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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卷十八 杀与禅 第四章 假将


    在那大战船前头甲板上,锡晓岩独自一个人站立着,以一袭火红色披风包裹着头脸和身躯,迎受着水面阵阵吹来的风,那仅仅露出的一双眼睛,凝视着鄱阳湖西岸的风景。


    在他看来,湖畔山水,一切都似乎蒙了一层灰,没有任何能令他心境愉悦的颜色。


    一个刚刚不战而胜、不费一兵一卒只靠威势就攻下重要城池的将军,心情不应该如此。


    但锡晓岩始终无法抹去心头那股郁闷。


    战船再行一段,南康府城就出现眼前。城外湖边还停泊着数百艘大小船艇,其中近半是宁王府水军,另一半则是从刚刚陷落的南康城虏得。


    这水军由鄱阳湖水盗头子出身的闵廿四率领,但是这支攻城先锋军的全体总指挥之位,宁王则交给了锡晓岩这「雷火队」大将。闵廿四加入宁王府多年,一向忠心耿耿,为王府劫掠得不少军资所需,又负责督造及徵用水军船只的要务,如今却要听命于加盟不久的锡晓岩,心里自是大感不满,但他知道武当派武者绝对惹不起,只得忍耐。


    战船朝南康城继续接近,途中越过停在湖上船只,全都属于锡晓岩麾下。但他默默瞧着船艇,还有那座已在他掌握下的南康城,丝毫没有激起半点豪情壮志。


    锡晓岩始终也无法诚心相信,这是属于自己的战争。他知道这是为了姚掌门復兴武当而必须做的事。但武当派对他的意义,只有从前在练武场里师兄弟互相砥砺竞争的兴奋,大家共同追寻「天下无敌」理想的荣誉感。再多的兵马,再多的城池土地,将军的名位与富贵,都换不回那些日子……


    此番进攻南康,乃是宁王朱宸濠亲下的决定。


    宁王在六月十四日宣佈起兵,讨伐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之后,不论是王府军师李士实与刘养正,还是爱将商承羽及姚莲舟,都同意应该马上全军出击攻打南京,以取得号召天下的资本。


    但是就在宁王府大军作好出师准备时,南昌府一带接连从不同的渠道收到情报:朝廷已急从四方八面调集军队共计二十余万,正窥伺进攻南昌的时机。


    李士实劝宁王不必理会此消息,认为朝廷的反应不可能如此迅速。朱宸濠却始终疑忌,当日朝廷派使者来训诫他,又要收他王府设立护卫的兵权,或已同时向邻近各地方戌卫军发出了警戒指令,聚集兵马防备他谋逆,如今他正式举事,有官军火速来征讨,也绝非不可能。


    ——假如我轻率出动大军,才踏出家门就被对方乘虚攻佔南昌大本营,其时进退失据,也无后援,岂非必败?


    正当朱宸濠犹疑不决之时,宁王府又接到消息:在南昌府域西北的武宁县郊外,我方一支巡逻哨队遇袭覆灭!


    南宁那边传来的军报颇详细:被灭的三十几个我军骑兵,全数被斩去首级,似乎是为记领军功之用;马匹也都被夺去了,而战场附近发现有大队人马曾经驻扎及生火烹食的营地痕迹,从土灶数量估计恐怕有五百至近千人,有可能是从接壤的湖广省那边进发而来的朝廷官军先锋,在探路时遭遇开战……


    此事更令朱宸濠多信了几分.....南昌府四方八面都有敌军在等待他犯错。他决定先将大军留驻在南昌城,一边多准备守城的器械工事,一边再观察动静。


    接着几天在南昌府西、北边缘地带,果然又发生了另外两宗宁王部队遇袭事件,发现时情况相若,遇害士兵都是被砍头领功,加起来的折损了近一百人及被抢超过六十匹战马。这数字对宁王府大军而言虽然九牛一毛,但确显示不知数目的敌军已经进犯南昌府界之内,正在虎视眈眈……


    巫纪洪却对这些巡哨遇袭的事件有所怀疑。经过霍瑶花被抢走及「玄林队」追杀王守仁失败两役,他一再受到「破门六剑」的愚弄,直觉也很有可能他们故佈的疑阵。


    ——发生的时机实在太紧凑了。而且遇袭的队伍每支都规模不大……


    他把想法吿知商承羽。商承羽对「破门六剑」及王守仁未如巫纪洪般熟知,但相信他的判断。


    然而商承羽有他的考虑:他不想在此事上赌上宁王对他的信任。假如宁王依从了他建言马上发兵,而最后武昌府的后方真的出了事,甚至危及南昌城,他在宁王心中的地位将大大下降。


