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砺》 第一章 杖毙! 西晋,永熙元年,公元290年。 晋历九月,秋。 是年,晋武帝司马炎驾崩,新君践祚迄今,还不到五个月。 洛阳,宫城。 一条阔达数十米的青砖石大道,东西向贯穿整个宫城,将之分为南朝北寝两大块。 其中的北寝,由南而北,东路主建筑群,依次为皇子居住的承福省、太后居住的弘训宫;中路主建筑群,依次为皇帝居住的式乾殿、皇后居住的昭阳殿。 东路、中路之间宽阔的长巷,曰东一长街。 此时大致是未正二刻时分——下午两点半左右,有四人自北寝南门精华门入,正沿东一长街鱼贯北行。 前三位,皆头戴漆纱笼冠,身着青色单衣——都是宦者。 最后头的一位,廿岁上下,上襦下袴,挑着两个大竹筐,一看就晓得是个“给使”——雇自宫外的厮役,专门负责宫中的粗活、累活、脏活。 给使不是宦者,下面是有的。 竹筐里头,绿的绿,紫的紫,白的白……满满两大筐菜蔬。 虽已入秋,太阳依旧毒辣,头上冒汗,肩膀更被压的生疼,何苍天心中哀叹:“千穿万穿,咋就穿到了个厮役身上?” 本科毕业一年,小小公务狗一枚,昨天刚刚转正,今天就被莫名其妙扔到一千七百多年前? 招谁惹谁啦? 就因为和这个厮役同名同姓? 我只是个历史爱好者,并不想成为历史——古代史的一份子啊! 走在他前头的宦者——亦廿岁上下,有点婴儿肥,略略放慢脚步,跟前头两个同事拉开些距离,转头,低声,“阿天,还撑的住吗?” 何苍天勉强一笑,“撑得住!” 此君名郭猗。据他说,他是我——哦,我这个身体的原主人的“刎颈之交”。 口里“撑得住”,肚子里腹诽—— 东宫往弘训宫送菜——太子给太后送菜,这是啥鬼讲究? 而且,精华门为北寝正门,送菜,应该是走侧门吧?——若走侧门,可以少步行很多路呀! 还有,两筐菜蔬而已,值得几钱?居然要出动东宫黄门令亲自办这个差? 郭猗前头那位头发花白的——徐登,东宫黄门令,东宫诸宦之首。 最前头那位,是弘训宫派来带路的。 进了弘训宫,一路穿门过户,终于到了一所偏院——“载清馆”。 一进院门,还没放下担子,何苍天便留意到一不同寻常之情形: 正堂阶下东首,齐齐整整站着一队兵士,二十来人,个个顶盔掼甲,手拄长枪。 怪了—— 载清馆的院门口,只站了两个小黄门——卫士不在院门口,反在正堂阶下? 还有,非但衷甲,而且顶胄? 送菜小分队入自宫城东门万春门,就连那儿的卫士,都没有顶胄啊! 一个宦者迎了上来,“老徐!” “老陶。” 陶韬,弘训宫黄门令。 “又玩出新花样了?”陶韬皱眉,“送厨下吧?” 徐登摇头,“不行——太子亲谕,这两筐菜,必要呈皇太后御览的。” “啊?” 何苍天心里亦“啊?”一声。 不过,他的脑回路不同于两位黄门令:若“呈皇太后御览”,那这个担子,是不是还由我挑呢?如是,岂非有机会当面瞻仰皇太后的慈颜了? 这位杨芷杨太后,当年可是有“美映椒房”之誉,现在虽徐娘半老,但“太后以天下养”,一定风韵犹存…… 啊不,我的意思是,杨太后,目下天下第一人也,我若能抓住这个机会,给她留下一个良好而深刻的印象,对今后出身,该大有助益吧? “好罢,”陶韬苦笑,“总是阿奴对阿婆的一片孝心……” 阿婆,祖母也;阿奴,孙儿、孩儿也。 “不过,现在不能给你回——太傅来了,爷囡俩还不晓得聊到啥时候呢?只好等着了!” “哦?” “经已小半个时辰了——”陶韬走前一步,微微压低了声音,“把我们都赶出来了——里头就爷囡俩!”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并未刻意回避郭猗、何苍天等人,可见,太后父女平日相见,基本上都是这种模式——“把我们都赶出来”。 他们不以为异,何苍天心里,却是大起波澜! 是了,阶下那班兵士,不是弘训宫的卫士,而是太傅杨骏的卫士! 身为臣子,居然以甲士兵仗随扈,出入禁中?! 是滴。 史载,司马炎驾崩,“梓宫将殡,六宫出辞,而骏不下殿,以武贲百人自卫”,载清馆这儿,才带了二十来号人,不算多。 何以牛掰至此? 这位杨太傅,以后父之尊,假黄钺,录朝政,百官总己以听;凡诏命,皆出其胸臆,皇帝省讫,入呈太后,然后行之。 在此过程中,皇帝只是例行程序之一,连“橡皮图章”都算不上;而在政事上头,以纯孝著称的太后又怎会驳自己老爸的面子?太后才是正经的“橡皮图章”呢! 杨骏,当朝第一人! 自己方才还在打太后的主意——自己打的,难道不应该是太后她爹的主意吗? 不过,这位杨太傅的口碑可不算好,史载其“素无美望”,而且,“为政,严碎专愎”,这个…… 嗐!“素无美望”又如何? 这是一个最重门地白望的时代,“素有美望”的那班人,怎么可能看得上一个微贱的给使?只有在杨骏这种人这儿,我这种人,才有“倖进”的可能! 至于“严碎专愎”—— 杨骏或是个听不大进不同意见的人,但进谏这种事儿,得看如何措辞?你直通通、硬邦邦的,领导脸面自然下不来,婉转些嘛……“谲谏”嘛! 再者说了,我又没打算卖给杨骏,但想快速上位,就必得有进身之阶——还能找到比杨太傅更好的“进身之阶”吗? “进身”之后,如何进止,可以看看再说嘛! 陶韬时进时出,不断瞻望里头的动静,一俟太后、太傅结束谈话,便得第一时间进去伺候;但今儿个不晓得父女俩商谈何等样大事,始终不见动静? “以往……”他一边微微摇头,一边对徐登低声说道,“从没有这么久的!左右不过一、两刻钟,也就出来了!” 足足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里头终于有了动静了—— 一条尖细高亢的嗓子喊道,“太傅拜辞!太后亲送!” 太后亲送? 即是说,不必挑担子进去,就可以瞻仰太后的慈颜了? 可是,这个局面——太后、太傅同时出现,同我原本想的,不一样啊! 何苍天暗吸一口气,心高高的提起来了! 里外略略一阵纷乱,大约半盏茶光景,宦官宫女环绕之中,一男一女出现在檐下阶上。 阶下诸人,除了那队兵士外,余者无不弯腰控背,何苍天亦赶紧有样学样,但他实在忍不住,偷偷抬头,觑了一眼。 只一眼,便懵住了。 女人绾一个松松的撷子髻,不施脂粉,不配翠饰,一身白素,如一支风中的水莲花,承阳光雨露,清丽万端,不可言说。 虽已有“美映椒房”的心理预期,但她的美貌,依旧超出了何苍天的想象。 这尚不是最冲击他的,他最意外的,是她的年龄—— 一眼看去,肤光映人,不过二十许人的样子——“徐娘半老”?! 还有身材,高挑窈窕,宛若处子——她应该是生过孩子的呀! 咋回事?! 她的老公,驾崩之时——就是今年的事儿,应该是……嗯,五十四岁;她的前任,也是她的堂姊,武元皇后杨艳,不过小她们老公两岁。 她这个皇太后,到底多大年纪?! 她身旁的男人,自然就是其生父、当朝一人、太傅杨骏了—— 头戴三梁进贤冠,身着五时朝服,高大挺拔,面容清癯,风度俨然。 杨太傅威严的目光,扫视阶下,自然而然,就看见了何苍天——别人都低头弯腰,唯有他抬头张嘴,那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不想吸引杨太傅的注意亦不可得。 两人目光一触,何苍天赶紧低下了头。 杨骏回过身,对着女儿深深一揖,“臣告退,太后请回。”然后,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后退两步。 女儿微微颔首,声音淡淡的,“太傅好走。”说罢,在一众宦者宫女的簇拥下,转身入内。 何苍天光顾着惊叹太后的丽色和年少了,没咋留意更重要的细节: 父女二人的脸色都很难看:杨骏如罩寒霜;杨芷似乎略平静些,但亦没有一丝笑容。 杨骏转过身来,声音清朗,但干的如同一段劈柴,“那是何物?……两筐菜蔬?” 诸人皆是一愕,送菜三人组尤其意外:太傅居然盯上了这两筐菜? 徐登小心翼翼的,“回太傅,确是两筐菜蔬——这是太子孝敬太后尝鲜的。” “孝敬?”杨骏一声冷笑,“看样子,你在东宫,也是个有脸面的了?” 徐登一滞,愈加陪着小心,“回太傅,下官……奴东宫黄门令徐登。” 秦汉魏晋,给役禁中的宦者,官品、薪秩同士流完全在同一体系之内,黄门令六品,太傅一品,品级差的虽远,但正正经经,“同朝为官”,自称“下官”,没有任何不妥。 杨骏虽然当朝一人,但论爵位,只是个临晋侯,在其面前,徐登原不必自称“奴”,但他已听出太傅语气不善,乃自贬身份,由“下官”而“奴”了。 “东宫黄门令?既如此,太子一切言行起居,你必定是清清楚楚的了?” “一切”二字甚重,但徐登不能不答,“……是。” “我问你,这两筐菜蔬,出于何处?” “回太傅……东宫玄圃西园。” “西园!”杨骏又一声冷笑,“好地方呀!我听说,此处非但出产菜蔬,尚有鸡子、油、面之属?” “呃……是。” “我再问你,这些菜蔬、鸡子、油、面,都做何用?都去向了何处?——你给我老实答来!” 徐登已额头见汗,但既无可回避,更不敢说谎,“回太傅,自用之外,其余……送金市发售。” “金市”,“大市”之又名,洛阳城最重要的集市。 “送金市发售?” 顿一顿,杨骏朗声说道,“王侯食藉而衣税,公卿大夫受爵而资禄——交易而退,以通有无者,庶人之业也!所谓‘市’——买贱卖贵,贩鬻菜果,收十百之盈,以救旦夕之命,故为庶人之贫贱者也!” 咦,这几句,咋听着有点耳熟呢? 杨骏没说完,“鲁大夫臧文仲使妾织蒲,仲尼讥其不仁!公仪子相鲁,拔其园葵!——此言食禄者不与贫贱之人争利也!” 说到这儿,面色愈沉,语气愈加凌厉,“以国储之尊,四海之望,殖园圃之田,收市井之利,乖以古道,宁不愧乎?实在是……亏败国体,贬损令问!” 徐登听的昏头涨脑,几个典故糊里糊涂,但中心思想是听明白了: 这是在指责太子“与民争利”!而且,上升到了“亏败国体”的高度! 徐登只觉得腿脚都有些发软了! 何苍天却是越听越奇。 此番宏论之版权……似乎不是杨骏的吧? 杨太傅打哪儿盗的版不是关键,关键是—— 杨骏这是在打太子的脸啊!而且……大庭广众啊! 可是,他和太子,应该没什么矛盾呀?他最主要的敌人,应该是强悍的皇后呀! 反倒是皇后、太子颇有矛盾——太子非皇后所出,皇后可不大喜欢她这个做了储君的庶子。 杨骏和太子,应该同一阵线才对呀! 这…… 杨骏愈说愈来劲儿,“此其一!其二——”竖起两根手指,“古之人君,虽有聪明之姿,睿喆之质,必须辅弼之助,相导之功,故虞舜以五臣兴,周文以四友隆!” 顿一顿,“太子为国储君,本当勤见保傅,咨询善道,访逮宾客,得令接尽!可是——” 说到这儿,微微咬着牙,不胜忿恚似的,“前日,我遇到了杜世嘏——徐令!杜世嘏何人,你应该晓得吧?” “杜世嘏……呃,太子中舍人杜锡?” “正是!你晓得他对我说什么?他东宫侍讲,劝太子‘修德进善’,然而,不晓得哪个混蛋,以针著其常所坐毡中——结果,刺的他鲜血淋漓!” 杨太傅所述情形,着实诡异,真正是叫人又好气又好笑,可是,哪个敢笑出声来? “太子中舍人何职?六品清要!杜世嘏何人?名门之子!就有人敢如此羞辱于他!徐令,为此恶行者谁何,你晓不晓得啊?” 杜锡出身有“去天五尺”之称的京兆杜氏,老爹,平吴大功臣杜预也。 徐登额头上的汗,都快滴下来来了,“奴不知……” “不知?哼!” 杨骏在阶上来回踱步,“太子既不能尊敬保傅,亲近宾友,没多少心思时间摆在进学上,那是不必说的了——既如此,平日里,他都在做些什么呀?” “这……” 徐登额头上的汗,真的滴下来了! “你不肯说,我也晓得!”杨骏一声冷笑,“杨文长须不是瞽者!” 顿一顿,“坊间传言大约无误——不过整日在后园游戏罢了!最爱卑车小马,令左右驰骑——这也罢了,匪夷所思者,是暗断车马之鞅勒,以御者、骑者堕地为乐!人或有犯忤者,手自捶击之!” 我靠…… “还有,”杨太傅再次发出了他招牌式的冷笑,“于宫中为市——也不晓得这个‘市’是不是就摆在什么西园?嗯,于‘市’上使人屠酤,自己手揣斤两,倒是轻重不差!哈!” 拉长了调子,“谢淑媛本屠家女也,太子此技,还真是家学渊源啊!哈哈!” 谢淑媛,名玖,太子生母也。 杨骏对太子的攻讦已经到了“不伦”的程度——“家学渊源”?请问司马遹同学难道不是司马家的而是谢家的人吗? 何苍天真的糊涂了! 杨骏简直将太子的整张面皮都揭下来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认真说起来,若杨骏的指摘都成立的话,太子不过五字——“不堪为人君”! 杨太傅,我本是决定投靠你的,可是,现在,有点儿摸不清你的路数了啊! 明明天清气朗,但所有人都觉得,眼见就要风雨大作了! 杨骏停下了踱步,话中的嘲讽意味不见了,纯出以冷峭郑重: “太子幼有令名,武皇帝寄有厚望焉!可是,及长——尤其是正位东宫之后,性行大变,短短时日,何至于此?” 略一顿,便自答,“太子春秋茂盛,品性未定,有此变化,自然是惑于左右小人之谄谀!” 这话……倒不算错呢。 “太子,国之储君,保傅宾友皆一时之选,岂容佞邪在侧?今日不能不小惩大诫,以为效尤者儆!” 大袖一抖,厉声道,“刘桃枝!” 阶下一声暴喝,“职在!”——是带队的军官。 杨骏微微扬脸,“拿下了!” “喏!” 刘桃枝一扭头,两个兵士立即出列,直向徐登扑来! 何苍天瞠目:什么?!杨骏将徐登当成太子左右的“佞邪”?! 倒霉的东宫黄门令! 可是—— 虽为宦者,到底六品堂皇,怎么可以不出诏命,不行任何正式的手续,说“拿下”就“拿下”呢?! 他错了。 两个兵士越过徐登,越过郭猗,直向何苍天扑来! 这是……做什么? 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两个魁梧的兵士,已一左一右捉住了何苍天两只胳膊,一用劲,像扯一只小鸡似的,几乎将何苍天扯离了地面,足不沾地的拖到阶前。 何苍天下意识的张嘴欲呼,背上已挨了重重一脚,心口一滞,眼前一黑,脸面朝下仆倒在地,“砰”一下,口鼻内已是一片咸腥! “嗡”一声,何苍天的脑子炸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一个小小厮役,且昨天才进的东宫,太子是长是短、是方是圆都不晓得,“太子左右”——同我有一个铜板的关系吗?! 何苍天挣扎着抬起头,“太傅容……” “禀”字还未出口,背上已踩上了一只脚,何苍天吃不住劲儿,“砰”一下,脸面再同地面来了次亲密接触! 脑袋里“轰轰”的,杨骏的声音却异常清晰,“杖五十!” 搞错了,搞错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是穿越者,我有主角光环…… 然而—— “嗖——”风声劲急,紧接着,闷闷的“砰”一声,一根长枪枪杆结结实实的砸在何苍天的臀上。 放射性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何苍天一声惨叫! 本来,在禁中,一般犯错的宦者受杖,是打死也不敢出声的,但何苍天何能做到这一点?第二“杖”下来,他又是一声长长的惨叫,声音渗人! 操!真叫痛入骨髓了! 但何苍天神明不失:这种长枪的枪杆,以白蜡木制成,最是坚韧不过,阵仗之上,威力可拟铁鞭、铁锏,若由得其全力施为,莫说五十“杖”了,十“杖”、八“杖”的,就能打的自己骨断筋折,乃至一命呜呼! 就算不死,人也废了! 怎么办?! 他不晓得,他的惨叫声已叫杨骏的两道长眉微微竖了起来,待施刑的兵士第三次举起长枪之时,杨骏冷冷的吐出两个字: “杖毙!” 长枪枪杆落下,何苍天下意识的绷紧了背部的肌肉——他本能的判断不错,这一“杖”改了位置,落在了他的背上。 何苍天的惨叫只出的半声,便戛然而止——他心口一热、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一口气还没喘上来,第四“杖”来了!风声更劲! 只听身旁一声惊呼,一个身体扑在何苍天的背上,接着便闷哼一声,收势不及的枪杆打在了这个人的身上。 是郭猗!他代何苍天受了这一“杖”! 徐登声音发颤,“太傅!太傅!此小黄门为太子心爱之人!心爱之人!请稍存体面!请稍存体面!” 事实上,郭猗并不算太子的什么“心爱之人”,但事情到了这一步,眼见连徒弟都有性命之忧了,徐登不能不如是说,以冀太傅有所顾忌,手下留情。 何苍天想:我就要昏过去了,但目下我还清醒—— 我晓得,郭猗就算不要自己的命,也救不了我的命,目下,能救我的命的,天下唯一人耳。 他拼尽所有的残余气力,抬头大呼,“皇太子请皇太后安!” 第二章 杨骏,我必杀你! “安”字出口,身上一轻,郭猗已被扯了开去,扔在一旁,他一骨碌爬起来,又要往何苍天身上扑,却被当胸一脚,踹出丈许,再次摔翻在地。 施刑的兵士将长枪高高的举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太傅!” 太后! 长枪停在了半空。 口鼻周围沾满鲜血,何苍天眼前已变得模糊,阶上,那朵白色的水莲花…… 太后一字一顿,“太子脸面紧要!” 杨骏“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过了片刻,终于微微躬身,“臣失礼……臣告退。” 说罢,退后两步,转过身,扬长而去。 卫士们立即跟上,甲札铿锵,靴声橐橐,片刻之间,走的一个不剩了。 何苍天一口气泄下来,眼前立即变暗,昏过去之前听到的一句话,似乎是阶上那朵水莲花说的,“传个太医过来!……” * 不晓得过了多久,何苍天醒过来了。 依旧是趴着,但身下,似乎……是张床榻? 周围昏暗,一灯如豆。 背部、臀部的伤口,火辣辣之中,隐有一片清凉——应该是上了金疮药什么的。 他轻轻呻吟了一声。 一个惊喜的声音,“你醒啦?” 郭猗。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何苍天张了张嘴,只觉口干欲裂,“我渴……” 他既不能翻身,更不能坐起,郭猗用一个长柄的浅底木勺,舀了水,送到他的嘴边,他勉力抬起脖子,低着头,像一只小猫似的,贪婪的喝了一勺,再一勺。 喝过第三勺水,何苍天满足的、长长的透了口气,又趴了下去。 “这是……哪儿?” “还在弘训宫,这是间堆废旧家什的库房,其间也有床榻,我求了陶令,你在这儿歇着,没不相干的人打搅,总比搁在他们直房好些!” 沉默片刻,何苍天轻声说道,“阿猗,谢谢你。” “谢什么?陶令和我师傅是好朋友,些些小忙,一定帮的。”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拼却性命救我……之前,你说,你我是‘刎颈之交’,我还想着……姑妄听之吧。我……很惭愧。” “哈!”郭猗笑道,“以前的事情,你是真不记得了?其实,你也救过我的命!你这个……大约是‘离魂症’吧?” “应该是吧……自己的事情几乎都不记得了,别人的事情倒还记得些……”透口气,“你替我挨了一杖……有没有受伤?” “没有!那一杖,虽然收势不及,到底已经收力了!” “那就好,不然,我心里难安……现在什么时辰了?” “现在?亥初两刻的样子吧!” 晚上九点半,我昏迷了好几个小时。 “宫门已经下钥了吧?你怎么回东宫呀?” “早回过了——我是回去又回来。我同师傅还有陶令都打过招呼了,今天晚上,我就不回东宫了——反正明天也得有人接你回东宫,我就拢在一块办了。” “谢谢你,阿猗,我晓得的,你留下来是为了……照料我。” “嗐!你这个人——” 抹抹眼睛,笑道,“说了这样一大篇,也不问问自己的伤势如何?” “似乎……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太医怎么说?” “你命硬!太医说,头两杖也罢了——再说都打在屁股上,但这第三杖凶险!那是冲着要你的命来的!难得你居然抗住了!骨头没断,似乎也没伤着脏腑!” 顿一顿,“你那口血,吐的恰到好处!太医说,如果没吐那口血,极可能就要受内伤了!” 我要谢谢这位同名同姓——他身体强健,胸前后背都有肌肉;也得谢谢自己反应灵敏,“杖”下之时,已经绷紧了后背的肌肉。 “所以,”郭猗极欣慰的,“都是皮肉伤!将养个把月,应该就可以恢复如初了!” 鬼门关前走一遭,回来了。 “对了,”郭猗拿过一个包裹,不甚大,但颇为坠手的样子,内有金属摩擦撞击之声,“这是太后赏你的,五千钱——” 顿一顿,“陶令亲自送过来的,那个意思,无非叫你回到东宫之后,做闷嘴葫芦,别说太傅坏话啥的。” 何苍天轻声一笑。 郭猗扁扁嘴,“今天这件事情,到了明天,你看吧,只一天,整个宫城、整个东宫,必定都传遍了!就传到坊间也说不定的!光咱们不出声,管个屁用啊?” 咬着牙,“太傅也不晓得撞了啥邪?怎么会发作你呢?全然没有道理嘛!” “且不去说这个了——说说咱们自己吧?咱俩是哪里人?怎么来的京城?我都想不起来了。” “咱俩?咱俩是平阳郡襄陵县人,都是孤儿,在范先生的善堂里长大的。” 孤儿? 何苍天心中莫名一松。 “范先生?” “是,范重久先生。” 这个名字…… “重久——范先生的字吗?” “不是,就是名——同你一样,双字名。范先生的字是什么,还真不知道。”顿一顿,“你和我的名字,都是范先生起的。” 王莽以降,直至西晋,都是单字名,双字名是很特立独行的。 “咱们……读过书吗?” “读过些……范先生大才!不过,咱们读的书,大部分不是范先生教的,而是云娘子教的。” 顿一顿,“范先生云游天下,一年见不上一次面,善堂其实是云娘子在经管。” 云游天下?以此时代的交通、地理、治安,“云游天下”的难度,十倍于后世的“环游世界”,这位范重久,似乎不是凡品啊! “云娘子?” “云娘子生的可俊!而且——”郭猗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她对你,一直是青眼有加呢!也不晓得……哈哈哈!” 呃…… “咱俩……今年……几多岁啊?” “十九!都是十九!” 好嘛,穿越一次,减龄四岁,我这是算赚着了吗? “那咱俩……是咋到洛阳来的?” “既成人了,不就得自己出来讨生活?善堂也不能养你一辈子啊!除非你入他们的教。” “教?” “范先生是五斗米教的。” 五斗米教? 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我想起范重久为何许人了! 范长生! “范先生……多大年纪?哪里人士?” “年纪说不准,说七十岁可以,说四十岁,也有人信——望之如神仙中人!” 顿一顿,“籍贯——也不晓得。听口音也听不出来——范先生能说各地口音,皆惟妙惟肖。反正,不是平阳本地人就是了。” 不错,必是范长生了! 原时空,不久之后,此君于青城山开宗立派,蜀人敬之如神仙,成汉开国,尊为国师,拜为丞相。 “平阳那地方,不好讨生活,我是今年初到的洛阳,想着站住脚后,接应你过来,没成想,险些把你接进了鬼门关里!唉!” “这哪里怪的你?” 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只是……你怎么进了东宫?就没……别的路可走吗?” 郭猗“哈哈”一笑,“你以为我是净身进的东宫?不是!我是天阉!” 哦!…… “其实,范先生给我起名为‘猗’,也有这层意义在。” 呃……对呀。 “猗”意义虽美,但从“犬”,本意是“阉割过的狗”。 至此,我的“出身”算是大致搞清楚了,接下来—— “太子往弘训宫送菜,到底为的什么呢?” 郭猗嘴一撇,“为讨钱呗!” “讨钱?” “两筐菜摆出来,一是:阿婆,孝敬你尝鲜——你看,我多有孝心啊!二是,阿婆,你看,我穷的很了,连上外头买菜的钱都没有了——只好自己种菜自己吃了!” 这…… “太子的月钱是五十万——不够花!就拿九月份来说,已提前探取了十月份的五十万钱——还是不够花!” “都花在什么地方了呢?” “一个是大兴土木。你是不记得目下东宫里头的模样了——到处都是手脚架子!另一个,就是赏赐左右了。太子是个穷大方的,你陪着他瞎折腾,见天的说奉承话,他一高兴,就是几千钱、几千钱的赏!” “那……讨到钱了么?” “讨到了!