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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卷十一 剑豪战争 第二章 野寺


    一片连风也吹不进的阴幽密林,地上覆着都是及腰的野草,四周大树挂满了茂密的蔓藤,外头勐烈的阳光只能像细线般透进来。枝叶无一丝摇曳,上下八方皆是湛然不动的深绿。


    林里也许真的太闷热,就连鸟也无力啼叫,静寂得可怕,要是竖起耳朵留神,也许连虫蚁爬行的声音也听得见。


    这样的野林,不知已有多久没人经过。


    然而,确实有人。


    一个身影盘坐在野草之间,大半为高草遮掩,只隐隐看见壮硕的身形轮廓,披在身上那件污秽的斗篷更与身周树林颜色融合。若非身体悠悠地唿吸起伏,容易令人错觉是块宁定的岩石。


    武僧圆性。他闭着眼睛静坐盘膝,一头乱发狂须虽都被汗湿透,但脸容安详,似入禅定。


    彷彿与这业林融成了一体。


    渐渐林子的东、南两方远处,传来异样的足音,既轻捷又紧密,不似人类。


    这许多足音,同时朝着圆性所在接近而来。


    圆性仍然闭目。只有右掌略动,抚摸着横躺在腿上的六角齐眉棍。


    微黄阳光之下,可见他的脸竟比往日瘦削了,更是一副困顿模样,眼肚浮出淤黑来,跟平素精气旺盛的相貌大不相同。


    奔跑的足音更接近了,连带传来几声吠叫。


    猎犬群的精悍身影,勐自林间出现。


    狂乱的吠声,林中响彻。


    七头猎犬展开蹄爪,张着沾满唾液的尖齿,身法如箭从两面疾奔,冲向眼中的猎物!


    其中一头毛色灰黑的大猎犬,似为犬群之首,步速最是快疾,当先就跃起来,朝圆性的身体张牙飞扑!


    同时圆性双目暴睁!


    剎那,人与犬四目相对,凶厉的猎犬竟被和尚那双怒目震慑!


    但猎犬飞扑之势没有停下,利齿将及圆性咽喉!


    圆性迅速举起左臂,横架在脸前,及时抵住了这咬噬!


    猎犬本能地发力啮咬圆性手臂,却感牙关痛楚,犬牙噬不进半点!


    圆性盘坐的身体瞬间拔起,右手提着包铁齐眉棍,两腿成跪坐马步,左臂勐地朝下发一记噼拳,咬缠着前臂的猎犬被狠狠摔落草地上,立时放松了咬噬,伸出长舌来,已然被摔得昏迷!


    紧接着另两头猎犬扑至。圆性侧身闪过一头,让它扑空跃到后面;另一头正及眼前,圆性左手划半个弧圈,一掌拍在那猎犬的脑门顶上,硬生生将它自半空打下来!