    ——不久之前商承羽还不会有这种考虑,只因李士实、刘养正、闵廿四及凌十一等等原有军师武将,没有一个能威胁他,但是现在宁王府多了姚莲舟……


    但商承羽亦不愿对此置之不理。他暂时将负责宁王亲卫的「铁山队」交由卫东琉兼管,自己则带了一队人马,亲自去查探一趟。


    在这些消息和袭击事件的牵制之下,结果宁王府大军拖了足足十天,仍然没有从南昌出发。


    李士实和刘养正两大重臣实在急了,二人联合一起求见宁王,经过一番分析劝说,朱宸濠才批准了一个比较进取的策略:先分一支军队顺流去攻袭南康及九江两府,半是试探官军有否反应;若是无事,又顺利取得两个重要根据地的话,可运用这两府人力物力充实军旅和补给,继而剑指南京。


    而此先锋大任,结果交了给专责攻城的「雷火队」将领锡晓岩。


    战船这时降帆停下来。船舱中的「雷火队」成员一一走出甲板来,到了锡晓岩身边。他们每个背后也挂着与锡晓岩一样的火红色披风。


    锡晓岩获宁王封了个「神猿游击将军」的称号,不过他知道军队里没有人这么称唿他,所有部下都背地里叫他「怪手将军」。锡晓岩并不介意。至少他知道,「雷火队」的成员都尊敬他。这些「雷火兵」是从宁王府内各门派武者中,排选身壮力雄且擅长硬功与重兵器的好手编成,以负责强攻突袭城池。当操练时观看过锡晓岩展示武当刀法的威力后,他们对于由他当「雷火队」统领都无话可说。


    战船停定下了锚,马上就有三艘小艇划过来迎接。锡晓岩将爱用的藤柄长刀斜斜背上,与几个「雷火兵」下了战船登上其中一条小艇,再往南康城登岸。其中两人携带着锡将军的个人随身物品,当中包括了一把像装了柄的铁板、结着一绺血红色人发为装饰的古怪大刀……


    坐在小艇时锡晓岩看见,南康城的城壁完好得没有一点损伤,那朝东的城门大开,虽也有宁王军兵马驻守,但气氛丝毫不紧张,城门前更没有任何战斗过的疮痍。


    那是因为南康知府陈霖一闻知宁王派出两万军兵来攻打,自己先就逃遁了,南康城内无人指挥抵抗,无助的城民只好开门投降。锡晓岩人生第一次领兵打仗,结果全军连一支箭也没射出就赢了。


    锡晓岩登了岸后,实时有人把战马牵来。其他「雷火兵」也陆续上岸,等人齐了,并把携来物事绑好在马背上之后,锡晓岩等四十一骑一同进入南康城,那许多火红披风飘扬而过,城门前的大道如在燃烧。


    一进城门,只见内里街道四处都插满了宁王府军旗,以宣示南康城在其控制之下。沿街门户紧闭,行人绝迹,只有叛军四处行走,好些士兵都从街巷深处或是强行破开的门户走出来,手上捧着大包小包,也有的推着木头车经过,上面载满粮食,后面拖着几口猪。


    锡晓岩皱着眉,心里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越是接近到城中央,锡晓岩看见的就越多:有妇孺围着被打死的尸体痛哭;有头破血流的一群人呆呆站在道旁,凝视锡晓岩等骑士经过,目光恶毒且充满怨恨;有士兵就在街边围成圈喝酒掷骰子,用抢来的金银财物赌博……


    将到达南康府衙的时候,锡晓岩听见远处传来年轻女子的惊慌唿叫。


    他想也不想,拨转马首就向声音发出那边急奔过去。众「雷火兵」也都骑着马跟从。


    到达一片市集空地前,只见有百来个宁王府士兵正围成圆圈放声哄笑。中央是五个女子,年纪最大那个看来才不过廿来岁,最小的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正被十几个士兵用枪柄推来拨去,就像在戏弄一堆虫一样。


