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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卷十 狼行荆楚 第一章 鬼刀陈


    「弟弟!弟弟!」


    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幽暗而充满血腥气息的「大欢喜洞」里爬行,低声地唿唤着。


    那声音甚是稚嫩,听得出不过是个几岁大的男孩,当中透着深刻的恐慌。


    男孩手足并用,爬过堆叠在山洞里的许多尸体,走到其中一个洞穴。那儿壁顶开着一个大孔,难得的阳光投射在男孩身上,映出他那奇特的先天身形:右边肩头关节高高隆起了一大团,就像长着一个坚硬的大肉瘤。


    正因为这副天生不平衡的畸形身躯,男孩走路的动作一拐一拐地跌碰,不时要用双手帮助撑地爬行。


    「弟弟……」男孩继续轻声地唿喊着。心里虽然焦急,但他不敢叫得太响。


    ——要是让那些提着长剑、结着道士髻的男人听见,他就死定了。


    男孩走路时紧紧咬着下唇,方正的脸庞展露出一个四岁孩童不应有的刚毅。他一直在忍着痛楚:拜这副身躯所赐,他就像衰弱的老人一样,膝盖经常受压生痛,要靠父亲定时给他敷药镇住;可眼前是一场积起尸山血海的激战,哪儿还有敷药的余暇?男孩只能强忍。


    「屏儿,你要忍耐。」某一天,当父亲在他颈项旁边纹上物移教的三角符刺青时,曾经这样对他说:「你是神明选中的孩子。只要挺得过这种痛苦,将来就会成为凡界世人都畏惧的战士。」


    男孩牢记着父亲这说话。膝盖的疼痛彷彿真的减轻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记极微弱但熟悉的声音。


    短促的哭声。


    男孩如发狂般勐扑向声音来处。那儿躺着一名战死的物移教徒。他附耳倾听。


    「呜……」


    男孩确定没有听错,双手去掀尸体。


    那教徒虽不算健硕,但少说也有百来斤,男孩的身体还不及尸身的三成份量。他暴瞪着细小的眼珠,脸庞都催谷得通红,双腿蹲坐得低低,依着教里的叔叔平日所授,尽量运用腰腿的力量,并传达到胸肩臂腕之上。


    就如昆虫能够推动比自己重许多倍的食物一样,男孩勐吐气息,那具被长剑刺穿胸膛的死尸,竟然真的被他掀翻了。


    而弟弟果然就给压在尸身底下。


    重压骤去,那男婴顿时哇哇嚎哭。


    婴孩没有被尸体压得窒息,原来全赖他一条右臂,横架在眼睛上,因此虽被压着,口鼻处仍有少许可供唿吸的空间。


    只见男婴的这条右臂,竟比左臂长了好一截,中间多生长了一个关节,其怪异的程度更甚于兄长。


    男孩已甚疲乏,还是一把将弟弟从地上抱起,把脸贴在弟弟的额上。


    「不用怕……没事了……没事了……」男孩一时心里宽慰,马上流下眼泪来,高声叫喊:「爹!在这里!在这里!」


    不一会儿有一个如猿猴的身影飞纵奔来,踏过地上的血泊,发出湿润而令人害怕的脚步声。


    男孩一眼就认出父亲。事实上父亲那副样子很难认不出来:他的脸除了鬚髮和眼目嘴巴外,所有的皮肤都佈满了符文的刺青,密密麻麻恍如一副乌青色的面具——不同的只是这副面具会动,也有表情。


    父亲飞快到来,张开双臂,一把就将大小两个儿子都抱在怀中。


    男孩手里抱着弟弟,同时感受着父亲温暖的胸膛。那股安慰的感觉,彷彿将洞穴四周的血腥气味都驱散了。


    「太好了……太好了……」父亲这时才将手臂放开,伸手去检查小儿子的身体,特别是那条古怪的长臂,确定他骨节皮肉皆无恙,这才完全安心。


    男孩在一旁瞧着父亲。父亲总是以这副温柔爱惜的表情,投向他们两兄弟。可是男孩同时也没有忘记,父亲对待他们的母亲,还有其他一众妻妾时,总是露出冷酷如鬼魔的脸孔,就像把她们视同没有生命、只供差遣使用的器具一样……


    男孩想:这么极端的两种情感,怎么会同时存在一个人心里?……


    「屏儿,干得好!」父亲一手抱着弟弟,另一手牵着他:「你知道吗?你们俩就是我一切的希望!我无论如何都要让你们长大成人——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换!你们有一天必定以这神赐的躯体,在这凡界里掀起巨大的风暴!你们就是我奉献给真界神明最大的事功!」


    男孩没有听明白父亲的说话。他的眼睛却因为畏惧而瞪大了。


    因为他瞥见,父亲身后出现了光华。


    清冷而狭长的刃光。


    武当长剑。


    父亲正说完那番话,也感觉到背后强烈的杀气。但他毫无畏惧,仍然抱着牵着两个儿子,缓缓向后转过身来。


    只见那儿站着一个长发披散的高瘦身影,手中双剑一前一后,沾满鲜血的刃尖直指着父亲,前剑尖锋距离他喉颈不足五寸。


    武当剑士叶澄玄,他藏在乱发下的白脸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仍然锐利,但内里闪着有如受惊野兽的惧色。剑尖不由自主在微微颤抖。


    他正在寻找脱出「大欢喜洞」的道路,却在尸丛之间遇上这三父子。此刻唯一阻止他双剑刺下去的,就只有那对幼小的孩子。


    父亲双膝屈曲,朝着叶澄玄跪了下来。他同时将大儿子拉到跟前,又把怀抱的婴儿双手向前捧起来。


    ——彷彿要将这两兄弟献给武当。


    「我乃锡日勒,今带同儿子锡昭屏与锡晓岩,甘心向武当派投诚,乞求拜入山门!」


    锡日勒说时,满是刺青的脸坚实如铁,并无半丝惊慌动摇。


    叶澄玄瞪视锡日勒好一阵子,又瞧瞧那对身体怪异的男孩,最后缓缓垂下双剑。


    「带我出去。」


    ◇◇◇◇


    锡日勒上武当山后,继续为掌门公孙清研究由物移教夺来的各种奇药,更经常亲身测试药效。


    三年之后,锡日勒一次误服丹丸,失心发狂,残酷杀害武当山上十多名男女役工,之后仰天吐血,心脉破裂而死。


    ◇◇◇◇


    二月的微寒早春。


    荆州府江陵县城里的街道,一片生气跃然。难得没下雨的大晴天,各种贩子全都冒出来大街上摆摊叫卖。茶店和酒馆塞满了春季沿江来往的客商,他们大唿小叫,催促店家把酒食送来,然后热烈地交换各种价码情报。


