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p>
天蒙蒙亮。</p>
郑玄跟郑安朝侍御史走去。</p>
他们并不能进到官署里，所以只能在外面等着。</p>
临近五月（2月），天气依旧冷峭。</p>
郑安在外面等了半个多时辰，也是冷的双脚发麻，不断的在地上来回跺脚，试图让脚暖和一点。</p>
郑玄站在原地，神色严峻。</p>
他在思考, 要怎么说，才能让对方手下留情。</p>
时间继续流逝。</p>
临近莫食（巳时）。</p>
郑安有些待不住了，实在太冷了，他正想劝阿翁，转头，却是看见了两人相熟的人, 略作迟疑，还是主动打招呼道：“田兄、韩兄，你们怎么会来这？”</p>
闻言。</p>
郑玄把目光也看了过去。</p>
两名身穿锦服的公子走了过来。</p>
田安跟韩成对视一眼，眼神也颇为诧异。</p>
田安道：</p>
“郑兄，你怎么也在这？”</p>
“这位是？”</p>
郑安向两人介绍道：“这是我阿翁。”</p>
“见过铁官丞。”田安和韩成也是连忙行礼。</p>
郑玄微微颔首。</p>
亦不多言。</p>
见状。</p>
田安眼中闪过一抹阴翳。</p>
主动道：</p>
“我们是来告官的。”</p>
“前几天喝......我们相聚的时候，我跟郑兄讲过，想给秦落衡设个套，以便让郑兄的事不出纰漏。”</p>
“计划设计的很周全，起初也都按计划进行。”</p>
“只是秦落衡很狡猾。”</p>
“并没上当。”</p>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却是有一名秦吏路过，这人倒是好不畏惧，一头就钻了进来，我原本还没想针对这名秦吏，谁知这名秦吏不仅嘴硬, 还妄图霸占我的东西。”</p>
“见状。”</p>
“我只能勉为其难对他下手了。”</p>
“郑兄也知道，前段时间, 我跟韩兄被关在家中，这些秦吏那时没少守着，我本就受了一肚子气, 正好这名秦吏入套，就干脆将错就错，直接把针对秦落衡的套在了这秦吏身上。”</p>
“起初我们是想把这人送到侍御史的。”</p>
“但我不是想到，郑兄前面被狱衙所恶，所以就想帮郑兄也出出恶心，顺便恶心一下这名秦吏，就把这名秦吏绑到了狱衙。”</p>
“正所谓咸阳无小吏。”</p>
“能在咸阳为吏的人，岂会没有背景？”</p>
“我为齐国公族，自然不怕有人算计，但狱衙却是不同，他们无论收不收，都会被这名秦吏背后的势力所恶，虽然并不会造成什么实质影响，但多少还是能恶心一下狱衙。”</p>
闻言。</p>
郑安嘴角微抽。</p>
他记起了田安之前给自己说的计划。</p>
不过那时候他喝了酒，加上这几天一直忙其他事，也并没有往这方面想，听到田安再次提及，对比自己季父出的事，他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精彩。</p>
郑玄也勐的看了过来。</p>
田安却是没有察觉到这些。</p>
自得道：</p>
“郑兄是没看见, 这名秦吏被抓时，是何等盛气凌人，但他在我眼中，却是跟那些贱民无异，他只配被送到狱衙，我把他送到狱衙的时候，他那惊悚震惊的神色，现在回想起来都好笑。”</p>
韩成也笑道：</p>
“是极。”</p>
“那名秦吏被抓时还想否认，说自己没有盗窃，但这是我们精心设的局，他拿没拿我们岂会不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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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兄这次拿出来的是玛瑙虎头珩。”</p>
“这可是齐国珍宝。”</p>
“只要盗窃的情况坐实，那人至少要当城旦数十年。”</p>
“郑兄，你就等着看好戏吧，这是我们精心布的局，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人证物证齐全，只要讯狱开始，这名秦吏就算说破嘴，也一定会背上这盗窃罪。”</p>
“也挺可惜的。”</p>
“若是当时秦落衡中计就好了。”</p>
“不过对付一名秦吏，这倒也不算差，毕竟我们只是略施小计，就将一个秦吏落于马下，这消息传出去，也是值得让人称道的。”</p>
“哈哈。”</p>
听到田安跟韩成的话，郑安目光闪躲，根本不敢看郑玄。</p>
他心中已经笃定。</p>
田安讥讽的那人，正是自己的季父。</p>
但......</p>
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经过是这样。</p>
关键田安和韩成完全是处于好心，只是谁也想不到，郑升会突然搅合进去。</p>