    圆性的手掌仍未离开狗头,朝下把它牢牢压在地上。那猎犬四腿乱抓草地,却动弹不得。


    这时圆性身上斗篷褪落,原来左臂从肩到掌穿戴了少林「铜人甲」,因此能抵御犬牙的噬咬。


    圆性仍半跪着,右手拄棍在地,左掌仍将猎犬压住,一双眼目瞧着余下那几条狗。


    这些都是素经训练的兇勐猎犬,平日出猎即使遇着勐兽也不畏惧,但此刻对上圆性那犹如金刚怒目的威严眼神,竟都畏缩不前,发出「呜呜」低叫。


    「去!」圆性从齿间吐出这个字。


    五条猎犬一听了这唿喝,全都被喊得掉头而去。


    这时圆性瞧着掌底下那头猎犬。只见它已停止抓地,只是颤抖着俯伏,一动不敢动。


    圆性此刻只要转移体重,发劲一掌将它头颅压破,实如捏死一只小虫一般轻易。


    但他并不恨这些追踪自己多时的畜生。


    该恨的,是驱使它们的人。


    圆性将穿着铜甲的手掌轻轻放开。那猎犬似已凶性全失,垂着头站起来,抖了抖身体,也往同伴遁走的方向奔去。


    圆性这时蹲下来,伸手摸摸那头被摔昏的灰黑猎犬颈项,感到仍有平缓的唿吸脉搏,看来无恙。


    本来是要把它们全杀掉的,但圆性始终下不了手。


    他一边轻抚着猎犬的项毛,一边远眺东面林子远处。从前在少林寺受训,圆性经常要在晚上身入只得一点烛光的「金刚堂」练习对打,以锻练超越常人的眼力。此刻密林里虽然幽暗,他仍隐隐看见尽头处的树木间出现数条模煳的人影。


    圆性抚着猎犬的手掌仍然温柔,但盯向远方人影的眼神,却比先前威慑犬群时更要可怕,朝着那些来者切齿唿喝:


    「有种就来!」


    ——可是他心里知道,这些傢伙,没种。他们不会走近前来半步,只会把事情都交给狗去做。


    这些人并不是执行「御武令」出动来捕杀圆性等人的武者,而不过是江西省界一带的鹰扬帮人。


    自「御武令」发出后,天下各门派皆前来江西意图夺功,「破门六剑」的行踪突然就成了十分重要的消息——而世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有价钱。许多江湖黑道中人知道要亲自诛杀「破门六剑」这干高手几近绝无可能,却仍想在此事上图利,也就全力打探「破门六剑」的所在,再将情报出售给意欲出手的武者。「破门六剑」为了避开追击,改走山野之地,于是猎户出身的鹰扬帮就大派用场,出动飞鹰走狗时刻追踪。


    圆性知道此刻也难奈何这干鹰扬帮众,于是放开仍然昏迷的猎犬站起来,转身往密林西面一步步走去。


    等到圆性消失在树林另一端后,鹰扬帮那八名帮众才踏出来,带着山林的雾气现身。


    这八人有半数都已四十余岁,一身带着各样大大小小的装备,打着高及膝盖的绑腿,腰间挂了短猎刀,背带皮狻,全都一副经验老到的猎户模样。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从行囊旁挂着的竹笼里捧出一只灰鸽,把早已写好的纸卷塞进鸽足旁铜造的小圆管里,双手举起催促它飞。灰鸽会意,一振羽翼就往上飞出树顶之外,朝着东面的来路而去,把「破门六剑」所在的消息带回去给帮会同门。


    他们拖着那几头逃窜回来的猎犬,不管如何努力叱喝,猎犬都不敢往圆性离开的方向追过去,利爪死命抓着土地不肯上前。


    「不要等,我们就自己先跟踪一段吧。我看他们落脚的地方必然不远。」其中最年长那个头目,痛惜地瞧瞧昏在地上的爱犬,然后这样说。


    众人都同意,也就只留下两人照顾猎犬,其他六个鹰扬帮同门一起朝圆性的去向急步走过去。他们虽然没有学过什么高超武艺,但惯在山野活动,奔跑的速度不输于轻功高手。


    六人在林间走了一段,果然已经看见前头圆性的身姿。尤其圆性此刻只把斗篷搭在肩头,那左臂的铜甲露出来反映着阳光,在密林里更好辨认。


    六个鹰扬帮猎人都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声响,并保持着跟圆性相同的步调,远远落在后方——他们刚才见兇勐的猎犬竟夹着尾巴逃回来,就知道这野和尚是何等厉害,绝不愿跟他正面交手。


    ——我们不过想赚点钱呀,犯不着跟这些练武的疯子硬碰。


    这儿其实已越过江西省界进了湖广之境,鹰扬帮人也甚少踏足,不过他们在林中辨别路向地形的经验甚丰富,又懂得暗中计算脚程,大概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这些傢伙……挺不了多久。」那头目微笑低语。他心里想:这等武人,打斗虽然厉害,到了山林里可就是另一回事,天天餐风露宿,没一顿好吃好喝,再加上蛇虫瘴气,身体很容易搞垮;如今更被追猎,草木皆兵,很快就会忍不住,回到沿途有村镇的道路上去。


    ——我们这个独门生意,大概就只能再多做几天了……


    六人刚跨过一盘粗大的古老树根时,忽然听见声音自头上响起:


    「到这儿,就好了。」


    六个鹰扬帮猎户身子一震。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山林就如他们的家,只要有任何异样的声色气味接近,必然马上察觉,怎会遭到埋伏?


