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仙》 序 · 奔流火 宁火派掌门邱无思走了。 崇山峻岭,淫雨霏霏,深不可测的天空没有一点星光。 只能依稀看见上百名弟子立于急流两侧,任凭雨水将他们打湿,始终沉默无言。 名为“奔流火”的湍急水流有漫涨之势,从山隙中汇聚、奔腾,最终流入东方那一望无际的靛蓝海洋。 梅雨季节更是浩大,浪头翻飞,打在人跟前,犹如一丛丛嚣张的火焰。 太阳西落,它像燃烧的洪流,截断山腰滚滚而下。 急流北岸,引魂鹤幡猎猎作响,首席弟子武弦岿然不动,低垂眼帘等待子夜降临。 在武弦的身旁有一座木棺,它被雨水染成褐色。 已故的邱无思就躺在里面。 武弦已经为掌门换上红枫衣,除此之外,里面还放着硫磺、松枝和干草等诸多燃料。 水上焚化尸体。这才是宁火派的水葬,才是真正的—— 奔流火! 雨中的等待总是相当漫长,水和汗混在一起,黏得人愈发烦躁。 奔流火在轰鸣,靠得近,让人觉得震耳欲聋。 南岸,年幼的弟子早已懈怠,窃窃私语起来。 “你说……掌门究竟是怎么死的……他身体一直硬朗着的。” “是啊,我记得他老人家不过七旬,精神得很,怎地突然驾鹤西去?” “我听说,掌门似乎不打算让武弦继位,会不会是武弦……要知道,平日就属他和掌门走得亲近……” “武弦桀骜,掌门不愿传位也是自然。” “可不要胡乱揣测!” “护法此刻不在山中,他完全可以趁机下手,窃走掌门。” “大师兄很想要掌门之位吧?毕竟他无依无靠,那般努力,可邱掌门若不愿继位于他,动邪念也未可知……” 武弦动了动眼帘,那纤长的睫毛微微向上扬起,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便从对岸扫了过来。 顷刻间万籁俱静,嘴碎的弟子仿佛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纷纷埋低了脑袋,冷汗直流。 武弦很快就收回目光,似是不在意,自顾自地往前一步,来到木棺旁,又抬头望天,见时辰已到,双手立刻扶住木棺,注入内气,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力往河中推去。 大水如猛兽滔天,顿时吞没木棺。 一眨眼的功夫,众弟子就看到木棺像乘着瀑布般飞流直下,竟感到胆战心惊,心头不是滋味。 武弦向着木棺抱拳,先是远拜三下,朗声道: “弟子武弦,恭祝师父万年!老人家在世,广行善事,颇积阴功,桃李满天,恩德于心,特备素酒香烛,恳求当方土地开恩放行,赴天庭之乐土,享后世之荣华……” 随即,他双膝跪地,叩首三下,长久不起。余下众人纷纷效仿,口中各念悼词,凄凄惨惨,低沉吟诵,犹如一曲挽歌。 没多久,木棺被武弦的内气引燃,一缕火光如寒冬中挣扎而开的腊梅,在暗无天日的雨幕中摇摇蔓延,水流越发湍急,火焰却更加旺盛,迎风高歌般把最绚丽的光芒散得漫山遍野,深邃的蓝传递着焰影,一簇一簇的赤红顺流绽放,仿佛这座河才是真正的星空。 众弟子皆无语凝噎,好像直到现在,受人尊敬的掌门才离开了他们。 谁也没看到,在逐渐被水流淹没的火光下,一道黑影悄然潜入奔流。 1 · 谷底缘 江南,游云峰。 耳畔的风呼呼作响。 海云精疲力竭,连眼泪都流干了,但他还在奔跑,肺像被没落的晚霞燃烧了一样,喉咙里沁着鲜血。 但他还在奔跑。 “为什么……为什么!” 悬崖回荡着少年青涩又喑哑的咆哮。 他五岁进入游云派,苦心修行,就为了能通过灵脉净礼仪式。 可那身着道袍的光秃老儿竟告诉他,他没能修出灵根! 灵根是修仙的基础。 凡人唯有通过自身努力修出灵根,才能得到仙界垂怜。在这世上,世家大族、寒门子弟、武林中人或是乡野村夫、穷困潦倒、臭名昭著之徒,无论高低贵贱,只要获得灵根,就得到了进入仙界的入场券。 海云没有家世背景,不能像富裕人家的孩子那样依靠服用丹药修行,因此选择了武林门派,游云。 每隔三年,仙界会派仙人降临,来各大门派物色弟子,这便是灵脉净礼仪式。 可是,他没能修出灵根,一辈子都不能成仙! 他注定是一介凡人,和那些羽化登仙,遗世独立的修士天差地别,他只能靠肉体之躯平凡度日。 儿时的雄心壮志不过是黄粱美梦,他永远不能进入仙界,这便是他的宿命。 避不开,改不了。 那么,这十多年的苦难究竟为了什么? 一个自五岁起就不曾见过家人的不孝子,一个费尽心思却没有灵根的武夫。 他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心空荡荡的,风吹草动,仿佛都在嘲笑他的痴蠢和可笑。 他抬头望向南方,在百米高的祭坛上,那些曾与他同甘共苦的同门兄弟在庆祝他们获得灵根。 他和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层无法逾越的鸿沟,一堵黑压压的墙,一张张冷嘲热讽、敬而远之的脸从泥潭中生长,凝望着他,眼神尽是厌恶。 他们同时张开嘴,无情道:“离我们远点,凡人!” “我不是凡人……我不是凡人!” 他冲着峭壁嘶吼。 上面的人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像是成了一只仙人随手就能化成齑粉的蚍蜉,愚昧又无助地在众人睥睨下歇斯底里。 “为什么……” 他是天之骄子,是掌门最喜欢的徒弟,可如今狼狈得如同原形毕露的落水狗,他不甘心! 他上前一步。 脚底的山石猝然松动。 他感受到了,却不在意,而是更进一步。 谷底,万丈深渊,长江奔腾。 他迈开腿,打算再往前走一步。 但,他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悬在半空的右腿落到后头。 上一刻,他确实万念俱灰打算一死了之,可眼看死亡近在咫尺,心跳骤然暴跳,热滚滚的鲜血仿佛能炸裂血脉,如排山倒海般冲向大脑。 他幡然醒悟,自己即便不能成仙,却也不想死。 “这仙途……我不要了。” 他咬着嘴唇,鲜血从齿缝间渗出,但他觉察不到痛,而是继续喃喃重复。 “不要了……不要,也罢……” 就在他准备折返时,一阵妖风从谷底旋出。 他奔跑许久,早就四肢无力,这风仿佛深渊里探出的一只手,一把抓紧他的躯干,猛地往谷底抽去。 海云瞪大双眼,顿时失去意识。 * 耳边是溪流的声音。 海云迷迷糊糊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处谷地,面前是缓慢流淌的溪水,宁静而甘甜,把他身体和脸上的汗垢都清洗了一遍。 “这是什么地方……” 他摇晃不定,费了好大劲才站起身,水面倒映出棱角分明少年英气的脸庞。 他环顾四周,这里确实是陌生场地,再抬头望去,也并非熟悉的天空。 “我好像不慎坠崖,然后就失去意识了,难道是被游云峰下的长江冲到此地?这大概是长江的某处支流,也不知离游云峰有多少里路。” 他检查身体,并未在漂流中受伤,想来运气不错,可惜这运气没能带来灵根。 坠崖生还,劫后重生,他一扫方才的歇斯底里,连连感恩上苍能保住自己性命,结在心头的郁抑顽疾也消去不少。 “罢了!” 他抖了抖身上的溪水,“世上那么多平凡之人,他们没能成仙,不也过得潇洒痛快?既然老天不让我修仙,如今又救我一条性命……” 口中虽这么说着,心里却依旧不甘,一时间竟有些哽咽。 他欲哭无泪,不再自言自语,而是观察四周找一条出谷之路。 他站在山谷中央,两侧都是陡峭的山壁,溪流穿过谷中,转身往后看,溪流就渐渐没了。 忽然,他看到前方不远处,溪流对岸的卵石堆上有一袭青影。 定睛细看,只见一具身形柔软的胴体正躺在那边,溪水打湿了她的衣裳,若隐若现的肌肤没有丝毫妖艳妩媚,反而让他恐慌。 那莫不是具女尸?!他到底漂流到了什么地方? 他吓得往后一跳,酸软的双腿打了个趔趄,差点后仰摔倒在地。 “喂!哎!” 他哼哈了几声,那“女尸”并没回应。 “这……有人吗?这里……”他结结巴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壮着胆朝“女尸”走去。 “女尸”青丝散漫,半身浸在水中,轻轻荡漾,身下飘着一抹淡淡的粉红,像是有伤口渗出鲜血。 这人若还活着,磨蹭半天岂不是害了她? 海云于是连忙凑上前,伸出手指试探她的鼻息。 “果然活着!” 他连忙蹲下去,却也不知该如何行动,他在游云学的是武艺,并非医术。 眼下,只好撑住腋下把她扶起,寻找血迹的源头,一边怯怯道: “姑娘,我只是看看你的伤势,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谁知这时,少女突然猛地咳嗽,一口鲜血混杂溪水和泥泞喷到他脸上。 他头皮发麻,可即便感到恶心,也没有松开抬起少女的手。 “你还好吧?” 少女又猛地咳了几声,直到血水全部吐净,眼眸这才微微颤抖,上下眼皮像不听使唤似的,打架了好一会儿才分开。 只见一对朦胧灰暗的眼睛逐渐露出。海云不禁惊诧,这还是人的瞳色吗? 少女眨了眨眼,旋即猛然抬手将海云一把推开。 海云没料到这少女看似弱不禁风,竟然有一些力气,他连忙躲开这一掌。 白皙如葱的手指从他耳边擦过,随之而来的热浪令他心头一颤。 他大惊:“你做什么!” 此女要杀了他! 少女一言不发,见一掌不中,立刻再接上一掌,根本不留给海云喘息机会。 海云咬牙切齿,使出全身力气向后退步。 少女见海云也有功夫在身,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她恶狠狠地吐出残留在体内的血水,一边甩掉嘴角鲜血,一边说道:“宁火派的速度倒是挺快,想不到就跟了过来。” “宁火派?” 海云踉跄退后,心想:宁火派和我所在的游云派并列五大门派之中,她肯定是认错人了,可她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与宁火派结下梁子了? “你搞错了,我不是宁火派的!”他大声叫停。 少女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会上当?今日你必命丧于此!” 少女刚要使出拳法,右腿突然顿住,原来是不慎踩进滑溜的卵石缝。 她刚刚从昏厥中苏醒,本就难以掌握平衡,现在一个打滑,脚尖被石头冷不丁绊了一下,竟扑通一声摔进水里。 海云看得又气又笑,说道:“现在你摔倒了,我不动手,总能证明我并非宁火派的人吧?” 少女脸颊微微泛红,她逞强撑起身子,看海云确实原地不动,于是冷冷问道:“你是谁?” “我是游云派弟子,海云。”他说完补充道,“不慎跌落悬崖漂流至此,你呢?” 少女扁着嘴:“为何要告诉你?你先说这是什么地方。” 海云耸肩:“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瞪眼,怀疑海云在诓骗她。 “我醒来就到这了,天知道这是哪?你又是怎么到这的,难不成跟我一样失足落崖?” 少女没有回答他的意思,而是娇蛮道:“扶我起来。” “凭什么?” “因为没别人能扶我了。” 反正少女没力气使出刚才那凌冽霸道的攻击,海云便放宽心,优哉游哉要杀杀她的气焰。 “蛮不讲理!你先说名字,说为何在此,我再考虑扶不扶你。” “你——!” 她恼羞成怒,苍白的脸颊显得更加红润,她想自己站起身,却使不上劲,只好闷闷不乐回答: “我叫万山。方才在山间采草药……” 万山说话的同时在身上摸索,先是伸手往腰后探去,随即翻动衣袂,扯出袖兜。 她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大,翻找速度也加快,从镇定变成惊慌失措,目光移向四周,匐在地上,搬开石子。 “你在找什么?”海云纳闷。 “不见了,不见了!”她惊惶大喊。 “什么东西?别紧张,我可以帮你一同找。” “你……是不是你偷走的!” “我?我什么都没动啊。”海云摊手,神态自然。 万山还有伤在身,根本没法动身去其他地方找,权衡之下,她焦急说道:“一本秘籍。我从宁火派偷了一本秘籍。” 海云变了脸色:“你怎么做到的?” 宁火派向来闭塞,罕与外界交流,弟子必须得到掌门赐令才能下山,外人更难轻易进入。 “我必须找到那本秘籍。” “秘籍写了什么?” “你非知道不可?”万山反问。 “我可是游云弟子,和宁火派乃是兄弟宗门,你偷了他们的东西,于情于理我都该押你上山去。” 海云话是这么说,内心却犹豫不决。???.23sk. 他不该和这女窃贼废话。 万山都承认窃走了秘籍,得赶紧把她抓起来。可他更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秘籍,能让她不惜性命也要窃走? 而且,她怎么从宁火派逃出来的?这件事肯定也有许多奥妙,且听她解释,之后押送也不迟嘛,反正她逃不走了。 他说道:“你先告诉我秘籍的事,我再考虑之后该如何处置你。” 万山犹豫再三,大概是觉得身旁无人求助,一时又编不出什么借口,于是很不情愿开口道:“那是炼制‘化灵丹’的秘籍。” 海云心头震颤,声调都发生变化:“化灵丹……你说化灵丹?!” “你知道?” 江湖上流传化灵丹一说,只要有了它,即便是没有灵根的凡人也能踏上修仙之途。 海云小时候对此嗤之以鼻,笃信自己定能修出灵根,压根用不着这些歪门邪道。遑论,这种真假难辨的消息,听上去不过是凡人杜撰的美好遐想。 他早淡忘了这则传闻。 可怎么都没想到,竟然在谷底能从一介女窃贼口中听到这等灵丹妙药! 海云紧握住她的手,恐惧和希望同时笼罩心头,交织出的酸楚倒灌喉咙。 “化灵丹,真的存在?” 万山用力点头。 2 · 炼丹籍 “那东西落在哪里了?你可有印象?万一浸泡在这溪水中,岂不是模糊了字迹!”海云急促问道。 “放宽心,那秘籍乃是仙人遗落凡境,区区溪水怎可能泡坏。” 万山这会儿反倒比海云更镇静,好像丢东西的不是她。她捂着腹部的伤口,轻轻皱眉。 “你确信它不会泡坏?” “当然,我可是抱着它漂了许久,只是途中不知被哪儿的礁石撞昏了过去。” 海云点头,四周望了望,没看到秘籍。 见万山身上还沥着鲜血,他于是拔断长在岸边的水草,将露水甩净,朝她走去。 “既然如此,还是先帮你包扎伤口,免得染上什么毛病。” “……多谢。”万山忸怩着卷起上衣,露出小腹。 一道骇人的伤口出现在眼前,粉白的肌肤长出狰狞的黑红裂伤,看上去是被锋利的石尖划破了。 幸好她是习武之人,靠着内力屏气,没让溪水灌进伤口,而且血也止住了,只需包扎,不消几日就能痊愈,但留疤在所难免。 “对了,你学的是哪家的掌法?明明腰腹受伤,竟然还能使出那么凛冽的杀招。” 海云把水草缠在她腰间,在跟前打结。 “说了你也不知道。” “你不说我更不会知道。” “密麓霞府的杭黎璎是我师傅。”她颇为得意。 没听过的名字。 “密麓霞府……就是那个虚清派的附庸府?” “我们才不是附庸!” 这句话像是触碰了万山的逆鳞,她骤然抬高音量,气势汹汹地吼了一声。 黑黢黢的山谷顿时回响不断,“附庸”二字更是如涟漪般扩散开来,一遍接着一遍。 在这寂静环境下,海云竟感到一丝寒意。 “好好,我不说了。” 他连忙摆手,腹诽道:当初若不是虚清派救助密麓霞府,他们早就被魔教中人杀尽了,哪有你现在风风光光一面?后来密麓霞府归顺虚清,难道不是附庸? 不过密麓霞府这些年隐居山林,寂然不动,掌法倒是比先前更胜,大概归入虚清后融会贯通,功力增强了。 他说道:“看你还有精神大喊大叫,现在总能一起找秘籍了吧?事先说好,我帮你找秘籍,不会将此事告知宁火派,但我必须看到秘籍内容,成交?” 万山看出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贪念,思索片刻,大概猜到少年想得到什么。 两人暂时利益一致,她果断道:“成交。” 海云问:“你窃秘籍做什么,难道也要修仙?” 万山顿了一顿,神情落寞,声音更像是包含了世间万物的悲悯,她淡淡说道:“我不要修仙。” “那究竟是为了……” “救人。”她只这么说,却没再解释下去,“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 化灵丹还能救人吗? 也是,如果能踏入修仙之道,缠扰凡人的多愁多疾都会一扫而空,说它能用来救人也不为过。 何况,即便修出灵根后不再进修,也能保证凡人延年益寿。 见万山不想详说,海云就只问那秘籍模样。 反正他也没多大兴趣。 化灵丹又不是只有一颗,她去救人,他去修仙,两不相干。 万山比划出面如手掌的小册子,告诉他,秘籍摸起来非常光滑,有一股凡人不可领会的神秘气息萦绕周围,上下左右镶嵌鎏金丝带,书封上没有任何字迹,在黑夜中应当显眼。 说话时,月亮攀上制高点,倾泻的银灰流光就像万山的眸色,那么的微弱又坚强,似一株寒风中傲然矗立的孤草,即便银装素裹,也不显倦意,破土而出的身姿让海云感受到一股磅礴的力量。 他不知道,究竟是怎样强大的信念才能支撑起眼前的少女盗窃宁火派。 借着光,他们很快在溪水边翻找起来,这里溪流缓慢,绵延到山林深处,随后没入泥泞。 秘籍有重量,不太可能漂得很远——前提是它确实落在了这座谷底。 两人各司其职。 万山身体未愈,不方便弯腰,就负责溪水区域,靠着脚力在水底蹬来蹬去,免得秘籍卡入河槽而被他们忽视。 至于海云,就在两岸奔波,深入泥潭和丛林探索,他有内力护身,不担心被毒虫叮咬。 过了好一会儿,万山远远地开口问道:“你想成仙? “想。” “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武功可圈可点,难道没能通过灵脉净礼仪式?” 光是听到“仪式”二字就让海云心脏绞痛。 他咽了咽口水,低声,像是自怨自艾道:“没错……我,没能修出灵根。” “那你肯定很聪明。” “聪明?” 海云从没听过这种安慰人的路数,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刚想谦虚几句,万山就又开口了。 “师傅说,聪明人是成不了仙的,他们太惦记着世俗琐事,心思不纯,杂念繁多,这样的人永远修不出灵根。” 海云的脸涨成酱红,往树林里退了几步,躲进黑暗,这才没让万山发现他的失态。 他清嗓子后说道:“胡说八道。” “真的!” 万山不依不饶,激起莫名的胜负欲,跟他犟上了,“你想,仙人向来高风亮节,洒脱自如,至臻至纯,他们拥有大智慧,却不屑也从不惦记小聪明……” 她突然回过神来,想到自己还有求于海云,连忙扇手改嘴道: “不是说聪明不好,只是有些人天生不适合修仙,像你……呃……很好!聪明多好,可以当大官,成为县令、太守,而且你会武功,还能……还能成为掌门!以后就名扬天下了。 “哪像神仙,一辈子躲在仙界,谁都不认识,你能叫出几个神仙的名字?除了无上君和三大天尊,其他都是过往云烟,那有什么好的?” 海云有些生气,但也不知该说什么,心里念叨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他确实很聪明,所以才能成为游云掌门的关门弟子,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他也的确没能修出灵根,这更是摆在眼前的现实…… 虽然他不认为二者有什么联系,但心酸难耐,不想在灵根的话题纠缠。 说起来,师傅该担心他了,但他不想回去,至少现在他不想。 他长叹口气,故作释然道:“这些都无所谓了,只要能炼出‘化灵丹’,我还能修仙。” “是啊,这不还有办法嘛。”万山呵呵几声赔笑道,“你以后就能成为最聪明的仙人了!” “得了!快找!”万山的话深得他心,他打起精神,埋头翻找。 万山喊道:“不过我得先告诉你,就算找到也不见得就能立刻修炼丹药。” “为什么?” “因为打不开!” “什么?” “我试过了,秘籍被仙气围绕……说是仙气也不太准确,感觉像是非常古老的机关,那里的内气盘根错节,如同庞大的迷宫,旁人根本无法参透其中的奥秘,必须有高人乃至仙人方可破解。” 海云一愣,立刻说道:“先别说那么多,找到秘籍才要紧。” “也是。” 万山点头,解开腰后的衣带,从衣服里拿出藏好的秘籍。 “我已经找到了!” 3 · 霸王餐 直到东方天际大白,海云他们才从谷底走到有人烟的地方。 这一路,二人并未有过多交谈,无非是尝试和讨论如何打开秘籍。 诚如万山所言,秘籍被神秘力量保护着,既不怕水侵,也不惧火烧,光靠蛮力根本无法突破那层虚无缥缈的仙气。 眼下,海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跟万山一同前往西南崇山峻岭中的密麓霞府,见她那位名叫杭黎璎的师傅。 杭黎璎随未踏入仙途,但手持一个法宝,或许帮他们找到破解之法。 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海云可不想跋山涉水到千里之外的西南。但他们拿着赃物,更不敢在江南找人求助。 看着走在身旁的万山,他心里总不是滋味——毕竟一见面,他就被万山摆了一道。 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当看到万山拿出那本秘籍时,他就立刻反应过来,万山骗了自己。 那本秘籍从始至终藏在她身上,她一面表演,一面谈话,就是为了试探他,确保两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直到得到肯定答复,才拿出秘籍。 对她的做法,他也无可奈何。 她当时处在无法动弹的危险境地,前有来路不明的陌生男子,后有随时可能发现她的宁火派追兵,她的处理算得上优解了。 倘若没能接住万山那几掌,我肯定死于她手了…… 海云百感交集,看着万山。 她步伐洒脱,既不显轻浮和稚嫩,又如腾云驾雾般格外缥缈,那优雅的身姿不像凡人,更像是他心目中的仙。 不过万山不是仙人。 “看!前面有炊烟!” 万山的一声惊呼打断了海云的思考。 他顺着万山的手指望去。 泥巴路一直从村这头延到村那头,远处是几座稀稀拉拉的木屋子,近处,几匹略显倦怠神色的马正甩尾摆走苍蝇,老旧的四轮马车上堆叠了很多货物。 一个车夫从店前走出,颇为潇洒地把毛巾甩到肩头,抹了抹汗水,向店家道别后坐上马车,扬鞭离开了。 万山嗅了嗅鼻子,提议道:“去吃早餐吧?” “也是,走了一整夜,现在是又累又饿,你不说我还没意识到,现在都能闻到馄饨的香味了。” 海云打起精神,庆幸自己从不懈怠修行内功,若是常人这般折腾一晚,早就昏倒在路途了。 “客来了,里面看座!” 店小二见一男一女风尘仆仆,形同乞丐,心中不禁揣摩这二人是否有钱,但基于职业素养,怀疑的目光仅仅一闪而过,立刻笑脸相迎。 “两碗馄饨!”万山毫不客气地吆喝了一声。 “好嘞!马上来!” 店小二再次打量二人,最终还是猫腰点头,转身去通知后厨了。 两碗香气腾腾的馄饨很快就端了上来,海云拿起筷子便准备吃。 万山却皱着眉头,拿筷子指着馄饨说道:“这儿的馄饨和我们那边比起来差远了,在我们那边,里头会放上猪肉、虾仁等碎末,再附一层鸡蛋和佐料搅拌成糊包裹在外,最后才是面皮。 “可你看这碗馄饨!面皮厚实,看不见肉芯,汤也闻不出香味,像是用清水煮的,撒点葱花就敷衍了事。” 海云听后一愣,揶揄道:“想不到你还是美食行家。” 万山得意洋洋用筷子轻点馄饨:“师傅不仅传授我武艺,厨艺更是惊为天人,我说的这些不过是依葫芦画瓢,东施效颦罢了,等你到了密麓霞府,才能见识到师傅的厉害了。 “告诉你,煮馄饨的鸡汤也有讲究,非得用老母鸡煲汤才够浓郁,先要用文火慢炖半个时辰,大概一刻钟后加入切碎的椰肉、红枣、枸杞和姜片……” 海云附和着点头,心中却想,不专心钻研武功,把闲心放在如何烹煮食物上,这样的师傅实在不正经。 还未走远的店小二听到万山议论自家馄饨,想要反驳,可思忖那丫头看起来能言善辩,只好悻然离去。 走前他不忘说道:“二位客官,一共五十钱。” “五十钱!”万山不忍惊呼,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对海云悄声说道,“我身上可没钱。” 海云的嘴里刚塞进一个馄饨,人立刻定格不动。 他几乎不离开游云,对山下的物价没有概念,即便出去,也是跟着师傅,衣食住行都被安排得妥当,他从不需要考虑。 依稀记得儿时和父母出去吃饭,一顿豪华的午餐也不过三四十钱,如今十余年过去,这样一碗干巴巴的馄饨居然要二十五钱,这岂非宰客! 他都快忘记钱币的模样,身上更没带钱。 两人面面相觑,店小二则露出一阵冷笑。 “二位贵客身无分文就跑来用餐,难不成想吃霸王餐?” 万山立刻双手离筷,一本正经道:“我可没吃,要收钱,你收他的去,我先走了!”说完便骤然起身想要离开。 “慢着!” 店小二占理,立刻高声叫住她,引得其他客人围观。 “若非我发现你二人身无分文,你是不是想着吃完便溜之大吉了?各位顾客请作见证,他们是要白嫖小店的馄饨啊!没想到你一个少年郎长得一表人才,竟带着女子行如此龌龊之事,成何体统!” 海云不动声色地注视店小二,目中并无丝毫慌张。 他低头扫了眼自己的穿着,上面并没有昂贵物品,看来店小二只是存心刁难,并非想趁机讹他们一笔钱财。 可这样反倒难办。 没想到下了山,连吃个早餐都困难重重。海云摇了摇脑袋,自知骑虎难下,再看了眼万山,就知道压根指望不上她帮忙。 原来万山早就蓄势待发,随时准备逃走了。 她只是害怕海云将自己的行踪告知宁火派,权衡再三,这才勉为其难和他“患难与共”了,如果事情真麻烦起来,她还是会抛下海云一走了之。 “小二说得在理。你哪家的小子,之前怎么不曾见过?”一个客人拿筷子指着海云质问。 “他是不是三狗的小儿子?他儿子是个地痞无赖,靠着一张俊俏的脸骗了好多年轻女子,现在莫非被娘们给赶出家门,灰溜溜回村来乞讨了?” “两碗馄饨事小,可我们村怎能出现如此品德低下之人,若传出去,岂不是败坏了咱们千百年的优良风气……” “是啊,好不容易熬过饥馑,就来骗吃骗喝?此事要认真对待!” 人们七嘴八舌。 闻讯而来的店主也走了出来,他很快从店小二那得知情况,心中本不以为意,可群情激愤,客人似乎比他这店主还要恼火,非要少年给个说法,必须补偿店家,否则竟叫嚣要状告官府。 也怪这帮闲散家伙平日无事可做,好不容易找到点热闹,就趋之若鹜凑了过来。 何况老油条早就看出海云和万山并非当地人,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又一言“人多势众”,他们心头腹诽,把隔壁村头山羊失窃,今年年初的大雪过境,前年的旱灾饥荒等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都迁怒到他身上。 海云不慌不忙,举起瓷碗,镇定吃馄饨,心里已然有了主意。 正当他准备开口回话,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店口传来—— “各位不必争执,这餐是我请兄弟的!” 4 · 故相逢 众人目光立刻转向店口,海云也满腹困惑,不知所以。 只见一位身形颀长,着装雍容的青年男子快步走来,雪白夹灰,镶金腰带的鹤氅在一众平民中甚是显眼。 他五官挺拔,眼眸深邃,更突显出仗义侠气。 嘈杂之声顿时消散。 在陌生男子的威压下,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尽管并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但光凭这一身举世无双的气势,正常人都明白,可别招惹他! 乌合之众顿时散去,店小二缩没了影,只剩若干食客还偷瞄这边的情况。 男子抱拳,露出灿烂的笑容,对海云说道:“云兄,你我分别十年,认不出我了?” 海云微微一怔,起身观察那人五官,恍然大悟:“你莫不是杨眠!” 杨眠点头,作东道主之姿态,伸手请海云坐下。 “你小子是一点儿没变!” 接着对站在一旁的万山说,“不知女侠何许人也?不妨先坐下。” 他又厉色盯住店小二,“小二,快上好酒好菜!” 店小二吃了瘪,而店主早想息事宁人,又见“来者不善”,连忙催促小二去后厨备着。 海云打量杨眠,心中万分感慨。 当年他和杨眠同为游云派的外门弟子,感情深厚,可一场地震让他们彻底分别,这么多年过去从未闻讯杨眠,以为他已经被压在碎石之下,每年祭日还会登高望远伤感一番。 “没想到你还活着!” 海云激动地拍了拍杨眠,结实的臂膀不像当年那般羸弱,光这样一拍,海云就立刻意识到,杨眠仍在修行内功。 “彼此,彼此。”杨眠也很是欣喜,“谁能想在这穷乡僻壤之地偶遇你?可惜此地没有好的酒家,只能在这勉强应付早餐了。” “无妨,只是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 两人相谈甚欢,一下就把万山抛到脑后了。 “看我这身衣服,认不出来?”杨眠抬起双臂,如同身披银鸦羽翼,金红的流云纹腰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海云心里一咯噔,仿佛坠入冰窖。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宁火的赤金求仙服——听闻只有排行前五的弟子才配穿着。”海云瞥了眼万山。 一开始,万山见有人请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狼吞虎咽起来,这会儿听说杨眠是宁火弟子,她头上冒出一颗豆大的冷汗。 做贼心虚,她摸索腰间,那本化灵丹秘籍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正急切想逃出她的魔掌。 杨眠自豪道:“如今我是宁火派的二师兄,除了大师兄外,便属我最大了。”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海云应付着,同时朝万山挤眉弄眼,让她千万藏好秘籍。 海云决定探一探底,于是问道:“宁火弟子很少离山,不知你这次出来是为何?” 杨眠这才眉头紧皱,心事重重。 光是看到这,海云已经暗道冤家路窄了。 杨眠凑到海云耳边,低声说道:“我相信你才将此事告知,你可千万别同外人讲,唉,不过传出去也无所谓,毕竟马上就是一年一度的颂仙会,纸包不住火,倘若没能及时解决,迟早会在江湖传开…… “其实,宁火派藏经阁遭窃,昨晚检查时发现,仙人赐予宁火的秘籍不见了。” 海云故作惊讶:“怎么回事!” 杨眠漠然摇头道:“这件事很复杂,牵扯了太多利益,我宁火派如今身处漩涡之中,也颇有不识庐山真面目的茫然。总之,临时掌门派遣我和一众弟子下山,就是为了尽快寻到那本秘籍。” “‘临时掌门’?从我记事时起,宁火掌门便是邱无思邱先生,他难道出了什么事……” 杨眠警惕地看了眼万山,不想在旁人面前讨论,他勉强挤出笑容问道: “不知这位女侠是谁?莫怪我唐突,我总觉得你有些面熟。” 万山的灰眸转了两圈,避重就轻,指着海云道:“我是他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杨眠不解。 海云连忙打圆场:“其实,我前几日不慎从游云峰跌落,昏厥中沿着河水漂流,若非被这位女侠及时发现,可能早尸沉长江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 杨眠震惊无比,先是谢过万山救兄弟命之恩,然后啰嗦海云怎会如此大意,海云只得连连认错。 话又说回宁火派,杨眠借酒消愁,痛饮一杯后说道: “实不相瞒,邱掌门前不久病逝了……说巧不巧,他病逝后没几日,整理藏经阁的弟子就发现秘籍失窃,要知道,掌门一直严加保管那本秘籍,随身携带唯一的钥匙。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谋宝害命。 “而且,更有甚者借此大做文章,贬抑担任临时掌门的大师兄,认为他就是真凶。但我晓得,大师兄对掌门忠心耿耿,绝无可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海云听后心头一惊,脊背透出凉意。23sk. 难道是万山杀了邱掌门?! 万山发现海云在怀疑自己,立刻摇头否认。 海云试探道:“我记得宁火的习俗是水葬,窃贼会不会藏在棺材里,顺水逃走了?” 万山这回点头了,小表情还挺自豪。 杨眠没发现二人的小动作,深深叹一口气: “宁火弟子都是亲眼目睹掌门入棺,瞻仰遗容,并用桐油、石灰搪在四壁固定尸体,上方敷设硝石等易燃物,随即由大师兄亲自盖棺,四颗元宝钉牢牢钉在四角,最后置于‘奔流火’旁,弟子轮流守夜,祷告近三日,直到木棺被送入水中,这期间不可能有人躲进棺材,除非……” “除非窃贼一直躺在尸体下面。”海云又看了眼万山,心中五味杂陈。 万山抿着嘴巴,回想起和尸体共睡的悲惨夜晚,不免一阵反胃,刚吃进肚子里的食物都快吐出来了。 杨眠更是大惊失色:“倘若真是如此,窃贼至少和尸体共处一棺整整三天,究竟是怎样丧心病狂之人才能做出如此荒诞行径! “这般玷污师尊,实在有悖天理,如果真有这样的人,那真是天诛地灭!” “吃饭的时候就不说这些了,多倒胃口。”万山心虚,笑着制止他们讨论下去。 杨眠又是一声叹息:“无论怎样,我得尽快找到线索,本想和你叙旧,但时间仓促,只能留到下次了。说起来,你们二位是否发现过可疑人物?” 两人同时摇头。 “也罢。” 杨眠起身,从腰间取出许多银钱塞进海云手中。 “你还是尽早返回游云峰吧,如今局势诡谲,暗流涌动,我能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江湖已经变天了!我还听闻,仙界近五十年纷争不休,构陷倾轧,连百姓乞雨都很少回应。何况……” 他犹豫片刻,没再多言,仅仅握住海云的手,“总之,万事多加小心!多加小心!” 海云刚要感谢他的资助和提醒,屋外一声马鸣打断对话—— “师兄!我们抓到窃贼了!” 一个年幼的宁火派女弟子疾步走来。 5 · 盘中棋 海云眼中骇怪,看向万山。 万山呆呆地摇了摇头,不知是真不知晓还是装傻。 真窃贼就在眼前,他们究竟抓了个什么人? 不管怎样,这件事算彻底糊弄过去了,能在这里遇见宁火弟子,说明此地离宁火谷很近,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海云担心杨眠抓到窃贼后,会请他留下住上几日,于是当先发制人,说道:“杨眠兄,既然抓住窃贼,可得赶紧回山向师门汇报才是。” 杨眠听到消息面露喜色,心不存疑,点头称是:“我就不奉陪了。” 他旋即转向女弟子,“芊芊,快带我去看看,那贼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芊芊看了眼海云和万山,并不知晓他们的身份,观其衣着落魄,却相貌堂堂,器宇不凡,就知道此二人非等闲之辈。 她心里想:“二师兄自从进入宁火谷就不曾离开,为何会与陌生人共进早餐?”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多留了个心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两位陌生人。 与万山的灰眸对视的刹那,芊芊心头一颤。 “这女子像是在哪见过,有些眼熟……” 芊芊心里念叨,有些忐忑不安。由于不清楚女子和二师兄的关系,她不敢贸然提出心中的疑虑。 芊芊之所以这般多疑,和宁火派的近况无不相关。 掌门殡天还不出五日,宁火派上上下下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平日那些和蔼可亲的长辈与同辈,全变了个样,似乎都心怀鬼胎,各自为营,更有甚者在自家居所修筑了低矮的围墙,高调展示划清界限的姿态。 整座宁火谷透露出分崩离析的氛围,曾经的融洽似乎……再也回不来了。 掌门溘然长逝,根本没来得及指定继承人,这就是宁火变局的肇因。 武弦能担任临时掌门,是因为邱无思临终前曾单独叫他前去病榻,指定他为下一任掌门——可这是武弦的一面之词。 除武弦以外,没有第三者知道邱无思最后一次与他交谈的内容。 在如此诡谲莫测的情形下,武弦为服众,退而求其次,自降身位成为“临时掌门”,而非“正式掌门”,至于掌门之位,等前往仙界觐见殿主的护法回来后,再做定夺。 有人说,这其实就是武弦做贼心虚的表现,倘若他的掌门之位来得光明正大,何故自贬一等? 芊芊的立场摇摆不定。她既觉得众人的怀疑有几分道理。 但话说回来,门内谁不清楚,武弦四岁时被下山的邱无思捡到,从此一直待在他身边修炼武功,可以说是掌门唯一的亲传弟子,一晃近二十年形影不离,他怎会做出欺师灭祖之事? 事到如今,上千徒众的宁火派,芊芊能仰仗的却只有两位。 一位是同为掌门从山下发现的二师兄杨眠,他在宁火派无根无系,如无本之木,不会被牵扯进太多利益纠葛,而且性格淳朴,相对较为公正; 另一位则是门派弟子排行第三的师姐——离雅君,她接人待物向来诚恳,和芊芊等晚辈更是情同姐妹。 其实,宁火派向来尊男轻女,即便邱掌门生前溺爱雅君远超武弦,却从未有把掌门之位传给雅君的念头。 如今掌门走了,宁火派的女弟子也暗中联合,试图打破宁火派近千年尊男轻女的传统,想推举离雅君继任掌门。 但离雅君本人没有这个觉悟…… 总而言之,不同派系,不同性别,不同辈分纠缠成错综复杂的蛛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唯有小心谨慎才能在掌门继位之乱中的安身立命。 在查清掌门殒命和秘籍失窃原因前,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芊芊按下心中疑虑,说道:“师兄莫要着急,他们马上就把贼人押过来,你放心在这候着便是。” “好,好!”杨眠目光中锋芒毕露,誓要好好审问嫌犯。 他对海云说道:“我要处理门内事,不打扰二位用餐,先走一步。海云!来日方长,咱们有的是时间好好叙旧,今年颂仙会在游云,我们那时再见!”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说完,杨眠就带着芊芊出了店门。 “他们到底抓了什么人?东西还在我身上,怎么会认定那人就是窃贼?”万山见宁火弟子离去,立刻问道。 “我怎会知道。”海云耸肩,大口扒饭,含糊不清道,“快吃,吃饱喝足才能有力气赶路。” “嗯……” 看得出来,万山心事重重。 “没找到你头上,你还不高兴了?”海云促狭。 “其实——这几天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总有种感觉,自己就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一举一动都在计划中。”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海云。 “我扮成运送粮食的农夫,混入宁火谷充当杂役,然后发现宁火掌门,也就是邱无思的尸体,从他身上找到开启藏经阁的钥匙,窃走秘籍后,偷听到宁火弟子讨论火葬一事,于是顺理成章般躲进木棺中,只是没想到被那老头儿压了整整三天三夜,都快要我命了!” 海云听万山把死去的邱无思说成“老头儿”,感觉她轻佻不敬故人,想责备几句,但还是吞回了肚子里。 自己与万山终究是萍水相逢一场,更别说自己有求于她,秘籍之外的事,少说话评论。 海云慢慢说道:“听上去太顺利,而且邱无思死得蹊跷,你在哪发现他的尸体?” “他平日散步的小径旁有座隐蔽的凉亭,我那几日跟踪他,想寻机窃走钥匙,就发现他倚在凉亭一角,久久没有动静,我才明白他是死了。” “然后你便搜尸拿到了钥匙?” “废话,难不成我还跑出去告诉别人,我本来是来偷东西的,好不巧,正好撞见你们的掌门离世了?” 海云耸肩。 “现在想来,就好像有人希望我窃走秘籍,而且一直在暗中帮我!” “是宁火派的人?” “既然身在宁火谷,能给予我帮助的,想必也只有谷中人。” “你想窃走秘籍一事,还有什么人知道?而且你说用它来救命,具体是怎么做的?” 万山眼神躲闪,不太想和盘托出内情,她犹豫再三,最终缓缓道出: “只有密麓霞府中杭黎璎师傅和同门友人,二人知晓。我父亲尚且年轻,身体强健,多年不曾患疾。大概是半个月前去山中收获草药,染上了不知名怪疾,请了许多名医、巫师和方士都诊不出病因,如今重病在床,大约还能撑一个月的时间。 “那位友人既是青梅竹马,更是在西南境地名声在外的炼丹高手,他师从虚清掌门尾浮子,专精炼药化丹一事。他觉得唯有找到传说中仙人赠予宁火派的‘化灵丹’秘籍,将父亲的躯体炼成仙躯,才可能救他性命。 “杭师傅后来也得知此事,决定助我们一臂之力,教我伪装身份混进宁火谷。” “你说炼丹的青梅竹马,莫非是欧阳靖熙?” “正是他!”万山眼中闪着光芒。 欧阳靖熙年少成名,炼丹成就斐然,是个天才。 即便海云长年待在江南的游云峰,也听说过欧阳靖熙的大名。他在几年前拜访过游云派,只是海云无缘见到。 江湖人士都尊称他为“妙手奉仙欧阳子”,说的便是,他炼就的丹药能成为仙人修行之辅药,神乎其技独步天下,凡夫俗子更是趋之若鹜。 “可你们怎么知道,宁火派那本秘籍就是‘化灵丹’?” “当然是因为‘五侠颂仙’的传说。” 传说在上古时代,天下五大门派,即金莲、虚清、游云、宁火和山馗,它们的开山祖师一同习武,潜心修行。 某天,他们在山中遇见一位落难仙人,几人起初并不知那人身份,都遵守道义救助落难人士,在他们的细心照料下,仙人痊愈,恢复法力。 仙人为感谢五人救命之恩,便分别赠予五个法宝,得到法宝的武者实力突飞猛进,仗义四方,并在北疆、江南、西南和京城四地开宗立派,最终发展为如今的五大门派。 为感恩仙人馈赠,五大门派歃血为盟,约定每年晚春举办颂仙会,由五派轮流坐庄。顺带一提,今年便轮到游云坐庄。 最初是核心弟子前去祭拜先祖,恩礼诸仙。随着五大门派逐渐扩张,加之天下一统,王氏重建朝纲,颂仙会自然成为朝廷和江湖接洽的重要渠道,规模宏大,细节精益,演变成宴请江湖各方势力豪杰的武林盛事。 ——这个传说,海云当然清楚。 他还知道,宁火派获得的法宝和炼丹有关,江湖有云:“宁火释丹功无量,金莲接引自成佛”。 意思是只要宁火愿意将他们藏匿的炼丹法宝公之于众,加以阐释,就是功德无量之事;至于后一句话,则见解繁多。 当然,几乎没人在这种事上较真,毕竟“五侠颂仙”传说本身都不可考。 虽然各大门派确实供奉着有传说色彩的器具,但更多人认为,传说只为构筑五大门派的认同感,避免他们相互争权夺势,扰乱武林秩序,故而杜撰。 它只是象征。 海云感到头晕目眩。 他终于意识到,万山所谓的“化灵丹”秘籍,根本是她凭传说臆想出来的! 如果这秘籍是真的倒好,可万一是假,他包庇盗窃罪行,又协助窃贼离开江南,岂不是罪加一等? “怎么,现在开始后悔了?你既然没能修出灵根,就老老实实把期望放在上面吧。”万山狡黠一笑,拍了拍藏在腰后的秘籍。 海云自知上了贼船,何况化灵丹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他为此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既下定决心,就算是死路,也要一走到底! 他用力咬牙,说道:“秘籍带在身上太危险,我们得尽早赶去密麓霞府,请你师傅解开封印,看看这里头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说得对。” 万山见他再次坚定目标,总算松了口气,她同时感受到海云无比可怕的执念。 他为了修仙,甘愿打破江湖秩序,这何尝不是走火入魔?可事到如今,她却亟需这份执念以成全自己。 万一,秘籍里并没有记载“化灵丹”,那海云的仙途,自己父亲的性命,就都前途未卜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哀嚎。 只听那人怪叫道:“冤枉啊!冤枉!我只是窃了几枚金元宝,哪知道什么秘籍!但我知道是谁偷的!” “我知道!听我说,我知道是谁!是个女子。我们这帮杂役先前从未见过她。” “我说谎?各位爷,小的可不敢!你们大可去找别人,谁都可以证实,各位宁火帮的大哥大姐,你们难道没印象吗?” “她是生人!” “她长什么模样?小的还记得……容小的想想。她个头不高,跟这位女侠相近,年纪轻轻,大概十六七岁。” “对了!她的眼睛很特别,不同于常人的黑或褐瞳,是、是——” “快说,到底是什么颜色!”一个铿锵有力的女声催促。 “是……灰!雾一样的灰瞳!” 6 · 逃亡者 那人话音未落,芊芊便大跨一步冲进店内,顺势拔出长剑。 凛光闪烁,一弯虹影仿佛从剑鞘中迸发,电光火石之间,冷冷的剑锋便指向了海云和万山的座位。 “芊芊!你做什么!” 杨眠性子耿直,可一点儿都不傻,光是听窃元宝贼描述,他脑中就立刻闪现出万山的面容,他当然知道芊芊在做什么,但不想海云受牵连。 海云也是不久前才结识女贼,他是清白的! 杨眠赶忙追上芊芊。芊芊初出茅庐,还在不久前升至弟子排位第五,正处在汲汲营营的阶段,他担心这孩子做出冲动之举。 可是—— 裂缝纵横的木桌板上只剩热气腾腾的馄饨汤、闷瓜磨茄、半碗地卷皮炒韭菜、被苍蝇盯上的虾酱和两碗一干二净的酒碗。 “他们逃了!”芊芊的声音在颤抖,她盯着一个用餐的客人,叫道,“刚才那二人去哪了?!” “那……那边!” 通向后厨的木门吱呀吱呀响着,承碗托盘的店小二茫然站在侧边,再往外,是一望无际的树林,煤炉的滚滚浓烟飘向外头。 此地乃宁火谷下游的丘陵地带,虽没有高山,但常年云雨,树林高大茂盛,处处盘根错节,地形更是层峦叠嶂、险峻陡峭。 对长期不离谷的宁火派弟子而言,就算携带舆图和指南针都可能迷路,何况现在情况紧急,稍有贻误,指不定就让那俩贼人逃了。 随风而动的树林和宁火谷不同,山坡的植株大多阔叶,沉甸甸的朝露把它们压弯了腰,弯曲的枝干看上去张牙舞爪。 “二师兄,他们既逃跑,就已坐实盗窃之罪,我们要赶紧抓住他们。”芊芊看出杨眠在犹豫。 按理来说,二师兄既已到场,众弟子就该由他指挥,可二师兄和他们似乎关系不浅。 难道二师兄想包庇贼人? 此刻顾不得那么繁文缛节了。m.23sk. 芊芊转身对外头尚且懵圈的同门说道:“贼人从后厨逃进山林了,兵分五路,快追!” 芊芊目光坚定,语气慑人,又占门派年轻一代的第五席位,宁火弟子不由分说纷纷策马,准备捉拿贼人。 与此同时,海云和万山正穿梭在暗无天日的巨型森林,一路向西狂奔。 “我们逃得了吗?”万山的腹伤还在隐隐作痛。 她回头望去,升起炊烟的村落逐渐被绿荫淹没。 现在分明是清晨,但森林黑得可怕,亮丽的太阳被枝芽切割成碎月模样,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身上,他们像在遍布窟窿的隧道里奔跑。 “放心!宁火弟子很少离谷,他们根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甩开他们易如反掌。”海云笃定。 他呼吸频率始终维持不变,在坎坷崎岖的山坡上,他闲庭信步。 只有长年累月、一丝不苟地修行内力,才可能打下他这般牢靠的基础。 见此,万山第一次替海云感到不值得——难道他十多年的苦心修行,当真换不来一个灵根? 同时她也感到疑惑。 为何他没能修出灵根? 万山出生在虚清派境内,见识过很多次灵脉净礼仪式。 每过三年,仙界都会派遣资历颇深的仙人到人间举行灵脉净礼仪式,简单来说就是判断凡人是否存在灵根,倘若有,便会携人一同返回仙界,那是许多凡人毕生追求的伊始。 虚清派作为五大门派之一,当然不例外,他们不久前才举行仪式,虚岁过十六的弟子皆可参加。 在今年的仪式上,比海云懒惰数十倍甚至百倍的子弟都有修出灵根的,德行败坏、胸无点墨之徒更是不胜枚举。 这样来看,灵根存在与否和努力大概没有分毫关系,但凭一个“缘”字。 “而且,宁火谷弟子既然在此地寻找窃贼,说明此地离宁火谷不远。” 海云的话把万山拉回现实,她愣了一下,没听出其中的言外之意,于是问道:“那又怎样?” “你不知道?宁火谷和游云峰只相隔一座高山,只要我们能翻过这山丘,就接近游云峰脚了,那边我再熟悉不过,何况武林格外讲究‘各扫门前雪’,进了游云派境地就归游云管,即便我们有罪在身,宁火也不敢贸然追击。” 万山恍然大悟。 她对江南地带并不熟悉,今天才知道宁火谷和游云峰离得这么近。怪不得江湖上都称这两个帮派为“兄弟门派”,原来是有地理上的渊源。 她安心了不少,但旋即而来的腹痛还是迫使她咬紧牙关,再也不想开口。 过了片刻。 “先等等,他们似乎没追上来。”海云见万山落后,于是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森林中各种虫鸣兽吼,景色循环,宛如海纳百川的迷宫,唯独听不见宁火派弟子追逐的步伐,他们或许会乘马匹,但若非专门训练的马,恐怕走不动这山路。 海云想到杨眠,于是感慨世事无常,也不由得担心起儿时挚友的处境,他们共进早餐,似乎很难撇清干系,他乡重逢,竟落得这般下场。 “贪心不足,我自始便步入歧途了吗……” 他暗自神伤,看了眼万山身后,那本秘籍仿佛拥有魔力,引诱他万劫不复! 万山则借此机会长舒口气。 她按了按腹部,发现已经开始痊愈的伤口竟再次渗出了鲜血,殷红的花在脏兮兮的灰袍上绽开。 为跟上海云,内功运转得很快,血液奔腾,身体里像是装载了一个不断向外涌气的熔炉,硬生生把伤口从里撕出一道裂缝,她不禁身体疼痛,大脑也晕晕乎乎,像喝醉了一样,胸口闷着一股难以挤出的气。 海云发现万山举止有异样,扫视过去,一眼就发现了血迹,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暗自责骂自己大意。 那道割裂伤很深,万山平常能使用内力扼住鲜血涌出,但现在要分出内力逃跑,根本无暇顾及伤口。 他连忙问道:“没事吧?不如我背你?” 万山思索片刻,不大乐意地挑眉:“好吧。” 经过半天的相处,海云早知道万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便无视她那微不足道的闹别扭。 他刚弯腰下蹲,突然停住。 一片树叶从枝头落下,轻轻躺在泥中。 “有杀气!” 7 · 仙人斩 风絮絮地吹着,打在脸上,像遮了一层抹不掉的纱。 海云把手伸向腰间。 那里藏着掌门赠予他的防身利刃,即便昨晚与万山不打不相识,他都不曾透露——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他唯一的底牌。 与此同时,万山也察觉到周围情况有异。 就在几秒前,聒噪虫鸣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是肃杀的敌意。 他们像藏在麦穗中的人,野风拂过,金黄的田地折枝倾倒,只留下两个显眼而突兀的脑袋,任人宰割。 两人的危机感同时拉到最高。 “有人来了。”海云低声警告,“背对背,你看我身后。” “是你看我身后!”万山不忘斗嘴。 “别贫嘴了。以你现在的状态能应付多少人?” “那得看来得人也多厉害了,要都像你这样……” 她沉默片刻,语调竟突然有些悲怆,“你拿着秘籍去找我师傅。我会告诉宁火派的人,秘籍在水中弄丢了,你是游云弟子,他们碍于情理,应该不会搜你的身。” “别瞎说!我们定能一起到密麓霞府。”海云微微皱眉。 ——何况这种谎话一下就会被识破,我们谁都逃不了。 他没说出后半句。 下一秒,银晃晃的剑影从林中刺来。 他瞬间抬手。 精致小巧,护手格镶嵌玲珑混玉珠的匕首赫然闪过胸前。 他朝斜侧一切,剑气偏轨,白光擦着发梢飞去,一抹鲜血瞬时从右脸颊飚出,紧接着,身后的粗壮树干便显现一道深邃的裂痕,落叶纷飞,藏鸟尽逃,整棵树摇摇欲坠。 他虽接住这一剑,整个右手却微微发麻。匕首终究是小型武器,能挡住偷袭已是侥幸了。 听到身后刀光剑影的铮响,又见这招破坏力惊人,万山不免慌张道:“海云!” “没事,看你自己!” 海云往前走了一步,知道此举意味着宁火派决裂,事情再无转圜余地,于是朝树林喊道:3sk. “宁火派乃武林正道,做事何必藏着掖着?” 说话时,烟岚升腾,鬼影绰绰,只见一个身披黑氅的高大清瘦男子从林中现身。 他身长八尺有余,在两人面前形同巨人,目光忧然又不失庄严,黑裘包裹的剑鞘中隐隐透露出杀气,利刃鸣荡,那里放着一柄嗜血的剑! 犹如黑云压城般的气势令海云不禁胆颤。 此人正是宁火护法—— 白无双! 白无双是半仙。 所谓半仙,就是没有灵根,不入仙途,却可以使用仙界法器的凡人。他本就武艺高强,又得仙人庇护、法宝加持,海云无论如何都不是他的对手。 海云心中惊恼,不曾想碰到这样的硬茬,难怪他和万山此前没听到一点动静。 对方可是护法,是半仙!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们身旁,是多么轻巧的事啊。 白无双一言不发,缓缓抬头,在他身上,时间仿佛变慢了许多,他好整以暇,伸出修长的食指,食指上有一枚金戒,青筋凸显的手背如同一掌骷髅。 但见白无双轻描淡写地挥动食指,从左到右。 食指比划之处,周围的灵气瞬间合为一道,形成凌冽的剑意,煞速飞出! 和方才一样,直切海云脖颈而来。 “是仙人斩!”海云连忙抬手持匕抵挡。 江湖有言,白无双食指所佩戴的戒指是法宝,用内力驱动戒指,便能将灵气汇聚在指间,进而做出各种杀招。 其中最为霸道且迅捷的功法当属“仙人斩”,既不需要耗费体力,又蕴含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人们都说,此招凡人不可硬接,只能卸力弹飞。 海云再次弹开剑气,已是大汗淋漓。 仙人斩太过霸道,凡人之躯虽能接住,但需要催动大量内功。 和戒指中似乎无穷无尽的灵气相比,习武之人的内功显得格外渺小和脆弱,海云仿佛一艘孤帆渡洋的扁舟,在波澜壮阔的大海面前无足轻重。 白无双见少年连续接住仙人斩,也稍稍感到意外。 他在与人切磋时很少使用仙人斩,但并不意味着他不清楚此招的威力,他暗想:这小子接连抵挡仙人斩,光凭这本事,即便在宁火谷也能排进前三。看他的服饰,似乎来自游云派,他们倒捡到个好苗子,犹记得几年前听闻一个名为海云的少年,游云这些年真是人才辈出…… 既有悟性又有实力的弟子,在各大武林帮派中都极其珍贵,白无双不愿因杀此人,而使宁火与游云交恶。 他放下手,道:“交出秘籍,我留你一条生路。” 海云说道:“白半仙若能替我解开秘籍封印,看看里面的内容,我自然愿意归还。” 白无双听后冷笑一声,语调旋即变得毕恭毕敬:“此乃仙人所赐,我一介凡人,怎么可能解开?” 海云心下一凛,思忖连白无双都无法解开秘籍,杭黎璎一个连半仙都不是的凡人,真拿它有办法吗? 可眼下无路可退,只能寄希望于遥远的西南。 “既然白半仙无力,那我只能另寻他法了!” 海云说完,转身抓住万山手腕,一面大喊,“我背你!快上来!” 万山双腿一跨,腘窝稳当地架在海云臂上。 她左手扶住他的肩膀,右手向白无双身前推掌。顿时,掌心涌出一阵狂风,纷繁的落叶如墙般短暂遮蔽了白无双的视线。 海云身子前倾,顺势朝游云峰的方向逃走。 白无双见状,不紧不慢挥指切碎落叶。 他定睛观察海云的走向,知道他们是想躲进游云派境地,于是立刻踏轻功追击而去。 万山提醒:“小心,他又使出仙人斩了!” 她望向后方,看到比方才更具气势和杀意的剑气从白无双食指飞出! “左避!”万山大喊。 海云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屈腿躬身,右脚跟发力,千钧一发之际闪避了这杀招。 原先所在位置的大地被砍出一道沟壑,泥泞飞溅,周围的野芳葳蕤顷刻燃出火焰,水汽和热浪相斥,滋滋作响,青烟翻腾。 “休想逃!” 白无双见连续三击不成,觉得古怪。 一次可以说是运气,二次可以说是失手,仙人斩是正宗法宝的杀招,怎么可能第三次又被他侧身避开? 白无双不再保留,迅速拔出长剑—— 镇魂剑! 刹那,世界万物仿佛笼罩在压抑沉重的血海之中,一股无形的气浪随利刃出鞘而扑向海云,仿佛如来巨掌从天而降。 海云只觉得膝盖骤然软绵,四肢经络像被挑断,血液肌肉像被抽干,遍布浑身的无力感立刻涌上心头,化成令人窒息的绝望! 那柄剑居然也是法宝! 海云不知道那柄通体漆黑的长剑究竟有什么能耐,可他动弹不得,一股极度蛮横的气息压制了他的气脉。 若非有内功支撑,海云已然粉身碎骨,就像被拍死的饱腹的蚊子那样血溅当场。 海云摔了个狗啃泥。 万山也从肩膀甩出,重重摔倒在地。 她腹部的伤口再度复发,触目惊心的红从身下漫开,红与绿,组成无比刺眼的惨剧。 白无双款步而来,用遗憾的口吻说道:“我不愿杀你,可事已至此……当你窃走秘籍时,就应该想到今日的下场。” 接着,他仿佛自言自语,又如长者谆谆教诲,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哀叹—— “为一本伪籍,何至于此?” 8 · 磕响头 奔流火如常,声势浩大。 宁火谷东岸的崖壁平缓带,坐落一间外观规整,由立直竹篾围起的院落,院子未设大门,人来人往,但宁火弟子绝不会贸然进入。 这里是前任掌门邱无思的住所,如今武弦李代桃僵,成为这间雅苑的新主人。 往院内走,在山风吹拂下,垂帘发出灵动的玉珠碰撞声,如同一列清脆的风铃。 霞绡经山峰削薄变得暗沉,斜照进谷中的光斑遮住玉瑕,珠流璧转,这里的一切却似乎和先前无异。 烛光将屋内照得亮堂,三三两两的人影在窗纸上摇曳。 为首的正是临时掌门武弦。 邱掌门离世才不久,武弦竟已然消瘦了许多,双颊凹陷,肤显病态,苍白中隐隐透露出青灰,像个缠绵病榻的患者,全然失了气势。 傍晚,他命人叫来了宁火派身居高位的众多同门,这些人先后进入房间,看到武弦如此憔悴的模样,无不震惊。 他们当然知道武弦承受了怎样的压力,内有弟子的质疑,外有仙赐秘籍失窃的大案。 只是不曾想到,这两重压力竟能将曾经器宇轩昂的武弦摧残成这般模样,有人怀疑他修炼了某些禁术,现在走火入魔了。 武弦侧身而坐,左手支颐,右手扶着未沾墨的毛笔在木桌上比划。 在他右后方,站立一名袅袅婷婷的女子,身着白色道袍,容貌清丽,神态端重,那双令人流连忘返的眼眸饱含着丰盈的情绪。 她虽然没动一下,眼睛却在向进入屋内的弟子一一道好,使众人安心不少。 她正是宁火派二弟子,离雅君。 终于,武弦见人到齐,默默侧身向离雅君使了个眼色。 离雅君于是对人群中的一位说道:“芊芊,你来说山下发生的事。” 众人目光汇聚到芊芊身上。 “我们在下野村的酒肆里发现了窃取秘籍的贼人,是一个年纪二十左右,长着灰瞳的女贼,她和另一个男子花言巧语蒙蔽了杨眠师兄,骗走了大师兄给杨师兄的钱财,待我们识破贼人身份时,他们早已逃之夭夭。奈何弟子无能,他们逃入山林后,便追不上了。” 一旁的杨眠内心焦急,他想告诉武弦,海云也是被那女子蒙骗的受害者,可现场氛围实在压抑,许多人向他投来责备和嘲讽的目光。 他毕竟还是少年心气,感到无比紧张,喉咙发出哼哼几声,愣是一个字没吐出来。 他望向武弦,不知自己会受怎样的处置。 武弦放下毛笔,离雅君轻轻托住他的手臂,他才缓慢起身,看上去病体难支。 “你们没能抓住窃贼、找到秘籍,就急冲冲回来向我复命?” 他的语气很轻,却有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离雅君听到众人让窃贼逃走,也眉心紧缩。 芊芊说道:“虽没能抓到窃贼,但在追击时遇见了回谷的白护法。他听说,临时掌门你让我们五十多名弟子同时离谷寻贼,觉得此举有违祖训,于是责谴我们速速回山,由他亲自捉拿贼人。” 离雅君听后连忙说道:“原来是白护法回来了,有半仙亲自追捕,你们自然是该回来。” 她这话既是说给众人听,更是给武弦听。 很显然,白护法和武弦在此事处理上已然生出嫌隙,待护法捉拿贼人回来,谷内难免有一场争权夺位的血雨腥风,武弦必须好自为之。 武弦默默点头,神情既不慌张,也不欣喜,而是像完成任务般说道:“有护法在,贼人大抵是逃不走了。” 在场所有人,只有离雅君从这句恭维的场面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太了解武弦了。 掌门膝下无子,把他们视如己出,两人甚至有过伉俪之盟,但五年前某天过后,武弦仿佛窥见了不可告人的天机,从此疏远离雅君,白马过隙,两人的缘分断到了现在。 离雅君明白,武弦正在苦苦坚持某种自己无法接触的信念。 在刚才的那番话中,她听出了“尽人事听天命”的宿命般叹息。 她注视武弦瘦削的背影,心情颤动,暗暗想:弦,你想让贼人逃走吗? 杨眠趁众人短暂沉默,找到说话机会,为了给双方台阶下,也为争取从宽处理,连忙接过话茬: “所幸掌门派我们下山,若没能及时遇上护法,哪里知道贼人会逃到什么地方?” 几个站位武弦的人附和着点头称是。天籁小说网 “只是那俩窃贼,其中一人——”杨眠话音未落就被打断。 “都散了,等护法的好消息罢。”武弦无视殷勤,挥手,转身走入内堂。 是时,屋外骚动,一个消息如旋风般席卷整座宁火谷,越传越快,下一秒便到了这间掌门居所—— “白护法回谷了!” 一声欢喜仿佛吹响了战斗的号角,有德高望重的半仙白无双在,弟子们总算可以重新开始选择新的掌门,彻底改变武弦一言堂的局面。 屋内也炸开了锅,赞扬白护法兵贵神速,这才没一会儿就抓住了贼人,果然是凡人难以企及的半仙。 一小伙人成群结队,思考如何向白护法列举武弦的种种怪异举止,坐实他杀人谋位之罪。 议论时,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帘外。 白护法比常人高上许多,在众人面前像个巨人,他脚踏轻功,无声无息就进入屋内。 “见过白护法!” “见过白护法!” “见过白护法!” 站在最前的武弦无动于衷,没有神采的目光直直盯着白无双,他看清了令人敬畏的白护法。 约莫半年不曾相见,白护法去到一趟仙界,功力又有了长足进步,而且腰间多出了一把令人战栗的漆黑宝剑。 武弦不知道宝剑的来历,但心知肚明,猜到那又是仙赐法宝。 他接着望向白无双身后。 惊讶的神色转瞬即逝,武弦声音很轻,问道:“贼人何在?” 霎时,屋内鸦雀无声,人们这才注意到,白无双是只身一人返回宁火谷,他身后没有人,更别说灰瞳女贼了。 芊芊惊讶:“白护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晚辈认错,那并不是贼人?” 白无双无视芊芊的疑问,凝视武弦,目光中带着一丝怀疑,他随后大声说道: “此事,你们无须过问,我会亲自捉住贼人,寻回秘籍。” 芊芊追问:“白护法,您可知道邱掌门已离世——” “我听说了。从今往后,由武弦代行掌门之职,等颂仙会过后,再做决议。” 说完,白无双转身离开,只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白无双脚下生风,逆奔流火踏浪而行,很快就抵达自己在谷中的居所,此地远离弟子和各大长老,是他独自修行的偏僻地方。 一进屋,他就塞上插销,可手指头像打了层油,哆嗦了好一阵子才死死扣上房门。 紧接着,他在屋内踉跄,合拢窗户,汗流浃背,咸酸的汗珠流进脖子、流进眼珠,他都顾不得擦,一下子就倒进摇椅,那张罕露表情的脸早已煞白,眼袋重重地耷拉下去,数不清的圈儿从眼边扩散。 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他无比恐惧,眼球遍布血丝。 左思右想,他知道自己犯下的大错很难挽回,可到底还是要试试,于是立刻起身。 狼狈不堪,没站稳。 好不容易抓住摇椅扶手,差点又倒了回去。 双腿一软。 “扑通——” 白无双朝向东方,匍匐于冰冷的地砖,虔诚而颤抖地叩头低语: “贱民愚笨唐突,擅闯真仙境界,愿真仙大人大量,宥恕冒犯之罪,贱民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9 · 伶仃墓 “海云!海云!醒醒。” 在万山不断的摇动下,海云总算睁开了眼睛。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海云猛然清醒,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白无双呢?” 万山摇摇头,示意他看一下周围环境。 海云起身,发现此地无比昏暗,借着石缝中透来的光,能勉强看出自己应该在某个洞窟的内部。 头顶是弧形围岩,脚下是排布整齐的白玉石砖块。洞窟极其宽敞,稍微发出声音就会传出长久不散的回声,而中央,竟然是一座高大的陵墓! 规模宏大,堪比帝王陵寝,可没有陪葬雕塑,没有富丽堂皇的珠宝玉饰,通体都是白玉石搭起的、形制简单的堆块,天然不经雕琢,有一种古朴的美感。 四处都掩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也格外沉闷,显而易见,这座地下墓室终年不见天日,唯有一世接着一世的青苔与之相伴。 “此处何地?”海云问道。 “不知道。我跟你一样昏过去了,醒来后就到了这里,这地方阴气很重,不宜久留,但至少那个半仙没有追来。” 海云的脑袋有些混沌,钻了钻太阳穴,意识才稍微清晰。 回想起昏厥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白无双突然被什么力量震飞了,而他们则被如来神掌般的巨影笼罩。 他把这段记忆告诉万山,万山说没印象,她当时都快昏过去了。 她走近墓碑,眯起眼看上面写着什么东西。 “依你之见,是有人救了我们?可究竟是什么人能击退半仙?” “让我先缓缓……刚才做了个很长的梦,感觉很累。” “什么梦?” “记不太清,只能想起我似乎在黑暗中行走,没有尽头,也没有回声,就这样不停地走。 “后来,我好像看到了光芒,亦或是一个能发光的人,她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出黑暗,再之后,她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但总觉得是很重要的事……” “不就是做了个噩梦吗?神经兮兮的搞什么。” 万山不屑,而后指着墓碑。 “你来看,这上面写着‘妻李尹贞墓’,没写丈夫的名字,也没有这位李尹贞的生辰,就单单五个字,看上去怪渗人的。” “李尹贞!?” 海云连忙走到碑前,上面清清楚楚刻着五个大字,笔法飘然,入木三分,石碑在雕刻者手中,仿佛如泥般柔软。 他虽不懂笔锋布局,但此迹磅礴霸气,充满了复杂而强烈的情绪,令观者不禁敛气。 海云暗地称妙,知道这简单几笔绝非出自俗手。 他凝视墓主姓名,若有所思。 “刚才的梦里,是她带我走出黑暗的,她最后告诉我名字,就是李尹贞。” “她?李尹贞?你认识她?” “从没听过。” 他在记忆中检索李尹贞。 未果,可能是昏睡前瞥见墓碑刻字,故而梦到她了。 不过自己还真是想象力丰富,单单一个名字就能浮想联翩。 他自嘲苦笑,又因找不出其他解释,只好先进一步观察墓穴。 在墓碑的后方,向下是通往地底的隧道,阴风阵阵,仿佛直达人的魂魄,海云站立于碑前不久,心脏就砰砰直跳,顿感毛骨悚然。 “你说得没错,此地阴气很重,像是纠缠了无数冤魂……” 海云退后几步。 上方,是即便仰视也无法囊括全貌的白玉石堆砌成的四棱山,山顶有四角方正的平地,中央位置立着一尊巨鼎,像一个修士的炼丹之地。 诡异和仙道,两种大相径庭的气息竟在此地维持着某种平衡,实在诡异至极。 海云虽渴望修仙,但人间有关仙界的文献记载屈指可数,他无法理解眼前的现象,恐惧压倒了好奇,他很想尽快离开此地。 贸然行动也不是上策,如果这是封闭场所,那追杀他们的白无双很可能在洞穴外等他们。 这种生死关头,警惕点儿总没有错,就算自己吓唬自己也比被人守株待兔要来得好。 他四周打量摸索,发现光源最亮的地方正对墓碑,那里好像有扇巨大无比的石门,他在黑暗中看不清楚,而且因为躲避白无双消耗太多体力,他的五官感觉也弱化了许多,要瞪大眼睛才能看清周围。 他决定先按兵不动,盘腿坐下,收紧心绪。 话说回来,游云派乃江湖五门中最着重用气的门派,对习武者而言,气息可谓一切之根本,无论何时何境,吐纳扰乱都是大忌。 他得尽快运转气息,以便不时之需,更别说身旁还有万山这位和他旗鼓相当的姑娘了。 他和万山之间的联盟并非牢不可破,万山见面时的杀招还让海云心有余悸。 虽然她之后表现的只像一个平常少女,但海云一点儿都不敢松懈。 万山见海云已在墓穴内打坐整气,也只好做相同的事。 她刚盘腿坐下,想到自己还留有腹伤,在修炼时应当更为小心。 “奇怪!”她突然惊呼。 “出什么事了?” “我的伤口痊愈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男女有别,急冲冲地卷起上衣,看见自己小腹的肌肤变回光滑,先前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真的消失了,跟中了幻术一般,两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海云内心一震。 “恐怕只有神仙能治愈你的伤口。” 要知道,他可是亲自给万山包扎的,很清楚那道伤有多深,何况逃跑时还造成伤口破裂,重新渗血,除非万山有超出凡人的自愈能力,否则伤疤绝不可能短短片刻就愈合,再说了,那根本不叫愈合,明明跟没事人一样完全消失了! 除了神仙,还有什么力量能做到这等地步?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仙人救下他们,所以身为半仙的白无双无法继续追击了,给他一百个胆也不敢冒犯仙人。 可仙人……怎管人间事? “仙人救我们?”万山觉得荒谬。居然有仙人会救两个窃走仙赐秘籍的贼? 海云想不明白,而是把手探向腰间,确保匕首在身上。 他很小便从师傅手中得到匕首。 那时,匕首比他的巴掌还大,它像护身符一样,能给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一点安全感。 可他摸索半天,发现皮革囊里空空如也。 他想了想,自己失去意识前还紧紧握着匕首,恐怕在混乱中丢失了。 他一阵怅然,但还是不甘心地问万山:“可有看见我的匕首?” 出乎意料的是,万山指了指不远的前方。 他锋芒一闪,这才看到银光微烁的匕首正静静躺在白玉石上。 大概是光线原因,它和石头融为一体,镶嵌在匕首上的玲珑浑玉珠没有散发出一点光泽,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如果不是万山指出来,他可能真错过了。 眼看匕首完好无损,他不禁松了口气。 他连忙走向匕首,双脚踩在白玉石板上,稍微一接触,脚步声就远远地荡开了。 他身子微微一颤,更加体会到墓穴的恐怖。 回声似乎在向藏在墓穴中的某位仙人传递信息,把他的一举一动记录下来。 他深吸口气,心想仙人既救他们,想必不会加害他们,既然走投无路,就老老实实待在里面便是了。 就在他捡起匕首的瞬间,惊涛骇浪的气息从墓碑后的甬道中喷薄而出。 一时间雷霆万钧,气吞山河,地下墓室发出令人觳觫的尖啸,成百上千的人形怨灵从黑暗里冲出,空洞的眼眶尽数凝视海云,饱含怒意的怨气似乎能将一切生吞活剥! 他们伸出枯萎的臂膀,张开血盆大口,乘着阴风向海云扑去,就像是饥肠辘辘的野狼总算找到了猎物。 万山惊愕无比。 她思考断了线,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海云被气浪打飞,随即,从甬道中弥漫的黑雾竟然开始将海云拖入黑暗! “这是何物?!” 海云运转内力企图脱离黑雾。可这些雾气虽然有人形,却根本摸不着,他的力量就像砸进了棉花里,没感受到一点反馈。 万山回过神,立刻蓄力推掌驰援。 掌心汇聚气息,出掌,风浪立刻冲进黑雾。 但是,跟海云所做的尝试一样,黑雾根本不受她的功法影响,仿佛是只存在于视觉中的虚体,风浪径直穿过怨灵大军,仅仅吹起了长年累月的灰。 “逃出去!”海云大喊,“墓碑正前方就有石门,把门砸碎!” 他喊完,就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黑雾吞噬了他的声音,这声大喊不过是石沉大海,在偌大的墓场没有激起一丝回声。 他被隔绝在世界之外! 海云奋力挣扎。 他伤不了黑雾,雾气却一步步把他拖入甬道,而且,黑雾不仅在拖动肉体! 海云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被无数只手撕扯,那些魂魄把手伸进他的体内,他就像饫甘餍肥遭人分食,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倘若仙人救了我,为何又要取我的性命?” 海云不愿放弃,眼看自己半截身体被拖进甬道,他依旧没有停止思考。 越是危机时刻,越要冷静,九字真言中“临”便是要求修士应当“不动不惑”。 海云从小到大都用成为真仙的标准要求自己,这世上恐怕只有无法成仙能扰乱他的道心。 眼下危如累卵,九死一生,他反而感觉灵魂正以俯瞰的视角悬置于肉身之上,大脑中激荡着不曾拥有的纯净气息。 他能感知到,自己体内发生了某种难以言表的变化,但他现在无瑕细细去体会,他要想办法度过这一劫。 “刚才我想捡起匕首,怨灵就突然出现,他们的目标可能不是我,而是那柄匕首,难道是玲珑浑玉珠? “不,如果目标是匕首,那为何他们还在拖着我进入甬道,却放任匕首留在原地? “关键恐怕不在我、不在匕首,而是‘想拿匕首’这个动作本身!” 他伸手紧扣住甬道口的白玉石墙,魂魄便一拥而上要掰开他的手指。 他暗订方案:“既然黑雾不想让我拿,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眼下不放手一搏就是死路!” 此时,万山跑到海云身后,死死拉住他的手臂。 “你不会被黑雾抓住?”海云发现万山在黑雾中畅通无阻,她的身体同样被怨灵笼罩,可那一双双干枯的手都绕开了她。 “这鬼魂好像就盯上你了!” 万山双脚抵住墙根,整个人向后倾倒,拼了命想把他往外拽。 “别拉了!我都要被撕成两半了!”海云感觉在承受五马分尸之刑,急忙说道,“去取匕首给我,要快!” “你说什么?” “匕首!匕首给我!” “你还敢拿匕首?刚才就是因为你想——” “别废话,难道你这样能救我?快去!” “行!这可是你自己决定的!” 万山一咬牙,立刻朝匕首奔去,她犹豫了一下,担心自己抓起匕首后也会跟海云一样被冤魂盯上,可这是海云的匕首,跟她没关系吧…… 她脑袋一热,抓起匕首就往海云那边跑。 “我拿到了!拿到了!” 她发现黑雾并没冲向自己,于是壮胆冲向海云。 海云只剩一只手和半个脚掌在黑雾外,他的呐喊仿佛来自千里之外的一阵微风,连人的鼻息都能盖过。 万山把匕首拍进他的掌心。 刹那间,世界仿佛静止,万籁俱寂,水无涟漪。 黑雾涌向匕首,匕首没有任何挣扎就消失在黑暗之中,取而代之的,海云却是轻而易举走出了甬道,他长舒口气。 紧绷的神经断裂了。 魂魄仿佛出窍,海云踉跄几步,自觉意识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毫无抵抗就倒进了万山的怀里。 “海云?!” 万山接住他的身体,连忙伸手去摸脉搏,并将他轻轻躺平在地砖上。 “还有脉搏,似乎是消耗太大晕了过去,可这也太突然……” “他没事,修养片刻便可苏醒。” 清冷的声音从身前传来。 万山抬头看去,只见一位笼罩在微光中的女子从甬道里走出。 从未见过她,却不假思索问出了她的名字: “李尹贞?” 10 · 白太阳 浓浓的奶白色在眼前荡漾开来。 海云双瞳流眄,环顾四周,自己像是站着,又像是躺着,失去了平衡感和方向感,身体轻盈无比,犹如吹拂的微风。 到处都是奶白一片。 在远远的、高高的地方,一轮散发着微光的太阳悬挂其间,太阳不会动,不会说话,却流露着淡淡的忧伤,好像稍一挪开目光,它便会倏忽消失。 他试着往前走。 尽管不知道脚能踩在什么地方,但自己的确在踽踽独行。 浓浓的雾气从身体两侧往后飘去。 这里的空气看起来非常浓稠,却清丽得很,每一次呼吸都能洗涤内心的苦闷抑郁。 他保持吐纳,郁郁已久的浊气从口中、鼻腔和毛孔里泻出,简直像得道高僧在淬炼身体,一洗凡尘。 好温暖…… “可有人在?”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 无人回应,连回声都没有。 这是无比辽夐的空间,似乎没有尽头,目光所及皆为奶白的雾气,光和气都飘荡游离。 他想看清自己踩着什么东西,于是蹲下凑近去看。可再怎么睁大眼睛,脑袋甚至越过脚跟,他依旧只能看到绵长的奶白色雾气。 他没有踩在大地上,是雾承托起了他,承托起他的灵魂。这白雾和方才的黑雾就像同源异体,看得见,摸不着,但能实实在在接触他。 “这又是什么地方?” 语气里有些埋怨。 刚刚从墓穴中死里逃身,结果下一秒又不知被抛到了哪里,即便冷静如海云,也不禁烦躁郁闷。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个劲地往前走,高挂在天空的太阳是唯一信标。 实际上,他甚至没把握那是否是太阳。 至少那是个圆而耀眼的星辰,透过浓浓白雾,光圈向四周衍开,一轮轮五彩斑斓的色环被白雾变得很淡、很远。轻轻一吹,它是否会飘散? 突然,他听到了声音,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他好像不太对劲……”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缥缈极了,像绵绵蔓蔓的雨,看不见却也不会消散,不绝涌进海云的耳朵。 “万山?万山?是你吗?”海云冲着四方呼喊。 “……请您过来看看……” “万山?我在这,能看到太阳!” 一时间,海云的心跳陡然加速,仿佛成千上万只受惊的兔子在荒莽中逃窜,心绪纷繁。 等他回过神来,竟发现身体在不住地颤抖。他在害怕某个事物的到来,可到底是什么…… 他想不出来,身体却如实做出答复,这种颤抖根本无法控制,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后背、腋下流出。 “……你且让开……” “……他到底怎么了……” “……再这样下去,他恐怕会迷失于……” “……海云!海云……” “……他成仙欲望过深,如今遭到反噬,灵气会将心智魂魄侵蚀消耗殆尽……” 遥远地方的对话还在继续,海云感到既昏聩又愤怒,压在内心的满腔怒火正在燃烧,他无助地奔跑,行动却越来越难,越来越慢。 