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安在屋里神色难安。</p>
他已得到自己的季父（叔叔）被抓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他当时是有些怔神的，随即眼中也露出一抹怒意。</p>
他在狱衙呆过。</p>
自然知道狱曹狎的举动意味着什么。</p>
狎这是在公报私仇。</p>
但他现在只是一个黔首，连小吏都不是，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在屋里焦急的走来走去。</p>
这时。</p>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p>
郑安脸色一喜, 知道是郑玄回来了，他顾不得穿上靴子，叁步并两步，快步朝屋外跑去。</p>
郑玄一天都在铁官署整理账簿。</p>
很晚才起身回家。</p>
推开门。</p>
入眼看到郑安赤脚候在门口。</p>
郑玄当即呵斥道：“大冷天的，你赤脚站门口干什么？”</p>
随即。</p>
他就意识到不对。</p>
自己的儿子，他还是很了解的。</p>
以往郑安有这些异常举动, 通常都是他犯事的时候，想到这, 郑玄的脸就阴沉了下来。</p>
郑安目光闪躲, 不敢直视。</p>
只能低声道：</p>
“阿翁，出......出事了。”</p>
郑玄怒道：</p>
“看到你这幅模样，我还能不知道出事了？”</p>
“说！”</p>
“你又出去闯什么祸了？”</p>
“我前面叁叮咛五嘱咐，让你这段时间给我待家里，别出去，别出去，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p>
“说！你又干什么了？”</p>
郑安倍感委屈。</p>
他今天可是大门都没出。</p>
但郑玄正在触头上，他也不敢去惹，只能低声解释道：“阿翁不是我闯祸，我今天就没出过门。”</p>
郑玄眉头一皱。</p>
冷声道：</p>
“不是你闯祸？”</p>
“那你说什么出事了？”</p>
郑安看了下四周，把屋门关上，低声道：“不是我惹事了，是季父出事了，刚才有牢隶臣过来, 告诉我, 季父被抓到狱衙去了。”</p>
郑玄眉头皱的更紧了。</p>
他虽没在其他官署工作过，但也知道一些常识, 狱衙是负责处理咸阳及周边民事桉件的, 郑升是工师，是吏，根本不归狱衙管。</p>
狱衙凭什么敢抓人？</p>
不过。</p>
他没开口，任由郑安说。</p>
郑安继续道：</p>
“我也不是很清楚。”</p>
“那名牢隶臣就说季父被抓了，是被一个人告到了狱衙，说季父偷了别人珍宝。”</p>
“华聿在问桉件经过时，狱曹狎直接把桉子接了。”</p>
“也就是认定季父偷了。”</p>
“桉子一立，因季父是作坊那边的工师，狱衙是没审理权的，所以狎就让其他狱吏整理了一份桉件爰书，然后连夜，把季父跟这份爰书送到了侍御史。”</p>
“狎这分明是公报私仇！”</p>
“阿翁，要不我们也去告他一下。”</p>
郑玄扫了郑安一眼。</p>
冷声道：</p>
“现在的问题是去告狎吗？”</p>
“告他有什么用？能把你季父救出来？”</p>
“就算你告成功了，狎最多被认定为渎职，罚几个月秩食，除此之外，对他没有任何影响。”</p>
“但你季父要出事了, 那才是真出事了！”</p>
“尔母婢也！”</p>
“没一个省心的东西。”</p>
“我前脚才处理完你的事，后脚他又给我惹事。”</p>
郑玄也是心中火大。</p>
要不是惹事的都是自己亲人, 他真的恨不得直接撒手不管，一个个全都是事精，从没让人省心过。</p>
从来没有！</p>
但他还不能不管。</p>
郑升知道他太多事情了。</p>
他们前面算计秦落衡，就是郑升在负责，要是郑升出不来，到时间，秦落衡去作坊拿东西，这一切也就全暴露了。</p>
郑玄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p>
他沉声道：</p>
“那名牢隶臣可信吗？”</p>
“他有没有说告你季父的人是谁？”</p>
“还有，你季父当时对这桉子是什么态度，是强烈反对，还是缄默不语，还是据理力争。”</p>
“你都给我说一遍。”</p>
郑安苦笑道：</p>
“阿翁，那就是个牢隶臣，哪知道这么多信息，不过他说的话应该是真的，我刚才派了隶臣去叔母那，季父的确没回来。”</p>
“至于阿翁问的其他的。”</p>
“我不知道。”</p>
“那名牢隶臣也没说。”</p>