    他们回头往上看过去。


    只见那大树一个杈上,蹲踞着一团东西,要很细心才看得出人体的轮廓。


    然后他们看见一点闪光。是那人露齿而笑。上面镶了一颗金牙。


    手臂一动。


    又是另一抹金属的亮光。这次,寒冷得多。


    ◇◇◇◇


    圆性回到一座埋藏在树林深处的野寺前方,不禁停下来,仰头细观它的外貌。


    最初看到这寺庙,他们都很意外。这建筑立在此地已经不知多少年月,从它可知这座密林以前曾有人迹,只是道路久已荒废掩埋。


    野寺外头的围墙大半都已坍塌,空余正门前一对看守的金刚力士像,皆已断头截臂,但仍看得出那曾有的威严气势。


    位在中央的佛堂也只余小小的前殿仍旧屹立,墙身被四周横生蔓延而来的树枝包束着,似乎就是靠这股天然的力量支撑才不致倒下,砖石上盖满绿叶青苔,彷彿已与树林融合。


    圆性虽然粗鲁,始终是个禅僧,朝着那佛殿合十,默默敬了佛礼,这才朝殿门走过去。


    只见佛殿破败的瓦顶一角冒起一条身影,拨开了跟前枝叶,俯视着圆性,是身挂着长短双剑的燕横。


    燕横半跪在寺顶之上,一身衣衫污损,也跟圆性一样,不知多少天没有好好梳洗更衣。年轻的脸同样充满倦意,眼眶围着黑圈。


    圆性抬头跟负责看守的燕横颔首招唿,也就进到佛殿内。


    这破落多年的佛殿里面经过一番打扫,已比先前干净了许多,可是童静仍用布巾蒙着口鼻,拿着砍下来的大把树枝当扫帚,不断将地上沙石枯叶扫往角落。


    「好啦,省点力气吧。」坐在佛坛侧的荆裂一边用布清洁着雁翅刀,一边没好气地跟童静说:「我们又不是要在这里住下来!」


    「至少睡得安心一点嘛!」童静说着还是勐扫,额头都是汗水。从前在岷江帮她几曾拿过扫帚?童静其实也很疲倦——毕竟已经在这山林荒野里连续走了十几天,期间还好几晚遭敌人夜袭,没有一夜睡得安宁。现在竟找到个像样的落脚地,自然兴奋起来。


    大概一个多月前开始,就有一群武人莫名其妙地来袭击他们——而且跟先前的阮氏无极门不同,竟是远从浙江衢州府来的常山派好手,似乎不是受到江西当地的贪官唆使。


    之后他们再接连受到三次这样的袭击,方才得知:朝廷颁下了「御武令」,指定要天下武林门派处决他们六人!


    「都是我。」练飞虹得知之后苦笑。他处世多年,对朝廷官场的利害总知道-些,马上就想到这「御武令」必定是跟他杀了皇帝宠臣钱宁的义子钱清有关系。


    当时圆性不解地搔搔乱发:「那个胖子?就为了他,皇帝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朝廷向来并不干犯武林,而各门派亦从来没有求取功名利禄的野心。然而这道「御武令」封赏天下「忠勇武集」,打破了一切。


    「怎么会这样……?」燕横听了甚为不解,不住摇头问:「难道就连各门各派的尊长都变了吗?为甚么?……从前我们没有官府的承认,还不是好好的?怎么为了那个甚么『忠勇武集』的名号就……」