这谁能想到？</p>
现在郑升被关进去了，马上就要对簿公堂，而且听田安和韩成的口气，他们恐怕早就弄好了人证物证。</p>
要是真按两人所说，自己季父恐要当一辈子城旦。</p>
这是他不能接受的。</p>
郑安脸色扭捏道：“田兄，果真是好算计，只是......只是你们讯狱的时候，能不能把罪责弄轻一点，或者干脆让对方无罪？”</p>
田安眉头一皱。</p>
不解道：“郑兄这是何意？”</p>
郑安面色尴尬，却是不好意思说出口。</p>
郑玄接话道：</p>
“因为你抓的那名秦吏是郑升。”</p>
“他是我弟弟！”</p>
闻言。</p>
田安也是一愣。</p>
他看向郑玄父子，眼中露出一抹惊异。</p>
他说道：</p>
“上吏，可是在说笑？”</p>
郑玄冷哼道：</p>
“这事很好笑吗？”</p>
“拿你玉石的就是郑升。”</p>
“我昨晚去过监狱，问了他，他昨天傍晚去找的秦落衡，通知秦落衡四天后去作坊拿铁锅，如果我没猜错，那时候，你们正好也是在算计秦落衡。”</p>
“秦落衡没有上当。”</p>
“但我那个蠢货弟弟却是上当了。”</p>
“我今天来这边，就是想找你们，让你们告他的时候说轻一点，让他不至于被罚那么惨。”</p>
田安和韩成面面相觑。</p>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算计来算计去，最后竟算计到了郑家头上，而且好巧不巧，这人还是郑安季父。</p>
想到前面自己说的话，两人也不禁面露尴尬。</p>
郑玄却顾不得这些。</p>
吩咐道：</p>
“既然是你们弄得，那一切好办了。”</p>
“你们去把桉子撤掉。”</p>
田安面色一沉。</p>
凝声道：</p>
“这恐怕不行。”</p>
“现在桉子已经立了。”</p>
“按大秦律令，一定会有一方被判刑，要么是他，要么是我，撤桉，岂不是让我去受刑？”</p>
“这不可能！”</p>
田安当即拒绝。</p>
诬告这个罪行，他可承担不起。</p>
而且他是什么身份？</p>
齐国公族。</p>
让他受刑，岂不让人笑话。</p>
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p>
郑玄眼中露出一抹怒色。</p>
他自然是想让田安去承担罪责，田安一个六国余孽，受刑受罚不是理所应当的？</p>
而且......</p>
这事本就是田安弄出来的。</p>
他要是当时问一下，或者通知一下自己，岂会有后续这些事？</p>
但他也知道。</p>
现在是郑升理亏。</p>
只能压下心中的怒意，面色平静道：</p>
“非是让你去受罚。”</p>
“只是这罪不能让我弟弟来受。”</p>
“我知道你们是原六国的贵族，但现在六国已灭，你们跟普通秦人并无任何区别，但我弟弟不同，他有爵位，还是一名秦吏，他出事，后果非同一般。”</p>
“我可以承你们一次情。”</p>
田安冷笑道：</p>
“铁官丞，这话过了。”</p>
“我齐国的确被秦国所灭，但我们公族尚在，在齐地的影响力依旧尚存，岂是你弟弟能比的？”</p>
“再则。”</p>
“这本身就是你弟弟的错。”</p>
“你现在想倒打一耙，把问题推到我身上，铁官丞，这有点不合适吧？”</p>
郑玄不屑道：</p>
“你们也别忘了。”</p>
“这本就是你们设的局。”</p>
“你们就是诬告！”</p>
田安面色阴沉下来。</p>
他前面因郑安的缘故，对郑玄好言好语，结果郑玄却对他颐指气使，这是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p>
他也是有些恼了？</p>
田安不悦道：</p>
“诬告？”</p>
“谁知道呢？”</p>
“人证物证我都有，我说他盗窃了，他就是盗窃了，诬告，你倒是让官府去找我诬告的证据。”</p>
“没证据！”</p>
“你弟弟就是盗窃！”</p>
“他要是不起贪心，会有这些事？”</p>
“要怪。”</p>
“你只能怪你弟弟。”</p>
见两人火气越来越大，郑安也是连忙道：“我们都是一起的，没必要弄得这么紧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p>
“不过。”</p>
“田兄，你要退一步。”</p>
“我季父这次真的不能出事。”</p>
“我季父是一名工师，而我给你们造甲，挪了一些铁，我季父就是帮我填上空缺的，他要是出事了，那账目也就对不上了。”</p>
“到时一查。”</p>
“我们全都跑不掉。”</p>
“所以，田兄......”</p>
闻言。</p>
田安跟郑玄脸色齐齐一变。</p>
田安是没有想到，郑安竟把这事说出了口。</p>
郑玄则是没想到，郑安盗铁，竟是给眼前这几人造的铁甲。</p>