    如此繁盛的街道,自也少不了各种不正经的勾当:在人丛间混水摸鱼的小偷;藉故找碴敲竹槓的无赖;到处勒索商户的地方帮派;看看热闹也逗逗街上良家妇女的浮滑浪子;卖假药和开赌摊的骗徒……城街内溢满一股既危险又刺激的气息。


    这时有一伙共五个汉子,走在江陵县城最宽阔也最繁忙的东头市大街上,穿插于如鲗人群之间。街道左右两边满是城里有名的饭馆客店,伙计们见这几个人衣着光鲜,自然卖力向他们招手,但五人都未理会。


    走在最中间的那中年男人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得像壮熊一般,身穿一袭剪裁甚合身、质料上乘的蓝染云绣长袍,顶着丝织冠,左手中指戴着一只翠绿的玉戒指,一看就知所值不菲。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心意门弟子、原西安「镇西镖行」的主人颜清桐。


    跟随他身边那四人,两个是他从前的心腹镖师;另两个更要慓悍健硕的男人,则是南昌宁王府派给他的护卫,二人皆是剧盗出身、杀人不皱眉的傢伙。四人手上各提着包藏兵刃的布袋行囊。


    颜清桐自从去年西安围攻姚莲舟一战后,因为被当众揭破了下毒手段,名声扫地之余,更害怕遭武当派报復,一夜之间就放弃「镇西镖行」的家业逃亡——如此果决,可见颜清桐这人虽然心思卑劣,但做事还是有点气魄。


    他却没想到,西安之战原来早就被一股武林以外的势力暗中监视,而那势力竟然是远在江西的宁王府!


    颜清桐当天黄昏才一出了西安城,就被两个男人半途截住,吓得他以为武当弟子找上来了;待得听见二人自称是宁王府参谋李君元的使者,才松了一口气。


    听到宁王府有意招纳,颜清桐那一刻激动得几乎就地跪下来叩头。他刚刚失去了经营多年的镖行生意,在武林上又名声大损,仓惶逃亡间已是不知何往;堂堂朱姓亲王竟就在这时刻向他招手,这简直是难以相信的幸运!


    ——我还以为,今天已经倒尽了八百辈子的霉……


    当时颜清桐由关中往江西路途遥远,可也惊险无比,竟然被少林寺的那个臭和尚圆性盯上了,更一路就追踪到九江城去!幸好最后还是将他摆脱,安全顺利抵达南昌,在李君元引荐下谒见宁王。


    「颜大当家……」李君元与颜清桐谈话时,仍是用他昔日身为镖行主人的称号,语气甚是尊重:「阁下虽一时名声受累,但在武林上见多识广,更是名门之后,他日我们王府与武林中人打交道,大当家必然帮得上忙。」


    颜清桐本来就猜出七、八成来,如今听了李君元的说话就更加清楚明白:宁王招他,是为了吸纳武林高手为己用。


    ——至于将来「用」在什么地方,那就更不必明说了……


    颜清桐在南昌安顿后,马上遣人送信回西安,联络镖行心腹旧部,护送他的家人妻小到来。如今聚在颜清桐身边的昔日镖师好手共有十三名,也算重整了自己的势力。


    入仕王府数月来,颜清桐以南昌府为中心,广为招集武林以至江湖黑道里的好手,有时甚至远到邻省去招募人才,全心全意为宁王府护卫军充实战力。他虽然因为西安之事蒙了污名,但毕竟出身于「九大派」之一的心意门;他本身又是走镖押货起家,江湖上人脉颇广,亦拥有厉害的交际手腕。更重要的是他熟知武人的心思习性——这正是李君元这等外行人最要倚重的地方。


    在颜清桐的游说下,已有百多名武人和黑道好手投入王府效力;另有许多虽未被招入军,颜清桐亦已向他们送礼打好关系,将来宁王府果真起事出兵,他们将多半来附。这些人等虽然都不是武林里的一线高手,但相比从前只靠招集匪贼,现时南昌护卫的实力确是提升了不少。


    ——宁王贿赂大量京官,虽已令招军一事名正言顺,但毕竟还得避免引人注目,常设的人数不能太多,于是想到以武者及剧盗为主力,行精兵之制;当今朝廷兵事废弛,从前建立的卫所直辖军,经年来逃亡者众,仅存虚籍,实际上地方守备主要靠募用民兵,操练甚少,若以此精锐好战的狼虎之兵迅速突击,必如摧枯拉朽。


    颜清桐的贡献大受王爷嘉赏,但他绝对不敢松懈,仍在努力招募强者,向王爷展示自己的价值。只因他才加入王府不久,突然就来了一个非常厉害的竞争对手——那个号称「波龙术王」的巫纪洪!


    ——这姓巫的又是武当派的傢伙……武当啊武当,我上辈子欠了你们啦?


    巫纪洪武功之强,就连颜清桐都感到惊讶。每次在王府里碰见他,颜清桐都总不住奉承巴结;背地里则天天咒骂,并且苦思有何对策,能够为王爷多吸纳一些真正的高手,以免风头都被巫纪洪跟麾下女将霍瑶花抢去了。


    这一天颜清桐到来江陵,正是因为听闻近期荆州一带的江湖上,冒出了一个神秘高手,因此要亲眼看看斤两如何,是否另一个值得游说的目标。


    颜清桐久经江湖,深知像这类在黑道打出名堂的狠角色,名过其实的大有人在,许多都靠夸大战绩威吓对手,比如说自己斩过多少官兵、从哪座大牢逃脱出来之类;也有的经巷里坊间口耳相传,被渲染成般的高人,什么日行千里、刀剑不侵的传说都有,结果真人现身,本事连传闻中十之一、二都没有。


    可是颜清桐上个月只为王府招纳得四人,而且武艺都稀松得很(至少颜清桐那疏于练习的「心意三合刀」就够打发他们),教他更急于寻找像样的强手——就算只有一个也好……


    ——即使比不上波龙术王那疯子,至少要跟姓霍的婆娘有的打!


