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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武道狂之诗 > 第91章

第91章

    卷九 铁血之阵 第四章 围阵


    瓦窝在地上跌碎,窝里的水与鲜血混和,泻满一地。


    那个原本捧着瓦窝去救火的术王弟子,连惨叫也来不及,气绝仆倒。


    唐拔挥一挥手上的镰刀,在地上洒出一行血迹。


    一条身影越过他身旁,是反手拿着大刀的孟七河。他踏着既急又静、八卦门有名的「夜战步」迅速向前奔走。


    另外两个术王弟子,本来正蹲在溪流边取水救火(他们早就看得出,这大火不可能救得了,只是害怕袖手旁观,会被波龙术王惩罚,做做样子而已),看见有敌人从不可能的方向急袭而来,慌忙都抛下容器,拿起搁在溪边石头上的兵刃。


    孟七河带着五个兄弟,已经走到他们一丈外的距离。这时他看见,旁边草间有一堆物事。


    他低头细瞧,只见火光映照下,草堆里现出好几张苍白、凄惨的脸孔,已是全无生命气息。


    全是被处决的人质首级。


    寒意与怒气同时从他嵴樑升起。


    「你们别出手。」


    唐拔等一众山贼,平日跟着孟七河去做买卖,不管是截劫商贩或者入村缴粮,头领总是严格约制他们,不可胡乱杀伤人命。


    他们从来没有听见过,孟七河的声线像此刻冷酷。


    孟七河自知一双手也不算干净,一样也杀过官兵保甲或者商贩的护卫;但如此把无法抵抗又不相干的人像猪般宰杀,完全是另一种层次的恶。


    八卦大刀已然举起,拉到背后。


    孟七河的步履一下子从轻巧变得沉重。


    两名术王弟子见对方有六人之多,本来颇是惊惶,但此刻见只有这个矮子,心想力足一战,二人都举着刀斧准备夹击。


    正当他们以为距离还远时,孟七河却突然发动,右步大大向前一迈,紧接将重心都放了上去,全身以之为轴心,抛出左足旋转,连续又踩出第二步。只跨两步,就已拉近了六、七尺的距离!


    孟七河乘着旋身,双手握刀从右肩强烈挥出,正是八卦门有名的「夜战老八刀」里最常用的一式「巽风割草转环刀」!


    站在较前那个术王弟子还未及反应,孟七河旋斩之势已发,他却一时无法判断,孟七河刀锋从何角度斩来——


    「嗖」的一声,紧接着是金属和骨头的碰响,八卦大刀勐烈斩过,术王弟子居前的右腿齐膝而断!


    波龙术王从未想到敌人能越过后山峭壁偷袭,派在这里看守人质的几名弟子自然不是什么精挑好手。另一人赫见孟七河如此凌厉的刀招,知道不是自己所能对抗,顿时转身欲逃。


    但他怎可能跑得过孟七河那双自小在山野活动、受过抚州八卦门严格锻鍊的腿足?


    孟七河奔跑了三步就跳跃起来,一记前蹬腿踹在那术王弟子后心,踢得他大字扑倒在地。


    他才爬起来,孟七河早就准备,一记八卦刀反噼,斩在那弟子肋间,肉裂骨碎,那术王弟子好像被抛出去,身体横飞掉进溪里,脸孔浸入水中,一动不动。


    「不要杀他。」孟七河用刀指指地上断了一腿那人。「让他慢慢流干血为止。」


    他把染满血的大刀搁在肩头,走到被绑的大群泗塘村民跟前。脸上的杀气消退了,代之以歉疚的神情。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


    荆裂及时转身,方才将倭刀拿到手,已经来不及拔刀,将刀连鞘垂直向上架起,霍瑶花横扫而来的锯刀,正好成十字砍在他刀鞘上!


    霍瑶花怒气极盛,左掌乘势推按刀背,继续以沉重的锯刀压向荆裂!


    这推刀压击,正好针对荆裂单腿无法站稳的弱点。


    如今的荆裂只能靠主动进攻压制对手,无法作出有效的防守,被霍瑶花一推,只能脚步跄踉地后退,拖着一条绑了装甲无法屈曲的右腿,暴露出膝盖受伤的事实。


    已然飞过马儿着地的波龙术王,怎会放过这再次夹击荆裂的机会?他两腿大张迈开步法,正擎剑向荆裂攻去,却察觉有影子自左方迅速接近过来。


    远处的火光,映出一道金黄的剑芒。


    「龙棘」越空而来,直取波龙术王头脸,夹带着异常强劲的气势!


    燕横半空中将跃势全贯注在右手上,再次使出上次压倒过波龙术王的「雌雄龙虎剑法·穹苍破」!


    ——他从前都是靠一时感应和情绪刺激,才模仿师父使出这招来;但今次绝对不同,他已然能够随心而发,将「穹苍破」真正变成属于自己的剑技。


    燕横人剑一体,跃势有如空中翱翔。


    气劲贯彻之下,竟引动他的脑海生起奇异幻象。


    ——某种在云雾里耸动的巨大东西。


    技能的进步,也带动精神进入更高一层境界。


    波龙术王上次被这剑招压得跪下,因而险遭童静一剑取命,至今视为奇耻大辱,他哪会记不起?原本要冲往荆裂的身体马上站住,将剑向面前一引。


    上回对抗「穹苍破」失败,就是因为靠「武当势剑」去硬挡而不支,他今次决心不再犯同一错误。


    ——没有时间跟你玩了!


    波龙术王的银剑划出一条圆滑的弧线,从侧迎接「龙棘」,正是武当最高绝技「太极」!


    两剑一碰,燕横已然感受到被「引进落空」粘卸的古怪触觉。他目击过叶辰渊的「太极」,也亲身领教过波龙术王这招式,并不陌生。


    燕横记得很早以前荆大哥就说过:面对会「太极」的武当高手,最好是逃走。


    但有的时候你不能逃。


    当别人正在依靠你的时候。


    再战波龙术王,他并非毫不害怕——身上这么多伤口都还很新。


    然而真正的勇气,就是当你明明害怕,还是决定上前去。


    燕横经过上次交手已知道,自己未领会「雌雄龙虎剑」里的「抖鳞」钻劲,不可能像师父般破解「太极」的粘控。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全身全心都投入这一击「穹苍破」上。


    他单纯地相信:青城派的绝技,不是这么容易被破坏的。


    ——这股专注与纯净,正是燕横最强大的武器。


    波龙术王正要将「穹苍破」的剑势引落旁边地上,再向燕横施以杀手,却突然发觉不太引得动。


    燕横飞刺而来的剑势,竟比他预计中强硬。


    ——怎么只隔一、两天,这臭小子又变强了这么多?