    其中一个女子已被士兵撕破了衣衫,上身赤裸,下半身也只剩下几片破布。士兵一边在玩弄她们,眼睛一边肆意在那赤身女子身上游索,间中就在枪柄上加力,打得那些女子吃痛唿叫。他们笑得狰狞,就像一群豺狼,进食前还要把猎物虐待一轮以增加胃口。


    那赤身女子在五人里最年长,也是唯一没有哭泣求饶的一个。她勉力用手遮掩着私处,冷冷盯着面前的施虐者,没有显露任何表情。没有恐惧,但也没有憎恨。


    ——好像这种冷漠,是她此刻唯一的反抗。


    看见这情景,锡晓岩胸中像打翻了沸腾的水锅。


    这令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锡日勒,如何将他母亲及其他女人当成任意使用的器物——虽然那都是兄长锡昭屏后来吿诉他的。


    这时其中一个士兵已经亢奋得忍不住,上前伸出大手,抓住那赤身女子的长发,强行要将她拖走。女子吃痛双手按着头髮,却并未作激烈反抗,眼睛斜斜看着其余四个女孩,还是木无表情,没有流露出惊惶或怨恨。


    ——似乎她很清楚:到了这种时候,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将自己当成死物。


    锡晓岩的马仍未停定,他已从鞍上飞下来,众人只见红影一掠而过,锡晓岩眨眼就到了那个拖着女子的士兵身前。


    士兵还没确定发生什么事,锡晓岩左手已然扼着他咽喉!


    那名惊慌的士兵马上放开女人,双手去抓锡晓岩左臂想勐力挣脱,可是他一用力,锡晓岩左手的「太极听劲」就自然发动,借对方的力量一圈一发,单手将士兵狠狠向下摔,士兵整个人翻得头下脚上,在锡晓岩那左掌扼制之下,面门以十成力量勐烈撞在地上,登时鼻樑断掉,满口散出崩折的牙齿,瞬间昏死过去!


    这一摔所展示的是武当派最上乘功夫,在这些不过是寻常匪盗出身的宁王府士兵眼中看来,就好像法术一样——那个比锡晓岩还要高一个头的战友,在剎那之间整个身体好像变成纸扎一样轻,锡晓岩那单手勐摔,跟摔死一个婴孩一般容易。如此奇功,他们想都没有想过竟存在于世上。


    那被摔的士兵一张脸变成紫黑,肿胀成一颗大瓜一样,七孔都溢着血,状甚恐怖,看来已快要嚥气。锡晓岩知道自己因为暴怒,一时出手重了。他不发一言,没有看四周那些惊呆的士兵一眼,只是将自己身上的红披风脱下,围在那赤裸女子身上。


    这时近着他才看真那女子的容貌,只见她皮肤雪白,眼目细长,眉宇之间有一种看透世情的淡淡厌倦,竟与霍瑶花有几分相似。锡晓岩好像胸口受了无形的一击,顿时呆住。


    其中一个有份玩弄那群女子的士兵,大着胆子上前,俯下身去探那被摔者的气息和颈脉搏。


    「死了」那士兵手指颤抖着站起来,众多士兵之间渐渐起闹。


    「将军,这算什么意思?」「要女人,开口就好了,要杀人么?」「这婊子算什么货色,还不如出生入死的兄弟吗?」「你进王府才多久了?当个将军而已,你以为自己皇帝么?」「没我们,谁来替你拿这座城?还想玩女人?回去玩你娘丨」


    众兵聚起来有百来两百人,人心胆壮,即使面对武功惊人的锡晓岩,你句我一句越骂越凶


    跟随着锡晓岩的四十名「雷火兵」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都是武者出身,虽然自觉比寻常的宁王府护卫军高了一等,与他们格格不入,但也未至于甘心为了锡晓岩而与这百多人打上一架。


    锡晓岩走到那四个女子中间。本来围着女子的那十几名士兵被吓得远远散开,加入外围的战友,一起继续向锡晓岩狠骂。


    当中年纪最小那个女孩原本已跌倒跪着,布裙也已磨破,露出血淋淋的膝盖。锡晓岩上前把她扶起。女孩像一头受惊又无法逃走的小动物,全身在剧烈抖震,不敢正眼去瞧锡晓岩,毕竟那只把她扶起来的手,刚刚才在眨眼间杀了人。


    锡晓岩这时才往四周扫视那许多士兵。他目光所到之处,众人都立时噤声。锡晓岩的神情与眼神并不特别凌厉,只是好像很随意地跟他们说:


