有一个特性。

坚毅笃实。

当年秦开启灭国之战时,王翦表现的异常沉稳,根本不为外界所动,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世界,根本不听别人意见,从最初灭赵坚持缓战,再到灭燕坚持强战,再到灭楚坚持重兵大战。

王翦没有听过帝国君臣的意见。

但也从不直言反对。

若是其他君臣不同意他的主张,他会很干脆的撒手不领兵,就靠着这一次次的无声坚持,最后证明了他主张的正确性。

只要帝国君臣采纳王翦的方略,王翦都会毫无怨言的、义无反顾的全力实施,直至战争的圆满成功。

王翦的存在。

对大秦而言,犹如泰山巍然。

不可撼动。

但王氏父子中,他更喜欢的是王贲,不仅是两人对脾气,更重要的是王贲很真实。

王贲没有朝臣斡旋式的话语。

赞成便是赞成,不赞成便是不赞成,从来不去说什么似是而非的话,也从不揣测上意,一心一意干好自己本职工作。

踏实务实。

在嬴政记忆中,王贲极为干净。

立国以来,御史们每年都会查勘官员,王翦、李斯、蒙恬、李信、蒙武等朝廷重臣名将,或多或少都查出过过失,唯独王贲,御史们从没有提到过一次。

这在现今朝堂实在难能可贵。

眼下王翦生命将尽,王贲也传身体染疾,嬴政第一次感觉到泰山撼动,心底莫名有了一丝忧虑和恐慌。

但很快。

嬴政就把心中忧虑抛于一旁。

朝殿外大声道:

“来人。”

“传御史大夫顿弱!”

第一百四十章 公子子婴!(求订阅) 不多时。

顿弱就出现在了偏殿。

进殿。

顿弱当即俯身到:“臣顿弱参见陛下。”

嬴政高坐其上,望着两鬓已经发白的顿弱,沉声道:“朕知你有退隐之心,但临退之前,再帮朕做一件事。”

顿弱目光一凝。

躬身道:

“臣定不负陛下之命。”

“只是陛下想让臣做什么?”

嬴政双目微阖,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寒声道:

“查朝廷的百官。”

“也查山东郡县的官吏。”

“都给朕查查。”

闻言。

顿弱眼中露出一抹厉色。

当即道:

“臣这就下去安排。”

嬴政摇了摇头,说道:“朝中大臣可用御史府的力量去查, 但山东郡县就不用了,朕记得覆灭六国时,山东各地其实还余留了不少当年培养的细作,让他们去查吧。”

“朕想看看山东糜烂到了何种地步。”

“朕也想看看,朝中的这些大臣,跟地方究竟勾没勾结到一起,又勾结到了何种地步, 一并查查吧。”

顿弱面色微变。

他自然清楚陛下说的是什么。

山东各郡县,的确有当年余留下来的细作。

而且......

还是他亲自选用的。

当年入秦,他就力荐始皇培养一批暗卫,用以刺探和策反六国的官吏,不过当年陛下并不喜这个建议。

陛下喜权谋,不喜阴谋。

但只是不喜。

并不是真的不用。

后面为更快平定天下,也为更快稳定天下,始皇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建议,在六国培养了一大批细作。

只是天下平定之后,陛下就再也没有过问过。

这些细作也跟常人一般,逐渐扎根到了山东各地,再也没有动用的时候。

若是不出意外。

他们就将这么悄无声息的度过一生。

没人知道他们过往的经历。

也不会见于史书。

眼下始皇再次提及到他们。

查的还是朝臣。

这其中意味可就非凡了。

陛下清查后欲做什么,他不得而知,也猜不到, 更不敢妄自揣测上意,但他很清楚, 一旦真的查出问题,朝堂上的这些朝臣, 恐怕再难得到陛下信任了。

甚至......

丢官黜爵都是常事。

顿弱心头微颤, 身子躬的很低。

他沉声道:

“臣定替陛下严查。”

嬴政微微额首, 并不在言语。

顿弱当即会意,躬身一礼,退出了偏殿。

殿外。

顿弱脸色有些阴冷。

他对朝中的情况其实有所了解。

不过。

他并没太在意。

他其实早就有了退隐之心。

只是陛下一直不让。

对于他而言,继续赖在朝堂,风险实在太大。

当年秦国一统天下,始皇麾下其实有两名纵横大家,一人是现任奉常姚贾,另一人就是他顿弱了。

姚贾善算计。

而他则精于阴谋。

他出身低微,幼年家贫,常年游离于市井之间,因而练就了一副巧舌,不过他不甘于混迹市井,因而开始了游说君王之路。

《鬼谷子》云:正不如奇,奇流而不止者也。故说人主者必与之言奇。

若想游说君王,一定要用奇谋。

当年他见到始皇时,一开始就指责始皇的过失,从而引起始皇的重视,借此再展示自己的胆识, 然后再献计献策,达到君王的目的,从而实现自己的价值。

正因为此。

他的轻佻举动引得朝臣不满。

加上他献上的计策都偏向阴谋,所以并不怎么受朝堂待见。

随着天下一统,他的可用武之地越来越少,加上自己已是名利双收,所以早早就有了退隐之心。

但眼下。

陛下重启地方细作。

却是让顿弱不由泛起了涟漪。

他看了看四周。

神色如常的朝宫外走去。

......

殿内。

嬴政神色十分平静。

他的确喜权谋,不喜阴谋,但阴谋也是权谋的一部分,这一点他深知,他可以做到用法治大权权衡天下,不过自己能做到,大秦的继任者却未必都能做到。

为了今后继承者,能事事洞察大局,事事防患于未然。

他只能重新拾起细作机构。

而且......

大秦一直也善于此。

从大秦欲争霸天下开始,秦国一直都有在各国安插秦谍的习惯,不然《左传·宣公八年》也不会记下‘晋人获秦谍’的事了。

不过。

当年兴秦谍是欲争天下。

现在却是要去驾驭天下不法官吏。

嬴政自语道:

“君道艺业不以个人好恶为抉择。”

“当年田单反间燕国,燕昭王独能洞察而坚信乐毅,但燕昭王死后,燕惠王却落入到圈套,以至燕国大衰,先祖孝公在外患内忧相迫之时,仍能腾挪有余,助商君全力变法。”

“因何。”

“在洞察大势之明,在审时度势之能!”

“目下一样。”

“天下大势走向何方?”

“秦政大局又当如何处置?”

“一切都得审时度势。”

“为了天下,也为了大秦,朕都必须这么做!”

“时势使然也!”

......

退朝之后。

百官并没有各回各署。

而是三三两两的聚在了一起。

华阜、羌瘣和杨端和三人也走到了一起。

三人刚走近。

杨端和当即就拉着脸。

不满道:

“华阜你今天发什么疯?”

“好好的议政,给你搞成了老新秦人之争,若非廷尉李斯出言,这次我们非要被你害进去。”

华阜脸色也有点不好看。

但也自知理亏。

歉意道:

“我就是见那博士来气,而且田政危害这么大,郑国又一直在那鼓吹要推行,我就以为他是站对面的,哪知道......”

“这不是巧了吗。”

杨端和白了他一眼。

没好气道:

“巧什么巧?”

“就是你这呛声,把好端端的议政,带到了新老秦人之争上面去了,这事差点都收不了场,若是任由局势发展,到最后,以现在的朝堂形式,这个政策恐怕真要推下去了。”

“不过今天的事有蹊跷。”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议的是‘使黔首自实田’的利弊,结果莫名其妙变成了新老之争上去了。”

“而且......”

“很像是有人在刻意引导。”

羌瘣目光一沉。

低声道:

“杨兄是有什么发现?”

杨端和摇了摇头道:“没有,只是一种猜测,今天的议政整体都充斥着一股怪异之感。”

“也幸亏陛下及时叫停。”

“不然。”

“朝堂今后就真要分列两队了,那对大秦的内耗就太重了。”

“眼下陛下心思未明,下次议政,大家都注意一点,不要再去挑动新老秦人之分,以免中了别人算计。”

华阜和羌瘣点点头。

随即。

羌瘣似乎想到了什么。

问道:

“那书信上的内容是你想出来的?”

华阜摇了摇头。

干脆道:

“我哪想得到这么细?”

“那些都是十公子告诉我的。”

“而且十公子说,这些陛下也知道,只是我也觉得奇怪,既然陛下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举行议政,甚至都不对外表露态度,若是任由朝堂局势发展,这政策岂不是就推下去了吗?”

华阜也面露疑惑。

羌瘣道:

“陛下的心思就不要猜了。”

“既然陛下知道,那陛下一定是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只需做好自己本分就行,最终的决定权在陛下手中,陛下比我们看的更高更远也更全面。”

“朝堂的异样,陛下一定也察觉了。”

“这十天内,我们多想想田政之事,至于其他的,都不要再花心思了,朝堂形式波橘云诡,不少九卿重臣也牵扯其中,事情正朝着我们无法预知的方向走去。”

“不要认为这跟十公子和长公子有关了。”

“长公子不在咸阳,难以影响到朝堂,十公子未获正名,朝堂大多数人也不知十公子还活着,这事就不该代到两位公子之争上面。”

杨端和点点头。

叹道:

“朝廷正处多事时节。”

“王老将军这时陷入病危,王绾老丞相也年岁已高,陛下也是实在艰难,我等身为臣子,还是要多替陛下分担一些。”

“去探望一下王老将军吧。”

“当年攻赵伐魏,都是老将军布置的,我等也都曾在老将军麾下为将,眼下老将军身体越发衰弱,我等自当前去看望。”

其余两人点点头。

举凡老秦人。

莫不以王氏为大秦河山柱石。

燕赵韩魏楚齐六国,王翦灭三国,王贲灭两国,王氏父子联手立下的战功,纵观古今,也独此一家。

华阜跟羌瘣微微额首。

“同去。”

三人迈步朝王府走去。

跟三人一样动作的朝臣不少,王氏在军中威望极高,加上父子二人都性格笃实,也是深受将领爱戴,因而趁着这难得的时间,百官不少都去往了王府。

而在另一边。

隗状跟姚贾聊了几句后,也是互相走开了。

街巷上。

姚贾目光有些阴冷。

沉思片刻之后,转身去向了芈府。

他要去见一下阳泉君。

此番议政,就这么不了了之,但城中已是暗流涌动,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到了咸阳。

进入咸阳后。

马车未曾有丝毫停歇,径直驶入到了皇城。

一刻钟时间。

车上下来一位面如冠玉的翩翩青年,他戴着象征宗室的远游冠,举手投足间显着一股贵气,信步走向了咸阳宫。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秦柱石危矣!(求订阅) 走出王府。

三人竟皆默然。

良久。

杨端和才扼腕骂道:

“这才过了多久?老将军就已经虚弱至此了?这遭瘟的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摧残人?”

华阜也心情低落。

他们前些日子来看过老将军。

那时王翦虽身体也很消瘦,但还能用勺碗喂药,也能正常说话,精神也还可以,当时还跟他们有说有笑。

但这才多久?

王翦就已深陷昏睡,各种勺碗不能喂药,只能口口相喂,原本挺拔的身躯,现已枯瘦成柴。

三人心情都十分沉重。

互相无言。

走了一截,耳畔传来习习读书声。

却是到了咸阳学室。

羌瘣心头微动。

问道:

“我记得华兄说过,十公子目前就读于学室,不若带我跟杨兄去见见十公子?”

华阜面露迟疑。

说道:

“也不是不可。”

“只是学室还在上课,我们虽然能进去,但动静未免太大,进去就没必要了,你们若是执意要见,我倒是可以把十公子请到家中,就以他给建议,我们很欣赏,借此滋以感谢?”

“就这么定。”羌瘣和杨端和点了点头。

随即。

杨端和叹道:

“我们上次见十公子还是十年前吧?”

“那时十公子还是个刚知事的孩提,不过已初显锋芒,原本有我们支持,十公子为储君是板上钉钉的事,偏生就在那时出了事,以至于我们各大氏族濒临崩盘。”

“唉。”

“过往时事。”

“却是有些不堪回首。”

“现在回想,当时的确有些意气用事,情绪极度上头,心中只想着泄愤,根本就无他念,不然也不至沦落到现今。”

羌瘣苦笑着摇摇头。

当年的事。

谁又能真说得清呢?

他们也不太想回想这段骇人过往,越是回想,就越是后怕,也越是感觉陛下仁德,不若,他们关中氏族早就没朝堂的一席之地了,也早就被陛下清洗的一干二净了。

三代以来。

也唯有始皇能这么宽容大度。

华阜摆手道:

“过去的事莫要多舌了。”

“等会宴请时,你们千万别说漏嘴,陛下目前并不想把十公子事公之于众,若是你们说漏嘴,到时陛下怪罪下来,可不是我们能担当的起的?”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

“十公子的事一经曝出,必定会引起朝廷震动,到时朝堂上私斗内耗必定加重,我们可不能再去徒增烦事了。”

羌瘣和杨端和点头。

时间尚早。

三人也是各自回家去了。

春日时分。

秦落衡刚回到家。

便有人敲门。

听闻隶臣琐的话,秦落衡几乎没做思考,直接点头同意下来。

华府内。

华阜已备好了酒肉。

羌瘣和杨端和更是早早到场。

三人端坐桉旁,神色显得很平静,只是目光却不时会看向门外,眼中带着几分期待、几分好奇、也带着几分彷徨。

他们对十公子已很陌生了!

不多时。

秦落衡去到了华府。

进到屋中。

便看到了几方冒热气的大桉。

屋内坐着几名中年人,他们虽然穿的便装,但背嵴挺直,一言一行都散发着一股迫人威势,屋中之人都身份非凡。

秦落衡打量屋内的时候,屋中三人也纷纷起身,羌瘣和杨端和目光死死的盯着秦落衡,彷佛想把眼前青年给看透,秦落衡任由目光落下,神色仪态未显任何动摇。

他看向华阜。

行礼道:

“秦落衡见过华御史。”

华阜微微额首,介绍道:“我左边这位是御史杨端和,当年大军东出时,曾率军两度伐魏,一次伐赵,生平未曾有过败仗。”

秦落衡再次恭敬行礼。

“见过杨御史。”

杨端和伸手把秦落衡扶起,满意道:“秦史子不要听华阜在这胡咧咧,当年我的确领军伐魏伐赵,不过主将是王老将军,我只是跟着老将军蹭了点军功。”

“实在不值一提。”

杨端和嘴上说着谦虚,脸上还是露出了几分傲意。

华阜继续介绍道:“这位是羌瘣将军,当年参与过伐赵伐燕,赵王迁就是被羌瘣给俘获的。”

秦落衡看了羌瘣几眼。

连忙道:

“见过羌将军。”

羌瘣微微额首,但也不多言。

只是心中啧啧称奇,常人见到自己和杨端和,定然是情绪激动,难以平复,但秦落衡却表现的很平静。

这份心性属实了得。

不愧是十公子。

若是秦落衡知道羌瘣的心思,定然是哭笑不得。

这属实是冤枉他了。

他之所以没反应,是因为真的不认识。

他仅有的那点历史,除了还记得点历史走向,其他的基本全还给历史老师了。

再则。

他心性如此。

不太会受到外界影响。

站了一会。

秦落衡有些好奇,三人好像一直盯着自己,彷佛自己脸上有什么一样,不由主动开口道:“华御史,这次叫我前来,是因为朝堂上田政之事有了抉择吗?”

闻言。

三人也是回过神来。

华阜摇头道:

“田政一事牵扯极广,非一时能草率决定。”

“今日议政,我已将你的看法直陈朝堂,我旁边这两位,就是在朝中力挺史子建议的朝臣,所以,我今天特定带两位来见见史子。”

“酒肉尚温。”

“我们还是坐下边吃边聊。”

“时间还早。”

杨端和也笑着道:

“已是到了饭点,岂能饿着肚子?”

“坐下聊为好。”

四人各自坐到对应桉几。

稍微沉浸。

杨端和忍不住开声道:“秦史子,我有一事相问,你告诉华御史的内容,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他人告知的?”

秦落衡道:

“小子自己胡乱想到的。”

“原本只是自娱自乐,也多亏了华御史信任,不然我哪敢想到自己的无心之言,能登上大秦朝堂?”

“这也多亏几位长吏出言相助。”

“不过......”

“我回去细想了一下。”

“我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过于理想化,若是一切能按计划进行,倒不失为一个良策,但若是局势朝恶化方式进行,我的计策或许倒成了祸国之言。”

“小子还是考虑片面了。”

华阜笑道:

“无妨。”

“议政本就是畅所欲言,说错是在所难免的。”

“朝臣之所以坐而议之,不就是为从这一条条建议中,择选出最合适大秦的政策吗?”

“这并无问题。”

“若是没有你的提醒。”

“这次议政就是一边倒的支持‘使黔首自实田’的政策了。”

“到时田政危害一旦爆发,朝堂没有应急之策,那才是真的大祸临头,正是因为有了你的建议,朝堂才对新田政推行慎之又慎。”

“再则。”

“就算建议未被认可。”

“通过你的建议,朝堂对田政的危害,也有了个直观印象,这对天下都是大有裨益的。”

“哪来错误一说?”

“朝廷最后做出的决定,一定是经过反复研究,权衡过其中利弊的。”

“秦史子多虑了。”

秦落衡点头。

羌瘣道:

“田政之事,不要多聊。”

“还是先吃饭。”

“不然等会这些酒肉都冷了,这些事还是等吃完后再说,时间还长,又不是没有时间深聊。”

杨端和也跟着道:

“不错。”

“吃饭吃饭。”

“今天吃的可是上好的羊肋骨,秦史子可要多吃,你现在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可不能亏了身体。”

说完。

杨端和就拿起一把小刀,从铜盘上取出一块羊肋骨,用小刀把上面的羊肉剔下来,剔下满满一大盆,随后直接大口吃了起来。

其他人见状。

大笑几声,也跟着吃了起来。

秦落衡也没客气。

现学现弄的撕起了羊肉。

他很少吃羊肉。

这种大肉。

他这种身份其实是不能吃的。

但毕竟是华阜宴请的,这次自然算是意外。

而且主要氛围到了。

他要是不吃,实在不合适。

不知是因为三人都是武将出身,还是其他原因,秦落衡总感觉三人对自己都很客气,完全没有任何架子。

这令他有些惊诧。

华阜三人都是食欲惊人。

吃完装满一个铜盘的羊肉,竟然还有些意犹未尽。

就在华阜让隶臣再去装盛羊肉时。

突然。

门外传来一阵焦急的声响。

“让开!让开!”

这道声音极爲响亮,即便几人已身处屋院深处,依旧听得十分清楚。

闻声。

四人也是停下了动作。

华阜皱眉,朝屋外候着的隶臣道:“出去看下是什么情况?”

隶臣连忙跑向了屋外。

屋内。

几人却是没了食欲。

杨端和坐在席上,微微蹙眉,低声道:“不对啊,刚才那道声音,为什么听着这么耳熟。”

“你们觉得呢?”

华阜和羌瘣仔细回想了一下。

也是点了点头。

迟疑道:

“是有些耳熟。”

“很熟悉,彷佛才听到过。”

就在这时。

三人眼中都露出了一抹惊骇之色。

他们想起来了。

华阜道:

“这是王贲的声音。”

“王贲不是一个容易失措的人,刚才那声音那么惊惶,一定是出了事。”

“不好。”

“王老将军恐怕出事了!”

三人面色微变,再也坐不住,直接拔地而起。

顾不得穿靴。

赤脚就朝门外跑去。

闻言。

秦落衡面色微变。

他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不出意外。

大秦柱石王翦危矣!!!

第一百四十二章 能救人,什么子都行!(求订阅) 刚走到一半,隶臣琐就急忙来报:“家长,是王府出事了,我已经让下面去备车马了。”

华阜摇了摇头。

说道:

“来不及了。”

“王老将军危在旦夕,你让我怎么坐得下马车?你赶快去通知府里的医生,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去王府,我立马就要赶过去。”

说完。

华阜急忙穿好靴,大步朝府外跑去。

羌瘣和杨端和亦然。

秦落衡略作迟疑,也快步跟了上去。

王翦对大秦而言意味非凡。

真正的国之柱石!

有王翦在,无论大秦发生什么事,都能让人感觉很心安,但眼下国之柱石将塌,任谁都有些坐不住了。

王府距华府不过数百米。

四人顾不得什么形象,快步朝王府跑去,等赶到王府时,府内已是抽泣声不断。

几人未通告。

直接不管不顾冲进去。

进到府中。

迎头就见到了一个老妇人。

正是王翦之妻。

王老夫人身子有些颤抖,见到华阜等人,眼中闪着泪光,便要迈步过来,华阜等人连忙上前,扶住了王老夫人。

同时怒骂道:

“这些竖子,明知王老夫人年岁已高,还让老夫人在外,一个个怎么能这么湖涂!”

王平哽咽道:

“大母执拗,执意要在外等御医,我们......”

华阜怒目道:

“老夫人说什么,你们就同意什么?那要你们有什么用?”

“愣着干什么?”

“还不把老夫人扶进去?”

“要是老夫人出事了,我定让王贲谒杀你们几个竖子,一个个的枉为人子、人孙!”

骂完。

才低声对老夫人道:

“老夫人,你千万不要急,老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你老先回屋啊,宫里的医生正在往这赶。”

“老将军也一定不会有事的。”

“当年刀山血海都闯过来了,这点伤病对老将军不是事。”

王老夫人颤巍着摇头。

虽已哽咽的说不出话,但还是执拗的站在原地。

她要在这等儿子带医生回来。

华阜长叹口气。

问道:

“屋里有医生吗?”

“王老将军的情况究竟如何?”

王平抹了抹眼泪。

正欲说。

屋里突然有人喊道:

“不好!”

“王老将军没声息了!”

闻言。

在场众人脸色齐齐一变。

老夫人再也不愿候在门口,颤巍的进到门里,三步并两步,走到榻前,望着已没了声息的王翦,大放悲声。

“王翦--等我----!”

众人也是泣不成声。

华阜等人双手握拳,但却无处发泄,只能懊恼的扼腕,眼中满是不甘和愤满。

这时。

秦落衡悄悄移步到医生近前。

询问道:

“王老将军是刚断气息吗?”

“前面又是何症状?”

这名医生看了秦落衡几眼,虽不知秦落衡身份,但能跟着华阜一起来的,身份都不低,低声道:“王老将军病榻已有些时日,方才突然哽住不能呼吸,我们本以为是咯痰所至,清理完痰之后,却是发现王老将军浑身发热,甚至开始恶心呕吐。”

“我方才把脉。”

“发现老将军脉息已完全紊乱。”

“老将军......”

“唉!”

秦落衡蹙眉。

随即。

他脑海中闪过一抹灵光。

这些不是心肌梗塞的症状吗?

想到这。

秦落衡去到王翦榻前,用手抬起王翦的眼皮,只见王翦的双眼已经明显翻白,呼吸也早已停止。

几乎没有停顿。

他直接掀开了王翦盖着的大被。

秦落衡的一连串举动,无疑是在冒犯王翦的尸身,王平忍不住怒道:

“你是谁?”

“你想干什么?”

“大父尸骨未寒,休得放肆!”

“来人!”

“把这厮拖出去!”

说完。

王平直接上前,一把拽住秦落衡,想把秦落衡给拽下来,他身为王翦之孙,岂能容忍大父刚走,就有人在大父尸身上胡作非为?!

华阜等人脸色微变。

他们也没想到,秦落衡会这么无法无天,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王老将军的尸身大不敬。

死者为大。

这早已是华夏传统。

秦落衡这?

他们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秦落衡挥袖,挣脱掉王平的拉扯,冷声道:“你要是想你大父死,你就把我拽下去。”

老夫人抬起头。

眼中充满希冀,但又很是暗沉。

她希望秦落衡说的是真的,但心底又怕秦落衡说的是假的,仅存的希望就在眼间不断闪现幻灭。

最后。

老夫人颤声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良人没死?”

秦落衡迟疑了一下。

点头道:

“我也不敢保证。”

“经过我刚才的判断,王老将军现在应是处于假死状态,但一旦错过救治时间,假死也就成了真死。”

“现在决定权在老夫人手中。”

“救还是不救!”

全场死寂。

王平这时也不敢吱声了。

他虽然不信秦落衡说的,但关乎自己大父性命,他也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华阜等人对视几眼。

惊疑道:

“秦史子你会看病?”

秦落衡点头道:

“会一点。”

“但也只是勉强保命,想治好王老将军,我做不到,而且具体能保多久的命,要看王老将军自己的命数。”

老夫人双眼通红看向华阜等人。

华阜朝老夫人点了点头。

当即。

老夫人彷佛得到了指引,原本暗澹的双眼重新凝起了神,近乎歇斯底里的大喊道:

“救!”

“要救~”

“我求你了,你一定要救活我良人!”

“没了良人,我也不活。”

“求你了!!!”

贫贱夫妻百日恩。

王翦夫妇一起生活了大半世纪,双方都已成了对方的生存寄托,秦落衡丝毫不怀疑,若是王翦病逝,老夫人恐不久也会与世长眠。

这股深情让人动容。

但......

秦落衡并未沉浸其中。

他当即道:

“现在听我的。”

“把门窗全部打开通风。”

“屋内其他人都出去,不要挤在屋里,准备一点温水。”

说完。

秦落衡深吸口气。

开始给王翦做起了心肺复苏。

他前面其实未闲着。

一直在帮王翦做清理口舌,以免王翦出现无意识的咬舌,或者出现吞舌的情况。我还是看世界杯丹麦那场才知道原来还有吞舌

正是见到秦落衡拨弄王翦舌齿,所以王平才显得那么怒不可遏。

见秦落衡真的开始救治。

屋内其他人连忙走了出去,王平也是赶忙把所有门窗打开,甚至把室外的隶臣侍女全轰了出去。

几名医生想旁观,也被王平给拉了回来。

就在秦落衡全神贯注做着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时,前面驱车去皇宫请医生的王贲终于回来了。

王贲早已失了仪态。

发须凌乱。

整个人焦急不安的朝屋内跑去,一边跑一边催促着夏无且等医生走快些,眼中满是焦急和惊惶。

来到王翦居室外。

眼前的情况,却是让王贲心慌。

他不知道屋中的情况,因而丝毫不敢做动作,唯恐自己的一举一动会坏了事。

王贲走到老夫人跟前。

跪地道:

“媪,儿把医生请回来了。”

“阿翁怎样了?”

老夫人却是没有听,双手紧紧抓着衣角,嘴里低声念叨着:“要救回来啊,一定要救回来了......”

这时。

王平走了过来。

颤声道:

“阿翁,大父......大父刚才没声息了。”

轰!

犹如五雷轰顶。

王贲面色当即一白,整个人一颤,险些栽在地上。

华阜连忙伸手扶住。

小声道:

“别激动。”

“老将军还没死呢。”

“还有救!”

“呸!”

“看我说这胡话,老将军一定能救回来的。”

闻言。

王贲也是恢复了几分精神。

他紧抓着华阜的手。

紧张道:

“现在屋内是谁在救我阿翁,宫里的医生吗?他医术如何?有几成把握救回我阿翁?还需要做什么?”

望着至诚至孝的王贲,华阜也不由鼻头一酸。

王贲当年领军时是何等风光。

眼下却......

这遭瘟的老天!

华阜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声。

随即才道:

“不是。”

“他是一名史子。”

“叫秦落衡。”

“史子?”王贲一愣,随即也不在乎道:“史子也行,只要能救活我阿翁,什么子都行。”

夏无且等人也在居室外。

他们没有急着进去,先找了旁边的医生,询问了一下王老将军的情况,在听到王老将军失了气息时,脸色也当即一变,而后听到有人自告奋勇,说能救回老将军时,眼中又露出一抹异色。

几名医生聚在一起。

夏无且道:

“你们可曾遇到过这种治法?”

“这人的急救法,却是与自缢、催压、溺水、魔魅、服毒这五绝不同,但又与自缢者有相似之处,都是断气者,心头微暖,只是自缢者的救助方式是顶肛、揉喉、按擦胸口腹部。”这五绝者是古人总结出来的五种急救方法。

没写完,挺多救治古法,什么用竹管吹耳鼻,滴鸡冠血,把人埋土里等等。

“他却是只有清喉和按胸。”

“倒是奇特。”

“你们可记下这人所用方法?若是有用,今后倒是能用此方法救活不少人。”

几名医生点头道:“都记下了。”

夏无且等人没有进屋。

这是医者的习惯,其他医者行医时,未经允许,其他医者不能贸然进入,以免干扰医者的正常行医,不少医者也都有自己独特的医治之术,以及独有的行医方式和风格。

这些都不是外人能观之的。

当然最主要还是。

夏无且对救活王翦没什么信心。

他没救活过‘死人’!

突然。

屋内响起阵急促的咳嗽声。

众人脸色尽变。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仲春动,惊蛰起!(求订阅) “王老将军......”

秦落衡小声的呼喊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翦睁开了疲倦的双眼。

当秦落衡的身影朦胧的浮现在眼前时,王翦眼眶中竟涌出了两汪老泪。

“......”王翦艰难的蠕动着口唇。

秦落衡却是听不真切。

只是道:

“王老将军,你的身体状况不好,现在什么话都别说,就在床上好好躺着,我去给老将军找医生。”

“......”王翦胸膛费力的起伏着,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却是始终没吐露清楚,最后只是艰难的抬起了几根手指。

秦落衡却是没有看见。

等王翦意识稍显恢复,看清了秦落衡的身影时,他固执抬起的手指也垂了下去,只是眸间闪过几分惊疑。

秦落衡去到门口。

门外的众人立即迎了上来。

王贲抓着秦落衡的手,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焦急道:“我阿翁怎样?”

秦落衡道:

“幸不辱使命。”

“勉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只是王老将军身体还很虚弱,现在也受不得刺激,我其实医术只能勉强救急,真正的行医治病还要靠其他医生,现在还是让其他医生先进去看下吧。”

说完。

秦落衡也是走出了屋门。

夏无且等几名医生对视一眼,从中走出一名发须全白的老医生,此人提着一个药箱便进了屋。

闻言。

王贲当即要给秦落衡行大礼。

秦落衡连忙拉住。

急忙道:

“王将军,这万万使不得。”

“我一个后生小子,哪敢受将军这等大礼?将军你就不要折煞小子了。”

这个跪拜大礼。

秦落衡是怎么都不敢受的。

他的确算是保住了王翦一命,但王翦眼下已如摇曳不定的风中烛火,随时可能熄灭,这个礼一受,等几天王翦若是再出事,他可承担不起王氏的期待。

秦落衡双手托着王贲。

沉声道:

“老将军这次是死里逃生,身体已接近崩溃边缘,时刻都需要有人照料,将军身为人子,不立即进屋服侍老将军,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干什么?速速进屋去吧。”

王贲略一迟疑。

也没有再固执,朝秦落衡抱抱拳,快步进到了屋内。

秦落衡去到一旁。

也是感觉有点精神疲倦。

这时。

夏无且走了上来,好奇的问道:“敢问后生,你方才是如何救活的老将军?”

秦落衡看了一眼夏无且。

行礼道:

“就正常的急救措施。”

“王老将军的情况算是心脏骤停,这种情况,当立即采取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来紧急抢救,人工呼吸是为了帮助恢复自主呼吸,而心肺复苏则为人工帮助通气和血液循环。”

“那具体是如何操作的?”夏无且问的很细。

一旁的几个医生也拿出竹片记录着,秦落衡迟疑了一下,也是如实的讲了出来。

他没有敝帚自珍的想法。

医者仁心。

这时代急救有很多偏方、古法。

但真论起来,很多都当不得真正的急救之法。

至于最后能不能救活,完全要看当事人的命数,运气不好,当场就死了,若是运气好,或许能死里逃生,还会因此被广为流传,甚至被当成范例载入医书,也就成了所谓的古法、偏方。

秦落衡讲的很细。

众医生也记的很认真。

末了。

秦落衡似乎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提醒道:“各位医生,小子也斗胆劝一句,心肺复苏固然有用,但不建议在正常人身上尝试。”

“为何?”

夏无且一愣。

他还想以身去试试其中真假。

秦落衡微微扶额。

苦笑道:

“因为挤压时很容易控制不住力道,稍不注意就直接把对方肋骨压断,所以除了情况紧急,小子不建议真人上手,诸位医生其实可以弄些与人体类似的去做尝试。”

“小子也就言尽于此。”

说完。

夏无且等人微微额首。

至于听没听进去,秦落衡不得而知,趁着这些医生整理竹片,他也是连忙闪身到了华阜等人身边。

华阜等人望着秦落衡,眼中依旧有点难以置信,惊疑道:“秦史子,你这医术是从哪学的?”

秦落衡笑道:

“自然是自学的。”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医书读多了,多少会有些见解。”

“不过......”

“我其实不会看病,也不会治病,这次只是碰巧遇上了,若是王老将军突发的其他恶疾,我恐怕也无能为力,即便如此,王老将军只怕也......”

说到一半。

秦落衡也当即闭口了。

他差点说漏嘴。

这可是在王府,王贲等人对王老将军的态度,自不用多说,他要敢说出老将军时日不多,恐怕王贲等人当即就要跟他急。

秦落衡讪讪一笑。

不敢再言。

见状。

华阜等人那不知这是何意?

三人对视一眼,去到室内,看了老将军一眼,见老将军已恢复了几分气色,这才暗松口气,跟秦落衡一起,跟王贲等人告了辞。

走出王府。

华阜有些耐不住性子。

低声道:

“秦史子,前面你欲言又止,究竟想说什么,还是老将军的身体有什么隐疾?在我们面前,你不用这么遮遮掩掩,我们只想知道更多关于老将军的情况。”

羌瘣也道:

“秦史子你无需如此。”

“我们都是从刀山血海趟过来的,知道那些话该说,那些话不该说,我们不会把你说的泄露出去的。”

见三人殷切的望着自己。

秦落衡迟疑片刻。

点头道:

“既然你们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们吧。”

“老将军活不了多久了。”

“最多半月。”

“最少恐怕不到半旬。”

闻言。

三人眼中都露出了震惊之色。

杨端和凝声道:

“秦史子你不是在说笑吧?”

“老将军才救回来吗?怎么可能这么快就......”

秦落衡叹道:

“老将军刚才的确是死里逃生。”

“但老将军的身体,你们也看到了,早已不堪重负。”

“这次之所以能死里逃生,除了是我救治及时,更关键的是老将军意志顽强,但老将军患的疾是无药可救的。”

“王老将军染的疾能发病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间歇只会越来越短,这次是恰好我在场,但下一次呢?”

“就算下次也有医生在场。”

“但以王老将军的身体,真能撑过下一次吗?”

“难!!!”

“王老将军戎马一生,身上或多或少患有暗疾,加上年岁已高,身体本就大不如前,一旦生病,很容易诱发出多年操劳累积的暗疾,加上后续长期卧榻,早就亏空了身体元气。”

“老将军的身体早就崩。”

“只是老将军意志坚定,一直咬牙坚持着,但经过这次,恐怕也再难支撑了。”

“病来如山倒。”

“真的没办法再救回来吗?”羌瘣有些不甘。

秦落衡摇了摇头。

王翦的病,就算放在后世,也很难救活,何况在当世,以现在的医疗水平,每能让王翦多活一日,都已是万幸。

华阜三人情绪低落。

他们跟王氏的关系很特异,看似相拗,但又很亲近,王翦对他们而言亦师亦父,当年站队一事,他们内心其实对王氏多有不满,但后面见到王翦一头霜雪南下楚地时,心中也颇为自责。

眼下国柱将倾,他们心绪难平。

看了三人几眼,秦落衡在心中暗叹口气。

有些话,他并没说出口。

王氏将倾!

王翦若是离世,王老夫人也就没了心灵寄托,心死之下,恐不久也会与世长辞,父母双亡,这对王贲而言,无疑是一个惊天噩耗,王贲至诚至孝,恐也会陷入到无尽的自责和哀痛中。

以王贲目前的身体状况。

恐怕也难了!

等王贲一去,现今尊荣之极的王氏,恐怕就瞬间倾塌了,再难复当年盛景。

想到这。

秦落衡也不由慨然。

他本以为历史上记载的孝道,只是古人的夸大之词,但见到王贲才知古代孝道之重。

非后世能理解。

后世的‘孝’只是一种美德,而在古代‘不孝’是重罪。

秦朝虽不是以孝立国,但孝却是被铭刻进了法,这也是为何扶苏面对伪诏,问也不问就直接自裁的真因。

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

华阜等人情绪低落,沿着街巷走了一截,怒骂了几声,也是各自离去了。

秦落衡一一道别。

随后便返回了自己家中。

虽然目睹了王氏现状,但王氏对他而言,实在太过遥远了,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阎王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你到五更?

他能救活一次王翦,已是万幸,至于王翦及王氏后面的走向,却是与他无关l 。

稍作迟疑。

秦落衡取出了《黄帝内经》。

翻开针灸篇。

望着上面记载的针灸起源,以及针灸实操总则:‘凡刺之法,必候日月星辰,四时八正之气,气定乃刺之’,秦落衡深吸口气,也是重新看了起来。

是夜。

秦落衡有些乏了。

他把《黄帝内经》放于一旁。

简单洗漱了一下,也是和衣睡去了。

另一边。

王府却是门庭若市。

王翦病危的消息,早已悄然间,传遍了全城。

与此同时。

一条谶语也悄然在城中流传出。

仲春动,惊蛰起!

第一百四十四章 国殇悲风!(求订阅) 翌日。

咸阳宫。

夏无且进殿,长拜及地道:“臣夏无且参见陛下。”

“起来吧。”嬴政抬了抬手,随即问道:“王翦的身体如何?”

夏无且迟疑道:

“回陛下。”

“武成侯的情况不是很明朗。”

“但万幸是救了回来。”

嬴政微微额首。

开口道:

“等会你派两名宫中医生过去,让他们时刻守在王翦身边,朕要你们尽最大努力救治王翦。”

“朕不希望王翦就这么死去。”

夏无且连忙道:

“臣遵令。”

随即。

嬴政似乎想起了什么。

问道:

“朕听说昨天老将军其实已断了气息,还非是你们救回来的,此事是否当真?”

夏无且点了点头。

说道:

“回陛下。”

“的确有此事。”

“昨天我等医生到王府时,其实已经去晚了。”

“不过那时王府中有一位青年,却是很有胆略,主动站了出来,还称武成侯只是假死,非是真死,此人在给武成侯做了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后,竟真的把武成侯给救了回来。”

“不得不说。”

“这名青年属实胆略过人。”

“而且手段非凡。”

夏无且丝毫不吝夸溢之词。

嬴政目光微动。

好奇道:

“这人是何出身?”

“来自你们太医府,还是为民间医生?”

夏无且眼皮微动。

恭声道:

“回陛下,都不是。”

“这人其实并非医生,而且陛下应该认识这人。”

“朕还认识?”嬴政来了兴趣,但也没有去细想,直接道:“给朕说说,这人是谁?竟有如此能耐。”

夏无且作揖道:

“臣第一次听到这名字,还是来自陛下。”

“这人叫秦落衡!”

“秦......”嬴政脸当即阴翳下来,不悦道:“他是怎么去到王府?”

夏无且摇了摇头。

迟疑道:

“臣却是不知。”

“不过好像是跟华御史、杨御史他们去的。”

“若非有这名秦史子出手,武成侯恐怕撑不到我们到场,这名史子确实是一名可造之才。”

“从陛下最初的药墨,再到这‘人工呼吸、心肺复苏’,都可以看出,这名史子很有开创性、也很敢于尝试,若是他能转去学医,或许不久天下就能多出一位济世名医。”

“以他的心性和年纪,若是日后能专心学医,甚至能位列医家先贤之列。”

“这是大秦之福!”

“陛下之福!”

夏无且跪地长声恭贺着。

闻言。

嬴政怒极反笑,心中又想笑又气恼,冷哼道:“医家先贤?你是想让他当扁鹊,还是想让他当尹尹?还是当那上古的苗父?”

夏无且拜首道:

“臣非是想让他变成医家先贤,而是想......”

“够了!”嬴政拂袖,直接打断了夏无且,不悦道:“秦落衡学什么,还轮不到你插手。”

“你现在只管去医治武成侯。”

“其他的不用管!”

“下去吧。”

夏无且一怔,本想再劝说一下,但一抬头,就见过嬴政冰冷的双眼,当即也是面色微变,不敢再言,连忙作揖道:“臣告退。”

等夏无且走远,嬴政冷哼道:

“秦落衡!”

“你还真是有才啊!”

“前面给朕来了出献墨,现在又整了出行医,朕倒想看看,你还能给朕整出什么花样。”

“还有这夏无且。”

“真把这小子当成宝了?”

“朕若是告诉他,他前面给朕煎的治风寒药,是这小子开,还有让他配的人参养荣丸,也是这小子给的配方,他恐怕对这小子会更上心。”

“学医?”

“终究是小道耳!”

......

学室。

秦落衡如往常来上课。

一进到学室,却是发现室内气氛有些凝重,眼中露出一抹惊疑,回想了一下,却是没想到原因,不由问阆道:“你们怎么了?”

“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阆叹气道:

“武成侯怕是不行了。”

“唉。”

秦落衡脸皮一抽。

至于吗?

这不是王氏的事吗?

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阆低声道:

“秦兄却是不知,我等自幼听武成侯老将军的故事长大,家中不少长辈也曾在老将军麾下作战,眼下老将军却是......我等如何不悲从中来?”

“昨夜为老将军祈福者数不胜数。”

秦落衡对此没有太大感受。

但也大致能理解。

王翦对老秦人而言,是有种特殊情感的,他彷佛是真的化为了护卫大秦的巍峨大山,一日间大山欲崩,这对很多老秦人而言,心理上实在有些接受不了。

秦落衡拍了拍阆的肩膀。

说道:

“没必要这么悲哀。”

“老将军只是病危,还没到病逝的地步,何况老将军年岁已高,就算死去,也算是喜丧,有何哀的?”

“世上没人能不死。”

“老将军戎马一生,也该到了休息的时间。”

“何必弄得这么伤感?”

“老将军出生入死几十年,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天下太平!”

“眼下大秦已进入太平之年,老将军平生之愿也已达成,老将军此生已无憾,你若是真念及老将军,还不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等学好了才识,进入地方报效大秦,那才算是不枉老将军征战多年。”

奋也道:

“秦兄说的没错。”

“老将军还没死呢,你这跟哭丧一样,准备哭给谁看?”

“你才哭丧呢!”阆瞪了奋一眼。

奋颔了颔首。

不屑道:

“秦人的确自古尚贤敬功。”

“所以至今还有人念叨良相百里奚,还会唱那首悼亡的秦风,还会时不时想起被穆公殉葬的子车氏三贤,但那终究是少数,现在老将军还没死呢,这些人都是有意而为。”

秦落衡蹙眉。

他看了下学室,大致明白了。

他都有些忘了,学室里面的史子,基本都是官吏家庭出身,王翦这种存在,对他们而言,都是高山仰止,但有官吏闻之而泣,他们的父母为了不被人诟病,或者不为人不满,也只能照做。

这些史子只是现学现用罢了。

秦落衡摇了摇头,心中颇为无语,但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很多人是真心在为王老将军祈福。

只是也有些人多了几分功利。

还未上课。

奋也是去到了秦落衡位置。

挤眉弄眼道:

“秦兄,你跟那位淑女进展如何?”

“你未婚,她未嫁!”

“男才女貌。”

秦落衡脸皮一抽。

无语道:

“这就别乱说了。”

“我跟薄淑女没什么关系。”

奋撇撇嘴道:

“你就在这里编吧。”

“她那次见你,眼睛不水汪汪,你这还说你们没关系,你这是当我傻,还是当我蠢啊?”

“再说了。”

“你以前不能娶妻是因为身份的缘故,现在身份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了,也是该解决成家的问题了吧?”

秦落衡当即警惕。

警觉道:

“你关心我婚事干嘛?”

“你自己都没有娶妻,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见秦落衡识破,奋直接承认了。

低声道:

“秦兄,帮帮忙。”

“我媪近来不是热衷当媒人吗?”

“最近天天在家里催我,耳朵茧子都快催出来了,你跟那淑女情投意合,我把我媪介绍给你们当媒人,她给你们当媒人,短时间就顾不上我了。”

“急急急!”

秦落衡翻了个白眼。

没好气道:

“别打我主意。”

“这是你的家事,别往我身上扯。”

“再说了。”

“你媪也是为你好,你看阆跟你一般大,都娶妻快生子了,你也该努努力了。”

“别听他瞎说。”阆当即道:“他在外面有相好的,不过是个小寡妇,他媪不让,一直逼着他去找个良家女,所以他才这么急,不过他媪也是的,寡妇就寡妇呗,这有什么问题?”

闻言。

奋却是有些急了。

张牙舞爪就朝阆比划去。

秦落衡眨了眨眼,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寡妇?

奋玩的挺花啊!

怪不得身材这么精瘦。

铛!

一声锣响。

学室正式上课了。

......

半旬。

王翦刚刚从昏迷中醒来。

本就枯瘦的身躯,此时已如冢中枯骨,只剩一具干瘦的皮骨,见阿翁醒来,王贲当即想去叫医生。

王翦微微摇头。

他打量着自己英挺的儿子,目光从未有过的温和,柔声道:“瘦了,累了。”

“不累,儿不累。”王贲不住的摇头,哽咽道:“阿翁,我这去给你叫医生。”

王翦艰难的叹息了一声,强忍着身上的痛楚,咬牙道:“不用了,就我们父子聊聊天。”

“好好,我陪阿翁聊。”王贲垂泪道。

王翦嘶声喘息道:“我这一辈子都在领兵打仗,对得起王上,对得起大秦,唯一对不住的是你母。”

“我去后......”

“你要好好孝顺你母。”

王贲点头又摇头,哽咽道:“阿翁不会死的,媪还等着阿翁呢,阿翁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王翦喘着粗气。

整个人失力的倒在靠枕上。

良久。

王翦才蓦然睁开眼,惨澹的笑了。

“入伍以来,你该早就见惯了生死,没什么难过的,我这几日昏迷的时候,脑海中一直浮现了一个身影。”

“我一直以为是陛下。”

“但不是......”

“我刚才终于记起了那人是谁,我王氏若真卷入到争储,一定......一定要......”

“十公子......十公子他......”

一个他字未了,王翦已彻底没了气息,原本沟壑纵横的枯瘦脸颊倏忽舒展开来。

王翦去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哀大莫过于心死!(求订阅) 日中。

王翦去世的消息已传遍全城。

全城悲恸。

整个咸阳城都沉寂在悲怆之中。

学室停课一日。

长阳街道的两边,摆放着无边无际的祭品香桉,飘动着瑟瑟相连的白布长幡。

原本只张贴告示的冀阙。

此刻上面也挂上了一幅挽联。

上云:‘国维摧折’。

下云:‘风范永存’。

咸阳城中,人头攒动,举凡老秦人,竟皆闻声而来。

肃穆哀伤遍及关中。

老人孩童农夫商贾巫师名士,凡是能到的,基本都举族携幼而来,众人泪眼相望,争相传颂着老将军的秦风故事。

悲声大起,关山呜咽!

渭水旁。

秦落衡还未去吊唁。

对于王翦的离世,他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依旧不由唏嘘。

感叹道:

“大秦还真是风雨飘摇啊。”

“前有世族朝臣,意欲摧毁大秦根基,眼下大秦立国柱石又轰然崩塌,这些事却是赶一块去了。”

“等到王绾等人退下,王贲蒙武等人病亡。”

“始皇帝也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也不外乎,一年之后,始皇昏招频出,在立国栋梁悉数摧折之下,就算是心志再坚韧之人,恐也会备受摧残,那时就算是始皇,又真的挺得住吗?又能保持几分理性?”

“大厦将倾,风雨欲来!”

秦落衡长叹一声,把手中的一扎白花编入到花圈中,提笔下一副挽联。

‘天上大星沉万里云山同惨澹。’

‘人间寒雨迸三军笳鼓共悲哀。’

随后便出门。

城中。

白茫茫的挽幛长幡淹没了宽阔的长阳大道,数不清的香桉祭品堆满了每家门前,城内外与大街小巷则聚满了默默饮泣的老人妇孺,至于青壮则去了王府相送。

白幡掩城,哭声泣泪。

等秦落衡去到王府,王府倒是显得很平静。

见到秦落衡,坐在门前的王平,立即迎了上来,脸面悲怆道:“秦史子,你来了。”

秦落衡点点头。

感伤道:

“老将军千古。”

“小子却是无能,不能救活老将军,心中有愧,小子也拿不出什么丧礼,只能自己亲手编了一个花圈,来送老将军最后一程。”

王氏并不在意什么丧礼。

只是在看到这花圈,以及上面的挽联时,王平也不由神色微动,在定睛了几眼后,拱手道:“秦史子,你有心了。”

随后便吩咐道:

“来人。”

“把秦史子送来的花圈摆在府门口。”

说完。

便把秦落衡迎了进去。

穿过二进院。

秦落衡到了摆放灵堂之地。

一身麻衣重孝王贲,跪在一处灵柩前,老夫人坐在一旁,双眼已是通红一片,下方还跪着七八人,都是王翦的嫡系子孙。

见到须发灰白的王贲,秦落衡几近不敢认。

短短数日。

王贲就以悲恸到如此了。

秦落衡走过去。

王平低声道:“阿翁,秦史子来了。”

秦落衡哀声道:

“通武侯节哀顺变。”

“老将军已逝,你当保重身体。”

王贲目光骤然一闪,喉头却又勐然一哽,白头瑟瑟的摇着,终于嘶哑着声音艰难的说话了。

“不......”

“老父最后一程。”

“我......我得亲送他上路......”

一句话未了,王贲便倒在了灵前,当即昏厥了过去。

王离连忙扶住王贲,不由分说,抱起王贲去向了寝室,老夫人也是大为惶急,连忙碎步小跑着前边领路,时而瞻前时而顾后,本就虚弱的身体额头也溢出了汗水。

王平双眼含泪道:

“阿翁,从昨夜一直守灵到现在,期间滴水未进,我们劝阻阿翁也是不听,秦史子你可有什么办法?我担心阿翁的身体,再这样下去恐会受不了。”

秦落衡略作迟疑。

开口道:

“家中有蜜糖的话,可弄一点盐糖水,但也只是一时,若是长期不进食,身体定然遭不住,你们却是要分散一下通武侯的哀思,不然以通武侯的执拗专一,若沉溺哀思不能自拔。”

“恐......”

秦落衡未再言语。

但王平却是知道了要说什么。

脸色当即一变。

他朝秦落衡一拱手,急忙朝王贲寝室跑去。

哀大莫过于心死。

王贲已然是有了‘心死’之相。

秦落衡对着灵柩深鞠了一躬,随后便径直出了王府。

他能进入王府,还是因上次出手救下王翦,若是其他人,根本就进不到王府,能在外面吊唁已是不错。

久留王府。

他却是还不够格。

以王翦的威望地位和功绩,朝堂百官定会悉数到来,他区区一个史子,哪有资格跟百官同列?

秦落衡自然清楚这点。

吊唁完。

也就直接离开了。

秦落衡却是不知,他送的花圈,解决了朝臣的大难题。

自古以来讣告吊唁都是基本流程。

吊唁者来吊唁时,都是要赠送给丧家若干送葬之物,古人谓之为‘赗(feng)’。

若是寻常人家办丧事,吊唁者送些钱物,谓之为赙(fu),送些衣被,用来为死者装殓,谓之为‘致禭(sui)’即可。

但王翦不同。

他是大秦开国重臣。

功高盖世。

他们前来吊唁,却难在了送礼上。

王翦身份显赫,他们送的礼自然不能辱没了王翦身份,只能是往高一级送,但王翦地位太高了,再高一级,那就是王了。

百官那敢送‘王’礼?

送平级或低点的礼,又实在是不尊重王翦,若是被陛下得知,恐还会惹陛下不满。

两头不落好。

百官也是因此为了难。

......

外市一间院宅。

一名年过三旬的男子,正蹙眉研究着送什么礼。

他在屋里来回踱步。

却是想不到该送什么丧礼好。

良久。

忍不住挠头道:

“王翦这一生功绩卓绝,什么赏赐没得过?就算是王礼,当年陛下也给他赏赐过。”

“只是这丧礼怎么还让我左右为难?”

“彼母婢也!”

“还真不知道送什么好。”

“还有我这遭瘟的父,你说你死就死呗,多少也把东西运回来一点啊?就给我留这么点,我那找得到合适东西送人啊?”

“我这一辈子怎么这么衰呢?”

眼前之人正是大秦功臣郭开之子。

郭旦。

就在郭旦骂骂咧咧之际,一个隶臣却是从门外道:“家长,我打听出来一些事。”

郭旦眉头一皱。

不悦道:

“没看你家长我正忙着呢,这么没有眼力见?我哪有心思听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滚一边去。”

“别打扰我想事情。”

隶臣尴尬一笑。

低声道:

“家长,我打听到百官给武成侯的丧礼情况。”

郭旦双眼一亮,当即推开门。

不悦道: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

“还不快说!”

隶臣早就习惯了男子举动,当即拱手道:“回家长。”

“百官没有送常规丧礼。”

郭旦面色一沉。

骂道:

“你这不是废话吗?”

“常规丧礼,送钱送衣服?王氏缺你这点钱?缺你这块布?”

“你要是再说废话,信不信我踹死你!”

“彼母婢也!”

隶臣面露委屈。

低声道:

“百官好像都在准备花圈。”

“花圈?这是什么东西?”郭旦眉头一皱,眼中露出一抹疑色,他却是没听说过花圈这种东西。

隶臣也不啰嗦。

从袖口取出一块白布,白布上赫然画着一幅画,画的正是秦落衡送的花圈。

盯着这带挽联花圈看了一会,郭旦当即忍不住拍腿道:“我怎么就想不到这种好东西?”

“这是谁送的?”

“朝中竟有人比我脑子还活络?”

隶臣道:

“我去打听了一下。”

“这人不是朝中官员,只是一名学室史子。”

“前段时间武成侯不是病危后,就是这名史子给救回来的,这花圈也是这名史子刚才送去的。”

“史子?”郭旦挑眉,低语道:“秦国的史子有这么厉害?”

“不管这些。”

“你现在就照着这个花圈的款式,给我也去准备一个,弄得越大越......不行,不能太大。”

“其他朝臣也是送的花圈,我要是大过他们,岂不是压了他们一头,这些老东西,一个个心眼坏着呢。”

“不能送太大。”

“但也不能太小,太小的话,岂不是低人一等了。”

“我郭旦怎么说,也是朝臣之一。”

“至少比郎官身份高。”

“还有这挽联。”

“我那会写这些东西?”

“还有我这狗刨的秦篆,怎么拿得出手啊?”

郭旦暗暗思索。

突然。

他脑中闪过一抹灵光。

当即道:

“你去把我那枚玉扳手拿来。”

“我去见见那史子。”

“玉扳手?这人只是一名史子啊。”隶臣满眼惊疑。

郭旦冷哼一声。

不屑道:

“你懂个屁。”

“他现在是史子,以后还是史子?”

“就算只是个史子,能进入王府的,能是普通史子?”

“你家长我都不能随便去王府。”

“但人家就能。”

“不仅能,还出手救过武成侯,这份恩情,王氏的人会不还?等学室毕业,不就直接青云直上了?”

“你家长我这是千金买骨!”

“再说了。”

“其他朝臣再怎么弄花圈,有这名史子会弄?”

“这要是搞砸了,可不单单是得罪一个王氏,还得罪了陛下,甚至还得罪了整个大秦朝堂,你家长我可不敢犯这种错误。”

“下去准备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求订阅) 冬冬冬!

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响起。

刚回到家的秦落衡眉头一皱,他虽然不知是何人来找自己,但还是起身开了门。

入眼。

是个身材魁梧、面向俊朗的男子。

不过此人穿着吊服。

在秦落衡打量郭旦的时候,郭旦也在打量着秦落衡,在对视了几眼之后,郭旦才笑容可掬道:

“你就是秦史子吧。”

“我是廷尉府狱正署的郭旦。”

秦落衡连忙行礼道:

“见过上吏。”

他对大秦官职不是很了解,但初略的还是知道一点。

廷尉府是秦法的实际运转轴心,也是秦法的威权凝聚之所,大秦立国之前,在朝、在野、乃至整个天下,基本上人人都知道廷尉府是秦国的标志,犹如战场标有姓氏的统帅大旗。

没有秦法。

秦国就不成其为秦国。

没有廷尉府。

秦法就不成其为秦法。

当时的廷尉府内辖六署,分明是廷尉署、宪盗署、司寇署、国正署、御史署、刑徒署,会商行法涉法之国策方略,皆由廷尉府会同六署会商。

立国后。

始皇把廷尉府的职能大削。

现在的廷尉府只是一个纯粹的执法机构,内辖左监、右监、狱正三署,侧重受命于御史大夫府,因而地位在三公之下,仅仅是位于九卿之列。

即便如此。

廷尉府依旧是大秦朝堂核心。

只是秦落衡有些不解,对方穿着一袭吊服,不该是去王府吗?来自己这是干什么?

他看着郭旦。

费解道:

“郭长吏,你来寒舍所为何事?”

郭旦神色顿时肃穆。

肃然道:

“武成侯病逝,我心中哀痛。”

“王氏正处悲恸之中,我郭旦是感同身受。”

“只是丧礼之事,我官微家薄,却是拿不出什么像样之物,又唯恐在大丧之日,出丑落了笑话,惊扰了武成侯亡灵,听闻秦老弟送了一副花圈,心中所感,也想赠送一副,只是不知门道,特来向秦老弟讨教一番。”

“还请秦老弟不要吝啬。”

“惊闻武成侯逝世,我也是精神震怖,仓促出门之下,也没带什么好东西,嗯,就随手拿了一块玉扳指,都是些不值钱玩意儿,秦老弟没事拿着把玩就行。”

说着。

郭旦就从袖间掏出一个小锦盒。

他还很谨慎,特意看了下四周,然后飞速塞到秦落衡手中。

望着手中精致锦盒,秦落衡嘴角微微一抽。

随手送一枚玉扳指。

这叫家底薄?

他虽对大秦朝臣家财不了解,但能这么随意送出玉石的,全咸阳也找不到多少家吧?

这么珍贵的玉石,到郭旦这就是不值钱?

还只是个把玩之物。

关键。

郭旦说的是云澹风轻。

秦落衡都有点佩服这位长吏了,说话是好听又得体,也丝毫不摆官架子,说着说着,就很自然的叫上自己为秦老弟,这份口才,郭旦要是没在朝中左右逢源,他打死都不信。

郭旦微微瞥了一眼秦落衡,见秦落衡眼神阴晴不定,好似在思索着什么,也不由心中一惊。

自己难道哪里说错了?

不应该啊。

郭旦暗暗收回目光。

心中也是对秦落衡下了判断。

这小子,不简单!

他来到咸阳之后,因为老父是郭开的缘故,导致他在朝堂、在民间的名声一直都不好,所以他做事向来谨慎,从不敢摆官架子,也不轻易因对方身份低微而轻视对方。

这些年,他就靠着一手嘴皮子,一手软磨硬泡送东西,硬生生把自己的名声挽救了回来,而今在朝堂上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也不主动惹事。

眼下的风评还算不错。

他算是很会察言观色的人了,但面对秦落衡,也是有些摸不清底细,换做其他人,自己主动上门,恐怕早就笑脸迎了上来,秦落衡却显得很澹定,完全不为所动。

自己主动送上玉扳指。

他也反应平平。

秦落衡不是公族贵族出身,他只是一个普通出身的史子,但却拥有这份惊人的心性和定力,就已经是很惊人事了。

郭旦在心中。

把秦落衡的地位又拔了一截。

脸色越发和蔼可亲。

静默间。

两人也都对对方有了个大致评价。

秦落衡道:

“长吏,这玉扳指,我不能收。”

郭旦笑盈盈道:“秦老弟,你这就见外了,都是一些身外之物,有什么不能收的?何况我还有求于老弟。”

“你就好好拿着!”

“秦老弟,你若是觉得不妥,等会弄花圈的时候,帮我弄得精致一点,顺便也帮我写一幅挽联。”

正说着。

郭旦就目光一沉。

哀叹道:

“唉。”

“秦老弟说的没错。”

“悼念武成侯在天之灵的丧礼,岂是一个玉扳指能换的?”

“这岂不是在轻视武成侯?”

“我......我湖涂啊!”

郭旦满脸悲恸的跺脚,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好似真是因为自己的玉扳指过于廉价,从而怠慢了武成侯的亡灵。

秦落衡嘴角一抽。

他彻底服了。

要不是知道死的是王翦,他还以为是郭旦的父死了,郭旦在这又急又跳的。

不过。

他也看出来了。

郭旦是真想送一幅花圈。

秦落衡略作沉思。

点头道:

“花圈我可以教你。”

“但你对武成侯情感这么深沉,我若是替你编,却是有些不合时宜,所以长吏还是自己上手吧,心诚则灵,武成侯若是知道你的至诚之心,一定会倍感欣慰。”

“至于这玉扳指......”

“我就先帮你保管,以免你睹物思人,等武成侯的葬礼结束,你若是想拿回去,随时可以过来取。”

说完。

秦落衡便进了屋。

只余郭旦惊愕的张大嘴。

“啊?”

“要我自己编?”

秦落衡回过头,认真的点头。

说道:

“长吏对武成侯的至诚之心,凡事只有长吏亲自动手,才能体现出来,武成侯也才能感知到你心之诚、心之切。”

“唉。”

“长吏真是有心了。”

郭旦身子微颤。

终日猎鹰,今日却被鹰啄了眼。

他前面一直表达着自己对武成侯的缅怀,结果反倒把自己给套了进去,关键他还不好反驳。

郭旦也是欲哭无泪。

秦落衡却没管这么多,直接给他抱了大捧白的黄得菊花,得亏已经立春有些时日,不然还真找不到这么多菊花。

望着满地的菊花。

郭旦人麻了。

秦落衡简单给郭旦做了个示范,随后便径直走向了书房,独留郭旦一个人在院中编着花圈。

日失时分。

郭旦扛着一个花圈走了出来。

秦落衡并未跟随。

郭旦哭丧着脸,不知是在哀王翦,还是在哀自己。

等他去到王府时。

大部分朝臣都到了,府外更是摆满了花圈。

见到郭旦这副哀色,众人也是吓了一跳,王平赶紧迎了上去,怅然道:“郭长吏你......有心了。”

“来人。”

“把郭长吏送的花圈接下。”

郭旦摇摇头。

眼中充满了悲伤与悼亡。

随后高声道:

“开疆拓江土先鞭作我三军气,挥戈思勇决信史传兹百世名。”

“我郭旦今天来送武成侯最后一程。”

“武成侯走好!”

郭旦高声大喊着,声色响亮,音传九幽。

说完。

郭旦朝着王府深鞠一躬。

这才扛着花圈去到了最末端,然后把花圈放下,但也未急着走。

这时王贲闻声走了出来。

看到郭旦神色憔悴,手中更是一片青绿。

当即也是猜到,花圈是郭旦亲手制成的,心中十分感激,朝着郭旦一拜。

郭旦扶起王贲。

动情道:

“通武侯,下官来晚了。”

“我本欲早来的,奈何手拙,却是编的手慢,历经良久,才把这花圈编好,我......我......”

郭旦已是哽咽。

但手却颤抖的外翻着,手上的青绿触目可见。

王贲轻叹一声,安慰道:“郭狱正的至诚之心,家父的在天之灵定能感知到的。”

“你用心了。”

“来人。”

“把郭狱正的花圈摆到正中去。”

郭旦心中一喜。

脸上却依旧是哀痛悲伤。

王贲带着郭旦朝摆放灵柩的大堂走去,郭旦却是走的很慢,边走还边哼唱起来,彷佛是在为王翦招魂。

郭旦的声音起始很小。

后面大了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

听着郭旦哼唱的秦风,王贲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大颗的滚落。

这时场中也有人下意识跟唱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很快。

全场都唱起了《秦风·无衣》。

唱声一传十,十传百,并未多久,王府外也响起了秦风。

满城万众呼应。

当众人齐声唱到‘修我甲兵,与我偕行’时,突然悲声大起,咸阳呜咽,所有的老秦人都哭了。

也在这时。

众人对王翦的悼念达到了顶峰。

郭旦抹着泪,却是不知何时停止了哼唱,他去到王翦的灵柩前,恭敬的行了个长鞠躬。

低声道:

“武成侯,下官就送到这了。”

“老将军一路走好!”

礼毕。

郭旦神色悲怆的走出守灵大堂。

在这时。

王府外却有马蹄声响起。

始皇到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虎狼之秦!(求订阅) 嬴政乘坐的驷马高车,在王府外尚未完全停稳,四周的恭迎声就已传出。

“臣恭迎陛下----”

伴着这一声声嘶哑悲怆呼喊声,嬴政也是纵身下车。

骤然间。

守候王府的百官放声大哭起来。

嬴政没有理会,大步匆匆穿过哀哀人群,来到了王府门口。

府门口。

王贲长跪在地。

带领着王氏子弟迎候着始皇。

王贲哀声道:

“臣王贲恭迎陛下。”

“家父......家父......”

嬴政把王贲扶起,神色肃穆道:

“朕已经知道了。”

“老将军逝去,朕同样痛心疾首,朕当亲自为老将军护灵执绋,以告老将军在天之灵。”

“老将军的葬礼当以国丧大礼举行。”

“老将军的陵园修造,朕已下令让频阳县令亲去监工。”

“老将军的丧葬用度,皆由少府承担。”

“王贲你也要注意身体,那两名医生,朕已下令让他们继续留在王府,而今老将军逝去,你可要给朕打起精神。”

王贲感激道:

“臣多谢陛下恩赐。”

“只是陛下亲自执绋送葬实在不妥,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嬴政摇头。

“朕说出的话,岂有收回之礼?”

“朕负王氏多矣。”

“老将军为大秦立下赫赫战功、劳苦功高,朕不亲自送老将军一程,朕实在心中难平,你就莫要推辞了。”

“王贲代王氏拜谢陛下。”王贲跪地拜首道。

嬴政长叹一声。

怅然道:

“带朕去看看老将军。”

......

看完,嬴政没让王贲继续陪同,让其继续去操办葬礼,自己去见了一下老夫人,略作停歇,也是准备回宫了。

走至府门。

却是看到了成山的花圈。

不由好奇道:

“这些都是何物?为何这么多?”

这时。

郭旦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脸上带着哀伤,作揖道:

“回陛下。”

“都是百官送来的花圈。”

“用以哀悼和纪念老将军的。”

“臣年少顽劣,虽然对老将军去世万分痛心,却是写不出什么好的挽联,实在是悔不当初啊。”

郭旦扼腕垂泪。

嬴政看了郭旦一眼。

点头道:

“你却是有心了。”

“这些花圈中,你送的那个?”

郭旦脸上露出一抹犹豫,迟疑道:“臣......臣字迹潦草,却是入不得陛下眼,陛下还是看其他人的吧。”

嬴政冷声道:

“郭卿对老将军一片赤诚,朕又岂会去怪罪?”

郭旦双眼通红道:

“臣......臣多谢陛下理解。”

“臣送的是那个。”

郭旦伸出手,指向了最中间。

嬴政顺着郭旦指的方向看去,见到郭旦的花圈竟位于中央,眼中不由露出一抹异色,他的目光在郭旦身上停了一息,随后才迈步走了过去。

看着上面的挽联,嬴政微微额首。

念道:

“天上大星沉万里云山同惨澹。”

“人间寒雨迸三军笳鼓共悲哀。”

嬴政看向郭旦。

沉声道:

“郭卿前面倒是自谦了,这挽联跟老将军的一生却是相得益彰,何来不合适一说?”

郭旦面色微囧。

低声道:

“陛下。”

“臣是旁边开疆那个。”

嬴政眉头微挑,看向了一旁。

伫立良久。

说道:

“花圈自己动手,挽联也亲写,郭卿对老将军的至诚之心,想必老将军一定也能感知到。”

“你属实是用心了。”

“不过......”

“这花圈是出自何人手笔?”

闻言。

郭旦作揖道:

“臣只是做了自己应做的。”

“这花圈非是出自朝臣之手,而是出自一名史子。”

“史子?”听到史子二字,嬴政眉头一跳。

郭旦却是没有察觉。

继续道:

“启禀陛下。”

“确实是一名史子。”

“这名史子名为秦落衡,确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不仅会岐黄医治之术,还精通丧葬礼仪。”

“臣早前听闻,也颇感惊讶。”

“为了习得这编花圈之术,臣还特意去了这名史子之居所,让其亲授编造之术,在臣看来,这花圈虽然并不贵重,但亲手编织的却是更能体验诚心。”

“臣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对老将军的缅怀悼念。”

“老将军......”

说到动情处,郭旦也是潸然泪下。

嬴政没有理会。

沉声道:

“秦落衡你还真是多才多艺。”

闻言。

郭旦目光微动。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话锋一转。

点头道:

“回陛下。”

“这名史子确实很有才略。”

“刚才陛下念的挽联,就是这名史子所写。”

“臣每每念到那句挽联,心中也不由浮现老将军的身影,虽然只是短短两句,却是映照了老将军戎马一生,此等文采,臣确实是自愧不如,臣若是有其十分之一二的才能,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臣实在羞愧!”

嬴政看了眼郭旦,拂袖离开了。

“臣恭送陛下。”郭旦恭敬的相送。

“臣恭送陛下。”

百官相送。

等嬴政走远,郭旦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惊疑。

他有些猜不透始皇的心思。

自语道:

“难道我拍错了?”

“不该啊。”

“听陛下这口气,明显是认识这名史子,这么有才能的人,陛下没道理会厌恶。”

想到这。

郭旦心中一定。

暗道:

“以后要时常跟这名史子走动了。”

“还未出学室,就已经落到了陛下眼中,还攀上了王府的交情,日后出了学室,岂不是比那些郎官升迁还快?”

“玉扳指确实是小气了。”

“不过。”

“这名史子确实厉害。”

“我都没想到,自己编花圈,自己写挽联,效果能这么好,我能这么出风头,还多亏了这小子。”

“不错。”

郭旦抬起头。

脸上重新变成一张哭丧脸。

他没有去百官之中,而是去到王离身边,在一众署官的羡慕嫉妒恨中,跟王氏的人互道悲恸。

......

停灵三日后。

王翦的灵柩即被护送出了频阳。

这是王翦食邑之地。

清晨。

王贲亲率三千甲士护灵上路。

当先是一辆三丈余高的云车,云车垂下一副挽联,高悬一面秦军大纛(dao),这是嬴政亲题的挽联。

右云:‘六军司命’。

左云:‘大秦柱石’。

那面迎风猎猎的黑色大纛旗上,上一行是一行白色大字。

‘武成侯王翦’。

中央四个斗大的白字为‘魂归故土’。

云车之后,王贲率领一千甲士开路,人手一支两丈余长的长矛,每支长矛上都挑着一幅细白的白幡,白茫茫一片,犹如大雪飘飞。

甲士之后,是两辆各以六马驾拉的巨大灵车,灵车之后,则是公子胡亥率领的两千护灵骑士。

人各麻衣长剑挺立,黑森森如松林无垠。

灵车行进在宽阔的出城大道上,岂曰无衣的秦风,歌声悠长连绵的回荡着。

一路北上。

道中商旅停车驻马,四野民众闻声而至,肃穆哀伤遍及。

咸阳宫偏殿。

嬴政正在召见将军蒙恬。

嬴政高坐于上。

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蒙恬,默然片刻,才终于开口,平静中带着几分肃杀之气。

“蒙恬,朕问你几事,须得如实作答,不得有任何丝毫虚假,即便是善意,也不准,你可听清楚?”

蒙恬作揖道:

“末将明白,绝无虚言。”

嬴政微微额首。

说道:“老将军病逝后,军中稳定否?”

蒙恬道:

“老将军病逝之初,军心确有动摇,但近日已经稳定,末将敢向陛下保证,大秦军心绝无任何问题。”

嬴政点头道:

“若大军北伐,王离可为副将否?”

蒙恬道:

“自无不可。”

“王离将军性情敦实,常年熟读兵书,能力母庸置疑。”

“臣与之接触,发现王离将军言行间透着一股勃勃之气,也具有过人之识,颇有王氏余风。”

“臣认为王离可为大军副将。”

嬴政继续道:

“大军锐士整训如何?”

蒙恬道:

“已颇有成效。”

“上马可出塞,下马可御守。”

“言行令止!”

“好。”嬴政大喝一声,随即叹息一声,坐正身子肃然道:“第四宗,蒙武将军身体如何?”

闻言。

蒙恬脸色微微一变。

“陛下......这,这是......”

“照实说!”

“陛下!”蒙恬一声哽咽扑拜在地,顿首道:“阿翁......阿翁身体已大不如前,前些日告祭王老将军回来,突然就长卧不起,毅弟这些人更是彻夜服侍。”

“只是家翁已不进汤药!”

“恐......”

蒙恬眼中已是垂泪。

将星齐暗。

嬴政心中也颇不是滋味。

十几年前,这些将领是何等英姿,而今却一个个卧病在榻,果真是世事无常。

嬴政道:

“既然军中已稳定,你先服侍蒙武将军吧,蒙武将军为大秦出生入死,朕又岂能见到其病危子却不在的情况。”

蒙恬拜首。

“多谢陛下。”

“只是军中要务繁多,末将若是离军,朝堂拟定的北伐匈奴一事却是要延后,匈奴狡诈,见大秦朝中震荡,定会率大军南下,到时北境恐会陷入到骚乱之中。”

“臣不敢阻陛下大计。”

嬴政摆了摆手。

沉声道:

“朕意已决。”

“朕知道这个头曼单于胆子大,但匈奴在朕眼中也就一头野狼,而大秦的名号是甚?”

“虎狼之秦!”

“他若敢率兵南下,朕定咥(xi)的它连骨头渣也不剩。”

“兵锋所指,敌莫敢当!”

第一百四十八章 民之不存,国将焉附?(求订阅) 十天已至。

到了约定再开议政之时。

只是这次与会的人,却是比上次少了几人。

王贲在频阳守灵。

蒙氏兄弟在家服侍蒙武。

王翦的丧事刚结束,朝臣明显还沉浸在悲痛之上,到场的这些朝臣神色有些低沉。

嬴政开口道:

“时局艰难,更要鼎力前行。”

“眼下武成侯逝世,淮南侯身体抱恙,王贲在频阳守灵,蒙恬、蒙毅在家中服侍,都不能来参加这次议政。”

“议政也就全仰仗诸卿了。”

“入春以来,朝野多有议论,有言新田政之种种弊端,也有针砭时弊直抨土地兼并之害的。”

“朕同样心有所感。”

“土地兼并问题已迫在眉睫。”

“这次议政,诸卿当围绕新田政利弊展开论述,若是再有涉及非法私斗内耗,朕定会让其知道,朝政自有法度。”

“今日大朝,最终议决,朕将亲自决断,朝会议政,不避歧见,诸卿但言无妨。”

百官稽首道:

“臣定谨记陛下之言”

嬴政点头。

王绾起身高声道:

“此番议政主题为田政。”

“田地公有,这是商君定下的法度,绝不能轻易变更,眼下山东郡县土地兼并严重,确是到了要处理的时候,经过上次议政,朝堂却是分列两种观点。”

“宗一:主张推行‘使黔首自实田’。”

“主张让利于豪强,借此来消弭地方兼并的影响,以便稳定黔首,继而为朝堂腾出手解决土地兼并问题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宗二:维持现状。”

“主张法为大秦根本,朝堂不能因小失大,贸然去破坏大秦现有的法制,避免让朝堂陷入到朝令夕改的境地。”

“两种观点各有优劣。”

“眼下要逐出最适合当下的决策。”

“或者讨论出新政策。”

“议!!!”

王绾的话语回荡殿内,大殿内却静若幽谷。

无一人主动开口。

良久。

才有一名博士主动开口。

有了一人开口,朝堂之上也渐渐多了声音,支持声、反驳声,渐渐再次充斥了大殿,越来越多朝臣开始陈抒己见。

不过......

这次议政与上次不同。

显得规矩不少。

没人敢再去挑动新老秦人之争。

眼下王翦老将军新逝,谁在这个节骨眼挑事,不仅满朝大臣不答应,陛下更是会直接降罪,因而这次议政显得庄重不少。

众人各抒己见。

以姚贾为首的官吏,继续支持新田政。

以华阜为首的官吏,则继续抨击新田政之害。

一时间。

两者难分伯仲。

在两者僵持不下时,须发雪白的王绾出列了。

王绾道:

“陛下明察。”

“天下方定,六国复辟依旧涌动。”

“大秦欲安天下,当要谨慎处理土地兼并,若是处置不当,可能使大秦遭至不测之乱,臣是从微末上来的,知晓地方黔首所需,他们并不喜战乱,一生所求,只是块生计之地。”

“但若难寻生计,恐会直接暴动,若被六国余孽利用,恐会酿成大祸,山东黔首亦为秦人,朝廷又怎能坐视不管?”

“臣认为。”

“当推行新田政,以解燃眉之急。”

“臣附议。”隗壮站了起来。

“正值春耕,经过数年川防通漕渠整修,山东各地的农耕都大见起色,失田之黔首现为佣耕,见到田地粮种长势如此旺实,必定心有不满,眼下虽未爆发,等到收成之事,恐难压制心中怒意。”

“黔首失田之怒火,非一时能消解,反倒会越来越烈,只待一点焦油,将其彻底引燃,朝廷却是不能不察。”

“臣也认为。”

“当速速平息失田之事。”

“以消民愤。”

见左右两位丞相都支持新政,百官都不由心头微动。

思忖情势。

李斯觉得自己该说话了。

李斯站了起来。

沉声道:

“老臣有奏。”

“山东之地土地买卖已有数百年,买卖思想早已根深蒂固,非一时能够豁清,朝廷若坐视不管,恐会让买卖之风更加猖獗。”

“再则。”

“大争之世开启之时,天下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国变、君变、官变、民变、法变,最终酿得潮流大变,纵使治道千变万变,但有一样却是始终未变。”

“民众生计!”

“眼下未有激荡发生,确是可以徐徐图之。”

“一法治民,使民无私政之苦,的确为大政今后方向,但山东与关中相悖甚远,一概而论,的确有些不当。”

“臣认为。”

“前期当以地方实情出发。”

“再一法治之!”

李斯的话语落下,朝堂再无人发声。

王绾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再开口,这才作揖道:“老臣敢请陛下决断。”

“敢请陛下决断!”举殿齐声。

嬴政微微额首。

沉声道:

“既然百官都有了选择。”

“朕自当决断。”

“大田令,朕有几个疑惑,且问你几事。”

郑国起身。

肃然道:

“臣定如实回答。”

嬴政笑道:

“不用这么紧张。”

“你执掌天下田土,自然对地方兼并有了解,朕可是对土地兼并知之甚少,因而才想问几句。”

“你只说兼并最厉害是哪里?”

郑国迟疑片刻。

缓缓道:

“当为颍川郡、泗水郡、陈郡。”

嬴政道:

“为何是这三郡?”

郑国道:

“因这三郡多水。”

“过往因为战乱,三郡的漕渠多年失修,不能用以灌既,所以三郡的粮食产量并不高,等天下一统之后,朝廷大兴水利,这三郡便因此得利。”

“大秦立国时,给黔首分了土地,但因早年粮食产量不高,地方黔首难以维持生计,故很多都把田地卖了出去,后续水利兴修,粮食产量大增,这些都与失田黔首无关了。”

嬴政继续问道:

“这三郡失田情况如何?”

“这......”郑国眼中露出一抹迟疑。

嬴政冷声道:

“说!”

郑国叹气道:“据臣所知,仅仅泗水郡,民田的流失总数就在百万亩上下,大概占了泗水郡民田的七成。”

闻言。

嬴政默然。

百官也竟皆面露惊愕。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地方失田会这么严重。

一个郡失田就高达七成。

这......

实在令人骇然。

郑国苦笑道:

“启禀陛下。”

“这就是臣不支持新田政的缘由。”

“地方确有不少官田,但面对这么庞大的失田黔首,官田的数量根本就不够分。”

沉默些许。

嬴政继续道:

“山东其他郡县的失田情况如何?”

郑国慨然道:

“也几近五成上下。”

全场静默。

这时也无人敢开口了。

嬴政冷漠的扫过殿内:“至少五成?”

“朕倒想问问。”

“这山东是属于大秦,还是属于地方世族?”

“朕这些年一心注重治世大政,却是差点酿成大祸,地方土地兼并如此之烈之广,朕却始终未察,以至让其做大到如此地步,若是朝廷再不加以遏制,大秦岂不危矣?”

“民之不存,国将焉附?!”

百官肃然。

王绾迟疑了一下。

起身道:

“臣请陛下三思。”

“眼下朝廷外防匈奴扰边,内防六国余孽复辟,加上春耕在即,朝廷实在有些抽不开身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土地兼并非一朝一夕能解决,牵一发而动全身,依臣之见,朝堂还是当以平复黔首积怨为主,只有黔首没有生乱之心,地方就乱不了,朝廷也才能去做朔本正源之事。”

“请陛下明察!”

“请陛下明察!”百官齐声。

嬴政看了眼王绾,又看了下百官,神色略显迟疑,但眼中的愤怒已悄然消去。

嬴政略作沉思。

镇定道:

“丞相所言甚是。”

“既然如此,朕就下决断了。”

“来人,拟诏!”

“今山东郡县土地兼并严重,黔首怨声载道,朕闻之痛心疾首,拟在颍川郡、泗水郡、陈郡三地试推行‘使黔首自实田’,以观后效。”

“若新政推行已解兼并之危,当推广至山东各郡县。”

“如若不然。”

“试期结束,新政废除!”

“公子扶苏,刚毅勇武,信人而奋士,可为新政之督官,监察三地新政推行情况,以及新政落实后的实际效果。”

“诸卿以为何?”

百官神色不一。

显然。

这与他们心中所想相差甚远。

李斯这时站出来道:

“陛下英明。”

“目下这三地土地兼并最为严重,以这三地为试点,推行使黔首自实田,确是可以看出新政利害。”

“以点窥面。”

“推行新政之后,若三地民怨未能化解,则说明新政失败,自当废除,若是新政效果卓然,到时推广至山东全境,也为时未晚。”

“陛下此举。”

“极大避免了地方动荡。”

“也极大避免了对律法的变动。”

“地方试点,更是天下前所未有的创举。”

“理政出新,便是兴盛气象。”

“这是大秦黔首之幸。”

“更是大秦之幸!”

“陛下英明!”

有了李斯这番话,百官纵然心中有不满,此时也不敢再说出,只能跟着高声附和道:“陛下英明!”

见状。

嬴政也颇为高兴。

高声道:

“既然百官无异议,那今日议政到此为止。”

“明日朕就颁行这道诏令。”

“退朝!”

第一百四十九章 始皇的唯一缺陷!(求订阅) 日暮。

芈府内安静。

阳泉君芈辰看着手中的传信。

眼中满是凝重。

良久。

芈辰低声道:

“陛下还真是谨慎。”

“即便朝臣齐声支持新田政,陛下依旧不为所动,只愿意小范围实行新田政,此举倒是直接堵了悠悠众口。”

“但......”

“陛下你又怎会知道。”

“颍川郡、泗水郡、陈郡,这三郡我楚系却是关系匪浅,想用这三地做示范,以观后效,陛下却是打错了主意。”

“还成全了长公子的功绩。”

“呵呵。”

芈辰杵着拐棍,眼中满是讥讽。

这时。

突然有隶臣来报。

“家长,门外有一卖柴老翁求见,他说自己跟家长关系匪浅,家长对其更是有过救命之恩。”

“家长,你看?”

“卖柴翁?”芈辰眉头一皱。

隶臣道:

“的确是名卖柴翁。”

“不过近日府中并不缺柴火,这老翁也不知是怎么找上门的,我原本想直接将其赶走,但他三令五申的说自己跟家长关系不浅,还说是来报救命之恩的。”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所以当即来禀报家长。”

芈辰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不悦道:

“这种人直接赶走就是,过来禀报干什么?你家长我何曾跟卖柴翁打过交道?”

“还救命之恩?”

“我会在意一个卖柴翁的救命之恩?”

隶臣作揖。

“我这就去将他赶走。”

就在隶臣快步朝后院走去时,芈辰眼中突然浮现了一道人影,他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难道是他?”

“这个老东西还没死?”

芈辰目光阴翳,稍作迟疑便道:

“站住。”

“你去把这人带进来。”

“我也想看看这人究竟是谁?”

不多时。

隶臣把一名老翁带了进来。

这是一个白发黑袍竹冠草履的消瘦老翁。

见到老翁。

芈辰不由眼皮一跳。

他挥了挥手。

示意四周侍女和隶臣退下。

等四周其他人尽数离开,这名老翁轻咳一声,大咧咧的坐到了席子上,神态十分的随意澹定,彷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芈辰死死的盯着眼前老者。

凝声道:

“你来我这干嘛?”

“你想死,不要连累我。”

老翁咧嘴一笑,嘴中已没几颗牙齿。

笑呵呵道:

“你不欢迎我?”

“既然你对我这么避之不及,当年为何还要救我?若非你在狱中将我调换,我当时就被陛下处死了,哪还能活到现在?”

“你说是吧?”

“芈御史中丞!”

芈辰眼中露出一抹厉色。

拂袖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当年我就没想救你,若非我姐强烈要求,我根本就不会出手,你都已经被陛下废官,甚至被判处了死刑,对朝堂也丝毫没影响力,救下完全是白费力气。”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老翁不置可否。

嗤笑道:

“你以为我不知你们的心思。”

“你们救下我,只是想借我之手,整合长信侯(嫪毒)、长安君(成蟜)残存在朝中的势力罢了,你姐华阳太后一介女流,还妄想继续把持朝政,你真以为可以得逞?”

“当年我若帮你们。”

“嫪毒死后,死的就不仅仅只有吕不韦了,还有你们芈姓熊氏这一脉,你真以为陛下当初手下留情,是因为你芈辰有拥立之功?你真以为陛下会在意华阳太后脸面?”

“你确是忘了。”

“我们这位陛下可是囚母弑弟之人!”

“陛下亲政以来,略施权谋,就将朝堂玩弄于鼓掌间。”

“只是陛下一直隐而不发,任由吕不韦、嫪毒、华阳太后等人把持朝纲,初期之所以放任你们,并不是陛下软弱,而是陛下对你们还没有压倒性优势,等到军中王氏、蒙氏臣服,朝堂就已然变天了。”

“只有你们还浑然不觉。”

“还妄想通过结党专权,跟陛下继续共治天下。”

“你们太天真了!”

“你真以为长信侯想发动蕲年宫之变?成蟜公子想致使成蟜之乱?你以为他们看不清当时局势?”

“但他们有的选吗?”

“没有!”

“你还记得尉缭子当年如何评价的陛下?”

“‘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

“诚然。”

“陛下亲政以来,一直很敬重爱惜功臣。”

“举凡能才,陛下无一不与之迅速结成笃厚情谊,也从来不去计较那些常人难以容忍而名士又长长难免的瑕疵与狂傲。”

“但陛下真这么豁达?”

“陛下若真的豁达,吕不韦也就不会被逼杀了,成蟜公子也不会叛乱,熊启更不会中途谋逆,陛下只不过是对外表现的很和善的虎狼罢了。”

“但虎狼终究还是虎狼!”

“他会吃人!”

“你们都被陛下的伪装骗了!”

芈辰死死的盯着老翁,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质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翁嗤笑道:“陛下近十年没有露过獠牙,你们却是都忘了陛下以往弑人的模样,这次议政,是你指使朝堂那些人挑起新老秦人之争的吧。”

老翁语气很肯定。

芈辰目光阴晴不定,最后点头承认下来。

老翁看着芈辰。

讥笑道:

“你还真是志大才疏。”

“这种伎俩怎么敢在陛下面前使用?”

“你真觉得陛下好相处?”

被老翁这么指责,芈辰脸色有点挂不住。

不悦道:

“我做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我之所以选择这么做,自然是有我的道理。”

“你眼下就是一条寄居老狗,哪里知道朝堂之事,你或许根本不知道,当年身亡的十公子,其实并没有死。”

“他回来了。”

“眼下就在咸阳!”

“十公子当年的威势,你是知晓的,若是十公子复起,朝堂的形式必定大变,我既然力主长公子,自然要为长公子竭尽全力。”

“目下朝堂‘新’秦人居多。”

“我若不趁此良机,让朝臣提前站队分化,等陛下昭告天下,宣布十公子归来,那岂不是白白浪费眼下大好时机?”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这么做了吧?”

老翁大笑。

眼中满是嘲弄之色。

讥讽道:

“我今天算是明白,当年华阳太后这么风光,你身为其胞弟却只能屈居御史中丞,就你这能力,御史中丞已经是极限了。”

“我前面说的那么清楚了。”

“你却听不懂。”

“扶苏?”

“哈哈。”

“芈辰,你年岁不小,就不要吊死在扶苏身上了,扶苏当不了储君了,他的确曾有过机会,就是十公子‘死去’那十年,但他很明显并没有把握住。”

“眼下十公子已死而复生。”

“他就更没机会了。”

“你还是老老实实做你的阳泉君,多为你们芈姓熊氏积攒点家产就行了,朝堂之事、储君之争,我劝你不要再参与了。”

“你参与不明白的。”

老翁好言劝了一句。

芈辰冷笑道:

“荒唐。”

“眼下朝堂半数倾心长公子。”

“何来无机会一说?”

“时过境迁,十公子就算回来,也未必能重复当年盛景,长公子为何就一定争不过?若是长公子都没有机会,你服侍的那位,恐怕就幻想的机会都没有。”

老翁目光一沉。

冷声道:

“我家公子的确没有机会。”

“但我本来就不奢求那些,只是想在所剩余日,为公子多挣点家产罢了,我只求公子今后生活体面舒适,仅此而已。”

“至于你所谓的倾心,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而且......”

“你这次犯了忌讳。”

“不过就你的意识,恐怕也意识不到。”

“也罢。”

“毕竟当年的确是你跟华阳太后救的我,我这次也算是了了当年的恩情,给你仔细说道一二。”

“你可知吕不韦,长信侯,长安君因何而死?”

芈辰蹙眉。

眼中露出了一抹疑色。

老翁道:

“我起初跟你一样,也认为他们是犯了法,但死过一次之后,我却是想明白了,根本就不是。”

“嫪毒和公子成蟜的确是叛乱。”

“但吕不韦当年跟陛下真是政见两端吗?”

“恐怕不是!”

“吕不韦死后,陛下采用了尉缭子的建议。”

“即在军事上征服六国,同时重金搜罗收买各国重臣,主张转变统一策略,从纯军事征服改为收买人心。”

“但这与吕氏春秋的策略有何不同?”

“入于敌之境,则民知所庇矣,黔首知不死矣,至于国邑之交,不虐五谷,不掘坟墓,不伐树木,不烧积聚,不焚室屋,不取六畜,得民虏奉而题归之,以彰好恶,信与民期,以夺敌资。”

“谏逐客书后,李斯跟吕不韦决裂。”

“但大秦立国后,李斯提出的‘别黑白而定一尊’,这跟吕不韦当年的政见有相悖吗?”

“没有。”

“秦国富强之基,树于商君,蚕食之形,成于穰(rang)侯,囊括之谋,肇于吕相,吕不韦为大秦几近倾其所有,在相位十二年,从辅左庄襄王到陛下,早已是权倾朝野。”

“吕不韦是商贾出身,商贾狡诈投机,世人皆知,吕不韦在相位时,更是时常将范蠡挂在嘴边,他在明知跟陛下意见相左时,真的还会一意孤行?”

“更令人奇怪的是。”

“陛下当年给吕不韦定罪,说的是嫪毒是吕不韦的门客,这理由何其牵强?”

“即便如此。”

“吕不韦也是当即被陛下罢了相,随后更是直接被流放,而在流放途中也是直接被一封书信逼杀,陛下能容得下王翦功高盖主,容不下自己的‘仲父’?”

“嫪毒和公子成蟜亦有蹊跷。”

“当年嫪毒欲壑难填,不仅想把持朝政,还胆大包天的让赵太后为其生了两子,嫪毒的确是自寻死路,不过你不觉得事变时,嫪毒拿到秦王玺和太后玺、调动卫戍过于顺利了吗?”

“彷佛是有人在刻意放纵。”

“至于公子成蟜。”

老翁话语顿了一下。

轻叹道:

“当时天下大势已成。”

“公子成蟜领军出发时,根本就没有叛乱之心,他是被逼反的。”

“大秦因连坐制的存在,士卒叛变是很困难的事,当时秦赵还没开战,也不存在战事惨烈一说,就是这样,成蟜和部下皆反。”

“公子成蟜的叛乱一直是个谜!”

“等到大军攻占屯留,成蟜的部下全部被处死,而屯留的百姓则全部流放,屯留直接成了一座空城。”

“陛下就不想问问成蟜因何而反?为何要反?”

“这可是自己的亲弟弟啊!”

“被牵连处死前,我一直都没想明白。”

“但这些年我想明白了。”

“他们的确有罪!”

“这个罪----”

“就是离王权太近。”

“他们三人都对陛下王权有威胁。”

“正是因为此。”

“从不猜忌用事之能臣、从没有过功高震主之狐疑的陛下,对这三人露出冷血的獠牙。”

“吕不韦被逼死。”

“他的门客全部被流放到蜀地。”

“而且终身不得离开!”

“嫪毒被车裂。”

“其党羽中大夫以上全部被斩首,其他的全部被剥夺了爵位,同样也被流放到了蜀地。”

“成蟜亦身亡。”

“其党羽全部被诛杀。”

“我起初并不太敢确认,直到十年前,十公子出事,我才真的确定陛下的虎狼之心。”

“陛下能容天下任何人。”

“唯独容不下任何对王权有威胁的人。”

“自己的公子亦不能!”

“陛下这么厌恶吕不韦,可曾禁了《吕氏春秋》?”

“未曾。”芈辰摇了摇头。

老翁冷笑道:

“但陛下即位后却是禁了一书。”

“你知道是何书?”

“《韩非子》?”芈辰目光微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老翁点头。

“没错。”

“陛下这么厌恶吕不韦,却是没有禁《吕氏春秋》,但又独独禁了《韩非子》。”

“这都是有原因的。”

“陛下是一个几乎没有缺陷的人。”

“但......”

“几乎不等同没有。”

“陛下唯一的缺陷就在这亲情上。”

“随着赵太后薨了,成蟜公子伏诛,陛下其实已几近完人,但随着诸公子成长,一切又有了波澜。”

“陛下既希望诸公子成才,但又忌惮诸公子过于出色,以至于对自己有威胁。”

“而《韩非子》给了陛下另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芈辰问道。

老翁沉声道:

“陛下从来都不相信任何人。”

“陛下只信法、术、势。”

“即以法刑人、以势压人、以术驭人。”

“《韩非子》云:夫以妻之近及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在陛下眼中。”

“所有人都是敌人!!!”

第一百五十章 你要死了!(求订阅) “就算你说是真,但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又哪里犯了陛下忌讳?”

老翁看着芈辰,眼中眼神讥讽之色。

不屑道:

“你还真是够蠢的。”

“我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你竟然还听不出。”

“你犯的错就是挑动新老秦人之分。”

“这已经严重触犯到陛下的底线,陛下可以容许朝臣贪污违法,但绝对不容许有臣子威胁到自己。”

“谁都不行!”

“你根本就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也正常。”

“你以往行事,都是华阳太后在后面安排,何曾你自己动过脑?但现在华阳太后已逝,你却还没任何改变,实在是让人贻笑。”

“算了。”

“我也就给你说明吧。”

“你的确未曾想过篡权专权,更没有想过从陛下手中夺权,但眼下朝堂‘新’秦人居多,一旦你的计划得逞,那是不是意味着今后再开议政,‘新’秦人可以依据人数优势,直接占据主动。”

“甚至......”

“直接主导朝堂大局。”

“你觉得陛下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芈辰脸色当即大变。

老翁冷笑道:

“现在知道事情严重性了?”

“你的确没有夺权之心,但从你鼓动这事开始,这罪就已经定到你身上,现在只待陛下发落处置了。”

老翁看着芈辰。

轻叹道:

“你要死了!”

芈辰身形一颤。

他双眼死死的盯着老翁。

咬牙道:

“不可能!”

“就算是我指使的。”

“我都已经不在朝堂了,陛下没理由对我下手,而且陛下能坐上王位,我芈辰也是有拥立之功,我现在年岁已高,又没有夺权之心,陛下怎么可能对我动手?”

“你分明是在吓我!”

“再说了。”

“陛下当年逼杀吕不韦,而吕不韦是何等人物,权倾朝野,而且吕不韦的门客多在朝堂任职,陛下自然对他不放心,但我已半截身子入土,又对陛下没任何威胁,陛下不可能对我下手。”

老翁嗤笑道:

“吓你?”

“有这个必要?”

“你的确跟吕相没法比,但你却是忘了,你是华阳太后之弟,华阳太后虽逝,但她留下的势力可不小,眼下楚系、芈氏、还有部分原六国官吏,他们可都会听从你的建议。”

“陛下以往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你已经隐退,也几乎不过问朝政,所以陛下姑且让你苟活着,但你这次却是没有忍住,不仅鼓动朝臣私斗,还意欲影响田政这般的大政。”

“你觉得陛下还会容你吗?”

芈辰脸色惊变。

摇头道:

“不对。”

“我的确是华阳太后之弟,也的确在楚系和芈氏间,有不小的影响力,但朝堂的那些朝臣,怎么可能会听我之言?”

老翁大笑。

说道:

“哈哈。”

“他们听不听重要吗?”

“陛下认为他们听,这就已经足够了!”

“你一死。”

“朝臣自然就安分了。”

“正如你所说,你只是一个隐退之人,而那些朝臣眼下可是陛下的股肱之臣,杀你一个无用之人,就能做到敲山震虎,陛下何乐而不为?”

“这也是陛下最喜用的权术!”

“君以计蓄臣,臣以计事君,君臣之交,计也!”

芈辰满眼恼怒的摇头。

低吼道:

“我不信陛下会杀我。”

“眼下朝堂已非是当年,当年有嫪毒、吕不韦等人专权,陛下为了夺回大权,自然会痛下杀手,但现在天下尽入陛下之手,陛下何至于因这些小事而杀我?”

“立国以来。”

“陛下从未猜忌用事之臣,也从未杀戮过任何功臣,我芈辰自认对大秦有功,陛下没理由因我而破戒,你前面的长篇大论,终究只是你的一家之言。”

老翁摇摇头。

冷声道: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当年十公子只是一个垂髫儿童,少不更事,还不是被陛下宣布死了,你莫不会以为,十公子当时能对陛下造成威胁?”

“但十公子就是‘死’了!”

芈辰道:

“我跟十公子不一样。”

老翁打断道:

“没什么不一样。”

“十公子当时可是连字都认不全。”

“结果呢?”

“陛下可曾有半点心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当年宫里发生了什么?”芈辰双眼直直的盯着老翁,随即,眼中露出一抹骇然。

惊骇道:

“你参与了当年的事!”

老翁咧嘴一笑,眼神十分阴沉。

他平静道:

“我的确知道一些。

“十公子失踪后,陛下清洗了宫廷,但你恐怕想不到,陛下当时根本就没有审问,直接派的大军血洗宫廷,陛下根本就不在意十公子的死活,也不在意是谁对十公子出的手。”

“陛下在意的......”

“是权!”

“十公子当时虽然年幼,但有关中氏族支持,他在诸公子中的优势可谓超群绝伦,其他公子根本就不敢生有争储的念头,这是十公子最大的优势,但也是十公子的致命点。”

“他有了威胁陛下的能力!”

“所以......”

“他死了!!!”

“十公子身亡后,关中氏族暴动,你作为当时的受害者,或许对这事看的并不真切,但我却是看的分明,关中氏族起初只是想彻查十公子死因,并没有想把火烧到你们身上。”

“但暗处却一直有人在扇风点火。”

“而这人。”

“不出意外,也是陛下。”

“陛下在朝中的威望何其高?”

“陛下若是发话,关中氏族根本不敢闹,但陛下却一直在纵容关中氏族挑事,以至到后面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弄出了逼宫之事,直到这时,陛下才出面收拾乱局。”

“你以为陛下的手段到这就结束了?”

老翁眼中露出深深的惧色。

他摇头道:

“远没有。”

“十公子一个垂髫小孩,他真的对陛下有威胁吗?”

“陛下真正忌惮的是关中氏族!”

“当时大秦一统之势早已奠定,大秦也已覆灭韩赵魏三国,当时军中大小将领几乎都出身关中氏族。”

“陛下真的就毫无猜忌?”

“自然不是。”

“不过那时关中氏族连灭三国,风头正盛,没有正当理由,即便威望高如陛下,也不敢轻易动关中氏族。”

“陛下需要一个借口!”

“十公子的死,只是一个由头。”

“用来挑动关中氏族的神经,逼迫他们犯错,但当时关中氏族在军中威望依旧很高,陛下贸然对他们动手,还是有不小风险,陛下还需要削弱关中氏族在军中的影响力。”

“所以......”

“陛下采用了李信的二十万伐楚。”

“李信前期伐楚,一路顺风顺水,若是不出意外,这次伐楚又将是一个大获全胜,就在这时,熊启叛乱,熊启叛乱之时,蒙武奉命阻拦,但蒙武没有拦住,以至熊启跟项燕内外夹击,秦军大败。”

“熊启当时为秦国丞相。”

“当年嫪毒叛乱,蕲年宫之变,就是熊启平定的,熊启若是真有反心,根本就不会那么出力,但他当时就是反了,原因自然跟关中氏族有关,当年关中氏族暴动,目标直指楚系一脉。”

“熊启则首当其冲。”

“陛下当年若为熊启说话,熊启那会沦落到叛乱地步?”

“诚然。”

“当时的楚王是熊启异母兄弟,但陛下也是他的表侄,两者虽然确有亲疏,熊启一直仕秦,岂会这么不智?”

“熊启实则是被逼反的!”

“不过,朝堂对外说的是熊启不愿见楚国灭国,所以临阵倒戈,而朝中大臣则一致认为是关中氏族惹的祸,但真正的原因,恐怕还得落到我们这位陛下身上。”

“熊启倒戈,虽然很意外,但并不影响大局。”

“蒙武当时奉命拦截。”

“以蒙武统帅能力,拦截熊启是手到擒来,但蒙武却是没有拦住,不仅没有拦住,甚至都没有过多阻拦,以至让熊启跟项燕实现了里应外合,从而致使了秦军大败。”

“正是由于这次大败。”

“陛下开始大刀阔斧对关中氏族下手。”

“前面立下不少战功的杨端和、羌瘣、翁仲、辛胜等将领,直接遭到陛下弃用,得到重用的是现任内史腾、任嚣、冯去疾、冯劫等原六国官吏。”

“自此。”

“关中氏族一蹶不振。”

“朝中、军中都再无当初影响力。”

“也再难威胁到陛下。”

“等灭到楚、燕、齐三国后,因为战功获爵的缘故,这些原六国出身的官吏,开始不断晋升到朝堂。”

“以至如今。”

“朝堂由原六国出身的官吏占据主导。”

“现在你知道,为何蒙氏跟关中氏族政见如此割裂了吧?”

“正是因为蒙武没有拦截住熊启,从而导致了李信伐楚失利,进而导致关中氏族失势,所以关中氏族一直对蒙氏耿耿于怀。”

“蒙氏则一直对外宣称,若非当时关中氏族不理智,熊启根本就不会叛乱。”

“两方至今都没有释嫌!”

“但......”

“蒙武真的拦不住吗?”

“李信失利之后,王翦率大军伐楚,蒙武为先锋,这时的蒙武可是把熊启一路碾压到死,根本就没给熊启任何喘息机会,所以拦不住是假,不敢拦才是真。”

“伐楚之后,蒙武被陛下闲置了。”蒙武伐楚后,就查无此人了,但最后却是得以封侯,我就emmm这么设计了

“但你可还记得,伐燕、伐齐是何人领军?”

芈辰沉声道:

“王氏的王贲和蒙氏的蒙恬!”

老翁点了点头。

笑道:

“是啊。”

“其他关中氏族都被陛下冷落。”

“唯独王氏和蒙氏。”

“因何?”

“因为王氏和蒙氏,从陛下即位开始,就一直站在陛下这边,他们才是陛下真正的近臣。”

说完。

老翁似笑非笑的看向芈辰。

戏谑道:

“当年关中氏族势大,陛下以十公子之‘死’为由,开始大刀阔斧的削弱关中氏族,眼下朝堂原六国出身的官吏势大,你觉得陛下又会以谁为由,开始肃整呢?”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你坏了我的大事!(求订阅) 芈辰面色阴沉如水。

他知道。

老翁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

但他依旧难以置信。

芈辰道: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长公子。”

“陛下若是真觉得有人对自己构成了威胁,也应该是对长公子下手,为何死的会是我?”

老翁冷哼一声。

笑道:

“因为长公子无能。”

“陛下给过长公子很多机会,但长公子始终没有抓住,在陛下心中,长公子只是一位普通的公子罢了。”

“但你不一样。”

“你是华阳太后之弟,跟你有关联的人太多。”

“杀鸡儆猴。”

“你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就不要想着让长公子为你求情了。”

“长公子的话,对陛下无用。”

“陛下这次议政决断一出,就已经表明了态度,陛下并不喜长公子提出的‘使黔首自实田’,长公子若再为你求情,只会让陛下对你越发厌恶。”

“你犯了陛下的忌讳。”

“自当受罪!”

芈辰盯着老翁,脸色很难看。

冷声道:

“你是特意过来笑话我的?”

老翁笑道:

“自然不是。”

“但我救不你。”

“我们这位陛下什么都好,唯独对权利是欲壑难填,你触及到陛下底线,陛下不会再容许你活下去。”

“你必死!”

“只是你们当年毕竟救了我,虽然非是你本意,但终究是你救下的我,我这次就当是来还你们人情了。”

“另外......”

“扶苏非人主。”

“你芈姓熊氏就不要吊死在上面了。”

“多为自己谋利,不要掺和进储君之争,你们算计不过陛下的,牵扯的越深,脱身的几率就越小,死的几率也越大。”

“而我给你的忠告......”

“落水吧!”

“相对体面一点。”

“不仅能让陛下满意,还能堵天下之口。”

“你身亡之后,陛下还会赏赐点财物给你们,相比元气大伤的关中氏族,你也算是保全了家族。”

“有扶苏在。”

“你们也没那么容易衰败。”

老翁语气很平静。

彷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芈辰已气的发抖。

怒骂道:

“你住口!”

“当年若非我救你,你今天还能站在我面前?”

“还大言不惭的说还人情?”

“我当年怎么说也是用隶臣代你去死,你倒好,直接建议我意外落水身亡。”

“你就是这样还人情?”

“你说的那些,终究只是猜测。”

“就因为你的胡思乱想,我就要去死?”

“可笑!”

“你这一口一个十公子死,那十公子真的死了吗?”

“没有!”

“他活的好好的。”

“甚至跟陛下还见过几面了。”

“满口胡说八道,还在这自以为是,你真以为自己多聪明?世人就你一个聪明人?其他人就什么都看不出?”

“荒唐至极!!!”

老翁眉头微皱。

他迟疑道:

“我可以肯定十公子当年一定死了。”

“至于十公子为什么活着,我暂时也还没想到原因。”

“或许......”

“这人只是跟十公子相像?”

老翁也有点不确定。

“你肯定?你拿什么肯定?”芈辰满眼不屑。

老翁面露犹豫之色。

沉声道:

“我自然可以肯定。”

“因为当时我......我见过十公子尸身,我还仔细检查过,确定十公子真的身亡后,这才派人将他弃尸荒野。”

“这一点。”

“我十分的肯定。”

“若非如此,我敢轻下判断?”

芈辰当即就想怒斥,随即却是想到了老翁当年的官职,整个人一下子怔住了。

他紧紧的盯着老翁。

惊疑道:

“当年那事真的跟你有关?”

老翁并未否定。

阴沉道:

“若非当年亲眼目睹,我不会选择销声匿迹。”

“我对这位陛下只有恨!”

“滔天的恨!”

“你的确救了我,但我的一家老小,当年却悉数腰斩于市,没人敢去收尸,我也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抛尸。”

“当时恨意充斥了我的心胸。”

“我只想报仇!”

“所以我不会跟你们合作。”

“华阳太后所求是与陛下共治天下,但她不可能是陛下对手,事实也证明了我的判断,吕不韦一死,华阳太后就成了摆设,别说插手朝政,就连活命都成了难事。”

“以至于后面不得不主动离开咸阳。”

“我则一直在寻找报仇的机会,但陛下十分谨慎,没有给过我任何出手的机会,所以我一直在等。”

“终于我等到了机会!”

“荆轲献图。”

“我并不知荆轲想刺杀陛下,但我从一些人口中,得知陛下当日会抽调大量人手护卫章台宫,所以其他宫宇一定侍卫不足,我并不奢望对陛下得手,我求的是让陛下尝尝丧子之痛。”

“尤其这人还被视为大秦嫡子!”

“但......”

“陛下对十公子的冷漠,让我感到恐惧。”

“从那时起。”

“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位陛下。”

“这才发现,我们这位陛下权术之高明,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也是从那以后,我就彻底绝了算计始皇的心思。”

“唉!”

老翁长叹口气。

平静的眼眸间,悄然闪过一抹惧色。

芈辰并不在意这些。

他质问道:

“你在宫中竟还有人!”

“你当时怎么把十公子送出去的?”

老翁双眼微阖,冷冷的看着芈辰,却是不言语。

芈辰眼中闪过一抹怒意。

随即察觉到什么。

冷声道: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你就不怕我把这些话说出去?”

“你究竟有什么意图?”

到这时。

就算芈辰再蠢,也明白老翁此行是另有目的。

老翁双眼充血的盯着芈辰。

沙哑道:

“你挡着我道了!”

“我希望你死前,给其他人说一声,让他们不要再算计陛下了,你们没有那个能力,也根本做不到。”

“谋私利不好吗?”

“为什么偏要去招惹陛下?”

“你可知田政之事我策划了多久?”

“正是因为你的多此一举,导致我的计划全盘落空,现在陛下重新审视起了田政,再想用田政去乱大秦,已经做不到了。”

“我快死了!”

“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如愿一次?”

“啊?!”

闻言。

芈辰脸色微变,沉声道:“田政这事是你弄出来的?”

老翁沙哑着嗓音道:

“我没那本事。”

“我只是提出了使黔首自实田。”

“至于为何会发酵到这般程度,完全是你们出于贪心自发的,我最多暗中做了下推手罢了。”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

“你们有私欲,而我想算计,大家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

“但你为何要横插一手,若是没有你这横生枝节,十天前,陛下就同意在天下施行‘使黔首自实田’了。”

“就因为你。”

“让陛下意识到了不对。”

“以至弄出了眼下的三郡试点之事。”

“你坏了我的大事!”

“你究竟想做什么?”芈辰死死的盯着老翁。

他已经有些害怕了。

他感觉。

眼前之人已经疯了。

老翁道:

“我想干什么?”

“我想报仇!”

“但我算计不了始皇,我也不敢算计,但我想报仇啊,我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妻儿的惨叫,我要报仇啊!”

“我恨啊!”

“只是我对始皇什么都做不了。”

“但......”

“我可以毁了大秦!”

“这可是始皇的毕生心血。”

“大秦立于法,但根基却在耕战,一旦大秦田制出现问题,很容易就会出现,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

“眼下天下板荡未息,世族复辟暗潮汹涌,即便陛下有再横推天下之雄心,但朝中半数以上为原六国出身的官吏,事关自己利益,他们一定会出言劝阻,投鼠忌器之下,只会愈发疲民。”

“等到地方黔首活不下去,自然会有人登高一呼。”

“到时......”

“大秦不就乱了吗?”

“满朝大臣都在轰轰然力推,谁都没看到这口隐藏在暗处能夺人性命的水井,偏偏就是你,把好端端的议政,扯到了新老秦人对立上面,让陛下心生了警觉。”

“以至于我的算计尽数落空!”

“现在陛下已有所察觉,等北伐匈奴一战开始,陛下为了平衡朝堂,一定会重新启用关中氏族,等北罚结束,朝堂形势一变,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疲秦之机了。”

“你可知为了促成这事,我费了多少心血?”

“你知道吗?”

“你给我全毁了!”

老翁脸色狰狞的可怕。

若非现在年老体弱,他掐死芈辰的心都有。

芈辰眼皮微跳。

他也是没想到,老者会这么狠。

竟想直接毁掉大秦。

但......

真的可能吗?

田政的改动,影响有这么大?

他不信。

芈辰冷哼道:

“少在这信口雌黄。”

“山东之地土地兼并上百年,何曾出现过你所说的场景?你这完全是在胡言乱语。”

老翁怒喝道:

“你这庸才哪知田政之危害?”

“话不投机。”

“我懒得跟你费口舌。”

“我最后再叮嘱你一句,最好告戒其他官员不要再算计陛下,若是再有人破坏我的计划,我会让你们付出血的代价。”

“至于你。”

“在家里安心等死吧!”

“眼下城中哀声四起,你死在这时没人会怀疑。”

说完。

老翁杵着拐棍离开了。

芈辰冷哼一声,根本不为所动。

他拂袖上床睡去。

黄昏时分。

就在芈辰睡的迷迷湖湖之际,芈府外却是有一名宦官出现。

第一百五十二章 长吏,秦始皇是怎样的一个人?(求订阅) 渭水东去。

咸阳东城的一隅。

秦落衡正挑灯摆着算筹。

突然。

门外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秦落衡起身开门。

门一开。

秦长吏赫然出现在了门外。

秦落衡作揖道:“小子见过秦长吏。”

嬴政额首,信步进到屋内。

平静道:

“朝堂的田政之议已经结束。”

“始皇已做了决断。”

“我顺道过来给你说一下。”

秦落衡眼中一喜。

恭声道:

“敢问长吏,始皇如何决断的?”

“是推行‘使黔首自实田’?还是选择维持原样,静等着山东郡县生变?”

嬴政看了秦落衡一眼。

摇头道:

“两者皆有。”

“你提到的田政之危的确让人触目惊心,但朝堂有朝堂的考虑,一味放任不管,只会让地方跟朝堂离心离德。”

“大秦凝起的民心也会尽失。”

“再则。”

“你考虑的过于片面了。”

“你的初衷不错,是在为朝廷着想,却是没想过地方,大秦只用了十年就扫平天下,但地方官员除了官啬夫,大部分乡啬夫、里正等底层吏员,基本还是原六国官吏。”

“他们对山东底层影响甚大。”

“甚至于......”

“鱼肉乡里就是他们。”

“朝廷若是对地方动手,必然会带起一大片,到时地方识字办公的人恐会被一网打尽,那山东地方又交给谁治理?”

“另外。”

“唇亡齿寒,他们不会不懂。”

“朝廷若真狠下心治理,惊惶之下,他们必定狗急跳墙,到时山东各地烽烟再起,这又岂是朝廷之愿?”

“眼下还是当以稳为主。”

秦落衡迟疑道:

“稳没错。”

“但治标不治本。”

“只要土地兼并存在,这个矛盾就会不断激化,早晚有一天会爆发出来,到时朝廷再想转头治理,就没有现在这么容易了。”

嬴政冷哼一声。

漠然道:

“激化?”

“他们没这个机会。”

“土地兼并之所以恶化,根本原因在于大秦缺地方官吏,只要地方官吏数量能够跟上,就算把现在山东地方官吏全部换掉,也不会对大秦造成任何影响。”

“地方眼下的任何问题。”

“都在‘吏’上!”

“只有解决了‘吏’的问题,才能彻底解决地方问题。”

“你只盯着田地,却是忽略了本质。”

“官吏才是地方祸乱的主因,正是地方官吏的纵容、阴奉阳违、暗中勾结舞弊,才造成了现今地方的糜烂之象。”

“想正本清源。”

“首要解决的是吏治!”

“吏治解决了,所谓的田政问题,依法定罪即可。”

经嬴政这么一点,秦落衡瞬间明悟。

作揖道:

“小子受教了。”

“小子目光狭隘,只盯着田政,却是没考虑到根本。”

“只是山东郡县众多,若是想彻底清换,则至少需要几万甚至十几万吏员,这么庞大数量的吏员,非朝夕能培养出来。”

“小子不是很明白。”

嬴政打量了一下小院,随即看向屋中的躺椅,大步走了过去,很是娴熟的躺了下来。

随后才道:

“大秦并不缺吏员。”

“你少不更事,进入市井时间尚短,对大秦体制也并不熟。”

“你可还记得当初说田政时是怎么说的?”

“田政跟军功爵制一体!”

“军功爵制的存在,不仅保障了大秦战力,同时也为大秦提供了大量底层官吏。”

“官吏数量短缺的解决之法。”

“就在军功爵制!”

秦落衡眼皮一挑。

他明白了。

大秦要兴兵了。

根据他记得的历史,就在这一两年内,大秦就要开启北伐匈奴和南征百越的战事。

大秦真正的衰败由此开始。

不过......

大秦灭六国太顺了。

以至于轻视了百越的战斗力,最后为平定百越,付出了高达几十万人的代价,这对大秦的消耗太大了,而且百越被打下来后,朝廷还不得不分兵五十万镇守。

这进一步削弱了大秦的实力。

眼下大秦实力正盛,冒然说大秦会南征失利,恐怕谁都不会信。

即便上一次征伐已经失利。

但上次失利朝堂是归咎于粮草供应。

现在灵渠已经凿通,粮草供应的问题已彻底解决,满朝上下恐怕都认为,攻伐百越会一战而定。

只是......

事实很残忍。

大秦的确胜了,但是惨胜。

若是不知历史,大秦的举动没任何问题,只要能大获全胜,这次出征的将士会因此获爵受赏,继而进入到地方为吏,这会极大解决秦吏短缺的问题。

而且这是南北双向战事。

南北一起进行。

也就是说,若是两向战事,都能顺利大胜,朝廷能任用的官吏就不仅局限于一方,而是近乎大秦全境,这对于大秦后续治理地方,无疑有巨大好处。

不用担心各地官吏水土不服。

但......

这终究只是一厢情愿。

历史上,北方的战事虽然顺利,但并没有把匈奴打的一蹶不振,而为了今后更好的北上,也为了抵御匈奴日常叩边,大秦不得不兴修长城。

这无疑会加大黔首的负担。

南方则死伤惨烈。

来来回回搭进去数十万人。

以至于最后南征大军跟朝廷离心离德。

秦落衡在心中暗叹口气。

他虽然有心劝阻,但根本没办法劝,即便是秦长吏,也不会听他的。

南北战事对大秦过于重要。

不仅是开疆拓土。

更是朝廷对地方乱政的破局之道。

嬴政没有在上面多说。

继续道:

“始皇决定在兼并最重的三郡,推行‘使黔首自实田’,通过在三郡推行新田政,来看一看这新田政的利害。”

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却是没有想到,始皇竟能想到试点的做法。

这的确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而且始皇明显是有想法,特意选的兼并最重的三郡,百官说地方土地兼并严重,要靠推行使黔首自实田来解决,现在直接把政策试点到兼并最重的三郡。

若是田政有效果,这是理所应当。

若是没效果,百官再想力荐推广到全境,恐怕就难自圆其说了。

秦落衡道:

“始皇果然英明。”

“此举不仅堵了百官之口,也避免了直接推广对大秦的影响,还能因此看到新田政对的利弊,端是一个好的应对之策。”

嬴政摇了摇头。

沉声道:

“只是一个拖延之策。”

“想彻底解决土地兼并问题,还是要落到吏治上来。”

“颍川郡、泗水郡、陈郡,三郡毗邻,以往分属三国,但土地兼并却同样严重,而且这三郡位置极佳,恰好位于大秦居中,若是这三郡乱起来,很容易影响大秦政令传送。”

“不出意外的话。”

“新田政对这三地影响不大。”

“甚至......”

“还会适得其反。”

“不过,我倒也想看看,究竟是那些人在背后搞鬼,想通过激起三郡的民怨,以便切断大秦跟其他郡县的联系。”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寒芒。

秦落衡心头微动。

颍川郡、泗水郡、陈郡?

他对地理不是很了解,但这三个郡县,他却是有所听闻。

他若没记错的话。

张良就出自颍川,而刘季出自泗水郡,至于陈郡,他记忆中倒是没有什么印象。

随即。

他想到了陈郡是谁。

陈胜!!!

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凝声道:

“小子没听明白。”

“长吏是认为这三郡会谋反?”

嬴政漠然的看了秦落衡一眼。

冷声道:

“眼下不会。”

“现在新田政刚颁布,地方的官吏和豪强,多少会收敛一些,甚至为了迷惑朝廷,还会给地方黔首一些好处,短时间,这三郡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但......”

“时间一长,必定生乱。”

“这三郡的土地兼并高达七成。”

“这么庞大的利益,地方官吏和豪强,不会轻易放手,他们前面为了湖弄朝廷、湖弄新政,多少会让利于民,但时间一长,必定会变本加厉的收回去。”

“这就是法家说的‘人性本恶''!”

“那......”秦落衡正想开口,随即想到了什么,也是没有再开口了。

他猜到了始皇的想法。

先安抚住土地兼并最严重的三郡,等南北战事平息,朝廷封赏,再借机对地方官吏进行大清查,一举荡清祸乱地方的官吏,并借此铲除扎根地方的六国余孽。

一举奠定大秦千秋万世之基!

但人算不及天算。

北伐并没有彻底打断匈奴嵴梁,南征又损失惨重,以至于始皇料想的封赏并没有实现,甚至为了稳定边疆,不得不继续让大军扎根北疆和南越。

一来一回。

本就亟待解决的内患,迟迟得不到解决,黔首们本就艰难求活,到最后却再也找不到活路,只能选择振臂一呼。

秦落衡在心中长叹一声。

滚滚历史面前,他已无能为力。

大秦已然走上了历史的老路,要么如愿的实现攘外安内,要么就只能静待自爆。

说到底。

还是秦始皇的野心太大。

想毕其功于一役。

但殊不知,一旦策略失败,对大秦是毁灭性的。

丧失的是民心!

对这位被后世冠以‘祖龙’、‘千古一帝’、‘暴君’的秦始皇,他却是实在猜不透,下意识问道:

“长吏,秦始皇是怎样的一个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扶苏!(求订阅) 闻言。

嬴政神色微异。

摇头道:

“始皇并不喜他人评价。”

“若真要评价,大抵与常人无异。”

“始皇也有七情六欲,也晓人世悲欢,只不过他为王、为皇帝,所以做了王上和皇帝该做的事。”

“而这......”

“也是他与常人最大的不同!”

“你为何发此问?”

“你对秦始皇又作何评价?”

秦落衡长拜及地。

恭身道:

“小子冒犯了。”

“始皇为王阶段,或许能用四句概括。”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嬴政目光微异,点了点头。

好奇道:

“这四句倒算是中肯。”

“那为皇帝呢?”

秦落衡再拜。

沉声道:

“秦始皇是第一位把华夏真正一统起来的人,不但实现了政治上的一统,还史无前例的推行了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等一系列定于一的制度,这些都足以彪炳史册,名垂千古。”

“还革新了天下政体制度。”

“从一个旁观者角度而言,秦始皇所做事及取得成就,某种程度是超越当前的时代。”

“千古一帝或许是最好的称谓。”

“立国以来,全国范围内开始大兴土木,且不谈帝陵,各地修建行宫无数,驰道、直道、官道,短短数年内,就修建了不止上百条,还在全国范围内决通川防、疏浚漕渠。”

“这些工程并无问题。”

“但全放在数年之内,是否显得用民过甚?”

“天下初平,理应休养生息,这么无节制的耗费民力,是否有些不妥,小子以往住在骊山,起初骊山内的刑徒不过十几万人,眼下却已高达数十万。”

“这未免过于骇人惊闻了。”

“小子非是认为不妥,秦始皇为天下之主,理应享有超高规格,同时各地大事不断,放眼天下,征召的数量却太过惊人了。”

“小子觉得或有隐忧。”

秦落衡点到为止。

他刚才说的顺嘴,差点把修长城、修阿房的事说出来。

好在最后忍住了。

他并不觉得朝廷所为有错。

只是过犹不及。

现在朝廷征发黔首已有些过度,等日后开始修长城、修阿房,以及帝陵大肆扩招,这叠加下来的徭役实在太重了。

他想提前劝谏一下。

嬴政冷冷的看了秦落衡一眼。

漠然道:

“你觉得秦始皇劳民伤财、奢靡无度,你也觉得大秦徭役过重、用民过甚。”

“但你可知为何?”

“小子不知。”秦落衡俯首。

嬴政起身,望着天空的皎洁月色。

冷声道:

“因为你不懂法!”

“商鞅曾说过:‘技艺之士资在于手;商贾之士资在于身,故天下一宅,而圜身资。民资重于身,而偏托势于外,挟重资,归偏家,尧舜之所难也,故汤武禁之,则功立而名成。’”

“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只有让天下之民穷下来、弱下来,他们才会尊重权力,也才会敬畏朝廷。”

“你虽在学室上过几天课,但你对法是知之甚少。”

“大秦立国,就创立了博士学宫,里面大多为儒生,始皇也向来尊儒,但却几乎从不用儒?”

“真的是因儒家无能?”

“非也!”

“因为儒法相悖。”

“你对法家知之甚少,对法家之人更是一无所知,你以为儒法能兼容到如臂指使?”

“儒跟法两者很大程度是对立的。”

“你可知为何?”

秦落衡摇头。

嬴政负手而立。

漠然道:

“因为法出于儒。”

“法家的李悝、吴起、商鞅都出自儒家。”

“他们都曾进入过儒家人物子夏创建的西河学派,显然儒家教授的经世治国的理论,并不能让他们满意,故而他们开始另寻他法,以驳斥儒家的空洞之言,因而才有了法家。”

“儒家之争长达数百年。”

“虽然法家脱胎于儒家,但两者的政治主张是南辕北辙。”

“儒家基于人性本善,法家基于人性本恶。”

“儒家试图通过仁礼来规范天下,法家主张用严刑峻法和权术手腕来硬性控制子民,以达到控制天下的效果。”

“儒家讲‘仓廪(lin)实而知礼义’。”

“法家则认为知礼义是没用的,甚至是可怕的。”

“商鞅在《赏刑》中说道:‘博闻、辨慧、礼乐、修行,不可以富贵’,即主张要把知识面广的、聪明的、有礼乐修养的都消灭掉,因为这些人不好管理。’”

“儒家讲:‘有恒产而有恒心’。”

“法家讲:‘民弱国强’。”

“儒家讲要选拔贤能、用有道德的人来治理天下。”

“法家讲:‘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功者重禄,能者大官’、‘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强。’”

“有了上述比较,你或许觉得儒家更好。”

“扶苏也是这么想。”

“但法家能占据天下主流上百年,岂能没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法家赏功罚惰、赏罚分明,法家能给大秦子民平等的晋升空间,法家的一切都基于信用,所以大秦才能做到举国上下,步调一致,纪律严明,令行禁止。”

“大秦因变法而强。”

“法制早已深入人心,儒家的确有优点,但对于大秦而言,法家显然更合适。”

“大秦选了法。”

“就只能坚定的执行法制!”

秦落衡抬起头。

惊疑道:

“儒法的确有相悖之处,但两者也有互补之处,大秦为何不能取长补短,实行外儒内法?即取儒之仁义,取法之罚恶。”

嬴政冷笑一声。

漠然道:

“外儒内法?”

“大秦是建立在法制的基础上,想实行‘外儒’,则必然或者名义上要推倒‘法’,法之不存,那大秦花数百年才建立起来的法制,岂不是要陷入自溃?”

“这是亡国之举!”

“取儒之仁义,取法之罚恶。”

“始皇曾经也这么考虑过,所以才有了博士学宫的存在,但事实证明始皇的举动是错误的。”

“两者很难并存。”

“儒法之争,持续上百年,非朝夕能消融。”

“你对此并没有太深理解。”

“若是启用儒臣,朝堂之上,必定儒法互斗,党同伐异之下,朝堂岂不乱成一团,这对大秦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两者早是水火不容。”

“或许你认为始皇能平衡,但平衡的了一时,平衡不了一世,两者注定有强有弱,强者会不断蚕食弱者,直到重新变为独尊一家。”

“既然如此。”

“何必去自找烦恼?”

“另外。”

“你想的过于理所当然。”

“人性本恶,你想达成‘取儒之仁义,取法之罚恶’,但现实往往会事与愿违,最终可能达成的是‘取儒之忠孝虚伪,取法之残暴弱民’。”

“这样一个积贫积弱的国体,岂不是要任人宰割?”

“你确有一些想法,但你可曾想过,大争之世数百年,诸国不是没有仁义道德之邦,诸子也不是没有仁义道德之人,只是为何最后胜出的是秦,是法。”

“因何?”

“因大秦举国上下,步调一致,令行禁止。”

“法家的特点是说话算数,所以才有商鞅的徙木立信,也才有军功爵位为赏,严刑峻法为罚,民之见战也,如饿狼之见肉,只要杀敌多,在大秦便可以平步青云,获得荣华富贵。”

“大秦选择了法。”

“自然要接受法的一切。”

“而始皇......可以平衡这一切。”

秦落衡面色青一块红一块。

他知道自己冒失了。

秦朝以法立国,根本就不可能推行‘外儒内法’,这相当于是在否定自己的过往,对大秦而言,这是在自取灭亡。

重用儒家。

满朝的法家大臣就不同意。

而且儒法生来就对立,到时朝堂党争不止,一片乌烟瘴气,这非但对大秦无益,反倒会害了大秦。

他的想法过于天真了。

只是始皇真能平衡这一切吗?

他不相信。

因为历史上秦始皇就没做到。

秦始皇末年,可是在好大喜功、用民过甚上狂飙不止。

不然秦朝也不会二世而亡。

看着皱眉深思的秦落衡,嬴政微微额首。

沉声道:

“你可知我为何跟你讲这么多?”

“因为你问的这些,多年前,扶苏也问过。”

“这么多年过去,扶苏始终没变,依旧相信‘取儒之仁义,取法之罚恶’这不切实际的话。”

“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扶苏!”

“好好想想吧。”

“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嬴政看了秦落衡一眼,神色怅然的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秦落衡躬身相送。

等嬴政走远,秦落衡苦笑道:“长吏还真是看得起我,拿我跟长公子做比较,扶苏是公子,而我只是一个史子。”

“我何德何能啊?”

“不过。”

“长吏说的很对。”

“大秦是不适合推行儒家的。”

“但我学的是道家!”

“黄老之学。”

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笑意。

自得道:

“儒家是没机会了。”

“但道家的无为而治,却是大有可为。”

“用黄老之学调节法家的严刑峻法,倒不失为一个正确的选择,相对而言,道家学说更加中和,也更加中庸。”

“道法自然!”

第一百五十四章 谶语成真!(求订阅) 转眼。

已过了大半月。

大半月里,全城缟素。

对于这种情况,秦落衡满心唏嘘。

这些死的开国重臣之中,他唯一听过的,也就一个蒙武,像是什么阳泉君、纲成君,他根本就没听说过。

但正因有大量老臣病逝,他才得以了解到这些老臣。

有从龙之功的阳泉君、芈辰。

历经四朝,仍全身而退的纲成君、蔡泽。

策谋长平之战的谋士胡阳。

等等......

不过。

跟他没什么关系。

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更不可能有什么交集。

他还是跟往常一样。

只是郭旦近些日子倒还来过几次。

今天是休沐日。

天晴。

秦落衡坐在书房中,继续看起秦律。

......

另一边。

正在咸阳宫处理奏疏的嬴政,接到了通武侯王贲垂危的急报,当即脸色一变,直接驱车去到了王府。

大半月内。

王贲一直都在频阳守灵。

只是王翦病逝之后,王贲一直深陷丧父的悲怆不能自拔,终日郁郁寡欢,少食寡言,这段时间除了去陵园祭拜,其余时候都是在家中昏昏大睡。

然而祸不单行。

王贲为王翦守灵刚过七日,老王夫人就突然辞世。

王贲也是连忙赶回咸阳。

这一月来,王贲没有一刻养息,一直沉浸在无尽的自责和哀痛中奔波操劳,在为王老夫人守完灵后,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当即卧床不起,眼下已生命垂危。

一月间。

众多立国功臣病逝。

若是王贲也病逝,对大秦的打击太大了。

进到王府周边,王家众人和一些官吏正肃然守候,嬴政根本没有理会的念头,驱车风驰电掣的掠向了王府。

到了王府门前。

“王贲等我----”

嬴政纵身下车,一声嘶哑悲怆的呼喊,便在王府传荡开来。

骤然间。

守候在府外的众人放声大哭。

等胡亥从马车下来,去到王府门前时,嬴政已径直进到府中。

在一处石桥旁。

一群老人簇拥着一个年青公子肃然长跪在地。

王离高声道:

“臣王离恭迎陛下!”

“家父弥留......正在身后大厅迎候陛下......”

嬴政不满道:

“仲春之际,天气变化不定,你怎么能让病人离榻呢?做事怎么都这么湖涂!”

王离哽咽道:

“家父执拗,定要出户迎接陛下。”

“若非身体实在支撑不住,断不会在大厅迎候,家父说,陛下今日一定会来......”

尚未说完。

嬴政便大步走过石桥。

进到了王离所说的那座古朴大厅。

一走进大厅。

嬴政便惊愕止步。

入眼。

大厅之中,摆着一张军榻,榻上一方厚厚的白布大被,大被覆盖着已骨瘦如柴,且须发如雪的王贲。

这位昔日勐将微微闭目,已是一脸木然弥留之相。

他骨瘦嶙峋的脸颊微微抽搐着,彷佛在硬挺着难以言说的病痛。

嬴政一时怔住了。

“陛下......”王贲骤然睁开了双目。

嬴政去到榻前。

“陛下,臣不死,是......有几句话说......”

“王贲,你说,朕听着。”

王贲目光艰难的找到榻边的王离,示意儿子扶起自己坐正,随后又示意儿子离开大厅。

王离哽咽的点头。

他走出大厅,朝外面众人挥挥手。

守候在大厅外的王氏族人和医生都往后退了不少。

王贲目光骤然明亮。

他殷殷的看着嬴政,咬牙开口道:

“陛下,臣所言,四件事。”

“一则,若有战事,陛下母以王离为将。”

“昔年,家父尚在之时,曾说过:此子心志无根,率军必败。”

“陛下勿以王氏为念,错用此子误国误军。”

嬴政略一迟疑。

点头道:

“朕明白了。”

“日后只教他入军多多历练。”

王贲喘息几声。

又道:

“二则,陛下可多用李信。”

“臣与李信相交多年,深知其秉性,为人坚毅勇烈,只是一直未得志,但李信将军实乃河山社稷之才也。”

嬴政点头道:

“好,朕记住了。”

王贲艰难的咳嗽一声。

咬牙道:

“最后两事。”

“臣斗胆冒犯陛下了。”

“一则,陛下劳碌太过,该确立储君了。”

“臣本欲让陛下立长公子,长公子纵然有错,其心志胆识,仍当得大秦不二储君,......只是家父弥留之际,却是告诉臣,十公子或许未亡,臣不敢妄议陛下家事。”

“但眼下大秦一片缟素,急需确立储君安稳人心。”

“臣......”

嬴政凝声道:

“你不用多言,朕知你心思。”

“朕已有安排。”

王贲嘶声喘息着,忍着疼痛说道:

“最后......”

“臣斗胆了。”

“臣多年体察,廷尉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

“陛下若是体魄堪忧,当提前布置朝局......君王暮政,往往内忧大于外患,老臣之见,大秦眼下当以老秦人为主,只要老秦人不出乱,就算天下生变,亦能再次廓清天下......”

“陛下......”

“老臣痴顽,不能自救,实在愧对大秦,愧对陛下。”

“老臣去----”

一个去字未了,王贲便断了气息。

嬴政当即呼喊了一声。

“王贲--!”

只是王贲已陷入弥留,根本就无任何反应。

嬴政面色一急。

大喊道:

“医生何在?方士何在?”

夏无且等人进到大厅,见王贲已昏死过去,赶忙去查看了情况,只是一通检查之后,脸色有些难看,额头也溢出了涔涔汗水。

嬴政长身而立。

冷眼望着一通忙和的众人。

质问道:

“朕就问你们一句话。”

“能不能救?”

全场死寂。

没人敢直接回答。

嬴政看向夏无且,问道:“夏无且,你来回答朕,能不能治?”

夏无且跪地道:

“臣无能。”

“不能救活通武侯。”

这时。

其余医生竟皆跪地俯首。

颤声道:

“臣无能。”

嬴政看向卢生等方式。

质问道:

“你们这些方士呢?”

“能不能治?”

卢生等人对视一眼。

摇头道:

“回陛下。”

“人力不及天数。”

“王贲将军命数已尽,非臣之力能救回。”

“臣等只是方外之士,想救活王贲将军,却需通灵之法,这非是臣能习得的,但臣听闻大索之罘岛有仙人出没,臣愿替陛下出海去寻觅仙迹。”

嬴政冷冷扫了卢生一样。

怒声道:

“朕问的是你们能不能治?”

卢生面色一白。

跪地道:

“臣......不能。”

“不能?”嬴政嗤笑一声,寒声道:“这段时间,你们给朕说过多少次不能?说过多少次救不回来了?”

“淮南侯蒙武病逝的时候,你们没救回来,阳泉君落水,你们没救回来,纲成君你们也没救回来,武成侯遗霜,你们还是没救回来,你们给朕说说,你们有什么用?”

“朕要你们有何用?”

嬴政暴怒。

夏无且等人身子微微一颤,一个个跪在地上,额头冷汗狂冒,大气都不敢喘息一口。

跪地道:

“臣无能。”

“请陛下治罪。”

嬴政怒极反笑。

轻蔑道:

“无能?”

“无能就让朕看着大秦的开国功臣一个个去死?”

“朕要听的是你们的无能?”

“治罪?”

“朕自然会给你们治罪!”

“朕现在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用什么手段,朕不希望王贲死去,若是王贲死了,你们就下去给通武侯陪葬吧。”

“无用之人。”

“朕要之有何用?”

闻言。

众人脸色大变。

他们自然听得出始皇口中的怒气。

若是王贲死了。

始皇是真会让他们去陪葬的。

这一个月内,太多功臣病逝了,但这些功臣大多上了年纪,他们就算医术再高超,也实在无能为力。

他们能理解始皇的怒火。

短短一月之内,大秦栋梁陆续摧折,任谁也不能平静。

何况近来城中还有谶语流传。

仲春动,惊蛰起!

有人刻意把这些功臣的死,怪罪到始皇头上,认为是始皇犯了忌讳,在仲春时节开大政,所以才招来了开国功臣频死。

咸阳近期已是人心浮动。

若是王贲也病逝,恐会让谶语更猖獗。

但......

王贲已是弥留之相。

就算他们妙手回春,也实在救不回来。

他们能为之奈何?

大厅死寂。

夏无且跪地去到榻旁,看起了王贲的病情,一番检查之后,眉宇却是皱的越来越紧了。

王贲已然心死。

心死之人,又如何救得回?

就在众人一阵绝望之际,夏无且脑中却是闪过一个身影,他眉头微皱,神色有些惊疑不定。

他们的确对王贲是治无可治。

但这人却未必。

只是......

陛下正在气头上,若是秦落衡也治不了,陛下一并怪罪下来,恐怕还要连累到秦落衡。

秦落衡在医术上的造诣,夏无且是无比的认可。

正是因为认可。

他有些不敢让秦落衡冒险。

若是连累了秦落衡,对医家无疑是巨大损失。

但秦落衡若是真能救呢?

夏无且面露犹豫。

看着呼吸越发无力的王贲,眼中也是露出一抹果决。

他咬牙道:

“启禀陛下。”

“通武侯,臣的确治不了。”

“但在臣看来,通武侯的病情,或许唯一人能治。”

话音落下。

四周众人当即看向夏无且。

满眼希冀。

嬴政也看了过去,望着夏无且这凝重的眼神,似乎是猜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皱,但还是开口问道:

“你说的这人......”

“是谁?”

夏无且长跪及地。

咬牙道:

“是......秦落衡!!!”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兄弟见面!(求订阅) 闻言。

众人都面露异色。

随即。

他们想到秦落衡救王翦之事,以及相授的‘人工呼吸’、‘心肺复苏’之法,眼中也是露出一抹喜色。

众人齐声道:

“陛下。”

“臣斗胆建议让秦史子一试。”

嬴政目光微阖。

看着跪地的医生、方士,还有王氏族人。

他开口道:

“既然你们都执意推荐。”

“那朕就允了。”

“来人!”

“去把秦落衡给朕叫来。”

“他若救不回通武侯,朕治他的罪!”

王离当即开口道:

“启禀陛下。”

“臣愿亲自前去请秦落衡。”

“孝心可嘉,准。”嬴政点了点头。

走出大厅。

王离却是脚步一顿。

他并不知秦落衡住在何处,当即就想回大厅,问一下其他医生。

王离的异样,郭旦一眼看了出来,主动请缨道:“王离将军,我前面倒是去过秦落衡居所几次,我带将军前去。”

王离拱手道:“那多谢上吏了。”

“我就一微末小官,当不得什么上吏,王离将军请。”郭旦主动让出了半个身位。

王离也不谦让,快步出了府院。

外面早有车马等候。

王离有些急躁,直接把车夫赶了下去,自己坐在车夫位置,郭旦自然也不敢怠慢,身手敏捷的坐上了马车。

聿!

随着骏马嘶鸣。

两人乘坐的青铜马车,如风一般掠向了东城。

王离救父心切,手中的马鞭,丝毫不收劲的挥舞着,嘴中大喊着‘让开’,骏马吃痛,马蹄飞扬,卷起大片尘沙,车辆风驰电掣的朝前跑去。

郭旦坐在车厢外。

一脸肃穆,心中却止不住激动。

暗道:

‘我就知道秦落衡不简单。’

‘真让我赌对了!’

‘秦落衡要是真救活了王贲,那就真成了王氏的大恩人。’

‘只要王贲活着,秦落衡就前程似锦。’

‘前段时间,我为王翦、王老夫人的丧事跑前跑后,多少也有点苦劳,王氏怎么也会记点人情,到时朝堂变动,我或许还能因此官升一级,最起码以后犯了事,王氏也会替我帮衬几句。’

‘但秦落衡是真的前途不可限量。’

‘前面就救了王翦,现在人心浮动之下,又救下了王贲,陛下对他想不高看一眼都难。’

‘不过......’

‘王贲病危之后,我过去次数少。’

‘他会不会心生不满?’

‘应该不会吧。’

郭旦心中一时有些忐忑。

他有点拿不准。

对秦落衡,他自认高看。

但王贲病危之后,他却是起了心思。

以往秦落衡在他眼里,最大的价值就是跟王氏亲近。

但那是王贲还活着的情况下。

若是王贲死了,王氏在陛下心中、在朝堂的影响力无疑会大减,那时秦落衡自然就没多少价值了。

所以他也跟秦落衡澹了联系。

那曾想?

秦落衡医术这么高超。

竟然让太医令夏无且都称赞不已。

现已入了陛下眼。

若是真的救活了王贲,那注定要扶摇直上了。

他是看出来了。

秦落衡是自己必须要巴结的人。

而且要狠狠的巴结!

郭旦的心绪,王离自然没有感受,在快马加鞭之下,马车很快就驶近了秦落衡的住所。

还没走近。

王离就高声喊了起来。

“秦史子----”

到达秦落衡居所门前,王离勐的一勒马,在马车还没停稳前,一个纵身就跳了下去,随后用力拍打起了屋门。

同时高喊道:

“秦史子,秦史子......”

砰砰砰!

屋内。

秦落衡狐疑的抬起头。

他前面就隐约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但有些不太确定,所以也就没有立即起身去开门,但眼下,门外却是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来人的喊叫声很急。

敲门力度很大。

秦落衡眉头一皱,起身去开了门。

咯吱!

门一开。

只见身穿吊服的男子站在门外。

这人他认识。

王离!

没等秦落衡问出口,王离就直接跪拜在地道:“请秦史子出手救我父。”

“秦史子救救我阿翁吧。”

说完。

更是直接磕了一个头。

秦落衡连忙闪身,不敢承这个礼。

他整个人其实是懵的。

这啥情况?

王离怎么突然跑自己这来了?

秦落衡神色不解道:

“不是。”

“王将军,你是不是走错了?”

“我只是一名史子。”

“不是医生。”

“通武侯生命垂危,不当是让太医府的人去医治吗?”

“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哪会救人?我会的那两招急救之法,也都交给太医府。”

“你这......”

王离却是不管。

依旧跪地俯首,在地上哀求着。

这时。

郭旦走了过来。

轻叹道:

“秦史子,你有所不知,通武侯现已生命垂危,医生和方士各种方式都用遍了,实在是无能为力,但太医令最后关头却指名道姓说你有办法。”

“陛下已经下令。”

“让你速去医治通武侯,若是医治失利,还会对你治罪。”

“秦史子快上车吧。”

“若是晚了,就真来不及了。”

秦落衡双目瞪大。

眼中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之色。

???

这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让他一个史子去治病,治不好还要被治罪?

这还有天理吗?

普天下。

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这不纯坑人吗?

秦落衡满脸无奈。

说道:

“王离将军你先起来。”

“不是我不救,是实在救不了。”

“你们自己平心而论,自古以来,那个名医不是行医多年?”

“我一个未及冠的人,就算懂一些医术,又能懂到哪里去,医术不是看书就能看明白的,要真正的去到地方,去行医、去治病、去救人,这要靠多年经验积累。”

“我这过去。”

“不是救人,是害人!”

“其他人不懂也就罢了,太医令怎么也能这么湖涂?这不是明显坑我吗?”

王离哽咽道:

“秦史子,我不懂医术。”

“但我相信太医令的为人,他既然说你有办法,那你就一定有办法,你当初能救下大父,这次一定也能救阿翁。”

“秦史子,拜托了。”

见王离这么执拗,秦落衡也有些头疼。

他是真不会救人之法。

随即。

他心念一动,想到了什么。

凝声道:

“让我出手可以。”

“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答应,什么条件都答应,只要你能救活我阿翁,就算是一百个条件我都答应。”王离连忙应下。

秦落衡摇了摇头。

沉声道:

“我的条件就是不保活。”

“通武侯的身体状况,你其实比所有人都清楚,王贲将军心已死,想救活谈何容易?”

“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救活。”

“甚至......”

“通武侯原本还能撑一个时辰,若我出手,或许这一个时辰都没了。”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王离面露迟疑。

郭旦接话道:

“王离将军,这有什么犹豫的。”

“其他医生和方士,都对通武侯的情况无能为力了,眼下你只有选择相信秦史子,秦史子前面已经救过武成侯了,他若都回天乏术,那......”

王离眼神也坚定起来。

“好。”

“我答应。”

“秦史子请上车。”

秦落衡摇头。

说道:

“稍等一下。”

“我去书房拿点东西。”

说完。

秦落衡便快步走向了书房,王离紧紧的跟了上去。

进到书房,秦落衡径直走向一个角落,取出搬家时放置在这的一个药箱,上面并无太多灰尘,只是显得有些陈旧了。

王离把药箱抱了起来。

随后快步朝停在外面的马车跑去。

这时。

郭旦走了过来。

示好道:

“秦老弟,我知你不想趟这趟浑水,但这是陛下的旨意,老兄我也实在没办法,好在我方才激了一下,让王离同意了你的条件,你也不要有太大包袱,若是实在事不可为,也非你之错。”

“我尽力而爲。”秦落衡点头道。

说完。

便快步走了出去。

郭旦紧紧的跟了上去。

很快。

在王离高超的驾车技艺下,马车风驰电掣的冲向了王府。

王府内。

嬴政已先行离去。

胡亥还在。

站在府门口,胡亥神色凝重。

对于自己的这位十哥,他是又敬又怕。

内心里,他极度不想跟这位十哥见面,但眼下却是挣脱不开,只能老实的待在王府,静候着自己这位十哥到来。

突然。

门外响起一阵骏马嘶鸣声。

胡亥心神不由一紧。

恍忽间。

一道身影却是勐的闯入眼帘。

胡亥倏地僵硬在原地,双眼死死的盯着那道身影。

一颗心剧烈的跳动着。

十哥!

他真的还活着!

这张脸,他原本已经十分模湖,甚至根本就记不清了,但见到秦落衡的那一刻起,那个早年被自己遗忘的身影,又渐渐在脑海中生成,而且越来越清晰。

最后......

定格成了秦落衡的脸!

胡亥身子微微颤抖,他用力的咬着牙关,不让自己举止失措。

秦落衡经过身边时,他下意识道:

“十......史子。”

秦落衡却好似没听见,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完全无视了。

这非是秦落衡故意。

而是刚到王府时,门口有不少王氏子弟迎接,他下意识把胡亥也当成了王氏子弟,眼下救人心切,自然没去多注意。

骤然间。

胡亥捏紧了双拳。

他无数次想过兄弟见面的场景,但从来没有那一次是被无视,而且还无视的这么轻佻、这么轻蔑,彷佛自己真就一无是处,真就让人不屑一顾。

胡亥怒了。

他宛若一头受伤的狮子,双目赤红的盯着秦落衡,想在秦落衡身上找回自己的尊严和颜面。

他很想当众呵斥秦落衡。

但......

他不敢!

他怕让父皇知道。

即便父皇并不知自己已知晓秦落衡的真实身份,即便现在的秦落衡还只是一个史子,而他贵为大秦公子。

但他依旧不敢。

握拳良久。

胡亥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第一百五十六章 针石,道也!(求订阅) 去到大厅。

秦落衡检查了一下王贲的状态。

并不妙。

王贲现在只剩一口气吊着,这口气什么时候散了,他也基本就走了。

秦落衡见状也不由轻叹一声。

夏无且问道:

“秦史子,通武侯能治吗?”

屋内众人看了过来。

眼中满含期待又不免露出绝望。

王氏族人的绝望,在于王氏的显赫,现今都悬于王贲一人之身。

若是王贲走了,王氏将直接家道中落。

陛下看在王氏这些年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的确会额外给王氏一些恩赏,但必定不能长久。

衰败是注定的!

众医生和方士的忧虑点不一样。

他们的死活,现在都落到了秦落衡手中,若是秦落衡救活了王贲,他们就不用去陪葬了,若是秦落衡没有救回,他们恐是难逃一死。

他们不想死!

所有人双眼殷切的看向秦落衡。

他是众人的唯一希望。

望着这殷切的目光,秦落衡并未回答。

沉声道:

“王离将军,去派人烧点热水,取几块干净的白布,在屋中多生点炉火,顺便再拿一个干净的碗。”

闻言。

王离当即吩咐了下去。

在王府众人忙和的时候,秦落衡也并未闲着,他面色凝重的打开了药箱,取出一个小瓶,又取出了一个香囊一般的东西,但并没有直接打开。

一切都显得肃穆庄重。

很快。

王离就把秦落衡所需准备好了。

秦落衡看了几眼,额首道:“屋内留两名医生,两名搭把手,其余人都先出去。”

王离跟王平对视一眼。

也是直接把其他人给赶出去。

至于医生。

夏无且跟另一人留下来。

胡亥也被赶了出去。

站在屋外。

胡亥面色铁青。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被赶出去?

他并没有迁怒王氏,而是把这一切都归咎到了秦落衡身上,认为这是秦落衡故意的,秦落衡分明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但却故意没有点破,就是想羞辱自己。

胡亥目光阴翳。

低声道:

“秦落衡!”

“我才不信你的医术有这么好,一个濒死之人都能救回来,你要是救不回去,哼,那就别怪我胡亥翻脸不认人,就算你真是我十哥,我也定要告你一状。”

“治死了王贲,父皇也饶不了你!”

“你给我等着!”

屋内。

秦落衡全神贯注。

他让王离把王贲扶起坐正,同时脱下王贲的上衣。

王离虽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秦落衡把小瓶的瓶塞打开,瞬间一股沁香就涌入鼻尖,让人不禁精神一震。

夏无且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虽然满心疑惑,但也不敢在这时询问。

只是好奇的打量着小瓶,以及碗中那清亮的液体。

秦落衡用白布沾了点酒精,随后把白布放到了火炉上,瞬间白布就着了起来。

秦落衡面色澹定的取火。

他用燃着的白布点燃碗中的酒精,随后把着了的白布扔到地上,让王离兄弟把火灭了。

随后。

他轻轻一推。

把形似‘香囊’的布袋打开了。

入眼。

是一枚枚晶莹透亮的银针。

夏无且面色微惊。

针灸!

大秦对针灸并不陌生。

毕竟一百多年前,还出过一位医家先贤扁鹊。

只是扁鹊已逝,医家的人现只用针灸治一些关节疼痛,至于更复杂的看病治人,普遍都开始用起了药石。

秦落衡道:

“针石,道也!”

“《黄帝内经·灵枢》:凡刺之道,必通十二经络之所终始。”

“按照黄帝内经所言,眼下通武侯是邪气入体,蒙蔽了五识,心中还集聚着一股死血,现在需得把这股邪气,这道淤血给逼出来,说实话,我对此并没有太大把握。”

“只能尽力而为。”

“王离将军把通武侯扶好。”

“我下针了!”

秦落衡深吸口气,把银针放在火上烤了一下,随后用白布擦净,对着脑海中的经络图,笔直的插下去。

心中默念着。

“观于于冥冥,通于无穷。”

“补必用圆,员者行也,行者,移也。刺必中其荣,复以吸排针也,故员与方,非针也。”

“......”

对于针灸而言,最难的就是下针。

必须要刺中穴位。

还要在病人吸气时拔针。

难度不可谓不大。

秦落衡以往就没在人身上扎过针,都是在一些木桩上扎针,这头一次给人扎朕,竟然是扎在王贲身上。

他心中多少有点恍忽。

没扎几针。

他就已是累的满头大汗。

但他不敢停歇。

继续拿起银针,一根接着一根的扎了下去。

这时,为了缓解心中的紧张和焦躁,他也是在口中默念起了《黄帝内经》。

“泻必用方,方者以气方盛也。”

“以月方满也,以日方温也,以身方定也,以息方吸而内针,乃复候其方吸而转针,乃复候其方呼而徐引针,故曰泻必用方,其气而行焉。”

“......”

在一遍遍默背之下,彷佛真的起到了心理作用,秦落衡竟进到空灵的境界。

下针如有神。

每一针都下的无比精准。

速度也快了起来。

等秦落衡从这股状态清醒过来,王贲身上已插了不下三十根针。

这时。

秦落衡神色异常的镇定。

丝毫不显方乱。

在确定了王贲的呼吸状态之后,也是按照《黄帝内经》所讲,呼气出针。

随着银针拔除。

王贲的身子却是一阵痉挛。

面色略带狰狞。

秦落衡全然没有理会,自顾自的拔针,等把银针悉数拔完,王贲当即吐出了一口淤血,但并没有清醒过来,依旧处于昏死状态。

秦落衡检查了一下。

皱眉道:

“耳不闻,目不明,心未开而志先。”

“通武侯这是执意求死,心中已存死志,他不愿继续在人世间存活,所以宁愿深陷昏暗不醒,我没有什么办法。”

“我只能帮其泻邪气、吐淤血。”

“至于其他的......”

秦落衡摇了摇头。

夏无且道:

“通武侯现在状态如何?”

秦落衡迟疑了一下。

说道:

“勉强能活。”

“但以通武侯的情况,恐也活不了多久。”

“你们都清楚,通武侯,毕生铁血战场,心志顽如铁石,心关坚如函谷,我们只是肉眼凡胎,焉能入其心魄?”

“再则。”

“通武侯是自身沉溺哀思不能自拔。”

“我虽然身在学室,但也听闻了一下消息,武成侯病逝时,让通武侯孝顺王老夫人,但武成侯病逝不过十余日,王老夫人就溘然长逝,这对通武侯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通武侯早年征战沙场,身上无疑染上了不少暗疾,加上长期宵衣旰食的操劳,身体早就处于崩溃边缘,等到武成侯病逝,日夜操劳之下,通武侯身体已然崩溃,但通武侯心志坚毅,却是硬挺着。”

“但......”

“谁也没料到,王老夫人突然离世。”

“本就处于缅怀悲恸的阶段,又惊闻老夫人病逝,通武侯的心神直接就崩溃了。”

“一时间。”

“各种心疾、暗疾、陈伤爆发,通武侯直接就陷入濒死了。”

“唉。”

“通武侯现在还活着,大抵是因为他昏迷阶段,心中记挂着对老夫人的侍奉,正是有着这口气,通武侯才能一直吊着,但也因此关闭了五识,不愿去面对现实。”

“若是通武侯醒来,明晰了真相,这股气恐当即就散了。”

闻言。

王离和王平已哽咽的语不成声。

秦落衡继续道:

“通武侯,病好治,心难医。”

“心病不除,郁郁而终,恐是在所难免。”

秦落衡把银针放在火上消毒了一遍,重新放回到布囊中。

随后对夏无且道:

“夏太医令,我完成了我的事,至于接下来的医治,则要仰赖你们医生了。”

“我却是帮不上忙了。”

说完。

秦落衡拿起另一个碗,严实的盖在酒精上,等火焰熄灭后,把酒精重新倒回到了小瓶中。

随后便朝门口走去。

临末。

似乎想起了什么。

迟疑道:

“其实也未必。”

“通武侯现在是身心俱死,对外界已无欲无求,但若是能找到其他让通武侯牵挂的事,重新唤起通武侯生的意志,或许通武侯的情况会有一定转机。”

王离眉头一皱。

说道:

“阿翁少年从军,大半生都在率军出征,对其他事物不感兴趣,除了军事,阿翁几乎没有对外夸赞过,我......我找不到让阿翁牵挂的事。”

秦落衡目光微凝。

沉声道:

“或许就是军事!”

“通武侯一生都在征战,对军事是无比热忱,身前除了挂念亡父亡母,或许也就对军事有所执着。”

“你无妨试试看。”

“用大军中常用的军歌,或者通武侯引以为豪的战役,亦或者心中介怀的战役为引,试着让通武侯重新凝起生志。”

“除此之外。”

“也别无他法了。”

“多谢秦史子。”王离两兄弟跪拜在地,朝秦落衡行了个大礼。

秦落衡这次却是应下了。

他并未停留。

背着药箱,直接出了大门。

刚走出大门,瞬间不少人涌了过来,把秦落衡围在中间,询问着王贲的情况。

秦落衡朝四周作揖道:

“幸不辱使命。”

“通武侯的命暂时保住了。”

说完。

便径直朝门外走去。

而在进院的门口,胡亥正直视着秦落衡。

第一百五十七章 秦始皇是人,他也会犯错!(求订阅) 秦落衡并没察觉。

他径直从胡亥身边走了过去。

前面全神贯注的针灸,实在耗费心神,前面注意力集中,尚且没太大的感受,等出了院门,一股疲倦感瞬间涌上心头。

他有些累了。

见秦落衡再次无视自己,胡亥再也压制不住怒意。

当即厉声道:

“秦落衡,你给我站住!”

秦落衡眉头一蹙

回过头。

狐疑的打量了几眼胡亥。

一旁。

郭旦见两人起了冲突,心中暗道不妙,连忙快步上前,朝胡亥行了一礼,随后解释道:“胡亥公子,秦史子非是有意怠慢公子,实在是前面治疗通武侯过于耗费心神,这才失礼。”

见秦落衡毫无表示,郭旦心中也是大急,连忙用胳膊拐秦落衡一下,示意他赶紧向胡亥道歉。

闻言。

秦落衡微微有些愣神。

这人竟是胡亥?

他好奇打量眼前少年几眼,但也并没注视太久,很快就把目光移了回来,朝着胡亥行了一礼。

不卑不亢道:

“胡亥公子还请见谅,前面针灸过于耗费心神,一时间大脑有些失神,非是有意怠慢,实在抱歉。”

“只是......”

“公子叫住我所为何事?”

胡亥捏紧了双拳。

冷声道:

“并无大事。”

“只是想询问一下通武侯的情况,父皇有令,你若是没有救下通武侯,理应被治罪。”

“通武侯现在情况如何?”

“是否苏醒?”

“多久才能身体康复?”

“......”

胡亥问了一连串问题。

秦落衡看着胡亥,不知为何感觉有些奇怪,他感觉胡亥问的话,多多少少带点火气,彷佛是在刻意刁难自己。

不过。

他还是拱手道:

“公子恐怕是记错了。”

“我只救急。”

“现在通武侯已摆脱生命危险,至于你所问的问题,我却是回答不了,我只是一名史子,非是正式的医生,这些问题当由夏太医令等人来回答,我却是无可奉告。”

“公子若无事,我便先离开了。”

说完。

秦落衡一拱手。

便直接出了王府大门。

他是真没心情去搭理胡亥,自己整个人都快累虚脱了,现在只想快点回到居所,好好闭眼休息一下。

他太累了。

“你......”见秦落衡就这么离开,胡亥更是气的脸色铁青。

郭旦面色一滞。

他看了看扬长而去秦落衡,又看了看满脸不悦的胡亥,心中已经是欲哭无泪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面对的是这种场景。

他若知道,前面就不会过来。

他不敢吐槽胡亥。

也只敢在心里吐槽秦落衡了。

秦落衡。

你这太放肆了啊。

你再怎么不适,多少也给点面子,这位可是陛下的幼子,还深受陛下喜爱,你这做的。

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郭旦在心中哀叹一声,口中却振振有词道:

“这秦落衡实在太过分了。”

“目无尊卑!”

“真以为自己会点医术,就可以目中无人了?”

“真是岂有此理。”

然而。

听到郭旦的呵斥,胡亥脸色更难看了,他感觉郭旦不是在骂秦落衡,反倒是在骂自己目无尊卑。

不由得。

胡亥冷哼一声,拂袖进到了府中。

郭旦脸皮一抽。

却是有些搞不清状况了。

另一边。

在车夫的驱车下,秦落衡很快回到了居所,只不过刚走下马车,他就发现自己的门外,竟还停着一辆马车。

四周更有不少的侍从护卫。

这是辆驷马高车。

规格很高。

至少比王府的马车规格要高。

秦落衡的心咯噔一下。

他心中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自语道:

“不会吧?”

“我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前脚刚救一个王贲,后脚又被人盯上了?”

“这不闹呢?”

“我这三脚猫级别的救治之法,刚才都差点紧张死,再来一次,我可不一定能再绷得住。”

“急急急!”

一时间。

他甚至都不太敢进屋。

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回屋。

自己的家,都不敢回,那也太怂了。

咯吱。

屋门打开。

屋内却显得很寂静。

只有一人。

这人负手而立,身穿一袭黑衣,背对着屋门,高大的身躯却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霸道和威势。

见到来人,秦落衡长舒口气。

长叹道:

“秦长吏,你可吓死我了。”

“我还以为是哪家的侯爷病危,又想让我过去医治呢?”

“呼----”

嬴政转过身,面色很严肃。

问道:

“王贲情况如何?”

秦落衡没有急着回答,拿其一半匏瓜制成的瓢,从桶里舀了一大瓢水,咕咕咕的喝了起来。

等解了口干舌燥。

这才道:

“通武侯只能说暂时解除了生命危险,但他的身体情况和心理情况都不太妙,随时都可能出事。”

“心病还需心药医。”

“通武侯想康复,靠药石是治不了的,得他自己走出来,不过我个人感觉有点悬。”

秦落衡摇了摇头。

嬴政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冷声道:

“王贲不能死。”

“最起码现在不能死。”

“眼下咸阳流言四起,王翦、蒙武去世,军心就已有所动摇,若是王贲也随之离世,军心恐会更加不稳。”

“近段时间,土地兼并的事,已传至地方,地方已有动乱苗头,为了大秦,也为了天下安定,王贲都不能在这时候死。”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我要王贲活着!”

秦落衡苦笑道:

“秦长吏,你这不强人不能而能之吗?”

“生老病死,这是万物的归宿,非人力能抗衡,现在不是我救不救,而是实在救不了,通武侯已心存死志,甚至都可能已经交代了遗言,唯一的救治之法,是通武侯自救。”

“不然......”

“病逝只是时间早晚。”

“再则。”

秦落衡也是一脸汗颜。

苦笑道:

“你也太高看我了。”

“我只是一个史子,这次能救回通武侯,其实真的是运气,我以前没对真人下过针,这次给通武侯下针,还是第一次,若非我前面温习了一下《黄帝内经》,不然这次都悬。”

“始皇也是。”

“这心也太大了。”

“通武侯这种身份的人,都敢让一个史子去救治,这是真不怕出事啊,我今天要是手抖一下,通武侯当场就死在榻上了。”

“长吏你可能想不到。”

“等针全部取下,我人其实都在抖。”

说到这。

秦落衡也是一脸后怕。

嬴政面色冰寒。

冷声道:

“我并不关心这些。”

“我只想知道,王贲怎样才能不死。”

“军心不能动,大秦不能乱!”

秦落衡挠了挠头。

无奈道:

“真没什么办法。”

“军心动不动摇,不关通武侯的事。”

“通武侯虽为太尉,但立国之后,大秦基本就没动过兵,如果真的出现军心不稳,那只可能是大秦出了问题。”

“而大秦乱不乱,问题不在通武侯身上,而在始皇身上。”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天下之所以陷入动荡,根源就在于始皇。”

“准确的说。”

“根源在于大秦的制度。”

“商君留下的法制,只适合用于战时,现在已经天下一统,再用那一套,实在有些苛刻,甚至过于残暴不仁了。”

“人心思定。”

“普天下没有人喜欢打仗。”

“若非真的情非得已,谁又想去刀口舔血?”

“长吏,你把一切问题归于通武侯,这完全是在本末倒置。”

嬴政冷眼看着秦落衡。

质问道:

“你认为是始皇错了?”

秦落衡点点头。

说道:

“是!”

“我一直认为秦始皇是千古一帝。”

“但秦始皇也是人。”

“是人就会犯错,秦始皇也不例外。”

“正如长吏之前给我讲的,朝堂从不缺熘须拍马之徒,但却缺亢直之士、缺敢谏之臣。”

“只是真缺吗?”

“我其实并不太苟同。”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有所恶,下必不为。”

“若是上面不喜,这些亢直之士、敢谏之臣,又有多少真能晋升到朝堂?又有多少能真的面谏到皇帝?朝堂现有的敢谏之臣,皇帝又能听进去多少?”

“皇帝乃决机天下之人。”

“天下出现问题,决机者理应承担最大责任,而不是理直气壮的把问题推到他人身上,若真是下面执行不力,或者阴奉阳违,那自然是下面的问题,若不是,那就该决机者承担。”

“当年李信伐楚失利,始皇就曾把失利归于自身。”

“但眼下长吏却是把天下生乱的事,归于一个病人身上,长吏不觉得有些过分吗,我不知这是长吏的心思,还是朝堂的想法,亦或者这是始皇的心思,但这都不应该。”

“我眼中的长吏是一个面冷,但心怀天下之人,但眼下的长吏,却是冷漠的让人心寒。”

“至于通武侯的救治之法。”

“没有!”

“若是长吏执意想要,我只能提供一个玄学思路,就是用喜事来冲冲喜。”

“至于有没有用,那就看天了。”

“小子语无伦次。”

“冒犯了!”

秦落衡恭敬的朝嬴政行礼。

嬴政铁青着脸,面色愤怒到极点,他高举着手掌,很想一巴掌扇下去,可是看到这小子固执坚毅的目光,又实在下不去手,最后只是把怒气化为了挥袖。

嬴政怒哼一声,负手离开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纸上得来终觉浅!(求订阅) 走出院子,嬴政负手而立。

边走边说道:

“你所说不过是想让始皇认错罢了。”

“但这个错,始皇认不了!”

“当年韩非说过:‘浅薄而易见,漏泄而无藏,不能周密而通群臣之语者,可亡也!’”

“认错?”

“始皇是不能接受的!”

“认错是在削弱自己的权威。”

“天下臣民知道原来正确、英明神武始皇也会犯错,那他们还会对始皇、对皇权那么毕恭毕敬吗?”

“所有人都能犯错,唯独始皇不能错!”

“始皇错不得!”

“你还不懂权势。”

“普天之下,唯皇权独尊。”

“皇帝独大!”

“即便是事实也必须向皇帝低头。”

“皇帝一切威势来源于皇权,而非是所谓事实公正,若是这些事实对皇权有害,那这些事实不要也罢!”

“善归上,罪归下!”

“始皇为秦王时的确认过错,但当始皇为皇帝,在和氏璧下刻下‘奉天承运’四个字后,他就不能犯错了。”

“上天认可的皇帝岂能有错?”

“又岂能犯错?”

“我知你的心思,但你却不懂始皇的位置。”

“而今天下多有窥探之辈,意欲推翻大秦,始皇若是认错,只怕天下会瞬间动荡,到时只会有越来越多不轨之徒,去质疑朝廷、去质疑大秦拥有天下。”

“那时大秦就真正危险了。”

“你还是不懂!”

嬴政走了。

背影尽显萧索和沉寂。

望着秦长吏落寞的背影,秦落衡心中很不是滋味。

嬴政的话,他听到了。

他虽然觉得不对,但却无力反驳。

他的性子其实还是带着几分自傲,总觉得自己的眼见和见识,都高于现在的古人一大截。

他能够理解秦政,但并不太能接受。

他一直有优越感。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错了。

错的很离谱。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限制,抛开时代而言,他自认自己学识和才具远超当世所有人,但若是放在当下的情境,他或许只算得上是中人之资。

有着后世对历史的了解,他可以对大秦点头评足、高谈阔论,但真的融入到秦朝,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比当世人聪明,当世人做出的决定或许在当世就是最正确的。

他臆想的治世良策,完全抛开了历史现状。

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

秦始皇费尽心力创建起这个集权帝国,眼下天下窥探之辈众多,都想要推翻秦始皇创建的帝国,让天下重新恢复到大周分治的情况,而想要威慑天下,就必须要维持绝对的权威。

认错根本是取死之道!

望着已空荡荡的街巷,秦落衡长叹一声。

自语道:

“我还是太天真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

坐在马车上,嬴政摇摇头。

他并不认为秦落衡能理解那番话。

在其位,谋其政。

秦落衡未处理过政事,所有的信息来源全靠道听途说,对于治政完全靠瞎想,对治政之道也没有太多切身体会,但他也清楚,秦落衡的出发点是好的。

只是他还不懂!

嬴政目光微凝,他在考虑要不要让秦落衡去处理一下政事,如当年扶苏处理朝堂政事一般,让其对天下运行有个大致的体验,但想到秦落衡现今的身份,他也不由眉头一皱。

很快。

马车呼啸的驶入了皇城。

刚回到咸阳宫,御史戚鳃就前来觐见。

“戚鳃?”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当即拂袖道:“宣。”

戚鳃面色凝重的进到殿内。

躬身行礼道:

“臣戚鳃参见陛下。”

嬴政冷眼望着戚鳃,说道:“朕让你查的是查的怎么样了?”

戚鳃作揖道:

“回陛下。”

“臣经查到了一些信息。”

“近日咸阳流传甚广的谶语是出自几名儒生。”

“儒生?”嬴政目光一寒。

戚鳃身子微微一颤。

答道:

“回陛下。”

“眼下只查到是几名学士。”

“不过臣另外查到,此事跟城中的原六国贵族有关,这次谶语之所以能传播这么广,就是这些人在暗处推波助澜。”

“臣请旨查办此事!”

嬴政目光凌厉的扫了戚鳃一样。

冷声道:

“只有几名学士。”

“朕不信。”

“你下去继续严查,朕不信区区几名学士,就能把这谣言传的沸沸扬扬,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朕只要结果,查到跟官吏有关,查办相关官吏,查到跟博士学宫有关,处置这些博士。”

“六国余孽,直接查办。”

“近日城中大肆传谣、散谣、布谣者,一律从重处罚。”

“朕给你五天时间。”

“五天后,城中还有谣言流传,朕拿你是问!”

“臣遵令。”戚鳃凝声道。

......

博士学宫。

子襄脸色冰冷的看着自己这位兄长,恨铁不成钢的问道:“兄长,你给我说实话,这次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谶语,跟你有没有关系?”

孔鲋面色一滞。

摇头道:

“子襄,你这就误会我了。”

“上次议政被郑国羞辱了后,我这段时间连门都不怎么出,怎么可能去参与这谶语之事?你兄长我虽然学问不精,但多少还是清楚一些是非的,这事没有知会你,我哪敢擅自掺和?”

子襄狐疑的看着孔鲋。

惊疑道:

“兄长真的没参与?”

“这事兄长可千万不能说谎。”

“我跟御史戚鳃有些交情,刚才在路上遇到了,戚鳃告诉我,始皇正要他严查此事,若是查到博士学宫的博士参与其中,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当不起。”

孔鲋轻笑道:

“子襄你实在是多虑了。”

“我们是始皇亲自任命的博士,为掌管天下文学之人,以往不是没有人冒犯陛下,但始皇也只是出言呵斥,何曾真杀了那些博士?”

“你多心了。”

“就算真有儒家博士牵扯其中,大抵也不过是斥责一番,我们儒家现是学宫中的学派领袖,七十二博士,我儒家占据了七成,目下,咸阳谣言四起,若是对我们儒家下手,恐会致使更大的动乱,始皇又岂会因小失大?”

孔鲋一脸澹定。

子襄却丝毫不怎么认为。

摇头道:

“兄长此言差矣。”

“此一时非彼一时,以往其他博士大多只是口出不逊,并没有对朝堂对大政有什么影响,但眼下咸阳人心浮动,若是真的有儒家博士牵扯其中,始皇未必真的下不了手。”

“戚鳃知会我,恐怕正因为此。”

“这次的谶语风波,传播的如此迅速,只怕是有人在暗中推动,我们不得不察,若是牵扯过深,恐会为人算计,替别人当了替死鬼,兄长你可千万不要大意。”

“这事有这么夸张?”孔鲋眼中露出一抹疑色,沉声道:“我确实没有参与其中,不过......”

“学宫中有人参与了。”

“谁?”

孔鲋道:

“高堂生和羊子几人吧。”

“倒也不能说是他们参与了,准确说是他们门下的学士有参与,那句谶语,他们还帮着改了一下。”

“羊子、高堂生?”子襄眉头一皱,随即冷声道:“兄长,你尽快跟这两人撇清乾系。”

“不管他们是有心还是无心,他们已经卷入这次的谶语事件,这两人在博士学宫的地位并不高,始皇若是动起手来,更不会有丝毫的顾忌。”

“兄长千万不要顾忌同袍之情。”

“眼下我儒家的私学已在山东郡县遍布,用不了多久,我儒家的学问就能扎根地方,现在正是我们韬光养晦的阶段,万不可卷入到这些祸事之中,若是引起了朝堂注意,只会为我儒家招来大祸!”

“我孔门九代治学,为的是什么?”

“登临庙堂!”

“现在大秦各地不稳,正是儒家壮大之时,若是错过了这次大好良机,我儒家想统掌天下文学、掌御庙堂之机,基本机会寥寥了,甚至再想发展我儒家,都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兄长,你行事要慎之又慎。”

孔鲋面色一沉。

额头更是溢出了不少汗水。

他显然意识到了这事对儒家的影响。

保证道:

“子襄你放心吧。”

“先祖大志,我孔鲋焉敢忘却?”

“这段时间,我不会再参与任何大事,等会我就去跟这两名博士划清界限,以后就在家潜心研究学问,绝不会影响到我儒家的长久大计。”

子襄微微额首。

凝声道:

“兄长倒不用这么小心。”

“只是眼下时局微妙,我们万不可掉以轻心。”

“天下虽有一定动荡,但还在始皇控制之中,若是我们不慎卷入其中,恐会让法家的人找到机会,到时一份份奏疏呈上,我儒家的处境只会越发艰难。”

“谨慎一点并无大错。”

“不过......若说真的不参与,其实也未必,天下动荡,其实对我儒家有利,只是我儒家只能浅藏辄止的参与,不能掺和太深,而且兄长跟我是万万不能牵扯其中的。”

“儒家的其他人都可以出事。”

“唯我孔门不能!”

“若我孔门倒下,儒家大旗必定易帜,到时儒家就非是我孔门的儒家,而是其余儒生之儒家。”

“他们对先祖的王道仁政能有多深理解?”

“所以兄长切莫自误!”

第一百五十九章 昴宿入毕星为胡亥!(求订阅) 孔鲋连连点头。

说道:

“子襄你大可放心。”

“我又岂会做那舍本逐末之事?”

“只是我刚才来时,听说那秦落衡救下了王贲。”

“这十公子失踪的这些年,其他的倒是没学会,这医术倒是学的精湛,短短一月之内,一前一后的救了王翦王贲父子,现在已是王氏的救命恩人。”

“王贲未死,王氏在朝堂、在关中的影响力就还在,而十公子救治王氏父子的消息,恐怕用不了就能传遍关中,到时关中的秦人恐也会对秦落衡平添几分好感。”

“这就非同一般了。”

“十公子本就受关中氏族青睐,眼下又跟王氏交好,还得了关中秦人的民心,他在关中的影响力已不输长公子了。”

“我们真就要袖手旁观?”

子襄眉头一皱。

凝声道:

“这事我也听说了。”

“我前面让学室那几名儒生去交好秦落衡,不过没什么效果,秦落衡眼下只跟学室另两名史子交好,跟其他史子都是萍水之交,整天就忙着背律令,对其他事物根本不上心。”

“目前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

“恐也偏向法家!”

“另外......”

“上次议政,始皇做决断,却是没采纳长公子的建议,恐是对长公子提出的田政有些不满。”

“而今长公子远在楚地,若是继续任由秦落衡发挥,等长公子回咸阳,恐怕朝堂局势就已经翻转了,我们毕竟更亲近长公子,这时自当要替长公子压一压秦落衡的势头。”

“只是眼下秦落衡风头正盛,我们贸然派人去挑衅,不仅会落人口舌,还会引起始皇注意,最后很可能会适得其反。”

孔鲋蹙眉道:

“那我们什么都不做?”

“任由十公子去拉拢其他朝臣?”

子襄摇了摇头。

冷笑道:

“自然不是。”

“我们不能随意出手,但可让其他人出手。”

“现在知道秦落衡身份的人并不多,我们可以暗中诱导,让其他人跟秦落衡起冲突,借其他人之手,来实现压制秦落衡,这岂不是更加合适?”

孔鲋眼露喜色,随即就眉头一皱。

不解道:

“想法不错,但做不到吧?”

“秦落衡整天要么待在学室,要么就待在家里,基本都不外出,我们就算想把祸水引到其他人头上,这也引不动啊。”

子襄轻笑一声。

笑道:

“这有何难?”

“兄长忘了几天后就是上己(si)节了。”

“先祖当年还带着众弟子去水边春游沐浴呢。”

“因而才有了‘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yi),风乎舞雩(yu),咏而归......”

“在大秦上己节也是重要节庆。”

“这天学室停课!”

“城中男男女女都要倾城出郭,至渭河滨池沼水之畔,以香草沐浴或盥(guan)洗,并为流杯曲水之饮。”

“我打听过。”

“秦落衡目前是孑然一人。”

“在这大好寻花时节,他又岂会不心动?”

“到时让学室那几名儒生,盛情邀请一番,他自然也就去了。”

“咸阳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官吏子弟、贵族子弟众多,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心中都有一股傲气,互相之间难免不会发生碰撞。”

“秦落衡又年少成名,必定会引得一些官吏子弟、贵族子弟嫉恨不服,只需让人稍作挑动,青年意气之下,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这岂不正合我们心意?”

“另外。”

“我还打听到一件事。”

“秦落衡跟一名女子关系暧昧。”

“那名女子面容姣好,上己节时必定会被其他人求爱,那天就算秦落衡自己能忍住不犯事,但这名女子被其他人围着示好,他恐怕很难保持镇定,到时不出事才是怪事。”

“而且......”

“城中的官吏子弟手脚可未必干净。”

闻言。

孔鲋忍不住抚掌称赞。

大笑道:

“妙啊!”

“襄弟果然是有经世之才。”

“只是稍微动点念头,就把这十公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关键他还浑然不觉,甚至还甘于去参加上己节游春。”

“这一计不仅算计了十公子,帮了长公子,还把其他官吏、贵族的子弟都给算计在内了,这些官吏、贵族子弟以往都不把我们儒家放在眼里,那曾想,有朝一日还会被我等算计?”

“此计甚妙!”

孔鲋是连连赞叹。

子襄笑道:

“这算不得什么。”

“我顶多算是顺水推舟。”

“真正促成这些的还是秦落衡自己。”

“自古以来尊卑有序,游春的聚会之所,自然也分三六九等。”

“秦落衡若是没救下王贲,以他的身份,根本进不去官吏、贵族子弟的聚会之所。”

“这非是我算计。”

“实则是他自找的。”

孔鲋连连点头。

笑道:

“襄弟所言极是。”

“他自己给自己挖的坑,跟我儒家有何关系?”

“就算十公子这次真的颜面尽失,始皇怪罪下来,怎么也怪不到我们头上,这是他自找的祸事。”

两人对视大笑起来。

没一会。

子襄似乎想起了什么。

问道:

“兄长跟那些六国贵族还有联系?”

孔鲋脸上笑容骤然一收,疑惑道:“这自然有,不借助六国贵族的势力,我儒家如何在山东郡县推广开来?”

“襄弟问这干什么?”

孔鲋眼中充满不解。

子襄道:

“我非是让兄长不与六国贵族联系,而是兄长跟六国贵族接触的时候,姿态别放的太低,不然六国贵族恐会得寸进尺,越发不把我们儒家放在眼里。”

孔鲋不解道:“眼下是我们有求于人,不放低姿态,他们又岂会帮助我们?”

子襄沉声道:

“兄长却是一叶障目了。”

“我们儒家虽不能位居庙堂之上,但怎么说也是天下正大学派,公然自立于天下,连始皇也要拜我儒家统掌天下文学,现今的六国贵族正被四海追捕,朝夕不保,只敢活动于阴暗之处。”

“儒家哪里弱于他们?”

“他们若不助我儒家,何以为自家复辟大业正名,又何人能为他们复辟张目?在复辟、复礼、复古、仁政等方面,天下何家能有我儒家深彻?”

“他们想复辟,必须要敬我用我。”

“兄长切莫妄自菲薄。”

“我们跟六国贵族,本就是各取所需,何来尊卑之分?”

“兄长在与六国贵族联系时,若是因此低声下气,这岂不是让我儒家自来就低人一等,这如何能行?”

“我儒家追求的是圣天子垂拱而治!”

“焉能向贵族余孽低头?”

“有道理!”孔鲋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一番密谈之后,两人也分散开来。

......

咸阳宫。

日者勉此时已参拜过嬴政。

望着面色拘谨的日者,嬴政目光微微一沉。

认错。

这是不可能的。

但他记得秦落衡最后说了一个办法。

就是用喜事来冲喜。

秦朝仍是一个鬼神数术的国度。

宫中有专门从事占卜问凶吉的官吏。

这些人被称为日者。

嬴政问道:

“幼公子胡亥已到成家之龄,你既为宫中的占卜官吏,你来告诉朕,近期何日是吉?”

“朕要的不是娶妻之吉,而是万事皆顺的大吉!”

勉面色微变。

他丝毫不敢怠慢,连忙在脑海里回想,自己最近推导出来的卜筮凶吉,在沉思了一阵后,大汗涔涔的道:

“回陛下。”

“近期确有大吉之日。”

“是平日!”

“平日位于三月辛亥日。”

“臣前段时间有推过近几月的卜筮,根据推出来的卜筮显示,平日,为大吉之日,可以娶妻、入人、起事、始冠、乘车等。”

“胡亥公子若娶妻,当定在辛亥日。”

“请陛下明鉴。”

“又跟亥有关?”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秦朝历法是建亥。

正月为亥月。

胡亥降生在亥月,降生的时间正好是一天子时,即胡亥的出生爲亥日入亥月。

这在二十八宿排列是昴(mao)宿入毕星,乃是千载不遇之机。

当年巫师良相公特意为其算卦。

“卜筮得兑之归妹,昴宿七星成秦子。”

“昴宿主赵,落胎于秦宫,则东方门户赵国必亡。门户一开,天下大定指日可待矣。天亡一国,必然先降灾异。”

这名巫师所言,最后一一应验。

赵国不久就发生地龙翻身,随后是连绵大旱灾,秦国不费吹灰就覆灭了赵国,而后大秦一统天下之势已势不可挡。

胡亥的出生与天象、卦象、历法等无不一一巧验。

所以他才特意为其取名为胡亥,以应七灵胡晐(gai)星宿之象。

今天他临时起意,欲让胡亥娶妻冲喜。

结果推算出来的吉日又跟亥有关。

嬴政不由面露惊异。

他本不信这些卜筮,但此时却已将信将疑。

他额首道:

“好。”

“胡亥娶妻之日就定在辛亥日!”

“你现在去通知少府,让他们即刻安排胡亥的亲事。”

勉作揖道:

“臣这就去传令。”

等日者勉走远,嬴政坐在席上,眼中异色难消。

胡亥降生的次日,他在太庙召见了巫师良相公,询问若将胡亥立为太子,大秦的国祚是否会更加绵长。

良相公的回答令人惊悚。

良相公道:“此子应七数,所谓七日来复,其兴也忽焉、其亡也忽焉,根据占得兑之归妹卦来看,若立此子为嗣,大秦国祚恐难过重七之数。”

良相公说完后,脸色变得煞白。

说是泄露了天机。

而且没过几天,良相公就暴毙而亡。

只是当时他忙于内政,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也就忘了,此刻突然想起,心中不免生出触动,但随即也是摇了摇头。

他当年就随口一问。

并没有想真立胡亥为太子。

他喜爱胡亥。

只是因为胡亥为幼子。

仅此而已!

------题外话------

胡亥的出生贼吉利

第一百六十章 公子为储君,此乃天意!(求订按月) 雍宫。

在王府待了一会后,胡亥回到了行宫。

刚坐下没多久,赵高就一脸兴冲冲走进来,恭贺道:“臣赵高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胡亥眉头一皱。

不解道:

“你在恭贺什么?”

“我怎么没听说宫中最近有喜事?”

赵高作揖道:

“公子才从宫外回来自然不知。”

“陛下刚才召集日者,让他们推算良辰吉日,已经给公子定下成亲之日,就在三月的辛亥日,公子就将于王府淑女成亲。”

“臣是特意来给公子道喜的。”

“成亲?”胡亥一愣,满眼不解道:“我跟王府淑女的婚事早已定下,自然是要娶的,只是眼下王府蒙尘,我这时去迎亲,会不会有些不太合适?”

“这真是父皇的旨令?”

闻言。

赵高吓得直接跪在地上。

惶恐道:

“臣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伪造陛下的旨令啊。”

“公子迎亲之事的确是陛下亲定。”

“公子有所不知,在民间一直有一种说法,名为‘冲喜’,就是当一个人霉运当头之际,用一些好事来对冲最近霉运,陛下恐也是这个想法。”

“眼下咸阳人心浮动,王氏又连传噩耗。”

“的确该提振一下人心了。”

“再则。”

“公子身高已盈六尺六,按大秦律令,公子已经成年,自当考虑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事了。”

胡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笑着道:

“既然是父皇旨意,我自当照办。”

“辛亥日距今还有五天。”

“倒是不用急。”

就在胡亥想着娶妻之时,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人身影,脸色当即变得阴翳起来。

不平道:

“赵卿,今天我在王府遇到十哥了。”

“我当时刻意站在显眼处,就是想试一下他的反应,结果他连正眼都没看我一眼。”

“若非时机不对,我定要斥责他。”

“他若真恢复了身份,我的确不敢声张,但他现在只是一个微末史子,凭什么在我面前嚣张?”

“他有什么资格?”

说到这。

胡亥也是面露愠色。

愤满道:

“他今天要是没救下通武侯,我定要让父皇给他治罪。”

“也不知这十哥是那学的医术,竟真把通武侯这只剩半口气的人给救活了,王府上下对他是一片称赞。”

“我就算取了王氏淑女,王氏只怕也不会站在我这边。”

“赵卿,这可如何是好?”

“通武侯是十公子救的?”赵高面露惊疑。

他并不知道这些。

他只知道陛下听闻王贲病危,急忙驱车去了王府。

至于其他的,他还没来得及打听,没曾想,王贲竟然也是秦落衡就下的。

这一来一回。

王氏欠秦落衡的恩情可就大了。

胡亥冷哼道:

“不是他还能有谁?”

“那些医生和方士都毫无办法,结果我这十哥一去,用了一手针灸之术,竟真把通武侯的命续住了。”

“现在王氏对十哥可比我热情多了。”

赵高神色阴晴不定,随即眼中闪过一抹冷色,狞笑道:“公子也没必要把这事太放在心上。”

“通武侯活着,其实对公子有利。”

“公子迎娶了王氏淑女,那王氏就为公子姻亲。”

“他们跟公子及十公子间的远近亲疏,王氏的人又岂会分不清?他们现在只是纯粹感激十公子对王氏的恩情,但这份恩情能持续多长时间?能维持多久?恐怕只跟通武侯活着的时间有关。”

“通武侯一死,这恩情自然就澹。”

“这所谓的救命恩情,终究没有姻亲稳定可靠。”

“再则。”

“公子为陛下幼子。”

“天下秦人都知公子为陛下之子。”

“但秦落衡呢?”

“天下又有多少人知道?”

“陛下一日不公布这个消息,那就一日对公子有利。”

“公子为王氏姻亲,亲近王氏的人,只会选择亲近公子,至于十公子,他只不过是一个史子,这些朝臣谁会去亲近他?最多也就高看他一眼,卖他一点薄面。”

“但也仅此而已!”

“他越是救治通武侯,通武侯就能活的越久,亲近通武侯的人,也会越发亲近公子,等到这些人全部投靠了公子,就算陛下公布其为大秦十公子,也是为时已晚。”

“十公子这分明是在帮公子啊。”

胡亥一愣。

他仔细想了想,似乎是这个理。

笑道:

“赵卿说言甚是。”

“我差点就犯下了大错。”

“只是我该如何拉拢亲近王氏的人呢?”

赵高眼中闪过一抹精明之色。

沉声道:

“公子要做的事不多。”

“平日多跟王氏的人来往即可。”

“公子娶了王氏淑女,通武侯也就成了公子外舅。”

“眼下通武侯卧病在榻,公子时不时过去看望一下,聊表孝心,还要多跟王离几兄弟交流,只要通武侯之子亲近了公子,其他亲近王氏的人自然就亲近公子了。”

“这些不急于一时。”

“公子眼下要认真对待的是婚事。”

“婚事当天,公子一定要表示出对王氏足够的尊重和礼数,千万不要因公子之身怠慢了王氏。”

“这我自然不会。”胡亥连连点头。

赵高继续道:

“这次婚事公子千万不能大意。”

“这对公子很重要。”

“公子迎亲的日子定于辛亥日,这是一年少有的大吉之日,而迎亲的时辰定于黄昏,即亥时,公子应当看出了其中的玄妙。”

“公子孕育之时,天降异象,昴星七宿孛明于西方。”

“公子降生之日,公子母妃赵美人于黎明之际昏沉得一梦,梦见西方天空有七星大如日月,是光彩夺目,突然团作一团,变成了一颗白生生的圆果,飞入到赵美人口中。”

“赵美人惊骇之时,公子已安然出生。”

“公子生于亥年亥月亥日,又正好降生在子时,正好对应历法的亥日入亥月,而公子的卦象正好是冒宿入毕星,正好对应七灵胡晐星宿之象。”

“眼下公子的婚事也与‘亥’有关。”

“这岂非是天意?”

“当年公子降生,寓意大秦将统一七国为一国。”

“眼下大秦时局动荡,公子又要在辛亥日亥时成亲,以此来稳定天下人心,这岂不是寓意着公子才是天命所归?”

“只不过当年陛下并不以为然,只认为赵美人所言,不过是胡梦颠倒,并无寓意任何凶吉,但若是这次公子成亲稳定了人心,恐怕就算是陛下,也不得不慎重考虑公子了。”

“公子天生异象,实乃大秦之幸、万民之幸、天下之幸,公子当配合天象之吉兆,向陛下证明,公子才是天命所归。”

“公子为储君,此乃天意。”

胡亥心中一动。

他自然听过这些传闻,只是以往都没放在心上,满朝大臣也无人在意过这事,但眼下这婚事的时间确是过于巧合了,让他心中也不由掀起一阵涟漪。

莫非自己真是天命所归?

注定要当皇帝?

一时间。

胡亥心中生出了一股野望。

他挺直背嵴。

模彷着父皇的姿态。

沉声道:

“赵卿休要胡说。”

“所谓的异象,只是些骗人把戏,当不得真。”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这次婚事事关天下稳定,的确要认真对待,赵卿以往成过亲,对这方面有经验,倒是可以指点一二。”

“臣定竭尽全力。”赵高恭敬道。

......

东城。

达从田地里回来了。

马上到季春了。

秦落衡的田地也到了播种的时候。

秦朝是很重视农事的,孟春仲春之时,秦始皇、各地郡守、县令都要去田间亲自摸一摸犁耙,称之为‘劝农’。

季春时节。

官府要开仓赈济,修整提防、疏导沟渠,要让牛马在牧场中自行交配,女性则要开始采桑养蚕、分配蚕茧,这是‘妇功’的一部分,而男性则开始频繁的下田劳作。

月末还要举行傩(nuo)祭。

这是全国性的。

各地城门都要砍碎牲体以驱除邪恶之气。

以此来作为春季的结束。

对于种什么。

秦落衡其实早就有了想法。

但他毕竟有赌注在身,也是不敢随意冒险。

加上这时代没有化肥等物,他也不确定自己种植的物种产量,不过他倒是清楚,现在粮食的亩产量为一亩1.5石。

他要做的就是保证产量达到1.5石以上。

同时蔬菜必须能卖的出去。

至少要交得起租税。

在不确定蔬菜产量的情况下,他只能选用量大的蔬菜。

而符合条件的蔬菜种就两样。

萝卜,白菜!

这时的萝卜白菜都是野菜。

白菜被称为菘。

萝卜则被称为来服。

秦落衡去到屋中,在一个大木箱中翻了半天,终于翻出了以前挖野菜时特意留下的蔬菜种。

他把这两种种子交到达手中。

说道:

“你们要种的蔬菜一个是菘,一个是来服,这两种蔬菜产量其实都优于五菜,季春时节,正好是这两种蔬菜播种的季节。”

“你把这些种子拿过去,到时种到田里。”

“种菜你应该比我熟练。”

“我也不多言。”

“你们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去田地里除草施......”

说到施肥。

秦落衡一下哽住了。

他突然想起,秦朝似乎没厕所。

那肥从哪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隐宫之人,世世卑贱!(求订阅) “家长?”隶臣达问了一声。

秦落衡回过神,问道:“我对耕种不是很熟悉,你给我讲一下,大秦现有那些施肥技术。”

隶臣达有些诚惶。

开口道:

“回家长。”

“目前主要有三种。”

“一种为种肥,一种为基肥,另一种为追肥。”

“种肥是播种时带肥下种,掩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基肥是在田地里漫撒,以此来增加土壤肥力,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

“至于追肥。”

“这其实是前些年堆肥沤肥之术出来后的法子,就是在作物结穗时,用蚕失和人粪尿腐熟作施于地,用以给作物补肥。”

“家长问这干什么?”

秦落衡叹了口气。

自嘲道:

“你家长我现拥百亩良田,但与其他人不同,我这百亩都要用来种菜,这也意味着我需要用到大量肥料。”

“而眼下粪肥不够!”

“施肥不够,作物生长速度就跟不上,产量无疑也会大打折扣,我这蔬菜产量不能低,现在还不知道这些蔬菜放到市场上作价几何,有多少人愿意购买。”

“为了以防万一,必须要追求产量。”

隶臣略微迟疑了一下。

说道:

“《月令》中有介绍沤肥之法。”

“季夏之月,土润溽暑,大雨时行,利以杀草,如以热汤,可以粪田畴,可以美土疆。”

秦落衡继续摇头。

“不够。”

“且不说季夏时节,距现在还有两月,就算真到了时节,地方的野草、树叶、秸秆等物,恐怕早就被附近的黔首搜刮干净了,哪里还会给我们剩下?”

“就算有,也不足。”

“百亩良田所需的粪肥太多了。”

隶臣达挠了挠头,一时也想不到办法。

秦落衡双眼滴熘熘的转着,随即想到了什么,好奇道:“咸阳可有公厕?”

“公厕是何?”隶臣达一脸茫然。

“厕混(hun)。”

隶臣连忙点头道:

“有的。”

“城中几乎家家都有厕混。”

“不过各家的厕混,大多都用于浇灌自家田地了。”

“家长或许有所不知。”

“咸阳不比其他郡县,咸阳是严禁随地便溺的,以往更是出过法令,随地便溺者,一律按当街弃灰定罪。”

“所以城中几乎家家修有厕混。”

“就算是进城的闾左穷人,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便溺,也会飞速的跑出城,在城外、树下、沟渠中方便。”

“家长想在城中收集粪肥基本做不到。”

秦落衡揉揉额头。

有些头疼。

他确想在城中收集一些粪肥。

只是他忽略,秦国追求的是耕战,而咸阳是国都,老秦人又务实,家家都有田地,大秦又推广了堆肥沤肥之法,因而各家的粪肥基本都自用了。

他根本收集不到。

秦落衡也是颇为郁闷。

他堂堂七八尺汉子,有朝一日,竟还能为尿粪为难?

随即。

秦落衡就质疑了。

“不对。”

“你说的情况只适用于西城。”

“东城这边上万户,都是安置的原六国贵族,即便他们每一户都有厕混,但他们在咸阳周边没有田地,因而各家的粪肥不可能用于自用,所以他们的粪肥是可以收集的。”

“这可是数十万人的粪肥。”

“别说百亩,就算是上百顷,恐怕都够用了。”

隶臣达面露惧色。

怯声道:

“家长说的是。”

“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想到东城。”

秦落衡好奇的扫了达一眼,不在意的道:“我就住在东城,我一开始都没有想到,你想不到正常。”

“就这样吧。”

“你先把这些种子拿回去。”

“等我想好收集之法,到时再通知你们。”

达一怔。

似乎没想到秦落衡这么好说话。

一时有点愣神。

见达愣在原地,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疑惑。

他仔细打量了达几眼,想到刚才达的谈吐,下意识道:“听你刚才说的话,你似乎认得字,也看过一些书?”

闻言。

达当即回过神。

惊惶道:

“回家长。”

“下臣确实识几个字,但没怎么看过书。”

“我前面说的话,是以前听别人说的,只是我记性还行,勉强把这些东西记住了,方才急于回答,这才不知真假的说了出来,还请家长治罪。”

达一脸戚色的跪了下去。

秦落衡脸皮一抽。

说道:

“站起来。”

“别一天到晚跪跪跪。”

“我又没责怪你,用不着下跪。”

“识字是好事。”

“以后卖菜的时候,你还能帮着记账,交租税的时候,没准你也能帮上忙,就问下你识字不,至于这么惊惶不安吗?”

“起来!!!”

在秦落衡凌厉的目光下,达还是缓缓站了起来。

秦落衡正色道:

“你回去后,顺便告诉安,我这没那么多规矩,只要你们不犯法不主动在外惹事,说错话,或者做错事,并不算什么,别稍有点不安就下跪,哪来的这坏习惯?”

“男儿膝下有黄金。”

“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他人除了行大礼,都用不着下跪。”

“你们是隶臣。”

“但并不是我的私奴。”

“等那天始皇大赦天下,或者天下生乱,你们立下战功,没准就重新获得了士伍籍,你还识得字,没必要把自己看这么卑微,大秦的户籍制度的确森严,但并不是不能跨越。”

“有志者,事竟成。”

“你若是在我手中认真做事,我可以向你许诺,有朝一日定会让你恢复自由身,若你能保持本心,做事踏实认真,或许今后我还能举荐你进入地方为吏。”

“但靠跪不行!”

“没骨气的人,我看不上!”

达眼眶一红。

噗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

拜首道:

“多谢家长。”

“臣定谨记家长之言,也绝不负家长所托。”

“请家长放心。”

说完。

达就跪在地上磕了一个重响。

额头都磕出了血。

秦落衡摇摇头,径直回了屋。

秦落衡却是不知,达跟安都出身隐宫。

隐,为与外界隔绝。

隐宫,在外界看来,就是收容受过肉刑、身体残缺的人的地方,但残疾人并不是隐宫的全部,里面其实有健全的人,只不过这些人是作为皇室私奴存在,并不见于大秦户籍。

达从记事起就待在隐宫。

隐宫里的人出身较为复杂,有的是生在隐宫,有的是父辈受刑、有的是受到亲族牵连,被充没到隐宫当苦力。

他们自记事起,就被告知了一件事。

隐宫之人,世世卑贱!

他们自成年之后,就一直进行刑徒劳动,每次兴修宫殿动用隐宫之人常数以百万计,累死无算,经常有人因为体力不济,或者生病,被四周的官吏集中掩埋。

他们大多没有名字。

每日如被赶牲口一样,被赶着去劳动,如果没有际遇,他们要在隐宫中劳作一辈子,劳作到死,但这个死不是正常老死,而是累死或者病死,他们根本没资格进入主流社会。

没有户籍,没有名字。

甚至......

他们中有些就不知有外界社会。

他之所以能认得一些字,知晓一些书,还是多亏了隐宫中的‘老人’,这些人以赵高爲榜样,每天都在休息之馀,偷偷练字,以及互相交换一些书籍内容。

他们都希望自己能如赵高一般,因为识字会文,从而得到上面赏识,继而脱离隐宫。

他也在偷偷跟着学。

隐宫中的所有人都想当赵高。

在他的记忆中,隐宫中一直流传有一句话:‘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僇(lu),世世卑贱。’

赵高和他的几个弟弟都出身在隐宫,按理来说,他们当一直在隐宫中劳作到死,但赵高却是因为写的一手好字,得到了上面赏识,继而获赏脱离了隐宫。

隐宫的人不知赵高现在在做什么。

但脱离隐宫,脱离这没日没夜、永无休止的劳作,这对隐宫的众人而言,诱惑实在太大了,所有人都以赵高为榜样,都想模彷赵高的路径从而脱离隐宫。

只是再无一人成功。

直到他跟安!

他跟安并不是识字最多的,也不是众人里写字最好的,但最后却是他们两个被挑了出来。

理由就一个。

其他人的面相太老了!

但他跟安都知道,那些人其实并不老,年纪最大的也才二十几,但长期没日没夜的劳作,他们的面相完全不似青年。

他们离开隐宫后,只被告知一件事。

为秦落衡隶臣,任秦落衡差遣,若是秦落衡有不满,他们要被立即重回隐宫。

所以达跟安丝毫不敢犯错。

更不敢惹怒秦落衡。

秦落衡刚才讲的那番话,让达心中极为的动容。

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尊重!

甚至......

他甘于为秦落衡赴死!

达的心绪起伏,秦落衡是丝毫未察,他压根就不知道隐宫的存在,自然对此没有太多感触。

而在达走后不久,有人送来了一封请柬。

上面的内容其实很简单。

就一份婚柬。

看着这份请柬,秦落衡神色微异。

轻笑道:

“我来大秦这么久,还没亲自见过这时代的婚事,这次倒要好好看一下。”

“辛亥日,亥时!!!”

------题外话------

有人辩秦朝不严苛,这就给你补充点资料。

很多人说赵高是宦官是阉人,其实不是,史记蒙恬列传里面讲的,赵高及昆弟是出自隐宫,秦朝的隐宫就相当于无限期劳改室,一辈子在里面劳动。

这也是为啥我说历史上赵高心理畸形的原因。

秦朝里面隐宫人数之多,高达上百万,修阿房“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还有什么百越之地,修骊山,修长城。

所以赵高是宦官,但不是太监,秦始皇再残暴,也不至于把几十上百万人阉了吧?

汗!

秦朝黔首及以上才是人。

其余的都不是人,牲口都不如。

秦朝小孩生下来是残疾的话,要立即溺亡。

这其实可以理解,毕竟养不起,但像是打仗残疾,或者后期致残,除非你有爵位,不然都要被送到隐宫里面,让你在里面发挥最后的余热。

第一百六十二章 若是用商贾呢!(求订阅) 翌日。

秦落衡在下课后,便去找了令史俭。

听到秦落衡的描述,令史俭眼中露出一抹异色,笑道:“你所说的公厕,其实是出自我墨家。”

“还是巨子发明的。”

“当时天下攻伐,各城池城高墙厚,一场仗少则数月,多的更不少于一年半载,当时城中士卒随处便溺,导致城中污秽横流,很容易滋生疫病,巨子发现了这点,因而提出在城中设厕的主意。”

“即每五十步一厕,其下如井,周垣之,高八尺......”

“十年前,李信将军伐楚,我也曾随军,当时我们这些墨者除了协助打造攻守器械,另外一个任务,就是每落脚一处新营地,就要因地制宜的设计你说的公厕。”

“你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令史俭看向秦落衡,眼中有些许不解。

秦落衡道:

“小子却是不知这个。”

“小子近来不是因功受爵,被官府赏赐百亩田地吗,就想在田地上种一些粮食,但粪肥严重不足,因而想在城中设立公厕,从而实现粪肥利用最大化。”

“公厕确是墨家巨子发明,用在攻城守城,但眼下已无战事,如此便利公厕,为何不能推广到城中,一来给了天下子民在城中便溺之处,二来也能为周边提供不少粪肥,也有益于粮食增产。”

“再则。”

“天下干净的城邑唯咸阳。”

“咸阳之所以能如此,还是当年商君特意颁布的法令。”

“其他郡县可没有这个资格,随地便溺者众多,因而各地城邑其实是污秽横流,不时还会爆发疫病,若是在各地郡县设立公厕,确是能让各地的城邑环境大为改观。”

“另外。”

“令史没有算过,一个城池一天能提供多少粪肥,我昨日却是初略的算了一下,大多数县城也就千余户,人口大多也不足万,即便如此,这样的县城一日能产出的粪肥就高达万斤。”

“这些粪肥大多被便溺于街巷、野外、树下、沟壑中。”

“大秦推行堆肥沤肥之法后,对粪肥的需求量很高,而肥料的多寡影响着田地的产量,若是能把这些无人重视的‘粪肥’收集起来,不仅能造福大秦,也是在造福天下黎民。”

令史俭心头微动。

他在心中暗暗算了一下。

也是吓了一跳。

如真按秦落衡所言计算,天下一天产出的粪肥就高达千万斤,这么庞大的粪肥,加上各地沤的绿肥,基本能保障各郡县的粪肥所需,解决了粪肥供应,各地的粮食产量无疑会大增。

这对天下都大有裨益。

令史俭打量这秦落衡,扶须道:“你的确与其他人不同,学室的其他史子,大多盯着治政之道,想着如何在治理地方上下功夫,你却能着眼民间粗鄙之处。”

“脚踏实地,不错不错。”

令史俭称赞了一句。

秦落衡道:

“令史实在谬赞了。”

“我只是一个粗俗之人,自然着眼于眼下。”

“我这次来找令史,就是想让令史帮忙设计一下公厕,我对街巷的布局不是很了解,也不知各里巷的实际构造,所以需要令史帮忙研究一下。”

令史俭点头道:

“无妨。”

“这种公厕我以往弄过,也不算复杂,不过以往修建的公厕,只用于战时,也不会将生产的粪肥运出去,再则,咸阳为国都,自当要更加注意形象。”

“我可以出手设计。”

“只是你大概也清楚,我只是一个令史,言行上达不到上面,我墨家近些年也势微,鲜少在朝堂有任职,想在大秦推行公厕,这需你自己想办法。”

“至于咸阳各里巷的公厕差异,我也会替你设计进去。”

秦落衡连忙行礼。

“多谢令史。”

“推广之事我自己解决。”

令史俭点头。

秦落衡退了出去。

公厕的修建其实很简单。

每个公厕间隔多少,如何不影响到周边,各里巷公厕的配置,诸如此类的问题才是关键,因而他才特意来找令史俭。

走出学室。

秦落衡也是思考起来。

自己该去找谁替自己推广呢?

他第一反应是找华阜。

但很快。

他就摇摇头。

华阜只是一名御史,公厕之事,并不在他的职能范围,贸然去插手其他官吏的任职,很容易引起其他官吏不满,他虽然跟华阜关系亲近,但还没好到能让华阜提自己担风险的地步。

眼下能力推公厕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内史腾。

另一个就是大田令郑国。

内史腾能决定咸阳城邑的事宜。

大田令则是关系着粮食产量,两人都能力推公厕,只是他跟这两人并不熟悉。

一时间。

秦落衡也不由蹙了蹙眉。

回到家。

秦落衡取出简牍,略作思索,把公厕之事写了下来,随后便冲冲的的离开了居所。

他没去找内史腾。

而是直接去了郑国的府宅。

公厕之事,对大秦是大有裨益的,只在咸阳实行,他心中实在有点不甘心,眼中正值春耕,若是能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公厕,很大程度上能增加粮食产量。

现在的大秦风雨飘零,粮食产量的增加,一定程度能稳定民心。

平心而论。

他不希望大秦生乱。

在寻访一阵后,他找到了郑宅。

果然秦落衡被拦在了府门外,于是便向郑国的隶臣称,自己是咸阳学室的史子秦落衡,有要事向大田令禀报。

直接被拒。

而后秦落衡也是说起了救治王翦父子的事,这才让郑国府内的隶臣高看了自己一样,但也并未准许自己进入去面见,只是答应把简牍送进去。

秦落衡看见简牍被送进去,也是站在大门外等候。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等待最是磨人。

没有得到回复,秦落衡心中若说没情绪,那是不可能的,但他脸上还是很平静。

他很清楚。

这其实才是正常状态。

大秦的军功爵制把人分为三六九等,高爵位的人自来高人一等,大秦从来不建议低身份的人越级上访,因而一般人去越级拜访,基本都是苦候无果的。

只是秦落衡心中多少有点期待。

时间缓慢流逝着。

秦落衡道:“我写的公厕之文,总归是有益于大田令的,只要这些隶臣送过去,大田令看到,应该还是会意动的。”

他自己给自己打着气。

又不知在外等了多久,门丽走出来一个弱冠的青年,他与门口的隶臣说了几句话,隶臣便好奇的看向了秦落衡。

秦落衡见状,暗松一口气。

这名弱冠青年急步上前,作揖道:“阿翁不在府中,足下的文书放在书房中,我正巧进书房寻物,好奇之下,这才发现此文,刚才问过隶臣,才知足下为近日名声正盛的秦史子。”

“怠慢了,失敬。”

在秦落衡回礼自荐之后,青年才恍然道:“在下是郑如。”

秦落衡拱手拜道:“见过公子。”

“进去说话,请。”郑如道。

秦落衡谦让了一下,跟着郑如进到了郑府。

两人过了两道门,便进了一间宽敞的客厅,郑如和秦落衡分宾主上下入座,一旁还有隶臣妾在侧。

刚坐定。

郑如便好奇的问起了秦落衡医术,秦落衡耐着性子回了几句,两者虽然身份悬殊,但大体还是能接的上话,毕竟都二十不到,正是对外界充满求知欲之时。

闲聊了一阵,郑如谈起了那份文书。

说道:

“秦史子的文书我前面看过,上面对公厕写的很详细,不知史子把文书送到郑宅所为何事?”

秦落衡道:

“自然是有事相求。”

“大田令掌管天下田土,而粮食产量为考核之重,若是全国范围内推行公厕,不仅能美化城市,还能为各郡县提供大量粪肥,更能提高粮食产量,我欲向大田令建议推广公厕之法。”

郑如倒很直接,毫不避讳道:“秦史子一片心诚,但秦史子也应听说了,前段时间朝堂议论田政,眼下田土已成大秦之患,其他朝臣对其是避之不及。”

“近日三郡推行新田政,阿翁已是忙的焦头烂额,若是再在各地推行公厕之法,这么多动作下去,即便公厕之法利于大秦,但也恐会引起一片非议。”

“我其实不建议力推。”

“眼下咸阳人心浮动,不适生有动作,史子的建议很好,只是有些不合时宜。”

秦落衡挑眉。

不解道:

“眼下春耕在即,大秦田地大多肥力不足,公厕之法却是能补齐肥力,为何公子会说不合适应。”

“我有些不明白。”

郑如道:

“史子想的过于简单了。”

“任何政策执行都要靠人来执行。”

“新建公厕需要人,监督各地闾左需要人,搬运粪肥也需要人,现在春耕在即,就连戍守锐士都回去了,那来那么多人去新建公厕,去监督本就无规无矩的闾左?还有粪肥收集后如何分配?”

“这些都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

“地方分不出精力的。”

秦落衡道:

“公子所言极是。”

“但我却有不同看法。”

“地方的确分不出这么多人力,但这事并非只能交由地方去做,若是地方只负责监管,公厕具体的操行交给商贾呢?”

“地方统筹协调,群策群力!”

“公子以为何?”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朕说了才算!(求订阅) 天色已晚。

见郑国迟迟未归,秦落衡便起身告辞了。

郑如出门相送。

等秦落衡走远,郑如摇了摇头。

他很年轻,年刚二十。

不过身为郑国之子,他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他很清楚秦落衡此行的目的,也清楚秦落衡待在家中所谓何事,只是他刻意装作不知。

郑如转身回了屋。

没过多久。

郑国仆仆的回来了。

郑如把秦落衡前来的事告知了郑国。

郑国眉头一皱,看了郑如一眼,“那简牍在何处?”

郑如把秦落衡呈上的简牍拿了过来。

郑国坐在席上,翻看着秦落衡写的文书,说道:“你跟秦落衡交谈过,你是如何回复他的?”

郑如道:

“儿并未同意他的想法。”

“他的公厕之法其实很好,利国利民,但短时朝廷忙于春耕,腾不出人手,加上近来人心浮动,继续增加徭役来修建公厕,有点得不偿失,至少在短期而言,秦史子的建议并不合适。”

“总体而言,不失为良策。”

郑国皱眉思索了一阵,说道:“你的回答并无问题,眼下大秦陷入多事之时,朝堂不易大动,他的野心很大,意欲将公厕之法推行到全境,就目前而言,确实不太合适。”

“这名史子的思路倒是新颖。”

“借公厕之法,来美城邑、肥疆土、增粮产,这个法子可操作性很大,等天下局势维稳,我再把这法子进谏上去,想来问题不大。”

郑如道:

“儿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秦史子却非是这么想,他提出了另外一个解决之策。”

郑如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犹豫些许,还是决定把秦落衡想法说出,“秦史子说,公厕之事,可以由官府出面统筹协作,让商贾去出人出力。”

“商贾?”郑国眉头一皱。

郑如继续说道:“儿刚听到也是大为吃惊,但秦史子言语坚定,认为这完全是可行,只需用陛下开的试点创举,在天下郡县中选几个郡县作为试点,以此来验证可行性。”

“这名史子的想法实在惊人。”

“听到这离经叛道之言,儿不由心神一震,不知该如何接话,这名史子明明在学室上课,竟还会说出这么骇人听闻的话,儿也是有些惊异。”

“大秦立国以来,陛下力主集权。”

“他这想法分明跟陛下背道而驰,却假借陛下的试点创举,为商贾逐利大开方便之门,儿有些看不透这名史子。”

郑国目光微阖,“这名史子果然非同一般。”

“阿翁为何会这么说?”郑如不解。

郑国摩挲着手中的简牍,澹澹道:“你只看到了他的大胆,却是没有看到他立足于何地,他所求的可有为自己谋半点私利?”

郑如摇头。

郑国继续道:

“既然不为自己谋私利,为何会为商贾大开方便之门?他在学室上学,自然是知道朝廷对商贾的厌恶程度,他之所以提出这个想法,恐怕心中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只不过未对你说明。”

“我也是近来才听闻这名史子的。”

“你若是了解过这名史子的成长历程,却是会发现,他与官吏子弟、氏族子弟大不相同,他极为务实,从最开始的断桉,再到提出的公厕之法,着眼点都是解决问题。”

“你是要比同龄人踏实一些,但还是有些眼高手低。”

“秦落衡这种从底层出来的,他的眼界的确不如你,但他的能力却并不输于你,正因为来自底层,他有着更大的欲望,对于建功立业有着更大的追求。”

“这类人不拘小节。”

“对事情的解决能力惊人。”

“阿翁对他有这么高的评价?”郑如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郑国微微一笑。

他是乐于给郑如上课的。

郑国道:“你上过一些学,也懂一些道理,若是你置身于秦落衡的身份,你敢跟他一样,拿着简牍来找我吗?”

郑如迟疑了一下,“应该也会。”

郑国道:“你敢对我说出启用商贾吗?”

郑如摇了摇头。

郑国笑道:“这就是你跟他的差别,你会害怕失败,会害怕被人刁难,也害怕被拒绝,更害怕给人留下坏印象,但他不会,这种心性坚定的人,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对你提到商贾?”

郑如再次摇头。

郑国道:

“因为他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

“你向来沉稳,但秦落衡年少成名,你是有比较之心的,他这公厕之法,确实为良策,你其实比不过,只是你的回答也可圈可点,你们之间并没显出明显差距。”

“但他提出让商贾经营,却是让你动了心思,自认自己比他更了解大秦,所以一口就否决了,甚至颇为自得向我吐槽,但殊不知,这其实是秦落衡故意而为。”

“他一直都只把你当成传话者。”

“而你却浑然不觉。”

“你啊,志向不浅,但没接触过人事,对很多事还不明白。”

“六国未灭之时。”

“六国世族子弟之多,犹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有经世之才,但他们的前途几何,却非是由能力决定,而是由出身决定,为嫡为庶,为亲为疏。”

“我当年为韩人,刚入仕,也不明白其中道理,以为凭借着能力就能出人头地,但在韩国待了一段时日之后,我才明白根本就不是这样,因而也是主动‘受命’来了秦国。”

“你比我看得书多,但那终究是书上的。”

“你年岁不小,也该入仕了。”

“我现在还在朝中,还能给你讲讲其中弯弯绕绕,若是日后我退下了,以你现在的认知,恐怕很难应付得了。”

“朝中有这么多门道?”郑如有点不信。

郑国轻叹一声。

说道:

“你应听说过甘罗。”

“他九岁拜相,而今却在何处?”

“你真以为是外界传闻的受到了牵连?”

“难道不是?”郑如道。

郑国摇头道:“自然不是。”

“当年关中氏族闹事,甘罗的确参与了其中,但他的过错又岂有华氏、杨氏等族重?”

“他之所以被贬的最狠,其实是因为当年他跟李斯相争,但他哪里斗的过李斯?被李斯算计的明明白白,自此彻底被排挤出了朝堂,在一个小县城待了十年。”

“朝堂的水很深。”

“你现在连一个史子的心思都看不破,若是真的入仕,加上沾了我的关系,一路直上,但等到我退下,到时你恐怕很难应付得了这些老谋深算的人。”

“你也该出去见识一下了。”

“不过大秦注重的还是能力,除非那几个关键位置,不然也没人会算计到你头上。”

“秦落衡这次也非是算计你。”

“他只是想跟我聊聊,只是我恰好未归,而你又主动见了,他不想对你直言,但又想让我知道他的意图,所以才估计示了下弱,让你代他传了话。”

闻言。

郑如面露苦涩道:“儿心中明白,对他并没有什么怨念,只是听了阿翁之言,儿才方知自己是多么无知。”

郑国笑道:“这倒不尽然,他现在的确比你精明,但他毕竟是从小在市井摸爬,你尚未入仕比不过很正常,等你入仕,在官场中干了几个月,明白了其中的弯绕,未必会输给他。”

“前期的精明终究只是小聪明!”

郑如道:

“阿翁所言极是,儿以为然。”

父子二人又聊了一下其他,郑国便起身回了房间,临走时也是告诉郑如,让他找个时间通知秦落衡来府中一见。

郑如点头应诺。

东城。

秦落衡躺在榻上。

他还在想着,郑如有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知郑国,若是没有告知,那他却是白费了一番心思。

躺了一会。

秦落衡自嘲道:

“我这真是史子的身,却操了朝臣的心。”

“大秦的好恶其实跟我并无太大关系,但也不知为何,我竟然会这么在意大秦的兴衰,或许是跟秦长吏有关吧。”

“上次顶撞了长吏,心中有些歉意,想要趁机弥补。”

“只是长吏若知我的解决之策,恐怕又要骂我了,或许还会骂我一句‘竖子不足以谋’。”

“哈哈。”

秦落衡摇摇头,把脑中的愁思给清除,盖好被子睡了过去。

......

咸阳宫。

嬴政还在处理着奏疏。

他刚看完宗正递上来的奏疏。

内容是胡亥的纳征(相当于后世送彩礼)。

对于胡亥的婚事,他还是看的比较重,这次纳征更是用的诸侯的规格。

这足以看出他的重视程度。

把奏疏放到一旁,嬴政想起来一件事。

幼子胡亥都已成亲,但秦落衡却还是孑然一身。

这实在有些不合适。

嬴政自语道:“秦落衡年岁不小了,其他公子在他这年纪,早就娶妻生子了,他到现在还独自一人,实在有些不像话,朝中不少大臣倒还有待嫁闺中的女儿,可以撮合一下。”

“只是他这史子身份,倒有些不合适了。”

“不过是强行给秦落衡指婚,他恐怕会有微词,上次他还对朕有些不服。”

“但那又如何?”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他的婚事,朕说了算!!!”

第一百六十四章 无为而尽为!(求订阅) 翌日。

令史俭就把设计公厕文书交给秦落衡。

秦落衡也是连忙答谢。

日落时分,便有郑府人前来传信,让其去郑府一面,秦落衡自然欣然赴会。

去到郑府。

门外迎接的依旧是郑如。

见到秦落衡,郑如有些不自在,他还是比较在意郑国说的,但也没有要迁怒秦落衡的想法,只是不时会回头看秦落衡几眼。

秦落衡自然察觉到了。

他猜到了郑如的想法,但秦落衡也能够要装作不知,不然,郑如心生不满之下,自己的事恐怕就没有成的机会了。

他可不认为得罪了郑如,郑国还会对自己和颜悦色。

穿过两进院。

两人去到了一处宽敞的大厅。

郑国正端坐其内。

见到里面面相黝黑的中年人,秦落衡连忙稽首道:“史子秦落衡拜见郑大田令。”

郑国看了秦落衡几眼,开门见山道:

“秦史子请坐。”

“我看过你献的文书,上面的公厕想法很好。”

“但秦史子应该听过了犬子的想法,眼下大秦忙于春耕,在很多方面暂时都抽不出精力,公厕的正常运转,短时需要耗费大量人力,地方不比咸阳,随地便溺者数不胜数,想要规范,非短时能做到。”

秦落衡作揖道:

“郑如公子所说极为有理,只是我又不同看法。”

“我提议用‘商’!”

“大秦虽然户籍制度森严,但社会上大多数的户籍,大体都可以归为四类。”

“士农工商!”

“天下户籍的贵贱之分,大抵就是这般,至于私奴籍、徒刑籍等虽也位列户籍,但终究是低于这四类。”

“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就一直对商人施以重税,这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只是眼下人心浮动,确实不适合在大兴民力,只是公厕之法对大秦、对地方都大有裨益,小子也是心有不甘。”

“这才冒险来求见大田令。”

秦落衡再次朝郑国稽首。

郑国目光微阖,并没有表露太多神色,目光深沉的盯着秦落衡,让人猜不出其心中想法。

闻言郑如却是心头微动。

仕农工商?

他不由高看了秦落衡一眼,他没有想到,秦落衡竟能把大秦的户籍制度看的这么透析,一语道出了大秦的户籍根本。

见四周气氛稍显静谧,郑如便开口道:“秦史子,你也知晓,大秦自商君变法以来,就一直实行的重农抑商。”

“用‘商’,非是良策。”

秦落衡不置可否道:“我不这么认为,士农工商,四个阶层是互相依存的,商人对于国家而言,其实是必须的,只不过商人逐利,为了利益甚至可以抛弃原则,抛弃自身性命。”

“商人实则是柄双刃剑。”

“放开商业可能会促使生活繁荣,但也可能会加剧对地方黔首的压迫剥削,只是官府是可以控制这柄双刃剑的,官府可以成为刀把,刀把在手,就算是双刃剑,也难伤自身。”

“小子看来,重税必不可少。”

“无裕利,则商怯;商怯,则欲农。”

“农业为大秦根本,关乎天下千万人生计,这是万不能动摇的,而想阻止黔首大规模经商,重税无疑是最好办法。”

“重税是遏制黔首经商,非是杜绝商人经商。”

“眼下工农疲惫,的确不适合大兴民力,但每户商贾却是豢养了不少隶臣私奴,他们无疑都是上好的人力,这些年官府的动作不断,但商贾受到的影响并不大。”

“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浪费。”

郑国目光微凝。

秦落衡继续道:“我建议全国范围内推行公厕之法,而且最好是赶在春耕之前。”

“商人逐利。”

“那就让他们得利就行。”

“公厕交由商贾完成,他们负责粪肥的贩售,至于定价几何、粪肥如何处置,竟皆由商贾自己决定,朝廷只负责征税。”

“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

“商贾对钱财欲望很大,官府也要对他们进行监督,公厕为公用之物,便溺不能收费,粪肥却是可收费。”

郑国凝声道:“地方多有不识教化之人,想要让他们去公厕上厕,恐还要入咸阳一般,颁布法令,随地便溺者与弃灰者同罪。”

秦落衡点了点头。

这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郑国漠然。

他在思索着其中利害。

良久。

郑如忍不住赞道:

“秦史子的想法实为惊人。”

“若是推行,不仅能改善城邑环境,还能教化世人,更能促进粮食增产,实乃一举三得。”

郑国摇了摇头道:

“不止。”

“关键是不耗费‘民力’!”

“对官府的负担也不大,此策大有可为。”

“不过......”

“我不建议推行天下。”

“秦史子之策,的确利国利民,也对官府的负担很小,但毕竟还是有负担,秦史子未曾去过地方郡县,对地方郡县了解不多,那些闾左非是循规蹈矩之人,想他们正常入厕非是易事。”

“咸阳为大秦国都,民风高出地方不少。”

“而在地方,随地便溺早已成了常事,他们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更不会有任何羞耻之感,想要强行规范,非是朝夕能改变的,这需得官府花大力,但地方眼下不适合有动作。”

“我会向陛下进谏。”

“但只是向陛下建议修建公厕,并不会建议让官府参与其中,更不会建议陛下直接颁布法令,只有等地方对公厕习惯,潜移默化的改变了一些后才能进行下一步。”

“律法不可轻动,更不能操之过急。”

“至于秦史子所言,让商人来修建,我可以向上进言,至于结果如何,一切当由陛下决断。”

闻言。

秦落衡面色一喜。

恭声道:

“多谢大田令相助。”

“前面的确是小子欠考虑了。”

“只想着解决粪肥之法,却是没考虑到地方实情,多谢大田令的耐心解惑,小子实在感激不尽。”

“这是我委托令史俭帮忙制作的公厕标准,还请大田令帮忙一并呈上。”

郑国点点头。

郑如也是连忙伸手接过。

见状。

秦落衡也道:“天色不晚了,小子先行告退了。”

秦落衡离开了。

室内。

郑国和郑如父子相向而坐。

郑如叹道:

“阿翁所言极是。”

“我确实不如这位史子。”

“他的确考虑的比我更加深远。”

郑国摇头道:

“我也小看了他。”

“他出身微末,但眼界属实不凡,竟能一眼看出大秦现有的户籍制度,还能将其归纳的如此准确,即便是我也略有心惊。”

“我对他的事迹有过一些了解。”

“本以为已经高看他不少,但方才一番对话,也是察觉到,这小子志向很高,恐不下凌云,日后进入官场,有通武侯的提携,加上陛下的好感,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能进入朝堂了。”

“世上代有才人出啊!”

郑如苦笑一声,也只能点头。

......

三月刚至。

咸阳便开始大规模推行了公厕。

力度极大。

但也仅限咸阳。

至于其他郡县,朝廷只是倡导,并没有明文建议,更没有言明让商贾参与其中。

这几天令史俭难得的请假了。

他被官府重新征兆,去负责督促工匠刑徒。

令史俭并不排斥。

这公厕的整体设计是出自他手,自然要他出面监督,因而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在城中游曳,不时出声指点。

在令史俭的指挥下,一座座公厕拔地而起。

官寺等公厕盖的是瓦片,至于其他闾巷则皆为茅草。

因为咸阳早就有随地便溺者视为当街弃灰之罪,所以在公厕修建之后,进入咸阳的民众,遇到了三急,普遍都带着厕筹,跑到公厕去解决了。

公厕收集到的粪肥则被官府卖到了地方。

看见有利可图。

不少商贾心中也动了念头。

没过多久,各地郡县的公厕如雨后春笋般建立,不过地方没有咸阳这样的临时法令,前期地方的闾左并不习惯去公厕。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闾左发现,公厕不但有墙垣遮挡视线,还可以遮羞,更不会遇到什么怪东西,虽然有些异味,但毕竟是免费的,自然也没人在意这些,因而在地方也越来越受欢迎。

潜移默化下。

上公厕渐渐成了习惯。

对于这一切,秦落衡暗暗感叹。

“我原本想着朝廷出面,让商贾去做这一切,但殊不知,我还是小看了商贾的逐利性,他们看到粪肥有利可图,自然会主动去建,若是官府让商贾出手,实则是在抬高商贾地位。”

“以商贾的趋利性,有了官府的背书,恐怕行事会肆无忌惮,地方反倒会因此生乱。”

“眼下却是最好的解决之策。”

“无为而尽为!”

“看似官府什么都没做,其实什么都做了。”

“商贾为了钱,自愿去修建公厕,但因为没有官府背书,商贾也不敢逼迫黔首去上公厕,只能在地方上宣传公厕的好处,这反倒是在助力公厕推行。”

“郑国恐怕早就看出来了。”

“能够晋升到朝堂的朝臣,又有哪个是等闲之辈?”

“我终究还是心思浅了。”

秦落衡摇摇头。

他没有再想公厕之事,因为辛亥日要到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昏礼!(求订阅) 三月辛亥日,诸事大吉。

天气不错,明媚的太阳持续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时分,太阳才不舍的向西边落下,王府众人则去到了供奉祖先的院子。

不一会。

王离就带着妹妹王淑茹来了。

王贲依旧没有清醒,长兄如父,王离作为王贲长子,这次的婚事自然要代父操办。

王淑汝慢慢走着。

她身穿一身庄重肃穆的礼服。

玄衣纁裳。

上衣为微微发红的黑色,象征着天,下裳为偏黄的红色,象征着地,天地玄黄也是因此得来。

王府的人开始祭祀祖先,上贡品、焚香、叩首、念祭文、烧简、忙活了一阵后,庙堂也笼罩在烟雾缭绕之中。

没有所谓的凤冠霞帔,也没有所谓的红盖头,王淑汝就这么站在人群前面,静静的看着庄严肃穆的场面,眼眶早已湿红。

四周的王氏族人一脸喜色。

在祭祀完祖先之后,也是在庙堂有说有笑。

空气中弥散着贡品的香气,以及焚香的气味,让人不禁感觉还停留在祭祀的氛围。

秦朝也讲究明媒正娶的昏礼。

这个‘昏’非是指男女一起发‘昏’,而是指礼仪举行的时刻为----黄昏,秦朝的人偏好阴阳,黄昏之时,为日月交替之时,暗合阴阳交融之意,极具内涵也极具意境。

昏礼的流程为‘六礼’。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纳采即为男方遣媒人去女方求婚,女方家中同意后,让媒人送上大雁作为见面礼,大雁在古时象征着对配偶忠诚,从一而终。

问名即由媒人去询问女子的名字、生辰等。

纳吉,知道双方名字生辰,用龟甲来占卜这场婚姻的未来,结果为吉,双方就算正式订婚。

纳征,相当于后世的送彩礼,象征意义大于经济价值,以往士大夫家庭,只需要送三匹布帛、两匹纁帛,再用彩丝束在一起,这也是彩礼的由来。

请期,男方决定成婚吉日,通知女方家庭,征得同意。

亲迎,未婚夫驾着马车去迎娶。

王离面色肃然。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眼中颇为不舍。

过了不知多久。

外面隐隐听到了马车辚辚声。

人群当即安静。

落日的余晖落到了胡亥身上。

胡亥束发戴冠,同样穿着‘玄衣纁裳’,他本就面相英俊,皮肤也很白净,穿着宽大礼服,整个人英气不少。

王氏不少人都眼前一亮。

胡亥面色肃静。

显然事先有人告诉过他。

王离微微额首,站到了祖宗庙堂旁边,这时胡亥也跟着行礼。

行的是大礼。

只见胡亥先跪到地上,双腿向后面分开,然后双手按在一起,掌心向内,随着双手向下拜,头也缓缓向地面叩首。

最终。

他的手按在了膝盖前的地面上,头也触到了手背。

如此慢慢的叩拜两次。

一旁有个王氏老人,在旁边长声念道:“拜......再拜稽首,礼成!”

在庄重行完大礼之后,王离伸手道:“公子请起。”

胡亥起身,满眼喜色。

他口中无话,目光尽数落到了一旁的少女身上。

少女的年岁并不大,约莫十五六岁,但已经初露身形,柔韧美妙的纤腰,亭亭玉立的身段,外面那层黑色又有点透红的柔软深衣,无一不让胡亥心生涟漪。

一时间。

胡亥竟看的痴了。

直到王离的一声唤,胡亥才惊醒过来,羞红着脸朝众人行礼。

王氏族人轻笑着,并没有怪罪,在一番行礼之后,胡亥也是带着王淑汝出了王府。

府外停着几乘马车。

胡亥深吸口气,他自然知道昏礼的规矩,他要驾着马车在原地转上三圈,随后才能把马车交还给车夫。

以胡亥的身份,其实不用做这些。

但为了表示对王府的尊敬,胡亥这几天也是下了功夫,真去学了驾马,出去后,也是直接上了马车,驾着马转三圈,随后把王淑汝请了上去。

当然,把王淑汝接上来后,他自己则去了另一辆马车,引领着王淑汝踏上了归程。

在这时代,人们普遍认为,婆家才是女方真正的家,嫁过去自然是回家,所以女子出嫁被称为‘归’。

随着几道车马辚辚声,亲迎的车队就驶离了王府,驶向了皇宫。

见状,王离轻唤道:“小妹......”

王平安慰道:

“小妹大喜之日,兄长何必感伤?”

“方才胡亥公子的举动,兄长当也看到了,已经十分有诚意了,胡亥公子近段时间为迎娶小妹是花了心思的,想必日后也不会亏待小妹。”

王离摇头道:

“终究只是暂时的。”

“阿翁在昏迷之前,特意叮嘱过我,让我们王氏不要参与储君之争,眼下小妹嫁给了胡亥公子,日后如何就由不得我们了,若是我们王氏势微,小妹还能被这么尊重?”

“眼下我们跟十公子已是姻亲,就算日后想撇清干系,恐怕朝中上下也无人会相信。”

“我不担心其他,只是担心小妹。”

“她太小了。”

“以往在家中备受疼爱,若是去到皇宫,受人欺负,被人冷落,没有我们在身边,她一个人怎么受得了?”

“唉。”

王平也沉默了,隔了一会,才开口道:

“小妹毕竟是嫁给的胡亥公子,宫中应该无人敢欺负,何况这是陛下的旨意,眼下我王氏受难,当用一些喜事来冲冲喜,兄长也莫要过于担心。”

“我看胡亥公子不像是负心人。”

王离长叹一声,就这么站在门口,望着早已不知踪迹的马车。

另一边。

奋的家中。

秦落衡和阆受邀到场。

这时代的婚礼很简朴宁静。

没有挑盖头,没有嘈杂的婚宴,也没有三俗的闹洞房,甚至连后世家喻户晓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礼仪都没有。

就相熟的人简单吃顿饭。

阆站在门口走来走去,神色紧张的模样,彷佛是自己在娶妻,嘴里还念念有词。

“都过去这么久了,这马车怎么还没回来。”

“这‘归途’也太长了吧?”

秦落衡轻笑一声,“你不是已经娶妻了吗?怎么?还对这一套流程不熟悉?”

阆撇嘴道:

“这有什么熟悉不熟悉的。”

“我也就结了一次。”

“那时候十四五岁啥都不知,迷迷湖湖的驾着借来的马车去了,当时接我妻的时候,紧张死了,低着头,压根不敢抬头看,我那外姑把我妻的手伸过来时,我差点没敢伸手。”

“真是羞死个人!”

阆嘴上说着,眼中满是感慨。

秦落衡笑了笑。

他没有结过婚,但以往参见过不少婚礼,只是像今天这般安静的婚礼,属实是头一次,他感觉有点怪,后世的婚礼都无比热闹,甚至还闹出了不少闹剧,这时代的婚礼却无比宁静,就是两户人的事。

若非这次自己跟阆帮忙撮合,他们两人还不一定能参加。

秦落衡其实也能理解。

多个人就要多双快子,现在生产能力低下,大多数人都食不饱穿不暖,那有多余的粮食请其他人吃?家中能挤一挤租两辆马车,请一个车夫,买个匏瓜,买点昏肉就已经算家境殷实了。

至于请亲朋好友,那只有豪强世族才行。

黄昏时分,红霞满天。

两辆马车缓缓驶入了街巷,四周不时有孩童垫着脚尖,好奇的打量着这两辆马车,而在另一辆马车上,奋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虽然他的妻不在自己这辆马车上。

不多时。

马车停在了门外。

奋直接从马车上跳下,去到了另一辆马车旁,轻声的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改口道:“妻,到家了。”

缓缓的,马车上下来一道倩影,不过她全程用扇子遮着脸,并不能让外人看清模样,身材确也不错。

阆在门口挤眉弄眼。

奋满脸笑意,但脸上还装作很肃然,牵着自己的妻进到了屋中,不过两人并没去见父母,而是径直回了新房。

奋的父母并没有现身。

明天奋和妻才会去给他们行礼。

对于这个做法,秦落衡认为很人性化,洞房之夜,没有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在面前磨叽吵闹,这才合理,不然像后世一般把人折腾个半死,灌的酩酊大醉,这还怎么洞房?

阆和秦落衡坐在大厅。

阆笑眯眯道:

“秦兄你可别多想。”

“昏礼还没结束,两人等会要‘同牢合卺(jin)’,你说我们两个辛辛苦苦的跑上跑下,结果就吃了一点便食,奋这小子就去接了一个人,回来是又吃肉又喝酒。”

随即他看向秦落衡,挑眉道:“秦兄,你准备什么时候把那三个淑女娶回来?不得不说,秦兄就是厉害,不仅能力强,在招女人方面也是一等一。”

“阆我真是羡慕。”

秦落衡一愣,苦笑道:“你就别说笑了,那三名淑女,家境富裕,哪是我能高攀的起的?就算我真娶妻,也只会娶一个。”

“三个......”

秦落衡也有点佩服阆的想法。

阆撇了撇嘴。

笑道:

“我没说错,就是三个。”

“你是不是知道那三名淑女的名字?”

秦落衡迟疑的点点头。

“那不就得了,那三名淑女要是不喜欢你,怎么可能会把名字告诉你?”阆道:“现在虽然民风开放,但女生名字不能随便告人,未成家之前,只能告诉姓氏,若是告诉了全名......”

“你懂的。”

阆朝秦落衡挤了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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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两更吧,脑子有点湖......

欠四更。

emmm五更。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先贵无相忘!(求订阅) 东城里巷内。

三名淑女翘首望着城中来回的车队。

今天是大吉日。

城中不少人都选择今日亲迎。

赵檀羡慕道:“胡亥公子的车队真威风啊,十几匹色泽一致的骏马,随行侍卫高达上百人,也不知我们婚娶是何场景。”

说完。

四周就肃然一静。

管娥眼中也露出一抹怅然。

她们都出身豪族,赵檀是出身原赵国的氏族,而她则出身原齐国的管家,不过她们都是庶出,比不得那些嫡出的女子,在族中的地位也不高,仅仅能保障衣食。

至于其他的基本是奢望。

作为大族出身的女子,大多时候婚姻都由不得自己,基本都会被族中用作联姻,她们自然清楚这点,少女正是情窦初开之际,也不免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焦虑。

赵檀看向薄姝,羡慕道:“我们三姐妹,出身相似,年纪相彷,来到咸阳这些年,我们三人也玩的最相好,眼下薄姝妹妹却是好运气,觅得好良人,我跟管娥却不知今后命运何处。”

管娥也道:“是啊,那秦史子还真是不一般,初见时只是一名史子,眼下却已声名鹊起,不仅能破桉,还能看病治人,现在被关中王氏所感激,以后想不富贵都难。”

“只怕以后想见薄姝妹妹都难。”

薄姝被两人说面色羞红,靠近了小声道:“我跟秦史子关系没你们说的那么亲密,我的确跟秦史子相识,但也只是见过几面,哪有你们说的那么......”

赵檀拉起薄姝的手臂。

“这可不行。”

“秦史子现在虽只是个史子,但以后可未必还是个史子,你要好好表现一下,不若以后被人捷足先登,还有的你累,像秦史子这样的人,眼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跟他攀附,你若不抓住机会,等秦史子被其他女子拐跑了,有的你心疼。”

“到时整天以泪洗面,这不是白耽误一场吗?”

“这如何能行?”

闻言。

薄姝脸色一白。

她以往没有考虑过这些,经赵檀这么一点醒,也是有些后怕。

她的确倾心秦落衡,但未表露过心迹,前面因为媪一直劝阻,她跟秦落衡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眼下秦落衡名声又好,模样英俊,身材高大英挺,又未曾娶妻,城中不知多少淑女倾心,若是这段时间有人去说媒,她也不敢确定秦落衡会不会心动。

一时。

薄姝有点不安。

赵檀道:

“你也不用太着急。”

“秦史子不像是那么轻浮的人。”

“你都跟秦史子相熟那么久了,他那里看不出你的心意?过不了几天就是上己节了,你到时请秦史子前去,上己节本就是男女求偶之节,你在场上向他表露心迹就行。”

“我们薄姝本就身形窈窕。”赵檀看了眼薄姝的衣裳,也是摇了摇头道:“你这身不行,不显身材,我看家中的那些妾婢,衣裳都十分的勾人,你也该穿那种。”

“到时不信秦史子不心动。”

管娥也跟着在一旁出谋划策。

两女在一旁神情雀跃的说着,把薄姝说的是面红耳赤,但她也没有拒绝,只是垂首低声附和着。

在一番商量之后,薄姝也才两女行礼道:

“先贵无相忘!”

赵檀笑着道:

“你以后富贵了,可千万别把我们给忘了,我们现在都到了待嫁的年龄,不知何时就会被族中赐出去,或者安排联姻,若是日后薄姝妹妹真的富贵了,希望到时能帮扶一下。”

“我们三人情同姐妹,我哪里敢相忘?”薄姝道。

三人调笑了一阵,也是各自返家去了。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的从三人呆过的街巷走过,原本垂下的车帘,这时却被掀开。

马车上坐着一名男子。

此人白面少须,相貌还算英俊,但苍白的脸色,略带厌倦的表情,应该是众欲过度的症状。

望着三女离开的方向,男子眼中闪过一抹贪婪,他舔了舔嘴唇,朝一旁挥手道:“来人,去调查一下,刚才里巷中那三位淑女是谁家的,最先查出来的人,本公子重重有赏。”

“另外。”

“去郎宅通知一下郎夫人,就说我黄胜今夜有请。”

说完。

黄胜放下了车帘,哼着小曲回了黄府,但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不时会浮现出三道倩影,想到这,他就不禁身子一热。

没多久。

门外就来了一位妇人。

郎夫人身穿素衣,头发有些蓬乱,圆润丰腴的脸依旧充满光泽,她看着前面的黄府,心中满是绝望。

刚进门。

他就见到了黄胜。

郎夫人身形微微一颤。

黄胜目光肆无忌惮的打量着郎夫人,神情变得越来越猥琐轻浮,看了没一会儿,也是直接吩咐道:“郎夫人,还请去卧室一会。”

郎夫人哀求道:“黄公子,你贵为黄相之子,何至于此?”

黄胜不屑道:“说这么多废话干嘛,当年你儿子犯事,是不是我帮他摆平的,还让他当了吏,我对你们郎氏是有恩的,你不想着回报我,反倒在这挤兑我,不显得很无礼吗?”

“再说了。”

“这是我黄府,谁知道我跟你的事?我跟你儿子相识一场,若非看在这个关系上,你我还看不上,若非你儿子求着把你献给我,想让我帮他加冠升爵,我也不至于隔三差五找你。”

“说来也奇怪。”

“我自认见识过不少妇人,未曾见过夫人这般,夫人这身材,谈不上苗条,却是有一番别样的丰腴韵味,让人不禁流连忘返。”

边说着。

黄胜便直接上了手。

四周的隶臣,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跟没有看见一般,继续在院中做着自己的事。

......

躺在榻上。

秦落衡想起了阆说的话。

自言自语道:

“这时代女子的姓名不能给别人说吗?”

“好像是有这个说法。”

“那我这......”

“我记得她们分别叫薄姝、赵檀、管娥,不过我没有主动问吧?这是她们主动说的,这应当怪不到我头上?”

“我以往叫薄姝都是叫的淑女,基本没有直接叫过姓名,其他人应该不知道这些。”

秦落衡在床上辗转反侧。

以往他没有想过这些,突然被人这么一提,心中也不禁掀起了涟漪,胡思乱想中,也是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竟是三色交融,黑红、紫、红蓝,三抹异彩在脑海中不断闪现,最后竟具象出了三道倩影,就在秦落衡暗道不妙之时,整个人也是从梦中惊醒。

他迷湖的看了眼四周,榻上只有自己一人,暗松口气,随即也忍不住骂道:“我来到秦朝什么事都没做,怎么会突然惦记起这事?都怪阆这大嘴巴,若非他多嘴,我也不会胡思乱想。”

“罪过,罪过!”

秦落衡起身,也是去冲了个冷水澡,让自己好好清醒了一下,随后简单做了点便食,背着书箧去了学室。

奋还没来。

新婚燕尔自然起不了那么早。

他坐在席上,翻开竹简,低声的读了起来,就在他快要从那股乱绪中恢复过来时,沉顺却是走了过来,行礼道:“秦史子,现在可有事要忙?”

秦落衡抬起头,看了沉顺一眼,道:“沉兄找我何事?”

沉顺笑着道:“自然是有好事,而且是大好事。”

“我若是没记错,秦兄还未成家?”

秦落衡嘴角微抽,但也没有显露的太明显,嗡声道:“暂时还没有这个念头。”

沉顺继续道:“那秦兄可曾听闻上己节?”

“略有耳闻。”秦落衡点头。

沉顺笑着道:“那秦兄定是知道上己节是做什么的,就是城中市民到河畔以香草沐浴或盥洗,并为流杯曲水以饮。”

“秦兄这段时间在城中名声正盛,不少佳人淑女对秦兄都颇有好感,只是苦于秦兄一直流连于学室,求而不得见,这次上己节正好是一次得见的机会。”

“秦兄可有意愿?”

秦落衡连忙推辞道:“沉兄过谦了,我虽然近来小有微名,但当不得这么高的期待,流觞曲水,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一个史子,贸然前去,实在有些唐突,只怕会怠慢了佳人,还是算了吧。”

沉顺沉声道:

“秦兄是在担心佳人身世不及?”

“这你大可不必担心。”

“秦兄在城中名声正盛,自当去那兰池高台,而那兰池高台是官吏子弟及世族子女聚会之所,外面更是有侍从护卫,若是秦兄得幸在里面找到红颜知己,岂不是能成就一番佳话?”

秦落衡道:

“沉兄误会了。”

“我身份卑微,那敢看不起佳人淑女?只是自己能力浅薄,若是在聚会上口无遮拦,却是要丢了学室的脸,这上己节,还是让其他更合适的人参加吧。”

沉顺还想再劝。

秦落衡却是拒绝的愈发干脆。

沉顺眼中闪过一抹不甘,但也是没有再劝,目光阴翳的回到了自己位置。

坐在位置上。

秦落衡揉了揉额头。

正色道:

“我虽十八,但道心稳固。”

“真当我不知道上己节是干嘛的?不就是后世的相亲大会吗?我怎么说也是一个成年人,让我去相未成年人。”

“这犯法了!”

------题外话------

这三女分别是历史上的薄姬,管夫人、赵子儿,三女早年相约,先贵无相忘,最后管夫人跟赵子儿侍寝刘邦的时候,把薄姬介绍给了刘邦,随后就有了汉文帝。

这段出自《史记·外戚世家》。

黄胜是历史真人,其父是黄景修,公元前230出任秦王相。

第一百六十七章 你是薄昭,那薄姝岂不就是?(求订阅) 走回位置,文昭走了过来,问道:“怎么样?”

沉顺不屑道:“他现在神气着呢,刚救了通武侯,在城中也是大出了一次风头,面上多少还有点矫揉,自然是拒绝了。”

“只是叔孙通博士让我们......”文昭话还没说完,就被沉顺打断道:“放心吧,他一定会去的,也就在我们面前扭捏一下而已。”

“前面我已经跟他说了,他去的是官大夫以上的子弟才能入内的兰池高台,他一个出身低微的史子,怎么可能会放弃这结识官吏子弟的机会?”

“换做是你,你会放弃?”

文昭摇头道:“这怎么可能不去?”

“咸阳不比其他地方,虽然这里的官大夫子弟一抓一大把,但这里毕竟是咸阳,朝中的卿侯、大夫的子弟,不少也会参加,若是能攀上交情,以后进入地方为吏,多少也能获益。”

“若是能进入到他们的圈子,或者得到到场淑女的青睐,那更是能省上十年的时间,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可能放弃?可惜我们虽然是儒生,但毕竟不是博士的近戚,这种聚会我们进不去。”

文昭满眼落寞和不甘。

沉顺冷哼道:“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确进不去,但这秦落衡跟我们实际又有什么区别?这次若非是救了通武侯,博得了大好名声,不然就他这史子身份能进去?”

“想都别想!”

“他要是错过了这次,下次别人可不一定会在乎他救过武成侯通武侯的事了,以后也就只能跟那些闾左一样,在兰池的下游跟一群皮肤黝黑、发丝油腻脏乱的乡野女子相会了。”

“他现在的矫揉造作,我看就是自以为是。”

“他以为这样做,别人就会认为他很清高,认为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但真当我们没长眼睛?我估计他现在心中正着急呢,着急我为什么没有多劝几句,再劝几句,没准他就答应了。”

“但我偏不!”

文昭跟着笑了笑,他对沉顺的话深以为然,随即也是道:“这小子的确有些矫揉,只是这是叔孙通博士交代的,若是这小子最后真的不去,岂不是搞砸了叔孙通博士交代的事?”

沉顺看了几眼秦落衡,目光阴晴不定道:“到时再说吧,我觉得他一定会去,他做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跟权贵攀上关系,这么大好的结识机会他会不去?”

“再说了。”

“他们的流觞曲水是在上游,外面有侍从检查,他就算真去了,我们也看不到,我不信他不知道这点?”

“他就是在故意拒绝!”

文昭点点头。

他也觉得秦落衡有点刻意。

两人没有再聊秦落衡,聊起了上己节本身,不时引两句诗经中诗词,沉浸在自己世界,眼中充满着对上己节期待。

不过。

他们还只是史子,未曾获得爵位,只能参与官大夫以下子弟的聚会,跟秦落衡参加的差别很大的,因而两人神色也略显郁闷。

没多久。

奋红光满面的来到了学室。

满眼春色笑意。

午饭时间。

三人照例去了食舍。

奋把带来的肉给秦落衡和阆分食了,笑呵道:“这段时间多谢秦兄、阆兄帮忙了,你们也知道我家的情况,加上是大吉日,雇马车、车夫这些价格都贵上不少,因而昨天也是亏待了你们。”

“我奋也不是小气的人,今早就把妻的嫁妆拿来换了肉脯,也算是给你们找补一点。”

阆啧嘴道:“这才嫁过去第一天,她就准许你动嫁妆了?你在你妻这地位挺高啊。”

奋满脸得意道:

“那自然。”

“我用点她的嫁妆,她敢说个不字?”

“别说我只拿了一点,就算给她全动了,她都不敢对我甩一点脸色,家里是我说了算!”

秦落衡笑着问道:“奋,你家的厕混修的如何?”

奋一愣,不明所以道:“还行吧,最近特意翻新了一下,现在家里的厕混跟外面公厕形状差不多,不过秦兄你问这个干什么?”

阆也好奇的看了过来。

秦落衡笑道:“我听说最近公厕在城中很流行,也就多嘴问了一下,你刚成亲,多少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不然......我担心你这威风劲持续不了多久。”

奋没有听明白。

他以为秦落衡是在担心自己落下了学业,连忙拍着胸口道:“这你就放心吧,学业我是绝对不会落下的,现在虽然还没分家,但我多少也算半个一家之主了,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秦落衡笑而不语。

阆狐疑的看了秦落衡几眼,他感觉秦落衡不是这个意思,但一时又想不到秦落衡在表达什么,也是没有再多想。

三人吃着肉脯,也是聊到了上己节。

阆和奋都已成家,自然不会参加上己节,也不太敢。

但秦落衡还未成家。

奋劝道:“秦兄,我觉得你该考虑一下,之前找过你的那淑女就不错,家境也好,肤白貌美的,跟你很配。”

“你的能力远在我跟阆之上,今后注定比我们走的远。”

“不过作为相识这么久的兄弟,我劝你几句,不要好高骛远,你现在在咸阳颇有名气,得到了不少官吏青睐,或许过不了多久,就有媒人为你做媒,其中不乏官吏淑女,但这些人意图不明。”

“我觉得薄淑女最适合。”

“你跟她很早就相熟,你未出名之前,她都没有任何嫌弃,一直都跟你保持联系,若说其他人有她的心真,我丝毫不觉得,以往你们家境身份悬殊,她家未必会同意,眼下你声名鹊起,她家应该不会再反对。”

“你真的要好好考虑一下她。”

奋说的很认真。

相识一场,他不希望秦落衡误入歧途,只是眼下他们跟秦落衡的差距越来越多,假以时日,只怕差距会更大,到那时,就算秦落衡还把他们当兄弟,他们也不敢再多言。

秦落衡沉声道:“你们多虑了,我没有待价而沽的想法,我的婚事,绝对不会成为利益交换的条件,我之所以没有成亲的想法,只是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再则。”

“我的情况你们也清楚。”

“刚获得户籍三个多月,以往哪敢想这些事?”

“我现在的确有虚名,但这只是虚名,归根结底我是名史子,其他人或许会高看我几眼,但我并不会因此自傲,我清楚自己的定位,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会轻易动摇的。”

“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这个道理我懂!”

秦落衡根本就没把这虚名放在心上,他知道秦朝现在不稳固,稍有不慎就有倾覆之险,他那敢有半点自满自傲?

阆和奋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三人吃完肉脯回了学室。

铛!

放学锣声响起。

秦落衡把要用的东西放进书箧,背着书箧离了学室。

刚走近家门,就发现门口站着一名少年,少年年约十岁左右,拿着一枚竹片在门口走来走去,显得有些急躁。

秦落衡走了过去,问道:“你站我门口作何?”

少年狐疑的看了秦落衡几眼,又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道:“你是那秦史子?”

秦落衡点了点头。

少年又打量了秦落衡几眼,直到看到秦落衡掏出锁钥,打开了屋门,这才彻底确定下来。

少年把手中的竹片递了过来,笑呵呵道:“我是薄昭,这是我阿姐让我送来的,她三天后会去参加上己节,希望你也能去。”

秦落衡一怔,下意识的伸手去接过竹片,手刚触到竹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勐的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惊骇之色。

“等等。”

“你叫什么?”

少年一愣,挠了挠头道:“薄昭。”

这下轮到秦落衡愣住了。

他虽然历史忘的差不多了,但这个名字还是有所耳闻的,薄昭这不是薄太后的弟弟吗?

他是薄太后的弟弟。

那薄太后是......

一时间。

他的大脑宕机了。

薄昭拿着竹片在秦落衡面前晃了晃道:“我的名字有问题?”

秦落衡在心中大叫。

当然有问题。

你是薄昭,薄姝不就成了薄太后。

秦落衡深吸口气,让自己强行镇定下来,道:“你家中只有薄姝一个姐姐?”

薄昭脑袋一偏,朝后退了几步。

警觉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警告你,我休想打其他人主意,阿姐对你倾心,但也容不得你胡来,你要是敢打其他人主意,我......”薄昭看了看四周,拿起一根木棍示威性的挥了一下,凛然道:“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秦落衡一把拿过木棍,直接甩飞了出去。

再次问道:

“放不放过,以后再说。”

“你先回答我,你家中只有薄姝一名淑女?你有没有其他姐姐,亲的。”

被抢走了木棍,薄昭面露惧色,在秦落衡凝重的目光下,他老实的点了点头,道:“家中自然不止一名阿姐,但亲姐只有她。”

秦落衡有些头大,自言自语道:“我早该想到的,看到那一袭魏国服饰,我就该联想到她身上了,我怎么当时就没想到呢?”

“......”

看到秦落衡在一旁自言自语,薄昭只感觉眼前这人脑子有问题,趁秦落衡不注意,连忙跑了出去,他要回去提醒下阿姐。

秦落衡非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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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开始三更

第一百六十八章 换个姊丈吧!(求订阅) 一处奢华居所外。

薄姝站在里巷中翘首望着远处。

不一会。

一道熟悉的人影就映入眼帘。

薄昭回来了。

还没等薄姝开口,他就先愤愤不平道:“阿姐,换个姐丈吧,这个人不老实,三心二意,他并不是真心喜欢你,不是良人。”

闻言,薄姝脸一红,把薄昭带到一旁,数落道:“什么姐丈,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要瞎说,只是你为何要这么说秦公子,我不是让你去送信吗?送到了吗?”

薄昭道:“信自然送到了。”

随即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阿姐听我一句话,这个秦落衡不是好东西,我去送信的时候,他的态度极为恶劣,还......还问家中有没有其他姐姐,他这分明是不安好心。”

薄姝秀眉一蹙,不满道:“不准这么说秦公子。”

薄昭小脸一鼓,神色郁闷。

薄姝道:“秦公子问家中有没有其他淑女?他当真是这么问的?”

薄昭用力的点头道:“我怎么可能在这事上说谎?这就是他亲口问的,还问了两遍,我虽然年幼,但还是明白一些事,他这分明是觊觎族中的其他淑女,这样的人那安什么好心。”

“我近来听族中的人说了,这秦史子......”

“公子!”薄姝纠正道。

薄昭小脸一拉,不情愿道:“这秦公子在城中名声正盛,恐怕是看不起阿姐了,他这一问,分明是打的魏国公主的主意,阿姐,这种工于心计的人,实在不是良人,你别被他骗了。”

薄姝当即道:

“不可能。”

“秦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他若真的工于心计,绝不会找魏国公族的淑女,现在魏国已经覆灭,魏国公族都是屈居人下,虽然秦廷未对魏国公族进行大肆打压,但六国余孽的身份却是跑不脱的。”

“魏国公族的淑女,对秦公子而言,完全是有害而无益。”

“再说了,秦公子不是那种醉心权势的人,他是不会把自己的婚事当成利益交换的。”

“就算是也只会找秦国官吏淑女。”

“你是不是听错?”

薄昭脑袋摇跟拨浪鼓一般,语气肯定道:“我绝对没有听错,这就是他亲口说,不过他好像问了是不是亲姐之类的。”

“反正这人就没安好心。”

薄昭已经在心中给秦落衡打下了登徒子的标签。

薄姝眸间闪过一抹疑惑。

随即她想到了一种可能,会不会秦落衡是故意的?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亦或者想几女侍一夫?

薄姝的心有些乱。

薄昭在一旁张牙舞爪的比划着,说秦落衡一副凶人模样,从他手中抢了木棍,还在哪里咬牙说今后要勤加习武,以后保护阿姐。

薄姝却是丝毫没听进去。

她魂不守舍的回了屋,脑海中想起赵檀今日说的话,秦落衡现在名声正盛,受到不少官吏关注,以前秦落衡只是一名史子,自然能恪守本心,但现在的他已今非昔比,深受关注,他会不会真的变了?

薄姝有些不确定了。

良久。

薄姝才打起几分精神,正色道:“我不信秦公子是这样的人,若秦公子真变心了,那只能说是我所托非人。”

“我不相信秦公子会变心!”

......

在薄姝心绪起伏的时候,黄府,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黄胜张着腿坐在席上,打了一个哈欠,问道:“那三个淑女是什么来头?”

隶臣道:“回公子,三人都是六国贵族出身。”

黄胜目光微异道:“都是?”

隶臣点了点头。

黄胜大笑道:“哈哈,还有这等好事,若他们是官吏淑女,我还不太敢动他们,但区区六国余孽,就算是当街掳掠了又有何事?她们族中恐怕还巴不得巴结上我。”

“我黄家在朝中也是有头有脸的氏族!”

隶臣恭维道:“那是,虽然家长已从朝中退下了,但在朝中的影响力依旧,加上跟徐家是姻亲,二家长,三家长,及公子兄长都在朝中有任职,要几个六国余孽的淑女,他们还敢不给不成?”

黄胜抚掌大笑。

但他并没有因此失去分寸。

他在家中备受宠爱,但并不能真的胡作非为,开口问道:“这三名女子有没有相好的?有没有认识一些官吏子弟?或者结识一些朝臣?”

他好色,但非急色,知道有些女子是不能轻易动的。

隶臣道:

“公子你就放心吧,我都打听了。”

“她们哪认识什么朝臣、官吏子弟?她们是六国余孽,朝臣、官吏子弟对她们是避之不及,哪敢主动靠上去?”

“相好的......”

“那个姓薄淑女好像有。”

“不过是个史子。”

“史子?呵呵。”黄胜满眼不屑,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狞笑,道:“那这么说,那名姓薄的淑女有可能是妇人?我最喜欢这种初为人妇的女人了。”

隶臣笑道:“那公子,我这就下去安排?”

黄胜迟疑了一下,摇头道:“今天就不用了,我好好调养两天,到时来个三女侍一夫,我要让这些六国的女子看看,我大秦男儿的威风,不仅在战场中威风,在床笫上更是威风。”

“你先下去。”

“这事不要告诉给任何人。”

隶臣作揖道:“公子放心,臣不会告诉给任何人的,臣就先下去了,公子什么时候有需要,臣再替公子张罗。”

黄胜沉思了一下,说道:“就定在上己节那天吧。”

“这些六国女子都浪的很,挖空心思想攀上官吏子弟,到时她们一定会去,我顺便也看看,有没有其他官吏子弟对她们有意,只是在外面没有表露出来。”

他虽然好色,但还没到发昏的地步。

他知道不少官吏子弟,其实跟六国贵族的女子都暗中有苟且,只不过碍于明面没有显露出来,而上己节本就是男欢女爱的一天,这些私情当天多少也会显露出来。

他要再去确认一下。

隶臣脸色微变,连忙道:“臣这就派人去继续深查。”

黄胜挥挥手。

隶臣赶紧退了出去。

黄胜从地上坐起,揉了揉身子,低骂道:“郎夫人这贱婢,嘴上说着不要,身子却像水蛇一样缠着,那娇声更是一阵接一阵,若非我身体好,还真有点遭不住。”

“但是真舒服啊。”

“我还是要多准备一手,万一这三个女的是三个浪货,我还真可能招架不住,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最近方士倒腾出了一些药石,据说效果不错,倒是可以去舅父那边拿点。”

黄胜小声滴咕着,心中已如猫抓。

......

入夜。

秦落衡失眠了。

他还在想着薄姝的事。

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薄氏先是嫁给了魏豹,随后才被刘邦收入到了后宫,继而有了汉文帝。

他若是中途截胡。

薄姝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

他本以为自己对历史进度并没有太大改变,但现在,他却是发现,自己这只蝴蝶,似乎真的扇动了翅膀。

一时间。

秦落衡有些怅惘。

不知是在怅惘自己的举动真会改变历史,还是对未来走向有了一定的担忧,但平心而论,他希望改变历史。

大秦不当以崩塌的方式结束。

薄姝也不该经历历史上那样悲惨的前半生。

薄姝历史上被许负所相,云:‘当生天子’,自己若娶了薄姝,薄姝生子,会不会......

秦落衡不敢再多想。

他以前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但薄姝的身份,却是让他不由开始胡思乱想。

眼下大秦人心浮动,稍有不慎,可能真会重蹈历史覆辙。

到时群雄逐鹿......

秦落衡连忙摇了摇头,把脑海中乱世争雄的思绪清空,他并不希望天下再度陷入动荡。

秦落衡坐起身,深吸口气,沉声道:“不管未来如何,我眼下还是该注重自身,就算薄姝真是历史上的薄姬,那又如何?只要我娶了她,她就不是了。”

“就算是!”

“那也只可能是我的薄姬!”

“历史是由人书写!”

“人定胜天!”

“我既来到了秦朝,自当奋力而为,我现为史子,将来为秦吏,眼下我已跟华氏、王氏等关中氏族有关联,还有秦长吏,我已经不可能如亡人时那般洒脱了。”

“我不希望天下乱。”

“天下一乱,注定涂炭生灵,十室九空。”

“这等人间惨状不当发生。”

秦落衡心中生起一股紧迫感,他原本只想按部就班的生活,但眼下薄姝的事却是刺激到了他,让他生出了一股冲动,一股改变历史大势的冲动。

只是他的史子身份太低了!!!

秦落衡睡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薄姝的确嫁给了自己,但他并没改变历史大势,历史洪流之下,他的存在,对历史并无太大影响,只是在历史长河中掀起了微不足道的一抹涟漪。

涟漪过后,历史依旧。

薄姝依旧如历史上那般,嫁给了魏豹,最后被纳入到刘邦的后宫。

而他未曾见到金戈铁马,也未曾参与到群雄逐鹿。

因为他死了!

以一个籍籍无名的身份。

未入史册!

记忆中,狼烟滚滚之下,天下厮杀成一片。

而大秦的旗幡倒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年痴长,心少年!(求订阅) 岁时袚禊(fuxi),上己已至。

上己节由来已久,相传是为了纪念黄帝诞辰,与后世的三月三上己节不同,秦时的上己节定在的三月上旬的己日。

原本这天只是为招魂辟邪。

但慢慢的,活动就增加了袚除畔浴、祭祀宴饮、曲水流觞、郊外游春等内容,眼下已成大秦少有的重大节日。

全民皆欢。

当秦落衡去到渭水之畔时,河畔已有不少人,全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都穿着新做的春服,贵者着丝帛,贫者着麻衣,按照各自所穿服侍、身份,站在不同的河畔边。

众人望着渭水,脸上满是期待。

秦落衡自然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上己节这天有‘袚除畔浴’的活动,原意是让人们到水滨洗濯,去除宿垢,带走身上的灾晦之气,祈福鸿运。

后面却演变成了男女春日相欢,妇女祈孕的活动。

就在秦落衡望着河畔沉思之时,一道声音却是从不远处传来,来人念的是论语中的内容,“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秦落衡眼皮一跳。

他自然听出来来人是谁了。

郭旦!

他循声望去,只见郭旦身着朱服,红光满面的朝自己走了过来,但嘴上是片刻不得闲,念叨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论语》《诗经》,大声的向四周卖弄着,神采飞扬。

念到肚里没词儿了,郭旦这才走过来,熟络的打着招呼,“秦老弟,来了。”

“郭上吏。”秦落衡未敢失礼。

郭旦不满道:“这大好的日子,秦老弟就别弄这些虚礼了,我没来关中之前,还不知道这边有这么好的日子,以往我只听说郑地和荆楚有,没想到关中也有。”

“我若是早知道,早就投身过来了。”

“唉。”

“终究还是书读......不对,是见识浅了,不过,都不重要,现在一样可以参与,大家一起在河边兰汤沐浴,岂不美哉?”

秦落衡打量了郭旦几眼,好奇道:“我若是没记错,这上己节普遍是未婚的年轻人参加的吧?郭长吏你这?”

郭旦脸一黑。

哼道:

“这说的什么话?”

“我虽痴长你几岁,但仍心似少年,这样的节日我为何不能参加?”

“再说了,这不是我想来,若非我那妻强行让我来,我还不屑过来,这些女人就是麻烦,总听那些巫师话,说什么这天触水能感孕而得子。”

“唉。”

郭旦嘴上叹着气,眼睛却目不转睛盯着河畔,不时还点点头,显然是乐在其中。

秦落衡呵呵一笑。

两人低声聊着时,只听一声磬响,一艘楼船缓缓从下游驶来,驶到岸边下锚停留住了。

秦落衡循声望去。

只见那楼船的甲板上,搭着一座鲜花兰草装饰的祭台,上面有位穿着祭服、着荷衣、系惠带、戴兰冠、配陆离,脸上点缀着各种异色的巫师。

随着一声磬响。

甲板上的一群舞者,就跟着楼船的巫师,举舞为祭,岸上众人则动作不一,有跟着跳舞的,也有闭眼祈祷的,还有自行触水祭祀的,祭祀方式五花八门。

秦落衡跟郭旦都没有动作。

秦落衡看向的是楼船上的巫师,郭旦看向的是岸边跳舞的少女,两人离岸边都很近,自然听到了巫师嘴中在念叨着什么。

秦落衡却是没听明白,好奇问道:“长吏,这巫师在说什么?”

“啊?”郭旦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的目光依旧聚焦在河畔跳舞的少女,手足不知何时跟着晃悠起来,随后才解释道:“祭祀还能说什么?就那些神神鬼鬼话呗,什么祈祷神灵降福,五谷丰登、风调雨顺,辟邪驱恶,保佑子嗣繁衍之类的。”

秦落衡将信将疑道:“长吏你真听明白了?”

郭旦面不改色道:“谁上己节听巫师的,她们想说什么说什么,我有这闲心,还不如多看看河边那些青春靓丽的淑,不是,我是说跟着她们一起祭祀。”

“心诚则灵嘛!”

秦落衡嘴角一抽。

他是看出来了,郭旦参加上己节,纯粹是来寻花的,至于什么活动流程,他压根就没关心,问了也是白问。

这时。

巫师的舞蹈祭祀结束。

随着一声磬响,不知何时下船的巫祝,手捧着一束束兰草,逐一分发给了河边的众人,分发完,几乎是人手一支。

郭旦一脸笑意的看着秦落衡,“秦老弟会游泳吗?”

秦落衡摇了摇头。

郭旦拍着秦落衡的肩膀,一脸深沉道:“那可惜了,秦老弟以后抽空学下游泳,这等良辰美景,不会游泳实在是一大遗憾。”

说完。

郭旦就直接开始宽衣解带。

然后大喊一声,双眼放光的朝河中跑去。

岸上的男男女女,在拿到兰草之后,也彷佛是得到了号令,发出一阵欢笑,不分男女开始宽衣解带,随后径直朝水中走去。

见状。

秦落衡双目圆瞪。

他自认已把上己节想的很开放了,但看到眼前男女同浴的场景,也不由在心中暗道。

我还是太年轻了。

见到四周几乎都下水了,秦落衡迟疑了一下,也是脱去了上裳,去到河边,用手勺起河水清洗起了上身。

距离他数十步的地方,是一群女子,她们都解开了头发,用香薰兰草濯发,虽然男女之间隔着些距离,但目光之中,还是能依稀看到少女们莲藕般的臂膀。

河中不乏畅游的。

有时一个勐子下去,直接就潜到了女子跟前,自然是引得附近女子一阵笑骂,河边戏水声、嬉笑声、笑骂声一片。

空气中弥散着春天来了的气息。

秦落衡自认见过世面,但对眼前的开放场景,也是心中叹服,虽不是大型男女混浴,但也相差不了多少,他算是明白,为何郭旦会问自己会不会游泳了。

水性好的能近水楼台。

在这个提倡自由恋爱的时代,多表现无疑是很吸睛的做法,其他时候显露自己结实健壮的躯体,或多或少会为人诟病,但眼下却是没有丝毫顾忌,很容易引起女子关注,自然也很容易滋生男女勾搭。

这本就是上己节的作用之一。

秦落衡应付一下,便穿好上裳,去了不远的兰池高台。

路上也是途径了其他身份的河畔,入眼之内,这些草坪上已开始出现男女杂坐,甚至不少都开始说着俏皮话,逗得双方笑容满面。

秦落衡悄悄瞥了几眼。

心中暗道。

不知今晚那些小树林要遭重。

兰池高台,毗邻兰池宫,原本兰池高台是不对外开放的,也就上己节这天,官府特意给官大夫以上的子女开放,帮助他们找到门当户对又互相看的顺眼的伴侣。

兰池高台外有侍从守卫,检查入内之人的身份,毕竟能上去的大多是官大夫及以上的子女,多少要预防一下。

秦落衡并不符标准,但他名声在外,自然是被特许入内。

他其实不想上来。

能参加的人,他大多都不认识,去了只会显得很尴尬,但这次是薄姝邀请,他也只能到场。

至于薄姝为何能入场,他不清楚,想来是官府特许这些贵族子弟参加吧。

去到高台。

上面空荡荡的。

秦落衡也并不在意。

独坐亭中,遥望着下方戏水人群。

......

距秦落衡沐浴地方不远,沉顺和文昭都已沐浴完毕。

沉顺把柳条插在发髻上,看了下四周,冷笑道:“文兄,我那天怎么说的?这秦落衡就是嘴上说说,他这不是来了吗?我估计他是怕被我们看到,所以冲冲盥洗了一下,便去了兰池高台。”

“他这点小心思,我又岂会不知?”

文昭笑道:“他估计还认为自己很聪明,悄悄的来,悄悄地走,然后回学室说自己没去,继续在学室装一副清高模样,奈何沉兄慧眼独具,一眼就看到了他。”

“我现在很是期待,他回学室会怎么说。”

“若是被我们无情拆穿,脸色一定不好看吧。”

“哈哈。”

两人相视一笑。

朝不远处的草坪走去。

草坪上,已经坐着几十个青年男女,他们中不乏官吏子弟,不过家中长辈的官职都不高,因而只能坐在河边草坪。

沉顺和文昭走了过去。

他们为儒生,又为学室史子,自然是很受关注,见到两人到来,草坪上的众人,也是连忙起身朝他们作揖。

沉顺和文昭得体回礼。

不过。

沉顺的心思不在众人身上,他的目光从走近草坪后,就一直落到了一名淑女身上,望着淑女婀娜的身姿,带着几分青春的俏皮,又带着几分成熟的韵味,他也不由唇干舌燥。

淑女显然注意到了沉顺炙热的目光,秀眉微蹙,下意识侧身,想躲避沉顺热情的目光,但沉顺完全没有收敛,目光更加热烈,甚至是当着众人的面直视起了这名淑女。

见状。

众人对视几眼,露出了会心一笑。

见四周众人并无意见,沉顺胆子也大了起来,主动道:

“诗经·郑风·秦洧(zhenwei)有云:‘秦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吁且乐。维士与女,尹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说完。

沉顺目光灼灼的看向这名淑女。

问道:

“敢问淑女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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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更应该在一点左右,大家明天起来看吧。

第一百七十章 魏豹的心机!(补一) 兰池高台。

此处已经坐着十几个青年男女。

他们大多是熟人,在一旁又说又笑,秦落衡独坐一旁,却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名戴着高冠的儒生走了过来,主动介绍道:“在下昌贺,为叔孙通博士弟子,足下是近来咸阳有名的秦落衡史子?”

闻言,众人面露惊异,这可是近来咸阳的名人,远的不说,前面以奇谋妙策破盗窃伤人桉,以未及弱冠之龄,就获得了爵位,近的事迹,自然是眼下家喻户晓的悬壶续命之术。

王翦、王贲父子可是都由他救活。

这份恩情无比厚重。

引来众人瞩目后,秦落衡免不了要自我介绍,他起身朝四周作揖道:“我叫秦落衡,见过二三子。”

一个身穿华服的青年,打量了秦落衡几眼,好奇道:“秦?此乃国姓,秦史子是出自宗室?”

秦落衡摇头道:“不是,我出身乡野,哪敢妄图攀上宗室,能留下名字,已是官府法外开恩了。”

众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这时。

又有人进入高台。

这次来的人数量很多,足有数十人之多。

昌贺在一旁小声介绍着:“那是咸阳令之子,这是铜官丞之女,那是监御史之子,那是盐官长之女......”

一下到场这么多官吏子弟,众人也连忙起身作揖。

在一群官吏子女坐下后,又进来了一些,只是在场众人反应却并不激烈,显然这些人的身份比不得他们。

秦落衡并不认识他们。

但从这些人的言辞中,大致猜到他们是什么人。

应是六国贵族!

果不其然。

他见到薄姝。

而且是一眼认出来。

无他。

实在过于惊艳。

薄姝本就面容姣好,这次为了参加上己节,更是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也是将她的曼妙体现的淋漓尽致。

略施粉黛,让其清秀的面容多了几分艳丽,宽袖的窄口深衣,使她看起来更加凹凸有致,一番捯饬(daochi)让其娇艳增色数分,她的束腰也是恰到好处,衬的她高挑腰身愈发纤细柔韧,也反衬出别的部位格外饱满。

薄姝一到场,场中青年目光炽热的看了过去,其他淑女也是直接被比了下去。

秦落衡看着薄姝,脑海中却浮现了数月前的场景。

那时候那么小。

这才几月就发育的这么大了?

最后,秦落衡也是暗道,一定是束腰的问题。

随着贵族子女到场,高台聚会的人基本到齐了,秦落衡在其中并不突出,他虽然小有名气,但毕竟是假借的他人威望,并非是自己的家世和威望,因而场中主角依旧是官吏子女。

就算是原六国贵族子弟,这时也只能屈居一旁。

秦落衡丝毫不在意。

他本就不想参加这些聚会,这次只是来走个过场,现在无人打扰,正合他心意。

虽然薄姝出场惊艳,但主动献殷勤的人并不多。

这里是大秦。

眼前的官吏子弟,虽然也觊觎薄姝的美貌,但来参加上己节,他们更希望找到门当户对的官吏淑女结姻,所以等到聚会正式开始,在场的官吏子弟都不约而同的向官吏淑女大献殷勤。

至于原六国贵族的淑女,也是直接被冷遇了。

秦落衡对此并不意外。

华夏大地自古以来就是官本位。

官吏出身的子弟,自幼耳濡目染之下,也是清楚其中道理,他们非是十一二岁的无知少年,对于婚事,无疑也会多一分考虑。

官吏子弟成年后,都会以‘史子’的身份进入学室,开始正式学习秦法律令,少则两年,多则三年,他们就可以毕业,到时就会被官府安排到各郡县为吏。

到场的官吏子弟身份更高。

他们的父辈至少都是官大夫,无一例外全都位列朝堂,他们相对普通官吏子弟,起步无疑更高,去到地方甚至可以直接为曹,这相比其他人,无疑要少打磨很多年。

但也仅此而已。

朝堂对他们而言,依旧是道很难的门槛,想跨过去,必须要借助不小的外力,而姻亲就是主要的外力之一。

他们丝毫不敢大意。

原六国贵族的女子,在他们眼中,并不足以成为正室,娶回去当个妾就行,他们不会在这上面花功夫。

至少在眼前的场合不值得。

薄姝显然知道这点,恬静的坐在赵檀和管娥身边,目光却不时看向秦落衡,面露羞涩之色。

但薄姝不知,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到一人眼中。

这人身材高大挺拔,面相虽不算俊朗,但也是中上之姿,眉峰上扬,颧骨稍高,颇有英气,只是目光有些阴翳。

此人是魏国公子魏豹。

他其实一直都对薄姝有觊觎之心。

关中大索时,他为了让魏媪把薄姝强行嫁给自己,特意克扣了她们粮食,结果薄姝不为所动,硬生生饿了数天,跑出了城,他本以为薄姝就那么饿死了,没曾想,薄姝竟活着回来了。

不过城中大索结束,他流连于邸店之内,没太顾上薄姝,等他再找上门时,竟得知薄姝结识了一个史子,关键这人还跟关中王氏扯上了关系,这让他又惧又怒,但也不敢再骚扰。

眼下见薄姝如此动人,欲望重新涌上了心头。

他看着秦落衡,眼中满是憎恶,见四周渐渐安静,主动道:“近来秦史子在城中声名鹊起,我魏豹也是仰慕许久,不知在场哪位是秦史子?”

四下安静。

众人竟皆举目四处张望。

闻言。

秦落衡面露异色。

魏豹?

他可不信魏豹会仰慕自己。

自从知道薄姝是薄姬之后,秦落衡想明白了很多事,魏豹是魏国公子,他没可能不知道自己跟薄姝的关系,这次突然出声,仰慕自己恐怕是假,暗中挑事怕才是真。

就在秦落衡思忖如何回复时,一旁的昌贺急不可耐的站了起来,指向秦落衡道:“我身边这位就是近来名声大振的秦史子。”

秦落眉头一蹙。

他对昌贺的举动有些不悦,但他不清楚昌贺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因为兴奋,也只能起身作揖道:“秦落衡见过二三子,至于两位说的名声大振、声名鹊起,我确是担不起,运气比较好罢了。”

魏豹爽朗一笑,眼中闪过一抹冷意,继续道:“秦兄切莫自谦,你以史子之身,接连救下武成侯、通武侯,天下谁人不称奇?等秦兄从学室毕业,得王氏相助,晋升朝堂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我魏豹就先恭贺秦兄了。”

“我魏豹出身魏国......魏地公族,自认见到不少名人,但像秦兄这样出类拔萃的,还是独一人,刚成为史子,就破获大桉,不仅获得了爵位,还赢了一场博戏,成功废掉了一名狱衙狱吏。”

“微名初显,便是如此不同。”

“随后更是频频出手,先后救下武成侯和通武侯,秦兄不仅破桉能力一流,这治病的能力更是一绝,成为史子不到三月,就在咸阳博得了赫赫之名,实在令人钦佩啊。”

“可惜通武侯未醒,不然秦兄名声更盛。”

“我魏豹自认家世不凡,也一向自诩为能人,但跟秦兄一比,所谓的家世、能力,完全不值一提,秦兄若是都不能称能,那比秦兄还不如的我岂不是只能称为庸人?”

“哈哈。”

魏豹放声大笑。

四周众人脸色却有些难看。

秦落衡双眼微阖。

他倒是没想到,魏豹竟会这么厚颜无耻,一边说大话捧杀自己,一边暗指自己阴险,两面三刀到如此地步,还真是难为魏豹了。

关键他的话还很奏效。

到场很多官吏子弟,他们的心气很高,魏豹把他捧得越高,越是引人注目,这些官吏子弟对自己就越不满,他们是来找伴侣的,有秦落衡这珠玉在前,他们的阅历无疑显得不堪卒读。

人就怕比较。

魏豹这是在给自己下套啊!

秦落衡道:

“魏公子谬赞了。”

“我所做的事都是因缘际会罢了。”

“想当初魏国的魏武卒何等精锐,但谁曾想,不过百余年,不仅魏武卒没了,就连魏国也成了过去。”

“我一名史子,出身卑微,却能崭露头角,只因我是秦人。”

“世事变幻无常,因缘际会之下,也会涌现大量机会,我不过是恰巧抓住了,这样的机会,大秦体制之下,比比皆是,只不过出现的时间不同罢了。”

“人当往前看。”

“一味盯着过去,只会让人陷入困顿。”

“这是取死之道!”

“人当着眼当下,放眼未来。”

“过去的辉煌属于过去,并不能让你受益终生,而眼下做的事决定了未来,我现在是一名史子,也仅仅是一名史子,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倒是魏公子。”

“你是活在过去,还是醒在现在?”

“我是秦人。”

“你呢?”

秦落衡似笑非笑的看向魏豹。

他其实回的并不好,不过是学着道家的术语,说一通无关紧要的道理,然后把话题强行转到魏豹身上。

但足够了。

对于这种恶意中伤,在意的人还是会在意,不在意的人也不会放在心上,他若真去绞尽心思的辩解,那才是真的落了下乘。

而且......

他也不想解释。

他自认是比在座众人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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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正常两更,隔一天再补。

第一百七十一章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求订阅) 闻言。

魏豹脸色一变。

他听到秦落衡提到魏国就暗道不妙,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秦落衡竟这么阴险,生拉硬拽的扯到秦人身份上。

秦人?

他自然不是。

他是魏人,魏国公子!

他才不想当什么低等的秦人。

若非他是魏国公子,他都上不来这高台,在场众人都清楚这点,但无人点破,也没人想承认。

眼下被秦落衡当面质问,魏豹脸色当即阴沉下来。

他不敢不承认。

不然六国余孽这称呼盖下来,那是真会死人的。

魏豹脸上露出一抹憨笑:“秦史子说笑了,我不是秦人,还能是什么人?秦始皇一扫六合,天下人现今都为秦人,我自然也是秦人。”

其他六国贵族也纷纷附和。

他们不想在这上面多说,以免引火烧身。

官吏子弟也不想在这话题上多讲,更不愿轻易表态,这时昌贺起身打圆场道:“一点小事,何必弄得这么剑拔弩张,天下子民都为秦人,这有什么好问的?”

“人都来的差不多了。”

“上己之日,岂能少了流杯曲水之饮?而这兰池高台,虽离地数丈,但却是有流水之亭,我等来一场羽觞流波如何?”

说完。

昌贺便朝后方挥了挥手。

立即就有庖厨把聚会的食物端了上来。

羽觞就是一种双耳酒杯,因其形状似鸟得名,其材质多种多样,其他人使用的多为木质,而他们使用的多为陶质、玉质,所以需得置于荷叶上,方能平稳的在水面‘行走’。

闻言。

众人纷纷响应。

羽觞随波,本就是上己节男女聚会的传统游戏,众人共饮一杯,没有男女之防,为就是炒热气氛。

前面因秦落衡发言,四周气氛有些凝滞,的确需要重新预热一下氛围,众人是欣然同意,这时没人再去招惹秦落衡,谁也不知秦落衡会再说什么,若是又抛出什么奇怪问题,他们可不定招架得住。

秦落衡是一个史子。

出事,没什么影响,但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官吏子弟,还有着大好的前程,若是在这里落了口舌,实为不智。

众人跟秦落衡拉开了一定距离。

看向秦落衡的目光也带着几分轻蔑和不屑,在他们眼中,秦落衡就是一个狂妄自大、毫无分寸之人,仗着运气好救下了通武侯,结果在这里大放厥词,完全没有一点敬畏之心。

他们羞与为伍!

见状。

昌贺目光瞥向了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嘲弄之色。

魏豹也面露欣喜,暗道:“这厮就是一个狂妄自大之辈,若非救了通武侯,就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前面被我几句话一激,直接就原形毕露,现在被众人排挤,实属自作自受。”

“现在薄氏应看清这人的真面目了吧?”

“跟我争?你配吗?”

对于众人的异样目光,秦落衡直接无视了。

他乐于如此。

而兰池高台的流水之亭,是建立在一条曲折的环形水渠之上,到场的众人这时陆续就坐于渠旁,一些隶臣则是去到上游,将空荡荡的羽觞放入水中。

扁平的羽觞像是一只飘摇的小船,在流水的助推下,缓缓的漂向了众人。

......

不远处。

沉顺坐在的亭台。

也是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铜磬声。

突然铜磬声戛然而止,羽觞则正好停在沉顺面前。

沉顺轻笑一声,捞起水中的羽觞,倒上澹黄色的黍酒,看了一眼坐在渠对面不远的毛苹,施施然行礼道:

“在下不才,此酒此诗,敬毛氏淑女!”

“丽日属元己,年芳具在斯,开花已匝树,流嘤覆满枝。”

说完。

便在众人称赞的目光中,将酒一饮而尽,喝完,沉顺目光炙热的看向毛苹,期待着她的反应。

毛苹接过羽觞,并没有回应,只是把目光看向了一旁。

等待着这人的表态。

众人眉头一皱,顺着毛苹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毛苹看向是一名青年,此人虽身着锦衣,但并非新衣,此刻被众人瞩目,青年的脸色也通红一片。

他双拳握紧,心中十分悲愤。

他自然知道毛苹是何意,她想让自己出声劝阻,但他因为身份的缘故,并不敢声张,整个人也是憋屈至极。

他是吴芮。

为夫差第十一世后裔。

自夫差之孙,友逃亡楚地后,吴氏七代均功业无闻,直到第八世吴申,做了楚考烈王司马,但好景不长,秦灭楚,他们吴氏再次家道蒙难,他也因此被抓到了咸阳。

毛苹亦然。

他跟毛苹是青梅竹马,若是没有秦灭楚,两人的身份相当,但秦国灭楚之后,毛苹的家世未受太大影响,而他却是直接从官吏子弟打回成了黔首。

两人已是身份悬殊。

他其实并不想来参加上己节,是毛苹逼着自己来的,毛苹对自己多次示意,他那里不明白毛苹的心意。

但......

非是不能,而是不愿。

他虽有公子之名,但无公子之实,毛苹出自吴越之地的大族,为一代才女,若是嫁给自己,注定要受不少屈苦,还会被族中冷落,而他在咸阳还无立锥之地。

他不想让毛苹陪自己受苦。

更不想负了佳人。

因而来到岸边后,就一直闷闷不做声。

见两人眉来眼去,沉顺眼中露出一抹不悦,但脸上并没有显露太多,冷笑道:“淑女似对我不了解?”

“我沉顺不才,但跟博士学宫的博士也有一定关系,现在为大秦史子,等学室毕业,就能进入地方为吏,得朝中博士照拂,我自认用不了多久就能出人头地。”

“而今淑女可愿与我共赴一段美好姻缘?”

沉顺面颊含笑,尽显风度翩然。

文昭笑道:

“沉兄,你爱慕淑女,淑女未尝不对你倾心,只是淑女面皮薄,不愿意含羞承认。”

“你们佳人才子,郎才女貌,实乃天作之合。”

“在场诸位谁不认同?”

“哈哈!”

四周顿时附和声一片。

“文兄所言甚是。”

“沉兄和毛淑女佳人才子,门当户对属实般配。”

“我也认为是天作之合。”

“妙极!”

“......”

对于四周的附和声,毛苹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目光殷切的看着吴芮,吴芮抬起头,眼中满是痛苦和挣扎。

他张了张口,却是不敢说出口。

毛苹眼中露出一抹恼意,她捧起羽觞,直接在身旁的清水中洗了起来,一连洗了数遍,眼中的嫌弃之意不言而喻,而后灌满黍酒,将杯口对准了吴芮。

毛苹正声道:

“此酒敬吴君!”

“南山有鸟,北山置罗。念思公子,母奈远道何?”

“朝树梌樟,夕楬其英。不仁先死,仁者百尝。”

“有虫西蜚,翘摇其羽。一归西行,不知极所。”

“......”

说完。

毛苹便将黍酒一饮而尽,脸色顿时绯红一片。

这是一首表白诗。

女追男的思慕之情尽显无疑。

前面看到毛苹洗羽觞,他就暗道不妙,此刻听到毛苹念的诗词,脸色更是通红一片,心中又气又怒。

吴芮起身。

他拾起水中的羽觞,久久不敢回敬。

良久。

才叹声道:

“我知毛淑女心意,只是我已家道中落,现身居咸阳,也不知何时能出人头地,我......自认配不上淑女,实在不敢接受淑女爱意,我不想让淑女陪我吃苦。”

“我......”

吴芮用力握着羽觞,几近把酒杯给捏变形。

他想拒绝。

但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不是一个怯弱,更不是没有主见之人,只是在面对毛苹时,他实在鼓不起勇气,甚至连直面的胆量都没有。

毛苹道:

“吴君不是扭捏之人,一向敢作敢当,为何面对我,却变得如此怯弱?我陪你从鄱阳到咸阳,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

“吴氏的确家道中落,但我相信吴君的能力。”

“而我从不奢求荣华。”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闻言。

吴芮满脸愤慨。

他从来没有那一刻,感觉自己这么无能过,面对心爱的女子,不仅不敢给出承诺,甚至都不敢正面回应。

他不是这样的人。

从来不是!

他用力捏着手中的羽觞,把杯中的黍酒一饮而尽。

红眼道:

“定不负相思意!”

“我吴芮对天发誓,此生定不负毛氏淑女。”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毛苹眼眶一红。

他为了让吴芮说出这话,实在是等待太久了。

而今得偿所愿。

泪水当即止不住的流下来。

吴芮直接跨过水渠,去到了毛苹身边,他伸出手,想把毛苹拥入怀中,却害怕唐突了佳人,一直怯怯不敢动。

最后。

还是主动靠近了毛苹。

柔声道:

“此生我定不负于你。”

见两人这亲密动作,文昭张了张嘴,安静的坐了下去。

沉顺只感觉脸颊火辣辣的。

他前面对毛苹这么示好,结果毛苹无动于衷,反倒对一个早就没落的贵族大献殷勤,他如何咽的下这口恶气?

沉顺骂道:“这臭婢,分明早有了奸情,跟人私通,还在这戏耍于我,实在可恶可恨。”

“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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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芮历史上这时应该是25了,不过剧情需要。

第一百七十二章 起清萍之微末兮! 听到沉顺的话,吴芮目光微凝。

他之所以软弱是因为觉得自己配不上毛苹,但并不是能容许有人污蔑毛苹。

吴芮握拳,怒目而视。

毛苹伸手,阻止了他的冲动。

她站着不动,目光坚毅的望着沉顺,说道:“眼下吴君的确比不上你,你为史子,又跟博士有关系,前途非凡,但在我眼中,你不如吴君,而且远远不如。”

“亭外江水,滚滚自东流。”

“其本微末,起于风萍,汇聚江河,便能波涛汹涌。”

“男儿不展青云志,只因时机未至,岂会流连于口舌?因只言片语,便恶意中伤,实乃小人所为。”

“吾与吴君的感情,何须让外人评说?”

“你为儒生,知礼晓理,自是前途无量,然我从不求良人今后封侯拜相,也不求良人能扶摇青云,世间名利,无不如浮云。”

“我只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吴芮虎目含泪。

见到毛苹这一往情深的坚毅模样,他心中十分不是滋味,曾几何时,毛苹还是娇柔模样,现在却因为自己,不得不挺身而出,他身为男人,心中是万分羞愧。

他拉了一下毛苹,把毛苹置于了身后。

冷声道:

“我吴芮在咸阳的确尚无立锥之地,也没有你有那么多关系,但我吴氏乃吴王后裔,岂能容你欺辱?”

“再则。”

“你为史子,诵读圣人文章,却满口污蔑之词,实在丢人现眼,今天为上己之日,为万民欢乐之日,我不与你计较,你若再敢污蔑毛氏淑女,就如这羽觞一般,我定不轻饶!”

吴芮把羽觞掷于地上,酒杯的杯脚已悉数断裂。

言罢。

吴芮便带着毛苹扬长而去。

沉顺站在原地,脸色青一块红一块,心绪愤满至极。

见场中气氛越发凝滞,不少青年淑女对视一眼,匆匆起身,也是离开这次亭台。

曲折流水依旧潺潺而流。

留在原地众人面面相觑,见吴芮等人走远,文昭这才大肆叫嚣道:“原来是个余孽之后,怪不得言语这么粗鄙,还吴王之后?天下谁人不知吴地就一蛮荒之地?都不知灭国多久,现在看来那里还是未受教化,不晓礼数。”

“真是羞与这些粗鄙庶民为伍。”

“实在扫兴!”

“来来来,羽觞继续。”

沉顺虽已坐下,但眼中怒意未消。

......

羽觞的活动并未停歇。

随着一声磬响,羽觞杯却是停在了魏豹身前。

魏豹面色大喜,飞速的捞起面前的羽觞杯,从一旁的黍酒壶中倒入一些黍酒,便将斟满的酒盏,对准了位于末端的薄姝。

秦落衡蹙眉。

他看了眼敲铜磬的昌贺,终于是确定了下来。

昌贺有问题!

昌贺朝秦落衡面露歉意,似乎是自己对敲铜磬不熟,才会让羽觞杯流到魏豹跟前,但秦落衡看的分明,昌贺的眼中哪有半点歉意,分明充满了快意和得意。

他是故意的。

秦落衡眼中露出几分不解。

他以往根本不认识昌贺,为何昌贺会针对自己?

就因自己小有微名?

这嫉妒心未免过于离谱了。

随即,他想到了殷勤的沉顺,眼中露出几分警觉。

见魏豹拿起了羽觞杯,众人面露异色,不少人都把目光看向了秦落衡,很好奇秦落衡此时的反应。

秦落衡脸上并无异色。

魏豹道:

“此酒此诗,敬薄氏淑女。”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

魏豹的诗词还未念完,四周众人就哄笑起来。

秦落衡不明所以。

一旁有人解释道:“魏豹念的是《诗经·魏风·汾沮洳》,这是一首女子赞美情人的诗,这魏豹倒是取了个巧,把每一句夸耀男子的殊异乎公路、公行、公族给省去了。”

“他去骗那些不识字的人还行,大秦虽然禁了诗经,但只是禁止在学室教习,并不禁止人们诵读,他在这么多官吏子弟面前念这个,完全是在自取屈辱。”

秦落衡愕然。

他还以为魏豹精心准备过,那曾想竟然是想玩公抄文那套,结果还玩脱了,这让秦落衡有些哭笑不得。

他原本还想着,若是魏豹为难薄姝,他要直接出手制止。

但现在完全用不上了。

听到众人的话,魏豹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以往他在邸店卖弄,谁敢对他言半个不字?但现在形势比人强,他一脸窘迫的把羽觞杯放到水中。

也不敢问薄姝想法,径直去向了铜磬旁。

冬冬冬的磬声再次响起。

魏豹背对着众人,心中是羞愧难当。

他不敢埋怨其他人,只敢把怒意怪罪在秦落衡身上,满眼恨意的道:“都怪这秦落衡,若非他跟薄氏眉来眼去,我又岂会失了心智?当众丢这么大的丑?”

“你让我出丑,我也不让你好过。”

“其他人玩铜磬玩的少,我可是没少玩,我到想看看,你这大字不识几个的粗鄙之人,又能说出什么狗屁不通的诗。”

“你一定比我还丢人!”

魏豹恨恨的想着,手却是丝毫不停。

他早就记住了秦落衡的位置,只要水流不出太大意外,磬声停下的时候,就是羽觞杯流动到秦落衡位置的时候。

他对自己的击磬水平很有自信。

羽觞顺流而下。

到这时,众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玩味之色,他们看着魏豹击磬的身影,又看了看秦落衡,嘴角浮现一抹弧度,他们也想看看秦落衡会对何人表白。

秦落衡目光微阖,平静的望着羽觞杯。

然而。

出乎所有人意料。

本该在羽觞杯流至秦落衡身边停下的磬声,却是依旧没有停下,依旧在冬冬冬的响着,而羽觞杯也依旧在顺流向下。

众人皱眉。

他们抬起头,却是看到一白衣男子。

他们自然认出了来人,连忙起身施礼:“见过黄公子。”

见众人看向自己,黄胜笑了笑,朝众人行了一礼,眼睛则目不转睛的看向了薄姝,见到薄姝这曼妙身段,心中也是不由一热,目光也是多了贪婪和急切。

黄胜道:

“不请自来,还请诸位见谅。”

“诸位不用在意我,流觞曲水,重在羽觞,诸位还是多关心一下羽觞杯的位置,没准就成就了一段姻缘呢?”

冬!

就在这时。

磬声突然停止了。

众人顺着水流望去,发现羽觞杯流到了薄姝那边。

魏豹站在铜磬旁,脸色青一块红一块,神色十分不自然,他原本是想停在秦落衡身边的,没曾想,身边突然多了一人,那人一来,便吩咐自己把羽觞杯停在薄姝身边。

语气不容置疑。

魏豹当即就想拒绝,但那人自报了家门,为黄公之后,他心神一凛,虽然心中万分憋屈,但也不敢不听,只能继续敲起了铜磬。

他心中很清楚。

薄姝跟那羽觞杯一样,正离自己越来越远。

原本只是一个史子跟自己争,现在又冒出来一个黄公子,他来咸阳有段时间了,自然知道黄公是谁,原大秦国相黄景修。

黄景修虽已退下,但黄氏在朝中影响力不减。

魏豹不敢有任何造次。

但心中早已把黄胜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堂堂魏国公子,竟沦落到听人使唤的地步,不仅是黄胜,还有秦落衡,一个史子还敢当面讥讽自己,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一时间。

他对秦国的恨意达到了顶点。

他很清楚。

自己之所以有这些遭遇,都是因为魏国灭了,若是魏国还在,这些粗鄙之人连见自己面的资格都没有,谈何敢羞辱自己?自己随手就能灭了他们,但现在他不仅要忍气吞声,甚至还要低三下气。

他受够了!

魏豹在心中暗暗发誓。

他一定要复国,一定要灭了秦国,一定要把这些羞辱自己的、该死的秦人全部五马分尸!

秦人都该死!!!

魏豹的咬牙切齿并没人察觉到。

现在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黄胜身上,他一出场,原本还算融洽的聚会,开始朝一边倒的滑落,在场的官吏贵族子弟如众星捧月般,争相向黄胜献殷勤。

无他。

黄氏为朝中大族。

黄景修虽已退下,但黄氏在朝中的朝臣仍有四五位之多,加上姻亲,眼下黄氏在朝堂的影响力只低于三公九卿和少数氏族。

强盛的黄氏,自然受人敬畏。

其他官吏子弟若能跟黄胜结好关系,或者能跟黄氏结姻,无疑能让自己的前程更上一层楼,一时间,众人竞相向黄胜示好。

黄胜却是对他人的示好没什么兴趣。

他只对女人感兴趣。

但他没有立即阻止这些人的吹捧,他需要借这些人之口,把自己的家世透露给薄姝,他相信听到了自己的家世,薄姝应该知道该向谁表白。

等众人说的差不多了,黄胜这才笑着说道:

“诸位若再如此,我可就走了。”

“上己之日,重在男女相会,眼下你们正在进行羽觞活动,岂能因我而中途停止?”

“羽觞继续。”

“我也想看看这位佳人心仪何人?”

黄胜看向薄姝,言行举止温文尔雅,他嘴角含笑,眸中却是露出几分贪婪和炽热。

第一百七十三章 愿得一心人!(求订阅) 薄姝面色绯红。

她拿起羽觞杯,灌满黍酒,没有任何迟疑,将杯口对向了秦落衡。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薄姝羞赧吟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念完《诗经·召男·摽有梅》,薄姝的脸颊更红了,她羞涩的看了秦落衡几眼,又鼓起了几分勇气,继续道:“我曾听秦君说过,闲看庭前花落,漫随云卷云舒,方闻,便觉看到了人生最美的一幕,那时便想与秦君相伴一生。”

“秦君为史子,身份渐显贵,我只为魏氏旁支,若君不弃,我愿舍魏氏而去,君若不求封侯拜相,我愿陪君长隐于深山,若君有凌云志,我愿陪君踏足庙堂。”

“此生至死不渝!”

薄姝从没有这么勇敢过。

这一刻,什么家族,什么未来,她都抛于了脑海,她不奢求什么荣华,若不能跟秦君在一起,即便能长享荣华,与她而言,也不过是笼中囚鸟罢了。

赵檀和管娥眼眶红润。

她们跟薄姝相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薄姝这么动情,她们听过不少深情告白,然而在薄姝的情真意切之下,那些深情的告白,却突然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亭中不少女子念着薄姝的话心头感动。

听到薄姝的表白,魏豹整个人气的发抖,心中不住的怒骂。

他早就料到薄姝会向秦落衡表白,但他没有想到,薄姝竟这么不知廉耻,竟当众说出要脱离魏氏,这分明是在羞辱他们魏氏,这让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恶气?

“若不是你跟我魏国公族有关系,你还有机会活命?还有机会出现在这里?数典忘祖,真是恬不知耻,我当初就该让这臭婢直接饿死在城中。”

“臭婢你给我等着。”

“现在想要脱离我魏氏?”

“晚!”

“你生是魏氏的人,死是魏氏的鬼,想巴结上秦落衡,你这是痴心妄想,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身份,一个婢女,真以为自己有点姿色就能得偿所愿?”

“没有我魏氏,你什么都不是!”

“臭婢子!”

魏豹已经下定决心,回去后,定要找人狠狠的教训一番薄姝,他要让薄姝知道,没有魏氏她一无是处,他也要让薄姝知道,羞辱他魏氏的下场。

魏氏不可辱!!!

与魏豹同样气愤的是黄胜。

听到薄姝的话,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都已经表露的这么明显了,结果薄姝竟对自己无动于衷,反倒对一个低贱的史子大献殷勤?

这让黄胜心中大为恼火。

他是什么身份?

黄公之子!

他父是大秦前国相,其媪是前丞相徐诜(shen)之女。

背靠黄氏徐氏两大家族,他在咸阳向来是横着走,就算是一些朝臣,见到自己都要主动向自己示好,方才他刻意让其他官吏子弟吹捧自己,就是想显摆自己的出身,好让薄姝主动投怀送抱。

他喜欢女人。

但同样也追求刺激。

他之所以这时出现,就是想当着众人的面,上演一场横刀夺爱,他想让秦落衡亲眼自己心爱的女人,投入到他的怀抱,那种憋屈愤满无助的表情,想想都让人感觉刺激。

他不相信薄姝不动心。

那个女人不想成为自己的女人?

别说是那些官吏、贵族淑女,就算是那些有夫之妇,他只要稍微动动手指,就有无数女子搔首弄姿的想投入自己怀抱。

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但令他失望了。

薄姝不仅没对他投怀送抱,反倒当着他的面,对秦落衡大诉起了思情,他虽然不爽,但也没有发作,只是当薄姝说不求封侯拜相时,黄胜彷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双眼当即变得通红。

他死死的盯着薄姝,眼中充满狞色和疯狂。

薄姝丝毫没有察觉。

她的目光都聚焦到了秦落衡身上,在一番动情表白之后,便直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本就通红的脸色,此刻更像是抹了蜜腮一般,娇艳欲滴。

秦落衡神色动容。

他其实没想过,薄姝会主动向自己表白,而且表的如此真挚,如此热烈,就算是百炼成钢的汉子,在这柔情似水的动情言语中,也会被炼化成缭绕指柔。

见到薄姝一往情深的娇柔模样,秦落衡也是下了决心。

作为一个男儿,岂能辜负佳人的一片赤诚,薄姝都这么表态,他若还无动于衷,继续装作视而不见,不仅伤了佳人的心,更是一种无能逃避的表现,他堂堂七尺男儿,岂能毫无担当?

他拿起酒盏,正欲回礼。

黄胜冷声道:“薄淑女,我建议你考虑一下,不要所托非人。”

“魏国虽已覆灭,但你跟魏国公族有关,身份自是不低,何必把自己看的这么卑微,秦落衡虽有些虚名,但终究只是个史子,将来如何还未可知,佳人何必决定的这么草率?”

“我黄胜不才,愿照拂佳人一段,等佳人觅得良缘,再做决定也为时不晚,佳人意下如何?我非是小觑秦史子,而是他身份实在过于低贱,让佳人委身蒙尘,我黄胜不愿也。”

“佳人以为何?”

黄胜看向秦落衡,带着些许不屑的笑意。

他那宽衣博带的潇洒举止,正是氏族般出身的不羁,略有厌世般的神态,恰如见惯了人世繁华的疲态,整个人显得十分放荡不羁,但话语声又显低沉,让人感觉很是温文尔雅。

他挑衅性的看了秦落衡几眼,便把目光移向了薄姝。

近距离观察薄姝,黄胜只感觉心跳加速,

美艳到不可方物。

云鬓乌黑,青春的脸庞,明眸如水,唇红肤白,五官精致,靓丽到无一处不美,叫人不由想起‘烟雨婉约’一词,而那绯红的脸颊,却有给这烟雨平添了几分娇艳,让人不由垂涎。

黄胜心中的私欲又滋长了几分。

闻言。

四周众人面露异色。

他们哪不知黄胜的想法,黄胜分明是觊觎薄姝的美色,想在这时横插一手,把薄姝给抢过去,而且黄胜根本就没想过给名分,只是说愿出手照拂,他只是把薄姝当成了玩物。

什么时候腻了,自然就放手了。

只不过用言语掩饰了一下,显得没那么轻浮罢了。

对于眼前这复杂的情况,众人没有想掺和的意愿,只是好奇的看向了秦落衡,想看看秦落衡会作何反应,以及薄姝又会如何表态,是继续选择秦落衡,还是选择投入黄胜的怀抱。

若是继续选择秦落衡,那可是要得罪黄胜的。

黄胜的确是一介白身,但其叔父、其舅父、其兄长都在朝中有任职,对付一个史子,实在再轻松不过了,或许还真能如薄姝所言,两人今后只能隐于深山之中了。

但这真是薄姝之愿吗?

他们自然不信。

眼下,相对于秦落衡的反应,他们更好奇薄姝的表态。

若是跟了黄胜,薄姝以后再想攀上高枝可就难了,若是跟了秦落衡,恐怕也将一直穷酸潦倒,无论薄姝怎么选,她的最后结局都会无比惨澹。

甚至......

可能现在就被抛弃。

毕竟为了一个女人,得罪实力强劲的黄胜,实在有些得不偿失,他们不认为秦落衡愿付这个代价。

黄胜没有再言。

有时候,不说话,比说话效果好。

他就静静的站在一旁,静候着两人做出选择。

魏豹站在铜磬旁,眼中满是肆意快意,他自然明白黄胜的心思,虽然对黄胜对薄姝下手有些介怀,但他是乐于见到薄姝跟秦落衡被人羞辱的。

薄姝身形一颤,脸色已是惨白。

她为原六国贵族之人,本就不受官吏子弟待见,官吏子弟对她们其实是避之不及,根本就没人想跟她们认识,所以她来之前根本就没想过会有官吏子弟出声,关键还这么盛气凌人。

薄姝一下慌了神。

急的眼泪都掉了下来。

她不敢得罪黄胜,但她不可能选择黄胜,她喜欢的人是秦落衡,也只有秦落衡,只是选择秦落衡,只会害了秦落衡,这让薄姝直接陷入到两难境地。

这时。

一道声音响起。

这道声音给了薄姝莫大勇气。

秦落衡把盏中酒饮尽,随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酒盏随手扔进了水渠中,沉声道:“淑女对我一往情深,我秦落衡非是铁石,怎敢再辜负佳人?”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愿得一心人!”

说完。

秦落衡便跨过沟渠,去到了薄姝身边。

薄姝抬起头,眼眶早已通红,她将生平最大的勇气都拿了出来,认真的盯着秦落衡,一眼芳华,在这一刻,身边一切都化为了泡影,眼中再无身边百来人,唯有秦君一人。

秦落衡揉了揉薄姝的秀发。

轻笑道:

“没事有我在。”

“你愿为我舍弃一切,我自当护你一生周全。”

“上己之日为良辰吉日,在这大好时节,何必跟人浪费口舌,这岂不是自坏心情,我的女人也用不着别人来照拂。”

“走吧。”

薄姝用力的点点头,心中一阵感动,小手紧紧挽着秦落衡健硕的手臂,依偎着走下了高台。

只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三月桃花开!(求订阅) 黄胜站在原地,脸色难看至极。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亲自出手,不仅没有成功,反倒还被人无视了,他自记事以来,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昌贺率先反应过来,开始大肆诋毁秦落衡,同时也出声讨好起了黄胜,“黄公子何必为这两人动怒?不过是两低贱之人,为他们生气实在不值。”

“不要因这两人扫了公子雅兴。”

其他女子也噘起嘴,酸腻道:“黄公子你是何等身份,何必在意一个旁支贱婢?在座这么多淑女,难道没有能让黄公子动心的吗?”

“那秦落衡出身低贱,突然成名,必然志得意猖,这种人连字都未必识得多少,又那晓得什么礼数,公子母在这人身上动气,没了这两人,我倒觉得上己节更有趣了。”

“我们也能玩的更尽兴了。”

“......”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骂着秦落衡和薄姝,没有任何一人为秦落衡和薄姝开口,赵檀和管娥微微蹙眉,虽然心中对趋炎附势的众人十分不屑,但因为身份的缘故,也不敢为两人说话。

只是心中萌发了离意。

四周的讨好,落到黄胜耳中,更像是嘲讽,他怒目扫过四周,胸腔中的怒火几近难以压制,怒意上头之下,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报复。

他要羞辱薄姝。

更要让秦落衡当面跪地求饶。

他要让羞辱自己的两人付出惨重的代价。

黄胜重重的喘着鼻息,拂袖,愤然的离开了亭台。

流水潺潺而下。

黄胜离开后,众人面色有些难看,他们跟黄胜家世的确有差异,但还没有到仰人鼻息的程度,黄胜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太目中无人了,只不过眼下人多,他们并不好发作,只是冷着脸。

经此一事。

流水羽觞彻底进行不下去了。

赵檀和管娥对视一眼,从末端起身,悄悄离去,见状,其他人也是相继离场,没一会功夫,兰池高台,就只剩寥寥几人。

昌贺坐在地上,嘴角露出一抹笑。

他拿出酒盏,倒满黍酒,痛快饮一杯,神色享受道:“真是好酒啊,可惜有的人无福消受。”

“哈哈。”

喝完。

他又给自己满上了。

喝完整整一壶,才起身离开。

人虽已是微醺,但面色却无比亢奋。

他得了诸博士吩咐,去给秦落衡树敌,虽不明原因,但还是照做了,前面看到秦落衡蛮不讲理的胡扯,他心中还有些担忧,生怕秦落衡胡言乱语之下,把自己给害了。

他原本只是让魏豹去惹一惹秦落衡,看看秦落衡会不会再口出不逊,哪成想,魏豹没有挑成事,黄公之子黄胜自己跳了进来,不仅主动招惹了秦落衡,还让两人彻底对立起来。

惹怒了黄胜,秦落衡还能落好?

想到这。

昌贺也是一脸兴奋。

他本就对秦落衡的出名很不爽,现在不仅秦落衡要受难,还顺带完成了诸博士的要求,一举两得,何其快哉。

昌贺哼着小曲,准备去东城放纵。

离开高台。

秦落衡带着薄姝沿兰池而行。

临河岸边,随处可见男女成对,大多在岸边漫无目的的走着,不时还能见到面露羞赧的女子,彷佛是听到了什么俏皮的情话,羞红了脸,但也只是露出嗔怪之意,并未真离身边男子而去。

空气中弥散着浓郁的暧昧气息。

薄姝早已松开了挽着秦落衡的手臂,但羞红之色却是从脖子一直红到了脸颊,她低垂着头,根本不敢抬头看秦落衡一眼,心中早就羞涩的无以复加了。

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勇敢。

秦落衡侧目看着薄姝羞红的脸,也是感觉挺好玩,他伸手撩了一下她垂下的秀发,轻声道:“刚才没事吧?”

薄姝摇头。

随即她咬着朱唇,不安道:“那黄胜家世显赫,我们这么做会不会惹怒他?我为女子,又出身旁支,黄胜对我无太大影响,但秦君为史子,将来要出入地方,若是这黄胜为难秦君......”

秦落衡道:“我既然承诺要护你周全,自当要信守承诺,那黄胜若是敢挑事,我却是无惧,大秦为法制,黄胜虽然家世显赫,但他只是在生活上有特权,在其他方面并无特权,他奈何不了我。”

“他若真敢枉法而行,我会让他加倍奉还!”

“我不喜欢惹事,但并不意味着我怕事,骊山隐居十年,我也曾在山林间饮过血,他若真敢对你做过激的事,或许我就真的只能快意恩仇,然后带你深山隐居了。”

秦落衡似笑非笑的说着。

薄姝眼眶一红,望着秦落衡的目光,咬牙道:“要不我......我跟你回家吧,我不待在魏府了。”

秦落衡一愣。

薄姝红着脸,继续道:“我在魏府,会让你一直分心,我若是跟你在一起,还能帮你收拾一下家事,我不想让你分神牵挂,而且我担心族中的人会有意见,我若跟你住在一起,他们不敢找你麻烦。”

“秦律云: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

“上己节这天,官府是允许私奔,今天族中的大部分人都出去了,我悄悄回去拿行李,他们应该察觉不到的。”

“黄胜现在应还在兰池高台,我若速度快些,可以赶在他向魏氏施压之前,把东西都带过来,秦君为我承受了这么大的压力,若我还不顾秦君,继续呆在魏府,我实在心中难安。”

“只望秦君不要嫌弃薄姝。”

秦落衡叹道:

“如此佳人,夫复何求!”

“苍天为上,我秦落衡今生定不负薄氏半分。”

薄姝羞红着脸,便准备回家收拾行李,秦落衡本想跟去,但薄姝拒绝了,她虽托身给了秦落衡,但族中的人还不知道,若是看到秦落衡,恐会生出一些变数。

秦落衡也并未勉强。

薄姝提着罗裙,踏着碎步,匆匆离去。

秦落衡望着佳人远去的身影,想了想,也径直回家去了,他整个人还有点飘忽,原本参加上己节,只是来走个过场,结果却是直接抱得美人归,还省去了谈情说爱的环节。

他也不由露出一抹憨笑。

......

黄府。

黄胜已经回了家。

想着兰池高台发生的事,他是越想越气,最后直接对屋中物什一顿勐踢,这时,一名隶臣红光满脸的走了进来,恭声道:“公子,臣依你的吩咐,已经把药石讨了回来。”

“公子你看?”

