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p>
碣石门刻文便传到嬴政耳中。</p>
听到张苍所着刻文内容，嬴政不由露出了满意笑容。</p>
他其实对过往刻文撰写的皇帝之德并不满意，而且他也一向不喜正面强调皇帝之德，然以前的朝臣都没有明白其意，因而并没有把皇帝之德扩展到一统天下之前。</p>
这次不同。</p>
张苍却是领会到了。</p>
而且将平定六国第一次提为‘德并诸侯’。</p>
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转变。</p>
以前的刻文，虽然也大书特书皇帝之德，但尚不鲜明，其文辞多为‘奋扬武德’、‘皇帝明德’之类，都没有从总体上将统一天下，开创文明的大功业归结为‘德’。</p>
而张苍所提出的‘德并诸侯’，却是大大彰显了德功德政。</p>
甚得始皇之心。</p>
嬴政微微额首，随即是想到了什么，看向李斯，道：“朕若是没记错，这张苍跟你是师出同门，都曾在荀子门下拜学？”</p>
李斯拱手道：</p>
“回陛下。”</p>
“的确有此事。”</p>
“然臣在荀子门下拜学时，张苍尚未拜师，等张苍在夫子门下拜学时，我已来了秦国，开始为陛下效力了，因而臣跟张苍并无太多交集。”</p>
</p>
嬴政点点头，又道：“朕观其所着刻文，却是一位大才之人，又与你师出同门，按理而言，不当如此碌碌无名，因何过往名声不显？”</p>
李斯神色微异。</p>
开口道：</p>
“陛下或有所不知。”</p>
“张苍的确学富五车，但其之所以在朝中名声不显，甚至还隐隐有‘恶名’，非是因臣善妒，也非是因臣排挤，实是因其自身原因。”</p>
“哦？说来听听。”嬴政来了兴趣。</p>
李斯苦笑道：</p>
“臣遵令。”</p>
“张苍眼下为御史府御史。”</p>
“官职已然不低。”</p>
“但在御史府中管辖之事却寥寥，这其实是自有原因。”</p>
“张苍的确算臣的同门师弟，但他当初仕秦其实并非由臣引荐，而是由王绾老丞相引荐的。</p>
“过去其也一直是老丞相王绾之干员，在老相府掌秦国上计，而在老丞相去职之时，还特意将其举荐到御史大夫府，想让其总监天下上计，但最终并未得成。”</p>
“张苍的才能臣略有了解。”</p>
“若论理财之能、经济之通，只怕天下无出其右耳！”</p>
“但他之所以官职能升，甚至只能靠老丞相一步步举荐，主要因其长相缘故，其肥白如瓠，大白脸膛耀人眼目，全身更无丝毫精悍气象，因而一直为其他官员认为是沉沦奢靡之徒，得此口碑，自然在朝堂寸步难行，纵然是满腹才具，也只能委身与朝堂琐事。”</p>
“即便如此，也时常被人担心会贪渎。”</p>
说到这。</p>
李斯也不由摇摇头。</p>
闻言。</p>
嬴政也记起何人是张苍了。</p>
就是以往上朝时，那生得白、又长得肥的那人。</p>
嬴政莞尔，随即道：</p>
“你既清楚其才能，为何不向朕引荐？”</p>
李斯道：</p>
“回陛下。”</p>
“臣也实属无奈。”</p>
“张苍毕竟与我师出同门，虽并未有太多接触，但同为荀子之徒，依旧会为其他人在意，臣若是举荐张苍，恐会为其他朝臣认为是任人唯亲，臣得陛下信任，位列丞相之职，岂敢因此让陛下受到外界指责？”</p>
“臣惶恐。”</p>
嬴政微微额首。</p>
说道：</p>
“门户私计确实扰人心神。”</p>
“但朕既然知道了张苍的才能，岂能再继续闲置不用？”</p>
“此事朕清楚了。”</p>
李斯作揖道：“多谢陛下。”</p>
嬴政道：“此事暂不多提，目下大军应行进到何处了？”</p>
一旁的杨端和出列道：</p>
“回陛下。”</p>
“在涉间将军的带领下，八万多秦军现已奔赴云中郡，而今大军正跟匈奴在河南地对峙，即日便要再度厮杀，若是涉间所率大军并未被匈奴斥候游骑发现，现在应该正在大举越过河南地向阴山草原进发。”</p>
“现在向南杀来的匈奴大军正于向北杀来的帝国大军，碰撞在阴山南部草原，只要蒙恬能按既定计划，引动这次大决战，等涉间率领的八万大军赶至，内外夹击之下，足以彻底改变战局，将匈奴当场击溃。”</p>
