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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40章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惊醒,诉说一定哀伤过的往事;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是否来迟了命运的预言早已写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罗大佑《你的样子》


    虞连翘与厉家明抵达北京时,这个城市刚下完它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天空中有淡薄的晴光,风极大,停机坪里的积雪被铲开,举目只见一片灰黄的衰草。


    从航站楼里出来,饭店派来的黑色商务车已经在等着。司机看到他们,下车谦恭地打开车门,虞连翘随厉家明坐进后座。


    车内空气温暖并且干燥,虞连翘望着长街两侧的漫漫堆雪,忽然起了玩心,将车窗降下一点。冽风卷进来,虞连翘转头看看厉家明,他脸上只是纵容的笑。于是她又安心地转过头去看街景,在那敞开的一寸间隙里,听风语。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飞鸿那復计东西?


    雪泥鸿爪,不是每个人都如她这样的吧?执恋于旧情,不肯忘怀,不能举步前行。


    车到饭店门口,司机为他们拎下行李,交托给服务生。虞连翘在柜台办完入住手续,两张房卡,自己手上拿一张,另一张递给厉家明。电梯升至二十四层,两人出来,也不多言语,彼此点了个头,就开门进了各自的房间。


    虞连翘将大衣、围巾、手袋齐齐往沙发上一抛,走去浴室沖澡。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弯着身将头发吹得半干。她这一把长发从未烫过,却是怎么打理都不服帖,平日为了职业形象总是挽起来,今天索性不管,就让它蓬蓬地披在肩上。


    行李箱早已送到,虞连翘打开,找出准备好的小礼服换上。衣着妥当,再对着镜子,简单地化了点妆。抬腕看表,时间是六点不到。


    她将手袋里的东西倒出来,捡了手机、唇膏、小镜子、纸巾,和一册开本很小的口袋传记书,装进搭配礼服的小手包里。然后,拿起扔在沙发上的大衣挂在臂弯,在穿衣镜前将自己的装扮确认过一遍,她便出门去了。


    虞连翘站在厉家明房门外,伸手揿电铃,响一声,他打开门来。


    “j,我好了。”她说。


    “车给你用,我已经另外叫了。”厉家明返回身道。


    “怎么?你又不去?不是说好了的吗。”


    厉家明摇摇头,“算了。还有好多事没做。”


    虞连翘便问:“需不需要我打电话给绿地的杨总,约个时间?”


    “先不忙。这事我再想想。”厉家明半坐着桌沿,看看她,微笑道:“你去吧。今晚你是去享受功劳成果的,别把它想成是负担,好好玩。”


    “不也是你的成果,怎么你不去享受?”虞连翘反问。


    “主要是你的。如果当初不是你,我根本不会看他们的案子,对不对?所以有功劳,也是因为你。”


    就是那次夜航时,虞连翘把那群创业学生的计划书拿给了厉家明。第二天,厉家明打电话过去约他们见面,之后h&l veture partners作为天使投资人,进入了这家刚刚创立的网络公司。


    前不久,德国一个老牌的传媒集团提出要收购网站,时正值web2.0风生水起,几轮谈判下来,交易的价格十分公道,关于网站的发展也达成了共识。合同双方已经签好,今天晚上举行的是庆祝酒会,既庆祝收购事宜圆满完结,又庆祝网站注册用户突破千万。


    事情多风光,然而这样的风光厉家明从来不沾。他永远是隐在暗处,不去消受灯光下的掌声与众人的瞩目。虞连翘有时很不理解他,有时又有些明白他的想法,跌过的人,知道什么是实在的,什么是虚华的。


    “三十四倍欸,你也该去享受一下吧!”虞连翘在手上比划着这笔股权转让带来的盈利,她心里自然是极欣喜的。退得安全,歷时短,收益高,怎么看这一战都是无懈可击的漂亮。


    厉家明嘴角一翘,轻声笑:“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不是去享受?”


    他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咚咚咚地敲门,虞连翘手一够,拧过把手开了门。


    闪进来的是个姑娘。“嗳,厉家明,你怎么还不下来,我都等你老半天了。”她迎着厉家明娇嗔,随后才看到一旁还有别人。


    虞连翘也看她,心里不禁要贊真年轻,真漂亮。因为年轻,漂亮中又带了点精灵气,难怪厉家明会中意。对他的这个女友,她早有耳闻。是中戏的学生,酒桌饭局上各路人马都有,也不知是谁给搭的线。虞连翘不知道他这次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厉家明既没对她说起过,也没让她见过。


    所以这时她也就什么都不问,向女孩笑一笑,又对厉家明挑挑眉,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站在厉家明面前的妙人,有着一张描画精致的脸孔,穿着一身艷丽张扬的衣衫,厉家明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知怎么却想起了刚刚离开的虞连翘。


    她在时,他并没有好好打量她,但她走了,他倒记得分明。


    他记得她穿珍珠灰的小礼服,胸前后背都是浅浅的一弯,只露着莹白锁骨与颈后皮肤。即使穿的是礼服,身上也不见她戴首饰。颈项上总是悬着根红丝线,不知线上结的是什么。耳朵上倒是有一对珊瑚耳坠,不过最简单的小圆粒子。臂弯里挽着大衣是黑色的。他想,她也是年纪轻轻,却总把自己打扮得过分的素净。然而也不是不美的,如羊脂白玉一般,有温润的微光。


    “喂,厉家明你发什么呆?走不走?”女孩张手在他面前挥一挥,又问:“刚刚那女的就是你那宝贝助理?”


