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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 燕归来(1)

    清朗的天,像经了泉水洗濯。


    住持望着浮雕小佛像。


    佛像旁有梧桐,梧桐叶的阴影正好落在佛像的眼帘,让它那凝固的眼球看起来多了一份深邃和神秘。


    而住持的慧眼似乎能与石雕的眼珠子产生共鸣,他良久无言,像在心灵交谈。


    后有脚步声传来。


    住持转过身,看到秃发老者朝这边走来。


    住持说道:“又过去这么多天了,还不准备出发?”


    老者回答:“他去父母那了,还需要三四日。”


    住持笑道:“他很多年没见过父母,这次回去,万一留念亲情,不想踏入仙途,你当如何?”


    老者犹豫:“是我欠考虑了。”


    住持又说:“不必担心。”


    抓在树干上的蝉,仿佛力竭而休,鸣声渐渐消去了。没了这锐利的声响,四周的空气很快变得厚重,湿漉。


    太阳撒下一轮光晕,磨损程度不一的青石沔着金子般的光。


    秃发老者没说话,他在等住持解释,为何自己不用担心。


    住持同样没说话,他压根就没打算解释。


    短暂的沉默在观感上显得很长很长。


    像是山头的积雪顷刻间瀑流而下,光芒中的云朵缓慢攀上庙宇,那些经历风吹雨打的石墙遍布斑驳,不过淡淡的金光掩盖了瑕疵,整座寺庙镀上了一层金箔,仿佛有真佛降临。


    秃发老者惊异极了。


    这个地方永远散发着一股魔力,稍不留神就会被一股神圣而奇妙的气息俘获,让人沉醉其中,心甘情愿为佛倾倒。


    过了片刻,秃发老者终于明白,住持并没有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于是转身离开了。


    他们之间的相处就是这样,来时不需要打招呼,离开时也不需要道别。


    *


    呼呼的风,吹着脸,像女人的头发盖在脸上。


    海老爹在农地中耕作。


    牛在耕地。太阳晒在它身上,似乎有剥裂皮肤的声音。


    尾巴扫着苍蝇蚊子,刷刷,刷刷,将各种稀奇古怪的味道辐散到四周。


    江南的夏天来得很快,海老爹必须抓紧最后的时间,把初秋才能收获的稻田种下去。


    他的面容很孤寂,皮肤晒得粗黑而干燥,像裹着一层晒干的腊肉。他的手是嶙峋的,又是健壮的,小却瓷实的肌肉随着动作而饱满。


    灰黑的影子在错落有致的田埂中起伏。


    穿着草鞋的脚,没入湿润的黑土地。


    面对这片只有幼苗和杂草的土地,他脑中浮现出的,却是秋收时间的稻浪。那是无言的黄金,在眼前静静奔腾,是这个男人一辈子所能得到最珍贵的财产。


    海老爹已不再年轻,现在干农活,他感觉力不从心。


    那场战乱中,他染上了时疫,虽然挺了过来,但身体比同龄人要虚弱,随着年岁增长,这种虚弱更是成倍的累在身上。


    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出嫁了。


    他曾经还有三个儿子,两个上了战场,死了,就算活着,不回来也等同于死了。他还有一个小儿子,现在也成年了,小儿子跟着老师傅学习武功,但听说那里发生了很不好的事。23sk.


    要说他对小儿子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那可是他的亲骨肉。但要说他对小儿子感情深,也是矫情。


    他们相处不到五年,为了生计,他又不得不朝起暮归,和小儿子见面的时间很少。他其实记不太清小儿子的样貌了,小儿子长得像自己还是像妻?他只记得小儿子的五官很是俊朗,在一众歪瓜裂枣的同龄人里,他很特出。


    说起来,战乱后他和妻子又得一子,不过夭折了。这很常见。


    他弯着身子,像是整个人潜藏进了大地。他明白,此时越勤劳,六个月后得到大地的反哺就越多。


    硕果累累,密集垂落的稻穗。


    好想一瞬间就进入秋天,进入丰收的时节,但他也很矛盾,因为假如时间一晃而过,不就意味着自己又要变老了?那可不行!妻还需要自己养,出嫁的女儿也需要自己这个当爹的撑脸面。


    圣贤说四十不惑,可自己都将近五十了,为何还看不透人生这漫漫长路?放眼望去,除了坎坷,还是坎坷,未来可不比得眼前这耿直的田路,笔直地走,永远会碰壁。


    他不懂那些圣贤书中的道理,但生活在他的生命中磨砺出了深邃而不可消磨的格言——不是谁都有资格“不惑”的。


    他擦了擦汗。


    春风已经夹带了酷暑的热,变得有些坚硬。


    抬头的时候,他远远看到田间小路上走来一道身影,准确说是两道。


    一道他熟悉的,一道他陌生的。


    妻身旁跟着一个个头很高的年轻人,海老爹思索一番,自己先前从未见过那个小孩,应该不是村里人,是外面来的吗?他跟着妻做什么?


    海老爹直起身。


    妻脸上雀跃着笑容,眼角残留泪痕。


    她大声喊道:“海云回来了!”


    海老爹瞪大眼睛,惊异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好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海云是他取的,没什么深意,单纯觉得这名字念起来很顺溜,只不过,后来再没机会念这个名字了。


    妻偶尔会独自念叨。


    她给海云织了几件衣裳,但不知道那孩子现在长多大,因此大多数衣裳都被海老爹撕了,缝在自己衣上当补丁,只留下三两件妻最为满意的衣服,始终留在摆在家角落的壁柜里。


    “海云……你是海云!”


    海老爹的手一哆嗦,身旁的牛似乎感受到主人的震惊,不安分地踏了几步,埋进土里的铜耧刮翻了几道田。


    “爹,我回来了。”海云走上前,父亲的脸好像比记忆中要更小,都装不下如田埂般的皱纹了。


    海老爹张大了嘴,上上下下打量海云,从脚底一直凝向头顶,比割稻谷的时候都要细心,不放过一分一毫。


    他就是自己的儿子!海老爹认出了海云的眼睛。


    剑眉之下是一对锐气毕露的黑色眼眸。


    那双眼睛不再像孩童时期一般稚嫩,而透露出历练过后的炉火纯青。


    “你……回来了。”海老爹说不出话,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场毫无征兆的重逢。


    前几天,还听说海云所在的游云发生了灭门惨案,那个什么颂仙会中所有武者都死了。听闻消息,妻就郁郁寡欢,海老爹也只能默然接受,自己的小儿子也终是死了。


    但他没死!他活着,还活着回来了!


    海老爹忽然庆幸:如果门派没遭劫难,海云会离开游云峰吗?


    他紧紧握住海云的双手。


    海云的右手遍布着许多细小伤口,看起来是最近才愈合。


    海老爹又激动,又心疼。


    他冲着妻说道:“把那壶酒拿出来!”


    妻立刻点头。


    他又冲着妻说道:“把汝惜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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