白雾之下,四肢百骸在逐渐萎缩,没一会儿,身体便猝然倒向一边,像刚出生的婴儿般蜷缩成团。 皮肤变得皱巴干枯,意识宛如枯竭的河流,模糊而单薄,他快失去思考能力了。 “……如何能救他……” “……我只会用最古老的方法……” * 海云的颈脖子凉飕飕的。 又一次苏醒过来,只觉得心缺了一角,感到说不明道不清的空虚。揉眼起身,发现还身处地下墓穴,白玉石在冷光下如忽明忽暗的幽灵在环游,寒月流转,照得人心悸动、忐忑难安。 在前侧,万山神色翕然倚靠在石柱上,呼吸平静,浅浅地睡着,似乎是注视海云直到累了才闭眼。 “又被万山救了一命吗……此地怪事频发,定然有妖魔作祟,要赶紧走!” 他本要叫醒万山,见她满脸困倦疲乏,担心她睡眠不足,叫起来也是白瞎,只好暂时蹲坐在旁,独自闷头熬过时间。 而且,看着那张恬静的睡脸,海云突然觉得,这儿好像不再危险了。 漫漫尘埃在光线下飘荡,仔细感受就能发现,墓穴先前拥有的阴冷和怨气一扫而空,时间仿佛凝滞在此地,一切都变得格外漫长而优雅,人间凡事已经远去,逃脱白无双的追击像是上辈子的事。 心生恍如隔世之感,海云不禁叹气,起身在附近瞎转悠。 墓碑后的甬道也没有涌出诡异的气息,所有的冤魂都沉默了下来,也不知他吃了哪儿的熊心豹子胆,居然向甬道迈了一步。 “你在做什么?”万山醒了,吃惊地问道。 “没事。只是想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海云连忙回头,“我刚才是昏倒了吗?” 万山的目光有些躲闪,她停顿了几秒,好像没听清他说什么,最后才点头说道:“现在已经没事了。” 海云纳闷,也没多言,只说:“我们离开这吧?” “等等,还没到时辰。”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往日没心没肺的形象又在她身上生动起来,“我们要等个人。” “谁?” “她来了。”万山指着甬道。 海云转身看去,但见白雾笼罩的光芒从黑黢黢的深处出现,那白光越来越近,轮廓从圆润变得清晰纤细。 一位窈窕女子款步走上台阶。 尽管全身白光,还是能看出她头佩簪缨耳珰,披发妙鬘,身着薜荔衣,外穿凤蝶合欢襦,早就不流行的堕马髻使她看上去颇有古道之风。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是李尹贞。”她淡淡开口。 海云倍感诧异,不知道自己昏倒后发生了什么。 看样子就知道,万山已经认识李尹贞了,可李尹贞究竟何许人也?她笼罩在白雾之中,和自己方才深陷的奶白色雾气是否有关联? 而且眼前的女子看上去像鬼魂,并无实体,又和黑雾怨灵异曲同工,海云只能用“仙术”来解释眼前的现象。 李尹贞含笑,挥手示意海云坐到万山身边: “我无法维持太久人形,我知道你二人有很多疑问,但时间紧迫,这恐怕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我长话短说,你等且莫打断。” “这是怎么回事?她是人是鬼?”海云低声问万山。 “仔细听!”万山用力掐了一下海云的胳膊肉。 李尹贞的声音逐渐变得不连贯:“经我威慑,那追杀而来的半仙近日不会对你们出手,他避之不及,你们大可放心离开前往西南,不过秘籍在你们手中,祸乱随身,觊觎者众多,危机必然接踵而至。 “切记,五侠颂仙是真实发生的事,是一切的源头……现在我无力和你们细说,而且也记不清了…… “至于海云,你定能踏入仙途。仙途杀机遍布、困难重重,一路上尽是无心无德之狂生,你若能修成正果,切莫忘了埋葬此地的我……届时,我还需要由你来解脱……把我彻底杀死……九百年了吧……你是唯一的机缘……若是失败……天命也……” 李尹贞的身体逐渐变淡,甬道深处又开始传出低沉的嘶吼。 “是冤魂!”海云目光变得冷峻。 李尹贞微笑道:“莫要紧张……我还有余力压制噬灵……最后再送你们一程吧……还有那匕首,已经用不到了……你注定为仙……” 李尹贞的笑容邪魅,又有点憾惜,她的双眸也是白雾,却流露出酷似活人的情绪。 虚白的身影开始变得黯淡灰蒙,她轻轻拂袖,皓腕翻动。背后的大门訇然开启,砂石草木俱下,厚重的石门发出一声积蓄千百年的长叹,这长叹饱含了悲悯、痛苦、释然和无望。 刹那间山川动摇、墙宇颓毁,墓地彻底被黑暗吞没,李尹贞的魂魄遽然隐入地下,白玉石墓穴的吉光片羽淹没进泥石流,折断的粗壮树干牵着盘根错节掩盖了一切。 埋藏千年的秘密,在这刻,彻底消失了。 同样消失的,还有来不及反应的海云和万山。 11 · 仙人计 短短一瞬月色乍泄,墓穴再次遁入了黑暗,组成李尹贞的白雾在黑暗中显得更亮了。 她转身注视深邃不见底的甬道,嘴角上翘,似笑非笑道: “你们已经陪我九百年,天道垂怜,这一切该结束了。” 四百五十一个冤魂呢喃着,喉咙漏了风,像垂危之人,挤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笑。 李尹贞突然想起一件事。 维持意识的消耗太大,记忆和思维都断断续续,如果她是仙人,那大可以不再维持人形,而是用元神驱使灵气进行各种交互。 可她终究不是仙人,没了人形,她几乎什么都做不到。 所以,她这会儿才想起那件事。 一挥手,海云的防身匕首就悠悠飞到掌心。 她在意的不是匕首,而是上面那颗玲珑浑玉珠。 “忘了问那孩子从何处得到此物。” 凝眸片刻,总觉得不踏实。 她意外发现海云的气息,感觉有些亲切和熟悉,才冒着被世人和仙界发现的风险将他和那女娃救下。 但是,这颗玉珠就大有来头了。 她弯腰蹲下,把匕首放到白玉石上,暗中运作口诀。 很快,玲珑浑玉珠像融化的蜡烛般开始变软,晶润剔透的乳玉流淌着,渐渐和陵墓里的白玉石融为一体。 “果然是这样……” 李尹贞眉头紧锁。 海云一直当作护身符的玲珑浑玉珠,和陵墓一样,都是由吸取灵气的噬灵所炼! 因为规模更小,所以只对贴身之人有效,久而久之便认海云为主,只吸收他的灵气。 “那孩子偷走化灵丹秘籍是为了成仙,可他不明白,他不是没有修出灵根,而是有颗玉珠在源源不断汲取他的灵气,没有灵气,灵根就无法显现。” 刚才噬灵脱离她的控制去吞噬海云,就是因为海云与匕首接触,噬灵感应到了灵气波动,于是扑向海云。 幸好海云让万山把匕首交给他。唯有这样,匕首再次将他体内的灵气吸收殆尽,他才能避开噬灵。 他可能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但应对得很好。 现在,没了玲珑浑玉珠的桎梏,海云的灵根很快就会出现,等通过了三年后的仪式,他就能踏上仙途。 李尹贞目中闪过一丝狡黠、一丝精明。 她不会说出真相,让海云老老实实等着仙人接他去仙界。 她要让他去密麓霞府,让他接触到被人遗忘的真相。 方才说自己记不清五侠颂仙,这是谎言——那时发生的事,她绝不会忘记。 与其告诉他们,不如让他们亲眼见到秘籍内容。不过,他们能理解那些事吗?没有足够的线索,瞎猜也不是办法啊。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李尹贞心绪波动片刻,很快镇定下来,细细琢磨。 “刚才,我只是借势而为,助他能修成正果。但赐予他玉珠之人才是居心叵测。” 这样做绝不可能阻止一个人成仙。 就像刚才那样,海云才离开匕首不到三个时辰,体内就自行流露出微少的灵气了——如果他正式修仙,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他难道练成了自发产生灵气的体质?” 要知道,灵气是仙人提升境界,施展仙术之根本,当年神仙血染大地,征伐不断,不就为了争夺有限的灵气? 如果海云拥有无穷无尽的灵气……既是机遇,更是危险! 不,兴许是自己多虑,毕竟这种方法只存在理论可能,不然早就在仙界普及了。 海云身上的灵气,大概是从环境中吸纳的,毕竟这座墓穴别的没有,就数灵气最多。 李尹真想不明白,觉得有些胸闷,摇了摇头。 “轰隆……轰隆……” 墓穴上方的土块在掉落,月光直直地射了进来。 她一阵后怕。 这番举动果然还是太冒险了,石门连续开关,隐世禁制开始松动,积蓄于此地的磅礴灵气再过几十年就会外露。 未来,不仅可能被凡人察觉,更可怕的是他,无上君……! 李尹贞喃喃自语,念着口诀。 黯淡的黑光从墓穴外围一遍遍升起,她不断加强隐世禁制,尽可能使它恢复如初,以求瞒天过海。 她能做的,只是默默祈祷海云一帆风顺。 “你可一定要解救我呀……” 她苦笑,光淡了下去。 “说起来,‘海云’听起来很耳熟,我见过他吗?” 当然无人回答她的疑惑。 “海云……海云?难道是……” 随着光雾消融,陵墓重归寂静。 * 现在的海云感觉被无形巨掌握住,就像进入墓穴时一样,只是这回,巨掌将他和万山往墓穴外抛出。 耳边夜风猎猎作响,青崭崭的葱茏树林在脚下擦过,他们飞得很快,但没有任何不适,繁星在眼中成了无数道细长的银线,仿佛漫天划落的流星。 不知过了多久,托住他们的手掌降低高程,放缓速度,最终停到奔流的长江边。 沉睡的夜,即便有渔夫发现岸上凭空多出两人,也只会觉得是倦意正盛,戏弄了眼睛。 万顷奔流,千里碧空,一望无际的江面承着满月,波光粼粼好似盔甲上铺陈的银片,随风翻转出姿态各异的潮汐,撑篙渔夫唿哨而歌,嘶哑悠长,一抹油灯在月下若隐若现。 在更远处是人影绰绰的大场面——灯火通明,高大如楼的航船缓缓离港,主桅扯着麻织帆布呼啦呼啦地兜住风,弯曲的大帆如同用力张开的巨弓,立于后的五面副帆吃足了风,各个张到最满,桅杆都微微躬身。 几声仓促的吆喝过后,船锚牵升,尖底划开江水,小船渔夫纷纷避让,那波涛好似飓风来临,扬起的水花在空中结晶、舒张、落下,像海棠花一样只争朝夕。 两人立足江边,长久无言。23sk. “那是前往西南的客运船,‘碧海号’,我当时便乘这艘来的,它在江南停靠半个多月,正到了要返航的时候,李尹贞将我们送到此地,定是让我们乘船快走。” 万山总算回过神,佩服道,“神机妙算,她果真是仙人!” “她有说过自己是仙人?”海云觉得方才的经历犹如一窥仙界,如梦如幻。 “在你昏睡时,我与她短暂交流,她说自己‘并非仙人,却胜似仙人’,总之她的言语暧昧、模棱两可,就跟你刚才听到的一样。” 海云点头,回想李尹贞的只言片语,尚有许多谜团。 万山既然搭乘过那艘巨轮,他就让她想个办法上船,自己则思考那些话的含义。 她撇嘴:“还有什么办法,偷偷登船呗!” 12 · 渡江南 潜入硕大无朋的巨轮不算难事。 趁着夜色和船夫倦怠,海云和万山踩着轻功,在江上举办了一场心照不宣的竞赛。 他们蜻蜓点水,踩出层层涟漪,几乎同时抵达甲板,随即遁入阴影。 因为先前乘坐过此船,万山轻车熟路,像回了家一样,带着海云藏进船舱。 她告诉海云,来时货仓中堆满了西南特产的蜀锦、剑南春和木箱装载的美玉南红,折返时货物少了许多,摆放整齐的江南织物、金铜、玳瑁甲片和成捆的楠木等用绳索牢固,里头没有一丝火光,仅凭月光很难看清周围。 “每日卯时、酉时会有专人巡视船舱,其余时候都不会有人进入。” 万山盘膝坐定,皱眉摆手。 “舱底果然还是潮湿了些,从此地乘船出发是逆流,即便顺风,抵达虚清派少说要一个月,我们不能一直躲在里头,等到了臧谷港买两张船票,如何?” “应当如此。”海云点头称是。 他只想尽快前往密麓霞府,若是因逃票而惹上官司可不值得。 之后确认“化灵丹”秘籍还在她身上,就不再多言。 两人都是死里逃生,又意外进入神秘墓穴,不知昼夜颠倒了几天,颇是虚浮懈怠,无论体力、精力都消耗巨大,现在总算能稍微休憩,不约而同靠在丝织品堆积的小山上,当床用,思考经历的一切。 巨轮像悠悠的摇篮,海水拍打船壳,听上去格外优美,仿佛有位隐士身着薜荔衣,浮舟吹笛。 单是放空大脑,便感到昏昏欲睡,抬头注视渗过缝隙的微光,想刺眼借此打起精神,但无论怎么努力,睡意都如排山倒海般涌进大脑,眼皮根本撑不起来。 朦胧地注视周围,很快就听到万山哼出舒缓的呼吸,她睡着了。 他兀自想:“也不知她是粗心大意还是太过劳累,虽然身处货舱,但终究算得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进入梦乡,或许她完全信任我了?在她心里,我无外乎是一心求仙的傻子吧。” 他心绪千里,露出似有若无的笑。 翻个身,不再想万山的事,而是回忆李尹贞的话。 “暂且认定李尹贞就是仙人,否则无法解释那酷似魂魄的形体,她说过‘九百年了’,难道早在九百年前,她就被……困于墓穴之中?可她分明有摧毁墓穴的强大力量,为何会身陷囹圄呢?” 海云思索种种可能,并分条缕析将言语内展现的信息一一列出。 在那段漫长的独白里,李尹贞透露了太多秘密,仿佛道破天机。 最令海云注意的有三点: 一、李尹贞说他“定能踏入仙途”; 二、“五侠颂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三、那些黑雾并非李尹贞操控,而是被她压制,名叫“噬灵”。 至于其他信息,虽然同样有用,但海云实在没体力再细细考虑,打算等万山醒来再做商议。 他伸出大拇指,随后是食指,再是中指,一、二、三……默默在心里数着,像是把这三点烙进心底。 第一点尤其令他激动,体内的睡意竟一时扫空,大脑格外兴奋。 “你定能踏入仙途”如同一句咒语,他血脉偾张,惨白的月光仿佛都变得鲜红了。 毫无疑问,自落选净礼仪式结束,这是头一次感到如释重负。 直到睡着以后,那弯翘的嘴角都不曾落下。 一夜无话。 翌日,躲过了船夫的检查,见人都离去,他们立刻交谈起来。 “从这到臧谷港多少日程?” 海云知道臧谷港是长江上游臧谷城的大港口,交通便利、四通八达,终年麋集繁多的客货船只,来往马车、行商更是络绎不绝。 臧谷城作为江南的人口重镇,让海云颇有藏木于林的安全感,他依稀记得儿时曾跟师傅去过那地,走陆路需三天。 如今他们乘坐巨轮,虽然恰逢东南风起,但毕竟逆流,主要动力还是来自船夫摇桨,时间恐怕会长一些。 “大概四五日的样子,我记不太清了,当时没注意。我们还是谈谈李仙人所言吧!她说‘五侠颂仙’为真,那便意味着家父有救了!” 海云犹豫地点了点头:“嗯……话是如此。” “难道不是?”万山不太高兴,厉声反问。 “哎,都不知该从何说起,那位李仙人似乎活了九百年,还可能更久!——如此修为居然被困在山底墓穴,实在令人费解。” “嗯嗯。”万山很敷衍。 “在她用仙术送我们到江边时,我留意观察周围,不曾想,那座墓穴居然就在游云峰的山脚。我在游云生活十余年,大大小小的山脉、泉水、灵地和洞府都探索过,可从未发现那座墓穴,如今想来着实让人脊背发凉。” 他熟悉游云峰的一切。 在外人看来,游云峰是擎天高山、直通仙界、云岫威严,可他从小被游云派抚养长大,觉得重峦叠嶂不过尔尔。 他熟悉哪座山上会结青红的梅子,哪座山上流淌着甘甜可口的泉水,哪座山上藏着处处留情的男女,也知道日出日落之时游云峰的山影会如刀刃般割断大地。 可他从未发现那座墓穴,甚至从未听过李尹贞的传闻。 那可不是别的地方,正是游云峰脚啊! 要知道,探索千年墓穴绝对是极好的消遣娱乐。他和侪辈都很年轻,充满了探险的劲头和力量,绝不可能错过这种地方。 万山轻声道:“我觉得那座墓地藏得很隐秘,石门绝非常人可以撼动,何况外头遍布了树藤绿萝,除非有心寻找,就算再藏个九百年也不是问题。不过,九百年……” 九百年太长了。 海云默不作声,心头的某种信仰似乎在悄悄崩塌。 他要修仙,往后的人生注定以百年,甚至千年为期。 漫漫长路,能耐得住孤独吗? 如果不慎沦落到李尹贞的处境,能忍受吗? 想到这,他觉得邀请万山一同修仙也未尝不可,起码有个伴了。 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万山早就坦言不想修仙,他不想当个苦口婆心之人。 她继续说道:“遥想九百年前还是人仙妖魔各自征战之时,没有文献,只有传说的时代。她从那时就困于墓穴,暗无天日,这些年始终独自一人?” 玉走金飞、星霜荏苒,想到这长得可怕的时光,海云感到压抑。 “先不说这些了,听得人胸口闷闷的。” 海云自讨没趣,摆手岔开话题。 “既然‘五侠颂仙’为真,那‘化灵丹’应该也有用。你那位杭师傅真有办法解开吗?连白无双都没办法。” “白无双所言就一定为真?” 万山对杭黎璎很自信,对白无双更加嗤之以鼻。 “白无双不过是靠着仙赐法宝狐假虎威,再说了,他可能早就偷看了秘籍呢!” 看万山没有细说杭黎璎身世的打算,海云无可奈何,把希望寄托在身份不明者上,他心里没底。 他让万山把秘籍拿出来,想再尝试能否解开,结果又费了半天时间。 秘籍外总有一层薄雾围绕,任凭他用多大力气也掰不开,简直像是用徒手撕开顽石,只有超出凡人的蛮力才可能打开秘籍。3sk. “这东西大概就是仙气、或灵气……”海云指着稀薄的雾说道,“跟墓穴里见到的李尹贞和黑雾应该是相同类型的东西。” “嗯。大概是吧。” 万山对修仙无感,她分不清仙气和灵气,听说还有真气。反正都是呼吸进出的气,何必取那么多称呼,麻烦死了。 她兴趣缺缺地看着海云,在黑暗中,那对稀罕的灰眸如猫眼一样灵动,仿佛能从里头透出光来。 小时候她常常因这双异于常人的怪瞳而被同龄人嘲弄,也因此,养成了她那离经叛道的性格。 “‘噬灵’……”海云沉迷在自己的世界,“李仙人说那些冤魂是‘噬灵’,也就是专门吞噬灵魂的鬼怪喽?为何它们吞走了师傅赠予我的匕首?” “那匕首是什么来历?” “我八岁那年,师傅赠的防身武器。那些日子师傅得到旧友赠送的玉石,随后就请工匠打造成玲珑浑玉珠镶在匕首柄上以作纪念,不过用起来有点儿硌手,剩余部分似乎被他用作装点家具了,我记不清了。” “你从小就在游云习武?没有家人?” 海云低垂眼帘:“我五岁那年与父母分别,独自上山,从此不曾见过他们。” “这样啊……” 海云平静问道:“你知道那时江南发生了何事?” “十二三年前?” 海云点头。 万山恍然大悟:“高昉叛乱。” 当年,镇守阳龙城的龙骧将军高昉遭皇帝段茕猜忌,皇帝要求他回京担任闲职,颐养天年。高昉担心一去不复返,于是抗拒圣旨,以抗击东海倭人贼寇为由留任阳龙城,此举加重了皇帝对他的猜忌,致使君臣之间嫌隙愈发扩大。 一日高昉骑马穿过阳龙城集市,听见童子吟唱歌谣:“端殳折,草无回,艳阳高,方可升。” 高昉知道歌谣传入京城,自当引来杀生之祸,于是立刻回府,当即起兵造反,以“清君侧”之名进攻京城,而游云峰东方绵延千里的丘陵地带就成了战略要地,一时间涂炭生灵、大地萧条。 战争之后的事便众人皆知了。 高昉的割据政权被击败,满门抄斩;段茕在宫廷政变中遭毒害,勉强捡回性命后失足落水而亡;辅政大臣王孟、左将军王疏两兄弟扶持年仅八岁的小皇帝段戬登基,自此把持朝政十年有余。 时过境迁,如今皇帝成年,为掌控实权,京城乃至天下恐怕又少不了一场动乱。 海云还想过修仙避世,现在看来,逃不了了。 “当年,和别人一样,我家也卷入战争,高昉四处征兵,我的两个哥哥顶替父亲上前线,再也没了消息。许多人逃进山林躲避战乱,可那时山贼猖獗,趁火打劫,父母只好领着我和妹妹去游云寻求庇护。 “但游云避嫌,谢绝一切来人,所幸当时还未成掌门的师傅见我有习武前途,才接纳我独自入门…… “两年后,战争就结束了,我收到父母的来信,当时年幼无知,觉得他们是弃我而去,就不愿与他们联系。等懂事后再回想起他们,又觉得自己修炼多年未成正果,无颜见人,决心至少要踏入仙途再见他们,结果——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海云落寞苦笑。 “他们一定认不出我了。” “胡说,怎会有父母认不出亲骨肉的?你父母乃大运之人,你早就该回去一程了。” 海云目光炯炯:“等此事办完,我就回去找他们,让他们亲眼看看成为修士的儿子,成为修士的哥哥。” 万山含笑不语,心中却是满意。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海云问道。 万山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父亲曾狩猎为生,不过是个大器晚成的猎人。” “猎人也能大器晚成吗?”这说法听着新鲜。 “要知道,善良的猎人是捉不到猎物的。” 她仰望甲板,语调柔和,打开话匣子,说起了从前—— “小时候,我喜欢跟父亲上山捕猎,那林里多得是麂子和大角水牛,我跟在父亲身后在森林里寻找麂子的踪迹,它们跟人不一样,是喜欢走回头路的动物,只要发现麂子的脚印,在周围布上套就能抓住它们。 “可父亲太心软,他用的网是缝缝补补的,稍微挣脱就能跑掉,每当他看到被麂子后蹄踹烂的麻绳网,都格外释然,简直生怕麂子落入陷阱;而且他也从不用弓,嘴上说着会惹到大虫,其实就是不想射杀麂子。 “傍晚,猎人归家,别人家的男人背着麂子和水牛,小孩拎着兔耳朵,唯独我们两手空空,几乎次次如此,母亲气不过,又恰恰喜爱父亲,喜爱他的善心,爱得不得了,两口子只是拌嘴。邻里的好心人会把猎物送到我们家——父亲儿时浅学了岐黄之术,治好许多疑难杂症,在乡里攒了点名望。” 她眼眶有些湿润,气息蠕蠕。 “后来…… “母亲产厄去世了,弟弟也没活下来。那以后,父亲的心就冰冷了,他开始杀麂子,先是用陷阱,过了一年半载,他不满足守株待兔,而是主动猎杀动物,于是背行囊、持弓箭,一进森林就是十天半个月,他很有耐心,寻踪布陷,射杀宰割,之后拖着野兽的尸体回来,浑身血腥,洗不掉味。有一年乡里有虎食人,他还上山杀了两只,野兽自此不敢靠近道路。” 她低下头,凝视舱板。 “他跟我说,他恨自己,如果当年他多捕猎,让母亲多吃肉,她就不会难产死了。” 海云喉咙有些哽噎,一时说不出话,只得抿嘴点头,表示自己还在听她说。 “没过多久,他就把我送入密麓霞府,要求我学习武艺,强健体魄,好活久一点,我都认真照做了。这些年我功法大成,算是了却他一桩心事,他不再沉默寡言,很少再上山捕猎,平日就去森林刨草药,给门派提供药材,过得有滋有味。” 万山喃喃细语,“本想着他能回归正常日子,没想到有突遭横祸,不知染上了什么怪病,实在命苦……” 海云郑重其事道:“放心,我定会把秘籍送到密麓霞府,就算拿刀逼迫,也要让那欧阳靖熙炼出丹药!” 万山破涕为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可别吓着他,那家伙连剑都提不起来!” 13 · 温柔乡 这是住船舱的最后一夜,明天早上,船抵达臧谷港,他们就能光明正大躺进上层甲板的卧铺了!想到这,海云高兴之余还有些惋惜,船舱虽昏暗,但和万山相处的五日却多姿多彩。 他们每日趁夜色潜入储仓和伙房,点燃灶台,翻炒炖煮一些刚刚运上船的新鲜食材,当然了,海云只负责初步处理。 万山不愧是跟杭黎璎学艺,厨艺很精湛,光是作饼就会用炕、烙、烤三种手法,她出手的煎饼犹如精巧的针线活,鸡蛋、葱花和油盐均匀扑撒在盘鏊子上,内厚皮脆的煎饼变戏法似地出现在眼前,那金灿灿的薄边像太阳的光轮。 两人兴致高时会卷上几根大葱,蘸一勺甜面酱,早上入口,太阳落山时都忘不了那香味。别提还有锅贴、小麦糊嘟、猫耳饺…… “就地取材原料有限,不然保准你这几天不吃相同的菜。”万山热衷烹饪的程度远超海云想象,“等了这么多天,总算有机会弄面食了,想到师傅做的阳春面,那才叫好吃。” 当晚,他吃着葱花拌面笑道:“要不是你有一身杀人的功夫,定能成为人人追求的贤妻良母。” “哼。我可不轻易杀人,只是为了防身。” 她脸颊微红,语态却张狂道,“能迎娶我这样的贤妻,可得积几辈子的德——别扯有的没的,快吃!得早点儿把碗筷放回去。” 海云囫囵吞枣,没能细品实在遗憾。 他放下碗,把筷子扔到舱板上。 万山双手叉腰,纳闷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看着沾有汤油的筷子滑向前,在深褐木板上留下浅浅的一道痕迹,不禁颦蹙。 海云回答:“有个家中以捕鱼为生的师弟告诉我,海上饮食都很讲究,吃完后要把筷子扔到地上,筷子向前滑动便是‘顺风顺溜,龙王保佑’。” 万山目光闪耀:“还有这种事?那我也得扔喽?” 海云笑道:“当然,船上最忌讳把筷子横在碗上,因为那就像搁浅了一样。” 她于是连忙照做,筷子也在倾斜的舱板上滑了一段,她还顺带合掌闭眼,念了句“顺风顺溜,龙王保佑”。 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过了好一会儿,海云缓了口气,终于下决心问道:“你真不想成仙?” “不想。”万山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但还是压抑住心中的情感,摇头反问,“你又为何要成仙?” “为避人间疾苦,但求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后又为何?” “逍遥度日,游历天下。传说世间纵横十万里,上下更是万米不止,天上有仙宫,地下有地府,不成仙,单凭人生百年,怎能阅尽?” 万山摇摇头:“想躲避疾苦,你可知仙途亦是遍布荆棘?我师傅虽不是仙人,却曾一窥仙界苦难,居心叵测、勾心斗角不比人间简单;想长生不老,你可知永生和复生一样是逆天道而行?——都不过是黄粱美梦罢了。天人尚有五衰,何况凡人成仙?至于逍遥度日、游历天下?天下无非山水人物,百年如此,这千年又何尝有变?上古黄帝开枝散叶,颛顼、帝喾各领一方,朝代更迭、帝皇易位、盛衰兴废,就算阅尽世界也不会有新鲜事,何必煞费苦心?” 海云稍稍一愣,被万山舌绽莲花之势震慑了许久。 他旋即说道:“我早知仙途坎坷,也知道仙人曾经是芸芸众生、仰慕苍穹的一员,仙界结党倾轧、虎斗龙争,那是追求天道之路上必经的磨难,没有超人之心,怎能修炼成仙?在人间历经磨难者众多,但千辛万苦却无回报者更不计其数。然而仙途何等坦荡?失败者沉沦,成功者晋升,戒律神圣、道法严明,修仙自然能避开人间疾苦。 “再说长生不老,无上君八百年前加冕为王、一统仙界、掌控天道,如今也未见衰颓,八百年,即便不能再久活,也足够我走遍天下江山,收尽沧海桑田。世事更迭、日新月异,千年前的人们可曾见过如此坚实的巨轮?可曾发现西北的广袤山川和荒漠?可曾提着火种在宫寝中自由穿梭?还有,千年以后呢?凡人无法看不到千年后的未来,仙人却能见证一切。改朝换代只是万物发展巨浪中的点点涟漪,将来事,谁能说得清?”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一场文斗的消耗比武斗都来得大,只觉得脑袋胀嗡嗡的,纷纷皱紧眉头,绞尽了脑汁想驳倒对方。 万山噗嗤一笑,正欲说些什么。 突然,巨轮骤顿,像是被强制停在江面,两人差点没站稳脚跟摔倒在地。 海云以为有人劫船,又想到这船规模巨大,载的都是贵重物品,士兵众多,打劫也不会打到它头上才对。 可是,不管发生什么,躲在这里不是办法,万一被人发现,连退路都没有,他们得站在开阔处,至少走投无路时能跳江逃了。 海云把这番想法说予万山听,她也就同意了。 两人于是偷偷摸摸爬出货舱。这艘巨轮有四层,一层甲板,二三层是客房和伙房,货舱则在最底。 他们刚来到二层客舱,就听到上方甲板传来窸窸窣窣的步伐,一个破锣嗓的船夫似是在献殷勤。 那渔夫的声音太特别,海云虽没见过此人,但牢记了这个声音,听他语气轻松自然,便知不是被劫船了。 没多久,甲板上的人越走越近,他们总算听见了那伙人的谈话。 “……各位大侠,如今二层客满,三层房间诸君尽可挑选。” “好,就请带我们兄弟几人去三层。”3sk. “得嘞,不知是否需要伙食?我可以叫伙计起来给诸位做些填肚子的食物,只恐怕不合胃口了。” “不必麻烦,我等千里迢迢也颇为劳累,只想尽快休息。” “好、好,这边请。”船夫的笑像江上的一阵飓风,嘶嘶咧咧的,“早听山馗派忠厚磊落,和蔼近人,百闻不如一见。” “嘘!不许多言!” “明白、明白。” 说话时,三三两两的身影从甲板走楼梯下来。 海云和万山躲到角落,观察那帮来人。 他们身着普通的青灰武袍隐藏身份,几乎各个神情倦怠,步伐拖沓,一看就舟车劳累了多日,竟无一人察觉自己正被黑暗中有两对眼睛在打量。 “草木皆兵了大半个月,总算能稍微安顿几天了。”一个山馗派弟子伸懒腰。 为首的男人厉声呵斥:“师尊叮嘱,这次护送绝不能有一点儿差池!不可怠慢!” “是……”说话人有气无力,“再熬他个半个月罢!” 山馗派远在京城,离江南有千百里路,这行人想必在执行非常重要的任务。 他们看起来散漫无比,惯用手却都摆在武器上,外行可能看不出来,但海云知道,他们随时能摆好架势进行战斗,大概是狭窄的船舱给人以安全感,使他们的注意力没上船前集中了。 等人离去,海云才慢慢朝万山摇头:“跟我们没关系,回去吧。” 回到底舱,万山问道:“他们在护送什么?也没见他们带了什么宝箱之类的东西。” “或许是护送人。” “去哪?” “我怎么知道。不过怪了,眼下不到一月就要举办颂仙会,他们居然走水路去往相反方向。而且,你可知领头人是谁?” 万山摇头。 “那人是山馗派青年一辈的佼佼者彭腾,去年颂仙会他就在场,我见过他。今年不出意外也是他率领晚辈参加,这时候去西南……” 海云顿了顿,猜测道,“是去虚清派?有人说半个月水程,应该和我们目的地接近。” “八九不离十了。”万山纳闷,“山馗难不成弄错了颂仙会召开的门派?” “怎么可能。前年才在虚清举办,任谁也不会弄错。”海云否认,心中疑惑却有增无减。 江湖五大门派由于地理位置远近的缘故,游云和宁火、金莲和山馗来往频繁,虚清因地处偏远而险峻,四派都罕有拜访。 如今山馗出动这么大的阵仗护送某人或某物,又是趁着夜色上船,行事隐秘,让人不产生疑心都难。 他再联想到宁火掌门邱无思死的蹊跷,万山盗走秘籍的顺其自然,总觉得有无形的力量在摆布一切。 要知道,万山属于密麓霞府,相当于是虚清派的人。现在,山馗众人又要去虚清。 莫非…… 14 · 杀机现 海云说:“有件事要再确认一遍。” “什么?” “知道你要窃走秘籍的,只有两人?” “嗯。” “他们不会告诉别人?” “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海云本要说出猜想,但想到万山立场模糊,还是留一线为妙,于是嘴上说没事,心里却有种种推测,留她在一旁不满白眼。 其实她足够聪明,肯定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 “五侠颂仙”其实有下文,是关于五个法宝的。 其中金莲派拥有一座纯金打造的莲花台,通过某种方法端坐其上就能直达到仙界,也叫“接引莲”,摆在金莲大殿前; 虚清派拥有一处充满灵气的药园,在那里生长的植株草药会比寻常的长速更快、质地更佳,但无人见过; 宁火派拥有能修炼“化灵丹”的秘籍,一直存在藏经阁,供后人观仰; 山馗派拥有能召唤仙兽“山馗”的宝瓶,听说在历代掌门间传承,至于“山馗”,至少从未出现人世; 至于海云所在的游云派,则拥有一纸操纵气流、腾云驾雾的符箓,同样没人见过。 五个法宝各显神通,造就当今天下五门鼎立的局面。 现在,万山已窃走宁火派的法宝,如果山馗派将自己的法宝送往虚清,那虚清派就拥有三个法宝了,这可是几百年来不曾发生的事。 有人在暗中收集法宝?要做什么? 李尹真说过,五侠颂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是一切的源头。 这里头果然有蹊跷…… 海云一思考便足足有一个时辰,万山早自讨没趣,抱着软枕躺进绢布堆里酣睡去了。 “她还真是不设防。” 海云喃喃了几句,觉得以万山的性格,如果真想拿到五个法宝,早就光明正大说出来了。 “算了,静观其变吧。我与彭腾去年有一面之缘,明早装作偶遇,兴许能打听到什么,不过又要小心宁火那边,还是不暴露身份为上策。唉。醒来再说吧……”23sk. 想着想着,海云也睡了过去。 * 与此同时,江面水浪静静朝东面推着,灯火阑珊,巨轮遮了月,像披上了黑黢黢的轻纱。 一道如风般的魅影从岸边闪现,他没有踏水而行,而是脚踩一道剑光,御气飞上了甲板! 更可怕的是,魅影穿过桅杆和帆布,手举火把的船夫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只看到火焰忽然一边倒去,似是有阴风涌动,随即恢复正常。 船夫打了个哆嗦,“真他娘的冷。”他有些犯困,揉着眼睛,凭栏侦查周围。 魅影悄无声息,潜入客舱,一层,二层…… 停下脚步,身形渐显。 “是这了。” 蒙在黑纱下的脸浮现出癫狂的笑。 他来到第一间客房前,手指上下一划,木闩就咔嚓裂成两段。 躺在床上的山馗弟子从梦中惊醒,猛然起身,拔剑御敌。 可惜,剑芒尚未出鞘,人头便落地了。 血溅出的利落弧线,从地板划到舱顶,温热而鲜红。 表情愕然的头颅眼看要滚滚落地,只见魅影弯腰伸手,竟凭空托住头颅,把它放回原位,安静极了。 魅影走上前摸了摸尸体,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从腰间拿出酒葫芦大口猛灌,然后摇头晃脑迈向下一间…… 屋内,彭腾正和同为山馗弟子的伴侣鱼惜息低声交谈。 “你这几天辛苦了,今晚好生歇息,我来守夜。”彭腾难掩爱意,一改方才严肃,变得柔情细语起来。 鱼惜息抬手抚摸他的脸颊:“我不累,倒是你这半个月憔悴了许多。” “没办法。师尊把此事托付于我,我自当尽心尽力,只是不知这木匣有何奥妙。” 他拍了拍藏在胸口衣襟下的护送物。 鱼惜息美目流情,把彭腾推到床上,贴着他耳朵道:“我们只管把东西送去虚清,其他事不必多虑。” “也是。” 彭腾这才舒展眉心,朗笑两声,让出身位把鱼惜息搂入怀中,正当二人解衣欲亲热时,鱼惜息突然制止他褪去她的丝绸兜衣。 彭腾坏笑着把手绕到她肩后:“怎么,累得没力气了?” 鱼惜息盘腿坐正,神情不像在找趣:“可有闻到腥味?” 他一脸扫兴,知道自己这位清高的师妹不喜强求,只好装模作样地嗅了嗅:“轮船上鱼腥味自然重。” “不是鱼腥……”鱼惜息穿好衣物。 “是血!”“是血!” 两人异口同声,大惊失色,立刻翻身下床。 他们无愧于多年伴侣,瞬间就靠背站定摆好阵势,不漏死角防住了所有方位。 彭腾脑中的春意一扫而空。 他向门口探了一步,再上前一步,外面除了海水和船橹击水,还有一种有节奏的咚咚声,再没别的动静了。 “我开门了?” “嗯!”鱼惜息气势很足,让他安心。 他还怕鱼惜息遇到这种情况会慌了阵脚,现在看来,自己的担心显然多余了。不亏是他所爱的女子,果然非比寻常。 彭腾抽出门闩,把因受潮而变软的木门拉开,走廊黯淡无光,只是尽头的楼梯处有竖直而下的银月,他马上看到前面几扇房间门随船吱呀摇晃,咚咚声就源自它们,像招魂的手一样诡异。 门前,都有滩泛着黑光的粘稠液体。 血…… 人血! “敌袭!敌袭!”他大喊。 无人回应。 他心凉了一半。 “惜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杀手无声无息杀光十三名山馗精锐,若非血味太重引人注意,他和鱼惜息恐怕都枉死床笫了! 面对这样的敌人,他们怎么可能是对手? “杀人了!杀人了!” 他一边大喊以求帮助,一边拉着鱼惜息的纤纤玉手往甲板飞奔。 鱼惜息好轻呀。 他猛然回头,但见自己抓着的,一只孤零零的手臂! 鲜血斑点把剔透如脂的手染得黑红。 “惜息!” 彭腾瞋目裂眦,顿时涌出两行浊泪,他急停,转身,仿佛每一步都能地动山摇,整艘船伴随他的怒火而跌宕。 “是谁!谁?!” 怒吼过后,回声渐止。 只见身披黑氅的魅影从他们的房间走出。 他好高。 彭腾在敌人面前是那么渺小,本就寒颤的心瞬间坠入冰窖。 魅影即便微微弯腰,头也抵到了天花板,巨大的阴影瞬间膨胀了整条走廊,让人无法喘息。 魅影右手扶着鱼惜息的纤腰,肩膀扛着她还剩的左臂,闲庭信步,充满亵渎之意,黑纱下是冷冷的邪笑。 鱼惜息还活着! 彭腾魂牵梦绕的眼眸,如今被痛苦和恐惧占据。 “彭腾……救……救我……”她乞求着,泪水和鲜血同时从身体里流出。 “惜息!” 彭腾脑袋一空,拔剑冲向魅影。 15 · 碧血案 宁火谷某一偏僻处。 杨眠在狭窄的屋内踱步,窗户被竹扁封死,只有切成竖条的光透进来。 从早些时候开始,屋外就喧闹不休,弟子们来去匆匆,言语间尽是焦躁不安。 外面肯定发生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到底怎么了? 杨眠因被贼人蒙骗,武弦罚他禁闭一个月,直到颂仙会前才能出去。这才刚过去一周,外面就乱成一团了。 他担心是海云被白无双抓回来了,若真是如此,他还得出去给海云脱罪才行! 可他自身难保,该怎么打听外面的情况? 每日准时送饭的弟子嘴巴都很严实,从不多言,就怕惹是生非,绝无可能从那帮小子口中得到消息。 唉!也不知海云后来去了何处。他真和那女窃贼同行了?难不成那小子喜欢上女贼,死心塌地跟着她走啦? 现在想来,女贼的灰眸实属稀奇,长得也算端正俏皮,鬼灵精怪,他们好像有过眉目传情,莫非真有恋情…… 杨眠的步伐是越迈越大,怎奈房间就那么点儿地,心中的郁闷完全无法舒展。 已不记得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正当再次迈向房门时,突然听到钥匙旋锁的声音。 奇怪,现在还没到午饭时间,今天送饭菜来得这么早?果然有大事发生! 他连忙走近大门。 等待他的不是饭菜,而是离雅君、芊芊和另外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子,排行第四的师兄。 “现在是怎么回事?”这些天总算看到熟悉的面孔,杨眠连忙发问。 离雅君说:“情况紧急,没时间给你面壁思过了,跟上。” 说完,她立刻转身,脚踏轻功奔向武弦的住所。 武弦找我?杨眠很是紧张,而且根本猜不到缘由,姑且跟上离雅君再说。 一连几天没活动筋骨,轻功有点生疏,踩了好几步,终于找回以前的节奏,轻盈如仙,奔赴高处峭壁,这才有以往二师兄的英姿。 “掌门,雅君和二师兄他们都皆到了。” “让他们进来。”武弦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走进屋内,杨眠吓了一跳。 此屋本就位于山阴,即便晴天也昏暗无比,如今居然连一支蜡烛都不点。 他很快明白了原因。 武弦相比前几日更加憔悴,那样子简直像被重病缠身,已至绝境,为了不让旁人看出自己身体虚弱,才刻意遮了外面的光,使屋内接近漆黑。 可这是掩耳盗铃,怎么瞒得过杨眠这等实力的武者? 杨眠不用看清武弦的样貌,只需听苟延残喘的气息就明白,他时日不久了。 “掌门,你这是……”连芊芊都忍不住发问。 “不必管我。”武弦语气平淡,每个字都不大清晰,能听出他说话要费很大力气,“雅君,你来说。” 离雅君同情地看了武弦一眼。 这些日子她都忙于照顾武弦的衣食起居,对他的身体状况再了解不过,而且她从武弦口中得知了真相。 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她发出的不易察觉的叹息非常颤抖,然后,整顿心情说:“相信诸位今早都听说了那个传闻,臧谷城来信,证实传言为真。” 屋内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当然,除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杨眠。 杨眠刚想发问,离雅君就用眼神制止了他。 “各位没有听错,从京城山馗派来江南的十五名同道中人,在巨轮‘碧海号’上惨遭杀害,无一人幸存。” 众人不语。 杨眠表面镇定,内心却无比惊惧,十五名山馗弟子遭人杀害? 江湖这么多年海波不惊,从未有过如此大的血案!这番杀机究竟是何人所为? 他窥测旁人,看出大家都对真凶无头绪。 离雅君继续道:“京城震动,已特遣领军前来督察此案,暂定名为‘碧血案’,我宁火派靠近臧谷城,此事又与江湖纷争扯不清干系,于是陛下手谕,令我们派遣弟子前往协助调查凶手,明日启程,屋内诸位皆是宁火出类拔萃的高手,谁愿自荐?” 又是一阵沉默。 那可是十五名山馗弟子啊!又不是一人被杀。十五人被杀,凶手还行踪不明,身份不详,这足以说明凶手的功力远超普通武者,试问在座谁有把握不反遭其害? 即便杨眠,也要在心里掂量掂量。 他是想趁机出谷寻找海云下落的,可万一自己遇到杀手,能全身而退吗?他没把握。 “被杀的十五人,其中可有大家都认识的人?也好让我们估摸一下凶手实力。”一人提问。 离雅君深吸口气:“彭腾、鱼惜息两位大侠皆殒命,其他人也皆是山馗杰出的后生。” 全场哗然。 彭腾可是实力和武弦相当的武者,除了各门派里深居简出的护法、掌门、长老等老妖怪,三十左右的青年一代中,他自当卓尔不群。 而且他和鱼惜息琴瑟和谐、水乳交融,修炼出的双人剑法“鱼腾跃汛”,早在许多年前剿灭魔教中人的战役里就大放异彩,威震江湖,他二人结伴而行,就算面对半仙都有回旋余地。 有人想到这,惊呼:“是仙人杀了他们!?” 立刻有反驳声道:“除非犯下弥天大罪,否则仙界不会降罚凡人,这是千百年不变的天道。你难道是说,彭鱼两位豪杰犯下了滔天大罪?” “就算他二人惹恼了神仙,也不至于另外十三人也被杀吧……” 杨眠问:“他们南下,是来参加颂仙会吗?未免太勤快了些。” 离雅君欣赏地点了点头,其他人都在做无谓的大惊小怪,只有杨眠还在认真思考。 她回复:“他们乘的‘碧海号’是从东往西驶向西南地区,跟颂仙会方向恰恰相反。” “那他们此行为何?” “我已修书一封到京城询问缘由,暂时不得而知。” 一名老者起身道:“这么多高手尽数被杀,他们间的恩怨,我们何必掺和?一屋子人就算去了,也只会白白丢了性命,老朽不奉陪!” 他话音刚落,更多人点头随之离去。 即便留下的人也多半犹豫不决,一方面是碍于面子,一方面又心存侥幸,想着万一能逮到真凶,必能受朝廷重赏。 离雅君依旧面挂微笑:“不强求各位。我深知此行之危险,愿以身作则,亲自前往。” 一直没有动静的武弦霎时抬头。 他的目光捉摸不定,直直地凝视离雅君许久,但到最后,他都一言不发,仅是重新低垂了脑袋,看起来无精打采地听剩下的人讨论。 ——杨眠把这一幕看在心里,若有所思。 “有谁愿与我同行?”离雅君没看武弦一眼。 “雅君姐,我要去!”芊芊举手道。 “我也去。”杨眠说。 “算上我吧。”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屋内角落传出。 原来白无双也早被武弦请来,他收敛气息,众人竟毫无察觉。 杨眠暗暗想:白护法不该去追查秘籍下落吗?怎么还留在谷中? “还有人吗?”离雅君眼中闪过惊讶,但稍纵即逝。她环顾周围,得到的都是默然摇头的答复。 她并不意外,也不希望其他人跟来,这些人修为不足,去了也只会拖后腿,唯一让她不高兴的是,四师兄不知何时偷偷溜走了。 16 · 叶藏林 碧血案,是现在官方的叫法。 尽管已经远离那艘不详之船,海云还是心有余悸。 昨天晚上,他比万山先发现事情有异。 当时,一滴尚存余温的血珠正正落在脑门,海云顿时惊醒,意识到平日里闻惯的海产鱼腥味中掺杂了一股不和谐的气味。 是不断流出的血,新鲜的,人血。 显而易见,血是从三层流下来的,他很快猜到是山馗派的护送队出事了,楼上没有声音,要么是全部遇害,要么是离开追凶了。 他连忙叫醒万山,两人马上得出结论—— 逃! 他们再三确认上面已经没有任何气息后,才推开木板爬出船舱。 紧接着,就目睹遍布鲜血和残肢的走廊,许多染红了的脑袋瓜子在血海里随波荡漾。那些脑袋简直不像脑袋,无助地在血泊中晃着,恬静的,慌张的,愤怒的,恐惧的,犹如众生相。 两个年轻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即便是最残忍的魔道中人,都会忍不住战栗。 恰巧船身后倾,其中一颗头颅面露狰狞地扑向他们,黑红的颈骨啪塔啪塔敲着舱板,那蹦跳的模样像被鬼魂附体,把万山吓得不轻。 她左手把海云的手臂抓出个红手印,右手紧紧捂着嘴巴,差点呕出来。 海云也怕得要死,但万山在旁,他鼓舞勇气才挪动双腿,故作镇定捱了过去。 凶手杀人干净利落、目的明确,只杀头,不做多余动作,没给山馗派一丝反击余地。 以凶手的实力来说,他肯定知道舱底还有两个活人,但他对目标之外的人没有任何兴趣。 换言之,那人绝非杀红眼的疯子,而是心思缜密的猎手。 凶手很清楚,生活在北方的山馗弟子不习水性,必然在登船后放松警惕,他们会被一个个分开,住进早已立下墓碑的坟场,在如摇篮般荡漾的长江上长眠。 早晨,船夫才报案,碧海号最终停靠在臧谷港,士兵封锁周围,官吏纷纷登船调查。 海云觉得,他们在舱底躲藏时留下的痕迹一定躲不开那帮人毒辣的目光,他们说不定会被认成血案的真凶。 虽然情况麻烦,但总比被真凶杀死要好。 他再三回想,自己应该没遗落会暴露身份的东西。 现在,海云和万山正坐在臧谷城一条大街东侧的茶楼里,俯视街头人头攒动,不时有武器精良的士兵匆匆穿过人群,往返于臧谷港和衙门。 这条大街宽盈四丈,两边摊点商品不下百家,玉珠华服、美味佳肴、烟花风月应有尽有,好不热闹。 胭脂水粉、汗臭羯膻、阳光和鱼腥……这条街仿佛漂浮于气体世界,梦幻而丑陋萦绕着所有人,他们或许意识到了,但都陶醉箇中。 万山脸色很苍白,说是不习惯城里的气味。 她双手捂着热茶,直到白气停止冒出都曾不喝一口。 她说:“果然,是为护送的某物或某人而行凶吧……你可记得他们登船时有多少人?” 海云摇头:“我没注意看。” 他吞下一块青团,口里无味,只是为了填饱五脏庙。 青团在口中,酥软的口感让海云想到了动物的某种脏器。 他一阵反胃,囫囵吞枣地吃了下去。 为了不再想起昨晚的画面,他不停地思考别的事情,尽管很难,但恐慌的想法还是一点点消退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江湖各大门派定会全力追凶,况且马上到颂仙会了,如果不能给出个说法,五大门派都会很难堪。 想必这段时间江南各地关口都会严防死守,这样一来,他们想平安无事抵达密麓霞府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而且,宁火派的追兵也很棘手,李尹贞虽说能挡住白无双一段时间,可到底是多久,他还有时间吗? “唉……” 前路更加扑朔迷离。 海云有些累了。 总是被追赶着,太被动了,像垂危之人费尽心机吊着一口气,活也不是、死也不是。 他忽然想起在游云峰度过的几年苦行僧生活,那段曾经被他认为再也不要经历的生活,露水和溪流是他的水源,杨桃、枇杷和竹笋是他的食物。 而现在,他宁愿回到那个时候。 我一定在修行时选错了一步,一步错、步步错,否则不可能遭遇这种寝食难安的日子。 舌头触到酸酸的涩味,这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他起身道:“休息够了就出发吧。” 在海云的意料之中,臧谷城已严防戒备。 他们本想买下两匹血汗马连夜奔走,却得知如今出城必须与车队结伴同行,让人们互相监视以防凶贼偷跑。 海云哑然。 他不觉得这样能拦住深不可测的真凶,但又有什么办法?只好老老实实遵守规矩,报出游云弟子的名号才得以租下一辆马车,和另外十几人组成的商队出城。 他本想掩盖身份,奈何官兵缠得要紧,他又是个不善撒谎的人,结果老老实实用毛笔记下了“海云”两个大字。 商队要去蜀都,离虚清派很近,算是同路人,但他们不会武功,货物又多,只是昼行夜息,实在是磨蹭,估计还把海云当成了免费的镖客。 海云没心思跟一帮人在路上消磨时间,他打算进入下一个港口城镇临水镇,再搭船前行。 万山呢,则用了整整两天才脱离目睹斩首现场的阴影。 当她回过神才意识到,海云这几天总把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保持戒备状态,时刻注意商队周遭的风吹草动,沉默寡言了不少,让她觉得事出有因。 她几次想问缘由,但都没找到机会,这里人多眼杂、隔墙有耳,他们几乎什么都说不成,而且他们也没那么多要说的话。3sk. 终于有一天,万山找到机会询问缘由。 这天午后,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商队的计划,他们讨论了很久,最终决定不冒雨行进,队伍少走了二十里路,结果日落月升时停在荒郊野岭,只好在商旅道旁边安营。 人们捡起枯枝败叶围成篝火,因为太潮湿,火焰燃烧一直伴随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夜幕笼罩的森林里显得诡异,郁绿的树叶被照成火红或金光,仿佛一夜霜飔,俨然成了幅深秋萧瑟图。 万山和海云并排坐,火光在两人积满倦意的脸上跃动。 海云左顾右盼,确认没人偷听,才喏喏低语道:“他就在商队里。” 17 · 杀黑猪 “你说是……碧血案的——” “嘘!”海云制止万山再说下去。 她问:“是谁?” “喏。往右前看,那身披黑氅之人,很显眼。” 万山故作自然,把目光投向篝火对面。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尽管他坐在马车板上,看不出具体身高,不过光是那颀长的手,万山就能想象出那人站起身该多高。 繁星下的篝火把那人本就立体的五官勾勒得更加生动,他双目炯炯、鼻梁高挺、黑髯薄唇,聆听别人说话声总是欠身,谦卑淡雅。 这独特的气质让人有种说不出所以然的赏心悦目,万山其实早就注意到他。 但几天观察下来,说怪呢,也算不上怪,何况人家正在和商贾闲谈,不时传来哈哈的朗声大笑。 反倒是他们,几乎不和别人说话。要说鬼鬼祟祟,自己这边不遑多让。 “为何是他?” “直觉。” “你可别瞎说。”万山颦蹙。 “不觉得他跟白无双有些相像吗?而且,他虽跟商队熟络,行为举止却不像商人,干净利落,肯定习过武。既不是商人,难道是镖客?他和商人交流不卑不亢,哪像收钱办事的样子?所以也不是镖客。” 这个临时组建的商队,最初有十九人,六名商人,十一名镖客。 行了五天,中途离开和加入的商人镖客又有两三组,海云不知道那人是何时进入队伍的。 等海云注意到时,那人已经开始和行商们谈笑风生了。 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这让他很不安。 商人相互间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成为同路人后,他们自然会交换情报。 可问题是,那人就压根不像一个商人呀! 如果他是官老爷或当地名士,这些油嘴滑舌的商人早就报出他的名号了;如果他是需要隐蔽行踪的人,那举止行为又太突出,太不避讳了。 他既和商人相识,又身份不明,这很不对劲。 海云担心言多必失,在行路时很少加入他们的闲聊,更没机会搭讪黑氅怪人,只能偷偷盯着、时刻小心。 他突然就体会到已经离世的山馗弟子之前的感觉了—— 忐忑不安、草木皆兵。 万山逡巡片刻:“你的意思……他是半仙?” “反正不是商人。” “嗯。要不,我直接去问问他。” “别!”海云连忙打住,“明天就到港口了,保持现状就好。” “那你不如不说。” “还不是你先我问的。万一我不说了,你又要啰嗦半天,说我卖关子呀之类的。” “瞎说。”万山盯着他,“海云,我们认识这么久,我是刨根问底之人吗?” “好好好,论嘴皮子还是您厉害。” “我拳头更厉害。” 在他们不亦乐乎地斗嘴时,黑氅男子像是跟商人达成了什么协议,两人举杯饮酒,随后黑氅男子点了点头,往森林里走。 是去更衣吗?海云脑后的一根筋隐隐跳动了几下。 一个镖客走到和黑氅男子闲谈的旅商身边,低语了几句,随即,旅商就站起身,也行动了起来。 “哎!大侠!海大侠!”大腹便便的旅商一边擦汗一边朝海云走来,接连几日奔波,让堆满肥肉的脸瘦了不少,就算是夜晚,也能清楚看到他颈上布着许多裂成淡白的肥胖纹。 海云看清了。原来是他,郭槐。 在出发伊始,郭槐就赠给海云和万山一些茗茶和绸缎,当见面礼。郭槐人情世故很是练达,在一众商人间也很有威望,可以说,郭槐就是这个商队的领头。 只是,这位领头正弯腰鞠躬,嬉皮笑脸,小胡须在晚风中乱飘。 郭槐道:“你出身游云,这一路咱们也算同甘共苦,有你在,那响马都被吓得远远的。我知道大侠明日要去临水镇,不知最后,可否帮鄙人一个小忙?” 海云的余光监视那黑色身影消失在林中。 “何事?” “刚才镖头告诉我,那儿有头黑猪,个头这么大。” 他夸张地比划了两个人高。 “镖客……虽然能把它制服,但总归怕伤到,大侠若肯出手就再好不过了,今晚咱们就吃烤猪肉,我带了上好的酱料,保准吃得香!” 不过是杀一头黑猪,举手之劳而已,和他们待最后一晚,做个顺水人情,没坏处。 海云思定,起身对万山说道:“我去去就来。” 郭槐的肥脸笑得像浪花滚滚,连忙道谢,溢美之词说个不停,伸手引导海云。 “黑猪就在官道对面的山沟沟里,大侠随我来。” 他走得跌跌撞撞,迈过湿漉泥泞的黄土路,去到官道的另一边。 阴森的树林下站着许多商人和镖客,全部屏息,怕把到口的猪肉给吓跑了。 镖客们各个身强力壮,手持刀斧之类的武器。 虽说现在太平盛世,但途径西南的官道上还是有神出鬼没的山贼,这帮旅商走南闯北,无论去哪都会雇上镖客以防万一,有时还能充当向导。 旅商闲聊时说,很多山贼就是附近村落的本地人,他们在官道上劫掠一波客商,等进了村,还要宰一回,这都成了不成文的传统。 要是不懂行的客人下榻客栈,还会觉得村民淳朴善良,心有余悸地向村民哭诉自己惨遭打劫的事呢。村民忍住不笑已经够意思了。 当然,伪装成镖客直接受人雇佣的本地人也不在少数,听说还闹出过父子相杀的笑话。 海云停了下来,没有跟郭槐走进树林,而是站在稍远的地方观察。 这条蜿蜒曲折的官道可谓充斥着人生百态,他虽然和那帮人无冤无仇,但也不会傻乎乎就走进人群,被一堆陌生的持刀镖客围住。 “大侠?”郭槐嘿嘿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海云不语,眯眼望去。 六个彪形大汉都紧张地望向前面的小山沟,也不知里头是什么情况,另外几个身着绫罗绸缎的商贾也伸长了脖子,那视线像能拐弯一样往底下探,就连郭槐走到他们身边都无人察觉。 只有一个镖客伸出手指,让郭槐噤声。 他们低声交谈了些什么,郭槐立刻指了指海云,然后勾手招呼他。 郭槐用气声喊道:“大侠!快来!事不宜迟!” 18 · 只借命 海云怀疑郭槐的“邀请”并不真诚。 当然了,对方从始至终都很自然。 可没有破绽,不意味着没有问题。 他回头看了眼万山。 少女仍然坐在离篝火不远的地方,皎洁的脸颊被照得忽明忽暗,一对灰瞳像珍稀的奇异珠宝,不时闪烁出喜人的光芒。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眼看到了饭点,估计是计划怎么料理黑猪吧。 海云垂下手,掌心对着腰带,这才想起陪伴自己多年的匕首已经被墓穴吞噬了。 “这习惯暂时改不掉啊。” 心跳漏了半拍,总觉得不太对劲。 黑野猪、黑氅怪人、行商、镖客、和万山分开、暴雨、延缓的行程、篝火、露宿荒野…… 他本来是很冷静清醒的人,现在似乎被什么厚重的东西给蒙住了,仿佛呼吸不能到底,就差那么一口气。 奇怪。奇怪。 他摸了摸后颈,用力按压风池穴,想活跃一下气血。 突然,远处传来野猪的哼哼唧唧。 那帮人顿时朝山沟里倾去,嚷嚷着:“它要跑了!它跑了!” 海云尴尬地苦笑。 自己这几天经历太多事,变得神经兮兮,居然开始怀疑萍水相逢的过客,实在有违修道之人的宽宏慈悲之心啊。 他走了过去,郭槐立刻抬手在人群中挥出条道。 “都让一让!让一让!游云的大侠来了!” “快让开!” “看,是游云派的弟子。” “年少有为呐……” 海云听到称赞,有些飘飘然,他走过人群,对一个镖客说道:“兄弟,借你武器一用。” 镖客的脸绷得僵直,他舔了舔嘴唇。 枯叶落、猪哼止、寒风息,鸦雀无声。 “老子借你命一用!” 镖头利落抬手,凌冽的刀锋在暗中一闪,直向海云的脖子劈去。 与此同时,郭槐连连后退,立刻吹起嘹亮的唿哨。 另外五个镖客同时劈来! 身后,不远处的篝火被人扑灭,青烟呲呲地向上飘,藏在营地周围的镖客跳了出来,拔刀就朝万山砍去,铁了心要将这姑娘剁成肉酱。m.23sk. “果然……” 海云此刻竟然如释重负。 产生这种感觉,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异常。 他的生活已经完全脱离常理了,在种种异常中,被人打劫都算是小事了。 对方为何起了歹意还不得而知。不过—— 很快就会知道了。 海云脚踏足隐步,这种步伐诡异不定、速度极快,犹如浮水水黾,双腿像消失了一般,凭常人肉眼根本无法看清。 那些个镖客皆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刀口下的海云刹那间退后了五步。 这起死回生的招式可羡煞他们,也吓着了他们。 “愣着干嘛!快上啊!你们不要命了?!”郭槐用哭爹喊娘的声音大吼。 “这话什么意思?他们是被胁迫才向我动手?” 海云没时间细想,六把银晃晃的大刀追了上来。 足隐步虽然厉害,但太耗费体力,海云没再向后撤退。何况再往后就要掉进山沟了,他看不到万山那边的情况,必须突破眼前的敌人。 一镖客嘶吼着冲了上来,大刀划破空气,激发出超凡的潜力,这一击足以媲美功力上乘的武者。 “力量多于技巧,瞎忙活。” 海云屈膝蹲身,躲避之际不忘放倒对方,一掌击胸,一腿扫地,镖客毫无反制手段,应声后仰。 镖客充其量只是当地强壮有力的年轻人,平常靠着人数和气势吓唬山贼,真正厮杀起来,根本是不堪入目。 海云一个翻滚再躲过刀劈,膝盖压住摔倒在地的镖客的手腕。 镖客痛得哇哇大叫,五指不自觉地松开,海云立刻抓过砍刀,转身将另一位镖客的刀震开。 见敌人都是这种水准,他总算不用担心万山了,镖客固然人多势众,但他们怎么可能是武者的对手? 海云又放倒两名镖客。 这下,三人在地上哭喊求饶,另外三名镖客举着大刀直哆嗦,至于商人们,居然还围在一旁,一副犹犹豫豫想扑上来杀死海云的架势。 海云把刀锋指向郭槐:“谁指使你们?” 郭槐的肥肉发抖:“大侠……别怨我……我们若不做——” “够了。” 冷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虽然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清晰明了。 郭槐整个身体僵硬得像晒干的蚯蚓,他挺拔了脊椎,转身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急切道:“仙家,我们已照您说的办了,照您说的办了!” 黑氅男子慢悠悠从树林里出来,他收起了儒雅的伪装,嘴角抽搐,挂在脸上的笑容是那般狰狞。 “仙家!饶命啊!饶命啊!” 刚才还拿刀指着海云的镖客突然扔了刀,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哭嚎。 其他人见状,也立刻跪倒在地。 那单薄的黑衣顿时化身成为一尊神祇,人们哭花了脸,哭软了皮,哭出了一辈子的伤心事,身体像水一样瘫进了雨后的泥泞。 海云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也粗重地喘息。 他是仙人,仙人要杀我! “仙家,放过我们吧!” “我上有老下有小……” 仙人眉头紧皱,他的脸格外煞白,水洼反射的月光晃晃地照着。 他缓缓抬起右手,垂下的衣袂像张开翅膀的蝙蝠,漆黑遮蔽了大半个月亮。 接着,他张开五指,修长如骷髅的五指泛着灰黑的光,朦胧之中,让人觉得他正握着一张蛛网。 海云双眼一凝,看到无数根由气组成的细丝汇聚在他的指尖,而那些细丝,正连着镖客和旅商的脖子! “啊啊,聒噪。”他像是吟唱,吐出了几个字,随后五指慢慢合拢。 “仙家!仙——” 血、尿、屎,混而为一,从一具具倒下的尸体里流出,溅得好高,洒得好远。 海云第一次意识到,这就是死亡的气味,他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反抗,恐惧控制了四肢百骸。 要被杀了!他逃不了,脑袋会瞬间落地! 死,会痛吗? 男人环顾四周,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接着目光紧聚,盯着海云,仿佛沟通了灵魂。 一阵微风吹过,男人的双腿像麦穗般歪了,只见一滴热汗从脸颊落下。 “哇——” 一口鲜血从男人口中喷出,他却依旧神色自若,而后,倒地不起。 海云没有看到,在男人倒下的瞬间,一道银丝绕至他的脑后,将他和男人连了起来。 19 · 追凶者 臧谷城。 阴雨绵绵,琉璃瓦被染成灰黑,道上不像往常那样纷繁,一声沙哑的吆喝萦绕街巷,听得行人忍不住裹紧衣裳。 下榻酒家的宁火派弟子只有三人,离雅君、杨眠和芊芊,随他们一同出发的白无双早在离山第二天就独自走了,不知去往何处。 “怎么可能!” 杨眠的手抖了一下,茶杯里的茶水不多,没有洒出来。 他木讷地扫视离雅君和芊芊,紧接着把目光聚焦在前来报信的小吏身上。 “各位大侠,千真万确,就是名叫海云的武者杀光了同行商队,外出薄上清清楚楚记下他的名字。商队的尸体就在临水镇不远,和碧血案死法一样,都是割头,手段何等残暴。海云就是真凶!”小吏显得义愤填膺。 芊芊懊恼道:“若是当时能擒住那厮,怎会致使这般。杨师兄,你莫要再替他说话了,你再怎么和他情同手足,都是多年前的事了。人,都是会变的!” “不可能是他做的。”杨眠面容僵硬,触碰到温热茶杯的手指居然有点儿发凉,“他被陷害了。” 芊芊站起身,气势汹汹地看着杨眠:“师兄,你太固执了,你们十岁那年分别,如今也快过十年了,你根本没法为海云的人品担保,何况他跟女窃贼走得很近,他们早就谋划了一切,不是吗?” “你莫要血口喷人!海云从小便一心执着修仙,绝不可能做出杀人越货之事。” “师姐,当初就不该同意二师兄出山,他没法公正对待此事,只会平添麻烦。”芊芊转而向离雅君寻求帮助。 “芊芊!”杨眠皱眉。 “好了,都别吵。”离雅君放下茶杯,清脆的声响打断了二人,“外人还在看着,你们不嫌丢人?” 她用眼神示意小吏,小吏连忙点头离开。 临走前,小吏说道:“不过现场情况有些古怪,尸体被掩埋了。” “谁做的?”离雅君问。 小吏摇了摇头,只说在查,就躬身退了下去。 离雅君皎洁的脸颊在屋檐阴影下显得格外黯然,她压手让芊芊坐下,沉思良久后道: “事发过去四天,海云肯定早就离开了,那名女窃贼的身份业已验明,是密麓霞府一个名叫万山的女武者,他们一路向西,往虚清派的方向去了,我已经修书一封给尾浮子,让她安排人手,务必活捉那二人。” “师姐,海云他……” “我知道海云,比你更清楚他。” 此语一出,杨眠和芊芊都满脸困惑。 离雅君只好解释道:“你们今年才有资格参加颂仙会,我几年前就在大会上见过那人。唉,也怪宁火派信息闭塞,从不与外界交流,你们当然不知道,海云是如今游云掌门孙峥道的关门弟子,他武艺精湛,在往年颂仙会的切磋中崭露头角,是难得的武学奇才。” 杨眠瞪大眼睛,没想到兄弟居然有如此成就。 他一方面感到欣喜和自豪,一方面却产生妒忌之心,能得到离雅君这么高的评价,他立刻明白,自己远不如海云。 杨眠位列排行榜第二,但说白了,这只是年轻一辈的排行,稍微年长者不在此列,更年幼者也不在此列。 后他一位的离雅君是因为年长而退居第三,前他一位的武弦早就有继承门派的实力,他夹在中间,其实相当尴尬。 从一同修行的孩童成长为少年,或许是那场命中注定的地震,让杨眠错过了超过海云的机会,他不甘啊。 “如果当年进入宁火派的海云,而我依旧待在游云……”他摇了摇头,不敢再往下想,暗暗责骂自己的心胸狭窄和忘恩负义。 离雅君继续说道:“两周前他失踪了。” “失踪?”杨眠非常关心。 海云说他是从游云峰不慎坠落,而后被万山救起——哎!这简直是再明显不过的谎言,那时忙着找窃贼,完全没意识到。 海云居然向我说谎了,就像芊芊所说,人都会变的。 现在的海云,还值不值得信任? 不!他怎么能不相信自己的兄弟? 杨眠无比纠结地盯着离雅君的嘴唇,他不清楚自己想从这张口中听到怎样的说辞,只希望时间尽快过去,不想再受思想上的折磨。 离雅君道:“据说他因为没能通过灵脉净礼,擅自离开宗门了。” “怎么可能?”芊芊的反应比杨眠还强烈,“他可是孙峥的关门弟子,怎会修不出灵根?” 杨眠心中突然宽慰了不少,海云再怎么优秀,终究和自己一样只是凡人罢。 杨眠轻声说道:“纵使大部分习武之人有心便能修出灵根,但也有天资不济者,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修仙。” 离雅君看了眼杨眠,捕捉到他流露出一瞬的愉悦,但她没有放在心里。 她比这些年轻人更通达人情,嫉贤妒能、幸灾乐祸都是人之常情,自知而收敛便足够了,谁能扼制住心中的恶意呢? 连仙人都无法做到,何况凡人? 恐怕只有圣人才能堪此。 但话又说回来,圣人只存在于人心,而世间从未存在圣人。 离雅君继续道:“诚如你所说,海云从小就想修仙。既然如此,没有修出灵根的他会做什么?” 芊芊用力拍手,像是终于发现海云的要害,大声说道:“窃走秘籍!” 杨眠眉头一皱:“只是传说,那本秘籍它……它不能炼丹啊。” 芊芊谔谔道:“狗急还跳墙呢,他如果一心只为修仙,可想而知没能修出灵根对他的打击有多大,这样的人才不会在乎传说真假,他是宁可信其有,病急乱投医。” 杨眠这回没有反驳,而是凝视见底的茶杯。 灰蒙蒙的天空倒影在一碗小小的玉弧光中,酒楼外的旌旗威武地扇动着,湿冷的风,阴沉的影,那声音抽打在胸膛里,他五味杂陈。 离雅君阴沉着脸,她在犹豫,是否将炼丹籍的真相告诉晚辈们。 他们不必知道这些事,没错吧,武弦? 可我也不想知道啊…… 离雅君起身道:“无论怎样,我们去看看临水镇那边的情况。” 20 · 仙疑云 日薄崦嵫,夜风静临,无际的云在身边汹涌翻腾,沾染了一束红霞,又捎带了一缕星光,隐约传来的八音迭奏让人迷醉,有战场的粗犷、冷硬,也有温柔乡的柔情、肆意。 无论多少次站在仙门前,白无双都无比激动和虔诚。 人人皆知世上有仙,却鲜有人知如何进入仙界。 八百年前,无上君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地动山摇,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始终保持完整的大地一分为二,化作阴阳鱼状。 鱼身是陆地,鱼目是高峰,鱼尾是群岛,两块大陆围绕终年云雾缭绕的地方缓缓游动,而那个被围绕之地,就是仙界。 仙界在世界中央。 三丈高的仙门桓表上雕刻互纠的阴阳鱼,它们沿着立柱循环往复,似是气体,又似固体,倚斜其中潇洒自在。 仙门一侧是凡间,另一侧便是仙界。 要想渡入仙界,可不是迈开腿穿过门这么简单。 只有飞舟才能连通两界。 白无双就在耐心等待飞舟到来。 一叶扁舟划开云海,只见仙童翕然立于舟首,白缎缁衣,面容素净。 仙童拨开云雾,抬头仰望,用稚嫩的语调说出老成的话:“来者可是白无双?” “正是。”白无双颔首。 “师尊有请,随我来。” 白无双满腹狐疑。 师尊竟在等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问仙童,料想年纪轻轻的仙童不可能知道师尊的真实意图。 他一如既往,站上扁舟。 舟动了,慢慢飘起,深厚的雾气逐渐逸散开来。 先看到绽放粉红的桃树,紧接着是蜿蜒向上的一段山路,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灵草仿佛感应到有外人到来,纷纷侧身倾向白无双。 仙童跳下扁舟,他想赶紧了结这一差事和伙伴们继续玩耍,于是指着山路尽头的深泽道观:“上去吧!” 白无双谢过仙童,才踏入走过无数次的山路。 这条山路看似和人间无差别,但他知道,这条路上遍布各种阵法和阵纹。 准确的说,整座山的生机都在阵法的感应范围内,当他踏入这片土地,远居道观的师尊便已知晓何人到访。 山路看似很长,却只消走片刻就能抵达道观。 因为路被缩短了。 白无双径直走入道观,刻有“深泽”二字的牌匾似乎永不会风化。 “白无双见过师尊。” 一位同样身着缁衣的男人正轻抚拂尘,见白无双进来,他点了点头:“坐。” 说话时,浮空莲花座从云峦里飘了出来。 白无双谢过后立刻坐下。 这位仙界的师傅不喜欢别人客气。 师尊名叫吴垠悼,大概二十年前离开宁火派正式成为修士,如今已达到筑基期,样貌也定格在大约三十左右的青年,目光犀利而深沉,一头飘然的黑发随风舞动。 在仙界,吴垠悼可能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在白无双面前,他就是不可忤逆的师尊。 白无双率先道:“不知师尊唤我是为何事?” 吴垠悼反问,他来此为何。 白无双回答:“前些日子,弟子在山间追寻门派遗失之物……” 这段事他说得很简略,几乎一笔带过,因为仙人都不大爱听凡间事,俗事与他们毫无瓜葛,多说只会惹得师尊不快。 “——后来,弟子似乎误闯了一位仙人境地,被驱逐几十里,这些日子寝食难安,想请教师尊,我该如何弥补过错。” 吴垠悼捋起胡须,随后淡然一笑:“看来我们是为同一事在此地相见。” 白无双抬头,困惑道:“请师尊明示。” “你遇上的那个仙人实则是仙界逃犯,虚弱无比,不久于人世,只能虚张声势吓唬吓唬凡人,好巧不巧把你唬住了。总之,我有事托付于你,事成之后,你和宁火派都能得到不少的好处。” 吴垠悼没有说自己也能分一杯羹,不过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他不说,白无双也心领神会。 但白无双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他被一个虚弱不已的家伙吓破了胆? 这事要传出去,自己这宁火护法的脸面都丢尽了。 他心底产生一种想法,想要反驳吴垠悼:他不觉得那阵磅礴之气来自将死之人。 但师尊是真正的仙人,他不会出错。 白无双内心纠葛,挤出几个字:“请师尊指示。” “仙界要捉拿那名囚犯,你也知道,自无上君厘革天道,仙界便禁止插手人间事务,只能靠你这样的半仙了。” 又来了,天道。白无双少见地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吴垠悼嘴边常常挂着“天道”。白无双厌烦的并非师尊啰嗦,而是他从不解释“天道”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白无双有时候会想,天道相当于人间的律法吗? 可律法是人定的,改朝换代时,律法会变;帝主易位时,律法也会变。 律法没有底线,没有规则,随心所欲,捉摸不透。人们不敢逾越,却也并非不能逾越。 对仙界而言,天道又算什么?它似乎紧紧束缚住了所有仙人。 从前,白无双总觉得仙人是自由自在的、无忧无虑的,但自从被选为半仙,真正接触到仙界,他才恍然明白,仙人从未获得真正的自由。 他们被天道戒严,甚至不敢涉足凡间半步。 跨过仙门就是凡尘,多少仙愿意回尘世走一遭却求而不得?——他不知道,但他总能从师尊口中听出这个愿望。 吴垠悼从袖中取出一颗镀金小球放在白无双掌心:“喏,这是名叫‘天罗网’的法宝,用这个足以降服那人。” “谢师尊。”白无双回过神。 “和其他法宝的使用方法一样,动念让它张开,就立刻化成一张金刚不坏的巨网,它甚至能使道行不够的仙人沦为阶下囚,要谨慎使用。” 白无双得到新的法宝,却没有欣喜。 他觉得自己俨然卷入了大麻烦,光是触碰冰山一角就让他寒颤。 “还有这个,‘溯源绳’,用它能追踪犯人踪迹。” 吴垠悼扔给他一捆绳子。 绳子刚落入白无双的双手,就主动张开,其中一头缠绕他的掌心,另一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天之下冲去,绳子越变越细,逐渐像一阵烟般消散,只有握住它的白无双能感受到,它究竟追向何方。 白无双犹犹豫豫道:“请问,囚犯究竟是仙人,还是凡人……” “唔——” 吴垠悼露出为难的神色。 “关于犯人的身份,我不能透露与你。总而言之,你不必畏惧,这一身的法宝足够你降妖除魔了,记住,速度要快,已经有三个仙殿得到消息,准备派遣下属的半仙捉拿犯人,我们不能落后于旁人,何况你已经和那人有过接触,应该比其他半仙更得心应手才是。” 白无双抱拳道:“弟子明白。” 21 · 鬼缠身 商队发生变故后,海云不敢多留,虽然不清楚事情全貌,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些商人和镖客是受黑氅仙人的胁迫,才对他下杀手。 他保留最后一丝怜悯,冒着被行人发现的风险,和万山一同将遍地残碎的尸块埋了。 这样做,能让他安心一点。无论如何,他们是因自己而死。 商旅即便无法落叶归根,也不可曝尸荒野。 两人夜潜临水镇,花大价钱才请动船夫,乘上一艘不大的客船,昼夜奔赴,赶往密麓霞府。 客船上覆着半圆形的瓦蓬,中央竖立一面巨帆,船尾架着两条橹,三名船夫日夜轮流划摇。 海云从郭槐等人的尸体上搜罗了一些钱财,充足了囊袋。 付的钱多,船夫自然尽心尽力。 船夫起初还不愿意夜晚行船,可看到那么多闪闪发光的银子,终是相视一笑,咽了咽口水,拼了老命也要赚进自己兜里。 海云独自一人走到船头,见两侧江岸飞速向身后倒退,底尖划开的水纹像一张张狰狞而畸形的笑面,重重叠叠。 思绪回到旅队被屠杀的那个晚上,黑氅仙人曾短暂露出过这种笑容,如今阴魂不散,仿佛住在脑袋里了。 他心底一阵恶寒,仙人为何要做这种事?杀了人,自己也死了,究竟有何原因? 他猜不出原因,只能稀里糊涂坐上这艘船。 “海云。” 万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今晚就能到密麓霞府了,你看西边,那是清源山。” 落日把赭红的颜色洒到西岸远处的山峦,零落散乱,阴影像沿着石灰墙落下的斑驳裂痕一样从山峰笔直滑到江面,江边人家傍潈而居,时辰一到就纷纷点起油灯,凫鹜啼鸣、孩童嬉笑、妇人捣衣、壮丁归家、渔歌唱晚,一派祥和景色。m.23sk. 海云却感到丝丝凉意。 夜幕降临,寒气从船底漫了上来,他瞥了眼万山,心头突然起了一阵倦意。 大概是困了。 这时,撑杆的船夫放下手中的活,从船舱里提出一盏鱼油灯,点亮起来。 小小的蚊虫立刻汇在灯旁,不出声响地盘旋着。 一些不慎沾惹外焰的虫子很快化成星火落进水里,它们死前发出像豆荚被剥开一样的爆裂声,那便是绝唱了。 碧蓝的水倒映出光,照在海云脸上,变成一种亮丽的蓝绿色。 海云默然,拢了拢衣裳,最后问了一句:“秘籍还在吧。” 万山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在。” 已经数不清回答了多少遍,但她理解海云。 几天之内,海云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化灵丹变成他唯一的寄托。何况,对万山而言,这本秘籍也非常重要,只有它才能救活父亲。 海云点头,骋目流眄。 最后一片光亮在远峰的烟岚中淡去,风吹来了月影,江水的咸腥气味在风里飕飕地飘,经常有鳤鱼跃出滚滚东流的水面,一刹那的浮光掠影犹如刀光,锐利,迅猛。 月光是白的,折在水中,似乎多了些令人不易察觉的红。 是腥味,但只是鱼腥…… 海云宽慰自己。 不想再闻到这股酷似人血的气味了!在江上怎么都避不开,但船舱里会好很多。 他穿过廊道。 这是艘可以容纳至多十名旅客的客船,现在只有他和万山两人,非常宽敞,也意味着空荡过了头。 睡在舱内总是不得踏实,鲜血滴在脸上的触感至今挥之不去,每天苏醒,仿佛一睁眼,就能看到竹编瓦蓬被染红。 事实上,初升的朝阳确实能染红大地。 恐惧始终追赶着他,越来越近了。 摆在桌上的水壶里的水见底了。 幸亏今早盛了两碗露水倒进酒囊里,不然,没法解除口干舌燥。 他用力扭开塞子,像借酒消愁之人,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大口清水。 万山倚在舱口,侧舷被压得微微向一边弯曲,弧度显得夸张了,挂在头顶的油灯悠悠晃了一下。 “马上就要到了,别再愁眉苦脸,打起精神来。”万山安慰道。 海云摇了摇头:“我想不明白。” 万山知道他所说的是哪件事。 “想不明白就让它过去吧,圣贤亦有云‘不求甚解’,反正我们知道那仙人就是碧血案真凶,而他已经死了,这些还不够吗?” “若是碧血案真凶,那他从山馗派手中得到了什么东西?” 海云搜过黑氅仙人的尸体,除了破破烂烂的大衣外空无一物,没有银钱,没有武器,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 要海云说,那人不像仙人,倒像个亡命之徒。他截杀了那么多山馗弟子,却没带走一点东西?怎么可能。 “他迫使镖客突袭我们又是为何?” 万山双手环抱胸前:“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自寻烦恼。” 海云笑了笑。 他跟万山不一样,做不到满不在乎地活下去。 他抓起被褥盖在身上,跟万山说自己想小憩片刻,等船停了再叫醒他,万山了然。 后来,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舱顶出现一张脸,咧嘴狞笑。 * 春雨斜斜地飘着。 清源山和南方任何一座高山相同,无论春夏秋冬,高过云雾的地方都是终年湿润,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从雾气中挤出雨水,水浸在金丝楠木上像字迹漫漶,纸窗沙沙响着,听得人昏昏欲睡。 欧阳靖熙坐在三足丹鼎前,左手托住右手腕,右手紧握银钳,钳子夹住油磁瓶子颈口在沸水翻涌的蒸汽上慢慢熏沸。 他已经保持了半个时辰,还差一刻钟就能将药熬煮完毕。 他不敢大意。 他仔细观察油磁瓶子的颜色变化,要维持底部黑漆均匀变红,才能使药效达到最佳。 这是给万山父亲万友熬煮的续命药,他不许自己出任何差池。 丹室外传来静悄悄的叩门声。 “大师兄,师父让你过去。”是师弟陶虎烟在叫他。 “告诉师父,我一刻钟后就去。” 欧阳靖熙维持着腹部呼吸,腰盘纹丝不动,举着的油磁瓶子像是固定在半空。 双稳当如铁的手令多少门内弟子羡慕,只有他明白练就这身功夫的辛酸。 他不仅要跟随师父学习、背诵、研究丹谱,每日的修身养性同样必不可少。 他的力气不在大,精在稳当,也算得上是武学中的奇葩。 万山经常取笑他明明练功却不会耍兵器,他总是一笑了之。 人的精力有限,他没法做到既能出神入化的炼丹,又习得一身好功夫。 何况即便是现在,面对佶屈聱牙的上古文献,他也不敢保证能百分百读通,毕竟理无专在,而学无止境。 