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p>
李由跟着老父李斯回到家中，进到内府庭院中的一道屋舍，门口的隶臣妾等他呢吧进入后，立即把准备好的热汤呈上，随后恭敬的候在了四周。</p>
“先出去吧。”李由挥了挥手。</p>
“诺”隶臣妾应道，埋着头，直接退出了大堂。</p>
李由轻声道：“春夏相交，天气却是阴晴不定，白天热夜间冷，倒是让人有些不自在。”</p>
说罢。</p>
他关上房门，脱掉靴子，在桉几旁跪坐下来。</p>
李斯进门口，已端坐在席上，刚才一直没吭声，这时才若有所思道：“春夏相交，却是夹杂了春意料峭和夏意难熬，这难免不会让人感到有些肃杀。”</p>
父子两沉默了一会儿。</p>
李由开口道：“儿今日在奉常府的时候，听到博士学宫内似乎有一些情况。”</p>
李斯点头不语。</p>
李由蹙眉道：“秦落衡倒是角度新颖，将百家之学，一分为二，一为‘治政’，二为‘立治’，想让百家放弃‘治政’，从而主要研从‘文明立治’，这倒的确给了百家生存之道。”</p>
“只是百家积重，恐难以奏效。”</p>
“阿翁怎么看？”</p>
李斯勐的睁开眼，眼中的浑浊空洞不见，眸间荡漾着明亮智慧的光芒，彷佛是这事激发了他的精神。</p>
李斯皱着眉头，表情严肃，不苟言笑道：“秦落衡所说其实不无道理，战时跟和平时的确不一样，但我怎么看没有任何意义，关键要看陛下怎么看。”</p>
“陛下以往给过百家很多机会。”</p>
“但百家并未珍惜。”</p>
“秦落衡的建议不错，但能否落实是个问题，百家之人真愿意放弃自家学派的大多主张，去另走一条新路？以现在百家的实际情况，恐怕很难让人信服。”</p>
“或许这只是诸博士的一厢情愿。”</p>
“百家大多数学派已到亡羊歧路阶段，他们的衰败肉眼可见，或许这次只是想博世人关注，让自家再次回归世人视线。”</p>
“立国之初，陛下有意征召百家士人仕秦，但上次的征召无疑很失败，大量百家士人逃亡，不然不会凑不齐七十二博士，最后还只能用待诏博士充数，甚至只能在里面填充大量儒士。”</p>
“儒家从立国开始，便一直在争权，还多次嘲讽陛下，前段时间更是恶意中伤，有儒家在百家中搅乱，就算其余百家想改变，恐也非是易事。”</p>
“当初儒家拾掇使坏的时候，其余百家没有站出来指责，现在只说了几句空话，便想让朝廷既往不咎，天下哪有这等的好事？”</p>
“正如秦落衡所言，百家或多或少还跟六国余孽有一定勾结，除非他们彻底跟六国余孽斩断关系，甚至是主动告官揭发，不然想让陛下再度启用，难！”</p>
李由道：</p>
“若百家真有意求变呢？”</p>
“眼下百家已到生死存亡之际，他们应不会这么短视。”</p>
李斯摸着下巴的胡须，眼睛微微仰视上空，略作沉思道：“求变就会有取舍，自古以来取易，舍难，秦落衡给的求变之道，是要让百家放弃彻底‘政治’，这谈何容易？”</p>
“百家士人大多都有治政之心。”</p>
“放弃政治，无疑是让他们舍弃自己的主张，彻底屈服于法制之下，这些士人性情高傲，让他们折身于法，他们如何能甘心？”</p>
他略作停顿，接着道：</p>
“百家的身段太高，若是不放低姿态，朝廷是不会同意的，就算他们有求变之心，不公开对外承诺放弃‘为政之道’，谁又敢保证，等百家借此壮大后，不会生出异心？”</p>
“朝廷要的是温顺的百家，不是暗藏祸心的百家。”</p>
“眼下朝廷不会对此事有任何反应，这是博士学宫内部的事，而且这时候传出，恐怕儒家会坐不住了。”</p>
李由问道：“为何儒家会坐不住？”</p>
李斯看了一眼李由，澹澹道：“儒家的理念是什么？”</p>
“仁，礼。”李由道。</p>
李斯摇了摇头，沉声道：</p>
“不。”</p>
“是三代王道！”</p>
“儒家所谓的仁、礼，都是在三代王道基础上建立的，他们把治政之道视为生命，秦落衡提出的办法，却是要他们彻底放弃政治，儒家如何能坐得住？”</p>
“秦落衡给百家提的宏图是什么？”</p>
李由道：“盘整华夏，文明再造，河山重整，天下太平。”</p>
李斯点头道：</p>
“文明再造，秦落衡是要重建一个新文明，这岂不是彻底否定了儒家的治政基础，儒家以往就靠宣扬三代王道，来维持自身学派生存发展，若是文明重整，儒家便成了无水之萍，除了彻底推倒重来，不然儒家只能坐等消亡。”</p>
李由恍然。</p>
说道：“以儒家的秉性，若是得知此事，恐怕会气的跳脚，儒家本就在博士学宫内独大，根本容不得这种情况，以儒士的口舌犀利，博士学宫近期恐都消停不了了。”</p>
李斯摇头道：</p>
“学宫那一潭死水，早就该起风了。”</p>
“若是风拂，依旧不起变化，或许百家就到了消亡的时候，大秦已容百家多存在数年了，若百家还是执迷不悟，冥顽不灵，那便不能怪我法家冷血无情了。”</p>
“大秦政治上只能有一个声音。”</p>