    「太极剑」虽然将「穹苍破」向旁卸偏,但「龙棘」仍长驱直进。


    波龙术王感到一股如针刺般的尖锐危险感,直指他左肩头。


    他不太肯定自己能否将「龙棘」完全卸离身体范围。


    最后关头波龙术王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险,放弃了「太极剑」的架势,剑劲从柔转刚,变成与「龙棘」硬抗;同时他下盘足腿放轻,藉着「穹苍破」的力量后撤闪避!


    在燕横力压之下,波龙术王自撤「太极」,更要狼狈地借势后退两步!


    这一刻燕横心里并没有任何喜悦、兴奋或意外。他已然完全投入在武斗之中,木然而专注的脸无哀无喜。


    就如当日何自圣对叶辰渊时一样,没有因为身繫青城派数百年基业而生起一丝顾虑,全情投身在剑锋洪流里。


    真正的武道狂。


    燕横「穹苍破」剑势已尽,他一着地后左足顺着追前,身姿向下俯得甚低,形态转瞬由九天飞龙化作下山勐虎,左手剑「虎辟」反手横挥,削向波龙术王小腿!


    ——像波龙术王如此高大之人,下盘往往是弱点,这招连击完全合理,要是荆裂处在同一情景也会这样选择。不同的是,荆裂乃靠智慧和经验计算而得,而燕横这刻却是全凭直观自然行事。


    波龙术王经过刚才一剑,已然重新估计燕横的实力,对他这有如水银泻地的快速连击严阵以待,左腿急急提起,姿态如鹤独立,乃是「武当行剑」的避险身法,同时从高向下发剑,一式「入地金针」,以刃尖点击燕横面门!


    一股劲风适时从燕横身后捲至,在他头顶横扫而来,正好将波龙术王下击之剑打走!


    来者乃是圆性,他以绝大意志力忍着右肩伤痛,单以一只左手提起齐眉棍噼出,为燕横化解危机!


    燕横虽然从未跟圆性合作或一起锻鍊,但二人出奇地合拍,燕横一感到后面的风声,看也不看已知是圆性出手。经过刚才的战阵,他非常信任这位少林武僧的功力,放胆不去抵挡或闪避那下刺而来的武当剑,「龙棘」紧接「虎辟」向内横抹,又再追击波龙术王提起的小腿!


    波龙术王骤然以一敌二,在这混乱战阵中可不想硬抗,心想最安全还是倚重自己擅长的轻功,那单脚站立的右腿硬生生再发劲,身体朝后跳退数尺,想要看清形势再说。


    另边厢霍瑶花双手推着大锯刀,已将荆裂的倭刀压到胸前,荆裂脚步不灵,无从转身卸力,退了两步已失平衡,身体朝后跌下去!


    霍瑶花一心继续压击,想要跨骑在倒地的荆裂身上,突然一股尖锐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她本能仰头闪避那射来的黑影!


    霍瑶花被横里阻截,怒视那物射来的方向。


    只见一人刚刚渡过了战场后方的「因果桥」,朝这里全速疾奔,左手在身前举着一柄长弓。


    这个人,霍瑶花熟悉不过。


    ——又是你这臭婆娘!


    虎玲兰知道这是最后的决战时刻,已全不顾虑腰身的伤痛,放开脚步奔跑。她协调能力甚惊人,长腿在大大交替跨开的同时,却能维持上半身稳定不动,左臂水平向前,举着那把用布带绑在拳头里的长弓,右手从腰间箭囊迅速抽出另一根羽箭,急奔途中照常搭箭拉弓,再次射击!


    这一箭准确射向霍瑶花与荆裂之间的空位,以阻止她再向荆裂攻过去。


    单从这两次掩护射击,霍瑶花就猜出来,虎玲兰与荆裂关系匪浅。


    ——可恶!先杀掉她!


    荆裂得这缓冲,已借后倒之势滚转一圈,以倭刀支撑半跪在地。被女人打得如此狼狈,这可是头一遭。


    另一边波龙术王正退出燕横的剑圈范围,试图重整形势。


    却感到背后有不妥。


    波龙术王巫纪洪本是武当「首蛇道」一员。既为探子斥候,其中一项特殊训练,自然是培养四面八方的警觉与洞察力——尤其是一切突来的危险。


    他立时止步侧身后瞄,只见练飞虹原来已站在他所退方位不足一丈外!


    练飞虹只是提着弯刀微笑,并未干什么,但所散射的杀气,已令波龙术王感受到无形威胁。


    「这次你没有地方躲了。」练飞虹说时眼神凌厉。他没有忘记上次波龙术王在那大屋里,借人质掩护自己的恶行。


    波龙术王立时转向,又欲退向另一边的空位,却察觉娇小的童静亦已将那方向封锁。


    燕横和圆性同时左右适度散开;再加上从东面「清莲寺」方向赶来的虎玲兰,西面正与霍瑶花对峙的荆裂,波龙术王蓦然发现:自己已经隐隐堕入敌人的包围里!