    颜清桐一行人甫抵荆州府域,他就向当地相熟的江湖朋友打听——过去「镇西镖行」的镖车也常在这儿经过。一问之下,得知传闻中那高手应某帮派之邀将要去江陵助拳,于是颜清桐也匆匆赶来。他再多花些银两在城里打招唿探听,更加确定那人真的来了。


    ——姓陈的,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这时在东头市大街,其中一方扬起了骚动。颜清桐急忙带着手下过去看看。


    人声鼎沸之间,唿喊声乱成一团,最初完全无法听得清楚,后来才渐渐辨得出人们正在争相叫着:


    「来了!鬼刀陈来了!」


    ◇◇◇◇


    坐落在东头市大街马井里的饭馆「悦东楼」,那两层高楼的外头已经被人群围满了。


    他们都想争睹:近来在湖北道上突然冒起的这个「鬼刀陈」,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


    围观的人里,多半也是地方帮会的无赖流氓。近月江陵城里两个角头老大:斑四爷与赵黑脸,为了搬卸船货的利益已经打过好几场架,人们都关心到底谁胜谁负;现在听闻赵黑脸竟然花重金请来鬼刀陈助拳,更加是绝不可错过的高潮戏目,这群好事之徒,就如苍蝇见了血一样。


    自从横行荆、湘的女剧盗「狼娘」霍瑶花数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本地江湖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这般瞩目的人物。有的人甚至从邻近县镇赶过来观看,哪怕只见着这鬼刀陈一眼,也算不枉。


    颜清桐挤在人群之中动弹不得,很是不耐烦。四周的人都在交换关于这鬼刀陈的传闻。


    「我听说这个陈爷确实刀法如神,一拔刀出鞘,嚓的一响,三颗人头同时都往上飞!」


    「你有亲眼见过吗?」另一名流氓皱着眉反驳:「跟我听来的不一样。」


    先前说话的人不服气:「你倒说来听听。」


    「我听说,鬼刀陈确实刀不离身,可是他到现在连战连胜,打倒许多高手,却一次也没拔过刀,用的是拳法!他那手拳,就像变戏法一样,旁人看也看不清,对方就倒了!」


    「呸,乱说!哪有人号称『鬼刀』,却不拔刀的?」


    「那是说他的刀用了很多刃下冤魂去炼,等闲不拔出来……」


    「这个我也听过……」旁人插口。


    众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关于鬼刀陈的武艺如何,已经出现十几种说法。


    颜清桐过去从没听过「鬼刀陈」这么一号人物——或许应该说,就算听过也不会记得。江湖上叫「鬼刀」、「神枪」、「神拳」之类外号的人多如牛毛,就连寻常街头卖武艺的也爱这般自夸,没什么稀奇;陈又是大姓,更不可能让颜清桐联想起当地武林什么有名的人物或家族。


    然而荆州一带是大江水路要地,航运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滋生黑道帮派甚多,斗争颇烈,颜清桐过往走镖至此也要万分谨慎。这鬼刀陈能在这里打响名堂,就算不是一流高手,至少也有些过硬的本领。


    这时人群突然惶恐地分开两边,让出一条通道来。


    「要命的别拦路!」新来了一群人,当先一个小伙子唿喝着。在场的城里人都认出来,正是斑四爷的手下。


    只见那码头苦力出身、如今已是江陵一方恶霸的斑四爷,健硕的身躯穿着丝毫不合衬的高贵衣冠,带着大伙手下,排众往「悦东楼」大门走去。


    在场较具资歷的道上流氓,看见跟随在斑四爷身后那些人,简直看傻了眼。


    「那……那不是洪家兄弟吗?」颜清桐听见旁边一名流氓低声说。


    「什么?砥石村的洪家兄弟?」另一人惊讶地唿叫。


    只见斑四爷身后有两个一般模样的汉子,身材厚得像两颗圆滚滚的石球,才二月天气却都穿着短衣,展开衣襟露出满是伤疤的胸膛。这对出身城郊砥石村的洪喜、洪乐双生兄弟,天生就气力过人,在村子早已是人见人怕的小霸王;后来又双双拜入了虎牙山猴拳门,学得一身硬功,成了当地有名的打手,常常收钱为土豪出力。他们四颗岩块般的大拳头,不知打歪过多少人的鼻子。


    众人再看跟在洪氏兄弟后面那几副脸孔,更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个瘦猴似的中年人,颈项挂着根铁链,两段短铁棒从链子两端垂在胸前,正是江陵县城南市街里有名的黑道打手铁扫子李;另一个衣衫脏得像乞丐、破裤子从膝盖下露出光光两条黝黑毛腿,人人认得是专门在庙会强讨路钱的苏八脚;腰挂皮革带子,上面插着解腕尖刀与破骨屠刀的壮汉,是在东头市做买卖的关屠子,两年前才来县城,人人都传说他在别的县镇背了三条人命在身;最后是一身八卦绣图长袍,背带着长剑的冯道人,也是今年才在荆州府一带道上吃饭的人物,曾是绿林翦径的独行大盗,有人说他会妖术作法,更有人说他学过鼎鼎大名的华山派神剑……


    这几个连同洪氏兄弟共六人,都是城内以至邻近地方最负名声的江湖高手,人人视为地煞凶星,如今斑四爷为了对付鬼刀陈,竟不吝啬地一口气全请来了!


    「不得了……」旁观的人都在惊嘆。但那六个煞星的表情毫不在乎,神情彷彿就只是来「悦东楼」喝酒一样。


    斑四爷的十来个亲随手下前后开路,让四爷和六人顺利走进了大门。「悦东楼」里也早就有斑四爷和赵黑脸的手下在守候,待四爷等人进去后,又把其他想看热闹的人拒诸门外。


    「你们看……」颜清桐听见旁边一人指向大门说:「赵黑脸的手下,看见这些爷们到来,脸都白了……嘿嘿,我看这次赵黑脸只请一个鬼刀陈,是太过託大啦……」


    颜清桐刚才也留意经过眼前的那六个好手,心里已在盘算:要是鬼刀陈只是徒负虚名的傢伙,我就转而招募这几个,也算不虚此行……


    他向手下镖师使个眼色,那镖师会意,掏出钱袋来挤到酒楼门前,跟其中一个看门的汉子搭话,又向他掌心塞进一锭银子。


    守门人把银子收进衣里,再打量一身华服的颜清桐,原来恶狠狠的脸容立时软化为笑脸。


    「这位颜爷是远来的贵客,要来做见证的,招唿他上楼去!」


    所谓有钱能通神,颜清桐等五人顺利入内,两个镖师又再掏钱向门里看守的众人打点。


    颜清桐进得楼下大厅,只见塞满都是斑、赵双方手下。他久歷江湖,这种场面也见过不少,深知帮派如此相约群斗谈判,必早已向衙门使了钱,这里方圆数条街道里,恐怕都看不见半个差役官人。最可怜的自然是这「悦东楼」的老闆——可是面对这些恶霸强豪,又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颜清桐再上一层楼,看见那二楼厅子里已然摆起了阵势。


    刚上来的斑四爷跟六个强手,佔据着东首靠窗的两张大饭桌。那六人都是不好惹的人物,聚在一块儿,更散发出一股教人窒息的气势。


    洪氏兄弟、铁扫子李跟苏八脚都是一脸不耐烦,只想快点打完架,收了报酬的余数就走;关屠子则一脸阴沉,手掌不离腰间刀柄,他在这市集有家生意不错的店子,并不缺钱花,来打架本就因为手痒想杀人;至于冯道人坐得跟那五人稍远,左右看看他们,脸色有点不悦,似乎不满意斑四爷同时找来这么多人。