例无虚发!平日里,太后或给五万钱、或给十万钱,今天因为太傅发作你,打了太子的脸,太后过意不去,又多给了十万——一次过给了二十万钱!你险些性命不保,太子可是兴高采烈呢!” 何苍天淡淡一笑,“三杖换十万钱——甚至十五万钱,这笔生意,做得过啊。”顿一顿,“只是难为太后了。” “太后一向俭省,二十万钱,倒不至于就把弘训宫掏空了。” 人绝美,自奉甚俭,心地也似乎颇为善良,若不是摊上了这样一个爹…… 可惜了。 “对了,你晓不晓得,太后……春秋几何啊?” 郭猗一愕,想了一想,说道,“不是三十一就是三十二。你看,太后被立为皇后,是咸宁二年的事,那一年,她……不是十七就是十八?咸宁二年距今……嗯,十四年了。” 嗐!我应该想到的! 武元皇后杨艳崩逝之前,苦求老公,在自己身后,立堂妹杨芷为后,接自己的位子,彼时,杨芷当然正青春年少——作为此时代的第一颜控,司马炎咋可能娶一个半老徐娘做自己的继室? 所以,杨艳、杨芷虽为堂姊妹,却是两代人的年纪! 何苍天定定神,“就是说,太后和陛下同年,比皇后还要……” “不错!”郭猗笑道,“太后确实和陛下同年,比皇后还要年轻!阿家比新妇的年纪小,外头的人,哪个想的到呢?也不怪你诧异!” “阿家”,婆婆也。 和皇帝同年也就罢了;既比皇后年轻,身为阿家,还如此之美艳绝伦,则身为新妇的那位,可就—— 突然间,我对历史上的某些人、某些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了。 何苍天怔怔出神,郭猗则以为他倦了,“是不是撑不住了?撑不住了你就歇着!我就在这儿守着!若要小解、大解,尽管跟我说,虎子、马桶、水、细麻布啥的,我都备好了——咱都在榻上来!你放心,这门手艺,我顶熟!” 何苍天心中感激,“阿猗……谢谢你。” “你看你……又来!” 何苍天确实倦了,但阖上眼睛,睡不过去,一个又一个影像——都是原时空的——在脑海中跳了出来。 父亲、母亲、外婆…… 最后,影像定格在一个高挑娉婷的身影上。 身影慢慢走近,光洁如玉的脸颊上,隐现两个狭长的酒窝,线条清晰的嘴角,微微上翘。 她对他微笑的时候,脸上,似乎总是透着一丝善意的嘲弄。 …… 觑着郭猗不留意,何苍天艰难的挪动着手臂,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此生不再见。 …… 影像终于模糊了,睡过去之前,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冒了出来,却是清晰无比—— “杨骏,我必杀你!” 第三章 皇太子的花样和年华 第二天下午,何天被送回了东宫。 一个给使,本来只能往露车(平板大车)上一扔的,但如此一来,必然引人瞩目,一路上指指点点,岂非进一步“播扬”了杨太傅的“跋扈”? 于是,何某人被扔进了缁车里——缁车或载衣物、或载妇女,四面屏蔽,上有顶盖,外头啥也看不着。 何天趴着,不能外望;抬出缁车、抬上担架,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东宫何等样风光,是否“到处都是手脚架子”,皆不了然。 郭猗求了徐登,寻了一间闲置的小耳房,拿来单独安置何天。 接下来的时日里,何天之一切,饮食、擦身、煎药(内服)、换药(外敷)、大小解,皆为郭猗照料,不避污秽,无微不至,其精心的程度,就是二十一世纪三甲医院的护工,也远为不及。 我一穿越,便几为权贵杖毙,是为不幸;但得此挚友,又是不幸之中之大幸! 苍天……你待我毕竟不薄! 其中换药一项,尤其值得说道。 本来,为了叫何给使不要死在弘训宫,太医已秉承太后旨意,用了最好的伤药,但郭猗所换之药,较太医的用药,似乎犹有过之。 后来才晓得,这些药,是郭猗从四卫率那里讨来的。宫中长于内科,短于外科,戎旅之间,却首重外科,因此,四卫率的伤药,颇有独门之秘,较太医所用,更胜一筹。 看来,郭猗同卫士们的关系,好的很呢。 何天恢复的进度较原来想象的更快,第七天,他虽然还是不能坐、躺——毕竟伤口都在臀、背,却可以下地,勉强在室内走两步了。 郭猗的精心照料、此时代能够寻到的最好的伤药,自然是重要原因;另一重要原因,是这个借居的身体——底子真的很好! 而且,足够年轻。 何天能够感觉到,生命的活力,在体内翻涌,蓬蓬勃勃,步步前进,而伤势,步步败退。 又过了七天,何天勉强可以坐、躺了。 他的伤势,大致痊愈了。 这个进度,较太医的估计,足足快了一倍。 既如此,是不是可以出门了? 这个念头刚冒了出来,便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很快,“咯吱”一声,门开了。 郭猗的声音,“孙郎中请进。” 一个二十多岁的宦者迈槛而入,郭猗随即跟进,“阿天,孙郎中来看你了!” 何天一怔,随即弯腰作揖,恭恭敬敬的喊了声,“孙郎中。” 郭猗同他讲过“孙郎中”为何人——孙虑,寺人监郎中,太子左右“第一个红人”。 何天进东宫当天,同此人打过照面;穿越是次日发生的,因此,孙虑记得何苍天,何天不记得孙虑。 “这不已经好转了吗?”孙虑脸上似笑非笑的,“看来,那几杖,也没传的那么邪乎嘛!” “郎中……”郭猗正要替何天分解,孙虑摆摆手,“得了!既然已经好转了,咱们就走罢——太子传你!” 太子? 孙虑斜过身,已是准备举步的样子,“怎么?还要太子亲自来请你啊?” “不敢!” 孙虑迈槛出屋,何天赶紧跟上,同时看向郭猗,郭猗苦笑着微微摇头,意示我也不晓得太子因何事传你? 一出门,只觉光芒耀目,何天一阵目眩,险些站立不定——今儿并不是大晴天,但屋内昏暗,他半个月没出过门,眼睛大不适应之外,半个月没正经走过路,步伐一快,就有些踉跄了。 这一路上……果然到处都是手脚架子呢。 三人来到了太子寝殿之后的玉萃轩。 玉萃轩虽以“轩”名,其实是个精致的苑囿。 自玉萃轩正堂和东堂之间的东阁门穿过,未至轩后,便听见传来一片呼喝之声;转至堂后,一抬头,何天大大一怔:正堂后阶直至院墙,好大一片空地! 这片空地,原先一定是多有花木池阁的,现在,全部拔起、铲掉、推倒、填平,黄土夯实,弄的像是个什么校场似的? 目下,这个“校场”之中,十几个小黄门,分成两队,正在……“骑马打虎”? 所谓“骑马打虎”,就是骑在队友的肩膊上,彼此攻伐,“骑手”先摔下、或者“坐骑”先颠仆者为输家。 这种游戏,由古至今,小孩子们都是常玩儿的,原不算什么,但眼前的“骑手”们,却是人手一支两三尺长的竹棒,照着对方——不分“人”“马”,兜头兜脑的狠砸。 这班小黄门,都是十多岁的年纪,较孙虑、郭猗要小一轮,眼下,一个一个,轻者鼻青脸肿,重者头破血流,却咬牙苦斗,没有一个停手。 一个锦衣少年,站在场边,一时拊掌大笑,一时握拳顿足,高声怒吼。 郭猗和何天交换了一个眼神,何苍天晓得,这就是“幼有令名”的皇太子司马遹了。 孙虑站定,笑吟吟的看着,并不打扰,反倒是锦衣少年看到了他们,一挥手,“止!” 小黄门们像被施了定身法,立即一动不动,好几根竹棒还举在半空中,其形状甚是诡异。 锦衣少年再一挥手,“下马!养马力!” 小黄门们如逢大赦,“骑手”纷纷下“马”,不论“人”“马”,个个大喘着气,汗湿重衣。 孙虑这才上前行礼,脸上挂笑,眼睛犹如两弯月牙,“恭喜太子!红、黑两队,都愈发的精锐了!” 何天这才留意到,两队小黄门,一队腰带为红,一队腰带为黑。 锦衣少年“哼”了一声,“还不成!还得狠操!都是花架子!” 说着,目光扫向何天,“这就是何某啦?” “是。” 你妹,老子在你这儿,连个名字也没有? 腹诽归腹诽,但何天晓得自己该做什么。 他暗吸一口气,双膝跪下,俯身,磕头。 “拜见皇太子!” 何天动作艰涩,不过,在场之人,皆不以为异,都晓得他伤势初愈,怎能想得到“何某”其实是不情不愿? “起来罢!” “谢太子!” 一伏一起之间,他已把当今皇太子的形容看的清清楚楚。 说实话……意外! 其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永熙元年,司马遹应该是……十二、三岁的样子?可是,眼前的少年,身板挺得笔直,目测已超过了一米七,说他十五、六岁,完全没有问题,就说他十七、八岁,也有人信! 之前那位皇太后,年轻的过分;这位皇太子,又成熟的过分! 其二,星目朗眉,不折不扣,帅哥一枚。 而且,英气勃勃。 他娘的,杨骏也是老帅哥一枚,还有孙虑,其实长的也蛮清秀的,难道,这个时代的混蛋,都是帅哥吗? 不过,也不应太意外,司马氏家,本来就是以出帅哥著名的。 孙虑:“太子,您瞧,奴说的……嘿嘿,此人……有那么点意思吧?” 意思?啥意思? 太子不答,伸出一根食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小小的圆圈。 这……又是啥意思? “笨死了!”孙虑喝道,“太子叫你原地打个转!” 何天原地转了一圈,很有些手足无措。 “不错!”太子大笑,“果然有那么点意思!” 你妹!意思……到底啥意思啊? “就照你说的办!”太子挥挥手,“去罢!孤还要继续练兵呢!” “是!” 孙虑应了一声,对太子深深一揖,然后看向何天,“走啊!还愣着做什么?” 走出玉萃轩院门口,孙虑发现郭猗还跟着,“你跟着做什么?你师傅那里一堆的活计没人做呢!” 郭猗踌躇,孙虑拉下脸来,“我说郭郎君——你是伺候太子的还是伺候何某人的?” 郭猗只好驻足,何天对他点点头,意示无妨,转头见孙虑已经走出十多米了,赶紧跟上,顾不得郭猗了。 二人一前一后,直入位于玉萃轩前的太子寝殿。 一进内堂,孙虑便大声喝道,“更衣!” 更衣?你个死太监是穿“制服”的——还想换啥打扮? 五、六个宫女立即围了上来。 哈?你个死太监换身衣服,还要人伺候?阵仗还如此之大?最关键的——还是几个如花似玉的菇凉? 他错了。 菇凉们围的不是孙虑,而是何天。 朱环翠绕,脂粉的香氛和少女的体香氤氲在一起,强烈的冲击着何天的神经,更衣—— 原来是替我更衣?! 七八只白嫩的小手同时在他身上上上下下,不过片刻,里里外外便被扒的干干净净了。 何天脑子里“嗡嗡”的,脸上红的像着了火,却一动也不敢动。 面前的宫女捂着嘴,“吃吃”的笑着;身后的宫女也捂着嘴,但发出的,却是倒吸冷气的声音——背上、臀上,三条又宽又长的血痕,触目惊心。 孙虑骂道,“不就是比我多了点东西嘛!有什么可看的?手脚麻利些!误了事,看你们还笑不笑的出来!” 宫女们动作不停,笑声也不停——不同于宦者,她们并不如何忌惮这个孙郎中。 脱下旧的,穿上新的,脑子一片混乱的何天,已分不出她们往自己身上套的,都是些什么名目款式的衣衫?只觉得柔软丝滑,应该非绸即缎了。 眼前臻首晃动,似乎都是……双丫髻? 有人搬来一张锦杌,“请坐!” 何天坐了下来,脑子里昏昏沉沉,感觉有人解开了他的头巾、发髻,重新替他梳发。 突然一个激灵,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她们替我换上的,不会是女装吧?接下来……不会替我涂脂抹粉吧?! 靠!那个司马遹,可是正在喜欢玩变态花样的年纪上! 第四章 荒唐,荒唐 何天无法低头,只能将眼珠努力的向下转。 似乎是……男装? 略略放下点心来。 感觉已重新拢好了发髻,并用一块布啥的将之包了起来。接着,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同时动作,替他戴上了一个沉甸甸的头冠。然后,一根长长的发簪一类的东西插了进去,将头冠和发髻固定在一起。最后,两只柔夷伸了过来,将头冠两侧垂下的丝绳在他颌下交绕,打一个结。 口干舌燥,想舔一下嘴唇,不敢。 “起来!”孙虑喝道。 何天站起。 孙虑伸出一根食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小小的圆圈。 这一回,何天晓得是啥意思了,乃原地转了一圈。不比原先的短打,目下所着,褒衣博带,磕磕绊绊,这个圈子,转得愈加手足无措。 孙虑“哼”了一声,“幸好不必你……不然的话……” 突然间想起什么,“袜子!袜子!” 何天重新坐下,宫女们替他除下“屩”——即草鞋,穿上一对雪白的袜子。 本来,这个“屩”,进入内堂的时候就该除掉的,但没人想起这茬——就连孙虑,他自己除掉了布履,却没想起叫何苍天除“屩”。 何天隐约听到一个女孩儿偷笑说道,“这个给使,身上倒没啥腌臜味道,干干净净的,倒是怪了……” 半个月未洗沐而身上干干净净,完全是郭猗之功——他天天替何天擦身,细心备至。 虽在头昏脑涨之中,一股暖流还是无声无息的涌上了心头。 孙虑打量了一番,终于点头,“好了!你且听清楚了——” 指着内里那张宽大的床榻,“你到那上头躺着……不!这个……念你背上有伤,侧卧!侧卧!面朝内!面朝内!晓得吗?” 啊? “过一阵子,或有人到寝殿这里来——不管来者何人、不论说啥做啥,你都不许转过身来——一直侧卧!侧卧!面朝内!面朝内!晓得吗?” 顿一顿,“就当自己已经死了!晓得吗?” 何天机械的点了点头。 “这件差使办妥了,有你的好处!若是出了篓子……哼,我扒你的皮!” “是……” “好啦!”孙虑挥挥手,“将他上去!” 宫女们拾掇着,将何天弄上了床榻,侧卧,面朝内。 戴着那样一个头冠,这样一个卧法儿,甚不舒服,但这一层,就木有人来理他了。 “那样一个头冠”——其实,这个头冠长啥样子,到现在我也不晓得呀! 孙虑:“我先去了!接下来,该做什么,你们都晓得!” 宫女们嘻嘻哈哈,似乎觉得接下来的事情,怪好玩儿的。 远离了温香软玉,何天的思维能力慢慢的恢复了。 此处为太子寝殿,身下这张床榻,异常宽大,又置于内堂正中,自然是太子本人服用,而非哪位妾侍的…… 就是说,我现在正躺在太子的床榻——也算是“御榻”上了? 我身上的、头上的…… 何天偷偷的摸了摸头冠,有卷梁、有展筩……好像没有“山”…… “山”——一种形如“山”字的装饰,俗曰“金博山”,镶于冠中央、额头上方位置。 他一个激灵:这不会是“远游冠”吧? 远游冠,太子、宗王服用,仅较天子的“通天冠”低一级。 就是说,我现在戴着太子的头冠,穿着……太子的衣裳?! 而且,躺在太子的床榻上?! 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在—— 假扮太子! 浑身的寒栗一下子起来了! 冒充太子,这是什么罪名?! 这特么如果穿了帮,我一个小小给使,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那班宫女嘻嘻哈哈,是因为她们不晓得厉害——有那样一个荒唐的主子,能指望她们有多晓事? 不会是 孙虑要害我? 可我没得罪过他呀! 还有……这是经过太子首肯的呀! 太子要害我? 更没有道理了!事情穿帮,太子不脱一个“荒唐”的考语,对他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呀! 再者说了,一个小小给使,太子要杀,啥理由也不用,直接毙了就是,根本不会有人去追究他的呀! 思虑未定,遥遥听得内堂门口,有人朗声说道,“我要见太子!赶紧通报!” 这个口气…… 一个宦者赔笑说道,“回常侍,太子已经歇下了,常侍晚些再过来?” “歇下了?”那人的声调突然拔高了,“目下巳正时分!歇什么?荒唐!” 这—— 几乎等于面斥太子“荒唐”呀! 好家伙!来者何人啊? 巳正,上午十点钟也。十点钟就“歇下了”,自然是“荒唐”的,可是,就是太子太傅、太保、少傅、少保啥的——皆朝廷重臣,也不能这样指着太子的鼻子骂呀! 常侍……此时代已经没有中常侍了,这个“常侍”,自然是散骑常侍—— 到底谁呀? 听声音……年纪甚轻? “这……”宦者显然有些发慌了,“昨夜太子读书……甚晚,直至深夜;今晨,起的又甚早,因此,不能不睡个回笼觉……” 那人大笑,“读书至深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顿一顿,“你通传还是不通传?” “这,常侍,小人……” “起开!” “哎哟!” 那人竟是撞开了宦者,大踏步的就闯进来了! 我勒个去! 那人站定了,高声说道,“今日轮到臣侍讲,久候殿下不至,不能不过来请训!” 后边的宦者气喘吁吁,“常侍、贾常侍……” 贾? 我晓得来者何人了!怪不得如此强横,全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贾谧! 武帝朝第一重臣贾充之嗣孙。 贾充两个儿子都是幼殇,无嗣,乃以外孙韩谧承嗣,就是说,这位韩……贾谧,既是当今皇后的亲外甥,也是“亲”侄子;同太子的关系,既是姨表兄弟,也是舅表兄弟。 贾谧承嗣贾氏,年纪轻轻,身上就袭了鲁郡公的爵位——这个爵位,异姓人臣之极;更重要的是,有位当今皇后做姨母兼姑母,因此—— 嗯,嗯。 何天反应甚快,既知晓了来人的身份,则太子和孙虑谋划的这件荒唐事,目的何在,也就大致了然了! 贾谧以才学著名,被派了侍讲东宫的差使。目下太后尊君当政,对皇后一派严防死守,贾谧的“散骑常侍”,只不过挂个名,因此,对于他来说,“侍讲东宫”的差使,还更实在些;而他既以才学著名,对这份差使,也颇为重视。 然而,他“侍讲”的对象,却全然是另一种感受——这位姨表兼舅表阿兄,打小就看我不起,我如何能够忍受做他的学生,任他高高在上,对我指手画脚? 因此,但凡轮到贾谧侍讲,太子就想方设法“逃课”;同时,太子也晓得他这位姨表兼舅表阿兄的脾性,若“久候不至”,非登门问罪不可,因此,才想出这样一个荒唐主意,李代桃僵,希望可以糊弄过关。 “常侍、常侍,”那个宦者方才被撞的几乎跌了个跟头,但一点脾气也不敢发,还愈加的赔着小心,“您看,太子真的歇下了,若惊醒了,必拿我们做奴的发脾气,常侍仁慈,总要可怜……” 贾谧根本不搭理他,走上几步,高声说道: “殿下虽天授逸才,聪鉴特达,毕竟圣学未成!不能不勤见宾友,讲求学问!宵衣旰食,犹恨未足,此何时也?可自耽安逸?世祖武皇帝削平天下,一统四海,功迈唐虞,万几之余,犹不废经筵!况乎殿下?” 贾常侍慷慨激昂,“殿下”毫无动静。 这就诡异了,如此大的声响,真是死人都吵醒了,太子却毫无反应? 贾谧怒火上冲,再走上几步: “殿下!世祖武皇帝圣谕,‘朕本诸生家’,殿下还记得否?” “殿下”还是毫无动静。 这就大不对头了! 贾谧已经搬出了司马炎的“遗训”,正常情况下,凡司马氏子孙臣民,都应该“恭聆”,况乎储君? 贾谧怒火不可抑制,同时心头疑云大起,暗吸一口气,沉声道,“臣得罪!”走上前来,踏上床榻的基座,伸手来扳“太子”的肩头。 那个宦者面色惨白,扎煞着手,却是不敢拦阻,颤声道,“常侍……太子……” 贾谧的指尖堪堪碰到“太子”的肩头,只听轻轻一声咳嗽,“太子”翻身坐起。 四目相对。 贾谧瞠目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咋回事儿?顿时就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打战了:“东宫……竟已荒唐到……如此地步!” 后退一步,咬牙切齿,“这一回,若不大加惩戒……” 没说完,一甩袖子,掉头就走。 贾常侍,你若这样就出了这个门,我这颗脑袋,十成十就搬家了呀! 第五章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贾谧堪堪走到门口,只听身后有人高声叫道,“明公!” 贾谧一怔,这个冒充太子的家伙什么身份,大致可以想见——或为给使,或为卫士,反正不是黄门——胡子拉碴的。他若求饶,应该喊“常侍”“贾常侍”,怎么会喊出“明公”来呢? 脚下不由放慢了。 何天声音清朗,“宗室强盛,权戚当朝,乾坤失序!仁人志士,当同心戮力,共奖王室!明公以微恚而欲诛壮士,奈何?” 贾谧心头大震,不由自主,就驻足了! 他转过身来,死死的盯着何天,半响,“君……何人?” 君? 有戏! “仆平阳何氏,草字‘天’——” 顿一顿,何天从容补充,“半个月前,弘训宫载清馆,几为杨太傅杖毙者,即仆了。” 贾谧目光霍的一跳! 这个时代,“君”、“仆”,是士人之间的平辈称呼。而“明公”,既是幕僚对主君的称呼,也是士人之间对高位者的平辈称呼。 贾谧不说话,也不挪开脚步。 不能冷场太久呀,“仆离乡赴京,本有刍荛,欲芹献尊前——” 顿一顿,自失的一笑,“未曾想,居然与明公以如此一种方式邂逅——真正是尴尬了。” 贾谧还是不说话,半响,终于深深点头,“好自为之……后会有期。” 说罢,转身而去。 目送贾谧出了门,何天一口气泄了下来,这才发觉,已经汗湿重衣了! 初初伤愈的身体上上下下无一处不酸痛,然而……酸爽!痛并快乐着! 接着冒出一个念头:名不虚传,这个贾小伙儿,还真帅啊! 这还真是一个盛产帅哥的时代呢! 便看到那个宦者,半张着嘴,呆呆的——还没有回过神儿来。 何天一笑,虚虚作揖,扬声道,“姊姊可在?还要辱劳!” 屏风、帷帐之后,几个宫女转了出来——何天所料不错,她们本也没有离开。 几个女孩子的脸上,都有惊魂未定之色。 本来,以为这是一件既有趣、又易办的差使,贾常侍怎么会硬闯太子寝殿内堂?替这个给使更衣多半派不上用场——不过是最后的保险罢了。 万一贾常侍一定要看个究竟,那么看到“太子”确实正在歇息,自然就“臣告退”了。 哪里想得到,他一定要逼“太子”起身呢? 更加意外的是—— 何以这个小小给使几句话,眼见雷霆大作的贾常侍便云收雨住? 何天含笑说道,“差使办砸了,还穿着这一身儿……太不恭敬了!所以,还要再请姊姊替我……更衣!有劳了!” 为首一个宫女,怔怔的看着何天,半响,点点头,“当然。” 顿一顿,“不过,你的旧衣衫,实在不大要得,已经扔掉了,一时之间,还来不及替你准备新衣衫,这……是我们思虑不周,抱歉的很。” 何天微愕,“啊?那……” “你的旧衣衫,既已破损,上头还有血污,且已过了半个月,大约是怎么也清洗不掉的了。” 莞尔一笑,“姊妹们玩笑,说‘这位给使,身上倒是没啥味道,干干净净的’——身上确实干净,衣衫可就不然了,而且,也是颇有些味道的。” 何天脸上一红,微微躬身,“有污姊姊耳目了!” 其实不干耳朵啥事,可是没有“有污鼻目”说法呀? 之前更衣之时,何天昏天黑地,只晓得温香软玉环绕,至于燕瘦环肥,根本无从细辨,现在看清楚了:这位宫女一张鹅蛋脸,虽谈不上十分容色,却属于很耐看的那一类,年纪不过十七八,却颇有些邻家大姊姊的味道,一颦一笑,皆令人如沐春风。 还有,何天的印象中,几个宫女都是双丫髻,但这位宫女却是垂挂髻,也即双丫梳做环状,垂于两鬓,较双丫髻略显成熟些。 大约是个小小的女官? 当然,“燕瘦环肥”既无从细辨,人家的发型也未必就都看明白了,再者说了,也许,彼时她在俺身后忙乎呢? “你看这样行不行?若不嫌忌讳,就先替你换一套干净的宦者衣衫,过后,待寻到了合适的新衣衫,再送到你的下处?可好?” 这算很周到了,何天躬身作揖,“一切听姊姊的安排。” 直起身来,“不敢请教姊姊芳名?” 微信电话号码啥的总得要到手吧? “我姓蒋,”大大方方的,“名‘俊’——‘俊乂’的‘俊’。” “蒋姊姊。” 此时代,请教一个女子的姓名,并不如后世那般唐突;再者说了,俺里里外外都被你看透了,留一个名字咋的啦? 还有,这个蒋俊,谈吐不凡,没读过书的人,是不大会用“俊乂”这个词儿的。 接下来便是替何天更衣了。宽衣、解冠,是一定要“姊姊们”帮忙的,何天又一次被扒的干干净净,不过这一回,他虽然依旧忸怩,但已从容多了,而宫女们也没有再嘻嘻哈哈。 至于换穿宦者衣衫,何天连声说“不敢再辱劳了”,但蒋俊说了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何天愣住了:这位姊姊,真的是读过书的呢! 