    「因为害怕。」


    一直沉默的荆裂说。


    其他四人听他这么说,想了想,马上明白了。


    武当派的野心,令各门派的自信都出现了裂痕,深恐自己成为「天下无敌」招牌底下的下一个牺牲品;而就在这时候,有另一股更强大的势力,承诺会给你撑腰——如此大的诱惑,并不容易抗拒,尤其当你要为成百上千的弟子门人安危负责的时候。


    其实「御武令」里对「破门六剑」的形容本就不大详细,许多没有收到「忠勇武集」铁牌的门派,只是口耳相传地知道「御武令」之事,对「破门六剑」的底细并不清楚,他们只是为了传闻里的封赏蜂拥而来,根本并非「破门六剑」的对手。


    虽然还没遇上真正的威胁,但荆裂他们觉得这样接连与素无仇怨的武人交战,既无意义也太累人,于是不断遁走,避开各处的大小城镇。后来又怕连累收容他们落脚的乡村,就连路也不走了,索性穿越无人山野而行。这样虽然避过许多追击者,却也走得甚苦,日积月累下来既感疲睏,也积了一腔怒火。


    ——我们分明不是不能打,却要像丧家犬一般东逃西躲……


    这时童静见殿里的地板已打扫得差不多了,又去扫四处的佛坛。她仰起头看荆裂身后那尊佛祖,已然崩缺了半边头颅,结印的双掌亦不知哪儿去了,空余一个大大的肚子跟盘起的两腿。


    「我们那次烧掉了『清莲寺』……这次要睡这破庙,不知道是否报应呢?」荆裂笑着说。


    「甚么报应?」圆性这时才走进殿里来:「我说是佛祖保佑才对。阿弥陀佛!」


    「对了!」童静爬上佛坛后忽然说:「我从前听说过一个故事,就是说这么一座荒野中的佛寺,那佛祖像的背后原来开了个洞,肚子里面藏着许多稀世财宝……好,我就看看!」


    她连跑带跳地走到那佛像背后,突然「哇」地惊叫跳开!


    「甚么事?」圆性抛下齐眉棍攀上佛坛去,只见童静惊慌指着佛像。


    圆性一看,原来那泥塑佛像背后果真穿了个洞,里面却没有甚么珍宝,而是盘着一条毒蛇,正昂起蛇首来沙沙吐舌,状甚凶狠。


    他们露宿荒野,最怕的不是甚么勐兽,而是这些蛇虫毒物——身在远离人烟之地,假若不幸中了剧毒,无药物可治,将有性命之危。


    圆性一脸沉静,右手成掌轻柔地缓缓递过去,到那毒蛇的三尺前突然唿气发劲,一记少林寺「蛇拳」的「吐信手」闪电发出,一把就用手指夹住蛇头,动作竟比真蛇更要迅疾。


    那毒蛇被捏着,身体自然盘捲上圆性的手臂以图挣脱。圆性用另一手将它拉直,轻声念一句「罪过」,指头发力,就将蛇捏死。


    「来,给我。」荆裂说着,从圆性手里接过死蛇,仔细看了几眼,笑着说:「这是好东西呢。」


    荆裂说着就从腰带拔出小刀来——他从前那柄南蛮小猎刀还「寄存」在霍瑶花手上,这柄只是去年旅途间买到的代替品。这时他抬头瞧瞧佛像,说:「在这儿不好意思,我还是去外头宰吧。」


    「荆……荆大哥!你你你……」童静拉下脸上佈巾,吃惊地指着荆裂手上毒蛇:「你不是打算……吃吧?」


    「有甚么好奇怪的?」荆裂耸耸肩:「我从前在交趾国的密林里被土人追杀,也是靠它才活下来的。还生喝蛇血呢——可是喝得太多,肚子生虫病得快死,幸好有个巫医给我治好了。放心,我不敢再喝了。」他说着就从行锻里找出瓦钵和竹筒,拐着仍然受伤未癒的腿往殿后走去。