他在炼丹上只是初窥门径罢了,他需要时间,需要阅历,更需要一个相当重要的东西…… 谁都给不了他,除了师傅,虚清派掌门人尾浮子。 尾浮子炼丹技艺高超,并继承了上一代掌门的内力,武功也很强。虽然在江湖上排不上名号,但对他来说,够厉害了。 “你是在熬药吗?让我来吧。”陶虎烟推开门,探出脑袋。 陶虎烟人如其名,长得虎背熊腰,满脸毛糙黑须像烟一样散开,不过他做事仔细,和外表截然不同。 尽管如此,欧阳靖熙也不会把此事交给他做。 “不行。” 陶虎烟苦笑:“师兄,这不是我的意思。” 欧阳靖熙侧头斜视。 “是师傅让我这么做的,她说,如果你是在炼万友的药,就让我接替你。” “可是……” “快去吧,她催着呢。” 欧阳靖熙没办法,他嘱托了几点,把钳子交到陶虎烟手中。 其实他心知肚明,这方药根本救不了万友,他这么做只是求得内心宁静。 装模作样到底是做给谁看呢? 他心底发虚,一想到自己亲手把万山的父亲害成那样,就无颜面对她。 熬药是最大的自我惩戒,他不敢不仔细,就像拿着荆鞭抽得自己遍体鳞伤,然后抹上盐和椒,看着它们一点点融化进血中,最后投身进滚烫的水,泡得皮开肉绽,泡得撕心裂肺。 何况……他还骗万山去了宁火派。 万山天真善良,她知道那里有多危险吗? 就算有虚清保驾护航,也是九死一生的行动。 要问他,后悔吗?当然后悔,可木已成舟…… 为了那个约定,他必须这么做! 欧阳靖熙如行尸走肉般来到尾浮子的屋前。 “进来。” 尾浮子年过半百,但精神依旧矍铄,她看上去像是三十岁左右的光景,丹药让她的皮肤比同龄人更加紧致细腻,长年修行养气道法,使干瘦的身躯显得不那么衰弱,反而更接近苗条。 她的腰板很直,棕黄色的眼睛似乎无时无刻不跃动着火焰,她一生几乎都坐在丹鼎前,火已成为她的一部分。 注视这位面相和善的老者,欧阳靖熙还是能感觉到她性格中强悍的一面,尽管已经很少了。 “师傅有何事?” “你看吧。” 她把桌板上的一封信推到欧阳靖熙面前。信是宁火派弟子离雅君寄来的。 阅毕,欧阳靖熙哑然失笑:“她偷到秘籍了。” “还杀了邱无思,杀了彭腾、鱼惜息和一众送货的山馗弟子。” 尾浮子脸色有些蜡黄,中指和食指用力敲打桌面,“我和山馗的合作如何维持得下去?东西现在落到谁手上?” 欧阳靖熙想不出补救措施,只得放下信道:“不是她做的。” “那就是海云喽。” “嗯。”他用力点头。 “宁火能查到她的身份,别的门派和朝廷,更能!她已经惹得一身腥了。” 寒光闪过尾浮子的眼。 欧阳靖熙愣神半秒,大喊道:“师傅?!” “秘籍既已到手,这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前哨的探子已经看到他们的船渡过三江,大概今晚入山,招待他们最后一顿,送他们上路吧。” “万山她——弟子恳请您不要杀她。”欧阳靖熙跪在尾浮子面前。 尾浮子居高临下,冷眼嗤笑:“你毒害她父亲,把她推入火坑,现在又假惺惺替她求情?” “师傅……我以性命担保,她不会给我们造成任何麻烦。” “她已经闹出够多麻烦了!” 尾浮子抬高音量。 “让她偷秘籍,她把人都杀了?哼,我还小看她了,就算干得不错,省了我一桩麻烦事。但屠杀山馗弟子又如何解释?” 她走到欧阳靖熙面前,蹲下身平视他:“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不可能!”欧阳靖熙喘不过气,“我从未跟她透露。” “是吗?” “千真万确!而且万山是杭黎璎的真传弟子,密麓霞府也是麻烦,不可妄杀啊。” 尾浮子转念一想:“没了极天露,你说该怎么办?” “我去找。” “说得轻巧,你去哪找?” “如果是他们劫了山馗,那东西肯定在他们身上,今晚自能见分晓。师父您需要的是极天露,而不是山馗支持,只要东西到手,即便和山馗闹翻也不碍事,再说,人又不是我们杀的,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至于如何处置万山和海云,可以缓议。” 尾浮子摸了摸脸颊:“那得看山馗的动作有多快了。” “山馗肯定已经得知消息,但人没那么快过来,眼下即将颂仙会,这件事还有诸多疑点,又牵扯进海云这个游云派弟子,各方势力都在斡旋。 “金莲在我们掌控之下,山馗座靠京城,行事作风跟朝廷一个德行,向来极其稳重,在没弄清来龙去脉前,想来是不敢闹出大动静,师傅您大可放心。” “哈哈,我真教出了个好徒儿,”尾浮子一闪而过的笑容令欧阳靖熙寒颤,她继续问道,“如果极天露不在他们身上,你又能做什么?” “那就请思遐护法助我,她有法宝‘溯源绳’,能通过气息感应物件位置,我去臧谷城调查山馗弟子的尸体,便能按图索骥,找到极天露!” “五天时间。”尾浮子满意地笑了。 “请您保证不会伤害万山——” “她是只剩五天,还是能活更久,全看你表现。我会让思遐做你的护卫,你好自为之。” 欧阳靖熙怔怔地点头:“谢师傅。” “去收拾行装,今晚出发。” “我还要给她父亲送药。” “用不着了。” 尾浮子闭上双眼,佛珠在指间哒啦哒啦地转着。 欧阳靖熙忘了他是怎么离开的。 22 · 夜剑舞 夜色中,海云和万山沿着江水西岸前行,爬上了远远看上去还算平缓的陡峭山路。 风绕过枝桠,有几只对他们有企图的野兽紧随其后,黄澄澄的眼珠子像挂着的两盏灯笼。 它们的隐藏手段不算明智,海云无心驱赶,权当照明用了。 在上山途中,他向万山打听虚清派和密麓霞府的事。 话题太空泛,万山就畅所欲言。 虚清派以清源山为中心,周围有三大水系盘根错节,支流如树根一样四通八达、星罗棋布,是谓交通要道,占据地利的虚清派借此蔓延势力,覆盖范围相当之大。 西南地处盆地,东西南三面都是巉岩峭壁,只有寥寥几条山路能通入其中,交通基本靠船只,遇到枯水年份,甚至会短暂出现与外界“失联”的状况,京城对此见怪不怪了。 这里近乎与世隔绝,正因此,虚清派在当地威望很高,赈济百姓、攘除奸邪、悬壶济世的事做了太多,深受人们拥戴。 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他们自进入西南地区以来的行踪,可能早被虚清掌握了。 海云觉得这话太神乎其神。 万山只是笑笑:“到时候就知道了。” 广袤的星空被崇山峻岭切得东倒西歪,随着他们迈步攀登,挂在树梢的星子变得晃晃不可见,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同样,天上的云彩也变化着,一会儿像奔腾的骏马,一会儿像稳重的泰山,一会儿又化成仙女的披肩,拂着柔纱荡漾而去。 麂皮长靴踩在土里很安静,像踮起脚尖的猫,万山引着海云向山林深处走。 光线昏暗,但海云习惯这样的场景。 他是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对夜晚并不陌生。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眼前的山路开阔了一些,万山的步幅变大,迫不及待想见到病榻上的父亲。 海云发现,现在走的不是充满泥巴坑的山路,而是整齐铺砌的梅花石板路,看来快到了。 道路延向虚清的华表,蟠龙从须弥座腾飞,直摘星辰。 左右屋舍俨然,窗户大多半掩,绮帐柔着身子飘到外头,湿湿的晚风过堂而入,摇得高挂攒尖的风铃像凌镜花似的发出戛玉敲冰的声响,随意采摘些个百合别在坊头,风一吹,就如雪般蹁跹落下,磈磊的红豆树长的疏疏密密、见缝插针,枝头的红果子含苞欲放,有如羞红脸的少女。 虚清派主攻药理和炼丹,讲究修身养性,女弟子比其他门派要多上许多,论风雅情操,在江湖上可谓一览众山小。 海云观赏这旖旎风光,忽然停下脚步。 远处,一个身影靠着墙,右脚斜垫在左脚背上,双手环于胸前,还抱着一柄玉润的剑。 万山先认出了那人。 她停下脚步问道:“思遐姐,你怎么来了?” 凌思遐拨开树梢,接近他们。 万山小声告诉海云:“这是虚清的凌思遐,凌护法。” “我认识她。” 海云看着女人款步走来。 同样是半仙,身上没有白无双的杀气腾腾,但也甚是凌冽! 凌思遐定睛观察他片刻,惊讶于他身上没带武器。 武者出门在外,除非擅长肉身作战,都会带上顺手的武器,就算不是刀剑,也得有个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不仅是为了防身,更是身份的象征。 服装、玉佩、信物不一定能证明身份,使用独一无二的武器却能。 但海云两手空空,腰间未佩剑,破烂不堪的靴子里也没法藏暗器,这让凌思遐不太能理解。 她突然扬手,一道银光从身后飞出,呵道:“拿剑。” 海云没反应过来,身体先动了起来,抬手一横,抓住凌思遐扔来的剑。 “这是……做什么?”海云看到凌思遐手臂里还挽着一柄剑,其实能猜到对方的目的。 凌思遐不语。 给你足够的准备时间了。凌思遐不由分说,拔剑指向海云。 她是正儿八经的习武之人,和尾浮子那种半路出家的武者不一样,和欧阳靖熙那种为炼丹才学习基本功的人更不一样,她参与过歼灭魔道的战役,见识过江湖的血雨腥风,体悟过凡尘的爱恨情仇。???.23sk. 成为半仙就是武林和仙界对她武功的认可。 一言概之,她精通武学。 她知道,就万山的实力,没法杀死邱无思、彭腾、鱼惜息等一众武者,除非用毒。 她可以排除用毒的可能,万山拜师密麓霞府而非虚清本派,后者懂毒,但前者不懂; 更重要的是,离雅君和臧谷城送来的消息说得一清二楚:除了宁火不透露邱无思的死因外,其余人都因斩首而死,并未中毒。 万山擅长近身搏斗,以脚法和掌法最为出众,那些招式用在脑袋上,只会让脑袋像西瓜一样裂开,而不是从项上完完整整地滚下去。 既然不是万山,那只可能是她身边的海云了。 游云是练剑的门派,用剑砍头,可行。 因此,她必须试一试海云的身手,早下判断,避免引狼入室。 海云摸不着头脑,把剑从鞘里取出。 显而易见的是,凌思遐并非想取自己性命,而要比划几招,摸清实力深浅,至于其中的因为所以,他并无头绪。 难道这其实是虚清的待客之道? 当然不是,没听说虚清有这种习俗。 他用眼神询问万山,万山则让他快看前面。 原来就在海云分心之间,凌思遐灵巧转身,纤腰像摇着惊鸿舞,一袭素金纱袍模糊了身姿。 海云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动作。 凌思遐长剑一定,剑锋像蛇一样咬住海云手中的剑,仿佛一位风雅居士邀请共舞,瞬间就挽起他的剑。 “怎么?我和交手也敢分心?”凌思遐冷冷的语气让他一惊。 他立刻回应对方。 “来!”海云用力甩剑,剑在他手,犹如活物。 凌思遐莞尔一笑,随后动了起来。 如果说万山的性格是时冷时热,捉摸不透,那凌思遐就是无限的寒冷。 锋如剑,剑如人,剑锋挟着月光向海云刺来,不留情面,仿佛有置人于死地的决心。 海云连忙舞剑回防。 两剑相撞,他便立刻卸力弹刃,企图把凌思遐的进攻节奏打乱。 他大半个月没摸过剑了,手生得很,这柄剑又太轻,他用不惯,只能左支右绌地抵挡凌思遐的剑刺。 一连挡下几招连环剑,他稍微喘口气,双脚迈开立刻拉扯距离。 凌思遐不依不饶追了上来。 “放开了打!”她大喊。 月下的纱裙犹如鬼魅,忽明忽暗的光影让人眼花缭乱,海云的目光有些追不上凌思遐的速度。 半仙吗……不过我见识过更厉害的。 这一路,海云经受了太多仙和鬼的威压,现在少了些胆怯,多了些冷静。 他扎实站在原地,时间的流逝似乎缓慢了,双眼渐渐咬住凌思遐的踪迹,眼看时机成熟,他果断举起不太熟悉的细剑。 就是现在! 海云横剑划去,剑刃相交,左脚后退半步,硬生生接住了凌思遐的竖劈! 两剑互抵,在黑夜中形成刺眼的十字形。 凌思遐目光凝聚,越过剑锋盯着海云,心中若有所想。 就在凌思遐闪神的刹那,海云拇指猛地把剑向上翻旋,侧身躲避落下的长剑,同时挥动细剑,劲刺她的颈脖。 凌思遐的身体顿时笼罩在微弱的白光中,以非人的速度倒退两步,扬起一阵狂风,海云眯眼避开迎面而来的沙尘。 几秒后,尘归尘、土归土,万物归于平静。 只见凌思遐收剑入鞘,静静地凝视海云。 万山大气不敢出一声。 凌思遐散在耳畔的秀发被削掉了半截,发丝轻飘过雪白的脖颈,折了光,像倏忽点亮又稍纵即逝的星火。 凌思遐分心了,输给了初出茅庐的少年,但不觉得气馁或丢脸。 她的胸怀比许多人都大,此刻想的是,自己这些年是不是太过于依赖法宝了?如果早个十几年,海云不可能碰到她一下。 而海云,则镇静到连自己都吃惊,他不卑不亢,同样跟着收剑入鞘,将它递还给凌思遐。 “晚辈海云,多谢凌护法指教。” 他现在才看清凌思遐的面容。 那是一张冷漠且无血色的脸,月光勾勒出翘挺的鼻尖,棕黑的眼眸发着淡淡的白光,双耳藏于稍显凌乱的乌黑散发后。 凌思遐像是在思考措辞,说话速度不快:“海云,两年前我们在颂仙会见,那时听说你剑艺高超,今日得闲切磋,耳闻不如目见,果然有实力。” 海云说道:“我只不过占了前辈用右手的便宜。” 她挑眉:“你看出来我是左利手?” “你衣服的形制是左衽。” 凌思遐低头看了看交领,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跟我来。” “思遐姐,我们是要去哪?我得去照看家父。”万山催促海云跟上,并询问凌护法。 凌思遐的背影稍稍一震。 跟在后面的两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摇了摇嘴唇道:“你们惹了麻烦,掌门要见你们。” “麻烦是……” 海云觉得不是他们惹麻烦,而是麻烦一路追着他们。 “邱无思、彭腾、鱼惜息……”凌思遐报了几个名字。 “哦——”海云懂了,但他立刻反应过来,抗议道,“这些人的死可跟我们没关系。” “我知道,你们没这本事。” 原来这就是刚才交手的意义,虽然这句话听上去让人不舒服,但事实如此。 海云继续说:“既然护法知道是误会——” “你们得去向掌门解释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如今你们二人被通缉了——罪名是残害江湖侠士,夺盗宝物,滥杀无辜。今天,你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清源山,若不理清你们揽上的这堆事,虚清也会受到包藏祸心的指控。” 凌思遐淡然地说着,仿佛置身事外,自己不是虚清的护法。 “至少有一个说对了……”万山低声嘟囔,但凌思遐并没听见。 她继续一板一眼道:“而且,倘若那些事不是你们做的,遭人误解,一路奔波,想必也很辛苦疲劳,虚清更应该接风洗尘,好好招待你们。” 海云摸了摸肚子,确实饿了。 他不想惹麻烦,既然虚清派掌门要见他们,总不能一走了之吧?他还得待在密麓霞府想办法解开秘籍,不能得罪此地的主人。 他同意跟凌思遐前往虚清府,并安慰万山,她马上就能见到父亲了。 23 · 鸿门宴 大地好像能发光似的,把天空照得铅灰,看起来相当有份量。 山路之间,凌思遐犹如振翅高飞的白鹤,绕在肩头的霞帔是纷飞的雪羽,短短瞬息一念,她就走到了很远的地方,身后只留下浅浅的足迹。 万山忧心忡忡望向山的西南,那是密麓霞府的所在。 离父亲越来越远了…… 她不大高兴,扯了下海云的衣袖,没话找话:“为什么左衽就是左撇子?” “左衽一般只用于丧服,她别出心裁,是为方便生活才这样设计,而且她的右手剑法并不完善,交手过后就能觉察出端倪。” “你削断了思遐姐的发梢,她肯定不开心了。” “别人是半步神仙,哪像你以小鸡肚肠度君子之腹?” 万山眨眨眼,无心反驳,心中埋怨尾浮子没事找事,同时忐忑不安,摸了摸藏在衣服里秘籍。 海云也想赶快看到化灵丹的配方。 抱着这种心态,他们坐上了餐桌。 晚餐很丰盛,鸡鸭鱼肉摆得满满当当,但海云食之无味,他想念万山的厨艺,觉得这桌菜少了一方很重要的佐料。 是什么呢? 他如坐针毡,只期盼尽快离开宴席。 尾浮子的问话还没开始,说要等两人吃饱喝足之后询问详情。 期间,尾浮子和凌思遐低语了几句,凌思遐告诉掌门,他们不是杀人凶手。 海云潦草吃了些,说饱了,尾浮子才开口:“你们的处境,凌护法在来的路上应该说了,我知道你们满腹牢骚,有冤难伸。只消告诉我,那几桩命案是否和你们有关?” 海云和万山都矢口否认。 “既然如此——” 尾浮子打算先从万山这边入手,“万山,你跑去宁火谷是为何?” 万山道:“回掌门,家父重病,弟子只是前往宁火谷寻求药方。” “哦?”尾浮子扫视万山,“你可知,在你进入宁火谷的那段时间,邱无思掌门离世了?” 万山沉默不语,只是轻轻颔首。 尾浮子抬高音量,步步紧逼:“你可还知,唯有邱无思才能取出的一本藏经阁秘籍,如今失窃了?” “弟子在路上听人说了。” 万山想了想,决定当先发制人,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于是不等尾浮子开口,立刻补充: “弟子还听说,碧海号的血案和宁火谷的变故,是同一人所为。” 万山的话术可谓巧妙。 把碧血案和宁火谷捆绑在一起,真凶只能是武功高强之人,这就把她排除在外了;把邱无思的死和秘籍失窃混为一谈,真话假说,假话真说,更能撇清自己的关系。 但尾浮子不是好糊弄的,她思索片刻,马上察觉出弦外之音。 尾浮子心想:难怪靖熙会推荐万山,她确实机敏过人,不知这番说辞是早有准备还是临时起意,无论哪种,都说明她是个有心思的孩子。 纵观整个虚清派,万山可能是窃走炼丹籍的最佳人选。 她有能力,有脑子,又因深居密麓霞府而缺少名气,混入宁火谷也没人认识。 尾浮子不指望这件事滴水不漏,宁火派毕竟不是傻子,藏经阁一打开就能看到秘籍,一旦有人进去,定会发现秘籍不见了。 对她而言,只需要制造时间差,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完成那件事…… 尾浮子心中的认可不会表现在脸上。 她依旧是慈眉善目、不怒自威的神态,思考该怎么引导谈话继续。 她找万山和海云问话只是做做样子。这俩傻小子不知道,要炼丹籍的人是她,策划这起盗窃的是她,毒倒万山父亲的也是她。 她如此大费周章,隐瞒真实意图,就是为骗过凌思遐,骗过世间、仙界所有人! 凌思遐是尾浮子的下属,但她还是半仙,更是仙界的眼线。 想一举收集分散在五大门派的五个仙赐法宝,无疑会触怒仙界。 在事成之前,她必须藏得严严实实,避免神仙反应过来。因此,要骗过行走于人间的半仙护法。 当务之急,是要让凌思遐以为她只是想找回遗失的法宝,完璧归赵,顺便教训教训弟子。 因此,谈话要讲究分寸,尾浮子得给万山机会,让万山把秘籍交给欧阳靖熙,欧阳靖熙再转交给她,而且,还得问出极天露的下落。这事才算完了。 至于海云……这小子怎么会跟过来,他在一系列事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凌思遐刚刚确认了,人也不是他杀的,那他来干什么?噢,难道是暗生情愫,想来救万山的父亲以博取好感? 尾浮子瞥了眼海云,思索不出个所以然。 海云出名的早,几年前就在剑艺上有所建树,城府恐怕更深一些,难对付。 罢了,慢慢来吧,几个毛头小子而已,拿捏他们还是轻而易举。 “你们一周前也乘过碧海号,而且时间和山馗弟子被杀吻合——此事就不必扯谎了。” 海云听出潜台词。 尾浮子看出万山刚才在说谎?可那些话都是真假参半,就连当事人海云都听得云里雾里,差点信了万山的鬼话,尾浮子如何分辨?23sk. 除非,她知道一切前因后果。 尾浮子见二人都用沉默代替回答,姿态平静,不动声色,更体会到这帮小家伙的心思之深。 她按了按太阳穴。 对尾浮子而言,这个时辰有些晚了,她的体力不如青年,稍微感到疲乏。 其实她大可以明早再问。 但这样一来,在凌思遐眼里,推迟问话难免有些可疑,尾浮子现在是惊弓之鸟,不敢出半分差池; 更重要的是,她比谁都迫切想知道极天露的下落,早一点确定目标,就能早一点派欧阳靖熙去找。 时不待人,机不可失。她活到这么老,自然明白这些道理。 更何况,那可是极天露! 尾浮子坐直了,终于问出第五个问题:“你们在乘碧海号时,可有发现异常?” 不等万山回答,海云抢先开口:“我们看到以彭腾为首的山馗弟子连夜上船,似乎是在运送什么重要物品。” 他打算实话实说,探探这位老掌门的底。 对虚清而言,他是外人,又是年轻一代的骄子,尾浮子和他对话,需要考虑的事情就更多了。 事实上,海云已经看出来了,尾浮子的精神状况不算太好,不仅是疲倦,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在侵蚀她的心智。 他说不清,但能看得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五感和直觉都更加敏锐了,应该是这几日历经险阻带来的提升。 海云继续道:“他们行事隐蔽,非常戒备。我们没看到他们运的是什么,但想来也知道,那就是他们遭致杀身之祸的原因。” 尾浮子听到海云这番话,嘴角的皱纹微微上扬,她很满意山馗的谨慎,尽管他们搞砸了。 就是这短短一瞬的微表情,被海云牢牢抓住了。 尾浮子对山馗的行动很满意,原因是什么? 果然,山馗要护送东西来虚清!尾浮子的表情暴露了她的企图! 这么一来,彭腾护送的东西,也是尾浮子想要的,是—— 仙赐法宝! 24 · 心各异 果真如此吗? 尾浮子想得到所有仙赐法宝? 现在还不能断言。 海云决定进一步试探。 坐上餐桌前怎么都想不到,等待自己的居然是一场如此耗费脑力的鸿门宴!m.23sk. 幸亏吃得不算多,饥饿感能保持清醒。 万山那个马大哈就不一样了,吃得饱饱的,还打了个哈欠。 尾浮子说:“没打听他们运了什么?” 海云摇头:“藏得那么严实,谁能打听得到?更别说我和万山蒙受冤屈,连衣食住行都不踏实,哪有心思管别人?” “把事情说清楚,自然能还你们清白。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如何认识的?” 在这件事上,海云没必要说谎——尽管很丢人。 堂堂武者,居然不小心从悬崖边摔下去了。 他简略说完,连一言不发的凌思遐都露出浅浅的笑意。 屋内的气氛欢快了不少,海云感到窘迫。 他至今也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会掉下去呢?自己当时确实跑得精疲力尽,但…… “换言之,万山救了你一命,你打算回报她。” “是这么回事。” 尾浮子了然。 原来只是无关紧要之人,还以为游云派想有什么动作,才派他跟随万山。 “山馗弟子被杀当晚,你们可有看到现场?” 海云回答:“我们到现场时,血温热,但船舱内本就比外头热,没法推断事发过了多久。” “你们对真凶的身份没有想法?” 尾浮子盯着海云,事关极天露,她必须问个清楚。 “他是男是女,使用什么武器,什么功法?你既然见过现场,血迹未干,总能看出点名堂吧?” “掌门,我们学的是武功,不是当仵作的,再说了,当时跑还来不及呢。”万山插嘴道。 海云接着话茬:“都是断头致死,别的没注意。” 尾浮子抬头望向凌思遐:“凌护法,你怎么看?” 凌思遐居然很认真在听他们讲话,尾浮子一问,她立刻开口: “要想杀死一船武者且没有动静,手法相当利落,我不好判断凶手的真面目,但收敛气息的功夫肯定很高明,倘若在武林展开全面调查,排除地域外的武者,大概能揪出真凶。但是——” 凌思遐话锋一转,“各位都不知道山馗护送何物?” 几人同时摇头,尾浮子也少见地动了动脑袋。 “山馗至今没有确切消息,只说是门派内事,不许我过问。”凌思遐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斜向左下,这是她在思考的标志。 众人皆埋头思考。 尾浮子必须把话题从护送物中拉出来,她在想办法。 而海云,也决定打破沉默。 他不认识真凶,但亲眼见证了疑似真凶之人死亡,眼前正好有个半仙,知道的事比凡人多,为何不问问她? “凌护法,请问真凶可能是半仙或是仙人吗?” 凌思遐抬头,冷若冰霜的脸像解冻了,渐渐有了难为的表情: “不可能是真的仙人,天道不可触犯,除非滔天罪恶,他们不会涉足凡尘,更别说在人间大开杀戒。至于半仙……倒有可能。如此一来,寻找真凶就是海底捞针了,即便是凡人,只要有机缘,获法宝,都算得上是半仙。” 海云想:黑氅仙人难道是获得法宝的凡人?可他身上没有法宝啊。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凌思遐双手撑在饭桌上,继续说道:“要找到真凶,还是要从山馗护送的东西入手,查明袭击者的动机,才能想办法揪出他。” “说得有道理。”海云斜觑尾浮子。 凌思遐不知道山馗运了什么东西,看起来,她和尾浮子立场不同。 这说不定,是尾浮子的弱点。 海云说道:“碧海号是向西行的巨轮,他们肯定要往这边来。” 海云刻意加重“这边”二字,看看尾浮子是什么反应。 尾浮子听后一惊:又开始讨论极天露,而且把视线聚焦到了西南,不能继续下去了! 她乱了阵脚。 尾浮子毕竟年纪大了,思维变得很轴,脑袋也转不太快。 她决定强行扭转话题。 她是掌门,这里由她做主。 “山馗究竟运送了什么,等到了颂仙会,大家当面把话敞开了讲也不迟。事到如今,山馗既然不愿多言,我们也不可背地揣摩,有悖武林坦荡君子之风!” 一通漂亮话说完,尾浮子紧接着看向万山,随口问了句话,以岔开话题。 “你刚说去宁火谷寻药方,寻的是什么药方?” 这一问,却是把万山问慌了神。 尾浮子是炼丹大家,自然精通药物医理,万山一个练拳脚功夫的丫头,怎么编也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呀。 她先前根本没想到会被尾浮子叫来问话,毫无准备,只得先装作在回忆的样子。 万山有点打退堂鼓了,目光求助于海云,海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万山心想:不如把化灵丹的事说出来?不可!那样做,秘籍肯定会被送回宁火谷。但尾浮子是掌门,理应兼济天下,若知道家父病重,碍于情面,大概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试试看吧? 反正只是打开秘籍,又不算什么大事。 想到这,万山四肢百骸的神经都猛然震颤,像被雷劈中一般,酸麻炙热。 是啊,不就是看一下秘籍内容吗?难道这本秘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当初为什么要偷? ——是欧阳靖熙教她的。 她没有怀疑。 她当然不怀疑靖熙,他是她的青梅竹马,她喜欢这个有些偏执的小子;她的父亲卧病在床,奄奄一息,是他熬药照顾父亲,缓解病症;他说偷到秘籍,就能炼制化灵丹,她立刻动身出发。 她怎么会去要怀疑? 但现在细想,为什么要偷秘籍? 武林是残酷无情,不讲情面的地方吗? 不是! 她若向宁火和盘托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德高望重的邱无思会忍心让正值壮年的生命白白逝去? 不会! 万山渗出一身冷汗。 她醒悟得太晚了,像一只闷头撞进蛛网的苍蝇,等回过神时,已被束缚到动弹不得、任人宰割的境地。 她不知道,坐立不安的不止她一人。 尾浮子也开始懊悔:问什么都好,偏偏问出这么棘手的问题,若万山回答不出来,把偷了秘籍的事捅出来,凌思遐肯定会把秘籍送回去,她心思深,说不定能察觉蛛丝马迹,到时万事休矣!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房间里弥漫着古怪的气氛—— 尾浮子,想瞒天过海获得所有法宝; 万山,想掩盖自己已经得手秘籍; 海云,想借助化灵丹修出灵根; 凌思遐,仙界的耳目正注视凡人们的一举一动…… 25 · 地狱变 突然,屋门被推开。 “弟子让万山去宁火谷,取的是轻霜黄芽。回来后用水银十斤、铅十斤,猛其下火,攻伐华紫,炼成黄芽精,方能药到病除。” 来者正是欧阳靖熙。 他毫不避讳,迈步直入,向屋内几人拱手道好,冲着万山点了点头示意她不必担心,随后迎上尾浮子的目光。 海云早就听闻此人名声,今日亲眼相见,于是忙里偷闲审视起来。 欧阳靖熙身着浅丁香色的道袍,体态瘦弱,指间似乎因常年接触丹鼎炉火而泛黑,右手持一柄引磬,眉心偏右有道深红伤疤,目光倦怠,眼围暗沉,看上去长期睡眠不足,确实是像提不起剑的人。 不过,一副文弱书生模样,此刻却展现出强大的魄力。 尾浮子冷笑一声,知道徒儿替自己解围,但戏还得演下去。 “谁许你进来的?” “听闻万山归来,我想尽快拿到药材,救人为重,还请师傅原谅弟子唐突。” 万山以为欧阳靖熙是来帮自己的,动人的灰眸刚闪过笑意,欧阳靖熙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却让在场人大吃一惊—— 他突然挥手,手中的引磬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 下一秒,一队持剑弟子冲入中堂,不下十余柄剑同时抵在海云和万山的喉咙旁,根本没给人反应时间! 尾浮子猛然起身,打翻了手边的青花瓷杯,好酒洒了一地:“你做什么?” 万山也大喊:“靖熙!你干嘛?!” 凌思遐则把手搭在剑柄,目中既不惊讶,也不恼火,以旁观者的视角静静注视,随时准备控制场面。 欧阳靖熙拱手道:“他们二人劫掠商队,朝廷已下文书,命我们即刻捉拿。”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尺牍,用手一抖,把领军的书信内容展现于众人面前: ——奸宄海云、万山,于临水镇无端造祸,戕害百姓,抢夺财物,臧谷郡守为此据实检举,特颁严令,沿途尽行捉拿,生死不论! “关入思过室,留待后审!” 欧阳靖熙一声令下,武者将他们反手扣背,用锁链禁锢双手双腿,押入虚清派用于惩罚弟子的禁闭地牢。 万山眼中只剩震惊,不断回顾欧阳靖熙,一边高叫:“靖熙!你疯了!我父亲,他——你难道要见死不救!?” 武者们将两人拖了出去。 欧阳靖熙垂下脑袋,眼中闪着泪光,听到万山的怒骂和哀求越来越远,他紧紧握住拳头,不知不觉中,指甲已经刺破了手肚子,比手更痛的,是他的心。 尾浮子愣了几秒,挥手让凌思遐离开,待屋内只剩她和欧阳靖熙,才问:“你这是做什么?” “师傅放心,我会从她手中拿到秘籍。”他不愿解释。 “有必要闹得这么大?”尾浮子指着他中指末端的墨迹,“你伪造了朝廷文书。” “师傅。”欧阳靖熙突然抬头,眼中倒映着放在窗檐边的油烛的光,“您难道要让万山看到她父亲的死尸?她不能去密麓霞府,绝不能!” 他的声音像狼嚎,嘶哑而厚重。 “师傅,您不该杀万友。” 尾浮子总算明白徒弟弄这一出是为何,冷笑道: “你是明白的,留着万友是祸根,他替我们虚清看护了这么多年的草药园,接触了那么多炼丹师,采摘、处理了各种药材,一旦清醒,他就会发现自己患的压根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而是为人下毒所害,到时候,你百口莫辩!” 尾浮子坐回原位,举起酒杯,小抿一口。 “计划要到颂仙会才能实施,还剩半个月的时间,谁能保证不会节外生枝?你知道我们冒了多大风险,我们是在和整个仙界为敌!成败在此一举!再说了,万友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不见得能救活他。” “您说得对。” 欧阳靖熙欲哭无泪的样子很丑,他努力克制情绪,低声说道,“所以,我把万山关起来,她不会泄露任何事,您没有理由杀她了。” 尾浮子没做正面回应。 她无须跟欧阳靖熙讲条件。 他怎么想的,并不重要;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很重要。 尾浮子道:“极天露不在他们手上,你先去取炼丹籍,然后和思遐前往臧谷城。给你五天时间找到极天露。” 欧阳靖熙知道手中的砝码不足以救下万山,唯有找到极天露,才有资格入坐谈判桌。 他站起身。 没再多说一句,连基本的道别都不顾了,转身快步离去,像是急着逃离污秽之地,遁入夜色。 天是那么黑,却仿佛看见了一束火光,他揉了揉眼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丹鼎似乎矗立与远山之外,松明在燃烧,青黑的鼎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 在惊慌失措之中,他摔了个踉跄。 他想走上前揭开鼎盖,想救出困在里面的人。 万山的脸突然闪过脑海,她小巧玲珑的身段在熔化,金属水渗进她的五脏六腑。他没有看错吧?那真的是万山? 她的芳容凝固成扭曲的状态,肌肤变得透亮,骨成了银色的,肉成了金色的,青筋成翡翠,鲜血成南红,惨不忍睹地糅合在一起,那对拥有奇妙的冶逸的灰色瞳球从眼眶中落下,被滚滚沸水吞噬。 地狱! 欧阳靖熙的脸色变得煞白。 他看到那双眼眸迸射出的恨。 他从地上爬起,拄着引磬,鼻子发酸。 “师傅啊,如果我和万山当初结为连理,那万友也是我的父亲了。” “您知道,父亲临死前说了什么吗?” “他说……” 风很大,吹散了他的泪水,他的嗫嚅,唯独没吹尽他的悔恨。 留在堂内的尾浮子背靠椅子,听着晚风穿堂而过,觉得今晚格外漫长。 * 思过室本就不用作牢房,门都是木头做的,没有强制关押武者的条件。 因此,即便虚清派用铁链缚住了海云和万山的双手双脚,以防万一,仍然派弟子轮流看守。 门缝透来的光很不稳定,外头应该挂着几盏油灯。屋内布置很整齐,一张床褥,一个脸盆,还有抽水洗漱用的井口,不过他们都无福消受了。 两人被扔在房间角落,背靠有些弧度的石墙,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 屋外有人,他们只敢悄悄说话。 海云问道:“欧阳靖熙不是要救你父亲吗?他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 万山觉得遭到背叛,刻骨铭心的痛仿佛将她的骨头切开,慢慢剁碎。 她想,如果把丹鼎打翻,把熔化成水的滚烫的铁灌进五脏六腑,会不会是现在这种感觉? 她好像把握不住身体了,愤怒、惊惶、困惑、无助……一切的一切都在蚕食她的意志,她不知该怎么办。 偷到了秘籍,走过了千山万水,明明离父亲只差一步之遥! 她不该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窟中。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她狞视前方,什么都看不见!模糊的砖、模糊的光、一切恍如浮生若梦,到底何为真实?何为虚假? 对欧阳靖熙的怀疑愈发深刻,大脑像走马灯似的,闪过乱七八糟的画面。 第一次见到欧阳靖熙,那是多美好的大晴天呀! 欧阳靖熙一家在躲避战乱中走散了,活着来到清源山的,就只剩他和他父亲了,他饥肠辘辘,瘦得跟猴似的,皮肤瘪着骨头,嘴巴像抹了一层石灰,拄着拐杖来到万山居住的村落…… 万山看到了他,还看到他身后慢慢越过地平线的太阳。 她丧母不久,父亲又倔强地扎进深山老林猎杀动物,在最怕孤单的年纪,她无人陪伴。 两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自然而然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和欧阳靖熙在溪水边玩耍,她偷偷躲在他身后,然后突然大叫,那瘦瘦巴巴的小傻子吓得直接摔进了水里。 那一跤,在他额眉留下一块不大不小的红疤,至今未消。她安慰他从此有了白毫相,应该高兴才是。 她又想起一件事,当年她贪玩,偷偷潜进了虚清派的药房。那时密麓霞府还没归入虚清派,而她在父亲的要求下已拜师密麓霞府。 她被人逮了个正着,虚清弟子把她五花大绑抓了起来,说是窃贼,要打二十大鞭以儆效尤。 欧阳靖熙听到消息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张开双臂挡在鞭子前。 执行鞭刑的尾浮子发现他有炼丹天赋,结果,他们做了交易:欧阳靖熙加入虚清,此事作罢。 究竟是哪一步出错了…… 万山不知心中的郁郁之气应该向何处发泄,就一直在胸腔内淤积盘旋,发酵膨胀,热血涌上脖子,她的脑袋仿佛马上就要爆炸了。 她应该看不到欧阳靖熙挡在自己面前时的表情,可而今,眼前却浮现出这样一张脸—— 一张面黄肌瘦的脸,两个眼皮半睁,嘴巴紧咬着,他怕得要死,怕那根粗大的鞭子打到自己身上,即便如此,他依旧哆嗦地站着,恐惧之下是倔强,身体背后是他唯一想守护的人。 万山眨了眨眼,发现那张稚嫩的脸庞长出了胡须,变得成熟。 变成了欧阳靖熙现在的模样。 “靖熙!你怎么——” “嘘——”欧阳靖熙抬手让她和海云噤声,“秘籍在吧?” “快放我出去!” “你别担心,把秘籍交给我,我先去救你父亲,其他事有这个重要吗?” “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我要见他!” 欧阳靖熙按住她的肩膀,心平气和:“秘籍。” 万山咬了咬牙,侧过身:“别在腰带后,你快去救他。” “放心。” 欧阳靖熙看到了秘籍,尽可能收敛饥渴的光芒,他解开万山的衣带,把秘籍握在掌心,“我走了。” 他不敢再听到万山的声音,脚撞到门槛,仓惶逃了。 海云呆呆地看着木门再次锁上。 炼丹籍就这么没了? “万山……” 海云的心隐隐被刺痛。 他的披星戴月,他的日夜兼程,他的一切努力都给人做了嫁衣? 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电光火石之间,秘籍就交到别人手上了? 他一字一句,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每个字都在加重,每个字饱含的愤怒和不甘都在飙升: “你就这样,交、给、他?” 万山眼中空空的。 “这样就能救我父亲了。” “我们说好——” “有什么用!?” 万山彻底爆发了,尖叫道:“你还不明白?我们被骗了!他骗了我!” 万山的泪水落在石板上,溅到海云手背,好冷,好冰。 在外看守的虚清弟子被吓到了,耳朵贴门,嘀咕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洞室回荡着万山的啜泣声。 海云感觉地动山摇,头晕目眩,思过室仿佛开始坍圮,漫天尘埃,青砖龟裂,耳中产生能够贯穿大脑的鸣声。 耳鸣越来越强,似乎要将他粉身碎骨。 在鸣啸中,他突然听到一阵阴沉又难听的笑。 他艰难扭过头,寻声望去,思过室对角浮现出一张脸—— 黑氅仙人! 26 · 行路难 阳光普照,深泽道观在修炼稀薄的灰色雾气中显现一个盘膝正坐的男子在闭目养神,感受氤氲之中蕴含的灵气。他的心跳得很慢,时间变得不再那么不可捉摸。 他似乎能游荡在光阴之隙,一点点体会生命的延续。 “啊!” 一声猝然的惊叫打断了他的正念,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巨响不断。 正念的男子是吴垠悼。他不悦地睁开双眼,想知道是哪个不识趣的家伙打搅了修行。 循声望去,是道观后的桃林。 长势一片大好的桃林被足有两层楼高的乳黄色海螺压得东倒西歪,粉嫩的桃花纷飞而落,隐约能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 虽未见其人,他却立刻反应过来,究竟是何人大驾光临。 吴垠悼连忙拱手向桃林,说道:“不知师尊驾到,弟子有失远迎。”天籁小说网 “哇!” 一个赤脚的少女,青裙飞扬如鸿羽,她拨开桃树,蹦跶地走过来,并把黏在脚底板的碎桃花瓣和泥巴拨掉。 “看来又要换个螺舟了。” 吴垠悼苦笑:“师尊,螺舟乃入海所乘工具,在天空中使用当然容易损坏。” “你在教我做事?” 少女白了他一眼,把搓成球的泥巴扔向他。 吴垠悼偏头躲闪。 眼看泥球即将砸到吴垠悼身后的白玉柱子,少女抬手,向身前的空气一抓,然后握住拳头。一套动作轻盈而连贯,与此同时,泥球忽然就凭空消失了。 吴垠悼不惊不惧,慢条斯理道:“师尊有何事?召我去雾衍山便是,何必亲临。” “事办得怎么样了?”少女双手叉腰,抬头,兴致缺缺地盯着吴垠悼。 最近师尊只让他办一件事。 他立刻回答:“我已把‘溯源绳’和‘天罗网’交给白无双,派他去捉拿逃犯。” “我没问你是怎么做的。”她的语调突然变得冷淡,跟活泼灵动的外表截然不同,“我问你,事情进展如何。” 吴垠悼不再游刃有余,声音没刚才洪亮了。 “弟子只能等白无双的消息,他做事稳重,又有多个法宝协助,不会有误。” 少女手一挥,身后的灵草迅速开始生长,几秒钟就成了一张摇椅,她倒进椅中,暮绿的裙裾像伞一样盖住了整张椅子。 “这些安慰话,说给我听,没用。捉拿逃犯是殿主亲自下达的命令,如今雾衍殿上上下下都在追寻他的踪迹,我此次来,只是告诫你,此事严峻,休得怠慢!” “弟子明白。” 她打个哈欠:“你不明白。殿主上次现身,号令整殿,还是五十年前的‘忘川之争’。” 吴垠悼眉头紧皱。 在仙界,谁不知道忘川之争? 那是一场改变仙界格局的大战,光是正面冲突就持续了将近三年——对长命千岁的仙人而言,三年确实是弹指一挥间的事,但它蕴含的沉重过往,却让所有亲历者铭记于心。 因为,那场战争导致两千六百名修士魂飞魄散,修为大减者众多,道心受损者更甚! 这是千年未有的惨剧。 而且,围绕忘川展开的战争延续至今,仙界九殿各种明争暗斗,不厌其烦,本是可以调和的矛盾,却从最初的两殿扩张到九殿,犹如一个漩涡,将仙界全部吞噬,愈演愈烈。 “一个犯人逃脱,事态竟能严重到这种地步?” 少女睥睨一眼:“你是不知道,我这段时间多辛苦。” “弟子无知。” “唉!现在都火烧眉毛了。”少女悠悠的语气和讲话内容没有关系,她合上双目,小巧的鼻子动了动,嗅着桃园的芬芳,很陶醉,看起来完全没有“火烧眉毛”。 但吴垠悼能确定,师尊很认真在交代事情。 因为人的寿命一长,活得一久,对待任何事就都显得神情自若,甚至会变得迟钝,像师尊这样看上去神经大条的仙人在仙界比比皆是。 吴垠悼早就意识到了神仙们的超然,只是自己尚未习惯。 大概是他跟半仙打交道得多,迟迟洗不净尘俗罢。 总而言之,这确实是大事,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他后悔只派白无双了,情况严峻,要赶快联络其他半仙,一同捉拿犯人。 说是其他半仙,也就只剩一人了。 吴垠悼已修行至练气大圆满,两年前晋升,担任了更高的职位,不必再管理凡事。因此,曾经由他管辖的半仙都分配去了其他人门下,他只留了两个看得顺眼的半仙,继续保持联系。 与他们交流,能稍微缓解思乡之情,但他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割舍那片故土。 他只是不希望那天来得太早。 “师尊,逃犯究竟是何许人也?” “不告诉你。” 她孩子气的回答让吴垠悼决心再问一遍。 不过,他没有傻傻地重复问题,而是有理有据,换了一种说法,委婉了许多。 “只有提前知道对方身份,弟子才好统筹半仙,他们也有应对措施。” “嗯——”少女看起来经过了很谨慎的思考,“不告诉你。” “好吧,我明白了。” 吴垠悼回想到跟白无双讲话的情景,那时的他故作神秘,实际上并不知道逃犯身份。 师尊会不会同样不知情? 吴垠悼觉得不太可能。 他修为有限,地位低下,无权过问内情,可像师尊这样可以觐见殿主的人物总该知道吧? 仙界的大嘴巴真不算少,各个都是活腻了的老神仙,有什么风吹草动,那嘴巴可是一个比一个快。师尊肯定知道什么。 他领教过太多次仙界的情报网了,平日相隔千百里,八卦起来却跟无所事事的街坊邻居般热情洋溢。 “哎呀,知道他是坏人就行了,哪那么多废话?” 少女蹦出摇椅,招摇着身躯,迅速钻进螺舟。 螺舟在强行落地时撞坏了一角,漏出的风从碎裂的口子里穿过,发出刺耳的尖啸。 少女在里头捣鼓了几下,四周立马变幻出曼衍的仙气,呼的一声,白茫茫的气如涟漪般猛然推向八方。 螺舟漂浮,渐渐飞入云端,只剩下还在前后摆动的摇椅逐步瓦解,重新变回了灵草。 吴垠悼愣在原地许久,最后修书一封,叫来仙童用飞剑传信把消息带去另外一位半仙,凌思遐。 * “真的只是命不久矣的逃犯吗?” 带着这样的疑惑,白无双把“溯源绳”的指引放在一边,把师尊的任务放在一边,鼓起勇气前往那个神秘地带。 马失前蹄之地就在前方,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当天的情形,他一路追击海云,从宁火谷下游直追到这片葱葱郁郁的山脚下,最后被庞大的仙气撞飞。 过程很简单,结果却彻底重塑了他的身心。 故地重游,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不知不觉来到了游云峰底。 “居然就在游云峰脚?过去从未发现……” 与天相接的游云峰,像一柄斜插入大陆的利刃。 白无双仰望,看不到光,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巨峰在风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倾倒,把他压成粉身碎骨。 这座被温暖的绿叶包容的山峰突然间变得那么冷酷,白无双的身体微微发热,无助地垂下手。他眼前,是沿游云峰山脚的峭壁野蛮生长的史前巨树,它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似乎从他身上汲取养分。 古树长满了树叶,饱满的、干瘪的、苍老的、翠绿的,每一道不同的光塑造出每一片不同的叶,脏兮兮的水沿着凹凸不平的经脉攀爬,形成一颗饱满的露珠,风吹过,它化身弧矢,俯冲而下,啪嗒一声落在虬劲的撕扯大地的树根上,闪耀出湿漉漉的光,如筑城的青砖黛瓦。 没错,这里像一座迷宫,树非树,叶非叶,风非风,人非人。 他的意识再一次动摇,回到了那个黑暗、心悸的早晨。 那日的事,真的发生在早晨吗?森林那么密,密得连太阳都透不进来。 白无双以为自己克服了恐惧,可一回到这,暗无天日的恐惧再次袭上心头。 那股力量实在太可怕,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仿佛回到了婴儿时期,柔弱而渺小的身子被仙气随意蹂躏,一个分神的瞬间,就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他很感激自己当时活了下来。 他当然要感激。 因为他切身体会过那股力量,而吴垠悼没有!那怎么可能是将死之人的气息?他感受到的是—— 百鬼夜行,千军万马! 再往前两步。 或是三步? 他根本记不清了,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再往前走,会不会跟之前一样被甩飞? 也可能血溅当场。 白无双突然放声大笑:“仙人杀我,还需见血?!” 森林吞没了他的狂笑,栖息的鸟儿扑翅飞走了。 如果被人看到此景,肯定会认为我白无双是个软弱的疯子。——他必须为自己做些什么。 白无双不再多虑。 如果他不跨过此地,心底就会筑起一道无法跨过的障碍,折磨他一辈子。 他盯着这个苍老的古树,仿佛在和它进行一场生死拼杀,存在于记忆中的少年背着少女的身影和现实重合。 他们就是于此地消失的。 白无双额头流着冷汗。 他小步迈开,一直向前,最终手触碰到树干的,一小部分。 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没有死,没有被打飞,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没有感受到一丝气息。 他凝视古树,良久无言。 让他痛苦的是,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得知那天的真相了。 27 · 解密人 夜晚,清源山西。 一座山村老宅前,熊熊烈火把巨大的铁锅烧得通红,一位头裹褪色锦缎的妇人正用大铲子翻炒锅中的野菜。 小蒜、竹片、老冠金、蒲公英混在从腊肉里炸出的香油中,令人垂涎的香味随着炊烟袅袅飘去密麓霞府。 妇人不高,身形健壮,脸颊被火烘得红扑扑的,五官在晒得棕黑的肌肤中依旧端正,能看出她从前是位螓首蛾眉的美人。 只是岁月不饶人,她过了爱打扮的年纪,平日不精于梳妆,俨然一副乡村农妇的做派。 她擦了擦汗水,用孔武有力的左手握住锅柄,开始像挥动毛巾一样轻松地颠锅。 她的手腕先往前一推,紧接着压在柄上的拇指发力,左臂青筋冒起,猛地向上扬,野菜就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翻了一面后,稳当地落入大锅里,烈火顺着锅边直冲云霄,发出呲呲的响声。 “杭师傅,今天怎么还没开饭呀,大家都等好些时候了。”一个密麓霞府的少年急不可耐地凑到她身旁。 “小心,别溅到油!” 杭黎璎把他往边上推了推。 她微笑道:“这是最后一道菜,你去叫大家吧。” “好耶!” 看着蹦蹦跳跳远去的孩子,杭黎璎露出微笑,目光在风口下的密麓霞府扫了一圈,紧接着缓缓抬高,看到冉冉升起的油烟,听到山谷之中传来纷纷扰扰的啁啾。 这段日子,她不断推迟吃饭时间,甚至想找人替自己。 可是没有人啦,最喜欢和她学厨艺的孩子为救父亲,孤身涉险,跑去千里之外了。 每天面对灶台厨具,都会唤起杭黎璎心中对自己无能的叹息。 她懂柴米油盐酱醋茶,独独不懂医术,没法帮万山排忧解难,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父亲在床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万山年幼丧母,后拜入杭黎璎门下,她一直把那伶俐的孩子当女儿培养,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能代替万山潜入宁火谷,但宁火谷老一辈武者都认识她,她没办法。 又想到今天晚上,总会亲自给万友送药的欧阳靖熙都两手空空地来。 “连他也彻底放弃了吗?他这样做可对不起万山啊……” 杭黎璎心神不定,招呼年长的弟子帮孩子们盛饭盛菜。 “师傅,今天的菜好苦。”一个孩子刚吃一口就立刻抱怨。 “苦也得吃。” 杭黎璎端着碗筷,没精打采地坐在放石磨的两根横木板上。 夜已深了,杭黎璎没有食欲。不知不觉,万山已经离开了这么久,前几天听说她好像牵连了命案,而且不止一件。 杭黎璎不相信万山会为了偷秘籍而杀宁火派掌门。 诚然,她做事很冲动,但不会为一命而换一命,更何况邱无思也不是她能杀得了的;还有那彭腾和鱼惜息,这两个人珠联璧合,她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再说了,这些人素未谋面,无冤无仇,怎会刀剑相向? 除此之外,还有一整队商旅的命…… 嗯,更不可能了。 杭黎璎不知道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没办法联络万山,毕竟连万山人在何处都不知道。 她只能找欧阳靖熙商量,但那小子最近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终日病恹恹的模样,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是在担忧万山?可直觉告诉她,事情没这么简单。 “直觉啊……往往不牢靠。” 杭黎璎囫囵吞枣地填饱肚子,准备起身收拾厨具,却看到东边远远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密麓霞府在清源山以西,东面是虚清本派的地界,而来人,是尾浮子。 虚清掌门来这里做什么? 一边吃饭一边打闹的弟子们没看到尾浮子。 准确地说,他们并不熟悉尾浮子,现在一片漆黑,没认出来也很正常,尾浮子并不在意,她是来找杭黎璎的。 杭黎璎看出来了,她放下碗筷。 “这么晚了,掌门有何事?” 尾浮子揉了揉带着倦意的双眼,瘦小的身体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站在杭黎璎面前,她显得格外弱不禁风。 她环顾密麓霞府前的欢声笑语。 “你们倒是,这么晚才吃晚餐?还是在夜宵?” “下午有事耽搁了。”杭黎璎笑道。 尾浮子没有多问,这本来就是客套话,大家心照不宣。“跟我来。”她招招手,叫杭黎璎陪她去静僻之地。 杭黎璎安排几个年长些的弟子收拾,然后跟尾浮子走到田园尽头。 她们绕过几座废弃的宅子,穿过院落和廊道,最终在坍塌了大半边的亭子里坐下,这屋顶一半是伞状的青瓦攒尖,一半是伞状的枝繁叶茂。这里曾是密麓霞府的一部分,自从被魔道袭击后,就没重建了。 杭黎璎有不详的预感,什么事这么隐秘? 尾浮子懒得废话,今晚她已经消耗太多脑力了,哪有心思再拐弯抹角,索性直接把金光灿烂的秘籍放在桌上。 杭黎璎定睛一看:“这是……万山回来了?!” 她不知道秘籍怎么落到了尾浮子手中,相比这个,她更关心万山的安危。 最后一次听见万山的消息还是在临水镇,到今天已一周有余了,万山应该第一时间回密麓霞府照看她父亲,怎么会不见踪影? 尾浮子十指交叉,摆在胸前:“她被关起来了。” 杭黎璎心中一凛,难道尾浮子已经知道万山的救父计划了? 她立刻思考该如何为弟子脱罪,但尾浮子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她 “不用多说了,我知道她的情况,她被关是另有原因,无论怎样,先解开秘籍,救人要紧。” “她怎么了?没受伤吧?现在何处?” “她很好,住在思过室,过些日子就能离开。” 杭黎璎短暂思考了一下:“是不是尾浮子在惩罚万山盗取秘籍,但念在师徒情谊,故而允许她使用秘籍救万友的性命?” 她想向尾浮子确认事情是否如自己所想,于是开口:“您知道她是为救——” 尾浮子摆手。她导演了一切,当然知道。 “你解开秘籍,我来炼化灵丹,事不宜迟。” 她想了想,问道:“欧阳靖熙在哪?” 杭黎璎想见欧阳靖熙,但尾浮子早就预判了她的想法。 这就是尾浮子要立刻派欧阳靖熙离开的原因。 她看出来了,欧阳靖熙在动摇,若他和杭黎璎见面,万一在动摇之中把计划泄露给外人,那一切就都功败垂成了。 尾浮子说:“他离山去东边了,急事。” 杭黎璎眼中短短闪过怀疑的目光,她不喜斗争,但绝非缺乏这方面的意识和机敏。 三年前,密麓霞府遭魔道奇袭,很难说没有虚清的刻意纵容,魔道是从东面攻入密麓霞府的,而虚清的巡卫队没有任何通报,而那时,虚清派掌门正是尾浮子——光是这点,杭黎璎就从来和尾浮子不对付。 “什么事比救人更急?”杭黎璎不依不饶地追问。 尾浮子弯腰起身,指尖点了点秘籍:“东西交给你了。” 说罢,她扬手迈步,消失在山林里。天籁小说网 欧阳靖熙离开清源山,万友的尸体被埋葬,万山和海云成为阶下囚,凌思遐不知得到什么消息要连夜赶往仙界。 尾浮子消除了一切掣肘,无不虞之患,杭黎璎除了解开秘籍,别无他法。 因此,尾浮子不用解释,也不必解释。 杭黎璎目光中流露不满,拾了秘籍,站起身,在亭里静静地站立好一会儿,才回到住所,拿出尘封多年的法宝。 乾坤囊。 这不是她的东西,而是她丈夫厉水庄的遗物。 厉水庄曾经是半仙,直到那一天,他为保护密麓霞府而被杀。 正因为是半仙,厉水庄才有机会听到关于宁火秘籍的只言片语,才能透露给她,自己拥有的法宝或许能解开秘籍。 至于厉水庄为何要提及此事,还不是因为那段时间,听说有人企图打开秘籍…… 28 · 刹那间 “你说,有人想打开秘籍?” 万山终于从悲伤中缓过神来,听到海云刚才说的话,抽了抽鼻子,歪着脑袋,用肩膀抹干净眼泪。 “从哪听说的?” 海云知道哭来喊去不是办法,唯有冷静思考,理清前因后果,才能在这迷局中掌握主动。 海云起先用力睁了睁眼,黑氅仙人的狰狞面容很快就消失了。 那张可怖的脸为何阴魂不散? 他说不出缘由,只道是那晚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如梦魇般缠绕心头,挥之不去。 思考中,几年前的记忆突然复苏。 他想起一件怪事,说不定和炼丹籍有关。 当年他才十三四岁出头,年少轻狂,根本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因此现在才勉强想到一些片段。 “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反正有一年颂仙会过后,有个师兄在返回游云峰后跟我说过些什么,那年颂仙会大概是在宁火谷召开的。” 颂仙会名义上是五大门派轮流坐庄,但因气候原因,比如北方沙尘肆虐,或是南方暴雨不断,会临时更改举办地点。 而且除了气候,战乱和政局同样会影响它,毕竟是武林盛会,全天下的武者都想在此崭露头角,总不能选在环境恶劣的地方,所以年份和举办地点没有必然联系。 海云想不起年份,也想不起召开地点。 自己又没参加,他才懒得记。 万山有气无力地问道:“那位师兄说什么了?” 海云将往事徐徐道来。 一方面是帮自己梳理思路,一方面也是想分散万山的注意力,让她不再那么伤心——他明白这不过车水杯薪,但凡事总得试试。 那是颂仙会刚结束不久发生的事,海云还年轻,虽得到掌门孙峥道的赏识,依旧没资格参加颂仙会,在一众师兄姐离开游云峰后,他就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大家回来。 他不喜欢和同龄人玩耍,觉得他们幼稚,何况自己的师傅可是掌门。实话实说,他有些骄纵,看不起别人,完全具备了少年时期独有的桀骜和张狂,所以他孤零零的,坐在山头眺望师傅的身影。 等到了清晨,一队熙熙攘攘的剪影出现在朝阳下,以孙峥道为首的二十几名男女老少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扬鞭长啸,高谈阔论,回味颂仙会短短三日发生的点点滴滴,那都将成为他们未来成长的养分和动力。 他连忙跑下山,单薄的少年郎赤脚飞奔。 蓬勃的嫩芽吐露青葱,日光美好,把游云峰照得亮亮丽丽。 见到孙峥道后,他迫不及待向师傅道好,然后找到熟悉的师兄,询问颂仙会可有什么趣事。 他们说了新奇的剑法武功,情情爱爱的流言蜚语,近期挖掘的上古遗物…… 然后,师兄神情突然严肃,怂恿他,小云,你去问问师傅,昨晚在藏经阁发生了什么事? 海云问,什么什么事? 师兄推着他走到孙峥道背后,低声耳语,我们听说有人想打开秘籍,但不知详情,你去问问师傅,师傅最喜欢你,他肯定告诉你。 “……我很兴奋,能为师兄办事,好像这样就能融入他们的圈子。我立刻叫住师傅,问出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我问他,‘师傅,谁要打开宁火秘籍?’。 “师傅本来还在滔滔不绝,和弟子解说颂仙会所见功法的奥妙,听我这么一问,他突然变了脸色,很严肃,很愤怒。 “他的视线越过我,立刻逮到了师兄,然后低头对我说,‘以后不许谈及此事’,再抬头,跟身后的人说,‘你们也一样,不许再提’。” “之后呢?没有下文了?”万山皱着眉头,涔涔泪眼总算消停了。 她想要揉揉脸颊,让哭僵的脸不那么难看,可手被锢在身后,她没办法。 海云摇头:“师父向来好说话,但在关键地方绝不含糊,他说不让,那就是不让。从此大家三缄其口,何况那件事本就是捕风捉影,没有证据,十天半个月,大家都忘了。” 靠在墙壁上,脖子和腰杆都不舒服,海云蠕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斜靠的姿势。 “但现在,必须重新思考此事了。” 万山深吸口气,还是不能控制情绪,但比刚才好得多。 她说道:“就算如此又能怎样?我还是一头雾水。” “欧阳靖熙为了得到秘籍,把你骗去了宁火谷,没错吧?” 万山咬牙切齿地点点头。 “假定刚才说到的颂仙会发生在五年前,那么,五年前有人想打开秘籍,和现在欧阳靖熙想得到秘籍,会不会有关联?” 万山一脸不悦:“你问我,我问谁?刚才真该把那小子也关在这里!” 海云安抚道:“所以说要讨论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讨论什么?怎么讨论得明白!除了宁火谷的秘籍,还有邱无思的死,山馗弟子的死,商队的死,山馗护送之物,甚至说,墓地的李尹贞,袭击我们的黑氅仙人,久久没有动静的白无双……这么多事,你理?你理得清吗?” 海云一时语塞。 光是听到这些,他头都大了。 确实理不清。 但他相信,迷茫只是暂时的,凡事都要抽丝剥茧,耐心很重要。 万山无心多言,想必还是无法从被青梅竹马欺瞒的悲痛中缓神,说话有逻辑、有条理,已经很不容易了,海云不愿强求她继续讨论。 “好吧好吧,我自己想,你休息吧。” “还有。”在谈话结束前,万山冷冷地瞥视他,“你当初怎会跌落山崖?” “是风……” 海云感觉心灵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他望着万山,好像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但没有,对方已蜷缩身躯,准备休憩了。 * 欧阳靖熙站在清源山山脚,人已是恍惚。凌思遐说必须要去仙界见师尊,抛下他不见了踪影,他孤身一人遥望山间。 风掠过江面,是潮湿的,像荡漾的水在心头萦绕。 欧阳靖熙踩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在树影下时有时无,犹如梦寐一场,他没理由地停下脚步,失魂落魄,望向思过室所在的方向。 他的右臂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无法由他控制,脱离身体之外的,微小却频发的颤抖。 他抬起左手,猛地抓紧右臂。 没用! 右手抖动得更加剧烈,仿佛存在某种力量,嘲笑他连自己的躯干都无法支配。 没人注意到他是何时开始用左手托起右臂进行炼丹的,只有他自己清楚,那压根不是什么固定手臂的独到方式,仅仅是为了对抗癫疾。 他想成为名垂青史的炼丹师,但无端出现的疾病粉碎了他的梦。 他再也无法调配最精致的丹药,无法掌控最细腻的火候——唯有化灵丹能救他,救这只造孽的手! 那时,尾浮子看出了他的念想。他从此和魔鬼立下契约,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不加思考地完成尾浮子委派给他的事。 他知道尾浮子是为实现更大的抱负才想收集五大法宝,但这与他无关。 他认得清楚,自己需要化灵丹,他们利益一致。 于是,尾浮子帮他铺平道路,买通宁火谷杂役,让万山进谷得到化灵丹;他则出谋划策,协助尾浮子得到另外三个法宝。 金莲、游云、山馗…… 金莲的接引佛已在他们手中,游云的法宝只能在颂仙会时夺取,如果山馗的极天露顺利抵达清源山,那尾浮子就得到四个法宝了。 欧阳靖熙脑中再次浮现万友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心有余悸。 他时常感觉被人怒视,万友的魂魄始终在身边徘徊,渴望见证他的失败。 “我不想害你……可我不敢赌啊,假如我告诉万山,只有化灵丹才能治好我的手臂,她会为此赴汤蹈火吗?我不知道。她从不明白炼丹对我而言有多重要,就像我从不明白自己在她心中有多不重要。 “但她一定不会置你不顾……我不想害你,是尾浮子下的手,她现在风声鹤唳,整个人彻底疯了,越是到了成功前夕,越是谨小慎微,她觉得你是肘腋之忧,不得不除啊……” 欧阳靖熙和不存在的鬼魂对话,再次挪动双腿,想逃离清源山。 但他最终停下来了。 是良心发现吗?他说不上。 他不敢说自己还有良心,只是心中还残留了些什么,或许是万友的遗言刺激了他压抑在心底的某种胆魄,或许是万山的咆哮让他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么愚蠢而可憎的错误。23sk. 眼下,凌思遐没了踪影,万物安睡。 没人注意他在做什么。 谁也不知道他会去哪。 何况已得到炼丹籍,他无求于尾浮子。 救出万山,逃出清源山,他就能挣脱枷锁,无所不能。 有时候,人会在孤独的刹那间觉醒,欧阳靖熙便是如此。 他的眼神再无茫然,而是转身,铅华洗尽,珠玑不御,痛苦和伤心像腊月寒风,劲悍地将身躯推向清源山,推向虚清。 他不知道人生的轨迹是否会因此改写,但他相信,自己重新将命运握在手中,他甘愿坦然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他摸了摸眉间的伤痕。 恍惚间,耳边传来溪水潺潺,那声把他吓倒的喝声,此刻正在心中回荡。 他听到万山惊慌失措又有些打牙犯嘴的笑声—— “他落水了!他落水了!呀,好大一片血,你撞到哪了?可千万被说是我弄得,我可没碰你,是你自己要往水里跳……” 后来,是万山把他拖上岸的。 现在轮到他了。 * 欧阳靖熙到达密麓霞府已是第二天清晨。 他没从修筑好的山路走,因为那边会经过虚清本派,他可不想被尾浮子发现自己还留在山中。 他走得是一条更坎坷的路,碎石野草遍布,来到杭黎璎居所门口时,掌心还留着被锯齿草割伤的血痕。 他敲响了房门。 杭黎璎很快出现在面前,疲倦的双眼突然变得精神,愕然注视。 “怎么是你?尾浮子说你离开清源山了。” “进去说。” 杭黎璎明白欧阳靖熙是偷偷来的,于是侧身让路,关门前没忘环顾四周,确保无人跟踪。 进屋,欧阳靖熙一眼就看到炼丹籍放在桌上,想来杭黎璎整晚都在研究如何破解它。 而杭黎璎,有一大堆问题要问。 “万山到底怎么了?尾浮子又是如何知道秘籍的事?万友怎么不在房间里?靖熙,你瞒了我好多事!” “是我让人把万山关起来的。”眼看杭黎璎怒目横眉,他连忙追补道,“不这么做,尾浮子会害死她!” “你说什么?!” “我要救她,你得帮我。” “你先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杭黎璎拖了张凳子给他。 ps:想要一百收藏啊! 29 · 狱中语 被关进思过室的第二天早晨,牢门打开了。 两名虚清弟子严阵以待,端着热腾腾的小笼包走进屋内,步伐矫健,似是某种示威,目光始终抬得高高的,直直的,仿佛看不见屋内有两名囚犯,但实际上,他们把所有看似熟视无睹的注意力都放在囚犯身上。 光像奔腾的水,倒灌进海云的眼睛,那是猩红的太阳,热得有些陌生。 海云眨眨眼,扭扭肩膀,示意给两位年纪轻轻的“狱卒”,自己的手被捆着,吃不了东西。 虚清弟子相视而望,偏瘦的人问道:“你们谁先吃?” 海云没领会到他们的意图,不过他的回答是:“她先。” 万山尚未苏醒过来。 昨天发生的事令她心力憔悴,她虽然很早就闭上眼睛,想倒头呼呼大睡,仿佛过了这一天,一切烦心事就都翻篇了。 可越是这样想,越是睡不着,心脏在耳边砰砰直跳,吵得很。她翻来覆去,直到身体实在承受不住,才如昏倒般睡了过去,因此醒来得很晚,很慢,很不情不愿。 偏壮的狱卒长得糙蛮,行为举止却是细心。 他推动万山的肩膀,然后很快离开,像个守身如玉的小姑娘,退得远远的。 万山甩开挨着肩膀的手,才睁开眼睛,迷糊之中,她闻到了香味。 狱卒都知道万山是虚清派弟子,听说她铸成大错,但终究是自家人,他们客客气气地扶起万山,解开用铁链拷住的双手。 瘦子把一笼小笼包摆在她面前,他的动作很讲究。 因为万山靠着墙,瘦子若想偷懒,就必须弯腰并居高临下地把食物给她,这仿佛是给家畜一种施舍和赏赐。 瘦子想尊重她,于是屈膝下蹲到二人齐肩,将盘子放在她手中,这才算完。 瘦子道:“你先吃吧。” “多谢。” 万山看出了他的尊重,便还一个尊重,轻轻点头。 等万山吃完,他们重新将她锁起,而后才解开海云的手铐,瘦子跟对待海云的方式没什么不同,无非是蹲得没那么踏实。 在两人用餐期间,狱卒都各退一步,手搭在剑柄,以防万一。 就这样过了约莫一刻,早餐时间便结束了。狱卒们匆匆收拾餐具,一溜烟就消失了。 思过室再次陷入黑暗。 “后来你有想出什么了吗?”万山毫无征兆地开口问。 海云说道:“欧阳靖熙或者是尾浮子十有八九是想拿到所有法宝。李尹贞说过五侠颂仙不是传说,既然如此,五个法宝也都是真的。但我想不明白,同时得到这些法宝能做什么?” 万山摇摇头:“靖熙没有这种收藏癖好,至于尾浮子,我不了解她,她执掌虚清有十余年了,我还从没听说她想打法宝的主意。” “肯定遗漏了什么……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事,就差一条能指点迷津的线索。” 海云伸了个懒腰,结果脑袋撞上墙壁,发出了结结实实的磕碰声。“哎哟!” 万山说:“都说虚清派的法宝是一片药园宝地,但实话实说,我在这生活十余年,从未见过那块地。” “你说它不存在?”海云不这么认为,“我从小在游云峰长大,也没听说有‘李尹贞之墓’呢。” “世人不曾听闻李尹贞,自然没理由费心思找;但虚清药园却流传甚广,几百年前就有这种说法,这对世人有多大的诱惑力?人们就算挖空清源山,掘地三尺,肯定想找到宝地,但是……” 万山懒得说显而易见的事实。 海云觉得有几分道理,思忖道:“难道真的没有宝地?那虚清派的法宝会是什么?” 万山摇头。 她从没听说虚清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 她反问:“游云派又怎样?你们那边的法宝是什么?” “唉,跟虚清药园差不多,说是能腾云驾雾的符箓,没人用过,没人见过,就算真有,过了几百年,估计早就腐烂了。” “你忘了,有仙气保护的法宝是不会腐烂的。”万山说的是炼丹籍,想到这,她喃喃道,“不知父亲现在如何了。” 听到这句话,海云心里很不舒服。 他倒不是因为万山擅自交出秘籍而难受——尽管有这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既然知道欧阳靖熙是为秘籍而摆布了万山,那治病可能是幌子,说不定,连患病本身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海云明白这个理,万山不可能想不明白。 她只是依旧心存侥幸和幻想,不敢戳破最后一道心防。 换言之,她的父亲生死未卜。23sk. 海云深吸口气,更觉得这欧阳靖熙着实可恨,不禁有了要将他痛扁一顿的念头。 不过,凡事都要讲证据,他们目前都是主观猜测,说不定欧阳靖熙另有隐情。 欧阳靖熙像是好人吗?海云说不上来,他只觉得那人跟想象中的差别很大。 他以为炼丹名士会更老成,更城府,但欧阳靖熙是同龄人,而且很瘦弱,很难想象他能挑起虚清派炼丹一脉的大梁。 无论怎样,再过个一两天,先弄清外面的守卫布置,等狱卒放松警惕之时,便是越狱之机——这才是海云的杀手锏。 他为修仙已舍弃一切,以武犯禁,以身试险,只要能逃离这肮脏人间,等待他的便是康庄大道,无论身后洪水滔天,都将与他无关。 光凭这破烂的地牢就能制住他? 休想! 万山蓦然叹息一声:“我要出去。” “你想越狱?” 海云没找到说出计划的机会,想不到万山居然主动提起。 要知道,光凭他自己的力量,连铁链都无法挣脱,如果要越狱,就必须有万山帮助。 他和万山交过手,虽然只是短短几招,但他很明白,万山的拳掌足以打碎铁链。 “但我不知道,出去后我能去哪?”她感觉手指变得冰冷,一股寒意从心头涌出。 “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是啊,万山固然可以离开,但离开终有尽时,她的归宿在哪? 海云心想,不如借此劝她一同修仙,反正那欧阳靖熙也不值得她,但她的父亲危在旦夕,现在说这些,难免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他斟酌片刻,说道:“天下之大,怎么不可能容不下你?你有一身好武功,一手好厨艺,四海为家,未必不行。” “是啊。四海为家。”万山好像真在思考这种可能,“我厌倦了这里的崇山密林,或许江南是个好去处。” 海云不置可否。诚然,游云派地处江南,但他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那片土地。 他的生活只桎梏在小小的游云峰一隅。广袤世间,他还从未真切体验过,倒是这段日夜心惊胆战的路途,让他遇上了许多新鲜见闻。 万山悲伤地说道:“但我父亲呢?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走得了吗?” 30 · 窥伺影 “没了留恋,人就会想着离开。”海云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听似富有哲理的话。 “呵,那你呢?你想去哪?”万山说完顿了一顿,自嘲地笑道,“我忘了,你要去仙界。” “是啊……”海云抬起头,身后的枷锁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你现在还是这么想的?” “从没变过。你呢,不想去吗?” 万山侧着头对他笑了笑:“我们好像说过这个事。” “也对。” 思绪缥缈时,海云突然看到,角落里再次浮现出黑氅仙人的面容,仙人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他冒出一身冷汗,不禁慌张地往墙边蜷缩。 “海云?”万山像看傻子一样看他,“别一惊一乍好吗?难不成你怕老鼠?再说了,这也没老鼠啊。” 海云定睛一看,鬼影又消失不见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明显不是什么心魔能解释的了。 海云扫视思过室四角,害怕鬼影藏在什么地方窥视自己。 “我……”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万山,“这段时间,我总是能看到黑氅仙人的脸,他一直对着我狞笑。你说,我是被他吓成这样的吗?” 万山想了想:“他会不会附身于你了。” 海云脸色一变。 她笑道:“我说笑呢,别放在心上。” “但愿如此。”他转头看向万山,却发现她的脸变成了那张狞笑的鬼面! “万山?!” “干嘛?”万山被他突然大吼吓了一跳。 恍惚间,她又恢复如初。 海云怔怔地凝视她,久久不能说话。 而后的一整天,他都浑浑噩噩的,仿佛魂魄决意要和身体分离一样,根本集中不起注意力,漫无目的又有点儿歇斯底里地张望房间。 黑氅仙人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有时,海云能感受到门缝底出现一道冰冷的视线;有时,那道视线又会转移到天花板;有时,又会从狱卒背后探出脑袋。 直到夜幕降临,晚餐时间过了,海云才顿悟:这恶鬼在捉弄他,在吓唬他。 “这绝不是幻觉。”海云告诉万山,“他住在我的脑袋里!就像你说的,我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 “真的假的?”万山震惊。 “喂!既然你在我脑中,为何不与我说话?”海云对这空气喊道。 无人回应,黑氅仙人的脸也不再出现。 海云被折腾得疲乏了,他举目四望,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觉,思过室石壁上的裂纹似乎随时都能转变成一张张鬼脸,每当他正眼看去,那些脸又重新化为石砖。 他的精力被鬼影一点点吸走,背靠的墙似乎软了,变成一张舒坦的床。 他瘫在墙边,知道自己不能再把精力放在这件事上,当务之急是逃出思过室,逃出清源山,以他现在的状态,都能把自己给累死! 他哆嗦了一阵,夜露在石砖地板上交汇,形成豆大的水珠,紧接着沿缝隙渗入看不见的地底。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海云从沉睡中猛然惊醒。 黑氅仙人正盘腿坐在他面前,表情不再狰狞,而是变成最初的悠然儒雅。 “你……你到底是谁?”海云忍不住问。 “我是傩师。” “傩师?” “嘘——”他竖起食指挡在嘴前,“你不必开口。” 海云在心中念道:“傩师是什么?为何要缠着我?” “我是将死之人,只有你的身体能承载我的魂魄。” 他没有解答何谓傩师。 海云脑袋乱糟糟的,这事闻所未闻,他脑袋里到底装了个什么怪物?! 他知道,傩是上古时代在民间流传的文化,无论宗教、伦理、风俗、生产、文艺、科技,人们能在各个领域窥见傩的身影。 但千年以后,世间有了新的谶纬,构建了五行学说解答万物,用于“驱逐疫鬼”的傩术早难登大雅之堂了。 如今,巫傩不过是民间迷信。 “呵,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嗤嗤笑道,“我不是那些装神弄鬼的半吊子,我是从仙界来的,真正的傩师。” “仙界!”海云的神经被挑拨,他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前方,在旁人看来,他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墙壁,“你、你怎么会从仙界来?我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紧张,说话都不利索了。”傩师轻笑,“我只是借你躯干一用,等时机成熟,我自会离去。” 听到这话,海云立刻警惕:“你想做什么?” “我只要你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进入仙界。” “你既然在我脑中,定然知道我没有灵根,我去不了仙界。” 傩师又发出怪异的笑声:“是南崖说你没有。” “南崖?” 傩师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像是把什么东xz着掖着,他突然指了指头顶的天花板,“听!” 外头传来聚集的马蹄声,咚咚咚咚的响声仿佛能把人淹没。 海云直觉有什么事即将发生,只见傩师的身影渐渐淡去,在他耳边留下一句话:“放心,我会护你周全。” 海云顾首不顾尾,应对眼下要紧。 他打算叫醒万山,却发现她早就在侧耳细听了,她问:“是什么声音?” “听上去有很马,是官府的士兵要羁押我们?”海云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官府会审问他们,就算能证明他们不曾杀人,但盗窃炼丹籍是不争的事实,到时候,能否得到化灵丹都是未知。 