替他一切穿戴好后——还附送了一对布履,女孩子们又开始活泼起来了,包括蒋俊在内,都说,“偌大一个东宫,除了太子之外,你可是俺们唯一服侍更衣的人呢!” 那个宦者一直在旁边呆呆的看着,直到何天提醒他,“差使办完了,要不要报给孙郎中啊?”他才“啊”一声,如梦初醒,急趋而出,惹得女孩子们一阵嬉笑。 “照我说,”蒋俊说道,“你也不必在这里等孙郎中了,不然,他见了你,除了一顿狗血淋头,也没别的话可说罢?何必干等着挨骂呢?反正,差使办成也好、没办成也好,都是办完了的——既办完了差,就没有还留在太子寝殿的道理了。” 这是很替何天着想了,“多谢姊姊指教。” 走出太子寝殿之时,何天突然想到:蒋俊既然读过书,那么我对贾谧说的那几句话,她就应该能听懂! 听懂也没啥吧?那几句话并不涉及太子,难道,她还跑去给杨骏报信不成? 不至于吧? 杨骏杖我,就是打太子的脸,东宫上下,正应该同仇敌忾啊? 好吧,先不管这个了,现在,我要做的,是等待。 我不确定我等到的将是什么,但我有强烈的预感——“靡不有初”,我和贾氏,不久之后,就会有一个“初”的! 我确定,我急就章出来的那几句话——“宗室强盛、权戚当朝、乾坤失序”“仁人志士、同心戮力、共奖王室”,正为贾氏念兹在兹、乃至魂牵梦绕者也! 我晓得,贾谧和他的姨母兼姑母最想要的是什么?以及,他们最紧要的关隘在哪里? 而虽说是“急就章”,其实,某些事情,也是我“念兹在兹”的——已经“念”了十几天了! 因为,既发生了弘训宫载清馆事件,则我不论为出人头地,还是为倒杨复仇,就都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投入杨骏之对立面——贾氏! 同时,我的几为杨骏杖毙,又是叩开贾氏大门的一块最好的敲门砖。 今日之事,祸兮福兮,也算是天意了! 好罢,如某人之言,“后会有期”! 回到蒋俊口中的“下处”——那个小耳房,何天方才觉得,已饿的很了,这一趟荒唐的差使,跌宕起伏,而且,也算是鬼门关前又一转,着实心力交瘁。 养伤的这段时日,清水、胡饼都是常备的,何天一边慢慢的咬着饼子,一边捋着自己的思绪,做一个小小的复盘。 别的都罢了,只是—— 历史上,贾后,恶名素著啊! 自己投入她的阵营—— 唉,心理上,还真是有些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可是,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没有了。 再者说了,就在贾后的阵营里,也不是不可以为善吧? 别再纠结了! 先活下来,才谈的上别的! 贾谧的“后会有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儿;这一两天,还是得先对付孙虑——差使办砸了,不晓得他咋扒自己的皮呢? 不过,若贾谧没有继续为难太子,孙虑应也不会太聒噪自己吧? 大不了,给他送些钱——太后不是赏了五千钱吗? 现在,只好先等着了。 一直等到了日影将将西斜。 孙虑固然没过来“聒噪”,郭猗也一直没有露面。 咋回事儿? 何天目下在东宫,其实“妾身未明”:不晓得自己的该管是谁?不晓得自己真正的“下处”在哪里?也不晓得,自己这个给使,日常的正经活计是什么? 正想着是不是出去打探打探,外头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郭猗。 只是,何以如此急促?近乎小跑? 宫中的规矩,不到万分紧急,宦者是不许奔跑的,就有急事,也只能“急趋”。 何天微觉不安,“咯吱”一声,门开了。 郭猗神气不是神气,颜色不是颜色,“快走!快走!” 何天微愕,“走?去哪儿?” “逃!离开东宫!” 啊? “中宫来人……传你!” 中宫?皇后? 何天心头一跳,眼睛已放出光来—— 我还以为“不是这一两天的事儿”,孰料,那边儿的动作竟如此之快?! “中宫传我——没有什么呀?” “嗐!你不晓得!”郭猗惶急之情现于颜色,“孙虑那条狗子向太子进谗,说中宫传你,一定是为追究冒充太子之事——” 喘口气,“为‘釜底抽薪、免除后患’,应抢在中宫来人之前,杀掉何某人!如此……就‘死无对证’了!” 何天脑子里“嗡”一声。 “太子已差了左卫率,过来拿你了!” 第六章 云中白鹤 “左卫率?”何天急速的转着念头,“是左卫率本人吗?” 太子左卫率,官五品,东宫武职之首,派来拿我一个小小的给使? “是啊!这位刘率,新官上任,不过三五天,我和他,还一点交情也攀不上!” 一边说,一边抓起那个装着五千钱的包裹,往何天手里一塞,“带上这个!他们从东边过来,咱们从则天门走!则天门的守卫应该还没收到消息!” 则天门,东宫西门。 何天按住郭猗的手,摇摇头,“我不能走。” “你!” “四率精兵万人,如何可能走得掉?就算侥幸逃出东宫,也是丧家犬一条——一亭长可擒耳!难道,我还能去挝登闻鼓喊冤?” “嗐!那也不能坐在这里等死啊!” “未必就是等死……那位刘率的名字,可是一个‘卞’字?” 郭猗愕然,“你咋晓得?” 咋晓得?书上看滴。 确实不能逃! 第一,大概率逃不掉;第二,就算逃掉了,中宫那边咋办?眼见曙光已现! 再说,这一逃,也连累了郭猗! 就在这片刻之间,下定了决心—— 不走!是死是活,是云是泥,就搏这一铺了! 这在此时,外头靴声橐橐,甲札锵锵,郭猗顿足,“唉!现在就走也走不掉了!” 他转头四顾,意思还想找个地方,先将何天藏了起来,可是斗室之中,哪有藏身的地方? 何天暗吸一口气,挺直了胸膛—— 来吧! “砰”一声,门被人从外边踢开了,阳光和灰尘一起卷了进来,何天不由眯起了眼睛。 几个甲士一拥而入,当中一人,面容朴实,如果不是一身戎装,就如一个农夫一般,但眼睛一张,精光四射,摄人心魄。 郭猗先迎了上去,一揖,“刘率辛苦!” “刘率”微觉意外,他奉命来拿的,是个给使,可屋子里,却是两个……宦者? 不对!他马上就反应过来,那个子略高些的,胡子拉碴——不是宦者!嗯,此人应就是何某了! 正要下令,何天已抢先一步,抬手为揖——手抬的很高,摆在头的右侧,此为“虚揖”,并非对“刘率”而揖也。 声音朗朗,“张范阳嘱仆致意刘叔龙!” 郭猗没反应过来——啥意思? “刘率”听在耳中,却是心头一震,“拿下了”三字,就说不出口了。 过了片刻,“你识得张范阳?” “仆平阳人氏,少年之时,曾随族人行商幽州,因缘际遇,得张范阳面许以‘云中白鹤’,然仆今罗于燕雀之网,有负大贤赏鉴,惭愧!” 郭猗懵了,你啥时候有“族人”?又啥时候去过幽州? “张范阳”又是谁? 还有,刘叔龙?就是眼前这位刘卫率吗?他字“叔龙”? 不错,刘卞,字叔龙。 而刘卞愈发惊疑不定了! “云中白鹤”,极高的赏鉴。 “燕雀之网”,呃,自然是指来拿他的左卫率。 瞧其人年纪,其少年之时,不正是张范阳抚幽之日? 严丝合缝啊! 还有,“平阳人氏”? 刘卞定一定神,“张范阳对某……有何训诲吗?” 同“张范阳”并列,甚至不敢自居为“仆”。 何天再做一个“虚揖”,“仆至京城之后,拜见故人,张范阳闻仆给役东宫,便嘱仆致意刘率,说,‘太子左卫率,五品堂皇,国家大臣,当致君尧舜,万不可逢君之恶!’” 顿一顿,“张范阳还说,‘太子春秋茂盛,品性未定,平日行事,难免差池——君有过,如日月之蚀,天下皆见!身为大臣,当切谏,切谏不得,当以去就争!’” 再一顿,“‘与世浮沉,已为君子所不取;若更逢君之恶,则须知清誉可畏,史笔如铁!’” 刘卞手心微微见汗了! “逢君之恶”,好像在说我受命来拿你一事? 这件事情……还真算得上“逢君之恶”。 虽然隐约觉得,张范阳之所“致意”,风格峻整,与其平日为人,似乎略有不符,但仓促之间,哪能细辨? 太子品行有差的传言,已开始流传于外,张范阳于此时、致此意于我,也算情理之中吧? 半响,干笑一声,“君既为张范阳赏鉴,此次故人重逢,怎么……还是甘于屈居东宫一给使呢?” 好,不知不觉,我已经变成了“君”。 何天大笑,“刘率!你以为我拜访故人,是为了求前程的?我这个东宫给使,是我这位乡里替我谋的——事定之后,我才去拜访张范阳的!” 昂首傲然,“男儿丈夫,富贵前程,只可直中取,岂可曲中求?” 刘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仿佛在说我是“曲中求”? “再者说了,”何天正色说道,“傅说版筑,五羖饭牛,仆亦不以给使东宫而自卑自贱于天下士!” 手一让,“君,不正堪为仆之型范吗?” 这几句话含义甚丰富,刘卞脸上的颜色,青、白之间,又加入了红。 傅说相殷商高宗武丁,其出身是筑墙的胥靡——即刑隶,是为“傅说版筑”;“五羖饭牛”则是百里奚的事迹,其为逃奴,为人牧牛,秦穆公以五张黑羊皮——即“五羖”将之换回,终成一代名相,时人及后世称其为“五羖大夫”。 我虽为给使,到底是庶人,这个出身,总比奴隶高些吧? 至于“型范”云云——刘卞的出身是“兵家子”,这个出身,实在也不比何天的“给使东宫”高多少。 诛心呀! 刘卞竟不晓得该如何接口了! “刘率,”何天换了一种恳切的口吻,“太子传我,本应立即奔命的,但中宫已经来人,太子既为人子,亦为人臣,当然要先赴君父之急,然后再应臣子之命,难不成,君臣父子,可以倒转过来了?” 这顶帽子够大! “中宫”是皇后,何天的“君父之急”,其实是“皇后之急”,但父、母一体,这样说,没毛病! 过了好一阵子,刘卞方慢吞吞的说道,“足下面圣,上午的事情,打算如何譬说呢?” 有戏了! “是这样子的——尚方为太子做了套新衣衫,我呢,身量与太子仿佛,太子便传我去试穿、也即是去做个衣架子——这也是常有的事儿吧?我这个人,素有昏厥之疾,而那个试衣的架势——五六个姊姊围着我,把我扒的干干净净!不怕刘率见笑,我自有智识以来,只晓得诚心正意、勤求学问,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朱环翠绕!温香软玉!香氛氤氲!这也罢了,关键是——彼时,我不着寸缕啊!于是热血上冲,竟然旧疾复发,昏过去了!” 这故事编的…… “太子仁慈,体贴下人,吩咐就近将我至榻上歇息——待醒转了再说!那个……试衣的差使还没办完呢!不错,以我的身份,躺卧太子的御榻,当然是逾制了!可是,彼时我身上所着,是太子的衣衫,头上所冠,为远游冠!将着这一身儿,随便卧于哪个偏室,也不合适吧?其实,我当时就是个衣架子,咱们这样想——摆个衣架子在太子的御榻上!如此,也就无所谓逾制不逾制了吧?” 此时,郭猗看何天,脸上的表情,只能以“崇拜”二字形容了。 “不久我即醒转,强撑着将差使办完——总算没再出丑!嗯,整件事情,就是这样一个情形。” 刘卞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好罢!这个干系……我就替足下担了!” 耶! “中宫来人,目下在寝殿前殿等候,我差这几位兄弟送足下过去——咱们动作都快些!若太子另遣人来传,我也不能真拦着——不能真扫太子脸面!” 竟是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何天长揖,“谢刘率!” 刘卞抬手,竟还了半揖,“何君,莫忘了——上天言好事!” 这固然是提醒“何君”说话算话,别在皇后、皇帝面前说太子的坏话;同时,也可以理解为——替我刘卞说几句好话呀? “不敢或忘!” 何天直起身来,“刘率,还要请教——我一个小小给使,何以竟劳动刘率亲自出马呢?” 刘卞脸上微微一红,“只是凑巧——方才,我刚好在太子身边,太子那人,你们也晓得的,无可无不可,摆摆手,就差了我了。” 何天点点头,“我的运气不坏——若是差了别人,或是个小督,或是个黄门,哪里有这份肝胆担当?” 这是捧一把刘卞,但同时也是事实——没有刘卞这样的地位,也不敢随便拂逆太子之意。 刘卞微微一笑,“好了!快些罢!我先告辞了!” 刘卞带着手下先出门,郭猗觑个空儿,握住何天的胳膊,用力一捏,同时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的,“我佩服死你了!” 激动之下,手劲儿可不小,何天险些“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可是,张范阳……到底是谁呀?” 何天亦压低了声音,“张华!张茂先!” “啊!”郭猗瞪大了眼睛,险些失声,赶紧捂住嘴,“对了,他是范阳人氏!老天!你识得他?” “怎可能?都是编的!” “啊?……” 张华,力主伐吴,助力武帝下定伐吴的最后决心;灭吴之役,前线军事,靠王浚、杜预以及同王浚争功的王浑,但居中枢,运筹帷幄,调度四方,支应粮饷,却在张华一人。 若不算早逝而未赶上灭吴之役的羊祜,则灭吴第一功臣,张茂先也。 资望隆重的大员,可以郡望为名号,张华是范阳人氏,所以称他为“张范阳”;资望不足者就没有这个资格,譬如刘卞,他是须昌人氏,但就不可以被称作“刘须昌”——还差的远呢。 此时的张华,衔头是太子少傅,以列侯朝请,其实是一个闲废的状态,但所谓“名重一世,众所推服”,满朝朱紫,若以“闻望”论,张茂先坐二望一;若以“清望”论,则无一人可出张茂先之右。 这样一个人“赏鉴”何天为“云中白鹤”,并“致意”一大篇儿大道理,刘卞的压力可想而知。 这还不是刘卞改弦更张的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张华是刘卞的恩主。 刘卞“兵家子”出身,自须昌小吏入仕,早年沉沦下僚,总在令史一类上头打转,郁郁不得志,直到遇到了张华。 张华颇欣赏他的“质直简略”,推荐他做了司空主簿,而这位司空,就是齐王攸。于刘卞,这是一步踏进青云里了。之后扶摇直上,累迁散骑侍郎,除并州刺史,终于入为太子左卫率。 于刘卞,张茂先大约比皇帝还紧要些,如何好“逢君之恶”,去拿他老人家“赏鉴”的人物呢? 何况,这个“君”,不过是“储君”罢了。 太子没有任何法定的行政权力,东宫属官的黜陟任免,完全不干太子本人的事儿——那是朝廷的事儿、中枢的事儿。太子若看他哪个属官不顺眼,也只能像对杜锡那样,“如坐针毡”,搞搞恶作剧而已。 太子的威权,其实只能施之于宦者和宫女——那是他的家奴。 再有就是给使这种庶人了。 太子对属官的影响力主要是一种预期——老子总是要做皇帝的,你恶了老子,将来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因此,刘卞就算拒不执行太子的指令,也不算啥太大不了的事儿。 何况,何天的“衣服架子”云云,也给了刘卞一个很好的台阶下。 至于他和张华的“因缘际遇”,或总有穿帮的一天,但又如何?时过境迁,你奈我其何? 关键是目下啊! 目下……无论如何,又过一关! 目下,我和中宫之间,应该再没有什么障碍了吧? 曙光在前头! 我,一定要把这个曙光,变成朝霞——灿烂夺目,光芒万丈! 第七章 妖精! 天街——那条横贯宫城的大道上,何苍天、“天使”同乘一车,何君面上端庄,心中大喝: “iaeback也!” 还是自精华门入,还是东一长街,还是……哦,这一回,目的地不是弘训宫,是昭阳殿。 下车后,“天使”在前,何苍天在后,都是一声不吭,急趋而行。 不明里就的人一定很奇怪:两个宦者,后头那位,咋一脸胡茬子呢? 昭阳殿虽以殿名,但同弘训宫一样,也是一个独立的宫区。 殿阁曲折,堂奥幽深,也不晓得转了几转?头都有点发晕了,才算停了下来。 “天使”微微颔首,“请稍候。”然后就出去了。 这是一件偏室,但窗户极阔大,一排过去,墙壁的上半部分几乎都是窗户,但非左右水平开启,而是上下垂直开启,合叶在窗棂上方,目下,整排窗户全部打开——都用叉杆由下而上支了起来。 窗外庭院,假山玲珑,花木葱茏,清风入室,心旷神怡。 何苍天静静等待。 过了大约一炷香光景,屋外廊下,脚步声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苍天!果然‘后会有期’了!” 迈槛而入,丰神俊逸,正是贾谧。 身上所着,不是朝服,而是便服,愈发显得潇洒飘逸。 何苍天长揖,“明公!” “不必客气,就叫我长渊好了。”顿一顿,“对了,‘苍天’……君之名?君之字?” “回明公——名。” 贾谧虽说“不必客气”,但何苍天岂能当真?对方是当今第一贵游公子,不过表示一下“礼贤下士”,自己只是一个给使,地位天悬地隔! “失礼!请教表字?” 何苍天一怔,他何有表字? 但此时代,“士”岂可没有表字? 不容迟疑,“……云鹤。” 这是想到了张华的“赏鉴”——“云中白鹤”。 “好!”贾谧赞道,“云中鹤唳!承‘苍天’之意,实君之写照也!” 何苍天心中微动:贾谧随口而出,但论意境,“云中鹤唳”较“云中白鹤”更佳,贾长渊以才学著名,看来,还真是名下无虚呢! “明公谬赏。” 如果贾谧有张华那般名望,“云中鹤唳”四字一出,何某人就一举成名啦!可惜,你贾常侍虽有几分才学,名望较之张茂先,天差地远喽! “只是,”贾谧嘴角含笑,“云鹤,你这身装裹,未免太过……别致了!东宫那边,真是荒……唉!真是什么花样都弄得出来!” 略一顿,“总不能就这样面圣?这样,你再稍候片刻。” 说罢,不待何苍天回应,转身而去。 要我再次“更衣”? 照理说,昭阳殿为皇后正寝,除了宦者,并不会有啥正经男人衣衫?——哦,宦者也不算啥正经男人。 或者,卫士的?如是,倒是可以接受。 这次“稍候”,大约是半支香光景。 廊下脚步声再响,却不是一个人的,其中,似乎还有女子? 贾谧当先而入,其后,三个妙龄宫女,鱼贯而入。 前面一个宫女梳垂挂髻,仿佛蒋俊;后面两个宫女则梳双丫髻,手上各端着一个木托盘,一个上头是一叠衣衫,另一个,上头是一盆清水、一条面巾、一柄剃刀。 梳垂挂髻的宫女在贾谧身旁站定,她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眼睛却极大、极圆,黑白极分明,眼珠极灵活,只在何苍天脸上一绕,何苍天便觉得心头一颤,不由自主,目光下垂,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个女孩子的形容—— 怎说呢?像……一只猫。 “云鹤,你我身量相近,委屈你,暂时换穿我的衣衫罢!” 你的衣衫? 托盘上的衣衫,虽然叠的齐齐整整,难窥全貌,但锦绣灿烂,绝不能是卫士的衣衫。 “明公厚意,苍天恭敬不如从命。” 好家伙,你在昭阳殿,不但身着便服,还另备有一套? 由此可知,您必定常常“值宿”禁中,皇后正寝,出入如自家门户啊。 目光又和那个宫女相触,其实已有心相避,但就是躲不开那对灵活的眼珠! 这一回,看清了对方的身材:前凸后翘而纤腰一握;脖颈修长,领口甚低,一抹嫩白耸起,触目惊心。 这个女孩子……真的像一只猫! 除了猫,好像还可以有其他的譬喻……什么来着? 对了,漫画脸!漫画腰! 认真说起来,她的容色,其实不及杨芷的清丽绝伦远甚,但……总觉得有几分“非人类”的气象。 “阿舞,”贾谧笑道,“我可都交给你了——云鹤还要面圣,你可别太过分啊!” “放心好了,”女孩子嫣然一笑,“吃不了他!” 贾谧笑笑,摆摆手,出去了。 “阿舞”?这个名字好,这样一个“非人类”的女孩子,应该有这样一个名字,愈发有点“漫画中人”的意思了。 还有,瞧她的这个身段,跳舞,确是极合适的…… 还有,这个阿舞,看发型、看衣饰,应该只是个低级的女官——同蒋俊不相上下,但听谧、舞对话的语气,却全无上下之分,可见其位份虽然不高,却必是皇后的亲信。 皇后以妒忌闻名,放这样一个尤物在身边,想干啥?专门拿来考验、折磨皇帝吗?——叫你看得见、吃不着? 他还在胡思乱想,阿舞已拿起托盘中的那把剃刀,在托盘边缘轻轻一敲,似笑非笑。 何苍天心惊胆战:干啥? 净面。 就是刮胡子啦。 看着闪着寒光的剃刀愈逼愈近,何苍天很想说一句,“多谢姊姊,但某想蓄须……”刚刚嗫嚅着说了个“多”字,阿舞手起刀落,斩在何苍天的喉咙上。 只喊出半个“啊”字,便剧烈的咳嗽起来——阿舞用的是刀背。 “‘多’?多什么?多嘴?” 何苍天哪里还敢再“多嘴”半个字?连咳嗽也憋回去了,紧闭嘴唇,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 阿舞满意地点点头,将剃刀交给一个宫女,“动手罢!” 原来真正“执刀”的,并不是你,还好些…… 剃刀极锋利,不过一盏茶时间,便已收工,再用清水净面,一切妥帖之后,阿舞微微偏着头,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轻轻一笑,“更衣罢!” 何苍天学乖了,再不敢说什么“不敢辱劳姊姊,某自己来就好”一类的屁话,由得两个宫女上下其手,将身上的“制服”、中衣,一件件的扒下来。 阿舞只在一旁看着,一直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待何苍天一天之内第二次“不着寸缕”了,阿舞开始动作了——绕着何苍天慢慢的踱着,转一圈,再转一圈。 这是做什么? 咋觉得……我像一块待宰待卖的肉? 还有,阿舞踱步的样子,似乎踮起了足尖,真的像……“猫步”。 终于,小猫转回到何苍天面前,站定,伸出一根芊芊柔夷,在何苍天左胸、右胸,各各一戳。 这—— 乃公不是鸭子呀! 还没完,阿舞的手指轻杵在何苍天两块胸肌之间的那条细沟上,慢慢下划。 何苍天魂飞魄散,我特么的今天就要失贞了吗? 柔滑的指尖划到上腹的位置,打住。 然后,缩回手,后退一步,偏过头,静静的看着何苍天。 我……心跳的都耳鸣了! 终于,笑意在阿舞的眼底荡漾开来,她指了指摆着贾谧衣衫的托盘。 两个宫女赶紧上前,一件一件往何苍天身上套。 我勒个去…… 一切妥帖,两个宫女退开,阿舞偏着头,上上下下的打量“成果”——她打量人,真的很喜欢偏着头,只不过有时候偏向左首,有时候偏向右首。 终于,笑意再一次在她的眼底荡漾开来,竟敛衽一礼,“请稍候。” 何苍天受宠若惊,刚要还礼,阿舞已转身出门,两个宫女赶紧跟上。 细碎的脚步声远去,何苍天呆呆的,犹有如在梦中之感。 过了半响,吐一口长气,摇了摇头。 时间缓缓流逝,夕阳西沉,却尚未到掌灯时分,室内光线朦胧,已变得幽暗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或许没有这样长、或许还不止,何苍天的时间感已经迟钝了,说不好),廊下终于又传来了脚步声。 一听就晓得是“猫步”,而且,只有她一个人。 阿舞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长长的托盘,跪下,将其放在几上。 托盘上面,两个蒸饼、一碗粥、一碟腌菜。 这几样物事,后世眼中,平平无奇,但是—— 所谓蒸饼,馒头也,其上部裂开,呈“十”字,何苍天不由心头一震了! 此时代,发酵技术初初诞生,识者几希,使蒸饼上部开裂“十”字——即后世之“开花”,乃烹调技术之极峰,只有极少数以服用奢华著名的名族方才掌握这门技术,就是皇宫大内,是否通此技,史亦无明载,现在,居然叫一个小小给使享用了! 那碗粥呢,虽然室内光线昏暗,但亦可以分辨其色为红,如无意外,这应该是贡自辽东的赤梁粥——其实就是某种高粱粥,但彼时辽东为化外之地、蛮貊之国,往来中原,交通条件极其艰苦,贡品数量极稀,“辽东赤梁粥”是正经的御粥,就是“以服用奢华著名的名族”,亦未必能够享用的。 至于腌菜,不大看得出来用啥做的,不入口,无从细辨,暂不评论。 无论如何,这顿晚饭,足可表明此间主人对我的重视了! 阿舞将手一让,“云鹤先生请!” 哟!俺在您这儿升级了? 赶紧一揖,“生受姊姊了!” 跪坐于阿舞对面,本想说句“谢皇后赐宴”,但又不晓得这顿饭是否仅出于贾谧的安排?话到口边,变成了“谢姊姊赐宴。” 此话似有调笑的味道——但非何苍天本意,岂敢? 阿舞略一怔,随即“格格”娇笑,“干我啥事?” 