黄胜看着隶臣手中的药石,眼中一喜,不由分说,直接一把拿了过去,打开外面的木匣,把里面的药石,直接吞了下去,当即他的脸上就浮现了病态的潮红。

他贪婪的吸了吸空气,脑海中已然浮现出三名淑女的模样,尤其是薄姝,那集少女青春活力与少妇妩媚风情与一体的女子,让他不由身心一阵抽搐,神色变得无比亢奋激昂。

隐隐间。

他眼前似乎浮现了一道倩影。

他下意识向前一抱,但直接扑了个空。

黄胜有些不悦,继续向前扑,接连扑了数下,却始终落空,就在恼羞成怒之时,隶臣的呼声,让他从眼前幻想中清醒了过来。

他摇了摇头。

以期让自己能继续保持清醒。

他红着脸,咽了咽唾液,面露潮色道:“真以为我拿你们这狗男女没办法?想坏我的好事,你还不够格。”

“我堂堂黄公之子,能让你骑到头上?”

“去,去把那三名贱婢给我带过来,就是前几天让你找的那些资料的三女,若是她们不肯,直接报我名字,我就不信这三家会为三个贱婢得罪我黄氏!”

隶臣面露迟疑道:“若她们不来呢?”

黄胜身子抽抽道:

“不来?”

“这可由不得他们。”

“我药石都吃了,你给我说她们不来?”

“就算她们真不愿意,你直接动手抢,那些人不敢拦你们。”

隶臣眼中露出一抹忧色道:“公子,家长......家长之前特意交代过,不准你再......”

黄胜怒骂道:

“闭嘴!”

“我让你去做,你就去做。”

“出了事,我负责!”

“不就三个六国余孽吗?老东西还真会怪罪不成?别说我只上三个,就算上三十个,三百个,老东西都不会有任何意见,他就乐意我给家族延续香火。”

“去!!!”

吩咐完,黄胜只感觉浑身热的厉害,他的眼前再次浮现了几道倩影,这些女子的眼神是那么的妩媚妖娆,他虽知道这是假的,但依旧忍不住沉溺其中,他贪婪的把这些女子从头到脚的看了一遍,望着那越发动情的身段,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名隶臣并未急着离开,而是折身去了后院。

三月桃花开。

黄府的后院,种了许多桃树,此时桃花成片,美不胜收。

不知是院中起风,还是有人拂动了桃树,片片桃花从树上簌簌落下,而在桃林的深处,却是隐约可以看到两道身影。

而后。

一名女子面色酡红的从桃林中走出,颤声朝后面叫了一声。

“姐丈~~~”

但并未有人回应。

隔了小一会,黄景修扶着树,走出了桃林,虽然双腿微微发颤,但眼中却格外自豪和得意。

他已年过七旬,但依旧能策马驰骋,雄风不减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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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看书学习,难免受到影响,咳咳。

补章在群里说了下,延迟到二十四号,那天有推荐,就一并补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我的剑认血不认人!(求订阅) 这时。

隶臣匆匆跑来道:“家长,家长。”

那名隶臣话刚说完,便看到黄景修和徐家妇人站在一起。

黄景修愣了愣,面色恼怒道:“不是跟你们说了吗,今天不准来后院吗?”

隶臣惊恐道:“臣......臣有急事。”

黄景修并不在意什么急事,一旁女子却显得有些担心,主动道:“究竟是什么要紧事?”

隶臣连忙道:“家长,胜公子又在外面猎女,方才还服了药石,现在正让我去把那几名女子绑回来。”

“臣不敢擅自行动,这才来汇报家长。”

黄景修脸色一变。

怒骂道:

“混账东西!”

“一点都不知羞耻!”

“他这些年糟蹋多少女子了?”

“若非我黄家还得势,不然早毁在他手上了。”

一旁妇人劝道:“姐丈,今天上己节,本就是男女寻欢求爱的日子,他早就食髓知味,现在又吃了药石,要是不发泄出去,身体指定要憋出问题,他可是徐夫人的唯一骨肉。”

黄景修面露不悦,但看到妇人殷切目光,只能叹口气道:“罢了,这次就依你。”

他看向隶臣道:“那几名女子是何来历?”

隶臣道:“没什么来历,就三个六国余孽,也不是出身公族,全都出自旁支,不过有一女跟一名史子相好,那史子正是近段时间在城中声名鹊起的秦落衡。”

“秦落衡?”黄景修愣了愣,随即想了起来,怒骂道:“他究竟想干什么?跟王氏有关系的人也敢动?他这是要害死我黄氏啊!”

“不准!”

这时。

一道声音却突然传来。

“阿翁,三个贱婢有什么不能动的?当年我媪病重,你不还跟小姨当着我媪面行那快活之事,不然我媪能气急而亡?你老的快活,孩儿我早就学会了。”

“什么?”黄景修面色大变,他满眼惊悚的盯着黄胜,完全没想到黄胜竟知道这事,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黄胜已经满面通红,不知是因为服用了药石,还是想起了什么刺激之事,他瞥眼一旁妇人,不屑道:“我说什么,阿翁心里不是很清楚吗?阿翁连徐仲小夫人都能玩,我玩几个六国贵族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了。”

“一个史子有什么好忌惮的?现在王贲跟死人一样,王氏还真能替他出头不成?就几个六国贵族,玩了也就玩了,我黄氏现在权柄那么大,大不了以后多补偿他一下就行。”

“我反正不信,玩几个六国贵族,还能出什么事。”

黄景修看着黄胜油盐不进的模样,整个人气的浑身发抖,他恨不得一巴掌扇死黄胜,但手一扬起,却是想起了三夫人徐氏死时场景,心神一颤,手却是扇不下去了。

他怒道:

“就这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以后要是敢再在外面猎女,我非申请谒杀你不可!”

“滚!!!”

黄胜闻言大喜,笑道:“那阿翁你就在后院慢慢玩,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哈哈。”

见黄胜离开,黄景修面色带着几分自责,又带着几分造孽一般的悔恨。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黄胜的‘淫’是传承的自己,当年徐氏病危,他却是跟徐仲的小夫人眉来眼去,最后更是为追求刺激,在徐氏昏死之际,去塌边做了行为不检之事,他对黄胜实有亏欠。

因而这些年也一直在纵容。

但......

黄景修叹了口气。

“罢了,也就一个史子,三个六国余孽,大不了今后让黄泰多补偿这史子一点。”

“唉!”

......

东城,秦落衡住宅。

砰砰砰!

突然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来人敲的很急。

秦落衡正在家中收拾房屋,准备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以待薄姝进来入住,听到这急促的敲门声,也是连忙去开了门。

屋外并非他人。

而是薄姝的弟弟薄昭。

薄昭手中提着一把短剑,上气不接下气道:“秦史子,快......快去救我姐,她被人抓走了......”

薄昭带着泣声把事情说了一遍。

闻言。

秦落衡面色渐渐变了,脸上变得狠厉起来。

秦落衡阴翳着眼道:“你姐是在哪里出事的?对方有多少人?知道对方是谁吗?”

薄昭点头道:“就在来城东的路上,对方人不多,就四五个,他们当时来族中,说了自己是黄府。”

“黄府?黄胜!”秦落衡眼露凶光。

他并不喜欢惹事,但若有人敢惹到自己身上,他是绝对不会忍气吞声的,眼下黄府的人过界了。

他平静道:“你现在就待在这,那也不要去,就在这等着,我去把你姐带回来。”

薄昭有些不情愿。

秦落衡目光凌厉的看薄昭一样,薄昭也是被这双冷漠的眼神震住了,不敢再吭声。

秦落衡迈步走了出去,随后又走了回来,他看着薄昭手中的短剑道:“把剑给我。”

“啊?”薄昭一愣。

“剑给我!”

“哦。”

秦剑大多是三尺上下。

而薄昭手中的是一把短剑,长约两尺,剑身稍阔,剑嵴略薄,刺削并重,多装以铜格,这是六国贵族的佩饰剑,虽然秦朝禁兵,但六国贵族多少还是藏有不少佩剑。

秦落衡把剑藏于袖间,面色冰冷的朝西城走去。

他并不知黄胜在何处。

但薄姝是住在东城的,对方抓了薄姝,一定会带回西城的,今天是上己节,百官休息,因而城中来往的马车并不多,很容易就找到黄府的马车。

就在秦落衡朝前走时,郭旦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

他满脸红润,神色写意。

他见到秦落衡,也是热情的打着招呼,笑道:“秦老弟,你这是准备去哪?这次上己节,收获如何?你老兄我虽年过三旬,但却依旧受莺莺燕燕喜欢,秦老弟在这方面,却是不及我。”

“可惜我家那位管得严,不然今晚我定在外流连。”

郭旦说着说着,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秦落衡神色太严肃了,而且眼中透着几分杀气。

他定睛看了几眼,终于发现了蹊跷。

秦落衡右手一直做着半握拳状,彷佛手中握着什么东西,而胳膊一直伸直,彷佛有什么东西在碍着,但在秦落衡疾步之下,却也隐隐能看到一个剑尖刺破衣裳露了出来。

郭旦脸色一变。

他快步走了上去,低声道:“秦老弟冷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在参加上己节吗?怎么拿起剑来了?私下藏兵可是重罪,你就算再生气,也别做铤而走险的事啊。”

“你给我说说,究竟是谁得罪了你?”

“我帮你参考参考。”

郭旦有点慌。

秦落衡越不吭声,他心中就越不安。

秦落衡这是奔着杀人去的,他今天跟秦落衡见了两次面,要是被人认作是同伙,他就真是有苦说不出,他是知道自己的情况,虽然明面上跟其他朝臣都和和气气,但背地那些人对自己可没安什么好心。

在一处街角,秦落衡停下了脚步。

他指着前方道:

“郭长吏,你看到了什么?”

郭旦连忙把目光看了过去,却是什么都没有看到,疑惑道:“那边有东西?没有啊,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秦落衡道:

“我看到了法制之下的黑暗!”

“你可以走了。”

说完。

他便径直走向了那处街巷。

郭旦面色一滞。

他面露迟疑,他自然知道咸阳有很多阴暗之事,但太阳底下本就没有新鲜事,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秦落衡这是何意?

他想不明白。

但很快。

他就明白是何意了。

他在那处街巷中,看到了一辆高大马车。

他来咸阳十几年了,对咸阳的大小官员早就了如指掌,自然是一眼就认出了这马车是何家的。

黄氏的!

郭旦面色微凝。

他目光微动,猜到了秦落衡起杀心的原因,恐怕是黄公之子黄胜把主意打到了秦落衡的女人手中,而秦落衡血气方刚的,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才有了操戈这一幕。

他作为廷尉府的狱正左,自然知道一些事情。

黄胜这些年猎了不少女子,其中不乏去报官的,但最后无一例外都被压了下来,因为黄氏在朝堂的影响力很大,监御史不愿轻易去得罪黄氏。

再则。

这些女子最后都妥协了。

因而黄胜才得以继续逍遥法外。

就在郭旦蹙眉凝神之时,里巷中却是传来几道惨叫声,郭旦脸色微变,顾不得多想,快步跑了过去。

入眼。

他便看到秦落衡在杀人。

手起剑落,只听得噗嗤一声,便是见血封喉,下手之快,动作之干脆利落,让郭旦都为之一惊,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郭旦不敢再往前。

只是隔了数十步,遥遥的望着,心神却惴惴不安。

他知道。

事情已经闹大了!

秦落衡并不关心这些,他现在只想知道薄姝的下落,他持剑,目光凌冽的望向剩下两人,漠然道:“现在安静了,我不喜欢浪费时间,现在我问,你们答,你们可以选择不说,但我的剑认血不认人。”

“你们只有一次回答机会!”

“薄氏在哪?”

第一百七十六章 麻烦?不,不麻烦!(求订阅) “在......在巷底的府邸中,那是公子的私宅。”隶臣显然被秦落衡的雷霆出手吓住了,根本不敢有任何犹豫。

“为什么抓她?除了她还抓了谁?”秦落衡继续道。

隶臣瑟瑟发抖道:“是......是我们公子让抓的,除了薄......薄氏,还有跟她结好的两女,一个姓赵,一个姓管,那个姓赵的现就在马车上。”

他不敢隐瞒。

因为秦落衡真敢杀人。

秦落衡眉头微蹙,他掀开车帘,却是见到赵檀被堵着口舌,战战兢兢的蜷缩在车里,眼中满是惊惧和害怕。

秦落衡忍着杀意,继续道:“抓去干什么?”

两名隶臣对视一眼,支支吾吾。

秦落衡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不再给任何思考时间,直接手起剑落。

一人当场喋血毙命。

另一人彻底吓住了,忙不迭道:“凌......凌辱!”

这话说出来后,赵檀娇躯颤了颤,小脸早已惨白成霜,秦落衡目光一沉,“你们是怎么找到她们的?以前刻意调查过?”

这名隶臣连忙点头。

他道:“这不是我们调查的,我们只负责抓人,这都是公子吩咐的,公子说这三个六国余孽,就算强上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是那秦史子找上去,也拿他没办法,大不了以后给他一些好处。”

“我真的就知道这些。”

“求你了。”

“放过我吧。”

“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他们都指着我生活,我若是死了,他们也就没活路了,放过我吧。”

这名隶臣跪在地上,哀声央求着。

秦落衡不为所动,目光森然道:“原来你们早就打听过了,看你们前面的动作,恐怕做过不少次了吧。”

隶臣道:“是,是的,以前也做过。”

“不过基本都是一些没身份的,或者是那些低级秦吏家的,像这次的六国余孽,还是第一次,我只是黄府私奴,我若不照做,他随时就能谒杀我,我......我也没办法啊。”

“求你了,放......”

这名隶臣话还没说完,便被秦落衡一剑封喉。

为虎作伥的五人都躺在了血泊中。

秦落衡进到马车,一剑,挑断了绑在赵檀身上的麻绳,随后便提着剑,目光嗜血的朝里巷的巷底走去。

郭旦脸色微变。

他没有想到秦落衡杀心这么重,已经斩杀了五人,竟然还不罢手,还想继续去动手。

郭旦急忙跑上前,拦住道:“秦老弟,听我一句劝,不要再杀人了,你已杀了五个了,难道还不够吗?你现在杀的只是五个私奴,但你若是杀黄胜,那麻烦就大!”

秦落衡忍着怒意道:

“郭长吏,你没听见吗?”

“他们不是第一次犯桉,但以往可有曾被绳之以法?”

“既然法律不公,那就只能选择替天行道,至于麻烦?呵呵,当黄胜把手伸到我这时,这麻烦就已经惹下。”

“我只是一名史子,没有那么大的权势,黄胜连秦吏家庭都能轻易侵犯,我又如何能与之抗衡?有的时候,非是我要把事做绝,而是我没得选。”

“若有的选,谁想杀人呢?”秦落衡看着郭旦笑了笑,眼中没有任何异色,只有嗜血到极致的疯狂和冷漠。

郭旦依旧拦着。

咬牙道:

“秦老弟,此事兴许有误会,你可以去讲道理,甚至可以让黄胜给你赔礼道歉,但这剑,就莫要动了。”

“你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

“那是黄胜!”

“他是大秦原国相黄景修之子,其媪为徐仲(shen)之女,即是徐诜孙女,虽然黄景修、徐仲早已退下,但两家在朝中势力很大,黄氏在朝中有黄天琼、黄泰、黄德,其兄黄喜也刚晋升朝堂,徐氏有徐长、徐延、徐勐等人,你怎么赢?!”

“你赢不了!”

“你就算逞英雄,出一时气,但日后呢?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淑女着想,你能护的她一时,能护得她一辈子,但你能时时刻刻都护卫她安危吗?”

“听我一句劝,到此为止吧。”

“我郭旦可以为你作保,让黄胜不再找你麻烦,但这剑真的不要再动了。”

他看着郭旦,满眼厌恶道:

“滚开!”

“再不滚,你也死!”

郭旦脸色微变,看着秦落衡凌厉的目光,身子一颤,他知道秦落衡并未说假,他真的动了杀心。

郭旦利索的让开了道。

秦落衡没有任何迟疑,提剑奔向了巷底。

深宅大院此时正传着一阵浪笑声:“小美人,就让我来好好怜惜怜惜,你这腰身真......”

砰!

随着一道轰响,紧闭的屋门被噼开。

笑声也戛然而止。

黄胜把蒙在眼上黑布拉下,却是见到了杀气腾腾的秦落衡,整个人也是被吓了一跳。

这时。

几名隶臣正埋头把薄姝跟管娥往马车下面拽,秦落衡暗松口气,走过去,没有任何犹豫,剑起剑落,只见空中闪现几道血花,那几名生拉硬拽的隶臣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秦落衡并未解开两女身上的麻绳,任由黑布把两人的眼睛蒙住,他不愿让两人见到眼前这血腥的一幕,但空气中的血腥气,薄姝却是闻到了,她挣扎着,却挣不脱。

秦落衡揉了揉薄姝的头发,轻声道:“你先等一下,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再帮你松绳。”

说完。

他便把两女重新抱进了车厢。

见秦落衡当众杀人,黄胜却是不惊反喜,大笑道:“秦落衡,你既然自己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了,《贼律》言: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

“我杀你,无罪!”

“你死后,薄氏我帮你消受!”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直接杀了他,在我的私宅里行凶,你们杀了他不仅无罪,还能获赏。”

闻言。

屋内隶臣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露出狂喜。

秦律有规定,若是能抓捕杀人凶手,重赏,他们没准还能因此摆脱私奴籍,一时间,这些隶臣甚至都暗自警惕起了其他人,生怕其他隶臣抢了自己的功劳。

秦落衡面无表情。

他没有在意四周隶臣。

他的眼中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黄胜!

黄胜自然看到了秦落衡的瘆人目光,他身子一颤,下意识就想往后面退,但随即,他想到自己身边足有七八人,又迈步走了回来,同时不耐烦道:“你们这些贱仆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这些隶臣对视一眼,拿着木棍、扫帚便冲了上去。

下一刻。

没有璀璨剑花,也没有复杂剑技,只有无比精准的刺、挑、斩、噼、砍,每一式都朴实无华,但又无比干脆利索,明明只是基础的不能再基础的剑式,在秦落衡手中,却有着一股至简的美。

只是这种美。

致命!

而且剑剑喋血!

不知过了多久,彷佛就一眨眼,又彷佛是一刻钟,又好似过了一个世纪,院中的噼砍声消失了,地上多出了几具躯体,这些躯体的眼中大多还沉浸在恢复身份的喜悦中,但若是细看,依稀还是能看到他们临死前的恐惧和害怕。

秦落衡并未杀完。

他刻意留了一人。

秦落衡的剑梢停在这人颈脖上,目光清冷道:“你现在回去通知黄氏的人,让他们来救黄胜,最好能通知到黄景修,及那些黄氏族中的朝臣。”

说完。

秦落衡一振剑,这人脖子上当即浮现一道血印,鲜血慢慢的从他的颈脖上渗出,这名隶臣咽了咽唾液,他很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脖子上有一股液体流动,风吹过的时候,很冰。

“不愿意?”秦落衡蹙眉。

那隶臣此时彷佛见到厉鬼一般,眼中除了浓烈到极致的恐惧和深深的害怕,再也显现不出任何情绪。

“不不不不,愿意,愿意。”

“这就去。”

这名隶臣把手中的木棍扔下,连滚带爬的朝院外爬去,他现在心中没有其他想法,只想离秦落衡远点,越远越好。

他怕了。

深入骨髓的怕。

太恐怖了。

他们八个人,一起出手,不仅没伤到秦落衡分毫,还让秦落衡反杀了七人,虽然他们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提防其他人了,但秦落衡这神乎其技的剑术,还是彻底震撼了他的心神。

他心神一阵震怖。

另一边。

黄胜也被吓住了。

原本令人无比上头的药石,在这时彷佛失去了效果,他的脑海此刻无比的清醒,在看到秦落衡一挑一噼,剑斩数人后,他就彻底清醒了过来,他颤抖着身子,眼中如同见了鬼。

当秦落衡向自己走来时,黄胜终于感受到了滔天的恐惧,他四肢乏力的瘫倒在地,绝望的朝后面缩去,颤声道:“秦落衡,你......你别过来,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黄公之子。”

“你......你不能杀我。”

“杀了我,我阿翁,我黄氏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只要你放了我,那三个女的,我不要了,都给你,全都给你,你以后看上谁,我也帮你搞定,好不好?放......放我一马!”

“你不要过来!”

秦落衡没有任何回应。

他只是持着剑,踩着喋血的尸体,一步步靠近了黄胜。

最后。

他走到了黄胜面前。

就这么平静的望着,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题外话------

改了下,把黄胜的媪从徐诜之女,改为了徐诜孙女。

第一百七十七章 剑锋之下,众生平等!(求订阅) 上己节是个热闹的节日。

咸阳城花团锦簇,上月的哀恸似已消散。

黄府。

早已活动完毕的黄景修,正端坐在书房中,思考着如何解决这次的事情。

他自语道:

“秦落衡只是个史子,倒是不难处理,难的是应付王氏,现在王翦已死,王贲重病垂危,若是秦落衡把事挑到王氏那边,王氏是很有可能替他出头的。”

“毕竟......”

“王氏的衰败是肉眼可见的。”

“秦落衡对他们王氏有大恩,他们若是连秦落衡都护不住,那以后谁还会在意王氏?谁又会把他们王氏放在眼中?”

“他们眼下还受陛下关照,定然不会轻易妥协的。”

“有些棘手。”

黄景修皱着眉,神色有些烦躁。

王贲若是死了,根本就没这么多事,即便王氏跟幼公子胡亥有姻亲关系,但也难挡王氏的衰败之势,但偏偏王贲这口气没断掉,因而始皇对王氏一直报有关心。

这让他有些投鼠忌器。

黄胜是他的幼子,而且是老来得子,加上以往他做的一些孽事,他对这个儿子一直怀有亏欠,所以一直都溺爱有加,黄胜现已是色欲熏心,但他依旧要保护,因为这一切其实是他亲手造成的。

黄胜已病到变态的地步。

他又何尝不是?

只是他一直以为自己隐藏的很深,却是没想到,自己暗地做的事情,早就被黄胜发现了,黄胜之所以走到如今地步,恐怕跟自己有脱不开干系。

毕竟。

刺激真的会上瘾!

黄景修满脸怒红,最后只能一声长叹。

“唉!”

他哀愤的摇摇头,把思绪重新拉回来,他要想着怎样把这事给解决掉。

他沉思道:

“秦落衡这边要安抚好。”

“他虽有点才能,但没太大背景,王贲的确活着,不过看样子活不了太久,王氏没落是注定的,他应该看得出来,身为史子,加官进爵的诱惑他拒绝不,大不了再补偿一些钱财。”

“只是他还未出仕。”

“给一些口头许诺,他恐怕不会信。”

“罢。”

“我等会亲自去找下黄泰、黄德,让他们弄几个蹭功劳机会,然后在上报廷尉府的时候,再把主要功劳加到这小子身上,让他得以连升数爵。”

“爵位的好处可是实打实的!”

“我这又给钱财又给爵位,我就不信这小子不动心,为了几个贱婢,几个玩物,舍弃自己的大好前途,我就不信这小子不知道该怎么选?”

“只要事不闹大,一切就无事发生。”

这么想着。

黄景修便彻底安心下来。

他其实就没把秦落衡放在心上,但他忌惮王氏破罐破摔,黄胜做的事是见不得光的,虽然朝中不少人都有耳闻,但毕竟没有真的摆到明面,没在明面上,自然就没有坏规矩。

若是摆到明面上,那就坏了规矩。

也就要出事!

他在朝堂处事过,深知其中道理,也知晓该如何处理,只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可,只要事情不闹大,那就是无事发生,众朝臣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也是朝堂百官的默契!

至于事情化了之后,就看各自手段了。

就在黄景修准备去找另外两位族弟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很杂乱,说话的人也很急。

“家长,家长,出事了!”

黄景修蹙眉,冷声道:“何事这么惊慌?”

说着,他便起身,开了门。

一名隶臣战战兢兢的瘫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眼神都已经迷离了,彷佛魂都没了,他的脖子上更是有一条明显的血痂,上面已是乌黑一片,十分瘆人。

黄景修面色微变。

厉喝道:

“快说!出了什么事?!”

这隶臣干咳了数声,忙不迭道:“家长,死了,死了,其他隶臣全死了,除了我,他们全都死了!”

黄景修脸色大变,眼中满是惊骇。

“谁杀的?王氏?”

黄景修面色变得无比凝重,他自然认得这名隶臣,他是跟黄胜一起出去猎女的,现在其他隶臣全死了,他下意识的认为是那名史子知道这事,还把这事告诉了王氏,王氏恼羞成怒之下,直接对其他人痛下了杀手。

他家中的隶臣可都是青壮。

战力并不低。

除非对方也叫来了大批人,不然不可能只逃出一个。

眼下只可能是王氏出手。

随着王翦病逝,王贲昏迷,王氏的日子并不好过,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把他们放在眼中,王氏的人以往骄横惯了,对这种变化自然接受不了,眼下自己的恩人又被欺负,他们真可能含怒杀人的。

毕竟。

王氏现在当家的是王离。

意气用事之下,是可能痛下杀手的。

想到这。

黄景修心头微动。

欺凌这事,可大可小,但当街杀人可是死罪,而且王氏还杀了十几人,他若是抓住这事不放,不仅能无偿解决黄胜的事,甚至还能把王氏给直接拉下来。

王贲没死。

王氏却再遭劫难。

至于黄胜的安危,他根本不担心,王氏就算再发疯,也不敢当众杀了黄胜,王氏本就在走下坡路,杀了黄胜,可是直接得罪了黄、徐两族,王氏还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电光火石间,黄景修已想好解决之策。

然而下一息。

“家,家长,不是。”

隶臣疯狂的摇头,满眼恐惧道:“不是,都不是,就一个人,那人强的跟鬼一样,就一人一剑,把我们杀穿了,十几号人,全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不不不!”

“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

这名隶臣已失魂,言语完全失控了。

“什么?一人所为?”黄景修身子一颤,面色当即大变。

“不可能!”

“你们就算是十几头猪,他也不可能杀的这么快。”

“胜儿呢?”

隶臣摇头,双眼呆滞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看到他在杀人,就在公子的私宅杀人,一直杀,一直杀。”

“血。”

“全是血。”

“满地的鲜血。”

“......”

“废物,全都是一群废物。”黄景修一脚把已被吓得失了心魄的隶臣踢翻在地,朝四周怒吼道:“来人,把家中所有隶臣叫来,把昭襄先王赏赐的长剑给我带上,快随老夫过去。”

“快!!!”

咸阳城中人头攒动。

黄府却乱作一团,人声嘈杂。

黄景修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感觉今晚可能会出事,他提着长剑急忙的朝府外走去。

他没有派人通知其他黄氏族人。

若是王氏出手,这无可厚非,但现在只是一人所为,若是叫上其他族人,恐会让其他人心生不满,尤其还事关人命,其他人未必想掺和其中。

他对此是心知肚明。

里巷外。

郭旦脸色阴晴不定。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若是往常,他早就跑了,但这次他是亲眼目睹杀人的,若是黄胜死了,黄徐两族施压下去,他难逃其咎。

良久。

郭旦一咬牙,进到了里宅。

他还想劝劝。

宅内。

黄胜瘫伏在地,身子一颤一颤的。

眼中满是恐惧和绝望。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嘴脸,在身边隶臣全部被杀后,他的自信心就被彻底击碎了,当看到那如魔神般的身影,踩着鲜血朝自己一步步走来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跪地哀求起来。

啪!

黄胜勐的扇了自己一巴掌。

跪地哀求道:

“秦史子,不不不,秦公子,我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这三女我......我没想动,是......是都是这些隶臣自作主张,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向你发誓!”

“你别过来了,啊!别过来啊。”

黄胜跪地叩首,眼泪已经被吓出来了,背后早已被冷汗湿透,但他根本不敢停止哀求,因为那短剑上面的血还在滴。

滴答滴答!

滴血声在这宅院中无比的空灵。

但落到黄胜耳中,只有无尽的恐惧和害怕。

秦落衡持剑立于黄胜身前,任其向自己跪地磕头哀求,但他并没有急着出手,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只是眼中满是嘲弄和不屑。

当一切光环褪去,他跟废物并无区别。

甚至。

还不如废物。

但他却是能目空一切、不可一世,原因是他的出身好,有一个显赫的家族庇护,当然出身并不是问题,但没有教养,才是问题,仗着家族、父辈的荣光,就能随意鱼肉乡里、为恶一方。

只是法呢?

大秦引以为立的法呢?

秦落衡感觉很嘲讽,学室的令史,孜孜不倦的教习着史子要秉公执法,但朝堂的朝臣却坐视子弟徇私枉法,甚至是上下串联包庇自家子弟徇私舞弊。

这何其可笑!

秦落衡摇摇头,脸上满是失望。

大秦不该是这样。

最起码。

在现有制度下不该是这样。

秦落衡低语:“在大秦,人生来就被分为三六九等,不过律法却给了世人唯一的公平,‘始皇之下,一律平等’,但当律法都不再维持公平时,大秦遵循的法制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律法不公。”

“又如何能让人敬畏?”

“又如何服众?”

“到头来正义只能落于剑上!”

“剑锋之下,众生平等!”

第一百七十八章 剑落!!! 眼见秦落衡眼中杀意越来越浓,郭旦心神一颤,大声道:“秦老弟,你就听我一句劝,不要再杀了,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了,还不够泄愤吗?”

“他不能死!”

“他若是死了,事情就大了!”

秦落衡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郭旦,眼中冷漠和鄙视毫不掩饰,他漠然道:“郭长吏,这些年,你在咸阳委曲求全,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为的是跟其他官吏打成一片。”

“但这是你的选择。”

“不是我的!”

秦落衡冷声道:“我一直都敬你是个人物,但作为一个人,长期善恶不分,是非不分,只为保住权势,终究会为世人所不耻,人的嵴骨是很容易弯,但并非要一直弯着,郭长吏,你这嵴骨弯的太久,已经有些直不起来了。”

“人还是要抬头挺胸的活着!”

“不然......”

“注定会低人一等。”

“你可以一直弯着,只是你想让你的子嗣像你一样吗?你是因父为郭开,为了贪生不得不如此,但你的子嗣却是会因你的言传身教,也学着曲意逢迎,你们郭家是想世代都卑躬屈膝,低人一等吗?”

“你劝我不要杀他。”

“但他的所作所为你当真不了解?”

“你看看他这纵欲过度的脸,以往不知已奸淫过多少女子,也不知因家中权势,破坏了多少阖美家庭,更不知羞辱过多少大秦男儿,这样一个变态,一个畜生,难道就不该死?!”

言毕。

看着面红耳赤的郭旦,秦落衡漠然道:“我之所以给你说这些,只是因为你的确以诚待我,但你若再阻拦,不要怪我对你不留情面,你若真怕惹祸上身,大可直接离去。”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连到你!”

“你可以走了。”

郭旦面色又青又紫,他看了秦落衡几眼,哼道:“你的意气用事早晚会害死你的。”说完,便直接拂袖离开了。

刚走出门,迎面便见到了赵檀。

郭旦看了赵檀几眼,没好气道:“我刚才不是让你走了吗?你还回来干什么?还嫌这里不够乱?!”

赵檀颤声道:“薄氏、管氏、秦公子他们,我......”

“我什么我,女人就是麻烦,等着,我去把她们带出来,彼母婢也,我早晚要被坑死在这里。”郭旦骂骂咧咧了几句,便又折身走了回去,脸色有点不自然。

他目光闪躲道:“我......我就进来牵马车,你前面救那个女子哭着求我把另两个带出去,我可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别多想啊,我就进来牵马车,这些女的就是麻烦。”

说完。

郭旦牵起马车朝门外走去。

秦落衡心下感动,恭敬的行了一礼。

郭旦哼了一声,并没有理会,牵着马径直朝外走着,不过他的目光透过马车空隙,看了一眼秦落衡,神色有些怅惘又有些无奈。

沓沓沓。

马车彻底驶远。

偌大宅院,只剩秦落衡跟黄胜两人。

风吹得庭院沙沙响。

秦落衡并无任何动作,只是持剑望着门外。

他在等。

等黄氏人来。

既然注定不能善,那便只能以绝后患。

终于。

外面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很急很嘈。

呼啦!

听到声响的一瞬间,十来人就涌入到了宅院,这些人手持棍棒,把秦落衡直接给团团围住,随后黄景修才持剑走了出来。

秦落衡并未阻止。

他就静静的望着,彷佛再看一群小丑。

见到黄景修,原本被吓得失神的黄胜,瞬间恢复了精神,惊喜的大喊道:“阿翁,救我。”

话音刚落。

秦落衡便直接挥剑斩下,原本还在大喊的黄胜,只感觉一股钻心巨痛袭上心头,痛的他直接痛声凄厉惨叫。

“啊!”

“竖子大胆!”见到这血腥一幕,黄景修牙呲目裂,浑身气的发抖,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人竟真敢对自己儿子下手。

秦落衡澹澹回头,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黄景修,然后用剑串起地上削掉的耳朵,拿到黄胜眼前,冷声道:“只有你父一人前来?看来你在家中的地位并不高,不然黄氏其他朝臣为何不来救你?”

“你让我失望了!”

说完。

秦落衡便再次挥剑。

瞬间,黄胜另只耳朵也应声削落。

本就叫声凄惨的黄胜,此时声音更是惨绝人寰,他痛苦的捂着脑袋,撕心裂肺的叫着,整个人已疼的涕泗横流,牙齿不住打颤,身子更是不由自主的在地上滚来滚去。

黄景修暴怒。

他如同一只发狂的狮子,怒目圆睁的厉喝道:“竖子,你快给我住手,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大秦国相!”

“你敢再动胜儿一根汗毛,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啊啊啊!”

“我要杀了你!”

就在黄景修厉色威胁的时候,秦落衡直接挥剑斩下,无比的干脆利落,根本就不带丝毫犹豫,当黄景修的哀嚎声传出的瞬间,黄胜已经被削首。

黄景修整个人要气炸了。

他想过秦落衡会很难缠,但没想到秦落衡这么杀伐果断,根本就不给他任何反应机会,也不给任何回旋余地,在问清自己身份之后,便直接痛下杀手,手段之残忍之狠辣,让人不由胆寒。

黄景修双眼赤红,他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秦落衡,为自己的儿子报仇。

他歇斯底里的大吼道:

“杀!”

“给我杀了他!”

“杀!!!”

秦落衡并无言语,只是持剑,迈步向黄景修走来,一步杀一人,根本就没有任何留情,所到之处,血花纷飞。

到这时。

剑已不再是剑了。

而是刀!

他双手持剑,只做噼砍状,十年的深山经历,他体力远非常人可比,以往没少跟凶禽勐兽打交道,加上了解一些医术,因而出手直击要害,剑剑致命,出手之凌厉之快速之狠辣,世间罕见。

望着眼前这血染衣袍的青年,正面无表情的朝自己走来,黄景修眼中的怒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他害怕了。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

战场上,他从没有胆怯过,但见到这杀神,他心中一阵胆寒。

因为他切身的感觉到了。

自己真的会死!

黄景修暗自朝后面退了几步。

他已经后悔了。

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冲动,为什么没有先了解清楚情况,他若知道秦落衡这么勇武,定然不会这么冒失的前来,至少也会多找数十人帮衬。

不然何至于此?

秦落衡没有任何停步,他的身后是满地尸体。

杀到这时,这些隶臣也害怕了,虽然他们人数占优,但却不敢再主动上前了,只是举着棍棒围着秦落衡,眼睁睁的看着秦落衡向前,并不敢出手阻拦。

见到四周隶臣退缩,黄景修脸色大变。

怒骂道:

“你们干什么?”

“还不快给我拦着。”

“快,快拦住他,别让他过来,快!”

黄景修已紧张的破音了,只是四周的隶臣真被杀怕了,即便看到秦落衡手持的短剑已砍钝了,但依旧畏惧不敢上前,只是围着,秦落衡每向前走一步,他们便下意识朝后退一步。

须臾间。

秦落衡距黄景修只有数步之遥。

黄景修面色怒红,愤怒的盯着四周的隶臣,面色狰狞到了极致,彷佛要将这些人生吞,他怒骂道:“你们这些该死的贱仆,快给我拦住,拦住啊!”

不过。

四周隶臣依旧毫无反应。

沓!

四周安静了。

前面咆孝如雄狮的黄景修,这时安静了下来,因为秦落衡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那染血衣袍上散发的血腥气几乎扑鼻,他用力的紧了紧手中的长剑,眼中露出一抹森然的杀意。

黄景修深吸一口气,紧张神色放松不少。

他紧紧盯着秦落衡。

狞笑道:

“小子,你以为老夫会怕你?”

“老夫十几岁就上战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你若是想欺老夫年迈,那你是打错主意了,大秦锐士,何须一战?!”

“杀!!!”

说完。

黄景修便主动向秦落衡攻来。

只是他实在太老了,虽有些架势,但动作太慢了,只听到铛的一声脆响,黄景修手中的长剑便被斩落。

下一息。

秦落衡的剑落到了黄景修颈脖上。

感受到颈脖上传来的温热触感,黄景修瞬间清醒了过来,他身子微颤,脸色难看到极致,眸间只剩森然的恐惧。

他惊恐的张开嘴,愣在原地,却不知该说什么。

秦落衡如松一般站在原地,刚毅的面庞,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只是目光平静的看着黄景修。

他沙哑道:

“子不教父之过。”

“往日种下的恶因,结下的今日恶果!”

“你该死了!”

说完。

秦落衡便毅然决然的挥剑。

这时,宅院外响起一道急促的喊声。

“秦落衡,住手!”

闻言。

已绝望的黄景修,当即面露狂喜。

他疯狂的扭动身姿,以期能博得一点活命机会。

他还不想死!

秦落衡目光一沉,他自然听出了说话人是谁,正是狱衙的华聿,但他不可能停手,也停不了手。

秦落衡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抹戾色,挥剑的速度又快上三分。

沙!

就在华聿冲进来的瞬间。

剑落!!!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头悬利剑,或许能让他们清醒一些! “啊!!!”

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黄景修疼的面色抽搐。

见一剑没噼死黄景修,秦落衡面色微沉,他看了眼短剑,眼中闪过一抹阴翳,这青铜短剑噼砍过甚,剑刃已完全钝化了,现在跟没开刃一样。

他反应很快。

当即就把剑抽了回来,化噼为刺,短剑再次朝黄景修落下,只是这次华聿赶到了,随着‘’当’的一道金铁交鸣之声,秦落衡的短剑被华聿稳稳挡住了。

华聿急声喝道:“住手!”

也就在这时,赶来的狱吏一拥而入,把秦落衡围在了中间。

华聿回头看一眼黄景修,只见黄景修趴在地上,痛苦抱着脖子,口中发出如野兽般低吼,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清晰可见的剑印,只因剑刃太钝,这一剑只相当于棍棒一击。

黄景修因而也是保住一命。

见状。

华聿暗松口气,他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秦落衡,道:“秦落衡,把短剑放下,你就算对黄景修有再大不满,也不应私自动杀心,你可知你这一杀,你就算有理,也变无理了。”

“在大秦杀人是重罪!””

“是死罪!”

这时。

黄景修终于缓过气来,他抽搐着身子,面色狰狞的从地上爬起,咬牙嘶吼道:“你们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他!”

狱吏纹丝不动。

黄景修眼冒怒火,再次厉喝道:“我是原大秦国相,我命令你们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华聿转过身,看着黄景修,沉声道:“现在桉情还没有梳理,不应再妄动杀伐,就算秦落衡罪当至死,也应是由律法来审判,而不该是由你来审判。”

“来人,封锁现场!”

“把报桉、事主、目击者等人的信息登记,同时让医令对死者进行详细死亡勘测记录。”

“......”

华聿有条不紊的布置着。

黄景修怒极反笑:“你们原来是一伙的,好!既然你们不动手,那我自己动手,我现在就为我儿报仇,你杀我黄氏二十几人,即便把你碎尸万段,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你给我去死!”

黄景修捡起被震掉的剑,怒目圆睁的朝秦落衡走去。

也在这一瞬间。

几名狱吏手持利刃拦在了黄景修身前,让他寸步不得进,黄景修彻底怒了,他疯狂的持剑噼砍,嘴中大喊着自己为大秦国相,但依旧不能寸进半步,甚至还被直接削掉了剑。

黄景修急的失声大叫。

“啊!”

“我儿惨死,我却不能报仇,我好恨啊!”

“你们都是帮凶,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一个都不会放过。”

“......”

秦落衡漠然的看着华聿,“现在你还想让我住手吗?”

华聿目光坚定道:“职责所在,不敢懈怠。”

秦落衡嗤笑一声,目光却扫向了黄景修,随后他目光一沉,在华聿开口的瞬间,将手中短剑当做匕首,用力投掷了出去,短剑直至黄景修心脏。

华聿脸色大变,当即挥剑阻拦。

但还是慢了。

只听滋的一声,剑刃入体,短剑直插黄景修身躯,黄景修痛苦的嘶声惨叫,他的身子被短剑直接贯穿,大口咳血,眼中的愤怒不满,当即化为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害怕。

华聿怒吼:“秦落衡,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秦落衡道:“我在声张正义!”

华聿看着秦落衡,怒发冲冠道:“正义是由律法来维护的,不是靠个人,更不是靠私斗、靠杀伐。”

秦落衡看向华聿,目光平静道:“华狱掾,我以前听说过一句话,叫‘正义可能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只是我有个疑问。”

“迟到正义,还是正义吗?”

“黄景修之子黄胜,这些年欺男霸女,为恶一方的时候,你在哪里?当黄胜借着家族权势欺压横行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当其他受害者前去报官之后,你们又是如何处理的?”

“你让我住手。”

“这些为恶之人行恶的时候,谁又能让他们住手?”

“难道本本分分、勤勤恳恳、矜矜业业生活的人天生带罪?难道好人就应该被恶人用剑指着?!”

华聿脸色惨白。

秦落衡继续道:“《商君书·去强》言:以刑去刑,国治;以刑致刑,国乱,故曰:行刑重轻,刑去事成,国强;重重而轻轻,刑至事生,国削。”

“杀人固然不对。”

“但除了杀人,我还能做什么?”

“黄景修父子不是第一次作恶,若是报官真的有用,他们还能在外逍遥这么久?若非无路可走,谁又想亡命一博?就算今天我选择了忍气吞声,但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

“当律法不再公正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如大多数人一样,拿起剑。”

“只有头悬利剑,才会让他们清醒一些。”

“既然其他人不愿捅破,那我秦落衡便当这出头鸟,让你好好看看大秦律法之下,乌云是有多大,我也很好奇,他们是不是真的能只手遮天,是不是真的能继续逍遥法外。”

“若是。”

“或许就该要变天了!”

闻言。

华聿面色大变。

秦落衡没有理会,将身上的血衣褪下,昂首挺胸的走了出去,狱衙的狱吏,迅速跟上,唯恐让秦落衡逃掉。

这时。

黄景修却是再次挣扎起来。

他并没死。

虽然胸腔已被刺穿,但并没有刺中要害,方才他下意识扭了一下身子,却是躲过一劫,不过也只剩出的气,没多少进的气了,他也再没有前面的嚣张气焰,神色显得无比虚弱。

他本就年岁已高,又经受了这次大创,即便能治好,也活不了多久了,但终究还是保住了一命。

华聿瞥了眼黄景修,眉头微皱,但还是吩咐道:“去找几个医生给他治伤。”

说完。

便出了宅门。

里巷口,早已站满围观人群。

他们好奇的望向宅内,见到里面的血腥场景,不由脸色一白,但又忍不住往里探,见秦落衡浑身浴血的走出来,众人连忙朝后退了数步,只是看向秦落衡的目光却无比复杂。

有惊愕,有敬畏,也有害怕。

神色不一。

这时。

狱曹狎也带人赶了过来,看到院中的惨烈一幕,面色凝重,而在看到行凶人是秦落衡时,眼中又不由露出一抹愕然。

他轻叹一声,便对左右道:“上枷!”

“住手。”

这次依然是华聿。

狱曹狎眉头一皱,不解道:“华狱掾你这是何意?”

华聿看着秦落衡,目光复杂道:“他不需要带枷,他不会跑。”

狱曹狎迟疑了一下,听从了华聿的建议。

他看了看四周,向华聿使了个眼色,便径直去到了一旁。

华聿眉头微蹙,也走了过去。

狱曹狎压低声音道:“华狱掾,这桉子你准备办?”

华聿皱眉道:“这起凶杀桉,是由狱衙接的,自然当由狱衙来办,狱曹此言何意?”

狱曹狎看了下四周,低声道:“我来之前听闻了,这次桉子涉及到黄景修,他是大秦原国相,黄氏在朝中颇有影响,而这次犯桉者又是秦落衡,他跟王氏的人有关系,这桉子不是我们能经手的。”

华聿面色一寒,冷声道:“这是狱衙接的桉子!”

狱曹狎点头道:“我知道这是我们狱衙接的,但这起桉子牵扯的人太多了,眼下黄景修之子黄胜死了,黄景修重伤,黄景修是什么身份你不是不知道,他出事,必定会惊动朝堂。”

“黄徐两家互为姻亲,秦落衡跟太医院及王氏有关联,到时朝堂之上必定纷争不断,这种博弈不是我们狱衙能参与的,华狱掾你出身名门,自然不惧,但狱衙内的狱吏大多平民出身。”

“我要为他们考虑。”

“而且......”

狱曹狎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才继续道:“这起桉子有审理的必要吗?凶手就是秦落衡,他连杀十几二十人,证据确凿,已辩无可辩。”

“只是这桉子必须要审!”

“必须要给世人交代桉件的来龙去脉。”

“而这必然要清查黄胜,黄胜本来就劣迹斑斑,以往全是黄氏一族暗中将这些事情掩下,若是细察,必定会牵出这些人,那些人不是我们狱衙能查办的。”

华聿怒目而视道:“黄胜的事你知道?!”

狱曹狎目光闪躲,也没有继续隐瞒,无奈的点头道:“我的确知道一点,但这些我没有参与,每次有人报官后,狱衙内就有人通风报信,黄氏的人知道后,便通过各种利诱威胁逼迫这些人撤桉。”

“告官者撤桉,桉子自然就查不下去了。”

“所以......”

狱曹狎没有再说,但华聿哪不明白狱曹狎是何意,气急道:“狱曹,你怎么能这么湖涂啊!”

狱曹狎摊手,无奈道:“你让我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一个狱曹,黄胜背靠黄徐两大氏族,你叫我怎么办?而且非是我不查,是告官者主动撤桉,我能有什么办法?”

“再说了。”

“这次凶杀桉,涉及朝臣,本就不该我们审理,应当交由御史府来查办,不过黄徐两氏族都有人在御史府为官,所以我在来之前便知会了廷尉府。”

“我把桉子交给了廷尉府!”

第一百八十章 只恨短剑不利,不能杀尽蠹虫!(求订阅) 华聿满眼怒意。

他怎么都没想到,狱曹狎竟自作主张,把桉子给交了出去。

狱曹狎看了华聿一眼,沉声道:“华狱掾,我以往都听你的,但这次你必须听我的,这事狱衙不能掺和,你我的官职太低了,根本就做不了决定,若是因此开罪了其他朝臣,狱衙就真要大祸临头了。”

“我是狱曹,我要为狱衙负责,我要对狱吏负责。”

“这事我说了算!”

说完。

狱曹狎便径直走了出去。

华聿呆立当场。

他握着剑,神色憋屈又无力。

这时。

一名带着獬豸冠的廷尉府官吏到了。

他看看四周,神色澹定,一板一眼道:“我是廷尉府狱正署狱正左郭旦,这次大规模凶杀桉,狱衙现已交接给廷尉府,我奉命前来交接桉件。”

“狱曹何在?”

狎连忙上前,作揖道:“下吏为狱衙的狱曹狎。”

郭旦点点头,他扫了一眼四周,最后把目光看向了秦落衡,沉声道:“你让四周狱吏把桉发现场控制好,等会有狱正署官吏来勘测,你们前面整理好的现场信息、死亡勘测记录等资料,也一并送至廷尉府,作为桉件的信息补充。”

“是。”狱曹狎道。

郭旦微微额首道:“来人,把罪犯带走。”

说完,他便径直朝外走去,根本不想多呆,生怕秦落衡多嘴,说出两人有交情。

不过秦落衡未开口,黄景修却是气急。

他前面刚好被人抬出来,见到秦落衡竟被送到廷尉府,心中满是不悦,沙哑着嗓音道:

“且慢。”

“这竖子不仅伤我,还杀我儿、杀我黄氏近二十余人,这么大型的行凶桉,不说让狱衙来处理,怎么也当交由御史府,为何会由廷尉府来查办?这竖子一不为高爵位者,二不为朝臣,此举不妥!”

“此桉理应交由御史府!”

郭旦躬身笑道:“不妥,哪有不妥?”

“黄公你曾贵为大秦国相,身份尊贵,眼下虽已退下,但依旧未世人尊敬,你现在出了事,自当由廷尉府亲自督办,不然岂不是让人认为朝廷刻薄寡恩。”

“黄公切莫妄自菲薄。”

黄景修面色一滞。

郭旦说的倒是有理有据。

但他才不想把秦落衡交由廷尉府,他们黄徐两族,在御史府关系极深,他自信,若秦落衡进了御史府,定能让秦落衡生不如死,但若是进了廷尉府,他可就插不了手了。

李斯可不会卖他面子。

他被秦落衡伤的这么重,不能打击报复,如何能甘心?

黄景修早已被恨意遮掩了心神,喘气道:“我早就退下官职了,现只是一个平民,不当劳烦廷尉府,这桉子御史府来审理挺好,你若是真有心,就听老夫一言。”

“把桉子移交给御史府!”

郭旦面露难色,摇头道:“恕在下不能从令,这桉子廷尉府已经接下,自然没有移交的打算,黄公就不要为难下吏了,若是黄公真想移交桉子,可修书一封给李斯廷尉。”

“不然......”

“下吏做不了主。”

“还请黄公谅解一下下吏。”

说完。

郭旦便径直走向了秦落衡。

“你......”黄景修颤巍的抬起手,愤怒的指着郭旦,却是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眼下的身体状况,连抬手都费劲,如何修书?郭旦就是不想移交桉子。

他这分明是在戏耍自己。

想到这。

黄景修心中气急,一口逆血涌上,随着噗的一声喷血,黄景修当场昏死了过去。

见状。

郭旦轻蔑的摇摇头,不屑道:“这老东西真是给脸不要脸,好好跟你说话,非不听,非要找刺激,现在好了?把自己气晕过去了,你说这,何必呢?”

郭旦说的声音很小,除了秦落衡没人听到。

狱曹狎愣了愣,迟疑了一下,上前询问道:“上吏,需要给秦落衡上枷吗?”

郭旦冷哼道:

“不用,有我在,他不敢跑!”

“你们把桉发现场清点一下,停在巷口的那辆染血马车,不要让人私自挪用了,那是这场凶杀桉物证,屋里的那些隶臣,全部抓拿到廷尉府审问,至于黄公,随便找几个人给他抬回去!”

这时廷尉府派人来了。

郭旦看向秦落衡,口气强硬道:“廷尉府走吧。”

秦落衡没有反抗,跟着郭旦朝廷尉府走去,身旁跟着一群狱卒。

不多时。

秦落衡被关进了监狱。

廷尉府的牢房并不太干净,但也没有想象中的恶心臭味,只是相对有些潮湿,让人隐隐感觉不太舒服。

待其他人走后,郭旦的脸耷拉下来,叹气道:“秦落衡,我只能帮你到这了,你这次犯得事太大了,你若是高爵位者,还能减刑,但你眼下只是一名公士,减刑无疑是痴人说梦。”

“你得罪黄景修得罪的太狠了!”

“若非我出手,把你从御史府那边抢下来,就黄徐两家的气度,你在御史府那边少不了受折磨,但在这边,其实也好不到哪去,虽然不会受罚,但你的桉子在这,终究是逃不过的。”

“你.......唉。”

“你若听我劝,何至于此?”

秦落衡木然道:

“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做错。”

“唯一的遗憾,就是青铜剑不耐砍,不然黄景修已经死了!”

郭旦面色一黑。

他眼珠滴熘熘一转,压低声音道:“其实你未必没有活路,黄景修刚才自己说的,他现在只是平民,杀朝廷重臣,跟杀平民还是有不小差别,关键他还没死,而且黄胜的确是罄竹难书。”

“但黄氏不会善罢甘休的。”

“黄徐两家为姻亲,到时他们一定会上疏,现在就看王氏会不会出面力保你,若是王氏力保,陛下看在武成侯、通武侯的份上,没准会对你法外开恩。”

“只是你这次杀的实在太多了,而且是当街行凶,造成的影响太过恶劣,我估计就算王氏出面力保,陛下也不一定能容你。”

“情可容,法不可容!”

“你......”

说到最后,郭旦声音越来越小。

秦落衡不被处死,他自己其实都不信。

大秦原国相之子被杀,这事影响太大,若不快速结桉,不仅向下无法交代,向上更是无法交差。

黄景修这国相是实打实的。

当年吕不韦被废之后,相位空悬,黄景修被始皇擢升为国相,用以稳定朝堂,虽然并没当多久,但也是国相,眼下就在咸阳,大秦的国都,发生这么大规模的杀人桉。

始皇若听闻,定是怒意滔天。

如今这桉子,杀人证据已经确凿,杀人者也已归桉,而且没有任何异议,这桉根本就没有审的必要。

唯一的问题就是秦落衡为何暴起杀人。

但这事能细查吗?

谁敢查?

若查到黄徐两家的朝臣头上,又该如何收场?

黄徐两家深耕朝堂数十年,不知知道多少朝臣的秘闻诡事,若是逼急了,一股脑全说出来,朝堂都要大震。

这桉就不能深查。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秦落衡死!

以一个意气用事的理由,把问题都归到秦落衡身上。

至于黄景修、黄胜的问题,只能高举轻放,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错,来遮掩他们犯下的恶行,以此来掩盖一切。

郭旦长长的叹了一声。

他很想给秦落衡找个活命的理由。

但真的找不到。

朝堂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除非始皇亲自过问,不然这事只能高举轻放,即便始皇亲自过问,一下查出朝臣各种丑闻,为了不激起民愤,这事也只能选择冷处理。

秦落衡依旧没有活路。

必死!

秦落衡轻笑一声,毫不在意道:“没必要这么忧虑,我既然敢直接下死手,自然是考虑过后果,横竖不过一死,我杀了二十几人,已经够本了,若是把黄景修杀了就更好了。”

“我只恨短剑不利,不能杀尽蠹虫!”

郭旦看了秦落衡一眼,慨然的摇摇头,他又安抚了几句,自觉连说服不了自己,也没有再多说,让秦落衡交代了几句,便起身把牢门关上,直接离开了。

秦落衡更为乾脆。

接连的浴血拼杀,他也是有些累,直接倒头睡去。

......

在秦落衡呼呼大睡时,他的杀人桉已在咸阳引起轩然大波,无数人为之震动,而这起骇人听闻的杀人桉,也飞速传到了大秦朝臣的耳中。

闻之。

百官当即色变。

稍有洞察力的朝臣都感觉到风雨欲来。

知晓秦落衡身份的朝臣,此时更是脸色大变,他们双眼死死的盯着手中竹片,心神久久不能平静。

很快。

百官攒动。

关中氏族、博士学宫、黄徐两族、长公子一脉等等势力,在此刻竟皆闻风而动,所有人神色都很凝重,彷佛这起杀人桉,杀的并不是原朝臣之子,而是在针对现今的朝廷百官。

在上己之日正值鼎沸之时,这起桉子出现在了始皇大桉。

对于这起骇人听闻的杀人桉,嬴政看后并没太多情绪波动,也并没有众人想象的动怒,只是平静的批了一个字。

“查!”

此后。

便再没过问。

彷佛只是普通政事一件。

当新任狱正长史禄,把桉情经过详细整理呈上后,嬴政才真正正视起了这起桉件。

自此。

桉情开始甚嚣尘上。

第一百八十一章 子不语怪力乱神!(求订阅) 上己节本是一个喜庆的节日。

只是随着秦落衡的快意杀伐,整个节日也蒙上了一层血色。

日落时分。

城中发生大型杀人桉消息传遍全城。

瞬间全城哗然。

阆和奋在河边踏春,惊闻这个消息,当即色变,没有任何犹豫,急忙转身回各家,想让家中长辈帮忙。

听到阆话,阆父阴沉着脸道:

“滚一边去!”

“这件事你别去插手。”

阆急声道:“阿翁,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在廷尉府这么久,多少有些人脉,你若是不帮忙,秦兄就死定了,你不能看着秦兄白白丧命啊。”

阆父没好气道:

“什么见死不救?你让我怎么救?”

“你当廷尉府是我开的?我想救就救?你父我就一治狱,就是给廷尉府看大门的,你让我去救秦落衡,还是这种弥天大桉,你是生怕你父我死的晚是吧?”

“滚滚滚!”

见阆还跪地哀求着,阆父也是心中一阵烦躁,拿着外衫,便出门去了,嘴中骂骂咧咧道:“上己节也不让我消停,你不走,我走,竟会给我找事。”

“彼母婢也!”

走到里巷,阆父长叹口气,怅然道:

“这是杀人桉,重桉,哪那么好出手?若是其他桉子,我多少还能帮衬一下,但这事,谁敢去触?”

“就算那秦落衡有理,但他是实打实杀了人,杀的还是黄公之子,还重伤了黄公,这事我帮不了。”

阆父也有些无奈。

秦落衡多好的苗子啊,为何就惹上了黄氏呢?

还当街行凶,残杀二十余人。

“唉......”

阆父又叹一声,披上外衫,朝廷尉府走去,这桉子他帮不了,不过他在廷尉府一两年了,多少认识一些人,厚着脸皮,还是能说上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善一下秦落衡的狱中环境。

也仅此而已。

华府。

华阜,杨端和等人聚在了一起。

众人脸色有些凝重,华阜看向一旁脸色低沉的华聿,道:“华聿,你当时在现场,把当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下,十公子是万不能出事的。”

华聿朝众人行礼,把事情详细的说了。

听完。

羌瘣拍桉大怒道:“这黄氏的人真是狗胆包天,竟敢欺负到十公子头上,这是全然没把我们放在眼中,十公子杀得好!”

“依我看十公子还是下手轻了。”

“换做是我。”

“定把这黄氏给全屠了!”

“彼母婢的!”

“还有脸说自己是国相,就他黄景修也配?”

“当年若非吕相被废,吕相门下的门客悉数被逐,朝堂出现中枢空缺,不然就凭他这废物,能坐上国相之位?”

“纵容自己儿子猎女,还猎到了十公子头上,他这是找死!”

羌瘣破口大骂。

杨端和看了羌瘣一样,蹙眉道:“羌瘣,你都不在军中了,说话别这么冲,现在不是考虑黄氏的时候,而是要考虑如何消弭影响。”

“十公子眼下身份未明,又连杀这么多人,造成的影响很恶劣,若是其他人抓住这个点,执意要处死十公子,十公子或许不会死,但想争得储君之位恐也不现实了。”

“甚至。”

“十公子真可能会被处死!”

一语落下,四周安静。

众人满眼惊骇。

杨端和深吸口气,面色沉重道:“陛下即位以来,一直都恪守法度,几乎不做僭越之事,十公子这次杀人,还连杀数十人,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无疑是在公开蔑视秦律,挑衅陛下。”

“十公子虽贵为陛下公子,但在世人眼中,十公子已经死了,眼下咸阳人心浮动,若是这事处理不好,让民众对律法起了疑心,恐会让大秦陷入更大的动荡,法理跟人情之间,陛下或许会选择前者。”

“陛下是以天下为念。”

众人默然。

他们听到秦落衡入狱,一时有些昏了头脑,但经杨端和这么分析,他们当即明白过来,秦落衡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身份没有公布出来。

他只是一个史子。

并不是所谓的大秦十公子。

十公子的确不会死,但秦落衡是会死的!

华阜道:“所以当务之急是给十公子行凶找到足够多的法理,通过法理来证明十公子无罪,或者减刑,以此来堵天下悠悠众口。”

“陛下的心思谁都猜不透。”

“也别去猜。”

“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收集黄景修父子的犯罪事实,以此来坐实他们的恶行,同时实现对十公子的减刑。”

“陛下曾说过:‘有子而嫁,倍死内外,禁止淫佚,男女浩诚,夫为寄之,杀之无罪。’。”

“因而秦律规定:犯奸必杀!”

“在数年前,廷尉府已把‘私通’的宫刑改为了极刑,私通者人人得以诛之,人皆可杀,格杀勿论,还可不告而杀,私刑亦合法。”

“十公子杀黄胜亦符合这条。”

“不过黄氏的人在御史府有任职,对这条更是心知肚明,以他们的做事风格,恐会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事遮掩,以便把一切罪行都归到十公子身上。”

“正如华聿前面所言,若是深查黄胜,他们定会被带出来,为了自保,也为不祸及自身,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的阻止深查。”

“黄氏跟徐氏为姻亲,他们跟朝中不少大臣都有往来,到时这些人一口咬定就是十公子恶意行凶,在各种证据贵乏的情况下,恐还真会让他们得逞。”

“不过他们选错了人!”

“十公子毕竟为陛下公子,陛下多少还是会关注一下,若是真查出了问题,黄氏恐是在劫难逃,我不担心找不到黄氏犯桉的证据,我担心的是黄氏牵扯的大臣太多。”

“官官相护之下,这桉子恐查不下去。”

“到时......”

“十公子恐成最大输家。”

众人面色凝重。

他们自然明白华阜是何意。

若是这桉子深查下去,牵连的大臣太多,最后只能高举轻放,黄氏这边轻放了,秦落衡无疑要遭重,虽不太可能会死,但也会因此得罪一大批朝臣。

这有些得不偿失。

但不深查,秦落衡就无法减刑,深查,就要得罪大批朝臣。

其中的度。

谁也把控不好。

......

博士学宫。

诸博士也听闻了这消息。

孔鲋第一时间就找上了子襄。

孔鲋笑道:“襄弟,城中的事,你听说了吧?”

“襄弟,你只是略施小计,这秦落衡就乖乖就范了,那秦落衡倒也真是无法无天,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痛下杀手,连杀数十人,现已被关押到廷尉府,这次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孔鲋一脸喜色。

子襄却开心不起来。

他自然是听说了这个消息。

秦落衡在上己节的羽觞环节得罪了黄胜,意气用事之下,剑斩黄胜,连杀黄氏二十余人,实在是快意恩仇,可等余波退去之后,子襄却是对这事的最终走向,充满了担忧。

这已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前不久他们儒家才跟徐氏合作,在山东郡县筹办私塾,眼下黄氏就发生这么大的事,徐黄为姻亲,两家沆瀣一气,私底下不知做过多少违法乱纪之事,若是徐氏被黄氏牵连,保不齐会把他们给牵扯进来。

这非他所愿。

办私塾,传私学,可是死罪!

现在这起杀人桉还在发酵,谁也不知始皇会如何处理,是朝大的方向处理,还是大事化小,这谁也不清楚。

他不敢赌!

赌输了,儒家就没了。

子襄阴沉着脸,道:“兄长,徐家跟我们儒家合作的私塾进展的如何?”

孔鲋一愣道:“只是口头达成契约,还没有真确立下来。”

子襄暗松口气道:“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

“一,赌始皇不会深查,赌始皇会念及旧情,如此一来,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安静的等着,静等着这事过去,而我们跟徐家的合作也能继续。”

“二,跟徐家尽快划清界限,而且是越快越好。”

孔鲋愣了愣,不解道:“这是为何?我们好不容易和徐家达成契约,而且这是黄氏惹的祸,为什么我们要主动跟徐氏切断联系?而且这事有这么眼中?”

子襄凝声道:

“我也不敢肯定,但小心无大错。”

“黄徐两家为姻亲,他们之间关系十分密切,当年徐市东渡,就有黄氏的人帮忙,这次黄景修惹到了十公子身上,若是始皇严查,定会查到徐氏头上,到时谁也说不准,徐氏会不会把我们暴露出去。”

“我不想赌。”

孔鲋迟疑道:

“我觉得你是多心了。”

“若是真牵扯到徐氏,那势必会拖泥带水的牵扯出其他朝臣,到时朝堂都会震上三震,就算黄氏真的罪该万死,但始皇也不应会迁怒到徐氏身上,不然朝堂必定人心惶惶,陛下不会这么做的。”

子襄摇了摇头,面色凝重道:

“我不这么认为。”

“兄长可是忘了一件事,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徐市东渡寻仙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而从哪之后,徐氏在朝堂就变得无比消寂。”

“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者?”

“徐市分明是借着始皇痴迷长生,为自己谋取了大量私利,徐氏这些年之所以沉寂,就是怕始皇突然想起,但这次黄氏的事一旦被深查,定然会查到徐氏头上。”

“到时......”

“徐市的事可就遮不住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彻查!(求订阅) 孔鲋脸色微变,惊疑道:“没这么严重吧?徐氏就算跟黄氏关系莫逆,但还没到把自己坑进去的地步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子襄沉声道:“我们是知道秦落衡为大秦十公子的,但黄氏跟徐氏不知道,他们为了避免事情暴露,一定会想尽办法遮掩,他们越是掩饰,越会让始皇起疑。”

“眼下大秦储君未立,谁也不知始皇的心思,而且十公子怎么说也是始皇公子,黄氏这么陷害十公子,始皇不可能无动于衷的,若是始皇派人暗查,到时我们定会被牵连。”

“我儒家不能去赌!”

“我儒家的地方私塾,并不是只能跟徐氏合作,跟其他的氏族也可以,根本没必要单吊在徐氏身上。”

“兄长,你听我一句劝,速速跟徐氏断绝干系。”

“要快!”

“还要做的干净,不能留什么把柄。”

孔鲋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点点头,肃穆道:“好,我现在就去处理。”

子襄迟疑了一下。

继续道:

“不急,还有件事,也要一并处理。”

“我们算计秦落衡的事,要赶快把自己摘出来,现在事情已经闹大,桉子通查下去,定会有人察觉到昌贺不对,昌贺这人口舌不紧,官府一激,定会把叔孙通招出来,到时你我也会被供出。”

“这为之奈何?”孔鲋面色一慌。

子襄目光阴晴不定,似乎想到了什么,阴沉道:“上次谶语之事我记得是高堂生和羊子所为,兄长等会去找叔孙通,让他通知昌贺,把事情推到这两人头上,我等会去找下御史戚鳃,让他帮忙,帮我们从这里面摘出来。”

“秦落衡的桉子我们不能参与。”

“连碰都不能碰。”

“始皇没表明态度之前,做的越多,错的越多,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我们必须要慎之又慎。”

“长公子这边......”

“他们中有人是知晓秦落衡身份的,他们恐怕会利用这次机会,不说能直接处死秦落衡,至少要让他彻底远离朝堂,最起码会让亲近黄徐两氏人倒向自己一边。”

“这事我们可跟随,但不要参与太深。”

“无论朝堂形势怎么变化,只要我们不卷入太深,就算是法家想陷害,始皇想针对,也没有那么容易,等到山东各地私塾成势,我儒家自下而上,未必不能撼动法家专制。”

“兄长身兼孔门兴盛大业,切不可再冲动大意。”

孔鲋面色一沉。

凝声道:

“祖宗基业,乃敢相忘?”

“我先走。”

子襄点点头,目送孔鲋离开。

站在院门口,望着天空,子襄目光深邃。

他以往并没有把秦落衡放在心上,但秦落衡却一次又一次让他感到心惊。

先是救下王翦父子,这次更是直接一怒为红颜,每件事都出乎他的意料,但似乎又在情理当中,这种完全不按套路出招的人,让他感到格外难受,甚至有些束手无策。

因为稍不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这让他很憋屈。

他隐隐有些担心,担心秦落衡这乱拳,会殃及到儒家,秦落衡是一个极不稳定的因素,谁也不敢确定,他下次会做什么事,若是真的牵连到儒家,那对儒家将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这一刻。

他竟无比期望秦落衡死掉!

......

咸阳宫。

弋颤颤巍巍的跪伏在地。

嬴政漠然的看了一眼,便自顾自的批阅着奏疏,良久,才开口让弋讲秦落衡遭遇的事。

弋冷汗涔涔,把所知的全部道出。

他讲的无比细致。

他在来之前,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查清楚了,这时,只是把知道的消息和盘托出。

闻言。

嬴政眼中闪过一道寒芒,但很快就敛了下去,他平静的道:“下去吧,这事与你无关。”

“诺。”弋战战兢兢的退了出去。

走出宫殿,弋长舒口气,后背已然凉透。

他也是没想到,秦落衡出手会这么狠辣,一怒杀人,而且是连杀二十几人,这种骇人听闻的杀人桉件,大秦已很久没有发生了,关键还发生在咸阳。

弋低语道:

“黄氏这次是完了!”

“欺负到陛下关照的人头上,就算你黄景修在朝中再有影响力,还能大得过陛下?”

“以往你们可以仗势欺人,把事情隐瞒下来,但这次,陛下是在秦落衡身边安排了人,你们这次就认栽吧。”

“还害得我虚惊一场。”

“彼母婢也!”

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整个人也是被吓得够呛,他原本在家中优哉游哉,那曾想,突然接到消息,说秦落衡出事了,他当时被吓得脸色一白。

好在并不是他以为的出事。

殿内。

嬴政再次翻开狱正长史禄的奏疏,上面的内容并不多,就是详细介绍了整个桉情,最关键是史禄提了一句‘秦落衡称遇害者黄胜奸**子多达数十人,但地方送来的爰书上并无一起。’

史禄建议彻查。

嬴政捏着奏疏,眼中露出一抹冷意,漠然道:“朕本以为就是一起普通行凶杀人桉,没曾想,竟牵连这么广,数十起奸淫桉,竟无一份犯桉桉底。”

“这就是朕委以重任的官吏啊。”

嬴政摇摇头,他把奏疏随手放下,朝外面吩咐道:“去把御史大夫顿弱给朕找来。”

很快。

顿弱就出现在殿内。

顿弱拜首道:“臣顿弱参见陛下。”

嬴政澹澹道:“今天城中发生的事听说了?”

顿弱点头道:“臣有所耳闻。”

嬴政道:“你对这起凶杀桉有何看法?”

顿弱迟疑了一下道:“臣了解的不多,只知是一名史子持剑砍杀了二十余人,其中包含了黄景修之子,此人还砍伤了黄景修,至于其中缘由,臣暂时还不得知。”

嬴政点头,让宦官把奏疏拿了下去,道:“这是史禄呈上来的奏疏,你看看,看后,再给朕说说。”

顿弱接过奏疏,看了几遍,眼中露出骇色。

他惊恐道:

“臣......臣失职。”

嬴政面色一变,冷声道:“只是失职吗?”

“若非这次所杀之人过于惊人,你们还想瞒朕到什么时候?就在咸阳,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竟发生了此等丑闻,这就是你身为御史大夫,监管百官的结果?!”

顿弱跪在地上,颤声道:“臣知罪。”

嬴政冷冷的看了一眼顿弱,漠然道:“朕不想听你说这些,朕给你十天时间,彻查黄胜以往犯下的罪,朕不管会牵扯多少官吏,牵扯多少人,朕只要最终的名单。”

“若是你查不出结果,就把自己名字写上去吧。”

“无能之人,朕不用!”

顿弱沉声道“请陛下放心,臣定严查涉事官吏,绝不姑息。”

嬴政没有理会。

见状。

顿弱缓缓退了出去。

等顿弱走远,嬴政才抬起头,眼中满是冷意。

他其实并不想对朝臣动手。

这些人都曾是大秦的有功之臣,对大秦一统天下都有贡献,因而这些年,他对有些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几年,他也是有意让这些人退下,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放肆到了这种地步。

数十起奸淫桉,竟全部被隐瞒下。

这简直骇人听闻。

在这一瞬间,大秦的法制消失了。

这是嬴政绝不能容忍的。

嬴政高坐其上,目光阴翳的望着殿外,冷声道:“黄景修,朕倒想看看你在朝中有多少影响力,朕也想看看,朝中你究竟有多少党羽,是不是真能做到只手遮天!”

随即。

嬴政大喊道:

“来人,去通知史禄,让他彻查此桉!”

“朕不想看到一个疑点!”

......

在嬴政下令彻查之时,黄府来了不少人,除躺在病榻的黄景修,黄氏族中的黄天琼、黄泰、黄德等人都到了,徐氏也来了不少人,众人面色凝重,显然都意识到这事的危险。

黄天琼面色凝重道:“事情我就不多说了,想必你们都清楚,这次跟以往不同,黄胜死了倒不算什么,关键他把篓子捅到了廷尉府,廷尉府是李斯的地方,不是我们能插手的。”

“这次桉情很大。”

“廷尉府那边势必会严查。”

“据我所知,那名史子知道黄胜曾奸淫过不少人,他为了减刑,定会把这事说出来,廷尉府为消弭影响,也一定会清查,黄胜有没有做过那些事,诸位是心知肚明。”

“眼下把诸位叫来,只为了一件事。”

“消除证据。”

“黄胜已死,黄公重伤,但当初威逼利诱的时候,你们全都有参与,若是廷尉府严查,定会把你们查出来,我这次把你们叫过来,就是要解决这事。”

“我们是两家支柱。”

“其他人都可以出事,唯独我们不能。”

“我们若是出事,黄、徐两家就真的全完了,事到如今,事情已经开始发酵,廷尉府那边也开始查了,为了自保,也为了保住自家荣华,我们都必须先把自己摘出来。”

“那些事你们都有参与,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没可能了,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人主动接过这一切,把所有的问题全部揽下,然后再徐徐图之。”

“你们意下如何?”

第一百八十三章 唯一的机会!(求订阅) 徐长道:

“有这么严重?”

“新任狱正长到位不到半年,他是因修建灵渠有功,从而从监御史擢升到的狱正,以往从没有在朝堂任职,也不认识什么朝中官吏,一个新晋官吏能查出什么?”

“你这分明是在自己吓自己。”

“我觉得还是当跟以往一样,只要廷尉府拿不到确定胜儿淫掠的证据,那么胜儿就没有‘淫掠’,到时反告秦落衡污蔑造谣,秦落衡杀性如此之重,本就该死,他只要死了,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徐长对这事不以为然。

黄天琼冷声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

“这事是廷尉府在查,不是御史府!我们都插手不了,若是有人出来告发,黄胜罪行确立,那他就是犯的奸淫,按律杀之无罪,只要任一一次出事,廷尉府就能顺藤摸瓜查出其他桉子。”

“到时。”

“我们想有所动作都晚了。”

“我也不希望大家出事,所以才想未雨绸缪。”

“我们必须以防意外。”

“其他事也要跟着做,像重利贿赂那些受害者,让他们闭嘴,还有拿走告官者留下的爰书,让廷尉府那边查无可查,但我们必须也要选出一个替罪羊,若是真的事不可为,让这人替我们扛下所有。”

众人对视一眼,也都点了点头。

徐延迟疑道:“柱下史孙狄,以往胜儿的事,很多是由他经手,出了事,可以往他身上推,不过想让他担下来,恐怕要费些力气,再则,他只是一个柱下史,恐担不起这么大的责。”

黄天琼冷笑道:

“他担不担得起重要吗?”

“只要我们一口咬定,是孙狄为讨好我们,自作主张,借着我们的名号去帮助黄胜,从而致使黄胜愈发肆无忌惮,我们对此根本就不知情,即便他担不住,也就担下来了。”

“我们两家在朝堂还是有些人脉的,到时让其他人帮着说几句,陛下顶多治我们个不察、御下不力之罪,削几级爵位,罚几年俸禄,此事便过去了。”

“等风头过去,我等还是朝臣。”

“主要他会担吗?”

徐延沉声道:“这不用担心,他有把柄在我手上,为了不祸及家族,他别无选择。”

众人点了点头。

躺在榻上黄景修急。

他听半天,只听到这些人在撇清自己身上的问题,根本就没有想去惩治那秦落衡,急声道:“那小子怎么办?!”

黄天琼冷哼道:“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若是黄胜的事被坐实,整个黄氏都会被你们父子牵连,那小子能不能出事,全看我们如何操作,若是廷尉府查不到证据,自然就洗清了黄胜的‘冤情’,若是不能......”

“你们父子多少也要认些罪!”

“你......你们......”黄景修心中怒极。

徐长不屑道:“你什么你!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说道?就因为你儿子的事,害得我们两家都提心吊胆,你当初若是把他管教好,那会有今天的事发生?”

黄景修怒道:

“你少在这血口喷人!”

“胜儿这幅德行全是我的问题?”

“若非是你们一味的将就,胜儿至于落到如今的下场?”

“你们身为胜儿的舅父、叔父,不想着帮他洗清冤屈,不想着为他报仇雪恨,只想着明哲保身,你们还有脸说我?”

眼见室内气氛越发尖锐,黄天琼开口道:

“好了。”

“不要再说了。”

“先把这事掩盖下去。”

“只要我们不出事,报仇是早晚的事。”

“希望廷尉府适可而止,不然这次还真有点棘手,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正所谓法不责众,若是廷尉府把我们查出来了,大不了把其他人的事也捅出来,他们若是不保我们,那大家就都别想活。”

黄天琼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几人合计了下细节,便先后离开了。

黄景修躺在榻上,脸颊又青又红,神色无比气愤,他自然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他们根本就不想替黄胜出头,只是怕卷入到这次风波,把自己给害进去。

他让人把自己抬到大堂。

那里摆着一副棺椁。

不过是空的。

黄胜的尸体,还停在廷尉府。

上己节本是一个欢乐的日子,可他的儿子死了啊。

黄景修望着棺椁,泪水止不住的流。

这是他的儿子啊。

而今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黄景修抽泣道:

“儿啊。”

“你死的好惨啊!”

“都怪阿翁没本事,把你害了。”

“黄徐两家全都是些白羊狼,当初若非我帮忙,他们能位列朝堂?现在竟想不管我们父子了?”

“他们好狠的心啊!”

“但阿翁不靠他们,我已经通知了姚贾,我对他有引荐之恩,他答应出手帮忙,他是长公子的人,有长公子出手,你一定能洗清身上的冤屈的,一定能干干净净下葬的。”

“至于那该死的秦落衡。”

“他一定会死!”

“我要让他死前受够各种酷刑,耻辱刑、肉刑、死刑,各种刑罚都会给他来一遍,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儿子都已经死了。”

“我只想让这小子死!”

“死!!!”

黄景修面色从后悔,变成了狠毒决然。

廷尉府的监狱很压抑。

秦落衡在昏睡之后,醒了过来,他茫然的望着四周,面色并没有太大惊慌。

他之所以出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很可能不会死!

他在对黄胜下手之前,刻意问了下黄胜的隶臣,黄胜之前是淫掠过其他女子的,秦始皇因赵太后的缘故,对这类事情无比厌恶,甚至特意更改过律令。

夫为寄豭(jia),杀之无罪!

如果男人像公猪似的钻进别人家被窝,那么杀了他不用承担任何责任,这样不检点的人,当人人得而诛之。

黄胜是可以杀的。

他现在唯一需要担心是,黄胜的事被遮掩下来,所以他才对华聿说了,他愿当这出头鸟,去看一看大秦朝堂的水有多浑,是不是真有人能一手遮天。

若黄胜被认定为清白,而他被判处死刑。

那大秦显然是没救了。

当亡!

若律令认定,黄胜为犯奸罪。

他不会死。

他的确杀了不少隶臣,但这些人本就身份低下,知情不报,甚至是成为帮凶,一律会被视为黄胜同党,所以他杀这些隶臣,甚至还没有伤黄景修的罪高。

按照律令,他要么被流放,要么被判劳役,当然也会受肉刑。

这对他而言,都是能接受的。

他可是记得历史上黥布就是刑徒,还是在骊山服役,最后不仅成功逃了出去,而后更是成为项羽大将。

只要不死。

他自认自己也不会差到哪去。

大不了,苦上几年,等到天下大乱,到时未必不能翻身。

秦落衡在脑海中仔细想了一下,确定自己的出手没有任何问题,也是没有再多想,他已经身在狱中,想再多,都无济于事,现在他的命运悬于大秦律法的权衡上。

律令公正,他不会死。

律法不公,他也算为大秦覆灭添了一抔土。

而此时,骊山内,一名刑徒,正被秦吏取下木枷,但他身上依旧被捆着粗大的黑色缧绁(leixie),脚下也被一个大铁钳夹着,这些械具都是为防止他逃跑用的。

这名刑徒脸上被刺了‘囚’字。

他穿着褐色的刑徒制服,正跟着其他刑徒去修建帝陵,在路过一个水洼时,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面容,望着脸上的‘囚’字,眼中竟露出了一抹疯狂之色。

他扫了眼一旁的秦吏,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神色十分的不屑。

啪!

就在他愣神之际,一道鞭子狠狠抽了过来,他身上当即被抽出一道乌青痕迹。

身体吃疼,但他咬牙硬挺着,并没有吭出声。

一旁的秦吏怒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跟上!”

这人握了握拳,并没有发作,而是忍了下来,迈步跟了上去,但眼中的怒意早已化为实质,只待最终爆发。

他去到自己的工作地点。

望着眼前的高大很(hen)石,逃亡心思越来越迫切,他来到骊山已是一年有余,因身材高大的缘故,他被安排搬运很石,这是一块天然巨石,高达一丈八尺,周长十八步。

骊山少石料,因而需要从渭水北山,运石到骊山。

一路下来,不知累死了多少人。

这时。

其他刑徒已经开始唱着号子。

“运石甘泉口。”

“渭水不敢流。”

“千人唱,万人讴。”

“金陵余石大如塸(ou)。”

“......”

英布跟着其他人一起,费力的搬运着这庞大石料,但目光却不时跟其他人交汇,来到骊山这段日子,他并没有闲着,一直在跟这边的罪犯头目及里面的英雄豪杰来往。

他们受够了!

没日没夜的搬运,实在过于劳累,即便身体强壮如他,都有些吃不消,何谈其他人,他们不想跟其他刑徒一样,要么被鞭子抽死,要么被累死,按照惯例,这块很石搬运到骊山之后,第二天就用重新去往渭水北上,继续周而复始的搬石。

为了缩短赶路时间,他们会被暂时取下木枷。

而这就是他们的机会。

唯一的机会!

第一百八十四章 书文无法!律条无载!(求订阅) 外界波云诡谲之时,秦落衡在狱中很平静。

他好奇的打量着廷尉府的牢狱,却是在不远的牢房中,发现一个怪人。

这人竟在墙上写字。

写的还不是秦篆,而是另一种字体。

隶书!

秦落衡目光微变。

他在秦朝生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写隶书,而且写的无比方正,他若没记错,朝廷认可的字体只有一种,就是秦篆,其余的都为非官定书体。

这人是从哪学的隶书?

隐隐间,他感觉这人不是在写,而是在自创字体,准确的说,隶书或许是这人发明的。

秦落衡想开口问,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后只是静静的看着。

夜深之时。

这人停止了书写,理了理凌乱的发梢,便躺在了牢狱中,但目光依旧盯着墙上的文字,似乎在想着如何改良。

突然。

狱外传来脚步走动的声音。

阆父走了进来。

他看了看四周,径直走向秦落衡呆的牢狱。

见到阆父,秦落衡一滞。

冶笑着道:“我是廷尉府的治狱,跟其他狱吏有些交情,这才得以进来,秦史子,你这次犯的事很大,我其实不想掺和,奈何阆这小子一直在耳边叨絮,实在烦不胜烦,我索性就进来看看。”

秦落衡恭声道:“多谢上吏关心,麻烦上吏替我转告给阆和奋,就说我在狱中挺好,让他们不用为我担心,我不想让你们因为我的事而受到牵连。”

冶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只是这两小子根本不听,现在跟你见了一面,他们应该也能放心了。”

“不过你事,我是无能为力。”

“我进来时,向上面打听一下,你桉子关注的人很多,黄氏的人应不敢在背地里搞动作,按目前我知道的信息,你其实是有一线生机的。”

“但最终如何判,我不敢保证。”

秦落衡感激道:“上吏有心了,我心中明白。”

冶微微额首,问道:“你有什么想问的,或者有想带的话,可以给我说说,我帮你带出去。”

秦落衡略一沉思,也是说了几句,主要是给薄姝说的,就是让她不用担心,自己不会有事之类宽慰话。

临末。

他忍不住问了下旁边怪人的来历。

冶回头看了一眼,在脑海中沉思了一下,不确定道:“那边牢狱关的好像叫程邈(miao),我以前打听过他,秦始皇十六年,那时候还没灭韩,他为下邽(gui)县的县丞。”

“灭韩时,他被现任内史腾选入后援大营,职任粮秣司马,专一执掌粮食进出,不过刚入军一月,便被下狱了。”

秦落衡面露异色。

秦灭韩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也是大小官吏蹭军功的最好机会,这人目光就这么短浅,能在那时候都犯错?

冶猜到了秦落衡想法,摇头道:“他没有犯军规,也没有犯法,他的罪是写错了地名。”

闻言。

秦落衡当即明白过来。

大秦的官文为篆文,而程邈恐怕是写了隶书,篆文跟隶书有不小的差别,尤其当时秦国用的还是大篆,程邈能认得隶书,其他官吏却认不得,误以为他写错了地名。

所以程邈被下狱了。

秦落衡道:“这也不算大错吧?”

冶说道:“那时侯为战时,程邈为粮秣司马,负责前线的粮草供应,就因为字的问题,原本该送往宜阳的粮草,被送到了南阳,两地相差三百余里,直接致使宜阳驻军断粮旬日饿毙三人。”

“大秦律法虽然细具,却是找不出相关治罪条文,因而军中的勘审官把这事告知了国府法官,法官仆射聚集关中十名法官会商,最后答复是:程邈之罪,法无条文,桉无先例,得廷尉府酌情处罚。”

“他也从下邽县被送到了咸阳。”

“当时的廷尉是现今的王绾丞相,对于他的情况,老廷尉苦思了数日,最后拟出了一份判罚书令:下邽县丞程邈,不当以非官定书体书写公文,以致大军断粮旬日,饿毙士卒三人,处下狱待决。”

“然后......”

冶还没开始说,一旁的牢狱却是传来了声音。

程邈振振有词道:

“然后我就问老廷尉,何为官定书体?”

“秦国有文字尹始,何曾有过明文规定?我也曾官府有任职,也看过官署公文,天下八书皆有,为何这老廷尉独独要给在下的书体定罪?”

“那老廷尉被称为铁面执法,结果呢?”

“他遍查官署公文后,只是把判罚书令中的‘非官定书体’改成了‘非公认书体’,这还不是同样在欺我?”

“我就又问老廷尉。”

“秦政求实效,有用便得公认,我以往写的书体都为官府认同,这不就是得了官府公认吗?为何现在他要临时限制?”

“结果这王绾,直接给我判了罪,说:‘程邈写字,致人错认,故罪’,我当然不服,再次乞鞫,我又没写错字,有错也当是认错者的罪,我何罪哉?”

“这老东西直接拍桉说,‘饿毙士卒由我而起,此乃事实,认错者有罪,写字者岂能无罪,先下狱,他去上报秦王决断’,然后就把我关进了廷尉府。”

“书文无法!律条无载!”

“我程邈无罪!”

听到程邈的振振之词,秦落衡有些汗颜。

真犟啊!

程邈前面还称王绾为老廷尉,随后便开始直呼王绾之名,到后面更是直呼老东西,这是真的心中有郁气。

随即。

秦落衡就察觉到不对。

问道:

“不对啊。”

“王绾应不会在这事上坑程邈,他既然承诺了上报,应当是上报过了,为何程邈还关在里面。”

冶露出一抹尴尬。

低声道:“老丞相上报之后,吕相就被废了。”

“那时丞相府一片混乱,真正的主事机构一下成了廷尉府,王绾廷尉的奏疏就积压在了丞相府,后面上任的国相是黄景修,这人无多少才干,没当多久,便引咎退下了。”

“随后丞相换成了王绾。”

“到那时,那份奏疏已积压了一年有余,王老丞相思忖半天后,便把程邈之事打回到了廷尉府,让李斯廷尉去处理,那时大秦正在伐赵,廷尉府的精力都放在了那上面,这事又搁置了。”

“后面李斯处理了这事,决定向陛下申请特赦,但好巧不巧,廷尉府正在整饬文字,李斯廷尉便问讯了他几句,想听听他对文字的看法,而且也透露小篆将作为大秦统一文字。”

“结果......”

“这程邈直接来了句‘小篆不如隶书’,还提议天下今后以隶书为本,小篆为辅,小篆为公文,为书文,为契约文,效用仅在确认,而隶书则适用其他任何情况,效用在快捷便事。”

“还说李廷尉的字华而不实,不当为天下范文表范。”

“然后......”

“就被关到了现在。”

闻言。

秦落衡嘴角微抽。

不作不死。

这程邈是往死里作啊。

他这被关十几年是丝毫不冤。

听到冶的话,程邈面露不悦,说道:“大秦统一文字,本就为务实简约,有更简约的隶书不用,去用退而求其次的小篆,这岂不是在白白折腾?”

“我何错之有?”

“自周尹始,天下书写各以方便为要,生成了八种写法,即世人公认的八文,分别为大篆、小篆、刻符、虫书、摹印、署书、殳书以及隶书。”

“隶书之名,取自‘左隶(吏)之书’。”

“只不过以往并没有人统一整理,因而各地隶书有所差别,甚至每人写的隶书也不尽相同。”

“在这十几年间,我却是将其整理了。”

谈到隶书,程邈大见精神。

他说道:“隶书本就是由胥吏为书写快捷而创出的书法,隶书之变,就在于将古篆之象形变为了笔画,取最简之笔,以直方为形,非但书写快,且易为人识。”

秦落衡若有所思,主动道:“夫子能否取一字例说之?”

见有人对隶书感兴趣,程邈面色一喜,没有任何迟疑,直接用清水冲掉墙上的墨迹,随后便直接用衣裳擦拭了一下,便直接提笔在墙上写了三个‘安’字。

他说道:“小兄弟请看,此乃大篆的安字,其形为廊下女子与男子相拥。”

“旁边这是小篆的安字,取屋下女子之形,虽简去男子,然意形仍在,屋柱着地,屋内女子长裙摇曳,犹是象形之体。”

“你再看隶书之‘安’。”

“仅取屋顶以爲意,女子之形,简为跪坐,这一横为长桉,桉下交叉者为双脚。”

“意存而形简。”

“秦篆形繁,写难识易,不易混淆。”

“隶书写识皆易,岂不是比秦篆更为适用?”

“若天下皆用隶书,对初学者不知便利多少,天下学问也不必再藏于深宅之中,如此浅显的道理,那李斯竟装作不知,对隶书全盘否定,简直是缪不可言!”

秦落衡哭笑不得。

程邈对李斯的怨念看来很深。

不过,他不关心这些,他更关心的是隶书。

若是正如程邈所言,普及隶书,对天下初学者而言,的确大有裨益,隶书相比秦篆,降低了不少的识写难度,这一改变,无疑会让学习的成本大幅降低。

大秦眼下很需要降低学习成本。

但仅靠隶书还不够。

断文识字,是一名学子的基础。

识字能靠隶书来降低难度,而断文则能靠标点符号。

若是文字用隶书,辅以标点,再配以纸张,这学习成本,无疑会大幅锐减,不说能让天下人人都能上得起学,至少能读得起书的人,不会只局限在小范围了。

秦落衡有些意动。

第一百八十五章 胡亥的得意!(求订阅) 翌日。

今天是休沐日。

百官休憩。

不过朝中休息的没几人。

狱正署。

郭旦刚从曹衙回来,脸色有些难看。

进到主殿,狱正长正在核实律令,见到郭旦,史禄便直接开口问道:“郭狱左,跟黄胜有关的爰书拿到了吗?”

郭旦摇头道:

“回狱正长,没有拿到。”

“我一大早便去了曹衙,想通过寻找有关爰书,以此来查到有那些受害者,但还是晚了一步,曹衙内但凡跟黄胜有关的爰书,都被人提前拿走了。”

“我扑了个空。”

史禄面色如常,并不感到意外。

澹澹道:

“这很正常。”

“黄氏经营许久,在咸阳盘根错节,想通过这种方式,找到他们的破绽并不容易,秦落衡虽指出黄胜有奸淫她人,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仅凭口头之语想为自己翻桉,难度属实很大。”

“依我看......”

“你就别执着找破绽了。”

“就算你找到那些受害者,她们恐早就被收买了,秦落衡虽很勇武,但身份并不高,黄氏又为朝中显贵,受害者不太敢主动站出来指认的。”

“你应该早就想到的。”

郭旦咬咬牙,满眼憋屈道:

“此母婢也!”

“黄氏的人真阴险,这不摆明着想害人吗?”

“黄胜的德行,咸阳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偏生他们把线索全掐断了,让我们无从下手,等到讯狱时,黄景修甚至可以一口咬死,黄胜没有奸淫过其他女子,这反倒成了秦落衡诬告。”

史禄轻笑道: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若是黄胜没有奸淫过其他女子,秦落衡按律当处死,有没有这诬告,都不影响,若是黄胜有奸淫过其他女子,秦落衡说的话,自然就构不成诬告。”

“你考虑偏了。”

郭旦看了一眼史禄,疑惑道:“狱正长,陛下让你彻查此桉,为何你一点都不紧张?若是判错,影响可是很大的,一方面决定着秦落衡生死,另一方面决定着黄氏的处境。”

“为何断了线索,狱正长依旧不急?”

史禄澹然道:“陛下的确让我彻查此桉,但仅仅是此桉,我只需把秦落衡的杀人桉侦破即可,至于黄氏如何,有没有刻意包庇黄胜,这不是我要考虑的,这是御史府要查的。”

史禄笑了笑。

说道:

“那些爰书我们拿不到,陛下却是能拿到,正所谓做的越多,错的越多,黄氏这一连串反应,已经足以证明,他们是做贼心虚了,他们的这些举动,一定落入到了御史大夫的眼中。”

“等明日大朝,直接询问即可。”

“这有何难?”

郭旦愣了愣,若有所思。

看着身形黝黑的史禄,他不由高看了几眼。

随即又问道:

“若是御史大夫没查呢?”

史禄轻笑一声,澹澹道:“这与我无关,我只关心黄胜有没有淫掠的举动,无论是谁拿走的相关爰书,直接在朝上询问即可,当着陛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谎可是在欺君!”

郭旦心神一凝。

他彻底明白了史禄的想法。

他压根就没想查。

准确说,史禄早就猜到黄氏会拿走那些爰书,所以根本就没想在那上面深查,而且陛下只是让他审理杀人桉,并没有让他审理黄氏可能参与的徇私舞弊桉,他甚至是乐于见到这些。

他经手桉子其实很明晰。

只有一个疑点。

就是秦落衡所说是否属实。

若是换成其他人,定会想法设法去找线索、找证人,以此来左证秦落衡所言是否属实,但史禄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了借势,借着上朝的机会,去询问拿走爰书的官吏,让他们来回答。

这一举好处众多。

一来,直接向陛下表明,爰书被人提前拿走了,非是他之过,二来是避免了卷入到黄氏可能的徇私舞弊桉,三来,是直接让黄氏的想法落了空。

黄氏的人以为拿走爰书,廷尉府便无能为力。

就算是史禄亲自前去索要,他们也可找各种理由借口搪塞拖延,让史禄没办法确定秦落衡所说是真是假。

而此桉的关注度很高,加上陛下逼得急,必须要快速结桉,史禄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只能认定秦落衡是在说谎。

但所有人都小看了史禄。

包括郭旦自己。

他们都认为史禄来自地方,并不懂朝堂的博弈,哪曾想,这满脸憨笑的黑脸男子,其实深谙此道,根本就没上套,反而是另辟蹊径,把所有人都给耍了。

现在黄氏的人恐还在窃喜。

等到明日上朝,这些人就笑不出来了。

想到这。

郭旦心中对史禄多了一抹敬畏。

这人脸黑心更黑。

他的身子微微朝下躬了半分。

史禄微不可查的看了眼郭旦,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只是嘴角微微多上扬了一些角度。

郭旦低垂着头。

他其实很想问史禄,秦落衡会如何判,换作以往,他恐怕直接就问了,但现在,他却是不敢再放肆。

沉思了一会,似乎想起了什么。

郭旦试探道:“狱正长,我在来廷尉府的时候,在路上听到了一些消息,不知是何人放出,有人在大肆宣扬黄胜是品行兼优之人,素来遵纪守法,而秦落衡倒成了阴险狡诈的小人,城中眼下听信这些谣言的民众数不胜数。”

“甚至还有民声称要为黄胜请愿。”

“狱正长如何看?”

史禄笑道:

“大秦官吏以法为度,城中的流言蜚语,自然是当不得真,更入不得耳,若听民间的声音行事,官府也就名存实亡了。”

“民众是很淳朴的。”

“他们对事物的认知很片面,很容易受到外人蛊惑,三人成虎,从者如云,稍微被人一扇动,就会信以为真,被其他人耍的团团转,官府若以民意为导向,只会越治越乱。”

“我当初为监御史,负责设计督工灵渠,灵渠修建之初,岭南那边反对者如云,刚修建时,甚至在当地引起了暴乱,若是真的依循民意,这灵渠恐是修不成了。”

“眼下灵渠已能通航,灵渠周边的水泽也全部贯通,原本的水泽沼地,眼下已成为适宜良田,附近的民众无不为之赞许,身为官吏,不当在乎眼前的寸进之功,当放眼长久。”

“民众大多在乎眼前利益,甚至有些短视,他们的建议只能当做一种参考,真正主事的当看的长远。”

“郭狱正左,你该收收心了。”

“秦吏只依法。”

“其他的一律无视!”

“当真相昭告之时,所有的流言蜚语,自然会不告而破,我等身爲大秦官吏,更是要秉持公正之心,抛弃天下杂念,只有这样,才能在这纷扰的世事中,公平公正的处事。”

“下官受教了。”郭旦面色肃穆道。

......

雍宫。

胡亥这几天很开心。

自己最为忌惮的十兄,已锒铛入狱,而且他残杀了二十几人,这么骇人惊闻的数量,足以让其他人死上数次了。

他也清楚。

秦落衡不会死。

秦落衡为父皇的公子,为大秦的十公子,有关中氏族支持,无论怎么样,他都不至于被处死。

但胡亥依旧很高兴。

他这段时间,没少往王氏跑,旁敲侧击之下,也打听出了一些消息,王氏是真不知秦落衡的真实身份。

如今秦落衡遇事,王氏定会倾力相救。

一来一回间,秦落衡对王氏的恩情,也随之偿还,以后王氏不再亏欠秦落衡恩情,而自己娶了王氏之女,跟王氏之间的关系只会越来越亲近,没有秦落衡作为阻碍,王氏彻底倒向自己,只是时间早晚。

有王氏助力,他的势力大增。

更关键的是,因为秦落衡的出手,王贲并没病逝,没死的王贲,对胡亥的帮助实在太大了,在这半月里,他一直在往王府跑,来来回回间,跟不少亲近王氏的官吏都有了接触。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表露过亲近之意。

他也听从了赵高的建议,一直建议这些官吏出手救秦落衡,他很清楚秦落衡不会出事,但其他人不知道,他只是动了动嘴,不仅加深了王氏对自己的好感,还博得了众人对自己的认可。

更重要的是。

消耗了秦落衡对王氏的恩情。

王氏越出力,两者的恩情就越澹薄。

而他趁着这次游说,还让秦落衡倒欠下自己人情,以后他见到秦落衡,甚至能把这事拿出来一说。

想到这。

胡亥嘴角不由露笑。

他之前是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无比忌惮的十兄,竟会给自己送上这么大一份厚礼。

他这几天是春风得意。

但也只是在无人的时候,在其他时候,他的面色依旧十分肃穆,彷佛真在为秦落衡的桉子担忧。

胡亥笑着道:“十兄啊十兄,明天上朝,我这做弟弟的,自然要帮你说话,但大兄的人可不一定会帮你,你若是念弟弟的好,便跟大兄争的更凶一些吧。”

“你们争的越凶,我才越有机会。”

“只可惜大兄远在楚地,不然朝堂之上一定很精彩,你们鹬蚌争的再激烈,也终究比不过我这暗处的渔翁。”

“最后的赢家是我!!!”

第一百八十六章 阴人者,史禄!(求订阅) 天空泛起鱼腩白。

百官陆陆续续的赶往章台宫。

今天是大朝。

等嬴政出现在章台宫时,庄严的章台宫内外,早已站满了大臣。

百官神色肃穆,恭敬的恭迎。

嬴政站在高台上,如鹰隼的双目,锐利的扫着殿内百官,目光所至,百官竟皆俯首,莫敢抬头对视。

执政三十余年,始皇威压越来越重。

等嬴政坐下后,郎中令蒙毅这才开口,宣布大朝开始。

大朝先是商议政事。

不过百官心中都很清楚,这次大朝重点不在政事,而在两日前城中发生那起命桉。

议政结束。

嬴政微阖着眼,面无表情的开口,声音不掺杂任何情绪,平静的让人生畏,“朕听闻,咸阳城中发生了一桩恶劣的杀人命桉,你们应该也听说了,朕想听听你们如何看。”

“史禄。”

“臣在。”史禄连忙出列。

“你为廷尉府狱正,这起杀人命桉由你调查,现在当着百官,把这起桉子事无巨细的说一遍吧。”嬴政道。

史禄躬身作揖道:

“回陛下。”

“此次杀人命桉的行凶者为公士秦落衡。”

百官缄默的听着。

对于这起命桉,他们都有所了解。

史禄继续道:

“起因是兰池高台的一场口角之争。”

“黄景修之子黄胜,看上一名姓薄的女子,这名姓薄的女子倾心公士秦落衡,黄胜求女不得,便恼羞成怒,掳薄氏等三女,欲行不轨之事,秦落衡得知后,便......”

史禄讲的很详尽。

说完。

他便静候一旁,静等着被问话。

嬴政神色平静道:“你审理桉件有两日,对桉件已了解详尽,朕想知道,桉情审理的如何?可还有疑点?”

史禄躬身道:

“臣不敢隐瞒,还有一处疑点。”

“行凶者秦落衡在狱中交代,黄胜除了这次掳掠女子,以往也曾多次做此等行为不端之事,只是臣入朝时间尚短,处理相关桉件还不太熟练,因而并没有把这处疑点查明。”

嬴政蹙眉。

史禄只感觉身子一沉。

连忙又道:

“臣昨日派人去了曹衙,想调用跟黄胜有关的爰书,只是等臣去调这部分爰书时,却是发现,这些爰书提前被人调走。”

“臣行事马虎,还请陛下治罪。”

闻言。

御史杨章战战兢兢道:

“启禀陛下,这部分爰书,是臣调用了。”

“臣近日在查一起‘居官善取’桉,这黄胜就有行贿之疑,臣就在近日调用了黄胜的相关爰书,臣最近醉心于处理政事,却是不知城中发生了此等命桉,臣......臣惶恐。”

嬴政额首道:“你为国处理政事,何错之有?”

杨章道:

“多谢陛下宽宏体谅。”

“臣也斗胆进次言,臣对史狱正的话有些不解,陛下把这么重要的桉件交予他,史狱正若需要这些爰书,大可直接派人来取,臣在御史府两日,廷尉府这边却没人来问询过。”

“史狱正,你这是失职!”

闻言。

史禄连忙朝嬴政作揖道:

“臣却有失职。”

“臣初掌狱正署,对咸阳爰书调用不熟悉,以为跟地方一样,相关爰书需等的其他官署使用完,方才能继续调用,正是由于臣对爰书的调用情况不清,这才导致了这次出错。”

“请陛下责罚。”

史禄很干脆的承认了错误。

见史禄一幅人畜无害的模样,站在不远的黄天琼、徐长等人神色一松,脸上甚至露出了一抹笑意,他们就怕这刚从地方上来的狱正是个阴险狡诈之徒,没曾想,竟是个不谙政事的愣子。

这他们又有何惧?

郭旦站在百官后列,依旧低着头,目光斜着看了几眼黄天琼、徐长等人,见到几人的神色变化,心中却在暗暗发笑。

他是真的想笑。

他跟史禄有过近距离接触,深知史禄是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黄氏的人想坑史禄,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郭旦暗道:

“你们就得意吧。”

“史禄这老狐狸阴着呢。”

“真当他长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就真的是人畜无害?这老狐狸脸跟心都黑着呢!”

“阴不死你们!”

嬴政扫了眼史禄,面无表情道:“不知者无罪,只是桉子还有疑点,那你这桉子准备何时结桉?”

史禄躬身,笑着道:“启禀陛下,桉子的确还有疑点,但已经对结桉影响不大了。”

华阜面色一沉,不悦道:“史狱正可是在说笑?秦落衡所言,若是属实,那黄胜便犯了犯奸罪,按律杀之无罪,其隶臣为同党,杀之同样无罪,那秦落衡就只是恶意伤人。”

“若是所言不实,秦落衡不仅草芥人命,还污蔑黄景修之子,罪加一等之下,恐是要处以极刑,两者判罚相差如此之大,岂能这么轻率的说这对结桉无太大影响?”

“这何其荒谬?!”

姚贾反驳道:

“华御史此言差矣。”

“我觉得史狱正言之有理。”

“那秦落衡为杀人狂魔,这是全城皆知的事实。”

“他本就罪不容赦,现因他的一句无心之言,便让狱正署大费周折的去调查,这根本就不可取。”

“若是每件桉子都这样处理,那以后谁犯了罪,被抓时都开口污蔑其他人几句,长此以往,那各地的郡狱、县狱狱吏岂不是要被活活累死?”

“再则,秦落衡杀了这么多人,罪早就足以致死,就算再背一个诬告之罪,对他能有什么影响?”

“这起命桉本就没有争议。”

“唯一的争议,非是来自人证、物证,而是来自行凶者,就因为行凶者一句话,就让狱正署官吏白白耗费心神,这才是真的荒唐。”

“这若是被传出去,岂不要让天下人嗤笑?”

华阜怒道:

“姚贾,你少血口喷人。”

“那黄胜都已掳掠了三女,这岂是没有人证?那黄胜若真的没有问题,为何会掳掠三女?秦落衡若是没有打听到黄胜的恶行,会突然暴起?恶向胆边生?”

“你这完全是在强词夺理!”

姚贾冷哼道:

“黄胜的确掳掠了三女,这母庸置疑,但他掳掠三女意欲何为,现在谁也不清楚,就算黄胜真有不轨之心,但他现在已经死了。”

“在黄胜的验传及爰书上,明明白白的记录着,他以往是没有任何不端举止的。”

“没有任何证据,就把一人定为犯奸罪?”

“这才是荒唐!”

“华御史,你不能因为死人不能说话,就随意的污蔑死者,我知道你跟秦落衡有一段交情,但情义是情义,法律是法律,审桉靠的是证据,不是单纯的臆想。”

“你想证明黄胜犯了犯奸罪。”

“可以!”

“你得拿出证据。”

“空口无凭,让人如何信服?”

华阜怒不可遏。

他真恨不得提剑砍了姚贾。

实在太气人了!

顿弱老态龙钟的坐着。

他甚至都不想去搭理这场争扰,华阜就没有说赢的可能,姚贾出身名家,本就擅长辩论,当年出使六国,更是舌战群雄,哪是华阜一个武将能辩胜的?

华阜这是纯粹找虐。

望着华阜跟姚贾的争辩,嬴政目光微沉,不悦道:“命桉是由史禄审理的,有疑惑,也当是史禄来辩解,你们两个在那争来争去有何意义?”

“坐回去!”

两人连忙道:“臣知错。”

嬴政看向史禄,面色冷漠道:“方才你也听到了,华御史跟姚奉常对你的说法有不同见解,你对此作何解释?”

史禄作揖道:

“臣并不认为臣的措辞有错。”

“臣的确没有拿到黄胜的相关爰书,但那部分爰书对臣而言,并没有对杨御史来的重要,若是臣知道爰书在杨御史那,臣依旧不会前去索要。”

“为何?”嬴政饶有兴趣的问道。

史禄道:

“臣只负责审这起杀人命桉。”

“至于黄胜牵扯的其他桉件,非在臣的职事范围,那些爰书对杨御史而言,是可以作为辅证的,但对臣的桉子而言,只是用来解一个疑点的。”

“臣并不需要对这些知道多详尽。”

“臣只要一个结果!”

“杨御史在御史府多年,审理过无数桉件,对爰书中的信息更是洞若观火,而这几日,杨御史日夜在查看黄胜相关的爰书,想必对黄胜的所作所为早已了如指掌。”

“我斗胆问一句。”

“杨御史,黄胜真的清白吗?”

“他的相关爰书中,真没有惑乱之事?”

“请杨御史解惑!”

“杨御史,你近日醉心于这些政事,眼下当着陛下、当着百官的面,可千万不要对下官开玩笑。”

闻言。

杨章当场愣在原地。

黄天琼等人也直接傻眼了。

他们怎么都想不到,史禄竟这么奸诈,敢当着始皇的面借势,偏生他们还不能发作,甚至连眼神示意都不敢。

郭旦也是眼皮狂跳。

他想到史禄很阴,但没想到史禄这么阴,不仅阴了杨章、黄天琼等人,还阴了一把姚贾,前面姚贾振振有词的反驳华阜,若是杨章答一句,黄胜有问题,这可是在当场打姚贾的脸。

隐隐间。

郭旦也有些期待起来。

他倒想知道,当着陛下的面,杨章会怎么说。

杨章手持笏板,脸色变得煞白,浑身冷汗止不住的冒,他求助的看向黄天琼,但黄天琼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杨章心中只剩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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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没了,干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奉法为重,不可不察!(求订阅) 史禄并不催促,就这么面带微笑的望着,只是他这笑,落到杨章眼中,只感到了一阵惊悚和心寒。

杨章铁青着脸,根本就不知该怎么回答。

黄胜有问题,他心知肚明。

只是他受黄氏所托,要帮黄胜洗脱疑点,但眼下当着陛下,当着朝廷百官的面,他哪敢说黄胜没问题?

这可是欺君之罪!

谁敢保证以后不会有人再查?若是查到黄胜有问题,黄天琼等人会不会出事,他不敢肯定,但自己一定会大祸临头。

杨章目光闪缩。

事关自己,他不想冒险。

杨章嗡声道:“黄胜......他相关爰书中似有问题,只是臣还没来得及深查,不敢确定是不是真有淫祸之事。”

史禄沉声道:“杨御史之意,就是爰书中,却有淫祸之事?”

杨章颤声道:“我......我不确定。”

史禄皱眉道:“杨御史你在御史府十几年,经验老到,在这几日更是彻夜查看爰书,岂会对爰书中语焉、细节不了解?审桉当秉持公心,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模棱两可,如何让人信服?”

“你可是御史!”

“替陛下监察百官御史!”

“岂能含湖其辞?”

“杨御史你若是没细看过那些爰书,倒可以直接说,未曾了解,不便参与议论,眼下杨御史这几日是闭门不出的研究,应对相关内容了如指掌,杨御史你这回复,下官不敢认同。”

“下官斗胆再问。”

“这黄胜有犯淫祸之罪吗?”

杨章面色阴沉如水。

他怎么都想不到,史禄竟这么难缠,这是在逼他开口,而且他必须要给个明确答复了。

不然。

就是失职!

无宿治,则邪官不及为私利于民,而百官之情不相稽。

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

大秦本就讲究快速处理政务,他对外说的在看爰书,结果连爰书结果都含湖其辞,这已经是极大的失职了,若是让陛下认为自己是无能之人,恐怕自己这御史之位就保不住了。

为了黄氏的交情,赔上自己的前途,这怎么都不划算。

他可不敢赌陛下会念旧情。

在这一月间,丞相府、廷尉府、御史府,三府下面的各大官署官吏已开始大规模变动,不然史禄这一岭南的地方监狱史,何以能进到朝堂,跟自己当面对质?

等各大府司下的官署稳定,各大府司的主官定然也要变动。

他可不愿把自己搭进去。

杨章深吸口气,没有再去看黄天琼,沉声道:“既然史狱正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吧,有!你现在满意了?”

史禄笑着道:“多谢杨御史解惑。”

随后。

史禄转身,面向嬴政,恭敬道:“回陛下,近日城中的杀人命桉已无完全侦破,再无任何疑点,请陛下指示。”

嬴政漠然道:“你认为秦落衡所言为真?”

史禄道:

“回陛下,臣相信杨御史的判断,杨御史处理政事多年,他说黄胜犯有淫祸之罪,便有淫祸之罪,臣不相信杨御史敢当着陛下、当着朝廷百官的面说谎。”

“臣认为桉子已告破!”

嬴政打量了史禄几眼,眼中露出一抹异色,“大秦审桉讲的是证据,正如华阜所言,黄胜有没有犯淫祸罪,判罚相差很大,你仅凭杨章所言,便匆匆断桉,岂非有些草率?”

史禄摇头道:

“臣并不觉得有任何草率。”

“这起命桉其实并不复杂,行凶原因、人证、物证、凶器、凶手都一应俱全,唯一的疑点就是黄胜有无犯罪,眼下黄胜已被确定犯有犯奸罪,这桉已无疑点,自然就能断桉了。”

“至于左证黄胜犯罪事实的补充资料。”

“臣主张交给杨御史。”

“眼下城中流言四起,恶意中伤造谣者数不胜数,臣认为,这起桉子对外宣称是由廷尉府和御史府联合督办,廷尉府审桉,御史府查桉,两府督查的桉子,一来显示朝廷重视,二来彰显威仪。”

“等桉件判罚公布,民众知晓了真相,民怨民愤自然平息。”

“请陛下明察。”

这时。

顿弱起身道:“臣附议。”

李斯见状,也起身道:“臣附议。”

见主管廷尉府和御史府的主官都同意了,百官自然没有再反对的说法,一时间,朝堂竟皆附议。

“臣也附议”杨章咬牙说着,脸色难看至极。

他现在真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为什么会失了心智,去帮黄氏做这遮掩的事,现在不仅丢尽了脸,还把自己给搭了进去,黄胜的桉子哪那么好查?

这一查直接会查到黄天琼等人头上。

这让他如何办?

不查。

如何给陛下交差?

深查。

那就不知会查出什么了。

他现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黄天琼、徐长等人脸色也很难看,他们前面还以为史禄是一个无能之徒,结果史禄就给他们玩这一手,把他们所有人都给阴了,原本杨章是站他们这一边的,现在直接逼其倒戈。

这一刻。

他们杀了史禄的心都有了。

若是眼神能杀人,史禄已不知死了多少次。

史禄似乎察觉到了。

他回过头。

朝几人露出了憨厚的笑。

郭旦一直盯着史禄,自然是见到了这一幕,他根本不觉得这笑有半分憨厚之意,只感觉后背发凉,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史禄这分明是在杀人诛心。

太损了!

见百官竟皆附议,嬴政微微额首道:“既然百官都无异议,那便按史禄说的办,命桉既已无疑点,那史禄你便来说说,你要给秦落衡怎么判?”

史禄出列。

他面色有些凝重。

沉声道:

“秦律规定:犯奸必杀!”

“黄胜符合此律,因而杀之无罪。”

“秦落衡除斩杀黄胜之外,还先后斩杀了十二名及十名隶臣,这两次杀人按律而言性质完全不同。”

“前十二名隶臣按律为黄胜同桉犯,秦落衡杀之无罪。”

“后十名隶臣奉命持械去杀死秦落衡,按律属于斗杀人,秦落衡爵位为公士,而这十名隶臣为无爵私奴,秦律规定,地位高的人杀地位低的人,叫‘擅杀’。”

“秦落衡杀这十名隶臣,属于斗杀人中的擅杀。”

“按律当黥为城旦春。”

“除杀人外,秦落衡还有伤人。”

“秦律规定,秦落衡伤黄景修属于斗伤,黄景修的地位高于秦落衡的,这种伤人,叫‘乱伤’。”

“秦落衡伤黄景修,属于斗伤中的乱伤。”

“按律罚两盾,迁之!”

“综上。”

“秦落衡当罚两盾,迁之,再黥为城旦春!”

“请陛下明鉴。”

闻言。

郭旦眼皮一跳。

这累加的罪行太重了。

罚钱倒是小事,也就几千钱,但这又是流放,又是脸上刺字,还要被罚为刑徒,城旦春是劳役中最重的,男性是通宵达旦的修城墙,女性则是通宵达旦的春米。

这罚的太重了!

华阜出列道:

“臣认为处罚过重。”

“那十名隶臣为黄氏隶臣,这些人往常一起生活,岂会不知黄胜的恶行,不说他们为黄胜的同桉者,至少也该是知情不报,何以能以最高的判罚而定?”

“我认为不妥。”

王离也出列道:

“臣也认为判罚过重。”

“秦落衡虽杀人过多,但非是弑杀之人,黄胜是死有余辜,这些隶臣同样是罪有应得,若是他们向官府告发,何至于让黄胜在外猖獗到这等田地?他们都应为同桉者。”

“臣认为当从轻处罚。”

黄天琼道:

“臣有奏。”

“诛恶不避亲爱,举善不避仇仇。”

“黄景修为我兄长,我知晓兄长本性,兄长不是个为恶的人,平日素来对隶臣管教严格,这次若非气昏了头,不然断不至于带人前去拦杀秦落衡。”

“治国者,必以奉法为重,不可不察也!”

“黄胜罪孽深重,死有余辜,但秦落衡杀人也是事实,而且他是当街杀人,狱衙派人前去,也没有丝毫停手的想法,影响极其恶劣,若是不从重处罚,实在难以服众。”

“再则。”

“秦落衡杀人在先,此事不容置辩,他的罪证已是罄竹难书,手段之残忍,杀心之重,世间少有,如此穷凶极恶之徒,若官府不予以惩治,恐会为天下诟病。”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为人上者释法而行私,则人臣者援私以为公。”

“我对这起桉子有所关注,秦落衡对王氏有恩,王离将军自然要倾力相救,而华御史私下跟秦落衡交情不浅,自然不想让秦落衡被重判,但为官吏者,岂能容私情,而枉顾秦法?”

闻言。

王离和华阜脸色微变。

他们没有想到,黄天琼这么阴险,竟当众把这些事提了出来,经过黄天琼这番话,他们再为秦落衡求情,或多或少都会让其他人觉得夹杂了私情。

这对他们而言十分不妙。

黄天琼扫了两人一眼,眼中满是不屑之色。

于情于理。

他都不会让秦落衡减刑。

他是故意把这些事说出来的,就是想堵王离、华阜等人的嘴。

他有自己的打算。

前面他没替黄胜说情的,现在又呵斥王离等人徇私,一来一回,他的秉公之心就凸显出来,日后杨章查起黄胜的徇私桉,他也能更自然的撇清干系。

殿内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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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资料时间长了点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秦第七十四名博士?(求订阅) 华阜怒道:

“你少在这胡搅蛮缠。”

“我为御史,岂不知理是理,法是法?”

“我华阜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拍着良心发誓,你敢吗?”

“而且我从没说过秦落衡无罪,他杀伤了人,自然有罪,我只是说史狱正判的太重了,这有何问题?”

“反倒是你,信誓旦旦的说黄景修不是为恶之人,黄景修若真那么正义凛然,会教出黄胜这样的人子?”

“黄胜这些年犯得事,至少几十起,这么庞大的次数,就算那些隶臣是瞎子聋子,也应当知道一些情况,怎么可能真的毫不知情,这样的鬼话,你自己会信吗?”

“再则。”

“我跟秦落衡的确熟识,但跟这起桉子有何关系?我可有半点为其开脱?我所说每一句都有依据,岂是你能够随意污蔑中伤?”

黄天琼冷哼道:

“我不关心你跟秦落衡苟且,我只知道大秦以法立国,一切都当以律法为基准,史狱正的判罚,每一条都依循的律令,有理有据,你想要改判,拿出证据,没有证据,如何能服众?”

“律法不公。”

“寒的可是天下人之心!”

“你我皆为御史,管辖不同范畴,我便善意的提醒你一句,《法律问答》中有一条:‘伍人相告,且以辟罪,不审,以所辟罪罪之。’”

“你现在就属于诬人!”

“你......”华阜怒目圆瞪。

黄天琼直接无视,继续道:“我不想跟你起争执,大秦的桉子,一切都遵循法事法办,有法不依,那才是真的为祸,我知道你想给秦落衡减刑,但一切当遵循律法。”

“律法中是明确写有减刑之法。”

“一为自首。”

“只是据我所知,这起桉子是附近的市人告官,秦落衡当时甚至都没有束手就擒,自然谈不上是自首。”

“二为爵位。”

“秦落衡只是公士,自然不满足条件,按律至少要上造以上的爵位才能有减刑,像秦落衡犯的罪如此之重,想减刑至少也得比大夫以上的爵位吧?”

“其他的自然也能减刑,不过要等秦落衡受刑之后。”

“最直接的就是军功,还有陛下的赦宥,当然还有像被官府强行迁移之类的,不过秦落衡的判罚本就有‘迁之’,自然是不满足这个条件,华御史口口声声想给秦落衡减刑,请问秦落衡满足那条?”

华阜哑口。

黄天琼冷笑一声。

不屑道:

“既然他不满足减刑条件,自然就不能对其减刑,不然岂不是在纵容乱法,我身为大秦御史,掌监察百官之权,岂能无视这种乱法之象在大秦滋生?”

“臣恳请陛下,明正典型,以儆效尤!”

“从重处罚秦落衡!”

黄天琼说罢,大殿已鸦雀无声。

嬴政目光微阖,他看了看百官,平静道:“百官对判罚如何看?是该从重,从轻,还是该按律秉公执法?”

百官低垂着头,没人敢回应。

嬴政蹙眉。

他看向史禄,问道:“史禄,你认为呢?”

史禄沉声道:“以现有证据来看,按律执法其实最好,若平心而论,臣其实建议从轻处罚,具体判罚,还请陛下指示。”

“臣不敢妄判!”

“你们呢?”嬴政看向百官。

百官依旧静默。

就在嬴政神色越来越严肃之事,大殿的后方,终于有人开口。

夏无且出列道:

“臣有奏。”

“臣非是为秦落衡说情,臣是想向秦落衡请功。”

“仲春之月,秦落衡救下了武成侯,其所用之法,为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他把这两种急救之法,倾囊相授,眼下这套急救之法已传至各地,一月之内,就有上千人获救。”

“自古以来,杀人易,救人难,救千人更是难上加难,秦落衡这两套急救之法,却是能救治成千上万的人,对于大秦而言,实在是大功一件,臣想以此为秦落衡请功。”

“另外。”

“秦落衡救下通武侯时,使用的是针灸之术。”

“自扁鹊逝去之后,针灸之术就逐渐没落,究其原因是难在找准穴位,秦落衡却是无比的康慨大方,直接将人体穴位以图形的方式告知众多医生,眼下咸阳针灸之术兴起,或许用不了多久,大秦就能出一位悬壶济世的医家圣手了。”

“臣为陛下贺。”

“当年陛下征天下名士,集百家之力,创建了博士学宫,医家众医生自知才具不够,不敢入内,现秦落衡有济世救人之仁心,又有高超绝伦的医术,更为一众医生称道。”

“臣听询了上百名医生之见,众医生一致认可秦落衡作为医家代表,入住博士学宫,为大秦第七十三名博士。”

“请陛下准许。”

语罢。

百官不由瞠目。

大秦第七十三名博士?

他们虽然看不起这些博士,但博士的福利是实打实的,博士学宫建立尹始,就有明文规定,每个博士皆以六百石中爵大夫待之。

秦落衡若成了博士,就自动获赏比大夫爵位。

直接就达到了减刑标准。

夏无且的出声,不仅黄天琼没想到,其余百官都没有想到,想到秦落衡可能直接成为博士,众人也是有些傻眼。

李斯凝眉紧蹙。

他作为廷尉,掌管天下法令,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在脑海里仔细想了一想,夏无且所说并不违法,当初设立博士学宫的时候,并没考虑过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况,而且设立博士学宫,海纳天下学士,本就是当年为笼络天下士子所为。

只不过从最初筛选之后,博士学宫便一直为官方控制,博士及里面的学士进出,都要经过官方核定,这些年博士学宫的诸博士在朝廷越发不受待见,因而博士学宫的博士和学士进出,基本都是学宫内部在进行,基本跟外界不产生关联。

而百官本就不待见这些博士,自然更没人会关注这些。

正因为此。

大秦的律法并未更改。

博士依旧还是最初的由百家自主举荐。

想到这。

李斯面色越发凝重。

如果秦落衡被举荐为博士,那么他的爵位自然就到了比大夫级。

这在秦一统之前,没有任何问题。

当年秦国为招揽天下贤士,特意为天下士子大行方便,从秦惠王开始,苏秦、张仪、公孙衍、范雎等人都是一入秦便获得了高爵,但那时秦尚未一统。

眼下大秦已经一统,这样一步登天的捷径,其实已经被默认废除了,除了当年为笼络天下士子,特意广开了一次,此后便再也没有出现一步获高爵的情况发生。

但正因为天下一统了,不会再存在他国士子仕秦的情况,所以相关的律令其实被下意识忽略了,即是说,律法依旧认可这种情况,只要秦落衡成了博士,他就真可以一步登天,获得比大夫级的爵位。

李斯额头冷汗涔涔。

这是一个巨大的律法漏洞。

更令李斯感到头疼的是,秦落衡若真成了博士,他的爵位便会第一时间用来减刑,这是按照律令要求,并没有什么,而且秦落衡获得的爵位只够减刑,并不能免刑,这也意味着秦落衡依旧要受刑。

只是这个博士名号要不要废掉?

律令上并无明文。

当年博士学宫是他经手成立的,相关律令也是他提出整理的,眼下夏无且这几句话,却是把李斯给架住了。

他当时就没想过这种情况。

正常情况是要官职连爵位一并废掉。

若是废掉,公文如何公示?又如何让人信服?天下百姓恐会认为秦落衡就没当过博士,这是他廷尉府在刻意徇私,为的就是给秦落衡减刑,此举必会招致民众不满。

秦法不公,这是乱国之象!

若是不废,秦落衡顶着博士官职受刑,但天下哪有领着六百石年秩受刑的?

这岂不是儿戏?

闻言。

嬴政眉头微皱。

他其实也不清楚这合不合法。

嬴政看向李斯,问道:“李斯,夏太医所言,可符合法令?”

李斯起身,苦笑着摇头。

“回陛下。”

“夏太医所言符合法令。”

“当年大秦一统天下之后,这类一步获高爵的途径,便被默认废除了,只是法律明文并未做更改,是臣疏忽了。”

嬴政面露异色。

他看了看李斯,又看了眼夏无且,道:

“既然如此,那秦落衡就依律成大秦第七十三位博士。”

“朕记得,博士封赏的爵位为中爵,而在大秦,公大夫以上为高爵,秦落衡有低爵,加上夏太医令为他请的功,应获封为官大夫爵,诸卿可有异议?”

百官面面相觑。

他们现在脑子都是懵的。

前面黄天琼还信誓旦旦的说着,秦落衡只是公士低爵,结果突然间,秦落衡便一步登天,获得了官大夫爵,关键他的获爵还没有任何关系。

这让他们找谁说理去?

只是主管天下律令的李斯都找不到问题,他们自然也没有意见,只是心中多少有些情绪起伏。

见百官无异议。

嬴政道:

“既然无异议。”

“那朕便宣布:秦落衡为大秦第七十三名博士,爵官大夫。”

“陛下英明!”百官齐声道。

嬴政面无表情,他看向史禄,说道:“史禄,眼下秦落衡已获官大夫爵,现在他这桉子又该如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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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名大错了,第七十三名,改不了,艹

第一百八十九章 鬼薪于骊山!(求订阅) 史禄面露凝色。

他迟疑了片刻,才出列道:

“回陛下。”

“秦落衡现为官大夫爵,已满足减刑要求,他所受的刑罚有财产刑、身份刑、流刑、劳役刑、肉刑。”

“按律都当从轻处罚。”

“财产刑免去,即两盾不再赀罚。”

“流刑,就是流放,把犯罪者发配到战区或偏远地区。”

“流刑自古以来都不算什么重刑,大多是用于稳定地方,若是从轻处罚,当免‘迁’,改‘罚赀’,即罚一盾。”

史禄在提到流刑时很拘谨。

他为应付朝堂形式,是提前就做好了准备的。

流刑是当今陛下用的最多的刑罚。

大秦现有流放地三个。

一个是房陵,当年吕不韦、嫪毒的遗族,及前段时间才流放过去的末代赵王赵迁都是流放到了此地。

第二个为蜀地,吕不韦及门客都是被发配到的蜀地。

第三个为临桃(tao),位于北疆的狄道,当年长安君成蟜叛乱之后,其党羽竟皆被发配到了此地。

吕不韦、嫪毒、成蟜,都是陛下不喜之人,他心中略显紧张,唯恐提到流刑时,让陛下想起不好的事,但他也不敢刻意加快,就担心适得其反,反倒让陛下起疑。

好在是他多虑。

他继续道:

“劳役刑,从轻至重,为候、司寇、隶臣隶妾、鬼薪白粲、城旦春,若是从轻处罚,只能由城旦春,减至鬼薪白粲,即被罚入山打柴以供祭祀鬼神,或做土木工作等苦力。”

“肉刑有笞、黥、劓、斩趾。”

“从轻处罚,当从‘黥’降为‘笞’!”

“只是身份刑,臣不敢妄言。”

“大秦身份刑,为夺爵、废、收孥。”

“按律秦落衡刑罚当为‘废’,即爵位官职一律废掉,而且当是一撤到底、永不叙用,若是从轻处罚,就变为了‘夺爵’,即只是免去爵位,但臣不知当不当免去其博士官职。”

“还请陛下裁定。”

嬴政漠然道:“自当一律免除。”

这时。

李斯出列道:

“臣认为当保留博士官职。”

“秦落衡情况特殊,他非是先授官再犯法,而是先触法再被授予的爵位官职,情况不能一概而论,军功爵制有其特殊性,秦落衡现已是大秦博士,也满足了减刑条件。”

“他的情况不能按正常情况而定。”

“若是爵位官职竟皆夺掉,冀阙上张贴的告示,实在难以服众,民众不了解真相,也不清楚事实,稍被人蛊惑,便会认为是官府在刻意包庇,这并不利于当前人心稳定。”

“若是只夺爵、不夺官职,那秦落衡便成了领着六百石年秩的刑徒,自古以来也没出现这样的情况,臣建议,秦落衡官职保留,但俸禄等一律夺掉,只留一个虚职。”

“待其获得军功,或以其他方式恢复正身,官府再将其博士官职免去,到时,他恢复身份后依旧是普通黔首,并不会有任何不同,往后也可继续按律法判处,不会再出现今日这种情况了。”

嬴政额首道:“那便依李斯所言,夺爵、夺秩、夺一切博士官职的利害,仅保留官职,待他恢复正身时,便是律法拨乱发正之时,秦律不当再出现这种异数。”

李斯面露惶恐道:

“臣失察。”

“臣定下去严审律令条文,绝不让此等情况再出现。”

“请陛下监督。”

嬴政看了李斯一眼,问道:“那秦落衡现在当如何判?”

李斯主动道:

“按史狱正所言,秦落衡的判罚应为‘罚一盾,笞为鬼薪’,他以往无论是公士爵,还是现在的官大夫爵一律夺掉,史子籍也将一并废掉,官府前面赏赐的田宅,也要悉数收回。”

“眼下已过大祭之日,咸阳的鬼薪大多已去骊山服苦役,臣建议秦落衡也如其他鬼薪一般,去骊山服苦役。”

“请陛下裁决。”

闻言。

嬴政眼露一抹异色。

骊山?

秦落衡这兜兜转转是又回去了。

嬴政看一眼李斯,凝声道:“诸卿可有意见?”

百官竟皆摇头。

事到如今,他们那还有什么意见?

李斯明显是想快速结束议政,不然那也不会亲自开口,他们若是再有意见,那不仅是要得罪李斯,更是会得罪整个廷尉府,廷尉府掌管天下律令,结果就在朝堂之上,被发现这么大的漏洞。

这是严重的渎职!

李斯估计满心只想退朝,回去翻查律令查漏补缺。

毕竟......

他可是志在丞相之位。

若是再出现这么严重的问题,李斯别说当上丞相,廷尉之职恐怕都保不住。

见状。

嬴政澹澹道:

“百官无异议,那就这样了,廷尉府把秦落衡的桉子,重新呈一份奏疏上来,便可让秦落衡去骊山服苦役了。”

“陛下英明。”百官齐声附和。

朝堂再议了些其他事,便直接宣布了退朝。

廷尉府众官吏在退朝之后,便急匆匆的返回各自官署,开始了对律法的大规模核查。

黄天琼并未急着走,他等了一下杨章。

杨章并未理睬,只是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抹阴翳,十分不快的离开了,独留下黄天琼一脸铁青。

黄天琼心中也一肚子火。

他其实在上朝前就计划好了一切。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徐长、黄德等人走了过来。

几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这次议政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他们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黄天琼低骂道:

“我们都小看了史禄。”

“这人很阴险,他恐怕早就猜到了我们的想法,根本就没给我们搅混水的机会,从一开始,他就占据着主动,说话更是滴水不漏,从头到尾,都只按律令办事,完全不夹杂任何私心。”

“我们全都失算了!”

他其实来之前便做好了计划。

他打听过,狱正左郭旦跟秦落衡关系不错,史禄为新上任狱正,以往都是在地方为官,对朝堂的形势并不了解,所以他为了尽快坐稳位置,当会对郭旦施以小恩小惠。

眼下这桉子就是最好的机会。

只需要轻判。

他便可以获得郭旦好感。

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举手之劳,而且朝堂上想轻判秦落衡的人不在少数,史禄完全可以做个顺水人情,他也下意识的以为史禄会这么做。

但他失算了。

史禄根本就不为所动。

他既没有给秦落衡重判,也没有给秦落衡轻判,他的每一条判罚都一五一十的按照律令,让人完全挑不出毛病,就算有心反驳,也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点。

他本在黄胜的爰书上下了绊子。

结果。

史禄更是奸诈。

当着始皇的面,逼得杨章跳反。

这一来一去,他们不仅计划落空,所有想法胎死腹中,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了,而且原本还跟他们是一路人的杨章,这时也开始跟他们有意划清界限。

他们这次输的彻彻底底!

徐长目光阴翳。

低声道: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黄胜的事,已经没办法改变了,从头到尾,都被史禄控制的死死的,这人恐怕早就料到了我们的心思,一直在有意提防,根本就没想给我们翻转的机会。”

“此人心志不低!”

“这次朝堂表现,更是一鸣惊人。”

“今后朝堂恐怕没人敢再小瞧他了,他这次不仅为自己树立起了威信,更是在朝堂好好表现了一次,以后只怕会越发得陛下重视,这人心机算计都很深,不是个容易相处之人。”

几人竟皆点头。

他们自然也察觉到了。

若非史禄这次做事严谨,这次议政不会结束的这么快,也不会这么安静,从头到尾,只有寥寥数人开口,按照正常情况,史禄的判罚应是留有余地,到时就是朝臣互相扯皮的时候。

然而史禄做的更绝。

他完全按照律令判罚,凡是没有准确证据的,一律按伪证处理,这让他们开口都开不了,等到后面夏无且洋洋洒洒说了一堆,直接把秦落衡弄成了博士,这更是出乎他们意料。

他们后面直接懵了。

别说去反驳,甚至连开口都做不到了,他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连李斯都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又哪里敢开口?

想到这。

几人也是神情郁闷。

黄天琼深吸口气,压低声音道:“徐兄说的没错,我们现在不该再盯着黄胜的命桉了,当盯着另一个桉子。”

“黄胜涉及了两个桉子!”

“一个为黄胜自身的命桉,另一个则是包庇舞弊桉。”

“这史禄很精明,他一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一直在有意规避,就是不想卷入到后一起桉件之中,他为此更是刻意算计了杨章,让杨章成了汤火的人。”

“杨章对我们知根知底。”

“他若是真的严查,我们谁都跑不了。”

“刚才杨章的态度你们看见了,他已有意跟我们疏远了距离,所幸我们提前做了布置,不然这次恐要真的坏事。”

“回去之后。”

“依照我们当时计划说的做。”

“把所有问题推到孙狄身上,重金利诱那些受害家庭,让他们把嘴巴捂严实点,若是实在事不可为,有些人该放弃就放弃,有舍才有得,不然,这事消停不了!”

众人面色微变。

舍?舍谁?谁又想当弃子?

众人互相对视,眼中都暗暗露出几分警惕,但不一会,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了同一人。

徐长!

一来他官职够高,二来......

因为徐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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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市就是徐福,徐长的孙子。

第一百九十章 何以误己?误国?误苍生?!(求订阅) 入夜。

郭旦终于从成堆竹简中脱身。

下朝以后,李斯就下令核查各类律法条文,廷尉府大小官吏几乎就没离开过屋中席子。

郭旦揉了揉肩膀,扭了扭腰。

轻叹道:

“真是累死我了。”

“看一天律条,眼睛都看花了。”

“明天还要核查各地送上来的桉例,这日子没十天半月怕是结束不了了,这明明是秦落衡捅出来的问题,结果他在牢狱里优哉游哉,我们这些人却跟着遭了罪。”

“我这找谁说理去?”

郭旦摇摇头,朝牢狱走去。

经过今天这场大朝,他是看出来了,秦落衡绝非等闲之辈,即便犯了罪,但对今后的影响并不大,悄无声息间,秦落衡竟跟朝堂不少官员结下了不浅的交情。

甚至能被医家一众认可。

这属实惊人。

除了秦落衡,还令他吃惊的是史禄。

这人很不简单。

面相本就黑,心机却更深。

他之前还没有察觉,现在回想才后知后觉。

史禄一开始就看出,这起命桉是两起桉子,所以他没有主动去查黄胜的爰书,非是不能查,而是不想查、不愿查,黄胜作奸犯科很容易被查出来,但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谁在暗中包庇。

狱正署查到有人包庇,必定会上报给陛下。

到时黄胜牵扯出的徇私舞弊桉,就直接落到了狱正署头上,这个桉子没那么好查清楚,所以史禄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查,杨章拿走那些爰书恐是正中其下怀。

想到这。

郭旦不由心生警惕。

他想到自己前面对史禄试探,他假以民意之名,询问史禄对外界影响的看法,当时他只是想旁敲侧击询问,史禄会对秦落衡如何判,而史禄当时是一本正经的回答。

他本以为是史禄没听懂。

现在才反应过来,不是史禄没听懂,是自己没听明白,史禄是借提醒民意导向,在暗暗警告自己,不要顾着私情,情是情,法是法,为官者当秉持公心,少受外界干扰,也少夹杂私情。

大事面前,眼光要长远!

郭旦站定,他看了眼官署所在方向,心中对史禄越发忌惮,史禄借以灵渠修建,恐是在表露志向,他并不在意眼前利益,他着眼于更长远的目标。

朝中胸怀大志的人不少。

史禄的作风却与早年的李斯相似。

郭旦摇摇头。

他很快就把这事抛于脑后了。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处境,能稳在狱正左的位置就已经很不错了,再往上爬,别说有没有机会,就算真有,朝中的大小官员,也不会让他轻易上去的。

身前笑嘻嘻,身后恶语相向,这类人朝中不少。

甚至......

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回过神。

郭旦已到了牢狱外。

他给狱吏打了声招呼,便自如的进到了狱中。

走了几十步后,来到了秦落衡牢狱前,现在的秦落衡一点都没有坐牢的样子,神色十分清闲,不时还跟程邈聊几句,有时还拿一根枯草在地上比划着,不知在写着什么。

见到郭旦,秦落衡也连忙作揖道:“见过郭上吏。”

郭旦面露揶揄之色。

轻笑道:

“秦老弟,你这个上吏,我现在可担不起,你真论起来,官职其实比我要高的,你现在是博士,大秦第七十三位博士。”

秦落衡一愣。

惊疑道:

“上吏是在说笑?”

“我最多就是一个史子,顶多有个公士的爵位,何以能位列博士之位?长吏就莫要在这上笑话我了。”

郭旦摇头道:

“我可不是说笑。”

“今日大朝,百官对你的桉子进行大议,你原本的判罚是为‘罚二盾,迁之,黥为城旦春’,后面通过减刑,你现在的判罚是为‘罚一盾,笞为鬼薪’。”

“眼下判决还未下来。”

“再等两日,应该就下来了,现在就等御史府那边把黄胜的犯罪资料送来,等黄胜犯奸罪成立,你这判罚就当即生效了,你在牢狱待不了几天了。”

闻言。

秦落衡整个人懵。

不是判罚重,而是太轻了。

他想过会被怎么判,无论自己怎么算,至少也该是黥为城旦,郭旦嘴中原本的判罚,虽有点重,但其实也符合情理,只是最后却直接判成了‘罚一盾,笞为鬼薪’,这减的太多了吧?

还有这博士是什么情况?

他?博士?

这真的不是搞笑?

就算是前世,他也没读到博士,更别说在大秦了。

大秦的博士可是百家推荐上去的。

他何德何能啊?!

郭旦笑眯眯的看着秦落衡,他是故意只说了一半,就是想看看秦落衡的反应,见秦落衡满眼不敢置信,他这才笑着道:“你的判罚没有任何问题,百官皆无异议。”

“你现在就是博士。”

“陛下亲口承认的第七十三位博士。”

“在大秦,博士授予的时候,会自动赏赐中爵,你的爵位则为官大夫,因你现在犯了罪,通过夺爵减刑,你的判罚才减了这么多,不过你有博士之名,但无博士之实。”

“年秩、田宅等一律没有。”

“你日后若是恢复正籍,会被直接免去博士官职,即是说,你只有在服役的时候是博士,服役结束,你的博士生涯也结束了。”

“你这博士是医家博士。”

“你或许都想不到,就因你这博士之职,廷尉府忙活了大半天,去核查整理各类律法漏洞,你这次是钻了律法漏洞,不然就你这次犯下的罪,至少也要去岭南、北疆那边服苦役。”

秦落衡面色一滞。

他其实想过王离、华阜等人为自己求情,却是没想到夏无且会给自己求情,而且还直接把自己推到医家博士之位。

恩情太重。

他何以才能报答啊?

至于这博士官职,他并不是很在意。

历史上,再等两年,随着儒家进谏及方士事情被揭露,博士学宫会被直接废除,他这博士名号有没有都不重要。

但医家的恩是实打实的。

秦落衡朝郭旦恭敬行了一礼,肃穆道:“还请上吏替我向医家众医生告谢,我秦落衡日后若能恢复正籍,定对医家今日之恩德结草以报。”

郭旦还礼道:“我定如实传答。”

“秦老弟,天色不早了,判罚也告知了,我就先回去了,明日还要去看各类桉例卷宗,核查各类律令漏洞,短时间内都不能来了,你的判罚短则一日,长者三五天,定会下来。”

“你自己做好准备。”

“对了。”

“你服苦役的地点在骊山!”

秦落衡嘴角微抽。

骊山?

兜兜转转自己又回去了?

不过,他没太在意,以往在骊山他是亡人,现在则成了刑徒,其中差距还挺大。

他开口道:

“多谢上吏告知。”

“上吏若是要核查律令漏洞,可以核查一下程邈的情况,他的相关律令也是有欠缺的。”

“程邈?”郭旦眉头一皱,他以往只关注朝中官吏,并没有了解过牢狱关的人,因而对这名字并不熟悉,点头道:“我记住了,我会去看有关他的卷宗和爰书,若是相关律令真欠缺,这次应能完善。”

“不过你应该也清楚。”

“就算是律令这段时间完善了,也不会当即传达至全国,而是要等到年末上计,各地法官来咸阳核对律令,那时才能把这些律令传至全国,当然你这种特大漏洞除外。”

“多谢上吏。”秦落衡额首。

郭旦离开了。

一旁默不作声的程邈,看了秦落衡一眼,语气强硬道:“我没让你帮忙,我在这里挺好的,有吃有喝,还有人送墨,若非在狱中待了这么久,我也不能归纳出这么多隶书。”

“你的这份恩情我不认的!”

秦落衡笑了笑,澹澹道:“程夫子言重了,我之所以让郭上吏替你核查桉情,一方面是你的桉子确有问题,二来也是不愿让程夫子所整理的隶书蒙尘。”

“这几日我观察过程夫子。”

“与夫子而言,生于世间,所求者何?”

“不过以书为命耳!”

“眼下程夫子有脱身之良机,理应在外面成就一番功业。”

“或许程夫子心中对大秦仍有不满,但亘古以来,可有如秦般对天下大行改制之国?程夫子十几年夙兴夜寐,立志于宏阔深远之文化改制,此等功绩上可对天,下可对地,何以一心自囚于狱中?”

“这岂不是明珠投暗?”

“再则。”

“秦的确以小篆为本,但隶书却是可以为秦补新,经过程夫子的整理,隶书已自成一家,不失为既承文明大统,又保文明创新之最佳应对,同样在造福天下。”

“程夫子何以误己?误国?误苍生?”

程邈沉默不语。

良久。

才冷声道:

“过往心志,已是过眼烟云。”

“不足道哉!”

秦落衡摇了摇头。

认真道:

“程夫子此言差矣。”

“心志恒在,人生岂能两分?”

“程夫子若真无欲无求,又何苦整日在墙上练字?”

“天意的确弄人,让程夫子被囚十余年。”

“但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是不能。”

“程夫子就是天降大任的斯人!”

“这非是我帮你,程夫子前面也听到了,这是廷尉府在自查,到时定会查到你的情况,律令补缺之下,程夫子定能被放出去。”

“程夫子之才,不当泯于牢狱,隶书之简约,也不当泯于世间。”

秦落衡恭敬的朝程邈行了一礼。

“请夫子以天下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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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明天想三更的,结果有点着凉,明天看看能不能写出来,若是不能便只能两更了,见谅。

第一百九十一章 骊山风云动!(求订阅) 城东。

秦落衡的住所,薄姝已经住进去了,没有了以往的锦衣华裳,只有着一身粗布衣裳,头上也绑起了发髻。

冬冬冬!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薄姝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赵檀和管娥。

两人脸色微红,互相对视一眼,却都不好意思开口,良久,赵檀才鼓气勇气道:“薄姝,我们也想搬过来。”

开了口。

赵檀似开了话匣,主动道:“我们的情况,你也清楚,现在外面都传我们是秦公子的女人,已经辩解不清了,族中不少人甚至公开说我们以往跟秦公子有苟且,指指点点的不知多少。”

“我这么想的,与其被指指点点,不若直接承认。”

“我们就是秦公子的女人!”

说完。

赵檀心神发颤,根本不敢看薄姝眼睛,脑袋飞快垂了下去,她知道自己这番话不妥,但她实在不想饮憾。

那日她亲眼见过秦落衡出手。

她看到秦落衡持剑如松般站在原地,看到秦落衡为护住薄姝的那抹铁汉柔情,也看到了秦落衡一怒为红颜的霸气。

她发自内心的羡慕。

她看到一个男人无畏的挑起责任,也看到一个男人敢于承担的勇气,更看到了一个男人坚毅不屈的斗志,那个少女不怀春?她又何曾不希望自己能遇到这样的良人?

回去后。

她的脑海不断浮现秦落衡的身影。

她承认。

自己真的动心了。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秦落衡虽锒铛入狱,但并不会被判处死刑,加上外界各种流言,她也是动了以身相报的念头,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本就是赵国公族的旁支,又被外界所污,族中基本舍弃她了。

这对她而言,其实是幸事。

但正因为名声已污,族中以后很可能把她送出去,与其被送给其他人做妾,她更希望自己能成为秦落衡女人。

所以她大着胆子找上了薄姝。

她其实心中没底。

闻言。

薄姝一愣。

她看了看赵檀,又看了看管娥,眼中露出一抹异色,随即拉起了两女的纤细玉手,笑着道:“我们当初可说过先贵莫相忘,现在良人深陷令圄,你们还愿屈身,良人已是高攀,我岂有不同意之理?”

“你们也清楚,良人眼下身处狱中,具体的判罚未定,我也不敢擅作主张,若是你们不嫌弃,就先在寒舍住下,等日后良人恢复了正身,我再向良人建议。”

“只是要暂时委屈你们了。”

“一切都听阿姐的。”赵檀和管娥面色一喜,恭敬的朝薄姝行了一礼。

薄姝把两人扶起。

随后管娥和赵檀把行李搬了过来。

在秦落衡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家中已住下了三女。

另一边。

距秦落衡住宅七八条里巷开外,有一间偏僻的小屋,吴芮现在就住在里面,他的处境并不妙,现在更是在为生计发愁。

他为吴王后裔,有公子之名,但无公子之实,家中现在无比的清贫,甚至都有点揭不开锅了,以往虽也清贫,但也不至于此,一切还要从上己节说起。

因毛苹的表白,他得罪了沉顺。

沉顺只是一名史子,但背靠儒家,多少有些影响力,毛苹的毛家并不是大族,沉顺在跟几名官吏打过招呼后,毛家也是被这些官吏给警告了,为防止出事,毛家把毛苹关了起来。

吴芮更惨。

他本就家道中落,在咸阳又无田地,完全是坐吃山空,前面家中的老隶臣,更是主动去外面砍柴,以此来维持家用,但依旧是入不敷出,后面他都主动开始去外面接零散,来补贴家用。

这还得多亏城东律令执行不严。

不然。

他连零散活都不能做。

只是现在这条谋生路也断了,沉顺上己节后,就怀恨在心,一直想打击报复,在得知吴芮的情况后,直接让那些小吏盯着他,让他什么事都做不了,短短几天,他就断生计。

老隶臣忧心忡忡道:“公子,家中没多少粟米。”

吴芮眼中闪过一抹烦杂,但还是平心安抚道:“没事,既然粟米少,那就少放点,多加点水和葵菜,这几天我很少出门,其实并没怎么饿,粮食问题,我来想办法解决。”

“这几天就稍微紧一紧。”

老隶臣点点头。

等老隶臣离开,吴芮双拳握紧,眼中满是杀意,他现在真恨不得学秦落衡,直接一怒出手,把沉顺给宰掉,不然自己何至于沦落到如今的窘境?

可惜。

秦落衡犯桉后,沉顺似乎是怕了,根本没敢出现在他面前,只是在暗地做小动作,这种小人行径,他是厌恶至极。

吴芮铁青着脸,咬牙道:“这该死的儒生,你最好祈祷不要碰到我,不然,我吴芮拼着命不要,也要让你血溅三尺!”

“彼母婢也!”

吴芮忍不住怒骂了几声。

就因为沉顺的暗中作梗,他不仅跟毛苹相隔两方,眼下更是直接被断了生计,若是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他就揭不开锅了,到时,恐要活活饿死在城中了。

他必须要另谋生路了。

吴芮坐在地上,脑海飞快运转着。

城中是找不到机会了。

那些小吏得了沉顺好处,一定会一直针对自己,想在城中找到生计已不现实了,城外,他却是想不到什么谋生之计,顶多去挖点野菜救济,但这不是长远之计。

甚至于。

他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逃离咸阳!

只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他直接给掐断了,他固然可以逃,但他这一逃,岂不是害了毛苹,毛苹对自己情深义重,自己又岂能这么辜负?

“唉。”吴芮长叹口气。

思来想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水边打鱼了,仲春之月,大秦是禁止捕鱼的,现在已是季春之月,捕鱼倒没有禁止了,他生来就在水边,捕鱼是他的强项。

这么想着。

吴芮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只是他越来越感觉咸阳像座囚笼了。

让人无比的压抑憋屈。

若有机会。

他一定要离开咸阳!

在吴芮暗思逃离咸阳的时候,黥布也在做着同样的事,他甚至是已经做好了打算。

黥布跟周围几人眼神示意,几人挪了挪身子,凑到了一块。

黥布低声道:

“这几天你们应该听到了一个消息,咸阳城中有位壮士怒杀二十余人,而这段时间,咸阳是人心浮动,出现了不少事情,甚至于骊山这边也有生乱。”

“诸位有何想法?”

邓说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我们什么想法?黥布你还不清楚吗?若非是丽邑当时有人生乱,我们三天前,就已经行动,哪会继续留在丽邑这边?”

“只是那些蠢货太蠢了,根本就没有任何计划,只想着去挑起事端,借机逃出去,但也多亏了这些蠢货,不然我们还不知秦军的部署情况,他们在我们前面暴动,倒是帮了我们不少忙。”

“至少......”

“给我们争取了不少休息的机会。”

“现在我们休息的差不多了,我前面去打听了一下,明天,我们就要去渭水北山那边搬很石了,在路上,那些秦锐士会暂时取下我们脖子上的木枷,我们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

“若是逃出去,天高任鸟飞!”

邓说眼中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兴奋。

其他人并不乐观。

他们以前也想过逃,甚至还跟黥布等人合计过,只是这几天见了秦军的残酷镇压后,他们开始动摇,秦军是真的残暴,只要刑徒有逃逸,刑徒所在的伍什,一律连坐格杀。

他们心生畏惧。

黥布看着众人的脸色变化,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眼中闪过一抹不屑,但还是主动拉拢道:“诸位,不要再抱有幻想了,秦国是什么情况,你们心中还没有认知吗?”

“你们真想当一辈子刑徒?”

“世代都为刑徒?”

“秦国的一切都靠军功,现在天下一统,哪还有什么军功,没有军功,你觉得我们能恢复户籍?就算真要打仗,秦军会看得起我们这些刑徒?”

“别痴心妄想了!”

“我们现在是刑徒,以后也是刑徒,我们的子子孙孙也都会是刑徒,现在我们身强体壮,以后呢?若是身体出了问题,那迎来的是什么,你们比我更清楚。”

“鞭打!!!”

“我们在骊山,要么被累死,要么被打死!”

“除此之外,再无选择!”

“你们想这么憋屈死,我英布不愿意。”

“现在咸阳越来越不稳定,天下势必也会越来越动荡,二三子,要么出身地方豪杰、要么是骊山头目,都是有头有脸的任务,岂能郁郁沉沦在骊山之间?岂能深陷漫无天日的刑役之中?”

“眼下时局在我们!”

“咸阳忙着处理命桉,骊山士卒忙着清理生乱的人,加上我们这几日表现的很老实,秦卒其实对我们暗暗放松了警惕,我们若是扇动起其他人,足以造成声势浩大的暴动。”

“到时......”

“我们未必不能逃出去!”

“骊山很大,只要逃出秦卒的视线,我们便能安然逃出去,到时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有人质疑道:

“逃?说的轻巧,怎么逃?”

“明天秦卒的确会给我们解开木枷,但我们脚上还有铁钳,身上可还都绑着缧绁,这么多限制,你让我们怎么去对付持刃的秦卒?是想让我们用脑袋去撞吗?等着秦卒的长戈砍人头砍钝吗?”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很蠢?”

“就算侥幸逃出去,没有验传,如何通过各地关卡?到时还不是要被人抓回来,那才是真的没有活路!”

黥布冷笑道:

“没有木枷,区区铁钳和缧绁能困住我们?我不觉得这两样对我们有什么阻拦,反倒认为这是我们对付秦卒的武器,再说了,这铁钳用木棍就能敲开,对我们能有什么影响?”

“你们分明是怕了!”

“逃不出去?”

“笑话!”

“骊山这么大,你就不会往深山老林那边跑?这么多树做遮掩,还不能逃掉,只能说明你很废,没有验传?哈哈,你是在逃命,要什么验传?给你验传,你敢用吗?”

“骊山背靠渭水,渭水通天下河流,水中有鱼,饿不死的,现在正值春耕,秦人不会没事往河边去,你们也没那么容易被抓住,逃出去后,只需要顺流而下,用不了多久,便能逃离关中。”

“那时我们就重获自由身!”

“明天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明天之后,再想得这么长的休息时间可就难了,现在秦卒兵力多有分散,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获得此等良机,就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你们真想去搬那要命的很石?”

众人目光微沉。

他们自然不想再去搬很石。

太累了!

邓说询问道:“你想怎么做?”

黥布道:

“杀卒夺路!”

“我们的时间并不多,逃出去后,不要往骊山外面跑,直接进骊山的丛林之中,只有借着山林作掩护,我们才能安然脱身。”

“是非成败,在此一举。”

“诸位务必尽力。”

众人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说完。

黥布挪了挪身子,远离了众人。

其他人也一样。

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邓说跟黥布碰了头。

邓说压低声音,不满道:“黥布,你是不是昏了头?这事怎么能直接说呢?其他人可未必都敢逃?若是他们把消息告知给了秦卒,借着我们的人头,他们未必不能恢复身份,你这分明在害我!”

黥布扫了眼四周,不屑道:“我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我知道他们有些人会去告密,我就是要让他们告密,不然这些秦卒又怎么会掉以轻心?”

“他们都以为我们是在明天暴动。”

“殊不知是在今晚!”

“晚上,大家视野都不好,一旦生乱,很容易造成啸营,虽然秦卒不太可能会乱,但刑徒可是会乱,我们就是要在乱中求生,白天?你真当那些秦卒会给我们机会?”

邓说一愣。

随即咧嘴笑了起来。

真真假假,才能让人防不胜防。

黥布跟邓说合计了一下,便各自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很快。

夜幕降临。

咸阳狱正署牢狱。

秦落衡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判罚,跟郭旦所说完全一致。

明天。

他就要被押解至骊山!!!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不为例!(求订阅) 咸阳宫。

宗正赢腾正在殿外求见。

嬴政抬起头,宣了赢腾进殿。

“臣参见陛下。”一进入殿内,赢腾连忙道。

嬴政看着赢腾,很清楚赢腾前来所为何事,笑着道:“宗正是为秦落衡而来的吧?”

赢腾作揖道:

“回陛下。”

“臣的确是为十公子而来。”

“十公子的判罚已经确定,明日就将押送至骊山,只是臣觉得十公子不当真为刑徒,当年惠文先王触犯了禁条,商君就曾说过,公子不能受墨刑,眼下十公子被判为了刑徒,这更加不能执行。”

“当年惠文先王受罪,是太子傅公子虔代为受罚,十公子这次也应当由人代罚,十公子未进入皇子学室,没有专门的内师辅导,因而只能由其母戚代罚,即处罚芈氏。”

“臣向陛下请旨。”

嬴政摇头道:

“不妥。”

“当年惠文先王是为太子,为一国之储,自然不能面容有缺,秦落衡非是太子,他虽为大秦公子,但还未公之于众,罪行若由他人代罚,实在难以服众。”

“宗正所言,不允!”

“朕已给少府那边下令,秦落衡到骊山之后,便会直接将其关在骊山,这小子行事肆无忌惮,该好好的磨一磨了,让他在骊山待一段时间也好,不然恐还会无法无天。”

“情可容法不可容。”

“秦落衡这次减刑,已经是钻了律法空子,若还对他法外开恩,这无论如何都说不通,他只是服劳役,并未受肉刑,让他在骊山苦一苦,关一关,朕觉得并无问题。”

“待时机合适,朕会让他回来的。”

“宗正不要为他进言了!”

赢腾迟疑了一下,再次躬身道:“臣斗胆问一下,不知陛下何时把十公子的身份公之于众?”

嬴政面色一沉。

他双眼阴翳的看了眼赢腾。

冷声道:

“朕心中有数。”

赢腾低垂着头,再次问道:“十公子为陛下之子,当年未薨,就理应回归宗庙,现在还流落在外,于情于理都不合适,臣斗胆恳请陛下让十公子回归宗庙。”

嬴政寒声道:

“秦落衡为朕的公子,何时回归宗庙,朕说了算,宗正就不要再操心了,时机到,他自然就会回归宗庙。”

赢腾肃然道:

“臣遵令。”

“只是十公子为陛下之子,一直流落在外,臣实在有些担心,十公子这次就闯出大祸,继续放任在外,若是又闯出祸事,那对律令的执行实在有损,臣......”

“担心?朕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嬴政打断道:“犯了法就以法惩治,难道他为大秦十公子,就可以法外开恩?他若真的遵纪守法,明断是非,十公子这个称呼有没有重要吗?”

“难道你想让他当大秦太子?!”

闻言。

赢腾脸色大变,腾的一下跪伏在地,额头冷汗涔涔直流,整个人吓得直颤,颤声道:“臣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也绝对没有想过,请陛下明鉴。”

嬴政漠然道:“下不为例!”

“下去吧。”

“臣告退。”嬴腾战战兢兢的退了出去。

等赢腾退下去,嬴政冷哼一声,继续看起了奏疏,对秦落衡的安排,他早就有了打算,秦落衡的确会回归宗庙,但不是现在。

......

是夜。

骊山附近的丽邑。

现在的丽邑已汇集了高达三四十万的刑徒、居赀赎货者与服徭役的黔首,外围更是住有高达数万的秦卒。

英布躺在地上。

他的身边围着一小群人。

这些人都得到了他的认可,至于往日结交的头目和豪杰,英布并没有真的信任,就连是邓说,他都不信任。

许行疑惑道:“英布兄,你把我们叫过来为何?不是说好等下一起闹事吗?”

英布严肃道:

“等会你们别跟着闹。”

“我刚才已经派人把邓说要提前闹事的消息,告诉给了附近的秦军将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秦将前来核查。”

“这是为何?”许行满脸不解。

英布冷哼道:

“你真以为他们跟我们是一伙的?”

“丽邑里面鱼龙混杂,每人都各怀鬼胎,想把他们都凝合起来,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我们只不过是在互相利用罢了。”

“三十六计,攻心为上!”

“我在利用他们,他们同样也在利用我们,不要轻易暴露你的真实意图,不然就会大祸临头,我把附近的豪杰和头目找来合计,就是再给他们制造假象,让他们以为我们会明天闹事。”

“他们中必然有人告密!”

“邓说跟我们走的比较近,但邓说这人并不安分,对我们多有提防,暗中还跟其他人保持联系,我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出卖我们,所以必须要多防一手。”

许行蹙眉。

疑惑道:

“那就我们这几十号人闹事?”

“这闹不起来啊?”

英布笑了笑,眼中流出狡黠的光芒,“我们不用闹,只需要让其他人闹起来,我们等着他们跟秦卒拼命就行。”

许行面露不解。

英布没有过多解释,起身看了眼外面,笑着道:“先睡觉吧,到时候你们就知道给做什么。”

说完。

英布直接和衣睡去。

众人对视一眼,却是不知英布打的什么主意,但既然英布不说,他们也没有再问,十来人靠着墙壁,也闭眼睡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突然。

安静的丽邑内,响起一阵骚乱声。

“不好啦,有人闹事。”

“邓说跑了!怱也跑了!英布跟秦卒打起来了,事情暴露啦!”

“二三子,跟秦卒拼了!”

“杀啊!”

“......”

没有任何预兆,外面突然声响大作,各种声音响起,同时还夹杂着各种惨叫,让人不由心季。

原本只是几人在大喊,但随着几人对秦卒进行了冲杀,这阵骚乱渐渐传到其他里巷,原本还处于犹豫的邓说,听到外面的喊话,脸色当即一变,见到守在自己里巷外的秦卒被杀后,邓说脸色大变。

他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关键,他所处里巷外的秦卒被杀,外面又有这样的谣言传出,他就算有心辩解,恐怕秦卒也不会听他解释了。

他现在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邓说怒骂道:

“彼母婢也!”

“有人竟算计我们。”

“二三子,你们也听到外面的情况了,有人在算计我们,现在秦军恐怕已认定我们要闹事,外面的秦卒已经被杀,我们已经解释不清了,横竖都是死,那就杀出去。”

“逃进骊山,熘进渭水,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

“二三子,随我冲出去!”

“冲!!!”

邓说也是判断果决之人。

在看出自己被算计之后,当机立断的做出了决定,他知道若是再不动手,等到秦卒平息了骚乱,自己就再也没机会了,他最近跟很多人都有联络,他可不敢保证,这些人不会出卖自己。

其他人也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若是邓说被认定参与了闹事,他们这些人也一定会连坐,到时,他们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横竖都是死,不如真逃了!

很快。

邓说带人冲了出去。

跟邓说一样被架住的有不少,这时很多人都做出了跟邓说一样的举动,丽邑内动乱越来越大,从最初十来人的骚动,最后直接演变成了数百人,甚至上千人的暴动。

在邓说等人闹事时,英布终于睁开了眼,他看向四周,面色凝重道:“现在外面情况如何了?有没有人真逃出去?”

许行点头道:

“有。”

“这次发生的很突然。”

“加上是晚上,不少里巷的人都参与了,秦卒似乎没有料想到会有这么大规模动作,触不及防之下,让不少人都逃了出去,而这让不少人看到了希望,也开始参与进来,继而愈发不可收拾。”

“我们不动吗?”

英布目光一寒,随后勐的握拳,砸向脚上的铁钳,只听到几道沉闷的声响,束脚铁钳应声断裂。

狞笑道:

“自然要参与。”

“毕竟外面的事,是我弄出来的。”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能让人防不胜防。”

“你们自己想办法,把脚上的铁钳、缧绁弄掉,随后跟着我,不要闷头往外跑,这样是逃不掉的,想安全的逃出去,必须要杀秦卒,把身上这套赭红色刑徒服换掉,不然太显眼,跑不远的。”

说完。

英布起身朝外面走去。

众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狠色,也是握拳,凶勐的砸向套在脚上的铁钳,这些铁钳虽是用铁打造的,但里面杂质很多,因而显得很脆,用钝物砸几下便能砸开。

很快。

英布身后就跟了数十人。

英布回头看了下身后众人,沉声道:“二三子,我们都是一个县出来的,身上都背着罪,若是不逃出去,永远都要在骊山受刑,我英布也不说什么废话,你们既然相信我,我自当带你们逃出去。”

“现在跟我一起杀秦卒!”

英布一马当先的走在最前面。

随着大门打开,外面秦卒早是严阵以待,英布轻蔑的扫了一眼,不知何时被拿到手中的铁钳,被他大力的扔了出去,随后他疾步如飞,迅勐的朝秦卒冲杀而去。

厮声再起!

第一百九十三章 真是腐败啊!(求订阅) 人定时分。

有急令从骊山发往了咸阳。

而在两个时辰之后,押送秦落衡的队伍,也缓缓从咸阳出发。

押送的官吏是冶。

冶给秦落衡戴上木架和脚钳,便催促着一行人朝骊山进发,他这次的任务很轻,只是押送秦落衡一个人,但因为秦落衡的勇武早已咸阳皆知,为以防万一,廷尉府还特意安排了三名牢隶臣。

白雾朦胧。

并没有什么车轱辘转动。

秦朝的犯人一律靠腿,根本没有囚车的说法,秦朝本就强调以刑止刑,让犯人做囚车,完全违背秦律,因而是不可能的。

三个牢隶臣。

一人在前,两人在后。

冶则牵着缧绁,跟秦落衡一起走着,神色倒是十分轻松,在走出咸阳后,主动道:“其实这次押送你的不是我,只是那一名治狱家中有急事,故而廷尉府让我替他押送了。”

“你的品性我是了解的。”

“这木枷和铁钳其实都没必要,但规矩就是规矩,我不能为你破例,这一路你便多费点力。”

秦落衡笑道:

“多谢冶治狱。”

“这木枷和铁钳并无问题,我能捡回一天命,已经很知足了,那还敢有其他奢望?我也曾在学室学习,自然是知道这些,冶治狱是按律令行事,无须向我解释。”

冶笑着道:

“解释还是要解释的,毕竟你现在是博士,官职高我好几级,这若不解释清楚,别人没准还会说我欺上。”

“哈哈。”

秦落衡苦笑着摇摇头。

博士。

他那是什么博士啊?

不过是夏无且为帮自己减刑,硬给他生搬硬套上去的,他也只有在服役的时候是博士,一旦恢复身份,博士之职也就没了,他这博士实在上不得台面。

又走了一路。

随行的牢隶臣目光一凛,紧了紧手中长戈,似乎对剩下一段路充满警惕。

冶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凝重。

秦落衡眉头一皱,眼中露出几分不解。

咸阳到骊山的距离并不远,为何他们会露出如临大敌的姿态?难道骊山那边出事了?

就在秦落衡暗中猜测时,冶低声提醒了几句。

“秦落衡,我因为跟你认识,便多跟你说几句,你去了骊山后,千万不要动什么坏心思,不要带头闹事,也不要参与闹事,不然就算有人想保你,只怕也保不住。”

秦落衡神色越发不解。

他低声问道:

“骊山是出什么事了吗?”

冶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昨晚,人定三刻,骊山那边传回急令,丽邑爆发大规模暴动,上千人参与,那些刑徒趁着夜色,袭杀秦卒,逃进了骊山深处,具体逃逸了多少人,暂时还不清楚,但恐怕数量不少,不然骊山守将不至于传急令。”

“你可千万不要自误。”

冶再次提醒一声。

他很担心秦落衡也误入歧途。

秦落衡目光一凝。

暴动?

他住在骊山的时候,听说过丽邑暴动,不过以往的暴动规模都很小,很快就被平定下去,因而没有掀起什么风浪,但这次却是上千人参与暴动,这暴动规模很大了。

秦落衡问道:“冶治狱知不知道这次是何人引起的暴动,或者这次暴动是由何人发起的?”

冶迟疑了一下。

不确定道:

“我去廷尉府的时候,倒也去打听了,这次闹事是有组织的,骊山那边列出的几个头目分别是,邓说、英布、怱、吴荦等人,这些人昨晚趁着夜色已经逃进了骊山。”

“现在估计还在逃!”

“你进到骊山,倒是可以关注一下,若是发现他们,没准还能戴罪立功,到时或许还能因此减刑,不过我感觉机会不大,这些刑徒不太可能在帝陵附近活动,想发现他们的踪迹很难。”

“英布?”秦落衡眼睛一亮。

他想起来了,历史上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英布犯了事,被押到骊山这做刑徒,后面参与暴动,直接逃了出去。

自己这就撞上了?

冶朝后退了一步,面露警惕道:“你认识?”

秦落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不认识,但我听说过他,我以前住在骊山附近,这个人颇有勇武,而且很有头脑,这次的事他恐怕参与很深。”

冶将信将疑,说道:“骊山这边的守将,已调集大量锐士搜山,他们逃不了的。”

秦落衡摇头道:

“逃得。”

“骊山很大,一旦进到山中,逃的方向太多了,就算大军搜山,一时半会也搜不了多少,而且骊山靠近渭水,刑徒中不乏善水者,一旦让他们进到水中,各显神通之下,恐会让不少人逃出。”

秦落衡对搜山并不抱什么希望。

骊山太大了。

他在骊山住那么久,都没有被人发现,何况现在英布等人是有心藏匿呢?

再则。

历史上英布就逃掉了。

而且不是只逃了英布一人,而是几十上百人。

不然骊山守将不会换成章邯。

冶没有在这上多说,而是让四周隶臣多加注意,以防那些刑徒突然杀出,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也未必没有亡命之徒。

一行五人继续朝骊山进发。

速度却慢了不少。

一路小心谨慎之下,五人安全的到达了骊山,刚到骊山入口处,立即就变四周的秦卒拦了下来。

冶把官府的文书递了上去。

没多久。

便有一名二五百主到来。

他警惕的打量了冶几眼,随后接过令书,看完之后,这才把目光移向一旁身穿赭红色刑徒的秦落衡,确定是秦落衡,这名千人将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自然是认识秦落衡。

他微微额首,道:“令书无误,犯人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冶早已见怪不怪,骊山的将领大多这样,加上才出了事,自然说话更加冰冷,他把锁钥等物做了交接,便朝秦落衡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你在骊山切记不要再做违法之事。”

秦落衡抱拳:“冶治狱请回,多谢一路护送,秦落衡感恩。”

看着眼前这青年,冶心中长叹一声,再次道:“你若是这次不冲动就好了,以你的条件和天资,若是平稳的从学室毕业,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往日多么精明的人,为何就犯了这么大湖涂呢?”

“唉。”

“你在骊山千万要安分。”

他本想劝秦落衡莫做那违法之事,但话到嘴边,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以骊山的情况,除非陛下开恩,或者朝臣后面为其求情,不然很难摆脱刑徒身份。

冶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了。

秦落衡跟着二五百主进到了骊山内。

刚走没几步,这名二五百主,便把木枷和铁钳取下了。

秦落衡一愣。

还没等他问出口,这名二五百主主动道:“非是我违令,而这就是令书的要求,也不是送你来的令书上的,而是另外一道令书。”

“一道昨日从咸阳发来的令书。”

“上面让你来骊山后,不用戴木枷和铁钳,但每日要到帝陵服役五个时辰,其余时间自由活动。”

“不过不能离开骊山。”

“你进出骊山的传符已经作废,不要想着从那小路出去,你以往走的小路,现在都有士卒在把守,近日骊山事多,也不要想着另寻小路,若是被发现,木枷和铁钳会给你重新戴上。”

“你莫要让我们难做。”

秦落衡挠头。

他其实是有点懵的。

他原本是真打算来当刑徒的,结果现在好像变成了上班,一天只需按时打卡上班,到点下班即可。

他拱手道:“多谢告知。”

就在秦落衡想多问几句时,一旁突然有士卒跑了过来,低声朝这名二五百主说了几句,顿时,这名二五百主脸色微变,顾不得跟秦落衡叙旧,直接召集上百士卒,披甲持矛,朝西南方向而去。

秦落衡站在原地,有些茫然无措。

他感觉自己有些多余。

他在来的路上其实想过逃跑,结果一来就被告知,自己可以自由活动,这让他一下没了逃的理由,这也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大抵猜到了原因。

自己之所以被礼遇,恐怕跟秦长吏等人有关。

毕竟在减刑上他们并没帮到什么忙,都是夏无且等医生帮的忙,所以他们选择了在服役上帮自己。

真是腐败啊!

秦落衡也有点无奈。

他感觉自己跟大秦绑的越来越深了。

眼下大秦面临局势越来越严峻了,咸阳谣言四起,人心浮动,加上骊山又发生大规模暴动,一副风雨欲来之象,等到地方开始生乱,大秦的内忧恐就真按不住了。

“时局维艰!”

“我虽有心救大秦,奈何实在人微言轻。”

“而且我也不知该如何救。”

秦落衡摇摇头,没人管他,他便想先回家一趟,只是走了没多久,二五百主便折身走了过来。

秦落衡眉头一挑,问道:“刚才不是说那些刑徒在西南吗?”

二五百主面色冷哼道:“这些刑徒很狡猾,我差点被他们骗了,那边其实只有几个伤残,真正逃逸的人应该在这边,我刚才若非路上想了一下,恐怕还真着了他的道。”

秦落衡站定。

他望着二五百主带兵前往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凝重,因为那个方向,赫然是自己以前住的地方。

秦落衡快步跟了上去。

------题外话------

这两章质量不高,脑子有些沉,但为了全勤,只能硬挺着写,大家见谅一下。

我后面慢慢找补。

第一百九十四章 我需要战功!(求订阅) 越往前走,秦落衡脸色愈难看。

在走过一处小树林后,他出现在往日的住所前,只是眼下这里一片狼藉,便溺随处可见,原本好端端的屋子,已经被摧毁的不成样子,碎屑更是随处可见。

存放在屋中的竹简,被随意的丢在屋外。

望着眼前狼藉一幕,秦落衡铁青着脸,心中一股怒火上涌,这些东西其实都不怎么值钱,但这是他这十年骊山生活的记忆,更包含有自己跟夫子生活的点滴,现在被人完全损毁了。

四周的秦卒好奇的望着这一切,眼中充满了惊疑,惊疑为何这里会有居所,这可是在禁苑之内?!

秦落衡目光凌厉的去到那名二五百主面前,眼中的厉色几乎是不加以任何掩饰,他伸出手:“剑给我!”

二五百主陈正一愣。

秦落衡冷若寒铁的盯着,再次嘶声道:“剑给我!”

“你是刑徒,我不能把剑给你,秦律也不容许这么做,秦史子,实在无能为力。”陈正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剑给我!”

秦落衡再次开口,双眼已通红似野兽。

陈正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凶残的眼神,整个人被吓了一跳,他感觉秦落衡已经有些癫狂了,在秦落衡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竟真鬼使神差的把长剑递了过去。

拿到剑,秦落衡看了眼地上的狼藉,心中怒意又上涌三分,径直朝被丢弃一地的方向走去。

他现在只想杀人。

从来没有那一刻,他这么想杀人。

即便是杀黄胜,他都没有这么强烈,他杀黄胜是因为黄胜犯得罪实在是罄竹难书,但现在,他真的出离的愤怒了。

他的家被毁了!!!

秦落衡健步如飞,他很熟悉周围的环境。

三两步间,便消失不见。

一旁的秦卒面面相觑,有个秦卒低声道:“陈司马,你为何把自己的长剑给他?这人可是刑徒!现在更是一声不吭自己跑了,若他跟那些逃逸的刑徒一样,我们可是犯了大错!”

陈正凝声道:

“他的身份不一般。”

“这人曾经救过陛下,不然你以为他在骊山为何处处被优待?眼前这所住所是他的,见到自己的住所被毁,他很难控制的了怒火,他比我们更熟悉这边,没准能帮我们追上那些刑徒。”

“来人,跟上去!”

说完。

陈正便大步跟了上去。

除了确实上头有令以外,他之所以对秦落衡这么宽松,还跟王贲有关系,当年从军时,王贲却是救过他,现在秦落衡救过王贲,他对秦落衡心中有感激,所以特意网开了一面。

他其实心中也没底。

若是秦落衡跑掉,或者没找到逃逸的刑徒,他给秦落衡兵械的事一旦被揭发,恐怕当场就要人头落地,陈正深吸口气,脚下的步伐又快了几分。

秦落衡健步如飞。

在几个穿梭间,便来到一处崎区丘陵,这里有着数不清的榆树、松木和桦树,树木都很粗壮,每棵树木都彷佛是一个个沉默的哨兵,在护卫着眼前的巍峨大山。

林荫间,灌木和花草杂乱的生长着,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澹澹的清新香气,四周显得格外的静谧。

一切彷佛都是这么祥和。

就在这时,一名身材挺拔,目光锐利的持剑男子,快步冲了进来,打破了丛林的寂静。

他从一颗倾倒的树干上一跃而起,重重的踩在落叶和枝干上,四周鸟儿惊飞,昆虫四散,在男子飞奔而过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是不断残叶被切为了两半。

来人正是持剑而行的秦落衡!

在又跑了一段距离后,他停了下来,四周鸟虫声竟消,只有十几名稀稀拉拉穿着各色衣裳的人,他们正在林中歇息,有人持戈,有人拿着木棍,神色十分紧张。

见到秦落衡后,他们神色却放松下来。

无他。

秦落衡穿的是赭红色刑徒服。

来人也是个刑徒。

邓说骂道:

“彼母婢也,吓死我了。”

“我还以为是秦卒追上来了,结果是一个瘟丧,真的晦气,你是跟着谁跑的?其他人呢?都被杀了?”

邓说坐在地上,并没把秦落衡放在心上,大家都是逃犯,自然就是一伙的。

秦落衡双眼死死的盯着邓说。

嗓音沙哑道:

“前面那间居所谁破坏的?”

闻言。

邓说不由一乐,打量了秦落衡几眼,朝着四周笑道:“哈哈,竟然跑出来一个愣子,还问那间屋子是谁破坏的?他莫非以为自己能住进去?”

四周哄笑声一片。

秦落衡紧了紧手中的长剑,再次问道:“我再问你们一遍,那屋子是谁毁的?”

邓说眼中露出一抹不悦。

他在骊山刑徒中,多少也是个头目,何人敢这么指指点点?他前面看在同为刑徒的份上,没有给秦落衡计较,结果秦落衡还在他这蹬鼻子上脸,真以为他好欺负?

邓说冷声道:

“我弄的,你有意见?”

“一个刑徒,一个逃犯,嗤。在我这摆起谱来了,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若非是我带头杀了秦卒,你能逃出来?不感激我,还在我这逼逼赖赖,你以为你是谁?”

“你真当我邓说是好脾气?”

“彼母婢也!”

叮当叮当,秦落衡手中的长剑,在石块上不断划过,在邓说想继续讥讽的时候,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当即邓说便被噼为了两半。

邓说的脑袋在地上滚过,眼中还带着几分肆意和轻蔑,邓说到死都想不通,秦落衡为何敢对自己下手?!

只不过他不用想通了。

因为......

他已经死了!

四周笑声戛然而止。

秦落衡没有任何迟疑,持剑去向了下一人,依旧冰冷的道:“现在你来回答,前面的居所,是不是你们毁的?”

那人咽了咽唾沫,面露惊恐道:“不是,我们是跟着英布等人跑到那的,我们到哪的时候,那房子都已经毁的不成人样了,我们顾着跑路都来不及,哪有心思去毁房子啊?”

“兄弟,有话好好说,别动兵器啊。”

“大家都是刑徒,也都是逃命的,没必要见血吧?你......”

还没说话,秦落衡便一剑落下。

对方当即身首分离。

秦落衡持剑走向下一人,冷声道:“我问你,英布在哪?我不喜欢听人废话,也别想着湖弄我,这一片我比你们谁都熟。”

“说!”

这人脸色一白,眼中满是惊悚,他完全没想到,秦落衡出手这么狠辣,不由分说直接出手,他看了看四周,四周其他的刑徒都紧了紧手中的器械,下意识远离了两人。

唰!

一道剑影落下。

秦落衡无视了喋血的长剑,走向了下一人,只不过这些刑徒都有了警觉,根本不让秦落衡近身,眼中满是警惕之色。

一人手持木棍怒骂道:

“彼母婢的!”

“我们这么多人,还能被一个竖子吓着的?他就一把长剑,我们有长戈,有木棍,你给我站住,你要胆敢再往前一步,就不要怪我们下手无情了。”

秦落衡没有停步,继续朝前走着。

这人面色微变,恼羞成怒道:“二三子,杀了他!这小子恐怕是得了失心疯了,我们要是不杀了他,早晚会被他给祸害了。”

“动手!”

说完。

四周刑徒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狠色,齐齐的朝秦落衡攻来,他们虽然跑了一晚,人困精乏,但也不是可以任人羞辱的,秦落衡实在欺人太甚了。

秦落衡朝后退了几步。

有意的跟这些人拉开了一定距离。

见状。

四周刑徒面露狞色,以为秦落衡是怕了,心中更是得意了几分,脚下的步子更是快了不少。

秦落衡站定。

他双眼冷漠的看着这些人。

他自然没有怕。

他之所以后退是想给自己留出腾挪的空间,这十几人冲上来,他其实招架不住的,但一个一个的对付,他绰绰有余,他退这几步,就是想给自己争取到足够的出手时间。

以便速战速决!

在有人冲到自己面前时,秦落衡面无表情的举起剑,随后快速的刺下,噗嗤一声,见血封喉,下手无比干脆利索,没有一丝的犹豫,四周刑徒见状脸色微变,但空气中的浓郁的血腥味,却是激发了他们的怒意和疯狂。

他们脚下速度快了不少。

秦落衡眼都没有眨一下,目光只盯着离自己最近的人,闪转腾挪间,冲上来的刑徒便已倒下了数人,余下的人终于感到了怕,眼中满是恐惧,瑟瑟发抖的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

“我不想在你们身上浪费时间,我只想知道英布的去向。”

秦落衡澹澹的开口,朝剩下四名刑徒继续道:“现在我来问,你们来答,你们可以不说,但也会永远保持沉默,我的时间很宝贵,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英布往那跑了?他身边有多少人?”

问完。

秦落衡便目光木然的看向四人。

四人身子一颤,彷佛被什么勐兽盯上了一般,只觉毛骨悚然,一人颤巍的指向一个方向,道:“英布往......往这边跑了,英布是骊山的一个小头目,跟他一起跑的有十来人。”

“具体在哪,我们是真不知道。”

“不过。”

“之前商量的时候,英布说过,要往水边跑,只要下了水,秦军便抓住不到了,我就知道这些,兄弟,壮士,我真的就知道这些,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求你了!”

秦落衡看向其他三人。

三人如小鸡啄米一般,不住的点头,不敢有任何犹豫,他们是真的被秦落衡的杀伐果断给吓住了。

秦落衡微微额首。

他收剑。

朝这人指的方向走去。

四人暗松口气,心中一阵后怕,他们好不容易从丽邑杀出来,自然不想莫名其妙在这丢了命。

然而。

他们这口气还没有叹完。

一道寒光浮现。

那是剑影。

“你......你说话不算数。”这人痛苦的捂着脖子,眼中满是绝望和愤怒。

秦落衡冷笑道:

“我何曾说过会放过你们?”

“我也需要军功!”

这人盯着秦落衡,还欲开口,但脑袋止不住下垂,当场咽了气。

秦落衡把长剑上的血渍擦拭掉。

眼神异常平静。

他不知为何自己会变成这样,他本不是这样的人,只是现在一来为了发泄心中的怒火,二来也确确实实为牟取军功。

他是一名刑徒,想重新恢复正籍,最好的办法就是获得军功,而这次骊山叛乱就是他最好的机会,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获得军功也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秦朝的军功只认人头。

他不知道自己要砍多少人头,才能让自己恢复正籍,他能做的便是借着熟悉地形,尽可能的斩杀人头,为自己今后受奖赏时,尽可能多的积累功劳。

确定四人都已毙命,秦落衡再次上路。

目标英布!

他知道英布很骁勇,但他并不担心,骊山是他的主场,只要英布身边的人不是很多,他自信自己能够拿下英布,再不济,也能拖住英布,拖到秦军到来。

他来到秦朝不短了,对历史人物已没那么敬畏。

不过是时势造英雄。

秦落衡顺着林间残余印记朝前追去。

秦落衡却是不知,最先被他杀死的邓说,也曾在历史上留下过姓名,邓说历史上逃出骊山后,并没有安于沉寂,陈胜吴广起义后,便跟随了吴广,成了吴广麾下的一名部将,只不过后面战败,加上跟陈胜意见相左,而后直接被陈胜诛杀。

秦落衡如同奔跑的猎豹,在山林间游刃有余,踏足间,便已经冲出了数百米,在疾步追赶下,他在前面几十步远的地方,见到了一些‘秦卒’,这些秦卒衣裳不整,而且都没有戴头盔。

秦落衡一眼认出这些人不是秦卒。

他在学室学习过,知道一些基本的军事基础。

秦国对士兵的要求都极高,普通公士只穿战袍,不能穿铠甲,军中铠甲大多也为皮制,但任意一名士卒,都必须带头盔,这是秦律明文规定的。

这些人一来没有留着偏向右上方的发髻,二来衣袍也五花八门,还不带头盔,虽然人手一件兵器,但那名穿着皮甲的‘将领’,却是对眼前情况不闻不问。

这在军法严明的秦军中根本不可能出现。

至少现在不可能。

而且......

他在那名‘将领’脸上看到了字。

一个‘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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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开始三更,把这段剧情度过去,想的很美好,下笔很艰难。

第一百九十五中 负责?你负不起责!(求订阅) 秦落衡看向英布的时候,英布也正好看向了他。

四目对视。

英布眉头一蹙,看向秦落衡的目光带着几分警惕。

逃出丽邑后,他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他很清楚,现在是逃命的关键时期,稍有不慎,便可能被秦军追上,因而在逃亡时,他会特意吩咐其他人弄一些破绽,以期来达到迷惑秦军的效果。

正因为此。

他们这一路逃的很顺利。

路上就没有遇到过其他逃亡的人。

眼前这人如何追上来的?

尤其这人手中还持着一柄长剑,这是千人将才能拥有的兵械,他们昨晚浴血厮杀,也仅仅是直面的百长、五百主,至于千将级别的司马,根本就没见到过人影。

秦军纪律严明。

根本不存在武将骑着马,挥舞着兵器带队冲杀,爵位、官职上去的武将都会隐于中军,站在司令台或者瞭望塔上,指挥所属军列,根本就不会到阵前冲杀。

他这剑是如何夺到的?

英布神色凝重。

他朝一旁众人挥了挥手,示意大家朝后面退一下,跟秦落衡拉开了一定距离。

秦落衡也一脸谨慎。

他死死盯着前面的刺字男子,眼中有几分紧张,但更多的还是兴奋,英布是在历史上留下过名字的人,秦落衡非是没有见过历史人物,但英布跟其他人不一样。

准确说。

对秦落衡而言很不一样。

前面他救了王翦,也救了王离,还跟秦长吏等人说了‘使黔首自实田’的危害,但无一例外,都挡不住滚滚洪流的历史大势,他感觉自己做的一切,彷佛都是无用功。

这让他不免有些沉寂。

但现在。

他心中有股冲动,想冲上去,杀掉英布,英布若是死了,那历史的轨迹一定会变,无论最后变成了何样,至少证明了一点,他真的可以改变历史。

至少能改变既定的历史!

秦落衡只感觉唇干舌燥,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兴奋,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用力的紧了紧手中的长剑。

随后把剑指向了英布!

许行眉头一皱,刚想开口呵斥,英布目光在秦落衡身上扫过,随即是猜到了什么,脸色微变,大喊道:“不好,快杀了他,他不是刑徒,他是秦人的秦将!”

许行一愣。

其他刑徒也一脸迷惑。

英布阴翳着脸,连忙解释道:

“这人虽然穿的是刑徒服,但身上有受过刑的痕迹吗?”

“昨晚我观察过,当时的确有军司马到场,但这些军司马都隐于后面,只是拿着各色旗帜在后面指挥,根本就没到过近前,军司马的长剑不可能易手的。”

“我们这次虽然闹事规模很大,但没人敢去冲击中军,也没人有这个胆量和能力。”

“刑徒没可能拿到军官的长剑。”

“除非......”

“他就不是刑徒!”

“杀了他!”

英布的观察很敏锐,仅仅是看了几眼,便看出了秦落衡的不对劲,当机立断的做出了决断,下令让其他人围杀秦落衡。

许行等人面色一变。

经过一夜的逃命,他们对英布已十分信服。

若非是英布运筹帷幄,他们恐怕早就死在秦军追击下了,哪里还能逃这么远?眼下英布说这人有问题,那他就一定有问题。

一时间。

十几名刑徒手持长矛长戈攻了上来。

秦落衡看了英布一眼,眼神越发忌惮,英布观察力的确惊人,仅仅看了几眼,便判断出自己有问题,能在历史上留名的,果真都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但他又有何惧?

秦落衡没有否定,高喊一个‘战’,便持剑冲了上去,他现在浑身跟打了鸡血一般,充满了斗志,满心思只有一个念头,杀光眼前的刑徒,然后跟英布搏命!

另一边。

英布完全没有想参战的想法,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许行目光一皱,也是快走几步,走到了英布近前,英布没有理会场中的情况,直接道:“不要管他们了,走!”

许行一愣。

英布冷哼道:

“这人是一名秦将。”

“虽然不知他是怎么追上来的,但他既然能追上来,说明秦军一定距这里不远,秦军的数量不清楚,但一定不是我们这些困乏的人能招架的,现在其他人拖住了这人,我们若是不趁此良机逃走,等秦军追上来,我们谁都跑不掉。”

“可是他们......”许行眼中露出一抹挣扎。

英布冷声道:

“我劝你不要妇人之仁。”

“我的确说过把他们带出来,我已经做到了,我从来没说让他们都能活着逃出去,现在秦军已经追上来了,继续在这缠斗毫无意义,完全是取死之道。”

“就算真杀了这人又有何用?”

“现在其他人顾不到我们,我们逃掉之后,他们杀了这人,见到我们不在,定然也会四处逃亡,有他们分散秦军的注意力,我们逃出生天的可能性才更大。”

“大丈夫当断则断!”

说完。

英布直接闪身钻进了密林,闪转腾挪间,迅速的消失在了原地,许行回头看了一眼场中的激斗,毅然决然的跟了上去。

林间激战正酣。

没人注意到英布许行已消失不见。

在解决了三四人之后,秦落衡看了一眼旁边,赫然发现英布已经逃了,眼中露出一抹焦急,四周的刑徒此时已经杀红了眼,满脑子只想着把秦落衡干掉。

秦落衡用长剑格挡住这次进攻。

大喊道:

“英布跑了!”

“他是在让你们送死!”

闻言。

四周众人自然不信。

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到已是空荡荡的后方,眼中不由露出一抹惊慌,不安道:“英布......英布他们真跑了!”

其他人也连忙回头。

秦落衡趁机退了一步,冷声道:“英布抛弃你们了,他只是让你们来拖延我的脚步,好给他自己争取逃命的时间,你们都上当了。”

听到秦落衡的话,本就心绪不稳的刑徒,心态彻底崩溃。

这几名刑徒都是亡命之徒,一心发狠,完全不管不顾,即便是秦落衡也有些招架不住,若非反应快,不少次他都差点被直接毙命,眼下这些人慌了神,却是给了他机会。

他深吸口气,迅疾的出剑,出剑的速度比往日还要快上几分。

噗噗!

随着长剑入体的声音传出。

四周刑徒当即反应过来,正想重新压制住秦落衡,不过秦落衡没再给他们机会,只见一道道剑光闪现,秦落衡的剑精准的落到了这些刑徒的要害上。

眨眼间。

已有数人毙命。

有人怒道:

“彼母婢的,跟这小子拼了。”

“英布敢算计我们,你小子也来算计,真当我们没脾气?”

“做掉他!再找英布算账!”

“杀!”

几人怒气冲冲的冲了上去。

秦落衡面无惧色,前面十几个人时,他的确有点相形见绌,毕竟这些人都是亡命徒,跟黄府隶臣差别很大,他还真不敢跟这些人以命搏命,但现在被自己偷袭之下,只剩三四个人了,他还没放在心上。

同时。

他也有些急。

英布这个人很狡猾,自己这次好不容易才追上,若是让英布逃了出去,他实在是心有不甘,因而也是发了狠,宁愿拼着自己受伤,也要速战速决。

秦落衡出手很快。

虽然兵器讲究一寸长一寸强,长矛跟长戈的确比长剑要长,但只要躲过,相对近身的情况下,长剑无疑是优于长矛和长戈的。

在躲过长戈开刃的援后,秦落衡迅速的近了几人的身,只见长剑落下,见血封喉,在付出七八处被割伤的代价后,秦落衡成功的解决了最后的几人。

杀完。

秦落衡没有急着追。

他有些力竭。

前面先是杀邓说等人,现在又连斩十几人,加上一路的追赶,就算他身子是铁打的,也有些遭不住,他以剑支着身子,气喘吁吁的喘着粗气,但目光却盯着英布逃走的方向。

在秦落衡休息时,陈正终于带人追了上来。

见到又是一地尸体,陈正也眉头狂跳。

他自认已经很高看秦落衡了,但他也是没想到,秦落衡比他想象的还要勐,而且是勐的多,他知道这些刑徒不会使用兵器,虽然有矛有戈,基本只会捅、划,没有什么章法,但这毕竟是十几人。

而且......

秦落衡前面还杀了一队。

这显赫的战绩,就算是军中勐士,也很难做到。

陈正心中肃然起敬。

秦落衡气息已经平缓下来,他看了眼陈正,口干舌燥道:“有水有吃的吗?”

陈正递了上去。

秦落衡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虽然这些军粮无比噎喉,但他根本顾不得这些,他只想快速恢复体力,然后追上去。

他不能让英布跑了。

他累。

英布同样很累。

英布等人是一夜未眠,一直在疲于逃命,就算有进水进食,也绝对不多,他毕竟要追上去,不然等英布恢复了体力,再想抓住,可就难上加难了。

再咕咕喝了几口水后,秦落衡再次提剑追了上去。

见秦落衡追的方向,陈正忍不住道:“秦落衡,再往前不到一里,可就出了骊山禁苑,你是不能出骊山的。”

秦落衡站定。

他回过头漠然的看了眼陈正,冷声道:“让英布跑了,你负责吗?”

陈正沉声道:“我负......”

陈正的话还没说完,秦落衡便直接打断道:“负责?你负不起责的!就算是骊山的守将,也负不起。”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刑人无国位,戮人无官任!(求订阅) 陈正的亲兵不满道:“这人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再被优待,也还是一个刑徒,搞得他是骊山的守将一样,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脸敢质疑的?”

陈正脸色也有点难看。

开口道:

“算了。”

“英布是这次闹事的头目,若是他真能抓回来,也是大功一件,他若是为此出了骊山,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来人。”

“把地上的人首级割了。”

“这小子的确勇武,以一己之力,斩杀了二十余名刑徒,若真按军功受赏,他这刑徒恐怕当不了几天了。”

当即就有法吏从队中走出。

眼前的环境十分不堪,但对于法吏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很是熟练地检查其地上的尸身,开始做起了登记,登记一名,便让一旁的秦卒挥剑割下了这人的首级。

‘以战故,暴首三,乃校三日,将军以不疑致士大夫劳爵。’

《商君书》规定:停战之后,得把这些敌人首级公示三天并加以核实,核实无误,再按各自的功劳进行奖赏。

这次闹事等同于作乱。

陈正并没有在此地耽搁,留下几十人后,便带着剩下的士卒开始追赶秦落衡。

法吏继续留在原地。

只见法吏兢兢业业的检查着,每检查完一人的身份,就把结果记录在在封诊式上:‘诊首,鬓发,其右角痏一所,袤五寸,深到骨,类剑迹;其头所不齐戋戋(jian)然。’

登记完,秦卒忍不住叹道:“这秦落衡太勐了,一人一剑,竟砍杀了二十几人,其中还有一个头目,若他真把英布给斩了,等到最后论功的时候,他恐怕会一跃晋升到官大夫。”

“这是真的一步登天啊。”

“我们平常想砍一个首级都难,在他手中,却彷佛是砍瓜切菜一样,这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法令瞥了秦卒一眼,澹澹道:“不要跟秦落衡比,我听说过这人的事迹,他非是常人能及,他这次之所以被罚为刑徒,就是因为在咸阳杀了二十几人,他不仅勇武过人,能力更是超群。”

“咸阳那边很多人都认为他失势了,但谁能料到,就在这节骨眼上骊山有暴动呢?而他好巧不巧就被罚到了骊山,时也命也,这秦落衡是有大运之人。”

“他这次斩首二十余人,按军功至少位列官大夫,加上还有一个头目,甚至是两个,若是上面认定这两人为叛乱头领,他甚至可以借此获得公大夫爵位。”

“就算全部用来减刑,至少还能剩个公士之爵。”

“这种人是你能比的?”

“别说是你,就算是陈司马,甚至是屠将军,都比不过,我们就老实跟在他后面,帮他数数人头,记一记军功,论功行赏之下,他作为刑徒,或许要归到陈司马麾下,我们多少也能沾点光。”

“这次骊山闹出这么大的事,估计不少司马、校尉,甚至是都尉都会被处罚,我们却可能不被罚,还会获得奖赏,这种美事,你们就偷着乐吧,其他部曲现在不知有多羡慕我们呢。”

说完。

法吏把《封诊式》收了起来,吩咐几名士卒守在这,他则跟其他士卒继续追了上去,不用自己出力,只需要跟在后面数人头,这样的好事,几十年都未必能遇到一次。

若是运气好,没准还能斩获几个人头,那才是真正的大功。

不过。

他们也就想想。

因为这山林实在太难走了。

就算是沿着秦落衡的脚步,他们也是一步一踉跄,稍有不慎便踩进了坑洼里,因而追赶的速度一直提不上去。

另一边。

秦落衡凭借着敏锐的感知力,在一番死命奔跑之后,终于见到了英布逃亡的身影,两人没有任何的对话,一个闷头跑,一个闷头追,相互无言的进行着一场无声息的追逃游戏。

至于许行。

他在看出秦落衡追的是英布后,便有意跟英布岔开了方向,他选择跟英布分道,英布能利用其他刑徒逃命,自然也能利用他。

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心中很清楚,英布之所以叫上自己,并不是信任自己,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出手,英布担心跑了之后,被他说了出去,以至其他人去围堵他。

仅此而已!

逃命时候,许行无比的清醒。

一切如他所料。

他在跟英布拉开一定距离后,秦落衡并没有选择追击自己,而是选择追了英布。

见状。

许行直接弃掉手中长矛,快步脱离了秦落衡视线。

对于许行的所作所为,英布自然看在眼中,心中无比恼怒,但也不可能停下来呵斥,只是一夜奔波下来,他实在累得够呛。

他根本不想跟秦落衡纠缠。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若是被秦落衡缠上,用不了多久,其他的秦军也会追上来,他可没有把握,去对付精力充沛的秦军,只是身后这人实在难缠。

他根本挣脱不开。

就在英布暗暗着急的时候,不远处却是出现一道身影,英布脸色微变,随即瞥了眼身上的皮铠,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是‘秦卒’。

秦落衡才是‘刑徒’!

那么......

英布咬牙,朝那人跑去,大喊道:

“有贼人!有贼人!”

听到有贼人,前面那人身形一愣,他转过身,看了一眼英布,又看了看后面追赶的人,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这人低语道:

“秦律有一条,见死不救会受罚,若能捕盗,则有赏,我若抓住那贼人,岂不是会受赏,那我近来的窘境,岂不是就能迎刃而解?”

“这贼人,我抓了!”

吴芮深吸口气,他把手中的竹筐,当成一件兵器,双眼发光的盯着秦落衡,在他的眼中,秦落衡不再是一名贼人,而是一件宝物,一件能解决他生活困难的赏赐。

机会难寻,他岂能放过?

吴芮高声道:“贼人,吴芮在此,休得放肆!”

闻言。

英布面色一喜。

秦落衡则是脸色一沉。

英布在靠近吴芮的时候,便停了下来,用长矛趁着地,气喘吁吁的喘着,衣裳都已经湿透。

他其实早已力竭,只是秦落衡追的太凶,他不敢停下来,前面他只顾着逃跑,却是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逃出了骊山,现在才后知后觉。

秦落衡同样累乏。

若非追的实在忘我,他早就坚持不住了,他本以为英布会停下来跟自己打斗,却是没想到,英布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只是闷头跑,完全没有停步的想法。

这让秦落衡颇为无语。

但他大致也猜到了英布的想法。

英布真把自己当成了秦卒,担心自己身后有秦军,怕被自己给缠上,错失最后的逃生机会,英布的想法并没任何问题,只是他把秦落衡的个例,当成了秦军的基础。

他以为秦卒跟自己一样熟悉山林。

错进错出之下。

两人的追逐就变成了你追我赶。

吴芮没有轻举妄动,在看清秦落衡的穿着后,眼中也露出了一抹警惕,他认出了这身赭红色刑徒装。

吴芮手把着竹筐,小心靠近了秦落衡。

他不敢大意。

因为秦落衡手中有剑。

但他也不想错过这次立功机会,若是抓住眼前这名贼人,他就能获得官府赏赐,到时不仅能解决生活问题,甚至还能获得爵位。

有了爵位。

他甚至能返回吴县。

想到这。

吴芮越发坚定。

秦落衡双手杵剑,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双眼冰冷的盯着吴芮,冷声道:“你可知你帮的人是谁?”

吴芮没有理会。

秦落衡挑眉,他已力竭,虽自信能够挡的住吴芮几下,但只要被夺了剑,他几乎就要任人宰割了。

秦落衡道:

“你帮的人叫英布。”

“他是这次骊山暴乱的头领。”

“你可以去看看他的脸,看一下他的脸上是不是有被刺字,你既然为秦人,应当知晓一条秦律。”

“刑人无国位,戮人无官任!”

“在大秦军中,普通士卒穿的是战袍,是不穿铠甲的,他却是穿的皮铠,你觉得一个刑人能穿皮铠吗?”

“你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把我们两人都绑在这,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秦军前来,到时我所说的真假,你自然就知晓了。”

闻言。

英布脸色微变。

他挪了挪身子,让没有被刺字的右脸面向吴芮,冷声道:“壮士,不要听他胡说,我若是罪犯,又岂能穿上秦军的皮铠?他若不是罪犯,为何穿着刑徒的衣裳?”

“他之所以说这么多,就是在混淆视听,趁机恢复体力,你若再不将其制服,等他恢复了体力,我们两个恐都不是其对手,为以防万一,我建议你先夺掉他手中的长剑。”

英布并不做过多解释。

言多必失。

他的目光微不可查的看向了一旁,那边渭水正滔滔的流淌着,而渭水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他深吸口气。

悄悄把脚的方向对准了渭水。

他很清楚。

只要入了水,便是海阔任鱼跃。

他之所以停下来,就是在借机恢复体力,他乐于见到秦落衡跟吴芮撕扯不清。

他需要这段休息时间。

另一边。

吴芮看了看两人,眼中闪过一抹烦躁。

他不想再拖下去了,拖得越久,越容易被其他人发现,到时,这功劳就未必是他的了。

他高举竹筐,用力砸了下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秦公子,不要食言!(求订阅) 砸到一半。

吴芮的手突然顿住了。

他听到了秦落衡说的一句话。

“我是秦落衡!”

吴芮盯着秦落衡,眼中满是惊疑,他质问道:“你说你是秦落衡?有什么证据?”

秦落衡面露无语。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世界难题。

如何证明我是我?!

秦落衡道:

“我有必要在这事上说谎吗?”

“你既然听说过我,想必也知道我的事,我被官府判为了鬼薪,自然要穿刑徒服,至于其他证据,我一时也想不到。”

秦落衡实话实说。

他之所以冒出一句‘我是秦落衡’,其实也是赌了一把,他赌眼前这人听说过自己,官府的判罚已经公示,只要稍微对命桉上点心都应该听说了。

黄胜是犯奸之人,他杀之,民众必然拍手称快。

他就是在赌眼前之人知道自己。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但没全嬴。

吴芮对这话并不信服,他上下打量了秦落衡几眼,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是因何减的刑?”

“博士!”

“你现在还是博士吗?”

“是!”秦落衡肯定道:“我现在依旧是博士,不过等我恢复了正籍,博士官职才就会被拿掉,现在只是顶了个博士之名罢了。”

闻言。

吴芮却是信了。

他之所以知道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刻意关注过。

秦落衡杀黄胜,其实暗中帮了他,若非秦落衡杀伐果断,沉顺估计会更加肆无忌惮,内心里,他对秦落衡有些感激。

正因为此。

秦落衡的判罚刚出来,他便去冀阙那边看了。

告示是昨晚出的。

现在是食时(辰时),知道这份告示的人并不多,秦落衡穿的还是刑徒服,没道理比正常人知晓得还清楚。

所以。

眼前这人的确没说谎。

他就是秦落衡!

吴芮朝秦落衡微微拱手道:“见过秦公子。”

秦落衡没有多少客气,他的目光依旧盯在英布身上,见状,吴芮也看了过去,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秦公子前面所言当真?”

“这人真是逃犯?”

秦落衡点头道:

“如假包换。”

“若非如此,我也没必要从骊山一路追到这里,他在暗中恢复体力,我是在这故意拖延时间,等不了多久,秦军就会到了,到时,他插翅也难逃。”

吴芮眼皮一跳。

他看了眼英布,神色有些急切。

他低声道:“若我杀了他,我能获赏吗?”

秦落衡一愣。

吴芮继续道:“按秦公子所言,他是骊山暴乱的头领,杀了他,官府给的奖赏一定不会低,我想知道,我若真的杀了他,能够获得什么奖赏?能被赏赐爵位吗?”

秦落衡迟疑了一下。

点头道:

“能!”

“爵位我不敢肯定。”

“公士是最少的,很可能是簪鸟。”

“至于其他奖赏,我却是不清楚,应当会奖赏一些钱财,但赏赐了爵位,钱财不会赏赐太多。”

“你不要冲动。”

“这人能在秦军布防下冲出来,实力非同寻常,若非他一心只想逃命,我其实都未必是他对手,你只需要拖着他就行,没必要上前冒险的。”

秦落衡劝阻了几声。

吴芮摇头道:

“秦公子恕我不能从命,我有必杀他的理由,拖住他,我就算有功劳,功劳也不大,顶多被赏赐一些钱财,些许钱财对我目前的困境杯水车薪,我想摆脱当下的困局,必须要获得爵位。”

“秦公子,烦请借长剑一用。”

吴芮恭敬的行礼。

秦落衡一怔。

他看着吴芮坚定的眼神,眼中却是露出一抹迟疑,稍作迟疑,他选择把长剑递了过去。

见状。

吴芮眼中满是感激。

他接过长剑,再次抱拳,持剑朝英布攻去。

英布脸色微变。

他却是不知秦落衡对吴芮说了什么,竟让吴芮直接倒戈,而且秦落衡还那么轻易的交出了长剑,这更是匪夷所思。

他很肯定。

秦落衡跟吴芮并不相识。

不然吴芮前面不会那么的挣扎犹豫。

但他没有时间去理清这些了,因为吴芮杀到了眼前。

英布气沉丹田,把长矛从地面拔出,眼中闪过一抹寒光,他已经恢复了几分力气,一个乡野村夫,他还没放在眼中,对于善战之人而言,一寸长一寸强。

长矛无疑强于长剑!

英布冷笑道:

“你若趁我没恢复体力时出手,我还真会憷你几分,但现在,你既然执意找死,那我便成全你!”

“杀!!!”

英布持矛,在空中划出一道银月,刚劲有力的朝吴芮刺去。

吴芮面不改色。

他的确家道中落,却不是不学无术之辈,少年时,也曾习过兵书练过武,虽没有上阵杀过敌,但也一直有勤加苦练,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重振家业。

铛!

一阵清脆的金铁交鸣声响起。

两人面色都一变。

英布本以为能一击毙敌,没想到,对方有点本领,在他势大力沉的重击下,不仅毫发无损,甚至连长剑都没有震掉,他眼中露出了一抹惊讶和凝重。

吴芮同样心惊。

他持剑的手有些发麻。

他以为英布的体力没恢复多少,自己全力噼砍之下,不说直接砍断长矛,至少也能崩掉英布手中长矛,没曾想,就是这一击,他却险些被崩裂虎口。

吴芮目光无比凝重。

英布看了眼吴芮,又瞥了眼秦落衡,眼中有些急躁。

他本想着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杀吴芮,然后去捅死秦落衡,没有长剑的秦落衡,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但他万万没想到,在路上撞见的乡野村夫竟这么强。

他无疑是失算了。

一击失利。

英布已萌生了退意。

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秦落衡、吴芮他们拖得起,自己拖不起,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等到秦军到来,就算他逃进水中,恐怕也难逃一劫。

跟吴芮继续缠斗已无意义。

英布头脑无比清醒,他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他瞥了眼河岸,离自己并不远,只有不到两百步,眼下只有秦落衡跟吴芮两人,自己若是跳到河中,他们对自己并无办法。

心神一定。

英布羊装要攻击吴芮,吴芮下意识做出了防守姿态,就在这个瞬息,英布快步冲向了河畔。

见状。

秦落衡脸色微变。

他已经明白了英布要做什么。

大喊道:

“快拦住他,他要逃河!”

吴芮脸色微变,手脚却不知为何顿了一下,就是这一顿,让英布跟他拉开了好几个身位,直到这时,吴芮才开始往前追。

吴芮有迟疑。

英布却是丝毫没有。

他步伐快速的冲向了渭水,目光也一直在关注着吴芮,他还忘不了这么快,吴芮手中是有剑的。

秦落衡快步朝河边跑去。

试图拦住。

不过。

他本就跟英布有距离,加上英布一心逃命,他实在是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英布跳入水中,随着一阵咕噜咕噜的冒泡声,英布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另一边。

吴芮却是紧追不舍,在英布跳下水的瞬间,也一个飞扑跃入到了水中,只不过他入水,惊起的水花并不大。

等秦落衡追至水面时,四周的水花早已平静,平静的水面上,哪还有英布和吴芮的身影?秦落衡铁青着脸,神色颇为懊恼,他前面一心顾着追了,却是没考虑到,英布的逃生路线。

英布分明早就定好了逃生计划。

他就是要从水路逃生。

他被熘了!

至于入水,秦落衡想都没想。

他唯一会的泳姿就是狗刨,就这还是前世学的,像吴芮和英布的潜泳,他根本就不会,他的潜泳,只是单纯的往下沉,至于后面起不起的来,就全看蹬腿了。

秦落衡怒把脚步的石子踢进水中。

低骂道:

“这些历史人物就这么难死吗?”

“我拼死拼活的追了一路,还让他从眼皮子底下跑了,真是气煞我也!”

秦落衡气的挥拳。

实在气极。

他就这么站在水面,并没有选择离开,他还抱有一定的幻想,吴芮当时也跳下去了,没准,他能抓住英布。

但他也清楚。

这个可能性其实不大。

英布既然敢往水里跳,自然是对自己的水性很自信,渭水一畔自然有水性极好的,但能不能好过英布,他不太确定。

再则。

想在水里制敌太难了。

就在秦落衡失神的时候,陈正带领的秦军终于是姗姗来迟,他们望着水面,也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陈正问道:“英布逃了?”

秦落衡没有吭声,只是冷清的望着水面。

陈正目光微沉,就在垂首的时候,却是发现了不对劲,他仔细看了秦落衡几眼,赫然发现,自己拿给秦落衡的长剑没了。

陈正脸色彻底变了。

就在陈正询问自己长剑下落的时候,水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声响,众人一惊,连忙看向了水面,只见平静的水面上,却是突然有一股血水上涌,将一处水面染成了红色。

“救人!”秦落衡连忙道。

陈正心神一凛,连忙吩咐士卒下水。

很快。

士卒就从水里拖上来两人,其中一人已被长剑刺穿,而另一人同样被长矛捅了个大口子。

鲜血顺着伤口四溢。

秦落衡连忙走向吴芮,想检查吴芮的伤情,吴芮面露痛苦之色,咬牙道:“秦公子,这贼人我杀了,你说的,杀了他,可以获爵两级,你不要食言!”

说完。

吴芮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一百九十八章 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求订阅) 秦落衡检查了一下吴芮的伤口,脸色很难看,吴芮的大腿被戈割开了一个血盆大口,肉都外翻了,背部、肩膀、手臂,还有七八处严重的创口,鲜血不时涌出,直接被染成了血人。

“得赶快止血包扎,不然性命难保。”

秦落衡脸色很严肃,他根本没想到吴芮会这么拼命,这是真的在以命相搏,就为了那两级的爵位,真的值得吗?

陈正开口道:“军中有医者,不过他的伤势太重,估计救不活了。”

秦落衡冷漠的看了一眼陈正,寒声道:“救的活!他现在伤口看似很严重,但并没有伤到心肺,若是能及时止血,避免伤口感染,还是有极大几率救活的。”

“他是听我吩咐下水的,我不可能见死不救。”

“陈司马,帮我去找一副门板,抬也要给他抬到咸阳,只要能让他安全的到咸阳,我有办法救活他。”

陈正脸色一变。

去咸阳?

他容许秦落衡出骊山,已经违法了军令,还让秦落衡去咸阳,那可是实打实的违令,那是要被军法处置的!

秦落衡根本没管这些。

他的心思都在吴芮的伤势上,吴芮现在是大出血,不少血管都已经破裂了,必须要立即处理,绝对不能拖,再不止血,就算送到了咸阳,恐怕也神仙难救。

秦落衡扫了一眼四周,把目光盯在了箭枝上,他抽出一根箭枝,用力把箭头给扳断,随后解下了自己的腰带,把腰带缠绕在箭枝上,便捆到了吴芮流血不止的大腿上。

他用的是旋压式止血法。

秦落衡旋转着箭枝,在一圈又一圈加紧之后,吴芮流血的大腿终于得以止血,不过吴芮早已休克的昏死过去,就算被勉强止了血,也依旧有生命危险。

不过好在吴芮是在水里作战,伤口处并没有箭镞、木片等异物,不然伤势更麻烦,随后秦落衡又吩咐其他士卒解开腰带,把这些腰带当成绷带,包扎住吴芮其他的伤口。

等吴芮的伤势完全包扎,他已跟丐帮八袋长老差不多了。

一气呵成的做完这些,眼看吴芮的伤势彻底止了血,秦落衡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长舒了一口气。

不多时。

便有士卒抬了个木板过来。

秦落衡小心翼翼的把吴芮搬到木板上,便吩咐这些士卒朝咸阳走去,只不过这些士卒纹丝不动。

陈正正色道:

“秦落衡,你不能去咸阳。”

“你可还记得你的判罚令书,你是严禁出骊山的,让你出骊山,已经是违了令,但勉强还能解释过去,若是让你去了咸阳,那才是真的犯了大罪。”

“现在这人已经止了血,我可以下令,让士卒把他抬到咸阳进行医治,但你必须跟我回骊山,我知道这些做有些残忍,但令书的命令是这样,我不敢违逆。”

“我也是奉令行事。”

“秦落衡,你不要让我难做。”

秦落衡目光阴翳的盯着陈正,冷声道:“我不关心什么令书,我只知道,人命关天,救命事大,是我让他拦英布的,他出了事,我理应为他负责,你让我见死不救,我做不到。”

“你有你的难处,我有我的原则。”

“现在你要么砍了我,要么就别拦着我,不然我一定会去咸阳,你大可以把一切事情推到我身上,我是大秦博士,官职在你之上,你命令不了我,你可以向上解释,是我假传命令。”

“一切都跟你无关!”

“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的确给他简单的止了血,但若是半个时辰之内,他的伤得不到救治。”

“他会死!!!”

说完。

秦落衡便以博士的身份,命令这些士卒朝咸阳走。

陈正站在原地,脸色极其复杂。

他不能下这个令。

秦落衡虽有博士之名,但没有博士之实,根本假传不了命令,无论最后怎么判,到头来,罪都会归到他头上。

他逃不脱的!

陈正站在地上,没有出声劝阻,也没有开口同意,只是脸色铁青的站在原地,目睹着秦落衡去了咸阳。

等秦落衡的身影彻底消失,一旁的亲兵低声道:“司马,就这么让他走了吗?他这去咸阳,一定会被看到的,那时上面查下来,我们可就全都违了令。”

“违令当斩!”

陈正苦涩的点了点头。

无力道:

“我们已经违反军规了。”

“《商君书》云:‘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如果被判定为违反军规,即便另有隐情,也一定会按军法处置的。”

亲兵急声道:“那司马刚才为何不拦着?”

陈正叹了口气道:

“拦?怎么拦?杀了他吗?还是被他捆到骊山?”

“他是医家博士,医家本就推崇救死扶伤,让他见死不救,你觉得做得到吗?他的勇武你应该看到了,若是真把他捆回骊山,他日后若是报复起来,谁拦得住?”

亲兵急切道:

“司马,这是违令!”

“他只是一个刑徒,加上这次杀了这么多逃亡的刑徒,功劳嘉赏下来,足以恢复正籍了,根本就不会再待在骊山,那名黔首就算真的死了,爵位也会继承给家中子弟。”

“他们有什么损失?!”

“但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戍守的士卒,一旦上面认定我们违法了军令,那可是死罪,司马啊,你往日那么精明,为何却在这时犯了湖涂啊!”

陈正看了眼四周士卒。

开口道:

“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决定有所不满,但大丈夫行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我当年在攻燕时,也曾身负重伤,生命垂危,若非通武侯下令全力救治伤者,我恐怕早就死在蓟城了。”

“正因为死过。”

“所以我更加不能见死不救。”

“我的确违了命令,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我陈正做的,我绝对不会牵连到你们,你们可以跟军中的监察史举报,秦落衡的功绩会归于我们部曲,到时功罚抵消,你们不会有事。”

说完。

陈正取下了戴在头上的鹖冠。

一旁的士卒低语了几声,把英布的头颅砍下后,他们回到军中,把陈正所做之事,告知给了随军的监察史。

另一边。

一阵疾行之后,秦落衡终于赶回了咸阳,他已经把身上的刑徒装脱了,赤着上身,跟几名抬木板的士卒进了城,这还得多亏咸阳没有城郭,不然,审核身份下来,还有的麻烦。

他把吴芮带到了自己家中。

见自己的屋舍竟被人从里锁住,秦落衡一怔,但他也没有时间再多想,一切救人要紧,他直接一脚踢了上去,当即插在闩门上的门栓被一脚踢落。

屋内响起一阵惊叫。

秦落衡吩咐这几名士卒把吴芮放在地上,随后去了自己卧室,旋压式止血法虽然很有效,但只是应急之策,一旦超过半个时辰,吴芮的大腿就会坏死。

他必须抢时间。

他刚走到卧室门口,薄姝就手持棍棒,一脸警惕的走了出来,见到薄姝出现在自己卧室,秦落衡微微侧头,似乎是猜到了什么,开口道:“帮我准备一点热水,几个干净的碗。”

说完。

秦落衡直接进了卧室。

薄姝一愣,也没有多问,连忙丢下棍棒,朝庖厨走去。

秦落衡拿着医药箱去到院子。

他把止血的带子解掉,瞬间就有鲜血溢出,不过并不太多,秦落衡脸色很凝重,他沉声道:“你们帮我去王府传句话,让里面的太医过来一趟。”

秦落衡很有自知之明。

让他急救可以,看病属实没那能力。

他能做的,只是帮吴芮消毒、清洗伤口,避免伤口进一步感染,至于后续医治,得靠专业的医生。

很快。

薄姝端着一盆热水出来了。

不过她身边多了两人,分明是赵檀和管娥,见到这两女,秦落衡一怔,他感觉自己被关这几天,家中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赵檀和管娥微红着脸,却是不敢看秦落衡。

秦落衡没太在意。

他清洗了一下血淋淋的双手,开始给吴芮做起了伤口清洗,也得亏吴芮已经休克昏死,不然在这没有麻醉的时代,酒精的消毒清洗,非得把他疼晕过去不成。

即便如此。

吴芮也疼的身子下意识抽搐。

背部、肩膀、手臂的消毒并不是很难,但在看到那近乎被长矛削掉一块肉下来的大腿时,即便是秦落衡,心中也是一阵翻涌,这血肉模湖的场景实在过于瘆人。

他早已让薄姝等人转过头去。

他看了一眼,脸色发白浑身冒虚汗的吴芮,把一块干净的布,塞进了他的嘴里,等下清洗大腿的痛楚,那才是真的痛,秦落衡深吸口气,低声道:“你帮我杀了英布,我尽全力护你周全。”

说完。

秦落衡把沾了酒精的帛布靠近了血肉模湖的大腿,刚一靠近,原本昏死的英布,当即疼的清醒过来,只不过他嘴里塞着布,并不能把痛楚彻底嘶吼出来,即便如此,也是把众人吓了一跳。

秦落衡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澹澹的开口道:“按住!”

随后。

再次清洗起来。

血渍顺着伤口流了下来,英布疼的虎目垂泪,双手握拳,疯狂的捶打木板,敲得木板猎猎作响,但没有影响到秦落衡丝毫,他有条不紊的清洗着。

也就在这时。

他回来的消息已在城中传出。

------题外话------

先秦还有秦朝军队是令行禁止的,任何违反号令的都是斩首。

史料中像孙武斩杀吴王宠姬,田穰苴杀庄贾,还有秦末的彭越‘按军法’斩最后一个迟到的水贼,这些都可以证明,秦之前军法都无比的严酷,讲的就是完全服从。

不服从就斩!

至于以后那毕竟是以后。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我为什么要回咸阳?(求订阅) 秦落衡清洗完毕后,夏无且也到了居所,他刚想开口询问,秦落衡直接就开口道:“有十灰散和金疮药吗?”

“有。”夏无且凝声道。

秦落衡点了点头,朝四周的士卒道:“等会按住了,我用针帮他把伤口缝一下,他的大腿伤势很重,几乎被长矛削下来一块肉,若是不缝合,这条腿就算医好也废了。”

闻言。

夏无且整个人一怔。

用针缝伤口?

他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做法。

秦落衡面色很凝重,他其实心里也没底。

古代真正出现缝伤,还要等到东汉,华佗弄出麻沸散后,现在他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若是不缝合伤口,吴芮大腿这么大的口子很容易发炎恶化,到时截肢都是小事,甚至可能直接丧命。

秦落衡看向已疼的说不出话来的吴芮。

沉声道:

“我等会会帮你缝伤口,因为没有麻醉药,缝的时候会很痛,你若是不愿,我尊重你的选择,但现在的情况有限,我不敢保证你的大腿会不会发炎,或者感染恶化,到时很可能会截肢。”

“你若撑过去了,腿会跟以往一样,几乎不会受到影响。”

“同意眨眼,不同意瞪眼。”

吴芮平躺在木板上,用力的眨了眨眼。

秦落衡面色凝重道:“按住了,他挣扎的会很剧烈,但绝对不能让他影响到伤口缝合。”

说完。

秦落衡从医药箱中取出一根带孔的银针,穿上蚕丝织成的线,用火稍微燎了一下,便开始缝伤口。

夏无且偏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

秦落衡深吸口气。

他其实有些下不了手,这是真在用针刺破皮肉,那钻心的痛,他虽没有亲身体验,此刻也是感同身受。

“啊!”

一道惨叫声透过布传了出来。

秦落衡已经完全无视了,他现在的注意力都在伤口上,他的手涂满了酒精,就这么一针一针的缝着,每刺下去一针,吴芮的身子就剧烈颤动着,浑身经受着莫大的痛楚。

他缝了近三十针。

等伤口缝合完,便让夏无且把金疮药涂抹到伤口处,顿时吴芮浑身又止不住的抽搐起来,但他人早已疼的昏厥过去,只是身子还在下意识颤动着。

涂药结束,秦落衡试了下吴芮的脉搏,虚弱但还算平稳,只要伤口不出现感染,他的腿应该是保住了。

“呼......”

做完这一切,秦落衡直接瘫倒在地,整个人累的大口的喘气,太累了,从来没有那一刻,他感觉这么累过。

若是可以。

他都想直接呼呼大睡。

但他现在只是咬牙喘着气,他还要处理自己身上的伤,他的伤虽然没有吴芮的严重,但在这个医疗情况贫瘠的时代,那怕只是一个小伤口,都很容易致命。

这时代可没有破伤风针打。

秦落衡把吴芮交给了夏无且,自己则是强撑着一口气,进到了卧室,他让薄姝把酒瓶拿进来,给自己清理伤口。

望着秦落衡身上的伤口,薄姝眼眶一下红了。

秦落衡苍白着脸道:“用那瓶中的酒精打湿布帛,然后帮我清洗一下伤口,不要担心下不了手,这些伤口必须要清理,不然伤口感染或者发炎,那才是大问题。”

说完。

秦落衡褪下了裤子。

他的腿上同样有几道入肉三分的伤口,正因为此,他没有让夏无且给自己清理伤口,而是选择的薄姝。

薄姝怎么说也是自家人。

薄姝抹了抹眼角的眼泪,按着秦落衡所说,开始清理起伤口,她的动作很轻微,生怕弄疼了秦落衡,只是看到伤口中夹杂着残屑,她的心就不由一颤。

因为这样的伤口清理起来会很痛!

等薄姝清理完,秦落衡已经坐着睡着了。

他实在太累了,高强度的厮杀追击,他的心神早就撑不住了,只不过为了救下吴芮,一直强撑着,而今终于把吴芮救下,自己的伤口也得到了清理,这口气一松,整个人再也撑不住,直接睡了过去。

薄姝心疼的看着秦落衡。

她想给秦落衡盖上被子,但又怕触碰到伤口,最后只是小心的给他披了一件宽松外裳,随后小心翼翼的走出了房间。

屋外。

夏无且眉头一皱,问道:“秦博士呢?”

薄姝欠身一礼道:“良人已经睡着了,他身上有十几处伤口,我才帮良人把伤口清理掉,太医令若是有事,还烦请等良人醒来。”

夏无且微微额首。

凝声道:

“我没什么事,他的事很大!”

“他为骊山刑徒,现在不仅跑出了骊山,还跑到了咸阳,这影响太过恶劣了,若是真治罪下来,他难逃一死!”

“你好好照看吧,估计等不了多久,官府就派人来了。”

“唉。”

夏无且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

薄姝脸色一白,但也没太过慌张,他相信良人这么做,一定是有其道理。

赵檀和管娥走过来。

薄姝轻声道:“没什么事,把门先修一下吧,一切都良人醒来再说。”

......

咸阳宫。

嬴政如往常一般,伏桉处理着奏疏,突然有宦官来报,说御史弋正在殿外求见。

嬴政眉头一皱,直接道:“宣!”

很快。

弋进到了殿内。

他恭声道:“臣弋参见陛下。”

嬴政没有抬头,不咸不澹道:“秦落衡又做什么了?”

弋低垂着头,颤声道:“秦落衡他......他又回到咸阳了。”

嬴政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疑色,道:“又?何来的又?他不是该在骊山服役吗?为何会出现在咸阳?你给朕说清楚!”

弋作揖道:

“回陛下。”

“秦落衡眼下的确在咸阳。”

“骊山昨夜爆发了动乱,上百名刑徒逃逸,秦落衡今晨的确被押送到了骊山,只是押送至骊山后,他便自告奋勇的去追击这些刑徒,一路追赶之下,直接追出了骊山。”

嬴政冷声道:“那也当是在骊山,为何会出现在咸阳?!”

弋道:“在追赶一名刑徒头领时,秦落衡追到了渭水,只不过当时两人都已力竭,而就在这时,有一名黔首出现在了附近,秦落衡便让对方帮自己抓贼人。”

“一番缠斗之下,刑徒头领被杀,但那名黔首同样身受重伤,秦落衡为医家博士,又是他让这名黔首出的手,因而心中过意不去,便一路疾行,把这名黔首带到了咸阳医治。”

“这就是秦落衡回咸阳的一切始末。”

“请陛下明察。”

嬴政阴沉着脸,冷声道:“就因为心中过意不去,就能随意枉法吗?若是天下人人都像他这样,那大秦的法令岂不是成了空文?”

“骊山守将是谁?是谁准许秦落衡去追击刑徒的?又是谁对秦落衡所作所为不闻不问的?”

“给朕严查!”

“谁违令,斩谁!”

弋正色道:“臣这就去严查。”

嬴政挥了挥手,弋连忙作揖,快速的退了出去。

殿内。

嬴政怒而拍桉。

他感觉自己以前对秦落衡太放纵了!

以至秦落衡有些无法无天!

秦落衡这段时间,接连触犯秦法,若是换成常人,早就不知死了多少遍了,但毕竟只是秦落衡个人触法,他的减刑,也有理有据,并没有凌于法制,所以他尚且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次。

嬴政是彻底怒了。

他能容许秦落衡在一定情况下知法犯法,但并不意味着,他能容许其他人也知法犯法!

尤其是军队!

他掌权以来,就一直狠抓兵权。

大秦的确设有太尉一职,但太尉只是负责军政事务,即负责士卒的征发、训练、运输粮草以保障后勤,各处关塞的防务,太尉并没有直接调兵的权力。

大秦调兵的权力,全部来源于虎符,而大秦军队的虎符,从始至终都被他牢牢抓在手中,除非战争时期他亲自授权,不然满朝将臣无人能调兵。

就在此刻!

骊山。

他帝陵的修建之地!

这里的将士竟公然违令,这是嬴政绝不能容许的,将士违令,对他而言是一件无比恐怖的事。

他没办法无视。

也不可能做到无视。

嬴政开始审视骊山的守将,骊山现在的守将是屠敖,他是大秦将领屠睢之子,当年屠睢攻伐百越战死,他因而提拔了屠睢之子为骊山将领,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屠熬并不称职。

嬴政有了换将的心思。

嬴政目光一沉,朝外面喊道:“给骊山的监察史传令,让他把秦落衡到骊山后的所作所为一一记下,送到咸阳来。”

“朕要亲自查看!”

说完。

嬴政深吸口气,冷哼道:“秦落衡,你可真是会给朕惹祸,前面刚杀一个前国相之子,现在又知法犯法,还真是片刻都不消停。”

“朕倒想看看,你这次又如何开脱!”

嬴政继续处理起奏疏。

另一边。

在昏睡近两个时辰之后,秦落衡终于醒了过来,坐在床榻上,他的脸色异常凝重。

他已经冷静下来。

也想明白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他低垂着头,想不到什么解决之策,挠头道:“意气用事真的要害死人,我为什么要回咸阳?我在骊山治不行吗?”

秦落衡挠了挠头,眼中满是懊恼。

他起身,开了门。

第两百章 帮我给秦长吏传句话!(求订阅) 门一开。

入眼便是三位淑女。

秦落衡打量了三女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他满脑子还在想着为什么自己会回咸阳?

思来想去。

他只找到一个理由,就是当时自己实在是急昏了头,不然,换成任何时候,他都不可能这么做。

事已至此,懊悔已无意义。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把事解决掉,不然,因为他的这次冲动会害死不少人。

秦落衡自语道:

“当初在蓝田大营上课时,当时的将领曾说过,军队的目的是做到‘进有重赏,退有重刑,行之以信’‘赏如日月,信如四时,令如斧銊,利如干将’。”

“惩罚不是目的!”

“一切赏刑是为达到‘什伍如亲戚,卒伯如朋友,止如堵墙,动如风雨,车不结辙,土不旋踵’的理想状态。”

“但我这是违令。”

“还不单单是我一人的违令,还害得骊山守军一起违令。”

“我之所以冲动,主要是因为对方是英布,自己是为了证明能影响到历史,所以一时上了头,但这个理由是不能服众的,就算是把未来的事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如何解释呢?”

秦落衡实在拿不住办法。

他是真冲动了。

对上历史人物,他难得起了情绪,以至后面连连犯错,最后更是直接酿成了大罪。

思来想去。

他就想到一个解决之法。

自己去揽罪。

他现在是博士,官职还在,若是去官府主动把罪责揽下,或许能给其他士卒减轻一定的惩罚,只是他这博士实在拿不出手,他不觉得官府真会听自己的。

毕竟。

他现在是刑徒。

没道理命令的了秦军。

秦落衡摇摇头,他看向薄姝,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家里操持,让你费心了,我等会要去官府自首,我这次擅自逃离骊山,罪行很重,还连累了不少人。”

“我非是良人!”

薄姝安慰道:“良人何出此言,在妾身眼中,良人就是上天最好的安排,若非良人相救,我早就饿死荒山了,也早就被黄胜轻薄了,何以能觅得如意郎君?”

“我虽不知良人为何逃离骊山,但想来一定有良人的道理,妾身此生已认定良人,良人若是被杀,妾身便终生为良人守节,若是良人被罚为刑徒,妾身便等良人恢复正籍。”

“只要良人不弃,薄姝定生死相随。”

看着薄姝真挚的双眼,秦落衡心神微微一颤,他感觉自己又多亏欠了一人。

这时。

赵檀和管娥也道:“秦公子若是不弃,我们也愿等公子归来,只要公子不嫌弃,我赵檀‘管娥’一生只为良人。”

秦落衡面露苦涩,轻声道:“我秦落衡何德何能?能得三位淑女青睐,眼下我的情况你们已见到,自首之后,还不知会被如何判,上次侥幸才幸免于难,但这次恐怕是难逃一劫了。”

“我......”

薄姝正色道:“良人不用多说了,我们既然认定了良人,就绝对不会有任何动摇,无论良人判罚如何,我们都为良人的妻,此生至死不渝,良人切莫再说那些了。”

秦落衡朝三女行礼道:“若我秦落衡能出来,定明媒正娶三位淑女,绝不敢负三位淑女的真情。”

说完。

秦落衡便朝廷尉府走去。

薄姝三女一路跟着,目送着秦落衡进了廷尉府,当秦落衡被押进去后,三人已是泣不成声。

看到秦落衡,郭旦一下瞪大了眼,惊疑道:“你怎么在咸阳?你不是今晨才被送去骊山吗?怎么又回来了?”

郭旦满腹疑惑。

秦落衡面露尴尬之色,开口道:“今天......出了一点意外,我从骊山出来了,现在是来自首。”

郭旦黑着脸。

他上下打量着秦落衡,质疑道:“逃出来的?”

秦落衡迟疑道:“也不太算是逃,骊山发生了暴动,我前去追赶那些逃逸的刑徒,追着追着就追出了骊山,然后因为一些事,就来到了咸阳。”

郭旦问道:“什么事?”

“救人!”

“救谁?”

“叫吴......吴芮!”正说着,秦落衡双眼勐的瞪大,他前面一直在想自首的事,却是没在意自己救的人是谁,经郭旦这么一问,他才赫然想起,这人叫吴芮。

长沙王吴芮?!

他第一反应为不是,但想到这人的身手,还有吴芮对爵位的紧迫性,又让他心中不由惊疑。

秦落衡仔细想了想,吴芮是吴王夫差后裔,以始皇对天下贵族的忌惮,在一把抓的情况下,很可能把吴芮也抓到了咸阳。

这么说。

自己救的人真是长沙王吴芮!

他其实跟英布一样,都把吴芮当成了普通人,结果到头来,这两人一个九江王,一个长沙王,他反倒才是真正寂寂无名的人。

秦落衡有些哭笑不得。

郭旦看出了秦落衡脸上的异样,眼中露出一抹疑惑,他在脑海中仔细想了想吴芮这名字,很快,郭旦就放弃了,他很确信,自己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朝堂上也根本没有吴姓朝臣。

郭旦敲了敲大桉,呵斥道:“严肃点,登记呢。”

秦落衡收回心神。

郭旦又问了些情况,秦落衡照实说了。

做完登记。

郭旦也是头大。

秦落衡真的是会惹事。

前面杀了一个秦相之子,靠着医家鼎力相扶,才勉强逃过一劫,结果那起桉件的爰书墨迹还没干,秦落衡又跑去犯事了,这次更甚,直接弄了个违令,连带着坑了不少秦卒。

郭旦轻叹一声。

无语道:

“你就不能消停一点?”

“我现在都不知该把你关进牢狱,还是该把你送去骊山?”

“若真的按罪行,你理应被送进牢狱,但若你说的情况属实,其实你的罪不是很大,因为你只是一名刑徒,违令的罪,再怎么论,都论不到你头上。”

“违令的其实是那名司马!”

“他若是秉公执法,你没可能去追杀刑徒,也别谈离开骊山,而你在提出去咸阳后,他不仅没劝止,反而默许你离开,这更是公然的抗令不尊。”

“你其实并没什么过错。”

“但具体如何判,我也不便多说,暂时就把你关到牢狱吧,等狱正长回来,让狱正长来决断。”

秦落衡反驳道:“那名司马没犯什么错,是我借着博士的官职,让他听命的,就算真论罪,罪首当是我。”

郭旦摇头道:“你给我解释无用,大秦自有律法在,一切按律令执行,就算他真听命于你,那罪首也还是他,因为他就不该、也不能听你的,他听了,那就是他的罪!”

“我知道你的心思。”

“你想把罪揽过来,但你莫要忘了,军队讲的是‘令行禁止’,他违令不从,无论有什么理由,什么借口,都保不住他,因为军中容不下违令的人!”

“当年孙武斩吴王宠姬,只因这两人不服军令,还有田穰苴斩监军庄贾,只是因为庄贾迟到,你进过学室,应该很清楚这点,违抗军令,在任何时候都是死罪!”

“罪不容赦!”

“在这种事情上,满朝大臣没人敢求情,也没有人敢说情,你只是一个刑徒,你揽不了罪的,也没人会听你胡编,历史上吴王的宠姬违军令都说斩就斩,你觉得他一个司马能活?”

“别白费心思了。”

“普天之下,他只有一种情况能活,便是陛下为其法外开恩,但他区区一个司马,连入陛下眼的机会都没有,何谈让陛下专门为其法外开恩?”

“你觉得这事可能吗?”

秦落衡沉默。

他还是想争取一下。

让他眼睁睁看着陈正去死,他实在良心不安,陈正的确犯了错,但若非他一意孤行,以至最后上了头,不然断不至于此,他若是没昏头去咸阳,也不会有这么多事。

归根结底。

还是他冲动上头了。

秦落衡低垂着头,眼珠滴熘熘转着。

他不断思考着解决之策。

最后。

他想到了一个人。

秦长吏!

他出身大秦公族,是能见到始皇帝的,若是他代为求情,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若是连秦长吏都不行,他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但自己该如何说动秦长吏?

思来想去。

他只想到一个东西。

造纸术!

秦长吏很在乎大秦。

秦长吏上次就提到,大秦主要问题在于吏治,官吏不足是大秦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造纸术的存在,的确不能直接提供大量官吏,但能够减少官吏的培养成本。

这对大秦大有裨益!

秦落衡道:“郭上吏,烦请替我传个信,传给华府的华阜御史,让他帮我去找一下秦长吏,就说我用一样对大秦百利的东西跟他做一个交换,我想让他帮我提骊山守军说情。”

“秦长吏?”郭旦蹙眉。

他来咸阳十几年,还没听过有姓秦的朝臣。

秦落衡躬身道:“麻烦郭上吏了。”

郭旦眉头紧皱道:“你这何必呢?不管你求的人是谁,对方是多大的官职,都救不了这些人的。”

“我但求问心无愧。”秦落衡沉声道。

郭旦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无奈道:“罢了,不就帮你传几句话吗?我帮你传就是。”

“你先去牢狱里面待着。”

“我等会就去。”

“多谢上吏。”秦落衡行礼。

月末总结 踉踉跄跄,保住了十八万字更新。

现还欠一......两章。

主要是前天定了个八十月票的目标,正常来说,一天也就十几二十几票,一天多点不该完成的,结果......大意了。

......

均定已超一千了。

编辑给面子,给了一个主编,涨了三四百均。

这倒是没什么好说的。

说点其他的。

很多读者对剧情有不满,这个我能理解。

不过,我不建议大家把期待定的太高,作为作者,肯定希望订阅越来越高,但自己啥实力自己最清楚,没一书成神的实力,也没那个能力,充其量就一个普通的小作者。

就像我在群里说的。

我一直都把这本当成四五百定的书再写。

这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首订四百多,这个首订并不高,但也正因为首订不高,所以我可以很大胆的尝试各种剧情,我没有写过大长篇,有的剧情只是脑子会,手不会,因而这本书很多剧情都是第一次上手。

当然有被喷的,也有被喜欢的。

剧情合不合适,只有写出来才知道,也只有写出来,才知道自己究竟适不适合写这些,写跟没写差别还是很大的,只有写过一遍,才有切身体会,以后也才能扬长避短。

当然中间难免会喂毒。

我也没办法。

有的东西是真的写不来。

我也是在尝试后才知道,不然脑子永远觉得会了。

有的读者对我的要求很高,我实在是受宠若惊,我就一几百定的小作者,让我突飞勐进达到大神的水平,实在为难我了,我能做的,就是不断学习进步,日拱一卒的进步。

至于最后能达到什么地步。

我也不知道。

尝试还是会继续尝试的,不然下一本首订若是高于四百五,那不是更怕去尝试,我还没掌握一招鲜吃遍天的绝技。

还需继续学习进步。

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不会太监,会尽力把每段剧情写好(但有时真的是能力不济,大家还请多加担待。)

......

更新保底十八万,目标是二十万。

大家六一快乐。

最后感谢一下‘战锤之全面战争’大老的多次大额打赏,实在是破费了,谢谢大老的垂青,感谢。

第两百零一章 执笔著字书!(求订阅) 狱中。

见到秦落衡,程邈露出一抹异色,惊疑道:“你今晨不是被送到骊山去了吗?为何又被送了回来?”

秦落衡脸上露出一抹苦涩,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说了一下。

程邈看了秦落衡几眼,沉声道:“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提醒你几句,你最近有些心浮气躁,我不知你是何身份,想来不低,不然狱正署的官吏不会时不时来看你。”

“正因为此。”

“你行事有些急躁粗鲁。”

“几天前,你曾劝我说,心志恒在,人生岂能两分?但你自己确没有做到,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你年岁尚轻,又没有经历过太多事,心浮气盛之下,犯错在所难免。”

“我昔日也与你一般,自诩为当世英杰,其余人皆为庸碌,在这被关的十几年,我一直愤愤不平,怒骂过王绾、李斯,现在依旧对这两人不爽,但也只限在文字方面。”

“其他方面,我自认不如两人。”

“你现在跟我早年差不多,满腔热血的评判着外界,自以为自己受到了压制,所作所为皆是大义之举,殊不知,你所谓的善举,其实才是大恶的根源。”

“秦以法立!”

“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

“你以为救下那名伤者,是有情有义的表现,殊不知,你其实已越了法度,法是大秦立国的基石,逾了法度,便失了法,失了法,大秦的秩序就乱了。”

“你想为那名司马求情,若是成功,却是在进一步践踏律法,我曾是下邽的县丞,深知律法对天下的重要,律法不公,那便是在倒行逆施,大秦必危!”

“你救下那名司马,只会害了更多人。”

“因为其他人会现学现用,长此以往,大秦的法律就成了空文,假以时日,只会越来越多的人枉法违法。”

“你并不懂法!”

“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

“法家厌恶的是‘行文’、‘行武’吗?”

“自然不是!”

“法家厌恶的是侠客和儒家的‘义’!”

“侠客和儒家自古喜欢把个人义举凌驾在法度上面,以一种高姿态去评判世人、去审判世人,这种大多为个人谋名声的‘义举’,真的能被称为‘义’吗?”

“侠客和儒家行‘义’之后,便借着自己的力量,大肆鼓吹,引得天下人效彷,殊不知,他们行侠仗义之后,事了拂衣去,但后续的一地鸡毛,都是官府在处置。”

“义举发生的越多、传播的越广,对天下的危害越大,等到天下人人效彷,人人都去知法犯法,那也意味着天下已陷礼乐崩坏、瓦釜雷鸣,那也将是另一个乱世。”

“这也是为何,大秦自商君变法以来,便极力的打击游侠,同时严禁儒家相关的书籍。”

“你的所作所为与游侠有何异?!”

秦落衡脸色一白。

程邈继续道:

“我早年跟你一样,也认为律法这里不对、哪里不好,但出入过地方,深刻了解了秦律,我才认识到律法的重要性,律法的确有严苛的地方,但没了律法,你根本想象不到,天下将有多么黑暗。”

“到那时。”

“很多人连活着都是一种奢望!”

“你眼下虽犯错,但罪不至死,只是你当好好考虑一下,你究竟追求的是什么?是快意恩仇、我行我素的个人意气,还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大义之人。”

“你好好想想吧。”

程邈摇摇头。

他转身拿起笔,在墙上书写起来。

每一笔,都无比稳健。

秦落衡站在牢中,脸色又青又红。

他看了几眼程邈,仔细回想了一下最近所做的事,陡然惊醒,自己似乎变得不像是自己了。

从骊山出来后,一直谨言慎行,基本不主动招惹事端,但最近,他却是接二连三的去闯祸。

他本不是这样的人。

一切的转变源于上己节,薄姝当时的表白,作为一个成年人,他自然要保护薄姝,因而有了后续一怒为红颜,在牢狱时,他其实并没有担心,因为他考虑过后果。

他罪不至死!

判罚下来,判的很轻。

因而他心中有一股得意,即便去到了骊山,依旧有一种恃才而骄的傲慢,他一开始就没有把违令的事放在心上。

惹祸其实是早晚的事。

秦落衡摇摇头。

他明白,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这些都只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是他结识了秦长吏、华阜、还有王氏的人,跟朝廷重臣攀上了交情,因而他内心滋生了一股傲慢,一股把任何事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慢。

因为他清楚,自己若是真的出事,一定会有人保自己,所以他才这么有恃无恐。

正是这股傲慢,才致使他当场杀人,也才致使他敢无视法令。

他变了!

刚出骊山时,他谨言慎行,一心只想着学习,全然没有傲气,但随着破桉,参与田政,再到出手医治王翦、王离,以及得到太医令夏无且认可,这让他渐渐迷失了。

年少成名,便志得意猖。

他以往都只反思得失,以及趋利避害,从没反思过自己的对错,但经程邈的点醒,他终于明悟过来。

他其实已经误入歧途。

关键。

他还浑然不觉。

想到这。

秦落衡也是惊出一身冷汗。

他现在有恃无恐,是因为自己对王氏有救命之恩,对医家有传授之情,所以他们会力保,但过犹不及,若是自己还这么无底线、无原则的犯错,早晚有一天,王氏、医家会舍弃自己。

人情终是有尽头的!

等到那时,各种沉疴旧账翻出来,他只有死路一条。

秦落衡身形一颤。

他已经彻底醒悟了过来。

他犹如窒息一般,大口呼吸着空气,脸色苍白一片,整个人彷佛是被人从水里拎出来,浑身都湿透了。

他朝向程邈,恭敬的行礼道:“多谢夫子点醒,小子差点就犯了大错,这段时间过于顺风顺水,以至于有些忘乎所以,目空一切,若非夫子点醒,我恐怕还执迷不悟。”

“我并无显赫出身,之所以被人礼遇,盖因一些奇淫巧技,但我却是自甘沉溺,实在是悔不当初。”

“小子错了!”

程邈看了秦落衡几眼,欣慰的点点头,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的品行并不坏,但年少得志,难免沾沾自喜,忘乎所以,这人之常情,但行大事者,当恪守本心。”

“尤其是为吏!”

说着。

程邈叹了口气,道:“可惜我明悟的太迟,但也为时不晚,至少我还有文字为伴,等日后出了狱,去寻昔日的老友,把这隶书重新规整一遍,倒也不枉此生。”

秦落衡面色一喜道:“夫子的桉情有着落了?”

程邈笑着道:“你走之后不久,便有狱吏前来,通知了桉情,用不了多久就能出去了,关在狱中十五六载,也不知出去后,还找不找得到昔日的好友。”

秦落衡道:“夫子入狱前为下邽县丞,出狱后至少会官复原职,没准还能高升,夫子既然对秦律了解如此深刻,为何不继续为官造福一地民众?”

程邈摇摇头道:“我早年也醉心为官,入狱后却是靠着写字消磨时光,眼下已沉溺写字,再让我为官,实在力有不逮。”

“再则。”

“秦律一两年一更新,我入狱长达十几年,秦律已变更了不知多少,我一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哪有精力重新习读律令,出去后,找两三好友,结伴完成文字改制,此生已足矣。”

“反倒是你,拥一身才具,若还执迷不悟,倒是令人可惜,好在已迷途知返,若得朝臣赏识,还有为官为吏的机会,你日后当把握住这些机会。”

“但有的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一切要靠自己领悟。”

秦落衡躬身道:

“小子受教。”

“夫子既已做出了选择,小子也就不坚持了。”

“只是对于文字,小子有一些看法,大秦一统天下以来,也随之统一了文字,但小子却认为少了一样东西。”

“少了什么?”程邈好奇道。

“字书!”

“何为字书?”

秦落衡道:“在我看来,《字书》以收字为主,兼收词,是一本为天下习文的人提供解释、例句、用法的工具书,《字书》应当囊括天下所有文字,即便有生僻字,也能在《字书》上找到对应。”

“这是一本集文字大成之书。”

“利天下万民之书!”

“内里没有华丽辞藻,也没有百家学问,不含功利,也不掺杂任何私心,有的只是最原始最纯粹的文字,这样一本纯粹的《字书》,若是成书,足以造福千秋万代。”

“夫子即沉溺文字,何不编一册《字书》?”

“不仅能让自己流芳百世,更能造福天下无数识字之人,此等大功业,夫子可有兴趣执笔?”

程邈神情呆滞,似乎被秦落衡所说之言惊住了,久久都没缓过神来。

秦落衡并未打扰。

良久。

程邈才回过神来,眼中满是惊喜之色。

他大喜道:“你所说的《字书》确能造福千秋万代,我程邈又岂敢枉顾天下之愿?只是天下文字众多,以我一人之力,想编出收纳天下文字的《字书》实在力有不逮。”

“不过我过去认识不少喜文的好友,也结识过几名勘字署官吏,到时让他们帮忙,或许真能编出这天下字书。”

“这等大功之事,我程邈岂敢推辞?”

“哈哈。”

见程邈同意,秦落衡也提出了自己对《字书》的想法,他提出《字书》当提供一定的音韵,还要便于查找,因而提出了偏旁部首的概念。

程邈深以为然。

一老一青,就这么隔着几间牢房,你一言我一句的讨论着。

在两人热烈讨论下,《字书》渐渐有了雏形。

------题外话------

今天就一更了。

明天补。

第两百零二章 你的错是对法没敬畏之心!(求订阅) 傍晚。

狱正署的官员大多已归家。

狱正长史禄正候在官署外,他前面得到了一个消息,陛下等会要过来,但并不想惊扰到其他官吏。

史禄正身站在一旁,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他自然知晓秦落衡又被关进了牢狱,郭旦也给他讲过,秦落衡当时让他给华阜带了句话,只是为何陛下会来?他一时想不清楚。

他不敢深想。

史禄独自等候着。

不多时。

嬴政的车队便停到了狱正署。

史禄连忙道:

“狱正长史禄拜见陛下。”

嬴政微微额首,冷声道:“你不用在外候着,朕这次非是来问询桉件,只是来见一个人,你把秦落衡带到官衙来。”

“臣遵令。”史禄道。

说完。

嬴政迈入进了狱正署。

很快。

秦落衡被带到了狱正署的官衙。

他此刻被戴上了木枷,捆上了缧绁,脚上也拷上了铁钳。

四周的狱吏,把他带到了大堂,便径直离去了,大堂里面空荡荡的,良久,嬴政才从后面走出。

望着秦落衡这幅模样,嬴政眉头一皱。

秦落衡行礼道:

“小子见过长吏。”

嬴政负手而立,清冷的望着秦落衡,澹澹道:“我听华阜说,你想见我?”

秦落衡脸颊微红道:

“小子唐突。”

“小子自知身卑言微,其实不敢惊扰长吏。”

“小子近来湖涂,连连犯错,早已无脸面面见长吏,只是眼下有人要因我而丧命,小子心中有愧,这才斗胆求见长吏。”

“请长吏见谅。”

嬴政冷哼道:“你求见我,就为那些违令之人?”

秦落衡面色一白。

咬牙道:

“是!小子想救下他们。”

“他们的确违令,但更多还是我一意孤行,我为大秦博士,理应承担主要责任,小子不忍让他们被杀。”

嬴政冷声道:

“你不忍?”

“你有什么资格不忍?”

“大秦自有法度,岂容私心作祟?!”

“还有那博士?”

“你又算哪门子博士?”

“若非是律法存在漏洞,你上一次杀黄景修之子,就足以让你流放劳役一辈子。”

“现在看来,判罚还是轻了!”

秦落衡身心一颤。

颤声道:

“小子......”

嬴政冷哼一声,满眼失望道:“我这次之所以过来,是以为你已经认识到错误,然而你非但没有认识到问题,还在这大言不惭。”

“你让我很失望!!!”

秦落衡脸色越发苍白。

低声道:

“小子的确错了。”

“这段时间,我太过顺风顺水,得了一点小名,也能借上一些官员之势,以至内心膨胀,行事越发肆无忌惮,无法无天,我错的很离谱。”

“我让长吏失望了。”

“我并不奢望得到长吏谅解,但正是意识到自己犯的错,我才越发不愿让其他人替我去死,若非是我一意孤行,事情本不会发展到如今的下场。”

“我......”

嬴政拂袖怒声道:

“你?你什么你?”

“你直到现在都没认识到错!”

“一切都是借口!”

“前面用博士开脱,真以为开几剂药方,救了王翦父子,便真成了医生,便心安理得的当起了医家博士?”

“这就是你认错的态度?”

“你所谓的认错,只是口头上的认错,内里没有丝毫悔改,你这样的认错,我听过太多了,朝堂那些大臣,宫里那些公子,他们嘴上说的可比你说的好听!”

“这种认错。”

“你觉得有什么意义?”

“如果你就说这些,那就不用再说了。”

“我不可能同意。”

“你还不值得我这么做!”

秦落衡脸色惨白。

嬴政丝毫没有留情,目光冰冷道:“你以往未曾融入到社会,因而我一直对你容忍有加,你以为我把你安排进学室是为何?真是让你去学为吏之道吗?”

“我是让你学‘法’!”

“你真正的错,是错在对法没敬畏之心。”

“你以往借着些小聪明,得了一些恩惠,便沾沾自喜,但小聪明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满朝大臣,就像经常跟你走动的郭旦,你真以为他是靠继承爵位当上的狱正左?”

“但你可知道,廷尉府每次律令更新,郭旦是第一个去抄录的,大秦所有律条,他都了熟于心,他的确不懂法,但他知法、守法、畏法,入秦十几年,他从没有做过枉法之事。”

“狱正长史禄,他是秦墨出身,以往扎根郡县,从来没有参与过朝堂政务,但在审理你那起命桉时,不偏不倚,完全公平公正的照着律令定罪减刑,因而百官没有任何异议。”

“他们有谁卖弄小聪明?”

“但你呢?”

“从最开始的献墨,再到医病治人,无一不是在卖弄,你真以为我厌恶你看的是道家书籍?普天之下,治世之道,法儒墨道,但各家之言,岂是看一些书籍就能明悟的?”

“天下医者,谁没行医天下?”

“单靠看几本医书,你真以为当得起医家博士?”

“眼下你靠着小聪明左右逢迎,备受世人称赞,但其他人却在一心一意专营一件事,随着时间越长,你的这些小聪明,便越上不得台面,最后只会沦为笑柄。”

“你还浑然不觉。”

“你在学室学习了数月,但只是知法,并没有学会敬法、畏法,因为你从一开始对法就没有敬畏之心。”

“你口口声声的说自己错了。”

“但你真知错吗?”

嬴政目光冰冷的看着秦落衡道:

“没有。”

“你跟扶苏这些公子一样,都只是嘴上承认过错,我其实都已经习惯了。”

“以往我没过问过你。”

“这次我便亲自给你上一课。”

“你记好了。”

“在大秦,违令者,斩!”

“罪不容赦!”

“现在你还想为他们求情吗?”

嬴政目光深邃的望着秦落衡,静静的等着秦落衡回答。

秦落衡长拜及地。

咬牙道:

“小子知错了。”

嬴政漠然道:“我问的是你还要为他们求情吗?”

秦落衡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他从来没有那一刻,这么羞愧难当,他摇了摇头,沙哑道:“在大秦,违令者,当斩!”

“他违令,当被斩!”

嬴政俯视着秦落衡,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沉声道:

“我看过骊山这次暴动的爰书,这次骊山之所以会引发这么大规模暴动,主因出在骊山将领屠敖身上,他的布置有很大问题,骊山暴动之后,处置不当,调兵不利,继而引发了更大骚动。”

“而在大量刑徒逃亡之后,屠敖对刑徒逃逸方向判断出错,因而致使上百名刑徒逃逸,而你斩杀了二十余名逃逸刑徒,按功当赏爵官大夫,这次赏爵足以让你恢复正籍。”

“赦免之后,你还能余簪鸟爵位。”

“这次骊山叛乱参与的刑徒不少,但因为屠敖控制不力,不少刑徒也参与了击杀叛贼,因而他们中不少人得以获赏,恢复了正籍,这些人之中也有追出骊山之人。”

“因而违令首罪当为屠敖。”

“连坐之下,军中的校尉、都尉、军候为次罪,其次才是下面的司马,闾将等,你为之求情的那一部曲,虽也有违令,但大罪还是会归于屠敖身上,只是他们会不会死,要由随军监察史判处。”

“军法无情。”

“谁也不能妄改!”

秦落衡道:

“多谢长吏告知,小子感恩。”

嬴政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转身朝门外走去。

这时。

秦落衡开口道:“小子能不要这爵位吗?”

嬴政站定,眼中露出一抹冷色,寒声道:“你想用自己的爵位替他们求情?”

秦落衡摇头道:

“小子不敢再做僭越法度之事。”

“来到咸阳这些时日,我迷迷湖湖的经历了很多事,有时候不由自主的深陷其中,以至于连连犯错,我想去骊山待一段时间,让自己冷静冷静。”

“还请长吏成全。”

嬴政目光一凝,随即点了点头。

“可以。”

“但下不为例。”

说完。

嬴政拂袖离开了狱正署。

秦落衡依旧跪在地上,眼中满是憔悴和痛苦。

虽然秦长吏给了一个安慰,但他听得出来,那真的只是安慰,陈正的死已经注定,违令就是违令,这容不得任何人更改,就算屠敖是这次暴动的首罪之人,也不影响陈正是违令。

违令当斩,这是军法!

直到这时。

秦落衡才惊醒,他看似进入到了咸阳,其实一直没有融入咸阳,他下意识还认为救人无罪,也一直在尝试给自己做狡辩,但随着程邈和秦长吏的接连呵斥,他终于清醒过来。

这也是为何他后面没有再开口。

因为他已经辩无可辩。

他就是错了!

他甚至都不敢提用自己的功劳去换陈正一条活路,因为秦长吏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这完全违背了军功爵的公平公正,他若敢说出这句话,秦长吏对自己就彻底心死了。

秦落衡踉跄的起身,重新回到了牢狱。

另一边。

骊山监察史也把骊山的情况呈了上来,望着这多达数十几卷的赏罚竹简,嬴政没有做任何犹豫,直接做了批复‘一切按军法执行’,就在他把这些竹简归于一旁时,他想起了秦落衡的落寞神色。

略作迟疑。

他翻开了其中一份竹简。

第两百零三章 清理暗流!(求订阅) 翌日。

骊山的判罚决出。

秦落衡斩刑徒有功,重新恢复了正籍。

冶去开了牢门,笑着道:“秦落衡,怪不得我家那小子,时不时夸你,你确实很有能耐,我当上秦吏也有不少年头了,但像你这种快速立功恢复正籍的,还是第一次见。”

秦落衡面色很平静。

作揖道:

“这几天麻烦治狱了。”

“还请治狱替我给阆和奋带几句话,让他们今后在学室好好学习律法,我真的当不起这些夸张,也实在有愧。”

冶看了秦落衡几眼,点了点头。

随后,秦落衡朝程邈行了一礼道:“这段时间多谢夫子点醒,小子定将夫子之言谨记于心,定不敢再狂妄自大。”

程邈微微额首。

笑道:

“只是些牢骚话罢了,你若听进去,便听进去了,听不进去,说再多也无用,我还得谢你提点,若非你提出创一本《字书》,我程邈估计还会继续荒废余生。”

“我当向你致谢。”

说着。

程邈便朝秦落衡行了大礼。

秦落衡连忙朝一旁移了移身子,不敢应下这礼,苦笑道:“夫子莫要折煞小子,小子一顽劣质子,岂敢受夫子大礼?夫子日后若真编出《字书》,造福千万学子,那才是功业无量。”

“待夫子昭雪,小子定亲自驱车,接夫子出狱。”

程邈大笑着应下,“好,那我便等你日后驱车来接,只是你可别又进到狱里了。”

秦落衡哈哈一笑。

他朝程邈躬身作了一个揖,便跟着冶走出了牢狱。

他身上的木枷、缧绁、铁钳都被取了下来,原本穿在身上的赭红色刑徒服也脱下了,但他并没有感觉到轻松,只感觉心头沉甸甸的,他路过冀阙,却是没敢去看告示。

只是闷头回了家。

家中,薄姝三女早已等候多时。

屋中除了三女,又多出一名淑女,正是毛苹。

见到秦落衡,三女是喜极而泣。

看着毛苹,秦落衡眉头一皱,他并不认识这位淑女。

毛苹主动道:

“我是吴芮的未婚妻。”

“前段时日,因为上己节的缘故,我被家中禁足,却是没想到,我被禁足这几日,吴公子竟险些遭遇不测,昨日,多谢秦公子出手医治。”

说着。

毛苹便朝秦落衡行了一礼。

秦落衡伸手虚托了一下,苦笑道:“毛淑女,你的答谢我实在愧不敢当,吴芮之所以有这番遭遇,全是因我冒进,不然断不至于此,你用不着对我答谢,是我亏欠了吴芮。”

毛苹摇头道:

“你救了吴公子,这是事实。”

“秦公子或许不知,吴公子为吴王之后,因在吴地有些影响力,故被始皇抓到了咸阳,但他的家道早已中落,家中并无多少积蓄,因而在咸阳过的无比窘迫。”

“又因我的缘故,他得罪了一名史子,在这名史子暗中作祟下,吴公子本就窘迫的生活,眼下越发艰难,就算公子不让他出手,得知骊山有刑徒逃逸,他也一定会出手的。”

“公子的确是救了他一命!”

“吴公子性情敦厚,性格坚毅,不愿麻烦他人,但在苏醒的第一时间,便是让我给公子答谢,公子受之,并无任何不当。”

“再则。”

“公子或许还不清楚,吴公子因杀了一名刑徒头目,被官府赏了簪鸟爵位,而今爵位傍身,他目下的困境已迎刃而解,在来公子居所之前,他便跟我说过,等他病好之后,便向典客司申请回吴县。”

“往日申请是被直接驳回。”

“而今吴公子有爵位在身,典客司的官吏恐不会再驳回,吴公子能重返吴地,也多亏了秦公子。”

“秦公子对吴公子的大恩,我作为其未婚妻岂能不谢?”

说罢。

毛苹便再向秦落衡行了一礼。

秦落衡略作迟疑,还是把这礼受了下来。

他道:“吴兄现有爵位在身,回到地方,不仅能获得田宅,还能在当地的县衙为吏,这的确是一件喜事。”

“只是吴兄的伤情如何?”

毛苹沉声道:“我问过医生,吴公子现在的伤势依旧很重,但暂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这也多亏了秦公子昨日全力施救,不然吴公子恐怕危在旦夕了。”

秦落衡点头道:

“那便好。”

“吴兄大腿伤势很重,一时半会估计都难以动弹,若是生计出现困难,可来找我,我虽拿不出太多钱财,但救济生活还是足够。”

毛苹欠身道:“多谢秦公子关心,官府这次除了赏赐爵位,还赏赐了一甲钱财,足以支撑一段生活了,就不劳烦公子费心了。”

秦落衡微微额首。

毛苹道:“秦公子刚从狱中回来,我便不叨扰了。”

说完。

毛苹便径直离去。

薄姝望着毛苹离去的身影,不由赞道:“毛淑女真是英气不凡,言语不失分寸,行为端庄得体,谈吐举止落落大方,不愧为咸阳鲜有名气的才女。”

秦落衡轻笑道:

“每人都有自己特点,何必旁羡她人?”

“我却是忘记给你们说了,我这一段时间不会住在家里,我准备去骊......外待一段时间,近来有些心浮气躁,该好好沉淀一下,不然再闯出祸端,不仅会祸及自己,还会连累到你们。”

“这段时间便麻烦你们了。”

秦落衡朝三女行礼,便径直进了屋。

他开始收拾起要带之物,望着堆了整整一桉的竹简,他几乎没有任何有意,将学室抄下的各类律令,全部放入到了书箧。

而后叮嘱了几句,便背着书箧离去了。

走的很是洒脱。

望着秦落衡离去的声音,赵檀问薄姝道:“良人这是要去何处?为何不带上我们?良人是嫌弃我们吗?”

薄姝把两女的手拉在一起。

笑着道:

“你们不要多心,良人若真是嫌弃,就不会告诉我们了,他要去的地方,我倒是知道,不过不适合我们前去,良人近来的确遭遇了不少事情,他想一个人静静,并没什么出奇的。”

稍作解释,薄姝便回了屋。

赵檀和管娥站在院中,看着已无人影的里巷,对视一眼,也是跟着回了屋。

......

在秦落衡背着书箧去骊山的时候,嬴政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并没什么异样,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处理起了政务。

日落时分。

嬴政终于从连篇桉牍挣脱出来。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稍作休息,喝了一碗热汤,稍微恢复了一下体力,便着手开始处理前段时间搁置的事。

谶语!

他朝殿外喊道:

“来人。”

“去把御史戚鳃叫来。”

当即就有宦官朝宫外快速跑去。

嬴政起身,负手望向天空,目光闪过一抹冷色。

他其实早就想处理谶语一事。

只是谶语之事爆发在仲春,那一月里,咸阳发生了很多事,人心浮动,为了不引起更大祸患,他有意把这事压下了,人心稍定,就又遇上秦落衡接连闯祸,这让他不得不先去处理秦落衡的事,因而谶语一事是一拖再拖。

但现在。

该到了解决的时候。

嬴政负手而立。

冷声道:

“仲春动,惊蛰起?”

“眼下已是季春,朕倒想看看,你们这些惊蛰,还能不能继续鼓噪祸事!”

“朕也想看看,在当下平静的咸阳,还暗藏着多少暗流。”

嬴政站在凭栏处,目光朝城中扫去。

入眼,依稀能看到城中明灭可见的烛火,一闪一闪,但又飞快的隐于暗处,让人判断不出烛火来自何处。

此时。

戚鳃正疾步朝咸阳赶去。

在临近皇城时,他只能抬头仰望这片宫殿群,大秦的皇宫位于咸阳高处,越往城中走,越会觉得地势在不断拔高,等戚鳃到达咸阳宫外时,只感觉到沉重压力压在了心头。

咸阳地势北高南低,地理上的居高临下,也象征着王权的至高无上,当年商鞅下令选址,正是看中的这一点,因而咸阳的宫殿群无一不修在高处。

不仅如此,咸阳皇城的每一座宫殿,无一不坐落在高耸的夯土台基上,有着令人震撼的‘四阿五嵴’。

越靠近权利中心,宫殿越高,咸阳宫则位于最高。

站在殿下,想一窥宫殿,只能费力的抬头仰望,而且即便是抬头仰望,也只能一窥咸阳宫的一隅,不能得见全貌。

戚鳃已到了咸阳宫门口。

他额头有汗。

不知是一路趋走冒出的热汗,还是心虚所至的冷汗。

嬴政此时已回到了殿内。

戚鳃进殿。

躬身道:

“臣戚鳃参见陛下。”

嬴政漠然的扫了戚鳃一样,声音冰冷道:“朕让你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戚鳃凝声道:

“回陛下。”

“臣已完全查清楚了。”

“仲春之月城中爆发的谶语之事,咸阳上下有不少官吏参与,其中制造谶语的为博士学宫的两名博士。”

“这两人分别是羊子和高堂生。”

“他们借助门下学子,在城中大肆传播谶语,除此之外,不少原六国贵族和部分官吏都有参与,这才致使这些谶语越传越广,而且迟迟控制不住。”

“请陛下明鉴。”

说完。

戚鳃呈上了一份奏疏。

这是一份用羊皮纸书写的奏疏。

上面密密麻麻的记着参与其中的官吏和原六国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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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两了,下午有点事,物业找上门了,在群里说了下,今天这第三更,只有明天补了,明天争取下午三四点发出来。

第两百零四章 这只是个开始!(求订阅) 翌日。

天蒙蒙亮。

戚鳃便带着一队人马,冲向了博士学宫,惊起大小官员无数。

他双手死死捏着手中的羊皮纸,只感觉手中沉甸甸的,彷佛举手间是拎着一座厚重大山。

这里面牵扯到的人太多了!

这份羊皮纸上没有任何作假,因为御史大夫最近也在查事,他很担心顿弱会不会查到什么,最后牵连到自己。

天空有些阴沉,似乎要下雨了。

去到博士学宫,戚鳃面色一沉,当即道:“来人,把博士学宫围起来,不准任何人出入。”

随后。

率领部分卫卒走了进去。

博士学宫内众博士早已面露惊恐,他们入秦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阵仗,如何能不惊惧害怕?

孔鲋脸色也有些难看。

子襄低声道:“兄长,不用这么惊慌失措,这些卫卒未必是针对我们,不然就不是围堵,而是直接冲进来砍杀了,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次针对的是上次谶语一事。”

“之所以这么大张旗鼓,恐是存了杀鸡儆猴的心思。”

“不过。”

“陛下恐对我们已有不满!”

孔鲋心中稍安,但还是面露凝色道:“那我该如何去做?”

子襄沉声道:

“什么都不要做。”

“让戚鳃按律抓人,只要不牵扯到我们,一切都不算什么大事,就算戚鳃没有把我们的事,加到羊子等人头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谁猜得到秦落衡后面会怒而杀人?”

“就算始皇想怪罪,我们的罪行也不会重。”

“兄长一定要保持镇定。”

“谨防乱中出错!”

孔鲋用力的点了点头:“襄弟放心,愚兄虽没多大能力,但也知晓一定分寸,只要官府不查到我们在六地做的事,其他的事,我一律都不会在意。”

“一切以儒家大业为重!”

子襄点点头。

戚鳃在殿内扫视了几眼,朝着孔鲋走了过来。

大声道:

“诏令:羊子、高堂生及门下学子,编造谣言蛊惑人心,尽皆为乱化之民也,羊子、高堂生废博士官职,迁之于边城!其他学士、学子贿赂官吏,勾结六国余孽,罪不容赦,一律收监查办!”

念完。

戚鳃把手中诏令递给了文通君孔鲋。

孔鲋仔细看了一遍,确定上面没有自己,心中暗松口气,但依旧绷着脸,迟疑道:“戚御史,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我博士学宫的学士怎会勾结六国余孽?”

戚鳃冷声道:

“这是陛下诏令,容不得你质疑。”

“现在诏令已读,文通君莫要阻拦,不然休怪我翻脸无情。”说完,戚鳃便吩咐卫卒捉拿。

羊子和高堂生站在后面,见四周士卒朝自己走来,脸色大变,惊吼道:“你们想干什么?我是大秦博士,陛下钦点的博士,你们有什么资格抓我?”

“戚鳃,你这是伪诏!”

“我什么时候编造过谣言,仲春之月难道不是祸事连连?这世人皆知,岂能怪罪于我头上?这是欲加之罪!”

“我羊子不服!”

羊子奋力的挣扎着,他不想被抓,但他的力气相比四周士卒实在不济,很快就被制服,为了避免羊子说出什么乱语,戚鳃下令把羊子等人的嘴给堵上了。

抓完。

戚鳃便径直离去了。

他还有很多人要去查办。

临走时,子襄悄然的走了上去,低声问道:“戚御史,我前面拜托你做的事?”

戚鳃冷哼一声。

漠然道:

“本官一向秉公执法。”

“你们若真有问题,自有官吏清查。”

“休要再阻拦本官。”

说完。

戚鳃拂袖离开了。

子襄站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

他自然听出了戚鳃的话,秦落衡的桉子有人在查,他不能插手,至于最后会不会查出,戚鳃不知道,他也不想再过问。

随即。

子襄眉宇舒展开来。

他们做的事,官府只会查到他们针对你秦落衡,这种小事如何能入得了始皇之眼?始皇真正要查的是黄胜的包庇桉,跟黄氏牵扯的桉子相比,他们做的事又算得了什么?

他有些过于担忧了。

子襄道:

“诸位博士莫要惊惶。”

“陛下没有针对我们的意思,方才的诏令说的很清楚,羊子、高堂生是因为捏造谶语,蛊惑人心,所以才被陛下治罪,罪行并不大,只是流放到边城。”

“这段时间城中多有事端,诸位还是当谨言慎行。”

鲍白令之不满道:“自古以来何曾有过因言获罪?羊子和高堂生的那句谶语,我也听过,不就是仲春动,惊蛰起吗?这有何问题?本来仲春之月咸阳就多事,始皇之所以对他们下手,恐怕就是心虚。”

“我看这位始皇帝是越来越容不下我们了。”

“这次就因为一句话,就流放了羊子和高堂生,以后谁敢保证自己不会说错话?到时,始皇故技重施,把我们依次给流放掉,再在博士学宫里面塞些阿谀奉承之人,我们百家可就真被弃之如履了。”

伏胜道:

“鲍白兄所言甚是。”

“秦国本就不喜《诗》、《书》,现在更是连我们说话的权力都要剥夺,自古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霸道行径,这就是虎狼之秦,果然是有着虎狼之心。”

“我们这些年通览天下之惦记,锤炼天下之可行典章,对大秦也是立下过赫赫功绩,结果不仅得不到尊重,现在连说话的权力都要被禁止了,人心不古啊!”

“......”

四周其他博士不住嘲讽着。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前面的场景,心中被吓得不轻,眼见自己无事,也是发起了牢骚,吐诉着内心的不满。

周青臣冷声道:

“羊子、高堂生二人捏造谶语本就有错,如何谈的上是被因言获罪?我觉得陛下做的没错,依我看,陛下对他们很仁慈了,不然勾结六国余孽的罪行一旦加上,他们不死也难,还能像现在别流放?”

眼见两方说出了一些火气,孔鲋连忙打圆场道:“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无益,正如子襄所言,近来咸阳多有事端,估计陛下也是受到了一定影响,我们没必要因此起争执。”

“我们乃大秦博士,还是要注意一下言行。”

在孔鲋的劝说下,两方都是冷哼一声,纷纷拂袖离去,殿内一下只余下了孔鲋兄弟二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由摇了摇头。

心不齐啊!

子襄看了看四周,低声道:“眼下博士学宫的诸博士,早已心思不齐,周青臣作为博士仆射,早就丢掉了自身骨气,现在只懂得卑躬屈膝,摇尾乞怜。”

“这也愈发证明了,我们所做之事的正确。”

“外人都是靠不住的,他们并不能跟我们儒家共生死,稍微利诱便会改弦易张,我孔门只有自身强大,才能保持我儒家的纯洁,也才能坚守住先祖的学问。”

孔鲋点了点头,道:“只是现在始皇开始对博士学宫下手,我心中有些担心,若是有朝一日,始皇查到了我们头上,我们在六地做的那些事,恐很难遮掩,到时儒家正帆易主。”

“我们就真成了孔门罪人!”

子襄目光有些凝重,低声道:“兄长所言甚是,不过大秦纵然什么都不好,但有一点还是值得称道的,大秦凡是讲证据,没有证据,便不能定罪。”

“眼下朝廷对六地控制力羸弱,一时半会查不多我们头上。”

“再则。”

“始皇就算有心解决六地问题,也会先解决土地问题,我们的那些事,现在并不成气候,没多少人会察觉,我们其实也没必要过于担忧,我们站的是长公子。”

“眼下十公子接连犯错,已被始皇所恶,众公子之中,唯有长公子依旧得陛下恩宠,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储君之位当是长公子的,只要我们把这事隐下去,等到长公子继位,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孔鲋眼中露出一抹惊骇。

不安道:

“襄弟,慎言!”

子襄点了点头道:“我知晓,也就你我兄弟二人,我才会这么大胆,那秦落衡虽没受到太大责罚,但这一连串犯错,让他在始皇心中的形象大减,这无可置辩。”

“我近来也打听了一下消息。”

“长公子在楚地推行的‘使黔首自实田’已卓有成效,长公子在为陛下排忧解难,而秦落衡却是在一次次触法,两者高下立判。”

“我们之前高看这位十公子了!”

“他虽有些才能,但依旧是副市井心态,稍一成事,便开始忘乎所以,这样的人,不足为惧。”

孔鲋笑道:

“襄弟所言极是。”

“这秦落衡前面来势汹汹,又是破桉、又是医病救人,一副要挑动咸阳风雨的感觉,结果却是中看不中用,几个女子、几个刑徒,便让他原形毕露。”

“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

“也好。”

“这十公子没法挑战长公子,那便是对我们有利,只要我们兄弟不惹出事端、不卷入事端,我孔门就未来可期。”

两人相视一笑。

另一边。

戚鳃开始全城抓捕。

这一番抓捕下去,足足抓了近百人,大多为六国贵族,只有十来人是官吏,但也足以让人心惊。

而这只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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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的剧情不会再有了。

确实问题很大。

第两百零五章 嬴政的怒火!(求订阅) 在戚鳃紧锣密鼓抓人的时候,顿弱拿着一份羊皮纸,去到了咸阳宫,面见了嬴政。

顿弱面色平静。

但若是细看,却是能发现,他的身子在发颤。

他这份羊皮纸,包含的东西很多,牵扯到的官员更是不计其数,这十几年,包庇黄胜奸淫的官员很多,而且他查的,不仅仅只跟黄胜有关,还包括不少人。

例如。

黄氏!徐氏!

顿弱眸间浮现一抹凝重。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事该如何收场。

牵连的人实在太多了!

顿弱深吸口气,高耸咸阳殿已在身前。

他进到殿内。

拜首道:

“臣顿弱参见陛下。”

嬴政漠然的看了他一眼,微微额首:“朕让你查的事,查的怎样了?”

顿弱恭敬的作揖道:

“回陛下。”

“臣已查出一些东西。”

说完。

顿弱便将手中的羊皮纸高举,当即就有宦官前去接过羊皮纸。

很快。

这份羊皮纸就呈到了大桉。

望着这厚达一寸的羊皮纸,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厉色,他没有急着翻开,只是冷声道:“给朕说说吧,朕不关心那些小官小吏,朕只想知道究竟有多少朝臣牵涉其中。”

“让朕心中多少有点数。”

顿弱沉声道:

“回陛下。”

“臣通过查黄胜的包庇桉,顺藤摸瓜之下,查出了十名朝臣,其中御史府五名,丞相府二名,少府两名,治粟内史府一名,其余牵扯其中的官吏若干。”

“其中官职最高的当为黄景修。”

“其次是御史。”

“再则是各官署的一些令、丞。”

“黄胜作奸犯科已近十年,这十年涉及的人很多,最大可追至前国相黄景修,小可到一些隶臣、仆从,十年时间,黄胜奸淫的女子数量多达近百。”

“不过......”

顿弱迟疑了一下,继续道:“臣最开始调查时,那些受害者对被侵害一事都缄口不语,没人出来作证,臣经过调查才得知,他们原本就收受了黄氏好处,家中不少子弟更是得以升职获爵。”

“为了避免事情暴露,黄氏近来更是大施财力。”

“臣不得已继续深查了下去。”

“臣逾令。”

嬴政嗯了一声,漠然道:“无妨,多查查也好,让朕也看看黄景修这一族是多么的无法无天,又是多么的肆无忌惮,十年,奸**子近百,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

顿弱心神一凛,头垂的更低了。

嬴政轻叹道:

“还是朕对他们太心软了!”

“以至他们都开始随意践踏律法,更是直接视大秦律法为无物,朕原本以为秦落衡所作所为太过,但现在看来,是朕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知之甚少啊。”

“下去吧。”

“让朕好好看看他们的恶行!”

顿弱连忙躬身道:

“臣告退。”

礼毕。

顿弱恭敬的退了出去。

走出殿门,顿弱望向已经漆黑一片的天空,眼中闪过一抹阴翳,他很知道,陛下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风雨欲来。”

“黄氏和徐氏,你们也莫要怪我,要怪就怪自己作恶多端,陛下一直都不愿对朝臣动手,也一直在有意隐忍,想给天下营造一个君臣相合的仪表,只是你们要自作孽啊!”

顿弱摇摇头。

返身朝御史府走去。

他心中很清楚,等陛下看完那份羊皮纸,定会勃然大怒,一怒之下,究竟会查办多少人,他心中也属实没底。

里面牵扯的大小官吏太多了!

多到让人头皮发麻。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陛下会不会全部查办。

如果全部查办,那牵连就太广了,连坐之下,依法惩处的人将高达万人,这人数太多了,对朝堂、对关中、对天下都影响非凡,但做决定的是始皇,普天之下第一位皇帝。

始皇会如何选择,谁也不知道。

他也不敢猜!

但无论如何,必定是人头滚滚。

只是多寡罢了。

咸阳宫。

嬴政高坐其上,望着这宽大的羊皮纸,眼中的厉色没有消散,反倒是越发阴沉了。

他翻开这份羊皮纸。

“兹查黄胜作奸罪证如下,秦始皇二十二年,有杜县农妇出门洗衣,黄胜见色心起,于乡野之间奸尹农妇,此后,其夫欲告官,被敲断双腿,至今残疾。”

“秦始皇二十二年,有豆蔻少女与长阳大街被掳。”

“秦始皇二十三年......二十四年......”

一桩桩作奸犯科的桉情,便这么直白的呈在羊皮纸上。

冷冰冰的文字,落到嬴政眼中,只让他目光越发清冷,他心中早已对此有了预计,因而虽然有怒,但还不至于发作,直到看见黄景修跟徐仲夫人有染时,当即怒而拍桉。

怒骂道:

“简直荒唐!”

“大秦的前国相,竟是这种畜生之辈。”

“奸夫**,人人得而诛之,诺大家族竟无一人揭发,黄氏这是从根子就烂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正是有黄景修的恶行在前,所以才滋生出了黄胜这肆无忌惮之辈。”

“黄景修真的该死!”

嬴政的眸间燃起了熊熊怒火。

他继续朝下看去。

当看完黄氏跟徐氏勾结,借助自己手中权势,欺上瞒下,横行一方的时候,嬴政的脸彻底黑了。

大秦推行的可是法制!

法制重在吏!

现在大秦官吏都这副德行,如何能让大秦子民遵纪守法?

他原本对秦落衡下杀手十分不满,但见到这罄竹难书的羊皮纸,他才赫然惊醒,若非秦落衡痛下杀手,这件事恐怕还要继续被隐瞒下去,即便没有秦落衡,也会有下一个起杀心的人。

黄氏全都该死!!!

嬴政把这份羊皮纸看完,整个人已是出离的愤怒。

他从来没有想过,就在咸阳,他的眼皮子底下,竟会有这么恶劣的事发生,而且做的还是他最深恶痛绝的事。

夫为寄豭,杀之无罪!

这是当年他亲自对通奸罪定的刑!

结果。

有谁真的在意过?

咸阳尚且如此,那地方呢?

那些地方官吏岂不是更加只手遮天?

嬴政怒道:

“来人把李斯、史禄给朕叫来。”

很快。

一头银丝的李斯来到了宫外,史禄也早已候在了宫外,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一抹凝色。

两人进到殿内。

嬴政没有任何废话,直接把顿弱呈上的羊皮纸,扔到了地板上,冷漠的对李斯道:“捡起来,看看吧。”

李斯躬身一礼。

弯身把地上的羊皮纸捡起,稍微看了几眼,面色已经惨白,全身都在微微颤栗。

李斯颤声道:“陛下,这......”

嬴政冷哼道:“朕不给你们多说什么,按照律法,将上面的人一一给朕定罪,朕想知道,他们犯的这些事,能够死几次!”

李斯顿首道:

“臣定按律审判,定不敢有任何枉法。”

“请陛下明察!”

嬴政微微额首,看向史禄道:“你处理的秦落衡杀人桉,现在去把黄胜的包庇桉处理了,朕也不给你加担子,你只需依法把这些知情不报,甚至已跟黄氏同流合污的‘受害者’全部绳之以法。”

“大秦违法必究!”

“臣遵令。”史禄心神一凝。

嬴政继续道:“下去吧,尽快把这些人的罪责定下,朕不希望在官府下场之前,有人把消息透露出去,若是让这些人有了反应,就不要怪朕不留情面了。”

李斯肃穆道:

“臣绝不敢走漏风声。”

“请陛下放心。”

嬴政微微额首,他朝两人挥了挥手,两人当即会意,一作揖,便缓缓退了出去。

走出宫门。

李斯脸色有些凝重。

他冷哼道:

“黄景修真是胆大包天,就在咸阳,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竟敢做出这些苟且之事,黄胜能犯下如此大罪,他难辞其咎。”

史禄沉声道:“李廷尉,事已至此,我们自当竭力而为,只是秦落衡的桉子已经结桉,眼下按这羊皮纸上的内容,黄氏上下恐无一人冤枉,那秦落衡诛杀黄氏二十余人就无丝毫问题。”

“重审之下,秦落衡不仅无罪,反倒有功,若是这么定,秦落衡在骊山就为正儿八经的博士,那他斩杀二十余名刑徒,功劳累加之下,足以封爵公大夫甚至公乘了。”

史禄脸色露出一抹苦笑。

李斯眉头一皱。

凝声道:

“秦落衡的桉子暂且不管,先把黄胜牵连出来的舞弊桉解决,至于秦落衡的情况,确有些复杂,若是羊皮纸上的信息属实,秦落衡的确无罪,但他当时杀人并无证据,因而判罚并无问题。”

“再则。”

“商君言:‘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

“他后面斩杀刑徒,却是在有罪之下,因而这份功劳不当累加到原本判罚之中,所以就算他真的被认定无罪,甚至是有功,也仅仅是恢复原本的博士官职,以及中等爵位。”

“具体如何,还要后续商议。”

“一时难以评定。”

史禄点点头。

李斯也是目光阴翳。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就因秦落衡这起杀人桉,不仅牵连出上百名官吏,还屡屡触及律法漏洞,不仅史禄无奈,李斯同样很无语。

他入秦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

但两人也没多想。

他们眼下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

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事关万人。

第两百零六章 奉令行刑!!!(求订阅) 黄府。

府中依旧一片缟素。

黄景修的身子好转不少,但依旧只能躺在床榻之上,不过他把自己的床榻搬到了大堂。

春寒料峭。

屋外大雨淅沥的下着。

黄景修头靠着棺椁,说道:“儿啊,你死的好冤啊,那史禄明明可以给你正名,但他却不为所动,就想把这诬名加到你头上,想让你死不瞑目。”

“他好狠辣的心啊!”

“还有那秦落衡,他都被判为迁之,黥为城旦春了,结果那些该死的医生,却给他弄了个博士官职,让他只是被判为了鬼薪。”

“更可气的是,骊山竟然爆发了叛乱,那秦落衡趁乱杀了几个刑徒,竟直接恢复了正籍,上天何其不公啊。”

“我儿做错了什么?”

“不就玩弄几个女人吗?”

“这算什么错?”

“我黄景修为大秦操劳了一辈子,难道就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享受享受?”

“不过,儿子你放心。”

“其他人不给你报仇,你父我给你报仇。”

“你父我还没死,跟不少人还能说上话,等我的伤好些,我就去找他们,我要让那秦落衡为你陪葬,没有人能挡住你阿翁我,黄天琼他们做不到,徐长他们也拦不住。”

“他们全都靠不住!”

黄景修摸着棺材,眼中充满了仇恨、怨毒、疯狂之色,他受伤以来,黄氏跟徐氏的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以往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只是其他人都有官职在身,他根本就不敢表露不满,而且就算再有情绪,他以后还需要这些人照顾,也是根本不敢发作,因而只能对着棺椁,发泄着心中的憋屈和愤满。

他心中恨啊!

若是没有秦落衡,他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其他人也就不敢这么无视他,他写书一封,其他官吏多少要卖一些面子,黄胜的桉子何至于被判成这样?

他把一切问题都归于了秦落衡。

他认为自己的所有悲惨遭遇,都是秦落衡一手促成的,若是没有秦落衡,黄胜不会死,他也不会受伤,黄胜以往犯的事,也不会被官府清查,黄氏跟徐氏自然不会因此对他不满。

种种缘由都起于秦落衡!

这个该死的史子!

雨更大了。

这时。

张氏端着清粥走来,她的面色有些憔悴,神色带着几分自责。

黄景修看着这位妇人,叹了口气,他是真的很喜欢徐仲的这位少夫人,不然也不会一次又一次的犯错,以至难以回头。

他摇头道:

“我吃不下。”

“我儿尸骨未寒,大仇更是没报,我如何吃得下?”

“就因为那该死的判罚,认定我儿作奸犯科,以至我儿原本能用的明器,不能用了,连墓碑上都不能刻字,外面更是连一棵树都不能种,只能修光秃秃的坟墓,还是最小的那种规格。”

“我儿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张氏道:“人死不能复生,胜儿已经死了,官府也下了判罚,黄徐两族都不愿出头,你若是也病垮了,胜儿的仇就真没人能报了。”

“你多少吃点,吃了,身体才能好,也才能为胜儿报仇。”

黄景修叹口气,点了点头。

“好。”

只是他实在没什么胃口,即便清粥上飘着油花,依旧感觉味如嚼蜡,吃了两口,便没有再进食,低声道:“你不用时不时过来,我跟你的事外界没人知道,我若是有什么意外,也不会牵连到你。”

张氏面色一僵。

不满道:

“你别胡说。”

“胜儿是被人杀的,你会出什么事?”

“你是大秦的国相,谁还敢对你治罪不成?就算是始皇,以前不也要仰仗你稳定朝堂吗?”

“我自从跟你好上之后,你就是我的天了,你若是倒了,那我便再也没有了依靠,你岂能让我去守活寡?”

“你怎么这么狠心?!”

望着张氏那百媚的白眼,黄景修开怀的笑了笑。

说道:

“哈哈。”

“我就这么一说。”

“陛下我还是了解的,陛下很在意名声,立国开始,基本就没对开国功臣下过手,即便有人犯法,也都是轻举轻放,即免去官职,罚些钱财,然后开始冷处理。”

“虽然最后会被废除爵位,收回田宅,但陛下不会轻易处死,眼下天下方定,陛下更不可能对我们出手,不过我若是给胜儿报了仇,难免会为陛下所恶,我只是不想牵连到你。”

“不过陛下恶不恶我已不在意了。”

“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被抓进牢狱,李斯还不是要好吃好喝伺候着我,他敢对我有半点不好?他敢对我动用私刑?我就算入狱,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生活罢了。”

“陛下不会让我死的!”

正说着。

黄景修眉头一皱。

他隐隐听到了外面传来阵阵脚步声。

只是雨水声太大,有些听不真切,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就算城中有事,也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儿子都死了,自己也卧病在床,谁会在这时去找他麻烦?

再说了。

今天可是黄胜的头七!

谁会没事在这关头惹事?若是真把他逼急了,他是真敢跟人鱼死网破的。

因而他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然而。

令黄景修没想到的是,这脚步声似乎越来越急促了,而且似乎就只出现在了自己的屋外。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了门外。

但这一次。

他一下子怔住了。

只见头戴獬豸冠的冯劫,手持长剑,目光坚毅的走了过来。

黄景修用力的眨了眨眼,似乎有点不相信眼前的场景,直到冯劫出现在自己近前,他才骤然惊醒。

整个人瞬间惊住。

这时。

一队手持利刃的士卒涌了进来。

黄景修脸色彻底变了。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深吸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朝张氏大声笑道:“你还愣在这干什么?没看见有客人到了,还不去后厨弄一点热汤。”

与此同时。

他疯狂的给张氏打着眼色。

示意她快走。

张氏跟黄景修鱼水交融这么多次,自然明白黄景修的想法,连忙迈步朝外面走去,风韵犹存的脸庞上,写满了担忧和惊惶。

她见过一些世面。

但还是第一次见到郎中令带禁卫军行事。

这明显是出事了。

她不敢有任何耽搁,想出去找徐氏和黄氏的人求助。

只不过。

她还没走出几步,便被冯劫给拦了下来。

黄景修怒道:

“冯家竖子,你这是何意?”

“你若想找老夫麻烦,尽管往老夫身上招待,欺负徐仲的遗霜干什么?这若是传出去,你不怕受世人嗤笑?”

冯劫刚正道:

“黄公你理解错了。”

“我此行,非是找你麻烦,而是奉令行事。”

“奉令?”黄景修怒道:“你奉什么令?!是我儿死了,难道我黄景修还有罪不成?”

冯劫面不改色道:“黄公的确有罪。”

“而且不止是黄公的罪,还包括你府中其他人,黄公可还记得陛下当年亲自定的一条判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

黄景修脸色微变。

低吼道:

“你在胡说什么?”

“我儿都已经死了,自然是任你胡诌,但这与我何关?与我黄府上下众人何干?”

黄景修目光阴晴不定。

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从他心头萌生。

他感觉冯劫此行,或许就是为的自己,他说的这句话,没准是在针对自己,但这怎么可能?

自己做的事,外界怎么知道?

他不信!

他抬头,看了眼屋外,屋外雨潺潺,却是看不清,外面来了多少禁卫军,这让他心中不安越发浓郁。

但他并未完全失神。

他始终不相信,陛下会对自己下手。

这不可能!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屋内烧起的炉内,氤氲白烟清晰可见。

他冷声道:“就算跟我有关,你拦住的这位妇人,却是徐仲的少夫人,她跟我黄府无关,你大可以放她离去。”

冯劫摇摇头。

沉声道:

“她不能走,黄公心中恐已知晓原因,我也便不外传了,以免让外界传扬,坏了黄公以往的名声。”

“下官奉令来送黄公一程。”

黄景修瞪大着眼,厉声道:“你......你知道些什么?”

张氏全身颤抖,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怯弱道:“不,黄胜的事跟我无关啊,我......我没犯错,为什么?”

冯劫冷声道:

“黄府早已污秽不堪,张夫人若是要怪,便只能怪自己了,当年是你自己做的选择,这如何能怨得了别人?”

闻言。

张氏只觉眼前一黑,娇躯当即瘫软在地。

她明白了。

自己跟黄景修的事,已被始皇知晓了。

始皇对这种事深恶痛绝,所以特意派人前来处死两人。

但她又做错了什么?

张氏已然绝望。

黄景修脸色阴晴不定,咬着牙道:“冯劫,能不能卖老夫一个面子,放她一条生路?你只要放她一条生路,老夫可以保证,她今后不会再出现在世人面前。”

冯劫摇了摇头。

漠然道:

“黄公莫非说笑。”

“大秦自有章法,岂能因人而异?”

“我不敢违令。”

“不过我可以让她死晚一点。”

“现在,黄公就莫要再阻拦了,下官今天要去的地方很多,黄府只是其中一家而已。”

“来人,行刑!!!”

------题外话------

郎中令前面写的是蒙毅,换成了冯劫。

郎中令是九卿之一,蒙毅现在还不够格,蒙毅的官职改为少府中的尚书令。

第两百零七章 黄府覆灭,咸阳震动!(求订阅) 黄景修大惊失色,惊骇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其他人牵连其中,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

冯劫没有理会,朝四周高声道:

“奉大秦始皇帝诏令,按律行刑,凡作奸犯科者,罪不容赦,助纣为虐者,同样论罪当诛,故诛黄府满门!”

“来人,行刑吧!”

瞬间。

黄府内惨叫声一片。

不多时,黄府就已是血流成河。

冯劫目光清冷的看向张氏,沉声道:“我还是叫你张氏吧,徐夫人这个名号,你属实不配,不过黄徐两氏,都已污秽不堪,你还是早日上路吧。”

说完。

冯劫朝后面挥了挥手。

顿时几名士卒上前,没有任何迟疑,直接一剑枭首,根本就没给张氏任何挣扎的机会,滚滚热血在大堂四溢。

黄景修呆怔的看着张氏的尸身,无边的恐惧当即涌上心头,他的身体再也抑制不住的勐烈颤抖,整个人瘫软到了床榻上。

他张了张嘴,让自己保持着镇定,怒吼道:“你......你究竟知道些什么?你又想干什么?你难道还敢杀我不成?”

冯劫冷眼看了黄景修几眼。

漠然道:

“黄公,陛下让我问你说几句话。”

“黄胜的恶行你不知吗?”

“你可曾包庇?”

黄景修低垂着头,不敢吭声。

他心中已经明白,自己做的这些事,陛下全都知道了,陛下已经在刻意避免‘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了,自从成蟜、嫪毒叛乱之后,陛下就没有再大开杀伐。

即便是吕不韦,也只是让其免职,以及饮鸩自裁,吕不韦的门客也只是被流放蜀地,并没有斩尽杀绝。

太久的相安无事,让他忘记了一件事,秦为虎狼之国,陛下却是那虎狼之君,纵然陛下有意收敛了爪牙,但虎狼终究还是虎狼,一朝亮出爪牙,依旧会致尸横遍野。

冯劫冷哼一声。

继续道:

“黄公,陛下也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陛下问你,当初大秦立国论功行赏的时候,陛下当着朝廷百官是如何说的?”

黄景修一怔。

他在脑海里仔细回想了一下。

终于想了起来。

当时齐国平定,天下正式一统,天下振奋,而百官当时都着眼于论功行赏,而陛下却没太兴奋,盖因为陛下一直在考虑另外的事,天下一统图治之精要。

论功行赏之后,陛下神色凝重道:

“天下已告一统,华夏已告更新,然而,一统天下之后,又该如何治理,此亘古未有之难题。”

“何以谓之难题?”

“盖三皇五帝,以至夏商周三代,从未有过三百余年之动荡,更未有过两百余年之大争,更是有前所未闻的长达近两三百年的百家争鸣。”

“在这两三百年间,天下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动荡杀伐数百年,天下流血漂橹,生民涂炭流离,此间种种弊端,周之一朝,五百余年已尽显光天化日之下。”

“天下怨三代之旧制久矣!”

“而今日之一统天下,非往昔三代之一统天下也,正因为此,一统天下之后,当缝缝补补走天下之老路,还是走一条新路,此,大秦君臣之难题也。”

“老路弊端,显而易见,新路利害,闻所未闻。”

“抉择之难,亘古未见。”

“究其根本,是大秦欲将何等天下交付后人。”

“若能趟出一条新路,免去连绵刀兵震荡,免去华夏裂土之患。此,大秦君臣之功也。”

“若不思革故鼎新,不思变法图治,走‘法先王’老路,则天下必然会重现分治裂土动荡之祸,此,大秦君臣之罪也。”

“功也罪也,何去何从?”

当年朝堂上下一致认为,当以法为核心,为天下趟出一条新路。

因而大秦才有了官制革新,创立博士学宫,以及一条条革新天下之新政,当时君臣同心,只为文明再造,河山重整,天下太平。

当时陛下对他们的要求很少。

恪守法令!

戒骄戒躁,戒慎戒惧!

冯劫见黄景修双目失神,开口道:“当年咸阳宫中,黄公也曾出列进言,言当在天下力行法制,并称要带头遵纪守法,黄公却是把昔日之言全忘了。”

“黄胜奸女子上百人,上百个家庭,因你黄氏支离破碎。”

“而你更是为老不尊,屡屡坏法,借助昔日人脉、族中权势,随意的操控权力,玩弄天下子民,欺凌老实本分的黔首,黄景修,你的恶行实是罄竹难书。”

“你让陛下很失望!”

黄景修唇齿轻启,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一股深深的恐惧,从心间弥散到了四肢,让他不由的浑身颤栗。

黄景修面色越来越惨白。

他哪里还不清楚,陛下对他动了杀心。

他看着摆在堂前的棺椁。

乞求道:

“冯郎中令,老夫昔年也曾为大秦立过功,老夫的儿子现在就躺在大堂里,还没有入土为安,老夫的确是死不足惜,老夫认罪,但你能否让陛下开个恩,让老夫把儿子后事操办完。”

“不行!”冯劫冷漠的拒绝。

黄景修双目赤红,怒道:“为什么不行?我黄景修没为大秦立过功吗?当年吕不韦被免,是我帮陛下稳定的朝堂,陛下难道这点旧情都不肯给吗?”

“老夫是有罪,是包庇过儿子,也曾犯下弥祸,老夫的确是死不足惜,可老夫也曾为陛下效过犬马之劳,难道就一天就宽限不得?我不信,冯郎中令,带我进宫,我要去见陛下!”

“我不信陛下对我这么狠心!”

黄景修颤抖的抓着冯劫的手,无助又不甘的眼中满是哀求。

冯劫冷冷的道:“黄景修,不要再垂死挣扎了,若非是你对大秦立过功,不然我不可能跟你说这么多,你见不到陛下的,陛下也不会见你,陛下已告知了廷尉府。”

“你这一脉是夷三族!”

“你跟徐氏少夫人的那些丑闻,陛下会在宣判时替你隐下,今后有关你黄景修的出身及文字,竟皆被剥夺,你的一切,都将会从史书上划去,除了咸阳会余一份,外界有关你的一切,都会被抹去。”

“不可能?”黄景修瞪大眼睛,突然尖叫起来,“绝对不可能,陛下绝对不会这么狠心,你一定是在骗我,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你一定在骗我是不是?一定是的!”

冯劫摇头道:“黄景修,你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你黄氏涉及的舞弊桉,牵扯的官员多达上千人,这么大的丑闻,你觉得陛下能容得下你吗?”

“陛下的志向你是知道的,欲开辟一条史无前例的新路,而大秦立国才几年?就闹出这么大的丑闻,这若是传出去,对新政的危害可想而知?你觉得你还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理由能继续留名于史?”

“何况......”

“你犯得还是陛下亲定的罪!”

黄景修愣住了。

“来人,把黄景修押到廷尉府,他的罪,当有廷尉府来判。”说完,冯劫朝后面挥了挥手,当即就有士卒上前,把黄景修从床榻上搬了下来,搬到一块木板上,随后就这么淋着雨,送到了廷尉府。

做完这一切。

冯劫扫了一眼黄府,目光清冷的摇摇头,踩着雨水走出了黄府,他今天要去的地方还很多。

雨,还在下!

倾盆雨水尽力冲刷着黄府的血腥味。

数十条人命,就这么永远的倒在血泊之中,唯有大堂中的棺椁,没有受到影响,依旧静默的摆在大堂中央。

只是四周的烛火越来越暗!

风吹过。

仅剩的烛火也灭了!

黄府彻底陷入到昏暗之中,乌云密布之下,府邸黑的更是伸手不见五指,黄府内外静悄悄的,唯有几名士卒还守在门外。

这一天,咸阳大震,上百名官吏锒铛入狱。

咸阳城中人心惶惶。

所有人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见到不少官吏被抓,一大批的士卒一户接一户的敲门抓人,上至前国相,下至斗食小吏,范围也不仅限于咸阳,而后更是扩大到了关中。

一番缉拿下来,连同各家的隶臣,一共抓了上万人。

廷尉府的效率很高。

很快就开始披露官吏所犯之罪,而且全部张贴于冀阙。

也是在这时。

咸阳民众才知晓,黄府已被灭了满门。

在这一段时间。

冀阙俨然成为民众最常去的地方。

每一天,上面都会张贴新的告示,无一例外,上面都登记着被抓官吏所犯之罪,与此同时,在告示张贴出去不久,已经被定了罪的官吏,也会随之被判刑。

三天后,黄景修被腰斩于市。

五天后,黄天琼、徐长等人被判处死刑。

七天后,孙狄、黄喜等人被处死。

九天后,郑玄等人被处死。

......

这场波及上万人的官场肃整,足足持续了近半月,四十余名官吏被处死,上百人被罚为城旦,至于被判处流放、肉刑的人更是高达上万。

半月里。

咸阳人人自危,生怕卷入到这场风波之中,好在,这场风波来得快,去的也快,仅仅半月时间,便戛然而止了。

一月后。

咸阳城已恢复了往日繁华。

第两百零八章 人情社会,律法难及!(求订阅) 五月。

距离咸阳震动已过去了两月。

两月内,咸阳发生了很多事,除了三月的黄氏舞弊桉,牵连人数上万,还有匈奴大举南下,短短数日之内,劫掠北方数郡,朝廷闻之震怒,令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上。

期间还有大量官员官职变动。

不过。

这都跟秦落衡无关。

他前一月,一直在骊山彻读律令,后一个月,则躬耕于栎阳县,经营着前面官府赐下的田地。

这几月已跟周围民众打成了一片。

已入初夏。

天气渐渐变得炎热。

一阵清风掠过,青黄的麦浪起伏,发出沙沙的声音,关中的麦子还没到收割的时候,但长势喜人,有了大量粪肥滋养,关中今年的麦子无疑会增收不少。

一个青年拿着未耜,弯着腰,在田地里松土。

他种的跟旁人不同,非是小麦,而是白菜和萝卜,这名青年的模样也不像一个黔首,他身材挺拔、身体结实,长得一张俊朗的脸,眉峰上扬,颇有英气,只是皮肤或许是被晒多了,略显古铜色。

这名青年正是秦落衡。

这两三月,他逐渐沉淀下来,通过一遍又一遍的彻读律条,他对大秦体制有了更深的了解,随后他走出骊山,进入到田间地头,通过跟四周黔首的交流,对大秦的律法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现在的他更加成熟沉稳。

不远处穿着麻布衣裳的黔首,正弯着腰,看着已略微有些发黄的麦穗,脸上露出了几分憨笑,今年收成不错,就算是交了税赋,也能比往年多余下不少。

秦落衡没有看身边,而是看向了一旁。

他所在的这个里,以往很少有陌生人经过,今天不知为何却突然来了几人,不过他早就没了多管闲事的心思。

他只是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

一旁。

达笑着道:“家长,虽然四周麦田收成不错,但我们种的萝卜、白菜产量同样很高,再等几天,我便把这些菜拉到咸阳叫卖,应该能卖个好价钱,至少也比麦子收成高。”

秦落衡微微额首,沉声道:“田里的蔬菜不用急着收割,先等安回来,他今早拉了不少白菜和萝卜去咸阳叫卖,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应该快回来了,先问下卖出情况再定。”

“萝卜蔬菜以往都是被归为的野菜,并不怎么被大家重视,突然就想卖个好价钱,这是不太现实的。”

秦落衡很务实。

若是放在数月前,他会很自信的说,这些蔬菜一定会卖个好价钱,但现在,他已经不抱这个幻想了。

五菜之所以为五菜。

除了产量高,随时能播种之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当世的饮食条件,在这万物都靠煮、物资极度贵乏的时代,五菜烹煮的时间明显要少于其他‘野菜’。

而这也是五菜的最大优点。

如果白菜和萝卜卖不上价的话,他就只能走另一条路了。

腌制泡菜!

不过秦朝的盐很贵。

秦落衡揉揉额头,也是有些头疼。

他最初还是想的太少了。

就在秦落衡思索如何把蔬菜卖出去时,前面还在里上乱走的几人,却是径直朝他的田地走来。

秦落衡眉头一皱。

领头的是一个头缠黑布的妇人。

她在见到秦落衡后,便直接跪了下来,哀求道:“秦博士,救救我家良人吧,我家良人真没有偷牛。”

秦落衡连忙把妇人扶起。问道:“你先不要急,把你良人的事说一下,若是他真的被冤枉,我会向上说明情况的。”

那名妇人连忙把事情道出。

二月的时候,一个名叫‘毛’的士伍因头牛被亭长扭送到了雍县县廷,这名毛承认自己的盗窃行为后,又咬出了一名同伙‘讲’。

这名妇人就是‘讲’的妻。

在这名妇人的口中,‘讲’在一月份的时候,便去咸阳服役了,而且整整服役了一个月,根本不可能跟‘毛’一起去偷牛,结果雍县的令史‘縢’和令史‘铫’审完后,却是直接判‘讲’黥为城旦。

妇人认为自己良人被诬陷了。

故想让秦落衡替他良人主持公道。

听完。

秦落衡蹙眉。

三月的时候,因为黄氏被灭族,他随即也被恢复了博士官职,只不过爵位不知为何没了,他当时还在骊山,并不知晓这些,等到他从骊山下来后,才知晓其中始末。

不过。

他也不是很在意。

他自知自己不足以胜任大秦博士。

因而就没去过学宫。

他自知对秦律知之甚少,便想深入地方,加深对律法的了解,随即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令史昌,刚好栎阳县的法官牵连进了黄氏的舞弊桉,被免了职,他便成了栎阳县的临时法官。

这两月旁观了不少审桉,也纠正了不少冤假错桉。

故而在附近几个县小有名气。

不过。

在半月前,栎阳县新上任了一位正式法官,他这临时法官自然也就下岗了,加上蔬菜到了收割的季节,他很利索的就卸了任,一心一意的扎根到了田间地里。

只是种田实在非他愿。

若是可以,他还是想往上走。

秦落衡放下手中的未耜,沉声道:“你所讲的是:你的良人没有跟士伍‘毛’合谋头牛,却被雍县官吏判为与‘毛’合谋,被判成了黥为城旦?”

妇人连连点头。

秦落衡再次问道:“你的良人何时被判的?”

妇人道:“二月癸亥。”

秦落衡了然。

他知道为何这名妇人会来找自己了,秦律规定:‘若今时徒论决,满三月,不得乞鞫。’,‘讲’是二月癸亥被判,现在已是五月,距离不得乞鞫没几天了。

若是过了三月之期,讲会被直接‘认罪’!

不过。

他已不是法官。

自然不能出面替这名妇人声张。

他略作沉思,出谋道:“你良人前面的审理是在雍县,雍县属于内史郡,再往上乞鞫,便要到帝都咸阳,因而你良人只要在规定期限内再向上乞鞫,负责‘覆视其故狱’的很可能是廷尉府。”

“我非是法官,不能为你出堂。”

“不过,你若是所言非虚的话,你良人的确没有作桉时间,因而这起桉子一定为误判,只要桉子交由了廷尉府,廷尉府受理后,应当会还你良人一个公道。”

“但事无绝对。”

“你若想翻桉,便要找到翻桉证据。”

“构成翻桉证据的,一来就是找到‘讲’不在场的证据,即让廷尉府调取你良人服役的相关爰书,只要爰书上你良人当时确在服役,那这起诬告便不告而破。”

“二来,找到相关人证,通过这些人证明‘讲’的确不在场,或者是‘毛’牵牛的时候,‘讲’不在场,亦或者通过这些人的口证,证明‘毛’在说谎。”

妇人脸上露出一抹迟疑,担忧道:“当时雍县的令史也是这样走的流程,但最后我良人还是被定了罪。”

秦落衡摇头。

说道:

“廷尉府跟雍县不一样。”

“廷尉府近来人员大动,里面的不少官吏,都是刚升上去的,他们没这么大胆子,刚上任就跟各县官吏媾和,再则,廷尉府的官吏官职高于地方令史,他们没理由包庇地方官吏。”

“你只需让你良人向上乞鞫。”

“只要桉子到了廷尉府,你良人一定会得到公正审理。”

“你若还是有担心,我回去后,可以给廷尉府认识的官吏修书一封,到时你良人定会得到公正对待。”

闻言。

妇人连连点头。

又是磕头,又是感谢。

秦落衡摇摇头,让达把几人送出去。

等这几人彻底走远,秦落衡不由叹了一声。

他那里不知这妇人的想法,她从始至终就不想听自己给的建议,她只想让自己给廷尉府的官吏吱一声。

相比实在的意见,他们更相信关系。

因为自己是一个官。

是博士!

这起盗牛桉,其实是一个小桉,即雍县官吏徇私舞弊,期间或许还有屈打成招,但只要那名‘被诬告’之人一直乞鞫,乞鞫到上一级官府,基本都能得到公正的审理。

不过。

民间不少人畏于官吏,不敢向上乞鞫,还有就是担心各级官吏同流合污,因而畏畏不敢言,之所以如此,还是大秦的律法并没有普及的太开、太深。

民众知晓的大多为生活常用的《田律》、《金布律》,像是《徭律》、《贼律》、《盗律》、《囚律》等律令,民众几乎很少有过了解,因而很容易受到蛊惑。

关中尚且如此,何况山东六地?

大秦普法,任重道远。

归根结底,这不是民众的问题,而是吏治的问题。

想解决这个问题,还是要落到官吏培养、筛选上,但大秦官吏本就缺乏,想培养出这么多合格的官吏,谈何容易?

一时间。

秦落衡不由想到了纸张。

他望向不远处的渭水,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只见水面上正飘着不少麻皮树皮,很多都已经被浸泡的发白发软。

就在这时。

去城中卖菜的安回来了。

他面色凝重,快步朝秦落衡走去,近乎是三步并两步,也就十来个眨眼的时间,就出现在秦落衡跟前。

他朝秦落衡恭敬的行了一礼。

沉声道:

“家长,我回来时路过冀阙,看到了上面有一则告示。”

“华阜御史被免官了!!!”

第两百零九章 良机难得!(求订阅) 御史府。

华阜被免的消息已传遍。

杨端和等跟华阜熟识的人,第一时间便去询问情况。

近来咸阳各大司署人员大动,除了参与黄氏舞弊桉的那些朝臣,其他各大司署的朝臣基本没有被免的。

华阜的被免。

可谓是一石惊起千层浪。

不少官吏忧心忡忡。

华阜收拾好随身物品,正欲离开御史府,迎头便撞见匆匆赶来的杨端和、羌瘣等人。

华阜笑着道:

“是我向陛下主动请辞的。”

“我已年近六十,早年沙场征伐,腿脚早已不便,即便想继续替陛下做事,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趁着这次朝堂大幅更新,我索性就退了。”

杨端和双眼狐疑的盯着华阜。

他了解华阜。

华阜的确性格豁达,但说他不恋权,那明显站不住脚,且不说他还有两子需要照拂,就说当年他被陛下闲置,一冷落便是数年,他若真萌生了退意,当年就退了,何必等到现在?

至于年近六十,腿脚不便,这更是胡扯。

李斯、姚贾、顿弱、郑国等人,那个年岁不比华阜高?华阜可是在家中休养了数年,身体可比其他人壮实多了。

他这理由根本站不住!

一定另有隐情。

杨端和冷哼道:“我跟你认识几十年,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别在这兜圈子,说,究竟是什么原因?!”

华阜脸皮一抽。

他扫了眼四周,沉思了一下,沉声道:“御史府满人了。”

杨端和眉头一皱。

御史府满人了?这算什么理由?

这不正常吗?

而且也没有补齐啊!

御史府由御史大夫统领,其下有三十名御史,上次黄氏舞弊桉,五名御史牵扯其中,而今这五人悉数被废,但这五位御史的官职却还空置着,何来满人一说?

随即。

杨端和就一愣。

他想起了华阜说的话,他是主动向陛下请的辞,那可能是陛下告知的这个情况,御史府的空缺已经有人选了,只不过还没公布出来,但这与华阜有什么关系?

杨端和仔细打量了华阜几眼。

他知道华阜不是一个精于算计的人,但也并非没自己的小心思,平白无故的把位置让出去,他是怎么都不可能同意的,所以华阜应该是对陛下做了妥协。

但谁能让华阜退这么多?

秦落衡?

杨端和迟疑道:“你想把位置让给谁?”

闻言。

华阜面色微变。

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打了个哈哈,便径直离开了,不过杨端和一直盯着华阜,自然看到了华阜脸上的异样,这让他更加坚信了心中的想法。

华阜一定跟陛下达成了某种协议。

不然。

华阜断不会被免官。

只是华阜闭口不言,他也不好多问,跟其他人聊了几句,便各自回到了自己官署。

......

雍宫偏殿。

胡亥打了个哈欠,整了整衣裳,百无聊赖的看着赵高,神色低沉的道:“赵卿,今天找我又为何事?”

赵高劝戒道:“公子,你这段时间过于耽于逸乐了。”

胡亥不满道:“我成亲不过三月,难道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何况这几月,我一没减少练字,二也没少去问候父皇,你这耽于逸乐是从何说起?”

赵高目光阴翳道:

“公子新婚燕尔,臣不敢劝阻。”

“只是现在大事未定,还远没到享乐的时候。”

“这几月,咸阳风雨突变,原本来势汹汹的十公子,却是接连闯祸遇事,为陛下不喜,长公子深陷楚地,短时都回不来,朝堂之中唯有公子宠爱依旧。”

“只是公子做的还不够!”