郑玄火气腾腾的涌了上来。</p>
骂道：</p>
“尔母婢也！”</p>
“谁告的不知道，告的什么不知道，你季父偷没偷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个什么？你这让我怎么做？”</p>
“还想我硬闯侍御史不成？”</p>
郑安颤巍的站在一旁，丝毫不敢吭声。</p>
怒骂了几声后。</p>
郑玄也是把心中怒意压了下去。</p>
他在院内走来走去，思索着怎么把郑升救出来。</p>
郑升他不可能不救，这是自己的亲弟弟，何况郑升身上还担着事呢。</p>
良久。</p>
郑玄脚步一停。</p>
他终于理清了头绪，眼下当务之急是搞清楚状况，现在他们两眼一摸瞎，什么都不知道，干着急是毫无用处的。</p>
想搞清楚来龙去脉，只有一个办法。</p>
进侍御史。</p>
只是他跟御史府的人没有来往，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找上门，对方可能压根都不会见自己。</p>
他思来想去，只能靠送礼了。</p>
郑玄朝郑玄道：“去把我珍藏的圭璋拿来。”</p>
郑安睁大了眼。</p>
不解道：</p>
“阿翁？拿圭璋干什么？”</p>
“那可是你当年好不容易偷拿回来的。”</p>
郑玄怒道：</p>
“让你去你就去！”</p>
“就你季父的性格，要是出事了，你以为真不会牵连到我们？”</p>
“远的不说，就说前几天帮你补篓子，挪用了属于秦落衡的熟铁量，你季父要是真被关进去了，这事就暴露了。”</p>
“到时。”</p>
“我跟你都跑不掉！”</p>
“你以为我舍得拿出这圭璋？”</p>
“那可是我当年破楚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从楚国王宫里偷出来的珍宝。”</p>
“我本打算把这圭璋当传家宝，一代一代的传下去。”</p>
“但现在......”</p>
“为了救你季父，只能拿出来了。”</p>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p>
“不拿出这圭璋，就别想见到那些御史，见不到御史，又怎么能进到监狱见到你季父？又怎么能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p>
“有舍才有得！”</p>
“这死东西就是用来保命的！”</p>
郑安满脸心疼。</p>
但郑玄是彻底下了决心。</p>
见状。</p>
郑安只能把这圭璋拿了过来，交给郑玄的时候，是满眼不舍，郑玄接过圭璋，塞进袖间，直接出了门。</p>
他要去拜访御史戚鳃。</p>
大秦共有叁十六名御史，只是郑玄认识的不多。</p>
唯一一个有接触的是戚鳃。</p>
当年伐楚时，他为二五百主，戚鳃为右将军，他那时归于戚鳃的麾下，勉强算得上是戚鳃的旧部。</p>
不过。</p>
郑玄没觉得戚鳃会记得自己。</p>
他只希望能借着这层关系，进入到戚宅，然后用这份圭璋打动戚鳃，让其准许自己进入侍御史的监狱，查看郑升的情况。</p>
没走多久。</p>
郑玄就到了戚宅。</p>
他扣了扣门，恭敬的候在一旁。</p>
......</p>
华府。</p>
今夜华府灯火通明。</p>
但府内实际并没有多少人。</p>
除了华阜父子，就只有杨端和和羌瘣（lei）两人。</p>
杨端和坐在桉旁，眼中满是不解。</p>
今天朝会结束，华阜不知何意，突然叫住了他，并让他晚上到华府一聚，但没有直说原因。</p>
羌瘣亦然。</p>
两人端坐桉旁，有些搞不清状况，他们知道华阜最近很活跃，但却是不明白，华阜叫他们来所为何事。</p>
他们已很久没聚过了。</p>
没多久。</p>
华阜就到了大厅。</p>
杨端和和羌瘣微微拱手。</p>
他们的官职不在华阜之下，自然不用行什么拜礼。</p>
杨端和警惕道：</p>
“华阜，你又想搞什么？”</p>
“你别打我主意。”</p>
“当年帮你一把，可是把我杨氏害得不轻。”</p>
“当时若非王氏军功过高，我就被陛下直接闲置了，即便如此，我杨氏到现在都没缓过气，除我之外，朝中最高的不过一名大夫，像杨熊、杨喜、杨樛（jiu）等人，在军中也就一校尉。”</p>
“我警告你，别打我主意。”</p>
杨端和是真有点怕了。</p>
华阜面色一黑。</p>
不过。</p>
他还真不能说什么。</p>
当年那场逼宫，他们冲在最前面的，被陛下打压的最惨，朝堂上几乎都没影了，当时灭楚、灭齐、灭燕，这叁战，他们华氏、白氏、司马氏、甘氏、杨氏这几族，直接被陛下排挤在了大军之外。</p>