海云虽然累,但脑袋清醒得很,他肯定不会赌这种可能性。 如果真是官兵,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必须动手。 “万山,想逃只有一次机会,等套上枷锁和脚拷,就无力回天了!” 万山用力“嗯”了一声,缓慢运气,五指死死扣住缠在腕间的铁链,只听得清脆的一声,链条像齑粉一般碎成两断。23sk. “背过身。” 万山说完,来到海云背后,拳头一砸,铁链哗啦啦就碎了一地。 海云揉了揉酸痛的双手,马上捡起长度够用的半截铁链充当武器。 脚步离思过室越来越近,先是走进门厅,然后下台阶,就快来了! 他们赶紧躲在门后,准备等门一开就冲出去,夺马跑路。 咣当咣当,锁住牢门的铁链被人解开。 然后,门开了。 31 · 廊桥前 欧阳靖熙和杭黎璎与手持铁链的海云和万山对视,互相都是一愣。 杭黎璎最先反应过来,她不关心什么海不海云的,立刻对万山说道: “快走,我们是来救你的,外面备好了马。” “我父亲呢?”万山抓住欧阳靖熙的手臂。 “他……” 欧阳靖熙目光躲闪,看了眼杭黎璎,又瞄了眼万山。 “已经送他出山了。” “他的病怎么样了?可有解开秘籍?” “秘籍在我这里。”杭黎璎急忙岔开话题,没有说病的事。 如果万山听到父亲已死的消息,肯定会疯掉!诚如欧阳靖熙所言,这件事必须瞒着她,直到……杭黎璎也不知该瞒到何时,多想把真相藏在心底,藏到无人问津,藏到海枯石烂。 海云没察觉几人心中的忧虑,说道:“您想必是她师傅杭黎璎,这么说,现在可以炼制化灵丹了?” 欧阳靖熙和杭黎璎都满脸不解,略带鄙夷地看向海云,不知这少年究竟什么来头。 万山看出二人困惑,于是帮忙解释道:“这是海云,他也需要化灵丹,一路上帮了我很多忙。” 杭黎璎哪还顾得上这些,她匆匆点头。 “事不宜迟,上马再说!” 四人立刻走出思过室。 走廊上躺着两个虚清弟子,是那一壮一瘦二人,万山对他们印象不差,连忙问道:“他们这是……” “只是昏过去了。”欧阳靖熙解释,“用了三步倒。” 海云不知道“三步倒”是什么东西,但光听名字也能猜到用途。 三步倒真的只需要三步吗?如果只走两步,就能挺过药效?大概是不能的。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海云跟着他们出去过道,走时瞥见狱卒的腰后还有两柄剑,于是停下脚步,把其中一柄看起来质量更好的佩剑捡了起来。 他是修习剑术的武者,剑虽不趁手,总比没有的好,这一路上谁知道会遇到什么麻烦?有备无患最重要。 欧阳靖熙看在眼里,没有多说什么,率先一步离开地牢,不想和万山有独处的机会。 现在是丑时末了,清源山寂寥无比,连虫鸣都听不见。 一阵夜风吹过,朦胧的月光似乎都被要吹散,黑暗迅速淹没了一切,马儿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紧张氛围,蹄子不停撅着地,急不可耐,想要离开。 正是个逃跑的好日子。 海云是最后出来的。 四下无人,看起来虚清派对他们的监护并不严密,这倒让他觉得意外,他很快看到几匹骏马在黑暗中等待。 刚才那阵轰轰烈烈的马蹄声,是因为他们牵来了四匹马,所以听上去人多势众。 海云不知道的是,其实一开始,欧阳靖熙只打算带万山走,杭黎璎说不能落下另外一人,才多牵来了一匹。 “会骑马吧?”杭黎璎问海云。 “嗯!” “那就上马。”她说。 海云不遑多让,纵身骑上马鞍。 “欧阳靖熙领路,我殿后,山路难走,莫要跟丢了!”杭黎璎勒住缰绳,技艺娴熟,胯下的马很顺从地掉了个头,老老实实跟在最后。 说话之间,欧阳靖熙已然扬鞭,一声轻轻的“驾”,马就冲了出去,沿着修葺平坦的山路狂奔。 海云又一次见到了深夜的清源山。 如墙壁裂缝般的树枝不断从身旁掠过,仿佛三伏天提前到来,海云觉得又热又湿,越狱成功的紧张感令心脏怦怦乱跳。 马在身下喘着,那阵阵起伏影响到了他的心率。 他深吸口气,冷的进来,热的出去。 海云这会儿不仅感到闷热,也产生砭骨的冷——是恐惧的冷,无望的冷。 他这才清醒过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他违抗了官府的通缉,逃走了。如果无法成仙,人间就会变成地狱! “喂!什么人!站住!”有人在后头的山间喊。 海云回头,就看到瞭台上闪过一道明晃晃的箭簇。 是虚清弟子!他们敢放箭吗?漆黑一片,在未确认马背上的人的身份前,他们敢吗? 他们敢! 因为,深夜不会有任何人借此通行。 挽弓人将弓拉至最满。 海云不假思索大喊:“小心身后!” 在抽出长剑的同时,瞭台上的弟子已松手送箭。 箭引劲风,银光如流,仿佛扑向猎物的饥饿的狼,一声划破夜幕的呼啸顿时射了过来。 海云听准声响,咬住时机,向身后挥剑,剑结结实实地打在羽箭上,一时间星火迸射。 这声碰撞,打破了沉默的夜晚。 霎时,虚清派上上下下都动了起来,石海肖刺耳的警报声传遍清源山,沉睡的鸟儿被惊醒;野兽躁动不安,发出威胁的咆哮;晚风吹得更烈,似乎这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完全无法阻挡它的步伐。 到处都能看到虚清弟子的身影,他们翻身上马,手持弓箭奔上蜿蜒的山路,摇曳的火把无限放大了树林的阴影,箭芒闪烁,宛如星辰。 虚清以猎户起家,虽然现在成了炼丹制药大派,但弓是他们一脉相承的底蕴,没人忘,没人敢忘。 一张张牛角弓在夜空下闪着兽性的光,一囊二十八支梅针箭犹如毒辣的鹰隼,穿林打叶,擦梢贯风,这都是索命的箭! 海云忙不迭地应付箭雨。 一名弟子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大喊道:“是囚犯!他们想逃!” “快追!封住猛虎口!” 猛虎口在山路中段,是一道深邃无比的沟壑,黑暗无光,砾石遍布,更有如虎牙般尖锐的石笋,犹如老虎张开血盆大口,静候行人,故得名猛虎口。 在战乱年代,虚清借此险峻偏安一隅,如今在上面架设了廊桥,是离山唯一通路。 倘若被拦在那里,他们便无路可退了! 海云知道猛虎口之险峻,也借此辨别了方向。 上山时未经过猛虎口,是因为从东面来的,换言之,他们现在正往西逃。 坐落在乱石之上的廊桥,可谓罕见景色,但海云无瑕欣赏,他看到虚清弟子分成三大队,一队加速狂奔企图抢先站住廊桥,一队围绕在他们周围,另一队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而不远,那座廊桥正静静等待,属于它的终结。 32 · 生死战 与此同时,得知消息的尾浮子连忙披上外衣。 听说他们是往西逃的,尾浮子的怒意退了不少。 西面是山穷水尽之地,高大的雪山犹如天堑,能挡住世间万物,就算逃走了,也没法把消息带到中土,整个西南地区都颇受虚清恩惠,遍布眼线,只要他们出现,行踪就会暴露。 但接下来的消息,让她五雷轰顶。 “大师兄,还有杭院长……似乎协助他们越狱了。”通知尾浮子的弟子说道。 “你说什么?!”尾浮子瞪着他。 弟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抄近道,烧廊桥,我不许任何人离山,有违者,杀无赦!” 究竟有多少叛徒?尾浮子不清楚,她只知道,绝不能走漏风声! 一道命令下去,尾浮子甚至顾不得那个弟子是否去传达,就大步流星赶往马厩。 * 距离廊桥只有最后一段距离,但黑压压的马群已挡在远处,狭窄的廊桥承不住那么多的重量,久违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 杭黎璎依旧负责殿后,海云和万山想办法找到逃跑的路。 但是,仅凭三人,怎么可能既保护不会武功的欧阳靖熙,又从人海中突围? 所幸山路陡峭,一边是山,一边是崖,寸土寸金,落脚之地少得可怜,虚清弟子固然人多势众,却不敢一起挤进山路,比起和他们交锋,更多人只能勒住缰绳,远远停在一旁,就连箭都不能随意射出。 眼看越来越多人挡在前面,海云心想自己若能腾云驾雾,早就逃走了,在应付阻拦者的同时,他突然想到傩师,于是在脑中呼唤道: “傩师!你不是说要让我平安去仙界吗?快想办法帮我!” “在你的身体里,我什么都做不了。” 傩师的鬼影在他身旁飘着,语气淡然,看起来毫不关心海云的生死。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指着前方的廊桥说道,“再不过去,有人会烧了廊桥,而且……尾浮子就快到了。” “你说什么?!” 海云想问他怎么知道的,可面前突然出现一柄利剑,横拦住去路。 只见一个身背大弓,手持巨剑的虚清弟子从旁杀出,周围人一时竟都停下动作,让开道路,来者得以顺利加入战斗。 巨剑长五尺,宽近似人的大臂,杀气腾腾,令人窒息。 此人便是虚清派中少数修行剑术的高手,蛮剑稻书。 他力大无比,腕与腿粗,虎背熊腰,身体如钢筋般结实强劲,传闻肌肉连老虎都咬不破。 稻书比海云年长一辈,因此海云只在颂仙会的论剑中看过他的身手,并未与他有过较量。 稻书的剑法野蛮而暴力,那柄超出常人能及的巨剑“蛮荒”更是冠绝一时,以霸道直白为人称道,剑品如人品,稻书行事大方磊落,披肝沥胆,是绝对忠于虚清的。 因此,稻书一言不发,只想着捉拿逃犯,径直朝海云劈砍而来。 那根本算不上剑法,仿佛是老练的樵夫在处理一桩木材,直直地朝海云脑袋下手! 不是剑,却胜于剑,大道至简,一招下来,寒冷夜风仿佛沸腾了起来。 海云连忙挑剑阻挡。 普通的长剑根本无法招架巨剑,两剑碰撞的刹那,星火闪耀,海云感到手中剑已被砍出一道口子,剑身向着自己大幅度弯曲,再硬抗下去,他的剑要被对方震碎。 海云想以四两拨千斤的法子应对,刚准备抽剑,身下的马却受惊,猛然撒腿往一旁窜去。 糟糕! 海云连忙勒住缰绳。 但是,马儿根本不听他指挥,不要命地奔向道路右侧的斜坡。 海云没有办法,只好翻身跳马,接连三个翻滚才和稻书拉开距离。 就这样,一匹上好的马坠入悬崖,万劫不复,只听谷底传来“啪嗒”一声巨响,马摔成了泥,连死前的哀嚎都没有,只剩惊鸟乱鸣,乌鹊逸散。 稻书见状,也纵身一跃,下马来到海云身前。 他定睛看去,没曾想这名狼狈的逃犯竟然是游云弟子海云! 他先前只是听说前几日抓到了两名屠戮百姓和武林的凶煞恶人,但并未放在心上。 海云见过稻书的剑,稻书也见过他的。 要知道,海云的剑法乃受孙峥道亲传,是世间最正宗的游云流派,稻书作为用剑之人,自然会注意这位冉冉升起的晚辈。 稻书突然对事情的来龙去脉起了好奇,而且,与生俱来的义气让他难以忍受习武之人遭受如此不公正的围攻。 这种事发生在虚清派,实在蒙羞! 他一挥巨剑挡住其他虚清弟子,然后用沉稳的声音说道:“你们退下,我与他交手!” 其余弟子先是一愣,然后放下手中的弓箭,就连杭黎璎和万山那边都安静下来。 武人们拥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明白,这样一场对垒意味着什么。 他们把包围圈缩小,围绕着逃犯万山和协助逃犯的二人,静静等待事情发展。 他们信任稻书,更尊重稻书的决意。 稻书用巨剑指着海云道:“你是海云,我没认错吧。” “正是晚辈。”海云知道这是脱身的机会。 他必须利用稻书的正直,利用稻书所信奉的剑道。 他继续说道:“见过稻前辈。” 稻书无视海云的恭维,把手伸向身旁的虚清弟子,头也不回道:“给他柄好剑。” 众人叽叽喳喳、议论纷纷,最终有一人站出来,将自己的佩剑交到稻书手上,并说道:“师兄,请用我这柄。” “嗯,百炼红钢,是柄好剑。”稻书抚摸剑脊,然后扔给海云。 海云扔掉手中的废剑,紧紧抓住新来的剑。 剑体在白月光下隐约显露出淡淡的红,如彩虹般的弧线随着角度而变化多端,黄花梨剑柄保养得很好,看得出是一柄质地优质的长剑,但和稻书的巨剑“蛮荒”相比,还差了些意思。 “如何?”稻书给足了海云习惯新剑的时间。 海云默默点头,摆好架势并说道:“我输了,束手就擒;我赢了,让我们走。” 向来直爽的稻书此刻却沉默了。他追求的是公平的对决,海云输了,自然该被生擒;可他若赢了,稻书也没理由放走两名逃犯。 稻书也握紧长剑,有些内疚地说道:“我无权定夺你们的去留。我能做的,只是维持武者最基本的尊严。” “这我就放心了。” 海云的话让稻书惊讶,他露出困惑的眼神。 “你不想逃走吗?” “我是要走,”海云一面观察稻书的举动,试图揣摩他的剑路,一面拖延时间道,“但不需要你施舍我走。” “好!有魄力!” 稻书大笑一声,向海云招了招手。 霎时,他看到海云眼中闪过一道光,那是狂热,是舍生忘死。 33 · 战稻书 稻书的剑不快。 但巨剑不需要快。 它悠悠地斩开空气,巨大的阴影在睁眼闭眼的刹来到身前。 海云明白,这是生死拼杀。 以往武者在颂仙会上过招都会有所保,比武只是一种消遣和娱乐,讲究的不是比拼,而是以剑会友,以剑交心。 但现在不一样了。 海云全身紧绷,结结实实的肌肉透过皱巴巴的衣裳显露出来。 巨剑遮住了光,迎着月光站位的海云地处劣势,他利用眼角的余光找到落脚点,并挡下扑来的巨剑。 哐当一声巨响,地上的草木树枝竟被罡风震起,无尽的能量如坠湖石子般扩散出涟漪,旁人不自主地后退,谁也没想到,使用以“轻巧灵动”闻名的游云剑法的剑士,竟然会选择以力抵力,以暴制暴! 海云手腕的青筋爆起,脸色霎然便白,踩在泥土的双腿向后退了几寸。 稻书只要再继续施加力量,海云定然会摔倒在地,生死难料——这是周围人的普遍想法。 但稻书却停下攻势,收回了巨剑,重新摆好架势。 海云目中闪过一丝失望,也意识到稻书比想象中要棘手很多。海云觉得以蛮力取胜的稻书肯定缺乏战术,但事实相反,稻书是粗中有细的汉子,他从海云不寻常的拆招方式中觉察到危险。 如果稻书继续用力,海云只要轻轻翻转手腕,巨剑就会不受控制地插向地面,届时,稻书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根本无瑕接住海云接下来的杀招。 朦胧的月光下,稻书露出欣赏的笑容,他眯起眼睛喊道:“继续!” 海云用实际行为做出回应。 下一刻,赤红的剑锋划出火焰般的流光,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刺向稻书,海云仿佛手持无数柄剑,或者说仿佛出现了无数个海云,他们的刺击形成密不透风的网,同时涌向稻书。 带着寒光的剑芒似乎烧灼了空气,在这冰冷的夜晚,站在远处的人们都能感觉到对决的焦灼,热浪围绕二人不断扩散,恐怖的赤红钢剑像是浸染了世间所有的鲜血,每一次挥动,都是一场令人心悸的血祭! 这才是真正的游云剑法。稻书目光凛然,以巨剑侧身抵挡刺击。 可巨剑调动毕竟缓慢,面对海云暴雨般的攻势,稻书做不到滴水不漏。 如万花纷飞的剑影让人分辨不出是虚是实,稻书不敢怠慢,只得将所有刺来的剑都挡住,他惊愕的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任何反抗的机会,海云的剑不重,但快而准,任何一次轻微的擦伤都足以打乱稻书的防御节奏。 一次、两次…… 接踵而来的攻击让稻书避无可避,不断向后退步。 短短几秒过后,风平浪静,只见稻书的臂膀都露出浅浅的伤痕,鲜血顺着衣服流下,而他的衣服,也变得破烂不堪。 至于海云,则镇静地站在稻书面前。 “前辈,胜负已分。” 稻书不悲不喜,周围的虚清弟子都大气不敢出一声。 这才是武者的死亡较量,根本不像颂仙会那样,打得酣畅淋漓,打得百怪千奇,打得赏心悦目。 短短两招过后,胜负既出。快得令人难以相信。 眼力不佳之人甚至没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眼中,只是稻书先劈向海云,然后海云反击,刺了五六剑。事情就是这样。 有人已蠢蠢欲动打算擒拿海云,还有些人饶有兴趣,抱胸而立,想知道这场闹剧究竟会怎样发展。无论怎样,他们已经包围了逃犯,堵住了下山唯一的廊桥,海云逃不掉的。 “有本事。”稻书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重新提起巨剑。 海云冷冷地说道:“你的剑法被我克制,赢不了的。” 稻书爽笑一声:“试试才知道!” 说罢,他再次劈向海云,这次的速度比第一次还要快。 稻书调动了全身的力量,任凭鲜血从伤口中喷出,遍布鲜血的人充斥着诡异和腥红,像是以死明志的勇士。 他不甘心就此败在游云弟子手中。 诚然,虚清不是擅长用剑的门派,但他不想败得如此干净,如此平淡。 他能感觉到,如果事情就此结束,过了这一夜,在场的人们甚至会忘记这里曾发生过一场生死拼杀。他在江湖上的名声也将一落千丈,从“蛮剑稻书”变成碌碌无闻之辈。 人们都认为他是醉心于剑道的孤客,是奇葩,是宠辱不惊的超然者。 说的人多了,就连他自己都信了,他义无反顾地选择和海云决斗,等落了下风,他才顿时意识到,自己没有幻想中那么淡泊。 他要争。 稻书的双眼迸射出露出视死如归的光芒,晦暗而强烈,那是他的体面,他的尊严。 热烈的风排山倒海,呼啸而来。 见到此景,就连胜券在握的海云都不免内心动摇。 他没法像稻书那样专心致志的对决。 他要的是逃走,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此地。 海云或许可以杀了眼前这位壮汉,但如果那么做,必定激发所有虚清弟子的仇恨,在那样的波涛汹涌之下,他更没有逃跑的机会,只会在众人的怒火中被射成刺猬。 所以,尽管刚才就有刺破稻书喉咙的机会,但他没有下手。 他比稻书冷静,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冷静。 他志不在此,决不能被凡人拖住步伐。 稻书的剑来了。 血光之中,那柄犹如从虚无黑暗中出现的巨剑已到面前,海云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他能感觉到稻书的气势比刚才更胜一筹。 稻书放弃了理性,已完全依靠兽性和直觉进行决斗,壮汉嘶吼咆哮着,犹如一团火焰。 不!那是真正火焰火! 海云以为自己看错了。 稻书身后突然窜出一道欲比天高的火蛇,散漫的火光滋滋作响,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红色巨兽,那火焰开始沿着地平线奔涌,乳白的石子变成了橙色,而后是棕色、黑色,一条条即将爆裂的纹路清晰地爬上山峦,速度之快让人瞠目,一时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稻书身后的奇景吸引,海云也不例外。 恍然间,海云居然觉得稻书获得了神迹,掌握了火焰的力量。 海云忘了动弹,忘了防御。 稻书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他不明白,为什么海云站在原地,没做任何反抗。 难道有诈? 但迫近的巨剑已不容许他进一步思考这是否是请君入瓮。 蛮荒携带着磅礴的杀气朝海云的脑袋劈去,稻书心中甚至抢先一步想到海云被劈成两段的血腥场景。 但下一刻,海云毫无征兆地举起了右手,横剑抵挡。 稻书无比震惊。 海云刚才的举动没有提前释放一点征兆,呼吸没变,肌肉没收紧,就好像,动手的压根不是海云! “你……”和海云交手这么久,稻书头一次无法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招式? 海云的手段脱离了寻常范畴。 而做出反击的海云本人,同样怔住了。 海云意识到两件事:一、廊桥起火了;二、有人抬起了他的手。 “蠢货!” 海云突然听到耳边传出一声极度愤慨的咒骂。 他偏头看去,竟是灵魂形态的傩师在一旁飘动,而傩师的五指伸出了数不清的细细丝线,犹如瓜葛相连般牵着海云。 海云瞪大眼睛。 “快走!”傩师喊道,“桥要断了!” 海云大概明白了原委,傩师控制不了外物,却能控制他!他俨然成了这尊鬼魂的傀儡。 他咬咬牙,趁稻书分身之际冲向万山。 大火骤起,夜风呼啸,狭窄的山路乱作一团,浓烟顿时遮掩了这片地区,哗闹着,马蹄踩踏得慌,扬起浪一般的灰尘。火光升腾,像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压得人喘不过气,人的苍白的脸成了画布,红色的抹上了,黑色的抹上了。 虚清弟子根本来不及分辨周围何许人也。 海云趁乱从稻书身前溜走,躲进黑暗,窜入人堆,一把抓住了万山的手。 “呀!”万山惊了一下,发现是海云。 两人不用交流,都明白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们合力冲出包围圈,万山伸手将骑在马背的弟子拽下来,紧接着一脚把他踹翻。 万山翻身骑上马背,然后拉着海云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后。 “要找到欧阳靖熙!还有我师傅!”万山回头在他耳边大喊。 “我知道!” “他们在右边。”傩师在烟雾中同样能指明方向,那张脸露出了运筹帷幄的笑容,海云不禁寒颤。 他们夺马的举动很快被人察觉,其他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唯独两道身影企图突围,即便在漫天烟尘中,也格外显眼。 一个弟子登时高呼:“犯人跑了?他们跑了!” “封住后路,把这里围起来!” “掌门到了!” 一时间混乱不堪,很多人不知道是尾浮子下令放火烧桥,还大声嚷嚷着赶紧救火,尾浮子在两名弟子的护卫下挤进人群,衰老但依旧明亮的双眼在灰黑一片中扫视,她看到了欧阳靖熙。 她太熟悉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了。 “抓住他。”她手指方向,两边的弟子立刻奔了过去。 尾浮子面露凶光,她抬起右臂,从华丽至极的青织金镶袖中取出一个荧光流淌的小巧物件。 那是一枚蛇形玉琀。 寒风飕飕而过,翡翠色的蛇目仿佛受到了某种不寻常力量的感召,在无人察觉的时候,隐隐透出瘆人的绿色光芒。 它就像一条真正的蛇,盘踞在尾浮子掌心,伺机待发。 34 · 蛇傩器 某一刻,欧阳靖熙感到心脏扩散出无穷的寒意,仿佛坠入冰窖,心脏搏动是在敲碎冰层。 继续这么下去,他会粉身碎骨。 他无动于衷地站在骚乱的人群之中,看着火焰,犹如天灾降临的野兽,在肆无忌惮地吞噬廊桥,旁边的草木也点燃了,所幸山中的水分充盈,火势并未蔓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这番景象已经让他惶然。 他觉得今晚是噩梦,火光冲天的景象只是朝阳刺探入梦中,他很快就会苏醒。 “臭小子!别发呆!”杭黎璎的声音遽然从耳畔想起。 像爆裂的雷声,炸碎了他的幻境。 杭黎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和她那粗壮的臂膀相比,他如同瘦弱的小鸡。 一拳,一掌。杭黎璎三下五除二地开辟了道路,把拦在面前的虚清弟子打得嗷嗷直叫。 火带来的不仅是光和烟,更是刺耳的烈响。 “我看到他们了。”杭黎璎冲着欧阳靖熙喊道,“廊桥这边走不通了,跟我来!” “我……” 欧阳靖熙想说些什么,但杭黎璎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像一具傀儡,不断挤撞人群。 往前冲!往前冲!逃离这里!逃离这里! “万山呢?!”他突然大喊。 “他们在前面——” 杭黎璎看到骑马的二人又下来了,他们大概也意识到,骑马不仅没有靠双腿来得方便,而且更容易被人发现。 但她的话音未落,就有寒芒从森林中闪出,一根冷箭从尾浮子所在的大道上射来。 银光划过眼角,欧阳靖熙感觉脸颊嗖的一凉,紧接着变得滚烫起来。 鲜红的伤口沿着嘴角撕到耳根,他忍不住大喊一声。 “没事吧?!” “没事。”欧阳靖熙还能说些什么呢? 杭黎璎瞥了眼失魂落魄的欧阳靖熙。她知道了他所做的一切,包括他和尾浮子联手,毒害万友,欺骗了万山和她。这个拥有光明前途的少年的一时邪念,让所有人陷入了苦难,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脑中一直盘旋着一个想法:现在就杀了他! 但即便欧阳靖熙就算死了,也挽回不了任何事。 一眨眼的时间,万山和另一个少年就淹没进了人海。杭黎璎感到焦急,大患已成,她只想带着爱徒离开,至于尾浮子的愤怒,虚清派的报复,她不想再考虑了。 她拽着欧阳靖熙往东边跑。 杭黎璎看到了尾浮子。 那个身形瘦弱的媪妪正站立在逃亡的必经之路上,她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微光。杭黎璎连忙把目光避开,担心尾浮子发现他们,但为时已晚,尾浮子冷峻的目光犹如一发锐箭,扎实地钉在他们身上。 杭黎璎暗道不妙,立刻带着欧阳靖熙转向。 “咻——” 又一根箭从暗处射来。 黑暗中,一道鲜红的血迹从不知何人的身中迸出,腥红泼洒,青草弯折。 尾浮子身旁站满了一列严阵以待的武装弟子,他们或手持弓箭,或手持长剑,堵上了所有离开的路径,明晃晃的火把照亮了前方的黑暗,海云等人的行踪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人们眼前。 尾浮子大声说道:“抓住他们!” 一声令下,更多弟子犹如鬼崇般冲向了逃跑的几人。 没有武功的欧阳靖熙被率先抓住。 紧接着是杭黎璎,她的右腿根被人用剑砍了一道,只觉得右腿突然失去了力量,摔倒在地,很快被众人围上。 至于海云和万山,同样被持剑的弟子们围住。 论单挑,他们肯定不如海云,可海云没有三头六臂,面对这种情形的围攻,只觉得左支右绌,即便有傩师的提醒也没法脱身。 他的双手都产生了火辣辣的痛,等被人扣住时,身上早就布满深深浅浅的伤。天籁小说网 而万山,她再怎么也不想对同门下杀手,一番较量过后,她还是放弃了抵抗。 四人很快被押了出来,剩余的人忙不迭去扑灭大火。 稻书匆匆忙忙挤出人堆,来到尾浮子身旁:“师傅,我和海云胜负未分,请容许我继续和他比剑。” 尾浮子瞥了他一眼:“你的技法远不如他,别丢人现眼了。” 稻书感觉双腿顿时变软,撑不住身体一样,弯弯扭扭地塌了下去。他怎么能想到,自家掌门竟会不顾颜面地说出这样的话,粉碎的尊严无法再拾起,他惶惶看着尾浮子,又转身看向重新被人们围住的海云,说不出话来。 尾浮子推开他,来到再次被俘获的几人面前。 “你们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她扫视他们,目光最后落在欧阳靖熙身上。 欧阳靖熙苦笑一声,脸色苍白,四肢无力。 他看了眼被俘的万山,然后上前一步,对尾浮子说道:“让我们走。” “靖熙,你该冷静冷静。”尾浮子不动神色,左手抚摸着蛇形玉琀。 欧阳靖熙没有停顿,紧接着说道:“掌门,离颂仙会不到一个月了。” 此言一出,尾浮子再不像刚才那样神态自若。 她明白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欧阳靖熙在威胁自己,如果不按他的做,他就会鱼死网破,将一切公之于众! 尾浮子微微皱眉:“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要她平安,而虚清给不了她平安。”欧阳靖熙目光指向万山,然后强调一遍,“让我们走。” 站在一旁的虚清弟子们当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秘密计划,都在低声窃语,人们凭直觉能感受到,其中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尾浮子把细声细语听在心里,越发紧张和愤怒,克制的脸颊绷得紧紧的。 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威胁,但事实就是如此,她没有和欧阳靖熙讨价还价的筹码,收集五大法宝的事不容许第三者知道,更别说这里站满了虚清弟子。 尾浮子说道:“给我个理由。” “他们被人诬陷了。”欧阳靖熙是何其聪明,他早就想到这种情形,炮语连珠般说道,“官府的公文有误,他们必须离开此地,他们虽然不是真凶,却与真凶有过间接接触,在案件明了,真凶落网之前,他们不方便再露面。” “你上前来。” 欧阳靖熙看到那枚玉琀,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你们都退下。”尾浮子知道这个行为会引起人们的疑心,但相比起稳定欧阳靖熙,其他事都不重要,何况外人再怎么胡乱揣摩,也编不出个所以然。 弟子们老老实实退了许多步,只能看到火光朦胧之中,欧阳靖熙站在了掌门面前。 尾浮子抬头看着这位长大成人的弟子,不禁感慨:“你也长这么高了。” 欧阳靖熙没有回应。 “伸出手。” 他伸出手。 尾浮子抚摸玉琀,蛇目发出黯淡的绿色荧光,突然,蛇头微微抬起,猩红的信子顺着欧阳靖熙的掌心探了上去,伸进他的经脉之中。 站在后头的海云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但身旁的傩师却开口了。 傩师并不是在跟海云说话,而是自言自语,非常震惊。 “那是……傩器。” 35 · 替死鬼 离开清源山后,他们在荒郊野岭找了一处废弃的小屋,暂时安顿下来。 尾浮子很守约,没有阻拦,这反而令人不安。 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受了伤,欧阳靖熙的伤势最为严重,他的脸颊被冷箭撕开,血肉模糊的面庞下是微露的白骨。 在路上,万山就简单用树叶帮他包扎了伤口,但鲜血还是止不住地向外流,他的腰部也被长剑划破,很难想象,他刚才竟然有力气和尾浮子交涉。 海云的伤都不足以致命,他随意处理了一下,过几天就能重新生龙活虎。他坐在骨架都快散掉的椅子上,透过敞开的大门,静静看着在外头忙碌的万山和杭黎璎。 海云本来也想帮忙,可生火起灶的事,杭黎璎不许他插手;采摘草药的事,他又不懂。 只能老老实实当个废人,顺带照看一下欧阳靖熙。 他没有打开话题的契机,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故作冷漠,其间的隔阂似乎难以打破。 木枋悬着青苔,蜿蜒的藤蔓捅破纸窗伸进屋内,像是绿色的洪水,恣意在这间破败的屋内野蛮扩张。 通体青色的苍蝇嗡嗡飞着,撞在枝叶上,撞在桌板上,啪塔啪塔的声音响个不停,似乎意识不到人有杀死它们的力量,反而很努力地给这安静得不像话的氛围平添了些许生机,好让一行人不那么尴尬。 不过,海云虽然没法和人说话,却能和傩师交谈。 “喂,傩师。”他在内心召唤鬼魂。 傩师很快飘浮到了面前。 “尾浮子手中是什么东西?你刚才说‘傩器’?” “据我所知,傩器在这片土地上已失传千年。”傩师煞有其事。 “它其实也是法宝,因为制造者是傩师,故而被称作‘傩器’。尾浮子手中的玉琀就是傩器的一种,那是很古老的东西,应该出自某位远古傩师的墓葬里,我不知道她从哪掌握了使用傩器的方法,但……” “但什么?” “她确实能使用傩器的力量。” “我看到她用玉琀对欧阳靖熙做了什么,是怎么回事?” “那恐怕是——”傩师望着躺在床上的欧阳靖熙,他伤势过重,现在还处在半昏迷的状态,“蛊蚯。” “蛊蚯?” “就是蛊术。”傩师相当不耐烦。 他进入海云的身体后,得到了这个少年全部的记忆,因此他很清楚,这个年代的人对傩术毫无了解,而他又没法将自己的记忆共享给海云,所以凡事都得从头到尾的解释,这让他觉得既麻烦,又愚蠢。 但更令人可气的是,他无法拒绝回答海云。 为了存活,他不得已将自己的魂魄与海云的魂魄融合,这样一来,他可以说是成为了海云魂魄的一部分,两人既拥有独立的意识,在某种程度上又会相互渗透,而海云作为魂魄主体,拥有绝大多数的控制权限。 傩师说道:“简而言之,欧阳靖熙被那个叫尾浮子的人操纵了。” 海云全身一震:“所以尾浮子敢放心让我们离开?她其实能透过欧阳靖熙来监视我们?” “监视到不至于。她若是傩师,还有这种可能,但她毕竟是一介凡人,只能通过想法影响欧阳靖熙的行为,而做不到监视一切,因为凡人的元神只能承载一个魂魄,她没法既保持自我,又窥视他人的内心。”23sk. 海云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知道这么多事?” “我说过,我是从仙界来的傩师。就是你一心追求的,那个天杀的仙界。”傩师的语气带着哀怨和诅咒,还有一丝不屑,“我当然知道关于仙的事,甚至比他们自己更清楚。” 海云有太多疑问,一时间竟不知从何问起。 他想了想,说:“我能相信欧阳靖熙吗?” “或许能,或许不能。他的魂魄已被蛊蚯污染,尾浮子的想法在逐步控制他的元神,随着时间推移,他会越来越向尾浮子所期待的方向变化,届时,他会成为尾浮子的代言人。” 傩师的目光冷峻,他凝视欧阳靖熙,眼中有着难以分辨的情绪。 那不是傩师的情绪。 而是海云的。 他的情绪传递到了傩师身上。 这是一种微妙的联系。 海云不知该如何对待眼前的同龄人。欧阳靖熙欺骗了万山,也欺骗了他,他有无数理由保持愤怒,此刻,却感到五味杂陈。 欧阳靖熙落得这般下场,灵魂会逐渐失去自我,成为尾浮子的傀儡,而他的外表不会有任何变化,他依旧是欧阳靖熙,依旧是名扬天下的炼丹奇才,他依旧在这里。 可悲,可叹。 想到这,海云不禁冒出冷汗。 尾浮子通过这种方法控制了多少人?万山?彭腾?杭黎璎?稻书?一路上接触过这么多陌生人,有多少人值得他相信? 他把这个疑问告诉了傩师。 傩师则摇摇头,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我的道行大为退步,看不出谁被蛊蚯操控了,你只能自求多福喽。” “海……海云。”欧阳靖熙发出微弱的声音。 “有何事?” 欧阳靖熙用力吞咽了一下,把一口十足的气储存在胸膛,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发出声音。 “万山呢?她……她在哪?” “你忘了?她去磨草药了。” “哦……” “而且,她不想见你。” 欧阳靖熙闭上双眼。 说话时,杭黎璎端着沁香的食物走来进来。 是她用路边的金花菜泡的汤食,不管饱,但能充饥,她把碗摆在床头,问道:“能自己吃吧?” “可以……”欧阳靖熙很想自己起身,但没力气。 海云于心不忍,扶着他坐了起来。 “多谢。” 海云只点了点头。 杭黎璎看着海云,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都是些小的擦伤,没有大碍。”海云说道,“秘籍呢?能打开吗?” 杭黎璎说:“没这么快。” 海云默然。 就在不久前,杭黎璎解释了破解封印的原理,秘籍使用灵气保护,而杭黎璎持有的法宝是名为“乾坤囊”的物件,乾坤囊能吸纳、释放灵气,和白无双的那枚戒指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杭黎璎需要利用乾坤囊将秘籍外围的灵气吸走,这样一来,他们才有可能打开秘籍。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如果里面的文字也是由灵气书写,那贸然吸取,后果不堪设想。 世上唯一一份化灵丹秘籍可能会因此消失。 越是这种关头,越好不急不躁,海云努力了这么久,绝不能功亏一篑。 其实海云问过傩师,是否知道化灵丹的炼制方法,傩师说不知道。 傩师从未触凡人,更没有听说类似的事,他甚至是从海云的记忆中才知道,如今的凡人需要首先通过灵脉净礼仪式,方可进入仙界。 欧阳靖熙默默喝着金花菜粥。 海云不觉得饿,靠在椅子上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 等秘籍破解,然后让欧阳靖熙炼丹,只要吃下化灵丹,一切便都结束了。 但有种预感,让他觉得事情不会顺利。 “傩师——” 他再次在心中开口,却觉得“傩师”、“傩师”的喊有些麻烦,于是先说道,“你没有名字吗?” 傩师难得露出苦恼的表情,他的幻影在房间内踱步,然后说道:“叫我郭槐吧。” “郭……槐?这不是之前那个旅商的名字吗?” “名字而已,他能是郭槐,我也能是郭槐,这有什么问题?”郭槐反问。 说到郭槐,海云想起一个早就想问却迟迟忘说的事:“你为何要杀那些旅商?而且你让他们袭击我,又是为何?” “杀谁都一样,我只是想试试人祭。” “人祭?”海云听后不禁面光煞白,“你——” 郭槐笑道:“你们如今是没了人祭,但在我们那个时候,人祭再普遍不过了,占卜天气要人祭,下葬要人祭,战争前后要人祭,帝皇出行要人祭……总之,我得到那个小宝瓶,可怎么都打不开,于是想试试人祭是否管用。那时候我太虚弱,自知这副躯体支撑不了多久,于是打算利用镖客,首先削弱你的元神,然后将魂魄转移到你的身上。” “你,你想夺舍我?!” “夺舍?”郭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谁都做不到那种事!我只是借你躯体一用,等到了仙界,你帮我得到一具新躯干,我们就分道扬镳。” 海云知道郭槐无法对自己撒谎。 还以为仙界时常发生“夺舍”之事,没想到郭槐这么快就否认了,这倒令他感到意外。 郭槐继续说道:“我是这样的打算的,让镖客和旅商袭击你和万山,我不需要你们受伤,更不想你受伤,否则不好承载我的魂魄,我只要你感到恐慌和不安,元神松懈,心窍露出破绽,我就能转移魂魄,再说,那些人也很难伤你们分毫,事实也是如此。” 他得意洋洋地说道,“那些装神弄鬼的样子,都只是吓唬你。恐惧是修士最大的敌人,内心动摇、信仰崩塌、心生邪念,一切的根源都是恐惧——对生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对仙途无望的恐惧,对过往心魔穷追不舍的恐惧……” 恐惧吗? 海云记住了。 他当时确实被吓得不轻。 “人祭和小宝瓶是怎么回事?” “嗯……”郭槐眼珠子翻了几下,“我从山馗派那儿得到的法宝,应该就是五侠颂仙的法宝之一吧?当时我病急乱求医,偶然间感应到法宝的存在,于是想都没想就杀人夺宝了。哎!莫露出这么惊愕的表情,我观察了他们一路,知道那是好东西才下手的,我可不会滥杀无辜。” “杀人夺宝……” 海云心生厌恶之情,尤其是听郭槐说得这么轻巧,吃饭洗漱一样。 看中别人的财宝,就将之杀害,与野兽何异?若人人如此,世间迟早哀鸿遍野,长夜难明! “你没资格说‘滥杀无辜’。” 郭槐不置可否,自顾自道:“可惜我太过虚弱,无法打开宝瓶,就跟你们打不开秘籍一样,我手边又没有傩器,想了想只有人祭这种法子了,后来你也知道了,这法子也不行,我就扔了。” “扔了?!” 海云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郭槐。 “扔了。没用的东西,留着做甚?何况我身体都没了,也拿不成呀。” “那是一切的源头,尾浮子阴谋的一环!” “我又不知道。” 郭槐显然很厌烦海云这一介凡人训斥自己,他不再多说,赌气似地消失了。 海云再呼唤他,却怎么都叫不出来。 海云只得无奈地叹息一声。 商旅和山馗弟子的死已真相大白,仅仅是郭槐阴差阳错的尝试,就夺了近三十人的性命。 傩师……何其残忍无情! 海云用力甩动脑袋,想与这个暴戾野蛮的魂魄尽快分离。 他害怕郭槐的想法会影响自己,就像自己的情绪偶尔会通过鬼影展现一样,这种温水煮青蛙的转变让他畏惧。 36 · 沐春风 屋门被再次推开,晦暝的阳光倾泻进屋内,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湿润的森林气息,空空蒙蒙。 彻骨的凉意在狭小的屋内盘旋成气流,附着在角落里的蛛网被吹散了,黑黢黢的八脚身影鬼祟而动。 这霍然出现的冷寒像某种崩塌的征兆。 万山手里拿着一碗磨成稀糊的草药,用锐利的目光扫视屋内,灰暗的眼睛看起来缺少活力。 她盯着欧阳靖熙。 “我父亲呢?” 欧阳靖熙的身体颤了颤,最近的海云察觉到他内心的波动。 万山脸上像结了一层霜,风在吹,霜似乎不断脱落,她的身形被惨白的光蚕食,越来越小,化成远远的一点。 杭黎璎心情复杂,既想看着万山,又想躲避那冷冽的目光。 他们迟早要面对真相,问题是,她要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上?是安慰万山,还是一同詈骂欧阳靖熙,甚至干脆……以怨报怨,以命偿命! 杭黎璎站起身,想再拖延一段时间。 尾浮子的威胁还没结束,他们四人组成的弱势群体需要团结,至少应该等到离开西南境地,再谈论此事。 不过她明白,这都是一厢情愿。 万山跨过千山万水就为了救活父亲,现在又怎可能抛下父亲独走? 欧阳靖熙却抢先发话了:“我有事想跟你说。” 万山眉毛动了动,说:“什么事?” “你们能先出去吗?让我和她独处片刻。” 海云没有多说什么,起身便离开了。 其实就算他站在外面,郭槐也能帮他注视屋内发生的一切。 郭槐能在自己身旁大概五十米的范围内活动,具体范围和他的身心状态有关,基本不会有太多变化。正因如此,昨晚郭槐才能提前看到尾浮子的到来,听到有人将烧掉廊桥的事。 虽然窃听和偷窥并非海云的本意,但他压根没有别的选择。郭槐是郭槐,既是自己魂魄的一部分,也有自主意识,海云无法将他囚禁在身躯里。 当然了,郭槐可以选择不告诉他,他也可以选择不问。 杭黎璎也走出来了。 她的目光久久不肯从屋内离开,过了好一会儿才打量海云,而后说道:“你真的是坠崖才认识万山的?” “真的。” “看你是练家子,怎会失足掉到水里去?”杭黎璎拍了拍海云的肩膀,很结实,“听万山说了,你没有灵根,想要修仙,所以才帮她忙的,对吧?” “嗯……没错。” 不知为何,海云有些犹豫。 他最初的确是因此才与万山同谋,但两人患难与共近半个月,其间的关系自然发生了微妙变化,至于是什么变化,他说不上来,想补充一些理由,也说不出口。 “其实修仙也没什么好的。”杭黎璎坐在屋外的围栏上,圆木桩子嘎嘎响着,绕在柱上的繁茂枝叶弯了腰,斑斑驳驳的阴影在湿润的土壤中围出一个个小光点。 海云注视这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农妇:“万山和您一样,都是选择过凡人生活的人。” “是啊,那又怎样?” “你们看起来都有些排斥修仙。万山有这种想法,是您教导的吧?” “没错。” “可原因呢?难道仙人不比凡人更好吗?” 杭黎璎听后大笑了几声,既有鄙夷,又有可怜。 “你知道我有法宝,但你不知道这法宝是从何来而的,对吧?” “请您明说。” “厉水庄,我的丈夫,他是一位半仙。” 杭黎璎面露悲情,眺望着远处,仿佛有一盏孤灯照亮了通向过去的路,她正沿着这条路走。 “他告诉我,成为修士进入仙界后就再也不能返回人间了,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 海云愣了一愣:“再也不能返回人间——谁说的?” 杭黎璎更是吃惊:“你难道从没想过,为何在人间从未遇见真正的仙人?他们受一种名为‘天道’律法的限制,进入仙界后便是仙人永隔!” “可各大教派,甚至朝廷都有半仙,他们不是可以进出仙凡吗?” “半仙可不是仙人,他们称号中虽有‘仙’,但终是凡人,无非是拿了些法宝而已。” “那祭祀祈雨、驱逐疫鬼,不都靠神仙救世?” “但仙人从未降临人间。” “还有……颂仙会上的仙人,他总是真正的仙人吧?” “那只是躯壳。” 杭黎璎看着海云困惑的眼神,突然想明白,这个痴心求道的少年为何不知道这些事。 因为知道这些事的人本来就少。 放在几百年前,恐怕人人皆知,但时光荏苒,王朝更迭,多少历史沦为坊间笑谈,多少笑谈成为无稽之谈? 海云跟大多数习武者一样,只在门派生活,一方小小的土地,怎么可能承载那么宏大而遥远的记忆? 再说,若非丈夫恰巧被选为仙人,她也肯定不知道这些事,只会认为如今的秩序是那么理所当然。 杭黎璎耐心解释道:“无上君为避免仙人凭借超凡力量凌虐人间,于是在八百年前问鼎仙界后,立刻着手重塑天道。自此,仙人不可随意插手凡尘,泾渭分明,少有往来,相安无事。 “大约五百年前,无上君逐渐在仙界销声匿迹,其余仙人才敢试探天道的底线,以寻找后继者为由,在武林、朝廷、家族之中安置半仙,半仙既是凡人,也是仙界的代理人,仙人通过这种方法操控人间。” “操纵人间?你是说王朝更迭,国家战事,武林搏杀,都在仙人的掌握之下……” 杭黎璎苦笑,含蓄地说道:“我不知道。” 海云微微握紧拳头:“既然如此,就更不该被仙人操纵,更要成为仙人!” “从被操纵者转变为操纵者?这是你的愿望?” “我……” 海云觉得这话不对,他成为仙人不是为了支配别人,他不屑于居高临下,仅仅是想活得久一点,活得自在一点。 “我不会这样。” “这由不得你。” 杭黎璎的目光骤然变得严肃。 “等你拥有了那样的力量,”她指了指脑袋,“你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胡说!我不是那样的人!”海云抬高声音。 “呵……厉水庄也说过相似的话。”杭黎璎笑了,皮笑肉不笑,很是冷漠,“他还只是个半仙啊。” 海云目光闪动:“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她伸了伸懒腰,“他不过自以为是,当了回英雄,然后死了。” “……” 杭黎璎脑中闪过厉水庄被魔道中人围攻,随后遭到肢解的情景。 “海云,我们都太不了解仙界了。” 她深深吐口气,话锋一转,“如果我告诉你,欧阳靖熙炼不出化灵丹呢?” “此话怎讲?” 杭黎璎取出炼丹籍。 被灵气捆绑严实的秘籍,如今可以轻易打开了。 “自己看吧。”她把秘籍交给海云。 已经解开了?海云翻开秘籍。 郭槐冒了出来,他也想知道凡人趋之若鹜的化灵丹炼法究竟有怎样的奥妙。 上面只写了十个字,血书般狰狞的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这是?” 前后左右正反上下看了个遍,却再也找不到其他字! 世界顿时变得死气沉沉,在阴冷树影的最深处,黑暗犹如无休止的涨潮,不断涌了出来,黏稠的黑色物质从眼角一直铺盖到视线中心。 “哗!哗!哗!” 海云发疯了一样翻着秘籍。 可秘籍只有一页,一页只有十字,十字皆不提炼丹! “这……到底是什么?!” 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似啸似嚎的声音,呕出了无尽的绝望,双手紧紧拽住秘籍两角,像是要把它撕开,仿佛必须用更极端的方式才能窥见真理。 地平线、边缘、轮廓、曲直,目光所及之处,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随风肆意摇动的虚晃魅影,他所处的世界俨然陷入了一场怪诞的异象中。 成仙的最后一丝希望就此终结了! 海云突然哈哈干笑了两声,沙哑,燥热,如行尸走肉般垂下手臂,漫无目的地朝着阳光最烈的方向走去,就像那场奶白色的梦,身体似乎摸不着了,感受不到了,他只剩一个倔强的意识,在飘着,在飘散。 “我本来就不该相信……世上怎会有这么恰好的事,炼丹籍……就是传说……” 没错,五侠颂仙就是传说! 什么李尹贞,什么噬灵,什么傩师! 都他娘的是狗屁! 生活被自己的痴心妄想弄得一团糟,他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平静如常了,他还没有赡养父母,还没有祝福出嫁的妹妹,他理应继续在游云修行,成为一代宗师,报效祖国,征战北疆,名扬沙场,荣归故里,最后顺理成章地接手游云,几十年,几百年后,他的画像和雕塑会为芸芸众生瞻仰。 ——在灵脉净礼仪式结束后,他就应该释然,去接受这样的人生。 拥有这些美好的未来,难道还不够满足吗? 他不明白什么是欲壑难填,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践行此言。 他大概走错了。 那天歇斯底里的狂奔,终是铸成大错,他早就隐隐意识到自己在追逐绝无法实现的梦。 现在,梦骤然醒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身体的颤抖不外乎是因为气愤,但他突然又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恐惧。 手中捧着的,是一道朱红的字迹。 一道如血般的字迹。 书写者仿佛穷极一生,将所有的恨意刺入秘籍,历经千年时光,突破时空的桎梏,慢慢发酵,给世间万物立下了最残酷的誓言。 为什么这八百年,宁火派要一直严加看管这本不明所以的秘籍? 为什么,李尹贞强调五侠颂仙是真实存在的…… 为什么,这红字看起来是那么的,熟悉,冥冥之中仿佛有所指引…… 海云闷声不响,立在原地,如朔风里的冰雕,脆弱而死僵。 杭黎璎静望着少年。万山说得没错,知道秘籍内容的海云可能会比她更加崩溃,海云把毕生的信念押在了炼丹籍上,但事实让他失望了。 杭黎璎解开秘籍时,也倍感意外,她不明白这行充斥着恨意的字意味着什么,但她很清楚一件事:谁都不能通过此物来炼造化灵丹。 这根本不是什么炼丹籍,只是一行字,一行藏得深不见底的诅咒。 化灵丹压根不存在! 就像虚清派从未拥有一座滋养万物的药园,游云派从未获得一张呼风唤雨的符箓一样,化灵丹也是是假的,是人为杜撰的传说,是武林中人千百年来心照不宣地信奉的虚假的诺言。23sk. 杭黎璎的目光充满了怜悯。 在春风依旧的早晨,海云的世界毁灭了。 而杭黎璎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 她望向破败小屋,阖不拢的门后是万山瘦小的身影。 万山抬起手,重重地打在欧阳靖熙脸上,血染红了洁白的掌心。 37 · 不知道 剧烈的疼痛贯彻全身。 欧阳靖熙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鲜血从嘴角渗出。 他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万山的目光。 “你骗我……” 濡濡的泪水在少女眼眶中打转。 自己又何尝没猜到真相?杭黎璎遮掩的态度,欧阳靖熙躲闪的目光,海云的沉默不语。 她早就认清了现实。 但从欧阳靖熙口中听到真相,还是无法遏制,抬起了手掌。 “我也希望这是在骗你。但我害了他……全都是我做的,把他病倒,让你去偷秘籍。” “为什么?!” 万山眼眶通红,吼着,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病弱的身躯瞬间被提起,止不住的鲜血从他的身上漫出,像是被捅成了筛子。 “为什么要这样!” 愤怒、委屈、憎恨、懊悔……这些负面情绪在心中积压了那么久,此刻彻底爆发了。她不再顾及欧阳靖熙的伤势,眼看着少年的脸因痛苦而挤成一团,还是把他从床上拎了起来,紧接着,重重摔倒在地。 “万山!”眼见此景,杭黎璎连忙冲进房间,“他会死的!” “死?他难道不该死?!” 血丝布满眼白,犹如乌云之中迸发出无数道腥红的雷,万山紧紧握着拳头,努力克制冲动。 再这么下去,她保不准就会打死欧阳靖熙。 杭黎璎检查欧阳靖熙的伤势,好不容易止住的伤口都裂开来了,被摔在地上,骨头恐怕多断了几根。 “你……”杭黎璎想劝阻万山,又觉得此举实在不妥。 万山失去了父亲,难道自己还要阻拦她发泄怒火? 杭黎璎不知如何是好,看着血气褪去,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的欧阳靖熙,她只能这么说: “我给他包扎伤口,不然他会死在这。” “别动!” 万山冲着自己的师傅大吼,泪水止不住,染湿了衣襟,落到了地上。 “事已至此,您还要帮他?” 杭黎璎被她的气势压倒了。这个向来尊敬她的可爱的弟子,如今却改头换面,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样子。 杭黎璎觉得万山很陌生,但又熟悉她释放的情感——愤怒,绝望的愤怒。 当年,厉水庄决心独自阻拦魔道,拖延时间,杭黎璎劝阻无果时,体验过相同的情感。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接近窒息的无助卸走了杭黎璎的气力,她那扶住欧阳靖熙的手臂僵在原地,时间停止了,周身的绿海在沙沙荡漾。 杭黎璎醒悟了,自己还是想得太天真,总觉得时间能磨平所有伤痕,一直以来,她都在逃避这场注定爆发的冲突。我这个师傅,一点也不称职啊。 突然,手臂凉凉的,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欧阳靖熙的手放了上来。 憔悴虚弱的少年冲着她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把她推开了。 “你不用……帮我。” 欧阳靖熙静静躺在地上,似是没了呼吸。 “为何如此。” 万山的语气不像刚才那样强烈,而暴怒之后的平静更令人胆战心惊。 在外头傻站的海云都闻声而来,扫了一眼屋内,一片狼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郭槐悠悠然,一副看戏的姿态:“欧阳靖熙坦白了,所有事都是他和尾浮子谋划的。” “……”海云心情复杂。 欧阳靖熙大费周折,就为了得到那十个大字?或者说,一行血书? 这样做,值得吗? 欧阳靖熙知道秘籍的内容吗? 如果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肯定不会这么做,欧阳靖熙相信里面记载了炼制化灵丹的方法,才会孤注一掷吧,就跟我一样。海云思忖这些事越来越荒唐了。 屋内死寂。 欧阳靖熙举起右手。 右手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幅度在颤抖。 “看吧,我的手,无药可治。”他的嘴唇不住地打颤,上下颚脱离了控制,牙齿总是咬着舌尖,“只有化灵丹才能医好。” 万山接下来的表情让海云余生难忘—— 她瞪大了双眼,好像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事,因为背对太阳,灰眸笼罩在阴影之下,那赫然而怒的震惊稍纵即逝,她发出一声轻率的笑。她怎么都没想到,欧阳靖熙会为了如此可笑、荒谬、低级的理由做出一系列恶行。 她说不出话,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直到最后,浮现在她脸上的是深恶痛绝的笑。 “就因为这个?” “炼丹是我的毕生追求。” “追求……”她的身子在发抖。 “我答应过你,要成为世上最厉害的炼丹师。” 听后,即将发作的她,蓦地沉默了。 那只是一个小孩对另一个小孩做的承诺。 万山记得,但没放在心上,因为需要努力的不是她;欧阳靖熙记得,并牢牢刻在心中,因为他就是那个要成为最厉害炼丹师的人。 欧阳靖熙接着问:“如果……我求你偷炼丹籍治我的手,你会去吗?” “不会!”她嘶吼。 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一时的气话,还是真心如此,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清。 为了治疗一个在她眼中显得微不足道的顽疾,差点儿把自己的性命都赔进去?她不知道半个月前的自己会做出怎样的抉择,人永远无法回头。 无论多年后再回忆,那些看似曾经摆放在眼前的选择实际上都不存在,过去不存在,未来也不会存在,人们只能有一个选择,甚至称不上“选择”——就是被时间的洪流裹挟,无畏地活着。 欧阳靖熙听到她的回答后,淡然地笑了:“你说得对……” 看到如此凄惨的青梅竹马,万山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像是遄迈长江冲垮了石坝,浓烈的情绪如决堤般从心尖涌出。想回到过去,重头再来,一定能发现欧阳靖熙右手的疾病,一定能…… 泪花之中,欧阳靖熙的身形和病榻上枯竭的父亲的身影重合,想到自己甚至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她又咬紧牙关,嘎嘎吱吱的声音从口腔沿着头骨一直敲进耳膜。 必须让欧阳靖熙付出代价。 ——撇去乱七八糟的想法,她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而且,要付出代价的不只他一人。 “尾浮子为何要收集五大法宝?”她问。 欧阳靖熙的目光开始变得涣散,血从他背后漫开。 “万山,他要死了。”杭黎璎只是提醒,却没再上前。 “回答我!”万山冷冷地说。 郭槐飘到欧阳靖熙身旁观察,而后说:“蛊蚯在蚕食欧阳靖熙,他越虚弱,蛊蚯就越能改变他的意志。想从他口中得到情报,必须先救他,看你怎么选择。” 海云自问,他真的想知道尾浮子的目的吗? 秘籍已经解开,根本没有记载化灵丹的制法,无论尾浮子有什么阴谋诡计,她都失败了,不是吗? 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海云垂着脑袋,半个月的冒险如南柯一梦,是时候结束了。 “不救他吗?”郭槐问。 海云摇摇头:“我累了。” 郭槐挤出个看起来毫不亲切的笑,随即消失不见。 欧阳靖熙用力吸了口气,血液如同受到鼓舞,流散得更快了。 他觉得全身上下都在跳动,肉在分离,气在流失,这是万山对自己的刑罚,很痛,但他满足地笑了,喉咙里挤着黏稠的、湿湿的血,像吐痰一样发出“哼嗬”的声音。 “五大法宝……” 另外三人都不禁上前一步。 “它们……能架起仙桥……” 仙桥?海云突然抬起头,盯着欧阳靖熙,冲了过去。 “他不能死!” 万山站在一旁,并未制止海云。 得到了默许,海云连忙让杭黎璎帮忙,合力将他抱回木板床上。 他伤得很重,身体很虚弱,现在治疗恐怕为时已晚,但绝不能就这么死了!他的话语,让海云看见了曙光。 海云从未听过“仙桥”,但凭直觉和常识,也能联想到某些事情。 “你说清楚一点,仙桥能做什么?”海云急切地问他。 欧阳靖熙仰望天花板,似乎能透过木板看到天空。 有那么一瞬间,海云觉得眼前躺着的人不是欧阳靖熙,而是尾浮子。 那个已过不惑之年的老掌门正眺望苍穹,直率的目光中只有憧憬,以及一些微不足道的野心。 “……从此……仙界和凡间……再无阻碍……” 他闭上了双眼。 * 欧阳靖熙再醒来,已过去近四个时辰。 他看到了万山,面带倦意,闭着眼,靠在床边的座椅上,多日未打理的长发毛毛糙糙的,垂在耳畔。 “万……山……”他呢喃道。 万山听到一点声响,立刻睁开眼。 她嘴角带着一点欣喜,但不多:“你醒了!” 说完这话,目光再次变得灰暗。 欧阳靖熙从她眼中看出自己寿命将至。 “我……还能活多久?” “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是吗……” 欧阳靖熙发觉自己没法正常开口,身体轻得吓人,好像就吊着一口气,死皮赖脸地活在世间。 “我也这么觉得……” 这就是回光返照吗? “其他人呢?” “这里只有我们。”万山注视他的双眼,看到眉间的伤疤。 “我想……死在你怀里……”少年青涩着脸,说出自己的愿望。 万山皱了下眉,然后把他慢慢抱起。 她其实不用再小心了,这具身躯已然失了温度,冷冰冰的。 万山把他的上半身挪到自己大腿上,右手拖着肩膀,左手握住那双置在胸口的冰凉的手。 他的右手不再颤抖。 那个酿成一切悲剧的病因消失了,仿佛命运给他们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等到彻底失去后,才揭开黑幕,把血淋淋的真实摆在眼前。 欧阳靖熙的脸渐渐松弛了下来,他眯起眼,嘴唇微动。 “你父亲临终时,我赶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是吗?”万山不露悲喜。 “他醒来了。立刻明白是谁害了他。” “是你。” “他突然伸出手,死死抓住我,力气好大,跟对付那头熊一样。”欧阳靖熙说这句话时是笑着的。 万山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以前,父亲偶尔会带她和欧阳靖熙打猎,有一次他们被熊袭击了,父亲让他们逃,然后硬生生把熊打死了。 “他抓着不让我走,然后说了最后一句话。” 欧阳靖熙缓了缓。 “他说,‘畜生,别想害我幺儿’……” 万山无言地望着怀中的欧阳靖熙。 好想恨他,好想让自己的目光变得冷酷绝情,让他死后不得安宁,但她做不出,她好无力,所有恨意、怨气和愤怒都随着欧阳靖熙的生命而逐渐消逝。 “万山……” 欧阳靖熙抬起手,想抚摸她的脸颊,却被避开了。万山想象不出现在自己脸上是怎样一副表情。 他用尽全力苦笑。 “万山,我是畜生吗……” “是。” “那我……害了你吗……” “我……” 万山忽然想起溜进虚清派药房的那个下午,阳光灿烂,她漫步于芬芳的药罐之间,也不知当时在想什么;后来,一堆人围住她,太阳直射她的眼睛,仿佛能把眼珠子挖出来,紧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挡在她面前。 还是那天下午,男孩自信又怯懦地喊道:我一定会成为世上最厉害的炼丹师! 万山还想起,在那之前,有个女孩对逐渐远去的男孩的背影喊道: 你要成为最厉害的炼丹师!不然别来见我! 她没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在动—— “不知道。” 欧阳靖熙没能听到这句话。 对他而言,或许没听到更好。 38 · 尸还魂 “他死了。”万山告诉海云和杭黎璎。 海云沉寂了很久,巨大的空虚感攫走了力量,他现在才稍稍回过神来,接受无法炼制化灵丹的事实,但欧阳靖熙死前透露的消息,又让他振作了一些。 倘若没听到“仙桥”的事,真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出于感激和怜悯,海云尽可能用平缓的语气问道:“给他下葬吧?” 万山没有回答。 这时,郭槐忽然说道:“别埋,你赶快到他身旁,趁魂魄尚未消亡之际,我可以摄取他的记忆。” 海云惊讶道:“你还有这种力量?” “傩师无所不能。”郭槐自豪地飘到面前,“不过你得接触到他的身体。走!” 海云觉得此举未免有些古怪和唐突了。他和欧阳靖熙萍水相逢、无亲无故,现在要去摸别人的尸体,这哪里像话?不仅可疑,简直像个变态。 不过万山沉浸在悲痛中,杭黎璎则花心思安慰她,两人都没注意他要干什么。 纵使百般不愿,海云还是想再获得一些情报,于是硬着头皮走入房间,并把门带上,悄无声息。 狭窄的小屋本来就被各式各样的植株侵蚀,夜光把阴影洒得遍地都是,像捉摸不定的鬼魂在四处游荡,低沉的风吟徒增了深深的悲悯气息。 窗户正对着屋门,纸糊的窗幕早就成了破烂,窗边就是木床,床上摆着尸体,安详,没臭味,就跟睡着了一样。 海云深吸口气,把手搭在欧阳靖熙的手背上。 他着急得很:“要多久时间?” “很快。”郭槐说完就不见了。 海云见过死人,但还是头一次真切触摸到,不禁心慌慌的。 自己像是在亵渎尸体,会遭到报复的!他紧张地盯着欧阳靖熙合上的双眼,总觉得它们会突然睁开。 很难想象,就在半天前,这双眼睛还富有生机,眼睛的主人帮他们拦下了尾浮子,拖着伤痕累累的尸体离开清源山,他先害了他们,然后又救了他们,命运无常,造化弄人。 人死得很简单,很干脆,名震天下的“欧阳子”就这样死了,这恐怕是谁都想不到的结局。 胡思乱想的同时,海云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冷从心脏流出,然后钻进血液,沿手臂而下,最终汇聚在掌心。 如果说人的魂魄是一个整体,那现在,他的魂魄就像分解了一样。 悍然之气从心底涌出,冲散了这个整体,寒气通过手接触的位置传进欧阳靖熙的身体,海云明白,傩师暂时离开了他。 如果就此收手,郭槐是不是再也无法附身自己了? 海云想了想,没有这么做。 一来此事有太多不确定,万一因此得罪了郭槐怎么办?二来让郭槐附身也没什么不好的,他知道很多事,还能帮自己收集情报,何乐而不为呢? 话说回来,傩师究竟是怎样的存在?郭槐从仙界来,又要返回仙界,这么做看起来多此一举,里头肯定有更深层次的理由。海云想找机会问问他。 杭黎璎有句话说得没错,他们都对仙界了解得太少了。 无上君设立天道是为了隔绝仙界和凡人,但无上君显然失败了,仙界创造了新方法间接掌控凡间,而且是那么得悄无声息、潜移默化。 尾浮子是为了撕破这层假象才收集五大法宝的,单从动机来看,她比海云要崇高太多,海云只为自己登仙,而尾浮子想让普天之下迈入仙界。 但她难道没考虑过一件事? 如果打通仙界和人间,岂不是重回无上君统治前的远古时代——仙人可以肆意欺压凡人,大家族彻底垄断仙路,像海云这样的贫家子弟,还会有出头之日吗? 海云在心中默默考量这些事。 无论怎样,化灵丹已是落花流水,现在,他有更多选择。 协助尾浮子完成计划,也可以进入仙界,但世间会变成怎样就无从得知了;或者曝光尾浮子的计划,阻止她架设仙桥,将功补过,返回门派,重新过他的平凡日子,说不定还能得到仙界的垂怜,成为半仙。但万山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她能平安渡过此劫吗? 没法权衡哪边才是最好的。 海云心里清楚,问题的根源还是在炼丹籍。 弄不清那一行古文意味着什么,就没法真正做决定。 “说不定某种密码,能够转译成炼丹谱,但欧阳靖熙已死,眼下又没有会炼丹的人,难不成返回清源山把秘籍交给尾浮子?这件事还得跟万山她们商量一下。”海云这么想着,目光始终没离开欧阳靖熙的双眼。 “还有,为什么收集五个法宝就能架设仙桥,这是哪来的传闻?尾浮子虽然年老,但人很清醒,不可能为捕风捉影的话冒这么大风险,她肯定有把握,而且是十足的把握。” 尾浮子得到了启示,确信五大法宝能架设仙桥。 到底是什么? 她有没有可能也被人利用了? 或许欧阳靖熙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海云突然发现,尸体似乎发出了光芒。 他心绪收拢,稍感紧张,虽然郭槐不太可能加害自己,但没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是令人有些不安。 “黑色的光……不对……” 他说不清这是什么颜色。 像黑色,但从其他角度看,似乎带有别种色彩。五彩斑斓的黑光萦绕在欧阳靖熙身旁,海云紧张地看了看门外,幸亏她们没有进来的意思,不然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喂!郭槐,好了没?” 他现在必须开口说话,不然郭槐听不到。 郭槐当然没法回答他。 但欧阳靖熙的嘴巴却张开了:“快了!” 海云冒出一身冷汗,差点把手抽走。即便知道那是郭槐在操纵尸体,他还是一阵反胃。 “你还是别说话了。” 尸体点了点头。 * 老屋外不远,垒成圆形的石块堆里还残留着篝火的余烬。 杭黎璎拿起一根烧得焦黑的粗木头,捅了捅干柴底,火马上嗖嗖的窜了出来,她带万山到篝火旁,然后变戏法般拿出一只剥干净皮的兔子,这是下午杀死的。 “吃吧,有一天没吃东西了。” 杭黎璎卷起衣袖,捡起树枝把兔子贯穿,然后架在火堆上煎烤起来,没有佐料,她就地取材,在森林里摘了几片肉桂,揉碎后洒在兔肉上,火星四溅,香味很快溢了出来。 “喏。”杭黎璎把兔串递给她。 万山连着眨了几下眼,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来。 她抓过兔肉,狠狠咬下一口,咬碎了骨头,咬烂了肉,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吞进肚子。她长久注视跃动的火焰,这火跟炼丹炉里的火是一样的,一样的红,一样的凶,她很难把欧阳靖熙从脑子里清除,越是这样想,他的形象就越发深刻。 “师傅……” “嗯?”杭黎璎深知必须解开万山的心结,否则会就此沉沦,“有什么话,尽管说。”23sk. 万山泪汪汪的样子令人心疼。 她用舌头舔掉黏在嘴角的烂肉,刚想开口,发出的不是言语,而是哽咽,她扑进杭黎璎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一夜之间,少女得知了父亲的噩耗,目睹了青梅竹马的死亡,她没有那么坚强,也不必要坚强。杭黎璎轻轻拍着她的背,油然而生一种古怪的轻松感。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一直憋着,只会憋死自己……” 梧桐树的巨大阴影落在她们身上,月亮升了起来,碧绿的光降了下来,像是在轻轻抚摸这个心灵残缺的少女,窃窃私语,堪以告慰。 眼看着爱徒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襟,杭黎璎感到悲痛的同时,心中涌起一阵怒火。欧阳靖熙死了,但罪魁祸首尾浮子还活得好好的——不论她的目的有多崇高! 他们还没逃离西南,没有逃离她的魔掌,但她必须接受清算,这次,还有当年厉水庄的死! 杭黎璎忽然觉得,万山就像许多年前的自己,她们都受制于虚清的实力,最终忍气吞声,在无人的、昏暗的、噩梦般的阴影中落泪,无人听取她们的悲伤。 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如今她能帮万山。 还有那个叫海云的少年,失去化灵丹的期望后,他会怎么做? “海云呢?”杭黎璎突然发觉,刚才还站在一旁的海云不见了。 万山听不到她的话,哭声淹没了世界。 杭黎璎一面安抚万山,一面伸长脖子环顾四周。 “他已经离开了?” 她觉得那少年绝非不辞而别之人,他有理想,也重情义,对万山更是萌生了情愫。他自己可能意识不到是何种情感,但杭黎璎清楚得很,从海云看万山的眼神中就能读出那浪漫而青涩的爱。 他一定还在附近,去哪了? 杭黎璎突然看到老屋的门关上了,那门很难关,他们来后就从未遮掩。 海云在里面? 在做什么? “万山……”杭黎璎把她从怀中扶起,“你坐到这边。” “嗯……”她揉着眼睛,啜泣道,“怎、怎么了……” “我进去一下。” 杭黎璎起身朝老屋走去。不知为何,她觉得房间内正在发生非常恐怖的事,那紧闭房门的老屋看起来无比陌生,白天似乎是它的伪装,直到夜幕降临,它才露出真面目。 她走得静悄悄,猫着腰,袖子多卷了几圈,一直绑在头上的头巾也拉紧了。 “那是什么……光?黑色的……” 她动摇了,甚至停下脚步,心脏砰砰直跳。 里面存在世间至邪的东西!非常邪恶! 挂在腰间的乾坤囊竟然飘了起来,这个外形和普通囊袋没有区别的法宝,擅自拉开了一条口子。 “呼——” 乾坤囊发出低沉的声音。 它在吸收灵气! 可,哪来的灵气?! 杭黎璎猛然转身:“万山,快跑!” 下一刻,房门炸烂,木板和碎屑四处飞溅,一道黑气贯穿而出,直刺杭黎璎。 39 · 通天考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郭槐的黑影突然从尸体里抽离,然后被门外的什么东西给吸走了。 就在即将被乾坤囊吸入的那一刻,郭槐反击了。 魂魄化成一道锐利的气,刺了出去。 “郭槐!你做什么?!” 海云的话比郭槐的速度慢,慢了太多。 话音落时,房门已被撞破,眼看杭黎璎的身影被黑雾吞没,海云喘不过气。 “杭黎璎!” 他连忙跑出房间。 杭黎璎脑袋阵痛,从地上爬起,看了眼自己腰身,并未受伤。 但是,乾坤囊破了,像碎布一样纷纷落下。 “你没事吧……”海云呼吸急促,猛然转身,恶狠狠地盯着郭槐的鬼魂。 郭槐无辜地笑道:“这玩意想抹去我的魂魄,我当然要毁了它。放心,在你身体里呆了这么久,我也懂这儿的规矩,下手当然有分寸啦。” 海云没心思和郭槐扯淡。 他一边扶惊魂未定的杭黎璎起来,一边说道:“没事了,我告诉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只好把傩师郭槐的事说给万山和杭黎璎听。 从那晚商队遇袭,到地牢里出现傩师,他讲得很粗略,很简单,但她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伴随故事结尾,两人震惊无比,久久缓不过神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谁能想到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装载了两个魂魄? 海云只好打破沉默:“你们听说过傩术吗?” 两人同时摇头。 “你们当然不会知道。”郭槐突然开口。 “啊!”万山惊声尖叫,指着海云身后,“果真是那黑氅仙人!” “你看得见他?” 郭槐的手指从黑雾组成的长袍里伸出,指着乾坤囊,放声大笑道:“那里面可收纳了不少灵气,都被我吸收,便能以这种状态出现在人间了。” 众人一时间都无话可说,面对眼前的状况,包括海云在内,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傻眼地看着郭槐笑完。 “你们称呼他郭槐便是。”海云解释,“他有读取死者记忆的力量。” “不是死者记忆,是尚未消散的魂魄的记忆。” “哦……随你怎么说。总之,他刚才看到了欧阳靖熙生前的一些事。” 万山和杭黎璎都用难以置信地眼神看着郭槐。 郭槐整理了一遍刚才的回忆,然后严肃道:“尾浮子的目标就是架设仙桥,欧阳靖熙没有说谎——至少她亲口对他这么说过。而且尾浮子手里有一个傩器,也就是‘蛊蚯玉琀’,这枚玉琀是九年前在一个墓穴中发现的,那是一座上古墓穴,根据陪葬的青铜礼器、甲骨和白陶来看,少说也有九百年了。” “这都是欧阳靖熙的记忆,诸位真假自辨了。”郭槐最后嘿嘿一笑。 海云问:“墓穴主人和李尹贞是同时代的人?”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而且李尹贞的身世……我也没有头绪,如果当时我附在你体内,恐怕会直接被噬灵消灭。总之,李尹贞有非常强大的力量,而且很邪恶。” 郭槐知道海云的经历,自然也认得李尹贞。 他说这话时很缓慢,既尊重李尹贞,又畏惧她,仿佛说出这个名字本身都成了禁忌。 把李尹贞的力量说成“邪恶”,海云忍不住反驳,她毕竟从白无双手中救下自己,怎么也不能称为“邪恶”吧? 但被噬灵盯上的记忆浮现眼前,还是叫人恐惧。海云没有多言。 “李尹贞是谁?”杭黎璎问。 万山解释道:“一个埋藏在墓穴中将近千年的鬼魂,我们只知道这么多。师傅也没听说过她的名字?” “没有。” “听我说!” 郭槐打断他们。 “尾浮子在墓穴里,除了发现玉琀,还得到了一个青铜鼎,上面刻画着许多部落图腾,以及普通人看不懂的远古铭文,尾浮子向很多人请教,花了很多年时间,才勉强能读懂,她把铭文称为《通天考》,里面其实就记载了一件事。” “难道是……?”海云双眼发亮。 “没错,五大法宝架设仙桥,打通仙凡。” 海云倒吸一口凉气。 又是登仙,又是九百年,自己仿佛和那个时代有某种特殊的联系。 九百年前的李尹贞,九百年前的《通天考》……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难道李尹贞说自己注定能成仙,就是因为《通天考》?她早就知道五大法宝其实要收集后再使用?早就知道可以架设仙桥了?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海云心底冒起一股恶寒,他问:“这些法宝该怎么使用?” “尾浮子没告诉欧阳靖熙。” “炼丹籍是怎么回事?里面没记载化灵丹。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化灵丹?” “无论是欧阳靖熙还是尾浮子,都很确信炼丹籍一定记载了化灵丹的炼造方法,按照他们的猜想,凡人需要服用化灵丹才能走过仙桥,准确的说,是必须修炼出仙躯,方可进入仙界,否则就会被吞噬,成为仙界灵气的一部分。” 海云吞了吞口水:“凭借凡胎,真的无法进入仙界?” “据我所知……”郭槐诡异地笑了,“有很多凡人生活在仙界。” “真的?!” “但他们无法修仙,寿命也和人间的凡人没有差异。” 海云还有很多想知道的事,可郭槐摆手道:“摄取魂魄的记忆耗费太多力量,我需要休养。” 说完就不见了。 跟出来时一样突然,不打招呼,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就当大家以为郭槐暂时不会出现,他又冒了出来。 “提醒你们一件事,最好少碰那本秘籍,已经有人为此付出性命了。” “谁?” “邱无思。” *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总在赶路,接近凌晨才能找到酒肆住下,一向精力充沛的芊芊都没怎么说话了。 杨眠打了个哈欠,不确定什么时候才能睡个踏实觉。 前几天,虚清派寄来了一封信,上面说已经抓住了万山和海云,得知消息的他连忙催促师姐师妹动身。 于是,三人离开临水镇,日夜兼程。 “雅君姐,离前面的村庄还有多少路啊,刚才就该在那个村子住下,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难不成要露宿荒野了!”芊芊扯着离雅君的衣裳。 离雅君揉了揉她软绵绵的头发,很是宠溺:“我问过村人,就快到了。” “好吧!”芊芊赖着她一路走着。 就快到清源山了,瞒不下去了,必须把真相告诉他们。离雅君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两位晚辈。 这么多头过去,他们还没意识到,她在有意拖慢速度,看上去是日夜赶路,实际上这导致休息时间不定,人会更加疲倦。 他们信任她,当然不会想这么多。 必须把秘籍送出去……送到尾浮子手中。 “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们。” 离雅君停下脚步,芊芊一个没留神,撞进她怀里。 “哎——”芊芊本是一声娇嗔,才喊到一半,突然变了调,发出惊愕的呼声,手指离雅君身后不远处,“诶?!” 离雅君疑惑地转过身。 芊芊道:“你们看那里!像是起火了!” 杨眠揉眼,估摸了一下距离,不太确定自己的想法,“那好像是清源山……没错吧?” “出什么事了。”芊芊紧张地问离雅君。 离雅君心里一紧:“今晚没时间休息了,快赶路!” 远山淡影,焦黑的山脉依旧冒着浓烟,还在燃烧的星火勾勒出了一片巍峨的轮廓,那些纷飞的火,像一只只扇动着火了的翅膀的蛾子,漫无目的地在夜幕中翱翔,尽管已经深夜,还是能看到零散的身影,虚清派弟子提着水桶,脖上搭着毛巾,不厌其烦地在溪流和焚毁的废墟之间奔波。 尾浮子凭栏眺望。m.23sk. 清源山西面的森林变得光秃秃的,像一道伤疤。 她叹了口气,继而抚摸放在掌心的玉琀,这枚神秘的物件,将她的意志和傀儡连接起来,她能感觉到那些傀儡的脉动,甚至他们的位置。 尾浮子一直不明白,九年前得到的这枚玉琀究竟是什么来头,但她也不会去问,这是独属于她的力量,怎能让旁人知晓? 闭上眼,很快就能感受到玉琀操纵的三个傀儡…… 三个,已是极限。 一个在北方,一个在江南,一个在清源山脚。 不对,少了一个! 她愕然睁开双眼,盯着发出莹绿色光芒的蛇首。 “欧阳靖熙……死了?” 40 · 狭路逢 凌晨。 清源山东面的森林。 埋葬了欧阳靖熙后,海云一行人就动身离开,前往西南。 他们其实迷茫了很久,商量了很久,最终决定先回到临水镇郊外,也就是旅商们被杀的地方。 原因很简单,郭槐把山馗派送来的极天露扔到了附近,他们要捡回来。 根据欧阳靖熙的回忆,山馗的法宝确实是一个宝瓶,但它不是用来召唤神兽“山馗”的,而是装了一种名叫“极天露”的液滴,因此欧阳靖熙和尾浮子称宝瓶为“极天露”。 极天露,似乎是炼制化灵丹的原料之一。显然,这是尾浮子从《通天考》中推测出的。 他们还得知,虚清派的法宝并非药园,这是谣传。 在虚清掌门大殿内,存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炼丹鼎,名叫“草木烬”,它才是真正的法宝。只有通过它才能炼制出化灵丹。天籁小说网 换言之,五大法宝中,有三个法宝都和炼制化灵丹有关,至于另外两个,尾浮子并未透露给欧阳靖熙,只说和炼丹无关。 如果尾浮子没有说谎,那这事着实有些古怪。 既然三个法宝都用来炼制化灵丹,当年为何会被人分别拿走,各自设立门派?将它们单独使用,可以说是没有一点用处,古人可不笨,连河都没过就拆了桥?连鸟还没猎就藏了弓?这太不符合常理。 海云问了郭槐,还和万山、杭黎璎讨论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个像样的结论。 万山情绪低落,出发后就没说几句话;他和杭黎璎不熟,没法深聊。三个人就这样默默走下山,偶尔有几句交谈,都毫无营养,很快又陷入漫长的尴尬。 潮湿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越来越浓了,只怕再过不久就会下雨。往山下走,由于靠近三江交汇处,风变得冷飕飕的。海云走在最前面,尽管后面两人都表现得比较镇定,但这只是表象。 他能感受到她们的不安,接二连三的遭遇和真相消磨了他们的精神,所有人都心力憔悴。 海云也不例外。 得到极天露后该做什么?恐怕只能和尾浮子合作。可这样一来,就会颠覆维持近一千年的秩序——天门大开,仙人降世,对凡人而言,难道不是灾难吗? 海云听过上古时代的传说,那绝不是令人向往的时代,仙人欺压百姓,肆意妄为,形成一个个庞大而坚固的统治集团,瓜分世界。正是无上君以一己之力逆转天道,以凡人之躯修炼成为真仙,杀死了当时统治仙凡妖魔四界的三大天尊,这才给天下一个太平。 虽然后世的人们还是会经受战争、霍乱等人为或自然因素的摧残,但总比被仙界豢养要强。 无上君给人以做人的尊严。 所以,无上君成为千百年来人们供奉的最高神祇,在所有醮禳的祭坛上,立于最高位。 海云再怎么渴望成仙,也不会失去理智到这种程度。 拿天下人的性命做赌注?他做不到。 更别说,他也没这个胆量。 到了山脚,能看到没有睡觉的农夫在四处闲逛,也不知这个时辰了,他们在外头做什么,不过这些人对他们没有恶意。 看来尾浮子并不知道欧阳靖熙已死的消息,否则不会放任他们带着秘籍离开虚清。 海云松了口气,但走起路来,脚步依旧沉重。 回望清源山,大火好像被扑灭了,但浓烟滚滚不止,即便廊桥在山的另一面,还是能看见,不时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从昧谷冒出,而且现在正是天最黑的时候,地平线的西端仿佛升起了小太阳,微光辐射大地,别提有多显眼了。 这时,身后似乎传来沙沙的声音,不是风吹草动的声音,而是很整齐的,像脚步声,来得很多,来者不善。 刚刚放松的海云一下子紧张起来,立刻转身,摆出迎击敌人的架势,迎面吹拂的山风夹杂着一股气味,其中包含了铁锈,动物肌腱,绳筋的味道。 是虚清派弟子。 海云说:“他们追上来了。” 杭黎璎望了望四周,根本没有藏身之处,“我们躲到前面的村子里。” 前面是光秃秃的林地,只剩几百年榕树孤零零地杵在原野上,再往前才能到村庄。村庄看上去离他们很近,但只是视觉上很近,真跑起来,需要一段时间,期间肯定会被人看到。 话虽如此,也没有别的选择。 海云思索了一番。 “去村庄来不及,我知道该躲在哪,跟我来!” 唰唰唰…… 身后不远处,虚清弟子们也在林间奔跑,野草没过膝盖。 他们得到尾浮子的命令,立刻下山寻找杭黎璎等人的下落,决不能放跑,必要之时,甚至可以杀死他们。 得到这样命令的众人,都明白此事严峻,大意不得,接近二十名弟子在早些时候到了破屋,发现了欧阳靖熙的墓碑,之后立刻沿脚步追下了山。 虚清不同于宁火的闭塞,他们与当地血浓于水,非常熟悉地形,十个身手不凡的弟子直接走险峻要道,缩短了下山时间,这批人率先追了上来。 现在漆黑一片,弟子们放慢速度,仔细检查地面的脚印。因为快要下雨了,泥土都湿漉漉的,留下的脚印很显眼。 “师兄,请看,这脚印还很新,泥土是软的,有人刚经过此地,恐怕就是那三人。” “让我看看。”一名年长的虚清弟子蹲下身,像猎人追寻猎物踪迹一样观察脚印的深浅和方向,接着起身指明方向,“他们往那边走了,你留下,给后面那帮人指路,其他人跟我来!” “我好像看到人了,就在三江村前。” “看清楚了吗?” “天黑,不太确定,但确实有三个影子。” “就是他们!他们想躲进村子里。在之前拦住他们,别放跑了。”师兄拍了一个人的肩膀,“你从另一边下去,提前进村,让村民把水路都封住。” 没过多久,虚清弟子终于追到了三个身影背后。 一男两女,是他们! 这片被砍伐得差不多变成平地的树林是非常好的靶场,为首的师兄张弓搭箭,瞄着其中一人的后脑勺,大喊道:“站住!否则格杀勿论!” 三人停下脚步。 师兄挥手,让众人靠近,并叮嘱道:“此举有异,他们恐怕会耍花招,靠近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别让他们逃了。” 几人得令,慢慢围了过去。 “把腰间的剑都给扔了,手伸出来,休要藏东西!” 三人听后,却没有照做,而是慢慢转身。 “别动!”师兄有些紧张。 昨晚闹了那么大动静,尤其是那个叫海云的,剑术非凡,连稻书师兄都不是对手,他可不敢和海云近身战斗,而且游云有一种叫“足隐步”的绝学,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移动数步,从而拉近双方距离,他必须小心这招。 可警告还没说完,他们已转过身了。 离雅君温柔地笑了:“这便是虚清的待客之道吗?” 41 · 见面礼 师兄愣在原地。 其余人听到这番讲话,一时间觉得茫然,于是回头看他,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师兄认出对方,连忙放下弓箭,快步走向离雅君一行,略带歉意。 “失敬,失敬!原来是宁火的诸位友人,实在抱歉。雅君,好多年没见,你又漂亮了。” 芊芊很不高兴:“你们虚清是怎么回事,现在清源山成了你们的领地,连外人都不让进了?” “哪里的话。” 他挤出笑容,心想宁火谷的人还有脸拿这件事出来说?论封闭,宁火谷无人出其右。 他不认识晚一辈的芊芊,但想必是重要人物,于是客气地回答。 “最近门派内发生诸多事,大家都特别警惕。” “我前几日收到信件,得知你们捉到贼人,才赶往此地,早些时候瞧见山上失火了,是怎么回事?莫非让贼人给逃了?” 面对外人,离雅君一改往日的温柔,没理会他的阿谀奉承,态度非常强硬,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兴师问罪的感觉。 师兄被问得不禁犯了迷糊,心想你离雅君跑到这来做什么?多管闲事。 而且她说贼人?哪来什么贼人?那逃走的二人都是凶犯,背着人命的! 他摸不着头脑,但毕竟是己方失礼在先,万一传出去,可会抹黑了虚清门面,只得忍气吞声,顺着离雅君的意思对答。 “实不相瞒,那几人逃走了,我们得掌门命令,如今正要捉拿,他们刚下山了去,因为也是三个人,所以才把你们误认了。”他一边应付离雅君,一边指挥弟子,“还愣着干什么?继续追啊!” “是!” “他们逃走了?”杨眠插话问道。 “嗯……” 离雅君问道:“秘籍在何处?” “秘籍?” 看到对方木讷的表情,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秘籍失窃一事才发生半个月,根本没传开!现在,应该只有各大门派最上层的人物知道此事,就连朝廷那边,宁火派都避之不谈,这些普通弟子恐怕是只觉得海云和万山杀了人。 她连忙道:“听说他们之所以要杀光山馗派一行和商队,都是为了杀人夺宝,好像有一本流传于民间的武林秘籍被他们拿走,所以想问一下,你们可有发现?” 杨眠和芊芊露出古怪的眼神,但没有捅破谎言。 即便他们不知道离雅君的用意,也明白秘籍失窃是家丑,家丑不可外扬。 一路追踪,从江南不远万里来到清源山,不就是为了悄无声息地结束这件事吗?虽然白护法说不许他们管秘籍的下落,但护法自己都不上心,谁管他怎么要求的。 虚清师兄不疑有他,回答道:“他们身上没藏东西,我甚至没听说秘籍的事。” “大概是街坊误传,不必在意。” 离雅君应付完,心想:这么看来,尾浮子已经把秘籍拿走了? “嗯。时间紧迫,我必须捉到凶犯,不招待了,告辞!” 师兄不给人回话的时间,快步走了。 目送虚清众人离开,杨眠待不住了。追海云追到了这地方,这小子居然逃走了? 他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芊芊更是火上浇油,心想窃贼实在可恶。 “师姐,现在该怎么办?他们没有搜到秘籍,难道东西不是他们偷的?但不可能啊,如果不是他们偷的,在酒肆时为何要逃走?肯定是做贼心虚!” 离雅君久久没有回答。 环顾四周,漆黑一片,衰败的林子,呼呼的风声,错乱的树影。 说空旷也不算空旷,黑暗的角落里仿佛藏着无数眼睛和耳朵,身旁的高大榕树在夜晚也显得鬼魅无常。 此地让人缺乏安全感。 早听说虚清派在西南地区手眼通天,何况现在已经到了清源山,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人监视。 这三人中,只有离雅君知道真相,她背负的东西太沉重。 她能维持表面上的冷静,装成是晚辈的定心丸,可又有谁关心过她?知道她的苦闷和悲伤? 她心知肚明,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想到时日无多的武弦,鼻子就酸酸的。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找个无人处,跟我来。” 看到离雅君神色严肃,杨眠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一路走来,他早就觉得此行透露出各种古怪。 重要的秘籍失窃了,门派居然不急不缓,虽派人出来,却像是应付了事;白无双对此的态度更是令人疑惑,说要亲自调查秘籍下落,却迟迟没有动身,现在又不知去向;还有师姐,总是忧心忡忡,像是盼着什么事发生,又不想它发生一样。 杨眠理不清头绪,只觉得诡异。 路途中,他不止一次想询问离雅君,但年纪尚小的芊芊总腻着她,他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师姐现在能主动坦白,他当然很高兴,但同时也很忐忑。 师姐要说什么……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刚要离开,头顶的树枝猛烈地晃动了几下。 离雅君从忧郁中离开,立刻抬头,手已落位剑柄。 芊芊和杨眠的反应也不可谓不快,在声响发出的刹那,就发现了异常。 杨眠心想,虚清派刚刚离开,这会儿还有什么东西在? 只见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跳了下来,身影不多不少,竟也是三个! “你们是——”离雅君定睛一看。 灰色眼眸,年轻女子……站在她眼前的,不就是那个叫万山的女贼吗? 杨眠见到海云更是大吃一惊,结结巴巴说:“你们、怎会是你们?” 海云冲他微笑一下,瞥了眼即将动手的芊芊,平静地注视离雅君那双美目。 “邱无思是被武弦所杀,我说得没错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被镇住了。 目光齐刷刷地盯着离雅君,想知道她会如何回应。 离雅君眼睛里写满了困惑。如此隐秘的事,怎会被海云得知?但海云道出了真相,她筋疲力尽,不想再隐瞒下去。 于是深吸口气,回头向杨眠和芊芊坦白。 “我想说的便是这件事。” “什么?!” 最难以接受的是芊芊,没想到最信任的雅君姐一直在隐瞒,她更不敢相信,武弦竟真的是杀人凶手。 她不喜欢武弦,这是事实——因为大师兄太阴沉,对待晚辈相当严苛。 但雅君姐怎么能承认这种话? 武弦杀了掌门? “骗人!”芊芊抓紧离雅君的手腕,像野犬咬住猎物,“雅君姐,你们在骗人!他,武弦师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杀害邱掌门?他们情同父子啊!” “芊芊……你冷静点。” 离雅君安抚着时年不过十四的少女。23sk. 芊芊在武学方面很有天赋,她的天赋来源于纯粹的精神。这种纯粹无关善恶,她心中有一杆秤,凡事都能放在上面掂量。 她用这杆秤,划分了许多人和事。 武弦,他虽然很严苛,很冷漠,但他教学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真心为门派好;邱无思,他同样不苟言笑,私下却关心着宁火谷上千名弟子的习武进度,意切辞尽,受人尊敬。 在芊芊心中,他们都该放在名为“好人”的筐子里。 可是,一个好人怎么能杀另一个好人? 秤,倒了。 度量一切的标尺,断了。 她抓着离雅君的身子,歇斯底里地想发泄什么。 而另外一人,杨眠,此刻还算冷静。 他年纪比芊芊大,经历过地震这样生离死别之事,得知真相后,尽管内心也产生强烈的冲击,但还是回过神来,默不作声地看着哀鸣的芊芊,等待时间过去,甚至忘了和海云叙旧。 等芊芊发泄够了,也累了,众人这才决定离开此地,到安全之处再谈。 有离雅君打头阵,他们顺利混进村庄,竟神不知鬼不觉从尾浮子眼皮底下溜走了。 买下一艘乌篷船,划到江心,六个人挤在篷下。 跟随离雅君的讲述,五年前发生在宁火谷的往事,如一张画卷般缓缓呈现在众人眼前…… 42 · 忆往昔 宁火谷张灯结彩,到处洋溢欢笑,上千盏灯笼抛出的火星映在天空,把世界染成气派的橘红。 一个身影出现在灯笼下,摇晃不定。 此人,正是宁火谷时任掌门,邱无思。 “有五年没这么热闹了。” 老掌门抚着长须,面带笑容。 若是有弟子看到他此刻的表情,恐怕会吓一大跳。 这位总是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的掌门,现在居然慈祥地望着谷中,和路边躺在摇椅中安度晚年的老者差不多。 随着年事渐高,他是越发耐不住寂寞,眼前一番其乐融融的盛况,填补了没有家庭的空虚。 多想这一刻永远保持下去,但可惜呀,他做不到。 宁火创立之初便有非常严苛的规矩,一旦进入门派,就永远不能出谷。与此相对的,外人也绝不能进入宁火谷。 如今,这条规矩放宽松了很多。 尽管宁火弟子依旧不能自由离去,但至少不必终生困在这山野荒芜;外人也能进入谷中,但受到严格限制。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条条框框着实是迂腐至极,而且令人不解。 隐藏内部情况,似乎是歪门邪道喜欢干的事,宁火谷乃堂堂天下五大门派之一,做事为何要这样遮掩? 其实,就连邱无思都没有答案,有人说是为保护秘籍。 无论如何,规矩就是规矩,是立派之本,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从第一任掌门——那时候恐怕都不叫掌门——传承至今,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谁敢轻易变动?可问题是,他们如果没法解释这条规矩的缘由,修改也就无从谈起。这像个死循环,一个解不开的绳结,只能由着时间慢慢消磨。 邱无思有改变这条规矩的野心,这甚至是他担任掌门的原因之一。 他很早就谋划了此事。 但高昉叛乱的突然爆发,彻底打乱了计划。 江湖门派或多或少都被卷入那场战争,在争端中心的宁火谷也不能独善其身。 宁火派被架在王师和叛军之间,他为此忙着焦头烂额,战争开始,谁也不敢判断哪方能成为最终赢家,究竟是帮助北方朝廷,还是近在咫尺的叛军?他费力劳神,才勉强在两派之间找到平衡。 那时贸然修改门规,无疑会动摇门派根基,而且大量难民会躲进宁火谷,后果不堪设想,朝廷会认为宁火派有意投靠叛军,叛军则可能认为宁火派在阻碍征兵,可谓两头不讨好。 因此,宁火谷封闭的规矩,不能变了。 战争过后,朝中政治格局重新洗牌,五大门派担当起重振地方的责任,宁火派又得开始钱出力,良机就这样慢慢消磨了。 “命中注定,我做不成此事啊……” 他站在奔流火东岸的峭壁上,兀自感慨。 这是谷内最高的地方,抬头就能看到不远处以垂直之姿落下的奔流火,大气磅礴,轰轰烈烈;身后就能将宁火谷一览无余,奔流火经由深潭缓冲,变得安安静静,妖娆着身段流出河谷,犹如被驯服的猛兽。 一前一后,一动一静。 这是他奉献一生的地方,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到头来,变得只有自己…… 他笑了。 氤氲之中,似是瞧见意气风发的少年正踩着水路,和同伴们比拼,谁能逆流而行,登上奔流火的高处。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就在百感交集之时,远远看到山路十八弯出现一盏灯笼,杳然林间,晃晃灯明。 有人走了上来。 是虚清派掌门人尾浮子,她身后还有山馗掌门田飞鹰,游云掌门孙峥道。 “嚯,有失远迎!” 看着这番阵仗,邱无思颇为惊讶。 五侠颂仙时代,创立者们是志同道合,意气相投的至交,但一代代传承下来,往后的掌门早就没有最初的亲密,掌门仅仅是各自的掌门,仅有泛泛之交,甚至出现不同辈分的情况,交情就更加浅了。 现在的五大掌门也是如此。 孙峥道年纪最长,邱无思次之,田飞鹰与尾浮子同辈,金莲派掌门连觅最是年轻,听说今年堪堪廿七,就连颂仙会都不来参加,话不投机半句多,大家年龄不同,阅历迥然,也就默许了她的缺席。 至于另外四人,只在正式场合见面。 私下见面还是头一回,也无怪邱无思感觉惊喜了。 他收拾心情,不知三位举足轻重的掌门来这做什么。 “这么晚了,诸位还不想着休息?”23sk. 尾浮子说:“今日来此,是有要事商议。” 邱无思扫视来人。 尾浮子已过不惑之年,但风韵犹存,一张素净的脸似乎藏着难言之隐,干净而纤细的手掌里托着一卷书简,书简比较老旧,看上去有五六个年头了。 孙峥道则有一头白花花的头发,白花花的胡须,像雪地里的枯草,少而憔悴,他默然跟随尾浮子,双手背在身后,看到邱无思后,点了点头,这就是两位老者无声的打招呼。 最后出现的是田飞鹰,比尾浮子稍微年轻一些的男人有刚毅的面貌,如雄鹰般的锐利目光,即便在黑暗中都毫不逊色于灯火。 他看上去和邱无思一样迷惑不解,不知道今晚集会有何目的。 尾浮子试探地问:“我们到屋内谈吧?” “请便。”邱无思于是邀请他们进入房间。 四人落座,邱无思居正位,孙峥道居右,尾浮子居左,田飞鹰坐末。 邱无思说:“没有热水,没法给你们泡茶了,以酒代茶如何?” “不必。”尾浮子摇头,“兹事体大,我们需要清醒。” “深更半夜的,哪来清醒?到底有何事,搞得这般的神神秘秘?” 田飞鹰看起来不太高兴。 他当然不高兴,本来睡着正熟,突然被弟子叫醒,说虚清掌门有请,就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结果尾浮子一路上闭口不语,完全不解释情况,叫人格外恼火。 孙峥道始终表现得不急不躁,好像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邱无思已然有数:很明显,孙峥道应该知道尾浮子要说什么,他们俩私下通过气,所以今晚找到另外两个不知情者,他和田飞鹰。 到底是什么事,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如果和门派、无论或朝廷有关,在颂仙会当场讲,不是更好吗? 直觉告诉邱无思,接下来会听到很不得了的事。 但,活了这么久,什么风浪没见过?他只是短短激动了一下,很快就消停了。 他不觉得自己能听到什么惊天秘密。 43 · 野心家 尾浮子看了孙峥道一眼,像是在得到他的鼓励,彼此间对视一眼,没有多余的话,然后她微微点头,板着脸开启了话题。 她说:“不知邱掌门可曾看过炼丹籍的内容?” 邱无思想不出尾浮子在搞什么名堂,但也不避讳,直言道:“凡人无法打开炼丹籍。我刚成为掌门时曾想翻阅,试了很多方法都没能成功,炼丹籍始终保管在藏经阁,直到现在。” 尾浮子点头,看来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 田飞鹰插嘴道:“炼丹籍就是传说中的仙人送给宁火的法宝吧?” “嗯。”邱无思点头,“那或许不止是传说。” 田飞鹰说:“我也这么觉得。诸位想必知道,山馗的历代掌门传承着一个宝瓶。” 另外三人同时发出肯定的回答。 他继续说:“如今宝瓶在我手中。说来奇怪,宝瓶是陶瓷制的,顶部用一个瓷盖子塞住,可任凭我想到千方百计,就是拔不出那盖子,也砸不烂。想来这就是法宝的奥妙。” 邱无思听后感同身受:“炼丹籍也一样,看起来是寻常之物,却怎么都翻不开。” 尾浮子听完他们所说,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她看着邱无思说道:“倘若我告诉你,有办法能打开炼丹籍,你是否愿意一试?” “这怎么可能。”田飞鹰率先否定。 邱无思也用不太相信的眼神看着尾浮子,斟酌了片刻。 “不知是何种方法?” “四年前,我曾请孙掌门陪同,前往西南一处新发现的墓穴探索,而后,我们在墓穴中得到一个上古时代遗留下来的青铜鼎,鼎上刻有许多符号,幸亏孙掌门见多识广,立马认出那些符号是文字记载,劝我妥善保管青铜鼎,并找当地的乡土研究者帮忙研究。” 邱无思稍感意外。孙峥道和尾浮子相差近三十岁,两人竟会结伴探究墓穴,不过他马上想通了其中的道理。 江湖人皆知,孙峥道酷爱收藏古董,尾浮子肯定是看中他这方面的见识,才邀请同行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 尾浮子接着说道:“这四年间,我拜访了许多博学者,组织他们研究。如今总算有了进展,把青铜鼎上的铭文翻译成我们都能看懂的语言,记录在书简上,虽然不能保证完全正确,但大体意思应该不会有误。” 邱无思坐直了。 接下来才是重点,尾浮子带来的那卷书简里,记载了上古的遗章。 他等待尾浮子把书简摊开,让众人阅读,可她迟迟没有动作,在说完后沉思了片刻。 直到田飞鹰不解地问:“既然东西都带来了,何不让我们看看内容?” 尾浮子抬头道:“在此之前,我先开门见山地问了,我想知道诸位如何看待仙界?” “仙界?”田飞鹰不明所以,“他们离我们太过遥远。除了每三年一次的灵脉净礼仪式,抢走一些优秀的弟子外,几乎和我们无关。”言语中,不乏讥讽。 邱无思没有表态,而是问道:“这和接下来的事有何关系?” 尾浮子也圆滑地岔开话题:“江南接连遭遇洪灾和蝗灾,民间和官府的祈福禳灾全部收效甚微,想必宁火为筹备此次颂仙会,上下也很吃紧吧?” 邱无思默默点头:“这么说来,你是觉得仙人未能救济苍生,德不配位?” “我不知他们是否有德,更不知要将他们列在何位。” 仙界的力量毕竟强大,他们讨论的时候,都在一步步试探对方的想法,仿佛一场无形的比武,每一次发言都针锋相对,就连看上去最单纯的田飞鹰也不留把柄,仿佛只在陈述事实。 但人的眼神、呼吸、气息,都会暴露隐藏在心底的想法,你不能因为他没说,就当他没想。 尾浮子已经得到了田飞鹰的态度,但还不够,她需要的是一种与天对抗的气魄和决心,单纯的不满,不会给现状带来任何改变,也不可能改变。 她看向孙峥道,等待年龄最大,资历最老的人发言。 孙峥道这会儿才开口,他总是笑眯眯的,看上去格外好相处,此时此刻也不例外,他摸了摸下巴的白苍苍的胡须,悠悠说道: “有些护法成了半仙,就离本派渐行渐远,忘了自己的本分了。” 邱无思想到了总是沉着脸,对谁都冷眼相看的白无双。 以前,白无双还是个胸有大志的热血青年,自从成为半仙,就愈发的遗世独立了。 这也不是坏事。 但白无双的眼神,总让人不太舒服,就连面对自己这堂堂掌门都少了敬重,好像他已经不归属宁火派,而是高人一等的仙界了。 邱无思点头道:“是了,他们有时会忘了,自己究竟是人,还是仙。” 听到各位发言,尾浮子松了口气。 他们没有明说,但都已了解互相的想法。 尾浮子另启话头,说:“无上君为拯救天下苍生,敕令仙界不可插足凡事。可如今,仙界却大张旗鼓收徒弟、立半仙、得供奉、建庙宇,可谓天道崩坏,人心不古!仙人犯禁在先,我们身而为人却无力反抗,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 几人默默点头,也自知无力。 在座的各位,谁没有见过仙人的厉害?那些成为半仙的护法,光是得到法宝,就能呼风唤雨,无敌于世,更何况真正的神仙? 尾浮子终于把书简铺在桌上,郑重其事:“我们得到青铜鼎,就是天意!” 邱无思立刻举了一盏蜡烛摆在桌上,另外两人起身来到尾浮子身旁 烛光下,四个掌门阅读书简的内容…… 田飞鹰最先看完,无比震惊:“五大法宝竟能打通仙界和凡间的道路?这记载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仙界怎会纵容如此危险的法宝留在世间?” 邱无思说:“每个门派都有护法定期向仙界报告情况,监视法宝,或许就是他们的职责之一。” 田飞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可深思熟虑一番,又不得不认可邱无思的说法。 向凡间提供法宝,对仙界而言没有好处。这样想来,仙界只是为了收买护法做自己的眼线,确保五大法宝天各一方。 护法护法,护的可是“法”啊! 尾浮子信誓旦旦道:“而且,这青铜鼎上的记载绝对可信,孙掌门可以作证。” 孙峥道抚着长须,补充说:“从墓葬的规模、祭品和铭文来看,墓穴主人是远古时期,部落萨满乌氏一族的子嗣,此人得到部落的崇拜,因而绝非招摇撞骗,歪门邪道。青铜鼎上更是少见的出现铭文,要知道,那时想刻下这些东西十分麻烦,不仅工序复杂,还得先掌握文字。” “这只能说明,此人身份高贵。”邱无思否定了他的说法。 尾浮子知道,唯有让众人见识到蛇形玉琀的威力,他们才愿意相信书简的内容。 但她怎么可能把玉琀的存在告诉旁人? 就连一同去探墓的孙峥道,她都瞒了过去。 倘若他们知道她拥有操纵人心的力量,会不会意识到,金莲掌门连觅已成了她的傀儡? 她不能透露蛇形玉琀,看来无法证实铭文的可信度。 不过,她还有另一个方法。 在此之前,她需要得到肯定的答复。 “如果五大法宝能架设仙桥,诸位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44 · 中仙咒 忽然,一阵冰凉的夜风吹过,像是上天在警告他们。 众人的心尖颤抖了一下,周身仿佛不再真实,竹林枝叶,月光,野草,似乎都浮荡起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田飞鹰打破沉默。 他血气方刚,气势汹汹道:“实不相瞒,我早就看不惯仙界的做派,年年装神弄鬼,我们门派培养的人,最有天赋的弟子全去了仙界;朝廷乃至天子也马首是瞻,唯唯诺诺,哪里像话?曾经我们江湖中人行侠仗义,结果到头来,功劳都算到神仙头上,什么‘神仙赐福’、‘行慈运悲’、‘龙王保佑’——这怨气又找谁说去?” 孙峥道听后,大笑两声,说道:“好!我年事已高,既无牵挂,也活不了多久,陪你们闹一回,才称得上得意尽欢!” “老爷子是想把麻烦事都推到我们身上啊。”田飞鹰打趣道。 众人笑了,随后看向邱无思。 邱无思犹豫良久,说道:“我毕生心愿,是想改了宁火谷弟子不可出谷的规矩。但谁也说不清,规矩是谁立下的,是为何立下的——听说最早是为保护炼丹籍内容不外泄……如若真是如此,宁火谷的规矩就是保证凡间永远通不到仙界,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倘若……倘若架设仙桥一事能成,宁火谷也能得变局。” 孙峥道笑吟吟道:“事成以后,咱们这些门派是否存在,都未可知喽。”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了,皆在扪心自问:自己有资格打破如今的秩序吗? 有,还是没有? 尾浮子明白,这是他们必须要跨过的坎。 拿天下苍生的未来做赌注,而且没征求任何人同意,这是否是一种自负,是一种傲慢? 当然是。 但她有这样的觉悟。 无论是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还是在庙堂之中享千年美誉,她愿意承担一切。 在她心中只有那么一个理念——人不该像现在这样活着。 她咳嗽一声,说道:“这么说,邱掌门也同意了?” “一切的前提,是五大法宝真有这个作用。”邱无思很谨慎。 尾浮子点点头,轻声说道:“既然如此,就请邱掌门带路。” “去哪?” “墓穴主人的遗物能助我们打开秘籍,有这样的力量,你该相信了吧?” 邱无思没有回答,只领着众人,径直去了藏经阁。是否相信,需要花时间判断。 这天夜里,四个掌门走得静悄悄,完全失了往日的威严,跟贼一样,猫着腰,东张西望,慢慢推开藏经阁的大门。 宁火派藏经阁的主体在山洞内,是一个笔直的通道,打开门,就能看到秘籍,很是显眼。 一推开门,阴冷的穴风就灌了出来,同时产生颇为浩荡的呼啸声。 正是这声动静,惊醒了宁火谷,让弟子们在后来传出有人企图潜入藏经阁的“谣言”,再添油加醋,变成有人想盗看炼丹籍。 该说不说,弟子们的直觉倒是准的,只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犯人”居然是自家掌门。 邱无思提灯领路,三人紧随。 洞窟两侧摆满了木架,架子上则摆满了各种古董、宝藏和典籍,人即便穷极一生都可能无法读完,这里的东西,收藏价值大于实用价值,几位掌门都是头一次进入此地,不禁啧啧称奇。 孙峥道更加认真观赏藏经阁,说不定,他当时还找邱无思要走了几件古玩。 终于,他们来到藏经阁尽头。 巨大的方形壁龛就面前,壁龛内壁镶嵌了一圈苏芳色瑕玉,折射着油灯的光,壁龛仿佛沐浴在跳动的火焰中,光是看着,就能领略到无穷的力量。 壁龛中只放着一个东西,是黄花梨制成的百宝箱,纹路刻画着五侠颂仙的故事:五个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的武者,身着金、绿、蓝、红、棕的衣袍,并排站着,双手举起,仰起头,崇敬地注视画在上方以白为主色的仙人。 邱无思从衣兜里取出钥匙,转开百宝箱,呈现秘籍在众人眼前。 几人轮流过目一遍,确认用蛮力无法打开。 然后邱无思问尾浮子:“你有什么办法?” 尾浮子取出玉珠,放在邱无思手中,并说:“这是宁火派的秘籍,自当掌门你亲自打开。” 邱无思听后有些激动,问道:“这是何物?” 孙峥道说:“这是我们发现的陪葬品之一。”他当年带走了三个,在回游云峰的路上得到高僧指点,于是把其中一颗玉珠镶嵌到匕首上,送给了爱徒当护身符,以保佑他平平安安,必要时,说不定能救他一命。 “该如何使用?” 邱无思纳闷地打量玉珠,能感受到玉珠的确拥有某种让人说不上来的力量,很不寻常,但这种不寻常绝非危险,而是更神秘的,更奇特的。 尾浮子说道:“它能与仙界的力量产生反应。” “此话怎讲?” “秘籍被灵气保护,而玉珠能吸纳灵气。” “这么说,我只需把玉珠放在秘籍旁边,它便能打开?” “正是如此。” “行,那我试试。” 邱无思左手持秘籍,右手拿玉珠,在众人围观之下,静静等待事情发展。没过片刻,他忽然说道:“这玉珠似在隐隐发热,而秘籍在逐渐变冷,看来灵气真被它吸纳了!” 尾浮子也相当兴奋,此事能成,她对架设仙桥更有信心! 但邱无思的喜悦没能持续多久,表情突然僵住,身体也动弹不得。 孙峥道最先意识到情况不对,“无思,你怎么了?” 邱无思突然啊的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口吐鲜血! 玉珠摔了个粉碎,秘籍则落在地上,邱无思撞到书架,典册竹简纷纷掉落,一片狼藉。 田飞鹰眼疾手快,托住他的身体,孙峥道眯眼凝望,尾浮子一脸茫然,不明白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就在这时,藏经阁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压了进来,来者利落地关上门,匆匆朝他们走来。 “是谁?”孙峥道威严地说道。 “见过诸位,在下乃宁火护法,白无双!” “谁许你进来的?” “回禀孙掌门,有弟子向我报告,藏经阁似有动静,于是我便来——” 他的目光越过孙峥道,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邱无思。 “掌门?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毫不犹豫拔出佩剑,指向众人,“你们敢在此地杀人!” 心灰意冷的尾浮子转过身,凝视白无双,冷静地说道:“邱掌门受伤了,事不宜迟,我们得为他治疗。” “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双……!让他们带我……离开。”邱无思气息奄奄。 “掌门!”白无双看出他危在旦夕,“我明白了,请诸位随我来!” “莫要让人察觉今晚的事。”走过白无双身旁时,田飞鹰警告道。 “是!”白无双恭敬点头。 然后,他背起邱无思,跑回掌门居所。 在那里,他们遇见了二十三岁的武弦。 45 · 共生虫 “……武弦前往掌门居所是白无双的意思,白无双在得知有人进入藏经阁后,立刻让武弦向掌门汇报,结果就是,武弦也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掌门。” 话说至此,离雅君神色黯然,其余人都屏息凝神,聆听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繁星流转,江水轻轻揉着船舷,交错的流水拍出响声,轻盈的浪,深重的江,声声入耳。 “白无双把邱无思搬进房间后,就折返回藏经阁处理血迹和藏品,剩下的人则站在房间里,思考如何才能救活邱无思。后来他们想了个方法,就是使用共生虫。” 芊芊问:“那是什么东西?” 杭黎璎解释道:“虚清的禁忌丹药。以一卵双生的共生蛆为原料,可以炼制出两条丹药,因丹药像两条缠绕在一起的松毛虫,故称为‘共生虫’。将炼好的丹药分开,两人食用,便能连接魂魄,形成共生关系。但对一般人没有效果,食用者须有内功,且二人之间须有真情,诸如君臣情、家族情、师徒情、同门情、男女情……随时间推移,共生关系会越来越紧密。” 共生虫是十恶不赦的禁忌丹药。人可以利用它,将至亲之人的力量化为己有,因为短时间的共生不会伤及自身;当然,也可以使将死之人多活些时日,但代价也很明显…… 离雅君说:“没错,武弦和掌门情同父子,如骨肉相连,于是自告奋勇服用共生虫,这才救下掌门。从此,他的生命便和掌门相连。” 杨眠咽了口水,缓缓说道:“所以师兄变得那么憔悴,就是因为……掌门已经离世?” “嗯。他供养了掌门五年,两人魂魄几乎融为一体,事到如今,他也没几日可活了。” 离雅君面无表情,恨恨地陈述所爱之人的死期。 芊芊鼻子酸酸的:“既然如此……师兄为何要杀了掌门?” 离雅君看了眼芊芊,然后望向万山,对她说道:“其实,邱掌门时日无多,他和武弦早就发现你,也察觉到你的意图,对他们来说,你隐藏的方式还是太稚嫩了。” 万山听后微微红了脸。 自以为高明的潜入和跟踪,原来早就在他人注视之下。 “他们观察了很多天,觉得你有能力窃走秘籍,于是打算助你一臂之力。他让武弦准备了毒药,再特意引你跟到无人烟的地方,服毒自杀。后来的事,你应该最清楚了,你在他们的引导下拿到钥匙,偷走了秘籍,然后躲进棺材里,你觉得,封棺的武弦会没发现尸体下藏着一个活人吗?他当然知道你在里面。” 万山叹息一声,自嘲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自己有神出鬼没的天赋。” 离雅君继续说:“宁火派进出都很严苛,进谷还算容易,出谷难如登天,所以,邱掌门的死既让你拿走钥匙,又提供棺材让你走水路离开。而且这样一来,白无双会认为,这是一次普通的盗窃,就算把失窃和五年前的事联系起来,也没证据。” “的确如此。”万山点点头。 芊芊听后,脑袋一团糊浆,于是问道:“这跟白护法有什么关系?” 杨眠打岔道:“你没认真听吗?仙界设立护法,就是为确保五大法宝始终分离,肯定不能被他察觉。” 芊芊白了一眼:“知道啦,可仙人何不直接毁了法宝?” 曾对秘籍百般“摧残”的海云说:“法宝不是那么容易毁的,何况仙人无法来到人间,就算想毁,恐怕也没这个力量。” “好吧……”芊芊没想到有一天会被贼人教育,又把矛头指向万山,“掌门为何要让她偷走秘籍?” 离雅君解释说:“这件事,又得说回五年前的那个晚上。” “目睹邱掌门莫名身负重伤后,尾浮子的计划就破裂了,他们再也没有谈论此事,但每次与尾浮子见面,掌门和武弦都能感觉得到,她非但没有放弃,还更加狂热了,仍然坚信五大法宝,甚至有付出一切代价的气魄。 “又过去五年,掌门自知大限将至,颂仙会即将到来,自己难不成要以这副残躯示人?他的尊严不容许这么做,那时起,他便心生自尽的想法,但放不下武弦。武弦被自己拖累,自己死,他也活不下来,于是,掌门又打起化灵丹的主意,心想如果能炼出化灵丹,说不定能救活武弦,还满足的尾浮子的愿望,以免她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芊芊说:“可他们不是试过了?没打开秘籍,反遭其害。” 离雅君惨淡一笑:“人在将死之际,如溺水之人,看到什么东西都要去抓,即便那只是一片浮萍。他们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当然会孤注一掷。” 海云感同身受。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听到万山窃走炼丹籍,几乎毫不犹豫就决定帮她。 离雅君接下来的话,语出惊人。 “其实,他们当时成功打开了秘籍,只是混乱之中,连尾浮子都忘了去看。邱掌门倒在地上,余光里瞥见缓缓张开的文本,但失血过多,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海云心中一凛。 如果邱无思看到里面并未记载炼丹方法,如今这一切,恐怕都不会发生吧? 真是造化弄人! 不过……回头整理现场的白无双,有没有看过秘籍内容? 没人知道。 海云没有说话,继续听离雅君讲话。 “尾浮子和掌门究竟有没有私下联络,共同导演这场‘失窃’,已不得而知。但万山的出现,确实给了掌门希望,他决定用自己的死,把秘籍送到虚清派。他其实不在乎尾浮子想用秘籍做什么,只希望他们能尽快炼出化灵丹。” 离雅君坐正身体,恭恭敬敬对万山和杭黎璎说道:“在我出发前,武弦把真相告诉我,便是希望我来到虚清,带一枚化灵丹回去。” 芊芊不悦地说道:“雅君姐真坏,这种事何不早说!” 离雅君婉转微笑,并未作答,而看向海云他们:“不知几位可有炼制出化灵丹?还是说,秘籍如今在尾浮子手里?” “秘籍在这。”杭黎璎直接把秘籍放在桌上。 众人一时间都不敢触碰,生怕落得和邱无思一样的下场。 杭黎璎只好亲自铺开,并未受伤。 看到里面那行字,宁火三人无比震惊,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杭黎璎向他们解释,秘籍打开后便是如此。 “这肯定不是炼丹方法。”芊芊说。 “肯定不是……”离雅君喃喃细语,已经没办法救武弦了。23sk. 海云则在思考一个问题—— 同样是吸收灵气解开秘籍,为何邱无思死了,杭黎璎却没事? 因为邱无思用的是墓穴中的玉珠,而杭黎璎用的是厉水庄的乾坤囊…… 玉珠…… 海云想起自己的匕首,但这个念头,仅仅闪过刹那。 46 · 溯源尽 当浮上天际的淡青色朝霞铺满苍莽原野和隐秘在林中的蜿蜒官道,凌思遐已经御剑而飞,跟随溯源绳的指引来到了临水镇北面的一片林地。 就在不久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十余名普通老百姓的脑袋被人以诡异的方式割了下来,血流成河。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多日,但残留在空气中的血腥味迟迟没有消散,冤魂在徘徊,树叶在悲鸣,依稀可见的血迹结成壳,在阳光下折射出黧色。 身披雪白衣裳的凌思遐,像是给死气沉沉的大地带来希望。 她纵身跳下飞剑,白光忽闪,飞剑入鞘,风如阴影般掠过,呼呼乍响,她踩着残枝败叶,手持溯源绳,慢慢走近树林。 溯源绳拥有固定的体积。 离目标远的时候,它会变得格外细;离目标近的时候,它会变粗。 但粗细都有一个界限,太远了,溯源绳就没用了;太近了,溯源绳也并不会变得很粗,多余的部分会缩回至掌心,延伸向目标的那部分,最多只有两股麻线粗。 现在,凌思遐手中的溯源绳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溯源绳大部分都盘回掌心,只剩一段粗线伸向密林,她要捉拿的逃犯就在前面。 估计距离目标不到百米,为避免打草惊蛇,她停下脚步,先观察林子的走势,在脑中预测出种种情况,这才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已经从师尊吴垠悼那得知情况,有个身份不明的犯人从仙界逃离,那人很可能是犯下一系列杀戮行径的罪魁祸首。 师尊赐予了她两个法宝,一个是溯源绳,一个是天罗网,分别用来追踪和捉拿逃犯。 她心中还有很多疑问,比如犯人的身份,为何能从仙界逃走?“逃走”本身意味着什么?逃犯究竟是人是仙?她能否敌得过他?他非常虚弱的原因? 但师尊一概不予回答,只是焦急催促她尽快出发,她没有办法,只好先行动了。 她扫视密林,心中暗道:“惜息,若能抓到那逃犯,便能为你报仇了。” 她和鱼惜息交情不算深,但两人曾在同一处修炼剑术,既有同门情谊,又彼此欣赏。 听到鱼惜息的死讯,她自然感到悲伤和愤怒,下定决心要揪出真凶。 那晚试探海云剑法,虽然是尾浮子的主意,但是她主动提出的。如果海云真是杀人凶手,她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 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但很可惜,海云不是真凶。凌思遐知道海云其实并未用全力,倒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没有趁手的武器,而且多日奔波和心力憔悴影响了他的发挥。 真正让她打消猜疑的,是剑路。 游云剑法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剑,兼具攻防,没有弱点。但剑法没有弱点,不意味着人没有弱点,纸上得来终觉浅,理论的十全十美建立在人的十全十美上,可人怎么能做到全能? 海云精通游云剑法,但也有偏重,这和人的性格、经历、天赋息息相关,海云的剑路以“刺”、“挑”、“点”为进攻,“挽”、“旋”为反制,“截”、“横”为防御。 如果让海云去杀人,去杀那么多与他实力相近的人,死者会全部因砍头而死吗?不会。 海云肯定会用最熟悉的招式,刺。那些人的眼睛可能会被戳瞎,心脏可能会被刺穿,甚至有少数会被斩首,但绝不可能所有人都死于砍头。 所以,凌思遐这才敢断言,海云“没这本事”。 凌思遐抛开杂念,拔出仙赐法宝,缓步迈入林中。 她的法宝是一柄剑。 这柄剑看上去非常朴实,从剑锋到剑镡都是如雪般的白色,这种白拒绝了任何色彩,即便是光线,都无法让它的白褪色分毫。 纯粹的白,绝美的白,时间凝滞的白,这就是法宝“窃春秋”。 它的力量强大而简单——让持有者加速,脱离时间的牢笼,仿佛一念之间窃走了春秋,窃走了整个世界。天籁小说网 她保持匀速向前走,因为脚步迈开得很小,看上去像在原地踏步。 溯源绳在变短,再变短…… “要到了……” 郁郁葱葱的楠树和香樟遮掩了视线,散发着冲鼻的霉味和尸体腐烂的腥臭味,苍蝇嗡嗡地盘旋在被官兵们挖开的简易坟墓上,血和枯糜的肉混着土的颜色。 听说,尸体都被家属认领,埋回了故乡,只有少数几人长眠于此地。 “就在前面吗?可为何,我什么都没看到?” 她握紧窃春秋,心念一动,身体就散发出微白的光。 与海云斗剑的夜晚,她就利用窃春秋躲过进攻,现在故技重施,只是这次,她不是要躲避,而是前进。 日光之下,一道白光迅速闪过,凌思遐下一瞬就到了溯源绳末端。 就在她刚要停下,查看周围情况时,一柄漆黑无比的长剑斩了上来。 凌思遐连忙举剑抵挡奇袭。 通体黑色的剑,通体白色的剑,散发着腐败气息与高洁气息的宝剑顿时撞在一起。 凌思遐心中凛然,对方居然也持有法宝!她自知硬拼是招架不住的,连忙再次发动窃春秋。 又过一息,她就出现在五步外的林子中。 凌思遐定睛一看,终于认出那高大的男人是谁。 “白无双?” 白无双颔首,收剑抱拳说道:“实在抱歉,因师尊要求前来调查,听到你这边传来动静,以为是——” 白无双看到凌思遐左手也握着溯源绳,心中了然,“看来你也是来捉拿逃犯的。” “一样。”凌思遐点头,对白无双的袭击毫不在意,而是笑侃,“有必要这么紧张?我听师尊说,那人大限将至,非常虚弱,根本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 “他是这么说的。” 谈话突然就结束,接着是良久的沉默。 凌思遐从白无双的话中察觉到隐藏的含义。 白无双难道在否认师尊的话?她拿不定主意,低头寻找溯源绳的最终指引的方向—— 竟是大地之下! “他……逃犯在地底?难道下方有空间?”凌思遐问。 白无双摇摇头,指着一方被挖开的土地,那是他刚刚挖的。 凌思遐望去。 那里躺着一具身着破旧黑袍的男子尸体。 业已腐烂。 47 · 半仙谈 无垠的晨曦渐渐高升,把和人相比显得有些偏小的黑氅照出亮色。 半颗被啃食的头颅,重见天日。 四只橙黄花斑纹的埋葬虫从浮肿的皮囊下钻出,感受到太阳强烈的温度,立刻就钻进阴影不见了。 尸体的表情很恬静,像在安睡,只是整张脸有一大半的肉被吃了,露出乳白的头骨。 肥胖而粉白的蠕虫在眼眶里里外外钻来钻去,还在鼻孔安了家,自在得很。 凌思遐看了眼溯源绳,绳头连接尸体的心。 “就是他……?” 这就是让雾衍殿寝食难安的逃犯?天籁小说网 他,死了? 白无双说:“就是他,我手中的溯源绳也指向这个人,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逃犯。” “可是……” “他已经死了。”白无双替她说出。 “师尊有必要为这样的人师动众吗?” 凌思遐满腹困惑,拔出剑,挑动尸体,想看看身上是否留下什么东西。 徒劳无功。 除了知道他是个很高的男人外,再也找不出线索。 验尸也不可能了,尸体早就腐烂得不成形状,细小的虫子在其中安居,享受从天而降的粮食,四肢躯干都因发酵而肿胀,墨绿色的黏液从逐渐扩张的毛孔里渗了出来,变成了上好的肥料,把周边的泥土混进泛青的糊状物中,用剑翻动身体时,那些东西就发出黏黏的声音,数不清的丝线组成粘膜般的半透明物质,叫人一阵恶心。 凌思遐扇手推开臭味,问道:“我们该怎么回去复命?把尸体带去仙界?” “只能这么做了。是你去还是我去?” 凌思遐不想再看到尸体,不假思索道:“就劳驾你了。” “好。” 白无双取出天罗网,动念将它张开。 只见纵横交错的金光从他的掌心散开,犹如一朵盛放的鲜花,恣睢地伸向大地土壤里,金色的线裹住尸体,形成无坚不摧的巨网,紧接着慢慢收拢,将尸体从泥土中拉出,泥巴从孔洞里落下。 沙沙、沙沙…… 声音从有到无。 在天罗网收拢尸体的时候,白无双说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啊。” 凌思遐挑眉:“没错。” “藏在宁火谷的秘籍失窃了。” “听说了这件事。” “你见师尊的时候,可有跟他说明情况?” “你呢?” 白无双愣了愣:“我跟他说了。” “师尊怎么说?” “师尊并不关心此事,他只想抓到逃犯。” 凌思遐默然颔首。 天罗网彻底收拢,尸体蜷缩得像蜗牛壳,白无双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提起尸体,像一位远行的人,慢慢消失在凌思遐的视野里。 他们的交情就是这样,简单到简陋的地步,从不多谈一句。 凌思遐留了下来,将溯源绳收回掌心,继续在附近寻找。 她来这不仅是为了完成师尊交代的任务,还要完成尾浮子的嘱托。 本来应该跟欧阳靖熙一起来此地寻找极天露的下落,不过刚出发,她就被叫去了仙界,现在没法联络欧阳靖熙,索性自己找了起来。 她手中有两根溯源绳,一根是前天晚上,师尊吴垠悼赐给她去追踪逃犯的;还有一根则是许多年前她获得的法宝。 这会儿,她收回新的溯源绳,取出旧的溯源绳,立刻运功让它追寻目标。 在来到此地之前,她其实先去了更东面的臧谷城,因为山馗弟子的尸首目前仍然放置在那边。 溯源绳只有接触到需要寻找目标曾接触过的东西才能发挥作用,因此,必须先让溯源绳接触已经死去的彭腾。 她作为门派护法,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了存放尸体的房间。 彭腾和鱼惜息死前的震愕和恐慌如实留在了脸上,尽管人们替他们阖上双目,但那股狰狞,那股愤怒,那股无助,是不容易轻易抹去的。 闭上双眼,十多颗被割断的脑袋又浮现在心头,凌思遐心底空空的。 她觉得那个黑袍里的男人绝不是真凶,但溯源绳确实追踪到他身上了。 一个命不久矣的人,为何要杀那么多人? 一个命不久矣的人,怎么能杀那么多人? 种种疑问萦绕心头。 很烦心。 凌思遐凝视溯源绳,怀疑这个法宝未必准确。 “溯源绳,走……” 心中念着,掌心的溯源绳立刻像活蛇一样,探出脑袋朝前方伸去。 需要一段时间,它才能追踪到极天露。 凌思遐刚想坐在秃露的树桩上等待,可是,溯源绳竟很快就停了下来。 它依旧是两股麻绳粗! 极天露就在旁边! 凌思遐跟着指引,走了不到十步。 在荒凉的土堆上,一只围脖雪白,毛色黄黑相间的野猫听到有东西靠近,就很快钻进灌木丛,逃走了。 而刚才,它正用锋利的牙齿不断啃咬一个米白的瓷器宝瓶。 那正是山馗派遗失的极天露…… 凌思遐愣住了,清清楚楚看到溯源绳的一端在自己手中,另一端缠在极天露上。 “这么简单就找到了?” “溯源绳真的不会出错吗?” 她不禁喃喃自语。 她步伐沉稳,接近极天露,然后将它捡起。 就在她抓起极天露的刹那,腰间的窃春秋似乎发出一声悦耳的共鸣。 * 这天傍晚,清源山脚闪过一道白光,原野上的青草被风吹倒。 凌思遐回到了虚清派。 暮色仿佛从葫芦里倒了出来,涂抹天空,溢满了整座山脉。 凌思遐的白衣在夜里非常耀眼,弟子们一下就认出了她,没人会阻拦护法进出。 凌思遐来到尾浮子居住的地方,看见掌门,发现她似乎老了很多。 尾浮子一见到她就质问:“你为何没同欧阳靖熙一起出发?” 凌思遐不明白掌门愤怒的原因,她如实说道:“师尊唤我去仙界一趟。” “仙界?”尾浮子态度顿时缓和了,甚至有些畏缩,那双燃着火的棕黄色眼眸开始飘忽了,“去仙界做什么?” 凌思遐没有解释的义务,但还是向掌门解释道:“师尊让我捉一个人去仙界。” “仙界居然要抓凡人?这都是什么事!” “那人不见得是凡人。” “哦?你已经抓到他了?” “大差不差吧。”凌思遐问,“欧阳靖熙去哪了?我找到极天露了。” “在哪?”尾浮子几乎要腾的一声站起来了。 凌思遐将米白色的瓷器宝瓶拿出来,放在尾浮子面前。 “就是这个东西吧?不过这究竟是何物?” 尾浮子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这是炼制丹药的材料。” “哦。” 凌思遐虽然身在虚清派,但并不会炼丹,她是剑修,因此对这事毫无兴趣。 她刚准备离开,结果被尾浮子叫住了。 “掌门,还有什么吩咐吗?” 尾浮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取出蛇形玉琀。 “帮我拿一下这个东西。” 48 · 另一根 吴垠悼听说白无双带来了逃犯,拂尘一甩,走出寺院,迎接这位牢靠的弟子,并委托仙童,通知师尊过来。 但当他看到,白无双带回来的是个尸体,登时傻了眼。 白无双见吴垠悼一脸不解,并不认识眼前的尸体,立刻明白,原来师尊也是在更高层次的指示下发布任务的。 师尊和自己一样,都是两眼一抹黑,听从他人调遣。 白无双对这个情况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没想到,师尊居然连逃犯的模样都不知道。 这样一层层的下达指令,仙界真能如愿抓到他们想要的人吗?他对此感到深深的怀疑。 更何况,他找到的是一具尸体,手到擒来,完全没达到师尊口中“非常严峻”的程度。 他们都半信半疑地围在尸体旁,大眼瞪小眼。 “这就是你找到的逃犯?” “溯源绳是这样指引的。” “拿来,给我看看。” 吴垠悼接过白无双递来的法宝,微微点头。 “好,就是他了。” 接着,他围绕烂成泥似的尸体转悠了几圈,又凑近了看看,并不能从尸体身上感受到灵气。 吴垠悼心想:他生前并不是仙人? 仙人即便死亡,身体中依旧会充盈大量灵气,因此有人会通过杀死仙人而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灵气,这种做法当然被仙界禁止,这么做的人,也无一例外会被诛灭。 尸体身上并无灵气波动,也就意味着,他并不是仙人。 只是凡人吗?可凡人如果没有浮舟之类的乘具,怎么离开仙界?难道有人暗中帮忙? 吴垠悼百思不得其解,竟自己吓出一身冷汗,仿佛思考本身都是错误的。 突然,远远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袭青蓝偏绿的倩影闪过眼角,少女来到院子里。 “参见师尊!”吴垠悼连忙向她一拜,并说道,“半仙白无双已将逃犯捉拿,此人便是。” 白无双也连忙道:“白无双拜见师尊。” “罢了,我还不需要凡人向我行礼。”她摆了摆手,走近尸体。 她毫不忌讳,径直上前,拎起尸体。 藏在黑袍和肉体里的虫子四散而逃。 她抹开尸体脸上的泥土和昆虫粪便,仔细打量尸体的五官,又摸了摸脸颊和头骨。 “是他没错了。”她终于露出少女般天真的笑容,显然没想到白无双能这么快完成任务,喜出望外,毫不掩饰激动,“吴垠悼,殿主很快会赐你辅炁金丹两枚!” “弟子吴垠悼谢过师尊。”吴垠悼没想到,自己竟能从此事获利如此丰厚,诚惶诚恐。 “至于你白无双嘛……”少女掏了掏衣兜,从里头拿出银色似金属的小圆球,随手一扔,准确无误落在白无双掌心,“喏,这枚定神丸就赐予你了。” “白无双拜谢师尊!” 少女不理会他的感激,只看向吴垠悼,说:“你向他解释用途,我走了。” 于是把尸体抗在肩上,大摇大摆走进螺舟,尸体右臂断了,掉在地上,她也没捡。 吴垠悼这才发现,师尊这次居然完美降落了。 那个上次撞缺一角的螺舟已恢复如初,静静地躺在院落后的桃林里,仿佛它从来都在那里一样,彻底融入了环境。 吴垠悼很羡慕。 多想和师尊一样,自在地于仙界遨游,但他的修为不够,贸然离开镇魔禁制,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唯有达到元婴及以上的修为,才拥有独自游历的本钱。 毕竟这一派祥和、歌舞升平的仙界之下,就是深渊啊…… 白色的雾,数百年如一日,围绕在诸星大陆,守护所有修士。 少女进入螺舟,螺舟散发出淡金色的雾气,呼呼几声喷涌,周遭的白雾顿时被推开,螺舟很快就漂浮在半空,像一朵蒲公英,悠悠然然。m.23sk. 庞大的形体逐渐减小,最终消失在浓雾之外。 师徒二人这才徐徐松一口气。 白无双不免感叹道:“南崖真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实在令某佩服。” 吴垠悼乜了一眼,没有说出师尊的实际年龄。 “这枚定神丸能瞬时增幅你的五感和力量,不过维持时间相当短,看它大小,最多只有半炷香的时间。而且,身体越虚弱,时间越短。切记,只可备不时之需。” “弟子谨听师尊教诲。” 白无双将定神丸放入囊中,随后准备离开。 “慢着,这溯源绳也一并送与你吧,今后或许能派上用场。” “弟子受之有愧。” “不许客气。” “……明白,多谢师尊!” 白无双恭敬地接过溯源绳。 这绳子仿佛拥有灵气,感应到了他的存在,居然倏忽之间就窜进掌心。 吴垠悼看到后哈哈大笑,并解释道:“法宝固然没有意识,但也懂得认主,看来它已认定你就是主人了,这等缘分不可多得啊。” 白无双注视重新盘成一团的溯源绳,像一个乖巧的宠物。 * 搭乘浮舟离开仙界后,白无双没有着急回谷,而是返回刚才发现尸体的林子。 这位高大无比的半仙单膝跪地,蹲在挖空的坟边,没人知道此时此刻,他在想着什么。 他沉思了很久,天边已露红霞。 他拿出溯源绳,用绳子的末端触碰黑袍留下的残渣。突然,好像看到一股微弱的气息在坟墓里盘旋,那是尚未消散的灵气! 白无双自身虽然没有灵气,但毕竟拥有那么多法宝,而法宝都蕴含着灵气,与灵气朝夕相伴久了,自然领会出一丝感应能力。 他屏气凝神,轻轻用绳头触碰残存的灵气。 绳子开始延长。 延长—— 树林,山崖,峭壁,怪石嶙峋,广袤的丘陵,泡沫般的诸岛,红茶花盛开的平原,孕育原始生命的长江,青蓝色承着云彩的天空……横跨半个大陆,透明的溯源绳在不同的景色里呈现出不同的色彩,犹如一道缤纷的光,从白无双的手中迸发。 白无双怔怔地望去,那根仿佛有无穷长的绳子越来越远,越来越细。 突然,它停止了。 白无双额头落下冷汗。 溯源绳真的找到逃犯了? 那个死去的男人是谁? 现在的溯源绳又指向何方? 他站起身,迎面落日,向西方走去。 与此同时,一艘乌篷船上。 盘膝而坐,闭目养气的海云猛然惊醒,缓缓转头,凝望千里之外的东方。 49 · 当局者 海云感觉自己正在随波逐流,而且,这并不只是感觉。 已经很久没人控制船的走向了,它顺流而下,犹如一片枯叶。 自从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公之于众,所有人的希望都从指缝溜走了。 海云、万山、宁火派,他们因追逐化灵丹而走到现在,结果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接下来去哪? 接下来,还能去哪? 他们心中郁集着这个疑问,但没人开口说出,只等江水静静推动他们向前。 即便如此,海云依旧没有懈怠练功。船上空间狭小,不可能动手动脚,但每日雷打不动的养气修行,是决计不能缺席的。 一天清晨,他一如往常来到船头,望着碧波荡漾的水面尽头浮出光辉无比的火轮,太阳的金光神圣地洒在身上。 万物有灵,自然馈赠的暖流很快抚慰了心灵。 他盘膝而坐,闭眼迎着光,感受热量和气息萦绕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以气养神,以神催灵,以灵求根。这便是凡人修行灵根的必经之路。 虽然在仪式上未能测出灵根,虽然使用化灵丹强行生出灵根的愿望破灭,但海云尚未放弃。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尚未发现和构筑出凡人修仙的体系,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即便如此,也有人最终得道成仙。如今有前人指明道路,他凭什么轻易放弃? 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海云用固执的想法激励自己,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他投身修行,以缓解情绪。 “海云。” 忽然有人叫他。 他转过头,看到杨眠走了过来。 两人他乡重逢多日,竟然没说上三两句话,海云连忙起身,一时间觉得有些尴尬,对方也是如此。 杨眠冲着他点了点头,用目光询问是否能坐到身旁,海云应允。 杨眠说:“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嗯。”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等三年后的仪式吧。”连海云自己都感到意外,居然能把这句话说得这么轻松,好像他还是三年前的他,正傻乎乎地盼着仙人降世,仪式召开。 杨眠从话中听不到激情和憧憬,只剩下如行尸走肉般的空洞、无我。 不知海云需要多久时间才能从如此巨大的打击中缓过神来,而且,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就像芊芊所说,人总会变的,身旁的海云不再是那个和他一同在溪流中泼水,在山林里摘果,在峭壁上攀岩的少年了。 这漫漫日夜改变了他和他,也消磨了他们之间的友情。 杨眠长叹口气,学海云的模样凝望天边,“多好的太阳,多美的江景,从这边看,游云峰当真是绝世壮观的地方。” 长江两岸的平原和平原后的巍峨崇山峻岭都湮灭在朦胧的橘红色水雾中,唯独与天相接的游云峰孤傲耸立,立得那么不近人情,立得那么不可一世,仿佛是从长江底破水而出的神话仙兽,山巅的苍白石峰在艳阳天的笼罩下,如镀了金的绝代宫殿熠熠生辉,碧绿的山路从黑压压的土壤里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远远看去,就是一条吞云吐雾的巨龙,磅礴身段美得让人窒息。 即便胸无点墨的凡夫俗子见到此景,也能感受到沐浴神性中的愉悦。 海云极目远眺,同样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游云峰,也为游云峰的气势震撼,呢喃道:“我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识游云真面目啊……” 两个少年坐在船头,神魂踏浪而行,游荡到了千里之外。 过了片刻,杨眠突然说到:“你怎么猜到是武弦杀了掌门?我一直待在宁火谷,却从没这么想过。”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初万山逃出宁火谷后,就曾怀疑自己受到谷内人的帮助,钥匙在你们掌门手上,秘籍被盗,掌门猝然离世,武弦作为继任者却没有太大动作,我也只能怀疑他了。” 海云并没有多加解释,否则势必牵扯出傩师的事,他现在还不想告诉更多人。 “说得也是。” “你后来应该见过武弦吧?他情况真的很糟?” 杨眠心中惋惜,叹道:“他就像一夜间衰老了二三十岁,很夸张……没想到当初的一代天骄,如今就要陨落了。” “你接下来怎么办?” “我?” “你不是门派的二师兄吗?武弦离世,掌门之位——” “我不配。”杨眠不悦地抬高声音。他说不清自己的怒意从何而来,海云明明武功比自己高,却说这些话?门派内发生接二连三的变故,海云一个外人却在这指手画脚?他自身缺乏力量,就如字面意思所说,不配继位掌门? 总而言之,各种情感混杂一通,他不甘地重复了一遍。 这回声音很低落—— “我不配……” 海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初我们一同攀游云侧峰的时候,你可还记得?” 杨眠明白这位儿时的伙伴在安慰自己。 游云峰偏东的位置有座低矮的侧峰,光秃秃的一面布满了适合落脚的怪石,游云弟子常常会在上面一展身手,以比拼谁的轻功和体力更胜一筹。 他和海云也比过。 当时两人年幼,自然不敢真爬到峰顶,因此约定三分之一处为终点,那里长着一棵苍劲孤松。 那次比拼,他比海云快了很多。 可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杨眠含笑:“我当然记得。” 言不尽意,海云就点到为止了。 接下来的两天水路,除了躲过几次虚清派弟子的追寻外,没有大事发生。尾浮子并不知道离雅君和他们一同行动,只要离雅君现身,追寻的人便都知难而退了。 众人还花时间研究化灵丹的那行字,但至今没有结果,他们不知道这是谁写的,写给谁看,出于什么目的才写。 都是谜。 他们还三言两语,讨论接下来该去哪。3sk. 海云当然是打算返回临水镇,找到遗失的极天露。他这么做不为了什么,只是单纯使身体动起来,制造一个目标,好让自己不沉沦在巨大的失望中。 万山并没想好要干什么,准确的说,她大概什么都没想,一连几天都只是坐在旁边,不合时宜地点点头,活像个泥塑木雕,杭黎璎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生怕她想不开。 宁火派一行人也定下了方向,他们要返回宁火谷,送武弦最后一程。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他们决定另一座港口重镇咏光城分别。 这天晨光熹微,海云来到船头,一如既往。 但今天,感觉不大一样。 长江远端,扯着清风的孤帆渐渐浮出水面。 一柄漆黑无光剑,一袭金红火焰袍,一道高大而深邃的剪影,在朝阳下显现。 50 · 孽缘到 掌心的溯源绳变粗了,直直指向乌篷船,青篷墨影倒映在浮光之上。 白无双眯起双眼,他看到了。 船头站立着一位少年。 “居然是他……” 白无双握紧手中的溯源绳,目光从难以置信转变到释然接受。他不知道自己和那个叫海云的少年究竟有怎样的联系,说不清,道不明,但这种孽缘牢牢将他们的命运纠缠在了一起。 少年收拢衣襟,环视茫茫江水,目光中充满了萧索和迷离。 他知道白无双是为何而来。 郭槐之前向他解释过,仙界有一种名为“溯源绳”的法宝,凭它可以追查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或物,准确率极高。 郭槐确信自己一定会被溯源绳追踪,于是在进入人间后不久,就元神出窍,强行占据了那位黑氅男子的肉身,以迷惑溯源绳。 可黑氅男子终究是肉体凡胎,那具肉身无法承载傩师强悍的元神,再加上傩师在逃跑时,元神就遭到重创,因此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力量无限扩张,结果导致黑氅男子的身形变得越发庞大,远超凡人,迟早有一天会爆体而亡。 恰逢此时,他遇上多年锻炼的海云。 海云是习武之人,身躯强度远超凡人,足以承载傩师的元神,而且海云的魂魄还有一种奇怪的特质,似乎能容纳他人的元神达到和谐共处的境界。 直到现在,傩师都不太明白其中的奥妙,只能姑且当海云拥有稀有罕见的体质。 如今,傩师还吸收了乾坤囊的所有灵气,控制力得到增强,因此他能保证海云安然无恙。 但这种相安无事的状态,也有时间限制。 郭槐是刚刚才告诉海云的—— 海云最多只剩五年时间。 如果五年之内无法为郭槐找到更加合适的躯体,他们都会神形俱灭! 五年,看似很长,其实是弹指一挥间的事,但若不能进入仙界,纵使有十年百年又如何? 海云沉默不语,眼神暗淡了下来。 他不想考虑五年后的事情,眼下有更大的麻烦。 白无双恐怕是奉仙界之命来捉拿郭槐的。 “如果把我抓去了仙界,会变成什么样?” 他会被当作郭槐而遭到囚禁,甚至摧毁! 他拥有郭槐的意志,拥有郭槐的力量,拥有郭槐的记忆,他可以是海云,但也可以是郭槐。仙界要抓郭槐,不会介意同一具身躯中多出个囚犯。 绝不能被白无双抓到! “这究竟是我的想法,还是郭槐的想法?”海云已经分不清了。 他听见郭槐愤愤地在耳边说道:“按理来说,溯源绳不可能找到你……我能感觉得到,白无双手中的溯源绳很不一般,它恐怕‘通灵’了!” “‘通灵’是什么意思?” 听到新的概念,海云不免喜悦。至少还能从郭槐那里得到新知,他还是他。 “通灵即法宝拥有了灵性,法宝虽是死的,但在机缘巧合之下,也会产生意识,这种意识很难解释,它并不能和人交流,却能在某种意义上帮到它想帮助的人,所以称之为有‘灵气’更妥帖。那根溯源绳就是贯彻了白无双的意志,白无双想找到我,于是绳子就找到了。” 郭槐飘到更高的地方,但绳子依旧锁定在海云胸口。 因为郭槐的元神也在海云的身上,纵使他的魂魄飘到九霄云外,元神却是固定的,如船锚般钉在原地。 这也是溯源绳作为法宝的强大之处,它能辨别何为真,何为假。 “看来我和他之间必有一战了。”海云深吸口气。 他并不想和白无双打,一个冷漠的半仙固然令人厌恶,但他们之间没有交手的理由。白无双要抓的是傩师,只不过是那一点点的阴差阳错,傩师成了他的一部分。 更可悲的是,这场战斗无法避免。 海云看到白无双腰间那柄黑黢黢的剑,那剑犹如一道深渊裂缝,突兀地割开了朝阳和江水。 他下意识握紧拳头,想起上次的狼狈,一时间感到茫然。自己这段时间经历了从未体验的悲欢离合,心的深度仿佛厚了许多,但功力却不见长。 武功是最要脚踏实地的,一场顿悟并不能换来突飞猛进——这只是诗意的妄想。 海云走到船尖。 海云的武器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红钢剑,而白无双呢?腰挂镇魂剑,手驱仙人斩,身藏溯源绳。 一个凡人,一个半仙。 浪涛无尽的江面是他们的擂台,凌乱的水波激烈地敲击船身,水声像碎裂的玻璃,剐着人的心,冷而疼痛。 尽管两人相隔很远,海云还是感应到白无双的杀意。 红钢剑缓缓出鞘。 几天的相伴,海云已经熟悉了它的长度、重心和锋芒,但能否抵挡白无双的进攻,还是未知数。 这柄剑并不出色,和白无双拥有的法宝宝剑相比,更是让人贻笑大方。 “海云,你究竟是什么人?”白无双那深沉的声音犹如江底远古生物的低吟,轰隆隆地压来过来。 海云抖了一抖,喃喃道:“我是什么人?好问题……我也想知道啊。” 他抬起手,霞光流淌,金赤迸射。 千钧一发之际,匆忙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原来是坐在船舱中的离雅君觉察到气氛异样,第一时间赶了出来,她本以为是虚清派弟子再次纠缠,想到海云这个时间肯定在船头修行,暗道大事不妙。 可她没想到,事情比想象中更加不妙。 “海云,出什么事——”没问完,她就看到远端的身影。 好熟悉的人! 离雅君感觉脚底的舱板似乎变成了软泥,“白护法……” 更多人从船舱里钻了出来。 白无双看到了熟悉的人,也有不熟悉的人,他嘴角轻轻抽搐了几下,似是而非的笑容只停留了短短一瞬,然后低下了头,最后一次确认溯源绳引导的目标。 “那是白无双?”杭黎璎上一次看他,还不是这幅模样,他现在变得无比高大,压迫感十足。 “护法是来追回秘籍的?”芊芊左顾右盼,却无人答复。 在众人注视之下,那一叶扁舟逐渐变大,白无双的身形也更加清晰,他面无表情地扫视乌篷船的众人,终于开口,对同门说道: “离雅君,你带他们离开,我只找他一人。” 说罢,右手抬起,戴着仙戒的食指伸了出来,指向海云。 51 · 白无双(1) “海云!”杨眠推开人群来到海云身后,“你和护法到底结了什么仇怨?我看他根本就是想杀你!” 海云苦笑一声:“你们快离船吧,我和他的事,谁也没法解决。” “给你们十息时间。”白无双离他们只有两个船身的距离了。 他用眼神催促离雅君,随后遽然甩动指尖,船头溅起一道浪花,像是人血从划开的皮肤下迸出,撒湿了一片木板。 这就是他的警告。 “十。” “白护法!你是来找秘籍的?”离雅君并未离开,反而上前一步挡在海云身前。 她的这番举动让海云很意外。 离雅君向来有责任心,只是没想到,这种危急关头,她依旧挺身而出。 海云很感激,但他不需要她的帮忙,更不希望别人卷入这场奇怪的纷争。 这已经不是人和人之间的问题了。 “九。” “离雅君,接下来交给我,你速速带他们离开此地。”海云按住她的肩膀。 “白护法?”离雅君甩开海云的手,执意要和白无双交涉,她情真意切,再问了一句,“你是来追回秘籍的?” “八!” 一旁,杭黎璎感受到白无双的必杀之心,顾不得那么多,索性取出秘籍,举了起来。 “白无双!这是你要的秘籍!你要就拿去!” 白无双短愣了一下,回想起那天在森林中的遭遇,仍心有余悸,面对海云,他又何尝不感到胆怯? 他不知道眼前的少年,究竟是逃离仙界的囚犯,还是用仙术将自己打飞的世外高人。但目前看起来,海云并没有运筹帷幄的气势。 白无双既感到不快,又感到放松。 他停止倒数,而是看着秘籍。那的确是宁火谷失窃的秘籍,对方会这么干脆地交出来,十有八九…… “你们已看过秘籍内容了。” “这么说,你也看过?”离雅君立刻反问。 “那是一本伪籍,不是吗?”白无双冷笑道,“这世上没有炼丹籍,只有一行叫人看不懂的字。” “既然你已知道,为何还要穷追不舍?为何不早将真相告诉我们?当初离谷前,为何不阻止我们?还要让我们离开?” 面对一连串的追问,白无双只是淡漠一笑。 一切不言而喻。 当年邱无思中仙咒,白无双也在,他目睹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知道是共生虫救了掌门一命,更在收拾藏经阁时偷看了秘籍的内容。 他早就晓得,海云一行人苦苦追求的事物不过是虚无缥缈!海云没法用化灵丹登仙,万山没法用化灵丹治父,武弦也没法用化灵丹自救。 海云看着白无双,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愤怒,忽然理解尾浮子他们当年为何想架设仙桥。 就像师傅所说,有些人已经忘了,自己还是个凡人! 白无双没有资格用如此居高临下的态度睥睨众生,他抛弃了护法的本分,竟以旁观者自居,俯瞰人间。 你凭什么这么做? 海云默默上前,放下杭黎璎举起秘籍的手,推开挡在半仙前的离雅君。 “我说过了,这里交给我。”23sk. 离雅君担忧地看着他,她还是不明白,一个游云派弟子,一个宁火派护法,二人究竟有怎样的深仇大恨? 她更不明白,海云难道不清楚他和半仙之间有多大的差距?他怎么敢以一己之力挑战对方? 离雅君想再多说些什么,可海云的气势顿时压垮了她的心神。 她望着海云的背影,想不到看上去平易近人的少年,此刻竟爆发出如此骇人的气场。 “雅君姐,我们怎么办?”芊芊犹犹豫豫,想下船,但离雅君尚未行动,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海云!你疯了!”杨眠一把按住海云,不让他继续上前。 但下一刻,白无双动了起来。 白无双从海云的眼中窥见了某种力量,那是他熟悉的力量,来自仙界的灵气!海云才是师尊在寻找的人! 白无双指尖寒光一闪,刺眼的白气立刻迸发,惊天动地,江河咆哮。 自脚下起,深绿的江面陡然裂开,耀眼的泡沫般的水花溅向八方,如烈火,如星光,如肆虐的疾风,如饕殄的黑雪。 浪涌翻腾,声势浩荡,轰轰烈烈地撞向两岸。 霎时,宁静的清晨乱作一团,停靠在岸边的小船被骇浪跈翻,接着是渔网被推进沙滩,在网中悠然游动的鱼儿都甩了出去,一条条埋塞进土黄的粗砂里。 仙人斩还在向前,乘风破浪。 从未有人见过白无双使出如此气势磅礴的仙人斩,仿佛真有排山倒海之势!山河轰鸣,直上云霄,白光通天,笔直地撕开水面,眼看就要劈向乌篷船。 武者们都跳船躲避,除了海云。 “海云!快逃!”万山终于开口了,她被杭黎璎拽下了船,刚从浪涛无休的水面探出头,就看到衣着单薄的少年依旧站在船头,无动于衷地注视前方。 而仙人斩,离他越来越近了。 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三息之内。 海云动了。 红钢剑揽下光和影,间不容发之际,赤红如血的剑光从海云手中荡了出去。 落水的武者皆大惊失色。 谁能想到,海云竟然要硬接仙人斩! 万山毫无章法,胡乱扑着水,她想帮海云,但束手无策。 她这时才感到,自己的魂魄又回到了躯壳之中。 她找到了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尽管微不足道,但绝不能让这个意义在眼前消逝。 她的掌心散发出就连杭黎璎都难以比拟的热浪,滚烫的内力仿佛能引爆了江水,水沸腾了,白烟滋滋涌出,朝着白无双的方向冲去。 