    ——我……竟如此失策……


    要是他还是武当山上的巫纪洪,断不会陷于这景况,在对方未围拢之时早已用轻功脱出。


    然而这几年来暴虐横行惯了,他对危机的感应无疑已变钝。


    这一刻,「破门六剑」,全体集合了。


    波龙术王再看,正在混战中的弟子正继续减少,并且已不成阵法。他们在敌将王守仁的巧妙调兵之下,被切断成了几股,逐一被压倒数量的山贼和民壮包围。


    许多庐陵民壮都在这时鼓起战意来,贯注着积蓄已久的悲愤,勇敢朝术王众勐刺竹枪,虽然十有八九都刺不中,但足以令术王众分心应付,又更容易被孟七河的山贼杀伤。


    正因义军已经佔上如此优势,练飞虹和童静才能转移过来,加入对付敌阵里最邪恶也最可怕的一人。


    后面的「清莲寺」熊熊燃烧,把整片山谷空地都照亮;寺旁四百余人质也已被孟七河解救,他带着陆续从峭壁游绳而下的十几名兄弟,正在渡过「因果桥」,将要加入战阵来。


    波龙术王看看越来越少的弟子。此刻已经不是胜负和面子的问题,而是他能不能活着离开青原山。


    忙于自己求生的术王众并无意来帮助猊下解围。他们许多确是真心崇拜术王,并甘心为他卖命,但过去术王众并未遇过今夜这样的逆境,他们的信仰从没有受到真正的考验。直到现在。


    ——术王猊下是杀不死的……不用我去帮助……


    有的弟子这样在心里辩解,去掩饰自己的畏缩。


    这一战,双方信念的真伪之别,成了胜负的重大关键。


    波龙术王也知道弟子们不可靠,只有凭自己杀出去。


    趁着「破门六剑」的围阵未紧密,他即时发难,展开「梯云纵」轻功步法,向守在西北角的童静迅速接近!


    ——怎么看,这娃儿都是最弱的一个!


    他没有忘记那夜被童静一剑割破头皮之耻,脸上泛着怨恨的妖气,五色袍影扑向几乎只及他一半身高的少女剑士。


    波龙术王这决断极快,身法毫无先兆,练飞虹等人瞬间都来不及去救,童静必须单独面对。


    童静乍见这怪物袭来,花容失色,自然就吓得提剑,本能地向冲过来的波龙术王迎刺!


    波龙术王心中冷笑。


    ——好嫩。


    童静这种心慌下的迎击,最是容易对付,波龙术王等着她剑刃攻来,就会突然煞步转向,待她出剑的手伸尽,便把那瘦小的胳膊砍下来!


    波龙术王已吃定了童静的出剑拍子,预备最万全的反击。


    可是「静物剑」凝止在童静的肩侧,并无发出!


    ——骗你的。


    童静心里笑得比波龙术王更狡猾。


    那慌张的表情姿态,原来是假装的——她把飞虹先生所授的「花法」,以自己的方式运用出来。童静不知天高地厚,对波龙术王的武功少了一份戒惧,却正好能够轻松地发挥这心理战。


    ——什么?


    波龙术王素来最喜欢以恐惧压制对手,却因而更容易堕入了这陷阱。他原本要发出的反击剑招被窒碍。


    童静漂亮地捕捉这个拍子,「半手一心」展开剑势攻过去!


    波龙术王虽被扰乱,但他拥有顶级的快剑,速度足可弥补过失。他及时反应过来,长剑变招,这次要用「武当势剑」的硬力,把童静刺来的「静物剑」击飞!


    但「静物剑」只伸出寸许,却又再停止。


    连续第二次的虚招!


    正如练飞虹观察,童静的确拥有不得了的天分——她将「半手一心」自行变奏使用,竟可将波龙术王这样的剑术大行家打乱!


    波龙术王那噼剑已经发动,无法收回来。


    ——就看你挡不挡得了?


    他索性将错就错,加大力量把剑噼过去,刃锋改为引向童静的顶门!


    童静的「半手一心」,这次真的出剑了。


    「静物剑」尖锋转向斜上,右臂运劲点刺出去。


    目标就是波龙术王力噼而下的握剑手腕。


    「追形截脉」。


    没有人比波龙术王更吃惊:「武当形剑」的高深截击法,竟在这么一个小女孩手里使出来!


    他硬生生以一个后跳步,带动上身撤回那记噼剑——否则就等于先一步把自己的腕脉送上童静的剑尖!


    双方未交一剑,童静彷彿以隔空之技把波龙术王逼得撤退。波龙术王剑法轻功虽快,童静却拥有一件比他更快的利器:


    意识。


    ——武道三大层次「气、意、神」,童静在最基本「气」一层的功力仍有待累积,但却凭着特殊的天赋,在高一层次的「意」上练出了功夫,因而有这惊人的发挥。


    波龙术王接连被「破门六剑」里两个最年轻的小辈打退,实在是艺成以来的奇耻大辱。但此刻他无暇去想尊严的问题。


    他才后退一步,马上又得跳起来,只因一道急风袭向他足腿!


    带着红巾的崆峒派「送魂飞刃」,插在波龙术王右脚原本踏足处,他若闪避慢了半点,飞刀已然将他那大脚掌钉在地上!


    发出者自然是在他侧后方的练飞虹。他虽然只得一只左手可用,但以崆峒派独有之快速手法,将西域弯刀抛在半空,拔出背后鞘里的飞刀掷出,紧接又把空中弯刀抄回手上,舞起刀花护头,往波龙术王杀过来!


    同时另一方的燕横祭起「雌雄龙虎剑」,也跟飞虹先生合拍地上前夹击。


    这次燕横再无顾虑。他想到练飞虹告诫过自己的话,又想到那夜惨死在屋中的许多庐陵百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用任何方法,杀了这恶魔!


    燕横以「圆梭双剑」里的「出云刺」攻击,左手「虎辟」短剑护在腹下,「龙棘」从上刺出,当中又加入了「泷涡剑」的沉实劲力——燕横已经越来越能掌握将不同青城剑法糅合变化的法则。


    这次战斗,逼使燕横将青城剑法融会贯通——就如三十年前何自圣经歷「川西群鬼」一战洗礼一样。


    ——所不同者,今天的燕横比当时的何自圣更要年轻。


    练飞虹与燕横一左一右,三柄兵刃已然笼罩波龙术王周身。


    这却反而激起了波龙术王身为武者的斗心。


    ——武当派的人,不是这么容易杀的!


    波龙术王收起平日的狂态。那冰冷专注的眼神更显得危险。


    他走出「武当行剑」的蛇步,斜身低头闪过练飞虹「日轮刀」噼砍,同时右手往横一拦,将燕横的「龙棘」挡开!


    燕横紧接就以「虎辟」反斩向波龙术王头颈!


    波龙术王与燕横对敌了好几次,已然估计出他的剑路,迎着这短剑斩击,竟不退反进,长长的左臂伸出!