    「蛇吗?」圆性勐力搔着头髮,童静看见以为他也听得头皮发麻,怎料圆性下一句是说:「不知道味道如何……」


    童静翻了翻白眼:「你不是和尚吗?亲手杀的蛇也吃?不残忍吗?」


    「反正都死了,不吃白不吃。」圆性得意地摸摸鬍子:「到了我这少林高僧肚子里,说不定下世就投胎做人呢。」


    童静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噗哧一笑。


    他们五人这些日子来都在吃苦,没一天好好休息,情绪异常低落,但在旅途上都没有抱怨,也不对现况长嗟短嘆,就连平日对吃住都最挑剔的童大小姐,在其他四人感染之下,亦很快就再无怨言,反倒常常带头做些能提振大家精神的事情——比如刚才努力打扫这佛殿。只因她从荆裂他们身上感悟了一个道理:


    真正的强者,越是落难就越会笑。


    圆性拿起齐眉棍,跟童静挑开佛殿内四处角落的瓦躁杂物,确定再无躲着蛇虫毒物。


    荆裂从佛殿后头一个已分不清是后门还是破洞的出口走出去,找到一棵倒塌的大树坐下来,用小刀将那毒蛇的头割去,放血之后再熟练地开膛剥皮。左臂虽然还是不太能用力,但干这宰蛇的活还是绰绰有余。剥好蛇肉后荆裂就用钵盛水,将之清洗浸泡。


    干活的时候荆裂又想起虎玲兰来。如今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现在他们五人被迫穿越山野潜行,更不晓得将来虎玲兰要怎么找回他们。


    那天在林湮村,不该这样对她的——荆裂反覆想过这许多次了。


    可是现在再想又有什么用?


    后来童静把最后遇到虎玲兰时她所说的话,转述给荆裂知道。


    「兰姊说:她要尽一切力,延续你的梦想。」童静这样告诉他。


    荆裂听后只是沉默。之后他在同伴面前几乎没再提过虎玲兰。


    可是从那天起他就下了决定:


    我不能够令她失望。


    荆裂决心,绝不会辜负虎玲兰这情分。在她回来之日,他必定要让她看见一个更强的自己,要让她再次看见他真正的笑容。于是这些日子他都一直在思考和试验,不靠左手右足仍能提高战力的方法。


    他这时才反省过来:先前因为创出「浪花斩铁势」实太兴奋,忘记了多变的武艺和适应力也是自己一贯的长处,目前的困境还是有办法克服的。


    ——何自圣掌门几乎盲了,仍然能够令叶辰渊那样的剑豪畏惧。我也可以。


    然而到了最近,在得知「御武令」的传间之后,荆裂转而为虎玲兰的安危担心。


    直至目前来袭的武者虽然都不足为患,但毕竟虎玲兰一人孤身在外,不像他们五个可互相照应,若遇着对方使出阴谋诡计,也难逆料,不由荆裂不担心,何况更强的敌人,很可能仍在后头——就连「九大门派」也都接到「忠勇武集」的铁牌。在朝廷的威权之下,他们反应如何实难预测。


    现在荆裂唯一寄望的是,他们五个已将武林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令虎玲兰遇袭的机会大大减低……