“臣斗胆做一个预测。”</p>
“待陛下去到云中郡时，北方战事已定。”</p>
“臣为陛下贺！”</p>
嬴政笑道：</p>
“朕同样期盼如此。”</p>
“等把匈奴彻底赶跑，朝廷也可以清理六国余孽了。”</p>
“六国余孽害国害民，朝廷必须要放开手脚，大力整肃，唯此，才能还天下一个长久的安宁太平。”</p>
众朝臣齐声道：“臣定为陛下扫清六国余孽。”</p>
嬴政缓缓点头，又道：“我等君臣，既往还是小觑了六国余孽，朕也没有想到，六国余孽竟能有如此险恶之密谋，还有如此胆大之心机，更有当众闹事之实力。”</p>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p>
“其狠其黑，莫此为甚！”</p>
姚贾沉声道：</p>
“这些年朝廷忙于文明改制，加上重心一直在地方匈奴南下，因而有些放松了对六国余孽的监管，加上上次大量六国贵族逃亡，让地方的余孽实力得以大涨，但六国余孽终究沦为了跳梁小丑，只会弄些似是而非的‘谶语’，让人贻笑。”</p>
其余朝臣竟皆点头附和。</p>
数月以来，天下谶语层出不穷。</p>
去年便有一种说法是：今岁冬月，彗星出于西方，主来年大凶。</p>
而在一月前，又弄出了‘亡秦者胡也！’</p>
尽管种种消息议论纷纭流播，地方更是雪藏着一种难言的骚动，底层民众也越来越感觉惶惶不安，但朝廷群臣根本不为所动，甚至选择了迎难而上。</p>
所谓大凶，便指匈奴。</p>
始皇帝更是大手一挥，命蒙恬北击匈奴。</p>
甚至为此开始北上巡狩！</p>
就是要将这个谶语直接正面击破！</p>
而这就是帝国君臣的自信。</p>
郑国迟疑片刻。</p>
开口道：</p>
“谶语之事，臣认为不当视为儿戏。”</p>
“虽然我等对此心知肚明，但地方民众不然，他们并不知事情真相，稍微被人蛊惑，就可能信以为真，而且这次谶语传播力度十分之大，已近乎世人皆知，臣认为当让地方官吏，严肃处理谶语之事，无比消弭这些负面之事。”</p>
姚贾道：</p>
“郑治粟内史，此话过矣！”</p>
“这次谶语之事，其实对朝廷利大于弊。”</p>
“固然这条谶语早晚会传至匈奴耳中，但这未尝不是朝廷想见到的。”</p>
郑国眉头一皱。</p>
疑惑道：</p>
“姚廷尉何出此言？”</p>
“而今涉间正率领大军赶赴战场，为的便是出其不意，内外夹击，将匈奴大军彻底击溃，从而让北方战事平息，若是匈奴听闻了这个消息，定然会心生警戒，这岂非是误了朝廷这数年来谋划之事？”</p>
姚贾笑道：</p>
“郑治粟内史，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p>
“朝廷谋划北方战事，的确已有数年之久，但天下危害，并非只有匈奴，朝廷一直以来，忌惮的除了匈奴，便是担心匈奴跟六国余孽勾结，这则谶语出自六国余孽，这个消息，朝堂知道，等传到匈奴，匈奴人也定会知道。”</p>
“这无疑会加剧两者间的不信任。”</p>
“分化离间。”</p>
“本就是正常谋略。”</p>
“而今六国余孽主动送上来，朝廷岂有不接受的道理？”</p>
“至于你所担心的，其实大可不必。“</p>
“如今大军跟匈奴大军正处于对峙阶段，消息传播蔽塞，等匈奴人听闻消息，恐怕战事已经停息了，这其实是给了朝廷口舌，让朝廷能借此反击胡人，而且还能把朝廷早早计划好出兵的计划，扣到六国余孽头上，进一步分化两者的联系。”</p>
闻言。</p>
郑国若有所思。</p>
他自然听明白了姚贾所说何事。</p>
他自然听明白了姚贾所说何事。</p>
朝廷暗自发兵的事，其实早已经定下。</p>
无论有没有谶语事件，朝廷依旧会按照既定计划进行。</p>
但六国余孽突然炮制出一则谶语，却是给了朝廷‘出兵’的口舌，进而让朝廷主动出兵之事，变成朝廷为了预防被动出兵，这一来一回，意味可就不一样了。</p>
朝廷主动出兵。</p>
匈奴跟六国余孽，今后只会联系更加紧密。</p>
但因为这则谶语，朝廷出兵之事便会被转嫁到六国余孽头上，这无疑加剧了六国余孽跟匈奴之间的不信任，尤其这次策划若无意外，匈奴更是会遭遇一场大败，匈奴到时甚至会把落败之事归咎到六国余孽头上。</p>
