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p>
嬴政神色微异。</p>
摇头道:</p>
“始皇并不喜他人评价。”</p>
“若真要评价,大抵与常人无异。”</p>
“始皇也有七情六欲,也晓人世悲欢,只不过他为王、为皇帝,所以做了王上和皇帝该做的事。”</p>
“而这......”</p>
“也是他与常人最大的不同!”</p>
“你为何发此问?”</p>
“你对秦始皇又作何评价?”</p>
秦落衡长拜及地。</p>
恭身道:</p>
“小子冒犯了。”</p>
“始皇为王阶段,或许能用四句概括。”</p>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p>
嬴政目光微异,点了点头。</p>
好奇道:</p>
“这四句倒算是中肯。”</p>
“那为皇帝呢?”</p>
秦落衡再拜。</p>
沉声道:</p>
“秦始皇是第一位把华夏真正一统起来的人,不但实现了政治上的一统,还史无前例的推行了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等一系列定于一的制度,这些都足以彪炳史册,名垂千古。”</p>
“还革新了天下政体制度。”</p>
“从一个旁观者角度而言,秦始皇所做事及取得成就,某种程度是超越当前的时代。”</p>
“千古一帝或许是最好的称谓。”</p>
“立国以来,全国范围内开始大兴土木,且不谈帝陵,各地修建行宫无数,驰道、直道、官道,短短数年内,就修建了不止上百条,还在全国范围内决通川防、疏浚漕渠。”</p>
“这些工程并无问题。”</p>
“但全放在数年之内,是否显得用民过甚?”</p>
“天下初平,理应休养生息,这么无节制的耗费民力,是否有些不妥,小子以往住在骊山,起初骊山内的刑徒不过十几万人,眼下却已高达数十万。”</p>
“这未免过于骇人惊闻了。”</p>
“小子非是认为不妥,秦始皇为天下之主,理应享有超高规格,同时各地大事不断,放眼天下,征召的数量却太过惊人了。”</p>
“小子觉得或有隐忧。”</p>
秦落衡点到为止。</p>
他刚才说的顺嘴,差点把修长城、修阿房的事说出来。</p>
好在最后忍住了。</p>
他并不觉得朝廷所为有错。</p>
只是过犹不及。</p>
现在朝廷征发黔首已有些过度,等日后开始修长城、修阿房,以及帝陵大肆扩招,这叠加下来的徭役实在太重了。</p>
他想提前劝谏一下。</p>
嬴政冷冷的看了秦落衡一眼。</p>
漠然道:</p>
“你觉得秦始皇劳民伤财、奢靡无度,你也觉得大秦徭役过重、用民过甚。”</p>
“但你可知为何?”</p>
“小子不知。”秦落衡俯首。</p>
嬴政起身,望着天空的皎洁月色。</p>
冷声道:</p>
“因为你不懂法!”</p>
“商鞅曾说过:‘技艺之士资在于手;商贾之士资在于身,故天下一宅,而圜身资。民资重于身,而偏托势于外,挟重资,归偏家,尧舜之所难也,故汤武禁之,则功立而名成。’”</p>
“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p>
“只有让天下之民穷下来、弱下来,他们才会尊重权力,也才会敬畏朝廷。”</p>
“你虽在学室上过几天课,但你对法是知之甚少。”</p>
“大秦立国,就创立了博士学宫,里面大多为儒生,始皇也向来尊儒,但却几乎从不用儒?”</p>
“真的是因儒家无能?”</p>
“非也!”</p>
“因为儒法相悖。”</p>
“你对法家知之甚少,对法家之人更是一无所知,你以为儒法能兼容到如臂指使?”</p>
“儒跟法两者很大程度是对立的。”</p>
“你可知为何?”</p>
秦落衡摇头。</p>
嬴政负手而立。</p>
漠然道:</p>
“因为法出于儒。”</p>
“法家的李悝、吴起、商鞅都出自儒家。”</p>
“他们都曾进入过儒家人物子夏创建的西河学派,显然儒家教授的经世治国的理论,并不能让他们满意,故而他们开始另寻他法,以驳斥儒家的空洞之言,因而才有了法家。”</p>
“儒家之争长达数百年。”</p>
“虽然法家脱胎于儒家,但两者的政治主张是南辕北辙。”</p>
“儒家基于人性本善,法家基于人性本恶。”</p>
“儒家试图通过仁礼来规范天下,法家主张用严刑峻法和权术手腕来硬性控制子民,以达到控制天下的效果。”</p>
“儒家讲‘仓廪(lin)实而知礼义’。”</p>
“法家则认为知礼义是没用的,甚至是可怕的。”</p>
“商鞅在《赏刑》中说道:‘博闻、辨慧、礼乐、修行,不可以富贵’,即主张要把知识面广的、聪明的、有礼乐修养的都消灭掉,因为这些人不好管理。’”</p>
“儒家讲:‘有恒产而有恒心’。”</p>
“法家讲:‘民弱国强’。”</p>
“儒家讲要选拔贤能、用有道德的人来治理天下。”</p>