    六人脸容虽似乎轻松,但暗地里全在打量坐在对面西首厅角的傢伙。


    那边自然就属赵黑脸的阵营。左脸颊上长着大片胎痣的赵黑脸,看见斑四爷请来大票煞星,既恨得牙痒,心里也有点虚怯。


    「韦兄弟,这个……有问题吗?」赵黑脸以沙哑的声线,悄悄问同桌一个小子。


    那年轻人名叫韦祥贵,看来年纪二十五、六,脸皮俊白,身子消瘦,半点不像会打架的模样,此刻却是气定神闲,拿着酒壶自斟自酌。


    「赵老闆……」韦祥贵喝了一口微笑说:「只要你亲眼见过我这兄弟打架,就绝不会这样问。」


    厅旁还有几桌人客不属任何一方,其中有的从衣饰可知是城里豪商和有名望的人物,看来是担任这一战的见证人。颜清桐跟手下混到他们中间,然后才仔细去看他这次远来江陵要见的那个人。


    那坐在赵黑脸和韦祥贵之间的男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宽阔青色斗篷,斗篷的头罩仍然盖着,掩去了大半面目。他身材不高,但肩背显得甚壮厚,背后斜挂了一个长长布包,看来确是柄大刀无疑。


    ——这就是鬼刀陈?


    颜清桐片刻不停地注视他。鬼刀陈却只静静坐着,面对刚出现的六个对手,没有丝毫反应。


    ——是自信?还是已经被吓得不敢动了?


    双方既已齐集,赵黑脸清清喉咙,站起来朝斑四爷放话:


    「斑四,那码头生意的事情,我们依约,今儿就在这里解决!」


    斑四爷也站起来,自信满满地朝赵黑脸笑笑,正要发言,却被一记声音打断了。


    一记大大的呵欠。


    来自那斗篷头罩底下的嘴巴。


    「我来是为了打,不是听废话。你们什么约定的,我才不管。」


    那青白色的身影勐然跃起来,无须任何预备动作,一下子就从坐姿跳上了跟前的饭桌,双足落在桌子中央,把碗盆踢得翻飞。


    他身后的韦祥贵抱着手里酒壶和杯子,后仰闪避飞溅的汤水,不住在哈哈大笑。


    在场众人讶异莫名,仰头瞧着站在桌子上的鬼刀陈。


    一般江湖帮派如此相约斗武,都是因为群战死伤花费太巨,或者不欲惹官府不满,才用这方法解决纠纷,故此事前必要有一套见证立约的规矩,亦可让任何一方在开打之前见机投降;可是鬼刀陈全不把这江湖惯例看在眼内,说话毫无江湖人应有的气度,反倒活像个好斗的顽童。


    斑四爷那边的六个高手全都被鬼刀陈此举触怒,狠狠地盯着那青衣身影。


    鬼刀陈缓缓将头罩拉下来,露出一头没有结髻的长长乱发,跟一张年轻而野性的脸。


    锐利而充满挑衅之色的狂热眼睛,往下俯视六人。


    「就只这些吗?一起上吧。」


    又是另一句令人讶异的说话。


    然而此刻在人群之中最惊讶的一个,却竟然是颜清桐,他全身冒着冷汗,嘴巴张大得足以塞下自己的拳头。


    因为这个「鬼刀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


    上一次,还未足一年之前。


    西安·「盈花馆」。


    ◇◇◇◇


    锡晓岩在武当山的最后一夜,是两个月前。


    寒冷的黑夜中,他闪着一双亮如兽目的眼睛,从唇齿间透出一阵阵雾气,在伸手难以见物的树丛里奔跑,登往武当山南麓一片坡岩。


    他背负着爱用的藤柄长刀,右长臂如平素一般,以袖子和黑布带抱束在腹间。在这又暗又崎岖的山坡密林里,他却未用左手辅助爬行,全靠一双健腿平衡和前进。


    他穿着一身「兵鸦道」黑制服,整个人犹如融入了黑暗;唯独左手掌心,正轻轻捧着一块雪白的物事,微微反映枝叶间透来的月光。


    锡晓岩把左手端在胸前,谨慎地捧着那东西,足下却无半丝停滞,大步迈腿踏上一层又一层的岩石,响亮的足音把林间入睡的鸟儿都惊醒了。他这攀跃的身姿,充满了一股刚劲的动能,就唯有捧着东西的左手却轻柔软绵,把踏步间的摇荡颠簸都卸去,彷彿这条手臂跟身体分开了。


    他穿过树丛,双腿勐地一跃,壮硕的身躯带着飞散的枝叶升起,一气着落坡顶的岩石上。


    面前只剩一片豁然开朗的星空。


    锡晓岩迎着寒冬的夜风静止喘息,细细雨点打落他血气旺盛的脸上,瞬即化为蒸气。


    好一会儿后他才垂下头来,看看左掌里捧着的东西。


    星月光华映照下,可见他掌心里托着一方豆腐,兀自因风吹而颤抖。经过这一大段的奔跃旅程,豆腐竟无破裂崩散。


    锡晓岩咧齿而笑,将豆腐往嘴巴塞进去,一口就吃光了。


    「成了……」


    这个捧豆腐爬山的练法,并非武当前辈所授,而是他自己想出来,以考验自己能在最激烈用力的活动间,左边的肩、臂、腕、指仍能保守松柔的分寸。


    自从回到武当山这大半年,锡晓岩就全心全意跟随尚四郎与几位会「太极拳」的「镇龟道」师兄,学习化劲柔功,以补偿右手「阳极刀」偏于一极之不足。


    为的当然是有天能够打败荆裂。


    锡晓岩用衣服擦擦手上的豆渣,在岩石上立开马步,迎着明月与星光,又再练起「太极」化劲的势法来。在腰胯带动下,手掌在黑夜中划出一个个无形的圆弧,再变为螺旋,化作缠丝……


    练功时得心应手的喜乐,充溢着他的心灵。


    一幅暴烈的影像突然闪进了脑海。


    刃光。血红。


    锡晓岩的左掌从柔一变为刚,剎那勐然一拳击打在足下岩石上,于黑夜间发出一记沉响。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练武不是只为了自己快乐!