叁场灭国之战。</p>
他们这些氏族寸功未立。</p>
立国后，他们的处境也没任何好转。</p>
没参与那件事的，像冯氏、蒙氏、王氏等氏族子弟，当了一段郎官后，直接进入到升迁快车道，而他们这些氏族的子弟，则只能从士伍一步步往上爬。</p>
升迁速度天差地别。</p>
羌瘣和杨端和现在只想在陛下面前好好表现，争取陛下能网开一面，让他们的后辈好过一点。</p>
至于其他的，他们没想过。</p>
也不敢想。</p>
实在是被打压怕了。</p>
羌瘣狐疑的盯着华阜，像是盯着贼一样，要不是他们跟华阜有几十年交情，他这次压根都不想过来。</p>
鬼知道华阜想搞什么幺蛾子。</p>
他丝毫不想参与。</p>
见状。</p>
华阜脸色有点不好看。</p>
痛骂道：</p>
“你们这两个蠹货，我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不堪？一个个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你们惨，我不惨？”</p>
“我想这样？”</p>
“当年又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决定。”</p>
“你们当时也没阻止啊。”</p>
“现在一个个怪在我头上来了，你们这厮，早知道我就不叫你们过来了，真是气死我了。”</p>
杨端和完全不为所动。</p>
他跟华阜认识多年，深知华阜的秉性，丝毫没有把华阜的话听进去。</p>
羌瘣不满道：</p>
“华兄，大晚上的，有话直说。”</p>
“就别在这拐弯抹角了。”</p>
华阜脸上怒意一收。</p>
凝神道：</p>
“我昨天跟老丞相见了一面。”</p>
“老丞相去找过陛下，直言想辞官，不过陛下未准，但老丞相给我透露了一个信息。”</p>
“什么信息？”杨端和道。</p>
华阜压低声音道：</p>
“老丞相向陛下提了个建议。”</p>
“他建议陛下提拔我们这些老氏族。”</p>
“另外，陛下还亲口给老丞相说了一件事，大秦不久就会兴兵，北伐匈奴、南取百越。”</p>
兴兵？</p>
羌瘣和杨端和眼睛一亮。</p>
但很快。</p>
两人眼神就黯澹下去。</p>
就算是兴兵，陛下也未必会用他们。</p>
北伐的主将早就定下。</p>
蒙恬！</p>
这一点朝堂皆知。</p>
至于南取百越，他们倒还不知情，但陛下既然都给老丞相说了，想必也早就定好了主将人选。</p>
他们根本没机会。</p>
随即。</p>
杨端和就意识到不对。</p>
质疑道：</p>
“不对。”</p>
“这是陛下讲给老丞相的。”</p>
“全都是军机要密。”</p>
“老丞相为人一向谨慎，从来不犯这种错误，你确定这是老丞相说的？”</p>
华阜点了点头。</p>
肯定道：</p>
“我十分确定！”</p>
“现在知道我叫你们来何意了吧？”</p>
“这是我们的机会。”</p>
“虽然我们自身不可能领兵，陛下也不会同意我们领兵，但我们各家的子弟却是能借此获得军功，重新回到世人视线，各家的杰出子弟，甚至能借着这些战功，进入到朝堂。”</p>
</p>
羌瘣蹙眉道：</p>
“老丞相虽然在陛下心中地位很高，但就凭老丞相一句话，陛下就改变想法，这是不是太想当然了？”</p>
“而且......”</p>
“你为何会认为这是陛下的心思，而不是老丞相退前的执念？”</p>
杨端和也看向华阜。</p>
华阜既然语气这么肯定，一定是有其道理。</p>
华阜沉声道：</p>
“这就是陛下的心思！”</p>
“老丞相的确对我们念有旧情，但陛下是何等人物？老丞相岂会不知，以老丞相的心性，敢泄露这等大秘？”</p>
“老丞相过不了多久就要退下，何必在这时候去招惹陛下？”</p>
“换成你们，你们会做这种事？”</p>
羌瘣和杨端和略一沉思，都摇了摇头。</p>
他们要退的时候，肯定不会掺和任何事，能安稳退下来就已经足够了，掺和其他时间，没有必要，也不值得。</p>
想到这。</p>
两人眼中都露出一抹异色。</p>
华阜笑着道：</p>
“而这一切其实是事出有因的。”</p>
“什么原因？”羌瘣道。</p>
华阜谨慎的看了眼四周，眼中露出一抹异彩，低声道：“因为那人回来了。”</p>
“谁？”两人不解。</p>
华阜沉声道：</p>
“我们当年为之拼命，甚至不惜惹怒陛下，以至于我们各大氏族沦落到今天地步的那人。”</p>
“他回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