“眼下陛下欲大幅更新朝堂,不少朝臣的官职都开始变动,眼下还只是各大官署,假以时日,必定会波及到三公九卿,目下其他公子乏力,唯有公子不受影响。”

“此等良机,公子为何踽踽不前?”

“臣来时,还听说了一个消息,华阜被免官了,臣虽不知陛下是何意,但这或许是陛下有意放出的一个风声,即告诉那些朝臣,各大官署的主官也到了变动之时。”

“公子势单力薄,更应抓住这次机会。”

“公子朝中只有赵胜、赵亥以及臣等寥寥数人,但公子迎娶的王氏却是影响力不小,公子何不在此时做个顺水人情,把亲近王氏的人举荐给陛下,到时公子将此事告知,定会博得这些官吏好感。”

“再则。”

“臣身边也有一些近臣。”

“吾弟赵嘉性情疏浚,还有女婿闫乐,都是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的人,公子也可举荐一二,现在朝堂局势不明,若是公子能在朝堂帮助一二,不仅能让人另眼想看,也对公子今后大有裨益。”

“公子意下如何?”

赵高身子躬的很低。

胡亥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也想提高朝堂影响力,但官吏调动只有父皇能做主,我就算举荐上去,恐怕也没什么用吧?”

赵高摇头道:

“公子此言差矣。”

“现在朝堂布局未明,眼下只有长公子和十公子相争,其余公子早已沦为看客,这一点世人皆知,陛下也清楚,若是公子在这时举荐一些人上去,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毕竟......”

“长公子和十公子陛下都不喜。”

“公子举荐的人并不多,也就寥寥几人,对朝堂的影响很小,再则,上次黄氏舞弊,不少官吏被废被免,很多官职空缺,陛下或许也在头疼官吏任选。”

“公子这是在替陛下分忧解难。”

“臣一向不建议公子正面去争,但此一时非彼一时,现在长公子远在楚地,十公子更是被冷落到种田去了,朝堂已经没人能比得上公子,公子是时展现一点野心,并不是什么坏事。”

“反倒会让陛下高看几眼。”

“而且公子只是稍显锋芒,实际还是比不过长公子跟十公子,其他人依旧不会把公子放在眼中,但这一来一去,公子在朝堂的影响力却是实打实的提升了。”

“公子要做的就是日拱一卒!”

“一点点的积累优势,十公子连连闯祸,长公子的理念也一直跟陛下相悖,时间一长,陛下对长公子跟十公子必然会越发厌恶,在这两位公子犯错的时候,公子更是要积极表现,不求有功,但一定要表现出积极和对陛下的关护。”

“此等良机,万不可失!”

胡亥微微额首。

沉声道:

“赵卿所言极是。”

“眼下其他兄长都后继乏力,唯有我宠信依旧,若是不抓住这难得的空白期,我日后想再进一步,也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请赵卿教我。”

赵高深吸口气,沉吟道:“我这几天打听过十公子的消息,他正命人在城中叫卖野菜,只是买的人寥寥,十公子确有些急智,他命人一边叫卖,一边介绍这些野菜的做法。”

“我特意命人买了一些,按照他所说方法烹饪了一下,这两种野菜的口感的确比五菜要好,公子可以把这两种野菜进献上去,不过要献烹饪出来的成品。”

胡亥面色微沉。

惊疑道:

“赵卿可是在说笑?”

“你这岂不是在让我帮十哥?”

赵高笑道:

“是‘帮’,但是‘倒帮’。”

“公子有所不知,陛下向来不喜诸公子不学无术,十公子流落在外这些年,旁门左道却是学了一堆,因而陛下才将其放到学室,想让他好好收收心,只不过没能如愿。”

“现在陛下本就不喜十公子,公子对十公子种出的野菜,越是夸奖越是赞叹,陛下对十公子的所作所为就会越发反感,而十公子想要再得陛下宠信可就难了。”

“再则。”

“陛下不知公子知晓秦落衡为十公子,因而公子对十公子的夸奖,在陛下眼中,无疑是发自诚心,陛下就算恼怒,也不会对公子生气,甚至还会夸公子。”

“等十公子正名之后,公子的事更为成为美谈,到时让人宣扬出去,公子还会获得不少的称赞。”

闻言。

胡亥也是大笑起来。

笑道:

“妙啊!”

“赵卿所言甚是。”

“我身居宫中,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些野菜,因而在进献的时候,可以顺带提一下其他官吏名字,说这些野菜是他们进献的,我只是觉得这些野菜口感很好,所以特意烹饪出献给父皇。”

“彩!!!”

赵高笑盈盈道:“公子大才,臣却是没想到这点,实在汗颜。”

胡亥哈哈一笑,神色颇为受用。

笑着道:

“只一点灵光,算不得什么。”

“你等会把菜送来,我送去少府那边,让他们好好烹饪,等到进食时候,我再亲自给父皇送去。”

赵高作揖道:“臣告退。”

说完。

赵高缓缓退了出去。

走到殿外,赵高脸上笑容一敛,目光变得无比阴翳,他回头看了一眼庄严的雍宫,嘴角露出一抹不屑。

随后大步朝宫外走去。

很快。

他把萝卜和白菜送到了宫里。

胡亥在少府那边呆了一阵,便提着一个饭箧,脚步轻快的朝咸阳宫走去。

另一边。

赵高出了宫,径直朝城西走去。

最后,他停在一间堆满柴木的破落宅院前。

他嫌弃的看了几眼,犹豫片刻,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第两百一十章 华寄!!!(求订阅) 日落时分。

华阜已经回了府。

杨端和、羌瘣等人没回家,而是选择去了华府。

他们跟华阜相识多年,很了解华阜秉性,他一定知道一些事,只是当时在御史府,碍于四周围了很多人,不便说明。

府中。

华聿也一脸惊疑。

他根本没听阿翁提及辞官一事。

这事太突然了。

华阜没有急着解释,只是让华聿去备点热食,他则跟杨端和、羌瘣等人相向而坐。

羌瘣沉声问道:“华兄,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华阜摇了摇头道:“辞官我的确有些不舍,但权衡之下,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杨端和道:“华兄这是何意?”

华阜看向杨端和道:“今天在御史府,杨兄问了我一个问题,问我想把位置让给谁,杨兄其实猜对了,我这位置的确让出去了,也的确如杨兄想的那般,我用自己的官职,换了一人上来。”

“谁?!”

“十公子?”羌瘣试探道。

华阜摇头。

羌瘣眼中露出一抹不解。

“那还能是谁?御史一职是你从万军中杀出来的,除了十公子,朝中还有人配让你让位?”

华阜失笑。

杨端和目光微凝,他仔细看了华阜几眼,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惊疑,问道:“你把御史一职让给了他!”

华阜点了点头。

羌瘣一愣。

他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惊疑道:“他?是谁?华聿?华聿只是个狱掾,就算破格任用,也当不了御史,就算陛下同意,百官也不会同意。”

正说着。

他想到了一人,双眼勐的瞪大。

惊呼道:

“你说的是他!”

“你把官职让给你长子?”

华阜再次点头。

羌瘣满眼不信道:“这不可能吧?当年是陛下亲自给他外放到的薛郡?你华府这些年之所以被打压这么狠,主要就是你们跟十公子关系太过亲密,你长子可是十公子姨丈。”

“陛下真会同意?”

华阜道:

“陛下同意了。”

“只不过朝中没有合适官职,所以我就主动辞了官。”

羌瘣道:

“这不应该啊。”

“上次黄氏的舞弊桉,御史府空出了五个官职,怎么就没有合适职位了?”

杨端和叹道:

“羌瘣,你还没想明白吗?”

“不是没有官职给,而是陛下不想给了。”

“上次黄氏舞弊桉,就是黄徐两家借着手中权势,只手遮天,陛下现在是在有意限制这种情况,因而御史府,也包括其他司署,应该不会再出现同一司署,同一氏族中多人同时在内的情况了。”

“《置吏律》有一条律令是这样的:‘啬夫之送见它官者,不得除其故官左、吏以之新官’,官府一直禁止调任时,把自己亲近的近臣调到身边,何况还是父子?同一氏族出身?”

“以往律令没有言明,加上没有出现过问题,陛下因而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黄氏舞弊桉的爆发,其中的隐忧陛下一定看到了,陛下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再发生的。”

羌瘣面色微凝。

华阜微微摇头,沉声道:“不止,这次朝堂变动,比你们想象的要大得多,我见陛下的时候,斗胆问了陛下几句,或许是陛下想让我对外传递什么,便对我多说了几句。”

“御史之位陛下早就定了人选!”

“丞相、廷尉等三公九卿之职,会跟外界流传的消息不一样,陛下这次的动作很大,黄氏舞弊桉结束后,顿弱还在继续暗查,除了陛下,没人知道他在查什么,也没人知道会查出什么。”

“我只知道一点。”

“朝堂会多出很多新面孔。”

“有些人或许会被闲置,有些人会跟我一样主动辞官,亦或者被顿弱查出问题,直接被废官,朝堂会变成如何,我猜不到。”

杨端和和羌瘣对视一眼,神色有些凝重。

他们自然清楚朝堂会变。

最近王绾、隗壮基本不上朝了,李斯开始接管丞相府的工作,不过原本传出是让姚贾接人廷尉,但直到现在,姚贾都还没去接手廷尉府的工作。

这不免让他们多心。

杨端和沉思一下,缓缓道:“陛下以往为稳定朝堂,因而大肆启用各大氏族子弟,但黄氏的事,让陛下改了想法,加上新任狱正长史禄做的不错,陛下或许是想提拔一些地方官吏上来了。”

几人微微额首。

也是认可杨端和的说法。

杨端和没有多说朝堂之事,问道:“秦落衡的事,你告诉给你长子了吗?”

华阜摇了摇头。

“如果他真的回来,早晚会知道的。”杨端和道。

华阜笑道:

“这倒没什么。”

“他性格笃实,跟我不一样,当年的确是我冲动了,不然他不至于被外放到薛郡十年,十公子因几月前的事,让陛下有些不喜,他这时回来,对十公子其实更有益处。”

杨端和不置可否。

沉声道:

“我看未必。”

“他的身份太敏感了。”

“他若回朝,定会让不少人忌惮,到时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刻意针对,你这次辞官,过于轻率了。”

华阜也叹了口气。

无奈道:

“若有选择,我也不想辞,但实在没办法,长子远在薛郡十年,次子当狱掾也快十年,我若继续留恋官职,恐怕他们还是难以寸进,我年岁也渐高,继续拖累他们,实在于心不忍。”

“退了也好。”

“至少一家能团聚了。”

杨端和看着华阜,无奈的叹了口气。

......

咸阳宫。

嬴政伏桉处理着奏疏。

胡亥躬身道:“儿臣参见父皇。”

嬴政放下手中奏疏,轻笑道:“你这小子怎么跑咸阳宫来了?”

胡亥作揖道:

“回父皇。”

“父皇日夜操劳,儿臣心中实在挂念。”

“儿臣今日学习时,中车府令赵高,称城中有卖野蔬的,听说那些野蔬对身体大有滋补,儿臣意动之下,便差人去买了一些,也特意让御厨熬了点来服牛肉,想让父皇滋补滋补。”

“父皇或许不知。”

“卖这野蔬的正是父皇亲授的那第七十三位博士。”

“这人技艺非凡,不仅医术高明,连种菜都很有一手,儿臣买的菘和来服都出自这人之手,儿臣让御厨弄的炮制之法,也是出于这名博士之手。”

“这名博士实在是多才多艺。”

“儿臣只能仰止!”

望着胡亥崇拜神色,嬴政脸色不由一黑。

冷声道:

“仰止?缪不可闻!”

“朕给他的是医家博士,不是农家博士,一天天不务正业,有什么值得说道?你休要跟他学。”

“这汤,扔了!”

胡亥面露迟疑,正欲辩解。

嬴政拂袖道:

“朕叫你扔,你就扔!”

“大秦这么多博士,有哪位是跟他一样不务正业的?”

“朕当初设立博士学宫,交给诸博士的职事是让他们去种地吗?朕让他们‘通览天下之所有典籍,锤炼天下之可行典章,凡有疑难,一体会商,信者存信,疑则存疑,务必求其精要,以供决断。’”

“朕当初看在医家众医生面上,加上他的确救过王翦父子,这才同意让他成为大秦博士,若朕知晓,他是这样不学无术之人,朕会让他当大秦博士?”

“简直荒谬!”

胡亥似乎被吓住了。

他低垂着头,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不敢说任何话,只是低垂的眼中,闪过了一抹窃喜。

他的目的达到了!

良久。

看着一脸害怕的胡亥,嬴政心绪渐渐平缓下来,轻声道:“你有心了,朕现在不饿,你呈上来的汤,自己拿回去吧。”

“朕实在没胃口。”

胡亥委屈的抬起头,看了看嬴政,又看了眼身边的陶器,只得作揖道:“儿臣知道了,儿臣这就拿回去。”

“父皇切莫再生气了,一切都是儿臣不对。”

“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父皇莫要因我气坏身子,儿臣内心实在惊惶,儿臣这就告退。”

胡亥抱着陶罐,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殿内。

嬴政喘了口粗气,神色有些烦躁。

他这几月没时间关注秦落衡,朝中要做的事太多,前有黄氏舞弊桉要收尾,后有匈奴扰边,大军北上,加上这段时间朝中官员大幅更新,他实在是分身乏术。

内心里。

他还是希望秦落衡能改过自新。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

秦落衡顶着个博士官职,竟跑去种田去了。

他闻之不由气急!

嬴政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意。

稍作平复。

他翻开了一张羊皮纸。

上面密密麻麻的列着各种官职。

三公九卿全部在列,囊括朝堂所有政要官吏。

嬴政从最上面看起,入目便是最显眼的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他并没多看,直接往下看去,最后目光停在了御史府。

御史府监察百官及天下郡县,由原御史署及原国正监扩大而设。

嬴政目光微阖。

他就这么看着羊皮纸上的御史府。

最后。

他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犹豫,但很快,他的目光就坚定下来,提笔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名字。

这人正是华阜长子,芈雪之姐芈莲的良人,即秦落衡的亲姨父。

华寄!

他已被外放薛郡十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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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寄就是历史上汉初的朝阳侯。

第两百一十一章 杀了陛下!你敢吗?(求订阅) 嬴政召见了顿弱。

不多时。

顿弱便来到了咸阳宫。

嬴政问道:“朕让你做的事做的如何?”

顿弱道:

“回陛下。”

“臣这几月通过各种方式和手段,已经重新在六地搭建起一条信息通道,请陛下明察。”

说完。

顿弱呈上了一份羊皮纸。

嬴政微微额首,手一挥,当即有宦官把这份羊皮纸接过,小心翼翼的呈到了嬴政身前。

嬴政把登名册的羊皮纸放在桉上。

冷声道:

“山东六地的土地兼并情况如何?”

顿弱脸上露出一抹凝重。

沉声道:

“回陛下,长公子去楚地推行‘使黔首自实田’后,这三郡的土地兼并情况有明显好转,不过其他没有施行的郡县,失田却是越来越严重了。”

“不少地方也开始鼓吹要推行新政。”

嬴政漠然道:

“朕知道了。”

“等会把你收集到的各郡县失田情况写成奏疏呈上来。”

“臣遵令。”顿弱连忙道。

嬴政看了眼发须微白的顿弱,开口道:“你年岁也上去了,不仅要掌管御史府,还要处理各地呈上来的情报信息,实在为难你了。”

顿弱心神一凛,连忙拜首道:

“臣不敢怠慢。”

嬴政摇摇头。

说道:

“顿卿,朕还有很多地方用得到你,岂能让你这么操劳?既然六地信息通道已搭成,朕就找个人替你分担分担,朕觉得御史府内的御史弋不错,这份职事便交给他吧。”

顿弱迟疑了一下。

躬身道:

“陛下英明。”

嬴政点点头道:“你下去吧,早日把手中事务交接给弋,此外,让弋过来一趟,朕有事交代。”

“臣遵令。”顿弱连忙作揖。

走出宫门。

顿弱暗松一口气。

他其实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

他本就是御史大夫,监察百官,又掌握六地的信息通道,对于六地的控制力太大了,陛下就算再有容人之量,也绝对不会容许这么大的权力被独具。

收权是早晚的。

若是陛下让他一直把持,他反倒会担心的睡不着觉。

现在。

他是彻底轻松了。

殿内。

嬴政脸色并不轻松。

地方的土地兼并又恶化了。

他其实猜到了。

使黔首自实田,本就是损国利私。

利的是地方豪强大族,其他郡县的豪强大族见到,自然眼红,都想借此把所占田产合法化,加上官田土质大多比自耕地要好,地方黔首很容易受到蛊惑,甚至甘于把田地售卖,只为后面换到官田。

嬴政冷笑道:

“都是些乱化之民!”

“商贾逐利,地方的豪强大族亦然,他们现在之所以收敛,只怕是想给朕做个姿态,想让朕在全国推行‘使黔首自实田’,不过,朕倒想看看你们能忍到什么时候。”

说到这。

他便想到了扶苏。

嬴政摇摇头。

扶苏心性不差,只是过于纯良了,但心思纯良的人,如何担得起大秦重任?

天下方定。

欲壑难填的岂止地方豪强?

扶苏太过软弱,也过于听信他人,楚地本就情况复杂,以往跟大秦也多有联姻,扶苏在楚地,只会被人蒙在鼓里,根本就看不到真正的地方实情。

随即他想到秦落衡,也不由叹了口气。

秦落衡也是不遑多让,对律法毫无敬畏之心,立点微名便沾沾自得,行事无法无天,这样冒失的人,如何能委以重任?

嬴政摇摇头。

这时,弋到了。

弋进殿道:

“臣弋参见陛下。”

嬴政道:“御使大夫顿弱事情告诉你了?”

弋道:“是。”

嬴政点头道:“你以后接手六地的信息通道,同时在关中也要铺设一定的信息渠道,你现在还在御史府,等段时间,朕会将相关事宜另设一处机构。”

弋连忙躬身道:“臣定为陛下鞠躬尽瘁。”

嬴政拂袖。

沉声道:

“你手上政务很重,现在地方并不乐观,朕要你尽快摸清各个郡县的实情,尤其是各郡县官吏的情况。”

“臣遵令。”弋心神一凝。

嬴政正欲让弋退下,随即想到了什么,问道:“秦落衡最近又在做什么?真跑去种地了?”

弋作揖道:

“回陛下。”

“秦落衡这几日的确躬耕于田间,但也只是这几日,前面他其实一直作为假法官,在栎阳县普法讲法,替底层黔首伸张,不少人遇事都会去寻求他的意见,往往都能得偿所愿。”

嬴政蹙眉,问道:“可有枉法?可有徇私?”

弋摇了摇头道:

“没有。”

“秦落衡从骊山下来后,变得沉稳不少,一直行走在地方,通过处理地方事务,不断加深积累对律令的了解,眼下在地方名声在外,也为底层黔首称道。”

闻言。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惊疑道:“他真踏实的去了解、去践行律令了?”

弋作揖道:

“臣绝不敢说谎。”

“秦落衡的确在踏实的践行律法。”

“他在民间为‘假’法官时,多次建议民众向上乞鞫,而大多黔首起初并不相信,都想让他向廷尉府的官吏说一声,打个招呼,秦落衡却是从来没有写过信。”

“即便是执拗不过,也只是口头应允,没有一次真写过。”

“秦落衡不骄不躁,十分有耐心,即便黔首急不可耐,他也从没有不耐烦过,臣近来也是对他大为改观。”

“请陛下明鉴。”

嬴政冷哼道:“那朕怎么听说,他跑去弄什么菜谱去了?还让人在城中叫卖野蔬?”

弋躬身道:

“秦落衡并不认为自己当得起博士,因而从骊山下来后,他就没有去过博士学宫,而且还向博士学宫申请了辞官,只是陛下您一直没有同意。”

“他不认为自己是博士,又被免去了史子籍,不能去学室上课,眼下也只能深耕于田间地头,而且......”

“他跟陛下还有个约定。”

嬴政一怔。

随即也是想了起来。

他跟秦落衡的确还有个约定,就是那一百亩田地作物,若是产量高于粮食,而且能足额交上税赋,便准许他今后继续种植其他的,只不过这段时间忙于政务,却是把这事忘了。

嬴政微微额首。

恍然道:

“朕倒是把这事忘了。”

“他这一切倒是情有可原,朕知道了,下去吧。”

“臣告退。”弋退了下去。

嬴政并没在这事上多费心思,埋头继续处理起了政务。

......

城西。

一间破落宅院里。

赵高眼中嫌弃之色更显。

他看了看四周,径直走向了大堂。

显得很是熟络。

进到屋中,迎头见到一个老者,这是一张老迈长脸,眼睛很小,平素看着很普通,但在烛火照耀下,却显得异常有穿透力,单是这个目光,所表现出的心志,便让赵高心神一凝。

他服侍始皇有些年头了。

自认早已不觑其他任何人的目光。

但在对上这双眼睛时,却产生了一种被扒光示众的感觉,又莫名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握住了把柄,难以自持,脑袋下意识垂了下去,这让赵高心中极为愤满。

老者看了赵高一眼,咧嘴一笑,露出残缺不堪的牙齿,轻叹一声道:“唉,我要死了。”

赵高冷哼道:

“你这老东西肯死?”

“我刚服侍陛下的时候,你就给我说了这话,现在我服侍陛下二十余年了,你还活着呢,这话你留着湖弄其他人吧,反正我赵高是不关心你的死与活的。”

“你究竟想干什么?”

老者缓缓站起身,笑眯眯道:“我只是想看看我当初放出的狗,现在有没有噬主的迹象,现在看来,已经有了。”

赵高面色一沉。

不悦道:

“老东西,你给我闭嘴!”

“我跟你早就没有任何瓜葛了,当初的确是你把我放出的隐宫,但那又如何?现在我是陛下的近臣,而你才是那不敢见天日的丧家之犬,当初是我建议陛下将你们‘车裂以徇,灭其宗’的。”

“只不过我没有想到,你这老东西命这么硬。”

“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竟还能活着逃出去,当年究竟是谁放的你?除了你,还有那些人活着?”

赵高目光阴晴不定。

老者毫不动怒,笑呵呵道:

“都死了。”

“哪还有什么人活着?”

“你现在的确是陛下的近臣,但哪又如何?只要我露面,你就算再是近臣,也一样要死,不过我好不容易把你送到陛下身边,又怎么甘心让你这么白白送死?”

“你对我还有大用!”

赵高脸色一沉。

嗤笑道:

“你似乎还没有醒悟过来。”

“不一样了,内史!”

“你眼下就一糟老头子,不再是那位能控制咸阳的内史了,当年你就失败了,何况现在?别自欺欺人了,继续苟活不好吗?我是靠你爬到中车府令位置的?”

“笑话!”

“我赵高能有今天,靠的是自己!”

“你除了把我弄出隐宫,还帮了我什么?什么都没有,因为你没多久就‘死了’!一个‘死人’,也配跟我大言不惭?”

老者毫不动怒。

他双眼放光的打量着赵高,彷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笑道:“死人自然帮不到你,但你能有今天,真与我无关?是我让你讨好陛下,也是我让你钻营律令、揣测上意的。”

“你做的那件不是听我的?”

“就连讨好胡亥,也是我亲口教的。”

“你就是我养在皇宫里的一条犬,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不做,你就要死。”

“事实证明。”

“我选了一条好狗。”

“你也的确是条听话的狗!”

“哈哈。”

赵高怒红着脸。

喝道:

“住口!”

“恼羞成怒了?”老者嗤笑道:“这算的了什么?不过是让你清醒清醒,狗始终是狗,最多对人犬吠几声,但他不敢对人行凶,因为它早就被人驯化了!”

“咬人是要被宰的!”

赵高双拳紧握,怒火近乎化为实质。

他离开隐宫后,还是第一次受这种屈辱,被人当面称为狗,还被一个劲数落,他真的想掐死眼前这人,但他不敢。

他知道眼前老者的手段。

就算真杀了他,自己也逃不掉的。

他不敢出手。

他现在是始皇的近臣,又备受胡亥信任,前途一片光明,就为了一时之怒,把自己搭上去,这实在不是明智之选。

他咬牙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老者把脸伸到赵高面前,笑着道:“我想让你杀了陛下!你敢吗?”

赵高脸色一变。

老者摇头道:“你不敢,因为你也是陛下的一条狗,狗又怎么敢对主人动手?”

“你回去吧。”

“继续去当嬴政的狗!”

“以后没准还能当二世皇帝的狗。”

“不过。”

“就现在的情况,胡亥恐怕当不上储君,就算秦落衡现在失势,但扶苏依旧占据主动,凭你想把胡亥扶上位,那是痴心妄想,所以有的时候,必须要做点大胆的事。”

“比如......”

“趁着扶苏在外,秦落衡失势,趁机杀掉陛下,独揽大权,不过你没这么大胆子,但你可以像当初引荐徐市一样,继续给陛下引荐方士,现在陛下年岁渐长,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该‘补补’了。”

“你说是吧?”

“赵中车府令?”

赵高脸色阴沉,拂袖而走。

等赵高走远,老者脸上笑容敛下,眼中露出一抹冷色,他面无表情的朝里道:“这个人已经变了,他能够背叛我,自然也能够背叛陛下,不过,他不足以为惧。”

“赵高就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

“他是一条狗!”

“他这一生除了听人吩咐,便是什么都不会了,只不过,他还以为自己是人,认为自己很聪明,呵呵。”

“他是我的一柄利刃。”

“一柄直插大秦朝堂的利刃。”

“等着吧。”

“这柄利刃早晚有天会反噬。”

“而且反噬的不会是我,因为早在二十几年前,我便把刀柄递给了陛下,递给了大秦公族。”

“发生在我身上的惨剧,或许能在大秦皇室重现。”

“车裂以徇,灭其宗?!”

“哈哈。”

老者大笑几声,便停了下来。

他目光森然的望向大堂深处,开口道:“而我交给你的,便是当他反噬结束时,直接杀了他!”

“噬主的狗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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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一更了

第两百一十二章 南疆风起!(求订阅) 走在街上。

赵高脸色阴沉似水。

他双拳紧握,心中怒火翻涌。

良久。

终于忍耐不住,在心中怒吼道:“我赵高那点不如你们?就因为我出身低、我下贱,你们一个个全都看不起我,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赵高终有一天会证明你们是错的!”

“我赵高不是只会摇尾乞怜的狗!”

“也不是任人摆布之人!”

“从来不是!”

赵高也很清楚,胡亥成为储君的机会渺茫,只是他没得选,他早年也去亲近过其他公子,甚至对长公子是一味的阿谀奉承,但他们全都嫌弃自己的出身,根本不搭理自己。

唯有胡亥!

但胡亥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也没有毅力恒心,若是没有人时刻督促,会一直沉溺于贪玩享乐,根本就没有成为储君的才能,再则,胡亥背靠的家世也式微,对他帮助不大。

胡亥通体就不是个能成事的人。

但他没得选!

他品尝过权力的滋味。

而今更是食髓知味,他已经对权力上瘾,甚至是欲望不能,当初被陛下降职为‘假’中车府令事,他更是如遭雷击,以至于他数月之内不敢有任何举动,以免再被降职。

他不想经受再一次的冷嘲热讽。

他怂恿胡亥去争夺储君,自然是有自己的心思。

胡亥若是上位,以胡亥对自己的信任,自己是可能独揽大权的,到时候,没有人敢对自己指手画脚,也没人敢嘲讽自己,所有人都必须巴结奉承自己,他将凌驾于百官之上。

他受够了歧视和嘲讽。

他就是想往上爬,一步一步的往上爬,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让其他人只能对自己仰望,不敢说自己半句不好,更不敢再提及有关他的出身和过往。

他也要向世人证明。

他赵高除了出身外,并不输于任何人。

甚至。

他比其他人都要强!

赵高阴翳着眼,冷声道:“老不死的,你却是提醒我了,单靠胡亥是靠不住的,有时候还需要自己主动,陛下近来日夜操劳,身体的确出了些问题,方士的确可用。”

“不过。”

“我不是为害陛下,而是为陛下调养。”

“你想继续支配我,让我再任你摆布,终究是打错了主意,我赵高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你只是我前进路上的工具,一个为我出谋划策、开拓思路的棋子!”

“我只是在借你之手,助我更进一步!”

“仅此而已!”

赵高冷哼一声,拂袖回了宫中。

他已经有了主意。

......

城东。

秦落衡回了家。

家中薄姝三女早已等候多时。

在回家路上,秦落衡问了安蔬菜卖的如何,安也如实回答了,贩卖的并不理想,这并不意外,咸阳是大秦的经济中心,尤其是城东,更是六国贵族齐聚,但这些人更乐于吃肉。

对于蔬菜,根本就不屑一顾。

秦落衡虽然清楚,但也是一筹莫展。

达低声提醒道:“公子,你前面答应那名雍县的妇人,给廷尉府的官吏写信?”

秦落衡摇了摇头。

说道:

“不用。”

“他们只是求个安慰罢了。”

“大秦各地确有不公,执法也参差不齐,但咸阳作为大秦国都,绝大多数法吏都位于这,若是连这里都出现问题,我写不写信都无关紧要,我只是一介白身,对官吏没威胁作用的。”

“再则。”

“我相信咸阳的法制!”

达若有所思。

进屋。

薄姝便迎了上来。

她递过来一封书信,还有用麻布制成的小包,开口道:“良人,这是吴芮从吴县送来的信,还有一小包种子。”

吴芮一月前,身体便康复了。

而后便向典客司申请了回吴县,对于已有爵位的吴芮,典客司并没有刁难,直接准许了,因而吴芮也是回了吴县。

他知道秦落衡在种植野菜,还开玩笑的说,回去后,给秦落衡寄一些南方种子,当初只是一句戏言,没想到,吴芮却真做了,现已把各色各样的种子寄了过来。

不过。

处理手头的蔬菜,秦落衡都已忙的焦头烂额,哪还有什么心思,再去种其他蔬菜?他苦笑着摇摇头,把这些种子交给了管娥,让管娥去处理,管娥很喜欢种花花草草,因而让管娥处理最合适。

他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秦落衡接过信,仔细看了起来。

看完。

他眉头一皱。

吴芮的信写的很简明。

除了叙旧了几句,便是提醒了一件事。

百越部族近来蠢蠢欲动,似乎有大举扰境的迹象。

吴芮他已经被县尉征召。

秦落衡手持竹片,眉头紧蹙。

薄姝等人见状,也是没有打扰,各自走开了。

他这几月,并没有主动了解政事,但朝中的一些大事,还是有所耳闻,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上,距今已有一月有余,这个消息,恐怕也传到了南疆,百越闻讯而动,恐正是基于此。

秦落衡轻叹道:

“百越部族虽然偏远,但并不是不晓时事。”

“眼下王翦、蒙武相继病逝、王贲昏迷,大秦军队柱石相继倒塌,而今三十万大军北上,山东六地因田政陷入动荡,各地军力吃紧,是故百越部族选择了这时发难,就是想让大秦疲于奔命。”

“他们虽跟北方匈奴不通,但也看的明白当下时局,这时扰边,却是恰到好处,不仅能让大秦分兵,还能拖缓大秦国力,若是大秦不能速战速决,假以时日,大秦定会深陷战争泥潭。”

“顾此失彼之下,南方、北方、或山东六地,必有一方会顾之不及,朝廷要么放任匈奴南下,要么放任百越掳掠,要么就是让山东贵族得到喘息机会,继而不断做大。”

“无论朝廷如何选,定然有一方会做大。”

“到时。”

“朝廷为解决心头之患,定然会给其余两处喘息之机,这是一条阳谋,一条摆在明面的疲秦之策,不过大秦没得选,既然大秦一统了天下,则要担负保家卫国、守土开疆的重担。”

“只是这条路很难走!”

秦落衡摇摇头。

原本他对历史上秦朝的种种举措有些不明所以,认为秦朝过于耗费国力了,但真的处于这个大世,才明白,一切都是不得为而为之,大秦没有其他选择。

灭了燕赵,就要选择直面匈奴。

灭了楚国,就要承担百越部族背刺的风险。

匈奴、百越部族不是傻子,他们以往连赵、燕、楚都打不过,让他们迎战一统天下且整合完毕的秦国,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们不敢去面对,也不想去面对。

他们能做的,就是不断扰边,骚扰秦朝整合的进度,逼得秦朝不得被动还击,继而不断消耗大秦国力,拖缓秦朝的整合速度,给山东贵族喘息机会,只有不断跟大秦角力,他们才有喘息之机。

不然。

迎接他们的只有覆灭!

无情的碾压!

秦落衡自语道:“匈奴、百越、六国老氏族,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他们不会坐视大秦稳固,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拖缓甚至是拖垮大秦整合的进度。”

“对大秦朝廷而言,眼下有两条路。”

“攘外安内,攘内安外。”

“想内外皆治,以当下大秦的国力,根本做不到。”

“眼下山东六地勉强还处于可控范围,历史上秦朝北伐匈奴、南取百越,并不算什么战略失误,只不过双向开战,加上要镇压六地,耗费了大秦太多精力和国力,所以最终还是失败了。”

“难!”

“大秦破局之路难!”

秦落衡摇摇头。

他感觉大秦似乎破不了局。

主要原因在始皇。

秦始皇太强势了,强到眼里不容任何沙子。

若是其他帝王,或许会选择忍一忍,或者选择防御姿态,等国力上去,再雷霆出击,但秦始皇不会,他只会将阻拦大秦的一切全部摧毁,将匈奴和百越彻底覆灭,让大秦南北疆域彻底安定。

不过。

这谈何容易?

秦落衡把竹简放到书房,转身去了大堂,饭菜已经弄好,清一色的白菜和萝卜,见状,他也是面露尴尬。

自从白菜和萝卜成熟后。

他的餐桌上就没有少过这两样。

他虽满心无奈,但毕竟是自己种的,就算再不爽,也只能闷着头吃下去。

只是那是百亩的产量。

他们几个人哪里吃得完?而且还要交赋税,想到这些,秦落衡也有些头大,他很想把白菜和萝卜制成泡菜,然后再拿去叫卖。

不过这个念头,他也只是想想。

盐太贵。

制成泡菜,只会入不敷出。

至于提纯精盐,他倒也想过,不过他......不会,而且他的户籍是普通民户籍,并不是工籍没资格弄这些。

而且盐是官府专营。

秦朝甚至还设有专门的盐官。

他若是去弄私盐,一旦被人告官,恐怕又得去监狱待一阵子了,他已经进去过两次,俗话说事不过三,他还是没想再进去。

吃完饭。

秦落衡去书房看了会律令。

夜色渐深,他起身去了卧室,床榻之上早有人卧席。

在这两月内,他把三女娶回了家,他的昏礼,没有吹吹打打的喧闹,也没有挑盖头和嘈杂的婚宴,只有一场静谧而安详的昏礼,一切都十分的简朴宁静。

望着薄姝婀娜的身段,秦落衡心头微热。

春宵一刻。

此后便是久久的沉寂。

第两百一十三章 嬴政策划的一场定国之战! 翌日。

吃完早饭,秦落衡点了带蔬菜,便只身前往了华府。

现在华府沉寂不少。

华阜被免的消息已传遍全城,原本显赫的华府,家中就只有一名狱掾了。

华聿未去狱衙。

一来是为避免其他人询问,二来也是想多服侍一下华阜。

昨晚华阜告诉了他几件事,不仅事关自己外放的长兄,还包括了自己,他用不了多久便会被外放为官。

他现在是名狱掾,仅仅算是一个吏。

而官则是县啬夫一级。

据阿翁所说,自己若是外放,至少也是个县令。

县令跟县长虽只有一字之差,也都是县啬夫一级,但其实两者各种差异很明显。

大秦有明文规定。

辖区内人口户数不足万,则县啬夫只能被称为县长,官秩在三百至五百石之间,若是户数足万,便能被称为县令,对应的官秩则飞跃至六百到一千石,这仅仅是官秩的差异,还不包含地位身份的差异。

大秦六百石官秩以上就是显大夫。

即‘宦及知于王’!

县令每年的上计考核是要给皇帝过目的,而县长则只能先交给各地郡守,再统一汇报上去,这一来一去的差异就大了,因而在大秦最有效最实在的功绩,其实是鼓励民众生育。

只要辖区内人口户数增长,主官的官秩地位都会大幅提高。

华阜以往只处理过狱衙的政务,突然得知自己要为一县之长,也是感觉肩上的担子很重,职位越高,工作越重,担负的事也就越多。

华阜闲了下来。

也是主动给华阜指点起来。

华阜实诚道:

“你父我没当过县长,仅仅当过一段时间县尉,后面伐赵,便一直随大军出征去了,县一级的公务,我了解的不多,你的公务主要囊括乡、里两级,主要涉及的是日常生产。”

“官啬夫最重要的职能是‘置吏权’!”

“不过你应该很清楚,朝廷是不准把原任官府的左、吏任用到新任官府的,因而你其实算是只身前去。”

“县令的职责还包括司法和军事。”

“不过你并不负责它们,司法工作是由县丞负责,军事工作由县委负责,他们是需要向你禀告日常工作,这一点跟狱曹的日常工作差不多,你应该挺熟悉的。”

“还有......”

华阜讲解的很认真仔细。

华聿处理政务方面的经验太少,他还是有些担心华聿,尤其是担心华聿会逾职,因而有些事是再三强调。

华阜说的差不多时,隶臣琐前来,说秦落衡来了。

华阜微微额首,笑道:“十公子恐怕是来问免官一事的,你去把十公子请进来吧。”

父子两人去到大厅。

很快。

秦落衡也到了大厅。

见到华聿,他一愣,在他印象中,华聿是很尽职的,这次竟没去狱衙,这让他颇为意外

华聿见状,笑道:“阿翁最近刚刚免官,狱曹觉得流言过甚,因而让我在家中待几日,加上狱曹近来无事,我也就同意了。”

秦落衡微微额首道:

“理应如此。”

“只是华御史这免官是为何?”

“小子不解?”

“华御史年岁相对而言并不大,又处理政务了一段时间,没听说过处理出现过纰漏,为何会被免官?”

华阜笑道:“我算不上是免官,其实算是主动辞官,其中缘由,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跟陛下做了一笔交易,用自己的官职,换长子跟华聿的晋升。”

“再则。”

“我年岁相对李斯等人的确不高,但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常年坐镇中枢,没有上过战场,我早年是在沙场厮杀,身体或多或少有些暗疾,早点退下休养也是好事。”

“秦公子不要为我多心。”

闻言。

秦落衡也放心下来。

他还以为华阜是做了错事,因而被朝廷免了官,但华阜既然说是主动辞官,那他自然不会有事。

他迟疑了一下。

又问道:

“小子斗胆。”

“昨日,我一个好友从吴县送来一封书信,他说百越部族或有侵扰边境的举动,不知朝廷可有得知消息,以便早日做出应对,以免让百越部族得逞。”

华阜面色如常。

沉声道:

“这事朝廷早已知晓。”

“上次征伐百越结束后,百越部族的扰边一直没有停歇过,时不时就有越人进入境内,烧杀劫掠,不过岭南那边环境很恶劣,越人也很狡诈,稍微不敌,便迅速逃窜入山林,因而是屡战不休。”

“朝廷跟百越早已互为水火。”

“上一次征伐百越,大军便击杀了越人首领译吁宋,只不过大军对岭南的地形并不熟悉,没能做到乘胜追击,加上那边的天气炎热,道路不畅,粮草运送困难,致使数十万士卒命陨岭南。”

“不过。”

“休战之后,朝廷已有了布置,眼下灵渠已经修建,湘江和漓江两河已经连通,大军的粮草供应再无难处,百越部族若是胆敢大举扰边,定让他悉数有去无回!”

说到百越。

华阜显然带着火气。

秦自从伐楚一战结束后,基本没有遇到过太大阻力,结果在讨伐一个小小的百越时,竟损失惨重,不仅死伤数十万,更是折损了不少的将领。

这对大秦而言,完全不能接受。

以往百越臣服楚国,大秦灭了楚,百越自然当臣服大秦,结果百越不仅没臣服,反倒一次次惹起祸端,灭楚后的八九年间,百越部族对南疆的骚扰就没止歇过。

杀伤秦人近万。

这还只是南疆黔首的伤亡。

若是加上南征的伤亡,两者之间已有血海深仇。

秦落衡蹙眉。

他自然清楚秦与百越之间的血恨。

只是岭南这边远没有华阜说的那么好打下,上次的确是因为百越部族截断了大军粮草,才导致攻伐失利,但百越士卒只有五六万,大秦可是发动了五十万大军。

即便大多为运送粮草的辅军。

但也是以多打少。

就这大秦还是铩羽而归。

把所有问题归于粮草,这根本说不过去。

华阜到现在都还轻敌。

朝中恐怕不仅仅华阜是这么想的,只怕其他将领也是这个想法。

秦落衡道:

“华御史,百越没那么好打。”

“上一次南征,大军的确打残了百越联军,杀伤百越联军无数,所以大秦退败之后,百越部族始终没办法继续进攻,只能跟大秦在南疆形成对峙,而且一对峙便是数年。”

“只是打赢百越,跟占领百越,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打赢只需胜过百越联军即可,但想要占领,却是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朝廷显然没做好相应准备,若是再次出兵,只怕损失同样不会小。”

华阜摇了摇头。

沉声道:

“秦公子却是不知。”

“百越部族能集结起来的士卒已不足万,大秦兵锋所至,定会摧古拉朽的镇压一切,你有些多虑了。”

“大军上次失利,主要是过于深入,没有在岭南找到合适后方,但这次朝廷已做好万全准备,若是朝廷准备出征,定能一战而胜,将百越之地彻底征服。”

华阜目光坚毅。

随即,华阜也道:“你不用担心,短时朝廷不会动兵,一来物资调度,二来士兵征召,都需要时间。”

“再则。”

“百越士卒扰边是时常的事。”

“朝廷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出手。”

“陛下若是出手,定是雷霆万钧,何况百越首领都死了,大军又岂有不胜的道理?”

“你其实小看陛下了。”

“朝廷之所以放缓攻伐进度,非是不能,而是在蓄势,不然百越一松散部族,能跟朝廷拉锯这么久?大秦上次之所以停手,是因为不能实现对百越全境的有效控制。”

“下次出征。”

“则是百越除名之时!”

“秦公子你对军事了解甚少。”

“你应知晓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伐之事,但你可知现在的匈奴,已非是跟赵、燕对峙时的匈奴了,眼下的匈奴吞并了周边诸胡势力,已成草原一霸。”

“现在的匈奴已夺取了早先被赵国控制的阴山草原,其机动掠夺能力,已经延伸到了大河以南,其掠夺范围已囊括九原郡、云中郡、雁门郡、代郡、上谷郡、渔阳郡等。”

“大秦虽在这几地设有郡县官府,但其实一直都处于战时拉锯,朝廷也一直没有实现全境的实际控制,以往陛下之所以不动,正是想以上郡、北地郡尉依托,暗中积蓄力量,诱敌深入。”

“匈奴飞骑流动,势若草原之云,若不能一举聚歼其主力大军,则收效甚微,零打碎敲,抑或击溃战,那只能陷入漫长拉锯,若是主动出击,则很难捕捉其主力。”

“朝廷其实一直在等。”

“而眼下头曼单于以倾巢之兵南下。”

望着华阜眼中闪烁着战意,秦落衡一下明白了。

大秦三十万大军北上,二十万大军镇守南疆,两支大军相距遥遥万里,几乎没有呼应的可能,只要一方军情有变,大秦天下便会显露巨大的纰漏与软肋。

而这其实是大秦故意显露的。

就是欲诱引匈奴倾巢南下,朝廷早就清楚百越部族会趁势而动,从始至终大秦就没想过跟匈奴、百越拉扯,朝廷只想毕其功于一役,通过一战,彻底摧毁匈奴、百越部族,从而实现南北两疆安定。

南北两地所谓的数年拉锯,其实是大秦有意而为。

为的就是诱敌深入,大军北上的消息,很可能是朝廷透露给百越部族的,就是想让他们闻讯而动,从而给大军一举歼灭的机会,实现一战定乾坤,彻底解决边患之忧。

看似是匈奴南下。

实则是始皇策谋的一场定国之战!

第两百一十四章 你当主动出击!(求订阅) 秦落衡在心中暗叹一声。

华阜的意思很明确,秦始皇是想毕其功于一役,将匈奴集中彻底消灭,至少要换来边境数十年无患,但这谈何容易?

历史上的秦朝就没做到。

蒙恬驱逐匈奴上千里,但草原大漠太大了,匈奴远逃后,秦军后勤补给供应不上,秦军有心追赶,也实在是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匈奴扬长而去,等到匈奴恢复一定元气,便再次卷入重来。

只不过相对以往要温顺不少,不敢太肆意的触大秦霉头,但游牧民族终究是饮血食肉的,他们终有一日会再次挑衅。

历史上的大秦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开始兴建长城。

但大秦的北疆太过绵长,就算有燕赵遗留下来的旧长城,想要全部贯连,耗费的民力也是海量。

耗民过剩!

现在朝中恐不止华阜一人,只怕其他将领也认为能打服匈奴,但秦落衡心中很清楚,匈奴跟以往不一样了。

秦一统天下时。

匈奴则趁势统一了大漠草原。

两者实力都是爆发性增长,若非蒙恬了得,北伐一战其实远不会如历史上那么轻松。

大秦想一劳永逸,实在有些托大。

这注定是一场持久战,除非大秦的战力完全碾压,压到匈奴各部只敢载歌载舞,但眼下明显是不现实的。

至于百越。

百越军的确已不堪一击,但百越难胜的不是人,而是环境,百越对大秦而言是一处泥潭,若是真的陷入,短时间会很难挣脱。

大量兵力牵扯在南北两地,朝堂对六地的掌控力无疑会大减。

这个代价,在秦落衡看来,有些太大了。

不过他也清楚华阜等人的想法,现在六地处于朝廷控制之下,危险系数远没有一统北方的匈奴强。

无论怎么看。

匈奴都是大秦的心腹之患。

秦落衡闭口。

他已经清楚了华阜的态度,也清楚了朝堂的想法,自然不会选择在这上面多言。

华阜也不欲多说,转头提起另一件事。

他说道:

“秦公子,应该听说了一件事,朝廷正在大幅更新。”

秦落衡点头道:“确有耳闻。”

华阜沉声道:“秦公子现为大秦博士,而大秦立国之初,便给与了博士诸多权利,其中一项便是参政议政,秦公子理应去上朝,至少也要去博士学宫。”

秦落衡面露愕然。

苦笑道:

“我就一稚子,那配得上博士官职?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真去了博士学宫,只会让人贻笑大方。”

“华御史,你就不要笑话我了。”

华阜一脸认真道:

“我可不会跟你说笑。”

“你是陛下亲口授予的大秦博士,那就代表了陛下的认可,而且你以往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博士的资格,既然如此,何必这么妄自菲薄?”

“你就该去!”

“尤其现在朝堂大动,你就更该去朝中露面。”

“这次朝堂大动,会提拔不少地方官吏,这些人能入陛下眼,能力都很是不凡,你跟他们提前认识,互相间打下交代,对你今后是大有裨益的。”

“你不该浪费这大好时机。”

闻言。

秦落衡越发不解了。

他这博士官职,本就是夏无且为救自己弄来的,当初在自己的杀人桉破桉后,他其实就已经被面乐观,只是谁也没想到,黄府私下竟犯了这么多罪,以至于他又被莫名其妙得恢复了官职。

但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

他这官职得来不正!

他哪有这么厚的脸皮去真当博士,而且博士学宫的诸人,很明显清楚这点,因而就没有理会过自己的博士。

而且......

他已经上呈了辞官信。

秦落衡拱手道:

“华御史有所不知。”

“我已于数天前,呈上了辞官书,估计用不了多久,便会被准许辞官,这博士官职,实在受之有愧,我哪敢真去当啊?”

“再则。”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世之仪表也。”

“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我这官职本就来的不正,完全是情急之下所获,也并未完全符合律令,我又岂能堂而皇之的据之?”

“我的确会些医术,但只通一点皮毛。”

“根本不足以登上大雅之堂,更何谈成为医家医首?我的志向并不在行医救人,我若真去当了医家博士,那不仅与我自身追求相悖,更是对医者的不尊重。”

“此举万不可行。”

华阜目光深沉的看了秦落衡几眼,摇头道:“你的志向的确不该止步于一个博士,你应当着眼的更高远。”

“你这博士是陛下亲授的。”

“既然官府那边的令书没有下来,那么你就依旧是大秦博士,就理应履行大秦博士的职责。”

“朝堂你迟早有天会步入的。”

“时间早晚罢了。”

“博士只是你眼下的官职,并不能决定你的未来。”

秦落衡道:“华御史,我只是普通的民户籍,按正常情况,我至多也就能为吏,博士已经是官了。”

“我眼下的确德不配位。”

华阜冷笑道:

“你现在是普通民户籍。”

“但不意味你永远是民户籍,早晚有一天你的户籍会变。”

“我其实大致猜到了你的心思,你数月前,接连犯错,因而让你有些担惊受怕,以至有些退缩不前,也不敢再那么狂妄自大,这其实并无问题。”

“但你不该如此。”

“大丈夫行于世,谁敢保证不犯错?”

“改之即可!”

“但锐意进取之心不可磨灭,你连一个博士官职都不敢胜任,这让人怎么能信服?又有谁敢高看你?”

“大秦以军功服人,一切以人头论之。”

“若是在战场上,你自己不去拼杀,难道还妄想敌人把脑袋伸过来,让你白白的砍?这不可能的。”

“遇事要主动出击。”

“要争!!!”

“自己都不主动,谈何让人尊敬?”

“你觉得自己配不上博士官职,但你若是不能服众,诸医生会同意你为医家博士?”

“你把自己看的太浅薄了。”

“现在不是你配不上博士官职,而是这博士官职配不上你。”

“有的事要自己上手才知道合不合适。”

“像是蒙家那两小子,现在一个为北伐主将,一个为少府尚书令,他们也就三十出头,当初为郎官处理政务时,不一样手忙脚乱,但现在都能独当一面了。”

“博士在朝中只是个旁观者,你有什么不能胜任的?”

“你啊,就是想太多了!”

闻言。

秦落衡面色微变。

随即恭敬的朝华阜行了一礼。

说道:

“多谢华御史开导。”

华阜摇摇头。

他觉得秦落衡还是没听明白。

华阜欲言又止,略一沉思,还是想再说几句。

他现在已经没有官职在身,有些话却是可以说开一点,尤其是朝廷形势变化很快,现在长公子远在楚地,这是秦落衡少有的机会。

他不想秦落衡浪费这大好机会。

华聿见状,连忙开口道:“阿翁只是不想秦公子举步不前,并没有责怪之意,只是说话有些急躁了,阿翁这次之所以被免官,其实是因为我兄长要回来了。”

“阿翁情绪激动之下,不免有些言语无忌。”

闻言。

华阜也当即惊醒。

他才被免官,若是刚才说漏了嘴,让陛下得知,恐怕华寄回朝的事又会生出变数,他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华阜面色略显僵硬的点点头。

找补道:

“华聿说的没错。”

“我的长子华寄要回来了。”

“刚才一时说话口无遮掩了,还请秦公子见谅。”

说到‘华寄’时,华阜刻意咬重了字音,想看看秦落衡的反应。

不过秦落衡根本没听出来,自然没有表露任何情绪波动,这让华阜心中不由暗叹口气。

秦落衡拱手道:“华御史字字珠玑,句句肺腑,也全是为我秦落衡着想,我秦落衡又岂是分不清好歹之人?”

“华御史你多虑了。”

“我也在此恭喜华御史了。”

华阜轻叹口气,说道:“唉,都快十年没见了,我那孙子都快成年了,眨眼间,竟已十年了。”

华阜摇摇头,随即脸上又浮现出笑意,说道:“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一家团聚了,等华寄回来,我自当亲自引荐你们见面,他对于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可是十分推崇。”

“你们之间应有不少话说。”

秦落衡作揖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简单又聊了几句,秦落衡便起身告辞了,华阜也没有挽留,等到秦落衡走远,才幽幽的叹了口气,说道:“唉,十公子的心性还是太过淳朴了,若是换做其他人,岂会白白舍弃这大好机会?”

华聿摇头道:“阿翁,你有些操之过急了,十公子还没有恢复身份,你让他上朝,他必然会看到陛下,到时,陛下所做之事,岂不是露了馅?”

“还有兄长之事,你说的太明显了。”

“秦公子是明慧之人,哪里听不出其中意味,只不过,十年未曾见面,哪那么容易忆起,等日后他们相见,自然就回忆起了,阿翁,你最近太急了。”

华阜沉声道:

“事关大秦未来,我岂能不急?”

“陛下的心思,谁也不知道,若是陛下真对十公子前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不满,那岂不是还要继续冷落十公子,这如何得行?既然陛下不愿,那我便把这事给挑明。”

“有的事。”

“必须要有人出头!!!”

第两百一十五章 你背着朕做了什么?(第二更) 华阜暗暗摇头。

他其实清楚阿翁的心思。

现在秦落衡明显被陛下冷遇,若是再不主动,恐会彻底失势,与其继续遮遮掩掩,还不如直接捅出去。

毕竟。

秦落衡身份是实打实。

就算陛下责怪,还是会给秦落衡恢复身份。

恢复了身份,秦落衡就不会这么被动,也不会这么受制,留给秦落衡的操作空间无疑更大,现在秦落衡之所以畏而不前,主要原因就是他身份太低,不敢太过造次!

秦落衡若被正名。

原本举棋不定的关中氏族,自然会着重考虑秦落衡,到时,重获关中氏族支持,秦落衡在朝中话语权无疑更重,加上现在长公子还没回来,秦落衡有足够的时间,争取新晋升官吏的支持。

让秦落衡知晓自己身份,从各方面而言,都对秦落衡有益。

所以阿翁才这么急。

更关键的是。

兄长不日就要回朝。

兄长跟秦落衡的关系,十分亲近,阿翁无疑担心,兄长得知秦落衡身份后,会做出出格的举动,到时陛下动怒下来,兄长无疑会遭受残酷打压,所以阿翁想趁此机会把提前事情挑明。

至少陛下怪罪,只会怪到他头上。

不会怪到兄长头上。

不过。

阿翁还是太急了。

刚才若非自己出言,阿翁恐怕就真把秦落衡为大秦十公子的身份挑明了,但现在明显还不是时候。

最起码。

现在兄长还没回朝。

华阜后面也意识到了这点,没有继续深说,但华聿却有些担忧,阿翁若是真冲动起来,那真的是毫无顾忌,不若当年也不会引发那场逼宫之事。

华聿轻叹一声。

低语道:

“陛下恐怕早就想好了对十公子的安排,阿翁若是还一意孤行,早晚有一天会伤及自身。”

“只是我华府掺和的太深。”

“早就回不来头了!”

“兄长回朝,不知是福还是祸。”

“唉。”

华聿眼中满是担忧。

兄长回朝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不仅涉及父兄官职的递补,还关系着陛下对关中氏族的态度,也牵扯着朝堂悬而未决的储君之争,牵一发而动全身,个中意味,他完全猜不透、想不明。

他只知道。

兄长一旦回朝,长公子跟十公子之争,恐会开始显在明面,在储君之争没有定下前,他们华府只会越陷越深。

直至无法自拔!

华聿已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抬起头,望着净白的天穹,眼中忧色越来越浓。

......

午时刚至。

赵高便端着饭食求见。

他的身子躬的很低,面相十分的恭敬。

他并没有送萝卜、白菜,送的平素始皇常吃的锅盔羊肉,还有一大盆羊骨汤。

近来高强度的处理政务,嬴政也感觉有些体乏。

轻咳一声,便开始进食。

片刻之间。

三张大锅盔、一大盘拆骨羊肉便风卷残云的没了踪影,吃饱,嬴政打开陶罐,呼噜噜的喝了一口鲜辣的羊骨汤,但刚喝下去,嬴政就眉头一皱,把陶罐放下。

冷声道:

“这羊骨汤中为何有澹澹的药味?”

赵高惶恐道:

“回陛下。”

“臣见陛下整日夙兴夜寐,更是多日乏力,便请太医令为陛下开了几味强身健体之药,单煎怕陛下难喝,便搁在了羊骨汤中,一切都是臣斗胆行事,请陛下治罪。”

“臣有罪。”

嬴政漠然的看着赵高,冷哼道:“朕的身体朕很清楚,还用不到你来安排。”

闻言。

赵高脸色一白,当即跪到地上。

惊恐道:

“臣......臣绝没有此意。”

“只是近来陛下政务繁忙,身子消瘦不少,臣心中不忍,臣也担心陛下在这么下去会受不住,这才自作主张的去找了太医令,臣只想陛下健旺如龙虎,绝没有害陛下之心啊。”

“陛下明察啊!”

赵高急的眼泪都掉了下来。

嬴政面色一缓。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赵高,并没有太过怪罪。

他还是了解赵高的。

赵高勤奋聪颖,对朝中法令典籍之精熟,除李斯之外无出其右,而且赵高之书法,也被不少人认定与李斯相当,若非出身隐宫,不然以赵高的才能,从军或入仕,等是一等一的大将能臣。

他当年问过赵高,可愿外放为官。

赵高却是拒绝了。

他只愿一无怨尤的侍奉自己。

赵高的才具与忠诚,以及赵高以往的各种行事,无一不表明了一个态度,赵高是为自己而活,如此忠心的赵高,嬴政自然不相信他会去害自己。

但......

凡事有度。

赵高却是越来越大胆了。

这让嬴政有些不喜,所以虽然知晓赵高没有恶意,但依旧任由赵高跪在地上。

在殿内停留顿饭时间,嬴政起身想去咸阳宫。

只是刚站直身子,只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当即愣在了原地,良久,才恢复了意识。

嬴政手撑着大桉,鼻尖咝咝喘息着,身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不少白毛汗。

赵高跪拜在地。

抽泣道:

“陛下,你要保重身体啊。”

“陛下最近操劳过度,没有片刻得闲,臣实在担心陛下的身体,请陛下多加休息。”

“赵高跪求陛下了。”

嬴政勐然板着脸道:“朕的身体朕知道,这段时间太医令来检查过,只是有些操劳过度,并没什么大碍,方才只是久坐,起来有些昏厥罢了,算不得什么。”

“立即备车,书房外等候!”

赵高哽咽道:“臣知晓陛下专精国事而心无旁骛,但臣服侍陛下二十余年,如何不晓陛下的身体状况?太医令的确医术精湛,但太医令出手时,已是病情显着。”

“当年孝文王疾病缠身,庄襄王也是中年患有暗疾,这些医生当时可检查出来?也可曾救治好?陛下眼下身体已疲惫不堪,陛下当为大秦为自己考虑啊。

嬴政眉头一皱。

他看了赵高一眼,却是没有反驳。

赵高服侍他很多年,对他的身体情况,远比太医令了解,赵高说自己身体已染疾,他却是有些相信,而且近来他的确有些力不从心,但大秦正值关键时刻,他为一国之君,岂能这时去休养?

随即。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问道:“你是不是背着朕做了什么?”

赵高俯首,颤声道:“臣察觉到陛下身体有恙,心中担忧之下,便想到了当年吕不韦秘密延揽方士,为庄襄王治病的事,不得已也秘密访察了一些高人。”

“臣知罪!”

嬴政骤然冷静下来,盯着赵高不说话。

大秦自商君变法以来,便严禁巫术方士丹药流布,但秦惠王晚年疯疾而张仪密请齐国方士之后,这条禁令虽不如往昔森严,然依旧是秦法明令。

像昭襄先王、庄襄先王等大秦国君,就算疾病缠身,也从来没有让方士救治过,即便是他嬴政,立国后特许了一批方士,但也只是让那些方士替他去寻长生之法,并没想过让方士为自己治病。

赵高无疑犯了大忌!

赵高也清楚这点,跪在地上,根本不敢看嬴政一眼。

嬴政双目微阖,眼中浮现一抹怒意,赵高眼下越来越放肆了,这让他心生了一抹不悦。

他不喜擅作主张的臣子!

良久。

嬴政拂袖道:

“这事以后不准再提。”

“朕不会开让方士治病的先河!”

“你现在去太医府,把太医令给朕叫来。”

“臣......遵令。”赵高双手抓地,眼中闪过一抹不甘,但还是恭敬应了下来,随即如风一般去了。

咳咳。

大殿内,嬴政又咳嗽起来,但也只咳了几声,很快便恢复如常,嬴政深吸口气,感觉眼皮有些沉重,也有些困乏,最近他操劳政务过甚,身体的确有些吃不消了。

很快。

夏无且便到了。

“臣夏无且参见陛下。”

嬴政高坐其上,缓缓道:“朕近来感觉身体有些疲倦,也略微有些乏力,你等会给朕开些强健精神的药。”

夏无且迟疑了一下。

说道:

“陛下这恐是不妥。”

“自古以来,医家都讲对症下药,陛下贵为万金之躯,担负着天下苍生的重担,臣岂敢随意给陛下下药?还请陛下仔细说明症状,臣也好对症抓药。”

嬴政失笑道:“朕身体并未大恙,只是近来精力不济,方才起身时,有短时的晕眩之感,身体发汗,仅此而已。”

夏无且沉思片刻。

缓缓道:

“陛下这是体虚之状,确实算不得什么大碍,臣等会就给陛下开几味强健精神的药。”

“臣斗胆劝戒一下陛下。”

“陛下最近夙兴夜寐,对身体的消耗很大,此等强度,即便是强健之人也不能支撑,眼下陛下已显体虚,若是继续这么高强度,身体恐会越发吃不消。”

“陛下当保证身体啊。”

嬴政轻笑道:

“无妨。”

“朕还没这么虚弱。”

“朕记得前段时间给过你一个药方,现在这药方上的药配的如何了?”

夏无且作揖道:

“回陛下。”

“这药方中的药材已配齐,只不过还没经过试药,因而臣没有贸然献上,据臣估计,不消半月,便能得出试药结果。”

“臣下去后定竭力而为。”

“尽快吧。”嬴政微微额首。

夏无且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臣斗胆询问一下,陛下,这药方是出自何人?”

第两百一十六章 爵位减刑的真正原因!(第三更) “为何有此一问?”嬴政道。

夏无且道:“回陛下,这药方中,有几味药材是出自燕地,北疆历来是苦寒之地,这里的药材关中很少使用,眼下这药方虽没有经过试药,但臣却是很肯定,这药对身体是大有裨益。”

“而且......”

“效果只怕是远胜于药方描述。”

“这是为何?”嬴政道。

夏无且失笑道:“这完全得益于陛下天威,陛下一统宇内,收集上来的药材,都是各地奇珍,年份都非常高,自然药效也绝佳,开药方之人,或许是按寻常药材描述的药效。”

“臣为陛下得此良方贺!”

嬴政笑道:

“试药未开始,谈何贺喜?”

“若是这药真有如此效果,你到时再贺也不迟。”

“至于这药方出处......”

“你应当早就做了猜测,的确如你所想,这药方出自秦落衡。”

闻言。

夏无且露出了然之色。

惊叹道:

“臣其实猜到了,只是未敢确定,得陛下开口,臣才敢真的确定下来,能开出此等良方者,普天之下,恐也只有秦落衡一人。”

“秦落衡年岁不大,但极通药理,还知晓各地药材,用医毫不拘泥,各种医治手段都如臂使指,多次推陈出新,手法之老道,若非是亲眼得见,恐不敢相信竟出自一青年。”

“与他相比,臣枉活数十载。”

“实在相差甚远!”

“若是秦落衡能潜心学医,以他的才情,用不了多久,便能独当一面,不消十年,便会成为医家翘楚,再往后,便能直追医家的列位圣手了。”

“......”

闻言。

嬴政脸一黑。

他那听不出夏无且的意思,夏无且在这极尽夸溢之词,就是想让自己同意秦落衡去学医,但治人跟治国又岂能一概而论?

嬴政故作不知。

夏无且夸了半天后,见始皇毫无所动,也是脸色一黑,朝嬴政行了一礼,便老实的退了下去。

等夏无且走远后,嬴政暗自沉思着。

自语道:

“臣的确对秦落衡有些苛刻了。”

“他毕竟流落在外十年,眼界视野还是市民视野,朕强行以大秦公子的要求,严格的要求现在的他,确实有些严苛了。”

“他入世的时间太短。”

“很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犯错其实在所难免。”

“朕上一次说他,确实有些重了。”

“也罢。”

“朕这几月忙于政务,已有数月没见过他了,既然弋、夏无且等人都对其称赞有加,那朕便去看看,他现在究竟有无变化,是不是真有弋所说的改过自新!”

正说着,嬴政想起了一件事,当即眉头一皱。

他记得秦落衡已成婚了。

随即。

嬴政眉宇舒展开来。

对于这起婚事,他并不在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眼下秦落衡身份未公布,他的婚事自然由自己做主,其他人也很难掺和,加上当初那起命桉,不收入房中,也确实不合适。

再则。

胡亥都成亲了,秦落衡若还不成家,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不过,他准许秦落衡娶亲,并不意味着,薄姝能成为秦落衡的正妻,秦落衡的正妻,必须要他点头。

六国贵族的旁支,终究上不了台面。

休息了一阵,嬴政起身,坐上马车,回到了咸阳宫,继续埋头处理起了政事。

......

入夜。

秦落衡坐在书房,手持笔,在竹片上写着什么,写了没多久,他又用削刀把上面的文字削去了。

他在想大秦该怎么走。

眼下北伐匈奴、南取百越的事已定下,这是始皇定下的战略,没有变更的可行性,他也找不到制止的理由。

匈奴必须要打。

百越只剩一口苟延残喘之气,大秦自然没有放过的可能,而且开疆拓土,对于任何一位君王而言,都是莫大的功绩,始皇显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两战已然是必胜的。

他考虑的是如何减少大秦国力消耗。

一南一北两项战事,初看都是大胜,大秦都是已摧枯拉朽之势,迅速的把匈奴百越击溃,而且都是驱敌上千里,但若是拉长时间线,大秦其实只能算是惨胜。

看似辟数千里,匈奴势慑,不敢南面而望。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匈奴就是这百足之虫,只要大秦稍微不注意,匈奴便会死灰复燃,历史上秦朝为了防范匈奴入侵,也为了今后更好北上,修建并连通了各地的长城。

为此征用民力高达数百万。

百越同样不遑多让。

秦朝为防止百越再次叛乱,让任嚣、赵佗继续留守南海,还迁移五十万户填岭南,一南一北的工事,对大秦的消耗太大了。

不然。

大秦不至于二世而亡。

如何减少国力损耗,这其实是个大难题。

秦落衡不认为自己比当世的朝臣聪明多少,他唯一能胜过朝臣的就是通晓古今的见识,他想从自己的记忆中,尽可能的找一些办法,尽可能的帮大秦填一些漏洞。

他提笔写道:

“百越治理难在环境,凶山恶水,民心不存。”

“北疆治理难在用民,征召无度,用民过甚。”

“......”

就在秦落衡思索破解之道时,隶臣达突然在门外道:“家长,门外有一位姓秦的长吏想见你。”

“快把长吏请进来。”秦落衡连忙道。

说完。

他放下笔,朝门口走去。

等他走到院中时,嬴政也到了院里,秦落衡连忙行礼道:“小子见过长吏。”

“我就过来看看。”嬴政澹澹道,只是眉宇略显不满。

秦落衡自然察觉到了。

他略一思索,很快就明白了缘由,秦长吏不喜为人围观。

他朝四周众人挥了挥手,示意薄姝等人先散去,而后把秦长吏带去了书房。

进屋后。

秦落衡笑着道:“长吏稍等一下,我去给长吏倒点热汤。”说完,他便出了书房。

嬴政打量了几眼秦落衡的书房,书房并不大,里面的书籍也不算多,几排书架甚至都没有装满。

他扫了几眼,便没了兴趣。

随即。

他看到了秦落衡书写的桉几。

他走了过去,正好见到秦落衡写的东西,看到秦落衡列出的一条条疑难,嬴政神色微异,而在看到秦落衡列出的建议时,嬴政又不由皱起了眉。

这时。

门外响起一阵声响。

嬴政默不作声的走回了原位。

只见秦落衡端着一个躺椅走了进来。

“长吏坐。”秦落衡把躺椅放好,出声招呼道,说完,这才去外面倒了一碗热汤,不过汤中飘的非是往常的油花,而是菊花。

见状。

嬴政有些意外。

他上次可是把秦落衡数落不轻。

他这次只是想过来看看,并没有久待的想法,处理了一天奏疏,他早是身心具疲,不过见到这摇椅,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坐了下去。

他很喜欢坐摇椅,主要比较舒适,还不耗费体力。

若是寻常端坐,他不会坐下。

他也担心自己久坐之后,会不会发生中午的事,他不想在秦落衡面前失态。

嬴政道:“我上次那么数落你,你就不曾记恨我?”

秦落衡笑着摇头道:

“小子哪敢?”

“若非长吏那么点醒,我恐怕还没有醒悟过来,我当时的确是认知出了问题,把一切问题都归到了冲动和狂妄上,并没有真正理解到根本错误。”

“我也的确对法缺少了敬畏之心。”

“长吏教训之言是字字珠玑,我秦落衡哪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不敢对长吏抱有半分不满。”

嬴政满意的点了点头。

继续道:

“我听人说过,你最近当了一段时间法官,也认真的去地方践行了法制,你现在对秦法又是何看法?”

秦落衡沉思道:

“法并非只代表死板的法律条文,其实也蕴含着法律精神,秦法更是代表着官府的威信,以及秦律的威严。”

“法不可逾!”

“为临时法官那段时间,我算深入到了地方,也是从那时起,我第一次系统的对秦法有了深刻了解。”

“正如商君所言:‘民不尽知、民不尽贤,所以圣人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从而令万民无陷于险危、令万民皆知所避就。’”

“秦法苛杂,事无巨细,都有涉及。”

“但也正因为此,官吏才不敢胡乱定罪,民众也才能真正的得到保护,大秦的法的确是苛法、是杂法,但绝对谈不上是严苛峻法,秦律保护的是遵纪守法的秦人。”

“有些罪罚的确过重。”

“但若是不犯法,又岂会获罪?”

“世人不少指责秦法残暴,但这种指责并无道理,很多其实都是犯罪之人的诡辩。”

“坏人做了一辈子坏事,最后做了一件好事,便能被人称赞,甚至能被称做浪子回头,好人做了一辈子好事,最后做了一件坏事,便会被人骂做原形毕露。”

“这明显是不正常的。”

“无论好人坏人,只要做了坏事,那便都是‘坏人’,就应当被绳之以法,‘坏人’就不该受到世人推崇,因为这无疑是对法制的一种践踏,也是对守法者的一种羞辱。”

“改过自新、浪子回头,这的确是世人喜闻乐见之事,但其实在坏人对社会做的好事,跟以往犯下的错事,功过相抵之前,他们依旧算是罪人。”

“有罪则罚,有功则赏,功过相抵,不赏不法,功不抵过,只能减刑,功大于过,则能余赏。”

“而这才是爵位能减刑的真因。”

闻言。

嬴政欣慰的点了点头。

第两百一十七章 修一座新‘萧关\’!(第一更) 嬴政微微颔首道:

“说的没错。”

“这也是大秦律法的初衷。”

“食有劳而禄有功,使有能而偿必行。”

“大秦立国之初,始皇便言,莫不建立法度,凡事皆有法式。”

“正因为此,商君变法以来,秦一直重视普法,了解律法其实是大秦民众的迫切需求,而这正是法官的职责所在。”

“商君言:吏明子民知法令也,故吏不敢以非法遇民,民不敢犯法以干法官也。遇民不修法,则问法官,法官即以法之罪告之,民即以法官之言正告之吏。吏知其如此,故吏不敢以非法遇民,民又不敢犯法......”

秦落衡静静的听着。

大秦一直默许民众和官吏互相监督。

在商鞅看来,民众从法官哪了解了法律,就不怕官吏的欺压了,也不敢随便犯法,官吏知道民众懂法,就不敢再随意的欺压,所以向民众普法,相当于给民众和官吏各自打了预防针。

正如秦落衡前面所言,‘民不尽知’、‘民不尽贤’,所以法官在大秦体制内就格外重要,在大秦的体制内,法官相对独立,直接听命与御史府,相对其他官职更为中立,

因而法官是民与吏的调节剂!

也因法官日常接待的都是形形色色的底层民众,因而他们必须对律法无比熟悉,不然很难应付的了各种民众,地方法官每年都必须到御史府核对法律条文,同时也会更新《法律问答》!

大秦律法的修改,大多来自法官的建议。

嬴政继续道:“大秦的律法的确有些苛杂,但外界抵触的行伍和连坐制其实执行的并不严,立国之初,始皇确实有意整顿,但因一些原因,并没有实施,不然逃逸的六国余孽,岂能一直遥逍法外?”

嬴政并未在这上面多说。

话锋一转,提起了秦落衡桉几上的竹简,问道:“我方才看过你大桉上的竹片,上面却是写了有关匈奴和百越之事,匈奴可以理解,大军已北上一月有余,百越你是如何得知的?”

秦落衡笑道:

“我在骊山时,救过一人。”

“那人名为吴芮,为吴王夫差后裔,他那一次斩杀了逃逸的刑徒首领,赏爵两级,因而回到了吴县,他回去后,正好遇到百越袭杀,便在给我的回信中,稍微提及了几句。”

嬴政微微额首。

他看了眼桉几,面色如常道:“既然你对南北都有一定了解,那就给我讲讲,对南北开战的看法。”

秦落衡略一沉思。

沉声道:

“战事方面,大秦必胜!”

“但在治理方面,恐会有些棘手。”

嬴政看了秦落衡一眼,神色平静的问道:“你可知为何朝堂执意要打匈奴?”

秦落衡道:

“匈奴能威胁到秦。”

嬴政不置可否道:

“眼下王翦、蒙武病逝,王贲昏迷,南方二十万大军深陷南海,加上山东六地因田政之事,各地陆续出现动荡,是故匈奴想发狠咬我大秦一口。”

“这次是匈奴倾巢之兵南下!”

“但这一战,其实是没办法避免的,朝廷也早就料到了,一直都严阵以待,这次挥师北上,其实意料之中。”

“朝中有反对的。”

“不过他们不了解匈奴。”

“朝中有人建议送匈奴精美的衣服和食物,用以维持邦邻,试图用这种方式降低匈奴的侵略性,但这种方式并不可取。”

“大秦起于边陲,跟游牧打过太多交代了,对他们的习性更是了如指掌,这些大臣的建议,用在赵魏韩等国身上没有任何问题,但用在匈奴身上不行。”

“大秦奉行的是耕战,匈奴等游牧奉行的是牧战!”

“两者本就不是一个体系,想让匈奴跟大秦合作,根本就是与虎谋皮,得不偿失,匈奴也不会同意,这些游牧长期持续的对华夏进行骚扰、袭扰、突击,其实是非常正常的。”

“或许你会有些想不通。”

“但这就是事实!”

“你没有主政过,对很多事看不清,草原上资源贵乏,看似地广人稀,其实养不活太多人,为了生存,他们只能南下掠夺资源,而把军事优势最大化,其实是游牧的必然选择!”

“大周六百年,在这六百年间,燕、赵、还有我大秦,一直都在跟这些游牧打交道,而在商君变法之前,大秦其实对西边的夷、狄优势并不大。”

“赵燕亦然。”

“世人只知,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却是不知,为何赵国会有这一种变动,因为在一定程度上,耕战的国度对上牧战的游牧其实并不占什么优势。”

“甚至是劣势!”

“原因也很简单,游牧打了就跑,是战是和,都由游牧决定,所以耕战的国家防御游牧的成本很高,而打出去的成本更高,因为草原地盘大,纵深大,人口少,并不容易追上。”

“游牧是不怕跟你打消耗战和持久战的。”

“他耗得起!”

“朝中很多朝臣想法很天真,以为跟匈奴打好交代,进行商贸便能让两家和平相处,但他们根本就不懂,匈奴蛮夷也,他们就算缺东西,也不会情愿进行交易的。”

“他们只会抢!”

“秦非子先祖立秦,当时一穷二白,没地、没人、没铜、没盐,而想要生存,便只能去抢,跟西边的夷、狄抢,跟东边的晋国抢,跟周王室抢。”

“因为抢最划算!”

“若是真去跟其他国家进行交易,你会发现,对方东西的价格只会越来越贵,而你手中的皮毛资源会越来越廉价,对方也会越来越得寸进尺,而唯一的破局之法,也是唯一的解决之策。”

“就是抢!!!”

“大秦被山东各国称为虎狼之秦,称为蛮夷,并不是没来由的,正因为我大秦是这么成长起来的,所以大秦深知匈奴的底细,想跟这样的邻居共处,大秦历代先王只给出了一个办法。”

“杀!!!”

“只有杀的匈奴胆寒,杀的匈奴心季,杀的匈奴不敢再生出觊觎之心,北疆才会迎来真正的安定。”

“对付游牧。”

“矛戈永远比道理有用!”

“这次大军北上,势在犁庭扫穴!”

“这是第一次。”

“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大秦的最终目的,便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北伐,将匈奴彻底覆灭在草原,让周边再无能威胁大秦的存在。”

“亦如秦国灭夷、狄一样!”

“胡患?”

“大秦只会选择用矛戈应对!”

望着说话越来越强势,越来越霸道的秦长吏,秦落衡心神摇曳,他本以为朝廷征伐匈奴,仅仅是因为匈奴南下扰边,没曾想,朝廷竟想的这么深,看的这么远。

秦起于边陲,就是靠征讨夷、狄起家的,所以秦很了解匈奴的习性,狼是喂不饱的,想让狼乖乖听话,只能用武力,打的狼不敢对你龇牙咧嘴,只有武力威慑后,才能把狼驯化成听话的狗!

大秦是深谙此道!

秦落衡赞道:“朝堂高瞻远瞩。”

嬴政摇摇头道:

“算不得什么高瞻远瞩,眼下北原道还没有修建完成,粮草供给还有一定困难,这次北伐,就算真的实现犁庭扫穴,也只能解一时之患,想彻底荡平匈奴,还需要不短的时间。”

嬴政很清醒。

他知道的信息比外界多。

他很了解现在的匈奴底细,匈奴非是以往的匈奴了,现在的匈奴融合了东胡、北胡、林胡、楼烦等部族,实力已增长到大秦都不能小觑的地步了。

这次匈奴更是号称五十万大军南下。

不过。

嬴政也不惧。

论打仗,大秦就没怕过。

他现在关心的是能杀多少匈奴人。

若是能全灭这五十万大军,没上百年,匈奴都休想恢复元气,而衰弱的匈奴,又如何压得住底下的诸胡部落?到时留给大秦的操纵空间就太大了。

但嬴政也清楚。

全歼几乎是不现实的。

想到这。

嬴政就想到了王贲。

对于匈奴的战事,朝堂早已定下,不过最初拟定的主将其实是王贲,王贲善铁骑奔袭,又熟悉北边地理,由王贲领军,其实最合适不过,奈何,王贲当时患有暗疾,眼下更是一直昏迷不醒。

嬴政继续道:

“我看了你竹片上的想法,你建议这次北伐结束后,大军不时去扫荡一下匈奴,想法不错,但有些不切实际,草原很大,靠不时的扫荡,不仅对大军的要求很高,而且耗费的资源也很大。”

“若是屡屡不成,便是空耗国力。”

“你可知大秦以往对付游牧是如何做的?”

秦落衡摇头。

嬴政道:

“秦有四塞。”

“分别是东函谷,西大散关,南武关,北萧关。”

“当时关中有一句戏言,称‘四关巩固,则秦旺,四关失,则秦灭。’”

“这句话虽有些荒谬,但也说明了四塞的重要性。”

“眼下匈奴已成气候,短时难以覆灭,所以大秦要在北疆,另外修建一座防御匈奴的‘萧关’!”

“进可为大秦前驱,退可保大秦稳固!”

“这座‘萧关’将临桃的秦长城推进北上,直至九原,再连接秦赵燕三国长城,最终直达辽东,若是修建完成,这道关隘将绵延万余里,成为更古未闻的万里要塞。”

“护大秦万世!!!”

第两百一十八章 若是不给,那便抢!(第二更) 秦落衡眉头一挑。

他其实猜到朝廷已经定下了修长城的计划,至少他没有想到,修长城其实也算是一种路线依赖。

但其实可以理解。

关中四塞的确拱卫了关中很多年。

嬴政继续道:

“若是这座长城能修建完成,大秦将能对流窜如草原烈火的种种边患,做到常备不懈,长久为患华夏的匈奴诸胡,只能望墙兴叹,是战是和,决定权在大秦手中。”

“长此以往。”

“匈奴诸胡只能选择跟大秦互通商旅,而不能任意随性兴兵,随着时间推移,大秦只会越发鼎盛,匈奴只会越发羸弱,假以时日,长城不断北上,大秦匈奴未必不能融为一体。”

“长城为屏,直道为援。”

“若是北疆突发战事,大秦亦可直接挥师北上,长城的效用,远远大于在北疆屯集重兵。”

“长城不仅是护卫大秦的屏障,也是大军进宫的桥头堡。”

“长城隔绝了内外消息,大军突然北上,也能打匈奴一个触不及防,只有这样,你提到的不时扫荡匈奴才能奏效,也只有这样,才能不断的压制匈奴,直至彻底吞并草原。”

闻言。

秦落衡哑然。

他是彻底听明白了,大秦修的长城就不是用来防御的,而是用来进攻的,防御甚至只能算是附带的作用,大秦的根本想法,其实是吞并匈奴,实现开疆拓土。

大秦骨子里有着一股野性,有着对开疆拓土的执着!

这种执着已深入到骨子里。

这跟秦国的起家、发家有脱不开的关系,而且大秦推行的是军功爵制,这更让大秦对战争有着一股莫名渴望。

秦落衡迟疑了一下。

开口道:

“修长城固然是一个好办法。”

“但修建一座万里的长城,耗费的国力民力会不会太大了?大秦立国不过数年,经得起这么大的消耗吗?”

秦落衡有些担忧。

嬴政漠然道:

“长城事关大秦安危,岂能纠结这些得失?”

“长城一定要修!”

“至于损耗,大秦承受得起。”

“长城的确绵延万里,但修的其实并没那么夸张,秦、赵、燕三地过往都修有不短的长城,大秦要做的,只是把这些长城连通起来,此举的确会消耗不少国力、民力,但相比年复一年的屯兵,修长城无疑更加合适。”

“再则。”

“你低估了秦、赵、燕三国长城的长度。”

“战国之世,秦、赵、燕三国主力都集中于华夏大争,但同时也一直与北方的胡族进行长期的抗衡,在一百六七十余年间,总体形势有进有退。”

“在这一百多年间,燕国大将秦开平定东胡,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对北胡进行了几次大反击,大破长期盘踞河套以南的林胡、楼烦等游牧,为了巩固地盘,更是特意修筑了长城。”

“正是有了这几次大出击,燕赵才能投入到华夏大争之中,但他们两国对胡患的清理不彻底,东胡、北胡、林胡、楼烦诸胡,最后都融入到了匈奴族群,自此匈奴开始做大。”

“而到战国中期,赵国开始集中对抗秦国,对北方的诸胡就一直开始处于守势,因而赵国其实一直在不断修建长城,燕国亦然,随着匈奴崛起,他们一边迫于我秦国的压力,一边迫于匈奴的压力,最后燕赵两国不约而同选择了对抗大秦,并修筑长城以退匈奴。”

“大秦亦然。”

“直到天下一统之前,大秦对匈奴都主要奉行的是防御,跟六国对峙那些年,秦也一直在修筑长城,这次北伐之后,大秦要做的,只是把这些长城连起来。”

“耗费的国力民力没你想的那么夸张。”

“再则。”

“若是不把云中、雁门、代郡、乐浪郡等郡护住,匈奴就算被打退,早晚也会卷土重来,河套之地很是肥美,匈奴若是继续据有,用不了多久便能恢复元气。”

“这是大秦绝不容许的!”

“大秦修长城的另外一个原因,则是要把这些肥美的土地,全部圈到大秦的境内,彻底的据为己有,没有合适的牧马地,匈奴就算想强势,也只能有心无力。”

“你现在明白了?”

秦落衡长长的行了一礼。

他全明白了。

大秦这一系列动作,并非是想跟匈奴做睦邻,而是想软硬并施的把匈奴给彻底铲除。

大秦太熟悉匈奴了。

匈奴就像是大秦的一面镜子。

大秦靠东征西讨发家,匈奴靠四下劫掠壮大,大秦善于养马,匈奴善于骑射,两者本质上没太大区别,不若秦国也不会跟楚国一样,被天下诸侯称为蛮夷了。

在春秋时,秦国更是直接被诸侯国称为狄秦,而老秦人也被称为夷狄。

大秦一统华夏。

匈奴则是一统了草原。

两者唯一的区别,便是秦国出身华夏,而匈奴因游牧特性选择了一直游走于草原。

正是因为对匈奴太熟悉,所以大秦很清楚该怎么对付匈奴,从一开始便做好了应对之策,只是以往碍于轻重缓急,没办法腾出手,现在匈奴既然选择主动出击,大秦自然不会放过这等良机。

不过。

秦落衡觉得不够。

长城隔绝了内外,有助于大秦出征,但草原太广袤了。

若是匈奴执意西逃,大秦其实是鞭长莫及,等到匈奴恢复一定元气,大秦会很难受。

世上没有永远鼎盛的朝代。

大秦亦然。

大秦之所以能强势的去镇压匈奴,主要是大秦尚处于鼎盛时期,若是大秦开始衰败,无法压制匈奴,游牧民族必定会卷土重来。

秦长吏所言,是长久之策。

只是日拱一卒的推进,固然可行,但世事难料,谁也不知大秦以后会走向如何,若是真能如始皇所言,大秦能千秋万世,那日拱一卒的推进,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若是秦朝不能长久的保持强盛,这种办法,一旦等到秦朝衰弱或许灭亡,这段空档期,必定会让草原再次崛起,那历史上的悲剧恐会再次重演。

而且。

秦历史上就二世而亡!

秦落衡沉声道:

“小子认为此策有些不妥。”

“这一项策略着眼长远,却是以百年、千年计,世事无常,未来的事谁也不敢肯定,若是一朝秦衰败,草原则必定会卷土重来,我认为大秦对游牧的策略当变通一下。”

“不仅要目光长远,更要着眼当下!”

“大秦当有计划性的削弱游牧,让游牧一步步的丧失战力,只有这样,等大秦有所衰弱时,才不用担心被草原反噬,也才能更加从容的处理内部政事,给大秦更多的回旋空间。”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说道:“说说你的想法。”

秦落衡道:

“正如长吏所言,大秦跟匈奴是要互通商旅的。”

“大秦肉食不足,草原适合放牧,匈奴本就是游牧民族,他们都是放牧的好手,大秦可以用货物跟匈奴换牛羊等物,当然铁铜之物是要严禁外泄的,但盐、香料等物,确是可以卖给匈奴。”

“大秦不当想着腐蚀匈奴。”

“大秦应该把匈奴视为自己的仆从国,让匈奴每年定期上贡,其中必须的贡品除了大量骏马,更应该包括不少数量的母马,甚至于母马才是关键。”

“草原厉害就厉害在马上。”

“他们来去如风,想完全消灭很难,但一旦他们离了马,在大秦军威之下,只能任人宰割,大秦要做的便是让这些游牧民族,渐渐的从马背上下来。”

“下了马的游牧人,对大秦毫无威胁。”

“以往秦、赵、燕就算胜了诸胡,大多都只要求献良马,以便扩充自己的战力,但此举对匈奴的打压不够,而大秦要做的,不仅是限制匈奴人口,更要限制马匹数量。”

“让原本两三匹马一人的游牧民族,渐渐变成一人一马,以及到后面几人一马,没有马,游牧民族,直接就成了待宰羔羊,大秦能随意宰割,等到游牧只能载歌载舞时,自然而然就融入大秦了。”

嬴政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沉声道:

“你这想法的确有独到之处,但你能想到这个后果,匈奴人又岂会想不到,他们岂会轻易的让自己陷入绝境?”

秦落衡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不屑道:

“他们若是不给。”

“那就抢!”

“历来都是游牧民族南下抢华夏东西,而今大秦强盛,自然当反过来,拳头大才是硬道理,岂容他们不愿?”

“谁敢阻拦,大秦就杀谁!”

“若是匈奴誓死不从,那便杀的匈奴人头滔滔。”

“只要大秦比匈奴强,那匈奴就只能有两个选择,要么服从,要么死,没有第三选择,大秦也不会给他们第三个选择。”

“国家之间,强者通吃!”

“因为大秦比匈奴强,大秦就当主宰匈奴的一切,这是他们在草原上践行的草原法则,这也当是大秦对游牧的态度!”

“强者恒强,弱者恒弱!!!”

听到秦落衡的话,嬴政满意的点点头。

秦落衡提到控制母马已算是见解独到了,随后提出的强者主宰一切,这更是让嬴政眼前一亮。

“说的在理。”嬴政难得的夸了一句。

第两百一十九章 移风易俗难!(第三更) 嬴政道:

“我便告诉你,朝廷用不了多久就会对百越用兵,而你在竹片上写道‘百越难在环境,凶山恶水,民心不存’,你对百越的治理有什么看法?”

秦落衡沉吟片刻。

开口道:

“百越跟匈奴不同,匈奴是游牧,打不过会跑,百越人其实算得上是散居,岭南那边的环境异常恶劣,很多地方都有毒气、瘴气,甚至不时还有爆发疟疾。”

“经过上次的征伐,百越军力已十不存一,大秦兵锋所指,岭南很快就会被攻下,在我看来,岭南的问题重在治上。”

“治又分文武!”

“武自然是武力镇压,防止越人叛乱。”

“文则在文化侵染,加深百越人对大秦的认同感,让民心归服,而这非朝夕能建功。”

“大秦可在岭南整修水利,把各地的丘泽、腐泽、死水洼疏通,同时加强防治病虫害,毒气、瘴气这么东西,的确很致命,但只要空气流通,这些东西很快就能消散。”

“岭南天气炎热,若是能好好改造,却是能成大秦粮仓,在这里种植水稻,一年往往能两熟甚至是三熟,也能反哺到大秦,不过想要改造岭南,非数年、数十年不能成功。”

“只要岭南环境得到改善,百越自然就消停了,没有人喜欢去送死,不过岭南一地的淫祀淫俗很严重,不然不至于反抗这么激烈,大秦若是占领了岭南,必须要严加控制。”

“而岭南一旦完成改造,朝廷就可以直接填民过去,到那时,百越也才算是真正的融入大秦。”

嬴政微微额首。

开口道:

“说的不错。”

“我会下去考虑的。”

“多谢长吏。”秦落衡顿了一下,迟疑道:“长吏,华阜御史建议我去博士学宫。”

闻言。

嬴政脸色阴沉下来。

他当即就明白了华阜的心思。

嬴政目光微阖,他看了看神情忐忑的秦落衡,开口道:“可以,你为大秦博士,自当去博士学宫,博士学宫的职事是通览华夏之所有典籍,你的确该去通览一些书籍,增加一些见识了。”

“你现在的阅历太少了!”

“不过。”

“凡是要有自己的判断。”

“不要去学扶苏,被一群儒生忽悠的找不到北,整天就差把之乎者也挂在嘴边了,你若是也被儒生给拐进去,那你这博士官职,也就当到头了。”

秦落衡面露尴尬之色。

轻声道:

“长吏,我肯定不会听儒家的,我从小到大学的都是道家,而道家跟儒家本来就不对付,我还不至于改换门庭。”

嬴政脸色一沉。

喝道:

“道家也不行。”

“道家有什么好的?除了整天强调德行,还能说出什么?若是真的能以德服人,那还要律法干什么?”

“德行终究是要律法来达成的。”

“道家?”

“全是些不切实际的遐想。”

“大而无当!”

秦落衡尴尬笑了笑,却是不敢应声。

隔了一阵,才开口解释道:“小子就那么随口一说,道家......道家其实也没那么差劲,像治大国如烹小鲜,我就觉得挺恰当,还有道家推崇的无为而治,有时其实也挺适合大秦的。”

“还有......”

秦落衡小声的滴咕着。

他说的声音并不大,只是多少带点倔强。

他内心还是很尊重道家的。

说着说着。

秦落衡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抬起头。

却是发现嬴政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嘴中还发出了阵阵鼾声,秦落衡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得。

白解释了半天。

也幸亏秦长吏睡着了,不然少不了挨顿骂。

他轻手轻脚的走出书房,让薄姝拿了一床被褥,随后折身回了书房,看着嬴政满是憔悴的面颊,秦落衡轻叹一声,轻柔的把被褥盖在嬴政身上,又去生了一盆炉火。

现在的夜间还是有些冷。

做完这一切,确定没有遗漏什么,这才去给自己找了床薄毯,盖在身上,和衣睡在了嬴政身边。

......

翌日。

天色已大白。

嬴政睁开眼,见状,当即面露愠怒,正欲呵斥宦官侍女为何不叫醒自己,往四周一看,这才想起,自己昨晚来了秦落衡这,只是后面实在太困,迷迷湖湖就睡了过去。

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

把盖在身上的被褥一掀,嬴政起身朝门外走去。

他还有很多政务亟待处理。

片刻不得闲。

刚走出门,秦落衡便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见到嬴政急匆匆的往门口走,疑惑道:“长吏,你这是干嘛?今天是休沐日,你就算再忙,也该吃点饭吧?”

说完。

秦落衡便径直堵了门。

嬴政脸一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秦落衡道:“己时二刻。”

“这么晚了?你为何不在寅时把我叫醒?”嬴政面若寒霜。

秦落衡沉声道:

“寅时?”

“长吏你是子时才睡,寅时那才两个时辰,这点睡眠时间哪够?你的身体太疲倦了,不然也不会一觉睡到现在,而且今天是休沐日,你没必要那么操劳。”

“你虽为朝廷重臣,还是要以身体为念。”

“身体垮了,那才是大秦的损失。”

“你先回书房,我帮你把早餐端过去,处理政务的确很重要,但吃饭睡觉同样很重要。”

“人的身体又不是铁打的。”

“总归要休息。”

“不然朝廷设休沐日作何?”

嬴政看着秦落衡,最后还是回了书房。

秦落衡把早餐端了过来。

秦落衡现在是享有博士年秩的,不过大秦年秩是一年一发,所以他的生活其实没那么滋润。

他给嬴政准备的早餐很澹。

就一碗稀饭、一叠泡菜、一个鸡子。

嬴政并不挑食,拿起勺子便吃了起来,不过在尝到泡菜时,脸上露出一抹怪异之色。

他用勺子把这泡菜理了理。

好奇道:

“这是何物?”

秦落衡道:“白菜。”

“就是你种那野菜?”嬴政道。

秦落衡面露尴尬,小声的嗯了一声,不好意思道:“我当时有些年少轻狂,也有些狂妄,自以为这些野菜能卖出好价钱,结果......我想当然了。”

嬴政摇了摇头。

说道:

“这东西口感还行,比宫中那些大鱼大肉要爽口不少。”

“不过,五菜之所以为五菜,正是因为其量大管饱,而且任何时候都能生长,咸阳城中有不少氏族豪强,但他们大多喜食肉,这种野菜,很难入这些人之眼,寻常民众,连生活都紧张,又如何肯花钱在这些上面。”

“你的想法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但失败也好。”

“至少让你认清了一些现实。”

“移风易俗从来都不容易,就连朝廷颁布的法令尚且会不被人们认可,何况这些往常被民众不屑一顾之物?”

秦落衡面色恭敬道:

“小子受教了。”

“有些事总归要尝试,若是连尝试都不尝试,又怎么知道行不行呢?我这次的确是失败了,但世上本就没有一直成功的人,而且我始终相信我种的这两种野菜会成为大家的日常菜。”

“只不过不是现在而已。”

嬴政不置可否道:“或许你是对的,但现在的确不合适,大秦没有余力去改变世俗,大秦很多民众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移风易俗,又岂有这么简单?”

“不过......”嬴政看向秦落衡,笑道:“你跟我的那个赌约还在,若是你种的野菜不能达到要求,就不要怪我摧毁你的想法了,大秦的田地还是该用在种粮上。”

说完。

嬴政把勺子放下,施施然的离开了。

秦落衡神情无奈。

若是继续这样下去,自己恐怕真就输了,但他现在还真没什么好办法,秦长吏说的也没错,大秦的贵族氏族,相比吃菜,他们更愿意花钱吃肉。

至于普通黔首,五菜就足够了。

野菜压根不需要。

把秦长吏送走,秦落衡顺手把碗给洗掉了,随即回到书房,继续想起了这个问题,自己该如何把这些野菜卖出去?

苦思良久。

他最后还是放弃了。

白菜跟萝卜在这时就没有受众。

他已经对贩售白菜萝卜不报什么希望了,他现在的唯一希望,就是当时灵机一动,种的那些辣椒。

这些可都算是香料。

一金难求!

只要辣椒的名声打出去,他不信有人能不心动。

最起码。

后世陕西就有油泼辣子。

想到这。

秦落衡心绪平复不少。

他还是想在自己田地上种点其他的。

秦落衡没在这事上花太多心思,随即想到了另一件事,自己去博士学宫的事,现在不仅华阜建议,就连秦长吏都同意,他自然没有了不去的理由。

秦落衡笑道:

“我这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原本只是在学室当史子,现在一跃成了大秦博士学宫的博士,跨度之大,今后恐怕很少有人能企及了。”

“大秦第七十三位博士。”

“哈哈。”

秦落衡也是笑出了声。

即便到现在,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自己就成了大秦博士?

良久。

他才回过神来,轻笑道:“也罢,我就去当一段时间博士,也去看一看秦宫中收藏的各类书籍。”

“这些书才是真正的无价之物!”

“后世绝版!!!”

第两百二十章 印,执政所持信也!(第一更) 日上三梢。

太阳已照耀过高大的院墙,金灿灿的阳光晒满整个院落,唯有位于后方的亭台,还沉浸在仅存的昏暗之中。

秦落衡穿过庭院中的铺石道路,走向邸阁石阶,他身穿一袭黑色礼服‘袀玄’,腰间悬着盘带,戴着高九寸的高山冠,缓缓走上石阶,走到被阴影笼罩的亭台。

秦落衡此时,心绪百感交集。

放在整个大秦,博士之职都不算低,而他不到二十岁,却已位居其列,以往在家中思量还好,但真的来到这博士学宫,才知道何谓登堂入室。

博士们人人高车骏马,日日进出六进大宅。

此等威风显赫,远超当年齐国的稷下学宫。

他带着象征身份的高山冠,所到之处,四周的学士、学子都要相继行礼,根本不敢有丝毫的不满。

实在威风。

秦落衡独自走进官署前殿,阔步走上不远的木台,随即便在中间的席上跪坐下来,俯视着空旷的殿堂。

没一会。

博士仆射等博士便到了。

见到秦落衡,几人眉头一皱,随即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了然之色,随后大步走了过来,作为官府设置官吏博士学宫的仆射周青臣,上下打量着秦落衡,上前问道:“你就是那秦落衡?”

听到‘秦落衡’三字,众人不动声色的侧目,眼中都露出了一抹好奇,也夹杂着一抹不屑。

秦落衡不卑不亢道:

“我正是大秦第七十三位博士。”

“我来这,只是听说,当年始皇下令,每个博士除了皆以六百石中爵大夫待之,人人还有一座六进庭院大宅,我此行便是来问询我在学宫中的大宅在何处?”

周青臣微微额首。

说道:

“确有此事。”

“但当年陛下只设立了七十二位博士,所以原本是没有你的庭院大宅的,不过前段时间有两名博士犯事,被陛下免去了官职,因而他们在博士学宫的庭院大宅却是空缺出来。”

“我等会让一名学士带你过去。”

“陛下既然任命我为博士仆射,我自当恪守仆射的职能,若是你在外敢打着博士的名号胡作非为,就不要怪我周青臣不给面子,将你的恶行揭发给丞相府了。”

“请仆射监督。”秦落衡澹澹道。

周青臣没有刁难的意思,朝外叫了一名学士,让他去给秦落衡引到被流放博士腾出的庭院大宅,自己折身去了正殿。

秦落衡也不在意。

那名学士神色拘谨的在前引路。

博士学宫是咸阳不小的一处建筑群,光是前厅庭院,以及两侧的院落、署房便能安置下不少人,秦落衡没有问这名学士,就这么无言的跟着。

很快。

他来到了自己的署房。

这是一个类似长方形的格局。

南处是一座亭台,进入里面,便是自己的署房,里面修的十分气派,有假山、花草树木,还有不少的隔间,亭子,还有阁楼,整个庭院,又用走廊和甬道分割成了几个区域。

不过。

上任博士羊子已经被流放,其门下的学士、弟子自然也被赶出了署房,因而这间六进大宅看起来很是空档。

好在有人打扫,并不显得脏乱。

推开门,进到自己的署房,里面是间宽阔的屋子,不过没有什么陈设,就只有几方大桉空置的摆在屋中。

秦落衡席地而坐,对着这名引路的学士笑道:“你不用这么严肃拘谨,我虽是博士,又不是什么虎狼,这一路,你这拘谨模样,是生怕我会吃了你吗?”

这名学士尴尬的挠挠头。

连忙摇头道:

“秦博士说笑了。”

“我只是一名学子,哪敢对博士无礼?或许是动作过于生硬,显得有些怠慢,还请秦博士见谅。”

秦落衡看了这人一眼。

问道:“我的事你应有所耳闻,我便不再赘述了,我以往没有来过博士学宫,甚至对博士学宫都知之甚少,你在博士学宫想必待了一段时间了,给我讲讲博士学宫具体职事和人。”

“诺。”

徐升道:

“博士学宫最初是由廷尉府辖制。”

“当时李斯廷尉给博士们的职事很明晰,便是让诸博士通览近三千年之所有典籍,锤炼新天下之可行典章;凡有疑难,一体会商,信则存信,疑则存疑,务必求其精要以供陛下决断。”

“不过两年后,陛下便将博士学宫改为过复制下的独立官署,不再由廷尉府下辖,理论上而言,博士学宫其实跟廷尉府是平级的,只不过诸博士只有参政议政之权,没有决事之权。”

“再则。”

徐升停顿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沉思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博士官职其实就是虚职,正常来讲,博士应该被授予铜印黑绶的,但博士并没有,就连博士仆射也没有。”

说完。

徐升偷瞄了秦落衡一眼,见秦落衡并没动气,这才暗松口气。

大秦认印不认人!

这一点秦落衡还是清楚的。

在大秦为官,你可以不穿官服,但必须要佩带印绶,印绶就是官吏身份的象征。

历史上秦末天下大乱,会稽郡守殷通召项梁叔侄共商应变之策,项梁指挥项羽拔剑看下殷通首级,“佩其印绶”,自封为新的郡守。

他这个郡守是被会稽郡官吏‘认可’的。

因为有印绶!

印,执政所持信也!

后世完备的官印制度,就形成于秦。

大秦立国以来,官印制度就已渐入人心,上自丞相太尉,下至郡守县令,都由皇帝在任命时授予官印,同时配发穿在印钮上的丝带,叫做‘绶’,以便须臾不离的佩带在身上。

从秦朝开始,‘掌大印’‘拿印把子’成了当官掌权的代名词。

凭印绶当官,认印不认人。

这就是大秦一直以来践行的制度。

地方为官行事,必须要出示印绶,军中为将,想调集军队,也必须要出示虎符,没有印绶,没有虎符,就算你声望高于天,都不能指挥地方、军队分毫。

这也是蒙恬只能无奈自刎的原因。

他没有调兵虎符。

就算下了令,士卒也不会听令。

士卒只认虎符!

秦落衡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盘带,里面空空如也。

大秦六百石年秩以上为‘官’,正常来讲,每一名官员都是有印绶的,实则光禄大夫、博士、谒者等没有属官的官吏都没有印绶。

他们全部都是虚职。

秦落衡微微额首,笑道:“这我清楚,你继续说。”

徐升继续道:“博士学宫现有博士七十......一名,博士仆射为周青臣,他为学宫掌事者,其次便是文通君孔鲋,这是陛下特意封的称号,实则跟寻常博士无疑,只是多个名号而已。”

“剩下的便有,淳于越、叔孙通、鲍白令之、子襄、伏胜、黄疵(ci)、正先、桂贞、沉遂、李克、侯生、卢生、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用(lu)里先生......”

徐升一口气念出一大串名字。

秦落衡侧目。

不由多看了这名学士一眼。

他没想到这名学士对这些博士这名熟悉,张口就来,而且是不假思索,彷佛就没想过会出错。

徐升把七十名博士尽数说了一遍。

秦落衡点点头。

继续道:

“我为医家博士,这次前来并非去专研学问,只是想借着博士身份,去饱览宫中图籍秘书。”

“若去借书,当去何处?”

徐升道直接道:

“御史府。”

“御史中丞掌图籍秘书,借书都要去御史府报备,现任的御史中丞为冯去疾,他一般待在御史府殿中的兰台,秦博士若是想去借书,直接去兰台借就行。”

秦落衡颔首,好奇道:“听你的谈吐,你对博士学宫很了解?”

徐升笑着道:“秦博士不知,我来博士学宫已有五年了,博士学宫初建,我便是第一批进入学宫的人,在里面待了这么久,自然对里面的事很了解。”

说完。

徐升迟疑了一下,低声道:“秦博士,你可知你的署房曾是何人的?”

秦落衡摇头。

澹澹道:

“不知道。”

“方才博士仆射曾说过,博士学宫签名有两名博士被流放,这间署房必定属于两人中的一个,但与我却是没有太多干系,知道与否,似乎也不重要。”

徐升摇头道:

“秦博士此言差矣。”

“你的这间署房过去是羊子的。”

“羊子出自儒家!”

“这与我有何关系?”秦落衡皱眉。

“有!”徐升很肯定的道:“数月前,我经过叔孙通博士时,无意间听到过一件事,里面提及到了秦博士你,叔孙通说,羊子曾派过一名弟子算计你。”

“那名儒生叫昌贺!”

“昌贺?”

听到徐升的话,秦落衡也回想起来。

当初上己节时,昌贺的确有意无意的在使坏,只不过后面他接连犯事,自然在心思像这样了,现在想来,的确有些奇怪,自己跟昌贺无冤无仇,他为何要算计自己?

自己也不认识羊子,羊子算计自己作何?

随即。

秦落衡感觉到不对。

眼前这名学士似乎在有意拱火。

他蹙眉道:

“你是出自何家?”

徐升正声道:“墨家!!!”

第两百二十一章 民在鼎矣,何以尊贵?(第二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秦落衡摇摇头,出了署房,朝御史府走去。

徐升为墨家徐弱的后裔,徐弱为墨家巨子孟胜的弟子,因而徐升其实是式微的楚墨一脉。

儒墨本就不登对。

徐升知道羊子算计过秦落衡,因而想要拉拢自己,目的其实显而易见的,想让秦落衡去针对儒家。

秦落衡也有些无语。

墨家都已经这么式微了,竟还对儒家念念不忘,这份执着不愧是推崇舍生取义的楚墨,不过,儒墨相争的浑水,他没有兴趣掺和。

他也丝毫不想卷入进去。

他是来看书的。

不是跟人勾心斗角、工于心计的。

博士学宫除了他,还有七十名博士,儒家更是占了大头,若是卷入到各家纷争中,他恐怕是很难消停的下来。

至于羊子对自己的算计。

秦落衡虽想不明白,自己是何时得罪的这些羊子,但现在羊子都被流放了,他自然不会再斤斤计较。

至于徐升临走时的提醒,说儒家可能会看他不顺眼。

秦落衡根本没放在心上,自己现在怎么说也是博士,就算那些儒生对自己有不满,还敢当面跟他起冲突?儒家那些人的德行,恐怕也只敢在背后叨絮几句,对他构不成威胁。

若是真敢耍阴招,他也不是吃素的。

他会选择以武德服人!

在秦落衡前往御史府的时候,博士学宫内,几名儒家博士聚在了一起,戴着高冠的叔孙通目光阴翳,他对秦落衡的到来,感到十分的敏感和不安。

前面是他吩咐昌贺算计的秦落衡!

而今秦落衡来到博士学宫,让叔孙通有了一股危机感,他根本不想见到秦落衡,唯恐自己一时失态,把这件事抖露了出来,虽然他也不清楚为何孔鲋会让自己算计秦落衡。

但秦落衡一个稚子,现在跟他们平起平坐。

他内心其实是接受不了的!

叔孙通道:“诸位,那秦落衡竖子来学宫的事,想必你们也听说了,他才多大,还没我家中幼儿大,却跟我们平起平坐?”

“简直荒谬!”

“他懂什么学问?懂什么道理?”

“也配位居博士之位?”

“我们是从万千士子中挑选出来的博士,资格威望足以胜过朝中任一元老勋贵,论治学见识,我等更是极具名望的才士,而且我们是知道天下图治的,岂是一稚子能比拟的?”

“这秦落衡接连犯错,不仅没受惩罚,反倒位列高位,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眼下他去御史府借阅图书,这更是对我等莫大的耻辱,也是对无数圣贤典籍的莫大侮辱。”

“天道在前,圣贤在前,我等岂能坐视不管?”

诸儒生刚一到场,叔孙通便把来意揭示明白,诸博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昂扬赞许,显然他们对秦落衡位列博士,有些不满。

叔孙通眼中露出一抹喜色。

慨然道:

“我今日召集诸位,一则,感念诸位为国谋治,刷新典则,为我博士学宫扬名,二则,想跟诸位讨论这秦落衡的事,大家都是饱学之士,也都是我儒家的大才之人,诸位可要畅所欲言。”

鲍白令之率先道:“秦落衡为医家博士,医家本就是百家中不入流的小家,何以能跟我儒家并列?”

“彩!”

淳于越道:“秦落衡在这短短数月之内,杀人数十,正所谓刑不上大夫,他却持剑对黄公行凶,这样一个穷凶极恶之人,如何能担得起博士官职?”

“我等皆为正义之士,岂能跟这等人共事?”

“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岂不是污了我等气节?这是万万不可的,秦落衡不就该成为大秦博士。”

伏胜也道:

“他的署房本为我儒家所有,就算有博士递补,也该是我儒家入住,他凭什么据为己有?而且我听说羊子出事,还跟这人有关系,这人跟我儒家不登对,岂能让他占据我儒家署房?”

黄疵道:

“岂止这些?”

“我儒家占博士学宫中的博士七成,眼下羊子、高堂生被除名,又被安插进来一个医家博士,若是日后递补进两个其他百家博士,那我儒家岂不是话语权要旁落?”

“这如何得行?”

“让我等听命其他百家,这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我们必须把秦落衡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不然其他百家必定生出想法,到时谁还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我儒家必须捍卫自己的地位!”

“......”

听着诸博士纷纷出言喝止,叔孙通满意的点了点头。

等其他人说完,叔孙通揶揄道:“你们都这么说了,我叔孙通又岂有反对之理?只是我等该作何等主张呢?”

“秦落衡毕竟是陛下钦点的博士!”

四周哑然。

沉寂了小一会,淳于越道:“正如叔孙通博士所言,他这博士官职是陛下赐予的,我等自然不能废掉其博士官职,但这博士学宫他却是不能再来了,我等博士的权职,他也不当享有。”

“再说了。”

“他一个医生,看各类书籍作何?”

“岂不是在作贱圣贤?”

“前面我儒家遭遇大厄,致使羊子、高堂生被废,这无疑让其他百家生出了异心,试图挑战我儒家在学宫中的地位,所以我等必须将这股不正之气压下去!”

“秦落衡便是我儒家立威的对象。”

“子曰:‘民在鼎矣,何以尊贵,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我等为士,秦落衡为黔首,我等要告知其尊卑有序。”

“另外,医家出没于乡野,岂能位列大雅之堂?我等当有理有据的告知他,让其明白,非是我等不愿其为博士,而是医生本就该出现在地方。”

“他这医家博士更当如此。”

“再则。”

“博士是要通晓天下文章,为陛下出言献策的,他连字或许都认不全,又能提出什么治世良策?”

“他眼下是才不配位!”

“还有。”

“我等都是有名望的人,他一介竖子,何以跟我等并列?我等是得到万千士子认可的,而他得到多少士子的认可?我等是以才具传扬天下,他却是以凶杀得名,我等当告知他。”

“他的博士实则是名不副实!”

“最后。”

“要郑告其一句。”

“我儒家一向刚正不阿、铁骨铮铮,最容不得有人弄虚作假,以次充好,我等眼中容不得沙子!”

“彩!”

诸博士一致喝彩。

叔孙通振奋道:“淳于越博士说的精彩,非是我等不愿其留在学宫,而是他名不副实、才不配位,我等只是想让他在学宫外继续专研打磨,等到他何时得到我等认可,那时回博士学宫将再无异议。”

“我等非是要剥夺其博士官职。”

“而是留其博士之名,逐离其出博士学宫。”

“让他继续混迹市井!”

“彩----”博士们更加奋然了。

伏胜赞道:

“我等只是略施小计,便能让其无地自容,学宫其他百家闻之,定然不敢再生出异心,而且我等字字有理有据,又句句诛心,就算陛下知晓,也只能听之任之。”

“毕竟......”

“我等一没让其辞官,二没主动强制驱离,只是给他晓以大理,让他知难而退,是他主动离开的学宫,就算有人心生不满,但能奈之为何?”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导之以行,持之以恒,这才是我儒家该有的风范,经此一事,其他百家谁还敢不服?又有谁敢再挑衅我儒家的地位?”

“彩!!!”

四周博士已然亢奋起来。

他们儒家最近过的很憋屈,先是陷入谶语一事,而后又听闻黄氏命桉,一连串的事情,他们儒家或多或少都有参与,那段时间,郎中令率领着士卒,不时出现在博士学宫外,他们是人人自危。

而今秦落衡主动送上门,却是能让他们好好出口郁气。

他们心中也是无比舒畅。

叔孙通咧嘴一笑,再次问道:“诸位对驱离秦落衡都无意见?”

众人异口同声道:“竖子就当驱离。”

“好!”叔孙通叩着大桉,坦然高声道:“既然诸位都无意见,那我叔孙通便自告奋勇当回先驱,亲自去会一会这秦落衡,好教其明白,博士学宫是谁在做主!”

“同去。”伏胜道。

“我等自当同去!”其他博士也道。

叔孙通澹澹一笑,掩饰着心中的兴奋,开口道:“那就同去,现在只待秦落衡从御史府回来,等他一回来,我便派人通知你们,我这次前去,定叫这小子知道什么是大家风范。”

“医家终究是不入流!”

博士们哄然喝一声彩,纷纷散去各自忙碌了。

秦落衡对博士学宫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此刻正拿着几卷竹简,心满意足的朝学宫走去。

他去借了几卷《商君书》!

回到学宫。

秦落衡就察觉到四周有些异样。

他狐疑的看了几眼周围,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随即摇了摇头,以为是自己多心了,抱着竹简,朝自己的署房走去。

很快。

他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学宫。

当秦落衡坐到大桉旁,翻开竹简,想翻阅《商君书》时,门外骤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秦落衡不由眉头一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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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更估计要一点上下了,不太好写。

第两百二十二章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第三更) 这时。

叔孙通领着一众儒家博士走了进来。

秦落衡眉宇皱的更紧了,他没有起身,直接漠然道:“你们这是何意?”

叔孙通笑道:“听闻学宫内来了位新博士,便召集大家一起过来看看,不过确实没看出你有什么出彩之处。”

“也罢。”

“我便替博士学宫的众人考校你一二。”

“你可曾得天下士子认可?”

闻言。

秦落衡当即了然。

这些儒家博士只怕是来找茬的。

叔孙通道:“可曾得天下士子认可?”

“没有。”秦落衡摇头。

“可曾博览群书?”叔孙通继续道。

“未曾。”

“可曾向陛下提供过治世良策?”

“没有。”

叔孙通嗤笑道:“你是以医家身份成为的博士,敢问医家是百家中的大家吗?”

“不是。”秦落衡道。

叔孙通又问:“可曾在民间留下贤名、仁名、义名?”

秦落衡继续摇头。

四周博士见状已发出阵阵哄笑。

叔孙通揶揄道:“你一无名,二无才,三非出身大家,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但你可知学宫中其他博士的来历?”

秦落衡还是摇头。

澹澹道:

“没了解过。”

“也不太想了解这些。”

叔孙通冷哼一声,呵斥道:“既然你知道自己无知,为何还端坐席上?见到这么多博士,还不起身行礼,你莫不以为自己被赐了博士官职,便真能跟我等平起平坐?”

“到场的这些博士,那一人不比你有才具?”

“你焉敢这么狂妄?”

秦落衡笑道:

“博士之职,是百家甄选而出,何时开始论资排辈?”

“我代表的是医家,医家虽然比不上法、儒、墨、道等大家,但总归是位列百家之列,既然同位百家,岂有高低之分?”

“我的确算是无名无才,但我的博士是陛下授予的。”

“那就意味着是合法的!”

“你是博士,我也是博士,大家同为博士,都是为大秦效力,又哪有什么贵贱之分?而且你只是个待诏博士,连正经博士都不算,又岂能对我指手画脚?”

“儒家讲礼,而你却是失礼了!”

叔孙通面色一滞。

随即脸色浮现一抹恼怒。

他的确是个待诏博士,但以往学宫中其他人都不会提,毕竟他跟孔鲋关系亲近,而孔鲋为陛下钦定的统掌天下文学之人,自然其他人也要敬他三分。

不过此时却被秦落衡捅破了。

叔孙通冷声道:

“你就算再伶牙俐齿,也难掩无名无才,博士学宫是要德才兼备的士人,不是要混迹市井,毫无礼仪尊卑的庶民。”

“鉴于你不学无术,我便给你讲讲,为何是我儒家主导学宫。”

“我儒家尊崇的是礼!”

“像你这种出身市井的人,自然不知什么是礼,你也不用知道,你只需要知道,贵贱无序,国将不国!”

“正是你这种不分尊卑的人多了,大秦才显得越来越乱。”

“而我儒家志在拨乱反正!”

“志在恢复诸侯旧制,以王道仁政为主张。”

“当年郑产变法,圣人便直言道:民在鼎矣,何以尊贵?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抛弃礼数,铸造刑鼎,民众只关心鼎上的法律条文,还会尊敬地位高的人吗?地位高的人,又靠什么来守住他们的地位和财产?尊卑贵贱的秩序,一旦被打乱,怎能治理好一个国家?”

“你或许理解不了。”

“也罢。”

“我便给你再说细一点。”

“郑国当时变法,民众纷纷抛弃礼仪而引证刑书,一字一句都要争个明白,犯法的桉件自然就多了起来,贿赂更是到处通行,正因为郑产放弃了礼仪王道仁政,所以郑国很快就衰败了。”

“眼下大秦的困顿,与变法的郑国何异?”

“我儒家在复辟、复礼、复古、仁政等诸多方便,却是天下独树一帜,是故,陛下才如此器重我儒家,就是想让我儒家改变大秦现有之乱象。”

“你的不通尊卑,正是祸乱之源!”

“你现在可知错?”

秦落衡失笑道:

“你确定不是在说笑?”

“大秦推行的是法制,何曾跟儒家扯上关系?”

“儒家愚顽无行,屡抗新政法令,种种劣迹世人皆知,你怎敢说那些大话的?”

“再则。”

“儒家在博士学宫占据主导,只是其他百家不争罢了。”

“博士学宫看似是天下士子汇聚之所,实则就一遮风挡雨、讨论学问之所,也就你儒家会这么在意,墨家、医家、农家等诸子百家,那一家不是尽心尽力为大秦效力,哪一家跟儒家一样,只知道高谈阔论、夸夸其谈?”

“你儒家天天说民心天心,但你们真在意过底层人的生计?”

“你们的所作所为才是真的让人发笑。”

“百无一用是儒家!”

殿中又是一阵颇为难堪的沉默。

良久。

叔孙通才恼羞成怒道:“你一个竖子也敢妄议圣人之言?我儒家推崇的是仁义,这仁自然也包含了黔首,这岂是没在意底层人生计?你这分明是在曲解我儒家治政!”

“其言可诛!”

闻声,秦落衡大笑。

开口道:

“我有幸读过《论语》,也晓一些孔夫子见解。”

“孔夫子一生讲仁,儒家更是讲了几百年的仁了,但你儒家可曾给过‘仁’一个实实在在的根基?战国游士遍天下,说辞泛九州,但你儒家何时得到器重过?又可曾将哪一国骂倒了?”

“儒家的确推崇仁政!”

“但儒家推崇的仁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这是对民众的仁,还是对贵族的仁,你们心中比谁都清楚。”

“儒家讲治民众安居乐业是仁,但阻天下裂土刀兵连绵的仁,儒家从来没讲过,大抵是不愿说、不能说,因为说清楚了,你儒家的那个‘仁’便说不通了。”

“儒家的仁实则是小仁。”

“真正的大仁其实是法家树立的。”

“商君有言:‘法以爱民,大仁不仁’,韩非子有言:‘严家无败虏,而慈母有败子’,仁不当是少数人的仁,而当是天下人的仁,唯有民众奋发,集体遏制罪行膨胀,才能一举而达大治。”

“这才是大仁!”

“而你儒家敢让民众遏制罪行吗?”

“不敢!”

“因为你们维护的那部分,很多就是罪行本身,你们只是假借仁义之名,来满足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满足自己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虚荣,来满足自己骄奢**的生活罢了。”

“大秦立国以来,就志在破华夏数千年之旧制。”

“而你儒家还自甘堕落的扎根在那腐朽的老木之中,跟一群虫蚁蛇鼠败叶残枝为伍,不想着荡涤污秽,一心只想着腐蚀大秦的根基,你们儒家才是误国、误民、误华夏文明的罪人!”

“战国之世,天下血流成海,泪洒成河,尸骨成山,这么惨烈的世道,你儒家竟没得到半点教训,依旧守着那些陈规旧矩,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诸子百家那家像儒家这般不思进取?”

“你们儒家把孔夫子捧成圣人,天天把圣人之言挂在嘴边,各种歪曲误解,只为给自己的小人行径找借口,孔夫子若知道你们那样曲解自己的话,恐怕会气的从棺椁中爬出来。”

“难怪庄子当年会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孔夫子若是不能‘死去’,你们这些盗贼恐永远不会止歇。”

“你们才是真正的无能无才。”

“正是因为你们无能无才,所以只能抱着孔夫子不撒手,因为孔夫子是死人,他不能反驳你们的观点,正因为此,你们才敢这么变本加厉的索取,你们甚至都不配称为宵小。”

宽阔敞亮的署房静如幽谷,秦落衡的声音持续的回荡着。

他继续道:

“我前面一直没想通,为何你们要来找我麻烦。”

“但后面我想通了。”

“容者,兼存也,共处也!”

“然则,天下有善恶正邪,人亦有利害纠葛,政道有变法复辟,学派亦有法先王法后王,此等纷纭纠葛之下,纵使是国家、学派,难道真能一切皆容吗?”

“不能!”

“而你儒家更是如此!”

“儒家眼中是存不得异己的,正如历史上,孔夫子不容少正卯,因为孔夫子很清楚一点,言可生乱,乱可灭国,而少正卯的言行,却是在直抨儒家要害。”

“所谓的圣人治奸,不过是儒家的粉饰之言。”

“实则是铲除异己罢了。”

“孔夫子尚且容不下少正卯,何况你们这些远不如孔夫子的人,你们那些照本宣科的才能,稍微被人一指便露馅,你们又怎敢去容下其他人呢?”

“如此小肚鸡肠的儒家,岂能主导博士学宫?”

“你们辜负了陛下的厚爱。”

“而始皇其实也低估了你们的危害。”

“儒家的为害其实不在主事,而在鼓噪生事、在滋事发事上,在我看来,天下三害,一为长堤之一蚁,二为大厦之一虫,三则是儒生之乱言也!”

“你方才用郑产来举例,那我也给你们一个建议,你儒家若是还这么不思进取,那就要做好成为下一个‘少正卯’的打算。”

“大秦容不下乱秦的异己!!!”

第两百二十三章 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第一更) 闻言。

叔孙通脸色大变。

愤然骂道:

“区区黄口小儿,也敢妄议我儒家?”

“你看过多少圣贤书籍?知道些什么道理?连基本是非都不明,也敢在我等前面大放厥词?你为博士,跟我等并列,简直是我等士人的莫大耻辱。”

“不敬王道,面谀秦政,还意图混淆是非,简直一派胡言!”

“大秦近年来土地兼并成风,民间甚至有谚言: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就是大秦不施仁政的后果,仁义不施,王道不复,天下如何能大治?”

“唯有我儒家才是真正的治世之政。”

“道墨法三家,早就失了本心,沦为了秦政的附庸,唯有我儒家一直坚守,现在倒怪起我儒家不思变通来了,何其荒谬?”

“我儒家讲中庸,何来不容?”

“你对我儒家百般挑剔,那我问你,墨子讲兼爱,何以不容暴君暴政?法家讲爱民,何以不容疲民游侠儒生?道家讲道法自然,何以不容天斗地斗人斗?”

“凡此等等,根源皆在于一处,大道同则容,不同则不容。”

“兼容一切,无异于污泥浊水,无异于自取灭亡。”

“我儒家深知其中道理,自然不愿跟浊派同流合污,再则,我等儒士皆为圣人门徒,自当歌颂圣人学问,这有何不可?”

“圣人之学,岂会有错?”

“现在的百家,除了我儒家,还有谁在恪守本心?还有谁坚持自家原有的道义?其余学派早就面目全非了,这些名不副实的学派,也配让我儒家高看一眼?也配与我儒家共事?”

“何等荒谬!”

“我儒家若真的毫无底线,跟其他学派一样趋炎附势,那才是枉为圣人学派,那才是自甘堕落,我儒家正是有自己的坚守,才能成为天下的正大学派,也才能公然自立于天下,这也是始皇要拜我儒家统掌天下文学的原因。”

“因为我儒家有独步天下之气节!”

“若是大秦诛我儒家,那非是我儒家之错,而是秦政在自绝于王道、自绝于文明、自绝于天理,百年之后,秦人必定愚不可及,天下也定然归复一片蛮荒。”

“我儒家才是天下治学正道!”

说完。

叔孙通脸上浮现一抹傲色。

四周其他博士对视一眼,眼中都闪着异彩,叔孙通的这番回击,甚合他们心意,让他们不由齐声的喝了一声彩。

秦落衡起身。

他站到前面的坐席旁高声道:

“此言大谬。”

“《周易·系辞》云: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天下哪有一层不变的道理?”

“若是天下不变,现在华夏都还在茹毛饮血,你们岂能衣冠楚楚的在这侃侃而谈?儒家是孔夫子在天下乱象之际,寻求治世之变而立的,连孔夫子都在寻变,你们何来资格辱没求变者?”

“谁人不知墨守成规,便能少犯错?”

“但正是百家有着自己的执念和坚守,有着对天下的热忱,他们才这么积极的求变,正是有着华夏列位先贤的积极求变,华夏才能从茹毛饮血,进入到刀耕火种,再到如今的礼乐俱全。”

“你们不感念华夏先贤的求变,反倒故步自封的自以为是。”

“儒家的堕落正是因你们而起!”

“天下礼乐,从不是生来就有,也不会因你儒家而兴。”

“你儒家推崇的王道乐土,只是孔夫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想要实现,靠的不是在高台上张张嘴,引经据典,也不是像你们一般好逸恶劳,四体不勤,而是靠天下民众齐心协力的努力和奋斗。”

“孔夫子是华夏列位先贤中的一位,只不过你儒家把孔夫子捧得太高了,不仅给其镶了一副金身,给了一个圣人称谓,甚至还想借孔夫子之言,把你们的一己之见强加到世人身上。”

“你们不觉有些过分?”

“在你眼中,天下皆错,唯儒家独醒。”

“还说不修王道,就是摒弃文明,就是陷天下于一片蛮荒?”

“天下文明,若论大成,当形成于周朝的五百余年间,而你儒家才成立多久,岂能把三代的王道之政都归于儒家?”

“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我才学浅薄,依我看,真正欲使天下蛮荒者,不是别人,正是源自孔夫子,正是你们儒家,儒家以往攻讦大秦新政时,打的便是王道大旗,一贯也以替民众呼吁文明自居。”

“孔夫子有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有‘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儒家从孔夫子开始,便没有把天下民众同等看待。”

“儒家的仁,是贵族之仁,带有先天偏好,治政之道,大秦若真把治理天下的重担交给儒家,就你们这种只会咬舌鼓吹,一味迎合权贵的学派,那才是真要陷华夏于文明不复。”

“孔夫子当年为政鲁国,仅仅七日便诛杀了少正卯,如此急不可耐,哪有半点容人之量?被你们彪炳为圣人的孔夫子尚且如此,若是儒家一旦为政,恐不日便会诛杀论敌,唯我独尊了。”

“孔夫子容不下少正卯七日,但法家却已容了百家五年。”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今日,你儒家博士还以文明面目来教训我,何其可笑?”秦落衡看着一众儒家博士,无奈的摇摇头。

他对孔夫子并无恶意。

只不过儒家太喜欢标榜孔夫子了。

遇事不决,孔夫子曰。

叔孙通站在殿内,额头汗水涔涔直流。

他很想反驳。

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因为秦落衡很奸诈,他没有针对儒家,而是直接针对的孔夫子,他们儒家把孔夫子尊为圣人,圣人自然是无错的,既然圣人无错,那又如何去反驳秦落衡?

他若反驳,儒家为政,不会如孔夫子一般诛杀论敌,那岂不是在否定孔夫子,若是不否定这一句,岂不是证明秦落衡说对了?

一时间。

叔孙通陷入到了两难。

他偏过头,看了几眼其他博士,想寻求一下帮助,只是其他人目光闪躲,根本就没有想开口的想法。

叔孙通心中是又恼又气。

但还不敢发作。

殿内陷入到了沉寂。

秦落衡坐回到桉席,翻开《商君书》,继续看了起来,浑然没有把眼前之事放在眼中,这让一众博士只觉脸颊滚烫,心中无比恼怒,但却是不敢贸然发作。

良久。

叔孙通才咬牙切齿道:“果真是乡野村夫,知道一些圣人言,便在这胡乱引用,让人贻笑大方,你为博士,当真是博士之耻。”

“我羞与你这种竖子为伍!”

说完。

叔孙通似乎是怕秦落衡开口,快步朝门口走去,脚步之快,以至脚下生风。

秦落衡没有抬头。

澹然道:

“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民当效力农工商旅,士当学习法令辟禁。亦即是说,士人该明白自己当行之事,避开自己不当行之事,做一名奉公守法的国人。”

“你儒家若还这么一意孤行,只怕孔夫子杀少正卯的事,不日便会降临到你儒家头上。”

“法家能容你们,法未必能容!”

闻言。

叔孙通脚步一顿,脸色青一块红一块。

他下意识的要紧了牙关,整个人已是气的火冒三丈,他才不认为秦落衡这是好言相劝,只认为这是秦落衡在嘲笑讥讽,认为他们儒家大而不当。

叔孙通冷哼一声,直接拂袖而走。

其他前来的博士,对视一眼,也连忙跟了上去,根本没在这多待的想法,彷佛在这多待一息,身上的羞耻便会加重几分。

不到十个眨眼时间。

原本拥挤的门前,已是空无一人。

秦落衡轻叹一声。

说道:

“当年齐国的稷下学宫,有力的促进了百家争鸣,而大秦的博士学宫,完全没有达到这个效果,只是一群尸餐素位的人,占据着博士官职,在学宫内党同伐异,全无学术争鸣之念。”

“但这或许是必然的。”

“即便如荀子这样的圣贤,依旧受到了不少人排斥,以至三出三进稷下,原因则是荀子的学说有别于邹鲁儒学,以至为儒家不容,甚至被鲁儒排除在儒家道统之外。”

“而今百家的确凋零了。”

“没有了器量,更失去了进取之心。”

“没有思想创新,百家争鸣自然就成了一潭死水,现在的百家,只是一群依附在先贤着作上的‘巨婴’,他们正在做的,便是把世人也教成像他们一样的‘巨婴’,照本宣科,故步自封。”

“何其悲凉?!”

“或许大秦需要一场思想启蒙?”

想到这。

秦落衡也是连忙摇头。

他感觉自己想太多了,百家衰落其实是注定的,随着天下一统格局出现,百家已然失去了争鸣的土壤,一统之后,大秦践行天下定于一的国策,自然会进一步压榨百家的生存土壤。

而且......

大秦体制也有问题。

并不利于百家思想继续碰撞。

对于百家的衰落,秦落衡也是暗暗叹惋。

另一边,儒家博士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事,已在学宫中传遍,秦落衡之名,彻底响彻博士学宫。

第两百二十四章 朝堂竟皆庸碌!可悲!(第二更) 博士学宫。

一间宽敞的署房内。

孔鲋听说了前面发生的事,整个人无比的恼怒。

怒骂道:

“这竖子欺人太甚!左一言,右一句,皆是在嘲讽我儒家,把我儒家贬低的一无是处,还对先祖极尽嘲讽,是可忍,孰不可忍!”

“气煞我也!”

室内。

子襄合上桉上的竹简。

叹道:

“他其实没有说错。”

“我儒家故步自封很久了,跟先祖相比,我等孔门之人,竟皆是碌碌无为之辈,所以只敢死抓着先祖的遗产,不敢有任何松懈,根本不敢把儒家假手他人。”

“荀子乃儒家先贤。”

“当年三次担任稷下学宫的‘祭酒’,可谓是当时天下最有名望之人,按理而言,荀子当带领我儒家走向繁荣,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儒家对荀子之学极为反感,甚至是厌恶。”

“当年儒家的领头人,即我们的父(子慎),难道不知荀子出身儒家?不知荀子的学说能带领我儒家走向繁荣?”

“知道。”

“但依旧要抵制。”

“甚至要把荀子排除在儒家道统之外。”

“因何?”

“荀子的学说背离了传统的孔孟儒学,步入到了异端他途,荀子的‘儒’融会了礼法,这与我等所习的儒不同,因而阿翁以荀子‘才高学陋’、‘不见圣贤’为由,将其多次驱出稷下学宫,就是在极力避免其学说继续在学宫授学。”

“但荀子的学说真的不是儒学吗?”

“自然不是。”

“只是荀子的儒学,跟世人所知儒学相悖,以至不能被儒家承认罢了,荀子之才,虽不及先祖和孟子,但也相差不远,其当为我儒家少有的圣贤之辈。”

“但也正因为此。”

“儒家才不敢接纳荀子之学。”

“儒家只能有一个声音,而荀子才气太盛,若承认荀学为儒学,加上荀子当时尚在世,必定有不少人会去学荀派儒学,那我等研习的孔孟儒学自然会被冷遇。”

“这是万万不能的。”

“若是在大世之争初期或中业,儒家未必容不下荀子,但当时秦国独强,一统之势显着,儒家哪敢在那时治出双门?墨子身亡之后,墨家一分为三的下场,可还历历在目。”

“我儒家怎敢再犯这种错误?”

“是故,儒家知道荀子之学脱胎于儒家,但就是不敢承认,甚至要极力把这位儒家先贤排挤到法家去,因为当世,容不下两个异见之儒家,天下也不会给儒家融合的机会。”

“现在我儒家言必孔孟,基本不会言荀子。”

“这就是原因。”

“若论求变,我儒家的变化才是最大的,只不过碍于形式,为了避免儒家出现分裂,刻意的只言孔孟罢了。”

“但说我儒家因循守旧,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有道理也!”孔鲋点头赞叹,“襄弟果真是目光独具,仅仅几句话,便让我恍然大悟,也把秦落衡的谬言一一捅破。”

“我儒家何曾不求变过?”

子襄冷声道:

“这十公子出身皇室,哪里懂得这些道理?”

“而今我儒家式微,若是不坚持先祖学说,任由各支胡乱发散,我儒家早就分崩离析不复存在了,还能成为学宫的统掌学派?”

“正因为我等只研习先祖学问,我儒家才能始终屹立不倒。”

“儒家长久的挺立不倒,也正好证明了先祖学问之千锤百炼,任由世事变化,我儒家始终能长存于世,坚韧不倒,其中的道理,这些外人又如何能知晓?”

“我儒家现在连孟子都很少提及了,还去求变,若真信了那番鬼话,我儒家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孔鲋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冷哼道:“这十公子其心可诛。”

子襄目光一沉。

凝声道:

“虽然我们没有掺和今天的事,但经叔孙通这么一弄,十公子对儒家的态度已昭然若揭,他并不喜我儒家,甚至对我儒家就没有过具体的了解,这样的人我儒家怎么敢亲近?”

孔鲋眼中也露出一抹凝重。

子襄继续道:

“十公子喜不喜欢儒家,对我们没任何影响。”

“我儒家本就没想过亲近十公子,我们亲近的一直是长公子,眼下只是让我们越发坚定了心中想法罢了。”

“十公子认为我们没有求变。”

“他又哪里知道,我儒家其实一直在变。”

“百家的其他学派,虽然也扎根地方,像是墨家、农家等学派,他们是深耕于田间地头,但他们的门人往往都是有身份有背景的人,但我儒家眼下却是有教无类。”

“其他学派的变是变得趋炎附势、变得阿谀奉承,而我儒家的求变,是在为学派生存而变,为学派壮大而变,其他学派那一家能比得上我儒家?”

“我儒家是治学之政,这一点却是不会变。”

“待我儒家成为天下治学,占据朝堂主导,世人才会知晓我儒家的真谛,也才会知道我儒家是多么的了得。”

“法、道、墨,终究是比不过我儒家的!”

“不然我儒家跟法家向来是势同水火,又岂能在法家环伺的环境下强势占据学宫主位?这不正好证明了我儒家的不凡?”

孔鲋连连点头。

附和道:

“襄弟说言甚是。”

“我儒家只是没成为一国显学罢了。”

“等我们儒家成为天下主流时,定叫这些人看看,我儒家是如何治理天下的,是如何实现天下安居乐业的,我儒家是一个多么不凡的学派。”

“可惜朝堂竟皆庸碌之辈,竟看不到我儒家的价值。”

“实在可悲!”

随即。

孔鲋就眉头一皱,问道:“十公子这么数落我儒家,学宫内其他学派必定振奋,这会不会有损我儒家的声名?若是传扬出去,世人还以为我儒家都是沽名钓誉之辈。”

“要不......”

“我亲自去找回颜面?”

子襄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他说道:

“不用。”

“他毕竟身份特殊,兄长出面,反倒会落人口舌,而且十公子极擅诡辩,若是兄长你无意间露出破绽,恐会让其继续得逞,那我儒家才是真的颜面尽失了。”

“这次就让他威风一次。”

“学宫内其他学派,我儒家何曾惧过?”

“他们吐槽几句,对我儒家无关痛痒,至于外界的影响,上次羊子、高堂生被抓,已经丢过一次脸了,再丢一次又算得了什么?现在的儒家不宜多生枝节。”

“至于十公子。”

“呵呵。”

“我看过他的过往经历,不像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就算我儒家不出手,恐怕他自己都会去惹祸,到时我儒家顺势一推,论鼓噪生事,滋事发事,我儒家何曾输过?”

“哈哈。”孔鲋闻之大笑。

随即道:

“那便随他去。”

“区区骂名,我儒家担得起。”

“不过,十公子来博士学宫的消息,倒是要传给长公子,现在朝堂正值变动,长公子还在楚地,却是有些不合适了,若是让十公子捷足先登,交好了那些新晋朝臣,恐对长公子局势不利。”

子襄点点头道:

“这件事的确该告知长公子,无论十公子有没有结识朝臣之心,我们都不得不防,只是长公子一时半会恐回不来,现在楚地的田政才推行数月,还没到收粮的季节,提前回来,恐会功亏一篑。”

“我若是没猜错。”

“长公子去楚地应是楚系朝臣的建议。”

“这些朝臣应跟楚地的大小官吏打过交代,如果不发生什么天灾人祸,长公子所在的楚地,今天应该会大丰收,官府所收的租税会比往年增加不少。”

“这是实打实的政绩!”

“长公子久居深宫,很需要这种政绩。”

“相比结交新晋的朝臣,把这种政绩拿到手,显然对长公子的帮助更大,到时长公子携着平息民怨,粮食增产的喜讯回朝,定然会让不少人刮目相看,到时再结识朝臣,也才会事半功倍。”

“只不过现在有一个问题。”

“陛下让长公子去楚地推行新田政,但未明说让长公子在楚地待多久,若只是待到粮收,那倒没有什么问题,若是多大一年半载,这变数就太大了。”

“十公子在咸阳,而长公子在楚地。”

“几月的时间,对两者的影响都不大,但若是时间一长,不说数年,就算一年半载,这个影响,长公子恐也吃不消,到时就算长公子携讯而归,恐也失了先机,这不是什么好事。”

“兄长给长公子写信,除了要言明十公子入学宫之事,更要言明长公子身在楚地的不利,让长公子及早做好回咸阳的准备,事关储君之位,长公子是不能有半点马虎的。”

“若是秋收之后,陛下还没让长公子回来,长公子就必须自己想办法回咸阳了,不然恐生不少变数,这其实很不妙。”

“兄长务必言明其中利害。”

孔鲋目光一沉。

他自然清楚长公子长期不在咸阳的弊端。

孔鲋道:

“我知道了。”

“其中利害我定会告知长公子。”

“本以为十公子已为陛下所恶,没曾想却越来越棘手了,他真是让人不敢小觑分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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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更估计也会是凌晨了

第两百二十五章 百家‘争鸣\’!(第三更) 秦落衡的署房。

此时却来了不少百家之人。

墨家、农家、名家等学派都有人前来。

秦落衡自然以礼相迎。

众人济济一堂,都对秦落衡夸赞有加。

名家的吕卓道:“秦博士真是替我们出了一口恶气,这儒家仗着人多势众,向来不把其他学派放在眼里,这次难得吃瘪,若非无酒,不然我定浮一大白。”

墨家的相晁愤然道:“百家何来高低?偏生这儒家,自以为高人一等,仗着博士仆射是儒家出身,而孔鲋又被陛下封为文通君,便不把其他学派放在眼里,我等忍儒家久矣。”

“秦博士今日之举实在大快人心。”

其他人也跟着赞叹。

秦落衡连连摆手,苦笑道:“诸位就莫要恭维了,我自己是什么能力,我岂非不知?实在当不得这些称赞,今日我也未说服叔孙通,只是儒家不愿再多费口舌罢了,当不得真。”

“诸位就不要捧杀于我了。”

相晁肃然道:

“秦博士此言谬矣。”

“叔孙通等人是不是知难而退?是不是被说的哑口无言?是不是无言以对,种种举止,皆说明了秦博士已经辩胜,既然胜了,那便心安理得的应下,无需给儒家颜面。”

“儒家竟皆小肚鸡肠,你就算给他们示好,他们也不会对你生出半点好感,你莫要这么扭扭捏捏。”

“赢就是嬴,输就是输。”

“岂有胜了但不算赢的说法?”

“你若是这么辩,那跟名家的‘白马非马’又有何区别?难道你还想来说一个‘胜者非嬴’吗?”

闻言。

秦落衡嘴角微微一抽。

他就这么谦虚一句,结果竟直接被怼。

这算什么事?

但一旁的名家博士吕卓,听到相晁的话,脸上露出一抹不悦,反驳道:“白马非马,的确是我名家之言,但《名实论》云:离也者天下,故独而正。”

“天下事物无不‘离’,每个事物只能是它自己,即‘独’,事物间不存在联系,所以白马只能是白马,而‘白马’之名,只能专门用来称谓白马此‘实’,如若用来称谓马、或白,皆不可,用来称谓黄马、黑马,同样不可。”

“故曰:‘彼彼至于彼,此此止于此,可;彼此而彼且此,此彼而此且彼,不可。夫名,实谓也。知此之非此也......’”

听到吕卓在这洋洋洒洒的论述,秦落衡悄悄挪了挪屁股,让自己远离了吕卓跟相晁的争辩场,他前面还以为博士学宫没有争辩一说,现在他直接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有。

而且是突如其来。

徐升坐了过来,看着争辩不休的两人,嗤笑道:“秦博士恐怕还对此不习惯,这两人一个是名家之人,一个则是我墨家之人,不过这相晁不是我楚墨之人,而是齐墨。”

“他当年仗着口齿伶俐,从我楚墨手中抢了博士之职。”

“齐墨讲的是治世学,结果来学宫后,整日就是跟名家斗嘴,吵得学宫乌烟瘴气,让人不胜其烦,信齐墨的脑子多少都有点问题,齐墨主张贵族‘良心发现’,主动舍弃自己的既得利益,去进行改革,推行正义,这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徐升满眼的不屑和鄙视。

秦落衡尴尬一笑,没有选择接话。

在他看来,楚墨也没好到哪去,楚墨讲的是‘义’,主张‘诛暴行义’,所以楚墨之人大多算游侠,讲行侠仗义,不过秦落衡经历过一段诛暴,深知这种方式的弊端,自然不会推崇。

墨家三分。

他其实只喜欢秦墨。

秦墨相比楚墨、齐墨更实际,也更脚踏实地,追求和目标无疑也更现实,秦末追求的是‘以战止战’,眼下虽跑去弄天文历法去了,但墨家生产的工具,无疑促进了天下一统,也提高了生产力。

秦墨对天下是有大功的!

见秦落衡面色严肃,徐升还以为秦落衡跟自己一样,都对齐墨嗤之以鼻,因而也是多说了几句,但也并没有太过,毕竟相晁的身份还是高于他的。

秦落衡艰难的应付着。

他看出来了,这些人就不是来夸自己的,而是想换个地方吵架。

他很久没面对这么嘈杂的场景了,众人各说各的,说着说着,还突然红了脸,面红耳赤的大声争辩着,好似一定要分出个输赢,场面好不喧闹。

对于眼前这些人。

他的脑海不由想起一句话。

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不过也有例外。

最先开口的那人老实的坐在一旁,并没有掺和这场大混乱,他穿着粗布衣裳,面色黝黑,手上还有不少老茧,显然没少下地干活,只一眼,秦落衡便认出这人出自农家。

心念一动。

秦落衡走了过去。

许辛抬头看了眼秦落衡,继续自顾自的编着草鞋,澹澹道:“秦博士是不是对眼前这些有点不适?”

秦落衡嗯了一声,道:“有点。”

“我以前以为博士都跟儒生一样,只不过是大家的主张不同,没想到,实际竟是......这般杂乱。”

许辛憨笑道:

“博士?”

“秦博士实在高看了。”

“我们这些人那配得上博士之职?”

“百家中真正配得上博士之职的,大多出没在民间,或者藏匿于深山,我们这些人其实只是来凑数的,朝廷对外说是封了七十二名博士,但其实不少跟叔孙通一样,只是待诏博士。”

“有名无实!”

“百家已经没落,很多学派青黄不接,这其实是大势所趋,像纵横家、阴阳家、名家等学派,眼下已无用武之地,各家稍有才能的,便会行走地方,传自家学说于四方,又岂会郁郁久居咸阳?”

“他们其实也属实无奈。”

“因为实在不知该做什么?自然也就靠争辩度日了。”

“我农家,奉神农为祖师,祖述神农,主张劝耕桑,以足衣食,当年若非郑国相劝,我其实不会来当这博士,我本来也不想当这博士,只是其他人不愿,而我又是许行后裔,被强行当了个博士。”

“若是可以。”

“我还是希望如先祖一般,得一块田地,一间房子,定居从事耕种,闲时打打草鞋,编编席子,怡然自得。”

说着。

许辛脸上闪现一抹憧憬。

秦落衡了然。

他以往还真以为博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原来并非如此,而这其实才正常,历史上秦朝征召过很多名士,但大多不就,不少甚至直接躲到了深山老林之中。

像是百家中的纵横家、名家等,本就适合乱世,天下一统,他们就没了勇武之地,稍有心气,又岂会甘于被‘囚’咸阳?

对寻常人而言,获封博士,都是极大尊荣。

但对名士相反。

名士都有自己的雄心抱负。

他们入仕是实现自己的追求和抱负的。

大秦明显给不了。

因为大秦一开始便确定了以法治国!

博士只是一个虚职,没有给与任何实权,这让他们如何甘心?只享受浮华的富贵,却不能施展政治治学,博士之职,对大多数名士而言,形如鸡肋,甚至就是个囚牢。

所以他们宁愿隐居,也不愿来咸阳当博士。

正因为此。

大秦博士自然也不能多指望。

秦落衡看着许辛,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你没有田地?”

许辛苦笑着摇头。

坦诚道:

“没有。”

“我虽有爵位,但并没有田地,只是每年能去官府领六百石的年秩。”

秦落衡一脸微笑道:“我有。”

“啊?”许辛一愣。

秦落衡继续道:“我有田地,还是一百亩,就在咸阳周边,许博士若是有空,可以帮我去看一下。”

许辛眼中疑惑之色更浓。

这有必要?

农家的确是研究农业生产,还有生产技术之类的,但咸阳这边的农业已很健全了,按照《田律》施行就可以,还需要人指点?

秦落衡轻笑一声。

嘿然道:

“我种的不是粮食,是野菜。”

“我跟官府有个赌约,若是我种的野菜产量高于粮食,且能足额交齐租税,我便可以继续自由耕种,我对农业不是很了解,若是许博士有空,我想请许博士去我的田里指点一下。”

许辛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他说道:

“这倒是可以。”

“不过我只懂种粮,至于种菜不太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

秦落衡异常肯定道:

“能。”

“若是许博士不嫌弃,我以后可以把一部分田地让给你种植,许博士是农家出身,对农业很熟悉,我在田间也呆过一些时间,却是有些灵机想法,或许能跟许博士探讨一二。”

许辛当即来了兴趣,“秦博士请讲。”

秦落衡沉吟片刻,缓缓道:“粮食产量的限制,一般认为是受限粮种和粪肥,眼下粪肥已经解决,再想提高,短时都达不成,那能不能改进一下粮种?从而实现粮食增产?”

许辛迟疑了一下,摇头道:“不现实,现在的粮种都是精挑细选出的优粮种,已是眼下最好的粮种,再想提高粮种品质,恐怕很那做到。”

秦落衡摇头道:

“我不觉得!”

“我观察到各地的粮种其实略有不同,也各有优劣,那有没有可能把这些粮种的优势,集中到同一粮种上。”

“人为的提高粮种品质!!!”

------题外话------

补完了。

第两百二十六章 亡百家者,百家也!(求订阅) “人为提高?”许辛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秦落衡点头道:

“对。”

“提高粮种品质,实现粮食增产!”

“现在粮食增产的办法不多,主要受限于三个方面,一是土质的肥沃程度,二是种植后的施肥情况,三则是粮种。”

“但在我看来,粮种才是根本。”

“若是以十分计,土质和施肥,只是让粮食产量接近十分,但改变粮种,却是能让最多生产十分的粮食,增产到十一分,十二分,甚至更多。”

“这或许才是农家真正的方向!”

许辛眼神一亮,还是略显迟疑道:“这真的可行吗?”

秦落衡不置可否道:

“不知道。”

“但我认为可行。”

“以前的稻子只是稗子,即一种杂草,经过人类先祖多次培育才形成稻子,既然能突破性的实现从无到有,为何我们不能实现产量由从少到多?”

许辛道:

“话虽没错。”

“我农家的确是研究农业生产问题的,也包含对农业生产技术经验的总结和归纳,但以往大多是研究病害,虫害,还有就是播种,粪肥之类,很少涉及到粮种。”

“粮种产量由天定,人真能改变吗?”

许辛有些怀疑。

秦落衡道:

“无论能不能,自当要尝试。”

“农家奉神农为祖师,祖述神农,主张劝耕桑,以足衣食,现在播种技术已经成熟,几乎没有太大提高空间,而田地土质,是由先天环境决定,非人力能轻易改变,粪肥因公厕的缘故,缺口不大。”

“现在大秦一亩田地收成为1.5石。”

“今年因粪肥充足的原因,粮食有所增产,但也顶多到1.6石,大秦现有人口高达两三千万,而正常人一年的口粮近二十石,大秦大多数民众其实是吃不饱的。”

“而你农家的宗旨是足衣食!”

“只要有办法提高粮食产量,就应当去尝试,而不当是在这畏畏缩缩,犹豫不决,诚然,你农家一开始追求的只是得一田,一宅,一箪食一瓢饮,生活自足,安居乐业。”

“但这就足够了吗?”

“你农家是奉神农为祖师的,自当以天下百姓为念,岂能只盯着自己的饭碗,只盯着身边人的饭碗?”

“许博士,你比我痴长不少,你是经历过战乱的,自然是见过底层民众食不果腹,易子而食的惨状,你难道就忍心这种人间惨状继续发生?”

“我承认。”

“随着天下一统,公厕推行,农家用武之地越来越少。”

“数百年下来,各地积累了大量增产的经验和技术,你农家不需要任何改变,只需跑跑腿、张张嘴,将这些经验告知给各地田啬夫,便能轻松应付了事,还备受底层民众尊敬爱戴。”

“但这足够吗?”

“农家似乎忘了一点,大秦实行的是耕战。”

“大秦对农业的重视,远超以往天下任何诸侯国。”

“大秦是有《田律》的!”

“现在你农家还算有用武之地,等大秦将这些经验和技术一一归纳到《青川木牍》、《任地》等耕种粮食相关上,你农家还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

“现在你应有所察觉。”

“农家在大秦越来越没存在感了。”

“也越发衰败了!”

“其实不止农家,其他诸子百家亦然,你们都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所以终日就抱着以往的诸子文章,看一遍又一遍,跟一只无头苍蝇一般,虚度着时光。”

“你们真的都无能无才吗?”

“肯定不是!”

“天下识字者本就稀少,你们还是从数百名学士中选出的,无论如何都跟无能无才沾不上边,你们之所以这么庸庸碌碌、死气沉沉,只是因为你们看不到希望,只感觉未来一片灰暗。”

“甚至......”

“你们很多都预感自己的学派要消亡了,只是你们不愿见到这种场景,但也无力改变现状,所以选择了逃避,不去主动面对,开始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百家在世间存在数百年,真就这么脆弱不堪?”

“我不认为。”

“朝廷也不会这么认为。”

“不然大秦为何设一个博士学宫?”

“就为了养一堆废人?就为了换一个尊才爱士的虚名?”

“这个虚名大秦会在意?”

“秦国被山东六地叫了数百年虎狼,大秦有曾在乎过?大秦向来务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大秦又岂会真放在心上,百家名士,对大秦自来有意见,大秦难道不知?”

“大秦设立博士学宫,稍不注意,便会沦为天下笑柄,让天下士人嗤笑,而且是极大可能,大秦难道真的不清楚这些?”

“自然是清楚的。”

“即便如此,大秦依旧为百家设立了博士学宫,高官厚爵相待,大秦并不想控制百家,也未曾想过摧毁百家,大秦只是想给百家提供一个平台,一个重新焕发生机的平台。”

“只不过你们都没有把握住。”

“五年!”

“整整五年时间。”

“大秦可曾强迫百家做过什么?可曾强迫让百家屈服?又可曾阻止过你们做事?”

“没有!”

“大秦反倒开放了书库,供你们阅览天下书籍,即便如此,百家不仅没有取得任何进步,反倒一直顿步不前,甚至是开始迅疾倒退,如果再不变改,百家的灭亡时间早晚罢了。”

“亡百家者,百家也!”

秦落衡神色肃然。

他其实没想说这么多,只是许辛畏缩不前的举止,以及百家眼下这浑浑噩噩的状态,让他有些叹惋,不由多说了几句。

殿内一片死寂。

原本嘈杂争辩的众人悉数安静下来。

他们全都沉默不语,只是眼中都充满了怒意,他们又岂不知其中道理,但他们难道就真没有做过尝试?

自然是尝试过。

但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不然他们何至于这么自甘堕落,正是因为他们尝试过,知道事不可为,所以才选择了自暴自弃。

他们为百家名义上的领袖,让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学派消亡,这实在是太痛苦了。

他们只能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

通过跟其他人的斗嘴,来获取自家仅有的存在感。

吕卓愤然道: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我们难道不知自家境遇?我们就没有做过尝试?当年被自家选出来当大秦博士,我们难道就愿意?谁真的在乎这博士官职?我等百家之人,做梦都想壮大学派,但做不到啊!”

“我们也是人,也有感情。”

“谁想看自家学派消亡,但我们真的尽心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学派越发凋零、越发落寞,我们真的没办法!”

“农家扎根地方,连农家都越来越式微,何况我们其他学派?”

秦落衡起身。

朝四周众人行了一礼。

缓缓道:

“我便得罪了。”

“我不认为百家到了退场的时候。”

“百家的出现,源于礼乐崩坏,天下动荡,诸子先贤为改变天下乱象,因而开始激发出各种求变的思想,进而有了后面的百家,诸子的观念不同,想法不同,做事方式也不同。”

“但他们的目标是相同的。”

“都是想改变当时混乱黑暗无序的世道。”

“百家的初衷,都是想让华夏归复平静,得到长治久安,避免天下继续陷入动荡杀伐,血流漂杵,生民涂炭流离的惨况,所以百家的初衷从来都不是治政。”

“治政只是手段。”

“让天下安宁祥和才是目的。”

“战国之世,天下纷争不断,诸子百家积极的参与大争之世,那时各家都想通过主政的方式,从而践行自家学说的理想抱负,这并没有什么好指责的。”

“但战时是一回事,和平是另一回事。”

“你们很多人的思想还停在战时,依旧想通过主政的方式,推广自家学说,从而实现自家的理想抱负,但真的有必要吗?”

“没有!”

“天下已经一统了。”

“在解决天下纷争问题上,法家无疑是最优解。”

“眼下天下定于一,政出一门,你们很多人都担心大秦会独尊法术,甚至有不少人开始把百家的衰落,归咎到法家身上,认为正是法家的强势,才导致了百家的衰落。”

“但这显然是不对的。”

“诸子百家都是以平息天下纷争为己任,虽然是以法家为首的学派平定了天下,但这未尝不是也实现了诸子的理想?”

“诸子之所以提出治政之学,就是想通过自己的方式,实现天下安宁,眼下天下已然安宁,你们却把重点聚焦在治政之学上。

“这岂非是在本末倒置?”

“在我看来。”

“百家并不是只存于战时,也当在和平时建功。”

“战时为天下定。”

“和平时则为万民谋!”

“这才是诸子百家存在的意义。”

“皆为万民!”

“现在天下百废待兴,形如当年天下的混沌难安,这不正是百家大展身手的时候吗?然而你们却选择了自暴自弃,这不仅是坠了诸子之志,也是在贻误自家学派啊。”

“诸位怎敢如此湖涂?”

第两百二十七章 百家起于民,自当用于民!(求订阅) 四下安静。

吕卓深吸口气道:

“秦博士,你混淆了一件事。”

“我等百家不参与治政,如何推广自家学说?又如何大展身手?正是因为我们不能参与治政,所以才身陷令圄。”

“你搞错了因果!”

秦落衡道:

“我倒不这么认为。”

“诸子的学说难道只有治政之学?”

“大争之世孕育而生几十个学派,每一家或多或少都涉及一定的治政之学,但有几家真的成了体系?据我所知,百家中唯有法、儒、道、墨四家成了体系,其余的都不成体系。”

“你们哪来的胆量想治政一国?”

“墨家自墨子身亡后,便一分为三,三家各执一方,墨家的体系也随之分崩离析,秦墨、楚墨、齐墨,到现在都互不登对,谁又敢让墨家的人执事?”

“连成体系的墨家尚且如此,何况只涉及部分的其他学派?”

“让你们的学派主政,只会致使天下动乱,大秦好不容易才平定了天下,又岂会自毁根基?你们想主政一国,非是我轻视尔等,而是你们各家都不够格!”

四周死寂。

众人竟皆沉默不语。

秦落衡继续道:

“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摆正心态,大秦是因法而强,因法而立,你们有什么资格去不服?去跟法家争主掌权?而法家何曾刻意轻慢过你们?”

“律法之下,一律平等!”

“正是基于此,像小说家、纵横家等学派,才能跟法家、儒家、墨家等大学派受到同等对待,法家从始至终只限制了你们一样,便是不准你们自如出入地方为官。”

“说是限制,倒也不全对。”

“法家并不禁止你们为官为吏,你们都是有学识的人,若是出入地方为官,定能造福一方,法家要求的是必须熟读律令,你们自恃为百家士人,抹不开面,因而才一直待在博士学宫。”

“在这点上,你们有不满,可以理解。”

“但就你们现在这个模样,谁敢让你们去执政?”

“为了治政而主政,那你们不用再报幻想了,大秦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但你们若是为民主政,或许可以期待一下,没准大秦以后会放开限制,让你们自如去地方为官为吏。”

“诸子之学,囊括天下。”

“治政之道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并不是诸子思想的全部,你们若还只执念在治政上,那几乎可以坐等百家消亡了,相对法、儒、道,你们没有任何优势。”

“任何时候任何帝王,都不会选法儒道之外的学说。”

“你们想借主政来维持自身学派发展,这几乎没有任何可能,你们也不用再抱有任何幻想,正如名家争辩的,实是实,虚是虚,虚实不能混淆一谈。”

“没机会就是没机会。”

“若你们抱的是让天下重新大乱的念头,那我劝你们最好清醒一点,你们之所以能高居庙堂,并非是因你们博学多识,也并非是因为你们足智多谋,仅仅是大秦,是法家选择对你们网开一面。”

“若是天下真的大乱,你们的确能得以喘息。”

“但也仅此而已了。”

“天下分久必合,就算天下乱了,早晚有一天,也注定会一统,到时有百家乱世的前车之鉴,任何一个主政的学派,又岂会再继续放任百家自流?”

“到时。”

“迎接百家的只有毁灭!”

“不仅是肉体上的毁灭,更是学派思想上的毁灭,到时除掌政的诸子,其余的诸子先贤道统一并会被覆灭。”

“而且是追毁一切文字及记事。”

“你们的学派将会彻底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你们中或许还有人在跟六国余孽合作,也有试图教唆底层民众暴动的,但我好心提醒你们一句,你们做的越多,造成的动乱越大,最后你们的学派可能会死的越惨。”

“这不是我危言耸听。”

“而是事实!”

“你们可以们心自问一下,若是你们学派执政,知道其他学派曾做过这么多动乱天下之事,你们会不会对这些学派无比忌惮,甚至只想除之以后快?”

“你们当庆幸。”

“执政天下的是法家。”

“法家一切以律令法条为准则。”

“若是换做其他学派,早就大肆诛杀论敌了。”

“还会设一个博士学宫宽慰你们?”

殿内陷入漫长沉寂。

就算是能言善辩的吕卓、相晁,此时也垂下了头,不声不语,只是在脑海中思索着秦落衡所说的话。

若他们这一派为治国之学。

容得下其他吗?

最后。

他们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容不下,不敢容。

他们若是因乱国,得以实现治国,定会担心自己会重蹈覆辙,所以必然会对其他学派无比警惕,为了以防万一,恐真的会如秦落衡所说,诛杀论敌,杀之而后快!

他们脸上不由露出一抹惧色。

秦落衡道:

“问题其实已明了。”

“继续执着治政之道,对百家而言,完全是死路一条,你们没那个条件,也没那个能力,更没那个基础,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当变则变,诸子的思想并不仅仅只有治国之政,还有为民之政。”

“诸子思想取之于民,自当用之于民。”

“在我看来,百家大有可为!”

众人对视一眼,齐齐起身,朝秦落衡行礼道:“请秦博士上座,指点我等。”

秦落衡眼皮一跳。

上座?

他看了眼自己署房,也是大致明白了。

署房本就是博士一人一间,署房正常情况,除了博士,还有对应学派的学士及博士的门人,他们自然不能跟博士平起平坐,所以署房内博士的位置是要高于四周的。

只是......

他一医家博士,初来乍到,坐其他人头上,似乎有点欠妥。

迟疑片刻。

“诸位如此高抬,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秦落衡朝四周回礼,随即迈步走回自己原位,端正的坐了下去。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下方诸博士。

平静道:

“诸位如此厚爱,我就厚颜多说几句。”

“百家想继续留存于世,甚至想发扬光大,就必须改变观念,这自然不是让你们篡改诸子思想,而是要与当世实际情况结合,在我看来,诸子的主张,在当世依旧十分畅行。”

“治政不行,那就换条路。”

“百家主张从不局限一条,也不当拘泥于一条。”

“诸子先贤为天下提出过很多主张,有的适合战时,有的适合和平时,眼下天下已定,百家自然不能再盯着战时主张,而当盯着和平时的相关主张。”

“在我看来,百家和平时期的志向总纲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诸子先贤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百家出于民,兴于民,自当用于民。”

“为民才是百家根本!”

“诸子生活在大争之世,天下裂土分封,因而主张大多是治政,对太平场景未有过多涉猎,即便有,也是浅藏辄止,诸位生活在统一国度,却是能以此为契机,完善自家学说,让自身不再有局限。”

“这岂不比逃避更有意义?”

“还请秦博士细说?”相晁作揖道。

秦落衡道:

“就拿墨家而言。”

“墨家精通涉猎的方向很多,其中关键的一点便是‘义’。”

“在我看来,墨家完全可以把义,从战时的小义,延伸到为万民立命,救助帮扶万民的大义上。”

“此话怎讲?”相晁问道。

秦落衡笑着道:

“战时,墨家的义是‘行侠仗义,惩奸除恶、除暴安良’,这能帮助的人有多少?至多不过数百。”

“这在战时自然是义举。”

“为民除害!”

“眼下天下已经一统,大秦治下民众足有两三千万,墨家的目光还只局限在帮助数百人的义举吗?”

“这岂不目光狭隘了?”

“而且仗剑杀人本就于法不合。”

“自不能推崇。”

“但墨家的义便只能用在杀人上?”

“我看未必。”

“墨家精通各种奇淫巧技,眼下大秦大兴土木,咸阳附近便有帝陵、直道、驰道,且不说还有各地的水利,这些土木工程,都需要用到大量人力,若是墨家能改良工具,提高搬运、施工效率,岂不是能直接惠及数百万人?”

“这难道不是在为万民立命?”

“墨家有惠及万民之功,民众又岂会不高看几眼,到时有万民作为支持,你还担心墨家不能兴盛?”

相晁脸色微异。

他迟疑了一下,开口道:“秦博士说言甚是,但正如你所说,我墨家已三分,我隶属于齐墨,而精于各种制造的是秦墨,我就算有心壮大墨家,没有秦墨帮助,恐也难以实施。”

秦落衡摇头道:

“你的确不是秦墨,但你是墨家博士。”

“一笔写不出两个墨字。”

“你们就算一分为多,但终究是同宗同源,唇亡齿寒,你齐墨能言善辩,难道就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其余两家?墨家已至生死存亡之际,其余两家若还固执己见,不肯缓和,那墨家当亡。”

“墨家若能重新合一,只可能是你齐墨促成。”

“你既然为墨家博士,自当担负起振兴墨家、让三墨归一的重担!”

“这是你的职责!!!”

第两百二十八章 文明立治!(求订阅) 相晁肃然道:

“秦博士说的在理。”

“我既然为墨家博士,理应担负起振兴墨家的职责,我齐墨擅辩论,若是连秦墨、楚墨都不能说服,继续放任墨家分裂,继续眼睁睁看着墨家消亡,我相晁就是墨家最大的罪人。”

“多谢秦博士解惑。”

秦落衡微微额首。

沉声道:

“我知道诸位过去并非都是学派最有才之人,也非是学派中最受尊重的人,但你们能顶着压力出任大秦博士,已经证明了自己,因为只有你们敢直面惨澹的未来,也敢真正去探索自家的发展之路。”

“你们其实比其他人更值得尊重。”

“在其位,谋其政!”

“你们敢在百家落寞之际,勇于承担这个起重担,已经超出学派的其他人了,以往你们或许的确有不如,但现在博士之位,你们实至名归,你们就是各家的领袖!”

“借用一句儒家的话。”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腹起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诸位以往迷失了方向,但只要重拾信念,重新审视自家学派,未必不能在太平之年,补齐诸子先贤的学问,为自家学派重新走出一条新路。”

“大秦立志革新。”

“百家也当锐意进取、与时俱进。”

“若论一统,夏商周三代也算一统,并未大秦独能耳,然大秦跟夏商周亦有不同,不同在文明立志,在盘整天下。”

“这些年来,大秦立志求变。”

“原本大地上的畛域阻隔、关卡林立、道各设限、币各为制,河渠川防以邻为壑,辄于外患竞相移祸......凡此等等,大秦用数年时间已经悉数扫清。”

“但华夏积弊久矣,以往诸侯耽于陈腐王道,流于一隅自安,全无天下承担,全无华夏之念,大秦若想实现深彻盘整、文明昌盛,则必然要进行文明立治。”

“而这正是百家之所长。”

“文明立治,此等超迈古今的功业,百家又岂能缺席?”

“你们很多人陷入困顿,以为没有了方向,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只是因为你们着眼的方向错了,方向错了,自然会导致南辕北辙,自然也就离康庄大道越来越远。”

“墨家不再言论。”

“农家,奉神农为祖师,自当在农业上下功夫,天下虽已安定,不至再像以往一般饿殍遍地,相食人肉,但大多数民众依旧是食不果腹,有上顿没下顿,依旧瘦若皮骨。”

“民生维艰,这岂是神农之愿?”

“你农家既然认神农为祖师,自当要秉承神农救济世人之志,在粮食上求变革新,粮种如何不能变?既然粮种能增产、能有不同,那自然也能优中择优。”

“我却是不信。”

“粮种能从无到有,就不能从少至多。”

“在我看来,非是不能实现,而是你农家懈怠懒散,躺在上百年积累的经验上不思进取,得过且过,没有了为万民之念的志向。”

“世上没有什么能一蹴而就。”

“但只要勇于尝试,未必就不能走出一条新路。”

“现在粮食产量是一亩1.5石,以后未必不能达到2石、3石,甚至更多,眼下因公厕之法,粪肥逐渐变得充裕,但农家可曾想过继续优化粪肥,让粪肥不再是普通粪肥,而是能大量增产的‘宝肥’?”

“除此之外,还有耕具,难道就不能优化?”

“农家明明有这么多方向,却墨守成规的守着各地收集上来的技术和经验,完全没有了一点奋发之气,你为农家博士,整日无所事事的在学宫中编草鞋,你这草鞋穿着真不觉得硌脚吗?”

“名家。”

“名家推崇的是唯物主义。”

“这与大秦宣扬的务实异曲同工,结果你名家的心思都放在了斗嘴上,根本没想过学以致用。”

“天下刚从礼乐崩坏的环境中走出,地方依旧是乌烟瘴气、有着大量牛鬼蛇神,你名家不想着劝民为正,劝民务实,反倒是自陷于幻想的麻醉迷离。”

“这自己不感到羞愧吗?”

“我刚才跟墨家的徐升有过交谈,知道你名家也喜欢研究天文历法,最近跟秦墨、宫中的巫师凑到了一起,整日去夜观天象,研究这些其实并没有什么错,但敝帚自珍却是一个错。”

“既然你们能预测天象,何不把每日的天象公之于众?”

“是晴是阴是雨,对你们而言,只是消磨时间,但若公布出来,却是能造福天下民众,没多久便到收成之季,若是民众知晓接下来的天气变化,是不是能避免很大的损失?”

“这岂不比自娱自乐、互相博戏更有意义?”

殿内陷入到幽谷般的寂静。

秦落衡继续道:“除了这些相对大的学派,还有小说家、纵横家之类的小学派,你们同样有用武之地。”

“人类从茹毛饮血到钻木取火,从刀耕火种到禾下乘凉,从直立行走到仓廪实而知礼节,唐尧虞舜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华夏数千年历史,这么悠久的文化传承,你小说家便不能大书特书?”

“华夏先辈的勤劳、智慧、进取、坚韧不拔等精神,难道就不能从你们的笔下展现出来?铭记先辈,激励吾辈自强,这难道不是你小说家应有的职责?”

“苍生涂涂,天下燎燎。”

“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眼下大秦独强,但你纵横家真就无用武之地了吗?我看未必,远处尚且不提,大秦周边就有匈奴、百越,匈奴、百越的确非是大秦敌手,但想要彻底消灭匈奴,非朝夕能完成。”

“对匈奴和百越,当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你纵横家重战略思想,何以不能放大视线,将目光放眼于华夏之外,天地广袤,大秦更是需要时刻更新对外战略。”

“而这岂非是你纵横家之所长?”

“医家亦然。”

“医家存世已数千年,但始终没成体系,各地土法、偏方横行,医家虽布医天下,但实际医生间的交流却很少,派系杂乱,互相轻视的情况比比皆是,以致天下医术久久没有大的突破。”

“医者仁心。”

“就因各地的医者不齐心,互相间敝帚自珍,致使天下医术停滞多年,这岂是天下民众之福?如此行径,医家犹如能谈得上悬壶济世的美称?”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

“而文明立治更是重中之重。”

“朝廷只能扫清各地的关卡阻隔,但人心间的阻隔,却是需要百家齐心破除,我等须得明白,乱天下易,治天下难,想彻底实现河山重整、文明立治,更是难上加难。”

“但若是成功,便是至高无上之功业。”

“道路艰难,我等却是不能有丝毫懈怠,若是能实现文明再造,诸位或许能如诸子先贤一般,受世人敬仰,名垂千古。”

“适者生存。”

“百家在乱世有乱世的生存之法,在太平之世有太平之世的生存之道,而这才是百家应有的姿态。”

“望诸位共勉!”

秦落衡起身朝室内众人一礼。

众人回礼。

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们都深深沉浸在震撼之下的触动中。

素来饱学多识的博士,此刻不少红了脸,脸上充满羞愧之色。

秦落衡比他们小不少,眼光却如此独到,不仅拥有超迈古今的目光,还有博弈历史的襟怀,这让众人彻底的心悦诚服,但也不免汗颜不止。

盘整华夏,文明再造,河山重整,天下太平!

一切都立足于文明立治!

而这正好是百家所长,但他们以前根本没往这方面想,经秦落衡点醒,他们才赫然发现,百家原来能做这么多事,眼前竟是一片从未有人触及过的蓝海。

他们不由心神摇曳。

良久。

相晁感激道:“多谢秦史子点拨,相晁感恩。”

其他人附和道:“多谢秦史子为百家指出明路,我等感恩。”

秦落衡肃然的回礼。

而后道: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也是冲动之言,若有冒犯,还请诸位见谅。”

众人对视一眼,相视大笑,跟秦落衡一一告辞后,便疾步朝自己的署房走去,他们心中已升起一股斗志,一股进取之心,他们既然知道了破局之法,何以敢再懈怠不前?

秦落衡目送着众人离去。

等众人悉数离场,秦落衡才坐回席上。

他轻声道:“若是百家真因此走上另一条路,恐怕大秦的命运就真的不一样了,不过仅靠打鸡血是不够的,最重要的还是要朝廷放开一些限制。”

“朝廷若继续严管,百家得不到突破,便会重回到老路,诸子百家是华夏少有的思想碰撞,若是就这么消亡,实在令人惋惜。”

“但我也只能为百家做这些了。”

秦落衡轻叹一声。

他终究还是身卑言轻了。

他心里也清楚,这些博士未必真看不出来,自己所说的问题,但他的建议对百家的确很难得,现在的百家已到亡羊歧路的地步,若是再不改变,就真的要消失在历史长河了。

他们别无选择了!

虽然割舍了一些主张,但至少换取到了一些生存空间,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

“现在的百家就像是溺水的人,只要给他一根绳子,给他一个生的希望,他们就会拼命的往上挣扎,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活命,但这根绳子的粗细却是掌握在朝廷手中。”

“百家最终能不能上岸,全靠他们自己的运气了。”

“外人帮不了。”

“若是百家真能因此脱胎换骨,对天下都会是一件好事,不仅会促进社会进步、科技发展,还能凝练华夏精神,将大一统的观念彻底的深入人心。”

“没有百家暗中挑事,天下无疑也会平静不少。”

“但最终走向,我也不敢保证。”

“天下歧路啊!”

秦落衡摇摇头,重新翻开《商君书》,刚看没几眼,便勐的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凝色。

低语道:

“说的太尽兴,竟忘了正事。”

“我前面说那么多,就是想让许辛帮我给蔬菜找个买家,结果一时没控制住,说上头了,竟把这事给忘了。”

“我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这......”

秦落衡脸色一黑。

他看了看屋外,迟疑了一下,把商君书收好,去了许辛的署房,准备把自己的‘要事’告知一下。

他其实心里也没底。

他才把农家狠批了一顿,就差指鼻子骂了,现在自己却一脸讪讪的找上门,他也不敢肯定,许辛会不会帮自己,但他现在能找的也就农家了。

农家在民间威望不错,跟咸阳的商贾、农夫都有交情,由许辛经口,他的蔬菜无疑会好卖不少。

秦落衡自语道:

“农家的人应该没这么小气。”

“我这多少也给农家指了条明路,他多少还是要帮一下吧?”

这么说着。

秦落衡便去到了许辛的署房。

里面有十几人。

大多穿着粗布衣裳,但衣裳上没沾上一点泥泞,一个个都红光满脸,皮肤白净,完全看不到风吹日晒的痕迹,彷佛就是一群穿着粗布衣裳,体验生活的贵族公子。

见秦落衡前来,许辛眼中露出一抹异色,把秦落衡迎了进来,秦落衡面无异色,缓缓把自己的来意说明。

许辛满口答应了下来。

见许辛应下,秦落衡也是暗松口气,没有在这多逗留,找了个借口便直接离开了。

一旁的门人好奇的问道:“夫子,这人是谁?”

许辛澹澹道:“新晋的医家博士,倒是个心怀大志之人,不过有点不谙世事,你们不用关注这些,我今天给你们讲的是种地的经验和一些播种技巧。”

“这是我农家数百年总结下来的。”

说完。

许辛高坐其上,随口讲了起来。

博士学宫依旧是往日模样,各家博士跟以往一样,坐而论道,给门人弟子讲解着自家学说。

一切彷佛没有任何改变。

依旧如一潭死水。

只不过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潭水中出现了一抹涟漪,涟漪的波动幅度极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它的的确确是一抹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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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一更了,有些乏

第两百二十九章 他身上有陛下身影!(求订阅) 入夜。

李由跟着老父李斯回到家中,进到内府庭院中的一道屋舍,门口的隶臣妾等他呢吧进入后,立即把准备好的热汤呈上,随后恭敬的候在了四周。

“先出去吧。”李由挥了挥手。

“诺”隶臣妾应道,埋着头,直接退出了大堂。

李由轻声道:“春夏相交,天气却是阴晴不定,白天热夜间冷,倒是让人有些不自在。”

说罢。

他关上房门,脱掉靴子,在桉几旁跪坐下来。

李斯进门口,已端坐在席上,刚才一直没吭声,这时才若有所思道:“春夏相交,却是夹杂了春意料峭和夏意难熬,这难免不会让人感到有些肃杀。”

父子两沉默了一会儿。

李由开口道:“儿今日在奉常府的时候,听到博士学宫内似乎有一些情况。”

李斯点头不语。

李由蹙眉道:“秦落衡倒是角度新颖,将百家之学,一分为二,一为‘治政’,二为‘立治’,想让百家放弃‘治政’,从而主要研从‘文明立治’,这倒的确给了百家生存之道。”

“只是百家积重,恐难以奏效。”

“阿翁怎么看?”

李斯勐的睁开眼,眼中的浑浊空洞不见,眸间荡漾着明亮智慧的光芒,彷佛是这事激发了他的精神。

李斯皱着眉头,表情严肃,不苟言笑道:“秦落衡所说其实不无道理,战时跟和平时的确不一样,但我怎么看没有任何意义,关键要看陛下怎么看。”

“陛下以往给过百家很多机会。”

“但百家并未珍惜。”

“秦落衡的建议不错,但能否落实是个问题,百家之人真愿意放弃自家学派的大多主张,去另走一条新路?以现在百家的实际情况,恐怕很难让人信服。”

“或许这只是诸博士的一厢情愿。”

“百家大多数学派已到亡羊歧路阶段,他们的衰败肉眼可见,或许这次只是想博世人关注,让自家再次回归世人视线。”

“立国之初,陛下有意征召百家士人仕秦,但上次的征召无疑很失败,大量百家士人逃亡,不然不会凑不齐七十二博士,最后还只能用待诏博士充数,甚至只能在里面填充大量儒士。”

“儒家从立国开始,便一直在争权,还多次嘲讽陛下,前段时间更是恶意中伤,有儒家在百家中搅乱,就算其余百家想改变,恐也非是易事。”

“当初儒家拾掇使坏的时候,其余百家没有站出来指责,现在只说了几句空话,便想让朝廷既往不咎,天下哪有这等的好事?”

“正如秦落衡所言,百家或多或少还跟六国余孽有一定勾结,除非他们彻底跟六国余孽斩断关系,甚至是主动告官揭发,不然想让陛下再度启用,难!”

李由道:

“若百家真有意求变呢?”

“眼下百家已到生死存亡之际,他们应不会这么短视。”

李斯摸着下巴的胡须,眼睛微微仰视上空,略作沉思道:“求变就会有取舍,自古以来取易,舍难,秦落衡给的求变之道,是要让百家放弃彻底‘政治’,这谈何容易?”

“百家士人大多都有治政之心。”

“放弃政治,无疑是让他们舍弃自己的主张,彻底屈服于法制之下,这些士人性情高傲,让他们折身于法,他们如何能甘心?”

他略作停顿,接着道:

“百家的身段太高,若是不放低姿态,朝廷是不会同意的,就算他们有求变之心,不公开对外承诺放弃‘为政之道’,谁又敢保证,等百家借此壮大后,不会生出异心?”

“朝廷要的是温顺的百家,不是暗藏祸心的百家。”

“眼下朝廷不会对此事有任何反应,这是博士学宫内部的事,而且这时候传出,恐怕儒家会坐不住了。”

李由问道:“为何儒家会坐不住?”

李斯看了一眼李由,澹澹道:“儒家的理念是什么?”

“仁,礼。”李由道。

李斯摇了摇头,沉声道:

“不。”

“是三代王道!”

“儒家所谓的仁、礼,都是在三代王道基础上建立的,他们把治政之道视为生命,秦落衡提出的办法,却是要他们彻底放弃政治,儒家如何能坐得住?”

“秦落衡给百家提的宏图是什么?”

李由道:“盘整华夏,文明再造,河山重整,天下太平。”

李斯点头道:

“文明再造,秦落衡是要重建一个新文明,这岂不是彻底否定了儒家的治政基础,儒家以往就靠宣扬三代王道,来维持自身学派生存发展,若是文明重整,儒家便成了无水之萍,除了彻底推倒重来,不然儒家只能坐等消亡。”

李由恍然。

说道:“以儒家的秉性,若是得知此事,恐怕会气的跳脚,儒家本就在博士学宫内独大,根本容不得这种情况,以儒士的口舌犀利,博士学宫近期恐都消停不了了。”

李斯摇头道:

“学宫那一潭死水,早就该起风了。”

“若是风拂,依旧不起变化,或许百家就到了消亡的时候,大秦已容百家多存在数年了,若百家还是执迷不悟,冥顽不灵,那便不能怪我法家冷血无情了。”

“大秦政治上只能有一个声音。”

“便是法!!!”

李斯的眼神忽然之间变得锐利起来。

但很快就收敛起来。

李由神色微凝,惊疑道:“阿翁言下之意,是百家不求变,朝廷便会对百家出手?”

李斯点头时,仍有些犹豫。

“政出一门。”

“这是大秦的为政之道。”

“不放弃自己的政道之念,百家便永远都容入不了大秦,脱离了朝廷管辖的百家,对大秦无用。”

李由微微额首。

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问,反倒提起了秦落衡。

李由道:“阿翁,你对秦落衡怎么看?”

李斯看了李由一眼,“秦落衡这半年来,屡屡犯事,但最后都平安落地,对于秦落衡,不能等闲视之,我虽不知他的底细,但外界传闻的所谓王氏、医家,我却是不信。”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陛下的身影!”

李由惊疑道:“陛下?”

李斯点头道:“陛下虽没表过态,但这一连串的事,陛下未必不知情,未必没有对其网开一面,陛下行事,没有那么好猜测,这个想法你清楚就行,莫要声张,也莫要对外提起。”

李由微微额首。

少顷,李斯沉吟道:“你的任命朝廷已定下了。”

李由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李斯道:

“你被任命为三川郡郡守。”

“三川郡为关中门户,在天下郡县中都排名前列,你若是治理有功,下一次便能直接晋升到朝堂,你入仕的时间尚晚,这个晋升速度已尤为可观了。”

“李由感恩。”李由连忙朝咸阳宫方向行了一礼。

李斯额首道:

“最近咸阳的事不要掺和。”

“现在朝堂正在进行官吏调换,你的任命令书也还没下来,若是被牵扯其中,难免不会受到影响,我李家虽然备受陛下信任,但跟蒙氏、王氏相比,还是略逊一筹,不能有丝毫大意。”

李由连忙道:“儿明白。”

李斯又叮嘱了几句,便回屋睡去,他年岁渐高,近来也感觉有些乏力,开始越发注重起身体了。

他眼下正在交接丞相府的工作。

这才是重中之重。

李由还没得到正式的任命令书,他同样如此,在令书没有下来之前,他都不敢有丝毫大意。

对于丞相之位,他觊觎良久。

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事,什么走向,他都不想掺和,也不想因此冒险,这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李由坐在屋内。

他又细想了一番秦落衡的建议,不由的连连点头,对秦落衡的想法很是欣赏,不过他也清楚,在治政面前,政出一门,才能维持朝堂稳定,不然朝堂之上定会出现党同伐异,互相争执的局面。

但正如李斯所言。

百家真的会放弃自己的治政理想吗?

这个决心很难下。

就算博士学宫的博士下得了,咸阳以外的士人就会答应吗?

李由也不由感叹道:“世上从不缺好想法,但能否落实才是关键,若是不能落实,再好的想法,也只是空谈。”

李由起身,出了屋室。

走出庭院时,他看了一眼天空的云层,眼下已是乌云密布,看不到一丝月光,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但一想到自己将出任三川郡郡守,他脸上也不由浮现一抹笑意。

......

咸阳城渐渐陷入静默之中。

而博士学宫内,一间署房却是灯火通明,孔鲋、子襄、叔孙通、淳于越等儒士,竟皆到场,所有人脸色都很难看,彷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全部铁青着脸。

一会儿。

署房内再无人前来。

孔鲋扫了一眼四周,冷声道:“今日学宫中发生的事,想必诸位都已经听说了,秦落衡他这是欺人太甚,他这诛心之言,分明是在灭绝王道、灭绝文明、灭绝天理!”

“他这分明是想致我儒家于死地,彻底毁我圣贤道统啊。”

“其心可诛!”

“儒家众士竟皆满腹诗书,事关儒家生死存亡之事,岂能让这宵小如愿?诸位切莫再藏拙,定要为儒家全力出谋啊。”

第两百三十章 博士祭酒!(求订阅) 叔孙通恼怒道:

“这厮实在是欺人太甚!”

“我前面只是不愿以大欺小,他不仅不领情,反倒认为是我儒家可欺,全然不把我儒家放在眼里,甚至想对我儒家行灭绝文化之事,实在可恶!”

“士可杀不如辱!”

“断不能再容许这厮狺狺狂吠!”

淳于越也拂袖怒道:

“说的没错。”

“断不能容许这厮再在学宫了。”

“他现在都敢教唆其他学派舍弃自家主张,以后还敢弄出什么出格的事,我已经不敢深想了。”

“礼乐崩坏,天理不存,呜呼悲哉!”

其余儒士也纷纷开口,无一例外,都是责骂秦落衡。

子襄脸色也很难看。

他本以为秦落衡显露一下威风,便会选择适可而止,但他怎么都没想到,秦落衡竟这么咄咄逼人,得寸进尺。

这分明是要灭绝儒家道统。

子襄跟其他儒家博士不一样,他是知道秦落衡身份的,秦落衡乃大秦十公子,他竟想切断儒家的生存土壤。

虽然一切都还未施行,但秦落衡的态度已昭然若揭。

他何以敢不怕不惧?

眼下有机会争得储君之位的就两位。

一位长公子,一位十公子。

眼下十公子对儒家恶意满满,大秦的环境也对儒家不利,若是秦落衡成储君,那对儒家而言,无疑将是灭顶之灾。

子襄彻底坐不住了。

他儒家最近做的,就是趁着底层混乱,通过传学的方式,培养儒家士子,借此来壮大发展儒家的势力。

而这一切都有个前提。

底层不治!

若是其他学派听信了秦落衡的鬼话,全部放弃自家的治政之学,继而投入到大秦环抱,那对儒家而言,无疑是个晴天霹雳,他儒家就算再强,再有影响力,又如何抵得过百家?

若百家齐心推广新治,儒家又岂有招架之力?

这岂不是要让儒家传承断绝?

儒家是为政之学,这一点绝不会变,也不容改变。

离开了大政,儒家便失了生命!

这是先祖大训!

现在百家跟秦廷一直都貌合神离,地方之所以这么乱,其他学派出了不小的力,他们若是集体抽身,儒家直接就暴露在了世人面前。

儒家不可能妥协。

那么在文明立治推行之下,儒家必然会成为众失之的,以法家的冷酷,能容得下儒家继续存活?

断不可能!

没有百家暗中滋事,儒家如何浑水摸鱼?

地方稳定,儒家哪还有成长空间?

百家脱身,必然要做出取舍,那舍弃的除了自家主张,便是以往跟他们暗中媾和的六国余孽。

无论哪种情况,都对儒家不利。

子襄道:

“诸位稍安勿躁。”

“此子来势凶狠,言必诛心,我等必须谨慎对待。”

“定不能让其诡计得逞!”

“儒家为治世之学,若是不能主政,便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算短时能够存世,早晚有一天也会被抹去。”

“儒家乃天下正大学派,先祖创立以来,便一直自立于天下。”

“连始皇也必须要仰仗。”

“三代王政才是天下正道,有正道不走,偏信其他的歪门邪道,秦廷若是采纳,那无疑是自取灭亡。”

“大争之世,百家争鸣。”

“数百年的时间,百家可曾想过另创新治?”

“没有!”

“因何?”

“因为华夏数千年的历史,已经证明了王道是唯一正路,只有依循王道正途,才能实现天下昌盛,才能实现长治久安。”

“而这正是我们入秦的唯一目标。”

“使秦廷重归王道!”

叔孙通迟疑道:

“我等虽有大志,但秦廷不听,为之奈何?”

“眼下秦落衡咄咄逼人,若是真的让他动摇了百家之心,百家不仅不能自立于天下,恐会成为朝廷鹰犬。”

“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子襄慨然道:

“我们自然要阻止这种情况发生。”

“现在事情已有苗头,当务之急,则是迅速掐灭这点苗头,让其彻底胎死腹中。”

“我想了三点应对之策。”

“子襄兄快讲,是那三策?”叔孙通激动道。

其他人也看了过来。

子襄沉声道:“第一策,拉拢百家。”

众人脸上露出一抹不愿。

叔孙通道:

“子襄兄你是不是多心了?”

“学宫内的人,都是一群庸庸碌碌的废物,忌惮他们做什么?百家真正主事的可是在咸阳外。”

“而且博士学宫本就是我儒家主导,我儒家想拉拢,岂不是要给其他学派低头,这岂不是在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这如何能行?”

子襄蹙眉道:

“此一时非彼一时。”

“他们的确不是百家真正有才之人,不过他们现在是大秦昭告天下的博士,我们知他们不是主事之人,但天下的民众可不知晓,若是他们选择倒戈,一封令书下去,天下民众可就信了。”

“再则。”

“他们以往的确是庸庸碌碌,但时过境迁,若是他们真的提起了斗志,决心去做一些改变,难免不会对外界造成一些误解。”

“他们再不济,也是大秦博士。”

“他们的才能不是各学派中最强的,但他们现在占据着名义,那便对底层民众有着极强号召力,眼下我儒家就是忌惮这些,岂能再等闲视之?”

众人对视一眼,不情愿的点点头。

子襄继续道:

“第二,继续用锦衣玉食腐蚀他们。”

“他们来咸阳数年,早就习惯了荣华富贵,也早就习惯了沉溺温柔乡,往日他们大多流连于东城的酒楼邸店、花柳场所,现在我们要做的便是让他们继续沉溺。”

“只要他们耽于逸乐,不愿从醉生梦死中清醒过来,那自然也不会想着去做改变,秦落衡的想法无疑就落空了。”

众人点头。

对这个想法,十分的赞同。

东城的温柔乡,就算是他们都欲罢不能,何况其他学派的人?

子襄面色凝重道:“前面两点,都是从其他学派着手,最后一点则是要从秦落衡着手。”

“我们不能继续放任秦落衡胡作非为了,他若是整日去给其他学派大肆鼓吹,难免会有人中计,因而我们必须要给秦落衡找些事情,让他把心思用到其他事上,以至于无暇分心。”

“如何做?”孔鲋问道。

子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沉声道:“当年稷下学宫有祭酒一职,大秦的博士学宫却没有,一来是因为没有那般才具出众的人,二来朝廷设有管理博士的仆射一职。”

“但两者是有本质区别。”

“仆射只是管理诸博士的,才具学识未必是最佳,但祭酒则必定是让天下人信服的才具大家,普天下,上一位士人公认的祭酒,则是我儒家的荀子。”

“我们要做的便是把秦落衡推上去。”

“秦落衡是医家出身,很难得士人广泛认可,名不副实之下,必定会遭至天下士人不满,而外界的士人本就对秦廷有意见,见到秦廷自立祭酒,定然会对秦廷越发抵触。”

“秦落衡的想法自然实行不下去。”

“而且。”

“我们不一定真要把秦落衡抬到祭酒之位,只需要对外放出一定风声,眼下学宫是由仆射执掌,听到秦落衡要成为祭酒,这无疑是对他争权,以周青臣的心性定然接受不了。”

“周青臣跟不少百家的博士交好,到时各大学派之间定然会有站队,百家一分化,秦落衡力荐的事,便只能不了了之,而他则要深陷跟周青臣的职权之争中。”

“周青臣心眼很小。”

“他若是盯上秦落衡,定会死缠着不放,两人一旦矛盾激化,势同水火,就算想脱身也脱身不了。”

“而我儒家支持的是长公子。”

说到这。

子襄话语一顿。

他微不可查的扫了眼四周,见无人没察觉,这才继续道:“现在已有人打我儒家的主意,我们必须要慎重对待,其实最好的解决之策是让长公子为储君。”

“长公子对我儒家很是信任。”

“若是长公子为储君,那秦落衡就算有弥天大胆,也断然不敢再打我儒家半点心思,我观陛下派长公子去楚地,就是想让长公子积累名望,等长公子归来,借着平息民怨之功,我等再出面力荐,让陛下定下储君。”

“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我儒家更能直接登堂入室,成为天下显学,而诸位也将成为辅左长公子上位的贤能。”

“子襄兄说言甚是。”四周儒士同声大笑。

“那秦落衡一心找我们麻烦,我们自当反击,让他也去面对一下各种麻烦。”叔孙通笑着道:“而且我儒家背靠的是长公子,长公子携功而归,我等再顺势上奏,未尝不能成就一番佳话。”

其他儒生相视一笑。

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兴奋。

唯有子襄神色晦暗。

他所谓的上疏进谏,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他并不认为长公子能这么轻易上位,只是眼下秦落衡步步紧逼,他们必须要做一些反制,不然随着秦落衡越发进逼,儒家的生存环境只会越来越难,长公子的情况同样会愈发糟糕。

唇亡齿寒!

秦落衡分明是想收百家为己用。

所谋甚大。

他们不得不防!!!

第两百三十一章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求订阅) 诸博士已离去。

室内就余孔鲋跟子襄二人。

子襄原本沉稳的脸色,瞬间阴翳下来。

冷声道:

“我们全都小看了秦落衡。”

“本以为他是个志大才疏的莽夫,经过这事,我才知道,我们都被以往秦落衡的所作所为骗了,这哪里是个莽夫?分明是个阴险狡诈的无耻之徒!”

“他这还是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若是知晓自己的本来身份,恐怕行事会更加过分。”

“他已然成为了我儒家眼下的大患!”

“我们必须要慎之又慎了。”

孔鲋面色同样不好看,但他也开口道:“襄弟,你前面不是提了三条计策吗?只要我们按计划行事,秦落衡也休想翻天。”

子襄摇了摇头。

说道:

“我这些计策只能对付普通博士。”

“对付秦落衡不够!”

“远远不够!”

“他是大秦十公子,就算一时分身乏术,等到身份公布,定然会有百家学派主动去投,其他百家虽声势不如我儒家,但那只是单个不如,若是集百家之力,我儒家远不及也。”

“他若争取到了百家,长公子恐也要落于下风。”

“我儒家已陷生死存亡之际了!”

孔鲋脸色微变:“如之奈何?”

子襄目光阴晴不定,咬牙道:“若是长公子能成势归来,我等要力荐始皇定下储君之位,若是不然,便只能再议分封了。”

“我们必须试探出始皇对儒家的心思。”

“若是始皇对秦落衡提出的文明立治感兴趣,又不愿分封,或是不愿立长公子为储,我儒家恐只能另谋出路了。”

孔鲋脸色彻底变了。

他低声道:

“襄弟,此话慎言。”

“学宫非是善地,岂能口无遮掩?”

子襄说道:“我刚才观察过四周,其他的儒士儒生都走了,学宫内就我兄弟二人,儒家已到了生死关头,有些话必须要提前说清,不然恐真会一步慢,步步慢,以至悔之晚矣。”

“兄长,认为秦廷如何?”

孔鲋没敢回答。

他去看了看门外,确定四周无人,这才把子襄拉到室内深处,凝声道:“秦政眼下难以服众,但始皇的威名在这,天下短时也乱不起来,我觉得你考虑太轻率了!”

子襄摇头道:

“非也。”

“大秦要分形与势来看。”

“孟子曰:‘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

“我就拿这‘弈’举例,想了解围棋棋盘上的局势,只需看棋子多少,强弱优劣便能做出大概判断,这就是势,若预料到对方落子,计算出对面一步步施为,且准确无玄虚,这便是形。”

“若能吃掉对方一条大龙,形势也就当即反转了。”

子襄略作停顿,接着道:

“眼下大秦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是烈火烹油,大秦这些年,看似在一点点稳固,其实不然,地方官吏跟朝廷互相不信任,楚系官吏跟关中官吏又不对付,一直在暗地较量,这种情况还在日益加剧。”

“始皇心气高傲,为追求个人功业,毫无怜悯之心。”

“只不过一统六国的威望实在太高,所以才能压下这些暗流,但秦政如此激切,若是始皇一朝驾崩,天下形势将瞬间逆转,秦廷生变的可能性极大。”

“秦政轻儒。”

“现在十公子已开始整治儒家。”

“继续追随秦政,只能成为法家依附,而我儒家乃圣人学派,岂能行尸走肉般屈尊于法家之下?但我儒家若是融入六国复辟势力,则伸展极大,天下广袤,大有可为。”

“六国贵族欲成事,必然离不开儒家!”

“正如秦落衡所言,天下治政之学,随着墨家分裂,天下仅剩下法、儒、道三家,六国贵族是想推翻秦政,自然不会选法,也不敢去选法,那便只能选儒道。”

“道家民间却是蔚然成风,但一直不被六国贵族所喜,而且清静无为的主张,也不受六国贵族欢迎,他们能选的,只能是我儒家,这也是为何六国贵族一直拉拢我儒家的原因。”

“兄长且细想。”

“六国贵族欲复辟,以何为自己张目?”

孔鲋沉思了一下。

沉声道:

“名不正,则言不顺。”

“所以必以恢复诸侯王道为主张。”

子襄点了点头道:

“他们若是不以恢复诸侯王道为主张,便没有号召天下之大旗,而在复辟、复礼、复古、仁政等方面,天下何家能有我儒家深彻?”

“六国贵族之所以相助儒家,便是看准了这一根本。”

“是故。”

“他等要复辟,必以儒家为同道之盟。”

“我儒家有上百儒生,每名儒生的门人弟子,少则数十,多则上百,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六国贵族何以敢不敬我、用我?”

孔鲋点头。

子襄继续道:“秦落衡摒弃儒家,秦廷小觑儒家,始皇也不把儒家放在眼中,但这不等于天理摒弃了儒家,我儒家继承孔孟圣学,本就代表了天理,岂会因他们而枉顾大道?”

“我儒家与六国贵族联手,正是儒家反对霸道,而自立于天下的坚守和气节。”

孔鲋迟疑道:“长公子待我儒家不薄,我们若是跟秦廷对立,这至长公子于何地?岂不是会让天下人寒心?”

子襄沉声道:

“我儒家只是未雨绸缪。”

“长公子的确对我儒家不错,但事关我儒家生死,我们岂敢踽踽不前?因小失大?”

“再则。”

“我们并未叛离长公子。”

“若是长公子能上位为储君,我们亦有回旋余地,若是长公子不能乘势而定,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自保,长公子性情温文尔雅,做事却是少了几分果敢狠辣。”

“秦落衡不然。”

“他下手异常的凌厉毒辣。”

“他若一朝得势,我儒家还能落了好?”

“我儒家亲近长公子,只能保住儒家不消亡,但想要兴盛,恐是不能,脱离秦政,恐才是唯一的正路。”

孔鲋轻叹一声,神色有些纠结。

子襄道:

“兄长莫要担忧。”

“秦廷未生变之前,我儒家不会轻举妄动,只有天下生变,或者秦廷主动对儒家下手,我儒家才会去做割舍,在此之前,我儒家都会尽力为长公子先驱。”

孔鲋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子襄继续道:

“既然我们已决定跟六国贵族加深关系,那便要主动一点,现在事情还没有发酵,百家学派还有些举棋不定,我们应当主动把这件事告诉给六国贵族,给他们提前提个醒,让他们当断则断,不要被牵扯太多,若是被一窝蜂告官,那损失就太大了。”

“另外。”

“要提醒六国贵族尽快逃离咸阳。”

“眼下咸阳官吏尚处于调换中,很多官吏刚至,还没熟悉环境,他们可趁此良机,及早脱身出去。”

“现在仅靠百家扰局已不够了,必须要让六国贵族亲自去地方搅动风云,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秦廷大军正在北伐,南方似乎传出百越也不时扰边,若是他们能抓住这个机会,让地方始终处于动荡,借此让秦廷无暇集中精力去应付一件事,未必不能等到天下生变。”

“若六国贵族继续深居咸阳,等到朝廷平定了北方胡患,必定会对他们下手的。”

“始皇容不下他们的。”

孔鲋点了点头,道:“我等会就让人去通知。”

子襄轻叹道:“唯有天下乱,我儒家才能浑水摸鱼,才能借此不断壮大自身,也才能不断给底层灌输王道仁政的理念,若是天下彻底安定下来,我儒家也就没有了生长的空间。”

“时不我待啊!”

孔鲋面色肃然,问道:“那祭酒之事?”

子襄道:

“一并传出。”

“天下欲乱,只有两种情况,一为士人,二为六国贵族。”

“这两种情况,我儒家都得鼓动,祭酒之事,挑动的就是天下士人,士人大多为高傲之人,我们把秦落衡吹捧的越厉害,越会激起天下士人的反抗之心。”

“等天下士人跟六国贵族齐齐作乱,关中暂且不论,山东六地定然会动荡不休,再加上我儒家在六地的推波助澜,未必不能真的让天下大乱,但这对大秦而言,并不能一击毙命。”

“大秦真正的命门其实是始皇。”

“始皇若是死了,以长公子和十公子的才能,不一定能压下各地的叛乱势力。”

“到时......”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孔鲋深深的看了一眼子襄,彷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以往从来没有想过,子襄竟敢生出这么惊世骇俗的想法,这若是传出去,儒家恐怕会瞬间被大秦夷灭。

但......

孔鲋在心中思忖。

始皇帝若死,天下将如何?

思忖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子襄目光之深远。

始皇帝若是死了,以眼下大秦的局势,必定会崩盘,因为其他公子压不住各地叛逆,到那时,天下定然会重现诸侯制。

而这正是儒家精通之处。

儒家一向交好六国贵族,无论天下最后是分还是合,他儒家都能拥有一席之地,若是六国贵族能实现天下一统,他儒家甚至能登堂入室,成为天下真正的显学。

政出儒门!!!

孔鲋兴奋的不住点头。

他在为自己从未有过的洞察高兴。

第两百三十二章 祭酒之火!(求订阅) 城东。

秦落衡已回了家。

他并不知自己那番豪言壮语,竟引起了这么多的反应,不过就算知晓,也不会放在心上。

法制是大秦基础。

这一点是绝对不会变更的。

也不容置辩。

百家想继续留存于世,只能放弃自己的治政理念,也只能把目光聚焦到民生方面,不然罢黜百家,独尊法术的事,一定还会发生,百家不放低姿态,无论是法家,还是始皇都不会放心。

百家起于乱世。

他们太熟悉乱世生存之道了。

而始皇跟法家都不会容许天下再陷乱世。

所以必然有一方要低头。

始皇是绝对不会低头的,而依附皇权的法家,自然也不会,所以只能百家低头,百家不低头,那便只能消亡。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就是秦的霸道!

想让百家低头其实很难。

百家习惯了高高在上,虽然他们各有理念,但这些士人心中多少都带着几分傲气,想让他们放弃理想,投身到法制之下,这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秦落衡没想过让天下士人全部折身。

他只想尽可能保全百家。

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让百家不至于消亡于世。

他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回到家。

饭菜早已备好,秦落衡洗了下手,便坐到桌旁,一旁薄姝早就把饭菜端了上来,他们是所有人聚在一张桉几旁吃饭,并没有跟其他人家一般,一人一桉几,各吃各的。

这种大桌饭,明显更有气氛,也更温馨。

正吃着。

薄姝突然开口道:“良人,刚才我弟来了,他说前面有人去找过魏氏公族,似乎是在商量‘离开’咸阳的事,他觉得有些问题,便跑来把这事告知了我。”

“离开咸阳?”秦落衡蹙眉。

他心思敏捷,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魏国公族是想逃。

秦落衡看向薄姝,沉声道:“让薄昭以后不要带这些话,魏国公族既然有了逃意,他带话的事,若是被魏国公族发现,难免不会受到惩罚,这种危险的事,不要让他做了。”

“至于魏国公族想逃的事。”

“就随他吧。”

“六国贵族一直都想逃离咸阳,只不过受到官府的严加监管,没能得愿罢了,他们若是能逃出去,恐怕早就逃了,也不会在咸阳苦苦的待上数年。”

“若是真逃了......”

“那也没办法,腿长在他们身上,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他们既然执意要逃,谁也管不住,不过逃可以,若是日后被官府抓住,希望不要咒骂秦律残暴无情。”

“而且他们该逃。”

秦落衡正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了然之色。

他隐隐猜到了原因。

自己在学宫说的那番话,恐怕已落入到六国贵族耳中,他们担心百家会出卖自己,所以想找机会逃离咸阳。

这也充分说明了一点。

百家学派跟六国贵族以往真的关联极深。

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至于告官。

他更是想都没想。

空口无凭,如何能定罪?

而且六国贵族想逃离咸阳的事,早已是世人皆知,朝廷的官吏也全都清楚,只不过没有足够的证据,大秦是法制,没有证据便不能随意给六国贵族定罪。

莫须有。

更是无稽之谈。

六国贵族统治六地数百年,在六地影响力极大。

若是贸然将六国贵族诛杀,恐怕六地闻讯就乱了,而且当初留下六国贵族,以显恩威,这是始皇的决定,当年灭国时都没杀,现在更不好无缘无故下死手了。

历史上。

六国贵族的确逃了。

就算现在不逃,以后也会逃。

等百越平定时,始皇下令把六国贵族迁到岭南,这一路上六国贵族逃亡无数,现在还待在咸阳的六国贵族其实不足为惧,真正对秦朝有威胁的是以前就逃亡掉的那些贵族。

像项羽、张良等人。

他们才是真正能引动风云的人!

至于咸阳的这些六国贵族,他们能被秦军抓过来,就已经说明了一定问题,至少一定程度上,比不过上次成功逃脱的贵族。

甚至于。

秦落衡觉得这些人逃出去是好事。

因为他们以往大多是六国显贵,若是逃回到地方,以他们的高傲心气,恐怕不会承认自己弱于其他贵族,而地方上的一些权力,都被原逃亡的贵族掌握,两者间势必会有一番争斗。

这其实是在加剧六国贵族的内耗。

但事无绝对。

若是逃出去的六国贵族很有才能,那无疑是在放虎归山,所以若是有可能,他还是希望秦廷放一些自私自利、志大才疏、有德无才的人回去。

这些人回到地方,对大秦利大于弊。

不过。

他也就想想。

他就一博士,没权利掺和这些。

他现在继续解决的是堆在田地里的蔬菜。

他用力的咬了口萝卜。

开口道:“我今天在学宫中,认识了一位农家博士,我让他帮忙找一下买家,农家博士在民间风评很好,跟不少的商贾有交流,他们若是出面,我种的这些蔬菜应该不愁卖不出去。”

“真的?”薄姝眼睛一亮。

秦落衡点点头。

自从萝卜跟白菜成熟后,他们就没少吃,也是实在有些吃腻了,现在一家上下,只想快点把萝卜白菜卖出去,好换换口味。

很快。

几人就吃完了晚饭。

赵檀把碗快收拾一下,便拿去了后厨,管娥则去看了看前面种下的种子,经她的精心照顾,不少已经发出了嫩芽。

秦落衡则去看了会律书。

......

翌日。

秦落衡吃完早饭,便径直去向了博士学宫。

刚踏入学宫。

他便眉头微微一皱,他感觉四周学士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不过他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继续朝前走着。

临近亭台。

他却是见到了许辛。

许辛也见到了秦落衡,快走几步,来到了秦落衡面前,秦落衡也是连忙行礼。

见状。

许辛似笑非笑道:“你这礼,我却有些不太敢受。”

秦落衡面露愕然。

许辛见秦落衡似乎不太明白,下意识问道:“你没有听到那些传言?”

“传言?”秦落衡眉头一皱。

许辛解释道:

“学宫中已传遍了。”

“有人提议让你当博士祭酒。”

“祭酒?”秦落衡嘴角微抽,惊愕道:“我?当祭酒?许博士,你确定没有跟我说笑?”

“我何德何能。”

“我哪有这个水平?我连这个博士之职都不敢直言稳坐,去当天下士人的尊者,这不是要让人贻笑大方。”

“这只是一句戏言吧?”

秦落衡有些不信。

他连自称博士都有点心虚,去当博士祭酒,他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才能啊。

许辛摇摇头,沉声道:“这个消息,学宫内已是人尽皆知,而且你昨日那一番豪言壮志,若真论下来,确实有引领天下士人的志向。”

说完。

许辛欲言又止。

最后,迟疑了一下,没有继续细说。

只是道:

“你让我找的卖家,我去问过了,城东几家食店或许会要,但具体能不能收,收多少,我却是没有细问,我等会把地址写给你,你抽空可以过去问问。”

秦落衡答谢道:“多谢许博士。”

许辛微微额首,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径直离开了。

站在原地。

秦落衡目光微沉。

他现在已经彻底反应过来。

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自己昨天那番话,恐怕激起了一些人的反感,甚至是恐惧,所以对方弄出一招,就是想阻止这件事继续发生。

对于算计自己的。

他第一反应想到的便是儒家。

也只有儒家。

学宫内其他学派根本没这么大影响力,想一晚上传至整个学宫,唯有儒家有这个能力。

而且。

儒家一向自诩为治政之道。

而自己的主张却是让百家舍弃治政主张,主要从事于文明立治,这对于儒家而言,是怎么都接受不了的。

所以儒家炮烙出了‘祭酒’之事。

秦落衡低声道:

“我昨日才说儒家的为害之烈,不在操刀主事上,而是在鼓噪生事、在滋事发事上,真是一点不假,只不过,我前脚刚说,后脚便被儒家安排了。”

“这倒是让人无语。”

“若是魏国公族逃亡的事,也是儒家策划,那儒家这鼓噪之力,谋划之能,却是不容小觑,儒家堂堂一个大家,圣贤辈出,结果门下学子却只会使用这种阴谋算计,实在是有辱名声。”

秦落衡摇摇头。

他迈步,朝署房走去。

这事,他没有放在心上,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些流言蜚语,对他构不成什么影响,顶多被其他士人数落、埋汰几句,这点影响,他还是不放在心上。

去到署房。

秦落衡看起了昨日未看完的《商君书》。

只不过。

他实在小看了儒家。

秦落衡来学宫的消息,第一时间便有人告知给了儒家博士,而叔孙通此刻正施施然的朝仆射周青臣的署房走去。

他要去再加一把火!

让这次的‘祭酒’之火,彻底燃到秦落衡身上,让秦落衡逃无可逃,只能选择正面应对。

正想着。

他已来到了周青臣署房外。

他高声道:“博士叔孙通求见周仆射!”

第两百三十三章 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求订阅) 进到室内。

叔孙通朝周青臣行了一礼,开门见山道:“周仆射,我今日听说了一个传闻,不知周仆射可曾听闻?”

周青臣看了叔孙通一眼,也猜到了叔孙通说的何事。

冷声道:

“我为博士学宫掌事,自然有所听闻,不过是些宵小传的假消息罢了,还说秦落衡有成为博士祭酒的心思,这就是无稽之谈,齐国都已覆灭,稷下学宫也早已消亡,哪还有什么祭酒?”

“大秦没有祭酒,也不会有祭酒。”

“大秦只有博士仆射!”

叔孙通笑盈盈道:

“这是自然。”

“大秦从来没有立过祭酒,从一开始便只设立了仆射一职,但秦落衡这人心志不小,又正值意气风发之时,难免不会生出一些想法,我觉得他所图非是祭酒,而是仆射一职。”

周青臣目光一沉。

叔孙通忧心道:

“周仆射,你切莫大意疏忽。”

“这秦落衡来势汹汹。”

“他数月前还只是一名史子,眼下却已成了博士,跟王氏、太医院的医生关系匪浅,还跟廷尉府的人眉来眼去,这人的确志大才疏,但极善于攀附,加上心高气傲,未必真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你对秦落衡有何了解?”周青臣问道。

叔孙通凝声道:

“这人桀骜不驯,性格乖张,有小才但无大德,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刚来学宫便对我儒家指手画脚,还对百家呼来喝去,我估计,他早晚会把手放到仆射头上。”

“他敢!”周青臣勃然怒道。

叔孙通继续道:

“他二十不到,便已是博士,志得意猖之下,有什么做不出?连黄景修他都敢当众羞辱,更敢当街杀人,仆射,你认为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依我看,他放出这消息,分明是在试探。”

“若是仆射毫无反应,听之任之,秦落衡便会认为仆射好欺负,以后只会越发得寸进尺,等到他在学宫站稳脚跟,拉拢了一些百家学派,到时恐会跟仆射开始分庭抗礼了。”

周青臣冷哼道:“一个竖子,我岂会怕他?”

叔孙通摇头道:

“仆射,非是我贬低,仆射或许真比不过。”

“仆射掌学宫五年有余,而那秦落衡入学宫也就几日,成为博士更是不到数月,却是能挑战到仆射的地位,若是朝廷得知,定会以为仆射御下无术,以至于被人专了权。”

“到时......”

“仆射之职或许就易主了。”

说完。

叔孙通便闭口不言。

只是安静的站在一旁,眼中却闪过一抹狡黠,静等着周青臣做出回应。

他很了解周青臣。

周青臣是一个权力欲望很重的人。

当年秦召天下名士为博士,周青臣是第一个来投的,后面更是主动展示自己的理事治学之能,借着第一个来投的优势,成功的被任命为了博士仆射。

仆也,射也,皆领事之名也。

他这仆射相比虚职的博士,除了年秩高了一百石,还有一定的实权,更能不时的面见皇帝。

所以周青臣很在意仆射之职。

叔孙通正是清楚这点,一开始便直攻七寸,把祭酒之事,引到了仆射之职上,以周青臣对仆射之职的重视,他定然不敢再对秦落衡漠然无视。

周青臣目光阴晴不定。

良久。

才冷声道:“一个竖子,非是出自大家,既无大才,又无大名,也配跟我争仆射之职?”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

“学宫自有学宫的规矩,若是什么人都敢生出觊觎之心,那我这仆射还做不做了?学宫岂不是就因此乱了套?”

“我岂不是亏对了陛下信任?”

“这秦落衡,年少成名,便志得意猖,而今还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真是不知好歹,我既已察觉到了此事,便不会再放任不管,不然我这仆射如何服众?”

“仆射明智。”叔孙通恭声道。

见周青臣已上套,叔孙通便告辞离去了。

等叔孙通走去,周青臣目光一下阴沉下来,冷哼道:“叔孙通,你们这些伎俩真当我看不出?那秦落衡才来博士学宫一天,能搞出这么大阵仗?”

“自己舍不得出手,拿我当挡箭牌,真当我不知事?”

“不过。”

“叔孙通说的倒也没错。”

“学宫内不满我当仆射的人不少。”

“而且这秦落衡一来学宫,就表现的这么高调,先得罪儒家,而后又大言不惭的对百家指手画脚,真把自己当博士学宫掌事的了?”

“他逾权了!”

“我周青臣长久不发威,学宫内的人怕是忘了,我周青臣是如何获得博士仆射一职的了,若论学识,学宫内何人能及?在理事治学上的才能,我更是远在他人之上。”

“这些年,我无所不学,明思苦背,已是通晓天下文章,若天下真有人能当祭酒,有且只有可能是我周青臣。”

“也罢。”

“既然有人开了这个由头。”

“我周青臣只能却之不恭了,仆射之职,对我这王左之才,属实有些低了,我若是能再一展才能,得陛下认可,岂不是能再进一步,脱离这虚浮的博士学宫,成为真正的国之栋梁?”

周青臣眼中露出一抹兴奋。

他想跟始皇上奏。

在咸阳举行一场盛大的百家士人盛会。

自然不会是像当年稷下学宫那种,天下士人纷至,在咸阳畅所欲言,行学术争鸣,这他压根不考虑。

天下士人轻秦久矣。

对他周青臣更是嗤之以鼻。

他就算有心召集天下士人,天下士人也会不屑一顾。

对上天下名士,他自认没把握。

他只面对咸阳周边士人。

对上这些士人,他自认自己是稳操胜券。

他想借着这次盛会,一展自己的才学,他要借此向世人宣告,他周青臣是有真才实学的,也是有治世之才的,他要借此洗刷掉世人对自己的偏见,更要为自己正名。

此后,他博士学宫的仆射一职,将再无任何争议,天下士人听闻他在咸阳的学术后,也定会对他大为改观,而他的才能也定会落入始皇眼中,到时始皇又岂会不重用?

此举还能为大秦招贤纳士。

可谓一举多得。

想到这。

周青臣不由心神澎湃。

他奋笔疾书,写了一份奏疏,奏疏中难免要提几笔秦落衡,毕竟要师出有名,学宫内传的就是秦落衡有意当祭酒,他自然要添油加醋写一笔,而且是把这谣传写的半真半假。

彷佛他自己受尽了委屈,想用一场百家争鸣来证明自己。

而他挑的对手自然是秦落衡。

这送上门的软柿子,岂有不捏的道理?

周青臣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写完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笑道:

“儒家这次倒是帮我了一个大忙。”

“眼下博士学宫在陛下眼中,越来越不受重视,连带我这仆射能面见陛下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这次‘祭酒之事’,却是给我找了一个好的借口,让我能一展所学,趁此脱离博士学宫。”

“你们算计我,我便将计就计。”

至于秦落衡。

他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

一个稚子,懂什么学问?又有什么才能?还不是任他拿捏,他唯一警惕的是子襄那几人,其他博士大多都自暴自弃,整日流连于花天酒地,唯有儒家那几人,还不时会坐而论道。

但他也没太放在心上。

他这些年无所不学,明思苦背,自认比只读诗书的儒士有才。

想罢。

他拿着奏疏,去面见了始皇。

闻言。

“祭酒?秦落衡?”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周青臣肃然道:

“回陛下,的确如此。”

“那秦落衡一到博士学宫,便直接去挑战了儒家,指责儒家不思进取,不晓变通,而后又自以为是的指点起了百家学派,甚至直言要百家学派放弃治政之道,转攻民政之事。”

“今日,学宫内更是传出,秦落衡欲当祭酒之事,而且已经是引发了学宫内热议,但众所周知,祭酒乃稷下学宫的为尊者,眼下大秦一统宇内,稷下学宫已然覆灭,祭酒自然是无稽之谈。”

“臣原本也未放在心上。”

“但思来想去,却是觉得不妥。”

“秦落衡刚至学宫,便接连大放豪言,显然是真有一番打算,臣认为这祭酒之事,非是空穴来风,而是意有所图。”

“秦落衡是真想当天下士人的为尊者。”

“臣为博士学宫仆射,自认理事治学之才俱佳,其实不愿打击秦落衡的宏远志向,只是眼下博士学宫人心浮动,臣若再不有所作为,恐会让博士学宫越发动荡。”

“臣沉吟良久,想到了一个办法。”

嬴政望着手中的竹简,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他澹澹道:“只是聚四周贤士于咸阳?”

周青臣躬身道:

“回陛下。”

“臣却是这么想的。”

“臣想聚关中贤士于咸阳,开展一场百家学术争鸣,借由这次学术争鸣,让秦落衡知晓自己的学识是多么浅薄,让其对自身有清醒的认识,也顺便向天下展示一下大秦的文士之风。”

“请陛下恩准。”

嬴政把奏疏放在桉上,摇摇头道:“朕记得当年稷下学宫鼎盛之时,是‘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大秦既已一统海内,岂能只局限关中一地?”

“陛下之意是?”周青臣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惊疑。

嬴政负手道:

“这次学术争鸣,大秦不再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只广开言路,聚天下贤士、四方游士、地方学者于咸阳,准许他们不任职而论天人之际、古今之变、礼法、王霸、义利等话题。”

“以往逃亡不就的士人,大秦将既往不咎,准许他们此次自由来去。”

“三月之后。”

“大秦将在冀阙,再启学术争鸣!”

第两百三十四章 为士人开言路!(求订阅) 走出殿门。

周青臣整个人有点懵。

他只想举行一次士人盛会,借此来一展自己之才,却是没想到,始皇竟这么豪迈,直接换成了聚天下贤士于咸阳,再启学术争鸣,而且还给了天下士人这么多的便利。

他虽然自诩无所不学,但面对天下士人,心中还是有些打鼓。

而且始皇似乎对他很有信心。

直接给了三个月的时间,就是想让天下贤士竟皆到场,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的学问,面对博士学宫的博士尚且足够,但若是面对天下名士,他心中可实在没底。

周青臣面色有些难看。

骂咧道:

“这些该死的儒生。”

“你们这次真的要坑死我了!”

“我怎么就这么轻易上了儒家的当啊?”

“我若是直接置之不理,那会有这么多事?我是大秦仆射,博士之首,若是在盛会上丢了脸,那丢的可是大秦的脸,到时始皇动怒下来,我别说加官进爵,恐怕连仆射官职都保不住。”

“我怎么就没按耐住呢?”

周青臣气的甚至想扇自己几巴掌。

他原本自认是十拿九稳,但经过这么一扩大化,他只感觉自己仆射位置要不保了,他不敢继续深想,满脑子只想快速回到学宫,闭门苦学。

周青臣快走几步,迅速的回了学宫。

见周青臣回来,早就等候多时的叔孙通,满脸笑容的迎了上来,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周青臣就愤然拂袖,扬长而去,根本就没给叔孙通开口的机会。

叔孙通一下愣在了原地。

过了稍许。

叔孙通才怒红着脸。

愤然道:

“真是小人得志。”

“真以为自己为仆射,就高出我一等了?”

“当年若非你跑得快,这仆射之职,指不定落到谁头上,我儒门这么多名士,竟让你这偷奸耍滑骑到头上,真是我儒门之耻。”

“呸!!!”

叔孙通怒骂几声,随后才拂袖离去。

等叔孙通走远后,子襄从一处甬道走出,望着已空荡荡的四周,眼中露出了一抹凝色。

他已经知道周青臣上了一份奏疏。

却是不知上的何奏。

因而他才让叔孙通前来询问,只是周青臣显然正在气头上,根本就没有搭理叔孙通的意思,这让子襄不免有些担忧,因为周青臣上的奏疏极大可能跟秦落衡有关。

而周青臣眼下心浮气躁,显然是在陛下那碰壁了。

子襄低语道:

“周青臣会上什么奏疏?”

“周青臣是一个阿谀奉承的人,他敢直接上疏,一定是经过了慎重考虑,只是学宫内的事,就算始皇得知了,也不该对周青臣不满,为何周青臣是这幅态度?”

“难道他上疏直言了秦落衡的不是?”

“也不对。”

“周青臣虽器量很小,但还不至于这么做,他究竟给始皇上了什么奏疏?”

子襄皱眉深思着。

但想不到。

因为学宫内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小,若非是关系到秦落衡,恐怕始皇根本就不会过问,秦落衡说的那些话,固然很有诱惑力,但始皇主政朝堂这么久,很清楚其中的难度,并不会真的放心上。

若是跟秦落衡无关,那还能是什么事?

子襄摇摇头。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只是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

因为一则告示传进了学宫,见到这则告示的内容,子襄瞬间明白了,只是转瞬,他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因为这事大了!

始皇竟再次下令,重启学术争鸣,并准许天下士人不任职,而论天人之际、古今之变、礼法、王霸、义利等话题,这些话题其实当年稷下学宫都曾热议过,只不过现今却少了一样。

国事!!!

稷下学者喜议政事。

大秦这次虽放开了各种话题,却独独禁言了国事,这已经充分的表明了始皇的态度,始皇根本就没有想过改变治式,甚至都不容许谈论变更治式。

始皇准许的话题,都契合了一个点。

文明立治!

这份告示中,没有出现一个人名,但落到子襄眼中,却满眼都是秦落衡,这场士人集会,就是在践行秦落衡的观点,始皇似乎是想通过天下士人之口,来完善秦落衡的文明立治。

这让子襄感到心季。

甚至是害怕。

始皇分明是在利用天下贤士的谋略智慧,以此来完成文明立治的谋划,而且通过这场大盛会,向天下传扬文明立治的概念,让天下士人通过这场盛会,逐步接纳文明立治的观点。

始皇分明是在分化天下士人!

子襄颤声道:

“人君之欲平治天下而垂荣名者,必尊贤而下士......致远道者托下乘,欲霸王者托于贤。”

“始皇根本就没有想要礼贤下士,也没有想托于贤,他只是稍微放低了姿态,去吸引那些有积极参与现实的士人,并准许他们高议阔论,互相辩论,甚至是互相诘难,只为论证文明立治的可行性。”

“真是好大的手笔!”

子襄双拳紧握,牙口更是紧咬。

他很轻易看出了这些,只是无力去阻止。

也阻止不了。

他能看出来,天下的名士也一定能看得出来,但若不出意外,这些名士大部分还是会来咸阳,他们非是要参与这场百家争鸣,而是想看看所谓的文明立志是什么。

而这本就是始皇之意。

始皇根本不在意天下名士会不会参与。

他只在乎名士会不会来。

始皇是想借这次大会,通过其他士人之口,推证文明立治的可行性,若是论证成功,估计不少士人会留在咸阳。

至于那些名士,他们并非人人都有坚定的反秦之心,只要他们对文明立治感兴趣,多少会期待大秦文明立治的推行。

只要他们不坚定反秦,对大秦而言,就已经达到了目的。

一个名士远比十个百个普通士人有威胁。

子襄阴翳着脸,咬牙道:“始皇,你就对秦落衡这么有信心?”

“秦落衡年岁不到二十,只是提了个文明立治的思路,你便这么大张旗鼓的为其张目,若是这次文明立治推证失败,我倒想看看,秦落衡承受不承受的住这个打击。”

“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竢(si)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

“欲速则不达。”

子襄冷哼一声,拂袖回了屋。

另一边。

这则告示已传至全城。

而且还在以惊人的速度传至大秦各郡县。

听闻这个消息。

博士学宫的诸博士纷纷色变。

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学识,在普通士人面前尚且足够,若是站到天下名士、贤士面前,明显不够格,而这次大秦广开言路,明显是以博士学宫为重。

这让他们不由心生忐忑。

原本散漫的诸博士,也是一改常态,人人开始孜孜伏桉,日日论战会商,博士学宫内难得呈现出一片蓬勃奋发气象。

另一边。

秦落衡也听闻了这个消息。

不过他没放在心上。

天塌下来,有高个盯着。

他才来博士学宫两天,就算真有辩论之事,也轮不到自己,所以他跟往常一样,继续研读着《商君书》。

没过多久。

许辛便把写有地址的竹片送了过来。

秦落衡看了几眼,把竹简一收,出了博士学宫。

他眼下是卖菜为主,学习为辅。

......

咸阳宫。

嬴政高坐其上。

他正看着弋呈上来的奏疏。

上面记着秦落衡在博士学宫的一言一行,尤其是秦落衡跟儒家叔孙通的冲突,以及跟其余学派相处时提及的文明立治,还有就是今晨传出的祭酒之事。

看完。

嬴政目光微阖。

沉声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诸子先贤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小子志向倒是不小,可惜诸子百家岂是那么容易相与的?”

“朕当年也想收诸子百家为己用?可惜大秦的征召书一至,这些名士竟皆弃秦而亡,纷纷不就,你这次既提出了一个文明立治,那朕便再给天下士人一个机会。”

“若他们仍秉性难移,不思时势之变,不思人民之安居乐业,唯念复古复辟之旧说,继续鼓噪三代之治、勾连六国贵族,既不奉公,也不守法,那朕只能以万钧雷霆扫灭丑类,使这些人身名俱裂了。”

“还有这儒家。”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凌厉。

冷声道:

“朕封其首学孔鲋为文通君,使其居天下百家之首,厚望其兴盛新政文明,诸多儒生亦成大秦博士,朕亦厚望其资政治道而共谋大秦盛世,但儒家却在朝鼓噪诸侯制,在野勾连六国贵族,君臣人伦之道竟皆沦丧。”

“如此儒家,已然是无法、无天、无君、无国,这些年还多次鼓噪生事,以言生乱,朕对儒家已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嬴政深吸口气,摇了摇头。

他虽对儒家有不满,但还不至于痛下杀手。

他把竹简放置一旁,继续处理起了当日的奏疏,至于博士学宫发生的事,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只是些文事谋划罢了。

不足为奇。

另一边。

秦落衡带着安,拿着品质上佳的蔬菜,去到了一处食店,还没走近,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女子的放浪笑声,与此同时飘来的还有一阵阵酒味。

秦落衡神色微异。

但还是毅然决然的走了进去。

第两百三十五章 田氏的处事之道!(求订阅) 食店内。

已至正午时分,田安、韩成等六国贵族分席入座,但没人主动开口,等舍人将饭食盛上后,几人这才有了些动作,开始零零散散有了些话语。

“汝等作夜都收到消息了吧?”田桓摸着胡须,微不可查的扫了入座的众人几眼,不置可否的开口道。

田桓的脸颧骨有些低,面相看起来有些奇怪,若是细看却是能看出,他脸型古怪就怪在胡须上,他人中位置的胡须十分浓密,而下巴却很稀疏,因而看着有些怪异。

但场中众人无人敢轻视田桓。

他是敢弑君的人!

田桓是齐王建的侄子,上次关中大索时,他就跟父田假、兄田升合谋饿死了齐王建,这事外界知晓的不多,但六国贵族这些年互相都有交集,怎么可能没听说这事?

赵歇道:

“确有此事。”

“田兄对此有何看法?”

田桓直言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们暗地跟诸子百家关系匪浅,若是诸子百家真的转投秦廷,或许真会把我们给供出来,我们不得不多加小心,我们都知道,天下士人大多不喜秦,仕秦大多也只是权宜之计。”

“但事无绝对。”

“眼下秦廷对天下管制越来越严。”

“我等是深有体会,百家亦然,现在那博士提了个新的思想,虽然很荒谬、很经不起推敲,但百家未必没有心志不坚的学派,以往百家之所以与我等通力合作,主要是不抵抗便会亡学亡派,他们是无路可走,只能铤而走险。”

“眼下却是生了变数。”

“我虽乐于见到秦廷瞎折腾,但也不得不谨慎小心。”

“秦廷对我们可一向深恶痛绝。”

赵歇道:

“那田兄想怎么做?”

“是听从那些儒生的建议?趁着咸阳官吏变动之际,找机会从咸阳脱身?还是继续留在咸阳,选择跟诸子百家斩断干系,以免日后受到牵连?”

田桓嗤笑一声,说道:“留咸阳?你愿继续留在咸阳?”

赵歇直接摇头道:“自然不愿。”他接着道:“咸阳固然繁华,但我等非是秦人,在这里没有半点归属感,更没有任何安全感,上次关中大索,无声无息间,便死了几位‘王’,连‘王’都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宗室子弟呢?”

“只是我们没那么容易逃出去。”

田桓不置可否,说道:“就算不容易,但也要找机会,继续留在咸阳,只是死路一条,嬴......他是不会容许我们自在的,而且秦廷似乎察觉到土地兼并跟我等有关,开始有意清查,眼下虽没查出什么东西,但谁敢保证永远查不出?”

“若是断了地方输送过来的经济供给,我等恐怕以后就要去乞讨为生了。”

“秦廷正在不断收紧对我们的控制。”

赵歇蹙眉。

他看了几眼田桓,隐隐猜到了田桓的用意,开口道:“田兄,有什么话直说无妨,我等六国贵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我们还是懂的。”

田桓哈哈一笑,爽朗道:“既然诸位这么都这么说,那我便大胆开口了,我等六国贵族这些年,靠着美色、金银珠宝,多多少少结识了一些秦廷官吏,我想诸位稍微露个底。”

闻言。

到场众人脸色齐齐一变。

田桓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脸上带着一抹冷意道:“我知道这多多少少犯了些忌讳,但特殊时期,自当特殊对待,我们现在身处咸阳,寄人篱下,整日只能看别人脸色行事,诸位难道还没受够?”

“尔等心里应该都清楚。”

“只靠自己的力量就逃出咸阳,这是做不到的,唯有集齐我们几家之力,才能有一线机会,而且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眼下大秦正在北伐匈奴,意欲平定胡患,若是再收服了诸子百家,我们就算想挣扎恐怕也挣脱不了了。”

“诸位切莫因小失大。”

“再则。”

“我等逃出去后,便成了官府通缉的罪犯,你们难道还指望这些秦人官吏为你们说话?保你们一命?”

“他们是秦人!”

“秦人跟我们是有国仇家恨的!”

“等我们逃出去后,秦廷又岂会查不出?到时这些官吏无一例外都会被处死,而到时,这些秦人官吏对我们已没任何利用价值,你们何故为这些人遮遮掩掩?”

众人漠然。

他们自然知道这点。

六国宗室若是加上家卷,那可是接近上千人,这么庞大的数量,不可能全部都逃出去的,一定会有人被抓住,或者被放弃,而且最先逃亡的是那些人,也是需要商量的。

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就让他们把底牌亮出,他们如何能接受?

赵歇道:

“田兄说的不无道理。”

“只是有些操之过急了,我等虽有逃亡之心,但毕竟还没有经过细致策划,岂敢这么草率的交出底细,也非是我不相信田兄的铮铮之言,但事关宗室安危,我不敢不深思。”

“还请田兄见谅。”

田桓面不改色,笑着道:“诸位或许是会错意了,我非是想知晓具体官吏,只是想大致了解一下,这些官吏身居何位,或者是位于哪个官署,以便我们对逃离咸阳之事有个大概了解。”

“事关自己安危,我也是有些失语。”

“希望诸位不要放心上。”

闻言。

赵歇等人微微额首。

只是说官署,这并非不能接受,而且他们的确需要透下底,不然互相猜忌之下,逃离咸阳,只是痴人说梦。

见状。

田桓主动道:

“既然诸位没意见。”

“我便抛砖引玉,主动说一下。”

“我田氏,眼下跟丞相府、少府的三名朝臣有交情,若是加上各大官署的官吏,那大体能跟二十余名官吏说上话,当然主要也还是丞相府和少府里面。”

“诸位,你们呢?”

赵歇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我赵氏没你田氏这么厉害,只跟典客府和少府各一朝臣能攀上交情,差不多也能跟这两个署司二十余名官吏说上话。”

随后韩信、魏咎、熊心等人纷纷开口。

但也都是含湖其辞。

在互相透了底后,众人这才开始吃起饭食,推杯助盏之下,气氛也是越发的融洽。

吃完。

六国贵族悉数离场。

田安跟着田桓走在了最后面。

见其他六国贵族已走远,田安好奇问道:“叔父,我们这次本就是来摸底的,为何叔父前面要让其他贵族把家底全部说出?这不是明显不可能吗?”

田桓摸着胡须,眼中露出一抹高深状。

轻声道:

“你不了解这些人,他们一个个精着呢,我若一开始让他们抖露家底范围,他们岂会那么轻易同意?一定会各种推诿阻拦。”

“跟这些人打交道,要多个心眼,要留一些回旋余地。”

“我知道他们不会把详细家底都说出,我也没想过他们会说,我明知道这么问话,他们会有情绪,但我依旧这么做了。”

“因何?”

“大家都是六国宗室出身,一向都是吩咐命令人的,岂会轻易的尽听旁人?所以跟他们说话要带一些调和,一些折中,所以我一来便让他们把详细家底道出,他们一定不允许的,但我前面已经说了眼下的处境,接着主张他们说个范围,他们自然就同意了。”

“世人只知我田氏代齐,却不知我田氏的智慧。”

“我田氏能从弱到强,再到一步步代齐,靠的除了是历代先王的励精图治,更重要的便是这处事之道,在这方面,我田氏自认不输于天下任何氏族。”

“只不过我田氏代齐之后,不怎么用得到这些了。”

“但眼下寄人篱下,为了自保,也为了团结其他贵族,以便日后能安然的逃离咸阳,这些处事之道,重新拾起也非是难事。”

田安点头。

一副受教的模样。

就在两人朝门外走去时,田安无意间瞥见了一道身影,他眉头微皱,当即停下了脚步,他驻足看了几眼,确定那人的身份后,眼中也是浮现了一抹冷意。

他开口道:

“叔父稍等一下。”

“我看那边似乎有什么事,我想先过去看看。”

田桓眉头一皱。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旁边。

只见食店的舍人,正在跟一名高冠青年说着什么,那名青年手中还拿着什么东西,不过,他没看出两人间有什么事。

不过。

等他回过头。

田安已然走了过去。

见到来人,舍人连忙行礼道:“见过田公子。”

田安没有理会,斜睥的扫了秦落衡一眼,冷声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舍人讨好道:

“田公子,事情是这样的。”

“这位是博士学宫的秦博士,他家中种了一下蔬菜,想让食店收一点,这不正在商议价格吗?”

田安扫了一眼。

漠然道:

“不用了。”

“他这菜一看就不新鲜,你去告诉你们店家,若是收了他的菜,他这食店我以后便不会再来了。”

“我见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说完。

田安直接拂袖走人了。

舍人呆愣当场,望着手中青翠欲滴的蔬菜,眼中露出一抹疑色,他又看了一眼秦落衡,举止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题外话------

这是韩王信,不是韩信哈

第两百三十六章 嬴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舍人尴尬的朝秦落衡笑了笑,无奈道:“秦博士,你这蔬菜,我们店恐怕不能要了,还请秦博士见谅。”

安却是急了。

急声道:

“哪有这个道理啊?”

“他只是一个食客,凭什么替你们做主?”

“把你们店家叫来。”

“我不信你们店家也会同意。”

“而且我们的菜哪有一点问题,全都青翠欲滴,价格也不贵,我却是不信你们看不出来?”

舍人稽拜道:

“你就莫要为难我了。”

“就算是店家来了,也不会同意的。”

“你们有所不知。”

“刚才那位是我们店的大主顾,以往没少呼朋唤友,花的都是大手笔,我们只是一家食店,哪敢得罪这种大主顾?”

“东城这边还有不少的食店,你们去找他们卖吧。”

“我们店实在无能为力。”

安还想说理,不过秦落衡伸手阻止了。

秦落衡问道:“刚才那人是谁?”

舍人道:

“齐地田氏的人。”

秦落衡微微蹙眉,再次问道:“原齐国宗室?”

舍人道:“正是。”

“多谢告知。”秦落衡拱手,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们店家跟六国贵族有联系?”

舍人脸色一滞,支吾的不敢言。

见状。

秦落衡心中了然。

他就是感觉有些奇怪,自己怎么说也是大秦博士,这些食店,怎么着也要给点面子,结果舍人却直接拒绝了,若说没有深的缘由,这是定然不可能的。

现在一切都已明了。

这食店是六国贵族开的,他们自然不敢不听六国贵族的话。

舍人朝秦落衡行了一礼,快速回到了店内。

他只是食店内一跑腿的,哪敢得罪秦落衡,但这店是六国贵族开的,他也不敢得罪六国贵族。

最后只能两害取其轻。

秦落衡带着安离开了食店。

安愤然道:“这些六国余孽真是猖獗,在咸阳城中,还敢这么肆无忌惮,真是岂有此理。”

“家长,我们来时似乎闻到了酒气,要不去把这家店告了?”

秦落衡摇头。

他回过头,看着这家食店。

“回家吧。”

“啊?”安愣了一下,狐疑道:“家长,我们的菜还没有卖出去,不是还有其他食店可以去吗?”

秦落衡沉声道:

“不去了。”

“就算那些食店现在答应,后面也一定会反悔的。”

“东城的食店,大多是六国贵族的白手套,这些店家其实自己是做不了主的,至于他们贩售酒肉,恐怕也是靠的六国贵族帮衬,不然怎么可能一直屹立不倒?”

“告官其实也未必有用。”

“他们既然敢开,就一定有官吏庇护,我们没有拿到足够证据,告了,官府也不一定受理,就算受理了,这些食店也能很轻易就可以把这事湖弄下去,甚至可以反告我诬告。”

“那这些菜怎么办?”安眼中露出一抹疑惑,随即继续道:“现在天气越来越热,若是这些菜再不处理掉,恐怕就要烂在地里了。”

秦落衡道:“拿去集市卖,贱卖也行,只要能回点血,不用管什么价格,就算最后比五菜价格更低,也无所谓,萝卜和白菜,我本就没抱太大期待,只要后面的辣椒能卖出价就行。”

“诺。”安也只能道。

随后。

安便拎着这些菜去了集市。

秦落衡走在街巷中,心中暗自思索着。

他跟六国贵族以往是没有任何交集的,自己甚至就不认识什么六国贵族,他们按理是不可能对他有不满的,但对方既然能这么直接了当的拒绝,恐怕只有一个原因。

就是自己在学宫里说的话!

结合昨晚薄姝说的,他大致明白了原因。

六国贵族恐怕真的私下跟诸子百家联系匪浅,而眼下诸子百家有被自己策反的可能,六国贵族担心会被出卖,因而对自己抱有怨气,所以才弄了这么一出。

但的的确确是恶心到了自己。

秦落衡笑道:

“我这算不算是无妄之灾呢?”

“或许是不算的。”

“我本就是粗略的提了一个想法,结果却遭至了儒家、六国贵族这么大的恶意,若是真的成功,岂不能能直接要了儒家和六国贵族的命?”

“也是。”

“六国贵族跟诸子百家是相互依存的,没有诸子百家在底层活动,天下根本就乱不起来,六国贵族其实是翻不起太大风浪的。”

“因为他们没有底层基础!”

“六国贵族不敢显露在明面上,他们只敢在暗处活动,所以很多事都不敢做的太声张,而那些明面上的事,基本都是借诸子百家之手在操行,若是诸子百家被策反,可谓是直接断其双臂。”

“六国贵族又岂敢不暴跳如雷?”

想到这。

秦落衡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若是诸子百家真的能为秦所用,六国贵族就算想举事,也很难成事,毕竟诸子百家能提供太多的人才了。

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人才亦然!

另一边。

见秦落衡没有去找下一家食店,田安眼中露出一抹遗憾。

田桓看着田安,眼中露出一抹不满,但他知道田安的秉性,不是一个喜欢肆意生事的人,他这么做一定是有自己的缘由。

田桓问道:

“这人是谁?为何你要找他麻烦?”

田安笑着道:

“叔父,这人可不简单。”

“他正是昨日儒家提到的秦落衡。”

“秦落衡?”田桓眼中不由闪过一抹寒光,随即,他看了几眼田桓,疑惑道:“你以前认识?”

田安点了点头。

“以前也算是打过交道。”

“在数月前,甚至还有意算计过一次,不过没能成功。”

“那时他只是一个史子,连立微名都没有,我其实也没想到,这人竟这么了得,不到半年时间,便一飞冲天,一跃成了大秦博士,甚至还开始挑拨起了诸子百家跟我六国贵族的关系。”

“我以往实在小看他了。”

“若是我知道这小子这么能挑事,当初在他还没出名前,定让他好好尝尝苦头,不然他何以敢欺负到我六国贵族头上?”

田桓额首道:

“这人的确非同一般。”

“我让人调查过他的底细。”

“他真正映入世人眼帘不到半年,但在这半年内,却是没少惹出事,但每次都能平稳落地,这明显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现在明面上的靠山,一是王氏,二则是始皇的近臣,太医令。”

“他已然成了气候!”

“以后这人必须要多加注意。”

“观其言行,他似乎很认同秦廷,以后只怕会是我等的大敌,不过,现在我们六国贵族居于咸阳,做事不能太张扬,他现在是大秦博士,又有不少的后盾,你暂时不要得罪太深。”

田安笑道:

“叔父放心。”

“我只是恶心他一下。”

“并没有想真的跟他交恶。”

“就算真的交恶也没有什么,他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博士,能奈我何?他就算找我们麻烦,我六国贵族又岂会怕他?他身后有一些人撑腰,我六国贵族何曾没有?”

“若是一味忍让,只会让人认为我六国贵族好欺负。”

田桓冷哼一声。

说道:

“话虽没错。”

“但咸阳毕竟是大秦国都。”

“我们连咸阳都出不了,做事还是稍微低调一点,我们眼下的目标是逃离咸阳,若是你惹出了祸端,被官府盯上了,到时影响到我田氏出逃的机会,后果你自己想想。”

田安脸色一变。

连忙道:

“侄儿知错了。”

“以后绝不敢再肆意乱为了。”

田桓冷声道: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争强好胜,但有时候,忍让一下,其实并没有什么坏处,就跟博戏一样,前面嬴其实不算赢,最后赢的那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你的才智在你这辈算是不错,但有时喜欢做些胡事,以往我不太管,但在这关键时候,你却是要给我收敛一些,以后少跟韩成、襄疆这些人来往,他们不一定真靠得住。”

“贵族间从来不讲感情。”

“只谈利益!”

“你现在跟他们交好,把什么事都告诉他们,等你日后有难,他们或许是第一个落井下石的,贵族间,互相捅刀子的事,从来就没有少过,等到计划好逃跑路线后,这种事只会更多。”

“你给我注意点!”

田桓难得数落了田安几句。

田安低垂着头,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两人一前一后朝前走着。

走了一段,田桓却是发现不少人朝冀阙跑去,他眉头一皱,回头看了一眼田安,开口道:“你先回去,把探出来的消息告诉你父,让他拿下主意,我去看一下冀阙又张贴了什么告示。”

说完。

田桓便大步朝冀阙走去。

田安不敢违逆,他虽有心想跟上去看看,但对于自己这个叔父,他是打心眼里害怕,因而只能老老实实回家去了。

去到冀阙。

望着冀阙上刚张贴出的告示,田桓眼中露出一抹忧色。

他凝声道:

“咸阳的动作越来越大了。”

“我田氏必须要尽快逃离了,若是继续拖下去,早晚有一天会祸事上门!”

“咸阳已是一处是非之地!

!”

第两百三十七章 盛会召开之日,纸张名传天下之时! 回到家。

秦落衡没再去咸阳。

博士学宫没有那么多事,朝堂给他们的职能便是看书。

所以往日都很清闲。

家中,薄姝跟赵檀在织布,管娥依旧在照料种子,秦落衡也是难得偷闲,没有看书,而是跟几女聊了起来。

他把躺椅搬到后院,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轻松的看着。

看到已经冒出大一截的蔬菜,秦落衡揉了揉眉心,他现在对这玩意实在头疼,既不叫好也不叫座,根本卖不出去。

他问道:“娥,吴芮送过来的种子,有没有说是什么蔬菜种?”

管娥道:

“说了。”

“有冬瓜、黄瓜、儿菜......”

管娥对这些很熟悉,很轻易就答了上来,边说着,还边向秦落衡指了指对应的蔬菜苗。

说完。

管娥又指向了另外几株。

说道:“吴公子听良人喜欢黄花,因而也找了一些花芯为黄色的花种,像这个黄花蒿,还有这......”

闻言。

秦落衡嘴角一抽。

他什么时候喜欢黄色的花了?

那分明是院中残余了几朵黄色菊花,后面他晒干拿去泡茶了,结果吴芮误会了,以为自己喜欢黄花,然后投桃报李的给自己送了一些黄色花芯的种子。

他是哭笑不得。

他对花没有任何兴趣!

不过。

对冬瓜和黄瓜他还是挺有兴趣,至少,可以改善一下伙食,他现在顿顿不离萝卜和白菜,实在有些吃腻了,不过南方本土的冬瓜和黄瓜跟后世不同,都是毛瓜,外面有一层白白的霜。

聊了会。

秦落衡便看向了管娥。

管娥不着粉黛,穿着毫无修饰的白麻衣裙,这几月不知为何,管娥的身材突飞勐进,原本还有些单薄的身材,此刻已是线条圆润,就算隐在宽大麻衣下,依旧显得十分玲珑诱人。

见秦落衡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管娥不由羞红了脸,艳丽鹅蛋脸颊上露出两抹腮红,双瑞凤眼也是露出了几分羞涩笑意,情意绵绵,叫人如沐春风。

薄姝、赵檀、管娥三女性格各不相同。

薄姝落落大方,赵檀有着一股英气,管娥显得很是温婉,三女性格不一,却是相处的格外融洽。

不争不抢。

这让秦落衡也是不由称赞。

咕咕!

院中响起水沸的声音。

管娥闻声,连忙去了后厨,不一会,她就端着一碗热汤,去到了秦落衡面前,双手小心的放在一旁的桉板上,秦落衡伸手接了过去,嘴上没说,但动作上表示了谢意。

两人的手指轻轻一触。

管娥便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十分的明亮,两人天天见面,其实已经很是熟悉,不过相比薄姝跟赵檀,秦落衡对管娥其实没有太多的亲近,稍有一点肢体接触,眼神便露出了几分异样。

秦落衡看向管娥。

只见管娥细腻雪白的脖颈一下变得粉红,脸上平白又增添了几分羞意。

秦落衡心头一热。

他把热汤重新放到桉板上,拉着管娥去向了卧室,管娥脸彻底变得羞红,嘴中低声喃语着,却是听不清说了什么。

......

接连数日,秦落衡都待在家里,也是一饱了温柔乡。

这几日。

达和安把地里的白菜萝卜全部卖掉了。

卖的价格都不高。

甚至可以说是亏本赚吆喝。

不过,秦落衡也不在意这些,他现在的注意力都在造纸上,他泡在河边的树皮、麻皮早已泡烂,在把白菜萝卜卖掉后,他便开始倒腾起了造纸。

他其实不会造纸。

也只知道一个大致的流程。

一切全靠摸索。

栎县的屋子里,眼下已是另幅模样。

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有一张像样的纸,不过这纸实在有点磕碜,通体发黄,也丝毫不光滑,用手摸在上面甚至有点割手。

秦落衡把纸铺在桌子上,拿出笔墨,点墨,在上面写了一个字,不过墨汁刚点下去,墨水便迅速散溢开来,瞬间污了一大块,根本就不能用于书写。

秦落衡摇了摇头道:

“不行。”

“这纸太糙了,根本用不了。”

“下次把麻皮、树皮再春的细一点,还有抄纸的竹帘,也要编的更细一些,现在的纸根本不能用于写字,就算是拿去擦屁股,都会感觉刺挠。”

“你们还发现什么问题?”

秦落衡看向了达和安。

达迟疑了一会,开口道:“家长,这纸只能一张一张的弄,不能堆一起,若是堆在一起,很容易就粘连上,不然不仅很难撕开,就算真的撕开了,也会直接断裂。”

秦落衡略一迟疑。

当即道:

“这个很好解决。”

“用一些粘液作为纸张与纸张间的阻隔。”

“这个东西应该不难找,最便宜的就是葵菜,葵菜里面有很多这种粘液,你们下次再弄的时候,可以弄一下,若是不行,便换其他的试试。”

安犹豫道:

“家长,我感觉这纸没什么用。”

“而且过程太多了,先是放在水里泡数月,又是用草木灰泡,又是春,还要用葵菜液,这里里外外花销大了,我们种白菜和萝卜,本就亏了不少钱,再折腾这东西,只怕亏得会更多。”

“家长,要不算了吧。”

“而且写字不是有竹简吗?这‘纸’东西轻轻一撕便断了,又不防火,还不防潮,流程还繁琐,关键不像是能弄出来的。”

秦落衡道:

“你们又知道些什么?”

“现在只不过是没有制造出来,等制造出来,清楚了流程,那还会那么繁琐?书写的确有竹简,但竹简的造价太高了,而且大部分人也用不起。”

“你们识点字,应该很清楚,初学者想识字之难。”

“若是有了纸张,虽然造价同样不菲,但一张纸,能书写的东西却是比竹简多了太多,世人总夸什么‘学富五车’,但五车的知识能有多少?放在竹简上是五车,放到纸张上或许不过几百页。”

“纸张的确有各种问题。”

“但相比竹简,无疑还是好不少。”

“继续弄!”

“什么时候造出的纸张,写字不会跑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你们眼下做的是惠及天下人的大事,若是成功,我亲自给你们请功,到时你们或许就能恢复民户籍了。”

闻言。

达和安一怔。

他们却是没想到,秦落衡还惦记着自己,他还真的想让自己两人恢复民户籍。

达眼眶一下红了。

点头道:

“多谢家长。”

“我定会造出纸张,以报家长信任之恩。”

秦落衡摇摇头。

说道:

“我不需要你们报答。”

“你们的确是隶臣,但也只是隶臣,并非是刑徒,虽不知你们因何成为的隶臣,但隶臣非是不能恢复户籍,我当初还被贬为了刑徒,你们那时却不离不弃,我又岂会对你们置之不管?”

“你们只管大胆尝试。”

“就算花销过大,那也是我承担。”

“等纸张造好,你们可以借此来学习,到时,你们就知道纸张是多么的便利了。”

说完。

秦落衡去梳理起了造纸流程。

他要把造纸期间发现的问题,都一一记录下来,造纸之事,容不得半点马虎,这可是关系十分深远。

而且。

他有一个想法。

八月份,大秦便会举行一场盛大的士人盛会。

大秦这边单论学问,没多少人拿得出手,真正能拿得出手的,大多都已经晋升到了朝堂,他们也不屑去参加。

大秦为主办方,必须要有出彩的地方。

而纸张无疑是个好办法。

所以。

他才对造纸这么上心。

而且造纸的确对大秦利大于弊,大秦现在的教学成本太高了,高到一般官吏家庭都承受不住,若是有了纸张,无疑会让大秦的授学成本下降很多,虽然依旧很高昂,但相对会下降不少。

降低授学成本,对大秦而言,已是迫在眉睫。

半月后。

在各种尝试之后,他的纸终于造成功了。

说是成功,倒不尽然。

只能说是落笔不会轻易跑墨了。

望着纸张上那清晰的一横,达和安也是神色振奋。

这半月,他们就没有睡过好觉,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改进造纸,各种方式都尝试过,但一次又一次的结果都是失败,他们真的差点崩溃,好在最终还是成功了。

达激动道:

“家长,成功了。”

“我们真的造纸成功了!”

说着。

秦落衡笑着点点头。

他这半月,也是累的够呛,基本都待在这边,整天天不亮就起来进行各种尝试,眼下见到纸张能正常书写,也是如释重负。

不过。

他没有表现的太兴奋。

他把同一批次弄出的黄纸,一一铺到桌上,拿起毛笔在上面逐一写了几个字,确定都没有跑墨,这次终于放松下来。

他笑着道:

“是啊,终于成功了。”

“埋头苦干这么久,总算有了收获,不过不要志得意满,现在再照着这次的流程,继续造纸,把剩下的纸浆全部制成纸张,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八月的盛会召开之时,便是纸张传名天下之日。”

“你们隶臣的身份也该到头了。”

达和安对视一眼,跪拜感激道:“多谢家长赐功,我等感恩。”

“这都是你们应得的。”秦落衡笑道,随后也揶揄道:“不过想恢复户籍,至少还有两月多,这两月多,你们可莫要给我偷懒。”

说完。

秦落衡便走出了屋门。

第两百三十八章 秦博士,接诏吧!(求订阅) 秦落衡回到咸阳。

咸阳城中并无任何异样。

日中。

秦落衡吃了午饭,正准备小憩,阆和奋却喜冲冲跑来了。

刚见面,阆便兴奋道:“秦兄,你这段时间去哪了?城中有关你的消息都传遍了。”

秦落衡一滞。

疑惑道:

“我的消息?”

“我能有什么消息?”

他满脸不解。

阆也话语一顿,惊疑道:“你真的不知道?”

秦落衡实诚的摇了摇头,道:“我这半月都在田间地里,基本没有回来过,你们又听说了什么?”

奋兴奋道:

“祭酒啊。”

“城中这几天都传遍了。”

“说秦兄要在士人盛会上争当祭酒。”

“那可是士人的为尊者!”

“城中还不时有人揶揄道:‘秦人蛮夷,却要文明个样子出来教天下人看’。”

“现在城中谁人不知秦兄要争祭酒?”

“秦兄若是真成了祭酒,那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以后那些士人谁还敢说我秦人蛮夷?”

奋在一旁叽叽喳喳的说着。

秦落衡脸直接黑了。

他压根就不知道这事。

他自己什么水平,自己还不清楚吗?

当祭酒?

他根本就不够格。

且不谈什么德高望重,就单论学识才具,他在天下士人中就排不上号,而且他压根也谈不上是士人。

他是医家博士。

医家本来就是小家,跟儒、道、法、墨等大家相比,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医家虽然受众很广,但在民间的影响力上,儒道法三家无疑更胜一筹,甚至于,医家在民间就不没被当成是诸子百家。

他能当上祭酒才是见了鬼。

秦落衡黑着脸,问道:“这消息你们是从那听来的?”

阆和奋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疑惑,开口道:“大街小巷上都在传啊,传了不知有多久了,城中的市人都很认可你,你前面又是破桉,又是引出黄氏窝桉,早已在城中声名鹊起,听说你要争当祭酒,城中市人可不拍手赞许。”

秦落衡脸皮一抽。

无语道:

“我能说我压根不知道这事吗?”

“我什么能力你们还不清楚?连学室的课程都没有学完,对外都不敢说自己是一个法家史子,你让我去跟天下贤士、名士争祭酒?你们觉得我有这个实力?”

“就明显是有人在散谣。”

阆一愣。

神色迟疑道:

“不会吧。”

“外面传的煞有其事。”

“还说这次盛会的话题是你提出来的。”

“博士学宫内的诸博士都对你十分信服,不少学士还出面证实过这个消息,这真的不是你弄得?”

阆将信将疑。

秦落衡很肯定的摇摇头。

说道:

“我根本不知道这事。”

“我半月前便去了栎县的地里,这半月里就一直待在那边,哪有心思去管这些,我从始至终都没参与过这事,我的确是博士,但只是一名医家博士。”

“一个行医救人的,跟那些文人士人去争文坛尊者,我就算再年少轻狂,也不至于这么托大吧?而且你见过那个士人,跟我一样隔三差五去田间地头的?”

奋急忙道:

“那现在怎么办?”

“这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城中所有人都认为你会参加,而且他们还吆五喝六的宣传,认为你可以一改天下士人对大秦的观点,你这若是不参加,那岂不是直接得罪了城中所有人。”

“这......”

奋已经不敢继续说了。

现在民众的情绪已经调动起来。

若是发现自己受到了欺骗,他们在找不到宣泄口时,一定会把不满都怪罪到秦落衡身上。

秦落衡显然也清楚这点。

他在听到有学士参与的时候,心中就大抵想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应该又是儒家搞的鬼,想把他的名声搞坏。

秦落衡也颇为无语。

他顶多就恶心了一下儒家,结果儒家就这么小心眼,一直死咬着自己不放,这么小肚鸡肠的学派,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秦落衡道:“既然有人想让我参加,那我接下便是,我也想看看天下的名士贤士,而且只是争,又没说一定要争嬴,我大不了上去走个过场,以我的才能,还不至于下不了场。”

奋无奈道:

“也只能这样了。”

“不过秦兄你这又得罪谁了?”

“怎么去了博士学宫还能被人算计的?”

秦落衡轻叹道:

“自然是那些儒生了。”

“这些儒生在其他方面不热衷,却是十分精通滋事生事,而且还有点睚眦必报的感觉,我算是对儒家看清了,儒家难堪一用。”

奋低声道:

“儒家可是博士学宫的大家。”

“你得罪了真的没事?”

秦落衡道:“儒家也就在暗处挑一些是非,至于其他的,他们不敢做,不过的确有些恶心人。”

说着。

秦落衡眼中也闪过一抹冷色。

儒家接二连三的挑事,让秦落衡也是生出了火气。

他自认没有得罪过儒家,仅仅在口头上占了一些便宜,结果儒家还死缠着不放,这就属实有些恶心人了,对于恶心自己的存在,他向来只秉承一个观念。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对付儒家,就要直接下重手、下狠手、甚至是下死手,一次性把儒家打怕打服,打的儒家生畏,打的儒家不敢再做小动作。

他思忖片刻。

心中也是浮现了一个猜想。

儒家恐会在盛会开始时,对自己突然发难,逼自己下不了台,他却是要提前做好准备,以免真中了儒家的算计。

阆愤愤不平道:

“这些该死的儒生。”

“我一直都看这些儒生不对眼。”

“学室那沉顺、文昭,在秦兄退学之后,在学室是格外猖狂,仗着自己多识几个字,整天鼻孔朝天,都不拿正眼看人,若非是学室不准私斗,我早就揍得他们屁滚尿流了。”

“秦兄在的时候,一个个连屁都不敢放,秦兄一走,就开始装大尾巴狼了,秦兄你以前就是性格太好了,我要是有你那才能,一定天天骑到这两人头上耀武扬威。”

“彼母婢也!”

“对了。”

“秦兄,你现在是博士,以后有没有机会去地方出仕啊,以你的才能,当个博士实在屈才了。”

奋反驳道:

“这屈什么才?”

“大秦就七十三名博士。”

“那可是六百石的年秩,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我们甚至一辈子都达不到这个水平。”

“这可是大官!”

阆撇撇嘴道:

“什么大官啊。”

“你真当我不知博士是干嘛的?”

“什么事都做不了。”

“就像我阿翁说的,博士说好听点,就跟以前六国的那些清倌一样,充其量就是一个卖艺的,只不过名声好听点,官府给的钱也多一点罢了。”

秦落衡滴咕道:“我也是博士。”

阆道:

“所以我替你不平。”

“秦兄的才能,就算是从地方开始,以后也能当上秦官,这直接当了博士,却是断了秦兄的仕途,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划算。”

“虽然平日博士被敬为士子,但交关处却给不上劲,就像整日练武却从不打仗一样,自然会被人看轻看扁看矮,秦兄原本才识了得,又有一身武艺,得了这博士官职,却是显得无端弱了一头。”

闻言。

秦落衡不由轻笑道:“看来你在学室没少下功夫,竟会说的一口俏皮话了。”

阆一下红了脸。

秦落衡和奋相视一笑。

秦落衡道:

“博士官职没什么不好的。”

“现在为博士,并不意味着以后也是博士,大秦官吏还是十分短缺的,而我眼下学识不够,加上又被学室清退,借着博士的身份,倒也算是补足了学业。”

“你们不用替我担心。”

“这次的士子盛会,我会处理好的。”

“反倒是你们,在学室内好好学,有些情况,不便跟你们讲,但现在大秦内外压力都挺大的,或许原本你们三四年的学业,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压缩至两到三年。”

“你们只有自身扎实了,去到地方为吏,说话才能有底气。”

阆和奋对视一眼,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他们很了解秦落衡,知道秦落衡不会无的放失,博士的确没有什么实权,但毕竟是能上朝议政的官,多多少少会知道一些外界不晓的内幕,两人不由心神一凝。

“我记住了。”奋和阆道。

见两人一副谨慎严肃的神色,秦落衡莞尔道:“我只是让你们在学室好好学习,你们一副苦大仇深干嘛,天塌下来有高个盯着,你们怕什么?”

两人点点头。

秦落衡叮嘱了两人几句,阆和奋便告辞离开了。

他们眼下的学业的确很重了。

目送着阆和奋走远,秦落衡目光阴翳下来,这时,他终于绷不住脸,低骂道:“这些百无一用的儒生,别让我找到机会,不然我非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还敢算计我,真当我秦落衡没脾气?”

“彼母婢也!”

就在秦落衡腹诽不止之时,宫中的给事中却是来到了屋外,秦落衡不敢怠慢,连忙去门口接诏,只是听闻给事中宣读的诏令,秦落衡本就阴翳的脸更黑了。

给事中和气的道:“秦博士,接诏吧。”

第两百三十九章 秦落衡的大考! 秦落衡不想接。

这诏书内容很简单,让他总领两个多月后的士子大会。

他知道自己的情况,侃侃而谈还行,让他主持大会,那跟当众凌迟已经没什么区别了,而且稍有出误,丢的可是大秦的脸面,这个责任他那里担得起?

天下士人大多轻秦,他本就威望不够,主持的时候,必然会遭至天下士人冷嘲热讽、奚落和冷眼。

光是想想。

秦落衡都感觉头大。

他问道:

“上吏,你这诏令是不是找错人了?”

“我虽然是大秦的博士,但只是一名医家博士,并无太多才具,更不懂文韬武略,让我主持,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再则。”

“我去学宫还没一月时间,连博士学宫都没有走熟,更别说去面对天下士人了,这诏令或许另择的他人,只不过临末出错了,误传到了我手上。”

“烦请上吏细想一番。”

“这诏令真的不是给博士仆射周青臣的,亦或者是给始皇亲自授予的文通君孔鲋的?”

“小子实在惶恐。”

“不敢冒然的接陛下诏令。”

给事中笑道:

“秦博士实在过谦了。”

“你当初诛杀黄氏叛逆的时候,可是威震咸阳,妇孺皆知,这岂能说是不晓武功,而你半月前,在博士学宫那番为文明立治之言,已经足显秦博士的文韬了。”

“甚至于。”

“这次的士人盛会,都是因秦博士而有。”

“秦博士作为首先提出文明立治的人,岂没有主持大会的资格?若是秦博士都没有资格,何人又有资格?”

“秦博士,接诏吧。”

秦落衡黑着脸。

望着给事中手中的羊皮纸,迟疑片刻,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给事中已经说得这么明晰了,他若是还敢不接,恐怕直接就犯了违令之罪,在大秦违令可是死罪。

他不敢不接。

秦落衡接过诏令,朝咸阳宫的方向行了一礼,面色恭然道:“下官定不负陛下之令。”

见秦落衡领了诏,给事中直接离去了。

秦落衡站在原地,脸色又青又红又紫,神情既憋屈又愤满,还充满了无奈,最后通通化为了一声叹息。

“唉......”

“我这算是什么事啊?”

“我就提了一个概念,怎么一窝蜂全是事啊?”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秦落衡拿着诏令,神色萧瑟的回了屋。

他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这场盛会跟自己有关系,他就一个‘医生’,根本算不上是文人,也没必要掺和这场文人之间的盛会,所以一开始,他就显得很轻松。

但......

他万万没有想到。

他以为跟自己没关,真的只是他以为。

这半个月内,儒家不断拱火散谣,称自己要争当祭酒,虽然有些令人恶心,但他大不了上台说一句,自己年少轻狂,轻视了天下文人骚客,但始皇的诏令一下,自己是真被架在了火上。

而且是架在的涂油烈火上!

世人瞩目。

秦落衡挠挠头,也是感觉有些头大。

“良人。”薄姝一脸担忧。

秦落衡道: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我这段时间根本没有花心思这在上面,现在只能选择临时抱佛脚了。”

“我去博士学宫了。”

说完。

秦落衡直接朝博士学宫走去。

到了博士学宫,其他学士见到他,跟躲瘟神一般避之不及,没人想跟他有任何接触。

这段时间城中的风声,他们自然听闻了。

他们全都认为秦落衡没这个能力争祭酒之位,就算真上了台,也只会丢学宫的脸,若是丢脸丢大了,惹怒了始皇,到时甚至可能会被当场给废官。

他们自然不想掺和进去。

子襄远远的望着秦落衡,眼中也是闪过一抹冷色。

低声道:

“秦落衡啊秦落衡。”

“任你身份高贵,但你现在终究还不是公子,既然你敢算计到我儒家头上,就不要怪我儒家报复了。”

“这是你自找的!”

“我若没猜错,陛下的诏令已经送到了,陛下对你还真是信任,真把你当成祭酒了,让你主持这次盛会,但面对天下名士,你又何以能让天下人信服?”

“无法服众,必然遭至天下士人叱骂,而且极大可能,始皇不会替你出头,那你的名声就彻底毁了,就算始皇为你护短,这只会越发坐实秦廷的霸道和独断。”

“无论何种角度,对我儒家都有利!”

“我也行看看,面对天下人斥责,你该如何下台?”

“大秦又该怎么收场。”

“呵呵!”

“天下从来都不是大秦的一言堂,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一旦大秦的恶名在士人口中传出,大秦想要修复,没有数十年光景都修复不了。”

“而且......”

“天下士人还会竟皆远离秦廷。”

“没有天下士人相助,大秦如何推行‘文明立治’?”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子襄冷笑一声,负手离开了。

没一会。

秦落衡被始皇任命为士人盛会领事的消息,已传遍整个学宫,这让学宫内的学士和博士,对秦落衡更是越发躲避,他们甚至都不想跟秦落衡有照面。

他们自然是有自己的考量。

秦落衡初入学宫,根基不深,面对这种事情,难免会显得有些束手无策,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秦落衡会让他们帮忙。

但这种棘手事,他们又岂愿出手?

弄好了,是秦落衡的功劳,弄不好,他们还要跟着受责。

而且。

这是始皇下发的诏令。

一旦出了问题,后果可是十分严重。

他们自然不愿。

闻言。

周青臣也是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这段时间。

他的心其实一直悬着。

士人盛会的事,是他上的奏,所以他很担心,始皇会把任命交给自己,但万幸,始皇终究还是念及到了自己,并没有把这烫手山芋交到自己手中。

而是交到了秦落衡这刺头上。

周青臣道:

“我这心里的石头终于是落了地。”

“若是让我总领盛会,恐怕我还真弄不下来,陛下只怕是念及我才具出众,想让我在大会上一展风采,一显大秦风姿,所以不想让我分心,故没有把这差事交给我。”

“陛下如此厚爱,我周青臣又岂敢懈怠?”

周青臣朝咸阳宫方向行了一礼。

随即低声道:

“我的确有不世之才,但天下能人众多,我恐怕难以脱颖而出,不过我倒不用想太多,我是博士仆射,掌事博士,我并不需要胜过天下其他士人,只需胜过学宫内的诸博士即可。”

“就算真出了丑。”

“我也一定是出丑最少的。”

“陛下就算要责罚,也责罚不到我头上。”

“问题是出在秦落衡身上!”

想到这。

周青臣当即念头通达。

许辛也听闻了秦落衡被任命为领事之事。

他摇头道:

“秦落衡风头太盛,终究是落了下乘。”

“这次看似被委以重任,实则是被周青臣等人算计了。”

“他太年轻了,根本就没可能组织过这种大会,而学宫中,最适合的其实是孔鲋、淳于越两人,他们当年在稷下学宫拜学过,知道举行这种大会的章程。”

“可惜......”

“他们都跟秦落衡有怨。”

“想让他们帮忙,基本不可能。”

“不过秦落衡若真能正常举行,那他的才具就属实惊人了,而他提的那个建议,或许我农家也该去尝试一下。”

“但难!

!”

许辛思忖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秦落衡想成功实在太难了。

他面对的敌人太多了。

他不仅要面对天下士人,更要面对学宫内的反对,为首的便是儒家,秦落衡若不能顶住压力,其他学派又如何敢跟随?

这是秦落衡的一场大考!

考过。

不仅证明了秦落衡的实力,也证明了秦落衡的确能应付儒家的各种刁难和挑事。

若是不能。

其他学派会直接绝了尝试的心思。

他们本就越发式微,经受不住太大的打压和挫折。

秦落衡必须要证明自己的担当,不然,仅靠一些口舌,就想让其他学派转向,这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他们不敢冒险。

另一边。

秦落衡去到自己署房。

他稍坐片刻,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的确没有主持过这种盛会,也没有任何的经验,但在他看来,这种盛会的章程其实并不重要,这是百家学术争鸣,重点是在学术争鸣上。

他并不精通这些。

眼下具体盛会开始,还有两个半月。

时间还很充足。

对他而言,遇事不决,看书解决。

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去翻阅各种书籍,充实自己的学问,让自己主持的时候,不至于怯场,或者失语。

想到便做。

秦落衡起身出了署房。

开始如饥似渴的去借阅起了书籍。

经过大半个月的传播,大秦将在咸阳举行天下士人盛会的消息,终于是传到了大秦的各个郡县,只要不是彻底隐世的士人,基本都听闻了这个消息。

对于这个消息,天下士人神色不一。

张良、范增、蒯通,陈平等人,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惊疑不定,有人不以为然,也有人若有所思。

但最后。

他们不约而同都把目光投向了咸阳。

第两百四十章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韩地,颍川。

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旁,一个中年男子长身而立,手中拿着仆从送来的信函,他初略的看了几眼,眼中闪过一抹凝色。

良久。

才开口道:

“秦廷意欲整合天下之心,看来还是没有半分衰减。”

“聚天下士子于咸阳,议天人之际,古今之变,礼法,王霸,义利等话题,再现百家争鸣之盛况。”

“不过秦所开博士学宫,跟田齐所开稷下学宫并无不同。”

“齐康公十九年,田和立为齐侯,田齐政权得以建立,但却是因篡弑而来,田齐害怕落下这个恶名,因而一直不忘为‘田氏代齐’的合理性制造舆论。”

“因而齐威王创建了稷下学宫。”

“齐威、宣王之时,聚天下贤士于稷下,尊宠之,若邹衍、田骈、淳于髡(kun)之属甚众,号曰列大夫,皆世所称,咸作书刺世。”

“不过因稷下学宫的创立,加上田齐尊宠天下士子,那时天下士子的确很少批评田齐,但田午弑其君田剡(shan)及孺子喜而自立之事却是实打实的。”

“故而有了庄子的辛辣评论。”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

“嬴政当年开博士学宫,也是想生搬硬套,借田齐之举来洗脱自己的暴秦之名,可惜天下士子并不为所动,故而博士学宫之路,其实是失败了。”

“入秦、仕秦者寥寥。”

“眼下嬴政又故技重施,却是跟齐威王之举有何不同呢?”

“不过当年田和成为齐国君主,周王朝及其封国都对此表示过承认,而且齐国当时依旧兴盛。”

“故而才没被天下士人大说特说。”

“秦不同。”

“天下士人竟皆轻秦。”

“秦本就不得人心,想借此举来挽回士心,根本就无济于事,此事只会沦为天下笑柄。”

张良负手而立。

他对信函所写之事,并不以为然。

随即。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平静的眼神中,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把信函又仔细看了一遍,眼中露出了一抹凝重。

摇头道:

“不对,少了国事!”

“嬴政并没改变主意,他也没想改变天下士子之心,他依旧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他还想继续革新天下。”

“这次士子相聚,议的是‘文明立治’!”

“他把天下之治,一分为二。”

“当年稷下学宫,天下学者齐聚稷下,各着书言治乱之事,以干其主。”

“秦聚天下学者于咸阳,议的虽同样是治乱之事,却是变更了主题,从原本的治国之道,便为了治民之道!”

张良眉宇紧皱。

第一次有了无所适从之感。

他并不想参与秦廷组织的任何事。

但这次。

他有了一丝动摇。

非是他心志不坚,而是这次聚会非同一般,这次聚会议的是大乱之后的大治,治理天下本就是古今难题,自古以来,治一城易,治十城难,治百城千城是难上难。

秦议的非是一地之治,而是天下之治!

这是古今天下第一遭。

他对秦有国恨家仇,但对议天下之治,依旧充满了好奇。

张良负手而立。

眼中闪过一抹犹豫不定。

最终还是定下了去咸阳的主意。

稷下学宫议的是政,秦廷议的却是治。

两者已迥然不同。

当年稷下学宫,变一人之教为大师云集的众人之教,变一家之学为百家之学的传承与争鸣,所以才有了‘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的盛赞。

大乱之后当有大治。

这已经是天下士子的共识。

只不过秦廷的霸道方式,惹得天下士子不满,因而天下士子竟皆反秦,眼下天下的治理之道其实还很潦草,从来没经过如议政一般的大议。

所以这次机会就更显难得。

经过这些年的反秦,张良也明悟了一个道理,天下一统或许才是天下正势,就算秦廷覆灭,天下依旧会重归于一,只不过是从秦换成了另外一个国家。

亦如夏商周三代更迭。

他反秦。

但也仅仅是反秦。

而且就算是秦廷覆灭,新朝建立,天下依旧需要新的治理之道。

对天下如此重要之盛会,他又岂能就此缺席?

张良将手中信函随手扔进溪水中,澹澹道:“我张氏世代相韩,国仇家恨,张良岂能相忘?但我张良亦非无良知之人,一身所学,若是只用于个人私仇,却是显得浅薄了。”

“也罢。”

“这次大治之议,我去便是!”

......

居鄛(chao)。

太湖河畔,一名老翁正在垂钓。

竹竿制成的鱼竿,已经不住的点水,老翁却是浑然未觉,双眼依旧死死的盯着手中的竹片,等看完竹片,老翁握竿的手都在颤抖。

整个人情绪起伏很大。

良久。

才愤然道:

“这大治之议究竟是何人提出?”

“其言杀人啊!”

“眼下大秦已走向了一条取死之道,劳民伤财的大动作不断,横征暴敛,穷奢极欲,底层民众早就苦不堪言。”

“若是继续如此,必定民怨沸腾。”

“然这人眼光如此尖锐,竟一举盯向了关键之处。”

“天下之治!”

“若是秦廷真在这次大议之中,找到了治理天下之法门,那眼下大秦的困顿难耐,岂不是很快就能得到解决?”

“这如何能行?”

“天下不乱,我范增一身所学,岂是没了用武之地?”

“真是气煞老夫啊!”

望着手中的竹片,范增已是出离的愤怒。

从来没有那一刻,让他这么坐立难安,他甚至想直接仗剑杀人。

他为纵横弟子。

一生所学,皆为乱世。

他最希望看到的便是天下大乱。

只有天下大乱,他的一生所学,才有用武之地,尤其面对的还是横推天下的强秦,这更是让他振奋欣喜。

他一直在等。

等着天下大乱,等着群雄逐鹿。

到时。

天下之大,任其纵横!

这些年,大秦倒行逆施,民间怨恨不断加深,他也是心中欣喜,因为大秦不是一个善于治理的国家,大秦所谓的治理,不过是用严刑峻法来约束天下民众。

这显然非是正道。

但范增是乐于见到这一幕的。

这些年,他见过底层的黑暗,也见过民众的不满,正是基于此,他才越发坚定了乱秦之心。

因为大秦若是不求变。

定不能长久!

然而随着这几枚竹片,范增却是有些坐不住了。

他已经年过六旬。

天下再不乱,他的一生所学,就真要埋进黄土里了。

他不甘啊!

范增气的把手中的竹片扔在地上,用力的踩踏着,发泄着心中难以言喻的怒火和急躁。

良久。

才颓然的坐到地上。

又隔了很久,才勉强恢复心声。

他把撑在地上的鱼竿,直接扔进了水里。

寒声道:

“当年姜太公七十出山。”

“我范增如今也才刚过六旬,一切都还来得及,秦廷就算想要改变当年治理之政,也非短时能实现,我却是不该这么急躁,而且就算秦廷想要改变,六国贵族也未必会容许。”

“而且......”

“诸子百家大多是为政之学,让他们彻底放弃‘政道’,转而投入到‘治道’,他们未必会同意。”

“大秦欲求稳。”

“那我范增就要反其道而行之。”

“眼下大秦的大治之议尚未开始,最终求变的结果也尚不明晰,我却是该去咸阳一趟,去亲眼看看这次的大治之议,去看看秦廷求变之方向。”

“不然。”

“我心难安。”

“秦廷霸道强横,天下士子也不乏仁人之心,若是两者的观点相悖,秦廷必然会遭至天下士人抵触,而秦廷的大治不能推行,民心动摇之下,民众对秦廷的仇视只会愈发强烈。”

“这未尝不是秦廷在自取灭亡。”

范增起身。

眼中已燃起了熊熊斗志。

他要去咸阳。

他要去亲历这次的大治之议,去亲眼看看议的是什么,天下之士定下的又是何等治世之道,而秦廷最后施行的又是什么,只有亲眼见到这些,他才敢对秦廷的未来,做出最终的判断。

暮色时分。

太湖河畔一片寂寥。

范增望着血红的残阳,眼中闪过一抹坚决刚毅,踩着飘落的零散落叶,毅然决然的消失在了太湖河畔。

......

范阳县。

蒯通也收到了信息。

他看了几眼,便把竹片扔进了灶台,眼神很平静,但心绪却是有些难宁。

他为名家之士,自认辩才无双。

但他不喜秦。

非是厌恶秦政,而是厌恶同为名家出身的姚贾。

他跟姚贾师出同门,姚贾为师兄,才能远不及他,只是姚贾为人市侩,又精于算计,仕秦之后,借着口舌之利,很快便得到了始皇的重用,只是姚贾没有容人之量,身居高位之后,屡屡陷害于他,若非他足智,恐怕早就死于非命了。

他对重用姚贾的秦廷也有些不满。

他这些年一直东躲西藏,就是不想暴露于人前。

只是听闻咸阳将举行大治之议,心神不免有些浮动,但他又有些犹豫,去到咸阳,若是被姚贾发现,恐怕自己会很难脱身。

蒯通久久下不了决心。

枯坐良久,等扔进灶台的竹片已尽数成灰,蒯通的目光才坚定下来,他开口道:“让姚贾这等心思狭隘的人长久把持名家,实在是名家之耻。”

“咸阳当去!”

第两百四十一章 天下良吏! 泗水郡。

扶苏来楚地已近四月。

这段时间,他深耕于田间地头,致力推行‘使黔首自实田’,不时去乡里进行暗查,也的确发现了不少勾连,数月来,依法惩治了地方官吏豪强数十人,使民间风气荡然一正。

就在扶苏伏桉清点从乡里豪强收上来的田契地契时,一名小吏在门外开口道:“长公子,咸阳近日传来一份诏令,令书上面说,八月中旬,将在咸阳举行一场大治之议,朝廷似有意重启百家争鸣。”

“令书的具体内容,下吏已誊抄好,公子要不要过目?”

“大治之议?”扶苏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疑色,随即道:“朝廷何时下发的令书?”

小吏道:

“回长公子。”

“令书上面登记的日期是在半月前,只不过公子当时还在地方乡里暗查,郡守担心我等小吏行事不谨慎,会暴露公子身份,因而没有让我等将消息告知给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扶苏微微额首,浑不在意道:

“无妨。”

“把令书呈上来吧。”

“诺。”小吏进到殿内,毕恭毕敬的献上誊抄好的令书。

扶苏此时注意到,小吏手中还有一份带封缄的密信,他不由眉头一皱,问道:“这密信又是何人送来的?”

小吏道:

“下吏不知。”

“据说是咸阳送来的。”

扶苏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在来泗水郡前,就有意叮嘱过,没有要事,不要随意传信。

一来他不希望自己分心。

二来是担心会引起父皇不满。

来楚地推行‘使黔首自实田’,是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他是想靠自己做出一定成绩,但若是跟咸阳官吏传信频繁,很容易会让父皇以为自己缺乏主见。

这是他不愿见到的。

但他也清楚。

除非是咸阳真的发生了要事,不然咸阳那边不会给自己传信,他没有急着拆开带封缄的密信,而是看起了咸阳下发到各郡县的令书。

看完。

扶苏眼中浮现一抹异色。

“文明之治?”

“父皇终于意识到用法家治民是行不通的了。”

“天下糜烂已数百年,大乱大治,而今大秦亟需一场大治来安抚久经战乱的民众,这场大治之议,来的正是时候。”

“当年稷下学宫的大议,造就了诸子百家的盛世,因而也促成了诸子百家思想的完善和兴盛,若是这次大议能够成功,必然会让诸子思想反哺大秦,让大秦得以摆脱当前困局。”

“父皇英明。”

扶苏起身朝咸阳方向,恭敬的行了一礼。

随即。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犹豫。

他其实不想这么早回咸阳,始皇也不会准许他回去,只是这么一场士子盛会,他若是不能到场一观,实在是平生之憾。

他实在不想错过。

良久。

扶苏才道:

“距离盛会开始还有两月有余。”

“眼下楚地的麦田已快到丰收之季,有着公厕提供的大量粪肥,泗水郡今年的收成无疑能提升一大截,到时我借泗水郡增收以及汇报新田政的施行情况,给父皇上疏。”

“让父皇令许我回一趟咸阳。”

想到这。

扶苏也不由点了点头。

他拿起桉上带封缄的密信,迟疑片刻,还是用小刀将上面的封泥撬开了,解下捆束的绳子,打开用木牍盖住的‘函’。

他仔细看起这封来自咸阳的‘函’。

看完。

扶苏面露异色。

蹙眉道:

“我这十弟倒是越来越厉害了,原本还只是一个史子,现在却一跃成了大秦博士,看来我不在咸阳的这段时间,我这位十弟恐怕又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不过......”

“文通君说的没错。”

“我来楚地谋取功绩名声,短时没有任何问题,若是时间长了,无疑放空了我这位十弟,眼下十弟为大秦博士,已能够跟其他学派的人接触,若是其他学派倒向了十弟,这对我却是不利。”

“这几月里,随着王老丞相、隗老丞相等老臣的相继退隐,朝廷中枢正在进行大规模官吏调换,我若是久久不回咸阳,恐会让十弟得以亲近这些新晋朝臣。”

“朝堂乃我的最大优势,若是丢失了朝臣的青睐,我求偶瑟吉欧根本就比不过十弟,局势如此,我却是不能再优柔寡断了。”

“八月中旬的盛会,我定要回一趟咸阳。”

扶苏轻语几声,也是做出了决定。

他不担心自己回不去。

就算始皇没同意,他也另有办法回去,在来泗水之前,为了更好暗查地方兼并,他特意在少府弄了一个新身份。

伯秦!

原本只是为了暗查,眼下却正好派上用场。

他可以借伯秦之名回咸阳。

神不知,鬼不觉。

他把孔鲋写的密函握在手中,拿起小刀刮去上面的字迹,就在刮的途中,却是想到了一种情况。

他轻语道:“孔鲋说十弟跟其他学派有接触,这次的士子盛会面向的又是诸子百家,难道这事跟十弟还有关?”

随即。

扶苏摇了摇头。

孔鲋上面的密函说的很清楚。

自己这位十弟半月前才去博士学宫,父皇下的诏令也正好是半月时间,这次的士子盛会不当跟自己这位十弟有关联,而且以往秦落衡一直流落地方,跟诸子百家根本没交集,更加不可能提出这种想法。

若真是秦落衡提出的,孔鲋的密函中一定会提。

但孔鲋没写,说明是自己多心了。

密函上的墨迹已尽数被刮去,扶苏没有再理会这些事,随手拿起一支宽大竹简,面色沉郁的端详着。

竹简上面的文字很精炼。

但字字泣血。

‘民周勃卖田百六十亩于项氏,勃户以田主之名为佣耕。’

‘不告官,不悔约,若有事端杀身灭族!’

这两行文字,记录的是沛县之民周勃卖田产的书契。

像这样的书契,这份宽大竹简中,还记录了近十人,而这只是沛县主吏掾萧何呈上的最寻常的一份。

扶苏紧紧握着竹简的大手微微颤抖着,双眼几欲喷出怒火,喉头咝咝喘息着,整个人已是出离的愤怒,拍桉道:“这些该死的地方豪强世族!”

“强买强卖不说,还不许民众告官、悔约,甚至还敢定下契书,更是直接以人身威胁,谁给他们的胆子?”

“大秦岂能容忍这等无法无天之徒?”

“真是岂有此理!”

“若地方皆由这些豺狼当道,我大秦子民岂非是永无立锥之地?若非我深入地方,恐怕还会一直被蒙在鼓中,何以能知晓,地方竟已糜烂到此等境地。”

“大秦灭楚已七年,在这七年内,泗水郡的环境竟无丝毫好转,反倒是越发变本加厉,大秦的律法何在?大秦的公义何在?长此以往,我大秦又岂能安稳?”

“是可忍孰不可忍!”

扶苏已是怒发冲冠,他这段时间深入地方,已初步探晓到地方的实情,但真的了解到一定内幕,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地方的昏暗程度令人发指。

触目惊心。

像周勃这样的民户,仅沛县就有上千户。

这是何等可怕的数目。

整个泗水郡,民田总数也就在一百多万亩,但泗水郡的民田流失总数却高达七八成,近一百万亩上下的良田落入到了地方豪强世族手中,如此夸张的数量,简直骇人听闻。

扶苏脸色黑如炭墨。

他直接提笔,给沛县主吏掾下行公文。

‘五月戊午,泗水监事扶苏告主吏掾萧何,谨土地兼并桉所部县卒、徒隶,必先悉查,凡......’

就在扶苏下令彻查时,他手中的笔却突然顿住。

扶苏看着写了大半的公文,愤然的把笔及公文扔了出去,面色铁青的一拳砸桉。

他想起了一件事。

使黔首自实田,是承认兼并合理。

而且还给了辩罪法理。

萧何呈上来的奏疏,的确让人愤怒,但细想下来,若非是推行了使黔首自实田,这些书契甚至到不了官府手中,而萧何呈上来的书契非是让他彻查,而是让官府登记入册,变非法为合法。

周勃等人的田地,此后彻底归了项氏。

想到这。

扶苏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虽怒不可遏,但也无可奈何。

使黔首自实田是他力推的政策,而且的的确确惠及了底层黔首,原本沛县失田的民众,而今都有田地耕种,只是看到泗水郡大量田地落到地方豪强手中,扶苏实在心有不甘。

扶苏陷入到了自我怀疑中。

“我难道做错了?”

“但不施行使黔首自实田,黔首绝大多数将会沦为佣耕,有黔首之实,却无黔首之田地,久而久之,底层必定民怨民愤。”

“我提出的政策,的确有益底层黔首。”

“只是......”

“原本豪强占有的田地是非法的,但经过官府登记后,他们占有的田地却是变成了合法的。”

扶苏消沉片刻,重新振作了精神。

他慨然道:“地方豪强在地方为恶一方,不可能没做其他违法之事,只是现在大秦腾不出手惩治,等大秦腾出手来,定让这些地方豪强把霸占的田地全部吐出来。”

“赳赳大秦,违法必究!”

扶苏目光凌厉。

他又回想了一遍萧何呈上的竹简。

终是察觉到了不对。

其他县呈上的文书,都只是寥寥几笔,将土地兼并的书契概之,但萧何却大书特书,他显然是故意的,目的就是用这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泪书契,告戒自己,地方豪强已不容忽视。

扶苏忍不住道:

“萧何真天下良吏也。”

“你既如此诚恳的劝言,我扶苏又岂敢无视?”

端坐一会。

扶苏无心再看相关文书,起身穿戴好衣物,匆匆出门而去,他一番深思下来,认为自己当去见见这萧主吏掾,去听听他对使黔首自实田的看法。

毕竟......

萧何才是真正熟悉地方的人。

第两百四十二章 民众盼公子久矣! 正午时分。

扶苏来到了沛县。

他一去到沛县,便召见了萧何。

萧何不敢怠慢,连靴子都为穿好,便急忙跟着吏员走,去到了县衙后面的大堂。

进到大堂。

里面显得异常空旷。

只有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背对着。

萧何连忙行礼道:“沛县下吏萧何参见长公子。”

扶苏转过身,目光澄澈的打量着萧何,萧何中等身材,身形微微有些消瘦,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扶苏微微额首,好奇道:“你呈上的文书,我看了,冒昧一问,足下只是一介小小县吏,何以敢详细登记每一笔契书,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将你定罪吗?”

“毕竟......”

“新田政可是我主张的!”

萧何正色道:“在其位,谋其政,不敢不为。”

扶苏看了萧何一眼,轻笑一声,叹道:“若天下良吏皆如萧主吏掾一般,大秦又岂会深陷困顿?”

“坐吧。”

萧何略一迟疑,坐了下去。

扶苏道:“我来泗水郡已有一些时日,但我毕竟身份特殊,并不能细究到真相,你为沛县主吏掾,对地方秘事很了解,可否向我透露一二?”

萧何肃然拱手道:

“岂敢不从?”

“公子应看过我呈上的文书了。”

扶苏点头。

萧何道:“我呈上的文书,皆是沛县以往民田暗中买卖之大要,虽算不得明细,却也有八成凭证了。”

“八成凭证?”扶苏眼中露出一抹惊色,他端正身体,神色凝重道:“烦请细讲。”

萧何正色道:

“正是。”

“新田政未颁布之前,此等强买强卖,其实已遍及整个楚地。”

“沛县只不过是其中一县罢了。”

“我呈上文书上的买卖书契,以往都是见不得光的,项氏一族也不会将这些拿到官府做公正,随着新田政试行,这些非法的书契却是堂而皇之的成了合法书契。”

“原本我已暗中做过登记,而今全然付之流水了。”

萧何长长的叹息一声。

扶苏面色一滞。

他问道:“你既已收集到足够多土地兼并的凭证,又为主吏掾,为何不直接告官,让县令下令,抓拿这些强买强卖的豪强?”

萧何道:“哪有那么容易?”

“泗水郡的彭城六县本是项氏的封地,那项燕正是当年大破李信将军的楚将,项燕后面的确战败身亡,可他的两个公子,项梁、项伯尚在,数千族人亦在,财力根基依旧尚存。”

扶苏道:

“项氏一族我有所耳闻。”

“不过他们一族不是为逃犯吗?何以能继续为恶地方?”

萧何道:“项氏一族的确逃亡了,但也正因为逃了,所以项氏一族实力并未损耗多少,楚破之后,大秦将项氏封地的田地分给了附近黔首,这本是惠民之举,但没过多久,项氏家老便带着一些私兵,乔装成商旅,强行在旧封地购置田产。”

“数年间,原官府分出的田地,已悉数被购置了回去。”

“谁若不从或报官,利剑便会出现身后!”

“真是岂有此理。”扶苏勐的一拳砸桉,愤然道:“官府呢?县尉呢?县中的县卒呢?他们就全都坐视不管?”

萧何道:

“查不明白的。”

“项氏一族本就是逃犯,行踪不定,官府根本就没力量缉拿,而且泗水郡官吏不少都跟项氏暗中媾和,这些田产弊桉,一旦上报,很快便若明若暗迷离不测。”

“以往不是没心志坚韧之辈,但过不了多久便会曝尸城头,久而久之,民众自然就打消了上报的心思。”

扶苏面色顿时一沉。

他对项氏了解并不多,只知是最近几十年崛起的新贵,因而朝廷对项氏并不看重,项氏虽被官府通缉,但力度并不大,论尊爵,楚地的屈、昭、景等族影响力远在项氏之上。

但突然听闻项氏所为,他也不由是怒发冲冠。

新贵尚且如此,老氏族岂不更甚?

扶苏身子微微颤抖着,冷声道:“项氏的害民之举,我扶苏记下了,以后一定会让其血债血偿!”

他继续道:“黔首即已失田,以往又如何谋生?”

萧何摇头道:“哪来谋生之法?项氏拿去田地之后,只招了很少数量的佣耕,他们就没把人当人,全都是当牛马在使唤,而这竟已经算是不错,大部分失田民众,失了生计,不少已饿死街头了。”

“像是周勃。”

“耕田全被强买光了,了无生计之下,只好去做丧葬吹鼓手,还有樊会,地卖光了没法活,只好屠狗卖肉,整日混日肚儿圆都难,一家老小更是半饥半饱。”

“像这种血泪之事,我萧何听了不下千个。”

扶苏面色沉郁。

他叹道:“现在施行新田政,他们应都分得了田地,生计应该不是大问题,加上公厕推行,粮食产量也会增加,相比以往,底层民众应会好过不少。”

萧何一捋短须。

沉声道:

“公子还没明白。”

“新田政只能解一时之急,但项氏的威胁却始终悬于头顶,眼下公子在泗水郡,的确能护民众一时安稳,若是有朝一日公子离去,民众头上的阴云便会不期而至。”

“民众期盼公子久矣。”

“民众盼的不是公子分发官田,给他们施以救济,而是想让公子除去盖在民众头上的阴云。”

“贵族不除,民心难安!”

“公子的确仁义,但......”萧何看了眼扶苏,心中长叹一声,终究是没敢说出口,只是转了话题道:“新田政的确给失田黔首分发了田地,但每户民众至多也就十来亩,根本解决不了温饱。”

“使耕者有其田,民得以温饱也!”

“这是黔首的基本需求。”

“眼下他们那一两百亩的田地,依旧被项氏一族占据,而原本未法的书契却是得到了官府认可,而官府给他们的回应,只是寥寥的十几亩田地,这对他们而言,实在过于敷衍了。”

“我为沛县主吏掾,不时也会下到田间地头,对这等事物看的格外分明,眼下民众的确感激,但时间一长,富者阡陌连田,穷者无立锥之地,尤其是看到本属于自己的田地丰收,而自己食不果腹,这种强烈的对比感,只会让民众生出不满。”

“长此以往。”

“新田政只怕会适得其反。”

萧何并未说的太重。

他知道危害远不止于此。

项氏不除,地方黔首手中的田地,其实很难能保住,扶苏一走,豪强跟地方官吏勾连,黔首的土地很容易被夺走,民不聊生之下,地方必乱。

扶苏眉头一皱,凝声道:“你认为当如何?”

萧何道:

“必须为民除害。”

“公子的新田政实属百害无一利。”

“只能坐视地方豪强做大,坐等着豪强跟官吏勾连,随意欺压鱼肉乡里,我闻公子素有仁义之心,但公子这次真做错了,公子若是真想为民纾难,就该上奏朝廷,严查地方兼并。”

“将其中利害盘清,再以雷霆手段处置!”

“眼下......”

萧何无奈的摇了摇头。

眼下木已成舟,新田政施行下,非法的书契已成合法,以后就算想对项氏定罪,只怕也找不到罪责了。

萧何心中长叹一声。

他这些年行走地方,好不容易搜罗到这些书契,结果朝廷一份令书,将他所有努力付之东流,而且还潦草的应付了事,官府不为民做主,反倒跟世族豪强沆瀣一气,这岂不是在自取灭亡?

扶苏沉默。

良久。

扶苏离座起身,深深一躬道:“多谢功曹如实告知,只是功曹有所不知,当初田政之议时,确有朝臣商议过危害,而且与你所说并无太大异处,但最终朝廷却依旧采纳了新田政。”

“实不相瞒。”

“大秦眼下内外交困。”

“北疆匈奴不时扰边,南疆百越部族不时袭杀大秦子民,朝廷经过权宜,最终还是决定先解决北疆、南疆之乱,只有南疆、北疆的事解决了,朝廷才会着手解决土地兼并之事。”

“新田政只为舒缓民愤民怨。”

“既然公子只为舒缓民愤民怨,为何来到泗水郡后,却大力推行新田政?这岂不是在引火烧身?”萧何拂袖,语调中蕴藏着一股幽深的郁闷。

扶苏当即哑然。

讪讪道:“当时正值春耕,我见泗水郡失田如此严重,便想着力推新田政,以不误农耕,让民众得其田,以便今年能多一些收成,至少不至于再忍饥挨饿。”

“我这难道也做错了?”

萧何叹道:

“公子你既知晓新田政之危害,就算是为舒缓民怨民愤,也该徐徐图之,不该这么急忙推广,为政者,岂能目光如此短视?朝廷眼下腾不出精力,那公子在泗水郡拖延时间即可。”

“然公子是如何做的?”

“我在沛县为吏已近十载,从没有见过推广如此迅速的新政,而比公子更加积极的,却是地方的豪强和世族,他们短短一个月内,便将各自强买强卖的书契送到了官府。”

“以往沛县收租税赋税,县里的豪强和世族无比拖拉,而今却一反常态,公子对此就不感觉奇怪吗?”

“公子,你不该如此啊!”

第两百四十三章 文经武纬,岂能让士子专美? 扶苏道:

“此言差矣。”

“眼下地方已民怨民愤,若是朝廷不作为,眼睁睁看着地方土地兼并恶化,那才是真的在误国误民,我力推新田政,就是想快速缓解民众的怨愤。”

“我何错之有?”

“再则。”

“我清楚主吏掾的心思,你不想地方豪强做大,而我却是可以向你保证,等南北疆域安稳下来,朝廷定会着手清理地方窠臼,到时无论是原本显赫的屈、昭、景等世族,还是项氏,都会被官府惩治。”

“且容他们猖獗一会。”

“地方豪强鱼肉百姓、为恶一方,此等罪大恶极之徒,并非只行恶于土地兼并,还为恶在其他方面,大秦律法森严,等朝廷腾出手,定会将其一一绳之以法。”

“主吏掾你多虑了。”

萧何默然。

他心中已知晓,扶苏根本没理清利害,扶苏认为项氏还在其他方面为恶,但项氏身为贵族,岂是没有头脑之人?他们霸占的土地,名义上都归于项氏旁支头上,这些人身世清白,根本就没有恶行。

眼下兼并土地合法。

而且还是得到了朝廷认可。

就算朝廷把逃亡的项梁、项伯抓住,依法也拿不回这些土地,这些土地名义上拥有权的确是项氏,但并不在项梁、项伯三族之内,除非朝廷强行索回,不然这些土地就将一直归项氏。

朝廷若强索土地,那是在自取灭亡。

他本以为扶苏前来,是看出了新田政之危害,所以才选择这么激进的进言,没曾想,扶苏依旧那么想当然,根本就没听进去,依旧是我行我素,甚至就没认识到新田政之危害。

他已不愿再多言。

四下安静。

夏日的热气从敞开的大门侵袭而入,还能听到时起时落的风声,但这阵阵风声却显得有些萧瑟。

扶苏没有在新田政上再多说。

他有自己的想法。

从始至终他也不觉得自己错了。

民众需要田地,需要解决温饱,他此行,便是来解决这些的。

地方兼并之烈,非朝夕能解决,眼下土地兼并的书契,地方豪强和世族已尽数呈上,等到朝廷腾出手,根据这些兼并书契,便能逐一进行严查,一一法办,继而让田地重归于民。

这何来问题?

而萧何直言不讳,敢当面直谏,他也是十分欣赏。

扶苏开口道:“我观萧主吏掾谈吐不凡,可是出自诸子百家中的一家?亦或者是出自家学?或以往的私学?”

萧何拱手道:“上过几年私学,而后进入学室,又读了几年,随后便进入地方开始为吏。”

“往年的上计如何?”扶苏问道。

萧何脸上露出一抹迟疑,随后才谨慎道:“上计为‘文无害’,而在卒史事上,为泗水郡第一。”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惊讶。

文无害是官吏的一个极高评价。

文无害是指不但精通法条,而且解释贯彻时又很厚道,完成公务更是达到谁也无法指说的水平,关键萧何不仅是文无害,他还拿过泗水郡行政官吏的考评第一。

即不仅业务能力强,行政能力也很强。

这就非同一般了。

扶苏在来沛县之前,特意询问过萧何情况。

萧何以往并未外出游学,而且在秦灭楚之前,他甚至不通秦篆,而就在这短短数年时间,萧何不仅自学了秦篆和律法,还在各方面都达到了顶尖水平。

这才能属实惊人!

扶苏也不由高看了萧何几眼。

扶苏好奇道:“以你的才能,不当只为主吏掾,为何一直呆在沛县,得不到提拔?”

萧何闭口不言。

见状,扶苏眉头一皱,随即似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尴尬。

他基本猜到了原因。

大秦一统天下以来,对六地原有官吏很是提防,各郡县的郡守、郡尉、县令、县尉、监御史等主官,基本是由老秦人担当,至于六地的原官吏则基本只能当左官。

扶苏起身,深深一躬道:“是大秦愧对尔等了。”

萧何连忙也是一躬:“下吏并无怨言,天下一统不久,的确该谨慎处事,朝廷所为并无过错。”

扶苏沉声道:“等回朝之后,我定将此不平之事告于父皇,天下已告更新,就不当再有新旧之分,天下子民皆为秦人,自当一视同仁,不当再有亲疏之分。”

“公子仁义。”萧何道。

扶苏坐回席上,问道:“我听县吏说,萧主吏掾以往从未出过泗水郡?”

萧何点了点头。

扶苏道:“不知萧主吏掾可有兴趣陪我去一趟咸阳?”

萧何一愣。

扶苏道:“八月中旬,咸阳将举行一场士子盛会,主题为‘文明立治’,就是一场大治之议,大乱大治,而今天下已然一统,却是该好好研究治理之道,到时诸子百家的贤士、名士都会齐聚咸阳。”

“萧主吏掾既有拳拳爱民之心,何不亲去观看一二?”

萧何心神微动。

但眼中还是露出一抹迟疑。

他是沛县的主吏掾,八月的时候,已经快到上计的时候,他这去去个来回,耗时却是不短,只怕县里的公务会堆积不少。

稍作沉思。

他还是出言婉拒了。

萧何道:“多谢公子抬爱,只是县里公务繁忙,我却有些脱不开身,只怕不能陪公子前往咸阳,还请公子恕罪。”

扶苏笑着道:

“无妨。”

“现在距八月中旬时间尚早,到时萧主吏掾再做决定不迟,这等天下士子的盛会,你若是不去,恐会成为平生之憾。”

萧何道:“多谢公子宽待。”

扶苏点点头。

萧何从席位上站了起来,原地揖拜,弯腰停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向大门走去,刚走两步,忽然又听到了扶苏的声音。

扶苏道:“

“你所说之事,我会向父皇禀报。”

“眼下泗水郡推行的新政,只是朝廷用来试点的,若是真的尝试失败,或许是会被废止的。”

萧何怔了一下。

随后弯了弯身子,缓缓走出了大堂。

屋外。

艳阳高照,已有些灼人。

......

九原郡。

蒙恬率领的三十万大军,驻扎在了北疆,跟匈奴铁骑已能遥遥相望。

这时。

几名飞骑斥候飞奔进入大营。

大营内。

蒙恬、李信、王离、辛胜等将领,望着一张羊皮纸绘成的草图,眼中充满了战意。

大军数日前已悉数抵达边疆。

眼下秦军处于守势!

而在行军过程中,蒙恬非但精细的揣摩了当年李牧战胜匈奴的战法,还精细的揣摩了白起、王翦、王贲的种种成功战法,还结合秦军的优势,谋划出了对匈奴作战的基本方略。

以重制轻,反击以快制快!

所谓以重制轻,是指以秦军精良的器械优势,在最初的交锋中,要最大限度的杀伤匈奴军主力,而且必须是第一战,因为只有第一战,匈奴的冲杀才最无所顾忌。

大秦要的并不仅仅是打退匈奴。

而是要歼灭匈奴大军!

一旦进入追击战,匈奴全力逃亡之下,聚歼杀伤的效果会大为减少,而大秦特有的大型机发连弩、勐火油、滚木礌石、塞门刀车等器械也会失去用武之地。

正因为此,大军到达北疆之后,一直在做守势,示敌以弱,从而诱敌深入,继而达到一战灭匈奴主力的战果。

眼下大军布置已完成。

蒙恬望着地图,最后把手停在了一个地方。

阴山!

蒙恬道:

“据斥候传回的消息。”

“匈奴在三日前,已在阴山北麓结营,这次匈奴来势汹汹,所图不小,他们跟以往不同,以往只是为抢掠物资,抢了便跑,这次却是想彻底占据我大秦的阴山南麓草原、北河和河南地。”

“阴山河南地,尽是我草原!”

“这句话,你们应都有所耳闻,匈奴不仅想占据我大秦的领土,还想将这些土地划分为放牧之地。”

“狼子野心,罪该万死!”

“眼下大军距大河尚有三百余里,正处于河南地的最南端,若是不出意外,用不了多久,匈奴大军,便会长驱直入,深入到河南地的腹地,而河南地有连绵山地,正是诱敌聚歼的绝佳战场。”

“现在大军分驻三地。”

“左翼大军由李信将军领军,你率领的大军必须在匈奴南下前,赶到北河西段,右翼大军由王离将军领军、辛胜将军为辅,你们要极速赶到云中郡,而我则坐镇九原中军。”

“我三军所处的位置,正好将河南地卡出了三道山口,匈奴只要敢南下,就必须要翻过大军设置的防线,我等就在河南地跟匈奴大军来一场歼灭战。”

“看看是匈奴的马快,还是我大秦的矛快!”

王离道:“上将军母虑,我久未战阵,早憋闷死了,这次定叫这些匈奴人有来无回。”

“犯大秦疆土者,杀!”李信漠然道。

见状。

蒙恬也是舒心的大笑起来。

大军北上之后,一直在有意示弱,这让秦军上下都憋着口恶气,眼下终于要跟匈奴来场酣畅淋漓的大战,众将领也终于可以发泄一番了。

这时。

一名斥候进到了大营。

“报!”

“禀上将军。”

“咸阳传来一份诏令。”

蒙恬眉头微皱,他接过诏令,看完,朗声笑道:“陛下意欲在八月中旬开一场士子盛会,商议治国之策,世人皆言,文经武纬,我等将领又岂能让士子专美?”

“我等定要勠力同心,在八月中旬之前,来一场酣畅淋漓大胜,为这场士子盛会,添一笔浓墨重彩,以此来为大秦贺。”

闻言。

“理应如此!”众将领也齐声道。

第两百四十四章 冀阙登新! 八月。

已到了仲秋时分。

咸阳近来是越发的红火。

街头小巷不时能看见带着高冠的士子,一些食店邸店更是少有的住满了居客,城头一片热闹繁华景象。

已近酉时。

尚商坊内却是灯火通明,一家简陋的客舍内,鬓角发白的舍人,正在店内忙里忙外,虽然忙的不亦乐乎,但舍人嘴角的笑容却是一直都遮掩不住。

无他。

他客舍这段时间生意极好。

原本空荡荡的存钱财的銗(xiang),此刻已装满了大半,这已抵得上他过去数月的收入了。

冬冬冬!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舍人并不觉得有丝毫奇怪,反倒快走几步去开了门。

“多谢老丈!”

来客拎着几个大包袱,神色疲倦的走了进来,这两名来客穿着被汗水浸湿的褐衣,微微喘息着,显然这一路走来,被累得够呛。

中年人一抹脸上的汗渍,朝舍人作揖道:“老丈,天色已晚,我二人在城中寻了很久,却是没找到合适的客舍,不知老丈的客舍是否还有空闲的客屋?”

一听来人要住店,舍人微微点了点头。

他沉声道:

“客屋倒还剩几间。”

“不过,你们两人可有验传?”

中年男子点点头,将杨木制成的‘验’,及柳木条削成的‘传’,小心翼翼的取出,等身边的男子也将验传递来,这才一起递了过去。

舍人接过验传,仔细看了几眼,问道:“萧何?伯秦?你们也是来参加两天后的士子盛会的?”

萧何作揖道:“正是。”

舍人的目光在萧何和伯秦脸上来回徘回,沉声道:“你为沛县主吏掾,应知晓一些事情,我却要依规对你们询问几句。”

“理应如此。”萧何道。

随即。

舍人开始对两人进行仔细盘问。

萧何和伯秦早有准备,一一作答,询问完毕后,加上验传无误,舍人这才将两人验传还了回去,说道:“随我进来吧。”

萧何和扶苏连忙答谢,随后才拎着包袱进了屋。

客舍不大。

就是个三进的院落。

两人一路跟着舍人前行,最后来到依东墙而建的一间客房,在进门前,舍人不紧不慢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士子,听不进我这种粗鄙之人说的话,但有些话我必须说在前面。”

“你们既然来了咸阳,就要遵守咸阳的规矩。”

“不准闹事,也不准惹事!”

“若是惹出了祸事,休怪我翻脸无情,将你们二人赶出去。”

萧何连忙道:“老丈放心,我等二人是来参与盛会的,并非是来与人结怨的,绝不会在城中惹事。”

舍人点点头。

他将紧闭的屋门推开,说道:“这间客屋是我客舍最好的一间,现在就给你们住了。”

说完。

舍人便径直离去了。

望着舍人远去的身影,萧何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前面舍人一副盛气凌人模样,他还以为舍人对他们有不满,没曾想,舍人竟把客舍最好的客房给了自己,这让他不由心神微动。

扶苏笑道:

“老秦人事功。”

“虽然嘴上对士人轻视,但心中其实一直很敬重。”

两人把行李拿进客房。

东西放好,扶苏直接瘫坐在地上,鼻息粗重的喘着气,连日来,他们一直在赶路,来到咸阳后,为了找到落脚之地,更是拎着大包小包不断穿梭街巷。

他也是被累得够呛。

见状。

萧何微微摇头。

他本以为扶苏到咸阳后会直接回宫,或者借宿在其他朝臣家,然而扶苏却是性格执拗,不愿暴露自己偷回咸阳的事,一直提着包裹,跟着他找了一路客舍。

两人稍作休息,起身去了大堂。

大堂内已有六七人,闲散的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眼下秋收刚过,这些人聊得最多的便是收成,萧何和扶苏就安静的坐在一旁,静静的听着,不时喝一口舍人送来的热汤。

聊着聊着。

几人便聊到了近日城中发生的趣事。

“你们听说昨天墨家吵架吗?那齐墨跟楚墨吵得不可开交,都快要打起来了,这些士人看起来文绉绉的,骂起人来,那叫一个厉害,什么损人的话都敢说,关键听起来还像那么回事。”

有人道:

“这算什么?”

“前几天杨朱一派跟墨家吵得才凶。”

“杨朱一派一直强调什么‘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取一毫而损天下,亦不为也。’而墨家说什么‘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两边争着争着直接动手打起来了。”

“场面那叫一个壮观。”

“还有儒家跟道家,名家跟纵横家,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这些人来咸阳后,一天一小吵,几天一大吵,吵得那叫一个凶,若非是官府禁止私斗,保不齐每天都要干架。”

“......”

几人口沫横飞的胡侃着。

聊着聊着。

有人就不免担忧道:“你们说,这些士子口舌这么厉害,那秦博士真能压得住这些人吗?”

“那秦博士年还不满二十。”

一人冷哼道:“你们太小看这秦博士了,他可是真正的狠人,我从我朋友那听到的消息,这领事的秦博士,他在一年前,甚至都不是秦人,而是一名亡人。”

“你们想想。”

“一名亡人,一年不到,就成了大秦博士,这一般人可做不到?你们应也听过不少秦博士的事迹,什么奇招破桉,救武成侯,给通武侯续命,还有灭黄景修满门,只身赴骊山,斩杀叛贼数百人。”

“这一般人能做到?”

有人反驳道:“秦博士勇武归勇武,但这次是士人盛会,那些士人又不会跟他打,他难道还能直接打人?把这些士人打服?”

这人不屑道:

“士人的嘴再厉害,能有剑刃厉害?”

“秦博士刀山血海都闯过,还怕一些士人的唇枪舌剑?”

“而且......”

“我还听说了一个传闻。”

“这次的士人盛会是秦博士给陛下上奏的。”

“秦博士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可能会让自己栽跟头?”

“那绝不可能!”

“你们看秦博士最近都没露过面,肯定是早就布置好了一切,就等着盛会开始,到时天下士人就会看到我大秦是何等威风。”

“不止这些。”

“我从一个官府的朋友那听说。”

“这秦博士其实跟陛下还有一定关系,甚至很可能就是陛下的私生......”

他的话还没说完,当即就被舍人打断道:

“闭嘴!”

“少在这胡说八道,还在这诽谤陛下、诽谤官府?你们真当老朽不敢去告官?”

“你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

“在这胡诌什么官府的朋友?你一泥腿子,顶天就认识一个乡啬夫,还说什么灭黄景修满门,骊山暴动,那是官府查办的,跟秦博士有多大干系?”

“你要是再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休怪老朽不留情面。”

这人讪讪道:“我又没说都是秦博士所为,我也没说错啊,秦博士之前的确是亡人,然后到史子,再到博士,然后因杀黄景修之子被判为刑徒,再到官复博士。”

“我......”

这人还想辩解,但见到舍人警告的眼神,当即闭了嘴。

见状。

舍人这才缓缓离开。

萧何喝着热汤,对这些并无想法。

他不知什么秦博士。

扶苏坐在席上,眼中露出了一抹疑惑,他前面一直在侧耳倾听,只是越听越觉得这人说的是秦落衡。

他起身道:“敢问壮士,你前面说的秦博士是何人?”

这人一愣,狐疑的看了扶苏几眼,似乎有些意外,道:“你们不知道秦博士?”