    而是为了斗争。


    锡晓岩感觉身躯像被烈火燃烧。心里浮起了已逝兄长的脸容,还有他常常复述父亲的说话。


    「我们要成为世人都不敢直视的战士。」哥哥这样说:「这是上天给我们的命运。」


    可是哥哥在还没有完成那命运之前,他的命却先给一个人断绝了。


    那个男人。那张讨厌的笑脸。


    锡晓岩每一次想到他,都把牙齿咬得勒勒作响。


    ——然后还有那男人身旁的红衣身影……


    锡晓岩多么希望,这两个人此刻就在自己跟前。然而办不到。姚掌门在西安当着那许多人面前,亲下了五年不战之约;回到武当山后,他又再次明令,这段日子里众弟子不得下山寻战。


    锡晓岩左手紧紧抓着衣襟。这袭由师兄陈岱秀亲手为他缝制的「兵鸦道」制服。如今无法下山南征北讨,穿着这套黑衣又有什么意义?他知道「兵鸦道」里的众多同门,有许多人跟他一样感到苦闷。只是没有人比他更强烈。


    ——我明明不该窝在这山里……


    他深知自己苦练的柔拳已有成绩:与尚四郎练习推手摔拿时,他只凭单手也能相持许多个回合;要是将右拳的刚劲亦配合运用,尚四郎肯定招架不住。


    有一次副掌门师星昊亲身过来武场观看他们修练。师星昊瞧着锡晓岩好一会儿,然后不徐不疾地说:


    「也许再过几年,要换位了……」


    师星昊那张破裂的嘴巴,说出来的这句话声音有点含煳。可是在场每个武当门人都听得明白,一一瞧着锡晓岩。


    师星昊这是承认了:锡晓岩具有挑战副掌门之位的潜质!


    得到师副掌门如此肯定,锡晓岩自然兴奋不已,但同时也令他更焦急要与荆裂再战。


    ——我有这个把握!


    相比那復仇的一战,什么挑战副掌门之位,对他无足轻重。


    此刻锡晓岩俯视下方幽暗的山坡。心里一把声音不住在怂恿:


    ——下山吧!


    他想到武当派的戒律。在求道的路途上,不管是谁阻碍你,也必得越过他。


    即使那是掌门,或者武当派本身。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雨息。云散。月色更亮。


    锡晓岩一想通,心头蓦然一片清朗。就如他面前这片夜空。


    什么都不用回去拿了——除了背上这柄刀,还有什么非带不可的东西?


    他甚至打消了临行前往兄长坟墓告别的念头。


    ——他会明白的。


    锡晓岩豪笑一声,就往下方山林跃进去。


    他知道武当山脚周边的几条道路,都有樊宗等「首蛇道」同门把守。那么我就穿越最难走的山野下去吧!若仍是碰上他们,就看他们拦不拦得下我来……


    锡晓岩就是怀着如此单纯的心思与慾望,踏上出走武当山之路。


    ——结果那一夜锡晓岩安然下山,并未被人发现。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同一个晚上,樊宗正在跟踪着侯英志,故而没有巡视锡晓岩所经的那片山脚。


    ◇◇◇◇


    离开武当山三天,锡晓岩发现了一件事:闯荡江湖,只带一柄刀子是不够的。


    为躲过武当同门追踪——虽然不肯定他们是不是这么在乎——他避开武当山方圆几十里的城镇,一直在走野路。


    餐风露宿,锡晓岩最初满不在乎。


    ——身上连个馒头都没带,那又如何?大不了就在林子里打野兽吃!


    然后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会打人,不代表你就会打猎。锡晓岩自小在武当山长大,除了拼命练武之外,什么活儿都没有学过,完全不知道狩猎的技巧;主力锻练刚勐硬功的他,亦没有「首蛇道」同门般踏步无声的轻身功夫,反倒是一身罡气外露,走在树林里,远远已经把飞禽走兽都吓跑,别说要走到刀锋可及的距离,就连掷块石头都办不到。


    那几天他就靠胡乱摘些野果充飢,吃得肚子也发酸。这时候他才明白:从前在武当山饭来张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走了三天,锡晓岩终于出了树林走到大路,刚好碰上一队带着手推车与骡子、结伴而行的客商。赫见这么一个背带长刀、一身泥巴的大汉跳出来,客商还以为遇着翦径强人,纷纷举起随身的刀棒准备对抗。


    此刻跟在森林里时状况正好相反:锡晓岩要「猎杀」这十几个客商,实在跟捺死一堆蚂蚁没什么分别。


    ——可是武当派的武功,不是这么用的。


    ——那是用来对付强者,或者至少自命强者的人。


    看着这些商人惊慌得颤抖的刀棒,锡晓岩做了一件从来没想过会做的事情。


    他向众人伸出手掌。


    「给我一点粮水好吗?我饿。」


    客商们都松了口气,把刀棒垂下来。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刚才悬在一条多么幼的丝线上。那根「丝线」,也是锡晓岩身为武当武者的底线。


    在临别之前,其中一个已经头髮半白的老商人,忍不住走向正在狼吞虎嚥的锡晓岩,拍拍他的肩膀。


    「年轻人,卖掉这口刀子,回家老老实实的耕田去吧。」


    ◇◇◇◇


    到得东面的谷城,锡晓岩一身沾满污泥的「兵鸦道」制服,已经看不见原来颜色,混在城里人群中,看来就跟乞丐流浪汉无异。


    为免惹人注目,他将袍子撕了一片,包裹着背后露出的刀柄。


    锡晓岩根本不知道荆裂和虎玲兰他们去了哪儿。他只是想,上次分手是在西面的关中,那么他们现在多半到了东面或南面去。


    上次出征西安,是他首次出远门,而且一路上也有师兄带引,天地之大,他心里无半点大概,现在如何去找荆裂,实在是全没头绪。走这几天路已经如此艰难,他不晓得该怎么再走下去。


    口袋没有半文钱,在谷城里饿了大半天,锡晓岩心里开始萌生出各种念头。他好几次在卖小吃和水果的摊子前徘徊,心里在不断说服自己:


    ——看见想吃的东西就去拿,这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


    他悄悄把手掌伸向一颗梨子。


    然而就在这时刻,街道上人群一阵哄动,许多男子都往同一个方向涌去。锡晓岩不明所以地瞧过去,一时已忘记了偷梨子。


    后头有个人跑过来,快将碰上锡晓岩的背项。锡晓岩敏锐的感应并未因飢饿而削弱,转身左臂一划,一把擒住那人衣襟。


    只见手中是个跟他年纪差不远的傢伙,身材瘦削,青白的脸并没有因为突然被抓而惊愕,却显得很焦急。


    「放开我!我要去赚钱!」青年用力想挣开锡晓岩的手掌,却像被锁在铁枷里,动弹不得半分。


    「出了什么事情?」锡晓岩看着人们奔跑的方向。那群人跟这青年一样,都是一堆文不成武不就、却又不安份的无赖泼皮。


    「去打架呀!」那青年大叫着说。


    一听「打架」这两个神奇的字,锡晓岩好像脑袋被一盆暖水迎头淋下,顿时舒泰开来,忘记了飢饿的痛苦。他的手指不自觉放松,那青年一把挣脱,继续往前走去。


    锡晓岩连忙也跟着这青年上前。


    众人聚集在一家米号的门前。一个中年男人高高站在条凳上,被几重的人群包围,他左右看看四周,就如市场上买菜的人挑货一样。


    「三十个!」那男人举起三根指头说:「这次张老爷要请十个!」


    锡晓岩站在人丛里,疑惑地仰头瞧那男人。先前的白脸青年正好站在他旁边,看锡晓岩的模样知道他是新来谷城的,于是解释说:「是城里『陆通号』的张老爷,要跟别的帮派打架,僱人去撑撑场面。这个吉叔专门当仲介。」