    燕横的「虎辟」斩势只出到三分一,却给波龙术王徒手截住,那又长又大的手掌拍在燕横左前臂上,迅速化为擒拿,五指扣紧燕横手腕!


    ——这等敏锐的触觉,自然就是「太极拳」!


    燕横最擅长快剑,少作这样的近身缠斗,心急想挣脱这擒拿手,但他一用力,反为波龙术王借用,手臂被旋扭锁紧了!


    ——波龙术王在武当山上确已修得「太极」,否则他「褐蛇」制服上没资格绣上那「双鱼」标记;只是他的「太极」功力,应用在剑术上还未精纯(「太极」讲求对力量流动的触觉敏锐,透过兵器比用自身皮肉去感受困难许多倍),才会给燕横的「穹苍破」逼退,因此他现在索性就改使「太极拳」!


    波龙术王高瘦的身体坐马一沉,左手坠肘向下发劲,燕横无法动弹的左肘关节,顿时生起极强烈的扭折压力。幸好燕横反应亦快,及时放弃硬挣,全身顺着那扭旋之力翻过来,重心被颠倒,给波龙术王狠狠摔在地上!


    另一记急风向波龙术王右头侧袭来,他却看也不看就倒转长剑向上举架,挡住了圆性夹击打来的齐眉棍!


    燕横被勐摔在地,身上许多新伤再次破裂溢血。他无视那痛楚,卧在地上以「龙棘」捲向波龙术王那只擒拿手!


    波龙术王右手挥剑挡棍的同时,左掌却已放开燕横手腕;他趁着齐眉棍被格住停顿的短促一剎那,左手从剑底穿上去,一把擒住了棍身!


    要是平日的圆性,还能跟这「太极」擒拿柔功对抗;但他此刻内外皆伤,只靠一只左手握棍,波龙术王一转腰胯,发出缠丝般的劲力,左手抢夺齐眉棍同时,右手剑从上划个半圈,反削圆性右边脸,圆性再坚持下去必然吃剑,不得已只好放棍避开!


    巫纪洪这左手「太极拳」配右手快剑,乃是自下山后从未用过的最后秘技。当年在武当山上他凭此挫败过不少同门,「兵鸦道」的江云澜亦是得到他启发,不过江云澜练「太极」天分不够高,只能配以硬功擒拿,再穿上铁甲爪辅助,威力输于巫纪洪一筹。


    可是他这武功再巧妙,仍然无法完全应付这样紧密的六人围攻。


    波龙术王刚刚夺棍在手,本可顺势将剑势引向下方,对燕横施以杀手,但他眼角瞥见一道快影袭来,已然近在面前,只能紧急侧移,转首闪避!


    虎玲兰的快射冷箭,擦过波龙术王的颧骨,射中他右边奇大的兜风耳,两只黄金耳环连同大蓬血花炸飞!


    虎玲兰还道这一箭必定命中眉心,却仍是被波龙术王的快速身法险险闪过——这人真难杀死!


    「花!」


    波龙术王平生第一次如此急迫地唿叫求助。


    霍瑶花早就将锯刀高举过顶,大步冲入战圈,向着正要乘机再袭术王的练飞虹迎头斩下去!


    霍瑶花这招楚狼刀派的「破竹刀」,挟以「武当势剑」发劲窍门,其势甚烈,练飞虹的右手用不上,没有把握单手接这记重招,只得横向退开!


    锯刀砍在地上,霍瑶花竟借这力量支撑身体,凌空飞跃向前!


    ——原来她这刀并非为了替波龙术王解围,而是为了开路冲杀向包围圈的对面。


    她眼中此刻就只有虎玲兰。犹如看见天敌一样。


    波龙术王血流披脸,一时不敢再缠斗,只仗着无匹的轻功飞退开,正想跟霍瑶花会合互相掩护,却发觉霍瑶花一跃而过冲了出去。


    ——你干什么?


    霍瑶花横越战圈,一着地后继续拖着锯刀狂奔,鬓髮凌乱的脸狰狞如疯兽,眨眼已冲到虎玲兰七尺范围之内,刀势再次捲起!


    虎玲兰此际半跪着,早将另一支箭搭上了弓,本想继续向术王狙击,赫然发现霍瑶花正迅疾冲杀过来,立时把箭头转向她的方位。


    霍瑶花足下不停,距离瞬间又更近。锯刀已经从左肩后横斩而出!


    虎玲兰面对这勐攻,跪射的姿势却无动摇半分,极镇静地拉开弓弦。


    射道之奥义,就在无念无想。当天地空白凝止的一刻,让箭矢释放。


    虎玲兰手指放弦的动作,温柔一如将鲜花轻放湖心。


    挟带裂帛之音的大刀锋,已斩至她身前——


    锯刀掠过如未触一物。坚实的长弓被斩成两段!


    然而还是微微迟了一些。


    桿身乌黑的长箭,从极近距离狠狠钉入霍瑶花右肩,连带的冲击力令她向后仰倒,斩出去的锯刀也因为无法操控而脱手!


    这时虎玲兰才顺势滚开闪过飞来的锯刀,手里绑着半截弓身,一脸都是冷汗。


    ——只因刚才剎那间的刀箭对决,胜负差别极小。


    波龙术王最后一个强援也失去了。但他连愤怒的时间都没有。


    被夺去齐眉棍的圆性仍是一往无前,以左边护甲居前,跃出一个箭步,穿着铜甲手套的左拳突起四指第二节,一记少林「豹拳」侧身直击,旋腕勐钻向波龙术王的肋骨!


    同时间还有另外三道攻势降临波龙术王身上:背后再次扬起练飞虹「日轮刀」的光芒;右侧后方的童静以「星追月」急刺他后腰;左前方则是已经爬起来的燕横,「龙棘」以「风火剑」第六势「雷落山」迎砍他光秃秃的头颅!


    四道攻势,将波龙术王所有可以逃避的空位都封死了。


    这生死瞬间,巫纪洪再次想起被囚禁在武当山上的那个人。


    ——再见他之前,绝不能死!


    ——我要连同梅师弟那一份也活下去!