顿一顿,“先生或许尚未肚饥,不过,皇后刚刚进过晚膳,传你,咋也得再过半个时辰;再说,也不晓得今次‘面圣’要‘面’多久?所以,还是努力加餐饭罢!” 真是冰雪聪明! 何苍天的兴奋点全在“面圣”,确实还没有饥饿感;但阿舞说的对——“面圣”极耗精力,既是高度的脑力活动,也是高度的体力活动。 “受教!受教!”何苍天拿起了筷子。 “还有,”阿舞语气郑重,“有一层,你务必记住——皇后最不耐敷衍那种虚头巴脑的人,你有话就说,不要藏头露尾、扭扭捏捏。” 何苍天心中一动,放下筷子,抬手为揖,“多谢姊姊指教!” “好啦!赶紧吃罢!”说话间,阿舞的神态、姿势都变了,手肘拄在几面,双手支颐,笑吟吟的看着何苍天举动。 这是几面,不是桌面,是跪坐,不是“椅坐”,阿舞这个姿势,上身俯的极低,由背至臀,形成了一条极美妙的曲线——这也罢了,反正何苍天看不见,他能看见的,是下垂的领口中,风光无限。 鼻血险些冒了出来,手一软,刚刚拿起的筷子“啪嗒”一声,掉落在赤梁粥中,溅起几滴粥水。 阿舞大笑,长身而起,“先生慢用,婢子告退了!” 何苍天怔怔半响,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妖精!” 第八章 女老板 何天吃的很快,不到一刻钟时间,便“光盘”了——虽然阿舞说至少还要过半个时辰皇后才会传他,但万一提前了呢? 阿舞一直未再出现,过来收拾餐具并服侍何天漱口洗手的,是之前两位宫女之一。 天色渐暗,夕阳只余残烬,宫里掌灯了。 终于,廊下脚步声响起——是贾谧。 “云鹤,请吧!” 何天的心提了起来——终于来了! 但贾谧并没有即时开步,“云鹤,有一件事情,你务必记住——皇后天资聪睿,臣下心思,无所遁逃于圣鉴!你有什么就说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要藏着掖着,不要言不由衷!” 顿一顿,“不要怕说错话!皇后最是宽仁大度,说错话了,改过来就好!哪怕坚持己见,暂时与圣鉴不一,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咦,这不同阿舞说的一样吗? 唉!我不该喊她“妖精”的! 不过,“皇后最是宽仁大度”?哈! “仆明白!”何天微微欠身,“臣子侍君,无他,一个‘诚’字而已!” “对了!” 贾谧前面带路,何天紧跟其后。 颇有……不真实之感啊。 太子寝殿对贾谧的“表白”,不过是急中生智、死中求活,暂时能够忽悠住贾常侍、使他不追究冒充太子之事,便谢天谢地,并不指望着对方即时收自己入幕中;即便对方真有心招纳,正常情况下,也应在更多的接触、考察乃至考验之后,才做出决定吧? 没有想到,上午冒充太子事发,下午就中宫来人,也即是说,贾谧回到宫城、姨甥(姑侄)俩略作一番沟通之后便做出了相关决定。 更加没有想到的是—— 自己所谓“刍荛”本是“芹献”于贾谧的“尊前”的,即便要“面圣”,在此之前,贾明公难道不应该先同自己或深或浅的谈一次吗?了解下虚实,看看这家伙到底有料没料,值不值得向皇后推荐? 孰知,贾谧完全越过了这个程序,直接就把自己摆到皇后面前了! 打我到昭阳殿算起,一个多时辰了,“刍荛”为何,贾谧一个字也没问过。 他就那样相信我是个人才?就凭我在太子寝殿说的那几句话? 略不解,略好奇。 更加好奇的是,我即将见到的皇后——史上恶名最著的皇后之一,是丑、是妍? 贾后名“峕”,这是“时”的别字,晓得皇后名何的人很少,她是以其字“南风”著名于天下和后世的。 后世流闻,一般都以为贾后貌陋;而这种说法,其实当世——甚至在贾南风初初“得奉巾栉”于东宫之时,就已经流传开来了。 然而何天认为,此为讹传。 原因很简单:皇嫡孙之优生优育,关乎社稷宗社;而作为大人公的司马炎,又是个超级颜控,咋可能替儿子娶一个“貌陋”的新妇? 彼时可是一个真正看脸的时代! 议论太子婚姻之时,有两个选择,一是卫瓘之女,一是贾充之女,开始的时候,司马炎明显是倾向卫女的,他有一段著名于后世的评论,“卫公女有五可,贾公女有五不可:卫氏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贾氏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 后世对贾后“貌陋”的认定,基本上就是来源于这段话中的“丑而短、黑”了。 但在此之前,司马炎自然没见过贾南风的,他对“贾公女”的评价,无非想当然于“贾公”本人,这当然不无道理,但是,儿女的形貌,除了继承于父亲,还遗传于母亲啊? 贾南风的生母,为贾充继室郭槐,咋的,再婚时已是司马文帝第一亲信的贾公闾,就没资格、能力替自己选一个长的顺眼的老婆?自己“丑而短、黑”,老婆还“丑而短、黑”?全然不顾老贾家传宗接代的优生优育问题了? 贾充本人虽然“丑而短、黑”,审美可没问题,他的原配李婉,可是以美貌著称的。 还有,李婉所出长女贾褒为武帝胞弟齐王攸正妃——你能想象,武帝朝第一宗亲司马攸同学娶一个“丑而短、黑”的老婆? 所以,很有可能,贾充本人的基因不够强大,子女的形貌,随娘而不随爹。 贾南风的胞妹、也即贾谧的生母贾午貌美,史无异议,更可作为一个有力的佐证——没有理由妹妹号称“光丽艳逸、端美绝伦”,一母同胞的姊姊却是个不堪入目的丑婆娘? 所以,何天认为,贾南风或者个子不高、肤色不白,但,就算不是“绝美”,也绝不至于难看。 眼见就要替女老板打工了,这位女老板名声已是不佳,若长的还难看,这个工,打起来可就没啥积极性喽! * 贾谧所领之路,显然不是通向正寝后殿,记不得穿过几道阁门,转过几条幽径,最后登上了一座楼梯,上至梯顶,何苍天眼前一花,定睛看时,原是一条极长的廊道。 这条廊道两侧都施以锦幛,自廊顶直垂至地面,锦幛之外,悬挂大盏灯笼,锦幛之内,每隔七、八步,立一铜灯,幛外较幛内明亮,廊道外的花木殿阁的影子投在锦幛上,风吹过,锦幛微微飘动,光影错落,如梦如幻。 踩在悬空的廊道上,脚步再轻,也有回音,何苍天的心,犹如这脚步声,莫名的“怦怦”的跳了起来。 终于,廊道到了尽头,左转,木地板上铺了大块锦毡,通向一排四扇朱门,门皆虚掩,门口三个宦者,打头的一个迎了上来,微微欠身,“常侍。” “董监。”贾谧点点头,“人我带来了,请通传吧。” “董监”略略扫了贾谧身后的何天一眼,二人目光刚对,“董监”白净的脸上露出了极和熙的笑意。 “常侍稍候。” 董……监? 这个“监”,应该是“寺人监”,名义上,孙虑的顶头上司也。 寺人监,姓董,皇后亲信之一…… 何天心中微微一凛:我晓得你是谁了! 董猛。 “猛”,这个名字同其主人人畜无害的外表似乎不大相称,然而,某种意义上,却是其为人行事之写照。 不过半盏茶时间,董猛回来了,“两位请吧!” 到得门口,尚未跨槛而入,何天便闻到一股异香,隐约自内飘出;跨槛而入,顿觉此香弥漫,周匝全身,沁入心脾。 “撷芳阁”,名实相副。 同廊道一般,室内也到处施以锦幛,行走其中,宛若迷宫,原先格局,全不可辨。 七转八转,头都转晕了,眼前终于豁然开朗,正中一张极大的床榻,“宝帘闲挂小银钩”,帐幔由中央向两侧分开。 贾谧站定,长揖,“阿后,平阳何氏传到。” “阿后”?好别致的称呼呀! 何天暗吸一口气,双膝跪下,朗声道,“小人何天,叩见皇后殿下!殿下千岁!”然后双掌相叠,虚撑在锦毡之上,深深俯身,以额头轻触手背,如是者三。 “殿下”?是的,此时代,皇后的敬称就是“殿下”,千万莫喊出啥“娘娘”来啊! 床榻上的风光不敢看,但眼角余光,却看到了榻前侍立者为何人——阿舞。 “抬起头来。” 榻上人的声音轻软柔糯,懒洋洋的。 何天抬起头,但双手未离开地面。 一瞥之间,目光相对,何天心头猛然一震,心中喝道:老子没错! 随即垂下目光。 榻上人非但不丑,甚至可称为“俏丽”! 只是这个肤色,虽在烛光而非日光之下,亦可以分辨——真挺黑的。 还有,榻上人不是端坐,而是四五个隐囊环绕,斜倚其中,连双腿都缩在榻上,蜷起,斜搁着。 还有,竟未着袜—— 赤足。 何天的心跳加快了。 “哟!”榻上人一声轻笑,“原来还是个宁馨儿!” 宁馨儿? 老子是个帅哥?! 穿越以来,何天一直不晓得“自己”长啥样——虽在东宫窝了半个月,但那是在养伤,根本没动过叫郭猗寻一面铜镜来自照的念头。 “起来吧。” “谢殿下!” 何天从容起身,垂手、垂首而立。 俯仰之间,榻上人的形貌已进一步窥清了: 一双丹凤眼,瞳仁黑的深不见底;脸很小,骨架子很小,但身材极好——她的领口,较阿舞开的更低,且内里宽松,并未紧缚,不存在“挤挤总是有的”的造假问题,峰峦叠嶂,清清楚楚。 此时代距隋唐还远着呢,女子衣着,便已如此……如此了? 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呃……似乎也不能这样说。 穿越以来所遇女子,比较“如此”的,也就阿舞和榻上人两位,其他的宫人,包括蒋俊在内,都很正常,不过就是露一段雪颈,顶多再加一点点锁骨罢了;再往下,严严实实。 关于衣着,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但榻上人整体予人的感觉,何苍天却找到了一个极合适的譬喻—— 如果说阿舞是一只野猫的话,榻上人就是一只……雌豹。 目下,虽一副慵懒适意的模样,但随时可能暴起,撕开眼前猎物的喉咙—— 还在胡思乱想,榻上人已悠悠一声叹息,“唉!也不晓得多久没听过正经的平阳口音了?” 平阳口音?哦,对了,俺是“平阳人氏”…… 突然间,心中“咯噔”一下,不由暗喊一声:我这个糊涂蛋! 贾充……是平阳人啊! 转瞬之间,灵台明澈,兴奋的手都有点要发抖了! 对于二十一世纪生人来说,同乡不是啥了不起的关联,“老乡见老乡”之后,很可能就是“老乡坑老乡”——“杀熟”,他不香吗? 然而,此时代的情形完全不同。 限于低下的交通、通信、生产力等条件,“乡里”,是在外打拼之人最重要的人脉资源,对于仕宦中人来说,乡里之情的重要性,犹如后世的师生、同年之谊,同乡人士,天然就是“自己人”。 站在贾氏姨甥(姑侄)的角度看何天:庶人一枚,自幼苦读,成人之后,奔赴京城,投身郡内闻望最著的家族——还有比这更自然的事情吗? 也就是说,因为“平阳人氏”这个标签,贾氏姨甥(姑侄)一开始便已将自己视作“自己人”,根本就不需要再做啥进一步的“接触、考察乃至考验”! 何况,自己还有险些被杨骏杖毙这块最好的敲门砖。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 怪不得!怪不得! 念头再转—— 对了,就是刘卞的那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也未尝不是因为“平阳人氏”四字! “平阳人氏”而几为杨太傅杖毙,说他不是皇后的人都没人信! 我何苦平白得罪皇后? 哪个晓得今后哪个得势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平阳人氏”,只能说明自己的忠诚,不能说明自己的能力,只有“平阳人氏”这一个必要条件,用嘛,是可以用的,但谈都不先谈一次就直接往皇后面前摆? “贾武公一郡之望!”何天庄容说道,“天自有智识以来,便心怀仰慕,得生为平阳人氏,实在……与有荣焉!” 贾充谥“武”。 皇后的话,只是自个儿感慨,并不是对谁发问,但何天这个马屁,接的极自然,拍的极舒服,并进一步表达了自己的忠诚。 皇后脸上,笑意荡漾,还是感慨的声音,“就不晓得,你这个口音,我还能听多久?” 何天心中一颤,啥意思? 贾谧赔笑,“阿后……” 皇后斜睨了他一眼,“你们这班后生,我晓得的,一进京城,有一个算一个,都拼了命改说‘洛阳正音’——原本的乡音,能扔多远就扔多远!生怕被人嘲笑‘伧夫’啥的!唉!现在的后生,可不比先君在的时候喽!” 原来如此,倒吓了我一跳。 但何天也不能表示“俺坚决不改乡音”啥的——那就太过了,只能微笑不语。 “阿后,”贾谧用玩笑的语气说,“要不然……就叫云鹤承中旨,从今往后,一直‘乡音不改’?” “算罢了!”皇后“哼”了一声,“别说这种屁话了!” “屁话”?你们姨甥(姑侄)俩,彼此还真不见外啊…… 一直默不作声的董猛,双掌轻击,四下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不是走近,而是走远。 锦幛遮蔽,原先看不见呆在何处的宦者、宫女都出去了,接着隐约听到“吱呀”声——原先虚掩的门,关上了。 何天晓得,“戏肉”即将开演。 也晓得,除自己和皇后之外,留在室内的三人——贾谧、阿舞、董猛,是皇后真正的亲信——可共机密的那种。 “只是——”皇后脸上笑意消失了,“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第九章 心房火起,烈焰熊熊 皇后“哼”了一声,“你居然撺掇了东宫那位,假扮成他?虽说此计得售,同常侍搭上了,玩的……却未免太过火了!一个不小心,就烧着了自己!” 什么?! 我明白了! 他们姨甥(姑侄)居然以为:冒充太子,是我何苍天的主意?!目的呢,是借此搭上贾谧的线! 哈! 站在他们姨甥(姑侄)的角度—— 一个庶人,毫无闻望,如何才能够登入本朝第一贵望之堂室?投剌?门上搭理你?投书?莫说书札到不到的了贾常侍尊前,就算到的了,其中也不能谈任何真正机密、贾氏真正关心的事情啊! 贾府只会将你当做打秋风的,看在“平阳人氏”的份儿上,叫下人送你几千钱,就算很给面子了! 于是,何云鹤乃出奇计! 如此一来,便同贾常侍当面锣、对面鼓,直抒胸臆! 奇才!奇才! 贾谧贵公子脾气,最欣赏这种奇谲纵横之士,因此,并不需要再做任何“或深或浅”之谈,便认定了:何云鹤斑斑大才,可以直接荐于圣前! “你看,”皇后继续“教训”,“东宫那位,不是叫刘卞过去拿你么?引火烧身了吧?” “回殿下,”何天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不过化骨扬灰而已。” 皇后一怔,随即大笑,“哟!好小郎!” 贾谧含笑,极欣赏的看着何天;阿舞的眼睛里,也不由的亮了! 只有董猛,脸上似乎永远挂着那种极和熙的笑容,波澜不惊。 皇后笑声不止,“本来还想问问你是如何打发刘卞那物掉头的——现在不必问了!” 意思是说,您老人家也认可俺是“奇才”喽? “回殿下,”何天说道,“小人对刘卫率说,‘其一,太子既为人子,亦为人臣,仆不能不先赴君父之急,再应臣子之命——难不成,君臣父子,可以倒转过来?’” 顿一顿,加重了语气,“‘其二,小人一开始报名,就说了,‘仆平阳人氏’。” “哦!……” “说到底,小人这条性命,乃是拜贾武公在天之灵所赐。” 说罢,再次跪倒,俯身叩头。 “起来罢!”皇后抬了抬手,“先君遗泽,你这个谢礼,却是我做女儿的来受,这个……嘻嘻!” 何天起身,心说,老子还真有拍马屁的天赋啊! “刘卞还算是个懂规矩的,”皇后微微冷笑,“比他那个主子像点样子!东宫那位……哼!” 皇后提及太子,几乎都以“东宫那位”替代,竟是不肯出以“太子”二字,她对这个庶子的怨念,经已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吗? 这一回,何天没接口——他不能说太子的坏话,即便太子要杀他。 “弘训宫的事情又是咋回事?听说,你没有多嘴说一个字呀?” 听到“多嘴”二字,何天的目光,不由自主,向阿舞一转,阿舞正看着他,眉梢嘴角,都是笑意。 赶紧收回目光,“回殿下,小人确实没有多嘴说一个字,但小人多嘴也好,不多嘴也罢,十有八九,杨骏都是要拿小人作伐子的。” “也是,杨骏是冲着东宫那位去的。” 顿一顿,“可我就纳闷了,东宫那位,似乎没得罪过杨骏啊?他那番狗血淋头,所为何来呢?” 这是自问,何天没有马上接口,贾谧觉得可以表现一下,“我想,杨骏不过示人以正色立朝——君上若有过,他是不惮于批逆鳞的。” “常侍所言甚是,”何天接口了,“不过,杨骏所求,不止于此!” 君前,臣下不能以“明公”相称——何天称呼贾谧“明公”,是视其为主君,自居幕僚,但在这个地界,贾谧也好,何天也好,都只有一位主君——皇后。 “还有?”贾谧做了个相让的动作,“请说。” “杨骏是为固位——若他对太子的指斥立得住脚的话,他的位子,就愈加的磐石之固了!” “哦?怎说?” 皇后虽不说话,但亦目光一跳。 “治国理政,”何天说道,“需要杀伐决断,但是……陛下太宽仁了!杨骏又太专权跋扈,因此,就有一班人,想着,若是太子监国——” 说到这儿,他故意停了下来,果然,在场诸人,面色都变过了! 就是那个董猛,都不能再“波澜不惊”了! 半响,皇后咬着细白的牙齿,“监国?他圣寿几何啊?” “回殿下,”何天沉声说道,“文王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而冠!” 清晰的听到贾谧倒吸了一口冷气,“阿后!云鹤所见极精辟!极精辟!不可不虑!不可不虑啊!” 皇后面色阴沉,“你是说,杨骏指斥东宫那位,是为了对外宣扬,他其实不堪为人君?如是,什么监国,就自然打消了?杨某人就可以继续把持朝政了?” 何天微微欠身,“殿下圣明!” 皇后轻轻咒骂了一句——是句村话。 过了好一会儿,“这可难办了!”皇后秀眉紧蹙,“东宫那位不堪为人君,对咱们,本是有好处的,但正经的便宜,却是叫杨骏赚了,这不成!……” “殿下!”何天微微提高了声音,“太子堪为人君也好,不堪为人君也罢,关咱们何事?那是陛下万年之后的事!陛下春秋正盛,圣寿绵长!” 声音再提高两分,“陛下失之宽柔,殿下却是天资聪睿!坤为乾辅,阴为阳济,二圣临朝,相携相佐,则社稷幸矣!天下幸矣!” 这个话,真正石破天惊了!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皇后怔了一怔,待反应过来了,一下子直起了身子,竟是跳了起来,赤足站在榻前! 嗯,您的个头,真是不高……一米五多点儿吧? 不过,身材是真的不错!除了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关键是上下身的比例好——个子虽矮而腿并不显短也。 这个女人,三十又三,已经是几个女儿(三个还是四个?)的母亲了,但这个身材,尤其是腰身—— 嘿! 再想到杨芷(那也是生过孩子的人,虽然没养住)—— 咋的?我大晋大内,有啥产后恢复身材的秘方吗? 皇后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失仪”,但她并不肯坐回榻上——或者说她并不在乎在这班人面前“失仪”;光着脚,来回踱步——榻基面积再大也是有限,她走几步就得回转,如此来来回回,晃的四人眼睛都花了。 她是个权欲极强的人,也自认有“杀伐决断”之能,但是,她想的,只是“干政”,并未想过要“辅政”,至于“二圣临朝”,那是做梦都没有想过! 现在,突然有人将一份金光灿烂、辉煌无伦的前程,“嗵”一声,摆在她的眼前,心底就如同“嘭”一下,点燃了一团火焰! 她试着压了一压,但没有用,这团火焰,愈烧愈旺,眼见在那份前程变成现实之前,是怎样也熄灭不了的了! 终于,皇后驻足,双目炯炯,眼底似有火光,“你们几个,怎样看?” “你们几个”,自然是指贾谧、阿舞、董猛。 皇后的目光,先扫向贾谧。 贾谧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看得出来,亦是心情激荡,但嘴巴张了又张,到底啥也没说出来。 他虽有才情,骨子里,其实就是一个纨绔,指点江山,自然慷慨激昂,但真要他“杀伐决断”,一个蹉跌,便是人头落地,可就难喽! 皇后轻轻“哼”了一声,再看向阿舞。 这就更难了!再如何“妖精”,也只是个小女孩子,要她就这般塌天大事献替? 阿舞看着皇后,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副极无辜模样,简直楚楚可怜了! 皇后“呸”了一声,拿手指点点董猛,“你说!” “此何等样事?岂是奴……” “屁!”皇后怒喝,“少说这种虚头巴脑的话!除了你们几个,我还能同谁商议?” 董猛赶紧俯身,“是!是!” 小心翼翼的,“回殿下,奴以为……太傅势大,中枢他把持着,禁军他掌握着,兼有太后为奥援,这个,本朝以孝治天下,呃,不好办呐……” 皇后怒喝,“闭嘴!” 董猛赶紧打住。 皇后吐一口气,盯着何天,一字一顿,“你说罢!” 第十章 这张嘴,真是死人也给说活了! 何苍天:“是!” 缓缓说道,“董监所言,其实不错,杨骏确实势大——” 略一顿,转折,“然不足畏!” 不足畏? 都盯着何苍天,但没人说话。 何苍天继续: “其以段广为散骑常侍,管机密;以张劭为中护军,典禁军,而段、张二位,都是他的外甥。” “尚不止于此——左军将军刘豫亦为其党。” “中护主宫外,左军主宫内,内外相维,‘禁军他掌握着’——不错!” “至于中枢——有段广这道关隘在,一切诏命,陛下省讫,入呈太后,然后行之,说‘中枢他把持着’,亦不错!” “此为‘势大’也。” 皇后秀眉微扬,“如数家珍啊!看来,没少做功课嘛!” “谢殿下奖谕,小人卧床十又五日,不能无所事事。” 皇后一笑,点点头,示意继续。 “然何以‘不足畏’?” “其一,‘势大’有限!” “譬如禁军,难道止于中护和左军?右军不是禁军?左卫、右卫不是禁军?五督不是禁军?——杨骏想一手掌握禁军?手掌还嫌太小了些!” 只几句话,其他四人,眼睛里便都放出光来了! 何苍天所言,其实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禁军他掌握着”的观念深种脑海,对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竟似乎视而不见? “又如中枢,段广——关隘岂在段某?关隘在杨骏!杨骏若去,段某岂足论?” 皇后不由高声说道,“对!” “其二,我送杨骏十个字——‘色厉而内荏,外强而中干’!” “哦?怎说?” “只看弘训宫那件事便明白了。” “小人不过一个小小给使,正常情形下,是到不了太子身边的,太子就惑于左右之谄谀,又干小人何事?杨骏就算要‘小惩大诫、以为效尤者儆’,也该找个……像太子左右的来作伐呀!”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彼时,东宫在弘训宫的,拢共三人,你之外……那个姓徐的黄门令,六品堂皇,当然不能说杖就杖,所谓像在太……呸!像在东宫那位左右的,只有那个小黄门了,是吧?” “殿下圣明!” “你说的不错!杨骏连个没正经职衔的小黄门都不敢动,只挑了最软的的柿子来捏——确实是个无胆物!” “还有一件事情——四个多月前的,亦可为佐证。” “四个多月前?彼时……山陵未毕呢!” 山陵,就是安葬先帝司马炎啦。 “是!彼时,汝南王亮和杨骏,正在针尖对麦芒,僵持之际,有告汝南王欲举兵讨太傅者,杨骏大惧,入白太后,令陛下为手诏与石鉴、张劭,使帅陵兵讨汝南王——此事过去未久,殿下还记得吧?” 皇后略想了想,“是!你继续!” “张劭即严所领,并趣石鉴速发。然而,石鉴以为,所告之事,无根无据,硬是不受诏,按兵不动。” “严”,就是整军待发了。“趣”,催促也。 “石鉴不发,张劭便不敢发,汝南王夜驰许昌,终于逃出生天。” “杨骏、张劭舅甥二人,手里明明既有诏书、又有兵马,但石鉴前朝元勋,他既不肯顶在头里,杨、张舅甥,便心虚了!便不敢动作了!” “而且,石鉴明明抗旨,事后,杨骏却也未做任何的追究。” “此不为‘色厉而内荏、外强而中干’又为何呢?” “不错!”皇后瞳仁晶亮,“杨骏这老物,确实‘色厉而内荏、外强而中干’!张劭呢,也是件废物点心!就给他做了中护军,又如何?” 