    锡晓岭打量一下青年的身材。青年知道他想什么,摆摆手说:「这种场合,只是摆开人马,大多不用真干;要是真的开打,躲到后头就好了。没有比这更容易赚的钱。」


    那中年男人吉叔已经挑了好几个汉子,其他的人纷纷举手唿喊,希望吸引他的注意。


    吉叔在人丛里瞥见锡晓岩。锡晓岩虽然不高,却有一股跟在场众多无赖截然不同的气质,吸引了吉叔的眼睛。


    「你!」吉叔指着锡晓岩唿喝:「背后那柄是刀子吗?」


    锡晓岩点点头。


    吉叔招招手,示意他被选中了,唤他进米号去。


    「一起的!一起的!」白脸青年却在这时一把揪着锡晓岩衣袖,向那负责招打手的吉叔勐地挥手,又暗中向锡晓岩露出哀求的眼神。


    锡晓岩看看他,耐不过他的请求,也就再次朝吉叔点点头。


    吉叔见锡晓岩的仪表,肯定能令张老爷满意,心里很想招他,无奈就说:「好吧!一起都进来!」


    白脸青年喜滋滋地推着锡晓就往前走。


    锡晓岩一向不喜欢被人如此碰触;这个瘦弱青年也跟武当山的同门很不相同。但也许是这几天太过孤独的关系,锡晓岩对青年没甚抗拒,由得他催促着自己向前,排开人群向米铺走进去。


    「我叫韦祥贵,吉祥富贵。」青年笑着问锡晓岩:「你呢?」


    锡晓岩不想把真实姓名随便告诉一个刚相识的人,想了想就顺口胡诌说:


    「我姓陈。」


    ◇◇◇◇


    正当江陵城街头因「鬼刀陈」来临的消息而闹得沸腾时,没有多少人注意,有个女人孤身牵着马在街道里走过。


    霍瑶花以厚厚的披风掩盖了婀娜身段,头髮和下半脸亦用大巾包覆,只露出一双长长的美丽眼睛。这身风尘僕僕的粗糙衣袍,加上手牵的马儿挂了行囊,让人以为是从西面远来的客商。


    ——鞍旁有个看似装着什么货物的长长锦盒,内里当然是收藏着她爱用的大锯刀。


    霍瑶花跟着人群,同样往「悦东楼」的方向走去,只是她脚步不徐不疾,神态也不如其他争睹「鬼刀陈」的人般焦急。


    「到底是个怎样的傢伙呢?……」霍瑶花走着时心里不禁问。


    她这次一路从南昌跟踪着颜清桐回到湖北故地来,自然是受了波龙术王巫纪洪的命令。


    「你替我去看看,那姓颜的在搞什么。」巫纪洪那天忽然这样向霍瑶花说。


    「那傢伙?……」霍瑶花不解地扬了扬眉毛。颜清桐虽说受宁王府参谋李君元器重,但论武功智谋,皆不可能威胁波龙术王,何以术王会将他放在心上?


    「这种小人,虽然成事不足,但卖弄起小聪明来,作梗败事的本领却不可小觑。日后我们要与他共事,多瞭解一下总有好处,荆州是你老家,正好就由你去看看。」


    霍瑶花面有难色。剧盗出身的她,在荆州一带树敌甚众,包括黑白二道,如非必要,她可不想轻率重访。


    术王看着她的脸色,又说:「何况你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吧?」


    他这句话饶有深意,霍瑶花听了,渐渐明白他的意思:术王特意要她去荆州,不只是考验她的忠诚,也要她磨励一下精神。


    对波龙术王来说,霍瑶花就是一条豢养来咬人的恶犬,当然不能让她的犬齿变钝。自从托庇在宁王府羽翼下,这些月来霍瑶花都是患得患失,没有了昔日术王麾下「护旗」的锐气,这点绝对逃不过巫纪洪的法眼。


    巫纪洪心思再厉害,也不会想到霍瑶花精神不振,是因为思唸着荆裂,还道她因为在王府太过安逸,因而战志怠惰了下来。


    霍瑶花听出术王意思,也就不好推托,领命独自跟踪颜清桐而去。


    回到了荆州老地方,霍瑶花的心情确实好起来了,回想从前为寇横行江湖的日子,何等的逍遥自由。


    ——也许,我可以就此离开……


    旅途上霍瑶花不只一次生起逃走的念头。


    ——然后,就去找他……


    可是每次她都只对着自己苦笑摇头。她没有这样的勇气。霍瑶花深深知道,波龙术王憎恶叛徒到了何等程度。尤其在梅心树、鄂儿罕和韩思道都死去之后,假如她也叛逃,不难想像波龙术王将如何疯狂追猎,就算要他放弃王府的一切,也肯定在所不惜。


    ——而要逃避前武当派「褐蛇」刺客的咬噬,更是世上极少人有把握做到的事情。


    孤身走在天空地阔间,霍瑶花仍是感受到那条无形的锁链。


    不过霍瑶花至少做到了一件事:她这数月来已经戒除了对「昭灵丹」和其他物移教药物的依赖。现在人在外头,不必像在王府里常常要假装服药瞒骗术王,她更感到轻松。


    今天跟着颜清桐进入江陵县城,霍瑶花格外提高警觉。从前她在荆州府里作过许多迷天大案,杀害的差役捕盗,算上脚趾头都数不完,官府里的海捕文书积厚成寸;荆州一带更是她师门楚狼刀派的根据地,她当年弒师出逃后,又诛杀过好几个追杀她的同门,这段血仇对方绝不会轻易忘却……


    一想及此,霍瑶花又把头巾拉得更低。她并不害怕与仇敌战斗,只是那并非她此行的目的。


    她牵着马儿,继续随着众人沿街而行。颜清桐也往那边去了,虽然已消失在人丛之中,但霍瑶花并不担心会跟丢:她看见街上这般阵仗,就知道颜清桐要找的人已经来了。


    霍瑶花对此事也甚为好奇。她本就出身于荆州武林,深知这儿名门大派甚少,黑道绿林里的真正高手也寥寥可数——否则她一个女子不可能从中冒出头来。到底颜清桐来找的是个什么傢伙?