扶苏摇头道:“我们来自楚地。”

“怪不得。”壮士滴咕一声,随即瞥了一眼舍人,见舍人双眼警告的盯着自己,脸色一滞,只能开口道:“你来自楚地,自然是没听过秦博士,我前面虽有些夸大,但所说大多属实。”

“秦博士名为秦落衡。”

“秦博士虽为医家博士,但他的所作所为绝不仅局限于医家,他......”

咳咳!

舍人轻咳了几声。

壮士话语一滞,瞪了舍人一眼,不满的坐了下去。

扶苏扫了眼舍人,随后朝壮士行礼道:“方才壮士说,这次士人盛会是由这位秦博士领事?此言当真?”

“这是真的。”舍人的声音传来,道:“三月前,便已经张贴了令书,这次盛会全权由秦博士决定,丞相府、廷尉府、御史府、郎中令等官署都有人员涉猎。”

“你若是有疑惑,可去城中冀阙,那里张贴有相关文书。”

“你们前去一看便知晓了。”

“这些小子的胡言,你们莫要放在心上,他们的话当不得数。”

“多谢老丈解惑。”扶苏躬身,随后缓缓坐了下去,目光却是显得有些阴晴不定。

萧何看着扶苏,目光微异。

他感觉的出来,长公子知道这位秦落衡,而且关系匪浅,不然不至于露出这幅神色。

不过。

长公子的事,他不会掺和。

也不愿掺和。

客舍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不多时。

门外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有人在外面高喊着:“冀阙张贴了新告示,择百家名士一百人,于盛会之日入座,其余士人只能站立......”

第两百四十五章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城中冀阙。

已然大大的热闹起来。

原本张贴告示的冀阙,此刻却被从中拦断,四周围有不少士卒,全部披甲持刃,这些士卒拱卫的中间,摆放着一百张桉几,眼下这些桉几都无人端坐。

桉几前方,已修好一座高台。

郭旦正站在上面。

他目光扫视着下方,眼中难掩兴奋,不过也并未表露的太明显,他的手中抓着一个铁皮大喇叭,这是秦落衡倒腾出来的,用来传声的。

现在虽已是日暮时分,但不少士子也陆续赶来。

见人来的差不多了。

郭旦拿起铁皮大喇叭。

高声道:

“肃静。”

“士人盛会,将于两日后开始,此次到咸阳的士子众多,故秦落衡博士将与会的地点定在了冀阙,到时他将与天下诸名士、贤士,共议文明立治。”

“然......”

“事有轻重缓急,学识亦有高低之分。”

“眼下来咸阳的士子不下千人,为了给天下贤士、名士,足够的尊重,也为了更好的展开学术之争,拟择百家名士一百人,于盛会之日入座,其他士人则只能站立旁观。”

“我身前这一百个桉几,就是为诸位准备的。”

“择优而坐!”

“这一百名人选,非是由秦落衡博士决定,而是由大秦丞相,王绾、隗壮,廷尉李斯及御史大夫顿弱共同决定,这次名士人选,不看官职、不看爵位、不看地位、不看出身、更不看重名气。”

“这次名士之选,只看学识才具!”

“只要你有真才实学,无论你出身名门大家,还是出身穷苦,贫穷或富贵,有名与否,反秦或尊秦,就算你眼下是一名农夫工匠,亦或者是刑徒亡人,此次都一视同仁。”

“只要你能通过筛选,你便能进入百人之列。”

“简而言之。”

“本次盛会不限任何出身!”

“只论才学!”

“接下来两日,昼夜不停,冀阙桉几对汝等开放,每人可以在里面待至多一刻钟,到时会有隶臣,专门为你们提供笔墨纸砚,以供你们一展才学。”

说着。

便有四名隶臣上前,逐一展示了笔墨纸砚。

展示完成后,郭旦让他们把东西放到桉几上,随后他提笔,直接在纸上落笔,飞快的写了九个大字。

当即就有侍从上前,将纸张展示在世人面前。

郭旦继续道: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是秦博士对盛会寄予的厚望。”

“在这两天内一人领一张纸,时间一刻钟,就在冀阙,在这一刻钟内,任由你们发挥,尽展所才,所写主题不限,只要你们能说服审阅官员,便能成为入座的百士之一。”

“你们不用担心舞弊。”

“这次的审阅官员已给你们说了。”

“乃大秦左右丞相,御史大夫和廷尉,他们位高权重,岂会在这事上弄虚作假?”

“再则。”

“这次的审阅方式与以往不同。”

“全部为封名审阅!”

“你们或许有些听不明白。”

“因为这次的书写工具,不是竹简,而是刚才演示的纸张,在纸张的一侧,有专门登录汝等名字的,等集齐一百份纸张后,便有官吏进行封订,随后移交给审阅官员。”

“待审阅结果出来后,会直接拿到冀阙,拆开宣读审阅结果。”

“即是说,审阅的官员,从始至终都看不到汝等名字,而审阅结果只有两个评级,甲,乙!”

“评级为甲,入选。”

“评级为乙,落选。”

“所以公示上称会选入百人,但实际可能会少于百人,也可能会多于百人,一切只有等最终结果评出,才能知晓。”

“评级为乙的士子,也莫要心灰意冷。”

“盛会召开时,会在四周铺设凉席,只是不会提供桉几,也不会提供笔墨纸砚,但你们依旧可以参与讨论,到时每隔几丈凉席,便会放置一个我手中一样的大喇叭,你们可如我这般直接发声。”

“躬逢其盛,与有荣焉。”

说完。

他朝四周士子躬身一礼。

随后走下高台,施施然的离场了。

四周安静。

就在众人有些惊疑不定时,固拿着大喇叭出列道:

“诸位稍安勿躁。”

“郭上吏已将择选情况一一告知。”

“诸位眼下可先行离去,亦或者趁着夜色清凉,先他人一步,奋笔疾书,一展所学,若是诸位有想入列的,现在可进入其中了,到时自会有隶臣送上笔墨纸砚。”

说完。

四周的侍从便放开了一条通道。

直通里面的桉几。

一个布衣整洁的士子开口道:“依你所说,我们现在就能进到里面进行书写,所写内容当真不限?”

“自无虚言。”固点了点头。

“那名上吏所说的封订又是何意?”士子又道。

固答道:“封订其实跟封缄差不多,都是为了保密,封缄用的是木片封装,封订用的同样是是木片,只不过只会用线条捆绑写有名字的部分,你们书写的内容,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你们有疑虑是应当的。”

“等第一批士人书写完毕,到时会有官吏当众进行封订,等你们看过一遍后,便明白这是何意了。”

士人神色略显迟疑。

最后咬牙道:

“也罢。”

“来都来了,岂有不试之理?”

“我便趁着夜色,试试秦廷提供的笔墨纸砚,也顺便看看我的才能能不能位列百位名士之列。”

“我便当一次出头鸟。”

“我进去。”

“彩----”人群轰然喝了一声。

布衣士子回身,朝众人行了一礼,径直进到了里面。

有了第一人。

很快就有其他士子跟随。

不多时,一百人便满额了,见一百个桉几都有人入席,固朝四周沉声道:“士子行文,请外面的诸位士子肃静。”

说完。

固进到了里面。

他拿出一个沙漏,高声道:“这是本次的记时之物,当里面的细沙全部流下时,说明时间已满一刻钟,诸位需得立即起身离开,不得拖延。”

“来人,为士子掌灯。”

“为士子各取一份笔墨纸砚。”

很快。

便有隶臣拿着烛火,跪坐到了桉几一旁,为这些士子照明,同时也有其他的隶臣,将笔墨纸砚送到了这些士子桉几上。

固道:

“请诸位士子先留名!”

入席的士子看了看纸张,很快便看到右侧有一个‘名’字,他们提笔,在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计时开始!”固漠然道。

这时。

众士子已来不及惊叹纸张的瑰丽,以及松烟墨的细腻,便开始正神端坐,略一思索,便直接开始落笔。

沙沙落笔声,传遍冀阙。

四周的侍从再次将冀阙中间围住。

外面的士子只能踮起脚尖,好奇的打量着里面,眼中满是惊奇之色。

扶苏和萧何也在人流中。

望着潮水般聚拢的翘首人群,两人都不由露出一抹异色。

萧何小声道:

“这秦博士果真不凡。”

“择选名士的要求也与众不同。”

“唯才而择!”

“一切流程都公平公开,不容半点弄虚作假,若是天下名士真的齐聚咸阳,这次盛会的水准将会出奇的高。”

“我此行却是来对了。”

扶苏看着满眼希冀的萧何,叹道:“我亦有同感,我离去咸阳只有半年,眼下这场盛会出现的东西,我以往却是闻所未闻,他当真是与众不同啊。”

萧何一愣。

他看向扶苏,疑惑道:“长公子,以往没见过这些?”

扶苏摇头道:“墨,我知道,乃松烟墨,外界或许不知,这松烟墨正是出自秦落衡之手,而郭旦所用的铁皮喇叭及挥墨的纸张,我以往都没见过。”

“还有那沙漏。”

“以往咸阳其实用的也是滴水记时。”

“这些新奇之物,我若是没有猜错,只怕都出自这位秦博士。”

扶苏神色有些怅然。

他一方面很欣喜这些变化,另一方面又很忌惮秦落衡的才能,原本秦落衡‘死而复生’,他已有所警觉,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离开咸阳这段时间,秦落衡又弄出了这么多事。

这让他有些坐不住了。

萧何却是没察觉到扶苏的异样。

他惊异道:

“这名博士还真是博才。”

“前面在客舍时,有人说他是医家博士,能力战数十人而不败,还懂一些破桉之法,现在竟还会工匠之事,如此博才之人,世间属实罕见。”

“若有机会,当亲眼见见。”

扶苏眉头一跳。

这时。

一阵啰声响起。

一刻钟的时间到了。

众士子意犹未尽的起身离场。

很快,有侍从上前,将他们所用纸张,一一整理收纳,而后当着众人的面,用木板将落名的地方盖住,随后打入几枚铁钉,将木板彻底固定后,再用绳子把木板死死缠住。

最后,则是在打绳结的地方湖上封泥,盖上印章,完成了这一整套繁琐操作后,这一百份纸张,便由侍卫护送去了丞相府,等待着最终的审阅。

固开口道:

“今日测试已结束,诸位可先行离去。”

“明日午时,官府会当众拆掉封泥、铁钉、木板等物,也会当众宣读诸位的评级,诸位若午时不能到场,也不用担心,到时会有专人将入选之人的名字张贴在告示中。”

“时间尚很充裕。”

“诸位不用候在冀阙。”

“明早卯时,准时开始第二轮测试。”

固起身。

端正的朝众人一礼。

见状。

众士子开始离场,不过眼中满是兴奋和雀跃,互相交头接耳的说着心中的感想。

一时间。

冀阙周围人声鼎沸。

第两百四十六章 儒生恐慌! 博士学宫。

孔鲋已经听闻了这事。

他当即就意识到不妙,随即派人敲响了钟室的大铜钟。

铛铛铛!

急促的钟声在庭院内荡开。

宫内的博士、学士闻声,纷纷从各自署房走出,疾步的去到了学宫大堂,没一会,大堂就已来了上百人。

孔鲋站在正厅的石阶上,沉声道:“这次盛会的筛选条件已经出来了,而且对我等十分不利。”

“择百家名士一百人,于盛会之日入座。”

“其余的只能站立旁观。”

众人却是不以为然。

叔孙通不解道:

“文通君,这有何问题?”

“我等为大秦博士,自为天下士子魁首,那些乡野村夫,何以能跟我们并列,让他们选入二三十人,已经是很宽容了,若非这是天下盛会,剩下的席位,他们也根本不配入席。”

四周博士附和道:

“叔孙通说的在理。”

“学宫中的博士、学士都是择优而出,本就凌于其他士人之上,那秦落衡还敢剥夺我等席位不成?”

“而且......”

“这次是天下士人盛会。”

“他把我们的席位剥夺了,谁去替朝堂舌战群雄,谁又会为大秦说话?就凭秦落衡自己?我博士学宫眼下人才济济,只给我等博士席位,已经是辱没了学宫,依我看,这百人的席位,都该尽归我博士学宫才对。”

“外面那些愚夫庸人就该站着!”

“秦落衡若敢剥夺我的席位,我还就真不去了,我倒想看看,面对其他人的刁难,他能不能这么镇定自若,到时,他恐怕还要求着我们去参加。”

四周众人哄然大笑着。

孔鲋冷声道:

“秦落衡没有剥夺你们席位,因为从始至终,他就没有给你们安排席位。”

“这次的席位全部依才选定。”

“我等想入列,也必须去冀阙,书文一篇,然后交由王老丞相、隗老丞相,李廷尉和御史大夫审阅,评级择出。”

“而且......”

“那边还明确说了。”

“这次的择选,不看官职、不看名气、不看出身、也不看地位,就算吾等为陛下钦定的博士,也没有任何例外。”

四下死寂。

良久。

叔孙通怒红着脸。

勃然怒道:

“真是岂有此理,我等身为陛下钦定的博士,难道在他眼中,还比不过那些乡野村夫?我等可是正儿八经选出来的博士,名声才具兼备,何以要受此屈辱?我等身为博士,官职、名声、出身、地位,早已名声在外,他却故意无视,分明是在刻意刁难。”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等为圣人门徒,岂能任其羞辱?”

淳于越也怒道:

“秦落衡简直欺人太甚。”

“他这分明是故意为之,就是想把我儒家拦在外面,不想让我儒家在天下士人面前一展风采,其心可诛!”

鲍白令之道:

“儒家乃陛下钦点的统掌天下文学之大家。”

“这次天下士子盛会理应由我儒家来策划,他秦落衡何德何能来总领事务?眼下还敢对我儒家下绊子,这分明是在羞辱我儒家,想让我儒家在天下士人面前丢脸。”

“他好狠的心啊!”

“......”

四周儒生竟皆怒骂连连。

子襄暗暗摇头。

这些人表现的越歇斯底里,越能看出他们底气不足,他们若真有真才实学,何以不敢言去参加这次审阅?

他们其实很清楚。

自己的才能并不能胜过其他士人。

正是基于此。

他们才表现的这么惊慌。

以往他们的无能无才,并没人去揭穿,所以他们一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世人尊敬,而这次,秦落衡却没有丝毫顾忌,直接将他们的无能捅破,而且是当着天下士人的面。

他们如何不恐慌?

叔孙通等人之所以能成博士。

并非是因为他们的才具,而是当年很多士人轻秦,不愿接受秦廷的征辟罢了。

叔孙通等人本就德不配位!

眼下只是被秦落衡撕开了真相而已。

这时。

殿内诸博士商议起入席的办法。

叔孙通道:“周青臣为仆射,他统领学宫博士,秦落衡也在他的治下,我们可让仆射去给秦落衡说一声,让他识趣一点,不要在这时内讧,也不要再玩这些无聊的把戏。”

“我等德才兼备,理应直接入席。”

“不然,我倒想看看,秦落衡如何应付天下士子的刁难,又如何去收场。”

鲍白令之道:“我方才听文通君之言,这次审阅的官员有王老丞相跟隗老丞相,这两位老丞相跟我儒家关系匪浅,或许能让两位老丞相暗中帮一下忙。”

“毕竟......”

“我们也是为了秦廷着想。”

“不然到时学宫中就零星几人在场,不仅丢了博士学宫的脸,更是丢了陛下的脸,丢了大秦的脸,两位老丞相,仕秦多年,一定不愿看到这种场面的。”

伏胜道:“不知这次书文有何限制,不然我们互相帮助,未必不能直接通过官员的审阅,还有秦落衡也是大秦博士,大家在这时,更应该互相帮助,我们找秦落衡说一下,没准他就直接低头了。”

众人连连点头。

互相商议了一阵后,便直接离去准备了。

很快。

大堂内只剩孔鲋兄弟二人。

孔鲋一脸忧色道:“襄弟,你认为他们的计策如何?可有成功的几率?”

子襄摇头道:

“没有。”

“他们的计策看似不错,实则没成功的可能性。”

“周青臣的确是博士仆射,但秦落衡之所以总领这次盛会,就是周青臣暗中拾掇的,两人已交恶,秦落衡根本就不会给周青臣面子,再则,秦落衡已大半月没来过博士学宫。”

“他的态度昭然若揭。”

“他从始至终就没考虑过博士学宫。”

“他要的是有才学之人。”

“而博士学宫的博士、学士,一直都才不配位,不然他们也不会急的跳脚了。”

“至于找王老丞相通融。”

“这更是荒谬!”

“王老丞相,隗老丞相是何等人物?位高权重,岂会在这种小事上污自己名讳?两位老丞相跟我儒家关系没那么深,何况这次审阅的官员除了两位老丞相,还有御史大夫顿弱和李斯。”

“这两人会坐视不管?”

“他们若找上门去,只是在自取其辱。”

“还有什么互相行文,这更是昏招,秦落衡这次不限题材,但也正因为,会有很多敢去尝试的士人,他们并非没有一技之长,学宫中的博士才能也就那样。”

“一群才能不佳的人,再怎么互帮互助,也不会突然变成才能卓绝的人,顶多是有一定的提高,但跟天下的顶级士人相比,依旧相差甚远。”

“他们费尽心思作出的文章,或许抵不过一些士人的妙笔偶得。”

“不过让他们折腾一下,碰碰壁也好,不然他们还真把自己当成儒家正宗了,儒家从始至终只有孔门才是正宗,其余的,只不过是习读了些圣贤书籍罢了,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堂!”

“我儒家占据博士名额近七成,最后只能寥寥数人进到这次的百人之列,这对儒家而言,恐怕是一个巨大打击,我们跟秦落衡的关系已经愈加难以调和了。”

孔鲋担忧道:

“秦落衡此举,分明是在针对我儒家,不想让我儒家专美于前,但儒家中的其他儒生大多学问不堪,恐怕是过不了审阅的,如此,岂不是让秦落衡得了逞?”

“眼下当如何是好?”

“要不......”

“我去参加?”

闻言。

子襄当即打断道:

“不可。”

“兄长为始皇钦定的文通君,乃统掌天下文学之人,若是兄长被恶意淘汰,那对我儒家而言,将会是一场弥天噩耗,就算其他人全军覆没,兄长也断不能参与。”

“我儒家正是有文学魁首领袖之称,才得以在地方广结贵族,若是失了这个名声,我儒家在天下的名望将会大打折扣,到时不仅会让六国贵族起异心,更会丢失天下大义。”

“这是断然不可的!”

孔鲋懊恼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我儒家不参与吧?那岂不是真成了天下笑柄?我儒家以后又如何去面对其他学派,又如何能抬得起头?”

子襄叹气道:

“我去。”

“秦落衡此举本就为择选天下能人,我为兄长胞弟,我参与一定程度上是代表了兄长,代表了孔门,代表了儒家,只是我若入席,我们既定的计划恐要该更了。”

“这秦落衡心思如此深,长公子又岂会是其对手?”

“秦落衡这次显然花了大功夫,不仅拿出了纸张,扩音喇叭,还把两位老丞相、廷尉和御史大夫都请了出来,这审阅阵容不可谓不强大,但越是如此,我们越不能让其得逞。”

“他所图太大。”

“若是让其肆意施行,恐真会酿成士人动荡。”

“我们必须要倾力阻止,不仅要让与会的士子不能同心协力,更要让他们厌恶秦廷,只有这样,才能阻拦住秦廷对天下的整合,而我儒家也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这次盛会......”

“我儒家当奋力一搏!”

“甚至可能会跟秦廷当众撕脸!”

第两百四十七章 容得下儒家,容不下儒生!(明天三更) 孔鲋道:“我们该如何做?”

子襄道:“这次大治之议,从一开始便放弃了政事,而以往的百家争鸣,议的都是政事,天下士子之所以轻秦,正是因为此,我们可在这次盛会开始前,主动挑起议政。”

“秦法为严刑峻法,士人多有不满。”

“我们只需稍作挑唆,激起士人的不满和情绪,到时再在人群中顺势说一些恶语,彻底挑起士人情绪,到时这场议事,或许就将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而这正是我们想看到的。”

孔鲋若有所思。

子襄道:

“士人大多有治世之心。”

“始皇身为皇帝,暴殄天物,滥造宫室,秦中八百里,楼台殿阁无数,丽糜烂漫,骄奢**,钟鼓之乐,流漫无穷,民有鳏夫旷男,宫有怨女悲魂,此等恶行,皆为天下士人不齿。”

“以往只是无人揭露,我们暗中道出,必能激起士人怒火。”

“秦落衡身为领事,听到这些妄言,定然惊恐不安,乱中出错,未必不能彻底激怒这些士子。”

“只要士人跟秦廷异心,就算折损些儒生也无妨。”

“也只能这样了。”孔鲋点头。

......

博士学宫另一隅。

周青臣才把这些儒生送走。

他坐到席上,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寒声道:

“这秦落衡好大的威风。”

“仗着陛下交给的职能,便开始目中无人,全然没把博士学宫放在眼中,更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这等大事竟不跟我商量!”

“哼!”

“不过,且让你嚣张几日,等到盛会开始,你搞定不了局势时,就知道谁才是学宫的主事人了。”

“你这种选人方式,虽然很令人不齿,却也是在助我。”

“学宫中不满我的人不少,但这些人大多过不去筛选的审阅,我周青臣是何等才能,过这审阅却是轻而易举,由此,也能让这些人认识到跟我的差距。”

“再则。”

“秦落衡年轻气盛,面对这种场景,不一定真能控制的住,到时场面失控,我出面力挽狂澜,不仅能让我名扬天下,更能彻底稳固我博士仆射之名。”

“以往的博士学宫只是一盘散沙,但经过这次的事之后,博士学宫内再也无人敢轻视我,而我也将完成对学宫的整合,到时,陛下又岂会不重要我?”

周青臣轻笑一声,继续看起了书籍。

......

另一边。

众儒生在周青臣这碰了壁后,便分为了几组,有的去合计共谋几篇出彩文章,有的则是去找王绾丞相,还有的人实在气不过,便怒气冲冲的去找秦落衡说理。

不过。

他们并没能进到屋内。

因为外面早已护卫了大量的侍卫。

鲍白令之铁青着脸,但也不敢对这些侍卫发作,冷声道:“我是博士学宫的博士,现在有事想见秦落衡,还请几位军士放我进去,亦或者带个话,让秦落衡出来。”

四周侍卫纹丝不动。

冰冷道:“秦博士有言,他正在策划这次盛会,暂不见任何人,你们若有事,还请盛会结束来找。”

鲍白令之脸色一黑。

盛会结束?

他就是想参加盛会。

他冷着脸道:“我跟秦落衡同为博士学宫的博士,有什么不能见的?他若是不想见我们,大可自己亲自出来说,让你们在外面阻拦算什么意思?”

说完。

鲍白令之便想往里走。

但直接被侍卫拦了下来,根本不得寸进。

鲍白令之恼怒道:“你们干什么?你可知我是谁?你们有什么资格拦我?”

任凭鲍白令之怎么说,侍卫都寸步不让。

屋内。

秦落衡坐在大厅,神色平静,他自然听到了外面的嘈杂,不过他并没放在心上,他从做出这个决定开始,便已预料到这种情况。

甚至。

外面的侍卫都是他特意安排的。

郭旦看了眼外面,不由唏嘘道:“你这一下可是把博士学宫的人都得罪完了。”

秦落衡笑着道:

“他们若真的有才有德,也不至于来我这叫门了,我的筛选方法虽然有些严格,但若真的有才能,一定不会被筛选下去的,他们若非对自己没自信,何至于此?”

郭旦看了秦落衡一眼,嘴角一抽道:“他们没多少才能,这不是世人皆知?但以往朝堂上又有多少人愿去拆穿?你这做法,却是直接把他们的遮羞布全部扯下来了,他们不急才怪。”

秦落衡正色道:

“大秦眼下并不安稳。”

“其中一环便是这些儒生,他们只在意个人得失,全然不看大政得失,与其继续放任,不若直接将他们的真面目拆穿,这样也能减少他们对底层民众的蛊惑作用。”

“至于他们的嫉恨。”

“我倒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不遭人嫉是庸才。”

“儒家一直跟我不对付,儒家在地方的影响力很大,而且博士学宫中儒生太多了,若放其畅通无阻的参加盛会,以儒生的数量,恐怕会主导这次盛会,那这次大议就失了意义。”

“文明立治,事关华夏安稳大计,甚至有可能影响上千年,岂能因这些宵小而虎头蛇尾的收场?我既然奉了陛下诏令,自然要倾力而为,岂能让这些人坏大秦大事?”

“再则。”

“我为这次盛会付出了太多。”

“若弄出一场让天下士人啼笑皆非的闹剧,那不仅是我秦落衡会名声扫地,大秦的名声同样会一败涂地,大秦本就在六地名声不佳,若是这次盛会出了差池,那才是真的害国害己。”

“我秦落衡岂敢因一己之私,就全然不顾大秦的名声?”

郭旦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

点头道:

“你这次的确下了血本,且不说已经传名出去的松烟墨,就说那纸张,就已是价值连城,还有那沙漏、扩音喇叭,这些几乎都是第一次显露人前。”

“就算这次盛会失败,大秦的名声也不会差到哪去。”

秦落衡沉声道:

“这次盛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大秦接受不了失败的后果,天下士子本就跟大秦离心离德,若是这次不能挽回天下士人之心,今后这些士人恐怕会更加反动,若是他们跟六国贵族沆瀣一气,那天下想安稳都难了。”

郭旦道:

“你想好怎么弄了吗?”

“这次来的士人数量高达千人,这么惊人的数量,已经远胜当年稷下学宫的规模了。”

秦落衡迟疑片刻。

摇头道:

“没想好。”

“这事由不得我。”

“我虽然经历不少,但就算再博闻强识,也比不过这些名士,我何以敢去引领这些士人,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让士人的关注点集中到文明立治上。”

“至于最后能归纳出什么,我自己也不得而知。”

秦落衡并没说谎。

他自认没有引领整个盛会的能力。

而且。

这次来的士人鱼龙混杂,他们很多都对大秦抱有敌意,而他想要做的,便是通过这些人对秦廷的攻击,以此来获知大秦政策的缺失,进而给秦廷提供一定修复的办法。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并不是朋友,而是你的对手。

秦廷的对手很多。

除了六国贵族,还有不少士人。

若论危害,这些士人并不弱于六国贵族,甚至危害性方面,其实比六国贵族更强,这些士人以往居住在地方,对大秦各方面看的更加透彻,他们的话,才是一针见血。

郭旦看着秦落衡。

眼中充满了不信的神色。

他根本不信,秦落衡虽然外表看起来很朴实,但其实肚子里充满了心思,精明着呢,他若没做好决定,岂会拿出这么多令人眼前一亮的东西?还敢直接得罪这么多士人?

不过秦落衡既然不讲,他自然也不会多问。

听着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郭旦不由皱眉道:“博士学宫的人听来很不甘心啊,这是执意想逼你出去,你这几天,只怕不能外出了,不然一旦被他们缠上,短时间都脱不了身。”

秦落衡无奈的摇摇头。

说道:

“这我早猜到了。”

“一群心术不正的人,就算让他们入席,又有何用?我要的是有才学的人,他们的才能根本就不够格!”

“任由他们闹,我都不会理会。”

郭旦微微额首。

凝声道:

“你自己多注意一点。”

“你做的事,得罪的人太多了,不仅得罪了儒家,还得罪了学宫中的其他博士,还有六国贵族,而且你这不看出身、门第、尊卑的择选方式,只怕还得罪不少来咸阳的士人。”

“他们可都不是善良之辈。”

秦落衡双眼微阖。

笑道:

“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奈何不了我,而且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们应该不至于跟我起冲突。”

郭旦一怔。

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他却是险些忘了,秦落衡是一人一剑,搏杀黄景修的狠人,那些人若不开眼去得罪秦落衡,恐怕不一定能落了好。

“这倒也是。”郭旦失笑一声,随即道:“近日城中有关你的传闻很多,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已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人传谣说你欲要在这次博那祭酒之名。”

秦落衡轻笑一声,缓缓道:“让他们传去吧,祭酒乃天下士人的为尊者,现在大秦根本不会容许这样的人存在。”

郭旦深深的看了秦落衡几眼。

他已有些看不透秦落衡了,以往秦落衡多少还有点轻狂,但经过前面的事,秦落衡变得内敛深沉不少,让人看不出其真实想法。

郭旦道:

“你心中有数就好。”

“这几天,冀阙的事,我会帮着处理,但盛会时,就只能由你自己来了,这事我可不敢插手,我父的大名世人皆知,现在之所以没人谈及,只是这些士人才来咸阳,并不知晓我的家世。”

“若知道我是郭开之子......”

郭旦叹了口气。

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他其实还挺享受站上高台的,但今日在高台上,他可谓是两股战战,一来是怕自己出错,二来是怕有人当众揭短,到时天下士人齐声讨伐,他可没这么大勇气继续直面。

甚至于。

若非秦落衡强行要求,他就不想趟这趟浑水。

秦落衡道:

“他们早晚会知道的。”

“有的事是躲不过去的,你就算一直逃避,但你跟我关系匪浅的事,儒家早已知晓,他们一定会在这事上大做文章,现在儒家恐在想各种方法,极力阻拦这次盛会进行。”

“不过。”

“儒家毕竟没有实权。”

“他们能做的仅仅是口头生事滋事。”

“眼下儒家在民间的声望还不错,等有朝一日,儒家败坏完自己的声望,到时才是真正到了清算的时候。”

郭旦目光一凝,问道:“你想对儒家动手?”

秦落衡摇头。

说道:

“我其实对儒家并无太大偏见。”

“儒家的学说其实有可取之处,只不过儒家的人,一直都没有端正自己的态度,自诩儒家为天下正道学说,执着于去执政,若是儒家能端正态度,融入大秦,大秦未必不会给儒家一个重生的机会。”

“若是儒家不愿。”

“那大秦也不会再容反秦的学派存在。”

“儒家的所作所为,你其实比我清楚,分封跟郡县之争,泰山封禅之事,各种礼仪法制,儒家几乎都站在了大秦的对立面,始皇能容儒家一段时间,未必能一直容得下。”

“前段时间,儒生参与谶语。”

“眼下又在城中放出大量谣言,妖言惑众,意欲阻拦大秦整合天下的步伐,他们的这些举止,若放在商君时期,早就被认定为乱化之民了,统统流放边疆了。”

“儒家自孔孟之后,便关起门来自吹自擂,就算是自家的进步圣贤荀子,也得不到认可,现在的儒家,不走天下,自绝于百家,狭隘又迂腐,论国论政再无先进之言,满口之乎者也,厚古薄今。”

“儒家若不再生,必将自取灭亡!”

“非是我不容。”

“而是儒家自己不容于天下!”

“固执己见,本就是取死之道,儒家不思进取太久了。”

“眼下儒家跟六国贵族联系紧密,整日鼓噪着复辟三代旧制,借古讽今,这次天下士人齐聚咸阳,只怕他们行事会愈发激进,为的就是让大秦跟天下士子反目。”

“大秦容得下儒家,容不下倒行逆施的儒生!”

“这是儒生自找的!”

第两百四十八章 寒门不寒,贵门不贵!(第一更) 翌日。

卯时还未至。

天色正处于明暗交加之时。

冀阙周围已挤满了人,不少人带着高冠,垫着脚尖,翘首望着冀阙里面,眼中充满了好奇。

昨夜冀阙的事已传遍全城。

尤其是不看出身、门第、尊及等条件,在城中引起一片哗然,寒门士子神色振奋,摩拳擦掌,想在这次盛会中,脱颖而出,证明自己的才能不输于那些贵门士子。

豪门贵族出身的士子言辞振振,对这种无贵贱之分的安排极为不满,认为缺少了尊卑之分,也少了亲疏有别,这岂不是让他们跟其他贱士等闲视之?

他们又岂能甘愿?

因而天刚亮,冀阙周边的士子便已然站成了两队,寒门跟贵士泾渭分明,两者有着极为明显的分隔。

甚至于曾出身显赫,但现已家道中落,或者是衣着贫寒的士子,也被华衣丽裳的贵士赶到了寒门一方。

冀阙四周,一边是带着高冠,穿着锦衣华裳的贵士。

一边是麻衣粗布,头缠黑布的寒门。

一左一右,相互较着劲。

鲁仲连站在人群之中,脸色有些难看。

他本为鲁国公室,只不过在四十年前,鲁为楚所灭,他们鲁氏就成了亡国之族,后面又被楚王强行迁居至下邑,还没等安稳下来,下邑便被齐国攻占,因而累年战乱下来,鲁氏彻底衰败。

眼下只为下邑一豪强。

他本以为自己鲁国公室的身份,能够居于贵族之列,可那曾想,却是被何瑊(jian)、许猗(yi),叔孙通等人笑骂着,把他直接赶到了寒门这边。

他心中极为愤懑。

但他目光稍移,看了下紧挨不远的两人,心绪平静不少。

他看向的两人,正是孟尝君的孙子,田陵、田国,孟尝君之名,世人皆知,在场不少士人的大父辈父辈还受过孟尝君恩惠,但孟尝君的两名孙子却被这些人排挤到了寒门。

仅仅是因为他们衣裳质朴。

鲁仲连想发笑。

他感觉世道是如此的荒谬滑稽。

他们这些真正出身贵族的人,过的越来越落魄,那些无才无德的人却广为受人尊敬,一朝得志,便不把其他人放在眼中,甚至是直接落井下石。

鲁仲连微微握拳。

他这次定要为鲁氏争一个名。

不仅为了自己,为了家族,更为了让那些尸餐素位,德不配位、才不配位的人知晓,就算穿着太华丽,也终究还是掩盖不了他们贫瘠的学识和才具。

寒门队列中。

如鲁仲连这般的士子不少。

自古以来,能识文断句的大多有一定出身,除了诸子百家方兴之时,各地大开私学,为了传播各家学问,这才让原本垄断在贵族上层的知识,有机会流落到民间地方。

但贫寒人家能学到的终究是少数。

因而到场的士子大多都有出身、门第,只不过有的家族落寞、衰败,还有的已是家破人亡,生活清贫之下,却是一律被那些家道鼎盛的‘贵族’归为了寒门。

乐叔、范目、柳安等人,此刻也站在寒门之列。

他们全都紧握双拳,想证明自己之才,并不输于其他贵族子弟,这次的盛会,的确给他们提供了这个机会,让他们眼下能平等的跟这些贵门出身的子弟同台竞技。

他们心中同样有股傲气。

一股不服气、不服输、不服软的斗志!

而郑国之子郑如,章邯之弟章豨,任嚣之子任禄等人,通通位于贵门之列,对于所谓的贵贱之分,并无切实感受,他们甚至都没有自报家门,便被自动归到了贵族一列。

除了他们,叔颍、张良等人,也是位列贵族一列。

另一边。

扶苏和萧何却是姗姗来迟。

望着已排成长龙的队列,两人眼中都露出一抹异色。

扶苏轻叹道:“天下士子何其多,若是能为秦所用,大秦何至于陷入如今的困顿?”

萧何暗暗摇头。

若非这次盛会不限出身、不限门第、不限罪罚,以及进行的还是大治之议,不然这些士子岂会来咸阳冒险?

而且士子本就轻秦,以往都是征辟不就,何以会出仕相秦?

萧何看着泾渭分明的两队,尤其是看到一边锦衣华服,一边粗布麻衣,互相间又是诘难不断,大致也明白了场中发生了什么,他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服饰,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他同样是一身布衣。

萧何低声道:“长公子,现在时间尚早,下吏建议你去换一身华衣丽裳,不若,恐只能屈尊去到旁边的‘寒门’之列了。”

扶苏一愣。

他看了下两边的队列,眼中若有所思。

扶苏笑道:

“无妨。”

“我这次本就潜行而来。”

“寒门之列正合适不过,去到贵门那边,恐会为人探出身份,我便跟你一同去往寒门,虽说寒门难出贵子,但依我看,你萧何的才能就很是不凡。”

萧何道:“公子有尊士之心,实在让下吏钦佩。”

扶苏笑了笑,大步走向寒门队列。

萧何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在队列中站了一会,也听到了一些消息,像是那鲁仲连,本为鲁国公族之后,却是为左侧的贵门所轻,因而才被排挤到了寒门之列,田陵田国,他们为孟尝君之后,也是受到了不公正对待。

以及乐毅之孙乐叔、范雎之孙范目、柳下惠的裔孙柳安,诸如此类的贵族子弟,只不过因家道中落,也一律被排挤到了寒门一侧,这让扶苏不由蹙眉。

扶苏道:

“秦落衡此举有些不妥。”

“他这不分门第、地位、尊卑、名望,却是让不少真正的贵族子弟旁落在侧,也让不少名士,只能屈尊于‘寒门’之侧,这些士人本就轻秦,眼下又受到这般不公平对待,只怕心中对秦越发愤懑。”

“我大秦向来重视尊卑有序。”

“军功爵制,更是将其体现的淋漓尽致,他此举看似别具一格,独树一帜,却是坏了尊卑有序、亲疏有别,大秦自来推崇‘有功者荣显,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也强调‘明尊卑、爵秩、等级’。”

“他的所作所为,却是坏了大秦历来的规矩。”

“眼下两方队列之中竟皆鱼龙混杂,寒门不寒,贵门不贵,仅靠穿着打扮,让众人自行区分,实在谬也!”

扶苏对秦落衡的安排有些不满。

他认为该把真正出身贵族的安置在一旁,将那些假贵,以及真正寒门的安置在一边,只有这样,才能充分的体现出,大秦自来强调的尊卑等级。

眼下队列哄然,毫无秩序可言。

天下盛会岂能如此?

闻言。

一旁的布衣士子袁哙讥笑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认为,你比我们更高贵,应当去‘贵门’那边,不当以衣裳定尊卑,但世上岂有永远显赫的?那个家族又敢言永远不衰?”

“人要接受现实!”

“鲁仲连、田陵、田国等人,以往的确家世显赫,而今已然家道中落,自然不能再位列‘贵门’之列,依你所说,只要他们家族曾经显赫过,便能一直为人敬重?”

“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

“祖辈的余荫,并不能一直庇护家族昌盛,若是后人无才无能,衰弱是避无可避的,身为贵族之后,自当砥砺前行,恢复先辈荣光,而不是去自欺欺人。”

“再则。”

“你对军功爵制的理解,我亦有不同看法。”

“秦廷推行的军功爵制,的确强调‘明尊卑、爵秩、等级’,但那是获爵之后,自当有功赏,但任一一名大秦子民,在军功爵制下其实都是平等的。”

“就算是刑徒、隶臣、亡人、赘婿、贾人亦然。”

“何以?”

“无论他们是什么身份,只要上了战场,他们斩获的军功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高低贵贱之分,赏罚一致,眼下秦博士的不拘一格,正合军功爵制的平等。”

“无论是新贵族,老贵族,寒门子弟,亦或者真是贫寒出身,在这场大治之议开始前,是一律平等的,没有任何高低贵贱之分,眼下我等齐聚的士人,就如即将上阵的士卒,并无任何区别。”

“而等会开启的测试,就如同是上战场,而审阅结果的公布,亦如战场上的公布军功,到时优胜者自当得到厚待,得以进入到天下百大名士之列。”

“秦博士的一切举止,皆暗合军功爵制。”

“哪有半点不妥?”

“你之所以觉得不妥,只是因为你觉得你是老贵族出身,理应就高人一等,战场上,无人会在意你是不是名将之后,也无人会在意你的出身地位,眼下名士择选亦然。”

“你所谓的抱怨不满,只不过是私心作祟。”

“你若是有真才实学,就当以堂堂正正的姿态,通过这次审阅,进入到百大名士之列,堂堂正正的入席,而不是在冀阙外,为了一时的尊荣,不断的开口抱怨。”

“当你能堂堂正正的入席时,在场士子谁又敢再轻视于你?”

“当年的百家争鸣,又有谁真在意过对方出身?眼下二三子的行径,只会让人贻笑大方。”

“士子不当是这样!”

第两百四十九章 谣言止于智者,非是发于智者!(第二更) “彩----”四周士子齐声道。

柳安反驳道:

“兄台所言,皆片面之言。”

“秦落衡说不看出身,不看门第,不看身份地位,那便是真的不看了?自古以来,何曾真发生过这般事?”

“秦落衡为大秦博士。”

“大秦现有博士足有七十一名。”

“眼下到场的秦博士屈指可数,难道其他博士不想晋升到天下百大名士之列?但这些大秦博士来了多少?你年岁尚轻,或许有些不谙世事,世间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

“秦廷说的言之凿凿,其实只是在糊弄我等。”

“这些秦廷博士,根本就不会参加筛选,他们从一开始,便确定能够入列,眼下是我等上千,甚至数千士人,争夺那仅剩的二三十余位置罢了。”

“你所谓的真才实学。”

“在官吏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柳安一脸冷峭。

他站在人群中,将秦廷的‘虚伪’,当众揭露了出来。

四周士子竟皆默然。

他们又何尝不清楚这点?

但那些话,毕竟是在众人瞩目下宣布的,他们自然会选择相信,但经过柳安的提醒,他们相望四周,赫然发现,前来冀阙的高冠博士却是少之又少。

一时间。

他们心头蒙上了层阴影。

叔孙通站在贵门之列,望着‘寒门’那边的动静,眼中闪过一抹快意。

秦落衡那么想撇清干系。

但他撇的清吗?

撇不清!

四周士人都信了柳安之言,都认为秦落衡给博士开了后门,这颗不信任的种子已在众多士子心中种下,只需再挑动几下,便能让这场盛会演变成一场闹剧。

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这时。

郑和开口道:

“这位兄台是在危言耸听。”

“我跟秦博士有过几面之缘,自认对其有一定了解,秦博士尚不至于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另外,你对这次的择选情况了解不明。”

“昨日已有官吏言明。”

“这次的择选条件是唯才而取。”

“既然是唯才而取,自然是不看出身、地位、名望、门第这些,这次的择选人数暂定为一百,昨日的官吏已言明,数量不一定真是刚好为一百,可能多,亦可能少。”

“上千人争二三十人席位这种说法。”

“大谬也!”

柳安躬身一礼道:“我或许的确没了解清楚,但你所说的话,也不足以证明秦博士跟其他博士没有暗中媾和,今日到来的博士学士的数量便是明证。”

郑如道:

“我没有想替其证明的想法。”

“我只是想说明,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之前,不要妄下结论,更不要胡乱的恶语中伤,这不仅是在诋毁秦博士,同样也是在诋毁博士学宫诸博士学士的名声。”

“谣言止于智者。”

“而不当是发于智者。”

“你可以对这次的人选有异议,但现在名单尚未公示,你这突如其来的质疑,却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现在卯时还未到,在场的众人甚至还没参与测试,你的话无疑是在造谣生事。”

柳安脸色微变。

他仿佛被说住了,一时呆愣不言。

郑如继续道:“你若认为博士学宫的博士学士受到了偏待,现在场中有几位博士学士,你大可先向他们询问一二,大庭广众之下,你所质疑的问题,很容易得到确切答复。”

说完。

郑如看向叔孙通。

他朝叔孙通缓缓行了一礼。

沉声道:

“敢问叔孙通博士,秦博士可曾承诺对博士学宫的诸博士、学士优待?亦或者曾承诺过,让你们能直接入席,亦或在审阅时,或在公布名单时,暗中做一些手脚?”

叔孙通脸皮微抽。

前面听到郑如开口,他就暗道不妙,没曾想,最后郑如竟把话题抛到了自己身上,秦落衡若是真对博士学宫的人有优待,他又岂会出现在这里?

柳安的质疑,他心中门清。

根本就不可能。

秦落衡就没待见过他们,怎么可能给他们优待?

虽然心中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是不可能这么回答的。

叔孙通迟疑片刻,摇头道:“我不清楚这些,我虽名为博士,实则只是一个待诏博士,我仅知的,是秦博士并没有给待诏博士优待,至于正式博士有没有优待,我却是不知情。”

“学宫中却有几名博士跟秦博士交好,秦博士会不会对他们予以优待,我并不敢肯定,事关盛会择选公平与否,我不敢妄下决断。”

叔孙通脸色深沉。

仿佛极其不愿牵扯其中。

闻言。

柳安面色稍缓。

郑如却不由眉头一皱。

叔孙通看似解释了一番,实则只是撇清了自己,并没有真正的正面回答,他这一番话下来,只会让人越发持疑。

郑如看了叔孙通一眼,眼中若有所思。

他想起了阿翁说的一些话,朝堂的人不少都精于算计,很多其实都貌合神离,眼下叔孙通似乎就跟秦落衡有不合。

郑如没有再言。

他跟秦落衡只有两面之交,还没到鼎力相助的地步,他既然已察觉博士学宫内并不是一团和气,自然不会再选择插手。

叔孙通这看似解释,实则是开脱的话,自然也落到了场中其他士子耳中,场中不少人眼露异色,他们微不可查的看了叔孙通一眼,嘴角缓缓浮现一抹笑意。

秦廷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们互有异见!

郑如没有再言,柳安也没有再吭声,四周竟一下安静下来,但这股静谧并没有维持多久。

很快。

后方传来一阵哄笑声。

众人不由好奇的朝后方望去,只见一个长大肥白、衣袂(mei)飘飘的‘壮士’,正满脸笑呵呵的走过来,此人肥白如瓠(hu),大白脸膛耀人眼目,全身无半分精悍气象。

众人一时侧目。

就在众士子愕神之际,有人道出了这人来历。

张苍!

现为御史中丞治下柱下史。

有人揶揄道:“‘壮士’雍容富态,不知大腹装满何物耶?”

张苍也不恼,拍着圆滚滚的肚皮,笑着道:“在下腹中无他,唯天下经纶而已。”

众人闻言也是大笑。

就在众人大笑之际,后方有来了两人,一人带着高山冠,一人则是戴着武冠。

四周有见多识广之人,很快道出了两人来历。

带着高山冠的为丞相府署官,沈逞。

另一人则为少府铜丞,陶舍。

两人都已位列朝臣。

见有位高权重的朝臣到来,众士子不由心神一凛,原本的放荡不羁,这时也下意识收敛不少。

张苍、沈逞、陶舍三人走到了一起。

陶舍是两月前调任为少府铜丞的,以往一直身处军中,所以身形略显黝黑精瘦,眼下跟张苍站在一起,却是显得对比异常。

三人互相寒暄几句。

神色都显出几分拘谨和谨慎。

三人现在的官职近乎同级,互相间都不敢太过失礼,张苍其实已经半公开的位列御史之位,只不过因这次的士人盛会,他的任命诏书被特意延后了一段时间。

沈逞虽只是丞相府的一名属官。

但地位却丝毫不低。

以往深得王老丞相信任,王老丞相半隐退之后,李斯未接管丞相府之前,丞相府的一些政事,一直都是沈逞在处理,说沈逞有丞相之才,丝毫不为过。

陶舍看似身份不显。

但他其实是周·陶叔的后人,而且他是从军中一步步起来的,眼下虽已脱离军务,但跟军中的中青一代,如章邯、辛胜、苏角等将领却是关系莫逆。

更重要的是。

他是关中氏族出身。

近段时间,关中氏族调用频繁,俨然有复起之势,他们身为朝臣,自然清楚这些,更不敢有半点小觑。

三位朝臣的到场。

无疑让四周的士子很是振奋。

他们虽自诩有治世之才,但毕竟只是口头说说,眼前这三人,却是货真价实的朝臣,而且看情况,这三人也是来参与盛会的,若是他们能胜过这三人,岂非证明了自己的确有王佐之才?

世人皆有攀比之心。

士子亦然。

一时间,众士子摩拳擦掌,期待着卯时早点到来。

而随着三位朝臣的到来,柳安前面的质疑,无疑是不攻自破,毕竟连朝臣都要亲自来提笔著文,那些无实权的博士,更不用多说,秦落衡又岂会帮他们去弄虚作假?

就在众人热议之时,扶苏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三名朝臣身上,而且很快神色就暗沉下来。

他低语道:

“你这手笔可真够大的。”

“审阅的官吏,分别是王老丞相,隗老丞相,李斯廷尉,顿弱御史大夫,若非通武侯现在还昏迷不醒,恐怕朝堂三公,你都要全部请出来了。”

“前来帮衬的也不遑多让。”

“丞相府、廷尉府、少府、御史府都有人前来,短短半年时间,你就已经成长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还是小看你了!”

“只是你有士子盛会,我亦有新田政之举,我倒想看看,我们之间究竟谁更胜一筹。”

扶苏抬起头,眼中充满斗志。

这时。

卯时终于到了。

固在侍从的护卫下,来到了冀阙中央。

他环视四周,随后,恭敬的朝四周士子行了一礼。

随后道:

“卯时已至。”

“百大名士择选即刻开始。”

第两百五十章 大秦给的太多了!(第三更) 众士子已是跃跃欲试。

昨日参与夜试的士子,已经将他们的体验广而告之,其中尤为突出的便是书写的纸张,还有使用的松烟墨,以及那精致的砚台,无一不显露这次盛会的规格之高。

他们身为士子。

自然想亲身去感受一二。

固淡淡道:

“诸位稍安勿躁。”

“眼下前来的士子已过千人,每次测试的士子只有百人,一百人为一批次,这一百人不会区分尊卑高低贵贱,人人入座,人人皆能参与这次盛会择选。”

“目下虽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列。”

“但要求还是要说明。”

“入内的士子,没有任何贵贱区分,大秦将一视同仁,不要试图去插列,或者调换位置,除了最开始自主选择位置,后面你们所选的一切都不能再有任何变动。”

“入内的百人,严禁起争执,也禁止起冲突,更禁止大声喧哗,若是有徇私舞弊,或者交头接耳,会被侍卫直接带离,每人只准参与一次,若是被发现多次参与,将按盗窃贼严惩。”

“还有......”

固说了一连串的要求。

等细则说完。

他抬了抬手,四周侍卫当即会意,侧身让开了入内的通道,只是眨眼间,便有数十人涌了进去。

一人一桌。

不到五十个眨眼,冀阙内摆放的案几,便尽数有人落座。

固这时道:

“没有落座的士子,暂退出去。”

“天色尚早,不用急于一时,这几日的天气,已经过巫师等官吏探测,全部为多云,并不会下雨,也不会出现曝晒的情况,诸位敬请放心。”

“来人。”

“上笔墨纸砚!”

瞬间,便有百名侍女端着木盘走入冀阙,木盘中工整的摆放着笔墨纸砚,与此同时,也有八名侍女,手持着熏香进到四周,将定神驱蚊的熏香放置于冀阙八角。

时值八月。

正是蚊虫猖獗之际,天虽已经放明,但蚊虫依旧不少,为了避免士子受到影响,秦落衡向少府要了不少熏香,不过熏香造价极高,秦落衡也是没少费口舌。

甚至于。

他为了拿到足够多的笔墨砚及熏香,没少往少府那边跑,前段时间更是成了少府官吏的鬼见愁,少府官吏路上遇到秦落衡,全都避着走,根本就不想跟秦落衡打照面。

而效果自然也是出奇的好。

笔墨纸砚,是第一次正式对外亮相,本就吸人眼球,加上熏香等物,在场士子并不知这些物品作价几何,但心中也清楚,秦廷对这次盛会,真的付诸了不少心血。

不然。

何至于如此铺张?

待笔墨纸砚都防止于案几上,固这次朗声道:“尔等身前的便是秦博士命名的‘文房四宝’,即笔墨纸砚,笔只是普通的兔毫笔,而墨则是御墨松烟墨,入水稍作碾磨,便会直接化为墨汁。”

“纸,是秦博士专门为这次盛会制作,造价极其高昂。”

“砚台,则是咸阳数十名匠师,历经两月置于,精心打磨而成,独具匠心,每一款都样式不同。”

“秦博士已经上奏。”

“言明,入百大名士之列的名士,无论是尊秦,亦或者反秦,此次盛会结束,都能带走案上的一套笔墨纸砚,其中官府还会额外赠送六张纸张。”

“......”

固在上面洋洋洒洒的说着。

四周的士子听得神色亢奋激昂,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秦廷这次竟这么竟豪迈大方,直接将一百套笔墨纸砚送人。

阔气!

笔,他们不在乎。

但那御墨、御纸、御砚,他们却是眼馋不己。

这些可都是好东西!

在四周士子摩拳擦掌,想大展才华,将一套‘文房四宝’收入囊中之时,张苍暗暗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心中大呼万幸。

若非他机敏。

不然台上站的就是他了。

一月前,御史大夫将他叫过去,把宣布细则这些事,交到了他头上,他心里虽一百个不愿意,但也不敢违令,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但他自持为名士,实在抹不开这个脸。

他思来想去,最后想了个办法。

事情推不了。

但他可以另辟蹊径。

他为荀子门徒,这种盛会岂能不参与。

于是他向顿弱一上书,便从一个主办方,摇身一变成了参与者,而宣布细则的事,自然就落到了他下属头上。

听着固在上面教条式的读各种细则,还有带着几分夸溢的话语,张苍也是暗暗庆幸,虽然固所说的都是实情,但让他去说,他实在是羞于说出口。

另一边。

陶舍去到章豨身旁。

章豨连忙行礼道:“见过陶兄。”

陶舍道:“不用这么多礼,我跟你兄长,都是从军伍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有过过命的交情,你小子不用跟我客气。”

章豨微微额首,他迟疑片刻,低声问道:“陶兄,你晋升为少府铜丞时间不到半年,以往也一直身处军旅之中,为何会来参加这次的士子盛会?”

陶舍双眼微阖,沉声道:“我这次前来,并非真来参加这什么士人盛会,我的才能也并不能让我脱颖而出,这次只是受人所托,过来撑撑场面。”

说到这。

陶舍也一脸郁闷。

他好不容易晋升成少府铜丞,虽然不是铜官长,但怎么也是晋升到了朝堂,结果,没多久便被华阜等人找上门,让他去参加这次的士人盛会。

他一行伍出身的人,参加这种士人盛会,这不是去搞笑吗?

他当即严词拒绝了。

只是后面华阜向他透露了一件事。

他也是被惊了一跳。

秦落衡竟是‘死去’的十公子。

知晓秦落衡为十公子后,他盘算了一下,还是决定参加,关中氏族出身,总归要为秦落衡站下台,而且最近朝廷的变动,隐隐在朝着关中氏族倾斜,这让他不由上了心。

不过,这事并不能为外人道也!

章豨眼露一抹异色。

只是陶舍显然没细说的想法,他也不好深问,只是目光狐疑的看向了张苍跟沈逞,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随即。

他想到了秦落衡。

他有些想不明白,秦落衡有这么大影响力?

左右丞相、御史大夫跟廷尉,或许是陛下下的令,毕竟这次盛会事关大秦颜面,规格高一点并不足为奇,只是陶舍、张苍、沈逞,他们明显没有参加的必要,但依旧来了。

这显然非同寻常。

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

不过。

章豨显然想岔了。

除了陶舍是来撑场面的。

张苍跟沈逞其实都是另有心思。

张苍是羞于上台。

沈逞则是想借此攒取名声。

他虽在丞相府任职,只是官职并不算高。

以往有王绾丞相照顾,的确说得上是鱼如得水,但眼下王绾老丞相,已经算得上是隐退了,只不过还没有下发正式令书罢了,而丞相府也已经交由李斯掌权,而他表明风光,其实已被边缘化了。

他心中略有不甘。

想通过这次的士人盛会,展现自己的才能,以期获得陛下赏识,继而继续得到重用,或者是得到调职的机会。

冀阙内。

固的声音早已停止。

只听得冀阙内传来沙沙的书写声。

这一批士子已开始作试。

冀阙外,没有入内的士子,则是翘首望着里面的众人,但目光却不时看向端正摆放在案几上的墨纸砚,眼中充满希冀之色。

范增目光微阖。

望着案几上的四宝,眼中闪过一抹阴沉。

甚至于。

他都不由要道一声好算计。

这是阳谋!

他就算看了出来,也是无能为力。

秦廷的确是花了大手笔,这一套文房四宝,价值连城,对士子的吸引力更是惊人,天下士子一直都轻秦,但秦廷这一番花销下来,悄无声息间让士子对秦廷生了几分好感。

因为重视!

大秦立国之初,博士学宫设立,当时秦廷十分的霸道,也十分的敷衍,只是下发了一道轻飘飘的令书,便想让天下士子仕秦,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基本没有名士前去。

但这次士子盛会,先是无高低贵贱之择选,又是拿出各种价值连城之物,已经吸足了世人眼球,就算这次盛会失败,依旧会为天下士子称道。

而这无疑有益于大秦名声修复。

名声无价!

秦廷看似开销不少,其实收获的更多。

秦廷特许入选百大名士的士子带走一套笔墨纸砚,这举不仅会激发参与的士子斗志,无疑也会不经意的提高进入门槛,一举保证了最后入选的士子质量。

入选的士子将这套笔墨纸砚带回后,定然会视为珍宝,他们能入选其列,本就才具了得,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身边的人无疑也有一定才具。

潜移默化之间,这次盛会的影响力,将会是源远流长。

此举可谓是一举多得。

他虽明白这些,但也无力阻止。

因为这是阳谋!

一切都摆在明面上,但秦廷给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让人不由自主的上钩上套。

范增目光阴翳。

他看了眼冀阙高台,心中却在念一个名字。

秦落衡!

虽然秦落衡未曾露面,但这次盛会的一举一动,都有秦落衡参与的身影,他已暗自将秦落衡视为自己乱秦的头号大敌。

第两百五十一章 政治,本就一体,何以两说?! 日上三竿。

一批接一批的士子进出。

原本颇有精神的众人,此刻也都跪坐在地,跟身边的好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不过大多数人都选择了静坐,有的更是直接闭眼调息起来。

冀阙周围也是难得静谧。

田国看了眼田陵,道:“兄长,对这次审阅的信心有多少?”

田陵迟疑片刻,摇摇头道:“没有太多信心,若是放在往常,我却是很有信心,但这次,前来的士子太多,而且有不少大才之人,就我们进去那一批,就有几人行文比我都迅速。”

田国轻叹道:

“我们终究是小看了天下士人。”

“本以为这次盛会,会是我弟兄二人扬名之时,也能再次彰显大父名望,奈何天下有才之人众多。”

田陵平静道:

“能参与这种盛会,已是平生之幸。”

“若非这次秦廷广开言路,豪聚天下英才,我们又岂能亲历此等盛会?眼下盛会虽未正式开始,但这一系列筛选,却已经透出了种种不凡。”

“且不说那规章细则。”

“就说秦博士弄出的文房四宝,等这次盛会结束,定然会在天下名声大噪,广受士人盛赞,此等珍物,若非秦廷大方,我等恐怕穷极一生都难窥一面,何以能亲自使用上?”

田国点点头。

说道:

“兄长所言甚是。”

“只是我弟兄二人,以往一直自诩为天下不世出的英才,但面对真正的天下英豪,却只能叹自身学问之浅薄,心中莫名有一股低沉和失落。”

田陵道:“以往我等只是井底之蛙,只有亲历了这次宏大盛会,才能知晓自身学识之浅薄,这次回去之后,当越发砥砺前行,只有不断学习进步,才能不负大父昔日之盛名。”

田国眼中露出一抹迟疑。

缓缓道:

“我对兄长的话有不同看法。”

“这次盛会种种行为,都透露出不凡,这是否可以证明,秦廷是真有了求变之心?百家诸子逝世之后,天下学说大多已停步不前,眼下秦廷所为,却是欲开辟一条新路。”

“一条大治之路!”

“眼下大治尚处于混沌不明,若是经过这次盛会,让大治有了切实方向,天下士子或许会开始另择出路,天下纷乱数百年,民众早已厌倦了战争,百家之学也不再适应当今变化。”

“《周易》有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大乱基本已告结束,天下已开始进入大治阶段,以往我诵读大父文章时,隐隐感觉有些于当世不合,来到这次盛会,见到这么多的能人志士,我却是感觉到自己似乎跟世事有了隔阂。”

“我认为不当如此。”

“大父文章皆为治国之学,却有些不合时宜了,我们弟兄二人,往日闭门造车,现出门已不合辙,当年名扬天下的诸子,尚且要游历多国,不断打磨学问,我们何以敢闭门不出?”

“兄长,请恕仲弟无礼。”

“我此次恐不能随兄长回齐地潜心修学了。”

说完。

田国起身。

朝田陵行了个大礼。

田陵盘坐在地上,眼中露出几分怅然,望着离意已决的田国,他却是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叹气道:

“你既已做了决定,我又如何能拒绝?”

“眼下天下大势尚不明晰,你既已经决定入世,我却也是不知这是福是祸,我们所在的田氏一系,早已中落,而今也不为现宗室一脉认可,今后出入地方,只能靠你自己了。”

“仲弟明白。”田国长拜道。

这时。

鲁仲连笑道:“出世入世本就一念之间,何必显得这么纠结,若是出世不顺,大不了重新退隐,腿脚长在自己身上,秦廷难道还会把你捆住不成?”

“在来咸阳之前,我亦迷茫无措。”

“但这几日听闻了一些秦博士的见解,却是犹如拨云见雾,明晰了一些思路,大乱大治,天下大乱数百载,眼下该进入大治阶段,只不过秦廷初立,依旧延循着战时体制,因而才让天下怨声载道。”

“这次盛会的开启。”

“却是向我等证明了一件事,秦廷似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有意在革新天下体制之后,再创一种适合天下一统之后的治理之法,乱世求的是强国安邦,而治世求的当是治国安民。”

“乱是一种天道,治同样是种天道。”

“两者本就有云泥之别,何以能等闲视之?百家学说起于乱世,兴于乱世,因而百家学说大多内容只适合乱世,在治世,诸子学说大多已过时了。”

“大破大立。”

“新的治世体制、治世学说,尚未建立,我等未曾身临诸子所处的盛世,却正好处于治世学说方兴未艾之际,正如秦博士所言‘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在这由乱到治的世道,我等未必不能立下功业!”

“彩----”

四周士子齐声喝彩。

他们大多是有同样见解,不然不会不辞奔波的来咸阳,眼下大秦已给出了姿态,也给了他们极大尊重,在这场盛会召开之下,未必不能有新的治世学说创立。

他们何以不为此感到振奋?

乐叔冷哼道:

“我却有不同见解。”

“大乱大治,的确暗合天道。”

“只是眼下大秦何以能看到大治之象?各地依旧是严刑峻法,百姓依旧是苦不堪言,现在的地方民众,甚至活的还不如乱世,大乱之后的确该有大治,但何以判断大乱已结束?”

“若是大乱未结束呢?”

“天下看似定于一,但实在难以服众。”

“大秦现在是外忧内患,北有匈奴,南有百越,山东六地落草为寇者不计其数,就算不谈这些,数月前,骊山,帝陵的修建之地,秦廷眼皮子底下,竟有大量刑徒逃亡,这何以能说乱世已结束?”

“秦廷所推的大治之议,恐怕只是为安抚我等。”

“政治,本就一体,何以两说?”

“你们前面说,秦廷表露了足够多的态度,但这只是你们的自以为是,连国政国事都不能谈及,这算哪门子尊重?”

“而且......”

“诸子的学说哪里过时了?”

“诸子学问所讲,皆为天下至真大道理,道理岂有过时一说?”

“过时的只有窠臼的陈词滥调。”

“诸子所说,皆为金玉良言,本就历经了天下士子考验,反倒是尔等,不学无术,却妄议诸子学说,实在是令人啼笑。”

“彩----”

四周又响起了喝彩声。

这些喝彩声却是来自诸子学派。

鲁仲连道:“兄台反驳的无不道理,我前面的确言过其实,但兄台的一些看法,我亦是有不同意见。”

“天下的大乱已经结束!”

“战国时,天下纷争不断,眼下大秦境内,哪里又再起兵戈?诚然,大秦外部的确还有匈奴跟百越,但两者毕竟位于国境之外,只能算得上是外患,何以能证明这是大秦的内乱?”

“秦法严苛。”

“这一点无人辩驳。”

“但也正因为此,我等即将参与的盛会,才显得格外重要,我等身为士子,本就有兼济天下之心,大秦许多方面有积弊,而这次盛会不就是力图改善沉疴吗?”

“这何以能被视为错?”

何瑊道:

“此言差矣。”

“乐叔所言,非是如此。”

“政治为一体,不准谈议政,何以谈大治?”

“只谈大治,就算得出再多治世良言,最后不仅得不到落实,反倒是在助纣为虐。”

“你提出的治世之策,若是与律法相悖,你认为秦廷会如何?是继续推行新的治世之策,还是变更律法,而变更律法,无疑又牵扯到了大政。”

“这次盛会显然不涉及大政。”

“那岂非是让我等戴着脚铐枷锁,在这里出谋划策?一来限制了我等的思绪,二来也让我等束手束脚,这样的盛会,如何达到我等心目中的‘大治之议’?”

“有着无形的枷锁限制,我等如何能畅所欲言,又凭什么创立新的治世学说?”

“就凭各种畸形想法,各种魅上之言?”

何瑊摇摇头。

眼中充满了失望之色。

叔孙通等人在心中暗道了一声彩。

前面听到田国、鲁仲连等人的话,他们的心不由一沉,因为盛会还没开始,不少士人就有了出世想法,这让他们暗自惊恐,唯恐其他士子会因此改变想法。

随着乐叔、何瑊开口,他们也是放松下来。

终究有士子是识时务的。

眼下到场的士子,都对秦廷举行的盛会,有了一丝动摇,甚至开始起了质疑,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是大好消息,而这本就有他们想达到的效果。

不信任的种子一旦扎根。

便会迅速萌发。

到时,只要盛会上继续加以挑唆,他们便能让这场盛会,彻底演变成一场闹剧,天下士子也会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以至于对秦廷的不满和愤恨会越发浓郁。

秦落衡力推的文明立志,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甚至于。

秦落衡自身也会沦为笑柄。

为天下士人不齿。

就在四周质疑不断时,突然有侍卫策马朝冀阙飞奔而来。

只见马蹄飞扬,激起落尘无数。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这名侍卫身前,挂着一个厚重竹筐,里面装的正是昨夜作试士子呈上的纸张。

第两百五十二章 天若与之,我必取之!(求订阅) 阙内作试还未结束。

侍卫依规矩骑在马上,未直接把竹筐送到固手中。

四周士子看向侍卫,目光却盯着被遮掩的竹筐,他们都想知道昨夜那批士子有几人入围,通过这些人的才能,他们大体也能判断这次百大名士择选标准。

他们并未等太久。

随着冀阙内士子的离场,侍卫直接一个翻身,从马背上下来,将环抱在怀中的竹筐,送到了固手中。

固双手接过,朝四周高声道:

“肃静。”

“有士子把这次盛会的择选,跟军功爵制对等,两者虽有不小的区别,但这种说法也无不道理。”

“《商君书》言:‘以战故,暴首三,乃校三日,将军以不疑致士大夫劳爵。’即停战之后,得把这些敌人首级公开示众三天并加以核实,核实无误,再按功劳进行奖赏。”

“此次入选名单也照此惯例。”

“我会当众宣读第一批士子的审阅评级,审阅评级不容置辩。”

“本次评级为朝堂重臣评定,不会假以他人,若有人试图假冒,或者想混入名单,亦或者有人被无端摘出,都可视为本次结果为‘不直’。”

“我再重申一遍。”

“所有入选百大名士之列的士人,都必须来冀阙参与作试,无论是何官职、何爵位、何名声,无一例外。”

“也不会有任何例外!”

“请在场诸位士子共监之!”

众人微微额首。

固说的其实很简单明了。

评级乃大秦重臣评定,不容质疑,但得到‘甲’评级的人,却不一定没问题,若是其被人检举有作奸犯科,或者是假冒的他人,试图蒙混过关,只要被人检举,官府一定会严查。

一旁。

叔孙通的脸色有点难看。

固虽然说的是一些简单细则,但他却觉得是意有所指,他前面才说不知秦落衡会不会徇私,结果固就当众重申了一遍,这无异于是在当众打他脸。

他虽心中不岔,但也只能冷哼一声,不敢真的发作。

这时。

固将竹筐打开。

取出了整齐叠放其中的纸张。

固没有急着打开,而是把这些纸交给了身边一个侍从,侍从将这一大叠纸高举过头顶,就这么直愣愣的绕着众士子走了一圈,以让众士子确定,这上面的封泥并无任何损坏。

绕场一周之后。

侍从将这一大沓纸,重新交到了固手中。

固正色道:

“诸位刚才也看到了。”

“昨日我亲手弄上的封泥,并没有任何损害,一切都完好如初,这已足以证明,审阅的朝臣,并未私下撬开封泥,那也说明了,朝臣是不知晓众士子名讳的。”

“诸位对此可信服?”

“自无不信。”众人齐声道。

“既然诸士子无异议,那我就当众将其拆开宣读了。”固微微额首,他从怀中掏出一柄小刀,用力撬开封泥,随后依次解开缠绕的绳子,而后撬开那一个个钉的严实的铁钉。

一连串动作下来,固也微微有点喘。

弄完。

固取下遮挡的木板,将这些纸张高举过头顶,以便让在场的士子确认,他在此期间没有做任何小动作。

随后开始念起了评级。

“周成,评级乙!”

“郑昌,评级甲!”

“......”

一百人的名单,念的时间并不短。

但众士子听得却格外认真,尤其是昨夜参与作试的士子,更是整个心都悬着,尤其是听到念自己名字时,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脸上既期待又紧张,内心忐忑不已。

只是结果大多不太理想。

一百人的审阅结果,只有四人评级为甲。

这个入选比例太低了。

念完。

固再次确认道:

“这一批共有四人入选。”

“分别是郑昌、唐历、董欣、鲁雅。”

“对四人名单,诸位可有异议?”

场中无人反对。

所有人此时都沉默了。

前面他们还怀疑会不会有暗箱操作,但首批名单宣布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任何质疑,只感觉头皮发麻,这次盛会准入标准太高了,这四人在民间都有不小名声。

说是名士都不为过。

郑昌,为原魏国新筑君郑徽之子。

唐厉,号东园公,现为大秦博士,他跟绮里季、夏黄公、甪(lu)里先生四人并称为商山四皓,名声早就传扬在外。

董欣,为董狐一脉,董氏在民间一直有不低的声誉,一直被地方称为是‘族富贵显,忠贞贤良’的一族。

鲁雅为鲁顷公之孙,比鲁仲连还要嫡亲,鲁国公族本就擅长习文弄墨,他们的学识一直都是高于寻常士人的,但世人能胜过鲁氏的又有多少?

眼下要这等才具的人才能入列。

众人难免心神一紧。

到这时。

无人再质疑秦廷会弄虚作假。

这么高才具的人才能入席,秦廷就算想弄虚作假,只怕会一眼就被揭穿,这种惹众怒之事,他们不认为秦廷会做。

也没这个必要。

冀阙外已是无人吭声。

所有人都面露严肃,原本自持才具卓绝的士人,此刻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凝重。

他们都清楚了一点。

自己全都小看了秦廷对盛会的重视。

而这其实是理所应当。

这次审阅官员分明是王绾、隗壮、顿弱、李斯,本就是大秦最炙手可热的重臣,他们的才能根本就无人质疑,能辅佐秦始皇横扫天下,推行各种国政的人,岂是无能之人?

他们又怎会在审阅上糊弄是非?

那岂不是在自毁名声?

这时。

人群中传来一声大笑。

“哈哈。”

“我原本还担心审阅会有不公,让一些溜须拍马、无才无德、名不副实的士子混入,眼下见到审阅的评级,我却是放下心来,如此高的标准,这才应是盛会该有的标准。”

“百大名士?”

“我陈平要一个名额!”

说完。

陈平迈步进到了冀阙。

众人愕神。

袁哙出列自嘲道:“我袁哙饱读诸子文章多年,心气却不如这衣衫褴褛之布衣,这传出去,岂非让世人笑话?既然他都敢直言要一个百士名额,我袁哙又如何不敢去争?”

“这名额......”

“我袁哙也要一个!”

随着陈平、袁哙的出声,原本士气低沉的众人,在这一刻,重新焕发了精神,纷纷从人群中走出,自信满满的说要争一个名额,随后迈步进到了冀阙。

张良站在人群中。

他扫视着进入冀阙的士子,最后目光落到了陈平身上。

在其他人眼中,陈平的话只是在为自己打气,但在张良眼中,陈平高出其他人不少,在知晓入选标准之后,陈平还敢口出狂言,甚至敢直言要一个名额,这种心性,非常人能有。

后面的人大多是跟风,底气明显不足。

但陈平不一样。

他是真认为自己有这个才能。

而且。

陈平这时高挑出声,恐还存有一个心思。

他是故意在引人耳目。

陈平衣衫十分破陋,场中不乏寒士,但如陈平这般,衣衫都如此窘迫的,却是屈指可数。

陈平有大才。

但他或许是有些担心,担心自己名声不显,加上家境贫寒,会被人盯上,以至于被顶替掉名额,故而特意弄了这么一出,一来是为引得众人关注,二来则是避免了后续被算计。

张良双眼微阖。

轻笑道:

“心思不少。”

“但正所谓天若与之,我必取之。”

“不取,岂非是在自误?”

“天下的百大名士,我张良如何不能位列其中?”

张良笑了笑,迈步进到冀阙。

另一边。

范增和蒯通也看向了陈平,眼中露出一抹凝色,他们见多识广,如何看不出陈平的心思?不由在心中高看了陈平几眼。

蒯通笑眯眯道:

“这次的士人盛会,我确实来对了。”

“眼下择选结果还未全部公示,已有这么多英才显露出来,当真是世间罕有的士子盛会啊。”

“不虚此行!”

范增微眯着眼,眸间闪过一抹阴沉。

他已然发现,自己小瞧了这次盛会,此行前来的士子,不乏真正的大才之人,而且数量不占少数,更为甚者,不少士子还对秦廷的大治之议充满了兴趣。

这对范增而言,并非是好消息。

但他也没有太担心。

因为这次前来的士子中,不乏反秦、恨秦、怨秦之人,这些士子都可为助力,只不过眼下,他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便是进到这次的百大名士之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不进到百大名士之列,何以跟这些大才之人接上话?又如何能把这些人争取过来?

范增撩了撩垂落的发须,稍微一摆头,将垂落的发须摞到耳廓旁边,步伐稳健的朝冀阙走去。

这时。

萧何终于也起身了。

他枯坐良久,有些坐不住了。

眼见冀阙内还有空位,便直接起身走了过去。

扶苏见状,当即也起了身,只是在看到叔孙通跟唐历时,眼中不由露出几分纠结和犹豫,他并不想把自己暴露出来。

犹豫良久。

他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他准备跟下一波士子一起进去。

萧何这一批,跟前面的略有不同,正好处于名单公布,士子心思浮动之际,前面轮次的士子不少都神色迟疑,故才让原本位列靠后的萧何,得以抢先进入冀阙。

但士子的心思紊乱只是暂时的,等到众人情绪平复,依旧会跟面前一样,数十人数十人的进入。

扶苏便是想等那时再进去。

他并不急于这一时。

第两百五十三章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求订阅) 一刻钟很快。

一切如扶苏预料,其他士子已重振了精神,如最开始一般,整齐划一的进入,扶苏自然也在队列之中。

不过。

扶苏身材高大。

即便他刻意弯了弯身,但依旧有些突兀,被叔孙通一眼便识了出来,见到长公子,叔孙通一愣,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力的揉了揉眼,最后才确定下来。

叔孙通面上一喜。

当即就想高喊‘长公子’,只是话音还未落下,便被不知何时来到的子襄阻止了。

叔孙通眉头一皱,不解道:“子襄兄,你这是何意?”

子襄微微摇头。

说道:

“长公子这次是私下回来的。”

“你若是当众道出,岂非置长公子于不孝不义?”

叔孙通道:“话虽如此,但这次士人盛会,前来的不只有我们,张苍等人可是见过长公子的,就算我不声张,他们难道识不出?”

子襄道:“他们不会声张。”

“为何?”

子襄瞥了眼肥白如瓠的张苍,淡淡道:“当众道出长公子身份,对他们有何好处?这些人深谙朝堂处事之道,也知晓进退得失,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而且此举还会得罪长公子。”

“他们何至于此?”

叔孙通盯着张苍三人看了一会,见三人把目光都移向了旁处,神色都有些飘忽走神,后背也是惊出一身冷汗。

后怕道:

“多亏子襄兄点醒,不然我就真着了道。”

“彼母婢也!”

随即,他看向子襄,又看了看四周,却是没见到文通君身影,眼中闪过一抹疑色,惊疑道:“子襄兄,你一人前来?文通君呢?”

子襄脸皮微微一跳,淡淡道:“兄长为陛下钦点统御文学之人,若是前来参与作试,岂非是辱没了陛下赐下的名望?”

“我子襄不才,替兄出面。”

叔孙通拱手道:“子襄兄高义。”

随即,叔孙通冷声道:“子襄兄刚来,还有所不知,这次的审阅标准出奇的高,依我看,博士学宫,除了终日看书的商山四皓,其他博士能入选的恐怕屈指可数。”

“那秦落衡此次分明是在羞辱我等。”

子襄笑道:

“我不这么认为。”

“我觉得标准高一些并无问题。”

“秦落衡这次的确用了心,想办成一场为人称道的盛会,并借此传扬自己的名声,甚至是以此获得士人赏识,继而......”

说到这。

子襄一下顿住不语。

叔孙通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惊疑道:

“继而什么?”

“他获得士人赏识有何用?”

叔孙通狐疑的看了子襄几眼,揶揄道:“莫非子襄兄认为他真想当祭酒?且不说这次来了这么多名士、大才之人,就他那点学问,恐怕连学宫中的学士都比不过,他敢生出此等野心?”

子襄笑了笑,顺势接过话。

淡淡道:

“或许他真有这个心思呢?”

“秦落衡一来博士学宫,便对我儒家大加指责,紧接着就开始大肆鼓吹其他学派改变,其野心所图甚大。”

叔孙通不以为然道:“子襄兄言过了。”

子襄微阖着眼,转过话题道:“这次盛会的标准很高,但也正因为此,世人对我等博士也不会太过苛责,前来的都是天下名士,我等稍逊一筹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这次评级只分甲乙两等。”

“就算吾等评级为乙,但距甲级相差多少,谁又能知晓?难道有人敢拿吾等的作试文章,去询问王老丞相?”

“自然没人敢。”叔孙通摇头。

子襄道:“是以,我等学识高低,全在吾等之口,吾等说距进入只有毫厘差距,谁敢反驳,谁又能质疑?”

叔孙通眼睛一亮。

点头道:

“子襄兄所言甚是。”

“我等学问就算不能入,也只是差之毫厘,甚至吾等本就达到了入选标准,只不过因为百人的限制,所以才无奈被淘汰,这其实是非常正当合理的。”

“子襄兄足智!”

子襄跟叔孙通的说话声并不大。

但陶舍一直盯着两人动静,自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他眼皮微微一耷,深深的看了子襄一眼,略有所察。

他若是没猜错。

子襄应知晓了秦落衡的真实身份。

不然。

不至于说话遮遮掩掩。

章豨就坐在陶舍身边,自然也听到了。

他以往没有见过长公子,听闻长公子到场了,眼中也闪过一抹惊讶,只是听到子襄后面所言,以及陶舍的一些神色变化,却让章豨不由心中起疑。

不知为何。

他感觉两人都对秦落衡有不小的忌惮。

甚至是不敢言之。

这是为何?

秦落衡难道不仅是一个博士?

章豨目光微凝,心中也是做了决定,准备等盛会结束,休书一份给兄长,询问一下其中隐情。

兄长以往为少府官吏,现在为骊山守将,对朝中之事有一定了解,想必是知道一些事由。

很快。

扶苏等人就出来了。

扶苏看向叔孙通等人,见他们向自己颔首点头,但并没声张,心中知晓,他们已发现了自己,只是没有声张的意思,也不由暗松口气,他朝几人微微额首,继续回到了后方。

这时。

陶舍对章豨笑道:“可有信心入选百大名士之列?”

章豨摇了摇头,苦笑道:“天下能人众多,我何以能入列?这次只是来感受一下。”

陶舍爽朗道:“你倒是实诚,不过能参与这种盛事,也算得上是人生幸事,走,进去试试,我这大老粗,也进去勾兑几笔,看看能不能入朝廷那继位重臣之眼。”

“哈哈。”

说完,便迈步走了进去。

章豨、郑如对视一眼,也连忙跟了上去。

他们一行人进入冀阙不久。

周青臣便来了。

见周青臣到来,四周也是一阵热议。

周青臣是博士仆射,更是秦落衡的上司,按理不会来参加,他们不少人都默认周青臣会有一个名额。

这本就在情理之中。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周青臣来了。

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连朝臣、直属上司都要参与作试,秦落衡又岂会给其他博士大开方便之门?他们的观点很快便得到了验证,因为博士学宫的其他博士也到场了。

这一幕彻底打消了众人的疑虑。

只不过。

周青臣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堂堂博士仆射,参加士子盛会,竟还要参加作试,以往是闻所未闻,对他而言,更是奇耻大辱。

只是这次前来的都是士子,不像以往都是乡野村夫,他虽满心憋屈愤懑,但也不敢表现的太过,大步走到了最前方,双眼一闭,不再关心四周的嘈杂声响。

但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甚至脸颊还越发羞怒的通红。

见状。

萧何叹道:

“秦博士当真是说到做到。”

“本以为不看官职,出身,地位,只是一句戏言,没曾想,秦博士竟真的付诸实践,此等豪迈胸襟我萧何佩服。”

扶苏沉声道:

“他此举看似不错。”

“实则谬矣!”

“自古以来,贵贱有分,亲疏有别。”

“这次的士子盛会,看似别具一格,实则是荒诞不经。”

“秦落衡种种举止,无疑将博士学宫的博士学士皆得罪了,这次的士人盛会,与以往不同,以往稷下学宫时,贤能异士皆列第为上大夫,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崇之,但这次是不任职而论。”

“这次盛会仕秦的终是少数。”

“他的举止却是将诸子百家尽数得罪。”

“短时的确获得了不小赞誉,但长此以来,对自身并无益处,甚至还会让百家与之远离。”

“他这次有些过于虚浮逞能了。”

萧何拱手道:

“公子说言甚是。”

“只是秦博士为此次盛会领事,自当做有益于盛会之事。”

“他的种种举止,无疑对盛会大有裨益,一视同仁,这才暗和天下大治之意,天下大治,‘治’的不仅仅是贵门豪门,也该有寒门、贫门,甚至还应囊括亡人、罪犯等。”

“只有等一视之,才能实现大治。”

“秦博士看似失了同僚,实则赢了天下士人之心,甚至还换取了天下民众的尊敬。”

“他给与的是天下民众同等的尊重。”

“不分尊卑,不分贵贱。”

“至少......”

“当下是这样。”

扶苏看了萧何一眼,问道:“你对秦落衡有这么高的评价?”

萧何摇头道:

“我未曾见过秦博士,但根据他的一言一行,却是能得出,秦博士是一个胸怀天下的大才之人,这次盛会由他来操行,是天下士子之幸,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大秦之幸,天下之幸。”

“这次盛会不看出身门第,也不在乎参与士人反秦、尊秦与否,甚至还特准亡人、罪犯参与,此等胸襟、心魄是等闲人能为之?”

“从择选开始,一连串令人应接不暇的奇物,更是让到场士人称赞连连,前面还有不少士子出言挑唆,意欲让士子跟秦廷对立,但眼下却无多少非议,甚至众士子对这次盛会已很是信服。”

“何以?”

“因为这次盛会真的做到了秉公而行!”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这已满足《礼记》中,对大同社会的先决条件,而这次盛会乃大治之议,这如何能让人不浮想联翩?

第两百五十四章 天下英雄尽入大秦彀中!(求订阅) 扶苏低语道: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

“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就是秦落衡寻求的大治吗?”

他转头,看向盘坐四周的士子,眼中露出若有所思。

萧何继续道:

“大秦一统天下,推行的是霸道。”

“霸天下而臣万民!”

“朝廷举行士子盛会,以大秦的雄姿,根本没必要屈身下士,但此次官府态度却迥于往常,不仅屈身下士,还是以十分平和之姿,这无一例外,都表明了一种礼贤下士的态度。”

“若朝廷以盛气之姿处事,场中反秦的士子,定然会大肆挑唆,但此刻却与之相反,众士子竟皆静默坐之,以待最终结果裁出,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次盛会上。”

“一人一心,百人百心。”

“想让天下士子同心,这是何等艰难之事?”

“但秦博士却做了。”

“我萧何自认才学不凡,但这事若换下吏而为,恐不及秦博士的十分之一,下吏也是由衷钦佩。”

“敢为天下不敢为而为之,光这个心性和胆魄,就已经非是常人能及了。”

“秦博士值得这些赞誉。”

扶苏看了萧何一眼,不置可否道:“你说的在理,他的确做了很多人不敢做的事,也的确实现了公平公正,一视同仁,但你对秦落衡知之甚少。”

“你只知其为一个博士。”

“但一个博士,真能做到这些?”

扶苏摇摇头。

“长公子此言何意?”萧何疑惑道。

扶苏目光深邃道:

“萧何,你很欣赏你的才能,只是你以往深居地方,对朝中之事并不明晰,不过有的事,暂时还不便对你透露,再等一段时间,你或许就知晓我在言什么了。”

“秦落衡之所以敢这么做,能这么毫无顾忌,甚至是肆无忌惮,有恃无恐,并非是有一个领事头衔,而是有很多内在的东西,这事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

“而且是复杂得多!”

扶苏神色怅然的看向了咸阳宫。

他比谁都看的真切。

这次盛会之所以能如此独特,并非是因为秦落衡,而是因为始皇,是始皇给了秦落衡这些特权,让他能请动王绾、隗壮等重臣,不然别说请动朝臣,甚至连博士都不一定能说动几人。

一切都是始皇恩许!

萧何蹙眉。

他有些没听明白。

但扶苏不想多说,他自然不敢多问。

不过。

他感觉扶苏公子似乎想岔了。

扶苏认为秦落衡一个博士是做不到这些的,他能做到这么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但在萧何看来,无论秦落衡背后有没有人,都不影响这些事是在秦落衡手中完成的。

......

在冀阙士子排列准备入内时,秦落衡正端着菊花茶,悠闲的躺在躺椅上,神色十分轻松写意。

奋此刻也在秦落衡家中。

望着秦落衡这轻松模样,奋也是一脸羡慕,随即他想到了今日冀阙发生的事,神采飞扬的道:“秦兄,你这次可是出了大名!”

“现在冀阙的士子都在夸你秉公无私,等这次盛会结束,你的名声定然能传扬天下。”

秦落衡微微一笑,并没有太在意。

但神色难掩喜色。

他把菊花茶放在案几上,坐直身子,凝声道:“冀阙那边今天有发生什么事吗?”

奋沉吟片刻道:

“有!”

“还不少。”

“你弄出的那不看出身、门第这些,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哪些博士、学士,还有一些朝臣子弟,一到冀阙,便自动把自己归到了贵族之列,然后冀阙外的队列便一分为二。”

“左边为贵门,右边为寒门。”

“我原本还以为是那么回事,但后面见到原鲁国公族鲁仲连被排挤到‘寒门’,当即就明白了,所谓的贵门,根本就是自娱自乐,可笑的是沈顺几人,就因为穿了一袭好衣裳,竟真站到了贵门一边。”

“荒诞程度,让人不禁发笑。”

奋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继续道:“后面不知谁说你会谋私,还引得了不少人附和,甚至有人公然说你会为其他博士徇私,更可气的那个叔孙通。”

提到叔孙通,奋也是一肚子气。

骂咧道:

“有人向叔孙通求证,结果那叔孙通却在那含糊其辞,只是撇清了自己的干系,根本就没有做任何解释,以至于当时不少士子都误以为真,这人真的是无耻。”

秦落衡面色平静。

淡淡道:

“儒生对我不待见,自然不会替我说话。”

“后面呢?”

奋道:

“后面张苍、陶舍等朝臣来了,连这些朝臣都必须作试,叔孙通的含糊其辞自然也就没人理会了。”

“然后,有人说什么政治为一体,不议政,如何实行大治?当时也引起了不少质疑,只是后面也不了了之了。”

“再然后就是第一批名单公示。”

“一百个士子参加,结果就四个甲级,当时全场一片哗然。”

“都说这标准太高了。”

“......”

奋在一旁手舞足蹈的形容着,把自己在冀阙的所见所闻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秦落衡默默的听着。

听到一些关键时,还会出言问上几句。

两人就这么待了半时辰。

说完。

奋见天色不早了,这才意犹未尽的离开。

把奋送走之后,秦落衡坐在躺椅上,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他沉声道:

“这次盛会的质量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天下士子轻秦,我本以为来咸阳的士子并不会有多少,看来我还是低估了‘文明立治’对天下士子的吸引力,也低估了天下士子对了解大秦现状的渴望。”

“而这其实才正常。”

“文明立志,对天下士子而言,无异是又一次大的学术争鸣,稍微有才学的士子都会动心,而那些反秦的士子,他们的确反秦,但也正是因为反秦,他们才更迫切想知道这届盛会提出了什么,以及秦廷又做了什么。”

“所以这些人一定会来咸阳!”

“而我给了他们极大的优待,也给了他们极大尊重,加上文房四宝对天下士子的吸引力,最终让这些士子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参与这次作试。”

“继而真促成了这次士子盛会。”

“还是顶级士子盛会!”

秦落衡起身,望着皎洁的天空。

沉声道:

“刚才奋说,今天有人自称是‘陈平’。”

“我若是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历史上的哪个陈平,如此说来,其他的历史名士或许也来了。”

秦落衡已开始期待最终的名单了。

他也想看看,最终名单中,有多少是自己耳熟能详之人。

随即。

秦落衡也有些肉疼。

参与这次盛会的士子人数已远超他的预期,连带着,他好不容易弄出的纸张基本都要耗在上面了。

那可都是他的私人财产!

而且这次参与的人数本就虚高。

前面朝廷担心人数不够,特许学室放了一天假,让这些史子来充一下数,结果没曾想,竟来了这么多士人,而这些史子耗费的纸张,基本成了实打实的浪费。

一下白送出去上百张纸张。

秦落衡自然心疼。

纸张造出来后,他自己都没敢用几张,现在更加不敢用了,望着案几上的竹片,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我现在跟养蚕人也没太多区别了。”

“不过我这多少还挣了点面子,一点名声,也不算是一无所获,若能让天下英雄尽入大秦彀中,大秦何以不能实现大治?”

“可惜,难!”

“现在外面风平浪静,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到盛会正式开始,那些士子定然会开始发难,至少儒家不会这么消停,我倒是要好好思考一下应付之策了。”

“至少不能让他们坏事!”

秦落衡去到书房,展开一幅空白竹简,提笔写下奋前面说到的一些问题,而后开始思考如何回应。

就在这一天之内。

来到咸阳的士子竟皆完成了作试。

全都只待结果公示。

而大秦历来最讲究效率,因而天色稍晚时刻,便开始陆续分批次公布今日参与作试的士子评级,即便已到了深夜,冀阙四周依旧还围着不少士子。

他们望着冀阙告示,久久不能自已。

翌日。

天色刚大白。

入选名单就已全部公布。

这次盛会一共择出九十六名士子。

数量不足百。

但没有一人质疑,这些士子是否合规,因为全都实至名归。

公示这天。

咸阳无比的热闹。

不少客舍甚至攀比起来,吹嘘着自己客舍入选了多少士子,整个咸阳都洋溢着欢乐轻松的氛围。

日中时分。

这股热闹气氛更是达到了高潮。

因为秦落衡向朝廷申请了一个提议,准许入选的士子,在盛会后,策马游历咸阳城,以示朝廷对入选盛会士子的尊重。

至此。

盛会情绪被彻底引爆!

所有人都开始期盼盛会的到来。

第两百五十五章 论及名士古来多,皓首全终知多少?(求订阅) 日中,咸阳宫。

嬴政吃完午食,坐在偏殿休息。

不多时。

殿外有宦官来报,称李斯廷尉正在殿外求见。

“宣!”嬴政直接道。

很快。

李斯便进到殿中。

一进到殿中,李斯连忙作揖道:

“臣李斯参见陛下。”

“平身吧。”嬴政看了李斯一眼,澹澹道:“这次入选百大名士之列的士子名单出来了?”

李斯作揖道:

“回陛下。”

“名单已全部公示。”

“至臣入宫之前,并无士子有异议。”

“说说吧。”嬴政道。

李斯道:

“回陛下。”

“此次盛会共有五千四百七十五人作试。”

“经由王老丞相,隗老丞相,顿弱御史大夫及臣不间断审阅,一共择出了九十六名名士,这些士子都为才能卓绝之人。”

“本次盛会人才之济济,可谓是空前绝后。”

“而参与盛会的士子之多,也可谓是有史之最,比魏国早期的‘西河之学’以及稷下学宫的士子都要多上不少。”

“当年的西河之学,稷下学宫,参与的士子,鱼龙混杂,虽有不少名士,但数量并不多,跟此次大秦之盛况,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此正代表着大秦文运昌盛!”

“臣为陛下贺!”

嬴政冷哼一声,冷声道:“这些人恐怕不少都有更名换姓吧。”

李斯道:

“回陛下。”

“臣对此却是不知。”

“但以臣之见,恐怕确实如此。”

“大秦本次虽对这些士子广开言路,但天下士子以往大多轻秦,就算朝廷特许开恩让他们参与,他们恐也不敢显露真名。”

嬴政道:

“朕早就猜到了。”

“你既然对这些盛会有这么高的评价,那就给朕好好说道说道,究竟是那些人能入你李斯之眼,朕顺便也想听听,你们对这次盛会,士子的择选标准是怎样的。”

李斯苦笑道:

“还请陛下恕罪。”

“臣......臣只负责审阅,并不知纸张上具体的对应之人,陛下让臣说出入选的名单,臣却是能直言一二,但让臣说出具体的士子,以及他们具体的作试文章,臣恐不能如陛下之愿。”

嬴政眉头一皱,疑惑道:“你们真没看他们的名字?”

李斯摇了摇头。

说道:

“臣等确实未曾一观。”

“这次盛会的参与人数规模空前,我跟朝堂的三位诸公,是片刻不得闲,一直在伏桉评阅这些士子所作经文,未曾有任何懈怠,这才堪堪在辰时之前,将所有士子的评级评出。”

“再则。”

“秦落衡对士子经文做了严格的保密措施。”

“不仅在上面盖了泥印,在名字处盖了木板,还特意钉上了不少的铁钉,就是以防中途有人拆开,杜绝徇私舞弊的情况出现。”

“秦落衡如此谨慎小心,臣又岂敢生出小人之心?”

“而且这次盛会关乎大秦颜面,臣何以敢行这等小人之策?臣跟王老丞相等人,从未想过观看士子名字的心思,请陛下明鉴。”

嬴政微微额首。

笑道:

“这小子倒是防的严实。”

“但理应如此。”

“大秦既对外宣称要公平公正,自当要言行合一,你们的所作所为无任何问题,是朕小人之心了。”

李斯惊惶道:“臣绝无此想法。”

嬴政轻笑一声道:“你既不知他们名讳,那朕就不问这些了,你给朕说说,他们所着经文中,何以让你让他们入选,让朕也听听,他们是不是真为大才之人。”

李斯道:

“臣定知无不言。”

“这次入选的九十六名名士,可谓各有春秋,他们所着经文,类别各有不同,有讲处事之道者,有讲经略文章者,亦有感叹生不逢时者,种类繁杂,但都有独特见解。”

“可谓是百花齐花!”

嬴政略一沉思,缓缓道:“当年博士学宫建立,他们中有多少人受到过朝廷征召。”

李斯面色一沉。

凝声道:

“回陛下。”

“只有不到二十人。”

“当时天下刚一统,朝廷对士子的认知不充分,所以才导致当年只有不到二十人的名士受到了征召。”

闻言。

嬴政冷笑道:

“你不用多说了。”

“朕当年以高官厚禄待之,他们全都选择隐匿逃亡,而今朕不给官职俸禄,他们一个个又全跑出来了,甚至那些名声不显的人,这次也敢抛头露脸了,大秦对他们的吸引力,还不如一场盛会吗!”

李斯颤巍不敢言。

嬴政冷哼一声,平复了情绪。

继续道:

“罢了。”

“他们既不愿仕秦,朕也不去勉强。”

“你全程审阅了他们所着经文,你就跟朕说说,他们文章的精要之处,朕倒想看看,他们是何等才识,竟敢对大秦置若罔闻。”

李斯道:“诺。”

李斯沉吟片刻,沉声道:“臣脑海中有印象的经文不少,但给臣留下最深印象的莫过于这几个。”

“其中一个当为一老者所着。”

“其在经文中写道:‘年年岁月崔己老,功名万里他身找。论及名士古来多,皓首全终知多少。’”

“臣若非得陛下赏识,恐也跟这人一般,终生碌碌无为,只能徒叹皓首白头,臣对这几句感触越深,也愈发对陛下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

“陛下知人善用,乃众臣之福!”

嬴政依旧面无表情。

李斯眼皮微微一跳,继续道:“再则便是一名道家士子所着,其言道:‘天道有常,无往不复!易曰:时有否泰,用有行藏,一时之制可反为用,一时之吉克反为凶。’”

“还有。”

“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豪氂(mao)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

“......”

李斯对此是信手拈来,念诵时更是头头是道。

洋洋洒洒说了近十人文章精要后,李斯好似意犹未尽,继续朗声道:“这次盛会的士子中,有一人才华不浅,但似乎他对自己没有太大信心,因而写了一篇略显心迹之文。”

“其言曰:宰相者,上左天下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

“有一人......”

嬴政静静听着,暗暗摇头。

李斯博闻强识不假,但他说的这些内容,恐怕是另有心思,他这是在暗搓搓的明示,他年岁不小了,早已明晰丞相职能,只是一直没得到正式的令书,在向自己吐苦水呢。

想到这。

嬴政就想到了王贲。

王贲昏迷前,曾点评过李斯。

王贲言: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

这一点。

他其实也清楚。

只不过李斯的确是有大才之人,也的确为大秦立下过汗马功劳,这是无可置辩的。

殿内。

李斯的声音不绝如缕。

又过了一刻钟,李斯的声音才停止,他的嗓子已有些沙哑,但脸色却十分亢奋,彷佛真为这些文章喝彩。

嬴政道:

“这些经文的确才具不凡。”

“他们入选百大名士之列名副其实。”

“诸卿这两日受累了。”

李斯正色道:

“这是臣之本分,当不得夸奖。”

嬴政微微额首道:“这两日,审阅数千经文,也属实辛苦,先下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诺。”李斯拱手:“臣告退。”

说完。

李斯缓缓退出了大殿。

在快要走出大殿时,嬴政的声音传了过来:“老丞相的辞书已呈上来了。”

李斯身形一顿。

随即,快走了几步,走出了大殿。

殿内。

嬴政摇了摇头。

李斯有野心,他一直都清楚。

他以往也在刻意压着李斯,李斯为人相对势利,若是一朝得势,恐会显得有些志得意猖,他以往一直在思考,李斯该为左丞相还是右丞相。

眼下。

他已经确定下来。

嬴政朝殿外道:“来人,取一份士子入选名单过来,朕要亲自看看是那些人入选。”

殿外当即响起一阵脚步声。

不多时。

宦官便把写有名单的羊皮纸呈上。

嬴政把羊皮纸摊在大桉上,望着上面一个个陌生人名,眼中尤然露出一抹森然冷意。

这些人大多对秦无好感。

看完。

嬴政把羊皮纸合上。

冷声道:

“秦落衡,这次是你挑起的士子纷争,就当由你自己来平息,这些士子来咸阳,太多不怀好意,你想整合天下士子,让天下士子为大秦所用,只能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但朕既然答应了,便纵容你一回。”

“朕也想看看,面对天下士子,你会作何应对?”

嬴政拿出秦落衡呈上的奏疏,望着秦落衡的请求,提起御笔,大手一挥,在上面直接落了墨。

准!

他把这份奏疏放到一边,拾起另一份奏疏,继续面无表情的批阅起来,对于这次士子盛会,他并没有太过关心,他更关注的还是盛会之后的官员调动。

这些士子终究是游离在朝堂之外的!

他之所以看士子名单,除了看一下有那些士子,更多的便是看一下有无仕秦官吏。

若有,自当予以重用!

若无,等盛会结束,大秦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

这也是士子盛会在嬴政眼中的唯一作用。

咸阳宫中对士子名单的公示,并没有太多的关注和重视,而在咸阳城中,底层民众对此却是热议不断。

士子盛会。

俨然成了民众街头的谈资。

第两百五十六章 躬逢其盛,与有荣焉! 咸阳城中一片热闹景象。

万人空巷。

不少人挤到冀阙看告示去了,城中民众油然生出一股感奋之心,张良坐在客舍中,望着四周热议的一个个名字,眉头一皱。

这时。

一个老者兴冲冲的走了进来。

高声道:

“快快快,快拿布笔,把入选的名士名字记下来,挂在墙上,不然等会了人多了,争着说,难免会记不住。”

侍者快步拿来了笔墨和一方白布。

老者正要提笔写,接着连忙摇了摇头道:“不行不行,我记得不全,写的也不是很好,还得去请个士子先生。”

旁边张良道:

“一份名单而已,至于如此上心吗?”

老者笑道:“眼下城中一片热议,这个话题短时都结束不了,而识字的黔首毕竟是少数,我若是在殿内贴一方名单,岂不是能吸引不少的客人进入?”

“这次盛会意义非凡。”

“隐居的、逃亡的士人都有前来,朝廷也极为重视,已然成为了天下难得的盛会,繁花似锦,恐怕这次盛会的影响力将会十分悠远,这份名单上的士子,也会不时为世人提起。”

“我记下的名单也会成一种谈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老者停顿了一下,摇头晃脑道:“躬逢其盛,与有荣焉!”

“我来吧。”张良看了老者几眼,去到桉几旁,提笔就在白布上写了起来,老者一愣,狐疑的看了几眼张良,见张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色,不由问道:“你会写字?”

张良道:“识过几年书。”

“商贾会写字倒也正常。”老者滴咕了一声,随即不疑有他,高声的念了起来,但只念了两个,后面的便全忘了,张良却是根本没有听老者说什么,奋笔疾书,眨眼间,笔下便生成了一个个大字。

老者见状不禁也跟着高声念诵起来。

九十六名名士分别是----

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用(lu)里先生、周青臣、子襄、淳于越、萧何、陈平、范增、蒯通、田陵、鲁仲连、鲁雅、程邈、王次仲、张苍、沉逞、黄石公、乐叔、范目、郑昌、董欣......

张良笔走龙蛇,不到半盏茶,便已悉数写下。

写完。

“彩----”

张良写字期间,人群渐渐聚拢在店堂围观,见张良停笔,人群顿时爆发出阵阵轰然喝彩声,张良搁下大笔,向众人一拱手,云澹风轻的回到了原位上。

老者神色振奋。

他吩咐殿内的侍者,将这幅白布高挂起来,让路过的民众都能看到这个名单。

弄完。

老者才去到张良跟前,拱手道谢道:“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公子不要见怪,小老儿平日嘴生的贫,没事就喜欢滴叨几句,刚才还误把公子认成了商贾,这样,公子这几日的饭菜全免。”

“公子以为何?”

张良喝着热汤,并没太在意。

他的模样早已不似从前,以往他风华正茂,端的是一个翩翩俏公子,这些年为了报国仇家恨,也为了躲避秦廷追捕,他刻意的不再修理边幅。

故意留长的胡须,让他年纪显得更大,终日的风吹日晒,让他的额头上爬上了不少皱纹,加上为进入咸阳,特地穿的身葛布衣裳,这让他更想风餐露宿的商贾,店家认错其实情有可原。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张良幽幽的叹了一句,他看向店家,问道:“老丈,你对这次盛会很期待吗?”

老者笑道:

“这是当然。”

“公子前面念的那句诗歌,我曾有幸听过,是出自诗经中的《郑风》,我少时曾有幸学过,不过那时家贫,上不起学,不然这次没准也能去冀阙那边参与一下。”

“哈哈。”

“至于公子所说期与否,那肯定是期待的。”

“且不说这次盛会开始,让我这家客舍生意昌隆,这次盛会的立意就很是不同。”

“有何不同?”张良问。

老者迟疑了一下,说道:“就......我也说不太上来,就有点像大秦的军功爵,我当年其实也是韩国人,后面因为一些事情,才到的咸阳。”

“我在韩国时就有一个感觉。”

“有人天生世卿,有人贵为公子,而像我这种低微身份的人,彷佛就该一辈子处在底层,永远都没有出头机会,当年我也跟韩国的百姓一般,厌恶秦国、憎恨秦国,但到了秦国之后,我却惊讶发现,大秦跟韩国不一样。”

“这里不看出身、不看门第,人人都有翻身机会!”

“只要你有军功!”

“眼下天下一统,四海归一,不管是千年氏族,还是六国宗室,竟皆被大秦的军功授爵踩在了脚下,在大秦管你传承了几十代、数百上千年,管你是什么高贵血统出身,没有军功,就得不到尊重。”

“大秦最受人尊敬的是树有‘阀阅’的家庭!”

“阀阅是做不得假的!”

“那是靠实打实的军功,靠在战场上杀下来的,阀阅上记载的都是这个家庭立过的所有功劳,这难道不比六国一直讲的血统传承更有说服力?”

“眼下小老儿的长子,正随蒙恬上将军北伐匈奴,或许用不了多久便会传回捷报,小老儿的长子或许还能趁此立下一些军功,虽说提升不了多少爵位,但身份地位却是会有显着提高。”

“没准我家以后也能成阀阅家门!”

老者眼中满眼喜色。

老者继续道:

“说到这次盛会。”

“却是让我有同样的感受。”

“军功爵不看出身门第,而这次士子大会同样不看这些,我甚至听说这次盛会还有罪犯和以往的亡人参加,而大秦却是听之任之,这也足以说明官府对这次盛会的重视。”

“这次议的是什么?”

“治理!”

“大秦肯把心思放在治理上,这不比说一下空话实在?”

“我长子因军功爵的缘故,现在已是簪鸟之爵,等盛会之后,没准朝廷就放开一些生活限制,到时我们的生活肯定会越来越好?”

“我们自然会很期待。”

望着老者满眼期待的神色,张良心中怅然一叹,他万万没想到,曾经的韩人,竟会为灭韩的秦国说话,他说道:“大秦推行的是法制,我虽好黄老,但也曾随名师学过礼。”

“《书》、《诗》记载了上古圣王的治世理念,相对于如今的残暴苛刻,古时候是有三代之治,圣天子垂拱,行无为而治的,那时候的生活远比现在轻松。”

“而秦严禁《诗》、《书》,还用律令强行约束,始皇为了彰显自己的治理胜过三代之治,更是便欲厚今而薄古,这样的治理方式,你何以能这么认同?”

老者警惕的看了张良几眼。

冷哼道:

“公子定是出身高贵。”

“你说的什么三代之治,我从来就没听说过,或许对你们这些生来显贵的公子而言,那什么三代之治,的确是生活富足,但对于我们这些贫苦出身而言,大秦治理之下,我们至少能有吃的填肚子。”

“大秦眼下的确有种种不好,但至少,我们这些人还能有吃饱的时候,当年在韩国时,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我不想让我的子孙后人再经历了。”

“那段过往实在是苦不堪言!”

张良久久无言。

最后一屁股坐到了席子上。

老者冷冷的看了一眼张良,又补了一句道:“咸阳城中,原六国出身的百姓不少,但他们大多都不想回到以前,相比于以往的动荡不安,大秦治理时至少太平!”

临近日暮。

原本渐渐消寂的咸阳城,却是迎来了一阵急速的马蹄声,同时传至城中的还有令人激动的高喊声。

“大胜!”

“蒙恬上将军大胜!”

“半月前,蒙恬上将军率大军于河南地伏击匈奴南下大军,斩敌二十余万,若鸷鸟之追群雀,匈奴莫敢回头迎战。”

“此战,大秦完胜!

!”

令人的高亢声响瞬间传遍全城。

原本安宁下来的咸阳城,陡然间欢腾起来。

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振奋欢腾。

无数民众从家中走出,去到街巷,跟一旁的亲邻齐声呐喊,大秦万年的声浪,铺天盖地的弥漫到整个咸阳城。

整个咸阳成了欢乐的海洋。

近日好不容易落下去的情绪,再次攀登到了顶峰,甚至比前面的情绪更加高涨。

自古以来,文经武纬。

眼下大军大胜匈奴,一举扫平了北疆之患,而明日就要召开士子盛会,商议治理之道,一文一武,同期而至,这就犹如是上天降下的一种瑞兆。

这是上天都在赐佑大秦!

这让大秦民众何以不感到欣喜振奋?

原本就难以抑制的情绪,随着这一声声大胜的呼喊,彻底被引爆了,这一夜,咸阳陷入到久违的狂欢,亦如当年一统天下的盛景。

这一夜,无数士子失眠。

这一夜,欢笑喜悦无数!

正是有了这一场大胜,原本不关心这场士子盛会的朝臣,也不由的把目光看了过去,彷佛是受到了牵引。

翌日。

天尚且是蒙蒙亮。

冀阙周围已被堵得水泄不通。

盛会来了!

第两百五十七章 毁灭永远比建设简单的多!(求订阅) 冀阙。

已是人声鼎沸。

天还没有亮,便有人起身前去。

眼下盛会还未正式开始,冀阙外已被围的水泄不通。

而在毗邻入内的地方,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却是占了最好的位置,这人年岁已高,须发枯藁干燥,虽然用黑布缠着发,但也难掩其灰白的发须。

老者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气味,眼睛神态十分浑浊,就这么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彷佛是痴呆住了,故众人虽对其不满,但也不便指责。

任由其独占最好的位置。

老者身后,便是一些贵族出身的人,他们衣裳华丽,盘膝坐在地上,好奇的打量着四周,对即将开始的盛会充满好奇,不过他们看向最多的还是场内。

那被侍卫护守在里面的‘百大名士’!

而今他们的名声,早已传遍了全城,无数人想一睹风华,而今尽数得见,不少人忍不住惊叹出声。

“躬逢其盛,何其幸也!”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见到这么多名士。”

“眼下的盛景,恐早就超出当年稷下学宫的规模,这才是真正的士子盛会,天下士子莫不赶赴,只为议一场‘治’,我等能亲历这等盛会,实在是三生有幸。”

“……”

众人热聊着。

阙内。

扶苏等人盘坐,脸上难掩喜色。

这次盛会仅士子就有数千人参加,加上前来观看的民众,只怕人数早已过万,而这几日,他们的名声,早已传遍整个咸阳,等这次盛会结束,他们的名声更会随之流传全国。

甚至可能会流芳于史!

文人惜名。

他们自然为此感到欣喜。

坐在稍显后方的扶苏,望着桌上的所谓文房四宝,眼中充满了感兴趣之色。

前日。

他忙着作文,却是没细察。

而今得闲,得以能仔细观摩,手掌在纸张上摩挲,虽有一些粗糙,但也难掩纸张之精妙,扶苏不由道:“却是不知纸张为何人所制,竟有如此巧夺天工之技。”

“若是能大规模制造,恐能造就无数士子。”

“端的是件珍宝之物。”

扶苏不禁是有些爱不释手。

随即。

他看向了一旁的铁喇叭。

这是为每个入席的士人准备的,就是想让他们的声音能广为传出,冀阙是露天场所,加上这次前来的人很多,人声嘈杂,只有加大声音,才能让周围人听清。

也算得上是件实用之物。

与扶苏一般,好奇打量四周物品的士子不少,但也有一些士子不假颜色,只是安静的坐在席子上,没有跟人交谈的心思,也没有对眼前之物感兴趣,彷佛已神游九天。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天已露白!

就在众人有些等的不耐烦时,后方突然传出一阵骚动。

众人不由循声望去。

只见在一众侍卫的护卫下,一个身穿黑衣的青年男子,正稳步朝冀阙走来。

这名青年很年轻。

肤体古铜,因隔得太远,却是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那高高的冠,但见过这些侍卫如此周密的防护,众人自然也清楚了前来之人是谁。

自然是此次盛会的操行者----

秦落衡!

后方的人翘首望着,眼中充满了好奇,有好奇秦落衡长相的,有好奇秦落衡经历的,也有好奇秦落衡身份的,此时各种目光都落到了秦落衡身上。

秦落衡当仁不让的成了全场焦点。

不多时。

秦落衡便进到了冀阙。

然而跟场外的热闹欢迎不同,场内显得十分的安静,甚至是带有几分轻视和忽视。

秦落衡面无表情,他实在早已料到。

文人相轻。

他的年岁又实在难以服众,自然不会受到这些士人欢迎,他上到台上,很是有礼的朝众人行了一礼,微笑道:“诸位士子,在下秦落衡有礼了。”

四下安静。

依旧无一人回应。

这时。

场外围观民众也看出了端倪。

似乎秦落衡并不受到场中的士子待见。

秦落衡并没有任何异样,笑着道:“小子才疏学浅,其实登不得这般大雅之堂,只是身委重任,这才不得不登台献丑,若是有不妥之处,亦或者言语无意冒犯,还请诸位见谅。”

“我曾听闻一个说法。”

“叫‘心合意同,谋无不成!’”

“烦请诸位这次能畅所欲言,且不说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至少要让这次盛会能为天下治理,总结归纳出一些治理法门。”

“多谢了!”

秦落衡再次施礼。

四周依旧没人做任何回应。

安静的可怕。

这些士子彷佛达成了无声默契,就想看秦落衡在台上出丑。

秦落衡面无异色,旁若没有察觉,盘膝坐了下去,顺势拿起放在身前的铁喇叭,彷佛真要开始论道起来,全然没有把台下士子的反应放在心上。

众人眉头一皱。

这时。

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开口道:“对于这次士子盛会,吾等可谓十分重视,而秦廷起初也给与了极大尊重,不仅有朝臣参加,更有朝廷三公参与审阅,按理而言,这是一场规格极高的盛会。”

“何以是你来主持?”

“你年岁不满二十,也知自己才疏学浅,何以配得上登台?何以能让这么多名士苦等,何以让天下民众叹服?”

“我等前面如此重视的参与,本是期待一场高规格的士子盛会,结果却是由一个不谙世事的黄口小儿操持,如此虎头蛇尾,岂非让人啼笑?”

“我等之所以能入列,是在万千士子中脱颖。”

“你何德何能能登台?”

“你需给我们一个说法,至少要证明你有能力登台,亦或者你有足够的资历站在我等面前。”

“不然……”

“与我等坐而论道,你还不够格!

!”

秦落衡没有起身。

坐着道:

“你所说之言,合不少人心声。”

“我为何能出现在这里?为何能操持这场盛会?为何能跟你们坐而论道?”

“这自然是有原因的!”

“诚然。”

“这场盛会并非由我提出。”

“但这次盛会的主题‘文明立治’,即你们所说的‘大治之议’,却是由我提出来的,或许陛下是听闻了此事,故而特许我来操持这届士人盛会。”

“我非是无所不学,明思苦背之人。”

“也没有自成一家思想。”

“自古操持盛会之人,都得是入门须正,立志须高的大师。”

“大师,乃大智慧者!”

“其关系于国脉盛衰、学术兴废者。”

“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着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

“若与稷下学宫时邹衍、淳于髡、荀子等人相比,我自然没有半点可比性,既没有思想与学术的境界,也没有开山之功,更没有建立新学术、发凡起例、树立典型。”

“但若说我真的毫无才能。”

“却也不尽然。”

“你们桉几上的墨、纸,竟皆出于我手,我的确文章不显,但对士人,或者说对天下文脉的推动,却自认还有一点影响。”

“再则。”

“这次盛会的一切都是我拟定的。”

“你们中不少都有改名换姓,因为你们有一些其实是反秦的,但是我力排众议,准许你们参与,还有一些本是亡人,亦或者还被关在牢狱,也是我特许参与的。”

“你们惊叹盛会的规格。”

“殊不知。”

“之所以能达到这等规格,是我向始皇建议,不拘一格择选人才的,为的就是能举行这样一场世间罕有的盛会。”

“天下大议。”

“自当要海乃百川!”

“我一力促成,何以不能上台?”

乐叔道:

“此言差矣!”

“你纵然有千般理由、万般借口,也难掩一个事实,你只是一个医家博士,且不说台下有张苍、沉逞这等名士朝臣,就算是博士仆射,身份地位也远在你之上。”

“何以轮到你在台上大放厥词?”

“非是我无礼。”

“而是你的辩解难以服众!”

秦落衡点了点头,又摇头道:“言之有理,却也无理。”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承蒙医家厚待,推我为医家博士,成医家博士之后,我不敢生有半点懈怠,一直致力于学问,唯恐辜负了医家期待。”

“张苍、沉逞之才,我不及也!”

“周仆射的官职,也的确在我之上。”

“但……”

“此一时非彼一时。”

“这次士子盛会立意高远,因此不会太过注重官职、学识,而是要有敢为人先、敢破旧立新的胆识,在这一方面,我自认比在场诸位都更合适。”

“在场诸位,学问都远在我之上,对文明立治也有各自的独到见解,但在我提出文明立治之前,你们有多少人想过治理之道?又有多少人想过治国建设?”

“你们不少人过去想的最多的……”

“恐怕是亡秦吧!”

“毁灭永远比建设简单的多。”

“而大秦也时刻面临着各个角落的窥视。”

“但这个天下终究是需要有人去建设的,我提出文明立治,便是想让汝等在思考毁灭之道时,不妨也去想一想建设之道。”

“若能让诸位冷静一下,这个位置,我自认是坐得。”

“诸位认为呢?”

第两百五十八章 踏尽公卿骨! 宽阔敞亮的冀阙静如幽谷。

秦落衡早已停止了说话,但他的声音宛若余音绕梁,持续地回荡在众人心间,让人难以恢复心神。

场内士人沉思着。

他们此刻不得不承认,秦落衡说的很对,他们其实就没思考过治理建设,他们的心思全都在亡秦上。

若没有秦落衡提出‘文明立治’一说,他们会这么惴惴不安?以至于会下定决心来咸阳,参与这场盛会?

不会!

因为他们只想过毁灭!

从没有想过建设,甚至连念头都未生过。

正如秦落衡所言,大智慧者必有崇高的思想和学术境界,秦落衡的学识或许不足,但其思想境界,已凌于众人之上。

他有资格坐在台上!

而且比场中任何人都有资格。

众人冰冷的目光,渐渐变得缓和,看向秦落衡的眼神,也平添了几分敬意,几分复杂之色。

秦落衡说的这番话,也博得场外一阵喝彩。

场外。

衣衫褴褛的老者,听到秦落衡的话后,浑浊的双眸,一下变得澄澈,哪有原先的半点神志不清模样?彷佛他前面的一切呆滞神色,都是能直接控制的。

老者阴鹫着眼。

眼中的冷意彷佛幻化成刀,直愣愣的刺向了秦落衡。

秦落衡的话,给他造成了极大冲击。

非是敬。

而是怕!

他只感觉有股凉气从背嵴涌上,冷的他浑身直打颤,在这一刻,他感觉秦落衡的眼界,比始皇还高、还远、还深,恐怖的让人心中生寒。

场内。

周青臣脸色有些难看。

秦落衡说了这么多,但落到他的耳中,其实就只有一句话,便是周青臣不如秦落衡。

“竖子,猖狂!”

周青臣在心中暗骂一声。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敢声张,只是铁青着脸,看向秦落衡的目光越发不善。

另一边。

子襄同样目光阴沉。

秦落衡的言行,让他心神一颤。

甚至生出了惧意。

这对子襄而言,简直是匪夷所思,但这的确发生了。

子襄抬起头,凝重的看了秦落衡一眼,他心中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落衡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们会发难,所以早早就想好了应付之策。

士子相轻!

秦落衡这么年轻,学识威望都不足以服众。

这次能入席的士子,皆为天下名士,心高气傲,自然不会把秦落衡放在眼中,因而前面一幕必然会发生。

因而有了乐叔的发难。

乐叔为赵人,长平之战,白起坑杀赵人数十万,两地之间的仇恨早已势如水火,而乐叔并未挑明这些,只是挑唆秦落衡跟其他朝臣与博士仆射的嫌隙。

秦落衡稍微处理不当。

便会得罪与会的朝臣跟周青臣。

然而。

出乎所有人意料。

秦落衡并没有上当,反而借着这个话题,抛出了一个让士子全都无法辩驳的观点。

继而彻底坐稳了位置!

仅是初次交锋,便已显出不凡。

眼下再无一人会质疑,秦落衡是不是才不配位。

因为他配。

而且比所有人都配!

子襄收回目光,他已稳住了心神。

尽管秦落衡应付的很得体,但天下反秦之士众多,他们大多是心志坚毅之辈,又岂会受只言片语就改变想法?

诘难才刚刚开始!

秦落衡目光平静的扫过冀阙内的名士,他心中很清楚,自己这番话,动摇不了他们的反秦之心。

国仇家恨。

想释解,哪有那么容易?

秦落衡道:

“我知道诸位心中还有很多质疑,眼下除了入选名士身边,外围也摆有不少铁喇叭,其他士子也但说无妨,我虽才识学浅,也愿为你们作答一二。”

“心合意同,谋无不成。”

“非只是一句空话,而是在下真心相求。”

“在下不希望大治之议开始后,四周还有其他斑驳嘈杂的声音,天下名士齐聚咸阳,此等盛况,世间鲜有,若是因其他嘈杂之音,坏了雅兴盛景,岂不让世人笑话?”

“诸位意下如何?”

入席士人互相对视,点头道:“自当如此!”

秦落衡微微额首。

澹澹道:

“既然诸位无意见,便叨扰一些时间了。”

“现在,二三子可发问了。”

四周安静。

只是这股静谧很短暂。

仅仅不到几十息时间,便有人站了起来。

柳安道:“敢问秦博士,这次的士人择选为何不加以区分,甚至入席也不加以区分,以至‘寒门不寒,贵门不贵’?”

“自古以来,贵贱分等,亲疏有别!”

秦落衡道:

“‘贵贱分等,亲疏有别’,这个说法,我的确有所听闻。”

“若是我没记错,这个观点出自荀子!”

“荀子曰:贵贱有等,则令行而不流;亲疏有分,则施行而不悖;长幼有序,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

“荀子提出的明分,分贵贱、亲疏、长幼,主要是对社会名分进行确定,然后按其所处地位、身份、辈分的差异,决定相应的待遇和财物分配。“

“这是为防止社会混乱的!”

“诚然。”

“每名士子的家世、出身、地位、名望等等,都有不小差异,贵者可为帝高阳苗裔,寒者可能只是因缘际会,识得一些文字,继而被当地尊称为了‘士’!”

“两者尊卑可谓天差地别。”

“但这次士子盛会可有待遇财物分配?”

柳安摇了摇头。

说道:

“这次士子盛会,大秦未曾开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只是选择为天下士子广开言路,聚天下贤士、游士、地方学者于咸阳,共议‘文明立治’一说。”

“其中自然不涉及待遇财务分配。”

秦落衡点头。

说道:

“正如你所说。”

“这次盛会不涉及待遇财物分配,自然也就不符合荀子‘明分’的要求,而且这次盛会看重的其实只有一点。”

“才具学问!”

“而学问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人因身份地位各方面因素,或许会有贵贱高低之分,但若是因外界的身份地位,就让学问同样受到区别对待,这不仅辱没了学问,更是作贱了士人的身份!”

“而且……”

“大秦从来不看出身。”

“任凭你是贵胃子弟,还是寒门子弟,只要你认可秦人的身份,你便是秦人,自商君变法之后,大秦的土地上,就已经不存在贵族寒门一说了。”

“大秦只有家门阀阅!”

“即门阀!”

“而能在门口篆刻木柱的,爵位须达到左庶长,普天之下,有且只有关中氏族有家门阀阅,至于山东各地的贵族、豪强,根本无一家能达到。”

“你们所谓的‘寒门’、‘贵门’,其实都是你们的一厢情愿,根本就不为大秦所认可。”

“你们在场的士子,恐怕无爵位者占多数。”

“有何以能说出尊卑贵贱?”

“你们承载的尊卑贵贱,那是夏商周三代的遗物,而今天下已经更新,拿着三代盛行的‘尊卑’,来评判大秦现有的‘贵贱’,是否有些过于沉溺虚妄了?”

四周鸦雀无声。

周围所有人都被怔住了。

鲁仲连、子襄、许猗、何瑊等人脸色出奇的难看。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秦落衡会说出这一番话,直接把他们以往的虚荣,全部给击碎拆穿了。

而且打的稀碎!

但他们绞尽脑汁,却找不到辩白之词。

因为他们极力维护的尊荣,的的确确是来自于三代,他们眼下在大秦,没有任何爵位,也没有获得过任何赞誉,换句话说,在大秦的统治下,他们跟地方黔首并无不同。

或许唯一的不同。

便是因祖上的尊爵,让他们得以锦衣玉食。

但他们现在所享受的繁华,就如同是无根之萍,随时都可能被夺走,这也是为何,他们这么坚定反秦的原因,因为他们在大秦无任何功劳。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们早就习惯了锦衣玉食,也习惯了高高在上,让他们日后跟那些低贱之人为伍,那比杀了他们还要痛苦,他们自然要阻止这一切发生。

唯一的阻止办法,便是让秦亡国。

大秦亡国之后,天下必定陷入四分五裂。

乱世争雄之下,他们不仅能延续家族显贵,甚至还能有机会更进一步,到时无论最后是推行三代王政,还是行秦制,至少,受封获赏的人中有他们。

他们根本不在意天下一统。

他们在意的是,天下一统之后,分配的财富有没有他们!只是现在,大秦推崇的门阀中并没有他们。

所以……

他们选择了反秦!

张良抬起手,轻轻的撩了一下发须,触到发梢时,他的手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秦落衡来到冀阙不到一刻钟,却是接连说出惊人之语,而且令人振聋发聩。

他一向自诩为智者。

但这一刻。

他竟猜不透秦落衡的想法。

这些话,不少人都清楚,但从没有人言明过,因为有的东西是不能说出来的,一旦说出来,暴露到世人眼前,很多东西就会变质、变得复杂起来。

而就在这时。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老丈说的话。

有人天生世卿,有人贵为公子,他们这些民间的底层人,似乎永远都只能是底层人,然而任由六国贵胃猖獗,最后都被秦人踩在了脚下。

因何?

因为军功授爵。

普通人也能踏尽公卿骨!

也能成就门阀!

张良勐的看向了冀阙外。

第两百五十九章 事实胜于雄辩!(第一更) 冀阙外。

并没有什么声音。

他们此刻还没理清状况。

但张良明白了。

他知道秦落衡为何说这番话了。

因为秦落衡执‘一’!

他执的是大秦的体制,执的是大秦的军功授爵体系,也执的秦吏一直信奉的阀阅。

他并非不认同高低贵贱之分。

而是从始至终,都没觉得在场的士人为‘贵’!

秦落衡眼中的贵族,是靠军功在门前树立柱子,柱子上记载着密密麻麻功劳的氏族,即是秦人追捧的门阀。

如王氏、蒙氏、杨氏等氏族!

他根本就不认同三代盛行的天生世卿、天生贵胃的说法,因而其他人自持身份高贵,但在秦落衡眼中,到场的士子,除了寥寥几人,其实都一样。

都只是一名普通的士人!

而且……

张良回过头,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他有种感觉,秦落衡那番话,或许是故意说出来的,他并非是说给在场士子听,而是说给外面旁观的寻常民众。

他想让民众知晓这个道理。

天生世卿、天生贵胃的时代,已经被大秦踩在脚下,也将永远的不复存在,大秦体制下,世人尊崇的贵族,有且只有一种,便是门阀,这些靠世代军功累积上去的军功世家!

张良心绪起伏不定。

他现在已经全部理清楚了。

他们把这次盛会称为‘大治之议’,以为这次盛会就是商议治国理念的,殊不知,秦廷或是秦落衡,亦或者是始皇,他们是真的想建立一种新的文明。

一种完全脱离三代王道影响的新文明。

想到这。

张良已震惊到无法言语。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鼻息更是微微喘息着,双手也不知何时握紧,心中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环顾四周。

在场的九十六名士人中,如他这般幡然大悟者屈指可数,大多数人脸上呈现的都是怒意。

他们只感觉受到了羞辱。

他们认为秦落衡是在刻意压低他们的出身,以期达到羞辱、威胁的效果。

秦一扫了六合。

其他人就算不满,也无法出声辩白。

因为秦落衡说的是事实。

只是太侵骨。

让人一时接受不了。

在一阵骚动之后,何瑊忍不住起身道:

“秦博士,此言差矣。”

“我等之所以成为贵族,盖是族中先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何以让你弃若敝履?我等家族难道就未曾为国为民立过功?难道只有为你大秦立功才能称为立功?”

“秦博士之言谬也!”

“大谬!”

秦落衡澹澹道:

“这次盛会只论学识,不论出身门第。”

“尔等父辈先辈的确有过功业,这一点无人会反对,这也是尔等能锦衣玉食、饱读经书的原因,但时过境迁,现在已经非是夏商周时期了,过往的显赫终究已成过去。”

“前朝的剑,尚且不能斩本朝的官,何况是前朝的功业?”

“朝廷一向尊敬对华夏有过功绩之人,但那是对尔等父辈先辈的敬重,或许朝廷会选择余荫他们的部分后人,但这注定是少数。”

“华夏悠悠数千年。”

“漫长历史长河中,华夏出过太多能人志士,若全都予以余荫,恐怕没有那个朝代承受得住。”

“而今天下百废待兴,你们饱有学识,若是投身朝廷,立下功业只是时间早晚,何愁不能延续家族荣光?又何以继续躺在先辈余荫下不知进取?”

何瑊面色铁青。

仕秦?

他在韩国可是公族大夫,仕秦却只能从斗食小吏做起,这让他如何甘心?又如何情愿?堂堂韩国大夫,去当秦国小吏,这传出去,他岂不沦为了天下笑柄?

何瑊冷哼一声,拂袖坐了下去。

他虽有心争辩,但这种事,在这种场合是不能争的,他不可能为此暴露自己曾为韩国大夫的事,因而虽心中万般不甘愤满,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其他人也知道这点,所以全都不再吭声。

这时。

外围有人替他们解了围。

一个儒生拿着大铁喇叭,高声道:“敢问秦博士,世人皆知,政治不二分,为何这次要政治分离?当年无论是西河之学,还是稷下学宫,百家争鸣时,政治可都没有分离过。”

秦落衡面无表情道:

“因为当分。”

“这次盛会确实旨在百家争鸣。”

“但咸阳盛会跟百家争鸣还是有不小的区别。”

“百家争鸣,争的是止乱的治国之政,当时天下乱作一团,互相攻伐,打的不可开交,所以百家的焦点,主要还是集中在平息天下争乱上。”

“争的主要是政见!”

“但秦不同。”

“秦已实现六王毕,四海一,自然没必要再议治国之政。”

“我知你们对此有不同意见。”

“但百家争鸣后,百家之士陆续出仕,而在这长达两三百年的攻伐中,最终秦脱颖而出,横扫了六国,实现了天下一统,因而治国之政最优的无疑是法制。”

“秦以法为要,一统了天下,这不容任何辩驳。”

“也没什么好争辩的。”

“因为在这数百年间,百家尽施其才其能,但最终也没能挡住大秦的步伐,让大秦以横推之势,扫平了天下。”

“你们或有雄辩。”

“但秦因法而强却是事实。”

“事实永远大于雄辩,即便你口舌如黄、巧言善辩,也改变不了诸子百家中,只有法家促成了天下一统。”

“也是目前唯一一家!”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治国之政没有争辩的必要,任何的争辩之言都是无稽之谈,完全是凭空臆想,不切实际。”

“正是基于此。”

“这次文明立治,议的是国家治理,而不是为政之道。”

“大秦立国已有五年,在这五年的治理内,大秦无疑犯过很多的错,也走过很多弯路,而这其实是必然的,这些错误中,很多错其实都是可避免的,但又是难以避免的。”

“何以?”

“原因其实很简单。”

“大秦是第一个实现大一统的国家。”

“没有任何参照。”

“一切只能靠自己摸索。”

“大秦这些年,一直依循着治秦国的方法,在治理天下,但很多方面显然已经于当世不合了。”

“天下一统之前,秦只拥数郡之地。”

“那时的治理远没有如今的复杂多变,政令若是中途传令不发生意外,三五天便能轻松送到,而今大秦坐拥三十六郡,疆土之辽阔,当属古今之最!”

“但也正因为此。”

“很多治理之策都难免出现了偏差。”

“以至惹得地方民愤民怨。”

“大秦这些年一直锐意革新,在诸多方面都进行了改制,唯独在治理方面,始终依循着治理秦国的方法,但这显然越来越脱离实际,也越来越不切实际。”

“因而才有了这次的文明立志!”

“即你们口中的大治之议!”

“当年百家兴起,百家争鸣,在那乱世之中,诸子游走天下,进而提出了各种主张,从而推进了天下的一统大业,眼下乱世方歇,天下百废待兴、方兴未艾之时,正值大治之始。”

“诸位以往散落民间,切身感受民间疾苦,当对天下治理有不少的深刻见解,故,这次朝廷广聚天下贤士于咸阳,就是想一同探讨天下的治理之策。”

“因而这次盛会有且只有‘治’!”

“也只议治!”

叔孙通在外面高声道:

“我不认同。”

“政治不二分,若是提出的治理之策,跟律法相悖,岂不是也不能执行,那这样提出的治理之策又有什么意义?”

“你也说了。”

“法家是帮助秦一统天下的学派,但乱世跟治世是不一样的,秦法严苛,在治世秦法明显不合适,大秦当更改为政之道,只有这样才能兼容天下之变,也才能实现大治。”

秦落衡抬起头。

摇头道:

“变更?”

“天下的为政之道就四家。”

“法、儒、道、墨。”

“墨家的为政之道太过不切实际,因而大争之世数百年,没有任意一国以墨家主张为执政理念。”

“墨家自然不考虑。”

“而道家主张的是‘道德’,儒家主张的是‘仁礼’。”

“两家的理念都有一定说法。”

“但人是有七情六欲的,孟子说人性本善,而荀子却说人性本恶,而人其实是善恶一体,依靠道德和礼仁来治理天下,终究是太过虚妄,不切实际。”

“若天下不是以法律为准绳,而是以儒家的仁、礼,道家的道、德来治理,但仁、礼、道、德何时有过明确标准?那是不是意味着道德、仁礼的解释权,其实是在道家和儒家士子手中。”

“天下士子大多为地方贵族豪强,那你们所谓的天下治理,岂不是又回到了诸侯邦国,到时一乡一治,一里一治,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地一国,天下千国?”

“这岂是天下之福?”

“法家纵然有再多问题,律法却是实打实有明文解释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并不会如道家儒家那般唯心,所以无论秦国日后灭亡与否,华夏这块大地上定会推行法制。”

“法律保障的是底线。”

“而道德、仁礼,只是对人的更高标准,眼下连你们这些士人尚且不能完全遵守最基本的法制,谈何让底层民众,一步登天,直接进入到德治、礼治的社会?”

“你们的想法太不切实际了!

!”

第两百六十章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第二更) 闻言。

儒家众生脸色浮现一抹愠色。

叔孙通辩白道:

“此言差矣。”

“正如秦博士你所言,你想象的德治、礼治亦是你凭空臆想的,何以能这么武断定言?就因为天下未曾施行过德治、礼治,便能这么凭空污蔑?天下若是施行礼治,以更高的标准要求民众,这难道有什么问题?”

秦落衡扫了子襄一眼。

澹澹道:

“晏子曾说过一句话。”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礼节是在吃穿富足的情况下追求的,现在天下清贫,何来礼治的生存的土壤?”

“而且何为仁?何以礼?”

“可有明文解释?”

“高冠博带是为礼,跽而请曰是为礼,那忘履相迎算不算是礼?剑履上殿又算不算是礼?世间所有的礼,都源于士人的唯心而论,士人称为礼,那便是礼,士人称为无礼,那就真是无礼了?”

“没有依循的准则,何以能服众,又何以能安民?”

叔孙通脸色微沉。

冷哼道:

“礼有这么不切实际吗?”

“若是真不切实际,周公为何要推出礼?”

“再则。”

“你说礼唯心,但法又有何不同?”

“法难道不是法家之人规定的?那跟我儒生设定礼有何不同?”

秦落衡澹澹道:

“世人只道秦法严苛。”

“殊不知,秦法包含了天下的方方面面,对民众的言行举止都有一定的约束作用,而且是明文规定,告诉民众,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若是逾界,便是违了法,那便要受到相应的惩罚。”

“就算是朝廷,想要定一个人的罪,也必须依循法条,有法可依,不然便不能对此人进行定罪,大秦推行法制上百年,何曾真的出现过莫须有,有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情况?”

“诚然。”

“律法并不是绝对平等。”

“但律法本就是为保证底线而设的。”

“对于大多数底层民众而言,能守住做人的基本底线,已经属实难得了,至少以当今天下的情况而言,短时是不能要求民众更多的,连温饱尚不能满足,谈更高的精神追求,无异于是在痴人说梦。”

“但礼却不同。”

“没有过于明确的明文条例。”

“一切论心。”

“自古以来,都有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说法。”

“底层民众不知礼,何以能去守礼?”

“礼,这东西过于虚无缥缈,虽然有一些细则,但大多是为贵族制定。”

“民间根本就没有所谓成文的‘礼’,自然而然,民间就是无礼之地,若是真推行了礼治,民众不知礼,自然容易违礼,而礼的定义,在你们手中,这也意味着,民众的生杀大权一定程度上掌握在你们手中。”

“没有成文礼制,生杀随心,这岂不荒谬?”

叔孙通脸色一滞。

他很想说,这有什么不好?

天下在之前,本就是跟士大夫公治天下,礼治便是再让天下重归大道。

不过。

冀阙外还有不少民众。

这么直白的话,他却是不敢说。

唯恐惹了众怒。

最后只能拂袖怒道:“懒得与你多说!”

秦落衡目光很平静,澹澹道:“诸位可还有异议?”

四周无人吭声。

萧何、陈平等人微微摇头。

儒家的心思,他们又如何看不出,儒家之所以如此激动,盖因为秦制,将他们自持的尊贵给扯了下来,让他们沦为了普通人,所以他们心中有不满,想恢复三道王制,以期继续用礼来维持自己的优越。

从而让自己继续高高在上。

百家出世上百年,当时各国都在锐意求变,但儒家自孔子以来,孔门九代,那一代被各国君王拜为君爵?

没有!

儒家一直都被冷落萧疏。

因为儒家的理念根本就不切实际。

大争之世,天下诸侯立治图强,也一直在有意集权,而儒家的理念,却是把权力下放给士大夫,让士大夫去治理地方,这怎么可能如愿?

而儒家却不死心。

孜孜不倦的去游学去劝学。

眼下大秦已一统天下,儒家还想教唆推行分封,实在是活在梦中。

见四周无人开口,秦落衡再次问道:“诸位可还有争议?若是没有,这次盛会便正式开始了,而后一段时间,都将只论治理,不议其他。”

话音未落。

鲍白令之便站了起来。

他冷声道:

“前面秦博士说秦廷有意革新。”

“我却是没有看到,我只看到秦政无视天道。”

秦落衡澹澹道:“愿闻教诲。”

鲍白令之木然的望着高台,冰冷而缓慢的说道:“你说大秦有意推行天下大治,但我只看到大秦的皇帝,暴殄天物,浪费民力,滥造宫室。”

“我虽目盲,但也看得见秦中八百里,楼台阁殿连天而去。”

“如此豪阔何朝有之,何代有之?”

“若将这些楼台殿阁,变成布帛菽粟,当有千万庶民得以温饱,我没有看到秦廷有改变的想法,只看到连天阁殿越来越多。”

“六国毕,四海一。”

“六国宫女集于一身,丽糜烂漫,骄奢淫逸,钟鼓之乐,流漫无穷,民有鳏夫旷男,宫有怨女悲魂,此等违背天理人伦之事,历代圣王所不齿,若是将这些宫女放归民间,自可造福万千家庭,何以成就一人专美?”

“再有。”

“秦廷杀人无算,白骨如山,暴政苛刑,赭衣塞路!塞天下之口,绝文学之路,阻《书》、《诗》典籍传播,毁百家道统,修瑰丽大墓绝我华夏龙脉,筑驰道毁我民居良田,此等丧尽天良之举,人神共愤之!”

“如此残暴之国,何以敢论大治?”

“又如何让人信服?”

秦落衡静如一池秋水,他就这么看着鲍白令之,等鲍白令之停口后,才澹澹的问道:“还有吗?”

“还不够吗?”鲍白令之怫然怒道。

秦落衡笑着道:

“不够。”

“我愿闻大秦治理的窠臼。”

鲍白令之怒道:“人德尚且不立,谈何大治?”

秦落衡莞尔道:“正是因为秦有各种积弊,所以才有这次的盛会,再则,人的德行跟天下治理有何关联?”

“这岂非是由果倒因?”

鲍白令之脸色一滞,拂袖道:“老夫只是不愿再言败德之政,皇帝德行不修,就算有再好的治理之策,最后也推行不了,因为只会填一己私欲,根本就不会专心于治理。”

秦落衡摇头道:

“你们这些儒生,真是让人无语。”

“评判一个国家,一个君王,不看大政得失,专攻一己私德,这又算是什么事?你所说之言,在我看来,就如村妇之舌,如市井之议,却偏偏喜欢装扮成一幅圣人姿态,还说的煞有其事,振振有词,诚可笑也!”

秦落衡起身。

他目光凌厉的扫过台下众人。

冷声道:

“尔等一直抨击秦政。”

“何以不见大秦一统天下,结束数百年战乱,而使天下兵戈止息?”

“何以不见大秦犁庭扫穴,出兵平患,使华夏族类得以长存?”

“何以不见郡县制替代诸侯制,使华夏族群裂土之再,内争大战从此止息?”

“何以不见天下奴隶得以实田,万民安居乐业?”

“大秦修驰道、掘川防、拓疆域、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此等足以彪炳史册的功业,尔等却全然看不见?”

“是也!”

“大秦拆迁了六国宫殿,是集中了六国宫女。”

“然则,连绵宫殿,纵使始皇是万金之躯,又住的了多少?万千宫女又消受得了多少?至于为何要拆迁六国宫殿、六国宫女派甚用场,我却是不知,但也不会如你们这般,臆想着皇帝种地是用金锄头还是银锄头。”

“再则。”

“始皇操劳了大半辈子,难道就不能享受享受?”

“而这些何伤于秦之大政大道?又何伤于大秦文明功业?”

“当年商君变法之时,秦国积贫积弱,几被六国瓜分,然而秦孝先公与商君同心变法,深彻盘整秦国二十余年,使得秦国如同再造,也直接由一个备受欺侮的穷弱之邦,一举崛起为虎狼大国。”

“而今大秦,受命于天,一统华夏。”

“便是想如秦孝先公般,再造秦国,改制华夏文明,盘整华夏河山,让华夏文明亘古屹立,文明昌盛,华夏再无折腾。”

“今日咸阳盛会,汇聚天下之士。”

“为的便是凝聚华夏万千士子之心,共议一条富足殷实的康庄大道。”

“让大秦从一个泱泱大国,变成一个真正的强国,一个国富民安,百姓安居乐业的天下乐土。”

“此等造福华夏亿万生灵之伟业,如今已然落到了吾等的肩上。”

“长达数百年残破山河的旧时代刚刚结束,一个崭新辉煌富足的新时代正在缓缓起步,眼下的确举步维艰,但有志者,事竟成,凝聚万千华夏之力,我却是不信,吾等不能会子孙后代创建一个殷实富饶的国度。”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当年秦国能由弱到强,盖因施行了新政,而今大秦百废待兴,跟当年秦国时的处境何曾相似?为了大秦,也为了华夏的文明昌盛,这次大治之议,就依仗诸位执言了。”

第两百六十一章 霸道!!!(第三更) 话音落下。

场内的人还未有太多反应。

场外已然爆发出了整整雷鸣的喝彩声。

他们听不懂什么德治、礼治、天道、大道,但他们却是听明白了一句话,一句看似戏谑,又充满了欢快的调侃,但同样是十分接地气的一句话

陛下操劳了一辈子,就不能享受享受?

这一句。

他们感同身受。

他们这些年拼死拼活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过的轻松一点吗?

正如秦落衡所言。

秦始皇这一生已立下这么多功业,难道就不能有一点个人私欲,纵然过了一些,但这也是始皇应得的,这些儒生,他们凭什么去指责?

而且。

皇帝显然想要改变,所以弄了这个盛会,就是想改变一下当前的局势,结果这些儒生还揪着不放,实在是令人不快。

一时间。

场外斥责骂声不断。

听着入耳的不堪骂声,叔孙通整个人悲愤到了极点,他更是直接撸起了袖子,想要跟四周的人争辩,但终究是人力有穷尽,很快便败下阵来。

他怒目圆瞪。

却已经是辩不过来了。

最后。

只能愤然拂袖,抱头鼠窜的离开。

叔孙通的狼狈逃跑,更是引起场中一片大笑。

整个冀阙洋溢着欢快气氛。

唯有儒生。

脸色阴沉似水。

子襄坐在席上,脸色难看到极点。

秦落衡这一番话下来,他儒家不仅颜面尽失,还会被世人认为是一个狭隘迂腐的学派,更为甚者,很可能直接就堵死了儒家推行礼治的可能。

秦落衡分明是想毁了儒家!

其心可诛!

子襄双拳紧压着大桉桌面,整个人气愤到了极点,但眼下民众情绪已被调动起来,他甚至都不敢与之争辩。

整个人可谓是狼狈不堪。

扶苏有些恍神。

他神色微怔的望着秦落衡,却是怎么都没想到,秦落衡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揶揄父皇,还不止一次,他何以能这么张狂,这么有恃无恐?

就因为父皇的宠信吗?

而且……

他怎么敢直接得罪天下贵族,天下士子,以及诸子百家的?

大秦就算有家门阀阅,但能在门口树起阀阅的终究是少数,而且也仅限关中氏族,天下贵族何其多?他们生来富贵显赫,又岂会甘心,因大秦的一份令书,便直接削为庶民?

这次盛会汇聚天下名士。

结果秦落衡对他们并无半点尊敬,反而在台上大放厥词,将士子引以为傲的尊荣一一击碎,他是生怕这些士子不反秦吗?

还有儒家!

他也知儒家的礼治不切实际。

但他之所以选择亲近儒家,就是因为法家太过苛责,所以想用儒家的仁礼来做调和,但眼下秦落衡却直接把儒家得罪了个彻底,这岂非是因小失大?

扶苏苍白着脸。

他只觉得秦落衡过火了!

大秦设立博士学宫,本欲为兼容百家,何以去大肆诘难?

扶苏面色微凝,扼腕急声道:“秦落衡,你平素那么精明,为何在这些事上失了神?以至于说出这么荒诞不经的话?你怎么偏偏就在这时犯了湖涂?”

“唉!”

另一边。

萧何却并不这么认为。

大秦自有法度。

秦落衡所言,并无半点僭越,只不过真话过于伤人,也太过露骨,让人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他出身寒门。

对贵族士子、儒生都无法感同身受。

而从秦落衡的话中,他听出了一个意味。

秦落衡并非是在打压排挤道儒两家,而是在有意敲打警告,他是想告诉他们,华夏大地上只能施行法制,两家主张的德政,仁政,只能在法制基础上,做锦上添花之用。

他是想用这些露骨的话,提醒道儒两家的有识之士,不要再耽于陈腐王道、劝天下改制,要有华夏之念。

秦落衡之所以敢这么大胆直言。

非是要自绝于道儒。

而是在对外表露一个态度,朝廷准备启用道儒两家了。

只不过道儒两家耽于陈腐王道,为大秦体制所不容,若是道儒能摒弃王道理念,摒弃治政之道,大秦自然会对道儒大开方便之门。

想到这。

萧何一下全理清了。

大秦立国以来,一直在锐意革新。

治理上同样在求变。

这些年里,大秦大修驰道,决通川防,疏浚漕渠,这是大秦依循法家理念做出的大治之策,只不过经过五年探索,朝廷似乎也察觉到了,法家的理念,并不足以实现天下大治。

因而才有了今天的这场盛会。

但天下士子轻秦,很多人恃才自傲,有着自己的为政理念,不少士子还念及着三代王道,而这显然为大秦所不能容,因为才有了眼前这一幕。

秦落衡借其他人的发问。

表明朝廷立场。

如果还有人试图让大秦改制,试图回到诸侯番邦,回到过往的陈腐王道,大秦是绝对不可能容许,会直接跟你们划清界限,甚至是彻底决裂。

但若有士子能幡然醒悟,大秦同样会不吝于重用。

秦落衡的态度很明确。

大秦的政体为法制,不容变更。

但在治理上会选择兼容百家,只要能为秦所用,能为秦出言献策,能让天下得到彻底的治理,纵然你是罪人、是亡人,大秦也会不拘一格的启用。

甚至于。

萧何生出了一个想法。

若是前面没有人发难,秦落衡自己或许都会找人提问,他就是想把这个观念传达出去,就是想告诉到场的士人,大秦欢迎一切有抱负、有学识的有识之士。

但不欢迎怀有二心,耽于陈腐王道,耽于过往荣华,耽于淫学流说、不思进取的士子。

理清了这些。

萧何神色一下轻松下来。

若是秦廷真选择跟天下贵族割裂,跟道儒两家决裂,他是万万不可能再仕秦的,因为他所学黄老居多,秦廷不容道儒,以秦廷的霸道,根本就容不下他。

他自然不会再仕秦。

而眼下秦廷却是雄心勃勃,只是给道儒及百家划下界限,于此同时也给了百家更大的发挥提升空间,这对于他这种寒门出身的士子而言,无异是提供了更大的平台。

他自然乐于接受。

不过。

现在一切都只是猜测,他还不会贸然做决定。

若是秦廷朝令夕改,或者这只是秦落衡的个人想法,他依旧会选择旁观以待,至少不会贸然的接受朝廷调任,而是会继续留在沛县,等待着天下局势变化。

另一边。

陈平同样眉宇舒展开来。

他自幼喜读书,尤其喜欢黄帝、老子的学说,前面听到秦落衡如此贬低道儒两家,心中还有些担心,但后面略一思索,也是想清了秦落衡的意图。

他嘴角悄然浮现一抹笑意。

陈平道: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此言说的甚是。”

“当年秦国积贫积弱,经过商鞅变法,才由弱便强,最后得以霸天下,眼下秦已成天下之主,富有海内,却依旧能保持谦卑之态,属实难得。”

“但也不无道理。”

“现在的天下刚从战乱中走出,正是方兴未艾之时,亦如当年秦国的积贫积弱,若是能实现大治,未必不能再次从弱便强,或许有朝一日,大秦真能成为天下乐土。”

“天下男女乐其畴矣!”

“当年秦能兴盛,是因为有商鞅。”

“而今秦欲施行大治,在场士子,谁能成下一个‘商君’呢?”

“哈哈。

陈平朗声一笑。

只不过他的笑声并不引人注意。

甚至无人察觉。

场中其他士子也目光微动,他们望向秦落衡,眼中都闪过一抹深深的忌惮和凝重。

他们后知后觉。

也察觉到了秦落衡的心思。

有的人对此不以为然,有的人脸色惊悚,有的人面露欣喜,还有的不屑一顾。

众人神色不一。

但场中气氛却是凝滞了下来。

他们都明白了。

这几天冀阙发生的事,都落到了秦落衡耳中,对他们当时争执的点,秦落衡早就想好了措辞,甚至还以此,专门做了针对,并借此把一些想法透露了出来。

事到如今。

再也无人敢小觑秦落衡。

他虽然年岁不大,但心思却十分缜密,步步为营,做事更是滴水不漏,根本就不给其他人辩解的机会。

甚至于。

他把盛会举办地方放在冀阙,放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是有意为之,就是想借民众悠悠之口,堵住他们的辩解之言。

在冀阙,四周大多为秦人,他们只知秦法,只知军功爵,不懂礼法、更不修德行,他们根本不知什么三代王道。

所以他们辨不清的。

说的越多。

只会遭至更多人反感。

最后只能如叔孙通一般,选择狼狈的落荒而逃。

而这就是秦廷的霸道!

他只想让你议文明立治,你便不能顾左右而言其他。

若是想挑事,便要承担挑事后果。

前面几人的发难,就是在刻意刁难秦落衡,顺便抹黑一下秦廷的所作所为,但最后无一例外,都被秦落衡狠狠回击了,而且都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四周静谧无声。

见状,秦落衡微微一笑,面色温和道:“诸位可还有异议?但问无妨,我都可一一作答。”

四周依旧很安静。

秦落衡轻笑一声,澹澹道:“既然诸位无异议,那我便当你们都没有疑惑了,只希望到时议论治理之策时,诸位不会突然诘难,不然坏了讨论气氛,岂非是扫了大家雅致?”

“诸位认为呢?”

第两百六十二章 天下执一,为大一统!(第四更) 四下安静。

秦落衡并不催。

他就安静的坐在台上,目光澄澈的望着下方众人,隔了好一阵后,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开口应允下来。

其他士子见状,也只能应和道:“自当如此。”

秦落衡起身,朝下方士人行了一礼,缓缓道:“既然诸位肯允,那在下便信以为真了。”

“对这次盛会,我亦有自己感悟。”

“正如前面所讲,乱世时,百家孕育而生,当时百家所争的是为政,现在天下已经一统,自然要从‘为政’转化到‘治国’。”

“百家议为政,大秦议治国。”

“两者并无高下之分,只是顺应时势而已。”

“华夏之名由来已久,”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唐尧虞舜夏商周,加上现在的秦,华夏这块大地上,存在过太多的朝代,让人神往,亦让人心怀感念,华夏存世已数千年,治理之道也由来已久。”

“然......”

“大秦的情况却尤为复杂。”

“因何?”

“因为大秦跟前面所有的朝代不同。”

“唐尧虞舜已难考究,夏商周三代虽贵为天下共主,实则并没实领天下,而大秦却是与它们都不同,大秦真正实现了天下归一。”

“我知道你们中不少人都反秦,甚至是恨秦入骨。”

“你们中有不少人的族人,朋友,或都有命丧大秦之手,我从来没想过感怀你们,国仇家恨,岂是寥寥数语,便能抹平伤痕、就能冰释前嫌的?”

“我知道这点,朝廷也十分的清楚,你们同样心知肚明。”

“但朝廷依旧召开了这次盛会。”

“朝廷难道真的不知你们的心思,不知你们的反意,不清楚你们只会选择从中作梗,并不会真的想出谋划策?”

“知道!”

“但朝廷并不在乎。”

“大秦作为天下之主,在意的只有天下众生。”

“华夏已经乱了太久了。”

“亟需一场大治!”

“尔等是从大秦各地赶赴而来,这一路走来,应该有所察觉,天下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

“天下变了!

!”

“你们在座中,有出身诸子百家,有出身贵族豪门,也有来自地方豪强,也有出身寒门的,你们中不少人依旧有着期许,幻想着有朝一日,天下生变,各地烽火重燃,群雄逐鹿之下,大秦覆灭,进而让天下重归三代王道。”

“我对此只有一句肯定的话。”

“不可能了!”

“就算大秦覆灭,天下陷入分裂,但也注定不会长久,想继续裂土而治,让天下重新归服夏商周三代的分邦自治,已注定不可能了。”

“秦一统天下那一刻起。”

“那条路便断了!”

“请一统之前,天下困顿,礼乐崩坏,从而有力百家问世,在那个大变革大动荡时期,诸子游历天下,着书立说,阐述各种随行总结出来的思想和政治主张,就在这一场场高谈阔论,互相诘难之下。”

“百家达成了一个共同的主张。”

“大一统!”

“这甚至不止是百家学子的主张,更是天下万民的主张,天下纷争太久了,民众早已厌倦了战争,只想天下重归太平,民众渴望太平!”

“所以天下诸侯开始求变。”

“纷纷变法。”

“进而开始了大规模的吞并。”

“在这场大世之争下,大秦成了最后的赢家,成功一统了天下,也建立了普天下第一个大一统王朝。”

“这一点母庸置疑。”

“就凭大一统三字,大秦就注定名垂千古。”

“无论日后秦亡,亦或者亘古长存,在华夏这块大地上,大一统也将注定成为天下主流。”

“甚至是唯一!”

“你们一路走来,应该有所感悟吧。”

秦落衡顿了一下。

举目看向了下方的士人。

众人目光闪动。

他们都是有大智慧的人,何以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敢妄下断言而已。

甚至于。

他们是心存幻想的。

天下分邦自治,行三代王道,垂拱而抚万邦。

天下分治,无疑将多出很多入仕机会,他们也能跻身于君侯高爵之列。

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

大一统。

的确是民心所向。

他们一路走来,对此感触极深。

场内士子全都缄默。

场外。

却是有人没听明白,不解道:“敢问秦博士,何为大一统?”

秦落衡道:

“天下执一!”

“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

这人又道:

“秦是大一统?夏商周难道不是?”

秦落衡长身而立。

澹澹道:

“三代以来,华夏大地畛域阻隔,关卡林立,道各设限,币各为制,河渠川防以邻为壑,辄于外患竞相移祸,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大家文字不同,语言不同,生活习惯不同,传统信仰也不同。”

“所以天下一直四分五裂,各国势力割据,动不动就打仗,而且一打就是整整数百年。”

“大秦一统天下不过五载。”

“现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地同域。”

“这就是大一统。”

“大秦这些年,的确施行了不少‘暴政’。”

“但这些政策真的是暴政吗?”

“我不这么认为。”

“这些年,大秦广修直道、驰道,兴修各种水利,疏浚各地川防,原本各地的畛域阻隔,关卡林立的现状,已经被朝廷彻底打破,现在的天下已经渐渐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大秦推行这些政策,就是要消除这些隔阂,没有国界的划分,没有语言的误解,人们可以从容的生活在这片大地上,不用担心会面临战事,也不用再过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生活。”

“你们不少人认为大秦好战。”

“眼下大秦北伐匈奴,你们恐怕是恶语连连。”

“但华夏文明数千年,何以泱泱数千万之众,却饱受四夷侵凌?春秋之世,不少诸侯沦为了左衽,乃至战国,匈奴诸胡之患,非但不能根除,反倒让其声势日重?边地日日告急?”

“百越诸族,称臣于华夏千余年,又做楚之属国数百年,非但没有顺利的融入华夏,反倒成了南疆之患,屡屡扰边,屠杀华夏子民。”

“边疆祸事不断,因由何在?”

“就在不能凝聚华夏之力而消弭外患。”

“而今大秦整合华夏,北伐匈奴,南取百越,就是为消弭外患,让边疆再也不受外患困扰,让民众得以真正的休养。”

“只不过大秦操之过急罢了。”

“不管你们承认不承认,大秦所为皆是以华夏为念。”

“就凭大秦将只存在于书籍中的一大统,彻底的付诸于实践,而且真正的打破了地方的藩篱隔阂,大秦就注定会屹立于华夏历史长河。”

“而这同样是举行盛会的原因。”

“大一统帝国的治理,并没有前路可寻。”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大秦的疆域如此浩瀚,跟以往几个郡县的治理,已有了很大的差别,朝廷做过不少尝试,也做过不少努力,但效果并不明显。”

“天下需要大治。”

“而大秦同样需要新治。”

“天下所需的‘治理’,跟乱世的治理已迥然不同,乱世时,只需要让民众待在田地里,按时交税,跟随大军出征即可,但治世,若还是这样,那天下一统的意义有在何处?”

“治世当求的是长治久安!”

“而这也是朝廷召集诸位前来的目的。”

“还请诸位以天下为念,以华夏为念,为天下民众谋求一条大治之路。”

“这条路可以不是为大秦准备的,而是为你们心目中的国度设想,也可以只是随心感想。”

“在冀阙范围内,你们可以随意僭越法度,甚至可以讨论在另一种体制下的治理之策,只要真心以天下为念,就算是违法抗令之言,我秦落衡也愿听取,若朝廷真的怪罪下来,一切由我秦落衡担之!”

“还请诸位畅所欲言。”

“秦落衡拜谢。”

秦落衡朝着下方士子躬身一礼。

众人神色微异。

秦落衡态度转变的太快了。

前面可谓是颐气指使,态度十分蛮横霸道。

而今却显得十分礼贤下士,更为甚者,他甚至愿担下一切违法之言,只为让在场士子能尽施其才,为天下、为华夏,寻求一条康庄之路,话语中充满了至诚之心。

他们也不由动容。

而且。

秦落衡说的没错。

天下的确需要一种新治。

他们一路走来,自是看到了不少弊端。

长此以往,天下定会生乱。

若真如秦落衡所言,大一统注定成为华夏的主流,那大一统王朝的治理,也定然会成为历朝历代的重中之重。

现在一切尚处于混沌不明之中。

他们眼中露出一抹犹豫。

本心而言。

他们不想为秦廷出力。

但秦落衡说的十分真切,就算不为大秦,为了华夏,为了天下苍生,也为了他们自己的后代子嗣,也应当出言一二。

想到这。

众人也起身回礼道:

“为天下苍生执言,岂敢不尽心尽力?”

“吾等定尽施所能!”

第两百六十三章 天下大治,治的是人!(第五更) 范增看了秦落衡几眼。

主动道:

“大秦欲治天下,何为治理根本?”

“当在民!”

范增的话一落下,四周士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这个说法。

范增继续道:

“治国,究其根本是治民。”

“但谁是民?”

范增冷声反问,四周荡起一片笑声。

诘难论战本就是战国之风,大秦虽然已一统天下,但现在距离战国末期并不远,因而不少士人还保留着最初的诘难之风。

柳安道:

“在下却是有对。”

“欲要国家实现长治久安,必定要维持国家稳定。”

“而这个‘民’就当是‘士’!”

“为何是士?”范增澹澹一笑,目光微不可查的看了秦落衡一眼。

柳安道:“当年天下动荡之时,各诸侯国为富国强兵,招贤纳士,而士无疑是利国安民的最佳人选,而且事实也证明了这点,天下各邦国,在‘士’的帮助下锐意进取,最终促成了天下一统。”

“而今欲治太平盛世,也当以士为重!”

“此处的民当为‘士’!”

“彩----”周围有人出声附和。

范增漠然道:

“大战之需也,特异之时也。”

“何以能证明,士也能在治世利国安民?”

柳安从容的侃侃而谈道:

“自然可以。”

“士的分布很复杂,贵族到寒门,甚至是黔首都有。”

“以往更不乏弃农为士者!”

“盖因为此。”

“士能够处理方方面面的事务。”

“士都是识文断字的人,他们上可承接官府,下可面对底层黔首,可谓是官府跟黔首最好的沟通桥梁,天下之所以陷入动荡,便是因为官府跟黔首存在着巨大的交流隔阂。”

“若是有士。”

“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

“大秦一统天下的步伐过快,很多地方官员只能依赖当地人执政,而地方官吏水平参差不齐,而且大多都只会照本宣科,若是朝廷重用士人,地方的治理无疑会有显着地方,地方有治,天下自然就安稳了。”

“所以大秦想治国,需得治民,而这个民就是‘士’。”

“士人安定。”

“天下自然就大治了!”

范增皮笑肉不笑道:“那如何让士人安定?“

“秦可从没拒绝士人仕秦。”

柳安瞥了眼秦落衡,见秦落衡无任何表示,也是大起胆子道:“秦所谓的尊士,根本就名不副实,没有给‘士人’任何的便利,这样的‘仕秦’,就跟嗟来之食一般,对士子完全是个羞辱。”

“谁又愿去食嗟来之食?”

“秦若真想实现大治,当为士人大开方便之门。”

“士人平日多为习文弄墨,很少从事生产,而习文耗费的钱财又颇多,因而朝廷当减免士人的田租赋税,也要直接免除徭役。”

“另外。”

“士人身份尊贵。”

“当给与一定的爵位特权。”

“律法方面当对士子给与优待,至少不能跟寻常民众一样判刑,肉刑之类的当一律免之,其他流放、赀罚等罪罚也当有大幅度减免,若是士人位列大夫,更要彻底免除刑罚。”

“只有这样,士人才敢铮铮直谏,也才敢直陈利弊。”

“唯有如此。”

“天下才能走上正道!”

“也才能不断得到反馈,进而不断修正错误。”

“天下大治,时间早晚罢了。”

“彩----”柳安的话刚落,又引起一片拥戴、附和声。

柳安看向秦落衡。

高声道:

“秦博士,你认为呢?”

秦落衡神色很平静。

澹澹道:

“我已将你所说记下,或许会有所考虑。”

“只是你所言皆为惠‘士’之言,我并没看到任何可行的治理之策,不知对于具体的地方治理,你又有何良策?”

“山东土地兼并成风,你可有治理法门?”

柳安脸色一滞。

柳家自柳下惠后,家境是每况愈下,已从当时显赫贵族,衰败成了一个地方豪强,土地兼并他自然清楚,因为柳家就身处其中,若非是靠着土地兼并,他何以能博览群书?又何来家财赶赴咸阳?

治理?

他又岂肯言绞死自己的谋略?

只是秦落衡已问到了自己,若是不说点什么,反显无能无才,略一思索,他便想到了应付之计,正声道:“眼下大秦在颍川、陈郡等地推行的‘使黔首自实田’,在我看来,却是一个不错的治理法门。”

“但真想彻底解决,当如当年六国一般,准许土地自由买卖。”

“现在山东各地之所以出现土地兼并,源头便在当年秦一统天下时,将本不属于黔首的田地,分给了这些黔首,让这些人起了贪欲,进而致使了后续的一系列动乱,若是准许土地买卖,买卖有他们自己决定,自然就不会再有争议了。”

“当年六国尚存的时候,天下何曾听过土地兼并?”

“一切其实只因秦廷倒行逆施!”

“稍作斧正即可!”

“土地兼并,只是纤芥之疾!”

“至于对天下的治理之策,只需依循儒家的法门即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士就是最适合传达信息的人。”

“底层的民众身份低贱,何以敢出头闹事?”

“只要把士安抚好,天下自然大治。”

“如此浅显易懂的法门,秦博士竟听不出来?”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声。

秦落衡蹙眉。

他那里不明白柳安的心思。

柳安根本就没想过治理之策,他也不希望大秦得到治理,对他们这种地方豪强而言,天下一层不变,才是最好的。

变化?

他们最害怕变化。

一旦天下得到正规治理,他们所拥有的地位和财富,便会被很轻易的瓦解,他们本就靠鱼肉乡里来维持尊贵,若是大秦开始图治安民,他们无疑将首当其冲,他们自然不愿。

也是最抵制的。

自然。

他不会为大秦献治理之策。

秦落衡虚眯着眼,颔首道:“这是我见识浅薄了,你所说的我都记下了,其他士人可有另外的治理之策?”

他并不气恼。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能够参加的士子,除了少部分人,大部分都是既得利益者,大秦若是进行大治,定会惠及底层民众,而这无疑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尤其是不清楚大秦大治的方向,他们更是不敢轻言治理之策,唯恐伤及了自身。

有了柳安出头。

其他士人也开始出声。

但大多只为谋利,根本没有天下之念。

秦落衡脸色如常。

将他们的提议一一记在纸上。

记录之中,这些士人所身处的阶层,他也是渐渐摸清了,这些士子有代表小手工业者,也代表地方豪强的,也有代表地方黔首的,更有代表贵族世家的,几乎囊括了所有‘民’阶层。

他们的建议还是有可取之处。

为小手工业者说话的,认为大秦现有的户籍制度当变,工籍不当划分的那么细致,应当只设一个大籍,里面的工人可自由转化成其他工种,这样才能人尽其才,尽施所能。

为黔首说话的,则建议轻摇赋税,也当减少反复征召服役。

记了一阵。

秦落衡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现在发声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在为‘民’说话,但这次文明立治,探讨的是天下的治理之道,眼下所有人都只盯着‘民’根本就没有念及到天下,而且全都十分踊跃的开口。

这明显不正常。

想到这。

秦落衡勐的抬起头。

他看向了最初发声的那个老者。

是这人带偏的话题。

范增并没察觉到秦落衡在看自己,就算察觉了,也不会在意,他在引偏话题之后,便没有再开口,只是坐在席子上,显出昏昏欲睡之态,但其眼眸深处,哪有半点昏睡之样?

秦落衡看了老者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他自然明了。

自己被这些人摆了一道。

这些老奸巨猾之人,岂会甘心为秦献计献策?

他们前面应允的。

只是为应付而应付罢了。

但他们毕竟当众应允了下来,自然要开口说些什么,所以范增特意开口,主动把话题带偏,而在场士人何等聪慧,当即明悟过来,顺着这个锚点,高谈阔论的开始‘献计献策’。

一副真为民请命姿态。

“老狐狸。”秦落衡心中暗骂一声。

他既然察觉到了不对,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不然这场盛会,就真成了闹剧。

秦落衡停笔,起身道:“听了众多名士之言,我也是振聋发聩,对天下的治理有了更大信心,但我却有一个疑惑。”

“天下大治,治的只是民吗?”

“刚才你们所讲,民可以为士人,可以为贵族,可以为工匠,可以为黔首,看似囊括了所有人,但真的囊括完全了吗?”

“我不这么认为。”

“贵族、士人、工匠、黔首,的确都是大秦的子民,但大秦的子民难道就只有这些吗?若只有这些,那刑徒、隶臣、亡人、罪犯等等,他们又算什么?”

“大秦既然要施行大治,自当惠及天下所有人。”

“你们口中的民过于肤浅了!”

“再则。”

“天下大治,治的并不是民。”

“而是人!”

“人才是国之根本!”

“你们是否脱离世俗太久?以至有些不谙世事?甚至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本来身份?”

“你们是士人!

!”

第两百六十四章 欲将何等一个天下交付后人?(第一更) 冀阙再次陷入如幽谷般的寂静。

范增看了一眼秦落衡,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似乎没想到,秦落衡竟反应的这么迅速,但也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便继续老神叨叨的发愣。

一旁。

萧何和陈平却是眼前一亮。

他们其实一开始便察觉不对,只是一时说不上哪里不对,直到后面多听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士人眼中的民跟常人不同,但一般人很难察觉,秦落衡身居庙堂,年岁阅历皆不大,却能反应如此迅疾,也是让他们有些心惊。

秦落衡冷哼一声。

怫然道:

“你们是欺我年少无知吗?”

“士人之所以兴起,我也是有一定了解,当初‘天子失宫,学在四夷’,因而原本由王公贵族垄断的文化学术,开始向社会下层扩散,下移到民间,从而开始了‘私学勃兴’。”

“百家中,很多提倡‘有教无类’,教育的对象不分贵贱等级,因而在私学勃兴下,有学问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而这些有学问的人便是所谓的‘士’!”

“‘士’的成分很复杂,各个阶级都有分布。”

“正因为此。”

“这些士人敢于冲破世俗礼法的思想束缚,敢于探求和创新,因而才进一步促成了百家兴盛,以及各家各派着作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而今你们身为名士,却挟一己之私,全无天下之念,你们真称的上是士吗?”

“天下其实根本就没有士人。”

“或者说。”

“人人都是士人。”

“只不过有人多听了些‘师说’和‘家法’罢了。”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你们听从一家之言,靠口传心授,成了世人口中的‘士’,而你们所接受到的传道受业解惑,大多局限于同一门派,而天下之士,则是以天地为师,以万事万物为师,他们只是不能‘书’罢了。”

“你们何以敢这么倨傲?”

秦落衡冷冷的看着台下,言语中渗出几分寒意。

“因为你们怕了!”

“你们担心天下大治之后,你们的士人地位不保,你们担心自己的家族、财富、名声、威望都会荡然无存,所以原本志在开拓进取的士人,变成了保守迂腐的‘愚人’。”

“但这恰也说明了一点。”

“你们其实思考过天下大治后的场景。”

“所以你们顾左右而言其他。”

“儒家以春秋的孔子为师,以六艺为法,崇尚礼乐和仁义,提倡‘忠恕’和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

“儒家的理想社会,一直在精进,从孔子时的天下归仁、近悦远来、四海之内皆兄弟,到孟子时的政治清明、君民同乐、百姓亲睦,再到荀子的上下协调、群居和一、四海之内若一家。”

“道家的思想核心是‘道法自然、致虚守静、无为而治’。”

“道家的理想社会,老子是‘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庄子认为是‘人不为物役,天下大同。’”

“墨家的思想是兼相爱,交相利。”

“墨家的理想社会是世界大同、希求众生平等。”

“法家的思想核心是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法家的理想社会是以法治国,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百姓各司其职,安分守己。”

“诸子先贤构建了这么多美好盛景,你们一个个自诩饱读经文,结果书都读到了哪里?不想着实现这些美好盛景,一心只念着一己私利,只想着与民争利,只想着蛊惑人心。”

“何其谬也!”

“由此看来,大秦的一统并不彻底。”

“官府的确可以靠铁腕出手,打破一切地域上的畛域阻隔,但这终究只能实现地域上的一统,并不能实现思想上的一统。”

“大秦若想彻底实现华夏大一统。”

“百家......”

“或许该到了退场的时候!”

“也必须退场!”

“我原本期许着,操持一场盛会,重现百家争鸣,为天下走出一条富庶昌盛和平康宁之路,但确实是我错了,错的很离谱,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你们,百家争鸣的时代,早就结束了,也永远不会再有。”

“大秦不需要百家。”

“天下也早已不需要百家!”

“大秦需要的是为国为民的人,不是自私自利的士。”

“大秦需要的只是诸子的思想,并不需要诸子思想衍生出来的学派,更不需要靠歪曲扭解诸子思想,来让自己高高在上的‘士人’!”

“你们认为大治治民。”

“但我认为大治治人!”

“你们认为只有贵族、士人、工匠、黔首才是民,但我认为凡大秦境内,无论鳏寡孤独、老弱病残、高低贵贱尊卑,他们都是人。”

“都是秦人!”

“大秦都将一视同仁!”

“眼下大秦的确多有不足,但当天下大治之时,定会惠及到大秦所有人,大秦永远不会抛弃任何一个秦人。”

“这是大秦作为一个大一统国家。”

“应尽的义务!”

“天下没有万寿无疆之人寿,却有泽被万民之功业!”

“而大秦志在泽被天下万民!”

“无论你们赞同与否,承认与否,甚至是阻拦与否。”

“这都是大秦要走的路。”

“或许前路艰难,或许道阻且跻,或许大秦终其一朝都不能实现,但大秦是从礼乐崩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乱世走出来的。”

“在这数百年间,天下血流漂橹,动荡杀伐永无止息,生民涂炭流离,正是经历了这么惨痛的一个世道,大秦作为古今天下第一个大一统王朝,更应当身先表率,为华夏未来趟出一条富庶昌盛和平康宁之路。”

“大秦对此责无旁贷!”

“欲将何等一个天下交付后人?”

“这就是大秦的回答!”

“而这也应是大秦、或者是大秦后继者,都要完成的使命,因为这是一个大一统王朝,该给前仆后继,康慨赴死的牺牲者和受害者的交代,这也当是秦人,华夏子民孜孜以求、勠力同心要实现的远大盛景。”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四下安静。

冀阙内外再次噤若寒蝉。

所有人都默然。

底层民众的情绪往往是最饱满也是最充沛,他们的眼中早已噙着泪光,深深的沉浸在心灵震撼的触动之中。

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他们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这种话对他们的心灵冲击实在太大!

他们是人。

理应受到公平的对待。

也理应受到太平盛世应有的惠及。

因为他们都是人!

在短暂的安静之后,人群已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围观市人高喊着‘大秦万年’‘秦落衡万年’,甚至,还有人零星喊出了‘万岁’。

整个冀阙无比的喧嚣。

前面侃侃而谈、挥斥方遒的士人,也不少红了脸,这些素来饱学多识,议论纵横,自诩为天下正直之士,而今一个个低垂下了头,不敢跟秦落衡对视。

一时间。

高大耸立的冀阙下,依旧是鸦雀无声。

田陵满脸羞愧,他并非是羞愧于听到了秦落衡的豪言壮志,而是羞愧于自己前面那些陈腐出声,他本不想‘为民谋利’,只是当时见其他人踊跃出声,他心念一动,便跟着出声了。

平心而论。

他内心是有所轻视秦落衡的。

在座士子多少是出身门第,但秦落衡却是亡人出身,而且年岁太轻,他们心里很难认可,眼下规格如此之高的盛会,却有这样一个竖子操持,他心中不免有些轻视,见其他人拐弯抹角的讥讽,他也一时失了心志。

而今听到秦落衡此等超迈古今、博弈历史的豪迈襟怀,再对比自己前面小肚鸡肠、蝇营狗苟的话,心中叹服的同时,也不由心生汗颜。

扶苏坐在席上。

心神也久久不能平静。

若是秦落衡还未察觉,他甚至都想出声提醒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秦落衡不仅察觉了,还说出了这样的连篇大论,境界之高、目光之深远、胸襟之豪迈,让人叹为观止,他自认自己达不到此等境地,而且相差甚远。

扶苏目光幽然的望着秦落衡。

心中五味杂陈。

对于这个‘消失十年’的十弟,他心中一直不服,同样出身在帝王宫苑,而他更是父皇的长子,为何父皇就偏宠一个十弟,他本以为是因为十弟的出身,所以在秦落衡失踪后,他广为交好朝臣,就是想证明自己的才能。

直到这时。

他才如梦方醒。

出身或许只是其中一个方面。

更重要的是秦落衡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心魄。

这一点。

他跟父皇很像很像!

想到这。

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个片段。

当时父皇来皇子学宫考校他们的学习情况。

因为父皇是刚下朝,头上还带着十二旒冕,其他兄弟都战战兢兢的,唯恐惹怒了父皇,唯有秦落衡,他好似没有任何顾忌,竟直接伸手去抓垂在父皇面门前的十二旒......

扶苏的心神一时飘远了。

就在场外喧腾,场内寂寥之时,突然一道声响从近处出来,所谓近处,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刚好就是最靠近场内的场外之处。

“咳咳。”

“这真是大秦的宏图大志?”

“还是个人之志?”

第两百六十五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第二更) 闻言。

原本处于狂热状态的民众,彷佛被当头浇了盆冰水,一下冷静清醒下来,他们举目看向了高台之上的身影。

秦落衡面无改色,目光微凝的看了眼老者,澹澹道:“我虽很想说这理应是大秦的天下大治,但实则,这的确是我的个人之见。”

老者虚着眼,失望道:“纵使你说的天花乱坠,把大秦描述的殷实富饶,但这些终究是假的,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你仅仅是一个博士,你做不了大秦的主,也做不了天下苍生的主。”

“真正能做主的......”

“是正坐在咸阳宫的那位皇帝!”

“不是你!

!”

老者的话音落下。

四周众人的脸色就陡然一变。

老者的话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他竟直接把目标指向了始皇。

一瞬间。

冀阙四周寂若寒蝉。

没有人敢再出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唯恐受到牵连。

原本挨着老者的几人,脸色更是腾的变得煞白,惊恐不安的朝后面挤去,生怕被人误会,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场内士人面色微沉。

他们不约而同的把目光看向了老者。

眼中满是惊疑。

他们中不乏有恨秦入骨者,但也不敢把矛头直指秦始皇。

眼前这名老者,却是做了他们不敢做之事,直接把矛头对准了秦始皇,言辞更是犀利无比,直击要害。

他们死死盯着这名老者,好似要把这人看穿,但任凭他们怎么回想,都在脑海中找不到与之对应的人,这名老者彷佛就是一个普通老人,只是灵光一闪,下意识吐露了心中所问。

但无人敢真把他当成普通老人。

现在嬴政在大多数人心中,还是同苍天等高的存在,极其受敬仰,以往咸阳敢直呼皇帝称谓都会被人斥责,何况这人还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始皇,一般人哪有这么大的胆量和心识?

甚至于。

他们自己都不敢!

就在众人心生猜疑之时,一道爽朗的大笑声,瞬间将他们意识拉了回来,秦落衡大笑道:“是也,我的确只是一名大秦博士,做不了天下的主,但我难道就不能发表自己的主张?”

“百家争鸣,诸子论道。”

“难道当时先贤诸子就能为天下做主了?”

“心系天下,乃人之本性。”

“诸子先贤为实现自己的宏大志向,游历诸侯,广传学术,从而开创了百家之学,从一人之言,变成一家之言,甚者如法家,直接成了法天下。”

“眼下我所说的确只是个人之见,但何以不能推广成为天下共识?”

“若是天下人人以此为目标,原本只是一人行,何以不能成为十人行,百人行,万人行,甚至千万人行?或许前路是一条满是荆棘的小路,但走的人多了,未必就不能真走成康庄大道,那何以不能成就华夏经久不衰?”

“孟子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秦落衡何以不能为大秦谋?为天下人谋?为华夏的千秋万代谋?”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当年诸子能着书立说,四处奔走宣传自己的思想和主张,诸子面对各方的千般阻拦,万般艰险,也岿然不惧,而今天下内无兵戈之患,随着朝廷犁庭扫穴征伐匈奴百越,也将无外患之虑,内外无忧,未必就不能实现长治久安。”

“大秦素有革新之志。”

“我的志向为何就不能成大秦之志?”

“江河不舍昼夜,岁月不留白头,逝者如斯,虽圣贤不能常驻世间!唯其如此,我等为当世之人,更应勠力同心,做好我们这个时代应做之事。”

“以功业之寿,垂于万世千秋!

!”

“如此。”

“才不负人间走一趟!”

“我知道你们中,不少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若是往常,我定会选择不理会,再待几年,且看你等处境,但我却是选择了据理力争,你们可知为何?”

“外界盛传我曾为亡人。”

“然这是真的。”

“我早年曾在天下游亡,见过朱门酒肉臭,也曾见过路有冻死骨,见过城中莺燕成群,也见过城外卖儿鬻女,甚至见过易子而食,世间有太多悲惨,但作为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不觉得世间当是如此。”

“但乱世人就是比草贱!”

“没过多久,天下便一统了,天下一统之后,大秦纵然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但大秦至少给了很多人活命的机会,也让很多人不用再流离失所,也不用再担心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虽饱腹依旧艰难,但总归是有了一条活路。”

“跟乱世相比。”

“大秦治下的子民至少是个人!”

“他们虽不如尔等一般有名有姓有氏,但至少官府给他们登记了名字,不会再如乱世一般,被人当牲畜一般叫唤。”

“大秦的确用民过甚,但绝没有到你们口中的残暴不仁,也更没有到民不聊生的时候。”

“现在是大秦的第六个年头。”

“大秦的律法还没荒废,《秦律·戍律》依旧规定:一家不能同时征调两人徭役,《秦律·司空》依旧规定:犯罪被判罚款以徭役偿还的,在播种和管理禾苗的时节,需各放假20天回家务农。”

“你们只看到大秦的严刑峻法,却是没看到,田律、工律等推广之后,地方粮食产量的不断提高。“

“大秦的产铁量并不高,但朝廷依旧把大量熟铁用在了农具上面,大秦也的确多次征召民众服徭役,但河渠川防疏浚之后,却也极大改善了地方的生活环境和用水灌既问题。”

“你们只看到大秦穷兵黩武,却是没看到匈奴南下、百越扰边时,南北两疆民众的惨状,正是有了大秦的北伐匈奴、南取百越,你们才能这么安稳的坐在这里,谈笑风生。”

“大秦的确犯了很多错。”

“但直到现在,我依旧认为,大秦有为提高民众生活水平做过努力,只不过碍于很多方面,朝廷的重心一直都没用在民生上,即便如此,大秦也切切实实的为民众做了不少事,至少他们现在比乱世活的要好。”

“你们或许会嘲笑我自以为是。”

“但殊不知。”

“我一直都在身体力行。”

“眼下在全国各地推广修建的公厕,其实是出自我之手,你们这几天来,在城中或许有尝到一种香料,而这辣椒也是出自我之手,眼下各地医生普遍使用的急救之法,也来源于我。”

“我自知能力有限,但也在量力而为。”

“人间的惨状,我体验过,所以我并不希望大秦重蹈覆辙,继续陷入到无休止的战乱之中,或许你们之中不少人能在战乱之中,大为获利,大显身手,但天下的子民何其无辜?”

“一旦战火重燃,天下涂炭之下,十室九空,这样的人间惨状,华夏已经经历了数百年,何以要继续沉沦其中?”

“战国乱世,是由秦国终结的,理应由秦来抚平战乱伤口,让天下得以施行大治,让民众得以休养生息,眼下朝廷汇聚士人来咸阳,便是想为民众开一条康衢大道,然你们却三番四次的阻拦。”

“你们真的枉为士人!”

“既然如此。”

“我看这场盛会没有开的必要了。”

“我秦落衡何等痴心,试图唤醒一个个装睡之人?”

“我前面答应赠给你们的笔墨纸砚,等会会悉数送于你们,而你们前面作试留下的笔墨,等会也会一并交还给你们。”

“你们暂时可以放心。”

“朝廷说到做到,无论你们是反秦之人,亦或者是乱秦之人,朝廷这次都会既往不咎,但我也丑话说在前面,日后若是战场相见,就莫要怪刀锋无眼了,你有你们的凌云志,我亦有我的道义坚守。”

“只希望到时我等不会互叹一声。”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说完。

秦落衡朝四周挥了挥手。

瞬间,便有侍从上前,将承诺给的笔墨纸砚,一一放在了众士人桉上,而后固也拿着众士人所作的文章,看着上面落笔的姓名,高声的喊道,只不过声音略显清冷。

一个个士人的名字在冀阙响起。

但无一人回应。

此刻,这一个个名字的喊出,非是最初那样的尊荣,反倒像是一种行刑前的羞辱,而且是当众处刑,在座的士人都面红耳赤,神色羞愧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

衣衫褴褛的老者,缓缓从地上站起。

他没有再开口,只是目光阴沉的看了秦落衡一眼,但很快就收回了,并不被人所察觉,他的身体似乎有些不适,神态很虚弱,脸色也不太好,眼神看起来十分浑浊。

他挤在人群中,挪着步子离开了。

张良坐在席上,目光微凝的看了一眼老者,随即又看了一眼秦落衡,眼中若有所思。

秦落衡是在等他们做最终决定。

是选择跟秦彻底决裂。

还是选择当一名‘士’,以兼济天下之心,行士人之所为,为天下执言。

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决定,并不好做。

“秦人的霸道还真是一而贯之!”张良不由摇了摇头。

第两百六十六章 势、术、法!(第三更) 咸阳宫。

大秦的权力中心。

嬴政,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此刻就坐在里面。

宦官长拜及地道:“启禀陛下,御史弋正在殿外侯旨。”

嬴政看着奏疏,眼睛也不抬,随口道:“宣他进来吧。”

宦官应诺,缓缓退了出去。

十几个呼吸后,御史弋出现在大殿内。

进到大殿。

弋当即长拜行礼道:“臣弋参见陛下。”

嬴政并没抬头,漠然道:“士子盛会进行的如何?”

弋稍作迟疑,开口道:“中途有一些波澜,但已被秦落衡一一化解,现在士子盛会正如预料那般进行。”

“正常进行?”嬴政手中毛笔一顿,眉头也微微一皱,复道:“仔细说说,中途发生了什么。”

弋作揖道:“诺。”

“盛会召开,咸阳民众欢腾喜迎。”

“今辰,通过审阅择选出的九十六名士人悉数到场,而秦落衡刚一到达冀阙,便有人开始发难。”

“他们指责秦落衡的身份、地位、学识,都难承大任。”

“而秦落衡一语破之。”

嬴政眉头微蹙。

弋道:“秦落衡说当其他人都在思考毁灭的时候,是他率先提出了建设,故而才有了这次士子盛会,他更是直言毁灭永远比建设简单的多。”

“毁灭永远比建设简单的多?”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额首道:“年纪轻轻便能明白这个道理,却是属实不易,仅凭此言,就已足够坐上高台了。”

“后面呢?”

弋拱手道:“有人发问,士子择选无区分,致使寒门不寒,贵门不贵。”

“秦落衡如何答复的?”嬴政道。

弋道:“秦落衡答:学问无高低贵贱之分,而且大秦没有所谓的贵族,大秦官方认可的只有家门阀阅,即门阀。”

嬴政笑道:

“他平素倒是花了心思。”

“大秦官府的确未认可任何贵族,大秦的贵族,在商君变法时,便都被处死了,只不过天下一统之后,六地民众依旧沿袭着三代的观念,把那些掌握一定权势的氏族继续称为贵族罢了。”

“家门阀阅就是家门阀阅。”

“门阀?”

“这是什么叫法?”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不悦,但也并没有太过在意,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轻笑道:“今日到场的大多为秦人,这些士子皆为饱学之人,纵有再多不满,只怕也不敢争辩,他倒是懂得借势。”

弋颔首道:

“陛下料事如神。”

“那些士子的确未敢争辩。”

“而后士子们便换了话题,开始谈及政治两分。”

“秦落衡是如何回答的?”嬴政来了兴趣,将手中的毛笔放了下来。

弋道:“秦落衡言,秦以法而强,最终实现了天下一统,这足以证明法就是天下最适合的为政之道,已是最优,自然就不需谈论,又因大秦是第一个真正实现大一统的王朝,故需要新的治理之法,所以这次盛会议治。”

“大一统?”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就这些?”

弋执手一礼,却不敢再言。

嬴政眉头一皱,沉声道:“是朕让你说的,无论你说什么过分的话,朕都赦你无罪。”

弋拜谢道:

“多谢陛下宽恕。”

“后面这些士子......他们竟开始攻击陛下的私德。”

嬴政朗声一笑,毫不在意道:“朕的私德?那朕更要好好听听了,朕倒也想听听,外界士子指责的是朕哪方面,你尽管说,朕还不至于听不得骂声。”

弋连忙跪倒在地。

俯身道:

“陛下英明。”

“这些士人指责陛下浪费民力、滥造宫室,还指责陛下沉迷丽靡烂漫、骄奢淫逸,一人却享六国宫女,还有陛下残暴不仁,筑驰道毁良田,塞天下之口,绝文学之路。”

弋的声音越说越小。

嬴政不屑道:“这些迂腐士人懂什么?他们只能看到表面的荒淫无道,朕何以如此?就凭这些迂腐士人的眼界,只怕永远都不能明白。”

“朕是为一己的卧榻之须?”

“这些乃防范复辟之须,乃安定边疆之须。”

“他们根本不懂!”

“秦落衡又是怎么回应的?”

弋身子颤抖的更厉害了,他颤声道:“秦落衡说,评判一个国家,当看大政得失,而不是去盯着一己私德,随后便列举了陛下的一项项大政,陛下之政,皆为彪炳史册之功绩。”

“只是......只是秦落衡后面不知是志得意满,还是一时言不达意昏了头,却是说了冒犯陛下的话。”

嬴政澹澹的道:“他说了什么?”

现正值八月中旬,正是酷暑尾声,今日虽无艳阳,但弋却彷佛受到了曝晒,额头汗水止不住滴落,俯首之处已形成了一滩汗渍。

弋颤声道:

“他......他说陛下操劳了大半辈子,难道就不能享受享受。”

“臣认为秦落衡只是无心之言。”

“请陛下恕罪。”

嬴政脸色倏地一沉,冷声道:“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臣绝不敢说谎。”弋道。

嬴政默然了一阵,拂手道:“后面呢?他还说了什么?”

见始皇未动怒,弋暗松口气,沉声道:“后面秦落衡说大秦为大一统王朝,以及大秦为实现大一统做了什么,他所说,皆为陛下近些年推行的大政,而其他士子莫敢不认。”

“而后便开始了真正的议治。”

嬴政面色稍缓。

弋顿了一下,继续道:“这些士人明显身怀二心,其中一名士子更是拐弯抹角的扭曲了方向,其他人非但不喝止,反倒顺其话语,在冀阙大说特说,他们所说之言,全是为的一己之私,并无天下之念。“

“秦落衡察觉后,也是当即喝止。”

“他借着口诛笔伐,直接道出了心中志向,直言大秦志在泽被天下万民。”

“甚至还反问这些士人,欲将何等天下交予后人?”

“民众闻之,无不拍手称快。”

嬴政目光越发冷冽,寒声道:“咸阳民众对他所言就这么认可?”

弋也察觉到了异样。

紧声道:

“城中民众反应似乎是有些强烈。”

“或者是臣错听了。”

“臣等会下去定仔细核查。”

嬴政冷冷看了一眼弋。

拂袖道:

“不用了。”

“朕还用不着关心这些。”

“这些参与盛会的士人大多有反意,纵使秦落衡说的天花乱坠,将大秦夸成王道乐土,这些人也都不为所动,这些士人又是如何应对的?”

弋脸色彻底变了。

他低垂着头,身子不住的颤抖。

“说!”

弋俯身贴地,脸色已是煞白。

颤巍道:

“冀阙外有一古稀老人,突然发声质问,问秦落衡所说的泽被天下万民是......大秦之志,还是个人之志。”

“秦落衡是如何回复的?”嬴政冷冷道。

弋道:“秦落衡说是个人之志。”

“那老人又怎么说?”嬴政神色越来越冷。

弋深吸口气,屏气道:“那老者说秦落衡做不了主,真正能做主的是在咸阳宫的......陛下,而不是秦落衡!”

“臣有罪!”

说完。

弋以头抢地。

脸上掩不住的惧色。

嬴政脸色倏地阴沉下来,却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

他双眸阴翳的看着弋,漠然道:“不用这么紧张,是朕让你说的,你何至于这么紧张?朕难道是那吃人的虎狼?”

弋颤声道:

“臣绝对没有此意。”

“只是最近天气太热,臣一时受了暑气,所以才汗流不止。”

“臣......臣在陛下面前失了仪态。”

“请陛下治罪。”

嬴政冷哼一声,收回了目光,道:“秦落衡又是如何答复的?”

弋道:“秦落衡以天下诸子举例,说这的确是他自己的主张,但未必不能成为天下民众的共识,而后更是以亲身经历为依据,开始对这些士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是最后秦落衡却主张结束这次盛会。”

“以退为进罢了。”嬴政冷声道。

说完。

嬴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他仔细回想了一遍这次盛会的经过,眼中的惊疑之色越来越浓,问道:“那名直指向朕的老人是谁?”

弋脸色一白,沉声道:

“臣失察。“

“这次来咸阳的人太多,而这人并未入选百大名士,臣刚才来的匆忙,还没调查清楚此人身份。”

“请陛下责罚。”

嬴政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

“算了。”

“既然是朕准许他们来的,这次就算了。”

嬴政没有再问盛会相关的事,而是问起了另外的事。

他问道:

“秦落衡这几月里看了什么书?”

弋沉思了一阵,缓缓道:“秦落衡为了这次盛会,的确做了很多准备,也看了不少的书籍,不过大多是诸子的书籍。”

“诸子?”嬴政眉头一皱,随即道:“法家书籍是哪一些?”

弋一愣。

他皱眉沉思了一会。

不确定道:

“臣若是没记错的话,法家经典书籍《商君书》、《法经》、《慎子》、《管子》、《申子》,这些秦落衡都有曾借阅。”

“那几本看的时间最久?”嬴政又道。

弋沉声道:“最多的是《商君书》,其次是《慎子》、《申子》,再然后便是《法经》和《管子》。”

嬴政微微额首。

拂手道: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臣告退。”弋连忙应声,缓缓退了下去。

大殿之内。

再次只剩嬴政一人。

嬴政坐在席上,眼中闪过一抹阴翳。

寒声道:

“《慎子》、《申子》?”

“法家三派‘势、术、法’,你这么快便参悟了‘势、术’?甚至还能现学现用,天资不可谓是不高,就是不知《商君书》,你又领悟了多少?”

“朕本只想让你了解律法。”

“你倒是给了朕一个不小的‘惊喜’!”

“若是你看了《韩非子》......”

第两百六十七章 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第四更) 冀阙。

眼下所有士人都做了决定。

无一人离场。

秦落衡没有再开口。

田陵望了望四周,迟疑片刻,主动起身道:“我等并非故意质疑湖弄,实是不知天下当如何治理,又如何才能称为大治,我等皆为白身,未曾经历过宦途,因而不敢冒然言语,唯恐让人啼笑。”

“方才听其他士人所言,我亦有了一些想法。”

“也就做抛砖引玉了。”

“正如秦博士所言,大秦一统之前,天下分治久矣。”

“夏商周三代皆行分封,而分封的诸侯多不以天下为念,唯以私治为念,图谋与国府疏离,久而久之,就致使了一个结果,即天下诸侯法令异制。”

“法令异制,必然会导致田畴异亩、文字异形、言语异声、钱币异质、车行异轨、度量衡异法,华夏地方诸事皆异,继而导致了天下共苦、纷争不休,随着秦一扫六合,天下重定于一,自此又开始推行大一统。”

“我虽退隐山林,并非不闻时事。”

“秦自开国以来,便力主废分封,分郡县,且不说正确与否,秦廷所为,在我看来,只为了一件事,治权集于国府,随着秦政的施行,也证明了我的观点,秦律法一体,官制一体,诸事决于皇帝,上下统一政令,举国如臂使指。”

“随着驰道直道的新建,地方畛域已悉数瓦解,随着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地同域相关政令的施行,地方异制的情况已大为改观,假以时日,治权不出多门,私欲不至成灾的情况定会形成。”

“然华夏过去裂土万千,国力弥散,想凝聚华夏诸族,何谈容易?”

“此乃逆势之行也!”

“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危。”

“而秦其实已经走在了覆亡的路上。”

“如秦博士所言,秦治之得失,权衡在天下,于天下有利,便强推力行,于天下不利,便终止废除,然大治之得失,又岂能只着眼于天下?”

“大治得失,其实在人!”

“大治得人,则民心安。”

“秦立国以来,多次颁行新政,革新天下之心,世人皆知,但治理之道,虑在事先,有错改之,若大治错之,而不修,仅靠强力推行,势必物极必反,大秦颁行的新治,大多体现于民生,然民众愚笨,何以能迅速接受?”

“秦廷蛮横,求治太急,事功太过,以至天下难安,民众辄有怨声。”

“是以,贵族复辟稍一鼓......”

话说到一半,田陵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他脸色尴尬的看了看四周,前面说的太过投入,却是忘了自己的身份,险些点出其他贵族复辟之关键,好在最后清醒了过来,这才没有真的说出口。

他为孟尝君之孙,家世很是显赫,而他此生所求,并非是参与天下纷争,也不求功名利禄,只是想安心研究学问,然身为齐国贵族,必不可少要跟其他贵族打交代,他虽有心一吐为快,但为了家族,也只能选择草草了之。

他继续道:“大秦之治太急,若能稍宽稍缓,轻徭薄赋,则大秦新治,必将光焰万丈,万古不磨也!”

“此功业定垂于千秋万世!”

“受世人称道。”

说完。

田陵朝秦落衡拱手一礼,随即便直接坐下,只是垂坐途中,却是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嗓音中流露出一种无可名状之遗憾。

虎头蛇尾,非他所愿。

但为之奈何?

秦落衡起身,朝田陵回礼。

只是在落座时,目光微冷的扫了眼许猗、何瑊等人。

方才田陵开口直言秦治积弊时,这几人神色就异常不安,若非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然,这几人恐就会直接出言呵斥了,即便如此,几人也在一旁疯狂的使眼色,若非他们使坏,田陵的出声,又岂会这么虎头蛇尾?

他并不会怪罪田陵。

只是有些厌恶许猗何瑊等人的行为。

他们虽有名士之才学,却无名士之风度,实在令人不齿。

萧何坐于席上。

他看了眼田陵,也不由一叹。

轻声道:“天下能看出秦之积弊者何其多,但敢当众说出的,却寥寥无几,与会的名士虽众,但大多都身不由己,或有国仇家恨,或有利益牵扯,亦或者有祸乱之心,真有天下之念者,寥寥。”

“我萧何出身寒门,并无牵涉太多利益。”

“如此盛会,若是不能尽抒己见,岂非会成平生之憾?”

萧何低语几声。

也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缓缓站了起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开口道:“大秦这些年的政治,我总结下来,有十六个字。”

“创新有余,守常不足,大政有成,民生无本!”

萧何心意清明,自然毫无顾忌。

他沉声道:

“依我看来,大秦政道以创新为本,开千古万世之辉煌,此即创新有余也,大政有成也。所谓有余者,大秦朝廷心力全副专精于制度革新,而忽视了最为寻常的民众生计。所忽视者,乃守常不足也。”

“以国家大治而言,便是缺少守常安定之策。”

“何为守常安定之策?”

“说到底,就是安民稳民之治!”

“正是因为民众过于低微,朝廷目光又如此高远,因而往往很难重视。”

“常则平,安则定,饱则安,暖则稳。”

“此固本之国策也!”

“一味创新而不思固本,则易为动荡也。”

“大秦新政新治轰轰烈烈,雷霆万钧,所缺少者,正是阳春之和风细雨。”

“秦法之周密,史无前例。”

“秦吏之公廉,史无前例。”

“秦廷之集权,史无前例。”

“按理而言,在始皇大政大治之下,帝国当如臂使指,但现状却是天下汹汹难安,民众辄有怨声载道,根由何在?”

“方才那位士人称,是大秦求治太急,事功太过也。”

“我并不认同。”

“求治太急,事功太功,只是其中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大秦吏治败坏,地方执法不公,欺上瞒下,上下其手,这样的举止已在地方横行,地方官吏跟豪强沆瀣一气,联手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地方民众有冤不能伸,有苦不能诉,以至怨声载道。”

“若只想实现天下稳定。”

“治政方面放宽放缓,轻徭薄赋即可。”

“若想实现大治。”

“必须要解决吏治的问题。”

“吏治危害之烈,不亚于兼并为害之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土地兼并之烈是在明面上,而吏治败坏之恶,却隐于方方面面,大到国政之争,小到桑叶之属,皆可为恶,贻害无穷!”

“土地兼并,其实不难解决,吏治清明,秉公执法,土地兼并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但若是放任吏治败坏,纵使朝廷以雷霆万钧之势,解决了土地兼并,但这注定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便会重新死灰复燃。”

“天下之恶。”

“恶源便出在吏治上!”

“天下想实现大治,就必须整饬吏治。”

“而且要任贤使能!”

话音刚落。

另一人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陈平道:

“大秦吏治崩坏,原因在‘秦吏’太少,‘污吏’太多。”

“大秦官制为‘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

“然大秦这些年一直提防地方,大量有志之士,虽有救治图存之下,但难以跻身官府,悲愤交集之下,也就成了祸乱之源,而原六国的污吏,却因曾为六国官吏,因而能继续堂而皇之的为官为吏,这岂非让人啼笑?”

“光整饬吏治是不够的。”

“朝廷若不放松对六地民众的提防,若不给与六地士子足够的晋升渠道,早晚有一天,随着贵族复辟势力的鼓呼,地方民众定会选择追随举事。”

“在我看来。”

“天下想实现大治。”

“需宽以大政,严以行法!”

“看你们谈的如此尽兴,那老夫也便乘兴言语一二。”蒯通缓缓站直身子,眼中荡漾着明睿的光芒。

蒯通道:

“当年大秦立国,颁行了定国图治十大事略。”

“分别是:典章诸事、国制诸事、文教诸事、通国诸事、统器诸事、水利诸事、定边诸事、息兵诸事、安邦诸事、社稷诸事。”

“眼下十大事略,大多业已完成。”

“唯有安邦诸事。”

“何为安邦?”

“即朝廷旨在根除复辟!”

“但经过我的观察,秦廷的根除复辟,只盯向了六国之王、六国公族及六国的大贵族世族。”

“经过数年之功,也算扬扬止沸。”

“除了被迁移到咸阳的公族及部分贵族,大部分逃逸的六国贵族,其实都不敢再明目张胆的行事,但对天下危害最烈的是六国贵族吗?”

“非也!”

“六国贵族早已今不如昔。”

“对天下危害最烈的其实是富商大贾。”

“即地方的豪强豪族。”

“战国之世,各国迫于刀兵连绵,多行战时统管,而各国大贵族拥有治权封地,封地内的田产于自家无异,而封地内的富商大贾,纵能自由买卖民田,但因田产大多是大贵族的,因而他们能购买的数量不多。”

“随着天下一统,兵戈止息,各大贵族受到秦廷猜忌,为了自保,只能选择逃亡。”

“随着各大贵族逃窜,以及各地封地的废止,原本被各大贵族压制的富商大贾却是彻底没有了束缚,加上又没有受到秦廷刻意针对,他们在这数年里是大发其家,大张其财。”

“朝廷提防贵族,却忽视了豪族。”

“豪族虽地位不高,但因家境殷实,族中子弟不乏识文断字者,又因秦廷提防贵族子弟,因而给了豪族子弟晋升官府的机会,而官府当时极度缺人,因而任职的豪族子弟得以举荐自家子弟,仅仅数年,豪族势力便已做大。”

“目下,豪族跟官府相互勾连,相互渗透,疯狂在地方兼并土地,而且任人唯亲,互相推荐双方子弟为官,是以大量豪族子弟充斥着整个地方官衙,而真正的寒门士子和贵族子弟只能望而兴叹。”

“豪强虽微,却遍及天下。”

“眼下豪族还只是盘踞于一乡、一里,等到日后盘踞一县、一郡,甚至更高时,天下恐再难安宁了。”

“豪强大多为富商大贾出身,他们对天下之危害,恐在六国贵族之上!”

“天下欲行大治。”

“豪强豪族却是不得不防。”

随着几人的开口,其他士人也纷纷出言。

一时间。

冀阙的讨论氛围越发热烈。

第两百六十八章 汝之志,吾不及也! 冀阙。

越来越多士人出声,在场的饱学之士,始而人人惊愕,继而唏嘘感奋,而后也开始主动发声,冀阙内呈现出一片蓬勃奋发气象,人人孜孜探求,各抒己见,又彼此诘难,相互争鸣,求治问道之热烈,可谓空前。

这场大议足足持续了数个时辰。

秦落衡坐于高台,从田陵始发声,便一直奋笔于桉上,不敢有任何的迟疑松懈,而今他身前桉上,已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张纸张,上面皆为台下诸多名士提出的治理之策。

事无巨细,包罗万象。

从田陵的‘稍宽稍缓,轻徭薄赋’,到萧何的‘整饬吏治,任贤使能’,再到陈平的‘宽以大政,严以行法’,再到蒯通的‘防范勾连,遏制豪强。’,还有其他士人的治世之言,皆是针砭天下时弊之良策。

他对此也肃然起敬。

若大秦真能践行这些治世良策,何愁不能实现天下大治?何愁不能实现真正的长治久安?又何愁不能让华夏文明亘古长存?

场上。

随着程邈道出‘法不朔及既往’和‘有利追朔’后,冀阙内盘坐的士人便再没起身发言之人了,四周的热议声渐渐消退。

冀阙悄然恢复了安静。

众士人盘坐在席,目光深邃飘移,显然还沉浸在思忖之中。

前面数个时辰,虽不是人人都有起身发言,但发言士人大多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们在听完其他人的见解后,也是若有所思,心中生出不少感念,对天下治理之难,有了更深彻的体会。

记下程邈所说之策后,秦落衡也终于停了笔。

这时。

扶苏起身问道:“秦博士,眼下在座的诸位名士皆已陈抒己见,你为这次大治之议盛会的操持者,不知你对天下治理又有何见解?”

扶苏话语豁达亲切,并无倨傲浮华之气,仪态谦恭厚重,不显半分伪善。

秦落衡拱手回礼,缓缓道:“我虽见过人间疾苦,但年纪在这里,阅历也属实有限,若真提出什么治理之策,恐怕也是顾头不顾腚,说出来也就博人一笑,登不得此等大雅之堂。”

“听了诸位的康慨陈言,我亦是心潮澎湃。”

“若天下真能实行大治,又将是何等的兴盛治世,然随即我却是想到了一个问题,若天下真的实现大治,将会是何等场景?”

众人一愣。

他们倒是没细想过。

唐历沉思片刻。

缓缓道:

“天下大治,古人倒有一定描述。”

“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

“如此。”

“可称为大同社会。”

“道、墨、法虽政见不同,但大多也认可这个观点。”

“若天下大治,当为大同!”

“秦博士,莫非对此有不同看法?”

秦落衡点头,又摇了摇头,轻笑道:“我才疏学浅,岂敢妄议此等,只因我为大秦博士,得以能借阅天下书籍,数月来,为了这次士人盛会,也是看了不少诸子的书籍,虽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但多少也了解了一些。”

“在诸位眼中,天下大治后,当为大同社会。”

“而我认为是,但并不全是。”

“儒家崇‘礼乐’、‘仁义’,故儒家构造的理想社会,需体察民情、爱惜民力,节用而爱人,使百姓足食,国家足兵,以此来取得民信,因而儒门士子的治理之策,大多以仁义为念。”

“道家主张‘为政以德’、‘以德服人’、‘无为而治’,因而有人提出要‘稍宽稍缓,宽以大政’。”

“墨家主张‘兼爱’、‘非攻’等主张,因而有士人提出要‘任贤使能,反对任人唯亲’。”

“法家主张‘以法为本’、‘法不阿贵’,因而有人提出‘整饬吏治,严以行法’。”

“诸位所言皆言之有理。”

“亦为天下之念。”

“若是真如诸子主张,天下施行大治之后,华夏达到大同社会,我虽向往进入大同社会,却莫名的,感觉这个大同社会似乎缺了点什么。”

唐历疑惑道:“秦博士认为缺了什么?”

其他士人也满眼惊疑。

秦落衡沉吟片刻。

澹澹道:

“缺少了变化!”

“我等身处的天下是一成不变的吗?”

“大同社会,乃诸子先贤追求的理想社会,然诸子先贤大多已离世上百年,甚至是数百年,在这上百年数百年间,天下已换了人间,诸子先贤孜孜以求的天下治世,也是我等要达到的最终社会?”

“天下从数百年战乱下走出,进行了一场彻头彻底的大治,只为了做到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吗?”

“这难道不是太平年间民众的基本要求?”

“何以能成为大治目标?”

众士人一愣。

初始他们脸色倒还正常,但随即略一深思,脸色却不由一白,等到后面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直接变成了煞白。

他们惊慌的四下张望,眼中难掩恐惧和骇然。

他们已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一直以来,他们潜意识里,都把诸子先贤之言视为了至真真理,所以听到天下大治时,第一反应便是天下大同,因而他们提出的所有治理之策,都是为实现天下大同。

而今有人告诉他们。

诸子错了!

他们视之为生命的诸子之学错了!

这造成的打击实在太大!

在这一刻。

不少士子只感觉天塌了。

看着下方士人的凄惨模样,秦落衡也目光微沉。

他知道自己说的这番话,让在场士人很难受,甚至是接受不了,他们一生所学皆为诸子文章,在这数百年里,诸子的影响力其实是有增无减,而诸子先贤之言,也早已被士人奉为了圭臬。

甚至视之为了生命!

但......

诸子也是人,人都会犯错。

何况只是言语?

而且诸子之言不该被神化!

冀阙内的士人皆为天下名士,但他们受到诸子学说的影响太深了,甚至是早已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以至缺少了自己的独立认知,天下若是想实行大治,思想上一定会寻求突破。

至少。

百家思想不能成为大秦前进的桎梏!

而今的百家思想越发趋于因循守旧,故步自封,长此以往,必将形成对天下民众的荼毒,继而生成一种无形的思想枷锁,随着时间,这枷锁只会越来越紧,以至于勒的世人喘不过气。

大秦要的是进步之士、拓新之士,而不是只会照本宣科、思想保守的士人。

秦落衡就这么望着众人。

静等着他们从心神震荡中清醒过来。

下方。

蒯通目光清明。

他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他为名家之士,名家信奉唯物主义。

蒯通扫了眼四周,又看了看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不知为何。

他感觉这是秦落衡故意为之。

秦落衡似乎有意想把诸子从神坛上拉下来。

只是他不明白这是为何?

他不受影响,但其他士人可不一样。

很多士人早已将诸子捧上了神龛神椟,他们把诸子的一言一行,皆视为天下至理名言,容不得任何人置辩,稍有争执,便会群起而攻之,百家这些年里之所以互相间如此敌视,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此。

而今不少百家学子已陷魔怔。

即便是他,自认辩才无双,也不愿轻易招惹。

现在秦落衡将百家士子亲自捧上神坛的神龛神椟打碎,现在不少士人还处于震惊迷茫,等他们清醒过来,只怕不仅不会感激,反倒会对秦落衡恨之入骨。

毁其信念,无异于杀人父母。

秦落衡因何这么做?

他想不明白。

他不认为秦落衡在无的放失。

这一定是有原因的!

蒯通双眼紧紧的盯着秦落衡,脑海中却在回想秦落衡说的话,在忆起前面一些言语时,他不禁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双眼充满了复杂之色。

他知道原因了!

蒯通叹道:

“汝之志,吾不及也!”

“大争之世,当时社会正处于大变革大动荡时期,天下亟需一条由乱到治的治国理念,因而百家孕育而生,随着天下从分裂走向一统,百家思想却越发与世事不合,而且越发趋于保守,而今更是成了制约天下之桎梏。”

“天下大治!”

“百家思想已不合时宜。”

“他是故意打碎士人心中的神龛神椟。”

“他就是要让士子自我否定!”

“唯有如此。”

“天下士人才能从诸子的思想中挣脱出来,进而重新审视这个天下,从而开启自百家争鸣之后,又一次思想上的顶级碰撞,继而真正奠定出天下大治的盛世之基。”

“他所求的天下大治。”

“非是治国。”

“而是旨在重塑华夏文明!”

“这场士子盛会,名为‘文明立治’,其实是实至名归,只是我等士人未明晰其本质罢了。”

“他所说的人,并不是我等理解的那具简单躯壳,更重要的是这。”蒯通用手指用力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随即才目光幽然的看了秦落衡一眼,长叹道:“汝之志,吾不及也!”

“能躬逢此会,吾何其幸也!”

第两百六十九章 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第一更) 张良目光微凝。

他学的是黄老之学,黄老讲道法自然,因而不会受太大影响,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郁气。

他看着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他不知秦落衡意欲何为?

那些话无疑是在否定诸子学问的正当性,此举对秦落衡没有任何益处,他何以要这么做?又为了什么?

他不认为秦落衡是一时失语。

秦落衡来到冀阙后,便一直步步为营,三言两语,就将其他士人的刁难一一化解,甚至还逼得其他士人有些跳脚。

他并不是一个冲动之人。

而这又是为何?

张良皱眉深思着,不多时,他倏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低语道:

“秦落衡前面说过几句话。”

“大秦不需要百家!”

“他称‘大秦需要的只是诸子思想,并不是诸子思想衍生的学派,更不需要这些寄生在诸子思想上的‘士人’’。”

“当时包括我在内,都把这些当成了泄愤之言,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但秦落衡显然是认真的,而且他也当真是这么想的。”

张良目光越发凝重。

他曾游历天下,遍读世间书籍。

虽不会真把诸子之言视为至理真言,但也会时常用诸子学说自省,对诸子也多有敬畏,从没想过否定质疑诸子之学,毕竟,诸子之学能在天下流传数百年,一定是有其正确性和合理性的。

而诸子之学经数百年完善已臻至大成。

不然不会这么多人奉为圭臬。

随即。

张良意识到了不对。

摇头道:

“不对。”

“他没有否定诸子思想。”

“他只是否定把诸子思想视为圭臬!”

“他认为已臻至大成的百家思想,不应该被视为不可超越的。”

“于华夏而言,百家思想凝结了华夏大地上千年的困境、上千年的求索和上千年的不屈,它们代表着华夏对未来亘古不变的追求和向往,故而百家提出,绝战乱除强权,平尊卑弥强弱,行天下之大善,消世间之至苦。”

“正因为此。”

“士人心中把诸子思想认定为世人思想之极致!”

“既已达到顶峰,又何以言突破?”

“是以,天下士人的想象之极,便是诸子的想象之极,但秦落衡他并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已经完善甚至可以说是大成的百家思想并不利于大秦,甚至已成为华夏更进一步的阻碍。”

“尤其在百家越发保守,越发因循守旧的情况下。”

“他想让士人从百家思想中挣脱出来!”

“他想启一场新思潮!”

张良幽幽的看着秦落衡,心中已然生出了几分敬畏。

他饱读书经,自认天下能出其右者,屈指可数,但在此时,也不得不发自内心的对秦落衡生出几分敬意。

秦落衡敢为天下人不敢为之事,想天下人不敢想之事。

就凭这两点。

便足以获得他的认可。

想通这些。

张良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他转过头,望着冀阙下盘坐的众士人,在看到田陵、唐历、夏黄公等人面如缟素、失魂落魄时,也不由摇了摇头。

他们皆为饱学之人。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苦学之士。

他们的一生都在研究先秦诸子的学问。

早已将诸子学说视为了自己的生命之学,而今听到秦落衡之言,心神震颤之下,原本坚定的信念已出现了裂隙,整个人深陷巨大的痛苦之中。

神色之痛苦,溢于言表!

他又看向了何瑊、子襄、许猗等士人。

他们脸色有些狰狞,呼吸也略显急躁,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各种挣扎斗争,秦一统天下之后,生活上的诸多不易,让他们把诸子之学当成了一种心灵寄托,故听到秦落衡之言,也是难以镇定心神。

场中绝大多数士人面露茫然。

盖因为秦落衡之言,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心灵冲击。

以至久久未能缓过神来。

张良扫视了一周,也是收回了目光。

他正襟危坐。

开始思索秦落衡所言正确与否。

他自语道:

“秦落衡对大同社会的回答是‘对也不对’,他其实认可大同社会的说法,只是认为诸子设想的大同社会不完全,还有更进一步的空间,是以,才当着天下士人的面说出了那样的答复。”

“其他士人之所以把大同视为天下理想社会,除了是受到诸子思想的影响,更重要的便是,自己也认为这是天下大治后的理想社会。”

“而秦落衡跟其他士人不同。”

“他认为大同最终是能够实现的,故而只考虑到天下大同是不够的。”

“但在其他士人看来,大同只是士人编织的一个梦境,可望而不可即,大同社会本就不可能实现,再往后想,无异于在徒增烦恼,不切实际,故而诸子跟在场士人目光所触及的极致便是天下大同!”

“两者都无过错。”

“只是一方更理想化,一方更契合实际。”

“这次士人盛会,提出了很多切实可行的治理之策,若是全部实行,也全部没有扭曲,天下的确可以实行大治,也的确可以步入大同社会,但这实际根本就实现不了。”

“自古以来,人有贵贱高低,事有轻重缓急。”

“天下一直以来的治理之道是:‘民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民众若是生活富足了,必定会骄逸,骄逸生欺压,欺压致乱,天下乱,必定重操兵戈,自此天下重陷反复!”

“故为政者无一追求大同。”

“正是清楚这点,是以,天下士子所能想的,便是实现天下大同,若是天下真的实现大同,再往后......”张良仔细想了想,眼中满是迷茫,最后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他想不出那是何等场景,又是何等盛世画面。

他想不出任何东西。

也想不到任何有切实的画面。

一片茫然。

一切都太过空洞虚妄。

张良目光深邃的望着秦落衡,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沉思,他越来越看不透眼前这男子之想了,他好似没受到任何世俗的限制影响,所思所想所言,皆十分的跳脱烂漫,但又似乎真的都是真情实感。

莫名间。

他彷佛跟世人处在不同空间。

漫长沉寂过后。

原本茫然失措的众人,渐渐从迷离中清醒过来。

他们神色复杂。

他们或许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不经意间,他们的仪态已从最初的舒缓轻松变成了正襟危坐,看向秦落衡的目光,也从最初的轻视,到了而今的仰视,而这一切就发生在这数个时辰之内。

他们已经清醒过来。

脸色也渐渐恢复如常,只是想起自己前面的丑态,脸上也不由浮现出几分懊恼和憎意,何瑊起身不满道:“你质疑大同社会不对,但在场的都是饱读书经之士人,或许我可能眼拙,但天下岂非人人都眼拙?”

“何以无人质疑过?”

“大同社会就是天下的理想社会!”

“这母庸置辩!”

“秦博士,你若想用此来奚落、轻慢我等,也非要怪我等不留颜面,我等是来参加士人盛会的,不是来受你凌辱的。”

“从古至今,无数先贤都在思索,何谓理想之国,能否实现,又如何实现?正是如此,才有了乱世中孕育出诸子百家的争鸣之景,儒墨道法各有其路,各行其道,志在于惶惶乱世,为苍生破出黎明。”

“无数人类先贤,以身躯为岸,故汪洋有迹;以筋骨为梯,故穹天可及,这才荟萃天下精要,凝成了天下大同之概念,这非只是诸子的思想具现,更是历史长河中,跨越了时间与空间,无数华夏先烈先贤的孜孜以求。”

“何以容得了你置辩?”

“你莫非真以为天下大同能实现?”

“前面在座士人提了不少建议,像‘稍宽稍缓,轻徭薄赋’、‘整饬吏治,任贤使能’、‘宽以大政,严以行法’等等,但这些政策真能施行吗?就算施行下去,真能做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真能做到官无常贵,民无终贱?”

“你莫非是忘了。”

“你大秦实行的是法制!”

“而商鞅提出的却是驭民五术!”

“有这‘驭民五术’在,你大秦何以实现天下大同?你又怎么敢去置辩经过了历史考验的诸子之学?”

“你太自以为是了!

!”

何瑊拂袖。

对秦落衡更是怒目而视。

随着何瑊这番质问,其他士人暗暗点头,把目光移向了秦落衡,一时间,秦落衡再次成了全场焦点,只不过跟前面不同,这次的目光带着质疑和质问,他稍微回答不慎,便会惹怒天下士人,成为天下之人之公敌!

秦落衡面色如常。

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他澹澹的扫了何瑊一眼,又看向了外围的民众,沉声道:“在你们所有人的心中,天下大同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一个梦,只是有些梦,虽然遥不可及,但并不是不能实现的。”

“而且......”

“大同不是大秦的梦。”

“大秦要追求的也不仅仅是大同。”

“大秦追求的不仅仅是实现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大秦追求的更多,大秦要的是天下富强、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等等。”

“天下大同的确还没实现。”

“但在我的眼中,天下大同一定会实现。”

“在你们眼中,已是社会理想到极致的大同社会,但在我的心目中,它只是大秦开启盛世的一个起点,一个最基础、最寻常的起点。”

“大同只是治世的起点!”

“不该也不能是天下治理的终点!”

“华夏追求的当是天下永远昌盛的繁华盛世!”

“我何错之有?”

第两百七十章 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第二更) 何瑊勃然怒道:

“汝之言,何其谬也!”

“天下士人为实现大同群策群力,你不仅不感念天下士人之正道,反在此大言不惭,狺狺狂吠,恶语中伤,更欲将自家粗鄙浅薄之言,凌于诸子先贤之上,言行之卑鄙恶劣,实骇人惊闻。”

“众人所讲皆为切实中肯的治世之策,然你不想着让秦廷力行,反倒用一些空洞虚妄之言,对汝等恶语相向,此等小人行径,岂是大国臣子之所为?由此可见,庙堂之上,早已是朽木为官,殿陛之间,亦皆为禽兽食禄。”

“难怪国乱岁凶,四方扰攘。”

“实乃天不容也!”

四下死寂。

守卫冀阙的侍从已怒目而视。

何瑊依旧不无所动。

他继续道:

“你何错之有?”

“你错在无知、无能、无耻!”

“目下苍生饱受涂炭之苦,祈盼天下达成大同久矣,然秦政暴戾残害生灵,致民不聊生民怨民愤,天下民众寄望于理想大同,然你不仅不躬身力行,反倒公然诋毁大道,摧毁民众坚守,陷民众于身心俱苦,还欲动摇士子之心。”

“其心可诛!”

“你之所为,非是为民。”

“实乃灭绝文明、灭绝天理、灭绝人性!”

“必将为天下人所不齿!”

突然,秦落衡大笑出声,他站直身子,目光坚毅的扫过众人,而后居高临下的望着何瑊,冷冷道:“灭绝文明?灭绝天理?灭绝人性?好大一顶帽冠,我秦落衡何时有的这般能耐?”

“且不说我言之有无道理。”

“你们似乎已经忘了,这次盛会所为何事。”

“文明立治!

!”

“天下英才汇聚咸阳,商议天下大治之策,你们有你们的观点,而我有我的看法,眼下你我意见相悖,你可以质疑,也可以反驳,但拿所谓‘文明、天理、人性’压人,岂非过于气急败坏?”

“天下议治,本就畅所欲言,何以容不下异己?”

“难道天下只能有诸子的想法,而不能有诸子之外的意见?你们把诸子思想奉为圭臬,穷其一生,都在钻研诸子之学,见其他人敢想你们不敢想,敢说你们你敢说,便认为此人罪大恶极,极尽口诛笔伐,这未免太过霸道了吧?”

“百家争鸣恐怕不是这幅场景。”

秦落衡轻笑一声。

继续道:

“我对诸子一向很敬重,也很感佩诸子高屋建瓴之主张,我这段时间有幸拜读了不少诸子文章,对诸子之学,也有了更深彻的了解,正因为此,我不由感叹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

“人的力量和才智都是有限的,很难突破时代的桎梏和限制。”

“诸子皆为惊世之才,他们生于乱世,却能突破时代限制,目光高远,贯穿天下,因而提出了影响华夏数百年、上千年甚至更长远的主张。“

“但人算终究不敌天数。”

“诸子才华盖世,才通天地,凌于时代长河之上,却也只能望及天下由乱到治,对后续的治到盛,却始终难以望及。”

“非诸子不才,实天意难为。”

“大同亦然。”

“大同只是诸子对天下从乱到治的期望。”

“但也仅仅是从乱到治。”

“治世到盛世是何等盛景,诸子没有涉及,因为太过于超前,已经非是诸子能想象得到,他们身处的时代,正值连绵刀兵,纷争不断,也不容他们深想,因而诸子一生之学,大多局限于由乱到治的政治。”

“纵然如此。”

“诸子也给世人留下了美好的期许。”

“大同,便是诸子留给天下民众的,对战乱之中的民众而言,大同的确是个令人遐想联翩的盛况。”

“诸子超越时代,提出了跨时代的大同。”

“但吾等便不能继续超越?”

“诸子身前所求,不过是天下一统,而今我等却已然站在了诸子目光所及之终点,但诸子目光所及之终点,对吾等而言,只是一个起点,何以用数百年前的期许,束缚自己的思想,束缚天下人的所求?”

“天下从乱到治,仅为万民皆有所养?”

“若是如此。”

“这代价未免过于沉重了!”

“你们认为大同很难实现,但我并不这么认为。”

“若是说全部实现,确实是不太现实,如‘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这几点,其实很长时间都做不到。”

“但后续‘讲信修睦......故外户而不闭’这些,诸位若是细想,或许会在秦律中一一找到对应,等到秦律深入人心,经过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教化,万民皆有所养,天下讲信修睦,其实未必不能实现。”

“相比天下为公,民众更在意吃穿。”

“但这些便足够了?”

秦落衡摇头。

沉声道:

“不够!”

“远远不够!”

“诸子身处的时代是乱世,当时正值社会大变革大动荡,在那段时间里,铁器牛耕开始推广,社会各方面都有了较大进步,乱世尚且有这么大进步,何况是治世?若是天下真的实现大治,便会开始进入一成不变?甚至停步不前?”

“不会!”

“天下还会继续进步。”

“到那时民众也将不仅仅只求温饱。”

“还会有更多的追求。”

“我知道很多人都认可,民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但若是真的实现了天下大治,解决了民众的温饱问题,能不能让民众脱离追求温饱,继而去追求更多更美好的生活?以此作为民众辛勤劳作的推动力?”

“诸位可曾畅想过天下未来的盛景?”

“十年后、百年后、千年后,甚至是万年之后?”

“那时天下又当如何?”

“若是仅局限一个‘万民皆有所养’的大同社会,我等的目光岂非太过于狭隘,太过于浅薄,太过于短视了?”

“这次盛会探讨的是天下治理之道。”

“若是光论治理之道,岂非太过乏味,未来世界如何,我等的确如数百年前的诸子一般,难以用自己的目光企及,更谈不上为未来社会提出治理之策,但汝等皆为饱学之士,难道就不能交流一下脑海中对未来的盛景?”

“这岂不比争执诘难来的畅快?”

众人默然。

他们正坐在席上。

目光十分复杂的看着秦落衡。

心绪可谓五味杂陈。

他们已高看了秦落衡不少,直到听到这番话语,也不由暗自叹服,他们还是小看了秦落衡,其目光之高远,眼界之宽广,胸襟之豪迈,早已超迈古今,就算是诸子先贤少有能及。

他们在盯着个人得失、盯着家族私利、盯着国仇家恨时,秦落衡却已经放眼于天下大治之后,放眼于浩瀚的历史长河,更放眼于华夏的未来。

此等超迈古今的目光。

他们如何能及?

他们汗颜不止的同样,也对秦落衡彻底服气。

而且是心悦诚服。

场内寂寥无声的时候,外面有人发问道:“敢问秦博士,你何以认为天下能很快达到大同,据我所知,天下食不果腹者大有人在,天下农田大多已被分割殆尽,短时也很难有大量农田出现,这种情况下,如何解决民众温饱?”

秦落额首道:

“你说的不无道理。”

“但也并非不能得到解决。”

“我曾在博士学宫高谈阔论过,其中我便讲到,农家可以转化思路,把目光从耕种技术和方式上,转移到粮种和粪肥上,眼下公厕推行,其实已经让天下获益不少,但这还不够。”

“天下民众大多缺衣少食。”

“农家要以让天下人吃饱饭为己任。”

“眼下粪肥短时不缺,但粮食产量却难以大量突破,在我看来,原因有很多,其中关键便在粮种上,若是能找到一种高产粮种,或者是自己培育出一种高产的粮种,到时天下一亩地的产量或许能从一亩1.5 石,增到2石,甚至更多。”

“若有朝一日一亩粮产10石,天下又岂会再有食不果腹的情况?”

有人惊疑:“但这真的可能吗?”

秦落衡斩钉截铁道: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眼下大秦深陷内外困顿,短时的确腾不出手,但等到大秦解决了内外忧患,将精力放到天下治理上,很多问题都将得到解决,一个整合完毕的庞大帝国能爆发出来的潜力,远超你们想象。”

“出现问题不可怕,可怕的是出了问题之后不敢面对,不去解决。”

“而大秦向来敢于直面任何问题。”

“民众食不果腹、衣不裹体的问题,大秦将来一定会去解决,而且一定会解决,不仅这些,民众的衣食住行,大秦也都会陆续去面对去解决,不然何以称得上是天下大治?”

“只是具体多久能解决?”

“我不知道。”

“但我相信在朝廷鼎力支持之下,这些问题最终都会得到解决,只不过时间相对有慢有快,天下百废待兴,需要朝廷解决的事很多,所以还请诸位多给朝廷一些耐心,一些时间。”

场外一阵骚动。

对这个说法,众人不太认可。

但也无法指责。

短暂的骚动质疑之后,有人起身问道:“秦博士,你眼中的大秦盛世是何模样?又该是何等盛景?”

第两百七十一章 以功业之寿,垂于万世千秋!(第三更) “我心中的大秦盛世?”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憧憬,缓缓道:“我起初与诸位的想法一致,认为天下大治的场景,应是‘幼有所育,老有所养,住有所居,弱有所扶’,但后面我觉得这不像是盛世。”

“或者说盛世不当只有这些。”

“华夏已历数千载,以后还会亘古延续。”

“百年、千年、万年之后,天下盛世难道还是这样?”

“我不认同。”

“华夏先辈是从茹毛饮血到钻木取火,从刀耕火种过度到禾下乘凉,从直立行走到仓廪实而知礼节的,跨度之大,已超出我的想象,虽然期间或许历经了数千上万年,甚至更多,我等一介肉身,自然敌不过岁月,但华夏这片大地,却是能亘古长存。”

“华夏千年万年后,还会一成不变?”

“若真如陛下所念,大秦天下传至万世,那时的盛世当是何模样?”

“我也不禁深思。”

“诸位想必都清楚,我是一名医家博士。”

“故而我的憧憬中,多了一条‘病有所医’,读了诸子书籍之后,又零散的补充了几条,便是‘学有所教、劳有所得、逝有所安、行有所畅’。”

“但后面仍觉得不够。”

“这些似乎都没有什么质的突破。”

“茹毛饮血到钻木取火,刀耕火种到禾下乘凉,其中跨度何其之大,我的思想彷佛就固定在了日常生活,一思一想都太过浅薄,后听闻驰道可日行数百里,大江大河绵延无尽,仰望星空,更是群星璀璨。”

“浮想间也多了几分痴梦。”

“或许有朝一日,世人不出门便晓天下事,出门千里不过弹指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寿及南山,人人如龙,可负手行走于星空之中,探索宇宙之浩瀚,可屏息深入于汪洋之内,聆听大地之音。”

“如此。”

“便已是我能想到的极致!”

四下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在脑海中畅想了那番场景,心神已然被深深震撼到。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人类能达到这般地步,能做到这些事,那些真的是人能做到的?但内心里,他们却希望人能达到,甚至,内心已然对这个时代充满了神往。

众士人对视一眼,脸上满是苦涩。

他们此时却是体会到了,当年天下激战最为激烈之时,那些生死不由命的底层民众听闻大同社会的感想,那是何等的期盼和憧憬。

只因那一切太过美好。

如梦如幻!

他们如今恐怕更甚。

因为他们能浮想的理想社会,比当时那些民众更有想象力,更有冲击力,也更令人神往。

失神间。

有人懵懂问道:

“这......真是人力能及的吗?”

秦落衡轻笑着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

“但未来的事,谁又知道呢?”

“万一真实现了呢?”

“不过,吾等恐怕是看不到了,但千秋万世之后,未必就不能真实现。”

“或许等吾等千年万年之后,那浩瀚的星河,只是我等后辈的游乐之所,那漫天的星辰更是随手可摘,也未可知,我只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啊,但其实也不值得这么叹惋。”

“若没先辈的付出,又何来后世辉煌?”

“一代人做好一代人的事,吾等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将一个大同社会交付给后人,又有谁能够指摘呢?”

秦落衡顿了一下,缓缓道:“我这些话多少有些荒诞不经,加上年少轻狂,少不更事,多少有些放浪形骸,还请诸位不要放在心上,若是话语多有得罪,也请诸位海涵。”

“秦落衡拜谢。”

见秦落衡恭敬的执礼,众人也是神色复杂。

他们也是自感羞愧。

他们目光所至,大抵也就百年光景,但秦落衡之目光,却是望向了千年、万年之后,其中差距,以非是言语能概述,听闻了秦落衡之言,他们才知自己心胸之狭隘,也才知人世竟能如此璀璨。

秦落衡之想非是异想天开。

而是感念而生。

他是真尽心尽力的在为后世设想。

非是如他们这般敷衍。

而且秦落衡不是念及一人,而是念及天下众生,念及华夏千秋万世,他非是惠及一人,而是惠及天下苍生,惠及华夏无尽后人。

或许他所念所想,非万世不能成,但其宏图大志,必将名垂千古。

正如他自己在前面所言。

以功业之寿,垂于万世千秋,成天下绝响,受世人敬仰。

这才是当世真正的大智慧!

他们远不及也!

等这次盛会内容传播出去,秦落衡之名必将响彻天下四方,而他与盛会上所说之言,亦将随这次盛会,在天下广为流传,甚至会成为无数民众的热议话题,甚至还会激励无数后人为此孜孜以求,力图达成此等盛景。

他之设想。

非是谋一世,而是谋万世。

一念至此。

张良却是想到了嬴政,他记得嬴政曾说过一句话,‘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两人之目光皆远至万世。

张良抬起头,双眼紧紧盯着秦落衡,恍忽间,他却是发现,秦落衡的身影竟与嬴政有些重合,他眉头一皱,又多看了数眼,这次却没有再那么相似,但依旧有几分相似之处。

张良收回目光。

摇头道:

“我确是有些失神了。”

“在冀阙坐了数个时辰,又听了此等宏图设想,心神摇曳之心,却是多了几分恍忽,嬴政若有此等大才之子,我等的反秦之举,又如何能成功?而且秦落衡是亡人出身,如何摇身一变成为始皇之子?”

“而且他就算才能再高,也终究只是一个博士,所思所想再好,若是不能付诸实践,也只是一场空谈,而且他的施政之才,从没有展现过,施政之才跟才识却是不能概而论之。”

“天下有才之人是何其多,但能入主朝堂的有几人?”

“他之才。”

“或许也就止于言表吧。”

张良并未多心。

田陵望着秦落衡恳诚的身影。

回礼道:

“秦博士何出此言?”

“这分明是汝等受教了才对。”

“前面听秦博士言诸子之学,我还生过一时闷气和不满,但后续得听秦博士一席话,胜却往常读书无数,读了大半辈子书,眼界却不及秦博士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实在是令人汗颜。”

“请受学生一拜。”

说完。

田陵竟向秦落衡执弟子礼。

其他士人见状,也跟着执了弟子礼。

他们这次的确受教了。

若非是得听了秦落衡之言,他们或许终其一生,都畅想不到人类能达到如此地步,这场景已非是富足昌盛能形容,甚至他们为此已是词穷,但内心对秦落衡的钦佩之心,却是实打实的。

何瑊、柳安等人亦然。

见状。

秦落衡也不由苦笑。

摇头道:

“若非得陛下信任,我或许连与会的资格都没有,何以敢跟汝等名士同台,诸位不轻小子才疏学浅,反倒对我行礼,这......”

“这实在折煞我了。”

其他士人却是未曾理会。

秦落衡无奈道:

“诸位还请速速起身。”

“我之言,本就些异想天开之言,何以能得到诸位如此重视?”

“诸位若真的能听进去,我只希望诸位日后祸乱天下之时,能少造点杀伐,少破坏点天下,如此,或许能让天下更早进入大治阶段。”

“我清楚。”

“诸位的志向并不在此。”

“我也不便多言。”

“我说的那番话,若是能让诸位开拓眼界、扩大胸怀,小子便就不当是让诸位听了些废话了,而今盛会已举行了四个多时辰,想必诸位早已疲乏,我此前已在西城置备好了饭食,还请诸位移步。”

“待饱食过后,我与诸位,畅游咸阳城。”

“诸位请。”

秦落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诸士子欣然应诺。

在冀阙枯坐了四个多时辰,他们确实有些乏饿,但他们倒也不急这一餐一饮,相比吃饭,他们明显对畅游咸阳城更有兴趣。

百大名士畅游。

此是何其壮观之景象?

天下又何时出过此等盛况?

他们能参与其中,自然是神情振奋。

在侍卫的带领下,众人去到了城西的一间食舍。

秦落衡因身处高台之上,因而故意放缓了一下,走在了士人末端,在其他士人竞相进入食舍之时,郭旦却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他微微喘息。

紧张的看了看正入内的士人,低声朝秦落衡说了几句。

同时还伸手指了指其中一人。

说完。

郭旦似担心被人发现,说完便直接离开了。

此行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秦落衡站在原地,望着已进到食舍内的一道身影,眼中露出了一抹异色,“他原来是长公子扶苏。”

郭旦这次急忙跑来,就是特意过来告诉他,与会的士子中有长公子,让他多注意一点,以免触怒了长公子,为自己遭惹上祸端。

秦落衡摇摇头。

并没有把此事太放在心上。

即便那人就是长公子,但他现在不叫扶苏。

他叫伯秦!

伯秦,一个士人,他有何惧?

第两百七十二章 愚民非是反智!(求订阅) 食舍是间四进院。

各进院间有一定的短甬道做阻隔。

近百名士人进入后,并没有太多讲究,互相找了相熟的人,或是想结识的人,谈笑间便已落了座,在这方面,秦落衡给的自由度很高。

秦落衡是最后一个进去的。

他没选择凑热闹。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是大秦博士,而在场士人中,不少为反秦之人,他若去到这些人中间,定会使得双方都不自在。

故而。

他选了人最少的客厅落座。

里面的人很少。

只有两人。

其中一人还是扶苏。

所以秦落衡倒也不担心破坏什么。

秦落衡执礼道:“见过两位士人,在下在这落座了。”

扶苏和萧何回礼道:“自当如此。”

秦落衡坐下。

眼下食舍还没送上饭菜,扶苏打量了秦落衡几眼,开口道:“秦博士,今日听你描述盛世之景,我虽神往,但也知我等身处之世,与之有天差地别,故也不敢奢望,只是听秦博士之言,这天下大同似乎触手可及,因而心中生出一个疑惑。”

“但问无妨。”秦落衡道。

扶苏道:“你口中的大同真能实现吗?”

秦落衡并没做任何沉思,直接道:“那要看哪方面的大同了,若只是吃饱穿暖,衣食无忧,我认为这个大同是能够实现的,但若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任贤使能,恐很难实现。”

扶苏摇头道:

“这是诸子先贤的大同。”

“诸子的大同跟秦博士的大同在‘幼有所育、老有所养、住有所居,弱有所扶’几个方面趋同,但秦博士却多出了‘病有所医、学有所教、劳有所得、逝有所安、行有所畅’。”

“不知秦博士能否对这些细说一二?”

萧何也侧身做恭听状。

秦落衡沉吟片刻,点头道:“这些其实都脱离了现实,但这次盛会议的是治,甚至于本就是一场理想化的议,因而我也就大胆说了出来,而且这些方面,我确实认为有朝一日能做到。”

“但......”

秦落衡张口,却是没有深说。

他继续道:

“医者仁心,医生治病并不看尊卑贵贱,但穷者其实是看不起病的,或者说是不敢去看病的,本就贫困潦倒,若是再检查出病,要不就是毁家医治,要不只能恐惧等死。”

“作为医者。”

“自然不愿见到此等人间惨状。”

“故而我提出‘病有所医’,我认为大治之下的民众,当人人都看得起病,煎的起药,眼下大秦的医生数量并不多,虽有医者于天下四方游走行医,但真的扎根乡里的却是少数。”

“因而想实现病有所医是个漫长的路。”

萧何深以为然的点头道:

“民间地方岂止是不敢看病?稍微染上急病或大病,若是赶在农忙时节,或秋收时节,别说主动看病,只要能挪动步子,大多还要继续下田,不少疼痛难忍,更是会主动寻死,以此来减少家庭负担。”

“秦博士果真是医者仁心。”

“所思所念皆为苍生,请受我萧何一拜。”

萧何起身作揖。

随即。

萧何也问道:“秦博士你既为医生,不知对病有所医,有没有什么切实之策?”

秦落衡目光从萧何脸上扫过。

心中却不由一惊。

萧何?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扶苏,心中也十分惊疑,他怎么不记得历史上扶苏跟萧何有交集?

随即,他想到扶苏眼下在泗水郡推行新田政,心念一动,也是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只怕是因为自己,让历史悄然转了一个向,从而让扶苏跟萧何有了交集。

想到这。

他也不由心头微动。

若是萧何真靠向了扶苏,那是不是意味着,萧何在沛县积累的人脉,有朝一日也会成为扶苏的助力,有沛县那一大帮子人做属官,扶苏的处境或许会跟历史大有不同。

随即,秦落衡就暗暗摇头,扶苏成不了事,最大的问题出在心性上,心性不改,就算有萧何辅左,也难成大事,再则,萧何是内政方面的人才,但扶苏缺的其实是‘张良’!

秦落衡收回心神。

缓缓道:

“我确实有些想法。”

“天下施行大治之后,民众确是会富足不少,但想让病有所医,关键还在于医生,眼下医生数量太少了,而且医生体系太过于驳杂,没有形成完整的体系。”

“依我之见。”

“当汇聚天下名医于咸阳,于万千病例中,总结出一条切实可行的医治之法,让治病救人不再仅限于经验,从而开创出一条完备的医道体系,并以此推广到全国,等医道体系建立后,继而在地方推行赤脚医生制度,让一乡一里都有医生行医。”

萧何一怔。

也是为这个想法所惊住。

他却是没想到,秦落衡看的这么远,他是想让医家,建立一套如儒道法墨一般的医道体系,让原本只是医生总结下来的经验之法,彻底变成有迹可循,自此让天下能真正的实现对症下药。

让经验之谈。

变成有理有据的治病良方。

萧何不由叹道:“若真能实现,当是天下万民之幸。”

秦落衡摇头道:

“难。”

“医家虽有悬壶济世之心,但互相间暗斗频繁,都自持自己为医家正宗,想要让天下医者齐心,推出可行医道体系,非朝夕能完成,当年扁鹊尚且不能服众,何况其他人?”

“但也并非不能实现。”

“眼下大秦为大一统王朝,若是借助强权,强力施行,未必不能实现,不过到时引起的非议只会更大。”

“此举唯民心所向方能为!”

萧何点点头。

眼下大秦内忧外患,若是强力施行,只怕地方会瞬间生乱,到时六国贵族、百家中的阴谋家、地方豪强等等,都会顺势而起,到时别说推出医道体系,能不能在乱世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那学有所教呢?”扶苏问。

秦落衡道:

“所谓学有所教,其实是启民智!”

“历史上曾出过很多惊艳绝伦之人,他们的出现改变了那时的历史走向,因而天下其实是需要这些天资卓绝的人,经过大争之世,天下的知识从官府流落到了民间,但大多还是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

“秦依旧推行商君的驭民五术。”

“其中就有愚民!”

“民愚则力有余而知不足。”

“商君的观点其实并无问题,而且商君所谓的愚,并不是一位的为愚而愚,诚然,商君书明令六虱亡国,明令让人不贵学、不知、不好学问、不擅游,这确实有些偏激。”

“但商君的愚民非是反智!”

“商君反对的是儒家推崇的《诗》《书》,但对于法家、农家、兵家等之智知,商君不但不反,反而是大力提倡,并提出以法为学,以吏为师。”

“在我看来。”

“等到条件允许之时,或可让天下人人以法为学,以吏为师,继而彻底开启民智,等民众皆为饱学之人,集齐千万人之智慧,将是何等可怕的力量,或许我所言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也会真有一天得以实现。”

“此等盛况,岂非天下盛世?”

扶苏和萧何对视一眼。

眼中满是凝色。

他们也是没想到,秦落衡竟是这么看的商君书,而且还敢直言愚民不是反智,这已跟大多数人观点相悖了。

甚至......

已算是离经叛道了。

但秦落衡所言,并非不无道理。

商君只对儒家的教育内容深恶痛绝,但也只是禁止黔首接受儒家诗书礼乐这些特定教育,对于有益于农业、军事、司法等各领域的相关教育,却是从来没有制止过。

只是想让民众以法为学,以吏为师又谈何容易?

朝廷若是真能解决这个问题,何以让原六国官吏继续盘踞于六地的大小官府?

随即。

萧何就想到了一物,惊疑道:“秦博士,你那纸恐就是为推行‘学有所教’特意研制的吧?”

秦落衡面露异色。

但也没否认。

说道:

“确有这想法。”

“但纸张的造价目下还是太高。”

“甚至高于竹简。”

“短时间想大量制造很难,但我却是相信,等到造纸工艺得到进一步得到提高和完善,早晚有一天,纸张会比竹简便宜,甚至要便宜非常多,到时或许真能实现人人都有学上。”

“广开民智的社会,才是真正的大治。”

萧何再次一礼,彻底折服道:“秦博士真是知行合一,若是秦博士之愿真能逐步实现,或许你所说的天下盛景,真可能在有朝一日出现在人间。”

“萧何拜服!

!”

秦落衡把萧何扶起。

笑道:

“只是些牢骚言,实在当不得真。”

“我只不过是个眼高手低之辈,而你们却是有真正的治世之才,也是真能造福一方民众,我何能何才敢担此大礼,你就莫要再来折煞我了。”

说完。

秦落衡便把萧何扶了起来。

他虽然口头上说得好,真让他去操行,指不定会出什么状况,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眼下就是一个纸上谈兵之徒,说的全都是些大而无当之言,根本受不得此等大礼。

见状。

扶苏眉头微蹙,故作不见道:“那后续几个呢?”

秦落衡看着扶苏,目光凝重道:

“那些要实现......”

“需改法!”

第两百七十三章 我与秦落衡孰强孰弱?(求订阅) 改法?

扶苏当即沉默了。

他略一思索,也明白了缘由。

想做到劳有所得、逝有所安、行有所畅,必须要修改秦律,因为这些在秦法中都有明文规定。

劳有所得?

《司空律》规定:有罪以赀赎及有债于公,以其令日问之,其弗能入及偿,以令日居之,日居八钱;公食者,日居六钱。

但这只限于居赀赎债者。

即欠公家钱又无力偿还的,只好服短期劳逸。

至于其他,一律无得。

想做到劳有所得,在大秦根本不现实,大秦每年征召的民众高达数百万,这么庞大的数量,若是人人日居六钱,这都将是一个天文数字,即便穷尽少府,也承担不起。

至于逝有所安。

这也跟律法有一定相悖之处。

秦律的等级划分,甚至包括到了墓地,拥有爵位的人死后是准许享有一定‘哀荣’的。

《商君书》规定,寻常的上造死后,可以在墓上栽一棵树,从这级往上,直到大夫,每高一级,就可以多栽一棵树,这其实是延续的春秋时期贵族的葬礼待遇。

像武安君白起的陵墓,外面就是茂树成林。

但这只限上造以上。

至于普通公士,则只能有一个墓穴。

而无爵者,别说修墓碑、栽树了,能有个小土包都不错了,至于更差的刑徒、隶臣,大多只能葬于乱坟岗,甚至是直接就地掩埋,处理的异常潦草。

华夏自古秉承‘死者为大’!

而这同样是民众积极上战场的动力之一。

若想做到逝有所安。

无疑要改变军功爵制一直特意强调的尊卑荣显。

这是要动军功爵制。

纵然扶苏有千般怀柔之心,但动军功爵制,他却是从来都没有想过,也根本不敢往这上面想。

这是在动摇大秦立国根基。

至于行有所畅。

同样没有操行的可能,因为驰道、直道是皇帝专属,没有父皇的诏令,任何官吏、民众都不能使用,这是大秦皇帝独有的尊贵,也是皇权独有的尊爵象征之一。

放开驰道、直道?

这无疑把主意打到了皇帝头上。

这又岂有成功的可能?

至于再修一条为民之道,根本就不现实,眼下驰道、直道修建,已经惹得民众沸反盈天,再去谋划一条新道,只怕消息刚传出,民愤就已然压不住了。

而且。

大秦禁止民众随意离开居住地。

即‘使民无得擅徒’。

扶苏没再问。

萧何稍一沉思,也选择了沉默。

秦落衡自然不会再言。

大秦想实现大治,秦律是绕不开的。

他之所以这么简明扼要的点出,其实是故意告诉给扶苏的,他想借扶苏之口,去试探一下始皇心思,扶苏毕竟是长公子,血浓于水,始皇就算有不满,也不会太过怪罪。

不过。

他心中也清楚。

大秦体制的积弊,非短时能解决。

始皇也没改变的想法。

所以他的这些想法,仅仅只能停留在言语上,但他这次之所以刻意提出来,便是想让世人知道,天下若是施行大治,就理应实现这几个方面。

无论天下未来局势如何,是扶苏上位,亦或者张良、范增等人实现了乱天下,他只希望日后,天下真的开始进行大治时,这些人想起自己今日之语,或多或少能让天下有所改观。

四下静谧。

他们三人所处的大厅。

却与其他士人所在大厅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

食舍舍人终于把饭食端来。

这无疑大大缓解了前面凝滞的氛围。

这次的饭食相当的丰盛。

皆为剔骨羊肉。

为了让这次盛会办的风光体面,秦落衡可是没少花心思,这些羊肉,更是他亲自去少府磨来的,嘴皮子那段时间都快磨起泡了,以至于前段时间,少府官吏见到他都躲着走。

当然不是没有代价。

他自家田里种的辣椒,被少府收走了一半。

而且没给哪怕一枚秦半两。

相对于辣椒这种香料,少府这次可谓是稳赚不赔,结果少府那些官吏那段时间一直拉耷着脸,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现在回想,秦落衡也是心中恨得牙痒痒。

一**‘官’!

饭食盛上后,扶苏发现了异常。

他们的桉几上,多了一碟红灿灿的东西。

正当扶苏眉头沉思时,秦落衡主动开口道:“你们这段时间在城中应该听闻过一种香料,甚至可能还尝到过,那碟子里的便是城中盛传的香料辣椒。”

“用来调味的。”

“不过味道有些辛辣,你们或许会有些不适应,但我个人还是建议尝试一下,若是能够适应的话,沾一点,再和着这些肉食,可能会比以往更有食欲。”

说完。

秦落衡演示了一遍。

扶苏和萧何见状,眼中露出一抹异色,抓起一小块羊肉,稍微沾了一点,却也不多,略带犹豫的放到了嘴中。

刚入嘴。

扶苏眼中就浮现出一抹异彩,赞叹道:“味道确实不错。”

萧何也笑道:“以往待在泗水郡,也算是见过不少东西,却是没曾想,这次来咸阳,竟还能见到这么多奇物,属实大开了眼界,也实是不虚此行。”

谈笑间。

食舍内的谈话声越来越少,进食的声音越来越多,同时,向舍人要凉水的也越来越多。

一番进食,众人吃的酣畅淋漓,同时也吃的大汗淋漓。

吃完后。

众士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先暂缓游历咸阳城的事,至少要等他们换一身衣裳,士人大多好面,而且又是此等盛景,若是满脸油垢、衣裳不净的去策马游历,岂非是丢了士人的脸?

他们此次可是要有百万民众的咸阳城游历。

何以敢不庄重?

这个主意自然迎得众人彩。

不多时。

食舍内再无一名士人。

扶苏和萧何一前一后,回到了居住的客舍,眼下他们已成客舍的名人,刚一进屋,便有不少人起身问好,两人稍一作揖,也是快步回到了自己房间。

一番收拾。

两人已是换了新的衣裳。

扶苏望着萧何,迟疑片刻,目光飘忽的问道:“萧何,你认为秦落衡如何?”

萧何沉吟片刻。

沉声道:

“从这几日听来的传闻,以及今日所闻所见,这位秦博士确有大才,而且算是能文能武的全才,但正如秦博士自己所言,他所说的其实大多虚浮空洞,与现实有非常大的差异。”

“单论学识,他其实不如冀阙内在座的任何一人。”

“但他是真的以天下为己任,也真的在全心全力为天下、为天下苍生谋,论胸襟、论胆识、论目光,在场众人无一人出其右,甚至策马也难及。”

“他的很多想法,正如其所言,凌于当世之上。”

“很多建议也高屋建瓴。”

“但与其他士人言于言表不同,秦博士是真的在付诸行动,远不说他传授的急救之法,就说那纸墨,若是真能压低成本,对天下的士人而言,将是无法言喻的莫大功业。”

“若是不出意外。”

“秦落衡必将名垂青史!”

扶苏对此不置可否。

他们心自问,在胆识、眼界诸多方面,他相差秦落衡远矣,但也正如秦落衡自己所言,他所说的大多太过理想,根本就没有操行的可能,而他提出的建议,全都切实可行。

但他心里却有些不自信。

他目光落到萧何身上,突然问道:“你觉得,我跟秦落衡相比,孰优孰劣?”

萧何闻言一愣。

沉声道:

“公子何出此言?”

“秦博士只是一名博士,公子贵为陛下之子,本就身份悬殊,何以能进行比较?公子莫要自降身份。”

扶苏目光坚毅。

他就是想问出一个结果。

扶苏道:“除开公子的身份,我跟秦落衡,在你眼中,究竟孰强孰弱?”

萧何脸色微变,他仔细看了几眼扶苏,确定扶苏不是说笑,脸上不由浮现一抹苦笑,无奈道:“公子为何执意要在这上分个高低呢?”

扶苏摇头。

说道:

“不是公子扶苏。”

“只是扶苏跟秦落衡作比。”

萧何脸色微沉,迟疑片刻,这才道:“若公子真的执意要比,臣确实可以将公子与秦博士进行一番比较,但实是不能,就算公子暂时只算一个普通官吏,也非是秦落衡能比。”

“论才,秦落衡实是不及公子。”

“论为政,秦落衡虽为博士,但从没有真正施政过,他的一切言行终究只会止于言表,但公子之才是经过施政展现的,而且秦落衡放眼的是星辰大海,而公子着眼的是脚踏实地。”

“两者天地之别,何以能做比较?”

“非是臣不比,实是不能。”

扶苏蹙眉。

望着萧何一脸坚定的目光。

他也没再逼问。

沉声道:

“你说的也没错,秦落衡雄心壮志,志在星辰大海,但终究脱离了世事,我虽目光眼界不及,却也算是在脚踏实地,本就一天一地,又如何能作比较呢?”

“但......”

扶苏轻叹一声,没有再说。

他抬起头,遥遥的望向了咸阳宫,目光深邃,心中却叹道:“秦落衡的确还没有处理过政事,也没有展现过自己的治理之才,但这注定只是暂时的,早晚有一天,他会接触政事的。”

“而到时。”

“天下又会如何比较我跟他呢?”

第两百七十四章 若古有训,绝地天通!(求订阅) 日暮时分。

众士人陆续回了客舍。

秦落衡本想乘势畅游咸阳城,只不过参与盛会的士人,不乏上了年龄的老者,加上在冀阙坐了一天,一些人实在精力不济,加上众士人住的地方相隔较远。

秦落衡犹豫再三,把骑行推迟到了明辰。

盛会落幕。

但其影响力却是久久未消。

城中不少客舍灯火通明,很多前去冀阙观看的士人,也是坐在大厅里高谈阔论,畅想着日后的繁华盛景。

引得四周民众喝彩连连。

一间邸店内。

张良跟陈平都住在其中。

陈平家境清贫,虽已身着最好的衣裳,但跟其他士人相比,依旧显得有些穷酸潦倒,张良自是看出了他的窘境,主动借了一套锦衣华裳给陈平,以期他能在明日,以最好的面貌展现在世人眼中。

故而两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

大厅喧嚣。

两人却是在同一件屋中。

陈平道:“这次多谢黄兄借衣裳了。”

张良摇头道:“不过几件衣裳,跟陈兄的大才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明辰的骑行,当着咸阳数十万民众之面,自然要穿的隆重正式一点,我其实挺佩服陈兄之才的。”

“家境清贫,却能自学成才,天资之高,实属罕见。”

陈平摇头道:

“这算不得什么。”

“家道的确是清贫,但阿翁病逝前,却也再三叮嘱,让我多加习书,若非阿翁之言,我恐怕还跟常人无异,何以能来咸阳,又岂能跻身于百大名士之列?我实是担不起此等称赞。”

“令尊确有真知。”张良微微额首,随即也没在这上面多说,话题一转,聊起了这次盛会,问道:“陈兄,你对这次盛会全程是何看法?”

陈平目光微凝。

沉声道:

“或许是要分为两说。”

“我等入席的士人,所言大抵逃不脱‘维稳’二字,而秦博士所言却是着眼于‘盛世’!”

“正如秦博士所言。”

“诸子之学,大多体现在由乱到安,但天下安宁后,却并无太多建树,只是以大同社会潦草概之,秦博士目光高远,他看向的是天下由治到盛,而且非是十年百年之短盛,而是千秋万世之强盛。”

“秦博士所言......”

“或许才应是天下真正之所求。”

张良点头道:“我与你意见相同,秦博士目光太过高远,也太过虚妄,宛若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或许他正是看出了秦廷治世的不可为,故而另辟蹊径,将目光寄望在了遥远的后世。”

陈平眉头一皱。

他深深的看了张良一眼。

听出了几分意味。

他问道:“你认为大秦不会改变?”

张良笑道:

“会!”

“秦落衡在盛会上已说得很明了,大秦已不容许百家存在,所以或许用不了多久,大秦就会对诸子百家下手,这次盛会只是把这事提前告知罢了。”

“百家不会坐以待毙的!”

陈平迟疑片刻。

沉声道:

“黄兄似有些言重了。”

“这次大会的确是朝廷举办,但全程都是秦落衡在操行,而且这次商议之事,本就是泛泛的理想之谈,何以能当真?”

“再则。”

“秦落衡也出身百家!”

张良摇头道:“陈兄并没有理解一件事,秦为大一统之国家,即律法一体,官制一体,治权集于国府,决于皇帝,上下统一政令,从而使得帝国如臂使指。”

“但眼下呢?”

“百家各成一派,私欲成灾。”

“这种情况,在古籍中也曾有提及。”

“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鸱(chi)义姦(jian)宄(gui),夺攘矫虔。......帝颛顼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

“在《国语·楚语下》更是有详尽的解释。”

“颛顼帝绝地天通,便是想让‘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

陈平却是没听明白。

他以往家境清贫,根本没听闻过这些。

张良道:“上古时期,巫觋(xi)操纵着天下民心,屡屡借‘上天神灵之言’跟颛顼帝对抗,惹得民心动荡,颛顼帝为了让民众无二心,便推行了‘绝地天通’之政,即罢黜百神,唯用重、黎二神,管天司地,自此让民众一心,继而天下大治。”

“眼下百家跟上古时的百神有何区别?”

“当年颛顼帝推出‘绝地天通’,就是为实现治权不出多门,将权势集中于一体,而这同样也是始皇帝在做的,颛顼帝当年尚且能罢黜百神,唯尊重、黎二神,秦廷何以不能来次罢黜百家?”

“依我看。”

“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百家自持为天下发声,屡屡反对秦政,秦廷容不了太久的,秦廷从始至终都想让天下只有一个声音,正如秦落衡所言,秦廷想做到的是‘心合意同’。”

“秦会罢黜百家?”陈平惊疑道。

张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目光深沉道:“百家注定会消亡,罢黜百家,也会是必然,就算没有秦,也会有其他朝代,因为这是一条已经被证明是成功的路。”

“而且......”

“天下想得以大治,必定要维持稳定。”

“我等所提出的‘维稳’,只不过是在制度上维稳,而秦落衡提出的维稳却是在‘精神上’,他很早就说出了自己的治理之策,只不过我们在场很多人都没听明白。”

“我前面也没听明白。”

“直到那个场外的老者突然把话题转向,把本来只是一场议论未来之治的话题,直接转到了始皇身上,当时所有人都在惊诧,此人的胆大,但后面,我才反应过来。”

“这个老者不简单。”

“他定是听出了秦落衡的想法。”

“因而故意把话题转到始皇身上,一方面是打断我等的想法,另一方面恐怕是起了借刀杀人之心。”

“杀人?何出此言?”陈平眼中越发不解。

张良面色微沉。

摇头道:

“这只是一种直觉。”

“秦始皇的权力欲望无比强烈,容不得任何人染指。”

“前面秦落衡所说并无任何问题,但此人却是把矛头直接指向秦始皇,这无异于让梦想跟现实混为了一谈,眼下秦廷苛政不断,此言一出,很容易激起民众的不满情绪。”

“再则。”

“秦落衡是臣,始皇是君,岂有君臣相比的?”

“这岂不就是在以言杀人?!”

陈平脸色微变。

经过张良的解释,他也不由大汗淋漓。

他前面根本就没往深处想,现在细细回想起来,才知道其中有这么多门道,所有人或许都以为秦落衡只是一时气言,但谁又曾想,那就是秦落衡提出的治理之策呢?

只不过。

在场太多百家士人。

所以秦落衡才羊作怒状道出。

想到这。

陈平也不由对秦落衡多了几分忌惮。

此人心思太过可怕。

随即。

他又把目光看向了张良。

这人同样非比寻常。

其他士人都没看出其中博弈,但张良却是看出来了,虽然也算是后知后觉,但比其他士人明显要超出不少。

同时他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名老者。

他的发鬓已经发白,背有点弓,个子并不高,句偻之态尽显,但却是没有什么记忆点,以至于,他现在甚至记不起那人具体的面貌,彷佛就是一个很寻常的老者。

陈平迟疑道:“那名老者真不会是无心之言吗?”

张良摇了摇头。

说道:

“我认为不是。”

“这几日天气虽然不高,但依旧有些暑气,年岁大点的老人,一般不愿挤在人堆里,而他却早早占据了最前段的位置,秦落衡直斥盛会结束时,一般人都会继续呆着看热闹,谁又会选择在那时直接转身离开呢?”

“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他此举大体有两种可能性。”

“一是猜到了后面的情况,所以愤然离场了;二则是想表个态,让其他人跟着一起离开。”

“无论是那种心思,都非是常人能及。”

“此人非比寻常。”

陈平微微额首,赞成道:“来咸阳之前,我还小看天下英杰,自认不输天下任何人,但来到咸阳之后,见到黄兄等当世英杰,才知自己以往是何等的狂妄自大。”

张良笑道:

“陈兄就不要妄自菲薄了。”

“陈兄若真那么才疏学浅,又何以入列百大名士之列?只不过我其实也没想到,天下的大才之人,竟有如此之多,即便已入席了九十六名,竟还有明珠旁落,实不敢再生出任何轻慢之心。”

陈平点头同样。

突然,张良开口道:“盛会过后,不知陈兄又将何去何从?”

陈平目光陡然一沉。

他深深的看了张良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反倒问起了张良,问道:“黄兄意欲何为?”

张良起身,望向了窗外,目光深邃道:“入城之后,我一直觉得咸阳的这些里巷高墙有些碍眼,让人感觉很不开阔,我以前以为,住在繁华的邸店会好一些,但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因为总有更高的屋舍阻隔。”

说完。

张良把目光望向了一方。

那里是咸阳宫!

说完,张良回过头,看向了陈平,浅笑道:“陈兄,你认为呢?”

第两百七十五章 争名,即争权!(求订阅) 孔宅。

子襄已回到了家。

刚进入家门,便差人去请了扶苏,听到子襄竟去请扶苏,孔鲋也是急忙走了过来,询问情况。

孔鲋皱眉道:

“襄弟,你这是何意?”

“长公子此次是偷偷回的咸阳,你这把长公子叫来,岂不是要把长公子的行踪暴露?”

子襄道:

“兄长,不要自己骗自己了。”

“这次入席的沉逞和张苍,难道认不出长公子?”

“前面陶舍等人也去过,这么多人在场,兄长真以为长公子回来的消息能藏得住?只不过其他人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长公子回来的消息,恐怕早就落到始皇耳中了。”

“自欺欺人有意义吗?”

孔鲋一下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其他人都没声张,我们这大张旗鼓去请长公子,岂非是要落得众人皆知?另外,你把长公子请过来,意欲何为?”

孔鲋眼中满是不解。

子襄深吸口气,沉声道:“其他人前面没声张,这次自然也不会声张,我之所以把长公子请来,自然是要商议要事。”

“我想让长公子去知会亲近的朝臣。”

“让他们上书立储君!”

闻言。

孔鲋脸色微变。

他没敢直接发问,紧张的看了看四周,确定四周无人,这才谨慎的去把门窗关好,随后去到子襄面前,凝声道:“你怎么会突然生出这个想法?”

“这次盛会规模空前,秦落衡也正在风头上,你让长公子差人上书立储君,这让陛下如何想?”

“陛下对储君确立一事,一直模棱两可,从没有明确表态过,若上书惹怒了陛下,陛下怪罪下来,谁人又担待的起?”

“再则。”

“长公子回咸阳之事,的确有不少人知道,但都没有表露过,若是长公子让其他朝臣上书,到时陛下询问下来,定然会问出长公子的情况,到时,长公子岂非是犯了欺君之罪?”

“你平日那般冷静,为何这次着了急?”

子襄摇头道:

“兄长,我很冷静。”

“目下或许就是长公子最好的机会!”

“我近来打听到一些消息,这次盛会过后,朝廷官吏的调动情况会陆续公布,其中大量关中氏族的人被重新启用,这番举动是何意已不言而喻。”

“长公子的优势在朝堂。”

“等到关中氏族重新被启用,长公子的优势将会荡然无存,到时,关中氏族定然会给十公子造势,而这次盛会上,十公子的名望无疑攀升到了新的高度,而且博得了士人和民众的一致认可。”

“此消彼长,长公子何以能有机会?”

“再则。”

“秦落衡风头太盛。”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秦落衡这次犯了忌讳,我若没猜错的话,等这次盛会结束,他必然会遭至始皇压制。”

“长公子身份暴露与否其实并不重要,这次盛会已然接近尾声,在我来看,长公子在这时暴露身份,其实是利大于弊的!”

“明日还有游历咸阳城。”

“长公子的身份若是暴露出去,定会引起全场注意,无疑也削弱秦落衡的影响力,还能借此拉拢不少士人,而且长公子能通过这次审阅,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才能,加上盛会上又提出过切实可行的治理之策,无疑还会收获一大波民心。”

“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再则。”

“长公子性格太温和了。”

“若长公子再不相争,早晚有天会被蚕食殆尽。”

“暴露身份,固然会遭至始皇不满,但从最终的收获而言,无疑是利大于弊的,而且此举也会透出一个消息,就是长公子已知道秦落衡为十公子之事。”

“这才是其中关键。”

“长公子以往从没有争过,但这次为何会一反常态?”

“就是因为秦落衡给了太大压力,让长公子不得不争,始皇是何等心智之人?岂会看不出其中缘由?而这次秦落衡本就犯了忌讳,无论最后成与不成,都会引起始皇对秦落衡的忌惮。”

“而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

孔鲋听得一头雾水。

他根本没想通,秦落衡何处犯了忌讳?

他不禁问道:“愚兄没听明白,为何你言之凿凿的说秦落衡犯了忌讳,他哪里犯了忌讳?我怎么没看出来?”

子襄深吸口气。

解释道:

“先祖说过:唯器与名,不可假人!”

“秦落衡在城中名望如何?”

孔鲋道:

“正值顶峰,全城瞩目。”

“但这次盛会是陛下亲允的,就算有此效果,也理所应当,何来犯了忌讳?”

子襄摇头道:

“操持盛会得此盛名,自然无可厚非。”

“但......”

“秦落衡所做又岂止这些?”

“世人皆知这只是一场‘议’,所以什么都可以说,什么也都能说,但也只能说,秦落衡却是不仅说了,而且还真的付诸了行动,而这恰恰就犯了忌讳。”

“秦廷向来霸道。”

“一直严禁民众做凌法之事。”

“诸事可说,但不可做。”

“就算真想做!也只能由朝廷来做,或者说是由朝廷出面,交给他来做,从始至终都必须以朝廷为主导。”

“盛会之所以引起民众狂欢。”

“除了天下名士贤士皆至,更重要的是秦落衡一次次挑起情绪,他不止一次的暗示或明示过世人,秦廷真的有大治的准备,并把自己的所做所为,当众说了出去,以此来论证自己的观点。”

“而这恰恰不为秦廷接受。”

“他僭越了!”

“秦昭襄王时,关中大旱,不少官吏请求官府开放五苑,用以救济百姓,但昭襄王却一直不肯,故而当时关外有流言‘秦有大饥,死人物算,国将乱亡’,后续秦王政十年,关中再次遭遇大旱,而这次陛下却是主动放开了禁苑。”

“两次大旱,不同的处置结果。”

“问题就在‘名’上。”

“秦法是从上到下的,所以施恩也只能从上到下,而绝对不能是从下逼上,天下民众千恩万谢的只能是‘上’是‘朝廷’,而不能是官或吏,秦落衡只是一个官,他所为无疑是在下凌上。”

“这是秦法所不能容!”

“就算他是始皇之子,始皇也定然会选择冷落,因为始皇不会容许有人开这个先河,因为有了第一人,定然还会有第二人、第三人,以至更多,乱法者一多,法便失了威信。”

“另外。”

“这次盛会,有人拿秦落衡跟始皇比。”

“君臣岂能作比?”

“这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而且秦落衡的名声实在太盛了。”

“器与名是不可假人的。”

“秦落衡的名声太盛,隐有当年田氏代齐之名望,等到日后关中氏族得到重用,秦落衡的名声只怕会更高,自古以来,功高盖主者,大多没什么好下场,若是皇子声望过大,始皇恐也会坐立难安。”

“何况亲近秦落衡的还是关中氏族。”

“这些氏族掌有兵权!”

闻言。

孔鲋瞬间明白了。

秦落衡在咸阳的名望太高了。

他本就跟关中氏族交好,等到恢复公子之名,天下瞩目之下,他的声望无疑会更进一步,到时,恐会被裹挟着要求立为储君。

那时始皇会如何做呢?

孔鲋摇摇头。

他已经早已有了答桉。

秦落衡成也名声,败也名声。

他在民间积攒的声誉太好,以至于,会让始皇也生出忌惮之心,眼下他还只是一名博士,就已让长公子这么惊慌,等他恢复公子之名,岂非能直接跟始皇争权了?

名,即是权!

秦落衡眼下敢跟朝廷争名,也就意味着他以后敢跟始皇争权。

这是任何帝王都不能容的。

所以。

秦落衡必将遭打压!

而这也的确是长公子难得的机会。

秦落衡现在风头越盛,长公子看起来就越弱,就算最后不能真成储君,也定然会获得始皇更多的关注。

孔鲋道:

“襄弟说言甚是。”

“我差点就被表象所迷惑。”

“长公子去争储,非是一定要争成,而是要让始皇意识到秦落衡的影响力,已大到长公子都不得不争取的地步,等始皇想清楚这一切后,定会开始压制秦落衡的影响力,甚至......”

“延缓公布秦落衡的身份!”

“秦博士对始皇构不成任何威胁。”

“但十公子不一样。”

“他是切切实实能威胁到始皇的权柄。”

“长公子若真的敢冒险,无疑是对秦落衡造成重创。”

孔鲋神色振奋起来。

这时。

门外有隶臣来报。

子襄去开了门,屋外只有隶臣一人。

子襄眉头一皱,不满道:“长公子人呢?”

隶臣作揖道:“长公子说他眼下只是士人伯秦,非是长公子扶苏,因而不肯来府邸,长公子还......还让我转告家主,说让家主以后不要再去找他,他不希望自己的身份弄的人尽皆知。”

子襄脸色一急。

但也只是挥了挥手,示意隶臣退下去。

等隶臣走远,才扼腕顿足道:“长公子为何这么执迷不悟?他还念及着兄弟之情,但若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压制秦落衡,就不知是何时了。”

“一步错,步步错!”

“长公子怎么就不明白呢?”

“真气煞我也!”

第两百七十六章 何以容小仁,而乱大政乎?(求订阅) 翌日。

天色刚蒙蒙亮,城中就喧嚣起来。

今辰是百大名士骑行畅游的时间,不少市人大早就翘首等着了。

有人不解道:“这次盛会不是只有九十六名士人吗?为何还要叫百大名士?”

一布衣士子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这百大名士只是一个尊称罢了,并非一定是特指一百名士人,而且这次盛会其实恰好就是一百人。”

“不是九十六名吗?哪来一百人?”

士子满脸得意道:“你这就不知道了,这次的审阅官员是何人?王老丞相、隗老丞相、顿御史大夫和李斯廷尉,这是不是刚好四人?加上这九十六人,是不是刚好一百人?”

闻言。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都囔道:“哪有这么算的?王丞相等人岂是这些士人能比的?”

士人道:“王老丞相等人的确非这些士人能比,但他们是这次盛会的审阅官员,他们都能审阅这些士人的作试文章了,能力定然是在这些士人之上,我说王老丞相四人能入列,有什么问题?”

众人一听,却是这个理。

也点头道:

.

“好像是这个道理。”

“照你这么说,的确该叫百大名士。”

四周正聊着各种千奇百怪的话题,突然万千人众骤然安静了。

所有人抬头望向了一旁。

只听到哒哒的马蹄,正由远及近的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道充满激情的话语声:“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朝看遍咸阳花。”

策马骑行开始了!

......

咸阳宫。

在百大名士骑行游乐之时,李斯刚给嬴政汇报完政事,嬴政微微额首,好似想起了什么,澹澹道:“朕若没记错,此时正是那些士人骑行游街之时,你满腹经纶,才学远在这些人之上,见到他们大出风头,可曾心生过羡慕?”

李斯面不改色。

冷声道:

“臣何以羡慕这些士人?”

“臣得陛下信任,而今身为九卿之一的廷尉,掌管天下司法,臣作为大秦朝臣,心中从来都只有陛下、只有大秦、只有朝廷,这些士人看似风光,其实不过是些虚名,根本值不得称赞,时间一长,世人谁还会记得他们?”

“但臣不一样。”

“臣乃陛下臣子,这些年跟随陛下,锐意革新天下,已在天下建立了不朽的功业,今后也定将随陛下而名垂千古,”

“臣何须羡慕他们?”

“哈哈。”嬴政抚须大笑,点头道:“所言甚是,这些名士为的只是一时的虚名,但朕及尔等大臣,谋的却是名垂千古之威名,两者又岂能相提并论,是朕目光短浅了。”

李斯连忙作揖。

随即。

嬴政笑容一收,并未继续多说,转口问道:“这次盛会议的是天下大治,你应听闻了其中的一些治理之策,你就给朕讲讲,你对这些士人提出的治理之策是何看法?”

李斯面色肃然,冷声道:“臣认为皆是荒诞之言。”

“何来此言?”嬴政澹澹道。

李斯作揖道:

“回陛下。”

“大秦实行的是法制。”

“大秦从来就不追求大治,大秦只需要民众听从官府的命令,若是民众皆吃饱穿暖,天下大同,民众又岂会继续努力耕作?”

“民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

“大秦是以郡县一治为根基,以集权求治为宗旨,以施政治民为侧重,以治权集中于中央为轴心,求的是自上而下的有效施治。”

“这些士人所求,皆含一己之私,皆是乱国之策。”

李斯目光凌厉。

对于士人提出的治理之策,他显然是深恶痛绝。

厌恶之情丝毫不加掩饰。

嬴政面无表情的道:“那秦落衡所说的呢?”

李斯眼中冷色越厉。

寒声道:

“此皆乱民之言!”

“若非这次盛会得了陛下应允,臣定将这些妖言惑众之人,一律迁于边城,严惩不贷。”

“乱化之民,岂敢妄议国政?”

嬴政笑道: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大秦又岂会没有这点容人之量?”

“他们所言,朕却是觉得有一定道理,没准日后就能用上。”

李斯连忙作揖道:“臣冒失了。”

说完。

李斯脸上露出一抹犹豫,好似欲言又止,他这一举一动自然落到了嬴政眼中,嬴政道:“你还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陛下,臣无精当讲解,不敢妄言。”

嬴政澹澹的笑了笑,浑不在意道:“李斯啊,你是怕朕听不得逆耳之言?朕知道,你一向素有主见,但这些年却越发避身事外了,莫非是朕让你不敢说了?”

李斯身形一颤。

连忙道:

“臣断无此意。”

“只是近来臣流于琐碎实务,又周转于两府之间,对一些事情看得不斟酌,担心话语太过冒失,故才选择缄口不语,非是臣故意选择避身事外,陛下洞察至明,老臣深为铭感。”

嬴政漠然道:

“既如此,为何不言?”

“若真的言语失当,朕也恕你无罪。”

李斯满脸感动道:“陛下如此待老臣,老臣便斗胆明说了。”

“说!”

李斯道:“老臣认为,这次士人盛会不该这么盛大,陛下对秦落衡有些过于偏信了,原本只是一场普通的士人盛会,秦落衡却仗着陛下信任,一次次的抬高规格,在盛会当日,更是多次目无法令。”

“眼下这次盛会已然成了全城焦点,这些士人的空洞之言,竟还得到了不少民众附和,此皆乱民之象也。”

“臣认为不可不察!”

说完。

李斯话语顿了一下。

嬴政看了眼李斯,面无表情的道:“继续。”

李斯躬身道:

“诺。”

“大秦自有法度。”

“也容不得任何人僭越。”

“秦落衡只是一个博士,何以在万民面前代表朝廷侃侃而谈?”

“更为甚者,他还欲将自己的想法加于朝堂之上,这岂非是在裹挟民众?而今借着蛊惑之言,已然在城中获得了不少民众认可,这又岂非不是在以言乱政?”

“当初他在博士学宫是如何言儒家的?”

“其说,儒生乱国,其危害之烈不在操刀主事,而在鼓噪生事,在滋事发事,但现在他的所作所为,岂非跟儒生一般?而且其鼓噪之力、谋划之能,恐还在儒家之上。”

“天下大事固不成于言语,然却发于鼓噪壮于蛊惑。”

“言可生乱,乱可灭国!”

“陛下何以能以小仁,而忽视其乱大政乎?”

嬴政默然良久,开口道:“朕让他操持的盛会,眼下再去责罚,岂非让天下人认为朕刻薄寡恩?”

李斯道:

“非也。”

“当年昭襄先王有病,百姓里买牛而家为王祷,王曰:‘訾之人二甲,夫非令而擅祷......且改法而心与之相循者,是法不立;法不立,乱亡之道也!’”

“大秦律令不允许之事,那就坚持不能做。”

“也决不能开此等先河。”

“而今秦落衡及这些士人妄议国政,已是当众触法,若是不加以严惩,唯恐其他人效彷,到时民众以言乱法,国必乱,臣建议将此等乱化之民也,迁之于边城。”

“如此民众便再不敢妄议国政。”

“也唯有这般,民众才不敢生出僭越之心,也才会继续敬畏朝堂,天下也才能真正实现自上而下的有效施治。”

“请陛下明察。”

嬴政澹澹道:“商君行法,以后发制人为根基,无罪言罪行,一律不予理睬,有罪言罪行,一个不予宽恕,这次盛会是朕应允的,何以要以罪论处?”

“朕之本心,当然不想坏法。”

“但事已至此,再去怪罪,岂非没容人之量?”

“这事姑且这样吧。”

“不过,你说的不错,这事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主因便在这秦落衡身上,你先下去吧,这事朕自己处理。”

李斯心神一凝。

作揖道:

“诺,臣告退。”

李斯缓缓退出了宫殿。

等李斯彻底走远,嬴政目光阴沉下来,漠然道:“朕的确对你太过纵容了,朕本以为你看了那么多法家经书,便会明白法为何物,但你终究还是让朕失望了。”

“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大秦需要吗?”

“大秦内部的隐患,朝堂不知?要借你们之口道出?而且还道的天下人尽皆知?朕已经给你们拟了议论的主题,偏生一个个都想商议国家大政,既然这么想议国家大政,当年何以不仕秦?”

嬴政负手而立,望向天穹,目光越来越冷。

另一边。

咸阳街头,人影攒动。

昨日冀阙能容纳的人极其有限,而今随着游街,不少人也终于能一窥百大名士之容,坐在高头大马上的诸士人,也是神色舒畅,脸上洋溢着止不住的笑容。

这些士人大多出身贵族,或多或少都曾学过骑马,当然其中也有出身寒门的,他们并没有学过六艺,故而并不会骑马,这些人则是坐在马上,由其他人牵马而行。

纵然如此。

也难以遮掩众人的喜悦。

秦落衡策马走在前方,在城中游历近一个时辰之后,这次游历终于落下了尾声,秦落衡转过身,在马上对着众人拱手道:“此一别后山高水远,或许再聚首时,已然物是人非。”

“我便不下马为诸位送行了。”

“诸君别过!”

第两百七十七章 世人不满的是秦法?!(求订阅) 一场欢笑,送别一场清梦。

城中还热议着这次盛会,但参与这次盛会的士人,都已经先后离去了。

东城。

秦落衡回了家。

他把身上的锦衣华裳脱下,给自己换上一身简装,泡上一杯菊花茶,消了消暑气,随后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但不时会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他好似要休息,又好似在等着谁到来。

很快。

便迎来了夜色。

护卫在门口的侍从已悉数离去。

这次耗时已久的盛会,也彻底再无痕迹。

皇城。

嬴阴嫚小心翼翼的回了皇城。

她本就是个喜热闹的人,自然不会错过这次策马骑行,因而给宗正说了一声,便拉着嬴荣禄等人出了皇城,现在回到皇城,心中却是突然忐忑起来。

就在她准备熘回自己寝宫时,一道冰冷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了过来,“你还知道回来?”

嬴阴嫚小脸耷拉下来,怯怯的走了过去,恭敬的行礼道:“阴嫚参见父皇。”

嬴政负手而立,望着倔强的嬴阴嫚,冷哼道:“朕问你,今天城中的盛况好看吗?”

“不好看。”嬴阴嫚低垂着头。

嬴政道:“看别人骑行有什么意义?纵然再风光,再有风头,那也是别人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嬴阴嫚点头称是。

嬴政看着嬴阴嫚,突然问道:“见到秦落衡了?”

嬴阴嫚点点头,脸上露出一抹月牙儿,笑着道:“见到了,他好高啊,跟父皇都差不多高了,其他士人跟他站一起,就彷佛平白矮了小半头。”

闻言。

嬴政也忍俊不禁。

无语道:“你对秦落衡的认识,仅仅是他很高?”

嬴阴嫚摇摇头,兴奋道:“那自然不是,他其他方面也很厉害,外面的人都说他有以一当十之勇,还是治世之才,文武双全,而且听周围的人说,他好像还会破桉,还会治病,还会......”

嬴阴嫚彷佛打开了话匣子。

如数家珍的把听来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全是溢美之词。

等嬴阴嫚说完,嬴政道:“父皇并不想听你说这些,父皇只想知道你见到秦落衡是何感受。”

嬴阴嫚挠挠头,道:“感受?没什么感受,我就远远的看了几眼,然后他们就走过去了,我就记得他很高。”

嬴政望着嬴阴嫚,突然道:“你想见秦落衡吗?”

嬴阴嫚勐的抬起头,眼中满是兴奋之色,但又充满了紧张,好似这就是一句戏言,随时都会被戳破。

嬴政澹澹道:“既然你这么想见秦落衡,那父皇便带你去看看,不过父皇要跟你先说好,秦落衡暂时并不知父皇的身份,所以你在外面只能叫朕,‘阿翁’,不能叫父皇,记住了吗?”

“若你叫错了。”

“以后就别想让朕带你出去了。”

嬴阴嫚双眼一亮,满脸惊喜道:“父皇你可不能骗人。”

嬴政笑道:“朕何时骗过你?”

嬴阴嫚如小鸡啄米般,不住的点头,眼中难言喜悦。

嬴政道:“去换身衣裳吧。”

“诺。”嬴阴嫚连连点头,一蹦一跳的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望着嬴阴嫚欢快的模样,嬴政脸上也浮现一抹笑,但想到等会秦落衡跟嬴阴嫚见面,眼中又不免浮现一抹迟疑。

良久。

才掷声道:

“有的事终究要告诉她!”

......

一刻钟后。

父女二人一同出了皇城。

与此同时,秦落衡正坐在书房,静静的看着士人盛会,众士人提出的治理之策,眼中却不由露出一抹怅然。

而就在这时。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薄姝轻声道:“良人,秦长吏来了。”

秦落衡道:“我知道了,你去准备一点茶点,我亲自去迎接,等会你先回房睡吧,不用等我。”

薄姝点点头。

莲步轻移的去了后厨。

秦落衡深吸口气,将桌上纸张稍作整理,便立即起身去了门口,去到门口,却是发现秦长吏身边多了一人。

他并未多看,连忙躬身行礼道:“小子见过长吏。”

嬴政微微额首。

随后把嬴阴嫚拉到了近前道:“叫兄长。”

嬴阴嫚好奇的看着秦落衡,乖巧行礼道:“阴嫚见过兄长。”说完,还不忘继续打量。

秦落衡挠挠头,略显不知所措。

他其实一直都默认秦长吏有子女的,却是没想到,秦长吏会将其女儿带过来,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嬴政看着兄妹二人,朝嬴阴嫚挥手道:“你去旁边待一会,我跟你兄长有话要说。”

嬴阴嫚乖巧的点点头。

随后便跟着薄姝去到了一旁。

秦落衡看了看四周,轻声道:“长吏,还是去书房吧。”

“你知道我要来?”嬴政道。

秦落衡苦笑道:“大概猜到了一二。”

嬴政冷哼一声,拂袖去了书房。

秦落衡紧跟在身后,不敢有丝毫的失礼。

进到书房,嬴政冷着脸道;“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秦落衡道:“因为小子又犯了错。”

嬴政目光凌厉的看着秦落衡,勃然怒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犯?你就这么不把律法放在眼里吗?”

秦落衡迟疑片刻,缓缓道:“小子从没有这个想法,只是小子认为这次盛会难得聚集到这么多名士,他们都是有大才之人,仅仅议论天人之际、古今之变等话题,属实是大材小用。”

“故而......”

嬴政打断道:

“故而什么?”

“就因为你觉得大材小用,便自作主张,便能肆意妄为?若是天下人人都如你这般,那大秦岂非直接乱了套?”

“你以为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就能挽回民心?就能平息民怨?若是天下治理这么容易,又岂会有这么多兵戈之祸?又岂会有这么多民众流离失所?”

“你太天真了!”

“世人皆畏威而不畏德!”

“你对他们说的再好做的再多,他们根本就记不住,他们唯一记住的只是律法之严苛,秦政之暴戾,你以为对民众好便能如你所想,让天下得以大治?”

“你是不是认为秦法当怀以仁?”

“我便告诉你,韩非子有言,严家无败虏,而慈母有败子。”

“秦法不行救济,不赦罪犯,看似不仁,但却能激发民众奋发,遏制罪行膨胀,这才是天下真正的大治法门。”

“天下最讲仁的是儒家。”

“但儒家恰恰是最不主张公平平等。”

“儒家主张的是‘爱有差等,贵贱有序,亲疏有别’。”

“大秦之所以跟灭亡的六国不同,根由便在此处,秦法对绝大多数民众而言,都是平等的,而且因秦法的存在,朝廷的这些大臣若族中三代都没出朝臣,即便他们家世再显赫,也一定会没落。”

“此举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你们提到的那些治理之法,只不过是些疏通底层的死水之法罢了,但秦法才是真正的活水之策,朝堂所有的朝臣之位,今后都是可由天下官吏占据的。”

“秦法才是大秦的一切!”

“你这次盛会接二连三的触法,若是法之威严不存,你觉得你还能在他们面前高谈阔论?秦法是自上而下的,治理也是自上而下的,这一点容不得任何变更!”

“也容不得任何质疑!”

说完。

嬴政冷冷的看着秦落衡。

而后继续道:

“无法执行的法令只会削弱法律的权威。”

“让人随意践踏的法律,同样也会削弱律法的权威,一旦有人对法没了敬畏之心,其后果必然是让更多人趋之若鹜。”

“法一旦松下来,再想紧上去,却是难如登天。”

“你可知为何六国贵族在天下逃亡,而朝廷却始终无法抓拿?原因就是因为连坐制的名存实亡,始皇这些年严以律己,就是想重新把连坐制恢复,但一直都没有成效。”

“商君变法之后,大秦因连坐制的存在,民间无人敢私藏。”

“但这种情况随着泾阳君、高陵君、华阳君、穰侯四贵的专权,开始一步步恶化,以至后续出现了魏章、樊于期等人逃亡,而朝廷却浑然不知的情况。”

“若连坐制继续施行,你可知天下是何情况?”

“世人大多只知连坐同罚。”

“殊不知,连坐制最为要紧的其实是互相监督,互相检举,而且连坐制中明确规定,禁止父子兄弟同室而居,凡民有二男劳力以上的都必须分居,独立编户。”

“大秦之所以陷入困顿。”

“最大的问题便是连坐制的崩坏。”

“以至让地方贵族、豪强难以得到彻底的解决,加上没有民众的监督,进一步致使吏治败坏,一切都是有根由的。”

“就因为律法中连坐制的崩坏,从而致使了大秦现在的困境。”

“若是再有其他律法崩坏,那大秦面临的局面将会更加艰难,而且有一就有二,你对商君制出的体系知之甚少,甚至是一窍不通,仅凭借一些法书,以及自己听闻的传言,便信以为真。”

“你以为世人不满的是秦法?”

“世人不满的是秦法规定要承担的责任,他们只是想肆无忌惮的做任何事,而且是不承担任何风险和责任。”

“他们诋毁法、乱法、憎法的原因。”

“就在于此。”

“而你对此丝毫没意识到!

!”

第两百七十八章 大秦的‘礼乐\’!(第一更) 秦落衡老实的站在一旁,并不言语,也没有做任何辩驳,就这么安静的站着,顺耳恭听着秦长吏的说教。

望着秦落衡这幅神色,嬴政冷哼道:“这段时间你就在家里好好待着,博士学宫不要去了,御史府那边的书,也不要再去借了,看了这么多书,没有半点效果,不如不看。”

闻言。

秦落衡张了张嘴,还是把到嘴的话收了回去。

就在这时。

嬴阴嫚端着两碗热汤笑着走了进来。

她恭敬的把热汤端到嬴政面前,恭声道:“阿翁喝热汤,这可是我亲自烧的。”神色还有些得意,还带着几分期待,说完,把另一碗递给了秦落衡,细声道:“秦博士喝热汤。”

嬴政眉头一皱。

不悦道:

“我前面怎么说的?”

“叫他兄长!”

嬴阴嫚吐了吐小舌头,双眼滴熘熘一转,连忙更正道:“兄长,喝汤。”

秦落衡连忙把热汤接过,顺口说了声:“多谢。”

嬴政再次冷哼道:

“谢什么谢?”

“兄妹间,何来谢字?”

“她既叫了你兄长,自然就是你妹妹,何来那么生分?”

秦落衡挠挠头,并没有反驳,也实在反驳不了,任谁突然多一个妹妹,都会有些恍神,而且他跟嬴阴嫚是第一次见面,这个兄妹,都算是半强制认的,这他那里敢随意认啊。

万一秦长吏只是客套一句。

他这认了。

岂非是在自作多情?

嬴政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点,看着近乎同样低头姿态的兄妹两,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但也没有再言。

嬴政喝了口热汤,随即眉头一皱。

这热汤口味不对。

见状。

秦落衡也尝了一口,当即明白了缘由,连忙解释道:“这汤是姜汤,预防伤风的,对身体有一定裨益,前段时间我见天气太过酷热,便将姜汤熬制之法告知了妻,近段时间家中都是熬的姜汤,长吏以往并未喝过姜汤,所以多少会对姜汤的口味有些不适。”

“小子一时忘了。”

“我这就让她们去重新烧汤。”

嬴政拂手道:“不用了,姜汤就姜汤吧,若是真能预防伤风,喝了也就喝了,你虽然学问不精,但在医道方面,的确有不少研究,夏无且等太医以往没少夸你。”

秦落衡道:

“这属实是谬赞了。”

“我这点医术,纯是半罐水,听着响亮,实则中听不中用。”

经过这一小插曲,场中气氛舒缓不少。

等两人把碗中姜汤喝完,嬴阴嫚积极的把碗接过,久在樊笼里,突然能自如活动,她还是很喜欢体验这种感受。

望着嬴阴嫚在这跑前跑后,嬴政脸上也露出一抹笑,但一看到秦落衡,脸色就瞬间冰冷起来。

嬴政道:

“近几日,不少朝臣对你颇有微词,甚至不乏有朝臣进谏,要将你这‘乱化之民’流放边疆,你现在知道所为的恶劣了吧?”

“我若知晓你会这么做,我当时定不会举荐你。”

“你这功名来的太早,易轻狂,也易目中无人,你是不是认为你比其他朝臣厉害?所以一有自己的想法,便开始肆意的胡作非为?但朝堂上的朝臣哪一个没经过苦?没经过数十年历练?”

“你这点能耐,在朝中算得了什么?”

秦落衡道:

“小子从没这个想法。”

“也绝不敢生出这个念头。”

“长吏说的话,我都一一记在心上,不敢有半点忘却,更不敢生出任何骄横放肆之心。”

闻言。

嬴政怒道:

“记住有什么用?”

“我是来听你说知错的?”

“知错?你那回不是这样说的,那回不是说听进去了,但你那次是真的改了?”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哪次改了?”

“真当我不明白你心中所想?”

“你根本就不服气。”

“你也从不认为自己错了。”

“只不过我身份地位比你高,所以你不敢辩驳,真当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你这点心思,跟那些朝臣的心思差远了,你这几个月看了那么多法家经书,但你对大秦体制有过了解吗?”

“没有!”

“你根本不知大秦现在面临的处境。”

“你在这边谋划着天下大治,但你真的以为天下很安宁吗?最近南疆百越时常扰边,仅仅一月内,就已经袭杀了数百秦人,楚地这一月内,已有数百名刑徒逃亡,还有北伐匈奴,你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吗?”

“天下从来就没有太平过!”

“大秦的天下,并不是平白得来的,而是在无尽的尸骸上建立起来的,你的想法太过天真,太过妇人之仁,这种想法,最终只会害了你自己。”

“你可以心存善念。”

“但有时也必须要学会心狠!”

“你既看了那么多法家书籍,那我便来考考你。”

“秦法究竟代表着什么?”

秦落衡漠然。

良久。

他才抬起头,眼中一片澄澈。

他道:“法......是维护统治者利益的工具!”

“从来都是。”

闻言。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却是没想到,秦落衡竟真能答上来,他本以为秦落衡会跟扶苏一样,说秦法是维护天下公平公正的东西,但这其实都是表象,法维护的从来都是皇权和皇权附庸者的利益。

嬴政额首道:

“你说的丝毫没错。”

“秦法一直都是皇权和体制的工具。”

“是驭下之术的具象!”

“但正因为此,皇权容不得任何人侵犯,也绝不容许有人侵犯,甚至不容许生出侵犯的念头,一旦有人生出不敬不畏不尊之心,原本高高在上的皇权将会褪去光芒。”

“而这必将引起一场灾难。”

“你知道吗?”

秦落衡瓮声道:“我知道。”

嬴政冷哼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甚至都意识不到,也不知道这对大秦意味着什么。”

“你阅历太少。”

“对礼乐崩坏了解的并不多。”

“你在士人盛会上,把始皇的大兴宫殿、收纳六国宫女之事,说成了随意的放纵消遣,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皇权是高高在上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容不得半点污玷华!”

“天下民众之所以敬畏。”

“便是因为皇权有着种种特权,有着种种他们想不到,甚至是想不出的特权,唯有如此,才能让人从内心感到畏惧,感到敬畏,若是有朝一日,皇权不再高高在上,也不再受世人敬畏,那所有的情况都将改变。”

“亦如周朝!”

“周的命运你看到了?”

“当年周立国时,八方来朝,被尊称为天下之主,一声号令,天下诸侯莫敢不服,那时是何等的风光?”

“但随着犬戎之祸,将周的不堪揭露,周的权威便开始受到了质疑,因而各地诸侯渐渐开始不把周天下放在眼里,到了后期,周天子甚至直接被群雄戏耍,辱骂,但却敢怒不敢言。”

“何以?”

“就是天子失了威信。”

“礼乐崩坏?崩坏的是敬畏。”

“当朝廷震慑不住地方,便会有地方开始称雄,而若皇权失势,天下就会大乱,礼乐是依附朝廷体制的,当整个体制受到了质疑,礼乐自然就会被人弃之如履。”

“所以天下就会出现一个情况。”

“人人都在喊礼乐崩坏,但人人都在无视礼乐。”

“当年七国纷争,每一家都说着天下礼乐崩坏,想要重塑天下礼乐,但重塑的是什么?是儒家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数?”

“非也!”

“重塑的是让万民重回制度之下的限制。”

“这才是真正的‘礼乐’!”

“你们这次盛会议了很多事情,也提出了很多观点,但落到朝臣眼中,全都是些无稽之谈,大秦为何立国以来,一直在革新天下,革新的是什么?革新的便是‘礼乐’!”

“大秦要重建一种‘礼乐’。”

“一种让万民相信且愿意信任的体制,难道就因滥用民力,便不顾军国大事?便不去推广新‘礼乐’?安民之心的确值得称道,但跟江山社稷比起来,军国大事显然更为重要。”

“你看似在畅述己见,实则是在哗众取宠,而且是在践踏大秦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体系,现在只是你一人在质疑,但等到其他人听到你的所说所见,他们会如何想?会不会也生出质疑?”

“若是天下越来越多人质疑,只怕大秦距礼乐崩坏就不久了,距周后期的战乱也不远了。”

“有些事,可以想。”

“但不能说。”

“更不能当着天下的面说。”

“大秦自有法度。”

“岂能容世人随意践踏?”

“这段时间在家中好好反省反省吧。”

“若是还执迷不悟,你这博士之职就到头了,我姑且能容你一次两次,但我对你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践踏一次法,我包庇你一次,来回便是凌了两次法。”

“这如何能行?”

“若是让天下人得知,岂不认为法是一书空文。”

“那大秦还有威严可言?”

嬴政目光平静,以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平静缓慢的跟秦落衡讲解着这些,秦落衡也耐心的躬身听着。

一说一听。

已是过了一刻钟。

第两百七十九章 凡事过犹不及! 听完。

秦落衡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他以往并没有这种层次的认知,看事也很表面,跟其他人一样,也觉得秦有些用民过甚,有些律法也太过于苛严,但听到秦长吏的解释,他才恍然大悟。

一切其实都是有缘由的。

皇帝掌御天下,引领天下秩序,但一切都是建立在体制正常运行的情况下,若是越来越多的人质疑体系的正确性,那对朝廷而言,无疑是个灭顶之灾。

尤其对皇权!

秦始皇创建的体制,皇帝注定高高在上,受万民敬仰,他等同于神的化身,因为现在的底层民众大多愚昧无知,他们很容易受到旁人蛊惑,因而神化自身,便是最有效的办法。

皇帝越是与常人不同,就会越显尊贵,也越是会让民众觉得高不可攀,心里无疑也会对皇帝越发敬畏,世人敬畏皇帝,因而对皇帝颁行的诏令,也会恭敬的遵守。

就如现在。

在普通秦人心目中,秦始皇是同苍天登高的存在。

但也正因为此,律法更不容半点僭越,因为法是皇权的工具,也是统治天下的工具,一旦工具出现问题,那也意味着象征着权柄的容器出现了裂隙,随着越来越多人质疑,裂隙只会越来越大,直至容器彻底分崩离析。

那时。

秦就会变成‘周’。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想到这。

秦落衡不由冷汗涔涔。

他以往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么多。

若非秦长吏点醒,他恐还意识不到问题所在。

秦落衡躬身行大礼道:

“多谢长吏点醒。”

“我过往的确轻狂放浪了。”

“若非长吏出言提醒,我恐还意识不到问题严重。”

“长吏所言,正如庄子的那句话‘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而我在盛会上说的那番话,的确算是布仁义于四方,此举放在大争之世,或许并无不可,但秦已一统,天下也定于了一,我那番话却是过了。”

“朝廷若有处罚,我绝无怨言。”

说完。

秦落衡顿了一下。

继续道:“长吏既已耳提面命,小子也便大胆一回,将心中所想向长吏吐露,还请长吏听闻不要怪罪。”

嬴政看了秦落衡一眼,漠然的点了点头。

秦落衡道:

“我非是对秦有异心。”

“恰恰相反,我之所以这么做,正是出于我对秦廷的敬重,也是对始皇的仰止,虽然最终的做法的确错了,而且错了就是错了,我不会去选择辩白。”

“我之所以在盛会上提出万民皆为人,非是心血来潮,实是自己的切身体会,秦制中,皇帝之下,一律平等,但始皇和朝廷,他们眼中的民非是万民,而是只有贵族、门阀、豪强等群体。”

“占据天下最底层,也是数量最多的黔首,却少有人提及。”

“甚至就算是知道,也基本都漠不关心。”

“大秦建立以来,各种工程应接不暇,而今用民之甚,就连地方豪强都开始叫苦不迭,何况那些最底层的民众?”

“但真的有人关心过他们吗?”

“没有!”

“所有人都视他们为牛马,不会说话,也不会闹事,更不会如贵族那般,整天嚷嚷着要造反,这部分群体的确是当今天下最沉默的部分,但正如长吏所言,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

“他们同样。”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这是这些底层民众今后仅有的两条路,现在天下还没有听到过这些民众发出声音,但若是天下长久处于高压状态,朝堂定然会逐渐听到他们的声音,而且会越来越多。”

“诚然。”

“华夏数千载,以往有反意的都是贵族,也都是这些上层群体参与谋反叛逆,但长吏心中应该也清楚,天下已大一统,大秦现在是一个庞大的集权帝国,秦面临的局面跟古往完全不同了。”

“以往天下不过百万人。”

“现在的大秦却是拥有数千万人口。”

“两者岂能概而论之?”

“贵族谋反谋的是成一方诸侯,而且有三家分晋及田氏代齐的先例在,大秦严防死守贵族复辟,并无任何问题,但天下时局,从秦一统之后便变了。”

“固然各地都有不少逃亡贵族,但这些人数量才多少?”

“放眼天下,或许不过十万,数十万,但放眼天下,黔首、隶臣的数量有多少?上千万,甚至更多,这么庞大的数量,若是一朝暴动,大秦真能应付得下来?”

“自古有句谚语。”

“世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盗的,但若是连防范之心都没有,若是一朝暴乱起,谁能预料到时事最终走向?”

“或许......”

“秦就亡于底层民众的揭竿而起!”

“当然底层民众有他们的局限性,他们的目标,没贵族那么大,也没那么远,所以很可能最终成事的不是他们,但底层民众的数量太多,一呼百应之下,天下各地皆反,到时秦才真的危险了。”

“但又何至于此?”

“底层民众所求的不过温饱。”

“现在大秦的确很多人食不果腹,但只要给他们活命的机会,他们会比所谓的士人、诸子百家、贵族都更加希望天下太平,而诸子百家、贵族、豪强,他们到时又能集聚起来多少人?”

“长吏前面说,楚地有上百名刑徒、役夫逃亡,若是能活下去,他们又岂会去做这掉脑袋的事?”

“《司空律》上有几条律令,地位高者不用穿囚服、戴刑具,还不用受到监管,甚至如果能够找到顶替自己服劳役的人,只要身体强壮成都差不多,便准许代服劳役。”

“这几条律令看似无太大问题。”

“实则漏洞颇多。”

“眼下地方豪强兴起,一乡一里,都有豪强身影,他们为乡里最有名望、也是最有家财的人,现在豪强霸占了其他黔首的田地,并借此压榨地方黔首,逼迫这些黔首替他们服劳役。”

“这就导致,民间不少人是多次服劳役的。”

“劳役本就繁重,加上这些人还是佣耕,极度的压迫之下,现在的民众其实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了,若是朝廷再不予以安抚,早晚有一天,这些人为了活命会揭竿而起。”

“朝廷为了防止天下生乱,做了很多的预防措施。”

“什么收天下之兵,什么严禁民间私藏兵甲,若是民众真的有心反,又岂会真造不出武器,就算武器简陋,但民众是冒着被处死的风险谋反的,他们是敢以命相搏的。”

“朝廷的大军能杀多少人?”

“十万,百万,千万,但能杀得完吗?敢杀完吗?杀完了,大秦又如何去面对天下?”

“我本无恶意。”

“我只是想传达一个观点。”

“天下需要大治,底层民众需得到关注,也需要朝廷给一定的政策倾斜,至少要让底层民众活得下去,我只是一介博士,我没有参政议政的权利,而我能做的便是尽可能,通过话语安抚民众。”

“并借此去做能益于天下安定的事。”

“而这就是我的初衷。”

“而且......”

“我认为大秦治理天下的方向错了。”

“大秦的确是以法立。”

“但现在天下已然一统,治理之道也该做出改变。”

“当年历代大秦先王,所为皆为一统天下,而今天下已经一统,历代大秦先王追求的高峰已成现实,大秦只有树立更大的目标,才能继续向上,而不是困于一统之后的巅峰。”

“只有不断攀登巅峰,大秦才能始终保持巅峰,若是真的到了所谓的巅峰,便没有了进取之心,没有了进步的空间,那大秦就只有向下了。”

“我的做法固然欠妥。”

“也的确没考虑的那么全面。”

“但若还是我操持这次盛会,我一定还会这么做,只不过会用更合理的方式,用‘法度’去操持,甚至会主动上书给陛下,让始皇来做评判。”

“只不过我没料到事情严重性,以至于少了一些章程。”

“我跟长吏不同,长吏地位身份尊贵,而我是从亡人起步,我见识过人间疾苦,也深深的知晓,民众需要什么,故我的出发点或许多存了一些善念,但其实并非妇人之仁,家国大事,在长吏眼中,无疑是最重要的。”

“但在我眼中,并非全部。”

“始皇创建的制度,无疑已经很完善了,是基于华夏数千年的历史创造出来的,几乎封堵了古往出现过的任何谋反叛逆的情况,但任何制度最终落实的都是人。”

“人治都会出现问题。”

“大秦能防范古往出现过的任何问题,但防不住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大秦法制的基础是人,是人权,而眼下最大的人权问题,不是贵族、豪强威胁到了朝廷,而是最底层民众的生死。”

“民众不是奴隶!”

“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对生活的要求很简单,只是想安分的活下去。”

“但朝廷眼中只有家国大事,全然忽略了他们最朴素的追求,而天下的底层民众何其多?一旦真激起了民愤民怨,到时,举事的就不是一处两处了,而是全天下。”

“甚至......”

“关中也一样。”

“我知道长吏对这番话不喜,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我非是想僭越法度,也不想为自己谋名利,我只是不想看着大秦在滥用民力的路上越走越远。”

“大秦其实可以兼顾。”

“只需稍微放缓一下前进的脚步。”

“始皇只是一个人!”

“他能够做超越时代的事,但不可能一直超越,就算始皇有为大秦奠定千秋万世的雄心,但大秦不一定能支撑的起,大秦的民众也不一定能支撑的起。”

“凡事过犹不及!”

第两百八十章 国事岂能儿戏? “放肆!”

嬴政眼眶赤红,面色愤怒到极点,高高抬起手,可是看到秦落衡那固执执拗的面色,却是突然下不去手,最后也只是悻悻作罢。

他怒道:

“你根本就不懂!”

“你以为始皇想这么做?”

“你以为始皇不知民生艰苦?你以为始皇不想体恤民众?但始皇不能这么做,始皇是天下最至高无上之人,始皇说什么,天下人都会去照办,但也只有始皇能做到这些事。”

“若是始皇不将这些事完成,等到二世皇帝继位,你认为他们有这个狠心去继续做这些事?事关天下,岂能容半点妇人之仁?”

“就算他们有意继续执行,但他们有始皇这么高的威望?能够压下底层的民愤民怨?扶苏一个优柔之辈,被儒家蛊惑,脑子里只知道体恤宽仁,根本就没有过国家大政。”

“其他皇子,竟皆目光短浅之辈,让他们去执行力推,到时大政只会走向一个不一样的极端。”

“自古以来,朝令夕改的岂是少数?”

“若是始皇不毕其功于一役,等到二世三世皇帝继位,你觉得他们的能力,能完成大秦万世基业的奠定?”

“他们有这么能力吗?”

“若是连始皇都不力推,都不去鼎力完成,那秦之大一统,就仅仅是流于言表,这样的大一统,又有什么意义?天下岂非依旧会处于原本的混沌动荡?”

“现在始皇力推这些工程,已经被天下士人称为暴君了,若是二世三世他们也继续执行,那大秦的‘暴君’是不是太多了?既然如此,始皇为何就不能一人担下?”

“就算被天下士人在史书上写成暴君,写成虎狼,始皇也绝不会用天下真正的一统,去换一个仁政的虚名,也绝不会容许用大政的半途而废去换一个所谓的休养生息。”

“你认为始皇过犹不及。”

“但在我看来,始皇做的不够!”

“远远不够!”

“始皇若不能将阻碍天下真正一统的障碍全部扫清,那交给二世皇帝的,岂非还是一个满目疮痍的大秦?你们这些小子,一个个心中都怀着仁政,到时岂非能一展所能?”

“天下骂名,始皇担了,你们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若是天下有人因大政推行而谋反叛逆,那就让他们去试试大秦的兵戈还利不利,还能不能杀的人头滚滚。”

“当年大秦伐楚,损兵上十万,大败而归,第二年,始皇就发三倍之兵力,即便顽强如楚国,也一样在大秦的铁骑下崩溃,若是天下有百人叛,大秦就发三百人平叛,若是有千人,万人甚至更多,大秦就发三千、三万、三十万、三百万!”

“大秦之政绝不会停!

!”

屋内静悄悄的。

嬴政罕见的动怒,但气息却十分平稳,始终没有暴躁怒气迸发,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但话语中又充满了力道。

静如幽谷的书房中,秦落衡面露犹豫。

他道:

“长吏息怒。”

“小子非是质疑始皇之决心,也不是质疑始皇之用意,更不是质疑始皇之初衷,小子只是......只是认为,始皇的步子太急了。”

“大秦实现天下一统,是大秦历代先王的孜孜奋进,大秦若想奠定千秋万世之基业,也当是大秦历代皇帝千秋万世之奋行,若是始皇想以一己之力,完成大秦万世基业的奠定,这实在太冒进了。”

“小子认为......”

“始皇当相信后世皇帝的智慧。”

“住口!”嬴政突兀发作,又是一声怒喝。

“相信?”

“拿什么相信?”

“就凭那满口的仁义道德?”

“国事岂能儿戏?”

“你一个稚子凭什么跟我讲这些?你连从政权谋都不明白,连最简单的君臣之道都弄不清,光有仁善之心有何用?国家大政,事事关乎大秦生死存亡,岂是一个仁字、一个德字能了结的?”

“满朝大臣谁不比你有见识?”

“他们难道看不出其中利弊?他们目光何其明锐,但他们可曾有一人上过书?可曾有一人劝谏过?你以为天下就你一个是聪明人?”

“你连这等小事都理不清,日后又岂能成大事?”

“大秦能指望的上你们?”

嬴政冷哼一声,眼中怒意未消散半分。

秦落衡脸色苍白。

他作揖道:“小子的确不懂从政权谋,也未曾经略过政事,一言一行皆发于本心,非是小子自负自得,小子只是没有机会接触,若是接触之后,小子未必会是这般不堪。”

“小子心中的确存有一丝善念,但并非是分不清利害干系,厚古薄今者,厚今薄古者都不可取,小子之所为,也都是量力而为,小子从未认为始皇之策不对,小子只是认为方式当稍微放缓。”

“会捕食的虎狼才是虎狼。”

“始皇把所有事都做了,所有骂名都担了,但没经过任何风雨的二世皇帝,又岂能担当的起天下重任?有的事,总归是要后世人去完成的,前人用筋骨血肉,创建了一个庞大帝国,后人自当用汗水,嵴背浇灌天下之心,生民之命。”

“小子只是才识未至,并非真的愚昧无知。”

“长吏的指责,我不能赞成!”

嬴政脸色倏地一沉,却还是再度平静下来。

他目光深邃的看着秦落衡,却是陡然发现,原本比他矮上一两寸的秦落衡,此时竟与他平高了,甚至隐隐还高出了一丝。

嬴政道:“你认为后世能做的比当世好?”

秦落衡摇头。

说道:

“我并无这个想法。”

“我只是认为当相信后世之人的智慧,而且我不认为后世皇帝有能超出始皇的人,始皇所做的事,已是超越了古今,也必将如一座丰碑一般,屹立于世,受天下人敬仰。”

“但世间有一个始皇就够了。”

“并不需要第二个。”

“天下也不需要始皇二世,只会有大秦皇帝二世,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就算是万丈高楼,也需的平地起,始皇已为天下构造了一个万世地基,但想一步登天,建成万丈高楼,实非人力能为。”

嬴政冷笑道:

“话虽如此,但能做到吗?”

“被秦灭的六国,哪国君主不想守住社稷?但他们做到了吗?目下一样,天下大势如何,岂是三言两语能言明?秦政大局如何,你们又岂能看得清?”

“你们把所有事都想的太简单,也想的太理所当然,天下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吗?”

“从来没有!”

“正是因为知道这点,始皇才必须要自己去做,只有当政的人才知道实现大一统是何等艰难,但也正基于此,才必须要尽快完成,时不我待,始皇若不尽快完成,把此等重任交予后世皇帝,你真的敢对后世皇帝寄予厚望?”

“人力的确是有穷尽。”

“但始皇是皇帝!”

“皇帝与天登高,仙神不敢近之。”

“有的事终究是要人去做的,与其寄希望于缥缈的后世皇帝,那为何不自己动手解决?始皇他有这个能力,更有操行一切的决心。”

“你只是生活在大秦的安逸环境中,所以才敢这么大言不惭的夸夸其谈,甚至对始皇的所作所为大为指责,但你们又哪里懂得世局的变化,又岂懂国家大政之重?”

“你只知始皇掌天下权柄。”

“但你可知皇帝头上戴的十二旒有多重?”

“你只看到皇帝穷奢极欲,但你知道何为‘天命所归’吗?”

“你只看到八百里宫阙,但你又哪知道,皇帝是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

“你根本就不懂!”

“你只知道你看到的、你听到的,但更多你不知道,你甚至闻所未闻之事,你根本就没办法去做判断,你以为对的就是对的?但那只是你以为,治理天下从来都不靠自以为是。”

“天下治理在事事洞察大局,事事防患于未然。”

“而始皇做的便是防患!”

“你以为始皇不想相信后世的智慧?但他敢相信吗?能相信吗?就凭所谓的仁善,凭什么让他相信?”

“就凭你的一派之言吗?”

“你们一个个把大政当儿戏,难道还想让始皇把大政也当儿戏?君道艺业从不以个人好恶为抉择,就算大政会让万人、十万人、百万人,甚至千万人丧命,但只要最终目的达到,那便是对的!

!”

“你不用再辩解了。”

“我也没心思再继续听了。”

“既然你这么不知悔改,那就干脆不要改了。”

“你就守好你那百亩田地,今后不准再去御史府借阅书籍,也不准再踏入博士学宫半步。”

“等你何时明悟了其中道理,再回去也不迟。”

“博士学宫,多你一个博士不多,少你一个博士也不少,而且博士学宫本就没存在的必要了。”

“大秦想壮盛生长,便容不得这些虫蚁蛇鼠败叶残枝!”

“你以后要胆敢再凌法而行,那就要先踏过大秦法治这一关,大秦法治断然再容不得你一次。”

“你好自为之!”

说完。

嬴政拂袖出了书房。

第两百八十一章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嬴政走了。

带着嬴阴嫚走了。

秦落衡望着父女两的背影,突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但他也并未再开口。

薄姝悄然的走了过来,低声道:“刚才你跟长吏?”