杨眠则起了一头冷汗,汗与江水混在一起,体温降到冰点。他的脑子充满了各种想法——自己怎么能袖手旁观?该怎么才能救海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朋友一分为二? “住手!” 杨眠立刻运转内力,挣脱江水的束缚,从底下蹿出,他刚要冲向海云那边,却感到肩头产生了重压,让他失去平衡。 他恼火,回头一看。 “离雅君?!别拦——” “轰!!!” 浪,打了过来。 震耳欲聋的巨响和遮天蔽日的江水涌向四周,深邃的蓝笼罩了世间。 万山钻进水底,悄无声息地游向白无双所站立的扁舟。 杨眠、离雅君、芊芊和杭黎璎皆被打散。 众人最后看到,水幕之后,是一道烈日当空的红光。 52 · 白无双(2) 仙雾漫漫。 “一驾东方青云起,青云绕绕落红尘。拨开青云往东看,看见宝童女现身。童女躺在莲台上,迎子观音送菩提。二驾南方赤云起,赤云绕绕落红尘……” 戏台上,甩动的水袖仿佛能勾人魂似的,那婉转又不失肃穆的唱腔太美了,高亢、嘹亮、热情、性感,很难想象有人能将这曲《送子仙姑》唱得这般活灵活现,透过正旦的一招一式——一次轻盈的抬手,一次利落的走位,一抹淡雅的笑容——台下的观众无不爆发出相见恨晚的喝彩。 身着道袍的修士们赞不绝口,沉浸在舞台营造的氛围中,光怪陆离,斑驳百怪。 青紫烟雾从戏子的脚下散出,缭绕着,升腾着,翻涌着,人们仿佛置身远古时代那野蛮而崇高的歌颂仙人的醮礼法事。 在热闹非凡的戏楼二层,坐着一名少女。23sk. 少女同样津津有味,欣赏难得一见的演出。她咧着嘴,笑得很开心,因为很久没见过这么震撼人心的表演了。 少女刚从板凳上跳起,准备喝彩了,但满是笑容的脸突然变了个模样,变得冷峻无比。 少女皱起眉头,目光越过还在唱戏的正旦,越过精工细作的雕花窗格。 望着南方。 望向人间。 “南崖真人,有什么事吗?”坐在一旁的低境界修士觉察到这位大能的心思不在戏剧上了,于是殷勤地询问。 南崖没有回答,埋着头,默默离开了戏楼。 她嘟囔着:“人间竟还有我未发觉的修士?仪式刚结束没多久,就出现这样的人物,岂不是成心拆我台吗?但愿他不是五大门派中的一员,不然殿主定会苛责我。总之,得赶在其他殿前见到那人!” 少女坐上螺舟,消失在白雾里。 * 水雾散去,白茫茫的天又露了出来。 乌篷船竟完好无缺,踏着浪尖,不动如山。 海云站在船头,红钢剑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白无双后退了两步,吃惊极了。 海云当初连续躲避仙人斩,已大大超出他的预料,可谁能想到,如今的海云甚至能硬扛仙人斩。何况,少年的力道似乎比仙人斩更加劲悍! 难道他手中那柄红钢剑也是法宝?不可能,感应不到一丝灵气,那就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剑,剑刃上还留着豁口,看起来经过上百次使用和打磨,抛光层早就黯淡了。 白无双注视毫发无伤的海云。 他看到少年又一次将手按在剑柄上,心脏骤然暴动起来,明明自己才是半仙,可面对一介凡人,却被压制得喘不过气。 白无双面无表情的脸透露出一丝慌张,但在水雾之中,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人们只见,这高大无比的半仙又举起左手,食指从左上到右下,再从右上到左下,一瞬间,两道交叉成“十”字型的仙人斩在他面前形成了,呼啸的风浪在仙人斩边缘形成漩涡,白无双大吼一声,“去!” 仙人斩脱手而出,飞速旋转,撕裂了空气,视野变得扭曲而模糊。 这还没完。 下一刻,白无双立刻拔出挂在腰间的镇魂剑。这柄法宝能压制凡人的魂魄,让他们丧失行动能力,他本不想在此地使用,一是太浮夸,会落下话柄,令江湖人士鄙夷;二是不想滥杀无辜,这里除了海云,还有那么多武者,那么多凡人,镇魂剑一出,他们就没法泅水,会被大江淹没,生死难料! 但,事到如今,他别无选择,海云的实力超出了预料。 白无双早就不把对手当成一介凡人了,海云的实力恐怕达到了半仙,甚至……更高!他不明白这少年如何窃得了仙界的力量,但事实摆在眼前,再多的怀疑和困惑,都不如现实的铁拳来得痛。 漆黑的气息随剑出鞘,漫了出来。 万山认得那把剑,在森林里就吃过镇魂剑的亏,还没等白无双彻底拔剑,她立刻一拳砸向扁舟,不计后果。 白无双感到脚底的扁舟猛然一晃,回头看,才发现扁舟后头出现一个豁口,烧黑的木头渣围成拳头的大小,四周冒着火光,江水咕咚咕咚地灌了进来。 白无双立刻发现万山的身影。 万山水性极佳,否则也不可能利用奔流火葬礼逃出生天。她知道,自己正面绝无可能对抗白无双,于是打出一拳,立刻遁入水中,伺机待发。 而白无双压根没精力理会身后的情况,因为,海云的剑近在咫尺! 就在刚才,海云长剑直指仙人斩中央,蓄力刺出,红光犹如流星般砸向刺眼的白光,两股气息在面前相撞,整个空间轰然坍塌,一层层气浪自碰撞中心扩散。 海云打碎了仙人斩! 而之后,海云竟没有停下,好像打碎仙人斩是很轻松的事。 冷光从眼眸中闪过,他的身体旋即动了起来。 海云绝不会给白无双拔出镇魂剑的机会!他如今掌握了瓦解仙人斩的诀窍,白无双在他面前再无变招,这场厮杀的主动权,俨然落到了他的手中。 海云踏浪而行,争分夺秒,趁白无双回头的间隙,瞄准了他的后颈。 破旧灰蒙的衣袍在风中颤动,少年的身躯化作红光挟卷的阴影,奋力刺向白无双。 “该死!”白无双大吼一声。 对方离得太近,他来不及拔出沉重的镇魂剑! 就在这时,白无双两腿发力,挣扎着向后跳了一个身位,想拉开距离躲避海云的进攻。 但海云早就预料到了这招,于是在发力前,便把剑指的目标定在了白无双身后,就算白无双不后退,照样能贯穿肉身。 这是必杀之招! 白无双的眼中充满了惶恐和狼狈,平日的高高在上顿时消弭了。 他曾经是一名出色的武者,可那终究是“曾经”,这么多年来,他过分依赖法宝,身法和战斗意识都全面倒退。 反观海云,接连与凌思遐、稻书和一众虚清弟子混战,如今意识和气势都达到全新的巅峰境界。 这两人的硬实力有天差地别,白无双只是没想到,自己才是更弱的那个! 红光长刺,血染长江,白无双感觉肩头一凉,剑尖刺入肉身半寸。 “海云!你——”他狼狈后退,同时举起左手。 白无双,你这蠢货!别忘了仙戒不只是仙人斩! 心念闪过,白无双左手的金戒指突然四散出灼目的光线。 “快躲开!”郭槐大喊。 海云连忙抽剑,纵身往后退,轻踩江水,飞快拉开距离。 而他刚才站的位置,已被无数道金色的光线贯穿。 海云大口喘着气。他意识到自己也开始得意忘形了,接连压制白无双,居然忘了那枚戒指的真正用途是吐纳灵气,它可不止一种用法! 海云抬手,抹去挂在睫毛上的江水。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右手泛出一道道红色的线。 是血! 顿时,一阵刺痛从手掌钻进手臂,接着刺向大脑。 海云暗道不妙。 随着鲜血一颗颗在伤口上凝聚、坠落,右手的力量在逐渐流失,他好像握不住剑了。 与此同时,白无双不顾伤口流出鲜血,默默站了起来。 镇魂剑,终于出鞘了。 53 · 白无双(3) 绝望如漩涡般蔓延开来。 整座流域都被卷进了这场死亡的盛宴,江水失去了生命力,以镇魂剑为中心,逐渐扩散的漩涡发出刺耳的噪声,嗡嗡作响。 人的哭泣,人的哀嚎,人的悲鸣。 一声尖叫在无际的天空里做了短暂停留,随即湮灭在浪涛之中。 江水发疯般撞向两岸,渔船摧枯拉朽,人们死死抓住石块、树干、顶梁柱、身边的人——但都是徒劳。 无论往南还是往北逃窜,镇魂剑都能攫取他们的魂魄,凡人只感觉潮水从身上退去,力量也随之消弭,沉入江河。 一时间,狂风肆虐,无数人的身体被江水淹没,先是双腿,接下来是双手,最后是奋力向上探出的脑袋,一个浪头打来,遮天蔽日的蓝色帷幕就吞没了他们。 这是养育一方土地的江水啊!可突然间,它就化作嗜血成性的野兽,撕咬、蹂躏、狼吞虎咽、残酷无情! 柔软的水变成了利刃。 切!切!切!杀!杀!杀! 残肢断臂洒满了江面,太阳如醉鬼般跌跌撞撞地颓了下来,曲折的光线被一浪比一浪高的血水撕碎,骷髅在绿水上飘荡,没落的生灵好似献祭给黄泉贡品,无论男女老少,人禽兽牲。 这片丰饶之河,就在风和日丽的清晨,化作了地狱。 白无双的手猛烈地颤动着。 镇魂剑不受控制,正大开杀戒! 心仿佛被无数的蚊虫叮咬,尖嘴刺进肌肤,毫不客气地吸血,那张本就偏白的脸,如今更是一团死气,白无双不敢看镇魂剑,却又强迫自己抬起手,他看见,漆黑的巨剑吟唱出满足的剑鸣。 “怎么可能……”他从未想过镇魂剑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仙人怎会容许他持有这样的法宝? 排山倒海,天翻地覆。 他浑身燥热难安,一双双死亡的眼睛聚集在身上,仇恨和怨意都像是有了重量,把他压得不堪重负。 现在的白无双只剩一条出路,就是抓住海云! “我是半仙……不是凡人……” 他不断给自己洗脑,一遍又一遍。 “这是师尊的任务……我是半仙……不是凡人!”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冷漠而凶悍,抬头望去,漆黑的世间仿佛夜幕降临,但比夜幕更黑,更暗。 海云所在的乌篷船早就被巨浪拍碎,只剩几块板子,还在四处漂泊。 其中一块板子上,隐约能看见一道不显眼的红光。 “海云!”白无双怒喊。 运气,踩上江水,拖着粗重的镇魂剑朝海云冲去。 剑锋无情,在水面划开了深邃的沟壑。 白无双的吼声传遍两岸。 海云跪在甲板上,剑刺入浮板,根本没法将身体撑起,只觉得自己仿佛深陷泥潭,四肢百骸被一层厚重的仙气覆盖,这东西仿佛能将魂魄压扁! 听到白无双的嘶吼,海云才奋力抬头。 他看到,有一人在水上行走,而那人身后,就是镇魂剑。 “白——无——双——!” 海云咬牙切齿,额头不停落下豆大的汗珠,喉咙里发出无声嘶吼。 他缓缓起身,气功承起身体,沾满鲜血的右手死死抓住剑柄,红钢剑一点点向上抬。 其他人都去哪了?海云扫视周围,看不到活人的踪迹。 “万山!杨眠!”他举起剑,同时大声呼喊。 “别找他们了!”郭槐在脑中吼道。 “住口!我不是你。你草菅人命,我不会!” “你疯了?快离开这!” 海云挤出冷笑:“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操纵我的身体离开?” 郭槐一愣,发现自己居然无法调动海云分毫。 郭槐只有在分神时才能乘虚而入,海云早就明白这点,无论是最初被附身,还有与稻书对战时被操纵,都是因为分心。 他的身体,终究由他做主。 “你到底想怎么样?有镇魂剑压制,你站起来都非常吃力,更别说和白无双搏斗,这是螳臂当车!” 海云站直,身体还在对抗镇魂剑的威压。 他的四肢不断颤抖,右手更是摇摇欲坠般萎靡,红钢剑似乎随时会从中掉落。 漆黑的影子压了过来,镇魂剑就要劈开脑袋了。 “该死的小子!” 郭槐一直以来都游刃有余,此刻真的慌了,历经千幸万苦逃出生天,怎么会栽倒一个愣头青手里! 海云置若罔闻,仅仅在凝视白无双的眼睛。 那双眼里看不到生机,只剩下固执,犹如行尸走肉。 “白无双,这便是你想看到的结果?成为仙界的走狗,就是你想得到的吗?” 白无双当然不会回答,而是举起重剑,绝无手软,径直朝海云劈下。 这一瞬,时间仿佛停止了。 白无双在咆哮,镇魂剑仿佛感受到持有者的愤怒,也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声。 海云平静地注视眼前,好像完全放弃了抵抗。 郭槐的脸扭成一团,绝望着吼叫,让海云快点离开。 突然,郭槐发现,自己能操控海云的身体了! “这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细想这小子在耍什么花招,郭槐的求生本能发挥到极致,再加上海云这久经锤炼的身躯,他居然操纵海云,瞬间侧身闪避了白无双的进攻。 “疯子!”郭槐总算领会了海云的意图。 镇魂剑镇得住凡人的魂,但怎能镇住傩师的魂? 这下,海云反客为主,他的声音在郭槐心中回荡:“只有打败白无双,你才有一线生机,你不会武功,我教你怎么招架,动作要快。他来了!” “老子才不是你的打手!” 郭槐气得直跳脚,堂堂傩师,如今却要听凡人指挥。 白无双根本不知道海云的体内进行着激烈的争吵。 在他的视角中,被镇魂剑控制的海云突然站直身体,然后,以非人的速度躲过了致命一击,他的双脚依旧与肩同宽,压根不曾移动,可他的身体却动了。 “这怎么可能?!这到底是什么步伐?”白无双回忆刚才的瞬间。 游云派有一绝学叫“足隐步”,但刚才海云使出的绝不是这招,而是更恐怖,更不留痕迹的招式。 海云突然狂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 他举起红钢剑,毫无章法,冲着白无双就是一剑砍去。 白无双哪里见过这种剑路? 手法是门外汉的手法,可力道又十足的大。 白无双连忙张开左手,五道仙人斩同时爆发,在空中编织出蛛网般的形状,牢牢挡住了海云的劈砍。 海云眉头一皱。 并非因这招被挡才皱眉的,而是郭槐在听海云的指令,因为觉得麻烦,就下意识皱了眉。 “接下来退后两步,身体压在剑身,先反手,从左上往右下一记短刺,调动白无双防守,他的剑会从左边举起格挡,然后你再转剑,全力往他的左下方攻去!”m.23sk. 海云的指导看似很长,其实在一念之间,他的规划就如洪流般涌入郭槐的意识。 “有手段!”郭槐哪知道武者打斗时要考虑这么多,忍不住赞叹起来。 接着,他依葫芦画瓢,动了起来。 54 · 天意在 离雅君拽住芊芊的手,想游到岸边。 但,身后就是漩涡,她们就在漩涡之中。 湍急的水流变得深幽而墨红,白色的泡沫掺杂着唾沫,肉身仿佛溶解了一样,使不上劲。 一刹那的恍惚,所有的果决和意志都化成了绵长的水,随浪而淹,随波而去。 离雅君心底传来一阵巨大的颤动。 这颤动传到手臂,传到指尖。 右手,松开了。 芊芊!芊芊……! 离雅君双眼紧闭,将一切抛之脑后,仅遵循内心深处的直觉。 她翻转过身,朝着激流最汹涌、最肆虐的深处,游了进去。 * 心脏收缩,血管好像要爆裂了! ——这是万山最后的念头。 踩水的双腿很快失去了力量,像一对软绵绵的葱杆,任由波涛把身体扭成一团。 她瞪大眼睛,看见水面之上的白无双手持镇魂剑冲了出去,乌篷船下一刻变成了粉身碎骨,黑暗像鹅毛大雪,遮蔽了世间的光明。 万山喘不过气。 狂风掀起大浪,光阴交错的间隙,隐隐约约能看到刀光剑影。 不想死……我不想死…… 无力地飘荡,感受不到四肢的力量,只剩下奄奄待毙的魂魄…… 漆黑渐渐吞没了视野。 万山再没能向上浮出一寸。 * 剑影猩红,海云挥了剑。 他的动作看起来相当生疏,胳膊僵硬,手腕死固,活像个脱线木偶,一进一退,一扭一挑,无论什么招式都非常瘆人。 白无双就像提前和海云彩排过一样,每次见招拆招都在海云的预料之中。 直到现在,郭槐才明白,自己当真是小瞧了海云。 究竟是这个时代的剑术造诣极高,还是海云独占了这惊为天人的禀赋?这恐怕永远没有答案。 白无双拖着镇魂剑。 漆黑无光的剑刃看似势不可挡,实则根本不是红钢剑的对手。 “怎么可能!”白无双汗流浃背。 无论做什么努力,他都无法判断海云的出招。 因为,海云的肌肉根本没在发力!所有举动都没有征兆!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白无双又一次使出仙人斩还击。 但这次,仙人斩失去了原先的光泽。 暗淡的白光似乎在宣告,金戒指内的灵气已所身无几了。这就是法宝的弱点,没了灵气,再强大的法宝也只是不舞之鹤,中看不中用。 不断对剑,白无双肩头的伤口愈发撕裂,鲜血止不住地涌出来,就像漏水的船,无望地等待沉没。 高大的、充满威压的身躯渐渐颓了下来,长发散了,黏在鼻梁上、脸颊上、太阳穴上、耳廓上,好像数不清的蜘蛛趴在头顶,贪婪地舞动八足。 血浸透了苍白的脸。 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海云——或者说傩师——冷眼相看。 愤怒只是用来掩盖恐惧的一种手段,而恐惧,就是最大的破绽。白无双在畏惧不可预测的进攻方式,怕受伤,怕痛,怕鲜血洒满全身,怕再也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现在,甚至不需要海云指导,郭槐都能轻而易举地躲避仙人斩。 “太慢!太弱!” 海云又是一剑。 这一剑,红光如扇,血花绽放! 犹如柔软的春雨落在身上,当人陶醉时,悄悄化作了针。 白无双只感觉全身骤然变热,紧接着,寒冷攫取了他的意识。 鲜血在流淌,力量在流失,生命在流逝…… 自己到底中了几剑?十剑?二十剑?三十剑? 身体好像长出了无数道前后贯通的窟窿,新伤接着旧伤,殷红覆着黑痂,阴风嘶嘶的穿过身体,鲜血染红了衣袍。 以火为原型的宁火武袍,此刻被浇灭了。 白无双站不稳,双腿不住地颤抖,脚下是沉浮的木板。 “镇魂剑,为何镇不住你的魂!”他吼叫。 这柄饮血的法宝,将灾难推向了方圆十里。镇魂剑,你杀了这么多人,为何偏偏杀不掉我唯一想杀的人?!白无双在心中怒骂。 “别傻站着,快把镇魂剑放回剑鞘!”海云的声音在催促郭槐。 “我知道!” 海云举起手。 最后一剑,留给白无双的心脏。 过程毫无波澜。 少年的胳膊抬了起来,布满青筋和线条状血伤的右手又一次发力,五只手指握住剑柄,每一只都按在最准确的位置上。 但见,少年身影飞跃血海。 红钢剑捎着血和光,刺向跪倒的白无双。 “呲——” 在即将碰到心脏的瞬间,红钢剑顿住了。 一缕刺眼的火花,于剑锋绽放。 之后,红钢剑转向,如箭离弦,从海云手中飞了出去,锐利的剑刃划过掌心。 划出一道细长的血! 海云愣住了,甚至忘记疼痛。 白无双也愣住了。 他低头看去,只见一根萦绕着灵气的绳子横在胸口,替他挡住了致命一剑。 “溯源绳……溯源绳!最后竟是你救了我!” 绝处逢生唤醒了白无双的意志——求生的意志,打败海云的意志,捉拿逃犯的意志。 红钢剑飞出,被波涛吞没,剑鸣就此消散。 白无双明白,到反击的时候了。 他需要力量。 血液大量流失,已使脑袋一片混沌,看不清、听不见、使不上劲…… 他颤巍巍直起腰,双臂像灌了铅一样,五脏六腑翻山倒海,胃袋里的东西随时都会呕出来,支撑这具躯体的,是执念。 白无双从跪倒到半跪,再从半跪到屈膝。 他抬头,看到海云转身,想抓住落水的剑。 突然,溯源绳缠绕上掌心,另一端探入衬内。 “……定神丸。” 天意,原来始终站在自己身边! 白无双动用全身力量,总算取出师尊随手扔给他的药丸,然后吞了下去。 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仿佛从一场难以逃脱的噩梦中苏醒了,刚才的筋疲力尽不过是幻觉,源源不断的热和气从心脏扩散,到头顶,到指尖,到脚跟。 他很清楚,此举无疑透支了生命。 但这都不重要了。 镇魂剑和右手似乎同化成一体,被他轻松挥动。 漆黑的剑又一次发出剑鸣。 高亢,嘹亮,通透,仿佛拥有斩断世间万物的伟力。 黑云压城,重剑滔天,白无双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冲向了海云。 而海云,手无寸铁。 55 · 傀儡杀 南岸,江水尚未吞没的矮坡上,有一老翁双手负于身后,茕然漫步。 他是个秃子。 眼看洪水滔天,他既不前进,也不后退,既不惊吓,也不困惑。 只是默默注视水面上发生的一切。 “救……救我……” 突然,一个人被浪打了过来,撞到他脚下。 那呛水的幸存者连咳嗽的力气都没了,喉咙浸在水中,眼球混浊,看起来就要窒息而亡了,但嘴唇还在动,含糊不清地向老者求救。 干枯的手,磨擦着粗糙的沙,抹红了黄土,隔着道袍抓住了老者的脚踝。 老者面无表情。 弯下腰,轻轻把幸存者从水中拖出。 然后,扶他起来,有节奏地拍击他的背,让他把口中的水都吐出来。 “谢……多谢……多谢救命之恩……” “不必。” 老者见他脱离危险,就站起身,继续眺望江面。 “老人家……您……还是快逃吧……” 幸存者像醉鬼一样,不仅站不稳,连人都糊涂了,他本该看得出来,眼前气质奇特的老者并不惧怕这场天灾。 但他现在并没能看出,而是真诚地给出忠告,来自凡人的忠告。 “老人家?”他喃喃道,“您不走,我……我走了……” “去吧。” 老者很是潇洒地摆了摆手。 “嗯。我走了……” 于是,幸存者独自逃走了。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老者依旧远眺,很专注,哪怕潮水打了衣襟,他也不为所动,只是偶尔会挠挠光溜溜的脑袋,像是在思索什么终极问题,流露出严肃的目光。 “那孩子有灵根……” 他呢喃着。 “根骨不凡……” 突然,他瞪大了眼睛。 “是我看错了吗?他刚才在掐诀?” * 老者并没看错。 但掐诀的不是海云,而是操纵肉身的郭槐。 老者也看错了。 郭槐确实想要掐诀,却因为觉察到老者的视线,放弃了这个念头。 郭槐感应得到,有仙人的目光在注视自己。 毕竟那气质太不寻常了。 当初屠杀商队,是因为有把握能甩开溯源绳的追踪,但在仙人面前,一旦被发现就无处遁行。他宁愿冒着海云身死,自己的魂魄无家可归的风险,也绝不愿被再次盯上。 海云停止掐诀,可白无双的剑不会停。 海云屈身躲避。 重剑把船的篷顶砸烂,而且,剑迹还在往下蔓延,乌篷船很快一分为二。 白无双全身上下遍布伤口,血还在不断涌,但那些伤看上去和假的一样,完全不影响他的动作。 劈砍空了,就立刻横剑朝海云挥去,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巨剑在手中,却轻盈得像麦秆。 海云没了躲避的地方,只好纵身跳水。 但他的动作哪有现在的白无双快? 人未入水,剑锋已至。 海云感觉腹部一震,锐利的剑锋立刻没入了血肉。 鲜血哗啦一下,顺着轨迹喷涌而出。 海云倒进江里,瞬间被凶猛的水流卷入。 白无双没有停下动作。海云给他带来了太多意外,只有没了呼吸,断了气,死彻底了,他才敢松懈。 因此,他挥动左手,即将枯竭的金戒指爆发出最后的仙人斩。 江水被斩开,白耀的光全部打在海云身上。 “噗!噗!噗!” 三道长长的血迹蔓延开来,深蓝的江水瞬间被染成鲜红。 海云感觉自己不在水里,而是倒在烈焰之中,胸口灼烧着,剧烈的疼痛令眼睛不禁流出泪水。 现在该怎么应对?红钢剑已沉江,没有武器,怎么挡得住白无双的攻势?况且白无双站船上,他在水下,失去了还击的余地。 没有反败为胜办法了。 既然如此,那就逃! 海云的喉咙发出一声低吼,猛地蹬腿,朝江边游去。 “想逃?”白无双嘴角上扬,通红的双眼充满狂喜。 他左手一甩,溯源绳就飞了出去。 溯源绳在半空形成一个套,然后,套住了海云的右脚。 白无双单手用力,轻轻松松将猎物拽了回来。 紧接着,他右手举镇魂剑,像渔夫使用鱼叉一样朝水里刺去,刺向海云的背。 “郭槐!快挡剑!”海云刚才看到郭槐掐诀,他知道,傩师还藏着底牌。 受到海云求生欲的影响,郭槐也顾不得老者的注视了,他决定放手一搏。 海云的双手在水底艰难地动了起来,紊乱的水流让他根本做不出一套完整的诀。 镇魂剑即将刺入脊背。 就在这时,一道艳丽的红光照亮了水底,犹如流星划过无光的夜幕。 白无双大吃一惊,镇魂剑被撞开,差点脱手飞出。 海云以为这是傩师的力量,可定睛一看,水中竟出现一个手持红钢剑的身影。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杨眠! 杨眠是真正的运气高手,他能在宁火谷这个注重内力修行的门派位列第二,固然有运气,但实力也必不可少。 镇魂剑虽说是镇魂,实际上镇的是人的血脉,人的气运,人的内力。 在挣扎中,杨眠总算突破了镇魂剑的桎梏,与此同时,镇魂剑的力量也在衰减。 杨眠尽管动作尚不连贯,但突如其来的袭击还打乱了白无双的阵脚。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剑斩断溯源绳,然后跃出水面,一手拉起海云,一手持剑挡住白无双。 白无双微微一怔,重新握紧镇魂剑。 “邱无思愿收你为徒,不是没有道理!”他说完,立刻发动攻击。 杨眠的剑术不如白无双,才堪堪过招两次,红钢剑就被劈出一道豁口。 要知道,红钢剑根本没法和镇魂剑硬碰硬,海云的几次出手,哪一次不是恰到好处?他用最巧妙的手段卸去对方的力,以柔克刚,这才能和白无双打得有来有回。 杨眠哪懂这么多? “海云,接剑!”他自知这样下去是自投罗网,立刻把剑扔向背后。 口中的血腥味让海云作呕,身体破破烂烂,从未有过的疲倦压得他寸步难行。即便如此,他还是接住了那柄剑。 剑柄还沾着血,是温热的。 这都是他自己的血。 “当真是,奇妙的缘分……” 胸腹的痛楚扩散到全身,海云听不见波涛汹涌的高啸,摸不到红钢剑的重量,腿轻飘飘的,好像躺在云朵中。 寂静。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我坚持不了多久了,没时间了…… 心神摇荡,头晕目眩,麻木的大脑让他分不清,现在操纵身体的究竟是他,还是他? 他举起红钢剑,靠本能与白无双战斗。 两人站在只剩一角的乌篷船上。 杨眠绕到白无双身后,协助海云夹击。 一剑、两剑、三剑、四剑、五剑、六剑、七剑…… 血模糊了眼帘,世界上下都被红覆盖,只剩中间那一点点缝隙。 透过缝隙,海云能看到白无双和镇魂剑。 七剑结束,红钢剑的剑脊裂出一道缝。 “咔嚓!” 缝变大了。 剑成了两半。 红色的剑,分别朝着左右两边裂开。 从分开的中间,能看到猛烈喘息的白无双。 碎剑落水。 白无双也倒下了。 这位半仙的最后一次呼吸,随着定神丸的药效结束,一同消散。 同时,镇魂剑骤然失去光泽,从他手中滑落,坠入深渊。 56 · 咏光城 一千四百六十四个百姓死亡,二百艘渔船沉江,五十亩耕地淹灭,三座村庄消失,三江口变成巨大的沼泽,贪婪地吞噬四面八方。 咏光城外的垄沟、竹林、石缝、山间,随处可见断臂残肢。 苍蝇像蝗虫过境一样猖獗,肥大如蝉,薄翅如刀,仿佛老天倒下一场墨水雨,在红土上涂了一层厚实的黑。 空气中,满是腐烂的味道。瘟疫肆虐,驴和马最先中招,咏光城勒令收起吊桥,遍布脓疮的家禽尸体被纷纷从城楼抛下,乌漆嘛黑的老鼠发疯似地吮吸脓水和腐肉,城里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进不来,尸山填满了护城河,整座咏光城彻底与世隔绝了。 但城墙哪里挡得住无孔不入的老鼠,和老鼠身上的疫疾?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高烧,发疯,最后嚎哭,爬上大街,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戍卫乱棍打死,再用竹席卷起软塌塌的尸体,拖到城墙上,扔下去。m.23sk. 野狗一路跟在尸体后,尽情舔舐落在地上的腐疮残渣。 有时候,野狗也疯了,追着人咬,牙缝还卡着黏稠的肉丝,更有甚者叼着手指、鼻子、肉片招摇过市。 群蜂似的蚊子,洪流般的老鼠,恶鬼样的狂犬…… 酷热成了病菌蔓延的最佳温床,地砖上浸透了洗不尽的血色,发霉的粮食撒得遍地都是,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不敢探出头分毫,饿死在家的人不计其数,腐臭在城镇上空飘荡,吹不散。 红色的溪流顺着石板路,从城西逶迤到城东。 “官府新令,掩埋尸者,每有过百,赏银二两!官府新令,掩埋尸者,每有过百,赏银二两……” 两个拿着俸禄的士兵,不情愿地敲锣大喊,劝人埋葬尸体,避免疾病进一步扩散。但他们都知道,这是无用功。 天灾降临,人们除了烧香求仙外,几乎什么事都不做了,就连老爷们也在府邸立了醮坛,祛病符烧得浓烟滚滚,接连杀了几天的猪,童子戏人的嗓子唱哑了,也没见仙人救世。 喝声在孤单的街道上盘旋,断断续续的哭声像萧瑟的风。 忽然,一阵犬吠打破了宁静。 两只分食死人的野狗抬起头,正冲着巷子外嚎叫,紧接着,又有三只狗从不知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它们瞪大眼睛,脑袋随士兵而缓缓转动。 其中一个士兵惊出冷汗,忍不住吣道:“贱狗,叫嚷什么,早晚要把你们杀净!” “别惹它们,都是吃人的疯狗!”另一个人停下敲锣,低声劝阻,“赶紧离开。” “是。是!当真惹不起。”那人也只是逞口舌之快,眼看疯狗听得懂人话似的,竟慢慢靠近,有扑上来的样子,他连忙缩起肩膀,加快步伐。 “汪!汪汪!” 一只浑身毛色黝黑的狗率先发难,由慢走突然变成狂奔,扑向士兵。 “它娘的狗畜生!”士兵立刻拔剑,右手兜圈一样阻止疯狗靠近。 可疯狗们仿佛看透了他的色厉内荏,悠悠形成包围网,两只上前,吸引士兵的注意力,另外三只绕到身后,张大的嘴角不断流涎。 它们吃腻变了味的人,新鲜的食物引得食欲倍增。 张大嘴,发黄的牙齿,喷腥的喉咙,野狗化作三条黑影,欻的一声就猛扑上来。 起先,士兵们尚有余力应对。 一个士兵直接把铜锣当作武器,冲着疯狗的面门砸了过去,只听“铛”的震耳欲聋,狗的脑袋瓜就像扁了似的,它发出诧异而慌张的呜咽,昏头昏脑地退后了四五步,随着哀鸣,居然扭头就跑,消失在小巷的阴影里。 同伴见状,一时间都被那黄铜色的大饼唬住。 “哈哈,到底是疯狗!”另一个士兵见状,试探性地刺了一剑。 疯狗立刻跳起,躲避寒光。 那发达的筋骨在光影下显现出流畅的线条,疯狗的眼睛顿时冒出怒火,受到了冒犯和抵抗,犬吠更加激烈。 别的巷子里,传来接连不断的呼应,那边的疯狗即便不知道此地情况,却也像摇旗呐喊一样,欢叫起来。 “真他娘的会躲。” 士兵眼看疯狗在退后,自觉气势上更胜一筹,于是且战且退,慢慢将身后靠到强后,避免被偷袭。 四条野狗围着他们叫嚷,他们则步步移动,退守至士兵多的大街道。 “兄弟,看到没,跑了一只!” 持剑士兵猛地挥动长剑,银光在他们面前形成保护弧,制止狗进一步靠近。 就在得意正盛时,持铜锣士兵感觉后颈一凉,肩膀更是有一阵重压。 他扭头看去。 迎面对上了流哈喇子的疯狗的正脸。 正是那只被铜锣砸歪了脸的,他们误以为逃走了的狗。 它没逃,而是绕到了身后的墙上! “呀——!” 不等惨叫过去,狗迅速侧头,横向咬住人的喉咙,那口锐利的黄牙扎进喉管,嘶吼变成用气吐出血泡泡,牙齿越扎越里,浓郁的黑雪止不住地向外涌,铜锣哐当一声掉到地上,士兵也随之倒地。 “喂!”尚存的士兵不断哆嗦,双手握剑,要砍了眼前的狗,又怕砍到兄弟,眼看更多条狗扑了过来,他脑袋一空。 “啊!!!” 撕心裂肺的大吼,紧接着,剑连狗带人砍了进去。 他想拔剑出来,可本就不锋利的剑切断了狗,卡在人的下颌骨里,任凭他怎么用力,那剑就死死不动。 他双腿发软,左手颤抖地将狗尸扯开,一边扔向冲来的狗群,想以此吓退它们,一边破口大骂。 狗群的喉咙一致发出低吼,仅仅停止了一息不到,就再次加速冲来。 他拔腿就怕,可腿哪里用得上劲? 还没跑三五步,便感觉脚脖子仿佛灌风一样的凉,森森的犬牙已经追上了他,他拼命甩脚想把它们甩开,但右手又传来一阵剧痛,四条疯狗就这样扑了上来,其中一只在观察片刻后,找到了他的喉咙。 他闭上双眼。 然后,他听到了几声凄凄惨惨的哀鸣,是我临死前发出的声音吗? 他小心地睁开眼,以为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但看到的还是刚才的街道,空无一人,遍布血疾。 唯有一点不同,四条疯狗变成了八条。 四条只有首,四条只有尾。 “士兵,带我们去医馆!我要见城里最好的郎中。” 杨眠收起剑,重新背起靠在路边的海云。 57 · 金莲刹 一个普通士兵哪认得什么最好的郎中? 但海云伤势过重,奄奄一息,杨眠再顾不得寻医问药。 在士兵的带领下,他们抵达一间环境稍微干净一些的医馆,立刻招呼坐镇其中的郎中帮忙医治伤口。 郎中是个独眼龙,因性情乖戾,而在士兵居住的街坊内小有名气,这间医馆既是他工作之处,也是生活起居之地,平日主要经营药铺,上上下下多至三层,在寸土寸金的咏光城算得上是豪宅了。 如今,这座宅邸充斥着哀鸣和各种野狗、硕鼠上蹿下跳的躁动,棕榈木搭起的阶梯上遍布血迹和绷带,呛人的草药味、热汗的酸臭味还有茅厕味混杂一同,留空的沾染青紫色脓液的茅草垫被随意扔在廊道,头扎靛青布条,肩搭各色披帛的医者,扯着嗓子维持秩序。 呻吟和哀嚎将混乱推向极点,组成了地狱般的景象。 杨眠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们能到的最干净的地方。 地上黏糊糊的,说不清是血还是呕吐物,抑或是有人掐破了发青的肿胀鼓包,垂死挣扎。 “海云,别睡着,我们快到了。”杨眠冲着背后的海云喊道,然后伸出左手,揪住士兵的肩领,“郎中在哪?快带我去见他!” “来这边。” 士兵流的汗比杨眠还多,拨开人群急忙往三楼挤。 他在来的路上就看到了海云的伤势。他不敢相信,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能喘气?3sk. 血已经把背人的这位少侠的身子染红了,就算独眼龙确实医术高明,但面对将死之人,老爷子又能怎样?再说了,老爷子手中还有这么多患疫之人,未必肯优先救那位少侠。 毕竟少侠救的是他士兵的命,不是独眼龙的命。 无论怎样,这个救命恩情,他必须报答。 士兵直到现在都没从被野狗袭击的恐惧中清醒过来。他的脚踝被咬伤了,但实际上,伤口并不深,当时的过度恐惧加重了剧痛感,他回过神,才发现那不过是一排浅浅的牙痕,淤着血,但和受伤的少侠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 每一次抬腿上楼,脚跟子都隐隐作痛,那疼痛一路传到后脑勺,他不禁头晕。 他咬紧牙关,这才来到独眼龙的坐堂前。 三楼也躺满了病患。 士兵率先一步走过人堆,叩响铺首。 “老爷子!这儿有人浑身是伤,您得救他!” 没等独眼龙回话,周围的病患那一张张苍白的脸立刻充斥怒火。 一瞬间,士兵、杨眠和海云仿佛成了挡住他们生路的黑白无常,救命的药就在门口,却被三个怪物活生生拦了下来。 “不妙。” 士兵脸色也惨白了,走到杨眠身旁耳语,“大侠,不是我不想帮忙,这些人都成了疯子,再往前,他们就往您和这位少侠身上扑,到时候霍疾缠身,二位情况只会更糟糕。” 杨眠何尝不明白,瘟疫肆虐的根源不正是他们那场死斗吗? 没理由抢占无辜百姓的治疗时间,可海云……他身上有四道重创,三道从肩膀到腹部的竖直裂口,一道横过腹部的伤,右手掌和其他部分的伤口更是多得不计其数。 厮杀结束之时,海云就像个支离破碎的网,血汩汩地往外流,怎么都止不住。现在,虽然不再大出血,可伤口根本不见好转,加之感染疾病,始终高烧不止,杨眠能感到自己的肩膀和背部滚滚发烫。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杨眠仰头,噙着泪水,喉咙痛苦地发出阵阵呻吟。 当初就不该进入咏光城,不如找个干净的地方,让他慢慢疗养。 可那也不行,无论杨眠还是海云都对医术一窍不通。 身上如此深的伤口,谁来治?这么重的风寒,谁来治?拖得时间越久,后遗症越重,况且能否保住性命都是未知。 这三天,他带着海云从沼泽般的烂尸堆中离开,跋涉十余里来到咏光城,目所及的村庄都被毁了,要么被水冲垮,要么被疾病蚕食,要么被山贼乘乱洗劫一空。 未掩埋的死尸散发的臭味仿佛形成巨大的气泡,能将人托起,连天空都变成了死绿。 黑压压的魂魄似乎就在周身徘徊。 因为他们之间的争端,无数无辜百姓失去了生命。 那都是冤魂啊! “海云!能听到我说话吗?别睡!别睡着!”他拍打海云的脑袋。 好烫的脑袋,就像背着一个太阳,热得手发软! “唔……杨……眠……”海云的声音犹如飘在风中的一根蛛丝,吹在脸上,粘粘的。 杨眠揪住士兵:“没有别的地方?带我去干净的地方!难道这里就没有别的会医术的人?” “我……我还认识其他人,但在城西,很远……” “很远也去!”杨眠吼道。 “这边,请随我来。” 士兵没想到救命恩人的脾气竟如此暴躁,吓得退后一步,然后指引方向,匆匆往楼下跑。 * 走廊末的阴影下,一个不起眼的身影突然抬起头来。 此人仿佛也是病患中的一员,但倘若有人稍微观察片刻,就会发现她的脸庞充满健康血色,身上没长分毫脓疮,而且衣着朴素却干净,在如此脏乱的环境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但这都是假设。 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 她隐藏的手段并不高明,但选择的地点太高明。 没人想到,她会躲进这般令人作呕的环境中。 这绝不是养尊处优的她会去的地方。 抬头的时候,她依旧没有习惯摘掉金莲花耳坠后缺乏被重物牵引的感觉,于是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耳垂,用以替代。 指肚子和右耳垂擦过,仿佛抹到一层薄薄的粉。 “那是宁火的赤金求仙服,沾满血的赤金求仙服……” 她喃喃低语,然后下定决心,悄悄站起。 依旧无人注意。 人们只等着独眼龙的屋门打开,他们的眼里,只容得下那一扇窄门。 她踮起脚尖,收拢素白如尼姑打扮的衣裳,犹如一道只剩黑白的人影,静静地走了。 掌心里的那朵金枝粉瓣莲,是唯一的色彩。 * 士兵带杨眠抄近道,穿梭在小巷之中。 过一拐角,士兵突然不见了踪影。 杨眠急忙追上前,发现他倒在地上。 而面前,站着一位尼姑装扮的女子,当然,拥有一头秀丽的乌黑卷发,她显然不是尼姑。 “你是什么人?”杨眠退后一步,准备拔出长剑。 “我能救他。” 杨眠扫视一眼陌生女子。 “你是什么人?” “我能救他。” 对话重复了一遍,杨眠的态度却开始缓和。 因为士兵右脚踝的伤已经好了。 “你想要什么?”他问。 “帮我报仇。”她答。 58 · 再归来 这是海云第二次进入全是乳白色雾气的世界。 起初以为只是一场偶然的梦,但如今看来,此地绝不简单。 他逐渐习以为常,默不作声地在雾气中飘荡,心驰神往,移动变得简单了起来。 这次,他似乎走到了境界边缘。 这里的雾气不在漂浮,而是如瀑布般,汹涌地滚滚而下,一叠又一叠的雾气像崇山峻岭,巍峨绵延了千百里,往下看,根本看不到尽头。 他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上。 就像站在游云峰的那座悬崖一样,碎小的石子往下坠,发出咚咚几声回响,然后消融在澎湃的雾海里。 海云抬起头,又一次发现那悬在半空的白太阳。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乳白色雾组成的世界濒临崩塌。 先是眼前这一角,然后蔓延到中心,最后万物皆消失…… 忽然,在白茫茫的一片中,他看到一个不太熟悉,但似乎近期见过的身影。 那人矮矮胖胖,走起路来像个飘忽不定的球,腿每落一下,大地都会震一下。 “郭槐?”他不敢相信。 揉了揉眼,突然想起,自己并不能摸到自己的眼睛。 海云想要追上去,但眼前就是瀑布和悬崖,能跳过这万丈沟壑吗?他不确定,先站在原地用力蹬脚,灵魂就像飞升了一样,慢悠悠地飘了起来。 他居然在半空漫游! 不,或许……这里根本不存在天和地。 意识的操纵下,视角在逐步靠近前面的胖子。 他这才发现,沟壑两端都有乳白的雾组成的陆地,自己刚跨越了一道天堑,尽管这并不困难。 “郭槐!郭槐!”他大声喊道。 声音穿过迷雾,似乎传进了那人的耳朵中。 肥胖的身影转了个圈。 由于他在雾中显得更像一个球,若非仔细看,会让人觉着他仅仅是站在原地没动。 但事实上,他确实转过了身,正用从肥肉中挤出一条缝的眼睛凝视海云。 “你是……行商?” 海云走到他身前。 眼前站着的好像不是郭槐,仅仅是外形相同。 “还是,傩师?” 胖男人摇了摇头,瓮声瓮气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海云问:“这是哪?” 胖男人又摇了摇头,缓缓抬起手,肉肉的指尖朝向海云身后。 “回去吧。” 海云转过身,发现那颗白太阳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自己背后。 回去? 意思是说,那片白色的雾团是“我的地方”,而这片白色雾团不是“我的地方”? 想到郭槐占据了自己躯体的一部分,如此想来,白雾对应的是人的魂魄? 为何我能进入魂魄之中?这到底是…… “回去!” 郭槐的身躯突然开始膨大,腰带脱落,衣袍撕碎,庞然大物顿时发出一阵怒吼,仿佛带着一股口腥的气浪从他身后涌出。 海云像狂风中一株脆弱的树苗,没等反应过来,就被拔地而起,飞出这片白雾,在空中画出一道优雅的抛物线,最后轻飘飘地,如落叶般翕然躺进了“自己”的白雾中。???.23sk. “这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即便到了这边,还能隐约听到胖男人的声音。 海云感觉身体火辣辣的,他低头看去,胸口的位置居然出现三道伤口,猩红的肉像花蕊一样疯长出来。 伤口越来越大,如同一张巨口,反过来吞噬整个身体,皮囊化成土壤,血液浇灌大地,不断被翻出的肉迅速从嫩芽开始生长,又似蛇身,扭曲着向四面八方蔓延。 “啊……啊啊!啊啊啊啊!!!!” * 杨眠看到海云的眼皮和嘴角都在微微颤动,立刻起身,触摸海云的额头。 “退烧了……” 他欣喜若狂,探出身子,冲着在一旁休息的女子喊道,“他要醒了!” 女子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摸了下耳垂,低声道:“小点声。” “对,对……”杨眠合不拢笑容,差点忘了这是官邸内的半地下酒窖,“你快来看看,伤口怎样了?” 她跟随杨眠来到海云身边。 先前已用针线穿桑丝,缝合了四道骇人的伤口,发紫的边缘在慢慢消肿,至于其他的细小伤痕,敷上草药后也正缓慢愈合,创面以时辰为单位在逐步缩小,已有部分结痂。 海云的呼吸平缓了下来,鼻腔里呼出的气息不再炽热。 他的身体渐渐恢复正常。 “他的体质非常强悍,我救治过许多人,几乎没人比得上他的恢复速度,照这样看,不到一周时间,他又能生龙活虎了。” 她声音中显露出不轻不重的钦佩,然后撕开沾了血迹的纱带,换上新的。 “多谢!”杨眠感激地看了女子一眼。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她没看对方,而是缓步靠近酒窖大门,期间目光始终落在上面,似乎在担心什么人发现她。 “我知道。”杨眠跟在她身后,“我们和那人也有账要算。” “海云会帮助我们吗?” “一定会。” “但愿如此。”她转过头,用不信任的眼光注视海云。 这时,海云想抽筋了一样,身子猛地震颤起来。 “这怎么回事?”杨眠一边质疑她的医术,一边冲到海云身旁。 她也赶忙跑去,蹲在茅草垫旁,抓起海云的左手,立刻把脉。 “他到底怎么了?情况越来越糟了!快!” 杨眠束手无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刚才明明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好不容易逃过鬼门关,现在又怎么了! “别吵!”她厉声呵斥。 杨眠咬牙,瞪了她一眼,但无可奈何。 现在能做的,就是等这位金莲掌门的独女下判断。 她双眼紧闭,眉心更是挤成一团,之前治疗伤势那么重的海云都一直游刃有余,现在居然慌神了!看在眼里的杨眠更是心头一颤。 突然,他们感觉一阵冷风从身旁呼啸而过。 这不是比喻,而是有一个真实存在的东西飞走了。 下一刻,海云停止颤抖,猛然坐起身,睁开了眼。 “海云!”杨眠抓住他的肩膀,“你怎么了?没事吧?” “他没事了。”她放下海云的左手,站起身走到一旁,不甘心地自言自语,“可我不知道,他的身体方才发生了什么……” 59 · 死讯至 快到夏天,天气却似乎冷得更厉害了。 原本昌盛的咏光城,如今宽阔的街道上罕见人影,连前几日嚣张的疯狗、鼠群和蚊蝇都少了很多,只有几支裹得严实的打狗队徘徊在路边,哦,当然还少不了替官府开仓赈济的散粮队。 先前的粮食不够吃,现在够了,但并非因为粮食增多了。 原因显而易见。 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后都藏着饥渴的眼睛,等米香飘来,等稀稀疏疏的米粒碰撞声传来,多悦耳,他们立刻推开窗,生怕落在好事后头。 一间依旧散发尸臭的房间内,海云躺靠在摇椅上养伤。 阵阵殷切的招呼声从窗外传来,他知道,散粮队总算到这个街坊了。 听说这场瘟疫快要过去了,能挺过来的人都还活着,自然,没挺过来的人都死了。 咏光城的人口锐减,只剩了四分之一。 所幸,灾难并未将这座江边重镇压垮,朝廷的援兵和太医都已入驻,士兵们都忙着清理余下的尸体,搬运到荒郊野岭,并遵从太医令,将死者全部火烧,以祭神仙,求上庇佑。 海云目前居住的屋子的前主人是一位老叟。 老叟同样感染了瘟疫,死得相当倔强。 当海云他们发现他时,他端坐在屋子中央,仿佛只是在静坐,只是在等待家人回来,可那双怒目圆睁的大眼却说明,他知道自己等不到他们回来了,他们也回不来了。 他死不瞑目,好像必须见到什么一样,是要见家人,还是仇人?或是两者兼有? 当海云来到他面前,看清那双因衰老而显得萎缩的眼球时,就立刻明白了:他要见的人是我。 他们埋葬了老叟。 换言之,他们鸠占鹊巢,在此地暂居了下来。 窗外,能看到西南的浓烟向天升去,黑烟中仿佛探出无数只手,哀鸿遍野,淡蓝的天空居然被烟给染黑,阴森森的云如大海般荡漾起来,那倒悬在天空的海,突然刮起一阵狂风。 风声像在哭泣,像在怨恨,其中蕴含着无比庞大的恨意,而且不止是恨意,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在凝聚,狂风呼啸,鬼泣神号,这股力量似乎化成实体,冲向了大地! 窗户被骤然撞开。 海云从椅子上离开,连忙后退。 与此同时,街头传来惊声尖叫。 这诡异的一幕吓坏了幸存者们,分米的士兵立刻靠拢,拔剑指向周围。 凡人是无法理解神鬼之事的,他们只能求助于仙界。 刹那间,时间仿佛停滞了,咏光城似乎停在了某个时刻,停在了灾难降临的那天,无数死去的灵魂聚集了起来。街道外,他们缓慢朝着黑烟的方向前进,毫无血色却肿胀的身躯依旧能散发出浓烈的恶臭;而屋子内,他们似乎在时间中驰骋,那位老叟变得精神矍铄,在擦拭木椅,抚摸孙儿,呵斥儿媳…… 缭乱的生活片段重合了,烙进海云的眼里。 不知过了多久。 风停了,黑烟静静地飘。 杨眠大喘气地闯进房间,不安道:“看到刚才的情形了吗?那鬼魂!他们在鸣冤!” “看到了。”海云点头,用力眨了眨眼,老叟那生动的形象迟迟不肯离去。 他好像就在自己身边,躺在自己刚才躺过的摇椅上,摇着纸扇,回忆往事,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 海云心里很不是滋味,动身阖上窗。 他不仅想到死于非命的百姓,还想到被卷入长江的……万山、杭黎璎、离雅君和芊芊。 脑中光是浮现这些名字,眼眶就湿润了。 他那浅浅的呼吸声,都带着啜泣。 海云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与他们永别。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毫无征兆,那辽阔的江水,为何会变成一座人间地狱? 白无双也死了,他甚至找不到一个恨的人。 要恨就恨傩师吧?他才是灾祸,是他把苦难带到了自己身上。 没有仙界的追杀,白无双也就不会再找到自己,白无双压根就不关心秘籍在谁身上,因为他早就晓得,那里面记载了一段毫无用处的话。 “这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不知为何,这句话如轰隆隆的雷声一样,始终萦绕耳畔。 海云又想起刚才那场梦,想到郭槐肥头大耳的身影,却生不起气。 因为他知道,那只是傩师的一具皮囊。 想到黑氅道人的脸,他也生不起气。 因为他知道,那同样是一具皮囊。 他轻轻问道:“连轼非去哪了?” * 连轼非正是救下他的女子的真名。 她当今金莲派掌门人连觅的独生女,也是唯一从她母亲那继承了金莲密门绝学“一莲托生”的弟子。 一莲托生,众生皆乐。她掌握了最高明、最奇妙的金莲医术,也正是凭借这手医术,海云才能起死回生。 她救了他的命,作为条件,海云必须替她完成一件事—— 报仇。 她要杀死尾浮子。 没错,金莲派掌门的女儿,要杀虚清派掌门。 连轼非告诉海云他们,自从约莫七年前,连觅和尾浮子见过一面后,身为女儿的她就感觉母亲的性格在逐渐变化,而且目光失去了往昔的神色,她认定,母亲一定被尾浮子下了蛊毒,只是她那时太年幼,根本不知该找谁商量此事,随着时间推移,周围的人默认了母亲的变化,她渐渐变得孤立无援,身陷囹圄。 而真正的变故,发生在一周前。 连觅杀光了所有金莲派弟子。 亲手! 仅存的理性阻止一位母亲拿莲花刃划断自己女儿的脖颈。 连轼非逃出生天,但她知道,彻底堕落的连觅还在追杀自己,她不久前还瞥见连觅的身影。 她无路可去,只好混进难民,躲进这藏尸千百的咏光城。 事到如今,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杀死这一切的源头——尾浮子! 海云听完,就大致推测出了事情的内幕。3sk. 尾浮子早在七年前,就控制了连觅。 当年,尾浮子恐怕是向连觅寻求金莲派支持未果,索性直接用玉琀控制了连觅,直至今日。两人之间肯定发生了不小的分歧和争执,否则尾浮子怎会冒这么大风险? 要知道,她要控制的可不是普通人,而是金莲派掌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人注目,尾浮子恰恰是最不期望有人觉察有异动的人。 有一件事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被尾浮子想法影响的连觅,为何要屠杀金莲派所有人? 玉琀能反应持有者的内心…… 这么看来,尾浮子的目的并没有明面上说得那样好听,五年前那场颂仙会密谈,她欺骗了另外三个掌门。 但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邪恶,却是从连觅的行动中展现了出来! 杀光金莲派所有人——这就是尾浮子的想法。 * 海云答应了连轼非。 他会杀死尾浮子。 而且,他知道该去哪杀尾浮子。 “你们准备如何?”说连轼非,连轼非就到。 她有一双西域人独有的琥珀色大眼睛,棕色的肌肤像仿佛包容了大漠的生机与野性,立体的五官使这名跟他们年纪相仿女子展露出超前的成熟。 她把天然卷发裹在头巾中,颧骨上涂抹了淡淡的胭脂,珠光宝气的脸变得灰黄,看上去就像长期耕作的农妇,唯独那细腻的手指和伪装并不相符,不过这些细节,应该没人会在意。 海云和她对视了片刻。 那是一双永远不会出现快乐的眼睛。 海云别过身,摸了一下腹伤,然后运气感受片刻。 状态尚未恢复到平常。 到游云峰还有一些时日,足够他恢复了,而且,他们还要先找到丢失的极天露,中途肯定会多耗费几天。 这样算来,可能没法提前抵达游云峰。 海云说:“我无大碍。吊桥放下了?” “方才去打听过,马上就会放下,动身吧。”杨眠告诉他。 “你确定尾浮子会到场今年的颂仙会?”离开前,连轼非还是不太相信海云所说。 她不知道海云哪来的把握。 “我确定。” 尾浮子一定会到场。 因为,尾浮子告诉过欧阳靖熙。 60 · 心何在 远远的,山峦好似一副画,雨水揾染了墨迹,边缘在泛黄的夕阳下如波浪般起伏。 暮色慢慢地压了下来。 苍茫的群青之间,一粒雪白的身影像蒲公英般飞渡悬崖。 白衣脚下的黑影绵延在林海里,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仿佛被风吹得没了定型。 盈盈一握的脚,缚着小腿的白靴,轻飘飘点在树桠上,干枯的棕叶就落下了。 她有着曼妙的身姿,清丽的脸庞,还有深入骨髓的冷淡。 凌思遐感到一阵倦意,但这种倦意只从目光里流露出些许,她的身手还是那么矫健,腰身上挂的窃春秋好像与人融为一体,犹如皎洁的月光,折射着最后一抹夕阳。 六年前成为半仙,从未想过未来有一天要使用法宝如此奔波。 她见过许多的半仙,听过他们的故事,目睹了他们的传奇,在她的记忆中,这就是个闲差。 其实,在她拿到窃春秋的时候,就暗暗下定决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法宝。因为她知道,法宝并非只有益处,就像良药苦口一样,无论什么法宝都是双刃剑。 法宝蕴含着灵气,而灵气存于世间万物。 法宝不过是用特殊的方法,把灵气聚集在了一个更小的物件中。 经常使用法宝,那些逸散出来的灵气会被人体吸收,可凡人之躯怎么能容纳得了超出本质的灵气?因此,频繁使用法宝,肉体会开始膨胀,比如白无双,个头变得无比高大;比如金莲派的前任护法,爆体而亡,导致门派至今没有新护法…… 凌思遐对自己的外形非常满意,她不希望变成奇怪的模样,更不想死得那般丑陋。 但今天,她必须使用窃春秋,赶到咏光城西北的郊野。 江湖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宁火掌门离世,山馗弟子被杀,无辜商人断首。 短短不到一个月,突然爆发了三件离奇且带有恐怖色彩的事件,还剩不到一周到颂仙会,仍然扑朔迷离,人人自危。 听说,两周前南下的皇公主已经停止前行,考虑不参加今年的颂仙会了。 对武林而言,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意味着皇室并不信任武林门派的力量,这种不信任,不仅包括他们无法提供有效保护,还包括他们甚至可能对皇室不利。 武者们认为后者是无稽之谈,这天下太平的年代,谁会无缘无故打破宁静?何况武林向来和皇室泾渭分明,以参与朝政为忌,皇公主不来颂仙会,就是冲着所有舞者的脸打了一巴掌,手很重,脸很红。 武者恼火归恼火,惭愧归惭愧,还是要想法设法证明,自己能确保公主不少分毫的离开游云峰。 这事足以让武林各大门派焦头烂额了。 但前几天发生的事,却让整个王朝都彻底震惊—— 有人用邪道之术,毁灭了咏光城郊野的一切。 究竟是哪个门派最先得到这个消息,已不得而知,但它传递得太快了,几乎在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 虚清派当然也得到了消息。 凌思遐看得出来,尾浮子的近况非常糟糕。 海云和万山逃走了,徒弟欧阳靖熙身死,杭黎璎又消失,尾浮子整日惴惴不安,总在狭小的屋内踱步,时不时叫凌思遐进来,但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只是想看看她是否还待在清源山,好像担心门派被什么东西袭击一样。 这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使得凌思遐也感染了一丝憔悴。 听说了咏光城的事,她拖延了三天,才动身前去调查。 期间,尾浮子没有做出任何指示,既没说让她留下,也没说让她查清真相。 调查是凌思遐的一己之见,因为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预感,或者是埋藏在深处的动机?她说不清,但就是有一个弦,绷得很紧,拉着她离开。 当她告诉尾浮子,自己要离开清源山一段时间,尾浮子仅仅点了点头,并告诉她,自己也要动身前往游云峰参加今年的颂仙会,两人或许会在路上重逢。 凌思遐很意外。尾浮子已有两年未出席颂仙会了。 她没多说什么,祝掌门一路顺风后,就御剑离开了。 身后是羡慕和嫉妒的目光。 毕竟,剑,不是谁都能御的,也不是什么剑都能飞行的。 ——这是仙人和半仙的特权。 * 坐在颠簸马车里的尾浮子半睁着眼,年轻时,她还挺享受乘坐马车的感觉。 车轮滚滚和马蹄踢踏都没有规律,就像变化多端的命运一样,让人充满冒险精神。 但现在,她只觉得吵闹。 她的马车在中间,前后都是虚清派弟子的马车,隔着并不厚实的木板,能听到年轻人在激烈的讨论各种问题,炼丹的配方是否还有优化空间啊,接连不断的凶杀案究竟有何内幕啊,逃走的海云和万山和那晚发生的事啊,掌门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尾浮子微微一笑。 听到他们的讨论声忽然压低,她并没觉得恼怒,反而露出了笑,笑得很慈悲。 虚清派弟子聪明,自然是身为掌门的她乐意见到的好事,何况她完全不担心自己的计划被猜到。 她不再侧耳细听,而是直起身,注视摆放在眼前的一尊青铜鼎。 弟子们不明白,掌门为何要特意带一个炼丹鼎去游云峰?但这种事充其量只是少见,并不算什么怪事,毕竟虚清派是炼丹大派,掌门或许想让他们在颂仙会上展露一手? 总之,这样的小事,没人会去深究。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尊看起来稀疏平常,甚至样式非常古老的鼎,正是五大法宝之一——草木烬。 尾浮子揭开鼎盖,里面藏着一个泛绿的宝瓶。 它本身是米白的,只是放在青绿的鼎中,才显现出青苔般的深浅不一的绿。 这就是极天露。 而在鼎下方,看似是座位实则是巨大木盒的藏宝处里,摆着金莲的法宝。 接引佛。 那是一座金色的莲花台,自金莲派建立以来就一直摆放在大殿中央,是为镇门之宝。当然,金莲派已经消失了,江湖上再也不会有他们的传说。 让连觅灭掉金莲派,是尾浮子筹划多年的计策。 起初,她只是和连觅交涉未果,心急之下担心连觅泄密,于是用玉琀控制了对方,但控制连觅也不是办法,因为金莲座摆在金莲的大殿中央,即便是掌门也没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既然如此,剩下两种方法可以一试。 一是偷天换日,伪造新的金莲座,把“接引佛”送来; 二……就是杀光所有人,只要没人,就不会有人知道金莲座消失了。 前者说来容易,实际做起来何等困难?“接引佛”可是货真价实的纯金,谁买得起?即便花重金买了材料,又由谁去打造?要一介凡人伪造仙界的奇珍异宝,无疑痴人说梦。 尾浮子亲眼见过金莲,那叶片多么栩栩如生!仿佛就是在一朵完美无缺的莲花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能看见清晰的脉络,靠近甚至能感受到莲花的清香。 如此幻妙之物,怎么可能模仿得了?23sk. 至于第二种想法,更是何其疯狂!何其可怕!光是生出这种念头,尾浮子都觉得自己死后定会万劫不复,于是决心将这个想法永远埋葬。 长久以来,她都陷入了这个死局,无法带走金莲,五大法宝就不可能聚集。 但那件事发生后,一种想法慢慢萌发了。 61 · 望西谷 在黑夜中,马蹄的嘚嘚声像是碎了一地的星光。 一束火光升起,为首的骑兵举着火把。 灿红的光由小变大,率领着一众人马慢慢接近游云峰,从山脊的一端来到另一端。 这一众人都拥有健康青春的面貌,但朝气背后,依旧藏不住眉眼间的疲劳,他们长途跋涉了很久,即便是精神充沛的年轻人,此刻也感到困倦。 他们由江湖上不太出名的门派弟子组成,像是什么凌云、岚风、合气、古镜门、海龙帮、狄禅宗……这些还是叫得上名字的。要知道,这群人里还混进了许多注定昙花一现,由寥寥几人便自立门户的小帮派,在一众强者面前,他们只是鱼目混珠,想借机掺合一下武林盛事,好攒够吹嘘的本钱——这样的人,历年颂仙会向来不是少数,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是其乐融融的交流,以和为贵才是正道,再说了,谁能保证这些碌碌无名之辈,未来不会成为一方名士、一代天骄?没人想落得一个有眼无珠的坏名声。 于是,甭管厉害的还是弱小的,数不清的人马浩浩荡荡向游云峰赶来,如同朝圣。 即便最近不太平,江湖上传遍了各种流言蜚语,参与颂仙会的人依旧没有减少。 至少没有明显减少。 对习武之人来说,这是最好接触达官显赫的机遇。 江湖向来推崇过闲云野鹤的生活,但谁又不想在官场上一展风华? 所谓远离庙堂,超然独立,看破红尘,那都是花言巧语,大多数人还是放不下这颗功利心,嘴上一套,实际一套,这也是常态。大家心照不宣,才使颂仙会的盛况经久不衰。 在来的路上,他们听闻,皇公主今年很大概率缺席颂仙会,这让众人的兴致少了大半。其实,很少有人妄图凭一次会面,就赢得皇室的青睐。但皇帝的女儿到来,那些各地要员也必然趋之若鹜,而后者,才是大多数武者的目标。 公主不来,武者们的目标自然也少了许多,投机取巧的地方少了,争夺就多了。 这种微妙的竞争关系,在众人一路的行为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深夜,别看这些人蔫蔫地躺在马车上,但天色大白的时候,别提多亢奋了。 有时,会出现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要求就地比武,众人就停在马车,在林中找出一块场地,围坐在旁看他们较量;有时,有人提出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感受一番文人的风雅再草草收尾;还有时,他们看到逃窜的野鹿、野猪、野兔,也会摆好台,比比谁的箭术更加高明,直接把偌大的森林当成猎场,好不快活!m.23sk. 离颂仙会召开只剩五日,时间还有很多。 这种程度的消磨时光,是拉帮结派的手段,也是展现力量的前戏,等到了颂仙会比武,才是真正全力以赴的舞台。 即便如此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们还是提早了许多,在今晚抵达游云峰脚。 抬头望去,高耸入云的游云峰似乎没有尽头,真是一条天路,直通仙境。 谁不想站在游云峰顶俯瞰世界? 君王才拥有俯瞰众生的权力,当不了君王,却能体验一番,也不失为宽慰和幻想。 但谁人不知,游云峰顶乃游云派禁地,只有少数人有资格进入。 此时,站在顶端,有人傲然独立,一览众山小。 他,显然是有资格的那位。 * 孙峥道临瞰山脊。 那一列列身影,像蚂蚁。 此时,若有更高层次的人物俯瞰人间,大概也会觉得自己像一只蚂蚁吧?不,或许他根本看不见。 仙人向来是不在意人间事的,这几乎是公认的事实了。 孙峥道随性地摇了摇头。 他不愿思考天上的事。 他喜欢注视地下的事。 埋葬千年的古墓,蒙尘万斤的器具,一段街坊流传的佳话,一则令人浮想联翩的传说……这些都是他的兴趣所在。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即便练了一辈子的武,还是能感觉到,自己正一天比一天衰老。 人老起来,真的老得很快,他觉得骨肉像燃烧的蜡烛,一点点变短、变矮,力量分秒必争似的流失,说不定哪天躺在床榻上,就悄悄地离开了。 如果真有那天,他希望是早晨,阳光会照在身上,会很暖和。 近些日子,这念头是越来越强烈了,仿佛阎王爷就站在身后,催促他走快点,再走快点。 但是,离开前,有件事必须完成。 他的爱徒、关门弟子、游云剑法的继承者,海云,离开游云快一个月了。 孙峥道心想,自己总该再见他一面。 这些日子,他听说了许多传闻。 他当然不相信海云会杀人,当年,正是因欣赏那少年的品性和根骨,才顶住重压将其收入自己门下。 可他又何尝不清楚,自己这位徒弟多想成为一位仙人?那是海云一生的执念,尽管他还相当年轻,但那执念覆盖了他几乎全部的人生轨迹。 孙峥道见过许多执着一世而毁于一旦的人,他不希望自己的徒弟也成为其中一员。 “海云啊……你到底想去哪?” 风带走了低声的絮语,飞到不知哪儿去了。 还记得上个月的一个夜晚,孙峥道同样独自一人站在游云峰顶。 那时的他,眼看三年一回的灵脉净礼仪式快要召开,仙人又要来门派内收徒,于是做好心理准备,打算从此和海云告别了。 但谁能想到,仙人如同宣判死刑一样告诉海云,他没有灵根,无法修仙。 就连孙峥道都震惊无比。 那时,他站在看台上,目送海云走到仙人面前,苍老的脸上充满了自豪和惋惜。 当他听到仙人宣判下一位,海云的身子瞬间倾颓了下去,作为师傅的他,也愣住了。 海云怎么可能无法修仙? 孙峥道在游云待了六十年,从弟子到堂主,从堂主到掌门,他见过太多走上修仙之途的天之骄子,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海云也会紧随其后。 事实相反。 于是,他想走过去安慰海云,更想质问仙人是否出错了。 但以上都是乍现的想法,他其实什么都没做。 身为一门之主的他,必须公平地对待所有弟子,尽管海云是他的关门弟子,他也不该在仪式尚未结束时离席。他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落在自己和海云身上,他无动于衷,努力将伤心和愤怒藏在眼底,只有坐在身边的亲近之人能感受到他微微颤动的心绪。 他就这么一直注视仪式,注视它安然无恙地进行下去。海云的失败只是一个小插曲,人们讨论了一下,很快把注意力放回秃头仙人身上,想知道还有哪个幸运儿能成为修士。 仪式结束,已经很晚了。 孙峥道后来听说,海云不见了。 又听说,海云似乎窃走了宁火派的秘籍。 那本秘籍……会害死海云! 他的目光射向远方,那是宁火谷的方向。 他是否回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夜晚? 只有他自己知道。 62 · 醉酒夜 “游云峰山清水秀,上次颂仙会来得匆匆忙忙,这回总算得了闲暇。” 身后,有人蹚草而来。 孙峥道收回心绪。 他知道今晚有谁拜访,没有回头,说道:“飞鹰,几年不见,你听上去圆滑了许多。” 姜桂之性,田飞鹰没放在心上。 “孙老莫不是在调侃我。”他朗声笑着,大方地走了过来,“又是一年登高处,遥揽四季,空留忧愁。” 从游云峰放眼望去,脚下一片葱茏,还在深春;宁火谷热浪奔流,好像酷暑已至;长江浮孤舟,如秋风揽落叶;尽头的雪境之地,仿佛永远停在了冬天。 听到田飞鹰的一句即兴感慨,孙峥道觉得自己在瞬间游历了春夏秋冬,最后停在了白茫茫的天涯,他竟觉得有些冷,嗅了嗅,空气中并无寒意,却多了一份隐隐涌来的酒香。 是酒。 是好酒。 “好香的酒!”孙峥道忍不住赞叹。 田飞鹰举起方尊,酒像蝴蝶一样扑着翅膀飞了出来。 桂花香和迷人的米香瞬间绽放开来,还有无数种刺激味蕾的气息,一点点辣,一点点酸,一点点鲜,仿佛将世间的所有美味都囊括其中,而且分门别类、毫不含糊。 人间春秋载,梁香独一杯——说的便是梁酒,是千万年酿酒工艺的巅峰,这不仅是酒,更是身份的象征,权力的廷杖,王朝的璀璨。 “天子赏予山馗的梁酒,金贵得很。”田飞鹰不由分说,变戏法似的递给孙峥道一爵,爵身还带着温热,这是田飞鹰用内功传热,让它在气温转凉的夜晚也保持日出般的煦润。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孙峥道举杯。 田飞鹰抬起方尊,将其倾斜,月光洒满了细流而下的橘黄色液体,仿佛一道闪耀金光的银河,荡漾落尽。 孙峥道笑得合不拢嘴,只等到田飞鹰把自己的那爵倒好。 两人立刻就迎月举杯,快饮美酒! “只可惜今晚只剩你我二人。”田飞鹰说着,兴致也消退了不少,就连醇香四溢的酒也没法使他打起精神。 孙峥道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五年前,虽然他们没有共饮一杯,但却是四人同座。 如今,邱无思走了。 “尾浮子掌门呢?她今年可会到来?”田飞鹰神情落寞。 “她……”孙峥道欲言又止。 “她怎么了?” “你和她之间怎么了?” “我和她?” “一个月前,你让彭腾护送了什么东西离开山馗,送给尾浮子去了,结果他惨遭杀害,你却对此不闻不问,还是带着人来参加颂仙会。” “啊……确实如此。” “为何?” 田飞鹰不答,而是举爵,喊道:“喝酒!”仿佛,对面的山上有位与他共饮的老友。 “喝尽了。” 田飞鹰起身说:“那就再喝!” “再喝。” 孙峥道的白胡须上沾染了一滴淡黄的酒珠。 他盘膝而坐,胡须贴在野草上,酒珠便顺着流入大地。 爵又满上了。 马上又快空了。 田飞鹰的脑袋埋在双膝之间,脸颊微红,并非不胜酒力。 “尾浮子想要开辟通天大道,我帮了她。” 孙峥道并不觉得意外,其实他猜得八九不离十,但听到田飞鹰亲口说出,还是不可避免地皱紧眉头,望着冷冷的月光,说道:“那本秘籍害死了无思,你不是没看见。” “我看见了。” “尾浮子肯定弄错了,你还相信她的话?” “可当年,不正是您证实那墓主身份高贵吗?” 孙峥道漠然:“身份高贵之人,就一定是对的?历朝历代那么多皇帝,他们多尊贵?又有几人为明君?几人为昏君?几人为暴君?贵人未必行好事。” 对天飞鹰来说,孙峥道也是身份高贵之人,他行了好事吗?两人皆不语。 风偷走酒香。 半晌过后,天飞鹰一饮而尽:“好,您说的对。” “喝酒。” “喝!”田飞鹰猛灌一口,擦了擦嘴角,吧唧吧唧的嘴说明他意犹未尽,“无论怎样,我帮了她,其实也不算帮她,我只是叫人把宝瓶送了过去。” “你从未想过,这件事可能会把无关的人害死?” “是谁杀了他们,我就要杀谁。报仇!”田飞鹰冷笑一声,“——好古老的说法,从我迈入武林之后,还从未替人报仇,世间这么太平,除了当年高昉叛乱,导致江湖纷争,打打杀杀了几年外,一直很太平。” 他用眼神询问孙峥道是否要继续饮酒。 对方摇了摇头,他就自顾自,又倒一爵。 “我没想过,有一天要替人报仇,还是为我的弟子。” “他们都是未来可期的孩子。” “我害死他们了?”田飞鹰像在自问。 因为说这句话时,他既没有冲着孙峥道,更没冲着其他人,而像是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话。 孙峥道没有回答,他侧头抚摸胡须,凝视着田飞鹰的双眼。 这位年轻气盛的掌门确实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张狂。 和朝廷共镇京城,让他学会了谦卑、隐忍和伪善的笑,那双澄澈的眼眸似乎被什么东西搅浑了,是醉了吗? 田飞鹰不甘心地吐了口长长的酒气,爵子从手中脱落,在半空旋转了两圈,脚跟子插进泥土里,斜歪地立在云雾滋养的土壤上,然后被野草深埋,沙的一声响,仿佛扎进了大地的血管。 他在来之前对天发誓,一定要让杀死门派弟子的真凶血债血偿。m.23sk. 来颂仙会,他只为一件事,就是找出真凶。 “谁杀了他们?”他低声自问。 这一年一度的武林盛事,麋集了各方豪杰,可以说江湖里所有的情报,都汇聚一堂了。 田飞鹰早知道真凶神秘莫测,行踪不定,手段凶残却不留痕迹,就连山馗派中经历最充实、眼光最老道的长老都难以验明其真身,因此,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颂仙会上。 “孙老可知是谁下了这般杀手?我听闻,您的那位弟子海云,他惹上大事了。”借酒壮胆,田飞鹰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怀疑一位德高望重的掌门的弟子,也就是质疑掌门的人品,对一位高龄江湖人士而言,显然是羞辱。 可他田飞鹰别无选择。 海云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谁不知道?难道因为孙峥道资历老,就不该被怀疑? 说完此言,田飞鹰的目光变得像伺机行动的狐狸般狡猾,他迫切想知道孙峥道的回答。 老掌门抚了抚胡须,只是说:“我也在找他。”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是孙峥道并不是在跟田飞鹰打太极。因为,孙峥道相信海云的人品,但他无意让别人也跟着相信。 这世上有许多难事,劝人相信一个陌生人,就是其中一件。 “他在哪?”田飞鹰问完,才觉得自己多蠢,大概是酒麻痹了神经,虽然他还清醒,但脑子转得不够快了。 于是他补充问道:“他会在哪?” 孙峥道沉默不语。 田飞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毫无疑问,那是咏光城的方向。 63 · 独自行 往东走,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这间装潢体面的客栈已点起油灯,橘黄的暖光在楼道上摇曳,那节奏仿佛迎合了人的心跳,忽明忽暗。 这是临水镇的一间客栈,海云等人订了两间黄字号房住下。 天色已晚,他打算明天再去郊区找极天露。 海云至今尚未将傩师的事告诉杨眠,更不会告诉连轼非。 他总是找不到好时机,因此事情一拖再拖,找极天露的事,就以“到事发现场寻找真凶线索”为由,掩盖了过去。 而且,白无双之所以会追杀他们,海云难辞其咎。 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但倘若自己能单独行动,事情就不会发展到如此境地。 上千条生命的死亡都压在了自己肩上,心里越想把责任撇清,沉重感反而越是明显,让海云喘不过气。 郭槐依旧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态度,并不认为那些百姓是因自己而死,确切的说,他完全不在意这件事。 那天,见证白无双身死沉江,郭槐最后只是长舒口气,庆祝自己逃过一劫。 海云心中酝酿着一种说不明的愤怒,这几天下来,他甚至没有进行一次仔细的修行,心中的杂念如同燃烧的木炭,发出刺激的臭味,恼人的声音和灼目的光。 修行需要心态平和,但现在的他,怎么平和得下来? 现在,杨眠正盘膝坐于地板上,修行内功。 海云则凭栏远望,在心中和傩师交谈。 他们讨论的无非是老生常谈的问题。 那场大战过后,炼丹籍彻底不见了,不知被滔滔江水冲到了何处,反正看过内容后,海云也无意寻找炼丹籍。比起炼丹籍,他更想知道李尹贞口中五侠颂仙的真相。 他很小得时候就听过五侠颂仙的故事,但从未深究。 五侠救助的仙人是谁?他为何需要凡人的救助?凡人又怎么能救得了仙人?这些,都是让人无从解答的不寻常之处。 只可惜,郭槐对此同样全然不知。 海云推开窗户,夜晚的清风徐徐吹来,看到残月挂在枝头,不禁悲从中来。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但那些死去的人,却与活人阴阳两隔,不复相见,连月亮都有圆满的时候,人间却总是悲伤多于欢喜。 这段时间的奔波和养伤,使海云一直处在昏昏沉沉的状态,风寒是昨天才彻底消退的,脑袋不再晕乎,变得清醒了。 可他宁愿不要这清醒。 他只是想求仙。这是个单纯无比的想法,事情却越来越糟糕,仿佛是天意在阻止他前进,一道道困难接踵而至,他就像垂死挣扎的溺水之人,每一次探出脑袋,迎来的都是更加强烈的浪涛。 他不敢想象,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因为他要杀人。 杀尾浮子。 尾浮子一定会前往游云峰,按照她的计划,她会在游云峰得到最后一个法宝。至于她为何要亲身前往,而不是跟之前一样耍各种手段,坐享其成,目前还不得而知,海云只知道,她很早就将获得游云派的法宝定在最后,顺序非常重要。 “但尾浮子会来吗……” 海云对着窗外自言自语。 尾浮子失去了炼丹籍和极天露,她手中只有两个法宝,一个来自她所在的虚清派,一个来自她控制的金莲派,在这种情况下,她根本无从凑齐五大法宝,既然如此,她会不会推迟计划实施的时间? 海云觉得有这种可能。 但可能性很小。 原因很简单,金莲派被灭门,短时间内消息不会流传,但十天半个月后,肯定有人会意识到大漠西面的那座高峰上出现异常,尾浮子此举无疑是背水一战,没有退路可言,她准备来七八年的赌注,全压在即将到来的颂仙会了。 海云闭上眼,感受清风一点点带走倦意。 忽然,他看到客栈外的街道上出现一个身影。 “连轼非……这么晚了,她要去哪里?” 喃喃自语中,海云的目光追随那位女子,看着她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处。 海云很好奇,连轼非不是一直在躲避连觅的追杀吗?她先前从不离开客栈,甚至很少离开马车,几乎不露面,谨慎得有些神经质。 但现在,夜深人静,她居然独自一人走上空荡荡的大街,这不是明摆着让人发现? 海云眯眼思考片刻,纵身从窗口跳下,走向她消失的地方。 经过一个拐角,又看到了连轼非的背影。 披散的卷发很是俏皮,即便她的步伐非常沉重,还是有轻灵的感觉,她承受了太多不属于自己年龄的痛苦和悲伤,每一步都显得举步维艰,她穿梭在小巷中,好像刻意回避有人会经过的地方,专挑犄角旮旯走。 这番奇怪的举动,让海云不免警惕起来。 她到底要去哪? 临水镇不大,再往前走几步,她就离开居住区,进入植被密集的郊外了。 周围的建筑像是在倒退,离海云越来越远,他居然有些提心吊胆,下意识和连轼非拉开距离。 连轼非虽然救了自己一命,但海云并不了解她,她到底是怎样逃出连觅的毒手,不远千里逃到江南,期间经历了些什么,她从不主动提起。实际上,海云只听过连轼非的大名,还从未见过她,甚至连她的性别都是才知道。 那女子,是真的连轼非吗?天籁小说网 难道是冒名顶替? 这么做风险太大,她凭什么认定我和杨眠不认识连轼非? 海云心底生出一丝敌意。 这敌意仿佛拥有气味,顺风飘向了前面的女子。 而她嗅到了。 她突然停下脚步,掌心闪过一抹粉金色的光芒,那是从金莲折射出的月光,五彩斑斓。 霎那间的耀眼,令海云停下脚步。 他心头一惊,连忙找了个矮墙躲了起来。 金莲派弟子,全以金莲为武器。 金莲不止外观华美,内部更是拥有复杂而精巧的机簧,既能飞射处暗器,也能作为刀锋使用,花样繁多,且无定型,皆因人而异。与其说金莲派是习武的门派,倒不如说是锻造机簧的工匠,世上没有相同的树叶,同样没有相同的金莲。 在连轼非手中,金莲会变化出怎样的进攻方式,海云一概不知。 这一路上,她只展现过自己过人的医术。 她缓缓转身,蓬松的卷发划过脸颊,琥珀色的眼眸在月光下闪烁。 像宝石一样的光。 海云从墙缝中窥视,愣了神。 倒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虽然有一部分原因。 更重要的是,眼前站着的根本不是连轼非。 海云没见过她。 