    波龙术王的高大身躯,做出一个前所未见的动作,将他的天赋与平生所学发挥至尽:


    他含胸拔背,腹部突然像猫儿般硬生生收缩,令圆性的「豹拳」仅差一寸距离而无法击中;左手里的齐眉棍从腋下反手向后插出,五尺多长的棍身刺向练飞虹胸口,及时截住他挥舞弯刀的来势;右手的武当长剑横举头上,硬架着燕横的「雷落山」!


    童静的「静物剑」剑尖,下一刻没入了波龙术王的腰间衣袍。


    就在剑尖入肉的同时,波龙术王看也不看,朝后勐力踹出一脚!


    童静的「星追月」还没有深入,那条长腿已及她右肩,将她狠狠踢开!


    童静吃痛唿叫向后倒去,亦连带将「静物剑」拔出,只有剑尖前端三分沾了血。


    波龙术王这个身体动作,乍看虽然扭曲可笑,但是能够如此一心四用,准确无误地化解「破门六剑」四人夹击,而竟然只中一剑轻伤,实已堪称是当世罕见的奇才!


    可是仍有一人未出手。


    波龙术王为了接下这围击的四招,自然不能再展开轻功步法移动。


    荆裂等的,正是目标停滞的一刻。


    他早就放下长倭刀,拔出挂在腰间皮带上一柄刃身窄长、形如禾苗的单手军旅腰刀。今夜他用的第四柄刀子。


    ——他的最新得意技讲求单纯的速度,选用短兵单刀更加合适。


    他左腿屈曲沉下,身体前倾,握着腰刀的手臂放松下垂。


    正是先前击杀梅心树那野兽般的预备架式。


    波龙术王踢完一腿迅速踏地,正要再次运用快绝的身法,从童静这边的缺口走出去。


    ——解开这包围了!


    波龙术王心头狂喜。但太早了。


    荆裂贯注在左腿的力量,如压制很久的弹簧发动。


    他的身体像一团黑云般飞捲而出。其中隐现着闪电般的光芒。


    荆裂人在半空,全身如陀螺旋转,结合这旋力与前冲的力量,反身挥斩。


    刃光半掩在飞舞的黑披风之下。


    荆裂这捨身刀势,正好从童静跌开之后露出空隙捲进去!


    波龙术王这时惊觉,武当剑急向下掠。


    但来不及了。


    金属相交的轰响。


    腰刀被波龙术王垂下的长剑十字架着。但这刀实在太快太强,波龙术王没来得及发力抵挡,刀刃已压着长剑继续前进!


    波龙术王右大腿外侧,裂开一条灿烂的血路!


    他整条腿不听使唤地软下来,像高塔似的身躯崩倒!


    荆裂的黑衣身影掠过,无法控制地摔跌在地。左肩伤处像被人用粗大的尖锥狠狠插了一记。但痛苦倒下的他正在笑。


    波龙术王毕竟拥有过人的反应,重创下仍借这势滚开去。


    ——糟糕!


    他滚跌时,整个人像发了狂一样,向四周乱挥剑锋,尽显内心慌乱。


    波龙术王一直坚持与「破门六剑」力战,期望扭转败局,都因为自信仗着一身高绝轻功,危急关头仍能抽身逃脱;但不想竟被荆裂这招快刀重重斩伤了一条腿,最自负的轻功猝然被破,不管平日如何狂傲,也压不住心底冒起的寒意。


    ——这可不是开玩笑……


    燕横看准他这阵剑花不成章法,游身祭起「龙棘」挺进,一招刺剑准确地从中入楔,直取波龙术王面门要害!


    「等一等!」波龙术王竟狼狈地叫起来,情急之下伸左掌去挡那金色剑锋。「龙棘」的锋刃岂是凡品,一气就贯穿了那只宽大肉掌,继续深入!


    刺击因为这手掌牺牲阻挡,路线稍为偏移,只擦破术王的颈侧!


    波龙术王在这生死关头重整姿态,挺起腰端坐地上,武当剑重新集中剑势,勐刺燕横中路,燕横被他逼开,连人带剑抽身回来。


    燕横保持距离,以「雌雄龙虎剑」连环再攻!


    波龙术王曲起未受伤的左腿,有如趺跏冥想的佛像般坐着,仅靠腰肢以上的半身发力,竟也能发出疾速连环快剑,每一招都以「武当形剑」截击,逼开燕横的攻势!


    荆裂这时用刀支撑跪起半身,看见波龙术王顽抗燕横的奇特情景。


    只见术王坐在地上的身姿也矮不了燕横多少,他虽用不上足腿,但仗着人高手长,仍然剑法精妙,除了不能移动进击之外,并未处于下风。


    虽是极可恶的敌人,荆裂也不得不赞嘆:


    ——此人确是天下罕见的剑士!


    不过波龙术王只能守不能攻,也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他下盘的鲜血已是越流越多,不可能撑得太久。


    另一头,童静已经捂着肩头站起来。她身子单薄,吃了波龙术王的蹬腿,肩头骨痛欲裂,右手一时举不起来。她双眼都红了,咬着下唇不发一言,将「静物剑」交到左手,就要向波龙术王报仇去。


    可是当她看见波龙术王展开「武当形剑」对抗燕横,顿时瞧得出神了。这剑法她在西安看姚莲舟使过一次,因而学会了其中一些窍妙;如今竟又有机会再仔细观摩,心里那求艺若渴的慾望,竟一时盖过了痛楚和愤恨,全神贯注地吸收波龙术王的「追形截脉」法度。


    倒是练飞虹第一个沖上去助拳。他毕竟是老江湖,极为忌惮这魔头的诡计,心想还是该乘机及早将之了结。练飞虹经过连番剧战虽已是气喘吁吁,仍拼上最后一口气,抡起弯刀往波龙术王侧面绕杀过去!


    波龙术王自知身体难以转向移动,无法再抵受对方这样多面夹击,情急之下竟然将手中武当剑飞掷向燕横!


    燕横没想到他连兵刃也舍得丢弃,后撤一记大仰身,避开这飞剑突袭!