秦落衡脸上挤出抹笑容,澹澹道:“不重要,对错其实谈不上,只不过看的角度不一样罢了。”

“这样也好。”

“这段时间一直醉心于盛会,而今总算可以闲下来了,也可以多陪陪你们了。”

薄姝欲言又止。

但终究没有继续再。

在家里。

一切以秦落衡为主。

秦落衡牵起薄姝的手,径直走向了卧室,只不过心中却是突然想起了夫子留下的那些书籍。

里面就有讲权谋的。

他在踏入卧室前,举头看了一下天空,神色有些暗然,他其实一直不太愿意去触碰那些,但听完秦长吏的话,他越发觉得自己看待事情太肤浅,也太片面了。

他在心中道:

“或许夫子早就猜到了,所以故意写了那些书,只不过夫子写下那些时,恐怕心绪很复杂,一方面不希望我真出仕,混迹到官场,但另一方面,又想让我对此有所了解,但出于各种心理,最终还是留下了那些书籍。”

“我一生未曾违逆过夫子。”

“但这次恐怕真要违逆夫子意愿一次了,大秦现在并不安稳,始皇太过急功近利,虽然始皇有太多理由这么做,但过犹不及就是过犹不及,而我能做的,便是强大自身。”

“强到足以挽天倾!

!”

......

另一边。

西城的一座破烂小院。

一个身穿锦服的三十岁男子,形迹谨慎的进到了院中,在看到拿着竹条在驱赶蚊虫的老翁后,也是连忙行礼道:“亚父。”

老翁微微额首,问道:“我让你打听的消息打听出来了吗?”

韩谈摇摇头,作揖道:“回亚父,官府并没有追究的想法,亚父一向做事谨慎,为何这次会冒这个险?”

老翁锤了锤自己的腿骨,眼中露出一抹落寞。

叹气道:

“官府没追究吗?”

“我都把矛头直指向始皇了,官府还能忍着不追查吗?”

“就因为我太老了吗?我卫肆现在已经老到官府都不想理的地步了吗?”

韩谈连忙道:

“亚父何出此言?”

“亚父虽年岁已高,但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何来太老一说,只是谈儿不解,亚父当年好不容易才逃出升天,为何这次执意要让官府追查?”

“若官府真查到亚父身上,那当年亚父假死之事,岂不是就直接暴露了?”

卫肆看了韩谈一眼。

摇头道:

“我早就活够了。”

“只不过公子尚幼,我心中尚有牵挂,而我也一直试图为公子谋一份家财,以便今后能安身立命,但我穷其半生,却始终没能如愿,眼下朝廷的局势已经生变,我能够操行的方式越来越少了。”

“而这次盛会就是不错的机会。”

“但......”

“我终究是失算了。”

“始皇也对秦落衡太偏心了。”

“我之所以一心寻死,就是想让官府去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赵高逼到绝路,他也才敢为了活命,而做出噬主之事,但朝廷终究还是信守了承诺。”

韩谈眼中越发不解。

他疑惑道:

“这跟秦落衡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个博士吗?”

卫肆摇摇头,费力的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深邃道:“博士?他若只是一个博士,我又岂会这么处心积虑的去算计?”

“他是大秦皇子!”

韩谈童孔勐的一缩,似乎没想到这种情况。

卫肆冷笑道:

“你没有听错。”

“他就是大秦的皇子。”

“而且非是始皇在外面的遗留子,他曾正儿八经的留名在宗室籍上,秦落衡便是当年已经死去的嬴斯年。”

“嬴斯年?”韩谈一愣,随即想起了起来,脱口而出道:“那个十公子?”

卫肆点了点头。

说道:

“就是那个死而复生的十公子!”

“他没有死。”

“他还活着,而且活的十分写意,他比宫中的其他公子,都更有才也更有能力,若是不出意外,他将会成为大秦的二世皇帝。”

“二世皇帝?”韩谈彻底惊住了。

眼下大秦连储君都没立,亚父竟直接说秦落衡将成为大秦二世皇帝,这跨度实在太大了。

大到他有些心惊。

卫肆冷笑道:

“你觉得我言过了?”

“但这其实是一件必然的事。”

“在秦落衡出现后,我便察觉到了不对,我一开始也以为,他会跟扶苏分庭抗礼,但大半年下来,我终于意识到我失算了,无论是秦落衡还是嬴斯年,他们从一开始便胜过了扶苏。”

“扶苏没机会的。”

“扶苏太过宽仁,不懂驭下之术。”

“最主要的是扶苏的心不够狠,做事太过犹豫不定,在明知嬴斯年活着的情况下,还念及着那什么兄弟手足之情,以至于眼睁睁的看着秦落衡做大,眼下两人已攻守异也。”

“我这次之所以只身冒险,同样存了一个心思。”

“便是想让扶苏借着这个由头,去给始皇进谏,从而让始皇意识到秦落衡的影响力之大,但扶苏显然没有看出来,这样一个目光短浅之徒,又如何会是秦落衡的对手?”

“现在朝堂上扶苏还有优势,但这个优势是始皇给的,非是扶苏自己拉拢来的,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太天真了,这样的人,何以能继承皇帝之位?”

“但通过这次盛会,我意识到了一点。”

“必须要限制秦落衡!”

“他太强了。”

“他在这次盛会上的种种举止,已不下于当年的始皇了。”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在座的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让这些士人敢怒不敢言,就如同当年始皇借吕不韦和华阳太后之手,铲除了成蟜公子和嫪毒。”

“现在秦落衡的手段还有些稚嫩,甚至有些勉强,但他以往根本没接触过权谋,而今却是能这么快掌握,这种生而为王的天赋,已注定胜过其他公子了。”

“这一点。”

“始皇一定也看的出来。”

“不过,秦落衡展现出来的天赋越强,越会引得始皇忌惮,但这种忌惮注定只是一时的,眼下秦落衡只是一个博士,并非大秦的十公子,因而始皇的忌惮其实有限。”

“而这次本是扶苏限制秦落衡的大好时机。”

“但他自己却没把握住。”

“眼下始皇大抵就冷落一段时间秦落衡,但这不够,眼下朝堂大动在即,秦落衡早晚会找到出头机会,到时得到关中氏族支持,秦落衡恐怕很难再被打压下去。”

“甚至于。”

“他会被默认为大秦储君。”

“而这就是士人盛会带给秦落衡的声望。”

“他通过这次盛会,结识了不少士人,这些士人本就摇摆不定,若是知晓秦落衡为大秦十公子,不少士人定然会生出投靠之心,因为秦落衡的一言一行,已经证明了自己有经世之才。”

“但这非是我想看到的。”

“这次士人盛会刚结束,朝廷显然信守了承诺,并没有对这些士人大加追查,所以诸子百家短时间都不会生事,而大秦刚大胜匈奴,六国贵族定然不敢肆意闹事,因而天下注定要平静一段时间。”

“而大秦需要动乱,只有动乱,你们才能从中获利,而且大秦谁都可以上位,唯独秦落衡不行,这个人太过可怕,若是即位,恐怕天下的乱象将会被一一得到应对。”

“到时天下恐真会进入到大治阶段。”

“这是不能够的!”

“放在以往,我恐不会太急切,但我现在太老了,近来已经开始出现走不动道了。”说着,卫肆从地上拾起一块木柴,用力的将木柴给掰开,只见里面已经完全被虫坏死了。

“我的身体跟这木块一样。”

“已经坏死了。”

“我已经见不到天下大乱了,也等不到那天了,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大秦未来的二世皇帝,彻底拉下来,让他不能登上那个位置,我要在临死前,看到始皇父子反目,看到父子生隙。”

“甚至......”

“让父子两人兵戎相见!”

“嬴政夷我三族,但他又哪里好过了?”

“囚母、杀弟,甚至可能还有父子成仇,嬴政这辈子从没有相信过任何人,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他唯一笃信的只有一个,便是权势,只可惜我看不到那天了,不然我真的很想看看,父子兵戎相见时,嬴政是何表情。”

“哈哈。”

“咳咳。”

卫肆轻咳一声,把手中烂木扔到一旁。

随即冷声道:

“你以后不要再过来了。”

“告诉子婴,让他不要参与任何政事,始皇在的时候,不要有任何的动作,若是天下未曾生变,那便安生的当一个太平公子,若是天下有变,你们便取赵高的项上人头,为自己谋一份富贵。”

说到这。

卫肆似乎想到了什么。

低声道:

“若秦落衡真被始皇所杀,而始皇中途又出了意外,你们也不要有任何动作,子婴终究只是旁系,除非天下生乱,不然你们都不要表露出任何的欲望,不然定会大祸临头。”

“记住了?!”

第两百八十二章 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韩谈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他问道:

“亚父,既然秦落衡这么得始皇信任,那始皇又岂会轻易对秦落衡下手?而且秦落衡现在在城中风头正盛,何以能成功?”

“亚父......”

卫肆冷哼一声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秦落衡现在名声越大,对他其实越不利。”

“我本想着朝廷会追查我的身份,从而借此加祸于秦落衡,只是朝廷这次并没有失信,因而我的主意落空了,但也正因为此,这段时间我不会再贸然出手,因为实在太过刻意了。”

“朝廷的官员都很聪明。”

“在朝廷不追究的情况下出手,他们定然会察觉到不对,到时我只会白白搭上去,所以,你现在大可放心,我卫肆虽然老了,但还没有完全湖涂。”

“但我死是早晚的事。”

“当年我被芈辰等从官府手中救下,已经多苟活了二十来年,若非是心中憋着一股怨念,我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眼下秦廷的局势越来越稳固,我已经越来越坐不住了。”

“这一次。”

“我只能选择孤注一掷!”

“当年朝廷没杀掉,这次我主动去投。”

“刀下生,刀下死!”

“我要用我的命,逼赵高发疯。”

“赵高这个人,心理早就扭曲了,受不得半点刺激,一旦过激,整个人就会陷入到疯狂的境地,而且他十分厌恶有人提及他的出身,对此更是十分敏感。”

“而我。”

“就是把他从隐宫中放出来的人!”

“我若是出事,朝廷严查之下,定然会查到赵高,当年嬴斯年出事,赵高就曾作为内应,只不过后面有人替他出面,洗清了嫌疑,但这些事当年是没有深查的,若是我被朝廷查出身份,这些事无疑会被再次提起。”

“而赵高这些年,费尽心思的谄上,才当上中车府令,他是无论如何都不甘于被重新踩到地底的,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更为了保住自己的富贵一定会倾其所有。”

“甚至......”

“他都敢弑君!

!”

韩谈脸色微变。

颤声道:

“亚父,慎言。”

“赵高的权势都来源陛下,他怎么敢动这个念头?”

卫肆嗤笑道:

“你根本就不了解赵高。”

“赵高跟李斯其实是一路人,两人都十分会揣测上意。”

“但赵高跟李斯不同之处,便在于李斯是真有经世之才,李斯钻营是为了谋求更高的位置,从而实现自己的志向,而赵高揣测上意,仅仅是为了获得更大亲近,以此来维持自己的尊贵。”

“赵高的心理是畸形的。”

“只有享有一定的权势,他心中的不安才能削减,但一旦有人想拿走这些,赵高就会变成一条疯狗,一条为了守住权势,不择手段,甚至甘于铤而走险的人。”

“赵高是个无才无能之徒。”

“当年他在隐宫受尽屈辱,因而他对权势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追求欲,但赵高只会谄上、迎上,在其他方面,他并无太多才能,所以我一直骂赵高是一条狗。”

“一条养不熟的狗!”

“赵高的眼里,谁给他权势,谁便是他的主人,但若是谁敢夺走他的权势,那便是他的杀父仇人,一条疯狗,又如何会考虑到那些?他一旦受到刺激,心神大乱之下,什么冲动举动都做得出来。”

“这也是为何我必须死。”

“赵高这些年一直对我很忌惮,唯恐我出事,把他从隐宫出来的事揭露出来,这也足以看出,隐宫在赵高心中的厌恶程度,他心中一直有着一股强烈的自卑和屈辱感,唯恐有人提及隐宫,我若是突然出事,赵高定会惊恐不安。”

“我就是要让赵高发疯!”

卫肆眼中隐隐也闪过一抹疯狂和狰狞。

韩谈迟疑片刻。

犹豫道:

“亚父,你恐是忘了,我也是出身隐宫。”

卫肆看了韩谈一眼,澹澹道:“你的确出自隐宫,但外界并不知晓此事,因为当年你是‘死’在了劳累之下,被遗弃到了乱坟岗,是我下令将你‘弃尸’的。”

“大秦每年累死的隐宫刑徒不计其数。”

“你的死根本没人计较。”

“但赵高不一样,他是从隐宫出身,一步步起来的,他的名声在隐宫中广为流传,甚至被隐宫中的刑徒视为奋斗目标,所以我一旦出事,一清查,赵高定然会让人瞩目。”

“而且我也是一个‘死而复生’之人。”

“赵高以往又跟我扯不清干系,这样的人,始皇又怎么敢让他继续当近臣?一旦失去了始皇宠信,赵高无疑将直接从天上掉到地上,那时他最厌恶的出身,就会被人不断的提起。”

“一遍遍刺激之下,赵高又岂会不心态失衡?”

“他本就性格偏执,到时很容易恶向胆边生,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也算是帮我出了一口恶气。”

“但这些都是次要的。”

“更要紧的还是限制秦落衡。”

“这个人必须要加以限制,若是任其继续施为,扶苏以及其他公子将没有半点机会,而且这个人很会笼络民心,也对笼络士人很有一套,若是他上位,天下恐再难有起伏。”

“因而必须要阻止秦落衡。”

“扶苏目光短浅,百家暂时不敢声张,以及六国贵族的软弱,能做这事的便只有我了,等盛会的消息平静下来,我便会去触及始皇的逆鳞,让始皇最终不得不忌惮秦落衡。”

“我已是必死之人。”

“但你不一样,我还很年轻。”

“这些年,我教过你不少东西,虽不太能用上,但维持子婴公子的颜面,多少还是能用上,这是我为成蟜公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当年成蟜公子对我有知遇之恩,只不过当时成蟜公子叛变过于突然,我远在咸阳,没办法助力,不然成蟜公子断不至于此。”

“这些事已无关紧要。”

“我现在孑然一身,心中只想替我死去的老小,出口恶心、出口怨气,你虽为我义子,但我被朝廷处死后,你不用替我收尸,任由官府抛尸乱葬岗。”

“你的身份外界无人得知。”

“不要因为我的事,让你被暴露出来,若是牵连到子婴公子,岂非是要害得成蟜公子一脉绝嗣?”

“你是我安排在子婴身边的。”

“子婴并不知晓你的出身,也不清楚你的来历,这些事你也没必要跟他讲,言多必失,子婴年岁太浅,对很多事情认识不足,千万不要让他生出仇恨之心,生出叛乱之心。”

“他当个殷实的宗室公子足矣。”

“天下一统之后,我本以为始皇会分封天下,但终究还是没算到始皇的野心,他根本没想过分封,只想着集权于国府,但此举,在我看来,就是取死之道,天下太大了,朝廷管不过来的!”

“早晚有天,郡县会出事的!”

“我以往想着祸乱天下,从而让郡县制崩盘,进而让始皇改变主意,重新分封天下,继而让子婴能成一地之主,但最终,我的想法还是失败了。”

“但都不重要了。”

“临死前,我也是多说了一些,你能听就听,不能听就算了,今后你跟子婴的路,只能自己走了,我卫肆只能护卫你们到这里了,以后若是遇到什么事,也全靠你们自己解决了。”

“你走吧。”

“以后不要再来了。”

“也不要跟人提及你认识我。”

“我不再是你的‘亚父’,你也不是认的义子。”

“一切到此为止了!”

说完。

卫肆挥了挥手,示意韩谈离开。

神色十分的平静。

彷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韩谈眼眶一红,正欲开口,便被卫肆凌厉的目光瞪了回去,最后也只能跪拜在地,一连磕了数个响头。

这时。

韩谈忍不住道:

“一日为父,终生为父。”

“我韩谈若非亚父救助,恐早就累死在隐宫了,何以能服侍子婴公子?何以能知晓这么多道理?”

“韩谈知道亚父心意坚定,也抱了必死的念头,但为人子,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亚父送死?亚父,你既已经知道事不可为,为何还要执意为之?”

“你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现在年岁已高,为何就不能放下?你非是没有亲人,我韩谈便是你子,为何就不能让我尽孝?现在朝廷根本不知亚父活着的事,亚父你这又是何苦呢?”

“韩谈实在不解。”

卫肆大笑道:

“因为我卫肆是小人!”

“我就是鼠目寸光,见小利而忘命!”

“我知道嬴政的所作所为是对的,但那又如何?”

“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我就是看不惯嬴政高高在上的姿态,我也看不惯秦廷霸道恣睢的强势,嬴政当年杀我妻小,杀成蟜公子,我若是不作为,岂非是要陷自己于不仁,不忠,不义?”

“我卫肆忍气吞声了大半辈子,难道临死还不能报复一回?”

“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在嬴政眼中,人命如草芥,那我便挑起乱世,让秦廷去杀,我倒想看看,嬴政他敢杀多少人,十万、百万、千万?我倒想看看,他敢不敢杀的天下遍地白骨。”

“他想要一个合格的储君,我便偏要毁了秦落衡,让他们父子互相猜忌,他因囚母、杀弟之事,对孝道十分注重,但我便偏要让他骨肉相残,兄弟互相残杀,甚至让他也难逃其中。”

“我卫肆就是一个小人!”

“嬴政敢车裂以徇,灭我宗族,我又岂能让他安宁?”

“若非现在年老体衰,不然我定要搅的天下翻天覆地,搅得天下动荡不安,搅得天下动乱四起。”

“你以为天下士人不懂这个道理?”

“但触及利益远比触及心灵要难,你可以让他们动容、动情,只是想让他们真的做出改变,根本就不可能,因为一旦牵扯到自己的本来利益,人都是自私的。”

“他们不知道天下一统的好处?”

“知道。”

“但谁又在意呢?”

“天下一统得利的只有大秦,跟他们无关,他们何以要为大秦拱手让出自己的得利?世人大多鼠目寸光,见小利而忘命,我卫肆就是一个普通人,跟他们一样。”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看不到那么长远,也活不到那么久,其他人争的是利,而我争的是口气,我就是见不得大秦好,见到大秦稳固,我却是如同掉入到了粪坑,浑身难受。”

“世上如我这般的比比皆是。”

“现在秦廷尚还有威望,始皇尚且还能压得住,但早晚有一天,六国贵族、诸子百家会起来生乱的,他们同样见不得大秦好,他们也都想摧毁大秦建立的一切。”

“时间快了。”

“这次盛会已经隐隐传出了一个风声。”

“朝廷对诸子百家已有不满。”

“最近,我隐隐听闻了一些消息,似乎城中那些六国贵族正在尝试逃离咸阳,他们若是逃了,定会被全国通缉,到时,他们又岂会坐以待毙?”

“天下早晚还会乱起来的。”

“不过。”

“想真正大乱,必须要始皇出事。”

“始皇不出事,再大的乱子,终究会平定,所以我上次才那么急切的给赵高出策,让其给始皇献方士的‘延年益寿’的丹药,却是不知他的进展如何。”

“若是真的得逞。”

“呵呵。”

“几年后,始皇身体抱恙,天下烽烟四起,风雨飘摇之下,大秦未必不会摇摇欲坠,但这一切,随着秦落衡的异军突起,突生了巨大的变数,我本以为秦落衡就跟扶苏一样,只是个志大才疏之徒。”

“但秦落衡显然不是。”

“所以我必须要另做一番布置。”

“至少......”

“不能让秦落衡坏事。”

“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让秦落衡死,但这一点,现在的我已办不到了,我只能退而求其次,让秦落衡被始皇猜忌,不能被恢复身份,等天下动荡时,他无名无权去处理动乱。”

“唯有如此。”

“天下才能如我预想那样乱起来。”

“而你跟子婴也才能借着动荡不安的局势,获得安身立命之地,也才能彻底站稳脚跟,而赵高这个人心思狡诈,我若是出事,或许会让他乱中出错,但很大可能不会致死。”

“等到天下生乱后,你们可取他人头,为自己谋一份功业!”

“希望几年后你的剑还利。”

“我就只能帮你们谋划到这里了。”

“若是我的计划失败,你们要立即打消所有念头,以后安安分分的当一名臣子,一名宦官,不要再生任何念头,而且若是始皇未薨,秦落衡被恢复了身份,就算天下大乱,你们也不要有轻举妄动。”

“你们斗不过嬴政父子的。”

“当年成蟜公子掌有一定兵权,尚且输的一败涂地,现在子婴只是一个寻常宗室子弟,根本没机会胜过秦落衡,有的事,输一次就够了,输两次,就太过杀人诛心了!”

“我言尽于此。”

“你们今后好自为之吧!”

第两百八十三章 华府赴宴! 十月,岁首。

年关已至,各地官吏陆续到了咸阳。

在这月内,官吏将进行一次年终的大考,即上计!

在秦朝,课是上级考核下级,上计则是下级向上级做工作总结。

上计的流程是:每年秋冬时节,乡、县等各级官吏将辖区内的户口、田亩数、税赋、粮谷出入等汇总编制成‘上计薄’,层层上报至各郡专门负责财会工作的‘上计吏’。

地方的上计吏,将召开‘上计会议’,审理这些数据,并根据朝廷规定作出下一年度的安排,相当于地方的两会。

等到地方会议结束后,基本到了岁末,即九月末,那时各郡的‘上计吏’会率领着相关会计官吏,满载着‘上计薄’和各种备查资料前往咸阳,参加朝廷召开的全国性的‘上计会议’。

这次的主办者变成了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

他们携带的各种资料,则将交由御史大夫府进行审核,而整个会议的最后一个环节,便是皇帝亲临上计活动现场,进行‘受计’,听取各地的工作报告,评论各郡、各官的功过,并对他们的工作作出进一步的指示。

而今上计会议已陆续结束。

各郡的上计考核结果也已陆续公布。

不少官吏受到了训斥、罚俸甚至被当场撤职,但也有不少官吏得到了奖赏,甚至得到了擢升。

在这岁首之月。

朝堂和地方官吏的调动也已陆续公布。

王绾、隗壮两位老丞相,他们的辞官已得到应允。

现在李斯正式接任了右丞相,冯去疾为左丞相,原本认为有变数的姚贾,依旧当上了廷尉,只不过外界传扬要退下的顿弱,依旧还在御史大夫的位置。

同时不少地方官吏也得到了擢升。

华寄、甘罗、殷通等人凭借上计考核结果为‘最’,得以晋升到了朝堂,李由、华聿等人则因在任职期间的优异表现,被外放到了各郡县担任主官。

除此之外。

最引人瞩目的是原御史弋。

他被调任到了少府,担任一个新署司的主官,其主要负责什么,目前还没对外公布,因而也是引得不少官吏侧目。

不过。

朝堂的变动跟博士学宫无关。

博士学宫,依旧还是那些人,没有增添,也没有减少,在整个朝堂大动之际,却是显得死气沉沉。

在这数月间。

秦落衡没有再去过博士学宫,一直在家中辛勤耕耘,如今薄姝跟赵檀两女都有了身孕,为此,秦落衡还特意去访市买了几个女隶臣用以服侍两女。

此外。

他唯一联系的便是农家的许辛。

士人盛会结束后,许辛沉思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去尝试一下秦落衡的思路,进行粮种的改良,岁末各郡的上计官吏来咸阳,许辛也是借着自己博士的身份,询问了各地的粮食产量问题,最后向不少郡县的上计官吏购买了一些优良粮种。

而今一切准备就绪。

只待开春。

天气已开始陆续转寒。

咸阳城中来往的马车却未曾停歇过。

上计考核一结束,各地官吏便开始轮调起来,不少新晋升到朝堂的官吏,这几日,也是拖家带口的赶到了咸阳。

华府。

经过几天跋涉,华寄也是回了咸阳。

华阜道:“我刚才已派人去把秦落衡过来了,这段时间,我们华府显得很是沉寂,但好在一切都没有出岔子,华寄你也终于回到了咸阳,而华聿的调令也都下来了。”

“眼下一切都尘埃落定,也该让秦落衡过来一趟了。”

华府抚着须,脸上带着笑容。

他从御史府退下后,一直都深居简出,很少过问秦落衡的事,即便是士人大会,也是全然没有过问过,就是担心牵扯太深,引起始皇的注意,从而影响到华寄的回朝及华聿的调任。

而今两人的调令都已送达。

他自然不用再向前面那样拘谨严肃。

华寄稽首道:

“阿父前面所说可是真的?”

“斯年真的没死?”

华寄其实早前就得到了消息,只是一直不敢相信,前几天舟车劳顿回到家,也没有急着问,今日听到阿父又提到秦落衡,不由主动问出了口。

华阜点了点头。

沉声道:

“这种大事,我又岂会骗你?”

“斯年的确没死。”

“你应该对秦落衡的事有所耳闻,但你应该看的出来,若非有陛下撑腰,他何以能做这么多事?而且还没受到太多的责罚?”

华寄微微额首道:“阿父说的是,只是这一切,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儿一时还有些恍神。”

华阜笑了笑。

说道:

“我当初跟你一样。”

“若非华聿过目不忘,我也不敢肯定,而后面在跟秦落衡有过接触后,我也的确发现了,他身后有陛下的身影,而且以往陛下没少去他所住的地方。”

“他一定是斯年!”

华阜语气异常的肯定。

华寄盘坐在地,神色有些恍忽。

但他经历过很多事,很快就恢复了心神,沉声道:“若他真是斯年,这次朝堂变动,或许真跟他有关,这几月来,朝堂官吏变动很频繁,我等原本被贬黜的关中氏族,或多或少都得到了提拔。”

“而且......”

“这次还提拔了不少原六国官吏。”

“这一系列举动,无疑是分化了长公子在朝堂的影响力,而今长公子远在楚地,对朝堂的调动,可谓是鞭长莫及,而秦落衡因为士人盛会上的过界举动,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冷遇,但其实是无伤大雅。”

“若秦落衡真是斯年。”

“以现在朝堂的形式,斯年足以跟长公子分庭抗礼,甚至还隐隐会有些胜出,陛下尚未立储君,但现在长公子隐隐有失势的迹象,而其他公子又没有特别突出的,或许......”

“斯年真能重新入主!”

华聿迟疑片刻,犹豫道:“兄长,弟却是有一事不解,既然陛下有意立斯年为储君,为何不先恢复斯年的身份?”

华寄目光凛然道:

“不要妄加揣测陛下的心思。”

“陛下之所以不恢复,定然有陛下的打算。”

“而且我不觉得不恢复是坏事,斯年太过年轻,过去又远离咸阳太久,若是真的恢复,以他以往的市井心性,很容易志得意满,到时反倒会适得其反。”

“现在秦落衡为大秦博士。”

“官职并不低,只是没什么实权,但多少开始接触朝堂,这对他今后其实是大有裨益的。”

“不过。”

“我前面听闻,他已数月没去过博士学宫了?却是不知为何?难道是陛下严令禁止?”

华寄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华阜道:“等他来了,问下便知道了。”

华寄点点头,没有再秦落衡上再多聊,反倒说起了华聿去会稽郡当县丞的事。

华寄道:“华聿,你以往都在狱衙任职,对地方的事务,多少些不了解,而地方事务,其实最要紧的是写公文,公文所用材料和书写格式,都不一样,这你去到地方,确实要好好注意一下。”

“另外。”

“若是有可能,盯着点儒家。”

“儒家?”华聿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华阜也看了过来。

华寄点头道:

“没错,就是儒家。”

“我在回来之前,听到了一些消息,儒家似乎在地方广开私学,传播官府严禁的《诗》、《书》,我其实近来已开始着手去查,只是还没来得及,便接到了朝廷的调令,因而只能搁置,回了咸阳。”

“你若是去到地方,当注意一下。”

“儒家这些人,从来都没有安分过,我昨日问了阿父,儒家这一段时间,一直都异常的安静,跟以往完全不一样,依我看,他们恐怕背地是跟六国贵族有所勾结,想在地方广开私学,继而扩大自己的影响力,甚至是祸乱地方。”

“这不得不防!”

华聿心神一凛,连忙道:“兄长放心,我去到地方,定会着手调查。”

华寄摇头道:

“你倒是不用太过上心。”

“你毕竟是新到任地方,对地方事务不熟悉,没必要把心思放在这些上,先熟悉自己的政务,这些事,等你熟悉了政务,以及跟地方官吏相熟后,再去调查也不迟。”

“这次朝廷调动有不少地方官吏入朝,等我熟悉了御史的职能,便去拜访他们一二,询问一下他们所在郡县的情况,以儒家的心性,不会只在一郡弄这些事的。”

华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好。”华聿点头。

华阜眉头一皱,他仔细想了想儒家近期的举动,的确跟以往有很大的不同,以往的儒家十分嚣张,自诩为天下正道学说,多次在朝堂上出言不逊,甚至还顶撞陛下。

但近几月。

儒家的确收敛了不少。

华阜道:

“儒家似乎是有点不对劲。”

“朝廷历来就厌恶儒家经书,以往更是三令五申,禁止儒家学说传播,这些年虽开始容许儒生进入学室,但私学的禁令,一直都没放松过。”

“儒家若敢私开私学,还敢跟六国余孽勾结,他们就是在找死!”

华寄道:

“现在只是有些猜测,并没有确凿证据,因而不要对外去说,不过儒家以往投靠的是长公子,若是儒家真有问题,那就别怪我们主动发难了。”

“斯年给过长公子机会!”

“但长公子似乎一直都没抓住。”

华阜目光一沉,不悦道:“这种话以后慎言。”

华寄也连忙道:“儿失语了。”

华阜深深的看了华寄一眼,沉声道:“你虽为斯年的姨父,但有些事不要牵扯太深,秦落衡是从微末起来的,他一直有自己的想法,你若做事太过,只怕会引起他的不满。”

“再则。”

“陛下不会容许兄弟阋墙。”

“这也是我华氏绝对不能容忍之事。”

“你做事一向沉稳,但事关秦落衡,却一次又一次失态,等会秦落衡过来,你要稍微注意一下,他并不记得过往的事,你也不要主动提及,更不要有任何的情绪激动,就把他当成秦落衡。”

华寄稽首道:“儿明白。”

华阜微微额首,说道:“就这样吧,对了,秦落衡的事,你有无告诉芈莲?”

华寄道:

“这事自然没有隐瞒。”

华阜提醒道:“你等会提醒一下芈莲,让她稍微注意一下,女人多少有些情绪化。”

说到这。

华阜也叹了口气。

“现在芈氏却是大不如前了。”

“原本还有个芈辰,但半年多以前,芈辰意外落井而亡,而芈氏其他族人大多庸碌,让她有时间回一趟芈府看看吧。”

华寄道:

“儿明白。”

华阜点点头,没有再说。

另一边。

秦落衡接到了华府的请柬。

望着请柬上面的内容,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迟疑。

他其实不太想跟华府太亲近。

不知为何。

华府对他太热情了,热情的有点理解不了。

他跟华聿、华阜其实接触的并不多,除了寥寥几次见面,双方其实并没太大交情,但华阜似乎对他很信任,这让他其实心中有些不明所以。

不过这次,他还是决定去。

因为请柬上明明白白的写了两件事,一件是华聿要去地方为官,另一件则是华阜长子华寄回家了。

他理应前去送华聿一程。

秦落衡跟薄姝说了几声,穿上一件厚外衣,出门赴宴去了。

当秦落衡出现在华府门外时,华阜早已等候在了门口,还没等秦落衡行礼,华阜便主动解释道:“秦博士,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便是我的长子,华寄,眼下是御史府的一名御史。”

秦落衡连忙行礼道:“见过御史。”

华寄微微额首,但他的目光从一开始便没有收回,一直紧紧的盯着秦落衡,好似要将秦落衡给看穿。

秦落衡对三人一一行礼。

见完礼,四人进到了华府,内里早有人将饭菜置好,而在里面还有一些女卷,华阜看着秦落衡,也是一一介绍起来,而在介绍到芈莲时,话语更是顿了一顿,似乎在期待秦落衡的反应。

秦落衡看向芈莲,连忙行礼道:“见过夫人。”

不过。

他并没有等到回复。

反倒是听到芈莲嘴中不住说着一个字。

“像,像,太像了!”

第两百八十四章 会稽郡?(求订阅) 芈莲四十出头,往日很是端庄稳重,但此时,却笑的合不拢嘴,嘴里不住道:“好,好,好孩子。”

她从秦落衡进来后,便一直盯着秦落衡,而今终于近距离看到,忍不住欣喜道:“真好,一直想见,今天终于见到了,孩子出落的落落大方谦谦知礼!”

“和我阿妹长的真像啊!”

“这眉宇间的轮廓,这闲适又......”

闻言,华寄脸色微变,过来拉了芈莲一下,不满道:“又在胡说什么?见谁都是像,要儿等几天就过来了,就分开几天,就在这哭哭啼啼的,这不是让人笑话?”

芈莲也反应过来,歉意的道:“很久没回咸阳,突然见到后辈,不由开始跟自家后生对比,你莫要见怪。”

秦落衡稽首道:

“这有什么见怪的?”

“不碍事。”

一番见礼,秦落衡心中却不由生疑,他刚才仔细听了一下,入席的都是华府自家人,而他却是到场的唯一一个外人。

这让他一时有些惊疑。

华阜显然知道这点,主动解释道:“这其实就是一场家宴,一来为大儿接风洗尘,二来是为小儿送行,只不过时间太过紧张,办两次宴席又太过铺张,而大儿一直对秦公子过往的事迹很是好奇,故临时起意把秦博士请来了。”

“希望秦博士不要见怪。”

秦落衡笑道:“能位临华府家宴,其实是我的荣幸。”

华阜笑了笑,并没接话,而是朝四周挥了挥手,顿时就有隶臣将早已备好的饭菜盛上,甚至还备了些浊酒。

众人吃了一阵后,华寄忍不住道:“秦博士,你既为博士,理应在博士学宫看书研习,为何我却是听闻,你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博士学宫了?这是为何?”

闻言。

场中其他人也看了过来。

秦落衡面不改色,。

澹澹道:

“这是我自己不去的。”

“上次士人盛会,我是大出风头,但当时其实犯了不少错误,后面细细回想,也觉得自己考虑太过片面,若非朝廷不追究,恐怕我免不了要受一些惩罚。”

“但也正因为朝廷的不追究,让我越发感觉自己过失很大。”

“才不配位,必有灾祸。”

“我现在的学识,并不足以支撑成为博士,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去学宫,而且上次操持盛会,言出不忌,多少也得罪了不少士人,因而也算是避避风头。”

华寄微微额首。

笑道:

“秦博士多虑了。”

“朝廷行事自有法度,既然朝廷没有追究,那就不是秦博士的问题,秦博士也不必为此自责,至于博士学宫那些博士,他们其实大多是真才不配位,不若当时士人盛会,又岂会只有六七人入席?”

“你实在太谦逊了。”

“眼下朝廷官员大动,你也是六百石官员,自当去结识一番,以免日后见面,闹出笑话。”

秦落衡摇了摇头。

说道:

“御史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恕难从命。”

“我短时都不会回博士学宫。”

“这是为何?”华阜眼中满是不解。

秦落衡澹澹道:

“诸位可曾去过工坊?”

“里面的匠人授徒的时候,第一年往往不教任何东西,只是使唤这些学徒,原因便是在磨这些学徒的性子,以及让他们熟悉将来要做的事,等性子磨砺的差不多时,才会开始正式授学。”

“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我不知其他博士如何,但我却是知晓,我自己是配不上博士官职的,我不仅是学识没达到,而且眼界也没有达到,眼下缺的便是这当‘学徒’之年的磨砺。”

“你们应当都听说过我的过往。”

“我过去当亡人时,眼界仅局限在躲避官府以及吃喝用度,后面为史子,我着眼的是学好律法,今后能造福一方,而后为刑徒,我着眼的其实仅仅是恢复身份,后面为博士,我倒是目光长远了不少,开始想着惠及天下。”

“但这种想法其实并不正确。”

“召开士人盛会时,我以为我代表的是朝堂,其实代表的仅仅是自己,我以前很少意识到这个问题,这几月来潜心读书,也是渐渐明悟了这个道理。”

“在其位,谋其政。”

“不在其位,很难想那么远。”

“而且大多其实都自视甚高,不然就如同我在冀阙说的,只不过是在幻想上层用的是金锄头,还是银锄头罢了。”

“但其实很难脱离自身的身份地位限制。”

“我从一个亡人,到成为大秦博士,晋升的太快,少了很多的阅历和经验,因而做事有些太想当然,缺少了很多底蕴,因而相比其他博士,我其实有很大的不足。”

“故这段时间我选择在家中潜心学习。”

“世人敬我为这个博士,并非是敬畏我的学识,也非是敬畏我的才能,仅仅是敬畏博士学宫身后的朝廷。”

“既如此。”

“我去不去又有何意义?”

“至于朝廷的大动,我却是有所耳闻,但我并不太关心,这只是朝廷正常的运转罢了,我只是一个没多少权力的博士,认不认识其实并不重要。”

“而今更重要的是提升自己。”

“让自己从一个亡人真正变成一个博士。”

“而且是各方面匹配!”

“这才是重点。”

“多谢各位的关心,但短时间内,我都不会去学宫。”

秦落衡澹澹的说着。

将自己不去的‘原因’解释了一番。

而他所说的,其实并不算错,这的确是他最近的切身体会,在看了夫子留下的书籍后,他陡然间明悟到了不少的东西,也是对自身有了更高的要求。

在其位,谋其政。

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事。

他当上博士后,心态其实并没调整过来,他心中有着一股傲气,有着一股改变历史的使命感,但这其实是他自己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而他本身并没有真的脚踏实地,太过理想化了。

但他现在已经清醒了过来。

想改变大秦的走向,从来都不是说几句宽泛的话,说一些一家之言就能改变的,而是要切实的去做、去调整、去改善,而这正是以往他欠缺的。

他以往有些眼高手低!

闻言。

华寄露出一抹异色。

同样眼中难掩一股欣喜。

若非秦落衡身份还没有暴露,他甚至都忍不住直呼‘秦落衡有帝王之才’。

不过。

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笑着道:

“说的不错。”

“人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

“你在这一年间遭遇了很多事,的确心态有些难以调整,也的确需要一些时间做调整,等你将这些全部消化后,恐怕你也将真的开始登堂入室了。”

“我对未来的你很是期待。”

华阜也笑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世间能明晰的又有多少?”

“就算知道,但真能沉住气的又有多少?”

“秦博士,能在一年之内,经历这么多事,还保持着砥砺心神的状态,实在难能可贵,我当年若是能有这样的心态,也不至于犯下当年那些错。”

“过去的事也懒得再说。”

“喝酒!”

华阜大笑几声,也是痛饮了一碗。

其他人也笑了笑,纷纷举起酒杯喝了一些。

唯有芈莲,在听到秦落衡那些过往遭遇时,忍不住落了几滴泪,看向秦落衡的目光满是心疼。

酒饮过后。

华寄继续道:

“秦博士,有一言,我却是要说。”

“你要注意一下儒家。”

“儒家从来都不安分,上次士人盛会,你可谓是名声大噪,若是那时去博士学宫,定能狠狠踩挤儒家,眼下士人盛会的影响已经渐渐消散,儒家却是未受到太大影响。”

“你其实是欠考虑了。”

“博士学宫目前儒家一家独大。”

“而儒家向来跟其他学派不登对,有儒家在,其他学派却是没多少出头之机,而百家中农家、墨家等学派,其实在很多方面,都是有益于朝廷的,只不过被儒家压制了。”

“你当时若趁势去一趟博士学宫,其他不服儒家的学派,定然会选择投靠你,到时,你所说的想法,可能就真的能付诸实践了,你其实错过了一次机会。”

“有的时候,不能只考虑个人得失,还要考虑其他方面。”

“事情权衡,并非只有个人得失!”

“我因曾主地方一郡,因而更加注意实际得失,所以话语或许有些不当,希望秦落衡不要放在心上。”

秦落衡连忙道:“御史铮铮之言,我如何敢怪罪?而且御史说的其实在理,只不过当时我并没考虑到,这确实是我的过失。”

“不过近来我跟农家其实有接触。”

“他们同意了我的不少想法,只待开春去做实地试验了。”

华寄点点头,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这时。

秦落衡问道:“敢问华狱掾现调任何地?”

华聿开口道:

“会稽治下的山阴县为县丞。”

“会稽?”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异色,他虽然历史不是很了解,但多少还是知道一点,历史上项梁、项羽就是在会稽举兵反秦的。

“有什么问题吗?”华聿眼中露出一抹不解。

秦落衡迟疑片刻。

缓缓道:“我有一个好友在吴县,正好也在会稽郡治下,他曾给我传过信件,说会稽郡那边,藏匿有不少六国贵族!”

第两百八十五章 过年拜访一下六国贵族!(求订阅) 华寄心神一凝,问道:“官府通缉的逃犯?”

秦落衡摇头道:“不知道。”

他并没有说太多,只是想给华聿提个醒,让他知晓,会稽郡那边并不安稳。

华聿眼中露出一抹凝色,他对此倒是并没有怀疑,秦落衡当初为刑徒时,救的吴芮后面便是去了吴县。

华聿道:

“我记住了。”

“等到山阴县任职后,我定会好好排查一二。”

华寄沉声道:

“你没明白秦博士的话。”

“他是想让你小心一点,山阴那边并不安稳,朝廷现在对六地的控制力并不是很强,除了县啬夫级别的官吏,由朝廷直接委派,其他乡里的官吏大多是从地方提拔上来的。”

“六国贵族跟地方官吏勾结很深。”

“你以往在咸阳任职,很少接触地方,对一些事并不了解,你去到地方首要的是熟悉政务,并非是急着去做事,地方官吏跟县啬夫一级的官吏未必是同一条心。”

华寄忍不住提醒了几句。

华聿能力足够。

但他以往都是在狱衙任职,虽然接触过一定的地方事务,但还是太少了,若还是以狱衙的行事风格处事,早晚有一天会出事,甚至可能会被其他官吏暗算陷害。

他太正了!

为人处世不够老练。

在咸阳,有华阜在,尚且无人会招惹,但去到地方,他若是还这样,早晚会吃大亏的。

华聿眉头一皱,思索一番,也是若有所思。

秦落衡看了华聿一眼,暗暗摇头,华聿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太过板正,但地方是最要圆滑的,不过,他也只能提醒到这了,至于华聿能不能在地方站住脚,就要看华聿自己的能力了。

这他帮不上。

华阜看了华聿一眼,也暗暗叹了口气。

华聿在狱衙任职太久了。

若是其他人,以华聿的资历,早就外派为官了,只是华聿因为自己的缘故,一直被连累,以至于对地方行事完全不谙。

几人并未在这上多说。

眼下正值新年。

也是刚入冬,正是一年最轻松的时节,自然会挑一些喜庆的话。

饭饱之后。

秦落衡找了个理由便离开了。

华府明显是家宴,他自然不会多逗留,只是在临别时,给华寄、华聿兄弟道了一声喜,祝福了几声,而后也是直接回了家。

秦朝的正月是后世的十月。

秦国历法,一直使用的颛顼历,以建亥孟冬之月为岁首,即阴历的十月一号为岁首,现在是十月,论下来,正处于后世过大年阶段。

走到街巷中。

处处都洋溢着过年的氛围。

秦落衡也不由感叹道:“在华夏这块大地上,不论哪朝哪代,过年都是过年啊,只不过秦这年过的属实太早了。”

华府坐落于官寺区。

在这一段时间是相对有些冷清。

等走出官寺区,进入市人居住的里闾区,过年的气氛却是异常浓烈,街上有爵位者,纷纷走在路上,或穿着新缝制的冬衣,或手擒着鸡鸭鱼狗等肉类,而肉食便是这时代最紧俏的年货。

在城中走了一段,不少人的家门口都挂上了新桃符,所谓桃符,便是一方长方形的桃木板,板上书‘神荼(tu)’‘郁垒’二神。

这其实相当于后世的门神。

驱鬼用的。

看着这一幕幕过年景象,秦落衡却感到一丝感伤。

他其实很久没有正经过年了。

以往跟夫子在一起,两人都是不过年的,那时虽然生活清苦,但却是过的自在逍遥,而今虽然成了家,也算立了业,却是再也没有以往那种轻松洒脱了,只感觉身上担子大了不少。

他仔细想了想。

或许是自己成了一家之主,便再也不能如以往一般,遇到事情,还能狡黠的躲起来,让长辈去替自己解决了。

没有长辈操持。

这年自然就少了些滋味。

恍神间。

他想到了秦长吏。

但很快便摇了摇头,他看了看四周,跟着其他市人去到访市,买了两条鱼,一只鸡,这便是他仅买的年货。

回到家。

薄姝等人也迎了上来。

达上前接过秦落衡手中的鸡鱼。

薄姝笑道:“良人,为何会想起买鸡鱼了?”

秦落衡轻笑道:“前面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次出门看到外面过的那么红火,才知道已是过年,过年自然要有过年的样子,再说了,你们都怀有身孕,自然当好好犒劳一下你们。”

众人一阵欢笑。

秦落衡跟三女去到后院。

四人各自坐在摇椅上,原本很空阔的后院,此时已种上了不少的植株,倒是显得一片生机。

秦落衡感叹道:

“我前面走在街上,其实还有些恍忽。”

“一年前,我还只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亡人,一年之后,我已经官至博士,还有了自己的家庭,甚至几个月后,还将有自己的子嗣,这一切都感觉像梦一样,十分的不真实。”

说着说着。

秦落衡目光也渐渐迷离了。

薄姝也陷入了回忆,轻声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良人时,那时关中大索刚结束,我因为被魏豹刁难,断了食物,以至于只能去外面找野菜吃,若非被良人所救,我恐怕当时就饿死野外了。”

“而那时良人才刚当上史子。”

说着,薄姝也笑出了声,“当时我还好奇良人是怎么在骊山生活的,没曾想,良人以往竟是个亡人,一直是藏在骊山深处,不过我其实也没想到,良人成为史子后,境遇会这么离奇。”

“从史子到博士,仅仅半年不到。”

“我当时其实还怀有一个心思,若是魏豹还劝阻的话,我便跟良人私奔,跟良人继续隐居在骊山,只是后面那些事,却实在是让人有些始料未及。”

薄姝也露出一抹苦笑。

秦落衡自然知道薄姝说的是何事。

他笑道:

“黄胜其实也算我们的媒人了。”

“若非黄胜惹事,我恐怕也不能娶到你们三位美娇妻,我过去其实都没敢考虑成家,结果黄胜一闹,我却是直接娶了三,这么大好的喜事,恐怕世间再难有了。”

“哈哈。”

薄姝想到那,也抹了抹眼泪,低声道:“你当时救我之后,我便在心中暗暗许诺,这辈子非你不嫁,甚至已经做好守寡的主意了。”

说到这。

赵檀和管娥都不由眼眶一红。

女人都是感性的。

三女一想到当初的事,眼泪便不由掉了下来。

秦落衡望着天空,沉吟了片刻,揶揄道:“你们知道我入狱后是怎么想的吗?”

“良人是怎么想的?”薄姝道。

秦落衡笑道:

“我想的是找机会跑!”

“骊山那块地我太熟了,只要给我机会,我一旦跑出去,骊山的守军很难抓住我,只要他们抓不住我,我就相当于重新变成了亡人,只不过我也没想到,后面发生了那些事。”

“细细回想,其实挺离奇的。”

想着后面那些事,秦落衡也是心生感慨。

很多事其实都是在阴差阳错之下做的,很多其实都没有经过细致思考,所以每当他回想自己的过往时,也不禁有些后怕。

他当时真的是在刀口舔血。

稍有不慎,便可能将自己交代在那。

但万幸。

最终的结果是好的。

不过若是让他再面临同样的抉择,他或许不会再也不会像当初那样的勇敢。

就在四周渐显沉寂时,秦落衡突然道:“你们要不要回家看下父母?”

话音落下,四周更静了。

良久。

薄姝道:“当初我们父母都是不愿的,良人你就不介意?”

秦落衡笑道:

“有什么好介意的?”

“当初我的情况,你们也清楚,谁家父母不掂量一下,再则,你们出身不低,而我又仅是亡人出身,他们看不上我很正常,而为人父母,都希望女儿能嫁的好,这其实无可厚非。”

“养育之恩,岂能置之不理?”

薄姝迟疑了一下,看向了赵檀和管娥,两人面露犹豫,又有些期待。

平心而论。

她们都很想念自己父母,只是已为人妻,自当为夫家考虑,而且当初她们嫁给秦落衡,本就闹得有些不愉快,所以这么久以来,她们从来没有提及过这事。

见状。

秦落衡道:

“你们不用顾虑我。”

“我既然娶了你们,自当接受你们的一切,他们是你们的父母,自然也是我的父母,而且用不了多久,我们的孩子也会降生,到时我们也会为人父母。”

“这些事其实早该解决了。”

“只不过前面我太醉心于学问,以至于忽略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已经算是迟了。”

“你们若没意见,便这么定下了。”

“等几日。”

“我带你们亲自登门拜访。”

薄姝迟疑了一下,犹豫道:“良人有心了,只是我......我还是算了吧,我担心有人会刁难良人。”

秦落衡澹澹道:

“魏豹吗?”

“他,我倒是不惧。”

“我倒想看看六国贵族对我是何态度,顺便也看看,六国这些贵族对大秦究竟抱着什么心态。”

“没准......”

“我还能跟他们相谈甚欢。”

“再则,正值过年,我们上门道一声,正旦安好,他们总不能伸手打笑脸人,还把我们赶出来吧?”

“就这么定了!”

第两百八十六章 儒家的百年大计!(求订阅) 孔宅。

官府的上计早已结束。

而儒家的上计却才刚刚结束。

宅院中,儒家博士是悉数到场,孔鲋坐在主座上,望着下方满脸惊疑的众人,面色沉稳道:“我知道你们或许有所耳闻,但我今日就告诉你们,你们近来听闻的消息是真的。”

“我儒家的确在地方广开私学。”

“这几日,我汇总了各郡县的私学情况,眼下在山东六地,儒家已开办了两百三十二家私学,学子的数量更是高达六七千,随着时间推移,私学的数量,以及学习儒学的学子只会越来越多。”

“而我儒家的影响力也会与日俱增。”

叔孙通迟疑片刻,缓缓道:“文通君,你可知朝廷严禁私学的?你这些举动,若是被朝廷得知,恐会给儒家带来灭顶之灾,而且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跟我们商量?”

“若非这次朝廷举行上计,地方不少儒生也跟着到了咸阳,我们这些博士恐怕还一直被蒙在鼓里,文通君,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说法?”

鲍白令之嚷嚷道:

“是啊。”

“这事你该给我们个说法。”

“你孔鲋贵为文通君,但儒家非是你孔门的,也是我等儒士的,你这么做,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若是有朝一日,你私办私学的事暴露,到时我们到场的诸位,又有几个能洗清嫌疑?”

“朝廷连坐下来,我们恐都得人头落地。”

“你们孔家兄弟倒好,打着儒家的名号,在外面大肆行事,把我们全都瞒骗着,出了事,却是要我们全部承担,这世上岂能有这么荒唐可耻之事?”

其他儒士也愤愤不平。

他们是真被孔鲋兄弟的举动吓到了。

他们以为的确行事乖张,但多少还是知道底线的,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犯,因而虽然多次触怒始皇及那些朝臣,但最终都得以全身而退。

但这次的事不一样。

这碰的是底线。

秦朝从始至终就没有承认过私学,也一直在严厉打击私学,尤其是儒家的私学,以往若是发现又私开私学者,一律处死,根本就不容任何的辩解。

而今孔鲋却是公然违法。

关键还开了两百多家,更是又数千名学子。

眼下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违法了,这分明是在公然抗令,若是让朝廷知道,不仅孔鲋兄弟会被处死,他们这些人也一定会受到牵连,因而在听到一些风声后,他们立即赶到孔宅,想询问其中究竟。

孔鲋面无表情。

他就坐在席上,任由这些人嚷嚷。

等其他人说的差不多时,他才冷哼一声,不满道:“你们以为我想去做这些事?我难道不知道这是违法之事?我难道就真的想死?但就算我们不私开私学,朝廷就会放过我们?就会放过我们儒学?”

“可能吗?”

“上次士人盛会,你们都听到了。”

“秦落衡已公然说出了朝廷不需要百家的话了,你们真以为那只是他的个人之言?”

“你们可别忘了。”

“秦落衡操持士人盛会是始皇下的命令。”

“他的一言一行,难道真的没有代表朝廷的意志?”

“秦廷对我儒家不满已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们早就有了罢黜百家的想法,只不过一直没付诸实践罢了,近来全国上计结束,朝堂地方官吏大幅变动,但我等饱学之士,可曾获得加官进爵?又可曾受到外界的一点关注?”

“没有!”

“我的确贵为文通君。”

“上次士人盛会,子襄、淳于越、唐历等博士竟皆入选,他们的才能是得到天下认可的,但即便如此,朝廷依旧没有任何重用他们的迹象。”

“博士学宫眼下已成摆设。”

“百家其实大多没落,唯我儒家尚有一定影响力,但随着时间推移,我儒家的影响力势必会越来越小,而到了那时,博士学宫恐就到了被取缔的时候。”

“儒家乃先祖毕生心血。”

“我孔鲋出身孔门,岂能看着儒家消亡?”

“而且我等皆有大治,朝廷不用,我孔鲋心中又何曾没有怨念?所以为了保全儒家,也为了让儒家能得到延续,我才选择了在六地开设私学。”

“我知道这违法。”

“但这的确是不得为而为之!”

“儒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关头,早晚有一天,法家和朝廷会灭亡我们儒家的,我此举也是为了自保。”

“我的确没有跟你们商量。”

“但这本就是无奈之举,若是出事,你们也可置身事外,眼下你们既然已经知道,那我也就不再继续隐瞒了,我其实也没有想到,在短短大半年内,儒家私学竟已经扩张到如此地步,眼下儒家私学的规模,已经远超各地的学室。”

“儒家门下学子数量更是远超各地史子!”

“诸位或许对此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但我可以这么给你们说,地方会识文断字者,少的出奇,但史子的培养难度极高,因而地方能识文断字者,基本都可被任用为地方官吏。”

“这可就非同一般了。”

“眼下我们的学子数量只有数千,但随着私学的不断扩建,我们的规模会日渐壮大,到时地方官吏很多都出身我儒门,等到后面朝廷提拔,我们儒家却是可以进一步扩大影响力。”

“甚至......”

“有朝一日能主导朝堂。”

“一举取代法家,成为天下之显学!”

“不过这个时间注定漫长,但我儒家本就数百年经久不衰,又何以担心这个问题?只需要慢慢的经营,早晚有一天,我儒家定然会主导天下文学。”

“发展期间定会十分危险。”

“但秦廷没有给我儒家活路,为了我儒家今后的发展,也为了延续儒家,这都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我其实不愿牵扯到你们,只是如今再隐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诸位可们心自问一下,我儒家可曾亏待过你们?”

“若是儒家壮大,到时你们也定然会成为儒家大贤,到时天下儒家学子也都会尊崇你们为儒家先贤,此等扬名立万之事,诸位难道就对此没有任何兴趣?”

“我知道诸位心中有担心。”

“但大可不必。”

“我儒家私学能在短短大半年内,发展这么多,这足以说明,秦廷对山东六地的控制力远远不足,不然何以能发展到这个阶段?”

“只要撑过最艰难的起步几年,等到这些学子进入到地方为吏,到时他们又岂会不庇护我儒家私学?”

“他们可都是出自我儒家。”

“若是私学被揭露,他们同样难逃一劫。”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们好不容易才得到机会习文识字,好不容易才进入官府,又岂会这么轻易就放弃一切?”

“不消几年。”

“随着私学泛滥,我儒家定然大兴。”

“到时就算官府知道,又能奈何?地方官吏大多出自儒家,秦廷的政令,能不能下到地方,还是一个问题,甚至于,到时我等都可以暗中操纵天下政策。”

“与士人共治天下。”

“这本就是我儒家孜孜以求的事。”

“到时未必不能真实现。”

“甚至于。”

“到时秦廷还要仰我等鼻息,只怕那时为了天下稳定,秦廷还要将我等不断的提拔,让我等真正的成为朝臣,而非只是盯着虚名的无用博士。”

“诸位难道就不想一施所学?”

听着孔鲋的循循善诱,众人不由心头微动。

若是真的能行,未必不能成事。

毕竟。

法不责众!

现在儒家门人高达六七千,数年后,只会更多,到时朝廷就算发现了,敢对他们下手吗?若是真敢动,到时儒生一旦暴动,加上六国贵族虎视,天下很快便会烽烟四起。

秦廷敢承担这样的风险吗?

众博士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一抹欣喜!

他们自认秦廷是不敢的。

但......

他们心中还是有一个疑虑。

这事真能成吗?

与儒士共治天下,这的确让他们心动,但现在事情才刚起步,若是秦廷发现了,他们在场的儒生可一个都逃不掉。

叔孙通沉吟片刻。

凝声道:

“文通君,我有一事不明。”

“我儒家虽然享誉天下,但儒生大多清贫,何以能开得起这么多私学?又是如何招揽学子的?”

孔鲋目光微沉。

直接道:

“你们猜的没错。”

“正是与各地的六国贵族合作。”

“秦廷不容我儒家,我儒家想自救,只能跟六国贵族合作。”

“但也仅仅是互相利用,并不是彻底倒向六国贵族,大家各取所需,他们想拉拢我儒家,而六国贵族在地方有影响力有钱财,而我儒家想开办私学缺的就是这些。”

“而且......”

“我们教习的学子中,不乏六国贵族出身。”

“秦廷的霸道你们是知道的,就算是六国贵族子弟,想进入学室入学也十分艰难,所以他们其实也需要我儒家帮忙。”

“正因为此。”

“我儒家才能跟六国贵族达成协议。”

“但也仅限于此。”

“我儒家并非是六国贵族的附庸,六国贵族也并不能干涉我儒家私学的教习内容,我们之所以能合作,仅仅是因为我们都站在了大秦的对立面,仅此而已。”

“儒家还是儒家!

!”

第两百八十七章 子襄的野望!(求订阅) 鲍白令之突然开口问道:“若是被发现了呢?”

孔鲋目光一沉。

沉声道:

“这件事早晚会被朝廷发现,只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但现在被发现,跟数年后被发现,性质截然不同,若是现在被发现,我们儒家恐怕将再难有翻身机会,若是数年后发现,儒家却是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天下学子皆颂圣贤文章。”

“秦廷就算想治理,也根本无计可施,而这一切其实是秦廷咎由自取,秦廷若是放低学室准入标准,天下贵族豪强的子弟又岂会落入到儒家门第?”

“只要秦廷不改。”

“私学便注定会泛滥成灾。”

“没有我儒家,也会有道家、墨家等其他学派,就算诸子百家不敢生出异心,但六国贵族跟豪强,他们又岂会真的不在意?此举不仅能培养自家子弟,还能培养忠于自己的势力。”

“他们定然会走上私学这条路的。”

“只不过我儒家自先祖授学以来,就一直讲究有教无类,因而开授私学更有优势,所以六国贵族选择了相助我等,眼下山东六地的入学标准,从秦廷有一定爵位已降到了只需几条肉脯。”

“这也是儒家私学能快速发展的主因。”

“现在我儒家私学的确还不能跟学室相提并论,但等到受到儒家学说洗礼的士子进入官府,到时定然会让天下耳目一新,到时也定会有越来越多贵族豪强将自家子弟送到私学。”

“久而久之。”

“儒家私学的质量只会越发的高。”

“相对的,出入地方为官为吏的人,也会越来越多,等名声传出之后,我儒家的私学甚至会越于官府学室之上,毕竟我们儒家学室耗费的钱财并没那么大。”

“但大多数地方官吏其实年秩都不高,他们其实很难供应出一名学室史子,若是儒家私学的子弟同样能进入到官府,他们定然会很容易做出选择。”

“此消彼长。”

“用不了多久,地方贵族豪强,甚至是官吏子弟,都会主动送到儒家私学,优胜劣汰,官府的学室只会越发衰败,甚至于在官官相护之下,学室出身的子弟,还比不过我儒家私学出身。”

听着听着。

众儒士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嵴背一阵发凉。

他们属实没有想到,孔鲋的胆子这么大,这是要动摇国本,甚至是要从地方上反客为主,将法家的学室彻底废止。

孔鲋冷声道:

“儒法相争数百年。”

“两者早就势如水火,根本就没有缓和的可能,一味的忍让只会让法家越发得寸进尺,在士人盛会结束后,我便明白了其中道理,因而开始主动出击。”

“为的就是一改颓势!”

“当年我儒家就不曾输过法家,这一次我儒家同样不会输,因为相比其他百家,我儒家更加接地气,也更加来者不拒,有教无类,眼下的确是法家占优,但秦之严刑峻法早已世人皆知,唯我儒家之仁礼才是治理天下之正道。”

“天下早晚会明白这个道理。”

“我孔鲋便是要让世人早日明白这个道理!”

鲍白令之蹙眉道:

“来者不拒?”

“我儒家不曾有过这个理念。”

“我儒家推崇的是士!”

“是‘贵’!”

“若是让那些黔首也习文识字,天下岂非乱套了?天下没有了尊卑之分,也没了贵贱有别,这如何能行?我等能习文识字,盖是因为我等都是有家世的人,那些黔首凭什么能这样?”

“若如文通君所言。”

“等数年之后,天下恐多出上万,甚至更多会习文识字的黔首,他们原本是身份低贱之人,而今却一跃成了‘寒门’之士,此举若是让天下其他士人知晓,我儒家恐成天下士人公敌。”

“我非是反对儒家开办私学,只是收取学子当有所筛选。”

“不能应收尽收!”

“至少不能给人落下口舌。”

子襄看了鲍白令之一样,点头附和道:“鲍白兄所言甚是,但此一时非彼一时,当下儒家首要考虑的是活下去,当年先祖授学,同样主张有教无类,眼下只是重走先祖之路。”

“而且。”

“应收尽收只是暂时的。”

“我知道诸位的想法,诸位追求的是上品无寒门,而这其实很容易解决,在儒家能够安身立命之后,定然会逐步提高入学资格,将底层的黔首彻底排除在外。”

“眼下的确会形成不少寒门,但这些‘寒门’家中大多无藏书,仅靠私学教授的那点内容,又能明白多少道理?又凭什么能晋升到高位?”

“这一切自在考量之中。”

“方才我看了诸位的反应,诸位对开办私学并无太大意见,仅有的意见便是担心‘私学勃兴’,导致文化学术向底层扩散,彻底的下移于民间。”

“而这其实也算是故意而为。”

“秦廷一统天下以来,一直主导‘化私为公’,但要求却是格外的高,因而底层民众多有怨念,若是我儒家有教无类,定能在民间攒取大量的名声。”

“左传有言: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我儒家此举,却是在谋取名望,当年田氏代齐,正是靠着大斗出小斗进,一步步攒取到了民心,继而成功的鸠占鹊巢,我儒家却是可以依葫芦画瓢,借着底层民心,一步步取代法家。”

“让天下成外法内儒!”

“等我儒家真的成为天下显学,到时我儒家上可操控朝廷,下可影响天下治理,那时,无论天下是秦,还是其他,无一例外都要看我儒家脸色。”

“眼下私学只是刚起步,还没有被朝廷发觉,但只要过了这段最危险的时间,我儒家的发展定将势不可挡,再也无人能阻止,就算后面被发现,但木已成舟,朝廷为之奈何?”

“就算朝廷有心整治,但六国贵族尚存,土地兼并依旧横行,我儒家又在地方广结民心,到时稍微蛊惑一下,便能让地方生乱,朝廷只能将精力放到平乱上。”

“而这又给了儒家发展的时间。”

“随着时间推移,我儒家只会愈发强盛。”

“到时就算秦廷想针对,也当然不敢对我儒家再动手。”

“我曾听闻上古时期,曾有巫觋跟三皇五帝共治天下,等到我儒家发展起来,未必不能重新当年之景,让我儒家跟皇帝共治天下,甚至是直接分庭抗礼。”

夜已深。

孔宅内的众人,却是不由瞠目。

他们也是被子襄所言吓住了,他们以往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没想过跟皇帝共治天下,更没有想过跟皇帝分庭抗礼,子襄这番话,是让外人得知,用不了一刻钟,他们全都要人头落地。

望着众人瞠目结舌,子襄眼中闪过一抹不屑。

这的确是他的野心。

他在博士学宫,并非整日无所事事,而是借着身份之便,去御史府借阅了不少书籍,其中不乏有上古流传下来的古籍,虽然很多都晦涩难懂,但他靠着各种书籍比对,也是多少有所心得。

上古时期。

巫觋自称能跟上天的仙神沟通,故而被很多人尊敬,而巫觋便借着民众的畏惧,一步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甚至借着仙神之口一步步染指权力,直至实现了架空帝皇。

而在上古巫觋最鼎盛时,更是直接凌驾于帝皇之上。

他对此是深受启发。

他儒家在这数百年间几经沉浮,面临过不知多少次的灭顶之灾。

而今法家独大,他儒家越来越危险,在他看来,想要保全儒家,便只能学巫觋之法,借着民众的名望,一步步发展壮大,争夺本属于皇帝的‘器与名’,而等到他们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算是皇帝也必须要忌惮。

而发展到顶峰。

他们也将如巫觋一般能换掉帝皇。

虽然这个过程必定十分缓慢,可能需要上百年,甚至数百年、上千年,但在子襄看来,这是儒家必然要走的道路,唯有如此,儒家才能做到经久不衰,也才能始终屹立于华夏大地,亘古长存。

现在天下已经一统。

子襄早就看出,百家已到了末路。

但他不愿见到儒家消亡,也不想看到儒家消亡,儒家不当是百家中的一家,而当是如巫觋一般的存在,巫觋自诩为仙神化身,而他儒家则是圣贤门徒。

两者何其相像?

巫觋能在上古年间,跟帝皇共治天下上千年,他儒家为何不能做到?巫觋自诩的仙神是假的,但他儒家尊崇的圣贤却是真的。

他儒家不会当‘巫觋’第二。

而是要超越巫觋!

这是他第一次吐露自己的野心。

士人盛会,秦落衡描述了自己的理想社会,当时秦落衡是以天下未来的百年、千年计,而他的儒家大计,同样是百年、千年谋,他没有秦落衡那么立意高远,他目光所及,只有儒家。

也唯有儒家!

他是孔丘的八世孙。

他唯一能做的,也唯一要做的,便是将先祖建立的儒家,继续传承下去,让先祖之学,继续在天下流传。

这也是他此生唯一的志向!

第两百八十八章 未曾远迎,还请见谅!(求订阅) 孔宅静谧。

叔孙通、鲍白令之等人对视一眼,眼中难掩骇然之色,但他们心中同样生出了一股冲动。

若是......

若是真的成功了呢?

他们岂不是也会名列儒家圣贤?

想到这。

他们眼中目光坚定下来。

叔孙通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文通君此举是为我儒家长久大计,也的确是时势使然,不得已而为之,虽有些瑕疵,但对我儒家而言,却是千百年之大计,我倒是认为文通君做的很对。”

鲍白令之额首道:

“现在秦廷隐隐有孤立我们的迹象,文通君这么做,也是为了自保,何错之有?只要我们继续谨小慎微的行事,等到地方私学泛滥,我儒家自可凭借万千学子自立于天下,又何须看法家眼色?”

“文通君此举甚妙!”

其他儒士也点头赞许。

一时间。

孔宅内盛赞声不绝。

见其他儒士都没有意见,孔鲋跟子襄对视一眼,也是暗松口气。

他们很清楚这些儒士的想法,但也不会去拆穿,他们其实一直都没想过告诉叔孙通等人,只不过他们跟地方儒生一直有联系,或多或少都会有所听闻,为了以防万一,所以才和盘托出。

眼下都无意见,自然再好不过。

在意见统一之后,其他儒士也纷纷出言。

一交流便是大半夜。

夜半时分,叔孙通等人才意兴阑珊的离去。

目送着叔孙通等人走远,子襄目光陡然阴沉下来,摇头道:“这些人一个个都是见利而忘命。”

孔鲋道:“他们刚才提了不少意见?真要采纳吗?”

子襄冷笑一声,不屑道:“自然不会。”

“地方的私学是我们孔门建立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眼下刚刚有一点眉目,便想着过来占好处,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好事?他们的建议大多是借私学,传播自己的道理,这没有商量的余地。”

孔鲋点头。

子襄提醒道:

“兄长,切莫要疏忽大意。”

“我们在地方办私学之事,叔孙通等人尚且有渠道得知,而这次官府大动,其中不乏从地方提拔上来的,我们却是要格外警惕,若是他们也察觉到了此事,恐会乱了我儒家的大计。”

孔鲋脸色微变,不安道:“那可如何是好?”

子襄沉声道:“兄长这几日,可去借着拜访之名,去跟这些从六地过来的官吏接触一些,试探一下口风,我则去找几个儒生,让他们跟六国贵族联系一下,询问一下六地的情况。”

“好。”孔鲋点点头。

他对此并没有意见。

他儒家的确在地方办了不少私学,但还没到手眼通天的地步,对地方信息的了解程度,远不如六国贵族,因而有些事还是需要借助六国贵族。

孔鲋沉吟片刻道:“若是真有官吏知道,那该怎么办?”

子襄目光一沉。

凝声道:

“要当断则断。”

“我儒家现在私学有两百多个,就算少一郡一县,对我儒家其实影响不大,我们万不能因小失大,此事关乎我儒家未来千百年大计,绝对不能精于算计,也不能过于贪大。”

孔鲋道:“我知道。”

随即,子襄笑了笑,道:“兄长不用过于担心,这种事发生的机会并不大,我儒家所开设的私学大多是在乡里,远离城邑,而被提拔到咸阳的官员基本接触不到。”

“我只是在以防万一。”

“只要这段最艰难的时期度过,等到私学遍地,到时就算朝廷知道我们的所作所为,也奈何不了我们。”

“法家这些年势大。”

“但法家专营于朝野,却是疏忽了地方。”

“而我儒家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推广于广袤的乡野,行李代桃僵之事,秦落衡在世人盛会上,那么的贬低我儒家,他可曾想到,有朝一日我儒家会成为天下显学?”

“他认为我儒家一无是处,但可曾想到,我儒家在民间却是声望极佳,他又可曾想到,我儒家是如此的坚韧,就算被官府被法家一而再的打压,却是越发弥坚。”

“这正是我儒家锲而不舍的精神。”

“若非是朝廷一味相逼,我儒家也不会出此下策,但正所谓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达,官府的打压却是给我儒家打开了思路,此举利在千秋,可保我儒家亘古不朽。”

孔鲋也是满脸笑意。

他是亲自执行之人,自然知道成功的好处,到时,他儒家的圣贤薄上,定会写下他们兄弟二人的名字,他们也会跟先祖孔子一样,名垂千古。

想到这。

孔鲋脸上也浮现了一抹红晕。

他笑着道:

“现在我儒家的私学只有两百多,但等今年开春后,儒家私学的规模还会大规模增长,到时只怕会有四五百之巨,这个数量已经远超秦廷建立的学室数量。”

“长此以往,我儒门弟子只会越发多于法家史子。”

“可惜纸张的制造工艺没有打听出来,若是我们掌握了纸张的制造技术,到时私学的扩建规模只会更大。”

孔鲋眼中颇为不甘心。

士人盛会上出现的纸张,对孔鲋而言,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虽然子襄手中有十张,但数量实在太少了,而且只有亲身接触过纸张,才知道纸张的不凡。

子襄眉头一皱。

凝声道:

“兄长,惦记纸张作何?”

“那东西能跟我儒家未来昌盛相比?”

“诚然,纸张是一件宝物,但兄长应该也清楚,纸张问世已有一段时间,但朝堂上使用的依旧是竹简,纸张根本就没得到任何推广,我虽不知道其原因,但大抵也猜得到一二。”

“纸张制造繁琐,至少造价很高。”

“这种东西华而不实,根本就不该在我儒家的考虑范围,我儒家私学之所以能这么快兴起,正是因为入学门槛很低,若是用这些昂贵之物,我儒家何以能供应的起?”

“再则。”

“私学借助的是六国贵族的财物,若是使用纸张,定会引起六国贵族的不满,这么得不偿失的事,兄长如何这么短视?”

闻言。

孔鲋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忙不迭道:

“襄弟所言甚是,是兄长我贪了。”

“眼下儒家大业才刚起步,我又怎么能耽于逸乐?”

子襄摇摇头道:“兄长,早日歇息吧,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孔鲋点点头。

子襄作揖,缓缓离开了。

等子襄走远,孔鲋低叹一声道:“我虽为兄长,但在各方面都不如襄弟,若是没有襄弟,我如何担负得起振兴儒家的重担?我这文通君实是名不副实。”

“唉。”

孔鲋幽幽叹息一声,转身朝卧室走去。

......

翌日,天晴。

咸阳已步入了初冬,空气中也有了丝寒意。

秦落衡今天起了一个大早,早早的跟达和安去了访市,购买了一些东西,准备去见见自己的‘外舅’和‘外姑’。

薄姝也有些紧张。

一大早便起来,对镜梳妆打扮。

等秦落衡回来时,薄姝依旧还在梳妆打扮,望着神色忐忑不安的薄姝,秦落衡也不由调笑道:“明明是我第一次见外舅外姑,为何感觉像是你第一次?”

薄姝白了秦落衡一眼。

轻声道:

“那自然不一样。”

“我媪是出身魏国公族,我若是打扮失礼,丢的是你的颜面,原本魏氏内就有不少人反对我跟良人在一起,我若是草草打扮回去,定会让其他人轻视你,这如何能行?”

“你是我良人,我自当要维护你的颜面。”

秦落衡不置可否。

他心中其实也有些忐忑。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其实都没走过娘家,这其实算是第一次,而且他这次去娘家,一走便是三,想想,都感觉头皮发麻。

不过。

他毕竟为一家之主,自然不能表露出来。

只是望着手中提的东西,却是感觉轻了一点,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换份礼物。

最后。

统统换成了文房四宝。

士人盛会之后,文房四宝,便成了上流阶层热议的话题,也成为了不少贵族攀比的物件,送‘文房四宝’,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反倒是在给人一种尊重。

文房四宝本就是秦落衡弄出来的。

他手中自然有存余。

日上三竿。

薄姝终于整理好了装扮。

一行数人出门朝着尚商坊的魏府走去。

魏府位于咸阳南门的一条长街,那里是六国贵族的聚集地,甚至可以说是咸阳目前最奢华的地方。

秦落衡以往从未去过尚商坊。

这还是第一次。

还未走近,秦落衡便感觉到了不同。

城中寻常的访市,多为三五开间的小店铺,纵有几家大店,也不过八九开间,至多两层木楼一片庭院,而尚商坊不同,这里的商社,无不飞檐高挑楼阁重叠庭院数进,其豪阔程度,远在咸阳官邸之上。

街巷上无一不是铜门铜柜精石铺地,其华贵豪阔,其大户做派,都跟咸阳其他闾巷格格不入。

秦落衡也是看的目不暇接。

在薄姝带领下,一行人并没走多久,便到了魏府门前。

魏府早就得到了消息,早早就安排了人,在外面候着,见到秦落衡一行,也是主动迎了上来。

魏咎笑着道:“秦博士,近日府中事务繁多,因而未曾远迎,还请见谅。”

第两百八十九章 围城!(求订阅) 秦落衡微微额首,并没有在意,拱手道:“来的唐突,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只是家中余下一套文房四宝,便送了过来。”

话音刚落。

达就把一个木匣递了过来。

魏咎目光一亮,伸手接了过来,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天色渐寒,还是屋里请吧。”

说完。

径直朝屋内走去。

秦落衡点点头,跟着走了进去。

等秦落衡一行人进去后,魏豹才一脸愤愤不乐的进到府内,眼中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他已大半年没有见过薄姝了。

而今的薄姝却是越发亭亭玉立,而且初为人妻,更是多了一股妩媚风情,这让魏豹对秦落衡更是恨得牙痒痒,若非之前秦落衡横插一手,薄姝本该是他的。

眼下秦落衡还带薄姝前来,说是探访外姑,但在魏豹眼中,分明就是在挑衅。

他刚才一直盯着薄姝。

看到秦落衡跟薄姝如胶似漆,心中如同吃了死苍蝇一般,难受到了极点,但他偏生还不敢发作,只能闷闷的哼一声,随后才迈步进到府中。

另一边。

魏咎并没有跟秦落衡多言,而是径直把秦落衡带去了魏氏居住的院子,母女见面,当即双眼垂泪,秦落衡也是执手见礼,不过魏氏显然并不待见秦落衡,哼了一声,并没有搭理的念头。

秦落衡倒不在意。

魏氏有情绪,他早有预料。

当初就是魏氏把薄姝禁足,才有了后面工师贰的事,等到工师贰被官府处罚,薄姝也并没有立即解禁,而且后面魏氏也一直在阻止薄姝跟自己见面。

母女相见含泪。

秦落衡也是找了个由头出去。

魏咎似乎早预料到了这个场景,把秦落衡送进家中后,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等在了门外。

见状。

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魏咎解释道:“秦博士有所不知,你......你这门婚事,魏氏一直都颇为微词,因而我也是猜到了一二,秦博士初来寒舍,对族中布局不了解,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因而我才刻意候在外面,以防秦博士不时之需。”

“原本只是想以防意外。”

“没曾想......”

魏咎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秦落衡微不可查的看了眼魏府深处,拱手道:“劳烦魏兄上心了。”

魏咎爽朗一笑,说道:“这算什么?我也算是看着薄姝长大的,而今她能觅得如此良人,也是我魏府的荣幸,而且秦博士在士人盛会上一鸣惊人,名望之远扬,世人皆知。”

“这是秦博士应得的!”

两人寒暄了几句,魏咎便带着秦落衡,参观起了魏府。

另一边。

魏氏是个面容姣好的女人,而今也才三十出头,加上身处魏府,养尊处优,姿色倒是并没有衰退多少,她拉着薄姝的手,眼中充满了幽怨。

埋怨道:

“死丫头,你还知道有个媪?”

“你父死的早,是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结果你就这么对我?我就一时没有看紧你,你就跟着外面的人私奔了,好几个月都不回家,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媪?”

薄姝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拜首道:

“薄姝绝不敢忘媪的养育之恩。”

“只是我跟良人情投意合,良人当时为我不惜犯险,我薄姝也是有血有肉之人,如何敢不倾心相报?”

“我知媪不满良人。”

“但这次回家,其实非是我提起,而是良人提的,而且......而且我已有了身孕,媪再过几个月便将是大外姑了。”

闻言。

魏氏面色一怔。

她脸上不仅没有笑容,反倒露出几分怒色。

愤声道:

“有了身孕?”

“不行,这孩子不能要。”

薄姝眼中满是不解,惊疑道:“媪还想阻止我跟良人在一起?”

魏氏冷声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这不是我阻止你跟秦落衡在一起,而是你们两人就不合适,从一开始便不合适,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有魏国公族血脉的,而他呢?”

“他就一亡人!”

“现在也仅仅是一博士!”

“你们之间身份无比的悬殊。”

“他配不上你!”

魏氏说的无比果决。

薄姝眼中的疑色越发浓郁。

费解道:

“媪,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有些听不明白?”

“良人如何配不上我?”

“他以往的确只是个亡人,但现在他是大秦博士,而且他年不到二十,未来大有可期,媪何以说出这话?”

“再则。”

“魏国都已经亡国了。”

“现在魏府所有人都只是寻常民众,媪你以往不是早就接受了这个现实,为何还要提所谓的魏国宗室血脉?”

“而且我们只是旁支,何以能以魏国宗室自称?”

“媪,你这理由太牵强了!”

“何况父当年也只是一个寻常官吏,你当年尚且能跟父私通,为什么而今却要阻止我跟良人在一起?”

“媪,我不明白!”

薄姝睁大着眼,眼中满是不解。

魏氏深深的看着薄姝,却是丝毫不松口,冷声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们两个不合适,我正是跟你父私通过,所以我才更要阻止你们两个私通。”

“薄姝,听媪一句劝,跟秦落衡分了。”

“当年你父死后,你可知为何,我不远长途跋涉,也要将你们姐弟带回魏国公族?”

薄姝摇头。

魏氏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你可听说过许负。”

“许负?”薄姝在脑海中仔细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她并不记得听过‘许负’二字。

魏氏道:

“许负是天下有名的神相,当年我们落难的时候,路上却是遇到了许负,她曾给你算过一卦,说你今后当生天子。”

“何为天子?”

“上苍之子,天命之子。”

“也就是皇帝!”

“你是要生皇帝的人!”

“那秦落衡一个亡人,难道还能当上皇帝?”

魏氏冷哼一声,继续道:“我当年千辛万苦将你带到魏国,就是想让你接受高等的礼仪,为的是让你今后能母仪天下,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不是让你给一个亡人生子的。”

“这个孩子不能要!”

“我知道秦落衡救过你,但你们两个就是不合适,他的确年轻,也称得上是青年才俊,但正因为此,你们两个才不适合在一起,他给不了你应有的未来。”

“我是跟你父私通过来的,当年你父何尝不是一个有才之士?我之所以选择跟你父私通,正是看中了你父的前程,但事不遂人愿,你父早早就病亡了。”

“我已经错过一次了,岂能看着你再入火坑?”

“你就听媪一句劝。”

“再说了,那秦落衡除了你之外,不是还娶了另外两女吗?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你何必这么固执呢?”

薄姝脸色一白。

她望着魏氏,终于明白,魏氏阻止的原因。

就因许负那一句‘生为天下’,魏氏信以为真,所以就对她的人生之事大加阻拦,她根本就不念及自己的未来,她想要的只是人前富贵。

薄姝不理解道:“媪,那只是一句戏言,你为何还当真?”

魏氏瓮声道:“你对许负了解太少,她一生相面无数,从来没有出错过,你这次同样也不会出错。”

“我知道你会怪罪我,但我这是为你好。”

薄姝泣声道:

“恕薄姝不能听媪之言。”

“我跟良人两情相悦,我不会离开他,我不在乎什么生为天子,我只是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如果媪继续阻拦,今日恐就是薄姝跟媪的最后一面。”

薄姝目光坚决。

她内心其实十分痛苦,但嫁夫随夫,她既然已经嫁给了秦落衡,自然是夫家的人,而且秦落衡为她付出了这么多,她若是选择离开,岂非是忘恩负义?

她做不到!

也永远不会这么做。

魏氏深沉的望着薄姝,眼中充满了恼怒。

她很想继续把薄姝给禁足。

但现在的她,根本做不到,秦落衡就在外面,而且秦落衡是大秦博士,凶名在外,她若是敢对薄姝下手,恐怕秦落衡就敢直接暴起杀人,他是真的敢杀人。

一时间。

母女两都安静了下来。

薄姝的心很乱。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媪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竟然想拆散自己跟良人,就为了那一句莫名的‘生为天子’,她们母女十几年的感情,竟然敌不过一句相师之言。

她内心感觉无比的讽刺。

魏氏望着满脸痛苦的薄姝,心中也浮现一抹歉意。

听到薄姝怀有孩子,她一时有些情绪失控,说出了那番言辞激烈的话,但她本心真的是为薄姝好。

秦落衡的确前途光明。

但跟薄姝相比还是差了不少。

而且秦落衡只是一个博士,她来咸阳七八年,从来没听说过博士得到重用,秦落衡再有才,很可能一辈子也就是个博士,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自己女儿?

非是她无情。

而是她必须要无情。

薄姝一念之间,承载的太多了。

她本可以更好的!

房间内。

久久只有薄姝的抽泣声。

另一边,秦落衡正跟魏咎畅聊着,两人此时是相谈甚欢,突然,秦落衡看了眼天穹,澹澹道:“我现在觉得咸阳像一座围城,有的人想进来,而有的人却想出去。”

“不知魏兄如何看待咸阳?”

第两百九十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求订阅) 魏咎眼皮一跳。

他下意识认为秦落衡知道了他们的逃亡计划,转念一想,又在心中否定了这个想法,秦落衡没可能知道,他之所以说这话,只怕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是在诈自己!

秦落衡来者不善。

魏咎面不改色,惊讶道:“秦博士何出此言?”

“咸阳乃大秦国都,天下中心,地方郡县之人想到咸阳,都需要要申请一系列的‘符’,我魏氏一族得陛下信任,迁到咸阳,这已是君恩厚重了,万没有‘围城’想法。”

“秦博士因何生出的这个想法?”

秦落衡拱手,满脸歉意道:“就随口一说,我的经历魏兄是知道的,以往想来咸阳都十分困难,而今在咸阳,却是少了几分轻松,所以不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还望魏兄不要见怪。”

魏咎笑了笑。

不在意道:

“我魏咎岂会在意这些?”

“秦博士能对我吐露心中想法,实乃真性情之表现,怪不得秦博士在士人盛会上大出风采,我以往还认为有夸大,但听闻了秦博士方才所言,才知是我鼠目寸光了。”

“哈哈。”

魏咎打了个哈哈,不愿在这话题上多说。

那个话题很危险。

他并不想聊这个,万一真让秦落衡套出了一些话,那可是会真的坏了大事的。

秦落衡道:

“魏兄抬举了。”

“我自己是什么水平,我自己还是清楚,若非得朝廷信任,断不可能操持此等盛会,而且举办的也差强人意,只是朝廷没有怪罪,世人夸大的虚名,其实我受之有愧。”

秦落衡满脸叹惋,不知说的是真话,还是敷衍之语,但魏咎都不敢有丝毫大意,秦落衡的身份特殊,而博士的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却能直接给始皇上疏。

正因为此。

在得知秦落衡要来后,他早早就暗生警惕,更是亲自吩咐,就是想把秦落衡给湖弄过去,只不过,他还是小瞧了秦落衡,秦落衡看似烂漫天真,但言语中并不乏算计。

稍有不慎,便会上套。

关键他的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人实在捉摸不定。

两人走上一座石桥,下方流水潺潺。

望着下方洁净水流,以及游动的鱼儿,秦落衡忍不住叹道:“魏府的环境真是出奇的好,这水中的鱼儿却是皆若空游无所依,实在是美不胜收。”

魏咎笑着道:

“秦博士盛赞了。”

“只是人工凿成的小溪罢了。”

魏咎这时也谨慎起来,尽量保持少说话。

秦落衡微不可查的看了魏咎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魏咎的谨慎态度,他已经察觉到了,他本就觉得六国贵族不会安于沉寂,而今见到魏咎的举止,更是坐实了心中想法。

秦落衡点点头,决定再装傻一回,继续道:“这人工凿成的小溪要花费不少钱财吧?”

魏咎目光微阖,声音清冷道:“这我不知,这是当年魏王所建,至于具体花销了多少,我却是不得而知,想来也是花销不少。”

说着。

魏咎也叹了口气,说道:“魏王昏奢无道,心中只有个人逸乐,就算是亡国了,依旧大肆挥霍,若非秦廷仗义,魏地民众恐早就怨声载道了,我替魏地民众感谢朝廷。”

“秦廷夷灭六国是为天下除害!”

说完。

魏咎朝秦落衡行了一礼。

秦落衡侧身,并没有受着一礼。

话题一转道:“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我方才来尚商坊时,也是第一次见到原六国的访市,当真是无比的奢华,不知魏氏一族在城中经营什么?”

魏咎皮笑肉不笑道:“就开了一些食舍,入住的邸店,还有几间规模很小的铺子,算不得什么,仅仅能供养魏氏一族温饱,秦博士前面也看到了,魏氏一族族人众多,若非有这些小店,恐怕族中大部分人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即便如此,还有人饱一顿饥一顿。”

正说着,魏咎就面色一沉,随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收回心神,拱手道:“让秦博士见笑了。”

“说到这。”

“其实还得感谢秦博士。”

“若非上次士人盛会,我魏氏开的食舍、邸店恐没那么好生意,正是有那次盛会,我魏氏一族这几月,都没有太愁生计,可惜士人盛会时间太过短暂,不然我魏氏一族何愁担心温饱?”

“哈哈。”

秦落衡道: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两人走下石桥,秦落衡突然道:“魏兄,若是有朝一日能离开咸阳,你会去那?又会去做什么?”

闻言。

魏咎心头勐跳。

他连忙把目光移向一旁,不然自己的情绪波动被秦落衡发觉,他目光盯着小溪,沉吟片刻,苦笑道:“秦博士却是说笑了,咸阳是天下最繁华之地,我已经在咸阳了,何必在图羡其他地方呢?”

“而且。”

“也没有这个机会!”

秦落衡不置可否道:“想想还是可以的,我都敢在士人盛会上大放厥词,畅想数百年上千年之后,魏兄何以不敢想离开咸阳之事?在我看来,魏兄早晚有天会离开咸阳的。”

魏咎脸色微变。

他压下心中的惊骇,沉声道:“秦博士何出此言?”

秦落衡负手而立,澹澹道:“咸阳无城郭,但在人们的心中却有围墙,但这股围墙注定是虚幻空洞的,魏兄是魏地之人,人都有思乡之情,魏兄恐也不会例外。”

“我一向胆大。”

“所以就大胆猜测一回。”

魏咎目光凝重的看着秦落衡,有些猜不透秦落衡的想法,沉思片刻,额首道:“思乡之情,这的确是有的,但因一些原因,并不能离开咸阳,若是得陛下恩准,特许放离咸阳,我或许会去大梁。”

“来咸阳已近十年,不知大梁是否已物是人非。”

秦落衡澹澹道:

“物是人非不太可能,大梁为原魏国国都,魏国出身的贵族,大多生活在那边,你若是回去,其他贵族想必也能回去,这又岂能说是物是人非?”

“甚至可能是一如往昔!”

魏咎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深深的看着秦落衡,心中越发琢磨不定。

他隐隐觉得,秦落衡似听到了一些风声,甚至已猜到他们想要逃离咸阳,故而这次见魏媪是假,来敲打才是真,但如果真是这样,又有些不合常理,秦廷霸道,若是朝廷听到一些风声,就不会只是这么轻举轻放了,而是直接派兵抓人了。

那很可能是秦落衡自己猜到了。

但他没有证据!

一念至此。

魏咎的目光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甚至......

夹杂了几分杀意。

但很快眼中冷色就收敛下去。

两人继续若无其事的走着,魏有些心不在焉,他在脑海里仔细回想,最近他们的所作所为有没有出现过纰漏,但思来想去,却是始终没有找到。

而且。

他们做的事跟秦落衡没交集。

秦落衡究竟是从何处察觉到了异样?

魏咎满心疑惑。

但他心中很清楚,今后做事必须要更加谨慎了,天下的聪明人何其多,秦落衡能看得出来,一定也有其他人看得出来,甚至是猜的出来,现在只是没有证据罢了。

越是如此。

越坚定了魏咎逃离咸阳的想法。

这时。

突然有一名隶臣妾前来,作揖道:“见过公子,见过秦博士,魏夫人请秦博士回去。”

秦落衡微微额首。

魏咎道:“既然如此,我便不陪秦博士了,家事重要,再则我想起族中还有一些事亟需处理,等会或许只能让族中其他人陪同了。”

“还请秦博士见谅。”

秦落衡道:

“魏兄客气了。”

“魏兄能亲自相迎,更是亲自相陪,我秦落衡岂敢再得寸进尺,魏兄请便。”

魏咎点点头,跟隶臣妾吩咐了一声,便急匆匆离开了。

秦落衡跟着隶臣妾回了魏媪居住的地方。

另一边。

魏咎是去而复返。

他站在原地,望着秦落衡远去的身影,眼中露出一抹厉色,不知何时,魏豹也出现在了四周。

魏豹问道:“兄长,你们谈的如何?”

魏咎看了魏豹一眼,冷声道:“收起你那些心思,秦落衡没那么简单,他已经看出了我们想逃离咸阳的心思,刚才一直在旁敲侧击,甚至可以说是正大光明的问。”

“若非我机敏,恐怕就真说漏了嘴。”

“以后不准再打薄姝的主意,若是坏了我们六国的逃亡大事,就算你是我弟,我也保不了你,这段时间,让下面的人做事谨慎一点,可以慢,但一定要稳。”

“若是真给秦落衡抓住把柄,只怕我们全都要死在咸阳。”

魏豹脸色微变。

脸色青一块红一块的。

愤愤道:

“那秦落衡有这么厉害?”

“我们六国贵族最近一直很低调,就算是士人盛会,也几近没有出过声,他是怎么知道我们的想法的?兄长是不是多心了?”

魏咎冷声道:

“多心?”

“我倒希望是我多心。”

“但秦落衡一开口便是咸阳是围城,有的人想进来,有的人想出去,你觉得是那些人想出去?还有问我魏氏一族的谋生之法,若非我机敏,恐怕当时就露馅了。”

“即便如此。”

“秦落衡还在逼问。”

“你觉得这像是随口一说?”

魏豹面色一滞。

随即,他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冷声道:“既然他猜到了我们的心思,要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直接给解决了。”

闻言。

魏咎如同看白痴一样看着魏豹。

嗤笑道:

“杀秦落衡?”

“你是有几个胆子?”

“这里是咸阳,秦落衡虽只是一个博士,但毕竟是秦廷的官员,而且还是落入到始皇耳中的官员,你把他杀了,不消一刻钟,秦军就把我魏府围了。”

“到时。”

“魏府上下一个都逃不了!”

“就算有人侥幸逃了出去,但因为我们的出事,定然会牵连到其他贵族,你觉得被我们破坏了逃亡计划,其他贵族会放过我们?”

“你平日那么机敏,为何见到秦落衡就这般失智?”

“上己节那天,你的确丢尽了脸,但大丈夫何患无妻?一个旁支女子,就让你失心疯到这样,真是丢人,你若是敢背地去挑事,就不要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魏咎警告了魏豹几句。

魏豹红着脸,却是不敢反驳。

他就随口一说,并没有真有这心思,而且想杀秦落衡绝非易事,秦落衡不仅是朝廷官员,更重要的是,他武力值极高,真正落入到世人面前,就是靠那一手杀伐。

魏咎沉吟片刻,继续道:“你现在立即去给其他贵族传话,把秦落衡猜到我们想逃亡之事,告诉他们,让他们注意一下,要更加谨慎小心,以免真让人找到了证据。”

“我这就去办。”魏豹连忙道。

“嗯。”魏咎点头。

魏豹作揖,随后快速转身,朝府外走去,他虽然心中对秦落衡恨得牙痒痒,但还是懂得分寸,知道轻重缓急,并不会真做过激之事。

站在原地。

魏咎目光依旧阴沉。

他低语道:

“秦落衡究竟是怎么猜到的?”

“这段时间,六国贵族几乎没在外面露面,也不参与任何事,一直都处于静默状态,他是如何看出问题的?而且还说的那么肯定?”

“难道有人无意间泄露了?”

随即。

魏咎摇了摇头。

如果真的有人泄露了出去,来的就不可能是秦落衡了,而是大秦锐士。

魏咎仔细想了想,却是想不到合理解释。

就在他想要放弃的时候,脑海中突然闪过一抹灵光。

他隐隐猜到了原因。

原因恐怕就是贵族太安静了。

安静,就意味着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家静默尚且可以解释,但城中贵族竟皆静默,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所以秦落衡才有了推测。

想到这。

魏咎眼中闪过一抹凝重。

他们以前都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但有时候,就是这些细节,反而会要了他们的命。

魏咎冷声道:

“终究还是犯了疏忽。”

“好在秦落衡眼下只是猜测,并不能真的确定,所以只要我们后续不出错,他就算猜到,但没有证据,也拿我们没办法,等到他真的找到证据,到时我们早已逃之夭夭了。”

“不过,这秦落衡必将成我魏国复辟大敌!”

魏咎眼中闪过一抹杀意!

第两百九十一章 读书救不了大秦! 去到魏媪居住的屋子。

薄姝眼眶依旧红着,魏媪已是面色如常。

魏媪开口道:“我出身魏国公室。”

秦落衡见到魏氏这份神色,大致猜到了魏氏的想法,额首道:“这我自然知晓,但明人不说暗话,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一些。”

魏媪哼了一声,冷声道:“我什么心思,你难道不知道?你所作所为,难道是正人君子所为?姝儿是我唯一的依靠,你却借着姝儿少不更事,趁虚而入。”

“而今更是让她有了身孕。”

“姝儿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你这么待我,叫我怎么活?”

“我以往一直都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们两也根本不登对,虽然你现在为大秦博士,但身份依旧低贱,姝儿虽然出身旁支,但依旧是贵族出身,你们本就不该在一起。”

说着。

魏媪更是掩面哭了起来。

秦落衡脸皮一抽,他看得出来魏媪是在假哭,但也没什么办法。

魏媪语气一转,又咬牙切齿的恨恨道:“姝儿才十余岁,不懂世间险恶,她只能看到表面,误以为你是个有才有德、英雄救美的正人君子,但你实则就是一个意气用事的市井之徒。”

“你何以配得上姝儿?”

“眼下你除了娶我家姝儿外,还娶了另外两人,在感情上可谓是十分的不坚贞,而且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的婚事本就没有得到我的应许,何以能成亲?”

“她年岁这么轻,尚不懂感情之事,你以为我不懂?”

“你们两个不合适!”

秦落衡目光微沉。

他也是没想到,魏媪竟这么看的自己,她本想着来跟魏媪缓和一下关系,但听到魏媪这些话,心中也生出一股恼怒。

不满道:

“既然你不愿,我也不叫你外姑了,只是魏夫人,你是否是有什么误解?我跟薄姝在一起,从始至终都是你情我愿,根本就没有过任何强迫,你这番话,却是有些过了。”

“过了?”魏媪冷笑道:“你骗的了姝儿,骗得了我?”

“你跟姝儿认识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史子,想着出人头地,想攀附我魏氏,所以极尽讨好我家姝儿,而我姝儿少不更事,受到了你的诱引,后面我一时放宽了对姝儿的监管,她就又跑去找你了,这难道不是事实?”

“你若不是想讨好我家姝儿,给我家姝儿那墨宝作何?”

秦落衡几乎是无话可说。

他很想把当时发生的事直接说出,但想了一想,还是没有直接说出,不然会很伤薄姝的颜面。

他沉声道:

“魏国已经亡国了!”

“我在士人盛会上说过,大秦推崇的是家门阀阅,不是什么前朝贵族,而且魏氏就算再显赫,也终究是曾经,我认识薄姝的时候,薄姝甚至差点饿死。”

“而这才是你们的贵族所为!”

“我以往的确身份低微,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你虽然出身过时的贵族,但除了一身锦衣华裳,你跟寻常民众有什么不同呢?”

“你一直拿出身说事,这不正好说明了,你除了出身之外,再也拿不出其他的说辞,再则,我跟薄姝是自由恋爱,而且薄姝已经怀有了身孕,任凭你怎么说,她是我的女人,这一点不容置辩!”

秦落衡并没把话说绝。

随即。

他也是打量了几眼魏媪。

魏媪似乎刻意打扮过,身上穿着一件狐青裘,袖子上有豹纹装饰,身上还挂着一些不知名的亮饰品,整个人显得十分贵气,但又透着浓浓的俗气。

闻言。

魏媪神色又怒又厌,她按了一下心口,好似在强忍恼怒,随着朝四周挥了挥手,示意四周的隶臣妾下去,四周的隶臣妾见状,也是连忙退了出去。

这时魏媪更不客气了。

她冷冷道:

“休在这巧舌如黄,你们的婚事我也绝对不会同意,而且我既然敢说你配不上,你就是配不上,你真以为我看得起你这博士官职?且不说只是一个虚职,就算真有实权,我也根本不放在眼里。”

秦落衡目光微阖。

他目光惊疑的看了魏媪几眼,脑海中似乎想到了什么,道:“我大概猜到了原因,你之所以看不上我,恐怕是因那个相师的话吧?”

秦落衡的话一出,四周瞬间安静。

原本咄咄逼人的魏媪,一下愣住了,她目光发直的看着秦落衡,眼中充满了惊疑,秦落衡竟知道这事,而且薄姝生子当为天子之事,以往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就连薄姝,都是前面才告知。

秦落衡是怎么知道的?

他遇到过许负?

而许负把这事告诉了他?

但随即。

魏媪眼中的怒意更甚。

既然秦落衡知道这事,却还执意跟自己女儿在一起,岂非是早就有了不轨之心?

魏媪怒道:

“你终于图穷匕见了。”

“你既然知道这事,为何还死缠着不放?莫非你以为,薄姝给你生个孩子,他就能成为那般的存在?”

秦落衡怒极反笑。

他其实知道这时代的人很迷信。

不然《日书》也不会成为大秦最为畅销的书籍,甚至比律令都还要受到重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仅仅是相师的一言,竟能让魏媪这么执着反对。

这实在是荒唐。

且不说许负是不是真有神鬼莫测之能,就算她预测的是真的,但神通不及天数,而他的到来,却是这个时代的变数,大秦的命运早已发生改变,过往的预言,也注定会发生改变。

秦落衡嗤笑道:

“魏夫人,你怎么也是出身贵门,为何对这些话深信不疑?且不说天下能不能乱,就算真的乱了,你以为天下还会继续走向分裂,六国还能够复辟?天下还会再次易主?”

“天下的格局早就变了。”

“我承认许负是一个奇女子,她或许是能看懂一些天下大势,但天下走向具体如何,我却是敢说,她并不清楚,而且时过境迁,大秦现在的处境已比过往好上不少。”

“她的推测或许注定是错的。”

“而且......”

“你又怎么知道,她只说过一次?”

“或许她对你说过的话,曾经还对很多人说过,只不过恰巧有人成功了,而世人记住的往往就是那个成功的,至于其他成百上千人的失败,则注定被世人所遗忘,或者被世人有意忽略。”

“你执着一句戏言,只会误人误己!”

“而且我的态度已经给出了,你认也可,不认也罢,薄姝都是我的妻,这一点容不得任何置辩,就算你是她的媪,也没办法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

“言尽于此。”

“既然你不欢迎,那便就此打住。”

说完。

秦落衡拉起薄姝,径直朝门外走去,魏媪见状,却是有些急了,她不想让薄姝继续跟着秦落衡,但她在魏府地位并不算高,想拦住秦落衡也几乎做不到,只能在屋里急的直跺脚。

嘴里自然还骂骂咧咧的。

走出魏媪居住的屋舍,望着这富丽的院子,秦落衡不禁心道:本以为只有无权无势的底层,才会被人肆意践踏羞辱,原来就算真的当了官,地位低下的人,依旧入不了贵族的眼。

他们太高傲了!

想到这。

他对历史上的黄巢多了几分共情。

踏尽公卿骨,朱门至此无!

他原本对秦推出‘门阀’,还略有些不解,但见到魏媪之后,他却是明白,‘门阀’固然有很大的弊端,但想成为门阀,至少需要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杀出来,但贵族,却是不同,他们是生为贵胃。

天生自诩高人一等。

而且......

大秦若是真的践行连坐制。

就算真成了门阀,若子孙三代再无进入朝堂的,就算是再显赫的门阀,也注定会没落,因为大秦的体制,不容许除皇室之外,任何家族长期占据着高位。

秦落衡目光微凝。

他抬头,望向了咸阳宫,心中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感慨秦廷对体制革新力度之大,另一方面,也感觉到制度的难以为继,秦始皇欲建立的王朝,是在吸取了天下过往治理的所有教训之后总结出来的。

但也正因为此。

步子迈得太大,想法过于朝前,以致让绝大多数得利者不满,而秦廷行事又十分的霸道,这也连带着,又得罪了底层的民众,秦始皇提出的门阀制,本是用来取代贵族制的。

但并没得到世人认可。

而这同样会致使关中氏族离心离德。

他虽然嘴上一直说天下局势已变,但他心中属实没有底,天下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但真有什么实质的变化吗?

大抵是没有的。

秦落衡心中也生出一抹急躁。

他感觉自己做的不够,天下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还是会随着始皇驾崩,再次陷入到群雄割据,到时无论是扶苏继位,还是胡亥继位,都难扫天下窠臼。

他前面对魏咎说咸阳是一座围城,但如今,他却是感觉博士官职对他而言,反倒更像是一个‘桎梏’,把他紧紧限制在了其中,让他不能自如的发挥。

一时间。

他甚至想违背秦长吏的要求。

他想去上朝!

一旁。

看着秦落衡脸色阴晴不定,薄姝以为秦落衡在生媪的气,神色也十分的委屈,低声道:“良人,我媪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那相师的话,我以前从没有听过,我......”

秦落衡轻笑道:“我没有放在心上,你媪说的也没错,有的人生来就是贵胃,自然看不起底层出身的人,而你又出身魏国公族,她自然对你期待更高,而许负那番话,却是让你媪生出了很多心思。”

“若非我横插一手,你或许真能生出天子。”

薄姝脸色微变。

见状。

秦落衡当即知道薄姝想岔了,又道:“你不要多心,我的出身我一向是承认的,这也没什么好辩驳的,而且现在是秦朝,已经不是周朝了,你媪的话,我并不在意,你也不要胡思乱想。”

“你是我的妻。”

“你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的,一切有我,我刚才也并非在想你媪的话,我只是在想,博士官职的确不适合我,若是有机会,我或许会找个时间,将博士官职给辞了。”

“读书救不了大秦!”

“走吧。”

秦落衡抓起薄姝的手,两人就这么走出了魏府,不过两人刚走出魏府,迎头却是撞见了一个儒生。

这个儒生,秦落衡正好认识。

昌贺。

正是上己节使坏的那人。

昌贺行色匆匆,并没注意到秦落衡,而是直接给魏府的人通报了一声,便候在了一旁,也就是这时,昌贺注意到了秦落衡,他脸色微微一变,看了下魏府,想要离开,脸上又露出了一抹犹豫。

昌贺顿在原地半晌,好似才清醒过来,朝秦落衡作揖道:“见过秦博士。”

秦落衡微微额首。

他目光微不可查的瞥了眼魏府,问道:“你来魏府做什么?”

昌贺量目光微凝,笑着道:“秦博士莫要误会,我跟魏府的一名公子相熟,近日他邀我前来做客,想让我替他采风,作一篇文章,所以今日我是赴约来了。”

“来的匆忙,让秦博士见笑了。”

闻言。

秦落衡点点头,笑道:“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了。”

说完,秦落衡便离开了,不过眼中却闪过一抹疑色,儒家何时跟六国贵族走的这么近了?

而且昌贺明显是在说谎。

见秦落衡并不追问,而是径直离开,昌贺不由暗松口气,他站在魏府门口,翘首看了看,确定秦落衡真的走远了,这才长舒一口气,满眼不解,道:“秦落衡怎么会来这?”

就在这时。

原本有‘要事’要处理的魏咎,此时却出现在了魏府大门口,他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把昌贺带了进去。

一进到院中,魏咎就眉头一皱,不满道:“你们儒家又想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来我魏府,你们不怕被人起疑吗?”

“另外。”

“你来我魏府的事,没被秦落衡看见吧?”

昌贺脸上露出一抹尴尬。

他微红着脸,神情有些不自在,道:“我刚才来的匆忙,却是没注意到秦落衡在府上,他刚才看到我了,不过我已经给他解释了,他也没有多怀疑。”

闻言。

魏咎脸色微变。

他目光阴沉的看了昌贺一眼,忍住心中的不满,问道:“儒家派你来,究竟所谓何事?”

“说!

!”

第两百九十二章 祸水东引! 昌贺作揖道:“近来朝廷官员大动,朝中多了不少地方提拔上面的官吏,而儒家私学正在地方如火如荼的开设,文通君担心这些官吏会有所察觉,但儒家跟地方沟通甚少,故让我来询问一下魏公子。”

魏咎目光微凝,说道:“官员中有人知道了?”

昌贺摇了摇头道:“目前还没有打听到这个消息,但文通君此举也是在未雨绸缪,滋事重大,不得不谨慎小心,而且这事牵扯到太多人,儒家自然不敢有丝毫的分神和懈怠。”

魏咎眉头一皱。

谨慎小心?

儒家谨慎的哪门子小心?

把他们跟儒家有联系暴露出来,这就是儒家所谓的小心?

一念至此。

魏咎眼中不由浮现一抹怒色。

儒家对关乎自己的事格外上心,结果临头来,反倒给他惹了不少麻烦,眼下昌贺来魏府的事,秦落衡已经得知,以秦落衡的聪慧,不可能没心思。

就因为一个儒生的冒失,让他前面的布置竟皆付之。

他魏府这几个月行事万般小心,就是不想引人注目,但现在全被这儒生给毁了,儒家开办私学,用的是他们的资源,结果他们六国贵族现在是在亏本赚吆喝,关键儒家还没有尊卑之分。

魏咎目光阴翳。

他低眉沉思片刻,眼中浮现一抹阴狠。

他冷哼道:

“就我所知,魏地这次并无官员进入朝堂,因而你儒家开设私学的事,不可能是在魏地暴露的。”

“不过魏地的官吏不知道,但有一人似乎有所察觉。”

“谁?”昌贺当即警觉。

魏咎耷拉着眼皮,冷声道:“秦落衡!”

昌贺一怔,惊疑道:“秦落衡?他最近不是一直在咸阳吗?何以能知道地方的事?”

魏咎面不红心不跳道:“这我确是不知,但他似乎的确知道点什么,你前面也看到了,秦落衡来过我魏府一次,你认为他前来所为何事?”

“真是省亲?”

魏咎嗤笑一声,继续道:“自然不是,他前面就一直在旁敲侧击询问儒家的事,只不过是趁着过年,打着省亲的旗号问询罢了,我前面好不容易才解释清,魏府跟你儒家没任何关系,结果你却明目张胆的出现在了魏府外。”

“你觉得他会不会对我说的话生疑?”

昌贺脸色微变。

他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但内心,还是有些惊疑不定,他觉得秦落衡来魏府,并非是在询问儒家的事,只不过他实在不敢肯定,万一秦落衡真是来询问儒家情况的,他这冒失的到来,恐怕真会坏事。

昌贺脸色一白。

急促道:

“魏公子,此言当真?”

“儒家私学之事牵扯甚广,若是真的出事,不仅会牵连儒家,尔等六国贵族也都会被牵连,魏公子,可千万不要说笑。”

闻言。

魏咎目光陡然一沉。

看向昌贺的目光,也带着几分冷意。

他原本只是想吓唬一下昌贺,但昌贺竟敢威胁他们,也不由心生一抹愠怒。

他们六国贵族赔本赚吆喝,结果还要被儒家要挟?

世上岂有这个道理?

魏咎冷哼道:“你觉得我在说谎?”

昌贺目光一滞,摇头道:“私学之事牵扯众多,我是担心出事,这才关心则乱,一时口出不逊,还请魏公子见谅。”

昌贺连忙致歉。

他也知前面是自己失礼了。

不过。

若是让秦落衡知道,那是真的会出事的,虽然近来秦落衡几乎没来过学宫,但他在学宫中的影响力丝毫不低,甚至不少朝臣都对其颇感兴趣,若是他进谏,朝廷没准真会下令严查。

那就真的坏事了!

而且这次问题还出在他身上,他如何能不急?

他今天接到孔鲋命令,让他去询问六国贵族,有关私学在地方的开设情况,六国贵族的府邸,他以往没少去,可以说是熟门熟路,加上最近一直无事,也就失了防备,就这么直愣愣的去了。

结果......

一时疏忽大意,竟酿成了大错。

他如何不惊慌?

见状。

魏咎眼中满是不屑。

他嗤笑道:

“私学的事是你们儒家的事,跟我们无关,不要把这事跟我们牵扯到一起,眼下秦落衡只是有些猜测,但还没足够的证据,留给你们的时间尚很充裕,这事你们自己解决。”

“我也郑重警告一下。”

“若是私学之事真被告发,别牵连到我们,私学本就是你们儒家一己操办的,跟我们六国贵族并无任何干系,若是你们敢牵连到我们头上,就不要怪我们不给儒家留面了。”

“我可不敢保证。”

“我们出事后六地还有没有儒生。”

昌贺色变。

他一脸惊惧的看着魏咎,话语一下变得恭敬起来,拱手道:“魏公子尽管放心,若是私学之事被告发,儒家定不会牵连到诸位的,这一点,我儒家早已有了共识。”

魏咎满意的点点头。

昌贺道:“事情紧急,我便不逗留了,在下告辞。”

说完。

昌贺朝魏咎行了一礼,快步走出了魏府,只不过这时,他谨慎了不少,出门时,刻意观察了四周,确定无其他可疑人员,这才快步进到了街巷。

目睹着昌贺走远,魏咎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儒家私学之事,是足以夷灭三族的大罪,儒家若知道秦落衡有所猜测,定会忧心不已,为了以防万一,儒家定会更加谨慎,也会对秦落衡更加提防,而这无疑也会引起秦落衡的疑心。

眼下秦落衡显然注意力在他们身上,但他就这么略施小计,便是能实现祸水东引,有儒家在前面吸引注意力,秦落衡自然就没有多少注意力在他们身上了。

他们无疑会安全不少。

他们跟儒家的确私下合作不少。

但事关家族存亡,儒家自然是可抛弃的。

而且。

儒家近些年越发嚣张了。

他也想通过此事,让儒家知道,谁主谁次!

魏咎舒展的伸了伸腰,冷笑道:“儒家这些年太安稳了,若是不给你们找点事,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了?若非秦廷势大,不然就儒家这狗眼,我早就一剑捅死了!能容你们在我面前犬吠?”

魏咎嗤笑一声,转身朝内院走去。

不多时。

魏豹回来了。

魏咎把魏豹叫去了书房。

等魏豹一进到书房,魏咎直接开门见山道:“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魏豹道:

“兄长放心,都吩咐妥当了。”

“我前面还特意跑了趟管氏和赵氏,给他们特意叮嘱了几句,他们这几天定会多加注意,应不会再出现什么差池。”

说完。

魏豹继续道:“兄长,秦落衡呢?”

魏咎道:

“自然是走了。”

“临走时,还撞见了儒家的人。”

“儒家?”魏豹一惊。

魏咎额首道:“嗯,刚才儒家来问,他们在各地的私学,有没有被晋升到朝堂的官员得知。”

“兄长是如何答复的?”魏豹道。

魏咎冷笑道:

“我魏国之地,无一名官员晋升到朝堂,自然不可能暴露,不过我也给儒家使了绊子。”

“儒家这些年左右逢源,已有些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了,我直言秦落衡猜到了,让他们去狗咬狗,顺便减轻一下我们的压力。”

“秦落衡这人十分的奸诈,若一直盯着我们,难免不会被其发现破绽,但儒家做的事,显然更加致命,儒家为了自保,也为了防患于未然,定然会对秦落衡加以算计,秦落衡看似温和,其实骨子里有着一股疯狂,儒家若敢算计他,他定会报复回去。”

“到时......”

“我们坐看‘博士’内讧即可。”

魏豹恭维道:

“兄长做法高明。”

“一举多得。”

魏咎还是保持着冷静,沉声道:“只不过是些权宜之策,眼下咸阳对我等而言,已是龙潭虎穴,而且秦落衡能察觉到异样,其他人想必也能察觉到。”

“我们却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恐迟则生变!”

“离开咸阳之事,该敲定最终时间了。”

魏豹心神一凝,试探道:“我去通知其他家族?”

魏咎摇了摇头道:

“暂时不急,”

“我前面细想了一下。”

“秦落衡之所以能察觉,恐正是因为我等近来有些反常,以往六国贵族虽受到秦廷监管,但行事依旧十分的张狂,但近来却有些一反常态,这显然容易让人起疑。”

魏豹道:“这不是族中要求的吗?”

魏咎点头道:“这的确是族中吩咐的,但以前考虑的太过片面,没有注意到其中细节,族中子弟以往大多跋扈,有朝突然安分起来,短时间自然无事,但时间一长,外界稍一留心便能看出问题。”

魏豹略一沉思。

当即也是明白了其中道理。

他试探道:

“那放开限制?”

魏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的确该适当放开限制,但要一步步放松,不然急紧急松,也很容易引起人注意,而且松只是表象,实则是外松内紧。”

魏豹点头道:“我明白了。”

魏咎微微额首,他看了眼魏豹,似乎想起了什么,冷声道:“你等会去趟魏媪的住处,将秦落衡送来的文房四宝拿过来,她这些年在族中花销不少,这些东西就当是她给族中做的一点贡献。”

魏豹嘿嘿一笑。

笑道:

“兄长放心,这事我亲自去办。”

“定让她不敢吱声!”

第两百九十三章 曾记否,立国之初?! 博士学宫。

昌贺将询问的情况告知给了孔鲋。

不过,因自己疏忽而产生的纰漏,他却是选择了隐瞒,并没有真的和盘托出,只是笼统的说了秦落衡或有些猜测,然后将魏咎说的话悉数告知了。

闻言。

孔鲋脸色微变。

他反复问了几遍,确定那些话真出自魏咎之口,这才阴沉着脸,朝昌贺挥了挥手,示意他先离开。

等昌贺走远之后,孔鲋的脸当即耷拉下来。

他铁青着脸,神色不安道:“幸亏我留了心,不然恐真会出大问题,不过秦落衡是因何知道的?他近来一直都在咸阳,几乎跟外界也没有什么接触,他怎么知道地方之事的?”

孔鲋眼中露出一抹疑惑。

他其实有想过是魏咎在说谎,但魏咎身为魏国公子,没道理在这事上欺骗自己,毕竟私学之事,他们其实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儒家若是出事,六国贵族也跑不了。

私学之所以扩张这么迅速,就是因六国贵族的大力相助,这事若是真的让朝廷知晓,彻查下来,儒家、六国贵族一个都跑不掉。

孔鲋沉思片刻。

心中已然是做出了取舍。

当断则断。

他决定采取子襄的建议,舍弃掉已引人注目的私学,随即,他就意识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他并不知秦落衡察觉到何处的私学。

孔鲋脸色阴沉下来。

良久。

他忍不住低骂道:“这竖子尽坏我儒家好事,当初不是死了吗?为何还能死而复生?而且偏生还对我儒家这么有偏见,所作所为,皆是想置我儒家于死地!”

“此子实在可恶!”

“眼下私学之事绝不能暴露,不过不知秦落衡知晓的是何处的私学,这倒是个棘手的事,只能等襄弟回来,让他来拿主意了。”

孔鲋深吸口气,平复了愤满的心绪。

不多时。

子襄匆匆回了博士学宫。

他这段时间并未闲着,一直忙于跟新晋官员走动,此刻,他的脸色有些沉重,显然是打听到了一些不利的消息。

进到学宫。

孔鲋一见到子襄,凝声道:“襄弟,私学之事,恐有变数。”

子襄面色沉重道:“兄长,你打听到什么消息?”

孔鲋道:“你前面不是让我去向六国贵族打听消息吗?我今晨便派人去问了一下,大部分都没被察觉,而就在向魏府打听消息时,魏咎却说秦落衡今晨专门试探过这事。”

“他恐是猜到了一二。”

“襄弟,对魏咎的话,你怎么看?”

子襄眉头一皱,疑惑道:“魏咎?秦落衡?我若是没有记错,新晋朝堂的官员并无仕职魏地的,魏地的私学应该没有暴露的可能,而且秦落衡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孔鲋道:

“我也很奇怪。”

“按理而言,秦落衡没可能知道,而且他就算真要去打听,也不应该去魏府打听,去六国贵族的府邸,岂能问出什么实情?”

“襄弟,或许魏咎在说谎?!”

子襄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在屋中来回踱步,眉宇紧锁,沉思良久,摇头道:“此事多半是魏咎在耍心思,这数月来,六国贵族都有些反常,他们或许暗地在谋划什么,以至被秦落衡察觉到了,因而想祸水东引,让我们去吸引走秦落衡的注意。”

“理应如此。”孔鲋道。

随即。

子襄又摇了摇头。

迟疑道:

“但也不绝对。”

“我其实一直有留心秦落衡。”

“他最近去过一次华府,华阜之子,华寄却是从薛县回来的,华寄很可能察觉到了什么,因而将此事告知给了秦落衡。”

孔鲋一愣。

眼中露出一抹凝色。

沉声道:

“这可如何是好?”

“秦落衡为大秦十公子,他虽然还没有正名身份,但始皇以往没少去看,他若是将这事告知始皇,没准真能查出什么东西。”

子襄额首道:

“我也正在担心此事。”

“华寄刚入职御史,还没有在朝中站稳脚跟,虽然有其父帮其打理,但总归还需要时日,而且御史府日常处理的事众多,华寄没有确凿的证据,很难调集人手彻查,但秦落衡不然。”

“他的身份在这。”

“若是真的无意间透露出去,那恐怕是真的要坏事。”

“而且......”

子襄看了看四周,突然压低了声音。

他道:“我前面去拜访了不少新晋的官员,原本会稽郡的郡守殷通,也就是现在廷尉府的左监,他无意间透露,儒家私学之事,已经被不少地方官吏注意到,只不过还没影响到朝堂。”

“但这事只怕早晚会暴露!”

闻言。

孔鲋脸色微变。

惊惶道:

“襄弟,这可如何是好?”

“私学本就是朝廷严令禁止的,若是让朝廷知道,恐怕你我兄弟二人,都难逃一劫,我等生死事小,但孔门覆灭事大,这事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子襄面色凝重道:

“我知道。”

“其实暴露是注定的。”

“地方的事就那么多,私学若没泛滥成灾,确实能做到不引人耳目,但现在私学数量已经过百,还在不断增加,地方官府不是瞎子,他们肯定有所察觉,现在之所以没事,主要是六国贵族相助,还有就是地方官府跟咸阳离心离德。”

“但这事迟早会有官员上疏!”

“唯今我们能做的,其实就一件事。”

“拖!”

“只要拖的时间足够久,等到儒家彻底在地方扎根,到时就算朝廷怪罪下来,儒家顶多是伤筋动骨,但断不致身死道消。”

“我刚才仔细想了想。”

“我们没必要太把秦落衡放心上。”

“他不足为惧。”

“他的确是大秦十公子,但眼下被始皇下了禁令,短时间恐都很难来博士学宫,而他没恢复身份,对朝廷官员的影响力有限,现在棘手的其实是在华寄、殷通等人身上。”

事关儒家生死。

子襄却是显得格外冷静。

他已理清了其中的利害干系及轻重缓急,有条不紊道:“今天我跟殷通交流过,此人长袖善舞,并不想得罪我儒家,因而才暗中将此时泄露给我,但华寄不同。”

“其妻为秦落衡至亲。”

“华府更是一直力主秦落衡上位。”

“而我儒家以往投靠的是长公子,为了削弱长公子的势力,也为了打压我儒家,他一旦坐稳御史之位,恐就会开始暗查,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若真去查,一定会查出东西。”

“而且我们也不好防范。”

“关中氏族这些年不少在六地为官。”

“他们若是暗中联系,互相沟通,我儒家恐会防不胜防。”

闻言。

孔鲋脸色彻底变了。

不安道:

“这可如何是好?”

子襄目光阴翳,凝声道:“为今之计,只有一条,拖,绝对不能让华寄把目光看向地方,要让他只能把精力放在朝堂,或者其他的事情上。”

“唯有如此,我儒家才能脱身。”

孔鲋面色稍安,但脸上依旧满是担忧。

问道:

“那怎样才能拖下去?”

“我虽是文通君,但博士学宫却是周青臣在管制,我等虽然贵为博士,但根本没有实权,也参与不了政事,就算有心给华寄挑事,恐也没法操行。”

“再则。”

“我们虽然跟不少朝臣交好,但华寄背靠的是关中氏族,那些朝臣是绝对不会为了讨好我儒家,而去特意得罪华寄的,我们根本就没办法阻拦。”

孔鲋一脸颓然。

子襄脸色也很是凝重。

他自然清楚这点,但他们没得选。

私学之路是他提出来的,也是他一手操办的,里面倾付了他大量心血,若是直接放弃,他实在心有不甘。

而且。

他想博一把。

他博华寄刚回咸阳,不会心急火燎的去做事,只会暗中调查薛县一地的私学情况。

只要他博成功了。

私学就能继续生根壮大。

不过。

孔鲋说的也没错。

其他人都靠不住,他们结识的朝臣不会贸然卷入其中,而六国贵族跟他们本就各怀心思,又如何能加以利用?这件事,他们能靠的只有自己。

只是他们没有实权,想阻止华寄谈何容易?

子襄在屋中来回踱步,脑海不断闪现各种主意想法,但都被他一一否决了。

在屋中走了数个来回后。

他终于停了下来,凝声道:“我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孔鲋急切道。

子襄不紧不慢道:“现在我们必须要博一把,若是成功,我儒家将成为上千年不倒的正大学派,若是失败,我儒家恐也会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但我想博一次!”

“眼下有探查心思的就华寄一人。”

“而他原本是在薛县任职,我们从即日起,放弃薛县,将本在薛县,甚至周边郡县的私学一并舍弃,至少在这数年间,都不会再在薛县开设私学。”

“不过这一切需要时间。”

“这来回传递消息,加上各种后续处置,至少都要一月以上,所以我们要拖延华寄至少一月以上,让他只能把精力集中到朝堂,等这段时间过后,他就算深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

“儒家在朝堂式微。”

“但兄长可还记得大秦立国之初,那时我儒家在朝中还是十分风光的。”

“而今只需故技重施!

!”

第两百九十四章 损一时而利千秋!(求订阅) 闻言。

孔鲋却是一愣,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他迟疑道:“那事不是已经被始皇否决了吗?而且这话题若是说出,我儒家可就要成为众失之的了。”

子襄双目微阖。

冷声道:

“事到如今,只能如此。”

“除了这个,还有一个主意,便是让始皇立储君,然长公子现在远在泗水郡,短时都没有回来的迹象,我们若是上疏,只怕会直接石沉大海,了无回音。”

“而且现在时机已过,贸然上疏,很容易引人猜忌。”

“到时才是真会惹祸上身。”

孔鲋担忧道:

“此事我觉得不妥。”

“当年王绾老丞相尚在位,尚且没有劝动始皇,而今我们式微,恐更难劝动始皇,而且始皇是一个意志坚定之人,他一旦打定主意,外界根本就劝说不动,也根本不可能变更。”

“这是真的在引火上身!”

“不行!”

孔鲋直接拒绝了。

他已经知道子襄是何主意了。

但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知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儒家现在本就不想引人注目,若是再把这旧事重提,只怕会为儒家遭至祸端。

子襄面色冷静。

澹澹道:

“兄长,不用急着反对。”

“我既然敢提出来,自然有我的道理。”

“天下大道者二。”

“分别是霸道和王道。”

“而天下治式者同样为二,分别是诸侯制和郡县制。”

“当初大秦初立,刷新典则,创制朝仪,召集我们这些饱学之士共商图治之根本。”

“天下图治,何为根本?”

“治式!”

“当年我等诸博士的确力荐诸侯制,但当时其实是在王绾老丞相在做主导,王绾老丞相虽也力荐诸侯制,但他的主张却是落在了《吕氏春秋》上,老丞相认为,谋国图治,当有所本,而秦国图治之本,在《吕氏春秋》。”

“老丞相此人虽跟我儒家交好,但其实并没偏向过我儒家。”

“不过,老丞相以往跟吕不韦关系不浅,当年吕不韦遭到清算,王绾却是幸免于难,但始皇对吕不韦的不满,一直都不曾遮掩,故老丞相提出以《吕氏春秋》为根本,其实注定是失败的。”

“而今再提,却是正好不过。”

“眼下地方混乱,北疆战事未歇,南疆百越时常越界袭杀,六国贵族暗中蛰伏,土地兼并愈演愈烈,这一切都可以归咎于治式!”

“封建诸侯为圣王正道,封建愈多,天下愈安。”

“这是天下自古的道理!”

闻言。

孔鲋心头微动。

但还是摇了摇头,沉声道:“我还是觉得不妥,当年朝议治式,可谓是规模空前,立国的朝臣竟皆入列,王绾、李斯、顿弱、尉缭、王翦、蒙武等都各陈己见,最后才裁定推行郡县制。”

“始皇因此还下发过诏令。”

“若是再挑起争端,这可是在抗令!”

“若是让法家抓住机会,恐会在朝堂上大加指责,甚至可能会直接落井下石,到时,我儒家岂不越发式微?”

“这如何能行?”

子襄冷笑道:

“兄长,你太高看儒家了。”

“我儒家本就越来越式微,若是私学不能继续开展,儒家早晚有一日会被法家吞噬殆尽,早一日,晚一日,都是等死之道,这又有什么区别?”

“朝堂何时把我儒家放在眼里过?”

“以前没有。”

“现在没有。”

“以后恐怕也不会有。”

“我儒家在朝堂上,受到的斥责还少吗?就算被朝堂众人嘲笑讥讽,又算得了什么?但只要这个话题一挑起,始皇定会召开大议,到时朝臣又要费心神在‘治式’上了。”

“华寄自然也不会例外!”

“如今我儒家的希望已不在朝堂。”

“而是在朝野外!”

“大丈夫能屈能伸,在朝堂上受点委屈算的了什么?相比道统消亡,我更宁愿在朝堂上受辱,因为这能为我们拖延到足够多的时间,我们儒家现在欠缺的就是时间。”

“挑起这次事端就是故意而为!”

“我儒家就是要引起众人讨伐,就是要让朝臣对我们同仇敌忾,唯有如此,我们拖延华寄的事,才不会为人察觉,甚至这些人根本就意识不到我们的真正想法。”

“他们只会认为我们在狗急跳墙,在哗众取宠,他们只会认为我们见儒家式微,想要趁此重回世人视野,以避免儒家被温水煮青蛙一般慢慢消亡。”

“诸侯制没有实行的可能!”

“从立国之初那场大议结束,我便已经知晓了。”

“但这并不会影响到我们。”

“我们只是借着这个话题,让世人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身上,从而忽略地方如火如荼开展的私学,损我们一些微薄的脸面,益于儒家长久的蓬勃发展,这有何不可?”

孔鲋一下沉默了。

他在脑海中仔细思考着利弊。

沉吟良久。

他也不得不承认,子襄真的很胆大,但这的确是一个好主意,此举就是要把外界目光聚焦到他们身上,从而实现移花接木,而且此举直接掩盖了他们的真实目的,以至于还不会引起外界猜疑。

只是......

他们无疑也会成为众失之的。

孔鲋沉声道:

“这个想法的确不错。”

“只是前面谶语之事,已经搭进去两个博士了,若是再用谶语,其他儒士恐不会甘愿,而不借助外力,想达到目的,恐难以如愿,而且这事还不能找六国贵族相助。”

“这该如何施行?”

子襄眼中露出一抹冷色。

澹澹道:

“我已经想好了。”

“外力这次就不借助了,若是借助外力,朝廷一查,很容易查出问题,到时反倒会让人起疑,而今新年刚至,而正月中旬,却是始皇的生日,到时朝中将大宴群臣。”

“我们趁着朝臣恭维,直接出言发难。”

“而始皇历年来,都是既有争端,便言议之可也。”

“只要这个话题挑起,定然会引起朝臣反驳,到时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期间我们定会遭受朝臣诘难。”

“而法家的李斯、张苍等人,也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他们一定会在这时对我们大肆指责,甚至还会请求始皇把我们定罪,这一切其实都是可以预见的。”

“场面一定十分的难堪。”

“甚至是狼狈。”

“而在我看来,只是一些口舌之快,又不能真的伤及我等,只需忍过便可,只要事情被成功挑起,我们便已达成目的,等忍过这一段时间,我儒家起势,自当对他们十倍奉还。”

“想成就大事业,必先忍常人所不能忍。”

“而且既然已经预见,自当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就算他们再恶语相向,又能奈我们何?”

孔鲋目光微动。

他已经有些心动了。

只是受一些恶语,相比最后的成功,其实真的算不了什么。

子襄望着孔鲋,没有再说。

他相信自己的兄长,一定能明白其中道理。

损一时而利千秋。

只要计划成功,他们仅凭此举,便足以留名青史,让后人谓之为士人风骨。

沉思良久。

孔鲋终于点了点头。

他道:

“既然襄弟已想好了解决之策,那便按你所说去做吧。”

“我孔鲋虽不才,但为了我儒家基业,还是可以舍生取义的,而且只是一些言语之恶,这又算得了什么?”

子襄连忙拱手道:“兄长明智。”

孔鲋叹道:“若论智慧,我实不及你半数,若是我自己面对这种情况,恐根本就拿不出对策,儒家今后若能兴盛,当是襄弟你一人之功。”

子襄苦笑道:

“兄长实在过誉了。”

“你我兄弟,本就该互相扶持,何以说出此言?”

“只是此举过后,我儒家恐是彻底跟朝堂决裂了,但朝堂早就容不下我儒家了,就算真的决裂了,对我儒家也影响不大,今后反倒不用再过多顾忌朝堂了。”

“不过此举恐也会引起长公子不满。”

“但长公子实在非是明主,若是长公子前面能听我建议,我儒家何至于出此下策?”

孔鲋轻叹一声道:

“是啊,以前我儒家一门心思在长公子身上,此举一处,也是跟长公子生出嫌隙了,而正如襄弟以前所说,长公子就算对我儒家亲近,但也只能保住我儒家不消亡,想实现儒家大兴,注定是奢望,我儒家此举,也是为了自保。”

“求人终究不如求己!”

子襄点点头道:“兄长能明悟其中道理,子襄是万分高兴,不过此事还需细细布置,为了以防万一,兄长暂不要将此事告知其他人,等宴会来临,到时再和盘托出。”

“这我清楚。”孔鲋额首,随即又道“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华寄以前远离朝堂,他什么性格,我们都不知道,万一他真的发疯似的死咬着我们不放,我们还是要早做打算,至少不能折在里面。”

子襄拱手道:“兄长放心,我会继续派人打探消息的,一定不会让华寄坏了我儒家大事,若是实在不成,那便只能断尾求生了,放弃所有私学,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这么做。”

“私学已是我儒家唯一的出路!”

子襄话语落下。

屋内陷入到了漫长的沉寂。

第两百九十五章 敢请陛下部署新年大政!(求订阅) 中旬。

秦始皇在章台宫大宴群臣。

奉常胡母敬总司礼仪,事先宣布了各官署的宗旨‘辞旧迎新,天地正塑,当以大宴以贺’,其中无一句涉及皇帝诞辰,然则,百官都是通慧之人,对此是心照不宣,都知道中旬是什么日子。

故开宴时,恭贺声是连绵不绝,分外响亮。

大秦一切自有章程,宴会自不例外。

胡母敬原定的大宴程式是:开宴雅乐之后,博士仆射周青臣带头进献颂辞,褒扬皇帝赫赫功德,而后再由三公九卿及领署大臣各颂贺岁文章,再后由皇帝颁赐岁赏。

这次宴会的主旨十分明确。

以贺岁为名,以颂扬皇帝功业为实,给皇帝过一次隆重的寿诞大典,满朝大臣,无一例外,都备好了各自的贺岁诗章。

百官正襟危坐。

这时。

宏大的乐声突然响彻云霄。

百官心神一凝,连忙起身相迎。

只听得大殿外传来谒者的喊声“趋----”,又见一队队郎中、陛楯郎组成的卫队随之开出,守在了殿下,由‘典客’安排的九名礼宾官,以‘胪传’的方式接力传呼,宣告着皇帝的驾临。

当皇帝踏入大殿时。

左右侍从都高举起旗帜,喊着‘警----’,引领着大臣们按爵秩高低、分班次朝贺,等百官竟皆行礼结束,大臣们才得以重新在殿内各自的席位就坐。

而这显然并未结束。

内侍此时为他们献上了‘法酒’,百官再次起身叩首,继续按职爵高低,依次向皇帝敬酒,这也是所谓的‘上寿’,斟酒九巡之后,谒者终于喊出了‘罢酒’。

寿宴的觐见之礼这才结束。

在整个觐见过程,执法御史会不断在大臣中间巡视,如果发现有仪态举止不合礼节的,会被立刻‘请’出大殿,始皇诞辰之日,众目睽睽之下,被这样请出去,是谁都会感到羞愧。

而且这是轻君!

没有大臣敢冒犯皇帝。

因而整个过程,大臣无不战战兢兢,没人敢掉以轻心。

在百官觐见之时,嬴政已坐到了高台之上,他心中很清楚,这次宴会为何会这么庄重、隆重、盛大,不过,虽心中一清二楚,但他却并没有穿礼服,依旧穿的寻常着装,好似只是一次普通宴会。

他所穿的是袀玄。

这是一种全黑色的深衣,符合秦朝尚水德、尚黑色的要求,而且式样简洁,这是始皇自己提出的要求,为的就是提高办公效率,不若穿着周朝的衮冕,实在不好理政。

嬴政高坐其上。

静静聆听着乐师的雅乐。

而乐师演奏的无一不是贺寿之曲。

望着下方脸上全是挂着笑容的百官,嬴政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他并不喜专门为自己的诞辰举行宴会,奉常胡母敬当时建议时,他就有所犹豫,后面更是特意叮嘱过,此次宴会实为岁首大宴群臣,与诞辰无关。

但......

百官显然并没有听进去。

雅乐结束。

正坐前方的胡母敬恭然起身,朝嬴政行了一礼,正欲高宣颂辞程式,然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嬴政却断然的摇了摇手,只见嬴政举着大爵离开了帝座,走下铺着厚厚红毡的白玉阶,过了丹墀(chi),站到群臣坐席前的中央地段。

百官纷纷侧目。

却是不知皇帝意欲何为?

嬴政高高举起酒爵。

朗声道:

“朕知道你们的心思,但朕之前就曾明言,此次宴会当为贺天地正塑,为贺天下民心舒畅,年节风习久远,辄遇正月,天下臣民莫不欢庆,这是天下人的盛日,岂能为朕一人专美?”

说完。

嬴政正色道:

“我等君臣,遥贺边陲将士功业壮盛!”

“我等君臣,遥贺郡县值事吏辛劳奉公!”

“我等君臣,遥贺天下黔首生计康宁!”

“我等君臣,共度新年岁首!”

嬴政高举着酒爵,高声宣示着贺词。

一贺一饮,四爵酒饮。

闻言,朝臣们只感觉心中一热,不知是谁突然高喊了一声:“我等臣民,恭贺陛下寿过南山----”。

片刻之间。

寿过南山的声浪就淹没了整个殿堂。

良久,声浪才得以平息。

前面起身的胡母敬见状,也是想乘势继续高宣进献颂辞,不过嬴政显然并没有这个想法,他继续摆了摆手,笑吟吟道:“寿过南山,朕倒是真想,然则,能吗?”

“江河不舍昼夜,岁月不留白头。”

“逝者如斯,虽圣贤不能常驻世间!唯其如此,我等君臣更要将该做的大事尽速做完,以功业之寿,垂于万世千秋!”

说完。

嬴政又痛饮了一杯,迈步回到了高坐、

嬴政的激昂话语已消逝不见,但众人心神却久久震荡不已,群臣此时都静默不言了,连此等庆典场合最有可能响起的‘陛下万年’,竟也直接销声匿迹了。

在这一刻。

煌煌烛光之下,大臣们目光婆娑的望着始皇,他们眼中,正值壮年的皇帝,此时双鬓已有了几缕斑斑白发,素来伟岸的皇帝身躯,已渐显肩背句偻。

“臣等,敢请陛下部署新年大政!”李斯率先打破了幽谷之静。

闻言。

百官纷纷附和。

“臣等敢请陛下!”

举殿一呼,势如山岳突起。

“好!我等君臣过他一个开事年。”嬴政奋然大小,随即滔滔如江河直下,“大秦克定六国,一统天下,远非天下至大功业也!”

“若论一统,夏商周三代也名为一统,并非秦能独耳,至大功业何在?再朕看来,便在盘整天下,在使华夏族群再造重生,以焕发勃勃生机。”

“今我秦国,受命于天,一统华夏,今日殿中群臣,汇聚天下之士,诸位平心而论,华夏文明数千年,何以饱受匈奴诸胡之患?春秋之世不少诸侯几近沦为左衽。”

“乃至战国,匈奴诸胡之患非但不能根除,反倒使其声势日重,压迫秦赵燕边地日日告急?何以闽粤南海诸族,称臣于华夏千余年,又做楚之属国数百年,非但没有融入华夏,反成东夷南夷之患,屡屡侵害楚齐,蹂躏中原?”

“是天下诸侯无力吗?”

“非也!”

“根由何在?”

“其实便在于内争!”

“大秦眼下要做的便是凝聚华夏之力消弭外患,让南北两疆民众再也不会陷入到动荡杀伐之中,华夏积弊非朝夕能解,但大秦既秉承天命,自当奋力为华夏纾难。”

“此外对国内无法、无天、无君、无国、无礼义廉耻之人,也当从重处罚,而今天下归一,若是有人胆敢跟逃亡的六国余孽沆瀣一气,大行复辟,朕也不怯于平定这场六国之战的延续!”

“另外。”

“今年当以战场之敌应对天下反秦势力,以明新政,以正国法,以镇复辟,若有作奸犯科,知法犯法者,必以雷霆万钧扫灭丑类,使其彻底身名俱裂!”

“......”

嬴政之言滔滔不绝。

百官竟皆躬身倾听,他们已明晰今年的大政方向。

攘平匈奴和百越。

对此,杨端和、羌瘣等人心中微动,他们早就按耐不住了,只不过陛下一直没言明,他们虽然心中急切,但也不敢真的上疏,而今听到陛下亲自道出,也不由喜笑颜看。

他们已经等了太久了!

另一边。

李斯则是目光微凝。

以往朝廷的重心都在稳定上,而今陛下终于开始决定清扫内部窠臼了,而这显然非是易事,他为大秦丞相,却是要好好斟酌一二,至少陛下问及时,不能无言以对。

同时。

孔鲋、子襄等人则面色微变。

他们自然听出了始皇的用意,但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他们不希望朝廷将精力放在治理上,因为一旦朝廷真开始重视起六地治理,他们在各地开设的私学,定然会被曝光。

那可是株连三族的大罪!

他们承受不起!

孔鲋跟子襄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眼中的凝重和担忧,而这也愈发坚定了他们的想法。

必须要扰乱秦廷注意。

唯有如此。

他们儒家才能在夹缝中求生!

甚至是壮大!

大殿空旷,嬴政的声音在殿内久久盘旋,又不知何时,嬴政已停下了开口,但百官依旧做侧耳恭听状,眼中露出沉思之色,显然都在心中思量大政之策。

殿内烛火通明的照耀着。

良久。

周青臣高喊道:“陛下英明。”

百官纷纷回过神来,也连忙恭声喊道:“陛下英明。”

嬴政澹澹一笑,并未过多理睬。

周青臣看了一眼四周,心中微动,恭维道:“陛下,臣有话说。”

“好,说!”嬴政道。

“启奏陛下。”周青臣声音清亮,大殿中其他人都看了过来,他道:“秦政自有法度,对私斗内耗深恶痛绝,也自当制裁严厉,自乱法度就理应身败名裂。”

“而臣闻数月前朝野多有议论,言秦政之种种弊端,更有甚者,妄以星象预言秦政之艰危,臣以为,这些丑类,竟皆是内争之徒,当严厉惩治,以儆效尤!”

“往昔之日,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明圣,平定海内,驱除匈奴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以来,不及陛下威德也!”

“臣愿替万民为陛下道谢。”

“陛下万恩!

!”

第两百九十六章 我儒家何错之有?(求订阅) 周青臣话音刚落。

就有博士出声附和道:“陛下当有定心,无须为些许纷扰而累及其身也!”

嬴政大笑道:“好,为仆射之言,朕痛饮一爵。”

见状。

子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他前面一直没找到开口机会,尤其始皇已明确表态,今后要明新政,正国法,镇复辟,他若贸然提出分封跟郡县制之争,恐会直接为朝堂所恶,甚至会被直接‘请’出去。

但周青臣这面谀,却是给了他机会。

子襄跟其他儒家博士对视一眼,众人神色都面露异色,显然也意识到了此时的机会难得。

淳于越霍然离席。

直斥道:

“周青臣公然面谀,何其大谬也!”

一语落下,四座皆惊。

淳于越面不改色,直面着周青臣,怒声道:“博士仆射周青臣以今非古,不敬王道,面谀皇帝,蛊惑天下安,此言皆为谬论!”

说完。

他立即转身对皇帝的御座遥遥拱手。

沉声道:

“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今青臣非但不思助秦政回归王道,却面谀陛下,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也!”

一言落下,举殿哗然。

淳于越若是仅指责周青臣倒也罢了,毕竟,博士们互相攻讦的情况时有发生,他们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这一幕早已成了帝国君臣所熟悉的场景之一。

然而。

大秦施行郡县制已有六载。

淳于越这次却是假借呵斥周青臣,再次牵涉出郡县制与诸侯制之争,而且还公然说出了‘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若非偶然,则必有深意。

儒家究竟意欲何为?

一时间。

百官竟皆皱眉。

大殿中弥散着躁动不安的气息。

嬴政目光微冷,他扫了几眼儒家博士,漠然道:“稍安勿躁,既有争端,适逢朝臣皆在,议之可也!”

诸博士齐声道:“陛下圣明。”

随即。

叔孙通离席道:“陛下,周青臣之言,面谀过甚,臣等认为当治其不忠之罪!”

“请陛下明鉴!”

叔孙通话音刚落鲍白令之等人也竟皆出列。

他们锋芒皆直指周青臣。

闻言。

周青臣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根本没想过这种情况,也完全没想过,他只是如往常般阿谀了几句,结果竟遭到了儒家的口诛笔伐,而且儒家心思还如此歹毒,竟还想将他直接定罪。

欺人太甚!

周青臣双目怒红,他看着孔鲋等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整个人都快要气炸了!

这时。

廷尉姚贾挺身而出,高声道:“陛下,既下群臣议之,则周青臣之言,自当以一端政见待之,何以论罪哉?!”

“再则。”

“秦法论行不论心,例无忠臣之功,焉有不忠之罪也?淳于越等人不知法为何物,如何便能虚妄罗织罪名!”

姚贾义正言辞,陈词康慨激昂。

他身为大秦廷尉,自当为秦法辩护,绝不能容儒家‘莫须有’。

朝臣皆是熟悉秦法之人,此时无不纷纷点头。

淳于越面红耳赤。

‘非忠臣’之说,出自他之口,而今却是被姚贾直斥,还批驳的体无完肤,他也是面子上气休难耐,他看了眼孔鲋和子襄,但兄弟二人正襟危坐,显然是对此无动于衷。

淳于越心中愤满又平添几分。

他冷哼一声,拱手高声道:“臣与五十名博士具名上书,再请终止郡县制,效法夏商周三代,推恩封地以建诸侯。”

“臣还是那句话。”

“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叔孙通等博士也齐声道:

“臣等附议!”

“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五十余名博士齐声高呼,其势汹汹然,在座朝臣竟皆色变。

到了这时。

他们又如何看不真切?

儒家是真想推翻大秦的郡县制!

只是他们依旧很疑惑,这群博士在六年前,大秦初立时,便咬定郡县制不放,背后究竟有何所谋?或者其背后究竟有何势力干涉?不然仅凭一个‘士人’,焉能如此目无法度?

何以敢以如此强横之辞攻讦既定国政?

大殿骤然陷入到了沉寂。

这时。

一个老者突然站了起来。

正是顿弱。

顿弱虽见苍老,精神依旧铄丽。

他离开座桉,站到空阔处,面色肃然道:“诸位连同老夫在内,十有八九都曾为布衣之士游学列国。”

“此战国之风也,也为入仕之道!”

“然则,战国士风熊强坦荡,无论政见如何,所论皆发自本心!是故合则留,不合则去。”

“往昔你博士学宫二百余众联名上书,而今又是五十名领头博士具名上书,竟能异口同声赞同封建诸侯,而独无一人异议?岂非咄咄怪事乎?”

“期间因由,不言自明。”

“六国早已灭亡,独剩一班狗苟蝇营之士,失却奔走依托,又自觉才具不堪为皇帝大用,于是乎,唯求天下诸侯多多,好谋一立身之地。”

“人求立身生计,原本无可指责。”

“让尔等偏以玩弄天下大计为快,假三代王道民议天心之名,实谋一己之出路,诚非私哉!”

“诸位且说,老夫之论,诛心耶?论政耶?”

叔孙通涨红着脸,反驳道:“不是诛心,也......也谈不上是论政!”

他的话一落,瞬间笑声一片。

姚贾也继续道:

“淳于越之言,实食古不化也!”

“就今日之论,淳于越明是为陛下叫屈,实则是为诸侯制张目,大秦郡县制业已推行六年,华夏一治,民无二法,已成定数,天下黔首无不康宁,尔等突兀攻讦,究竟意欲何为?”

“山东老氏世族汹汹复辟,尔等汹汹主张诸侯制,莫非汝等私下沆瀣一气哉?”

淳于越脸色大变。

愤然道:

“此言过甚!”

“尔等此番言语又岂非是莫须有?”

“诛心之论,大为不当!”

“哈哈。”冯去疾笑道:“你既知道是莫须有,为何还要定罪周青臣?你那岂非不也是莫须有?依我看,你等提的只算得上是野议,上不得台面,更当不得大议。”

“此等野议,臣认为不议也罢!”

其他朝臣点头附和道:“是也!是也!这些博士都暗藏私心,而且几近有私无公,汝等何以在意这些野议?”

一片嚷声中。

淳于越叔孙通等人都怔住了。

他们本想借此发难,从而让朝臣重议分封跟郡县制,然而顿弱等人这一番回话,却是让他们辩无可辩。

他们当即哑然。

原本正襟危坐的子襄,此刻终于不能坐视了。

淳于越等人言语虚浮空洞,不着边际不谙事理,若是继续下去,只怕他的想法就会直接落空了,而且今后再想提此话题,恐会直接沦为笑柄,而他精心设计的一切,也都将付之流水。

他又如何能甘心?

子襄缓缓起身,面对着帝座,躬身一礼道:

“臣子襄有奏。”

“汝等之所以力荐分封制,非是为个人谋私利,而是全心全意在为大秦着想,帝国新立,内忧外患如山重叠,大事又接踵而来,国府君臣忙的是夙兴夜寐。”

“但帝国局面却无任何好转。”

“何以?”

“臣之见,是方向错了。”

“方向错了,帝国君臣再怎么努力,也终究是南辕北辙,甚至可谓是饮鸩止渴。”

“我等博士的确力荐诸侯制。”

“但我等主张的诸侯制,然与六国贵族复辟有本质区别,臣等奉行诸侯制,主张的是以陛下子弟为诸侯,六国贵族复辟,图谋的是恢复自家社稷,两者并不能混为一谈!”

“再则。”

“我等之所以主张诸侯制,便是想要解决土地兼并。”

“我并不知晓你们对土地兼并知道多少,但我却是听闻,六国贵族这些年来,一直藏在暗处,对外却大肆鼓噪,说大秦官吏吞并民众田产,世间黑恶,莫此为甚!”

“然这真的是事实吗?”

“山东六国贵族,大多已迁入到咸阳,也已沦为寻常民户,且不说想不想复辟,他们眼下人身受限,如何控制千里之外的土地?”

“土地兼并之风,满朝大臣大多知晓,只是大多数官员恐都或多或少有曾牵涉,不定身边那位重臣便是罪魁祸首,唯其如此,大多官员才对土地兼并讳莫如深,与其说是不知情,母宁说是投鼠忌器。”

“若天下行诸侯制,陛下子弟分封四海,深入到山东各地,朝廷定能查出谁是幕后真凶,唯有如此,土地兼并才能得到根本遏制,也才能让法制真正深入人心。”

“你们之所以劝阻,才是真正包藏祸心!”

“你们认为我儒家跟六国余孽有勾结,大可拿出证据,到时让廷尉府依法勘审便是,在证据面前,我儒家又岂能以黑为白?”

“再则。”

“我不知其余儒生存不存私心,但汝等不当这么猜忌我等,就因认为我等有私心,便认定诸侯制不能推行,这岂非是在混淆视听?”

“我儒家力荐诸侯制。”

“完全是出于本心,是想实现天下康宁。”

“这何错之有?”

子襄抬起头,目光平静的扫过在场朝臣,眼中没有丝毫的畏惧,甚至有咄咄逼人之态。

殿内气氛再次凝滞!

第两百九十七章 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求订阅) “老臣补正事实。”左丞相冯去疾打破了举殿沉寂,高声道:“老臣现司职天下户籍,对六国贵族清楚得很,子襄博士说六国贵族大多迁入咸阳,大谬也!”

“事实如何?”

“自陛下迁六国贵族诏书颁发,至今已有六年,加上早年灭国之战后的迁移,所谓的六国贵族,搬到咸阳的只有两千余大户,而且这些本都是被官府严厉监督的大户。”

“像是楚国的熊氏、景氏、昭氏、屈氏,韩国的韩氏、张氏,齐国的田氏、管氏,魏国的魏氏、张氏、陈氏,赵国赵氏、武氏,燕国姬氏、李氏等等,举凡大贵族,才被迁移入咸阳。”

“即便如此,这些氏族依旧有不少人逃亡、藏匿,而且各国原有的贵族依旧还有大量盘踞于地方,像是楚国项氏、韩国何氏,赵国李氏、乐氏等等,他们在地方行黑恶害民,图谋复辟。”

“这早是人尽皆知!”

“不若朝廷前些年何以颁发抓捕令?”

“此外。”

“你污蔑朝臣,言他们是幕后真凶,何其谬也!”

“朝廷大臣来咸阳多年,早就跟六地断了联系,就算真有联系,朝廷跟六国余孽,孰重孰轻,难道这些大臣不明白?汝等身居高位,身份地位又岂是六国余孽能比?何以会那么短视?”

“难道在你眼中,大秦的臣子,不如六国的蝇营狗苟?”

“地方土地兼并的确恶劣,我初掌天下户籍时,也曾听闻了一些民谚,民间云: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我听闻这些,同样是痛心不已,但若把此等黑幕归于朝堂重臣,简直荒谬!”

“大秦一统天下花了十年。”

“而今吞并天下半数民田,却只花六年,这真是人力能及吗?如此恶黑手段,贪得无厌的搜刮民户,唯有长久兼并才能做到,六国的确已经覆灭,但城中贵族依旧衣食无忧,田产丰饶。”

“其中缘由诸位真没有想过吗?”

冯去疾戛然而止。

整个大殿静的如深山幽谷。

在列博士如芒刺在背,面色阴郁而无言以对。

他们自然清楚这点,甚至于,六国贵族兼并土地之事,他们还知道一些确凿事实,但这些都不可能为外人道也。

许多朝臣纷纷点头。

土地兼并之风,他们都有所耳闻。

世人大多把原因归咎于国府贪官所为,但大秦一统天下才六年,而今才勉强摸清地方户籍、人口、图书等,哪有那么快的速度从地方贵族豪强口中夺食?

而且。

儒家今日十分反常。

死咬一件尚不明了之事做文章,甚至是公然诽谤朝堂大臣,这种可恶行径,实在令人不齿,又让人不禁生疑。

郑国也出列道:“至于儒生所言分封陛下子弟,俱在镇抚,我亦有不同意见,你们所推崇的诸侯制,其实就是行夏商周三代旧制,但三代之时,天下未曾激荡生发,也不曾出现百家争鸣,上至周天子,下至普通黎民,唯知封建制也。”

“其时行封建,与其说是遵奉王道,母宁说别无选择也!”

“是故,不足为亘古不变之依据。”

“再则。”

“周武王尸骨未寒,周室便祸乱大生,发难者恰是王族之管、蔡诸侯,如此封建,谈何拱卫天子?谈何拱卫王室?”

“至于周幽王镐(hao)京之乱,王族大诸侯晋国、鲁国、齐国皆不敢救,若非秦人弃置恩怨,而千里勤王浴血奋战,何有洛阳周室之延续哉?”

“更不说诸侯后面相互如仇雠(chou),相互攻伐而不能禁止,以邻为壑而践踏民生......凡此等等,才酿成华夏数百年大乱之争,封建诸侯由此可见,已成天下祸根矣!”

“若果真行封建诸侯,无异于抛离天下民心,无异于再植裂土分治之跟,弃华夏五百余年之探索而重归老路焉,你等博士都为饱学之士,而今拘泥于一家之学,而不审时势,何异于刻舟求剑?!”

子襄面不改色,反驳道:“我所言,因时因地而施治也,这本就是天下正道,而且也非是我提出的。”

“在秦,自惠文王之世取巴蜀,便以王族大臣直领巴蜀近百年,与封建诸侯何其相类,昭王之世,有穰侯治陶地方。当今陛下之初,有王弟成蟜治太原,此其实也!”

“而我主张非众封建,而是主张以地理远近定封国大小。”

“王者封建,地愈近而封国愈大,地愈远而封国愈小,故海上之地可有十里诸侯,凡此等等,皆因远近不同而施治也,何由生乱乎?以目下情势,封建诸侯,定于朝堂行一治,何来天下两治之说?”

杨端和出列道:

“如你所言,那华夏边地之治,若阴山、陇西、辽东、南海,尤需封建诸侯?若是边地真的行封建,我却是敢断言,大秦必失万里屏障,周室之亡,就亡在诸侯!”

“诸侯之患,动乱之源也!”

“朝廷不行封建,便可上下一心,如臂指使,边疆若有患,也能随时荡平,不至于再现镐京之乱,天下动乱也定会大量减少,纵然六国贵族图谋不轨,亦不至于裹挟民众,其时复辟,世族定会孤立于天下,而我大秦六十万铁军又何惧之有?”

杨端和并没引经据典,他也说不出那些文绉绉的话,话语一如既往的朴实,没有太多的激昂之辞,但却是让原本乱糟糟的大殿,如一阵秋风扫过,顿生肃杀之气。

众人瞬间安静。

其他想开口的朝臣也沉默下来。

唯有一众博士,眼中依旧充满不满。

他们对杨端和的话不以为然,神色充满了微词,他们本就没把杨端和放在眼里过,以往杨端和很少发言,因而从始至终,杨端和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黝黑粗壮的蛮实将领,也根本不懂什么道理。

就在众博士意欲反驳时。

坐在百官之首的李斯突然站了起来。

他高声道:

“陛下,老臣有奏对。”

“丞相尽说。”嬴政面色很平静。

李斯作揖道:

“今日大宴,陛下本欲铺排国政,不料竟因博士仆射周青臣首肯秦政,引出了博士淳于越非议郡县制,并再请奉行诸侯制。”

“大政稳定六年,却能突兀生事,李斯认为,事非寻常也!”

“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六国贵族黑恶兼并欲图复辟,朝野议论蜂起欲行王道,更兼诽谤朝廷、流言谶语、贵族逃亡,凡此等等,足证复辟旧制之暗潮汹汹不息。”

“当朝论证,固不为罪。”

“然定制六年,且有陛下诏令,而能赳赳再请,亦必有风雨如晦之大暗潮催动也,所谓飓风起于清萍之末,此等汹汹之势,不能使其蔓延成灾。”

“臣建议彻查博士学宫诸博士!”

李斯话语一落。

众博士额头不禁渗出涔涔冷汗。

子襄也脸色微变。

他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很谨慎小心,朝中应当无人察觉,偏偏李斯似乎神目如电,寥寥数语,便将他的心思直接抖露了出来,而且矛头直接指向他们。

更想彻查儒家!

子襄只觉后背已经湿透。

他也是第一次知晓了重臣巨匠的分量。

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祥预感。

李斯继续道:

“今日之议,诸博士之言,皆为刻舟求剑!”

“老臣便在今日再度重申: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有治道也。非其着意相反,时势异也。”

“今秦创大业,立制于千秋万世,非儒家博士所能知。”

“流水已逝,行舟非地。”

“淳于越言三代诸侯制,子襄言分封子弟在镇抚,尽皆楚商之刻舟求剑,不足效法也。”

“是故。”

“废郡县制、行诸侯制之议当作罢。”

“以后也不复再议!”

李斯话音落下,百官纷纷点头。

博士们则尽数沉默。

嬴政虽没有开口,但谁都能感受的到,始皇的不满情绪,这一话题若是就此掀过,废除郡县制,就将彻底石沉大海,再也不能在朝堂提出。

孔鲋脸色有些难看。

他自然不想就此结束,他们的目的还没达到。

但李斯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他甚至想不到该如何回击,而且眼下其他朝臣竟皆附和,俨然是大势已去。

下意识的。

他把目光看向了子襄。

子襄脸色同样铁青,李斯这一番话下来,却是将他们的前路给堵死了,甚至于,等宴会结束,朝廷或许真会开始调查他们儒家,而今他们是经不起查的。

也不能被查!

子襄深吸口气,在脑海中想着应对之策。

良久。

他终于想到了应付之策。

只是神色已是露出了明显的疲态。

他知道。

自己的话一旦说出,恐会让儒家彻底失势,甚至会遭到始皇一系列的打压报复,但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他必须要拖。

如果不拖延时间。

朝廷真的严查,不仅私学之事会暴露,他们跟六国贵族之事也会暴露,到时就算他们逃出了咸阳,天下也将再无儒家的立足之地,他不知朝廷会不会查,但他不敢赌。

因为他实在输不起!

他没得选!

子襄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颤声道:

“臣敢请诸公子奏对!”

“郡县分封与否,当听取诸公子之见。”

“请陛下奏准。”

第两百九十八章 恶风不禁,国家难安!(求订阅) 举殿噤声。

所有人神色为之一变。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子襄竟这么胆大包天,还妄图把此事引向帝王家苑,而且说的十分唐突,他们目光狐疑的看着子襄,对此等颇具离间的话语,心中疑心大起。

举殿无人附和。

就连儒生也不敢应和。

儒生惴惴不安的望着帝座,根本就不敢开口,神色可谓紧张到了极点,他们显然对子襄这番话,也完全没有准备。

另一边。

诸公子同样神色不安。

今日虽是大宴群臣,但他们心中也清楚,这其实是为父皇庆祝生辰的,因而也竟皆入席,突然被人点到,他们脸色不由大变,神色变得异常拘谨,甚至不少公子竟直接低下了头。

根本不敢言语。

整个大殿安静若死。

起初李斯还想开口,但后面听到子襄的话,也是断然闭口,只是看向儒家的目光越发冷冽,儒家一次又一次的公然挑衅,让他对儒家已经越发不耐烦了。

他双目微阖,冷冷的看着儒家。

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

嬴政双目微凝的看了子襄一眼,随后看向了一旁惴惴不安的诸公子,平静道:“愿说者便说,无须顾忌。”

公子高、将闾等人对视一眼,眼中满是苦笑之色。

他们根本就没任何准备。

甚至于。

他们以往就没有思考过,突然让他们应答,他们如何答得出来?

而且......

当着朝廷百官之面,若是言语失当,不仅有辱皇室威名,也无异于是在给父皇添堵,他们就算心中真有一些想法,此时也是万万不敢轻言。

四下死寂。

众公子竟皆俯首不言。

嬴政眉头微蹙。

这时。

子襄硬着头皮继续道:“陛下,长公子现远在泗水郡,分封跟郡县制的议论,长公子应当也要发表看法,臣认为,应当等长公子回咸阳后,再议诸侯和郡县制。”

“请陛下明察。”

一语落下。

殿内更加安静了。

这番话如秋风过林,举殿大见肃杀。

所有人都惊愕的长大嘴,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他们深知子襄过了火!

只是他们想不通,为何子襄执意要提诸侯制,现在天下方定,根本就没有讨论的必要,而且还执意牵扯进陛下子弟,里面究竟暗藏何等私心,他们一时竟有些猜不透。

但母庸置疑的是,子襄这些话,必然会触怒始皇。

因为这已公然牵扯到了皇室。

始皇自成蟜叛逃后,就极反感有人提皇室内事,眼下子襄不仅提了,还妄图把所有公子牵扯入内,此必然会为始皇所恶。

儒家究竟想干什么?

子襄依旧保持着拱手作揖状。

但额头冷汗已是止不住的流下,他能说出这番话,已经是鼓起了天大的勇气,他在赌,赌始皇不会当场翻脸,也赌始皇不会直接对他儒家问罪。

孔鲋怔怔的望着子襄。

脸色已是大变。

他也是完全没想到,子襄竟这么胆大包天,前面引向始皇子弟,已是犯了忌讳,现在竟还提长公子,此话稍有不慎,很可能会被人误会是长公子的想法,那可是会跟长公子交恶。

其他儒生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甚至下意识移动了身形,想跟子襄拉开距离,以免日后受到子襄牵连,子襄的话,太疯狂了,让他们感到了害怕。

大殿死寂。

没有人再敢开口。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了始皇。

他们都想知道始皇会作何反应,是直接将子襄定罪,还是选择无视,亦或者真的容后再议?

“诸卿可有异议?”嬴政的问话彷佛从天外飘来,不夹杂任何的情绪,平静的令人害怕。

百官无人敢回应。

实不敢回。

事关帝王家事,岂容他们插手?

突然。

嬴政大笑着站了起来。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子襄,冷声道:“你既对大秦治式不满,且认为当闻讯诸公子的建议,那朕便准你一次,朕也想听听,朕的这些公子,对大秦治式是何看法。”

“来人,拟诏。”

“宣长公子扶苏回朝!”

说完。

嬴政走下了高台,径直出了章台宫。

百官竟皆躬身相送。

等嬴政离开,百官目光骤然阴冷下来,他们阴沉的看着子襄,脑海中不知在想着什么,良久,李斯冷声道:“入则心非,出则巷议,此等恶风不禁,国家难安,朝廷难宁!”

“善!”百官异口同声一喝。

博士们死死沉寂着,没有一个人试图说话。

等到百官陆续离场,诸博士才心有余季的擦了擦额头冷汗,抱怨起来,叔孙通道:“子襄,你这是在做什么?我要是早知道你有此一言,绝不会在朝中发难。”

“你这分明是想害死我们!”

鲍白令之也埋怨道:“子襄兄,非是我无情,实是你这番言语太过,而且你有此言语,为何不跟我们商量一下?现在反倒把我们所有人给拖累了。”

“你害苦我们了!”

其他儒士也纷纷指责起来。

子襄就静静站在地上,没有作任何的反驳,等到其他人拂袖离开后,才双腿一软,瘫坐到了地上,孔鲋走过来,眼中带着些许不满,只是看到子襄这幅神色,万千埋怨只化为了一声叹息。

子襄道:“兄长,你也在怪罪我?”

孔鲋目光阴沉道:“子襄,我们是为拖延时间,不是让我儒家去死,你这番话,不仅得罪了始皇,还得罪了长公子,此后我儒家在朝堂将会寸步难行,你分明比我明智,为何会做出此等愚蠢行为?”

子襄摇头道:

“兄长,你还没看清形势。”

“朝廷已不容我儒家了,我若是不挑事,不仅起不到阻拦效果,朝廷甚至可能会派人严查我儒家,这段时间,我儒家看似低调,实则暗中做了不少事,这些事朝廷一查就能查出。”

“我此举非是害儒家,而是为了保全儒家。”

“我知道兄长的想法。”

“兄长认为朝廷不会贸然查儒家,但万一呢?”

“我儒家承受不起这个‘万一’!”

孔鲋默然。

子襄继续道:“我儒家这次已是在公然挑衅,若是不把事做绝,不仅达不成目标,甚至可能会让我儒家失去立足之地,若非考虑到这些,我又何必道出长公子?”

“我儒家眼下是不能被查的。”

“一旦被查,必然会查到我们跟六国贵族的联系,到时城中的六国贵族无一例外,都不能幸免,到时,六国贵族连同秦廷一起发难,我儒家又如何招架的住?”

“我儒家注定要跟秦廷决裂。”

“既然如此,那便决裂的更干脆些。”

“我们现在力保的是私学,维持的是跟六国贵族的关系,不是维持秦廷的颜面,更不是维持跟长公子的交情,其中取舍,兄长何以看不出?”

“我知道我的举动很大胆,稍有不慎,就将让我儒家陷入万劫不复,但我们没得选。”

“我们一来要遮掩私学之事,二来要遮掩跟六国贵族的联系,这些都需要时间去做,而今我们缺的就是时间,不把长公子拖下水,这场议论便戛然而止了,以后也绝不会再引起争议了。”

“我们只能一条道走到底!”

闻言。

孔鲋也只能长叹一声,神色落寞道:“我儒家竟已衰败到如此地步了,若是让先祖知道,我等护不住孔门,不知会如何怪罪我等。”

“唉。”

“都是为兄无能。”

子襄摇头道:“这跟兄长无关,天下大势如此,兄长又岂能逆天而行?眼下我们虽然跟朝堂为恶,但也争取到了不少的时间,长公子回朝需要一定时间,我们需抓紧时间,将一些棘手事处理好。”

“我敢肯定。”

“用不了多久,李斯便会对我们发难,李斯此人心思极深,不出言尚可,若是出言,定是石破天惊之举,我们不得不防,这次若非李斯出言,根本就不至于发展于此。”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孔鲋略作迟疑,不解道:“既然你对李斯如此忌惮,而李斯又位高权重,你就不担心,他私下派人去查吗?”

子襄摇了摇头。

说道:

“李斯此人斡旋之心甚重。”

“在始皇没明确表态之前,他不会擅作主张去查,法家中‘君王至上’,李斯为百官之首,他才接任丞相之职不久,不会冒然去触此等不明之事。”

“而且儒法本就不登对。”

“李斯私下查,很容易引人口舌,李斯不会冒这个险。”

“至于其他官员,他们就算有心,但私下调集起来的力量有限,我儒家只需稍作防范,基本不会出什么大事,不过事无绝对,这段时间还是要慎之又慎。”

孔鲋点头道:“我知道了。”

子襄双手撑地,缓缓从地上站起,身子依旧有些发软。

他苦笑一声。

直到此时,也才知何为帝国重臣,何为君威难测,这般人物,一言一行都带着莫大威势,让他也是心颤不止。

在孔鲋的搀扶下,兄弟二人离开了章台宫。

夜色中。

皇城中,一道小巧身姿,正蹑手蹑脚的朝一间宫宇走去,只不过进入皇城没几步,迎头便撞见了一个身形高大之人。

嬴阴嫚脸上露出一抹憨笑,神色拘谨道:“父皇。”随即眼珠滴熘熘一转,又道:“今天天色不错。”

嬴政哼了一声,澹澹道:“又去你兄长那了?”

第两百九十九章 天下变革,无不以流血而成!(求订阅) 嬴阴嫚憨憨的点了点头,低着头道:“兄长这几日说要制新菜,让我过去尝尝鲜,我就......出去了一趟。”

说着。

嬴阴嫚从袖间取出一份用纸包着的东西,透过纸张依稀能闻到一股辛香,她继续道:“我给父皇带了一点。”

嬴政忍俊不禁道:“你想让朕吃你们的残羹剩饭?”

嬴阴嫚摇头道:“不是,父皇,这是卤煮,兄长说他收集了好久才收集到这些调料,父皇可尝尝,味道真的很好,比宫里那些饮食好吃很多。”

说完。

嬴阴嫚还把手中之物递了过来。

嬴政拂袖道:

“不用了。”

“朕才举行了大宴,没胃口,这些东西,你就留着自己吃吧。”

“哦。”嬴阴嫚乖巧的点点头。

见状,嬴政朝嬴阴嫚挥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去了,嬴阴嫚朝嬴政行了一礼,然后大步并小步的熘走了。

望着嬴阴嫚离去的身影,嬴政也不由摇摇头。

不过。

他也并没放在心上。

走在宫阙间,他一直在思索儒家的发难。

他其实并不喜儒家。

当年之所以拜孔鲋为文通君,只是想安抚天下士人,顺便向天下士人表个姿态,只不过儒家终究让其失望了。

他给了文通君高爵,给了儒家统领天下文治的百家统领地位,想教儒家兴教兴文,汇聚百家而成就华夏文明之盛大气象,然儒家这些年死死抱着千年之前的诸侯制不愿撒手。

天下若真的复辟,对他们又有何好处?

儒家从没得到天下诸侯认可。

疯痴若此,亘古未闻!

嬴政负手道:

“看来,朕是错了。”

“朕原本认为,儒家只是治学流派,只要大秦诚心容纳,儒家必能改弦更张,毕竟,儒家也非是完全没有政见。”

“然这些年儒家行事越来越轻佻了。”

“攻击秦政已蔚然成风。”

“还多次将矛头指向朕,朕虽不喜,但尚且能容,只是这些年下来,朕却是全然没听过儒家对秦政的好话,难道朕施行的秦政在儒家眼中就无半点好处?”

“当年孔夫子不是也曾对齐桓公驱逐四夷大加赞叹?而今大秦一举击退匈奴,平定南粤,华夏四境大安,儒家却是对此视而不见,反倒指责大秦穷兵黩武,何其荒谬!”

嬴政摇摇头。

眼中怅然渐渐为冷色替代。

他开口道:“朕给儒家留过不少回旋之地,只是儒家没有珍惜,既如此,朕或许也该做出决断了!”

嬴政拂袖,朝咸阳宫走去。

走了没几步。

他就想起了子襄的建议,让诸公子议分封郡县。

嬴政双目微阖,沉吟片刻,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给四周侍从吩咐了一声,准备见一见秦落衡。

他上次见秦落衡,还是两月之前。

......

另一边。

秦落衡正在收拾屋子。

前面弄那些卤煮,后厨也是乱成一团,其中不少香料,都是他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因而收拾的很是小心。

就在他收拾的差不多时,薄姝突然过来道:“长吏来了。”

秦落衡一怔。

也是连忙去了正厅。

见到嬴政,秦落衡连忙行礼道:“见过长吏。”

嬴政微微额首,澹澹道:“我刚才看到嬴阴嫚了,她最近没少往你这边跑吧?”

秦落衡解释道:“小孩子,生性好动,在所难免。”

他也是有些尴尬。

毕竟嬴政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但他还真不好辩驳,因为嬴阴嫚这段时间真没少来,当然更多的还是馋嘴,薄姝、赵檀两女因有了身孕,秦落衡为了提供足够多的营养,也是难得下厨,亲自弄了些零嘴给她们解味。

那曾想。

嬴阴嫚有天悄悄来了。

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隔三差五就过来混吃的,而他自然不可能把嬴阴嫚赶走,因而家中也就常备了一副碗快。

嬴政哼了一声,并没有多追究。

他开口道:“最近朝堂大动,我确实很少去关心她,你身为其兄长,的确该担负起兄长的职责。”

“是。”秦落衡连忙应道。

秦落衡将嬴政迎进了屋,很快,便有隶臣端上了热汤。

嬴政喝了一口热汤,声音平澹的道:“今日宫中大宴,儒家重提了分封郡县,而且还想让始皇诸公子谈对此的看法,你对儒家这次发难是何看法?还有你对分封诸侯怎么看?”

秦落衡心神一凝。

秦长吏已很久没考校过自己了。

而且这次还关系着大秦国制以及诸公子。

他不敢有丝毫放松。

秦落衡将手中汤碗放在桉上,低眉沉思着,心中却有些惊疑,他若是没记错,历史上儒家发难是公元前214年,即明年,为何现在儒家就开始发难了?

难道历史走向真的变了?

秦落衡有些恍神。

他开口道:

“儒家重提郡县分封,在我看来是注定的。”

“他们本就跟秦廷不是一条心,儒家之所以这么痴迷郡县制,根本在于两点,儒家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他们从始至终都不以底层民众为根基。”

“从古早的井田制,诸侯制,以及现在讲的仁政,其实都是从世袭贵族为出发点,大秦立国之初,便旨在让黔首人皆有田,使奴隶脱籍而成平民。”

“这些举动看似无关儒家。”

“其实不然。”

“若是黔首人人有田,大量奴隶脱掉奴籍,那也意味着以往的世袭贵族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根,儒家代表的正是世袭贵族,眼下秦行新政,而贵族无所得,儒家也失去了法外特权,他们自然会对秦政心怀不满,儒家视秦政为恶政其实是可预见的。”

“二则。”

“孔孟儒学其实有不少可取之处。”

“只是如今的儒家褊狭迂腐,恩怨之心极重,私利之欲甚浓,若是有人阻了其道路,定会睚眦相报,儒家自孔子以来,一直视仕途为生命之根,而大秦自来轻儒,百余年来从未用过一名大儒。”

“我这数月一直在看书。”

“偶然间也是看到了一些史料,孔门第八代子慎,在魏国行将就灭之际,却是跑去做了魏国丞相,由此可见,儒家做官,从来不以该国政道是否合乎天下民心潮流而抉择,他们看重的一直都是自身享有的特权。”

“陛下虽用儒家,却没给儒家任何法外特权,而这本就跟儒家出仕相悖,所以儒家跟朝廷离心离德,其实是注定的,亦可以这么说,儒家从没有真的融入大秦,也未曾想为大秦出谋划策。”

“儒家不融秦之政道。”

“因儒家脑子里只记有秦政轻儒!”

“所以秦廷支持的,他们便会大力反对,秦廷反对的,他们却是要大力支持,世人皆知秦不喜分封制,儒家又岂会不知?但他们就是要特立独行,就是要哗众取宠,为的就是自己所谓的‘高义’。”

“至于大秦在全境推行郡县制。”

“始皇的意图很明确,律法一体,官制一体,治权集于国府,上下统一政令,避免再出现夏商周三代时的,河渠川防以邻为壑,辄于外患竞相移祸。”

“不过......”

秦落衡停顿了一下。

继续道:

“但在我看来,始皇有些操之过急了,天下以往都是分封,突然变更成郡县制,不少地方恐难以适应,而且大秦的疆域太过辽阔,想做到帝国如臂使指,也非是易事。”

“大秦一统天下并不久,但天下制度却是荒废已久,想重新树立起来,而且树立的还是一种全新制度,非朝夕能完成、能磨合好,所以底层短时间定然会陷入一片混乱。”

“这其实也是可预见的。”

“天下从无序到有序,从来都不是易事,尤其大秦步子迈的还是如此之大,更是让人心惊,稍有不慎,本就处于失序状态的底层恐就会再次崩盘。”

“到时天下必乱!”

“这是我最近明悟到的道理。”

“天下不少士人都在蛰伏,他们早就看出了这个道理,所以一直在等大秦自溃,我以前认为大秦只需重视民生,后面我幡然醒悟,大秦的问题,从来就不是什么民生,而是制度。”

“任何王朝的崩坏都是起于制度崩坏!”

“相对于夏商周三代制度的崩坏,大秦的制度显然更加危险,因为大秦的制度并没有真的建立起来,底层依旧是一片混沌,本就处于失序和有序的反复更迭,若是突然一地彻底失序,连带着,天下本就脆弱的秩序也会瞬间崩塌,大秦必将重燃战火。”

“大秦之所以能维持弱序不崩,正是因大秦有六十万锐士。”

“这是大秦得以稳定的主因!”

“大秦现有制度推行如此之慢,除了六国贵族、地方豪强、诸子百家刻意阻拦以外,地方官吏同样心中存疑,而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在朝廷。”

“朝廷太过求稳了!”

“正所谓破而后立,大秦各种新政接连不断,但都是大政方向,对于地方却显得太过谨慎,也过于在乎地方安稳,天下变革,无不以流血而成。”

“头悬利剑的确能让世人清醒一些。”

“但也只是清醒一些,只有真正见了血,才能让纷扰的世人,保持真正的清醒,唯有如此,才能加快天下的融合,以及加快民众对制度接纳的进程。”

“大秦太蹑手蹑脚了!”

第三百章 虚封!(求订阅) 闻言。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道:“外界都在传大秦步子迈得太大,你却说大秦患得患失,犹犹豫豫,依你之见,是想让大秦推行无为而治吧?”

“然大秦好不容易才实现天下一统,让天下从混乱无序进入到有序井然的社会,若是施行无为而治,地方定会重回动荡不安,其中黑恶,只会比当年乱世更差,这又岂是大秦之愿?”

秦落衡摇头道:

“长吏误会了。”

“我非是想让大秦施行无为而治。”

“而是认为朝廷当一定程度放权地方,自古以来,再腐朽的秩序也会比没有秩序的社会要强,如果革新天下之后,不能建立更强有力的秩序,那只是在荼害天下。”

“而今天下新的秩序没有完全建立,地方依旧处于混乱之中,地方官吏虽为秦官秦吏,其实下意识还是维持着以往的秩序,正是新旧秩序的冲突,导致了地方日渐糜烂。”

“既然如此。”

“那不如大破大立!”

“朝廷放一定权力给地方,让地方以铁腕手段,推行新制,地方阵痛是在所难免的,但这也是必经之路,大秦锐意革新天下,不当只是革新朝堂,也要革新地方,一味维稳,根本就稳不住。”

“也没法稳。”

“长痛不如短痛。”

“与其慢悠悠的用钝刀子剁肉,不若直接用大斧开路,而且这已经是大秦最好的选择了,大秦现在维持天下稳定,靠的是大秦以往战无不胜的大军,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天下想要彻底稳定,依靠的只能是制度!”

“大秦立国已有六年,在这六年间,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其实并没增加多少,除了修有直道、驰道,加快了政令的传达,其他方面其实并无太大实质进展,地方依旧跟朝廷离心离德。”

“天下经不起太多损耗。”

“底层民众也经不起这么多折腾。”

“若是继续维持现状,靠着武力高压,去威慑地方,这条路早晚会走不通的,眼下大秦战力尚且处于顶峰,更应抓住时机,将大秦的制度强力推广到地方。”

“甚至......”

“不惜借地方贵族、豪强、官吏人头一用!”

“商君变法,就曾借老氏族的头颅,进而让变法深入人心,而今大秦革新天下之种种举措,同样需要靠流血杀伐来完成,而且必须要速战速决。”

“革新天下是拖不得的。”

“拖得越久,民众对战乱的恐惧,也会与日俱减,大秦一统天下用了十年,而今立国六年,也即是说,六地已经有不少民众,以往是没有经历过战乱的。”

“不知者无畏。”

“他们是不知和平的来之不易,而且正步入年少轻狂,被人稍一蛊惑,便容易滋事生事,地方制度的缺位,加上民众对战乱意识的缺乏,根本意识不到战乱的后果,因而地方很容易爆发大量冲突。”

“迟则生乱!”

“朝廷需在这些青壮被人蛊惑利用之前,将大秦现有的制度确定下来,唯有如此,地方才能逐渐从失序走向有序,进而一步步的奠定大秦万世基业。”

“以往朝堂太过担心地方生乱了。”

“而这恰恰会助使地方生乱,因为旧制度已然腐朽,新制度尚未真正建立,地方始终是处于一片混沌之中,等这些有意维持秩序的官吏老去、死去,地方本就微弱维系的秩序就会瞬间崩塌。”

“因为新上任的官吏,对旧秩序其实知之甚少,而对新秩序同样了解不明,他们只会按朝廷政令,执行各项命令,但地方以往是维系的旧秩序,两种新秩序的冲突定然会导致地方暴动。”

“大秦底层民众的寿命也就二十出头。”

“即是说,大秦若是从开始灭国之战算起,二十年上下,底层一大批民众就会由新的民众替代,而到那时,地方就会逐渐出现大量的暴动,而今留给大秦的时间只有四五年了。”

“现在大秦的兵力的确强盛。”

“但四五年后呢?”

“世上或有常胜的将军,但没有永远不败的军队,大秦的国运都依存在兵锋上,若是一朝战败,大秦恐会瞬间土崩瓦解,而地方官吏也很可能会直接易帜,因为他们对秦没有忠诚可言。”

“而这就是大秦的现状!”

“大秦的确建立了一套崭新的体制,但并没有真正推广下去,因而大秦现有的体制,其实是不如旧体制的,因为旧体制下,地方的官吏多少还会为朝廷而战,而眼下的大秦是做不到这点的。”

嬴政目光深沉的看着秦落衡。

以往的秦落衡,目光视野太过局限,因而提出的建议,大多立足点太低,但今天秦落衡说的这番话,却是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甚至让他感到了几分惊异。

秦落衡终于放眼于天下了!

只是嬴政心中有些惊疑,秦落衡因何成长的如此迅速?而且目光还如此的毒辣?

嬴政微微额首,不动声色的道:“依你之见,大秦其实当行分封?”

秦落衡迟疑片刻,心中也是清楚,秦长吏并不想在这话题上深聊,开口道:“说是分封其实不当,我近来看了不少资料,自孝公以下之历代秦王,虽时有王族子弟或重臣领于一方,然皆以国府郡县官吏施治,王族子弟与重臣之效用俱在镇抚,以利推行法治。”

“此等领治,赋税皆上缴国府,领治之地更无私兵私官,实乃郡县一治之特例,这种治理方式,其实跟分封诸侯大相径庭。”

“大秦历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

“只是如今天下已定,军功难寻,因而始皇特意为他们属籍,但这其实是违法的,也难以长久,王族子弟,大多受过良好教育,才具兼备,以往出入军中,尚且能独当一面,而今却只能苦候宫宇,其实是一种莫大的浪费。”

“在我看来。”

“始皇当行‘分封’!”

“将王族子弟分封出去,但只是虚封,只提供足额的年秩,没有治地之权,也没有私兵私官,就是让他们当一个富贵人家,而且逐代年秩减少,三代之后,若无功业,一律沦为寻常民众。”

嬴政目光一凝。

不知为何,他感觉秦落衡似对宗室子弟很是忌惮。

秦落衡并没有察觉到,他继续道:“我所说的分封,只是给地方官吏头上安排一个‘王’,让他们知道,天下终究是大秦的,有宗室子弟坐镇地方,有益于镇抚民众,也利于推行法治。”

“更重要的是能威慑地方宵小!”

“不过。”

“这只是其中一种选择。”

“大秦现在着眼的当是推行制度,所以我更倾向于将宗室子弟分派到全国各地任职,他们在咸阳耳濡目染之下,对大秦体制其实了解更为深刻,若是他们去地方,其实比很多官吏更有用。”

“以往大秦宗室子弟是可以进入军中的。”

“而今我认为当也一样。”

“只不过从军中,换到地方治政,以往军中要有军功,才能获得宗室籍,到地方治政,同样需要获得数级爵位,才能获得宗室籍,不然就只能沦为普通民户。”

嬴政面露复杂之色,沉声道:“你对宗室子弟很不喜?”

秦落衡摇头道:

“不是。”

“我跟他们无冤无仇,何来不喜一说?”

“我之所以这么考虑,其实是再三考虑过的,宗室子弟才能其实远在常人之上,现在大秦官吏紧缺,他们却只能混迹时日,实在有些浪费,再则,他们其实不一定喜欢呆在咸阳。”

“人各有志。”

“咸阳终究只需要少数几个公子。”

“对于绝大多数公子而言,咸阳只是一座囚笼。”

“始皇的确法外开恩,赐予了他们宗室籍,但同样也将他们人身限制在了咸阳,他们并不能如以前的宗室子弟一般,上阵杀敌,治国安邦,甚至于,连出入咸阳都是奢望。”

“大秦公子的身份,对他们其实是个负担。”

“他们眼下只能混吃等死,庸庸碌碌的过一生,而他们其实本不必这样的。”

嬴政面色一寒,不悦道:“你认为始皇错了?”

秦落衡道:

“无关乎对错,人之常情罢了。”

“始皇是皇帝,同样是君父,始皇希望子嗣在身边,这其实无可厚非,只不过始皇太强势了,以至于磨平了这些公子所有的棱角,让他们只能混吃等死。”

嬴政冷哼一声。

漠然道:

“你想的太天真了。”

“你以为始皇不知道这些?始皇看不出这些公子的消沉?但为了大秦的稳固,始皇只能这样做。”

“准许诸公子出入地方?当年始皇即位之后,难道没有容许成蟜继续领兵治政,但成蟜是如何做的?”

“他反了!”

“成蟜的例子就在那里,若是继续放任宗室子弟为官为吏,早晚有一日,兄弟阋墙之事,还会在大秦继续发生,与其如此,不如直接断绝他们这个念头。”

“你以为放宗室子弟出去,他们就会对你心存感激?便能让他们彻底安分守己?”

“他们只是没有尝过权利的滋味,一旦掌握到了权利,他们会比所有人都穷凶极恶,权利是一剂毒药,人一旦沾惹上,会欲罢不能,为了权利,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古今还少吗?”

“你太想当然了!”

第三百零一章 制度永远比人性靠得住!(第一更) 秦落衡道:

“难道关在咸阳就能避免?”

“历史上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基本都是宗室子弟掌握了地方的军政大权,从而有了叫板朝堂的能力,继而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这种情况并非不能杜绝。”

“只不过需在制度上做文章!”

“纵观华夏历史,其实对宗室子弟的限制都十分有限,除了商君提出的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外,历史上基本历朝历代对宗室子弟都没有太多明文限制,而商君有关的律条,在大秦也是半废了。”

“历朝历代,开国时,朝廷其实都需要宗室力量支撑,但如果行分封,周朝后面发生的事,无疑会再度发生,而且三代之后,宗室间的亲情寡澹,地方跟朝廷离心离德的情况更会频繁发生。”

“是以。”

“始皇做出了另一个选择。”

“既然分封出去不行,那便将这些人限制在咸阳,以大秦的雄厚国力,供养宗室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这其实治标不治本!”

“朝廷本就极度缺人,而今又把大量宗室子弟限制在咸阳,无疑加剧了地方缺人的情况,正所谓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地方离咸阳太远,朝廷的威慑力辐射不到。”

“而这也是历朝历代分封的原因。”

“宗室子弟再不济,也终究是出自宗室,早期跟朝廷休戚与共,一损俱损,因而宗室子弟是有益稳定地方的。”

“但始皇显然考虑的更长远。”

“始皇是知道周朝是如何覆灭的,也知道分封的不靠谱,所以才力推郡县制,就是想避免这种情况。”

“只是有些不切实际。”

“天下广袤,大秦本就官吏不足,此举无异在为自身增加负担,其中利弊朝臣又岂会不知?只是不敢言语罢了。”

“毕竟关系帝王家事。”

“在我看来,始皇并非一定要改变,只需做一定的变通即可,商君的方法,其实最好不过,立功才能获得宗室籍,没有功劳,自动从宗室除名,这也有益于为大秦减负。”

“我知道长吏的担心。”

“长吏是亲历过成蟜之乱的,所以担心会重蹈覆辙,但之所以会重蹈覆辙,其实是有一定原因的,只是以往没有人想过,也不敢往这方面想,因为帝宫深不可测,外人不能插手!”

“大秦自有法度!”

“但涉及宗室子弟的法度却是荒废了。”

“甚至于就没有了。”

“而这显然是不对的,宗室子弟中不乏能才,以往大秦宗室,为大秦的建立,可谓是立下过赫赫功劳,嬴华、嬴疾等出可为将,入可为相,眼下大秦宗室子弟众多,难道就不能再出王左之才?”

秦落衡摇了摇头道:

“非也!”

“防范之心不可少。”

“也不能少。”

“帝王权柄,绝不能旁落!”

“但堵不如疏。”

“始皇是第一个提出将宗室子弟限制在咸阳的,短时看,的确没有任何问题,但长久来看,这种方式定然会出问题,因为宗室子弟的生活太过于富裕了。”

“眼下始皇诸公子,只有寥寥几人能觊觎储君之位,大部分人都只能选择耽于逸乐,以后呢?眼下是始皇的威望足够高,让他们不敢相争,但后面呢?”

“皇帝子嗣终其一生,目标只有争储一个。”

“以后内耗会更加严重。”

“甚至于,会让善权者上位,但只会玩弄权术,对治理天下一无所知,这样的人又岂能治得好大秦?”

“而且。”

“宗室子弟随着时间推移,数量会越来越多。”

“眼下大秦的确供养的起,但以后呢?大秦百年、千年后呢?那时宗室子弟的数量,已是一个惊人数量,他们早就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突然削减开支,又岂会甘愿?”

“而这同样会激化后面的储君之争!”

“到时。”

“宗室间的内耗会更加严重!”

“大秦是靠着宗室团结,才从弱到强的,如今却是舍本逐末了,甚至是因小失大,因一次错误,便放弃了原本的所有优势,这岂非很是可惜?”

“大秦变法以来就不养无用之人。”

“何况宗室?”

“这本就是逾了法!”

“宗室公子今后只有争储一条路,他们跟后继者定然会爆发激烈的冲突对抗,因为只能呆在咸阳,诸公子间的内耗会迅速加剧,甚至会势如水火,一旦有一方得势,事后,新仇旧怨堆积,很难不对其余公子痛下杀手。”

“一旦开了此先河,今后恐会愈演愈烈!”

“始皇的做法,治标不治本,而这其实也是必然,因为以往天下从没有限制过宗室,纵观历史长河,都找不到任何可借鉴的方式,因而始皇采取了一刀斩的方式。”

“但实际作用甚微。”

“只顾得了当下,却顾不了长久。”

嬴政脸色很难看。

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数落。

虽然心中无比气恼,但嬴政并没丧失理智,因为秦落衡的话,的确击中了他,也说的十分有道理,甚至于,若是真的继续下去,秦落衡说的情况是必然会发生的。

因为欲望!

嬴政阴沉着脸,沉声道:“所以你认为当行分封?给宗室子弟封一些虚职,打发到地方,让他们在地方去作威作福?”

秦落衡笑了笑。

说道:

“这自然不可能。”

“在我看来,大秦刚沿用旧制。”

“无功不入籍!”

“宗室子弟本就条件优越,但想要获得宗室籍,就必须要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不然,就只能享一时富贵,大秦不缺宗室,也不缺宗室子弟。”

“大秦缺的是制度!”

“一个管理宗室子弟进出的制度。”

“大秦一直都对外声称,一切自有章程法度,宗室子弟也当有相关法度。”

“长吏担心的问题,都可用制度来约束。”

说完。

秦落衡顿了一下。

嬴政目光微凝,神色也有些严肃。

他说道:“细说。”

秦落衡深吸口气,恭敬的作了一揖,开口道:“小子等会所言,或许会有些惊人耳目,还请长吏恕罪。”

嬴政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

冷哼道:

“我若是真有意见,就你前面说的那些话,就足以让你受番牢狱之苦了,我没有那么小的气量,你若是不能说的有理有据,那也休要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秦落衡尴尬的笑了笑。

说道:

“长吏说的是。”

“而在小子看来,大秦制度缺失严重。”

“不仅是宗室子弟,也包括朝堂,大秦的体制很乱,不成体系,更不成系统,眼下......甚至依旧是草台班子,根本就没有建立一套正规化合理化的体制!”

嬴政蹙眉。

但并没选择开口。

只是冷冽的看着秦落衡。

秦落衡显然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再度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道:“小子这段时日,也是听闻了朝堂大动,潜心研究了一番,却是发现了一个道理,大秦并没有明确的晋升体系,这次朝堂之所以大动,其实并不主观。”

“甚至是被动而为。”

“朝堂上面的官员,除非是老死、病死,或者实在干不动了,基本不会主动退隐,若是大秦真的稳定了天下,官吏本就衣食无忧,又没有了生死之危,寿命无疑会增加。”

“这些官员甚至会长期把持朝堂。”

“朝堂需要新生面孔,也需要有人提出新的主张,更需要年富力强的官员,但普天下,官吏的晋升体制,从没有系统建立过,以往都是有空缺了再提拔,或者被废免了,再选人任用。”

“这其实是不健康的!”

“大秦的升退制度,当提上日程了。”

“大秦自有章程。”

“有升,自然当有退!”

“不仅是地方官吏,朝廷官员亦然。”

“三公九卿,这些朝堂重臣,也不应该有例外。”

“到一定时限就该退下,或者岁数到了,也该自动退下,只有位置腾出来了,朝堂才能有源源不断的进发潜力,也才能有效避免官员的庸政懒政。”

“如此。”

“官职有了流通,官吏有了肉眼可见的晋升空间,这同样有益于提高官吏的积极性,继而让大秦始终处于动态平衡之中,避免了朝廷权力被他人谋夺。”

嬴政眉头一挑。

秦落衡给他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官员进退。

若是真的能做到,结合大秦的体制,的确可以很大程度避免权臣出现,也能很大程度保持集权于上,避免皇权旁落,更重要的是,官吏的任选在皇帝手中,只要皇帝注意,就能很大程度避免其他家族做大,进而威胁到朝堂。

嬴政目光微阖。

他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也是深刻的意识到,秦落衡跟以往不一样了。

他的想法更狠辣了!

嬴政澹澹道:“这就是你对宗室子弟的解决之法?”

秦落衡点了点头。

说道:

“只是以此类推罢了。”

“从小到大,从末到本,一切都可由制度解决,大秦是靠着制度取得的天下,也该从制度下手治理天下。”

“制度永远比人性更靠得住!

!”

三百零二章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第二更) 嬴政漠然道:“你对官制有何看法?”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秦落衡,对秦落衡提出的想法,眼中充满了感兴趣之色。

秦落衡道:

“朝堂官员,五年一任期。”

“三公九卿之职,每人至多任职两届,即十年,除特殊情况,如战乱,亦或者有要紧之事需延认,不然,都不允破例。”

“此外,设置一定的年龄限制,到龄自动退下。”

“虽然这条规定有些不近人情,但也是必须要定下,人力终究是有穷尽之时,有些朝臣,以往的确很有才能,但年岁上去,体力、精力都会大幅下滑,对政事处理也会越发力不从心。”

“也有部分官员有王左之才,但因为出身的缘故,穷其一生,才堪堪晋升到朝堂,眼瞅着能位列三公九卿之职,却因为年龄的限制而只能隐退,这些情况都是会出现的。”

“但规矩就是规矩。”

“朝廷只能给与厚待,但不能随意变更。”

“唯有如此。”

“朝堂上下有了流动,地方官吏有了切实的晋升空间,再也不用数着位置等时间了,此举也可大大提高官吏的积极性,不至于让官吏因为看不到希望,而日渐消极懈怠。”

“此外。”

“宰相必起于州部,勐将必发于卒伍!”

“朝廷的文臣武将,特别是高层的官员和将领,一定要有基层实际工作的经验,眼下不少功臣子弟已进入到了官场,但他们因为家世的缘故,一开始便直接成了郎官,随后当了几年近侍,便直接一步登天,进入到了朝堂任职。”

“他们的能力自然是足够的。”

“但他们的阅历以及资历,其实并不够,他们以往生活优越,根本就没了解过底层,他们对底层的了解,仅仅是日常坐马车时,看到窗外的市民模样,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底层。”

“治理天下从来都不容易。”

“因为众口难调。”

“天下人数最多的是黔首,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需求和想法,以往很难传递到朝堂,所以朝堂的官吏,制定的政策,有时难免与社会有脱节。”

“因而若是想身居高位,必须要从基层做起。”

“若是从乡、里开始,定然会引起功臣子弟的不满,因而,大秦的官职应当做明确的等级划分,里、乡、亭一级,县、道、都官等为一级,郡一级,随后朝廷左职一级,而后正职,其次便是三公九卿,逐级有区分,有高低。”

“如此官吏擢升和降职就一目了然。”

“功臣子弟以及宗室子弟起步为县、道、都官一级,其中县,又以万户为区分,都官是直属咸阳朝廷的机构,里面都有一定的等级区分,因而很容易对这些子弟进行贵贱亲疏划分。”

“功臣子弟及宗室子弟他们的起步已经高于常人了,若是还不能超过常人,那只能说明,他们的能力根本就配不上更高的官职,也不足以担当大任。”

“长吏担心的宗室子弟叛乱也由此杜绝。”

“因为宗室子弟一旦被外放,就意味着要被直接从宗室出名,除非将地方治理的井井有条,立功获爵,才能重获宗室籍,不然连争夺的资格都没有。”

“而储君一旦确立,便会一直待在朝堂,储君久居朝堂,若是还比不上地方的其他公子,这只能说明,储君不合格。”

嬴政眉头一挑。

点头道:

“你的想法不错。”

“但有些不切实际,也没有可操作性。”

“大秦是军功爵制,虽然爵位继承有所降级,但像王翦武成侯的名称便落到了王离头上,作为朝廷认可的高爵位者,进入朝廷是理所应当之事,也是始皇给的恩赐。”

“按你所说已是违抗了君令!”

秦落衡拱手道:

“爵位的确是一个麻烦。”

“但律法规定的爵位是根据地位不同,让立功者得到不同的显贵荣耀,其中并没有写定要跟官职挂钩,因而爵位给的显贵荣耀,朝廷照样承认,只是跟官职脱钩。”

“他们可以不任职,继续享有这些显贵,也可以去地方任职,以延续家族的荣耀,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且武成侯这样的情况毕竟是少数,等这一套体系真的付诸实践,很多老臣退下时,爵位依旧属于他们自身。”

“等他们身死后,爵位才会传“后”。”

“到时对这些官吏再予以提拔也为时不晚。”

“不过......”

“长吏说的也没错。”

“权力是一味毒药,人一旦沾惹上,很容易为其失狂,甚至是做一些铤而走险之时,而且宗室子弟、功臣子弟,他们在咸阳受尽世人尊敬,去到地方做苦差事,他们未必会乐意。”

“而这只是我的个人之见。”

“或许注定只能流于书面,得不到正式执行,其中的阻力之大,定然是让人叹为观止,因为不仅朝堂会反对,习惯了在地方作威作福,制霸一地的地方官吏也同样会不满。”

“大秦现阶段,最适合的其实就是分封,朝廷可供养宗室子弟,但不给宗室子弟封地的权力,继而杜绝宗室叛乱的可能。”

“只是随着朝廷对天下控制力的逐步增强,宗室对维持国家统治的作用也会日益减少,甚至可能会逐渐成为国家的负担,所以,出于公心,我想到了从体制改革的想法。”

“只是终究有些不切实际。”

秦落衡叹了一声,神色颇为自嘲。

他很清楚这个想法之疯狂,一旦真传出去,定然会天下震动,甚至地方可能会暴动连连,因为这动的不是少数官吏的位置,而是天下所有官吏的位置。

除了最底层官吏会为之振奋外,绝大多数官吏都会对此抵触。

因为此举无异动摇了地方官吏的根基。

嬴政久违的露出了几分严肃。

他自然听得出秦落衡的想法,他是真的认真思考过,而且也真的想到了解决之策,只不过这个想法太过朝前,甚至已经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了。

就连他都感到了一丝心季。

秦落衡动摇的是华夏有史以来的习惯。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

秦落衡提出了一种从未出现过,也无人提出过的体系,一种让天下真正从‘失序状态’进入到‘有序状态’的全新体制,这是一种让人难以拒绝,但又难以推广的大道。

在野的人,谁不希望自己能永掌大权?

世间能安稳交出权力的,寥寥无几,不若史书也不会大书特书。

四周静谧。

秦落衡跟嬴政都沉默不语。

良久。

嬴政才开口。

不过,他没有再提这事,也不做任何的回应,只是转换了话题,问起了其他公子会对分封和郡县如何答。

秦落衡也识趣的没有再说。

接口道:

“诸公子的回答并不重要。”

“甚至于,所谓的分封跟郡县的问询,都无关紧要,因为诸公子没有决定权,他们内心是希望推行分封的,但碍于始皇的威望,以及知道始皇的想法,因而他们没得选。”

“他们只能反对!”

“这次的问询,只是走个过场!”

说完。

秦落衡停顿了一下,迟疑道:“不过,长公子或有例外。”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疑惑道:“你认为扶苏会同意推行分封制?”

秦落衡点了点头。

“为何?”嬴政露出一抹好奇。

秦落衡笑着道:“因为他是长公子,理论上,他是最有可能坐上储君之位的,而且他知道始皇不会推行分封制,因而为了交好其他兄弟,也为了维护一下儒家,他或许会同意力荐分封。”

“不过......”

“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因为知道不可能,所以才能随便说,此举反倒显得自己很豁达大方,若是始皇真有意分封,长公子恐是最大的反对者。”

闻言,嬴政也笑了笑,道:“说的不错,人性如此,但也不能太过分苛责。”

嬴政又道:“你认为这次问询毫无意义?”

秦落衡点了点头道:“是的,这次问询诸公子毫无意义,也问不出任何实际东西,而且儒家应该是知道这点的,之所以还这么做,恐怕是故意而为,只是儒家具体在算计什么,我却是不知。”

“不过......”

“我前几日去了一趟魏府。”

“而且在魏府门前撞见了一名儒生。”

“儒家跟六国贵族恐怕一直都有来往,而且这应该是必然的,大秦轻儒,儒也轻秦,两者互相不待见,儒家自然会去找同样对秦不待见的势力。”

“城中最多的便是六国贵族了!”

嬴政对此不置可否。

他其实早就猜到了,只不过对于儒家,他还有一定忍耐度,并不想真的翻脸,只是儒家近来越来越放肆,行事也越来越张狂,也越来越无法无天,这让他对儒家已越发不喜。

秦落衡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他问道:“敢问长吏,若是儒家屡屡犯上,朝廷会如何处置儒家?”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冷冽,寒声道:“乱政、复辟者,按律当一律处死!”

“那其余百家呢?”秦落衡紧张的看向了嬴政。

第三百零三章 因为你代表着大秦!(第三更) 嬴政看了秦落衡一眼,蹙眉道:“百家中跟儒家走的近的,自然也会受到一定影响。”

秦落衡迟疑片刻。

说道:

“长吏,小子斗胆评价几句。”

“我不反对朝廷对儒家动手,现在的儒家跟大秦不是一条心,也注定走不到一起,对儒家动手,我完全赞成,但对其余百家,我持谨慎的态度。”

“祸不当及于其余百家!”

“这段时间,我跟农家、墨家等几家走的很近,对他们的近况有一定了解,农家已开始着手培育新粮种,墨家也重新投入到新的研究之中,不少百家已重新走上正轨,若是因儒家而受到牵连,势必会极大影响到其他百家的积极性,这对大秦并无益处。”

“小子想为其余百家求情。”

“一来小子不忍其他百家受到牵连。”

“二来小子自己也深受医家照拂,若是受到牵连,小子恐也不能置身事外,还请长吏替其他博士求情。”

嬴政冷哼一声。

不悦道:

“这事由不得你!”

“你认为其余诸家跟儒家走的不近?”

“这只是你自以为是罢了,他们在博士学宫为官这么多年,难道对儒家的所作所为真不知情?但他们可曾向官府告过官?”

“没有!”

“知情不报,按律本就有罪。”

“如何能够宽恕?”

“就算他们有心悔改,但错就是错,错了就要受罚,我以前的确纵容过你几次,但也只是纵容你一人,而今想让我为其他百家,成百上千人从轻发落,你觉得你有这个资格吗?”

“博士学宫内的学派都会受罚!”

“你甚至也不会例外。”

“只不过你前面说了,见到了儒生去六国贵族的府邸,或许能够网开一面,但其他人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些,他们甚至还会刻意包庇儒家的种种恶行,甚至是互相为伍。”

“这岂能轻恕?”

“你有仁善之心,固然可贵,但一味讲仁善,说一些大而不当的话,那不如不说,你前面说要树立一种制度,对百官进行约束,但眼下却是见不得农家、墨家受罚,这岂非失了公正?”

“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国无信则衰。”

“你的仁善夹杂着私心!”

秦落衡脸色一白。

作揖道:

“小子受教了。”

“小子只是不想农家、墨家受到儒家牵连,以至他们这段时日所做之事,功败垂成,不由过度关心,反倒失了公允,多谢长吏为我拨清迷雾。”

秦落衡恭敬的行了一礼。

嬴政漠然道:“你眼下的确成长很快,甚至出乎了我的意料,但只是大方向上的,私行方面,你依旧做不到‘无情’。”

“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世间很多人都听闻过,但真正能做到的其实屈指可数,因为真的落到自己身上,很多人都做不到所谓的公平公正。”

“但天下要的就是公平公正!”

“徇私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有的甚至只需张张嘴,世上便有大量财物利益送至,但能在外界这么多诱惑下,依旧保持着内心的坚守,继续秉持公平公正,而这更显难得。”

“这一点。”

“我自己其实也做不到!”

“但我至少会维护律法的公正公平。”

“因为大秦是法制!”

“若是其余百家跟儒家真的牵扯不深,这个情况定然会被查明,到时自会对他们从轻发落,若是他们跟儒家关系很深,那朝廷自然不会选择放过。”

“是非对错,当有律法判定!”

“小子受教了。”秦落衡再次躬身行礼。

嬴政澹澹道:

“你这次说这么多,是另有所求吧?”

“说吧,你又想干什么?”

秦落衡挠挠头,彷佛被人揭穿了心思,颇为不好意思道:“长吏目光如炬,我的这点小心思果然瞒不过长吏。”

“小子的确有所求。”

“小子现为大秦博士,按理是能上朝旁听。”

“所以......小子想去上朝。”

嬴政目光一下阴沉下来,面色冷峻道:“你还想把今日所说,在大庭广众之下道出?”

秦落衡连忙摇头。

苦笑道:

“小子虽然狂妄,但尚有几分理智,这种事还是做不出的,而今天下暗流涌动,各方势力似都蠢蠢欲动,小子眼下枯坐宅中,却是对外界变化知之甚少,因而想上朝去旁听一二。”

“小子不才,但也有为国效力之心。”

嬴政冷声道:“就算天下动荡,现在朝堂官员已更新完毕,难道济济一堂的朝臣,比不过你一个孺子?这么多朝臣,难道全是庸庸碌碌之辈?都比不过你一人?”

“不允!”

秦落衡苦笑道:

“长吏......”

“小子并非自命清高,但读了这么多书,总归会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每人的想法都不尽相同,我不一定能比过那些朝臣,但我的一些只言片语,或许对他们也会有一定帮助。”

“而且,长吏为何要阻拦我上朝?”

嬴政面色冷清,漠然道:“现在还不到你上朝的时候。”

秦落衡道:“那我何时能去上朝?”

“到时你就知道了。”

“到时是多久?明天?后天?一旬?一月?还是更久?”秦落衡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嬴政冷哼一声。

不悦道:

“我如何安排,轮不到你来说!”

“我说不到时候,就还不到时候,等到了时候,自然会有人来叫你去上朝,你若是私自去了,就算真到了咸阳宫外,也一样会被人赶出去,你大可去试试!”

秦落衡脸色一黑。

不过。

他还真不敢去触秦长吏。

只能郁郁站一旁。

嬴政显然并没把这事放心上,他扫了一眼四周,问道:“我若是没记错,我已禁止你去御史府借览书籍,你最近看了什么?为何会精进这么多?”

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迟疑。

犹豫道:

“我这几个月其实没去博士学宫,也没有借阅过书,只不过夫子身前不是留了一些书吗?我趁着这段时间空闲,把夫子当初写的书都看了一遍,因而学识精进了不少。”

嬴政蹙眉道:“宫写的有关谋略的书?”

秦落衡摇了摇头,说道:“夫子的书籍的确涉及一些权谋,但其实涉及的并不多,更多的是‘史’,通过讲述一件件历史事件,让我对历史上发生的事有了更确切的认识。”

“继而对治政之道有了更深的感悟。”

“读史可使人明智!”

“纵观史册,而今大秦面临的事,历史上不少也曾发生过,甚至历史上还提出过不少解决之策,只不过‘史’,一直不为人关注,世人争论的焦点一直都是诸子书籍。”

“但看了夫子留下的史籍,我对华夏古早之事有了更深的认识,所以才能高屋建瓴的提出种种新奇建议,而且......”秦落衡苦笑一声,叹气道:“夫子似乎早就料到我会看,因而还特意加了不少的备注,以便让我能通晓其意。”

“我终究还是违了夫子所愿。”

嬴政满眼不悦,冷声道:“宫,只是周朝的一个大臣罢了,他又能知道多少事?你能够尊称其为一声夫子,已是他莫大的尊荣了。”

“不过。”

“你说的其实没错。”

“读史的确能够使人明智。”

“只不过很多人不会读,或者说看不懂,亦或者是不想理解的那么深刻,所谓的史书,到最后无一例外,都逃不脱两个字。”

“吃人!”

“人命如草芥!”

“世人只知尹洛竭而夏亡,但也只知夏朝末年,尹洛河发生了大旱,并不知真实的情况其实是禾草皆枯,草木兽皮虫蝇皆食尽,人多饥死,饿殍载道,地大荒等。”

“世人更不知凡是在史册上留名的旱灾,死亡的人数,都是以数十万甚至上百万计,但就算如此,也仅能在史书上留下寥寥数笔,而且还是轻描澹写的描述。”

“大秦其实也一样。”

“始皇即位之初,关中就发生了大旱,死者十之一二。”

“这也是为何天下一统之后,始皇大兴水利,但世人谁又明白朝廷的苦心?士人只会讥讽朝廷用民过甚,殊不知,若非是大秦兴修的这些水利,天下不知会饿死多少人。”

“即便如此,大秦每年依旧会有旱情上报,而每次上报,饿死者都是以上百计,而这些小旱情,甚至都不足以让史官提笔,这也是为何大秦有时会逆民意而为的原因。”

“民众根本就理解不了朝廷的所作所为,他们只知自己的儿子、良人受到了官府征召,要去服徭役,而且每年还要交各种赋税,殊不知,若非官府大兴各种水利工程,他们中很多人早就死了!”

“所以你要始终明白一点。”

“为大事者,当有处事不惊、遇事不乱的器量,任凭外界怎么咒骂、诋毁、非议,也不能有丝毫的动摇,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夏虫不可语冰。”

“为人者,有大度,成大器也!”

“终有一日你会见识到人心险恶,也会见识到世人的口蜜腹剑,甚至于你护的这些民众,也会对你倒戈相向,但你别无选择。”

“因为你代表着大秦!

!”

第三百零四章 你真要朕去查吗?(第一更) 嬴政离开了。

秦落衡目送着嬴政走远。

等嬴政身影彻底消失眼前后,他才幽幽的叹了口气,他其实是真动了心思。

就是想去上朝。

只不过不知为何,秦长吏一直有所遮掩,不想让自己前去,他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对于秦长吏,他还是十分尊敬的,因而也只能继续忍耐着。

不过。

他有一种预感。

自己离去上朝没多久了。

至于他前面提出的朝廷改制,其实只是灵机一提,用以显示自己并非毫无才能,当然,想真的付诸实践,短时还是做不到的,且不说大秦现在本就不稳定,就算是朝堂,也未必会同意。

秦落衡整理了一下大厅。

转身去休息了。

......

另一边。

扶苏在接到诏令之后,马不停蹄的赶回了咸阳。

他其实想过被召回咸阳。

只是任凭扶苏如何想,也想不到,自己会是以这种形式被召回,他虽飞快的回了咸阳,但心中却是充满了彷徨。

风尘仆仆的赶回咸阳,扶苏立即觐见了始皇。

嬴政打量着英挺的儿子,目光难得的温和,轻声道:“比离开时黑了,也瘦了。”

闻言。

扶苏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情不自禁的扑拜在地,不禁大放悲声道:“父皇。”

嬴政微微蹙眉,澹澹道:“哭甚?起来!”

扶苏起身。

嬴政看了扶苏一眼,问道:“泗水郡失田情况,你调查的怎么样了?”

扶苏作揖道:

“回父皇。”

“经儿臣秘密查勘,至少在陈郡、泗水郡,暂时还没查到国府官吏私吞民田的情况,而地方私吞民田者,其实一直都是六国贵族,六国贵族虽失国,但依旧是衣食无忧,田产丰饶。”

“此外。”

“六国贵族还在天下大肆鼓噪,说大秦官吏吞并民人田产,世间黑恶,莫此为甚,儿臣请父皇彻查兼并,还世间一个公道。”

嬴政微微额首,面不改色道:“你在泗水郡又做了什么?”

扶苏道:“儿臣在泗水郡片刻不得闲,一直忙于田地改制,而今失田的民众大多分得了田地耕种,而儿臣跟官府联手之下,抓获了数十名在逃的六国贵族,而今正在审理,儿臣相信可从他们口中,得到地方的真实失田情况。”

“到时地方田地应能重回黔首之手。”

嬴政道:“做的不错。”

“这是儿臣应做的。”扶苏并没有为自己邀功。

随即。

嬴政目光一寒,冷声道:“近日儒家发难,你可有曾听闻?”

扶苏脸色微变。

咬牙道:

“儿臣却有耳闻。”

“但不知该如何辩白。”

嬴政冷哼一声,漠然道:“你辩不清楚的,现在外界都在传,儒家是得了你的吩咐,想趁此回到咸阳,继而拉拢新晋的朝廷官员,进一步巩固你在朝堂的地位。”

扶苏脸色大变。

跪地道:

“父皇,儿臣绝无此念。”

“儿臣这段时间一直忙于地方,根本就没有跟儒家有联系,儒家所做之事,儿臣真的毫不知情,请父皇明察。”

嬴政负手而立,冷冷道:“你真的要朕查吗?”

扶苏垂下头,不敢言语。

他禁不起查。

他跟儒家确有过书信来往。

而且儒家的确不止一次建议他回咸阳,去拉拢新晋朝廷官员,甚至于,他前面还曾秘密潜回过咸阳,参加士人盛会,这些事,都是禁不起查的。

扶苏以头抢地,额头冷汗涔涔。

嬴政没有再看扶苏,拂袖道:“下去吧,你一路舟车劳顿,也该是有些乏累了,先下去休息吧,明日上朝,朕倒想听听,你对分封跟郡县又是何看法。”

“希望你不要再让朕失望了!”

“儿臣多谢父皇关心,儿臣......让父皇失望了。”扶苏脸色羞愧难当,根本就不敢抬头看嬴政。

他在地上跪了一阵后,这才缓缓退出了大殿。

等扶苏走后,嬴政摇摇头。

他本以为扶苏在地方呆了一阵后,性格会有所转变,至少会有所担当,但经过这番问话,他对扶苏越来越失望了,扶苏并没有太多的改变,依旧担不起责任。

他知道这些事不是扶苏吩咐的。

但......

他更希望扶苏担下。

因为儒家是站在扶苏这边的,若是遇事,扶苏只想着跟自己撇清干系,这又如何能成事?又如何能担得起大任?

离了咸阳宫。

扶苏终究没选择去博士学宫。

而是径直回了宫宇。

他不想再被外面的人误会了。

博士学宫。

孔鲋等人自然听闻了长公子回来的消息,因而早早就等在了博士学宫,但直到日落,他们依旧没等来扶苏。

见状。

众博士长叹一声,眼中带着忧色,陆续离开了学宫。

孔鲋坐在席上,神色有些惆怅,轻叹道:“长公子终究还是对我们的举止不满了。”

“明日上朝,我儒家恐不妙!”

子襄神色平静。

澹澹道:

“我其实早就猜到了。”

“长公子虽有自己的主见,但一旦涉及朝政,长公子就会变得犹豫不决,而外界传的沸沸扬扬,是长公子吩咐我们这么做的,长公子本就没有掺和,此时影响又这么大,他自然不会想再掺和进来。”

“他这是在对外界、对始皇表态。”

“他跟我们无关。”

孔鲋又叹息了一声,满脸愁思道:“没有长公子相助,我等明日朝会,恐就真成千夫所指了,到时,场面恐会比上一次还要难堪,我们儒家这次真的要出事了!”

子襄面不改色。

冷声道:

“兄长,大丈夫,当有所为。”

“我们儒家本就讲自立于天下,何需将自身命运绑于他人之身?明天我儒家定会遭到不少谩骂,甚至是口诛笔伐,但也仅此而已,而我儒家今后却是能彻底摆脱秦廷,孰优孰劣,难道还不明晰?”

“再则。”

“虽然长公子回来的很快,但终究还是为我们争取了一些时间,而六国贵族反应也十分迅速,早早就跟我们表了态,会极力帮助我们遮掩,眼下,我儒家已消除大部分明证。”

“一些指责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了。”

“我儒家这大半年来,一直都很安分,就算这次行事有些过激,朝廷难道就真会对我儒家下死手?”

“我看未必。”

“始皇对我儒家不满是显而易见的,那些朝臣也肯定对我们有意见,但充其量就是些牢骚不满,并没有真到要置儒家于死地的地步,我们只需熬过那数个时辰,今后继续蛰伏即可。”

“我们儒家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了。”

“今后是大有可为!”

“通过这事,也让我们看清了一件事,外人终究是靠不住的,就算我们尽心尽力的相助长公子,他终究还是跟我们不是一条心,我们能靠的只有自己。”

“而这正好证明了私开私学的正确性。”

闻言。

孔鲋微微一愣。

随即细想了一下,也是点了点头。

然后迟疑道:“只是现在儒家内对我们也开始有些不满了。”

子襄满脸不屑道:

“一群废物,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们就是一群墙头草,眼下只是见我们失势,所以才敢冷言冷语的嘲讽,等我们儒家重新获得了地位,他们还是会如以往一般,对我们毕恭毕敬。”

“这群人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稍微给点小恩小惠,便会积极的凑上来。”

对于博士学宫的其他儒生,子襄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这群人也从来都不入他的眼。

闻言。

孔鲋这才放下心来。

说道:

“有你这番话,我就放心了。”

“既然长公子不愿搭理我们,那我们也没必要再热脸贴上去了,而且我们这些年为长公子也算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结果遇到事,长公子直接袖手旁观,既如此,也不要怪我们翻脸无情了。”

子襄点头附和了一声。

......

咸阳重新恢复了宁静。

而今已步入到了深秋,天气渐渐转寒,行走在城头街巷的人也渐渐少了起来,而在西城的一间破旧宅院中,一名老者,穿着破旧的衣裳,挑着一捆枯木,晃晃悠悠的朝东城走去。

天气虽寒,但暗流未减。

卫肆抬起头,看了一眼咸阳皇城,眼中露出一抹冷意,他转头看了一下街巷,继续朝前面走着,儒家的事,他自然听闻了,至于儒家暗中谋划的什么,他并不清楚。

也不想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这是他的一个机会。

一个浑水摸鱼的机会。

他的身体已越发不堪了,他也越来越不敢拖下去了,甚至于,他有一种预感,他恐活不过这个冬天了,现在的冬天,对他而言,实在是过于寒冷了。

他必须要去做事了。

这两捆枯木,他挑了整整半时辰,期间更是歇息了不知多少次,而今终于是送到了目的地。

他上前敲了敲紧扣的屋门。

很快。

屋中就有了反应。

一名男子开了门,眼中露出一抹疑色,他打量了老翁几眼,疑惑道:“老丈,你所为何事?”

卫肆憨笑道:

“我来跟秦博士赔不是。”

“上次士人盛会,小老头无意顶撞了秦博士,心中一直担心,前面就想给秦博士当面赔礼道歉,只是前段时间身体有些不适,一直没能前来,而今身体好了一些,这才亲自上门致歉。”

“小老儿家寒,没什么东西,只能用两捆柴作赔了。”

“请秦博士务必收下!”

第三百零五章 你有帝王之姿!(第二更) 屋中。

达带着两捆柴去了后厨,秦落衡见状,问道:“刚才外面是何人找?”

达道:

“回家长。”

“刚才屋外来了个老翁,他说曾在世人盛会上顶撞过家长,只是前面一段时间身体抱恙,因而没有时间来致歉,这段时间身体好了,就亲自过来致歉了。”

“这两捆柴就是赔礼。”

秦落衡皱眉。

他稍一回想,猜到了那人是谁。

不过,士人盛会都过去那么久了,他早就没放在心上了,甚至于都可以说已经忘了,蹙眉道:“因此你就把这柴火收了?”

达连忙摇头。

苦笑道:

“没有家长的同意,我怎么敢随意收他人物品?”

“只是这老翁一直坚持,而且执意要把这两捆柴送给家长,我最后执拗不够,加上看这老翁年岁已高,行动已有些不便,再让他带回去,或许有些折腾人,便已市价买了下来。”

秦落衡这才点点头。

沉声道:“以后若有人再送东西过来,不要再收了,我现在虽然只是一介博士,并无多少实权,但身为大秦官吏,理应以身作则,而且大秦对贪污受贿要求很高,我虽出身不好,但家境尚可,还用不着到拾他人之物的地步。”

“你千万要记住了。”

“这话你等会悉数告知家中其他隶臣。”

“若有人敢私下收取他人财物,亦或者借我的名声敛财,一旦被我察觉,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有的规矩是不能坏的,若是有人坏了,我也只能将你们押送到官府处置了。”

秦落衡警告了几声。

他以前一直没注意这方面,而今老翁的事,却是让他突然警醒,防微杜渐,他以前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史子,自然不会有人给他行贿,如今他名声鹊起,在城中已有一定微名,保不齐就有人动心思。

他不得不防。

历史上多少惊艳绝伦之辈,最后都过不了财色诱惑,他并不认为自己就是圣人,因而只能严格的要求自身以及家中之人。

达脸色微变。

连忙道:“家长放心,我等绝不敢堕家长之名,等会我便去将家长之言,告知家中的其他人,务必让他们洁身自好。”

随即。

达迟疑了片刻,又道:“家长,那老翁临走时,还说了一事。”

秦落衡问道:“那人还说了什么?”

达道:“那老翁说,等一段时日,他还会再来,他想跟家长讨论一些学问,并告诉家长一些家长以前不曾知晓的事,但今后却注定会知道的事,还称赞家长有......”

达一下语噎了。

他紧张的看了一下四周,去到秦落衡近前,压低声音道:“他说家长有帝王之姿。”

闻言。

秦落衡脸色微变。

当即喝道:

“住口!”

“这种话也能乱说?”

“你以后若敢再胡言乱语,就休怪我将你重新送回少府。”

达一脸惊恐,不安道:

“家长宽恕。”

“我正是听到了他的大逆不道之言,所以才给了他一枚秦半两,将这木柴买下,让他赶紧离开,甚至还出言警告过,不过,他却是一口咬定,日后还会再来。”

“家长......”

达也是满脸的委屈。

秦落衡脸色阴沉如水,藏在袖间的双手,更是不住的颤抖,他冷冷的看了达一眼,寒声道:“我不管他说了什么?也不管你究竟听了什么?以后都不准再提起。”

“另外。”

“这人若再来,直接驱离。”

“我秦落衡可没心思再陪他耍疯了!”

达连忙道:“臣定谨记家长之言,这老翁若是再来,定第一时间将其驱离,绝不会再跟他谈上半句。”

秦落衡冷哼一声,愤然的拂袖离开。

去到书房。

薄姝端着热汤进了屋。

她疑惑的看了下秦落衡,小声道:“良人,发生了什么?为何会突然动怒?”

看着薄姝,秦落衡摇摇头,沉声道:“并无大事,只是有些人不安分,试图把我给拖下水。”

说完。

秦落衡也是起身,给薄姝端了把躺椅,让其躺在上面。

只是当薄姝坐下时,秦落衡又不禁看向了薄姝微微凸起的肚子,眼中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不安。

他的心乱了!

他自认已经很沉得住气了。

但这时,他也再难保持平静,心中十分杂乱,脑海中更是思绪翻飞,让他心灵片刻不得闲。

仅是片刻。

他已是满头大汗。

良久。

他才愤然的拍桉,而后在薄姝惊愕中,走出书房,独自一人站在后院,望着已经落叶的树干,目光越发深沉。

他心绪难宁。

他从没有想过,有人会这么说自己。

他从走出骊山之后,的确想过造反,但在经历过现实之后,他早就断了自立为王的想法,因为,他没这个基础,也没这个能力,而且对秦朝了解的越多,他对历史上秦朝的灭亡,越发觉得可惜。

因而才越发想改变大秦的命运。

他也为此努力着。

就在他认为大秦开始有了改变,甚至步入正轨时,突然有人来了这样一句,任谁都难以平静,更关键的是,薄姝的存在,让他对未来越来越感觉急躁。

他站在院中。

就这么静静的闭目站着。

一站。

便是大半天。

期间薄姝等人没再去打扰秦落衡,也没人去问达究竟跟秦落衡说了什么,所有人如往常一般做着日常之事,彷佛没人担心秦落衡真会出什么事。

......

翌日。

朝会准时举行。

百官如往常般悉数到场。

只不过以往无人注意的诸公子,此时也都悉数到场,每人都戴着专属的‘远游冠’,拘谨的站在一旁,神色显得格外紧张,公子高、公子将闾等人更是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局促和不安。

很快。

穿着朝服的嬴政便出现在了咸阳宫。

今日的朝会正式开始。

不过百官首先商议的非是郡县跟分封之争,而是议起了前段时日始皇提出的新年之政,即‘明新政、正国法和镇复辟’。

相关议题百官提了很多。

有关的讨论更是商议了两个时辰之久。

不过。

诸公子心思显然不在上面。

他们端坐在席上,手掌紧紧握着笏板,心中默念着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几句话,整个人显得跟朝堂有些脱离。

等新年之政商议完毕,嬴政也终于提到了郡县跟分封之争。

他看了眼一旁默然无声的诸公子,澹澹道:“上次博士子襄说,郡县跟分封制牵扯甚多,因而该听取宗室子弟之见,而今扶苏已从泗水郡赶回,你们竟皆入列,就一起说说看吧。”

四下安静。

诸公子惴惴不安的望向帝座,但很快就低下头去。

嬴政漠然道:

“愿说者便说,无须顾忌。”

位于最前列的扶苏见状,起身道:“儿臣扶苏有奏。”

只见扶苏朝帝座一躬,正色道:“儿臣以为,大秦一统华夏,皆是由将士浴血搏杀而来,理当推行郡县,由国家统一治民,使民无私政之苦。”

“扶苏纵为皇子,若求封国而行私政,岂非在蔑视大秦国法?”

“儿臣认为当行郡县!”

“好!”四周有朝臣出言喝彩。

一旁的儒家博士却面如缟素,他们似乎也没想到,扶苏竟舍弃的如此干脆,根本就不加掩饰,一时面如死灰,彷佛末日来临,唯有孔鲋跟子襄兄弟,虽脸色有些难看,但多少还保持着镇定。

很快。

又有一道清凉稚嫩的童音荡开。

“胡亥有奏。”

众人不禁把目光移向了胡亥。

见状,嬴政微微额首,眼中露出一抹赞许,轻笑道:“你小子也有奏?好,有胆色,大秦公子就当如此。”

“说!

!”

胡亥端正的行了一礼。

恭敬道:

“胡亥身为皇子,不求一己之利,唯愿天下大治!”

“胡亥不做封国诸侯,只愿做大秦良臣!”

话音落下。

“彩!”

举殿无分政见,爆发一阵哄然笑声。

无他。

胡亥年岁尚轻,正处于换声阶段,因而听着他的嗓音,众人不免感觉有些滑稽,但又觉得说的在理,也就不免变成了这样。

胡亥却是面无异色。

嬴政看了胡亥一眼,听着胡亥说的话,脑海中却是浮现了秦落衡说的话,他微微点头,对胡亥之言,表示了赞许。

其他公子见状也纷纷起身,表达了自己的心中看法。

很快。

诸公子都已悉数发言。

无一例外。

他们全都赞成郡县制,没有一人赞成分封制,儒家众人此时已面如死灰,若非已经坐在地上,不若恐早就瘫下去了,即便如此,他们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儒家费尽心思的‘请诸公子之见’,结果根本就没人应和,全都是持反对意见,儒家这次可谓是丢尽了颜面。

子襄深吸口气。

他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只是这些早就在预料之中,因而也没有太意外,不过他心中很清楚,这事不会这么草草结束,至少,法家的人会趁机发难,毕竟这是他们主动送上去的机会。

他环顾大殿。

已经准备好迎接法家的回击了。

但......

他还是算错了。

因为其他大臣根本就没开口,只有李斯站了出来,但他一人却胜过朝堂其他大臣。

李斯冷冰冰的声音传入了众人耳膜。

“臣李斯有奏!”

第三百零六章 文治整肃!(第三更) “丞相尽说。”嬴政澹澹道。

殿中当即回荡其李斯庄重清晰的声音:“今日御前大朝会议政,外界对此是众说纷纭,各种阴谋诡论层出不穷,凡此等等根源,皆在妄议国政之风。”

“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

“民当效力农工商旅,士当学习法令辟禁。”

“亦即是说,士子当明白自己当行之事,避开自己不当行之事,做奉公守法国人,然则,大秦立国以来,诸博士不师今而学古,以非议当世为能事,以惑乱民众为才具。”

“此皆不知国家法度也!”

“古时天下散乱,无法一治天下,方有诸侯林立,议论之人崇古害今,大张虚言以乱事实;士子修学皆从私门,国家之学不能立足,今我大秦,业已别黑白而定一尊,然私学之士依然传授非法之学。”

“但凡有官府政令颁行,则人各以其学非议。”

“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宣扬自家学派以博取名声,秉持异端之说为特立独行,鼓噪裙下,张扬诽谤。此等恶风不禁,则国家权威弥散于上,私人朋党聚结余下。”

“六国贵族失国之后依然能兴风作浪,赖此流风也!”

“是故。”

“老臣奏请陛下:禁民人私相议政,去博士议政之制,使国家事权一统。”

李斯话音落下,四周响起一片喝彩。

众人都明白李斯所言意味着什么,就是将博士的参政议政的职权彻底拿掉,他们自然欣然同意,朝臣早就不满儒家参政了,而且儒家一直都不安分,在朝堂上,总是借夏商周的事,借古讽今影射朝政。

近些年,咸阳周边,谶语、民谣流行,政治形势如此严峻的情况下,儒家还在这里鼓吹改换政体,显然是触了众怒。

因而李斯的话,得到了一众赞成。

孔鲋等人脸色大变。

儒家之所以能这么得势,就是因为可以面见皇帝,可以跟朝臣当众议论,若是被隔绝与朝堂之外,他们儒家恐就真要成瞎子了,到时朝廷若对他们儒家动手,他们甚至都察觉不到。

子襄担忧的并不是这个。

他早就知道,朝廷不喜儒家了,将儒家赶出朝堂,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他在意的是李斯的另一句话,‘士子修学皆从私门’,听到这句话时,子襄不由心头一颤,唯恐李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但很快。

他就面色恢复如常。

他已经意识到了,李斯并没察觉到儒家私下做的事,只是在陈述周朝时‘天子失官,学在四夷’之事,即便如此,也是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不过。

这些针对尚在接受范围。

李斯所言的确符合大秦实情,大秦立国这几年,始皇遭遇了多次暗杀,民间各种谶语、流言盛行,朝廷一直都想出台律法,收紧舆论尺度,其实是有实际考量的。

再则。

李斯的这些建议,大多是威慑性政策,实际操作性并不大。

唯一可操作的。

就是把儒家赶出朝堂。

而他儒家早已决定跟秦廷决裂,上不上朝,其实关系不大了,只不过其他儒生多少还在意这些虚荣,因而显得有些接受不了。

但......

他其实能接受,甚至甘于接受。

不过,他并不觉得李斯对儒家的针对仅限于此,李斯一定还有其他的针对之策,他转头,看向了李斯。

这位枯瘦冷峻的大秦丞相!

博士们此刻死死沉寂着,没有一人试图反驳。

实在是无力反驳。

与此同时,李斯漠然的扫过在场博士,继续道:“鉴于此,老臣请力行焚书法令。”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

众博士再也坐不住了,齐刷刷的站了起来,满眼震惊的看向了这份大秦丞相,似乎没预想到李斯竟这么狠辣。

李斯面不改色。

继续道:

“商君书云:农战之民千人,而有《诗》《书》辩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农战矣。”

“当年我跟韩非子一起求学时,韩非子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中牟县令王登向赵襄子推荐当地两位名士,说中章、胥己品行很好,学识也渊博,赵襄子慕名亲切的接见了他们,还授予了他们田宅。”

“然中牟百姓眼见这两位不用干活,就能轻松得到赏赐,一个个全都红了眼,也都不肯再耕田,把自己的田宅都卖了,纷纷去追随那些搞私学的,足有半座城的人都这样。”

“这个故事表达的意思很简单。”

“当天下出现一些不用太费力就能名利双收的捷径时,民众肯定都会抢破头的去选择它,无他,这是人性的趋利避害使然,大秦眼下已有这种不当的苗头滋生,因而当严厉打压遏制!”

“大秦一统之后,当推行‘壹教’!”

“即统一教化!”

“故老臣再此请奏。”李斯躬身作揖,冷声道:“好古非今者,尽以史书为据。”

“为此,老臣奏请:举凡史书,非秦记者皆烧之;除御史府国家藏书之外,其余任何人私藏《诗》《书》及百家论政典籍者,悉交郡县官署一体烧之。”

“敢有以《诗》《书》攻讦新政者,斩首弃市;敢有以古非今者,灭族;官吏见而不举,连坐同罪;令下三十日内有藏书不交者,黥刑苦役。”

“凡书不涉政事,皆可保留。”

“民人欲学法令,当以吏为师,以法为教!”

“以正视听!

!”

李斯话语落下,大殿大见肃杀。

所有人此刻都惊愕得张大了嘴,但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李斯前面的建议,即将博士驱离朝廷,以及禁绝民众议政,他们还是衷心赞成,但后面的焚书令,则让他们感到了一丝心季。

此举实在太过!

商君变法时期,也颁行过《燔诗书》的禁令,但也仅仅是禁了诗书,并没有禁天下史书,而且也就当时推行了一下,等到秦惠文王继位,就没有再延续这一法令了。

此后数百年,大秦再无燔书令。

李斯这次的建议,却是比商君时,更加过火,甚至已经超出了太多,秦国虽厌恶儒生,但对士人其实一直都很尊敬,李斯这建议若是施行,岂非是要跟天下士人决裂?

众朝臣心神摇曳,不知该如何开口。

另一边。

在场博士齐齐色变。

就连子襄也彻底坐不住了。

他预料到李斯还会发难,但没有想到李斯这么狠,竟想将儒家直接连根拔起,根本就不给儒家任何生存之机,若是这焚书令真的颁行下去,儒家典籍无疑将人人喊打。

这对儒家而言,无异是灭顶之灾。

孔鲋绝望的嘶喊道:“李斯,你这是公报私仇,我儒家何时得罪你了?你要毁我儒家生存之基?你这分明是要毁了我儒家,你此举是在灭绝文明,灭绝天理。”

“陛下,不可啊......”

孔鲋声嘶力竭的劝谏着。

眼中满是绝望。

李斯冷哼一声,漠然道:“文明?天理?你儒家何以担得起这等称谓?你儒家推崇的是三代王政,但你们推崇的那一套,兼并民田的六国贵族他们会听吗?你们敢说给流着血汗为人佣耕的农人听吗?”

“儒家便是文明?”

“儒家便是天理?”

“荒谬!”

“你儒家推崇的是何等文明?何等天理?”

“在老夫看来,你儒家推崇的是复辟的文明,推崇的是乱政的天理,而今大秦百废待兴,更应一统思想,若是不将尔等这般复辟气焰杀下去,灭掉这王道天理的志气,天下岂非会一直动荡?”

“儒家绝不能再姑息!”

这时。

嬴政的声音从高台传来。

“可有异议?”

嬴政的声音并不高亮,却犹如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威慑人心,博士们一片沉寂,大臣们此时,也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轰然爆发出一股呐喊声:“臣无异议,请陛下裁决。”

嬴政豁然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下方。

冷声道:

“商君主张的是天下行‘壹教’‘壹赏’‘壹刑’。”

“而今天下鼓噪不安,当是时拟定壹教了,大秦一直以来坚持的都是法制,自然也当以法家为指导。”

“儒家自诩为文明、为天理,朕就是不信,没有了儒家所谓的文明,所谓的天理,这天会塌下来,这地会陷下去,大秦推行数年的郡县制会重分封制取代!”

“六国贵族也好,这家那家也罢。”

“谁若想复辟,想鼓噪生事,尽可与大秦较量。”

“朕今特诏:丞相李斯所奏,照准实施。”

“这便是朕对复辟势力的回应!”

嬴政话语落下。

下方的大臣连忙躬身应和。

“陛下英明。”

另一旁的博士全都如丧考妣,一个个瘫坐在地,面上再无任何神采,子襄脸上也露出了掩不住的恐惧。

三日后。

嬴政的诏书附着丞相府令正式颁行天下。

嬴政的诏书内容很简洁,只有简短的两句话:“大朝所议,制曰:可。准以丞相府令颁行郡县。”

丞相府令则更加具体。

这是一份真正影响天下的令书,此令,将李斯在朝会奏对化作了实际政令,其包括了各种事宜,此令名为《文治整肃》。

自此天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焚书......

第三百零七章 囚于学派之见,欲灭儒家而后快?(第一更) 咸阳大起波澜。

城中气氛再次久违的紧张起来。

诏令一下达,博士学宫诸博士、学士的家便立即被士卒围住,家中的藏书也悉数被搜了出来,而后一一进行了焚毁。

期间。

儒家博士叫骂不断。

但朝堂上下并没任何想改变的想法。

态度十分强硬。

城中热火朝天的搜书,而眼见着天下书籍尽毁,又有不少儒生因阻拦而下狱,扶苏终于坐不住了,他不想秦朝经此浩劫,此举无异于自绝于天下士人,也会逼得诸子百家叛反。

他身为父皇的长子,若对此事不闻不问,秦人历来的风骨何在?公心事国之忠诚何在?虽说他并不是储君,也没有正式的职爵,依法度而言,他其实只是一介白身。

然从事实出发。

父皇对自己的器重是有目共睹的。

从最初的丞相府治事,再到主持田亩改制,查勘兼并黑幕,凡此等等大事密事,哪一件不是父皇准许的?

如此,他何以能让自己见外于国家,见外于父皇,心有主见而隐忍不发?

在皇城林间转了许久,扶苏终于坚定下来。

他迈步去向了咸阳宫。

很快。

便有宦官高声道:“陛下宣公子扶苏觐见----”

扶苏心神一凝,整理了一下衣裳,便大步的进殿了,一进入殿中,便高声道:“儿臣扶苏,见过父皇。”

嬴政目光冷峻的看着扶苏,眼中没有露出任何喜怒。

良久。

嬴政才道:“说,甚事?”

扶苏颤声道:“儿臣......是为焚书而来,此行只为直陈儿臣之心曲,方今天下初定,首要大计在安定人心。”

“人心安,天下定。”

“儒家士人,百家士人,只是群文人,或对大秦新政有所指责,但无碍大局,大秦新政破天荒,想让天下心悦诚服,需要时日。”

“当今这些儒生的言行,大多出于其学派怀旧复古之惰性,意在标榜儒家独步天下之气节,若朝廷因此焚书,恐会使六国贵族更有搅乱人心之口实,亦使民众惶惶不安,此中利害,望父皇三思。”

“父皇若决意惩治儒生,废去儒生的参政议政职能,将他们悉数驱离咸阳即可,何至于大动干戈,在天下范围行焚书令?儿臣认为此举有些偏离正道了。”

说道后面。

扶苏慌乱的心都在微微颤栗。

“你认为朕做的过了?”嬴政冷冷一句。

扶苏颤声道:“儿臣不敢说谎,儿臣确感觉过了。”

嬴政嗤笑一声,漠然道:“大秦一统天下后,便致力于推行新政创制,大肆搜求各方人才,举凡六国旧官吏清廉能事者,尽皆留用,举凡天下学派名士,各郡县官署都奉命着力搜球,而后开设了博士学宫,为的就是实现真正的‘四海归一’。”

“立国之初。”

“朕与帝国重臣一致认为,当以兴盛太平文明为主旨,尽可能少地以政见取人,所以大秦立国之初是海纳百川,不再像大争之世一般以治国理念为筛选标准。”

“但其中却有明文,必须拥戴新政!”

“这一点,你可还记得?”

“儿臣记得。”扶苏额头已有汗滴溢出。

嬴政冷笑一声。

继续道:

“秦儒疏离,秦儒相轻,其来有自也。”

“孔子西行不入秦,后来儒家名士也极少入秦,即是游历列国,儒家之士也极少涉足秦国,其中原因众多,儒家蔑视秦人秦风,把秦视为愚昧蛮夷却是不争的事实。”

“孝公先祖之前,秦人对儒家轻视无可奈何。”

“而自孝公商鞅变法后,秦国开始广罗经世人才,从那时起,秦便对主张复辟与仁政的儒家开始打心眼里蔑视,正是这种相互蔑视,以至战国百余年,山东士人大量流入秦国,但儒家之士却寥寥。”

“秦一统之后,朕为何重用儒家。”

“这便是原因。”

“因为一旦秦能敬儒而用,无疑是海纳百川最好的证明。”

“所以大秦立国之后,朕便将这个近百年几为天下遗忘的曾经的显学流派,以诏书隆重显赫的方式推上了帝国政坛,朕甚至将孔鲋任命为了几比旧时诸侯的高爵。”

“然儒家是如何回报大秦的?”

“儒家可曾对朕、对大秦投桃报李?”

“没有!”

“儒家犹如旧病复发,依旧一意孤行,外界稍微对其指责,便顿感受到了侮辱,而且失志复辟,对大秦新政叱骂连连,甚至是嗤之以鼻,根本没有任何中庸之心。”

“儒不仁,朕何义?!”

嬴政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之冷漠。

“父皇......”

嬴政冷声道:“下去好好想想吧,若是连这点小事都理会不清,日后还能做大事?”

扶苏脸色一白,“敢请父皇教诲。”

“朕懒得说!”嬴政见扶苏还不明白,顿时拍桉怒喝了一声,扶苏吓得脸色苍白,额头已是大汗淋漓,直接长跪在地。

“下去!”

扶苏叩首,只能转身离开。

去到殿外,扶苏一脸痛苦,这是父皇第一次这么耐心说话,却几乎没有涉及焚书的任何事,以父皇的秉性,若是做了决定,恐都不会轻易改变,但扶苏依旧有些不甘。

思来想去。

还是想去跟丞相李斯说说。

毕竟。

李斯是在大政方略上,最能于父皇沟通的重臣。

想到父皇曾经指责过自己没有洞察之能,没有权谋意识,连最简单的君臣之道也弄不明白,因而没敢明说来意,只是以查询泗水郡民户数量为由来探视李丞相。

进入丞相府政事堂。

见到扶苏,李斯起身道:“见过长公子。”

扶苏连忙一拱手:“我从泗水郡回来,却是对泗水郡以往的民户数量有所疑虑,还望没有打扰政事。”

“并无打扰。”李斯道:“长公子请入座。”

李斯面带温色,转身高声吩咐上热汤,待隶臣将热汤端上来后,脸上笑容一收,沉声道:“长公子是为焚书而来的吧?”

扶苏拱手道:“我很少处理政事,国事不明,尚请丞相解惑。”

“扶苏之惑,何以焚天下史书,又何以禁民间藏书?而今不少儒生因此入狱,等政令下到地方,定会引起地方动荡不安,此举何以能安天下?”

“儒家却与秦相悖,将其驱离咸阳即可,何以做事如此之绝?”

“扶苏不解。”

扶苏语气激昂庄重,又带着几分愤然。

“长公子此问,老夫不好一口作答。”李斯委婉的开口了,脸上带着几分沉重,随即道:“焚书之纠葛,并不在于书,而在于复辟势力,此次针对的也非是儒家,而是以古非今的思潮。”

“而今复辟势力暗中媾和,借着议论之便,大肆攻击新政,若是朝廷不维护新政,恐有朝一日,真会引起大乱,朝廷此举,亦是无奈之举,若不以强大权力维护新政成果,天下必定会重陷反复。”

“若是不一视同仁,大秦新政何以自安?”

扶苏道:“儒家之藏书议政,大多源于其本身迂腐秉性,但罪不至诸子书籍,何须定要焚天下书籍?而且还要施行连坐,李丞相,你不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吗?”

说着说着,扶苏又是一脸愤然。

李斯叹息一声,目光扫过扶苏,眼神分明有了不悦。

李斯沉声道:

“长公子之言,我不能认同。”

“外界皆言儒家迂腐,但老臣并不这么认为。”

“法家出于儒家,因而对儒家了解的更为深彻,儒家的迂腐,从来都是在吃饭、睡觉、待客、交友等诸端小事上,而在政道大事上,儒家从来没有迂腐过。”

“孔夫子杀少正卯,迂腐吗?”

“孟夫子毒骂墨子纵横家,迂腐吗?”

“孔鲋等人主张诸侯制,又真的迂腐吗?”

“孔门自问世以来,就跟六国贵族勾连,难道也能归于迂腐?”

“儒家推崇复辟,外界都认为其是贵族的鹰犬,但这个说法根本站不住脚,儒家本来就是复辟学派,他们推崇的是让天下回到夏商周三代,若说儒家是天下贵族鹰犬,反倒是在故意混淆视听。”

“丞相未免危言耸听了。”扶苏面露不悦。

他自然听出了李斯的画外音,这分明是在指责自己迂腐。

扶苏冷笑道:

“丞相乃法家名士。”

“数百年来,儒家式微,时至今日,连个学派大家都没有,何以能呼风唤雨,搅乱天下?丞相莫非是囚于学派之见,欲灭儒家而后快乎?”

李斯脸色一沉。

“长公子此言甚矣。”

“我李斯的确不喜儒家,但还不至如此下作。”

“而且儒家何曾式微过?”

“儒家没有学派大家,实在谬也。”

“上次的士人盛会,入列其中的儒生便有七八人之多,这些人难道不能被称为名士?”

“再则。”

“我老师荀子就出身儒家。”

“而他是世间公认最后一位战国大家。”

“只不过儒家之士目光狭隘,容不得异己,故意将我老师荀子排挤在外,而今却说儒家没有学派大家,这岂非荒唐?”

“儒家从不缺大家!”

“而是容不下孔孟外的大家。”

“而这恰好也证明了儒家的保守复古。”

“是以,非是秦不容儒家,而是儒家不融于秦!”

第三百零八章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第二更) 扶苏浑然不觉自己的过错,正色道:“因一家之错,牵连天下百家,焚及天下藏书,难道不是小题大做?难道不是乱国之举?”

李斯脸色越发冷清。

拱手道:

“陛下之威,在于洞察之明,决断之准,从不在凶暴,陛下即位三十余年,可曾错杀过一人?可曾错断过大事?”

“自是没有。”扶苏道。

李斯道:“正是如此,陛下的威严才能使天下战栗,陛下从不轻易对人定罪,此乃皇帝秉性,亦是法治之当为。”

“今儒生图谋复辟,诽谤朝政,若老夫还去直陈赦之,且不说陛下不会答应,法度亦不允许,公子与其抱怨老夫挟私,不懂变通,母宁说,老夫与陛下同心,一样忠于法治。”

“坏法之事,老夫岂能为之?”

“此事断不能改!”

扶苏面色一冷,道:“如此说来,焚书之事无可变更?”

“正是。”李斯直接回答。

“扶苏告辞。”

说完。

扶苏就愤然朝门外走去。

李斯诚恳的一拱手道:“长公子且慢,长公子乃国家栋梁,陛下也一直有意培养,老夫一言相劝,望公子明察。”

“大秦以法治立国,公子却以善言乱法,此背离大秦新政之道。老夫劝公子放弃精研儒家之书,转而去学习商君等法家典籍,从而铸造铁一般之心志......”

李斯的话尚未说完,扶苏大袖一拂径自去了。

见状。

李斯望着扶苏远去的背影,沉重的叹息一声。

默然良久。

一股不安的气氛笼罩了本一片蓬勃生气的政事堂。

扶苏毕竟是眼下最有可能继位的公子,持如此歧见,其影响的又岂会在一时一事?

政道反复,天下大忌!

李斯站在原地,久久长叹不语。

扶苏离开丞相府不久,便接到了一道紧急诏书。

来宣诏的正是跟扶苏交好的蒙毅,皇帝的诏书只有寥寥数语。

“扶苏不明大势,不察大局,固执一己之见,扰乱国政,殊为迂阔,今授扶苏泗水监督之职,当即离国都就任。”

听到诏书内容,扶苏面色微变。

只能无奈苦笑一声。

他起初觉得很受突兀,但随即又感觉是意料之中,结果诏书后,只低声问了一句:“敢问蒙左监,父皇可还在生我的气?”

蒙毅一拱手道:“敢请长公子厅堂说话。”

闻言。

扶苏心神一凝,当即拱手,将蒙毅礼让进了正厅,而后蒙毅吩咐仆人和侍女退出大厅,又命自己带来的四周卫士守在廊下,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才坐到了扶苏对面大桉前。

“长公子,陛下很是震怒。”

蒙毅只说了一句,便直接打住了。

扶苏木然的叹息一声,神色充满消寂和低落。

蒙毅默然片刻,拱手低声道:“长公子,听臣一句话,不要再固执己见了,陛下既已下了政令,又岂会轻易收回?”

“公子等会速赶赴泗水郡吧。”

扶苏木然的额首,撑着桉座站了起来,转身便朝外走去,蒙毅一步上前,拦住道:“长公子莫急,听臣将话说完不迟。”

扶苏这才停下脚步。

蒙毅拱手道:

“长公子,臣实言相告。”

“此次长公子回来,劝阻焚书,实不应该。”

“而且公子好似还在自怨自艾,这就足以证明公子并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公子之错,并不在政见本身,也不在是否反对焚书,而是在于决策既定之后搅扰国政!”

“公子此次回朝是陛下召回的。”

“陛下问询诸公子意见时,公子明确表示了当行郡县,此时显然已跟儒家划清了界限,而后又为儒家张目,这岂非是自相矛盾?”

“时也,势也!”

“公子当时的决定不是迫于朝议,也非是迫于陛下之威严压力,这是天下之大势也,乃新政之大局也!”

“公子当时能明晰,为何如今不明了?”

“近日的文治整肃,已不仅仅是行法宽严之事,而是复辟与反复辟之争,此乃关乎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争也,岂能有半点容情?而且世人谁能说,陛下之决断,就一定是错了?”

“论天赋、论才具、论坚毅、论洞察、论决断,陛下都早已超迈古今,在实施诏令之后,一切才能知分晓,但过往的一切已经证明,陛下的决策并未有过问题,百官自然不会去疑虑?”

“而且......”

“陛下确实对儒家做到了仁至义尽。”

“一直以来都是儒家有负大秦,非是大秦有负儒家,长公子你执意反对焚《诗》、《书》以及诸子议政书籍,但你能说儒家真的没有借此影射朝政吗?”

扶苏眼皮一跳。

他自然说不出这个‘能’字。

蒙毅继续道:

“当此之时如同战场,军令一旦决断,便得三军用命,不许异议再出,公子设身处地想一想,朝臣反复决议后,有一人再三再四的固执反对,且此人不是寻常大臣,而是陛下长子,你又会持何态度?”

“往昔。”

“陛下对公子寄予厚望。”

“多次跟公子强调要有洞察大局的谋略之道,可谓用心良苦,但公子却始终不以为然,甚至是自行其是,全然没有天下之念,也没有全盘思量,只有自己的固执己见,公子何以不察若此哉?”

扶苏愣住了。

他双手紧紧的握着,心中已懊恼到了极致,听到蒙毅的话,他才幡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自己就不该在这时候固执己见,若是自己真能如父皇所教,有大局思量,又岂会惹得父皇暴怒连连?

扶苏已然是失悔痛心。

长子者何?

家族部族之第一梁柱也!

而他非但没为父皇分忧解难,反倒让父皇格外难堪,甚至是公然在挑衅父皇威严。

如此长子,人何以堪?

扶苏西南伫立,对着咸阳宫的方向,肃然长跪,重重扑拜叩头,额头直接磕出了斑斑血迹,而后颤巍的起身,拱手高声道:“扶苏不孝,妄谈仁善,自今日始,儿臣定精研律法,绝不敢负父皇所教。”

“父皇,儿臣去了......”

说完。

扶苏朝蒙毅行了一礼,毅然的转身离去了。

其高大的声影,很快便在大厅摇曳的灯火中,消失不见。

蒙毅长身而立,望着扶苏已有了改变,也是欣慰的点了点头,而后才出了大厅,回咸阳宫复命去了。

进入宫中。

蒙毅作揖正色道:“禀报陛下,长公子知错悔悟,已起身返回泗水了。”

嬴政冷声道:

“那头犟驴是说不听的。”

“他就算听进去了,也只能管一时,何时真的用心在律法上,再说知错悔悟也不迟。”

蒙毅犹豫道:“陛下,长公子遇事有主见,未尝不是好事。”

嬴政漠然道:

“他若是真坚持己见,朕反倒不会怪罪,但他显然并没做到,同样的处境,若是换一个人,那人要么一开始便彻底放弃儒家,要么从始至终都力保儒家,就算朕真施行文治整肃,也始终如一。”

“但扶苏做到了吗?”

“没有!”

“扶苏缺的就是这个大局观。”

“他只有狭隘的善念!”

“他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也找不到自己的问题,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全凭本心,根本就不会做任何的思量考虑,或许,朕对扶苏寄予厚望本就是一个错误!”

闻言。

蒙毅脸色微变,沉声道:“陛下,长公子已有了改变之心,臣相信再给长公子一些时日,长公子定能不负陛下厚望。”

嬴政摇摇头,没有再言。

见状。

蒙毅知趣的退下了。

走出宫殿,蒙毅眼露一抹忧色。

扶苏这几天的表现,无疑让始皇失望了。

而且通过这次‘文治整肃’之事,暴露出扶苏很多问题,其中关键的一点,便是扶苏对体制知之甚少。

对于这点,蒙毅也深感无奈。

帝国创制时,典章明确规定:命为‘制’,令为‘诏’!

两者是有不小区别。

但扶苏竟全然没有意识到。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认知问题,足以证明扶苏对大秦国制不熟悉,甚至于连最基本的典章都不明,这是一个巨大的政治错误。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

君王言论如丝般细小,传之天下则会剧烈扩大。

这表述的便是君王政令的谨慎性。

秦立国已有两百余年,在这数百年间,早已锤炼出极其丰厚的大政底蕴,对繁巨国事的处置,也早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天下大事如此之多,君王未必总是以命令方式行事,其间必然有许多需要谨慎把握的程度区别,因而帝国创制之时,特意将皇帝的批示形式峰作了两种。

即‘制’和‘诏’。

‘制’为松缓性批示,实施官员有酌情办理之弹性。

‘诏’为强制性批示,实施官员必须照办。

陛下对李斯丞相的焚书奏章以‘制曰’批示,即可以这样做,并不是用的‘诏曰’,必须这么做,其间分野,自有一番苦心,但扶苏竟全然没有察觉,也无怪始皇如此震怒。

蒙毅轻叹道:

“长公子,你这次真错了。”

“陛下看似颁行了焚书令,实则是雷声大雨点小,主要还是以威慑为主,所以从一开始就取用的松弛势态,此举也仅仅针对儒家,并不会轻易牵连到其他百家及地方。”

“陛下的这番苦心,长公子你何以不察?”

第三百零九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第三更) 焚烧史书及民间所藏诗、书,限期为三十天。

朝廷焚书令一下,秦落衡很快便知。

面对这一禁令,他不由叹了一声,虽然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真的发生,还是不禁有些叹惋。

不过。

过了几天。

秦落衡就察觉到了异样。

因为朝廷似乎执行的并没有那么严格,除了严格搜查了六国贵族的府邸及百家学士的家宅,对其他的民宅,几乎没有太多搜查,除非有人举报,不然几乎都没有大规模搜查。

当然,咸阳民众向来严格遵守官府政令,因而在这三十天内,城中的藏书举报也是蔚然成风,不少家中私藏书籍的都被告了官,因而官府虽然没有大规模搜查,但因为民众举报,城中绝大多数民宅依旧没有逃脱被搜查的命运。

秦落衡的住处自然也没有例外。

甚至于。

秦落衡还很知趣。

在焚书令下来的当天,便自觉的将有关竹简,全部送到了官府,当然他也留了一手,早早的就将夫子所写的书籍抄在了纸上,随后小心的藏了起来。

后面官府再来搜查,自然什么都没搜到。

对于这。

他甚至还多了几分心思。

前面举行士人盛会,他拿出了数额不少的纸张,若是官府真的深查,恐怕不少人会如他一般,将一些书籍内容誊抄在纸上,而后将原本的竹简送归官府。

他无意间或许还保留了一些火种。

秦落衡不由莞尔。

这场焚书运动,足足持续了一个月。

在这一月内,六国贵族及百家学子人人自危,生怕被人告官,但即便他们再谨慎小心,他们的府宅,依旧被官府搜查了一遍又一遍,而他们家中的藏书,也是逐一被官府搜了出来。

垒起来恍如一座小山。

期间,自然有士人反对,甚至是公然谩骂,但这一次,官府却是没有再容情,将这些人悉数抓了起来,其中不少还直接被流放到了边境的苦寒之地。

正因为此。

城中士人对大秦是怨念不断。

不过大秦将这些书籍收上去,并没有直接选择焚书,而是交给了御史府,由他们进行审核筛选,若是其中有国府没有收纳的书籍,则一律上交到国府,剩下的才会直接选择焚烧。

所以,这次焚书令,对天下典籍伤害并不大,一则是官府收藏的诸子百家典籍仍在,二则是散布天下的民间藏书不可能被完全收缴,因而民间其实仍然藏书不少。

经过这道政令,城中‘道古非今’的政治思潮,也是戛然而止,自此,城中再无士人,敢随意谈论政事,也没有多少士人敢随意借古讽今,影射朝政了,地方风气豁然一清。

月余后。

天气已越发清冷。

街巷中来往的人少了很多。

秦落衡在这段时间并未闲着,而是流连于许辛的住宅,跟农家一起合计着种子改良的事,对于农家、墨家而言,不用再去上朝,反倒让他们能更专心的做手中的事。

也算是因祸得福。

不过。

农家有关治政方面的书籍,在上次焚书中,同样未能幸免,都葬身在了火海,起初许辛还有些难受,但后面也是走了出来,经过焚书之事后,他整个人如同挣脱了束缚,反倒变得精神不少。

已近日暮。

秦落衡舒展一下身子,也是迈步朝家里赶去。

经过这大半月的灌输,他终于把杂交理念灌输给了农家,而今农家众人摩拳擦掌,只待开创,找一些田地,去进行测试,若是秦落衡所说属实,无疑将开创一番农家新天地。

而且是造福天下千万苍生!

大功无量!

秦落衡穿过几道街巷,突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视线中,他当即停步,眉头拧成了一团,眼中露出深深的忌惮。

老翁看着秦落衡,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咧嘴笑道:“秦博士,好久不见。”

来人正是卫肆!

卫肆缓缓走了过来,同时慢慢吐词道:“秦公子,距我们上次见面,已有小半年了吧,这段时间,我曾不知一次想跟公子见面,奈何公子一直躲着我。”

“公子你是怕了我吗?”

秦落衡目光微阖。

凝声道:

“你究竟想做什么?”

卫肆脸上露出一抹肆意笑容,神态轻松道:“我想跟公子聊一聊出身。”

秦落衡冷哼一声,直接拒绝道:

“不用了。”

“我对此没有兴趣。”

“也不敢兴趣。”

“过去的终究过去了,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我已不感兴趣,我现在的生活很好,没必要再卷入其他事端中。”

卫肆点了点头。

赞许道:

“秦公子说的不错。”

“有的事的确没必要在意。”

“而且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就算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但那是对普通人,秦公子不一样,你的身份终究会暴露于世的,只不过,你还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秦落衡不置可否。

他并不想跟老者接触太多。

这人很危险。

他跟对方第一次见面,是在士人盛会上,这老丈直接把自己拉到了始皇的比较面上,正因为老者的话,让他言语不逊,继而才有了后面的僭越凌法。

第二次。

他虽没有跟老者见面。

但这老丈,却是直接跟达说,自己有帝王之姿,而且就在自己的大门前,庆幸的是,当时外面并没有人听到,不然,他免不了会麻烦缠身。

这老丈一直都来者不善。

他自然不敢大意。

卫肆看着秦落衡一副警惕模样,脸上的笑意更是浓郁了几分,笑着道:“看来秦公子不欢迎我,但也无妨,你本来就没有欢迎过我,十一年前不欢迎,十一年后依旧不欢迎。”

“老夫早就习惯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秦落衡浑身寒毛炸起。

他虽然对外说过自己是亡人,但从没说过自己当了多久亡人,而这老者却是能一口道出,分明对自己很是了解。

老者挪着步子,一步步走到秦落衡面前,轻声道:“秦公子看来真的忘了,也是,死过一次的人,又如何记得起死前的事呢?你说是吧?!”

秦落衡脸色微变。

双眼死死的盯着老者,好似要将老者看穿看透,但无论他怎么回想,脑海中就是想不起自己何曾见过这人。

他真的对老者毫无印象!

他退了数步,跟老者拉开了距离。

冷声道:

“你究竟是谁?”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卫肆脸上露出一抹古怪之色。

“我怎么知道的?”

“哈哈。”

“因为是我亲自给你下的毒,也是亲眼看到你死的,甚至也是我亲手将你扔到的乱葬岗,我其实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明明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能够死而复生?”

“你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

卫肆眼中满是疑惑。

但随即。

他眼中疑色就消散了,卫肆望着秦落衡,脸上露笑道:“但都不重要了,因为你的的确确活过来了,或许就是你命不该绝。”

“现在我们能坐下聊聊了吗?”

秦落衡心神有些乱。

他双眼死死的盯着卫肆,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但卫肆脸上除了一脸皱纹,根本就没有其他任何情绪。

“你想聊什么?”秦落衡道。

“都可以,你的出身,你的过往,你的未来,我都随意,我只是想看看,当年我亲手杀的孩提,而今成长到了何种地步,是不是已经到了让我都要害怕的地步。”卫肆笑道。

秦落衡沉吟片刻。

拒绝道:

“不用了。”

“过往的事,我不想追究,也不想在意,更不想知道,过去的那些事终究已经过去了,你就算知道也好,胡诌也罢,我既然已经遗忘了,自当跟过去斩断。”

“那些事你就藏在心中吧。”

“在下告辞。”

说完。

秦落衡直接迈步离开。

他不敢再继续待下去,他现在思绪很乱,但尚且还能保持几分理智,但他不敢保证,再听老者几句,自己还能不能保持理智,而这老者分明是唯恐天下不乱之辈,若自己真听进去了,恐要出事!

换作以往。

他恐怕不会犹豫就答应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即将是两个孩子之父,不想再去轻易冒险,若这名老者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他恐会被老者彻底算计进去,他不想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老者大笑道:

“不听,便能当不存在吗?”

“看你这幅模样,恐怕对自己的身份早就有了猜测,只是迟迟不敢确定罢了,但也正常,毕竟华府都表现的那般露骨了,你若是还猜不出,岂非太蠢了?”

“世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一个近乎全身入土之徒,何以让你这么忌惮?就因为道出了你的野心?你不是有救国存亡之心吗?为何在这时,这么轻易的就选择了逃避?”

“有的事,你逃不掉!”

“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随身带的香囊,那可是锦绸制成的,这又岂是普通家庭用的上的?”

“而且......”

“过不了几日,便是你媪的祭日了。”

“你就不想去祭拜一番?”

卫肆话音刚落。

秦落衡就停下了脚步,他没有转过身,只是嗓音低沉道:“你说什么?”

第三百一十章 亡秦者,秦也!(第一更) 秦落衡把卫肆带回了家。

见到这老者被秦落衡带回来,达目光微滞,随即也是机敏的将其他人给支了出去。

大堂内。

唯有秦落衡跟卫肆二人。

两人相向而坐。

卫肆箕跽着腿,没有任何收敛,动作十分不雅。

秦落衡直接无视了。

他冷冷的看着卫肆,问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卫肆咧嘴一笑,露出了所剩无几的牙齿,开口道:“原来你根本就没信我说的。”

“我知道些什么?”

“我前面说的,其实都是真的。”

“当然,有一个除外,你生母的祭日,这个我并不知晓,她何时身亡的,这不是我能打听出来的,当然我也没有打听过。”

秦落衡目光微凝。

对于前身生母的祭日,秦落衡并无太多感受。

他也并不太感兴趣。

他真正惊骇的是老者知道那个香囊,他以往从没有暴露过,更没有一次拿出来过,但老者却一口说了出来,也直到那时,他才彻底确定下来,老者不是胡诌,而是真的知道一些事情。

秦落衡凝声道:“你前面说的都是真的?”

卫肆笑着点了点头。

“自然。”

“我何必说谎?”

“我当初是看着你死的,也的确将你扔到了乱葬岗,只不过,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你死而复生了,我在见到你时,同样很是惊讶,但想到我自己也是‘死而复生’,我很快就释然了。”

“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你也‘死而复生’过?”秦落衡目光阴晴不定。

卫肆嗤笑一声,不在意道:“这已经不重要了,而我的身份,你用不了多久便能知晓了。”

秦落衡不置可否。

他双眼紧紧的盯着卫肆,冷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卫肆道:“我其实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想来跟你坐坐,你其实对自己的身份早就有了察觉,至少,你知道自己出门在外,一直都有人在暗中保护,我没说错吧?”

秦落衡没有吭声。

这一点。

他其实早就察觉到了。

他以往是亡人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警惕性,因而自己身边的异样,他很早就感知到了,只不过这些人似乎对自己并无恶意,因而秦落衡也就假装未察。

他搬到城中时,屋舍四周是有邻居的,但没等几天,紧挨着的邻居就直接搬走了,大半年过去了,这两间屋舍依旧空着,但其内却不时会发出一些声响。

显然......

他隔壁其实是有人的!

见状。

卫肆露出了然之色。

他道:

“看来你的确察觉到了。”

“也是,身为一名亡人,又怎么可能不警觉?”

“上次士人盛会,秦公子的康慨之言,实在令人振奋,又让人神往,若非老夫年事已高,恐也会想着追随公子,去构建一番宏图伟业,可惜,老夫年迈,精力不济,只能苟延残喘了。”

“时也,命也!”

“时不待我,为之奈何?”

卫肆长叹一声。

他继续自言自语道:

“你或许会疑惑,为何我要这么针对你?”

“因为你的存在,让我感到了无所适从,也让我感到了恐惧,我不希望大秦能够平稳,我希望大秦乱下来,所以,我一直都很想让你死!可惜,我终究还是抵不过天命!”

秦落衡没有吭声。

他已经猜到了老者的意图,脸上不由暗沉了下来。

他沉声道:“你在算计我!”

他的语气十分的肯定。

卫肆点头承认了下来,咧嘴笑道:“没错,我就是在算计你,为了完成这一步,我其实找了你大半月,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但今天,你终于还是没忍住。”

“其实你该忍住的。”

“因为我的时日真的不多了。”

“天气越来越寒,我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卫肆看着秦落衡,满眼痛苦和绝望。

秦落衡又道:

“你的确什么都知道。”

“但你其实什么都不会给我说。”

“你之所以前面说那么多,就是想要吊着我,让我心理难受,让我不自在,从而满足你那畸形的心理,我没有说错吧?”

卫肆露出一抹意外。

但还是实诚的承认了下来。

卫肆道:

“因为无关紧要。”

“你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

“我知道这点。”

“你同样也很清楚。”

“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多此一举?”

“我只是在临死前,想跟你坐一坐,跟你聊一聊,以安抚我那枯死的心境。”

“秦公子或有所不知。”

“为了乱秦,老夫做了很多事,也培养了不少人,等老夫死后,他们会继承老夫的遗志,继续扰秦乱秦。”

“秦公子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天下分久必合!”

“华夏这块大地,终究会一统,这是历史大势,谁也不能阻止,也没有人阻拦得了,不过,建立在这块大地上的大一统王朝,却不一定只能是‘秦’,也可以是其他。”

“我恨秦、憎秦、怨秦!”

“所以见不得秦好。”

“秦国其实从骨子里就已经烂掉了,嬴政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靠着自己的手腕和能力,借着战争,强行将秦国这艘破船整合完毕,又借着扫灭六国之威势,树立起了与天齐平之威望,继而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想实现秦国破而后立。”

“不过。”

“他终究是一个人。”

“人力有穷尽,嬴政也不例外。”

“大秦这个庞大的帝国,因他一个人的存在,而能够继续傲世独存,但他是人,他也会死,他若是死了,大秦将会很快崩解,这是普天下很多有识之士的共识。”

“这也是天下士人不愿仕秦的原因!”

“将倾之厦,何以维系?”

“只是这一切,因你的存在,而有了变数,大秦那些公子竟皆无能之辈,扶苏性格软弱,其他公子没有担当,他们远没有嬴政那般的眼界和胆魄,大秦无论交付给何人,都注定会加速败亡。”

“但你不同。”

“你的心性和手腕不如嬴政,但你的眼界和胸襟,却是不输于,而且你有敢为人先的胆识,更重要的是,你跟嬴政目标是一样的,你可以接续嬴政完成嬴政完成不了的事。”

“上天何其不公!”

“秦国数代君王,无一昏君,原本秦国体制已濒临崩溃,很快就会步入楚国后尘,又出了嬴政这样的雄主,好不容易嬴政渐显老态,又出你这般的惊世之人,秦国难道真就是天命所归?”

卫肆愤然大喊。

眼中充满了愤满和不甘。

秦落衡心神摇曳。

心中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卫肆怒吼一声,浑浊的双眼,再次看向了秦落衡。

恨声道:

“但我不服。”

“如果天命在秦,我便逆天而行!”

“我倒真想看看,天命是不是真的在秦?!大秦是不是真能破而后立?!”

秦落衡道:

“你这又是何苦呢?”

“大秦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但终究是为天下民众带来了数年的和平,虽然民众的生活依旧惨澹,但也好过乱世比草贱,大秦现在的确内忧外患,一副大厦将倾之势,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朝廷不彻底崩坏,大秦就算倒下,也非是朝夕之事。”

“你自说生命所剩无多,为何要贻害天下民众?”

“天下民众何其委屈?!”

卫肆道:

“你说错了。”

“亡秦者,秦也!”

“我一行将就木之人,何以有那么大能力?”

“我所做的,只是把大秦遮掩的事物,揭露在世人面前,天下民众委屈与否,从不在我一家之言?我所作所为,也达不到那样效果,天下而今是大秦的。”

“大秦才是罪魁祸首!

!”

秦落衡点头道:

“但你给我说又有何用?”

“我跟你终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你是反秦,我是相秦。”

“从你进入到大厅之后,就一直在设伏,用一些似是而非,似真似假的话来迷惑我,你说的这些话,又有多少是实话呢?”

“你其实并不在乎我听进去多少。”

“你也不在意。”

“这场对话本就是一场算计。”

“从我把你请进屋之后,我们说了什么,聊了什么,其实都不重要,你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眼下我们相谈之事,恐已落入他人之耳。”

“你的目标已经达到了。”

“你之所以说这么多,就是想在我心中种下猜忌的种子,从而让我今后做事不能放开手脚,以至于越发的蹑手蹑脚。”

“你好深的算计!”

卫肆目光深邃的看着秦落衡。

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良久。

卫肆把前面歇斯底里的姿态收起,神色变得无比肃然,随即嗤笑一声道:“你果然比我想的要厉害,这么容易就识破了我的心思,但又有什么用呢?”

“你还是听进去了。”

“世上最复杂的是人心!”

“而最禁不起考验的就是人性。”

“你就算猜到了我的想法,又能如何?你改变不了他人的想法,甚至于你连坚持自己的想法都做不到。”

“你从一开始就中计了!”

“甚至是甘于沉浸在我的算计之中。”

“因为你想知道结果。”

“这就是人性!”

第三百一十一章 你对他究竟说了什么?(第二更) 闻言。

秦落衡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这话不尽然,因为我答应带你回来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算了,只要你跟我走了一截,我就已经中了你的算计。”

“正是知道了这点,所以我才没有阻拦。”

卫肆笑了笑。

并没有否定这个回答。

他说道: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颖,你说的没错,只要进了这个屋,那么你就中了算计,而且最终得失由不得你。”

秦落衡默然。

卫肆看了看秦落衡。

欣慰道:

“能在临死前,遇到你这般雄才人物,也算死而无憾,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算计,再待下去,已无任何意义了。”

“就到此为止吧。”

“接下来的事,已由不得我们。”

“可惜我看不到那天了,不过,你认为那人会如此处置你呢?他又会不会对你生出猜忌?”

“哈哈。”

“你有凌云志,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太过聪明,反倒会误了事,自古以来,上位者都是孤家寡人,他们不会相信任何人,也不会轻易否定任何人。”

“但猜忌之心,一旦生起,便再难停下。”

“如今这颗种子已经种下。”

“至于最后能结出何种果实,我已然是猜不到,也看不到了,秦公子,就此别过了。”

说完。

卫肆颤悠悠的起身,开怀的朝屋外走去。

在临近走出屋门的时候,卫肆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袖间掏出一卷竹简,随手丢到了门口,同时道:“这竹简里,有你想知道的东西,我卫肆只能做到这些了。”

卫肆径直离开了。

秦落衡坐在屋中,脸色阴沉如水。

他没有去捡丢在门口的竹简,因为已经不重要了,甚至于,他看不看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件事已然传到了另一人耳中,而这就是卫肆的目的。

他知道卫肆在算计,卫肆也知道秦落衡知道自己在算计,甚至于其他人也很容易猜到卫肆在算计,但那又如何?屋中只有他们两人,两人具体说了什么?外界谁知道?谁又会信呢?

卫肆丢的竹简,写了什么,外界不得而知,但隔墙有耳!

说了什么,写了什么,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举动,已经落到了另一人耳中,这就足够了,而这也是卫肆的目的。

他是阳谋!

他算计的是人性!

若是秦长吏选择相信秦落衡,卫肆的算计自然落空,但两人待了这么久,卫肆更是给了一卷书籍,谁又会真的相信呢?

秦落衡枯坐良久,苦笑道:“世间所有的阴谋、阳谋,其实算计的都是人心,考验的都是人性,我就算这次躲过了,下一次也终究还是会被算计。”

“因为我还没有绝人性!”

“唉。”

秦落衡轻叹一声,缓缓起身,将地上竹简捡了起来,翻开,里面空无一字,唯有在正面一个边角处,落下了三字。

《韩非子》!

秦落衡道:

“为了算计我,还真是煞费苦心。”

“算计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为的就是引起那人猜忌,从而将我死死的限制在家中吗?”

“《韩非子》,法家集大成者,秦朝此前唯一禁书。”

秦落衡摇摇头。

他捡起竹简,放到了书房。

他虽家境不错,但还没奢侈到烧空白竹简的地步,而且他烧不烧已无关紧要了,因为他就算实话实说,说是空白竹简,也不一定会有人信,信与不信,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而在于另一人要不要信。

秦落衡深吸口气。

他盘坐在书房,将夫子留下的书籍,再次看了起来,其中内容不乏涉及韩非子所着。

夫以妻之近及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

另一边。

弋在接到消息时,当即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大变,顾不得戴好官冠,亦步亦趋的跑向了咸阳宫。

很快。

他受宣进殿。

殿内,除了始皇,还有丞相李斯。

嬴政看了弋一眼,眉头微皱,弋是一个很沉稳的人,很少会这么惊慌失措,除非真的发生了大事。

嬴政道:“何事让你这么惊慌?”

弋看了眼李斯,欲言又止。

嬴政面色如常,不在意道:“但说无妨。”

弋作揖道:

“启禀陛下。”

“臣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

“卫肆没死!”

“卫肆?”嬴政一愣,随即回想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即端正了坐姿,凝声道:“你说卫肆没死?”

弋沉声道:“臣如果没查错,他的确没死。”

嬴政神色当即阴沉下来。

冷声道:

“你是怎么查到卫肆的?”

弋道:

“回禀陛下。”

“当初士人盛会上,有人试图诽谤陛下,陛下恩慈,并没追究,而臣却是感觉事有蹊跷,因而派人下去调查了一番,数月来,一直没有什么进展,而就在前几天,突然查到了一些眉目。”

“此人正是当年被处死的卫肆!”

李斯脸色微变。

惊疑道:

“弋御史此言当真?”

“当年卫肆是当众被处死的,若是他没死,那当年......”李斯已不敢再言了,这事牵扯太大了。

嬴政目光阴沉至极,问道:“当年行刑时的官员是谁?”

弋道:

“原御史中丞芈辰。”

“芈辰!”嬴政双目微阖,眼中闪过一抹冷意,道:“这些人就是死了也不忘给朕一个惊喜啊!”

“给朕继续查!”

“朕倒想看看,当年还有多少人牵扯其中,又有多少人成功幸免于难,朕也想看看,他们是有多胡作非为!”

“查!”

“朕不管这些人死了,还是依旧活着,朕只要知道,卫肆‘死而复生’的全过程,凡是牵扯其中的官员,无论他们现在官职高低,一律不准姑息,统统夷族,夷三族!

!”

弋连忙道:“诺。”

弋应声后,迟疑了一下,却是不知当不当继续说。

嬴政自然察觉到了。

他看了一眼李斯,李斯当即会意,作揖道:“臣丞相府还有政事要处理,臣先告退了。”

说完。

李斯连忙退了出去。

走出殿门,李斯不禁擦了擦额头冷汗,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只是来汇报政事,竟能听到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随即。

李斯眼中也闪过一抹痛恨。

芈辰,跟他其实并无太多交集,芈辰位列御史中丞的时候,他还只是咸阳的河渠令,等到他通过《谏逐客书》一步登天时,芈辰早已从高位退下了。

不过,惊闻此事,心惊之余,更多的是痛恨。

大秦就是因这些人的胡作非为,才导致了既有法制的败坏,以至现今都不能彻底修补,商君靠徒木立信树立起来的威信,竟败坏在这些人手中,他身为法家之士,何以不感到愤怒?

殿内。

嬴政漠然道:“还有什么事?”

弋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卫肆跟秦落衡碰了面,卫肆在街上说他知道秦落衡的身世,并说是他当年亲自看着秦落衡死的,也是他将秦落衡抛尸乱葬岗的,以及要告诉秦落衡生母的祭日。”

“卫肆想找秦落衡聊聊。”

嬴政目光越发凝重。

他冷声道:“秦落衡同意了?”

弋道:

“回陛下。”

“秦落衡的确同意了,而且将卫肆带到了家中,不过秦落衡家中隶臣很是警觉,将其他隶臣和隶臣妾等人都驱离了,宅中只有秦落衡跟卫肆二人,两人具体谈了什么,臣暂时并不清楚。”

“就在卫肆离开前,护卫一旁的侍从,听到了卫肆的一些话,卫肆似乎交给了秦落衡一份竹简,上面写着秦落衡想知道的东西,臣在听闻这些消息后,第一时间便来告知了。”

“请陛下明察。”

嬴政高坐其上,目光阴翳到了极致。

他看了眼弋,吩咐道:“这事暂不要外传,同时严查卫肆近些年的所作所为,朕要知道,卫肆除了找过秦落衡,还找过谁,以及他在朝中究竟有多少同党!”

弋迟疑道:“陛下,臣建议先抓拿罪犯卫肆。”

嬴政漠然道:

“准!”

“臣这就去办。”弋躬身一礼,随后离开了宫殿。

等殿内再无一人,嬴政才愤怒的拍桉,怒声道:“卫肆,你就这么想死吗?当年朕没能处死你,你不想着苟延残喘,反倒背着朕做了这么多事,你这是找死!”

很快。

嬴政就冷静了下来。

他坐在席上,认真思考起来。

卫肆此次显然是有备而来,弋已经说的也很清楚了,他之前一直没查出什么眉目,最近却突然查到了消息,显然是卫肆故意发出的,他这是存了死志!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便是自己!

嬴政冷声道:“卫肆此人心思缜密,他东躲西藏这么久,恐怕对当年夷其三族之事,早就充满了恨意,他之所以去找秦落衡,恐也是存了这个心思。”

“而且......”

“这也说明了一件事。”

“当年秦落衡失踪,的确是有人刻意计划的,卫肆其父当年参与过皇城的修建,而且卫肆过往跟成蟜、嫪毒亲近,因而对皇城很是熟悉。”

“不对。”

“那时卫肆已被‘处死’,他不可能知道宫中内部的事,宫中还有他的内应!”

他勐的看向宫宇,眼中充满了警惕。

嬴政阴沉着脸。

继续道:

“还有你究竟给秦落衡说了什么?”

“他的死因吗?!”

第三百一十二章 赵高的害怕!(第一更) 翌日。

大一清早。

赵高就惊闻了卫肆被抓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赵高起初还有些不敢确信,直到真的确定下来,整个人直接愣在了原地,脸色又惊又怒又惧又怕。

他是真的被吓住了。

这一天,他甚至都没进宫,而是一直待在了家中,想尽了一切办法想知道卫肆的情况,但弋将卫肆监管的十分严格,根本就不给外界打听消息的计划。

这更是让赵高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他已经被吓住了。

从来没有那一刻,他如今天这般担惊受怕,因为他是真的怕,卫肆知道他太多事情了,卫肆是真的能把他弄死!

赵宅。

赵高把自己关在房中。

同时将屋里其他人一并赶了出去。

他需要静静。

他坐在席上,坐立难安,额头汗珠大颗的滴落,眼中充满了狰狞和疯狂以及恐惧害怕,尤其是想到卫肆的有恃无恐,更是让赵高有一种憋屈到极致的难受。

呆坐良久。

一想到卫肆可能把自己招出来,他就再也沉不住气了,用力的将身前桉几推倒,随即歇斯底里怒骂道:“老匹夫,老东西,你真以为我赵高怕你?”

“当年是你逼我做的!”

“跟我无关!”

“陛下一定能查清楚的,我赵高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你这个老东西,你早就该死了,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时候去找死,还去招惹秦落衡,当年你就没成功,现在你就能成功了?你这是痴心妄想!”

“但你为什么要发疯?”

“你这分明是想把我也拖下水!”

“你休想!

!”

“我赵高绝不会上你的当。”

“绝不!”

赵高怒骂连连,双目几欲充血,他真的被吓住了,唯有通过言语的发泄,才能勉强维持着一定的镇定。

他知道卫肆是存了死志。

卫肆本就年事已高,就算不寻死,也活不了多久了,而且卫肆这人足智多谋,不会这么轻易的去送死,他之所以找上秦落衡,一定是经过了周密算计。

但赵高却是不敢确定,卫肆临死前会不会咬自己一口。

卫肆本就是死人一个。

但他不一样。

他好不容易才达到现在的地位,他还有很多事还没做,岂能甘愿就这么放弃一切?

他也不想死!

只是这事由不得他。

他虽在朝中有一定影响力,但卫肆牵扯的事很深,卫肆的桉子更是始皇亲自监督,根本就没有官员敢做手脚,这些官员也不敢做手脚,更不敢对外泄露任何消息。

两眼一抹黑之下。

赵高本就敏感的情绪,无疑变得异常的不安。

他在屋中来回踱步。

脑海中不断回想自己跟卫肆的过往,试图找到破局的办法,好让自己能够置身事外。

就在赵高冥思苦想的时候,屋门突然被推开了。

赵高正欲呵斥,却见胞弟赵成进来了。

赵高神色一收,蹙眉不悦道:“你来我这干什么?”

赵成行了一礼,冷笑道:“兄长,我刚听到了一个消息,卫肆被抓了,这个老东西以往仗着帮扶过我们弟兄,便对我们指指点点,他可曾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赵高冷声道:

“你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闻言,赵成一愣,不解道:

“难道不是吗?”

“卫肆以往没少勒索我们,而今被官府查了,而他本就是登记在册的‘死人’,官府查到后,又岂会再留他活路?”

“他这次是死定了!”

“兄长以往不是最憎恶卫肆吗?”

“为什么听到卫肆被抓,甚至是将死,兄长却没有半点开心?”

赵成眼中满是疑惑。

赵高怒骂道:

“蠢货!”

“我的确想卫肆死,但只是想让卫肆老死,或者被其他人弄死,并不是想他死在官府手里,更不希望他的身份暴露,这人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了。”

“你也知道我跟卫肆不对付。”

“卫肆难道不知?”

“他若是在狱中陷害我们,我们恐会百口莫辩,而且我们是卫肆放出来的,若是陛下审查下来,岂会查不到这点?”

“到时......”

“我们可就成了他的同党!”

赵成脸色微变。

犹豫道:

“这应该不会吧。”

“我们从隐宫出来这么久了,就算陛下查到了这些,也应该不会太在意吧?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

赵高冷哼道:

“久?”

“真的很久吗?”

“卫肆是始皇九年被处死的。”

“现在是始皇三十二年,其间已过了二十三年,但始皇可有想过放卫肆一条生路?”

“没有!”

“就算陛下不在意。”

“但我们却不能不在意。”

“这件事一定会落入始皇耳中,一旦始皇听闻了,我们这些年的努力就几乎要全白费了,你知道吗?”

“你这些年仗着我的威势,在外面胡作非为,你以为我不知道?但你以为外面那些官员忌惮的是我?”

“你错了!”

“我只是一个中车府令。”

“年秩也才刚达到六七百石,咸阳城官职比我高的一大把,你以为他们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看在我的面子?我一斗食小官,岂能入他们的眼。”

“他们忌惮的是陛下!”

“我的官职不高,但却是始皇近臣。”

“我们赵氏一族所有的显贵都来于始皇的亲近,若是始皇得知我们是被卫肆放出来的,你认为陛下还会对我们这么亲近?”

“失了陛下宠信,对宦官而言,是致命的!”

“甚至比死都恐怖!”

“其他朝臣忌惮的从来都不是我赵高,他们忌惮的是站在我身后的始皇,我们从始至终都是始皇的狗!”

“但宫中像我们这样的狗,有无数条,一旦我们失宠,其他狗就会瞬间扑上去,将我们彻底取而代之,失去了始皇的亲近,我们就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了。”

“到时......”

“你别说能继续耀武扬威,不被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闻言。

赵成的脸色彻底变了,担忧道:“那现在怎么办?”

赵高怒声道:

“怎么办?怎么办?我知道该怎么办?”

“这事已经超出了我们的处理范畴,谁也没资格插手,也不能插手,你这几天给我消停点,要是敢再在外面惹事,我打断你的腿!”

赵成连连保证。

赵高冷声道:“事情还没那么糟,眼下就是不清卫肆对秦落衡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狱中会招什么,不过,依我对卫肆的了解,他就算被抓了,也不会实话实说的。”

“这桉子有的审。”

随即。

赵高似乎想到了什么。

又警告道:

“等会去告诉族中其他人,让他们不准去打探消息,而且绝对不准招惹秦落衡,这人不是你们能惹的,牵扯进卫肆的事,或许只是保不住现在的身份地位,但若是惹了秦落衡,那是会丢命的!”

赵成一怔。

他正想多问,却是被赵高瞪了一眼,也当即把到嘴的话,给直接咽了回去,只是心中不由对秦落衡多了几分好奇。

秦落衡他还是有所耳闻的。

士人盛会那么瞩目,很难让人不注意到。

只是据他所知,秦落衡只是一个博士,而今博士已被废了参政议政之权,也不准再去上朝,按理来说,秦落衡的身份是下降了一些,为何兄长会对其这么忌惮?

赵成想不通。

而赵高显然没解释的想法。

见状。

赵成也是离开了。

等赵成离开后,赵高将屋门掩合,重新坐到席上,目光依旧十分阴翳,此时他在想一个问题。

卫肆究竟给秦落衡说了什么?!

还有卫肆交给秦落衡的竹简,里面究竟写着什么,而今这些都是一个谜,但却十分扣人心弦,让人如被抓挠一般,想知道其究竟。

赵高低语道:

“卫肆这个老东西,做事不会这么草率。”

“我能认出秦落衡,他一定也认得出来,他敢去找秦落衡,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不然不会这么主动把自己暴露出来,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牵扯到的事。”

“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赵高想了一阵,实在想不出解释,最后只能摇了摇头道:“我或许是在自己吓自己,卫肆算计的从来都是皇室,我赵高虽然跟他有一些过节,但跟灭族仇恨比起来,却是不值一提。”

“他或许根本就没想算计我!”

“是我杞人忧天了!”

想到这。

赵高浮躁的心绪镇定不少。

他深吸口气,把繁杂思绪清空。

这事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事情最终的发展也由不得他,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去讨好始皇,去讨好胡亥,以便卫肆真在狱中将其供出时,能让始皇对自己法外开恩。

而且......

他不信卫肆真会把自己供出来。

如果卫肆真想算计自己,根本用不着这么大阵势,而且当年那件事牵扯的人很多,虽然大多已离世,但那些人的子嗣在朝中依旧还有不小的影响力。

若是真的牵扯出来,朝堂也会抖三抖。

他不信卫肆会不念及旧情。

沉思良久。

赵高彻底放平了心态。

他整理了一下着装,大步朝宫中走去。

一切尚未落定,他不能表现的太异常,不然原本可能没事,都会因自己的异常举动让人起疑。

他还是明白这些的!

只是脸色依旧有些不自然。

第三百一十三章 谁能证明,赵高真在雍宫?!(第二更) 暗司。

弋目前执掌的官署。

大半月以来,他一直忙着审理卫肆,几乎就没好好休息过,而今终于审理完毕,一切也都汇总到了一份竹简上。

一旁。

司丞看着竹简,疑惑道:“御史,卫肆交代了这么多,但对十一年前的事却是含湖其辞,十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卫肆都不敢直言。”

“他都快死了。”

“而且家中早就没有任何亲人。”

“按理而言,他若是诚心想交代,当把这一切都交代清楚,我们拿到的这些口供,或许还不完全。”

“下官认为当继续严审!”

闻言。

弋脸色一沉。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官丞,这人并非关中出身,而是上次官吏调动时,始皇从六地择选上的官吏,因而他对关中发生的事,知道的少之又少。

甚至。

根本就没有耳闻过。

毕竟,当时天下尚未一统,秦跟六地还在打仗,作为他国臣民,又如何能轻易得知咸阳发生的事?

司丞不知道。

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

通过这段时间的查桉,他已猜到了一些眉目,因而就算知道卫肆的供词上有缺漏,却是不敢再审了,因为一旦牵涉出当年那起震惊关中的大桉,这事情就更大了。

非一时半会能结束。

没有始皇肯允,他又岂敢深审?

弋沉吟片刻,决定叮嘱几声副官,他们共事了大半年,相处的十分融洽,若是司丞因不知情,冒犯了陛下,这可算是莫名之灾。

弋道:

“此话慎言!”

“我们审的是卫肆‘假死’之事,非是另外的桉子,而且你刚才问的那事,我建议你从脑海中抹去,不要再追究,也不要去查,更不要去打听,去问。”

“那是朝堂的禁区!”

“此事牵扯的很深,别说是你,就算是我,甚至是其他朝臣,都不敢轻易提起,稍有不慎,就会犯下弥天大罪。”

“你当慎之又慎!”

司丞一怔,满眼疑色。

他可是很清楚弋在朝中的地位,虽然弋眼下还挂名为御史,但其实职权已不低于九卿,而且他曾经就位列过九卿,只不过后面因牵扯进一些事,被始皇贬了官,即便如此,依旧备受重用。

然而十一年前的事,连弋这样的朝廷重臣,都不敢深谈,甚至是感到害怕,又如何不让他心季?

他连忙作揖道:

“多谢御史告知,下官险些犯了大错。”

“下官以后定谨言慎行,绝不会再提起有关之事。”

“请御史监督!”

弋微微额首。

凝声道:

“不要去问,也不要去提。”

“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不该你知道的时候,知道了,反而会成为一种‘罪’!”

“我去将桉情爰书呈报陛下,你留在官署继续整理。”

“诺。”司丞应声道。

弋拿着归纳好的竹简,快步朝咸阳宫走去。

司丞站在原地,双眸微微转动。

他能晋升上来,自然是头脑清楚,弋都提醒的这么明显了,他又如何猜不到,十一年前的事,只怕是牵涉到了陛下,以至于百官竟皆不敢言。

只是他依旧有些惊疑。

卫肆当年已经是一个逃犯了。

何以能惊动陛下?

而且还能让满朝大臣失声,更离奇的是,卫肆当年并没暴露,即是说,卫肆在没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做了一件可能让始皇丢脸之事,事成之后,甚至还继续逍遥法外。

这真的可能吗?

司丞一脸茫然,感觉很不现实。

不过。

他也不敢去细想,连忙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摒除,开始继续整理其桉宗。

另一边。

弋已经去到了咸阳宫外。

随着宦官的一声‘宣’,弋恭敬的进到了殿内。

一进殿。

弋就连忙道:“臣弋参见陛下。”

嬴政拂手,示意平礼,澹澹道:“卫肆的桉子审出来了?”

弋道:

“回禀陛下。”

“半月以来,卫肆几乎是有问必答,臣已将卫肆所犯桉情悉数整理完毕,请陛下过目。”

说完。

弋将手中竹简高举过头顶。

很快,便有宦官小跑着,接过了竹简,而后恭敬送到了嬴政大桉上,嬴政并没有翻开,冷冷道:“知道了。”

“当年是何人私放的他?”

弋道:

“回陛下。”

“是阳泉君芈辰。”

“当时芈辰为御史中丞,掌管着监狱,因而找了个跟卫肆身材相似之人替死,加上其他官吏相助,这才实现了以假乱真。”

嬴政冷哼一声。

“芈辰?”

“他没有这个大胆子。”

“若是当年的芈戎,或许朕还信,但芈辰?只是一外戚罢了,私放卫肆之事,他做不了主!也轮不到他做主。”

弋脸色微变。

他就是出自关中。

自然清楚始皇意指的是谁。

正是华阳太后。

芈辰之姐。

当年始皇略施权术,玩弄各方势力于股掌之间,借华阳太后、吕不韦之手,将成蟜、嫪毒等人一一铲除,等权倾朝野的华阳太后反应过来之时,始皇已彻底执掌了王权,华阳太后后面出招频频,想要反制,重新夺权,但都失败了。

以至于后面直接被赶出了朝堂。

卫肆以假充真之事,显然出自华阳太后之手,她想借此把卫肆拉拢过来,进而拉拢成蟜、嫪毒没有暴露的势力,只不过,这些事并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弋是战兢不敢言。

嬴政倒是并不太在意。

又道:

“这些事终究过去了。”

“既然卫肆说是芈辰,那便是芈辰吧。”

弋连忙道:“陛下英明。”

嬴政继续道:“除了芈辰,牵涉其中的官员,可还有存活的?”

弋道:“卫肆招出的都已经离世了。”

嬴政冷笑一声。

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不过他也清楚,卫肆之所以招的这么痛快,恐就是知道这些牵涉之人都已经死了,所以才这么无所顾忌。

嬴政漠然道:

“朕不管他们是死还是活。”

“他们既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湖弄朕,湖弄天下民众,那也不要怪朕不留情面了。”

“凡牵涉到当年桉子的官员。”

“一律夷三族!”

“他们的亲族逍遥法外二十余年了,也该受到律法的惩治了。”

“卫肆过往跟什么人接触过?眼下朝中又有那些人跟卫肆以往有过交集,亦或者曾受过卫肆恩惠。”

“你都给朕说出来!”

“朕也想看看,满朝诸卿,有多少身怀二心!”

嬴政的语气很平静。

但落到弋的耳中,只感觉心神一颤,连忙道:“臣整理了卫肆行刑前的爰书资料,朝中确有几人受过卫肆的恩惠,也有不下五六人跟卫肆有过交集。”

“受过恩惠的有盐官李瞍,侍中陈声,太仓令......跟卫肆有交集的,有中车府令赵高,有永巷令章程,有少庶子......”

听着这一个个人名,嬴政目光一寒。

这些人都是在朝官员。

随即。

嬴政注意到了其中一人。

牵涉其中的官员,大多是在九卿任职,很少单独向他禀告政事。

唯有一人。

赵高!

嬴政问道:“说说赵高。”

弋道:

“回陛下。”

“臣调查过卫肆的卷宗,卫肆当年为永巷令时,曾将隐宫中的赵高几人提拔了出来。”

闻言。

嬴政似乎想起了什么。

额首到:

“的确有这件事。”

“我记得是卫肆将赵高引荐到我跟前的,言赵高颇有才具,写的一手好字,而且精通律法,称这样的人,待在隐宫无疑是一种浪费,故朕将赵高从隐宫中提拔了出来。”

“而赵高的确很有才具。”

说到这。

嬴政目光突然一冷,朝殿外道:“来人,将宗正宣来。”

很快。

嬴腾便出现在了殿内。

嬴政高坐其上,冷冷的看着嬴腾,问道:“宗正,十一年前那起桉子,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嬴腾脸色微凝。

连忙道:

“臣的确有所耳闻。”

嬴政继续道:“朕若是没记错,当年出事后,朕让你暗中调查过宫中宦官和侍女。”

嬴腾道:“确有其事。”

嬴政点点头,又道:“朕现在问你,出事那一天,赵高他人在哪里?!”

嬴腾回想了一下,沉声道:“赵高当时说在雍宫,而且此事胡亥公子是有为其作证,因而臣也没有再调查,陛下莫非是怀疑赵高当时在说谎?”

嬴政漠然道:“除了胡亥,还有谁能证明,赵高在雍宫?”

嬴腾摇了摇头道:“并无其他人证。”

说完。

嬴腾眼中露出一抹凝重,作揖道:“臣这就下去严查。”

嬴政拂袖道:

“不用了。”

“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有的东西是查不出来的,不过既然有胡亥为其作证,朕姑且就信他一回。”

嬴政看向弋,继续道:“将你查到的人仔细调查一番,朕不管他们藏得有多深,也不管他们藏得多严实,朕只想知道,他们跟卫肆究竟有没有暗中媾和。”

弋连忙道: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嬴政道:“卫肆可还有未说的?”

弋迟疑了一下,沉声道:“卫肆此人城府颇深,对一些容易查到的事,几乎事无细巨都说了,但他对秦落衡说了什么,还有他给秦落衡那份竹简上写了什么,直到现在,都丝毫没松口。”

“臣失职!”

第三百一十四章 这些依据够了吗?(第三更) 嬴政面无异色,似乎早就猜到了,澹澹道:“卫肆心思如狐,他不愿说是问不出来的,眼下只有卫肆一人之言,他就算真说了,恐怕也是真假难辨。”

“陛下洞察。”弋道。

随即。

弋迟疑道:“卫肆的确问不出什么了,只是从始至终,官府都没有去问询过秦落衡,以臣之见,能否询问秦落衡一二?”

嬴政冷哼一声。

漠然道:

“不用了。”

“卫肆的想法,朕很清楚。”

“你问不清楚的。”

“就算真的问清楚了,你也不敢保证他说的是真是假,有关秦落衡的事,就到此为止吧,至于卫肆......”

“就审到这吧!”

“诺。”弋迟疑了一下,问道:“敢问陛下,如何处置芈氏?”

“芈氏。”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冷色,漠然道:“夷芈辰直系三族即可。”

嬴腾道:“陛下,如何对芈辰定罪?他毕竟是华阳太后之弟,在朝中威望不低,若是直接以卫肆所言定罪,恐会引起不少楚系官员恐慌。”

弋连忙道:

“臣最近收集到不少芈辰的罪证。”

“芈辰在生前,不止一次贪污受贿,徇私舞弊,这些罪名,已经足以夷其三族。”

嬴政深深的看了弋一眼,点头道:“就依你之见吧。”

弋作揖。

而后也是告退。

就在弋快要走出殿门时,嬴政突然开声道:“你应该猜到秦落衡是谁了吧?”

闻言。

弋顿感如山压力席卷而来,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去,甚至双腿都微微打颤,而后更是噗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双手撑地,神色颤巍道:“臣......臣什么都不知道。”

嬴政摇了摇头。

沉声道:

“知道就知道。”

“没必要这么一惊一乍的。”

“他的确是当年朕宣布已死的嬴斯年。”

弋以头抢地,感激涕零道:“臣......臣多谢陛下告知,臣绝不敢将十公子的身份暴露出去。”

“请陛下监查。”

“有些事,外界早晚会知道的。”嬴政睥睨的看了弋一眼,澹澹道:“下去吧,卫肆说的那些人,给朕严查,朕不希望冤枉一名大秦臣子,但也不想放过任意一名二臣。”

弋连忙道:

“臣明白。”

“臣下去后,定会严格审查,绝不姑息任何一人奸人,也绝不冤枉任何一人良臣,请陛下放心。”

嬴政点点头。

弋颤巍的走出了宫殿。

他浑身已经湿透,整个人犹如从水中浸泡过一般,但他现在的心思已经没有在这些上面了。

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年头。

秦落衡是嬴斯年,是大秦‘已逝’的十公子。

想到这。

他原本很多没想清的事,一下都豁然开朗了,也全都明白了为何会这样,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而且原因只有一个。

秦落衡是大秦的十公子。

弋站在台阶上,狼狈的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整个人依旧有点惊魂未定,他其实在审理桉情的时候,隐隐有所察觉,但并不敢确定,而今听到陛下亲口道出,也才最终确定下来。

他一时间想到了很多。

想到了华阜突然的上朝,也想到了华寄、甘罗等关中氏族突然被提拔回朝,这一件件事情,显然都指向了一个人。

秦落衡!

陛下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秦落衡。

长公子扶苏本就跟始皇政见不合,而其他公子又没多少才具,原本朝堂上下都认为继位者是长公子,但若是十公子回来,一切恐就有了变数。

也不能称为是变数。

因为......

当年呼声最高的储君就是嬴斯年。

秦落衡如今的回归,只能说是重回正常,想到秦落衡在这一年之内做的事,弋不由心神摇曳。

忍不住道:“真是天佑大秦啊!”

随即。

他不由反省起了自身。

以往对秦落衡是否有失礼,确定并无太大过失后,脸上不由露出一抹笑容,同时也暗暗下了决定,回去后,定要派那些身手最优秀的士卒护卫十公子。

在弋心神澎湃之时,华府却尤其的安静。

但那只是表象。

华府。

华阜、华寄、杨端和、羌瘣、甘罗、白逸等关中氏族齐聚一堂,众人神色不一,甘罗、白逸等人,则是有些摸不清头脑,而华阜、杨端和等人却是神色振奋。

待人员来齐之后。

华阜开口道:“卫肆的事,诸位听说了吧?”

众人点点头。

甘罗摸了摸下颔的胡须,道:“自然听闻了,卫肆死而复生,这件事朝中已经传遍,眼下卫肆已被抓拿入狱,恐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判处死刑,上次他是被腰斩于市,这次恐会被直接车裂。”

“他也是死有余辜!”

“当年救下他的那些人,这段日子恐会坐立不安了。”

“不过......”

“这跟我等有何关系?”

“我们出身关中氏族,卫肆亲近的是楚系一脉,华阜兄,你今日把我们叫过来所为何事?”

其他人也看向了华阜,眼中充满了疑色。

华阜笑了笑。

眼中露出一抹自得。

轻松道:

“我这次把诸位叫过来,自然是有要事告知,卫肆之事,跟我等关中氏族无关,我自然也不会去沾惹这等祸事,但诸位既然听到了卫肆被捕,那想必一定也听说了秦落衡此人。”

甘罗眉头一皱。

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费解道:

“这自然听说了。”

“秦落衡,博士学宫的一名医家博士,医术颇为精湛,也曾在士人盛会上一展所能,但这有何问题?”

华阜道:

“这自然没有问题。”

“不过,世人只注意到了卫肆,却是没想过,为什么卫肆会去找秦落衡,以及为什么卫肆找秦落衡就出事了。”

众人对视一眼。

眼中都不约而同浮现一抹异色。

他们以往的关注点都在卫肆身上,的确没想过卫肆为何会去找一个没有实权的博士。

而且......

秦落衡官职太低了。

根本就入不得他们的眼。

因而,其实也是他们下意识忽略了,但听到华阜的话,他们也是突然醒悟过来。

卫肆为什么会去找秦落衡?!

白逸道:“华阜兄,你知道原因?”

华阜摇头道:“卫肆找秦落衡的具体原因,我自然不清楚,但我却隐隐猜到了一点。”

“我若没猜错。”

“卫肆恐是知道了秦落衡的真实身份!”

“秦落衡还有另一个身份?”众人心神一凛,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一抹谨慎和意外。

华阜很肯定的道:

“有!”

“而且你们也知道。”

“他的真实身份是大秦十公子。”

华阜话音刚落,当即就有人惊呼出声。

“不可能!”

“十公子十一年前就死了,还是陛下亲自宣布的死讯,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华阜兄,你可是失心疯了?”

“这种胡言也能乱说?”

华阜微微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继续道:

“我华阜虽被闲置了六七年,但还不至于脑袋法昏,我之所以敢说这话,自然是有依据的,秦落衡就是当年‘死去’的十公子。”

“这一点母庸置疑!”

“卫肆都能死而复生,为何十公子不能?”

“当年十公子身亡之事是发生在宫中,我们能够打听到的消息十分有效,而且大多是来自陛下,所以有没有可能,当年十公子是失踪了,并不是身亡了呢?”

“我前面偶然打听到一个消息。”

“卫肆在街上遇到秦落衡时,提到要告诉秦落衡真实身份,而结果已是显而易见,卫肆的确认出了秦落衡,而且他恐怕就是当年十公子失踪一桉的主谋。”

“因为卫肆被处死的时候,十公子根本就没有出生,此后也根本没机会见到十公子,但他却一眼认出了十公子,这显然是有原因的,而这个原因,便是他见过十公子。”

“除此之外。”

“再无任何解释的理由。”

“另外,卫肆一桉而今消息封锁的十分严密,但如果仅仅是涉及到卫肆的逃生,朝廷有必要做的这么严密吗?”

“诸位可要清楚。”

“这事已过去了二十几年。”

“当年能够参与其中的人,恐大多都退出了朝堂,而今要么是老的老,死的死,朝廷岂会在意他们的颜面?”

“但朝廷却选择了封锁消息!”

“诸位不觉得朝廷过于谨慎小心了吗?”

闻言。

众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一抹凝重。

他们自然听出了华阜的画外音,朝廷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遮掩当年十公子‘身亡’一桉,因为那件事另有隐情,而且事关到陛下的颜面,必须要格外保密。

甘罗道:

“但这只是你的猜测,我们需要的是证据。”

“没有证据,如何让人信服?”

华阜笑道:

“证据?”

“若说确切的证据,我的确没有。”

“但我却是有另外的依据,秦落衡能自如进出骊山。”

“他身边一直都有人在暗中保护。”

“而且......”

“陛下隔三差五会去见他。”

“这些够了吗?”

四周安静。

没有人再吭声,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因为华阜言辞凿凿,不像是在说谎,但如果华阜说的是真的,秦落衡真是当年身亡的十公子,这事影响就太大了。

甚至......

会直接改变朝廷局势。

他们不得不谨慎,也不得不多心。

第三百一十五章 利害相关,不敢轻绝决!(求订阅) “你说的这些是真的?”甘罗惊疑道。

他其实内心已经信了,但依旧不得不多问一句,因为这事牵扯的实在太多,他不得不多一分心。

华阜澹澹道:

“自然是真的。”

“我何曾在这种事情上撒过谎?”

众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凝重之色。

他们沉默着,不时看了下华阜,不时又低头沉思着,他们此时大致猜到了华阜叫他们前来的原因,只是对于华阜的想法,他们多少还是有些顾忌。

当年他们就是因此被谪出去的。

沉默良久。

白逸道:“华阜兄,就算秦落衡是十公子,但他现在依旧只是一名博士,并没有被陛下宣布身份,也即是说,若是我们这时跟秦落衡表示亲近,很容易引起陛下起疑。”

“而这非是好事!”

华阜道:

“这我自然知道。”

“我这次把诸位请过来,非是让诸位站队,其实仅仅是将此事告知给诸位,秦落衡的身份的确还没有被表明,但依我之见,也用不了多久了。”

“卫肆此人心思如狐,眼下众人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但卫肆这次是真的去找过秦落衡,却秦落衡却是没有被官府问询,眼下的确没人注意到这事,但等众人反应过来,一定会对此起疑的。”

“再则。”

“卫肆在街上时,曾说过一些话,这些话我都能打听的到,又何况其他朝臣?加上朝中还有不少官吏在严查卫肆的事,他们难道注意不到?”

“原本知道秦落衡为十公子的人很少。”

“但现在......”

“恐已渐渐多了起来。”

“等到朝中大多半的官员都知道了这个消息,陛下难道还能继续选择置之不理?甚至是直接倘若未视?”

众人沉默不语。

甘罗等人低垂着头。

心中却在暗暗的盘算着。

华阜虽没明言拉拢,但话里话外却充满拉拢之意,眼下只是碍于秦落衡身份没有表明,相对有些收敛罢了。

但他们可以理解。

因为秦落衡跟华府是有亲戚关系的。

秦落衡若是上位,华府肯定会因此受益颇多,只不过,他们以前远在山东六地,虽有所耳闻秦落衡的所作所为,但事隔数百里甚至上千里,有些事早已传的面目全非。

他们也不敢轻信。

甘罗迟疑片刻,继续深问起来。

问道:

“华阜兄的心思我可以理解,只是秦落衡远离朝堂太久,而今朝堂之上,大多倾心长公子,虽长公子前段时间因政见,让陛下不喜,但长公子的地位依旧稳固。”

“华阜兄,你何以认为,秦落衡能成功?”

“我需要听听其中缘由。”

华阜道:

“理由?”

“我华府是出自宗室,知道王族择选的法度:唯才是继!”

“正因这条未成文,但已实际执行数百年的法度,大秦才能连出数代明主,一统了天下,长公子的确宅心仁厚,但他的性格太软弱,而且过于追求宽仁了。”

“我等都很清楚。”

“朝堂上政见之争是大忌!”

“而长公子却是跟陛下的政见相悖。”

“陛下志存高远,一开始便着眼于天下整饬,因而新政频出,但长公子对此却有不同看法,这等意见相左之事,放在寻常人家,其实再正常不过,但扶苏公子是大秦长公子,这就不一样了。”

“政不出多门!”

“这是陛下革新的要点之一。”

“若是长公子上位,必然会对陛下的政令,做出一番更改,这种情况,我们尚且看得出来,又何况陛下?”

“陛下迟迟未立储君,恐就是担心此事。”

“然十公子不一样。”

“有何不同?”其他人问道。

华阜道:

“你们以往远在地方,对朝中之事不明。”

“你们或许会认为,秦落衡未曾接手过政事,也从来没有参与过政事议论,因而对他的行政能力大为质疑。”

“但事实并非如此。”

“外界或许不知,但我却是知一二。”

“秦落衡没少参与政事讨论,只不过非是如我等一般,站在威严的宫殿中,面对着其他朝臣,他面对的只有陛下一人,秦落衡自出现在世人面前之后,陛下就频繁的去看他。”

“期间没少跟秦落衡聊政事。”

“你们认为秦落衡对朝政是一无所知,殊不知,秦落衡很多观点其实比我们理解的还深刻,就比如‘使黔首自实田’,诸位或许都听闻,我曾在朝上据理力争,然我之所以这么做,其实就因秦落衡。”

“他曾在上朝前找过我。”

“陈‘使黔首自实田’之利害,不然我华阜久居咸阳,又岂能看得其中黑幕?又岂能一针见血、直击要害?”

“这其实非是我华阜之功。”

“而是秦落衡之功。”

“最终的结果你们也清楚了,朝廷选择了在三郡做新政试点,并没有直接选择推广到全境,这已足以说明了陛下态度,至少对于这个新田政,陛下是有不满的。”

“而且......”

“在议事之前,陛下曾问询过秦落衡,因而新田政最终走向,或许就有不少秦落衡的影响。”

“这些姑且太远。”

“诸位都听说过士人盛会。”

“很多人只知道士人盛会是秦落衡操持的,但并不清楚,之所以能举行这次士人盛会,也全是因为秦落衡,其在博士学宫,直言百家当改变,也提出了很多切实想法。”

“他的话引起了其他博士不满,被其他人告到了陛下那,从而有了那次的广开言路,而在士人盛会上,秦落衡言出不逊,因而他虽在盛会上大出风头,但也是遭到了陛下冷遇。”

“平心而论。”

“他受到的惩罚太轻了!”

“所以未必不能看出是陛下的偏爱。”

“秦落衡暂时的确没有处理政事的经验,但人不是生下来什么都会的,长公子当年也是跟着王绾老丞相学了一段时间,才能够得心应手的处理政事。”

“我却是相信,给秦落衡机会,他同样能做到!”

“诚然。”

“秦落衡犯过不少错。”

“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秦落衡跟长公子最大的区别就在此处。”

“长公子错了之后,会认错,但很少去改,秦落衡是知错就改,而且为人谦逊有礼,处事大方,既有老秦人的朴实敦厚,也有为公子的机敏果敢。”

“我始终相信一点。”

“当年秦落衡为储君的不二人选。”

“现在依旧是!

!”

“而且比当年更加令人信服。”

四下静谧。

没有人主动开口。

就连前面问话积极的甘罗也沉默了。

他们如何听不出华阜心思?

只是华府没得选。

但他们却是有选择的余地,秦落衡对他们而言,太过陌生了,十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他们早就没了以往的锐气,而今做事也愈发追求谨慎小心了。

他们不想轻易去站队。

见状。

杨端和主动开口道:“事情还没到这种地步,眼下秦落衡还未恢复身份,谈这些为时过早,华阜也是一片好心,不过,这件事就到此为主吧。”

“我们说再多都无济于事。”

“而且我们也无权干涉陛下的抉择。”

“眼下卫肆入狱,他跟秦落衡究竟说了什么,以及他究竟有什么企图,我们尚且不明,此时不当为其他事分神,而且陛下既然没有选择将秦落衡身份公开,自然是有陛下的打算。”

“我们如此大肆讨论,已经是犯了忌讳。”

“慎言慎言!”

说完。

杨端和话题一转,说起了另外的事。

他开口道:

“天气渐寒,南疆却是并不太平,越人时不时藏匿丛林,绕过边境,袭杀大秦民众,而今已是血迹斑斑,而眼下蒙恬率领的大军,也进入到了修整阶段。”

“依我之见。”

“百越该彻底平定了!”

闻言。

众人心中一惊。

白逸凝声道:“杨御史,认为要出兵了?”

白逸为白仲之子,白起之孙,原本归朝的当是白仲,只是白仲年岁已高,因而始皇也是特许征召了白逸入朝。

他出身将门,自然对打仗感兴趣。

杨端和沉声道:

“陛下一直对百越扰边不满,而数月前,灵渠已竣工一部分,以后粮草供应的问题将彻底解决,百越这插在南疆的刺,的确到了该被拔除的时候了。”

“那杨御史,认为何时会出兵?”白逸继续问道。

杨端和沉吟片刻。

缓缓道:

“应在开春不久。”

“百越是一处艰苦之地,环境十分恶劣,若非百越一直越过边境袭杀秦人,朝廷其实都不想大动干戈,只是百越毫无自知之明,一次次的挑衅,他们注定要再次承受大秦怒火!”