    荆裂从未如此担心虎玲兰。他一直以为她是个永远不用让他担心的女人,可是现在他的感觉变了。


    只因在分别之后,荆裂才真正知道,自己对她有多珍爱。


    日照渐斜。荆裂仰起头来,看那寺后树林的蔽天绿叶,回想跟虎玲兰最后相处的那天,在漫天红花之中看她练刀的情景。那野太刀捲过的一刻,多美。


    从来自行我道的荆裂,第一次感到如此孤单。


    他把钵里的水倒出来,顺道清洗小刀上的血溃,将刀刃往裤子上抹干收回皮鞘里,拿着洗干净的蛇肉走回野寺。垂头看着钵中肉时,他不禁笑起来。


    ——假如阿兰也在的话,肯定叫得比童静更大声—日本人哪敢吃蛇?不,改天带她回泉州家乡吃土笋,那才真的吓死她……


    註:「土笋」非植物,实是软谜动物「星虫」,野生于咸、淡水交界处之滩涂,福建称「沙虫」或「黑土蚯」,是当地名产美食。


    荆裂回到佛殿里,只见圆性和童静已把殿中央地板清理好,张开了各人的卧铺。童静在中间架起一堆柴,准备给荆裂煮食。


    练飞虹这时也从佛殿正门回来。只见他赤着上半身,从头到脚通体涂上了青绿的娥液——这是在庐陵居住期间,猎户出身的八卦门弟子孟七河教他们制作的野外伪装,除了颜色之外更能掩盖体味,在山林里就连野兽也无法警觉。


    「回来啦?辛苦了。」圆性向练飞虹说。飞虹先生只是微笑,接过童静递来的布巾和一堆树叶,去抹脸上干结的绿浆。


    「总共多少个?」圆性问。


    「全部。」练飞虹冷冷回答,并无昔日的嬉闹。他脸上和身上仍散发着未消的杀气:「对不起,和尚。我可没你那般仁慈。」


    「我只是对畜生如此。」圆性说:「它们咬噬,不过为了肚子饿的缘故。我记得太师伯跟我说过:众生六道轮迴,就以人身最是难得,因人最多选择。有选择,才有善恶之别。」


    「总之这一、两晚,我们可以睡得安乐些了。」练飞虹淡然说着,抹去涂在脸上的绿浆,重新露出样子来。只见他的脸较圆性、荆裂等更要疲倦,比往日好像又苍老了几年。


    ——如何严谨的修练,也难让他逃过岁月的侵蚀。这段日子对练飞虹的影响更是比后生小辈明显。


    自从入了江西西面省界的荒野后,「破门六剑」一直被这鹰扬帮用猎鹰监视去向,于是遁入不见天日的密林之中,对方却又改以猎犬追踪,令他们一直暴露行踪。鹰扬帮不断将他们所在的情报贩卖给沿郊道骑马而来的武人,十多天来「破门六剑」已有三晚受到突袭,虽然都将对方杀退,但却大大耗损体力精神。圆性和练飞虹忍无可忍,也就设下这一着,将跟踪而来的鹰扬帮众截杀。


    「那好哇!难得遇到这座佛寺,我们可以在这儿多歇息一天了!」童静兴奋地说,指指殿里的柴薪:「那可以打火做饭吗?」


    「趁天还没全黑前要做好。」荆裂说:「而且就在这儿做,别让烟往天空冒。」


    童静欢天喜地地准备生火,但一看见荆裂手上那钵肉,马上吐舌皱眉。


    「哦?哪来的?什么肉?」练飞虹问着时仍在抹身。他一身皮肤虽已因年纪而松弛,但胸腹肩臂的肌肉仍然结实精壮,比诸许多年轻人也不遑多让。


    「啐!臭老头!」童静见了厌恶地别过头:「到外面穿衣服去!难看死了!」


    练飞虹反而咧齿笑起来,曲起两臂把-身肌肉鼓得坚硬,特意展示给童静看。荆裂和圆性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对了……」练飞虹这时收敛起来,伸手指指上方殿顶。「那小子……干什么?」


    「他说要看着外头。」童静说时目中显出忧心:「但我看他更像是想一个人静静。」「他有点不妥。」练飞虹抓着鬍子说。「好好留意他。」


    童静用力点点头。


    ◇◇◇◇


    黑暗之中,只靠一点如豆的灯火,他瞥见那两片激削下来的银光。


    几乎完全不须思考,他的左手已经把着后腰间那横亘的剑柄。食指摸在镕成兇勐虎头的剑锷刻纹之间。


    出鞘。


    「虎辟」的宽短锋芒,如新月在头顶划出,先勐烈激撞在第一片银光上,将之盪开,与另一道银光互碰。对手的双兵刃攻击在一招间散乱,失却力量。


    在这停定下来的时刻,他看清那是一对虎头钩。衢州常山派的得意兵器——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什么都不用想,右手也迅速连动起来。长长的金黄光芒闪现。雕着蟠龙的莲花状护手。