极欣赏的看着何苍天,“此事过去未久,其中曲折,恐怕当朝诸公,亦未必就尽皆了然了,你一个……有心!有心!” “谢殿下奖谕!” “还有‘其三’吗? “有!其三,也是最紧要的——政治,人心耳,而杨骏,已人心尽去!” “人心尽去?” “是!杨骏专擅跋扈,遮蔽天光,宗室切齿,朝士侧目!” “而且,其人严碎狭愎,专忌胜己,甚至不容同胞兄弟,麾下并无正经人才——正所谓位高而势孤也!” “殿下只要联络同道,谋定后动,一举发难,去杨,一纸青诏,两黄门力耳!” 皇后目光炯炯,“同道?” “就从‘宗室切齿,朝士侧目’这句话中来——其一宗室,其二朝士。” 皇后点头,“行此大事,确实不能撇开宗室——” 顿一顿,“诸王有势力者甚众,咱们该先联络哪一位呢?” 贾谧早已心痒,抢先说道,“自然是汝南王亮!论辈分、论声望,他都算如今宗室第一人,亦可勉强算是‘朝野归心’,况且,杨骏曾要杀他,他和杨骏,实为死仇也!” 皇后点头,“不错!” 见何苍天不出声,“你似乎不以为然?” “常侍所言甚是,”何苍天慢吞吞的,“汝南王确为如今宗室第一人,亮、骏亦确为死仇——不过,臣担心汝南王不奉诏。” “哦?那你以为哪一位合适呢?” “都督荆州诸军事楚王玮,勇悍轻锐,最是喜事的一个人,一定召之即来。” 楚王玮,先帝第五子,今上异母弟。 皇后对这个小叔子的印象可不算好,摇头,“他可不是个什么好相与的!不好!” 何苍天不说话了。 皇后坐回榻上,“朝士呢?——我晓得这班人的,一向坐观成败,虽然不满杨骏,可是,会愿意直接措手吗?” 何苍天不由佩服——“坐观成败”四字,十分精辟。 “回殿下,其一,他们‘坐观成败’,便是咱们赚了——事起之时,杨骏就算壮起胆子抗旨,朝堂之上,也无人听他招呼。” “嗯!” “其二,事定之后,也需朝士之有闻望者出来参政——绝不能把中枢整个儿的交给宗室!” 皇后不禁动容,“不错!” 顿一顿,“‘有闻望者’甚众,你以为,咱们该找谁呀?” “回殿下,一卫瓘,一张华,不做第三人想了。” 皇后想都不想,“那就张华!” “杨骏虽去,中枢的格局,一定政出多门——还远未到二圣乾坤独断之时;以张华的脾性,这般混沌的局面,未必愿意出头的。” 何苍天别出心裁,“乾纲独断”改成“乾坤独断”,本来必定为皇后所乐闻的,但她的眉头反皱了起来: “你说‘不做第三人想’——张华既不肯‘出头’,这个‘参政’的,就只能是卫瓘喽?” “是——诚如圣鉴。” 皇后大怒,一拍榻面,“你!” 气氛立即尴尬了。 贾谧赶紧,“阿后!阿后!” 随即转向何苍天,“云鹤,你博闻强记,不过,有一件事,或许不大清楚?这个,今上待位东宫,论及婚姻,呃,呃……” 甚难措辞,“呃”了两声,卡住了。 “此何等事,小人虽不敏,怎敢不知?” 转向皇后,“殿下,正因为有这段往事,才不能不用卫瓘!” 皇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为何?” “权戚虽去,乾坤未定!不能不示天下以至公!——任用卫瓘,就是最好的‘示天下以至公’!” 皇后不说话。 “小人晓得,卫瓘当年有‘此座可惜’等暧昧语,但,何足介圣怀?当年,不解圣质者甚伙,如和峤者亦有‘恐不了陛下家事’及‘圣质如初’等语,殿下正位中宫,不也一笑置之?” 这里有两段古。 先说和峤。 和峤,武帝朝重臣,尝言于武帝曰:“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末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 这个话,当爹的自然不爱听——什么“淳古之风”?不就是说我儿子笨嘛! 后来,得个空儿,司马炎对身边包括和峤在内的几位重臣说:“近来,太子入朝,俺瞅着他已颇有长进,卿等可俱诣之,与之谈谈说说,粗及当世之事。“ 大伙儿都晓得陛下啥意思,打东宫回来,别的重臣,皆顺圣意,“并称太子明识雅度,诚如明诏”,唯有和峤:“圣质如初。” 再说卫瓘。 卫瓘侍宴陵云台,佯醉,跪御床前曰:“臣欲有所启。”司马炎:“公所言何邪?”卫瓘欲言而止者三,因以手抚床曰:“此座可惜!”司马炎意悟,因谬曰:“公真大醉邪?”卫瓘于此不复有言。 虽然“于此不复有言”,但“此座可惜”四字,到底还是传了出去。 卫瓘、和峤虽都以为太子不堪为嗣,但他们进言的性质是不同的,和峤是公开的,坦坦荡荡;而且,同贾氏也没有个人恩怨,因此,对于和峤,皇后或可以“一笑置之”,但对卫瓘,可就没那样容易不“介圣怀”了。 “此其一,”何苍天继续说道,“其二,依小人的想头,那卫氏女,原是殿下的手下败将——多年之后,殿下高居九五,卫女匍匐尘土,云泥早别!殿下睥睨天下,如清风,如朗月!若还措怀于此事,这,岂非还以卫女为匹敌?她,唉!她配吗?” 哎哟!这段话有人就爱听了! 皇后脸色,慢慢缓和,最后,不由的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张嘴,真是死人也给说活了!” 何苍天欠一欠身。 又过了好一会儿,皇后懒洋洋的说道,“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张华也好,卫瓘也罢,且搁着吧!” 意思是,若张华肯趟这摊浑水,她还是要用张华;但若张华真不肯进热厨房,那就不得已求其次,卫瓘吧! “除了宗室、朝士,还有‘其三’吗?” “有!——其三,殿下一定要掌握部分禁军,以为大事之恃、缓急之恃!” 皇后面色微微一变,殿内的气氛,紧张起来了! 第十一章 灯下黑里惊废立 皇后蹙眉,大转念头,不语。 贾谧试探着,“阿后,裴逸民为吾姻亲,他的右军,足堪匹敌刘豫的左军……” 裴逸民,名頠,时任右军将军,其次子裴该尚皇后所出次女始平公主,地地道道儿女亲家。 皇后摇了摇头,冷笑,“姻亲不足恃!裴頠那人,虽有本事,其实也是个坐观成败的!打打太平拳或许可以,指望着他顶在头里?难!” 咦?皇后有识人之明啊! 贾谧求援似的看向何天。 “殿下洞鉴人心!”何天先捧皇后一句,“不过,就算‘打打太平拳’,那亦是常侍所言‘为吾所用’!裴某既如圣鉴‘有本事’,则就该有眼光——虽不肯‘顶在头里’,但胜负的端倪,该看得出来!火候到了,未必不会助我一臂之力!” 略一顿,“无论如何,有公主在,裴逸民便不会站到杨骏一边,所以,殷勤致意,还是要的。” 皇后点头,“也是。” 叹口气,“可是,谁才可以‘顶在头里’呢?” “殿下,小人以为,咱们不该总盯着高位者,这个眼光,该往下放一放。” 皇后目光一跳,“对!既已高官厚禄了,再往上爬,也不见得还有多大的地步,自然就不肯再行险了——保位惜命!但低位者,却正在力求上游——‘富贵险中求’!” “诚如圣鉴!” 贾谧也兴奋起来,“对、对!其实,咱们不必裴逸民本人如何如何,只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就好——他下头,未必没有肯‘力求上游’的!” 顿一顿,“左卫、右卫,也非杨骏直接掌握,其中,或者也有机会?” 皇后看向何天,“你说呢?” “小人以为,‘胜负端倪’未现之前,还是不必去为难裴某了罢!至于左卫、右卫,杨骏虽非直接掌握,但盯的也紧,最好不要轻易打草惊蛇。” “照你这样说,”皇后皱眉,“咱们岂非要到宫外头去寻了?” “何必舍近求远?” “啥意思?” “回殿下,”何天一字一顿,“灯下黑!” “灯下黑?” “殿下,左右军、左右卫之外,还有‘殿中人’呢!” 皇后檀口微张,半响,“啊!” 还真是“灯下黑”呢! 所谓“殿中人”,是指殿中将军统管的一支禁军,专门负责殿庭之内的门户、宿卫,譬如式乾殿、朝阳殿范围之内的门户、宿卫,就由“殿中人”负责;其设立的时间,在禁军诸部中为最晚。 这支禁军最近天子,个个都是精挑细选,但吊诡的是,在禁军诸部中,“殿中人”的地位却是最低的。 时人目“殿中人”,基本上就是“看家护院”,而非一支正经的战斗部队,殿中将军虽有“将军”的名号,但官不过六品,远不及左右军、左右卫的四品。 而且,殿中将军一职还常常虚悬——目下就是如此。 看,就连皇后自己,寻这个、寻那个,都寻到宫外头去了,却还是没想到,自己左近,就有一支禁军! 这不就是“灯下黑”么? 但何天之“灯下黑”,非止于此。 “世祖武皇帝在时,其实甚重殿中人,彼时的殿中典兵中郎将——后迁殿中将军,可是陈勰陈长合!那是何等样人?既为朝廷清望,又明解军令,传诸葛亮围阵用兵倚伏之法,定甲乙校标帜之制,我大晋戎行,迄今受其遗惠!” “然武皇帝末年,沉疴不起,杨骏乘机擅权,辄以私意改易要近,着力打压殿中人,品级能压就压,薪秩能减就减——彼皆天子亲近,不打压,何以行其私意、隔绝中外呢?” “殿中人不被目为正经禁军,正是杨骏一手造成的!” “今上践祚,杨骏大权独揽,气焰薰赫,出入殿庭,更目殿中人如黄门,动辄呵斥,如对奴仆!” “殿中人,苦杨骏久矣!” 皇后听的目光灼灼,“这班人,日日在我眼前,我却视而不见……好小郎!好小郎!” 略一顿,“董猛!” “奴在!” “殿中将军一职虚悬,实际主事的,是孟观、李肇两个中郎……你该晓得咋办!” “是!” 本来,何天还想就孟、李二人进言的,但一转念,忍住了——你晓得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再多,对你,君上会起寒栗的! 适可而止。 “事情也不是那样难办嘛!”皇后心满意足,竟伸了一个懒腰,大袖垂落,露出两条光洁的胳膊,本就饱满异常的胸脯更是高高挺耸。 何天吓一跳,赶紧垂下目光。 “只剩杨芷那个老妪了!”皇后放下了胳膊,冷笑,“不过,杨骏若倒了,她这个皇太后,不是任我搓扁揉圆?皇太后?算个屁啊!” 这!…… 皇后只是自嗨,并非问何天话,但这一回,他主动接口,且声音朗朗: “诚如圣鉴!今上亲政,皇太后就没有再预政事的道理;再者说了,本朝以孝治天下,也不宜以庶务上烦厪虑!到时候,皇太后退居弘训宫,安富尊荣,颐养天年就是了!” 这个口吻,明显同皇后的不符,皇后的脸,立即拉下来了! “在弘训宫,”皇后冷笑,“你是见识过杨太后的御容的吧?” 不称“皇太后”,而是“杨太后”,“见识”二字亦极别扭。 “……是!” “神魂颠倒了吧?” 啊? 贾谧再次出来打圆场,“阿后,云……” “鹤”字未出口,皇后已一声断喝,“你给我闭嘴!你又是啥好物了?!” 贾谧只好闭嘴,一脸尴尬苦笑。 听口气,为杨太后“神魂颠倒”者,并不止俺一人呀。 何天已经摸到了些皇后的脾性:这位姐姐翻脸比翻书还快,但她“翻脸”,乃至口出村詈,不一定就是恨上了你;或在亲近之人面前,她才会如此不存戒心,肆无忌惮的表达自己的情绪? 正想开口,皇后已经转向了他,“你就为她神魂颠倒,我也不怪!你不比董猛,下头是有的!男人嘛,哪个不是这般臭德行?大事若成,就把那老妪给了你享用,也不值什么!” what?! 何天头皮发麻! “可你要晓得,当初她是如何待我的!若不是她在先帝那里说我坏话,我能?!……我的太子妃位,险些被废!我险些就要在金镛城冷房子里……一辈子不见天日!烂掉了也没人知晓!” 呃…… “还有她那个阿娘!那个姓庞的老妖婆!什么时候拿我当人看过?!” 一时之间,无人说话,只听见皇后急促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何天沉声说道,“宫禁秘辛,非小人敢闻,但揆诸情理,此间……或有误会。” “误会?!我误会她?!” “陛下待位东宫之时,贾、杨二氏的关系,不比今日,彼时,贾、杨为友,今日,贾、杨……为仇!小人以为,以今日之情势,皇太后犹不肯不利于殿下,彼时,又焉肯中伤殿下乃至必欲去殿下而后快?” “哈!今日她……不肯不利于我?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回殿下,弘训宫之事……小人等到达弘训宫之时,杨骏已经在里头呆了小半个时辰了;之后,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杨骏方才辞出来。前后算起,杨骏在里头,足足待了近一个时辰。” “又如何?”皇后冷笑,“莫非,杨骏同他亲出的女儿,有啥不伦之事?” 我去!真是啥话都敢说! 何天自己说自己的,“回殿下,往日杨骏觐见皇太后,不过一刻钟、二刻钟便辞出了——从未有超过二刻钟的。” 顿一顿,“而且,小人看的清楚,彼时,他父女二人的脸色,都极难看——掩饰都掩饰不来。” “阿后,”贾谧轻声说道,“云鹤所言皆属实——咱们打听到的情形,亦是如此。” 皇后终于控制住了情绪——其实也发泄的差不多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人以为,杨骏此次觐见太后,是为了某件大事——泼天大事!不得皇太后允准、支持,他自己就无法成事的大事!” 顿一顿,“而反复敦喻,唇焦舌敝,足足说了近一个时辰,太后却总是不允!” 皇后终于警醒了,“那能是什么事?” 何天沉默不语。 皇后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 突然间,一个极可怕的念头跳了出来,不由失声,“他不会是想废立吧?” 一语既出,贾谧、陈舞、董猛,都瞪大了眼睛! 皇后自己也被自己吓到了,一下子弹身而起,再跳下榻来! “小人以为,”何天声音冷峻,“杨骏确实是想废立——但不是废立皇帝!莫说他没有这个胆子——就有,废立皇帝,那也是拔他自己的根子!” 所有的人都想到了:废立,既不是废立皇帝,那就是—— 废立皇后了! 皇后身子微微发颤,愈想,愈觉得何天说的对——只能是这件“大事”了! 她几乎咬碎银牙,“杨骏!这条老狗!我扒了他的皮!” 念及皇太后,“杨……皇……唉!” 颓然坐下! 但“皇太后”三字,终究不肯出口。 好了,关于杨芷的话头,暂且打住,皇后对皇太后积怨之深,那是履霜坚冰至,非一日之寒,原因似乎也不仅仅止于“误会”二字,一次过说的太多,反倒会产生反效果。 “无论如何,”何天说道,“杨骏已经开始动作了——只不过天幸,第一次逆谋,不逞而归!小人以为,咱们也该动作了!不能再拖了!” “不错!”皇后倏然振作,“愈快愈好!” 略一顿,“你——你们尽管施为!要人——唉!要人,只有你们几个!其余的,得你们自己去寻!若是要钱——要多少、有多少!不怕使钱!只怕使不出去!” 有气魄! 何天和贾谧对视一眼,齐声说道,“喏!” 皇后面容冷峻,“何天!大事若成,郡侯不足封!希望你不要叫我失望!” “小人敢不效死?” “你在外奔走,得有个名义,不能总是‘小人’、‘小人’——自己说罢,想要个什么官儿?” 咦?这位老板不错呀! “回殿下,小人有个一石二鸟之计较。” “答非所问——什么意思?” “回殿下,杨骏人心尽去而暂安于位,一是有人慑于其积威——以为杨某还是磐石之固;一是大家还看不清形势——暂时尚未见到有德有力者可以追随。” 还是答非所问,不过—— “你的意思是——要想法子打破他的‘积威’,叫大家明白,他其实不是啥‘磐石之固’,而是……摇摇欲坠?” “殿下圣明!” 略一顿,“至于‘有德有力者’——非殿下而谁何?” 皇后眼中放出光来! “咱们要叫大家明白两点:其一,杨骏其实不足畏——君臣之分,才是真正的‘磐石之固’!其二,有德有力者,殿下也!” 皇后反应过来了,“一石二鸟?” “正是!” 略一顿,“而这个‘石’,就是小人的‘名义’了……” 第十二章 针尖对麦芒 太极殿东庑,崇义阁,中书省。 一个中年官员一路急趋,进了北阁最里头的一个房间,“长公!式乾殿送来的,手诏!” 一个老者抬起头来,愕然,“啊?” 中书的责任是“承旨”,即将“圣意”付诸文字,成为“旨意”——即诏书,手诏本身就是诏书了,用不着再走一次中书的程序。 除非这个手诏是给中书省监、令本人的。 但今上践祚以来,拿到过手诏的,惟杨太傅一人耳。 老者嘟囔,“出奇了”,接过了那张青纸书就的“手诏”。 中年人姓韩,名逸,字安常,时任中书侍郎. 老者姓华,名廙,字长骏,时任中书监,中书省最高长官。 手诏寥寥数十字,华廙一目数行,眉头皱了起来: “这位何云鹤……什么来历啊?” “不晓得!”韩逸摇头,“省里的档案查过了——杳无踪迹!一班老吏也问过了——茫然不知!” “未提及乡品,未提及秀、孝,只有一个籍贯……这?” 韩逸提醒他,“长公留意——‘平阳人氏’!” 华廙不说话,半响,“或为‘旧恩’?” 韩逸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华廙踌躇,“散骑侍郎官五品,正经起家,只有三公之子才有官五品的资格,不过,若是‘旧恩’,虽说恩出格外,倒也不是没有先例……可是,圣意如此简略,连履历都不好写啊!” 顿一顿,“还有,既已为手诏,直接送尚书吏部曹就可以了,为什么送到中书来?” “若只有手诏,迹近于私,我想,上头是想给这位何君一个体面。” 华廙迟疑着点了点头。 “手诏既提了句‘给役东宫’,我已派人乘追锋车去东宫问询,想来,那边总该有人晓得,这位何云鹤是何妨神圣?” 华廙精神一振,“好!安常,你会办事!” “对了,南阁那边,何敬公过来了——这位何君,既然简在帝心,无论如何,不该是寻常之辈,虽然一个陈郡何氏,一个平阳何氏,但或许有些瓜连?下官过去请问一下?” “啊?何敬祖过来啦?我和你同去!” 何敬祖,名劭,时任中书令。 中书省实行双首长制,一监、一令,品级、薪秩完全相同,只是“位次”方面——也就是朝见、筵宴之时的站位、座次,监前、令后。 这位何令,与众不同——半个月才会过省来点一次卯,具体的省务,一概不闻不问。 华廙绝非专擅之人,很乐意同何劭分工、分权也分责,奈何,何敬公他就是不露头啊? 刚走出北阁门,隔着一个偌大的明间,便看见何劭的身影现自南阁门——这是在南阁“点过卯”了,要来北阁这边继续“点卯”。 所谓“点卯”,就是和同事们打一遍招呼,由上到下,由尊到卑,一个不漏。 何劭也看见了华廙,遥遥举手为揖,朗声笑道,“长骏!不过十余日不见,君愈发神姿高彻,望之如瑶林琼树!羡慕煞仆了!” 整个中书省的庶务,压在华廙一个人身上,目下,更是满腹心事,饶是他养气功夫不坏,心中所虑,还是有一小半写在了脸上,哪有啥“瑶林琼树”的意思? 这个“赏鉴”,该套到何劭自己头上才对—— 他身材颀长,风度俨然,最引人瞩目的,是一部黑中间白、修剪的极精致的胡子,用一个丝绸软兜兜着,动止之际,纹丝不乱。 华廙一边还礼,一边急趋,双方走近站定,何劭本来还要打正在对他行礼的韩逸的趣,但华廙毫无应酬的心思,抢在里头说道,“敬祖,你来的正好!请看,圣上的手诏,刚刚打式乾殿送过来!” 说着,将青纸诏递了过去。 何劭一愣,下意识的将手往后一缩,但华廙已经伸直了手臂,在势不容他不接,只好再将手伸了出来,接过了诏书。 “敬祖,这位何云鹤是何来历,中书上下,一头雾水;他是平阳何氏,君为陈郡何氏,不晓得平日里……呃,晓不晓得此君之阀阅?” 何劭将诏书交还华廙,脸色木然,慢吞吞的说道,“寒族支孽繁衍,人丁众多,仆哪里说的上来?这样罢,仆现在就赶回去,叫他们细细的查一下,再来回报,如何?” 不待华廙反应,随手一揖,掉头就走,三步并做两步的出了崇义阁,风度俨然也不要了,北阁的“卯”也不“点”了。 韩逸低声骂道,“老泥鳅!” 华廙摇摇头,苦笑。 两人回到北阁,刚刚坐定,屋外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是李章甫!他动作好快!” 李章甫,名冠,是韩逸派到东宫去打探消息的佐著作。 话音刚落,李冠已在外唱名,韩逸喊了声,“章甫,进来!” 李冠掀帘而入,一边作揖,一边喘着气,“华监!韩侍郎!你们道这位何云鹤是谁?” 华、韩齐声,“谁呀?” “就是半个月前,弘训宫、载清馆,几为杨太傅杖毙的那位东宫给使!” 华、韩的眼睛一下子就都瞪大了! “昨天,大致是寅正二刻左右吧,中宫来人,将这位何君传走了;今天,快到午正了,昭阳殿才再派人过去,说,‘何某手脚便给,识得眉眼高低,皇后向太子要了这个人’!” 韩逸目光闪烁,“现在寅初一刻——咱们接到诏书,正正卡在丑正,式乾殿……昭阳殿,动作好快!” 顿一顿,“原来是位给使!诏书里未提乡品、秀、孝——怪不得了!” 华廙强压住心头的狂潮,“章甫,还有别的消息吗?” “暂时没有了!”李冠摇摇头,“这位何云鹤,是弘训宫那件事前一天才进的东宫,到底有何来历,东宫的人也语焉不详。” “好!章甫,你辛苦了!先下去歇歇吧!” 李冠出去后,华、韩皆默然不语,两个人都是久历宦海的,皆有预感:大风波将起! 华廙打破沉默,“安常,我这个中书监,大约是做到头喽!” 韩逸正要开口,华廙苦笑着摆摆手,“未始不佳!未始不佳!” 其实亦无可安慰,事实上,作为华廙最亲密的助手,韩逸比谁都更清楚顶头上司的窘境。 机要出于中书,武帝朝的早中期,中书省煊煊赫赫,有“凤凰池”之誉;中书监虽然官不过三品,但实为天下第一要职,彼时,长期担任中书监者,武帝第一信臣荀勖荀公曾也。 但到了武帝朝后期,杨骏崛起,情形大变,旨意出于后庭帷幄,中书不过承旨草诏,“机要出于中书”成了一句空话。 华廙,就在这种情形下接任的中书监。 今上践祚,杨骏专权,就更不必说了,中书,地地道道橡皮图章一枚。 韩逸压低了声音,“今日之前,诏旨不出胸臆;今日之后……唉!” 所谓“胸臆”,专指皇帝的“胸臆”。 很明显,皇帝已有了“乾纲独断”之意。 若手诏所敕是别样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余地,但圣上欲拔识者,居然是刚刚几为太傅杖毙的一个人! 这不是公然剃杨某人的眼眉吗? 针尖对麦芒! 相较之下,何云鹤白丁的身份,都不算啥了! 中书咋办? 手诏既然到了中书省,就是要走正常程序的意思:中书誊正——若有错别字的,可以改定;若有中书认为不合适的措辞,亦可提出改正的意见,上呈御览,待皇帝允准后,誊正,用印,发往门下。 承旨?不承旨? 没有不承旨的理由啊! 可是,若承旨,就是恶了杨太傅! 中书夹成磨心,奈何? 华廙脸上神色变幻,一直不说话。 韩逸忍不住了,“长公……总要有一个处置。” 华廙开口了,语气淡淡的,“处置?能有什么处置?持正而已!” “这……请长公训示。” “你看手诏的措辞,‘有干常典’、‘未足为子孙法’,语气吞吐,颇有求恕于天下臣民之意!唉!也不过就是一个五品的散职、六百石的薪秩,天子便自谦自抑如此!” 略一顿,“旧恩难舍,人之常情!常安,你我做臣子的,怎能忍心相拒?” 咦?这个口吻,同之前“我这个中书监、大约是做到头喽”的绝望意味,颇有出入啊! 韩逸情知华廙的想法已经变过了,“是!只是如此一来,太傅那边……” 华廙的脸色变得冷峻了,“吾为天子臣!不晓得这边、那边的!” 韩逸一滞,“……是!” 华廙的脸色和缓下来,“常安,我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几个月——其实,应该是自去年年底以来,出于中书的诏旨,于我本人,不晓得有多少是违心之论?清夜扪心,辗转难眠!” 顿一顿,“我晓得,此次承旨,杨文长将如何待我——免官,以观阳县公就第!” 韩逸心头一颤,“长公!……” 华廙袭封观阳县伯,今上即位,进为公爵。 华廙摆摆手,“我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位份,尚有何求?远离是非,含饴弄孙,正是求之不得!” 脸色再次变得冷峻,“不然的话,总有一天,华长骏与杨文长俱族矣!” 韩逸心头大震,后退一步,长揖,“是!我明白了!” 华廙凝视着韩逸,“常安,我去位之后,中书监自然换成杨文长的亲信,予取予求,不必说了,你这个中书侍郎,比现在更难做——何所进止,心里头要有个数啊!” “逸明白!逸亦是天子臣!” “就这样!誊正,用印,连同手诏,一并发往门下!” 