    波龙术王借这时机,用两条长臂加一条左腿在地上急急倒后爬行,那情状狼狈得有如断了一肢的可怜昆虫一样。但这怪异的爬行动作竟也甚快,不逊于一般人开腿奔跑的速度,成功把距离拉远了一些。


    他急忙从五色宽袍的领口里揪出一大串项链饰物,其中有个小小的漆红木哨,他挑出来对准了自己嘴边。


    「别再过来!否则那四百人都要死!」


    他厉声疾唿,虽然说得甚急,但每个字都极为清晰沉重。


    圆性把术王丢下的齐眉棍捡回来,上前与燕横及练飞虹并肩。


    「让我来!」圆性没有面具掩盖的半边脸,几乎比另半边面具上的夜叉更要凶恶。他右肩锁骨中剑处流血不止,一身都是自己和敌人的血腥,透着出家人不应有的浓浓杀意。


    「不!」练飞虹紧皱白眉,伸出弯刀拦住圆性,再瞧着波龙术王:「你说什么?」


    波龙术王那满是血污的脸,此刻绽放阴险的笑容。


    「我是说……」他把木哨贴在嘴角上:「只要我吹一吹这个东西,那头四百个男女老少,全都要死!」


    「别听他胡说!」


    这时孟七河带着唐拔等一干山贼,已从「因果桥」那头赶至。他乍见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里,不少都是他寨子的兄弟,悲愤得目眦欲裂,恨不得马上就用八卦大刀狠狠斩破波龙术王那颗光头。


    「你那边负责看守村民的手下,全都被我干掉了,你还凭什么?」孟七河戟刀指向术王。


    后头的群战也因为波龙术王的话而暂停了。如今仍然能够站着的术王众,只余下可怜兮兮的八个人,已经被义军民壮重重包围。那八人一身是伤,他们深知自己在庐陵作恶太多,即使现在投降,对方必然不会容赦,个个恐惧万分,一边负隅顽抗,一边在痛哭流涕。


    王守仁听见波龙术王这话,知道事不寻常,下令义军先住手戒备。


    「你只顾赶来助战,没有时间把那些人松绑吧?」波龙术王朝着孟七河冷笑。


    孟七河心里一寒,知道自己犯了错,回头就要跑回寺旁那些泗塘村的人质那边。


    「太迟啦。」波龙术王笑着说:「你们也都领教过我的『云磷杀』,知道它一眨眼就能杀多少人吧?」


    一听见术王提及「云磷杀」,王守仁、荆裂、燕横等人回想到先前,庐陵县城数十人瞬间中毒惨死、横尸一地的可怖情景,心里不禁升起寒意。


    唐拔亦跟着孟七河,急急跑过「因果桥」,走到人质群跟前。


    唐拔上前,解下一名村民嘴巴中的布条。那村民仍然神情惊惶,半点没有获救后的欣慰。


    孟七河看了,心里自责。


    ——怎么我会看漏了?假如早点察觉异样,也许……


    「你们里面……有其他人吗?」唐拔问那名村民。


    村民不敢回答,却回头瞧向人群。


    靠着寺院的火光,唐拔随着那村民的视线看去,于人堆中看见一个与别不同的傢伙。


    这人也是一身农民打扮,混在泗塘村民之间,手腿却没有被绑起来。他一头髮丝稀疏,脸色灰白,是长期受到药物摧残的结果,双眼透着了无生气的眼神。腰上也绑着绳索,与其他人紧紧连在一起。


    孟七河看见了:这傢伙左右双手,各自轻轻握着一颗蜡丸。


    「我在村民里安置了两个人,他们可不是我一般的弟子。」波龙术王说时瞧瞧荆裂:「就跟你杀掉的那头『人犬』差不多,都被我用药物长期豢养。只要听到我这哨音,他们就会毫不犹疑地捏破手上的『云磷杀』——这两个傢伙就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更不会对生死有任何顾念。」


    「哼哼,以为靠几句谎话就可以活下去吗?」童静冷笑:「你要是有这么厉害的后着,一早就可以使出来,不用跟我们打到这个地步吧?」


    「因为不只我们想杀他。他也想杀死我们。而且最好是用手里的剑。」


    荆裂说着时,已在虎玲兰掺扶下站起来了。


    波龙术王凝视荆裂。最大的仇敌,却偏偏瞭解自己所想,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练飞虹回头看看远处人质所在。孟七河和唐拔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也就是说那边确实有麻烦。


    波龙术王把那木哨含在嘴巴里,众人立时大为紧张。但术王并未吹哨,只是撕下袍子上的五色杂布,紧紧包裹着大腿的刀伤止血。他知道敌人里以练飞虹暗器最厉害,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不放。


    练飞虹确已将一柄飞刀拔出在手,但他深知术王反应神速,并无把握先发制人,不敢拿几百条人命去赌。


    霍瑶花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她本来就白皙的脸更无血色。她右肩所中的一箭甚深,卡入了关节骨头里,只稍一动就痛入心坎,别说拿刀,那条手臂连抬起来都乏力。


    她知道假如现在强行拔出箭矢,恐怕流血不止,于是用左手扳着箭桿,运腕劲将之折断。她没有唿叫,但下唇都咬出血来。


    波龙术王这时包扎好大腿,这才拿回哨子,但仍然举在嘴边,微微喘着气说:「今天我们就算……平手。让我走,我就放过那些可怜的傢伙,如何?」


    就算他不说,荆裂已经猜出他的条件。他闭起眼睛,沉默下来。


    「不……不!不行!」义军里的庐陵民壮爆发出叫声,继而感染众人。许多县民冲出去,他们虽然仍不敢接近术王,但远远围成了一个半圆,封住下山的去路。


    「要杀他!一定要杀光他们!」有人激动得手中竹枪都在发抖,焦急地唿叫:「各位大侠,请把这魔头宰了!不可放虎归山啊!」


    「对对对!他一日在生,我们庐陵百姓都不得太平,不知哪天又会回来!不可放过这个收拾他的机会!」


    「你们疯了吗?」一人却在后头大叫,正是先前那个登龙村民赵大。他身受灭村之痛,自然不忍泗塘村也步上后尘:「几百条性命,又有女人小孩啊!不顾他们死活啦?」


    「我们拼了命上来救人,已是仁至义尽了!」一个庐陵县民反驳:「眼下关乎庐陵——不,吉安府无数人的安危,你说哪一边比较重?只好对不起他们……」


    民壮里有百多人齐声高唿,附和这个说法。


    其余的人,大半都沉默着,心里其实也宁愿拿那四百人质,换来术王一等人就地正法,只是不敢开口说出;只有少数的民壮,明确反对牺牲泗塘村民。孟七河仍在人质群中共赴危险,他的山贼兄弟自然也反对动手。义军顿时就分裂起来,有的人甚至开始互相推撞。