“法家讲:‘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功者重禄,能者大官’、‘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强。’”</p>
“有了上述比较,你或许觉得儒家更好。”</p>
“扶苏也是这么想。”</p>
“但法家能占据天下主流上百年,岂能没有得天独厚的优势?”</p>
“法家赏功罚惰、赏罚分明,法家能给大秦子民平等的晋升空间,法家的一切都基于信用,所以大秦才能做到举国上下,步调一致,纪律严明,令行禁止。”</p>
“大秦因变法而强。”</p>
“法制早已深入人心,儒家的确有优点,但对于大秦而言,法家显然更合适。”</p>
“大秦选了法。”</p>
“就只能坚定的执行法制!”</p>
秦落衡抬起头。</p>
惊疑道:</p>
“儒法的确有相悖之处,但两者也有互补之处,大秦为何不能取长补短,实行外儒内法?即取儒之仁义,取法之罚恶。”</p>
嬴政冷笑一声。</p>
漠然道:</p>
“外儒内法?”</p>
“大秦是建立在法制的基础上,想实行‘外儒’,则必然或者名义上要推倒‘法’,法之不存,那大秦花数百年才建立起来的法制,岂不是要陷入自溃?”</p>
“这是亡国之举!”</p>
“取儒之仁义,取法之罚恶。”</p>
“始皇曾经也这么考虑过,所以才有了博士学宫的存在,但事实证明始皇的举动是错误的。”</p>
“两者很难并存。”</p>
“儒法之争,持续上百年,非朝夕能消融。”</p>
“你对此并没有太深理解。”</p>
“若是启用儒臣,朝堂之上,必定儒法互斗,党同伐异之下,朝堂岂不乱成一团,这对大秦而言,没有任何好处。”</p>
“两者早是水火不容。”</p>
“或许你认为始皇能平衡,但平衡的了一时,平衡不了一世,两者注定有强有弱,强者会不断蚕食弱者,直到重新变为独尊一家。”</p>
“既然如此。”</p>
“何必去自找烦恼?”</p>
“另外。”</p>
“你想的过于理所当然。”</p>
“人性本恶,你想达成‘取儒之仁义,取法之罚恶’,但现实往往会事与愿违,最终可能达成的是‘取儒之忠孝虚伪,取法之残暴弱民’。”</p>
“这样一个积贫积弱的国体,岂不是要任人宰割?”</p>
“你确有一些想法,但你可曾想过,大争之世数百年,诸国不是没有仁义道德之邦,诸子也不是没有仁义道德之人,只是为何最后胜出的是秦,是法。”</p>
“因何?”</p>
“因大秦举国上下,步调一致,令行禁止。”</p>
“法家的特点是说话算数,所以才有商鞅的徙木立信,也才有军功爵位为赏,严刑峻法为罚,民之见战也,如饿狼之见肉,只要杀敌多,在大秦便可以平步青云,获得荣华富贵。”</p>
“大秦选择了法。”</p>
“自然要接受法的一切。”</p>
“而始皇......可以平衡这一切。”</p>
秦落衡面色青一块红一块。</p>
他知道自己冒失了。</p>
秦朝以法立国,根本就不可能推行‘外儒内法’,这相当于是在否定自己的过往,对大秦而言,这是在自取灭亡。</p>
</p>
重用儒家。</p>
满朝的法家大臣就不同意。</p>
而且儒法生来就对立,到时朝堂党争不止,一片乌烟瘴气,这非但对大秦无益,反倒会害了大秦。</p>
他的想法过于天真了。</p>
只是始皇真能平衡这一切吗?</p>
他不相信。</p>
因为历史上秦始皇就没做到。</p>
秦始皇末年,可是在好大喜功、用民过甚上狂飙不止。</p>
不然秦朝也不会二世而亡。</p>
看着皱眉深思的秦落衡,嬴政微微额首。</p>
沉声道:</p>
“你可知我为何跟你讲这么多?”</p>
“因为你问的这些,多年前,扶苏也问过。”</p>
“这么多年过去,扶苏始终没变,依旧相信‘取儒之仁义,取法之罚恶’这不切实际的话。”</p>
“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扶苏!”</p>
“好好想想吧。”</p>
“不要再让我失望了!”</p>
嬴政看了秦落衡一眼,神色怅然的摇摇头,转身离开了。</p>
秦落衡躬身相送。</p>
等嬴政走远,秦落衡苦笑道:“长吏还真是看得起我,拿我跟长公子做比较,扶苏是公子,而我只是一个史子。”</p>
“我何德何能啊?”</p>
“不过。”</p>
“长吏说的很对。”</p>
“大秦是不适合推行儒家的。”</p>
“但我学的是道家!”</p>
“黄老之学。”</p>
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笑意。</p>
自得道:</p>
“儒家是没机会了。”</p>
“但道家的无为而治,却是大有可为。”</p>
“用黄老之学调节法家的严刑峻法,倒不失为一个正确的选择,相对而言,道家学说更加中和,也更加中庸。”</p>
“道法自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