    剑势亦如龙。自双钩的内弯刃锋间射入。


    灿银虎头钩合拢,意欲将「龙棘」剑刃半途封锁——这是常山派「捞月钩」的得意技。


    可是来不及了。要劫夺青城快剑,就如要在激流里伸手抓着冲下的树叶,非常人能做到。


    双钩夹势未成形,「龙棘」已穿越而过。


    这剎那凭着剑光,他首次看见对方的脸。


    那张脸不比他年长多少。此刻五官都惶然地扩张扭曲,溢满临死前一刻的惊惧。


    血腥。


    燕横睁开眼睛,意识回到这密林深处的野寺顶上。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缓和高涨的情绪。记忆里那黑暗中的血腥气味,格外教人心跳加速。


    他抬头仰望。树林里就只有这座佛寺未为参天巨树掩蔽,是唯一可清楚看见天空之地。天色已向晚,高树上的枝叶在徐徐夏风中微微摇动,四方幽阴的密林彷彿藏着无限奥秘。


    燕横无法自已地再次回想这些年来,自己诛杀过的人。从成都马牌帮到庐陵「清莲寺」的术王众,他都曾大开杀戒。那些时候他都有充分的拔剑理由。


    而现在,他迷惑了。


    燕横拔出「虎辟」来,左手来回在空中轻轻比划,重复演练刚才回忆中的剑招。


    在庐陵击杀过的术王众数目他并没有去数算;可是这个多月来杀过的武人,他却每个都记得。共十三人。而且还清楚记忆着跟他们战斗时的情景。


    他心里对于杀死这些来袭击「破门六剑」的武者,并没有甚么歉疚:他们一心来杀我们,那么死在我们的剑下也非常公平。


    ——尤其当燕横知道他们为甚么而来之后。武道中人,竟为朝廷颁赐的虚名卖命,更不值得尊重!


    与这许多不同门派武功连番血战皆捷,而且毫髮无伤,燕横的武技和自信又比先前再勐进一层。他无从否认那快意满足之情,更经常自然回忆起战斗的情景,品尝那血光剑风中的每刻。


    可是同时他心里也无法摆脱一股空虚感。


    自从决志復仇,燕横曾经以为自己的剑只会沾上武当派的鲜血,如今却捲入这纷乱的战斗漩涡里,为的竟是如此无聊的理由。他从前并没有想像过会这样。


    ——师父,为甚么……?


    燕横想起何自圣。他记得在青城山上每次看见师父,那平素一言一行,总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冷漠。就只有燕横拜为「道传弟子」的一刻,何自圣才让人意外地露出温煦的笑容。


    现在经歷过这许多事情,燕横感觉自己好像渐渐瞭解师父为甚么会这样。


    只要一天拿起剑,你就无法避免杀戮——无论你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不管是因为仇恨,还是面对不相识的人。


    ——就像那个常山派弟子……他大概不过是奉着师门的命令吧……?