    「闭嘴吧。谁不怕死,先上来。」


    这时在人丛后方有人到来,接着发出一记闷响,一名士兵吃痛唿叫倒下。众兵回首,一看见是谁来了,马上开出一条路来。


    「谁敢对锡将军无礼?反了吗?现在我们是打仗的军兵,是真命天子宁王爷麾下王师,也就等于是禁军!不分尊卑军阶,以为还是从前做买卖那种随随便便的日子吗?」


    说话者挥挥刚才一击打倒那士兵的拳头,带着几名精悍的部下上前来。只见他身材异常高大,一脸都是疤痕,右边头壳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不再长头髮的刀疤,此人就是宁王府水军统领闵廿四。他身边还跟着亲信副将陈贤及几个壮硕的刀手,都是他在鄱阳湖当水盗时就跟从着的老部下。


    闵廿四等走近到空地中央,看见地上的死人,不禁皱眉。这天他的心情本来极是高兴:从前他虽然横行鄱阳湖水域,人马船只也算阵容鼎盛,但说到要攻打劫掠像南康这种大城,只有在梦中才可能。如今他却做到了,而且没有牺牲半个手下。


    可是现在终于死了一个。而且是被自己人杀的。


    锡晓岩冷冷看着闵廿四,在众多士兵跟前,仍是没有给他半点颜面。


    「是谁说可以抢劫百姓的?」他严厉地质问。「我没准许过。」


    闵廿四失笑:「锡将军,这是规矩啊。」


    「不是我的规矩。」锡晓岩断然说。「南康百姓开了城门投降,就该保他们安全。」


    闵廿四摇摇头苦笑,走上前悄声问:「将军从前有没有领过兵,打过仗?」


    锡晓岩紧闭着嘴唇,没回答他。


    「兄弟们打仗,每一个都是把命拿出来赌。」闵廿四指一指四周的士兵。


    「打赢了没有钱跟女人,谁还要再赌下一把?你要他们为了每天两顿难吃的口粮去拼命吗?打完仗之后回家乡耕田种菜吗?」


    他笑了笑,看着锡晓岩又说:「锡将军,要是讲究武艺决斗,刀上功夫,我对阁下心悦诚服,但若是跟着将军的规矩,我怕到了明天,我们已经无兵可带。」


    锡晓岩瞧瞧闵廿四,又看看周围那些怨恨的目光。「无兵可带还算事小啊。」闵廿四把脸凑近他悄悄说:「一个不好,当将领的在睡梦中被人割了喉眬,这种哗变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后面的副将陈贤这时也说话:「南康城民投降,我们没有屠城已算是仁慈。仗还要打很久,从城里徵调些军需,犒赏慰劳一下兄弟,也不过分。」——两人对锡晓岩的语气,就像在说:打仗就是这样啊,傻瓜。


    锡晓岩没打算与这二人辩论。他既看不起这些江湖匪盗,却也知道他们说的是现实。


    ——错的,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别给他们放肆。」锡晓岩说:「我们还得整备,后天就要再去打九江城。」


    他说完就带着那五个女子,步向知府衙门。「雷火兵」牵着锡晓岩的马跟随。


    越过那一丛丛像刀般锋利的怨毒目光,几个女子都垂着头不敢看,身体依然颤抖不止。


    除了围着红披风那个女人。她一边走,一边仔细端详着身旁的锡晓岩。锡哓岩却没有理会她,只是直视前面街道。


    但他心里,很怀念这种与女人并肩而行的感觉。


    ◇◇◇◇


    房门外传来轻敲的声音。


    「进来。」女人似乎早有预料,马上就隔着门响应了。


    锡晓岩推开这知府邸厢房的门进来,手里托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简单的饭菜。


    他打量着这女人,只见她早已换过一身衣裙,是知府千金遗下的。那衣服有点窄,显得女人的身材曲线更丰盈。


    女人看见他,二话不说就接过木盘,坐在几前拿起碗筷狼呑虎嚥起来。锡晓岩仍是一身黑色镶着红边的「雷火队」戎服,只是已解去肩头和胸口的护甲,也没有带刀。他坐在女人旁边,看着她吃饭的样子。如今细看他才发觉,这女人的五官其实并不真的那么像霍瑶花,先前只不过是那一刻的短暂感觉。