田安目光阴翳。</p>
他看了一眼郑安，又看了眼郑玄，眼神闪过一抹暴虐之色，但他还是忍住了。</p>
田安道：</p>
“让我认诬告绝不可能。”</p>
“不过让你季父受轻点处罚倒是可以。”</p>
郑玄目光冰冷的看着田安。</p>
最后还是点头了。</p>
田安是不可能松口的，若是继续强硬下去，田安万一心一横，丝毫不松口，那郑升受的刑就更重了。</p>
郑安有些急了。</p>
急忙道：</p>
“田兄，真不能再想想办法吗？”</p>
“有没有可能，你跟我季父都不被处罚？”</p>
田安冷笑道：</p>
“没有。”</p>
“这是秦律规定的。”</p>
“要么是你季父犯盗窃罪，要么就是我诬告，只要我去告了官，无论桉件确没确立，一定会有人受刑。”</p>
“除非我属于‘不端’，即不是故意的。”</p>
“但我昨天已经把事情都说明了，官府也已经写了爰书，自然就不存在不端的情况了。”</p>
“所以。”</p>
“要么桉件属实，要么就是我‘端为’（诬陷）。”</p>
郑玄冷哼一声。</p>
他显然也知道田安说的是对的。</p>
一时无话。</p>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p>
田安跟韩成朝侍御史走去。</p>
进到里面。</p>
韩成眼中闪过一抹冷色，讥笑道：“田兄，郑家的人还真是一模一样，全都自以为是，不过，你真准备让他弟弟减轻罪罚？”</p>
“那些证人可不知道这些事？”</p>
田安不屑道：</p>
“减自然是要减。”</p>
“若是郑玄对我和气一点，我或许还真能手下留情，但既然他这么不给脸，那我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p>
“小小的郑家真把自己当人物了？”</p>
“证人的说辞不变。”</p>
“我们把虎头珩有瑕疵的事说出去，这样应该能减一定的罪罚，勉强能应付一下郑玄，他弟弟想减太多刑期，不可能。”</p>
“尔母婢也！”</p>
“还想让我来受刑？”</p>
“这是他们自找的。”</p>
韩成微微额首。</p>
继续道：</p>
“那我们这可就跟郑家交恶了。”</p>
田安不屑道：</p>
“那又如何？”</p>
“我们交好郑安本就意有所图，现在铁甲都已经到手了，他郑安也没有什么价值了，他郑玄就算有意见，难道敢把这事说出去？”</p>
“他要是真说出去。”</p>
“我认！”</p>
“但他敢吗？”</p>
“他郑玄大小也是个官，我们只是六国余孽，他舍得用自己的前途去把我们拖下水？”</p>
“你也别担心。”</p>
“他弟弟算的了什么？”</p>
“就算他弟弟出事了，那熟铁的事，他照样会去解决，这些秦吏精着呢，他不会让自己出事的。”</p>
韩成呵呵一笑。</p>
两人大步迈进到了侍御史。</p>
侍御史外。</p>
郑玄双拳紧握。</p>
他自记事以来，第一次这么憋屈。</p>
竟被六国余孽骑到头上。</p>
而且。</p>
他这一天跑来跑去，简直像是一个笑话。</p>
郑安浑然不觉。</p>
还在一旁垫着脚望着官署内。</p>
郑玄一巴掌扇了过去。</p>
怒骂道：</p>
“有什么好看的？”</p>
“你真以为他们把你当一伙的？”</p>
“他们是在利用你。”</p>
“你这竖子还真上当了，愚不可及的把铁甲白送上去，现在人家铁甲在手，根本就不会再在意你丝毫了。”</p>
“你季父栽里面了！”</p>
“要不是你私拿熟铁，那有这些事？”</p>
“以后离他们远点。”</p>
郑安解释道：“阿翁，田兄他们都说了，会对季父手下留情，或许，季父并不会被罚多久，阿翁你可能是多心了。”</p>
郑玄也是气急，破口大骂道：</p>
“我比你了解他们。”</p>
“他们跟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p>
“从来不是！”</p>
“你既然这么笃定，那就在这里等吧，讯狱结束，你就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把你当一路人。”</p>
“真以为他们请你吃一点好的，喝一点酒，跟你称兄道弟？就真是把你当生死兄弟了？天真！他们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你。”</p>
“你被人卖了，还不知情。”</p>
“蠢而不自知！”</p>
说完。</p>
郑玄拂袖离开了。</p>
他要去把熟铁的漏洞填上。</p>
郑安迟疑了一下，继续等在了原地。</p>
没多久。</p>
讯狱结果出来。</p>
看到判罚结果，郑安呆愣当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