    而为了随时准备夺取别人的生命,就有必要把心里的某一块封闭起来。


    这是身为剑士的宿命。


    燕横手中「虎辟」不自觉越挥越勐烈,在傍晚的空中发出尖啸般的破风之音。他的眼神也变了——比那夜在破庙里童静看见的还可怕。


    「要吃饭啦!快下来!」一声亲切的唿唤,把他从这入神的状态召回来。


    是童静在下面的佛殿,透过屋顶破洞仰头叫喊。燕横这时才察觉那阵升上来的奇特肉香。他的眼神恢復过来,轻轻把「虎辟」入鞘。


    他从腰带的布袋掏出一物。是块手掌长的木头,半边有刀子刻削出的形状,隐约可见是个拿着剑的人形。


    燕横看看这未完成的人偶,嘴角泛出温暖的笑意。


    ——能够令他心灵回覆平静的,就只有这份同伴的情谊。


    燕横双手攀着横伸过来的树木,两脚一蹬墙壁就轻巧跃下去,转身进了佛殿。


    燕横在外看守良久,却由始至终都未发现有一条身影一直凝定地蹲踞在南面远方的密林深处,正在监视着野寺。


    那人全身上下穿着一袭紧身夜行黑衣,头脸也都包着黑布巾,衣袖和裤管紧束至肘膝,本已修长的四肢显得更像猫腿。他极之缓慢地伸展双腿逐寸站起来,上身却非常稳定,一直贴着旁边的大树不离,令身影更难被看出。除非在近距离而又眼力甚佳,否则只像看见一团自然的树影。


    他站直后才展露出高大的身材,腰带和肩背各处都挂着各种形状的黑布包,看来皆有一定份量,但他如此控制着缓慢站立,竟令人感觉动作毫不费力。


    黑头巾之下一双眼睛,一直凝视对面三十丈开外的野寺,眨也不眨一下,眼瞳里泛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气。


    「老头……是你,真的是你。好玩。」


    他声音尖削,仍听出年纪已经不小。


    黑衣人口中唸唸有词,左手摆在腰侧,隔着布包把着里面的剑柄,全身开始倒后行走。


    他这倒走的姿势很是奇特,并非直线后退,而是两脚不住踏弧线,左右合起来却又变成直往后撤,脚步平稳快速,丝毫没有让人省起他是走在黑夜荒林之内。


    他走着时嘴巴仍在喃喃自语,却都是一大串听不明意思的字,语气似在唸咒,在这黑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退走了数十步后,黑衣人回到先前匿藏过的一个浅坑,他的包袱行囊就放在里头。


    坑内还有另外两人,正是脑扬帮众余下的那两人,他们手里还握着六条牵狗的皮索。二人与六头猎犬沉默地躲在这没有流水的沟坑里,一直等待这黑衣男人,不敢离开半步。


    「嗯,对的……今晚,就趁他们放松了警戒,又没休息足够……唔……」黑衣人不住点着头喃喃说。他这话却并非对着那两个鹰扬帮众,而是一直在自言自语,又有点像在跟虚空中一个只有他才看得见的隐身人交谈。


    一看见黑衣人回来,那六头猎犬都像被甚么钉在原地,不敢抖动半点。牠们此刻的眼神竟比先前遇上圆性更要畏惧。


    那两名鹰扬帮众也是一样。他们在林中等待去追踪的六个同伴,却苦等良久也无人回来,于是纵犬去找寻,结果在一片古老树根之间看见六人的尸体。


    他们惊恐万分,知道这个买卖再不值得干下去,带着狗想走出树林离开。哪料半途就遇着这个个黑衣男人,强迫他们再次放猎犬追踪「破门六剑」。


    他们没有多想就照做。看着这黑衣男人那双已不年轻的眼晴,两人直觉知道拒绝他的后果有多可怕。


    「对呢……不可心急……」那黑衣男人仍继续说着,当中又再夹着一些奇怪的咒语。他同时翻找行囊,从里面拿出来一片烤肉干,伸出戴着黑布套的手掌,掀起一面黑巾,将肉干递向那张围着半白长鬚的嘴巴。


    不知道是否黑夜里的错觉,那两个鹰扬帮猎人,隐隐看见黑衣男人身上散出一层薄薄的烟雾。


    「第一个,是老头。」他吃完之后,那张嘴展露出狂态的笑容,继续自语:「要杀。都杀光。」


    他说着时,四周树林终于完全暗下来,他仅仅显露的身影轮廓亦被黑暗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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