而这显然是朝廷乐于见到的。</p>
郑国不再言语。</p>
嬴政道：</p>
“谶语之事不用过多在意。”</p>
“朝廷并不畏任何谶语，若是认为靠谶语便能动摇帝国，朕只能说，这是六国余孽在痴人说梦，然六国余孽虽对天下大势看不明晰，但他们对天下的危害其实眼下是在匈奴之上，在地方，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搜刮地方田地之甚，触目惊心。”</p>
“这是复辟势力对朝廷的宣战！”</p>
“朝廷一直以来，都有意容忍，但匈奴之事事了，便该清扫窠臼了。”</p>
“对此。”</p>
“诸位爱卿有何良策？”</p>
四下安静。</p>
没人选择主动开口。</p>
嬴政眉头微蹙。</p>
姚贾目光看了一眼四周，开口道：“六国余孽之事，的确为恶甚重，但臣认为，现在言之尚为时尚早，匈奴才是目下关键，臣恳请陛下，派长公子北上监军，务必毕其功于一役，将匈奴彻底击溃于河南之地，让北方战事彻底平息。”</p>
“再则。”</p>
“鲁县袭杀之事，影响十分恶劣。”</p>
“六国余孽袭杀的更是朝廷官员，此更是罪加一等。”</p>
“好在秦尚书令吉人自有天相，并无大碍，而今身体也大有恢复，但朝廷政事不能停歇，这一月多以来，各地抓捕儒生四百多名，臣建议让秦尚书令亲自处刑儒生，以正视听。”</p>
“请陛下明鉴。”</p>
姚贾话音刚落。</p>
杨端和连忙反驳道：</p>
“此话谬矣。”</p>
“长公子目下在泗水郡，主管田地新政，而今新政尚未见到眉目，岂能轻易北上？”</p>
“此外，秦尚书令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而且刚经历一场生死大劫，岂能如此草草的去参与处刑儒生？再则，儒家之事早已有定论，何须让一个病人去处刑？”</p>
“臣不同意姚廷尉的建议。”</p>
姚贾冷笑道：</p>
“杨卫尉，此言差矣。”</p>
“大秦一直以来都奉行尽职尽责，秦尚书令上次奉命抓拿儒生，不仅没有将孔鲋、孔襄等人抓拿归桉，反倒让他们逍遥法外，更为甚者，还因此引动了一场暴动，若非秦尚书令负伤，臣定向陛下弹劾。”</p>
“而且处置儒生，本就是秦尚书令分内之事，何以不能继续？”</p>
两人此刻已是剑锋相对。</p>
互不退让。</p>
其他朝臣没有参与。</p>
他们隐隐是察觉到了什么。</p>
两人看似在据理力争，其实都各有心思。</p>
而起因是由一则传言，一则没人证实，也没人敢提出的传言。</p>
这是一场关乎储君的争斗！</p>
！</p>
也正因为这两人的争执，储君之争开始显露明面。</p>
而且也必定愈演愈烈。</p>
李斯老神叨叨的站着，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他不会轻易站队，但他已经相信了，那则传言的真实性。</p>
秦落衡或许的确是大秦公子。</p>
以杨端和等人为代表的关中氏族，定然会站在秦落衡一方，而扶苏这些年深耕朝堂，在朝中也是有不少大臣投靠，尤其是楚系及原六国出身的官员，原本扶苏在朝廷一家独大，但此时因为秦落衡的突然冒出，一切都有了变数。</p>
这自然引起了姚贾等官员的不安。</p>
所以便有了这次的进谏。</p>
姚贾之意很明确。</p>
眼下北方战事已到了最终决战之时，而且极大可能是秦军大胜而归，这时让扶苏北上，无疑是想让扶苏承这份大功，加上扶苏跟蒙恬交好，扶苏定可以在这次战事中，谋取到不小的名望和声誉。</p>
进一步夯实稳固自己的地位。</p>
而儒家虽然‘声名狼藉’，但在地方却广有声誉，若是秦落衡主导坑杀儒生，势必会让地方民众生出厌恶之情，这显然对秦落衡并无益处。</p>
其中博弈，可见一斑。</p>
杨端和正是看出了姚贾的心思，所以才极力出声阻拦。</p>
李斯微不可查的看了眼姚贾跟杨端和，目光微微一沉，他已然明白，这样的争斗，恐怕日后还会继续发生，直到储君正式确立。</p>
但储君的定选。</p>
终究是由陛下决定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