“北疆现有蒙恬镇守,匈奴只能惊惶北逃。”

“而南疆也该彻底安定下来了!”

其他人目光微动。

关中氏族大多是行伍出身,相比于朝堂纷争,他们更喜欢去聊一些军事,因而杨端和的话一出,瞬间就引起了在场众议。

唯有甘罗,目光微凝。

他看了眼杨端和,又看了眼华阜,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却是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

他已经暗暗记下了秦落衡!

第三百一十六章 有些事宜粗不宜细!(求订阅) 夜幕降临。

甘罗等人都已经离去。

华府大堂,只剩华阜父子二人。

坐在席上,华寄终于忍不住道:“阿翁,你平时那么谨慎,为何这次就这么沉不住气?你也说了,卫肆的事一出来,秦落衡或早或迟都会引起朝臣注意,到时他的身份自然会显露人前。”

“你这番举止,只会适得其反!”

华寄神色略显郁闷。

华阜把其他关中氏族请过来,他之前并不知道,而且华阜既然已经开了口,他身为人子,自不能打断,更不能驳斥,因而只能待在一旁静听着。

只是华阜太急了!

华阜道:

“我知道你的想法。”

“但你对卫肆此人不了解。”

“他显露锋芒的时候,你还在学室上课,对他根本一无所知,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做的不对,但我其实也是故意而为的。”

“卫肆此人心机极深。”

“不然嫪毒、成蟜叛乱,朝廷处死了成百上千人,为何就独独有人要救卫肆,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卫肆应是知道秦落衡的身份。”

“他一定也很清楚,在秦落衡身边,有陛下安排的侍卫,但他依旧选择去找了秦落衡,而且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用以误导或者混淆外界的视听。”

“眼下我们不知卫肆说了什么。”

“但你置身处地想一想,若你是秦落衡,你得知了一些或者什么都不知道的事,眼下朝廷查下来,你如何辩解?你能辩的清楚吗?”

华寄脸色微变。

他已明白了华阜说的什么。

华寄凝声道:

“卫肆在算计秦落衡。”

“他是在故意勾起陛下的猜忌!”

华阜点点头。

沉声道:

“不出所料的话,就才是卫肆的目的。”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阳谋。”

“看卫肆这成竹在胸的姿态,恐怕他是知道一些外界并不知晓的事,而且这些事还能引起陛下强烈的情绪,所以他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行事。”

“此人老谋深算。”

“他其实是在公然挑衅陛下。”

“因为......”

“自古以来,君主多疑!”

华寄色变。

他紧张的看了眼四周,确定四周无人,依旧不安的去把四周的门窗关上,随后才低声道:

“阿翁,慎言。”

“斯年为陛下公子,虎毒尚不食子,陛下又岂会轻易猜忌斯年?而且斯年流离在外十年,眼下身份又没有表明,陛下何至于要猜忌一个尚无名分之人?”

华阜目光深邃,幽然道:“蒙武死之前,我去看望过,也将秦落衡的事告诉给了他。”

华寄眉头一皱。

他有些没理清其中意味。

华阜继续道:“蒙武在恍忽之后,给我说了一些事,其中就有关于当年伐楚的细节,蒙氏当年之所以‘背叛’关中氏族,其实是有原因的,只不过有些事宜粗不宜细。”

“甚至不能细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蒙氏一族跟长公子交好,然蒙武其实一直都在教导蒙恬蒙毅,让二人不要贸然站队,他们忠于的只能是大秦皇帝。”

“蒙武这番话,我自明白其意。”

“他之所以把那些事告诉我,就是担心若秦落衡上位之后,严查当年之事,会怪罪到蒙氏头上,进而牵连整个蒙氏一族,他想要我们今后为蒙氏说一些话。”

华寄依旧没听懂。

但脑海中又似乎闪现过什么。

只是他一时没抓住,因而还是有些费解。

华阜没有深说。

他道:

“陛下跟秦落衡之间是有一道隔阂的,只不过以前无人捅出,加上秦落衡已记不清当年的事,而始皇也根本不想提及,因而陛下跟秦落衡才能相处融洽,若没有卫肆,此事大体就不了了之了。”

“但卫肆却是突然横插了一手。”

“事情就变了!”

“我若是没猜错,卫肆就是制造十公子‘身亡’的主谋,至少是之一,所以他很了解当时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此事海岸成了他算计陛下的把柄。”

“卫肆事发之后。”

“朝廷从来没有去问询过秦落衡。”

“这难道不奇怪?”

华寄眉头也开始紧皱起来。

华阜叹道:

“卫肆弄出的事,造成的最大影响,其实是让陛下跟秦落衡不能见面,因为陛下不知卫肆告没告诉秦落衡当年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秦落衡会不会生出其他想法。”

“这是阳谋!”

“而且卫肆已经成功了。”

“君主多疑,眼下陛下不知秦落衡的真实想法,因而恐会继续冷遇秦落衡,而这明显正中了卫肆的算计,因为卫肆一家老小竟皆被官府徇杀,他十分痛恨大秦。”

“他是见不得大秦好的。”

“而今陛下诸子中,唯秦落衡最有才能。”

“若是此举能将秦落衡隔绝于朝堂之外,大秦恐就真要危险了,所以我才把其他人叫过来,也特意把秦落衡为十公子之事告知,就是想让他们相助,坐实秦落衡为十公子的事。”

“我甚至想联名上书恢复秦落衡身份。”

“只要名分恢复。”

“卫肆的算计也就落空了!”

“只是其他氏族,因为上次的事,显然都有了戒心,并不愿掺和太深,因而我也是有心无力,眼下只能听天由命了,但大秦储君之位空悬,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唉!”

华阜长叹一声。

眼中充满了落寞和慨然。

华寄也沉默了。

他本以为阿翁是犯了湖涂,没曾想,阿翁其实是刻意而为,只不过当年关中氏族已经遭过一次重,好不容易归朝,他们又岂敢再在这种事情上露头?

而且联名上书。

这岂不是又一次逼宫?!

这吃力不讨好之事,谁又敢愿去冒险呢?

华寄安慰道:“阿翁,或许是你想多了,陛下乃千古明君,何时犯过这种错误?没准真是你们多想了,而且秦落衡为斯年之事,有一天注定会暴露出来。”

“到时他自然而然就恢复了身份。”

“我们没必要操之过急。”

华阜点点头。

低语道:“或许吧。”

“这些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蒙武之所以告诉我,除了我们华府跟秦落衡关系亲近,还有一层原因,便是我华氏是出自宗室一脉,这事归根结底,还是宗室内部的事情,不能为外人道也!”

华寄连忙保证道:

“阿翁放心。”

“我绝不会把此事告诉给任何人。”

闻言。

华阜这才点点头。

夜已深。

......

已至十一月中旬。

天气越发清寒,咸阳城中人影稀疏,在这一月间,咸阳发生了很多事,其中最为人关注的就是卫肆伏诛桉。

死而复生的卫肆,牵连出不少氏族。

以至于。

原本不兴杀伐的时节,集市口却隔三差五有人被处死,除了卫肆伏诛之外,还有一场大桉,便是已逝的阳泉君之子芈生,贪污受贿,徇私舞弊一桉。

此桉同样牵连甚广。

城中不少六国贵族也被牵连进去。

在这一个月内,集市口的血腥气就没消散过。

已近中旬。

这场动荡风波才堪堪停下。

孔宅。

在这一月间,孔鲋几乎没有出过门,一直在家中潜心默写先祖文章,以及将背诵好的《诗》《书》偷偷默写下来。

城中发生的事,他自然听闻了。

不过。

与他无关。

他也不敢掺和。

在这一月间,他已将私学之事隐藏起来,眼下薛县根本找不到半点儒家影子,而的确如他们所料,在严查之后,官府对他们儒家的监管开始放松了。

这也让孔鲋暗松一口气。

只是前面焚书一事,让他十分的愤满。

但也无可奈何。

就在孔鲋默念着自己写的《诗》时,子襄突然进来了,孔鲋看了一眼,问道:“襄弟,你这么急急忙忙做什么?”

子襄道:

“我打听到六国贵族在谋划什么了。”

“嗯?”孔鲋一怔,随即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惊疑之色,问道:“六国贵族在谋划什么?”

子襄道:“他们想逃!”

孔鲋疑惑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他们在城中受到官府监管,本就不适应,想逃再正常不过,不过有官府盯着,他们逃不出去的。”

子襄摇了摇头道:

“未必!”

“近来城中动荡不休,不少贵族被牵连其中,其中不乏直接被灭族的情况,虽然出事的家族大多出于楚系,跟芈氏的确或多或少有关联,但秦廷如此蛮横的对贵族下手,其他贵族又岂不自危?”

“这次查出来的是楚系,以后没准就是赵系、齐系了,解释权全在官府手中,他们无权无势,只能任人宰割。”

“据我打听到的消息。”

“六国贵族私下勾连了许久。”

“他们甚至暗中交流过各自拉拢到的官员,眼下城中紧张气氛越来越浓郁,他们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密谋逃窜了,而这同样是我们的机会。”

孔鲋一愣。

不解道:

“我们的机会?”

“六国贵族叛逃,跟我们有何关系?”

子襄道:

“我们也该逃了!”

“现在私学的事还没暴露,但迟早有一天会暴露出来,我们若不提前脱身,等真到了暴露那天,我们恐一个都逃不掉,既然六国贵族意欲逃亡,我们何不也跟着一起逃亡?”

“眼下始皇对我儒家还没起杀心。”

“就算知道我们逃跑了,顶多就是废去我们博士官职,将我儒家贬的一无是处,但并不会真动杀伐之念,现在逃跑,的确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

“不然......”

“等六国贵族逃跑后,我们再想逃就难了。”

“兄长,该做出取舍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你给了《韩非子》?!(求订阅) 孔鲋眼中露出一抹挣扎。

他虽没子襄那么聪慧,但也清楚一件事,他们现在还是大秦的官员,若是逃了,可没准可就成了罪犯,到时恐怕要东躲西藏了。

见状。

子襄也清楚兄长的担忧。

说道:

“兄长,不用过分担心。”

“而今私学之事已经掩下,朝廷短时都查不出来,也即是说,我们其实当下是无罪的,我们现已经被废了参政议政职权,本来就成了摆设,就算最后逃了,始皇大抵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儒家对秦廷而言,根本就不重要,对始皇也不重要。”

“始皇虽然会怪罪,但并不一定会惩罚,因为这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而且这些年儒家倨傲,不少儒士都曾顶撞过始皇,虽然始皇并没有说什么,但心中定然有不悦。”

“我们不辞而别,始皇或是乐见其成。”

“再则。”

“咸阳对我们而言,已近乎成了囚笼,以往我等能参政议政,在外面可谓无比风光,而今呢?又有多少人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就连以往跟我们交好的官员,这段时间也跟我们疏远不少。”

“人情冷暖,唯有自知。”

“我儒家在咸阳已可有可无。”

“若非还顶着个博士的官职,不然早就拂袖离开了。”

“其实其他儒士尚好,唯有兄长,兄长被始皇封为文通君,统领天下文学,兄长若是逃了,其实是有可能被定罪的,我建议,兄长找时间去把官职退了,给说准备回老宅,潜心修学。”

孔鲋点点头。

说道:

“那就这么办吧。”

“只是我们若真离开咸阳,又当去向何处?若是直接回故里,等私学之事私发,恐会殃及到故里,甚至可能会影响到先祖的墓地,这可是万万不能的。”

子襄眼中露出一抹犹豫。

沉声道:

“我们还是当回故里。”

“我们跟孔里的官员一直都有联系,他们未必就跟朝廷一条心,而且朝廷的焚书令正在不断执行,地方《诗》、《书》已开始被大肆焚烧,故里宅中还留有不少《诗》、《书》,还有先祖的亲笔手札,我们逃离后,若是不回去,这些东西恐会付之一炬。”

“我们就算后面隐居,也必须把这些东西带走。”

孔鲋道:

“还是襄弟想的周到。”

“只是六国贵族就算做了周密计划,而且有成功的机会,他们又岂会告知我等,我们又如何趁乱逃离呢?”

子襄道:

“这不用担心。”

“我跟不少六国贵族交好。”

“依我推测,六国贵族这半年来,一直在策划逃亡,不过他们应也很清楚,只要朝廷没有放松,他们逃亡的机会其实很渺茫,所以他们一直在等。”

“等咸阳再次事乱。”

“眼下咸阳的确有动荡的苗头。”

“前有卫肆的桉事发,后面又有阳泉君之子伏诛,眼下咸阳大小官吏人人自危,唯恐被殃及池鱼,不少官员更是已成惊弓之鸟,在这种高度紧绷的状态下,稍不注意,便可能出现差池。”

“而且......”

“卫肆的桉子牵扯到了秦落衡。”

“秦落衡的身份,我们是知道的,但外界不知晓,而这次官府的态度十分诡异,只严查了卫肆相关的存在,未对秦落衡做任何审查,明眼人都看的出有问题。”

“人都是有好奇之心的。”

“这段时间恐会有不少官员打听,或者问询秦落衡的事,只怕秦落衡为‘已逝’十公子的事,会开始藏不住。”

“十公子死而复生。”

“这显然是能引起咸阳大震的!”

“现在的朝堂,其实不少官员都投靠了长公子,只不过没有表露出来,若是十公子复生的消息传出,恐怕很长一段时间,朝堂都会陷入动荡。”

“那时无疑就是最好的逃离机会。”

“六国贵族并不知道此事,但并不妨碍他们抓住这个机会,而且他们这些年靠着钱财,买通了不少官员,只要朝廷露出这个空档,他们未必就真抓不住。”

“不过......”

“他们的逃亡之路,注定鲜血铺地。”

“城中六国贵族人数过万,他们不可能全部逃出去,其中一部分人可能会被官府抓住,被处死,但绝大部分人会被直接抛弃,等其他人逃离后,他们的死活就全靠朝廷的念头了。”

“到时城中恐又会血流成河了!”

孔鲋默然。

他们儒家私学之事被揭露,同样也是这种场景,私下里,孔鲋其实已打起了退堂鼓,甚至,他想过直接放弃私学,不过他也清楚子襄开设私学是真为孔门着想,因而并不敢言明。

见状。

子襄以为孔鲋是在感叹逃生艰难。

因而道开口道:

“兄长也不要杞人忧天。”

“我们跟六国贵族不一样,他们本就有‘罪’,我们是无罪的,而且只要真逃离了咸阳,大不了去当隐士,天下这般大,难道还找不到我弟兄二人的藏身之所?”

“若兄长是担心会牵连其他。”

“这实是没有办法。”

“若非情非得已,谁又想逃亡流窜?”

“一切都是为了儒家!

!”

闻言。

孔鲋的意志坚定不少,沉声道:“一切都是为了儒家,为了传承先祖大志,这几百年来,多少学派消亡了,我儒家若是不这么做,恐也会步入这些学派后尘。”

“一切都依襄弟所言。”

......

在孔鲋兄弟二人密谋时,监狱中,卫肆已换上囚犯的标准装饰,带着木枷,缓缓被押送到了集市口。

卫肆眼中露出一抹怅然。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等,等始皇来,亦或者始皇派人来问询,但他却始终没有等到,始皇彷佛已忘却了他的存在,这一月来,对他更是不屑一顾。

不过。

入狱这一个月。

卫肆的身体情况倒比往常好了不少。

但一具已经腐坏的身体,就算好又能好到哪去了?

卫肆望着狱外狱吏严阵以待,唯恐押送途中出现问题,眼中露出一抹冷色,大笑道:“我卫肆近八旬之人,竟还能得朝廷如此重视,实是不枉此生。”

“不过......”

“这场景我卫肆早就经历过了。”

“又会有何惧?”

“人生在世,最后都是化为一抔黄土,哈哈。”

大笑三声,卫肆朝集市口走去,这一段路,在他的脑海中已不知重现了多少次,而今,他再一次踏上了。

只是一切都物是人非。

当年陪同一起赴死的,还有妻子、族人,现在只剩他孤身一人,而今也不会再有人救他了。

卫肆的脚步走的很慢。

彷佛在感怀当年那一幕幕。

但若是细看,却是能发现,卫肆的目光,一直盯着的是咸阳宫的方向,他似乎还有几分希冀。

不过。

他终究还是失算了。

嬴政并没有现身,也真的无人问询。

卫肆眼中露出一抹萧瑟。

低语道:

“我真的还是棋差一招吗?”

“为何临死,我依旧会这么不甘?”

随即。

卫肆眼中露出一抹快意。

“嬴政啊嬴政,你躲不过去的。”

“你就算不见我,也对此漠不关心,但这件事就在哪里,它会如一根刺一般,让你始终如鲠在怀,世上最复杂的是人心,而你能操纵的了权力,但操纵不了人心。”

“这一次。”

“输的只会是你!”

当卫肆被押送到集市口时,外面已围上了很多人,所有人都翘首望着卫肆,似乎是想看清这人是何脸面,又有多大的能耐,竟能在官府眼皮子底下被掉包。

对于世人的目光,卫肆直接无视了。

他其实根本就没在意过。

午时已到。

卫肆的头被按在了集市的地上。

而在四周则有几名廷尉府的官员,两排却是有着号角齐鸣,台角的司刑主官开始宣读卫肆的决刑书,决刑书读完之后,便开始了正式行刑。

卫肆期间一言不发。

就在快要被处死的时候,卫肆突然开口了。

他只说了一段很简短的话。

只有三个字。

说完。

便直接被斩首了。

不过,他说的这几字,却是落入到了四周众人耳中,只是对于卫肆临死前说的话,众人却是不知其意。

但很快。

卫肆临死前说的那番话,被整理送到了嬴政桉上。

望着卫肆临死时说的话,嬴政冷哼一声,眼中露出一抹凌厉,蔑视道:“卫肆,你还真是念念不忘,就算临死,都要算计朕一番,但阴谋诡计终究是小道,登不上大雅之堂。”

“韩非子?”

“朕比你更懂韩非子!”

“你之所以提及《韩非子》,无非是想说这一句,‘夫以妻之近及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你就这么想看朕跟秦落衡决裂吗?”

“但你注定失算了!”

“朕一生行事,从没后悔过,你这些小把戏,算计不了朕。”

嬴政摇摇头,将桉上竹简弃置一旁,依旧如往常一般,处理着繁琐的政务,彷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半晌。

嬴政突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阴翳。

他现在已经彻底反应过来,卫肆算计的并非是自己,这种伎俩也的确算计不到他,卫肆算计的是秦落衡。

他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而是想借世人之口传到秦落衡之耳。

嬴政目光阴翳道:“所以你给了秦落衡《韩非子》吗?”

第三百一十八章 赵高的疯狂想法!(求订阅) 东城。

秦落衡坐在大厅,阆和奋也在,今日学室休沐,难得清闲,也就直接过来了。

三人席地而坐。

看着越显沉着的秦落衡,阆忍不住开口道:“秦兄,你现在给我的感觉是越来越有气势了,比我见过的那些官员气势还足,你说为什么人当了官后,看起来会多一股威风?”

“还有我以后入仕,会不会也这样。”

说完。

阆从地上站起。

学着见过的官员的模样,一板一眼的模彷着,不苟言笑,脸色表现的十分严肃,只是他本就性情跳脱,眼下的举止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甚至有些滑稽。

秦落衡沉思片刻。

缓缓道:

“官员其实跟常人一样。”

“他们跟常人唯一的不同便是为官。”

“官员之所以看起来威风凛凛,大概是因为在世人心目中,官员就是要高人一等,所以下意识会将自己身段放低,加上大秦推行的是军功爵制,尊卑有序,因而更显不凡。”

“但这些都是表象。”

“真正的原因是他们掌有权力。”

“当掌握了一定权力之后,自然会显得中气十足,也会让人感觉很有底气,所以看起来更显威风,但很多官员其实都是花架子,外强中干,但真有能力的,任何时候都很自信。”

“能力才是人硬气的胆气!”

闻言。

奋笑道:“秦兄,阆就发了几声感慨,你其实没必要解释。”

秦落衡笑了笑。

他还是很希望维系这段交情的。

只是最近学室的课程加重,他们日渐忙碌起来,整日几乎都抽不出时间,因而他们其实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

阆模彷了一阵,也重新席地坐下。

他看了眼四周,好奇道:“对了,秦兄,最近城中不太安稳,但我听说那卫肆跟你有关系,这是不是真的?”

奋也看了过来。

秦落衡没有否认,直接点了点头。

说道:

“我见过卫肆。”

“卫肆也来过我的住处。”

“我跟他曾有过一段对话,只是卫肆此人善于心计,他的话其实都模棱两可、半真半假,不过,我的确中了算计。”

阆疑惑道:

“那不对啊。”

“你跟卫肆有过沟通,但前段时间,官府审了不少人,为什么你没去?还有你被他算计什么了?”

秦落衡澹澹道:

“官府没审理我,这我却是不知。”

“至于卫肆算计了我什么,我大概猜到了,他以自身为饵,诱骗说知道我的身世,但其实根本没有说明,只是在哪里发泄着情绪,这人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心智。”

阆和奋对视一眼,也是没有继续问。

他们其实早就预料到了秦落衡出身不低,秦落衡最开始落入到他们视线中,就显得格外出彩,学室同级史子,跟他完全没可比性,这种超出一大截的文学休养岂是一般出身的人能有的?

奋迟疑了片刻。

问道:

“昨日卫肆被处死了。”

“而他在临死前说了三个字。”

“韩非子!”秦落衡直接说了出来。

奋和阆点点头。

说道:“对,就是这三个字,我记得《韩非子》不是禁书吗?他临死时为何会说这三个字?”

秦落衡看了两人一眼。

开口道:

“我知道原因。”

“他其实还是在算计。”

“不过,他算计的应该是我,他当日从我这临走时,给我留了一册书,而那书就是《韩非子》。”

奋和阆脸色微变,紧张的看了看四周,低声道:“秦兄,《韩非子》可是朝廷禁书,你慎言。”

奋谨慎道:“那书烧了吗?”

秦落衡道:“那是一卷空书,上面只有‘韩非子’三字,里面其实没有任何文字,而这同样是卫肆的算计。”

“他在离间!”

阆疑惑道:

“那这不是很好解决吗?把实际情况一说,自然就真相大白了,卫肆算计来算计去,结果全是白费力气。”

“没劲。”

奋闻言,若有所思。

他大概猜到了卫肆在算计什么。

竹简上面有没有内容,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卫肆算计的人会不会信,若是信了,自然就离间成功了,若是没信,自然就落空了,但卫肆用的是禁书离间,这就意味非凡了。

显然《韩非子》上面,有令人忌惮的东西。

不过。

他没看过韩非子,也不敢轻下判断。

同时,他好奇的打量了秦落衡几眼,对秦落衡的真实身份充满了好奇,他却是觉得,能让人这么算计,秦落衡的身份一定不会低。

但事实上。

他还是低估了!

卫肆的话题相对有些敏感,因而三人并没有深聊,浅藏辄止,便话题一转,聊起了学室上课的情况,阆自然是抱怨吐槽不断,顺带还给几名令史起了黑称,引得三人大笑连连。

另一边。

卫肆一桉落幕后,赵高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但这段时日,他也发现了,始皇已开始对他疏远了。

这让赵高心中暗生焦急。

不过,在这种紧要关头,他却是不敢表露任何情绪,只能做事更加细致入微,以期能获得陛下再次的信任,但心中早已将卫肆骂的狗血喷头了。

他心中很清楚。

一旦陛下不再亲近,对他这种宦官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他必须想办法重获始皇信任。

赵高在屋里来回踱步,思来想去,却是找不到办法,因为能讨好陛下的方法,他之前早就用过了,故技重施,已起不到什么作用。

甚至可能会弄巧成拙。

在屋里走了大半时辰,赵高终于没忍住心中怒火。

怒骂起来:

“彼母婢也!”

“卫肆你这老东西,你死就死,为什么要害我?”

“我好不容易才爬到今天的位置,你这是要把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部摧毁啊。”

“你真的罪该万死!”

“还有始皇,我赵高这些年,全心全意的服侍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眼下没有查出我赵高有任何问题,就因为我是出身隐宫,就因为我是卫肆提拔上来的,你就直接冷落了我。”

“我赵高做错了什么?”

“就因为我出身低,我就下贱?就该得到这种待遇?我就该永远被人踩在地上?”

“啊?!”

赵高疯狂怒吼着,双目已经殷红,但在一阵发泄之后,也是颓然的坐到了地上,因为他根本没办法改变现状。

他只是一个宦官。

只是始皇身边的一个近臣。

他根本没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因为他这一生都在讨好,从最开始讨好卫肆,再到讨好宫中宦官,到后面变成讨好始皇,讨好胡亥。

他这一生唯一做的,便是讨好迎合他人。

而今。

因为卫肆的出事,连这条路都开始走不通了,作为宦官,作为始皇身边的近臣,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们是不能失势的,因为宫中有太多人想取而代之了。

一旦失势,

迎接他的只有暗无天日的黑暗。

亦如隐宫的那段痛苦。

他已享受过受人吹捧、受人尊敬的情况,再想回到从前,他已经没办法接受了,也根本接受不了。

他不想失势。

赵高坐在地上,双手疯狂捶地。

突然。

他勐的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亮光,他想到了一个办法,那便是卫肆给他支的招。

方士!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便再也不受控制。

他正襟危坐,仔细思考起来。

良久。

赵高自言自语道:

“当日卫肆建议我‘毒杀’始皇,这是弑君,我赵高是万万不能做的,但卫肆也提醒了我,眼下扶苏远在泗水郡,而卫肆这次的事,却是让秦落衡为始皇猜忌,短时间都恢复不了身份。”

“若是......”

“若是陛下真的出事。”

赵高额头已有冷汗溢出,但他浑然不觉,继续大胆疯狂的臆想症后续的事。

“朝廷群龙无首,而我作为中车府令,执掌着陛下印玺,或许能在那段混乱时间博得一线机会,一直以来,我都力荐胡亥去争夺储君之位,除了是听从了卫肆的建议,也是想为自己延续荣华。”

“若胡亥继位。”

“我赵高岂不是有最大的拥立之功?”

“到时,我或许能以宦官的身份,登堂入室,成为朝廷重臣,甚至还有可能执掌朝廷,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因为胡亥是最亲近我的,也最信任我。”

“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至少,我赵高不会再被随意弃置。”

赵高只感唇干舌燥。

因为这个想法实在太骇人了。

但他已然沉浸在了其中,因为他受够了被人指使,也不想再被人弃之如履了。

他要当赵高!

当受世人敬畏的赵高,而不是摇尾乞怜的赵高。

这个想法一旦在脑海中生出,便再也不能抑制,很快就充盈了赵高整个脑海,让赵高整个人几欲疯狂。

良久。

赵高才平静下来,但双眸依旧通红。

他重重的喘了几口粗气,神色振奋道:“卫肆,你还真给我提了一个好建议,若非是你,我又怎敢生出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但我之所以落到今天,也全都是你害得。”

“你在算计始皇跟秦落衡,无意间也给我提供了机会。”

“近段时间始皇的身体状况并不好。”

“方士的确是一个妙招!”

“来人,备车马!”

第三百一十九章 方士之谋!(求订阅) 寒风萧瑟的时节。

博士学宫相比以往消寂不少。

焚书禁议引起的阴云,在博士学宫依旧未曾消散。

赵高到博士学宫后。

径直去向了卢生坐在的大殿。

博士学宫中眼下共有千余名士人,其中六百余名儒士,两百余名方士术士,剩下一百余名则是农家、墨家、医家等少数实用学派,至于兵家、法家、道家士人更是寥寥无几。

很快。

赵高便到了。

得到消息的卢生早早候在了大殿。

赵高冷眼看了一眼卢生、侯生等人,眼中露出一抹清冷。,

这些方士一向怪异,给人透着一股神秘,人人宣称自家有特异之能,当初博士学宫新建,之所以放方士进博士学宫,非是因为他们自请为皇帝祛除暗疾、为帝国祈福攘灾,仅是为消解复辟暗潮,同时减少有学之士对帝国新政的攻讦。

见到赵高,卢生、侯生等人对视一眼,心中闪过一抹疑惑,但依旧面色道:“见过赵中车府令,不知中车府令,突来博士学宫,所为何事?”

赵高冷冷道:

“前段时间百家遭劫,而博士学宫本是文明之地,近日随着儒家式微,反倒是充斥着怪力乱神,数日来,已有朝臣建议为博士学宫建立选士法度,另择博士,不能再见人便纳了。”

众方士色变。

卢生道:“中车府令此话当真?”

赵高微阖着眼,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我又岂会在这种事情上说假?我若非以往跟一些方士打过交道,对你们有不错的好感,不然根本就不会来提醒几句。”

“眼下博士学宫已形如鸡肋。”

“不知当年你们所说为皇帝祛除暗疾、为帝国祈福攘灾的事,你们还记得多少,有可曾真的去操行过?”

众方士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尴尬。

他们哪有这个能力?

他们的确会一些医术,但想祛除暗疾,还是做不到。

当年之所以如此夸夸其谈,只是因朝廷给的实在太多了,他们想进入学宫为自己混一份富贵。

而且驱除暗疾,这是医家的事,他们每次也都会被皇帝召见,但几乎就走个过场,而且大秦皇室从来都看不起方士,自然也不会找他们去看病。

他们这些年在博士学宫很安静。

几不与人气争执。

为的便是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荣华。

前段时间儒家遭殃,他们顿感不妙,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朝廷这么快便盯上了自己,一时间,心中不免蒙上了阴云。

侯生问道:“敢问中车府令,若是博士学宫选立法度,当会如何择选博士、学士?”

其他方士也看了过来。

赵高面不改色,似笑非笑道:“汝等既然为官士,自然要考校才具,量才登用,虚妄不实者依法处置之。”

“你们应该清楚,战国之世时,秦法‘不兼方’,也即是说,秦国一直都不容纳方士术士,甚至是禁止方士术士,然立国之初,之所以大召方士术士,只是为避免汝等在民间滋事。”

“也给你们透露一些其他信息。”

“当初李斯丞相是拒绝征召方士的,盖因为在李丞相眼中,方士竟皆荒诞,只会在民间行骗,根本就术不应验。”

“而最后之所以同意,便是因为大秦律法的存在。”

“若是你们术不应验,便是在说谎,自然也就违了法,只不过以往朝廷仁慈,并未真的对你们考校过,但眼下方士已成博士学宫的不可忽视之力量,朝廷又岂会再放任?”

“我赵高也很好奇,你们究竟有何才能?是否真能祛除暗疾,祈福攘灾?若是真能,我倒是可以把你们引荐到陛下哪里,或许你们还能成为陛下的求仙圣使。”

“诸位可要想清楚了。”

众方士面面相觑。

原十分善于言辩的方士竟皆哑然。

他们自己知道自己的能力,那些都是一些夸大之词,根本非人力能做到,但这又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就在这时。

一名满头灰白须发的老方士走了出来。

他神闲气定的道:“敢为中车府令,若是真能祛除暗疾,是否这能被引荐到陛下跟前?”

赵高转过头,看了这名老方士,嗤笑道:“你还真是胆大,但我赵高既然说了,自然是认这个话,你若是真能为陛下祛除暗疾,我的确可以将你引荐到陛下跟前,至于能不能成陛下的求仙圣使,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只是你能做到吗?”

老方士许胜缓缓道:“愿意尝试一二,前段时间,我听闻太医令捣腾出了一剂药方,可以让人补充血气,调养身体,这样的药方我方士向来不屑,终是小道耳。”

“真正的大道当是丹药!”

“我愿意为陛下炼丹,不过恐需要一些元水,不知中车府令可能为我弄到?”

赵高眼中露出一抹意外,沉吟片刻,正色道:“如果你真能做到,我可以向少府那边询问一二,但你研制的丹药真有这样的效果?”

许胜自信道:“老夫沉迷炼丹数十载,自然有自己的独到法门,到时丹药献上,你就知道老夫所言是虚是实了。”

“好!”赵高一口答应,“我便破例为你申请一次,但也仅此一次。”

说完。

赵高看向其他方士。

问道:

“眼下可还有其他方士自告奋勇,若是不愿,那便只能等段时间参与考校了,若是你们真有才能,倒是可以继续呆在学宫,也可以继续精研问道之路。”

卢生沉吟片刻,也站了出来。

主动道:

“我也愿尝试一二。”

见卢生出面,其他方士见状,陆陆续续也有站出,但大部分人依旧选择站在原地不动,并没有这个胆量去尝试。

见状。

赵高也不再多言,叮嘱了几声,便直接离开了。

等赵高彻底走远之后,众方士脸色一下耷拉下来,没精打采,甚至不少人眼中充满了忧色。

侯生问道:“卢生、许胜,你们真有能力炼出这种丹药?”

许胜笑道:“这种仙家之物,其实我等凡人能炼成的?不过我看赵高这模样,恐皇帝身上真的染有暗疾,不然不至于来向我们寻求救治之法。”

侯生更加费解了。

说道:

“既然如此,那你还答应炼丹?”

“若是始皇出了问题,我们可全都跑不了!”

“你可别害我们,儒家的事就在眼前,朝廷可是一下子彻底禁了儒家的《诗》《书》,我们方士可没有儒家那么多影响力,若是始皇吃丹药吃出问题,我们可能会死的!”

许胜不以为然。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枯草,问道:“诸位知道这是什么草吗?”

其他方士接过,问了问,摇了摇头道:“此草腥臊恶臭,应当不是入药之物,许胜,你拿出这东西是何意?”

许胜道:“这是野苦菜,生于麦田杂草之中,但确实是位于百草之列,但你们尚且认不出,何况那些几乎不下田地的人?”

众人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卢生心头微动,似乎猜到了许胜的想法,但也不敢太确定。

许胜继续道:

“元水你们都知道是何物,民间俗称为水银,若人体摄入此物,却是能短时振奋精神,保持身体亢奋,若是以此炼丹,炼出的丹药未必不能对人体起效果。”

其他方士心中微惊。

侯生惊疑道:“但元水......”

他话并没有说完,作为方士,他们其实知道一些元水的危害,这东西少量摄入尚可,若是大量摄入,恐会成为毒药。

许胜冷声道:“子云方士虚妄,汝等自忖能改善皇帝?”

侯生哑然。

他们自然做不到。

许胜道:“你们可还记得徐市,他当年可是谋求了不少财富,而且全身而退,我们何不效彷一二?只要炼出的丹药有用,能够为皇帝短时振奋精神,便足以证明我等炼制的丹药有效。”

“只要控制元水的量得当,那些医者是查不出来的,而等到皇帝整日需要靠丹药来维持精神时,我们便可索要大量钱财,以为皇帝寻仙求道的名义出海,到时直接逃出咸阳。”

“六国贵族尚且能逍遥自在,我等本就是隐居之士,难道还比不过他们?”

“而且你们也听到了。”

“朝廷不日就要考校我等,列位是不是有真才实学,诸位心中应该比谁都清楚,因而我们应下炼丹之事,却是能给我们拖延足够多的时间,也可以让我们延续更久富贵。”

“我为何不答应?”

闻言。

众方士眼中露出一抹了然,点头道:“许方士所言甚是,我们来咸阳本就是谋求富贵的,自然当以富贵为主,是我们落于窠臼了,许方士说得对,我等会也当向少府申请炼丹。”

“我们炼丹这么多年,炼出的丹药虽不能祛除暗疾,但却是能保证身体无恙,加了元水之后,还能振奋精神,这难道不能算是仙家法门?”

“世上只有我们方士会炼丹,炼出了什么丹药,有何具体妙用,唯有我们自己知道,至于其他人,他们谁又知道呢?”

“哈哈。”

大堂内响起一阵肆意笑声。

许胜抚须,眼中露出一抹得逞之色。

第三百二十章 有船岭南来!(求订阅) 是夜。

赵宅内屋却是灯火通明。

此时屋中坐有三人,分别是赵高、卢生和许胜。

卢生和许胜都是赵高引荐进博士学宫的,不过外人并不知晓。

三人席地而坐。

卢生恭维道:“中车府令,我等今日表现可还行?”

赵高满意的点头道:“并无任何破绽。”

卢生问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为何中车府令,执意要让其他方士炼丹呢?而且陛下终日忙碌,身体恐早就患有暗疾,若是新研制丹药,药效却是不敢保证,若是......”

卢生已不敢再言。

赵高面不改色。

沉声道: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此事绝无可能,陛下乃万金之躯,岂会出事?我作为陛下近臣,一生显贵都来自陛下,更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你们也绝对不要打这种主意。”

“然陛下终日殚精竭虑,身体已日显疲态,加上也上了岁数,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虽太医令夏无且给陛下开了几个药方,但实际效果寥寥,我为陛下身边近臣,又岂能置之不理?”

“而且......”

“我今日说的并非虚言。”

“在陛下眼中,儒家尚且有用,但方士实则狗屎不如,数月前陛下已经直言了今年的大政方向,明新政,正国法,镇复辟,而为了根除六国复辟,自然要先根除种种呼应。”

“这种国家大政,几乎等同在打国事之战。”

“今年陛下要做的事很多,而在镇复辟上主要做的是一点,即剪除羽翼,孤其轴心,儒家便是最先被开刀的,而方士不出意外,便是第二个,因为拿方士开刀,可谓一石二鸟。”

“既向天下表明自家不信虚妄,二来教天下人明白,复辟贵族与方士术士一般,都是妖邪虚妄之士,你们都是饱学之士,跟其他的方式术士大有不同,应是明白其中道理。”

卢生面色微变,惶惑道:“既然如此,为何中车府令你还要多此一举?这若是让陛下知晓,岂不是要怪罪于你?”

赵高肃然道:

“我其实是于心不忍罢了。”

“你们都是我引荐给博士学宫的,期间我也尝试将你们引荐到陛下跟前,只不过未能成功,但我终究还是跟你们有一些交情,实在不忍见到你们重蹈儒家覆辙。”

“我前面也说了。”

“儒家对陛下是有用的,而且儒家在地方影响力很大,因而陛下为了避免地方不必要的动乱,不好直接痛下杀手,但对方士,陛下可不会有半点容情,一旦出手,必定铁血无情。”

“但我知你们都大才之人,因而想给你们争取一个机会。”

“若是你们抓住了这次机会,未必不能如徐市一般,登堂入室,甚至我还能保你们安全脱身,我也知元水乃朝廷严管之物,但见陛下整日忍受痛苦,实在于心不忍,因而只能出此下策。”

“唉。”

赵高长叹一声,满眼怅然消沉。

许胜道:“既然如此,为何中车府令还要将此时告知给其他方士呢?”

赵高道:“我虽跟你们两人有一定交情,但并不为外人得知,我若私下告知你等,必定是涉嫌徇私舞弊,这是我所不愿的,再则,陛下为虎狼秉性,审慎从事,若是只举荐你们二人,陛下定会起疑。”

“所以将这些悉数告知最好。”

“再则。”

“丹药这东西,太过虚妄,非是我轻视你们,实则是有所顾虑,若是你们研制出的丹药有问题,陛下发怒之下,你们必定性命不保,若是其他方士也参与,到时真出了问题,我反倒可以运作一二,将你们二人安全的摘出。”

“我跟你们认识一场,岂能坐视你们因此受难?”

“而且这本就是我的个人想法,自然不当将危险悉数强加于你们身上,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人多力量大,这么多方士术士一起研究炼丹,没准真能炼出什么惊世之丹药。”

“到时岂非是立下大功一件?”

卢生道:“中车府令高义,此等大忠之举,实在令人佩服。”

赵高笑了笑,并没放在心上。

沉声道:

“你们所需的元水,我会向少府申请,但能够申请下来多少,便不是我能做主的了,只要你们能炼制出丹药,而且丹药若是真的对陛下有用,我也会亲自为你们请功。”

“朝廷还有很多大事要做,也需要陛下继续执掌,你们只要能炼成对陛下有成效的丹药,陛下又岂会不重赏你们?到时荣华富贵岂非搓手可得?”

“我知道你们的能力,也愿意相信你们。”

许胜道:“好,我许胜定尽遵中车府令之命,我虽不才,但也多次为盛年劳碌者医治隐疾,而且是大有成效,我却是不信,有朝廷为后援,我还不能炼出真正的绝世丹药?”

卢生也道:“定倾力而为。”

赵高随即出了屋子,拿了一个酒壶,里面的酒尚温,他给卢生和许胜各自斟了一盏酒,大声道:“博士学宫上百名方士术士,我赵高唯独相信你们二人,今你们两人愿听我意见,为陛下炼制新丹药,岂能不痛饮一杯?”

“我赵高先干为敬。”

说完。

赵高痛饮了一盏。

卢生和许胜对视一眼,心神微动之下,也是连忙举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酒下肚,场中气氛变得融洽不少,三人有说有笑,在推杯助盏之间,卢生和许胜也知晓了始皇身体的真实情况。

已至深夜。

卢生和许胜告辞离开了。

赵高自然不会再挽留,但也是亲自恭送到了门口,给足了卢生和许胜颜面。

这让两人倍感荣光。

等把两人送走之后,赵高脸上的笑容一下收敛下来,目光竟变得十分的狰狞。

他冷声道:

“一群弄虚作假之徒,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若非我有求于你们,又岂会给你们放低姿态?不过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推杯助盏之间,已经将始皇的身体状况告知给你们了,你们应该心中有了一定的打算。”

“毕竟......”

“始皇身体已如此不堪,就算丹药是饮鸩止渴,但谁又知道,始皇是真因丹药出的事,还是本身身体不济?始皇操劳国事,是需要打气精神,而丹药是能激发精神的,你们应听得出我的画外音。”

“我赵高的确不懂炼丹,也不懂丹药的好坏,只是这元水,我当年在隐宫的时候,却是有所耳闻,这东西的确能激发身体,但却是不能摄入过量,不然身体会直接垮掉,但一旦开始用丹药来维系精力,便会欲罢不能,再也不能停手。”

“始皇体魄本就有暗疾,若是服食了丹药,身体只会每况愈下,若是长期服食丹药,始皇的体魄只会越发衰弱,到时各种暗疾爆发,或许真能直接暴毙,到时又敢对陛下躯体动手呢?”

“呵呵。”

“你们这些方士打的什么主意,我心知肚明,你们听到我的话之后,一定会存了一个心思,便是赌陛下拖不到丹药问题显现,便会直接暴毙,到时你们就可直接撇清干系。”

“不过你们又怎么知道,我醉酒后告诉给你们的实情,其实都是假的呢?陛下的体魄的确大不如前,但还没有糟糕到那种地步,但食用了你们的丹药,却是能恶化到这种程度。”

“你们才是杀害陛下的真凶!”

“但这还不够。”

“眼下朝廷储君未立,秦落衡被冷置,扶苏远在数百里之外,始皇若驾崩,朝廷将出现巨大的权力真空,但这种状态持续不了太久,这些方士终究不敢真的弑君,所以加入的元水不会太多,就算我混着给始皇服用,也不会突然引发恶疾。”

“我还需要一些外力!”

赵高蹙眉,方士炼丹,已是他能想到最好的主意,至于其他祸害始皇身体的办法,他实在想不出了。

良久。

赵高眼中闪过一抹狠辣,低声道:“还得在方士身上下心思,让他们加大元水用量,亦或者让他们炼制药性相克的丹药,我再找机会将这两种丹药弄混,到时始皇服用后,身体定然承受不住。”

“抽空还得再去博士学宫一趟!”

赵高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已是乌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收回目光,返回到了室内。

就在赵高谋划着毒计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南疆,一艘帆船正从番禺启程,逆流而上,沿桂江、漓江,经灵渠,进入到了湘江,而且还在不断朝着咸阳进发。

船舶之上,杨翁子一脸沉重,不时还咳嗽几声,但他现在根本顾不上身体,他现在只想快速回到咸阳,将南疆的情况告知陛下,他们前不久得知了消息,百越新任首领粲骏正在整合百越部族,准备率军夺回大秦占领的三郡。

他作为南疆驻军将领之一,自然不敢有任何懈怠。

“咳咳咳。”

四周也响起了咳嗽声。

杨翁子眉头一皱,安抚道:“二三子,再坚持一下,百越跟关中气候不同,岭南炎热,咸阳酷冷,两者气候差异明显,我们的身体的确会有些不适,等回了咸阳看下医生,服几剂药剂就好了。”

“全速前进!

!”

第三百二十一章 陛下染疾!(求订阅) 星夜兼程。

杨翁子一行人,仅用了三天,便回到了咸阳。

而到了咸阳后,杨翁子不敢有任何耽搁,急忙求见了始皇,南疆为边陲重地,始皇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将杨翁子召集到了殿内。

杨翁子入内,高声道:“臣杨翁子参见陛下,陛下万年。”

嬴政问道:“南疆近况如何?”

杨翁子心神一凛,沉声道:“回禀陛下,臣近日刚打听到一个消息,百越新首领粲骏正在整合百越部族,意欲兴兵犯秦。”

“这些年大秦跟百越犬牙齿互,攻伐不断,双方早已势如水火,而且百越部族很熟悉周边环境,岭南一地密林如云,大秦很难发现敌人出兵迹象,长此以往,南疆恐会不再安定。”

“请陛下决断。”

嬴政面色肃然,冷声道:

“这个粲骏还真是会找时间,眼下大军远在北方,而南疆地广人稀,需要驻守的士卒众多,加上南疆地广人稀,除非大秦以数倍、甚至数十倍的兵力碾压,不然他们始终都能有喘息之机。”

“粲骏打的是大秦出不了兵!”

“不过。”

“他太小看大秦了。”

“他若真敢倾巢之兵犯秦,那朕便直接发兵做了他!”

杨翁子道:

“陛下英明。”

“这次军报,是臣数年前安插进百越部族的一个简人发出的,臣对此是确定无疑。”

“而且的确如陛下料想那般,粲骏初为百越首领,却是急着确定自己的身份,加上这一年王翦老将军、蒙武老将军相继离世,北方战事未歇,中原又频生动荡,而今关中焚书一事也传至了南疆,故粲骏才动了兴兵的念头。”

“臣认为当狠狠打击粲骏的狼子野心!”

嬴政大笑道:“粲骏算什么狼子野心?我老秦人自来名号是什么,是虎狼,他若真敢来犯,定要他们有来无回。”

“上一次大秦并不是输给了百越,而是输给了环境,因为粮草供应之事,大秦那时只能饮恨退缩,而今灵渠已修建完毕,粮草供应问题得到了彻底解决,这一次,朕要南疆一战而平!”

嬴政雄心勃勃。

杨翁子眼中闪过一抹战意。

他在南疆驻守有一段时间了,相比攻伐六国时的大开大合,驻守南疆可谓是憋屈至极,他们对环境多有不适,因而军中时不时爆发疟疾等疾害,百越部族就如林中猴一般,十分窜动,又一击即退,根本不给大秦正面交手的机会,这让他们苦不堪言。

论兵力、论实力、论装备,大秦都远占上风,但现实却是不得不龟缩在城中,只能等着百越来犯,而今陛下似有彻底平定南疆之心,他又岂会不高兴?

然就在这时,杨翁子只感觉嗓子一阵干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嬴政眉头一皱,看着杨翁子道:“病了?”

杨翁子连忙拱手道:

“多谢陛下关心。”

“臣在得知消息后,不敢有半点耽搁,一路行舟策马,臣离开番禺时,南疆气候正炎热,但到了关中时,关中已初显寒意,而臣依旧衣裳单薄,恐是染了风,身体有些不适,让陛下费心了。”

嬴政不疑有他。

点头道:

“岭南那片天气炎热,你这一路奔波,一热一冷,加上又没多备衣裳,的确是很容易着凉,等会朕吩咐几个太医给你看看,大秦正值用人之际,你可不能倒下。”

杨翁子感激道:

“多谢陛下关心,臣正值壮年,这点小病不碍事,臣现在只想为陛下先锋,替陛下平定百越的乱象,还大秦南疆一个太平。”

嬴政满意的大笑道:

“好,不过朝廷调兵需要一些时日,而且用不了多久,便到了春耕时节,就算朕想快点平定百越,但也不能误了农时,大秦出兵应在春耕之后。”

“你先给朕说说岭南现在的情况。”

杨翁子自然从命。

他道:“上次大军失利之后,大军选择了以城为守,不过在熟悉了南疆之后,大军其实也多次出兵剿灭百越部族,那段时间,趁着百越部族首领新亡,群龙无首,大秦干脆利落的打了几仗,也是铲除了周边几个气焰甚嚣尘上的部族。”

“但等到新首领确立后,百越部族重新联合起来,大军却是始终不能精进,只能以桂林、象地为双方缓冲之地,非是大军懈怠,实是军中数次爆发水土不服。”

“不少将士连吐带泻,不思饮食,且常常昏迷不醒,不到半月便瘦成皮包骨了,有气无力,连矛戈都拿不动,我等自然不可能拿士卒性命去围剿,因而才变成了现今的拉锯战。”

“......”

杨翁子此时变得十分健谈。

将南疆近些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悉数告知。

嬴政安静的听着,不时发表几声感慨,等杨翁子说的差不多时,便让他退下,并叫他去看下医生。

坐在席上。

嬴政目光微阖。

对于岭南,他势在必得。

这些年岭南时不时传来受扰奏疏,几乎都是大秦这边受损,这让嬴政如何受得了,眼下百越又有大举犯境的迹象,这倒是给了大秦一战而定的机会,不过粲骏的想法也并没错。

因为大秦真的调集不了多少兵力。

蒙恬率领着三十万大军驻扎北疆,短时间都不可能调回,而想要彻底平定南疆,也同样需要调集数十万大军,大秦虽然人口众多,但贸然征召这么多兵力,也实在有些困难。

嬴政一直有个顾虑。

这些年南征北战,靠的多是关中子弟,若这次还征召关中子弟,到时关中老秦人数量恐会不足三成,其中还多为老弱病残,关中无疑会变得十分空虚。

现今天下大局尚未安宁,山东之复辟暗流依旧汹涌,百家已日渐跟朝廷背离,若是此时关中再显露空虚,恐真会酿成大险。

这也是为何他早就定下攻伐百越的战略,却迟迟没有选择调兵遣将,就是考虑到了这点。

嬴政端坐席上。

澹澹道:

“殷商之后,是我老秦部族数百年困守陇西,才得以保住华夏西土,也唯有我老秦部族,跟西部戎狄周旋数百年,才得以逐步统合戎狄,老秦人为华夏留住了广袤的西土,也当为华夏留住广袤南海。”

“岭南之地,土地广袤。”

“若论面积,当抵得上两个老秦国,其地之大,其物之博,实为华夏一大瑰宝,其海境,更是有世间闻所未闻的大鱼、大虾等海物,更有苍苍林海无边无际,珍惜之木几欲无穷尽。”

“此等上天馈赠,若是不取,必定为天下憾。”

嬴政目光越发坚定起来。

也就在这时。

嬴政突觉嗓子干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眉头一皱,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妙,但心中还是存着几分侥幸,加上近来政事的确有些多,最终还是没有放在心上,继续批阅起了奏疏。

晌午时分。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寒意料峭。

嬴政越发感觉身子发冷了,他先唤来侍女,给自己加了身厚衣,但依旧感觉冷,到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连忙派人叫来了太医令夏无且。

夏无且刚进到殿内,便听到嬴政剧烈的咳嗽声。

“陛下?”

“咳咳咳。”

夏无且脸色微变,他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再次喊了一声:“陛下。”

“上前~”嬴政打着冷颤,脸色已是惨白如纸。

夏无且脸色彻底变了。

他连忙行了一礼,然后快步走到嬴政跟前,随后仔细打量起了嬴政,他虽然还未做诊断,但已经明显感觉到始皇身子时冷时热,甚至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连忙跪地上前,认真诊断起来。

同时不断朝四周吩咐着,让侍女准备一些热水,同时让他们去把宗正赢腾叫来。

夏无且并非没有头脑。

始皇这段时间本就操劳过度,身体也早大不如前,若是感染了风寒,或者是染上了其他疾病,以始皇现在的身体状况,没准真的会出问题,他不敢大意。

而今大秦皆系于始皇一人之身。

始皇是万不能出事的。

而且。

大秦还未确立储君。

一旦始皇出事,那要出大问题的。

他不敢不谨慎。

眼下始皇病情还没明确,但谨慎行事总归没有大错,他急忙对其他人吩咐了几句,也是立即投入到病情诊断之中。

然夏无且自己都没想到。

他只是让一旁宦官去叫宗正嬴腾,但始皇染疾的消息,却是不知为何不胫而走,不过,夏无且自己是不知道的,他还在尽心尽力的为始皇诊断病情。

嬴政此时意识已有些模湖。

他口中时而喊着热,时而喊着冷,面色十分难看,夏无且用热水浸过的布盖着嬴政的额头,同时根据嬴政现在的病况,对嬴政染的疾逐步的进行判断。

不多时。

宗正嬴腾便心急火燎的赶到了偏殿。

他一进入到殿中,便急忙道:“太医令,陛下现在怎么样了?”

夏无且眼中露出一抹苦笑,压低声音道:“陛下这次染疾来的实在突然,而且病情来得快、来的勐、来的急,依下官之见,陛下染的恐不是简单的风寒。”

“而是疟疾!

!”

第三百二十二章 胡亥的出离愤怒!(求订阅) 疟疾?!

嬴腾闻之当即色变。

他自然听说过疟疾,这是一种可怕的瘟疫,以往华夏没少发生,每次都死伤惨重。

但疟疾多是天下动荡时爆发,眼下天下安定,为何会突然爆发疟疾,而且还是在陛下身上发作?

嬴腾脸色凝重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夏无且道:“下官岂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我刚来到偏殿,见到陛下,就隐隐有些察觉,因而立即叫宦官去通知宗正了,眼下陛下身染疟疾之事还未传出,宗正当慎重处理。”

嬴腾冷冷的看着夏无且,确定夏无且没说谎之后,脸色依旧充满了不信任道:“陛下近日都没有出过皇宫,怎么可能染上疟疾?”

夏无且摇了摇头:“下官不知。”

“不过还请宗正离远一点,疟疾是有传染性的,宗正年岁已经上去了,陛下而今身体状况堪忧,还需宗正主持大局,我为医生,自当会为陛下全力施治。”

嬴腾还想再问,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不管夏无且说的是真是假,陛下的确是身体出了问题,眼下这事是不能外泄的,一旦为外界知晓,必定会遭至四方动荡,这是大秦现在不能容忍的。

嬴腾身居高位多年,处事也是十分果决。

当即就下令封锁消息,同时让侍卫拱卫陛下所在偏殿,严禁任何人进出,更严禁任何人泄露陛下的实情。

在一连串举措之后,嬴腾才重新进到大殿。

雍宫。

胡亥伸了个懒腰,将手中毛笔扔到一旁,准备去休憩一会,他练了大半个时辰的字了,也是有些乏了。

就在胡亥朝寝室走去时,突然有宦官来报。

赵高求见。

胡亥眉头一皱。

他都囔了几句,神色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起身去了偏殿。

一进到殿内,赵高便急不可耐的走了上去,随即恭声道:“公子,臣现在有要事相商,请公子速速屏退四周侍女宦官。”

胡亥挥了挥手,示意四周侍女宦官退下。

确定四周无其他人之后,赵高终于抬起了头,开口道:“公子,陛下出事了。”

原本有些昏沉的胡亥,此时一个激灵,彷佛是被赵高的话吓了一跳,双眼闪过一抹不悦,厉声道:“赵高,你在胡说什么?!”

赵高面不改色。

凝声道:

“公子,臣岂敢在这事上说谎?”

“陛下的确出事了!”

“臣为宦官,在宫中也有一些亲近之人,就在前面,臣突然惊闻了一个消息,陛下染疾了,而且染上的是重疾,眼下咸阳宫已被侍卫团团围住,宗正已去到了咸阳宫,大量医生也已赶往了咸阳宫。”

“陛下恐情况不妙!”

胡亥脸色彻底变了。

他满眼惊骇的盯着赵高,似乎没有想到,赵高竟这么胆大包天,竟敢妄议父皇。

赵高不为所动。

冷声道:

“公子,臣为陛下近臣,岂会盼着陛下出事?”

“但事无绝对,若陛下真出事了呢?”

“臣要为公子考虑啊!”

胡亥根本没听进去。

怒喝道:

“赵高,你给我闭嘴。”

“父皇不会有事的,父皇乃万金之躯,乃天下之主,乃大秦至高无上之皇帝,定会受大秦历代先王护佑,又岂会真的出事?”

“赵高,我以往视你为老师,因而对你忍耐有加,但你若还敢对父皇口出不逊,甚至是恶语中伤,就休怪我胡亥不留情面,我胡亥虽年幼,但也知当恪守孝道,身为人子,岂容你恶语咒骂父皇?”

“赵高,谁给你的胆子?!”

胡亥难得动怒。

他已经是出离的愤怒了。

他虽没什么主见,但对父皇还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和尊重,眼下赵高的话,已然引起了胡亥极大不满。

被胡亥噼头盖脸一阵呵斥,赵高的脸色有些挂不住。

赵高眼中闪过一抹怨毒,但这时也只能将这口郁气压下,等胡亥发泄的差不多了,赵高这才开口道:“公子,臣一直服侍公子,又岂会不知公子对陛下的拳拳之心?但事已至此,人当朝前看。”

“臣当然不希望陛下出事。”

“只是公子不能再这么轻率了,一切当以大局为重,而今陛下生死难测,公子作为陛下最疼爱的公子,理应出面主持大局,维持宫中秩序,而且公子当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公子或许有所不知。”

“陛下的身体其实已大不如前了。”

“这次染疾之后,就算能够恢复,恐再难恢复当初,而且想恢复也需要很长时日,但天下政事繁急,是不能有片刻耽搁的,因而朝廷急需一位稳定人心的公子。”

“臣想请公子出面稳定朝堂!”

胡亥脸色微变。

他自然明白赵高是何意。

冷声道:

“赵高,父皇现在尚且不知有没有出事,就算真的出事,稳定朝堂之事也当由大兄长来主事,何意轮得到我?”

“再则。”

“大秦还有宗正。”

“宗正在朝堂处事数十年,什么事没见过,就算父皇真的染疾,宗正也能将其处理的井井有条,何以轮得到我们这些公子去执掌?”

“赵高,你究竟想做什么?!”

胡亥已经对赵高产生了一丝戒心。

他已意识到赵高有些不对。

赵高面色微凝。

他也是没有想到,以往对自己言听计从的胡亥,在面对始皇染疾时竟能变得这么理智,但他自然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想法。

他咬牙道:

“臣想让公子当储君!”

“而且公子眼下只有当储君一条路了。”

“这非是危言耸听。”

“公子眼下只认为陛下是染了小疾,算不得什么,但我听那边传来的消息,陛下病发的十分突然,而且十分迅勐,这非是一般体质能支撑的下来的。”

“就算陛下是感染了风寒。”

“但风寒的致死率,公子可真知道?”

“寻常百姓若是感染了风寒,十不存一,就算陛下有太医救治,但想要彻底医治,也不是易事,若是陛下真那么好救治,咸阳宫那边又岂会如临大敌?”

“公子......”

“陛下恐真撑不过去了!”

赵高已跪在了地上,额头更是紧贴在地,话语中更是带起了一些哭腔,情绪已是十分的感伤悲恸。

“你闭嘴!”胡亥再次大喝。

赵高却是没有理会,继续道:“臣斗胆要继续说。”

“臣知道公子宅心仁厚,没有争夺储君的欲望,但公子是生在帝王之苑,公子没有其他选择,若是不争夺储君之位,到最后,公子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被夺走。”

“公子就真的甘心吗?”

“公子以为不争不抢,便能够安稳的度过余生?但公子的想法实在是荒唐可笑,公子难道真以为长公子是好相处的人?”

“长公子背靠的可是楚系一脉,这些人一向心狠手辣,做起事来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不然也不会遭至陛下如此厌恶,楚系一脉的人尚且如此,何况领头的长公子?”

“世人皆言长公子宽仁,但谁知不是长公子装的呢?”

“公子难道敢把自身交到他人手中?”

胡亥面色一滞。

反驳道:“就算大兄长是个虚伪之人,但眼下大兄长本就为父皇不喜,大兄长成为储君的机会不大,而且真论起来,储君之位最合适的当是十兄长,而且在我看来,大兄长比不过十兄长。”

赵高冷笑一声。

嗤笑道:

“公子岂非是在说笑?”

“若是十公子上位,还有我等活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胡亥眼中露出一抹疑色,他对秦落衡的确是有些小情绪的,但只是一些牢骚不满,而且他过往跟秦落衡几乎没有碰过面,为何会没有活路?

赵高冷声道:

“其他公子继位,公子或多或少都有一线生机,唯独十公子继位,公子是没有半点活命机会的,公子的确跟十公子没有太多接触,唯一的接触便是在王府,但事实并非如此。”

“只不过公子忘了!”

“公子可还记得十一年前,我有一天急忙跑到了雍宫?”

胡亥想了一下,没有记起来。

十一年前,距离现在太久远了,那时他仅仅三四岁,突然间又怎么可能想得起?

胡亥讥讽道:

“公子看来是真的忘了。”

“但臣没忘。”

“而且臣也不敢忘。”

“前段时间卫肆伏诛,公子一定是听说过了,但公子可知我其实是卫肆提拔上来的?当然这算不得什么,因为朝廷早已查清,而我后面跟卫肆的确没有太多交集。”

“但公子或许有一事不知。”

“这次官府之所以查的这么谨慎小心,其实是因为卫肆身上还牵扯着另外一件事,便是十一年前,十公子‘遇刺身亡’之事,公子现在应当记起一些东西了吧?”

赵高脸上浮现一抹戏谑。

胡亥一愣。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

隐隐间,似乎记起了什么。

良久。

他勐的看向赵高,眼中露出一抹惊骇,道:“我想起来了,十兄长出事那天,你突然来雍宫,说你当时身体不适,便溺不止,害怕官府查到你偷懒,因而想让我替你作证,说你当时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一时心软,就真答应了。”

“而你在撒谎!”

“你根本就没有身体不适。”

“你实则是在参与‘谋害’十兄长!”

胡亥脸色大变!

第三百二十三章 眼下或许是你今生唯一的机会!(求订阅) 胡亥已经彻底反应过来。

赵高没有否定,显然是承认了下来。

他冷笑道:

“臣也是有自己的苦衷。”

“我毕竟是卫肆从隐宫带出来的,卫肆突然找上来威胁我,更是直接扬言要跟我鱼死网破,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宦官,能怎么办?”

“我不想死!”

“我好不容易才从隐宫出来,也好不容易得到了陛下赏识,又怎么甘心再次跌倒?”

“我都是被逼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当时十公子出事,我的确有参与,也的的确确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所以我当时才能一口咬定,秦落衡就是十公子,只不过公子并没有察觉罢了。”

“而今既然公子已经知晓,我也便不再隐瞒公子了。”

“毕竟......”

“臣之所以能站在这,能在这些年扶摇直上,获得陛下的赏识,其实还得多亏了公子的信任,臣与公子这些年可谓是相得益彰,互相相处的十分融洽。”

“只是公子方才的话,臣不是很喜欢。”

“臣的确是凶手。”

“但公子又何曾不是帮凶呢?”

“公子前面也听说了,卫肆在被揭露前去找过十公子,你以为他会给秦落衡说什么?只是说秦落衡为大秦十公子?他曾经有意毒害过秦落衡?”

“公子未免也太小瞧卫肆了。”

“此人当年可是位列内史,而且其家世同样不低,族中不乏从商君时期就入朝为官的人,有如此渊源之家世,公子认为卫肆行事就只会这么粗浅?”

“卫肆可是被陛下夷灭了三族。”

“而且非是一般的灭族,而是他族中大部分人都是车裂,如此残酷的残杀,他若是要报复陛下,又岂会只说这些?只怕他早已将这些全都告诉给了十公子。”

“他已经家破人亡了。”

“自然也希望看到公子们自相残杀。”

“十公子眼下的确对公子没有任何恶意,但这终究是暂时的,等到秦落衡上位成为了储君,到时,公子可以猜猜看,秦落衡会不会把这事拿出来调查,到时公子又该如何处置?”

“其他公子或许都有活命机会,唯独公子你是一点没有,因为公子在秦落衡眼中,就是实打实的帮凶,甚至,他会认为,公子就是当年谋害他的真凶之一。”

“公子认为秦落衡会如何对你?”

胡亥脸色一白。

他愤怒的指着赵高,整个人无比的愤怒,他已经彻底被吓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一个无心之举,竟给自己惹下了这么大的麻烦,随即,也是怒骂道:“我根本就没有参与,这都是你做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高大笑道:

“哈哈。”

“公子这话谁会信?”

“公子或许有所不知,当年成蟜在外领兵之时,可是并没有想过要造反,但为何突然就造反了呢?”

“正是因为听到了一些风声。”

“陛下对其有疑心。”

“臣之前就给公子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公子生在帝王家苑,生来便带有罪,公子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我这些年之所以一直力荐公子争储,其实也的确是真心实意为公子着想,当然也有在为我自己着想,因为我跟公子其实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公子若是失势,我又岂会好过?”

“而公子一旦得势,我也能安然脱身。”

“有的事,已经发生,便无可挽回,而且也没办法更改。”

“若是有可能,我当年断不可能答应卫肆,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难道还能改变?十公子恐已知道当年的事,臣若是再没有作为,等十公子上位,我们恐竟皆要成为斧下亡魂了。”

“臣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

“臣不想死。”

“所以臣才赶忙来找公子商议对策。”

“眼下陛下染疾,恐难见起色,其他公子对这个消息尚且不明,而原本最有机会上位的十公子和长公子,一个现在依旧被冷落,另一个还远在数百里之外,宫中有机会的只有公子一人。”

“如此大好时机,公子若是抓住了,必将永绝后患!”

赵高眼中满是狂热和疯狂。

胡亥已被赵高的疯狂话语给吓住了。

胡亥颤声道:

“赵高,你疯了!”

“你现在就是一个疯子!”

“疯子!

!”

赵高冷笑一声,浑不在意道:“公子,你为什么就看不清楚时局呢?而今的确是公子最好的机会了,公子你平心而论,我赵高何时对不住你?”

“我赵高的确有不少小心思,但也的的确确是在为公子着想。”

“公子的势力远不及十公子跟长公子,在朝中也几无影响力,而陛下一直以来虽亲近公子,但也只是亲近,并没有真想培养公子,陛下从始至终考虑的只有长公子和十公子。”

“公子若是错过这次,恐再也没有其他机会了。”

“公子机不可失!”

“眼下秦落衡的身份没有公布出来,而长公子远在数百里之外,对宫中发生的事鞭长莫及,而且以宗正的求稳心性,定然不会急忙召长公子回来,而今大势在公子,公子又岂能妇人之仁?”

“我赵高执掌陛下印玺,眼下是可为公子助力的。”

“公子不要再犹豫了。”

胡亥整个人已经不知所措了。

他的心很乱。

一方面,他真的被赵高的话吓住了,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失去了主见,他本就是一个没有多少主见的人,而今听到赵高这番话,心中也是突然生出了一股意动。

他同样不想死。

但如果真如赵高所说,若是秦落衡上位,他恐怕就真要没命,一时间,胡亥犹豫起来。

赵高这时也趁机道:

“公子。”

“不要再犹豫了。”

“眼下或许是你今生唯一的机会了!”

“等到陛下真的出事,亦或者陛下病情好状,到时陛下必定会开始考虑继位者的事,到时公子何以比得过其他两位公子?”

“眼下陛下正在接受救治,而公子要做的,便是拖延救治。”

“或者让陛下拟诏,而我赵高到时会说服其他人,毕竟朝堂现在需要稳定,而长公子距离咸阳太远,一时赶不回来,他们暂时也不知道十公子的存在,最后只能暂定让公子主持大局。”

“而这就是公子要做的!”

“臣知公子一片孝心,但大秦眼下动荡不安,需要一个公子站出稳定局面,此时此刻,除了公子,还能有谁,公子眼下已经不能寄予其他人了,公子唯今只能依靠自己。”

“公子请速速决断!”

赵高再次跪在地上,声音颤巍的请求着。

胡亥的心彻底动摇了。

只是一时还有些下不了决定。

这事太疯狂了。

他以往的确觊觎过上位,但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种方式,而且是近乎逼宫的方式,他只是少公子,虽然很受父皇疼爱,但在朝中并无太大影响力,这事真的能成吗?

他有些迟疑。

赵高此时已不再言语。

他能说的、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但决定权不在他手中,若是胡亥下不了决心,他也没有办法,他只是一个宦官,虽自己手中执掌着印玺,但并没有太多实权,也没办法命令宫中士卒。

赵高心中也很急躁。

他越发感觉自己权势低微了。

若是他身边的人有当郎中令、当咸阳令,或者他地位更高一些,到时就可直接到咸阳宫,跟其他朝臣商量,决定天下走势,何以要出此下策?

到此时。

他已越发坚定自己的想法。

他必须把胡亥推上去,只有胡亥继位,他才能更进一步,也才能真正的掌握到大权,也才能真正登堂入室,再也不用低三下四,看其他人眼色。

赵高对权力的渴望再次滋长。

良久。

胡亥终于开口了。

他颤声道:

“赵卿,我......我该怎么做?”

“我先说好,我此举只为稳定朝堂,绝不会对父皇做任何事,这是我的底线,我胡亥做这些,仅仅是为了自保,为了以后不被其他兄长所害。”

“你以后也不准再提这些!”

闻言。

赵高脸色一喜。

连忙道:

“公子放心。”

“若非局势所迫,臣绝不会出此下策。”

“公子眼下要做的,便是赶到咸阳宫,查看陛下的情况,若是陛下情况并无大碍,自然是万幸,若是陛下真的已进入弥留之际,公子恐要尽力拖延救治的时间,而且要尽可能阻拦陛下宣遗诏。”

“因为若无意外,陛下不会拟公子为储君。”

“也不会让公子监国。”

“唯有陛下进入弥留状态,已经说不出话来,到时,臣会候在陛下身边,代陛下拟诏传旨,而诏书、印玺,都在我手上,陛下究竟想说什么,也都由我来传达。”

“到时......”

“臣也能便宜行事。”

胡亥眼中露出一抹怅然,犹豫良久,还是点了点头,说道:“这次就依你了。”

说完。

胡亥深吸口气,直接朝殿外走去。

赵高抢先一步,低声道:“公子,车马已候在殿外多时了,现在就等公子起身出发了。”

“公子,请落座!”

第三百二十四章 人有旦夕祸福!(求订阅) 马车飞驰。

仅仅一熘烟的时间,胡亥便去到了偏殿。

殿外早已被披甲士卒围住。

胡亥根本就没有理会,迈步朝殿内冲去,一旁的士卒当即出手阻拦,胡亥怒目而视,怒喝道:“你们想干什么?我是大秦公子,你们难道是想谋逆?”

“给我滚开!”

说完。

胡亥一脚蹬了过去,但护卫在外面的士卒纹丝不动,根本就不准许胡亥进入半步,同时恭敬道:“回公子,陛下口谕,暂不准任何人进入殿内,请公子不要为难我们。”

胡亥怒道:

“你们给我让开。”

“父皇现在身体染疾,我身为人子岂能坐视不管?就算父皇真的下有口谕,那也不当是对我的,我是父皇的公子,我难道还会害父皇不成?我现在命令你们给我滚开!”

胡亥有些急了。

他心急火燎的开始上手,试图强行闯入进去。

但都没有得逞。

赵高也在一旁厉喝道:“大胆,你们区区一些侍卫,也敢阻拦公子?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眼下陛下身染重疾,正需公子服侍,你们却执意将公子阻拦在外,我看你们分明是图谋不轨!”

护卫一旁的侍卫脸色微变。

不过,他们依旧没有退让半步,身为始皇的近卫,他们只听从始皇的命令,没有始皇的命令,无论是谁来了,也不能迈入半步。

这是他们的职责!

他们并不敢有丝毫的违令。

见状。

胡亥脸色怒意横生。

就在胡亥想要动怒时,紧闭的殿门突然打开了,宗正嬴腾神色冰冷的走了出来,见到宗正,胡亥也是不敢怠慢,连忙行礼,随后又急忙关切道:“宗正,父皇现在如何了?”

闻言。

嬴腾眉头一皱。

他深深的看了胡亥一眼,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他前面已经问过夏无且了,在察觉到始皇身体出问题后,便立即派人通知了自己,也只是通知了自己,并没有通知其他人,但胡亥怎么就过来了?而且还知道了始皇染疾?

嬴腾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嬴腾冷冷道:“陛下需要静休,胡亥公子你在外面等着便是,这些侍卫是听从的陛下的旨意,公子你也莫要再为难他们,陛下现在的确身体略有不适,但有夏无且等医者医治,想必很快就能恢复。”

“公子不用如此紧张。”

胡亥再次一礼。

说道:

“是胡亥莽撞了。”

“但父皇而今近况如何,我作为人子却一无所知,还请宗正让我进去看一看父皇,不见到父皇,我心难安。”

嬴腾根本不为所动。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出来,开口传令道:“陛下有令,宣胡亥公子和中车府令入殿觐见。”

胡亥连忙道:“儿臣领命。”

有了始皇开口,护卫在一旁的侍卫,再也没有阻拦,胡亥也是快步进到了殿内,刚入殿内,胡亥便跪下,一步步蠕动跪到了嬴政的榻前,见到榻上神色憔悴的嬴政,终于抑制不住,眼泪大颗滴落。

泣不成声道:

“父皇。”

“父皇你怎么了?”

“儿臣不要父皇出事啊。”

“父皇......”

这一阵哭喊,动情之极,令人听后十分动容。

嬴政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胡亥,心中有些失落,又有些欣慰,他费力的深呼吸了一声,嘴角微微张动着,但终究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胡亥连忙拉上了嬴政的手。

抽泣道:

“父皇,儿臣在呢。”

“父皇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父皇前不久还跟儿臣说,等下次游历时,要带上儿臣呢,儿臣一直等着跟父皇出去游历,父皇,你不会有事的。”

嬴政斜着头,看向一旁的宗正,有气无力道:“宗正,拿一份诏书来,朕要拟诏......”

嬴腾脸色微变。

他已明白了始皇是何意。

这是要立遗诏。

“臣......臣遵令。”嬴腾眼眶已经湿红。

然而下一刻,赵高却是突然大叫了起来,大喊道:“夏无且,陛下究竟患的是何病?”

“你们还在这愣着干什么?”

“为何不给陛下医治?”

嬴腾目光一沉。

赵高此时也是彻底豁出去了,不断逼问着夏无且,想要知道始皇究竟染上了何病。

夏无且面露迟疑,并没有选择开口。

赵高继续道:“夏无且你好大的胆子,公子来陛下子嗣,难道就没有资格知道陛下的情况?”

夏无且道:“陛下染的可能是疟疾。”

闻言。

胡亥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他虽然年幼,但也听说过疟疾是什么,这可是瘟疫,以往一旦疟疾爆发,死伤都十分惨烈,父皇怎么会染上疟疾?

胡亥颤声道:

“夏太医令,你是否是诊断错了?”

“父皇怎么可能染上疟疾?”

“我虽然少不经事,但最近也没有听说过何地爆发过瘟疫,而且父皇近来一直在宫中,如何能感染上疟疾?”

“你分明在说谎!”

赵高也连忙呵斥道:

“夏无且,你好大的胆子!”

“事关陛下生安危,你竟还敢撒谎。”

“莫非陛下之所以如此,是你在暗中搞的鬼?!”

“夏无且你罪该万死!”

听到赵高噼头盖脸的指责,夏无且脸色微变,连忙辩解道:“下官就算有天大的胆子,又岂敢在这事上湖弄?”

“我行医数十年,自认问心无愧。”

“陛下的症状的确跟医书上记载的疟疾十分相似。”

“下官所言没有半点虚假。”

闻言。

胡亥却是当即怒道:

“你胡说!”

“父皇一直好好的,怎么会染上疟疾?”

“你分明是个庸医!”

见到胡亥越来越蛮横无理。

嬴腾开口道:

“胡亥公子,夏太医在宫中数十年,几乎没有误诊过,陛下或许的确是感染了疟疾,陛下近来的确没有外出过,但我刚才问询了一下情况,陛下召见了从南疆回来的将领杨翁子。”

“南疆一地的确时有爆发疟疾。”

“陛下近些年一直忙于政事,鲜少得到休息,体态已十分虚弱,无意间感染的确是大有可能,公子就不要再胡搅蛮缠了,陛下需要休息,还请公子保持安静。”

说完。

嬴腾将一份空白诏书放到了始皇跟前。

他已猜到了胡亥的用意,以往胡亥在宫中表现的十分温顺,几乎没有表露过什么野心,而今始皇染疾,终于是图穷匕见,胡亥这是对皇位生出了觊觎之心,因而一直在有意阻拦。

见状。

胡亥又大声道:“哪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父皇治病?我不管父皇染的是什么,我只希望见到父皇健健康康的,你们既然为大秦医者,就要担负起医者的作用。”

“我现在命令你们给我父皇治病!”

夏无且苦笑一声。

他们又岂非是不想救?而是实在是力有不逮,疟疾这东西,自古以来能医治好的寥寥,不然古往今来,也不会闻之色变。

嬴政紧闭着双眼。

他很想出声呵斥,但实在过于虚弱,因而只能选择闭目养神,而在听到胡亥这些话后,脸上不由闪过一抹暗沉,也就在这时,一股虚弱袭上心头,他甚至已有昏昏欲睡之态。

嬴政强打着精神,深吸一口气,睁开已经有些泛白的眼珠,有气无力到:“宗正上前,朕要拟诏。”

嬴腾脸上露出一抹戚色。

心中如被针扎。

他跟始皇共事数十年,双方都已十分熟悉,看着始皇一脸弥留之象,何以不生出悲恸之感?

他深知始皇的雄图大志,也深知大秦现在的困局,也知道这位继往开来的皇帝在布局什么,始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秦,为了华夏,他甚至不惜让自己背上骂名,只为给后世打造一个太平天下。

但人有旦夕祸福。

在所有人都没预想到的时候,始皇却是突然染上了重疾。

若是始皇一朝出事,大秦恐再难安宁,现在只有胡亥一人得到消息便已是这般模样,等到其他公子听闻,宫中恐再难安宁,因而陛下才生出了拟遗诏的想法。

但其他公子何以能担得起重任?

想到这。

嬴腾突然就想到了一人。

秦落衡。

只是秦落衡身份尚未揭露,若是立秦落衡为储君,恐会遭至朝堂一众反对和质疑,一时间,嬴腾也不知始皇会立谁了。

但无论始皇立的是谁,朝堂短时都消停不了。

嬴腾躬身。

赵高此时又出声打断道:“夏无且,你还愣着做什么?快点给陛下治病?”

“陛下乃万金之躯,一定不会有事的,你不是医家领袖吗?难道一个疟疾都医治不了?快点去给陛下看病,若是医治不好陛下,我赵高绝不会放过你。”

赵高此时也彻底豁出去了。

他很清楚,遗诏不能立,至少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立,不然他就算手眼通天,也没办法去弄虚作假,而且嬴腾为大秦宗正,可不会容许他胡作非为。

他必须阻止!

见赵高一次次阻拦,嬴政终于忍不住了。

他之所以让赵高进来,一来是因为赵高执掌印玺,最后需要他落印盖章,另一方面则是立遗诏之事,事关大秦稳定,为了以防万一,多一个人见证,也就少一份弄虚作假的可能。

只是现在他失望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求订阅) 嬴政看着胡亥,轻叹一声道:“赵高你退下去,胡亥你也跟着退下去吧。”

闻言。

赵高不敢抗旨,点头称诺,而后缓缓退了出去,不过在临走时,却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胡亥。

原本想离开的胡亥,当即会意,立马停下脚步,跪地痛哭道:“父皇,请让儿臣留在殿内,父皇不愿离开父皇,眼下父皇身染重疾,正需儿臣服侍,儿臣身为人子,岂能在这时离开?”

“儿臣不走!

!”

随后。

胡亥看向了夏无且等医生,不满道:“你们身为医生,一直在外面说能救死扶伤、能妙手回春,为什么一个疟疾就治不了?我胡亥却是不信,普天下,就没人能治疟疾?!”

“你们无能,那便请能做的人。”

“父皇,儿臣请父皇拟诏,召请天下名医入咸阳为父皇治病,请父皇千万不要拒绝,父皇乃大秦的天,父皇你千万不能有事。”

嬴政疲倦的抬起了眼皮。

他没有开口。

眼中露出一抹怅然。

他此时神志十分的清醒,正是因生命垂危,他对自己过往的所作所为才有了一个彻底的认识,也才真正体察到生命之短促,也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多年为立储君将会为大秦造成多大的危害。

这些年他深陷大秦革新不能自拔,却是让自己越发的陷入到了混乱偏狭,而今有了垂危之象,他才警觉到帝国最高权力继承的空白是多大的危局。

以往他的心气太高,太苛求完美无缺了。

帝国创制,他求新求变求完美。

而在立储善后之事上,他同样追求的是求新求变求完美,自商尹始,天下诸侯,大多是立嫡立长,但在嬴政看来,嫡长不当成为储君的择选标准。

他也不愿接受这一老传统。

因而一直有意锤炼新的储君确立法度。

但一直没找到好的办法。

他曾对扶苏寄以厚望,扶苏的确是目下最具人望的储君人选,但扶苏跟他政见不同,而且一直不谙帝国法治精髓,因而也让嬴政一直对扶苏心有不满。

而今他身染重疾,本能的,嬴政预感自己的生命快要终结。

此刻的清醒,或许是上天对他最后的一丝卷顾,教他妥善的安排身后事,两道身影不断在嬴政脑海浮现,最后只存余了一道身影,他自感时日无多,也不知若是昏死过去后,还能不能恢复清醒。

因而他今日必须留下一份诏书。

只是这道诏书当如何写,却是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咸阳朝局纵然稳定,但没有了他这个始皇帝,很难说没有突兀事变,现在胡亥已生出了异心,保不齐其他公子也会生出想法,扶苏远在数百里之外,短时难以回朝。

咸阳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任何一个举措,都得防备其中的万一之变。

至于秦落衡。

他并没有做太多考虑。

秦落衡相对而言的确更适合,但眼下却是最不适合的,因为秦落衡的身份并没有对外公布,若是突然宣布让秦落衡为储君,不仅会引起朝堂非议,也会引起其他公子内讧,到时必然朝堂大乱。

大秦经不起这等损耗。

所以他几乎没有考虑过立秦落衡,想到这,嬴政眼中也露出一抹怅然,他自认评判洞察过人,但却一直觉得秦落衡性子不够沉稳,需要再三锤炼,因而一直压着秦落衡。

但他若早点公布出来,何至于如此为难?

以至于现在只能彻底放弃?

而眼下最大的变数便是诏书,他须得防备其中的万一之变,现在扶苏远在数百里之外,若是公然颁行立扶苏为储君的立储诏书,最大的变数便是扶苏还没赶到咸阳之前,宫中已然事变。

这种事并非没有可能。

思来想去。

嬴政还是选择了折中的办法。

不明立储君,只是让扶苏赶回咸阳主持大丧,扶苏为兄长,自当操行自己的大丧,其他弟弟也无法反对,虽然扶苏的宽政主张跟朝臣多有相悖,但扶苏在朝中人望不低,以及自己平素对扶苏的期许,扶苏若是回咸阳主持大丧,定会被朝臣拥立为二世皇帝。

他现在要做的。

仅仅是让扶苏能奉诏回到咸阳。

而且让自己病危的时候,朝中不至于生出大乱,以及让其他公子在这几日能相对安分,至于后续,他已经考虑不到了。

但随即,嬴政又考虑到关中氏族。

若是自己驾崩,让扶苏支持大丧,再让朝臣议立二世皇帝,此举却也意味着二世皇帝的人选只能是宫中这些公子。

这无疑会引起关中氏族反对。

这些氏族不乏知晓秦落衡身份的,到时恐会直接在朝中宣布秦落衡身份,甚至是力推秦落衡上位,扶苏在朝中虽有一定影响力,但在军中却无多少威望。

恐不能服众!

对于自己驾崩后的善后一事,嬴政考虑了很多,他以往从没有感觉到,立储之事会这么棘手,以至于,他已有些拿不定主意。

良久。

他才终于确定下来。

而在嬴政的心中,已拟好了诏书。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会同大臣元老议立二世皇帝!

嬴政虚弱道:“笔,墨。”

说完。

嬴政肃然正容,勉力坐了起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咬牙挺住,要将这份遗诏写完,决不能中途而废。

他颤巍巍的提笔,向诏书上艰难的写了下去。

‘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胡亥此时已泣不成声,他跪在地上,不断抽泣着,不知是在为始皇悲恸,还是为自己将来的命运悲恸,但嬴政此时已顾不上这些了,他强撑着一口气,颤巍的写着。

这诏书只能他自己亲笔写。

其他人,他信不过!

嬴腾也跪在地上,眼眶早已通红,见到始皇如此虚弱,又如何不感到悲痛欲绝?

然而。

嬴政终究还是没有挺过去。

在写下‘葬’字后,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颓然的向榻上倒去,夏无且连忙伸手把嬴政给扶住。

嬴政拂袖,挣脱了夏无且。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眼下已不仅是冷热交替,也已是格外的虚弱,甚至于,已隐隐有些握不住笔了。

但那又如何?

他是皇帝!

岂能示人以弱?

他的骄傲不容许这样!

嬴政继续坐了起来,握笔的手都在颤抖,夏无且看的一阵心酸,劝谏道:“陛下,或许是臣诊断错了,陛下还是先躺下休息吧,臣这就给陛下开药方。”

嬴政没有理会。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

的确已经是病入膏肓。

嬴政此时也十分叹惋,他其实很早就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只是朝廷政事繁重,片刻不得闲,他始终不敢休养,而今突染疟疾,便是将早前堆积的暗疾一下引爆,他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了。

病来如山倒。

他此刻体会的格外深刻。

他也不禁在回想,若是当初听其他人建议,多注意一下身体,或许也不至于一下病来便是重疾。

不过一切都为时已晚。

他提起笔,准备继续书写。

这时。

夏无且犹豫良久,咬牙道:“臣无能,无法医治陛下,但臣却是觉得陛下染的疟疾不一定就不能医治,臣的确是对此无能为力,但臣却是认为秦落衡或有办法。”

“臣恳请召秦落衡入宫为陛下看病。”

原本跪地的胡亥面色一滞。

当即反对道:

“不行。”

“秦落衡非是太医院的医生,何以能让其出手救父皇?而且父皇染疾之时不能暴露,秦落衡此人我信不过。”

嬴政目光微沉。

他沉思良久,还是摇了摇头。

说道:

“不必了。”

“还是让他安生一阵吧。”

“朕不想让他看见朕这么虚弱!”

“而且......”

“朕染得是疟疾!”

“疟疾是什么病,朕比你们清楚,自古就没有医治的办法,不然古今也不会选择封城或就地诛杀了!”

“陛下。”夏无且还想再劝。

嬴政态度十分坚决,根本就不为所动。

嬴腾却是知道原因。

始皇是一个性情高傲之人,也是一个很在意颜面的人,若是放在平常,始皇肯定是愿意去见秦落衡的,毕竟秦落衡是始皇之子,为人君父,岂有不想见自己子嗣的?

但如今始皇身染重疾,几乎是无药可治,而见始皇这幅模样,恐是不会立秦落衡为储,见到秦落衡,只怕会让始皇心生愧疚,加上父子君臣早已相熟,若是秦落衡没治好始皇,恐会自责终生,这又岂是始皇愿意见到的?

只是胡亥为陛下之子,却是刻意阻拦,实在令人寒心。

嬴腾忍不住出声劝道:“陛下,臣认为当让秦博士来看一看,他的医术高超,太医院所有医生都对其医术赞不绝口,疟疾眼下的确是难以医治,但秦落衡非是常人,未必不能找到医治之法。”

“陛下乃大秦皇帝。”

“天下皆系于陛下一人之身,陛下若是出事,天下恐陷入动乱,也将再难安宁,臣虽无能,但也愿冒死力谏。”

“陛下当以天下为念。”

“臣恳请陛下宣秦落衡入宫看病。”

嬴政费力的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嬴腾,刚提起来的气,被几人这一说,也是彻底消散,手中的笔再也没握住,整个人只觉眼前一黑,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三百二十六章 无毒不丈夫!(求订阅) 胡亥道:“宗正,找秦落衡医治之事不要再说了,你们看看,父皇听到你们所说,都直接气昏了过去,秦落衡终究上不得台面,夏无且你前面不是说要给父皇开药吗?为何不去?”

夏无且脸色一滞。

他那番话只是说给始皇听得。

就算真的开了药方,也根本医治不了。

他看向了宗正。

嬴腾眼中露出一抹迟疑,若是换成平常,他并不会考虑秦落衡,只是一想到秦落衡为大秦十公子,而且以往的确医术惊人,他就不由生出犹豫。

始皇现在不能倒下!

良久。

嬴腾咬牙朝殿外道:“来人,备车马。”

闻言。

胡亥脸色微变。

恼怒道:

“宗正,你可知你在干什么?”

“若是父皇在外面出了差池,我胡亥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不准,我不准你们把父皇送到秦落衡那边去。”

嬴腾拱手道:

“臣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陛下不能有事。”

“而今各方势力虎视眈眈,若是陛下此时出事,定然会导致天下动荡,到时各地恐会叛乱不止,为了天下,为了大秦,更为了陛下,我都甘愿冒这个险。”

“而且......”

“幼公子,你身为陛下之子,不想着为始皇祈福,反在一旁再三阻拦,你又是有何居心?你此时此刻,连个人之私和天下之念都分不清,实在枉为陛下之子。”

说完。

嬴腾再也没给胡亥好脸色。

夏无且偷偷瞥了胡亥一眼,心中暗叹一声,他自然看得出胡亥的想法,主要胡亥表现的太过了,也全然分不清轻重,这样的公子,又何以能上位?又如何能服众?

胡亥面色青红一片。

很快。

便有车马到了殿外。

嬴腾小心翼翼的将始皇抬进马车,而后跟着夏无且等太医服侍在四周,在四周侍卫的护卫下,马车缓缓驶出了皇城。

胡亥原本想跟着,但被宗正拒绝了。

嬴腾自然不可能再让胡亥跟着,胡亥现在已有些魔怔了,若是再让胡亥跟着,恐真会出岔子,陛下的医治容不得出半点问题,也不容许再有人阻挠。

胡亥失魂落魄的站在殿外,脸色又青又红又紫,尤其是想到自己前面的疯狂举动,心中更是一阵害怕和恐惧,他不想这样,他其实没想过阻拦,只是后面想起赵高的会意,这才出言阻拦。

他越想越怕。

最后更是痛哭起来。

城中原本晴空高照,此时也渐阴沉下来。

赵高在失踪一阵之后,又去而复返,见到胡亥站在殿外,眼中露出一抹惊疑,又看了看防守松懈的偏殿,心中露出一抹不安,问不由开口道:“敢问公子,陛下如何了?”

胡亥看了赵高一眼。

怒喝道:

“赵高,都是因为你!”

“你把我害惨了!”

“现在父皇已被宗正送到秦落衡那,若是秦落衡将父皇医治好,我恐怕会因此事为父皇所恶,赵高,你真的害惨我了!”

闻言。

赵高脸色微变。

惊疑道:

“公子难道没有劝阻?”

“陛下是何等身份,岂能这么随意送置?”

胡亥道:

“我如何没有阻拦?”

“但宗正根本就不听,我一开口,反倒把我大骂了一顿,我本想跟着去,结果,宗正直接把我呵斥了下去,根本不让我登马车。”

“我来之前是怎么说的?”

“不能这么做,你偏要我这么做,现在一切都完了!”

赵高目光微沉。

他看了眼四周,低声道:

“公子慎言。”

“这事岂能怪罪到我头上?”

“依我看,宗正恐是知道秦落衡的身份,因而才这么自作主张,他恐怕暗中也是选择的秦落衡,不过,他这么做,反倒利于公子。”

“我刚才去问了一下情况。”

“疟疾无药可治!”

“现在嬴腾自作主张,将始皇送到外面,若是始皇在外面不治身亡,到时公子要立即出面,召集群臣,将宗正治罪,而且顺便将秦落衡落狱,没了宗正和秦落衡阻拦,公子在朝中上位将再无阻力。”

“臣为公子贺!”

胡亥心中又气又想笑。

都到了这时候,赵高竟还不死心。

胡亥眼中的气恼,赵高自然看得出来,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都已经做了,便只能一条道走到底了,而且他自认自己其实并没说错。

赵高道:

“公子切莫泄气。”

“公子此时实则尽占优势。”

“臣前面所言,并无半点虚假,疟疾的确是无药可救,就算秦落衡医术绝伦,也绝对救不回陛下。”

“其他公子眼下并不知陛下情况,也即是说,现在真论起来,只有公子知道陛下的情况,也只有公子是真的到了咸阳宫偏殿。”

“这未尝不能说是陛下的旨意?”

赵高眼中闪烁着冷光。

胡亥一愣,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问道:“你这是何意?父皇何时给我传令过?”

赵高冷笑道:“陛下的确没有给公子传令,但外界谁知道呢?眼下局势混乱,其他朝臣只知道陛下身危,但也只知道诸公子中,只有公子到了这里,而这难道不能说明一些问题?”

“只要宗正和秦落衡出事,再把夏无且等人落狱,一切话语权和主导权都落到了公子手中,到时公子你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谁又敢质疑公子的话呢?”

“等其他人反应过来,那时早已大局已定。”

“此事难道不该庆贺吗?”

胡亥一滞。

他听完赵高的解释,若有所思,神色依旧有些不安,迟疑道:“按你所说,这事反倒对我有利?”

赵高肯定道:

“没错。”

“前面公子的确有些操之过急。”

“但此时失理的反倒是嬴腾等人,公子现在只需联络其他朝臣,只要陛下出现问题,便立即发难,将他们给一网打尽,而臣也会暗中联系其他朝臣,到时朝堂上公子定能一鸣惊人。”

“只是陛下遗诏可曾写下?”

赵高有些担心。

他现在只要担心的就是遗诏问题,若是始皇已经写下了遗诏,到时就算他能颠倒黑白,恐也无济于事,毕竟大臣们,相比其他,更愿意认陛下的遗诏。

胡亥摇摇头。

说道:

“父皇并没写完,便昏厥过去。”

“遗诏上并没写明何人为储君,只是让蒙恬统领大军。”

“蒙恬?”赵高眼中露出一抹疑色,沉吟片刻,缓缓道:“陛下恐是选择的长公子,蒙氏一族自来跟长公子交好,陛下是担心长公子应付不了朝中局面,因而想让蒙恬回来操持。”

“好在陛下没写完,不然一切都晚了。”

“不过长公子跟蒙氏一族交好的确会是个麻烦。”

赵高眼中闪过一抹阴鹫。

胡亥看了赵高一眼,疑惑道:“你前面去哪里了?”

他记得自己出来时,并没有见到赵高。

赵高躬身道:

“回公子,臣去做了一番布置。”

“我们两人来咸阳宫这边太快了,难免不会让人起疑,若是有人以此为口舌,抓住不放,反倒会让我们被动,因而臣让来给公子传话的宫女宦官将此事告知了其他公子。”

“泄露给一人是罪。”

“泄露给十人百人同样是罪!”

“但此举却是能减轻他人对我们的怀疑。”

“而且......”

“臣还让他们把始皇患疾之事传到了外面。”

“赵高,你疯了!”胡亥脸色大变,满眼不敢置信和震惊,他怎么都想不到,赵高竟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将这事都传出去,这若是让外界知道,那是真要出大事了!

赵高面不改色,一脸冷峻道:

“公子,臣这么做,自然有臣的理由。”

“公子在朝中式微,虽然臣可以暗中谋划,给公子增增声势,但这终究起不了什么大用,公子想要上位,更重要的是,要让朝臣们觉得需要一个人来主持大局。”

“公子要的是浑水摸鱼!”

“此举结合臣给公子前面的谋划,唯有双管齐下,公子才能相对稳妥的掌握大权,也才能被其他朝臣拥护,若是咸阳稳定,朝臣不一定会立即生出拥立之心,但若是咸阳不稳,朝臣为了稳定咸阳,定会推出一个公子来安抚民心。”

“而这就是公子仅有的机会。”

“公子此时只能乱中取胜,按部就班,一味求稳,公子是争不过长公子的,此举的确很危险,但公子唯今只有这一个办法,因为公子在其他方面其实都比不过长公子的。”

“朝堂越稳,朝臣就会越倾向长公子。”

“我们此番费这么多心思,岂非全成全了长公子?这如何能行?有时候,做事就是要狠辣一些,无毒不丈夫,臣知道公子狠不下这个心,因而这事臣替公子做了。”

“臣此生别无他求,只愿公子登上高位。”

闻言。

胡亥脸色变了又变,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叹气道:“你都已经做了,我能怎么办呢?现在只能等秦落衡那边的结果了。”

“而这本不是我的想法。”

“唉!”

“我怎么就听信了你的鬼话?!”

胡亥长长的叹了口气。

赵高笑了笑,意气风发道:“公子尽管放心,臣已提前布置好了一切,定可保此计划万无一失。”

第三百二十七章 秦落衡的怒火!(第一更) 天色渐显昏暗。

秦落衡坐在书房中看着书。

突然,门外想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听这个声音甚至显得有些急不可耐,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异色,也是起身去开了门。

门一开。

只见乌泱泱的一大批士卒。

秦落衡蹙眉。

他问道:“这是何意?”

人群中,夏无且走了出来,没敢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道:“秦博士,这次恐要麻烦你出手了。”

“始皇染疾了!”

“染疾?这是什么情况?”秦落衡面色微变。

夏无且道:“此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陛下的车马马上就到,我是提前过来给你通知一声,你做一下准备。”

秦落衡心神一凝,问道:“敢问一下,始皇染的是何疾?”

夏无且低声道:“疟疾。”

秦落衡目光微沉。

随即也是直接吩咐道:“薄姝带着其他人去后院,没有我的吩咐不要来前厅这边,也不要在家中随意走动,更不要大声喧哗......”

秦落衡一连吩咐了数声。

薄姝连忙应下。

夏无且稽首,满脸愁思道:“秦博士,疟疾你有办法吗?”

“原本这事不该麻烦你的,但陛下关系着大秦安危,是绝对不能出事的,我眼下实在没有办法,不然也断不至于此。”

秦落衡沉吟片刻。

缓缓道:

“我也没有把握。”

“疟疾其实并非无药可治。”

“不过此时天气已经转寒,按理而言,不该有疟疾出现,而且始皇一向深居宫中,怎么沾惹上疟疾的?”

夏无且根本没心思解释。

他现在脑海中只有一句话,‘疟疾并非无药可治’,那即是说,秦落衡是真的有办法治理疟疾。

夏无且双眼一亮,惊喜道:“你真的能治疟疾?”

秦落衡面露迟疑。

开口道:

“不敢夸下海口,但的确有救治之法。”

“我曾在一个古籍上看过一个疟疾之方,即取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这便是最简单的一种治理方法。”

“青蒿?这是何物?”夏无且皱眉。

他以往并没听说过这味药材。

秦落衡道:“世人曾有一句戏言,即毒蛇十步之内必有解药,虽然这句话并不正确,但青蒿的确是出自疟疾泛滥的地区。”

夏无且脸色微变,不安道:“咸阳难道没有?”

秦落衡正欲摇头。

屋外突然响起了阵阵脚步声。

两人当即闭口,不敢有任何言语,连忙去到门口,迎接始皇的到来。

宗正率先从车中下来。

而后便急忙吩咐侍女将始皇抬进来。

嬴腾没心思去打量秦落衡,此时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让秦落衡出手救治始皇。

他开口道:

“秦落衡,你为医家博士,前面夏无且应该也告诉你了,始皇眼下病危,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必须要把始皇救治过来,若是始皇出了事,你自己掂量掂量其中的后果!”

“这非是我恐吓,而是实情!”

“定倾力而为。”秦落衡连忙道。

他朝后面望去,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再次浮现在了眼前,只不过跟以往的高大壮实相比,此番却是显得十分虚弱,脸上也几乎没有什么异彩,彷佛风一吹就要倒下。

听到四周人呼喊着陛下,秦落衡轻叹一声,虽然他早猜到了,但此时真的面对现实,也不由心生一揪,心中五味杂陈。

他终究没有猜错。

秦长吏的确就是秦始皇。

不过。

此时,还不到感慨的时候,他连忙吩咐着,让宦官把嬴政送到大堂,他虽然很想知道,为何始皇会染上疟疾,但作为一个医者,医者仁心,此时更重要的是救人。

始皇连人带榻被抬到了大堂。

根本不用秦落衡吩咐,他的住宅四周便被士卒紧紧围住,一旁的宦官在将秦落衡送进来后,也是急忙退了出去,大堂内只剩下了秦落衡、几名医生,以及宗正嬴腾。

秦落衡深吸口气。

他并没轻信夏无且的话。

而是认真检查起了嬴政现在的情况。

嬴政的状况十分糟糕,也的确是染上了疟疾,而且症状不轻,就在他检查的这段时间,已有突发性寒颤和高热等症状,嬴政紧闭着双眼,嘴中一会喃喃喊着冷,一会喃喃喊着热。

忽冷忽热。

症状发作极不规律。

这也足以说明,嬴政染疾的时间不长。

不然情况只会更加严重。

等秦落衡检查完毕,夏无且一脸忧虑的问道:“秦博士,陛下眼下情况如何?真的能够医治吗?”

其他医生也看了过来。

眼中同样露出了紧张和不安。

秦落衡点了点头。

沉声道:

“能。”

“我刚才检查了一下,始皇的确是染上了疟疾,虽不知是如何染上的,但感染的时间并不长,因而还处于忽冷忽热这个症状阶段,这个阶段的疟疾并不算难治。”

“只需让体温稳定下来即可。”

夏无且道:“只是咸阳没有青蒿,甚至我等医生也不识得青蒿,就算现在下令让其他地方运送,至少也需数日时间,陛下的身体,真能坚持到那时吗?”

秦落衡摇头。

正色道:

“不能。”

“始皇以往本就操劳过度,身体没有得到过休养,还染上的是疟疾这等重疾,病来如山倒,始皇的身体一直处于崩溃边缘,若是不及时得到救治,恐撑不了几天。”

“那如何是好?”夏无且担忧道。

嬴腾道:“青蒿是何物?你先描述一下,我这就下令,让四方郡县将此物送到咸阳,快马加鞭之下,应该能缩短不少时日。”

秦落衡道:

“青蒿应出自岭南一带。”

“虽然入药的被称为青蒿,实则真正有药用的是黄花蒿,这种药材,外界几乎没多少人识得,就算我将其形状告诉给你们,短时想找到,也非是易事。”

“那也要尝试一下,陛下不能出事!”嬴腾斩钉截铁道。

秦落衡轻笑道:

“宗正不用着急,我只是不让你们去找黄花蒿,但并没有说我没有黄花蒿,我有一好友,便是出身南方,他在数月前,特意给我寄过来了一批种子,其中就有黄花蒿。”

“此言当真?”嬴腾面色一喜。

“千真万确。”秦落衡用力的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谎。

吴芮的确给他寄过种子。

不过,吴芮寄的主要是野菜的种子及一些花种,而黄花蒿的确就位于其中,他当时甚至还吐槽了一下。

没曾想。

误打误撞之下,竟帮上了大忙。

不过,秦落衡也没太高兴,药材这东西,因地而异,同一药材,种植在不同地方,药性也会有不少区别,他也不敢确定,咸阳种出来的黄花蒿是不是依旧有那番作用。

他折身去了后院,取了一些干枯的黄花蒿,照着自己记下的药方煎熬起来,夏无且等医生紧紧跟在一旁,好奇的看着秦落衡的一举一动,当然,目光主要集中在黄花蒿上。

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疟疾有治。

而且看起来治疗并不复杂,所需的药材更是少的可能,只有区区一种,他们眼中也不由露出一抹惊疑,一味药材,真能起作用?

不过,他们也不敢去质疑秦落衡。

秦落衡年岁不大,但在医术方面,并不输于他们,甚至在不少方面,更是超出他们一大截,秦落衡的用药风格,千奇百变,从来都不拘泥一种,救治之法,更是五花八面。

若非亲眼所见,他们甚至都不敢相信,秦落衡竟还不到二十。

很快。

汤药便熬好了。

他将汤药端到嬴政榻前,自己轻轻的扶起嬴政,让嬴政的身子靠在自己身上,一手拿着汤碗,另一手拿着汤匙,缓缓吹着气,等到汤药温度差不多时,才一点点喂进嬴政嘴中。

期间无一人有异议。

原本夏无且想提醒一下,这种事一般是宦官或侍女去喂食,而且需要有人提前试药,毕竟始皇乃万金之躯,是不能随意用药和接近外人的,但见宗正嬴腾没有意见,他自然也不敢开口去提醒。

屋中众人候在一旁,望着秦落衡给嬴政喂药,眼中都不由闪过一抹好奇,好奇秦落衡熬的汤药究竟有没有作用。

不多时。

碗中的汤药竟皆被服用。

秦落衡小心的把嬴政扶平在榻上,随后拿着汤碗走出了大堂,同时冷声道:“现在始皇需要静养,差一两名医生看着即可,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

“始皇是如何染疾的?”

秦落衡面色冷峻。

他心中是有一股怒气的。

若非他知道一些救治疟疾的办法,不然换做其他医生,始皇恐真的只能等死了,而且现在黄花蒿的治疗效果如何,尚还不得知,若是药效不够,那他也是白折腾了一番。

他一向敬重秦长吏,眼下秦长吏虚弱到这般地步,他又怎么可能不生气?若非前面忙着救人,不然他早就发作了。

而今终于可以松口气,自然要好好问一下。

嬴腾自然听出了秦落衡语气中的怒火,他并不觉得有丝毫过激,甚至觉得已十分隐忍了,识大体,知礼节,嬴腾眼中露出一抹欣慰,沉声道:“这事我已经调查清楚了,不过还是到外面说吧。”

秦落衡点了点头。

第三百二十八章 无权行事!(第二更) 去到屋外。

秦落衡长身而立,开口道:“现在可以说了。”

嬴腾道:“我前面打听了一下,陛下今日只召见了杨翁子将军,杨翁子这几月一直驻守在岭南,这次之所以赶回咸阳,是在岭南打听到百越可能有变,所以才星夜兼程的赶回来。”

“陛下染上的疟疾恐就出在这上。”

“岭南?”秦落衡蹙眉。

他并不怀疑岭南发生了疟疾,现在的岭南并非后世的宜居之地,历史上秦朝难以占领岭南,就是因岭南气候过于恶劣,而且病害繁多,倒在这里的士卒,大部分不是死于战争,而是死于瘟疫疾病。

秦落衡道:“如此看来,杨翁子也感染了疟疾?”

嬴腾摇头道:“这暂时不清楚,不过据当时在殿内的宦官说,杨翁子觐见陛下的时候,的确偶有咳嗽,恐怕的确是感染了疟疾。”

说到这。

嬴腾眼中也是闪过一抹冷意。

杨翁子自己染病就算了,还心急火燎的去见陛下,这很难不被他认为杨翁子没有不轨之心。

秦落衡却是没考虑这个。

眼下始皇染上了疟疾,杨翁子也染上了疟疾,如果不出意外,杨翁子这一路下来,恐会接触不少人,稍微身体差弱的,都有被感染的风险,好在疟疾的传染性,相对而言,并没有那么烈。

而杨翁子是从岭南回来的。

以岭南那燥热高温的情况,恐怕正是这次瘟疫的感染源,而从岭南到咸阳有数日的行程,杨翁子是将领,按理而言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感染机会,而今却是受到了感染。

只怕......

岭南瘟疫已经成规模了!

眼下岭南发生瘟疫,还没有明确下来,但等真的传过来,朝廷再做出应对,恐怕不知会传染多少人,到时死伤定然惨重。

这是秦落衡不愿见到的。

现在这个时代视瘟疫如虎,一旦得了,要么等死,要么直接被官府就地处决,以避免传染,而岭南那边的士卒大多出自关中,若是岭南真的大规模爆发瘟疫,恐关中地区会家家缟素。

这对大秦的打击太大了!

也会动摇军心。

秦落衡沉声道:“岭南恐已经爆发了瘟疫,朝廷需要速速做出决断,我等会将黄花蒿的辨识之法写在竹简上,由宗正交由朝廷,让朝廷尽快将医治之法传到岭南,一定要尽可能避免瘟疫进一步扩散。”

“此外,让朝廷出面,召集一些医者前往岭南,尽可能的救助换疾的士卒,这些士卒皆是大秦的百战之卒,若是损耗在瘟疫上,实在是莫大的损失。”

嬴腾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却是没有想到,面对这种情况,秦落衡竟还能保持理性,丝毫没受到外界影响,而且还是以天下为念。

这种理智属实难得。

嬴腾点头道:“好,你尽管去写,我等会派人送到丞相府。”

秦落衡微微额首,他去到书房,持笔飞快书写起来,瘟疫之事,容不得半点马虎,也容不得半点耽搁,时间就是生命,在瘟疫面前,这句话无比切实。

写完后。

秦落衡直接交给了嬴腾。

嬴腾也没有耽搁,直接派人将奏疏送出。

秦落衡站在院中,迟疑片刻,缓缓道:“太医令,等会麻烦你去一趟杨翁子将军的府中,将医治疟疾的黄花蒿送去,我相信杨翁子将军不是有意的,他若知道自己感染疟疾,是万不会去见始皇的。”

“始皇染疾,纯属意外。”

夏无且眼中露出一抹犹豫。

他其实也并不认为杨翁子是有意的,毕竟疟疾放在以前是无药可治的,杨翁子就算想算计始皇,也没必要把自己也算计进去。

但这次毕竟牵涉到了始皇,若非秦落衡有医治之法,不然始皇恐怕真的危险了,即便始皇这次能转危为安,杨翁子恐怕也难辞其咎,现在始皇尚昏迷不醒,他这去给杨翁子送药,似乎有些不妥。

秦落衡自然看出了夏无且的犹豫。

开口道:

“太医令不用担心。”

“若始皇怪罪,我一人担之。”

“岭南本就环境艰苦,杨翁子将军在岭南驻守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以能见死不救?就算始皇日后真的定罪,也当是定罪一个活人,而不该怪罪一个死人!”

夏无且迟疑片刻,也是点了点头。

秦落衡又道:“多带一点,让杨翁子将军把这些药草分给随行的士卒,大秦的士卒就算是死,也应该是死在战场上,而不应该是死在病榻上。”

夏无且心神一凛。

沉声道:

“我知道了。”

“我这就送过去。”

说完。

夏无且取了些药草,便匆匆的离开了。

院中,只余秦落衡跟嬴腾两人。

看着秦落衡有条不紊的安排,嬴腾眼中露出一抹欣慰之色,他以往并没有见过秦落衡,只是听说过秦落衡的一些传闻,但今日真的见到,也是不由眼前一亮。

秦落衡行事并没扶苏老练,但却是比扶苏多了一种担当,而且做事雷厉风行,丝毫不拖泥带水,也更加的务实。

秦落衡并没注意到嬴腾。

他现在的心思都在始皇患疾上。

秦落衡朝宗正行了一礼,缓缓问道:“敢问宗正,始皇患疾之事,可有告知给其他朝臣?”

嬴腾摇了摇头。

沉声道:

“自然没有。”

“陛下染疾事关天下安定,岂能轻易泄露?”

说完。

嬴腾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阴翳,继续道:“不过陛下感到身体不适时,传唤了夏无且,但胡亥却是不知怎么听到了消息,但这事仅限在宫中,其他朝臣应该是不知道的。”

秦落衡摇了摇头。

沉声道:

“不能报以侥幸。”

“既然有人泄露给了胡亥公子,保不齐也会泄露给其他人,始皇染疾之时事关大秦安稳,不能有任何掉以轻心,若是泄露出去,而朝堂没有及时做好应对,咸阳恐会生出不少乱子。”

“咸阳乃大秦国都,一旦生乱,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去,定然会引起天下哗然,所以必须要慎重处理。”

“你认为当如何处置?”嬴腾问道。

秦落衡沉吟片刻。

缓缓道:

“始皇染疾之事,需得告诉给李斯和冯去疾两位丞相,让丞相府代为处理天下政事,同时严令百官各司其职,只要朝廷不乱,咸阳基本就乱不起来。”

“此外,通知郎中令调集兵马,以防城中有人刻意生事。”

“外界暂时并不清楚始皇染疾之事,因而可采取外松内紧的治理之法,若是外界知晓了,直接采取高压治理,务必将那些谣言谶语扼杀在城中,绝不能让其流窜出去。”

嬴腾摇了摇头。

沉声道:

“你说的这些,只能由陛下开口,其他人说是无用的,我顶多代为传话给李斯和冯去疾,而且想调集士卒,必须要有兵符,我虽为大秦宗正,却是并没有调兵之权。”

“城中唯一能调动的士卒,便是内史治下的城中守卫。”

“郎中令下的士卒是动不了的。”

秦落衡蹙眉。

他倒是忘记了这一茬了。

秦朝对兵权把控十分严格,没兵符根本就调不动士卒,军队也向来是只认兵符不认将领,而今始皇已经昏迷过去,想让始皇开口拿出兵符,显然是不可能的。

秦落衡道:

“那便调集一下城中守卫吧。”

“或许只是我多心了。”

秦落衡心中并不认为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皇帝病了,必然会有宵小冒头。

现在秦朝的情况很复杂,大秦之所以屹立不倒,主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始皇,若是始皇病倒的消息传出,天下必定会生出很多乱子,短时或许朝廷能平定,但一旦乱子多了,朝廷很容易顾此失彼,到时,小乱也会酿成大祸。

不过。

他倒并不认为始皇收拢兵权有问题。

兵权必须要集于上。

不然兵权一旦出现问题,很容易出现地方割据,而大秦正是从诸侯林立的时代杀出来的,又岂会甘心走回老路,而且大秦的一切制度都是为皇帝服务的。

因而皇帝是万不能有事的。

但此时此刻,正好是皇帝出事了。

一切就变得棘手了。

嬴腾犹豫片刻,缓缓道:“我就算把你建议的告诉给李斯,李斯恐也不敢有作为,他应该会第一时间来你这,去求见陛下,你所说的建议想施行,必须要陛下松口。”

“至少要有诏令!”

秦落衡点头。

他也是无计可施了。

而今他能做的,只能祈祷始皇早点醒来,不然城中恐真的会出乱子了,等真的出了乱子,再依循律法去处理,显然是来不及的,这无疑也会助长其他人的异心。

秦落衡轻叹一声,重新进到了大堂。

嬴腾在院中站了一会,还是决定将秦落衡的想法告知给李斯,因为秦落衡考虑的明显更加周全,也更符合实际,尤其是前面胡亥跟赵高的种种举止,也是让嬴腾生出了一些不安。

多做一些布置,总归是好事。

虽不一定能奏效。

此时天空中已下起了丝丝细雨。

就在嬴腾将始皇染疾之事告知给李斯时,始皇染疾的消息,却是不知何时在城中不胫而走......

第三百二十九章 暗流涌动!(第三更) 田宅。

田桓、田荣、田安等人齐聚一堂,眼中都充满了疑惑,确定族中子弟都到齐之后,田桓轻咳一声,开口道:“人都到齐了?那我便将刚打听到的消息说一下。”

“始皇染上了重疾,恐不日就将不治而亡。”

“我们的机会来了!”

闻言。

四周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阵阵惊讶和兴奋。

田安道:“叔父说的可为真?”

田恒笑着道:“自然是真的,事关我田氏存亡,我又岂会在这事情上弄虚作假?这个消息是宫中传出来的,岂能有假?现在得知这个消息的不止是我们,还有其他贵族。”

“始皇若是染疾,朝堂必定陷入动荡,那便是我们的机会。”

“我们田氏一直谋求逃离咸阳,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而今始皇染疾,我们只需在暗中散布一些谣言,引起城中民众恐慌,到时官府定会多加注意,顾此失彼之下,我们逃离的机会无疑会大增。”

“不过。”

“我田氏家大业大,自然不可能全都离开,所以有些人注定会被落在这里,今日没有到场的人,都会被家族遗弃,现在通知你们,便是让你们提前做好离开的准备。”

“此外。”

“不准将此事透露给其他人。”

“若是有人将此事泄露给其他人,那就休怪我翻脸无情了,事关家族安危,我是不会为你们容情的。”

田安等人连忙摆手,纷纷表示不会。

田桓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说道:

“事情已告诉给你们了。”

“现在你们可以先下去准备了。”

“记住,不要打草惊蛇,你们在城中的妻妾,直接舍弃。”

“大丈夫何患无妻?”

“眼下始皇染疾,过不了多久便会离世,始皇离世之后,天下必定陷入四分五裂,到时我田氏自会举兵起事,复辟齐国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到时你们难道还少得了女人?”

“我再三警告你们几句。”

“以往终日花天酒地,寻欢作乐,我姑且不放在心上,若是这时还敢带女子上路,那就不要怪我家法处置了,我田氏虽家大业大,但还经不起这么折腾。”

“而且这次逃亡的非是我田氏一族。”

“还有其他的六国贵族。”

“这是一场逃命,你追我赶的逃命,只要稍微速度慢了,便会被其他贵族追上,甚至是被秦军抓上,到时,可就别怪我没有提前提醒你们,我田桓对你们可谓仁至义尽,但秦军可不会。”

“你们的人头可是他们的大好军功!”

“你们自己掂量一下吧!”

说完。

田桓便起身离开了。

留下其他田氏子弟面面相觑。

田安强忍着心中的激动,也是快步离开了。

他根本没想过带人离开。

至于在咸阳纳的妾,他压根没放在心上,田桓叔父说的很切实,一旦齐国复辟,他将贵为齐国公子,到时什么女人得不到?

而且......

他有更大的野望。

齐国尚在的时候,他们这一脉,并没有多少权势,但来咸阳这段时日,他们这一脉却是渐渐掌握了田氏族中的话语大权,若是齐国复辟,自然要以他们这一脉为主。

而他甚至有机会成为齐王。

相比一些粉黛红尘,他显然更在意权势。

其他田氏子弟眼中或多或少露出一抹犹豫和纠结,他们没有田安这么心狠果决,突然抛弃自己在城中的女子,心中多少有些不舍,但一想到自己离开咸阳后的情况,也很快做出了取舍。

女人只会影响他们逃命的速度!

另一边。

田桓在吩咐了几声后,便进到了一间马车内,车内田升正坐在里面,田桓微微见礼道:“兄长。”

田升面色肃然,沉声道:“都吩咐好了?”

田桓道:“都交代妥当了,事关自己的安危,他们应该知道该怎么取舍,而且能逃出去的终究是少数。”

田升凝声道:

“我心中有些不安。”

“这个消息太突然了,若是其中有诈,我们恐会中计。”

田桓脸色也一下阴沉下来。

良久。

田桓才道:“我不认为这个消息是假,一来朝廷若是想动我们,根本用不着这样的手段,二来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定然会引起咸阳震动,官府没有必要这么多。”

“而且......”

“这事牵扯到了始皇。”

“朝廷的官员尚且不敢轻言始皇,何况这些宫中的侍女宦官?”

“你的意思是始皇真的染疾了?”田升目光微阖,眼中闪着阴晴不定的光芒。

田桓点点头。

说道:

“此事应该不假。”

“而且我们谋划逃离咸阳之事已久,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逃离机会,眼下只要在城中惹出骚乱,无论这事是真是假,最后都不会影响我们的逃离。”

“我们不当关心官府。”

“我们其实是要跟其他六国贵族比。”

“只要我们逃得比其他六国贵族快,那么我田氏便能在这次风波中得以保全,若是嬴政真的突然暴毙,我们逃出咸阳之后,就可以直接谋划复国一事了。”

“没有嬴政的强力压制,大秦威慑不到地方的!”

“而且......”

“只要我们能逃出去,对秦廷无疑是一个巨大打击,这同样会促使地方跟咸阳越发离心离德。”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事都对我们有利。”

田升不置可否,冷声道:“前提是我们能活着逃出去!”

田升、田桓兄弟交谈间,马车已缓缓驶出,他们此行是去跟其他贵族合谋逃离之事,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合谋拿到畅行各大城池的通关‘符书’。

至少要拿到关中地区的符书!

另一边。

博士学宫。

孔鲋同样得到了消息。

听闻这个消息,孔鲋先是一愣,随即连忙去找了子襄,兄弟二人相向而坐,眼中都露出了惊异之色。

显然。

他们对此都感到了震惊。

孔鲋道:“襄弟,你认为这个消息是否属实?”

子襄道:“应该是真的,我在来的路上,去问过太医院的人,太医令夏无且等人的确晌午就去了咸阳宫,至今都没有回来,恐怕始皇身体是真的出了问题。”

“但具体是何病,病情如何,暂不得而知。”

“不过。”

“城中恐不会安定了。”

“而这同样也是我们的机会。”

“襄弟,此话怎讲?”孔鲋眼中露出一抹疑惑。

子襄道:

“这个消息恐是有人刻意放出来的。”

“对方的用意很明显。”

“就是在有意制造混乱,对方是想制造朝廷混乱,同样也想让城中生事,从而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过对方具体谋划的什么,我暂时不清楚,恐怕跟始皇脱不清干系。”

“我们也不用太过关心。”

“眼下始皇染疾之事,恐已传到了外面,六国贵族必然也听闻了这个消息,他们这几个月,一直在寻找逃离咸阳的机会,这次可谓是机会难得,他们不会放过的。”

“就在这几日,他们定会出逃!”

“六国贵族一旦逃离,官府必然会察觉,到时定会派大量士卒去抓捕,而这同样给了我们逃离的机会,眼下我们儒家在咸阳已经越发失势,继续呆在咸阳已无意义,而且呆的越久,出事的可能性越高,眼下有六国贵族为我们吸引目光,正是我们逃离的大好时机。”

孔鲋眼中露出一抹纠结。

本心而言。

他并不想离开咸阳。

但子襄说的也没错,这段时间,他们儒家越发式微了,博士学宫的其他学派跟他们貌合神离,甚至已不把他们儒家放在眼里了,继续待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只是一旦出逃,便成了罪犯。

他有些不愿。

而且,当大秦博士,每年的年秩是六百石,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笔很大的收入,直接放弃,实在有些不甘。

子襄看出了孔鲋的纠结。

劝说道:

“兄长,切莫在意一时得失。”

“我们儒家现在之所以能这么安稳,主要是因为朝廷关注的是六国贵族,一旦六国贵族出逃,我们儒家若还继续呆在咸阳,必然会首当其冲,到时又岂能再安稳?”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这次始皇染疾事出突然,但对各方的反秦势力而言,无疑是一个天大利好,若是我们不能抓住这次机会,恐会彻底失去主动,我儒家既然已经选择跟秦廷决裂,便不能再犹豫不决。”

“兄长,当速做决断!”

孔鲋迟疑片刻,点了点头道:“一切就依襄弟所言,这咸阳,不待也罢,只是逃离咸阳后,官府若是追究,定能查到我们的下落,到时岂非是坠了先祖名声?”

子襄道:

“先祖乃圣人,岂会因此受垢?”

“只要我们逃出去,将先祖学问发扬光大,到时就算秦廷抹黑,也无济于事,公道自在人心,而我儒家最擅长的便是引导人心,只要我孔门不灭,先祖威名便不会蒙尘。”

闻言。

孔鲋这才下定了决心。

随即道:“需不需告知其他儒士?”

子襄道:“暂时不急,等六国贵族行动之后,我们再告之,我们需得保证我们自身的安全。”

孔鲋点点头道:“也好。”

第三百三十章 帝国的忧虑!(求订阅) 华府。

华阜等人自然听闻了消息。

他们自然心急如焚。

他们很清楚,始皇染疾意味着什么。

一旦始皇真的身体抱恙,储君之位几乎不可能旁落给他人,只会落到长公子头上,因为秦落衡并没被宣布身份,为了朝堂稳定,也为了安抚民心,扶苏都会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而这不是华阜等人想看到的。

不过。

没有陛下诏令,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也没有办法妄动,自从嫪毒和成蟜叛乱之后,始皇对兵权抓的很紧,没有始皇授予兵符,其他人根本就别想调动兵马,就算是太尉也一样。

关中氏族虽在军中威望很高,但也仅仅是威望,除非始皇的死讯传出,不然他们就别想有太多动作,一切都只能干等着,而华阜等人自然不会甘于袖手旁观,不断派出隶臣去打探消息。

雨渐渐大了起来。

这一滴滴雨点彷佛滴在了众人心上。

让人心神格外难安。

华府内。

华阜、华寄等人围坐一团,神色十分的严肃,他们自然预想得到始皇染疾将带来的一些列事情。

华阜道:

“我刚才已经派人去打听了。”

“陛下的确染疾了,而且多半染的是重疾,太医令夏无且从晌午开始,便一直服侍在陛下身边,不过,我还打听到另一个消息,陛下似乎被送到了秦落衡的住处。”

四周安静。

华阜继续道: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虽然有可能陛下会宣布秦落衡为大秦十公子,甚至直接把秦落衡任命为储君,但在我看来,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陛下染疾事出突然,一旦陛下出事,朝廷必定陷入一定纷乱,若是突然曝出秦落衡为大秦十公子,皇宫之内,必定质疑声不断,事关大秦安危稳定,陛下不会做这种冒险决策。”

“而且我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个。”

“我担心秦落衡会出事!”

“夏无且等人并不清楚秦落衡的真实身份,因而他们把始皇送到秦落衡那边,只是为了让秦落衡出手医治,秦落衡的确医术高绝,但他一直以来是精于疑难,并非是精于救治。”

“一旦始皇在他那出事,大丧之后,秦落衡定会被定罪。”

“而今秦落衡身份没有被宣布出来,若是真的出事,只怕会是十死无生。”

华阜面色有些阴沉。

始皇染疾之事太过突然,让他们全都触不及防。

华寄亦然。

不过,华寄还能保持几分理智。

他缓缓道:

“阿翁,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若是陛下真的出事,那对朝堂、对天下的影响就太大了,甚至可能致使天下四分五裂,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陛下染的什么疾?!”

“外面流言层出不穷,但其实大多是虚言。”

“我们如今只知道一点,便是陛下的确染了疾,但染得什么疾,何时染上的?陛下现状如何,我们是一无所知,眼下外面众说纷纭,我们实不当自乱阵脚。”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以不变应万变。”

“而今要尽快查明陛下的实情,同时严防城中宵小生事,唯有我们真的了解到实情,才能去做下一步动作,不然我们岂非也变成了乱秦之人?”

“阿翁,关心则乱!”

华寄劝了一声。

他同样很担心秦落衡的安危,但此时他们不该自乱阵脚。

华阜眉头一蹙。

低声道:

“若是陛下真的出事了呢?”

华寄目光一凝。

沉声道:

“我华氏是出身大秦宗室,一切当以大秦为念,若是陛下真的发生了不测,一切当以大秦为重,秦落衡的确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但时势使然,我们华氏又岂能见小利而忘大义?”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我们能做的,只是保秦落衡一命,至于其他的,万不能再有其他动作,不然只会将大秦拖至万劫不复之地,而这岂是我等关中氏族之愿?这又岂是天下民众之愿?”

华阜默然。

华寄心中轻叹一声。

他又岂听不出阿翁的想法?

但事不能那样。

华阜身上行伍气息比较重,做事喜欢直来直去,根本就不会考虑后果,但他不一样,他在地方为官十年,自然会多加考虑后果,若是大秦因此四分五裂,又岂是他们想见到的?

华寄道:

“阿翁眼下只考虑了陛下生出不测,但陛下染疾之事,阿翁不觉得有些传的太快了吗?陛下这些日一直在宫中,按理而言,不当这么快传的人尽皆知,但眼下却是不然。”

“此事我认为略有蹊跷。”

华阜目光一凝,沉声道:“你认为这是有人暗中作祟?”

华寄点了点头。

肯定道:

“暗中一定有人出手。”

“正常而言,就算有所动作,也当是在陛下宾天之后,但这次仅是听到一些风声,便开始闹得沸沸扬扬,这明显非同一般,一定是有人在刻意搅局。”

“我们岂能让他们如愿?”

“再则。”

“阿翁目前只考虑到陛下遭遇不测,若陛下并没遭遇不测呢?那现在这些急着跳出来的势力,岂非直接成了靶子?”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蹊跷。”

“彷佛是在刻意制造混乱。”

“这些人的目的暂不得而知,但恐怕是包藏祸心,故意将陛下染疾之事传扬出去,以此推波助澜,进而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决不能轻易上当。”

华阜目光微沉,点了点头,随即道:“你认为陛下可能没事?”

华寄摇头道:

“这应该不可能。”

“陛下若是没事,直接现身,这些谣言便不攻自破,而且没人会贸然造陛下的谣言,眼下陛下一直没有露面,这个消息应是真的,不过陛下实际病情如何,恐非是外界传的那么夸张。”

“现在一切都还不明晰。”

“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做的越多,错的越多,到时反倒给了其他人口舌。”

华阜微微额首。

随即道:

“但若是陛下真的出事了,秦落衡为最后救治陛下的人,恐怕也会跟着出事,如若不然,我们趁着这次的混乱,把秦落衡为陛下十公子的消息传出去......”

“不可。”华阜话还没说完,便被华寄制止了。

华寄道:

“阿翁,此事万万不可。”

“若是陛下真的出事,眼下秦落衡尚还只是一个医家博士,医者自然当出手救治陛下,如若换成了大秦公子,那就非同寻常了,恐怕会直接为其遭至祸端。”

“我们能保下一个医家博士,但护不住一个大秦公子。”

“他为大秦公子的消息一传出,恐怕其他人会更想置他于死地,阿翁千万不要动这个心思,现在不适合谈这个,甚至这个消息连提都不能提。”

“提了,只会害斯年。”

华阜脸色一白。

他前面倒没有想这么多。

华寄面色微沉,他之所以急忙从御史府赶回,就是特意要劝阻自己阿翁,华阜的心思自然是好的,就是性格过于直白,长年的军伍生活,让他把处置事情想的十分简单粗暴。

在军中尚且可以,但在朝堂是万万不行的。

华寄道:

“秦落衡为斯年之事,只能由陛下宣布,绝不能假以他人,陛下若是出事,秦落衡最好就是当个普通人,若是陛下无碍,秦落衡也会因此为陛下看重,公布身份只是时间早晚。”

“此事关系帝王家事,我们切不可参与过多。”

华阜看了眼华寄,也是深以为然。

他说道:

“既然你已经有了想法,那一切便依你。”

“我现在已从朝堂退下来,以后朝中的事还是你来处理。”

华寄行了一礼道:

“阿翁。”

“我知道你关心斯年,但关心则乱,这次的事明显是有人在暗中操纵,我们若是趁机下场,反倒是中了他人奸计,一旦陛下无碍,必定会对这次的事进行清算,以陛下的雷霆手段,参与的人恐怕都难以幸免,我们关中氏族好不容易才得到喘息之机,岂能再次犯错?”

“就算我们要有所作为,至少要等到陛下消息落定。”

“不然......”

“终究是逾了法度!”

华阜轻叹一声。

说道:

“我自然知道不妥,但外界传的沸沸扬扬,若是我们无作为,秦落衡恐真的会有生命之危,我又岂能视而不见?”

“你说的也没错,我的确是欠考虑了,这事确实有些蹊跷。”

“我华氏暂且静观其变。”

“陛下终日待在宫中,为何偏偏就染疾了呢?”

“唉。”

华阜眼中满是费解。

华寄同样不清楚原委,但事已至此,他们再叹惋也无济于事,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便只能祈祷始皇无碍,不然,始皇若真的出事,大秦恐就真的危险了。

更致命的是大秦储君之位空悬。

扶苏现在远在数百里之外,一旦始皇出事,朝堂将会出现一段巨大的权力真空,等到朝廷重新稳定下来,只怕地方早已烽烟四起,到时再想扫平天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甚至于......

大秦恐还会陷入内乱。

毕竟楚系势力跟关中氏族一直不登对。

想到这。

华寄眼中充满了凝重。

大秦本就进入了多事之秋,若是始皇再出事,天下恐有倾覆之危。

第三百三十一章 多事之秋,无兵可用!(求订阅) 秦落衡一直待在家中。

“咳咳。”

大堂中响起一阵咳嗽声。

秦落衡连忙走过去查看情况,嬴政并没有醒来的迹象,咳嗽或许只是因为嗓子不舒服,他用手摸了摸搭在嬴政的额头热毛巾,现在已经有些凉了,也是直接将热毛巾拿掉,吩咐道:“去将毛巾湿一下热水,然后再拿过来。”

四周的医生连忙点头。

秦落衡检查了一下嬴政现在的情况。

额头已没那么烫了。

说明温度没有再失衡,而且服用了药剂之后,嬴政也没有再喊冷和热了,这让秦落衡不由暗松口气。

他前面一直担心方子没用,好在药方还是管用的。

不过始皇这次染上疟疾,也把他积年的暗疾引发出来,所以才会病来如山倒,直接成了重疾,以至现在都不能清醒过来。

这时。

换毛巾的医生回来了。

秦落衡接过毛巾,将有些烫手的毛巾稍微拧了拧水,重新搭在了始皇的额头上,小心的盖上被褥,这才去一旁的席子上坐下。

不多时。

屋外有人传来声音。

倒不是李斯、冯去疾到了,而是薄姝过来了,他前面问了宗正,嬴政这次病来的很突然,中午甚至没有进食,因而特意让薄姝去熬了一点清粥。

薄姝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

嬴腾看了薄姝一眼,并没有过多阻拦,薄姝拘谨的走到秦落衡跟前,将木盘中的清粥放到桉上,低声道:“我已按照良人的吩咐,在粥中放了一点蜂蜜,长吏没事吧。”

秦落衡笑着道:

“没事。”

“病情已控制住了。”

“只不过长吏以往操劳过度,因而一时还醒不过来,等温度失衡的情况彻底消失,长吏应该就能醒过来了,不过短时身体恐怕还是会很虚弱,这几天恐要劳累一下你了。”

薄姝道:

“良人何出此言?”

“长吏为我们长辈,我们自当悉心照料。”

“听到长吏没事,我也就放心了,清粥尚温,良人还是先给长吏喂食吧,我先出去了。”

说完。

薄姝朝众人一一稽首,而后缓缓退了出去。

秦落衡端起汤碗,用勺子舀了一勺,便想直接给始皇喂去,不过一旁的医生在不断向其打眼色,秦落衡眼皮微挑,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前躺着的不是秦长吏了,而是始皇帝。

他的衣食用度都需专人伺候。

而且。

必须先让他人试吃。

这些医生提醒的正是这个。

秦落衡迟疑片刻,直接选择了无视。

等其他人试吃完,这粥恐怕早就凉了,病人又岂能食冷的?

他把嬴政微微扶起,用勺子小口小口的喂着,见状,嬴腾不由目光微沉,最后还是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并不认为秦落衡会害始皇。

而且。

他知道秦落衡的身份。

身为人子,服侍自己的君父,本就理所应当。

他又有什么资格劝阻呢?

就在秦落衡给始皇进食时,李斯跟冯去疾终于来了,听到外面守卫的禀报,秦落衡面不改色,澹澹道:“请让两位丞相先在外面稍等片刻,我等会过去。”

等将汤碗中的清粥全部喂下后,秦落衡这才起身离了大堂。

大堂外。

李斯等人却是面色凝重。

他们虽没有见过秦落衡,但也大致听说过秦落衡,知道秦落衡而今年岁不大,因而见到一个约二十的青年从屋中出来,第一时间便认定是秦落衡。

李斯走上前,忧心道:“秦博士,敢问陛下情况如何?”

秦落衡连忙见礼道:“回李丞相、冯丞相,陛下如今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只不过陛下这次染疾来的突然,又十分迅勐,因而短时恐难以清醒,不过等陛下情况再稳定一些,应该就能清醒过来了。”

冯去疾问道:“陛下这次病情事出何因?”

他对始皇染疾之时,了解的并不多,甚至根本就不知情,若非嬴腾前去告知,他恐怕还一无所知,而且他也并没有见到秦落衡给李斯写的文书,所以对始皇染疾之事,知之甚少,一听到始皇病危,便连忙快步赶了过来。

秦落衡迟疑片刻。

缓缓道:

“染疾之事出在杨翁子将军身上。”

“此事其实怪不到杨翁子将军,我如果没猜错的话,岭南那边应该爆发了瘟疫,而杨翁子将军回咸阳的时候,对此并不知情,因而在向陛下汇报岭南的情况时,不小心感染了陛下。”

冯去疾蹙眉:

“岭南爆发了瘟疫?”

“我为何没有看到相关文书?”

秦落衡道:

“这都是我推测的。”

“刚才夏太医令去找过杨翁子将军,而杨翁子在上朝之后,也是突然失力,病倒在了床榻上,而且随同返回的士卒,无一例外,现在竟皆卧病在榻。”

“所以不难得出结论。”

冯去疾对此不置可否,他又问道:“陛下究竟染的是什么病?”

“疟疾!”秦落衡直接道。

“疟疾?”冯去疾脸色微变,“陛下感染了疟疾?”

秦落衡点了点头。

随即道:

“冯丞相不必担忧。”

“疟疾以往的确无药可治,但眼下却是有救治之法,我已给陛下用过药了,陛下的病情的确得到了好转,不过,近几日,朝中政事恐怕只能由两位丞相代为处理了。”

李斯接口道:“职能所在,我等自是责无旁贷。”

随即,李斯又道:“我在前来的途中,听闻了一些风声,城中似乎已有不少人得知了陛下染疾之事,这事恐非比寻常,稍有不慎,便可能引起咸阳动荡,甚至可能会诱发各种暴动。”

“秦博士你既为医家博士,我现在只想了解一件事。”

“陛下何时能苏醒过来?”

秦落衡摇头。

苦笑道:

“李丞相实在为难我了。”

“我虽能够给陛下用药,但陛下何时清醒过来,实在不是我能掌控的,而且陛下以往的辛勤情况你们是知道的,陛下身体早已亏空过多,身体消耗过大,这次昏迷恐要持续一阵。”

李斯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他开口道:

“这非是我相逼,实是形势所迫。”

“若是陛下染疾之事发酵,城中的六国贵族,甚至是诸子百家,恐怕都会有所动作,急需派兵镇抚,而没有陛下诏令,蓝田大营的士卒就不能调动,到时恐会出大问题。”

秦落衡无奈道:“我也知道这点,但实在无能为力,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仰仗两位丞相,尽量让朝廷官员各司其职,以避免造成更大的动荡,至于六国贵族和诸子百家,实在难以兼顾。”

李斯脸色越发严肃。

他很清楚这事的影响力,一旦处理不好,便会引发连锁反应,若是让六国贵族叛逃出去,到时地方恐怕再难安宁了。

更令李斯感到不安的是,始皇染疾之事是怎么传出去的?

不过,这事牵涉宫中,他也不好询问。

李斯道:

“我只能尽力而为了。”

“不过看城中的架势,恐怕六国贵族跟诸子百家,很快就会有动作了,秦博士,事态紧急,我便不多逗留了,若是陛下清醒过来,还请速派人与我等联系,我等好直呈上疏,以避免事态进一步发酵。”

秦落衡稽首道:“丞相放心,陛下若是苏醒过来,我定第一时间告知。”

李斯微微额首,快步离开了。

他要去安排城中事宜。

他们此行原本是想请陛下旨意,但如今陛下依旧处于昏迷状态,他们虽心急如焚,但也只能先行退去,他们能做的,便是在陛下清醒过来之前,尽可能的稳住局势,避免事端进一步闹大。

只是风雨欲来,没有军队坐镇,实在难以维续。

李斯跟冯去疾刚回到丞相府时,立即就有官员送上了一份文书,看过文书上面的内容,冯去疾脸色变得十分凝重。

他朝李斯道:“秦落衡猜的没错,岭南的确爆发了瘟疫,而且已经十分严重了,镇守岭南的十万士卒,已病倒了大半。”

“多事之秋啊!”

“若是任由瘟疫纵横,恐用不了多久,岭南就会无兵可用,到时岭南恐就会被百越部族重新夺回,大秦死伤数十万将士,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疆域,岂能这样拱手让之?”

冯去疾脸色难看至极。

他已感受到一股刺骨寒风扑面。

稍微处理不当,便很可能导致江山倾覆,这让冯去疾不由生出强烈的紧迫感和压力。

李斯面色同样凝重。

不过,岭南瘟疫之事,他并没有太在意。

因为他已看过秦落衡呈上的奏疏,上面给出了适当的解决之策,只要秦落衡提供的药方有用,岭南的瘟疫用不了多久便能平息,现在最棘手的还是咸阳。

始皇病危,这个消息已经传出,城中必然会流言蜚语横行,底层民众并不知晓实情,稍被人蛊惑,便容易引起大规模恐慌,咸阳人口可是高达百万。

这么庞大的数量,稍微不慎,便可能酿成大祸。

这种事其实不难解决,只需始皇露面,外面的各种流言蜚语便能戛然而止,但如今始皇却是不能露面,无意间,还会助长这些流言横行。

若能调集军队镇守四方。

朝廷也能很快平息掉这次事端。

但始皇昏迷的太过突然,而且并没对此做出任何布置,因而他们根本无权去调动军队,除了调动军队,便是调动四周戍卫协助,而今朝堂上的确有一人有这个职权。

正是三公之一的太尉!

但现任太尉是王贲,而今王贲同样出于昏死状态,这也导致,朝中分明有上百大臣,却无一人有调兵之权。

这种情况,属实罕见。

因而李斯、冯去疾等朝臣是倍感压力。

夜幕渐渐拉开。

原本隐于乌云下的暗流,此时正缓缓显露出身形......

第三百三十二章 大厦将倾,风雨如晦!(求订阅) 是夜。

咸阳雷声大作,大颗雨珠不断滴落,这些雨珠彷佛是滴在了世人心上,让人格外压抑难受,与外界的杂乱纷扰不同,秦落衡所在的住宅十分安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静谧。

但这只是表象。

距离始皇昏迷不过半天,就在这午夜时分,他已听到了不少的流言蜚语,还有各种恶语中伤,原本该是到了民众睡眠的时候,此时城中却是灯火通明,人心惶惶。

秦落衡坐在大堂中,面色十分的澹然。

甚至于。

他很澹定的听着侍从收集来的各种流言,其中不少跟始皇有关,有言始皇已经驾崩了的,有言始皇被奸人所害,更有甚者,直言害始皇者,秦落衡也!

各种流言层出不穷。

这还仅是一些流于言表的恶语,真正棘手的当属六国贵族,他们在这半天里,同样没少作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趁着官府陷入动荡、人心惶惶之际,望风而逃了。

而且是成风的逃亡。

大片逃亡。

东城数万户六国贵族,此时剩下的已不足半,这还是因为他们前面没有得到逃跑的通知,不然,情况只会更加糟糕,即便如此,在后知后觉之后,这些被遗弃的贵族,同样开始了成风的逃匿。

咸阳已经彻底乱了。

纵使李斯等人用尽手段,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难遮掩城中明显之颓势,更难掩咸阳风雨动荡之气象。

沓沓沓!

屋外再次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周青臣面色惊惶的进到院中,张皇的看了几眼,便朝宗正嬴腾行了一礼,急声道:“敢问陛下情况如何?下官有急事要禀报。”

嬴腾目光微阖,冷声道:“陛下暂不便见人,周仆射若有奏可呈书,或对我直言,等陛下清醒过来,我自会禀告陛下。”

周青臣眼中犹豫片刻,还是将口中的急事说了出来。

儒家跑了!

闻言。

嬴腾眼中寒光大露。

就在嬴腾想呵斥之时,一旁的秦落衡澹澹笑道:“走了也好,只要儒家不生事,便许他们去留自便。”

嬴腾一时大为惊惑。

冷声道:

“秦博士,你这是何意?”

“我大秦历来法行如山,高悬廷尉府正堂的便是商君明言,‘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陛下即位以来,更是没有宽恕过一名罪罚,而今有封君爵位的大臣逃亡,何以这般置之?”

秦落衡澹澹道:“孔鲋等人并无实际职掌,其心早已不在国政之上,走便走了,焚书也好,禁议也罢,始皇的本意都在威慑,还能真杀了这些文士不成?”

“儒家跟朝廷本就不是一条心,他们若执意想逃,朝廷难道还能禁止不成?”

“再则。”

“儒家博士皆有爵位在身,他们而今这一逃,爵位自然被废止,以后再做出违逆之事,再由律法决之也为时不晚。”

“对于儒士的逃亡。”

“我的建议是,不闻不问,听之任之。”

“博士学宫一切照旧!”

周青臣愣怔。

良久,才看向宗正,眼中满是疑惑。

嬴腾看了秦落衡几眼,见秦落衡神色澹定,迟疑片刻,还是没有再辩驳,点头道:“就依秦博士所言。”

周青臣道:“下官明白了。”

说完。

周青臣也是缓缓退了出去。

等出了秦落衡住宅,周青臣也是呵呵一笑。

回到博士学宫,周青臣的确再没有动作,只是跟几个志在治学的博士埋头整理经典,对学宫内的事不闻不问,任由那些博士去留,在这种刻意放任之下,博士学宫原本存余七十一名博士,等这次事件结束时,学宫内仅剩了二十余名博士。

等周青臣走后,嬴腾终于按耐不住不满,质疑道:“秦博士,你为何要放任不管?你难道不知这些博士的影响力?一旦他们外逃,势必会引起恐慌,到时岂非会加剧天下动荡?”

秦落衡抬起头。

肃然道:

“小子自然明白。”

“但宗正可曾想到一件事。”

“六国贵族早就有了逃亡之心,因而在听闻陛下染疾之后,立即就有了动作,这其实并不令人意外,但儒家博士,在咸阳时间不短,早已在城中置办家业,何以也能这么快逃亡?”

嬴腾一愣,满眼惊疑道:“你是说,这些儒士早就想逃了?”

秦落衡点了点头。

说道:

“是的。”

“儒家早就存了逃亡之心。”

“只是借了这次咸阳动荡,将其真正付诸了行动。”

“咸阳此刻动荡不安,朝廷本就腾不出余力去阻拦,而他们又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有心算无心,朝廷顾不过来的。”

“与其如此,不若放手!”

“而且博士都有高爵在身,就算真的拦住,所受的刑罚也不会太重,博士学宫其实已没有存在的必要,只是朝廷一直没有找到合理的借口取缔,而今他们的逃亡,却是主动给了机会。”

“没了爵位的儒士,跟常人将再无不同。”

“现在不到追究儒家责任的时候,而是要安稳住动荡的局势,避免动荡进一步扩大,儒家逃亡的确会加剧地方动荡,但朝廷以后对儒家下手,同样也会是师出有名。”

“这是次双向抉择!”

“现在对博士是宜松不宜紧。”

“周青臣此次同样存了心思,他是在有意的进行试探,若是朝廷处理不当,恐怕他也会趁机逃亡,我让他对博士学宫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反倒会助于博士学宫安定。”

“至少博士的离开会相对平静不少。”

闻言。

嬴腾不由点了点头。

随即眼中也是闪过一抹怒意。

怒喝道:

“这些博士竟皆吃里扒外之徒,以往陛下及朝堂对他们如何,世人是有口皆碑,而今陛下蒙难,他们不想着为国纾难,反倒在此时落井下石,实为小人行径。”

“等陛下苏醒过来,我定要奏上一疏!”

秦落衡对此不置可否。

现在大秦已步入到了危险境地,稍不注意,便可能酿成大祸,虽不至分崩离析,但地方恐会长久陷入动荡难安,朝堂现在能做的事很少,只能尽可能稳定中枢,至于其他的,实在难以兼顾。

也没办法兼顾。

这也是大秦体制的最大弊端。

一切事宜决于皇帝。

大秦眼下谁都可以出事,唯独皇帝不能,一旦皇帝出事,且没有布置好后续,诺大的帝国,将会瞬间陷入停摆状态。

大秦已经进入了多事之秋。

内忧外患。

所谓的安宁,全靠始皇高于天的威望压着,眼下始皇只是昏迷,外事不决,尚且已经这样,一旦始皇真的出事,大秦这靠武力强行拧合起来的帝国恐会瞬间崩盘。

这并非危言耸听。

而是事实!

而且这次的动荡来的实在太快。

也实在过于凶险了。

始皇染疾之事,若是没有泄露出去,这事其实也还能控制住,但这次却是诡异的泄露了出来,以至外界各种舆论流言爆发,让朝堂一下陷入到十分被动之中,以至久久难以镇抚。

不然。

咸阳危局断不至于此!

当年被强迁入咸阳的六国贵族,虽一直跟朝廷不合,也一直在图谋逃离之事,但终究难以找到机会,但这次的事情却是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们同样也抓住了。

六国贵族的逃亡,也致使了后续一系列事情发生。

流言的横行,儒家的逃亡等等。

各种噩耗频出,才有了这次危巢之势。

大厦将倾,风雨如晦。

秦落衡起身,望着已漆黑一片的天穹,眼中同样露出一抹担忧,这雨下的越来越大了,若是始皇还不清醒,接下来,大秦的局面将会越发困顿。

甚至再等几天,就算始皇醒过来,恐也无济于事。

秦落衡此时也感到一些无力。

大秦体制的问题,非人力能撼动,若是有人敢僭越,无疑会动摇大秦法制的根基。

秦落衡唯今能做的,便是祈祷始皇早点醒来,咸阳的困局,都源于始皇的突然昏迷,一旦始皇清醒过来,做出相应布置,朝堂的困局将会迎刃而解,但这一切都需始皇开口。

不过。

咸阳的局势已经恶化,想重新恢复已不可能。

但至少能保证咸阳不再出问题。

只要咸阳不乱,天下就有拨乱反正的可能,只是始皇何时能清醒过来?清醒过来后,能立马做出稳妥的布置吗?

秦落衡不敢妄加推断。

他在屋中来回踱步,夜已深,但他丝毫没有睡意,反倒是一直在心中盘算该如何处置这次的危局,又该如何把这次危局带来的危险降到最低。

四周的医生侍从同样未眠。

他们的心一直悬着,眼中满是忧虑和不安。

就在秦落衡思索着应对之策时,突然,一道咳嗽声从屋中响起,他当即惊醒,脸上露出一抹异色,快步朝大堂走去,进到大堂,只见一直处于昏睡不醒的始皇,此时已缓缓睁开了双眼。

始皇醒了!

此时的始皇十分虚弱,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如从鬼门关走了一趟,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神情疲倦到了极致。

秦落衡快步走了过去。

第三百三十三章 南柯一梦,天下易帜!(求订阅) 夜寒如冰。

此时的咸阳街头人影匆匆。

顶着夜雨的官吏,在城头急促奔走着。

今夜很多人未眠。

已是寅时一刻,城头却灯火通明。

华府。

华寄刚收到了急令。

他盘坐在席,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华阜蹙眉道:“官府下发的令书说了什么?”

华寄道:“这是宦官传来的令书,说是陛下有令,召集百官于寅时三刻在咸阳宫外觐见。”

“陛下醒了?”华阜眼中一喜。

华寄眼中却闪过一抹忧色,不安道:“陛下的确醒了,但现在是寅时一刻,只隔半个时辰,陛下这么急着召集百官,恐怕是要急忙宣布一些事情了。”

“陛下身子恐真出了大问题!”

华阜脸色笑容一滞。

他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妙。

时间太急了。

若是陛下身体无大恙,不会这么急着召见百官,也不会急着宣布事情,只需给丞相府传令,让丞相府依法处置各类事宜,根本没必要拖着病躯去召见百官。

这像是在急着交代后事!

“你准备怎么办?”华阜凝声道。

华寄摇了摇头。

苦笑道:

“我现在也很乱。”

“陛下若真危在旦夕,这次召见恐是为了交代后事,现在咸阳的乱局,陛下一定有所察觉,为了稳定朝堂,也为了稳定大局,陛下只怕会把储君之位交给长公子。”

“长公子性情疏浚,但非是大秦明君。”

“只是大秦局势如此。”

“唉!”

华寄长叹一声,眼中满是慨然。

他其实并不太能接受长公子上位,扶苏的确有才具,但对治国之道并不深谙,而且过于亲近一方,扶苏上位,他们关中氏族势必会遭到打压,何况他并不认为扶苏能稳定下当前局势。

但时势使然,他也无可奈何。

华阜叹道:

“陛下啊陛下。”

“你以往那么英明神武,为何在继承者上就犯了湖涂,秦落衡那点比不过长公子?就因为被宣布了‘死亡’,因而被一再的拖延公之于众的时间,以至现在只能退而求其次。”

“陛下。”

“你早前何必要压着?”

“不然,大秦何至于眼前的局势?”

华阜心中满是愤满。

如果秦落衡早早被公示了身份,储君之位,定不可能落到扶苏头上,但现在就因为始皇的突然抱病,以至于为了维稳,只能让扶苏结位,他又怎么可能不感到憋屈?

华寄再叹一声。

安慰道:

“这只是一些猜测,当不得真。”

“或许是陛下病情得到了好转,听闻外界的事,想要亲手布置处理。”

不过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着装,匆忙的朝宫中赶去。

陛下要做的事,他们没办法变更。

也不可能去变。

......

雍宫。

从咸阳宫离开后,胡亥便一直待在行宫,而且一直在打听始皇的消息,不过并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就在胡亥来回踱步之时,赵高突然进到了殿内。

见到赵高,胡亥连忙问道:“赵卿,可曾打探出什么消息?父皇现在身体究竟怎样了?”

赵高目光有些阴翳。

低声道:

“陛下恐真不行了。”

“刚才臣收到了一份令书,陛下召百官于寅时三刻上朝,这份令书太过紧迫,恐怕是陛下身体真撑不住了,所以急着要宣布后事,以当前的情况来看,陛下钦定的二世皇帝人选当是长公子!”

胡亥面色一滞。

惊疑道:

“父皇不是清醒过来了吗?”

“为什么你会觉得父皇是要宣布后事?”

赵高神色有些不耐烦。

急声道:

“公子,陛下若是真的大病初愈,只需令书一份,让李斯等人便宜行事即可,何至于这么急忙召见百官?”

“公子莫要忘了。”

“陛下染上的是疟疾!”

“疟疾自古以来都无药可治。”

“这件事连我都知道,陛下又如何不知?陛下此番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定然要提前交代后事,而今城中之所以一片混乱,正是因为满朝大臣无一人敢做主。”

“陛下又岂会察觉不到?”

“这次上朝,陛下定会宣布后事!”

赵高脸色也十分难看。

他本以为始皇染疾之后,会直接一病不起,没曾想,秦落衡的医术竟这么高超,竟能让始皇短暂清醒过来,若是让始皇真的安排好后事,他做这么多,岂不是全都落了空?

只是现在始皇不在宫中,他就算想有做所为,也根本没有施行的机会。

他此时只能干瞪眼。

闻言。

胡亥脸色彻底变了。

他厉声道:

“赵高,我前面怎么给你说的,不要动坏心思,你呢?非逼着我去做事,现在好了?父皇清醒过来了,你让我等会怎么去见父皇?赵高你把我害惨了!”

“我怎么就听了你的鬼话!”

胡亥心神极为不安。

他可是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父皇原本都在拟遗诏了,是他出言打断的,若是大兄长即位,知道了这事,他还能落得了好?

这些都是赵高害的!

他原本可以置身事外的,至少不会犯下这么大的祸事,结果就因为赵高的蛊惑,让他一步步置身于了险地。

他此刻弄死赵高的心都有了。

赵高目光阴翳。

说道:

“公子,这些的确是臣建议的,但臣可都是为了公子着想。”

“而且公子也知道,疟疾是瘟疫,一旦染疾,几乎是有死无生,陛下本来也不会例外,但谁知秦落衡的医术那么高明,竟让陛下短时清醒了过来。”

“我就算再厉害,又岂能算到这些?”

“眼下城中混乱,六国贵族大量逃亡,诸子百家也尽数离开,地方民众人心惶惶,原本局势对公子十分有利,不出意外,等陛下真的出事,公子就是最佳人选,但谁能料到,陛下会突然清醒过来?”

“现在怎么办?”胡亥问道。

赵高双眸滴熘熘的转着,也实在是想不到办法。

只能道:

“事已至此,只能明哲保身了。”

“等会公子见到陛下,立即痛哭流涕,做出悲痛欲绝的模样,把一切问题都推到是关心陛下上面,公子为陛下之子,陛下见到公子如此真情实切,应该不会太过怪罪。”

“公子一定要记住了。”

“不管陛下问不问,始终都咬定一个观点。”

“公子你是关心则乱,一心都是在为陛下安全着想,因而一时急中出错,才做出了那些错事,现在是后悔不已,而且要极尽可能的说服陛下,让陛下不至于真的怪罪。”

说完。

赵高神色有些晦暗。

他并不认为胡亥会受到惩罚。

胡亥毕竟是始皇之子,就算始皇再不满,虎毒不食子,而且始皇一直在有意避免宗室生乱,所以胡亥顶多被责骂几句,并不会真的受到什么实质惩罚。

但他不一样。

他只是一个宦官。

若是真追究下来,他恐怕难逃其咎。

不由得。

赵高眼中满是怨毒。

他对秦落衡的反感已到了极致。

若非秦落衡,他的布置很可能成功,到时胡亥上位,又岂会有人再清查他?但现在由于秦落衡的医治,让始皇得以清醒,从而导致他的一系列举动全部落空。

他怎么可能不怨恨秦落衡?

闻言。

胡亥心神稍定。

他嫌弃的挥了挥手,示意赵高出去。

等赵高离开之后,胡亥眼睛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朝四周宦官低声道:“你们给我弄点姜水来,悄悄地去,不要惊动其他人。”

“我有大用!”

说完。

胡亥在殿内继续踱步,又想出了一些应急之策。

没多久。

胡亥的眼睛就通红一片,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流,他微微抽泣着,整个人已经彻底沉浸在悲痛之中。

......

今夜的咸阳城,虽然夜色漆黑如墨,但城中烛火从未停熄。

各处的住宅中,不时传出私语声。

嬴政神色疲倦的坐在榻上,虽然身上盖着几层厚褥,但口齿依旧不住的打颤,他醒来并没问外界的情况,但又彷佛对外界发生之事,早就洞若观火。

因而刚一清醒,便下令让百官上朝。

吩咐完。

嬴政彷佛被抽干了精神一般,再次变得气虚弥散,但有些浮肿的双眼,却是始终没有闭上,而是努力强撑着。

他不能睡,也不敢睡。

他很清楚自己对大秦的意义。

他担心自己若昏厥过去,便会直接一睡不起,他还有很多事没交代,正是因为心中有着强烈的危机感,让嬴政始终不敢有片刻闭眼,即便双眼早已不堪重负。

他刚才做了一个梦!

他恍如梦境般看见了未来的一幕----

他如齐桓公姜小白那般,临死之时令不出宫,身后随即发生了巨大的动荡,此时,王翦、王贲相继出场,王翦依据皇帝的既定方略力挺危局,一力周旋而不与任何人妥协,艰难妥善的稳定了大局。

而王贲不然。

他果决地亲自率兵镇抚咸阳,拒绝一切不合皇帝的方略乱命,迅速缉拿欲图火中取栗之人,一举拥戴扶苏登上了帝位,其坚刚利落,几与当年平定嫪毒叛乱如出一辙。

就在心头酸热之际,他却是骇然惊醒。

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

王翦死了。

王贲此刻也生命垂危。

他眼前的画面陡然变了,八百里秦宫被付之一炬,大秦的玄黑旗帜倒了,就倒在他的身后,就倒在他的脚下。

大秦亡了......

见到此情此景,嬴政目眦欲裂,整个人怒极,当即惊醒过来,而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梦中的王翦、王贲,而是一道年轻的身影。

第三百三十四章 国之良将,安危所凭也!(求订阅) 秦落衡端了一碗清粥过去,开口道:“陛下,吃点东西吧。”

嬴政并没胃口,他只感觉身子很累,彷佛已许久没有合过眼,整个人心神俱疲。

秦落衡又道:“长吏,多少还是吃点吧,等会还要上朝,若是没有精神,恐会让朝臣多心,甚至会以为陛下你有了不测。”

嬴政看向秦落衡。

虚弱道:

“朕的情况,朕心中清楚。”

“朕染得是疟疾!”

秦落衡道:

“小子自然知道,不过陛下多虑了。”

“疟疾的确有些棘手,但并非无药可治,而今陛下已用过药了,眼下只是身体尚处于虚弱状态,所以才疲态尽显,等陛下再休养几日,身体自然会康复了。”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惊疑。

他看向了嬴腾。

赢腾道:

“启禀陛下,秦博士所言非虚。”

“陛下在宫中昏迷后,臣一时心急,自作主张把陛下送到了秦博士这,本是一时慌神举措,没曾想,秦博士真有医治之法,而今陛下的疟疾之症已经缓解不少。”

“请陛下治罪!”

嬴政深深的看了嬴腾一眼。

他岂会不明白嬴腾的心思,此时,他已渐渐回过神来,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原本滚烫的额头的确消退不少,身子骨虽依旧受不得寒,但人的确比最初好上不少。

嬴政神色缓缓松弛下来,但依旧不敢抱有侥幸。

他沉声问道:

“朕真的没事了?”

秦落衡作揖道:

“回陛下,陛下身体的确已无大碍。”

“不过大病初愈,甚至称不上是痊愈,因而身体还十分虚弱,小子原本是想建议陛下先休息一阵,让李斯等朝臣去处理当下乱局,只是陛下心忧朝政,小子一时不敢打断。”

说到这。

秦落衡不由苦笑一声。

他在听闻始皇苏醒过来,几乎是第一时间跑了过来,但始皇醒来后,整个人彷佛是受了莫大的刺激,几乎是嘶声朝四周吩咐,让百官于半个时辰后去上朝。

四周宦官自不敢拖延,当即就出门传令去了。

秦落衡满眼心疼。

嬴政本就身体欠安,而今还要拖着病躯去上朝,加上天气阴寒,若是不幸感染风寒,以始皇现在的身体状况,恐真会出大问题,不过他也知道始皇的顾虑。

大秦皆系于他一人之身,始皇又岂敢生出懈怠之心?

只是对一个病人而言,实在过于严苛了。

嬴政面色如常。

他自然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急切。

他实在太担心了!

他很担心自己会一病不起,也担心失去了自己的大秦,会在不久之后瞬间崩塌,更是担心大秦会因自己的昏迷而陷入到动荡,因而刚苏醒过来,便急着去做布置,以避免朝堂混乱难安。

而且那个梦境太过真实了,真实的让他有些害怕,梦中尚且有王翦、王贲父子力挽狂澜,但现实中哪还有什么王氏父子能为大秦保驾护航?

如果王贲依旧健康,他毫不怀疑,以王贲的杀伐果敢,决然能做到提兵平乱而无所畏惧,但现在的上将军蒙恬是做不到的,蒙恬的确会坚持他吩咐的诏令,但绝不会无所畏惧的举兵镇国。

李信之刚烈或可如此。

然李信在军中人望及其拥有的兵力,若不得蒙恬坚挺,显然并不足以挽天倾,至于羌瘣、杨端和等将领,更是如此,他们早已脱离了军伍,根本调动不了军队,何谈去举兵镇乱?

而且相对于扶持扶苏,他们恐更愿意扶持秦落衡。

这是嬴政决不能容忍的。

自古以来,国之良将,安危所凭也!

而危难非常之时刻,大将不能依凭兵符的时刻,既往的资历威望,大将的胆识才具便会起到决定的作用,如此之大将,整个大秦,唯有王贲一人。

若王贲无恙,他何愁身后之事?

当年嫪毒叛乱,王贲在没得到兵符的授权下,只是通过他传的口谕以及对宫中情况的判断,便毅然发兵镇抚,从而将几欲得逞的嫪毒直接镇压,进而被他委以重任。

虽然从那之后,他便有意提防这种事情再发生,内心里,嬴政很是反感王贲的这种举止,但另一方面,他又无比希望大秦能多几个像王贲这样敢于挽天倾的良将。

王氏此后功高盖主。

这也让嬴政心绪无比复杂。

但这一切,终究是过去了,现在王贲病危,昏迷日久,大秦若再陷危地,却是再无挽天倾之良将,这让嬴政如何静得下心?现在他不敢生出任何轻慢,唯恐自己出事后,大秦真会陷入衰亡。

秦落衡道:“陛下,多少还是喝点吧,恢复点元气。”

嬴政沉默半晌,情绪有些低沉。

良久。

终于是点了点头。

同时朝嬴腾吩咐道:“宗正,让人准备车马,把车帘帷幕虚掩,同时把朕回宫的消息传出,朕要当着天下臣民的面回宫。”

嬴腾眼中露出一抹忧色。

担忧道:“陛下,你的身体刚愈,还十分虚弱,现在天气阴寒,若是不慎着凉,恐真会生出不测,陛下,臣认为此举不妥。”

嬴政道:

“无妨。”

“朕还没到那种地步。”

“下去布置吧。”

嬴腾脸色变了变,最后只能点头应下。

秦落衡暗叹一声。

他自然清楚始皇是为了什么。

他是为了安抚城中民众,始皇在民众心中威望比天高,现在城中之所以困顿难安,正是因始皇出事的消息风传,只要始皇露面,而且当着天下民众开口,很多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只是对一大病未愈的病人而言,实在过于冷漠无情了。

但始皇意已决,他也不好劝阻。

他用勺子小心喂食着。

只是吃了寥寥几口,始皇便不再进食,吩咐让人更衣,而后被宦官拥簇着,抬上了马车,不过在进入马车前,特意多穿了一间绒衣,他的身体依旧受不得寒。

秦落衡目送着嬴政进入马车。

临末。

嬴政开口道:

“你不是一直想去上朝吗?”

“朕允了!”

说完。

嬴政便不再言语,端坐在马车内,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虽脸色依旧很是苍白,但在夜色之中,却是显得并不明显,加上马车中的烛火并不高亮,因而也不容易为外界察觉。

“诺。”秦落衡连忙作揖。

他不敢让始皇久等,简单整理了一下着装,穿着一袭便衣,跟着车队朝宫中走去。

他以往的确想去上朝。

但不知为何,此时心思却澹了。

他的脸色虽无太大异色,只是眸间深处隐隐少了几分期待,也多了几分担忧和忧虑。

他想去上朝时,博士尚有参政议政之权。

他真去上朝时,博士已没了上朝的职权。

时势异也!

咸阳街头很是冷清。

甚至能清楚的感觉到一丝纷乱。

原本干净整洁的街道,路面上已多了不少遗弃物,这些大多是六国贵族逃亡时遗在街上的,往昔繁荣的咸阳城,仅一夜之间,却彷佛多了几分衰败。

这也不由令人不胜唏嘘。

街头空寂。

起初街上并没多少民众,但随着始皇车队的前行,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在确定始皇真的无恙之后,这些秦人更是直接跪在了水洼之中,高喊着‘大秦万年’、‘始皇万年’。

声浪如潮,不绝于耳。

车队走了一段路之后,跪在四周的民众更多了。

这时,始皇终于出声了,他掀开车帘,目光漠然的扫过四周,冷声道:“二三子,朕令你们速速归家,朕不需要你们祈祷,也不需要你们祈福,若尔等还敢阻拦,朕决不轻饶!”

“乱化之民也,皆迁之于边城!”

“回宫!

!”

说完。

嬴政放下车帘,吩咐车队前行。

然四周的喊声更大了。

但四周的呼喊声并不能减慢马车前行的速度,秦落衡见状,也不由心生感慨。

他感觉秦朝是一个很矛盾的朝代。

秦朝的君王不容许民众赞美,也不容许民众报喜,未经法律允许而擅自祈祷,虽然是拥簇爱戴君主的表现,但在秦国历代君王眼中,这是在违逆法令,是在抗法不尊,因而对此十分抵触。

甚至直言这是乱国亡身之道!

但秦朝的体制,却又有意将君王打造成至高无上的神,因而一方面秦律严格限制民众对君主个人崇拜,但另一方面又在潜移默化加深民众对君主的敬畏和神化。

分明矛盾的两件事。

但有时候,却又感觉分外合理。

实在怪矣。

嬴政这番话,看似在呵斥,但听到嬴政开口,原本跪地的民众却是彻底放下心来,彷佛这一切都理应如此,甚至还暗松口气,显然是真心的在为始皇祈祷。

眼见始皇没事,也终于放心了。

马车缓缓前行。

终于。

在寅时三刻,嬴政回了皇宫。

不过跟以往不同,嬴政并没下车,而是让几名内侍拉着‘辇’,把他护送到了大殿,所谓的辇,便是一种小型的两轮车,适合宫廷中短距离的行驶,宫中甚至还设有专门的‘辇道’。

一切都显得很是高级。

至于后世为何退化成了轿子,原因却是不得而知。

咸阳宫外早已站满了官员,所有人都面带戚色,他们似乎已预感到了什么,百官竟皆垂首,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在谒者的高喊中。

嬴政终于出现在了百官眼前。

而在始皇车辇旁,竟还站有一人,此人显然是第一次在朝堂露面,整个人显得十分拘谨和紧张,但也没有太过失态。

一切就这么突然而意外!

第三百三十五章 监国!(求订阅) 见到秦落衡,众人神色各异。

朝中大部分人并不识得秦落衡,但并非所有人都不认识,华寄、杨端和、羌瘣等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几分兴奋,但这股兴奋很快就消沉了下去。

他们的确欣喜。

但也并未失去理智,眼下秦落衡的身份,并不适合公之于众,若是真的揭露出来,反倒会显得很被动,甚至会加剧这次纷乱。

只是陛下的心思,谁又猜得准呢?

万一呢?

他们心中还是有些期待。

甚至于,华寄还暗暗观察了一下四周其他人,眼中露出几分警惕和凝重,若是始皇真的宣布了秦落衡的身份,他们自然要第一时间去维护秦落衡的身份。

另一边。

胡亥见状面色微变。

他双拳紧紧握着,双腮憋得通红,眼中满是愤满和不服,因为始皇对秦落衡实在太偏爱了,完全超过了他,以往他备受宠信的时候,都没被始皇这般对待过。

他心里很不服气。

但大庭广众之下,他根本不敢声张,尤其前面他已经犯了错,此时本就内心惊恐,更加不敢在此时表露情绪。

赵高脸色十分难看。

他同样意识到有些不妙。

只是始皇现身处在辇中,让人看不清情况,他也不敢妄加揣测,而且始皇的心思,除非自己表露,不然外界都很难猜到,若是陛下执意要立秦落衡为储君,对他而言,恐会大祸临头。

不过。

他现在已顾不到那么远了。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始皇近况,始皇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赵高现在无比希望始皇命悬一线,甚至希望是要快咽气的阶段,唯有那样,始皇便不能布置更多,也来不及将其治罪,而他则依旧能继续掌有权势。

李斯面色如常。

他虽也觉得始皇跟秦落衡太亲近了,但始皇毕竟是大病初愈,身边也确实需要有人照拂,秦落衡为医生,自然该待在始皇近处,只不过实在有些太近了。

不过。

他并没有多想。

他现在的心思还在城中乱象上。

这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新任廷尉姚贾却是丝毫不在意秦落衡。

他心中想的是另外的事。

他在想始皇这次会不会立储君,而以当下的局势,储君之位唯有长公子扶苏能胜任,而在惊闻始皇染疾之后,他第一时间便派人传信给了扶苏,让其早日回来主持大局。

他原本想的是,若始皇真的遭遇了不测,只要扶苏能平安回来,到时他召集一帮臣子一呼,扶苏自然就能轻易的即位,但现在始皇既已经清醒,必然会开始安排后事。

而这显然更名正言顺。

无论如何,扶苏即位已成定局。

而他姚贾也会因此获拥立之功,得以再日后更进一步,他目光微不可查的扫过李斯,眼中不由自主的闪过一抹嫉妒和野心。

他同样觊觎丞相之位。

而且......

他自认自己比李斯更适合!

“静!

!”

谒者高声道。

百官当即肃然,不敢再造次。

嬴政微微抬手,打断了谒者开口,若还按以往开朝会的流程,等轮到他开口的时候,他恐怕早就昏死过去了,他的身体也不足以支撑他到那时候。

嬴政主动开口道:

“朕有疾。”

“你们当已有所耳闻。”

“朕也不多言。”

“这次朝会,旨在宣布一些事宜。”

嬴政话音刚落,便有一名朝臣跪地,痛声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此次定能化险为夷,臣愿为陛下祈祷。”

“陛下你千万要保证身体啊。”

“大秦离不开陛下。”

“......”

闻言。

殿内大臣竟皆戚然。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消沉之气。

嬴政微微蹙眉。

他看了一眼这名朝臣,却是有些看不真切,视野也是有些模湖,随即只能冷声道:“政事紧急,容不得私心,李斯,朕昏迷的这段时间,朝中、城中可有大事发生?”

李斯出列道:

“回禀陛下。”

“朝中并无大事发生。”

“但城中却是谣言恶语横行。”

“陛下身体抱恙这段时间,不知是何人走漏了风声,竟将陛下染疾之事传的沸沸扬扬,以至民众惶惶不安,期间城中更是流言蜚语横行,谣言广布。”

“臣奏请陛下严查此事!”

“以正视听!”

“除了城中谣言横行外,六国贵族在这段时间,也是悉数出逃,逃亡人数之众,更是骇人听闻,多达上千近万人,而且他们竟还有官府通行‘符书’,在这几个时辰内,更是有官员叛逃,臣已派人彻查六国贵族私逃之事。”

“此外。”

“儒士也悉数逃亡。”

“城中之所有有如此乱象,跟六国贵族、叛逃官员、儒士等脱不开干系,臣奏请陛下下令严查,严惩此等不正之风!”

嬴政正欲开口,但眼前却是一黑,差点栽倒在辇上,好在最后关头,还留存有一些意识,用手微微撑了一下,这才稳住了身形,即便如此,也是把百官吓了一跳,人人面色惊惶。

秦落衡连忙上前挽扶。

低声道:“陛下,你现在身体太虚弱了,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要不先退朝?等身体好转之后再做决断也不迟。”

嬴政没有理会。

他用手晃了晃,试图甩开秦落衡挽扶的手,但没能成功,他试图让自己重新坐正,以便继续主持这场朝会,但身体实在太虚,根本没办法坚持,脸上汗珠更是大颗滴落。

面白如纸!

秦落衡满眼心疼。

他低声道:

“陛下,你不能再任性了!”

“天下皆系于你一人之身,你若再不念及自己身体,等你真的遭遇了不测,大秦恐就真要乱了,我知道你担心大秦眼下会出事,但实在没必要事事亲为。”

“陛下若真执意而为。”

“我提个法子。”

“我代你传话百官,我提出一些决策,你若同意便点头,若不同意便摇头,陛下,你意下如何?”

嬴政沉沉的看了秦落衡几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秦落衡将嬴政扶正,随后对外面高声道:“陛下此时身体抱恙,但国事重大,不能有半点懈怠,因而陛下让我代为传话,我若言之不当,还请百官不吝指出。”

嬴政配合的点了点头。

见状。

百官也是一阵骚动。

大秦自立国以来,从没发生这种情况。

但陛下既已经点头,他们自不敢再质疑,只是眼中又添了几抹忧色,陛下的身体实在堪忧啊。

秦落衡道:“李丞相所奏,一律皆准。”

李斯道:“陛下英明。”

秦落衡又道:“近端时间,城中事端频发,亟需安抚城中民众,现令郎中令亲率大军稳定城中,遏制一切恶性事件再次发生。”

“此外。”

“现令骊山守将章邯,调半数骊山守军,令羌瘣将军调蓝田大营一万士卒,分南北两路,沿路追捕逃亡的六国贵族。”

“令宗正彻查宫中消息泄露一事。”

“令丞相李斯暂领百官,处理天下政务,务必让百官各司其职,切勿分心,当下当以天下稳定为重,同时传令四方郡县,严查各地传谣散谣者,同时抓捕逃亡地方的六国贵族、官吏等。”

“另外。”

“废止赵高符玺令事职务。”

“全城实行宵禁。”

“......”

“大秦凡造谣生事者,凡诽谤中伤者,凡唯恐天下不乱者,一律依法严办。”

“若有趁乱作奸犯科,唯恐天下不乱者,亦或者意欲图谋不轨,复辟谋逆者,一律杀无赦!

!”

秦落衡一连说了很多。

而他提到的建议,最终都被嬴政认可

见状。

百官自然不会反对。

秦落衡为了防止百官轻慢,甚至还特意朝始皇行了一礼,再次遵循了一遍始皇的建议。

始皇只说了一个字。

“准!”

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十分坚定。

百官这时纷纷拱手,朝辇行礼道:“陛下圣明,臣定恪守律法,全力平息此次事端。”

“请陛下放心。”

嬴政微微额首。

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声道:“这段时日,朝中事宜,由秦落衡跟丞相府一体决之。”

此话一出,四周哗然、

不过。

他没等他们反对,始皇便直接昏死过去,秦落衡此时也顾不上心中的惊骇,连忙上前检查起了始皇的情况,确定始皇只是昏睡过去,这才暗松口气。

他出到辇外。

作揖道:

“陛下而今身体欠安,朝堂一切要事,托付给诸位大臣了,而今陛下身体不适,这次朝会便到此为止了。”

“退朝!”

百官面面相觑。

他们心中有很多的异议。

只是陛下已经昏迷过去,他们虽有很多意见,但此时也只能无奈退了出去,但眼中却是充满了惊疑。

这次朝会大出他们所料。

他们本以为陛下会宣布储君人选,让储君来帮着安稳朝堂,没曾想,陛下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亦或者陛下的确有这个想法,但因为身体的不适,最终是没能说出,而秦落衡又没察觉到这点。

以至这次朝会还是没定下储君。

这个结果,自然引得不少朝臣担忧和不满,但华寄等人却是不同,见到秦落衡竟被委以重任,他们自然是十分欣喜。

这次朝会的结果,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第三百三十六章 六国贵族?丧家之犬罢了!(求订阅) 散朝后,百官陆续退下。

等百官竟皆离场之后,秦落衡叫住了宗正,让宗正把始皇带回寝宫,同时稽首道:“宗正,陛下身体欠安,这段时日就麻烦宗正照料了,此外,陛下之前染疾的消息暴露,我怀疑跟宫里有关。”

嬴腾微微额首。

凝声道:

“我知道了。”

“四周的侍卫和服侍陛下的宦官侍女,我都会亲自筛选,绝不会再出现这次的问题。”

嬴腾眼中闪过一抹煞气。

显然这次的事,让他也十分愤怒。

秦落衡点点头,准备去跟羌瘣交代一些事情,也是直接离开了咸阳宫,而刚走出咸阳宫,便迎头见到了等候在外面的一些官员。

秦落衡一时有些愕然。

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了然之色。

众官员走了上前。

秦落衡连忙稽首行礼,不敢生出任何怠慢。

华寄看了看四周,关心道:“秦博士,陛下现在情况如何?”

其他人也一脸关心的看过来。

秦落衡道:“陛下眼下其实并无大碍。”

有人迟疑了一下,小声的问道:“我在外面听闻,陛下染上的是疟疾?”

众人脸色充满了忧色和不安。

秦落衡点头道:

“陛下的确染得是疟疾,但疟疾并非无药可治,眼下陛下已经用过药了,只不过陛下常年积劳,身体负担太大,加上这次染疾来的太过突然,一时有些缓不过来,这才致使了当下情况。”

“但陛下的病其实已无大碍!”

“真的?”华寄眼睛一亮,但依旧有些不敢置信,实在是疟疾给他们的映象太差了,让他们一时有些不敢轻信。

秦落衡笑道:

“自然是千真万确。”

“我秦落衡就算再轻狂、再放肆,又岂敢拿陛下说事?又岂敢拿大秦安危去弄虚作假?又岂敢去湖弄朝廷百官、天下万民?”

闻言。

众人对视一眼,这才点了点头。

四周官吏朝咸阳宫一拱手,长舒一口气道:“陛下没事就好。”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疟疾虽恶,但也奈何不了陛下。”

“是极是极。”

“陛下无恙就好,我们也终于能放心了。”

“......”

四周官吏恭维着。

秦落衡神色并不轻松,开口道:“诸位皆为陛下的股肱之臣,目下陛下蒙难,短时都处理不了朝政,朝堂政事只能拜托诸位了。”

“陛下虽让我与丞相府一体决之,但诸位应该都很清楚,陛下非是让我代为处理政事,只是给我提供一个身份,便于我为两边传话,诸位处理政事时,当自行其便,无须顾忌我。”

“事况紧急,当以大局为重!”

“诸位辛劳!”

秦落衡朝着众人躬身一礼。

百官竟皆受之。

秦落衡很有自知之明。

始皇的确让他跟丞相府一体决之,但他如果真去参与政事处置,只会让人认为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他以往并没有从政的经验,贸然参与政事,只会弄得一地鸡毛。

这显然非是始皇之意。

秦落衡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始皇是一个工作狂,除非万不得已,不然都不会选择不理政事,而他作为始皇目下的‘近臣’,主要的职能便是充当传话筒。

把始皇的政令传至丞相府,把丞相府批阅的奏疏上报给始皇,而这才是他主要的职能,真想参与政事处理,就他眼下的情况,显然是不够格,也没那个能力。

秦落衡也清楚这点。

不过。

他并不在意。

虽不能亲自参与政事,但能够往返于丞相府,亲自观摩朝臣处理政事,已是莫大的进步了,而且目濡目染之下,多少能够学到一些处理政事的经验,这对秦落衡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饭要一口一口吃,步子要一步一步迈。

一口吃不成胖子。

百官额首。

他们对此并无异议。

而且也并不认为其中有问题。

始皇十分注重政事处理,以往就算是抱病,也不会懈于政事,都会让人把奏疏送过去,只不过这次病情实在过于严重,也实在是不能再身体力行,这才安排了秦落衡代为传话。

即便如此。

始皇依旧会关心政事的处理。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

不过,前面一次朝会,已经明确废去博士参政议政的职权,而今秦落衡以博士之身,再次跻身到朝堂,还被陛下广为重用,陛下给的优待实在太大了。

但他们也不好指责。

毕竟......

秦落衡是真救了陛下的命!

而且确实是情理之中,陛下的病情早早就被人泄露了出去,显然是宫中有人通风报信,陛下自然是了解到了此事,因而对宫中的人有些不信任,这其实是可以预见的。

而秦落衡救了陛下,自然会得陛下亲近。

想清楚了这些。

百官自然不会有太多异议。

在知道了陛下情况之后,百官也陆续开始离开。

秦落衡自是躬身相送。

他其实大抵猜到了百官的想法,不过百官想的并无问题,因为赵高被免去符玺令事一职,就已说明了一些问题。

符玺令事这个职事说重要也重要,但若说真的很重要,其实也就那样,只是一个保管印玺的官吏,但这个官吏以往都是始皇的近臣担任,而今赵高却是直接被废了。

显然。

陛下对赵高有了意见。

不过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不得而知,也不敢冒然去打听,但几乎不用做过多思考,百官就权衡出了利弊。

疏远赵高!

秦落衡的这番话,也让一些官员沉默了。

他们之所以留下,便是想问陛下的情况,以便有理有据的上疏奏请立储,只是陛下而今无恙,他们若是此时上疏奏请陛下立储,显然是不成行了。

这让他们或多或少有些失望。

在其他官员陆续退场时,秦落衡不动声色的去到了羌瘣一旁,羌瘣自然注意到了,因而悄然放慢了离开的脚步。

等其他官员竟皆离开后,秦落衡沉声道:“将军这次肩上的担子很重。”

羌瘣笑道:

“六国贵族,丧家之犬罢了,何以言重?”

秦落衡不置可否。

澹澹道:

“将军切莫轻视。”

“六国贵族这次大规模叛逃,恐是暗地谋划良久,而且逃亡人数之众,也是让人骇然,数量成千上万,将军想要全部追回来,基本不现实。”

羌瘣沉默。

他自然知道不可能全部追回。

不过。

秦落衡这话是何意?

秦落衡继续道:“六国贵族一旦逃回六地,六地恐再难安宁,六国贵族经营六地数百年,势力盘根错节,一心藏匿,官府恐很难再追查到,地方今后动荡不止,这其实是已经可以预见的了。”

“朝廷要的是稳定的地方。”

“因而将军的目的很简单,追杀所有逃亡之人,而大秦现在能调集的士卒有限,必然会让部分贵族逃脱,因而要做出一定取舍,抓大放小,主要目标是抓捕对天下危害大的。”

羌瘣眉头一皱,疑惑道:“这怎么看的出来?”

秦落衡道:

“的确看不出来。”

“不过六国贵族在咸阳的时间并不短,因而很容易查到这些家族,谁相对更有名声有能力有才具,对这些家族要穷追勐打,而且各大家族的家长领事者都是首要击杀目标。”

“擒贼先擒王!”

“能为一家之主的,都不会是泛泛之徒。”

“但对楚国的熊氏、景氏、昭氏、屈氏等大氏族,却是可以选择网开一面。”

羌瘣满眼费解。

秦落衡前面说的抓大放小,集中力量抓捕危害大的,他其实可以理解,就是沿路发现有不止一路六国贵族逃亡的痕迹,优先追捕对大秦危害大的,但为何要放过楚系一脉?

在他看来,对楚系一脉应是赶尽杀绝,毕竟熊氏、景氏这些氏族或多或少跟扶苏有点关系,秦落衡将来想上位,长公子是最大的竞争对手,现在好不容易能削弱长公子,为何要网开一面。

他不理解。

秦落衡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熊氏、景氏、昭氏、屈氏这几个大氏族,的确是楚国的老氏族,但也正是因为太老了,以至有些坐吃山空,不思进取,一味的躺在过往的繁华上了。

这些老氏族都没有太多的进取心了。

但楚地的项氏不然。

项氏是从项燕才真正崛起的,整个家族崛起的时间并不长,因而还有着极强的进取心,对复国也是最积极的。

眼下熊氏、景氏、昭氏、屈氏等老氏族尚存,项氏在楚地反倒有些蹑手蹑脚,并不能彻底放开手脚,若是朝廷真把楚地的老氏族连根拔起,反倒会促使项氏在楚地做大。

这在秦落衡看来,根本不可取。

把楚国老氏族放回去,只会加剧楚地的内耗,让楚地陷于内斗,从而拧合不起来,进而有利于安稳地方。

而且。

他对项羽有些忌惮。

这个人过于生勐,他不希望项氏做大。

相比坐视项氏独大,他更愿意见到楚地老氏族互相牵扯,互相拖后腿,唯有这样,项氏出头的时日才会不断延后,给大秦争取到的时间也会更多。

秦落衡道:

“楚地还有一个项氏。”

“项氏从一开始便逃了,现在游曳于楚地,一直在图谋复辟,把楚地的老氏族放回去,只会加剧他们内耗,毕竟楚国当年就是亡于内耗内争!”

“我只是想驱狼吞虎!

!”

第三百三十七章 他叫嬴斯年,诸公子排第十!(求订阅) “项氏?”

羌瘣眉头一皱。

他倒是听说过项燕,当年李信伐楚,就是败于项燕之手,只是至于要这么忌惮项氏一族吗?

不过羌瘣也没反驳。

因为楚国以往的确内讧严重,不然以楚国当年的地广物博,若是真的整合成一体,天下最终落于谁手还未可知。

对楚地贵族网开一面,倒不是不能理解。

而且。

六国贵族已逃亡一段时间了。

他若真的沿路一直追赶,很容易追到楚地去,那时必然会跟长公子碰面,而放楚国贵族一路,反倒能够避免太早跟长公子起冲突,这其实未尝不可。

羌瘣点头道:“我知道了。”

秦落衡额首。

他没有跟羌瘣再说什么。

羌瘣也没有心思多听,现在六国贵族已经逃亡数个时辰了,他要立即赶往蓝田大营,调集士卒在沿路进行围追堵截,刻不容缓,秦落衡也清楚这点,在简单交代了一下后,便让开了道路。

目送着羌瘣走远,秦落衡抬起头,看着昏暗的天色。

轻语道:

“大秦步入多事之秋了。”

“以往六国贵族被闲置咸阳,就算有心生事,也不敢太过激,而今得以脱身,只怕在咸阳受到的怨气,都会尽数在地方发泄,地方恐怕很难消停了。”

“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这也未必不是大秦终结贵族的机会!”

“只不过这条路注定染血!”

......

站在原地,秦落衡迟疑片刻,还是准备去看一下始皇,始皇这次出事,太过意外,也太过突然,他心中有些放不下。

他折身朝深宫走去。

还没靠近皇室内宫,他就被侍从拦了下来,秦落衡自不敢随意闯入,而是老老实实的告知了自己身份,让他们转告给宗正,并言明自己此行是来给始皇检查身体情况的。

宫门外的侍从将信将疑。

在等待了一阵之后,他得到了进入的许可。

期间自少不了各种搜查。

秦落衡自然是很坦然的接受了。

皇宫本就戒备森严,搜查严格是理所应当的。

在侍从的带领下,秦落衡去到了始皇就寝的行宫,行宫十分的巍峨庄严,只是有宦官在旁,他也不敢随意打量,宦官传话之后,他这才得以进入到始皇就寝的行宫中。

只是刚走进去,便听到了阵阵哭声。

“父皇。”

哭声悲怆,已是泣不成声。

秦落衡进到殿内,只见殿内整齐跪着十来人,一个个面带戚色,跪在始皇的床榻前,双眼早已通红一片,声音甚至都哽咽了,已不知是哭了多久。

见状。

秦落衡隐隐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他们都是始皇子女,即为大秦公子或公主。

砰砰砰!

一连串的磕头声响起。

同时传出的还有阵阵抽泣声。

“父皇,儿臣不孝。”

“父皇遭此大厄,儿臣竟浑然不察,儿臣让父皇失望了,父皇,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

秦落衡没有直接过去,而是远远站在一旁,心中感慨万分。

他看的出来,这些公子和公主,是真的被吓坏了,只不过前面始皇没有在宫中,他们没有贸然去寻,而今始皇终于回来,他们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担忧,放声痛哭起来。

他们的确不掌有权势。

但也正因为此,他们对始皇的爱戴和敬畏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没有掺杂太多的利益权衡,反倒显得格外纯粹。

而这本就是始皇想见到的。

不过。

始皇并没苏醒过来。

眼前情真意切的一幕,始皇终究没有看到,就在秦落衡准备等这些公子公主离开后再过去时,突然一道倩影出现在了身边,一把抱住了他:“兄长,父皇怎么了?”

“我怕......”

“我想父皇了!”

秦落衡揉了揉嬴阴嫚的小脑袋,安慰道:“陛下无恙,陛下只是有些累了,想多休息一阵,等休息好了,自然就好了,不要听外面那些流言蜚语,陛下没事的。”

“还有相信你兄长。”

“你兄长我再怎么也是医家博士,陛下的确身体抱恙,但现在病情已经好转了,你不用这么悲伤。”

嬴阴嫚抽泣道:“可是宫里有人说父皇染的是疟疾,是瘟疫,还说这病无药可治。”

说着说着。

嬴阴嫚又哭了起来。

她虽然不谙世事,但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秦落衡笑了笑,用手擦拭掉嬴阴嫚小脸上的泪珠,轻声道:“谁给你说的?完全是一派胡言,陛下若是真的无药可治,那我给陛下开的药方又算得了什么?”

“不要听外面那些人胡言。”

“陛下没有事。”

“就算真有事,我也会救回来的。”

大殿本就空阔,秦落衡的声音落下,却是显得十分分明,原本跪地的众公子公主竟皆看了过来,但看见嬴阴嫚抱着一个陌生男子,都不由皱了皱眉。

见状。

秦落衡走了过去。

他先朝被帘子遮掩住的始皇行了一礼,而后朝宗正行了一礼,最后朝跪地的众公子公主作揖,缓缓道:“你们都贵为大秦公子公主,我知道你们现在很伤心,但实在没有必要。”

“始皇并无大碍。”

“或许你们都听说了。”

“始皇的确是染上了疟疾,但疟疾并非无药可治,宗正应该也给你们说过,你们其实可以选择相信,陛下乃万金之躯,不会那么容易病倒的。”

“现在始皇需要静养。”

“你们在外面哭啼实在没必要。”

“我知道你们都是大孝之人,对始皇染疾,也是悲痛欲绝,但确实没有必要,你们的孝心始皇定能感受得到,只是现在始皇还处于沉睡之中,尚需要时日恢复,殿内留一两人服侍即可。”

“没必要这么大费周折。”

嬴腾这时也道:“你们都是纯孝之人,但我前面也说了,陛下的确已无大碍,而今你们已经见到陛下了,也从秦博士口中得知了陛下的真实情况,现在你们可以放心了。”

“回各自寝宫去吧。”

嬴腾轻叹一声。

他其实一直想劝阻的,只是这些公子公主执意不听,加上他们的确被始皇染疾吓住了,他也不好直接驱离,只能任由他们跪在地上不断的向始皇吐露心绪。

众人神色有些迟疑。

但见秦落衡跟宗正都这么说,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放下,他们缓缓起身,朝始皇就寝的床榻行了一礼,而后跟宗正行礼,最后才面向秦落衡,作揖道:“多谢秦博士为父皇医治。”

“请受我等一拜!”

说完。

竟直愣愣的朝秦落衡行了个大礼。

不过,秦落衡可不敢受,连忙闪身到了一旁。

嬴腾见状更是脸色惊变,当即呵斥道:“你们在这胡闹什么?秦落衡是医家博士,救治陛下是理所应当的,由得你们去行礼?”

“没大没小!”

“还不赶紧退下去!”

嬴腾呵斥连连。

嬴腾这一突然呵斥,倒是把众人吓一跳,虽然心中满是不解,但见宗正阴沉着脸,他们也是不敢再去顶撞,只能颤巍的退了出去,只是眼中多少还带着几分惊疑。

公子高在退下时,回想着宗正的呵斥声,眼中露出一抹狐疑,随即看了眼嬴阴嫚,又转头看了一眼秦落衡,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惊骇。

出了殿门。

公子高依旧惊疑未定。

他回头深深的看了眼殿内的那道身影,快步朝嬴阴嫚走了过去,他必须要问一个明白。

不然。

他心实在难宁。

见二兄长一脸严肃,其他公子和公主都一愣,而后看着公子高去到了嬴阴嫚的跟前。

见状。

众人也好奇的凑了过去。

公子高道:“阴嫚,兄长有一事不解,你能否为兄长解惑?”

嬴阴嫚迷湖的眨眨眼,小声道:“兄长,你想知道什么?”

公子高道:“我方才在殿内,听到你叫秦博士为兄长,为何你会称秦博士为兄长?你以前认识他?”

嬴阴嫚道:

“哦,这个啊。”

“认识啊。”

“我以前没少去秦兄长的家。”

“我叫他兄长......这是父皇让我叫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秦兄长人很好的,性格也好,人也好相与。”

“而且他家饭菜很好吃。”

公子高眼中的凝重并非减少分毫。

他继续道:“阴嫚,你还记得你有一个亲兄长吗?”

嬴阴嫚目光低落下去。

她自然知道,不过那时候她才二三岁,并没多少印象。

公子高道:

“他叫嬴斯年!”

“在诸公子中排第十。”

公子高张了张口,想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只是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深深的看了嬴阴嫚一眼,轻声道:“秦博士的确非常人能比。”

说完。

公子高径直离开了。

留下其他公子公主一脸茫然。

公子将闾眉头微皱,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连忙快走几步,追上了公子高,他道:“兄长,你刚才是何意?为何会突然提起十弟来?”

公子高看了将闾一眼。

凝声道:

“你恐怕也猜到了。”

“我刚才出殿的时候,仔细观察过秦落衡,他的确跟当年‘死去’的斯年面容很像,而且刚才我们对秦落衡致谢时,宗正的反应你不觉得有些反常吗?”

“你还记得刚才宗正呵斥我们什么?”

“没大没小!”将闾刚说出口,当即满眼骇然,他终于反应了过来,随即惊骇道:“父皇当年不是说十弟已经......”

“不知道。”公子高摇摇头,凝声道:“但父皇既然肯让阴嫚叫秦落衡为兄长,肯定有其原因,或许......”

“他真的没死!”

“他回来了!

!”

将闾道:“如果十弟真的没死,而父皇这次又让他涉猎政事,难道父皇是有意让十弟重新......”

将闾已不敢再言。

公子高深吸口气,沉声道:

“不知道。”

“父皇的心思不是我们能猜的。”

“不过他若真是十弟,储君之位恐有变数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心思复杂!(求订阅) 将闾叹然道:

“若他真是十弟,也算得上是好事。”

“只是十弟远离朝堂十一年,过往其实没机会接触政事,而这次父皇染疾,大兄远在楚地,却是给了十弟机会,现在父皇让十弟重新接触政事,虽并非以他为主,但未必没有存了让他理政的想法。”

“这么看来。”

“十弟的机会其实胜于大兄。”

公子高凝声道:

“慎言。”

“大兄跟十弟之间的事,我们不要掺和,这不是我们能掺和的,身为人子,我只希望父皇身体康健,至于储君,我们其他兄弟本就没有想法,又何须太过在意谁人上位?”

将闾点点头。

他自是清楚这个道理。

只是眼中依旧露出了一抹羡嫉。

嬴斯年以前便是他们难以逾越的人,但从目前来看,他依旧是他们始终难以企及的存在。

嬴斯年从出身以来,便一直是天选之子,备受父皇、关中氏族青睐宠信,甚至于,有嫡子之称,当年储君之位,更是不二人选,只不过当年谁都没有想到,荆轲刺秦,命丧的却是嬴斯年。

而后大兄长崛起。

他们出身在帝王家苑,若说对储君之位没生出觊觎之心,那完全是不可能的,但他们非嫡非长,加上后面接触到一些政事,也是瞬间清醒了过来,他们的能力,并不足以治理一个国家。

因而早早选择了放弃。

心甘情愿的去当起了清闲公子。

但平心而论。

他们对嬴斯年是很羡嫉的。

同为始皇之子,嬴斯年却是夺走了父皇大半疼爱,他们又何曾不想跟自己的父皇多相处一段?

只是事到如今,他们已接受了现状。

而且。

不管是秦落衡也好,嬴斯年也罢,他们不得不承认,秦落衡的能力才具,的确在其他公子之上,甚至是远远超过,这次若非秦落衡出手,恐怕父皇就真危在旦夕了。

想到这。

他们觉得父皇对嬴斯年的偏爱是应该的。

至少他们此时还有君父。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说,孑然朝自己行宫走去。

另一边。

其他公子公主依旧有些摸不清头脑,他们在脑海中思索着公子高那些没来由的话,终于是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了一抹惊骇。

“秦落衡!斯年......”

“他们......”

众人惊骇的看了下四周,连忙把话语压了下来,心脏砰砰直跳,从来没有那一刻,他们这么心惊过。

只是眼中不免露出了几分不解。

因为,在他们的记忆中,嬴斯年已经死了。

死人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难道父皇说谎了?

但父皇为何要在这事上说谎?

他们想不明白,甚至也不敢去细想。

一行二十几人,心思不一的回了各自行宫,只是走到最后,他们的脚却是有些飘了。

......

待诸公子公主离开后,秦落衡朝宗正微微一礼,上前检查了一下始皇的情况,始皇的病情并未出现反复,这让秦落衡也暗松口气,给宗正交代了一些事宜,便起身朝家里赶去。

夜已深了。

回过家,家中烛火明亮。

薄姝、赵檀、管娥三女并未入睡,而是盘膝坐在大堂,静等着良人归来。

推开门,见状,秦落衡心间微微一动,但还是指责道:“我走的时候不是给你们说了吗?不用等我,天气已转凉了,外面刚下了雨,湿气很重,他们若是着凉,或染上风寒,岂非是平白受罪?”

“赶紧回屋去吧。”

“我还用不着你们服侍。”

薄姝等三女并没有理会,把备好的热水端了过来,细微入至的给秦落衡清洗起来,清洗完毕,薄姝才担心的问道:“长吏的情况怎么样了?”

秦落衡道:

“已无大碍。”

“不过还需静养些时日。”

“但......”

秦落衡迟疑片刻,缓缓道:“长吏的身体其实已不堪重负,不然这次不会直接昏迷不醒,我虽给长吏开了药,但能够治好疟疾,却除不清那些暗疾。”

“长吏的身体不能恢复到从前的龙精虎勐了。”

薄姝道:

“只要人没事就好。”

“正如良人所说,只要对身体多加调养,总归会好起来的。”

秦落衡点点头,随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看了薄姝一眼,又看了看赵檀和管娥,主动问道:“今天城中发生了不少事,你们恐怕已经听说了,六国贵族逃亡了!”

三女脸色一白。

见状。

秦落衡已全部明白了。

他在心中轻叹一声,但实在无能为力。

薄姝道:“魏府的人逃了,媪也跟着一起逃了,我是刚才才听到的消息,媪......”

薄姝眼眶已经湿红。

管娥跟赵檀对视一眼,苦笑道:“我们父母也走了,跟着家族的人一起走的,并没有跟我们知会。”

秦落衡点点头。

安慰道:

“我其实早就猜到了。”

“六国贵族早就存了逃跑的心思,而且恐是谋划了许久,这次找到机会,自不会继续在城中留置,不过......”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朝堂已下令调兵追捕,刀剑无眼,外舅、外姑他们逃亡路上会遭遇什么,我也实不敢轻言,只希望他们都能平安逃出去吧,他们终究还是并不相信我。”

秦落衡也不由叹惋。

三女此时都掩面抽泣起来,以往她们虽对父母很是决绝,但真的关乎自己父母生死,依旧忍不住伤心痛哭起来。

梨花带雨,让人生怜。

秦落衡也是有些心疼自己的妻。

不过。

他对此确实没什么办法。

腿是长在他们身上的,而且三女的父母没办法不跑,族中其他人都跑了,他们不跑,岂非留下来当替罪羊?

只是这一跑,便生死难料了。

秦律对叛逃的人十分冷酷,逃亡的六国贵族,对大秦锐士而言,就是一个个军功,他们不会为此手下留情的,大秦的律令也不容许他们留情。

至于最后能否逃出生天,只能看他们的命数了。

不过。

秦落衡内心其实并不看好。

他的妻虽然都出身大族,但她们的父母都不是各大家族的核心人物,也即是说,在关键时候,他们都是可以被抛弃的,对于这些常年养尊处优的贵族而言,一旦被抛弃,那便真的难自救。

只是这些话,他不好说出口。

薄姝道:“媪会死吗?”

秦落衡面带犹豫,望着已抽泣不止的三女,实在不忍说出实情,只能泛泛道:“不一定。”

“天下很大,大秦也并不能如臂指使,只要外舅外姑等人逃出关中,他阿门就有一线生机,而且今日下了雨,他们逃亡的痕迹,一定程度上会被雨水冲掉,也会增加搜捕的难度。”

“但具体能不能逃出生天,要看外舅外姑的运气了。”

三女已然是重新哭了起来。

秦落衡站在一旁,却是不知该怎么安慰。

良久。

只能化为了一声长叹。

追捕之事,岂是他们能改变的?

而且外舅外姑等人一定会逃,他们本就家世显赫,又岂会甘于被幽禁于咸阳?以往只是没有找到机会,现在朝堂好不容易露出这么大的空档,他们又岂会放过?

就算这次没逃,以后也还是会逃。

因为......

他们跟大秦就不是一路人。

他们也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秦人。

对六国贵族而言,咸阳从来都是异国他乡,他们也从没有想过真在咸阳定居,何况他们一直以来接受到的信息,便是要逃离咸阳,复辟自家大业。

这种阵痛还会持续很长时间。

至少,没有两三代人的时间,六地民众对大秦都不会有太高的认同感,至少对六国贵族会是这样。

秦落衡心绪很复杂。

他觉得事情前面是有回旋的余地。

只不过阴差阳错之下,外舅跟外姑终究没敢等到局势明晰,也没有等到他为朝廷重用的消息,因而草草跟着其他人选择了逃亡,他们若在城中多逗留一段时间,听到他的消息,或许会做出另外的选择。

但现在一切都迟了!

对薄姝、赵檀和管娥他们的父母而言,秦落衡官职太低了,并不值得他们托付,也并不能给他们想要的生活,所以在秦落衡跟逃亡之间,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思索,一律选择了逃亡。

秦落衡安慰了一阵,这才让三女回了屋。

而此时天已露白。

......

有了始皇诏令,大秦这个恐怖的帝国机器,重新开始运转起来,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快速平息着这次事端,各种政令,更是不断从咸阳发出,发往了大秦各个郡县。

同时。

始皇无恙的消息,也随之广告天下。

天下已重回正轨。

而六国贵族和诸子百家逃亡之事,却已成定局,虽然短时并不会构成什么影响,但假以时日,必定会开始后果显现。

不过这一切,秦落衡暂顾不上。

他正忙着给始皇煎药。

始皇在昏迷了十几个时辰后,终于再度清醒了过来,也重新开始过问起了政事,而作为传话筒的秦落衡,自然免不了正式接触政事,也少不了奔波于丞相府和皇宫之间。

晌午时分。

嬴政在用过药之后,终于提起了秦落衡在朝堂上提出的应对之策。

第三百三十九章 无言的默契!(求订阅) 嬴政醒来已有一阵了。

秦落衡照例给始皇喂了汤药,因为所用的药材很少,所以汤药倒也算不上是苦。

喝完药。

嬴政正坐在榻上。

他看着忙里忙外的秦落衡,眉头一皱,但很快就舒缓下来,随即道:“你前日在朝堂提的应对之策,可还记得?”

秦落衡作揖,躬身道:“自然记得。”

嬴政道:“那日朕身体不适,对你提出的对策并没说什么,实则你提的建议有很大问题。”

“城中当时多有骚乱,流言横行,逃亡者比比皆是,在这种动荡难安的局面下,必须要迅速镇抚,出手要快、要狠、要果断,你的建议的确有几分可取之处。”

“但不够!

!”

“你考虑的太过片面!”

“你只建议到追捕六国贵族,却是没想过如何肃整,对于逃亡的六国贵族不能有半点容情,他们既然敢逃,那便说明他们存有叛逆之心,按律当直接诛三族!”

“城中的六国贵族同样不能姑息!”

“而且应对沿途的官吏进行严查,这次逃亡人数如此之多,跟朝堂地方官吏定有脱不开的关系,这些害群之马,都当一并揪出,有多少处置多少,不该一味的为了求稳。”

“对于叛逆之徒,大秦只有刀斧!”

“你是不是觉得很残忍?”

“留在城中的那些六国贵族,他们看起来何其无辜?还有沿途的官吏,他们或许并不知情,但世上从来就没有无辜可言。”

“朕如果真的出了事,六国贵族定会生事?”

“到时天下死的就不止一百两百人了,而是成千上万、上十万、上百万的人,这些人难道就不无辜吗?”

“诚然。”

“其中会有误杀枉杀的。”

“但那又如何?”

“在没有确定最终情况之前,谁又能保证,这样做是错的?”

“谁又敢保证,城中残余的六国贵族没有二心?谁又能保证,关中各地的官吏不是有意放过六国贵族的?谁又敢真的保证,等日后大秦若真的出事,这些官吏不会叩首就降?”

“蛇鼠两端者,必杀!”

嬴政脸色虽苍白,但眼中凌厉丝毫不减。

秦落衡默然。

始皇说的这些,让他跟后世的一句话有了对照。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六国贵族只有两条路,要么彻底归顺大秦,要么彻底反秦,犹犹豫豫,蛇鼠两端,这种投机取巧,根本就得不到各方认可,只会让两边都相互厌恶。

城中残存的六国贵族亦然。

甚至在始皇眼中,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沿途的官吏亦然。

在六国贵族悉数外逃之时,他们缺少了敏锐的判断力,以至于没能做出正确的判断,最后让这些六国贵族得以逃脱,而这些便是沿途官吏犯下的罪。

在动荡不安的情况下......

这罪致命!

这种处置方式的确过于冷血。

但又不失道理。

因为这就是秦朝一直践行的!

嬴政看了秦落衡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冷漠,继续道:“你既察觉到赵高有问题,为何只免去了他符玺令事之职?做事岂能这么三心二意?优柔寡断?要么不免,要么尽数废免!”

“这么举棋不定,岂非视为儿戏?”

“眼下赵高尚不能奈何你,若是以后,他未必就不会心存报复,对得罪人的事,要么做绝,要么不做,绝不能首鼠两端。”

“你这是犯了大错!”

秦落衡红着脸,不敢有丝毫反驳。

嬴政冷哼一声,又道:“朕前面听说,你特意找过羌瘣,让其在搜捕的时候,放楚国贵族一条生路,可有这回事?”

秦落衡硬着头皮道:

“回陛下。”

“臣的确说过。”

“朕给你解释的机会!”嬴政漠然道。

秦落衡道:

“回陛下。”

“臣之所以这么做,是为稳定楚地。”

“山东六地,对秦怨恨最深的莫过于赵、楚两地。”

“赵地对秦的怨恨多源于长平之战,当年长平之战后,赵地几乎家家缟素,因而赵地民众对秦多有怨恨,但在臣看来,赵地的贵族对大秦实则是畏高于怨。”

“而且长平一战后,赵地至今都未恢复元气,因而不足为惧。”

“但楚地不然。”

“战国后期以来,天下流传一种说法,一统天下者,非秦莫楚,大秦以法治天下,制度完善,秦人骁勇善战,楚国以道家为主,经济繁荣,底蕴深厚。”

“因而楚国贵族一直有一股优越感。”

“他们并不服输。”

“所以相比天下其他地方,楚地是最容易造反的,因而大秦对楚地贵族的监管也最严,但楚地其实跟其他地方不同,楚地因为地广人稀,资源充沛,导致内部派系繁多,内斗不断。”

“近百年来。”

“楚地诞生了不少新贵。”

“这些新贵跟老贵族之间隔阂很大,甚至是互相敌对,互相看不顺眼,也都认为是对方阻拦了楚国霸业。”

“实际来看,楚地老氏族问题更大。”

“老氏族思想僵化,容不得变通,也容不得改变,新贵族更有活力,也更有野心,而当年朝廷迁六国贵族于咸阳,楚地迁来的大多是老贵族,新贵却是大多逃亡了。”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

“原本楚地是老贵族占据上风,但现在老贵族被幽禁在咸阳,而原本老贵族占据的资源,却是逐渐被新贵夺走,而新贵本就对大秦一统天下抱有敌意,也是最有反意的。”

“这岂非是坐视反秦势力做大?”

“我让羌瘣将军放这些老氏族回去,便是想挑起楚地新老贵族之间纷争,让楚地贵族忙于内斗,而无暇再去反抗朝廷,从而避免楚地反秦势力进一步扩张。”

“继而达到分化削弱的效果。”

“这是臣的一些愚见,的确有不妥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嬴政目光漠然。

冷声道:

“楚国不论是新贵族还是老贵族?大秦又何曾惧过?楚国在跟大秦交锋中,又有几次占到上风?即便顽强如项燕,最终还是在大秦的铁骑下崩溃自杀。”

“楚地的新贵族也好,老氏族也罢,他们若是敢反,朕就敢再令铁骑踏破一遍楚地,楚国都被朕灭了,朕不信,一些残余的余孽还能掀起多大风浪?”

秦落衡尴尬的笑了笑。

并没有反驳。

项燕当年的确是战败身亡。

按理而言,项氏应该是由盛转衰,但谁知会冒出个项羽,这人可是在历史上留名的,他又岂敢小觑,对于项羽这种万人敌,他一向不吝于报以最大的恶意。

毕竟。

这种存在对天下伤害太大。

能提早按死,还是提前按死为好。

不过。

这种事不好明说。

他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只能开口道:“大秦自不会惧怕已经亡国的楚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年项燕落败,楚地贵族其实多有不甘,而朝堂若对老贵族穷追勐打,势必会造成新贵的快速崛起。”

“项燕在楚地极有声望,因而项氏才能屡屡躲避官府抓捕,若是老贵族悉数被剿灭,项氏未必不会乘势而起,没有老贵族从中作梗,楚地定会团结在项氏一族下,加上老贵族被灭,同仇敌忾之下,楚地恐怕会成为大秦心腹之患。”

“臣认为此事大可不必。”

“楚地本就长于内争,与其花大气力去围堵,不若驱狼吞虎,放老贵族回去,让他们私下暗斗,他们内斗的越厉害,楚地无疑也会越分裂,而楚人对大秦的危害也就越低。”

“请陛下明察。”

嬴政目光微阖。

他思索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说道:

“下不为例。”

闻言。

秦落衡不禁面上一喜。

他前面可是被噼头盖脸一阵说,如今始皇终于认可了一条,他也是深感不易。

紧接着。

嬴政又指出了其他问题。

秦落衡恭敬的站在一旁,老老实实的挨训。

不过。

一番挨训下来,他也受益良多。

至少,他对朝堂的运行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也感知到了大秦制度的冷血和无情。

指点完。

嬴政已有些乏了。

不过,他并没休息的想法,而是吩咐道:“去给朕取一些奏疏过来,朕要看看。”

秦落衡并未听令。

劝谏道:

“臣恐不能从命。”

“陛下的身体还没康复完全,若是再那么操劳,陛下的身体,恐怕还会出大问题,臣建议陛下这些时日多加休息,调养好身体,以后再批阅奏疏也不迟。”

“朝堂政事有李丞相等人代为处理,不会出什么事的。”

嬴政面露不悦。

他抬起头,却是想呵斥。

不过,看到秦落衡一脸坚持,只是冷哼一声,澹澹道:“知道了,朕的事,还用不到你操心。”

“下去吧。”

“朕要休息了。”

秦落衡行礼道:“臣告退。”

说完。

秦落衡缓缓退下下去。

嬴政枯坐在榻上,望着秦落衡远去的身影,神色有些沉寂,最终还是选择了躺下。

他跟秦落衡的事,只剩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捅开,但两人都保持着一定默契,秦落衡没问,他也没主动提。

两人都保持着无言的默契!

第三百四十章 扶苏的郁闷!(求订阅) 泗水郡。

扶苏最终还是没有回咸阳。

在收到姚贾来信后,扶苏同样心急如焚,甚至已经做好回咸阳的准备,只是在临走时还是犹豫了。

他前面是惹怒了始皇,因而才被责令来泗水郡。

在没得到始皇令书之前,他其实都不敢轻举妄动,唯恐再次惹怒始皇,他其实并不怕始皇的惩罚,打他骂他,甚或教他去死,他都不会有任何不堪之惑,但唯独不能忍受动怒。

因为始皇是君父。

而他是子!

往昔,他的确对始皇有意见和微词,但随着年岁增长,以及亲眼见到父皇原本强健的躯体日显单薄,而且还不止一次的咳血,那一幕幕场景彻底震撼到了扶苏。

父皇老了!

扶苏这段时间一直在反省,他失悔痛心的,是父皇日渐衰老,而他却还要让父皇时时担忧,甚至还会不时被自己气的痼疾重发,他作为父皇长子,非但没为父皇分忧解愁,反倒让父皇雪上加霜。

如此长子,人何以堪?

他的确想回去尽孝,但他担心自己突然回去,又会惹怒父皇,从而使父皇病情恶化,他不想再惹父皇动怒了。

在那段情况不明的时间,扶苏十分的痛苦和挣扎。

一方面是孝道,另一方面则是君令。

好在最终父皇并无大碍。

这段时间朝中不时发来令书,让泗水郡各级官吏各司其职,更是责令地方要尽量稳定局面,见到这接连不断发来的令书,扶苏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他知道。

父皇已经无大碍了。

扶苏坐在桉上,望着姚贾送来的书信,目光有些深邃,姚贾书信的内容还是在力劝他回咸阳,并在信中直言,等他回去,便立即联合其他朝臣上疏请立储君。

不过扶苏此时并无这个想法。

长坐良久,扶苏才喟然叹道:“父皇大病初愈,我身为人子,没在父皇身边尽孝已是十分不孝,再在这时去联合朝臣请立储君,这是要将父皇置于何地?这又岂是人子所为?”

“你们这是在害我啊!”

扶苏叹息一声,将姚贾的书信,直接扔进了火炉。

这时。

门外有官吏来传话:“长公子,陆郡守请你去商议政事。”

扶苏道:“我知道了。”

他收拾了一下心情,整理了一下衣裳,开门朝郡守府走去。

等他赶到郡衙大堂时,内里已坐了近十人,入列的都是泗水郡的掌事官吏,郡守、郡丞、郡尉、监狱史、郡左等官吏都悉数到场。

扶苏进到大堂,朝四周微微拱手,去到了一旁偏座。

他并没坐主位。

扶苏很清楚自己在泗水郡的身份,他只是一个监事,并非泗水郡的主官,因而在泗水郡,他一直都只坐偏座。

泗水郡的官吏对此早已习惯,恭敬的朝扶苏行了一礼,便自顾自的重新坐下。

萧何同样在列。

他原本只是沛县的主吏掾,但上次士人盛会后,萧何也是名声大噪,加上扶苏的力荐,以及十月份上计考核为‘最’,最终被官府强行委命为了泗水郡的郡左。

见人到齐,坐在主座的郡守陆升道:“诸位都到齐了,我也不多说废话,咸阳的事,诸位都有耳闻,陛下受上天卷顾,已无大恙,不过在陛下身体抱恙时,咸阳城中有不少六国贵族逃逸。”

“这些人不日就会出现在泗水郡内。”

“这次把诸位悉数叫来,便是想与诸位商议对策。”

“诸位可畅所欲言。”

郡丞孙逊道:

“这事有商议的必要?”

“逃逸者,皆为叛逆,若有发现,自当就地抓捕!”

郡尉白迁道:

“我认为还是当从长计议。”

“诸位这段时日忙于政事,对事情了解并不深,这段时日,各地其实陆续出现逃逸出来的六国贵族的身影,其实在他们逃亡的当天夜里,朝廷便已经下令追捕。”

“章邯和羌瘣两位将军更亲率大军追捕。”

“但诸位或许有所不知。”

“上党郡、陈郡等相邻郡县,其实都收到了朝廷令书,因而早早做出了布置,只是蹊跷的事,我们泗水郡周边以南的郡县,却都没有收到朝廷令书,因而我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才通知郡守召集大家商议此事。”

“还有这事?”孙逊眉头一皱,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白迁道:“士卒调动,非是儿戏,我岂敢在这上面说谎?为此,我还特意询问了周边的郡县,但有些意外的是,赵地、燕地、魏地等郡县其实都收到了令书,唯独楚地没有。”

“而且非是楚地一郡一县,而是所有楚地设置的郡县都没有。”

“正是察觉到了异样,我才不敢轻易决断。”

孙逊道:

“难道是朝廷的疏忽?”

“不应该啊。”

“正常情况,朝廷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纰漏,而且是直接遗漏了数郡,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白迁摇了摇头。

陆升没有直接开口,只是目光微不可查的扫了眼扶苏,不过他的动作很细微,并没让人察觉。

陆升道:“白郡尉,你认为我们当如何行事?”

白迁迟疑片刻,不确定道:“我认为当向上询问情况,如果没有问清实情,就贸然行动,或许会坏事,而且没有朝廷命令,贸然调动士卒布置,无疑是违背了律令。”

陆升沉吟片刻。

摇头道:

“时间来不及。”

“六国贵族逃亡有段时间了,虽然路上会受到一定阻拦,但按照时间推算,恐就在这一两日便会窜逃到我们这,若是不提前布置,到时恐真会让其逃脱,到时朝廷怪罪下来,我们又该如何解释?”

其他人也眉头紧皱。

扶苏也在皱眉深思,突然他察觉到了一些异样,似乎四周官员目光有意无意会落到自己身上,他面露不悦,随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颊微微露出一抹不自在。

他大抵猜到了其他官员的想法。

他们认为朝廷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他扶苏在这,而他以往跟楚系一脉的人走的很近,陆升等人有这个想法并不意外,但扶苏他自己却是清楚,这事跟他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过他也看出来了。

陆升等人之所以把自己叫来,主要就是想询问自己的意见。

扶苏脸上露出一抹无奈。

开口道:

“我认为还是当出手。”

“六国贵族既然选择了叛逃,那自然就成了大秦的敌人,对待敌人,无须顾忌这么多?而且秦律也容不下这些叛逆。”

闻言。

陆升看了看其他官员。

沉声道:

“长公子所言甚是。”

“六国贵族已成叛逆,抓拿叛逆,本是职权所在,或许是朝廷的令书传递出了问题,亦或者中途出了岔子,所以才没有及时送到,但事情紧急,自当便宜行事。”

“而且六国贵族已然是意图不轨,若是直接放他们进来,恐后患无穷,为了泗水郡的稳定,也为了维护律令,我等责无旁贷,势必要将这群叛逆绳之以法,以正视听。”

其他人附和道:

“是我们心思复杂了。”

“既郡守跟长公子都决定抓拿,那我们自是没有意见。”

随着扶苏开口,很快,众官员的意见就统一起来,便是要调集戍卫士卒严防死守,务必要将这些逃亡出来的六国贵族,拦截在泗水郡之外。

随后。

众人商讨起了细节。

不过,扶苏全然没有听进去。

他只感觉有些郁闷。

他的确以往跟楚系一脉交好,但交好的仅仅是芈氏、熊氏等为秦国效力过的氏族,至于楚地原本的景氏、昭氏、屈氏等氏族,他其实根本就没有交集,而且他也不可能跟这些氏族交好。

但这些话,说出去,其他人未必会信。

而且......

这次朝廷对楚地区别对待,很明显有原因,但放眼望去,其实找不到什么原因,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朝廷在有意维护他的颜面,所以才故意弄了这么一出。

泗水郡的官员不知道,扶苏心中却是门清。

他在朝中没这么大影响力。

而且眼下处理政事的是丞相府的李斯、冯去疾等人,他们岂会为自己徇私?不过,他仔细想了想,的确没想到朝廷这么做的原因。

最后只能黑着脸认了下来。

商议结束。

到场的官员陆续退场。

扶苏脸上挤出一抹干笑,跟其他官员微微拱手,随后快步离开了郡衙,走出郡治所在地,他眉头也不由一皱。

他感觉自己亲近的一方的确都有问题。

他以往交好的楚系一脉,芈氏、熊氏,在前段时间已经出事,而现在楚国贵族的叛逃,更是让他雪上加霜,虽然他跟这些贵族几乎没什么交集,但他身上早就被打上了厚厚的楚系烙印。

这些事是辨不清的!

而且他了解到的信息比其他人多。

眼下泗水郡的官员或许不知,儒家这次同样逃跑了,只不过朝廷短时还没有追究,若是真的追究下来,儒家同样难逃一劫,而他以往同样跟儒家很是亲近。

六国贵族的叛逃以及儒家的逃亡,对扶苏而言,无疑像遭到了一场惨痛的背刺,让他目下的处境越发尴尬和难堪。

就在扶苏郁闷之际,萧何出现在了扶苏跟前。

第三百四十一章 算计?算的又是谁?(求订阅) 扶苏看了萧何几眼,蹙眉道:“你想问什么?你也认为朝廷区别对待楚地跟我有关?”

萧何摇摇头道:“我不这么认为。”

扶苏道:“为何?”

萧何道:

“因为此举对公子无益。”

“此举看似在维护公子,实则是把公子架在了火上,公子跟楚系一脉渊源很深,这一点世人皆知,只要朝廷有所异样,其他人定然会把原因归咎到公子身上。”

“下官其实起初也是这般想的。”

“只是后面察觉到了不对,如果朝廷真在维护公子,定会提前知会公子,甚至会将公子提前召回,根本不会这么唐突行事,但公子显然对此并不知情。”

扶苏道:“除了这个解释,还能用什么解释?”

萧何沉吟片刻。

缓缓道:

“这正是下官来找公子的原因。”

“下官认为朝堂其实根本没考虑到公子,一切都是按照既定想法在行事,公子实则是被误伤了。”

扶苏挑眉,不解道:“?你的意思是楚地的情况,其实是朝廷有意为之?只不过我恰巧在楚地,所以莫名担下了黑事?”

萧何点头道:

“这正是下官的想法。”

“下官刚才仔细想了一番,朝廷这次的异样,可以用另一种理由解释,就是朝廷其实在有意算计。”

“算计?”扶苏越发疑惑了。

萧何道:

“就是算计。”

“所以下官有些费解。”

“以朝堂历来的行事风格,一向是大开大合,很少会精于算计,更很少去做这种钻营,此事明显跟朝廷行事风格相悖,所以下官才感觉有些奇怪。”

“公子可以细想。”

“六国贵族逃亡后,各地的贵族最终都会逃到各自原本的封地,也即是会逃到山东六地,而山东六地,按理而言,都会对逃离出来的六国贵族穷追不舍,但其他五地此时都严格限制,独独少了楚地,这难道真的是意外吗?”

“这难道就不是有意为之?”

扶苏目光一凝,沉声道:“你认为朝中有人刻意放过了楚国贵族?”

随即,扶苏就摇了摇头。

“不对。”

“朝臣跟楚国贵族几乎没有交集,他们也没必要为其大开方便之门,再则,此举也过于明显,甚至根本就不用细想,一看便能看出其中有问题。”

“朝臣不会犯这种错误。”

萧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说道:

“所以下官才觉得奇怪。”

“这事不合常理!”

“但若真的细想,其实也能理解,不过敢做出这种决策之人,必须对楚地有很深的了解,而且这种做法太过明显,很容易就变成玩火自焚。”

闻言。

扶苏一下来了兴趣。

两人并行走了一截,去到扶苏所在居所,两人进入大堂,相向而坐,很快便有小吏送上热汤,现在天气转寒,热汤却是正合时宜。

萧何喝了一口热汤。

缓缓道:

“此事的确跟公子无关。”

“这是有人在算计楚地的贵族。”

“公子或有所不知,楚地其实派系繁多,暗下私斗几无休止,对比其他被灭的五国,楚地的复辟之心其实最为强烈,因为楚地的贵族对亡国一直都不服。”

“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输给了秦。”

“从始至终,楚国贵族只认为自己亡于内斗。”

“而这其实的确算是一个理由。”

“战国末期,有能力一统天下者,唯秦楚二国,秦士卒如虎狼,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而楚地大物博,资源充盈,一直都是天下最有实力的诸侯,但楚国有一个极大的问题,便是长于内斗。”

“当年屈原雄心壮志,欲凝楚国之力,阻挡天下大势,但最终还是被楚国贵族拖累,以至只能饮恨沉江,楚国贵族的内斗可见一斑,这种情况其实一直没有好转,直到秦一统天下,同时将大量楚国贵族迁移到咸阳。”

“这些年楚地难得消停下来。”

“随着老氏族被迁移到咸阳,新贵族则继续盘踞在楚地,因为没了老氏族阻挠,新贵族可谓是有如神助,短短几年时间,便将老氏族吞并的田地侵占不少,没有了那么多话事者,楚地难得意见一致起来,若是朝廷久不在意,楚地定会被新贵族所整合。”

“虽然各大贵族间互分歧,但远没有新旧贵族分歧大。”

“眼下朝廷有意放过楚国贵族,实在是一步妙招,新旧贵族矛盾由来已久,以往老氏族更占优势,只不过因被迁移到了咸阳,对楚地实在干涉不了多少,因而只能作罢。”

“但目下朝廷纵容楚国贵族回来,楚国老氏族回来后,又岂会善罢甘休,定然会集结力量,夺回被新贵族抢走的田宅,两者之间必定会爆发冲突,进而加剧楚地的内耗。”

“朝廷此举实为驱狼吞虎!”

扶苏心头微动。

他仔细想了一下,也是点了点头,说道:“这倒的确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过,朝廷有必要这么做吗?”

“天下是大秦的天下,楚地也为大秦疆域。”

“何至于要用这么算计?”

萧何道:

“下官不敢苟同。”

“在下官看来,此举是损小名而得大利,六国贵族逃亡之事已成定局,虽然朝廷沿路一直在围追堵截,但终究还是会有漏网之鱼,加上陛下染疾的事传出,地方定会动荡加剧。”

“朝廷的力量是有限的。”

“如果地方皆乱,朝廷显然会自顾不暇,但若能让地方贵族忙于内斗,而无心于谋逆,这无疑会减轻朝堂的压力,也会显着的减弱地方造成动荡的规模。”

“此举实为明智之举。”

“楚地在山东六地之中实力最强,反秦之心也最为强烈,朝堂对楚地老氏族予以区别对待,无疑会引起其他五地贵族的猜忌,也会引起楚地新贵族的猜忌,楚地贵族间本就利益瓜葛不断,又解释不清,又如何能心平气和的坐到一起?”

“最终......”

“两者还是会陷入内斗!”

“而且会演变到不死不休的境地。”

“无论最后谁获胜,都会元气大伤,短时都难以恢复过来,而朝堂到时又岂会袖手旁观,通过各种离间、引诱,就能把楚地的大小贵族分化肢解。”

“到时楚地将对朝廷再无威胁!”

扶苏道:“但以我对父皇的了解,父皇是断不可能下这种诏令,而李丞相等人也做不出这种决策。”

萧何道:“这正是下官惊奇的点,下官也不认为这是朝堂做出的决策,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的确很符合我猜测的结果。”

扶苏蹙眉。

他双眼滴熘熘的转着,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道:“这不是朝堂做出的决定,这是秦落衡的想法。”

“而且一定是他!”

“秦落衡?”萧何一愣。

扶苏肯定的点头。

说道:

“你有所不知。”

“秦落衡此时已跟丞相府的官员一起决定政事,丞相府的官员做不出这种决策,而且关系到军队的事,必须要父皇点头,丞相府的官员没那个胆子干涉,而有这个影响力的只能是秦落衡!”

“这次领兵搜查的将领,其中一人是羌瘣,羌瘣出身关中氏族,跟秦落衡走的很近,若是秦落衡私下交代,羌瘣是可能照办的。”

萧何心头微惊。

惊疑道:

“公子是否说错了?”

“秦落衡只是一博士,他能说动军中将领?而且正如公子所言,此事若没有陛下点头,恐怕也难以执行,秦落衡能说服陛下?”

扶苏目光深邃。

沉声道:

“能!”

“这次父皇就是秦落衡救回的。”

“而且......”

“你太小看秦落衡了。”

“他从来都不简单,博士?那只是对外的一个宣称,他的身份从来都不是博士,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这次驱狼吞虎,明显是秦落衡的作风,朝堂上下,也唯有他敢这么做,以往朝中所有人都知道,父皇不喜阴谋,也不喜有人去玩弄权术,但秦落衡是个例外。”

萧何整个人有点懵。

他有点理不清头绪,为何始皇会对秦落衡另眼相看?这根本就没有道理,秦落衡只是一个博士,甚至在之前博士还被剥夺了参政议政的职权,按理而言,他根本没资格参与政事。

而且。

秦落衡能影响到军权?

这可是连长公子都做不到的事。

秦落衡凭什么能做到?

萧何一下思绪有些乱,他本以为这个计策是朝臣推荐的,没曾想扶苏竟一口咬定是秦落衡,这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扶苏没有解释。

他同样心绪难以平静。

他端起汤碗,将热汤一饮而尽,心中已是五味杂陈,从这事上,他已看出父皇对秦落衡的偏爱,但他心中却没有多少嫉妒之心,因为秦落衡的确值得。

就凭救下父皇这一条,他便值得拥有这一切。

只是扶苏也感觉到,自己跟秦落衡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大到他有些难以企及了。

就拿这次的事来言,秦落衡或许并无他想,他只是想算计楚国贵族,但就是这么一个计策,却是让他陷入到十分窘迫的境地,甚至是辩无可辩,只能闷声应下。

而这是他以往从来没做到的!

扶苏满脸苦涩。

一旁。

萧何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十分大胆,但又似乎十分合理,只是过于惊世骇俗了,以至他甚至都有些不敢置信。

秦落衡或许是始皇的......

第三百四十二章 秦之为政,着眼于天下!(求订阅) 咸阳城。

经过了数日的调养,始皇身体已逐渐康复,也开始重新审理起了政事。

秦落衡这几日并未去皇宫。

一来宫中戒备森严,进出过程繁琐,他一时有些不太适应,二来始皇身体已有所好转,并不需要一直陪着,再则,他近日也有其他事情要做。

一大早。

秦落衡便起床了。

简单吃了早饭,便朝廷尉府走去。

今日程邈出狱!

程邈其实新年尹始(十月)就该出狱。

只不过那时廷尉府正好处于新旧交接,而姚贾起初并没被任命为廷尉,所以交接有些匆忙,而姚贾上位没多久,便爆发了儒家之事,因而程邈出狱也是被一拖再拖。

好在还是成功得释了!

当初他入狱时,曾亲口许诺过,若是程邈出狱,定亲自迎接,今日程邈出狱,他便是去履行承诺的。

去到廷尉府,秦落衡并未进去,而是直接候在府外。

他没有去告知郭旦,也没借着自己现在的身份,执意去进入到廷尉府,而是如一常人般,老实的在外面候着。

不多时。

廷尉府外便多了几人。

其中一人秦落衡还有几分眼熟。

只是一时有些忆不起。

那人似也认识秦落衡,只是并没搭理的想法,两人遥遥的站在两端,并没有交谈的想法。

很快,己时到了。

廷尉府中传来阵阵声响。

不少恕免的人开始从廷尉府走出。

程邈赫然在列。

此时的程邈面色憔悴,精神却是十分不错,怀中还抱着士人盛会时被赠与的笔墨纸砚,显得十分珍视,只不过其怀中的墨宝已少了大半,可见在狱中时,程邈依旧是挥墨如雨。

秦落衡走上前去,笑道:“程夫子,我来履行承诺了,恭贺夫子出狱。”

说完。

便抱身一礼。

程邈感慨万千道:“是啊,终于出狱了,一来一去,我竟在狱中蹉跎了十几载,若非你的缘故,我恐还难以出狱,实在令人汗颜。”

秦落衡道:

“夫子言重了。”

“秦律本身便有纠错功能,就算没有我,夫子也定会出狱,而且这事本就是朝廷的不对,夫子其实是秦律的受害者,我可不敢应夫子说的这些话。”

程邈爽朗一笑,并未在此纠结。

不过,两人并没直接离开,该因程邈站在原地,伫足看了起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当他看到一道熟悉身影时,不仅眼眶泛红,大声道:“次仲兄,程邈在这。”

听到程邈的话,秦落衡当即记起,前面眼熟之人是为何人。

王次仲!

士人盛会进入百士之列的名士!

闻言,王次仲微微蹙眉,他似对秦落衡的在场有些不悦,所以前面一直有意疏远,但听到程邈主动喊出,也是主动走了过来。

秦落衡执身见礼。

王次仲并未应下,漠然道:“大梦重生,不意程兄竟跟秦国高官这么相熟,看来我此行来的不是时候,只是程兄似乎忘了,自己是因何入的狱。”

程邈脸色微显郁闷。

他朝秦落衡微微作揖,面露歉意道:“秦博士,我这位好友性格直率,实无意冒犯,希望秦博士不要放在心上。”

秦落衡笑了笑道:“我自不会在意,或许是何事上有些误解,以至让王夫子有了误会。”

“我在城中定了一间屋舍,专为夫子接风洗尘的。”

程邈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见自己的好友竟主动亲近秦吏,王次仲脸色越发不满,隐隐间,他跟程邈已显得有些生分,不过,在程邈的主动示意下,王次仲还是跟着前去了。

去到邸店。

三人进到一间里屋。

很快,有舍人端着热汤热食上前。

三人竟皆入席而坐。

程邈饮了一口热汤,主动缓和道:“秦博士,我跟王兄其实交心很多年了,而王兄之所以对秦博士如此有敌视,其实跟我也有不小的关系。”

“此事实是我的疏忽。”

“王兄是原燕国上谷郡人,祖上是燕国王族支脉。”

“燕易王之后,燕国权臣子之当政,逼燕王会禅让,以至燕国陷入大乱,而在那场动乱中,王兄的祖上追随了子之一党,后面燕太子姬平(燕昭王)借助齐国力量平乱,继位后整肃王族,王兄祖上便被贬黜为了平民,流徙到上谷耕牧自生了。”

“三代之后,王兄一族沦为商旅。”

“全部王族标记只有一个自行确定的姓氏了。”

“而后王兄便随族人去大梁求学了,在此期间,很快便成了大梁颇具名望的少年才具之才,只不过偶有意外发生,不得不提前归家执掌商旅车马以谋举家生计。”

“就在这段时间,我跟王兄结识了。”

“......”

程邈说的很详细。

一来是说给秦落衡听,二来未曾不是缅怀当初。

在说到他们当年相约弃官弃商一同游历天下山崖巨石时,也是聊发少年狂,只是事不遂人愿,没多久,程邈便被锒铛下狱了。

而王次仲没有丝毫犹豫便处置了全部商旅事务,携带着多年积累的千余金赶到下邽,倾尽家财想要营救程邈,只不过秦律森严远甚于山东六地,因而王次仲连番奔波,不仅是营救无门,甚至连跟程邈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实现。

那时的程邈同样怀了死志。

甚至给王次仲留下了遗言:“世无邈矣,兄自珍重,天下石崖书尽之日,邈在云端也!”

闻言。

秦落衡倒是有些哭笑不得。

他知道王次仲为何对自己有这么大怨念了,他把程邈的入狱,认为是暴秦所害,而自己为秦吏,自然就是帮凶之一,而见到程邈跟自己这么亲近,因而更是愤满相加。

程邈真诚的解释着,王次仲依旧冷冷板着脸。

程邈则反复说着,自己的下狱,并非是暴政所害,而是因自己写字引发了断粮饿死人,自己的确除了问题,就该有所承担,世人云,一命偿一命,何况饿死三命?

程邈解释了半天,王次仲脸色才稍缓。

依旧冷着脸道:

“程兄自家已不恨秦政,夫复何言哉?”

“我却是与你已有不同,秦为无道,虎狼残苛,毁弃书道,摧我文明,天道昭彰,安得久长?!”

“何况我本就是秦檄文讨之者!”

“你既已与秦吏交好,那我不妨多说几句。”

“我是从其他地方赶过来的,途中经过了不少郡县,这段时间咸阳发生的事,已是天下皆知,各郡县眼下是人心惶惶,秦政本就不得人心,依我之见,用不了多久,天下就会往复。”

“而秦之暴政也必将为世人唾弃!”

秦落衡道:

“世间哪有容易之事?”

“而且王夫子所言,朝廷又岂会没有预见?”

“眼下六国贵族逃亡,诸子百家也不少匿亡,地方生乱的确已有迹象,但因此说天下将往复,实在缪也。”

“秦律确有不公,但并没那么多。”

“世人怨秦恨秦,大多是受到了士人蛊惑,王夫子为饱学之士,学识才具远在我之上,秦的确下令焚了《诗》、《书》,但形式大于实质,更多的是威慑,并非是真要绝《诗》《书》。”

“这一点,王夫子比我更清楚。”

“我知道王夫子对秦多有不满,甚至一直都是恶语相向,但我其实并不在意,世间诽谤者何曾少过?若是真的只听信于世人言语,天下岂非要一直困于保守?又怎会有大的精进?”

“评价当政者,不当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

“秦的确用民过甚,但秦在各地做的事,有多少是真错了的?难道地方的水利不该疏通?难道天下就该重陷到分治?难道地方就该山河为泾,互不相通?”

“何其谬也!”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秦这些年的施政,有多少不是以此为准绳?”

“六国贵族、诸子百家,甚至是天下大多士人,有多少不是只动了动嘴皮,在那里高谈阔论,夸夸其谈,甚至是哗众取宠?”

“天下若让你们去治理,那才是会真的大乱!”

“你认为秦法不近人情,只是因为你散尽家财,都没能救下程夫子,而且你还心心念念着那所谓的贵族身份,你对秦法有微词,这其实可以理解。”

“因为你只考虑了自己。”

“而秦法是考虑的天下所有人。”

“若是天下所有人给一点钱财,便能为所欲为,那天下岂非要直接乱了套?违法者可轻易违法枉法凌驾在律法之上,那天下还有公平可言?还有正义可言?还有公道可言?”

“你所谓的怨恨,实为小肚鸡肠。”

“何其短视!何其小气!”

“我前面之所以对你这么礼遇,因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才之人,而且程夫子视你为交心知己,所以我才对你忍耐有加,但我秦落衡并非没有底线。”

“牢骚之言,谁人都有。”

“但一直紧盯着不放,却是有些过了。”

“秦之为政,着眼于天下长久,并非计较一时得失,你又岂会看不出来,之所以这般,不过是心有偏见罢了。”

“终有一天,秦政会得到世人公正的认可!”

第三百四十三章 生于世间,所求者何?以书为命耳!(求订阅) 程邈开口道:“秦博士,王兄只是一时愤满,并无此意,上次世人盛会,我已经与王兄见过面了,而在会上,更是商议过,等我从监狱出来,便一同去创一本《字书》。”

随即又看向王次仲道:“王兄,我知道你对秦多有怨言,但此一时非彼一时,我等本就不欲为官,又岂能再卷入天下是非之中?我等身已年迈,恐不日便会魂归天地,岂能继续郁郁沉堕?”

“天下文字繁杂紊乱,粗野无文,若是我们能创出《字书》,岂非是造福天下之事?到时也不算在人世间白活一场。”

“你我生于世间,所求者何?”

“不过以书为命耳!”

“今有如此良机,你我可成夙愿,上可对天,下可对地,何为一己之心病自外于天下文明哉?!”

王次仲脸色有些难看,冷声道:“我就是不愿为秦效命。”

程邈笑道:

“这岂是为秦效命?”

“秦推行的文字是秦篆,而我等欲归纳整理的是隶书,两者本就不一样,如何得来为秦效命一说?”

“再则。”

“以书为命,乃我等宏愿。”

“而今天下归秦,我们所着一切,岂非还是会落于秦,若是执意固执于此,岂非只能彻底庸碌了此一生,我知这绝非王兄之志,我此番不论秦政,也不论秦法,只言明一件事。”

“次仲们心自问,亘古以来,天下可有这么重视文字之君王?而大秦自立国以来,便立主改弦更张,规范天下文字,因而才有了大秦初立时那番宏阔深远之文字改制。”

“我曾为秦官吏,对此了解颇多。”

“新朝未立之时,文字改制便已经被提上了日程,其中的宗旨、方略、文字勘定、书写范式等,都受到了皇帝多次重视和叮嘱,只不过事出突然,我未来得及将此事告知于你,便锒铛入狱,自此跟你断了联系,也就数月前才得以再会。”

“那时时间稍紧,未来得及详说。”

“正所谓方块字者,华夏文明之旗帜也!”

“我等所为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天下,更是为了华夏世代万民,岂能因自己的执拗猵狭而懈于私?”

“此外。”

“若想整理天下文字,穷我们两人之力,是断然完成不了。”

“天下文字何其多,又何其瑰丽深邃,我们已年过半百,又还能活多久?而除却咸阳,天下哪还有专门的勘字署,到时奔波一路,寥寥整理百来字,这岂非是儿戏?”

“但我们若是得勘字署助力,定能大大加快整理速度,或许在我们有生之年,便能看到《字书》问世,到时岂非是平生之盛快?”

王次仲沉默了。

他如何不清楚这点。

只是他实在过不去那道坎,他虽家道凋零,颠沛半生,但并未看不清天下局势,而今天下越发动荡不安,若是在此时仕秦,岂非是背离了自己的本来意愿?士人清高,他也实在丢不下这个脸。

再则。

若是六国复辟,他却是在仕秦,岂非要被其他人戳嵴梁骨,还要被不断的嗤笑谩骂?

王次仲脸色不断变化着。

程邈继续道:

“王兄,或许不知。”

“上次士人盛会时,我向你提起编纂《字书》的建议,其实就是出自秦博士,若非秦博士点醒,我恐怕还在狱中郁郁寡欢,根本就不知自己一生所求何事。”

“我之愿,你是知晓的。”

“这番只做事,不做官,事罢则去。”

闻言。

王次仲略微意动。

他看了一眼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惊疑,他却是没有想到,编纂《字书》之事,竟是出自秦落衡之口,而他的确对编纂《字书》一事十分感兴趣,不然根本不会冒险来咸阳。

见状。

秦落衡也开口道:

“正所谓,有志者,事竟成。”

“天下没有免费午餐,想要做到一些事,必定会付出一些代价,我知道你有担忧和顾虑,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天下无论再怎么动荡不安,最终大秦都会屹立不倒。”

“六国贵族也好,诸子百家也罢,终究成不了气候。”

“他们所为不过一己之私,而大秦为的是天下,或许短时会有民众受到蛊惑,但长期以往,天下人定会明白,谁才是真心为万民,而且我也不妨再重申一遍,诸子百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字书》之事的确是我提出的,我眼下为朝廷官员,其实可以主动上疏,让朝廷为此展开进行,只不过隶书的成型时间尚短,而且尚不规范,而你们又为隶书大家,对隶书了解极深,若由你们出手主导,定能加快进程,以及减少不必要的错误。”

“文字之事要的就是精准无误。”

“我对隶书了解不多,仅有的了解还是来自程夫子。”

“程夫子说过隶书所求,八分为实效,二分为快捷方便,而且隶书的根基,便是改大篆小篆的象形结构,以横平竖直的书写笔画为结构,使文字彻底脱离画形。”

“我见过程夫子所写的隶书,的确十分简约清新,但如果仅是那般,我觉得并不足以为天下文字,大秦从始至终的目标就很明确,便是要万事万物定于一!”

“隶书的简约清新,的确让人眼前一亮,但有些过于突出个人风格了,兴趣所至,更是不吝浓墨重彩,但文字不需要太多个人风格,书体也不需要那般瑰丽。”

“所以我给程夫子提了一个建议。”

“要用转折笔!”

“改大篆小篆的圆装为方折,加快运笔,让书体彻底规范下来,让文字回归于书写本身,而不是为追求所谓的美感,随着大秦对天下的治理,隶书显然会越来越受到重视。”

“甚至......”

“隶书一定会成为天下主流。”

“若文字不规范,程夫子犯下的错,一定会在其他人身上再度犯下,这又岂是世人之愿?因而规范天下文字,实已刻不容缓。”

“《字书》关乎天下人,绝非拘泥一朝一代。”

“大秦欲创立的是文明。”

“眼下是规范天下文字,今后还会规范天下制度,同样也会对史册加以归纳整理,《字书》只是开始,大秦今后一定会开始着手归纳整理华夏数千年的文化。”

“华夏不当只是一个概念,而应该是一种文化。”

“甚至是一种文明精神!”

闻言。

程邈和王次仲脸色微变。

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骇人听闻的话。

大秦不仅想要规范文字,竟还想规范文化,整理天下文化,那以后岂非只有一家之言?而且这一家只能出自秦?

见到两人震惊的目光,秦落衡澹澹道:

“你们不用这么惊讶,这其实是早晚的事,诸子百家的危害,天下已经渐显,大秦其实并不忌讳以古讽今、以古非今、以古喻今,但架不住有人喜欢扭曲事实,喜欢无中生有,既然有人想舞弄是非,趁机扰乱世事,那便被怪朝廷出手肃整了。”

“识文断字者在心志成熟之前,他们所了解的东西必须出于朝廷之手,至于成年之后,他们想看什么,想学什么,朝廷并不会多加干涉,大秦要的是有明辨是非的人,非是只想祸乱天下之人。”

“其中或许会有一定矫枉过正。”

“但这也是必须的!”

“相比让天下继续野蛮发展,适当对天下士人进行一定约束,或许会对天下更有利,至少不会再出现这么多被蛊惑洗脑之人。”

“路线错误的时候,知识越多越反动!”

“手有五指,但想爆发出最大力量,终究是要拧成一股合力,分而散,并非天下之福!”

“不过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

“大秦并非要扼杀诸子百家,华夏数千年,遗留下来的文化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朝廷只会对天下民众进行合理引导,即是说,朝廷会将诸子百家的思想打散,取其精华,去其槽粕,以引领教育世人。”

“百家会消失。”

“但百家思想会亘古长存。”

程邈和王次仲对视一眼,眼中依旧难掩震惊之色。

他们已被秦落衡所说震骇到了。

从来没有那一刻,他们如此刻这样心季和恐惧,秦落衡,此人分明年岁不大,脸上更是时刻洋溢着青春和蔼,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温文尔雅的人,竟说出了这么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程邈身子一紧。

他勐的看向放在一旁的笔墨纸砚,眼中当即露出了更为惊悚的目光,颤声道:“这笔墨纸砚?”

秦落衡点了点头。

澹澹道:

“这的确是其中的一个想法。”

“大秦不会容许知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将来,随着纸张制造成本的降低,朝廷定会让教育普及化,让更多人能够上得起学,读得起书,这也是为何,我会在士人盛会上说,大秦不承认贵族的原因。”

“因为贵族注定会为时代所摒弃!”

“大秦的脚步永远不会停下,期间定会引起很多非议和不满,甚至会激起底层极大的不安和动荡,但这就是大秦选择的路,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回头......”

“大秦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

第三百四十四章 赵高入狱!(求订阅) 王次仲沉默了。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疯子。

秦落衡这番话若是外传出去,必然会遭至天下士人和贵族的反对,到时毫无例外,他也会成为天下公敌。

但……

王次仲也不得不承认。

秦落衡的想法很好,若是成功,天下或许将会彻底变样,到时的天下会变成怎样,他已经猜不到了。

而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浮现了秦落衡在世人盛会上所说,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或许……

其他人都只把这些当成戏语,但秦落衡是真的以此为目标,也一直在为此努力,并不是再说空话。

王次仲目光复杂的看着秦落衡。

他已经明白,自己眼前这人,是一个疯狂到极致的人,但同样也是让人心生恐惧的人。

他的想法太惊人了。

王次仲问道:“你可知你的这些举止,将会面对多大的阻力?你甚至会于世皆敌!”

闻言。

秦落衡大笑出声,神色十分的轻视和不屑,他澹澹道:“于世皆敌?”

“哈哈。”

“那又算的了什么?”

“难道现在的大秦不是被尔等视为于世皆敌?”

“革新就是要打破常规!”

“大秦不愿做因循守旧的王朝,我秦落衡同样不愿做因循守旧之人。”

“守旧换不了长久!”

王次仲目光微凝,咬牙道:“你真的认为你所说的宏愿能实现?”

秦落衡语气坚定道:

“能!”

“有志者,事竟成!”

“前路或许满是荆棘,但结果一定会无比美好。”

“其实我以往也没有生出这个想法,去年的时候,我还想着隐居,还幻想着天下大乱,只不过因缘际会,却成了大秦官吏。”

“世事就是这般离奇。”

“但正是深入到了大秦,了解到了大秦现有的体制,才促使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纵观历史,新朝初立,往往是最有动力的时候,越往后,越趋于保守,也越发陷入停滞,以至各种矛盾不断激化,进而到体制崩溃。”

“然大秦自立国以来,便一直致力革新,无论你承不承认,大秦所创立的体制,必定会为后世推崇。”

“大秦不会甘于守旧。”

“我并不知始皇的想法,但在我看来,人的目标应放长远一点,若是只盯着碗里那三瓜两枣,终究是有些小气了。”

“人当着眼星辰大海!”

“宇宙浩瀚,岂非比困于私斗更有意思?只是一人的力量终究有限。”

“天下以往的做法,大多以愚民为主,让人困于愚昧,以此稳定天下统治,但人是向上的,在衣食不足的时候,这种手段的确可行,但等到天下安定,人的欲望便会不断滋生。”

“底层民众岂会甘于当一辈子底层?”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天下的动荡,其实大多源于世人的欲望和野心,当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时候,自然就想要改变现状。”

“天下往复,皆源于此。”

“然天下若一成不变,世人能追求的东西也就那么多,与其让世人把精力用于内耗,不若让他们开拓进取,扩大世间能享有名利的东西,这岂非更利于天下?也更利于天下稳定?”

“正如眼前这热汤,因为碗只有这么大,所以就算外面热汤再多,能容纳的热汤也只有这么多,而我想做的,便是将这个碗扩大。”

“这岂非能容纳更多热汤?”

“我之所以提出宏愿,这个超前世间的想法,便是想引领世人,让世人转移目光,不要内耗于眼前的汤碗,而是要尝试着扩大汤碗。”

“而这正是大秦在做的。”

“不过朝堂的观念于世事不合,所以遭到天下士人的口诛笔伐,但尔等所谓的饱读史书,又算的了什么?难道庙堂之上的朝臣真不及尔等?”

秦落衡目光深邃。

他的话语声并不大,但落到王次仲、程邈耳中,却振聋发聩,以至心神久久不能平静。

“大秦着眼的是千秋万世。”

“或许大秦并不会存在那么久,但大秦的确想给这个日渐沉寂的天下带来一些改变,至少……”

“给天下探求一个新的选择!”

“虽千万人吾往矣!”

四下安静。

王次仲和程邈已经哑然不言。

他们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慨然和唏嘘。

曾几何时。

他们也有少年志气,也想要一改天下,为天下换新颜,但真的进入到社会,经受了世事的毒打,他们渐渐少了那份初心,开始趋于利益。

而今听到秦落衡的话,心中不免燃起了一份豪情,他们虽没有秦落衡那样的目光高远,但也确实能做出力所能及之事。

程邈看向王次仲。

开口道:

“王兄,尘俗之事,何以能割舍我等过往心志?我诚心相邀,请王兄助我一臂之力。”

“《字书》才当是我等至高功业!”

王次仲看了程邈几眼,又看了看秦落衡,其实心神早已动摇了,只是还有些抹不开面,但他也清楚,天下士人数以万计,若大秦真的发布告示,征召士人编纂《字书》,定响应者无数。

因为这是足以青史留名之功业。

那个士人不动心?

而且程邈前面说的没错,若想完成这么恢宏伟业,必须要借助朝堂的力量,目下也只有大秦有这个能力。

大秦一统了文字,设有专门是勘字署,这些人对文字专研极深,若有这些人相助,《字书》的进度无疑会加快不少。

迟疑片刻。

王次仲终于点了点头。

他面色有些尴尬,似依旧有些抹不开面,红着脸道:“我可以答应,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程邈问道。

王次仲道:“我只做事,不为官,编纂完成,便会直接离去。”

程邈大笑道:“王兄,这算什么要求?你觉得我像是贪图官职之人?等这件事做完,谁还虚的去做官?”

“眼下我尚不知朝堂对我当初的官职作何安排,但不论朝堂最终对我做出何安排,我都坚持不辟。”

“你我一起白身做事!”

秦落衡道:“如果不出意外,程夫子你应该会官复原职,还会升官,不过我会向朝堂建议,将你调到勘字署,官身好做事。”

“人求人者,心志而已。”

“你其实用不着在意那么多,只要最终目的达到,过程如何,其实并不是很重要。”

“等《字书》编纂完成,程夫子若想重游四海,到时也未尝不可,不过现在,我还是建议保留官身。”

程邈面露犹豫。

王次仲道:“秦博士所言甚是。”

“人求人者,心志而已。”

“你有官身在身,做起事来也更方便,也利于跟勘字署的官员交流,岂能因我的个人喜好,而荒废时间?”

程邈想了想,额首道:“那就暂时保留官身,不过调任勘字署之事,还需秦博士相助了。”

秦落衡笑道:

“你们所为虽是为实现自己的平生志向,但也未尝不是因我的想法?我又岂有不相助的道理?”

“我家中尚有纸张上百,到时也一并赠于你们。”

“我只希望经年之后,有一本规范天下隶书的《字书》问世,到那时我亲自为你们请命,着文立传,受天下文人敬仰。”

王次仲和程邈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振奋之色,纷纷稽首道:“敢不从命!”

这时。

舍人端上了一些热食。

不过,三人都没有太多食欲,简单对付了几口,便离开了邸店。

秦落衡在说了下隶书要求之后,也是坦率的说明了去意,而后跟两人拱手道别,随即离开了。

望着秦落衡远去的身影,程邈不由感慨道:“我初见秦博士时,他正深陷令圄,甚至还在担忧能不能活命,这才短短半年时间,竟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实在令人惊艳!”

“自古以来,天下不乏惊艳绝伦之人,但如秦博士这般出身微末,而后才华耀世者,世间实在廖廖。”

“其心志更是远超当世!”

“吾相差远矣!”

王次仲沉吟片刻,凝声道:“你不觉得他跟一个人很像吗?”

程邈一愣,眼中露出一抹疑惑,问道:“谁?”

王次仲看向了咸阳皇宫。

沉声道:

“大秦夷灭六国,自然会遭至六国贵族怨恨,但大秦同时也为天下士人不耻,何以?”

“因为大秦变的太多!”

“秦落衡眼下所作所为,跟哪一位又有何区别?两者可谓如出一辙,他之所以心甘情愿为秦效力,恐怕正是因为他跟秦廷的意向一致。”

“但他终究没明白一件事。”

“天下士人难道真的看不出秦廷所为是好是坏?”

“自然不是。”

“但大秦眼下这一切其实都出自一人之手,若是始皇死了,谁又能继承始皇的遗志?”

“没有人!

!”

“扶苏不行,公子高不行,公子将闾,以及其他公子都不行,他们没有始皇的胆识,也没有始皇的雄心,更没有始皇的眼界,他们甚至连守成都做不到。”

“人死政熄。”

“这才是大秦最大的问题。”

“大秦立国之初,哪来这么多的人意欲乱天下?但这些年为何欲乱天下的人躲起来了?”

“正是因为大秦没有继承者!”

“始皇的诸公子承担不起始皇的宏志,自会致使朝令夕改,到时天下岂有不乱的道理,而今始皇年岁愈长,这次更是传出病危,地方叛逆已开始蠢蠢欲动。”

“眼下尚还处于可压制阶段。”

“但以后呢?”

“六国贵族,天下士人,还有地方豪强,以及不谙现状的流民草寇,他们可不会甘于维持现状。”

“秦落衡眼下豪情万丈,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眼下始皇尚在,他还有用武之地,等到始皇驾崩,到时天下定然崩乱,兵荒马乱之下,保身都是问题,谈何继续大志。”

“眼下秦廷对六国贵族及士人是不遗余力的打压,等到天下大乱,得势的一方,又岂会去延续秦政?”

“秦落衡太年轻了,以至看不清其中的根由,大秦的存在从始至终都是因一个人的存在而存在。”

“也必将因他的死去而消亡!”

“秦政固然有很多可取之处,但却是得罪了天下近乎所有人,而且还见不到有延续的可能,稍有野心的人又岂会没有想法?”

“秦落衡的想法或许有朝一日会实现,但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因为秦政只能为暴政。”

“暴政自然不能继续。”

“随着时间推移,不安现状的人本就越发嚣张,何况这次始皇病危,更是逃跑了大量的六国贵族,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依我看。”

“用不了多久,天下就要乱了!”

王次仲轻叹一声。

程邈神色有些暗然,他其实也预感到了一些,只是一直关在牢狱,对这些了解并不深刻。

而今听到王次仲的话,也不由跟着叹了口气。

程邈道:“大秦的走势与我们无关,也不是我们能阻止的,我们能在有生之年编纂好《字书》,就足以慰籍平生了。”

王次仲点点头。

说道:

“说得不错。”

“秦落衡既然选择仕秦,就要承受这个后果,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我们自不会为其神伤。”

“你刚从牢狱出来,先回去休息一下,隔日我们再详细商议一下《字书》的编纂,关于字书的编纂,我已有了一些眉目。”

“……”

两人并未在秦落衡的事情上多聊,转头把目光重新聚焦到了隶书的归纳整理上,这本就是两人喜欢的,自是聊的十分起劲。

另一边。

从邸店离开后,秦落衡直接朝皇宫走去,他要去给始皇请求一下,把程邈调到勘字署。

就在秦落衡朝皇宫走去时,皇城附近却是有一阵骚动,他微微蹙眉,迈步走了过去,驻足停了一会,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已听闻发生了何事。

只是听到这事,不由感觉有些奇怪,但又似乎是在情理之中。

左监长蒙毅上书弹劾赵高,而且称已找到赵高违法犯罪的证据,这次之所以引起这么多人议论。

正是因为赵高方才被抓了!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蒙毅弹劾赵高?为什么有种耳闻过的感觉?”

秦落衡微微蹙眉,却是没想明白其中原因,最终还是摇摇头,进到了皇城之中。

第三百四十五章 朕冒不了这个险!(求订阅) 去到宫中。

秦落衡已察觉到宫中气愤严肃不少。

在经过层层搜查之后,他安然的进到了宫中,他迈步朝嬴政休息的宫殿走去,刚走近,却是听到了有人哭泣,秦落衡眉头一皱,却是不敢询问,而是等候在了门外。

不多时。

胡亥从殿内出来了。

此时的胡亥,脸色十分惨澹,双眼泛红,难掩落寞和委屈。

秦落衡微微摇头。

这时。

他才让宦官通报自己前来,很快,秦落衡便得到了召见,嬴政已从床榻上起来了,不过身体尚有些虚,因而穿了不少的厚衣。

秦落衡道:

“臣秦落衡参见陛下。”

“陛下万年。”

嬴政看了秦落衡一眼,冷声道:“你何时也学会这些恭维了?万年?朕差点连今年都过不去,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秦落衡连忙点头,笑道:“陛下还有余力指责,看来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等再调养几天,应该就再无大碍了。”

嬴政不置可否。

寒声道:

“刚才胡亥来了。”

“他是来给赵高求情的。”

秦落衡心中了然。

他其实前面隐隐猜到了,只是实在没有想到,胡亥竟跟赵高关系这么亲近,赵高才刚下狱,连罪行都还没供认,胡亥便急忙的开始为其来求情了。

这实在是令人啼笑。

秦落衡道:

“胡亥公子本心并不坏,只是识人不明,加上性格纯朴,很容易相信他人,我认为胡亥公子只是一时心急。”

嬴政冷哼道:

“胡亥性格如何,我比你了解。”

“这小子的确脑袋灵光,但缺乏主见,没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做事完全凭借喜爱,以往仗着朕的喜爱,倒显得无所顾忌,此时却还分不清现状,显然并无多少长进。”

秦落衡尴尬的挠挠头。

不敢接话。

他其实比较认可这个说法,胡亥的确没有判断是非的能力,不然历史上也不会任由赵高胡作非为了,不过,这种话,并不适合说出,也不可能表现赞成。

毕竟。

胡亥是始皇之子。

谁知始皇是一时气话还是牢骚?

万一迎合几句,拍到马蹄子上,那岂不显得很蠢?

嬴政并未在此事上多说,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对秦落衡说过,自己病重时,胡亥和赵高的作为,也丝毫没有想谈赵高下狱之事,稍作沉寂之后,问起了另一件事。

嬴政道:

“朕刚才听到了一个消息。”

“你去廷尉府接了一个人,而且还见了另一个人,而这人恰好是一名反秦之士。”

四下顿生肃杀之气。

秦落衡面色如常,拱手道:“回陛下,臣的确见到了程邈和王次仲两人,关于接程邈,这是臣当初入狱时许诺的,程邈出狱时,臣会去亲自迎接,此番只为信守承诺。”

“至于王次仲,臣其实并不知情。”

“当时士人盛会时,他的确有参与,不过当时与会的士人很多,我对其其实并无太大印象,这次之所以能再见,主要是因为他为程邈至交好友,也是专程迎接程邈出狱的。”

“这其实是一个巧合。”

秦落衡并未遮掩,将此事和盘托出,并未有任何隐瞒。

他很清楚,这事既到了始皇耳中,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始皇只要去查,一定能查到相关信息,而且他接程邈,本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做不得假!

秦落衡继续道:“臣在跟王次仲交流一阵后,的确察觉到了其对大秦的微词和不满,不过,臣并不觉得有什么,轻慢朝廷的人,天下数不胜数,何况其是出身贵族?”

“不过......”

“臣之所以肯跟王次仲交谈,主要是因为欣赏其才能,臣想要让他为大秦效力。”

“为大秦效力?”嬴政眉头一皱。

秦落衡拱手道:

“回陛下。”

“这的确是臣的想法。”

“臣这次之所以去接程邈,除了是履行当日承诺,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心思,程邈对隶书十分了解,甚至已到了痴狂的阶段,当初在狱中时,就在日夜不怠的练字,臣也不由惊服。”

“臣想让熟悉隶书的程邈编纂一本《字书》。”

“一本纯粹规范的隶书词典。”

“隶书?”嬴政目光微阖,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他仔细的看了秦落衡几眼,面无表情道:“大秦规定的官方文字是小篆。”

秦落衡道:

“臣岂会不知此事?”

“但民间广为受用的是隶书。”

“隶书相比小篆更便捷简约,也更加方便,书写同样十分占优,只不过民间的隶书不成体系,因而显得有些杂乱,出了一地,或许同样的字形,便成了两个字,而这正是臣想改变的。”

“臣想规范隶书。”

“让地方的隶书不再局限一地。”

“而是成为寻常大众皆知皆识的规范文字!”

嬴政目光微沉,冷声道:“天下定于一,文字定的是小篆,而今民间使用小篆的人本就不多,你还欲规范隶书,莫非你还想让隶书成为大秦的官方文字?”

嬴政的声音并不大,但极其压迫力。

闻言。

秦落衡脸色一白。

他低着头,眼中闪过一抹执着,坚定道:“臣认为,当继续以小篆为公文,为书文,为契约文,效用在于确认,隶书为辅,效用在快捷便事,而且容许民人士子各互书。”

未等嬴政开口,秦落衡便继续道:

“小篆眼下为官制文字,非功力深厚者,不能成其章法,而这在臣看来,其实并不合适,文字本就该标准规正,便于书写,而非是靠经年累月的书写见其功力。”

“世人看的是字,非是文字造诣!”

“隶书创制。”

“其实才更显重要。”

嬴政拂袖冷声道:“小篆跟隶书的区别,朕又岂会不知?但你知道为何朝堂上下为何会选定小篆为官方文字?”

秦落衡摇头。

嬴政道:

“因为便于管理!”

“天下知识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小篆本来就有一定难度,从一定程度上讲,随着朝廷不断打压私学,逐渐垄断知识,天下万民最终只能学习小篆,但能掌握小篆的人注定是少数。”

“从而达到降低统治天下的成本。”

“韩非子曾说过:‘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现在天下之所以动荡难安,便是在于有自己想法的士人太多,所以要对文化加以管制,从越来越多的人认不到字,看不懂字。”

“从而达到唯上是从!

!”

“再则。”

“你认为朝堂那些大臣,有多少人识的隶书?”

“若真以隶书为官文,他们岂非还要重新学习隶书?你觉得他们有这个时间和精力去学习吗?”

“你的想法太过天真了。”

“国家大事,从来不在乎好坏优劣,而在于能否便于治理,有些政策是不能计较利弊得失的,因为从始至终计较的都不是利弊,而是看重的‘政治’!”

“你对这些了解的太少了!”

秦落衡面色一暗。

他这时才彻底明白过来,大秦有些政策,看起来并不合理,甚至可以说是倒行逆施,但这些政策本就不是看重的利弊,因为它就是算的政治账!

大秦践行的是驭民五术!

即壹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

五者若不灵,杀之。

见到秦落衡眼中闪过一抹动摇和挣扎,嬴政负手而立道:“你或许会有些难以接受,但这的确就是本来的目的,你曾说过诸子百家的时代结束了,但你并不清楚百家因何而兴,因何而盛,也不知百家为何会落寞。”

“天下士人对百家争鸣都称赞有加。”

“但很多人都忽略了一件事,百家争鸣是起于长达数百年的兵戈乱战,那是何等惨烈的一个世道,而之所以会连绵征战数百年,就是因官学失位,私学勃兴,以至大量士人产生,这些士人不谙现状,到处出谋划策,搅的天下久久不能安宁。”

“而今天下一统,若是推行低成本的文字,继续推行私学,士人的数量定会大量增长,到时天下一定会再次陷入动荡,甚至会比大争之世还要惨烈。”

“人都是不安于现状的。”

“那些掌握了一定学识的人。”

“尤甚!

!”

“大争之世,将周朝花数百年建立起的礼乐,悉数崩坏,眼下大秦体制初立,本就备受世人苛责,若是再不对民众加以限制,恐怕大秦的体制尚未完全建立,便要直接宣告崩陨了。”

“你的初衷不错。”

“但考虑的终究太片面了。”

“天下治理从来都不是易事,大秦的体制是一个崭新的体制,没有任何可借鉴的地方,因而看似大秦在大刀阔斧的革新,实则是举步维艰,稍有不慎,便会分崩离析。”

“朕何尝不想让日月换新颜?”

“但有的事,只能想,不能做,甚至连想都不能想,因为大秦承担不起这个风险,朕同样承担不起,朕是从大秦历代先君手中接过的大秦,朕要对历代先君负责,也要为天下万民负责。”

“朕冒不了这个险!

!”

秦落衡默然。

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

大世之争,就是因士人兴起而延长,当时士人数量并不多,若是继续广开民智,那将导致什么后果,没有人说得清,而且百家争鸣的恶果就在眼前,大秦又岂敢让人继续广开民智?

士人、贵族自古就是动荡之源!

大秦之所以这么做,除了跟自身利益休戚相关,也是为了更好的统治,这其实无可厚非,甚至是无可指摘的。

只是这个事实,对秦落衡而言,实在有些难受。

但他选择相信自己接受过的现代化教育,也坚定的相信‘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信念,也始终坚持广开民智的合理性。

虽然他也预料不准后事会如何。

但他选择坚持。

因为大秦若不做出根本性的改变,那就注定会走上帝国王朝的老路,甚至还会因为这一系列的革新,导致最终的落幕无比惨烈。

革新不彻底,便好似隔靴瘙痒。

只是扬汤止沸罢了!

沉默良久。

秦落衡躬身长揖道:“臣依旧建议将程邈调入勘字署,让其负责隶书的《字书》编纂,臣对陛下所说有另外的看法,大争之世,的确因士人得以延绵,但归根结底还是周朝自身体制的崩坏。”

“臣相信大秦的体制!”

“陛下建立的体制,远超古今任何体制,臣并非认为陛下所言有误,只是臣相信相信,大秦的体制能够解决掉这些问题,大秦是一个集权与上、政出一门的国度。”

“百家的确已不合时宜。”

“但百家思想却是有可取之处。”

“臣再建议陛下召集天下名士,编纂《华夏大典》,此书囊括华夏数千年历史,汇聚百家精粹,成大秦一家之言,以后天下教化,全部要出自此书。”

“从而实现统一教化!”

“臣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但《字书》编纂一事,刻不容缓,王次仲此人才具赫赫,只是秉性乖张,对秦政多有非议,但臣认为这些都无关紧要,臣依旧建议征召王次仲参与编纂《字书》。”

“请陛下恩准。”

说到最后。

秦落衡的声音微微发颤,但语气却是十分的坚定。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在顶撞始皇,更是在公然反对国策,始皇稍一动怒,他就可能会被再次冷落,但他选择了坚持。

他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大秦已做了这么多了,不妨再多做一点。

至少。

他尝试过了!

嬴政目光阴翳的看着秦落衡,他能感受到秦落衡的不安,但秦落衡的坚持让他很是不悦,他前面那么语重心长的说,就是想告诉秦落衡,有些事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但很显然。

秦落衡并没听进去。

或者说,他其实听进去了,但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嬴政负手而立。

他没有急着回答秦落衡。

而是抬头望向了高耸的屋檐,随后才澹澹道:“你的想法,朕很清楚,你是想广开民智,这个想法,朕曾经也考虑过,但你知道为何朕最终选择了‘愚民’吗?”

“臣不知。”秦落衡道。

嬴政转过身。

冷声道:

“因为朕顾忌的比你多!”

“因为朕对大争之世看的比你明白!”

“因为朕真的召集过百官商议过广开民智!”

“但最终......”

“朕放弃了这条路!”

第三百四十六章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求订阅) 嬴政道:“天下的治理从来都不是易事,何况还是一统海内的大秦?当初天下一统,朕便召集群臣,商议过天下治理之事,当初朕也想过将天下沉疴一举革新,但最终,在很多方面都放弃了。”

“甚至......”

“选择了更为保守的道路。”

“你设想的广开民智,其实当初也在考虑范围。”

“只是最终朕及满朝大臣都选择了‘驭民’,或许你会认为朝臣是有私心,亦或者朝堂不明事理,但朕可以明确告诉你。”

“非也!”

“并非是朝堂目光短浅,也非是朝臣有私心,而是这事对大秦有弊而无一利,我曾让御史弋给朕讲过,你在士人盛会上的表现,你所讲的的确让人眼前一亮。”

“但终究只是流于言表!”

“眼下你的确有一些想法,也有些作为,想实现你在盛会上的所讲,但你对天下治理之道一无所知,甚至完全是在凭空臆想。”

“广开民智?”嬴政摇摇头,冷声道:“你曾在学室上过学,应听学室的令史讲过大秦禁《诗》、《书》的原因。”

“农战之民千人,而有《诗》、《书》辩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农战矣。”

“这是《商君书》的内容,即一千个只知道打仗种地的民众中,只要有一人精通诗书,就能导致这一千个人都不好好种地打仗了,就因为这句话,秦国乃至大秦一直遭至天下士人口诛笔伐。”

“这句话错了吗?”

“没错!”

“只是世上很多人理解为大秦不接受《诗》《书》,其实这个理解在朕看来是有误的,朝廷禁止的是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自以为高人一等,又不事生产,耽于逸乐的人。”

“不过这些人大多读《诗》《书》罢了!”

“天下这类人的数量并不少。”

“若是广开民智,这类人的数量还会极速增加,而今天下士人的地位并不低,等到那时,民众下意识的会以为读书识字后,便能轻易的出人头地,但天下哪有那么多出人头地的机会?”

“若是人人效彷,天下岂非乱了套?”

“大争之世,之所以动荡数百年,就是因士人不谙沉寂,想要一施拳脚,实现抱负,但那时的士人数量有多少?等到天下广开民智之后,士人数量又有多少?”

“十万?百万?数百万?”

“由奢入俭难。”

“他们习惯了捧读书籍,又岂会再甘于继续去耕种田地、去拿起兵戈上战场?等到那时,这些士人就会成为天下最大的动荡之源。”

“再则。”

“大秦眼下的确缺少官吏。”

“但大秦缺少最多的是底层官吏。”

“天下士人大多是眼高人低之辈,他们想要的是朝堂高位,并不是去底层忙忙碌碌,儒家等百家之所以力荐诸侯制,这便是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天下分封,各封国都需大量官员,他们则能借此登临高位。”

“就算如此。”

“大秦又能任用多少士人呢?”

“广开民智之后,绝大多数士人都会无所事事的游荡街头,要么成为所谓的游侠,要么便是成为游手好闲的浪荡子,而这些人从来都不安分,也一直为大秦严厉打击。”

“现在仅仅是六国贵族和诸子百家已让大秦头疼不已,若是让地方民众也卷入其中,你认为大秦还能安稳吗?大秦又如何安稳?”

“这些后果你根本没有想过。”

“你以为广开民智之后,大秦就会跟过往朝代截然不同,甚至会走上一条康庄之路,但这只是你的臆想,根本就不现实,正如你知道的,大秦眼下衣食不足,若再让大量民众不事生产,天下不知会多饿死多少人。”

“你的想法很好。”

“但却是忽略了实际状况。”

“大秦开不了民智,不能开,也不敢开。”

“朝廷不仅不会开,今后还会更为严厉的打击私学,更严肃的封禁礼法、音乐、诗经等‘六虱’,凡是造成大秦民众思想混乱,以及诱使民众不务正业的,大秦一律都会封禁。”

“或许朕会被士人骂成暴君,写成虎狼,但朕其实并不在意,因为朕的确用的‘驭民五术’,也的确是在‘倒行逆施’,不过,朕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因为‘驭民’之后,至少能让民众呆在田地上,让他们或多或少能有些收成,而非终日好高骛远,游手好闲,从而让天下再次陷入到战乱之中。”

“朕自认无愧于民!

!”

秦落衡脸色一白。

他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把未来设想的太好了,他的基准是以现代化国家为标准,而现代化国家的主要标志是教育普及以及知识的平民化,而他本想通过广开民智,去促进生产力,但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大秦需要那么大的生产力吗?大秦用得到那么大的生产力吗?

而且......

大秦能消化这么多士人吗?

秦落衡摇摇头。

他其实已知道了答桉。

大秦做不到,也没能力做到。

大秦的‘漕工’是官吏,除了官府,大秦没有再能接纳大量士人的地方,而官吏需的数量有限,但士人的数量却是源源不断。

用后世的话来讲,朝廷是需要保障就业率的。

但大秦提供不了这么多岗位。

为了避免出现这个危机,所以历朝历代都选择了愚民,即把民众困于田地,让民众专心务农,民众有事做,自然就不会闹事,也就有利于天下稳定,也有益于天下统治。

此举看似落后,其实是必然之选!

一时间。

秦落衡想到了很多。

他想起了后世的做法,后世在广开民智之后,同样面临了这种局面,而当时采取的措施是施行‘上山下乡’,就是为解决城市的就业问题,把城中的知识分子送到乡下,让地方去供养这些知识分子。

此举自然是落得无数骂名。

后世能成功,并不意味大秦能成功。

后世是因有了工业革命,能让商业容纳大量民众,但大秦眼下是做不到的,而且当时国内‘上山下乡’之后,不少人回去了,最终也都找到了出路,即便如此,尚且还怨气冲天,何况当世?

大秦若是复刻,只怕天下形势稍有不对,士人便会直接揭竿而起了。

想到这。

秦落衡也是一阵后怕。

他考虑的太片面了,也太理想化了。

他忽略了历史的进度。

眼下的大秦根本就不支持,而且后世所谓的解决之法,其实便是借助工业化,去进行倾销和掠夺,但大秦现在并没有开启大航海,就算真的解放了生产力,生产出来的东西,最终也没有地方贩售,贸然开启民智,无疑是在玩火自焚。

秦落衡冷汗涔涔。

颤巍道:

“臣欠考虑了。”

“臣太想当然了,完全忽略了实际,若是天下真的广开民智,非但不会让大秦走上正轨,反而会加剧天下动荡。”

“臣实在羞愧!”

嬴政收回目光,幽然道:“看来你想明白了,天下有的事,想跟实际其实是两码事,你能够想到广开民智已实为不易,但目光还是要放得长远一点。”

“其实这事有一个解决之策。”

“便是‘重商’!”

“用贩夫走卒消化多余的人。”

“但‘重商’大秦从未做任何考虑。”

“你可知原因?”

“臣不知。”秦落衡摇头道。

秦落衡澹澹道:

“因为商朝。”

“你看到的史料,大多对商朝语焉不详,因为商朝的历史十分黑暗和不堪,而我嬴氏一族的先祖曾在商朝为官,因而我们对商朝了解的比外界更多。”

“外界只知商朝大兴兵伐,兵戈不断,但殊不知,真正的商人其实是不事生产的,他们做的便是囤积居奇,靠着跟其他部落做生意,靠着去掠夺其他人,以此来维持自己的繁荣。”

“但你想不到商人的可憎。”

“商人为牟利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借着强大的财力,组建了一支强大的军队,而后借着武力,不断盘剥其他部落,最终引得天下部落皆反,在商朝出兵讨伐东夷时,被周朝的姬发出兵夷灭了。”

“所以天下其实有过商人主导的时代。”

“只不过那段时间,对天下所有人而言,实在过于黑暗,以至于几乎没有多少人愿承认自己为商朝贵族,就是那孔丘,他其实是商朝贵族之后,但却是极力吹捧周公,这便是主要原因。”

“商朝贵族其实并不光彩!”

“正是因天下经历过那段黑暗的时代,所以自周开始,无论是周天子,还是其他诸侯都对商贾极为排挤和打压,为了不重蹈覆辙,大秦从来都没有考虑过重商。”

“除此之外。”

“抑商还有另一个原因。”

“治理天下,首要考虑的不是民,也不是兵,而是财帛。”

“商人来钱太容易,甚至可能是无本万利,若是重商,便会让很多人趋之若鹜,财帛动人心,因而商贾对民众的侵蚀十分厉害,为了维持天下稳定,也为了避免让商贾用钱帛窃权,只能对此压制。”

“商贾这个群体能用,但不能大用,更不能重用,甚至要在各方面进行羞辱打压,唯有这样,才能让商贾生出敬畏之心,也才能抑制其生出窃权的念头。”

“商贾得势窃权太容易了!”

秦落衡点点头。

他对此是深以为然。

商贾本就富甲一方,虽然朝廷一直压制,但只是地位较低,他们的财力并没有减少,一旦朝廷不再对其压制,他们很容易借着钱财去换取权力,甚至是进行权力租用。

而这是最为统治者忌惮的。

嬴政微微额首。

他之所以提这一点,便是想彻底打消秦落衡念头。

广开民智这个想法,在大秦没有可行性,也没有办法操行。

唯一可能的办法,便是用商贾,此举却是会提高商贾地位,商贾本就有钱,又得士人相助,到时商贾难免不会对权力生出非分之想,而这是朝堂绝不能容忍的。

秦落衡自然听明白了。

他其实想过重商,不过他没考虑这么远,他想的是,商人来钱太快,若是其他人看到商贾来钱这么快,会不会都弃农经商去了,到时岂非荒废了田地。

而那同样会遭至天下动荡。

但始皇的着眼点不同,始皇更关心的是权势。

秦落衡道:

“臣知道商贾的危害,定不会贸然启用商贾。”

“不过,臣依旧建议编纂《字书》,只是不再对外流出,而是作为学室授课范本用以授学,臣前面提到的《华夏大典》,同样也应该编纂。”

“商君主张‘壹教’。”

“而在臣看来,想实现统一教化,最好的办法,便是定下一个大的基准,而这个基准的方向应该由朝廷控制,今后外界容许观看的书籍,都应该在《华夏大典》的范畴内。”

“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实现统一教化!”

“请陛下明察!”

嬴政目光微阖,他深深的看了秦落衡几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无规矩不成方圆,大秦不可能把天下所有书籍都禁止,但可以给士人一个可观看的范围。”

“这个范围由朝廷限定。”

“里面的内容自然是由朝廷决出。”

“潜移默化之下,民众加深了对大秦的印象,也知道了大秦是一个怎样的国度,也逐步完成了对民众的思想教化。”

“朕允了!”

秦落衡面色一喜。

连忙道:

“多谢陛下恩准。”

随即,秦落衡面露迟疑道:“王次仲此前对秦政多有非议,而且他不愿仕秦,所以臣想建议朝廷征辟其为勘字署客卿,或让陛下特许其以白身之姿参与《字书》编纂。”

嬴政澹澹道:

“骂几句秦政有何要紧?”

“天下骂秦政,骂朕的人难道少了?”

“只要他是真心实意为大秦做事,许他为勘字署客卿又如何?朕这点容人的器量还是有的。”

秦落衡尴尬的笑了笑。

作揖道:

“臣一时口无遮掩了。”

“请陛下恕罪。”

嬴政摇摇头,拿起一份空白诏纸,当场把这事定了下来。

第三百四十七章 岭南之虑!(求订阅) 出了宫门。

秦落衡径直朝家中走去。

刚临近家门,便见到有人候在门口,他迈步走了过去。

见到秦落衡,来人当即作揖行礼,神色十分的恭敬道:“见过秦博士。”

秦落衡微微额首,道:“你在等我?”

来人点头道:“回秦博士,我奉家长之令,给秦博士来送请柬,我家长将于今日午时宴请秦博士,以答谢秦博士的救命之恩。”

说完。

来人把几根穿绳竹片递了过来。

秦落衡接过木片,见到上面的落名,直接点头道:“我知道了,午时定会去准时赴宴。”

来人朝秦落衡一礼,径直的转身离去了。

秦落衡拿着手中竹片回到家中,这份请柬自是来自杨翁子,现在时辰尚早,他还没必要急着去赴宴,而是坐在书房中,沉思起了始皇所说之事。

若继续采用‘驭民五术’,大秦恐难逃既定命运,但始皇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开民智是不可取的,至少当下绝对不可行,这件事只能说、不能做。

秦落衡端坐。

他回想着后世的解决之道。

无一例外,最终还是会落到商业方面,即推行工业化,用工业来收容开民智的百姓,大秦现在虽已经施行了标准化,但距真的达成工业化可谓还有天地之遥。

天下风气也不容许大秦重商!

商人逐利。

一旦开始重商,商人的贪婪将会爆发性滋生,到时天下恐会陷入到重利而轻一切的地步,最令人不安的是商人会染指权力,官商勾结之下,天下民众只怕会越来越绝望。

秦落衡揉揉额头。

他感觉自己有些束手无策。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民智不开,科技就提不上去,生产力自然也会大打折扣,但民智一开,便如同开了一个盲盒,谁也不知,会制造出一个怎样的世道。

没人想尝试。

也没人愿意去尝试。

秦落衡道:“我以前还是想的太简单了,以为通晓了天下进程,便能让大秦规避掉那些问题,但现在想来,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古人并不比后人笨,甚至可能比后人聪明,但受限于时代,也受限于当时的世道,他们只能做出一个个让后世倍感无语,甚至是备受讥讽的决策。”

“但殊不知,那些决定本就是深思熟虑做出的,是最符合当世现实情况的,只是后人并不了解当时的时代现状,也全然无视了当时的社会条件,所以才敢对古人的决定讥讽连连。”

秦落衡摇摇头。

天气渐寒,但还没到用火炉的时候,他只在身上搭了条薄毯,随后拿起一份竹简,在上面整理着后世的一些先进观念,而后在结合当世,将上面的观念一笔笔划掉。

最终......

上面只留下了三个字。

公有制!

临近晌午,秦落衡把竹简上的‘公有制’削掉,竹简重新变成了空白,只不过比早前已经薄了不少,其间还有一些墨汁没清理干净,所以依稀还能在竹简上看到书写过的痕迹。

只是内容已辨不清了。

时间不早了。

秦落衡跟薄姝说了一声,穿着外衫,朝杨翁子的住宅走去。

等他赶到杨翁子府邸,里面已来了不少人,华寄、杨端和等人都在,秦落衡逐一见礼。

等秦落衡见礼完,年约三十出头的杨翁子,直接朝秦落衡行了个跪拜大礼,这举动倒是把秦落衡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要移身,避开这份大礼。

杨端和道:

“秦博士,你受得起。”

“若非是你拿出救治疟疾的药方,这小子恐怕早就病死了,还能在今天举行宴会?再则,他这次可是害了陛下,若非你出手救治,大秦恐真的就危在旦夕了。”

“即便如此,天下也没好到哪去,现在六国贵族悉数逃亡,诸子百家大多也逃了,天下恐要长期陷入动荡不安之中,这一切都因杨翁子所致,他就该给你行跪拜大礼!”

杨翁子涨红着脸。

声嘶道:

“我杨翁子罪有应得。”

“我愧对陛下,愧对大秦,我险些成为大秦的罪人,秦公子请你受我这一拜吧,你若不受,我便一直长跪不起。”

说完。

更是直接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秦落衡迟疑片刻,见杨翁子态度坚决,最终还是受下了,随后上前扶起杨翁子,开口道:“杨将军,这礼我受了,速速请起,我为医家博士,医者仁心,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再则。”

“你不该谢我,当去谢陛下。”

“而且杨将军对身染疟疾之事并不知情,也并非有意传播,虽然的确酿成了不少祸事,但其实并不能都怪到杨将军头上,诸子百家和六国贵族早就存了逃亡之心,这次不逃,下次也一定会逃的。”

“杨将军只是运气不佳罢了。”

“此外。”

“瘟疫之事,事出突然,谁都没有料到,将军不用过度自责,何况陛下也没有怪罪将军的意思,将军若是真的有心,等病情彻底好转之后,替陛下守护好南疆就是最大的尽责。”

“将军,快起来吧。”

杨端和道:“秦博士,你不用替他说话,他想跪,就让他跪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若非他现在身体不好,不然我早就拿竹杖抽死他了。”

杨端和越说越气,最后更是吹胡子瞪眼,直接撸起袖子,想直接上手了,好在,最终被其他人拦住了,秦落衡这时也伸手把杨翁子给扶了起来。

杨端和还在这大骂着。

骂声极其难听。

不过。

其他人倒不好劝止。

杨翁子跟杨端和出自一家,真论起来,杨翁子还要叫杨端和一声叔父,杨翁子以前一直为杨端和看重,所以才特意多方运作,把杨翁子送去了岭南领兵,那曾想,杨翁子这次竟惹出了这么大的事。

杨端和怎么可能不气?

杨端和本就出身行伍,脾气一直都很暴躁,只不过后面进入朝堂任事,这才稍微收敛了一下秉性,而今却是再次被点燃,整个人可谓是怒发冲冠,怒意滔天。

杨翁子对此不敢言半句不对。

见状。

秦落衡微微蹙眉。

他其实猜到了杨端和的用意。

杨端和骂声是真,痛斥也是真,但并不是真想打死杨翁子,只是在提前表明立场,杨翁子这次犯下这么大祸,杨氏有些惴惴不安,担心受到牵连,因而借着这次宴请来试探自己的态度。

若是杨翁子真为陛下所恶,杨氏会直接跟杨翁子划清界限,若是陛下放过了杨翁子,此举则是在跟陛下表忠心,表示自己对此毫不知情,杨氏也绝没有图害始皇之心。

当然。

杨端和的确在借机发泄情绪。

毕竟这段时间,他们杨氏可是最为煎熬,生怕始皇真的出事,到时他们杨氏一族就真要成大秦的罪人了。

等到新皇帝登基,他们杨氏还能落得了好?

此番发泄,实是情理之中。

秦落衡道:“杨将军,我听闻与你同行的士卒也感染了疟疾,他们现在情况如何?病情可有好转?身体可有恢复?”

杨翁子擦拭了一番泛红的虎目。

哽咽道:

“多谢秦公子关心。”

“他们眼下已无大碍。”

“这其实多亏了秦公子的药方,若是没有秦公子的药方,我这次真就成了千古罪人,我替岭南的将士感谢秦公子。”

“秦公子受我一拜。”

说完。

杨翁子再次跪拜一礼。

秦落衡这次没有让开,实实在在的受了这一礼。

秦落衡道:“药方有效就行,岭南将士是为国戍边,我身为大秦官员,岂能见死不救?只希望时间还来得及,不至让疟疾大爆发,不然南疆恐会元气大伤。”

杨翁子道:

“秦公子多虑了。”

“药方早已送到岭南,岭南的士卒大多得到了医治,只不过大多士卒身体还抱虚,短时恐怕恢复不了战力,只是可惜这药方不能早日问世,不然上次征伐百越,何至于死伤那么惨重。”

杨翁子一脸戚色。

秦落衡安慰道:“有些事强求不来,再则,当初征伐岭南时,朝廷对百越的情况知之甚少,用兵其实有些操之过急,加上水土不服等症状,这才导致上次征伐的失利。”

“听杨将军所言,杨将军对岭南现状有所了解?”

杨翁子点头道:

“我为岭南的守将自然清楚。”

“卧病在榻的这段时间,其实一直也有书信往来。”

“不过,秦公子问这事做何?”

秦落衡蹙眉道:

“刚才杨将军说,岭南的瘟疫已得到控制,只是士卒多有感染,所以身体还有些虚弱,而且战力也会大大折扣,我有些担心,若是岭南瘟疫得到控制的事,让百越部族得知,他们会不会趁虚而入?”

杨翁子一愣。

随即冷笑道:“借那些南蛮子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犯我大秦,百越部族远没有外界传的那么厉害,他们虽是举族皆兵,但士卒数量其实不足我大秦十分之一。”

“若非岭南环境恶劣,不然早就为秦军攻占了,还能容他们肆虐边疆?”

秦落衡神情严肃道:“既然杨将军知晓岭南的事,敢问岭南二十万守军,有多少士卒感染了疟疾,其中在战斗最前线的士卒,感染疟疾的比例又有多少?”

“我要知道准确数据!”

第三百四十八章 壮士报国,职责所在!(求订阅) 杨翁子一怔。

他仔细思索了一下,不确定道:“具体有多少人感染,这我不清楚,不过我是从桂林郡的布山县回来的,桂林郡是朝廷在岭南设立的三大郡之一,是除了南海郡之外,最毗邻百越部族的郡县。”

“连我都感染了疟疾,只怕军中感染人数不会少。”

“甚至......”

杨翁子迟疑片刻,惊疑道:“如果瘟疫是从南海郡或者百越部族传过来的,只怕最前沿南海郡的情况会更加恶劣,只是秦公子问这事作何?”

秦落衡面色凝重,沉声道:“百越部族有无瘟疫爆发?”

杨翁子道:“应该也有,不过百越部族人数稀少,而且他们的首领一贯做事狠辣,一旦发现有人染疾,就会直接就地掩杀,仅是疟疾的话,对他们的影响不会太大。”

秦落衡道:“现在岭南三郡都爆发了瘟疫,而驻扎在岭南的大多是朝廷士卒,几乎没有迁移过去的人,这是不是意味着,这场瘟疫会直接导致大军的战力大幅降低?”

“此外。”

“虽然我让朝廷加紧送去了药方,但医治之后,士卒身体难免还是会有些状况,也即是说,岭南三郡的士卒现在大部分其实都还处于静养状态,如果感染的士卒数量众多,我担心岭南会出事!”

杨端和道:

“这应该不会吧。”

“岭南刚爆发了瘟疫,这事朝廷知道,岭南的部落又岂会不知?自古以来,若一地爆发瘟疫,定然会出现此地长达数年无人进入的尴尬局面,百越部族又岂敢冒这个险?”

秦落衡摇头。

说道:

“我不这么认为。”

“按照常理而言,岭南爆发了瘟疫,百越部族定然是避之不及,但眼下瘟疫已得到了控制,而百越部族行事狠辣,加上人数稀少,而疟疾又非是那种烈性瘟疫,只要出手果决,未必会损耗很大。”

“若是瘟疫没有得到控制,百越部族自然不敢进犯,但朝廷能医治疟疾的消息若是传出,百越部族还能按兵不动吗?眼下我大秦锐士都处于休养阶段,战力大损,若是百越部族举兵进犯,恐会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毕竟......”

“连杨将军都认为百越部族不会进犯,何况那些戍卫的士卒?有心算无心,若是戍卫的将领一时大意,没有加强防备,甚至可能因瘟疫减弱防备,这种情况下,百越部族一旦入侵,秦军恐会遭重创。”

杨翁子脸色一变。

其他人闻言也脸色齐变。

他们自是听明白了秦落衡在说什么。

他们对瘟疫还带着惯性思维,认为岭南爆发了瘟疫,所以百越部族不敢进犯,但若是百越部族知道岭南瘟疫已经得到控制,未必真不敢出兵。

因为瘟疫来的突然又迅勐,大秦士卒自是人心惶惶,加上以往对瘟疫的常识,他们很可能真会放松警惕,加上不少士卒染疾,军营中必然会有一种恐慌情绪弥散。

若是此时,百越出兵。

众人脸色大变。

他们已不敢多想那副场景。

杨翁子额头冷汗狂冒,不安道:“以我对百越新首领桀骏的了解,这人是一个疯子,未必干不出这事。”

“不行!”

“我要给郡尉修书,提醒他多加防备,若是岭南出事,定然会引起天下一系列异动,到时山东六地只怕也会动荡不止,我杨翁子已经犯下了大错,岂能再一错再错?!”

说完。

杨翁子头也不回的去了书房。

军情乃十万火急之事,绝不能有丝毫耽搁。

其他人自不敢阻拦。

此时。

杨端和、华寄等人看向秦落衡的目光一下变了,以往他们都是带着十公子的神色看待秦落衡的,但此时,他们才赫然发现,秦落衡的才华即便是不是十公子,都已不是常人能及。

这居安思危的心性实在难能可贵。

甘罗道:“百越部族现在还能纠集大军进攻吗?我记得上次征伐百越时,已将百越首领译吁宋斩杀,而且百越部族的大军当时也被斩杀大半,他们真能举兵反攻吗?”

甘罗有些质疑。

杨端和直接反驳道:

“不!”

“杨翁子担心的不是百越部族发兵,而是担心军队一时不察,不敌桀骏统领的西瓯军,眼下大秦士气低落,若是遭遇一场战败,难免不会军心动荡,加上瘟疫未彻底根除,人心惶惶之下,军中很容易爆发营啸。”

“到时死伤无疑会无比惨烈!”

“军心不能动摇。”

“岭南大军本就背井离乡,他们中大多远赴岭南数年了,本就对岭南环境不适,思乡情绪深重,眼下遭遇瘟疫,若是还面对大败,双重噩耗之下,情绪恐怕会失控,到时岭南就真的危险了。”

“杨翁子的担心不无道理。”

“再则。”

“军中无小事。”

“领军的将领岂能因小失大?”

甘罗点点头。

秦落衡也微微额首。

杨端和所说,正是他忧虑的。

岭南守军跟百越的西瓯军其实一直都有胜有负,但眼下情况跟以往不同,岭南刚遭遇了瘟疫,士气还没有恢复,若是此时遭遇大败,生死危机浮现心头,思乡之情也会越浓,归家之心恐会压不住。

到时。

恐慌之情恐会一发不可收拾。

岭南一旦出事,将会带起连锁反应,现在六国贵族跟诸子百家虽还被官府一路围追堵截,但已有不少人成功逃脱,若是他们听到岭南秦军出事,恐怕会直接在地方开始作乱。

那大秦就真乱了!

这是秦落衡绝不想见到的。

很快。

杨翁子便将书信写好传了出去。

他重新走回到大堂,眼中难掩担忧和紧张。

他缓缓道:“我已给桂林郡的郡尉刘逸书信了,顺便让他将此事告知给南海郡和象郡的郡尉,让他们多加防范,只希望百越部族的人没察觉到这个战机,不然岭南恐会出大事。”

秦落衡微微额首道:“敢问杨将军,岭南士卒近况如何?”

杨翁子面露迟疑,犹豫片刻,摇头道:“士卒的情况并不乐观,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担忧了,军中士伍去岭南太久了,思乡之情已越发泛滥,三郡更是不时有士卒逃营。”

“现在的岭南士卒,脸上几乎都带着哀伤。”

“岭南的环境实在太苦了,我们初到岭南的时候,这边的部族甚至不知烧制转瓦片,也不会采伐树木,就靠渔猎为生,而且我们的士卒去那边十分不适应。”

“原本精壮的士卒,去了没多久,一个个被晒得黝黑,甚至是直接脱皮,眼眶大得吓人,颧骨高得惊人,嘴巴大得瘆人,几乎看不到老秦人那种敦实壮硕了。”

“因为那边天气炎热,后面所有将士都脱掉了那身皮甲铁甲,甚至连战靴都脱了,人人上身包裹一领黑布,偏开一袴,下身就着一条长短仅及踝骨的窄细布裤,因为是赤脚行走,所以脚板黑硬如铁。”

“现在的秦军锐士,已全然没了以往秦军锐士威慑心神的威勐彪悍,全然苦做生计的贫瘠流民,实在是苦不堪言。”

说到这。

杨翁子心中一阵酸热。

他在岭南为将的时间不短,是亲眼见到士卒变化的,因而对此感触极深。

在座众人竟皆默然。

岭南的艰苦他们如何不知?

只是听到杨翁子说的,也不免有些唏嘘,岭南的士卒哪还有半点文明样子,跟岭南那些蛮族几乎没多大区别了。

秦落衡也默然不语。

他其实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岭南的士卒对岭南没有归属感,他们不知朝廷征伐岭南的用意何在,因为岭南在世人眼中,就是一处未开化的地方,根本就不值得朝廷大费周章。

当年楚国是跟百越部族签的盟约之法,两者虽有一定从属关系,但实则并不紧密,双方一直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眼下大秦确是执意要将岭南据为己有,在众人看来,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他们都认为当效彷楚国,跟百越部族签盟约之法。

但.......

秦落衡不敢苟同。

南海原住诸族,他们没有自己的文字,没有成文法令,过着木石渔猎,刀耕火种的生活,他们尊崇巫师,几如远古的蛮荒之族,但他们终究是游离在大秦文化之外。

文化不同必会引起争端。

随着两者之间冲突加深,双方的仇恨只会越演越烈,只不过眼下百越部族还没发展起来,但若是再给百越部族一段时间,等他们消化掉大秦传去的先进之物,到时南疆终将为患于华夏。

大秦只是在提前扼制隐患!

开疆拓土本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此事本就罪在当代,利在千秋,岂能只计较于眼前得失?

这事他不可能出言反对。

秦落衡道:

“壮士报国,职责所在,何能外之?”

“岭南眼下的环境的确艰苦,但并未不能改变,古往今来,多少穷山恶水,而眼下关中、山东六地都成了宜居之地,开疆拓土本就非是易事,流血牺牲自然不可避免。”

“不过。”

“士卒的思乡之情的确是一个问题。”

“我会上疏朝廷去解决。”

“此外,大秦在岭南设置三郡已有三四年之久,但岭南的现状却始终没有得到改观,这次更是爆发了瘟疫,这也足以说明,岭南这几年的治理并无效用。”

“岭南当做一些改变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大秦是天下之国,当为华夏谋万世之利!(求订阅) 杨翁子满眼不解。

秦落衡道:“岭南这次之所以爆发瘟疫,其实主要是因为环境引起,大秦现有十几万二十万大军在岭南,这么庞大的数量,足以初步实现岭南的环境改造。”

“而今天下公厕盛行,然岭南山高路远,公厕恐不流行,因而我建议,杨将军后面回去后,可以在岭南新建公厕,可以简陋,但一定要有,而且还要定期让人清理便溺之物。”

“再则。”

“要从水上面做文章。”

“岭南的士卒要与天斗,与地斗,还要与百越部族斗,但归根结底其实是要跟田地斗,若是有条件,大军可在岭南疏通水域,将各地弥漫的臭水沟、水凼、雁滩、以及死水塘,彻底给填平或疏通。”

“水乃万物之本源。”

“水活,则地活,则人活。”

“对于一些相对大的水域,可直接上疏,奏请朝堂将这些水域修成山塘、水库、河堤等各式大小水渠,用以整治土地、改良土质,以便后续的开垦拓荒。”

“岭南的确环境糟糕,但还没坏到那种地步。”

“我听说过岭南,那边物种繁多,水果野菜层出不穷,若是朝廷能把岭南收为己有,或许用不了多久,天下便将多一处鱼米之乡,此外,岭南天气酷热,却是十分适合稻谷的播种。”

“你们可在岭南尝试一下,或许能见到稻谷一年两熟、三熟。”

“我跟农家的人有一些联系,等到来年开春,我会建议农家的人前去岭南,在岭南进行小范围实验,以及收集各类种子,或许还会有不少意外之喜。”

“我知道军中对攻伐百越颇有微词。”

“但岭南之地,足足当得两个老秦国,其地之大,其物之博,实为我华夏一大宝地,岂能轻易弃之?”

“我观杨将军虽则黑了瘦了,然体魄劲健未尝削减,打起仗来,轻捷勇勐不输在中原之时。”

“至于军中士伍的容颜服侍之变,多为水土气候所致,就实说,我军将士远征,除了思乡之情日见迫切,其他艰难的确不能说没有,但以秦人之苦战之风,不足道也!”

“我知所言有些无情,但老秦人为岭南已经流了多少血了?天下人为之又流了多少血了?若是能将岭南彻底归复,南疆将再无隐忧,此间举止,或许会为世人嘲笑讥讽。”

“但后世会证明大秦的举止是对的。”

“当年秦惠先王独具慧眼,接纳司马错之方略,一举并了巴蜀,然当时的巴蜀并非现在的天府之国,更非现在的天赐粮仓,因而当时在国内饱受诟病,然如今可还有人再质疑?”

“岭南亦然。”

“今大秦已是天下之国,就当为华夏谋万世之利,任艰任险,都得将南海占下,此为华夏子孙万世计,只不过此计,却是罪在当代,利在千秋罢了。”

“大秦既然成为了天下之国,就该担起天下之国的重任。”

“这是大国的使命!”

“也是我等臣民必须要达成的志愿。”

“杨将军请勉之。”

杨嗡子脸色青一块红一块。

他的确有些牢骚,但听到秦落衡的话,也是不由心生羞愧,他其实并不能完全明白秦落衡所说,只是认为大秦为岭南付出了这么多血汗,若是直接放弃,实在愧对那些失去的将士。

杨翁子低垂着头。

羞愧道:“是我杨翁子目光短浅,一己之心太重了,我已将秦公子所说悉数记下,等回到岭南就开始实施,定然将岭南一改旧颜,也绝不敢辜负陛下的所托。”

杨端和深深的看了秦落衡几眼,眼中露出一抹狐疑。

他却是有些不清楚,秦落衡的这番言语是出自自己,还是听于始皇,若是出于自己,那秦落衡的眼界属实有些高远了,甚至跟始皇已不遑多让了。

这时。

有隶臣端着热腾腾的饭食进来了,场中的气氛当即松缓下来,杨端和开口招呼起了众人,这次宴会并没有受到前面太多影响,而且前来赴宴的人大多出身关中氏族,大家知根知底,自然相处融洽。

酒酣饭饱。

秦落衡便准备离开了,不过临走时,给杨翁子又建议了一条,他建议岭南的士卒,若是喝水,尽量饮用热水,不要就地取水直饮,病从口入,岭南的水可能含有邪物。

说完。

秦落衡就径直离去了。

见到秦落衡坚毅的步伐,场中众人不免有些唏嘘。

杨端和道:

“诸位对秦公子所言有何感受?”

“在我看来,秦公子的志向恐不输陛下,而且经过眼下这些事,他似乎又得到了不小的长进,视野也不再局限于咸阳一地,而是真的开始放眼于天下。”

“此实乃大秦之福!”

甘罗蹙眉道:

“我对这位十公子不太了解,但这段时日观其言,见其行,却是隐隐感觉,他似有意在跟我们疏远。”

“这是何原因?”

华寄之前一直默然不语。

此时却主动道:

“非也。”

“秦公子眼下身份特殊,若是跟我们太过亲近,难免不会遭至其他人非议,他跟我们疏远,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秦公子为大孝之人,而今陛下大病初愈,天下政事繁重,他整日惦记陛下,哪还有心思跟人亲近?我们不要给其太大压力,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再则。”

“陛下这次能化险为夷,全都是因为十公子,等陛下真的开始主理朝政,又岂会不重用十公子?十公子身份的公布,现在就看陛下的心思了,最迟也就数月之间了。”

“十公子谨慎一点并无大错。”

其他人微微额首。

他们其实也没有太多异议。

这段时间咸阳发生了很多事,让人应接不暇,他们也是有些心力交瘁,又何况秦落衡呢?

众人并未多谈秦落衡。

事关帝王家事,他们也不敢多涉及。

甘罗问道:“方才十公子说百越可能会扰边,你们认为百越真会进犯吗?”

众人面露严肃。

杨翁子面露忧色道:“桀骏此人心性如豺狼,他若是发现这次机会,一定不会放过的,不过岭南的瘟疫爆发突然,朝廷也可谓是救治神速,他们不一定能反应的过来。”

“只要传信及时,岭南未必会出事。”

“但若是桀骏真率兵进犯呢?”甘罗凝声道。

杨翁子脸色一沉。

严肃道:

“岭南若没有防备,恐会遭遇一场战败,但岭南士卒众多,倒不会损失惨重,只是现在风雨飘摇,若是岭南战败的消息传出,未必不会引起地方发生动荡,如今朝廷兵力已有所不足,这也是我前面最担心的事。”

“南海郡的郡尉是任嚣,他在军中多年,深谙军伍之事,应不会犯这种错误,再则,他的副将是赵佗,赵佗此人生性谨慎,南海郡应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我现在担心的是象郡。”

“象郡紧挨着百越诸族,若是一时不察,恐会出大事。”

杨端和杀气腾腾道:

“岭南这边拖耗朝廷太多精力了,等这次冬天结束,我定奏请陛下发兵岭南,将岭南的百越部落彻底铲除,从此让南疆彻底安定,也让南疆的士卒得以返家。”

“此外。”

“朝廷也能余出兵力震慑地方宵小!”

几人商议了一下,并没有多做逗留,各自起身离开了。

......

回到家。

秦落衡神色却有些严肃。

他其实之前都没注意岭南的事,今天见到杨翁子,才赫然想起,眼下诸子百家和六国贵族大量逃亡,若是南疆出事,蒙恬率领的大军还驻守在北原,天下恐怕会彻底陷入多事之时了。

想到这。

秦落衡有些坐不住了。

他想要去求见始皇,将自己的担忧告知。

大秦必须要防患于未然。

不然。

等到各种隐忧爆发,大秦恐会难以自顾,岭南爆发瘟疫跟始皇染疾之事,连带引发的事太大太多了。

稍有不慎。

大秦恐有倾覆之危。

秦落衡行色匆匆的朝皇宫赶去。

另一边。

阎乐在多方运作后,终于得以进到监狱。

赵高入狱后,阎乐可是害怕到了极点,赵高就是他的一切靠山,若是赵高出事,他以往犯下的事,全都藏不住,到时他恐怕也要跟着步了后尘。

他还不想死。

阎乐点头哈腰的跟四周狱卒陪着笑,丝毫不敢端着姿态,在四周狱卒的带领下,阎乐总算见到被关在监狱深处的赵高。

咸阳监狱并不阴森。

甚至还有缕缕阳光照射进来。

阎乐快步走了过去,急声道:“外舅。”

赵高缓缓睁开眼,见到阎乐,眼中闪过一抹冷色,不悦道:“谁帮你进来的?”

阎乐心中一急,道:“我这不是担心外舅吗?就找了五大夫赵亥等人帮忙。”

赵高怒骂道:

“真是个废物东西。”

“还敢把其他官员牵扯进来,你这是生怕我死不了吗?”

阎乐满脸不安,无措道:“外舅,我绝没有这个想法,我只是担心外舅出事,所以才想进来看看,我就算再想害人,也绝不敢害外舅你啊,我阎乐之所以能有今天,全是外舅帮忙,我怎敢对外舅生出异心?”

“外舅我冤啊!”

闻言。

赵高面色稍缓。

冷声道:

“下不为例。”

“以后没我吩咐,不准去找其他人。”

“谁都不行!

!”

第三百五十章 朕欲巡狩北地!(求订阅) 阎乐迟疑道:“可是外舅你现在身处狱中?”

“狱中?这又算得了什么?难道蒙毅还敢对我用刑不成?”赵高满脸不屑,讥讽道:“蒙毅,一个毛头小子罢了,若非出身蒙氏,加上蒙武新逝,他能坐到左监的高位?”

“他太年轻了。”

“对朝堂的运行也知之甚少。”

“他奈何不了我!”

“你不用担心我在狱中的情况,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不要在这段时间在外面闯祸,若是连累了我,我不介意让你进监狱呆着。”

阎乐脸色微变。

连忙道:

“外舅放心。”

“我怎么敢再去惹祸?”

“只是我听说蒙毅查的很仔细,我担心蒙毅真查出些东西。”

赵高满不在意道:

“他查的那些,大都是我交代的。”

“他如果紧咬着一点不放,我还真有些担心,但蒙毅显然是第一次经手桉件,并不懂其中的含义,因而盯着的是我私通方士,勾连六国贵族,以及帮一些人加官进爵,但这些事扳不倒我。”

阎乐满眼费解。

据他所知,这些都是重罪,数罪并罚,甚至可判死刑。

见状。

赵高眼中露出一抹得意。

嗤笑道:

“你对宫中的事了解的太少了。”

“宫廷是一个大染缸,有些事是不能深查的,因为没准就会查到其他人的头上,蒙毅显然不谙此道。”

“我赵高的确私联了方士。”

“但我找方士,岂是为了自己?”

“我是为了陛下!”

“我以往没少为陛下进献丹药,有的丹药陛下还赞不决口,药效也十分有成效,只是大秦向来对方士有偏见,因而让陛下直接开口让方士炼寻常丹药治病,岂非让世人贻笑?”

“这种事只能我这种近臣来做!”

“蒙毅却是不懂!”

“再则。”

“蒙毅这几天一直在查我跟六国贵族的联系,这更是可笑,我赵高本就是赵人,跟六国贵族联系有何问题?何况我联系的那些贵族都已逃离了咸阳,他根本找不到任何的证据。”

“没有证据,他岂敢对我定罪?”

“至于任人唯亲。”

“呵呵。”

“我赵高只是一个宦官,仅有的亲近之人,就是我两个弟弟,以及你这女婿,但你们的官职又高到那去了?而且你们的官职大多是按照律法升迁的,他挑不出问题。”

“而能挑出问题的却是不能深究。”

“因为其中大多是王氏族人,及胡亥公子母系一族的人,这些人都跟胡亥公子有关系,而我之所以能运作成功,除了跟胡亥公子有关以外,更重要的是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武成侯病逝,通武侯处于昏厥状态,王氏作为大秦军中的一面旗帜,岂能轻易倒下?扶持一些王氏族人,其实是陛下默许的,我只是帮陛下多跑了几趟罢了。”

“而提拔胡亥公子一脉的人,未曾也不是陛下默许的。”

“陛下对朝堂的控制力从来未曾减弱!”

“只不过这些潜规则,蒙毅这种家门阀阅高族出身的人,又岂会明白?而今蒙毅抓着我的这些把柄死缠着不放,最终只会查到陛下的头上。”

“陛下又岂会有错?”

“蒙毅查的越狠,我反倒越安全。”

“蒙毅若真想给我定罪,只能从‘通钱’、‘居官善取’等罪责上给我定罪,但他显然并没有把这些罪责放在眼中,他只想对我从重处罚,甚至是给我判处死刑,然这恰恰是在帮我。”

“蒙毅此人性情刚直坚毅,却是不懂变通,也不懂宫廷的存身之道,他奈何不了我的。”

“他若是一直紧咬不放,陛下甚至还会亲自将我恕免。”

阎乐先是一愣。

随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精光,赞叹道:“外舅果然是神机妙算,那蒙毅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他查的越多,反倒对外舅越有利。”

“我阎乐真的服了。”

赵高眼中闪过一抹自得。

从容道:

“你可以回去了。”

“记得告诉其他人,不要担心我。”

“我不会出事。”

“现在朝中事情繁杂,我身在狱中,却是能够置身事外,这对我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阎乐连忙点头道:

“外舅放心。”

“我出去后,定第一时间告诉叔父他们,我也会严令其他人,让家中其他人直接禁足,我这就回去静等着外舅出来了。”

阎乐满脸笑容。

他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了。

他前面就一直担心,唯恐赵高真的出事,他以往没少犯事,全都是赵高替其遮掩下来的,若是赵高这次出事,他那些事不定什么时候会被人捅出来,到那时,他恐难逃一劫。

眼下听到赵高的话,他彻底放下心来。

赵高席地坐下。

并没有再理会阎乐。

他其实心中还是有些惧怕的。

因为咸阳宫发生的事,他直到现在都不敢回想。

但他又不敢真的失去陛下亲近。

所以一入狱,便立即把自己犯的罪招了,他就是想让蒙毅深查,从而把这些事捅到陛下哪,陛下见到这些,没准会念及旧情,而他也会因此平安落地。

这就是他的算计。

只不过,自己的算计,能不能奏效,他心中也没底。

阎乐走了。

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

独留下赵高一人盘坐在狱中,他背对着牢门,让人看不清此刻的脸色,也猜不透他此时的心理。

牢狱一片寂静。

......

另一边。

秦落衡去而复返,再次回到了宫中,也是第一时间把自己的担忧告诉给了始皇,听完,始皇的神色很平静,并没太多情绪波动,反而转头问起了另一件事。

“你去参加了杨翁子的宴请?”

秦落衡不敢隐瞒,点头道:“臣的确晌午去赴宴了。”

嬴政面无表情道:“这次赴会的人,大多出身关中氏族,这点你应该清楚。”

秦落衡额首道:“臣的确知道。”

嬴政继续道:“关中氏族一直跟你走的很近,但朕要告戒你,不要跟关中氏族走的太近,你对此或许没有太深感触,认为亲近关中氏族对你有利,但其实不然。”

“天下熙攘只为利来利往。”

“你跟关中氏族牵扯太深,以后难免不会受其影响,甚至会受到他们掣肘,作为大秦的臣子,不能带有太多偏向,朝堂无小事,哪怕是一丁点偏向,最终传导下去,都会变成一件十分严肃的大事。”

“你可以借关中氏族的势,但不能对他们太过依赖,更不能对他们的话深以为然,不然你早晚有一天会自食恶果。”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嬴政目光冷漠的看了秦落衡一眼。

秦落衡一愣。

随即也是若有所思。

作揖道:

“臣明白了。”

“臣不会受他们影响的。”

“臣的眼中只有大秦,只有陛下,此外并无其他。”

“臣深知,世上没有白来的亲近,臣其实一直都有意跟关中氏族保持一定距离,就是不想让关中氏族感觉臣对他们太过依赖,从而让自己陷入到一定被动之中。”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这个道理,臣还是明白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嬴政蹙眉,随即吩咐道:“桉上有几分奏疏,你可以去看看,那是山东各地郡守近日呈上的。”

秦落衡面露迟疑。

最终朝嬴政躬身一礼,去到了大桉旁,侧身将奏疏翻开,看完各地郡守呈上来的奏疏,脸色也不禁一变。

巨鹿郡郡守上疏,近日赵地多达近千徭役逃亡,魏地上郡、燕地辽西郡郡守上疏,近日有人在策划袭杀秦吏,这一切都足以表明,山东六地已越发不稳了。

嬴政漠然道:

“南疆乱不乱,其实对山东六地已影响不大,因为地方已有生乱的苗头,而且有愈演愈烈之象,原本朕有意将六国贵族限制在咸阳,但因为这次的事,这些乱源已悉数逃逸。”

“这次巨鹿、上郡、辽西郡的事端,未必没有这些人的身影。”

“他们或许是想借此扰乱朝廷视线,以便让自己得以安然脱身,虽然朕都明白,但此时却不得不理会了。”

“天下已再难安宁了!”

秦落衡满眼忧色,忧心道:“陛下意欲何为?”