    ——可别又是个名大于实的混账臭男人啊……


    霍瑶花走到「悦东楼」外,瞧见包围着高楼那好几层的人群。


    四周最拥挤的这一刻,霍瑶花反而敏感地发现不妥。


    有人正在监视她。


    布巾底下的樱唇不屑地微笑。


    ——终于找到来了吗?……


    这剎那,上头发出一记隆然巨响。下方的人群合和发出轰动的惊唿声。


    「悦东楼」二楼朝东的一面窗户被撞破,一个黑影勐烈飞堕而下。


    ◇◇◇◇


    没有人看得见,关屠子是怎样撞穿了「悦东楼」的窗户跌出去。


    一切就如变戏法一样。


    当「鬼刀陈」——也就是锡晓岩——从桌子一跃而下,跳入对敌双方之间那片空出的地方同时,坐得最接近的关屠子,已然暗中拔出腰间皮带上的一双屠刀,无声无息欺近过去,要趁对手还未站稳就施以突袭。


    关屠子进攻之际,他那本来就轮廓深刻的脸,更显得可怖阴森。他抢先进攻,并不因为是六个好手里最勇敢的一个,纯是因为他渴望刀子染血。


    ——巷里间的传闻没有错,关屠子确是背着人命,不过数目远超过人们所知。单是搬到江陵来的两年里,城内有五宗无头命案,其实正是出自他手,死者中更有女人和小孩。他本就是个嗜血的杀人狂。


    关屠子那一刻已及锡晓岩身前,右手的砍骨刀从上勐挥而下,左掌里的尖刀则同时狠狠刺向锡晓岩腹侧。关屠子虽只练过一些粗浅武艺,但自年少就屠宰为生,天天拿刀子干活,所锻鍊出来的劲力和协调,可不输于武林刀手。


    就在无人看得清的瞬间,砍骨刀已然从锡晓岩身侧掠过,同时下方的解腕尖刀则深深刺入关屠子自己的肚腹里——他左手兀自握着刀柄,就像突然自刺一刀!


    锡晓岩躯干再一耸动,关屠子就全身向后倒飞,轰然撞破后面的窗格,直堕街心!


    外面传来群众的惊唿。


    紧接而来是洪氏兄弟和苏八脚。洪喜与洪乐二人,在关屠子发动的同时已经掀翻桌子抢上去,要捡个现成便宜:关屠子若是得手,他们就在「鬼刀陈」身上多揍几拳,好沾些功劳名声;关屠子要是失手,「鬼刀陈」也必然分神,他们左右四拳夹攻,对手定必招架不了!


    这对双生兄弟合作已久,自然心意相通;那乞丐似的苏八脚却也跟他们一般心思,同样要来抢击,正好就在两兄弟之间攻入!


    然而三人都料想不到,关屠子竟在半次唿息之间就被杀败!


    ——这「鬼刀陈」,何方神圣?……


    既已跃入战圈,再无选择余地——像他们这种黑道打手,都是靠那么一点不要命的名声吃饭。三人只能硬着头皮,全力向「鬼刀陈」攻击过去!


    洪氏兄弟跟苏八脚,本来还互相嫌弃对方争功碍事,此刻却全神贯注地合作:洪喜从左侧以一记鞭拳挥向锡晓岩的耳朵;洪乐在右扭腰转身,用横拳勾击他肋骨;正中央的苏八脚踢起毛茸茸的右腿,穿着破麻鞋的足掌朝锡晓岩下巴袭去!


    ——苏八脚本是湖南丐帮弟子,跟随帮中长老学过不少武艺,尤其擅长腿击,这记前跃踢出的「飞砂脚」火候可见十足。他因好色被逐出丐帮,只好北上来到荆州,平日靠着威吓与硬功夫,强索人家钱物过活。


    三人攻势配合甚妙,两拳一脚将锡晓岩身前及两侧都封死,除了后退别无他途。这正是三人盘算:至少击退「鬼刀陈」于一时,看清他的路数再说!


    ——可是看在锡晓岩这个武当「兵鸦道」精锐的眼里,这三招合击之势,破隙大得就像沟河一样。


    锡晓岩不退反进,斜步抢到右面洪乐的左侧外门,肚腹一缩侧转,那勾击来的中路横拳只能掠他腰腹而过;他同时左掌往下圈拨,一把拍在洪乐这记横拳的手肘外,掌根乘着腰胯的转势推送!


    ——锡晓岩先前已用过「太极」化劲,配以关节扭擒之技,将关屠子勐刺来一刀借力反送回其肚腹,顺势一招「肩靠」发劲将之撞飞;这近来苦练有成的柔拳一经施展,锡晓岩意犹未尽,又再运用起来。


    洪乐那横拳击空,其势未停,却发觉肘处传来一股劲力顺水推舟,将他的拳劲向旁勐送,洪乐感到全身有如置身强烈的漩涡之中!


    他无法控制,就被自己的拳头带着旋转,足下失去平衡,身体向横摔出,正正撞向飞踢而来的苏八脚!


    苏八脚本来正大大跨腿高踢,未料洪乐突然失控冲来,那记夹带着洪乐本人拳劲与锡晓岩掌力的横拳,不偏不倚击在苏八脚胯下要害,苏八脚发出惨唿同时,洪乐的身体又跌入他怀中,两人扭撞成一团!


    另一边的洪喜鞭拳扫至,然而锡晓岩早就不在原地,身在那位置的换成了摔跌中的洪乐,洪喜勐拳收劲不及,狠狠击打在弟弟后脑上,洪乐抱着苏八脚,人仍未倒地,却已先两眼翻白昏死!


    洪喜拳头还未收回来,又感到胸口衣衫一紧,被五根指头勐力擒扯,紧接左腿遭敌人以足内弯一扫,身体就如人偶,毫无反抗之力被投摔出去!


    洪喜只觉天旋地转,还没看清对手在哪儿,却感到头颅传来一记尖锐而火辣的剧痛,跟弟弟一样失去知觉!


    原来那是第五人铁扫子李,他想趁混战从后偷袭「鬼刀陈」,全不管误伤己方,挥起铁棒小扫子就攻过去;锡晓岩以他勐兽般的感应警觉了,抓着洪喜施一记绊腿摔跤,将他扔向铁器来袭的方位,以洪喜的脑袋挡下那记狠狠的扫子,洪喜的头壳顿时炸出一丛血花!


    铁扫子李一击未得手,重整已沾血的小扫子,唿唿在身前舞起连环花样,那高速挥动产生的破风之音,甚是惊人。


    他对自己这赖以成名的奇门兵器甚有信心,这铁棒花一展开来,身前就如多了一道伤人的铁壁,即使不能克敌,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


    锡晓岩放下失神的洪喜,垂着左掌站在铁扫子李前面,鼻头跟那扫子铁棒掠过之处相距仅仅寸许,挥舞生起的急风吹动了他前额的头髮。如此接近地面对这力足开碑裂石的凶器,锡晓岩却毫不动容。


    四周众人看见连环倒了一地三个恶煞,吃惊得连唿吸都停顿。他们此时知道,外面的传闻是真的:这个「鬼刀陈」,对敌果然从不拔刀,只靠拳法——而且只用单手!