    「快杀!快杀!」前头最激动的那批民壮,不断催促着「破门六剑」下手。


    波龙术王这时虽命悬一线,但竟然在微笑。


    ——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把人心里最黑暗的一面引发出来。


    荆裂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浓眉皱在一起。他想起那夜在登龙村,薛九牛跟他说过的话。


    ——她们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啊。


    「破门六剑」其他人看见这样的情景,也都顿时战意消退,露出失望厌恶的表情。


    这时在阵中亮起了一抹剑光。


    是站在中央的王守仁。他将佩剑高举向天,众人看见,渐渐沉默下来。


    王守仁脸容很平和,徐徐地说:「好,既然如此,我们就问问这儿所有人的想法,再作决定。」


    王守仁这句话,令燕横和童静都很意外。


    「怎么王大人会这样……」燕横焦急地说。


    ——难道王大人也相信,为了大义可以牺牲人命吗?……


    这时王守仁降下剑尖,指向一人:「就先从他问起。」


    众人都呆住了。


    王守仁剑尖所指的,乃是卧在地上一名山贼的尸体。


    「王大人,他已经死了……怎么问?……」


    「再问他……」王守仁剑尖又指向另一个已牺牲的民壮。「还有他……」他不断指向地上的尸身。


    所有人都沉默着。他们开始明白王大人的意思。


    王守仁表情变得悲哀,透出痛心的眼神。


    「你们想想,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死的?」他每说一个字都非常沉重:「假如为了自己的平安,就可以无视别人的痛苦,那么你们跟从前在这魔头脚下苟活,又有什么分别呢?你们跟他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又为了什么打这仗?死这么多人?」


    义军之中以孟七河的山贼走得最前,也牺牲最巨,泰半都已命丧青原山,生还的兄弟听了王守仁这番话,格外激动。


    他再擎剑指向前方的「破门六剑」。


    「你们再看清楚,他们几位流的鲜血。」


    众人瞧过去。只见「破门六剑」除了童静只捱一腿之外,几位侠士经过连日大战一身是伤,先前治理包裹好的刀剑创伤此刻又再溢血,浑身都渗着红色。最新加入来的圆性和尚受了术王一剑,伤得更是不轻。


    六人神色凝重地看着王守仁,又看看群众。


    「这本来就不干他们的事,这几个人却捨死忘生地为大家作战。」王守仁语气极是难过:「看看现在的你们,还值得他们拯救吗?」


    庐陵民壮看见「破门六剑」那失望的眼神,还有地上那许多牺牲者的尸体,先前力主要牺牲人质的那批人,顿然惭愧得垂头无语。


    八名侥倖顽抗至今的术王众,趁着这时机冲出包围,走到术王猊下身旁,将他扶了起来。


    「那边姓王的官。」波龙术王一边接受弟子包扎手掌的伤口,一边脸有得色地说:「我认得你。你跟你身旁那群白脸书生,就是前晚站在那屋子门前的『剑客』吧?呸,给你骗倒了。要是那夜就干掉你,今天……」


    他说到这儿就再说不下去。今夜他虽说靠着人质逼对方讲和,但确是结结实实给这伙人打败了,只好回到正题:「既然你们已经做了决定,就别在那边废话!」


    他即命令弟子去把四处逃跑的马儿拉过来。


    「慢着!」童静高唿:「休想走得这么轻松!你还没有解除那边的威胁!」


    「以为我是傻瓜吗?」波龙术王笑着,接过弟子从战场拾回来的武当长剑:「解除了之后我还走得了么?先等我准备好再说。」


    波龙术王甚是警觉,说的时候那木哨仍然不离嘴边,每次一说完话又把哨子放在嘴里,令对方无隙可乘。


    这时术王众已将三十几匹马都牵过来,其中包括术王的坐骑和荆裂骑来那匹黑马。一看见这匹本属梅心树的黑马,波龙术王又再怒视荆裂。但此刻他最关心的是赶快治理自己的腿伤。因为失血他已感到少许晕眩,在弟子协助下才能够攀上马背。


    霍瑶花接过黑马的缰绳,一名术王弟子则代她将大锯刀挂在鞍旁。


    她垂着一条无力的右臂,回头看看荆裂,却发现他正与虎玲兰并肩站着。


    荆裂察觉她的视线,向她高声说:「我那柄小刀,还是暂时放在你那儿。因为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荆裂这话令霍瑶花心弦震动。但他下一句话又教她一阵心酸:「还有你的主人。」


    ——「主人」……


    霍瑶花再次瞧瞧那二人。


    ——不知不觉之间我都忘记了,为什么自己会落得这样……为什么不能够像他们这般自由……


    她欲言又止间,前头的「主人」却已在唿唤:「花。」


    霍瑶花目光哀怨,牵着马往山门方向走去。


    这时术王众已把要骑的马匹排好。波龙术王无言一挥手,那八人就抡起刀来,将其余马儿逐一砍去一条腿!