略一顿,华廙用一种略带讥嘲的口吻说道,“还有,何云鹤的‘来历’,咱们好不容易打听了出来,也不必瞒门下——这个消息,就算送给他们了!” 第十三章 面首 太极殿西庑,弘仁阁,门下省。 “砰”一声,段广一掌拍在几面上,怒喝,“封驳!此不封驳,官立门下何用?!” 这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高、瘦,有一点曲背;一激动,面颊上就隐隐现出两团病态的红晕——譬如现在。 李冠看的清清楚楚——那一掌,正正拍在今上的手诏上。 心中暗道,“单凭这一掌,就够送你个‘大不敬’了!” 段广长身而起,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竖起一根手指,不断摇晃,近乎怒吼: “散骑侍郎官五品!前魏迄于本朝,多少第一等名门子弟,初初入仕,起家不过官六品!唯有三公之子,兼德才并茂,或能自五品起家!五品,起家官之最!” “这个何天,哪里蹦出来的阿物?寒素白丁一介,既未评乡品,又未举秀、孝,给他一个流外的小吏,都算抬举他!五品?荒天下之大唐!滑天下之大稽!” 站定,喘着气,冷笑,“李章甫!你们中书,也够荒唐、够滑稽了!” 李冠木无表情。 “回去告诉华长骏,这个诏书,我门下封驳定了!请吧!” 李冠暗骂:“你嘴上生了几根毛?就敢‘华监’、‘华长公’不喊一声?跋扈如此,倒是跟你那个舅父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就不晓得你将来的下场,会不会比你舅父更好?” 一声不出,一揖即走。 李冠一出门,段广即大喝,“套车!太傅府!” * 杨骏的府邸在宫城之南,正对宫城西路,两者之间只隔一条大道,宫城南垣距杨府北垣,不足一箭之地。 这是洛阳城除皇家宫苑外的第一巨宅,琼楼玉宇,殚极土木,华丽精巧之处,犹过于皇家宫苑。 不过,这所宅子,并非杨骏自己起的——他独掌大权,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拿来固权了。 杨骏是山陵过后才把家搬过来的,虽然捡的是现成便宜,但此宅已经空置了数十年,一番修葺的功夫,也不算小了。 至于此宅的旧主人,大大有名——曹爽。 段广先见的,是太傅主簿朱振。 朱振是个小个子,但身形挺拔,面容清癯,若同主君站在一起,就宛若一个小号的杨太傅了。 散骑常侍官三品,朝廷重臣,作为公府掾属的太傅主簿官七品,彼此悬隔甚远,但段广不礼公爵在身的华廙,对这位太傅的头号谋主,却是不敢半分轻忽,二人以平礼相见毕,分宾主落座。 看过手诏,朱振虽也不掩讶异之色,却没有像段广那般跳脚。 沉吟片刻,“伯始,你晓不晓得,这个何天,形貌何如?是俊?是丑?” 段广愕然,这哪里晓得?我又没见过他! “太傅自然是见过他的,可是——”打住。 是啊,总不成拿这个去问太傅? 朱振轻轻一拍额头,“你看我——彼时,二十几个侍卫在场,刘桃枝他们,自然都是晓得何某的模样的。” 略一顿,“伯始,我出去打个转,片刻即回,稍候,稍候。” 说罢,起身出去了。 段广茫然,啥意思啊? 过了小半柱香的光景,朱振回来了,一落座,便呵呵一笑,“仆所料不差,果然是个宁馨儿!” 段广一头雾水,“显扬,请教,又如何?” 朱振笑意不去,“至于体格,也十分的健壮!两大筐菜,一路由天街担至载清馆,换了你我,未必撑的下来罢?” “更不必说,受了几为致命的一杖,不过十天半月,又活蹦乱跳了!这个体格,能不好吗?” 段广愈听愈糊涂,“显扬!何意?别再打哑谜了!” “依君之见,这道手诏,是真正出于胸臆呢?还是被吹了枕头风?” “那还用说——自然是昭阳殿的主意!” “是了!”朱振笑容隐去,“皇后险悍,把持今上于股掌,乃太傅第一大忌!此女不去,太傅终究不能安于位!” “太傅欲说服太后废后而不得——其实也在料中!太后宽仁,此女虽然暴虐,但那都是她做太子妃时候的事情,今上践祚以来,她并无明显失德处,要太后下这个决心,也确实不容易。” “到底由何处措手,才可以将之赶出昭阳殿、送进金镛城?我一直苦苦思索,一直不得要领——” 说到这儿,拿起青纸诏,用手“噗”的一拂,“现在好了,她自己送上门了!” “你是说,呃,她撺掇陛下滥授国家名器?以此为由头……” “嗐!这算什么?就算挨着点‘滥授名器’的边,距离‘失德’,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段广有些尴尬,“确实牵强了些……得了!显扬,别再兜圈子了!揭盅罢!” 朱振依旧不肯直接“揭盅”,“伯始,请想一想,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何天?我是说,他到底因何而……简在后心?” “大约是因为‘旧恩’?” “旧恩?”朱振冷笑,“到了洛阳,不登贾府的门,却跑到东宫去做苦力?天底下有这样的‘旧恩’?” “确实说不大通……” “仆以为,这个何天,平阳人氏不假,但来到洛阳之前,他同贾公闾一族,根本就没有过任何交集!” “啊?那何以?……” “你要打我方才说的‘宁馨儿’和‘体格健壮’上去想!” 嗯? 段广皱眉苦思,突然间,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你是说……此人,其实是皇后的……面首?” 朱振深深点头。 段广连鼻孔都冒出热气来了,“这!这!……” 朱振:“他和贾氏的第一次交集,其实就是太子寝殿的那一次!只可惜,彼时,他们两个到底说了什么,咱们的人语焉不详,无从细究。”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贾长渊非但没有追究他假冒储君的大罪,反而觉得此人有荐达于君前的本钱!” “这个‘本钱’是什么?难道说,此君有经天纬地之才、燮理阴阳之能?” 段广连连点头,“怎可能?一给使而已!” 朱振:“我是瞻仰过皇后的御颜的——” 略一顿,“仆小通朱、管之术,观此女之面相体态,四个字——淫蚀入骨!” 段广轻轻“啊”一声,突然想起一事,“朱公建平,君之?——” “那是族祖。” 段广“哎哟”一声,抬手为揖,“失敬!失敬!显扬,你瞒的我好!” “朱、管之术”,相术也,“朱”,朱建平;“管”,管辂。 朱、管,皆为汉魏之际的相术大师,此时虽皆已作古,但在时人的心目中,还是犹如神仙一般。 朱振微笑摆手,意思是“低调、低调”。 抿了口茶,“此女绝不能久安于室!吾所未察者,不过其佚行于何时、何地、何人而已!” “显扬,我晓得你的意思了!只要我们捉住了她的‘佚行’,就有了最好的废后的理由!哪个也保不住她!就是皇太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不错!” “显扬!智囊也!” “东宫旧事已不足留意;昭阳殿……全须全尾而得入帷幄者,如太医一类,我一直盯着——太医院还是有几个俊俏人物的。” “可是,几个月来,一无所获。” “在昭阳殿过夜的外官,向来也只有贾长渊一人,但总不能说他姨甥姑侄之间,有何不伦之事?” “我还想,此女倒是耐得住寂寞——” 段广拊掌,“如今,她终于耐不住寂寞了!哈哈!” 朱振目光灼灼,“姨姑何所苦?何所好?贾长渊自然是最清楚的了!太子寝殿之中,形貌之外,也不晓得贾常侍还看到了这位何君的什么?总之,他确定,此子大可慰吾姨姑之寂寞也!” “姨姑”,朱主簿的发明,“姨”兼“姑”之意。 段广大笑,“许是看到了……嫪毐?那个……天赋异禀啊!” 朱振亦笑,“不可说!不可说!” “说不定,昨天晚上,就已经……哈哈!所以……咳……咳咳!” 段广猛的咳嗽起来。 朱振替他斟茶,“请茶!请茶!” 段广顺过了气,“所以,今天,赶紧……敲砖钉脚!” “本来呢,若没有载清馆那桩事,咱们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五品自然太高,容他一个七、八品上下的衔头,有一个出入宫禁的名义……” “好计较!显扬,你这是欲擒故纵、引蛇出洞之计!” “是。”朱振点点头,“不过,既有了载清馆那桩事,没法子,就只能封驳了!就叫他继续‘给使昭阳殿’罢!做给使,也不是不可以慰吾姨姑之寂寞嘛!嘿嘿!” “哈哈!” “既要封驳,就要快!不然,一定有人会以为……哼!” 段广点头,“好!” 略一顿,“既如此——你看我还要不要见太傅?时辰已经不算早了,我还得赶回门下——既然要快,那就是今天之内的事情了!” “不见也罢,我替你同太傅回也是一样——再者说了,太傅今天的心情,本也不大好。” “哦?为什么?” “傅子庄向太傅荐了个人,太傅答应了,也下了聘书,辟其为太傅司马,结果你猜怎样?人家居然不应辟!” 傅子庄,名祗,时任侍中。 自高身份,不应公府之辟,也是寻常事,段广不甚以为异,“这人谁呀?如此不识抬举?” “姓王,名彰,字文昭。” 段广没听过这个名字,“哪里人氏?” “东部人氏。” 段广一怔,随即愕然,“匈奴?” “是。” 彼时,入塞匈奴分东、西、南、北、中五部。 “辟一个匈奴人?为啥?” “无非是‘示天下以公’那一套。”朱振摇摇头,“我其实亦不以为然,不过,傅氏兄弟的面子,多少也要照应一下,也就没说啥了。” 所谓“傅氏兄弟”,傅祗之外,还有一个傅咸——官拜尚书左丞,二傅是族兄弟。 辟匈奴人为司马,虽然怪怪的,但段广也没真上心,一揖,“我告辞了——太傅那里,就拜托了!” 第十四章 手足无措 第二天,午时还没过,朝野上下,便一片嗡嗡然了。 不经相府而自出胸臆,这是今上践祚以来的第一次;门下封驳,亦为今上践祚以来的第一次,两个第一次凑在一起,能不热闹吗? 手诏的内容,更是引人遐想,今上和皇后,到底只是为照顾“旧恩”,还是有意剃杨太傅的眼眉呢? 如是后者……只想一想,便觉惊心动魄! 给一个白丁五品堂皇,对“旧恩”的照顾,未免过了些,但若是为了“剃杨太傅的眼眉”,情形又不同。 多少人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了? 原因无他,实在是杨骏主政以来,专擅过甚,打压的朝士太多了! 另有一个说法,在口耳眉眼之间,悄悄的流传开来: 这位何云鹤……其实是皇后的面首! 不少人的潜意识中,以当今皇后之秉性,就有啥夏姬、文姜之行,也不算啥出奇的事儿——事出非常,“面首”,还真是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呢。 这个说法很快流传开来,颇为成功的替皇后塑造了一个“欲火焚身、烧坏了脑子、逼着郎君为自己的情郎加官进爵”的形象。 于是便有人说,这道手诏,不过是笔风流账,并不是冲着杨太傅来的,今上并无“亲政”的意思。 大伙儿抻长了脖子,要看看,昭阳殿咋样下这个台? 大多数人都认为,本来就不是可以摆到台面上的事,还能怎样“下台”?灰溜溜夹起尾巴,继续“给使昭阳殿”就是了。 过了一天,此事热度有增无减,而如同一勺沸油浇到热锅上,又是正正卡在丑正时分,第二道手诏送到了崇义阁。 又来?! 手诏的开篇,更令人大跌眼镜: 大大的夸奖了段广一番,说他“守正不阿”、“为台省型范”、“古名臣不过也”,因此,“赐绢五百匹”、“以成吾直臣之气”,云云。 接着,便坦然承认,何某为皇后“旧恩”。 来龙去脉,细细譬说。 何某“生性恬淡、不求闻达”,因此,入京之后,根本就没有想过“攀龙附凤”,直到于东宫意外邂逅散骑常侍贾谧,皇后才晓得,“旧恩在彼”。 皇后并未向朕提出任何要求,但她“追思先君、留念故人”,乃至“清夜垂泪”,朕都是看在眼里的,“伉俪情深、宁不感伤?” 因此,才有赠何某散骑侍郎之举,“以慰眷眷之心”。 朕深知,“国家名器不可滥授、黎庶膏血不可虚耗”,但何某虽然“资历浅薄”,可“自幼苦学、修身正意、明识雅度”,略假时日,一定可自证其无愧于这个名位、这份俸禄的! 朕可做他的保人! 最后,“朕既不德,以私意而干常典,以君父而怍色于赤子之前,甚矣!” 异日,必告罪太庙,求恕于列祖列宗,云云,云云。 如果说朝野对于第一份手诏的反应是“热闹”,对于第二份的手诏的反应就是“轰动”了—— 还替人家操心“咋样下这个台”?殊不知,人家根本就没打算“下这个台”! 手诏的意思明明白白——还是要拜何云鹤为散骑侍郎! 对于“到了洛阳、不登贾府的门、却跑到东宫去做苦力”的解释,也颇合理: 天底下那许多高人逸士不应公府之辟,凭啥俺何苍天就一定要去打贾家的秋风? 段广手足无措! 臣下不肯奉诏的情形,自然不算太稀奇——历朝历代都不乏“强项令”一类人物;但那种事情不会出于门下。 君主一定用自己亲信管机要,君臣政见一致,没啥冲突的空间。 此次封驳,根源在君主并未“亲政”,段常侍不是君的亲信,而是相的亲信。 门下封驳,已是极罕见的事情了;封驳之后,皇帝坚持己见,那是真正绝无仅有了! 这意味着君权、相权直接对立,针尖对麦芒,要往大里闹了! 还有,诏书最后,皇帝几乎可算是在“罪己”—— 作为臣下,将皇帝逼到如此窘境,绝不是啥光荣的事情! 毕竟,皇帝不过是要给新妇“旧恩”一个五品的散职,又不是像后汉哀帝那样,替自己的情郎无功封侯! 一定会有人说你“以下逼上、无人臣礼”甚或“心怀异志”啥的! 天地良心,说俺跋扈,容或有之,反逆的心思,那是半点也没有啊! 诏书开头那一段,也叫段广异常尴尬。 段广为官,其实尚属清廉,他替杨骏卖命,主要还是感激于舅父的知遇,同时,自己也有一番治世的雄心;五百匹绢不是小数目,在这样情形下,因为这样的事情受赐,叫他如何不尴尬? 咋办? 再次封驳? 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如是,真就要闹的无可收拾了! 可是,若不再封驳,太傅的眼眶上,就干干净净,一根眉毛也不剩喽! 迥异于前天的气势如虹,段广的后背,冷汗一层层的冒出来,中衣都湿透了。 他本就有体虚之症,大白天的,甚至看见了星星。 思来想去,无可奈何,还是要去向朱振讨主意。 一见朱振,看他脸色阴沉,便晓得,在自己到来之前,太傅府已经得到消息了。 一坐定,不等段广开口,朱振便沉声说道,“伯始,你务必坚定心意——这第二道手诏,也一定要封驳回去!” 段广心中一声哀吟。 “若驳不回去的话,”朱振咬着牙,“用不了多久,咱们就都只好回家抱孩子了!” 段广不说话。 “当然,文书的措辞上,要多多斟酌,不能再像第一次那般硬邦邦的了……伯始!” “啊?” 朱振心中冷笑:“就这点担当,也好主持门下?太傅的眼光……哼!” 不动声色,“依某之见,既然此事是皇后的首尾,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一回,封驳的重点,要摆在皇后身上。” 段广茫然,“如何摆?指斥何某为其……面首?” “嗐!”朱振哭笑不得,“你想哪里去了!这种事情,不管有无过硬证据,不到废后那一天,如何可以摆到台面上?” “那……” “反将她一军!” “啊?” “大致这样落笔——” “皇后眷眷于旧恩之义……而陛下笃于伉俪之情,我们做臣子的,都是……很感动的!但正如陛下所训谕的,此事有干常典,陛下不以臣猥鄙,使戴罪门下,臣就不能不持正守常,以答天恩!” “何某之于皇后,虽有旧德宿恩,但他的情形,只可赏以钱帛,不宜酬以功名,五品堂皇,国家名器,皇后是最明大义、最顾大局的一个人,何忍虚掷之?” 咦?这番腹稿,听上去有点儿意思哦? “‘虚掷’之说,绝非指何某并无真才实学——” “何某若如陛下所奖谕的……‘自幼苦学、修身正意、明识雅度’,回到平阳,以德才兼茂,以皇后‘旧恩’,何愁中正不评以高品?何愁州郡不举秀、孝?到时候,再入洛阳,又何其风光也?也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 段广叹口气,“君之智思,除了一个‘服’字,我再没别的话可说了,可是——” 可是,俺的压力,还是好大、好大、好大呀! 朱振不接他的话头,“要用典!后汉顺帝乳母宋娥之典可用!” 段广茫然,“……宋娥?” “宋娥之于顺帝,非止有哺乳保育之功——顺帝之立也,宋娥与其谋!这份‘旧恩’,岂是何某之于皇后可比?然,顺帝欲封宋娥为山阳君——” 略一顿,“请稍候。”言罢起身入内。 片刻即出,将一张纸摆在几上,“这是我就此典做的一点笔记,聊备参详吧!” 段广看时,只见法书草草,墨汁淋漓,尚未完全干透,可知是堪堪脱稿的急就章。 朱振讲解,“顺帝欲封宋娥为山阳君,尚书令左雄上封事切谏,以为‘案尚书故事,无乳母爵邑之制’,‘追寻小恩,亏失大典’,‘岁以千万给奉阿母,内足以尽恩爱之欢,外可不为吏民所怪’,等等。” “宋娥为人,亦非全无分寸,乃畏惧辞让,然顺帝恋恋不能已,卒封之!” “诏书既下,京师地震,乃诏群公、卿士各直言厥咎,左雄复上疏曰:‘封山阳君而京城复震,专政在阴,其灾尤大!臣前后瞽言,封爵至重,王者可私人以财,不可以官,宜还阿母之封以塞灾异。” 加重了语气,“请留意‘王者可私人以财,不可以官’——这一句,实为点睛之笔!一定要叙进封驳的文书里!” “还有,‘灾异’啥的,也要摆进去!稍后,我再条列几种灾异,一并供君参详!” 时人多深信天人感应,段广就是其中一位,但“条列几种灾异”—— 似乎,仅仅是为了立论而临时寻出来、甚至……编出来的? 你不是精通朱、管之术吗? 朱振继续,“李固亦上书,‘汉兴以来三百馀年,贤圣相继十有八主,岂无阿乳之恩,岂忘贵爵之宠?然上畏天威,俯案经典,知义不可,故不封也’,云云。’” “清议可畏,顺帝终于撑不住了,乃出宋娥还舍——只是出宫‘还舍’而已,山阳君的封爵还在。” “最终如何呢?宋娥后与宦官交相货赂,求高官,增封邑,终被‘夺爵归田舍’!” “‘旧恩’不终,宁不可叹?若当年便‘还阿母之封’,又何来最终的没下场?” “殷鉴不远,可不惕厉?” 段广的脑子里,依旧乱糟糟的,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朱振不许他后退——太傅不许他后退! 半响,终于艰涩的点了点头。 “好!伯始,封驳的文书,倒不必着急今天就递上去——一个是文字要好好斟酌,一个是动作太急,同婉转进言的语气不符。” 顿一顿,“我会私底下同昭阳殿打招呼:待这件事情大致凉下来了,可给何某……譬如说殿中人那里吧,补一个中郎校尉或是羽林郎啥的,太傅府这里,就当没看见。” 若是这样的话,还好点,彼此还留有些转圜的余地。 咦?不对…… 欲擒故纵,引蛇出洞? 第十五章 皇后啊,功在社稷 举朝上下,皆盯紧了太极殿弘仁阁。 第二次封驳,不可想象;但不封驳,同样不可想象。 若与杨文长易地而处,思来想去,最后也只有一个字——难! 次日——第二道手诏颁下之次日,万众瞩目之中,揭盅了—— 门下还是封驳了! 朝野再次轰动! 门下显然没有任何“削草”“焚草”的意思,封驳文书送往中书的同时,底稿便已经流传开来了。 对于这个稿子,倒是有不少人给点了个赞: 语气婉转而立场坚定,情、理并茂,典也用的好,好文章! 那句“王者可私人以财,不可以官”,尤为警句。 也有不以为然的:宋娥的典,用的不好! 宋娥的山阳君,等同列侯,何某的五品散职如何可以相提并论?若顺帝退一步,封宋娥以“美人”“充衣”啥的,左雄、李固还会“切谏”吗? 其实,拿“美人”“充衣”拟散骑侍郎,都嫌高了些,散骑侍郎,应该拟于“良人”“长使”啥的嘛! 所以,拟于不伦! 可是,顺帝之立也,宋娥与其谋,这份‘旧恩’,亦非何某之于皇后可比哦! 那可不一定!何某于皇后,说不定有保驾之功、救命之恩呢?——还不是由得人家自己来编? 你别扯了!何某多大年纪?哪来的机会给他“保驾、救命”?这份“旧恩”,当然是上一代的事情!你没看见手诏中说皇后“追思先君、留念故人”吗?皇后是替贾公闾还人情来着! …… 无论如何,第二次封驳已成事实。 所有人都认为,这一回,帝后不能不下这个台了,所可议者,只是如何下这个台而已—— 怎样做,看起来才不大丢面子? 这个回合,终究是杨文长赢了! 此人果决而坚忍,今日之位势,并非幸致啊! 多少人心底失望? 但,又能怎样呢? 次日——门下封驳之次日,皇后上书。 皇后上书? 首先,皇后对因为自己而在朝堂上引起如此大的纷扰深表不安。 其次,皇后认为,散骑常侍段广“公忠体国”,应受上赏。 再次,皇后认为,自己的“旧恩”,于国家社稷,渺不足道,伏请陛下俯纳傥议,撤回对何某的任命,如是,“妾身庶几心安”、“朝廷自然雍穆”。 所有人,包括讨厌皇后的人在内,都不由暗喝一声彩: 这个台,下的真正漂亮! 次日——皇后上书之次日,一日无事。 再次日,事来了。 式乾殿将第三份手诏送到了崇义阁。 任谁都以为这是皇帝“俯纳傥议”的诏书——拆封之前,连华廙、韩逸自己也是这样以为。 然而—— 不是“俯纳傥议”,而是坚持原议。 所有人的眼镜都跌的粉碎——甚至,多少人的三观都摇摇欲坠了? 三份手诏,一份比一分长,这第三份,已可算是长篇大论了。 皇帝开宗明义:给何某五品堂皇,于皇后,是“报旧恩”,但于朕,却是“酬新功”。 咦?何某立了啥“新功”? 立功者非何某,乃——皇后也。 皇后?! 是滴,皇后“功在社稷”。 您把俺们搞糊涂啦,皇后若诞育皇子,倒也可以说是“功在社稷”,可是,皇后所出,皆为公主啊? 莫非,皇后又有孕了? 也不对啊,即便有孕,也还不晓得生男生女呀! 朕说的不是这个!朕说的是—— 皇后一俟册立中宫,即“简出宫人”,这不是“功在社稷”吗? 这? 臣下们瞠目结舌中…… 我勒个去—— 还真可以算是“功在社稷”呢! 皇后“简出宫人”,难道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吗?何以可上升到“功在社稷”的高度? 这,就要从世祖武皇帝说起喽! 司马炎做皇帝,其本人的服用,并不算如何奢侈,可能还比不上他的某些以奢侈著称的臣下——诸如何曾、石崇、王恺等;也未进行过大规模的楼堂馆所建设——司马晋的宫苑,完全承继自曹魏。 但这位老兄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好色,无可救药的好色。 泰始九年,诏选公卿以下女备六宫,有蔽匿者以不敬论。采择未毕,权禁天下嫁娶。 这次大“采择”,好色的老公和嫉妒的老婆还发生了冲突: 司马炎假模假式的请皇后杨艳(就是杨芷堂姊了)替他选小老婆,“后惟取洁白长大而舍其美者”;司马炎看上了卞氏女,杨艳义正辞严:“卞氏三世后族,不可屈以卑位。” 司马炎终于火了:老子自己选! 不过,虽发生了令人尴尬的冲突,但夫妻感情并未受到影响,直至杨艳崩逝,司马炎对她,一直是敬爱有加的。 不过一年之后,泰始十年,又诏取良家及小将吏女五千馀人入宫选之,史载,“母子号哭于宫中,声闻于外”。 留意,泰始十年是公元274年,彼时,吴还好好儿呆在江南,同晋南北对峙中。 本来,像泰始九年、泰始十年一类的大“采择”,正常情形,应留待天下一统之后再做的,但是,司马武帝的生理需求等不及啊! 太康元年(公元280年),灭吴;第二年,即太康二年(公元281年),春,三月,诏选孙皓宫人五千人入宫。 孙皓亦是以好色著称的主儿,他的眼光,应该不坏,介个……不好浪费呀! 算一算,单单这三次大规模的“采择”或曰“诏选”,司马炎就替自己拢了多少小老婆过来? 之后的事情,就是大伙儿非常熟悉的了: “帝既平吴,颇事游宴,怠于政事,掖庭殆将万人。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宫人竞以竹叶插户,盐汁洒地,以引帝车。” “殆将万人”呢。 司马炎生活方式的改变,对国家政治的影响,不止于“怠于政事”——就是自彼时起,后父杨骏及弟珧、济始用事,势倾内外,时人谓之“三杨”,而旧臣多被疏退。 