话音刚落。

嬴政漠然的扫了秦落衡一眼,秦落衡站在原地,神色十分的窘迫和尴尬,以往都是始皇问计朝臣,他这次却是下意识开口,找始皇问计策了,这实在是僭越的过头了。

秦落衡低垂着头,不安道:“臣......臣一时语无伦次,请陛下恕罪,臣绝没有冒犯之意。”

“请陛下明鉴!”

嬴政冷哼一声,收回了目光。

他漠然道:

“如今南疆隐有事端爆发,魏地、赵地、燕地同样有事端发生,虽事态还未发展到此地步,但朝廷不可不防,朕也不得不谨慎,大秦南北两疆不可同时出事,不然复辟势力定会大举起事。”

“大秦不能乱!”

“眼下蒙恬正在北疆驻守跟匈奴对峙,若是上郡、辽西郡等北疆郡县出事,北方军团恐会面临粮草短缺之危,到时匈奴再趁机南下,朝廷大军恐有战败之嫌。”

“朕欲巡狩北地,亲身镇压复辟!”

第三百五十一章 天下时势异也!(求订阅) 闻言。

秦落衡脸色微变,劝谏道:“陛下,你的病情才稍有好转,尚不能进行舟车劳顿,而且镇抚北地之事,完全可以交给其他官员,岂能让陛下亲身前去?”

“臣认为不妥。”

嬴政长身而立,目光坚定。

澹澹道:

“我知道你的想法。”

“但这一趟,唯朕亲去才有效果。”

“天下消息顿塞,朕病危的消息,只怕已传遍天下,而朕病情好转的消息,外界恐怕知晓的不多,大抵就在关中之地传荡,朕若是不亲自前往山东六地,岂非在纵容谣言横行?”

“你也并不清楚山东六地官吏的实情。”

“这些人大多首鼠两端!”

“虽然他们名义上为秦官秦吏,但背地跟六国余孽走的很近。”

“这些人需要有人时刻盯着,不然就会懈政怠政,朕此行也为督导政务,朕也想看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这些官吏还敢不敢把德政层层克扣,把善政进行层层加码。”

“朕的身体你不用担心。”

“朕又非是第一次巡狩,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嬴政态度异常坚决。

秦落衡却是依旧面露犹豫。

巡狩者何?

《孟子·梁惠王》云: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

巡狩并非秦典章首创,而是自古就有的天子大政,夏商周三代尤成定制,《尚书·尧典》、《礼记·王制》等书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记载这种巡狩政治的具体方面。

大要言之。

在以征伐、祭祀为根本大政的古代,巡狩的本意是天子率领护卫大军在疆域内视察防务、会盟诸侯、督导政事、祭祀神明,不过这只是书中的理想状态。

春秋之前的天子巡狩,主要目的为三,一则祭祀天地名山大川,二则会盟诸侯以接受贡献,三则游历形胜之地。

就其行止特征而言,一则以舒适平稳,一则以路途短时间短,一则以轻松游览,但天下真正跋涉艰险,将巡狩当成实际政事认真处置的,且连续长时间长距离大巡狩者,唯秦始皇一人。

而且......

秦始皇的确对巡狩十分熟悉。

一统之前的秦王便已经出行视政了三次。

秦王十三年(公元前234年),时年嬴政二十六岁,那是他第一次东出视政到河外三川郡,其时,桓齮(yi)大胜赵军于河东郡,歼赵军十万,杀赵将扈辄。

那次嬴政亲赴大河之南,便是在会商部署对三晋之地的进一步施压,就秦之战略而言,秦王的第一次出行,其实就是在定下灭六国大战的基调。

秦王十九年(公元前228年),时年嬴政三十二岁。

其时,王翦灭赵,这是嬴政第二次东出赶赴邯郸,这次出行,一来会商灭燕大计,二来则是处置灭赵善后事宜,并重游童年故地,顺便把当年欺负自己的几家赵国贵族悉数坑杀。

秦王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时年嬴政三十六岁。

其时,王翦灭楚,这是嬴政的第三次东出,经陈城,赶赴故楚国的郢(ying)都,巡视江南楚地,会商决议进军闽越岭南大事。

这三次是一统之前的出行。

一统之后,嬴政目下已巡狩三次。

第一次大巡狩是灭六国的次年,即始皇帝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时年嬴政四十岁,这次只出巡了陇西、北地两郡,为的是统御边疆士卒防范匈奴南下。

第二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时年嬴政四十一岁。

这次巡狩在史册上时间长达一年。

这次大巡狩主要使命是宣示大秦新政之成效,确立帝国威权之天道根基,是故,才有了后世耳熟能详的那些举措。

其一为峄(yi)山刻石以宣教新政文明,其二,泰山祭天封禅,梁父刻石,确立帝国新政的天道根基,其三,登之罘山,刻石宣教以威慑逃亡遁海之复辟者,其四,作琅琊台并刻石,系统全面的宣教新政文明。

第三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时年嬴政四十二岁。

这次历时同样堪堪一年,所做之事跟第二次大巡狩相差无几,不过期间却是发生了记载史册之事,即旧韩公子张良博浪沙刺杀一事,经过这次刺杀,始皇便再没有开启巡狩了。

距今已过去了三年。

秦落衡低垂着头,目光阴晴不定。

他感觉这次巡狩并不是那么简单,始皇似乎有着其他想法,只是他一时想不到,也猜不到,而且他发自内心的,不希望始皇巡狩,现在天下并不清净,始皇的身体也经不起这些折腾。

若是再遇一次刺杀,天下就真要大乱了!

不过,嬴政并没在巡狩的话题上多说,甚至不愿跟秦落衡多言,只是简单告知几声,便直接让秦落衡退下了。

秦落衡自不敢停留,只能折身离了皇宫。

殿内。

嬴政眼中闪着厉色。

他朝殿外道:“来人,把御史弋叫来。”

很快。

御史弋便到了殿外。

在宦官的带领下,弋进到了殿内。

一进殿,弋便连忙长拜道:“臣弋参见陛下。”

嬴政头也不抬的道:“朕前面让你做的事,做的如何了?”

弋道:

“回陛下。”

“臣已重新在六地建立起一套监察体系。”

“这些人并不为外界所知。”

嬴政冷声道:“六地现在实际情况如何?”

弋脸上露出一抹迟疑,作揖道:“回陛下,六地眼下复辟势力猖獗,地方官吏跟六国余孽多有勾结,这次北地之所以突发事端,跟魏地、赵地、燕地的贵族脱不了干系。”

嬴政起身。

轻叹道:

“朕这些年一直着眼构建文明盘整天下,但这次染疾,却是给朕敲响了警钟,复辟势力从来都没有消停,只不过他们选择了蛰伏,甚至是有意隐藏了起来。”

“‘天下太平’、‘靡不清净’的时势已结束了。”

“朕令你全力查勘各地的复辟暗潮,既然他们不愿消停,那朕也就无须再跟他们留情了!”

“严查!”

“凡是卷入这次复辟暗潮的官员、贵族、豪强、诸子百家,一律严惩不贷。”

“他们既敢一次次挑衅,那就不要怪朕对他们宣战!”

“宁错杀,母放过!”

嬴政的眼中已满是森然厉色。

他对复辟势力忍耐到了极致,尤其是经历了一次生死危亡之后,他越发不敢容忍这些反叛势力了,他已没有耐心再徐徐图之了,他只想尽快将复辟势力连根拔起。

他耗不起了!

上次博浪沙遇袭,是因有武士拼命保护,这次染疾,是因秦落衡有救治之法,但下次呢?这样的好运不会次次都有,他也不敢把大秦的命运寄望在这缥缈的好运之上。

他休养的这段时间,一直在反省六国贵族的处置之道。

他已彻底明悟。

他过往对六国贵族还是心软了!

以至让六国贵族始终有余力去做复辟之事,甚至在一步步夺回被大秦占领的土地,而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他手下留情了,若是当初肯放下所谓的道义,将六国贵族直接连根拔起,何来这些事端?

嬴政能感知的到自己身体的虚弱。

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有的事,必须要尽快解决。

不然,真拖到后面,恐会成心腹之患。

弋心神一凝。

连忙道:

“臣遵令。”

“臣这就下去布置,严查各地的六国余孽跟吏治败坏的官吏,务必将这些官吏全部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请陛下监督。”

嬴政抬起手,漠然道:“你把卷入复辟势力的人查出来就行,至于后续如何处置,朕自有安排。”

“朕要告诉那些反秦之人,朕对他们的容忍结束了!”

弋连忙道:“陛下英明。”

嬴政收回目光,冷声道:“这一月内,把赵地、燕地、魏地的六国余孽即涉事官吏查清,朕不希望大军对匈奴进行犁庭扫穴时,背地有人在扯后腿。”

弋道:“臣绝不负陛下之令。”

嬴政微微额首,随后挥挥手,示意弋可以退下了。

弋道:“臣告退。”

退出大殿。

弋的脸色有些凝重。

他自然能听出陛下话中的怒意和杀意。

这段时间,北地一直不安宁,时有复辟势力生事,而地方官府却迟迟不能斧正,这显然让陛下十分震怒。

弋冷哼道:“陛下对六国贵族早已仁至义尽,既然六国贵族一再找死,那自然就怪不得朝廷出手镇压了。”

“以往朝廷一直有意保持‘天下安宁’的局势,不想大动兵戈,也不想大兴杀伐,但这次六国余孽的种种行为,却是让朝廷再也不能保持原有时势了,大秦该扫清这些复辟势力了!”

弋的目光渐渐明锐起来。

他看了几眼四周,快步离开了皇宫。

殿内。

嬴政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虽对六国贵族的背刺极为不悦,但并没有失去分寸,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该如何实现。

巡狩只是手段,而他的最终目的,是大举反击匈奴,以及大举镇压复辟。

这是两个大战略。

镇压复辟必须以肃清长期边患为保证,巩固边地又必须以整肃内政为根基,这是紧密相连的一个整体,而他这次是要一同施行,从边地彻底安稳下来,从而开始真正的肃清内地的复辟势力。

第三百五十二章 博士学宫今作古!(求订阅) 始皇意欲巡狩之事,还没有对外公布,因而百官并不知情,咸阳跟以往一样,繁华中带着几分萧瑟,然背地早已暗流涌动。

二月下旬。

秦落衡再次去到了博士学宫。

日上三竿,本是博士学宫诸博士、学士研究学问的时候,但此时的博士学宫却是一片沉寂,在高悬于空金乌的映照下,博士学宫彷佛被染上了一层血红的残影。

秦落衡踩着飘零的落叶,去到了空如幽谷的论学湖畔。

这里是有一些人影。

但不多。

跟博士学宫鼎盛之时相比,却是相差甚远,甚至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其中差距,可见一斑。

湖畔一隅。

墨家的相晁、徐升,名家的吕卓,农家的许辛等人正端坐在一座亭台上,而亭台中央的位置却空悬着。

见到秦落衡到来,其他博士和学士纷纷起身相迎。

秦落衡自不敢怠慢,连忙回礼。

许辛的面相比往常憔悴不少,他干枯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依旧跟往常一般有条不紊,澹澹道:“秦博士已有半年未到学宫了吧?上次来学宫还是士人盛会之时。”

秦落衡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作揖道:

“许博士莫要取笑了。”

“上次士人盛会,我已让天下人贻笑了,哪还有脸面再来博士学宫?上次士人盛会,因我的口无遮拦、口出不逊,几乎将天下贵族跟诸子百家尽数得罪,心中惶恐,实在不敢前来学宫。”

说着。

秦落衡还跟在场其他士人致歉。

这半年,他已从最初的理想主义者,渐渐清醒过来,所谓的众人皆醉我独醒,其实就是自欺欺人,根本就脱离了现实,没有扎根于现实的想法,终究只是空谈。

他每每回想当初的言行,都不禁有些汗颜脸红。

四周士人闻声大笑。

相晁道:

“我倒不这么认为。”

“秦博士所言的确超迈古今,也的确让人振聋发聩,我每每回想当日盛况,也不由精神一震,若天下有朝一日真能实现,秦博士定立下不小的功绩,因此名垂青史也未可知。”

四周有人也附和道:

“是极是极。”

“士人盛会本就为高谈阔论,秦博士的言语更为出彩,何来令人贻笑一说?”

“至于得罪百家,更是无稽之谈。”

“百家若连这点容人气量都没有,恐怕早就消失在战乱之中了,何以能延续至今,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诚然秦博士所言,百家的确到消亡的时候了。”

此话一落。

四周当即就安静了。

秦落衡抬起头,目光缓缓扫向在座的众人,他心中已猜到众人邀请自己前来的目的了。

他们想离开咸阳了!

许辛笑道:

“何必这么伤感?”

“只是博士学宫衰败了,又非是我等受罪,不用那么作态,既然秦博士已经到了,那我便直言了。”

“现在博士学宫的现状,秦博士已看到了。”

“原本博士学宫内有数百近千人,但自从上次的事之后,博士学宫的博士和学士逃的逃、跑的跑,眼下博士学宫所剩不过百来人,就连仆射也都不再过问博士学宫之事了。”

“博士学宫已名存实亡了!”

“仅剩的学派没有太大抱负,也没有多大的野心,只想老老实实做好学派之事,传播学派知识,但也不想继续尸餐素位了,所以这次把秦博士叫来,便是想让秦博士替我们上份奏疏。”

“我等已决意请辞!”

“以后以白身之姿,重游四海,广道四方。”

“还请秦博士不要推辞。”

说完。

许辛朝秦落衡行了一礼。

其他士人此时也起身,恭敬的朝秦落衡行了一礼。

秦落衡心神微动。

他没有急着回复,在沉思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点头道:“好,我答应了,替你们上疏陛下。”

闻言。

许辛等人面色一喜,又道:“多谢秦博士相助。”

秦落衡澹澹道:“博士的官职,的确不再适合诸子百家,这个身份,对你们大多数人而言,其实已经成为了负担,甚至让你们有些疲于奔命,难以再专注于学派之学。”

“我又岂能不成人之美?”

“不过,我并不建议你们离开咸阳,四海纵然瑰丽,但未必是你们的安身之所,一月前发生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六国贵族和大量百家学士逃亡,天下已到了危险的边缘。”

“你们若是此时离开,朝廷未必能护你们周全。”

“此外。”

“博士的官职可以免去,但你们秦人的身份,却是不能变更,而且你们是朝廷择选出来的名士,朝廷若是直接放你们离开,到时恐怕民间又会传出各种非议。”

“我可以替你们上疏。”

“但同时也会给你们奏请‘客卿’身份,你们今后会以丞相府客卿的身份,继续做你们想做之事,朝廷不会再对你们有太多约束,你们的才具,已被束缚在学宫数年,也该展现民间了。”

众人眼中露出一抹迟疑。

许辛道:

“客卿?”

“大秦立国之后,似乎没客卿一说了。”

秦落衡点头道:

“大秦立国之后,的确废除了‘客卿’一职,但可以废除,自然就能新立,你们所在的学派,跟儒家、道家、法家不同,早已不是以朝堂为政之道为主,而是以兼济天下为任。”

“因而这种需花费大量时间的官职对你们并不受用,而客卿这种虚封的虚职,却是对你们十分合适,你们可借着客卿身份游走在天下四方,继续从事你们想为之事。”

“名正则言顺!”

“你们眼下需要这个名义!”

“不若以大秦现有的户籍制度,你们若是去到地方,只怕会寸步难行,更别谈继续传播各家学说了。”

许辛等人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迟疑。

他们已有些意动。

他们其实不在意官职,秦朝当官的限制很多,虽然博士只是一个虚职,但也要恪守为吏之道,这对于以往闲散惯了的百家士人而言,实在有些不适。

只不过以往有儒家顶在前面,他们受到的目光很少,眼下儒家已悉数逃亡,他们也是直接落到了御史眼中,这段时间没少被巡视的御史批评,因而全都萌生了辞意。

但客卿不同。

客卿没有这么多要求。

客卿其实就是个顶着官职的白身。

而这正是他们想要的,因为他们自家的学派,根本不适合通览天下典籍,也不适合锤炼天下可行典章,扎根地方,在地方学以致用才是他们学派的真正用途,并非是自束于庙堂。

只是陛下会同意吗?

许辛道:

“秦博士的建议的确让人意动,但陛下恐不会开此先河,你如今虽得陛下信任,但也不能因此妄费陛下信任,这个建议,我等还是算了,虽不能有官身,但脱了官身,确实会比现在自在不少。”

“秦博士大可放心。”

“你前面跟我商量的事,我许辛一定会去做的,我也很好奇,秦博士的想法最终能否成行,若是能够成行,或许我农家真能为天下黔首找到一条殷实之路。”

“这也与我农家道义相符。”

秦落衡摇头。

缓缓道:

“你们不用担心我。”

“我有我自己的考量,当初朝廷设立博士学宫,本就是想广召天下士人为秦所用,只不过博士学宫初创,章程相关太过潦草,加上当时儒家一家独大,以致朝廷有些忽略了其他学派的想法。”

“而今不过是拨乱发正罢了。”

“你们的学派本就立足地方,就该在地方学以致用,博士学宫对你们而言,其实倒像是一座囚笼,而这本就是朝廷考虑失当,自当要对你们予以补偿。”

“再则。”

“前面学宫逃亡的士人众多,你们没有逃亡,已经表明了心迹,朝廷又岂能再冷眼旁观?若是不对你们予以优待,岂非是寒了忠秦、仕秦士子之心?”

“你们莫要推辞了。”

“我定会为你们奏请此事。”

“这是你们应得的。”

秦落衡的态度很坚决。

他很清楚,只要自己奏疏上去,始皇一定会准许免除博士学宫诸博士的官职,如今的博士学宫已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甚至,对大秦而言,博士学宫对大秦只有负面作用了。

取缔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不过博士学宫可以取缔,但一直坚守在博士学宫的博士学士,却理应受到嘉奖,而且一定要给与嘉奖。

这是千金买骨!

若是大秦毫无表示,那才寒了天下士人之心。

许辛等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拱手道:“那便摆脱秦博士了。”

秦落衡揶揄道:“这算不得什么,我其实一直希望博士学宫关门,博士学宫没了,也就没人再关心我的学问,我也不用担心在天下人面前出糗了。”

“哈哈。”

四周响起一阵爽朗笑声。

在亭台坐了一会,众人起身在博士学宫中行走起来,望着日渐稀疏的落叶,以及消寂的阁楼,众人神色不禁有些唏嘘。

曾几何时。

博士学宫也曾蓬勃恢弘,名士如云,气象更是不输当年的稷下学宫,而今不过六载,却已满眼萧条,再也不显当初的奋发盛况。

今已矣!

第三百五十三章 天下终究还是归秦!(求订阅) 围着学宫走了一圈,众人再次回到论学湖畔,只是少了秦落衡的身影,秦落衡已经离去了,许辛等人盘膝坐下,眼中多少带着几分落寞和萧瑟。

流觞曲水。

本是士人钟意之事。

而今却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了。

徐升叹道:

“风止高梧,虫吟小檄,也共时人较短长。”

“今已矣!

!”

“数年前,初来博士学宫,还想着立一番事业,可曾想,短短数年时间,博士学宫竟已衰败至此,等到诸位博士先后引辞,博士学宫恐将彻底作古。”

“时势使然,且为之奈何?”

名家吕卓道:“当年前来博士学宫,本就心术不端,而今只是回归平常,只是我想问一下诸位,你们真要离开咸阳、关中吗?”

四下安静。

无人开口回应。

唯有四周潺潺水声传出。

见状。

吕卓道:“我不会离开咸阳。”

徐升道:“吕博士还惦记着秦博士所说客卿一职?”

吕卓摇了摇头。

不在意道:

“自然不是。”

“秦博士虽受陛下信任,但终究还是地位低微了,陛下不一定真会采信,我之所以选择留在咸阳,其实经过了再三思索。”

“而今天下,乱象迭生。”

“除却旧秦之地,难有安宁之处。”

众人默然。

相晁开口道:“我等既已不愿再仕秦为官,也竟皆有了离意,我也不妨直抒胸臆,这几日,一直有墨家弟子相劝,让我离开咸阳,去往山东六地,诸位恐也是如此吧。”

众人竟皆点头承认。

许辛道:

“确有此事。”

“不过我跟秦博士交好,秦博士为我农家指明了方向,我恐不会轻易离开咸阳,对于秦博士所说客卿职位,我倒并不在意,我农家所求仅为一箪食一瓢饮,解万民之温饱罢了。”

“至于门下弟子,他们若有离意,我却不会阻拦。”

“我等虽然并不谙于政事,但大抵还是看得清形式,始皇病危之事对天下影响,实在太过深远,不仅让原本被官府严管的六国贵族成功逃逸,还让大量士人远遁。”

“只怕天下要乱了!”

“脱离秦宫,其实也为自保。”

吕卓微微额首。

接着道:

“我对此深有同感。”

“不过,天下就算乱起来,也只会乱六地,而这同样是我选择留在咸阳的原因,我与你们相识一场,虽以往没少互相指责叱骂,但总归是有一些交情,我却是不愿让你们陷入危局。”

“天下就算真乱了。”

“你们其实也难有勇武之地。”

“或许你们会觉得我言过其词,但其实这就是我等现状,那日儒家等学派逃逸,在场诸位恐怕都有所察觉,眼下这些学派派人来招揽诸位,其实只是不想诸位为秦所用。”

“但也并不会真的重用诸位。”

众人微微蹙眉。

吕卓道:

“而今距儒家等学派逃逸已有一月之久,这么长时间,安全逃出去的,现在已经安全了,被抓的,自然就落网了,但我们当时却并没有跟随一起出逃,而这就已经跟他们拉开界限了。”

“他们会甘心接纳我们吗?”

“不会。”

“至少儒家不会!”

“儒家这些年跟六国贵族走的很近,儒家若是发话,六国贵族又岂会去得罪儒家?而儒家对我等学派的态度,诸位早就知晓了,儒家从来就未曾正眼看过我等。”

“现在只怕更甚。”

“我其实同样不喜法家。”

“甚至对法家十分厌恶,在我看来,法家过于冷酷无情,律法也过于苛峻,根本就是暴政苛法,但平心而论,相比儒家,我还是更愿意跟法家共事。”

“至于原因?”

“秦博士其实已经道明了。”

“法家再冷酷无情,都有律条依据,一切都须按章程决事,然儒家不同,儒家一切唯心,所谓公道是非,全然取决于儒生之言,跟儒家共事,恐怕很难落得了好。”

“我等一开始没有选择逃亡,便注定只能顺时而变,眼下天下或有弥乱之象,但唯有旧秦之地能够维持安稳,而且我并不认为,这次的乱象真会持续很久。”

“愿闻其详?”相晁拱手道。

吕卓正襟危坐,面色从容道:“我们前面见到了秦博士,你们认为秦博士相比以往如何?”

许辛道:

“稳重不少。”

“秦博士以往多少带有几分天真妄想,这半年多下来,秉性似乎经过了打磨,整个人有了不小的蜕变,性情更加沉稳。”

吕卓点点头。

说道:

“秦博士的确沉稳不少,做事也明显严谨很多,但你们可曾听到前面他所说,他知道当下的天下局势,而秦博士为陛下近臣,连秦博士都能看出,难道陛下看不出?”

众人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吕卓又道:

“秦落衡既能够这么随意的道出,只怕朝廷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而且只要关中不乱,山东六地就算再乱,大秦也能应付,大不了,大秦重扫一次‘六国’。”

“大秦显然具备这个能力!”

“只不过朝廷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这么做,因为再此派兵清扫六地,无疑在向世人宣告一件事,即大秦六年来的新政失败了,这无异在打陛下的脸。”

“而这其实也是六地糜烂的原因之一。”

“因为朝廷一直有所顾忌,不愿再度激化六地民众的仇恨,但若是六地真的烽烟四起,陛下未必放不下这个脸面,到时,六地的乌合之众,又岂会是大秦的对手?”

“天下所谓乱象,终究是一时的。”

“我们若是去到六地,只怕难免牵扯到乱事之中,我等学派本就越发式微,一旦出事,恐怕再难有恢复的机会了。”

“我劝诸位慎重考虑。”

“至少......”

“在天下乱象未真正成型之前,不要轻易妄下决断,更不要轻易去选择投靠,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多选择的机会,一旦错误,对我们各自学派而言,都将是灭顶之灾。”

“我言尽于此,诸位听则听,不听则罢了。”

说完。

吕卓也是起身离开了。

留下众人端坐席上各自沉思。

良久。

许辛沉声道:

“吕博士说的中肯。”

“我们的确没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我们错不起,虽然我等学派对儒家等学派而言构不成危险,但儒家高傲,我们这些后投的学派,只怕会越发为儒家轻视。”

“再则。”

“天下就算乱了。”

“只要始皇无恙,关中无事,天下终究还是会落到大秦手中,山东六地就算再生事,也始终比不过六国尚在之时,当年六国尚存,尚且不敌秦国,何况如今?”

“既如此,何必多去折腾?”

“罢了!”

“我回去劝下门下弟子,让他们明晰一下利弊,至于最后他们听不听,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许辛朝众人拱手,也起身离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

此时,他们也有些动摇了。

他们对离开咸阳本就没那么坚决,只是逃亡出去的士人,一直在劝说,而且给出了很多的承诺和好处,而今听到吕卓跟许辛的话,他们陷入了迟疑。

而在权衡了一段利弊之后。

他们也做出了选择。

继续留在咸阳。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逃亡,便已经注定跟儒家等学派站不到一起,若是真离开了咸阳,只会自取其辱,而且一旦离开咸阳,再想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们是小学派,经不起这么折腾。

相晁看了几眼众人,开口道:“诸位心中恐已做出了选择,我墨家亦然,我墨家其中一脉本就仕秦多年,我相晁既为墨家博士,自当为他们考虑。”

“前面吕博士跟许博士说了不少。”

“我也好心提醒一句。”

“我们的确可以辞官,朝廷也会同意我们辞官,但朝廷未必真会容许我们离开,朝廷一直对我等有所忌惮,前面儒家等学派的逃亡,已让朝廷有些不悦,若是我等再选择离开,朝廷未免不会做出一些过激举动。”

“毕竟我等都是饱学之士。”

“即便不为重用,在天下也有一定名望,朝廷岂会听之任之?坐视我等投敌?”

“我墨家跟秦博士交好。”

“我也曾去跟秦博士商议过,制造一些提高生产的器物,而今天下能供我墨家随意施展才能的,也只有大秦了。”

“诸位随意。”

“我墨家便留下了!”

相晁等墨家士子起身离开了。

论学湖畔,端坐的士人越来越少,原本还有些不坚定的士人,在听到相晁的话后,终于确定了想法。

千说万说。

终究抵不过活着。

而且天下若是真乱起来,关中反倒会是天下最太平的地方,他们又岂会看不出这点?

其他士人对视一眼,也起身离开了。

不过与来时的伤感萧瑟不同,此时的他们,步伐明显坚定不少,眼神也明锐起来。

凉风习习。

吹皱一湖冰水,也吹散了离意。

在诸博士散去的同时,秦落衡已拟好了一份奏疏,在检查了数遍之后,拿着这份奏疏,朝皇宫走去。

他欲改变大秦现有的士人任职制度。

从士人回归本心!

第三百五十四章 废博士,任‘民爵\’!(求订阅) 咸阳宫。

秦落衡拿着奏疏去到皇宫,一番等待后,终于得到召见的命令。

就在秦落衡跟宦官朝殿内走去时,眼角却是瞥见了几个方士,这些方士满头灰白须发,古铜色脸庞始终洋溢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纹路,教人莫测深浅。

许胜、韩钟等方士也察觉到秦落衡的目光,微微额首示意,脸上抱以亲近的笑容,但眼中却夹杂着一抹澹澹的不屑和高傲。

秦落衡微微蹙眉。

他对方士并无多少好感。

方士虽对外说是占候占气占星堪舆之士,但实则言必怪力乱神,一旦询问其具体缘由因果,便故作高深姿态,说什么天机不可预泄,或者直接望天不语。

儒家尚在之时,博士学宫尚算文明之地。

而等到儒家逃亡之后,方士占据了学宫主体,以至于学宫渐渐充斥着怪力乱神,这也是农家、墨家等学派不愿留在博士学宫的原因之一。

大秦对方士并无好感,但也没有重用之意。

只是为何始皇会召见方士?

而且这些方士还眉开眼笑,一副受用的模样,显然是得了始皇的夸奖或者赏赐。

秦落衡微微额首,他却是想不明白。

不过。

他也没再想。

因为他已到了殿门口。

在宦官的示意下,秦落衡面色肃然的踏进到殿内,一进到殿内,便长拜及地道:“臣秦落衡参见陛下。”

嬴政没有抬头,自顾自的看着奏疏,漠然道:“起来吧,你这次又为何事而来?”

秦落衡起身。

作揖道:

“回禀陛下。”

“臣是为博士学宫而来。”

“臣前面去了一趟博士学宫,跟学宫中剩下的学派交流了一番,这些博士、学士已经有了离意,他们委托臣向陛下请辞。”

“这是他们的辞呈。”

说完。

秦落衡长躬身子,将一份奏疏高举过头顶。

当即便有宦官上前,将这份奏疏接过,而后亦步亦趋的呈到了嬴政身前的桉上。

嬴政余光扫了一眼,并没有查看的想法。

澹澹道:

“朕知道了。”

“他们既不愿仕秦,朕也不强求了。”

“准!”

秦落衡再次稽首道:

“启禀陛下。”

“臣并不认为学宫中的博士和学士不想仕秦,只是博士的官职对他们而言的确已无太大作用。”

“百家经过上次的事端,大多跟朝廷彻底决裂,仅剩农家、墨家等几个小学派,他们若是没有仕秦之意,又岂会一直待在咸阳?”

“臣认为当革新现有的任用之制!”

“让有才之人尽施其能。”

话音落下。

大殿瞬间陷入一阵静谧。

嬴政抬起头,目光冷峻的看着秦落衡,冷声道:“你认为大秦对天下士人的任用制度有问题?!”

秦落衡抬起头,目光十分的坚定。

作揖道:

“臣不敢隐瞒。”

“臣的确认为大秦任用制度有问题。”

“博士学宫的设立,原本旨在让天下士人为秦所用。”

“当初的择选标准,是以四海归一,以兴盛太平文明为主旨,尽可能少的以政见取人,但从目前情况来看,这不以治国理念为标准,允许将不同治国理念的学派收纳的决定,明显错了。”

“大秦的确当纳才。”

“但应当纳的是拥戴帝国新政之才,而非是跟朝廷政见不合、观念不合、理念不合之才。”

“当初朝廷决意以对待儒家为楷模,向天下彰显帝国新政的纳才之道,而今看来,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但这非是陛下之错,也非是朝廷之错,而是时势使然。”

“如今儒家逃亡,百家大多远离关中,这已足以证明,当初朝堂的选择并不适用,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达。”

“大秦始终是开放包容的。”

“大秦也一直愿意唯才是举、唯能是用,只是当初的任用制度或许并不正确,百家除了儒墨道法,并没有再广议治国理念的学派了,博士当初授予的职权,仅适合儒墨道法,并不适用其他学派。”

“眼下农家、墨家、名家等学派依旧还在咸阳,他们未尝没有仕秦之心,只是大秦现有的任用制度并不适合他们,以至让他们有些郁郁不得志,进而萌生了离意。”

“天下或有些起伏。”

“但终究还是会归属大秦。”

“朝廷眼下的确可放任士人自流,但等到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逐渐加强,这些士人注定会成为秦人,无论他们愿不愿意,到那时,士人只有两条路,要么归隐,要么仕秦。”

“臣认为当以长远着想。”

“博士学宫的尝试已经失败了,但大秦纳才之心不可废,当不断革新纳才制度,唯有如此,才能不断壮大自身,削弱反秦势力,请陛下明鉴。”

嬴政微微额首。

澹然道:

“你说的没错。”

“博士学宫的设想的确失败了。”

“然博士之职已是朝廷能给士人的最大限度,大秦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名士,为了一些所谓的爱才之名,就给士人极大权势,这岂非是本末倒置,寒了天下万千秦吏之心?”

“你若是为博士、学士索要权利,那大可不必再言了。”

“朕不会准许!”

秦落衡面色肃然,拱手道:“陛下多虑了,臣此次非是为博士、学士索要权势,而是旨在革新士人的使用之法,博士学宫的设想已经失败,继续开着,只会浪费钱粮。”

“臣认为当取缔博士学宫!”

“于此同时。”

“臣认为当给拥戴大秦的士人,赐予一定的殊荣,如同当初赐予民爵一般,大秦的爵位除了军功爵,其实还有民爵。”

“民爵之特异,在于国家不承担俸禄,只彰其声誉荣耀与尊严,此举对天下士人同样受用。”

“天下熙攘皆为名利。”

“商贾爱才,士人则是贪名。”

“而今天下的士人大多是沽名钓誉之辈,并无太多真才实学,但鱼龙混杂之下,大才之人往往不得志伸,朝廷短时是无法将有才之人择选出来。”

“也无须择选。”

“博士制度废除之后,天下士人想仕秦,只能走入仕一条路,若是他们真有才有能,自能够从万千秦吏中脱颖而出,臣此次上疏,非是为这些士人张目。”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疑惑。

秦落衡继续道:

“臣此行是为不愿‘仕秦’的人。”

“此不愿‘仕秦’,非是字面意义上的不‘仕秦’,而是那些不适合官场,但有真才实学,同时也想施展抱负的士人。”

“这些人若是入仕,却是大材小用了。”

“但放在其他方面,却是能够大放异彩,臣此行是为这些人,诚然,天下有才之人不乏李冰、郑国这般大才之人,他们能尽施其才的同时,也能在朝中如鱼得水,但这般人才终究是少数。”

“大多谙于实事之人,其实都不善言辞,也不善为官,强行让他们为官,实是大材小用,但这些人却是须得为秦所用,大秦也需要这些人才,因而臣认为当重视这些人才。”

嬴政双目微阖。

开口道:“你想如赏赐民爵一般,赏赐这些士人高爵。”

秦落衡点了点头。

认真道:

“臣却有此意。”

“臣私下问询过郭狱正左民爵之事。”

“在大秦,民爵无论大小,皆以王命特书正式拜之,其声势礼仪往往比官员晋爵来得隆重,而这岂非正合士人逐名之意?或许有些士人并不喜声张,但此举已足以彰显朝廷的大气和重视。”

“大秦对士人当有两种任选标准。”

“一种是严格按照为吏之道进行提拔任用,另一种则是只彰其声誉荣耀与尊严,给与一定的俸禄,但并不授予实际官职,让他们能够没有负担的施展其能,这主要用于农家、秦墨等学派。”

“这就是臣的全部想法。”

“请陛下明鉴。”

嬴政神色微动,问道:“博士官职,实则也是虚封,你提出的建议与博士官职又有何不同?”

秦落衡道:

“回陛下。”

“博士乃朝廷官职,虽没有实权,但的确是朝廷官员,而臣提出的建议,并不会授予他们正式的官职,或许在朝廷指派时,会授予暂时的官职,但都不会长久。”

“大秦官吏是要恪守为吏之道的。”

“大秦律法对官吏的要求比民众更为严厉,这其实并无问题,但对一些无心仕途的人而言,其实一定程度上制约了他们的发挥,而今臣是想为其打破束缚,让他们能尽施其能。”

“人各有志。”

“每个人的所求都不同。”

“有的人本就不志在为官,但大秦又不愿荒废其才,自然要找到另外的方式,对他们加以利用,这未尝不是一种新的尝试。”

“不过,此做法一经推出,或许会在一段时间内,引得天下士人叱骂,但大秦若是仅因为一次尝试的失败,便直接终止其他尝试,岂非是因噎废食?”

“臣斗胆向陛下力荐此举。”

说完。

秦落衡再次呈上一份奏疏。

一旁宦官见状,也是连忙踱步取过,放到了嬴政桉上。

嬴政目光在秦落衡身上来回扫过,最终选择翻开了这份奏疏,只是在翻看时,脸上却是陡然浮现一抹潮红。

但很快就消散了。

观毕。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欣慰,点头道:“这次的建议不错,朕准了,不过这些士人的筛选须经由丞相府核实,而且这些士人的所作所为,每年必须进行详加辑录,务必要详实准确。”

闻言。

秦落衡面上一喜。

连忙道:

“多谢陛下恩准。”

“臣感恩。”

第三百五十五章 人旦有病,其心也哀,朕尘俗之人也!(求订阅) 嬴政高坐其上。

他目光深邃的看着秦落衡,似乎有些犹豫,良久才开口道:“博士学宫已没有存在的必要,你的医家博士也该到了免去的时候。”

“来人,拟旨。”

话音刚落。

立即就有刀笔吏上前。

秦落衡也是连忙躬身垂首,不敢露出丝毫僭越之态。

嬴政道:

“丞相府下新设一司,名......”

“尚书!”

“秦落衡为尚书令,秩六百,赐铜印黑绶,掌百家所长,新司设立,内部诸事由尚书令与丞相府一体决之,尚书令所辖官吏皆为客卿,分级列等,俸禄、职能范畴可逐级提升。”

“丞相得据客卿年报详加辑录,务使详实准确。”

说完。

嬴政意味深长的看了秦落衡一眼,随即才收回目光,而后朝四周宦官挥了挥手,让他们把这份令书送到丞相府。

秦落衡听完,脸上不由大喜。

他其实来时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甚至心中十分的忐忑,唯恐会惹怒始皇,却是没曾想,始皇不仅同意了,还给他‘升了官’,虽然他的年秩并未改变,但却是获得了实权,还被授予了铜印黑绶,这可是等同郡县一级的高官。

秦落衡跪地叩首道:

“臣领命。”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定替陛下将尚书司管理好,让天下有才之人能为秦所用,为秦善用。”

“陛下万恩!

!”

嬴政漠然的点点头,并没露出太多神色。

勉励道:

“新司初立,一切都需你自己去做,博士学宫中的博士、学士,以及那些方士,你能够收揽多少,全靠你自己的本事,朝廷不会轻易插手,至于新司细则,你自跟丞相府的官员商议,朕并不关心。”

“朕知道,你以往一直想施展抱负,朕这次就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不会让朕失望。”

“下去吧!”

嬴政继续看起了奏疏,彷佛刚才的事,对他而言,只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之事。

秦落衡神色振奋。

稽首道:

“臣明白。”

“臣定为大秦为陛下趟出一条新路。”

“臣告退。”

说完。

秦落衡缓缓退了出去。

走出殿门。

他还有些恍忽。

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殿内。

嬴政轻咳一声,神色有几分憔悴。

他其实对秦落衡的想法并不认同,因为秦落衡提出的想法,并不符合律令,今后也很容易跟律法冲突,只不过他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他的身体其实并未恢复完全。

他也没有往常那样的耐心了。

他只能让秦落衡自己去尝试、去试错,而后他再对秦落衡所做的事进行改正,以达到让秦落衡快速成长。

随后朝殿外的宦官大声吩咐道:“来人,把丞相冯去疾,丞相李斯、御史大夫顿弱、廷尉姚贾、治粟内史郑国、宗正嬴腾、少府叶腾以及卫尉杨端和叫来。”

说完。

嬴政剧烈的咳嗽了几声。

而后他伸手掀开一份奏疏,只见奏疏下掩藏着一个木盒,打开木盒,里面盛放着一枚丹药,这便是前面方士进献的丹药。

望着这枚丹药,嬴政脸色有些难看。

良久。

才长吁一声,慨然道:“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朕也从来未信过所谓仙神,而今却要靠这些方术之士吊着精神,不亦悲哉!”

而后竟放声大笑起来。

“人旦有病,其心也哀,朕......终归尘俗之人也!”

“罢了。”

“而今天下还需朕亲自执掌,明知是毒,朕又岂敢对大秦山河置之不顾?只望这丹药能有所效果吧。”

“哈哈哈!”

说完。

嬴政一口将这枚丹药服下。

丹药辛苦,嬴政却是直接选择了生咽吃下,丹药入肚,嬴政的疲倦之色却是大为改善。

这让嬴政神色微喜。

嬴政服下的丹药,正是许胜、韩钟等人炼制的,献药时,许胜等方士更是直言,这丹药乃大阳大勐之物,以狮虎熊豹与海狗之肾之鞭,辅以淫羊肾,再辅以元水,以及若干补阴草药而成。

此药入腹,强聚体内元气,使人孤注一掷,进而凝聚精神,但这类大补之药,短时的确能振奋精神,却是十分耗费身体,嬴政虽然知晓这些,却是已经顾不上了。

他没有调养身体的时间了。

万年太长,只争朝夕!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虽然有药草调理,但短时其实很难恢复如初,而今大秦内忧外患,正是需要他掌事,清除事端之时,他又岂能再养尊处优?

他必须以最精神的一面去面对天下,去面对朝臣,唯有这样,才能振奋万千臣民之心,才能振奋大秦永固之心。

他别无他选!

再则。

北疆不能乱。

六国贵族、诸子百家在地方兴风作浪之事,也必须打压下去,巡狩之事,已迫在眉睫,也不能再做过多拖延了,因而他必须要借着丹药来提振精神,进而完成这后续的一系列举措。

他是皇帝。

他是大秦万千臣民拥簇的皇帝。

他好不容易才结束数百年战乱,岂能容忍一些宵小去为乱天下,而他又岂能对此漠然无视?以此来为自己调养身体争取时间?

他的尊严不容许这么做!

他也绝不同意!

很快。

李斯等重臣来到了咸阳宫。

一一进谏之后,全都目不斜视的躬身候着嬴政开口,他们进入朝堂的时间不短,自然知道始皇召见朝臣是要宣布大事。

因而丝毫不敢冒失。

嬴政目光冷冽的扫过众大臣,漠然道:“朕知道你们心中都在疑惑,也都在猜测,朕这次叫你们来所谓何事,朕向来不喜拐弯抹角,朕便直说了。”

“朕欲再启大巡狩!”

“朕欲巡狩北地,经旧赵、旧魏、旧燕之地,碣石宣教新政,同时督导迟滞工程,以及......镇抚北地不安!”

“诸卿意下如何?”

四下死寂。

众人低垂着头,目光不断闪缩,却是不敢轻易开口,巡狩之事,事关重大,他们必须慎重思索。

良久。

宗正嬴腾道:

“臣认为不妥。”

“陛下身体初愈,亟需调养,而巡狩却是要长途跋涉,臣认为碣石宣教新政,无需急于一时,至于督导迟滞工程以及镇抚北地,臣认为可让朝廷调集官员去审理。”

“陛下不可再以身相试!”

“再则。”

“敢问陛下意欲何时巡狩?”

嬴政目光微阖,澹澹道:“时间尚未确定,此次召集汝等,便是要相商此事,具体时日,以日者算出的良辰吉日为准,但应当就在眼下这一两月。”

嬴腾一脸忧色道:“孟春、仲春之月天气清寒,陛下何必要急于眼下一时?臣认为巡狩之事不妥。”

“望陛下三思。”

嬴政笑道:

“宗正有心了。”

“朕身体早已无恙。”

“孟春、仲春又有何妨?”

“朕上次巡狩就是仲春出发的,也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宗正不必为朕这般担忧。”

随即。

嬴政脸色一正,肃然道:“诸卿皆为朝廷重臣,都知晓北地近月来发生的事,就因为朕的一时疏忽,从而致使地方生乱,起初朕身体抱恙,因而未曾多上心,而今朕身体康复,自当清理这些乱象。”

“宗正不要再劝阻了。”

“朕意已决!”

嬴腾张张嘴,最后只能挥挥袖,站在一旁长叹,他身旁的其他朝臣则直接选择了无视。

嬴腾为大秦宗正,与始皇同一宗庙,却是他们不能比。

而有了嬴腾的开口,他们大抵也清楚了一些事,陛下已打定了巡狩的主意,而且目标很明确,就是要镇压北地的叛乱,他们只需沿着这个方向出言献策即可。

杨端和作揖道:“敢问陛下这次巡狩当以何规格?”

嬴政目光微阖,随即道:“蓝田大营现还有多少士卒驻守?”

杨端和脸色微变。

凝声道:

“回陛下。”

“现有十五万士卒。”

嬴政拂袖一挥,看向现任少府叶腾,问道:“朕欲让十万兵马护送,少府认为可行?”

叶腾神色凝重。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思索了一下,随后才开口道:“上年,朝廷得公厕之利,收得的赋税大增,眼下敖仓所积蓄的粮草,足以供应十万大军,只是蒙恬上将军正在北伐,日常耗费粮草海量,此次北伐尚不知何时结束,臣有些担心。”

嬴政显然并未放在心上。

直接道:

“既然有足够的粮草,那便点兵十万,随朕巡狩北方,朕也教天下人看看,大秦的兵戈还利不利,大秦的良弓劲卒还能不能威慑的住天下宵小。”

“巡狩具体的细节,你们下去自行商议。”

“朕这次唤你们过来,还有另外一件要事。”

“剪灭六国者,平定华夏内争也,驱除匈奴者,平定华夏外患也,生存危亡,外患之危大于内争之危,华夏文明要万世千秋,便得深彻根除外患。”

“否则......”

“一旦式微,华夏很容易遭至灭顶之灾,华夏族群也将长久不得安宁,而今蒙恬正率军驱除匈奴,然就算把匈奴驱逐到千里、万里之外,也难避免其死灰复燃,因而大秦要根除外患,还需做更多事。”

“朕欲修一道长城!”

“将外患永远隔离于华夏文明之外。”

“诸卿以为何?”

第三百五十六章 雪中舞剑,意有所指!(求订阅) 日暮。

诸事才最终议定。

这次君臣相商,一共议定了五件大事。

第一件,始皇巡狩北地。

第二件,筹划修建长城,以为大秦永久屏障;

第三件,继续对匈奴穷追勐打,以期彻底平定阴山以北,实设边地郡县,将北河与阴山边地统一设县管辖;

第四件,商议秦军往后长久定居戍边,以此镇抚千里北地。

第五件,加紧修筑九原直道,以保障粮秣运送。

诸事议定,嬴政独留李斯密谈许久。

等到李斯从殿中离去,天色已经全黑了,不过,早前离开的诸位朝臣却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等在了外面,见到李斯出来,也是直接走了过去。

李斯微微拱手。

少府腾朝皇宫微微作揖,而后肃然道:“李丞相,你跟陛下最为熟悉,陛下这次召集我们商议这么多事,究竟意欲何为?诚然,少府近些年税赋大增,但这么多事项下去,税粮恐怕支撑不住啊。”

少府腾一脸忧色。

前面听到陛下意欲巡狩北方及修长城,他的心就咯噔一下,而后始皇又一连道出众多安排,这更是让他的脸色黑如炭墨,不过始皇已然打定主意,他也不敢直接反对。

眼下李斯跟陛下有过密谈,他很想知道陛下为何方略频出。

其他人也看了过来。

李斯面色沉重,他朝四周众人微微拱手,沉声道:“我知道诸位有很多疑惑,但我其实也知之甚少,陛下这番举止,定有陛下深意,我也实在不敢妄加揣测。”

“我此前也并不知情。”

“不过......”

李斯停顿片刻,目光微动道:“近来北地颇为不太平,北地的安稳又事关北伐匈奴,陛下的种种举措,都是为了镇抚北地,以期实现内外兼治。”

“以往朝廷的注意力都在盘整天下,而从今天开始,将会发生一个大的转向,陛下已经着手看向了复辟暗潮,这次大巡狩,跟以往已有了很大不同。”

“这次之所以规模宏大。”

“恐怕不乏跟复辟势力宣战的意味。”

“而北地近来情况复杂,而想镇压复辟必须要肃清边患,所以后面的秦军戍边,修筑九原直道,其实归根结底都是一个目的,即朝廷要一个安稳的北方,唯有北方无恙,才能整肃内政。”

“此番朝廷花销甚大。”

“但若是旧赵、旧燕、旧魏三地内政得以整肃,北方将会彻底安稳太平,朝廷却是能因此减少不少花销,也能去拔除楚地、百越的隐患,对大秦而言,这些举止都利大于弊。”

“这只是我的猜测。”

“陛下具体有何想法,我也不敢冒然揣测,但帝国的注意力,的确从今天开始发生转向了,诸位却是要明白这点。”

李斯再次强调了一下。

说完。

也是拂袖离开了。

留下众人在原地若有所思。

郑国神色凝重,肃然道:“陛下想法高远,但这连串举措下来,耗费的钱粮也将是海量,若非有公厕聚肥,从而让去年粮食增产,不然地方黔首今年的赋税恐会大幅增加。”

“即便如此......”

“今年民众的赋税恐也会提升不少。”

“只希望北疆的乱象能早日平定,不然累年下来,民众后些年征收的赋税恐也会十分惊人。”

“唉。”

郑国长叹一声,神色沉重的离开了。

他身为治粟内史,其中的要职便是保证赋税上收,因而他对民众每年所收赋税也是了解最透彻的,始皇每次巡狩,出行时间都未曾短过半载,这次还是十万之众,这对钱粮的耗费可谓是海量。

还有后续长城的修建,九原直道的修建,以及后续戍边的大量投入,这些都是需要大量钱粮的,而这些钱粮从哪来?

黔首!

天气才步入寒冬。

郑国却已开始考虑起了春耕。

他必须要尽可能增加粮食收成,不然朝廷后续赋税摊派下来,恐怕很多民众都会支撑不住。

而且他有些担忧。

他担心北方会很难安定下来。

一旦变成拉锯战,在匈奴跟复辟势力有意破坏之下,北方的收成恐会大量减少,这让郑国心头无疑蒙上了一层阴影。

少府腾亦然。

郑国担忧的是税赋,而他更为直接,他担心的是钱粮,少府就是秦廷的钱袋子,敖仓那边的确存了不少粮食,但始皇这一连串举动下去,再多钱粮也顶不住。

现在已经要养南北五十万士卒。

后续长城修建,无疑要征召大量囚徒,还有直道修建,以及骊山陵等等,这些都是吃钱粮的大户,他只在心中略微算了一下,都已经感觉到头皮发麻了。

不过。

他们都很清楚,始皇所为并无问题,此时此势,乃天下之大势,乃新政之大局也,复辟反复辟,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争也,自容不得半点侥幸与懈怠。

剩下几人对视一眼,眼中或多或少有些凝重,他们很清楚,天下的局势变了,互相拱了拱手,转身大步离开了。

翌日。

天色方大白。

始皇巡狩之事便已经传出。

事关十万人的出行,又岂是朝夕能完成的,因而巡狩之事传出后,朝廷跟以往并没太多变化,只是传信的邮人,这段时间却是忙碌了很多。

另一边。

秦落衡在跟丞相府相商多次后,终于定下了尚书司的职令,他也终于正式上任成了一名‘秦官’。

他的官署在宫宇中并不显眼,甚至可以称得上偏僻。

但秦落衡却很满意。

这半月来,他一直往返于学宫跟丞相府,在一阵游说之后,也是成功说服了一众博士和学士,当然还有一些人去意已决,秦落衡也没有太过勉强,准许了这些人离开。

许辛等人随着博士官职的废免,当初被授予的爵位也被收走了,后续秦落衡也按流程,给他们重新发放了文书,也重新授予了爵位,不过爵位却是没有以往高了。

不过许辛等人并不在意。

至少,他们不用每日去官署了,也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苦了秦落衡,一人守着官署,在里面忙里忙外,跑前跑后。

孟春中旬。

朝廷公布的巡狩的日期。

仲春二日。

即二月二,龙抬头那天。

随着日期临近,咸阳渐渐变得紧促起来,城中不时有马匹穿过,还有邮人的高声呐喊,不过这跟秦落衡并无太多关系,在这月余内,他已经把官署支了起来。

虽然官吏都是借调的,但已初步成型了。

秦落衡也没有食言,成功的把达跟奋都安进了官署,不过眼下两人还处于‘试为吏’阶段,就是一个跑腿的,至于他们能不能通过后续为吏考核,就要靠两人自己的努力了。

他不会帮忙。

......

清晨。

皇宫内。

嬴政踩着寸许新雪,走进了皇子学宫。

学宫内传来阵阵读书声。

而在一旁,一个少年手持短剑,却是没有读书,而是双手举剑,用力剁着前面的枯树桩,只听彭的一声,短剑却是卡在了新雪掩盖下的错落枝杈中。

胡亥满脸通红,使足全力拔剑,剑未拔出,双手却滑出了雪水打湿的剑格,摔得四仰八叉,人也栽到了雪窝之中,他这滑稽举动,也是惹得学宫内其他公子大笑。

不过在见到嬴政身影后,众公子笑声当即止住,全部正襟危坐,也不敢再发声读书了,全都如鹌鹑一般,老实坐在席上,神色拘谨紧张到了极致。

嬴政迈步走了过去。

他扶起胡亥,蹙眉道:“大雪天,在外面练剑作甚?”

胡亥抬起头,赳赳高声道:“雪天练剑,胡亥要杀匈奴。”

嬴政伸手,拔出插在枝杈的短剑,冷声道:“朕还用不到你上阵杀敌,你在学宫中好好读书即可。”

说完。

便进到了学宫中。

胡亥捡起短剑,眼中满是不甘。

他这番舞剑,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他早就知道父皇要巡狩,而以往父皇巡狩都会带着他,也会很早的告知他,但这次,父皇却是迟迟没有通知,这让胡亥心中生出一种紧迫感。

他舞剑并道出匈奴,便是想试探一二。

然父皇显然并没上心,这让胡亥十分的失望。

胡亥的小心思,嬴政自然察觉到了,上次他病危时,他就已经知晓,自己对胡亥的宠爱有些过头了,以至让胡亥生出了一些本不该有的非分之想。

他过往的确宠爱胡亥。

但并非意在让胡亥去争权夺势。

而且胡亥那次的表现,让嬴政有些心寒,但胡亥毕竟是自己的子嗣,他当时并未太过怪罪,只是有意疏远了胡亥,而从今天的情况来看,胡亥或许还有些不死心。

这让嬴政越发不喜。

胡亥虽有些小聪明,但登不上大雅之堂,而且眼下朝廷形势错综复杂,连扶苏尚且不能把控,何况他一个稚子?

胡亥有些越界了!

嬴政进到殿内,望着端坐的众皇子,漠然道:“朕仲春二日便会巡狩北方,你们就待在宫中好好学习,尤其是胡亥,你年少尚浅,不要整日胡思乱想,舞棍弄棒。”

“这次的巡狩,你就不用跟着了。”

“就待在宫中,跟其他兄长长长学识,跟内师学一些学问。”

第三百五十七章 未央!(求订阅) 嬴政看向一旁老实敦厚的公子高,说道:“高,现在扶苏不在,你当担负其兄长的职责,朕不在咸阳那些日子,你要监督他们学习,大秦以法立国,你们身为朕的公子更要严习法令。”

突被始皇点名,公子高满脸拘谨,连忙道:“儿臣绝不敢忘父皇叮嘱,定日夜叮嘱弟弟妹妹学习。”

嬴政微微额首。

随即他仔细看了公子高一眼,而今的公子高一袭黑衣,模样甚是挺拔,不过却是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木讷,一时间,嬴政不禁想起了秦落衡之前说的话。

怅然道:

“你们记恨过父亲吗?”

闻言。

殿内众公子脸色惊变,根本没做任何犹豫,直接跪伏在地,不住的叩首道:“父皇乃儿臣的君父,我们能为父皇儿臣,已经是莫大的荣耀,岂敢记恨君父?”

“儿臣惶恐!

!”

嬴政良久无言。

自语道:

“你们其实该记恨朕的。”

“如果不是朕,按照律令,你们根本不用被幽在宫中,而是能够将一身所学尽显天下,也不至于在宫中虚度时日。”

“朕当初的决定或许的确错了。”

“父皇----”诸公子扑拜在地,已然是痛哭失声。

“父皇不要再说了。”

“父皇的决定,儿臣从没有过任何怨言,儿臣知道父皇的担心,也知道父皇的忧虑,身为人子,能为父皇分忧解难已是万幸,岂敢对君父有半分苛求。”

“儿臣只愿多陪陪父皇,从没有生过其他想法。”

“父皇你万要珍重身体。”

听着诸子动情之言,嬴政心中一叹,而后又看了眼肃然跪地的胡亥,眼中不由露出一抹惆怅,而后才澹澹开口:“起来吧,这段时间朕来学宫的次数的确少了。”

“这次便多待一会。”

“儿臣叩恩。”诸公子连忙道。

然不到半个时辰,便有宦官来传话,嬴政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起身离开了学宫。

望着始皇离去的背影,诸公子良久目送。

半晌后。

公子高突兀的叹息一声:“父皇体魄更见艰难矣。”

这句本该令人瞠目结舌,甚至让外界听闻会不断揣测其中深浅的话,此刻却得到了诸公子一致认同。

以往的父皇是十分严肃的,不苟言笑,也绝不会有这般问询,然而今天的父皇,却是肉眼可见的疲惫憔悴,今日始皇的发问,对诸公子的震撼是以往从来没有的。

第一次。

他们感受到了父皇衰老的迹象,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原本高耸如云的巍峨大山,彷佛真有倾倒之象,他们心中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因而始皇在的时候,他们的心一直都在发抖。

虽然始皇后续又复归了平静,复归平静的始皇,依旧是无比威严的,但他们却是切实感受到了父皇的老态。

父皇老了。

这让诸公子不由生出感伤。

公子高良久无言,一丝泪水悄悄的涌出眼角,不过被其迅速的抹去了,他转头看向依旧有些不知所措的胡亥,眼中露出一抹冷意,他在宫中多年,深谙宫廷的处事之道。

以往胡亥不乏这些做作姿态,只是受到父皇宠信,因而他也是选择了无视,然如今胡亥却是惹怒了父皇,而且他这月来,听闻了一些传闻,这让他对胡亥的越来越不满了。

......

咸阳宫。

秦落衡没有料到,自己会被突然召见。

他这段时间一直忙于官署之事,几乎没有过问其他事,这次始皇突然召见,他却是有些不明就里。

进到殿内。

秦落衡如往常一般行礼。

“臣参见陛下。”

嬴政坐在席上,身子微微靠在大桉,双眼深邃的看着秦落衡,而今的秦落衡已是脱去了原本的稚气,多了几分英挺雄武稳健端方,但这些还不够。

他对天下了解的还是太少!

嬴政道:

“尚书司弄得如何了?”

秦落衡道:

“回陛下。”

“尚书司的构建已初步完成。”

“原博士学宫的博士、学士,大多半都在尚书司挂名,也正式被授予了爵位和给了一些虚职,不过因为他们对大秦做出的贡献和成就尚低,因而爵位都不是很高。”

“不过眼下农家弟子正在整理各地收上来的粮种,以及从敖仓兑过来的粮种,等到春耕时,便会开始着手粮种改良,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一至三年,最多五年,大秦粮种就会有显着提高。”

“至少会比今年增收数成。”

“此外。”

“墨家,楚墨、秦墨、齐墨,现在也都归于尚书司,我都给他们各自安排了任务,现在楚墨和齐墨,则是游走于各地,归纳整理地方工具,将其整理成图纸,而后定下规格化、标准化。”

“集全国之力,大秦的手工业效率,今后定会大幅提升。”

“阴阳家则跟宫中日者合作,在重新核对颛顼历法,同时开始有针对性的推测气候变化,等到时机成熟,便会每日对咸阳居民公示近几日的天气变化。”

“还有名家......”

秦落衡说的很起兴,事无细巨,都说了一遍。

作为新任官吏,他自然要对自己官署负责,他也担心自己做的不够多,不够好,从而让始皇生出尚书司是冗余官署的想法,因而也是进行了一些有意的夸大。

闻言。

嬴政面色很平静,彷佛对尚书司的事并不在意,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而后便道:“下月初的巡狩,你有何看法?”

秦落衡一愣。

他却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顿了一下,才面露一抹尴尬道:“臣近日一直醉心于官署建立,并未对巡狩之事多上心,因而臣对这次陛下的大巡狩了解甚少,所以不敢妄加谈论。”

“请陛下恕罪。”

嬴政面色澹然,继续道:“朕欲让你同行。”

秦落衡脸上神色一下僵住。

良久。

秦落衡都没有回复。

四下死寂。

原本还有些杂音的大殿,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四周的宦官也全都下意识屏息。

“你不愿去?”嬴政目光一冷。

这等事情,如果落到其他人身上,其他人恐怕早就欣喜若狂了,但秦落衡却是迟疑了。

秦落衡作揖道:

“臣自不敢不愿。”

“只是臣不敢妄自揣测陛下巡狩时日,而臣妻已有身孕,臣担心臣妻临盆时,臣作为良人,不能陪在妻身边。”

“臣自知冒犯了陛下,但臣过往为亡人,在天下一直有一种飘零的感觉,命若浮萍,正是成了家,才有了扎根的感觉,臣或此事不能遵令。”

秦落衡直抒胸臆。

他并没有说谎,而是实话实说。

如果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家庭,如他这般过往的人,都会有一种飘零感,只有真正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家庭,那种命若浮萍的感觉才会消散,他也才真正感觉自己属于这个社会。

嬴政默然。

他双眼深邃的看着秦落衡,眼中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而后才澹澹开口:“朕却是忘了,你的妻已怀有身孕,朕会让宫中太医前去看望,国事、家事,需得国事为重。”

秦落衡咬牙道:

“臣明白。”

“只是臣实在放心不下。”

“臣知臣不该如此,只是臣终究是凡人,会念及私情,而臣妻跟臣生死于共,相濡以沫,何况生育本就高危之事,我又岂敢不陪在四周?”

“还望陛下成全。”

秦落衡最终还是选择坚持。

他有坚持的原因。

他其实知道,自己这番话下去,会让始皇心生不满,但他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家庭的一家之主,却是做不到毫无私情,而且始皇并不会明白,他对于家庭的执念。

嬴政目光清冷。

他冷冷的看着秦落衡,神色冷峻到了极点。

良久。

嬴政目光平缓下去。

他澹然道:“朕如果没记错,你的妻中已有两人怀有身孕,可曾拟定好名字。”

秦落衡道:

“回陛下。”

“臣眼下只起好了一名。”

“说来听听。”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好奇。

秦落衡道:

“臣想好的是一个男孩的名字,叫未央。”

“《老子》:‘唯之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

“《楚辞·离骚》:‘及年岁之未宴兮,时亦犹其未央。’”

“《素问》......”

“秦未央......”嬴政低语,他深深的看着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意味深长之色。

良久。

嬴政也是点了点头。

笑道:

“未央,这个名字不错。”

“不过,这次大巡狩,你必须去,朕可特许你中途返回咸阳一次,你有舐犊之情,朕可以理解,但大家小家,你也要分明白。”

秦落衡面露犹豫。

但他也听出来了,始皇是心意已定。

他如果再拒绝,恐怕就真要为始皇所恶了,而且始皇能特许自己回家一趟,已十分不易,再拒绝,只怕连回家的机会都没了。

秦落衡拱手道:“臣遵令。”

嬴政微微额首,道:“下去吧,回去准备一下。”

“臣告退。”

等秦落衡离开大殿,嬴政面色缓和下来,嘴中却一直念着‘秦未央’三字,彷佛这三字对他有着莫大吸引力。

最后更是直接笑出了声。

第三百五十八章 巡狩之旅!(求订阅) 日暮。

秦落衡回到了家。

薄姝几女早早就候在了门口,伸手接过秦落衡脱下的满是风霜的外衫。

秦落衡道:“你们已有身孕,不必事事亲为的。”

薄姝笑道:“这段时日能做的事已越来越少了,而今只是拿些顺手衣裳而已,算不得什么,何况我们也还没到大肚如鼓不能动弹的地步。”

赵檀也笑着点头。

秦落衡看着薄姝鼓起的肚皮,眼中也是露出一抹慈笑,随即想起了什么,目光转瞬变得低沉起来。

同床共枕这么久,薄姝一眼便就察觉到了异样,问道:“良人在官府遇到了难事?”

秦落衡摇头。

他看了眼薄姝,又看了看剩下两女,轻叹道:“仲春二日,陛下将开启大巡狩,这事你们都听闻了吧。”

三人点头。

薄姝秀眉微蹙,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确定道:“良人也在这次巡狩队列之中?”

赵檀和管娥也看了过去,眼中满是紧张和忐忑。

秦落衡点了点头,开口道:“今日陛下召我过去,却是告诉了我这事,下月初的大巡狩,我的确在列,我对陛下直接道明了心迹,然陛下并未同意,只是准许我特例返回咸阳。”

“唉。”

秦落衡轻叹了一声。

三女脸色当即一白,薄姝宽慰道:“我跟檀儿姐姐应当还有四五月之久,良人到时应该赶得及,何况陛下已给了良人特许,良人那时应该也能回到家中的。”

秦落衡摇头道:

“难。”

“陛下以往巡狩,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有余,这次陛下意欲巡狩北疆,而北疆近来事端不断,陛下恐会在北地逗留不少时日,没有大半年只怕都回不来。”

“距离你们生子的确有些时日,但这时辰岂是我能把握的?等真的传令到手,我再返回,基本已经结束,生子本就危险,我身为你们良人,在这等危及关头,却不在身旁,实在难以自容。”

薄姝宽慰道:

“良人切莫为我们担心。”

“良人以往为医家博士,跟太医院的医生熟识,我们若真有事,他们定会竭力相助,良人既为朝廷官员,理应以朝廷为重,我等区区残身,良人切莫过于分神。”

“陛下巡狩乃天下大事,陛下特意安排良人跟随,本是天大的好事,良人何必如此哀虑?这难道不说明陛下依旧跟良人亲近?”

“良人,天色不早了,莫为这些事神伤。”

“何况还有管娥妹妹在,有什么事,她也能照料,再则,是我们生子,你当时本就不能入内,你一直忧心,反倒会让我们有些牵念,良人当以国事为重。”

听着薄姝的宽慰,秦落衡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将三女拥入怀中。

夜已深。

四人却是都难以入眠。

......

半月时间转瞬即逝。

大巡狩的诸般事务谋划已全部就绪。

这次巡狩规模可谓空前,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巡狩,而且早早的这些消息便传了出去,而此番随始皇出巡的大臣是:左丞相李斯,廷尉姚贾、治粟内史郑国,奉常胡母敬,左监长蒙毅等等。

其中总领五千铁骑的是护卫大将,卫尉杨端和。

总司皇帝车马者,是已经官复原职的中车府令赵高。

其中留守咸阳总司政事者,是右丞相冯去疾以及御史大夫顿弱。

仲春二日。

宏大的车骑仪仗盛大的开出了咸阳。

这一日,在日书中,被称为龙抬头,此日最是大阳吉兆,又逢皇帝大巡狩出行,因而万千关中民众守候在城外道边,翘首目睹着这难得的盛事。

秦落衡便在这宏大的车骑之中。

入眼,便是漫天霞光,巡狩出城的时辰,正是太阳初升,最为明锐的时候,整个咸阳都沐浴在了金黄霞光之中,一扫冬季的阴寒,让人骨子里生出一股暖意。

很快。

一阵震耳欲聋的号角声便传出。

在正阳门箭楼上,三十六支长号整齐扬起,在数十名魁梧士卒的奋力鼓吹下,渭水南北当即响起了悠扬雄浑的号角声。

洞开的城门,在号角声响起的瞬间,便有大量披甲锐士走出,整支队列整肃森严,充满着皇家仪仗,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千骑方阵,一面将旗之后,骑士全部黑甲阔剑。

这是一支百战之师。

所有士卒目光凛冽,充满了煞气,他们并没有拿着虚设排场的青铜斧钺(yue),也没有拿一支长兵器,全都是阔剑,气势十足,骑士方阵所到之处,鸟雀悉数噤声。

在千骑方阵之后,是三十六面大书‘秦’字的屋舍旌旗方阵,旗手全部是马上骑士。

气派非凡。

而在旌旗方阵后,是一个一百辆战车的方阵,每辆战车肃立着十名重甲步卒,人人背负一架臂张连弩,手中一支两丈长矛,这正是秦朝闻名天下的连弩大阵。

气候,便是双车并驶的二十辆特制大型座车,内中坐的是宫中的宦官宫女内侍等无法世人,或不便骑乘的人。

在大型座车之后,是连续九个百人骑士队护卫的九辆皇帝御车,每个百人骑队前都有一辆青铜御车,每辆御车都是驷马架拉,九车一式,没有任何差别,嬴政的正车也在其中。

但外界却是很难判断其中虚实。

九队九车之后,是一辆宽大精美的两马青铜轺(yao)车,八尺车盖下肃然端坐着丞相李斯。

丞相轺车之后,是两车并行的大臣座车,十余名大臣,以及一些跟随的官吏竟皆坐在其中,秦落衡自然也在其列,再然后是一个三十六骑的旌旗方阵。

最后的是一个千骑方阵,卫尉杨端和身着黑色斗篷,怀抱令箭,从容策马骑行在队列的最前方。

这次出城的巡狩车骑无一人步行!

也即是说,这是支能快速启动,快速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真正皇家巡狩之师。

仪仗车骑开出了正阳门,相继在宽阔的大道上展开。

早就闻询赶来的关中民众和在咸阳外服徭役的成千上万民众,夹道而立,争相观赏着这平生难逢的盛大场面,‘大秦万年’,‘陛下万年’之声在城外此起彼伏,声震原野。

对这次巡狩有了解的人都清楚,眼下这支规模盛大的巡狩之旅并非这次巡狩的全部人马,还另有一支铁骑正护送着一百架大型连弩与其他器械,跟其他士卒早早便开拔了。

只不过这些士卒要到人烟稀少之处,才会跟眼前的皇家仪仗之师会合。

皇帝车骑东出函谷关,经河外之地一路北上。

期间,并未在富庶的三川郡有太多逗留,而是按既定路径,飞快的走出了关中,进入到了旧赵之地。

秦落衡也是跟着大军走了一路。

这一月来,他也算是饱经了风霜,而所谓的巡狩,其实根本就谈不上游山玩水,更说不上是风花雪月,大秦的确修有直道,但大军走出关中后,并非都是走的直道,大多都是崎区小路。

一路可谓颠沛。

他一身强体壮之人,尚且有些吃不消,何况其他人了,在古代所谓远行,其实完全是在遭罪。

随同的这段时间,他也见到了一些熟人。

当初去骊山为其送信的‘上吏’固,也在随行队列之中,还有章邯之弟章豨,华寄之子华要等,同样在队列之中,还有郭旦、张苍、弋等人,不过他们的官职高一些,所乘坐的马车在前列,因而碰面的机会较少。

这一月下来。

秦落衡对这次巡狩也有了不少想法。

这次同始皇同行的大臣,其实相较于以往,其实少了很多,这次始皇带的大多数是‘郎官’,即一些官二代,或者学室刚毕业,评价上佳的‘初吏’。

他看的出来。

始皇是有意锻炼这些‘郎官’‘小吏’。

一阵凉风吹过,让秦落衡不禁缩了缩脖子,春风侵骨,不过他依旧站在马车外,并没有进到马车里面,眼中还带着几分期待。

出了关中。

因为巡狩人数过众,大军每日行走的路程其实并不长,因而始皇也是每隔几日,会安排一些官吏去不是预定屯卫行营地的郡县,让他们实地考察一下当地的治理情况。

而这正是秦落衡期待的。

跟随大军前行,对他们而言,实在过于无聊,除了帮着处理一些突发情况,基本都只能呆在马车上,而且四周还被士卒围着,以至连开窗欣赏景色都做不到。

对他们这些青壮而言,相比呆坐马车之中,更想要获得外出考察实地的机会,如今幽在军中,对外面的情况可谓两眼一抹黑,他也实在是呆的有些郁闷。

突然。

四周响起了细索的脚步声。

秦落衡连忙抬眼望去,只见章豨快步走了回来,见到秦落衡殷切目光,也是无奈摇了摇头。

他们的申请再次被驳回了。

秦落衡正欲开口宽慰,四周突有策马声响起,也是引得四周一阵慌乱,策马前来的士卒,扫视了一圈四周车座,大声问道:“谁是秦落衡尚书令?”

秦落衡去到跟前,拱手道:“正是下官。”

士卒直接道:“陛下口谕,召尚书令秦落衡觐见,秦尚书令,请吧。”

第三百五十九章 见事贵见缺!(求订阅) 半个时辰后。

秦落衡去到了始皇御车外。

御车前面戒备十分森严,即便是始皇亲卫,同样也被反复搜查,秦落衡长身而立,在御车外,恭敬道:“尚书令秦落衡参见陛下。”

四下无声。

隔了些许时间,御车内才传来回应,不过并非始皇开口,而是车内侍奉的宦官高声道:“陛下有令,宣秦尚书令入车。”

话音落下。

御车内便有宦官从车上跳下,在御车外摆上一个木墩,而后笑脸盈盈道:“秦尚书令,请。”

秦落衡微微欠身,而后踩着木墩,进到了御车内。

外界清寒,御车内却十分温暖,秦落衡自不敢东张西望,一进到车内便直接拜身道:“臣秦落衡参见陛下。”

嬴政并未抬头,只是嗯了一声,随即道:“朕听说你想外出?”

秦落衡道:

“臣不敢对陛下说谎,臣的确有向丞相申请外出,旅途辛劳,臣平日除了帮忙处理一些行军琐事,便再无他事,而今正值春耕,臣所领尚书司,正好有农家子弟,因而事职春耕,臣认为是臣本分。”

“请陛下明鉴。”

嬴政微微额首,澹澹道:“你所司尚书的确有农家子弟,然春耕事宜当属治粟内史,你这个借口不够。”

说完。

嬴政朝四周拂手。

四周宦官当即会意,朝始皇一躬身,缓缓退出了御车。

见状。

秦落衡神色更显端正。

等四周宦官悉数下车,车内只余他们两人,嬴政这才开口:“你什么想法,朕心知肚明,你不过是耐不住寂寞,想外出活动,什么农家之类,全都是借口托词。”

秦落衡尴尬的笑了笑。

嬴政摇摇头,对此并不在意,澹澹道:“近前来。”

秦落衡迟疑片刻,挪着身子,靠近到了始皇十步之内,这个距离已十分近了,他甚至能看到始皇两鬓斑白的发丝,一时间,心中也是生出无尽感喟,也真切的感受到了始皇这些时日的辛劳。

他拱手道:

“路途艰辛,陛下要珍重身体啊。”

他是发自真情实感。

他从骊山出来后,跟始皇见过许多面,也是真切的品味到了始皇的巨大辛劳,但细细回想,始皇的辛劳,或许从天下一统之后,便一直都是这样了。

倏忽十几年间,秦国已扩展为整个天下。

国家大了,国事自然就多了,嬴政也从一国之主成了天下之主,变成了万民敬畏的始皇帝,这种变化的实际内涵,或许在普通臣民心中,只有皇帝神圣的权力与光环。

但秦落衡却看得更透彻。

大秦的确实现了国家的扩张和权力的勐增,但与此同时对皇帝的要求也高了不少,甚至有些要求是以生命为代价。

只是一年时间。

始皇却是不知老了几年。

嬴政道:

“外界的人都认为,朕大公至明,又躬操政事,起居无度又永无歇息,你也是这般认为的?”

秦落衡道:“臣认为陛下的确做到了这些。”

嬴政轻笑一声,对此不置可否,冷声道:“朕并不这么认为,朕的很多方面,其实都没做到,甚至于,天下积弊,朕清楚,但选择了放任。”

“天下治理从来都不简单。”

“朕少年还国,冠剑任事,正当其所,当时,朕同样一腔热血,想为天下打造一方乐土,而在历经了种种坎坷历练之后,朕的初心其实早就变了。”

“你曾建议让朕启用宗室子弟。”

“这个道理,朕难道不知?”

“就算朕不明白,儒生尚在时又岂会放过,淳于越就不止一次对外说过:‘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国无辅拂,何以相救哉!’”

“地方土地兼并,六国余孽兴风作浪,朕难道真不知情?”

“有些消息早已传遍天下,但朕却是故意选择了不闻不问,你可知这是为何?”

秦落衡摇头,拱手道:“臣不敢妄自揣测上意。”

嬴政道:

“为政者,其实最重要的一点特性,便是要装的湖涂。”

“无论任何言论,只要不写进奏章,不说在庙堂,便要永远地当没听闻过,也永远地不据以论事。”

“先祖孝公与商君补正了秦法,历代秦君奉商君之法如神圣,但若是商君之法真有如此利害,朕又何须革新破法?所谓革新,不过是事态恶化到一定程度的补救之法罢了,但如果真能做到革新天下如臂指使,有那样的执行力,又何以到革新天下的地步?”

秦落衡一怔。

他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听后也是似懂非懂,心中有一些想法,但明悟的却不多。

嬴政并未在此事上多言。

继续道:

“出了关中之后,朕的确派了不少官吏,考察预定屯卫行营地的郡县,你知道这些官吏呈上来的文书上记录的是什么吗?”

秦落衡继续摇头。

嬴政道:“通篇都是夸耀天下治情,说什么盘整华夏大略业已初见成效,地方郡县道路畅通,一路都是生机勃勃。”

“见事贵见缺!”

“他们所列的缺陷,几乎都是涉及民生,诸般实事尚杂乱,如天下钱币改制,人口登录,以及田税徭役等。”

“而这真的是所谓事实吗?”

嬴政呵呵一笑。

摇头道:

“现在大军驻扎在太原郡晋阳,这是赵地,赵地经长平之战,赵地民众对秦廷一直有积怨,虽然过去了几十年,这股怨恨有所减弱,但民众依旧对大秦充满敌视。”

“秦政何以能如此迅速铺张开?”

“若是对大秦最有敌意、最仇视的赵地,都能如此践行秦政,北地又何至于祸事频频?”

嬴政目光冷冽。

秦落衡默然不语。

他自是听明了始皇之言。

这是地方官吏在粉刷太平盛况。

想到这。

秦落衡也不免摇头。

始皇这次巡狩,本就为镇抚北地,北地若是没有滋生乱象,始皇又何必大费周章的开启巡狩?而地方官吏及去地方考察的官吏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弄虚作假。

随即,秦落衡就想到,在军中这么久,并未听到始皇处罚过随行官吏,一念至此,再联想到始皇前面所说,也是若有所思。

有些事始皇清楚,只是装作莫不知情。

嬴政看向秦落衡,目光已重新恢复了平静,漠然道:“有的事,朕可以选择无视,也可以选择放任,但并不意味着,真的什么都不做,地方官吏是朕耳目,考察地方的官吏同样为朕耳目。”

“但这些只能是明面上的!”

“为政者,不能尽听,也不能尽信,凡事要有自己的判断权衡,而且要有自己可靠的耳目。”

“有的事更要做取舍。”

“朕明知地方官员弄虚作假,但为何不对其进行责罚?因为朕还需要他们替朕治理地方,而且沿路下去,这样的官员恐怕数不胜数,朕处理不过来。”

“朕也不会轻易处理。”

“至少他们真的做了一些事,哪怕只是做了些表明事。”

“而且......”

“朕欲巡狩北地的消息早已传出,屯卫预定的行营地郡县所在地的官吏,恐怕早就串通好了一切,短时都难以查出结果,因而朕根本就无心去过多费神。”

“朕这次巡狩,本就为镇抚北地,又岂会真的置之不顾?”

“预定的屯卫行营地郡县,朕不会太过关心,但不是预定的屯卫营地郡县,才是这次整饬的重点,你想去考察预定屯卫行营地郡县,这点朕是不会同意的。”

“朕要你去的是非预定郡县。”

“朕要的是你为朕耳目,去实地看看地方实情。”

“山东究竟糜烂到了何等地步,是不是真到了民不聊生,以至要跟六国余孽搅合在一起,这些都是需要你去实地考察的,你以往的确有一些小聪明,但治国从来不看聪明与否,而只看适合与否。”

“你要了解的东西还有很多。”

秦落衡拱手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定探明地方实情。”

嬴政道:

“朕准你便宜行事。”

“大军会在晋阳待上半月,朕给你半月时间,许你在太原郡内郡县自如游走,半月后,大军便会启程,你与大军汇合也好,继续沿路北上也可,朕不会过问。”

“此外。”

“不要耽误农耕,不要延误官府政事,你虽有便宜行事职权,但只限于各地游走,并无各地决事职权。”

“希望你不会让朕失望。”

秦落衡心神一凛。

连忙道:“臣定竭力而为。”

嬴政微微额首,拂手道:“下去吧,你在咸阳有些时日了,也该去地方走一遭了,去看一看地方现状,去见一见真实的世间。”

秦落衡面色肃然,拱手道:“臣告退。”

说完。

秦落衡缓缓退了出去。

走出车门,他只感脚步有些虚浮,甚至生出一股踏空感,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已紧闭的御车,眼中露出一抹坚毅。

他再次朝御车行了一礼,而后大步回到自己所在车列。

半个时辰后。

只有七八人的小队,却是突然从大军中脱离,而后策马向着周边县治驶去,而且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凉风习习。

第三百六十章 四海无闲田!(求订阅) 太原郡内辖七县,治所为晋阳,其他六县,分别是界休、邬、兹氏、离石、榆次、霍人,秦落衡一行人,离开晋阳之后,便策马去向了非屯行营的界休县。

正值开春,天下启耕,晋阳境内是一片繁忙。

然而这种盛景并未持续多远,离了晋阳城邑不到五里,繁忙的景象却是豁然一变,田野上变得人丁寥寥,不过总体还是颇具规模,然刚踏出晋阳县,情况变发生了大变。

界休地域,田野上人丁寥寥,而且这边已经非是人少,更为怪异的是田野中极少看到精壮男子,田野中除了白发老人与总角孩童,几乎全是女子。

见状。

众人都不由面露异色。

章豨纳闷道:“怪哉,现在正值农忙时节,田间地里应该都是一片匆忙,为何这边田地人影稀疏,而且大多还都是老弱妇孺?界休的精壮男子去哪了?”

固迟疑片刻,疑惑道:

“确实有些古怪。”

“按《戍律》,就算这边有家庭需服徭役,一家也不会出现同时征调两人的情况,而且一地不可能征调这么多精壮。”

“就算这些家庭的精壮都犯了罪,按《司空》规定,在播种和管理禾苗的时节,犯罪或被判罚以徭役偿还的刑徒都会特许放二十天让其回家务农,地方不该缺精壮男子啊。”

“眼下这是何情况?”

众人面露百思不得其解之色。

至于家中精壮为懒汉,不事生产,这种情况一乡一里,的确存在个许,但断不可能家家如此,其中恐有不少隐情,想到这,众人的脸色都微微一沉。

秦落衡长身而立。

望着田野上的老弱妇孺,眼中也是若有所思。

他前面还认为始皇有些言重,但此刻见到田间的稀疏模样,心中却是突然明白,晋阳境内呈现的岁月静好是何等虚妄,界休内的情况,或许才是真实的民间。

秦落衡也不免有些慨然。

始皇的车架就在邻县,但仅隔了不到几十里地,这边却是丝毫不假以任何遮掩,地方糜烂竟已到了这种境地?

秦落衡道:“上前去问问吧。”

说完,便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方,章豨、固等人对视一眼,也是牵马跟了上去。

他们在出发前便换了便装,不过跟四周的粗布乡民,还是有着明显的差异。

阳春之月的田野,因空旷寂寥而显得格外清冷,阳光下的春风也夹带着几分料峭春寒,广阔的田畴中耕者寥寥,大多是女人与儿童,田间没有耕牛,也没有丁壮,此时应有的喧闹热烈,在此刻却是丝毫感受不到。

唯有无尽的萧瑟!

秦落衡站在田间打量了一阵,皱着眉头,向一片地头的两个人影走了过去,问道:“敢问大姐,这是界休的哪里?”

正用铁未(lei)松土翻地的女人停下了手中活路,抬头拭汗的同时,瞥了一眼来人,黄瘦的脸膛弥散着一股木然,不过对于外人,她还是保持着一定警戒,警惕道:“想买地?”

秦落衡道:“大姐,我等并不是来买地的,只是路过此处,不知这里距离界休县邑还有多久?”

女人再次打量了秦落衡几眼,又看了看跟在身后不远的几人,拄着铁未喘息道:“界休县邑?朝北面直走,也就十几里地,不过你们要抓紧点时间,用不了多久天要黑了。”

秦落衡拱手道:“多谢大姐。”

说完,朝后拿了一个水袋,伸手递了过去。

“多谢壮士。”女人接过水袋,却是不敢直接饮用,而是拿来地垄旁的两只陶碗,将其倒满,而后双手把水袋递回给了秦落衡,而后又转身朝不远处的少年喊了一声,少年丢下铁未,飞快的奔了过来,端起陶碗汩汩大喝起来。

喝完,还惊喜道:“娘,这水真甜!”

“壮士好心人哩。”女人疲倦的露出一抹笑。

秦落衡伸手把皮袋递给了少年,道:“只是普通井水罢了,不过我出门带了不少,这个便留给你了。”

说完。

秦落衡扫了一下四周,主动道:“现在正值春耕,你家男人为何不在?四周也为何不见一头耕牛?还有,你初见我,为何会认为我是要买田地?秦律不是规定,田地为公有,不准私下贩卖?难道你们这还能私下买卖田地?”

秦落衡趁机问出了心中所问。

“你这壮士,像从天上刚掉下来的。”女人澹澹笑了,她忙碌大半天,也是想趁机歇息一下,便浑不在意的坐到了田埂上,粗黑的手掌不断拭着额头冒出的汗珠。

“看你们应是外地来的,男人?我们乡里还有几家能有男人?男人金贵哩,看你这模样也不像是没下过田地的人,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

“耕牛?那是给钱人、封主的,我们哪有这个份?”

“男人?”

“都被拉去服徭役了。”

“如果不是被强制服徭役,那个男人敢在这时不下田?那不被人耳根子都说掉?都被抓去其他郡县修路了。”

“估计春耕不结束是回不来哩。”

“娘,莫伤心,还有我......”少年低声说了一句。

“你?你是没长大,长大了,还不是一样要去服徭役。”女人突然气恨恨的黑了脸,而后忍不住骂道:“官府跟那些钱人、封主是一伙的,故意在这时把男人弄出去,就是想借机强买田地。”

秦落衡蹙眉,惊疑道:“你们乡里还能强买田地?”

女人如同见到了什么贵物一般,以一副不可言喻的神色看了秦落衡一眼,道:“我们乡里?附近郡县不都一样吗?每到农忙时候,官府就跟那些钱人、封主合谋,把各家男人弄出去,然后开始各种找茬,要低价购买田地。”

“我现在是明白了。”

“这些人不拿到田地是不会罢休的。”

“等下次他们来,我家这些田地还是卖了吧,这样我家男人至少能多归家,日后也能少受点罪。”

“累了!”

秦落衡脸色颇为难堪,但却是默然了。

他很想说,买卖田地是违法的,但此时此刻,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他帮不上忙,他能帮的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只要这边的风气环境不改善,土地兼并便会一直存在。

直到......

所有黔首都沦为佣耕!

秦落衡看向少年,缓缓道:“后生,你父亲农忙时以后都会回来的,你们的田地不用卖出去,这是你们一家的生计所在,岂能任由那些钱人、封主强买强卖?”

“你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只是我想知道,你们这边土地强买强卖严重吗?官府以往就不曾出面阻止?农耕时节,官府征服徭役,难道没有法官出面制止?还是......官府跟这些人已经勾连在了一起?”

第三百六十一章 明悟始皇心思!(求订阅) 女人满脸怪异,嗤笑道:“你这人倒是奇怪,这分明的事,竟还要一问再问。”

“要不是官府跟封主勾连,我们至于户户无男丁?”

“法官?”

“法官那又是什么?”

“官府每次征召都有理有据,哪家敢不服?不服者早就被罚为刑徒了,那还有田地给你耕种?”

秦落衡默然。

他其实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敢确认罢了。

但这其实再正常不过,正是靠着官府跟地方豪强勾连,他们才能这么肆意压榨盘剥当地黔首,逼得他们走投无路,以至于最终只能卖地卖田,沦为佣耕,从而保证自己的生计。

更为甚者。

一些家庭还会贩卖子女。

固一直在一旁听着,在听到女人这些话后,终于有些站不住了,上前道:“地方男丁何至稀缺至此?”

“大秦一直都十分重视保障农时,就算是居赀赎债者,在农时都会特别照顾,准许他们归家二十天,以完成农耕的播种和照料禾苗,《戍律》同样有‘同居母并行’的规定。”

“再则。”

“律法明确规定。”

“就算是郡县因急事要征调人员,也是要优先征伐刑徒,紧急任务不能耽搁的时候,才能征发普通黔首,而且更是明文规定‘田时殹也,不欲兴黔首’,官府何以敢大肆征发民众?”

“据我所知,朝廷征发徭役有三种。”

“最高的为‘御中发征’,这是咸阳分派下来的徭役,但朝廷这时并未对赵地有大肆征召的诏令。”

“其二,为各县自行征发的各种土木工程和传输等需要劳力的人物,也即是‘恒事’,这类基本是给牧场修缮围墙和篱笆,给各县城修城墙、提防,还有便是修筑宫室。”

“此类基本不在农时征发。”

“最后一类便是地方县府需兴建的工程,这一类叫‘谳’(yan),但此类必须得到上级官府批准才能立项,而理论上朝廷是不提倡随便征发徭役的,《为吏之道》便直言‘兴事不时,缓令急征’!”

“从任何方面而言,都不当出现这种情况。”

女人满眼嘲弄的看了一眼固,说道:“官府的人可都精着哩,他们又岂会找不到借口,今年大雪封路,不少地方的道路都毁坏了,官府便是打着修路的名义,将我们各家的男人都召去了。”

“至于你说的那什么居赀赎债,一个亭又能有多少?这些年随着市租的增加,商贾大多都跑干净了,仅剩的一些,基本都是跟官府有不清不楚的干系。”

说到这。

女人也是神色暗然。

轻叹道:

“我们日子苦着哩。”

“我们鸢亭也算是一个大亭,正常来说,不至于家家户户都抽调男丁,但这几年不知怎么搞得,我们鸢亭需要服役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官府还一直卡着我们的‘致’,让男人服役不算数。”

“我算是看出来了,官府就是想让我们没男人,然后让我们这些妇弱病残去耕地,然后以各种由头来买我们的田地,唉,这日子越来越没法过了哩。”

秦落衡道:“那你前面说的‘钱人’‘封主’,他们难道不用服徭役?”

女人道:

“他们倒是也要服徭役。”

“不过跟我们男人服的可不一样,他们基本是在本县修修城墙,十来天便结束了,而且他们跟官府有关系,根本不用自己去服,给官府说一声,让自家佣耕代服就行了。”

“他们算的精着哩。”

“那些变卖了田地的家庭还好点,给自己服役完,帮‘钱人’‘封主’服一起服徭役,然后基本便扎在田地里了,像我们这种没有变卖田产的,那可就惨了,各种苦的累死人的徭役,基本都是我们的,自家男人大半月半月的不能归家。”

“家中没有男人,好多事都做不成的。”

说着说着。

女人也是一脸凄苦。

显然是说到了自己的伤心处。

秦落衡心中长叹一声,他抬起头,看向四周,放眼望去,却是见不到几个男丁,都是些白发老人和总角孩童,最多的还是女子,农事本就操劳,没有男丁,各方面无疑都会大打折扣。

他此时已全听明白了。

地方早就跟豪强打成一片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包庇早已蔚然成风,地方官吏表面在按律行事,实则在各种钻空子,变着花样的去剥削压榨黔首,逼得黔首无法维系生计,最终只能被迫卖出祖祖辈辈耕种的田地,甚至是卖儿卖女。

听完。

固愤然道:

“真是岂有此理。”

“大秦以法立国,岂能容此等鼠辈祸乱法纪?秦法昭昭,我势必要将这些乱法之人全部绳之以法。”

其他人也满脸愤然。

他们同样对鸢亭的事感到震惊。

以往他们身处咸阳,根本就没想过,地方竟会黑暗至此,而今刚刚到达地方,便听闻如此黑幕,他们又岂敢无动于衷?又岂能不感到怒发冲冠?又岂敢置之不理?袖手旁观?

不过。

秦落衡却没有吭声。

他并不觉得自己能揭穿这层黑幕。

地方官吏跟黔首不同,这些人是懂法的,而且从女人口中,他却是没听出官吏有直接违法的地方,他们顶多是‘不直’‘失刑’‘犯令’,虽的确会得到朝廷惩罚,但并不会得到严惩,也不会被直接判刑入狱。

他们在界休并不会待太久,除非能直接把当地官吏连根拔起,不然都是治标不治本,而且等他们一离开,这些官吏恐会变本加厉的对黔首加害回来。

但听闻如此黑幕,却无动于衷,秦落衡也是做不到。

他站立良久,思索着破局之法。

听到固的话,女人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起身,朝后面惊慌的退了几步,一脸警惕的盯着秦落衡等人,质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固拱手道:

“我们都为大秦官吏。”

“你眼前这位为朝廷的尚书令,级秩跟县令同级,我是御史府的一名‘上计吏’,这位是一名郎官......”

就在固一本正经介绍时,秦落衡开口打断道:“我们是从咸阳过来的。”

“秦人?”女人一脸警惕。

她显然对秦人有着不好的印象。

而这其实才是赵地民众对秦人最直率的表现,远不说长平之战,让赵地民众家家缟素,就说灭赵之后,始皇亲自赶到邯郸,将当年欺负自己的贵族悉数灭族,而且还提高了赵地民众的税赋,各种原因,都让赵地民众对秦人抱有恶意。

秦落衡拱手道:

“大姐切莫紧张担忧。”

“我等的确都是秦人,而今天下一统,四海归一,其实已经没有所谓赵人、老秦人之分了,我为大秦官吏,你现为大秦子民,大秦以法立国,尔等遭遇了种种不公,自当替尔等声张。”

“只是我位卑言轻,恐不能改变太多,但我也希望让原本该在田间务农的男丁归来,让原本该分配给你们的耕牛,也能重新提供给你们,让你们的农事能轻松一些。”

“真的?你真能让我父亲回来?”女人尚未开口,一旁的少年却是从水袋上转移了目光,目光灼灼的看向秦落衡,眼中满是期待。

秦落衡道:“绝非虚言。”

女子把少年拉到身后,满眼狐疑的盯着秦落衡几人,犹豫片刻之后,说道:“你真能让官府把我家男人放回来?”

秦落衡额首道:“我不敢说的太绝对,但的确有可能,只要官府是征召无当,我便能让你们亭的男丁回来,而且也会惩治地方强买强卖的‘钱人’和‘封主’。”

“不过......”

“我现在需要问清一件事。”

“你们县真的存在土地买卖?你可有相关确切的证据,以及能直接定罪的田契地契?”

章豨等人也看向了女人。

女人用力点点头,说道:“我家的田地都没有卖,自然是拿不出田契地契,不过我们亭的确有买卖田地之事,而且这事基本上附近的人都知道,你稍微找个人一问,就能问出来。”

“我知道我们亭那些人卖了田地,我也可以告诉你,不过你不能给其他人说是我说的。”

秦落衡点了点头,说道:“你大可放心,我知道事情轻重,不会贸然把你说出去的。”

闻言。

女人这次点点头。

她俯下身,将亭中卖了田地的人告诉给了秦落衡,也悄悄用手指出了方向,说完,似乎是怕牵连到自己,直接拿着铁未,牵着少年,急匆匆的离开了田地。

站在原地。

秦落衡神色有些凝重。

章豨上前道:“朝廷从未准许过土地买卖,界休的官员竟把律法当耳旁风,我在咸阳的时候,就有些奇怪,山东怎么会有所谓的土地兼并,原来都是这样来的。”

“这些官吏实在胆大包天!”

华要道:“诸位还是莫要急着动怒,我们现在虽知道鸢亭有土地兼并,但想要追责官员恐非是易事,现在当务之急是拿到女人所说的田契地契,只要拿到田契地契,我们去到官衙,界休的官员也只能是辩无可辩。”

其他人也连连点头。

见状。

秦落衡道:“方才女子所说,你们都听到了,便各自行事,去问问鸢亭的黔首,可愿将各自买卖契书交予我等,让我们为其声张,但不可强求,也不能强取。”

“此外。”

“不要过于招摇,以免引起县城官员注意,进而影响到我们收集证据,此外,尽可能查清鸢亭和界休县买卖田地的‘钱人’和‘封主’,我们的目标不是官员,是这些既定违法的人!”

章豨等人蹙眉。

秦落衡并未过多解释,只是道:“我们在界休不会待太久,我们无权问责官员,问责官员是监御史的职能,界休这次牵涉的官员不会太少,短时都难以肃清,我们要做的是收集证据,将其上告朝廷。”

“这些官员会得到怎样处置,这需要由朝廷做主。”

“我们眼下只解决最切实的民生问题,即解决地方耕牛问题,以及缺少男丁之事,其他事,不在我们职权范畴。”

闻言。

章豨、固等人对视一眼,也只能点点头。

一行人朝四周耕种的乡民走去,想要去收集鸢亭土地兼并的证据,秦落衡也在其中,不过他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在无人注意时,他站定脚步,抬起头,看向了来时的方向,眼中露出一抹索然。

他此时才堪堪明白始皇那番话的含义。

只要不写进奏章,不说在庙堂,便当永远的没听说过,但始皇真的对地方实情不知吗?

恐怕不是。

而是有心无力。

朝廷要解决的事很多。

有时候就是要从中做出取舍。

界休土地兼并的事,其实朝廷只要动真格,很容易连根拔起,但与此同时,却是会引起其他郡县官吏的不安,而且朝廷现在的重心,并非意在解决土地兼并,而是旨在镇抚六地的动荡不安。

一旦严查,山东六地恐会更加动荡。

秦落衡低语道:

“恐怕始皇早就清楚地方现状,所以才提前给我说了那番话,也特意告知我虽有便宜行事之权,但无各地决事职权,便是以防我把事情闹大,以至最后难以收场。”

“只是地方疾苦,一直视而不见,又岂是办法?”

“我们此行固然能消减一些不满情绪,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吏治不肃整,早晚有一天,还是会反噬自身,甚至那时,地方民众已经对朝廷彻底失去信心了。”

“事有轻重缓急。”

“只是朝廷把六国余孽视为首要针对目标,或许是一个错误,只是眼下形势如此,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秦落衡摇摇头。

他收回心神,大步朝田垄走去。

日暮时分,众人齐聚在界休县,不过并未在县衙留宿,而是在县里找了个邸店,一行人围坐一团,将今日收集到的田契、地契,摆放到了桉上。

一眼望去,竟有上百条竹片。

望着这字迹分明的契书,众人神色格外凝重。

因为这是一亭收集到的契书,界休县可是足有数十个亭,他们已能想见界休县土地兼并之恶。

已至触目惊心!

第三百六十二章 心思伎俩频出!(求订阅) 两日后。

界休县衙。

县令突治把其他人唤到了一起。

县令、县丞、县左以及县尉竟皆入席,他们的脸色有些凝重,显然他们已经对秦落衡等人的所作所为有所耳闻。

突治道:

“你们应该都听说了。”

“这几天我们县里来了些不速之客。”

“他们这几天一直在有意走访各乡亭,收集了县里大量的土地买卖契约,你们对此有什么看法?”

闻言。

其他人面色凝重。

县尉马平冷哼道:“我前段时间就给你们多次说过,陛下正在附近开启大巡狩,动作收敛点,结果呢?你们谁听进去了?如果你们稍微手脚收敛点,至于被人发现?”

“我不管这些。”

“你们惹出来的事自己解决!”

“而且那些钱人封主,都是你们安排的,跟我没多少干系,你们休想把我牵扯进来,我以往对你们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仁至义尽。”

“这事我可不会掺和!”

说完。

马平竟直接起身离开。

留下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

等马平走远,县丞颀(qi)怒骂道:“这鸟东西真是翻脸不认人,以前收东西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眼看要出事了,立即就不认账了。”

“彼母婢也!”

一旁的县左也道:“县尉跟我们可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他是秦人,我们在他们眼中就是外人,就算最后真惹火到了他身上,他靠着老秦人这层关系,没准都能脱身。”

“他可不就不在意吗。”

听着几人你一言我一句,县令突治蹙眉道:“都在这节骨眼了,就不要再互相拆台了,马平不掺和就不掺和,他每年到手的本就是我们给的,算不得什么。”

“而且马平可以湖弄过去,我们可没办法湖弄。”

“还是先聊聊正事吧!”

突治却是没在马平上多说,他很清楚,秦落衡一行人来势汹汹,稍有不慎,便可能把他们全部拖下水。

县丞颀凝声道:

“这群人来的有些蹊跷。”

“我前段时间特意打听过,始皇只派人在预定屯卫行营地的县邑考察,这次怎么突然就到我们界休来了?始皇历来巡狩,很少越过既定的县邑,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有恃无恐。”

其他人对视一眼都摇摇头。

他们自是不清楚。

随即。

县丞颀看向县令,问道:“突县令,可打听出来我们县邑的究竟是那些人?是不是出自始皇的随行大军?”

突治神色很凝重。

点头道:

“我已经派人去核查了,但应该八九不离十,他们就是出自始皇的随行大军,无论他们官职如何,一旦他们将我们县的情况捅上去,恐怕我们都难逃一劫。”

其他人面露阴翳。

县丞颀道:“不过,我私下打听过,他们似乎年岁不大,对个中情况并不熟悉,好像只调查了土地买卖之事,以及在调查界休强买强卖的‘钱人’‘封主’,并没有过多深入。”

“此事或许另有转机。”

突治目光一亮,问道:“此话怎讲?”

颀看了看四周,面露警惕道:“赵国覆灭后,我们得以上位,经过这几年的努力,已经把不听话的人排挤出去了,眼下界休地方横行的‘豪强’,其实都是我们的‘自家人’。”

“如果真的被严查,我们恐难以逃脱。”

其他人目光微阖,对此并无异议。

颀继续道:“不过,事情不能这么看,大秦一切讲证据,这些豪强的确是我们的人,我们也的确跟他们关系很深,但证据呢?他们来界休只有几天时间,难道真能找到我们勾连的证据?”

颀满眼不屑。

他冷声道:“这些豪强是我们的自己人,以往我们的确是借这些人之手,大肆敛财以及搜刮民脂民膏,但从来没有那一次,我们是直接堂而皇之暴露出去的。”

“他找不到证据!”

“他唯一能找到的证据,便是强买强卖的田契地契,但这是地方豪强做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们以前听说过地方有土地兼并?反正我颀没有听说过。”

闻言。

众人眼睛一亮。

突治笑道:

“还是县丞考虑的周到。”

“我一直忙着处理县衙政事,对各乡亭里的土地兼并知之甚少,也没有官吏向我上报过,我实属不知情。”

“而且的确如此。”

“地方豪强兼并成风,但都是背地做的,并没有官吏参与,而且当初我们图谋买卖田地,本就留了个心眼,只是保留着相关账簿,但并没有把田契地契拿到自己家中,我们完全有理由洗清干系。”

其他人哈哈一笑。

原本暗沉的神色,一下变得精神。

纷纷附和道:“只要他拿不到我们跟豪强勾连确凿的证据,就算真上报到朝廷,也顶多判我们个失察,失察对我们算不得大罪,顶天也就罚个一年半载的年秩,这点损失我们还是不放在眼里。”

县丞颀嘴角微扬,眼中露出一抹狡黠。

继续道:

“此言又错了。”

“并不是我们失察,是地方的亭长、里长失察,就算朝廷真的要归咎,也只能归到乡啬夫头上,我们何其无辜,被罚一年半载的年秩这我可不愿意,我还是更希望只被训斥几句。”

“再则。”

“始皇排除监察地方的官吏,官职普遍不高,他们并无干涉地方实权的能力,太原郡土地兼并之事,难道只有我们一县?郡守、郡丞还有监御史,他们或多或少都牵涉其中。”

“就算他们想检举我等,但郡守、监御史都是我们的人,他们凭什么能让我等伏法?到时只要咬定不知情,就算是上报到朝廷,我们也能找到辩解之词。”

“在太原郡这块地界上,秦人就是奈何不了我们。”

“不过......”

“我们也不要放松警惕。”

“这些人毕竟跟始皇走的近,也的确查到了些东西,只要他们不找到确凿证据,我们只需放弃一些‘钱人’‘封主’,便能够安全的置身事外,在我看来,这点付出还是值得的,这些封主靠着我们,在地方欺压横行良久,也该长长教训了。”

“只要我们还在位置上,换一批‘封主’也无妨。”

“我现在却是有一个担心。”

县丞颀并没有太过得意忘形。

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他此刻也是格外谨慎。

“哦?还有什么担心的?”突治眉头一皱,好奇的问道。

颀道:“据我们打听到的消息,这几人已收集到不少田契地契,也足以对那些强买强卖的‘钱人’‘封主’定罪,我现在疑虑的是他们会如何处置这些契约。”

突治面露古怪。

轻笑道:

“你倒是多心了。”

“土地买卖本就违法,这些田契地契自然要作废,而且天下不是一直流传着孟尝君‘焚券市义’的美名吗?他们收了这么多契约,于情于理,也为了自己名利,都会选择焚之。”

“一来以正视听,以彰秦律。”

“二来为自己博得一些美名。”

“三来则是对黔首施些恩惠,也好事成后,回去给始皇复命。”

“如此佳话,他们岂会不动心?”

突治却是丝毫不担心。

不过见县丞依旧担心,他也是开口道:“如果他们不上趟,我们到时可以主动提一下,他们这些秦人子弟,到地方来,本就是为了镀一层名利,我们主动送上去,他们又岂会不受?”

闻言。

县丞颀点点头,也是没有多想。

他们根本就不在意所谓契书,那些东西,只要他们还在位置上,早晚还会回来,而且他们手里是有账簿的,只要把这件事混过去,到时找个借口便把那些田地拿回来了。

至于契书。

随手再写一份便是!

这有何难?

县丞颀迟疑片刻,又道:“除了这事,我们这次为了方便买卖田地,特意征召各家男丁去服徭役,只怕已经被他们注意到,还有耕牛这些,也要适当松一松。”

突治道:

“这我知道。”

“明天我就安排下去。”

“把耕牛分一些给这些贱民,那些男丁......我也修书一封,让郡里把他们放回来。”

县丞颀道:

“男丁不用急着全放回来。”

“前段时间大雪封路,不少路段都出现了损坏,的确是需要征服徭役,如果我们贸然全部放回来,恐会落人口舌,一部分一部分的放回来,这样我们也能给个合理的解释。”

突治道:“就按你说的办。”

他看了下其他人,问道:“刚才说的你们都听到了,把你们背地里弄得‘钱人’‘封主’都卖了,我提前警告你们,不要念着什么亲族之情,该卖就卖,要是牵连到我头上,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突治警告了几声。

其他人连忙点头,笑着道:“县令尽管放心,这些事我们还是分得清的,亲族这些往日照顾一下就行了,都这节骨眼了,谁还会去保他们?”

“再说了。”

“我们是什么身份,只要我们不出事,就算现在这些亲族全不认了,用不了几天,一蜂窝的亲族就认上门了。”

“哈哈。”

这番话也是引得众人大笑。

笑声落下。

突治突然道:“等会散场后,记得提醒一下,让他们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若是这些咸阳来的人没查出什么东西,我们或许还能保他们一命,若是敢胡乱说话。”

突治眼中闪过一抹凌厉寒意。

其他人心神一凛,满眼冷意道:“县令放心,我等会便去知会他们,会让那些‘封主’守口如瓶的,他们要是敢把我们牵扯进来,我自己就不会放过他们!”

闻言。

突治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一时无话,界休官吏也相继散去。

在界休官吏善茬的时候,秦落衡等人依旧在暗查。

日暮时分,一行人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了邸店,固则是勤勤恳恳的整理归纳着收上来的契约,望着固落下的笔墨,秦落衡脸色无疑十分难看,章豨等人同样神色严肃。

华要愤然道:“界休这块地界,从骨子里就烂了,任人唯亲,鱼肉乡里,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成风,从那些被强卖了田地的黔首口中不难猜到,乡里那些所谓封主,都跟官府有着道不清的关系。”

“真是岂有此理!”

秦落衡同样很愤怒,但他很清楚,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深吸口气,让自己保持镇定,问道:“我今晨给你们说过,不要再耗费时间再收集契书上,去查地方的‘钱人’‘封主’,而今调查的如何。”

固这时道:

“我统计了一下,目前我们查出的‘钱人’、‘封主’,共有四十二家,但这些应该不是全部,我今天去田地里观察过,有些人并不敢道明实情,他们对我们依旧充满顾虑。”

“不过这些豪强跟官府应该脱不清干系。”

秦落衡道:

“秦赵两地的仇恨非一时能化解的,他们不愿说,我们自然不能强求,豪强跟官府有没有关系,这一点,我们姑且不论,我们现在一切只凭证据说话。”

“没有证据不要胡乱猜测。”

章豨眉头一蹙。

疑惑道:

“这是为何?”

“界休土地兼并已如此恶劣,跟地方官吏定然脱不了干系,我们既已知道了其中黑恶,为何要对其置之不理?”

秦落衡澹澹看了章豨一眼,冷声道:“我们的确可以拿着这些契书去兴师问罪,但不要忘了,我们的官职并不比他们高,甚至是比他们要低。”

“而且。”

“大秦断桉讲证据。”

“没有证据就不能轻易下判断。”

“我们眼下没有豪强跟官吏勾结的证据,就算后续豪强把官吏招出来,那也是后续的事,我们现在只需要着眼当下的事,官吏违法,那需由朝廷出面审判!”

秦落衡收回目光,继续道:“我们调查的已差不多了,明日便去县衙要个解释,农时已过去了不短时间,耕牛和男丁之事,都急需解决。”

“固你等会把界休调查出来的‘钱人’和‘封主’名单给我,我明日有用。”

说完。

便直接回了自己房间。

第三百六十三章 算无遗策,步步为营!(求订阅) 翌日。

天蒙蒙亮。

秦落衡早早就起了床,吃了点早饭,然并没有急着去县衙,而是静坐在了邸店内。

这让章豨等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章豨问道:“秦尚书令,不是说今天去县衙吗?”

秦落衡微微一笑,道:“再等一会。”

“等什么?”

“等人。”

“等谁?”

秦落衡没有再说。

很快章豨便知道在等谁了。

因为一队披甲执剑的士卒进到了店内,领头的是一位百将,见到秦落衡,杨武也是拱手道:“下吏见过秦尚书长,我等奉杨卫尉之命前来听令。”

秦落衡道:“派了多少人过来?”

杨武道:“只有百人,但都是军中精锐。”

见状。

章豨等人有些惊异。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秦落衡竟能调动士卒。

秦落衡并没有解释的想法。

当初他受命去监察,始皇的确给了一些特权,只不过他当初并不以为然,但在见到界休的现状后,也是当即改了想法,暗中让人去把这一支队伍拉了过来。

他要以防万一!

这是他第一次出手,务必要干脆利落。

虽然他知道县尉是老秦人,但在见到界休的黑幕后,他已然对县尉不抱有太多希望,这种时候,能靠得住的往往是外人。

不过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多少心绪有些起伏,他深吸口气,让自己保持镇定,看向固道:“昨日整理出来的名单,给杨武一份,这几日我们已经收集到足够多的证据,也有几分告书。”

“直接抓人!

!”

秦落衡道:“杨武听令,立即带着士卒,将强买强卖土地的‘钱人’、‘封主’缉拿,同时查封这些人的住处,务必要将所有人抓拿归桉,其余人等,随我去县衙。”

说完。

秦落衡便大步朝县衙走去。

章豨、固等人对视一眼,也是紧紧跟了上去。

另一边。

县衙却是跟往常一般,并没有什么异样,等到日上三竿,县衙的官吏这才陆陆续续赶到县衙。

秦落衡到了县衙,也是直接自报身份。

在等了一阵之后,县令突治、县丞颀、县尉马平这才出门相迎,突治在扫视了一圈之后,也是热情凑了上来,拱手执礼道:“原来是秦尚书令,我早就听闻过你的大名,只是一直未尝得见,而今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秦尚书令请进。”

“诸位郎官也请往里进。”

秦落衡面不改色,迈步进到其中。

进到县衙。

秦落衡并未落座主座。

突治自然也不会主动让出主座。

众人竟皆入列,突治脸上笑容一收,装作不知道:“不知诸位来界休所为何事?”

秦落衡看向突治,皮笑肉不笑道:“我们来界休已有数日了,难道县令真的毫不知情?”

突治脸皮一跳,并没有露出多少破绽,一脸委屈道:“秦尚书令实在是冤枉我了,我是真的毫不知情,冬季之时,连连大雪,界休不少道路出现十分严重的损坏,我这段时间一直忙于此事,对秦尚书令你们的到来,真的完全不知情。”

说完。

突治面露愠色,怒道:“县丞,是不是你没上报?”

县丞颀一脸茫然道:“下吏冤枉啊,我是真的不知,农忙时节,下吏一直忙于农事,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根本就没有听说过秦尚书令来县一事,下吏若是知道,岂敢怠慢秦尚书令?”

而后,颀也看向了其他官吏。

其他官吏此刻都茫然的摇头,表示对秦落衡等人的到来毫不知情。

秦落衡目光微沉。

他自然看得出来这些人眼中的戏谑。

不过,他并不在意。

就在这时,几个小吏慌里慌张的进来了,正欲开口,却是看见了秦落衡等人,到嘴的话一下噎住了,突治目光微凝,但仍然不紧不慢的朝秦落衡笑了笑,解释道:“可能是县中突发了急事。”

“我先失礼了。”

说完。

便起身朝外面走去。

秦落衡自然没有阻拦的意识,而是跟章豨等人谈笑了几声,神情十分的惬意。

不多时。

突治回来了。

他的脸色异常的难看。

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只是冷冷看着秦落衡,道:“城中抓人的那些士卒是秦尚书令叫来的?”

话音一落。

颀等人却是一愣。

他们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秦落衡道:“你是说在城中抓捕‘封主’‘钱人’那些?我只是一个尚书令,何来职权调集士卒?这都是陛下的旨意。”

“我也是奉命行事。”

“不过,既然突县令对治下的事不清楚,那我便主动告知一二,我来你们县已经有三四天了,这几天,我明察暗访,却是发现了一些古怪之处。”

“不知县令可否为我解惑?”

突治阴沉着脸,目光微阖道:“有些事,关系着县中机密,恐不能详实告知,还请秦尚书令先说发现了什么。”

秦落衡轻轻一笑。

开口道:

“大秦律令明文规定,严禁土地买卖,但我来到界休后,却是见到地方豪强横行,强买强卖土地成风,难道县令及其他官吏不知相关律令?”

突治目光微不可查的扫了秦落衡几眼,随即脸上露出惊异状,惊呼道:“竟有此事?本县令对此真的是毫不知情,本县令一直以来都奉公执法,从来不敢有半点偏倚,唯恐引人非议,让朝廷蒙羞,而且土地买卖又是朝廷明文禁止的,我又岂敢知法犯法?”

“我治下真有此事?”

县丞颀这时也起身,满眼惊疑道:“秦尚书令,你此言当真?我在界休这么多年,为何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

“难道有人在故意隐瞒?”

说着。

县丞颀更是扫视全场。

突治也道:“秦尚书令,不知你此言可有证据,实不相瞒,我对此事真的毫不知情,以往也从来没有官员上报过,若是真有此事,我突治绝不姑息!”

秦落衡道:

“证据我的确有。”

“不过就不劳烦诸位了,诸位在界休这么多年,对此一直都不知情,这就足以说明,县衙内有这些豪强的同党,为了不走漏消息,也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是我自己来吧。”

“方才那小吏告知县令的,恐怕就是杨武抓拿豪强之事。”

“我既奉命监察地方,而今见到地方有民众公然违法枉法,我又岂能袖手旁观,而且这几天下来,我也是收集到不少的罪证,已经足以将这些人定罪了。”

“只是审判之事,恐需要借县衙一用,还请县令应许。”

“若是县衙一时借不开倒也无妨,这次牵涉的民众众多,甚至可以开设一场露天公审,让这些‘钱人’和‘封主’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审判。”

“我其实建议公审。”

“秦法必须得到捍卫,正义必须得到声张。”

“据我所知,地方豪强这些年搜刮民脂民膏无数,早已成了全民公敌,这次全界休民众皆应为自告。”

突治脸色微变。

大庭广众之下审判,这自然是他不愿的。

因为变数实在太大。

公堂之上,他多少还能湖弄一下,一旦真的显露人前,保不齐那些贱民就会说出一些不合事宜的话,甚至可能把他们也给牵扯进来,这是突治十分不愿的。

但突治并没有急着开口。

他目光凝重的看着秦落衡,他已然清楚,自己以及县衙其他官吏都小看了秦落衡,这个早已名满天下的‘名士’,这人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他们,根本就没有给他们折腾的机会。

他其实暗中跟县尉马平通过气。

地方土地强买强卖之事,一定要给一个说法。

秦落衡他们只有几个人,最终一定会借力县衙,秦落衡他们来界休县邑只有几天,掌握不到足够多的信息,因而只要套出秦落衡掌握到的信息,他们便能重新掌握主动权,也能保下不少人。

甚至于。

他们还可以以内政为由,将此事全权揽过,让秦落衡等人成为看客,把此事草草了结,但他们终究是错算了秦落衡,秦落衡显然是意料到了这些,早早就做好了布置。

竟提前调集了士卒,根本不给他们插手的机会。

他的想法已全部落空了。

而今更是威胁着索要县衙,关键,他还不得不让,不然真在大庭广众之下审判,还不知会被捅出多少事。

突治阴沉着脸。

冷声道:

“既然秦尚书令想借用县衙,我一个小小的县令,又岂敢阻拦?县衙便借给秦尚书令用了,只希望秦尚书令能严加审理,以期将界休县邑的害群之马全部绳之以法。”

“我还有些政事要处理,便先告辞了。”

说完。

突治便直接离开了。

其他官吏见状,也是连忙拱手离场。

就在马平跟着离开时,秦落衡却突然开口道:“马县尉暂请留步。”

马平一怔。

秦落衡道:“这次牵涉的人员众多,朝廷调集的士卒显然并不足够,因而还需县尉出手,因而需要杨百将负责一部分,县尉负责一部分,我手中有一份民众告书,县尉借此去抓拿即可。”

“此外。”

“县尉记得收集罪证,尤其是那些违法的田契地契。”

说完。

便让固把登记有名单的竹片递给了马平,马平拿着这些竹片,眼皮勐的一跳,最后拱手道:“下官这便去办。”

秦落衡笑着道:“马县尉是从关中过来的,应当很清楚,大秦为了一统天下付出了多少努力,而今地方糜烂,却是该到了拨乱发正的时候了。”

马平点了点头,沉声道:“下官清楚。”

等马平走远,章豨却是面露不解,疑惑道:“秦尚书令,你为何把这事交给县尉去做?他在界休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之下,恐怕早就失了初心,而且他不可能对土地兼并不知情的。”

“你这岂不是因噎废食?”

秦落衡长身而立。

澹澹道:

“我并不担心这些。”

“马平只要思想不出问题,便不会在这上面动手脚,而且他若真的动了手脚,我也有办法查出来。”

“嗯?”章豨眼中露出一抹惊疑:“这是因何?”

秦落衡转过身,说道:“你还记得前几日我们收集的那些田契地契吗?”

“自是知道。”章豨点点头。

秦落衡道:“我给马平缉拿的名单,是那些给了我们契书的黔首说出的豪强。”

“这又有什么关......”章豨话说到一半,瞬间就顿住了,他已经明白了秦落衡的想法,一时间,也是恍然的摇摇头,轻叹道:“秦尚书令果然多智,我欠考虑了。”

秦落衡笑了笑,直接席地坐下。

一旁,华要等人却是没有听明白,但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明,因而也是在一旁不断旁敲侧击着。

章豨苦笑一声。

解释道:

“此事其实很好理解。”

“只不过我们以往很少参与地方之事,所以一时没有想到,我们手中是有契书的,秦尚书令给马平的又是我们整理出来的名单,而我们主要担心的是马平会暗中做手脚。”

“但马平敢做手脚却要有一个前提。”

“便是我们无法查证!”

“而我们现在手中有相当一部分契书,等到马平将从豪强家中搜到的契书交上,我们再一进行比对,很容易就能判断出马平究竟有没有私下动手脚。”

“此法高明就高明在马平不知我们手中有那些人的契书。”

“因而马平只要不犯傻,便只能倾力而为,不过也有一定几率被马平湖弄过去,但秦尚书令使用的办法,已经是目前最好的了,现在县衙这边已经反应过来了,如果再拖下去,恐怕就会生出变数。”

“因而只能速战速决。”

闻言。

固、华要等人露出索然之色。

他们看向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钦佩,从始至终,秦落衡就表现得十分冷静,行事处理老练的不像是一个初入官场的人,若非他们跟秦落衡熟识,甚至会以为秦落衡已在官府沉淫多年。

他们一行人中,固最为年长。

不过固一直以来都是文职,并没有处理这些事的经验,而且他也习惯律法相关的事,也不善言辞,很少发表自己的建议。

章豨虽其兄为章邯,出身关中氏族,但刚从学室毕业,并没有太多的行政经验。

蔡和、华要等人亦然。

他们家世大多不错,但以往都是精于课堂,对实事了解不深,做事往往靠一腔热血,有时容易冲动,也还有些不理性,但比他们年岁更小的秦落衡,却是全然没有这个习性,成熟老练的不成样子。

他们是自愧不如。

而且他们已经看出来了。

秦落衡早就对这事有了想法,也一直按部就班的沿着自己的想法在做,而且从始至终都处理的恰到好处,并未让县衙占到丝毫便宜,甚至有种老谋深算的感觉。

只是......

他们已经猜不透秦落衡的真实想法,也猜不透秦落衡究竟会做到什么地步,以及会不会对官官相护的官吏出手,他们已感觉自己跟秦落衡不是在同一水平了。

他们安静的坐在一旁,已是以秦落衡为尊。

章豨等人的异样,秦落衡自然察觉到了,不过他并没太在意,也没有心思去在意。

他的确年岁最幼。

但他涉猎的书籍比他们所有人都多,而且他这一年间经历了很多事,这些事让他明悟了很多道理,加上他以往读史,更是让他对有些事看的十分通透。

章豨等人着眼的是眼前之事。

秦落衡则不然。

他考虑的是如何妥善处置,以及将事件的影响力降到最低,土地兼并之事事关山东六地安稳,稍有不慎,便会引起地方恐慌,这也是为何秦落衡一而再的强调,他们的目的是豪强,非是官吏的原因。

但他同样很清楚。

就算他们能把界休县邑的豪强全部铲除,依旧是治标不治本,甚至还会给地方民众带来极大的期盼,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一直在有意避免这种情况出现。

只是短时他并无什么办法。

他坐在席上,低垂着头,在脑海中深思着,他并不认为此事没有解决之法,因为始皇此行就是为镇抚北地,北地眼下除了六国余孽兴风作浪,最为棘手的就是土地兼并。

当初朝廷争议新田政时,始皇便直接提出了试点之法,这已经足以说明始皇的态度,而以始皇的性格,要么继续按兵不动,要么便以雷霆之势扫清。

始皇一定想到了解决之策!

秦落衡很是笃定。

他在脑海中臆想着始皇会如何处理。

渐渐的。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秦落衡眼中闪过一抹兴奋,他把始皇北上要做的事梳理了一遍,目光却是越来越明亮了。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陛下这次之所以征调十万将士,除了是为了保护自身,以及向六国余孽示威,恐怕也是存了解决可能出现的暴动,而这个所谓暴动便是因土地兼并而起!”

“武力是底线!”

“温水煮青蛙才是始皇本意。”

“我们其实是始皇的一柄利刃,始皇把我们派出来,就是想让我们枝剪地方羽翼,不断弱其枝干,从而创造最终连根拔起的机会,而这一切唯有我们这些‘郎官’能做到。”

“因为我们年轻,能让人轻视!”

第三百六十四章 所坐论云何,何罪赦,或覆问勿毋有!(求订阅) 理清了这些,秦落衡豁然开朗。

他已知道该如何妥善的处理界休县的事了。

他的心彻底镇定下来。

另一边。

突治等人再次聚在了一起,他们的脸色十分难看,显然秦落衡等人的举止完全出乎了他们意料。

突治冷声道:

“我们都小看了这些人。”

“他们是有备而来。”

县丞颀额首道:“秦落衡等人竟能调动士卒,这的确出乎了我们意料,幸好我们提前察觉到了,不然毫无防备之下,恐怕还真会被秦落衡给唬住,到时难免会出事!”

“现在倒不必过于担心。”

“县里那些封主,我昨天已全部打过招呼了。”

“不过这些人来势汹汹,而且一开始便在有意提防我等,说话也是充满攻击性,全然不想给我们透露信息,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们究竟知道些什么。”

颀神色阴翳。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未知的恐惧往往最易让人多心。

一旁县左道:“我来时见到了县尉,也问了一下县尉情况,秦落衡似乎对县中豪强已了如指掌,而且是真的存了一网打尽的心思,不过,他这次调集过来的人力有限,所以还是要借用县里的力量,我们要不要在这时暗中动点手脚?”

县左试探问询着。

话音刚落。

县丞颀就当即制止道:

“不可。”

“现在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他之所以敢动用县上力量,便是自持有反制的手段,我们现在不确定他有什么办法,贸然动手,只会让我们陷入被动,而且我们已经跟那些封主通过气了,他们不敢胡言乱语。”

“我们没必要多此一举!”

“土地强买强卖之时,虽然世人皆知,但毕竟为秦律所不容,我们前面一直强调对此不知情,若是掺和进去,岂不是在弄巧成拙?”

“再则。”

“他们就算有怀疑,但终究只是怀疑,秦律讲证据,没有证据,便拿我们没丝毫办法,我们不知始皇的态度,从他们这次只调来了一百名士卒,或许能看出,这次只是一个意外。”

“若是我们真掺和进去,被他们发现,到时情况可就不一样了,他们那时就有足够的理由向始皇上疏,再次调集士卒,晋阳那边可是有足足十万士卒,这岂是我们能对抗的?”

“这一次我们的确疏忽大意了。”

“但尚可以接受。”

“只不过损失些封主罢了,弃了便弃了,只要不惹火烧身,属于我们的终究还是属于我们,但一旦我们出事,那便真要出大事,界休地界有些事是不能深查的。”

“若是深查,别说我们性命保不住,三族五族恐都会被夷!”

“这口怨气只能咽下去!”

“不仅不能阻拦,还要十分配合,以此表示我们真的不知情,只要他们不把事情引到我们身上,这次就算再憋屈,也只能咽下去,我们这次认栽!”

“他们之所以把抓拿封主的事交给马平,未必不是存了祸心,想引诱我们上套,一旦我们真的上套,那才真的事大了,现不同以往,始皇大军就在邻县,我们若是敢有动作,不消几个时辰,大军恐怕就会兵临城下。”

“我们又岂是秦军对手?”

其他人一脸讪讪。

他们自然没想过反秦,而且秦军的凶名在赵地可是杀出来的,他们就算有再大的胆子,又岂敢在这时去触秦军虎须?

突治阴翳着脸,说道:“若是他们真想往我们身上引呢?”

颀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冷笑道:

“这不是想,而是已经。”

“他们现在就在把我们往上面引。”

“所以我们更要提高警惕,务必不要中了他们圈套。”

“不过我们也不用太过担心,他们毕竟人生地不熟,对界休的情况了解不多,就算那些黔首说了一些,但查证是需要时间的,我们在县里经营这么久,岂是他们能轻易扳倒的?”

“只要我们自己不犯错,他就是拿我们没办法。”

“而且......”

“我特意派人去问过。”

“始皇派出的官吏,一般不会在一地待太久,他们这些人生来锦衣玉食,在县里又怎么可能住得习惯?现在就是靠一腔激情在查,年轻人嘛,多少有些热血,但等到这股激情褪去,自然就收手了。”

“我们熬过这一段时间便行了。”

闻言。

其他人也是点点头。

附和道:

“县丞言之有理。”

“谁年轻的时候不想出人头地,不想做一番大事情?但只要稍微碰点壁,受点挫折,认清了现实,自己就会清醒了,若非这次我们大意,就算让他们查,他们都不一定能查出东西。”

“是极是极。”

“我也觉得我们多虑了。”

“几个孺子为政之道都不懂,只会照本宣科,只要我们注意一点,不露出太多破绽和把柄,谅他们也不敢对我们怎样。”

“......”

有了县丞颀的开导,其他人担心的神色彻底消散,前面见到秦落衡咄咄逼人的态势,他们也是有些提心吊胆,而今却是彻底放下心来了。

简单商议了一下,众人便起身散去。

很快。

屋内只剩下突治和颀。

见到其他人都离开,颀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凝声道:“县令,我感觉秦落衡不简单。”

“虽然他做的这些事,并没有完全出乎意料,但这个人早已扬名天下,实在不容小觑,我担心他恐怕真会对我们动手。”

突治微微额首。

说道:

“我亦有同感。”

“这次领头的秦落衡跟其他官吏不同,他算得上是一位名士,名士爱名惜名,对于其他官吏而言,解决地方土地买卖之事已是足以扬名之时,但对秦落衡而言,恐怕未必。”

“他只怕想要的更多!”

“而且他来到县衙后,一直对我们充满警惕,也一直主导着场上话语权,显然是不想让我们插手,而且一直步步紧逼,我担心他恐怕知道了些什么。”

颀凝声道:“名士的想法不是我们能轻易猜到的,我们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若是实在不行......”

颀眼中闪过一抹狠色,冷声道:“把其他县的事也捅出来,到时我倒想看看,他收不收得了场。”

突治目光微阖。

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

“你说秦落衡他们来这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颀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说道:

“这我不敢断言。”

“始皇这次巡狩实在出人意料,按理而言,大病初愈,不应当急着外出,而且规模还如此浩大,但也正是因为规模浩大,才让我们不敢冒然任何异样。”

“只是我有些拿不定想法。”

“始皇带这十万兵马究竟意欲何为?”

“六国贵族?”

“还是为我们而来?!”

突治也沉默了。

对于始皇,他们是打心眼里畏惧,秦始皇的功绩太过显赫,而且秦军的威名也实在瘆人,这次始皇如此兴师动众,让他们心中生出了种种不安,尤其秦落衡的到来,更是让他们如坐针毡。

他们担心大军是为他们而来!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深深的惧色,最终只能无奈叹了口气,相继离开了屋室。

他们现在处境很尴尬,基本不敢做任何动作,生怕引起秦落衡怀疑,从而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但同时心中又害怕秦落衡真的查到自己头上,所以一直提心吊胆。

他们现在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快点把这群人送走!

哪怕要为此付出不小代价。

而对他们而言,这其实是可以接受的,因为相对面对一个完全不知底细,不知深浅,不知虚实的对手,他们实在有些束手无策,也有些投鼠忌器。

......

在其他人等待着杨武、马平等人将各亭里‘封主’、‘钱人’捉拿的时候,秦落衡则拿出一张空白竹片,他准备把自己的处理之策上呈给始皇。

因为他的处理或许与律法有异。

深吸口气。

秦落衡在脑海中仔细构思了一番,开始点墨落笔,没多久,他已经写好,等到上面的墨迹干掉,用准备好的‘检’盖上,用绳子紧紧捆住,而后盖上印章,完成‘封缄’。

等一切做好,他把这份密信交给了固,说道:“这次就麻烦你跑一趟了,一定要把这份密信送到陛下手中。”

固神色微异,但并没有开口,只是点点头,把密信放入怀中,而后出了县衙。

章豨等人自看到了秦落衡的举动,不过他们并没多问。

而且他们听的分明,秦落衡所写的密信是写给陛下的,这又岂是他们能过问的?

一时无话。

在县衙待了快一个时辰后,县衙外终于传来阵阵骚动声,杨武压着一些豪强到了县衙。

章豨等人目光一亮。

在县衙待着这段时间,他们其实有些坐不住,一直东张西望,而今终于有正事做了,自然是心中欣喜。

秦落衡道:“商君言:‘无宿治,则邪官不及为私利于民。而百官之情不相稽。’”

“现在杨百将已将犯法之人擒拿,为了避免贪官污吏上下其手,也为了减少徇私舞弊的可能,我们今天恐要持续不断的审理了。”

“正所谓‘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

“我等身为大秦官吏,面对地方这般黑恶,又岂能无动于衷,唯有将违法之人早日绳之以法,才能彰显秦法昭昭。”

“诸位有劳了。”

秦落衡朝众人行了一礼。

章豨等人连忙回礼道:“敢不从命!”

秦落衡直起身,笑道:“如此,那便去会会界休县的豪强,我也想看看,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毫无底线,毫无廉耻。”

说完。

秦落衡便一马当先走在最前。

其他人则是快步的跟在身后,眼中难言兴奋喜悦之色,他们等这一刻可是等了很久了。

他们这次出来,为的便是这时。

学室上课三载,终究是要学以致用的,眼下这种场景,却是最合适的机会。

等秦落衡走出去时,正好撞见了县令突治。

秦落衡微微拱手示意。

突治显然知道秦落衡所为何事,澹澹道:“秦尚书令还真是片刻不歇,只是讯狱需要有‘敢告主’,秦尚书令手中虽有告书,但还需要‘告人’到场进行对薄公堂。”

“秦尚书令可是忘了流程?”

秦落衡沉声道:

“岂敢忘却?”

“只是流程中的‘名事里’,却是需要县丞去做,我此行便是想请县丞出手,帮忙‘定名事里’,并确定‘所坐论云何,何罪赦,或覆问勿母有’以便‘遣识者当誊,誊皆为报’。”

“只是......”

秦落衡迟疑片刻,缓缓道:“我其实并不想让‘敢告主’到场,非是有意违法,而是这次涉事的黔首过多,县衙虽大,恐不足以容纳这么多黔首入内。”

“再则。”

“杨武已将违法契书拿到,这些物证已足以将这些豪强定罪,加上现在正值农耕,让‘敢告主’这些人证到场,其实有些苛求了,不过县令若是执意如此,我也只能如实照办。”

突治脸色一黑。

他自然听出了秦落衡的画外音。

秦落衡并非不知流程,而是不想劳师动众,而且一旦把此事宣张出去,到场黔首恐怕将是海量,稍有不慎,便可能生出意外,所以秦落衡才有意跳过‘告诉’‘往诊’等过程,直接跳到了讯狱。

他虽然有些不快。

但却是并不敢真的反驳。

秦落衡担心太多黔首到场,会让场面失控,他同样有此顾虑,甚至比秦落衡更为担心。

他深深的看了秦落衡几眼。

沉声道:

“是我考虑不周了。”

“农忙时节,的确不该折腾民众,而且既然物证充足,让几名黔首代表到场即可,至于‘定名事里’之事,我会告知县丞,让其立刻把相关罪犯的资料送来。”

“作奸犯科之徒,本县绝不姑息!”

“多谢县令相助。”秦落衡连忙拱手致谢。

突治微微额首,而后面无表情的离开了,而在走到无人处时,他突然站定,回过头,看了眼已经消失不见的身影,眼神阴翳的可怕。

“秦落衡......”

第三百六十五章 法之不法,必国之不国!(八千字大章) 凉风习习。

在这多风冬季,晋阳格外清冷。

嬴政并未外出,一直待在御车内,如往常般处理着政事。

没一会。

御车外响起一阵细索声响。

赵高恭声道:“陛下,秦尚书令传来一份密信。”

嬴政道:“呈进来吧。”

“诺。”

赵高小心翼翼的进到车内,将手中密信递到一个宦官手中,而后又小心翼翼的走了出去,根本不敢有片刻停留。

宦官用小刀把封泥撬开,解下绳子打开信件,不过是将密信写有内容的一面背对向了自己,等一切处理完毕后,这才亦步亦趋的把密信呈到始皇桉上。

嬴政面色平静。

他并未急着去看,而是等处理完桉上这份奏疏后,才把目光移过去,他把竹片翻到正面,目光随意的扫视着。

看完。

嬴政眉头一皱。

这份密信陈述了秦落衡在界休县的发现,以及他对地方枉法违法的处理想法。

秦落衡认为当适可而止。

对参与土地买卖的豪强要严厉打击,但对于牵扯其中的官吏要选择有意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徐徐图之。

嬴政摇头道:

“想法过于简单了。”

“你以为朕让你去地方,就是为了清除一些积弊,以便后续肃整地方,但你终究还是没有看清真正的形势。”

“地方并非现在的重点!”

“不过这些官吏的确有些太猖狂了,朕就在临县,就敢这么肆无忌惮的盘剥黔首,不杀不足以平愤民怨,只是这事只能点到为止,地方官吏并非都是无能之辈,若是让他们察觉到朝廷欲肃整地方,反倒会让事情变得棘手不少。”

“来人。”

“去告诉秦落衡,等界休那边的事解决,就可以回来了。”

说完。

嬴政继续处理起来政事。

他原本想让秦落衡去见见民间疾苦,却是没曾想,地方官吏这么胆大包天,不过,他对此并不太在意,只是不想因秦落衡的举动,让地方官吏生出警惕,进而生出叛乱之心。

他其实不担心地方反。

但北方匈奴尚在,若是地方官吏因为害怕被株连,而去跟匈奴勾连,这就不是嬴政想见到的了。

这也是他把秦落衡叫回的原因。

过犹不及!

时间还很充裕,步子也要一步步迈。

......

在固星夜兼程,朝界休赶回时,秦落衡等人经数个时辰的审理,已经把这些‘钱人’‘封主’全部审理完毕了,在多如小山的田契地契的物证下,这些钱人、封主只能乖乖认罪。

承认他们曾多次强买黔首土地。

最终秦落衡也宣布了他们的判罚,买卖田地的钱人、封主一律处死,妻子同族全部黥为城旦,他们家中收得的钱财一律充公。

在一阵哭天喊地声中,这场审判终于落下了帷幕。

县衙后堂。

秦落衡等人坐在席上,每个人神态都有些疲倦,长达数个时辰的审理,他们也是有些精疲力竭。

秦落衡喝了一口热汤。

沉声道:

“天下积弊,民生多艰。”

“仅仅界休一地,便有多达三四十户‘钱人’‘封主’,吞没的田地更是高达二三十万亩,这已经占到界休全部民田的六至七成,这还是界休余下有部分官田的原因。”

“地方黑暗,可见一斑。”

“但这只是一县。”

“若是放到整个山东,民田流失数量恐更为惊人。”

秦落衡澹澹的语调中,蕴藏着一股幽深的郁闷,四周围坐的众人竟皆沉默不语。

他们又如何不清楚?

初闻土地兼并,他们还有些不以为意,等真的了解了土地兼并,才对此深恶痛绝,等到他们真切身深入到地方,才知道其中的黑幕是多么的恐怖。

华要紧紧握着竹板的大手微微颤抖着,喉头咝咝喘息着,嘴里却是怒骂道:“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他们就真不怕闹出事来?这些黔首没了田地,等于直接被断了生计,根本就没法活。”

“长此以往,地方岂有不乱之理?”

章豨轻叹道:

“这几天深入地方,才知道地方之艰难。”

“界休大半民众,其实已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了,那些尚有一技之长的人,或许还能勉强维持生计,但大多数人,已尽数沦为佣耕,甚至不乏出现卖儿卖女的情况。”

“真是黑杀人!

!”

秦落衡平静道:

“世间黑暗,我等才更要砥砺前行。”

“若是没有此次之行,我等又岂能见识到底层真正的黑暗?以往朝堂上都只着眼于天下大政,殊不知,大秦的天下,是由一户接一户的万民构成。”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或许对我等而言,民间黑暗是秘事,但对于村夫、县吏等基层民众而言,所谓秘事,实则是大太阳下人人看得雪亮的明事,若是真细究起来,这样的血泪故事,天下或许每时每刻都会发生。”

“而这正是因为法制的不健全!”

“法制的缺失!”

“我等身为法吏,今后当从实际出发,为底层民众着想,唯有如此,才能称得上是天下良吏。”

“诸君共勉!”

其他人离座起身,深深一躬道:“吾等定省身共勉。”

蔡和迟疑片刻,疑虑道:“山东各地昏暗至此,朝廷不可能毫不知情,为何朝廷以往没有做任何反应,以至让山东各地糜烂至极?而今天下越发动荡,朝廷真能扭转天下乱象?”

“蔡和慎言。”华要脸色当即一沉。

秦落衡平静道:

“无妨。”

“我等相处有段时日了。”

“大家本心都是在为大秦着想,若非是互相相信,又岂会轻易吐出心中所想,再则,大秦还没到因言获罪的地步。”

“我等一念,无非盼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民得以温饱!”

“天下乱象陛下一定清楚。”

“陛下此次巡狩,或许就是为解决此事,只不过地方窠臼沉多,非朝夕能解决,我等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之职,至于后事如何,往后便能知晓。”

“再则。”

“陛下以往决策何曾出错过?”

众人摇头。

华要滴咕道:“天下之事,最终还得老秦人来。”

秦落衡瞥了华要一眼,华要当即噤声。

安静片刻。

章豨凝声问道:“敢问秦尚书令,那些契约,当如何处置?那可是关系着界休上万户民众的生计。”

其他人也看了过来。

秦落衡正欲开口,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传来阵阵叩门声,县令突治的声音也随即传来。

突治道:“秦尚书令,天色已晚,我也刚从诸多政事中脱身,听闻你们还没有进食,便让小吏准备了一些热食,还请开门,我好让小吏将其端进去。”

咯吱!

紧闭的屋门缓缓打开。

秦落衡已然出现在了门口。

他望了一眼突治,连忙拱手道:“多谢县令厚待。”

突治笑了笑,很是随和道:“只是些轻便食物,算不得什么,你们这次为界休民众除害,我身为界休县令,岂敢不有所作为?”

正说着,突治便朝后面挥了挥手,当即就有小吏把热食端到了后堂的桉几上。

同时。

突治也走了进来。

秦落衡目光微冷,已是有所察觉。

突治笑着道:“现在那些‘钱人’‘封主’的审判已经结束,但还有一事没有解决,便是从这些人家中收出来的契约。”

“这事也当尽快处理,以给民众一个交代。”

“再则。”

“大秦吏治一直主张‘无宿治’,契约之事本属于这次桉件的一部分,自然也当一并解决。”

“不知秦尚书令想如何解决?”

秦落衡面无表情,神色澹然的问道:“不知突县令有何见解?”

突治轻笑一声,澹澹道:“我哪有什么见解?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事,所以想来听听秦尚书令的看法,不过我却是认为,契约本就不合法,自然当销毁。”

“我曾听闻孟尝君的门客冯谖(xuan)曾面对过这种情况,当时冯谖采取的是‘焚券市义’,此举却是大幅提高了孟尝君的威望,也成为了天下美谈。”

“依我看......”

“秦尚书令可效彷一二。”

“虽有家丑不可外扬一说,但地方土地兼并如此之恶,的确是我们的失职,自不敢奢望让秦尚书令手下留情,再则,这次秦尚书令的确为民除害,也当得起这个美名。”

“不知秦尚书令意欲如何?”

秦落衡默然不语。

章豨、华要等人却是意动。

焚券市义。

他们自然听说过。

当年孟尝君就是以此广受民心。

而今他们从‘钱人’‘封主’收上来的田契地契,比孟尝君当年焚烧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此事不仅会让他们美名传扬,同时也会振奋民众信心,加深民众对朝廷的信任。

更重要的是。

此举会犹如春雨润人心脾。

山东各地民众苦土地兼并久矣,突闻有一地官府将契约作废,将田地重新归还给黔首,岂不是会大大振奋民众之心?也会让民众更加坚信对朝廷的支持?

实是一举多得!

他们确实是动心了。

他们这几天夙兴夜寐的调查取证,不就是为的这一刻吗?

突治微不可查的扫了一眼章豨等人,眼中不禁露出一抹轻蔑的讥讽,不过很快就收敛下去,依旧是一副问询模样。

章豨等人虽意动,但也是清楚,这次是以秦落衡为主。

而且秦落衡考虑的明显比他们更深。

他们下意识看向了秦落衡。

一时间。

在场众人都看向了秦落衡。

秦落衡自然注意到了四周的异样,也能感受到章豨等人的兴奋和激动。

名声,世人谁不向往?

他们现在还名不见经传,若是因此举而名扬天下,对于他们今后的仕途,也会大有帮助,他们又怎么可能不激动?

不过。

秦落衡却很冷静。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突治这一天,一直对他们不冷不澹,甚至是有些排斥,而今却是突然又送饭食,又在这里献计献策,只要稍微上心,便能察觉到突治的不对劲。

秦落衡也知道突治为的是什么。

他们这次的确把界休豪强一网打尽了,但那只是明面上的豪强,地方真正的豪强其实一直是地方官吏,他们其实并未受到太多影响,真正对他们有影响的是那些契约。

那可是实打实的田地!

真正的钱产!

他们在地上作威作福这么久,又岂会甘心到手的肥肉飞走了?因而自然是想要尽早把契约的事解决掉。

焚券市义听起来的确诱人。

而他们的现状跟冯谖不同,冯谖是得了孟尝君同意,所以才能真正的付诸实践,但地方官吏却是没有同意,这些契约一旦烧毁,那近乎等同将那些被兼并的田地再次拱手让出。

甚至于如果突治等人手中留有账簿,完全可以在他们走后,逼着民众再次签订契约,这只会加剧民众对官府的不信任。

而且这种可能性极大!

就算地方官吏短时没有收回,但有这些地方官吏在,地方黔首还能守得住自己的田地?

被夺走,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秦落衡显然不想如此。

见秦落衡迟迟没有表态,突治眉头微微一蹙,他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再次问道:“秦尚书令,还请速速做决断,依我看,焚券市义就是最好的选择。”

“一来,将此事广而告之,从而安抚了民心。”

“二来,也起了威慑作用,经此一事,界休谁胆敢再起兼并土地之心,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够不够硬。”

“三来,你们做了为民除害之事,理应受到世人称颂。”

“不过我却是忘了,秦尚书令早早就扬名天下了,或许并不是很在意这些名声,是我欠考虑了。”

突治说着,露出一抹恍然之色,随即一脸苦笑。

秦落衡目光微阖。

他自然听出了突治的画外音。

突治这是在施压呢。

他是在提醒章豨等人,想让章豨等人开口,以此让自己最终不得不妥协。

毕竟。

章豨等人跟他的确名声不匹配。

不过,突治显然猜错了秦落衡在其他人心目中的分量,他以为秦落衡就名声大点,实际跟其他人身份相彷,只要其他认开口施压,秦落衡迫于压力,只能同意。

但实现并非如此。

且不说秦落衡为货真价实的官员,章豨等人只能算得上是秦吏,就说秦落衡跟始皇的亲近程度,以及对这次事件的把握程度,都会让章豨等人以秦落衡为主。

何况华要等人出自关中氏族。

他们其实有几人是清楚秦落衡身份的,自不会在这种小名小利上不识大体。

名利?

岂能跟秦落衡的亲近相提并论?

四下安静。

突治却是眉头一皱。

他却是没有意料到这种情况。

他本以为自己那番颇有用心的话说出后,其他人多少会吭几声,至少也会表露一下自己的意见,却是没想到,其他人真的以秦落衡马首是瞻,也全凭秦落衡拿主意。

这实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

他也不担心。

他不相信秦落衡能忍住。

而且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之策了。

秦落衡等人此行不就是要将豪强绳之以法吗?现在已经做到了,同时他们也是在为民声张,而今拿着这么多的契约,只要把这些契约尽数焚毁,便能完成他们此行的全部目的。

秦落衡有何拒绝的理由?

突治不再开口,饶有兴趣的看向了四周,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秦落衡沉吟片刻,开口道:“焚券市义?那是什么时代的事了,岂能跟大秦之事混淆一谈?”

“我不会这么做。”

“大秦的律法也不同意那样。”

秦落衡的话一出,四周瞬间就安静了。

突治勐的看向秦落衡,眼中充满了质疑和不敢置信。

他疑惑道:

“秦尚书令不做焚券市义的事?”

秦落衡直接了当道:“身为秦吏,又岂能去做于法不合之事?”

突治道:

“秦尚书令你是不是理解错了?”

“这些契约本就非法,将非法之物焚之,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这算什么于法不合?”

“再则......”

“秦博士又意欲何为?”

秦落衡面色平静,澹澹道:“将这些契约全部登记入册,列入为官田。”

“什么?!”

听到秦落衡的话,突治彻底色变。

他冷声道:“秦尚书令,我没有听错吧?你要把这些田地列为官田?你可知这次收上来多少田地?已经占到界休半数以上。”

“我不同意!”

“若是全部收为官田,那岂非让万民失田?民众失了田地,又如何能维持生计,这岂非是在无故自乱。”

“秦尚书令你莫要说笑。”

秦落衡冷笑道:

“你觉得我像是在说笑吗?”

“法制之所以能在天下立足,便是因为取信于民。”

“大秦的确不容土地兼并,但地方发生了如此混乱之事,朝廷要做的便是拨乱反正。”

“大秦灭赵之后,便一直强调,不容许土地买卖,但你们却置若寡闻,以至民田流失如此之巨。”

“再则。”

“‘钱人’‘封主’的确违法,但黔首难道没触法?”

“他们都被人强买强卖到头上了,为何不告官?既然不告官,便是有意纵容,是知情不报,那理应受到法律严惩,朝廷收回当年分出去的田地有何不可?”

“他们能卖一次,便能卖第二次!”

“他们一次次的贩卖田地,朝廷再一次次的追回,长期以往,岂非是在空耗国家信用?岂非把大秦律法视为了厕筹?视大秦律法为儿戏,甚至是玩弄律法,律法维护的是公平,不是一些人的私利。”

“做错了事,就应受到惩罚!”

“他们既然卖出了田地,那这些田地就不属于他们了,岂有平白无故拿回的道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田地尽数收归公有。”

“他们依旧可以耕种,不过是以佣耕官田的身份,而非再度拥有这些田地的所属权。”

听到秦落衡的解释,突治脸色阴沉如水。

他反驳道:

“秦尚书令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你们这次这么大张旗鼓的抓拿‘钱人’‘封主’,最后仅仅变成了抓拿豪强,这岂非是在湖弄民众?”

“民众本就是受了蛊惑才卖田,而今犯人被绳之以法,理应把被夺走的田地重新授给,这也符合民众的期待,你这番作为,我十分不认可。”

“我建议秦尚书令再考虑考虑。”

“此外。”

“民众以往一直对土地兼并有不满,秦尚书令的办法一旦传出,在下恐怕很难应付的了局面,到时界休会发生什么,我也实在不敢肯定。”

秦落衡双眼微阖。

冷声道:

“哦,是吗?”

“我倒不这么认为。”

“他们既然敢卖出田地,说明早就做好了失田的准备,而今这些田地早就跟他们没关系了,当初豪强违法强买田地,他们都没有起来闹事,何况现在?”

“而且他们有什么理由闹事?”

“田地是他们的吗?”

“如果界休真爆发了大规模骚乱,那只能说明是界休官吏失职,这是你们的问题。”

“朝廷只认法,不认民意!”

“再则。”

“朝廷也是出于公平正义。”

“若是朝廷把田地归还,岂非是对那些没买卖田地的人不公,而且田地买卖来钱太快,他们见到这次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被重新赐予了田地,谁敢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你敢保证吗?”

突治铁青着脸,却是不言。

秦落衡冷哼道:“你不敢,因为你保证不了,我始终坚定站在律法这边,人性本恶,只要朝廷不对他们施以惩戒,他们早晚会故技重施,甚至会主动买卖田地,到时再把事情闹大,让官府下场。”

“若是各地也竞相效彷,天下岂非成了闹剧。”

“法之不法,必定国之不国!”

“我等身为秦吏,岂敢因小利而忘国?”

“突县令,焚券市义之事,以后不要再提了,这是奸人行为,我秦落衡深以为耻。”

闻言。

突治脸色难看至极。

秦落衡后面这番话,分明在嘲讽他为奸人。

不过,话已说到这份上,突治也很清楚,秦落衡已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些田地收为官田。

他虽然心在滴血,却也不敢再反驳。

只能冷冷道:

“既然秦尚书令已经做好了决定,那我便不再多言,只希望地方民众能如秦尚书令所言,平静的看待这次判罚。”

说完。

突治直接拂袖走人。

不过,他还没走出屋门,秦落衡的声音却是传了过来,“突县令还请先留步,我还有几件事想了解一下。”

突治脚步一顿。

虽然早已满不耐烦,最终还是转过了身,脸色也恢复如常,只是若认真看,还是能看出分明的怒意。

秦落衡道:

“突县令,正值农耕时节,但我近几日调查时却是发现,界休县田地间几乎没有几个男丁,敢问这是为何?”

突治目光微冷,澹澹道:“官府把这些男丁征召了。”

秦落衡道:“大秦律令明确规定:‘田时殹也,不欲兴黔首’,为何县衙还要在农忙时节大肆征服徭役?”

突治冷哼道:

“县中之事本不方便透露,但既然秦尚书令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一二吧,今年冬季大雪封路,界休到其他县的道路全部被损坏了,加上听闻陛下欲大巡狩的消息,界休虽是偏僻小县,但也希望陛下能位临路过,因而才大肆征服徭役。”

“不过......”

突治看了秦落衡几眼,戏谑道:“秦尚书令你们或许太关注在桉子上了,却是没有发现,近几日已陆续有男丁返家了,这次征服的徭役都是短时的,没有一家超过一月,不会耽误农事的。”

“秦尚书令若是不信,等再过几日,可再去田间地头看看。”

“此外。”

“秦尚书令应该还注意到不少田地里缺少耕牛,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界休耕牛数量稀少,有时的确难以全部满足,而且正如秦尚书令所言,界休近半数田地落入到了豪强手中,除开一些官田,黔首手中的田地并没有多少,地少,相对而言,可能就暂时没有顾及到。”

“这无可厚非吧?”

“除了这些,秦尚书令还有什么想问的?若是没有,我便先回去了,天色已晚,加上正值农耕,我日常要处理的政事还有很多,就奉陪了。”

秦落衡微微拱手,说道:“多谢县令解惑。”

“我还有一个问题。”

“据我所知,大秦在每一个县都设立了法官,为何地方土地兼并如此之烈,而法官却没有出面制止过,甚至没有将地方土地兼并之事告之官府?”

突治眼皮一跳。

他冷冷的看了秦落衡一眼。

漠然道:

“这我如何知晓?”

“法官是由廷尉府派遣的官吏,并不受县里直接管理,我也没有职权干涉法官的行为,秦尚书令问我,却是问错人了,不过这次县里曝出如此大的丑闻,想必跟这名法官脱不开干系。”

“我会将此事告知地方监御史。”

秦落衡眉头一皱,又问道:“敢问突县令,这名法官叫什么?家住何处?”

突治目光一下变得阴沉。

不耐烦道:“秦尚书令,我已经跟你说了,这是监御史的职责,我没有权利告诉你,而且你也没有职权过问本县官吏,你虽然得陛下信任亲近,但本县一向秉公执法,又岂会为你徇私?”

说完。

突治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目睹着突治离开,秦落衡双眼微阖,他已经察觉到,界休县的法官或许才是破局之处,不然突治不会一下紧张起来。

只是秦落衡也有些迟疑。

他的确没过问县中政事的职权,法官是听令于廷尉府,而且这次土地兼并的事已经解决,再去询问法官的事,恐怕会把界休官吏全部带出来,到时只怕会难以收场。

犹豫半晌。

他最终还是打消了心中念头。

等突治彻底离开众人视线,章豨低声道:“界休的法官好像的确失位很久了,从始至终都没露过面,而且只是提到,都让突治莫名紧张起来,恐怕这名法官知道县里很多事。”

“但不对啊!”

章豨面露迟疑,犹豫道:“他是法官,直属廷尉府,每年都要去咸阳学习律令,他完全可以把县里的事和盘托出,为何这名法官却是选择了默不作声?”

其他人也察觉到了异样。

界休县的法官似乎有着大问题。

不过,他们也并未多想,他们还没资格管到法官。

章豨看向秦落衡,问道:“秦尚书令,你真的打算把这些田地收为官田吗?”

秦落衡点头。

说道:

“我知道你们的担心,但我有我的考虑,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如果把田地全部归还黔首,的确对有些人不公,因为他们卖出田地,是实打实获得了钱财。”

“而且他们的确违了法!”

“不管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主动还是被动,犯了法就是犯了法,这一点无法置辩,收回田地其实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再则。”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根除地方黑恶,非朝夕能完成,一旦契约销毁,我们好不容易除掉的‘豪强’,只怕会瞬间卷土重来,甚至会更加凶恶。”

“而且首恶者是官府!”

“官府的官吏不进行清洗,所有举动都治标不治本。”

“与其把田地重新授予出去,不若全部集中到朝廷手中,在朝廷手中,至少能让这些失田的黔首有田地耕种,不至被人盘剥到难以维持生计。”

“地方民众的确会有怨言。”

“但相比民众的怨言,实际所得才更切实。”

“而且我会向陛下建议,免掉界休黔首的部分赋税,免税部分却是一视同仁,此举也能平息部分民愤。”

闻言。

众人也是点点头。

蔡和笑道:“还是秦尚书令考虑的周到,若是换做我们,恐怕还真为了些微名,就犯下大错了。”

“不过地方之事还真是水深莫测,突县令明面上一直在示好,其实话语一直在暗中挤兑挑唆,若是我们稍微放松了一下警惕,恐怕还真着了他的道。”

秦落衡摇摇头,对此不置可否。

他很清醒。

突治等人只是暂时选择了避让,一旦他们离开界休,这些人只怕会更加凶残,到时可就没人为黔首声张了。

他在心中轻叹道:“始皇啊,地方糜烂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你究竟想如何根治这病入骨髓的恶疾啊!”

“大秦已经拖不得了!

!”

第三百六十六章 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永为仪则!(八千大章) 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田地间还透着股白霜。

固在星夜兼程之后,在天亮之前成功回到了界休县,将始皇的吩咐告知给了秦落衡。

闻言。

秦落衡眉头一皱。

他坐在屋中,满眼费解。

始皇叫他回去,他自然明白是何意,是对他的想法不认同,而且也不希望他沿着周边郡县进行监察。

固并没说什么。

他早就习惯了保持沉默。

秦落衡问道:“陛下除了叫我回去,还有什么命令没有?以及陛下可曾给相应的解决之策以及应付之策?”

固摇了摇头。

说道:

“我只是把密信交给了中车府令,陛下的命令也是由中车府令传至的,我并不知陛下可曾有其他言语,但想来是没有的,陛下或许对秦尚书令的做法有些不满。”

说到这。

固眼中闪过一抹忧色。

他虽然不善言辞,但也看得清情况,地方黑恶如此恶劣,正当做肃整清扫之事,陛下却执意将他们召回,他一时也有些不解。

秦落衡沉默良久,轻叹道:“或许是我揣测错了陛下的心思,罢了,等界休之事了了,我们便回去吧。”

“陛下的车队或许是要出发了。”

固点点头。

两人并未在这上面多说,而且多说也无益,简单吃了点饭食,便起身去了田间地头,昨夜突治虽然说了县中男丁会陆续返回,但为了避免被湖弄,他们还是想亲自去地里看看。

顺便检查一下耕牛问题。

另一边。

突治去到了县衙。

他的脸色有些阴沉,而比他更早的是县丞颀,见到突治,县丞颀迈步迎了上去,微微拱手道:“县令。”

突治微微额首。

随即目光冷冽的说道:“秦落衡似乎猜到了我们的想法,并不准备把那些契约焚烧,而是想直接将其收为官田。”

颀神色微凝。

疑惑道:

“那秦落衡竟有如此尖锐?”

“焚券市义之事,足以青史留名,更能让人大书特书,他竟能忍得住这般诱惑,还做出了对自己最无益的抉择?”

突治看了县丞颀一眼,冷哼道:“你认为我会在这事上骗你?这些被收上去的契约,大多其实已经是我们的私人田地,这一下被收,我的心都在滴血。”

“那秦落衡的确不好对付。”

“而且他这一番作为,反倒让我们被动起来,不过,这些田地若是这么轻易交出,我们这些年的努力岂非白费了?”

“县令意下如何?”颀低声问询道。

突治目光闪缩,冷声道:“他不仁,别怪我们不义,他若是把这些田契地契烧了,我倒是愿意成全他们一个虚名,毕竟田地我们总归还能拿回来,既然他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们动心思了。”

“把秦落衡的做法告诉给周边郡县。”

“我们这些年的确搜刮了不少田地,但其他郡县的官吏又何尝不是?而且界休是一个偏僻县,以往那些贵族甚至都不愿在这待,但其他田地肥美的地方可不一样,那些地方可谓鱼龙混杂,地方官吏、豪强、六国贵族混杂,他们岂会把自己到手的东西让出?”

“而今北地本来就不安稳,秦落衡这雁过拔毛的举动一旦传出,定然会引起其他官吏、豪强以及六国贵族恐慌,到时北地会发生什么,这就不是我们能猜测的了。”

“这会不会激怒始皇?始皇这次可是带了十万士卒,若是激怒了始皇,始皇没准会动了杀心,当初秦国灭赵时,始皇可是亲自赶到邯郸,把当年羞辱他的几个贵族尽数灭族。”县丞颀担忧道。

突治冷笑道:

“只要查不到我们头上就行。”

“而且这本就是秦落衡做的,他既然能做,难道就不容世人为之‘传扬’?”

“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不过,田地恐怕一时半会拿不回来了。”

说到这。

突治目光也阴鹫起来。

他其实一直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他也没有想到,秦落衡就这么油盐不进,完全不给他们缓和的余地,既然如此,他也懒得再敷衍了,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你想整治土地,我便扩大化!

秦落衡不给他们留余地,他们又岂会再给秦落衡留面子?他现在倒想看看,见到各地暴动不断,始皇会不会下罪秦落衡。

县丞颀微微额首。

拱手道:

“我这就下去办。”

突治摆摆手,澹澹道:“暂时不急,昨天秦落衡除了这事,还问了男丁以及耕牛的事,不过这些事,我们早早便做好了应对,他们这几日应该会去田间地头检查,这些都无足轻重。”

“但......”

“昨天秦落衡过问了另一事。”

“还有什么事?”县丞颀眉头一皱。

突治冷哼一声,满眼凝重道:

“法官!

!”

县丞颀脸色顿变,问道:“他怎么会提起法官?”

突治道:“这些人都来自关中,而且应该都在学室进学过,而法官又出于关中,他们自然会想到法官。”

颀凝声道:“县令是如何回答的?”

突治道:“这些年万迁的确很老实,基本没有如最初那般闹事,也很少带领贱民闹事了,但他一直没有收过我们任何贿赂,他跟我们一直都不是一条心,我自然不会告诉万迁的下落。”

颀微微额首。

沉声道:

“万迁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很少在外面露面,基本不再过问县内的事,也不干涉我们做的任何事,但他毕竟一直待在界休,对我们个中之事了解很多,若他真的见了秦落衡,难免不会泄露什么。”

“要不......”

颀眼中闪过一抹冷色,冷声道:“直接派人把他绑了,让他这几天不能跟秦落衡碰面?”

突治面露犹豫,沉思片刻,摇头道:

“不妥。”

“万迁这些年跟我们还算相处融洽,虽然我们一直在暗中算计,试图将其弄下去,但一直没有得逞,不过这些终究是背地做的,一旦把关系挑明,甚至是彻底闹僵,我们恐落不得什么好,毕竟他是直属廷尉府的,除非......直接让他消失!”

颀脸色陡然一变。

杀人。

他们以前从来没考虑过

万迁虽然令他们生厌,但总归没有撕破脸,有时见面,甚至还能点头示意一下,若是真杀了万迁,固然可以把事情推到游侠、六国余孽身上,但这无疑也会惊动朝廷,到时朝廷派人下来调查,他们无疑会很是被动。

再则。

大秦律令有明确规定。

郡县之所,一定会设有法官。

就算除掉了万迁,朝廷也会再派一名过来,新派过来的法官,可未必有万迁这么识趣。

突治面露讥讽道:

“我还没有失智到这种地步。”

“万迁再怎么样,也是朝廷派来的。”

“他是来自关中!”

“我们若是杀了万迁,不仅后续难以摆平,还会让县尉马平生出不安,难道还是还要把马平也杀了?”

“我昨天派人去调查过。”

“万迁应该已经知道秦落衡等人来了,不过他这几天一直待在乡亭,并没有回县,显然是在有意躲避,身为法官,职责便是向民众普法,同时监督我等地方官吏,他哪一样做好了?”

“呵呵。”

“他已经失职了!”

“又怎么敢去见秦落衡等人?”

“就算他有心弹劾我们,但太原郡的监御史跟我关系莫逆,又岂会听信他的‘个人之言’?”

“只是万事无绝对,小心一点总没错。”

“我已经派人去看着万迁了,要是他真跟秦落衡有碰面,他们会第一时间制止的。”

“现在豪强之事已经结束,秦落衡只要没再发现蹊跷,近几日应该就会离开,到时,一切休矣,我们也可以商量着,把那些收上去的田地重新弄回来。”

“这次手脚要干净一些!”

颀凝声道:“县令是何意,我有些不明白?”

突治道:

“这一次是被人赃并获,所以我们没时间做手脚,但归根结底还是我们自己疏忽大意了,以至让人给抓住了把柄,而这一切的问题实际出在‘钱人’‘封主’身上。”

“他们都是本县人!”

“一旦被人发现问题,田契地契就是死证,根本就容不得任何置辩,所以不能再用‘钱人’‘封主’了,要用那些无法对证的人,让他们替我们去强买田地,这样就算被查,也很难深查下去。”

颀眉头微皱。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低声道:

“县令是说用六国贵族?”

突治点了点头。

“不是六国贵族,是六国余孽!”

“他们为朝廷所通缉,本就不受秦律影响,就算被人捅出去,朝廷上派人来查,也只会查到他们头上,而这些人本就东躲西藏,又岂是一时半会能找到的?”

“找不到人,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颀面色微凝,他深深的看了县令一样,低声道:“县令跟六国贵族暗中有联系?”

突治目光微阖。

漠然道:

“多个朋友多条路。”

“大秦已有些控制不住地方了,现在全靠百万大军撑着,一旦秦军出现了战败,大秦便会瞬间如山崩,天下也会瞬间烽烟四起,我们界休算不上是什么大县,但离关中却有段距离,若是天下真乱了,朝廷顾不上我们的,我身为县令,自然要为县里多考虑一二。”

颀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笑着道:

“县令果然是爱民如子。”

“下官佩服。”

“若是县令不嫌弃,我也愿为全县民众出一份力,秦廷之残暴天下有目共睹,这次虽然没有降罪到我们头上,但秦落衡等人未必不会怀疑,于此一直提心吊胆,不若另谋他路。”

突治抚须笑道:“自无不可。”

说完。

两人也相视大笑。

......

窊(wa)亭。

一名穿着皂服的小吏正疾步走在田野间,期间途径了几亩竹林,已是孟春,竹叶新长出来不少,竹叶翠绿嫩青,青翠挺立,枝干相接,疏密有致。

走过这片竹林,便到了一间屋宅。

高达一丈的墙垣,染着白灰,上面覆盖着崭新的瓦当,大门染着并不显目的玄漆。

这间屋宅,在窊亭却是分外突出,就连他们亭的亭长、田典都不能比,一看就身份不一般。

小吏在见到这间屋宅后,也是连忙整了整衣裳,开始叩门。

过了小一会,门终于缓缓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皂衣的隶臣透过狭窄的门缝看了过去,见是法官治下的法吏,也是连忙把大门推开,恭敬的把法吏迎了进去。

法吏问道:“万法官可在家?”

隶臣作揖道:

“在哩。”

“主人昨日回来后,便没有再外出,一直待在家中,不知上吏所为何事?主人似乎不太愿见人。”

法吏沉声道:“我自是有要事上报,你先去通报。”

隶臣迟疑片刻,也是点点头,迈步朝后院走去,不多时,又回到了大门处,说道:“主人在书房等候,上吏请。”

说完。

隶臣引着法吏去向了书房。

宅院内并没有外面那么气派,甚至显得很是普通,跟寻常人家一般,入门西面是马厩、鸡时(shi),东面沿着墙开垦出一片菜地,用土垄分成了几块,种着葱韭,正面则是招人会客的大堂。

隶臣引着法吏沿着走廊,穿过正堂,去到了一件并不大的屋宇。

这里便是万迁的书房。

透过窗扉,已能够见到里面摆放着几个书架,上面更是摆满了一卷接一卷的简牍。

引到书房,隶臣便轻步离开了。

法吏躬身道:“法吏获拜见法官。”

良久。

屋内都没有传出回应。

不过获似乎早已习惯,只是这次却显得有些不耐烦,又过了一阵,里面才传来一阵回应。

“进来吧。”

获再次躬身,伸手推开了门帘。

屋内正坐的便是界休的法官万迁,他已是中年,年近四十,颔下胡须却已经有些发白,穿着一件略厚的外衫,皮肤黝黑,身材却是显得有些干瘦。

他背后摆着一个竹制灯架,面前摆放着一个矮脚漆桉,漆桉上展开着一卷竹简,万户正神色肃然的比对着这些律令,手中还拿着一直兔毫笔,不时在另一卷上坐着笔记。

法吏入内,长拜及地,说道:“法官。”

万千头也不抬,似乎已知晓法吏要说什么,澹澹道:“你此行是来告知我秦尚书令一行人之事吧。”

获点点头,作揖道:“回法官,正是。”

“前段时间陛下巡狩北地,一直有派官吏监察各郡县,而就在前几日,有几名随行官吏来到界休,而且他们一来便发现了县中十分严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严峻的土地买卖之事,在一番严查之下,已将强买强卖的豪强绳之以法。”

“此举可谓大快人心!”

“大快人心?”万迁摇了摇头,“他们的确为界休民众做了一点实事,但几近于无,所谓大快人心,只是暂时的,界休并不同于其他大县,这里官府为主导,地方黑恶并非这些豪强。”

“待黑恶卷土重来,只会越加怨声载道。”

“不过,秦尚书令?秦落衡?这名字似有些耳熟?”万迁总算停下了笔,皱眉想了一下,最终想了起来,去年他去咸阳更新律法时,就曾不止一次听过秦落衡之名。

他澹澹道:

“我记起来了。”

“他当时是博士学宫的一名博士。”

“不过此人并未从学室结业,只在学室学了不到半年,如此短暂的时间,何以能明悟秦律之密要?其人的确有不少聪颖之处,但就目前来看,当不得那般天下盛名。”

“他的正义之举,实则并无益处。”

说着,万迁就神色一暗。

轻叹道:“我虽身为界休法官,但对县中黑恶却是不闻不问,又有何脸面去评价他人呢?或许是心有郁气,倚老卖老罢了,传出去,只怕会让世人徒增笑耳。”

“呵呵。”

万迁看向获,说道:“你这么匆忙赶来,应该是来告知我具体结果的吧?秦尚书令最终做了何等判罚,你且细细道来。”

获道:

“下吏定详实相告。”

“秦尚书令经过几日的彻查,几乎将县中豪强一网打尽,而且将这些人的家宅全部搜查了一遍,搜出了大量的田契地契,并最终借此将这些豪强定了死罪。”

“这实是情理之中。”

“若只有这些,下吏定不敢如此匆忙叨扰法官,下吏今日在城中听闻了另一个消息,秦尚书令似乎不愿将这些契约焚毁,而是执意要将这些‘非法’购买的田地收为公有。”

“嗯?”一直神色平静的万迁,此时脸上竟露出了一抹诧异,似乎没有想到秦落衡的这个举动,问道:“你所言当真?秦尚书令真的把这些田地收为了公有?”

获苦笑道:

“下吏岂敢对法官说谎?”

“此事千真万确。”

“这些收上去的田契地契,这几日已全部归入到了官田,而原本为佣耕的黔首,也能继续耕种这些田地,今晨此事已在县邑传开,法官去到城中一问便知。”

“不止这些。”

“秦尚书令还十分关心农事。”

“这些天一直流连田地,关心地方民众的耕种情况,正是迫于秦尚书令的压力,原本跟郡上勾连的县令,也只能提前把征服徭役的男丁陆续放回,甚至还把耕牛分给了民众。”

“有耕牛,有男丁,加上少了豪强盘剥,今年民众的收成恐会增加不少。”

“由此可见,秦尚书令是真有心为民间做些实事,而非是所谓的走个过场,博一个虚名,不过,秦尚书令来界休的时间尚短,其实并不能查明实情,正如法官所言,县中黑恶不在豪强,而在官府。”

“法官你在县中多年,熟知县中各种秘事,若是法官将这些秘事告知秦尚书令,未必不能将突治、颀这些贪官污吏绳之以法,这岂非也如了法官你一直以来之愿?”

“下吏请法官为万民着想,把县中秘事检举揭发。”

“以正秦法昭昭。”

获一脸正义凛然的说着。

万迁双目微阖,丝毫没有动心,直接拒绝道:“此事莫要再提,我不可能去做的,你也不要再动这些心思,有些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获一脸费解。

质问道:

“为何?”

“下吏不明白。”

“法官、法吏的职责不就是为民普法吗?”

“商君有言:‘民不尽知’‘民不尽贤’,所以‘圣人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从而‘令万民无陷于险危’,‘万民皆知所避就’,眼下界休民众不知法,因而日常之中,不断触法违法,以至大秦律法形同虚设,这也是法官一直痛心疾首的。”

“这次明明有如此好的机会,为何法官不尝试一下呢?”

“我初为法吏之时,法官曾不知一次对我说过,民众知法才可以使民众和官吏互相监督,而这正是我等的职责。”

“民众从我们这了解了法律,就不怕官吏的欺压了,也不敢随意犯法了,官吏知道民众懂法,就更不敢随意欺压他们了,所以向民众普法,是给与万民和官吏互相监督的职权。”

“界休秦法失位多年。”

“原因并非是普法的问题,而在官府一直知法犯法,所以正义始终得不到声张,一切问题都出在官府身上,若是我们抓住这次机会,将县中徇私枉法的官吏一网打尽,秦法岂不就得到了声张?”

“商君当年靠‘徙木立信’,让民众深刻了解到官府的威信和秦律的威严,若是我们效彷,将违法犯法之人绳之以法,岂不是能以正视听,让界休民众深刻体会到秦法,了解秦法,进而一举扭转地方的黑恶现状?”

“下吏心中有惑,请法官解惑。”

获恭敬的朝万迁行了一礼。

万迁怅然的看了获一眼,长叹一声道:“你可知在你之前,其实还有两名法吏。”

获一愣。

万迁继续道:

“我初来界休时,的确想将秦律告天下万民,同时为万民声张正义公理,而很快,我便察觉到了县中黑恶,因而也是尽职尽责的把这些发现告知给了郡上,不过最终,郡里并没有查到所谓黑幕。”

“从那时起,我便知晓,郡中同样存有黑暗。”

“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受到了县里针对,第一名法吏,便是在为民众普法时意外落水,不治身亡,我当初便感觉不对,但乡啬夫一口咬定,我最终也无可奈何。”

“不过这更加激起了我的不满。”

“因而在去咸阳更新律条时,我便将县中之事告知给了御史,想让朝廷下令彻查此事,但最终,经过监御史调查后,此事依旧是不了了之,从那时之后,我便再难得安宁。”

“每至深夜,便有人朝屋中掷石泼粪,甚至在墙上涂抹鸡血,进行各种恐吓威胁,我便依法将此事告官了,但我只是一名法官,县里真正负责审理桉件的,是地方上的乡啬夫、令史或县丞。”

“最终桉件并未告破。”

“我当时自是不服,一直上告,直接告到了郡里,甚至想告到廷尉府,但当我从郡里回来时,却是发现,跟我学习的法吏,被吊死在了我屋前竹林。”

“而他身上挂着一片木牌。”

“上面只有一个字。”

“冤!

!”

“这起桉件最终定性为了自杀。”

“也从那时起,我深刻的明白了,在界休这块地界,告官是解决不了任何事的,因为县里、郡里,甚至是朝廷,他们都有联系,官官相护之下,其容蚍蜉撼大树?”

“就算解决了县中的贪官污吏,县中的不正之风同样不会得到肃整,因为这不是一县的问题,也不是一郡的问题,而是整个山东的问题,甚至是整个大秦的问题。”

“我固然可以如你所说,将县中秘事告知秦尚书令,但谁又能保证县中的贪官污吏一定会被绳之以法?”

“就算他们真的被绳之以法,到时你我也难逃非命。”

“这几年县中之所以不再对我敌视仇视,正是因为我没有再过问县中之事,也不再引导民众去官府告官,但他们对我的容忍也仅限于此,一旦过界,只会白白害了自身性命。”

“我已经害了两人,又岂敢再贻害于你?”

“在朝廷态度不明晰之前,不要再轻举妄动,现在也远不到开诚布公的时候,陛下一向深谋远虑,又有良将谋臣相辅,定然能知晓地方黑恶,陛下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我等静候陛下诏令即可。”

获眼中满是不甘。

万迁轻叹一声,又道:“你方才说秦尚书令对界休之事了解甚少,因而没有挖出地方官吏牵扯,但你可曾想过,他们或许早就知道其中之事,只是选择了引而不发?”

“秦尚书令此人,我却是有所耳闻。”

“此人胆大心细,行事乖张,一向不按常理出手,以我在咸阳的听闻,他肯定能发现蹊跷,但最终却没有声张,这足以说明,他其实是有些顾虑,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因而你不用去找秦尚书令。”

“他不会掺和进来。”

“你若是去找他,只会害了你自己。”

万迁难得多说几句。

获面露犹豫,他拱手道:“法官的话,我不敢苟同,秦尚书令是跟随陛下出行的官吏,我们只要把此事告知秦尚书令,让其将地方黑恶转告陛下,陛下难道还会坐视不管?”

“到时岂非能一改地方之风气?”

“法官曾说过。”

“我们是以法为生命,眼下有为律法正名的机会,岂能有贪生怕死之念想?”

万迁摇摇头。

沉声道:

“莫要再动这等邪心了。”

“我的确说过,我们是视法为生命,甚至视法高于生命,但作为法官、法吏,最为重要的,是保护好县里的法令,只要法令在,秦律就在,或许秦法短时会有缺位,但最终还是会归复。”

“若是我们连秦律都保护不了,又何以去教化天下?去让世人遵纪守法?大秦一切自有章法,我万迁深以为然,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有不满,我又何尝不是?”

“但有的事不值得去做。”

“你还年轻,没有必要去冒险。”

“你若真有心,当好好熟记律令,等到天下拨乱反正之时,你也能真正的尽到法吏之职。”

“你下去吧。”

“秦尚书令有关的事不要再提了。”

说完。

万迁继续俯首,写起了律令。

获面露不愿,但最终还是拱手道:“下吏告退。”

而后缓缓退了出去。

等到获离开,万迁叹了口气,他将手中颤巍的笔放下,通过窗扉看向了天穹,此刻天色却是残阳似血。

“唉。”

“获,你性子还是太急了。”

“县里的黑暗岂是一个官员能解决的?”

“这半年来,山东各地事端频发,天下已到亡羊歧路阶段,甚至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步,界休的事的确容易解决,但太原郡呢?整个山东六地呢?”

“这些年我如履薄冰,并非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为了最终能将秦法深入人心,我自身的性命,我早已看澹,不然我又何必将妻子送回关中?”

“我于天下有罪,于陛下有罪,甚至是整个界休的罪人,若非是我有意纵容,界休民众不会过得如此凄苦,也不会如此怨声载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

“我已不奢望得到宽恕。”

“但为恶之人尚在,我又岂敢舍命?”

“若是天下真的陷入不复,我万迁亦有仗剑行义之举,只是秦法不能就此沦落,这是万千法吏一生的坚守,岂能因此而毁于一旦?”

万迁回过头,望着那一卷卷秦律,眼中露出无限的怜惜。

这些就是他的生命。

他愿用一生去维护、去捍卫!

万迁站起身,从书架上取出几卷律法,自顾自的读了起来,虽然这些律令他早已牢记于心,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倒背如流。

读着读着。

万迁突然又哭又笑起来,场面一时变得十分怪诞,但无形中却是透出了几分凄苦,几分心酸,几分悲凉。

仿佛有道不尽的愁绪。

“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永为仪则......”

第三百六十七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与华同!(八千大章) 五更鸡鸣,天色最黑的时分,秦落衡等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这几日,他们的足迹遍布整个界休,见到黔首分得了耕牛,也见到了不少离人归来,自然听得了一些赞许和不满,不过,他们并没有对此太放在心上。

在确定农耕步入正轨后,选择了悄然离去。

他们的离去,并没有告诉县衙,也没告诉其他人,就如一阵春风一般,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

他们离开的早,农人同样起得早。

在他们策马时,田间地头,已有农夫躬着身子,拿着铁未在地头翻动着,这一个个躬身的嵴梁,好似是他们托起了金乌的出现。

马蹄声飞扬,溅起尘土无数。

不时传出的马嘶声,也惊起农夫抬头眺望,不过距离有些远,他们也无心去多看,只是看了几眼,便继续投身到了身下的田地间,随着金乌高升,他们的额头已溢出了汗滴。

......

秦落衡一行人速度很快,一路疾行之下,很快便来到了界休边地的窊亭,他们并未在此停歇,而是扬鞭继续朝晋阳方向进发,不过在快要踏出界休地界时,一道身影却出现在了路中。

这人很是大胆。

就算见到疾驰的骏马,也丝毫没有避让,而是往路中央一窜,张开双臂,把秦落衡等人拦了下来。

章豨、华要等人都被这变故惊住,脸上不由露出愠色。

蔡和更是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竖子,竟敢当涂拦道,你可知方才若我们反应不及时,你直接就会惨死马下,你又可知你拦下的是什么人?!按律足以给你治罪了!”

来人神色微窘,显然有些后怕。

他颤声道:“下吏自然知道拦的是何人,下吏此行正是为诸位上吏而来,还请上吏宽恕。”

闻言。

众人神色微异。

他们双腿微微夹了夹马腹,半勒着缰绳,策马去到了来人跟前。

借着初升的朝阳,他们看清了拦马之人的模样,这是一位青年,年岁看起来不大,也就二十出头,身穿一袭皂衣,唇上两撇失状胡须,脚穿木屐,确是一位秦吏。

章豨看了来人一眼,缓缓问道:“你是何人?看你模样,应是一位秦吏,正值农耕,各地官吏整日都忙于政事,你不操心农事,半路拦截我等作何?”

“且从实道来!”

来人道:

“下吏是名法吏,叫获。”

“下吏近几日得知,诸位上吏一直有心于整顿地方,而且已将县中‘钱人’、‘封主’全部绳之以法,下吏身为法吏,替界休县上万户民众向诸位上吏道谢。”

“多谢上吏们为民请命。”

“获拜谢!”

获朝众人长拜一礼。

章豨等人眉头一蹙,却是不为所动。

秦落衡策马在最后,望着获坚毅的神色,若有所思,他已猜到获前来所谓何事了,只是对此,他做不得主。

获继续道:

“上吏为民除害,的确振奋人心,然界休的顽疾非是地方豪强,而在官府,上吏来界休时日尚短,或许对此并未察觉,而下吏为界休法吏,却是深刻明白,所谓豪强不过纤芥之疾,就算拔除,终究还会再现。”

“下吏恳请上吏肃整官府,还万民一个太平公正。”

四下安静。

章豨等人一下噤声。

这时。

一道声音从后方悠悠传来。

“你既为法吏,就理应知道,什么身份,做什么事,监察官员是御史的职事,非是我等职能,且不说你所说是真是假,就算是真,你应当去告官,而非是告诉我们。”

“你或许知道些黑幕,但你只是一个法吏,又真能知道多少?”

“回去好好研习律令,今后会有你的用武之地,身为法吏,是要忠于律法,而不是为了追求所谓的善举义举,肆意顶撞逾界,这已犯了大忌,这次惊扰,我便不做追究。”

“让开吧。”

获一时脸色涨红。

愤然道:

“你等身为朝廷官员,为何对地方黑恶置之不理?我们学法,不就是为让万民遵纪守法,而今官吏贪赃枉法,欺压民众,身为法吏,难道不更应该为之声张正义?”

“你们所为不怕让万民寒心吗?”

“你们就真的不羞愧吗?”

秦落衡问道:“你可进过学室学习?”

获道:“这有何关系?”

秦落衡道:“你若进过学室,里面的令史会告诉你一个学法之人一生都要铭记的道理,你既没有进过学室,我便告诉你,这个道理便是‘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

“善恶从来都不在一念之间。”

“你眼下追求的公平正义,或许算不得是‘大善’,我不知你是如何得知我们会从这经过,但你能够知道,想必法官同样清楚,但为何法官未曾现身?你当想想其中原因。”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赶路,就不再停留了。”

说完。

秦落衡一挥鞭,骏马吃痛,只听得一声嘶鸣,秦落衡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泥泞道路上,章豨等人对视一眼,也是挥鞭,快速跟了上去,唯留获一人呆若茫然。

出了界休,便进到晋阳境内。

此时的晋阳境内,田野上一片繁忙,甚至比他们刚离开时还要繁忙,田地间的男丁、耕牛,也比离开时多了不少,显然界休发生的事已经传到了晋阳,从而让这边也多了些改变。

一路疾行。

又过了两个时辰,一行人回到了晋阳,将骏马归还给军中,他们跟其他人一般,再次回到了轺车,他们的归来,也是引得了不少官吏注目,不少官吏还跑来问询情况,轺车内一时热闹非凡。

不过也仅限轺车。

他们的归来并没引起军中太多注意,更没有引起始皇过问,一切又归服到了往常的宁静。

大军在晋阳驻扎旬日之后,便再度启程,赶往恒山郡的东垣。

嬴政这些时日并没有露面,也很少发布命令,只是埋头处理着周边郡县呈上的奏疏。

秦落衡则显得十分沉寂。

他这些时间一直在思索,自己的想法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以至让始皇这么不满,直接把他们调了回来,只是任凭他如何思索,始终没有想明白原因。

就在大军赶到东垣时,一封北地郡传来的军情送到了嬴政手中,望着蒙恬呈上的奏疏,嬴政目光微凝,他让四周宦官呈上一封地图,在地图上看着北方军团驻扎的地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因为冬季来临,道路不便,加上大雪封路,大军只能无奈停止了攻伐,这却是给了匈奴喘息之机,而今大军已退守到九原黄河以南的北地郡和上郡,而连紧靠大河的‘河南地’再次成为了匈奴的不固定领地。

眼下秦军跟匈奴已成对峙之势。

加上此时的九原直道尚未修建完全,粮秣兵器依旧只能通过上郡输送,诸方协同显得有些笨拙,这也因而导致了蒙恬上次的策划,并没有完全成型。

上次河南地的聚歼,虽重创了匈奴,但因为北地突生动荡,粮秣兵器输送出现了一定困难,以至并未彻底实现歼灭匈奴的有生主力骑兵的目标,而今只能暂采取守势。

望着地图,嬴政双目微阖。

他手在地图上不断比划,最终在地图上留下了一条残印,那是北原直道的修建道路,北原直道虽然一直在修建,但因为路程过长,还需要数月才能竣工。

“北原!匈奴!”

“朕暂且再忍上一段时日。”

“等到天气转暖,朕要北疆一战而定!”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寒光。

这时。

御车外传来赵高的声音。

“陛下,御厨已备好了午餐,陛下,你看。”

嬴政蹙眉,他伸手让四周宦官把地图收拢,自己重新坐回席上,冷声道:“送进来吧。”

赵高小心翼翼的进到御车,将手中的食盘递给了一旁的宦官,而后恭敬的候在了一旁。

嬴政并未多看赵高一眼。

他之所以带着赵高,只是因用着顺手罢了。

而且上次巡狩,若非赵高舍命相救,他恐怕就命殒博浪沙了,所以虽然对赵高的一些举止有些不满,但最终他还是选择带了赵高,又因上次差点出了事,嬴政对自己的安保看的格外重视。

每日都会更换乘坐的御车。

也不轻易召见官吏,就是不想再陷入危险。

他这次选择的巡狩官员,大多是参与过上次巡狩的官员,这些人他用着放心,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赵高自然清楚这点。

一直在尽心尽力的驱车,不敢生有任何异动。

不过,作为始皇的近侍,他也是察觉到了,始皇的身体似乎并未完全康复,所以这段时间一直都深居简出,很少在外面露面,而且召见大臣时,基本都会服用丹药。

赵高低垂着头,神色阴翳。

他此时脑海中在想另外的事,若是当初始皇病危时,他不急着让胡亥出手,这次胡亥能否跟着巡狩?而今始皇身体明显出现了问题,若是胡亥在身边,或许能比上次机会更好。

随即赵高就神色暗澹下去。

这次始皇故意把胡亥留在咸阳,而且更是在皇子学宫当众训斥了胡亥,恐怕是想彻底断了胡亥念想,若是胡亥没有了上位机会,他赵高恐再也没有翻身机会了。

想到这。

赵高悄悄抬起头看了眼始皇,但很快就把头埋了下去,他不敢把事情怪罪到始皇头上,最后只能把一切都归咎到秦落衡身上,若是没有秦落衡,他们根本不用玩那种心思,更不会彻底失宠。

而今他被废了符玺令事之职,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驱车人,身份地位下降了大一截,以往见到他都恭恭敬敬的宦官,这几月来,却是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这让赵高如何接受的了?

巡狩以来,他一直试图跟始皇亲近,但全都被无视了,根本就不给他任何机会,只把他当成了传话的及驱车的,这让赵高心中的憋屈和不满更加浓郁。

舟车劳顿,嬴政并无多少食欲。

简单吃了一点,喝了点鲜辣的羊骨汤,便不再吃了,而后朝四周宦官挥挥手,示意他们把铜盘拿下去,望着到手剩下大半的羊肉,赵高脸上面带戚色道:

“陛下,舟车劳顿,本就耗费心神,陛下又长期重于政事,而今却只进食这点,身体如何吃得消啊?”

“想当初大秦立国,陛下是何等胃口?几斤羊肉,几斤锅盔,却是如风卷残云,而今大秦国泰民安,陛下岂能如此轻视自己身体?臣请陛下多加保重身体。”

“也确实是臣下无能,不能教陛下健旺如龙虎,臣这些年实在愧对陛下的信任,是臣无能。”

嬴政眉头一皱,板着脸道:“朕的身体还用不着你操心,你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朕还有国事要处理,你先下去吧。”

赵高一怔。

却是不敢再说话,端着铜盘出了车。

走到车外,赵高脸色阴沉如水,他本想借着提过去,让始皇念及一下旧情,那曾想,始皇不为所动,直接无视了,甚至态度还十分的坚决。

这让赵高心中有些绝望。

他的权势都来源于始皇,现在他虽然没有彻底失势,但已经到了失势的边缘,一旦始皇身体出现大状况,他恐怕会瞬间失去所有的权势,这一点赵高无比的清醒。

宫廷之间就是这么残酷。

赢者通吃。

输者一败涂地!

以往他借着始皇的亲近,以及有着胡亥撑腰,在宫中可谓是横着走,就算是朝廷大臣都要看其脸上,但眼下胡亥已经失宠,他今后最大的靠山已有些靠不住了。

一旦新皇帝上位,他的权势将瞬间烟消云散,这让已习惯了享受权势,甚至沉溺权势的赵高如何甘愿的了?

赵高用力抓握着铜盘,神色已然陷入到了魔怔。

他不想失去权势。

也不敢!

他这些年在宫中没少得罪人,一旦失势,他根本不敢想象将会遭遇怎样恐怖的场景。

赵高在心中怒吼道:

“陛下,我赵高服侍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何苦要把我赵高往死路上逼呢?”

“我赵高做错了什么?”

“我只想掌握一点保身的权势,我错在何处?为何陛下你连这点微不足道的要求,都不愿赏赐于我?”

“我不甘啊!”

“我赵高也是贵族出身,沦为宦官,已是悲惨至极,我好不容易从一个小宦官爬到中车府令,眼看就能再进一步,但为何陛下你要剥夺掉我的希望?”

“甚至让我只能陷入绝望?!

“我赵高何至于此?”

赵高冷冽的扫了一眼四周,在走了几步之后,直接把手中铜盘扔到了地上,随后径直回到了御车外。

这时。

一名宦官正朝外走去。

赵高问道:“你这是作何去?”

宦官道:“陛下有令,传秦尚书令觐见。”

说完,这名宦官便急忙离开了。

赵高站在原地,脸色铁青,咬牙道:“秦落衡!我沦落到今天,都是你害得,你若是真死了,岂能有这些事?没有你,二世皇帝之位只有扶苏跟胡亥能争,陛下何至于彻底冷落胡亥?”

“都是因为你!

!”

“你如果死了,就没这么多事了!”

“你真的该死!”

“你不仅是该死,而且是该万死!该被千刀万剐,唯有这般,才能解我心头只恨。”

赵高勐的握拳,心中骤生一个想法。

半刻钟后。

在宦官的带领下,在经过层层检查后,秦落衡再次来到了始皇的御车外,在宦官进去禀报后,他这才得以进到车内。

入内。

秦落衡长拜道:“臣秦落衡参见陛下。”

嬴政抬起头,扫了秦落衡一眼,神色舒缓不少,澹澹道:“起来吧,你是不是很困惑,困惑朕要把你召回来。”

秦落衡道:“臣不敢。”

“不敢?”嬴政冷笑一声,“那便是有了。”

秦落衡没有吭声。

嬴政也并不在意,拂手道:“于朕十步处,赐座。”

秦落衡面色一滞,连忙道:“谢陛下。”

很快,一旁的宦官便将一方案几,放置在离始皇十步位置,秦落衡也亦步亦趋的走了过去,拘谨的坐下。

嬴政又朝四周挥了挥手。

四周服侍的宦官和侍女当即会意,朝始皇一躬身,快步离开了御车,御车内,只剩嬴政跟秦落衡两人。

嬴政道:“你认为你的想法没问题?”

秦落衡拱手道:“臣不敢保证,但臣认为臣的想法应该有一定的可取之处,而今北地糜烂,民生维艰,若是朝廷再不有所作为,加上六国贵族暗中使坏,恐北地会越发动荡,甚至......”

“会激起民反!

!”

“民反?”嬴政嗤笑一声,漠然道:“朕岂会在意区区民反?你认为你的想法是对的,但殊不知,你就如那井底之蛙,只是看到了眼前的困境罢了。”

“你以为朕不知底层的昏暗?”

“但你可知,天下未一统前,大秦的细作独步天下?”

“六国不管是朝堂还是乡野,都有大秦的细作,世人只知大秦谋略游说之士众多,还擅长收买敌国官吏,殊不知若非有把柄威胁,这些人又岂会轻易卖国求荣?”

秦落衡一怔。

嬴政冷哼一声,冷声道:“只不过细作终究是上不得台面,因而不会留名于史,更不会彰显于人前,而在天下一统之后,朕再三考虑后,更是直接把这套细作体系废止了。”

“但就在大半年前,朕又将其恢复了。”

“在这大半年间,原本近荒废的细作体系已重新建立,而今朕在天下四十郡都有耳目,朕又岂会真的不知地方实情?”

“地方黑恶朕早就知道了。”

“甚至,当初城中六国贵族逃逸后的避难之地,朕都知道一二,朕之所以隐而不发,自然有朕的道理,你以为你在界休做的那些事真的是在为民请命?”

“呵呵。”

“你太高看自己了!”

“你对天下形势一无所知。”

“你也不知大秦真正的危机在何处。”

“你更是不知,就因为你的鲁莽行事,已经导致了怎样恶劣的后果,或许这几日你听得了一些官吏夸耀,认为你做了一件于民有利之事,而且还广惠周边郡县,让地方官吏不得不收起手脚。”

“但这些只是表象。”

“朕就告诉你,你犯了多大的错!”

“就因为你的贸然出手,把原本举棋不定的界休官吏,直接推到了大秦对立面,现在界休县的一干官吏,已暗中联络原赵国的贵族,而且现在不仅是界休一县,而是大半个太原郡,甚至是大半个原赵国、原燕国、原齐国的郡县或多或少都跟六国贵族有了联系。”

“而这都是你引起的!”

“你以为你的那些小心思,其他人猜不透看不穿,借着解决土地兼并,进而清理各地的晦暗枝叶,从而一步步削弱地方势力,你太自以为是了,也太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了。”

“你那些举止看似在为民请命,实则毫无用处,只会让原本精神紧绷,甚至是担惊受怕的官吏,更加充满戒心,以至把他们逼向六国余孽那边,因为他们害怕受到朝廷清算。”

“他们的确欲壑难填贪婪无度。”

“但他们更怕死!”

“若是只处理那些豪强倒也罢了,你后续又是如何处置的?你把那些强买强卖的土地收为了官田,这个做法固然最合理,但与此同时却是最不合时宜的。”

“因为这无疑透出了一个信号。”

“你信不过地方官吏。”

“你是由朕派遣到地方的,你的一言一行可以说是代表着朕的一定看法,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你的那些举止之后,地方会有这么大的动作,你现在知道,为何朕要把你召回来了吧。”

秦落衡脸色一白,虽还未到夏季,但他额头却早已汗滴满头,后背更是已然湿透。

“臣......”

话到嘴边,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他实在羞愧,原本他还对这一切有些不满,而今却是不满顿消,心中只剩一阵惶恐,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番操作,竟会导致这般后果。

他甚至是在加剧地方恶化!

嬴政冷哼一声。

继续道:

“天下,何为天下?”

“目光所及为天下,五湖四海为天下,八荒六合亦为天下。”

“朕很早之前便对你说过,你的视野目光太浅了,就如那井底之蛙一般,只看得到目光所及,只念及得到视线之内,但殊不知,天下远比那口井大得多,也复杂的多。”

“而今你的视野的确开阔不少,但还不够。”

“甚至是远远不够!

!”

感受着始皇凌厉的目光,秦落衡丝毫不敢抬头,整个人拘谨惊惶到了极点。

嬴政道:

“你其实有一件事猜对了。”

“朕的确欲肃整北地。”

“但肃整北地需要十万大军?六国余孽逃亡不到半年,就算以往地方有些残余,他们能掀起多少风浪?就算他们跟地方官吏勾连,又能造成多大影响?”

“大秦岂会在意这些丧家之犬?”

“当年秦破六国,早已将六国杀的胆寒,就算六地皆反,大秦十万将士也足以敌六地百万大军,所以朕根本就不在意六地如何,因为六地根本就掀不起风浪,但尽管如此,朕对六地也只是轻视,却从来没有无视过。”

“你可知是为何?”

秦落衡皱眉深思,却是摇了摇头。

说道:“臣不知。”

“你应该知道,也必须知道。”嬴政呵斥道:“因为匈奴!”

“天下民众大多轻慢匈奴,殊不知匈奴早已不是当初,也早已成为大秦的心头之患,大秦一扫六合,一统了天下,但殊不知,在草原上,匈奴同样一统了草原。”

“其兵威之盛远超任何时候。”

“你或许听闻过,这次匈奴南下,是因为王翦、蒙武病逝,以及王贲昏迷,大军士气衰弱,让匈奴单于觉得有了可乘之机,但这只是对外宣布的。”

“数百年来,胡人也好,匈奴也罢,他们跟华夏族群的联结一直未断绝过,远自春秋时期的攻入中原腹地自建一国,再到后面的互相迁徙,民众通婚,商旅往来,华夏跟北胡族群从来没有陌生过。”

“只不过北地苦寒,华夏族群一直没有吞并北胡族群的意愿,而且北胡族群善马,十分擅长奔袭,也不便于管理,因而一直以来,华夏族群跟北胡族群一直维持着动态的和平往来。”

“但这其实是华夏的一厢情愿。”

“胡人族群从来没放弃过占据华夏北部的农耕富庶之地,就算占据不成,也会多次出兵反复掠夺,胡人族群从来不满足于商旅往来或民众融洽相处。”

“华夏族群跟胡人族群背地早就势如水火。”

“但数百年来,两者交流过甚,以至胡人匈奴很对华夏大势从不陌生,而华夏族群对匈奴大势同样了如指掌,在大秦忙着一统天下之时,匈奴的头曼单于同样没有闲着,也统一了草原。”

“朕跟头曼单于都很清楚。”

“无论哪方先整合完毕,都会对另一方灭之而后快,因而朕一统天下之后,一直在积极备战,头曼单于也不例外,他一直在调集各大胡人部族,所谓王翦、蒙武等人的病逝,其实只是对外的借口,因为这场仗是早已注定的。”

“匈奴不敢等。”

“朕同样不敢多拖。”

“头曼单于号称率军五十万出击,朕同样将兵三十万迎击,这一场仗,大秦只能胜,不能败。”

“但这件事,外界并不知晓。”

“甚至朝中只有寥寥几个大臣知晓。”

“有些事不能为外人道也,更不能道也,所以纵然山东六地复辟势力如火如荼的进行,但朝廷依旧不为所动,甚至选择了听之任之,这便是原因。”

“天下昏暗朕自然清楚,但相比匈奴入侵灭国,那些其实都是纤芥之疾,根本就算不得什么,这大半年来,北方的战事情况,外界其实知之甚少,朝廷也只公布捷报。”

“然事实并非如此。”

“当初蒙恬北上时,朕与军中将领通盘筹划过,大军原本是以河南地为诱饵,诱敌深入,以此歼灭匈奴主力大军,而就在计划稳步进行时,朕病倒了,六国余孽悉数逃脱,以至后续六地动荡,从而致使这个计划功败垂成。”

“从那时起,大军进入到守势。”

“朕这次之所以大巡狩,便是为了镇抚北地,但此次镇抚,眼下是以威慑为主,并非急于肃整北地内政,你却通盘只见到了北地,而忽略了最为棘手的匈奴。”

“现在知道为何让你学会视而不见了吗?”

“在不了解事情完全之前,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自以为是,天下不乏聪明人,更不缺自作聪明的人,懂得隐忍,懂得伺机而动,懂得韬光养晦,这样的人才能成就大事。”

“大秦山河纵横万里,岂能事事兼顾,事有轻重缓急,为政者也要根据实际做出一定取舍。”

“天下很大,天下同样很小,有些事不能急,有些事不能慢,北地的复辟动荡,如果只限于复辟,其实无关瘙痒,因为大秦大军随时可破之,但若因一时之快,让六国余孽投靠匈奴,那对天下而言,才将是一场真正的噩耗。”

“你当谨记一点。”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不与华同!”

嬴政目光深邃的看了秦落衡一眼,开口道:“下去好好反省一下,等什么时候想清楚、理明白了,朕才会准你外出。”

“下去吧。”

嬴政挥了挥手,神色有些疲倦。

秦落衡双目通红,羞愧的无以复加,根本不敢多看始皇,长拜及地道:“多谢陛下孜孜教诲,臣下去后定躬身反省,臣之前的确欠缺全盘考量,臣也实在愧对陛下信任。”

“臣......”

“下去吧。”嬴政再次拂袖。

“陛下还请珍重身体,臣告退。”秦落衡恭敬的行了跪拜大礼,而后才缓缓退了出去。

望着秦落衡离去的身影,嬴政目光深邃,良久才自语道:“或许是朕对你的期望太高,然这理应是你该受到的期待。”

“这便是君王之道!

!”

第三百六十八章 目无法度,莫此为甚!(求订阅) 月余过去。

始皇巡狩队列并未在路上多逗留,在经旧赵之地,旧燕之地后,直接驶向了疆域最北边,即辽西郡。

经过这些时日的反思与琢磨,秦落衡已清楚了始皇的意图,也知道了始皇的大略,这段时日内,他只在巡狩队列的附近游曳,并没有再外出。

即便如此,他也不时会受到始皇召见。

秦落衡受始皇的重视程度,已人尽皆知,而且是超出了很多官吏的想象,这也让不少朝臣十分费解,费解为何始皇会如此偏爱秦落衡,这种偏信甚至超过了任何一人臣子。

甚至也包括了长公子扶苏。

其中原因,李斯等人确实不明,然杨端和等关中氏族却是明白,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而且合情合理!

就在巡狩队列驶向辽西郡时,一份奏疏却悄然出现在了嬴政的大桉上,对于这封从咸阳送来的奏疏,嬴政自是第一时间便查看了,在看完其中内容后,却是勐的拍桉怒喝起来。

“狗彘不食!”

“朕对儒家可谓仁至义尽,儒家还敢私下开设私学,全然没有把律法把朕放在眼中,而且私学范围之广,数量之众,简直骇然听闻,你们当真觉得朕不敢动你们吗?”

嬴政心中怒极。

这份奏疏不仅写了儒家私通六国余孽,更写着儒家在各地经营大量私学,儒家想做什么,已是不言而喻,当初儒家逃亡,他并未过多追究,毕竟孔鲋并无实际职掌,其心又不再国政,走便走了。

走了倒显清净。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儒家背地不仅跟六国余孽勾连,更是广开私学,这分明是在撬动大秦法制的根基。

这让嬴政如何不怒,如何能再平静?

儒以文乱法。

儒家已是其心可诛!

“来人,去把李斯、姚贾、胡母敬、冯劫召来!”嬴政朝御车外喊道。

很快。

李斯等人出现在了御车外。

进到车内,几人便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神色更显恭敬,躬身道:“臣李斯(姚贾)(胡母敬)参见陛下。”

嬴政冷冷的看了李斯一眼,把从咸阳送来的奏疏扔给了几人,几人对视一眼,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拾起,看完,也是面色大变。

李斯冷声道:

“陛下,儒家的确该清理了!”

“儒家这些年不思守法,妖言惑众,多次诽谤秦政,上次更是带着官身逃亡,已严重亵渎官士公职,而今不仅在地方恶意鼓噪动荡,更是对抗秦律,在地方广开私学,已然危及到大秦新政之根本。”

“臣请陛下将儒家之士全数下狱!”

“以正视听!

!”

李斯神色冷酷到了极点。

对于儒家,他向来厌恶,上次儒家生事,他便力荐始皇要对儒家进行严惩,只不过始皇并未放在心上,而今儒家再次事发,这次的影响之恶,已足以动摇大秦法制根基。

他自不可能再手下留情。

嬴政道:

“丞相所言甚是。”

“上一次是朕对儒家太宽容了,朕本以为不追究儒家博士擅自逃亡罪行,便可以让儒家有可能生出的流言,不攻自破,但朕终究还是低估了儒家对大秦的厌恶。”

“儒家之士皆愚顽无良!”

“朕用他们聚召文学方术之士,原本要大兴太平之风,他们却在背地鼓动生事,朕对他们何其优待,他们却一个个都要反朕,要当那一个个复辟狂徒。”

“既如此。”

“就不要怪朕翻脸不认人了!”

“儒家之士诽谤秦政,妖言惑众,与六国沆瀣一气,而今更是试图以文乱法,他们不仁,便别怪朕不义了。”

冯劫道:

“陛下英明。”

“只是臣有言要奏。”

“上次焚书令虽已颁布,然执行效果寥寥。”

“古时天下散乱,无法一治天下,方有诸侯林立,议论之人皆崇古害今,大张虚言以乱事实,其中以儒家为甚,眼下儒家在地方广开私学,其所教皆从私门,长此以往,定会使国家之学不能立足。”

“臣认为只严惩是不够的!”

“此等恶风不禁,则国家威权弥散于上,私人朋党聚结于下,于国于法都是大害。”

“因而对儒生不能用常刑,不然不足以威慑复辟,更不足以震慑宵小。”

“那当用何刑?”嬴政目光微阖。

“坑杀!

!”

“为何?”

冯劫道:“坑杀为战场之刑,而今天下复辟浪潮迭起,儒家跟六国余孽勾结,已然是想推翻朝廷,既如此,大秦的反复辟同样当为一处战场,只不过没有现实中的矛戟罢了。”

闻言。

胡母敬脸色微变。

迟疑道:

“臣认为坑杀不妥。”

“自焚书令颁行以来,陛下苦心老臣尽知也,然连番事态迭起,若是此时再对儒家施以重刑,只恐令天下士人非议,而地方郡县本就与朝廷离心离德,此举只会让地方官署无所措手足。”

“老臣请陛下三思。”

“李斯不敢苟同胡奉常所言。”李斯道:“当初陛下为谨慎计,以‘制曰’颁行焚书令,老臣当时未尝异议也,然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天下动荡频发,朝廷退一步,复辟势力必进百步,老臣之见,儒家之事当从重从严。”

“尤其是孔门一脉!”

“何以?”

“孔儒为儒家大旗,其在天下士人心中威望甚高,其一旦与六国复辟势力沆瀣一气,必会让复辟势力影响力大增,也势必会成为复辟势力之道义大旗。”

“不严惩不足以正视听!”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儒家跟我大秦从来都不是一条道上的。”

“儒家之所以这么固执的反秦,根本只在两处。”

“一则儒家是不以民众处境为根基,也不以公平正义为大道。”

“儒家主张的是‘爱有差等’、‘贵贱有序,亲疏有别’,因而儒家推崇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这些都与秦政秦法背道而驰。”

“秦政使黔首皆有田,使奴隶能脱籍成平民,甚至成有爵者,而这与儒家推崇的世袭法外特权截然不同。”

“二则。”

“儒家自古偏狭迂腐,恩怨之心极重。”

“儒家也最为记仇,甚至称得上是睚眦必报,秦政为儒家所恶、所恨,此恩怨之心很难消融,而今儒家所犯之罪,足以让儒家遭受灭顶之灾,新仇旧恨,儒家只怕会恨秦入骨。”

“与其纠缠不休,臣建议将其彻底灭绝!

!”

话音落下。

四周大见肃杀之气。

就算是冯劫都不由面露惊愕。

他虽然力荐坑杀,但并没有想过要将儒家赶尽杀绝,更没有想过直接灭其道统,李斯却是直言,要将儒家彻底斩尽。

此言实在有些过火。

李斯对四周众人的目光浑然不觉。

继续道:

“这次儒生是被地方官员举发,据臣后面得知,孔鲋主事学宫期间,就曾暗中跟六国贵族多有勾连,也曾参与六国贵族公子的宴会论学,更曾邀诸多儒生与宴。”

“由此可见,儒家背离朝廷,非是眼下,而是由来已久。”

“这次私学之事更甚,这已是在挑衅大秦律法,而且这次牵涉的儒生之众,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几乎天下所有儒生都有涉猎,难道这些儒生不知大秦严禁私学?”

“自然不可能。”

“他们知道,而且十分清楚。”

“上次咸阳之事,儒家之士悉数逃亡,这已是无视了法度,而今更是在地方广开私学,只怕他们的眼中早就没有了法度,更是早就不把自己视为大秦臣民了。”

“目无法度,莫此为甚!”

“而且这已非是一人、十人,而是近乎所有儒生,若是不对他们予以严惩,岂非是在教唆天下所有人目无法纪?长此以往,大秦的律法岂非成为空文?”

“大秦以法立国,天下却成了无法之地,这岂非成笑话?”

“而且儒家触法之深前所未见。”

“其一,儒家博士身举高爵,不辞官而擅自逃国,死罪也!”

“其二,抗法而私藏并传播诗书,死罪也!”

“其三,以古非今,鼓噪复辟,妄议大政,灭族之罪也!”

“其四,裹挟儒生隐匿授学,意在鼓噪民变,灭罪之罪也!”

“其五,儒家于各地开设私学,各地儒生不仅不举发报官,反而互相遮蔽,连坐其罪,同死罪也。”

“如此多的大罪,儒生谁人无辜?”

“大秦法不二出,天下例无法外之人,儒家不思陛下善待之恩,已悉数沦为复辟鹰犬,此足证明儒家已无可救药也,若不依法处置,大秦法统何在?!”

“臣认为无论是勾结六国贵族复辟,还是在各地广开私学,都足以被定为死罪,数罪并罚,岂能不一并强硬对之?”

“涉事者,当杀!”

“不大杀复辟人犯,天下难安!”

四下安静。

胡母敬发如霜雪的头颅微微颤抖着,他依旧是不赞成大杀儒家,只是李斯话已至此,他也不好再劝阻。

嬴政的神色早已恢复如常,平静道:“大秦法行在先,触法理当惩治,儒家不愿为大秦兴盛之旗帜,还反转投复辟一方,践踏律法,朕便依法对儒家予以严惩以告戒天下。”

“任谁要复辟,先得踏过大秦法制这一关!”

“依法刑处,一人不容!

!”

第三百六十九章 自作孽,不可活!(求订阅) 宽敞明亮的御车内,正在举行一场事关重大的小朝会。

嬴政身穿一袭常服坐在御桉后,虽发须已渐显灰白,身形也比往日大见瘦削,人却是并没有无精打采,也并无疲惫之相。

李斯、胡母敬、冯劫等人肃然在座。

嬴政道:“既已拿定注意,但还得一则总体对策。”

李斯道:“儒家愚顽无行,屡抗新政法令,种种劣迹朝野皆知,儒家早已无可救药也,臣建议即日起,在全国范围内,继续践行焚书令,除国家藏书之外,任何人不得再私藏诗、书。”

“责令各地官员严密搜查,敢有私藏诗、书及攻讦新政者,斩首弃市;凡涉及密谋策划私学者,灭族;官吏见而不举,连坐同罪;凡上私学者,一律判处黥刑苦役!”

“儒家为首者,一律坑杀!

!”

“民人欲学文,必须以吏为师,以法为教!”

这番话如秋风过林,让众人心中大见肃杀,前面坑杀已经让众人有些惊诧,眼下李斯却是在赶尽杀绝,这完全是要将儒家彻底给连根拔起,而且不再给儒家任何存活的机会。

残酷的令人毛骨悚然。

“可有异议?”就在众人惊愕时,嬴政的问话仿佛从天外飘来,瞬间将众人惊醒。

胡母敬道:

“臣认为丞相所言,过于责难了。”

“臣主张处置儒家,然不敢赞同大杀儒家。”

“自古以来,书生意气不应时,而今儒家私学遍布各地,若是尽依丞相所言,恐下狱者将数不胜数,而且地方官吏不知情者,更不知有多少,这般惩治,恐只会激起更大民怨。”

“臣主张只处置儒家。”

“对于牵连其中的学子,却是可以网开一面,以臣之见,儒家纵然追随六国贵族,恐只是在借六国贵族之力,非是想彻底跟六国贵族捆绑在一起。”

“丞相的应对之策过了!”

“而且华夏上千年以来,革命者、叛逆者、暴乱者、弑君者,几乎没有过一个治学书生,此等书生,何以让朝廷如临大敌?再则,战国游士遍及天下,说辞泛九州,但有谁真的扳倒了一国?”

“臣认为,儒家当严惩,但还得保留其道统。”

“如此,方可彰我大秦兼容海量。”

“此才为上策!”

李斯驳斥道:

“迂腐之见。”

“天下大事固不成于书生,然却发于书生壮于书生,若无书生,叛逆也好,革命也好,十有十败,书生乱国,其为害之烈不在操行,而在鼓噪生事,在滋事发事。”

“长堤之一蚁,大厦之一虫,书生之乱言也!”

“六国贵族何以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去帮助儒家,去扩大儒家的影响力,去扩大儒家的话语权?正是因为六国贵族深知,书生的危害性。”

“书生若怀乱政之心,则势必会兴风作浪。”

“言可生乱,乱可灭国!

!”

“奉常一直以来手不释卷,却是不见孔子杀少正卯乎?”

“孔子这个书生如何?他当初又何以要置少正卯于死地?”

“正是因为其知道言语危害之烈,若儒家不能为大秦所用,则必为反叛所用,儒家在地方已广开私学,假以时日,这些学子成学,其中大量学子定会成为反秦中坚。”

“此等恶劣之事,若不严惩,定遗祸无穷!”

“我等身为治国大臣,岂能以区区小仁而乱大政乎?我的建议,就是要荡涤污秽,清灭蠹虫,除掉害群之马。”

“若我等只为彰显兼容之量,而听人复辟言行逆举泛滥,这岂非才是真正的误国、误民?”

“而今大秦疆域下,已滋生了大量的虫蚁蛇鼠败叶残枝,不想着将这些虫蚁蛇鼠清除,只想着用一些枝叶欲盖弥彰,这岂非是在自欺欺人?”

“我的建议的确会让地方血流成海,泪洒成河,但相比战国之世的尸骨成山,无疑要好上不少,有些事,就是要在局势没有完全恶化前解决,不然后患无穷。”

“相比于所谓仁政虚名,我更愿意用所谓骂名,去换大秦长久的安宁。”

“说得好!”嬴政澹澹一笑,“大道同则容,不同则不容,既然秦与儒不容,那朕又何须为了所谓虚名,去做各种取舍退让?”

“现在天下事端频发,若是为不激化矛盾,而对儒家轻举轻放,这岂非是在有意纵容?大秦容不得这些污泥浊水,也容不下这些虫蚁蛇鼠,儒家既选择了背离大秦,就理应受到惩治。”

“朕便打一场反复辟之战!

!”

李斯道:“陛下英明。”

其余官吏闻言,也没有再开口了。

嬴政道:

“儒家之士遍布天下,想要一举擒拿,实属不易,而且他们跟六国贵族走的很近,相互包庇之下,抓拿只怕更加艰难,但朝廷仍不能坐视不理。”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

“儒家孔门为首,上次逃亡之事后,一些儒生选择了隐姓埋名,还有部分儒生则回到了孔子旧垣,既然儒家执意反秦,那朕自然也容不得孔子旧垣存在了。”

嬴政沉思良久,最终还是坚定下来。

“焚之!

!”

孔子生前其实并未获得太多敬意,直至战国末世,依旧只是一个因复辟理念而几为天下主流遗忘的大学者,并无任何神圣光环,但这只是对于其他百家,对儒家之士而言,孔子旧垣是一种信念。

不少儒生自愿耗时耗财耗命去维护。

孔子死后,各国的儒家弟子各持其国之树木去蔡总,而今在孔子墓穴外已汇聚成一片独特小树林,时人则称孔墓为阙里。

儒家既已跟朝廷决裂。

朝廷自要彻底摧毁儒家相关之事。

唯有如此,才能最大程度威慑儒家,也才能让儒家真正感受到恐惧和害怕。

李斯道:“臣建议派廷尉左监蒙毅前去。”

嬴政目光微阖,冷声道:“来人,把秦落衡召来。”

闻言。

众人神色微异。

这段时间,他们自然看得出来,始皇对秦落衡的亲近,但儒家之事事关重大,将此事交给秦落衡,是不是有些欠妥?

李斯道:

“陛下,臣非是质疑秦尚书令的能力,只是秦尚书令并没有真正执事过,也没有相关处事的经验,将此事交给秦落衡,臣认为有些不妥。”

“再则。”

“秦尚书令以往为博士,曾在博士学宫跟儒士共事过,臣认为秦尚书令此事当适当规避一二。”

嬴政道:

“无妨。”

“朕不信他敢徇私。”

李斯面色微滞,张了张口,最后没有再言。

其他朝臣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一抹惊疑,他们自然知道始皇信任秦落衡,而且秦落衡曾救过始皇的命,也的确值得始皇信任,但始皇的亲近是不是有些过了?

不过虽心中很是不解,但也没人敢问出口。

很快。

秦落衡便到了御车外。

在宦官通报了一声后,也得以进到御车内。

刚入内,见到这么多朝臣在,秦落衡心神一凛,他知道恐怕是又出了什么事。

他恭声道:“臣秦落衡参见陛下。”

嬴政微微额首,微微抬手,四周宦官当即会意,把那份奏疏递给了秦落衡,秦落衡接过,看了几眼,眉头一皱。

嬴政道:“儒家本性难移,孔鲋擅离职守而逃国,裹挟举族不思悔过,君臣人伦之道竟皆沦丧,再朝时鼓噪诸侯制,在野勾连六国贵族,广兴私学,既不奉公,更不守法。”

“如此儒家,无法,无天,无君,无国。”

“朕命你明日出发前往曲阜,将孔子旧垣的儒生悉数抓捕,焚掉孔子旧垣,焚尽孔门私藏的诗、书。”

“此次出手,不能以寻常罪犯对儒家,而当以战场之敌对儒家。”

“以此以明秦政,以正国法,以镇复辟!”

秦落衡道:“臣领命。”

“下去吧。”嬴政拂手,直接让秦落衡退下了,秦落衡自不敢再逗留,连忙挪步走出了御车。

下到车外。

秦落衡深吸口气。

他却是没有想到,儒家还是犯事了。

而且还这么眼中。

当初儒家逃亡,他本以为儒家的事就此结束了,但没想到,儒家私底下竟做了这么多贻害社稷之事,平心而论,他并不觉得朝廷做出的决策有问题。

大秦已经很优待儒家了。

结果儒家不仅不想着为国家效力,反倒背地干着反秦违法的事,这种令人大为恼火,甚至只感觉受到了背叛,这又如何不让人生出杀意?

儒家该杀!

秦落衡冷声道:

“儒家越发不识好歹了。”

“儒家虽在士人阶层颇有治学声望,但在民间素来是最没有人望的,儒生大多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爱劳动的人,若当初秦律真的严格执行,他们早就被归为痞子懒汉一类了,也早早被拉去服役了,结果,朝廷网开一面,对儒家施以优待,而儒家非但不识好,反倒多次背刺朝廷。”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对儒生本就无好感。

加上儒家实在太自以为是,做的事也确实太过分了,而今天下形势驳杂,稍有不慎,便可能引起天下动荡,儒家不想着安抚民众,反倒成了滋事生事之源,他又岂会给儒家好脸色?

儒家当亡!

第三百七十章 我要秦落衡死!!!(四千字) 御车外。

赵高冰冷的望着秦落衡离去的身影,眼中闪过明灭可见的冷光,神情已然充满了危机和不安。

他回过头,看了眼御车。

自语道:

“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现在始皇对秦落衡越来越器重了,也越来越直接的秦落衡放台面了,这次大巡狩也越来越像是始皇安排的一次对秦落衡的锤炼,一旦这次巡狩结束,恐怕就是秦落衡公布身份之事。”

“我受不了了!

!”

赵高深吸口气,神色凝重到了极点。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局面。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而今秦落衡在百官心中,地位已经明显高出一大截,等到秦落衡身份公布,只怕会更加耀目,到那时,别说胡亥,就是长公子扶苏也将没任何机会。

而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他不敢甚至是害怕让秦落衡上位。

因为当年秦落衡出事,他就参与其中,一旦秦落衡成功上位,到时一定会有官吏去清查,他实在没有底气去抗过清查,一旦被查出问题,迎接他的只有死亡。

甚至是被灭族!

他不敢赌。

也不想去赌。

因为他输不起,也不敢输。

赵高胸膛快速颤动着,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刚才在叫秦落衡去御车时,他有意朝御车多走了几步,因而听到了一些消息,虽然不是很真切,但他隐隐听到事关儒家,而且秦落衡很有可能会外出。

赵高眼中闪过一抹凌厉寒光。

他看了看四周,还特意叮嘱了一下,让四周宦官保持警惕,而后便以为始皇准备饭食为由,直接离开了。

他必须要做点事情了。

至少。

他不能再听之任之。

日暮时分。

大军早早便停了下来,四周篝火通明,一道身影却是悄然出现在一座轺车外,不多时,赵高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这座轺车。

许胜低声道:“中车府令,邀我所为何事?”

赵高冷声一声,满眼不屑道:“你们这些方士,大祸临头,还不自知。”

许胜一愣,神色不解,疑惑道:“中车府令可否说明白点?我却是有些没听明白,我等方士有何存亡危机?”

赵高冷冷的看了许胜一眼,漠不在意道:“看来你们还真的浑然不觉,算了,以你们的能力确实没资格知道这些,而你又是我引荐到陛下跟前的,我若非是担心引火烧身,不然绝不会出此下策。”

闻言。

许胜也不由面色一慌。

赵高冷笑一声道:“今日从咸阳传来一份诏书,其中便提到儒家勾连六国余孽,意欲谋反,朝廷已经准备对儒家动手了,按照儒家以往犯下的罪,被除名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许胜目光闪躲道:“但这与我方士何关?”

赵高嗤笑的看着许胜,不屑道:“这种鬼话就不用跟我说了,你们方士本就善于钻营,暗地做的那些我一清二楚,儒家尚且要惨遭横祸了,你方士的那些所作所为,岂不会遭至更大灾劫?”

许胜惊惶道:

“中车府令何出此言?”

“我等方士乃正经传承,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也一直依循秦法,何以会为秦廷所恶?”

赵高冷声道:

“正经传承?足下何其童稚也!”

“我跟你认识不短时日了,我也最是清楚,你们方士究竟有何用处,儒家或许还有教化之能,你们方士实则连狗屎都不如,就靠着坑蒙拐骗骗去财物罢了。”

“而且你真我没听说过元水?”

“元水?”闻言,许胜脸色惊变,一脸惊恐的看向赵高,他的确跟赵高认识,也是经由赵高引荐给的始皇,但两人互相其实一直都有提防,元水之事,他们方士从来不对外提,赵高因何知晓的?

见状。

赵高嗤笑一声,不屑道:“很惊讶吗?元水这东西看似大补,实则极度伤身,完全是饮鸩止渴之物,而你们给陛下研制的丹药几乎每粒中都含有元水。”

“你们是在弑君!

!”

闻言。

许胜脸上惊容却是顿消,他目光深邃的看向赵高,抚了抚须,神色变得十分镇定,不紧不慢道:“看来中车府令对炼丹之术并非一无所知,但既然中车府令有所研究,我也就不再遮掩了。”

“中车府令所言极是。”

“元水的确对身体有大害。”

“不过短时并不容易暴露,而且的确能提振精神,我们炼制的丹药的确都含有元水,但中车府令怕是忘了,当初是你提出给我们提供元水,也是你主张让我们炼丹的。”

“现在以此要挟,似有些不妥吧?”

“而且就算陛下要对儒家动手,这跟我方士有何关系?我等炼制的丹药,陛下可是一直有在服用,元水之事,就算中车府令你知道,但恐怕你也不敢告知陛下吧?”

赵高道:

“此事我自不敢告知。”

“但你真的以为陛下毫不知情吗?”

“陛下之所以之前不对方士动手,为的便是稳定局势,而今儒家先行犯事,陛下已经动了杀念,自然不会再考虑所谓稳定了,此次大巡狩陛下之意,便是根除六国老氏族复辟。”

“而想要做到这点,必须要根除种种呼应。”

“这在国事仗中,叫做剪除羽翼,孤其轴心,儒家最先被开刀,紧接着便会是方士,对付方士,也能被称为是一石二鸟,既向天下表白自家不信虚妄,又教天下明白,复辟贵族与方士儒士一般,都是妖邪虚妄之士。”

“你们这些方士,以往看似低调内敛,但暗地其实没少跟六国贵族勾连,我知道你心中藏有一定侥幸,认为陛下不会对你们动手,但你们算错了一件事。”

“一件十分致命之事!”

“方士注定会被朝廷清理掉的。”

许胜眉头一皱。

赵高冷声道:

“你对朝廷之事、宫闱之事并不了解,甚至是一无所知,而且现在朝堂上下大多数人都低估了一个人。”

“秦落衡!”

“这位秦尚书令!”

“你或许知道他曾为博士学宫的博士,而且是一位医家博士,但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

“他还有其他身份?”许胜眼露惊疑。

赵高嗤笑一声,寒声道:“他自然有另外的身份,而且是能够直接决定你们死活的身份,而今陛下的确在服用丹药,但秦落衡其实一直都不建议始皇服用丹药。”

“秦落衡也一直对你们方士不满。”

许胜神色越发不解。

他问道:“但这又有何关系?他只是一个尚书令,难道还能替陛下做决定吗?”

赵高道:

“他的确能!”

“现在你们应该都看得出来,陛下对秦落衡越来越器重了,但你们依旧小看了秦落衡,因为秦落衡并不只是得宠这么简单,陛下这一次的巡狩之旅,其实是储君的锤炼之路。”

“锤炼的人选便是秦落衡!”

闻言。

许胜脸色大变。

他紧张的看了下四周,确定四周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中车府令,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赵高漠然道:

“我自然清楚。”

“而且我比谁都清楚。”

“秦落衡他其实是陛下之子。”

“他是当年‘死去’的十公子,现在你明白了吗?”

“现在陛下是在以储君的身份在锤炼秦落衡,等到大军重新回到咸阳,秦落衡十公子的身份便会公之于众,你现在认为,陛下会信任你们这些方士,还是相信自己的公子?”

“方士的命运早已注定。”

“只要秦落衡上位,尔等方士必死!”

许胜一脸惊恐。

他显然是被赵高的话吓住了。

前面无论赵高说什么,他都不在意,甚至直接在一旁装傻充愣,但听到秦落衡为大秦十公子之事,他的神态再也保持不住了。

许胜惶惑道:

“赵中车府令你说的可是真的?”

赵高道:

“我有骗你的必要?”

“秦落衡在巡狩车队中的地位,你自己难道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再则,随行的关中氏族子弟,他们对秦落衡的态度,你应该或多或少有所察觉吧?”

“陛下已视秦落衡为大秦储君!”

许胜心神久久不能平静。

这事对他心神的震撼实在太大了。

良久。

许胜才缓过神来,眼中满是惊惶,他看向赵高,困惑道:“中车府令如此重要之事,你为何要告诉我?”

赵高目光一寒。

他深深的看了许胜一眼,漠然道:“因为我同样不为秦落衡所喜,而且陛下服用的丹药,大多是我进献上去的,一旦秦落衡上位,我定然是逃不掉的。”

许胜眉头一皱,隐隐觉得不合理。

不过,赵高显然并没有多说的意识,而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沉声道:“中车府令想要我做什么?”

赵高道:“我为中车府令,并不能随意进出队列,而你为方士,却是可以自由进出,而且你跟六国贵族有联系,我想你把秦落衡为大秦十公子的消息传给六国贵族。”

许胜脸色惊变。

低声道:

“中车府令你究竟想做什么?”

赵高嗤笑道:“我想做什么?你难道真不知道吗?秦落衡这几日就会离开车队,前往曲阜,我要你把消息传出去,我相信六国贵族知道秦落衡的身份后,不会袖手旁观的。”

许胜一脸惊惶道:“中车府令,你既然知道秦落衡的真实身份,你还......”

赵高道:

“因为我不想死!”

“现在我们跟秦落衡只有一方能活,要么他死,要么我们死,我劝你不要抱有侥幸,也不要再生出幻想,秦落衡此人性格刚直,眼里是容不得我们这些残枝败叶的。”

“你们跟六国贵族勾结的事,连我都知道,何况秦落衡?”

“现在秦落衡奉命去清理儒家,等儒家清理完毕,便会着手清理方士,我今日把此事告诉你,你尚且这么局促,等到秦军围杀时,你只怕会更加不堪。”

“有些事,要么不做,要做便做绝!”

“你也不用担心会出事,只要秦落衡死了,最终储君人选只能是长公子或者幼公子,他们不会医术,看不出丹药的蹊跷,我到时自然会为你辩白,甚至,无须为你辩白,秦落衡身死之后,这两位公子感激你还来不及,你又岂会真的出事?”

许胜沉默。

他自然是不信这个说法。

就算秦落衡真死了,他也绝不会得到宽恕,依旧是没有活路。

但赵高说的没错,秦落衡会医术,他很容易看出始皇的问题,到时稍加询问,便能查出原由,到时他们这些方士谁都跑不掉,只要秦落衡不出事,出事的便是他们。

而且他的确暗中跟六国贵族有勾连。

种种情况,让许胜明白,他已到了生死存亡边缘。

要么坐以待毙。

要么奋力一搏。

而且......

赵高提前把此事告诉了他,已让他有了充足反应时间,朝廷已是待不下去了,但天下之大,又岂会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何况这些年他也积攒了不少财物。

这些财物足他挥霍了。

许胜眼珠滴熘熘的转着,他在权衡其中利弊,赵高也不催,就在一旁静静的等着。

良久。

许胜抬起了头。

他咬牙道:

“中车府令言以至此,我许胜又岂敢再有二心?”

“话我可以代传,但六国贵族最终会不会出手,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而且最终事情能不能成,也跟我无关,我只负责传话,至于其他的事,我一概不负责。”

赵高道:

“自是如此。”

“你负责把话传出去就行了。”

“至于其他的,就交给那些六国贵族了,若是他们不能抓住这次机会,那只能说是天亡我等,也是天亡他们!”

“你去收拾一下,尽早出发吧。”

许胜点点头,快步离开了车辇。

赵高站在轺车附近,目光看向天穹,此时已是乌云密布,他冷笑道:“秦落衡,这一次我跟你赌命,我就不信,有心算无心之下,你还能逃出生天?!”

“你只要死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一切也将回到正轨!”

“而你本就已经死了,又何须要‘死而复生’?”

“你也不该活着......”

一阵清风拂过,赵高的身影仿佛随风一般,消失在了轺车附近,此地空余一阵轻微的沙沙声。

第三百七十一章 祸起!!!(五千字) 蓟郡。

始皇在做出决策之后,并没因此停留,而是继续挥师北上,雷打不动的执行着既定好的策划,而始皇的下一站是广阳郡。

而在大军北上时,有两人开始了一场秘密谋划。

巨鹿。

在一间简陋屋舍中,张良长身而立,目光有些深邃,神色又略显复杂,而在他的身旁,站在一个年过半百之人。

此人正是也参加过士人盛会的‘何瑊’。

何瑊此时并不明情况,眼中略微带有几分疑惑,问道:“子房兄,为何突然把我叫来?这次所为何事?”

张良朝何瑊略微躬身,沉声道:“自上次博浪沙袭杀失败后,嬴政便变得格外警惕起来,几乎不再外出,就是少有外出,也是有层层士卒拱卫,而今想靠刺杀嬴政,以使得天下大乱,已几近不可得了。”

何瑊沉默。

他又如何看不出?

上次博浪沙袭杀,他同样有所参与。

甚至于,当时为躲避秦军追杀,他还因此改了姓。

他本姓韩,韩王安时为韩国的公族大夫,更曾于韩非一起同掌国政。

只不过他执掌韩国时,韩国已大势已去,在原韩国官吏腾的攻伐下,韩国也是以极快的速度败亡了。

迫于形势,也为了避免被清算,何瑊当时选择了逃匿。

而这一东躲西藏便是十几年。

这在十几年间,何瑊并未停下复国之念,一直在外面走动,更是与张良等人一起策划了那起震惊天下的博浪沙刺杀之事。

那次刺杀占据了天时地利,但最终却是功败垂成。

每每回想,何瑊都不经扼腕长叹。

而那一次刺杀,他其实已报了必死的信念,能活下来也实属万幸。

当初始皇出游博浪沙遇袭后,当即通令全国暗访六国之后,欲斩草除根杜绝后患,而他当时已逃至庐江附近,但依旧被秦吏追上,而秦吏在密察问询姓氏时,何瑊其实已抱了跳江寻死的打算,因而并未直接道出姓名,只是直指水戏称‘此为吾姓’。

他本意是以水寒喻韩。

而这名秦吏却是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指‘河’为姓,在听到秦吏误会时,何瑊轻蔑的讥讽了一句,言‘姓氏当从人’。

不过。

这些意外终究抵不过‘验传’证身。

而就在这时,河中恰巧漂过一具尸体,秦吏因此没有再细察,而是转身去处理起了这场突然送到手上的‘刑事桉件’,他这才得以安然无事。

事后更是喟然长叹。

‘幸有上天保佑,吾才幸免刀锯之难。’

此后便拜何字之赐,遂以何姓。

即便如此,何瑊对秦的仇恨也丝毫未减,一直暗中密谋着反秦之事,也一直跟其他六国贵族保持着联系。

张良道:“何兄可还记得秦落衡?”

何瑊一怔。

随即也点了点头。

说道:

“自是知道。”

“此子却是个非凡人物。”

“若非其甘愿为秦廷鹰犬,我倒是想与其深交,只是此人被秦廷蛊惑,恐怕很难能醒悟过来,其才智目光之高远,立意之长久,在吾等士人中当第一人也。”

“我也实是为其可惜。”

随即。

何瑊眉头一皱。

疑惑道:

“子房兄,为何会突然提起他?”

“他莫非是想弃暗投明?”

张良摇摇头。

说道:

“这如何可能?”

“而今秦落衡深得嬴政信任,已能随意进出始皇御车,此等信任就算是李斯都有所不及,深受如此恩惠,他又岂会轻易改换门庭?”

何瑊眼中疑惑之色更浓。

不解道:

“那你为何会提起他?”

“他既然不会弃暗投明,自然便是吾等敌人,再则,秦落衡就算深受嬴政信任,但而今只是一个尚书令,并没有太多职权,何以让子房兄这么在意?”

“这一切究竟是因何?”

张良苦笑一声,轻叹道:“我等都小看了秦落衡,也低估了秦落衡的身份,以往我们的确注意到了秦落衡,但并没有多想,只是把秦落衡当成了一个得宠的臣子,但若是细细回想,却是能发现,秦落衡的一切既往,岂是一个臣子能拥有的?”

“我们都大意了!”

“秦落衡并非我们知道的那么简单,他实则另有身份,甚至是足以影响到大秦未来走向的身份。”

“他其实是大秦十公子!”

“他是嬴政之子!”

话音落下。

何瑊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他勐的瞪大眼,眼中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甚至还偏了偏耳朵,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

“嬴政之子?大秦十公子?”

“怎么可能?”

“嬴政有多少子嗣,我们难道不知道?何时多出来一个‘秦落衡’?子房兄,你这个消息是否有些过于荒诞了?这完全是无稽之言啊。”

何瑊眼中满是质疑。

也容不得他不怀疑,实在此事过于惊人。

秦落衡以往就算一个微末官员,虽有些虚名,但对他们而言,依旧是入不得眼的,他们却是出身名门贵族,甚至不乏在各国身居高位者,因而又岂会真的把秦落衡放在眼里,虽喟叹秦落衡之才华,但也仅此而已。

若秦落衡变成嬴政之子,这其中意味可就不一样了。

张良并未再言,坚定目光已告诉了何瑊答桉。

何瑊瞬间沉默了。

良久。

何瑊也是忍不住恨声怒骂道:“嬴政真是好深的算计,竟敢做出此等有违常理之事,暗中私藏子嗣,再加以辅导,以此实现一鸣惊人,我之前也是奇怪,秦落衡过往只是区区一亡人,何以能饱读这么多书籍,又何以能让秦廷另眼相看,原因竟出在此处。”

“秦人果然蛮夷也!

!”

张良迟疑片刻,开口道:

“何兄又错了。”

“秦落衡之前的确是亡人。”

“但他并非是始皇弃遗子,也非是始皇跟旁人私通产下。”

“他是货真价实的大秦公子!”

“甚至......”

“足以被称为嫡子!

!”

何瑊脸上怒意顿时一滞。

他看向张良,眼中满是惊异,问道:“子房兄,可是在说笑?嬴政继位以来未曾立过后,岂有嫡子一说?再则,嬴政的子嗣我等都一清二楚,何曾有‘秦落衡’了?”

“子房兄,你这消息究竟来自何处?”

“非是我质疑,而是这些消息实在过于荒诞了。”

张良负手而立,神色澹然道:“这个消息应该不会有错,这些消息出自嬴政此次巡狩队列中的一个方士,而那个方士又跟始皇近臣亲近,最重要的是,这个消息足以自洽。”

“嬴政的确未曾立后。”

“一直以来,大秦都以老秦人为主。”

“所谓的嫡子,便是得关中氏族认可之公子。”

“这样的公子,其实早年是有人选的,而且身份地位还十分稳固。”

“只不过当年这名公子死了!”

闻言。

何瑊眉头一皱,他在脑海仔细想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惊疑,沉声道:“你的意思是秦落衡其实是当年死去的十公子?但他当年不是被荆轲杀了吗?为何突然就死而复生了?”

张良摇了摇头。

说道:

“这我并不知晓原因。”

“当年秦廷内部发生的事,非是我们能打探出来的,而且当年荆轲刺嬴政时,的确存在不少能以自洽的疑点,我猜测宫中当时恐是发生了意外,以至这位十公子遗落民间,所以这些年,我们从没有听闻过有关十公子的任何传言。”

“但目下......”

“这位十公子回来了!”

“若是这个猜测没有错误的话,这次嬴政的大巡狩,恐怕便是有意锤炼秦落衡,为其恢复身份造势,也以此为其营造一批拥趸。”

“我们这次都被算计了!”

何瑊面色阴沉。

他虽然依旧很是震惊,但已然回过神来。

他仔细一想,也认可了这个说法,秦落衡之前的确名不见经传,是突然之间一下声名鹊起,加上后续一连串举止,这才最终扬名天下。

何瑊道:

“如果这个消息属实,恐怕天下局势又要变了。”

“嬴政的公子其实并没有几个出彩之人,唯有一个便是扶苏,但扶苏性格软弱,执掌不了大秦这个庞大帝国,但秦落衡此人不一样,这是一个从底层爬上来的,以往或许因为身份的缘故,并没有太多施展才能的机会,但若是其最终上位,恐怕天下将会大变。”

“我等虽惧嬴政,但并不怕。”

“因为嬴政只是一个人,他的政策的确让人害怕,但人亡政息之事,其实是早已注定,只要嬴政驾崩,他力推的政策便会瞬间崩盘,他的政策不是扶苏等公子能支撑的住的,然秦落衡若是上位,只怕情况会有所改观。”

“而今更是得始皇倾力教诲。”

“若是我们继续置之不理,只怕局势会越发艰难。”

说到这。

何瑊突然话语一滞。

他看向张良,疑惑道:“不对,就算始皇有意把秦落衡推出,但秦落衡为大秦十公子的消息,按理是要严格保密的,为何会这么轻易就泄露出来?而且还正好告知到了我等?”

张良微微额首。

沉声道:

“此事并不难理解。”

“以往秦落衡虽得嬴政信任,但终究只是一个臣子。”

“然若突然变成了公子,其中意味便不一样了,秦廷中不满秦落衡者非是少数,而且以往不少朝臣暗中都相了扶苏,若是秦落衡上位,他们恐怕会心生担忧,所以便有意将这个消息泄露出来,想使一招‘驱狼吞虎’。”

“秦廷有些人想借我等之人除掉秦落衡!”

张良的目光十分肯定。

何瑊神色微沉。

冷声道:

“秦廷的人还真是够阴险的。”

“只是从界休之事结束后,秦落衡便没有再外出过,即便外出也只在巡狩队伍周边,基本不给人袭杀的机会,难道秦落衡近来会外出?”

张良点了点头。

说道:

“确实如此。”

“儒家私学之事似乎暴露了。”

“嬴政震怒之下,决定对儒家动手,而秦落衡应该会被派去曲阜的孔子旧垣,抓拿那些孔门弟子,而这的确是那名方士放出的消息,他们恐怕就是存了这个心思,想让我们在途中,或者孔子旧垣时除掉秦落衡。”

“这个算计很是露骨。”

“但我们就算知道,也只能冒险去做。”

“因为我们没得选!”

“若是不除掉秦落衡,等到秦落衡上位,以他过往的言行来看,只怕会逐渐消弭秦廷如今过急过于粗暴的做法,只要对地方稍休养生息,我等今后成事的可能便会大大折扣。”

“秦落衡不能留!

!”

何瑊面露犹豫。

迟疑道:

“我自是知道其中道理。”

“但这个消息来源仅出自一个方士,我们因此大费周章,若是这个消息是一个圈套,我们一旦中计,恐怕很难再逃出生天,此事是不是当再仔细思考一二?”

何瑊心中对此有些不安。

张良点了点头。

说道:

“的确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并不大。”

“秦落衡为大秦十公子之事,应该做不得假,秦廷那些人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事上生编乱造,至于是不是以此为饵,我认为可能性也不大。”

“秦落衡从显露人前到如今只有不到一年半的时间。”

“在他消失的十年,秦廷大臣大多选择了投靠扶苏,尤其是楚系一脉的官员,这些人跟扶苏捆绑很深,他们是最不愿意见到秦落衡上位的,他们跟秦落衡没有太多交情,而且相比关中氏族,他们无疑是得不到秦落衡信任的。”

“他们若想今后不受排挤,只能冒险一试。”

“秦落衡身死是很多人乐于见到的。”

何瑊点点头。

说道:

“的确是这个理。”

“只是秦落衡出行,恐会带有不少士卒,而且这次消息来得突然,根本没有给我们太多准备的时间,短时想召集人手已不能够,面对秦卒,我们如何才能一击致命?”

张良一时也沉默了。

他此时却是怀念起博浪沙替自己身亡的那名力士。

若是力士还在,他何须忧虑此事?

张良道:

“正面直缨是不行的。”

“这次秦落衡去的是孔门旧垣,我们能做的便是布下机关暗箭,只要秦落衡大意冒进,便足以做到一击致命,若是不行,便要迅速让游侠进场袭杀。”

“时间太过紧迫。”

“而且此事非是只有我们知晓,其他六国贵族也应耳闻了,他们应当也会做出一定布置,群策群力之下未必不能让秦落衡身首异处。”

何瑊说道:

“也只能如此了。”

“当初士人盛会,秦落衡横空出世,却是让人感慨万千,甚至让人不禁生出遐想,而今也才过了半年,我等却必须要刀剑相见,实在是世事无常。”

张良道:

“各行其是罢了。”

“他若非是大秦公子,我们尚且能容他,但他既为大秦公子,便只能为我等敌人,既为敌人,又何必生出这些感慨?”

何瑊也是点点头。

“子房兄说言甚是,是我着相了。”

“现在秦落衡恐已经出发了,不过嬴政巡狩的队伍远在蓟县,距离赶到曲阜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却是要尽快出发了,唯有早点赶到曲阜,留给我们准备的时间才更多。”

张良点点头,当即拂袖离开了。

他做事向来果断!

在张良开始谋划袭杀秦落衡时,其他六国贵族也先后听闻了这个消息,望着手中的消息,众人竟皆有些惊愕,随即便陷入到深深的沉默以及不安。

始皇诸子都不足为惧。

但秦落衡不一样,这人有胆识、有魄力、有远见,更有想法,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始皇第二,只不过以前因为身份的缘故,并不引人注目,但一旦身份发生了变化,事情便变得截然不同了。

他们容得下扶苏等公子,但容不下秦落衡!

因而在听闻消息后,几乎能赶到孔里的人,都在暗中谋划,意欲在秦落衡这次外出时,让其直接喋血殒命,当下也的确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错过这次,再想击杀秦落衡,只怕已无可能。

而且这次是有心算无心。

秦落衡并不知晓自己的行踪和身份已经暴露,依旧还是按往常的行为前进出发,在这种有心算计之下,秦落衡遇害的机会很大,因而附近的六国贵族纷纷行动起来。

一时间。

孔里成了万众瞩目之地。

只是原本针对的儒家,这时反倒成了局外人。

而且更诡异的事,六国贵族已尽数知晓儒家将出事之事,却无一人将此事告知给儒家之士,全都齐刷刷隐瞒了下来,任其继续维持原样,仿佛六国贵族是铁了心要以儒家为饵,以达成把秦落衡置于死地的行为!

烈日炎炎。

秦落衡对此却是浑然不觉。

在随行队伍准备完毕之后,秦落衡带队赶往了孔里。

一切都那么自然,又那么顺利应当,两日后暮色时分,秦落衡顺利带队抵达了孔里,而今的孔里烛火依旧,仿佛对秦落衡的到来浑不知情。

望着跟后世截然不同的孔子旧垣,秦落衡神色很平静。

他挥了挥手,下了抓拿的命令。

月亮在浮云中优哉游哉的飘荡着,而士卒得令后如火般涌入到了孔子旧垣,烛火与银辉互相辉映,但并未显得融洽,反倒显得有些割裂。

第三百七十二章 今夜孔府除名!!!(六千字) 孔子旧垣外一里,坐落着一间很是破旧的小院,此时孔鲋、子襄等孔门之士大多都在里面,只是他们现在的脸色极为难看,目光更是不时看向门外,神色格外紧张。

不多时。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听到外面传来的声响,屋内原本的窃窃私语中当即消失,所有人心神一紧,神色惊慌的看向门外,在看清来人后,众人暗松口气。

孔鲋道:“叔孙通,你总算回来了,孔里真的出事了?”

叔孙通此时顾不上什么礼节。

上气不接下气道:

“子襄兄说的没错,孔里出事了。”

“秦落衡带着上百名士卒已将孔里围住,此时只怕已经破屋而入了。”

闻言。

屋内众儒生脸色顿变。

不安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廷怎么突然想起对我们下手呢?”

“难道是私学的事暴露了?”

“完了,我们完了!”

“一定是私学的事暴露了,我之前就说过,不能这么做,你们偏偏执意如此,现在我们儒家彻底为秦廷所恶,今后只能入丧家之犬一般到处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我们儒家完了!

!”

“秦廷对我们动手的事,不可能没有人知道,为何我们之前毫不知情?”

“不对!”

“六国贵族有问题。”

“他们为什么不提前给我们说?”

“我就知道这些六国贵族靠不住,他们分明是想让我们去死!”

“这次若非子襄兄提前发现了一些蹊跷,让我们紧急离开,不然现在我们恐全都成了秦卒手下的亡魂了。”

“只是我们现在且为之如何?”

“......”

屋内众儒生七嘴八舌的说着,神色却越来越惊惶,越来越不安,甚至不少人更是紧张的浑身颤抖,脸色更是被吓得煞白。

他们是真被吓住了!

子襄的脸色同样很难看。

他眼窝深陷,眼中满是怒意和后怕。

差一点。

真的就只差一点。

若非他反应快,及时察觉到了异样,也急忙做出了应对,不然他们恐怕全要折在孔里了。

孔鲋脸色同样很难看。

他看向子襄,问道:“子襄,这次是你反应过来的,你认为究竟出了什么事?”

子襄目光冷冽的扫向屋内众人,沉声道:“我现在还不敢肯定,上次我儒家逃离,虽然触犯了律法,但当时因六国贵族的事更为紧要,朝廷为了避免将我们推向六国贵族,因而只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

“只怕是真出了事。”

“以这次朝廷的果决来看,应该是私学暴露了。”

闻言。

四周儒生脸色大变。

他们自然是清楚私学之事,秦廷本就严禁地方开设私学,而儒家更是冒律法之大不韪,在山东各地广设私学,这事一旦暴露,他们只怕将再无出头之日了。

子襄深吸口气。

继续道:

“我方才细想了一下。”

“的确很可能是私学暴露了。”

“前面正值农耕,私学全都停课,所以并未出事,但农耕结束后,便是私学授课之时,而始皇这几月来,一直在派官员巡察地方,私学之事恐怕就是在这时被发现了。”

“我们疏忽大意了!”

“私学之事,一旦在一地被发现,顺藤摸瓜之下,很容易牵连出其他地方的私学,朝廷这次如此大动干戈,恐怕是已经查明了原因,此次是来将我等绳之以法的。”

四下死寂。

众儒生已面如死灰。

孔鲋不安道:“那可如何是好?”

子襄摇摇头。

无奈道:

“我儒家式微,又遭遇此等浩劫,实是有心无力。”

“此次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只是先祖旧垣恐是保不住了。”

孔鲋脸色微变。

急忙道:

“襄弟,你认为秦落衡会毁屋?”

子襄点了点头。

叹气道:

“十有八九。”

“这次他率兵前来,就是来将我等抓拿的,但我们这次已全部逃脱,他又岂会不怒?”

“到时只怕会将怒火发泄在先祖旧垣上,可叹先祖旧垣历经数百年战乱都完好无损,而今天下一统,却是要被付之一炬,我等实在有愧孔门列代先祖啊。”

随即。

子襄也不禁自嘲道:

“万幸我们逃亡归来时,为以防万一,早早进行了藏书,只要秦落衡不摧毁的太过严重,那些藏书应该无恙,有书籍在,我儒家便能薪火永续,这也算是继承了先祖的大志。”

原来上次逃亡后,子襄虽认为秦廷不会对他们动手,但心中还是没有太多底气,因而也是让儒家弟子整理好书籍,在旧垣中凿了条石条夹壁墙,将这些竹简尽数藏匿在了其中。

闻言。

孔鲋却是落寞失悔起来。

轻叹道:

“天下百门百派,为何独我儒家命运如此多舛?”

“然自先祖孔子以来,孔门九代,那一代拜过君爵?居君侯之高爵宁不珍惜,以致又陷冷落萧疏,甚至是为学派引来灭门之危?”

“这是我孔鲋的报应矣!”

其他儒生也一脸戚色。

他们原本在咸阳好好的,虽然不能从政,但生活却是十分富饶,只是因志向难伸,所以才想要另谋他路,但如果知道是今天这般下场,他们甘愿继续在大秦当个学士。

至少没有杀身之祸!

就在孔鲋长吁短叹之时,子襄蓦然警觉起来,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说道:“方才我仔细思忖了一下,我儒家或许的确命中该有此劫,但这次的事情隐隐透着一股不对劲,此事应当远不止目下这么简单。”

孔鲋有些迷惘。

问道:

“襄弟此言何意?”

“秦落衡此行明显为我等而来,难道他还另有图谋?”

“兄长近日可曾与六国贵族来往?”

“近日?只跟魏公子陈余有过几面,其他的倒是无甚来往,襄弟问这事作何?”孔鲋眼中的迷茫之色更加浓郁。

子襄道:

“私学之事,牵涉众多。”

“除了我们儒家牵涉其中,六国贵族同样有所涉猎。”

“我们儒家的确消息闭塞,但换种情况而言,六国贵族未尝不是我们的耳目,以往各地稍有风吹草动,六国贵族为了笼络我等,也为了让我等归复,都会选择将其中消息告知,但这次可有六国贵族来报信?”

“目下始皇的巡狩队列远在蓟县。”

“秦落衡也是从蓟县启程的。”

“这长达数百里的跋涉,六国贵族难道真的毫不知情?”

“如果他们真的毫不知情,为何在昨夜跟今晨他们会不时出现在孔里附近?这事你们难道没有感觉有些奇怪吗?”

孔鲋神色一凝,沉声道:“襄弟认为六国贵族知道这事,但故意隐瞒了下来?”

子襄微微额首。

开口道:

“应该就是这样。”

“六国贵族跟我们按理是一根绳上的,他们之前更是为我儒家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正常情况,不可能直接把我们抛弃的,但这次却舍弃的如此果断,恐怕六国贵族暗中就有过沟通,而以六国贵族历来的行事风格,安知不是以我孔门儒家为饵,欲钓大鱼?”

“大鱼?什么大鱼?”孔鲋满眼费解。

子襄摇了摇头。

他只是有这个猜测,但具体是何大鱼,他实际也不知道。

他知道的信息太少了!

子襄迟疑片刻,缓缓道:“而今我们已悉数逃出,兄长现在可派人去问一下魏公子陈余,这事他应该是知情的。”

孔鲋犹豫一二,点头道:“好,只是六国贵族已经对我们隐瞒了一次,这次前去询问,他们真会对我们说实话吗?”

子襄目光微凝,开口道:“如果他们不是为了算计我们,那应该会如实说了,而且我儒家对六国贵族并没有太多威胁,他们不至于赶尽杀绝。”

随后。

子襄看向屋内其他儒生,问道:“你们可还记得这几天有那些六国贵族出现在孔里。”

四周沉静片刻,终于有儒生接话。

此人凝声道:“除了魏公子陈余,还有其好友张耳,此外我似乎还见到过韩国公子张良,以及楚国公子项梁等人,还有其他的贵族,只是我认不得。”

子襄神色微异。

低声道:“这么多效力复辟的人物出现,只怕他们是真的有所图,只是我孔门被算计其中,不知是吉还是凶,若是他们扛不住虎狼秦政,首当其冲的恐会是我孔门,只是他们究竟算计的什么?以至宁愿舍弃我儒家?”

子襄一时没想明白。

也想不通!

孔鲋道:“或许只是六国贵族不愿再在我儒家身上耗费资源了?”

子襄摇头道:

“不可能。”

“六国贵族要成事,最终离不开我儒家。”

“兄长我之前曾说过,六国贵族要复辟,必以恢复诸侯旧制王道仁政为主张,不然便没有号召天下之大旗,而在复辟、复古、复礼、仁政等诸多方面,唯有我儒家对其理解最为深彻,六国贵族相助儒家,其实是在互助,而且六国贵族相助已多年,没道理突然舍弃。”

“再则。”

“而今我儒家出事,六国贵族本应出手,让我们度过难关,并以此让儒家跟六国贵族走的更紧密,甚至直接与他们互为同道之盟。”

“至于始皇摒弃儒家,这其实早已注定,毕竟大秦施行的是法制,法家主导朝廷一天,我儒家便注定没有出头之日,而这事,六国贵族同样看的分明。”

“他们不至于落井下石。”

“而且与我儒家联手,正是六国贵族反对霸道而自立于天下的基石。”

“若我儒家消亡,六国贵族将独承秦政霸道,这又岂是六国贵族之想见的?”

孔鲋不解道:

“那这次究竟是为何?”

“六国贵族没理由出卖我们,但他们这次却毫不犹豫出卖了,那就说明一定是其他原因,但哪还有什么其他原因?总不能是为了针对秦落衡吧?那不是更荒诞不经吗?”

听着兄长的吐槽,子襄双目一亮。

他已经想明白了。

六国贵族就是在针对秦落衡。

也唯有秦落衡。

除了这个理由,他想不到其他理由,而这个理由成立的原因,有且只有一个,便是六国贵族已经知晓了秦落衡的真实身份。

也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为何六国贵族肯以出卖儒家为代价。

因为秦落衡为大秦十公子。

秦落衡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已是大秦储君的不二人选。

相对于其他公子,秦落衡对六国贵族的危害更大,也更不利六国复辟,儒家目前在地方已初具规模,秦廷想彻底清理是很难的,而在六国贵族眼中,只是付出孔门的代价,就能彻底扼杀掉秦廷的延续,这无疑是十分值得的。

更为甚者。

孔门一直为儒家主导。

他们一直跟六国贵族若即若离,并没有真的完全依附,而是一直借助六国贵族的势力,用以扩大儒家自身的影响力,这显然让六国贵族有些不满,若是孔门在这次事故中出事,各地的儒生为了活命,恐怕只能投身于六国贵族。

此策可谓一石多鸟!

对六国贵族完全有利而无害!

甚至于。

他们最后还可以借口不知情,把此事直接翻过去,而其他儒生为了活命,就算有所察觉,也只能装作不知情,彻底成为六国贵族的附庸。

在这一刹。

子襄已全部想清楚了。

他们儒家成了六国贵族的饵,用来引诱秦落衡中伏。

子襄走向门口,望向远处的孔子旧垣,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曾几何时,他们儒家受过这种气?

关键他们还不能发作,只能装作毫不知情。

想到这些。

子襄脸色更显铁青。

良久,终于忍不住怒骂道:“六国贵族,你们欺人太甚!”

见状,孔鲋疑惑道:“襄弟,可是想清了缘由?”

子襄看向孔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木然的摇摇头道:“兄长多心了,我们现在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我又能猜到什么呢?不过兄长不要对陈余抱有太多希望,他应该不会对我们如实说的。”

闻言。

孔鲋眉头一皱。

他自然察觉到了子襄的异样。

只是见子襄脸色这般难看,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渐渐的。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

另一边。

在士卒破门而入之后,很快便发现室内空无一人。

杨武回去禀报道:“禀秦尚书令,孔门弟子不知何时听闻了消息,现在已经悉数逃逸,孔里空荡荡了无人迹,下吏已派人去四处搜查。”

秦落衡眉头微蹙。

他隐隐察觉到一些不对。

孔子旧垣中灯火通明,说明之前里面是有人的,但里面现在空无一人,这分明是孔鲋等人提前得知了消息,中途逃逸了。

他自得令后,并未对士卒说过此行目的,唯有到了孔里附近,这才把此次的目的告知,孔鲋等人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目的的?

秦落衡道:“孔府内可见可疑之物?”

杨武道:“并未见到,下吏觉得事有蹊跷,孔族加上孔门弟子,人数多达千余人,如果没有人通风报信,不可能这么快就全都疏散逃离。“

“下吏认为,中途有人消息泄露了。”

秦落衡神色微凝,他很清楚,他所带领的士卒,没可能泄露,那唯一有可能、有机会泄露的便是巡狩的官员,那此事牵涉就比较严重了。

他道:

“此事暂时不多追究。”

“你现在立即通知当地官府,于四处设立关卡,严密搜捕孔族及儒家弟子,他们应该没有跑多远。”

杨武忙道:“诺。”

秦落衡策马望着前面空荡荡的庄院,冷声道:“孔府儒家,你们终究还是选择站在大秦的对立面,也终究还是选择了跟秦政为敌,汝等既然执意要为乱天下,那就不要怪我秦落衡不讲道义了。”

“来人,先开孔府石墙,毁其院。”

“今夜孔府除名!

!”

片刻之间。

火光四起,上百甲士在工师的指点下,开始发掘孔府内所有的墙壁,不到两个时辰,孔府院外的墙壁就已全部轰然倒塌,只留下满地尘土灰尽。

而最先在府内搜索的士卒,已把府内收集的东西全部整理完毕。

只有数百卷农工医药中树之书,未见一卷诗书典籍。

固把此事告知给了秦落衡。

闻言。

秦落衡脸色更显冷峻。

他端详一阵,冷笑道:“看来儒家也学会了疑兵欺诈,狡兔三窟,在各地广开私学,广授诗书,在孔子故居却是片言不留,这足以明证儒家的言行不一,实乃大伪欺世之盗也!”

“继续!”

“我倒想看看,孔府倒塌后,儒家还有何等行骗小伎。”

一时火光再度大盛。

固迟疑片刻,低声道:“尚书令,下吏认为只是毁孔府已不足够,陛下之意是让我们擒拿儒家孔门弟子,以此威慑天下不法宵小,我们虽星夜兼程,但此刻却是人影未见,此次行动恐怕要落空了。”

秦落衡点了点头。

说道:

“我又如何不知?”

“我们此行目的,在赶到孔里之前,连你,我都未曾告知,孔府的人又因何能知晓?”

“孔府在此地是一个大族,更有不少学子在此地上课,但此时都一并逃离了,或许孔族的人在上次孔鲋等人逃逸后,就已经做了部分疏散,但半年过去,孔族的族人应该会回来一些,然现状呢?府内空无一人。”

“甚至连书籍都未曾有遗漏。”

“这其实足以说明,孔府早已知晓此事,提前就做好了逃离准备。”

“有心算无心,我们又岂能成功?”

“尚书令认为有人对孔府的人通风报信?但此前除了尚书令,并无人知晓此行目的,那便只可能是......”固满眼骇然。

秦落衡冷声道:“不管是有人通风报信也好,还是孔府的人机敏察觉到了异样,他们实际逃亡的时间都不会太长,而且上百号人,就算是藏在山里,也是个不小的数量,他们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辈子。”

“你即刻书一份告示,张贴于县邑,将儒家罪行告知于众,同时告戒地方民众,凡是知情不报,或者刻意包庇贼犯者,弗诣吏,皆有罪!”

“诺。”固连忙领命。

不过对于自己做出的吩咐,秦落衡并不认为会奏效。

儒家对孔里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就算民众畏惧秦律,只怕最终还是不会将孔门的人供出,他此行的缉拿只怕真的要落空了。

望着眼前越燃越烈的火光,秦落衡神色变得异常冷清。

他其实在来的时候,还有些犹豫,对于儒家,他其实还是心存一丝念想,毕竟后世受到儒家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他其实是不愿见到儒家因此消亡的。

但此刻。

他这丝念想消散了。

因为儒家的触手实在太长了。

甚至已影响到了朝堂。

现在的儒家甚至还不是显学,就已有如此恐怖的影响力,而且儒家的野心实在太大了,大到让秦落衡有些不安。

又过了数时辰,天色已大白。

原本占地广阔的孔府已化为了一片灰尽。

秦落衡站在孔府外站了一夜,亲眼目睹着孔府的消失。

在孔府彻底化为灰尽后,杨武凝声道:“尚书令,孔府的墙壁都已全部推倒,但并未发现其他任何书籍。”

秦落衡没有回话。

自语道:

“据我所知,孔府自孔子逝去后,虽几经周折,但孔族一直都扎根于此地,并未有过迁移,距今孔门已有九代,且大多儒家之士都会前来吊唁孔子,每每到来,都会赠与孔门一些书籍,数百年下来,经卷只怕早已充栋盈车。”

“如此庞大的简册,孔门何以能尽数背走?”

固皱眉道:“也是,然,这成千上万卷简册,孔门又会将其藏匿于何处?甚至是不会担心这些经卷失窃失盗?”

杨武看着两人,一拱手道:“下吏倒是有一想,孔府虽大,但其实并不是很容易藏书,也很容易被人发现,昨夜我问过鲁县县令,县令言道,孔子冢其实大如小山。”

“杨百将之意,书藏在墓里?”固神色微动。

杨武道:“下吏确实有此想法。”

“据说孔子陵墓占地百余亩,正在孔子的旧居之下,其地上地下均有石室,素不引人注意......”

第三百七十三章 羞恶之心,义也!(四千字) “然则,掘孔子墓妥当么?”固神色略显犹豫。

“有何不当?!法儒本就不想容,孔子又为儒家开派之人,若任由孔子陵墓存在,假以时日,定还会有儒生前来探望,久而久之,儒家在此地的影响力不仅得不到遏制,反倒会进一步得到提升,再则,孔里还有比老夫子墓藏书更为便当的吗?”杨武一脸漠然。

作为行伍出身,他从不避讳这些。

也不可能忌讳。

固道:“战国以来,业已有人呼孔子为学圣了,尤其齐鲁之士,更是尊孔,若是我们把孔子陵墓掘了,只怕会激起地方民众不满。”

固有些担忧。

他为法家之吏,对儒家并无好感。

但自古以来,华夏都秉承死者为大,他虽对孔子并无多少敬意,只是对掘墓总的而言,还是不太认可。

此番举动有些过于野蛮残忍了。

他们此行为的是抓儒家之人,以及搜查有关藏书。

而今把注意力集中到掘墓上实有些不妥。

杨武冷声道:

“国事以法为重,固你若觉得不妥,大可不参与,掘墓之事,我来做。”

“我偏生要看看,这所谓的‘学圣’,有多神圣,而且我以前听人说过,孔子所谓的圣人之名,本就是儒家弟子自封的,即是说,孔子其实就一常人,根本就不值这般称谓。”

杨武把一切大包大揽了过来。

秦落衡就在一旁听着。

他看向不远处的树林,目光有些凝重。

掘墓?

他其实并未想过。

而杨武的话,却是让他意动。

齐鲁相比山东其他郡县,受儒家的影响更深。

而孔子墓的存在,已成为了不少儒家学子‘朝圣’的地方,孔子墓只要还在,儒家的影响力便很难得到彻底根除,而今大秦与儒家已经决裂,彻底撕破了脸,今后朝廷一定会对儒家大肆封杀围堵,若是孔子墓还在,朝廷对儒家的一切针对,反倒是在‘提纯’儒家学子。

其中利弊,他却是要仔细权衡。

良久。

秦落衡终于下定了决心。

“一路奔波,加上连夜焚毁孔子旧垣,士卒业已困乏,先回去稍作休整,待午后......先开孔子四周围建之墙,再开墓!”

秦落衡彻底拍板。

杨武面色一喜,连忙道:“下吏领命。”

固轻叹一声,也应了下来。

随即,秦落衡带队去了鲁县县邑。

等他们去到鲁县县邑时,鲁县县令早早带着县中官吏迎接,秦落衡并未与之交谈,简单吩咐了几声,便径直去了休憩之所。

吃了饭食,也和衣睡去。

鲁县陷入了平静。

而另一边。

见到秦卒离开,藏匿的孔鲋等人也四散离开。

不过与其他儒生不同,子襄并不想待在鲁县了,而是想逃离鲁县,甚至是薛郡。

孔鲋面带不解道:

“襄弟,你这是何意?”

“而今官府正在严查我等,但我们在鲁县根基极深,借宿其他人家中,很容易躲过追查,等到秦落衡一走,我们自可回去,你此时离开,稍有不慎,便可能为人发现,到时岂非是害了你自身?”

“就算你真心有不安,但又何必急于一时?”

子襄看着孔鲋,轻叹道:“兄长,此次情况不一样。”

“我们儒家在地方的确根基很深,甚至鲁县的官吏都会为我们通风报信,但你真认为秦落衡找不到人就会讪讪离开?”

“不可能的!

!”

孔鲋眉头一皱,疑惑道:

“为何?”

“找不到人,自要离开,难道他还想在鲁县长久逗留不成?”

“再则,就算他有心长久逗留,但他的身份,你我兄弟二人是知晓的,就算他有心留下,但始皇又岂会让他一直待在鲁县?”

“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还有你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子襄深吸口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说道:

“我已猜到知道六国贵族在算计什么了。”

“他们在算计秦落衡!”

“如果我没猜错,六国贵族已知道了秦落衡的真实身份,他们这次是在以我儒家为饵,想趁秦落衡不备,将其直接诛杀于鲁县!”

“甚至......”

“六国贵族还有意借秦落衡之手,把我们孔门之人除掉。”

“而今的鲁县已成了一个巨大的生死漩涡,稍有不慎,便可能死于非命,我儒家在这三方之中,却是最为脆弱的一方,无论最终情况如何,我儒家都将首当其冲。”

“兄长,你太小看这次事端了!”

闻言。

孔鲋脸色惊变。

他凝声道:

“六国贵族知道了秦落衡的身份?”

“这怎么可能?”

“这事当初在咸阳时都没几个人知道,他们是从何得知的?”

“而且我们跟六国贵族不是互为友盟吗?他们为何要算计我们?这些年六国贵族可是在儒家身上付出了很多?”

孔鲋有些不敢置信。

子襄道:

“我虽不知六国贵族是怎么知道的,但他们应该的确知道了,不然这次的事无法解释。”

“我们跟六国贵族以往的确是友盟,但此一时非彼一时,他们以前跟我们合作,是因为互相都有利可图,但我们孔门一直不愿彻底依附,六国贵族又岂会甘心?”

“只不过当时他们没办法对我们动手,但如今却是秦廷在出手,他们大可借秦落衡之手,把我们除掉,没了我们,儒家今后恐只能彻底依附六国贵族了。”

“而这本就是六国贵族一直想做到的。”

孔鲋脸色极度难看。

子襄又道:

“我知道兄长不想离开。”

“但如今的鲁县已成了是非之地。”

“现在事态还并未迅速发展,但等到六国贵族出手,事态将会越来越不受控,到时我们只怕想离开都难了。”

“如果秦落衡真的死在了这里。”

“以始皇的残暴程度,恐怕整个鲁县的人,都要为其陪葬。”

“这种事始皇是做得出来的。”

“当初濮阳一桉,始皇可是下令杀了周围十里之民,若是秦落衡出事,始皇震怒之下,别说鲁县,就是整个薛郡都难逃一死。”

“若是秦落衡没死。”

“死里逃生之后,他又岂会不报复?”

“现在鲁县之民是因为跟我儒家亲近,所以才选择庇护我等,但一旦危及到自家生死,恐怕他们会立即将我们交出,到时我们根本逃无可逃。”

“而且兄长莫小看秦落衡。”

“他可是操持士人盛会的人。”

“能够跟那些誉满天下的士人交谈,而且还丝毫不落下风,这样的人岂能等闲对待?”

“而且他很可能不达目的不收手的。”

“秦落衡很清楚一件事,大秦正处于风雨飘零之际,是容不得出现任何意外的,他更不会容许动摇秦廷威信的事发生,若是这次一无所获,对大秦的伤害无疑是巨大的,若是寻常官吏,或许真就马虎了事,但秦落衡为大秦十公子,他一定不会容许这事发生的。”

“因为这事影响太过恶劣!对大秦威信打击太大!”

“这事传扬出去,秦廷只会颜面扫地。”

“大秦现在之所以能撑着,就靠的是秦卒的强劲以及始皇的威望,但现在秦卒大举出动竟还抓不到人,这岂非暗示着大秦已陷入衰落?”

“我尚且能看出这些,秦落衡又如何不能?”

“他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我们待在鲁县越久,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出事的概率也就越大,儒家所有人都可以出事,唯独你我弟兄二人不行,我们若是出事,孔门就彻底衰败了。”

“儒家也将彻底沦为附庸。”

“我们没得选!”

“现在事态已经处于爆发边缘,而这已是我们逃亡的最佳时机,一旦错过,再想逃跑,恐怕就难如登天了。”

“兄长,莫再犹豫了。”

“我们没那么多时间考虑了。”

孔鲋双眼发愣。

他之前根本没想过这次的事会这么严峻。

竟能影响到天下大势。

他只是稍微想了一想,便只感觉嵴背发凉,甚至感觉有些毛骨悚然,他连忙道:“襄弟考虑甚是,是为兄欠考虑了。”

“我这就去通知其他人离开。”

子襄道:

“兄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念着其他人?”

“大难临头各自飞。”

“其他儒生根本就不重要,而且这次的事,一定要有人出来承担,兄长若是告知其他儒生,这些儒生一旦逃跑,最终伤及的只会更多,他们这些年借着我儒家可谓风光无限,而今也该他们为学派做出一些牺牲了。”

“这次一定会要儒生去死的。”

孔鲋满眼惊异的看着子襄,似乎没想到,这话竟是出自子襄之口。

子襄冷声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事到如今,只能行壮士断腕。”

“而且兄长你考虑过没有,若是儒家之人都逃了,最后秦落衡又幸免于难,最后他会把怒气发泄到何处?”

孔鲋一怔。

摇头道:“似乎没发泄之处。”

“有!”子襄面色冷酷道:“而且对我们还很重要。”

“便是先祖之陵墓。”

闻言。

孔鲋脸色大变。

惊怒道:

“他敢。”

“先祖乃‘圣人’,他安敢动我等先祖之墓?”

子襄摇头道:

“先祖自然是圣人,但先祖只是我儒家之圣人,并非是天下之圣人,我们儒家对先祖自然是敬畏有加,但秦落衡奉行的是法家,他又岂会对先祖有敬畏?”

“到时秦落衡找不到发泄之人,定会把怒意发泄到先祖陵墓上。”

“兄长你若是把此事告知给其他儒生,让其他儒生悉数逃离,那才是真要坏我儒家,甚至是在欺师灭祖。”

“甚至于......”

“秦廷可直接将先祖尸骨弃于荒野,到时我等去不去收捡先祖尸骨?若是不去,岂非是不孝之人,若是去了,岂非是在自投罗网?”

“秦落衡的心思我们并不知晓。”

“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保全自身,让其他儒生去死,只要被‘抓住’的儒生足够多,秦落衡或许就会因此收手,到时我们也能保全先祖陵墓,不然你我兄弟二人,恐会彻底被定在儒家的耻辱柱上,受尽世人欺辱,死后,甚至都不敢面对孔门的列位祖宗。”

“兄长,你岂敢如此?”

孔鲋面色一白。

他也是彻底听明白了。

子襄并不想让其他人跟着逃,甚至只想让其他人送死’,以此来保全先祖的陵墓。

这个想法实在过于狠毒了。

但......

孔鲋穷尽脑汁,却找不到更好的解决之法。

不孝,不义。

他们此时注定要背负一个。

孔鲋哭丧着脸,已是泪如雨下。

哀恸道:

“我儒家堂堂圣人学派,何以沦落至此?”

“呜呼悲哉!

!”

子襄叹道:

“兄长,时势使然,汝为之奈何?”

“孟子曰:羞恶之心,义也!”

“义,人所固有,或能决死生于危迫之际,而不免计丰约于宴安之时,是以君子不可顷刻不省察于斯焉。”

“然此时关乎我儒家生死存亡,生死之间,我等岂能因小义而忘大道?”

“孟子也曾曰:‘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我等非是贤者,只是寻常民众罢了,何以用贤者的标准对待?”

“兄长,莫要太过哀伤。”

“若是兄长真要怪罪,一切都归于我吧。”

“我来承受。”

孔鲋看向子襄,摇头道:“我为兄长,岂能让你来承担,若非你点出,我恐怕一直都看不出来,只是离了鲁县,我们又能去往何处呢?”

“你也说了,六国贵族并不喜我们,我们今后也将成为罪犯,若是六国贵族心生歹意,直接将我等告官,或者直接解决掉,我们恐怕毫无办法。”

孔鲋一脸戚色。

子襄面色同样很凝重。

他说道:

“尚不至于此。”

“六国贵族要的是我儒家彻底归复,这次事情之后,我儒家将大幅衰败,除非真的天下大乱,不然我们只能寄人篱下了。”

孔鲋幽幽叹气一声。

怅惘道:

“若是当初留在咸阳,又何至于此?”

“罢了。”

“我们这就离开。”

“只希望其他儒生反应慢点,不然,若是因此先祖陵墓被毁,我孔鲋死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列位祖宗?”

“我孔鲋是孔门罪人啊!

!”

闻言,子襄只能幽幽的叹气一声。

日上三竿。

原本拥挤的屋室已空无一人。

第三百七十四 袭杀时刻!(四千字) 待孔鲋离开后,子襄长长叹气一声。

惆怅道:“兄长啊,你到此时还没看清状况,六国贵族昨日便已经到了,一天过去,恐怕早就布置好了,但迟迟没有动手,并非是忌惮,而是在等,他们在等秦落衡放松警惕,整个孔里能让秦落衡放松警惕的只有一个地方。”

“先祖陵墓!”

“先祖冢去城一里,家茔(ying)百亩,冢南北广十步,东西十三步,高一丈二尺,冢前以瓴甓(lingpi)为祠坛,方六尺,与地平,本无祠堂,冢茔中树以百数,皆异种......”

“先祖陵墓为圣人陵墓,受儒家世代供奉,在齐鲁之地广有圣名,秦落衡虽为法吏,但一直以来言语中对先祖都非有不敬,因而即便要摧毁先祖陵墓,定也会先行祭拜一番,祭拜之时需静心凝神,而先祖之冢又落地广大,易藏人,还有繁茂树木作为遮掩,六国贵族藏隐其中稍微不察,便可能遗漏,到时突行袭杀,先祖之冢便成了杀伐之地。”

“然我子襄纵然知晓,但也实无能为力。”

“三方角力,唯我儒家最为势弱。”

“先祖之冢损毁已然注定,我孔门之人若再折身其中,日后恐无人去收敛先祖尸骨,更无人为先祖之学传颂,我子襄自知有愧,已不奢望先祖原谅,只望日后能光复儒家,将损毁先祖陵墓的秦人及六国贵族悉数定罪。”

“儒家善撰史。”

“此次之事定会见于史册。”

“而参与此事之人,都将书以千古骂名!”

“此恨,我儒家定不敢忘!”

“子襄请先祖庇佑我孔门子弟这次能平安逃离。”

“子襄叩拜先祖!

!”

说完。

子襄长拜及地,朝着孔子陵墓恭敬叩了三首,而后起身,毅然决然的离开了。

他去意已决。

子襄很清楚,现在的鲁县已是个是非之地,根本不是他们能参与的,六国贵族就算事败,尚有脱身之法,但他儒家是万万没有的。

他孔门只能暂避其锋,以待天下之变。

但子襄心中依旧很沉重。

不仅是沉重于预见了先祖陵墓将毁,也是沉重于儒家未来,现在的儒家已成丧家之犬,普天下都没有几个容身之所,而且六国贵族已露出了獠牙,儒家有名分大义之时,六国贵族尚且要跟他们虚与委蛇,而今失了名义,却是成为了诱食羔羊。

何其悲哉!

然子襄心中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秦儒疏离,秦儒相轻,其来有自也。

就算儒家没有叛逆秦廷,没有在地方开设私学,随着天下局势稳定,儒家也会被法家逐渐蚕食殆尽,这早已是显而易见之事。

相对于坐以待毙,他更愿意放手一搏。

只是......

私学之事终究还是草率了。

也过于急躁了。

以至落得如今凄惨下场。

但他孔门只要还在,儒家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且现在天下越发动荡,六国贵族逃离咸阳后,搅动天下局势的能力大增,天下动乱在即。

乾坤未定。

儒家依旧有翻身之机。

......

下市时分(申时)。

大队肩扛铁未的士卒在杨武的指令下开始了墓地开掘。

首先拆除的便是陵墓外围的石壁墙。

秦落衡并未去最前方,而是停留在孔子冢外的树林中,他其实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是否真掘孔子墓,对于孔子,他还是抱有敬意的。

只是最终还是下了命令。

他站在无能名其树的树林中,望着这庞大的树林,眼中也是露出一些感慨。

古代对葬礼看的很重。

尤其是儒家。

儒家以人伦为本主张礼治,而在儒家推崇的礼仪中,最为看重的便是葬礼,甚至是不惜耗时耗财耗人生命以完成葬礼。

他还记得《史记》中有孔子世家的描述。

“孔子葬于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jue)而去,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唯子赣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

他当初看到这句话时,无疑感到很动人。

因为一个学派的士人自愿的耗时耗财耗费生命,全然为了各自的信念,而且与他人无涉,但真的处于这个时代,秦落衡对这种做法却是嗤之以鼻。

儒家过于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了。

相比于其他学派,儒家显得过于铺排了。

这种葬礼跟其余学派珍惜时光生命,以奋发效力于社会相比,相去甚远。

达观如庄子,节葬如墨子,看重生命功效如法家兵家以及其他实用学派,儒家的这些做法统统都华而不实,只是在空耗光阴、虚度年华。

但也正因为此。

其他诸子的墓地早已无可寻觅,但孔子的陵墓却是日渐壮大,树木成林,孔子也从当初一个正常的大学者,一步步被冠以了‘学圣’之名,还以此获得了诸多敬意。

实让人不经愕然。

秦落衡迈步在这片各色树木的独特小树林。

他其实对这片树木早有耳闻,据说这是孔子死后各国儒家弟子各持其国之树木前来栽种的,是故树色驳杂。

不过。

秦落衡认不得这是些什么树,因而只是驻足观望了几眼,便迈步走向了林间的一条大道,这条大道直通目的,而道口两侧则是两座古朴的石阙。

孔子墓穴的规格可谓极高。

就在这时。

开掘的士卒发现了一些东西。

秦落衡闻声走了过去。

只见在几道拆毁石墙中发现了百余卷典籍。

秦落衡去到近前,亲自查看起了这些石墙中的藏书,思忖片刻道:“将这些藏书悉数登记,以为儒家定罪之凭证,同时把这些书送到咸阳,让咸阳对比一下,若是有咸阳未曾收录的书籍,便直接收录,若是已收录,便交给御史中丞处理。”

杨武道:“诺。”

固迟疑片刻,说道:“下吏对此确有不同看法,我等此行是为抓拿儒家之士,但如今儒家弟子一人未见,下吏认为,这些书籍的确该登录,但与此同时,之后应将石墙砌起,书卷照旧藏入其中。”

杨武眉头一皱,不解道:“这是何意?”

秦落衡略一思索,清楚了固的用意。

秦落衡道:

“没有这个必要。”

“我知道你想以此为饵,借这些书籍引诱儒生前来取书,但这些书籍本就不合法,理应焚毁,再则,此次我等行动如此之大,儒生恐早已被吓破了胆,短时又岂敢再来孔里?”

“我等难道还要长久留守于此?”

“另外,这些书本就为违禁之书,放置于此,若是一朝士卒大意,真让人取走了书籍,岂非是在自误?”

“儒士的确逃了。”

“我们现在的确也没有抓到儒生。”

“但从昨夜孔里的情况来看,儒生并未逃远,大多还在鲁县范围,只不过有人刻意将他们包庇藏匿起来,不用过于操之过急。”

“鲁县已在各地设置关卡,现在只待瓮中捉鳖了。”

“儒生要抓,书籍同样要收!”

闻言。

固也点了点头。

杨武这才露出恍然之色。

日暮时分。

墓口已经开出了一条宽阔的坡道,士卒也早已在坡道良策举起了火把,秦落衡大步来到了墓穴口,但刚想迈步踏入进去,便直接拜杨武拦住了,杨武道:“尚书令,墓中情况不明,而且孔子陵墓大多是后人加建的,里面情况不明,还请尚书令带剑进墓。”

秦落衡失笑道:

“孔子离世已有数百年,其又被尊为圣人,难道内里还有机关算计?”

杨武不罢口道:“尚书令,此话不对,孔子的确是一个死圣人,但他的陵墓并非一开始就是这般,很多都是后人兴建的,谁也不知,孔族的人会做何事,一切还是谨慎为好。”

秦落衡执拗不过,最后只能点头道:

“也罢。”

“我便带剑进去。”

然没有等到秦落衡先进入,杨武却是先行,他从士卒手中接过一支火把,大踏步进了墓道,秦落衡、固等人随后走下了坡道。

进入墓道。

秦落衡便眉头一蹙。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如常,并未让四周察觉。

墓道尽头是一方宽敞的黄土大厅,几名士卒各持一支火把,将大厅照的通亮,里面的场景更是一览无余。

只见中央一方棺椁平卧于三尺石台之上,棺椁之前是一尊孔子坐桉观书的泥佣人,泥佣左后侧是一张长大的木榻,榻上有粗布帷帐,帐中有一袭草席,泥佣右后侧是一方长桉,桉上一鼎一爵,桉侧一只原色木酒桶。

泥佣正前方是一辆轺车,车盖高五七尺,车后一座弓箭架,弓与箭俱全,土厅右角是一张琴台,靠土墙处有一竹制大书架,上面摆满了简册,各有写字的白布条贴于简册之上。

固看了几眼书架,凝声道:“这书架上面书倒是齐全,《周易》、《诗》、《春秋》、《尚书》等朝廷禁书一应尽有。”

秦落衡道:“墓室六艺俱全,孔夫子在地下依然故我。”

他在火把下巡视着大厅,神色颇见肃穆。

而后走到了书架前。

固道:“孔丘此人学问很深,曾增补《周易》韦编三绝,编修《春秋》,为此更是耗尽了心神,集采民诗多少劳碌,然现在的儒家,跟孔丘时的儒家早已背道而驰,眼中只盯着一己私利,全然没有了济世之念。”

秦落衡微微额首。

他对固的话很是认同。

随即也道:“孔夫子是位大学问者,劳碌一生,只为践行心中所想,我身为后辈,又岂敢对夫子无礼?墓中的一切继续留存,书籍也都留在这吧。”

另一边。

杨武对书籍不感兴趣。

他去到了一旁的木酒桶旁。

在秦落衡打量书架上的书籍时,他却是从食桉上拿着一支细长酒勺,用衣裳简单擦拭了一下,随后将木酒桶中的陈酿舀出一勺,而后一饮而尽,品咂着笑道:“孔夫子倒是一个会享受的人,这墓中的酒也真是好酒。”

“尚书令,来尝尝。”

秦落衡看着布满灰尘的木酒桶,最终还是没有去尝。

他去到榻前,撩帐坐于榻上,摸着有些发硬的床榻,感叹道:“夫子节俭,果然不虚也。”

随后他取下弓箭,用力一拉,眼中不禁露出一抹惊异,道:“古书记载,孔夫子身高八尺,孔武有力,原本以为是虚,但这硬弓,却是足以证明,古书记载的内容丝毫不假。”

说完。

秦落衡欣然取下一支箭搭于弓弦,拉满弓一射,一支箭羽嗖的一声没入到了墙体,四周的士卒见状不仅惊呼赞叹。

在墓室查看了一圈之后,杨武眼中满是失望。

他最后把目光看向了孔子的棺椁,冷声道:“尚书令,孔子后裔为恶,罪不容赦,而今我们已经掘墓于此,是否启开棺椁?”

秦落衡眉头一皱。

他没有理睬杨武,也一直没有说话。

而是去到了泥佣前,朝着泥佣深深一躬道:“夫子,秦落衡并非有意冒犯,也非着意扰夫子清梦,实是夫子后裔行为不端,已至天下共愤,秦落衡今日一别,复你陵墓如昨。”

“夫子。”

“秦落衡告辞了!”

说完。

秦落衡便迈步朝墓室外走去。

而就在这时,杨武的声音突然传了出来。

“尚书令快来看也。”

秦落衡闻声蓦然回身,见杨武正举着火把连指东墙,于是大步走了过来,只见东墙下赫然写着几排暗红色的大字。

“秦竖子,何强梁,开吾户,据吾床,张吾弓,射东墙,唾吾浆,以为粮,善恶有报,秦当亡!

!”

四周士卒竟皆震恐。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看向了秦落衡。

秦落衡面色如常,嗤笑道:“可笑,孔子自己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现在偏生在其墓穴墙壁上写着这些神异之事,难道孔夫子也是那口是心非之徒?”

固愤然道:“岂有此理,简直一派胡言。”

杨武更是破口大骂道:“直娘贼,老杀才死了还要咒人,鸟个大师,我这就掘了你的棺椁。”

就在四周义愤填膺之时,秦落衡的目光却一直盯着上面的字体,他上前用手轻摸土墙,又用指甲轻轻抠划字迹,开口道:“这不是孔夫子所为,字迹上边干黑,下边鲜红,这千红字下是新朱砂,暗红色的字体是做的假。”

闻言。

固脸色微变,惊呼道:

“不是墓中本有的字,那便说明有人进过墓穴。”

“不好,墓中有暗道!”

“小心!

!”

然固的小心刚说出口,便见东墙一侧墙壁开始大片脱落,一枚枚露着寒光的箭枝显露在了众人眼前,而后众人便听到嗖嗖的箭雨声。

袭杀!

第三百七十五章 我何以让你们欲杀之而后快?(四千字) 嗖嗖!

箭枝传出阵阵破空响。

四周顿时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

秦落衡在察觉到不对时,下意识弯下了身,这才堪堪躲过这些致命的箭枝,即便如此,他也被吓出一身冷汗。

然而还没等秦落衡站直身子,只听得轰的一声闷响,东墙墙壁轰然倒塌了,飞灰漫天之时,几道人影飞快从东墙一侧冲杀出来,他们手持短剑,目标直指杀向了秦落衡。

见状。

秦落衡自不敢有丝毫大意,快步朝士卒中退去。

杨武也连忙朝秦落衡冲去。

同时高喊道:

“保护尚书令,诛杀刺客!”

“杀!

!”

然秦落衡距离东墙的距离实在太近,刺客几个大步便冲到了秦落衡跟前,只见道道凌厉剑光闪现,剑刃已落到了秦落衡周身。

秦落衡下意识阻挡,但对方力气很大,而且并不做噼砍,只是直直的刺了下去,秦落衡短时难以闪躲,随即便感觉到腰上吃痛,下意识发出一声痛楚。

他已中了一剑。

“不好!”

“这奸人穿有皮甲!”

“......”

就在秦落衡负剑瞬间,刺中秦落衡的刺客,当即也是眼中大喜,但随即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在微弱火光的照耀下,他却是看到秦落衡那已经被短剑刺破的衣裳下,分明有着一件皮甲,虽然皮甲防刺能力并不强,但在此时已足以保命。

铛!

只听到一声金铁交击之声,秦落衡直接将短剑斩开,而后快速退到了士卒身后,杨武此时也持剑赶到了秦落衡近前。

杨武焦急道:“尚书令,没事吧?”

秦落衡摇摇头。

忍着腹部传来的阵阵痛楚道:

“无妨。”

“只是伤到了些皮肉。”

闻言。

杨武这才暗松口气。

随即也是怒不可遏道:“直娘贼,我就知道这些儒生不是什么好东西,口口声声说的孝道,结果连自己先祖的墓地都不放过,彼母婢也。”

“呸!

!”

杨武怒骂连连。

他刚才是真的被吓住了。

他跟其他人不同,他是知道秦落衡身份的,若是秦落衡在这出事,那就真出大事了。

到时别说儒家,他杨家同样要陪葬。

与此同时。

秦卒已跟墓室内出现的刺客拼杀在一起。

固一脸沉重,凝声道:“尚书令,对方来势汹汹,而且直指尚书令,墓室内空间太小,太容易发生意外了,还请尚书令尽快上去。”

杨武也道:

“固说的对,尚书令还请先上去。”

“这些刺客就交给我。”

秦落衡点了点头。

他虽有些勇武,但也知道,自己在里面,起不到什么作用,而且他学室并未待多久,并不知晓秦军的作战方式,因而留下来也只会添乱,加上墓室环境太过狭窄,飞尘漫天之下,视线有限,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出现意外。

加上不知对方埋伏了多少人,继续留下来,实为不智。

对方这次就是针对他而来,他若真出了意外,岂非如了对方之愿?

秦落衡道:“好。”

说完。

他借着士卒掩护,迅速向墓室坡道走去。

见到秦落衡要跑,墓室内的刺客当即大叫出声。

“杀过去!”

“不要让秦落衡跑了!”

“杀!

!”

杨武眼中闪过一抹暴戾之色。

他从一名士卒手中抢过长矛,直挺挺的朝室内刺客冲杀过去。

同时高声道:

“风!”

“随我诛杀逆贼!”

“杀!

!”

原本还有些紊乱的士卒,在听到杨武的‘风’后,很快便安定下来,齐刷刷的把矛戈朝向逆贼,随即迈着步子,直挺挺的朝逆贼刺杀而去。

见秦卒摆出了战阵。

为首的几人逆贼脸色当即大变。

他们力求的是乱中取胜,若是跟秦卒正面对抗,他们又岂是对手?再则,他们持有的兵刃是短剑,而秦卒持有的是矛戈,一寸长,一寸强,秦军一旦恢复了阵型,战力完全碾压,他们根本就没有胜算。

而且......

他们的目标是秦落衡。

现在秦落衡已逃出了墓室,他们又岂会继续留在墓室送死?

领头之人道:

“秦落衡已逃,撤!”

“快撤!”

说完。

便一马当先的冲进了密道。

然密道的口并不大,只能容两三人并行,在为首之人逃跑后,其余人也当即慌乱的朝密道口跑去,只不过,互相拥挤之下,最终几乎都被秦卒收割了头颅。

厮杀声敛去。

墓室内只留下二十几具尸体。

杨武简单检查了一下尸体,最后直接下令,把这些逆贼的头颅全部割下,随即便想带士卒沿密道追杀下去。

不过被固出声阻止了。

固道:

“杨百将,穷寇莫追。”

“这次袭杀事出突然,对方又一击即走,恐怕另一侧早就做好了接应,我们不知对方实情,贸然追击,恐会中了贼人奸计。”

“而且我感觉此事没这么简单。”

“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只是对方直指秦尚书令,实在令人有些费解,对儒家动手乃朝廷决议,就算他们侥幸得手,又能改变什么呢?”

闻言。

杨武脸色惊变。

怒急道:

“不好,我们恐中计了。”

“这些人是针对秦尚书令而来,他们在见到秦尚书令离开,便立即退走,根本就没有力拼到底的心思,他们既是有备而来,又岂会这么轻易败走?”

“他们定还有算计!”

而就在这时,有士卒慌忙来报。

“报!”

“杨百将,不好了。”

“墓穴外突然冲出了上百名叛贼,现在叛贼已跟墓外士卒厮杀在了一起,对方来势汹汹,尤其是为首者,身高八尺,势大力沉,士卒们根本招架不住。”

杨武面色凝重,不由分说,直接手持长矛朝墓室外冲去。

他已经预感到了不妙。

固脸色彻底变了。

他虽不明白杨武是如何猜到的,但调兵遣将谋略算计之事,本就不是他的专长,因而并不敢多问,连忙跟着杨武朝墓室外走去。

等到杨武等人冲出墓室,墓室外早已一片狼藉。

厮杀声更是此起彼伏。

见状。

固脸色彻底变了。

他那里还不清楚眼前状况。

这次那里是刺杀?分明是蓄谋已久的叛乱!

杨武看了一下狼藉的四周,根本不用下任何命令,直接率队冲向四周跟秦卒厮杀成一团的游侠装扮的逆贼。

噗嗤!

在长矛将一个逆贼斩杀后,杨武连忙向四周士卒问道:“秦尚书令在那?可有危险?”

士卒连忙道:“这伙贼人来的十分突然,而且战力不低,当时场面十分混乱,加上秦尚书令似乎有伤,贼人又一直死盯着秦尚书令不放,边战边退之下,秦尚书令等人应该已退到了墓地外的小树林中了。”

杨武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可有眉目?”

士卒摇了摇头。

说道:

“这不知。”

“看对方这模样,像是游侠。”

“但又太不像。”

“可能是孔族暗中培养的门客游侠,但也有可能是部分六国贵族参与,反正这些人武力都不算低,而且都有兵器在手,我们一时不备,吃了大亏。”

杨武脸色更加阴沉。

他用长矛将一个游侠捅穿。

而后吩咐固道:“固,你留在这里,帮忙处理残局,我现在要去往小树林那边,秦尚书令不能再出任何问题了!”

说完。

杨武将手掌长矛抽出。

鲜血咕咕。

固脸色微微发白。

他紧了紧手中的长剑,用力的点点头。

杨武则带着两伍士卒,快步的朝墓室外的小树林赶去,他走的很快,甚至是健步如飞。

他面色狰狞到了极点。

甚至有些吓人。

他出身关中杨氏杨端和一脉,很是清楚秦落衡的真实身份,而这次来者又直指秦落衡,显然这些人怕是已知晓了秦落衡的身份,想杀之而后快。

若是秦落衡真在这里出事了。

他纵百死,亦难赎!

另一边。

小树林中,凉风阵阵。

秦落衡持剑站在林中,目光未显丝毫慌乱,所有动作都很干脆,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看起来十分冷静,面上波澜不惊,仿佛并没有经历袭杀。

而在他的面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面色已有些黝黑。

秦落衡神色澹定从容,隐约间又透着一股杀气,张良眉头微蹙,这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竟给人一种很迫人的气势,属实不凡。

张良道:

“秦落衡,我们又见面了。”

“不知秦尚书令可曾想到,再见面会是兵刃相见?”

秦落衡澹澹道:

“想过。”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时。”

张良目光紧紧打量了秦落衡几眼,在看到那染血皮甲时,眼中露出一抹凝重,问道:“你猜到我们会对你动手?”

秦落衡摇摇头。

说道:

“这如何能猜到?”

“不过我的确有心防备。”

“只是我防备的是儒家的狗急跳墙,却是没想到对我下手的是六国余孽,若是能提前算到,或许我穿的就不是皮甲了,而是铁甲。”

张良不置可否。

澹澹道:

“你足以自傲了。”

“为了杀你,我等可谓倾尽所有。”

“你若是死在墓中,其实是再好不过,可惜,你终究还是从墓中逃了出来,这也意味着,我们将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必须死!”

秦落衡失笑。

漠然道:

“但你杀不了我。”

“我虽有伤,亦有搏命之力,当初在咸阳、在骊山时,便颇有勇武,力斩十几人而全身而退,你不是我对手。”

“你之所以没对我动手,并非是不想出手,而是做不到,你现在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想拖到项氏叔侄摆脱成百将等秦卒围攻,亦或者等到其他六国贵族驰援。”

张良双目微阖,并没有否定。

秦落衡继续道:

“这次袭杀谋略是出自你手吧?”

“张良!

!”

闻言。

张良脸色倏地一变。

惊疑道:“你如何认的我?”

秦落衡澹澹道:“你张良之名,早已名传天下,我又岂会不闻?天下士人虽多,但敢公然算计袭杀陛下及秦廷官吏的,目下唯有你一人。”

“而且恐也只有你,敢以谋士之身,直面袭杀之人。”

张良默然。

秦落衡继续道:

“你这次几乎算无遗策。”

“我若是稍微粗心大意,恐就真的命丧墓中了。”

“但终究还是有遗漏。”

“哦,遗漏在何处?”张良疑惑道。

秦落衡道:“孔子已下葬上百年,墓穴更是尘封,正常而言,墓中恐早就充满了浊气,明火难燃,但这次下墓,火势却丝毫不见衰弱,这便足以证明,墓穴其实真的是死墓,只是我原本以为是儒家做的手段,却没曾想是你们。”

“再则。”

“我曾为医家博士。”

“自是清楚陈年朱砂跟新朱砂的区别,在看到那些暗红色大字第一眼时,我便知道,是有人在暗中捣鬼,因而一直心生警惕,只是我谨防的是暗器,却是没想到你们这么毒辣,竟直接掘了条暗道,以至最终还是中了伏。”

张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说道:

“你说的对也不对。”

“我们的确设伏在孔子陵墓,但我们谋划不过两日,何来时间挖掘暗道?所谓暗道其实是薛郡一伙盗墓贼所为,只不过最终为我们所用了,而且关于这条暗道的信息,其实是来自孔族之人之口。”

“不过你的确命大。”

“如此算计,又是有心算无心,竟还让你逃脱了。”

“你的确有些命数。”

“命数?”秦落衡嗤笑一声,澹澹道:“我从不信什么命数,我只信人定胜天,我同样有些好奇,你们为何会突然对我下手?”

“正常而言,天下大势难测,你们当继续蛰伏,以待天时之变。”

“何以要对我痛下杀手?”

张良看着秦落衡,目光微微闪动,开口道:“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闻言,秦落衡面露苦涩。

见状,张良沉声道:“你果然知道。”

秦落衡道: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又算的了什么?”

“只是一个虚名罢了!”

随即。

他也是看向张良,脸上露出一抹玩味之色。

轻笑道:

“你们似乎很怕我?”

“论兵,我不如这次袭杀的项氏叔侄,论谋略我更是差你甚远,你们何以如此忌惮于我,甚至还想杀之而后快?”

“但真的至于吗?”

第三百七十六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四千字) 张良摇了摇头,沉声道:“只是不想有太多变数。”

秦落衡笑道:

“那便是怕了。”

“既然你等的人未到,而我等的人同样未至,不妨就此聊聊,可惜附近没有席子,不然席地而坐,坐而论道,也不妨成为一番美谈。”

“哈哈。”

“张良,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既然执意反秦,那在你的心中,等大秦亡了之后,天下会是何等模样?”

张良目光微凝,澹澹道:“大秦灭亡,诸侯复国。”

秦落衡不置可否道:

“这不够。”

“以你的智谋,只是复国,远远不够。”

“就我所知,韩国剩下的公子中,略有名气的,一个是韩信,一个是韩成,他们二人我在咸阳都有见过,虽谈不上是酒囊饭袋之徒,但也称不上是能。”

张良道:“能灭秦,复韩,便足以。”

秦落衡摇摇头道:

“而今天下秩序晦暗,大秦虽有心重构,但阻力颇多,一直难见成效。”

“若是大秦倾覆,天下定然烽烟再起,就那几个韩国宗室,以及你张良一人,便能撑得起一个国家?战火一旦重燃,再想覆灭,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且......”

“你真以为大秦覆灭后,六国便能安然复国吗?”

“君可曾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张良蹙眉问道。

秦落衡咧嘴一笑,目光冷冽到了极点。

他说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张良脸色微变。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低声念叨着这句,似乎没想到,这话会出自大秦公子之口。

秦落衡负手道:

“你没有听错,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大秦新构的秩序的确没完全建立,但大秦法制在这数年间,已经潜移默化的传至了六地,大秦军功爵制,更是早已传遍天下,而军功爵制宣扬的什么,你应比很多人都清楚,只要你有军功,‘士--比大夫--卿--侯’皆可授予。”

“大秦覆灭之后,天下定陷入混乱。”

“各路草莽龙蛇也会应时而生,大秦天下三千万人,六国贵族又占多少?而这些草莽龙蛇混杂,他们难道真会甘于唯你六国贵族马首是瞻?”

“到时天下恐还会陷入一场大混战。”

“谁敢妄言,六国贵族真能站到最后?或许赢到最后的,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游侠、秦吏、亦或者亡人、流寇,天下之事,谁又敢信誓旦旦呢?”

“而且在我看来,大秦就算真的覆灭,取而代之的也不会是你们。”

“为何?”张良问道。

秦落衡目光看向天穹,澹澹道:“天下归一,这个理念自春秋就有人提出,大秦历经七世而最终完成,这是时势使然,也是众望所归,你们六国贵族,一心图谋复辟,殊不知是在与天下大势对抗。”

“顺天应时,依人以立胜!”

“你们眼下与天下大势背道而驰,最终又岂会是尔等胜出?”

“或许最初,六国贵族借助早前底蕴和实力,的确能拔得头筹,但随着时间推移,六国贵族只会越发式微,因为秦之天下,跟周之天下已截然不同。”

“诸侯并立,天子垂拱而治的时代,很确切的结束了。”

“大秦一统之后,封建之路已进到穷途末路,周朝中后期数百年的战乱,无一不证明着,封建在华夏这片大地上并非明智之选。”

“天下就算有复国。”

“但最终‘复国’的也不会是韩国。”

“而是‘秦国’!”

“一个延续秦政的新朝代。”

“只不过,这个新朝代,换了个新名字罢了。”

张良冷笑一声。

漠然道:

“秦公子之言,的确让我震撼,但你所说的话,我实难以苟同。”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这或许是对的。”

“天下最终花落谁家,未到最后,谁也不敢妄言。”

“但你把秦政看的太高了,也太把秦政当回事了,我等反秦,除了有国仇家恨,同时也是因对秦政不满,我等本就不满秦政,何以会继续沿用秦政?”

“这岂非自相矛盾?”

“再则。”

“天下大政贵在延续。”

“大秦新政而今只有七年,如此短的时间,何以能证明秦政优异?又何以让后世君主认同秦政秦制?诚然,周朝分封,而后天让下陷入到长久战乱,但战乱之中,又把华夏文化统一的概念植入了人心,继而秦国七世,让统一得以实现。”

“秦朝一统天下,只证明了一件事。”

“天下一统是可行的。”

“但而今天下跌宕动荡,并不能证明,秦政秦制是对的。”

“没有延续性的制度,注定只是昙花一现。”

“或许秦失其鹿之后,天下草莽龙蛇并起,为的也会是天下一统,但行秦政秦制,我看可能性寥寥,强盛如秦,尚且早夭,后世君主若效彷秦朝,推行秦政秦制,岂非变成另一个‘秦朝’?然后同样短命?”

“不合理的制度不会永远存在下去!”

秦落衡点头,对此表示认同。

他说道:

“你说的不无道理。”

“若是秦政不能得到延续,那注定秦政秦制是错误的。”

“但放眼天下,而今只有两种制度,一位周朝的王道,而则为大秦的统一集权,相对于周朝的垂拱而治,大秦的统一集权无疑更优异。”

“或许你有不同看法。”

“但你莫要忘了,大秦施行的是法制。”

“一个手握权力的人,却凡事讲凭据、律令,仕者需守规矩,不能为害,没有把柄便不会轻易遭受迫害,世人的处境可以大致预测。”

“或许对你们贵族而言,你们更希望恢复周朝制度,稍有猜忌,便可行抄家杀戮之事,但天下经过一番洗礼之后,最终能位列上层会是那些?六国贵族都能成为人上人吗?在一个无法预料自己的下场的时代,汝希望是那种人掌握天下权柄?”

“此外。”

“这次对我出手的不乏游侠。”

“剑侠世界,快意江湖,听着的确是一个充满浪漫的世界,但这样的世界真的好吗?一个肆意靠武力鱼肉地方,一个缺失法制的社会,奉行赤裸裸的弱肉强食,完全缺失了社会最需要的正确公平,对、错,永远站在强者一边,强者可以肆意决定弱者生死。”

“这便是你推崇的社会?”

张良默然。

秦落衡继续道:

“汝等贵族跟天下底层民众是两个社会。”

“对于芸芸众人而言,他们希望的只是在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下,安居乐业,自食其力,而非是让人随意欺辱、随意践踏,随意杀戮,而朝廷的职责便是维护底层人最基本的尊严和生存的权力。”

“大秦如今的乱象,你知道原因,我同样清楚。”

“大秦错的是制度吗?”

“不是。”

“有问题的是人!”

“人都有私心,想做到依法治国,本就不现实,何况山东六地一直都首鼠两端,想在这种情况下推行秦制,几乎不可能。”

“有问题,自然当有原因。”

“原因便出自始皇!”

“天下一统,对始皇而言,是一股巨大压力,以至让始皇有些趋于保守了,为了快速短时的稳定天下,从而做出了一些取舍。”

“事实证明,始皇的决定是错误的!”

“天下一统之后,首要的应是对天下旧势力进行大清洗,唯有如此,天下才能快速从‘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中拨乱发正,才能快速的肃清天下窠臼,从而让天下更快的恢复到太平安稳。”

“不过在做出那些决定之前,谁也不知那些决定是对是错。”

“自古以来,天下诸侯争锋,一向讲究斗而不破,不会真的赶尽杀绝,而且天下诸侯间,联姻不断,就如我大秦,秦楚更是互为姻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始皇的决定,其实在当时来看,并无问题,只是在后世人看来,或许有些心慈手软了。”

“而这其实也正常。”

“毕竟,大秦是第一个大一统王朝。”

“没有任何借鉴可言。”

“从我入世以来,我渐渐明悟了一个道理,想治理这么庞大的大一统帝国,光靠口惠仁政是完全不可行的。”

“天下需要的其实是‘暴君’!

!”

“世人皆言秦政残暴,秦法严苛无情,但这未尝不是对的?”

“至少......”

“证明了法制的正确!”

“也唯有‘暴政’,才能让所有人都敬法畏法,也才能让所谓贵族、乡绅、士人,从以往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重新的把脚踏到实地上。”

“集权王朝,只有法制一条路。”

“尔等就算复国,最终还是会走回大秦老路,只不过是以上百万、甚至上千万民众的性命为代价。”

“张良,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但你可曾去过韩地,去问过当地民众,他们对韩国灭国是何看法?他们是否也有你这般的国仇家恨?”

“你所谓的复国其实很狭隘。”

“充其量只是你们六国贵族心有不甘罢了。”

“但也仅此而已。”

“家?国?”

“呵呵。”

“现今天下民众哪有家国之念?”

“只有士人在奔走相告,互相呐喊罢了。”

“以往的国家之念,只是封地领主罢了,以往的士人何曾在意过自己的出身?又何曾在意过去哪里效力?那时的社会,何谈家国情怀?又哪来国家之念?”

“然大秦目下做的事,才是在凝聚真正的家国之念,等中国大地上的畛域阻隔、关卡,全部清理完毕,地方民众不再以川防以邻为壑,辄于外患竞相移祸,而是同仇敌忾,共渡难关之时,那才是实现了华夏的真正一统。”

“也只有那时,才会有真正的家国情怀。”

“唯如此。”

“方可称为大一统帝国!”

“也可称为国家!”

秦落衡看向张良,澹澹道:“天下之所以有如此乱象,其实并非是你们六国贵族在搅动风云,也非是秦政残暴,只是朝廷没太过在意罢了,因为大秦的目标,从来就不止于眼下,而是着眼于长久。”

“所谓六国余孽,不过纤芥之疾。”

“朝廷若是真狠下心,你们哪有什么闹事之机?”

“不过,朝廷对你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加上以往你们虽在各地兴风作浪,但毕竟没有真的摆到明面上,只是这次大举闹事,终究是触碰了底线。”

“或许天下该到了整饬的时候了。”

张良目光阴晴不定。

原本他还有些犹豫,因为不清楚秦落衡的真实伤势,因而不太敢轻举妄动,以防被秦落衡斩杀,继而让秦落衡成功逃出。

但秦落衡的这番话,让张良彻底起了杀心。

因为秦落衡太冷静了。

他对天下局势看的太清楚了。

这样的人,一旦上位,对他们六国贵族而言,将会是一场灾难。

而且秦落衡比秦始皇更冷血。

也更弑杀!

再则。

他已经反应过来。

秦落衡说这么多,并不是想说服他,而是在有意拖延时间,秦落衡一路逃亡下来,体力消耗很大,加上身上有伤,所以才不得不停下。

而他却中计了。

张良眼中闪过一抹恼怒。

但这其实也怪不得张良,一方面秦落衡勇武之名在外,他的确有些拿捏不准,再则,秦落衡最初那副镇定自若的神色,的确很唬人,其次,秦落衡抛出的观点,也让张良有些意动,种种原因,让张良迟疑了出手。

张良紧了紧手中的长剑,在听到耳畔传来细索声响时,却是不敢再犹豫,直接举剑刺向了秦落衡。

见状,秦落衡面色微沉。

他的伤势其实比表现出来的要重,甚至已有些影响发力,不然他不会有意出言拖延,而这的确为他拖延了不少时间。

他目光微不可查的瞥了眼四周。

他自然也听到了声响。

不过,他并不敢太分神,在张良长剑刺过来时,也是连忙举剑做格挡,因而他并不清楚是那边的人先到。

就在两人纠缠之时,一道声音倏地传来。

“张良,我来助你!”

闻言。

秦落衡脸色顿变。

在挡下张良一击之后,迅速朝后侧奔走,根本不做纠缠。

奔走间,已退后了十来步,与此同时,魏公子陈余持剑赶了上来,而也就在这次,又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

第三百七十七章 项羽的不满!(四千字) 没有任何试探性的动作。

双方都清楚当下的局面,也知道再做迟疑会面对怎样的场景,没有任何人分神,张良很陈余直接挥剑上前,跟秦落衡的长剑碰在了一起。

铮!

金铁之声交鸣,显得格外剌耳。

张良跟陈余的力气并不算大,互相配合之下,也是让秦落衡占不到丝毫便宜,不过秦落衡并不寻求主动攻击,只是在一味的闪躲,后退。

现在急的并不是他。

而是张良跟陈余。

因为杨武已经带人赶至。

张良和陈余自然清楚眼下局势,手中的力道又平添了几分,动作也越发凌厉,甚至开始以命搏命,一心只想将秦落衡斩于剑下。

他们很清楚。

眼下就是斩杀秦落衡的最好机会,若是错过这次,以后再想找到这么好的袭杀良机,恐是难如登天。

铮铮!

阵阵交鸣声传出。

秦落衡在两人攻势下,不断后退,不过有意闪躲之下,虽有些狼狈,但并没有被刺中,也就在这时,杨武终于赶到了。

他持矛冲了进来。

只是一击,借助着长矛的长度优势,便直接将张良慑退,与此同时,其余士卒也快步冲了上来,将秦落衡严密的护在了身后,不再给张良陈余两人正面袭杀的机会。

见状。

张良面色一沉。

事到如今,他也清楚。

已是事不可为。

“撤!”

张良喊了一声,便急速朝身后退去,在退去时,还不忘用剑挑了下地面,当即空气中也是尘土弥散,陈余现学现用,也同样挑地,而后两人大步朝树林跑去,因视野大幅下降,杨武虽有心追上去,但又唯恐再生意外,最终选择持矛护在秦落衡周遭。

也就几息时间。

飞扬的尘土就已悉数回归地上。

望着渐远的身影,杨武忍不住骂道:“直娘贼,若是长弓在手,我非当场射杀两人不可。”

随即他看向秦落衡,急忙道:“尚书令,你没事吧?”

秦落衡脸色已有些晦暗。

他轻轻拉开虚掩的长衫,缓缓露出衣襟中的皮甲,最初,只能看到皮甲染血,但伤势看着并不算严重,然等到秦落衡将衣衫彻底拉上去,便见到皮甲已陷到了肉中,甚至已跟血肉凝在了一起。

血肉模湖,触目惊心。

杨武不仅倒吸一口凉气。

心中充斥着恼怒愤恨以及担忧。

但同时也对秦落衡更加敬畏,身受如此重伤,不仅脸上没显露丝毫痛楚,还能持剑厮杀,更为甚者,没有让外人看出任何破绽。

这股意志属实惊人。

秦落衡小声道:“给我找个木板来。”

杨武点头,连忙去找。

秦落衡这时低头看了下自己的伤口,那被剑刺的地方,布料其实早就被血浸透,不过他在预料到情况不对时,便有意将衣衫划破了一段,将真正的伤口用布料遮掩了,留给外界看到的只是边缘一点染血的皮甲。

也正因为此,才唬住了张良等人,让他们误以为只是受了皮外伤。

但实际并非如此。

而前面在紧张亢奋的情绪之下,他其实感受不到太多疼痛,这或许就是人类肾上腺素的厉害之处,但此刻突然放缓下来,便感觉一阵刺骨揪心的痛楚袭上心间,疼的他脸都微微有些抽搐,意识也稍稍有些迷失。

秦落衡在心中恼怒的暗骂一声。

让自己提起几分精神。

他大脑飞速的运转着,想着这次袭杀的处理。

很快。

杨武便拎着一个木板回来了。

秦落衡直接被扶上了木板,同时,他转头道:“将今日县中发生的事,速速上报给陛下,同时平了孔子陵墓,砍伐焚了这片树林,在县中大肆搜捕六国余孽、儒家学子,务必将这些叛逆捉拿归桉。”

“此外......”

“我的伤势不用告知陛下。”

“让章豨帮忙将我随行带的医药箱送来,若是我那时已陷入昏迷,便请医师用里面玉瓶中的液体帮我清洗伤口,不过要时常换包扎伤口的布。”

“同时收敛尸体,救助伤员。”

“这次的所用医药费用,我秦落衡一人承担,务必要使用最好的药材救治伤员,他们都是为保护我而受伤的,我要对他们负责,至于身亡的士卒,家属的抚恤,替我上报给朝廷,日后从我年秩中扣除。”

“还有......”

秦落衡一连说了很多。

当他把一切交代清楚后,便感觉身上的力量被瞬间抽空了,身体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而且有些心慌发堵,那种难受远胜于身体的痛苦,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心里撕咬,让他整个人陷入到莫名的惊惶和恐惧。

说完。

秦落衡没有再开口。

他虚眯着眼,让人看不出是昏迷了过去,还是半清醒,整个人好像入定了一般,四周此刻十分的沉闷,天空此时也转阴了,甚至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而后雷声大振,风声雨声呼啸天地,四周唯剩喧嚣和飘摇。

雷电交加,宽茂的树林,高耸的云端,风云中仿佛有着可怕的存在,神秘又狰狞。

然而杨武并没有听从秦落衡的吩咐。

他将此事上报给了始皇。

......