    ——此举自是为了杜绝下山之后再被义军追击。


    只听见满山都迴响着马儿的惨嘶,令人心寒。术王所佔据的马匹虽未被伤害,也都不安地轻跳。波龙术王一只大手掌捏在坐骑颈上,压住它的躁动。


    童静转过头去,不忍去看如此残酷的一幕。


    「收拾尸体的事情,麻烦你们了。」


    波龙术王笑着,就率领仅余的部下往山门走去,却见王守仁与民壮仍然封着前路。


    「啊,我差点忘了。」波龙术王故意逗弄王守仁,但王守仁不为所动。


    术王有点没趣地继续说:「事情很简单:那边拿着『云磷杀』的两个傢伙,只听我一人号令。只要你们不碰他们分毫,他们就只会呆呆地站在原地。你们把村民松绑带走就行了。」


    他眺望那些人质又说:「不过,我先前已经特别吩咐手下,把那些人都牢牢绑在一起,越复杂越好。到你们把村民都救走时,我们大概早下了青原山啦。所以还是别动什么歪念头好了。可是你们也别磨蹭,一到天亮,那两个人就要药瘾发作,到时候他们会怎样发疯,我可不敢保证。」


    「先生,他说不定在胡诌!」王守仁身边的黄璇说:「你真的相信这恶徒的话吗?」


    「除了相信我,你们还有什么选择?」波龙术王凝视着王守仁,目中尽是嘲弄的神色:「当好人,就是这么辛苦。」


    梁福通本来就担心首领孟七河在那边的安危,一听了波龙术王说出解救之法,也不等王守仁下令,已带着余下的几十个山贼兄弟,赶过去溪河对面那头。


    王守仁看了波龙术王一眼,无言举起剑来。守住山门的民壮,不情不愿地开出一条通道。


    「等……一等!」一名民壮向王守仁唿唤:「王大人,我们要怎么保证,这傢伙一逃出山门,不会吹起那哨子?」


    「他们在下到平地之前,都无法走得快。」


    练飞虹走过来说,他后面还跟着虎玲兰。练飞虹趁着刚才的空档,已把落在战场上的几柄「送魂飞刃」收拾回来,此刻手上亦夹着一柄。虎玲兰则取来一名保甲所带的角弓,换去手上绑住的断弓。


    众人这时明白了:这北麓下山之路全是陡斜的石阶,马匹只能慢慢行走而不能开步跑动,否则蹄腿极易折断受伤。先前荆裂将黑马带上山来,也只是徒步牵着慢行。


    「我们会在后头跟着。」练飞虹熟练地抛玩着飞刀:「要射中你也许仍然不容易,但要射马就很简单。」


    如此一来,波龙术王在走出哨音可以传达的距离之前,不可能轻举妄动。


    波龙术王早知对方会如此防备,只是不屑地看了练飞虹一眼,就把木哨叼在嘴边,策马踱步而去。


    霍瑶花强忍着不再看荆裂一眼,也跟术王众牵着马儿紧随。


    庐陵的民壮恨恨目送这干妖人安然离去,很不甘心。有的人想到被杀害的亲朋邻里,都激动得牙关颤抖。


    练飞虹和虎玲兰回头看看荆裂,互相点了点头,二人就跟踪着术王一伙,走往黑暗的山路去。


    民壮正在为圆性的剑伤包扎。圆性盘膝挺腰坐着,取下半边面具,脸容回覆了平日的憨厚。


    「唿……还以为会死呢。」他失血不少,但仍然谈笑如常。


    童静捂着右肩,脸色颇是苍白,显然仍十分疼痛,不过右臂已经渐渐能够抬起来了。她看见术王已经从山门那头消失,就急忙向荆裂问:「我们要再追吗?马上就回去县城取马,也许赶得及……」


    「他跟那妖女骑的,都是百中选一的好马,脚程格外快。」荆裂说:「我要是他,下山后更会叫手下分散四方逃走,以阻挠我们追杀。」


    「可是他会不会……借这机会又去县城杀人?」燕横收起「雌雄龙虎剑」,一脸忧心的问:「我们可赶不及回去……」


    荆裂微笑摇摇头:「你们看不出来吗?那傢伙心里其实很惊慌。只是强忍着不表露出来而已。」


    「对。」圆性也说:「这种邪恶的人,心里绝不相信人的善性。这最后一着,其实他并不是真的那么有把握,所以到了不得已的关头才拿出来。」


    「看来他没有说谎。」王守仁这时带着门生走过来。众人随着他视线看过去,只见仍然焚烧的「清莲寺」旁,陆续有人影跑过桥来,正是获解救的泗塘村民。


    这时民壮们放松了心情,庆幸自己生还。有的抱着相识的尸身,悲怆大哭。


    看见这等情景,还有满地血肉模煳的尸首,王守仁和荆裂等人全都沉默起来。


    ——打仗就是这样的吗?……


    燕横眺视烈火中的「清莲寺」,心里并没有半点战胜的喜悦。这短短数天,他亲歷了很多事情,感觉对人世又明白了许多。


    这时他看见,有两名山贼扶着一个身影,过了「因果桥」向这边走过来。


    「王大人!」其中一个山贼说:「看看我们在后面的山洞找到谁?」


    只见那是个精赤着上半身、白髮苍苍的老人,他一只手拿着一条被砍断的铁链,仍连着脚上的锁镣;另一只手抱着一个大布包,内里是大束刀剑。


    王守仁看见老人,立时眼神一亮。


    「寒石子,你这老怪还是死不去啊。」


    寒石子却不答理他,只管将布包放在地上展开。除了几柄刀剑,里面还包着一大堆不同的石头。他仔细点算是否齐全,然后才去瞧面前众人。


    他首先留意的就是荆裂和燕横几个武者,还有他们身上手上的兵刃,白眉顿时扬起来。好一会儿后,他才发现原来王守仁也在。


    「原来是你。」寒石子半点没有死里逃生的兴奋,只是用很寻常的语气说:「我还想,有谁打得赢那么邪恶的傢伙?」


    荆裂他们都几乎忘了,最初到来江西庐陵,就是为了寻找这位稀世的磨剑师,一见是个跟练飞虹不相上下的怪老头,不禁都微笑起来。


    「你没事就好了。」王守仁也笑起来:「一天没有答应替我磨剑,你就休想死。」


    「要我磨你那柄书生的玩意,我宁可死掉算了。」寒石子说着,看见那遍地尸体的战场,还有许多被残害的马儿在血海中挣扎悲嘶,白眉垂了下来:「也许最该死的人确实是我……要不是有我在,那恶魔不会到庐陵来,许多人都不用受苦。」


    王守仁摇摇头。他瞧着寒石子,拍拍身旁燕横的肩头。


    「世事往往就是这么奇妙。」他说:「也是因为有你,庐陵才有救星出现。」


    这时童静发觉身后有异,回过头去看,才见到数百庐陵民壮,已然聚拢围在他们四周。


    几百人一起跪下来,朝着「破门六剑」与王守仁,深深叩头。


    凌晨的黑夜里,「清莲寺」的火焰仍然旺盛,映照进每一个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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