因为她从未出席任何一次颂仙会。 右耳的莲花耳坠,轻轻晃动。 海云知道她是谁了。 64 · 麻烦事 连觅的金莲不同寻常。 其实世上也没有寻常的金莲,每一朵都独一无二。金莲弟子进入门派后,学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调息内功,而是铸铁与锻造,他们是与火和锤打交道的门派,只有打造出属于自己的金莲,才算出师。 金莲最奇异的地方,在于它的大小。 不使用时,金莲大概只有掌心那般大。但当它作为武器时,却能在瞬间张开,犹如盛放的莲花,更像蓄势待发的猛兽。 而连觅手中的金莲,就在刹那间张开了,铮铮几声清脆而锐利的声响,内部机簧便传递出嗜血的本性,十七片沾血的猩红莲瓣以螺旋的顺序逐一伸展,中央的花蕊化成一根根小而尖锐的针,这金莲完美地贴在连觅的右掌上,仿佛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这根本不是莲花,而是魔怪般的残暴野兽,金针花蕊仿佛是一只巨大的眼球,对峙般瞪着前方,阴森森的影子落在金莲的下半部分,像张开血盆大口的犬牙,显得更加狰狞。 连觅举起手,但并没有指向海云躲避的矮墙,而是偏了一点。 只见她的食指在金莲后轻轻一压,金莲顿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机簧运作声,几枚难以看清的金针从莲花中央射了出去,它们就是死亡本身! 夺命飞针朝着海云身旁飞去。 “难道她判断错了我的位置?” 海云来不及细想,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但他马上发现,连觅根本没有瞄准自己。 因为,在他的视野盲区,还站着一个人。 “掌门!你到底是鬼迷心窍,难道不认识我了?” 这声音好耳熟,不正是这些天与他们同行的连轼非吗?海云继续向后退步,才看到连轼非的身影在墙前,而那几枚金针,已被她手中的莲花击落。 形销骨立的连觅只是用冷冷的目光注视女儿,意识似乎完全被尾浮子的玉琀控制,连最基本的人性都湮灭了,看起来成了一具彻头彻尾的傀儡,空洞的眼神和僵硬的五官,像是戴了丑陋的面具,这面具将人的魂魄攫走,展现出轻蔑而绝情的意味。 面对连轼非的质问,她无动于衷,再次抬起食指,再按下。 更多金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了出来。 铺天盖地,如大雨磅礴! 与此同时,连觅自己也动了起来。 金莲在她手中立刻变换形态,从莲花的圆饼状开始拉长,居然成了一柄双头叉! 看起来薄如蝉翼的莲花瓣组合成锋利的两头。 就是这柄叉,杀光了金莲派所有人? 海云不敢相信,一个掌门怎可能有如此巨大的力量?难道其他人只会束手就擒,任人宰割?连觅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才能完成那般残暴而不可思议的屠杀? 或者说,连轼非其实在说谎? 若真是如此,她又何必说出这么荒诞的谎言?这根本禁不起推敲。 带着种种疑问,海云静悄悄地注视这场厮杀。 * 酒楼最高处,秃发老者双手捂着热茶,用漠然的目光注视临水镇外发生的事。 他跟随海云走了一路,但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倒不是因为海云等人大意,而是老者始终藏在隐世禁制之中。 这禁制是千年以前,仙人为了在精辟之处修行而创造的阵法。他们即便行走在凡人之中,也绝不会引人注意,犹如隐身于世间一般自在。 因此,老者尽管有秃发这样的鲜明特征,却能大大方方踩上海云的足迹,不紧不慢地注视少年的行动。 他在思考,该用什么名义将海云送去仙界。 在凡人的角度来看,这似乎不是一件麻烦事。仙人不总是肆意妄为地带走有灵根的青年吗?但人们不知道,即便是老者这样在仙界鼎鼎有名的人物,在招收弟子一事上,也需要反复斟酌,权衡各方的态度。 仙界的复杂程度远超人间。 要知道,在成为仙人之前,他们也都还是人啊。 人间的斗争、陋习、丑恶,哪一项不是连根带梢、完好无缺地保留到了仙界? 每三年一次的灵脉净礼仪式,看起来云淡风轻,但为了争夺下界资格,各大仙殿都要进行一番勾心斗角,这之中的种种困难,又怎是凡人可以窥见的? 今年好不容易轮到雾衍殿来召集门徒,老者从各大门派和散修中精挑细选了十七个青年才俊,作为雾衍殿未来三年乃至更多年的新生代,准备悉心培养。 仙界一共有九大殿,即便公平地按顺序招收弟子,也是二十七年一轮回,何况,九殿间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每次下界收徒,可能决定了仙殿近五十年的地位。 因此,包括殿主在内,所有人都对此次仪式相当重视。 在一个月前,仪式结束,非常圆满,他招的十七个弟子都很出色,就连殿主也夸赞他。 但是他居然遗漏了那个叫海云的少年。 海云才是这一届中最有灵性的人,自己当初怎么会看错?! 现在想要带他回去,势必会受多方阻扰,尤其是浴火殿。 因为三年后的灵脉净礼仪式,拥有下界仙人资格的仙殿就是浴火殿。 换言之,老者自己错失了海云,把这个根骨不凡的少年拱手相让,送给了浴火殿!——如果事情真这么发展下来,在与浴火殿资源争夺中处于下风的雾衍殿将更加脆弱,后果不堪设想!此事不仅仅关乎老者的声誉,他的地位会随着雾衍殿的衰败而一落千丈,被关入冥牢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在除了他之外,仙界还没人意识到海云的存在。 他必须编造一个谎言,掩盖自己当初的过失,再悄悄迎接海云,作为雾衍殿的弟子进行培养。 这件事很麻烦……相当麻烦。 好些天过去了,他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到一个得体的理由。 毕竟仪式已经过去一个月,你突然又带了个弟子进入仙界,总会引人注目,别人稍微一调查就会知道,海云是游云派弟子,还是游云掌门的关门弟子,你为何在仪式上不收他为徒,直到现在才带他进入仙界? 以上种种质疑和诘责,都是老者需要避免的。 在纠结和烦恼中,老者就这么紧跟海云的步伐,等待未必等得到的契机出现。 一段时间的观察,契机没见着,却发现海云身上似乎藏着什么秘密,但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他不耐烦地举起茶杯,默默抿了一口,人间的茶水还是这样苦涩难闻。23sk. “当初没有看出他的灵根,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难道有人刻意隐藏他可以修仙的资格?还是说,他遭人陷害了?” 老者注视茶杯,里面装了一轮弯月。 临水镇的灯渐渐熄灭了,现在到了入睡的时候,街道上安静了许多,由于那场席卷长江两岸的瘟疫,有许多难民也逃亡了临水镇,更有甚至往臧谷城奔去,一时间,下游城镇客栈的住宿压力都非常之大,老者接连几天没有休息,都是坐在茶楼度过漫漫长夜,但他并不觉得疲倦,只不过乏味。 像茶水一样寡淡的夜,总是那么难熬。 幸亏今晚肯定有好戏上演了。 他甩开心中的疑虑,望着临水镇郊外。 海云的背影融入夜色。 两名女子在空旷地带,手持金莲,步步紧逼。 65 · 随星辰 究竟谁会赢得这场胜利? 就连老者也不免起了一丝好奇。 此时若有人看到老者的行为,恐怕会觉得古怪。 老者所在的茶楼虽然是临水镇中较高的建筑,但依旧无法从这个角度看到战斗场景。 在别人眼里,老者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看起来稀疏平常的夜景,而且注视得相当认真,仿佛能从空净的夜色中领会到什么人生真谛。 老者观看战斗,靠得不是眼睛,而是灵气。 万物有灵,一切流动的灵气都能成为信息,源源不断输送各种情报。 不过,以老者的修为和人间稀薄的灵气,并不足以使他完全掌握所有情况,因此,他也是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战斗中的二人,其中一位女子名叫连觅,另一位名叫连轼非。 老者知道连觅,那是金莲派历史上最年轻的掌门人,连觅不仅自身出色,同样培养有方,今年老者就从金莲派带走了三名出色弟子,但即是如此,老者仍然从未亲眼见连觅一眼。 传闻中她是一个性情古怪的掌门,几乎从不出席门派外的各种会面,只在金莲派内露面,事实也确实如此。 即便是备受瞩目的灵脉净礼仪式,身为掌门的连觅也没出现片刻,而是静静待在她的山谷中,如常地修行。 从正常的角度想,这绝对是让人大跌眼镜的事。 人间都将仙人奉为圭臬,三年一度的仪式更是殷勤举办,唯独连觅似乎并不待见他们,放眼灵脉净礼仪式百年历史,也是相当少见的。 “本以为这是她的个性,没想到另有隐情……”老者喃喃自语。 从连轼非对连觅的喊话中,老者听到了一件相当有趣的事—— 连觅被蛊惑了。 “人间确实存在各种各样的蛊惑之术,包括用蛊毒、蛊虫,可这些手段都会让受蛊者举止异常,大大偏离原先的面貌,因此很容易被旁人识破,但照连轼非所说,连觅中蛊都快七年了,其中居然再无他人觉察,这绝不是凡人的手段呀。 “连觅真的中蛊了?有可能,因为她如今完全不理会女儿的劝阻,而且刀剑相向,一副势必将她杀死的姿态,很不寻常……她究竟被什么东西控制了?多年不到人间,没想到居然出现这样奇妙的蛊惑之术,还真是想见识见识,是如何运作的。” 老者一边倾听情报,一边慢慢思量其中的联系。 他倒不是掘地三尺,非要得到真相不可。 这只是打发无聊的手段。 毕竟凡人之间的对决,在他眼里,无非是血肉拼杀,实在没多大看头,和仙人法术法宝狂轰滥炸、天花乱坠、后手频出相比,更是无趣极了。 这样平凡的金莲派内斗仅仅让他产生了微弱的兴趣,看了片刻,他就只等结果出现,过程显得不足挂齿了。 既然无聊,就多想想这背后的故事,讲不定能找到让海云顺理成章进入仙界的理由。 老者很明白,这世上存在着捉摸不透的天意,即便到了他这种境界,也时常觉得自己始终桎梏在逃不掉的宿命和缘分之中,人与人之间总存在若近若离的联系,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看似转瞬即逝的一瞬,日后都可能成为扭转未来的坚定而难以撼动的契机,就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那样,毫不起眼,却承载万千。 他平静地抚摸额头,忽然笑了。 自己何时变成这样,时不时就思考起玄妙之事了? 一定是受那位影响。 那位高僧…… 自己该去拜访那位,或许能从交谈中得到启示。 “嗯。” 事情就这么定了。 突然有了想做的事,而且直觉告诉他,这绝对能帮助他。 于是他即刻启程,前往那座千里之外的寺庙。 离开前,老者再一次托起茶杯。 不过他难过地发现,茶水已经凉透了。 “就这样吧,反正胜负已分了。” 他淡淡地对空旷的夜幕说了一声,随后慢慢走下楼梯,离开茶楼。 瘦小,有些驼背的身影像烟,消散在夜空中。 * 少女拖着疲乏的身体,缓慢前行,灰眸在清水般的月光下,很寡淡,无神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情绪,她衣衫褴褛,和逃离咏光城的难民没什么两样,脸颊凹陷,姣好的皮肤好像脱了水,蔫蔫地耷拉在骨架子上。 黑暗渗透进她的骨髓,她看起来像一具尸体。 空气中的霉味和腐尸味至今还未消散,近夏的热天把沉寂在泥土中的气息尽数释放出来,四周弥漫着潮湿的感觉,黑夜好像成了沾水的泥土,能将人深深活埋。 今晚的星空很不耀眼,黯淡、寂静、消退……似乎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少女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只是下意识地挪动脚步。 她和他之前定下了目的地,就在前面了。 她不知道,就算自己前往临水镇郊外,得到了极天露,又能做什么?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她就是彻头彻尾的灾星! 她的眼中闪着愤怒而无助的光,抬头遥望星辰,一闪一闪的光芒并不能为人指引方向,北斗星仿佛有意开玩笑,偷偷藏进了千万颗银光流淌的羽翼中,天空,只是徒增迷茫和烦恼。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行走在星辰之间,到处都是相似的景色,根本看不到终点和起点。 没有终点和起点,也就意味这没有开始,没有结束。这个世界便是一个无法逃脱的轮回…… 她脑中蹦出古怪的想法,就连自己也说不清,这些话究竟蕴含了怎样的道理。 临水镇的夜晚还是和先前看到的一样,如果能回到一个月前,我应该做什么????.23sk. 少女的悔恨将自己带入了泥沼般的自责中,什么都做不了。 一闭上眼,那一幕就再次涌现—— 少女被镇魂剑击垮,无可避免地坠入水中。 本以为自己的生命到此为止了,但一只手忽然顶住了她的背。 那是一只手,还是一股暖流,仿佛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未体会过温暖,那种令人想要酣睡的暖意竟使她突破了镇魂剑的压制,重新掌控四肢百骸。 她扭过头,看到了杭黎璎。 杭黎璎最后说了什么? 人在水里是说不出话的,但杭黎璎确实张开了嘴。 快——走—— 嘴唇一张一合,用最后的力量把少女推开。 一个人冲向岸边。 自然有一个人冲向河底。 “师傅……”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好像这样就能抓住已经离开的杭黎璎了。 悲痛不可避免地涌上心头,她不想遏制自己,两行清泪就顺着脸颊落下了。 又不知走了多久。 她看到一束光。 也可能是两束。 金色的光爆发出比肩银月的耀眼色彩,在远处的丘陵引燃。 66 · 生死莲 夜风乍寒。 倏忽之间,连觅纵身一跃,令人惊叹的弹跳力使她像是从空中落下,手中那明晃晃的莲瓣双头叉在掌心飞速旋转,形成了一面密不透风的圆盾,连觅的身形一闪,妖艳的光泽在空中留下几道残影,声未止,锋已到。 “母亲!”连轼非想唤醒连觅,但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她的呼喊反而刺激了连觅,对方的进攻越发猛烈。 凡是双头叉所到之处,都变成了焦土,嫩绿的野草瞬间变成焦黄,春日的绿叶骤然凋零,连觅虽忘记了自我,但一身盖世无双的功夫却依旧在身。 身旁的风仿佛在烈烈滚动,接连不断地朝着连轼非扑去,光是抵挡风浪,连轼非都需要耗费大量体力,何况还有连觅那神鬼莫测的进攻? 饶是躲在一旁的海云,也像是感同身受,体会到连轼非面临的巨大危机,扑面而来的杀机毫不逊色白无双,甚至有更胜一筹的气势。23sk. 连觅究竟是怎样的人?她的武功为何如此高强? 以前,海云听说当今武林,武功居于榜首者,正是连觅。 连觅其实年少便在颂仙会上因锻造出瑰丽的金莲而成名,之后沉寂多年,真正让她成为世人公认的第一,还是那场剿灭魔道之战。 彼时,西南地区忽然出现以养育蛊虫为教义的邪道门派,影蛊教。起先,影蛊教只是做些苟且偷生之事,上不了台面,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其信徒越来越多,甚至不少达官显赫也开始与他们暗地接触,通过隐秘的方式控制、暗杀政敌,后来东窗事发,朝堂震怒,这才召集武林人士,共举大事,诛灭影蛊教。 可影蛊教那时的势力早已壮大,就像如今的虚清派一样,在地方各处安插眼线,朝中诛议一经下达,便有人偷偷告密,影蛊教也因此提前做好防范,竟决定公然叛变,割据一方。而他们的第一步,便是抢占先机,占领拥有易守难攻地势的西南深处。 密麓霞府首当其冲,最先遭到袭击。 再过没多久,西南更深处的小门派兵败如山倒,几乎一夜之间被影蛊教吞并。很显然,影蛊教绝对是早有预谋,朝廷的征讨只是让他们提前撕碎伪装的和平,把本意暴露了出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大陆的西南完全沦落,影蛊教的那些忠心耿耿的门徒各自镇守交通要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仅仅不到三千核心成员的教派,居然和上两万人的征讨大军僵持,一晃又是大半个月。 而且,影蛊教还在悄然将魔爪伸向讨伐大军内部,那么多武林门派,谁敢说此次讨伐没带一点私心?而影蛊教恰恰是最会利用贪欲的教派,他们诱之以利、啖以甘言,门派内部的嫌隙和疑虑就越发明显,尤其是本就地处西南的虚清派。 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况下,一个人,一朵金莲,彻底扭转了局势。 那个夜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一众门派高层集聚一堂,和往常一样在虚清派的阁楼中隐秘地商讨对策。 谁也不知道,就是那样平凡无奇的一天,有一位年轻的,渐渐被人们淡忘的女子,独自一人默默走上了影蛊教镇守的蛊山。 后来发生的事,后来上山的人们都知道了。 连觅杀死了影蛊教教主,她提着教主的脑袋回来了,扔到众人面前,更准确的描述是,扔到当时的金莲掌门面前。 有人说,她当时一句话都没有说。 也有人说,她当时只说了一句话。 总之,回到北方后,金莲掌门就易位了。 连觅手中的莲花也有了名字。 ——生死莲。 这就是连觅的故事。 海云当然听过,他觉得夸大其词,有作秀的嫌疑。毕竟这种事在江湖上层出不穷,不知为何,人们总是很乐意吹嘘一位毫无交集的陌生人,仿佛这么做,能证明他们眼光独到,不同凡响。 但目睹眼前的这场拼杀,他再也不会这么想了。 连觅的功法有种难以描述的美感,仿佛她就是武功本身,举手投足间没有一丝多余,就连每次呼吸,都恰到好处。 现在的海云完全能想象得到,那柄莲瓣双头叉是怎么血洗金莲派。 他默默在脑中刻画出连觅的步伐、身法和进攻手段,她看起来完美无缺,毫无破绽。看得时间越长,海云越觉得连觅简直不可击败。 冷汗从额头冒出,他不能再隔岸观火了,这么下去,连轼非定会成为刀下亡魂! 其实一开始,连轼非还能招架。 二人相互间太熟悉,任何锋芒毕露的杀招,在对方眼里,都变成了寻常无比的招式,但久而久之,连轼非就显得力不从心了。 显而易见,作为师傅和母亲的连觅,会逐渐占据上风。 海云思考怎样才能帮到连轼非。他手中没有武器,现在上去就是送死。 “告诉你一件好事。”这时,郭槐忽然出现在身旁。 海云皱了皱眉:“何事?” “看看身后。” 海云立刻转身。 “万山?”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少女,没错,她因憔悴而模样大变,毛糙的头发像玉米须一样垂在耳畔,完全不像他记忆中的万山。 除了那双显眼的灰眸。 “海云……你果然还活着……” 万山动弹不得,是因为激动。 她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海云。 但两人就这么戏剧性地重逢了。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金莲碰撞声从背后响起,海云很快从欢愉中回过神,他简短解释现在的情况。 “她就是连觅?”万山也只是听说她的风雨事迹,亲眼见到,才能感受到不可一世的威压。 “要想办法救连轼非。” 连轼非渐渐不是连觅的对手了,她没再进攻,每一个步伐都是为逃跑铺垫,可连觅哪会给她逃生的机会?那手持双头叉的身影遽然加速。她变奏了!进攻的速度和时机在一瞬之间发生转变,让人猝不及防。 叉锋破空出击,连轼非连忙抬起金莲抵挡,可她判断错了方向。 匆忙退后,等待她的只有被击破。 金光擦过花瓣,刺向连轼非的手心! 67 · 杀了我 连轼非掌中的金莲顿时绽开,危急关头,她还是承住重压,在掌中金莲即将被贯穿的时候做出了反制。 四周的花瓣向中央收拢,在掌心组成一面圆盾。 “叮!” 这声碰撞清脆得像月光滴入汪洋。 一道红光顺着金莲表面划去,连轼非立刻抬手,将双头叉挡住,同时往后退,拉开和连觅之间的距离。 连轼非的金莲不像连觅的那样可以变化各种形态,无论什么时候,它始终是一朵莲花,这也导致她在武器长度上吃尽劣势,别说是进攻了,连碰到连觅的手段都没有。 她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叫自己离开客栈,难道就是为了在偏僻之处杀死自己? 就在早些时候,她住进客栈,已经打算休息了,可一阵凌冽的风突然闯入屋内,等她定睛一看,就发现墙壁上插着一枚金粉色的莲花瓣。 她认得那片莲花,更认得上面的字迹。 连觅让她立刻出来。 她照做了。 母亲难道已经恢复神智了?她抱着一丝希望,趁着夜色前往花瓣上写的地址。 也就是她现在站的地方。 可是她未能如愿,等待她的不是记忆中的母亲,而是一个要将她赶尽杀绝的屠门凶手!她无法揣测母亲到底在怎样的心境下送来了那片花瓣,但现在,她受到的死亡威胁是确实存在的。 她用最快地速度左右张望一圈。 往临水镇逃? 不行,她面对的可不是寻常的杀人凶手,而是江湖上公认第一的连觅!何况这根本不是从前的连觅,而是被人蛊惑的傀儡!她已经屠杀了一整个门派,难保不会做出更丧心病狂的杀戮。把连觅带到临水镇,无异于引狼入室。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逃? 还能去哪?! 连轼非的思考还没进行几秒,就必须应对连觅的攻势了。 母亲和她一样拥有琥珀色的眼眸,曾经那是水乳交融的象征,但现在,那双眼睛看不到任何的慈爱,就像大雪落在大地上一寂淡,而无情。 双头叉又一次攻来。 连轼非还是抬起右手抵挡,但这次有些力不从心了,她的脚后跟抵着大地,在强大的冲击下,身体微微向着泥土陷入几寸,右腿仿佛被挑断筋骨,突然没了力气。 她受了内伤。 体内在剧烈燃烧,连觅的双头叉已经撞破了她的金莲,抵住喉咙。 “母亲,你要像杀死同门一样杀了我吗?”她大吼道,“既然如此,那便动手!” 刹那,连觅的眼神动摇了,就像一望无际的大雪在阳光的照射下,一角忽然开始融化,发出沙沙的声音,紧接着雪崩般剧烈蔓延开来。连觅的双瞳在猛烈震颤,她在和一种看不到的力量做斗争,脑后牵着无穷远的线,正透过她的四肢控制身体,而她就在对抗这种超凡的掌控。 这是一场魂魄层面的殊死搏斗。 “母亲!” 连轼非看到了希望。 她看到了那一点微弱的动摇。 如同风中残烛,稍纵即逝。 “是我啊,轼非!”她想抓住母亲的手,但双头叉的一角仍然抵着脖子。 鲜血从锋刃处流出。 “轼非……” 这是连觅这段时间第一次开口。 连轼非觉得这个声音好陌生,她快有十年没听见了。 是真正的母亲在说话! “杀……” 连觅的声音不算轻,但听起来格外吃力,身体和内心像是南辕北辙,发出不像人的语调。 “杀死……” 连轼非看到她嘴边吐出一片缥缈的白气。 她这才意识到,今晚真得很冷。 “……我。” “母亲?” “杀死我!” 连觅突然大吼,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她的右手遽然发力,持着双头叉就要砍断连轼非的头。 有那一瞬间,连轼非忽然意识到时间是那么短暂,事情一旦发生,就永远无法挽回,她感觉充满热血的胸膛正传递着心脏猛烈的跳动声,犹如撞钟震荡,脖子上突然变得清凉极了,好像伸进了一潭清水里。 漠北地带,绿洲和清泉尤为宝贵——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她的记忆忽然就回溯了似的,一下就飞回到那一个晴朗的夏天,母亲带着她走进无人居住的绿洲。 那是荒漠中唯一的色彩。 少女跟在母亲身后,在棕榈树中感受太阳的热量,感受火焰的跳动,感受大地的脉搏,唯有领悟自然万物,才能像母亲那样举世无双。 那时的连觅,还是母亲。 连轼非睁大眼睛,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双头叉以很慢地速度推向自己的骨和肉。 这是精确而致命的刺击。 可突然,这道刺击停下了,枯叶般从眼中落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仿佛大梦初醒前最猛烈的幻觉。 就在连轼非以为大势已去,决心赴死时,一个纤细的身影呼啸而来,结实地撞上了连觅。 两个人就这么从自己眼前横着飞了出去,摔进不远处的泥泞里。 一个人先狼狈的爬起来,然后再是连觅,缓缓起身,并未受伤。 连觅本来绝不会被这种程度的偷袭打倒,但现在她的身体在和内心做着激烈对抗,无暇顾及更多,这才让万山有了可乘之机。 连轼非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看到了一个人。 “海云?”她看到那个被自己救活的少年箭步奔来。 海云说道:“快逃!我们不是她的对手。” “逃?往哪逃?我从漠北来到江南,我还是被她找到了!”海云仿佛天降奇兵,让连轼非激动得无法控制情绪,她刚刚迈过名为死亡的界限,此刻被拉了回来,惊喜、激动、恐慌、愤怒,一个人所能展现的最极端的感情同时在体内爆发,她不禁想扑进海云的怀中。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想这么做。 但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冲着海云大吼,仿佛责怪他为何不早来救自己。我明明救了你一命,这种想法在连轼非心中盘旋。 可她还来不及发泄愤怒,就被远处的两人吸引了注意力。 一个她不认识的少女站在连觅面前。 “快让她离开!她会死的!” 连轼非当然明白是那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女救了自己,她更看出少女状态并不好,很憔悴,像一株枯槁的树苗,少女手中没有武器,明显是肉身搏斗的流派,如此一来,她绝对不是连觅的对手。 她会被双头叉瞬间斩断。 一刀两断! 海云也知道连觅非常危险,他本来就不打算打败她,只要救下连轼非便足矣。 他和万山之前就商量好了。 此刻,万山动了起来,没等连觅出招,立刻向后退,来到海云身旁。 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没有武器,她绝不可能用肉身挡住金莲。 连觅默默看着少女逃离自己的攻击范围,居然一动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困在原地一样。 连轼非在海云的搀扶下直起身,捂着脖子的伤口,大口喘息着,注视母亲。 连觅的眼睛眨了眨。 这似乎是她今晚第一次眨眼。 因为傀儡是不需要眨眼的。 她的嘴型变了三下,讲出了三个字。 杀了我。 连轼非忽然很想哭。她不知道母亲究竟在和什么作斗争,她憎恨尾浮子,让那么强大的母亲变成这样,在众人面前讨乞死亡。 连轼非摸了摸耳垂,那里曾经别着连觅亲手给她戴上的坠饰,而那枚坠饰,同样是连觅亲手打造的。23sk. 她走上前,摇摇晃晃。 “你做什么!”海云连忙将她按住。 “我……” 是啊,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她想抱住母亲,想告诉她,事情一定会好转。 多荒唐,多无力的想法啊…… 她上前一步。 而连觅,向后退了一步。 “母亲?” 她再上前。 连觅继续往后退。 她加快速度朝连觅奔去。 如果这次追不上,她就再也追不到真正的母亲了! ——这个念头在心中瞬间扩大。 她决不能放手,就算死在双头叉下,也绝不会让母亲离开! 她挣脱了海云和万山的阻拦,奋不顾身冲了过去。 那个身影却想青烟一样,越来越浅,越来越稀。 须臾间,冷风和杀意戛然而止。 连觅消失在了夜色中。 68 · 猜真相 天地一片灰暗,长夜仿佛气数尽了,一棵树在风中摇曳了许久,微不足道的枯叶翩翩而落,孤独的如镰刀般的月亮悬在高处,把眼前的世界照得更加惨白。 连轼非一动不动停在原地,眼神迷茫,漫无目的地望向连觅离开的位置。 海云缓步上前。 连觅逃走了?表面看上去是这么个情况,但海云完全不这么认为。要知道,对连觅而言,以一敌三是非常轻松的事,她既然下定决心要杀死连轼非,绝不会善罢甘休。既然如此,她为何会离开? 海云心中已有了大概的想法。 他来到连轼非身旁,说道:“她不想杀你。” 连轼非的呼吸依旧非常急促,颈脖的伤口也在流血,她转过头,用难以言喻的眼神注视海云。她当然明白,母亲是害怕无法自制,才主动离开了。 可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而那个回来的人,将不再是她的母亲了。 “我们……回去吧。”连轼非向海云点了下头,然后朝客栈走去。 “万山,我们也走吧。” 海云松了口气。 他回过神,这才发现面对万山时,自己会瞬间陷入深深的自责。 万山看起来像变了个人,之前生龙活虎的模样荡然无存,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她埋葬欧阳靖熙时,状态都没有这么差。 难道说,是杭黎璎……可杭黎璎看起来是那么可靠的人,好像永远是孩子们的避风港,门派的顶梁柱,她怎么可能死…… 海云心脏绞痛,酸楚的味道从喉咙里涌出,好像吞咽了一块通红的烙铁,五脏六腑发出滋滋声响,窒息感再次涌上心头,他的身体回到了长江深处,那些溺毙之人,仿佛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脚,他们要让他陪葬,将他拖入深渊! “走吧。”万山的一声呼喊把海云拉回现实。 * 在回客栈的路上,他们迎面撞上四处寻找海云的杨眠。杨眠看到万山后同样倍感亲切,他们虽然只认识了短短几天,此刻的重逢,却给荒芜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宽慰,但杨眠同时又产生一丝愤怒和绝望——为何万山回来了?离雅君和芊芊仍然下落不明? “她们和你一样精通轻功,一定平安无事。”万山是这样安慰杨眠的,但这句话能起到多大的效果,只有杨眠本人清楚了,他感激地看了一眼万山,然后听海云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 四人围坐在客栈里的方竹编桌前。 海云看到连轼非和连觅有过短暂停手,于是问连轼非,说道:“连觅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让我……杀了她。”连轼非的心又阴又冷。 她回到客栈后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现在已无大恙,但过多的体力消耗使她棕黄的肌肤显露出深深的青黑,看起来亟需休息。海云他们其实劝她现在去修养,万山还能照顾她,帮她洗净身体,但她不肯。 她睡不着。 她接连几天都做了噩梦,只是没告诉任何人。她梦见自己一次次被连觅杀死,身体一分为二,内脏从断面流出,视角从自己身上飘起,俯视肉身缓缓倒地,然后,便会看到连觅抱着自己那副支离破碎的残躯痛苦,那哭声何等的悲伤和刺耳,她害怕今晚梦见再梦见这个场景,她身心俱疲,再也经受不住梦魇的考验。 但她更害怕今晚梦见另一幅画面,一副截然相反的画面—— 倒在地上的不是她,而是连觅;抱头痛哭的不是连觅,而是她。 “我一定要杀了尾浮子……”她咬着嘴唇,涣散的目光骤然坚定,从眼中迸发出的冷光仿佛能刺破苍穹,想必千里之外的尾浮子都能感受到无可比拟的杀意。 “尾浮子?”万山还不知道内因。 海云到她耳边说道:“尾浮子控制了连觅。” “可她的目标不是五大法宝?为何要杀光……所有人?” 几人一时间皆沉默无言。 海云回想短暂接触尾浮子的那天夜晚,也就是他和万山被凌思遐带上清源山的那晚。尾浮子的种种举动,都说明她铁了心要得到五大法宝,为此她无所不用其极,屠杀整个门派难道也是为了得到金莲的法宝? 金莲法宝,就是那尊摆放在大殿里的金莲。 海云猛地抬头:“那座金莲是什么样子的?” 连轼非木讷地看着他,不明白“那座”指哪座。 “就是金莲殿中央的那座金莲,我以前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它很显眼吗?” “显眼?当然显眼,它摆在大殿中央,足够让一个成人站在莲托上。” 海云听后愣住了。“怎么可能……” 因为太过显眼,没法弄走,就杀光所有人?这太离奇了,太不合逻辑了!但仔细一想,难道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金莲派是五大门派中唯一没有仙界护法的门派,由于多年前,金莲护法任用法宝遭到反噬,爆体身亡,仙界为警示世人,也因暂时没找到适合的人选,所以这五年来一直没有指派新的护法,这正好给尾浮子可乘之机,她完全可以利用连觅杀死金莲派所有人。 而且,连觅曾经的事迹也证明,她绝对有这个实力。 海云感到恶寒。 假设,尾浮子真是为了假设仙桥,目的固然伟大,但其中过程却充斥着滥杀无辜,自持生杀予夺,她的行为难道算得上正义吗? 海云头一次觉得自己无法判断。杀死一众门派的人,解放天下苍生的修行路,这样以少换多的代价,公平吗? 不,事情绝对不该是这样。 尾浮子无权剥夺他们生存的权利!她尾浮子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偶然的一员,偶然降临世间,偶然成为虚清派掌门,偶然探到千年之前的古墓,偶然得知五大法宝的力量……人的一生充满了各种机遇和偶然,她凭什么剥夺别人的偶然,用定数代替他们的未来? “尾浮子会去游云峰,既然如此,连觅也一定会去游云峰。”海云起身说道,“我也该回门派了,你们谁愿与我同行?”23sk. 连轼非当然要去,她要釜底抽薪,杀死尾浮子。 杨眠也要去,作为海云的朋友,作为武林中的一员,他决不能坐视不管。 至于万山,她仅仅点了一下头。 69 · 迎晨曦 过去十年,甚至二十年,除了影蛊教叛变外,武林从未出现过震惊全国的大事。武者们似乎都忘了什么叫居安思危,但接二连三的惨案让人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侵入和平的生活,像涟漪般迅速扩散,席卷了所有人的身心。 而受影响最深的,莫过于咏光城一带的门派和百姓。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世事无常似乎总绕不开这颠扑不破的真理,在这个月色美好的夜晚,人们却无法休息,仍在将汗水挥洒进长江中。 坝口接二连三的决堤,仿佛一条浑身遍布枷锁的龙挣脱了束缚,正以狂妄而自满的姿态倾泻它那沉寂多年的愤怒。 这是只剩洪水咆哮的夜晚。 临近夏日,黑夜本该越来越短,可对人们来说,它却变得格外漫长,令人期盼的晨曦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吞没了,始终不见天明的迹象。 站立在江边的人们还在眺望江心,简陋的木筏来来往往,将困于孤岛的人们依次救下,有些人活着上了岸,但更多人没这个好运,一个轻巧的浪头打来,他们瞬间不见了,好像一朵水花迅速绽放又马上落回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声哀嚎都没有留下。 岸边的人对此已感到麻木,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躲在长辈怀抱中的孩子筛糠似的打颤。 在白天降临之前,人们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逃脱梦魇的折磨。 乏光的夜幕下,再多的烛火都无力照亮难民们的心,他们的目光呆滞而单一,生生死死在他们心中似乎已没了区别。 他们是生活在人间的死者。 而那些枉死的人,那些死不瞑目的人,永远抵达不了冥界,如幻影般缠绕在生者的身上。 活下来的人,死去的人,他们模糊了阴阳的界限,在这片悲伤的土地上同时存在。 人们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场灾难带来的阴影? 谁也不知道。 或许他们会背上那些离世的亲人,压垮自己的一辈子,一生踟蹰。 这是法宝造成的灾难。——在岸边前行的凌思遐想着,她已经觉察到灵气的踪迹,但来得太迟,已经找不到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在哪了。 她只是隐约觉得,真相早已被长江吞没。 眼前的景象绝对是她一生所见最惨烈的战场。这滔滔江水,究竟见证了谁和谁之间的厮杀? 天地辽阔,或许是她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人。 凌思遐极目远眺,决堤的长江向下游滚滚而去,洪流已经抵达咏光城北郊,朝廷从前些日子起,便着手开始集结重兵抗洪。 对这个国家而言,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高昉叛乱虽然只有短短两年,在王朝漫长的历史上看起来是那么的轻描淡写,实际却留下了祸根。 南北的短暂分裂、西域异族的引入和朝中重臣夺权……所有的不稳定因素都在慢慢发酵,等待破土而出的时机,心怀鬼胎的阴谋在看似歌舞升平、一片大好的河山下肆意蔓延。 长江下游不仅遍布着各大重镇,更是南方粮食的主要来源地,如今—— 毁于一旦! 凌思遐眯起眼睛。 波涛汹涌、无情无义的洪水在月光下,像跳动的脉搏,又像手背上一道道输血的经脉,在向藏在这个国家角落的阴谋家们发出妖冶的邀请。 朝廷调集十万军队在咏光城集结,这何尝不失为一种祸患? 当年高昉也曾据江而守,他留下的叛乱遗产绝不会凭空消失,而是潜移默化,如温水煮青蛙般悄悄改变着人们的心。 军无粮则扰民,民无粮则流寇,天下皆贼,江山皆寇,王朝还会存在吗? 而这十万军队的粮食,谁来提供? 凌思遐长叹口气,胸口闷得厉害,她希望这只是一个闺中少女的胡思乱想。 但这真的只是乱想吗? 她不认为自己有能力预见整个王朝的兴亡,她只是整合自己的所见,做出最直觉的结论。 她提起窃春秋,朝江心走去,脚尖踩在水波上,像上台阶般轻巧。 有人发现了她,惊讶得说不出话,以为自己在做梦。 轻功而上,在江面上漫无目的地踏步十几米,她忽然觉得脑袋有些昏昏沉沉。 耳畔有个很缥缈的声音,似乎在说些什么。 那好像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又好像不是。 在独处的时候,她内心总会分裂出不同的角色和形象,自说自话、自娱自乐。因为她从小就是个孤独的人,性格乖戾,受人厌恶,她其实想过要融入人群,但比起与旁人交流,她更乐意独自一人坐在风花飞扬的山峰,静静体会内气流淌的感觉,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后来,她开始学剑,和鱼惜息一起拜师于连觅手下。 这件事听起来很奇怪,她是虚清派弟子,鱼惜息是山馗派弟子,但她们的剑术师傅却都不是本派前辈,而是另一位看起来和她们毫无关系的女子——金莲掌门连觅。 而且,连觅甚至不是使剑的武者。 但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金莲派既是门派,也是一处修行圣地,许多人不远千里前往漠北,不为领略漠北奇迹般的风情,仅仅为了与连觅交手,体悟世间最纯粹的武。 凌思遐便是那时结识了鱼惜息。 不过鱼惜息死了。 她眨了眨眼,水花溅到眼角,润得眼眶很湿漉。她享受着江风拂面的感觉,不知不觉,眼角淌出了一滴泪水。 天上的星星快看不见了,太阳的热从地平线升起,薄雾渐渐模糊了周边。 凌思遐看准前方无人的一棵巨树。 它傲然挺立在江水之中,牵连大地的根系是唯一的依仗,水会腐蚀一切,但不是现在。 凌思遐脚踩枝芽,轻松跳到最高处,纵览江水。 腰间的窃春秋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悲痛和心酸,悄然释放出显眼的白光。 像萤火虫。 也像逆流而上的泪水。 数以百计的光点从她身旁升起,无休止地闪烁着最温柔的光。???.23sk. 迷途的灵魂啊,在孤单地行走。 凌思遐吃惊地低下头,以为这是自己脑中诗意的幻觉,但她很快发现,窃春秋兀自出鞘,笔直地飘在面前,好像一座灯塔。 然后,晨曦洒遍大地。 70 · 银花绽 在傍晚来临前,从昨日晌午开始一直下个不停的春雨总算止住了,空气非常清醒,东面张扬而起的黑幕渐渐笼罩了天空,淡薄的晚霞被黑暗挤进大地,繁星的光芒落在臧谷城城楼上,覆着黄土的藏青色石砖焕然一新,展现出一座古老城池应有的庄重与威严。 海云一行人沿着来时的路前行,经过临水镇旁的郊野,穿过丛林密布的官道,但并未发现郭槐扔掉的小宝瓶,看来被什么人捡走了。据说那场屠杀过后,经过此地的人常常能在深夜遇见冤魂,而且,那冤魂会发出婴儿似的啼哭,村民们都说,那是死去的人转世投胎,正从婴儿做起,等他们长大成人,就有能力寻仇了。 流言越传越邪乎,就连附近的山贼也不肯轻易来到这边,害怕做了亏心事,等到鬼敲门。 海云倒不畏惧。 他知道这只是坊间谣言。 前天夜里,他们在附近寻找了很久,没看到瓶子的踪迹,就连郭槐都感应不到它的存在。 既然如此,也只能放弃寻找,直接赶路前往游云峰了。 今晚,他们已经抵达了臧谷城。想到大概一个月前,自己和万山胆战心惊的离开此地,没想到这么快就返回,让海云觉得世间万物仿佛皆有定数一般,从什么地方开始,就会从什么地方结束。 他们找到一间便宜的客栈,四个人,两间房,今晚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争取后天下午抵达游云峰,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今晚你可不能自己跑出去了。”杨眠盘膝闭眼,打趣地对海云说道。 “我知道。” “听不出你说这句话的诚意。” 海云只是淡然一笑,没再多说什么,他站起身望向窗外,忽然发现客栈周围十分吵闹。不应该了,他们特地挑选了静僻之地,就是为了感应周围,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能立刻反应过来,这地方不该这么吵闹。 海云探出头,看到客栈前狭窄的街道上居然挤满了人,华丽的绫罗锦缎,芬芳的胭脂水粉,璀璨的珍珠宝饰,仿佛一朵朵在夜晚绽开的海棠,面对任何人都是笑脸相迎。 这不是吵闹,而是热闹。 海云连忙叫杨眠过来看。 两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些人穿得这般喜庆,究竟是要去做什么。这时,房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打开门发现万山和连轼非都改头换面,换上能找到的最干净、最整洁的衣裳。 “你们这是……?”海云纳闷。 “今天是上巳节!”万山看起来像是强打起精神,用没有底气却热情洋溢的声音告诉他们,“今晚臧谷城有赏花灯的节目,就在长江边上,我们快去看吧!” 说罢,她就抓着海云的手腕,拉着他走出了房间。 连轼非和杨眠只得耸耸肩膀,跟着二人走上了大街。 杨眠低声问道:“不怕被连觅发现?” “如果她真的出现,我一定会杀死她。”连轼非在人群中说出吓人的承诺。 好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没人听到这位美丽的异域女子口中居然说出那么心狠手辣的话。 杨眠点了点头,跟紧前面几人的步伐。 街道上挤满了人,轰轰烈烈向着长江北岸走去。 高举的火把从臧谷城北一路绵延向江边,仿佛光彩夺目的银龙,一路上能听到各式腔调的引吭高歌,那些祭司、道士和和尚也加入了这场热闹非凡的盛宴,在上游河段爆发灾难的当下,一场美妙的节日可以在很大程度抚平人们躁动不安的心。 万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才极力怂恿连轼非一同参加。她们不能被过往的悲痛拖住步伐,必须抬起头。 “待会儿的花灯会点亮整座长江!”万山大声冲着海云喊道,“我们要走快点,不然到不了前面了。” “好,走快点。”海云笑了。 这是办不到的事。 前面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摩肩擦踵,根本留不得一点缝隙,即便是雍容华贵的车架,也被人群的洪流挤来挤去。平日养尊处优的富贵人家和达官显赫都得不到丝毫优待,只能摆出一副不情愿的苦笑,融在百姓之间,这绝对是相当稀罕的场景,那些官老爷怎么会被人们推搡?但他们现在,确实陷入了这番苦境。23sk. 海云感到一丝诧异,但注意力很快被更远的江面吸引。 长江装满了星光! 无数朵莲花灯从江边出现,顺着水流方向,缓缓飘荡在一望无际的江面。 喧哗而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下来,都在目送花灯远去。 仿佛在告慰死者与生者。 “咻——” 万籁俱寂,被一声长啸打破。 一道火光从黑压压的人海中出现,如直冲云霄的飞鸟,在天际之下划出一道优美的淡红色直线,尾端的光芒瞬间消散,众人抬头望去。 “嘭!” 一朵牡丹绽开了,由内而外,由红至白。 “是花啊。”万山喃喃道。 “嗯。” 海云抬起头,嘴角情不自禁地咧开。 嘭!嘭!嘭!嘭!嘭!嘭! 又有六朵花在空中绽放,绚丽的光辉转瞬即逝,而后,更多的光芒接踵而至。 很久以前,上巳节是祭祀祖先和神仙的日子,随着时代变迁,仙界出现,这古老而神圣的节日逐渐演变成人们娱乐、春游的假日,很多传统习俗都被淡忘了,唯独送花灯和放烟火,始终传承。 因为太美了。 人都是爱美的,更爱盛大的美。 伴随啸声,无数的烟火从大地释放,在空中画出犹如天梯般的红色桥梁。 五彩斑斓的光让人像是置身幻境。 海云忽然想到儿时和父母观看烟花的那个晚上,他那时太小,估计不到四岁,那还是高昉叛乱前期,他居住的村落依旧太平,战争的紧张局势尚未触及到一个孩童的心底,他用无邪又充满畏惧的视线望向天空,看到红红黄黄、蓝蓝绿绿的巨大的花在眼帘绽放,又转瞬即逝,仿佛沧海桑田在眼中一闪而过。 他紧紧靠在母亲的身边。 那时的他,第一次感到悲伤。 为什么会悲伤? 他从来都想不明白,直到今天,他突然明白了。 因为他害怕自己的生命就像烟花一样,绚烂而短暂,终将被人遗忘。 他不想被遗忘,所以才想活下去,活久点,活成真正的神仙。 海云忽然笑了。 万山也笑了。她看到海云开心,自己也很开心。她已经很久没有无忧无虑地笑了。 父亲重病之后,心头始终压着一块移不开的巨石,她因父亲的病情而伤心,但真正让她难过的是,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面对家人和朋友的离去。 就像烟花一样。 谁也抓不住时光。 她能做的,只是记住烟花最美好的刹那,在往后漫长的人生路途中细细回味。 71 · 送余晖 太阳不久后就要落山,海云望着宛如余火燃烬一样淡红的太阳,眼角不知为何有些湿润。 又是一天过去了。 这些日子他总对时间的流逝分外敏感。是因为五年之后不能为傩师找到合适的躯壳,自己就活不下去了吗?死亡倒计时看似离得很远,实际上,分分秒秒都在压榨着他的精力。 这几天,他又从郭槐口中得知了许多关于仙界的事,但听得多,不意味着他就弄明白了。郭槐是从一个名为雾衍殿的仙界势力管辖的牢狱中逃出来的,据他回忆,自己至少被关押了上百年,期间他一直以半睡半醒的状态在牢狱中徘徊,终于等到一天,牢狱的典狱长放松警惕,他找到机会施展傩术,魂魄挣脱牢笼,附在意外经过牢狱的凡人身上,最终逃离仙界。 郭槐的这番越狱到底有多难,海云体会不到,但时间证明了一切——郭槐等了上百年,才得到这个时机,而且他抓住了机会,成功了。 至于郭槐为何会被囚禁,他曾经是怎样的人,他经历了什么—— 郭槐自己都不知道。 海云以为郭槐在刻意隐瞒,可他很清楚,郭槐的意识就是自己的意识,郭槐没法向自己隐瞒任何事,就像自己的一切也袒露在郭槐眼中一样,他们之间的毫无保留是相互的。所以郭槐的确遗忘了他的过去。 郭槐认为,是漫长的囚禁生涯让他逐渐遗忘了。 无论如何,这件事暂时没有定论,他们也无从推测,郭槐掌握了傩术,却也不知自己从何习得这些诡异的道术。 这件事的弥漫着蹊跷的气息,越是深入了解,海云越觉得其中有大秘密。 这可能才是他最近多愁善感的根本原因。 忽然,一阵稀疏平常的风声吹进耳朵。马车悠悠晃荡几下,仿佛会被这阵微风吹倒。海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沉浸于思考和回忆中了。 坐在一旁的杨眠和万山在闲聊着什么,但他都听不进去,只希望所有事能顺利解决。 于是他再次闭上双眼,感受晚霞最后的余热覆满脸颊,轻纱般的温暖在逐渐消退。他想起多年以前,自己也曾走过这段路,那时父母带着他和妹妹躲避战乱,他还从未见过那么多人,漫山遍野,以前开花的地方站着人,以前长树的地方也站着人,以前是野兽猖獗的荒野,如今都站着人,他们熙熙攘攘地往山间里逃走,躲避兵役,躲避战乱,但也有一些人怀着满腔热血,在期间宣扬、声援和支持高昉,怂恿年轻力壮的人上战场,把引蛮夷入王朝的北方政权击溃。 很多人就参军了。包括海云的两位兄长。 他早就记不清兄长们的样貌了,甚至记不清他们的年纪,只记得他们俩都很高,巨大的身影能盖住海云整个身体,穿着毛糙的衣裳,胳膊系着义军标志的红头绳,在出发前,同村的年轻人三三两两结伴同行,在荒郊野岭架起篝火,享受在家中的最后一餐饭,随后便浩浩荡荡向北方进发了。 那便是海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在海云的脑海中,慢慢浮现这样一幅画面—— 他跟在父母身后,牵着妹妹的手,最前面是两位兄长,他们在一条看不到路的大道上前行。渐渐,走在最前面的两位兄长招了招手,等他再抬头看去,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然后他们继续前进。再过了一段时间,父母也消失了。他扭头看去,右手心里空空的,抓着的那只小手也不见了,妹妹也从身旁消失了。最后只剩他一个人,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前行…… 海云深叹口气。 忽然,他闻到风的清香,携带着一股熟悉的气味。这是游云峰的气息。 他说不清这究竟是怎样的气息,但就像家一样,每个人的居所都有独一无二的气息,即便是鼻子不灵的人,也能嗅到其中蕴含了自己的过往。海云沉醉在这阵微风中,家在等待他回去。他是这么想的。 明天应该就能抵达游云峰了。 但颂仙会,今天已经开始。 一想到这,海云惴惴不安起来。 不知道尾浮子的计划,甚至不知道尾浮子是否会去游云峰,但她操纵连觅屠杀门派是不争的事实,她到底要做什么? 他很想找人纾解自己的不安,但环顾四周,身边竟无这样的人。 他和杨眠多年未见,时间带来的隔阂至今未能消除,尤其对两个年幼相识又久别重逢的人来说,他们需要的时间更多。 至于万山,他们的关系冷淡了许多,主要是因为万山接连经历最亲近人之死,父亲万友、青梅竹马欧阳靖熙、师傅杭黎璎……她已经承受了这么多痛苦的重担,海云更不愿将自己的苦闷说给她听。天籁小说网 他更不可能和连轼非谈论了,这么多天,两人甚至从未有私下交谈,他们注定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海云很明白这点,连轼非想必也很清楚。 他感到很迷茫,不知自己这一路的决定和行为,究竟有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 他好像穿过了无数岔路,看似在追寻目标,实则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他还是没得到化灵丹,没有灵根,没有仙途。 黯然苦笑,暮色笼罩了脸,马车内没人看得清他的伤感。 * 山间的树发出凄厉的尖叫,余晖已尽,晚风穿林打叶,渗透进叶间的月光仿佛无数人攒动的身影,飕飕、飕飕……风声像从什么人手中射出的飞镖,一道道划过寂静的游云峰,把树叶切得稀碎。 墨色的天空挂满了星辰,趋近圆月的清色光芒离大地很近,像是触手可及。 凌思遐穿过林间,向着颂仙会召开的山峰走去。 她错过了最为盛大和恢弘的开幕,但并不觉得可惜,因为这些年,她见识过太多次了,不知不觉都感到些许乏味,偶尔独自一人行走在别的门派境地,这种不同寻常的经历反而使她觉得新鲜。 她默默走着,腰间的窃春秋依旧完美无瑕,一点阴影都没有沾染。 空气中弥漫着冰凉而湿润的香气,漫山遍野,叫的出名字的花和叫不出名字的花都展现勃勃生机,争奇斗艳。 香甜的波澜蔚然荡漾。 “啊……” 她忽然觉得脑门一些发晕。 不知怎的,这几天,这些情况越发明显。 自己莫非是病了?她心中发笑,自从习武以来,她的身体一直非常健康,从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时候,现在到底是怎么了?为何脑袋频频作痛? 带着一丝不解,她继续往山上走。 没过多久,她忽然放慢脚步。 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自己为何要来游云峰? 72 · 有客来 孙峥道睁开双眼,在全身上下流淌的气息在一点点消退。到了他这个年纪,无论修炼什么功法都无法延缓衰老的步伐,他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了,远处模模糊糊,近处也模模糊糊,整个世界笼罩在光晕中,让他不由得感慨衰老的可怕。 他想起自己的师傅,上上任游云峰掌门。 师傅在临死前紧紧抓着他的手,因为气息奄奄,所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唯独目光中透露出牛劲似的力量,很倔强。 那双眼睛在告诉他:我不想死。我好怕死。 那时,孙峥道觉得师傅有些可怜,也有些可笑。人活得了这么久,难道不该看淡生死吗?从前的困惑一直留在心中,直至今日终于有了解答。天籁小说网 老人或许不怕死,但怕死前的痛苦。 师傅死前一定很痛苦。他患了不治之症,肌肉晒干的稻谷,一天比一天萎缩,最后只能瘫倒在床上苟延残喘。 孙峥道看着以前高大的师傅逐渐变得弱小,像一个蜷缩在母亲肚子的婴孩,直到他在病榻上呼出最后一口薄薄的气。 孙峥道从竹椅上战起,眺望远方,那是历代掌门灵魂的归处,所有人都埋葬在金光璀璨的墓群里,自己也有一天会躺在那里,静静地等待泥土将肉身分解。 孙峥道有时候很理解海云为何那么像成仙。那孩子在最童年无忌的岁月,经历了战乱和奔波,他畏惧死亡,畏惧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而人皆有一死。 这残忍的真相在年幼的海云心中生根发芽,驱使他奔跑,一直奔跑,直到逃离死亡的魔爪。 人们都说,修道之人心中不得存在业障,否则无法渡过天劫。海云那样子,是否也是一种心魔呢?孙峥道不懂修仙之事,无法解答。 何况,现在根本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海云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让云淡风轻的老掌门难得地感到焦躁。 眼看颂仙会如火如荼进行着,如果海云还在门派中,他应该在主场大展身手,让京城的将军们认识这位冉冉升起的剑道新星,他的仕途将一路平坦,再过两三年,定能在北方平定蛮夷、征服远西的战场上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 可是他不在。 叮叮当当的剑击、刀碰、戟舞…… 各种声响传遍了游云峰,颂仙会越是热闹,孙峥道越发感到孤寂。 他扶着座椅扶手缓慢向前走,脚下是巍峨的山峦。 他所在的高处,能俯瞰到游云峰的各个角落,其中要数东面的矮峰上人最多。 那是一座可以供人攀岩的陡峭山峰,几乎垂坠入地的断面是天然的纵向比武台,在那上面比武,最能展现真本事。 因为,唯有拥有夯实的气功基础,才能在垂直面上如履平地。如果连最基础的内功都不行,别说在上面比武了,就连站着都很困难。 无论是游云本派弟子,还是其他门派的弟子,都喜欢在此挑选对手,以展技艺,是炫技的最佳地点。 现在,那边就聚集了许多人。 男女老少,都抬头仰望矮峰上的两人。 其中一人是游云弟子,使剑。 另一人是古镜门弟子。 古镜门在云梦泽地带相当有名,使镜。 镜子也能成为武器,这种奇技淫巧一直不受江湖人士待见,但古镜门却实实在在把镜子玩出了花样。 古镜门弟子双手的中指与食指间各夹一枚镜子,靠着这两枚镜片,做到真正的“混淆视听”,让人在交手之中不断被错误的视觉镜像引导,迫使对手露出破绽。 孙峥道尽力眯起眼睛,也只能看清个大概。 这场比武充满了内行人才看得懂的细节,角度不同,镜子的内容自然不同,无论是站在下方的看客,还是站在上峰的孙峥道,看到的都不过是冰山一角、以管窥天。 只有亲身经历与古镜门弟子的对决,才能体会到神鬼莫测的身法和招式。 即便是孙峥道,也很难判断两人各种博弈和试探的真正原因。 但是他作为游云掌门,当然很了解自家门派的剑路,因此能通过游云弟子的行动,反推出弟子正在经历怎样的困境。 “这样的招式的确有些意思,若能融入到游云剑法之中,不知能呈现出怎样的效果?但剑的镜面没有镜子的镜面大,真要使用古镜门的路数,肯定需要更加细致、准确的控制。可人的一生哪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既精通游云剑法,又精通古镜变幻?” 孙峥道摇了摇头,不再观看比武。 他已经到了看淡荣辱的年岁,弟子比武是输是赢,都不重要。人生漫长,不是一场输赢就能决定的,而一个门派的未来,更不是颂仙会上一场不足为道的比武胜负能决定的。他明白这个道理,但从不向弟子传授。 毕竟,这是属于年长者的信条。 如果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就漠视胜败,那未来也会“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地漠视他。 “孙老,尾浮子掌门到了。”弟子来到身后通知他。 “她在哪?我去见她。” “就在鸽笼。” 游云峰有一处圈养信鸽的地方,他们都称呼那里为鸽笼。鸽子的粪便味不好闻,平常很少有人去,大概三十年前,游云派惩罚偷懒弟子的方式之一就是让他管理鸽笼。现在虽然没了这种量罚,但管理鸽笼的人都是门派中不大重视之人。 总而言之,那绝不是见面的好地方,更不是给两位门派掌门见面的地方。 孙峥道说道:“她选的位置?” 弟子回答:“是,她说您若要去找,就去鸽笼。” “行。” 孙峥道挥手让弟子离开,自己则慢悠悠往山下走。山路陡峭,或许要准备一根拐杖了。他心想。 * 雪白的翅膀,鸟喙啄着藏在泥土里的虫子。 鸽笼是一个巨大的、竹编的网。 尾浮子在网外,负手而立。 身后有脚步声,走得很慢,是老人的脚步。尾浮子心中不禁悲哀地笑了。 即便是孙峥道这样名声显赫、力战群雄的武者也会老。 人为何要承受衰老的折磨? 她思索着这个问题,目光落在鸽子的黑眼球上。 这些动物也会变老,但它们知道什么是“老”吗?对它们而言,“老”只是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的翅膀再也扇不动了。 就像孙峥道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再也算不上是武者了。 尾浮子眼中闪过冷冽的光,随后转身,微笑地看着白须老者。 老者一手负背,一手招摇。 73 · 送故人 尾浮子还没开口。 孙峥道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尾浮子一愣,说道:“我要做什么?” 孙峥道盯着她,嘴角露出的笑容让她不明白,这究竟是看穿她目的后的不屑,还是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的淡然。 老者继续走近尾浮子,步伐缓慢但沉稳,他们离得越来越近,只有三步之遥,这是相当危险的距离,对于孙峥道而言,更是如此。 尾浮子很久不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注视孙峥道了,她忽然发现那张皱巴巴的脸上布满苍老的血丝,在他的血管里,时间和血一样,都变慢了。 在记忆中,孙峥道一直保持着不变的形象——苍老但矍铄,像永远求知的老顽童。 但几年不见,这个形象破碎了。 她不禁有些愕然。 从额头到下巴,从鼻梁到耳郭,孙峥道的脸到处都刻上了时间的痕迹,像千疮百孔的古树。 她不由自主想到了五年前的颂仙会。那时的孙峥道,也是这么老吗?她记不清了。她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一幕——邱无思忽然倒在地上,口中鲜血直流。 还有一幕。 她取出共生虫,交给武弦。 说起来,共生虫还是影蛊教炼制的蛊虫,影蛊教曾经又是虚清内的一个派系,这其中的因果孽缘,是理不清的。 也不知宁火派那个叫武弦的少年,如今怎样了。 尾浮子脑中闪过很多念头,因为她很紧张。人越紧张,脑袋越容易释放各种无关紧要的想法,掩耳盗铃般将现实割裂出去,企图沉浸在无限的思考里。 但,现在必须回过神来了。 尾浮子注视孙峥道,想知道,他要做什么。 难道明知自己要对他不利,也要赴约? 难道这看似无人的鸽笼,潜藏了游云弟子? 现在的孙峥道很瘦弱,他抬起干瘪的右手,覆在鸽笼上,临近的鸽子受到惊吓,扑腾着要逃走,撞到了另一边的竹网。 孙峥道像是在自问:“你要做什么?” 尾浮子无言,跟着孙峥道的步伐,也面朝鸽笼。她又一次和鸽子的眼珠对上,不知是否是刚才那只,她分辨不出来,黑珍珠的小眼球反射出孙峥道的身影,在那些禽鸟眼中,人被无限制缩小了。 尾浮子忽然觉得,那道渺小的身形,再也隐藏不住这个男子一生中的悲惨、凄凉和孤独,那是人最想隐瞒的弱点,如今赤裸裸地展现在自己眼前。 她心里微微一震,自己也体会到了同样的凄凉。 尾浮子回答道:“我要架设仙桥。” “我知道。” “我还要你死。” “我知道。” “你不问为什么?” “我刚才已经问过了。” 两人说话,不看对方一眼,都面朝鸽子。 鸽子是信鸽,信鸽是用来传递消息的。 尾浮子从没想过,即便是这么近的距离,信鸽也能完成使命。 忽然,强风吹拂,夏季的太阳正攀上最高处,烈辣的光穿透树林,在尾浮子和孙峥道眼前投射出无数道笔直的线,那些线进而组成面,分割了两人。森林发出躁动的声响,像一股巨浪从山的另一边涌来,如果此刻有人站在高处,便能看到倾倒的林海仿佛推着游云峰在云间漫步。 葱葱郁郁、遮天蔽日的游云峰峰顶犹如伸手摘星辰,一声锐利又不失厚重的尖啸划破天际,所向披靡,气吞山河! 所有人都抬头望向天空。 孙峥道不加掩饰地感到震惊,他眯起眼,望向自己付出一辈子的游云峰,此时此刻,他觉得这座举世无双的高峰是如此……陌生。 风像雨点般砸来,硕大的雨珠打在脸上,树叶不断发出啪嗒啪嗒声,仿佛天际之外出现巨大的怪物,要将游云峰吞噬。 孙峥道问道:“这是你做的?” 尾浮子沉默良久,点头:“仙桥很快就会出现。” 见孙峥道没说话,她又说:“你不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瞅了她一眼。 “你说吧。” “人祭。”尾浮子说出这个词。 即便是她本人,亲口说出的时候,也不由得微微一颤。 而孙峥道,花了很长时间,思索这两个读音究竟对应了哪两个字,等他反应过来,双瞳不禁瞬间猛张。 他终于展现出情绪波动:“你要杀了所有人?!” 尾浮子丝毫不担心孙峥道会阻止她。 她现在知道,附近没有其他人。 因为她的人到了。 尾浮子面无表情,好像在给一位完全不熟悉的亲人下葬,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柄剑。 一柄笔直的剑,直穿孙峥道的胸膛。 “当年我隐瞒了一件事,青铜鼎上的铭文确实记载,五大法宝能架设仙桥,但凡事总有代价,不是吗?要想拥有沟通天地的伟力,必须献出与之对应的等价力量。宇宙间,力量总是守恒的,有得便需有舍,即便超凡的仙道也无法脱离这个规则。 “五大法宝只是架设仙桥的开端,当然,我并没有得到五个,炼丹籍下落不明,但另外四个法宝——” 尾浮子仰视游云峰,咆哮的风在上峰回旋。 “我已经得到了。” 孙峥道瞪大眼睛,但全身上下都虚脱了,他已经没了反抗的力量,脑袋一片空白。 其实在来之前,将近八十年的阅历告诉他,尾浮子很可能做出无法想象的事,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尾浮子不仅要杀他,还要杀死所有人! 她要让这一年颂仙会的与会者,全部成为仙桥的祭品! 尾浮子继续轻声说道,好像声音大了,会被信鸽偷听。 “后来,我又仔细研读了铭文。炼丹籍很重要,但它只是曾经很重要。有了极天露之后,就再也用不到炼丹籍了。” 孙峥道不明白。 尾浮子望着游云峰,自顾自道:“以前我就在想,五大法宝中为何有三样东西和化灵丹有关,我想得很复杂,做出过各种猜测,却遗漏了最简单的一种可能。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五大法宝。” “……什么意思?铭文上不是记载了它们吗?” “是啊,记载了‘五个法宝’,而不是‘五大法宝’。‘五大法宝’是我们的祖先自立门派后才有的说法,在此之前,它们不过是架设仙桥的五个步骤。” 尾浮子露出苦笑。 “我费尽心思,但其实,根本不用收集五大法宝。宁火派的炼丹籍,记载了炼制化灵丹的配方;虚清派的草木烬,是炼制化灵丹的青铜鼎;山馗派的极天露,装载了已经炼制出的化灵丹;而金莲派的接引佛,则供人乘坐以登仙界!” “那……游云的法宝是什么?”孙峥道额头冒出一滴汗珠,说不上是恐惧的冷汗,还是激动的热汗。 尾浮子问:“连你也不知道?” 孙峥道说道:“我当然不知道。” 尾浮子突然又问:“孙老,你知道我为何叫你来此地吗?” 孙峥道点头,但很快摇了摇头。他以为自己是因为知道尾浮子的计划,才会被灭口,但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不想让您看到人祭,那太残忍了。我要提前将真相告诉你,再送您最后一程。”尾浮子换成了最尊敬的语气。 孙峥道说不出话。 多自私的决定!她尾浮子何德何能,有权力掌控他人的生杀大权? 可孙峥道又明白,尾浮子向来是这样的人。 也正是这种人,才有祭千万人以立仙桥的魄力和决心。 她没有道德可言,或者说,她的道德和普罗大众没有丝毫交际,她就是尾浮子。 她就是要做成这件改天换地、逆天而行之事的人。 孙峥道眯起眼:“游云的法宝究竟是什么?” 山峦之上,又是一声尖啸。 “听到这个声音,您还不明白吗?” “游云峰……” 孙峥道仰望那座至高的山峰。 乌云压境。 尾浮子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背过身,冲着林间招了招手。 她的手落下了。 几乎在同一刻,窃春秋也落下了。 74 · 异变天 雨像绵绸的锦缎,哗的一声就开始下起来了。 在酣畅淋漓交流武功的人们,根本没意识到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等他们缓过神,才发现本来万里无云的晴空顿时被黑云压实,淡青的天空抹上一团湿漉漉的黑色晕染,漆黑的云朵开始在游云峰顶端盘旋、汇聚、凝结,仿佛变成无可撼动的固体,结实地定格在人们的上方。 热闹非凡的群山瞬间鸦雀无声,飞禽走兽都感受到了庞大的威压,到处翻涌着不安的气息。 正往游云峰上赶路的海云停下了脚步,其他人也是如此。他们震惊于眼前发生的异变,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挪不开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眠澄澈的眼眸同样被黑暗侵染,他奋力睁大眼睛,借助微弱的日光,勉强能看清周围。???.23sk. 难道尾浮子成功了?她在架设仙桥?海云使劲晃动脑袋,才从震撼中脱身。他不知道上峰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情况很不对劲,即便是禽兽,都能从空气中嗅到危险。 事实也正是如此。 平日祥和的森林开始躁动了,飞鸟、猴子、野鸡、山猪、蟒蛇、蝴蝶、蜘蛛……一切生物都发疯似的朝山下跑,黑黢黢的群影逆着海云他们上山的方向,它们平日都会躲避人类,此刻却熟视无睹,从他们身边嗖嗖而过。 “我们快上去!”海云喊道。 话音未落,头顶炸裂一道惊雷! 轰鸣的雷声滚滚而来,好像天上有千万座大鼓齐奏,震耳欲聋的巨响砸了下来,与此同时,无数道闪电撕破天际,惨白的光芒将游云峰投影在黑幕之中,那孤傲独立的山峰,此刻仿佛成了一座信标。 不,是一座坟墓! 心脏跳动猛然加速,海云感到身体不自主地在颤抖,这是深入骨髓的恐怖。他想到了白无双的镇魂剑,但现在的感觉和被镇魂剑压制不同,镇魂剑只能让他使不上力,可如今,他明明拥有力量,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是魂魄,他的魂魄遭到了最直接的攻击! 海云问道:“郭槐,现在是怎么回事?” 郭槐魂魄在身边飘着,他抬头注视远方。 如同一滴墨珠坠入清水,叮咚一声,乌黑的云层就涟漪般的扩散开,以游云峰为中心,层层叠叠的云犹如鱼的鳞片,脆弱的太阳光在一点点消弭,光线像是被鱼鳞折叠,随着乌云铺开,最后一条光带也不见了。 整座游云峰,陷入了彻底的黑。 黑暗和雨水同时落下。 坠落的雨珠在天地之间拉出一条条漆黑的铁线,从天而降,直刺地面,打在人身上也能产生冰冷的刺痛,朦胧的光线变得魔幻无比,仿佛现实变成了一场扭曲的噩梦,脚下一片湿漉,雨水很快在草地中汇聚成溪水,从溪水汇聚成奔流,从奔流汇聚成山洪! 轰——轰—— 雷鸣,雨啸,碾压了所有声音。 “郭槐!你快回话啊!” 雨幕模糊了一切,但在海云眼中,郭槐的身影还很清楚,毕竟郭槐存在于自己的意识中。 郭槐仍然抬着头,眯起眼睛,目光变得格外冷峻,仿佛变了个人,“那根本不是仙桥……” “你说什么?!” 海云当然不是没听清楚。 相反,他听得很清楚,正因为听得太清楚,所以才更加惶恐。 郭槐说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绝对是非常邪道的仙术。” 海云停了片刻,再次迈开脚步,扶着周围被狂风吹倒的树,一步步向山上走去。这些根茎粗壮的树,在狂风中竟像一株株纤弱的芦苇,很快就被折断了腰杆,纷纷向山上倒去,仿佛在朝拜神圣。 浩渺的风抓住了海云的身体,一点点将他往上拖——这正合了海云的意。 “海云!”身后的杨眠一把抓住他的手,“上面太危险了!” “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海云吼道。 杨眠转身想求助万山,让她劝海云逃离此地。 但杨眠刚回头,就看到连轼正一步步向山峰走去。 “别冲动!”杨眠左支右绌,连忙叫道,“你还不确定尾浮子就在上面。” “我已经确定了。”连轼非的目光坚定不移。 随后,她就消失在暴雨之中。 风起云涌,黑气翻腾,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时,忽然一个黑色的物体从顶峰滚滚落下。 海云最先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一颗圆滚的脑袋落了下来,在众人的视线中一闪而过,海云甚至来不及看清那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的脸,脸上最后留下了怎样的表情,他只看到一对睁大的双眼,以及眼里流露的困惑。 一眨眼的时间,就看不到脑袋了。 有人被杀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但这可是颂仙会,是武林目光聚集的圣地。 谁能想到,在如此万众瞩目的三天内,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正因为没人想到,所以当凌思遐拔出窃春秋缓缓走入人群时,人们根本意识不到,一场淡雅的杀戮即将展演,而他们,都会成为剑下亡魂。 * 手起刀落,这件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暴雨固然让人心烦,但自己仿佛化身成了一柄剑,不需要心烦,也没有心烦,只要遵循指示,杀掉眼前的人就好了,全部杀掉。 凌思遐浑身沾满鲜血,鲜血又很快被雨水冲刷,她的一袭白衣,即便现在都很显眼,但更显眼的是手中通体白色的剑。 她不需要使用窃春秋的力量。 因为那些人对她毫无防备。 她的剑很快,快得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脖子凉凉的,随后便什么都不用想了,像睡着了一样舒服,多好。 远处,隐约有声音传来,是有人意识到这边很危险吗?凌思遐竖起耳朵,像猫一样聆听四周的声音,当然,她的耳朵并不能明显的立起,只是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听觉上了。 武者们的反应都很快,前面死去的人为后面人的防抗做出了必要的牺牲,他们很快就意识到,有一个人在无差别的疯狂杀戮。是魔道中人吗?和天气的异变有关系吗?武者没心思思考这个问题,他们只要知道,自己想活着离开游云峰,必须做一件事—— 打倒眼前的白衣女子。 75 · 颂仙会 百里外,山路边,路边寺院。 山不高,水却很清,白雾萦绕在半山腰,像过冬才会戴上的围脖。 此时,有两位老者端坐其中。 山阴带的阴影投射在他们身上,一片淡紫色的阴霾,就连两人间的空气都很沉闷。 隐约传来的木鱼敲击声回荡在寺院的亭子里,风像绿草如茵的春天,轻轻抚平人们的焦躁和烦恼。 淡褐色布褐下摆随风飘动,老住持薄薄的嘴唇看起来承载不住真理,比起精干的脸庞,住持的身体显得健壮而有气魄,不像僧侣,更像是一位老当益壮的将军,即便想象他挥动兵戟,驰骋沙场,也毫不违和。 他抿着嘴,笑容似乎总是挂在脸上。天籁小说网 但那不是应付差事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平静,平静使人愉悦,笑容便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他仿佛参透了世间。 住持这等奇妙的气场,让秃发老者有了更多钦佩和信任。 就在静心交谈时,远远听到北方落下一道惊雷。 秃发老者蓦然抬头。 眺望,惊异。 他看到了游云峰,看到游云峰四周突然弥漫出无穷的青烟,岚气氤氲,浓黑滚滚,穿透云层的阳光像是被合上的窗挡在外面,变得越来越窄,最后彻底消失了! 秃发老者的心颤颤的。 住持也站起身,很高,走到秃发老者身旁,一同注视不远的游云峰。 “法师,我不能在此地久留了。”秃发老者嘴巴微动。 “嗯。” 住持云淡风轻,点了点头。 “听法师所言,我受益良多。” “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能替施主答疑解惑,是老夫毕生福分。” “法师过谦了。” 秃发老者合什躬身。 住持也合什躬身。 落在掌心的念珠哒啦啦的响了。 * 漆黑一片的天空被窃春秋割裂了,白光闪耀,一剑挥去,武者立刻断成两截。 血洒了出来,溅得很高,和雨融为一体,刀削般的向大地坠落。 剔透的无色雨幕变成了深红,浓郁的红。 武者们从愤怒变成惊惶,从惊惶变成恐惧,这一系列的转变发生得很快,他们反抗的动力尚未形成,就瞬间坍塌,全部开始往山下逃跑。 他们不明白,自己究竟在面对怎样的敌人。为何那道白色的身影是如此捉摸不定,在同一时刻,她能出现在两个不同的位置? 她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甚至是千军万马? “诸位!我们若不能杀死她,今天谁都走不了!” 有人嘶声高呼,但下一刻,他的声音就戛然而止,只剩一颗还在发出嘶嚎的脑袋留在原地。 倒下的身体撞旁边人身上。 惊悚的尖叫立刻穿透雨幕,在所有人心中刻上最胆颤的烙印。 屠杀依旧没有终止。 凌思遐不知道还要持续杀多久,她看到许多生命在眼前陨落,内心没有一点动摇。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她沉湎于过往和梦境编织而成的幻境,脑中出现的画面不是武者们的逃亡、抵抗和自暴自弃,而是一个个习武练剑的清晨、中午、傍晚和午夜,她回到了漠北,冷峻而干燥的西风像熊熊烈火,吹得人燥热难安,站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中,人会被风烧净,变成一堆灰。 凌思遐那双漂亮的眼睛,被染红了,仿佛真有一团烈火在涌动。 一剑刺心,一剑穿胸,一剑断头。 行云流水的招式,鲜血雨里的舞蹈。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领悟了连觅的神髓。 凌思遐没有心思看那些倒在地上的尸体究竟去哪了。 