“便是法！！！”</p>
李斯的眼神忽然之间变得锐利起来。</p>
但很快就收敛起来。</p>
李由神色微凝，惊疑道：“阿翁言下之意，是百家不求变，朝廷便会对百家出手？”</p>
李斯点头时，仍有些犹豫。</p>
“政出一门。”</p>
“这是大秦的为政之道。”</p>
“不放弃自己的政道之念，百家便永远都容入不了大秦，脱离了朝廷管辖的百家，对大秦无用。”</p>
李由微微额首。</p>
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问，反倒提起了秦落衡。</p>
李由道：“阿翁，你对秦落衡怎么看？”</p>
李斯看了李由一眼，“秦落衡这半年来，屡屡犯事，但最后都平安落地，对于秦落衡，不能等闲视之，我虽不知他的底细，但外界传闻的所谓王氏、医家，我却是不信。”</p>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陛下的身影！”</p>
李由惊疑道：“陛下？”</p>
李斯点头道：“陛下虽没表过态，但这一连串的事，陛下未必不知情，未必没有对其网开一面，陛下行事，没有那么好猜测，这个想法你清楚就行，莫要声张，也莫要对外提起。”</p>
李由微微额首。</p>
少顷，李斯沉吟道：“你的任命朝廷已定下了。”</p>
李由眼中露出一抹异色。</p>
李斯道：</p>
“你被任命为三川郡郡守。”</p>
“三川郡为关中门户，在天下郡县中都排名前列，你若是治理有功，下一次便能直接晋升到朝堂，你入仕的时间尚晚，这个晋升速度已尤为可观了。”</p>
“李由感恩。”李由连忙朝咸阳宫方向行了一礼。</p>
李斯额首道：</p>
“最近咸阳的事不要掺和。”</p>
“现在朝堂正在进行官吏调换，你的任命令书也还没下来，若是被牵扯其中，难免不会受到影响，我李家虽然备受陛下信任，但跟蒙氏、王氏相比，还是略逊一筹，不能有丝毫大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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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由连忙道：“儿明白。”</p>
李斯又叮嘱了几句，便回屋睡去，他年岁渐高，近来也感觉有些乏力，开始越发注重起身体了。</p>
他眼下正在交接丞相府的工作。</p>
这才是重中之重。</p>
李由还没得到正式的任命令书，他同样如此，在令书没有下来之前，他都不敢有丝毫大意。</p>
对于丞相之位，他觊觎良久。</p>
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事，什么走向，他都不想掺和，也不想因此冒险，这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p>
李由坐在屋内。</p>
他又细想了一番秦落衡的建议，不由的连连点头，对秦落衡的想法很是欣赏，不过他也清楚，在治政面前，政出一门，才能维持朝堂稳定，不然朝堂之上定会出现党同伐异，互相争执的局面。</p>
但正如李斯所言。</p>
百家真的会放弃自己的治政理想吗？</p>
这个决心很难下。</p>
就算博士学宫的博士下得了，咸阳以外的士人就会答应吗？</p>
李由也不由感叹道：“世上从不缺好想法，但能否落实才是关键，若是不能落实，再好的想法，也只是空谈。”</p>
李由起身，出了屋室。</p>
走出庭院时，他看了一眼天空的云层，眼下已是乌云密布，看不到一丝月光，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但一想到自己将出任三川郡郡守，他脸上也不由浮现一抹笑意。</p>
......</p>
咸阳城渐渐陷入静默之中。</p>
而博士学宫内，一间署房却是灯火通明，孔鲋、子襄、叔孙通、淳于越等儒士，竟皆到场，所有人脸色都很难看，彷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全部铁青着脸。</p>
一会儿。</p>
署房内再无人前来。</p>
孔鲋扫了一眼四周，冷声道：“今日学宫中发生的事，想必诸位都已经听说了，秦落衡他这是欺人太甚，他这诛心之言，分明是在灭绝王道、灭绝文明、灭绝天理！”</p>
“他这分明是想致我儒家于死地，彻底毁我圣贤道统啊。”</p>
“其心可诛！”</p>
“儒家众士竟皆满腹诗书，事关儒家生死存亡之事，岂能让这宵小如愿？诸位切莫再藏拙，定要为儒家全力出谋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