政治格局的变化,原因很复杂,认真说起来,齐王攸直接、间接的影响应该摆在第一位,但无论如何,司马炎生活方式的改变,同为重要原因之一。 司马炎日子过得舒爽,但这样的日子,是要花大钱的,一万个小老婆,每一个都要衣绫罗、食珍馐,珠宝首饰、胭脂水粉亦是一个也不能少,算一算,拢共要花多少钱?——吓死个人! 宫内、宫外,城内、城外,所有的禁军拢在一起,也不晓得有没有这一万个小老婆更花钱? 如此花法,就是皇帝也撑不住了,而司马炎做皇帝,还算有底线,不好意思再向政府伸手了,可一回头,小老婆们正在嗷嗷待哺中,咋办? 卖官。 卖官? 是滴。 也不算啥有底线啊! 太康三年(公元282年),即“诏选孙皓宫人五千人入宫”的第二年,春,正月,司马炎亲祀南郊。礼毕,喟然问司隶校尉刘毅曰:“朕可方汉之何帝?” 以清刚著称的刘毅的回答大出志得意满的皇帝的意料:“桓、灵。” 司马炎愕然:“何至于此?” 刘毅:“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以此言之,殆不如也!” 司马炎尴尬大笑:“桓、灵之世,不闻此言,今朕有直臣,固为胜之!” 刘毅为加强效果,说话夸张了些——汉桓帝不去说他,汉灵帝的卖官所得,哪里会“入官库”? 但无论如何,“陛下卖官钱入私门”,是不争的事实。 另一方面,亦可看出,司马炎的气度,真的很好。 司马炎日子过爽了,但代价沉重——不止于对国家财政、政治风气的影响,他自己,亦可说终究是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太康十年(公元289年),“帝极意声色,遂至成疾”,这一病,就再也没有好起来,撑了三、四个月,终于崩掉了。 司马炎走了,留下的首尾,无比之长,别的不说,这一万个小老婆,咋办? 此时,刚刚“册立中宫”的当今皇后登场了,小手一挥,“好办!通通给我简出宫去!” 皇后“简出宫人”,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但这一回“简出”的,不是十个八个,而是大好几千人! 后宫为之一空! 而且,还要承受相当的政治压力。 “简出宫人”,本为德行仁政,何来压力呢? 无他,这些宫人,都是先帝旧人,你一股脑儿的简出去,介个……于先帝的脸面,须不大好看吧? 孔子他老人家都说过的:“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你一继位就大动特动“先帝旧人”,可能会被人说成“不孝”哦! 还有,这些宫人,许多都是先帝御幸过的,她们也“简出宫去”? 这一切,皇后一概不理—— 阶位不高的宫人,但凡未诞育子女而宫外亦有去处可以接收的,统统“简出宫去”! 皇后的想法其实也简单:咋的?叫俺自己花钱养一大堆狐媚子来诱惑俺自己的郎君?天下有这等荒唐的事情? 皇后的本意何如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举替皇家和政府,省下了一笔极其可观的开支,拿这笔钱,啥左军、右军、左卫、右卫的,足够再各各另立一支了! 这不算“功在社稷”,啥算“功在社稷”? 说起来也吊诡,此次史无前例、规模浩大的“简出宫人”,当时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原因呢,其一,皇后其实是心虚的,倒不是顾忌啥“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而是自己晓得自己事:此举实是出于“嫉妒”。 她根本就没往“德行仁政”上想,因此,自然低调行事,不会大肆宣扬。 其二,杨骏那边,更不会替潜在的政敌宣扬——不管财政上受益此举多少。 所以,直到第三道手诏颁下,多少人才回过神来:好像……皇后还真是立了一个大大的“新功”呢! 皇帝继续讲道理: 皇后“简出宫人、资其姻嫁”,实是“体天格物、克己节约”,至于她替政府省下来的开支,“何啻千倍于六百石?”(散骑侍郎之薪秩,六百石也) “文清、能、公、勤,武斩将搴旗,皆受上赏”,皇后有功,亦不应例外,而“皇后与朕同体、朕与社稷同体”,难道奖皇后以钱帛吗? “功臣既有荫子之制,何皇后不可报其旧恩?” 事实上,朕写第一道手诏之时,就想详述皇后的功绩了,但皇后谦逊,坚决辞谢;朕想着,写第二道手诏之时,总可以叙及了吧?但她还是辞谢! 哎,真是拗不过她! 非但如此,她还上表,请朕撤回前议—— 这一回,朕再不能答应她了! 酬不酬功,还在其次,关键是不能叫天下人误会了她! 至于何某,朝廷有谏台、有司隶、有廷尉,何某若不称职,自然有弹劾他的;若是违法乱纪,亦有国法在!怎么就抓住他的出身不放呢?如是,傅说、姜尚、百里奚这班人又该何如呢? 再者说了,朕不过是要何某“备顾问、出入侍从”而已——也不是要他现在就去“管机要”呀? 好了,朕说的够多了,到底应该咋办,就请诸贤公议吧! 哦,对了,皇后说段广“应受上赏”——既如此,那就赏吧!再赐段广绢五百匹! * 段广都带了哭腔了,“伯始!不能再封驳了!再封驳,天下皆将目我以不臣!” 顿一顿,“太傅若坚持封驳,我……我只能求去了!” 朱振的脸,阴沉的好像马上就要倾盆大雨了,半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罢……” “好!好!” 朱振喃喃自语,“到底是哪个如此手段?难道,就是那个何天?唉!还真是小觑了此子呀……” 第十六章 好小郎,好侍郎 皇后仰天大笑! 她好生得意!三十又三年,就没有如此得意过! 我居然变成了“贤后”?! 自己晓得自己事,今日之前,自己身上的标签,最重要者,两个: 一“险悍”,一“嫉妒”。 从未想过,“贤”,同自己能有啥关联? 现在,我居然成了“贤后”! 且是实打实的、朝野公认的“贤后”! “险悍”、“嫉妒”,轻轻揭去了! 做太子妃时干的那些糟事儿,不值一提了! 与此同时,杨骏败退,“眼眉尽去”,威权大损,俺“有德有力”的伟光正形象已初步树立起来了! 这一切,到底是咋发生的? 不过就是三道手诏、一道上书,几天的功夫! 真正像变戏法似的! 变此戏法之人,目下,正站在榻前,低眉顺眼。 皇后眼中,此人真正可爱,恨不得一把扯过,揽在怀里,照着他的脑门,狠狠啃上一口! 笑声歇落,手指何天,话对阿舞说,“他的朝服冠戴,弄好了没有?去催催!磨磨蹭蹭的!” 皇后的要求是:第三道诏书在门下过关之同时,新任散骑侍郎的袍冠就要准备好。 阿舞刚答了一个“是”字,急趋的脚步声便自外而内,两个宦者现身,后头的那个,手上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一整套朝服冠戴。 前头的宦者,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殿下……何侍郎的朝服冠戴,已经备好了!” 他叫黄栎,衔头是“中宫谒者”,官七品。 昭阳殿诸宦之首曰“中宫仆射”,佐贰即为“中宫谒者”,目下仆射悬置,有谒者衔头者不止黄栎一人,但他排名最前,也即算是昭阳殿宦者的头儿了。 只不过,帝、后的东宫旧人董猛以“寺人监”行主管昭阳殿之实,因此,昭阳殿的宦者,黄栎只能算二号人物,且无预真正机密之资格。 皇后:“换上!换上!” 何天躬身,“是!臣暂且告退。” “小人”变成了“臣”——这是何天第一次在皇后面前以“臣”自称。 “告什么退?就在这里换!” 啊? 贾谧是晓得他这个姨(姑)的,“也好,阁内锦幛甚多,阿舞,你……” “嗐!”皇后打断了他的话,“锦什么幛?”手指榻前,“这里!就这里!” 啊? 何君入宫以来,在女子面前“更衣”,已经不只一回了,可是,这一回—— “赶紧的呀!”皇后斜睨,似笑非笑,“怎样?怕我看了你去?” 贾谧尬笑,“云鹤,就在这里罢!反正,中衣是不必换的……” 这倒是,之前两回,之所以被扒的干干净净,是因为中衣也要换——给使所着之敝旧中衣,如何能够与太子衣冠以及贾常侍的华服相配呢? 这里就这里,谁怕谁呀? 于是阿舞下场,另一个小黄门打下手,替何天“更衣”。 官五品,服绛;冠戴不是进贤冠而是武冠——天子近侍皆戴武冠。 穿戴齐整了,皇后笑吟吟的,“来,打个转!” 何天依言转圈。 皇后满意点头,“不错!很像个样子嘛!” 略一顿,“就差个貂珰了——加把劲罢!” 侍中、散骑常侍之冠饰以貂珰——冠中加金珰,附蝉为文;冠侧插貂毛,黄金为杆,侍中插左,常侍插右。 譬如,贾常侍头上戴的,便是金珰右貂的武冠了。 何侍郎,加油吧! 何侍郎晓得此时自己该做什么——撩起袍角,跪地、伏身,行下大礼: “臣岩穴之人,猥鄙之身,得逢明主,拔于泥涂,显于殿堂,风云际遇,感怀涕零!自今而后,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套一套的!可我爱听!好了!起来罢!” 何侍郎从容起身。 又有脚步声自外而内——董猛进来了。 黄、董眼神一交,黄栎即识趣的带着小黄门,不声不响出去了。 董猛向皇后欠身,“殿下,方才,孟观、李肇过来寻我——” “哦?” “之前,我同他二人交接,二人答我以‘能尽力者,自当尽力’——这个口风,其实还有所保留。” 略一顿,“这一回不同了,明明白白,‘愿为皇后殿下效死!不敢避汤火!’” 皇后眼中放光,“竟如此……立竿见影?” “是!” 皇后再次放声大笑! 手指何天,“好小郎!皆尔之功也!” 何天从从容容:“臣何功之有?殿下有德有力,如日月之明,孟观、李肇辈岂能不仰求俯照?” “晓得你在拍马屁!可我咋就这样爱听呢?哈哈哈!” 皇后笑声歇落,董猛微笑,“请殿下的示,孟、李既已输诚,汝南王那边,是不是——” “对!立即着手!李肈不是做过汝南王的门下督吗?就派他去!” “是!奴就去安排!” 皇后转向何天,“形势既如此,不好浪掷光阴,小郎,下一步,你打算怎样做呀?” “回殿下,明日起,臣将依次拜访张华、卫瓘、文俶。” 皇后微愕,张华、卫瓘在意料中,但—— “文俶?谁呀?” 一旁的贾谧,亦一脸茫然。 “回殿下——字次骞,小字阿鸯,原东夷校尉。” “啊?你是说文鸯啊?他……免官十多年了吧?我几乎不记得这个人了!奇了,你为啥要去拜访他?” “回殿下,目下,臣之举动,必为太傅府瞩目,拜访张华、卫瓘,未必不会打草惊蛇,因此,要有个障眼法——” 顿一顿,“对外,臣这样说——臣出身寒庶,骤登高位,颇惹物议,因此,铆足了劲儿,欲有所表现,臣的打算,是写一篇《筹边论》,上书朝廷,一鸣惊人,以收声望——” “我明白了!卫瓘、张华都曾督幽,文鸯更不必说——他的名声,就是打鲜卑打出来的嘛!‘筹边’,向他们三个请教,对路的很!” “殿下圣明!” “将文鸯和卫、张混在一起——好障眼法!任谁也不会将文鸯和政争摆在一起的!” “圣明不过殿下!” “不过,你是力主联络卫瓘而不以张华为然的,既如此,为啥还要去拜访张华?而且,还摆在卫瓘之前?” “回殿下,臣拜访卫瓘,卫瓘未必见臣;拜访张华,张华一定见臣。张华既见了臣,卫瓘就不好不见臣了。” “哈!你这个弯弯绕!” 顿一顿,“不过,即便张华见了你,卫瓘依旧未必见你——对卫瓘老奴,我到底比你了解的多!” 史载,贾充对女儿说过这样一句话,“卫瓘老奴,几破汝家!” 贾、卫心结,非一朝可解,皇后的话,何天没法儿接了。 “好了,”皇后语气变得懒洋洋的,“你在昭阳殿,也猫了好几天了,该回趟自己的家了……” 自己的家?我哪来的“自己的家”? “阿舞,”皇后摆摆手,“我把他交给你了!” 何天突然反应过来了:难道,皇后已替我在宫外置了一个家?…… 没等他想明白,阿舞已脆生生的答了声“是!婢子遵中旨!” * 所料不错,皇后确已替他在宫外置好了一个家。 宅子位于东阳门左近的永安里,一气五进,兼带一个小小的花园,对于一只单身狗来说,大的会迷路了。 宅子不是新起的,但刚刚彻底翻新了一遍,屋内屋外,还能闻到淡淡的油漆和浆灰的气味。 除了一应家什用品齐备之外,婢女、仆妇、门房、厨子、车夫等下人也都备好了,且看的出来,都是挑过的—— 两个贴身的婢女,颇有几分容色,其余人等,也都挺精神,没一个歪瓜裂枣的。 一进大门,阿舞就极自然的牵起何天的手——就当着一众拜见家主的下人们的面儿;然后,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带他看过去。 何天看一间、赞一间,不住口的称谢,阿舞终于不耐烦了,拿手指在他心口一戳,“得啦!我的好小郎,这些话,留待你下一回‘面圣’的时候再说吧!” 上房稍间靠北墙摆着两口大箱子,上了锁,阿舞掏出一把钥匙,将两把锁一一打开,“呶,自己瞧瞧罢。” 何天掀开箱盖,目光一跳,倒吸了一口冷气—— 满满一大箱钱。 打开另一口箱子,亦然。 我去。 之前,皇太后不是赏了五千钱吗?那样一个包裹……这两个大箱子,得多少个那样的包裹呀? 阿舞将钥匙塞到他手中,“皇后说了,你在外奔走,在在都须用钱——这些钱,你先用着,不够了,再跟我说,我去回皇后。” “……也用不了这许多吧?” “那可难说!”阿舞摇摇头,“你学问再大、见识再高,到底是打平阳过来的,洛阳这边的行情……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晓得啦!” 顿一顿,脸上露出了顽皮的笑容,偏着头,“再者说了,何侍郎养自己的家,难道就不要花钱?别的不说,我看,单是养那两个小狐媚子,就挺花钱的,也不晓得,何侍郎一年六百石的薪俸,够用还是不够用?” “那两个小狐媚子”?哦,是指那两个贴身婢女。 何天尴尬,“这个,没有……” “什么有的没的?给了你,就是你的!只不过……何侍郎还未娶亲哦!照我说,还是要悠着点,不然掏空了身子,新婚之夜,应付不了新妇,可就尴尬喽!” 我去!……女孩子家家的,咋啥都敢说? 有其主必有其仆? 嗯,这两位,都是……猫科动物。 阿舞将文券、房契交给了何天,房契上写着何天的名字,两个婢女则是卖断的身契。 都交代清楚了,小菇凉抻了抻胳膊,用撒娇的口吻说道,“这两天,为了你这个家,我腿子都跑细了!——请我喝杯茶罢!” 何天赶紧,“是!是!”正要喊人,阿舞摆摆手,“用不着你那两个小狐媚子,我自己来!” 就在这时,门房来报:有客来拜。 何天一愣:我哪来的客? 再者说了,这个家,我自己才刚刚搬进来,“客”何以就晓得了? 待听到客人的名字,不奇怪了:董猛。 第十七章 姑嫂,姑嫂 董猛说是来贺何侍郎“乔迁之喜”,还备了八色水礼,礼数上,竟是一丝不苟。 何天连声称谢,相让入内。 于是,何天、董猛主客对坐,阿舞打横,待到她替董猛斟茶之时,董猛连连摇手,用夸张的语调说道,“如何当得起?如何当得起?” 阿舞笑,指一指何天,“没法子,这位小郎尚未娶亲,这个中馈之责,我就只好暂代了!” 董猛大笑,“如此,我是叨了何侍郎的光了!” 何天心里嘀咕:晓得这个时代风气开放,但“中馈之责”,难道还包括替客人斟茶吗? 不过,不晓得床榻上的“中馈之责”,你要不要也“暂代”…… 嗐!我想啥呢!我该想的是——董猛过来做什么呢? 如只是为贺我的“乔迁之喜”,根本没必要前后脚的赶过来。 董猛左右环顾,赞叹道,“好精致的宅子!” 阿舞一晒,“有话就说罢!下人们都已经遣开了!” 董猛一笑,“请教侍郎,是否想过,万一——在下是说‘万一’——万一卫伯玉真如皇后所说,不肯见你呢?” 卫瓘字伯玉。 何天一怔。 张华素有奖掖后进、礼待寒士的名声,政治立场也相对超然,见何天,不大需要顾忌杨骏的反应,因此,何天有把握,“拜访张华,张华一定见臣”。 卫瓘的情况,就复杂多了。 其一,卫、杨之间,有极深的、不可解的深怨。 卫瓘第四子卫宣尚武帝女繁昌公主,为人构其数有酒色之失。三人成虎,武帝终于下诏夺宣公主。 卫瓘惭惧,告老逊位。武帝后知,构毁之言不尽不实,乃欲还复主,但卫宣已经惭愤染疾身亡了。 此事之幕后推手,正是杨骏。 卫瓘当然乐见杨骏去位,但何天的身份,太敏感了,两个皆同杨骏有深怨的人见面,就算有“筹边论”做幌子,也难免叫人遐想。 因此,卫瓘可能会有顾忌;而事实上,也难保不“打草惊蛇”。 其二,卫、杨固有深怨,卫、贾十数年心结,亦系的极紧,卫瓘是否愿意同贾氏合作,谁也说不好。 己方正气势如虹中,若卫瓘不肯相见,传了出去,这个锐气,可就大大受挫了! 何天踌躇了。 董猛微微一笑,“在下鲁钝,不过,倒有一个小小计较,或可供侍郎参详。” “请赐教!” “侍郎可晓得,宫城北寝的贵人里头,切齿于杨骏者,可不止于皇后殿下一位?” “宫城北寝的贵人”? 妃嫔?公主? 何天快速的转着念头,第一个想到的是胡芳——司马炎的贵嫔。 司马炎众多妃嫔之中,胡芳最蒙爱幸,殆有专房之宠,侍御服饰仅次于于皇后,可以说,司马炎之宠胡芳,或过于杨艳。 杨艳病重,舆论皆以为其一旦不讳,接皇后位者,十有八九,胡贵嫔也;结果杨艳派出杨芷这支奇兵,最终还是将皇后的宝座留在了姓杨的屁股底下。 “莫非是——” 刚想将“胡太嫔”三个字说出来,董猛已微笑摇头,“在下所指,非胡太嫔也。” 何天一怔,心里骂道:见了鬼了!这个死太监,如何晓得老子在想什么?! 转念便想到了——我虽未发声,但已给出了一个“胡”字的口型。 饶是如此,也不由暗暗佩服—— 观察入微啊,死太监!不能小瞧了你呢! 董猛续道,“世人皆以为胡太嫔与后位失之交臂,必遗恨终身,必切齿于杨氏——其实不然!” 顿一顿,“元皇后在时,胡太嫔确实宠冠后宫,不过,对于后位,她却未必孜孜以求——其实,就是所谓‘专房之宠’,也不见得是她自己有意争来的!” 再一顿,“再者说了,胡太嫔同卫氏,也没有什么交集嘛!” 何天倒被董猛勾的对这个胡芳来了兴趣,但死太监的话只说一半,他也只好按耐住好奇心,把心思放到董猛最后一句的“卫氏”“交集”上来—— 话头自卫瓘肯不肯见我而起,则董猛口中“切齿于杨骏者”必定同卫氏有某种“交集”—— 我晓得你个死太监说的是哪个了! “董监所指,莫不是……繁昌公主?” 董猛拊掌,“果然是何侍郎!佩服!佩服!” 繁昌公主确实有理由“切齿于杨骏”,好好一段婚姻,毁于杨骏的构陷;而且,就算想覆水重收、破镜重圆,但那水、那镜,却已不在人间了。 水,永不可收;镜,永不可圆。 这才是真正的“遗恨终身”! 繁昌公主还有一点比较特别: 公主出阁,都有自己的府邸,但繁昌公主离婚之后,武帝将她接回了宫城——这是心疼女儿,就近照料的意思,因此,她也是“宫城北寝的贵人”之一。 董猛的意思,是通过繁昌公主搭卫瓘的线? 可是,繁昌公主已经不是卫瓘儿媳了呀! 而且,婚是女方离的男方,男方更因此而早逝,搭线?想一想,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繁昌公主未离婚之时,”董猛叹口气,“同小姑情谊最笃……” 何天心头微震,这个“小姑”,岂非就是—— 董猛又一次敏锐的捕捉到了何天情绪的变化,“不错!就是咱们皇后殿下多少年来心里摆不下、也放不开的那位‘卫氏女’了!” 顿一顿,“名瑾,字握瑜。” 卫瑾,卫握瑜。 何天不由看了阿舞一眼,伊人此时的神情、姿态,在其身上是极少见的——臻首微垂,眼帘亦微垂,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大大的眼睛。 董猛继续,“阿兄、阿嫂离了婚,但小姑同阿嫂倒没有生分,这些年来,彼此一直往来,这一来嘛,是因为原本姑嫂感情就好,二来嘛,也是同病相怜!一个寡居,一个……唉!而且,都还未来得及生育子女!” 嗯,繁昌公主倒不能说是“寡居”——卫宣过世之时,于她,已经是“前夫”了。 董猛喝了口茶,“至于如何‘往来’呢?阿嫂,当然不能再入卫府,小姑呢,却也不愿入宫——于是,姑嫂二人,每次相会,都选在白马寺一精舍中。” 何天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董猛的“计较”了。 “公主每次出宫,去往何处,都要事先报备,如此,才好安排关防嘛!侍郎,我这里得到消息,明天,繁昌公主又要往白马寺去了!” “哦?” “繁昌公主未入释教,因此,但凡去白马寺,就必定是同卫家娘子相会——侍郎,其有意乎?” 何天抬手为揖,“多承指教!明日,仆当赴白马寺,求见公主!” “好!”董猛还礼,“对了,那个精舍,叫做‘贝叶精舍’,在白马寺之东苑。” 说罢,站起身来,再一揖,“宫里还有杂务,我就不打搅侍郎了!” 何天和阿舞一起将董猛送出二门。 看着董猛转过照壁,阿舞转过头来,大眼睛亮晶晶的,“明天,你真要去白马寺?见那个……小寡妇?” “是。” 阿舞叹了口气,“皇后对她,你是晓得的……” “晓得的——我这是为了皇后。” “是。可是,就怕……” 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还有,皇后同她小姑,其实也是颇为生分的。” “她小姑”,自然是指繁昌公主。 “哦?为什么?” “能为什么?脾性不对呗!先帝十多位公主——十多位小姑,我就没见过皇后同哪个小姑处好了的?” 这……倒也不算意外。 阿舞再叹一口气,“你明天见的两个女人,都是皇后不喜欢的……” 是……哦。 “皇后那个脾性,有时候,我也吃不太准,不定啥时候就……” 何天笑一笑,“皇后至情至性,但大关节上,清清楚楚,就算不喜,也不至于误会了臣下的悾悾忠贞。” “这……说的也是。” 顿一顿,“不过,董猛那里,你倒是可以放心,他是不会向皇后透露这个事情的。” 冰雪聪明啊!切中吾之心思! “你是说……董猛这个‘计较’,事先,并未请示过皇后?” “当然!他就是太热衷了!巴不得大事早成耳!” 顿一顿,轻声冷笑,“下头虽然少了点东西,却也是个想封侯的!” 第十八章 长公主 白马寺在洛阳城西,出西明门大约三里地左右,北顾,京师第一寺便在望了。 到了山门,落车,抬头,愕然——这是白马寺? 山门不是“三解脱门”(三个门洞,所谓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也);而是普普通通的乌头门。 目下山门敞开,门前台阶不过数级,内里风光可窥,居中央者,是一座造型奇特的宝塔: 塔身重楼,塔顶—— 重檐,金漆,有如几个大大的铜盆,叠在一起,顶在塔身之上。 这个造型,从所未见。 还有,将佛塔搁在寺庙的正中央? 这是啥迷惑格局? 看山门悬匾:敕造白马寺。 没搞错,就是白马寺。 进门。 宝塔的东、北、西三面,都建有长长的房舍——形制近乎排屋,形成一个“凹”字,将宝塔半包围,形成一个小小的广场。 房舍廊柱的形状,一看就不是中土式样。 按照正常的伽蓝制度,山门之内,由南而北,第一个应该是天王殿,其后是正殿大雄宝殿,再次是法堂,最后是藏经楼。 东配殿祖师殿,西配殿伽蓝殿。 可眼前—— 一个“殿”都没有啊。 小广场干干净净,香炉烟火,一切欠奉。 连人影都不见一个。 安静的叫人……茫然。 这就是中国、越南、朝鲜、日本及欧美国家佛教之“释源”和“祖庭”? 何天静静站立,历史的吉光片羽,慢慢的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此处,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第一寺——中国历史上第一座官立寺庙。 那是东汉明帝时期的事儿。 彼时,释教刚刚进入中国,传播范围不出宫廷,“中国第一寺”规模很小,且“悉依天竺旧式”。 白马寺毁于汉末战火,魏文帝时期重建——即眼前所见了。 还什么“伽蓝制度”?“伽蓝制度”是禅宗兴起之后的事情,直至明代,方才定式,此时代,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东东啊! 就连职业僧人—— 目下是公元290年,不过三十年前,才有中国第一个本土职业僧人受戒于白马寺呢! 