    瘦猴似的铁扫子李确实身手灵巧,双手交替变转下,将小扫子玩得出神入化,滴水不漏。


    铁扫子李正全神留意「鬼刀陈」的动静,准备把这扫子一步步向对方压迫时,却突感面门一阵冲击,鼻子剎那间有如炸了开来!


    四周的人都看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只见「鬼刀陈」仍旧垂着左手站在原地,刚才身影只稍动了一动,铁扫子李的鼻子却已被打折喷血!


    锡晓岩这招全无花巧,靠的就只是超人的速度与眼力,一记不用转腰坐马、纯靠肩、臂、腕挥摔出的短拳,准确无误地直打进小扫子挥舞的空隙,又极迅疾地收回拳头,犹如火中取栗而不伤一毫!


    ——这种「先天真力」的过人神速与手眼相应,像铁扫子李、洪氏兄弟等寻常武夫,一生也不可能练得出来,也不可能想像得到。


    ——上天就是如此不公平。但也是无人能改变的事实。


    铁扫子李被这一击打得晕眩,高速挥舞中的小扫子再也控制不住,反砸到他自己肩上,骨头登时裂了,他吃痛惨叫倒地。


    这几招交手电光石火,就连刚才双方翻倒桌子后堕地的杯碗,都还没有停定下来,这二楼饭厅的地板上就倒了四个人,一面窗户穿开大洞。


    厅里围观的众人感觉,像在白日之下看见了幻觉。


    这时一人双膝跪下,正是一身华丽道袍的冯道人。只见他早将背后长剑解下,却没有拔出来,而是双手捧起过顶,献向「鬼刀陈」。他的道袍里渗满了冷汗,平日傲慢的表情不知消失到哪儿去,垂着头不敢正眼瞧「鬼刀陈」。


    ——冯道人的师父,确实曾是华山剑派弟子,几十年前因为捱不了清修苦练而下山求去,改名换姓,在市井里靠着些皮毛道术为生;冯道人十五岁拜他为师,本来只为了学驱鬼作法混一口饭吃,不料竟有点学剑的天分,凭一套半华山剑法,在江湖道上游食多年,确没有吃过什么亏,还打出了点名堂来。


    ——可是他知道这次遇上真佛了。那一点点华山剑,比不上这人一根毫毛。


    锡晓岩看看躺在地上那四人,又瞄了瞄冯道人,脸上显得兴味索然,随便挥挥手。


    冯道人自觉有如在鬼门关前走过,急忙将剑恭敬放在地上,又勐地叩了一个响头,带着一额头的青瘀仓惶奔向楼梯去。


    他走在阶梯时,心中仍禁不住苦思:这般人物,怎么可能走到这种地方来?……


    ——这里明明不是属于锡晓岩的世界。


    ◇◇◇◇


    冯道人并不是第一个从「悦东楼」开熘的人。


    在「悦东楼」的后街,颜清桐跟两个镖师手下没命似的奔逃,另外两名护卫也快步紧随。


    刚才锡晓岩跟关屠子交手前,颜清桐已趁着众人目光被吸引,拉着手下悄悄熘走;此刻虽离开了「悦东楼」,他还是半步没慢下,再走两条街才敢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倚在墙角上,偷瞧后面是否有人追来,眼神中充满了惶恐。


    墙壁的石砖都被他背嵴的冷汗染湿了。他胸腔里的心无法压抑地勐跳,好像随时要炸开。


    随行那两名镖师,同样早在西安就见过锡晓岩这位武当派高手,脸色此刻也跟颜清桐一样白得像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那次西安大战,颜清桐是向武当掌门姚莲舟下毒的主谋,这事更被当场揭破,要是锡晓岩看见他必无倖免——颜清桐至今都清楚记得锡晓岩这头怪物,那铁拳与霸刀当日如何震撼各大门派。


    跟随颜清桐那另两名盗贼出身的王府护卫,对颜清桐三人的举动不明所以,正想发问时,颜清桐突然背项发劲,从墙壁勐地弹起来,壮躯扑向两人,左右手同时施展心意门的「鹰捉」手法,抓住二人的喉颈。他毕竟是心意门总馆「内弟子」出身,出手之迅疾非这些寻常盗匪所能抵抗,二人被捏住咽喉,痛苦难当。


    「不许说。」颜清桐一脸阴森,以低沉的声线一字一字向他们告诫:「今天看见的一切,回到南昌后一句也不许对人说!明白吗?我们今天白走了一趟,见不着这个『鬼刀陈』!」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二


    武术上的招式有所谓「刚」与「柔」之别,大体的说法是:以力量和速度主动压制对手者为之「刚」,以技巧卸力而后发制人者为之「柔」。但假如加以深究则可明白,两者其实并非一种客观的严格区分,天下并无「绝对刚硬」或「绝对松柔」的武功,只是有的门派或技术打法较偏于其中一者。正如太极阴阳为一体,刚柔也是一种相对的概念。


    人体一切活动靠肌肉收缩产生力量,要收缩有效率,肌肉自然先得放松。尤其武术招式的「发劲」(即爆发力),要求在极短促的时间里产生最大力量,肌肉必先异于寻常地放松才可能做到——换句话说,刚的力量与速度,实乃产生于柔。例如少林拳技以大开大合的刚劲着名,但入门功法却是锻鍊身体筋骨柔软的「易筋经」,即是这个原因。


    同样道理,柔也离不开刚。有了最巧妙的化劲卸招功夫,当制造出攻击机会时,若没有转柔为刚的爆发,则如入宝山空手回,甚至因为失机而反为对手所乘。由此可见,武术的攻防招势,无所谓纯刚或纯柔。


    因为柔法往往讲究较细微的动作和感应技巧,不少人误以为它比刚法更「高级」;而刚勐的招式则较容易令人联想「粗拙」或「蛮力」,许多人心里不免有所贬抑,甚至认为柔必胜刚,其实皆是大谬。运用刚法一样有其技巧,比如有的拳法擅长硬打硬进,其实内里讲究身体骨架姿式及以最佳角度直接破势,同样是要用脑袋的功夫。柔能制刚,刚同样可克柔,视乎比斗时双方的对应。


    因此武术上有理想境界谓之「刚柔并济」,不是说每个招式发力都半刚半柔,乃是指一个武者随时「能刚能柔」,因应敌人动静及状况,变换自在。此境界就像水一样,时而化为勐烈浪涛,能覆舟裂石,时而如流水渗地,入于无间,是为极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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