    女人很快就吃掉了大半的饭菜。她看见锡晓岩正瞧着自己,抹了抹唇上的油。


    「我叫桂香。」


    锡晓岩感觉被人看穿了。他的确正想问她的名字。


    桂香又吃了两口饭,一边嘴嚼一边说:「吿诉你也没关系。反正又不是我爹改的名字。」她放下筷子,拿起木盘上那碗水喝了一口。「我是个卖身的。」


    锡晓岩并没有太意外。刚才看她面对士兵的胆量,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闺女。


    「我想说」锡晓岩迟疑了一会,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对不起。」


    桂香以讶异的眼神,打量着锡晓岩。她的目光不免停留在他奇特的右臂上。锡晓岩不自在地摸摸那长臂。


    「这么下去,你会死的。」桂香毫不在乎地说,继续喝水


    「你说什么?」


    「你这样的男人,我以前见过好几个。」桂香微笑:「带着良心,却进了江湖上混。不管多有本事,也不会长久。因为他们去错了不该去的地方。」最后那一句,像箭般正中锡晓岩心坎。


    他回想起先前在南昌,临行前掌门姚莲舟向他嘱咐:


    「不管如何,不管什么手段,把这仗漂漂亮亮打赢它。要在宁王面前证明,我们武当派不只武艺高强,也能领兵打仗,这是復兴武当的重要一步。全靠你了。


    「可是不管如何,记着保全自己。我们还有未来。」


    锡晓岩相信姚莲舟的判断。他决心,即使多么艰难,也会坚忍完成掌门交託的任务。曾经离开过武当一次,令他感到自己赎罪的责任。


    只是他感觉,自己跟从那个武当山上的锡晓岩越来越遥远……


    而现在桂香这句话再次提醒了他。


    锡晓岩只想转换话题:「刚才……你好像不太害怕……」


    「什么样的男人我也见过了,有什么好害怕的?」桂香耸耸肩说:「我知道他们到头来要些什么。我也惯了给他们。我想,这也好,我多满足几个你们的士兵,南康的女人也许就少几个被侵犯。」


    「我并没有容许他们……」


    「我知道。可是你也没办法制止他们吧?做不到的事情,也就不要说了。」桂香放下碗,从几上拿起一把木梳,梳理她那头乱发。她侧着头,露出一边耳朵与粉颈,神态撩人之极。


    「你可别误会。我这不是责怪你。」桂香梳着头髮时,轻轻皱眉瞧着锡晓岩说:「我也没有资格说你啊。我自己沦落风尘,何尝不是身不由己?世上又有多少人真的自由自在?」


    锡晓岩这时却说:「有的。」


    他回想起自己离开武当山那段日子,心里不禁感嘆,又喃喃再说:「我试过。」


    桂香细看锡晓岩。她当了几年妓女,阅人无数,看得出锡晓岩是个诚实人。她禁不住伸出手掌,贴上他的脸颊。


    「那你为什么不回到那种生活去?」她温暖的手在他脸上轻抚:「这里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东西?」


    ——武当。


    这是锡晓岩心里最大的牵绊。但讽刺的是,他留下来愈久,「武当」这个字对他就好像越是变得虚幻不实。


    在桂香的抚摸之下,记忆如潮袭向锡晓岩。那个他无法忘怀的身影,那阵淡淡却烙在他心底深处的香气们二人的亲密感……


    同在开阔天地里流浪,彷彿世上只余他


    这些记忆,令锡晓岩暂时忘却了心灵的束缚。


    桂香的手掌沿着锡晓岩的脸滑下去,抚着他的颈项。那触摸传达了一种令男人难以抗拒的热力。锡晓岩却伸手抓着那手掌,将之挪开了。


    他凝视她的眼睛。


    「你不必这样。」锡晓岩轻声说:「我会保住你跟你那几个姐妹。不需要你拿什么来交换。」


    桂香缩回手掌,带点意外地看着锡晓岩。这样的情景桂香过去也不是没有遇过,到了最后发现那些男人都不过为了博取她付出更多,无一例外。可是她感觉锡晓岩跟他们不一样。


    锡晓岩站起来,拉开房门离开,心里仍在默默琢磨着桂香的说话。


    就在他踏出门前,桂香却在后面再问:


    「她是个好女人吗?」桂香微笑。


    再一次被看穿,锡晓岩苦笑摇了摇头。


    「不。她跟你一样,有点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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