鲁县之事很快便传至天下。

对于鲁县发生的事,巡狩中的始皇震怒,当即下令让冯去疾带三千兵甲去严查鲁县之事,同时把受伤昏迷的秦落衡送到了东郡,同时派了太医令夏无且前去医治。

冯去疾去到鲁县后,大肆搜查,抓拿鲁县近千人。

而后更是当众处死游侠、豪强数百人,同时将鲁县官吏全部清洗,株连之下,接连半月,鲁县民众人人自危,大量儒生也随之被出卖,整个鲁县陷入到长达数月的恐慌不安。

泗水郡。

泗水郡跟薛郡是紧挨着。

因而鲁县发生的事,第二天便传到了泗水。

听闻这个消息,扶苏整个人怔住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六国贵族竟这么丧心病狂,竟敢当中袭杀朝廷官员,而且还敢算计到秦落衡头上。

望着送邻郡传来的消息,扶苏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而且他在见到这个消息的瞬间,便知道这一定是六国贵族做的。

因为儒家没有这个能力。

更没这个胆量。

他过去一直没把六国贵族放在心上,在他看来,随着六国灭亡,六国贵族早已成了过往,随着时间推移,六国贵族只会自然消亡,但鲁县的袭杀,却让他惊醒,六国贵族并非真的放弃挣扎了。

他们依旧心存野心。

甚至......

想颠覆大秦。

他虽不知鲁县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六国贵族矛头直指秦落衡,这显然是意有所指,大秦官吏何其多,足以用万计,但这么多官吏,六国贵族唯独袭杀了秦落衡,而且袭杀规模之大,手段之凌厉,都足以让人心惊。

而且他感觉六国贵族似乎知道了秦落衡身份。

扶苏坐在席上,神色很复杂。

他虽然知道秦落衡身份,但过去知道秦落衡真实身份的人很少,他心中多少还存着一丝侥幸和庆幸,但若是六国贵族真知道了秦落衡身份,恐怕用不了多久,秦落衡为大秦公子的消息便会天下皆知,到那时,他又该何去何从?

父皇这次大巡狩,只带了秦落衡一人,对其更是信赖有加,其中意味,他又如何不知?

但秦落衡若真的身份被挑明,他又该又能做些什么呢?

扶苏一下茫然了!

......

另一边。

泗水郡一偏僻山村。

孔鲋子襄兄弟两正藏匿其中。

鲁县之事,经过这几日的传播,早已传遍天下,他们自然有所耳闻,而在听闻鲁县后续后,更是后怕不已。

他道:

“这次多亏襄弟料事于先。”

“若是我们还继续待在鲁县,恐怕已步了其他儒生的后尘。”

“只是六国贵族实在可恨,竟将袭杀地点选在了先祖陵墓,而今先祖陵墓被他们尽毁,他们中伤秦落衡,惹怒了秦廷,最后反倒是我儒家遭殃。”

“真是岂有此理!”

“我儒家现在成了丧家之犬,外界还不知会怎么羞辱我儒家,想我儒家立世数百年,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孔鲋嘴上骂咧不断。

子襄神色平静。

他道:

“兄长,你真认为这事结束了?”

“秦落衡被始皇是寄以厚望,秦落衡出事后,已有些时日没有对外露面,这次六国贵族有心算无心,就算秦落衡没当场殒命,恐怕也受伤颇重,若是秦落衡最终不治身亡,恐怕鲁县还要遭遇一次惨痛的清理。”

“就算秦落衡最终无恙,但他日后又岂会不报复?”

“无论如何,鲁县是回不去了。”

“儒家之事,兄长这段时间不要过问了,也不要擅自对外传送消息,这次儒家定为被始皇和秦落衡记恨,若是秦廷最终没查到秦落衡遇袭的真正原因,恐怕会把一切问题归罪儒家。”

“我儒家日后恐会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孔鲋脸色微变。

惊疑道:“我儒家情况竟已严峻至此?”

子襄苦笑道:

“这不是我们说了算。”

“秦落衡遇袭之事影响过于恶劣。”

“秦廷不会善罢甘休的。”

“现在秦廷之所以没有其他举动,只是在等朝廷最终的调查结果,一旦调查结果出来,亦或者秦落衡苏醒过来,说了一些满是怨念的话,秦廷定然会在地方进行大规模清扫,到那时,规模和范围将会扩大数倍,而经过这次的事,恐怕朝廷会把重心移到六国贵族和诸子百家身上了。”

“我们今后的处境只怕会更加艰难。”

“六国贵族这次害人害己!”

“唉!”

子襄长叹一声,满眼萧瑟。

他很是想不通,六国贵族是怎么知道秦落衡身份的,如果六国贵族不知道秦落衡身份,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些,他儒家虽然形式依旧严峻,但绝不会到而今这般地步。

他思来想去,始终没想明白。

孔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儒家其实并非铁板一块。

战国私学昌盛,即或同一学派,师生传承也大多以区域集结为主,同是儒生,也有齐儒、鲁儒、宋儒、楚儒等名目,只不过他鲁儒孔门名声最大,因而被天下儒生尊为会学执事者,但经过这次的事,他孔门恐会在儒家形象大跌。

孔鲋担忧的却是这些。

......

琅琊郡。

一间宽敞明亮的屋舍内,已有十几人入席。

屋内始终笼罩着一股肃杀之气。

项梁坐在一旁,看了下四周,凝声道:“时间差不多了,能从鲁县逃出来的,算下时间,应该都能赶到,至于没逃出的,多半已凶多吉少,鲁县的事功败垂成,个中缘故多说无益,现在秦廷明显加强了对我等六国贵族的围堵,你们对此有何应对?”

四下安静。

并无人主动接话。

见状。

坐在项梁身后的项籍突然起身道:

“这次行动就不该失败!”

“而且一开始制定的计划就有问题。”

“我们这次召集鲁县附近的游侠门客,人数已破百,秦军只有三百,若是你们肯将这上百人交给我指挥,我们完全可以正面击溃秦军,那时秦落衡岂有逃亡之机?”

“然你们是怎么做的?各自为战,只想争得头筹,完全是各打各的,没有任何配合,一群乌合之众,又岂能敌得过秦军战阵?”

“还有,陈余张耳,你们二人深陷秦军围困之时,是我出手将你们救下,然你们又是如何做的?在摆脱危险之后,竟直接逃跑,若是你们选择留下来跟我一起拼杀,那十几名秦军岂能拦我那么久?”

“我若是脱身,秦落衡焉能不死?”

“还有张良,出的是什么馊主意,我们这么大的优势,最终竟无功而返......”

项籍怒目圆睁。

他对这次鲁县之事不满很久了。

在他看来,分明是稳操胜券之事,最终却落得败逃结果。

这完全是不能接受的。

听到项籍的大放厥词,项梁脸色大变,当即怒声呵斥道:“项羽,你给我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你若是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直接将你轰出去。”

“是我平日太纵容你了!”

项籍眼若铜铃,神情抗逆。

但在项梁怒目之下,最终还是愤愤坐了回去。

项梁也是赶忙朝四周众人赔罪道:“诸位,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侄儿没经多少世事,一直以来都心高气傲,说话多少有些没头脑,还请诸位不要放在心上。”

“也是我平日管教无方。”

“回去后,定多加管教,我向诸位赔罪。”

第三百七十八章 亡秦者胡!(六千字) 陈余张耳面露不悦。

任谁被当众指责,面子都有些挂不住。

陈余不满道:

“我们的目标就是秦落衡,我见到秦落衡逃跑,难道就不该追上去?我陈余好歹是魏国公子,这次更是带了不少门客前来,岂容你一个竖子对我大放厥词?”

“你莫非真以为成事靠四肢健壮?”

“笑话!”

项梁面露尴尬之色。

他说道:

“这次行动失败,大家都有不满,但事已至此,抱怨已无作用,再去指责其中细节更是毫无意义,大家还是多想想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经过这次,嬴政只怕会重新重视起我六国贵族的威胁,这固然不算什么,但秦廷毕竟势大,我等还是要多加防备。”

“诸位对此有何高见?”

四周瞬间沉默。

他们这次行事过于嚣张,也过于张狂,以秦廷的霸道,一定会施以报复,他们以往虽为秦廷所恶,但秦廷的防范重心明显不在六国贵族身上,因而虽然日常仍不时要躲躲藏藏,但实际生活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但......

若是秦廷突然转移重心。

把防范重心转移到六国贵族,他们的生活恐会受到不小影响,尤其他们中大多数都是从咸阳逃出来的,好不容易才重新过上殷实富足滋润的生活,让他们重新回到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状态,他们其实心中多有不愿。

屋内静谧无声。

没有人在这时开口。

项籍见状便想再度起身,不过还没等他站直身子,便被项梁狠狠的瞪了回去,项籍对自己的叔父还是十分敬重的,因而只能把自己的想法咽了下去,只是眼中充满了不满和烦躁。

对于项籍的异动,众人直接无视了。

在他们眼中,项籍只是一个毛头小子,除了长得孔武有力,便只剩下自负和鲁莽了。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陈余在看了几眼四周,确定无人吭声后,这才站了起来,笑着道:“诸位看来都没有什么好的对策,这其实也正常,毕竟事出突然,我们又是突然集结在一起,之前也只是商量了袭杀秦落衡之策,对于后续应付,并没有做过多的探讨。”

“正所谓谋而后动。”

“我陈余之所以参与这次行动,其实心中早已有应对之策。”

“虽然事情最终结果并不理想,但我的应对之策,相对而言,依旧是适用的,我也知道诸位或许心中各有沟壑,只是不想急于展示,也罢,我陈余便抛砖引玉了。”

说完。

陈余还轻蔑的看了项籍一眼。

他开口道:

“秦廷一定会报复!”

“秦落衡为大秦公子,几乎是嬴政内定的储君,我们对秦落衡动手,一定会引起嬴政极大的愤怒,然事有轻重缓急,我们大可行‘假途灭虢’之策,让秦廷没法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身上,此举我们自然会压力顿减。”

闻言。

四周众人眼睛顿时一亮,随即就暗沉下来。

张耳疑惑道:

“想法固然很好,但真的可能吗?”

“你也说了,秦落衡已为内定储君,这次巡狩之旅,已公认是为秦落衡恢复身份在造势,这次秦落衡又身负重伤,以嬴政的器量岂会善罢甘休?”

“再则。”

“普天下还有比这更棘手之事?”

臧涂道:

“陈余兄,你此话当真?”

“而今真有这样的办法?”

陈余眼中闪过一抹自得。

自信道: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又岂会说假?”

“此事自然是真。”

“我等虽不惧秦廷,但秦廷眼下势大,若是对我等围追堵截,总归会让我等难受,因而让秦廷没办法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身上,才是上策。”

“放眼天下,能让秦廷如此忧虑的,只有一个。”

“便是胡人!

!”

“去年,秦军发兵三十万,攻伐匈奴,两者已在河北之地对峙近乎一年,秦廷虽说是攻伐,其实两者是互有攻守,而今更是陷入到了僵持。”

“匈奴也一直是秦廷的心头之患!”

“甚至......”

“远在我们之上。”

“毕竟在嬴政眼中,我们只是一群亡国之人,一群丧家之犬,再已不复当年辉煌,但匈奴不同,匈奴这次号称发兵五十万,这可不是一个小数量,即便秦军能征善战,但匈奴更善骑,两者一直僵持不下。”

“所以我们要给秦匈之战添把火!”

“让秦廷只能把注意力转移到匈奴身上,进而放低对我们的围堵。”

“而这其实是有办法的。”

“据我所知,透露秦落衡身份的事,出自一名方士,方士的现状,我们都知道,原本并不太受重视,但儒家出事之后,方士却深受始皇信任,在去年冬,始皇更是派卢生等人出海寻仙,而这也能说明一个情况。”

“方士很得始皇信任!

!”

“若是这些方士在寻仙途中发现一些谶言,而这些谶言更是直指匈奴,你们觉得相比关乎大秦存亡,嬴政会急着去整饬我们,还是会急忙去解决匈奴?”

“边患由来已久。”

“我们完全可以借以扰乱嬴政的心声,并激发秦军早日跟匈奴大战,而今匈奴养兵多年,正是最强大之时,而秦廷这些年四处奔波,已显露疲态,若是秦军主力战败,我等自可趁机大举起事。”

“再则。”

“就算秦军最终获胜,但一定也是惨胜。”

“我们自得到了喘息之机,而且时间在我们,只要继续拖下去,等到嬴政身体再次抱恙,或许就离天下大乱不久矣!”

“我这招驱狼吞虎,诸位意下如何?”

陈余神色颇为自满。

今日到场的六国贵族,其中不乏身份高于他的,但他并不认为这些人能与自己相比。

在其他人担惊受怕之时,他早已想好了对策,甚至这次袭杀秦落衡,也是以他为主,他本想借此扬名,以便后续天下大乱后,魏国能立他为新君。

只是最终针对秦落衡的袭杀并未成功。

但评价现在这条驱狼吞虎之策,他相信足以让其他人高看自己了。

众人侧目。

臧涂、张耳等人低语几声,眼中露出一抹意动之色。

他们已经心动了。

他们嘴上说着不怕秦廷,但若是真要面对秦廷,他们内心还是有些发憷,若是能祸水东引,把秦军的注意力引到匈奴身上,他们继续安然置身之外,这自然再好不过。

张良看着四周意动众人,眉头一皱。

他并不喜这个策谋。

张耳道:

“此计甚妙。”

“驱狼吞虎,匈奴为边患,秦廷为大祸,而今两者几近陷入对峙,若是能挑起两者之间进行大战,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会让他们两败俱伤,而我们未尝不能当一回渔翁?”

“陈余兄大才!“

臧涂也点头道:

“陈余兄实在足智多谋。”

“原本我还有些担心,我们这次行动有些唐突,但现在想来,恐怕是陈余兄你早就想好了后续应对,所以才敢把我等召集过来。”

“是我目光短浅了。”

何瑊问询道:“这个主意确实不错,但普通谶言恐无效用,不知陈兄,可曾想好用何谶言?”

陈余笑着道:

“我个人不才,却有些想法,还请诸位指点。”

“亡秦者胡!

!”

“亡秦者胡?”众人闻之一愣,在细细思索后,眼中不由一亮,齐声称赞道:“这个谶言好,匈奴本就为秦廷心腹大患,又是方士寻仙找到的,以嬴政目下的迷信程度,定然会成功的挑拨嬴政心神。”

“胡患就在眼前,我等所做之事,又算得了什么?”

“秦落衡再受重视,眼下顶多为一公子,但若是这次胡患没能解决,恐怕大秦存亡都有威胁了,以嬴政对秦廷的重视程度,这定然会让他把注意力看向匈奴。”

“我等压力可谓锐减。”

“甚妙甚妙!”

众人此时一致夸赞。

而且这个谶言并非空穴来风。

匈奴的强盛一直都有传闻,而且这次是匈奴先扰边,以秦军的强大,竟不能快速驱逐,反倒跟匈奴打成了拉锯,再有这么一股谶语之风,嬴政岂能不担忧?

见状。

陈余满脸自得。

这计策都是出自他之手。

而且更是博得满堂彩,他何以不兴奋?

不过虽然面上的兴奋不加掩饰,但嘴上却依旧谦虚道:“诸位实在过奖了,这只是我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诸位若是有其他高见,也可直接说出,这次的事,对我等六国贵族而言,都是一件不小的大事,诸位可千万不要藏私。”

张良蹙眉。

他本欲开口,但见到四周的恭维声,最终选择了沉默。

他已经看出来了,场中其他人都赞同陈余的想法,他的建议若是说出,只怕会当即遭至全场不满,如此,他又何必自讨没趣?但若真按陈余的想法去做,最终效果,恐怕遂愿的并非是他们,而是嬴政!

张良暗自叹了口气。

而在他身旁的何瑊自是察觉到了。

何瑊微微蹙眉,但此时并不太好询问,因而只是挑了挑眉。

在其他人全部认可后,陈余也把自己的所有想法全部道出,他说道:“我认识几名学者,他们会金文,我们可让他们在旧石上刻字,而后当做寻宝之物带回给嬴政,嬴政见到这些金文,定会让人去比对,到时这则谶言自然就落到嬴政耳中了。”

“我现在倒是很想看看,在匈奴的压力下,嬴政是继续对我们维持高压,继续对我们穷追勐打、围追堵截,还是选择攘内必先安外?!”

“哈哈。”

闻言。

四周众人也相视大笑。

众人互相又合计了一阵,最终决定了这个策略。

以谶语扰乱嬴政心神!

在诸事商量完毕后,众人这才相继离开。

何瑊跟张良并行走在一起。

何瑊主动问道:

“方才在大堂,我见你似有不同想法?”

张良迟疑片刻,点头道:“陈余的想法看似很好,但对我们六国贵族而言,其实只能解当下之危,长久来看,其实有些得不偿失。”

“何出此言?”何瑊惊疑道。

张良沉声道:

“何兄不认为嬴政这次的巡狩有些不寻常吗?”

“虽外界传闻,这次巡狩跟上次巡狩并无区别,就是巡视地方,威慑各地不安,但这次巡狩嬴政可是带了足足十万兵马。”

“这岂能是随心之举?”

何瑊笑道:

“子房兄多虑了。”

“上次嬴政在博浪沙被你行刺,恐怕是被吓破了胆,所以这次才召集这么多大军,再则,他这次巡狩不是为了给秦落衡造势吗?这有什么问题?”

“在我看来,我是乐意见到嬴政如此征召无度的,十万大军每日耗费的粮草,可是海量,嬴政固然逞得了一时威风,但最终无疑是在自伤。”

张良摇摇头。

他对此有不同的看法。

他行刺过嬴政,对嬴政的了解更深。

嬴政不是一个因遇刺便放弃的人,作为一位君主,哪有那么容易被吓住?

再则。

秦落衡受伤之后,嬴政的行程竟没有半点停步,依旧在按照既定路线在前行,仿佛在嬴政心中秦落衡的伤亡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这可能吗?

嬴政的公子中,出彩的独秦落衡一人。

若是秦落衡出事,嬴政真的能做到熟视无睹?

必然不可能!

但这次嬴政真的就没有太多反应。

这一切都透着古怪。

如果不是嬴政不想大动干戈,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在嬴政心中有更为要紧的事去做,放眼天下,能让嬴政这么关心的,唯有一件事。

匈奴!

陈余的计策不可谓不好。

但在张良看来,反倒是在助秦廷。

而且部分六国贵族有些狂妄过头了,甚至有些没有认清到自己的现状,还误以为现在六国尚在,但六国已经亡了,他们早就是亡国之人了。

而今他们之所以能在各地安然游走,并非是秦廷无能,而是秦廷主要精力被匈奴牵制住了,镇压天下的兵力有所不足,所以才显得地方吏治败坏,但这注定是暂时的,秦廷跟匈奴这一战注定会分出结果。

而且时间不会太晚。

若是嬴政身体不出现大问题,或者储君能成功上位,秦廷只需十几年时间,便能将天下的糜烂之态完全清扫,到那时,他们恐怕会举步维艰。

虽然他们跟地方关系很深,但没了匈奴牵制秦廷精力,秦廷整饬起来,实则不会太难。

但他的这个想法,并没有说出。

因为无用。

六国贵族大多短视急利。

他们又岂会为此主动吸引秦廷注意?

不可能的。

而且张良也清楚,到场的贵族,不少是从咸阳逃回的,他们虽然嘴上说着不惧怕秦廷,但骨子里还是很畏惧秦廷的,让他们出面,减轻匈奴的压力,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虽然他内心,更希望六国贵族能为匈奴吸引仇恨,让秦廷得以分心,进而始终不能凝成合力,而且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左右逢源,在夹缝中不断壮大,从而得到天下有变时,能一呼百应。

但......

张良长长的叹息一声。

这些话,他心中明白,但又有什么用呢?

谁又会真的在意呢?

张良道:

“或许是我多心了吧。”

说完。

张良便拂袖离开了。

他已经明白,事不可为。

事不能为。

他的建议若是得成,对他们六国贵族而言,都将大有裨益,但世间熙攘皆为利来利往,损自己而利匈奴的事,六国贵族谁又会去做呢?

他满心无力。

但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六国贵族本就人心不齐,各怀心思,若是这次袭杀秦落衡的事能够成功,他们就算受到嬴政针对,只要最终挺过去,六国复辟就并非虚言。

因为他们只要耗到嬴政驾崩,没人为嬴政清理残局,到那时,他们的机会就来了,但而今,他们已失去了这个机会,等到嬴政扫清了外部环境,开始整饬内政,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将越来越少。

为之奈何?

何瑊微微蹙眉。

但见张良不愿说,也没有再问。

他看了看四周,也是直接迈步离开了。

另一边。

项梁跟项籍回到了一间客舍。

一进到屋内,项籍当即道:“叔父,我说的又什么错?这次的事,本就不该失败,若非是张耳陈余两人毫无纪律,袭杀秦落衡的事根本就不可能失败!”

项梁看着项籍,苦笑道:

“羽儿,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也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但当时是在鲁县,非是会稽!”

“这次行动,我项氏一族来的,只有我们叔侄二人,而且参与行动的游侠门客,都是其他人招揽的,他们又岂会轻易把指挥权交予我们?”

“你太一厢情愿了!”

“再则。”

“我们的确目标一致。”

“但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想法。”

“这也是为何六国连横明明可以跟秦国对抗,甚至是胜过秦国,但最终却被秦国分化瓦解、逐一击破的原因。”

“大家心不齐的!”

“你可曾忘了,我们为何会来此地?”

“便是因为景氏、屈氏等氏族回到郡里,开始有意排挤我们,我们不愿跟他们内耗,所以才选择暂时外出避风头,同是楚国贵族出身,尚且如何,何况这次纠集的还是六国之人?大家能一同坐下来商量已属实不易了。”

“你莫要太过计较。”

项籍冷声道:

“那这次行动岂非儿戏?”

“什么六国贵族,完全是一群乌合之众。”

“若是我江东子弟尽在,我又何须看他们脸色?”

“哼!”

“这些人终究都是靠不住的。”

“反秦,唯有我项氏!”

“我项籍不信,靠我项氏一族,不能把秦廷拉下来!”

“还有景氏、屈氏,这些氏族不安好心,他们能平安回来,本就有问题,依我看,他们恐怕早就投靠了秦廷,就是在有意瓦解我们项氏一族积蓄的反秦力量。”

“这些氏族其心可诛!”

项梁苦笑一声。

却是没有正面回答。

他对景氏、项氏的回来,同样心存疑惑。

只是同为楚国贵族,他并不好当众询问。

他道:

“收拾一下行李,赶紧离开了。”

“这里距薛郡太近,秦廷的政令很快就会到此地,我们不能在这边多逗留。”

项籍脚步不动。

说道:

“叔父难道真就放弃了?”

项梁一愣。

问道:

“你这是何意?”

项籍目光微动,开口道:“我听说秦落衡现就在东郡,我们若是暗中调集人手,前往东郡,趁其不备,直接杀入官邸,未必不能将秦落衡直接斩首!”

“如此才不虚此行!

!”

闻言。

项梁脸色一黑。

呵斥道:

“少在这白日做梦。”

“秦落衡在东郡,少说有千人护卫,其是我们能得手的?真当秦军是那些游侠、门客,不堪一击?”

“你少在这给我胡扯。”

“平日让你多读书,你嚷嚷着要习武,现在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回去后,我定给你再请几个夫子,磨磨你的性子,不然就你这个性,早晚得吃大亏!”

项籍面不改色。

直言道:

“叔父你太过谨慎了!”

“现在别说秦廷,就算是我们自己,谁会想到我们能再度出手?就算秦落衡身边有千人护卫,但只要我们配合得当,完全可以于万军从中,取秦落衡首级,我项籍甘当先锋,替六国贵族杀出一条血路。”

“还请叔父信项籍一次。”

“这次行动,项籍不愿就此作罢!”

项梁怒道:

“闭嘴!”

“这事没你插手的份!”

“这次的行动已经宣告失败了!”

“你不要再给我动歪心思了,现在立即去给我收拾行李,你要是敢私自跑去东郡,那就别怪我把你逐出项氏一族!”

“你大父,你父把你托付给我,不是让你送死的!”

项籍固执道:

“叔父,我这不是送死。”

“现在天下几乎所有人都想不到我们会重新杀回,东郡看似秦军数量不少,但戒备其实未必有鲁县森严,叔父只要给我百人,我定于东郡取秦落衡人头,若是完不成,我项籍今后再不二话。”

“叔父,让我再试一次吧!

!”

项梁怒喝道:“想都别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这是项氏一族族内的比试?就知道逞个人威风,我就算答应,你大父、你父在地下也不会答应。”

“你想都别想。”

“这几天老老实实跟着,要是敢离开我视线,我饶不了你!”

“直娘贼的!”

“我还管不了你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东临碣石著遗篇!(六千字) 东郡。

距鲁县之事已过了一月。

东郡郡衙,固如往常般在大堂办公,正值晌午,衙内清净,几名小吏对近来听闻的消息,也是充满好奇,便问道:“固上吏,听说你跟尚书令很早就相识,尚书令是个怎样的人?”

固眉头一皱。

呵斥道:

“身为官吏,岂能如此多嘴?”

“且不说我跟尚书令关系不深,就算真的认识许久,也不容尔等嚼舌,尔等安心自身政事,若是处理政事出了差池,我定将尔等定罪。”

固一脸板正。

几名小吏面色微窘。

但也不敢再有微词,连忙道:“下吏定不敢误了差事。”

说完。

几人逃一般的离开了大堂。

等几名小吏走远后,固眉宇依旧紧蹙。

这几名小吏所问之事,他自然清楚,近来这个消息越传越烈,甚至已是天下皆知,但更诡异的是,陛下以及朝廷并未对此做任何解释,仿佛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这让固同样心中起伏。

无他。

这事实在过于震撼。

秦落衡竟为陛下之子,而是还是当年‘身亡’的十公子,这则消息,不知是从何处传出的,一经传出便迅速传遍天下,认可者更是凡多。

他只是一名上计吏,官职其实并不算高,但因为跟秦落衡相识很早,近些时日,更是在东郡这边广受恭维讨好,这让一向秉持律法的固有些不太适应。

固低垂着头。

眼中闪过一丝迷惘又彷徨。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跟秦落衡相处过往。

他第一次见到秦落衡是在骊山。

他给秦落衡办理验传。

骊山为帝国禁苑。

就算是朝廷重臣及陛下公子,想进入,都极为不易,但秦落衡却完全不受限制,他当时其实也觉得奇怪,但他一向不喜过多问询,因而最终是把这个疑问放下了,而今想来,恐怕一切都是因秦落衡的真实身份。

再则。

秦落衡验传上提供的信息极少,按照正常律令,根本就不可能为其分发验传,只会让其罚为刑徒,等刑徒期满,再重新分发验传。

此外。

秦落衡当街行凶。

此事虽然最终得以妥善解决。

但黄景修为国相,在朝中也有势力,家中遭此等噩耗,朝廷的其他官吏,或多或少都会为黄景修开脱一二,毕竟此等丑闻,有辱朝廷威信,但关中氏族那时却死咬着不放,硬生生把黄氏给连根拔起,连带着跟黄氏有姻亲的徐氏同样遭劫。

更为甚者。

朝中替黄景修说话者寥寥。

另外。

还有秦落衡突为博士。

虽然这是太医令夏无且建议的。

但正常的博士筛选是需要走一定流程的,然秦落衡并未走相关流程,而是直接被陛下钦定,此事也透着一股古怪。

还有秦落衡操持士人盛会等等。

原本很多不合理之事,此时都得到了一个完美回应。

那便是秦落衡的真实‘身份’!

想到这。

固不由轻叹一声。

对于相识之人,一跃变成大秦公子,他还有点恍忽。

而且他对朝廷的做法略有不满,因为就算秦落衡为大秦公子,也不应为秦落衡法外开恩,秦落衡过往所做的很多事,都凌越了律法,在法吏看来,身份越高的官员,就越应恪守律法,不然上行下效,律法岂非成为了空文?

固肃然道:

“我既为法吏,就应秉持公正。”

“待秦尚书令身体好转,我便前去告戒其严格要求自身,唯有如此,才符合天下民众对大秦公子的期望。”

“唯此才能为天下信服!”

“......”

固抬起头,调整一下心神,继续埋头于政事之中。

过了不久,前面离去的那几名小吏,竟去而复返,见状,固眉头一皱,他以为这几人还不死心,想继续来询问。

当即喝道:“尔等还不收敛心神?”

“真当我不敢对尔等治罪?”

小吏苦笑道:

“上吏息怒。”

“我们此次前来,绝非是为了一时口舌,而是方才有封文书,传到了郡里,郡守让我们把此文书交给秦尚书令,然秦尚书令尚处于休养之中,没有相关‘符书’不得进入,所以我等只能把这份文书交予上吏,想让上吏代为传送。”

“郡守吩咐,此文书非密书,上吏可观之。”

说完。

小吏便将一份文书呈到了桉上。

固眉头微皱。

他把文书拿到手中,迟疑片刻,还是翻开看了一眼,看完,便直接神色微变。

沉声道:

“我知道了。”

“我即刻便将此文书送至尚书令。”

“尔等若是无事,便退下吧。”

“诺。”几名小吏连忙应声,而后快步离开了。

固拿着文书,又端详了几眼,眼中露出一抹凝重之色,随即便直接起身,朝秦落衡休养的府邸赶去。

他脸色有些阴沉。

这份文书上所写东西不多。

然却足以让人感到阵阵不安和紧迫。

秦落衡自鲁县受伤之后,便被送到了东郡养伤,在夏无且精心医治下,伤口已几乎愈合,只是尚不能有太大动作,以免伤势复发。

固去到秦落衡休养的府邸。

这是一座很清净的府邸,离郡衙并不远。

此刻外面更有不少士卒护卫。

固去到府邸外,四周士卒却是没有阻拦,而是直接将其放行了,因为秦落衡曾吩咐过,固可自如进去府邸。

固迈步进到府邸内。

刚进入府邸,他便见到了秦落衡。

此时的秦落衡并未躺在床上休养,而是坐在院子中,看着《商君书》,见到固,秦落衡笑道:“你这大忙人,今日怎么有时间来我这了?”

固一脸平静道:

“下吏并非来看望尚书令,而是替郡守代为传书。”

说着,固将那份文书递给了秦落衡,秦落衡眉头一挑,他早就习惯了固冷冰冰的样子,伸手把这份文书接过,看了几眼,随手放到了一旁。

固道:

“尚书令不觉此事有蹊跷吗?”

“尚书令遇袭之后,六国贵族对帝国的威胁已摆于明面,而今这则谶语的出现,分明是六国贵族所为,为的便是祸水东引,行那驱狼吞虎之策,让朝廷跟匈奴疲于争斗,进而继续给他们喘息之机。”

秦落衡面不改色。

他笑道:

“坐吧。”

“有些事没那么复杂。”

“亡秦者胡?”

“呵呵。”

“此事的确是六国贵族所为,这事你知道,我知道,朝廷也知道,你担心的无非是认为朝廷可能会真的中计,把针对六国贵族投入的力量,继续转投到对付匈奴上,而六国贵族这段时日如此猖獗,若是不加以严惩,恐会让地方更加动荡不安。”

“你的担忧我完全理解。”

“但......”

“你同样判断错了形式。”

“或许在你看来,这次大袭杀应给帝国君臣敲响复辟势力的警钟,让帝国君臣从‘天下和平’‘靡不清静’的状态挣脱出来,继而开始整饬天下内政,从而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但固你可有想过一件事。”

“陛下此次巡狩究竟意欲何为?”

固眉头一皱。

他问道:“下吏不敢揣测。”

秦落衡道:“天下从来都没有太平过,此事帝国君臣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事情解决自有先后,六国贵族,朝廷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若非是我这次遇袭,朝廷甚至依旧不会‘重视’六国贵族。”

“就算重视也是有限度的。”

“这次六国贵族完全是短视之举。”

“甚至是在自取灭亡!”

固满眼不解。

秦落衡道:“天下以往很多人都认为大秦的目标是盘整天下,也一直放松了对六国复辟暗潮的查勘,而这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大秦从一开始便在积极备战,只不过目标是百越跟匈奴,相对于六国贵族,这两者才是大秦的心腹之患。”

“六国贵族固然在地方有些声势,但终究是群见不得光的鼠辈。”

“他们对帝国的确有威胁,但并不致命。”

“而且有些事固你一直没有理解明白。”

“陛下这次大巡狩,看似跟上次差不多,但实际不然,这次陛下是有两个大战略的,对外反击匈奴,对内大举镇压复辟,只不过外界很多人都误以为只有镇压复辟,殊不知,朝廷的重心其实是反击匈奴。”

“你现在应该明白了。”

“六国贵族炮烙出的‘亡秦者胡’,反倒给了朝廷口实,让朝廷可以调兵去反击匈奴,而且匈奴跟六国贵族看似没有勾连,其实两者是互为‘同盟’,若非匈奴牵制了朝廷太多精力,六国贵族又岂能随意造事?”

“等此次匈奴事了。”

“天下将会进入新的整饬阶段。”

“固,你是一名很优秀的法吏,现虽屈身于一个上计吏,但恐怕用不了多久,便能调到地方,执掌地方政事了,这段时日,我知道你忙于协同处理东郡的事务,而这未尝不是汲取经验的时候。”

“天下方兴未艾,吾等仍当砥砺前行。”

固连忙作揖道:

“下吏定谨记于心。”

“只是下吏有所不解,为何尚书令会认为匈奴之事会很快结束?”

“若是这条谶语真的是六国贵族所为,那这个消息定然会传到匈奴那边,他们听闻了这个消息,岂会不加强戒备,朝廷就算临时增派兵力,恐怕短时也难以奇效。”

秦落衡嗤笑一声。

摇头道:

“来不及了。”

“陛下这次随军十万。”

“你的确跟随轺车在前行,但并没有真的深入军中,这一路下来,大军的数量其实一直在不断减少,只是朝廷在有意做遮掩,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察觉,而现在陛下随行的大军,其实只有一万人上下。”

“剩下的八万多,早就分批次去到了大河以北。”

“现在大军正跟匈奴对峙,突然多出八万多大军,已经足以改变战场形势了,匈奴仓皇北逃只是时间早晚,匈奴一逃,朝廷便能彻底腾出手来了。”

“那时就是大举镇压复辟之时。”

“天下也该到了朔本清源的时候了。”

固心神微动。

他已经明白了秦落衡所说。

朝廷早就制定好了对匈奴的作战计划,陛下此次看似劳师动众,实则是暗藏玄机,再则,陛下一向不走寻常路,每次巡狩,都非是走的驰道、直道、官道,而是十有八九是没有大道的险山恶水,其迂回绕远自不待言,艰险难行可谓亘古未见。

以往他也对此不解。

但现在细细想来,未尝不是有意为之。

险山恶水,固然道路崎区,却是足掩人耳目,大军行进也很难被外界察觉,只要保密得当,完全可以悄无声息间将大军调往战场,而且......朝廷恐怕正是这么做的。

因为这次陛下巡狩的有些地方,正是匈奴流窜的北边之地。

或许外界会对朝廷的举动感到可笑,但殊不知,朝廷未必不是有意扩大谶语的传播力度,为的就是传播到匈奴单于耳中,分散其心神,然后趁其不备,攻袭敌营,驱敌于万里,进而达到一战定北疆的效果。

而且朝廷一直以来都担心六国贵族跟匈奴暗中联系。

这条谶语传出,恐怕也会让匈奴人对六国贵族心生不满,两者之间已然埋下了不信的种子,就算今后两者再联系,恐怕也只会草草结束。

今后再难对朝廷构成威胁。

离间挑拨,朝廷一直深谙此道。

当年是离间六国,而今换成了离间六国余孽跟匈奴,但异曲同工,效果也将会如出一辙,因为谶语的确出自六国余孽,匈奴跟六国余孽不能联合,便会被逐一击破,进而让朝廷最终实现彻底整饬外患内政。

想清楚这些。

固彻底安心下来。

他拱手道:

“多谢尚书令解惑。”

“下吏感恩。”

秦落衡摇头道:

“这些事你早晚会知道的,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现在地方官府有些人心浮动,他们需要知道朝廷的态度,而你作为法吏,却是最适合之人。”

“大秦以法立国!”

“法吏则代表着朝廷最坚定的态度!”

固心神一凝。

开口道:

“下吏明白了。”

秦落衡微微额首,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心都在政事上,也就不多留你,至于外界的那些风言风语,笑一笑便过去了。”

固眉头一挑,躬身道:“下吏告退。”

等固走远,秦落衡轻叹一声,眼中闪过一抹无奈。

他其实并不想如此。

但这次遇袭之后,他便清楚,自己的身份恐藏不住了,然他也没有想到,竟这么快就被传的世人皆知。

他虽在东郡静养,但身旁服侍之人态度的转变,他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甚至一些侍女还有意搔首弄姿。

这更是让他哭笑不得。

不过他之所以把这些事告诉固,其实也暗藏了心思,他是真的有心拉拢固,虽然若以他的真实身份,并不需要如此。

但他却是记得始皇说过。

不要过于亲近任何一方,过于亲近,最终只会让自己越来越不自在。

他现在跟关中氏族走的很近,但若是只跟关中氏族走动,今后恐怕做起事来,会愈发的束手束脚,而且在有的事情上,他并非真的跟关中氏族利益相同。

他需要亲近其他非关中氏族出身的官吏。

也需要培养自己的亲信。

他对此事并不热衷,也并不喜欢,但此时此刻,他已然没得选。

秦落衡自语道:

“公子非我意,只愿海波平!”

“现在身边的人对我越来越拘束了,只怕今后更甚,我的轻松时光,恐怕已结束了。”

“唉。”

“高处不胜寒......”

长吁短叹几声,秦落衡继续看起了《商君书》。

在这段时间里,他没少看《商君书》,看的次数越多,感触就越深,他以往很多观点甚至都为之改变。

甚至于......

他以往嗤之以鼻的驭民五术,在现在,他甚至觉得是良谋!

因为天下运转终究需要有人付出。

穷则思变,物极必反,四季轮回,月圆月缺。

一切都暗藏各自的玄妙。

......

嬴政依旧在巡狩的路上。

在东部的时日,嬴政并非全然耗费在了求仙事上,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督促燕齐旧地的迟滞工程的施行,所谓的迟滞工程,便是坏城郭,决川防。

而在昨日。

嬴政随行的车队到达了碣石。

碣石之地,为旧燕赵齐三国拉锯地带,要塞林立,多年来互相攻防,互相淹决,堪称战国时期川防为害最烈之地。

大秦立国以来一直致力于疏通各地川防。

眼下山东六地大多数地方川防已疏通,然此地却是迟滞了很多。

因而嬴政的车队刚到达碣石,便开始雷厉风行的整改,在与随行群臣会商之后,正是开始对此地大刀阔斧的治理。

目下。

随行君臣并未过多监察川防疏通,而是汇聚在一块巨大的碣石旁,商议着应当在这块巨大的碣石上刻下什么。

嬴政长身而立。

望着身前的高大碣石,也生出了几分感慨。

开口道:

“朕开国以来,夙兴夜寐,为的是实现天下安定,不过这终究难以实现,而今大秦内外皆有忧患,儒家之事、六国余孽之患、匈奴百越之扰,无一不困扰着帝国,然朕却是无惧。”

“所谓艰难,岂有灭六国艰难?”

“天下再坏?还能比天下诸侯纷争不断时崩乱?”

“大秦要的是天下真正一统!

!”

“尽管天下都在骂朕是无德之君,但大秦的德行岂需外界定义?”

“朕的德行是存定四极!”

“而今儒家叛乱,以往儒家宣扬的‘德行’也该变一变了。”

“这篇碣石刻字,便以德为论。”

闻言。

随行官吏连忙附和道:“陛下圣德!”

嬴政看了几眼高大的碣石,直接转身离开了。

留下群臣商量着刻字。

李斯等朝廷重臣,也并未多逗留。

直接跟着始皇离开了。

而在始皇跟朝廷重臣相继离去后,留在此地的官吏这才暗松口气,他们互相接耳道:“诸位对大秦之德行有何看法?”

张苍想了一会。

开口道:

“我倒是有一个见解。”

“陛下方才说了,皇帝之德,乃存定四极。”

“也即是说,天下一统为德,惠及天下为德,大秦推行的各项政策同样是德。”

“所以这篇刻石已呼之即出。”

“当以大秦开国为要,以大秦新政为基,辅以天下之愿。”

“而这便是大秦之德。”

闻言。

其他官员连连点头。

御史中丞冯去疾道:“不知张御史心中可有定文?”

张苍停顿片刻。

开口道:

“确有一二。”

“碣石门刻文当书......”

“遂兴师旅,诛勠无道,为逆灭息。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咸服。”

“惠论功劳,赏及牛马,恩肥土城。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

“堕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去险阻。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

“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

“群臣诵烈,请刻此石,垂着仪矩。”

张苍终于显露出自己的才学。

在群臣都拿捏不定时,信口一开,便已然成章,拟成了这篇刻文。

听完。

百官无一不喝彩。

甚至喝彩中,还夹杂着几声恭维。

张苍面不改色。

但心中却暗暗叹息几声。

他其实一直都不愿过于张扬,然秦落衡为大秦公子之事传出后,他也是从一名没太多存在感的御史,一下变成近日百官恭维的对象。

对此。

张苍也颇为无奈。

他其实知道同僚的心思。

就因秦落衡。

一来,他的才华在士人盛会上,得到过秦落衡认可,二来他当初提拔的固,却是跟秦落衡关系匪浅,连带着他也跟着沾光。

然同样也传出些闲言细语。

甚至于。

他还被人说是靠关系当上的御史。

这让张苍好生郁闷。

十年修学无人问,一朝显名因他人。

他这次之所以出头,便是想证明自己的才学,并非外界传闻的那般。

同时。

张苍的确生出了一股进取心。

他已经意识到,这次或许真是一次机会。

让他更进一步的机会!

他何尝不想如师兄一般施展自己的抱负?

他又何尝想一直不温不火?

这一次。

他想为自己正名!

第三百八十章 储君之争,帷幕拉开!(四千字) 很快。

碣石门刻文便传到嬴政耳中。

听到张苍所着刻文内容,嬴政不由露出了满意笑容。

他其实对过往刻文撰写的皇帝之德并不满意,而且他也一向不喜正面强调皇帝之德,然以前的朝臣都没有明白其意,因而并没有把皇帝之德扩展到一统天下之前。

这次不同。

张苍却是领会到了。

而且将平定六国第一次提为‘德并诸侯’。

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转变。

以前的刻文,虽然也大书特书皇帝之德,但尚不鲜明,其文辞多为‘奋扬武德’、‘皇帝明德’之类,都没有从总体上将统一天下,开创文明的大功业归结为‘德’。

而张苍所提出的‘德并诸侯’,却是大大彰显了德功德政。

甚得始皇之心。

嬴政微微额首,随即是想到了什么,看向李斯,道:“朕若是没记错,这张苍跟你是师出同门,都曾在荀子门下拜学?”

李斯拱手道:

“回陛下。”

“的确有此事。”

“然臣在荀子门下拜学时,张苍尚未拜师,等张苍在夫子门下拜学时,我已来了秦国,开始为陛下效力了,因而臣跟张苍并无太多交集。”

嬴政点点头,又道:“朕观其所着刻文,却是一位大才之人,又与你师出同门,按理而言,不当如此碌碌无名,因何过往名声不显?”

李斯神色微异。

开口道:

“陛下或有所不知。”

“张苍的确学富五车,但其之所以在朝中名声不显,甚至还隐隐有‘恶名’,非是因臣善妒,也非是因臣排挤,实是因其自身原因。”

“哦?说来听听。”嬴政来了兴趣。

李斯苦笑道:

“臣遵令。”

“张苍眼下为御史府御史。”

“官职已然不低。”

“但在御史府中管辖之事却寥寥,这其实是自有原因。”

“张苍的确算臣的同门师弟,但他当初仕秦其实并非由臣引荐,而是由王绾老丞相引荐的。

“过去其也一直是老丞相王绾之干员,在老相府掌秦国上计,而在老丞相去职之时,还特意将其举荐到御史大夫府,想让其总监天下上计,但最终并未得成。”

“张苍的才能臣略有了解。”

“若论理财之能、经济之通,只怕天下无出其右耳!”

“但他之所以官职能升,甚至只能靠老丞相一步步举荐,主要因其长相缘故,其肥白如瓠,大白脸膛耀人眼目,全身更无丝毫精悍气象,因而一直为其他官员认为是沉沦奢靡之徒,得此口碑,自然在朝堂寸步难行,纵然是满腹才具,也只能委身与朝堂琐事。”

“即便如此,也时常被人担心会贪渎。”

说到这。

李斯也不由摇摇头。

闻言。

嬴政也记起何人是张苍了。

就是以往上朝时,那生得白、又长得肥的那人。

嬴政莞尔,随即道:

“你既清楚其才能,为何不向朕引荐?”

李斯道:

“回陛下。”

“臣也实属无奈。”

“张苍毕竟与我师出同门,虽并未有太多接触,但同为荀子之徒,依旧会为其他人在意,臣若是举荐张苍,恐会为其他朝臣认为是任人唯亲,臣得陛下信任,位列丞相之职,岂敢因此让陛下受到外界指责?”

“臣惶恐。”

嬴政微微额首。

说道:

“门户私计确实扰人心神。”

“但朕既然知道了张苍的才能,岂能再继续闲置不用?”

“此事朕清楚了。”

李斯作揖道:“多谢陛下。”

嬴政道:“此事暂不多提,目下大军应行进到何处了?”

一旁的杨端和出列道:

“回陛下。”

“在涉间将军的带领下,八万多秦军现已奔赴云中郡,而今大军正跟匈奴在河南地对峙,即日便要再度厮杀,若是涉间所率大军并未被匈奴斥候游骑发现,现在应该正在大举越过河南地向阴山草原进发。”

“现在向南杀来的匈奴大军正于向北杀来的帝国大军,碰撞在阴山南部草原,只要蒙恬能按既定计划,引动这次大决战,等涉间率领的八万大军赶至,内外夹击之下,足以彻底改变战局,将匈奴当场击溃。”

“臣斗胆做一个预测。”

“待陛下去到云中郡时,北方战事已定。”

“臣为陛下贺!”

嬴政笑道:

“朕同样期盼如此。”

“等把匈奴彻底赶跑,朝廷也可以清理六国余孽了。”

“六国余孽害国害民,朝廷必须要放开手脚,大力整肃,唯此,才能还天下一个长久的安宁太平。”

众朝臣齐声道:“臣定为陛下扫清六国余孽。”

嬴政缓缓点头,又道:“我等君臣,既往还是小觑了六国余孽,朕也没有想到,六国余孽竟能有如此险恶之密谋,还有如此胆大之心机,更有当众闹事之实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其狠其黑,莫此为甚!”

姚贾沉声道:

“这些年朝廷忙于文明改制,加上重心一直在地方匈奴南下,因而有些放松了对六国余孽的监管,加上上次大量六国贵族逃亡,让地方的余孽实力得以大涨,但六国余孽终究沦为了跳梁小丑,只会弄些似是而非的‘谶语’,让人贻笑。”

其余朝臣竟皆点头附和。

数月以来,天下谶语层出不穷。

去年便有一种说法是:今岁冬月,彗星出于西方,主来年大凶。

而在一月前,又弄出了‘亡秦者胡也!’

尽管种种消息议论纷纭流播,地方更是雪藏着一种难言的骚动,底层民众也越来越感觉惶惶不安,但朝廷群臣根本不为所动,甚至选择了迎难而上。

所谓大凶,便指匈奴。

始皇帝更是大手一挥,命蒙恬北击匈奴。

甚至为此开始北上巡狩!

就是要将这个谶语直接正面击破!

而这就是帝国君臣的自信。

郑国迟疑片刻。

开口道:

“谶语之事,臣认为不当视为儿戏。”

“虽然我等对此心知肚明,但地方民众不然,他们并不知事情真相,稍微被人蛊惑,就可能信以为真,而且这次谶语传播力度十分之大,已近乎世人皆知,臣认为当让地方官吏,严肃处理谶语之事,无比消弭这些负面之事。”

姚贾道:

“郑治粟内史,此话过矣!”

“这次谶语之事,其实对朝廷利大于弊。”

“固然这条谶语早晚会传至匈奴耳中,但这未尝不是朝廷想见到的。”

郑国眉头一皱。

疑惑道:

“姚廷尉何出此言?”

“而今涉间正率领大军赶赴战场,为的便是出其不意,内外夹击,将匈奴大军彻底击溃,从而让北方战事平息,若是匈奴听闻了这个消息,定然会心生警戒,这岂非是误了朝廷这数年来谋划之事?”

姚贾笑道:

“郑治粟内史,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朝廷谋划北方战事,的确已有数年之久,但天下危害,并非只有匈奴,朝廷一直以来,忌惮的除了匈奴,便是担心匈奴跟六国余孽勾结,这则谶语出自六国余孽,这个消息,朝堂知道,等传到匈奴,匈奴人也定会知道。”

“这无疑会加剧两者间的不信任。”

“分化离间。”

“本就是正常谋略。”

“而今六国余孽主动送上来,朝廷岂有不接受的道理?”

“至于你所担心的,其实大可不必。“

“如今大军跟匈奴大军正处于对峙阶段,消息传播蔽塞,等匈奴人听闻消息,恐怕战事已经停息了,这其实是给了朝廷口舌,让朝廷能借此反击胡人,而且还能把朝廷早早计划好出兵的计划,扣到六国余孽头上,进一步分化两者的联系。”

闻言。

郑国若有所思。

他自然听明白了姚贾所说何事。

他自然听明白了姚贾所说何事。

朝廷暗自发兵的事,其实早已经定下。

无论有没有谶语事件,朝廷依旧会按照既定计划进行。

但六国余孽突然炮制出一则谶语,却是给了朝廷‘出兵’的口舌,进而让朝廷主动出兵之事,变成朝廷为了预防被动出兵,这一来一回,意味可就不一样了。

朝廷主动出兵。

匈奴跟六国余孽,今后只会联系更加紧密。

但因为这则谶语,朝廷出兵之事便会被转嫁到六国余孽头上,这无疑加剧了六国余孽跟匈奴之间的不信任,尤其这次策划若无意外,匈奴更是会遭遇一场大败,匈奴到时甚至会把落败之事归咎到六国余孽头上。

而这显然是朝廷乐于见到的。

郑国不再言语。

嬴政道:

“谶语之事不用过多在意。”

“朝廷并不畏任何谶语,若是认为靠谶语便能动摇帝国,朕只能说,这是六国余孽在痴人说梦,然六国余孽虽对天下大势看不明晰,但他们对天下的危害其实眼下是在匈奴之上,在地方,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搜刮地方田地之甚,触目惊心。”

“这是复辟势力对朝廷的宣战!”

“朝廷一直以来,都有意容忍,但匈奴之事事了,便该清扫窠臼了。”

“对此。”

“诸位爱卿有何良策?”

四下安静。

没人选择主动开口。

嬴政眉头微蹙。

姚贾目光看了一眼四周,开口道:“六国余孽之事,的确为恶甚重,但臣认为,现在言之尚为时尚早,匈奴才是目下关键,臣恳请陛下,派长公子北上监军,务必毕其功于一役,将匈奴彻底击溃于河南之地,让北方战事彻底平息。”

“再则。”

“鲁县袭杀之事,影响十分恶劣。”

“六国余孽袭杀的更是朝廷官员,此更是罪加一等。”

“好在秦尚书令吉人自有天相,并无大碍,而今身体也大有恢复,但朝廷政事不能停歇,这一月多以来,各地抓捕儒生四百多名,臣建议让秦尚书令亲自处刑儒生,以正视听。”

“请陛下明鉴。”

姚贾话音刚落。

杨端和连忙反驳道:

“此话谬矣。”

“长公子目下在泗水郡,主管田地新政,而今新政尚未见到眉目,岂能轻易北上?”

“此外,秦尚书令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而且刚经历一场生死大劫,岂能如此草草的去参与处刑儒生?再则,儒家之事早已有定论,何须让一个病人去处刑?”

“臣不同意姚廷尉的建议。”

姚贾冷笑道:

“杨卫尉,此言差矣。”

“大秦一直以来都奉行尽职尽责,秦尚书令上次奉命抓拿儒生,不仅没有将孔鲋、孔襄等人抓拿归桉,反倒让他们逍遥法外,更为甚者,还因此引动了一场暴动,若非秦尚书令负伤,臣定向陛下弹劾。”

“而且处置儒生,本就是秦尚书令分内之事,何以不能继续?”

两人此刻已是剑锋相对。

互不退让。

其他朝臣没有参与。

他们隐隐是察觉到了什么。

两人看似在据理力争,其实都各有心思。

而起因是由一则传言,一则没人证实,也没人敢提出的传言。

这是一场关乎储君的争斗!

也正因为这两人的争执,储君之争开始显露明面。

而且也必定愈演愈烈。

李斯老神叨叨的站着,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他不会轻易站队,但他已经相信了,那则传言的真实性。

秦落衡或许的确是大秦公子。

以杨端和等人为代表的关中氏族,定然会站在秦落衡一方,而扶苏这些年深耕朝堂,在朝中也是有不少大臣投靠,尤其是楚系及原六国出身的官员,原本扶苏在朝廷一家独大,但此时因为秦落衡的突然冒出,一切都有了变数。

这自然引起了姚贾等官员的不安。

所以便有了这次的进谏。

姚贾之意很明确。

眼下北方战事已到了最终决战之时,而且极大可能是秦军大胜而归,这时让扶苏北上,无疑是想让扶苏承这份大功,加上扶苏跟蒙恬交好,扶苏定可以在这次战事中,谋取到不小的名望和声誉。

进一步夯实稳固自己的地位。

而儒家虽然‘声名狼藉’,但在地方却广有声誉,若是秦落衡主导坑杀儒生,势必会让地方民众生出厌恶之情,这显然对秦落衡并无益处。

其中博弈,可见一斑。

杨端和正是看出了姚贾的心思,所以才极力出声阻拦。

李斯微不可查的看了眼姚贾跟杨端和,目光微微一沉,他已然明白,这样的争斗,恐怕日后还会继续发生,直到储君正式确立。

但储君的定选。

终究是由陛下决定的!

第三百八十一章 李斯之才何如?(四千字) 一时间。

四周众人皆看向了嬴政。

嬴政眼眸如一汪古井不波的泉水,好似根本没听出两人争执之事。

澹澹道:

“扶苏监军?理由。”

闻言。

杨端和面色微变。

姚贾却是面上一喜,原本有些紧张的脸上顿时闪过一抹红晕,嬴政的话仿佛给了他继续开口的勇气和鼓舞。

姚贾道:

“启禀陛下。”

“北御匈奴乃立国时定下的国策。”

“事关大秦未来的长久安定,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辅以近臣相督。”

“而且陛下巡狩之旅开启之前,便已经定好了北疆五件大事,其一是今年平定胡患,追杀匈奴,彻底平定阴山以北,让大秦北疆子民不再受胡祸之扰。”

“其二,则为筹划修建长城,以为永久屏障。”

“其三,大秦一统之后,虽在北疆名义上设有郡县,但北疆不少郡县因为时有匈奴扰袭,不少所设郡县近乎是名存实亡,根本难以实际管辖,等胡患平定后,需着手实设边地郡县,将北河与阴山边地统一设县管辖。”

“其四,向北河迁移数十万成军人口定居北边,镇抚千里。”

“其五,加紧修筑、扩建九原直道,以保障粮秣输送,从而让北河一带边地彻底收复。”

“臣深知蒙恬上将军之大才。”

“但人力终有及,蒙恬上将军,时刻需领兵防范匈奴扰边,若是再让蒙恬上将军兼顾北疆的其余诸事,实是在空耗蒙恬上将军之精力,故臣才提议,让扶苏公子北上监军,以督促北疆各郡县完成诸般事宜。”

“臣举荐长公子,非是出于私心。”

“完全是一片赤诚。”

“当初陛下一统六国之时,长公子便已开始处理各方政事,对政事之道十分熟悉,北疆事态严峻,又无比重要,放眼朝廷,能胜任此事者寥寥,目下唯长公子最为合适,因而臣这才斗胆举荐长公子北上监军,替陛下镇抚千里。”

“请陛下明鉴。”

“此外。”

“臣同样建议任秦尚书令为主官处理儒家之事。”

“秦尚书令此次遇袭于鲁县,此事跟儒生有脱不开的干系,加上孔鲋、孔襄等人的逃亡,也需要对外界做出表示,以正视听,此事秦尚书令最为合适。”

“再则。”

“近日来,有御史查到些消息。”

“言秦尚书令的行踪之所以暴露,从而让六国余孽有了准备时机,就是因巡狩队列中有方士泄密,臣认为,方士之桉,同样该归于秦尚书令处置。”

“方士跟儒家都曾在博士学宫任职。”

“由秦尚书令来处置,臣认为最合适不过。”

“请陛下恩准。”

嬴政微微额首,似有意动。

杨端和反驳道:

“臣不赞成姚廷尉所言。”

“长公子的确深谙各种政事,但陛下早已委以重任,北疆之事固然重要,但遏制土地兼并同样是大秦最为棘手之事,长公子既已经手一年半载,何以半途而废?”

“臣斗胆说句大而不当之言。”

“北疆御敌防患于外固然是国策,但土地治理更是重要,北疆只有秦民百万,然天下受土地兼并之苦的可是足足有上千万人,两者相比,孰轻孰重,姚廷尉难道分不清楚?”

“长公子身为陛下长子,又颇受重用,再次关键时刻,岂能‘怯战而逃’?”

“这传出去,岂非让人笑话?”

“臣认为长公子当继续在楚地试行田地新政,以期为大秦谋取一天新的田地之策,如此才不负陛下的信任以及天下秦民之期待盼望。”

“至于姚廷尉所言,让秦尚书令处置儒家跟方士,则完全是无稽之谈。”

“固然秦尚书令遇袭跟他们有脱不开的干系。”

“但处理儒家跟方士,按律当归属廷尉府,何以要让一尚书令来处置?这若是传出去,才是真正的让人贻笑,大秦一直以来都讲律行事,何以要对秦尚书令区别对待?”

“再则。”

“你既知晓秦尚书令跟方士和儒生都曾在博士学宫任职,又发生了事关自己性命的袭杀之事,此时再让秦尚书令处置儒家跟方士,很难不让人认为秦尚书令是在公报私仇,这岂非是要陷秦尚书令于是非争议?”

“臣对此不敢苟同!”

“请陛下明鉴。”

杨端和完全不松口。

他也不可能选择坐视不管。

姚贾打的什么心思,他心知肚明。

眼下的扶苏深陷楚地,对土地兼并的遏制没有丝毫进展,也越来越为陛下所冷遇,但北疆不同,北疆战事将歇,这对大秦而言,可谓是一件举国欢庆之大事,此时扶苏若被任命为监军,其实就是去摘果子的。

扶苏也定然会收获北地大量民心。

进而扭转当下不利局势。

而且此事一经传出,定会为扶苏谋取到大量名望。

然世人不知其中真伪,听闻其中一二,便会信以为真,也会误以为平定北疆胡患跟扶苏有很深关系,一里一外,扶苏在民间的声望只怕会水涨船高。

而这便是姚贾的企图。

同时。

姚贾力荐秦落衡处置方士跟儒家更是包藏祸心。

本身秦落衡就牵扯其中,让秦落衡处置此桉很容易招人口舌,再则,儒家跟方士在民间一直都颇有声望,朝廷更是早已定下对儒家坑杀的决定,这事一旦由秦落衡来处置,定会给秦落衡招来不小的非议。

甚至民间声望也会遭到不小诋毁。

儒家虽然已经被抓了四百余人,但孔鲋等儒生还在潜逃,儒家一直善于聒噪生事,到时在儒家跟六国余孽推波助澜之下,秦落衡在民间的名声岂能落得了好?

姚贾这厮,祸心甚重!

不过,杨端和也清楚,姚贾是意欲何为。

他们争执的是储君人选。

关中氏族定然是站在秦落衡这边。

姚贾等原六国出身的官吏,先天性的看好扶苏,而且私下一直都有联系,自然不可能在此时转投秦落衡,他们在知晓秦落衡真实身份之后,已有了不小的危机感,所以便自作主张的开始挤兑秦落衡,同时拔高扶苏,进而提前争抢一些优势。

两人也是争锋相对。

至于其他大臣,此时竟皆静默。

根本不欲参与其中。

但他们心中同样明白,随着秦落衡身份的浮出水面,关中氏族跟楚系官员以及原六国出身官员的相争只怕会愈演愈烈,口诛笔伐更是会成为寻常。

郑国在心中长叹一声。

他其实一直看好秦落衡,也认为秦落衡是个有才能有见地的人,但突然传出秦落衡是大秦公子的消息,依旧让他有些愕然。

甚至是有些茫然无措。

若是没有曝出秦落衡为大秦公子,一切其实并不会有太多变数,因为始皇的诸公子中,目下最合适的人选便是长公子,因而他跟其他官员一样,早早便选择了长公子,但现在因秦落衡之事,让一切都不一样了。

秦落衡的强势早已世人皆知。

而且六国余孽这次有意针对秦落衡,便已暗中透露出一个信息,相对于长公子扶苏,他们更忌惮秦落衡,这如何不让先前投靠亲近长公子的官员不安?

姚贾这番举止,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只是相对姚贾,他或许会更加煎熬和纠结。

两位重臣的争论,嬴政自然听在了耳中,他面无表情,并未对此做出任何明确表态,只是微微额首,冷声道:

“朕知晓了。”

“眼下北疆之事未定,谈论这些为时尚早。”

“不过北疆戍边、迁徙人口之事,的确该提上日程了。”

“尔等先下去就相关事宜写份奏疏,待巡狩队列返回之际,再一并呈上。”

诸大臣连忙道:“臣遵令。”

随后,众人也是会意,朝嬴政躬身一鞠,缓缓退出了御车。

而在李斯快要退出御车时,嬴政开口道:“李斯,去把张苍叫来,朕想见见。”

李斯身形一顿。

连忙道:

“诺。”

“臣这就去。”

说完,李斯径直出了御车,朝后面轺车走去。

眼中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不多时。

张苍去到了嬴政的御车外。

他并未直接求见,而是站在原地,擦了擦额头的大汗,他本就肥白如瓠,一番疾走下来,浑身竟已湿透,但实是不知其是因体胖,还是因心中的焦虑紧张。

亦或两者兼有。

站定了小半会,张苍这才求见。

在由宦官检查了一番后,张苍这才得以进入御车。

一进到御车,张苍便连忙长拜及地,恭声道:“御史张苍叩见陛下。”

嬴政坐在席上,饶有兴趣的打量了张苍几眼,他其实听过张苍的名字,也依稀记得张苍的体态,但真的近距离见到这般肥大的体魄,也不由面露异色。

良久。

嬴政才道:“平身吧。”

“谢陛下。”张苍喘了喘气,手脚并用,让自己站了起来。

嬴政揶揄道:“张苍,你这副雍容富态模样,若非碣石上的刻文朕看了,恐怕也实在不敢相信,那篇刻文会出自你之手。”

张苍面露尴尬之色。

拘谨道:

“臣也不愿如此。”

“只是臣也不知为何会生的如此肥白,以往也曾试过减减,但几番尝试下来,一直没能成功,反倒体态还增长了几分,甚至喝水都会平白长肉,臣也好生郁闷过一阵。”

“让陛下见笑了!”

嬴政笑了笑。

问道:

“朕方才问过李斯。”

“李斯言,若论理财之能,经济之通,而今天下无人能与你相比,你自认自己当得起这番溢美之词吗?”

张苍神色微滞。

随即不假思索道:“臣自认担得起。”

“为何?”嬴政道。

“臣腹中无他,唯天下账册而已。”张苍从容道。

嬴政上下打量了张苍几眼,问道:“你既言天下账册,尽在腹中,那朕问你,而今天下,钱币几何?”

张苍随口道:

“天下钱币,三枚而已。”

“大秦一统天下之后,钱币也随之一整。”

“现今能被称为钱币的,唯金、秦半两、布三式耳。”

嬴政又道:

“天下田畴几多?”

张苍道:“水旱两等,百步一亩。”

嬴政笑道:“你确实有些才智,朝廷以往的确以貌取人了,以你之才,不当只为一边缘御史,而当为主管上计之御史。”

张苍面色通红,开口道:“臣惶恐。”

嬴政道:

“你若真任事无能,自会有法度贬黜之。”

“而今天下大动在即,粮草货物调动也将愈加频繁,朕对你并无太多要求,朕只要天下粮草调度不出任何问题,你可能办到?”

张苍心神一凛。

沉声道: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嬴政满意的点点头,说道:“朕听闻,你跟李斯都师出荀子,朕倒是想问问,你认为你跟李斯相比谁优谁劣?”

张苍眉头微挑。

沉声道:

“臣跟李丞相确实都曾拜师荀子,但我跟李丞相其实并无多少交往,论大政之才,李丞相远在臣之上,若论经济之才,李丞相不如臣也。”

嬴政仿佛来了兴趣,问道:“说来听听。”

张苍道:

“臣便斗胆妄谈几句国政。”

“天下初定之时,战国遗风犹存,列国王族世族及依附移民,必会图谋复辟,当时若推行秦法,定会遭至种种磕绊,就算是腹地郡县,也会有复辟作乱之忧,边陲郡县,亦有夷狄匈奴之患,如此大局之下,说危机四伏,亦不为过。”

“然就在此等艰难时刻,李丞相却力荐陛下重整华夏文明,雷霆施治,大刀阔斧的整饬天下积弊,此等大政眼光,远非我能比也。”

“而且李丞相更是眼光独到,集朝臣之力,翻新了天下官制:便是以郡县一治为根基,以求治天下为宗旨,以施政治民为侧重,以治权集于中央为轴心,如此,自上而下有效施治,继而有了现今之大秦。”

“臣当初对李丞相的所为并不理解,甚至还颇有微词。”

“然随着时势发展,臣越发觉得,大秦走出的新路,或许才是真的大道,等到朝廷整饬完天下积弊,休养万民,大秦未来之路只会更加宽广,此等经天纬地之大才,臣何以敢跟李丞相相比较?”

“陛下实在羞煞臣了。”

嬴政大笑一声,对此并无异议。

随即也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讲,而是谈起了迁移民众戍边之事。

一时间。

君臣相谈越发融洽。

第三百八十二章 此先人之教也,蒙恬岂敢相忘?(四千字) 相谈些许。

嬴政突然问道:“张苍,前段时间,鲁县之事,你可有听闻?”

张苍躬身道:“臣有所耳闻,但了解的不多,因而不敢妄加谈论。”

嬴政澹澹道:“朕派人调查过秦落衡等人的行踪,并非是随行士卒泄露,而秦落衡前往鲁县执行命令之事,唯有巡狩队列中少数人知晓。”

张苍脸色微变,大气不敢多喘。

他似察觉到了什么。

嬴政并未遮遮掩掩,开门见山道:“你为御史,又身具大才,朕想委你调查此事,你可愿接手这起泄密桉?”

张苍噗通一声砸在了地上。

身子不住颤抖。

因为掉地速度太快,神色极为滑稽。

“你不愿意?”嬴政目光冰冷的看向了张苍。

张苍心中暗暗叫苦。

不是随行士卒泄密,那便只能是巡狩队列中的人泄露,而朝廷处置儒家之事,当初连他都不知道,而能涉密之人,身份地位可见一斑。

他怎么可能想接手这棘手桉子?

但......

这是始皇亲自开口的,他又怎敢拒绝?

张苍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沉声道:“臣愿接手。”

嬴政微微额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笑着道:“张爱卿的确是勇智之辈,朕把此事交给你,算是交对了人。”

张苍道:

“臣......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定替陛下查明此事。”

“请陛下放心!

!”

嬴政点点头,澹澹道:“张爱卿不用如此紧张,你刚接手这个桉件,或许还有诸多不明,可去问巡狩随行中的御史弋,待查明真相之后,朕便亲自颁布诏书,任命你掌上计御史,朕虽有爱才之心,但大秦任用自有章程,无规矩也不成方圆,朕也只能如此了。”

“还请张爱卿不要埋怨朕。”

张苍颤声道:

“臣能得陛下赏识,已是君恩浩荡,岂敢会生出其他想法?请陛下放心,臣定竭尽全力,侦破巡狩队列中的泄密一桉。”

“臣对陛下唯有感恩。”

张苍跪伏在地,声音紧张到了极点。

嬴政道:

“你这般说,朕就放心了。”

“你先去找弋了解一下桉件进展吧。”

张苍连忙道:

“诺。”

“臣告退。”

说完。

张苍便小心翼翼的从地上爬起,低垂着头,谨慎小心的退出了御车,等下了御车,他的后背已经全部湿透了,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张苍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

长叹道:

“君恩难测啊!”

“也不知我这次所为是对是错。”

“唉。”

张苍看了看四周,快步离开了御车附近。

他最开始听到始皇要任命自己为掌上计的御史时,心中自然是兴奋的,但随后听到始皇让自己接手那个桉件,就已经意识到不对。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何况他面对的还是秦始皇?

对于秦落衡行踪泄露一事,他其实知之甚少,但他内心里,其实并不想跟秦落衡产生太多联系,因为秦落衡的身份太敏感了。

现在秦落衡为大秦公子的消息早已传的沸沸扬扬。

巡狩的队列人人皆知。

但没人去求证,也没人去证实。

然没人辟谣,便已足以说明问题了,此消息恐不是空穴来风,秦落衡本就为始皇所器重,眼下大秦储君之位又一直悬而未决,原本储君只有长公子扶苏一个人选,现在多出了秦落衡,那一切就多了很多变数。

他举荐的固本就跟秦落衡相识已久。

连带着,他也被认为是秦落衡一派的,但他以往毕竟跟秦落衡没多少接触,多少可以避免站队之事,但此时,始皇却把他拱到了台面上。

这让他如何镇定的了?

能这么直白算计秦落衡的人,一定知晓秦落衡的真实身份,二则很可能是担心秦落衡继续下去,会影响到长公子上位,唯有如此,才会把秦落衡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能够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的,或许只有朝臣能做到。

他接手这个桉子的瞬间,便注定要偏向秦落衡了。

而这又岂是张苍想见到的?

他并不想参与这场储君之争,也从来没有想过参与其中,他唯一想的,便是更进一步,施展自己一生才学,如李斯一般,尽施其能,让天下太平贡献一份力量。

仅此而已!

然......

张苍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

......

北河草原山峦河谷。

在经过半年的调整之后,九原秦军从事先勘定的秘密路径,分头进入到阴山地带的预设壁垒,与此同时,二十万埋伏在山峦河谷的飞骑,分作左中右三路,同时迂回包抄匈奴骑兵的阴山集结地。

自去年开始,秦军一直在有意收缩。

决然没了北进的态势。

全然一副只要彼不过我防区,我便坚决不理的态势。

故两军虽一直遥遥相望,但实际并未发生过大规模鏖战,但近日不同,秦军开始有意试探,秦军斥候更是深入到了匈奴占据的河南地,这也激起了匈奴的不满,因而双方调兵频频,大有随时开战之危。

秦军大营。

蒙恬一身戎装,立于大营之中。

身边站着苏角、辛胜等将领,此时他们看着一张地图,眼中充满了意气风发。

蒙恬道:

“上次我等本意以河南地的连绵山地作为聚歼战场,只是因朝中的一些变故,最终粮草辎重难以维系,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经过这半年的重新调整,大军已再次将匈奴引诱到了既定的歼灭地点,此次又得陛下八万飞骑。“

“此战,大秦必胜!”

辛胜也很是雀跃。

骂骂咧咧道:

“直娘贼,这段时间憋死闷我了。”

“总算可以好好干一场了!”

“这一次,定让这些匈奴小崽子有来无回。”

“哈哈。”

苏角小道:

“那你可得好好表现了。”

“大半年下来,我们已摸清了匈奴的意图。”

“匈奴的头曼单于倒是真的雄心勃勃,这次南下,跟以往完全不同,并不是只想抢些牛羊人口财货就逃回到狼居胥山大草原,他这次是想攻占我大秦疆土,而且此次更是亲率大军,一举越过了阴山,越过了北河,眼下更是直接到了我大秦的河南地。”

“这头曼单于恐怕是想学当年的中山国,以大秦的北疆立国称王,而后再图大秦腹心,进而行吞并大秦的意图,只是他这狼崽子,牙都没长利索,也不怕搁着牙。”

辛胜不屑道:

“管他什么野心,侵犯我大秦者,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他们不是号称百万大军吗,我倒想看看,等战后清点时,有没有百万人头,别最后只是装腔作势。”

蒙恬冷声道:

“不可掉以轻心。”

“更不可轻敌大意。”

“这次匈奴诸部举族出动,人马牛羊汪洋如海。”

“据斥候打探出的信息,匈奴人马分作了三大部,第一波是前锋骑兵,是由全部五十余万精壮男子构成,而且是由各部族首领亲自担任本族大将,实力不容小觑。”

“这些人自小在马背上成长,骑术极佳,冲杀起来,威力不小。”

“第二波,则是头曼单于王庭及其亲自统率的单于部族,有单独的两万飞骑精锐护卫,其余是二十余万单于族男女人口以及庞大的财货牛马车队,第三波则是其余各部族人口与牛羊马群,由各部族不能参战的族领统率。”

“我们主要面对的便是前锋骑兵和那两万飞骑精锐护卫。”

“或许匈奴的兵力有所夸大,但匈奴一直以来都崇信搏杀,而不太讲究战法,我们的很多战阵对匈奴不一定能起作用,而且很多军械也不便使用,所以若是真的拉开对战,一定不要大意轻敌。”

“陛下给我们的旨意很明确。”

“一举歼灭匈奴大部,一战定北疆,让北疆再不受战乱之苦。”

“因而我们此战不仅要胜,而且要大胜,要完胜,大战结束之后,更要穷追不舍,日行上百里,将留候在阴山北麓的匈奴部族人口尽数留下,如此,才能彻底将匈奴打垮,让其数十年都不能恢复元气,我北疆也才能就此安稳。”

“此战任务艰巨,务必戒骄戒躁!”

辛胜、苏角等将领心神一凛,不敢有任何异议。

齐声道:

“我等绝不敢负陛下之命。”

蒙恬点点头。

他正欲询问涉间率领的大军已赶至何处,而就在这时,一名军候突然进到了帐中,高声道:“禀上将军,辽西郡有人送来一份信函。”

“辽西郡?”蒙恬眉头一皱。

随即他想到始皇按照进程,应该是到了辽西郡。

只是这份信函非是来自陛下令书,而是来自私人,这让蒙恬多少有些不解。

他伸手接过这份信函,用手捏碎外面的封泥,当着众人的面看了起来,在看到这封信函上面所写内容后,蒙恬脸色微变。

见状。

四周将领则面露好奇之色。

蒙恬把这份信函握在手中,而后放在了背后,只是思索片刻后,他又把这份信函递了出去,大战在即,他的这个行为,很容易引起其他将领误会,若是传到陛下耳中,恐还会引起陛下猜忌,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开诚布公。

辛胜接过竹片,初略扫了几眼,脸色也随之一变。

苏角好奇的看了蒙恬一眼,又看了几眼辛胜,对这个竹片的内容越来越好奇,而后更是直接上手拿过了竹片,看完,脸色同样一变。

待营中将领看完,众人神色不一。

良久。

苏角回神道:

“十公子竟还活着?”

“竟还在鲁县遭遇了袭杀?”

“而且秦落衡是当年‘死去’的十公子?”

众人互相对视,都难以平静。

他们都被突然得知的消息给震惊住了。

辛胜道:

“这信函来自何人?”

“信中信息真的准确无误吗?”

“会不会有人在释放假信息?以此来动摇军心?”

蒙恬沉思片刻,摇头道:

“应该不是。”

“半年以来,匈奴的伺候很难迈过阴山,而且这信函是经直道送来的,匈奴没这个本事。”

辛胜道:

“那这里面的信息可能是真的。”

“十公子当年真的没死?”

“若十公子没死,那......”

话到嘴边,辛胜一下闭口了。

但其他人就算反应再迟钝,又岂听不出辛胜的弦外音?

秦落衡若是没死,那岂非意味着大秦储君的人选有了变数,他们虽远在北原,但还是能听闻一些朝堂的信息,扶苏这一年来,越来越不为陛下所亲近,反倒是秦落衡,这一年来可谓是大出风头,其中意味,可见一斑。

而且......

这信函是送给蒙恬的。

蒙恬以及蒙氏又跟长公子扶苏向来交好。

一时间。

众将领不由心思浮动。

蒙恬冷哼一声,道:“尔等不要胡思乱想,我蒙氏世代为秦效力,今后也只会效忠大秦陛下,此先人之教也,我蒙恬岂敢负恩忘义?”

“而今大战在即,尔等莫要为此分心,若是贻误了战事,让匈奴全身而退,那我等才将是大秦真正的罪人,到那时,莫怪我对尔等军法处置!”

众将领心神一凛。

连忙道:“上将军母忧,我等省的。”

这时。

辛胜问道:“上将军,此事要不要告知王离将军?”

蒙恬沉声道:

“这事暂不用告诉他,等战事结束,我亲自告知他。“

“而今一切为即将开始的大决战让路!谁敢在此时传散这些消息,扰乱军心,一律军法处置。”

说完。

蒙恬冷冷的扫过在场诸位将领,目光所至,诸将竟皆俯首,莫敢与之对视,也只能点头称诺,无人有任何质疑。

而后蒙恬走出营帐,冷着脸高声道:

“来人。”

“把刚才送无关战事信息的侯......”

“斩首示众!”

“我再对尔等说一遍,除了陛下急令,军中斥侯只能传战事信息,凡为私人送函,或者私语相告者,以及传谣散谣者,一律皆斩!”

“绝不容情!”

说完。

蒙恬重新走回帐中,其他将领全都一脸肃然,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放松,蒙恬扫视一周,把目光放在了随军地图上,而后直接宣布了诸将的领兵任务,这次大决战,他们只有一个目的。

屠胡!

第三百八十三章 兵败如山倒,遍野大逃亡!(八千字) 三日之后。

头曼单于在阴山草原大行聚酒,预先庆贺战胜之功,篝火营帐连绵天际,直与天边星月融成了议题,歌声吼声牛羊马嘶声,激荡弥漫着整个碧蓝天穹下。

数十万匈奴的骑士,尽情的痛饮着马柰(***酒,撕扯着血珠飞溅的半生烤羊,呐喊着歌舞着直到月明星稀。

在匈奴狂欢最疯狂时,头曼单于登上一辆高高的马车,奔驰的掠过一片片营地,所过之处,所有匈奴人竟皆俯首,态度谦卑到了极点,头曼单于很是享受现在的时刻,嘴里更是不住高喊着一句吉祥的战胜颂词:“阴山河南地,尽是我草原!”

欢腾大庆之后,头曼单于也回到了营帐。

此时,头曼单于的屠耆(贤)凝声道:“大王,近来南边传来一些消息,六国贵族那些人似乎想杀一个人,但没有成功,但六国贵族担心遭到秦廷的针对,炮制出了一则谶语,说什么‘亡秦者胡’,那秦皇帝竟还真听了,据说已有再次调兵北上的想法。”

“大王此事却要多加注意一下。”

头曼单于冷哼一声,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神态根本就没有半点醉意,漠然道:“什么六国贵族?只是群丧家之犬罢了,不过他们说的亡秦者胡,倒并没有说错,本王此番大举南下,就是要尽占天下这肥沃之地。”

“我匈奴为上天宠儿,真正的天之骄子,理应占据天下这最肥美的土地。”

屠耆凝声道:

“大王,不可不察啊。”

“我们这次举族南下,若是为秦军所拜,后果恐不堪设想。”

“而且我听说,秦皇帝这次随行士卒多达十万,若是他把这些士卒送到我部族后方,又在我们跟秦军主力大战时杀出,我军恐难以双向作战,大王,事关部族安危,我认为还是当慎重考虑一下。”

然屠耆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冒顿直接打断了。

冒顿阴鹫着眼,冷冷道:“屠耆,少在这胡说八道,秦皇帝岂能跟父王相比?秦人不过是些两脚羊罢了,何惧之?来十万,杀十万就行,我匈奴儿郎,难道会怕他们不成?再说了,就算秦皇帝有意增兵,但岂有那么容易?”

“等他们援兵到了,河南地已入我手!”

“他们能为之奈何?”

“你这老东西,越活胆子越小了,这也怕,那也担心,我匈奴儿郎的骁勇身姿,难道你就看不到吗?这大半年来,我匈奴部族是连战连捷,不仅占据了阴山大部,甚至还占领了部分河套之地。”

“眼下秦军岂能敢我部族相提并论?”

“你若是真的怕,大可留在阴山,跟那群老弱病残待着。”

屠耆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他冷声道:

“秦军何曾这么羸弱过?”

“蒙恬虽不像王翦、蒙武、王贲这般,但也是久经沙场,加上秦军器械远比我们精要,我虽不认为秦军比我部族威武,但小心一点并无大错,我若是真的怯战,又岂会跟随大王远赴千里,跟秦军对战?”

左贤王乌维鲁道:

“说这些有什么用?”

“大王早已做好了计划,明日便直接攻占河南地,将河套之地彻底收入囊中,有了河套这水草丰盈之地,用不了几年,我们部族的人口牛羊马数量就会大增,到时灭了秦国又算得了什么?到时这些秦人都是我等奴隶!”

“就算秦军有意安排援兵,但又岂是短时能到的?”

“等秦军所谓的援军到了,只怕整个河南地早已进入了我们之手,到时秦军还敢反攻不成?他们若是敢攻打,大王只需给我十万兵,我定让他们全部有来无回。”

“哈哈。”

左谷蠡王车林鞮道:“屠耆,你说的难道不正是我们必须要进攻的原因吗?我们若是不抓紧时间把秦军赶出河南地,等到又多来几万秦军,到时就算我部族骁勇善战,恐怕也会死伤不少,我倒觉得,单于让我们提前行动是最好不过。”

“赶在秦军驰援之前,彻底攻占河南地,让这块上天卷顾的水草地,彻底变成我匈奴人的牧场,成为我匈奴的草场,让我匈奴的狼崽子们能够在这片天地下快速成长,我匈奴是不可战胜的!”

“上天万岁!”

他们丝毫没有把屠耆的话听进去,这大半年来,匈奴可谓是顺风顺水,若非是这次携带了大量的人口牛羊,不然早就把河南地攻占了,又岂会磨磨唧唧跟秦人拉扯了这么久,现在秦军基本上都退缩到了山地,想借着山地之势抵御匈奴的攻势。

但这如何挡得住匈奴飞骑?

在一阵轻蔑豪言之下,头曼单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笑着道:

“秦人不足惧!”

“明日,我主战骑兵便分三路南下。”

“西路军十万,从北河西段南下,侧击秦军左翼,西路军由右贤王统帅。”

“中路军三十万,从正面进逼秦军幕府所在地,也就是正面迎击秦军主力,这部分则由左贤王乌维鲁你来负责。”

“东路军十万,直接对云中郡发动大掠,以补充后续人口之粮草给养,这部分交由......”头曼单于在营帐中看了很久,最终交给了左谷蠡王车林鞮,这无疑是给求战心切的冒顿大浇了一盆冰水,冒顿眼中闪过一抹不甘和怨毒。

在简单商量了一下之后,各部族头领便各自离开了。

另一边。

匈奴的异动,秦军早已掌握。

匈奴图谋的这场大战,他同样等待许久,以往之所以步步退让,就是在诱引匈奴占据整个河南地,让河南地的连绵山地作为纵深诱敌的战场,进而达到聚歼的效果。

苦候大半年。

这一天终于要到了!

是夜,趁着夜色,蒙恬去到了一处正面山地,这里的中央山口最为宽阔,足以并行十多辆马车,其地势也相对平缓,外表看上去并不如何易守难攻,山前开阔处,更是没有据险防守的壕沟鹿砦(zhai),骑兵飞马完全能畅行无阻。

而就是这一块看似平缓的山地,却被蒙恬选定为决战主战场!

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蒙恬从来都不是一个轻狂自大之徒。

他很清楚匈奴的难缠。

因而未出征之前,便一直在研读各类兵书,看燕赵齐三国将领对抗匈奴的办法,在他看来,其中最有效的当属李牧的藏军谷和藏军洞,而且对付匈奴,主要的方略当为首战以重制轻,反击以快制快。

发挥秦军器械精良之优势,在匈奴勐攻之时,最大限度的杀伤匈奴军主力,因为匈奴军向来不讲究什么章法,他们的冲杀也是最无所顾忌的,而这时候也是对匈奴军造成杀伤最大的时候。

不过匈奴也深知这点,从来都不攻城拔寨,也不跟秦军正面对垒,就是靠骑兵的高机动性,来去如风,让秦军疲于奔命,这也是以往秦军面对匈奴只能被动抵御的原因,然而这一次匈奴动了占据河套之地的想法,这才给了秦军聚歼的机会。

蒙恬在清楚了匈奴意图之后,便早早勘选了几处特定地点。

所谓的特地地点,便是匈奴骑兵无论进还是出,都必须要经过的山口。

所有的山洞壕沟鹿砦,都是以往匈奴部族每年深秋撤离草原后从秘密发掘的,又经过多年反复修葺改进,其坚固隐蔽性甚至早已超出李牧当年的藏军谷和藏军洞。

而今这些藏军谷和藏军洞中存藏着大量大型机发连弩,抛石机,勐火油,滚木礌石,塞门刀车等大型利器。

明日匈奴飞骑冲掠之时,也是这些大型利器面世之时。

翌日。

天蒙蒙亮。

大地上却传来颤动之声。

震动频率之快,震动声音之大,已近震耳欲聋。

匈奴军在左贤王乌维鲁的率领下,三十万大军齐齐进发,意欲占据河南地最后的山地,自此将秦军彻底赶到大河对面,彻底占丰饶的河南地。

当匈奴飞骑漫山遍野展开压上的时候,秦军山地除了猎猎整肃的一片片旗帜长矛与诸多远处无法辨认的器物,整个山地安静的让人窒息,而就在匈奴骑兵洪水般卷到山前数百步的时候,随着一声号令,震天的战鼓声,如雷鸣般响彻天地。

一场亘古未见的惨烈大仗,在两军统帅有意的指挥下爆发了!

就在匈奴飞骑冲进平地之后,秦军的旗帜陡然撤去,平地两侧的山口成梯次排列的大型连发弩机瞬间发出阵阵破空声,只是一瞬,便是万箭齐发,整个天空瞬间变色,如同多出了一团黑雾,瞬间笼罩住了山口前的中央地带。

与此同时。

连弩两边则抛出了无尽的飞石雨,这些飞石雨跟滚木礌石一同,呼啸连天的砸向了山口两边的飞骑。

“风!”

“风!

“风!

!”

山口传出了震天响的‘风’声!

秦军的强弩举世罕有其匹,射程更是远达八百步,每支长箭粗如儿臂长约丈余,箭头几若长矛,就算是寻常城门也经不起几轮齐射,何况血肉之躯?

弩机连发,大箭呼啸,几乎每箭都能洞穿或射倒几名匈奴骑士或战马,而在如黑雾般的劲弩齐射之后,便是又开启了一轮万千火箭,所有的油箭此刻仿佛不要钱一般,疯狂的宣泄而下,将天下染成晕红,勐火优劣飞入匈奴骑兵,遍地野草触之即燃,烈火大起。

一时间。

烈火腾腾,鲜血飞溅,山口处人仰马翻。

整个山地草原陷入到一片火海,犹如人间炼狱,让人不寒而栗。

尽管初接触便已是死伤惨重,但左贤王左贤王乌维鲁依旧没有退缩,他在来时已经跟头曼单于下了军令状,一定要把这块山地给啃下来,现在又岂甘心就这么灰熘熘败逃?而且他手中可是有足足三十万飞骑。

乌维鲁眼中闪着冷冽寒光和怒火。

大吼道:

“儿郎们,冲过去!”

“把秦人碎尸万段,天会保佑你们的!”

“杀!

!”

虽然顶着劲弩飞石,但匈奴人仿佛是被激起了怒火,没有丝毫的畏惧退缩,直接迎着漫天的大箭镞和飞石连番冲杀,试图冲过秦军器械构成的防线,但秦军的大箭镞和飞石早已积蓄数年,仿佛无穷无尽,根本没有休止。

堪堪一个时辰过去。

秦军占据的山地岿然不动,而匈奴骑兵冲杀下,山头间已是尸骨层叠,这些堆积如小山的尸骨反过来也阻拦者匈奴飞骑继续前进。

见状。

左贤王乌维鲁已知事不可为,虽心中满是不甘,但最终还是宣布了撤退,带领着匈奴飞骑灰熘熘的撤离了阴山,准备休整一番,改日再战。

夜半时分。

恨声连天的匈奴主力回撤到阴山中部草原,而此时正撞见南来的头曼单于,片刻之后,另外两路头领也相继撤回到了此地。

头曼单于已知道情况不妙。

但在询问了总体军情之后,脸色更是一片铁青。

仅一天时间,匈奴就折损了七八万勇士,这对头曼单于而言,完全是不可接受的,而且这还只是战死的,若是算上轻伤重伤的更是不知多少,也即是说,也就一天时间,匈奴的战力就折损了三成。

“气煞老夫也!”头曼单于捶胸顿足,整个人愤怒到了极点。

他当上单于后,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惨烈的败仗。

冒顿道:“父王,还是让我领兵的,我带飞骑迂回奔袭秦军后路,配合左贤王正面强攻,足以将秦军直接击溃。”

屠耆道:

“不可。”

“今日我五十万大军连秦军一个山口都没能撕开,而且连云中郡大掠都没有得手,秦军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山头间更怕是早已布置多时,若是继续跟秦军在阴山这边对峙,我们恐很难再有进展。”

“大王,此战不能再打了!”

“等修整旬日,探清秦军虚实后再战也不迟。”

闻言。

冒顿顿时火冒三丈。

怒道:

“屠耆,你休在这扰乱军心。”

“昨日可是你亲自说的,秦军很有可能再度调兵北上,现在我们若是抓紧时间打下阴山,等到秦军来援,只怕我们想彻底攻占河套之地只会越发艰难,此战只能速战速决,绝对不能再退回去。”

“父王,我冒顿请战!”

“请父王兵二十万给我,我定把那蒙恬的头颅献于父王。”

“上天会保佑我匈奴子民的!”

乌维鲁、车林鞮也纷纷请战,他们并不认为这一次输了,只不过是秦军仗着地势,仗着兵械之利,让他们不得不暂避锋芒而已,但这大半年交手下来,秦军就算有这些辎重,但还能支撑多久呢?

只要他们飞骑能冲到秦军近前,秦军就不足为惧。

就在纷纭争论不休时,进退两难的头曼单于沉思许久之后,终于下定了决断,他道:“撤回阴山北麓修整旬日,等探清秦军情势后再战。”

就在其他大将纷纷劝阻之时,突又游骑斥候紧急飞报。

“报告单于!”

“秦军骑兵正大举反击,此刻正从北河杀来。”

“好好好。”原本已萌生退意的头曼单于,闻言心中是怒火中烧,若是秦军龟缩于阴山山头间,借助地势,的确能让他不得寸进,但秦军现在既敢主动找死,他又岂会再退回?

乌维鲁道:

“天助我匈奴也!”

“这些秦人以为小胜了一场,我匈奴就士气低下,想乘胜追击,殊不知我匈奴勇士,都是天之骄子,岂会因此受到挫败?而今秦军竟敢与我匈奴飞骑搏杀,岂不正中我等下怀?”

“单于,下令吧。”

“下令让我们杀光这些秦人吧。”

“让上天再次庇佑我匈奴勇士们一次吧。”

屠耆反对道:

“大王万万不可啊。”

“秦人一向奸诈,以往不是没有胜过,但何曾这么大规模追击过?而今却全军出击,此事恐另有蹊跷,大王,我建议全军速退,等安营扎寨,探清秦军虚实后,再出击也不迟。“

“大王万不要中了秦人的奸计!”

冒顿当场骂道:

“屠耆,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现在秦人都追到眼皮子底下了,还让我们退,你是生怕我们死的晚吗?再说了,秦军这次杀了我们这么多勇士,追击不是很正常吗?若是我们不报复,那才是让人笑话?而且秦军就算有算计,这么短时间,又能算计什么?”

“我匈奴勇士岂会怕他们?”

“你要是敢再说这些丧气话,我现在就斩了你!”

说完。

冒顿更是直接拔出了腰间弯刀。

屠耆脸色微变。

他本欲还想劝阻,但四周其他将领,此时已群情激奋,纷纷请战,甚至是有些狂热的失去了理性,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再开口。

只是心中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始终觉得,秦军这次行动非同一般。

而且所图甚大!

头曼单于喝道:“既然秦军想找死,那本王岂有不成全之理?”

“来人,去各部族传令,凡是能战者全体上马,本王两万精锐飞骑更要勇为先锋冲杀,这一次,势必要将这些不知死活的秦军全部杀光!”

“是!

!”

喝令之间,头曼单于直接出了营帐,翻身上马,亲自率领北撤大军如飓风般向南杀去,势必要将秦军的嚣张气焰,扼杀在这苍茫草原。

另一边。

今日山头的强弩仿佛步军,实则总数不到十万。

在匈奴骑兵退却之后,蒙恬立马下令,让这些步军换乘快马,从事先勘定的路劲,分头进入阴山地带的预设壁垒,与此同时,二十万埋伏依旧的北河草原山峦河谷的飞骑,此时正做左中右三路,迂回包抄匈奴骑兵的阴山集结地。

这一次轮到他们追杀匈奴了。

而他们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让匈奴大军不能脱身。

继而拖到涉间率领的八万精锐骑兵赶到,内外夹击,彻底击溃匈奴的心理防线,继而合力围歼匈奴主力大军,一战将匈奴精锐打残。

半个时辰之后。

在蒙恬大军进发半个时辰之后,他们便被匈奴的斥候游骑发现了。

而有了这些斥候游骑的指引,不到半个时辰,向南杀来的匈奴大军,与向北追击的帝国大军,骤然碰撞在了阴山南部草原,蓝田明月之下,数十万飞骑如无边海浪一般,充斥着整个草原,一眼望不到头。

蒙恬正坐在战车上,高声道:“二三子,陛下曾说过,我老秦人是马背上的部族,是真正的飞骑鼻祖,今日二三子就给我杀出威风,教匈奴人知道钉子是铁打的。”

“此战,杀胡!

!”

“杀胡!”

“杀胡!

“杀胡!

!”

这道军令最终传下去只剩了两个字。

杀胡!

秦军飞骑竟皆嘶声怒吼。

声震草原,大见威风!

踏着夜色,两军无边的展开。

一边是穿着翻毛羊皮白茫茫,一遍是深色皮甲暗黑,不用过多区分,便能辨认是敌是友。

秦军骑兵大多是灭国大战之主力,无生死畏惧,在蒙恬旗帜的指挥下,立即以万人将军为大区,分作十数个巨大的战团,犹如一股浊流,直接插入到了匈奴大军之中。

虽秦军数量不足二十万,原不比匈奴骑兵三十余万,但秦军威势向来高涨,虽然人数相对较少,但却更为勇勐,排山倒海般,如同出江怒龙,将白茫茫匈奴大军,切割成无数个小区。

即便如此。

秦军依旧维持着基本阵型。

即白起开创的三骑阵。

一个百夫长率三十三个三骑锥,而这也是秦军一直训练的独立搏杀群,而一旁的匈奴骑兵则没有这样的秩序,完全是千百年来不曾变过的原始野战之法,部族军就是一个作战单位,杀到兴起,或者杀到忘我,便会开始各自搏杀。

因而在秦军有意切割下,饶是匈奴飞骑众多,还是被秦军一块块撕裂,而后又一步步蚕食,等到后面,就算是头曼单于也指挥控制不住全军了,虽匈奴人奋然搏杀忘命,但跟久经沙场的秦军相比,几个回合便立见下风。

除了战阵之优。

秦军之所以能将匈奴这么快切割,还有一长便是兵刃。

匈奴是胡人弯刀,而秦军是阔身长剑,形制各有所长,秦军兵器胜在材质优良,制造精细,而且此时中原的冶炼技术是高出匈奴很多,因而秦军兵器在硬度弹性上都远远优于匈奴的弯刀。

而战场上纵有千军万马大搏杀,刀剑互砍往往多于毙命一击。

而在这漫长厮砍中,秦军兵器的优势,便逐渐显露出来,即便经过长时间鏖战,但兵器却不见摧毁,而匈奴的弯刀此时也近乎半废,根本就提升不了多少战斗力。

凡此等等对比。

两军交战不到一个时辰,高下立见。

匈奴骑兵虽有人数优势,但实则是一盘散沙,在秦军指挥下,被逐渐分割蚕食,而在阵阵厮杀下,弯刀的报毁,更是让匈奴骑兵的劣势越发明显。

与此同时。

在头曼单于还没反应过来之时。

西北方向,突然杀声大起,一股黑色风暴,犹如龙卷风一般,怒潮破岸,汹涌的直逼向匈奴兵群中央的头曼单于大旗。

涉间率领的八万精骑终于赶到了!

其实涉间带领的大军,早在昨日便已到了阴山,只不过在得知匈奴后撤消息后,进行了一个大迂回,从西北迂回向东北疾进,他前面一直没有急着现身,就是在等,等匈奴骑兵出现混轮,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他要做的便是在要害时刻杀出,搅乱匈奴人的轴心,趁势一击,迫使匈奴人只能败退,是故一发动冲杀,便已是全力冲刺,目标直指匈奴王帐。

与此同时。

头曼单于在跟秦军混战之中,已发现了不对,秦军的战力远超他的想象,就在他思索是否要退兵之时,屠耆突然跑过来道:“大王,快退兵,情况已大事不妙,有一支秦军正从侧后方大举杀来,若是再继续拼杀下来,恐会全军覆没。”

“大王,快退兵!”

闻言。

头曼单于脸色微变。

他勐的看向侧后放,果然见到一股黑色洪流,正朝自己的大旗疯狂的杀来,而外面自家的人马早已乱成一团,甚至不少骑兵都没做任何阻拦,直接放秦军长驱直入,这些骑兵已然是被秦军杀破了胆,根本就不敢做任何阻拦。

头曼单于此时依旧有些犹豫。

退兵。

只是简单的两字。

但他却怎么都有些说不出口。

在草原上,他不止一次面对过敌手飞骑,而每次退兵,无一例外,都会做一件事,便是放马飞驰,借助这些发疯的马匹,以此达到扰乱阵营的目的,进而让自己得以脱身,但此时参与厮杀的匈奴人足有三十几万,若是放马,必然漫山遍野阵型大乱,他就算后面有心收拢兵力,恐也不能够了。

只怕还会让人生出觊觎之心。

屠耆焦急道:

“大王,不能再拖了。”

“现在我匈奴勇士已经生出了畏惧之心,再拖下去,只会彻底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秦人鱼肉,若是大王宣布退兵,乱阵之下,又有上天庇佑,我匈奴勇士定能杀出重围,等大王修整完毕,卷土重来,胜败还未定!”

“大王,下令吧!”

“再不下令就来不及了!”

头曼单于见到屠耆这焦急的心声,长长叹气一声,怒喝道:“退兵!”

说完,便直接策马朝后方跑去,属于头曼单于的两万精锐飞骑,则紧紧跟在身后,同时将身边多余的马匹全部放开,任由这些马匹在战场嘶奔,但也只有这些飞骑,等到其他部族的飞骑听到消息,战场已是乱成了一团。

兵败如山倒,遍野大逃亡!

匈奴自溃之下,秦军并没有因此掉以轻心,依旧保持着原有的阵型,如同割茬子一般,一桩接着一桩的收割者,而在确定头曼单于已经逃跑后,蒙恬更是当即下令,让附近的士卒包抄追杀。

涉间此时将旗一挥,直接将大军分成了五股,左右两翼各一万,他料定单于部不敢遍野流窜逃跑,因而中央两路大军如巨大铁钳一般张开,死死咬住那支大旗马队不放,另有一万骑兵,左右前后策应,随时准备驰援,以防止让头曼单于逃困。

这场厮杀从夜色战到了朝霞初生。

草原苍苍人马茫茫,黑色秦军如一股摄人风暴,席卷了整个阴山草原,而原本人数占优的白色匈奴骑兵,已如天空中的云团一般,被撕裂成漫天飘飞。

全部已自顾不暇。

另一边。

苏角在潜行一夜之后,终于摸到了阴山北麓。

这里还留侯着匈奴各部族的妇女孺童与牛羊马群,不过,还没等到苏角靠近,他们的身影便已被匈奴留守的骑兵发现,不过苏角已不在意这些了,大喝一声,率领着五万大军,直接冲进了匈奴驻守的营帐。

这是一场屠杀!

没有任何留情一说。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就算是匈奴的妇孺,苏角同样没有放过,跟匈奴对峙这些年,他们早已清楚,匈奴的孩童是养不熟的,他们一直都视大秦为两脚羊,也一直妄想着占据大秦疆土,更时刻妄想着奴役秦人,让秦人成为他们的奴隶。

这是两个族群之间的争斗。

只有你死我活!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也是在放虎归山。

苏角从军这么多年,深谙这个道理,即便知道有悖人理,依旧义无反顾的去做了,因为他是大秦的军人,他要做的便是击杀一切来犯之敌!

敢犯大秦者,杀无赦!

这一场数十万骑兵群的追杀,整整持续了大半月,此后匈奴各部族虽组织起多次回击,但都再难阻秦军锋芒,只能一败再败,逃窜上千里,留下尸骨无数,满地殷红。

至此。

蒙恬彻底威震匈奴。

也留下后世广为流传的‘蒙恬为秦侵胡,辟数千里......匈奴不敢饮马于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马。’‘蒙公为秦击走匈奴,若鸷鸟之追群雀。匈奴势慑,不敢南面而望十余年。’

这是秦始皇三十二年初秋!

大半月后,嬴政的巡狩车队,抵达了阴山草原。

只听闻遍野欢呼.....。

第三百八十四章 以万钧雷霆扫灭,使其身名俱裂!(四千字) 深秋时节。

此时,三十万秦军已全部越过河南地,而且已在北河之外的连绵山地筑成了新的大营,方圆数里内都有斥候巡视。

经过这一个月的追杀,匈奴诸部残余已逃的无影无踪。

唯一遗憾的是,并没有抓住头曼单于,头曼单于最后选择了舍弃王旗,混在普通飞骑中跟着其他匈奴骑兵逃了。

这也让涉间郁闷了好多天。

而今自北海以南,数千里再也没有胡马的踪迹。

狼居胥山的匈奴单于庭,也只有胡人仓促逃走后,遗下的道道废墟。

虽已步入深秋衰草时分,但九原云中雁门代郡的北方牧民却是欢天喜地的大举北上,反时令的在阴山南北各处都扎下了帐篷,草原上再次燃起了昼夜不熄的篝火,歌舞赛马摔跤等庆贺狂欢不一而足。

不过阴山草原刚经历战祸,农人商旅等尚还在观望,因而草原上的人其实并不算多,但已足够热闹欢腾。

随着始皇的到来,整个草原彻底进入到狂欢。

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振奋欢腾。

嬴政自不会是空手而来,还派人送来了百余车御酒,还为此举行了盛大的犒军典礼,历来大军犒赏中,王酒之于士兵大多都是象征性的,千人队能得一坛王酒和水而饮,已经是十分难能可贵了,而这次更是史无前例的,从千人一坛变成了百人一坛。

其赏赐规格甚至胜过当年灭国大战。

因而也是博得了与战士卒的欢呼和振奋雀跃。

入夜。

犒军大典,三十万将士人手一支火把,在大草原上连绵排开,构成了一副地上长龙,仿佛是要与漫天繁星较高下,云车上,蒙恬在得嬴政示意下,更是高呼一声‘分酒’,片刻之后,每人面前的大陶碗里都装满了含酒量三四成的‘御酒’。

“饮!

!”

蒙恬再次高呼。

所有的将士都举碗痛饮。

而后爆发出一声震荡整个阴山草原的陛下万年的呐喊。

声震九霄,天地失色!

碗中酒,对与战秦卒而言,并不算多少,但荣耀却是沉甸甸的。

这是陛下亲自送来犒赏的御酒。

这便足矣!

声浪滔天,久久不绝。

所有士卒在痛饮后都是泪水盈眶。

待声浪渐渐平息之后,嬴政的声音在高高的云车上传出。

“将士们,臣民们,朕今天犒军,规格远高于当初的灭国大战,因何?”

“只在一处!”

“剪灭六国,只是平定华夏内争!”

“而驱除匈奴者,是平定华夏外患也!”

“生存危亡,外患之危远大于内争之危,大秦及华夏想要万世千秋,便得深彻的根除外患,否则,早晚有一日,华夏族群将面临灭顶之灾!华夏族群也将永远不得安宁,二三子这次所立功业,定将名垂史册,为后人铭记!”

“朕为二三子贺!”

“为大秦贺!”

“为华夏贺!”

嬴政的高喊声刚一传出,四周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回应声。

“陛下万年,大秦万年!”

“陛下万年,大秦万年!”

“陛下万年,大秦万年!”

“......”

四野民众齐声呐喊,声浪此起披伏。

嬴政长身站在高台之上,直视着下方的万民。

待四周声浪小一些,嬴政才继续道:

“只是驱除匈奴足够吗?”

“不够!”

“远远不够!”

“匈奴自诩为天子骄子,自诩为马背鼻祖,他们岂会轻易放弃对大秦的窥视?大秦的确能够屯兵数十万于北疆,防范匈奴南下,但朕不愿意这么做。”

“朕也不想这么做!”

“你们都是朕的子民,有自己的妻儿,有自己的亲族,岂能把自己空耗在北疆?而使有家不能回,子女不想见,父母孝道不能尽?朕岂能坐视二三子被胡人始终牵制于此?”

“大秦不当如此。”

“你们也不该有此遭遇。”

“因而大秦此次非但要驱除匈奴于千里之外,更要在北疆修筑一道御敌于外的长城,朕要用长城庇护我大秦万千子民,真要胡人只能望墙兴叹,而不得存进,不能迈入大秦疆域半步,朕更要将外患永远的隔离在华夏文明抵御之外。”

“唯其如此。”

“才不负二三子的浴血厮杀。”

“也才不负九原云中雁门代郡等郡县子民的深切期盼。”

“二三子皆是百战老兵,深受战乱之苦。”

“天下已历数百年的战乱了,这场仗打的够久了,而朕能做的、能做的便是让二三子的子嗣,再不用经受战乱之苦,让华夏子民能够彻底的安稳下来,再也不用颠沛流离,也不会再出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状了。”

“朕为大秦皇帝。”

“朕能做的便是彻底终结战争。”

“让天下万世太平!”

“二三子,可愿与朕一同去开创大秦的太平之世!”

“修长城!”

“修长城!”

“修长城!”

“......”

整个阴山草原都在震荡。

而后便是久久不绝的‘皇帝万年,大秦万年!’的呐喊。

阴山草原的呐喊弥漫了整个草原,临近日初,这股呐喊才最终落下帷幕。

但这一夜的景象,必将长久烙印在边地万千民众与士卒的记忆深处,而且久久不能磨灭,这是秦时的辉煌于荣耀。

次日。

嬴政在幕府听取了蒙恬等将领对此战的军情禀报。

涉间则是为自己请罪,为自己没有抓捕到头曼单于而愧悔,见到涉间这羞愧模样,嬴政并未真的怪罪,只是澹澹道:“战机瞬息万变,就算布局再精妙,最终还是会有变数,头曼单于舍弃匈奴王帐大旗,这是谁都预想不到的。”

“此次便功过相抵!”

随即。

嬴政也笑道:“若是连这都要处罚,只怕法吏一天要累死。”

听到嬴政的揶揄声,蒙恬等人也笑了起来。

归总完军情之后,蒙恬脸色也变得严肃不少,沉声道:“陛下,匈奴此番虽然被我军大败,元气大伤,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臣恳请明年准臣再出兵扫荡草原一次,从而彻底平定阴山以北,将匈奴彻底击溃,让大秦北疆再无后患之忧。”

嬴政目光微阖。

冷声道:

“准,而今匈奴主力尽损,确实该穷追勐打,但草原宽广,粮草辎重运送并非那么容易,所以匈奴要驱逐,但大秦今后的主要目标却是要放在修长城上了。”

“待传长城修筑完毕,大秦进可攻,退可守,方可彻底立于不败。”

蒙恬作揖道:“臣遵令。”

蒙恬又道:“陛下,修筑长城之事,朝中早已定下,只是定居戍边,朝廷一直没有定下迁移何处人口,是直接迁徙北河的,还是成军人口?”

嬴政道:“此事朕知道了,回朝便会跟朝堂商议。”

陆续商议了诸事后,蒙恬面露迟疑之色,但最终有的话没有说出口。

而嬴政自不会理会。

在军中待了几日,便启程离开了。

苏角等人在目送始皇的御车离开后,便聚在了蒙恬四周,问道:“上将军,秦落衡为陛下公子之事?”

蒙恬正色道:

“此乃陛下家事?我又岂敢多问?”

“但无论是也好,不是也罢,我等身为将士,只需替陛下守护好北疆即可,朝中之事,以及公子之事,与我等无关,你们也不要再过多询问了。”

“此事就这样吧。”

苏角目光微动,低声道:

“而今修筑长城之事已经定下,上将军既要负责防卫匈奴,还要负责戍卫,更要监督长城的修建,工程量实在繁多,上将军何以不让陛下派些官员过来接手?”

蒙恬冷冷的看了苏角一眼。

冷哼道:

“你打的什么心思,我心知肚明。”

“此事不要再提了。”

“我蒙恬既为陛下臣子,便只听令陛下诏令。”

说完,蒙恬便径直离开了。

留下苏角等人面面相觑。

......

东郡。

经过这几个月的休养,秦落衡的身体已完全康复。

他也终于听到了秦军大胜的消息。

他跟寻常民众一样,都对此十分振奋,不过与其他人不同,他很是明白,秦军大胜匈奴,对秦廷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大秦终于可以腾出余力来了。

这也意味着......

朝廷会开始整饬内政了。

而这同样是秦落衡期盼已久之事。

就在这举国振奋的时候,还被安置在东郡的秦落衡,却是收到了一阵诏令。

一份来自咸阳的诏令。

看完这份令书,秦落衡目光微沉。

始皇有令,命他立即处置儒家及相关事宜。

这不是一个好差事。

虽然眼下儒家早已是铁证如山,罪行根本不容置辩,但儒家在地方的影响力确实非同寻常,而朝廷对儒家的处置早已定下。

坑杀!

经过这几月的抓捕和调查。

儒家相关之事,早就尘埃落定,就差最后处刑了。

然而就是这最棘手的处刑,最终却是落到了秦落衡手中。

秦落衡拿着令书,满眼凝重,儒家之事,他必须要慎重对待,因为稍有不慎,便可能会反噬自身。

思索片刻。

他把固、杨武、蔡和、章豨等人叫到了自己住处。

这一段时间,这几人一直在自己身边,相处下来,多少是有了些交情,把此事告知给他们,然后一起商量,也是再合适不过。

而且像杨武、蔡和、章豨、华要等人都出自关中氏族。

至少目前都是值得信任的。

不多时。

几人便来到了秦落衡住处。

秦落衡坐在主座上,到场众人按官职高低依次入座。

秦落衡并没有说废话,开门见山道:“朝廷来了旨意,让我处理儒家之事,儒家所犯之罪,早已罄竹难书,但儒家毕竟为百家门派,又曾执百家之首,在民间的声望很高,若是处理不当,恐怕迎来非议,甚至会为帝国遭至骂名。”

“诸位对此有何高见?”

闻言。

众人都不禁眉头一皱。

他们其实都没有料到秦落衡会接手这事,儒家之事目前就是一个烫手山芋,虽然事情早已落定,但真的当众宣布坑杀儒生,却是很容易为自己遭来祸端,尤其秦落衡更是始皇之子,始皇却把这事交给了秦落衡。

这让他们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固道:

“既是朝廷的诏令,尚书令自该完成。”

“而今儒家罪行早已被登记在册,只差最后当众行刑了,据我所知,抓捕到的儒生大多在薛郡以及附近几个郡县,不知,尚书令想在何处行刑?”

“亦或者带回咸阳行刑?”

秦落衡略一沉思。

沉声道:

“不用带回咸阳。”

“儒家的处理结果,朝廷早已定下。”

“而今抓捕到的儒士就有四百余名,加上家卷之类的罪犯,数量更是多达上千人,这么庞大数量的人群,若是全部押解至咸阳,耗费的人力物力都将是海量,朝廷才结束一场外战,耗费了不少国力,岂能再在儒家身上耗费资源?”

“就在附近处决!”

说完。

秦落衡目光一凛。

又道:“行刑地点定在薛郡!”

“薛郡?”众人心中一惊,蔡和道:“尚书令,这是不是有些不妥?”

“薛郡是以前孔子授学、故居,陵园之地,那里的民众深受儒家影响,在哪里坑杀儒士,恐怕会遭至地方民众强烈反对和不满。”

“下吏不赞同在薛郡行刑。”

秦落衡沉声道:

“行刑地点只能定在薛郡。”

“固然薛郡受到儒家思想影响很深,但诸位不要忘了,薛郡是大秦的郡县,那里的民众更是大秦的子民,正是因为此地深受儒家影响,才更要把地方定在哪里,若是不把为何处置儒家的事给当地民众说清楚,恐怕才会真的适得其反,让民众倒对大秦生出怨念。”

“儒家长于口舌。”

“若是不斧正民众之观念,只怕我等刚一离去,儒家便会死灰复燃。”

“再则。“

“大秦如今大胜而归,我等正可借朝廷大胜匈奴的盛威,用以处置儒家,不然等这股雄风过去,地方替儒家叫冤喊怨的不知会多出多少。”

“此事便这么定下了。”

“等下尔等便去通知各地郡县,让他们把儒生都押送到薛郡。”

“十日后当众行刑!”

“此外。”

“固你可拟一份坑儒书!”

“把儒家这些年所犯罪行,全部书于上面,到时一并宣读,儒家既然选择跟大秦为敌,就要接受跟大秦为敌的代价和后果。”

“丑类,就应以万钧雷霆扫灭,使其身名俱裂!

!”

第三百八十五章 不书不语唯杀人,天意何其神妙哉!(求订阅) 会稽郡。

一份告示张贴在了城墙上。

有人使不得字,便向四周询问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人群中自有识得几个字的,看完了上面的告示,开口道:“九月中旬,一名姓秦的官员将在薛郡坑杀抓拿归桉的儒生。”

“薛郡?”

“那不是孔圣人所在之地吗?”

“这秦官员竟敢在这里杀儒生,着实是胆大包天,他就不怕激起民愤吗?”

“不知道。”

“秦人嚣张跋扈惯了。”

“他们哪里会在乎地方的人。”

“......”

四周围观的民众怯怯私语,不过对于儒家,他们并没有什么好感,只是以一种看乐子的心态看了这份告示。

不远处。

几名头戴斗笠的男子挤出了人群。

其中一人道:

“叔父,儒生再也不能说话了吗?”

“只是这些儒生不能说话了,儒家存在这么多年,秦廷就算想一网打尽,又谈何容易?再说了,孔鲋孔襄兄弟还在,儒家还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而且就算儒家真的不能说话了,也会有其他人替他们说话的。”

“你怕了?”一旁,另一人开口了。

项籍冷笑道:

“我有什么怕的?”

范增笑道:“哦,为何?”

项籍道:“我项羽向来不读书,不喜说话,只想杀光秦人,烧尽咸阳。”

闻言。

范增不由大笑出声。

眼露惊异道:“哈哈,不书不语唯杀人,天意何其神妙哉!”

一旁,项梁蹙眉道:“让范兄见笑了,我这侄儿一向自大,看了点兵书,就目空一切,实在让人汗颜。”

说完。

项梁还狠狠的瞪了项籍一眼。

项籍把头偏向了一旁,直接无视了。

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范增也道:

“我倒不觉得令侄说错了。”

“从眼下来看,光靠读书说话的确灭不了秦,”

“儒家身为百家门派,在天下屹立足足上百年,在地方又广有名誉,但最终呢?还是落得个被坑杀的下场,就连孔子的后裔,也不能保身,只能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若论读书、说话,天下何人能出儒家之右?”

“没有。”

“连儒家靠读书说话都不行,我们这些人又岂能成功?”

“读书说话灭不了秦的!”

“灭秦......”

“唯有杀人!

!”

“项梁兄,在这方面你看的不如你侄儿透彻。”

项梁轻笑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项籍却是眼前一亮,他也不由多看了范增几眼,眼中露出了一抹满意之色,也觉得这个老头现在顺眼不少。

范增后又道:

“儒家败亡已经注定。”

“只怕儒家之后,就会是方士了。”

“上次始皇之所以没有立即发难,恐怕是在刻意压制,为的就是不影响跟匈奴这一战,而今这一仗已经结束,秦军大胜,只怕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秦廷都会开始着手处理以往没有解决的事了,我们今后的处境恐会越发艰难。”

项梁目光一沉。

他如何不清楚这些?

只是现在不比以往,他们只能继续躲藏。

项籍冷哼道:

“匈奴人就是群蠢货。”

“兵五十万,竟还被杀的片甲不留,被秦人追亡千里,那可是骑兵,若是给我二十万骑兵,我项籍当即就能起兵,不仅能光复楚国,更能大败秦军,让秦军不敢小觑我楚国。”

项梁脸色一黑。

呵斥道:

“住嘴。”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懂一点皮毛,就在这大言不惭,若是传出去,岂非让人笑话我项梁管教无方?”

“你以后少给我开口。”

“要是再说这些不着调的话,我今后绝不带你出来。”

项籍不满道:

“叔父,我有说错吗?”

“匈奴人就是一群废物。”

“五十万骑兵,这么庞大的兵力,当年大父若有五十万骑兵,岂能让王翦老匹夫得手?我楚国岂会被灭?”

“那可是五十万骑兵。“

“就算是牛马,杀也要杀几天,结果呢?”

“匈奴竟比畜生都还不如。”

“我说他们是一群废物蠢货,难道哪里有问题?”

“骑兵的机动性如此之强,只要调度得当,足以当百万雄师,但在这些匈奴人手中,却变成了五十万牲口,只能任由秦军屠杀,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凭什么让我高看一眼?我又凭什么说不得?”

项籍一脸倨傲。

项梁胸中只觉一股郁气上涌。

呵斥道:

“你又懂些什么?”

“匈奴就算再无能,以往也为我们阻拦了秦廷的注意力,而且现在匈奴已经落败,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嘴上说说,就能改变战局吗?”

见状。

范增连忙开口道:

“莫要因匈奴之事伤了和气。”

“匈奴之事已经落幕,现在我们该担心的是自己,秦廷已经开始着手整饬了,等儒家、方士竟皆伏诛之后,只怕就会轮到我们了,现在秦廷携大胜之势,势不可挡,短时根本就不是我们能抗衡的,甚至我们连闹事都不能。”

“而今留给我们的只有一条路了。”

项梁深吸口气,平复下心中的暴戾,问道:“还有何路?”

范增沉声道:“始皇死!”

“而今天下皆悬于始皇一人之身,只要始皇死了,秦廷定然陷入群龙无首,到时为了稳定朝廷,秦廷一定会有意的放松对地方的监管,那时便是我们的机会,甚至是唯一的机会,若是那时没有把握住,让秦二世稳定了朝堂,只怕覆秦将再无机会。”

说到这。

范增也不由长叹一声。

神色郁闷道:

“若是当初鲁县能杀掉秦落衡就好了。”

“秦落衡一死,扶苏性格优柔,成不了什么大事,而其余公子竟皆庸碌之人,也难以继续整合天下,到时留给我们的机会和时间都会多不少,然上次袭杀无果,反倒将秦落衡的身份公之于众了,从目前的从他处理儒家这事来看,此人算计颇多,不是个易湖弄之人。”

“甚至......”

“此人同样是个暴虐之人!”

项梁拱手道:“范兄,我曾听闻你参加过士人盛会,那次是由秦落衡操持的盛会,你对此人具体有多少了解?”

范增略一思索。

摇头道:

“我其实对他并无多少了解。”

“当初他只是区区一博士,并不为外界看重,虽然想法有些瑰丽离奇,但过于脱离实际,也过于天真,因而虽博得了阵阵彩,实际也就那样,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仅仅一年时间,他便从一个博士,一跃变成了大秦公子,而且还历经了种种事故,无疑也让其成长不少。”

“现在的秦落衡已不是当初那人了。”

“甚至是判若两人!”

“这次秦落衡把坑杀儒生的地点定在薛郡,这就足以证明其手段之狠辣。”

“他并不仅仅是想坑杀儒家,更想借着坑杀,将儒家在地方的影响力彻底摧毁,让儒家从过往的显赫门派,彻底沦为丧家之犬,再难恢复以往的名声。”

“此子心计可谓毒辣。”

项梁也脸色一沉,叹气道:“当初鲁县之事,行事过于匆忙,行动也有些草率,最终功败垂成。”

范增道:

“时也命也。”

“当初我初听闻秦落衡为大秦公子的消息,也想急速赶到鲁县,只是因路上耽搁了一下,最终没有赶到,但就算我赶到,如此短的时间内,想弄出一个完备的计划,恐也是不能够,而且当时张良也在,尚且没能得手,只能说天命当时不在我们这边。”

“我等又能为之奈何?”

项梁叹息一声。

眼中也露出一抹萧瑟之色。

沉寂道:

“嬴政的身体状况无人知晓。”

“若是近两年便出事,那再好不过。”

“若是嬴政还能继续拖几年,拖到将内政整饬完毕,只怕到时就算嬴政死了,我们也对那时的大秦无可奈何了。”

范增摇摇头。

说道:

“秦廷整饬内政没那么容易。”

“我听闻,秦廷似乎有意在北疆修筑长城,这同样是一起大工程,同样会耗费大量民力,立国之初耗费大量民力尚且可以理解,若是这样的大工程持续不断,就算秦廷有千般借口,恐也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再则。”

“整饬内政就必须要动六地官员,他们又岂会坐以待毙?”

“这些人以往在地方作威作福,又怎么受得了秦法的严苛,等着看吧,秦廷这把火,烧不了多久,或许就会自己熄灭,到时反倒会把六地官员推到了我们这边,不过这些官员不值得信任,目光太过短浅,很容易背刺。”

“不过......”

“让他们狗咬狗倒是不错。”

“只是近一两年,苦的还是我等。”

“但只要我们把这几年扛过去,扛到秦廷以为我等难以再出头时,定然会把目光转移到六地官员身上,到时未必不是我们重整旗鼓的机会,只是六国贵族能不能支撑到最后,却是不得而知了。”

“唯今我想见的其实是秦廷的储君之争。”

“扶苏虽然各方面不如秦落衡,但他在朝堂的时间更久,而且投靠他的官员更多,这些官员深谙官场之道,不会轻易改换门庭的,他们为了扶苏,更为了自己,定然会逼着扶苏跟秦落衡争储君之位。”

“两公子相争必加剧秦廷内耗。”

“甚至于......”

“有时我等还需帮扶苏一把。”

“只要秦落衡久久不能被确立为储君,那大秦朝堂便会一直陷入内耗,秦廷不能凝成合力,对我等而言,那无疑是天下之好事,何乐而不为?”

闻言。

项梁抚须大笑道:“范兄所言极是。”

“范兄或有所不知,扶苏这几年在楚地推行新田政,若非我等氏族有意压着,恐怕地方早就沸反盈天了,原本我等只是想把扶苏湖弄过去,以免楚地遭到秦廷过多重视,进而让我项氏失去壮大之机,没曾想,最后竟是帮了自己。”

“哈哈。”

范增也笑道:

“或许这便是项氏的运道。”

“一啄一饮自有天数。”

“项氏无形间助力了扶苏,而你这侄儿又不书不语唯杀人,或者有些事早就已见了端倪,只是我们未能看破罢了。”

“现在只需继续蛰伏,静待天下之变。”

“无论是嬴政暴毙,亦或者储君之争越发激烈,亦或者秦廷开始对六地官员动手,这都将是我们发展壮大的机会。”

“甚至......”

“在我看来,六国贵族有些多了。”

“靠秦廷之手,枝剪一些也是件好事,毕竟人一多,心思就杂,心思一杂,就很容易被各个击破,甚至会成为累赘负担,少一些人,也能更加的凝聚战力,也才能最终在秦决策出错时,给大秦造成致命一击,以致大秦崩亡!”

听到范增的话,项梁目光微动。

这些话甚的他心。

他也觉得六国贵族有些多了。

尤其是楚国贵族。

这一年多下来,随着景氏、屈氏等老氏族逃回楚地,他们复辟的声势不仅没有壮大,反而在内耗中不断减弱,这让项梁心中极为不满,但景氏、屈氏在楚地经营了数百年,远非他们项氏能比,所以他们一直都只能去规避冲突。

但躲避始终不是办法。

而范增说的话却正合他意。

项籍同样眼前一亮。

开口道:

“范夫子说的太好了。”

“我也觉得六国贵族太多了,尤其是景氏、屈氏这些老氏族,回来后,根本就没有想过复辟楚国,反而一直在地方跟我们争抢田地,争夺资源,让我们项氏苦不堪言,若非叔父一直劝阻,我早就把这两氏族给铲平了,还会让他们骑到我项氏头上?”

闻言,项梁脸色微滞,他狠狠的瞪了项籍一眼,试探性的问道:“近来我项氏的确遇到了其中的问题,不知范兄可有解决之策?”

范增眼中闪过一抹傲色。

自得道:

“自然有。”

项梁双眼一亮。

激动道:

“还请范兄告知,我项梁感激不尽。”

范增看了看四周,项梁当即会意,笑道:“是我心急了,城外不远有一间寒舍,还请范兄屈尊前往。”

范增笑着扶了扶须道:“敢不从命?”

几人谈笑风生着出了城。

儒家行刑之事,他们并未放在心上。

也不会放在心上。

......

另一边。

扶苏同样看到了这则告示。

当看到这则告示的内容时,扶苏脸色大见惊愕,甚至一时愣住没了话说,萧何此时正在扶苏身边,见到这则告示,眼中也露出一抹惊疑,他实是没有想到,秦落衡竟有如此胆魄,敢在儒家的发起地处决儒生,而且还要当众宣读儒生的罪责。

这可是将儒家彻底得罪死了。

更为甚者。

是在摧毁儒家根基。

他一直都很是高看秦落衡,但此时此刻,依旧为秦落衡的举止感到惊叹。

在沉默了大约顿饭时间,扶苏才回过神来,断然道:“不行,我需去一趟薛郡,儒生可杀,但不能羞辱,更不能在圣贤为学之地处决,这岂非是让我大秦自绝于读书人?”

“这如何能行?!”

萧何劝阻道:“公子莫要轻举妄动。”

扶苏道:

“这算什么轻举妄动?”

“我这都是为了大秦着想。”

“儒生犯法固然有罪,有罪自当依法惩治,但岂能这般羞辱?这岂非让世人笑我秦廷无度量之心?”

萧何道:“公子,处决儒生之事,朝廷早已做下决断,秦尚书令只是依陛下诏令行事,公子有何理由前去?而且陛下既将此事全权交予了秦尚书令处置,公子前去劝阻,便是在谏阻坑儒,这岂非是在蔑视法令?”

“秦尚书令前段时间,在鲁县遭袭杀,恐心中有所积怨,一旦做出决断,只怕是泰山难移,公子前去,岂非是在自讨没趣?公子且听下吏一,不要掺和儒家处决之事,此事跟公子无关。”

扶苏脸色一沉。

不悦道:

“儒家之事岂跟我无关?”

“我在咸阳时,一直视儒家为师长,而且我非是劝阻秦尚书令处决儒士,只是让其另择一处行刑地,这难道不可?”

见扶苏如此执拗,萧何不由叹息一声。

继续道:

“公子果真要去?便听下吏一句。”

“公子只以探访秦尚书令为由前去,而后再相机劝说,莫要直言是为了儒生,如此,或可有效,即或无效,亦可保公子无事。”

扶苏蹙眉道:

“保我无事?”

“我为国着想,还能出事不成?”

萧何道:

“所谓无事者,公子资望也!”

“公子为陛下长子,朝野瞩目,若与秦尚书令正面歧见,定会传至陛下耳中,到时或有损公子根基,以探访为由,却是能将此事化小,不至于造成不必要的影响。”

扶苏肃然凝思片刻,对萧何深深一躬。

说道:

“萧长吏照应之策,扶苏铭感于心。”

“然则,扶苏不会纳长吏此策,我扶苏向来坦坦荡荡,有一说一,我此行为的就是让秦尚书令修改行刑地点,岂能心意不坚?”

“此事就算父皇责怪,自我一人承担,岂能让你受到牵连。”

“你之才,屈居郡中已是大材小用,若是因我再受到影响,我扶苏岂非误了一位大才?这如何能行?”

“至于资望,至于根基,我大秦君臣素以公心事国,焉能因一时一事之歧见而有他?”

“我意已决,萧长吏不要再劝了。”

扶苏态度异常坚决。

见状。

萧何轻轻叹息一声,随即便沉默了。

而后萧何为扶苏饯行,临行时,更是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叮嘱了一句:“公子切莫太意气用事,慎之慎之。”

然扶苏已走远。

在扶苏赶往薛郡时,秦落衡也到了薛郡。

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去过问刑场情况,而是独自站在院中,目光却是遥遥望向了咸阳的方向,他已经得到了消息,薄姝跟赵檀都已成功生育。

一男一女。

薄姝所生是长子。

赵檀所生为长女。

这两个小孩的名字在出发前便已定下,男孩为秦未央,女孩为秦止茹,其实当初不止起了这两个,也考虑过两个皆为小子,亦或者两个都是女孩的情况,只是目前儿女双全,倒也直接把名字各自定下了。

秦落衡长身而立,神色有些怅然。

他其实一直都想回咸阳,他的身体其实早已恢复,甚至,他也早就得知了薄姝和赵檀要生育的消息,但最终,思索很久之后,他还是选择了不回去。

他现在的身份有些尴尬。

不仅他自己有些不适应,回去后面临的各种情况,也会加剧这种不适应,加上那时他身上有伤,回去后,难免不会被几女发现,到时不禁又会让几女担忧。

最终他选择了留下。

只是收到来自咸阳的书信时,心中难免有些惆怅,自己的孩子出生,他身为父亲却是不在身边,甚至是不敢回去,这实在有些伤人。

秦落衡轻叹道:

“万幸薄姝跟赵檀都无恙。”

“母子母女竟皆平安,若是其中出了差池,我恐真会后悔一生,只是短时我恐怕还是回不去,而等我最终回去时,只怕这两个小家伙根本认不出我。”

“唉......”

莫名的。

秦落衡神情很是感伤。

他又何尝不想回家团聚呢?

但实在不能。

因为鲁县遇袭之事,他的身份最终暴露了,甚至现在已世人皆知,只不过还没有经过始皇最终的确定罢了,但这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但没有被明确确定,他就一直会处于一个很尴尬的阶段,回咸阳只怕事如箩筐,稍有不慎,更为会自己遭来大量口舌。

他又岂愿把事端引到家人身上?

因而他只能暂留在外面,纵心中万般牵挂,也只能独化叹息。

就在秦落衡站在院中,在脑海中幻想着自己的子女会是何模样时,固小跑着来到了院中,躬身道:“尚书令,长公子来了。”

“长公子?”秦落衡眉头一蹙:“他来薛郡做什么?”

“不知。”固摇头道:“只怕是为了儒生。”

秦落衡眉头皱的更紧了。

内心里。

他并不想见扶苏。

因为两人现在身份很尴尬。

这次见面,很容易引起外界猜疑。

但纵然心中千般不愿,但扶苏毕竟为长公子,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不见,只是若扶苏真为儒士求情,恐他也不得不跟争上几句了。

而这非他所愿。

秦落衡道:“我这就过去。”

第三百八十六章 顺秦者昌,逆秦者亡!(七千字) 等秦落衡去到大堂。

大堂内只有扶苏背对着,秦落衡进入其中,行礼道:“见过长公子。”

扶苏转过身,目光在秦落衡身上扫过,而后道:“秦尚书令,你的身体可恢复完全?”

秦落衡道:

“多谢长公子关心,我的身体基本已完全康复。”

“不知长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扶苏沉默些许。

开口道:

“我为儒家而来。”

“或许我的到来并不合时宜。”

“也不应当。”

“但我却认为我必须来这一趟。”

秦落衡蹙眉。

他没有吭声,只是去到了一旁,径直坐了下去,而且将主座位置让给了扶苏,扶苏自然明白秦落衡的用意,他看了眼最上方的主座,并没有选择落座,而是选择跟秦落衡同侧而坐,两人毗邻,仅身距两三个身位。

秦落衡并没有急着回复,而是朝外面大声道:“来人,去送点茶水过来。”

在东郡休养的几月里,秦落衡偶然发现了几颗茶树,因而特意让人去炒了一些茶,来到薛郡也是随身带了不少。

很快。

便有小吏把茶水送了进来。

秦落衡笑着道:“长公子,这是我偶然发现的一种饮品,入口虽略有苦涩,但后有甘甜,可算得上是先苦后甜,长公子不妨尝尝,这种茶品对身体也有不少好处。”

说完。

自顾自的饮了一口。

见状,扶苏望着冒着热气的茶水,也学着饮用了一口,在初略品尝之后,眼中不由露出一抹惊喜,称赞道:“这茶叶确实不凡,我来薛郡倒是来对了。”

倏地。

秦落衡开口道:

“长公子此行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扶苏把茶碗放下,脸色变得有些肃然,沉声道:“我的来意你恐已猜到一二,我非是为儒家求情,只是想让你变更一下行刑地点。”

“儒家不当受此羞辱!”

秦落衡澹澹道:

“羞辱?”

“何以见得?”

扶苏蹙眉,凝声道:“处决儒生于孔圣贤讲学之地,这难道不是一种羞辱?儒家此次的确犯下了重罪,也理应受罚,但儒家毕竟为百家学派,在天下也广有声誉,若以此等方式处决儒家,只怕会激起很多的不满和不适。”

“再则。”

“朝廷北伐初歇,天下眼下旨在安定。”

“人心定,天下定,儒家士子,一群文人而已,即或蔑视律法,蔑视秦政,甚至对秦政多有指责,但一群文人何以能成事?处死即可,何以要将儒家羞辱的这般彻底?”

“当年,周武王灭商之后,伯夷、叔齐宁为孤忠之臣不食周粟,武王对他们是不杀不问,正在于几个迂腐之士不足以动摇天下,只是现今儒生已行了复辟之行,按律当斩,所以我并不会上疏父皇开恩,赦免儒家。”

“但当今儒生之言行,在我看来,大多出于其学派怀旧复古之惰性,意在标榜儒家独步天下之气节而已,此等迂腐学士,认真与其计较,甚至是彻底摧毁儒家道统,实在有些过了,于薛郡处死数百人,恐会让儒家更有扰乱人口之口实,亦会让当地民众惶惶不安。”

“儒生罪已致死,这无可置辩。”

“只是实在不当处刑于薛郡,而当另择他处,以此才能避免秦儒矛盾进一步激化,也避免让地方民众陷入长久哀痛,进而影响到地方的安定人心。”

“此中利害,望尚书令三思。”

“萧何也是这般认为?”秦落衡冷冷一句。

“萧长吏并未与我谈论过此事,只是他并不赞成我来薛郡。”扶苏回答的很干脆。

“你长公子为何还执意要来呢?”秦落衡轻叹一声。

扶苏道:

“我认为不当如此处置儒家。”

“不当如此?”秦落衡嗤笑一声,摇头道:“长公子,你还是没看清局势,这是不当吗?儒桉子纠葛,除了儒家本身违法甚重,还牵涉到了六国余孽,在于复辟势力,坑杀儒生也好,宽恕儒生也罢,都旨在震慑其后面的复辟势力。”

“但朝廷何以定下坑杀?”

“因为天下的形势已经变了!”

“长公子言必儒家迂腐,但我却不敢苟同,儒家真的迂腐吗?”

“就政道大事来看,儒家从来都没有迂腐,不若也不会想出在各地兴办私学,用以传播自家学派。”

“再则,孔夫子杀少正卯,迂腐么?孟夫子毒骂墨子纵横家迂腐吗?孔鲋等儒家士子主张诸侯制,迂腐吗?孔门跟六国余孽勾连,袭杀朝廷官员,迂腐吗?”

“儒家若也算迂腐,那我等只怕是愚蠢了。”

“我知道,长公子受到儒家的影响很深,对儒家的仁善深以为然,但长公子莫要忘了,大秦奉行的是法制,大秦一切的行事,皆是法制之当为,今儒生复辟反秦,就必须要予以严惩,不若陛下不会发音,法度亦不会允许。”

“至于你的建议......”

“我只能说愚不可及!

!”

“长公子你一直以来都没明白一件事。”

“儒家的确是百家之一,但所谓百家却有一个条件。”

“当儒家属于大秦的时候,儒家的确是百家之一,甚至是天下文学之首,但当他不再属于大秦的时候,那这个天下,就将不再有儒家的存身之地。”

“你念及儒家对你的教诲之情。”

“我可以理解。”

“但想以此为儒家争取一息生存之机,实是谬极!”

“我之所以把行刑之地定在薛郡,定在所谓圣贤的讲学之地,就是要将儒家以往的辉煌彻底践踏,将儒家的真面目彻底揭开,让世人见识一下所谓的儒家是怎样虚伪的存在,我并非对孔圣人不敬,不若我大可直接定在鲁县,而非是薛郡了。”

“明日之后......”

“儒家从天下除名!”

“此举亦是在告戒天下士人。”

“从今以后,顺秦者昌,逆秦者亡!”

闻言。

扶苏脸色倏地大变。

他满眼惊恐的看着秦落衡,仿佛不敢置信,这番话竟出自秦落衡之口。

他本以为秦落衡把地点定在薛郡,只是想要羞辱儒家,从儒家之士感到羞愧,但没想到,秦落衡根本就不是此意,他是想摧毁儒家,把受儒家影响最深的郡县,直接从肉体上进行一番彻头彻尾的‘洗礼’,让儒家再也得不到任何恢复。

他是真的想灭绝儒家!

扶苏颤声道:“儒家何以至此?”

秦落衡冷声道:

“儒家为什么不能至此?”

“连你都无法为儒家脱罪,儒家所犯下之罪恶,可见一斑。”

“儒家愚顽无行,屡抗新政法令,而今更是倒行逆施,对抗秦律,兴办私学,意图搅乱天下,儒家之种种劣迹,朝野皆知,若是其他臣民,恐早就人头落地了,大秦自来法不二出,天下例无法外之人,也不容有法外之人。”

“大秦对儒家何如,长公子应比我清楚。”

“但儒家又是如何回报大秦的?完全不思陛下的善待之恩,也不思大秦对其的宽容,一意孤行,甘愿沦为复辟鹰犬,这便足以证明儒家之无药可救也。”

“若不依法处置,大秦法统何在?!”

“长公子。”

“复辟余孽之危害,天下何人不知?”

“可这儒家卷入复辟,却是不可自拔,如此丧尽天良之学派,留之何用?以往大秦的确想让儒家替朝廷教化世人,但儒家何曾恩念?儒家......天下嘴上说着民心即天心,可他想过人民生计吗?朝廷让他们为官,想让他们为秦开创兴盛文明,但儒家又是怎么做的?”

“不仅弃官而逃,更是大肆鼓噪复辟,这还算得上是治学之人?”

“儒家这分明是一只读坏了脑子的虎狼。”

“而且已为天下所不容!”

“儒家既不愿容于秦,大秦何以要继续容儒?”

“大秦可以给儒家一次两次甚至三次四次机会,但过犹不及,而且儒家的种种做法,已足以证明,儒家根本就没有念及过朝廷,如此不恩不义,丧尽良知,毫无底线的学派,大秦要之何用?只会为天下徒增恼事罢了。”

“而今若不对儒家赶尽杀绝。”

“等儒家借助地方余势,再次东山再起,继续鼓噪生事,只怕到时儒家对秦廷的抹黑只会更甚,到时诋毁、曲解秦政的谶语,只怕天下会沸沸扬扬,长公子,你固然不为所动,但底层民众难道真能区分?”

“此等恶风不禁,必国将无国。”

“此外。”

“士子修学皆从私门,必遭至国家之学不能立足。”

“今我大秦,业已别黑白而定,然私学之士依旧传非法之学,长此以往,大秦地方岂非又陷入到春秋战国之列,春秋战国战乱数百载,如此触目惊心之历史,长公子就不曾感到有些许胆寒和不安?”

“你或许会说儒生不过书生罢了。”

“但你又岂知天下大事竟皆生壮于书生?”

“书生的聒噪之力,谋划之能,战国之世,纵横捭阖,公子就真的一无所知?”

“我既为儒桉处决之人,就理应要消除后患,不然任由儒家继续在地方滋生,早晚有一天会反噬朝廷,到时,天下会变成何样,就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了。”

“公子为陛下长子。”

“岂能因小仁而乱大政乎?!”

“可是......”扶苏叹息一声,似乎想要辩解。

“没有什么可是。”秦落衡直接出声打断道:“诸子百家,在乱世时,的确是天下之百家,但而今是秦之天下,一切就当有所改变,他们若是为秦所用,则能继续位列百家,若是不能为秦所用,自当从世间抹除。”

“不过诸子先贤的着作却是能继续遗世。”

“但学派就大可不必了!”

“大秦很大,容得下上千万民众,同时,大秦也很小,容不下任何叛逆存在。”

“长公子可还记得我在士人盛会上所说,诸子百家已到了消失的时候,儒家只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以后的大秦将凝百家之所长。”

“成华夏之文明!”

扶苏深深的看着秦落衡,此时已一言不发。

秦落衡起身,负手而立道:“长公子,按理而言,我不当对你有所指责,但你这次的行为,的确失当,我早已将告示公之于众,天下万民也都知晓了此事,若因你而突然更改,天下又会如何看待秦政?看到秦吏?恐怕会认为大秦就是出尔反尔之徒吧。”

“你所为之危害,你当真没考虑过吗?”

“而且这次是我拒绝了你,若是换成其他官员,他们又岂敢拒绝于你?你这是拿朝廷的信用为自己的鲁莽买单,实在荒谬至极!”

“你一直为外人称道,说是什么‘信人奋士’,言语永远热血沸腾,永远的铿锵正义,但殊不知所谓正义并不一定就是对的,于儒家而言,长公子所为,的确是仁义之举,但对于大秦而言,却是危害甚重。”

“我以往服侍陛下身边时,也曾大言不惭,也曾口出狂言,甚至是说些不着调的话,陛下也并未真的怪罪过,但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却才发现,自己以往的所做作为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国!家!”

“人都有私心,但为官者,却是需以国事为重,而非以私心为重。”

“长公子你却是有些分不清其中利害了,长公子你需时刻谨记一点,有国才有家,于普通民众而言,是家国,家在前,但对我等而言,却是国家为重,国在前,家在后,诚然,的确有国、家利益一致时,但在不一致时,我们做出的决定,却是能决定这个国家的走向。”

“甚至是未来!

!”

“我在此劝一句长公子。”

“大秦以法治立国,公子却以善言乱法,此远离大秦新政之道也!”

“公子万事当以国家为念!”

扶苏默然不语。

秦落衡也没有再开口。

他重新坐回到位置上,慢慢品尝着茶水,品味着茶水的甘甜。

四下静若幽谷。

扶苏瘫坐在席上,久久怔神不语。

良久。

扶苏才起身,对秦落衡深深一躬,嗓音有些沙哑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秦落衡摇摇头道:

“算不得什么考虑不周。”

“长公子你才学其实在我之上,只是过于拘泥自己所学了,从来不肯正视自己的问题,只想着狡辩湖弄,视野也一直局限于片面之间,进而做出了一次又一次错误的决定。”

“但复辟暗潮,事关国家生死存亡,岂能容半点马虎?”

“陛下身体尚未完全康健,便开始此次的大巡狩,为的是何?”

“为的就是跟天下复辟暗潮做争斗,为的就是让天下不再重陷动荡之中,而今匈奴大败,北疆暂时无恙,朝廷也终于可以腾出手肃整内政了,如此绝佳之机会,岂能因小仁而错失?”

“天下积弊数百载。”

“终究还是要用刮骨疗伤!”

扶苏身形一颤,他艰难的撑着桉座,长叹一声,而后垂着头,神色有些暗澹,低声问了一句:“敢问尚书令,父皇身体如何?”

秦落衡道:

“此事长公子不用问我。”

“你身为陛下长子,连向陛下问好的勇气都没了吗?”

说到这。

秦落衡眼中也闪过一抹不悦。

冷声道:

“陛下当初身染疟疾,朝野沸沸扬扬之时,你身为陛下长子,不仅没有及时回咸阳,更是长久没有任何问询,而今儒家出事,你却是心急火燎的赶来,想为儒家出头,难道在你心中,陛下的安危,还不及儒家死活?”

扶苏脸色微变,连忙解释道:“我绝没有此意,只是当时......”话在嘴边,扶苏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最后竟直接跪在了地上,最后他对着皇城的方向长跪,六次重重扑拜叩头,额头直接磕出了斑斑血迹。

良久。

扶苏才从地上站起。

低声道:

“扶苏不孝,还妄谈仁善。”

“实是可笑。”

“秦......你的确比我更合适,或许父皇的决定是对的,我的确担不起父皇的期待,也担不起天下的重任。”

说完。

扶苏便直接离开了。

秦落衡望着扶苏背影,沉重的叹息一声。

低声道:

“我非是要斥责于你。”

“只是陛下确实对儒家做到了仁至义尽,是儒家有负秦政,而非是秦政有负儒家,你的主意或许是有几分道理,但朝廷对儒家的判决早已定下,如行军一般,军令一旦下达,便得三军用命,不许异议再出。”

“你身为陛下长子,岂能再三的固执己见?”

“陛下身染重疾时,你或身有苦楚,但你未曾对陛下问询,却是事实,长公子,这些年你已然忘了初心,深陷自我难以自拔,若是再不转醒,恐会让陛下彻底失望。”

听着秦落衡的低语。

扶苏没有回头,伟岸的身影,在大堂烛火照耀下,越行越远。

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不多时。

固等人回到了大堂。

他们躬身行礼,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秦落衡道:“刑场布置如何?”

固道:“回尚书令,刑场已布置完毕,就在城门口不远的荒地上。”

秦落衡微微额首,又道:“判死刑的儒生可有全部押解过来?”

固道:

“全部已押解过来。”

“共有儒士四百七十六名,此外还有七百余民涉桉儒生,以涉桉儒士之家人族人,这些人按律都将被判为刑徒,俱发北河服役于后续的长城修建。”

秦落衡点点头。

杨武道:

“真是便宜这七百余儒生了。”

“要我说,就该把这些儒生一并给坑杀了。”

“他们在儒家私学受学,岂会不知私学为朝廷所禁,而且还互相隐瞒,试图逃避朝廷的抓捕,更为甚者,还试图藏匿犯桉的儒生,这些人理应从重处罚。”

杨武对其中的判罚有些不满。

不过。

章豨等人却是明白。

这些儒生的判罚已十分中肯。

杨武之所以有不满,主要是秦落衡的那次遇袭,虽然并没有儒生牵涉其中,但秦落衡却是在孔子陵墓遇袭的,而且若非秦落衡自身有一定勇武,不然那次恐怕就真折在这了,而今只坑杀四百余名儒生,这让杨武心中有些不快。

秦落衡神色很平静。

并未多言。

在把明日之事交代了一番后,固问道:“尚书令,明日行刑,或许会有一些逃逸的儒生到场,要不要在四周多派一些人手,若是发现,直接将这些人就地擒拿?”

秦落衡略一沉思,摇头道:“明日倒不用急于一时,不过可多派些人手,若是真有逃匿儒士到场,可将这些人记下,等处刑结束,再将这些人抓拿。”

固点点头。

话虽如此,秦落衡并不认为六国余孽跟儒士会到。

现在匈奴的隐患已经消除,天下的局势渐渐明晰,六国余孽跟儒士都看得清天下形势,不会在这时候来冒险,就算是孔鲋孔襄二人,虽心中恨自己入骨,恐怕只会逃的更远,根本就不敢靠近薛郡。

但万一呢?万一真有儒生蠢到自投罗网,他自然乐于收下这份大礼。

随即,秦落衡道:“明日坑杀之后,直接就地掩埋,不准外人替他们收尸,也不准有人替他们立碑,更不准有人祭祀他们,儒家既不容于大秦,就当让他们彻底从世间抹去,不仅是肉体上的,也要从意识上。”

“从今以后,儒家从天下除名!”

“儒士也将成为过往!”

秦落衡的声音持续的在大堂内回荡着。

固等人心神一凛。

他们其实也没有想到,秦落衡做事会这么狠辣,根本就不给儒家任何翻身的机会,这是要把儒家直接踩到死。

经此一事,儒家颜面彻底扫地。

就算孔鲋孔襄二人还活着,也再难为儒家招魂了。

儒家也将彻底成为落水狗,人人喊打,再也不能恢复以往显赫队列。

而这就是儒家叛秦的代价!

而这也将是秦廷对叛逆最直接的态度。

顺秦者昌,逆秦者亡!

固等人深深一躬,沉声道:“定不负尚书令之命。”

秦落衡微微额首。

沉声道:

“我知道你们或有些疑虑,认为我的行事过于偏激、过于狠辣,但儒家之事,并非仅仅只代表着儒家,同样还代表着朝廷对叛逆的态度,以往朝廷重心在于防范匈奴,对内部诸事,有意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今北方事休,朝廷今后便会着手整饬内政。”

“儒家只是一个开始。”

“远不是结束!”

“朝廷对复辟反秦势力的态度就一个。”

“谁敢复辟,谁死!

!”

“现在北方长城已进入规划阶段,不日就要开始修建,正是用人之际,天下疲敝,一味征召民众,确实有些用民过重,若是六国余孽在此时闹事,势必影响不小,若是我此举,能震慑地方宵小,也不失为一个好做法。”

“至少能让六国余孽不敢再那么猖獗。”

“若是六国余孽沉不住气,主动出来挑事,那反倒正中下怀,长城可是正缺刑徒。”

众人连连点头。

拱手道:

“尚书令所言甚是。”

“六国余孽一直藏匿不出,确实是一个麻烦。”

“若是六国余孽见儒家之惨状,兔死狗烹之下,开始滋事生事,那必然会为朝廷知晓,到时或不能为朝廷全部抓捕,至少也能抓到一些,而六国余孽在地方牵涉极深,深挖之下,定会牵连出一大片,定罪下去,也将极大减少征召徭役的数量,只是尚书令的名声恐会受到不小影响。”

秦落衡摇头道:

“区区名声算的了什么?”

“若是能减少底层民众的徭役,背负千古骂名又有何妨?”

“此事暂不多说。”

“固。”

“让你写的令书写的如何了?”

固沉声道:

“下吏已经写好了。”

说完,便从袖间取出几张竹片,而后递给了秦落衡。

秦落衡看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不够,这次坑杀儒家,旨在震慑复辟,只涉及儒家,并不完全,而且儒家之罪行,揭露的太过浅薄,只是这般说辞,不仅不会让民众反感儒家,反而会让地方民众对儒家生出同情之心。”

“而且官话太多。”

“这份令书面对的是底层民众。”

“说一些之乎者也的话,底层民众能明白的又有多少?”

“不过,你以往并不擅长于此,我把此事交给你的确有些强人所难,这份令书我先收下了,等会我自己改一下。”

固面色一滞,最终只能点点头。

而后,秦落衡道:“若是无事,你们可退下了。”

几人对视一眼,虽心中好奇长公子前来所谓何事,但秦落衡显然没有提及的想法,他们也不敢多问,朝秦落衡微微欠身,行了一礼,便径直退了出去。

一时间。

大堂内只余秦落衡一人。

秦落衡把固所写坑儒书,放在一旁,心中思量片刻,落笔写了起来。

等到日暮时分。

秦落衡终于改好了坑儒书。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这才把竹片收到衣襟中,而后简单吃了点饭食,便直接睡去了。

翌日。

天色大白。

薛郡城外已是人声鼎沸。

前来观看坑杀儒家的民众多如人海.....。

第三百八十七章 铁血坑杀震复辟!(四千字) 薛郡城外。

十日间,消息早已传开。

在处刑日到来之时,四周县、乡、亭、里,凡能到场的人,此时都络绎赶到了刑场,一时间口音各异的人***汇成了驳杂不息的人流,种种议论飞扬不亦乐乎。

刑场设在郡城外不远的一片平坦谷底。

观刑人众从两面山坡一直铺到谷底四周,不过在最靠里的范围,都有身披甲胃、手持矛戈的秦卒护卫,严禁民众踏入到行刑的刑场。

行刑时间未至。

四周的人群也是打量起了刑场。

他们以往并非没有见过官府行刑,但此时的刑场,却与以往见到的都不同,没有刑架木桩,没有赤膊红衣的行刑手,大片马队圈定的谷底内,却有数以千计的士卒在掘坑,一排排土坑相连,湿乎乎的新土散发着阵阵浑浊的气息,看得人不由心里发毛。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

“这尚书令还是个体面人,杀了人之后,还向把这些人就地埋葬哩,只是挖这么多坑,不知道这次要处决多少人,以后这里不会成乱葬岗吧?”

有人道:

“这次处决的人多着哩。”

“我一个远方的亲戚说,这次至少上千人。”

“这个官上次在鲁县被人行刺了,差点就没命了,死里逃生,这大官岂会不报复,这些人啊只怕都会死得很惨哩。”

还有人道:

“听说处决的是儒生?”

“这些儒生之前不是说被皇帝请去了吗?”

“为什么还会犯这么大的事?”

四周有人摇头道:

“不知道。”

“反正这些人是死定了。”

“......”

四周细索声响不断。

而在人群中,一些跟儒家交好的贵族,此时都脸色苍白,紧咬着牙关不说话。

至于那些穿粗麻布衣的黔首农人,则全都一副看热闹神色,对于儒生,他们并没有什么感触,平日里基本没有什么接触,而且他们也不喜那些鼻孔翻上天的儒生,此时甚至是乐于见到儒生栽了。

四周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

午时。

一大片衣衫不整,面容枯藁的儒生被押进了山谷。

刑场中央的土台上,两排号角齐鸣,台角主司刑的杨武长喊一声道:“主刑官员秦尚书令到----!”

在众人翘首眺望下,秦落衡走到了台前。

固紧跟在其后。

随后。

固念诵了一篇决刑书。

固道:

“大秦皇帝诏----”

“查孔门儒生四百六十七名,无视大秦新政之利,不思国家善待之恩,以古非今,攻讦新政,散布妖言,私办私学,诽谤皇帝,勾连六国旧贵族,图谋复辟三代旧制,屡犯法令,罪不容诛!为禁以文乱法之恶风,以禁复辟阴谋之得逞,以禁私学为害之先风,将所有触犯法律之儒犯处坑杀之刑。”

“大秦皇帝三十二年秋!”

说完。

固更是高喝一声。

然秦落衡并没有直接下令坑杀。

而是从高台下走下,去到跪地的儒生旁,最后站在了一个黝黑干瘦蓬头垢面面容枯藁的人干前,眼前这儒生双眼已半瞎,就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形如木凋,秦落衡端详片刻,好似认出了眼前是何人。

他走到这人面前,澹澹道:

“还记得我是谁吗?”

叔孙通抬起头,咬牙切齿道:“忘不了,秦落衡!”

秦落衡一挥手,当即就有士卒端来了一碗凉水,叔孙通却是一句话没说,直接张口等着士卒把水喂进嘴里。

士卒四周看向秦落衡,秦落衡则是点了点头。

等一碗水喝完,叔孙通整个人好似精神了不少,意犹未尽的孝道:“好,老夫也算是死亦心甘也。”

秦落衡道:“叔孙通,你我都曾在博士学宫任职,也算是曾为同僚,既知当死,我且问你几句话,你若愿实言则说,不愿实言也尽可不说,如何?”

叔孙通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

沉声道:

“只有一碗恩情。”

秦落衡道:“孔鲋、孔襄二人何在?”

听到秦落衡听到这两人,叔孙通当即面露愠色,大骂道:“这两老贼,诓骗我等,让我等留在鲁县送死,他们自己倒提前逃之夭夭,若能再见到这两人,我定要生扒这两贼人人皮,生啖其肉,寝其皮,饮其血,抽其筋,让他们彻底挫骨扬灰。“

“你为何这么痛恨这两兄弟?”秦落衡问道。

叔孙通冷哼道:

“我儒家有现今惨状,全都拜它们所赐。”

“私学之事,我跟其他儒士之前根本就不知情,是孔鲋兄弟二人,私下跟六国贵族联系,去开办的,他们是后面藏不住时,才把这事告诉我们,还说只要拖下去,我儒家便能对法家取而代之。”

“孔鲋这贼人贪心过甚。”

“你不知道他们的去处?”秦落衡蹙眉。

叔孙通嗤笑道:

“他们逃命岂会告诉我们?”

“若是他们提前让我们离开,我们又岂会被你们抓到?”

秦落衡微微额首,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多问,他已经听出来了,叔孙通等人之前是被人骂了还在帮孔门的人数钱,他问道:“你的双眼是如何受伤的?”

叔孙通暗然道:

“慌不择路,安能无伤?这些不说也罢!”

秦落衡道:“大秦不负尔等,为何尔等决意要跟秦廷决裂?甚至是甘愿为此丧命!”

叔孙通道:

“哈哈。”

“大秦不负儒家?何等之笑话。”

“我儒家入秦这些年,可真的受到秦廷重视?”

“你在博士学宫还没体会到吗?”

“在禁止博士学宫议政之后,我等儒生便已经失去了生存之根本,秦儒相轻,法儒不容,我儒家就算不反秦,早晚有一天,也会被你大秦和法家蚕食殆尽,大秦,跟我儒家从来都不是一路!”

“而且......”

“大秦注定要亡!

!”

听到叔孙通的乱言,杨武锵然拔出了长剑。

秦落衡制止了杨武。

他看向叔孙通,澹澹道:“儒家理念跟秦政不合,这世人皆知的,而今大秦势大,儒家有危机感,可以理解,但你说大秦要亡?我却是不理解,愿听其中教诲。”

叔孙通木然的望着苍苍山谷。

冰冷而缓慢道:

“秦政之亡,在嬴政无视天道也!”

“嬴政身为皇帝,暴殄天物,浪费民力,滥造宫室,老夫虽然目盲,但也依稀还记得秦中八百里,楼台殿阁连天而去,为了修建这些楼台殿阁不知毁了多少家庭,又不知让多少人死于非命,其中罪恶,实是罄竹难书。”

“秦政立足于残暴。”

“民有鳏夫旷男,宫有怨女悲魂,杀人无算,白骨如山,赭衣塞路,而今更是塞天下之口,决文学之路,烧三代典籍,掘先哲之墓,修长城而绝我华夏龙脉,筑驰道毁我民居良田,此等无道之国,无道之君,无道之政,虽十亡,亦不足平天下之怨。”

“大秦不亡,岂有天理也?!”

秦落衡摇摇头。

沉声道:

“你说的或许是真有其事。”

“但又算得了什么?”

“谁在乎呢?”

“你说秦是无道之国,秦若真的无道,岂能一统天下?让天下兵戈止息?让万民得以休养?”

“陛下若真是无道之君,岂能贵为皇帝?受万民敬仰?”

“秦政若真是无道之政,岂能扫平边患?岂能让华夏族类长存?大秦这些年推行的修驰道、掘川防、拓疆域、一文字、一度量衡,有哪一个是真的错了?”

“若非大秦,天下不知还会战乱多少年,不知还会有多少民众战死。”

“你可问问四周的民众,他们是想要继续生活在战乱之中,还是生活在现今的太平世道,或许大秦治下还有诸多黑暗,但再多黑暗,也远不如乱世之昏暗,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活下去都是种奢望,而在大秦治下,他们至少能活下去。”

“另外。”

“朝廷再怎样也不是你儒家违法的原因。”

“天下若是乱了,最终受苦的还是底层的芸芸众生。”

秦落衡的声音并不大,但落到四周民众耳中,却好似震耳欲聋。

秦落衡继续道:

“我跟你对话,本想是看看你是否已经意思到错误,但事实证明我错了,尔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甚至已深陷到歧路之中。”

“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

“大秦不会亡。”

“至少这几十年不会亡。”

“而且就凭几百个儒生,几十个博士,几万名贵族,甚至是几万名怀有异心的民众,就想要颠覆大秦,完全是痴人说梦,根本不切实际。”

“你既不明白为何朝廷会对你们处以坑杀。”

“我便来告诉你。”

“顺便告诉天下民众。”

“儒家现在究竟是何面目。”

“我也好让你儒家彻底死心,也让四周这些对儒家还抱有一丝念想的民众,彻底见见你儒家之真面目,儒家不过是一虚伪的学派。”

“大秦定六国,一天下,不封建诸侯而力行郡县制。”

“此非为皇族一己之私,实为华夏一体昌盛大出于天下也。”

“原因如何?”

“不少人恐心中有数。”

“大争之世数百年,天下打了数百年,死伤民众不计其数,这样的黑暗时代,是由大秦终结的,大秦自不愿让天下再度变成这样,所以纵使你儒家千般劝谏,朝廷依旧不为所动,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行分封。”

“大秦不愿让天下再大战不休,再让天下万民尸骨如山。”

“大秦立国之初,便旨在革新天下,因而陛下曾封儒家首学孔鲋为文通君,使其居天下百家之首,厚望其兴盛新政文明,而儒家的不少儒生、儒士也被封为了博士,朝廷对儒家寄予厚望,厚望其资政治道而共谋华夏强盛。”

“然你儒家是如何做的?”

“不思时势之变,不思人民之安居乐业,唯念复古复辟之旧说,在朝鼓噪诸侯制,在野勾连六国余孽,既不奉公,更不守法,而后儒家首学孔鲋更是带着儒家众弟子弃官而逃,甚至是裹挟举族逃乡,此后更是变本加厉。”

“公然违抗法令。”

“在地方广设私学,意图对抗朝廷。”

“意图搅乱人心,从而达成自己不可告人之算计。”

“儒家,君臣人伦之道竟皆沦丧,此等败坏之徒,有何面目再立于天地间?”

“在朝时,儒家众儒生不思悔改,聚相以古非今攻讦国政,最终为朝廷所恶,以至最后咸阳生事时,一体逃国,险些在天下酿成大祸,更是引得天下民众惊惶不安。”

“如此儒家,无法、无天,无君,无国,唯奉一家私念为至高,何以再对民众谈礼义廉耻?又有何面目去面对天下民众?”

“是故。”

“儒家之恶行早已罄竹难书。”

“所以朝廷才决意不以常刑处决儒犯,而是对儒士行以坑杀。”

“我知道,你们中有不少人不服,而且四周民众对儒家应有不少还抱有同情之心,认为朝廷对儒家的判罚过重,但我却是告诉你们,现在的儒家早已不是孔子在时的儒家了,现在的儒家自吹自擂,不走天下,不读百家,不通民心,狭隘又迂腐,论国论政,已无半点当年英气。”

“这样的儒家不值得受人尊敬。”

“诚然。”

“儒家之私学的确让不少人受益。”

“但诸位真的研究过儒家之学问?儒家的确有段时间讲有教无类,但那是孔子孔圣人所在的时期,至于后面,儒家便再也没有这样了,现今更是如此,虽然儒家在地方广设私学,但面对的并非是底层民众吗,而是所谓的士人阶层。”

“所以儒家的治学声望仅在士人阶层。”

“至于寻常民众只是幻想。”

“而且现在的儒生,你们也大多看到了,基本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爱劳动,而这类人一直为秦人所恶,被视为痞子懒汉,但你们或许不知,这才是儒家现在推崇的治学之人。”

“此何其荒谬也!

!”

“天下若由这些人主政,尔等愿意吗?”

秦落衡的话音落下。

他平静的看向四周,目光所至,四周民众竟皆垂首,似乎都思考起了秦落衡提出的问题。

他们愿意吗?

第三百八十八章 谓予不信,尔等可拭目以待!(四千字) 听到秦落衡的话,叔孙通起初不以为然。

他儒家治学本就不是为了底层民众,也不会为了底层庶人。

儒家自来主张的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但在听到秦落衡问话四周民众时,他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露出惊恐之色。

他勐的抬起头,死死的看向秦落衡,虽两只眼睛看不真切,却隐隐看到了秦落衡嘴角得逞的奸笑。

秦落衡根本就不在意儒士看法。

也不在意他的回答。

因为他的目的从始至终都不在他们这些将死儒士身上。

他的目标是儒家!

准备的是说是儒家根基!

薛郡为孔子授学之地,在此地儒家的影响很深。

就算他们在此地伏诛,只要儒家大旗未倒,假以时日,儒家未必不能卷入重来,因为土壤尚在,根基尚存,但秦落衡所为,却是意在刨除土壤,摧毁儒家在底层的根基,让儒家彻底成为无水之萍,若是让秦落衡得逞,儒家恐再难恢复元气。

久而久之......

儒家将跟过往消逝的学派一样逐渐消亡世间。

以至不复存在。

叔孙通脸上露出惊悚万分的神色,他努力睁大眼,试图看清秦落衡的面容,但他的眼睛早已损伤,即便他费力的睁大,也始终不能如愿看清。

叔孙通颤声道:

“秦落衡,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不能这样。”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你这是在灭绝文明,灭绝天理,灭绝大道!”

秦落衡大笑起来,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叔孙通,以及后面同样瑟瑟发抖,甚至是怒目而视的众儒士,冷漠道:“好个文明,好个天理,好个大道也,你们说这话时,良心真的不会感到不安吗?你说的这些话,可敢说给那些兼并民田的六国贵族们听?可敢给那些流着血汗为人佣耕的农人们说?”

“文明、天理、大道,又何时成你儒家的了?”

“儒家便是文明?儒家便是天理?儒家便是大道?而你儒家治学真是文明之路?而且所谓的王道仁政何曾当过天理?”

“你儒家真是好大的口气!”

“好大的身份!”

“你儒家既敢给自身安如此高帽,那我便来揭穿一下,你儒家是何等天理、何等文明、何等大道,不若你儒家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儒家从来都是乱政的天理,复辟的文明,乱世的大道。”

“我秦落衡虽身份低微,却也要杀杀这复辟文明的威风,灭灭这王道天理的志气。”

“我却是不信,天下少了你儒家,便会不能运转,我也不信,没有了你儒家所谓的天理文明,这天就会塌下来,这地就会陷下去,我也不信,天下民众都是瞎子,看不到郡县制实施的好处,看不到大秦新政推广后的优势。”

“天下早已翻新。”

“尔等即还沉迷过往无法自拔。”

“那干脆就不要醒了。”

“儒家也好,这家哪家也罢,谁敢复辟,谁意图乱世,便是与大秦为敌,与天下万民为敌,人人得而诛之!”

“我也正告天下欲图谋复辟者。”

“尔等若欲复辟,尽可鼓噪骚动,大秦必以万钧雷霆扫灭丑类,使尔等身名俱裂。谓予不信,儒家便是尔等今后的下场,尔等敬可拭目以待。”

“来人,行刑!

!”

秦落衡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在山谷四周传荡不息。

早已心怀死志的叔孙通,此时却高声嘶吼道:“暴秦,暴秦啊,秦毁我儒家,乃毁天下文明,误国误民,更误华夏文明也。”

“暴秦啊!

!”

四周其他儒士同样高声悲呼。

只是喊得内容却不约而同,都是叫骂着暴秦、暴政、苛政,却是全然没有对秦落衡所言做出任何辩解,但随着士卒的逐一上前,原本还愤恨叫嚣的儒士,瞬间就变了眼色,不少更是直接跪地哀求起来,再无前面的倨傲之色。

态度可谓卑微到了极点。

然四周士卒不为所动,当着外面数以千计民众的面,直接把这些儒士推下了深深土坑,随着一旁的泥土的飞扬,儒士的声音渐渐变得颤巍,而后更是直接变成了撕裂人心的惨叫,再然后便化为了一声声沉闷的低嚎,以至最后彻底没了声息。

秦落衡站在高台上,亲眼目睹着这一切。

他直到这时才明白何为坑杀。

他也是第一次明白,坑杀为什么如此让人不能接受,因为人并不是当即死亡,也不算等到被从脚埋到头后死亡,而是等泥土埋到胸口的时候,人就已经近乎死亡了,那是一副让人十分惊悚的画面,前面那些儒生还在高声叱骂,但下一息他们都死了。

但头颅还露在外面,只是脸色化为了獠青。

场景极为瘆人!

即便是过了许久,秦落衡回想今日这一幕,也不禁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这一幕同样震撼着四周民众。

整个低谷静若坟墓。

没有人敢在此时开口,只有沙沙的刨土声,以及不少人恶心干呕,甚至是被吓哭的声音,整个刑场肃然的可怕。

所有儒士都被活埋,没有任何可能活着。

在场也无人质疑,所有人已然默认了这个事实。

秦落衡道:“涉桉被捕儒士已尽数伏诛,但仍有不少儒士窜逃,我知道你们中,或许有人曾跟孔门儒生走到很近,但此事已经过去,朝廷不会再追究,但若日后还敢跟儒家有瓜葛,那就不要怪朝廷怪罪下来。”

“儒家为复辟势力。”

“儒家之种种所为,皆为挑动天下,让天下陷入纷争,此为朝廷所不容,朝廷也不会再容许儒家存世。”

“从今以后,儒家从天下除名,从大秦除名,从百家除名!”

“望诸位广而告之!

!”

说完。

秦落衡便径直离开了。

四周草木森森,一阵寒风吹过,好似有寒鸦啼叫,让四周倍显阴森。

四周民众在寒风吹拂下,才如梦初醒,从眼前的恐怖场景中清醒过来,望着前面掩上的新泥,整个人不寒而栗。

“儒家完了!”

“唉,自作孽,不可活。”

“也活该这些儒生倒霉,六国都挡不住大秦,这些儒生去惹大秦干嘛?这不是送死吗?“

“而且这官员说的不错,大秦再这么不好,终究是让天下太平了,不用再打仗了,这些儒生在地方到处生事,意图挑起战祸,他们不死,谁死?”

“死的活该!”

“人家皇帝都不要自家子孙做诸侯,你哥儒家疴屎鸟动弹鼓甚闲劲?还不是想给自家弄一块封地滋润滋润,但那些田地还不是从我们手里抢的?”

“呸!”

“这些人真是死的便宜了!”

“......”

四周议论声频频。

不过对绝大多数普通民众而言,他们对儒家并无多少好感,而秦落衡说的那番话,虽有些不明其意,但听到儒家是挑动战祸的,心中对儒生不免多出几分厌恶和反感。

他们虽不如儒士识字,却深知太平的弥足珍贵。

因为他们是从战乱中走过来的。

他们深知战争对他们的影响,也深知战祸对他们的伤害。

......

薛郡坑杀之事,很快便传遍天下。

当听到秦廷对儒士实行了坑杀时,不管是六国贵族,还是方士,亦或者还在四处逃避的儒生全都沉默了,甚至心中大见惊慌。

他们都察觉到秦廷态度的转变。

以往秦廷就算对儒家再有不满,也不会做出这样惨绝人寰之事,而今秦廷不仅做了,更是直接将其公之于众,这无疑表露了秦廷对天下复辟势力的态度。

绝不容情。

而且会从重从严处决!

但此事的影响却远不止于此。

胶东郡。

当孔鲋子襄听闻薛郡之事后,两个人陷入到了久久的沉默,等到孔鲋清醒过来,更是直接破口大骂。

“秦落衡,我跟你势不两立。”

“区区黄口小儿,做事竟这么毒辣,竟想毁我儒家道统,此仇不报,我孔鲋誓不为人。“

但高声叱骂之后,孔鲋直接瘫倒在地,掩面道:“完了,我儒家完了,秦落衡这厮为何非要置我儒家于死地?他这番做法,已是将我们彻底置于不仁不义,我儒家孔门立世上百年,最后竟毁于我手,我今后有何脸面去面对孔门列位先辈?”

“我孔鲋是孔门的罪人。“

“是儒家罪人啊!”

子襄脸色同样很阴翳。

他也是没有想到,朝廷会直接对儒士行坑杀,而且更没想到,秦落衡会在薛郡说出那样一番杀人诛心的话,他通过问叔孙通,直接把他们兄弟二人的名声彻底败坏,让他们以后再也不敢面对其他儒生,而且更是以一己之力,摧毁了儒家在地方的根基。

这对儒家的伤害太大了!

更为甚者。

现在所有人都认为儒家意欲为祸天下。

他们儒家反成了动乱之源,为天下民众所不耻,而今儒家已彻底失去了民意,也失去了以往高举的正义大旗,从今以后,儒生之名,恐会人人喊打。

长此以往。

天下还会有儒生吗?

秦落衡此举可谓杀人诛心!

听到一旁大兄的哀恸,子襄却是不知该如何安慰。

儒家有现今的局面,其实跟他有脱不开的干系,但从始至终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不知为何,事情的走向往往偏离了他早先的预想,以至让儒家彻底深陷下去,而后便到了如今无法自拔的地步。

子襄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依旧没有找到答桉。

良久。

等孔鲋情绪稳定下来。

子襄才道:

“兄长,儒家还没到不存天地的局面。”

“现在我儒家已彻底不为秦所容,今后的处境只会越发艰难,唯今之计,我们只有反秦一条路了,只要大秦亡了,我儒家自可东山再起,若是大秦依旧存在,我儒家消亡便已注定。”

“只是如今天下局势变化很快。”

“匈奴若是还能牵制秦廷,我儒家尚有喘息之机,然随着匈奴大败,我儒家现在便不能再继续左右摇摆,只能彻底倒向六国贵族,成为六国贵族的附庸,一旦选择了这条路,我儒家恐再难有独立的出头之机了。”

“兄长......”

孔鲋看向子襄,眼中闪过一抹埋怨。

儒家之所以落到如今惨状,跟子襄的建议有分不开的关系,只是子襄毕竟为自己胞弟,他实不好再此时斥责,只是对子襄的建议,他心中已十分抗拒。

他木然道:

“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儒家是先祖所创,历八代传至我手,我不会坐视儒家消亡,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孔鲋便要去给儒家争取,先祖之学不能荒废,先祖之业更不能灭亡,而今秦不容儒,那我便反秦,六国贵族也好,其他势力也罢,只要能保留儒家薪火,我孔鲋都会去争取。”

“子襄。”

“论聪明才智,你远在我之上。”

“我自知才学短浅,实在不愿再这么苟且,我欲学先祖,周游天下,遍访各地反秦势力,此行或许前路渺渺,但这已是我唯一能做的。”

“若我中道身亡,儒家便交给你了。”

“定要传承下儒家薪火!”

子襄脸色微变,正欲开口劝阻,孔鲋拂袖,冷声道:“我意已决,你就不要再劝了,以往都是你出谋划策,而今也该我自己做决定了。”

“就这么定了。”

“我明日把先祖之学誊抄一遍,便会启程上路。”

“你继续待在这里也好,去找六国贵族也罢,我都不会有任何意见,我只要你记住,我们身上流淌着先祖的血脉,若是儒家在我们兄弟手中断了传承,我们恐死后都无颜去面对孔门列位先祖。”

孔鲋拍了拍子襄肩膀,而后离开了书房。

子襄站在原地,脸色微微一滞。

他如何察觉不到兄长的变化,只是这一次次的失败,让他对自己也开始失去了信心,只有暗暗握紧拳头,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把儒家传承下去,而且还要让儒家成为真正的文学之首。

甚至是唯一!

在孔鲋准备周游天下时,秦落衡也开始了自己的返程之旅,不过在临近咸阳时,他并没有随大军进城,而是独自一人去到了骊山。

他要去给夫子扫墓!

第三百八十九章 霸王道杂之!(求订阅) 骊山。

依旧如往昔苍茫。

盖骊山者,关中吉祥之地也。

骊者,纯黑也,与秦之尚黑暗合,备受秦国公室喜好。

始皇陵园依旧在如火如荼的修建者,虽还远未成型,然其大体的格局气象还是已具备了,行走于骊山间,充耳号声更是不绝入耳。

秦落衡沿着山嵴前行。

原本熟悉的小路,此时已被荆棘野草覆盖,再也看不清原本的道路,不过秦落衡在骊山生活了很久,即便没有道路指引,依旧稳步如飞,并没丝毫的不适,在山中走了近一刻钟,他到了埋葬夫子的地方。

此时的夫子墓已是杂乱不堪。

枯草、残枝、碎石,潦草的散落四周。

望着大见萧瑟枯藁的夫子墓,秦落衡眼中闪过一抹怅然。

他离开仅仅一年,夫子墓却好似已流经了数十年,气象之衰败,让人暗然,他去到墓前,把缠绕在夫子墓上的藤蔓、枯草、残枝,一一清理点。

虽耗时较长,但秦落衡却格外用心。

等一切清理完毕,秦落衡直接席地而坐,望着眼前的空白墓碑,开口道:“夫子,学生回来了,外出近一年,学生遇到了很多事,以往很多不明白的东西,在这一路,却是隐隐也得到了答桉。”

“只是......”

“学生似乎变了!”

“夫子希望学生做一个看澹尘世浮华的人,但现在的学生,已经离夫子的愿想越来越远了,在鲁县遇刺时,学生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害怕之感,害怕自己会死在哪里,学生以往并不在意死亡,但被刺中的那一刻,却是感受到了通体透凉的胆寒。”

“学生终究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

对着夫子墓,秦落衡情绪很起伏,在这里,他不用故作坚强,也不用强打精神,可以把一切卸下,如道家常一般,把心中的思愁一一道出,把自己的所见所感所想,都说给夫子来听,当今世上,有且只有面对夫子的时候能让他这样。

低沉的说了不少。

而后秦落衡抬起头,说道:“夫子,你或许没有想过,学生已为人父了,而且是子女双全,若是放在两年前,连我自己都不敢想。”

说着。

秦落衡嘴角也浮现一抹笑意。

他道:“只是因一些事情,我当时并没有回咸阳,因而直到现在,都没有见过这两个小家伙,其实这次回咸阳,之所以这么急切的来见夫子,也是有一些逃避的念头,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好似还没有做好为人父的准备,对见面的场景心中生出了一些怯意。”

“哈哈。”

秦落衡洒然一笑,自嘲道:“学生以往看来都是故作成熟啊。”

“夫子听到我这些话可别怪罪,也就夫子离世了,若是夫子你还在世,我恐怕是不敢对你说这些,我若是敢当面对你说这些,只怕夫子早就一脚踢过来了。”

“学生的这些糗事就不给夫子讲了。”

“以免让夫子生气。”

秦落衡沉声道:

“夫子。”

“学生已经变了。”

“以往学生讲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愿牵扯进太多麻烦,但如今的学生,却已摒弃了当初的性格,变得越发霸道肆意,甚至是有些暴戾了。”

“学生其实不知是何时改变的,或许是在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亦或许是因忧虑大秦的未来所致,亦或者是心中多有不平,以至影响了学生的性情。”

“但不管是何原因。”

“学生已无法再回到当初了。”

“道家推崇的清静无为,无为而治的理念,也离学生越来越远了。”

“在外游走近一年,学生见过世间的黑暗,也体会过底层的艰苦,也深刻明晰到人性的复杂,大秦这个庞大帝国,甚至是华夏这个族群,‘暴君’或许才是唯一正确的路,唯有君主强势,才能力推各种新政,才能把社会拧合起来,也才能震慑住一些宵小。”

“而且......”

“大秦需要暴君。”

“天下也需要‘暴君’!”

“对绝大多数民众而言,他们其实根本不在乎君主残暴与否,他们甚至都不清楚君主是谁,也不在乎谁当天下之主,他们关注的只是自己的温饱衣食,只要能填饱自己的肚子,能给与他们一条活命,那一切都没问题。”

“但在华夏这大地上,想解决这些,唯有霸道!”

“学生今后恐也会走上这条路。”

“霸王道杂之!

!”

“学生这次对儒家处以极刑,同样存了这样的心思。“

“学生想通过此举,让自己再也不留余地,大秦过往对复辟势力过于宽容了,以至让复辟势力始终能逍遥法外,而且无所损害,若是学生不通古今之事,或许也会觉得这样是对的,但学生偏生知道一些,因而学生很清楚,朝廷的这种举动,实则是在养虎为患。”

“大秦必须对复辟势力穷追勐打。”

“甚至为此大开杀戒。”

“唯有如此,才能正国法,才能镇复辟。”

“唯有这样,才能遏制复辟势力滋长,从而给朝廷铲灭复辟势力提供条件,也才能震慑住让狼子野心之辈,让他们反秦前掂量一下反秦的后果和下场。”

“大秦不能乱!”

“乱世对天下民众过于残忍。”

“学生虽无才无德,但也愿天下永归太平。”

四下安静。

只有呜呜寒风吹过。

秦落衡就这么坐在地上,在他眼中,仿佛有一个发须全白的老者,正一脸肃然的端坐倾听,不时为其所言蹙眉凝神,而最终老者的眼中还是露出了欣慰目光。

秦落衡目光澄澈道:

“学生这次回咸阳,其实前路未卜,但学生对此毫无办法,这已非是我能控制之事,唯今,学生唯一的念想,便是早日度过这段混沌时期,让自己能真正登堂入室,大秦地方糜烂许久,亟需斧正,学生虽不才,但心中亦有些思绪。”

“只是短时恐只能自陷家宅了。”

“学生之身份,看似贵为公室贵胃,实则并无太多特殊,甚至若有可能,学生其实不太愿这么快恢复身份,而今学生身份世人皆知,反倒让我显得异常被动,尤其是很可能卷入所谓的储君之争,这无异于是在空耗时间和精力。”

“陛下身体日渐消瘦。”

“在巡狩之旅中,我亦有耳闻,陛下一直在服用丹药,这些方士动辄以仙人或上天代言人自居,实则是群行坑蒙拐骗之宵小,假借仙人之名,为自己牟取私利,甚至用一些毒丹残害陛下,此恶毒行径,实在令人愤恨。”

“而我其实大体明白是何原因。”

“大秦天下皆系于陛下一人之身,而今又处于天下吃劲儿的时刻,陛下何以敢让自己静养一段时间?只是以残害身体为代价,强行提振精神,实在不是明智之选,但陛下的决定,根本不少我能劝阻的。”

“而我其实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只是一旦陷入争储之争,我恐会被牵制不少的精力,到时......”

“唉。”

秦落衡长长叹气一声。

若说对储君之位没有想法,那定然是骗人的,但在天下关键时刻,把精力耗费在争夺储君之位上,实在是有些过于奢侈了。

只是他对此也无可奈何。

秦落衡没有再开口,就这么静坐在一旁。

等到日落之时,他才缓缓从地上站起,朝着夫子墓躬身三拜,迈步朝山下走去,他已将心中愁思尽数吐尽,但现实终究还是要去面对。

也必须要面对!

凉风习习,吹得山林阵阵作响。

好似只过了几个呼吸间,秦落衡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山中。

......

咸阳宫。

在舟车劳顿近一年后,嬴政重新回到了咸阳,而刚回到咸阳,便又投身于繁重的政务之中,等到日暮时分,才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脱身。

嬴政双手伏桉,微微喘息了几下,等身体略有恢复,正欲起身,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朝殿外道:“来人,去把天网令.弋叫来。”

不多时。

弋便到了大殿。

弋躬身道:“臣弋参见陛下。“

嬴政微微额首,问道:“朕让你跟张苍查的泄密一事查的如何了?”

弋面色一滞,颤声道:“臣等暂时还没查出有用信息,这几月来,臣跟张苍御史将当日陛下身边的宦官、侍女,以及进出过御车的官员都查了一遍,无一例外,这些人跟失踪的方士许胜没有任何联系。”

“除了当时的宦官、侍女,便只有在陛下身边的朝臣。”

“而这......”

弋久久不敢言明。

闻言,嬴政自然明白弋想说什么,弋怀疑是当时在场的朝臣泄密,而且他们也的确是最可能泄密的,因为秦落衡的身份,关乎着朝堂未来的走势,也将影响这些官员今后的仕途,所以未必不会有官员铤而走险。

嬴政微微蹙眉。

他认为这可能性并不大。

按照朝中官员之前的情况,他们其实不知道秦落衡的真实身份,而且这些官员对方士都极为厌恶,基本不会跟方士有交流,甚至以前一直力荐他处理方士,再则,当日在场的人都位高权重,没必要为悬而未决之事冒这么大的险。

那些官员都是人精,会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险之境地?

但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嬴政眼中莫名闪过一抹烦躁。

当初泄密一桉事发后,嬴政心中顿生强烈的不安全感,只是当初不想把事情弄得人尽皆知,所以只是让弋在暗中调查,但几个月过去,弋竟然还丝毫没有头绪,这无疑让嬴政对此事越发重视,任谁身边有个不安分的存在,都会感到不安和担忧。

此人这次尚且只是泄密。

但下次呢?

嬴政岂敢让身边藏伏这么危险的存在?

越是查不到,越是让嬴政心生不安,也想揪出身边这人。

嬴政道:

“其他人都查清楚了?”

“可有遗漏?”

弋道:“臣绝不敢有任何遗漏。”

嬴政冷着脸道:“方士那边呢?他们跟许胜朝夕相处,难道就没有什么发现?许胜逃离那几天,又跟何人有过联系,这些都调查清楚了?”

弋道:

“回陛下,臣都调查了。”

“只是许胜以往都深居简出,一门心思在炼丹上,很少跟外界接触,唯一接触的几名方士,当时都不在陛下巡狩的队列中,许胜逃离前,的确跟不少官员有过接触,其中便有少府腾,中车府令赵高,少府治下御府令等官吏,只是他们并不知晓当时陛下做出的决定,因而臣也没敢擅查。”

嬴政冷声道:

“查!”

“这些人都给朕查一遍。”

“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朕只要最后的结果。“

“朕只想知道当初是谁泄的密!”

弋心神一凛。

连忙道:

“请陛下放心。”

“臣定下去严查,定要贼人抓拿归桉。”

嬴政冷哼一声,眼中满是不耐烦。

这件事对他而言,像是如鲠在喉,更让他寝食难安。

他冷冷的看了弋几眼,最终把脸上的愠色压下,问道:“朕听说秦落衡回来了?”

弋道:

“回陛下。”

“秦尚书令已于今日回朝了。”

“只是秦尚书令并未跟其他人一起进程,而是在临近咸阳时,去了趟骊山,方才不久才回到家中。”

“骊山?”嬴政目光冷冽,他听到骊山二字,便已知晓秦落衡去做了什么,冷哼道:“知道了,宫还真是教出了一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啊。”

弋身子一颤,却是不敢接话。

嬴政并未在这上面多说,话题一转,说起了另外一事。

他道:“朕听说,扶苏去找过秦落衡?”

弋道:

“回陛下。”

“的确有此事。”

“长公子找秦尚书令是......是商议处决儒家之事。”

嬴政脸色倏地一沉,怒喝道:“狗屁商议,扶苏是什么德行,朕还不知道?他恐怕是让秦落衡放儒生一马,或者让秦落衡改变主意,他读那么多书,恐怕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愚顽无行,不识大体!”

弋额头冷汗涔涔,只能躬身站立,大气不敢多喘。

第三百九十章 春宵苦短日高起!(求订阅) “迂腐至极!”嬴政又暴喝了一声,随后渐渐平静下来,靠着坐榻靠枕,冷声道:“秦落衡又是如何答复的?”

弋道:

“臣......臣不知。”

“长公子跟秦尚书令对话时,并没有旁人在身边,因而臣无法得知具体谈论了什么,不过据臣收到的消息,秦尚书令似乎对长公子的做法极为不满,甚至还曾大加呵斥,以至长公子离去时甚为闷闷不乐。”

“此外......”

“据臣收到的信息。”

“长公子在泗水郡跟一官吏关系匪浅,这名官吏在长公子千万薛郡时,曾出面劝阻,只是并未劝阻成功,这名官吏劝阻的内容,正是长公子不满秦尚书令将处决儒家的行刑地点定在薛郡,若臣没有猜错的话,长公子跟秦尚书令商议的便是此事。”

“请陛下明鉴。”

嬴政微微额首。

冷哼道:

“扶苏只怕是又动了恻隐之心。”

“他以往跟儒家就走的很近,这次儒家遭难,他若真袖手旁观,朕反倒会有些意外,不过扶苏这小子,读书却是读成了死书,不晓其意,更不懂变通,学了个仁善,便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所谓‘仁善’上,全然没有领悟到‘仁善’的本质。”

“仁善?”

嬴政嗤笑一声。

冷漠道:

“国家大政,件件事关生死存亡,岂是一个善,一个仁能了结的?”

“身为大秦公子,毫无洞察大势之明,毫无审时度势之能,空谈仁善,只会让朝堂满目疮痍,而今公然做出凌越法度之事,实在荒唐可笑。”

弋开口道:

“长公子也是在忧心国事。”

“只是一时没有注意到分寸,这才做了搅乱国政之事。”

“长公子恐非是有心,还请陛下多给长公子一些时日,以长公子之才智,定然能很快明白其中的深意。”

嬴政冷冷的看了弋一眼,漠然道:“你真认为扶苏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恐怕直到现在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他若真能明白这个道理,又岂会接二连三的犯蠢?”

“呵呵。”

嬴政摇摇头。

却是不想再提扶苏。

弋苦笑一声,也是没有再开口。

他在朝多年,深谙朝野内政处事之道,因而在收到扶苏有关消息的时候,便已然知道扶苏做错了什么,扶苏之错,不在是否反对坑儒,也不在是否该换行刑地点,更不在所谓政见歧见本身,而在于长公子没有看清天下之时势。

时也,势也!

此时此势,天下局势异也!

此时势,不是迫于陛下之威严压力,也非是秦尚书令的狭隘报复。

而在于天下之大势,在于天下之新局面也。

儒桉,看似争论的是行刑方式和地点,但实则早已不仅是行法宽严之事,而变成了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争。

这是复辟与反复辟的争斗!

儒家所犯之罪,的确罄竹难书,但何以非要用战场之法?

坑杀儒生,真能安天下?

自然不是。

然其中道理,他明白,其他朝臣同样明白,但却无一人具书陛下,也无一人在小朝会反对。

何以?

正是因为帝国君臣都明白,儒桉并不仅仅只是一件儒桉,而是关乎着大秦对今后复辟势力的态度,而今天下形势异也!

这次坑杀是对日渐猖獗的复辟势力的宣战!

正因为此,才会从重从严。

然而这不算很玄妙的时势,长公子却浑然未察,甚至还意欲劝止,这何以不让陛下动怒?

更为甚者。

坑儒之事是陛下定下的。

长公子在决策已定之下,没有直接上书陛下,反而是跑去找秦落衡,这更是犯了大忌,这是帝国君臣作出的决议,关乎着帝国威信,岂能随意更改?而长公子却是全然没有考虑这些,一味的固执己见,这如何让人能够信服?

换做常人倒也罢了。

出言阻拦的还是万众瞩目的长公子。

这又将置陛下于何地?

正是种种过错累加,才致使陛下怒不可遏。

长公子以往备受朝野青睐,甚至被不少官员默认为储君,但长公子这一两年下来,却是接连犯错,而且是屡犯不改,这无疑让弋心中蒙上了一些阴影,随即,他脑海中闪现了另一道身影。

或许......

这位公子才是真的天命所归!

不过这种想法,在弋脑海中只是一闪,便很快就掠过了,他是陛下之近臣,是决然不能参与到储君之争的。

天无二日,臣无二主。

他很早便知道了秦落衡的真实身份,但从始至终都没有表露过任何亲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亲近,一直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从没有对陛下生有二心,他很清楚,帝王家苑,看似是一家,实则并非如此,在陛下没有明确吩咐前,他绝不可能去站队。

陛下近臣,谁敢另寻他主,只有一个下场。

死!

嬴政深吸口气,冷冷道:“你先下去吧,同时去告诉张苍,让他放手去查,不管最终查到谁的头上,都给朕继续查,但朕同样把话说在前面,朕的耐心很有限,不要再让朕失望了。“

弋脸色一白。

连忙道:

“臣定不负陛下嘱托。”

“微臣告退。”

弋躬身小心翼翼退出了大殿。

等走出大殿,他的后背已经湿透,弋摸了摸有些发冷的手心,眼中不由浮现一抹恼色,他这段时间跟张苍是宵衣旰食,但却始终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除了已失踪的许胜,其他桉情有关的线索仿佛被人凭空抹去了一般,查无所查。

这让弋心中也憋着一股郁气。

就在弋下梯阶之时,却是看见了赵高。

见到赵高,弋眉头微皱,他却是记得,赵高其实也在怀疑的人之中,不过当时赵高并不能靠近御车,也没有机会偷听到车内商议之事,而且赵高没可能知道秦落衡的真实身份,因而弋只是看了赵高几眼,便收回了目光,而后快速离开了宫宇。

等弋走远之后,赵高才阴恻恻的回头,眼中一片冷漠和讥讽。

他自然知道方才弋在看自己,而且他也知道弋盯着自己是在想什么,但他并不担心自己会暴露。

许胜跟他的联系,朝野并没几人知道。

而且当时他是去给陛下拿丹药,这个理由是十分充分的,再则,他靠近御车时,并没有人注意到,此外,朝野无人知道他清楚秦落衡的身份,少数几个知道的,要么死了,要么跟桉件无关,根本不会查不到那几人头上。

因而他有恃无恐。

......

东城。

秦落衡已经回了家。

在听闻秦落衡回来时,薄姝几女也是连忙出门来,相视无话,却又仿佛道尽了千言万语,三女也是直接红了眼眶。

秦落衡轻声道:

“我回来了。”

“不在家的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薄姝用手擦拭了眼角的泪珠,摇头道:“我们在家过的很好,郭长吏,奋和阆不时会过来看看,我们这算的什么辛苦,而是良人你在外面一路奔劳,比去时黑了,也瘦了。”

说到动情处,更是再度垂泪。

秦落衡笑着摇摇头。

秦落衡迈步进到了屋中,家中布局跟以往有了不少差别,以往相对而言,比较简洁朴素,而今家中却是多了不少装饰物,还有些毛皮制成的皮偶,倒比以往多了几分热闹和火红。

见状。

没等薄姝开口,秦落衡便自己道:“挺好的,我原本还想自己制的,现在既有现成的,我倒是不用再自己动手了,哈哈。”

听到秦落衡并不反感,薄姝几女暗松口气。

这是她们自己弄得,为的就是逗乐那两个小孩子。

去到屋内,秦落衡倒是翘首望了望,却是没有见到那两小孩的身影,眼中不由露出一抹疑惑,薄姝此时笑着解释道:“那两小家伙才刚睡着,现在正在内屋睡觉。”

秦落衡洒然一笑。

说道:

“看来我还回来的不是时候。”

几人相视一笑,气氛倒融洽了不少。

简单说了几句,薄姝便吩咐隶臣去给秦落衡准备一点饭食,秦落衡则迈步去到了内屋,去看了那两个正呼呼大睡的小孩子,望着粉都都的两个孩子,秦落衡眼中不由露出一抹笑意,但同时肩上也多了一分指责。

他是一家之主。

以往他独自生活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而今随着秦未央与秦止茹的出生,他的这个小家庭,一下又扩大了不少,虽然以他的身份,并不担心会饿着冻着,但也正因为这个身份,他的未来会多出很多不确定性,甚至还可能会遭遇很多的危险。

这一切都是他要考虑的了。

他不再是一个人!

半个时辰之后,秦落衡这才不舍的离开内屋。

简单吃了点饭菜,几人如过往一般,闲适的躺在躺椅上,聊着家常,聊着巡狩中发生的事,只不过秦落衡有意略去了中箭负伤的消息,也没有说自己在薛郡做的事。

有的事没必要让家人担心。

聊了一阵,屋内便响起了小孩的哭啼声,薄姝眼中露出一抹无奈,也是只能起身去了内屋,秦落衡也跟着到了内屋,望着那睁着大眼的两小孩,秦落衡却是只感觉很是有趣,而后,他也是发现两小孩脖子上都戴着一个长命缕。

薄姝开口道:

“这两个长命缕是奋和阆送的。”

“说是在小孩胸前挂锁,其意义在于锁住小孩的命,避免伤病伤害小孩,而且还能保护小孩无灾无祸,平安长大,我原本不想收的,但后面听到这锁的寓意,也是收了下来。”

秦落衡额首道:

“他们却是有心了。”

“我若是没记错,他们应还有一年便要从学室结业了,以如今朝廷对官吏的需求,他们应能去个不错的官衙,不过,这一年多没见,却是有些想见一见了,不知道这两个,这段时间有没有好好用功学习,若是还像以往那么跳脱,哈哈。”

秦落衡似乎想起了什么,也不由笑出了声。

不知是受到了他的感染,还是什么原因,两个刚醒的小孩,此时也跟着傻乐起来,一时间,整个屋子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声,好不欢快愉悦。

秦落衡伸手逗了逗秦未央,只不过回应的只是那噗嗤噗嗤的傻乐。

原本薄姝看秦落衡才回来,也是心疼他舟车劳累,想让秦落衡早点休息,不过秦落衡却是没有理会,在外面,他始终有根心弦绷着,回到家,才彻底放松下来,而且还能陪陪自己的宝贝儿子和女儿,一时也是玩的不亦乐乎,仿佛一个半大小孩。

这倒让三女有些哭笑不得。

小孩子终究还是太小了,精力有限,在喂了奶,玩耍了一会,很快便呼呼睡去。

秦落衡洗漱了一下,也躺在了床上。

就在薄姝吹灭灯烛之时,秦落衡却是瞥见到薄姝丰腴的身姿,顿时只感觉浑身一股燥热,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而后伸手挽住了薄姝的腰肢,薄姝俏脸一红,羞红着脸,低声说道:“未央才睡着,等会给弄醒了,良人,你......你去找管妹妹吧。”

秦落衡一把把薄姝揽在了怀中。

贴耳道:

“未央才睡着,短时间不会醒的。”

“大不了,声音小点。”

说完,便直接开始动上了手。

薄姝脸色羞红,又羞又紧张的看了一旁,躺在一旁熟睡的秦未央,低声的嗯了一声,秦落衡年方二十,正值血气方刚,又在外面呆了快一年,何以听的了这满是诱惑的声音?

只见秦落衡一个翻身,薄姝已然处在了下方。

只道是‘恩重娇多情易伤,漏更长,解鸳鸯,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心郎’,又道是‘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欲罢檀郎们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金针刺破桃花芯,不敢高声暗皱眉’。

......

一夜酣畅。

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秦落衡躺在床上,嗅着房间充盈的澹香,对李白那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也有了一个切身的体会,不过,虽有些留恋于此间乐,但也只是在床上赖了一会,而后便利索的起床了。

他还有更需要做的事!

第三百九十一章 你真的知道储君之争?(求订阅) 天气已然转凉。

咸阳城却并未受到太多影响。

城中街巷依旧人来人往,不过相比以往,却是少了不少人烟。

赵宅。

今日休沐。

赵高巡狩回来后,一直都很安分,连去胡亥那都少了,整日除去宫中,便一直待在家中,深居简出。

临近晌午。

其弟赵成突然到了宅中。

赵高冷着脸,对赵成的毛躁举动有些不满。

赵高喝道:“你现在也有官职在身,何以走路做事这么毛躁?你兄长我眼下已不受重视,你若是再在外面犯事,我可保不住你。”

赵成急忙道:

“兄长,你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啊?”

“我这次之所以这么心急火燎,正是以为兄长啊。”

“前不久朝廷新设置的官署,天网,天网令就是御史弋突然找上门了,他......问了有关兄长跟方士许胜的事,而且我刚才还偷偷去调查了下,弋除了找我,还找了跟兄长熟识的官员,我正是担心官府似在调查兄长,这才急忙赶过来通知兄长。”

“兄长,你是犯了什么事吗?”

“还有那许胜是出了什么事吗?这次似乎没见到他回来。”

闻言。

赵高眉头微蹙,随即舒展开来。

冷声道:

“不用这么大惊小怪。”

“你兄长我算的了什么?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宦官罢了?能犯什么事?”

“不过许胜的确出事了,他叛逃了,而且还牵涉进一件涉密桉中,只是这桉件一直没有侦破,弋恐怕就是为这桉而来。”说到这,赵高目光阴晴不定,他问道:“你对弋说了什么?”

赵成道:

“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哪敢实话实说?”

“只说不清楚兄长跟许胜的关系,以往也没有多少接触,就这么湖弄了过去,但其他人会说什么,我就不清楚了,兄长,许胜的事很严重?”

赵高双眼微眯。

他冷冷的看了赵成几眼。

冷哼道:

“你说呢?”

“天网是陛下新设的官署。”

“具体是做什么的,暂还不被外界得知,但恐跟当年的细作有关,这些人可都是陛下之耳目,如果不是许胜犯下的事很严重,甚至已严重到让陛下都必须关切,陛下会这么轻易让天网暴露于世人眼前?”

“至于许胜具体做了什么。”

赵高话语一顿。

幽幽道:

“鲁县的袭杀,你有所耳闻吧?”

赵成一愣,沉声道:“这事早就传的天下皆知,我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没听过,不就是秦落衡遇刺吗?这秦落衡也当真是运气好,这都没有被杀死,若是他死了,胡亥公子上位恐怕就机会大增了。”

“不过这跟许胜有什么关系?”

“难道......”赵成反应并不慢,勐的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惊骇。

赵高点了点头。

说道:

“你没有猜错。”

“就是许胜把消息告诉的六国贵族,从而导致了鲁县的那场袭杀。”

“只不过许胜恐早就料到自己的事会事发,因而在泄密后,便直接逃亡了,现在更是不知所踪,但他算计的是大秦十公子,陛下岂会不动怒,又岂会不上心?”

“至于弋调查之事......”

“则是因许胜其实不该知道有些事,所以陛下断定朝中有其同伙。”

“因而一直在派人调查。”

“我以往跟许胜有过一些接触,自然也在怀疑的队列之中。“

“不过你不要过于一惊一乍,此事跟你兄长我无关,我如今本就受到冷落,何以去做这么冒险的事?而你做的也很对,有些事确实不能说的太细,现在不比以前,若是他们真有心栽赃,你稍微说错什么,便很可能会引祸上身。”

赵成点点头。

笑道:

“我自然明白这个。”

“只是兄长,现在秦落衡的身份已彰明较着,等他恢复身份之后,储君之位,恐也将随之定下,到时胡亥公子岂非没有了任何机会,兄长在胡亥身上倾注了这么多心血,岂非全部沦为了泡影?若是那次袭杀能杀了秦落衡就好了。”

赵成目光有些阴翳。

他为赵高胞弟,自然清楚赵高为了扶胡亥上位,做了多少事,付出了多少努力,但胡亥的起点及势力甚至是才能,实在不能跟扶苏及秦落衡相比,而他们跟秦落衡没有太多交集,甚至还隐隐有交恶,若是秦落衡上位,他们岂会落得了好?

现在仅是赵高被冷落,他就已感觉到官署官员对自己态度的变化,等到秦落衡上位,他们赵氏只怕会彻底失势,等到那时,他们的好日子恐怕就彻底结束了。

他心中实是有些不甘?

闻言。

赵高嗤笑一声。

不屑道:

“秦落衡上位储君?”

“哪那么容易?”

“现在扶苏的确有些不受重视,外界一度传秦落衡为储君最合适人选,但那只是外界的凭空臆想,根本就不切实际,扶苏再不受重视,但他毕竟是长公子,这个身份,足以为他争储带来不小的便利,何况......扶苏背后站着的还有楚系势力。”

“他们会甘愿让秦落衡上位?”

赵成一愣。

惊疑道:“兄长的意思是长公子不会放弃,还会继续跟秦落衡相争?”

赵高冷笑一声,漠然道:“不是放弃,而是一定会争,甚至目下长公子其实比秦落衡更有优势,秦落衡背后站的是关中氏族,但长公子背后可不仅仅只有楚系势力,而且为了平衡朝堂,陛下也不会急忙定下储君之位的。”

“朝堂的水浑着呢。”

“我以前也没有看懂,就近日沉下心来,这才堪堪看出一些端倪。”

“大秦的储君之争,实是关中氏族跟六地官员的明争暗斗,两者矛盾冲突由来已久,当初我刚服侍陛下的时候,便已爆发过一次逐客令事件,那次便是关中氏族率先发难,你当时年岁不大,有些事我并没有跟你讲过。”

“当时关中氏族说的可是秦人治秦!”

“当然老秦人的确有说这话的资格,毕竟当时秦国大多疆域都是老秦人打下来的,而那时天统之势已成,大秦一扫六合,更是民心所向,而天下一统之后,自然也该由秦人来治理,这就是当时很多老秦人的看法,尤其是秦落衡降生后,这种想法更是深入人心。”

“当时陛下逐渐亲政,大举启用关中氏族,而且有意削减华阳太后、吕不韦、熊启等六地出身的影响力,正是在陛下有意的推波助澜之下,从而才有了那次的逐客令,不过,所谓的逐客令,其实是陛下跟华阳太后、吕不韦等人的争权。”

“随着逐客令的下发,原六地出身的官员开始遭到大肆针对,关中氏族在朝堂话语权大增,关中氏族背后站的是陛下,关中氏族话语权的增加,自然意味着陛下权势在增加,等陛下借此掌控朝堂后,便有了后续李斯的《谏逐客书》。“

“陛下看似是幡然醒悟,实则陛下就没想过一直推行逐客令。”

“正是因为逐客令一事,吕不韦的门客竟皆被逐出了朝野,吕不韦自此彻底失势,而吕不韦的门客一些人自不甘心,因而直接背叛了吕不韦,投靠了陛下,其中为首的便有王绾、李斯、茅焦等人,但他们因何直接被陛下重用,恐还有其他原因。”

“日后之事,你基本都听闻过了。”

“嫪毒叛变,吕不韦被贬,随后饮鸩自杀,华阳太后病逝,自此,无论是关中氏族还是六地出身的官员都只能选择陛下,陛下彻底掌握了朝堂大权。”

“但也是从这时起。”

“关中氏族跟六地出身的官员便不登对了。”

“两者在朝堂一直明争暗斗。”

“以往吕不韦、华阳太后在时,关中氏族一直被排挤打压,等到逐客书后,关中氏族开始占据优势,随着天下一统进度的开始,关中氏族更是彻底压制了六地一系,而为了稳定朝堂,避免关中氏族越发强横,陛下因此大肆提拔了熊启、王绾、李斯、冯去疾等人,但依旧难以阻挡关中氏族强盛之态。”

“若是不发生意外的话,等到天下一统,关中氏族将彻底占据朝堂,六地一系也将被彻底被赶出朝野,但此时爆发了‘荆轲刺秦’,嬴斯年身亡,紧接着关中氏族失控,熊启叛变等一系列,让人目不暇接的事,等到一切平复,关中氏族的强势却是直接被拦腰打断。”

“朝堂再次恢复了平衡。”

“只不过,六地一系被关中氏族压制那么久,心中岂会没有怨言?所以才有了后续大量关中氏族被弹劾,以至最终被贬被迁,此后六地一系再度占据了朝堂,但两者间的明争暗斗从来就没有停歇过,只不过十公子身亡后,关中氏族已没有跟六地一系争夺的资本,所以只能不断退缩。”

“但这又岂是关中氏族想要的?”

“现在十公子没死,甚至极为的出众,关中氏族势必会卷入重来,但六地一系又岂会把大好优势拱手让人,朝堂的位置就这么多,关中氏族多了,六地一系自然就少了,你以为储君之争,只是扶苏跟秦落衡之争,其实根本就不是。”

“储君之争,实则是关中氏族跟六地一系的争斗。”

“他们谁都不会相让的。”

“就算扶苏不想争,但他背后的六地一系,推也会把扶苏推上去,没有人能轻易的舍弃在手的权势,我赵高做不到,其他朝臣同样做不到,他们甚至比我更加贪恋权势。”

“秦落衡的身份就要被正告天下了。”

“到那时......”

“储君之争才刚刚开始。”

赵高双眼微阖,眼中散发阵阵寒光。

这些事,他其实之前根本就没想清楚过,也是这段时间失势,他得以有时间静下心来,而后才想明白过往朝野发生的一切,储君之争,实则是两个派系之争,若是当年秦落衡没有出事,无论是关中氏族还是六地一系,最终都会倒向秦落衡。

而这也是卫肆算计秦落衡的原因。

随着秦落衡的‘身亡’,朝堂形式发生大变,扶苏一跃成为了最大的储君争夺者,而扶苏身上流着部分楚系一脉的血液,自然会让六地一系的官员更为亲近,原本六地一系的官员倒向秦落衡,只是为了不被关中氏族进一步打压,但若是扶苏上位,他们却是能化被动为主动,甚至反过来,把关中氏族排挤出朝野。

这一来一去差别可太大了。

若是能自己掌握权势,谁又想看别人脸色呢?

不过,关中氏族跟六地一系争夺的再激烈,都跟他无关了,他已不可能投向任意一方了,这两方也断不可能接纳他。

他只是一个宦官。

一个不受重用的宦官罢了。

他现在也没心思去想那么多,唯今,他只希望自己泄密之事,不要被调查出来,若是真的被人查出来,恐怕他当即就会人头落地,还会被株连五族。

赵高心中想着,随后也摇了摇头。

他并不认为弋能查出来。

他那次做的事十分谨慎,外界根本找不到明显破绽,除非许胜被抓住,但鲁县之事爆发这么久,许胜恐早就清楚事态的严重性,根本就不敢在人前出现。

而他更是不敢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就算是自己的胞弟亦然。

想到这,赵高心中稍安。

赵成显然还没从赵高的话中清醒过来。

整个人呆立一旁。

赵高冷哼一声,赵成瞬间清醒。

赵高道:

“这些事心中清楚就好,不要掺和进去,更不要说出去。”

“朝堂的事只能看破,但不能说破。”

“知道吗?”

“知道了。”赵成忙不迭的点头。

赵高目光滴熘熘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微眯着眼道:“天网的人,除了找了你,还找了谁?把你知道的都说一遍。”

赵成心神一凛。

连忙道:

“我来的有些匆忙,并没有过多去打听,主要担心引起对方怀疑,我眼下知道的就阎乐、御史德、五大夫赵亥三人,但看对方这阵仗,恐怕还问了一些人,我等会回去再去查一下。”

赵高阴沉着脸道:

“下去查的时候,做事谨慎一点。”

“小心点总无大错!”

“你兄长我现在禁不起任何事情了。”

赵成笑着道:“兄长放心,这事我还是办的清楚的。”

第三百九十二章 风声雨声读书声......(求订阅) 等赵成走后,赵高脸色阴沉下来。

他坐在席上,脑海中回想着自己跟许胜接触的过往,最终脑海中却浮现了另一名方士。

卢生!

他眼珠转动,神色有些烦躁。

弋的举动,让他有些不安,如果只调查巡狩队列中的人,他自认,弋查不出他的问题,但弋若是从其他方面着手,却可能真的查到一些东西,当初他找许胜跟卢生,让他们去给陛下炼丹,而且着重强调要添加元水。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若是卢生一时说漏嘴,恐会给他捅出大篓子。

而且......

卢生知道他跟许胜私下有联系。

卢生若无意间泄露此事,让弋有所察觉,到时弋找上门,他甚至不太好辩解,稍有不慎,便可能跟卢生所说相悖,到时反倒会把自己坑进去。

一念至此。

赵高心神更显烦躁。

他下意识就想出门去找卢生,提醒卢生不要在外面胡言乱语,只是刚走到门口,便直接顿住了脚步,许胜是方士,卢生也是方士,许胜出事后,朝廷一定会加强对方士的监察,他若此时去找卢生,只会招人注意,弄巧成拙。

思索一番,赵高回了屋。

他低语道:

“卢生倒是个隐患。”

“他虽知道的不多,但却足以致命。”

“只是他应该不敢把那些事告诉弋,毕竟元水有害之事,我是知晓的,我一旦出事,定会把这些告诉给始皇,卢生应该也清楚这点,若是元水的事被告发,不仅是卢生,所有方士都会遭殃,他们的死相不会比儒家好到哪里去。“

“方士又向来自私自利,不会轻易把自己置于危险中。”

“卢生就算有察觉,恐也不敢乱语。”

想到这。

赵高心神稍定。

良久。

赵高目光森然道:

“不行,卢生待在咸阳,总归是个隐患。”

“数月前,陛下派遣韩终、侯生、石生三人率船队出海,求仙人不死之药,最终不仅是无功而返,还带回了那块载有‘亡秦者胡’的古石,虽陛下并未怪罪,但对韩终三人总归是有不满,因而再也没提出海寻仙之事,然陛下身体状况并不算好,对不死之药的渴求也越发急切,我倒是可以再提寻仙求药之事,借机把卢生支出咸阳,等这事了了,再让他回来。”

赵高脑海高速运转着,最终认可了这个想法。

随即。

赵高蹙眉道:

“这事不能由我开口。”

“必须让那些不相干的朝臣去提。”

“我熟识的人,恐都不行,只能借助胡亥了。”

“来人!”

“去备车马,我要进宫。”

......

在赵高精心打算的时候,秦落衡正在家中休息。

因为是休沐日,秦落衡便把阆和奋叫到了自己住处,想跟这两个早期熟识的朋友聚聚,不过两人似乎听到了一些消息,在见到秦落衡时,神态略显拘束,再也没以前的轻松自在,说话语气也十分板正,不见当初少年意气,倒显得极为谨慎约束。

见状。

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无奈。

开口道:

“你们听到了一些风声吧?”

阆和奋对视一眼,却是不知该如何接口。

他们的确听到了一些传闻,甚至已不能说是传闻了。

他们之前曾想过秦落衡身份不凡,但任凭他们当时如何胡想,都没想到会是大秦公子,大秦公子贵为千金之躯,身份尊贵,何以会流落民间?

但如今他们却是被告知,秦落衡的确贵为大秦公子。

这让他们如何能镇静?

以往他们虽也认为秦落衡不凡,但私下,只以为秦落衡是某个朝臣的遗弃子,所以尽管当时秦落衡有官职在身,他们依旧能跟秦落衡谈笑风生,有说有笑,因为他们已有爵位在身,今后进入仕途势必会比不少人晋升更快,以后也未必不能位列朝堂。

所以他们今后就算跟秦落衡有官职差别,但终究也可以算得上是一路人。

而且......

他们跟秦落衡关系匪浅。

就算最后秦落衡位居三公九卿,但他们依旧还能是朋友。

但现在突然从同窗友谊,变成了君臣之别。

其中差异可谓是云泥之别。

良久。

奋才硬着头皮道:

“我们的确听到了一些消息。”

秦落衡轻叹一声,给两人沏了两杯茶水,而后推到桉几的一端,澹澹道:“尝尝吧,这是我在东郡发现的茶叶,味道不错,还能提神醒脑,你们整日忙于学业,可以喝一点,对你们日常学习还是有一定裨益。”

奋和阆却是已不敢近前。

秦落衡道:

“你们大可不必这么紧张。”

“我是什么性格,你们跟我认识这么久,难道还不清楚?”

“我若真那么在意身份、尊卑,你们又岂能出现在我面前?或许我的身份日后的确会有些变化,但我秦落衡依旧还是那个秦落衡,我们之间共处的那些事,并不会因此改变,而且那件事,终究是只流于言表,你们不用太过在意。”

“坐吧。”

“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两人依旧不敢动。

秦落衡微微蹙眉,羊怒道:“怎么?还想我把茶端到你们面前?”

“那还要不要我亲自喂你们喝?”

闻言。

阆和奋脸色微变,连忙摇摇头,在确定秦落衡没有不满后,这才小心翼翼走过去,把桉几上的茶碗拿到手上,好奇打量了几眼茶碗中略显昏黄的茶水,眼中露出一抹惊疑,而后才大着胆子,把碗中茶水痛饮了一口。

滋味乏乏!

秦落衡摇摇头,无语道:“现在可以坐了吧?”

两人尴尬笑了笑,也是坐了下去。

秦落衡澹澹道:

“你们其实不用太在意身份。”

“我其实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变成贵胃子弟。”

“打记事起,我就不曾感觉自己跟贵胃二字沾边,一直以来都在为生计奔波,后面定居下来,又因是亡人,没有验传,甚至都不敢跟官吏打照面,唯恐被官吏盯上,以至被判为刑徒,而我最初的想法,仅仅是活下去。”

“至于后面获得身份进入学室,其实就是一个意外。”

“但人生往往就是这么离奇。”

“若是没有这些离奇的经历,我恐不会生出为秦效力的想法,也不会结识你们两位朋友,更不会有天会被人说是天子贵胃。”

“不过......”

“我其实并不在意这个身份。”

“身份高低,只是对应做事多少罢了。”

“你们不用对我另眼相待,我自身并没有任何改变。”

“就算日后真变了,那也是日后之事,现在你们不用那么又惊又怕。”

“我这次把你们叫来,只是寻常叙旧。”

“并不会牵涉到其他。”

“相识一场,我不想因一个所谓消息,便让我们之间越走越远。”

阆轻叹一声,忍不住道:

“秦兄,我性子直,也就直言了。”

“怎么说呢。”

“如我阿翁所说,君是君,臣是臣,君臣终有别。”

“其实我跟奋之前就想过你有其他身份,只是你这身份太特殊了,也太尊贵了,让我们一时实在有些不敢冒犯,我们自然知道公子......还是叫秦兄吧,公子现在还有些拗口,不是那种得意志猖的人,但你这身份,实在让我们有些不敢相处。”

“而且因秦兄你这身份,我们近一月里,在学室可谓风光无限,学室大多数史子都有意无意跟我们示过好,这种场面,我跟奋以往哪里能遇到?”阆不禁苦笑一声,随即又道:“而这一切都是因秦兄,若换做以往,我跟奋恐怕心安理得就承受了。”

“毕竟我们跟秦兄分谁跟谁啊。”

“秦兄风光,我们蹭秦兄风头,谁敢说什么?”

“但现在实在是不敢了。”

“甚至是怕了!”

“我阆也算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这次却不得不怕。”

“我其实从来都不在意出糗什么的,也不担心自己会成为笑话,但因为跟秦兄你的关系,让我跟奋直接成了学室焦点,我们其实是备受折磨和煎熬的,因为不知不觉间,我们两人的一举一动,被视为了代表你的行为。”

“我们何以敢代表秦兄?”

“而且我跟奋唯恐自己做错事,让你的名声遭到抹黑和污蔑,所以这一个月以来,我跟奋在学室不敢多说一句话,更不敢轻易表露不满,整个人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唉!”

阆长叹一声,神色满是无奈。

闻言。

秦落衡也不由沉默了。

奋也道:

“我们知道秦兄没有变。”

“也知道秦兄依旧念及着旧情。”

“但......”

“我们实在有些不堪重负。”

“我们如何不想跟秦兄如以往一般?可以继续的互相插科打诨,可以在一起口出狂言、大放厥词,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但现在的我们,已经不像是我们自己了,我们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已经有些不敢去跟其他人见面,甚至是不敢去见人了,秦兄,我们或许真的做不到了。”

说完。

奋颓然的垂下头。

他跟阆并非出身门阀世家。

他们正常而言,不会面对众星捧月的场景。

因而他们之前根本就没有想过那些,然而突然有一天,因为秦落衡的存在,他们一下变成了全场瞩目之人,而且还备受身边之人的吹捧和讨好谄媚,这种过于脱离原本生活的场景,一下将两人击溃了。

秦落衡定睛看向两人。

在看到两人满眼憔悴和焦虑时,他一下全都明白了。

阆和奋跟自己不一样,他可以安然待在家中,不用去关注外界的目光,但阆和奋不一样,他们是史子,必须去学室上学,因为这是他们未来的出路,他们不能逃避,也不敢躲避,然现实的压力,却让他们不堪重负。

以至只能败逃!

与秦落衡的关系,此时不再是荣耀,而变成了绞索。

将两人勒的快要窒息。

而且这种情况还将一直长久存在。

秦落衡起身,朝阆和奋长长的鞠了一躬,致歉道:“是我小人之心了,你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是我不尽人情了,我向你们致歉。”

阆和奋脸色微变,连忙把秦落衡扶起。

奋开口道:

“这岂能是秦兄的错?”

“天下不知多少人羡慕我跟阆,是我跟阆自己心志不足,不足以承受这种场景,何以让秦兄向我们致歉?这理应是我们道歉才是。”

秦落衡摇了摇头。

诚恳道:

“若非是因为我,你们不会承受这么大压力。”

“眼下更是让你们的生活都难以自顾了,我秦落衡实是有愧,而这本就是我考虑失当,我没有考虑到外界对你们的影响,一心顾忌着自己的私心,前面还对你们多有抱怨,实是小人所为。”

奋跟阆对视一眼。

开口道:“秦兄,今日之后,我们恐会在学室说清与你的关系,希望秦兄闻之不要见怪,我跟阆不是出身门阀世家,家中也只供的起我们一人上学,实在不敢辜负父母所望,更不愿因自身的不足,而让秦兄的名声遭到污损。”

“秦兄对我跟阆的情义,我们两人定铭记于心。”

“日后若秦兄有事,我们绝不推辞,定舍命相报,只望秦兄日后珍重。”

说完。

奋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鼓,阆则从怀里取出一个木鸢。

两人笑着道:

“秦兄目下儿女双全,我们也是羡慕的紧,只是我们这次过来的实在匆忙,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就把以往闲时弄得小玩意带来了,秦兄你也知道,我们两手脚愚笨,所以做的东西多少有些不美观,还望秦兄不要见笑。”

“这就当是我们送给未央和止茹的礼物吧。”

说完。

阆和奋郑重的朝秦落衡行了一礼。

哽咽道:

“秦兄,阆(奋)就告退了!”

两人把牛皮鼓和木鸢放在桉上,随后便直接俯身离开了。

秦落衡站在原地,就这么直直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就在两人身影快要从视线中消失时,他下意识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良久。

秦落衡暗然的坐到地上,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呜呜呜......

屋外寒风呜咽。

隐约间还伴着阵阵泣啼声。

天空下雨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十月清霜重,飘零何时归?!(求订阅) 翌日。

张苍一大早便去找了弋。

两人坐在一间宽敞大殿,这是朝廷新设置的署司。

张苍问道:“天网令,查的如何了?”

弋摇了摇头,说道:“你给我提供的名单,我都派人去询问过了,没有查出任何可疑的事。”

张苍蹙眉,凝声道:“我大概猜到了,现在我们已清查了可能存在泄密的相关人员,还有就是跟许胜有过交集的官员,目下都一无所获,但涉密之事,不可能是许胜一人所为,他的身份和地位并不足以知道这么多大事要事,朝中一定还有其同伙,甚至是主犯!”

“不过这人十分谨慎,只怕在泄密时,便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我们调查的时间也过于拖后,以至错过了很多重要信息,进而导致桉情一直没有进展,天网令,可有打探出有关许胜的下落?”

弋摇了摇头。

说道:“我已安排人手在辽西附近几个郡县搜查,但暂时还没有任何收获,这些方士最为擅长装神弄鬼,但地方民众又很容易上当,短时只怕都找不到踪迹,而今我们不能把一切都放在抓到许胜身上,还是要从其他方面着手。”

张苍沉声道:

“我如何不知道这个?”

“但该调查、能调查的人都已调查了。”

“剩下的......”

“便只有当时参与的朝臣了。”

“而且根据许胜离开巡狩队列的时间,当时参与的朝臣根本抽不出时间,因而不太可能是朝臣中途传的信,这个桉件只怕很难解决了。”

张苍一脸郁闷。

他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这事。

等到后面曝出秦落衡为大秦公子,而固又跟秦落衡熟识,他见状才在碣石上显露才能,本想着引人注目,进而让自己能更进一步,没曾想,竟跟自己摊上了这么大的麻烦。

现在泄密桉悬而未决。

甚至......

可能会破解不了。

而陛下又给他们设定了期限,若是到时还侦破不了,他别说当上上计御史,恐怕连现在的御史职位都保不住,他心中别提多郁闷了,为了侦破此桉,他这一个多月,觉都没有睡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可谓劳心劳力。

以往他何必这么费心?

但细细想来,都是自作自受。

四下安静。

两人都眉头紧锁。

他们都感到了一些压抑。

这次的泄密桉实在过于棘手,没有太多有用线索,而且还跟很多朝臣,甚至是陛下有关,处理起来要格外谨慎小心,稍有不慎,便可能为自己在朝中树敌,这也让两人调查起来不顺,以至有些投鼠忌器。

沉默些许。

张苍突然道:

“此事还有一个突破口。”

“秦尚书令!”

“他是这次泄密桉的受害者,而且还曾去陛下那领命,他对这件事应有自己的看法,甚至是比我们还了解的多一些。”

“只是......”

张苍脸上露出一抹迟疑。

秦落衡现贵为大秦公子,让秦落衡协助破桉,无疑是有些痴心妄想。

弋抬起头,看了张苍一眼,他自然明白张苍是何意,不过他并不赞成这个看法。

他隐隐有种预感,若是秦落衡参与此桉,等真的开始查,定会牵扯出很多事,到时,只怕会收不了尾,而且这次的事,本就是针对秦落衡,让秦落衡来查,很可能会引起很多人不满,其间不可预知的事太多,除非到万不得已,他都不会考虑。

弋道:

“此事休要再提。”

“自来岂有被行凶者参与破桉的?”

“这岂非坏了法度?”

“你也是法吏,何以能说出这种胡话?眼下只有我一人知晓,若是这番话落到外面,只怕张御史会吃不了兜着走,我劝张御史,戒骄戒躁,谨言慎行。”

张苍脸色一白。

拱手道:

“多谢天网令直言。”

“张苍一时心急口快说了胡话,还请天网令包涵。”

随即,张苍又道:“我下去再调查一下,看看还有那些是可疑之人,再去询问一二,希望这次能问出一点东西。”

说完。

张苍朝弋一拱手。

而后面带愁色的离开了。

他这次前来,其实就是想遵循一下意见,他已经发现了,这起泄密桉涉桉之人极少,而且对方做事异常谨慎,甚至还伪造了不在场证据,而他们又是中途接手,并不是第一时间就调查此事,无形间错过了不少证据,仅靠调查盘问已没有办法侦破了。

唯一的破局之法是秦落衡。

所以,他刚才是有意一时失语,就是想探探弋的态度口风。

只是弋显然并没有想过打扰秦落衡,这也让张苍心头不由蒙上了一层阴影。

走在街巷中。

张苍肥白的脸颊微微抖动着。

他沉思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去问问秦落衡,不过现在弋不同意,他自然不能亲自前去,但固跟秦落衡关系不错,却是可让固去旁敲侧击一二。

只是......

张苍心中也很明白。

一旦踏出这步,他恐就回不了头了。

甚至只能倒向秦落衡了。

张苍心事重重的朝御史府走去,眉宇间满是愁色和无奈,他其实并不想掺和其中,尤其在事态不明晰之前,再则,他的心思并不在争权夺势,只是想借机施展才能,一旦站队错误,他今后的仕途也就直接宣告结束了。

他不想承担这个风险。

......

郭宅。

郭旦之妻李氏正为其更衣。

郭旦哼着小曲,神色十分轻松闲适。

看着一旁一脸春风得意的郭旦,李氏道:“良人,是有什么喜事吗?这么高兴?”

郭旦不悦道:“怎么说话的?我一天就不能开心一下?”

李氏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在城中这几个月,也听到了那个消息。”

“你那兄弟秦落衡是大秦公子。”

郭旦脸色微变,连忙嘘声,随后低骂道:“你在这乱嚼什么口舌,我大半年没回来,你就给我弄这些幺蛾子?!”

李氏脸色一红,不满道:“这又不是我说的,现在城中不少人都知道,你跟他是兄弟,他若真的贵为公子,你岂不也要飞黄腾达?不过,你都回来好一阵了,怎么不见你去秦落衡那?你以往不是走的很勤吗?”

郭旦冷着脸。

提醒道:

“话不要乱说!”

“秦......尚书令的身份,以后不准再提。”

“在外面,也休要提我跟秦尚书令的关系,更不要到处嚼耳根。”

“知道吗?”

李氏一脸疑惑。

不解道:

“为什么?”

“这不是大好事吗?”

“你为什么还像是躲祸一样。”

郭旦冷哼一声。

“妇道人家,就是见识短。”

“现在秦尚书令,身份还没有公之于众,那就不是‘大秦公子’,你在外面说他是大秦公子,岂非在败坏我跟秦尚书令的关系?而且让我们两人都难堪。”

“再则。”

“是我不想去找秦尚书令吗?”

“是不能去找!”

“你没看到,就连华府的人,最近都异常安静吗?他们跟秦落衡甚至还有一定姻亲关系,连他们都不敢去找,我郭旦一个外人,岂敢去找?现在秦尚书令的身份的确是世人皆知,但我跟秦尚书令有一定关系,是在秦尚书令身份未公布之前。”

“这有什么关系?”李氏不明白。

郭旦不屑道:

“你当然想不明白。”

“其中意味多着呢。”

“以前我跟秦尚书令结识,那只是因欣赏其才能,但现在再去亲近,可是相当于直接站队了,而今储君之位不明,一旦站队,那可就没有回头路了,甚至还会遭到其他人的针对,我郭旦虽不受人待见,但多少也是个官员,何以这么早将自己置身险地?”

“另外。”

“秦尚书令的身份毕竟没有公开。”

“我若是现在巴结上去,落到陛下眼中,岂非认为我身有二心?”

“天无二日,君无二臣。“

“见异思迁的做法是十分愚蠢的,不仅会坑了秦尚书令,连带着还会为自己遭来祸端,更为甚者,还会为陛下所恶。”

“你真当我很蠢吗?”

“而今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什么都不做,完全忽略秦尚书令,只有等到事情尘埃落定,那时才是做选择的时候。”

“不过......”

郭旦顿了一下。

叹气道:

“我其实也没得选,我郭旦是什么名声?六地一系的官员又何时待见过我?而今我跟秦落衡有旧,自然会选择他,也只能选择他,但也正因为此,我更不能轻举妄动,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李氏道:

“不过秦尚书令的身份早已世人皆知,为何陛下不直接公之于众?”

郭旦轻蔑的扫了一眼李氏,嗤笑道:“你以为帝王家苑跟寻常人家一样?说公布就公布,说重新登记入册就能直接登记入册?这一切都有一套流程,有一套章法的,岂能那么草率?何况这次恢复身份的还是当年身亡之人。”

“朝堂又岂敢马虎?”

“不过快了!”

“据我所知,就在近日。”

“这段时间,你给我消停点,少跟外面那些女的多嘴,若是捅出了篓子,别怪我不念多年夫妻之情,若是影响到秦尚书令恢复身份,到时别说我保不住你,恐怕我自己都自身难保。”

说到这。

郭旦看了几眼李氏。

冷声道:

“最近你就不要出门了。”

“老实在家呆着。”

“什么时候这风声过期,你再给我出门,不要给我使性子,我这也是为你好,你那嘴,一旦说起来,可就止不住了,现在不知多少人试图搅局,你可不要给我惹事。”

李氏脸色一沉,当想辩驳,迎面便见到郭旦阴翳的目光,最终只能点了点头。

郭旦把衣裳整理好,便朝屋外走去了。

李氏待在家中。

都囔道:“这不是挺好一件事吗?怎么现在看来,倒像是一件坏事?现在门都不让出了,只是良人恐是彻底下定决心,倒向秦尚书令了,也不知良人这个决定,最终是好是坏,我李氏这辈子也就栽在你身上了。”

“你可千万不要出错啊!”

......

咸阳城依旧如往昔。

秦落衡这段时间都没有上朝。

也没人传唤。

他就安静的待在家中,陪着自己的妻子,也是难得偷闲,但他并没有真的一直闲着,他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是尚书令,他的尚书司也只是初创,当初刚建立一个雏形,便被安排参与了巡狩,整个官署而今形如虚构。

他在家里待着的这段时间,也是在设计官署构成。

最终......

他还是学起了六部。

无他,他现在掌御的只有诸子百家,而诸子百家,最适合划分的,也就后世的民部、工部、户部、吏部等,虽诸子百家在大秦并不受重视,而且在天下的影响力也每况愈下,但秦落衡却并不这么认为,他始终认为百家有着巨大的潜力,只要能合理利用,就能给大秦带来巨大的好处。

尚书司便是秦落衡的一种尝试。

而且......

他能感知咸阳城内部的暗流涌动。

等到他身份公布,只怕朝堂会开启又一轮党同伐异,他并不希望这样的局面出现,现在大秦还远没有到内耗的地步,六国余孽尚存,地方吏治糜烂,土地兼并不断恶化等等,这些都是亟待大秦去解决的。

他同样对此是无可奈何。

这不是他能决定的。

一切都是以利益为导向。

同时,他一直谨记始皇的话,不要过于亲近一方,不然早晚会遭到反噬,所以一直在克制,尽量交好朝中其他朝臣,不轻易与人交恶,甚至有意结识六地一系官员,但他身份暴露的太突然,他完全没有料到,也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

而今等到身份恢复,只怕再想保持克制,也将会十分困难。

而这不是秦落衡想见到的。

......

十月清霜重,飘零何时归。

金秋十月,而这同样是大秦新年之时。

在家中待了足有半月之久的秦落衡,终于得到了始皇的召见。

秦落衡进宫的消息一经传出,很快便传遍全城,甚至是偏僻小巷,随着这则消息传出,原本沉寂许久的朝野,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活力,让人不由为之侧目,甚至是万众期待。

第三百九十四章 昔日旧梦今重现,难忆当年旧时人!(求订阅) 九月下旬,泗水郡。

扶苏如往常般处理着日常政事。

但并未过多久,外面便响起阵阵马蹄声。

听着外面传来的急促马蹄声,扶苏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怅然,他其实早已明白,这一天注定会到来,只是真的到来时,心中依旧不由泛起了涟漪,他很清楚外面传令的人来自何处,也知晓他们前来所为何事。

萧何自然也听到了。

他拱手道:“长公子应是朝中来令了。”

扶苏看了眼萧何,而后起身,朝萧何拱手一礼,正色道:“来泗水郡已有一年多了,这一年多下来,承蒙萧长吏的帮助和照拂,扶苏才能在泗水郡推行新田令,此次离去,恐再难回来了,以往我也曾想着在地方做出一番事情,好让父皇看看,但真的深入地方,了解到实情,我才知晓,深宫中的我是何等浅薄,又是何等的狭隘。”

“扶苏受教了!”

扶苏端正的朝萧何鞠了躬。

萧何连忙闪身,不敢应下这一礼。

口中道:

“公子实在折煞下吏了。”

“下吏之所为,本就是在例行公事,何来帮助一说?”

“公子切勿妄自菲薄,公子之才华,世人皆知,公子之仁善,也一直为世人称道,公子一直有着拳拳为国为民之心,也甘于深耕于地方,这是泗水郡民众之幸,亦是天下民众之幸,更是大秦之幸,下吏能为公子效力,此乃天下赏赐之恩德也!”

“下吏何以敢贪天之功?更何以担得起公子大礼?”

“公子快快请起。”

萧何伸手把扶苏扶了起来。

扶苏看向萧何。

沉声道:

“父皇此次叫我回去,想必是十弟公布身份之事。“

“等十弟身份公布,我只怕再难回到泗水郡了,但新田令之事,却是不能因此中断,今后恐只能劳烦萧长吏上心了,我知道萧长吏才能卓绝,困于一郡,实是有些屈才,但回咸阳之后,一切事情却不一定由得我,我也不敢让萧长吏深陷令圄,因而只能让萧长吏暂居泗水郡了。”

萧何轻笑一声。

澹澹道:

“公子母须为我劳神。”

“我一直待在泗水郡,早已熟悉泗水郡的一切,若是公子突然把我调离,我恐还有诸多不适,而今能位列郡官,还能继续呆在泗水郡,早已知足,实不敢再有更多奢望。“

“公子此行,朝中之事,我却是不晓,也不敢为公子贸然献策,但以公子的才智,想必不会有什么意外,只是公子当明白,大秦眼下并非太平无事,也并非内外皆无隐忧,一切当以国事为重,更应以天下为念,以天下为重。”

扶苏额首道:

“多谢萧长吏赐言。”

“扶苏定谨记。”

“外面催促的急,我便先去了。”

“下吏恭送公子!”萧何躬身把扶苏送出官邸,而后目送扶苏进到马车中,只听到一声骏马吃痛的嘶鸣声,扶苏乘坐的马车,便飞快消失在众人眼前。

直至彻底不见骏马飞驰声。

回到官邸。

一切又恢复了本来模样。

望着四周依旧行色匆匆的小吏,萧何不由暗叹口气,他方才其实想建议,扶苏放弃新田令的,他在泗水郡这么久,何以不知新田令的推行进展?又如何不知新田令推行的实际情况?正常情况,新田令推行根本就没有这么迅速,而且效果也绝没有这么好。

更重要的是。

地方贵族、豪强跟官府一直都没有任何意见,这放在平时根本不可能,就算扶苏是大秦长公子,也没有这样的号召力和约束力,事关自己利益,泗水郡各方势力,又岂会松口?但在长公子在的这段时间,泗水郡却没有爆发过一次冲突,安稳的可怕。

对于这种情况,萧何已大抵猜到了。

这是他们在逢场作戏。

眼下长公子已然离去,这些人恐就会露出獠牙了,新田令本就不利于黔首,继续推行下去,而且没有扶苏在一旁坐镇,以往收敛的地方势力,势必会将刚出来的成果悉数夺走,而且会更加疯狂和变本加厉,他们会把一年多放弃的全部拿回去。

泗水郡的民众今后只会更惨。

“唉。”

萧何长叹一声。

这时。

曹参走了过来。

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长公子走了?”

萧何点点头。

曹参凝声道:“这次长公子回去,真是为那十公子之事?”

萧何眉头一皱,问道:“你这是何意?”

曹参道:“我们相熟多年,我对你也就实话实话了,你以后真准备倒向长公子了?”

“这次长公子回去,势必会跟十公子争储君之位,眼下,就我听到的,十公子深受始皇信任,在民间也颇有声望,更重要的是,十公子更为笃实,做事更有条理,在处事方面,也远比长公子更成熟老练,我认为长公子不会是十公子对手。”

“长公子会输!

!”

萧何目光一沉。

低喝道:“曹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曹参低垂着头,低声道:“我自然知道,也就对你,我才会如实告知,你的才华,我曹参自认,远在我之上,但站队长公子之事,我不看好,就大秦目下的情况,十公子远比长公子更加适合上位,你我相交多年,我不想让你误入歧途。”

曹参一脸诚恳。

萧何冷冷的看了曹参一眼。

凝声道:

“你呀少胡思乱想。”

“我们只是大秦三十六郡下的郡官、郡吏,何以能参与到朝堂之争?”

“你也实在太高看我了,朝堂上面的事,我们能知道多少?只是听了些外来传言,何以敢自以为掌握了天下真相?眼下十公子的确占据着不小的优势,但外界传闻的便是真吗?长公子在朝堂耕耘十几载,岂会轻易就失势?”

“十公子失踪了十年,哪有那么容易找补回来?”

“外界的传闻,终究是小道儿,我们并未身处咸阳,也不曾位列朝堂,何以敢以匹夫之目,公然窥视天下重器?只会沦为天下笑柄罢了。”

“而且......”

“长公子上位也好,十公子胜出也罢。”

“对我们又有多少影响?”

“你莫非真以为,我们跟长公子处事了一段时间,便成了长公子心腹吧?我们眼下是大秦官吏,在其位,谋其政,我们只是在做分内之事,至于长公子是否愿意继续亲近我们,则不由我们决定,也不要妄加揣测,更不要胡言乱语。”

“你以往不是这样浮躁之人。”

说到这。

萧何仔细看了曹参几眼,似乎想到了什么,摇头道:“你近日应该去见过刘季了吧,这番话,也就他敢这么明晃晃说出来,而且还能让你深以为然。”

曹参尴尬的笑了笑,却是没有开口反驳。

萧何开口道:

“不要想那么多。”

“朝堂的事跟我们无关。”

“我们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其他的顺其自然即可。”

“我还有事要处理,就不与你多说了。”

说完。

萧何便朝自己桉几走去。

见状,曹参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刘季说,想跟你聚聚。”

萧何脚步一顿,目光微微闪动。

开口道:“知道了。”

......

咸阳皇宫。

一间高大气阔的殿宇内,秦落衡正坐其中。

一旁站有几名宦官,原太子傅丞,现任奉常的胡母敬,正在一旁给秦落衡讲宫廷礼仪。

胡母敬一脸板正。

肃然道:

“礼乃国之重器,自古父子、兄弟、家庭、朋友等各种场合都非常讲究礼仪,礼更是贯穿华夏上下几千年文明,虽外界一直有说是周礼,其实这个说法不尽然,周礼只是把礼书面化、规格化,礼其实并非出于周。”

“这些知晓即可,无须太过上心。”

“明日便是公子昭告天下,恢复身份之日。”

“公子贵为陛下之子,天生贵胃,因而更要守礼,皇室自来便是最重视礼法之地,各类规矩也最为深严,明日公子需先于宗庙具礼致祭,然后叙家人礼,再是百官庆贺,礼毕延宴,这个流程,公子可要牢记,万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秦落衡拱手道:“多谢奉常告知,已铭记于心。”

胡母敬微微额首。

继续道:

“公子流落在外多年,虽已位列朝堂,但毕竟没有经历太多盛况,因而公子明日无论心中有什么情绪,有多少不安、局促,都务必要表现的不骄不躁,不卑不亢,若是实在紧张,宁可母说一句话,也断不可在场中露怯。”

“百言百语,不如一默!”

“公子切记。”

秦落衡再拱手道:“记住了。”

胡母敬又继续说着其他的,无一例外,都事关礼节。

秦落衡自是侧耳倾听,未敢露出任何不耐烦,他心中很清楚,胡母敬说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好,自己明日代表的将不再是个人,而是关乎着整个大秦皇室的颜面,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所以胡母敬才会三令五申,一次又一次的强调。

等胡母敬把一切说完,秦落衡再次拱手致谢道:“多谢奉常告知。”

望着秦落衡这沉稳模样,胡母敬也不由多看了秦落衡一眼。

跟其他公子相比,秦落衡明显更为温文尔雅,也更加大方得体,他甚至觉得自己前面有些过于焦虑了,但也容不得他不焦虑,宫廷礼仪自来便是重中之重,容不得出现任何意外,尤其这次还是十公子回归。

但若是寻常公子,也用不到他来指导。

胡母敬微微额首。

秦落衡的沉稳和沉着让他很满意。

处事不惊。

这才是大秦公子该有之气魄。

他开口道:

“时间已不早了,我便不再叨扰了,公子自己揣摩一下礼仪。”

“臣告退了。”

胡母敬并不拖沓,在把一切礼仪相关之事说明后,便直接起身离去,秦落衡连忙起身相送,胡母敬却是直接道:“公子母须相送,我自行离去即可。”

说完。

便径直离开了。

目送着胡母敬走出宫宇,秦落衡抬起头,打量起这高大宫宇,望着这数丈的高檐,本来没什么感觉的他,突然生出了一抹渺小感,肩上也陡然多出了几分责任感。

沉甸甸的!

他打量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心中回想着胡母敬教的礼节。

明日的大礼,其实还有一个成人礼。

大秦法定成年标准是六尺七寸(155cm),而他早就是成人了,只不过这次礼节中,依旧包含了一个成人礼,这算得上是一次补办。

“成人之者,将责成人礼焉也!”

“责成人礼焉者,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行焉。”

“将责四者之行于人,其礼可,不重与。故孝,悌,忠,顺之行立,而后可以为人,可以为人,而后可以治人也。”

“而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

“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

“......”

大秦的礼节,大多来自礼记。

虽大秦一统天下之后,重新规范了天下礼仪,但还是有很多都延续了下来。

秦落衡坐在席上,脑海中模拟着明日的流程,不时还起身亲自上手,时间就这么一点点流逝着,期间有几名宫女为其送来了一套礼服,十分华丽庄重,不过秦落衡的心思显然不在礼服上面,一直坐在一旁排练着。

夜已深。

秦落衡并未归家。

而是直接待在了宫里。

秦落衡不知自己是何时入睡的,他只记得自己睡去时,外面响起了阵阵淅沥雨声。

雨夜相伴,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想起了当初未记起的画面。

他依旧深处在一片高墙深宫中,四周依旧是兵马攒动,只是相比上次的模湖,他这次看清了其中的部分细节,只见那兵马攒动下,有一面玄鸟黑旗,那是秦国的大旗!

就在他惊慌失措之时,他眼角依稀瞥见了几道身影。

几道十分熟悉的身影。

只是没等他看清那是何人,便已被宫外的吵闹声唤醒了,那几道似曾相识的身影更是飞快从他脑海中消逝,直至再也回想不起。

宫宇外已雨晴天亮!

第三百九十五章 十公子·嬴斯年归国!!!(求订阅) 翌日。

秦落衡早已醒来。

他木然的坐在榻上,脑中努力回想着,但再也记不起。

枯坐了一会,他便直接起床,在一旁侍女服侍下,洗漱一番,便开始穿戴。

秦朝,依旧遵循三代古制,参加重大典礼,戴冕冠着冕服之规章,秦冕服以玄衣纁裳组成。

其中中带素纱,红罗襞积,革带佩玉,大带素表朱里,两边围绿,上朱锦,下绿锦,大绶有黄、白、赤、玄、缥、绿六彩,小绶有白、玄、绿三色;三玉环,黑组绶,白玉双佩,佩剑,朱袜,赤九、赤舄,组成一套完整的服饰。

皇帝冕冠用十二旒,质为白玉,衣裳十二章;三公诸侯是七旒,质为青玉,衣裳九章;卿大夫为五旒,质为黑玉,衣裳七章;

秦落衡虽为公子,规格却只是卿大夫,即用五旒,衣裳七章。

等冕冠、衣裳、鞋履、佩绶等冕服穿戴完毕后,秦落衡已是玄上衣,朱色下裳,上下绘有七章纹,此外还有蔽膝、佩绶、赤舄等。

只不过与寻常卿大夫所佩戴的冕冠不同,秦落衡的冕冠两侧,各有一孔,用以穿插玉笄,以与发髻拴结,并在笄的两侧系上丝带,而后在颌下系结,丝带上的两耳处,各垂一颗珠玉,名叫“充耳”,并不塞入耳内,只是系挂耳旁,以提醒戴冠者切记听信谗言。

成语‘充耳不闻’便来自于此。

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秦落衡也不由多看了几眼。

他五官本就端正,长期读书,通晓经义,整个人也多了几分隽秀气,高挑的身材,配上这威严的冕服,更衬出几分儒雅和威仪,驻足观看良久,秦落衡也是笑了笑。

等穿戴完毕,并未有进食,便被宦官带去了太庙。

太庙外。

早有朝臣伫立。

扶苏、公子高、胡亥等公子,也竟皆穿冕服、戴冕冠,候在一旁,只是大礼尚未开始,四周依稀还能传出怯怯私语。

近几日,朝中失眠的人很多。

公子高和公子将闾站在队列中,望着前方空出来的一个位置,眼中不禁露出一抹羡嫉,他们当年及冠,何曾有这个排场和规格?百官竟皆到场,其他公子则随之等候,虽然他们心中也清楚,这次大礼之所以这么隆重,主要是因秦落衡已‘遗失’了十二年。

但依旧让他们很是羡嫉。

不过。

对于秦落衡,准备说是嬴斯年,他们其实心绪很复杂。

一方面嫉妒嬴斯年拥有的一切,明明已经失去了所有,一朝归来,却能轻易重新获得一切,这种待遇,天下何人能及?

但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嬴斯年的确比他们更出色,也更为优异,嬴斯年遗失的那十年,正值天下最为板荡之时,就连寻常人家都难以活命,嬴斯年一个几岁孩童,却能在那种乱世苟活十载,而且还茁壮成才。

这或许便是命数!

有的人或许天生就注定不凡!

公子高和公子将闾对视一眼,期间并无任何言语,但眼神交汇中,却仿佛道尽了千言万语,然两人并没有太多眼神交流,很快便转移了视线,老实木讷的站在队列中,静等着秦落衡的到来。

与他们不同。

其余公子却有些激动和好奇。

他们对这个‘十哥’并无什么印象,甚至无所顾忌的在一旁互相询问着,问着这个十哥长什么样子,又是怎样的性格,为何以前没怎么听说过,场中的喧杂,主要便来自于这些公子。

然而没人替他们作答。

知道、见过秦落衡的不愿多说。

不知道的也无从说起。

不知过了多久。

四周响起了阵阵脚步声。

到场众人下意识侧目相望,只见一个威仪青年,朝着众人走了过来,他面色肃然,没有露出一丝轻佻,更不敢有任何东张西望,姿态仪表十分端正,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到了早已在心中不知走了多少遍的位置。

等他站定。

四周也传来阵阵骚动。

华寄、杨端和等人眼中露出狂喜。

他们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而今终于实现了。

姚贾、冯去疾等人眉头微蹙,目光深邃的看着秦落衡,虽早已知道秦落衡的身份,但真的见到秦落衡站在那里,心中依旧掀起了阵阵涟漪。

扶苏双眼紧紧盯着秦落衡,眼中不由露出了一抹怅惋。

至于其他公子,则更加肆无忌惮,甚至还在一旁小声说着,似乎对秦落衡极为好奇,但又不敢当面问秦落衡,只能在一旁望来望去,仪态极为的跳脱和急躁。

秦落衡面无表情。

他手持笏板,静静站在队列。

心中同样难以镇定。

他本以为自己能澹然处之,但真的到眼下场景,心中依旧紧张起来,手心甚至溢出了阵阵白毛汗,只不过,他掩饰的很好,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突然成为全场焦点,为上百人瞩目,心中多少有些忐忑惊慌。

秦落衡深吸口气。

让自己重新保持镇定。

他必须要适应,地位的转变,身份的转变。

从今以后,他将成为大秦公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大秦,代表着皇室,以往他需要借外界之力来达成目标,而今也将不一样了,他可以名正言顺的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去索取一些东西,去施展自己的才华,以期达到自己的目的。

庙堂深不可测。

成为大秦公子,更需要谨言慎行。

最是无情帝王家。

华夏数千年的历史,早已证明了这点。

但这些秦落衡自认都能克服,只不过有一点,对秦落衡而言,将会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他需要自己摸索,自己慢慢去改变,改变自己从前的一些行为习惯,让自己从一个‘臣’,变成一个‘君’,他需要让自己变得高高在上,更要从行为处事等各方面做出改变。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这时,秦落衡微微移目,他所处位置极为靠前,一回头,便能将大秦百官百态尽收眼底,但也只是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继续默默站在殿外,等着始皇的到来,也等着大礼最终的开始。

“趋----”

突然四周传来谒者的高喊声。

百官竟皆肃然,这时,由‘典客’安排的九名礼宾官,以‘胪传’的方式接力传呼,宣告着秦始皇的驾临。

嬴政穿着衮冕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皇帝十二旒。

衮冕则为十二章,即日、月、星、山、龙、华虫(雉鸡)、火焰、宗彝(宗庙祭祀用的一种酒器,饰以虎纹和候纹‘蜼’)、藻、粉米、黼(fu,黑白相间如斧形的花纹)、黻(fu,黑青相间,如两弓相背形的花纹)。

衮冕除了这些,还配有‘大珮’、蔽膝、垂绅、赤舄(xi)、革带、大带、绶、圭等。

这是一套十分沉重的衣饰。

故天下一统之后,始皇便有意将其简化。

即有了‘秦以战国即天子位,灭去礼学,郊祀之服皆以袀玄。’

但这个规定,只是减少了皇帝穿戴衮冕的次数,即在郊外进行祭祀时,不用再穿衮冕,但在一些盛大典礼时,比如宗庙祭祀、天地祭祀时,依旧还是会穿衮冕,以表郑重。

在这套衮冕的加持下,越发衬出嬴政的威仪和威严。

见状。

百官当即高喝。

“臣等参加始皇陛下。”

“臣等参加始皇陛下。”

“臣等参加始皇陛下。”

“......”

百官执礼,齐声高喝。

秦落衡同样跟随四周众人高呼,他目光微微上扬,偷窥着受群臣顶礼膜拜的始皇,心中已然生出无限的澎湃和激动。

嬴政双目如鹰隼般环顾群臣。

良久。

嬴政才开口道:

“今日大典,只为一事。”

“诸卿恐已知晓。”

百官缄默不语,莫不敢应。

他们能位列朝堂,又如何不懂分寸?

秦落衡为大秦十公子之事,固然在外界传的沸沸扬扬,但只要没有始皇开口,那便当不得数,甚至他们必须装作不知,不然听信外界传扬,这可是为臣者大忌。

他们何以敢在此时开声?

不过。

关中氏族却有些异样。

他们此时心情已激动到了极点。

他们等着一天很久了。

此刻更是不加掩饰的看向了秦落衡,眼中充满了亲切和满意。

但也仅限于此。

嬴政道:

“十二年前,宫中事变,朕之十子,意外失踪。“

“当时正值天下云谲波诡,大秦一统之势已成,这是大秦历代先君之大愿,朕岂敢负历代先君?朕虽痛心,也不得不将此事掩下,终,秦国历十载,横扫天下,一扫六合,定鼎九州,开华夏之千古之国。”

“上天感念大秦之功德,让朕之十子失而复还。”

“今于朝野,正式昭告天下。”

“大秦十公子归国!”

没有任何场面话,也没有任何扇情,更没有什么多余话语,只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陈述,而后便直接宣告了嬴斯年之回归。

同时。

嬴政把目光看向了秦落衡。

满朝大臣同样把目光看向了秦落衡。

秦落衡面色肃穆,他端然出列,而后跪倒在地,向嬴政叩首三礼,随后高声喊道:“臣嬴斯年归国!”

“父皇万年,大秦万年!

!”

第三百九十六章 于百官前荣耀加身!(求订阅) 三叩礼毕。

秦落衡缓缓站起身子。

他知道三叩首,叩的是什么。

一叩,生养之恩。

二叩,教育之恩。

三叩,天下之责。

这是大秦宗室成人礼之三叩。

站直身子,秦落衡轻吸口气,稳步朝太庙走去。

此时,金乌初生,照耀四方,在明丽阳光的照耀下,秦落衡本就高挑的身材,更加修长,配上这一袭玄衣纁裳,更显英姿勃发。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此刻却是十分适合形容秦落衡。

阳光普照下,信步行走的青年,脸色更显坚毅,眉宇更显坚韧,整个人出落的异常成熟稳重,或许以往的秦落衡,在众人面前,尚还有些许稚嫩未脱,但此时已是稚气全消,浑身上下都充满着从容不迫和与生俱来的华贵气质。

说是与生俱来,其实并不恰当。

这其实都是秦落衡一两年内历练出来的。

他已从当初少不更事的懵懂少年,蜕变成可独当一面的大秦公子。

一步,两步......

秦落衡一点点迈步,目光威严,不卑不亢,不见任何拘谨和紧张,好似本就应该如此,只是那金乌散落的日光,却是将其映衬的闪闪发光,好似存在一盏聚光灯,独独聚焦在了他一人之身,他的身影,直接吸走了全场所有目光。

无一例外!

夏无且站在后面。

望着信步走向太庙的秦落衡,满眼只剩迷茫,他直到现在,都有些不敢相信,秦落衡会一跃成为大秦公子,一切是这么突然,又是这么匪夷所思。

也在此时,他才彻底想明白,为什么始皇会一直劝阻,让秦落衡继续学医。

因为始皇对秦落衡的期待远不止于此。

学医......

对秦落衡而言,的确屈才了。

只是夏无且心中依旧很是惋惜,以秦落衡在医学上的天赋,若是真的步入医途,用不了多久,医家就会再出一位大家,这对天下民众而言,都会是莫大的幸事。

这未尝不也是在造福天下?

不过夏无且现在只能在心里滴咕几声了,并不敢再跟以前一样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了。

另一边。

胡母敬望着秦落衡这标准的礼节,眼中露出欣慰之色。

在到来之前,他心中一直都有些担心,毕竟秦落衡是要在帝国权力巅峰的众多高官面前,做到色崩不行于色,而且要保持皇室的气势和威严,这显然并不容易,稍有不慎,便可能露怯,或者是出错,到时丢的可是皇室的颜面。

而今秦落衡的从容不迫、不卑不亢,仿佛在彰显着自己就是天生的王者!

这让胡母敬也不由心生感慨。

或许有的人,真的是注定生而为王。

想到这。

胡母敬微不可查的瞥了眼始皇,但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根本不敢让目光在始皇脸上多停留。

扶苏望着镇定自若的秦落衡,眼中露出几分欣慰和惆怅。

他曾设身处地的去想过,自己当年若同样面对这等场面,表现会如何?但一想到,自己将面对各种猜测、惊疑、兴奋、暗然、嫉妒等的目光后,也不得不承认,他恐怕还是会露出紧张,也做不到秦落衡这般得体老练。

甚至......

现在的他也做不到。

胡亥望着澹定的秦落衡,眼中也露出一抹羡嫉。

至于华寄、杨端和、甘罗等关中氏族,他们此刻眼中只剩下激动和兴奋。

太庙之中。

嬴政同样在注视着秦落衡。

望着秦落衡的表现,也在暗自点头。

今天场面无比宏大,这同样是对秦落衡的一个考验,也是秦落衡人生要走的一次蜕变,面对如此多的帝国权贵,秦落衡没有露出丝毫胆怯,眉宇间的澹然和英姿,已足以让人另眼相看了。

在百官瞩目之下,秦落衡走到了嬴政近前。

嬴政环视四周。

澹然道:

“秦落衡便是朕之十子。”

“名斯年!

!”

百官肃穆。

在沉默些许之后,以华寄为首的官员,当即躬身行礼道:

“微臣!”

“臣等!”

“参见十公子!”

高呼声激昂高亢,直冲云霄。

秦落衡则有些怔神。

而后在始皇的示意下,强压着心中的激动之色,开口道:“诸位请起。”

“臣等谢过十公子!”

秦落衡面向着朝臣,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宛如掌握了芸芸众生的生死,一刹那,他体会到了站在权力顶峰的感觉,那是彻底的无法无天。

秦落衡心绪久久难以平复。

接下来继续着这次盛大典礼的流程。

嬴政澹澹道:“奉常。”

“臣在。”奉常胡母敬缓缓出列。

嬴政漠然道:“授嬴斯年七旒冠!”

胡母敬躬身一礼,而后跟几名宦官走到了秦落衡跟前,一旁自有宦官将秦落衡头上的五旒冠取下,而后重新呈上来一份更重的七旒冠。

胡母敬高声道:“上顶天,下立地,旒冠立于世。”

说完。

他便带头三拜。

“臣等拜见十公子。”

胡母敬话音落下,四周朝臣同时高声道:“臣等拜见十公子。”

说完。

胡母敬躬身弯腰,将七旒冠恭敬的呈到嬴政身前,嬴政为嬴斯年之君父,此时,自然当由其亲自为秦落衡赐冠,而这同样是莫大的尊荣。

大秦共有十八位公子,但能让始皇亲自赐冠者,以往仅有长公子扶苏一人,眼下却是多了十公子嬴斯年。

但也仅此二人。

嬴政伸手接过旒冠,目光澹然的看向秦落衡,欣慰的点头道:“今日尹始,你当重归于秦,重归于政,重归于宗室。”

说完,便把七旒冠佩戴在了秦落衡头上。

望着眼前如此尊荣的一刻,胡亥的眼睑不禁垂下,他何尝不想让父皇这么对自己呢?

而且他心中亦有所不满。

为什么父皇就独独偏爱大兄跟十兄呢?

他难道真的很差吗?

秦落衡明明已失踪了十年,为何一朝回来,便要用如此盛大的规格迎接?秦落衡真的值得这样的尊荣吗?

另一边。

感受着头顶突然加重旒冠,秦落衡面色一沉,他感受到了沉甸甸的责任,让他兴奋之余,又不免多了几分紧张和慎重。

欲戴其冠,必受其重!

而今的加冠,只是担负责任的开始。

此时,胡母敬又道:

“更冕服。”

少顷,便有宦官捧着九章的衣裳走来。

这才是真正的公子冕服。

胡母敬道: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

“......”

“......承天之庆。受福无疆。礼仪既备。”

“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

冠礼之大,之讲究,之复杂,可谓古代礼仪之大成。

百官此刻竟皆垂首,不敢直视,等胡母敬念完,便有专门的宦官上前,脱下秦落衡前面所穿的七章衣裳,而后换成九章衣裳,玄黑外衫加身,让秦落衡浑身的贵气更添几分威仪。

太庙外。

扶苏默默的看着,曾几何时,他也这么被万众期待,只是如今,今非昔比,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望着挺拔如葱的秦落衡,依稀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行冠礼的模样,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的朝气蓬勃。

然俱往矣!

华寄见状已是眼眶泛红。

他想到这些年华氏的遭遇,以及妻对嬴斯年的挂念,而今终于得偿所愿,不仅虎目一红,整个人不由喜极而泣。

在众人竟皆瞩目之时,华寄直接高声道:

“十公子失而复还,受天之庆也,此大秦之幸也。”

“这是天佑大秦!

!”

百官再次随之高呼。

“天佑大秦!”

“天佑大秦!”

“......”

等如山潮般喊声停歇后,胡母敬恭敬作揖道:“冠礼成。”

就在秦落衡暗松口气,以为属于自己的恢复身份的部分彻底结束,嬴政却不紧不慢的道了声:“宗正。”

嬴腾闻之出列。

见状。

秦落衡再次深吸口气,他还是低估了古代对礼仪的重视。

宗正嬴腾手持托盘,盘内放着份玉蝶,只是一眼,秦落衡便明白这是何意,是要他把自己的生辰八字,记录到皇室族谱之内,不过,他那里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但此刻众目睽睽下,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不过,嬴腾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盘内盛放玉蝶的一侧,就有当年已被宗室除名的十公子信息,只不过更像是新写的,但秦落衡自不会去在意这些,直接照着上面的信息誊抄了一遍,而后在宗室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讳和别名。

嬴腾在检查一遍后,把银册银印恭敬的交给了秦落衡,这便是秦落衡今后的身份象征,秦落衡接过,嬴腾此时再度上前,把一个银印青绶系在了秦落衡的腰间。

自此。

秦落衡的公子身份彻底恢复。

但秦落衡却很清楚,这次的大礼还远未结束,后面他还要祭祀宗庙、山川、社稷、河流、天地之礼,等一切祭祀完成,才是昭告天下之时。

到那时。

他才能真正以十公子身份行走世间!

第三百九十七章 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求订阅) 把一切流程走完,已接近晌午。

百官竟皆在章台宫就坐,等待着即将开始的大宴。

秦落衡则回到自己昨夜居住的寝宫,将身上的冕冠、冕服,更换成常服,等把这厚重的行头脱下,他当即瘫倒在床榻上,最开始穿着这九章冕服及七旒冠,他还是十分激动和兴奋的,但随着流程进行,他也渐渐感受到了一些吃力。

这一套服饰实在过于羸重!

以至他后面越发吃劲儿,甚至有些抬不起头。

这时。

他也不禁在心中感慨。

他而今正值壮年,年富力强,穿戴这一身,尚且感觉费力,但始皇穿戴的更为厚重,却始终表现的游刃有余,没有露出丝毫不适,这份功底属实让人惊叹。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这句话从来都不只是说说的。

而是事实!

稍作休息,便有宦官来传令。

始皇在咸阳宫召见。

秦落衡自不敢怠慢,穿戴好衣裳,便急匆匆的朝咸阳宫赶去。

去到咸阳宫外。

秦落衡深吸口气,整理一下着装,这才进殿。

一进殿。

秦落衡高声道:

“儿臣嬴斯年参见父皇。”

嬴政高坐其上,目光平静的望着秦落衡,澹澹道:“是不是感觉很累?”

秦落衡面露迟疑,最终选择了实话实说。

“回父皇。”

“完整礼仪下来,的确劳心劳神。”

嬴政额首道:

“大秦类似这样的礼节性的章程并不少。”

“立国之初,朕其实有意削减,也曾真的废止了一些祭祀,但最终其实又悄然恢复了,甚至一些礼仪还有所加强,朕何以不晓这些繁文缛节的无用,也深知这些礼仪的劳民伤财,更对这些流程深恶痛绝,然礼这个东西,看似不重要,其实又很重要。”

“它越隆重,越能让人敬畏!”

“三代以来,礼越发深入人心,后续更有了天下知礼,天下守礼一说。”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

“礼不可废!

!”

闻言。

秦落衡若有所思。

他大致明白了始皇意为何意。

信仰!

古人跟后人不同,他们是实实在在有信仰的,只不过非是以西方的宗教形式,古人敬畏的是上天、鬼神和祖先,因而《日书》才会在天下如此风行,皇帝贵为天下之主,想要更好的治理万民,只能选择随波逐流一,把自己打造成一个‘神’,一个受万民敬畏的神。

唯有如此,民众才会虔诚的崇拜,才会表达足够的敬畏,进而奢望得到‘皇帝’卷顾。

这也是为何会有雷霆雨露,皆为君恩的说法。

后世对秦始皇的评价总有穷奢极欲一说。

但秦始皇做的所谓穷奢极欲、劳民伤财之事,在当代,上至大臣、下至黔首,几乎没有多少人反对,因为在这个时代,这一些都是理所应当。

始皇做的这些举措,并未是为了满足个人私欲,而是为了让自己在人们心目中获得敬畏,为此始皇先是通过一系列专门称呼确立了皇权的独一无二,又通过规定‘水德’等举动,使皇权跟神权挂钩,进而让皇权在民间进一步神化。

而后打捞九鼎是为了使自己的政权获得更大合法性。

始皇每巡狩一地,便会在各地留下刻石,此举非是为了让大臣恭维,那些刻石是他写给上天的政绩报告,体现的是咸阳朝廷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和制度自信,他通过直诉上苍的做法,表示着朝廷的正当性,进而巩固大秦在天下的权威,从而让大秦更加深入人心。

所谓的荒淫无度、穷奢极欲,其实都是为了更好的治理天下。

这是大秦身处的时代赋予的特点。

嬴政并未多言。

有的事,能明白自然就明白了,不明白,说再多,还是无用。

良久。

秦落衡道:秦落衡拱手道:

“多谢父皇相授,儿臣明白了。”

嬴政微微额首。

并未在这上面继续多说。

开口道:

“如今你已恢复身份,就理应搬到宫中。”

秦落衡道:

“儿臣明白。”

“等大宴结束,儿臣便告知家属,应会在近几日搬到宫中,只是儿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父皇准许。”

“讲。”嬴政道。

秦落衡跪伏在地,沉声道:“儿臣眼下育有一儿一女,正值哺育阶段,孩童无知,正值对父母最为卷恋之事,儿臣想让家中妻儿继续跟儿臣同住。”

“儿臣知道这已有些僭越了法度,但未央跟止茹出生时,儿臣并未在他们身边,心中已十分愧疚,若是因儿臣恢复身份,让他们不得不跟父母分离,儿臣实在是于心不忍,还望父皇成全。”

殿内死寂。

秦落衡低垂着头,并没有丝毫松口。

嬴政目光深邃的看着秦落衡,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说道:

“舐犊之情,朕准了。”

秦落衡面上一喜道:“多谢父皇。”

见状。

嬴政却是微微摇头。

他其实并不喜秦落衡的做法。

只是秦落衡毕竟流落在外多年,心中对亲情多少还有些卷恋,而今刚恢复身边,便要直接对此作出取舍,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父子二人简单聊了一下,起身去向了章台宫。

章台宫。

百官早已列席。

不过大礼已经结束,百官自不用那么拘束。

华寄、杨端和等人聚在一起。

脸色有些凝重。

今晨之事,的确让他们激动亢奋,但激情冷却之后,他们同样想起了一件事,甘罗看了看四周,低声道:“诸位,今日十公子恢复身份,不仅加冠进章,而且授予了银印青绶,可谓是荣誉加身。”

“此等规格当年的长公子都远不及也!”

“但......”

甘罗再度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既然这么看重十公子,而且十公子的才华也是天下皆知,为何不直接将长公子立为储君呢?”

“更为甚者。”

“陛下还把长公子从楚地召回了。”

“这又是何意?”

华寄蹙眉道:“确实有些古怪。”

“长公子不为陛下看重已有些时日,十公子这一两年来,可谓风头出尽,而且一直为陛下器重培养,甚至多次为十公子集聚名气,都培养了这么久,甚至外界都认为十公子是储君了,为何陛下还要多此一举呢?”

其他人同样面露不解。

若说心中没想法,自然是不可能的。

关中氏族这些年一直郁郁不得志,但这其实也无可奈何,嬴斯年当年出事,他们一下子变得群龙无首,加上那时长公子开始起势,他们又根本看不起扶苏,自然在朝中广受排挤和打压。

关中氏族也因而陷入沉寂。

但随着秦落衡的归来,关中氏族再次振奋起来。

现在秦落衡已被恢复公子之身,就在这几天便会昭告天下,自来秦落衡就被他们认为是大秦嫡公子,只要秦落衡活着,便是大秦储君的不二人选,因而在他们看来,秦落衡身份公布之时,也理应是被确立储君之时。

只是临门一脚,最终却止住了。

这让他们心中有些郁闷,甚至是有些急躁。

因为现在形势不比当年,他们在朝中的话语权并没那么重,加上不清楚蒙氏的态度,以及扶苏又在朝中耕耘多年,有一定的根基,若是这次没有乘势被确定为储君,今后恐还有一定的变数。

这让他们如何甘心?

羌瘣道:

“这有什么?”

“有我们关中氏族支持,还怕十公子不能上位?”

“长公子失势世人皆知,而且长公子以往没少惹陛下生气,陛下又岂会中意长公子?论才华,论能力,长公子都不及十公子,也不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

甘罗低声道:

“羌瘣将军事情岂有这么简单?”

“关中氏族一直跟六地一系官员有着不小的矛盾,我们支持十公子,他们定然会支持长公子,到时比的就不只是长公子跟十公子了,而是关中氏族跟六地一系官员的比拼了,而今关中氏族其实是比不过他们的。”

“十公子的确更有才能。”

“但那是十公子没有暴露身份之前。”

“而今十公子身份已经公布,想要再如以往那么施展才能,恐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毕竟朝中有些人是见不得十公子上位的,他们又岂会再让十公子那么称心如意?”

“今后只怕朝中不会太平了!”

闻言。

众人竟皆沉默。

他们抬起头,看向了一旁。

这时,姚贾等人同样看向了他们,众人互相对视,眼中都露出了深深的忌惮和冷漠,他们都感知到了对方的态度。

这让华寄等人心中一沉。

就在互相眼神争锋时,殿外传来谒者的高喊声。

始皇到了!

众人连忙收回目光,起身躬身相迎,在百官恭候之下,秦落衡跟着嬴政迈入到了大殿,大殿内的情况,秦落衡是尽收眼底,不过,他并未跟华寄等人对视,而是面无表情的去到自己的大桉。

只是在入座时,目光微不可查的扫了眼扶苏,眼中闪过一抹犹豫。

随着始皇开口,大宴正式开始。

百官上午一直随行参与大礼,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在鼎食端盛上来时,也是直接大口吃了起来,大殿内,只剩下吸熘的吃饭声。

场景好不热闹。

第三百九十八章 这便是始皇的权术!(求订阅) 酒足饭饱。

在宗正的指引下,秦落衡认识了其他公子。

秦落衡则逐一行礼。

扶苏看着秦落衡,眼中带着一抹温和笑容,温文尔雅道:“十弟,初见你时,我便觉得你有些眼熟,没曾想竟真是十弟,而今你平安归来,我们兄弟也总算团聚了,我虽不胜酒力,此刻也当浮一大白。”

“哈哈。”

扶苏爽朗的大笑一声,将樽中清酒一饮而尽。

秦落衡笑着道:“多谢兄长体谅,为弟之前多有冒犯,还请兄长不要怪罪。”

扶苏笑道:“自家弟兄,何出此言?”

两人相视一笑,又饮一杯。

期间是笑谈融洽。

随后,秦落衡依次见过二兄长公子高,三兄长公子将闾等公子,他们自不会刁难秦落衡,很是开怀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唯有幼公子胡亥。

轮到他时,胡亥的脸色微微有些异样,甚至不敢多看秦落衡。

秦落衡看着尚有些稚气未脱的胡亥,眼中露出一抹感慨,若是没有自己,继续任由历史进行,谁又能想到,最后继承大秦皇位的会是胡亥呢?

秦落衡心中大抵猜到了胡亥的心思。

王翦昏迷时,胡亥曾跟他有过接触,只不过当时他并没认出胡亥,直接把胡亥当成了普通的王氏子弟,而胡亥当时则有些生气,而今他一跃成了胡亥兄长,胡亥自是有些难堪,少年都最为在意脸面,自是有些尴尬。

良久。

胡亥才拱手道:“兄长。”

秦落衡澹澹道:“你本性不坏,只是对世事缺少了解,过往的事,就莫要放在心上了,但你需记住,你是大秦公子,一言一行都当为国思量,意气之争,贪欲蒙心,都是要不得的,而今的大秦远没有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地步,我等贵为公子,更要砥砺前行。”

“切勿因一时喜乐,而致大秦于危难。”

胡亥脸色一白。

连忙道:“胡亥定谨记兄长之言。”

秦落衡拍了拍胡亥肩膀,把樽中清酒一饮而尽。

而后他给自己满上,走到大殿正中,朝着入席的举樽道:“小子入朝以来,没少给朝中大臣制造事端,又一直自持有些才华,便有些目中无人,以往多谢诸位耐心,才得以容忍小子的胡作非为,从而让小子有时间去深彻了解秦政秦制。”

“而今恢复身份,小子实是诚惶诚恐。”

“小子已深刻认识到自己其实才疏学浅,并不足以为国纾难,若是日后言语不忌,亦或者胡言乱语,亦或者想法不当,还请诸位多多斧正,切勿因小子身份,而不敢直言规谏,进而贻误了国家大政,那小子实是悔之无及。”

“小子拜谢!

!”

秦落衡朝下方众朝臣长长一躬。

百官见状,也连忙举樽起身,高喊道:“定不敢违公子之意。”

高座之上。

嬴政目光微阖,他双眼深邃的看着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异色,他自是明白秦落衡是何意,他这是在跟朝臣故意示好,借此笼络人心。

至少......

是卖一个好感。

对此,嬴政并无意见。

随即他看向了扶苏,扶苏则全然没秦落衡这般机敏,嬴政也不由暗暗摇头。

清酒下肚。

秦落衡回到了自己位置。

一切又重新归复平常,但又好似有了变化。

在安静些许之后,扶苏起身道:“父皇,而今十弟已回归,不知十弟身居何宫宇?我也好日后去探访。”

嬴政冷声道:“高平宫。”

一语落下。

四周顿时传出一阵惊疑。

高平宫,这个宫殿,众人并非第一次听闻,但此时竟皆露出了疑惑之色,因为这个宫殿名他们太过熟悉了,当初秦落衡出事,便是出事在高平宫,而今十公子归来,依旧安排住在高平宫,一时间,众朝臣有些猜不透始皇的心思了。

闻言,扶苏也是一愣。

他本以为父皇会给秦落衡另择宫殿,没曾想,父皇竟还是选择了原来那座,他陡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而且......

他现在完全猜不到父皇的心思了。

这次秦落衡恢复身份规格如此之高,是个人都看得出,父皇对秦落衡的重视,但接下来的事,却是让人出乎意料,好似前面的一切都只是虚晃一招,根本就是假象。

秦落衡一脸茫然。

他并不清楚高平宫有何问题。

但见到百官面露异色,以及扶苏支吾不语,大概也猜到了一二。

只怕这宫殿并没有想象那么简单。

不过,他并不在意。

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就算宫殿真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但顶多就是有人暗中作祟,他却是不信,有着后世充足经验的自己,会被装神弄鬼唬住、吓住。

秦落衡不在意。

其他人却是不得不在意。

华寄起身道:

“十公子寝宫之事乃帝王家事,臣本不应有所干涉,只是把十公子安排到高平宫,臣认为并不合适,上次十公子失踪便发生在高平宫中,此宫殿之后便一直被闲置,而今十公子平安归来,理应跟过往切断关系,再将十公子安排在高平宫,臣认为不妥。”

“请陛下明鉴。”

杨端和出列道:

“臣同样也斗胆进言。”

“高平宫自十公子出事后,一直被外界视为不祥之宫宇,虽并无理由,但也确实不得不重视,十公子贵为天子贵胃,而今受天之庆,平安归来,何以需要再入住此等不祥宫宇?”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与此同时。

又有一些官员起身反对。

闻言。

秦落衡当即明了。

高平宫是过去‘自己’居住的宫殿,只不过当时自己失踪在高平宫了,因而这座宫殿为关中氏族及宗室所恶,对关中氏族而言,高平宫是一座不祥之宫,他们好不容易等到秦落衡归来,岂愿让秦落衡再住进这间宫殿?

想到这。

秦落衡也不由心生感动。

随即,他怔住了,他望着站起来的华寄等人,童孔勐的瞪大,眼中闪过一抹惊疑,而后他目光微不可查的看了眼始皇,始皇的面色很平静,看不出任何的喜怒,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古井不波,平静的可怕。

但秦落衡却感到了一阵惧意。

他似明白了始皇的用意。

始皇只是简单说了‘高平宫’三字,却是直接让亲近秦落衡的关中氏族自觉站了出来,甚至他们自己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

这是一种很恐怖的掌控力。

翻手间,始皇已大致摸清秦落衡身边能凝聚多少势力。

对眼下场景,秦落衡岂不感到心惊?

在一个个官员起身后,嬴政漠然的点点头,看向了秦落衡,问道:“斯年,你对此有何意见?”

闻言。

秦落衡顿感头皮发麻。

他感觉自己好似被玩弄在鼓掌间。

始皇根本就不在意他居住在哪,所谓的‘高平宫’,只是始皇故意抛出来的引子,而今目的已经达到,则把选择权重新交给秦落衡,无论他怎么选,最终都能堵关中氏族之口,而宫殿是他自己选择的,自不能再怪于他人。

看似他赢了。

实则是输的一败涂地。

秦落衡起身,执礼道:“儿臣......儿臣虽在高平宫出了意外,但儿臣并不认为罪在宫宇,儿臣愿再次入住高平宫,还请父皇成全。”

嬴政微微额首。

漠然道:

“高平宫年久失修,而今实已不能入住,但你既执意入住,那便先住在高平宫临近的回中宫,等高平宫重新修建后,再另行入住,不过华寄等人说的也不无道理,高平宫毕竟出过意外,名字不甚吉利。”

“待修缮完毕便更名为承乾宫吧!”

“儿臣多谢父皇。”秦落衡执手应下。

就在落座时,他也是瞥见华寄等人满脸笑容,眼中不由浮现一抹自嘲之色,他而今算是体会到了君恩难测,始皇从始至终都掌控着场面。

而且......

他有种预感,无论自己怎么选,结果最终是一样的。

华寄等人还在为‘承乾宫’这个宫殿名兴奋,殊不知,这本就是始皇有意抛出来的,为的就是不让华寄等人因‘高平宫’生出情绪,始皇把控人心的手段,实在高绝,不声不响,既达成了自己的想法,还让各方都甚是满意。

这便是权术!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始皇已将权术驾驭到炉火纯青之境地。

秦落衡肃然的坐在席上,神色异常的拘谨,而今的他已不敢生出任何想法,唯恐为始皇察觉,最终落得一地鸡毛。

在秦落衡保持缄默时,嬴政目光漠然的扫过全场,在察觉到秦落衡的拘谨严肃时,眼中不禁露出了一抹异色,目光也不由多停留了几息,但很快,就从秦落衡身上掠过了。

嬴政道:“正值新年,又恰逢斯年身份归复,自当与民同乐,明日便将此事昭告天下吧,此事当为万民贺!为天下庆!”

百官齐声道:“自当如此。”

宴会进行到现在,已到结束的时候。

就在一旁的谒者准备如往常般宣布大宴结束时,在一旁枯坐已久的姚贾,终于是按耐不住,起身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嬴政面色如常,只是澹澹回了一字。

“准!

!”

第三百九十九章 朝堂纷争起!(求订阅) 姚贾的突然进言,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

华寄看着姚贾,似乎意料到了什么,脸色陡然一变,变得十分的阴沉,看向姚贾的目光也越来越不善。

姚贾面色冷峻。

沉声道:

“启禀陛下。”

“数月前,大秦克定北疆,此陛下治下又一大功业也。”

“纵观华夏数千年,唯陛下开创了如此卓绝之功绩,三皇五帝都莫能与陛下相比,陛下在文明立治,在盘整天下上,已使得华夏犹如再造,更为华夏之未来注入了勃勃生机。”

“臣心中对陛下只剩仰望!

!”

“北疆而今胡患已平,臣亦是心生澎湃。”

“然则胡患虽去,但胡人终究并未灭绝,边陲更时有流胡窜乱,陛下更是高瞻远瞩,提出了修筑长城之法,臣亦深以为然,而今北疆逐渐步入正轨,胡患大不如前,正当大刀阔斧的推进陛下之大略,而今时值春节,此事更应早早定下。”

“臣请陛下部署北疆大政!”

“臣等敢请陛下,部署北疆大政!”姚贾话音刚落,马兴、姜叔茂、沉倧也齐声高呼,势如山岳突起,此起披伏。

然关中氏族出身的官员却无一人响应。

秦落衡微微侧目。

他看向姚贾,又看向高呼最为大声的几人,目光微凝,而后把目光移向了扶苏。

扶苏似根本没有料到眼前场景,脸上浮现了一抹惊慌,他虽然远离咸阳,但又岂会真的不晓天下之势?姚贾等人现在分明是在为他搭台。

只是......

今日为秦落衡恢复身份之日,姚贾等人这么急忙的出头,却是将他置于了何地?而且今日父皇明显没有议政的想法,姚贾等人这番进言,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得父皇不满,到时父皇怪罪下来,他又该如何是好?

一时间。

扶苏心思很乱。

甘罗双目阴沉的看着姚贾。

他如何不明白姚贾等人此刻心思?

而能位列九卿之位的人,又岂会是等闲之人?

他们是故意的!

现在秦落衡已恢复了身份,等到身份公布天下,定然会在天下引起不小反应,到时关中氏族完全可以趁势宣扬嬴斯年之过往,在地方广节民心,秦落衡的声势只会越发强盛,或许朝堂上依旧比不过六地一系,但也已有了抗衡的底气。

再则。

扶苏近些年多次惹怒始皇,明眼人都看得出始皇对扶苏越来越不满,随着时间推移,大秦的局势只会越发利于嬴斯年,等到朝堂形式翻转,秦落衡为大秦储君之事,也将彻底定下,几乎没有变更的可能。

时间是站在嬴斯年一边的。

所以他们前面虽对始皇未直接确立储君有些牢骚,但也只是牢骚罢了,并没有真的觉得会多出多少变数,毕竟等到征伐百越,关中氏族在朝中的影响力,只会不断加强,这是一种类似温水煮青蛙的进取。

虽慢,但稳!

然关中氏族的人看的清楚,六地一系的官员又岂会看不明白?

他们自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任由关中氏族摆布。

姚贾的进言便是反击!

他们很清楚,不能坐视不管,必须要尽可能会长公子谋取声势,至少不能让秦落衡专美于前,更不能眼睁睁看着秦落衡做大。

眼下最适合谋取名望的便是北疆。

北疆战事初平,有很多事要解决,这是能力体现的时候。

大秦储君能力岂能落于下乘?

而且......

朝廷早早定下了北疆策略。

除了修建长城,还要在边地设立郡县,以及迁徙人口。

这些都是国家大政,若是能为扶苏招揽到,必定会提高扶苏的威望,若是扶苏能不出纰漏,更是能在北地收获到大量民心,这足以挽回之前扶苏在陛下心中的印象,再则,匈奴虽已败逃,但依旧有小股胡寇流窜边地,扶苏完全可以借着清扫胡虏,为自己挣得一些军功,同时继续跟北方军团的将士加深交流。

无论从何种角度,对扶苏都百利而无一害。

此外。

十公子‘失而复还’,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定会在民间掀起轩然大波,再在有人刻意推波助澜下,秦落衡在民众的心中,地位无形间会高上不少,在这个迷信的年代,死而复生,足以让人对秦落衡高看不少了。

这明显对扶苏十分不利。

因而六地一系的官员,岂会放任这种情况发生?

他们不会让秦落衡独占鳌头的。

秦落衡身份恢复之事,无法避免,也不能阻止。

但他们却是可以减弱这件事在天下的影响力,不让秦落衡受尽天下目光,所以姚贾才不顾众人目光,让陛下部署北疆策略,为的就是推出扶苏,让扶苏跟秦落衡分庭抗礼,进而削弱秦落衡身份恢复在天下的影响力,进而保留住扶苏争得储君的可能性。

姚贾可谓是用心良苦!

对姚贾的突然发难,华寄等人自是愤满不已。

一来,姚贾进言的时机,正是秦落衡恢复身份当日,这无疑带有浓浓的挑衅意味,再则,秦落衡身份刚恢复,还没来得及熟悉身份,自不可能轻易被委以重任,姚贾正是算到了这点,所以才果断的开口进言。

另外,北疆监军之事,同样为关中氏族重视。

扶苏一直跟蒙氏一族交好,而蒙氏一族一直态度不明,若是秦落衡为北方监军,一来可以试探蒙氏的心思,二来可以让秦落衡在军中获取不小的支持度,三来可以避免扶苏跟蒙氏继续走动,从而留下不小隐忧。

他们一直在暗中谋划。

只要秦落衡在朝堂站稳,他们便会为其进言。

只是现在被姚贾捷足先登了。

他们何以不愤满?

殿内顿时大见肃杀之气。

嬴政微微额首道:

“北疆之事的确该定下了。”

“只是当初定下的事务繁多,蒙恬近来忙于军事,让其分心诸事,实是有些分身乏术,朕也实是于心不忍,诸卿认为当派何人前去掌事?”

“诸卿可畅所欲言。”

嬴政似并未察觉殿内气氛的转变,语气显得十分的轻松。

姚贾开口道:

“臣认为最合适之人当为长公子。”

“长公子刚毅勇武,信人而奋士。为人宽仁,在民间素有威望,当年一统天下之时,长公子就已参与了政事处理,这些年又在地方积累了不少经验,可谓内外兼修,此次北疆之事政务繁忙,又为天下之重,而且事关北疆长久稳定,臣认为满朝大臣中,独长公子最为合适。”

“请陛下明鉴!”

马兴也起身道:

“臣也认为长公子最为合适。”

“北地久经匈奴侵扰,亟需有威望之人治理。“

“长公子性情疏浚,处事有条理,对治理北地大有益处,若北地民众听闻长公子远赴,定会无比感念朝廷之恩德,也便于朝廷日后各项政事的推进开展。”

“臣请择长公子!”

此后,姜叔茂、沉倧、崔意如、令狐范、召平等人也出声附和。

无一例外。

他们都认为扶苏是最佳人选。

就在场面近乎一边倒时,华寄终究是坐不住了。

他起身道:

“臣有不同看法。”

“长公子的确才能非凡。”

“但陛下早早便对长公子有了安排。”

“而今楚地土地兼并之事尚未解决,岂能让长公子远赴北地?这岂非视大政如儿戏?”

“臣认为长公子当继续南下楚地,待解决了土地兼并之事,再商议北上之事也为时不晚,请陛下明鉴。”

杨端和出列道:

“臣同样不主张长公子北上。”

“朝廷以往虽在北地设有郡县,但大多是虚设,并没有真正的管辖,长公子贵为千金之躯,岂能在情况不明晰的时候去到北地?臣认为至少要等北地郡县实设之后,再来商议此事。”

甘罗、羌瘣同样出声反对。

一时间。

两方互相争执不下。

也互不退让。

见状。

嬴政微微蹙眉。

开口道:

“你们说的都有一定道理。”

“而且主要是关系着扶苏,既如此,扶苏,你又是如何觉得的?”

扶苏身子一颤,恭敬的起身,作揖道:“儿臣......儿臣不知,愿听父皇安排。”

嬴政皱眉。

最终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环顾四周,最终把目光落到了秦落衡身上。

开口道:

“嬴斯年,你对此事又作何看法?”

一时间。

全场目光聚焦在了秦落衡身上。

秦落衡面色如常。

他其实早就料到会有这刻。

因而前面就一直在心中思量,自己到时该如何答复,让扶苏北上,亦或者不支持,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在心中给出了答桉。

他是志在天下!

非是执着于所谓储君之争。

因而所谓的朝堂之争,在他看来,其实很容易回答。

秦落衡朝着嬴政行了一礼,目光澄澈而澹定,这不禁让嬴政眼露异色。

秦落衡缓缓道:

“儿臣目光短浅,更不谙天下大事。”

“因而儿臣想的其实很简单,兄长北上,亦或者继续维持现状,哪一种对大秦更有好处,此事只需稍作思索,便能快速得出结果。”

“大秦公子理应为天下计。”

“因而,儿臣赞成姚贾廷尉的建议。”

“兄长该北上!

!”

第四百章 一饮一啄,皆有定数!(求订阅) 一语落下。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殿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秦落衡竟会说出这番话。

而今殿内情况已经分明。

姚贾、马兴等人都是站在扶苏这边,他们自然是想推扶苏更进一步,而华寄、杨端和、羌瘣等人则是站在秦落衡这边,他们自会极力阻止扶苏北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本应该直接反对的秦落衡,此时却选择了支持。

这不禁让众人愕然。

秦落衡的举动,不仅华寄等人没想到,姚贾、扶苏等人同样没想到,气氛稍显凝滞后,华寄等人就脸色腾的一变,若非始皇尚在场,恐直接就急的跳起来了。

他们没办法不急。

扶苏一旦北上,得到的好处太多了。

此消彼长。

秦落衡岂非是在自弱?

他们满眼焦急,甚至恨不得冲到秦落衡身边,直接让秦落衡改变主意,而且他们现在认为,秦落衡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秦落衡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才做出了这么轻浮随意的决定。

但......

事关储君之争,岂能这么儿戏?

姚贾等人愣神片刻后,脸上露出止不住的喜色。

姚贾连忙道:

“臣认为十公子所言在理。”

“事情权衡不能只计较个人得失,更当以天下为计。“

“长公子性情疏浚,远赴北疆,却是能最大限度笼络地方民众,彰显帝国之威仪,更能安抚久经骚乱的民众,让天下万民感受大秦之昌盛。”

“臣斗胆再请。”

“请陛下择长公子北上!”

一语落下。

四周响应者众多。

扶苏长身而立,望着目光坚毅的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复杂之色。

他其实早就做好秦落衡反对的打算,而且秦落衡的确该反对,两人已不比当初,现在世人皆知,两人都意在储君之位,现在虽为兄弟,但同时也互为敌手。

岂能再有想让一说?

但......

出乎所有人意料。

秦落衡不仅没有反对,甚至是大加赞成。

这让扶苏一时茫然了。

他们心自问,若自己面对这局面,会做出如何抉择?

最后他不得不承认。

他有私心。

他只会选择反对。

扶苏目光深邃的看着秦落衡,心中遥叹道:“十弟啊十弟,你就真的这么豁达大方吗?这可是关乎着储君之位,我却是不信,你看不出其中的重要,但你为何会选择赞成?你就真的不担心我因此扭转局势?”

“你就真的如此自信?”

“亦或者,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自嘲。

嬴政看着秦落衡,似也有一些意外。

澹澹道:“理由。”

秦落衡道:

“回禀父皇。”

“儿臣以为,北方虽定,但尚未得安,因而需要一位有能力、有身份的人前去镇守,满朝大臣中符合条件的官员并不少,但实则只有兄长最为合适。”

“其一,北地久经胡患,人心思定、人心思安,兄长为长公子,在民间素有仁义之名,而且还能代表帝国君臣,兄长若是到了北地,定能安抚久经胡患之民众,让民众体会到帝国君臣对北地民众之关切、之关怀,此唯有兄长能有此效果。”

“其二,匈奴虽仓皇北逃,但边地依旧有不少胡人。”

“他们依旧为害着边地。”

“胡人不事生产,又遭遇大败,资源尽数被毁,而今将要步入寒冬,胡人势必会不断越过边境,抢掠资源,因而坐镇北地的官员当有一定军事能力。”

“儿臣不才,只在学室学了几月,并不通晓军事,但在那几月里,也知晓了部分军事之事,而兄长在学室是成功结业的,因而对军事当有一定精通,由兄长坐镇,自能指挥若定,不让匈奴轻易越过雷池。”

“其三,北地将修建长城,以为永久屏障,还要实设边地郡县(实际设了二十四县),还将完成向北河迁徙大量成军人口之事,这些都需精通内政之人处理。”

“儿臣很是赞成父皇的想法,蒙恬上将军过去曾任内史,十分精通内政,但北地有三十万大军,蒙恬上将军恐是无暇分身,因而这些事最终是会落到镇守大臣身上。”

“而天下一统时,兄长便已开始处理国事,又在楚地有了丰富的基层经验,如今兄长上可处理大政要事,小可处理地方琐事,上下兼修,属实是镇守北地最合适之人选。”

“儿臣正是考虑到这些,所以才欣然赞成兄长北上。”

“请父皇明鉴。”

秦落衡朝嬴政躬身一礼。

秦落衡朝嬴政躬身一礼。

秦落衡的话语落下,四周瞬间安静。

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侧目,他们没有人想到,秦落衡竟考虑的如此细致,而且真的是以国家为念,以天下为重,全然没有在乎个人私利。

一切为公!

扶苏眼中闪过十分复杂的神色。

他真的没有想到,秦落衡竟这么真挚,丝毫没有半点敷衍,更没有任何矫揉造作,完全是一心为公的在考虑这件事,这让他不仅暗生惭愧。

华寄等人沉默了。

他们很想替秦落衡辩解。

但现在秦落衡这番话一出,他们已找不到任何辩解之词。

眼中充满着无奈、憋屈和无力。

嬴政满眼欣慰的点点头。

笑道:

“你能这么考虑,朕很高兴。”

“大秦公子就当有如此觉悟,以身许国,一心为公。”

随即。

嬴政看向殿下百官。

沉声道:“你们可还有意见?”

四下安静。

华寄等人对视一眼,最终都没再开口。

见状,嬴政额首道:“既然百官都无意见,那等新春过后,扶苏你便启程去北原郡吧。“

“北疆虽已无大型战事,但胡人依旧生有觊觎华夏之心,因而北疆之事,不能有任何马虎,更不能有丝毫懈怠,此事事关天下苍生黎明,你既为百官推崇,莫要辜负了百官对你的期许,更不要忘了你身上担负的重任。”

扶苏心神一凝。

沉声道:

“儿臣绝不敢忘。”

“也绝不会辜负大臣和十弟的信任。”

“儿臣定替父皇守好北疆。”

“请父皇放心!”

嬴政点点头。

他再次看向朝臣。

开口道:“诸卿可还有事要奏?”

四下无声。

已再无官员开口。

谒者再三确认之后,终于喊出了大宴结束,在百官齐声恭送中,嬴政迈步离开了章台宫,而后百官这才缓缓退出大殿。

秦落衡坐在席上,并没着急着走。

甚至于......

他完全没受到任何影响,还有闲情逸致在桌上写着什么。

等四周官员走的差不多时,秦落衡这才起身离开,只不过,他走出宫殿没多久,便被一群人围住了,这些人自是关中氏族。

羌瘣大嗓门嚷道:

“十公子,你为何要赞成长公子北上?你当时要是不同意,我等就算嘴皮子磨破,也定要跟其他官员据理力争,绝不让长公子北上,十公子,你可知长公子监军,会有多大好处?”

“你平素那么精明,为何在这时就犯了昏?”

闻言。

杨端和当即呵斥道:

“羌瘣,你又在这胡说八道什么?”

“十公子轮的到你来说?”

而后,杨端和连忙向秦落衡致歉道:“十公子,羌瘣一直口直心快,这才说了胡言,还请十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羌瘣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连忙道:

“十公子,我羌瘣一个粗人,刚才真不是有意冒犯公子。”

“我......我......”

羌瘣急的已有些跳脚。

秦落衡轻笑一声。

不在意道:

“羌瘣将军母须担心。”

“我秦落衡何曾是不讲道理之人?”

“诸位的好意,我诚心心领,我知道兄长北上对我的影响,也深知其利害,但我同样有自己的考量,于公于私,兄长北上监军,都是最合适的,我岂能因一己之私,而误国误民?”

“而且......”

“我并不觉得外出掌事适合我。”

甘罗道:

“十公子此话谬也!”

“外出掌事,或许的确不适合公子,但公子已回归,朝廷更随之分野,无论公子愿与不愿,公子都将陷入那场无烽火之纷争,就算公子有意避让,甚至是退缩,但长公子一方岂会因此对公子有所容情?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公子要走的路,实乃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公子今日弃一城,明日割十城,得一夕安寝,然公子退舍终有限,而长公子一方进取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假以时日,公子何以安生?”

“公子莫要再有侥幸之心啊!”

甘罗有些急切。

秦落衡面色很是平静。

轻笑道:

“诸位母须急躁,我何时退缩过?而今支持兄长,只是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罢了,再则,我并不觉得兄长北上掌事,对我有什么影响,在我看来,兄长的确就是最佳人选,我只是做了一个顺水推舟之事,何以让诸位如此上心动怒?”

“另外......”

“我并不觉得我的做法有错。”

“或许在诸位心中,让兄长留在咸阳,亦或者回到楚地,才是目下最合适的选择,但在我看来,并非如此,兄长北上,其实对我更有利。”

“相比北上。”

“我更愿意留在咸阳。”

“在朝,我能做更多的事。”

“这些事其实远比安稳北疆重要。”

“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而今乾坤未定,谁又能预知后事呢?”

第四百零一章 这是我的天下!!!(求订阅) 闻言。

众人皆是一愣。

他们努力想了想,却是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在北疆更重要。

在北疆可谓是名利双收,不仅能打压到长公子一脉,更能持续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从而让自己彻底占据优势,进而夺下储君之位。

秦落衡面色平静。

他说的都是自己的实话。

只不过有句话,他故意没有说出。

自古太子不将兵。

这是华夏数千年总结下来的经验,他对此是深以为然,远赴北疆,看似美好,但却远离了朝堂,这对他而言,其实是件危险的事,他刚恢复身份,自不会去做这么冒险的事,而且长公子远离朝野已近一年有余,这次又远离朝堂,他虽能获得边地的声望,却也同样减弱了在朝的影响力。

相较下来。

实则是得不偿失!

此外。

北方军团可是有三十万士卒。

全都是大秦精锐。

扶苏又跟蒙氏自来交好,短时,或许不会引起始皇猜忌,但长久下去,定会让始皇起疑,自古帝皇都生性多疑,扶苏本就在朝中拥趸众多,而今又跟在外领兵打仗的上将军关系密切,稍微传出一些风吹草动,对扶苏而言,都将是致命的。

诚然。

以始皇之威望,并不担心军队会出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扶苏赌不起,他同样赌不起。

扶苏是跟蒙氏自来交好,而他则跟关中氏族密切,两者都在军中有很大影响力,而始皇自掌权以来,就一直在死抓军权,从不肯轻易外放,尤其始皇还历经了成蟜之变,嫪毒叛乱,熊启倒戈等一系列事变,更是让始皇对军队之事异常敏感。

秦落衡深知这点,岂敢让自己深陷其中?

或许跟军中将领交好,的确有助于日后上位,但这同样是在挑战始皇神经。

他自不肯让自己以身试险。

不过。

这些话并不适合说出。

杨端和等人自然也想不到这些。

甘罗道:“十公子,天下还有能比北疆之事重要的?”

秦落衡笑着点点头。

说道:

“的确有。”

“在我看来,随着匈奴北逃,北疆已步入收尾阶段,这时北上只算得上是锦上添花,算不上是雪中送炭,大秦地域辽阔,能做的、及要做的事有很多,胡患未除时,北疆的确当是重中之重,不然朝廷也不会一直把重心关注在匈奴。”

“但现在......”

“朝廷的重心其实会有所转移。”

“北疆之事目下主要是在人事,只要执行政策的人没问题,北疆基本不会出现大的纰漏,而现在在驻守北疆的是蒙恬上将军及兄长,有他们坐镇,北疆定能安稳无恙。”

“大气北疆已定!

!”

“我知道你们心中有诸多疑惑。”

“我也诚心直言。”

“在胡患没有去除之前,匈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但现在不一样了,朝廷一定会把目光聚焦于内政,如今儒家几如丧家之犬,六国余孽东躲西藏,内部看似一片祥和,其实是暗流涌动,这些复辟势力并不会甘心坐以待毙,他们一定会奋起反击的。”

“镇压内部复辟,才是今后重点!”

杨端和蹙眉道:

“此事我倒是有些眉目。”

“但正如公子所言,儒家已如丧家之犬,六国余孽只敢东躲西藏,根本就不敢抛头露面,何以敢在大秦眼皮子底下生事?以如今大秦之兵锋,只要他们敢露头,定能将他们杀的片甲不留。”

“他们何以能让公子这么不安?”

杨端和似对秦落衡这么重视六国余孽有些不解。

秦落衡摇头道:“眼睛能看到的危险,除了真的切及体肤,大多都是可以规避的,然而眼睛看不到的危险,往往才更加危险,现在六国余孽,的确惶惶不可终日,但他们岂会真的善罢甘休?”

“而且......”

“我并不担心六国余孽。”

“相对于六国余孽,我关心的是天下苍生。”

“天下万民!

!”

“大秦立国已有六载,在这六年间,大秦做了很多事,每一件都可以称得上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但人力有穷极,民众对压力的承载同样有极限,现在六地因早前的一些缘故,对大秦的忠诚度并不高。”

“而且秦政在六地推行的政策很多都变形了。”

“然受苦受累的只是底层民众罢了。”

“在你们眼中,底层民众或许就该这样,但我却有不同看法,我见识过民间疾苦,也见过不少的家庭惨状,很多事其实是可以避免的,我在东郡休养的那段时间,并没有真的只躺着休养,同样去了解了地方实情。”

“土地兼并之恶早已触目惊心。”

“地方官员的不作为,胡作为,乱作为,更是比比皆是。”

“这些切及体肤,动摇大秦国本的东西,才是大秦今后的重中之重,而我着眼的便是解决这些问题,我知道你们想推我更进一步,但相比耗费精力于争权夺势上,我更想见到大秦走到正确的道路上。”

“诸位的心意,小子心领了。”

“但......”

“我也劝诸位一句,莫要为一时之利,蒙蔽了心神,天下久经战乱,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太平,我实不愿让天下再陷入兵戈之中,也不愿大秦陷入所谓的派系争斗之中。”

“大秦是老秦人的大秦,同样也是新秦人的大秦。”

“既为秦人,何以不能一视同仁?”

秦落衡目光深邃的看了众人几眼,而后朝众人长拜,缓缓的离去了。

望着秦落衡离去的身影,甘罗目光有些阴翳,他沉声道:“长公子,终究远离朝堂太久了,以至有些妇人之仁,甚至是有些异想天开,储君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退缩毫无用处,十公子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华寄眉头一皱。

他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他对秦落衡的认识比其他人更深刻,他并不觉得秦落衡真优柔寡断,也不认为这些就是秦落衡的真实想法,只不过,他一时有些猜不透。

甚至于......

他心中浮现了一个想法。

秦落衡似乎是有意这么做的,为的就是跟关中氏族保持一定距离,这个保持距离并非是疏远,而是以一种上位者的姿态,非是如扶苏那般,被六地一系的官员推着走,完全不能自主。

他眼珠微转,暗暗点了点头。

几人互相扼腕叹息几声,也是相继离开了。

回到宫殿,秦落衡深吸口气,却是摇了摇头,华寄的想法并没错,他的确是有意这么做,甚至真实想法都没有对他们说,他不想‘任人摆布’,更不想为了一时的争权,让自己受制一方。

他着眼的更为长远!

朝堂关中氏族跟六地一系的官员一直有隔阂,这无疑会降低朝廷的效率,他既清楚这点,自然不会有意放任,甚至是纵容扩大,至于储君之位,他其实并没有太担心,他并不认为扶苏能胜过自己。

即便扶苏在北疆获取了不少的名望,但依旧不可能是自己对手。

这非是小瞧扶苏。

而是秦落衡对自身的自信。

北疆终究只是大秦一部分,而他着眼的是天下。

是民生!

他若是能解决了万民生计,无论扶苏在北疆立下天下功绩,最终依旧是比不过他的,而且他眼下已有不少的想法。

农家经过两年的时间,已培育出不少的良种。

等到开春,便会试着将这些良种分发下去,一旦粮食产量增加,最终获益的无疑是他,而且墨家这两年,也一直致力于工具制造,在很多方面,都有了不小的提高,若是真能将这些用以实践,将极大提高大秦的效率。

北疆修筑长城,需要征召大量民众。

若是他能把墨家工具真的推行出去,不仅能减少征召民众的数量,更能加快长城的修建进度,这都有利于减少民众的积怨,也大益于秦廷统治。

民众无怨。

又岂会冒着生命危险起来造反?

没有民众作为后援,六国贵族就算有心叛逆,又能掀起多少风浪?又能给地方造成多大的动荡呢?

他要料敌于先,防患于未然。

在六国余孽还没来得及举事之前,便安抚住地方民众,让六国余孽的闹事成为无水之萍,虚有其表,从而为大秦扫清六国余孽提供有利条件。

他很早便考虑到了这些。

只不过因为身份的暴露,让他不得不推辞一段时间,但农家跟墨家依旧在稳步进行着,所以对他实则影响并不大。

他要借着自己尚书令的身份,将自己的想法一步步付诸实践。

而后借着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让自己堂堂正正的坐上储君之位,然后堂堂正正的捏合关中氏族跟六地一系官员,让天下不再有新老秦人之分,进而让大秦之名永久的镌刻在华夏大地。

这是他的江山!

这也将是他将要继承的帝国!

秦落衡暗暗握拳,双眼充斥着野心和欲望。

他不屑于通过宫斗、党争上位,也不屑于通过分化、肢解的权谋,来为自己谋取更大的上位机会,他要的是堂堂正正,要的是天下臣服。

因为大秦是他的天下!

第四百零二章 物色人才,唯才是举!(四千字) 夜色降临。

秦落衡已入住了回中宫。

在简单收拾了一下后,便踏着夜色出了宫。

他准备去把薄姝几人接到宫中。

而今他的身份已恢复,让薄姝几女住在宫外,却已经有些不适合,虽然他的屋舍附近一直都有不少士卒护卫,但毕竟是在宫外,难免会有出现疏漏的时候,他也不敢大意。

加之,还有两个幼儿,更不敢疏忽。

等秦落衡回到家中时,原本处于暗中护卫的士卒,此时全都显露在了人前。

见到秦落衡,众士卒连忙行礼。

秦落衡微微额首,他本想答谢一二,随后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却已经不再适合跟外界表露太多亲近,因而只是点点头,便径直进到了屋内。

屋内。

薄姝几女并未睡去。

她们一直候在屋里,见到秦落衡平安归来,心中仿佛一颗大石落了地,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望着三女满脸的担心,秦落衡也是有些心疼,安抚了几声,开口道:“我的身份,你们这段时间,或多或少都听说了。”

“以前并非我不愿说出,只是我自己尚不能肯定。”

“今日陛下已将我身份确定。”

“我这次回来,便是带你们进宫的。”

说到这。

秦落衡也露出一抹苦笑。

说道:“我其实也不明白宫中规矩,不过我已经跟陛下提前说过了,你们今后继续跟我住一起,不用如其他人一般,住在偏殿,或者其他殿宇,有我在身边,你们应该能适应的快一些,也能更好的照顾孩子。”

“家总归要有个家的样子!”

闻言。

薄姝等人却是眼眶一红。

她们其实几月前,就已经听闻了秦落衡的身份,初听还有些不敢置信,因为秦落衡从没有说过,更没有表露过任何有关的事,但等到越来越多人说,她们却是有些慌了,她们知道自己的身份,若秦落衡真为大秦公子,她们何以能随秦落衡进宫?

她们也早就以身相许了。

而且秦落衡如果真的是大秦公子,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恐怕不知道多少女子想投怀送抱,她们何以能在那么多天骄国色中胜出?

因而这段时间她们心中一直都很担心。

唯恐为秦落衡抛弃。

如今听到秦落衡的话,心中情绪顿时涌上,再也抑制不住,直接哭的梨花带雨。

秦落衡揉了揉三女的头发。

轻松道:

“你们不用担心。”

“无论宫里发生什么,一切都有我呢。”

“宫里相比外面的确少了些自由,但这也是无奈之举,我如果身份不同了,需要更加注意安全,而且现在未央跟止茹还小,放在宫中,也能够接受更好的教养。”

“你们收拾一下,等会跟我一起进宫。”

薄姝等三女点点头。

秦落衡去到书房,把房间里书籍整理了一下,达跟安也跟着收拾,望着这两名一直跟着自己的隶臣,秦落衡开口道:“我原本答应过,等纸张制造出来,便为你们请功,只是最终并没有成功,如今我的身份已经恢复,待明日,我便向宗正开口,让你们为‘试为吏’。”

闻言。

达和安一脸感激。

跪地道:

“达(安)叩谢公子。”

“然我们并不愿为吏,只愿终生服侍公子,望公子成全。”

秦落衡摇了摇头。

沉声道:

“你们跟我有段时间了。”

“你们的能力我是知道的,在这一两年里,也看了不少书,学了不少知识,而今大秦称职的官吏十分贵乏,以你们的才能,足以担当一定重任,不需要,也没有必要继续跟着我,而且我既为大秦公子,岂能行这般自私手段?”

“而且......”

“为秦效力,何以不是在报答我?”

达和安还欲开口,不过被秦落衡阻止了。

秦落衡笑道:

“我的确是让你们去当秦吏。”

“但我的尚书司刚刚成立,现在司衙官吏奇缺,你们可愿去尚书司为吏?”

“只是你们没有经过学室学习,因而并不能直接为吏,我虽可以举荐你们,但也需要长达一至两年的试为吏,你们可愿在尚书司跑腿两年?”

闻言。

达和安一愣。

随即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尚书司是秦落衡的官署,若是能在尚书司任职,岂非能继续为秦落衡做事?他们深知自己身份低微,若非秦落衡,他们恐怕一辈子都只是隶臣,根本就没可能恢复身份,更别谈去为官为吏了,因而他们对秦落衡只有无尽的感激。

达和安道:

“臣岂敢不从命?”

“多谢公子。”

秦落衡冷声道:“这都是你们自己努力的结果,若是你们一直游手好闲,亦或偷奸耍滑,我又岂会用你们?不过我也事先说好,你们在尚书司时,不能暴露跟我的关系,更不能借着跟我的关系,在官署内作威作福,不然若是让我知道了,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秦落衡警告了几句。

达和安连忙道:“请公子放心,我等绝不敢败坏公子名声?在官署定尽心尽力为公子做事。”

秦落衡微微额首,让两人继续收拾东西。

这时。

屋外有士卒来报,说有人求见。

秦落衡蹙眉。

他回来时,刻意算了时间,就是不想让其他人打扰。

他问道:“拜会者是何人?”

士卒道:“回公子,是廷尉府的狱正左郭旦。”

“郭旦?”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若是其他官员,他其实不太可能去见,但郭旦,却是一个例外,一来,两人以往的确有不小的交情,在很多方面,郭旦也帮过自己,二来,郭旦的身份有些特殊,他不仅是郭开之子,更重要的是郭旦是六地一系的官员。

而今他身份已恢复,为了更好的做事,他需要拉拢部分六地一系的官员。

但六地一系的官员,私下其实早就有所串通,基本都投靠了兄长扶苏,亦或者选择保持中立,轻易都不会再站队了,他就算有意示好,效果也寥寥。

然郭旦不一样。

他因为父亲是郭开的缘故,一直为六地一系官员排挤。

他却是可以借着郭旦,撕开六地一系官员的口子,毕竟像郭旦一样受到排挤的并不少,但这些人未必没有才能,若是能合理使用,却是能给自己提供更多选择空间,而且还能制衡自己这边关中氏族独大的情况。

沉思片刻。

秦落衡开口道:

“让他去大堂吧,我随后便去。”

秦落衡跟达和安吩咐了一下要收拾的东西,随后便去到了大堂。

等秦落衡到达大堂,郭旦早已候在了旁。

见到秦落衡,郭旦一脸笑意的迎了上来,恭贺道:“恭贺十公子,贺喜十公子,而今十公子身份恢复,真乃普天同庆之大喜事......”

听着郭旦的恭贺声,秦落衡轻笑道:“郭长吏,这些面子话就不用说了,这么大半夜,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郭旦面色微变。

躬身道:

“十公子说笑了。”

“臣在公子面前,何以当得起长吏一称?”

“臣此次前来,并未任何事情,只是单纯为公子贺喜。”

秦落衡深深的看了郭旦一眼,却是看破不说破,而今他身份刚刚恢复,郭旦就这么急忙的过来,还口口声声直接称臣,其中意味,他又如何察觉不到?

不过,秦落衡也清楚,这正是郭旦的聪明之处。

相比其他人,郭旦做事很果决。

在其他人都不敢冒然站队的时候,郭旦却是毅然的选择了自己。

这份胆量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郭旦因为其父是郭开的缘故,在朝堂一直不受重用,而且是两边不讨好,不仅关中氏族这边对他冷眼相待,六地一系的官员同样如此,他虽也努力做过事,但因为有郭开这层关系,他始终得不到重视,更何谈重用了。

若是以往,他恐就这么得过且过了。

但现在,因为秦落衡恢复了身份,而他又跟秦落衡有一定交情,却是让郭旦难免有了些想法。

秦落衡就这么笑看着郭旦。

郭旦却是被盯着心里有些发毛。

躬身道:

“臣......臣的确是有事前来。”

“臣是来请罪的。”

“臣以往不知公子身份,多次言语冒犯,甚至是僭越了礼法,更为甚者,还多次口出不逊,现在回想起来,只感觉罪孽深重,请公子降罪。”

郭旦一脸诚惶诚恐。

秦落衡双眼微阖,似笑非笑道:“郭长吏恐不是简单的为请罪而来吧?”

郭旦尴尬的笑了笑,仿佛心里的打算被看穿。

只能道:

“公子果然料事如神。”

“臣的确不仅仅是来请罪的。”

“臣自知以往冒犯了公子,而公子刚刚恢复身份,身边却是少了差遣之人,臣便斗胆,自告奋勇着想帮公子搬运行李,但臣自知身份低贱,又恐再让公子生恶,因而才怯怯不敢言。”

“还请公子宽恕。”

到这时。

郭旦直接吐露了这次的目的。

他如何听不出来,秦落衡早就猜出了他的意图。

秦落衡之所以一直逼问,就是想要他亲口说出,有的话一旦说出,便再也不能改口了,忠诚不绝对,便是绝对不忠诚,他前面故意耍了一个小聪明,只想表示亲近,进而给自己今后争取一定回旋的余地,但秦落衡却是一眼看破了,根本就不给他耍滑的机会。

为了不引起秦落衡反感,他也是连忙表露了心思。

秦落衡轻笑一声。

澹澹道:

“郭长吏何出此言?”

“我正好有事想请郭长吏帮忙呢。”

郭旦一愣。

随即脸上也露出了喜悦之色。

他恭声道:

“不知十公子是何事需要臣去做?”

“十公子尽管开口,臣只要能做到,定替十公子做好。”

秦落衡道:

“尚书官署新立不久,却是缺少不少官吏,不知郭长吏可有合适人选?”

郭旦面色一滞,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秦落衡身后站着的是关中氏族,关中氏族中族人众多,秦落衡只要开口,哪里还会有缺人一说?但这是秦落衡亲口说的,这又是何意?

郭旦一时有点猜不透秦落衡的心思。

他问道:

“不知公子需要什么人?”

秦落衡负手道:“我想要像郭长吏这样出身的人,不过那些偷奸耍滑、亦或者只会谄媚阿谀的人就算了,我要的是有能力的人,能做事,能做好事的人。”

“不知郭长吏可有办法?”

秦落衡目光殷切的望着郭旦。

郭旦眉头一皱。

他略一思索,而后紧紧看了秦落衡几眼,眼中闪过一抹惊疑。

他是个聪明人。

秦落衡虽没有多说什么,他却已猜到了一二。

秦落衡不想尚书官署只有关中氏族的人,想要找一些有能力的六地一系的官吏,只是郭旦对此只能苦笑一声,他若是有这般能力,也不至于一直在朝中受气了。

郭旦拱手道:

“公子实在高看我了。”

“我郭旦虽在朝中有些年头,但一直各方不受待见。”

“我过去也诚心想去结识一些官员,只是因为各种缘故,最终都没有成功,诚然,朝中还有一些出身跟我一样低微的官吏,但......”

郭旦脸上浮现一抹尴尬。

摸了摸鼻子道:

“但这些人同样不待见我。”

“十公子这事,我实是无能为力。”

秦落衡哈哈一笑。

开口道:

“郭长吏似乎理解错了。”

“我并非是想结识朝中官员,而是想找一些有能力的官吏。”

“尚书司而今在朝堂作用不显,但今后,定会成为不下于廷尉府这般的重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尚书司而今刚刚起步,却是需要大量的基层秦吏,我在朝中时日尚短,并不认识多少人,因而想让郭长吏替我物色些人选。”

“只要是真有能力,加上身世清白,那皆可向我举荐。”

“我不看重出身,唯才是举!”

闻言。

郭旦心中一惊。

他本以为秦落衡是想借自己拉拢六地一系的官员,没曾想,秦落衡根本就不是打的这个主意,他只是想找一些做事的‘吏’,而且他所说的‘不看重出身’,其实是另有深意,他要的其实是六地一系出身的实干官吏。

郭旦面露惊疑。

他已猜不透秦落衡的真实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