狂风是向山上吹的,游云峰顶像巨大的黑洞,贪婪汲取所有死去的生灵,在魂魄即将消散的时候,用最快的速度抓住它们。 游云峰变成了宏伟而残忍的祭坛,有一些人还活着,但这都是暂时的,因为,死亡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山峰的另一侧,同样浸入了血海。 * 盛大的莲花在众人面前绽放。 武者们没反应过来,这朵莲花到底是什么东西。 今年颂仙会,金莲派只派了一名弟子参与,各大门派对此并无微词,毕竟金莲远在漠北,前往各大门派都可谓路途遥远,每年颂仙会,都不会来太多弟子。 这次只派遣了一名弟子,虽然比往届都少,但诚意还在。 又毕竟只有一名,且那人无过人之处,人们也不太会注意。 在颂仙会召开后,乐在其中的武者们就逐渐遗忘了金莲派——武林五大门派之一。 所以,当一朵金莲赫然出现,人们甚至想不到这是金莲派的武器。 人们更不知道的是,那一名“被派遣”参与颂仙会的弟子,早在尾浮子控制之下。 尾浮子后来又控制了半仙凌思遐,再无力让那名弟子成为傀儡,索性放弃控制那名弟子,让他恢复了自由身。 反正也是无关紧要的角色,他的存在只为让人不起疑心,配合颂仙会顺利召开,现在目的已达到,他没有用处了。 谁也不知道他死在了什么地方。 因此,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金莲不是那名弟子的金莲,而是另一个人的金莲—— 最华丽的金莲。 生死莲! 数十根金针刺破雨幕,穿针引线般从莲蕊里迸射出去。 “噗!” “噗!” “噗!” 干净利落的一声,站在最前面的武者的胸膛上就立刻出现一个细小的孔,鲜血涓涓而流,他们闷哼一声,只觉得恍惚异常,摇晃了几下身体,就倒地不起了。 “怎么回事?!”马上就有人嗅到了鲜血的味道。 “杀人了?”另一人定睛一看,尸体排排倒地,血汇成溪流,贴着脚底流走了,“杀了啦!” “那是……生死莲!快跑!是……是连觅!” 连觅——曾是多么让人安心的名字,有她在,影蛊教一夜之间毁于一旦。 可是,当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把杀意指向你,你还会觉得安心吗? 此名一出,斗志顷刻间分崩离析。 杂乱的刀光剑影根本挡不住连觅的脚步,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穿透雨幕,笔直地钉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心脏上。 猫一样的眼睛,猫一样的步伐,连觅面无表情,仿佛依旧是多年前那个独自走上蛊山的少女,脑中只有一个直白的想法——诛贼寇,救苍生! 贼寇在哪? 在眼前。 这是哪? 蛊山。 76 · 凌思遐(1) 遇到危险时,人的第一反应是逃跑。 当发现无路可逃时,人的第一反应是反抗。 倘若连反抗都做不到,那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奇迹。 奇迹并未降临。 武者们渴求一个人能立刻出现在眼前,那就是游云护法。同为半仙,他一定能击败凌思遐。 但是,眼看活着的人越来越少,游云护法始终没有出现。 人们不禁愤怒地向天哀嚎,期盼转变成咒骂,他们恨游云护法,恨他在危难关头竟然不挺身而出。 事实上,无论是期盼还是怨恨,游云护法都无法回应,也不可能再回应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 尾浮子来到游云峰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去鸽笼等孙峥道。她知道,倘若此地有人能阻止这场血祭,那只可能是游云护法,他也有法宝,他能纠缠凌思遐,甚至杀了她。 因此,尾浮子必须先解决游云护法。 过程很简单,她让他触碰了一下玉琀——对方没有起疑,因为是虚清掌门请求他这么做的,他没理由拒绝。 于是他触碰了玉琀。 尾浮子不能控制他太久,但也不需要很久。 她只下达了一个命令——自尽。 就在她面前,游云护法拔剑自刎了。尾浮子收走了那柄仙剑,带着青铜鼎和接引佛前往山巅。 一切准备就绪,她才到鸽笼等待孙峥道。 尾浮子的计划就要成功了,心中却没有成功的喜悦。 此刻,她独自一人站在游云峰顶。 脚下的惨叫和呼救声变少了,空气中绵延很多细线,都是肉眼可见的红色,正在向青铜鼎内汇集。 那尊古老的鼎,如今摇身一变成为嗜血的生物,正大快朵颐。 尾浮子看着鼎,一丝惶恐从心底升起。这和她想象中的画面不太一样。她以为能看到万里无云的晴天,从游云峰顶绵延出一道通往仙界的桥。 可现在,漆黑一片,仿佛魔神降世。 尾浮子想压制困惑和犹豫,她不断告诉自己:玉琀屡试不爽,不就证明了青铜鼎上的铭文是正确的吗? 她狠狠地抬起头,让自己看起来坚定无比。 电闪雷鸣,天空中好像出现了一尊巨神,祂的身形尚未完全,迫切而渴望地搜刮游云峰的生灵魂魄,毫无疑问,这里聚集了人间最顶尖的武者,质量最高的灵魂,这让祂觉得多么美好。 电光顷刻间落了下来,惨白的光,炽热得像一道火焰,哗的一声撕破苍穹,无数道深蓝的阴影映在上方的云层上。 尾浮子没有低头,不动如山地仰着脸,满是雨水的脸皱起眉头。 闪电是伤口,大雨是鲜血。 天空,是一位千疮百孔的神祇。 * 一阵磅礴的热流突然从身旁涌出。 凌思遐愣了半息,才发动窃春秋躲避。 之前的战斗中,她已反制了很多次袭击,但她的肉身终究是凡人之躯,凭借窃春秋可以躲过一次两次,但更多次呢? 疲乏的四肢不容许她做出更快的行为。 她也受了伤。 那一袭洁白无瑕的白衣,如今多出了许多划痕,像入夏的海棠,皎洁的花瓣上逐渐蔓延出凋零前的征兆——泛黄的裂缝。 白衣不再纯白,不知是谁的鲜血,东一块西一块的染了上去。 她的动作变慢了,反应也变慢了,更做不出最佳决策。 因此,她没能躲过这次突袭。 当窃春秋即将带着她闪避的瞬间,她感觉腰腹传来一阵严寒,那股寒意搅得五脏六腑混乱不堪。 她很快意识到,那不是冷,而是炽烫!如雷电般的拳头砸在腰上,像一支箭精确无误地命中靶心,她知道这是谁的招式,但没能躲开。或许在潜意识里,希望这一招能彻底将自己击垮。 雨声和人们的呼喊声都消失了,好像失聪了一般,脑中什么声音也不剩。 极度的寂静,是爆发前的极度克制。 凌思遐整个身体被打飞了出去,漆黑的世界在眼中转了三四圈,她撞倒在地上。 刹那间,所有声音涌进了脑海。 犹如积蓄已久的暴雨,随着第一滴雨珠落下,雷声滚滚而来。 凌思遐扶剑重新站起。 还活着的武者已经不多,但所有人都震惊了。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看似永远打不倒的凌思遐,居然被什么东西给撞飞了? “就趁现在,快杀了她!” 反应快的人已经提起长剑冲向凌思遐了,眼前摆着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怎么可能错过? 瞬息,许多道身影撞碎雨幕,银晃晃的剑锋折射出轻盈的光,仿佛尖锐的喙,朝着还没彻底摆好架势的凌思遐刺去。 道道银光之间,毕露的杀意组成一张无可遁逃的网,扑向这位虚清护法。 可他们太天真了。 凌思遐躲不开偷袭,又怎么可能躲不开摆在眼前的杀机? 她心念一动,窃春秋再次闪耀,身影笼罩在白光中,白光遽然前行,横扫身前的武者。 “噗呲!” 一道长长的斩击,将那几名冲锋者拦腰截断。 “思遐姐,你疯了!”偷袭得手的人,密麓霞府的弟子,万山怔怔地站在眼前。 万山不明白,为什么平日温柔寡淡的凌思遐有这么大的杀心,她为何要杀这些人? 刚才在雨幕中,万山并未看清凌思遐,只是看到江湖人士即将被对方杀死,才不顾海云再观察片刻的劝阻,冲出去将她掌飞。 这时,海云跟了上来,大吼道:“她被尾浮子控制了!” “我们该怎么办?” “去找尾浮子。”海云说道,“杨眠,你跟万山去找尾浮子,我拖住凌思遐!” “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你当初在清源山就打不过她!”万山焦急得有些哭腔。天籁小说网 “当初我根本没用全力。” “她也没用。她用的右手!” “不试试怎么知道。”海云露出自信的笑,但很勉强。 余光看到凌思遐正朝这边走来。 海云吼道:“去找尾浮子!杀了她,玉琀就失效了!” 这是郭槐告诉他的,他只能相信。 “那你——” “杨眠,快带她走!”海云猛地推开万山,“尾浮子只可能在游云峰顶!” 海云没时间解释为什么。 同样的,万山也来不及听。 因为凌思遐的剑已经到跟前了。 77 · 凌思遐(2) 剑光看起来很迟缓,像夏日午后焦热屋檐投在青苔上的阴影,静谧无声地指向海云。 海云认出了这柄通体白色的剑。 仙剑黯然失色,堪比皎月的光晕俨然消失。 显而易见,它的灵气已经不足,凌思遐无法再使用瞬间移动的仙术,即便能,剩余的次数也不多了。 海云手中的剑舞起来了。 这是他自己剑。 在返回游云峰后,他立刻回到居所,找到了阔别已久的钢剑。 剑算不上有多出色,没有超凡的硬度,没有繁华的纹路,没有可歌可泣的故事,它是新打造的,乏善可陈,唯一的长处可能就是用得趁手了,剑柄的黄花梨有轻微凹陷,对应了海云的手掌。 说起来,这柄剑陪伴海云的时间并不算长。 因为小时候练剑,练的是木剑,随着身体一天天成长,海云才有资格获得一柄真正的剑,算来不到三年。 剑还很新,除去有几道细微的划痕,几乎没有任何瑕疵。 这归功于海云的细心呵护和打磨。即便知道这柄剑不会陪伴自己太久,还是始终如一的照料它。 海云就是这样的人,对自己喜爱的东西百般呵护。 但他同样是绝情的人。 现在,伴随自己三年的钢剑要奔赴一场真正的厮杀,而它的对手是无坚不摧的仙剑。 这个故事有且仅有一个结果,就是钢剑断裂。 海云带着它,义无反顾。 窃春秋黯淡的白和海云手中的剑碰撞在一起。 火花迸射,仿佛在雨幕中穿梭、飘荡。 瞬息之间,刺眼的红色跟根系叶脉一样,向四面散开。 伴随一声刺耳的鸣响,钢剑猛地颤动,掌心传来一阵摩擦的热。 海云惊讶无比。 凌思遐的力道比在清源山时更加强劲,他以为她是以灵巧和速度取胜的剑士,可一交手,他立刻明白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凌思遐的力量同样不容小觑,不过那并非她本人的力量,而是法宝的力量。 郭槐忽然开口说道:“你去跟她说话,她或许能清醒过来。” 海云问:“我该说什么?” 郭槐声音飘然,听起来有些不屑和无奈:“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只要让她回应你。” 海云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 但郭槐明白。 他知道语言对一个人而言以为着什么——语言意味着思考,意味着自我,一个不懂语言的人是无法思考的。他清楚地知道,凌思遐脑中没有任何文字,只剩不断闪烁的各种画面,如最野蛮的生物一样,靠着本能和直觉在进行厮杀。 海云要做的,就是唤醒凌思遐的语言,唤醒她的理性。 可没等海云开口,又一剑刺来! 白光宛如一颗硕大的流星,撕裂空气的呼啸声在眼前拉出长长的轨迹,炽热的剑迹照亮深黑的天,仿佛点燃了周遭的一切,凌思遐冷然的面容在白光下一闪而过。 她的目光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冷暖自知,不像受人摆布的傀儡。 这正是蛇形玉琀的恐怖之处,它能悄无声息地改变一个人,甚至人的本质。 海云忙不迭地应付接二连三的杀招。 当初在清源山,凌思遐对他并没有真正的杀意,因此两人对剑的压力不大,但现在,凌思遐抱着必杀之心,他必须有所转变。 难道我也要想着杀死她吗? 海云觉得凌思遐是非常好的人,她看起来拒人千里之外,却是内柔外刚,这让他抱有好感。何况,凌思遐的所作所为都不是她的本意。 不能杀她……只能拖延时间。 海云大喊道:“凌思遐!你睁大眼睛,看看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凌思遐的动作顿住了,手腕翻转,窃春秋优雅地画出圆弧。 凌思遐淡淡说道:“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海云说道:“你在杀人。你被人操纵了。” 凌思遐偏过头,浸湿雨水的头发贴在脸上、耳朵上、脖子上,失去了往日的灵动。 她问:“被谁?” 海云心头一喜,看来这种方法初具成效,“尾浮子。” “她的虚清掌门,我当然听命于她。” 说吧,凌思遐再次抬起手腕。 剑鸣刺耳,蓄势待发。 “你搞错了!我说的不是你作为护法的职责,而是你,你本身被控制了,你成了尾浮子的牵线傀儡,她想杀光颂仙会上的所有人,而你正在这么做!”海云指着倒在旁边的一地尸体。 “你认识他们吗?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何身份,却将他们全部杀死了!” 凌思遐无动于衷。 急旋的剑风冲了过来,雨幕啪的一声被一袭白衣撞开。 混杂了血、杀戮和无情的窃春秋,再一次准确无误地刺向海云的心脏。 海云内心暗骂郭槐,这种方法根本没用! 但抱怨也不是事。 海云立刻拨开窃春秋。 “咔嚓。” 钢剑发出一阵哀鸣,一道并不显眼的裂缝在顶端出现。在大雨瓢泼中,人是不可能看清那道裂缝的,但持剑的海云能感受到。那道裂缝仿佛是一道深深的伤口,伤口不在剑上,而落在自己的身上。 窃春秋经过之处,雨珠都被切碎成许多瓣。 黑得发紫的雨水打在身上,海云觉得很烫。 万山和杨眠还有多久才能找到尾浮子? 海云心中一边估算他们离开的时间,一边继续应对凌思遐。 对他来说,唯一的好消息是凌思遐在方才已经消耗了大量体力,他虽然不能游刃有余地击败她,但至少,他能将她困在此地。 * “万山,小心点!前面是悬崖!” 越往上,风越盛,雨越躁! 杨眠被风雨打得睁不开眼,他抬起左手挡在额眉,右手则能抓住的一切东西,草根、树干、木桩、巨石…… 他们在往上走,风也在向上吹。 风看起来在助力,实则不然。 风太扭曲了。 它不是平直地向上吹,而是螺旋般的肆虐,像是令人炫目的艳阳,吹得人浑身乏力,根本掌控不了前进方向,倘若松开抓住大地的手,一定会被瞬间吹飞。 在上山路上,他们已经看到许多人,像尸体一样被卷入峰顶了。 “我看到山顶有人。”万山不太自信地对杨眠说。 雨太大了。 从远处看,连丝般坠下的雨珠就像一个个人。他们离游云峰顶已经很近了,万山看到狂风汇集之处似乎立着一道身影,那是人吗?身影看起来不算高大,在犹如天灾降临的狂风暴雨中,更显得弱小无助。 那是尾浮子? “快跟上我!”万山回头,看到杨眠有些落后了。 此刻,万山的掌力比杨眠的轻功更好用。掌力能直接牢牢抓住大地,但轻功却难以在风流紊乱的现在施展。 “抓着我的手!” 她伸出手。 杨眠也死命伸手,这才紧紧握住万山。 两人继续上前。 最后一段路途,已经看不到任何活人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不会想往山巅走。 渐渐地,有两样东西映入眼帘—— 青铜鼎。 和瘦弱老者。 78 · 重逢峰 山茶花开了。 寺庙上的天空并不辽阔,阳光艰难地从丛生的竹梢缝里挤了进来,晃射的光线,狭长的彩条,书声琅琅,孺子独饮。 百里之外的乱象完全没影响此地的寂照。 青苔填满了庙宇的青砖,银杏树、松树、樟树,像倦怠的老人,散发着垂暮的霉味。 住持薄薄的嘴唇不停呢喃,真言从口中说出,宛如涓涓细流,在木鱼敲响的荡然中流向远方。 他的脸庞仿佛和这间寺庙融为一体,一样的古老,一样的悠远。 没人知道,这位住持究竟是什么时候进入这里的。他身上拥有智慧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展现出一位得道高僧的淡薄和慧心。 他折服了所有僧人,顺理成章成为住持。 他有法号,不过很少有人用法号称呼他,越熟悉他的人,越不会这样称呼。 人们都认为,他集结了世间所有的智慧。 法号只能代指一个人,而他的智慧远超个体。因此,人们都尊称他为“法师”,亦或是“住持”。他满足了人们对这两个身份最完美、最神圣的想象。 轰鸣的雷声传到这边,就像溪流落下一样轻巧而无声。 住持像一尊石像,除了右手。 右手均匀地捻着佛珠,菩提子在掌心,一边落下,一边上升,剔透的佛珠在阳光下投射出微弱的影,仿佛荡漾在干枯枝叶上的蛛网,在住持身下不断变化莫测。 良久过后,住持睁开眼。 站起身,跨过前方的栏杆,阴影瞬间变长了,黑暗盘踞在脚下。 住持向寺庙的东面走去。 他眯起眼。 仔细看,他的脸上有许多道伤疤,和皱纹混在一起,横的、竖的、斜的,刻满了时代的沧桑和变迁,像经受战乱糟践的土地。 住持喃喃自语。 “还是凡人,能活下来吗?” * 风好像在燃烧,打在脸上,不断产生火辣辣的触感。 海云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凌思遐的攻势没有减弱,依旧要把他置之死地。 时间已过去很久,海云没法判断尾浮子是否还活着。按理来说,万山和杨眠应该很容易制服尾浮子。 尾浮子虽然会武功,但再怎么都不可能是两个人的对手。 游云峰上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想让郭槐去查看,可肉身距离游云峰还有一段距离,郭槐抵达不到那么远。 眼下,只能不断防御凌思遐的进攻。 好在来之前吃饱喝足,休息得很好。 体力足够,他还能再耗很长一段时间。 海云已经放弃和凌思遐对话了,无论说什么,凌思遐都没有任何改变,她失去了是非观,只是不断挥剑,将所有眼前人杀死。 她甚至没出现一次短暂的动摇。 “哐——!” 两剑再次相撞。 和之前的几次一样,他们都还在试探对方的剑路。 凌思遐经验老道,而海云拥有剑战的直觉,两人以退为进,以进制退,动作出奇的一致,没有露出破绽。 他们心里都清楚,先变招的人要承受更大的风险。 变招意味着脱离先前的节奏,一旦被反制,就会落入对方手中,处于下风。 对海云来说,他的目的是拖住凌思遐,自然不愿意打破现状。 对凌思遐来说,她已经屠杀了接近半个时辰,其中不乏遇见强敌,靠着自身剑术和窃春秋才杀死对方,现在已有些体力不支,必须慢慢寻找破绽,因而不太可能率先发难。 这种诡异的平衡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接下来是体力和意志的比拼。 显然,海云在体力方面占优,凌思遐的杀意则更胜一筹。 又过了五招。 凌思遐的出招方式骤然变了。 她忽然反握窃春秋,像用刀一样从下往上?向海云。 那华丽的身姿在雨中一闪而过,水珠落在她肩上,再被风吹散,像是暗夜中盛放的白莲花。 海云微微一怔,准备应对奇袭时,却发现自己的动作慢了。 太慢了。 ——这是他的心里话,也是凌思遐口中的低语。 窃春秋又一次爆发出白光,歘如飞电。 这次的光不再莹润,而是显露出奄奄一息的惨白。 但是,无论如何,窃春秋发动了。 凌思遐通过重复的试探让海云误判,她已无法使用窃春秋。 她一直留着最后一次使用机会。 随着白光闪耀,窃春秋彻底寂漠,从前的光泽顷刻间被暴雨洗刷殆尽,白得发亮的剑身再也不发光了。 这柄暗黯然失色的剑,突然出现在海云背后。 索命的黑影。 “噗——” 剑刺入了肉,打断了骨头,再从另一边贯出。 瞬间,海云想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他从凌思遐的动作中看到了一个熟悉而模糊的身影,凌思遐反握长剑,就像握着一柄双头叉,那是连觅的招式。 第二件事,连觅也在游云峰,如果她守在尾浮子身旁,万山和杨眠就是去送命,必须赶快告诉他们,可自己该怎么做? 马上,思考就断线了。 剧烈的疼痛如奔雷般灌入大脑。 * 穿过森林,流血漂杵,连轼非感到一阵恶心,随处可见人们的断肢,耳畔朦胧着气息奄奄的呻吟,她不认得这些人,但认得这些伤口。 她知道什么人能制造出如此干净利落,毫不杂乱的断面—— 正是她的母亲连觅。 在踏上游云峰的那一刻起,她就产生了心灵感应。 她很清楚地感受到,连觅就在这座山上。 母女二人从千里之外开始你追我赶,最后相逢于此地。 脑中浮现出连觅说“杀了我”的幻影。 她加快脚步。 有人逃过一劫,正往下山路狂奔,消失在连轼非的眼角。 但很快,她就看到那些人被风暴吸上了山峰。 于是她知道了,谁都逃不走。 被连觅杀死的人倒在地上。 人体地毯,指引连轼非找到她。 连轼非迈过尸体,脚步愈发快,健步如飞,冲过雨幕组成的一道道屏障。 然后,听见双头叉划破空气时发出的爆音。 渐长的身影在山上显得格外高大,顺着阴影望去,手持双头叉的连觅依旧如故,如霜的脸颊上看不到丝毫倦意,她看起来永远无法战胜。 当年在蛊山,她也是这么杀死影蛊教教主的吗? “我来了。“ 连轼非掌心的金莲再次盛开。 79 · 降世仙(1) 秃发老者站在山脚,犹豫是否通知仙界,人间发生了这样的异变。 认真思索片刻,他决定——还是算了。 因为事情还在他的掌控范围内。 老者感应到,这是一场以活人为祭品的仪式,虽然不知是什么人发动的,但仪式才进行不久,只要早点抵达仪式中心,就能顺利阻止它继续下去。 更何况,他可以利用这次异变大做文章,让海云顺理成章进入仙界。 因为老者已经明白,这场仪式究竟能做什么。 脑中渐渐浮现出一条完整的逻辑链,他心满意足地露出笑容,老花的眼睛流露出一丝睿智和期盼,在暴雨之中显得尤为诡异。 狞黑的雨水像绳索一样,缠在人身上,束缚了四肢。 唯独秃发老者走得轻盈而自若,他的步伐不快,是老人普遍拥有的节奏感,但每一步都铿锵有力,狂风暴雨像不存在,一片死寂的游云峰,由于他的出现而变得没那么阴森了,秃发老者似乎有种魔力,玩世不恭,滑稽,又有不可侵犯的神圣。23sk. 杨树被吹得光秃秃的,叶子落在面前,踩上去就发出脆响。 就在这时,落雷在耳畔炸响。 老者不悦地抬起头。 短短一瞬间,他就找到了仪式的源头。 “居然在那么高的地方……也是,除了那,也没有别的地方了。” 老者渐渐加快了步伐,年迈变成轻快,局促变成自在。 游云峰顶,涡旋的黑云中突然落下一道白光,刺眼、震撼,像雨过天晴的时候,第一缕投射的艳阳,照亮了人们麻木而恐慌的心。 * 白光骤然扩大,从指头粗变成手腕粗,紧接着笼罩了整座金莲台。 耀眼的光芒犹如漫无边际的盛夏午后,逐渐模糊了尾浮子,把她吞噬,融化。 “尾浮子!”万山大喊她的名字。 但尾浮子没有听见,雨声显然比万山的声音更大、更深沉。 杨眠不由分说,冲上前就要将尾浮子拽下莲台。 尾浮子登上莲台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但直觉告诉他,决不能让她站在那里,不然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 杨眠的速度非常之快。 在暴风眼中心,无论风还是雨都弱息了许多,他的轻功也总算有施展之地。 他飘过及膝的野草。 承载了沉甸甸的水珠的野草,擦着身体,一齐倾倒,闪烁满地星光。 在飞速行动下,视野都变得模糊了,杨眠看不清尾浮子的身影,只能看到那一束妖诡的光浸满了尾浮子全身,她的身影在天空的凝视下,更显渺小,透露出倦意的双眸在白光中淡然消失。 杨眠纵身一跃,距离尾浮子近在咫尺。 “小心!她有剑!”紧随其后的万山突然看到,尾浮子手中闪过一道流银的光。 炫目白花的剑影探出白光,像歇久了的人,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这柄剑,挡住了杨眠。 杨眠立刻停下脚步,这才没被剑砍到。 尾浮子的身体趋于淡漠,仿佛是伸手就能穿透的幻象,但她确确实实地握住了一把剑。 看到杨眠企图阻止她,尾浮子眼中顿然露出凶光。 她挥动这柄名为“漫寒”的剑。 这是游云护法的剑。 剑锋指向了自己。杨眠突然觉得脑袋一震,仿佛脑子里长出了结晶的冰,冻结了思维。 变冷的不仅是大脑,还有他的四肢。 引以为豪的轻功以气为核心,气是缥缈空灵之物,此刻却极其沉重,脚底像是拖着千金重的巨鼎,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 在这种情况下,尾浮子的剑突破白光,刺了过来。 牵丝的雨水,伴随剑气,一同朝杨眠攻来。 来之前,无论是谁都没想到,尾浮子竟然得到了一柄法宝!此时此刻,尾浮子同样成为了一名半仙,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半仙! 杨眠瞳孔骤然放大。 他没做好心理准备,但好在年轻,反应快。 他看清了剑气的轨迹,立刻动用全身力量向后一撤。 但他的后撤速度比不上漫寒剑。 眼看胸膛即将被贯穿,他只能放手一搏。 他举起右手,伸出中指和食指,就在剑锋即将抵到身体前,叮的一声铮铮响,两只手指就这样夹住了漫寒剑。 “啊!”杨眠咬紧牙关,甩开漫寒剑。 他感受到了漫寒剑上覆盖的点点白霜,但很快,他就感受不到了。 接触到剑身的两只手指内突然汹涌澎湃出一阵寒意,迅速剥离了指头的力量,像是带上揭不开的套子,锁住了指关节,手指只能保持伸直的状态。 杨眠举手到眼前。 他看到手指变得通红,沾染雨水后变紫,变白。 紧接着,变得坚硬无比。 咔嚓!咔嚓! 能听到冰晶从指间漫延的声音。 紫色的冻疮像肌理一样沿着手指向上攀爬,寒气逼人的结晶紧随其后,冰成了吞噬他的怪物,张牙舞爪,在人体这块版图上开疆扩土! 杨眠连忙退后。 “万山,拔剑出来!” 杨眠带了剑在身上,挂在腰间。 万山立刻拔剑出鞘。 “把它们砍了!” 他右手握拳,只伸出食指和中指。 万山愕然。 “快!”杨眠皱着眉头,做好了忍痛的准备。 万山看清了他的手指。或许有方法能医治,但根本没时间给他们拖延。 “我动手了。” “别废话!” 万山瞄准杨眠的手指根部,红紫色就快蔓延到那里了,再晚一步,杨眠的右手掌都会彻底废掉。她深吸口气,决不能看砍偏!她很少用剑,但不至于不会用剑。她有过人的掌力和拳法,即便不懂剑术,也能准确无误地瞄准目标。 就像伐木一样,只要一口气,一次发力,很简单就能砍断。 可那是两只手指…… 万山脑袋一片混乱。 在剑落下的时候,她忍不住大喝一声。 呲——! 两根外覆结晶,内部红得发紫的指头掉在草堆里,马上淹没进深绿的汪洋。 热腾腾的鲜血从断面流出。 由于没法精确判断到底从哪砍,万山能做的,就是尽肯能不砍到尚未被侵蚀的手指,但无论怎样,都会砍到健康的部位。因为万山很清楚,宁愿多砍断一些,也绝不能残留结晶在身上,否则就白白断指了。 “啊!!!” 十指连心,钻心剜骨的痛。 80 · 降世仙(2) 凌思遐目光一聚。 看到海云毫无征兆地侧身躲避,她很吃惊。 但她的动作没有因此停下。 窃春秋没能刺到海云的心脏,却贯穿了他的右臂。 剑锋深刻地扎在他的臂膀上。 汹涌的雨粒噼里啪啦,打着剑脊,散落的水花和血,像丰收的稻穗,磊磊溅开。 凌思遐继续发力,剑身向上挑! 如果就这样让凌思遐把剑挑起,自己的手臂会被砍断。海云以进为退,立刻做出应对,横扫长剑迫使凌思遐后退。 没有武器阻挡,她没法靠肉身抵挡剑锋。 凌思遐接下来的举动确实如海云预料,她放弃挑断海云的手臂,而是选择直接抽剑,退避三舍。 贯穿伤顿时抽空,肌肉纤条和血管仿佛在瑟瑟作响,鲜血尽情地射出。 雨幕如同定格,空中刻画出枝蔓般的红色印迹。 海云的身体一时间失去平衡,向后跌了几步,才勉强站稳脚跟,可脆弱的身躯完全无法承受狂风的洗礼,双腿变得软绵绵,一个不注意就被风带偏了。 他整个人向山峰的方向倒退了一段距离。 自己即将被吹飞,脱离大地,他立刻双手持剑用力插进大地,以此作为锚点,这才缓了一下来。 但很快,凌思遐追了上来。 黯然失色的窃春秋虽然不能再施展仙术,但对海云而言,同样非常棘手。他的右臂受伤了,血止不住地向外流,一旦医治不及时,手臂就会彻底废了。更何况,现在还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他是右利手,现在却只能左手持剑。 他面对的凌思遐,恰恰是左利手! 他很难防范对方的攻势,而且,无光的窃春秋不会反射出任何色彩,它和雨幕融为一体,凭肉眼很难看清它真正的长度、宽度和厚度,像刺客,悄无声息,在黑暗中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海云睁大双眼,尽可能地将光线纳入视野中,与此同时,他还必须竖耳细听,在爆裂的雷声、狂躁的风声和绵亘的雨声中分辨出微弱的剑鸣。 血水,以及腐败的落叶,冒着气泡,咕噜咕噜。 阴郁的身影飞速靠近,凌思遐夺命的剑,又要来了。 海云很明白,再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杀死尾浮子。 他和凌思遐已经缠斗了很长时间,万山和杨眠肯定早就抵达了山峰,他们要么是没遇见尾浮子,要么是遇上了更大的麻烦,无论多少种可能,摆在眼前的事实证明,凌思遐依旧被尾浮子控制,那上古时代遗留下的神秘玉琀,还在随意摆弄这具傀儡。 海云左手横握住剑。 他绝不甘心在这里被打倒。 呼吸、心跳、剑鸣——他的脑中只剩下这三种声音。 此刻,他的剑道进入了全新的境界。 一时间,雨珠牵细丝,狂风都有迹。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慢了,他能清楚地看见每一滴雨下坠的样貌,能清楚地触到每一道风的痕迹,而凌思遐那身沾满鲜血的白衣,也变慢了,犹如翩翩起舞的蝴蝶,显眼的翅膀在雨幕中格外突兀,海云的双眼捉住了她的动向。 就像在清源山一样,他知道自己该怎么赢了。 左手握剑,右手轻轻拂拭剑身,抹去影响锋利程度的水珠。 他差点忘了一件众所周知的事—— 凌思遐的剑道师父是连觅。 而连觅,从不使剑。 因此,凌思遐并非没有弱点,而是弱点隐藏得太巧妙。 海云冷静思考,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陷入了误区,一直在用对付剑士的方式与她周旋。 实际上,她的所有招式都不是剑招。 在她手中,窃春秋只是披着长剑皮囊的双头叉! 凌思遐能自如地用正反手握剑,正说明她早就把窃春秋当成两头都有剑锋的武器。 但是,无论她对双头叉的运用多么如火纯情,她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窃春秋终究是一柄剑,它没法既顾首,又顾尾。 于是,海云有了打败凌思遐的方法。 在海云眼中,凌思遐的身影和连觅的身影重合。 那天夜里,他便仔细观察了连觅的出招方式,虽然至今没能找到破绽,但双头叉的出招路数,他胸有成竹。 他自认为现在还没有能力战胜连觅,不过对付凌思遐,已经绰绰有余了。 眼看凌思遐离自己越来越近,海云再也没了刚才的慌张和局促。 右手臂不断发出胀痛,仿佛是坏死前的警告。 “必须速战速决了。”海云低语了一句,也算是给自己打气。 他的目光遽然变得冷寒。 强大如凌思遐,也不禁感到心烦意乱。她还没出手,却觉得自己的所有路数都被看破,海云的眼神像是在告诉她:你无路可逃! 她不敢相信,这短短一瞬之间,她和海云的身份调换了。 她成了猎物。 而海云,成了猎人。 * 血海之中,最后只剩下两个人。 连觅右手持双头叉,左手拧断一个高个子武者的脖颈,咔的一声,颈骨就断了,那只纤细而温雅的手根本不像武者的手,但它杀光了所有阻碍者。 只剩最后一人,就站在她面前。 连觅慵懒地抬起眼帘,不屑一顾的声音从嘴中飘出。23sk. 现在明明狂风大作,可她的声音拥有一种力量,似乎能抚平一切躁动。她的声音并不大,不用吼的,也不可能用吼的,只是像日常说话一样地开口了。 “当年捡你回金莲,还从没想过,你我之间也有刀剑相向的一天。” 连觅的语气中透露出农夫与蛇的自怨自艾。 连轼非心头紧缩。 连觅曾答应过她,要将她当亲生女儿抚养,她从来不提当年的事,而是掩埋那段历史,掩埋在时间尘埃下。可现在,连觅却主动说起了。 这证明什么呢? 连轼非抹掉嘴角的血。 证明眼前这名女子,不再是那个爱自己的母亲了。 连轼非吼道:“她不会这么说话!把她还回来!” “轼非,你太天真了。我一直是我,一直在这。只是,你从来不认识真正的我,仅此而已。” “住口!”连轼非举起金莲,锋利的花瓣切断了雨。 “你是觉得,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当然不知道!睁大眼睛看看,这全是你害的!你杀了数不清的武者、朝中重臣和江湖人士,你被下蛊了,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 “下蛊?”连觅的自信永远不会消散,“我很清醒。” 连轼非胸口涌动着愤怒,难以言喻的愤怒,能烧干她的内脏,扭曲她的面容,让她不住地颤抖。 她无法再忍受眼前的女子。 这个人面兽心的怪物侵占了母亲,她最爱的人,在用最熟悉的语气说最恶毒的话。 “我要……我要杀了你!” 连轼非感觉牙根被咬断了,口腔里弥漫着血的味道,是内伤的血,还是其他的血? 连觅却点头了。 这一瞬间,连觅的意识似乎又恢复正常,眼巴巴地渴求一死。 连轼非有些迷茫,呆呆立在原地。 暴雨浇灭了怒火。 她分不清,眼前的女子究竟是谁。 泪水混杂着雨,齐刷刷地从脸颊落下。 连觅露出苦笑,看起来相当无奈。 “啊啊……” 母亲淡漠的叹息和她们第一次相见时一样。 那个燥热的下午,连轼非撑着竹杆,随地捡的,饥肠辘辘的她昏倒了,意识尚存时,听到一个陌生女子的悲悯,女子叹道:以后你跟着我吧。 恍惚间,连轼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午。 她觉得身体热热的,是漠北的太阳吗? 那可一点儿都不温暖,毒辣得像吃人的蛇。 连轼非感觉大脑在发烫。 她低下头,看到双头叉贯穿胸膛,轻轻搅动一下。 连觅面无表情,注视着养育了十几年的孩子。 注视她犹如一片落叶,飘荡,倒地。 少女的左手松开了。 一枚金光闪闪的东西从掌心滚落。 连觅放眼望去。 原来是一枚金莲花耳坠。 “说起来,这还是我锻造的。” 雨水打湿了连觅的脸庞,她捡起耳坠,没再回头看少女一眼,默默向山上走去。 81 · 降世仙(3) 海云在奔跑。 上次在游云峰奔跑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的灵脉净礼仪式。 天上的黑色云彩翻滚着,向身后迅速飘去。 沿路望去,都是曾经熟悉的地方,如今被风暴毁于一旦。打着旋涡的风迹留下血色,一道冉冉升起的白色光芒出现在山顶,漫天的层层叠叠的黑云折射出鱼鳞般的银光,天空仿佛变化成一望无际的原野,雷电在上方奔腾,最终汇集在白色光束中央。 雨中有火,火焰浮雨。电光引燃了森林,红色的花在迅速盛放和凋零。 海云深吸口气。 他现在非常疲惫,身心俱疲。 因为他完成了一件凡人无法想象的事——他杀死了一位半仙。 现在,他腰间挂着的不是自己的钢剑。那柄剑已经用不成了,遍体鳞伤,随处可见显眼的断口,光滑锃亮的表面变得黑乎乎,剑身似乎不断发出垂危的呻吟,再经不起折腾,于是他把它扔掉了,换上了另一柄剑,窃春秋。 窃春秋没有灵气,意味着它不能施展瞬移之仙术。 但它到底是法宝。 它依旧完美无瑕、坚不可摧。 这是海云现在唯一的依仗。 海云尽可能地放松心神。 身体向山巅奔去。 现在,控制身体的不是他,而是郭槐。为了让精神得到喘息,他拜托郭槐操纵自己往上跑,郭槐没有拒绝。 一路上,两人没有多说一句话。 郭槐精细地操纵海云的四肢,看上去还是有一些变扭,但这都无关紧要了。游云峰上活着的人已所剩无几,即便活着,又有谁会在意一个在雨幕中移动的身影呢? 他的速度那么快,就像一闪而过的错觉。 亲手杀死凌思遐,剑锋贯穿心脏时的触感还残留掌心。 海云喘不过气。他从没杀过人,尽管一路上见过了各样的尸体,各式的惨状,还和镖客旅商打斗,但从未置人于死地,当然,他那时想杀死白无双,只是没能成功,因为白无双力竭而亡了。 而刚才,海云杀了一个人。 而且,是海云根本不想伤害的人。 杀人的感觉很不好,心尖仿佛盘旋着淡淡的伤感,苦涩难捱,闷在喉咙里,让他有一种想呕吐的冲动,自己的魂魄一定受到了什么污染,他必须把心窝子掏出来,用世间最纯洁的泉水清洗。 完好无缺的魂魄生出裂隙,他眼中不禁产生了幻影。 又是那片苍茫的乳白天地。 只是,在白得无边的一角,出现一抹黑。 在深邃黑暗的阴冷巢穴里,一双忧伤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没人回答他,唯一能与他对话的郭槐,此刻也保持沉默。 突然,郭槐发出一声错愕的惊声! 海云忽然发现,自己重新掌控了身体。他踉跄地走了几步,站稳脚跟。 “郭槐?”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前有仙人!” 说罢,郭槐彻底躲藏起来。 前面,一个凌乱的背影,光亮的后脑勺,弓着背,优哉游哉。 * “小孩,你叫海云?”秃发老者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朝海云走来。 海云大为震撼。他绝不可能忘记眼前的人,至少这段时间,这个老者都是噩梦中的常客,就是当初老者的一句“你没有灵根”,把他打入深渊! 海云瞪大眼睛。 身旁狂躁的乱象仿佛消退了,周遭安静,世上好像只剩下他和秃发老者。清白无声的雨,柔和多情的风——海云居然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老者身上存在一股魔力,能让人间万物臣服。 “我……是海云。” “好。” 在狂风中,秃发老者安如磐石,白光照在他的脸颊上,涂亮了深深的皱纹。他的年纪看起来相当大,身姿也算不上挺拔,但带给人的感觉却不是落幕黄昏,而是初升晨曦。 他拥有磅礴的生命力。 这正是仙人最不同于凡人的地方——不断增加的寿元。 老者用欣赏地目光打量海云。显然,他看到了海云腰间的窃春秋,他并不知道这柄剑是谁赐予谁的,但当然明白那是一个法宝,而且法宝的原主人肯定不是海云,因为海云是游云弟子,而不是游云护法,弟子是没资格获得法宝的。 用更简洁明了的话来说,就是海云打败了半仙,将它占为己有了。 “很好。”老者微微一笑。 海云不解其意,前后这两个“好”,究竟“好”在哪了? 这尸横遍野,血色漫天的惨剧就发生在眼前,哪里“好”了? 这时,老者继续说道:“听说你很想成仙。” 海云愣了一下,不知仙人为何会注意没有灵根的自己,他有些尴尬,有些惭愧。 “是。” “眼下,我正好有一种成仙的方法,可以助你迈入仙途。” 海云心头震颤,猛然抬头:“请仙人指教!” 老者点头,眼中闪过一抹奇怪的笑意。 海云看在心里,但想不到该怎样解读这种笑。 他隐隐觉得老者像守株待兔的蜘蛛,精心编织了一张巨网,里面放着甘甜的食物,自己就呆头呆脑地跳进去了。 ——这是海云的第一感觉。 但他没有拒绝老者。 他愿意一赌。 老者抬头望向游云峰:“时间有些紧,边走边说吧。” “去哪?” “还能去哪?当然是上面,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老者微笑,大手一挥,浸湿雨水的青素衣袍潇洒地甩在身后,迈开了步子。???.23sk. * “千万莫碰到那柄剑!”杨眠忍痛向万山发出警告。 “我明白。”万山把剑交到杨眠手里,对她来说,用剑不如用拳。就算尾浮子手中的法宝很危险,她也宁愿近身搏斗,这是她最擅长的领域,不可能放弃。 杨眠还需要调息片刻,万山只能独自上前。 她慢慢靠近尾浮子,盯紧那柄泛着寒气的长剑。 她知道尾浮子会武功,就连稻书的剑法,都是她教的。 虽然说不清稻书和她究竟孰强孰弱,但决不能轻视尾浮子。 万山的呼吸很急促,她想不到接近尾浮子的办法。 尾浮子慢慢抬手。 她以为尾浮子要出剑了,于是稍稍后退,在莲花台旁周旋。 但尾浮子并没有出剑,仅仅是抬起左手,手中握着一个米色的瓶子,她很轻松地旋开陶瓷瓶盖,紧接着举到嘴角,慢慢倾斜瓶身。 万山没见过那个瓶子,也不知道那个瓶子是怎么落到了尾浮子手中,他们曾找过,但没有找到。 她知道那是什么。 是遗落的极天露! 82 · 大晴天 尾浮子紧紧握住米白色的瓷宝瓶,这里面装着的东西,恐怕是人世间最为珍贵的丹药,只要吞下它,所有步骤便都做完了。m.23sk. 丹药即将入口。 刹那间,一道光影从远处袭来。 尾浮子只感觉左手被震了一下,紧接着就激烈颤抖起来。 定眼一看,小宝瓶居然脱手飞了出去! “不!” 尾浮子连忙跑下莲台,追上那个宝瓶。 宝瓶在空中翻转了许多圈,却没看到有丹药从其中掉出。尾浮子心头一紧,担心里面的丹药已经落在草地中,于是猛然睁大双眼,狼狈地拨开野草,在雨中不顾一切寻找丹药。 明明就差最后一步,究竟是什么人在阻拦自己? 她用余光扫视周围,万山还在莲台一旁,杨眠捂着断掉的手指,用撕碎的衣角包扎伤口。他们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到底是谁?! 尾浮子想咆哮。 突然,眼角出现的一道身影让她的身体骤然僵硬。她对那个身影不算熟悉,但至少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今年灵脉净礼仪式的降世仙师! 她认得那个老头。 光秃秃的头顶,永远一副乐呵的模样,如果走在大街上,就算擦肩而过,也没人会把他和仙界联系在一起,他固然有道骨仙风,但那副外表可以将看不透的内涵隐藏起来,而且藏得很好。 他……为何在此地? 自己开仙路的计划还是被发现了?可仪式结束了一个月,那老头早就该返回仙界才对!为何现在又来多管闲事? 诸多疑问涌上心头,尾浮子顾不上别的,只想尽快找到丹药。 她立刻动念,催动蛇形玉琀。 但回应她的只剩一个人了。 是谁?谁死了? 尾浮子脑中闪过一次词——满盘皆输。 这一路上,她的计划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怎么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却出了状况? 尾浮子当然不明白,她的所作所为都在秃发老者的预料之中。 老者一路闲庭信步,登上游云峰,不是装模作样、故作冷静,而是心中有十足的把握。在老者眼中,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必着急。 因为尾浮子是人,而他是仙。 真正的仙。 在他眼里,凡间渺小得像一盘随意摆布的棋桌。 秃发老者右手抬起,做出邀请一样的手势。 忽有大风起,迅速攫住了宝瓶,一眨眼的时间,宝瓶就飞进了老者的掌心,老者懒懒地瞥了一眼,看起来没有一点兴趣。 跟在他身旁的海云呆呆望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仙术。 然而海云不知道的是,他马上就会见识到更不可思议的一幕。 尾浮子那双燃烧着火焰的黄褐色眼眸饱含愤怒,即便面对仙人,她也没有敬畏,毫不掩饰。 她举起手中的漫寒剑,双腿一蹬,就冲向了秃发老者。 漫寒剑仿佛掀开了漆黑的天幕,剑锋所到之处,深蓝的寒气混杂了霜雪和冰凌,一举吞没了世间所有的热量。 这回,老者懒散的神情才收敛了许多。 他很惊讶,尾浮子居然将漫寒剑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 如果尾浮子也是一位仙人,老者认为自己恐怕会陷入劣势,只可惜她终究是一介凡人,她不能掌控灵气,只能用直白的方式将漫寒剑蕴含的力量顷刻施展出来。 这样的攻势固然猛烈,但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只要挡住第一轮的强势,便后劲不足了。 何况,就算是第一轮攻势,又能如何的?老者淡然地想。 尾浮子越来越近。 空气似乎都变成了薄薄的冰,剔透,折了光,繁复的冰纹像绝美的花一样从剑锋处绽放开来,这一瞬间,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 雨好像停了,雷好像也停了,根脉一样的闪电也定住了,只剩下一样东西还在动—— 尾浮子手中的漫寒剑。 空气结成冰晶,犹如星河坠落形成的浪潮,向这边袭来。 海云不知道仙师为何还镇定自若,但老者身上的自信让他倍感放心。 仙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海云也必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否则就是对仙师的不信任。 秃发老者不紧不慢,先把宝瓶交到海云手中,再优雅地翻转手掌。 掌心朝上,而后,掌心向下。衣袂拂动,风仿佛从袖中贯出。 风,风浪,翻天覆地。 瞬间压垮了冲到面前的剑。 漫寒剑碎了。 雾白的碎花像太阳升起后的霜,落在地上,片刻就全部消散了,不留一点踪影。 云淡风轻的一招过后,尾浮子倒在地上,七窍流淌鲜血。 所有人望着秃发老者,目光复杂。 老者则挠了挠头,好像犯错的小孩,用不好意思的表情冲众人笑了一下,似乎在说自己来得太迟了,然后开口,用年迈而有些含糊的声音道:“为民除害,举手之劳。” * 没人知道尾浮子的最后一口气是何时吐出的。 从天而降的白色光芒渐渐变浅、扩散,圆形轮廓化成柔和的弧线,将汇聚在山峰顶端的黑云推开,扩散的涟漪,繁密的烟火,鱼鳞般叠起的瓦……变幻多端的云彩拉开了大晴天的序幕。 游云峰,依旧耸立在江南。 * “海云,这里面装着化灵丹,吃下它你就能修仙了。”秃发老者指着海云手中的米白色宝瓶,用闲聊的轻松语气告诉他。 “可是……我明明没有灵根,靠这种方式修仙……” “你这一路历经艰险,不就为了这一刻吗?”老者慈祥微笑。 海云感觉周围变得很模糊,切肤的疼痛从右臂的伤口开始蔓延,身体像浸在冰冷的水里。面对秃发老者,他眼中头一次闪过疑虑。 因为他看得很清楚,宝瓶在尾浮子手中被打飞后,里面没掉出任何东西。 换言之,这是个空瓶子。 那现在,瓶子中出现的这枚丹药又是什么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答案不言自明。 宝瓶只经过了三个人的手——尾浮子、秃发老者和他自己。 这枚从宝瓶里滚出的丹药,是秃发老者不知何时偷偷放进去的,老者为何要骗自己,这是化灵丹? 海云发现老者在注视自己,连忙收起目光,说道:“请仙师给我一些时间。”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老者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不悦。 “我要去看看同伴的伤。” 海云越发觉得蹊跷,不等老者开口,立刻转身去万山和杨眠那边。 83 · 化灵丹 后来发生的事,就像一场从指缝中转瞬溜走的梦,时间过得很快,海云、万山和杨眠一同下山,离开了游云峰。 秃发老者则留了三天时间,让海云考虑是否吃下“化灵丹”,如果海云决定了,就去南面百里之外的一座寺庙找他。 交代完这些事,老者没有多留,甚至不安排众人如何处理留在山顶的几个法宝,就走了。 极天露宝瓶被老者带走,青铜鼎像被雷劈过的树,遍布焦黑,金莲台也烧毁了,曾经它璀璨金光、耀眼夺目,现在却像一座仿制品,失去了光泽,徒有造型。 他们筋疲力尽,别说带走法宝了,就连举起青铜鼎和莲台都费尽,所以留它们在原地。 海云领路,三人很快来到游云派的住舍。 阳光漾漭。 黑色的山影,覆盖在游云峰山峦之间,沿途到处能看到倒地的尸体,其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那都是海云的同门。 海云颓在椅子上,意识到一个事实—— 游云派灭亡了。 灾难过去,沉寂许久的蝉和雀又欢快鸣叫了,闲飘的云朵被声音推散,泛出了波澜,花儿舒展腰肢,几片绚丽的彩色翅膀在丛中穿越,汲取了雨水的树看上去浑身清爽,似乎能听见枝芽张开的声音,绿光落在屋檐下,山风吹得一闪一闪、此起彼落。 游云峰还是一派祥和,除了倒藏在林叶下的尸体外,和平日没别的不同。 海云颤抖地倒吸了口气,冷冽的寒从嘴边灌进喉咙。 灭亡的不仅是游云派…… 参与颂仙会的都是各大门派的高层和精英,甚至还有江南诸地乃至京城重臣,他们都死了。 对王朝而言,这是毁灭性的灾难和打击。 海云根本无法想象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朝廷肯定要彻查此事找到真凶。 但真凶已经死了,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费,今天发生的事会成为历史的谜题。 这场灾难过后,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知道真相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海云觉得除了他们三人外,可能没人知道其中的内情,自己有必要将真相公之于众吗?这样做的意义在哪?真相并不能抚慰生者的心灵。 海云凝视屋外,倒着一具师兄的遗体。 这里满载着他的童年和青春,如今一切都毁了。 他霍地握紧拳头,心中的愤恨却无从发泄。 心中的痛楚,只有一种方式能磨平,那就是交给时间。 离开这……离开这里! 我要离开! * 两天后。 布谷鸟欢叫的正午,填满森林的光斑很白,很刺眼。干瘪的树叶落在石板路上,弯弧的叶面承托了雨露,艳阳反射,像是洒满大地,每向前走一步,光都会晃进眼角。寺院的钟声靡靡而来,这些声音好像拥有形体,如绵绵细流在身旁淌游。 海云体会到一种浮然感,身体轻飘得犹如从飞鸟身上落下的洁白羽毛。 一个小和尚领着他走进寺院。 小和尚眼睛圆溜溜的,剃度的头也圆溜溜的,稚嫩的声音叫人分辨不出男女。 这样的小和尚也会跟着其他人一同诵经吗?这么年幼为何出家?父母是谁?师傅又是谁? 风儿在小和尚的脚边奔跑,落叶卷动,沙沙的声音很悦耳。 意识仿佛沐浴在阳光下。 “施主这边请。”小和尚手指半掩的木门。 “多谢。” 海云独自走进寺庙。 不大的院落中央立着一株菩提,开枝散叶,亭亭如盖,黑韧的树干和根在太阳下弥靡出润美的光泽,仿佛经过烈火激漾的陶器。 灵巧的倒三角树叶在春季就已尽数掉落,铺在粗壮虬结的根上,仿佛一袭优雅的裙摆,其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风、枝芽、落叶飘零……无数的声音编织出一曲深沉的唱惋,菩提树上栖息着许多歇脚的灵魂,这是它们通往极乐之地的必经之路。 “你来了。” 秃发老者从菩提树后现身。 看他的表情,显然对海云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他说道:“已经是最后一天了。” “我要修仙。” “拿去。”老者从袖口掏出极天露宝瓶。 海云却没伸手接。 “嗯?”老者晃了晃手。 “请您先告诉我,我究竟有没有灵根。”海云盯着老者,一字一句地说。 老者脸上的怫然转瞬即逝,注视海云,眼神既有欣赏,也有难以置信的惊愕。 老者低头看了看极天露,说道:“吃了化灵丹,你就有灵根了。” “那不是化灵丹。” 海云说这句话,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他亲眼目睹尾浮子在老者面前的不堪一击。 如果自己惹怒的仙人,说不定同样会引火烧身。 但海云也知道,仙人有不可触犯的天道,老者杀尾浮子可以说是除暴安良,有正当理由,但老者没理由向自己出手。 因此,他有底气揭穿老者的谎言。 “唔……”老者收起极天露,“它确实不是化灵丹,只是一颗定神丸。” 海云问道:“为何要骗我?” 老者说道:“我想让事情尽可能简单。让你觉得自己是服用化灵丹才获得灵根,这是最简单的方法。” 海云沉默不语。 什么叫让我觉得?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说我并不会因为化灵丹才获得灵根。 既然如此—— “我有灵根?”海云瞪大眼睛。 “你有灵根。”老者眯起眼睛。 两人的眼中都闪烁着精明的算计。 “仪式上,你弄错了。” 老者点头。 “你希望我修仙,又不希望别人知道你弄错了。” 老者再次点头。 事到如今,海云还有什么可说的? 五味杂陈,化成一句话—— “带我去仙界,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既是威胁,也是请求。 老者无可奈何,呼出一口长气。 根据这段时间的观察,海云应是言而有信之人。 而且老者现在只想尽快带海云去仙界。前几天游云峰发生那么大规模的灾难,仙界总有人会再次注意人间,他可不想节外生枝,被人半路截胡,留给海云三天时间,已是最大的宽限。 老者说道:“好。跟我走。”???.23sk. 海云说道:“我有一个要求。” “说。” “我想与家人和朋友道别。” 84 · 护身符 “这么说,你已经做好决定了?”万山听海云说完在寺院发生的事,问道。 “没错。”海云很惆怅,“总算能进入仙界了。” 万山苦笑一声,剥开烧熟的山芋,说道:“结果是瞎忙活一场喽?” “嗯。” “仙师为什么会弄错?” “我忘了问他。” 万山仰头望向天边。 他们正在一个无名村子里休息,远处是播种后的稻田,吐露新芽的稻谷在风中摇曳,倒映在天边,把天空照得绿油油的,黄昏尚未降临,盛放的霞光比以往更加红艳,光线在旷野之间蹿跃、穿梭、流行,散发着诱人的幻彩。 万山说道:“事情都结束了,我还是一头雾水,感觉很多事都没弄明白。” 海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一路上,他们经历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五侠颂仙的真相?五大法宝的真正用途?李尹贞的过往? 这世上遍布着未解之谜,就像云朵,眼看一朵吹散,又等一朵重聚,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北方的游云峰,像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莲花,隐隐约约在翻涌的云雾里闪烁。 那已经成了一座空山,一座死人山。 海云想到游云峰下的李尹贞。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她看到了这场人间惨剧吗?自己或许能返回游云峰,找去找到她。可就算见了她,又能做什么?他想到李尹贞的话——她说自己注定成仙。 突然,海云心里猛然一紧。 难道从一开始,李尹贞就知道他有灵根? 海云胸口弥漫着剧烈的不适。他似乎被李尹贞利用了。 说利用又太过于苛刻,这大概是欺骗,仔细一想又不算欺骗,因为自己从没问过她。海云相当烦躁,如果当初多一个心眼,这一路的苦难或许都不用经受了! 海云学着万山的样子,望向村口远处的朦胧的稻田。现在没有一点风,稻田凝滞不动,像一幅画,可这幅画并没有美感,它只是随处可见的景色。 “你以后去修仙了,我们是最后一次见面吧?”万山淡然说道,并把烤好的山芋递给海云。 海云心底冰凉,他接过热腾腾的山芋。 “以后就吃不到你做的菜了。” “那你就别修仙呗。” “那你……”海云没有继续开口,而是话连同山芋,一起吞进肚子里。 他另起话题道:“你之后打算去哪?” “不知道。”万山伸了个懒腰,灰色的眼眸转向海云,“先送你去仙界,我很想知道你们是如何进入仙界的。” “再之后呢?” 万山笑了,说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计划赶不上变化。我可能会去宁火谷吧。” 海云默然。 游云、金莲两大派都已覆灭,山馗掌门田飞鹰、游云掌门孙峥道和虚清掌门尾浮子皆死,金莲掌门连觅下落不明,有人说看到她背着一具女尸,独自前往北方的极寒之地了。 放眼整个江湖,只有宁火派保存了大部分实力,他们前往颂仙会的弟子很少,受到的冲击也小。杨眠在途中与他们暂时分别,先回到宁火谷,担当起作为二师兄的职责,避免恐慌和纷争在门派内发酵,并且,他没有放弃寻找离雅君和芊芊的下落,这段时间他大概会非常忙。 因为他的二师兄,而大师兄武弦已经离世了。 可以预见的是,江湖武者会在宁火谷集合,重新商讨武林门派资历和势力。 谁能想到,几乎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五大门派就接近覆没。 这就是仙界的伟力,繁荣昌盛、绵延不息将近上千年的五大门派,弹指一挥间就全部瓦解了。 一个尾浮子、一枚蛇形玉琀、一幅青铜鼎上的铭文——所有事情的源头就是这三样简单的东西。 海云低声呢喃道:“……倘若无上君未能建立天道,人间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谁知道。”万山突然拍了下脑袋,说道,“差点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总得留个纪念吧?” 海云不知所措。说起来,除了儿时跟父母分别外,他还从来没有经历真正意思上的离别,他不是没有常识的人,当然知道朋友离别之际都会赠礼以示情谊,但万山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一时间真不知该如何留念。 “喏。这个给你了。”万山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东西,银光闪烁。 那是什么?万山从不戴任何饰品,至少海云从未见过。 他没有问,而是伸手接了过来。 掌心很是冰凉。 海云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它看起来像一块石头,乳白莹润,但又有不同于石头的气质,这让它看起来又像是奇珍异宝,直觉却告诉他,它并不是供人赏玩的宝珠。 “李尹贞告诉我,在你进入仙界前,把它交给你。” “可这到底是什么?” “她只说,你以后能用上,而且切莫让他人看到。”万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当是护身符。” 海云知道,自己再怎么都无法看到李尹贞的意图,他收好珠子。 “我该送你什么?” 万山笑道:“当然是你自己想啊!反正离你去仙界还有一段时间。” * 四天后。 古老的城郭,在海云面前依次展开,村落之间依靠泛青的石板路连接,断断续续,再好的车轱辘走在上面都会颠簸,人们匆匆忙忙地来往在各个村落,用自家的东西,拿去换自家没有的东西。 车辙深深印在大地上,供一代又一代人缓慢前行。 好陌生的村落,这就是我曾生活过的地方吗? 海云放眼望去。 最后一次收到父母来信,是从此地寄来的。 这里正是他曾经的家。 战乱实际上并未波及到这座江南小镇,当初背井离乡的逃难者,只要是活下来的人,几乎都返回了,海云的父母也不例外。m.23sk. 如白练的天空是这座村庄的背景,许多未干的衣裳晾在街道边,增添了许多淡雅的色彩。绛紫色的藤蔓攀附在石头和木桩一齐堆砌成的屋檐上,放眼望去,矮矮的楼和屋鳞次栉比,上巳节的花灯还摆在门前,喜气洋洋,游云峰发生的事似乎并未传到这座宁静的村落。 不,其实传到了。 海云很快听到,过往的行人,时不时就会讨论游云峰,众说纷纭。 海云听到了很多不着边际的猜想。 人们似乎不认为这是多么要紧的事,而是当成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 海云伸长脖子,眼睛扫过各家各户,寻找父母。 自己能认出他们来吗?海云没自信,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别了父母,父母的脸只有朦胧的轮廓。 要不直接在大街上扯一嗓子,说我海云回来了? 正当海云迷茫的时候,看到了一双眼睛。 他其实并认不出那个老妇人的脸。 可唯独那双眼睛,让他瞬间明白——我找到了。 因为,那双眼睛和别人不一样,透露着恐惧和悲伤,始终凝望着游云峰的方向。 “娘。” 85 · 燕归来(1) 清朗的天,像经了泉水洗濯。 住持望着浮雕小佛像。 佛像旁有梧桐,梧桐叶的阴影正好落在佛像的眼帘,让它那凝固的眼球看起来多了一份深邃和神秘。 而住持的慧眼似乎能与石雕的眼珠子产生共鸣,他良久无言,像在心灵交谈。 后有脚步声传来。 住持转过身,看到秃发老者朝这边走来。 住持说道:“又过去这么多天了,还不准备出发?” 老者回答:“他去父母那了,还需要三四日。” 住持笑道:“他很多年没见过父母,这次回去,万一留念亲情,不想踏入仙途,你当如何?” 老者犹豫:“是我欠考虑了。” 住持又说:“不必担心。” 抓在树干上的蝉,仿佛力竭而休,鸣声渐渐消去了。没了这锐利的声响,四周的空气很快变得厚重,湿漉。 太阳撒下一轮光晕,磨损程度不一的青石沔着金子般的光。 秃发老者没说话,他在等住持解释,为何自己不用担心。 住持同样没说话,他压根就没打算解释。 短暂的沉默在观感上显得很长很长。 像是山头的积雪顷刻间瀑流而下,光芒中的云朵缓慢攀上庙宇,那些经历风吹雨打的石墙遍布斑驳,不过淡淡的金光掩盖了瑕疵,整座寺庙镀上了一层金箔,仿佛有真佛降临。 秃发老者惊异极了。 这个地方永远散发着一股魔力,稍不留神就会被一股神圣而奇妙的气息俘获,让人沉醉其中,心甘情愿为佛倾倒。 过了片刻,秃发老者终于明白,住持并没有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于是转身离开了。 他们之间的相处就是这样,来时不需要打招呼,离开时也不需要道别。 * 呼呼的风,吹着脸,像女人的头发盖在脸上。 海老爹在农地中耕作。 牛在耕地。太阳晒在它身上,似乎有剥裂皮肤的声音。 尾巴扫着苍蝇蚊子,刷刷,刷刷,将各种稀奇古怪的味道辐散到四周。 江南的夏天来得很快,海老爹必须抓紧最后的时间,把初秋才能收获的稻田种下去。 他的面容很孤寂,皮肤晒得粗黑而干燥,像裹着一层晒干的腊肉。他的手是嶙峋的,又是健壮的,小却瓷实的肌肉随着动作而饱满。 灰黑的影子在错落有致的田埂中起伏。 穿着草鞋的脚,没入湿润的黑土地。 面对这片只有幼苗和杂草的土地,他脑中浮现出的,却是秋收时间的稻浪。那是无言的黄金,在眼前静静奔腾,是这个男人一辈子所能得到最珍贵的财产。 海老爹已不再年轻,现在干农活,他感觉力不从心。 那场战乱中,他染上了时疫,虽然挺了过来,但身体比同龄人要虚弱,随着年岁增长,这种虚弱更是成倍的累在身上。 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出嫁了。 他曾经还有三个儿子,两个上了战场,死了,就算活着,不回来也等同于死了。他还有一个小儿子,现在也成年了,小儿子跟着老师傅学习武功,但听说那里发生了很不好的事。23sk. 要说他对小儿子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那可是他的亲骨肉。但要说他对小儿子感情深,也是矫情。 他们相处不到五年,为了生计,他又不得不朝起暮归,和小儿子见面的时间很少。他其实记不太清小儿子的样貌了,小儿子长得像自己还是像妻?他只记得小儿子的五官很是俊朗,在一众歪瓜裂枣的同龄人里,他很特出。 说起来,战乱后他和妻子又得一子,不过夭折了。这很常见。 他弯着身子,像是整个人潜藏进了大地。他明白,此时越勤劳,六个月后得到大地的反哺就越多。 硕果累累,密集垂落的稻穗。 好想一瞬间就进入秋天,进入丰收的时节,但他也很矛盾,因为假如时间一晃而过,不就意味着自己又要变老了?那可不行!妻还需要自己养,出嫁的女儿也需要自己这个当爹的撑脸面。 圣贤说四十不惑,可自己都将近五十了,为何还看不透人生这漫漫长路?放眼望去,除了坎坷,还是坎坷,未来可不比得眼前这耿直的田路,笔直地走,永远会碰壁。 他不懂那些圣贤书中的道理,但生活在他的生命中磨砺出了深邃而不可消磨的格言——不是谁都有资格“不惑”的。 他擦了擦汗。 春风已经夹带了酷暑的热,变得有些坚硬。 抬头的时候,他远远看到田间小路上走来一道身影,准确说是两道。 一道他熟悉的,一道他陌生的。 妻身旁跟着一个个头很高的年轻人,海老爹思索一番,自己先前从未见过那个小孩,应该不是村里人,是外面来的吗?他跟着妻做什么? 海老爹直起身。 妻脸上雀跃着笑容,眼角残留泪痕。 她大声喊道:“海云回来了!” 海老爹瞪大眼睛,惊异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好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海云是他取的,没什么深意,单纯觉得这名字念起来很顺溜,只不过,后来再没机会念这个名字了。 妻偶尔会独自念叨。 她给海云织了几件衣裳,但不知道那孩子现在长多大,因此大多数衣裳都被海老爹撕了,缝在自己衣上当补丁,只留下三两件妻最为满意的衣服,始终留在摆在家角落的壁柜里。 “海云……你是海云!” 海老爹的手一哆嗦,身旁的牛似乎感受到主人的震惊,不安分地踏了几步,埋进土里的铜耧刮翻了几道田。 “爹,我回来了。”海云走上前,父亲的脸好像比记忆中要更小,都装不下如田埂般的皱纹了。 海老爹张大了嘴,上上下下打量海云,从脚底一直凝向头顶,比割稻谷的时候都要细心,不放过一分一毫。 他就是自己的儿子!海老爹认出了海云的眼睛。 剑眉之下是一对锐气毕露的黑色眼眸。 那双眼睛不再像孩童时期一般稚嫩,而透露出历练过后的炉火纯青。 “你……回来了。”海老爹说不出话,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场毫无征兆的重逢。 前几天,还听说海云所在的游云发生了灭门惨案,那个什么颂仙会中所有武者都死了。听闻消息,妻就郁郁寡欢,海老爹也只能默然接受,自己的小儿子也终是死了。 但他没死!他活着,还活着回来了! 海老爹忽然庆幸:如果门派没遭劫难,海云会离开游云峰吗? 他紧紧握住海云的双手。 海云的右手遍布着许多细小伤口,看起来是最近才愈合。 海老爹又激动,又心疼。 他冲着妻说道:“把那壶酒拿出来!” 妻立刻点头。 他又冲着妻说道:“把汝惜叫回来!” 86 · 燕归来(2) 海云跟着父母回到家中,一路上,母亲嘘寒问暖,想知道游云峰究竟怎样了。她听说那里死了好多好多的人,尸体堆满了山,儿子是怎么活下来的。 海云告诉她,自己当时并不在山中,逃过一劫。 父母都说他福大命大,问他,门派覆灭了,他是不是该回来了? 该回来了。——父亲口中的一个“该”字,让海云感觉,心像是被利剑刺穿了一样。 他以为自己能平静淡然地告别父母,但自己错了。 眼前站着世上唯一的亲人,即便他们多年未见,即便他们没有一起生活很长时间,但,从呱呱坠地的那天开始,一条名为血缘的线就把他们的心紧紧相连。 海云忽然明白,为什么成仙都需要斩断尘缘。 倘若斩不断,他的灵魂就永远被锁在这片土地上了。 仙是追寻宇宙的人。 他瞥见父亲脚底的草鞋,和自己的布鞋相比,那根本算不上是鞋子,只是一圈圈胡乱捆在脚下的麻绳,绳中落了泥,发黑的指缝像是块被烧焦的木炭。 就是这样的一双腿,十三年前背着自己在山间逃难,那颠踬的背影,诉说着永远说不出口的哀伤,父亲挺起再也挺不直的腰杆,走在前面,一言不发。 海老爹始终没说话,重逢的喜悦转瞬即逝,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默默走着,然后冲他们摆摆手。 海老爹说道:“我去叫汝惜吧,你带海云回去。” 母亲点头:“好。” * 跟随母亲回到家。 环顾四周,发现母亲有意站在房间的一角。 海云看到墙角长了苔。 母亲失踪笑盈盈。 “你这一路定是辛苦了,别傻站着,快坐下休息,你爹藏了一壶好多年前的酒,娘给你们拿来——哎呀,都忘了问你喝不喝酒了。长得这么高,肯定能喝吧?娘以前看那些习武之人各个性情豪爽,喝起酒来从不含糊吗,前些日子过上巳节,你三叔跟人在村前比酒力,一口气喝了足足五壶酒!可即便如此,还是没能喝过那个习武的人,听说那人是个叫什么三……三从方的门派弟子,总之是以前从没听过的门派,不像游云派,大名鼎鼎。对了,这些年你一直在游云峰?肯定学了很多武功吧?看你比小时候结实了不少,长这么高,变化好大。不过娘还认得你,第一眼就看出你就是海云了……说起来,游云峰真的被毁了?真是天佑我儿,幸亏前些日子不在那里,不过那位收留你的孙师傅,还有其他的师兄师弟——唉,怪娘多嘴,不该说这些伤心事。总之回来就好!看看带的这柄剑,多气派,跟瓷器一样漂亮!你的右手是怎么了?受伤了?啧!这么多伤是怎么弄的,得快些擦药,家里还有一些没用完的药膏,都放在外头的瓮里,娘去取。”天籁小说网 西落的阳光照进厅堂的上下左右,前后四周。 墙面上映着屋外枝芽的疏影,和母亲忙碌的身影。 海云深深叹一口气,说道:“娘,不用忙了。” “怎么不用?当然要忙!” “我……”海云咽了口气,“很快要离开。” 母亲一愣,说道:“还要去习武?门派都没了,能上哪去啊!再说,就算要走也急不得这一两天。” 海云露出了笑容,哭一样的笑,很难看的笑。 他说道:“我要成仙了。” * “好事!以后咱们海家也有神仙了。” 饭桌上,海老爹用一长一短的两根筷子夹起烧猪肉,大快朵颐。 海汝惜端坐在一旁,用欲拒还迎的眼神打量海云。她长得很素净,半年前嫁入了一个穷书生的家,整个人也文气了,即便如此,她的话还是很少。 她最早的记忆就是关于战争的记忆,印在脑中的第一个画面就是成百上千的难民拖家带口,向着茫茫远的山林间逃去,逃难需要有野兽般的警惕和安静,这样的人,话注定不会很多。 她还记得当时父母跟着另一个男孩到了一座山下,周围围了很多人,都想往山上走,却被许多手中闪过银光的人挡下了,唯独那个男孩穿过防线,被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中年男子领走了。 后来她知道了。 那个地方叫游云峰,那些挡住难民的人是游云弟子,那些游云弟子手中银晃晃的东西是剑,那个大胡子后来成为了游云掌门,而那个男孩是她家最小的哥哥。 那个男孩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海云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双手不知该放在哪,像是进入陌生的家庭一样,显得非常拘谨。 “成仙以后就能长生不老了。”海老爹说着就举起一杯酒,对海云说道,“来,喝酒!” 海云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不能多留几天?”母亲问。 海云也想。但秃发老者没给他更多时间,他必须连夜返回那座寺庙。说起来,他甚至还不知道那座寺庙的名字。 母亲叹了口气。 海老爹怫然。 “为何唉声叹气!这可是好消息啊!仙人多么自在,儿子能成仙,那是我们海家的福气!” “修行的时候切莫怠慢,一定要认真聆听师傅的教诲……也不知道你的师傅是怎样的人,但既然是修行者,想必心胸开阔,不会亏待你的……” 母亲的叮嘱像无尽的墨,在海云心中不断绵延出字迹,仿佛经文般不可侵犯。 “汝惜,没什么话跟你三哥说?”海老爹喝着干巴巴的嗓子。 海汝惜恭敬地向海云倾身,说道:“哥哥保重。” 海云说道:“你们也保重。” 他站起身,默默走出房间。 阻拦他的只有三双眼神。 海云隐入夜深的黑。 双亲和妹妹的脸庞深深刻在脑海中,可风一吹,就像沙滩上的画,片刻之间就不见踪影了,根本抓不住。 海云微悸。 他看到那间小小的屋子越来越小,浮跃着各种颜色,烟紫色、湖蓝色、熟褐色、赭黄色……繁星还会在这片土地上循环往复,和今晚一样,恣意地泼洒幻影。 但自己与人间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风,呼呼吹着,像是夜深人静时,一个人默默的叹息。 87 · 永世火 翌日清晨,路边寺院的菩提树下。 秃发老者说道:“从今以后,你便是一名修士了。” 海云点头:“感谢仙师提点。” 海云以为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很兴奋,但不知为何,他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反而留存了一股淡淡的忧伤,盘旋在心头,酸酸的。 海云问道:“仙师,我们现在就出发吗?” 他没忘记和万山的约定,万山现在就在前村的客栈。 “很快。” “弟子想请教师尊一件事。” “说。” “弟子即将离开人间,最后想赠一样东西给友人,以留纪念,不知仙师能否指点一二?” 海云之所以问秃发老者,一是因为他看起来非常慈祥,是愿意提供帮助的人;二是因为老者为仙人,或许能给出超出凡人想象的建议。 秃发老者很吃惊,没想到这位后辈就这么自然而然和自己交谈上了,看起来对自己仙师的身份毫不畏惧,吃惊之余,他也感到放心,越是这样的人,越不惧强权,越能尽快开辟属于自己的大道。 要知道,修仙界虽然很少讲谈资论辈,却很看重实力,而实力又和资历息息相关,因为年岁越长,在修仙路上走得也越远。也就是说,你的前面永远有更前的人,他们像一座大山,如果只是甘心屈尊其下,自己的大道便会受到影响。 而海云的心气,似乎并不会在意更前的人,他只走自己的路,大道在我。 秃发老者满意地笑了。 当然,老者见过很多这样的人,虽然不算稀奇,但总归是好的开始。 秃发老者说道:“你既然成为修士,自当送一个仙界才有的物品,否则就无趣了。” 无趣?这个说法倒很新奇。听到这个词,海云对老者更有好感。 海云连忙问道:“请仙师指教。” 秃发老者说道:“你已有灵根,就可以施展一些简单的仙术了,不如就用仙术制作一份礼物。” 听闻此言,海云的心情总算好了许多。 他哪想得到,自己居然就能施展仙术了?他以为,自己还需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勤学苦练。 “原理非常简单,世界万物皆有灵气,只是人间的灵气非常稀薄,你需要先吐纳灵气,将灵气纳入自己体内,随后再将它注入外物,受到灵气保护的外物,长年累月都不会损坏,对此你应当很清楚。” 海云心里一惊。老者说的是炼丹籍的事。 “可是我该如何吐纳?” “你不是习武之人?吐纳跟内功是一样的。知道为何我们要从各大武林门派中寻找弟子吗?就是因为习武和修仙是触类旁通的。越是精明的武者,越能快速理解灵气,你是武林中的佼佼者,这段时间和两位半仙交手,又目睹了尾浮子使用法器的场景,身体早已经习惯被灵气萦绕的感觉,很快就能领会其中奥妙。何况,这里可是一块修行的好地方。” 寺院确实很好,荡漾着安逸的气息。 海云连忙点头,盘膝坐下。 在进入吐纳的境界前,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为什么老者说的是法器,而傩师说的是傩器? 五大法宝到底是什么?还是说,傩器和法器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 海云想问老者,可郭槐叮嘱过,绝不能暴露他的存在,同样,他传授的知识也绝对保密。 换言之,关于傩术、傩师和傩器的一切,海云都不可能跟别人讲,就算他想说,也很难说出口。 因为郭槐的意志也在影响他。m.23sk. 有仙师在身旁,海云更不能和郭槐对话。 只好暗暗记下这个古怪的不同之处,随后静心,双目紧闭,开始吐纳。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实发生,海云觉得,现在的吐纳和先前不同。 感官逐渐变得敏锐。 吹拂的风像轻柔的纱、细密的绸,每一道风声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菩提氤氲的香味也似有了形体,一点点从脚底蔓延开来。而且,即便闭着眼,也能看到身前的景象,浓郁、交错的枝芽,白亮的阳光,飞鸟的影子是深绿色的,穿梭在黑与白的边界。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呼吸到了真正的自然! 灵气如涓涓细流,而自己的身体成为一面巨大的钵,贪婪地将灵气储纳。 秃发老者眼睛一亮,在他眼中,灵气是可视的。 海云身旁汇聚了无数条细流。 流很细,是因为海云的境界还不够高,无法承载太多灵气;但这么多条溪流,说明他的体内拥有一片广袤的天地。 “当初怎么会看走眼呢?” 秃发老者还是不明白,面对如此灵根不凡的少年,他怎会说出“没有灵根”的断言? 他觉得,这件事恐怕还有蹊跷,要调查一下。 不过该从何调查? 风暴把游云峰摧残得七零八落,就算回到仪式举行的地方,老者也不认为自己能找到什么线索。 也罢,时间还很长,等海云去了仙界,这事再慢慢研究吧! 何况,就算弄不清也无关紧要。 最重要的是,海云已经成为雾衍殿弟子,老者的使命就要完成了。 老者摸了摸光亮的脑袋,等待海云将灵气汇集。 没过多久,海云睁开双眼。 海云说道:“我感受到了。” “没错,你感受到了。”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找个物件,将灵气注入。过程跟刚才相反。 “刚才你是吸纳,现在是吐出,但记住,吐气跟吸气一样,都需要有意引导灵气的方向,这会比刚才更难,吐气是向身外之物输送灵气。” “我试试。” 海云在思考,究竟要送什么东西给万山。 他们相处了很久,但海云并不了解万山的喜好,只知道她喜欢烹饪。 总不能送一个用不坏的锅铲吧?要么一个锅? 不管怎么想,送这些东西都相当奇怪,看来要从别的方面入手了。 等等。 烹饪…… 火? 火! 海云为自己惊天的想法感到激动。 他连忙问道:“仙师,灵气能留住火吗?” “火?” 老者被海云的奇思妙想镇住了。 一团永远燃烧的火? 老者愣了愣。 庭园内异常安静。 紧接着,老者忽然爆发出大笑。 * 在不远的墙后,住持露出了淡淡的笑,随后静悄悄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