    “唔,”他回过神,揽了她的肩说:“走吧。”


    当晚的庆祝酒会定在建国门外的一家高级酒店。虞连翘坐着车过去,到预定的宴会厅刚好是七点。灯火通明大厅里,已经处处是人影,她在接待处脱下大衣,交给服务生,接着也一脚跨入了这繁华热闹里。


    酒会是自助餐式的,虞连翘与人握手打着招唿,一路目的明确地挪往餐桌挪取食物。可是取了食物,又总有人过来找她攀谈。虞连翘既然没法吃东西,只好在寒暄中,分出一只耳朵去听背景里演奏着的音乐。她对古典乐本来是一窍不通,但厉家明却十分热衷。耳濡目染着,虞连翘也就认得这一支是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


    正一心二用地听着,乐声却忽地断了,响起的已是宴会主持的声音。他一一介绍站在厅首的嘉宾,德国公司来了一位副总裁,还有大中华区的总经理,接着是执掌网站的四大金刚——执行官、财务官、运营官、技术官,最后是活跃于网站的着名id。


    每个停顿都被掌声填满。媒体也在现场,快门按下的卡嚓声频频迭起。


    德国的副总裁用英文致了辞,之后话筒交到了网站四位创始人手中。


    虞连翘手拿香槟,在人群中,悠然地望着他们。这是属于他们的盛大时刻。前年四个人还是一文不名的穷学生,从学校里毕了业,带着一份并不周全的计划书来找她,三番两次地上门游说她。那时,他们何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即便想过,也一定料不到它会来得这样早。


    四个年轻人激动溢于言表,讲着讲着,竟讲到了她身上:“今晚站在这里,我必须感谢一个人,如果不是她,就不会有这个网站,而我们也还不知道会在哪里摸爬滚打。感谢她的善心、慧眼、理解与专业——”


    旁边一人抢过话筒,补充道:“还有美丽,以及鼓励,谢谢你——”四个大男孩在金灿灿的投射灯下,齐声喊着她的名字。


    虞连翘本来还坦然,听到最后,还是脸红了。她笑一笑,举杯致意,在众人的视线与闪光灯包抄过来时,快步熘出了宴会厅。


    来到走廊里,她大透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将背靠在了墙上。手里的玫瑰香槟,漾着迷人的红粉色,虞连翘一口饮尽了,将空杯拿在手上把玩。


    这时嘉宾致辞已经结束,宴会厅里又恢復了喧腾,人声絮絮,笑语不断。在如此的繁盛热烈中,虞连翘忽然感到孤单。她很羡慕厉家明,不在这里,并且有人陪伴。


    这几年,她从来只顾埋头工作,感情生活几近真空状态。里面那四人没事总爱浮浪地对她说喜欢,要不随便选个谁,试试约个会?


    这念头虞连翘自觉十分好笑,嘴角弯了弯,侧转身来。


    就在转身的剎那,她看见了李想。


    事情怎会这样凑巧,巧得这样不可思议。在她正觉得孤单时,正想着要不要找个人约会试一试时,虞连翘看见了李想。


    会不会是幻觉,她眨了眨眼。


    然而真的是李想。时隔多年,她还是能一眼认出他。


    天地周遭一下子都变得安静,静得没了时间。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白衬衣上没系领带,领口半开。在虞连翘的目光追索中,这世上已经再找不出一个人能如他一样,将黑西装白衬衫穿得如此闲适,好看,玉树临风一般。


    他正朝她走来,不,不是朝她,只是朝她这一边。他低着头,手抄在兜中,是想着什么,还是烦心着什么,走得那样专注,一点也没留意到,不远处有一人在向他注目。


    离得近了,叫他吧,叫他的名字,最熟悉的那两个字。多简单的事,可是做起来竟是这样难,虞连翘像哑了一样,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紧紧望住他。她看见他身后,有年轻女子碎步追来,叫他:“李想——他们在东厅呢,你怎么往西厅走。”


    这追上来叫他的人,虞连翘也认得。只见他噢一声,转了过去。那名年轻女子挽住他的手臂,声音细细柔柔:“待会他们问,你别嫌烦,随便应应就行。反正我们一走,谁还能管得着……”


    虞连翘弯下身,像挨了一记闷拳,五脏六腑泛起钝重的痛感。


    多年前的一个雨夜里,金菁默默独立,看着虞连翘坐上单车,钻进他穿的雨衣里,脸贴着他的背,自她眼前而过。多年后的这个夜晚,在灯火辉煌的走廊上,同样是他们三人,不过是金菁挽住了李想,换由虞连翘来旁观。


    记着,你让别人承受多少,来日它都会变本加厉回到你身上。


    眼前的世界在崩散,在左摇右荡,她闭目紧紧倚住墙。


    这时德国人却找到她,“joy,你怎么躲在这里?”


    “啊,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来,我介绍一位朋友给你。”


    电光火石间,李想停住脚,这声音——他记得这把温柔轻软的声音。


    他勐然回头,却见一个棕发的外国男人,在他臂弯中有一名女子。松长黑发,烟灰的裙,骨肉停匀。一转瞬,她已随着那外国男人进了宴会厅。


    “你看什么呢?我们得快些走,他们都等着了。”金菁拽拽他道。


    李想举目再望,走廊那端空空荡荡,在曜如白日的灯光辉映下,一切都变得极不真实。会是她吗?是她的声音吗?


    一小时后,李想借故从宴席里出来。他沿着走廊,从东往西,一路寻找,四处张望。但始终没有找到她。衣香鬓影团团云集,可就是没有她。


    可能她变了,变得他认不出了;也可能她根本就不在这里。


    李想回到了酒席上,这一晚,他酒喝得分外爽快,笑得分外爽朗。


    因为在这恣意的畅快底下,是他无法碰触的酸楚。这酸楚有名字,它叫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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