怪不得,山门内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那,公主和卫家娘子呢? 董猛说姑嫂二人相会于东苑“贝叶精舍”…… 何天转头向右看去。 东排屋南壁同寺垣之间,以一短墙相连,墙上开一小门,此刻虚掩,门外笔直的杵着两位—— 身上着褶服,腰间束皮带,脚上着圆头高靿靴,这些,同普通的宫廷卫士无异;所不同者在头上——不是屋山帻,而是一种形似平冕的冠饰。 “樊哙冠”,此为“殿中人”特有之冠饰也。 心放下来了。 何天走了过去,尚有七八米的距离,一个卫士跨上一步,做一个“打住”的手势,“此处暂且封禁,请回罢!” 语气还是客气的,毕竟,来人身上的五品朝服以及头上的武冠,昭示着他清贵的身份。 何天掏出手本,朗声道,“烦请通传——新除门下员外散骑侍郎臣何天,求见繁昌公主殿下!” 说罢,双手递上手本。 两个卫士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你就是何天?! 事实上,他们俩早就注意到这个人了——站在那里,一会儿仰天做叹息状,一会儿低头做沉思状,本来以为,只是哪位荫封的贵公子过来寻觅诗材,哪里想得到,居然是这几天将整个朝堂搅的翻翻滚滚的那个何天?! 两个卫士互望一眼,前头那个接过手本,“侍郎且请稍候!”说罢,转身进了小门。 繁昌公主会见我吗? 会。 除非,她其实胆小懦弱,所谓“切齿”,不过人后饮泪耳,并不敢修此夺夫破家之深怨。 但在董猛、阿舞言语中,繁昌公主并不像是这种人。 过了一炷香的光景,门内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其中还有女子。 门开,之前进去的那个卫士引着一个妇人出来了。 妇人衣饰华贵,气度娴雅,年纪在三四十之间,深深的看了何天一眼,敛衽,“侍郎请随我来。” 何天还礼,“有劳!” 门后是一段排屋南壁和寺垣夹出的甬道,尽头又是一小门,此时经已打开,迈槛而出,眼前一亮: 草木葱茏,鸟语花香,这个“东苑”,就是地道中土风情了。 折而向北,花木掩映之中,又见“异域风情”: 一座精致的宅子现出身来,正中为门廊,但无门——廊柱后是花样繁密的隔断,隔断后头的风光,不把眼睛贴上去,是看不清的。 大门在哪里呢? 门廊两侧各有一房,曰门房可、曰耳房亦可,想来,宅子的大门,就藏在这个“门房”之中? 阶下二十几个卫士,分立阶东、阶西。 阶东的卫士,皆着“樊哙冠”;阶西的卫士,皆着屋山帻。 不消说,阶东者,是繁昌公主的卫士;阶西者,是卫家娘子的卫士。 卫家娘子的卫士,同一般宫廷卫士,是一模一样的打扮。 好家伙。 卫宣尚繁昌公主,武帝对亲家公的恩典之一是“加千兵、百骑、鼓吹之府”。就是说,彼时,卫瓘合法拥有了一支数量过千、步骑皆备的朝廷经制“私军”。 武帝夺公主,卫瓘惭惧逊位,将这支“私军”交回朝廷。 今上即位,优礼旧臣,“复瓘千兵”——恢复了卫瓘这支多达千人的经制“私军”。 所以,别看卫伯玉目下“闲废”,但威风煊赫,多少当朝大员望尘莫及? 登阶之时,阶西一人——应该是卫家卫士的头领,引起了何苍天的注意: 高、瘦而筋骨强健,面上皱纹,皆长、深,每一条,都像刀刻出来的一般。 何天心中微动,就在举足登阶之际,扭过头,对那人微笑颔首。 那人一怔,随即微微欠身,以示回礼。 登阶之后,进入左“门房”——果然有两扇虚掩的门扉,门前立者,就不是卫士而是侍女了。 “侍郎且请在此稍候。” 这一回,等了一盏茶左右的光景。 一进门,“精舍”的格局就明白了:东、北、西三面皆为房舍,连成一气,以一个“凹”字形围出一个精致的庭院。 与“宝塔广场”异曲同工。 顺着檐廊,一路走到北面的房舍前,驻足,引路的妇人扬声道,“殿下,何侍郎到了。” 屋内一个清朗的女声:“请进吧!” 妇人推开房门,何侍郎整一整衣冠,暗吸一口气,迈槛而入。 室内光线较室外为弱,定一定神,看清了室内情形: 南窗之下,一几,两个坐垫,虽然目下几上不着一物,坐垫也已抚平,但周围氤氲,尚未尽散,可以确定,此处,方才有二人对坐,品茶鉴茗。 细辨,犹异香隐隐。 东墙之前,一张床榻,榻上一小几;榻后,是一面极大的屏风。 目下,一位二十许人的贵女,正扶几端坐榻上。 何天撩袍跪倒,行下大礼,“门下员外散骑侍郎臣何天,拜见公主殿下!” 公主抬一抬手,“侍郎多礼,请起!” 略一顿,“给何侍郎看座!” 妇人进来,搬出一个崭新的坐垫,斜斜的摆在床榻的左前方。 何天一揖:“谢公主赐坐!”说罢,从容跪坐下来。 这位长公主的容颜—— 鹅蛋脸面,丹凤眼,悬胆鼻,眉浓而长,斜飞入鬓。 一边感叹司马家不论男女,皆多美人,一边放下心来,这个面相的人,不大可能“胆小懦弱”。 只是有此鼻相之人,据说旺夫兴家,中年尤荣,这,真真是讽刺了。 还有,换一位公主,就算肯见何天,多半也要彼此垂隔以纱幔,不能如繁昌公主这般大大方方。 这,也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繁昌公主凝视着何天,何天则微微垂首,静待尊上首先开口。 半响,公主淡淡一笑,“何侍郎做的好大事呀。” 何天欠一欠身,“还太小!——只好替公主小小纾一口恶气,未足关彼人痛痒!” 繁昌公主目光一跳,但不接口。 你不说,我说。 “杨骏专擅,视天子如在襁褓中!王命不出王室,大政决于霸府,乾纲颠倒,阴阳失序,莫此为甚!” “天光不可久蔽!不然,万姓何由仰照?长将以往,便会真以为,天上本来就没有太阳!”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何苍天还是能够感觉到,繁昌公主的气息变得有点紊乱了。 何天一字一顿,“此贼不去,天光不明!” 繁昌公主终于开口了,“你倒是开门见山啊!” “侍上以诚,公主面前,臣何敢有所欺瞒?” “你的‘上’,”繁昌公主冷冷说道,“难道不是皇后吗?” “是!但公主亦是臣之‘上’!说到底,臣之‘上’,社稷也!” 繁昌公主又不说话了。 半响,冷笑一声,“就去了杨骏,又如何?我大兄……难道不还是在人掌握之中?只不过,由后父换成了新妇而已!有区别吗?” “回殿下——有!” “哦?你倒说说,有啥区别?” “杨骏狭愎,专忌胜己,所谓‘大政决于霸府’,这个‘霸府’,不过就是杨骏本人以及他的寥寥几个亲信而已!” “而皇后——请公主留意,皇后本人,是不可能亲自理政的,杨骏去后,一定要举国政以畀贤者,到时候,群贤毕至,济济一堂,大政之决,皆出公议!” “这,就是区别了!” “知兄莫若妹,以今上之圣质,总是要人‘辅政’的,杨骏之‘辅政’,确为‘掌握’,皇后之‘辅政’,举贤者而出公议,却不可视为‘掌握’!” “再者说了,夫妇一体!——退一万步,即便诏旨不出胸臆,也无损天子之尊严!臣下仰见者,依然是天光明媚!” “嘿!你这张嘴!……” 过了片刻,“你说什么‘举贤者而出公议’,就怕到时候,皇后‘举国政以畀者’,还是个姓贾的!——与杨骏如出一辙而已!” “回殿下——不可能!” “杨骏殷鉴在前,皇后岂会重蹈覆辙?知嫂莫若姑,皇后虽是个急性子,但天资……聪睿!请殿下自问,皇后真的会曹随杨骏之萧规,坐等下一次革命吗?” “殿下所谓‘姓贾的’,或指散骑常侍臣贾谧?是,大事若成,贾谧自然水涨船高,但臣敢以性命担保:贾谧绝不会主政!资望不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贾谧虽有才学,但不耐繁钜,‘备顾问’可以,裁处政事,既非其所长,亦非其所喜!” 繁昌公主再次沉默。 又过片刻,轻声冷笑,“‘知兄莫若妹’、‘知嫂莫若姑’……‘知’这个、‘知’那个,我知道个屁啊!” 咦?您怎可如此说话?您可是金尊玉贵的天潢贵胄呀! 您姑嫂二位,脾性虽不对付,但,还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处呢! 然是个很好的迹象——繁昌公主既出以村语,说明她的心防已经打开了。 繁昌公主又笑,不过,这一次,可以不算冷笑,“还‘革命’?你们的作为,也算‘革命’?真会替你的皇后脸上贴金呢!” 何天欠一欠身,不说话。 “你倒说一说,所谓‘贤者’,都是哪些人呀?” “其一,自然是宗室之有闻望者。” “谁呀?” “武皇帝既有遗命,朝野似也有公论。” 繁昌公主不说话。 “怎么?殿下是否不以汝南王为然?” 繁昌公主淡淡的,“汝南王尊长,我小辈,又是一介女流,能说什么?” “不然!殿下与国同戚,何分伦辈?至于女流——皇后也是女流!” 繁昌公主默然。 半响,“汝南王之外呢?” 何天:“自然就要从先帝的子息中去寻了——” 略一顿,“诸位皇弟中,位望最隆者,当推都督关中诸军事的秦王柬、都督荆州诸军事楚王玮、都督扬、江二州诸军事淮南王允。” 繁昌公主秀眉微蹙,“二兄生性恬淡,未必愿意入朝参政——” 打住,表情复杂。 “二兄”即秦王柬。 秦王柬“生性恬淡”不假,但“未必愿意入朝参政”的真正原因,是他的身份太特殊了——今上唯一的母弟。 当年若更换储君,秦王柬就是不二的人选,他若参政,基本上就是齐王攸之故事重演了。 对此,当政者——杨也好、贾也罢,固然严阵以待,秦王柬本人,其实也忧谗畏讥,既不会自请入觐,真有人要他参政,十有八九,他也一定会力辞的。 因此,虽然把秦王柬、楚王玮、淮南王允同时摆了出来,但真正可能入朝参政的,其实只有后两位。 繁昌公主终于再次开口,“至于阿允,他若能参政,自然是好事……” 这句话,已经清楚表明她的意向——以司马允为然,不以司马玮为然。 何天不由就暗暗称奇了! 既不以司马亮为然,又不以司马玮为然,只看上了司马允,这份见识——嘿! “你方才说‘其一’,还有‘其二’吗?” “有!这‘其二’,就是朝士之有闻望者了!” “谁呀?” “回殿下,不出卫伯玉、张茂先。” 繁昌公主美丽的丹凤眼中亮晶晶的,半响,点点头,“我明白了——你其实不是来见我的!” 何天一滞,正要开口,繁昌公主摆摆手,“不过,也在情理之中!” 向后偏过头去,“握瑜,你出来罢!” 第十九章 爱欲生忧,从忧生怖 何天心中一跳,向榻后屏风看去。 却无动静。 繁昌公主也不着急,只是静坐等待。 足足过了近一盏茶的光景,终于,屏风后伊人隐隐叹了口气,接着,衣袂窸窣,转出身来。 一瞬间,何天整个人就恍惚了! 女子一身白素,不配翠饰——打扮几同杨芷无异,容颜之绝美亦不输杨芷,但旁人又绝不会将两人搞混: 杨芷的美,如阳光雨露,一一风荷举;眼前女子,如月华流水,烟笼杨柳,直非……人间气象。 恍惚也就片刻的事儿,何天长身而起,后退一步,长揖,“苍天见过握瑜娘子!” 卫瑾敛衽还礼,“云鹤先生有礼。” 声音轻柔软糯,但……好像在冰水里湃过似的,说不出的一种奇异感觉。 不过……很好,没喊我“何侍郎”。 直起身来,目光一触,一双眸曈,两泓秋水,雾气朦胧,水深水浅,全不可辨。 心里浮起一个念头:当初,若眼前女子被聘为太子妃,又如何? 今日朝局又如何?今后中国又如何? 造化弄人。 造化……也弄国。 “好罢,”繁昌公主开口了,“大约……也不必我替两位介绍了罢?” 略一顿,“你们聊!我就不凑热闹了。”站起身来。 卫瑾愕然:“公主……” 繁昌公主摆摆手,“我若在场,他一口一个‘回殿下’,‘回’来‘回’去,不还是个奏对的格局?没意思!” 嘴角带出一丝笑意,“握瑜,你也听到了——这位何君,同一般的佞幸,倒不大一样呢!你们二位,未必不能聊到一块去!” 卫瑾白玉般的面颊上,一抹红云晕染,犹如月在中天之时,一缕晨曦耀目于地平,何天不由就有“今夕何夕”之感了! 何君神魂颠倒,卫瑾却是尴尬——繁昌公主不啻自承,二女密斟之时,目何君为“佞幸”? 事实上,屏风后头,伊人已经大大尴尬过一番了,不然,也不能踌躇那许久。 见人并不算尴尬,尴尬的是“听壁角”啊。 本来,繁昌公主接见何天,卫瑾是要回避的,但这位前嫂子兼闺蜜死活拉住她,央求她“一起参详参详”—— 可是,不听壁角如何“参详”? 繁昌公主说,若卫瑾不肯帮这个忙,她就不见何天了! 拗不过,卫瑾只好听起了壁角。 万没想到,繁昌公主一反手,说“卖”了就“卖”了她? 卫瑾还在手足无措,繁昌公主已经起步,何天躬身作揖相送。 繁昌公主驻足,回过头,“云鹤先生,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佞幸’二字,你莫见怪啊!” “臣岂敢?再者说了,臣确为‘佞幸’!只是臣这个‘佞幸’,也确实如殿下奖谕的——同‘一般佞幸’不大一样!臣为‘佞幸’,于己,绝境求存而已!于社稷——苟利之,死而后已!” 二女心头都是一震。 “还有,”何天微笑说道,“‘不大一样’四字,是奖谕,也是解语!若非尊卑上下有别,单这四字,苍天便要引殿下为知音了!” 繁昌公主一怔,一阵红潮涌上俊面,大笑,“好!什么尊卑上下有别?既如此,你就引我为知音好了!” 何天长揖到地。 繁昌公主推门而出,笑声犹不绝。 履声远去,室内安静下来。 卫瑾已平复心情,将手向南窗下一让,“云鹤先生请。” “握瑜娘子请。” 二人入座,煮水、泡茶,一切皆卫瑾亲力亲为。 何天的目光,就像被拴在了那双白的几乎透明的柔夷上,难以离开。 待卫瑾长身替他斟茶,幽香氤氲,何天才猛然惊醒似的,“多谢!” 卫瑾回坐,静静的看着他。 何天无法对视,只好移开了目光。 半响,卫瑾开口了,“云鹤先生此行,所为何来,妾虽鲁钝,也能猜得一二,只是……大约要叫先生失望而归了。” 嗯? 何天转着念头,“握瑜娘子开门见山,倒叫在下免了斟酌踌躇之苦……多谢了!” 卫瑾面上现出一丝笑意,犹如云后探出半边明月,是……真美啊! 何天收摄心神,“在下接下来的话——其实不知何以为辞——或有冒犯,先在这里请罪了!” 说罢,一揖。 卫瑾欠一欠身,“百无禁忌的,先生请说吧。” “尊兄早逝,出于杨骏之构陷,怎么,握瑜娘子心胸宽广若斯,无修此深怨之意?” 卫瑾不说话。 何天有点后悔:会不会太直捅捅了些? 可是,你叫俺“百无禁忌”的呀。 不过,卫瑾面上神色,似无任何不豫之意。 过了好一会儿,轻叹一声,“先生说‘不知何以为辞’,其实,妾亦不知何以为辞……” 顿一顿,“家兄酒色之失,并非全为子虚,也不能……尽尤于人的。” 啊? 何天愕然。 可是,繁昌公主“倒杨”心思火热,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呀? 事实上,何天判断,以繁昌公主的天分,十有八九,一听到卫士通传,就晓得何某之真正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卫瑜,因此,才死活拉住卫瑾“听壁角”,一俟何天“卫伯玉”三字出口,就一反手将卫瑾“卖”给了他。 一句话,繁昌公主就是要将卫家拉进“倒杨”的浑水里。 由此可见,繁昌公主对杨骏,确如董猛所言,“切齿”。 但若像卫瑾说的,卫宣的早逝,“不能尽尤于人”,繁昌公主又切啥齿呢? “在下猜想——若猜错了,尽请握瑜娘子降罪。” “不敢——但说无妨。” “在下是这样想的:以繁昌公主的脾性,似乎不大能容忍郎君在外拈花惹草,大约……有哭诉于武皇帝御前的事情?其本意,只是请父皇训诫于郎君,望其不再行差踏错,‘离婚’二字,那是想都没想过的——” 顿一顿,“孰知,于武皇帝,女儿的哭诉,同杨骏的构陷,堪堪吻合,于是深信不疑,乃下诏夺公主!” 卫瑾脸上,露出一丝讶色。 “事情演变,不由公主控制;更未想到,武皇帝虽答应了她复婚的请求,尊兄却已愤懑弃世了!这个……覆水永不可收,破镜永不可圆!真正……遗恨终生了!” 卫瑾脸上的讶色,愈来愈浓。 何天晓得自己对路了,“以公主的脾性,不能总是自怨自艾,不然,日子就没法儿过了!她只有将仇恨尽可能的转移到杨骏身上,人前人后,都坚持一个说法:这一切,都是杨骏的罪,不是自己的错!” “杨骏不去,她心中块垒不去!” 卫瑾檀口微启,有点张口结舌的意思了! 之前在屏风后“听壁角”,这位何君,虽也说得头头是道,但想来那些说话,过白马寺前,他已不晓得打了多少遍腹稿? 因此,虽也承认,何某“同一般的佞幸,倒不大一样”,但也没真摆在心上——卫瑾何等出身?自有智识以来,雄论傥议,大话炎炎,听得还少吗? 但这番话不同了! 卫宣这段公案,外头都以为一切出于杨骏之构陷,繁昌公主在其中的作用,几乎是无人知晓的;更没有人晓得,“复婚”,其实是出于繁昌公主本人的请求—— 他却擘画明白,有如亲见! 这也罢了,宫闱密辛,宫外之人,难窥底细;但宫闱之内,总有蛛丝马迹可寻,他到底是皇后的亲信,昭阳殿那边,对这段公案有自己的消息和判断,也不算太稀奇—— 可是,繁昌公主“都是杨骏的罪、不是自己的错”的心理,他是如何知晓的?简直……像钻到了公主的肚子里似的! 事实上,对于卫瑾这个最亲密的女伴,繁昌公主也没有百分百敞开心扉,其心思,不少还是卫瑾自己揣摩得来的。 这位何君,何由得知?! 太不可思议了! 良久,卫瑾终于说话了,“君竟有如亲见……妾是真真不知何以为辞了!” 叹口气,“其实,这些年来,我不晓得劝过公主多少次?劝她……放开些,但,年复一年,她却愈来愈执着了……唉!” “夺夫之仇、破家之恨,哪里说放开就放开的?” 卫瑾眸瞳中的雾气,似乎更浓重了,“人世无常,执于一念,究竟何益?” 咦? 对了,这里是白马寺,是贝叶精舍…… 何天缓缓说道,“人系于妻子甚于牢狱,牢狱有散释之期,妻子无远离之念!情爱于色,岂惮驱驰!虽有虎口之患,心存甘伏!” 卫瑾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雾气瞬间散去,眸曈明亮无比,清澈光芒,夺人心魄! 她上身微微前倾,声音里甚至有了急切之意:“投泥自溺,故曰凡夫!透得此门,出尘罗汉!” 我去,赌对了!…… 何天和卫瑾的这几句对话,出自《四十二章经》——对,就是韦君小宝的那个《四十二章经》。 《四十二章经》是中国的第一部汉译佛经,成书于东汉明帝时期,译者为两位天竺高僧摄摩腾、竺法兰,译经之所即为白马寺。 摄摩腾、竺法兰之后,又有多位西方高僧来到白马寺译经,一百五十余年间,近两百部、合近四百卷佛经在此译出。 然而,其一,这些经卷基本上只留存于宫廷和寺庙,并未走入民间;其二,在汉末大乱中,这些经卷,连同宫廷和寺庙,被董卓、袁绍两位老兄烧的干干净净。 中国再次开始大规模译经,不过就是近五、六年的事情,主持者曰竺法护,地点不在洛阳,而在长安,就算已有了些成绩,但距传播到卫瑾大美女手中,且早着呢! 目下,真正流传于民间的佛经品种甚少,其中最主要者,就是一部《四十二章经》。 不是说董仲颖、袁本初特意放过了《四十二章经》,而是《四十二章经》容易复制——全经寥寥两千几百字,每一章不过数十字,都不用抄,用点儿脑子就记住了。 《四十二章经》也是何云鹤先生唯一正经读过的佛经,原因无他,此书不但字数少,内容也特别简单:语录体,每一章皆“佛言”,同《论语》的“子曰”很像,深入浅出,没一句虚头巴脑的话,半个小时就读完了。 释教在中国的大规模传播,是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之后的事情,此时,释教虽已走入民间,影响力还是有限,而卫瓘大儒,卫瑾入释,家族内部,未必有啥同道;家族以外,你看,连最好的闺蜜都不搭理她! 遇到何天这个“知音”,可以理解伊人之激动了! “知音”凝视着激动的伊人,“‘爱欲断者,如四肢断’——在下不能没有四肢,只好做个‘凡夫’了!怎么?握瑜娘子已经‘出尘’为‘罗汉’了吗?” “罗汉……吾女子也,如何企及?能为一善知识,足矣!” 略一顿,“‘四肢’者,譬喻耳!”妙目愈发明亮了,“‘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何天微微摇头,“吾不惮于忧,亦不惮于怖!若得一心人,为吾所爱者、为吾所欲者,则——吾愿为其忧!愿为其怖!无怨无悔!此曰——痛并快乐着也!” 卫瑾呆住了。 雾气重新在水面升起。 但是—— 雾气之下,有波光摇动,那是……泪光吗? 何至于? 二人都不说话了。 何天打破沉默,“握瑜娘子说公主‘放不开’,我想,对于尊兄这桩公案,放不开者,不止于公主一人罢?” 很煞风景,但没法子,我得把话头绕回来啊,我的目标,毕竟是您老爹啊。 卫瑾臻首微垂,“家君那里,我也是劝过他的,可是——”微微摇头。 何天决定要小小刺一下卫瑾,“恕在下瞽言,公主也好,尊君也好,对于他二位,握瑜娘子或应设其身、处其地——” 卫瑾抬头,“君何意?” “在下的意思是——公主夺夫破家,无数漫漫长夜,只能一人以泪洗面;尊君呢,既失爱子,又失势位,闲废在府——” 打住,因为看到卫瑾的面色已经变过了——本就洁白如玉,目下更是一丝血色也没有了! 糟糕,我是不是“刺”过头了点儿? 卫瑾连嘴唇都变白了,“你的意思……你竟然……那可是我的亲兄长!” 嘴唇在颤抖,“还有,你晓得我又是怎样过来的吗?我的郎君……同我兄长一起……酒、色!……你晓得他是得什么病去的吗?夹色伤寒!……” 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何天不言声站起,向旁边迈开一步,重新跪下,双掌抚地,深深俯身,以额触手背,“天荒唐!请罪!请罪!” 卫瑾妙目微阖,眼泪如断线珍珠,整个人都在微微抽搐。 再一次,“天荒唐!请罪!请罪!” 终于,卫瑾的抽泣声歇止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 “请起——这个礼,我当不起。” 顿一顿,“不过呢,我也不给你还礼了——谁叫你气我呢!” 哈! 天光嗮! 何天转头四顾,终于叫他寻到了——角落里有一木架,架上半盆清水,一条面巾,赶紧起身,过去将面巾浸在铜盆中,端了过来,拧成五分干湿,双手递了过去。 卫瑾接过,拭了面,贝齿轻咬樱唇,“也算荒唐!这些话,我对公主都没说过!你呢,还是皇后的亲信!” 何天接回面巾,再浸湿、再拧成五分干湿、再递过去。 “够了!我有那许多眼泪吗?” 何天笑一笑,“我是皇后的亲信不假,不过,不管握瑜娘子信还是不信,那句话,我都要再说一遍:吾之‘上’,社稷也!” 卫瑾盯着他,眸曈中的雾气好像被眼泪清洗掉了似的,慢慢变得明亮。 半响,轻轻一笑,“姑且信了你罢!” 这一笑,带露春花初绽不足拟,真是美的惊心动魄啊! 第二十章 功德,功德 云收雨住,似乎天朗气清了,但伊人心情激荡之下漏泄的小儿女姿态,却也收了起来。 不过,另一变化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卫、何二人对话之时,彼此皆收起了敬语、谦语。 “无论如何,我是宁肯家君不再参朝政的——这一层,不必瞒你。” “中枢是个大漩涡,女为父忧,我明白的!但——莫说闻望为朝士最的尊君了,就是我这个‘佞幸’,亦以许国自许——此身已非己有!” “你别再一口一个‘佞幸’了,我和公主,不过就是背后唠叨了你两句,至于就此耿耿,抓住不放吗?” “方才伏地请罪,趴的有点久,伊人又不肯还我的礼,只好另辟蹊径,找回一点场子了。” “扑哧”一下,卫瑾笑出声来,随即用手掩住了口,妙目流盼,别样美态,何天看的痴了! 小儿女姿态,又现身喽。 “说句俗气不过的话,”何天收摄心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别的不说,就说府上那一千多亲兵吧——那都是朝廷经制,将养其的钱粮,并非出于菑阳国的国秩!” 卫瓘封菑阳公。 “难道,尊君真就如此——以闲废而终世?” 卫瑾臻首微垂,半响,轻声说道,“难道,在家为善知识,就不可以为国、为民……譬如,布施四方,周济穷困,那,也是功德呀!” 何天一笑,“佛言:饭恶人百不如饭一善人,饭善人千不如饭一持五戒者,饭五戒者万不如饭一须陀洹——” 愈说愈快,“饭百万须陀洹不如饭一斯陀含,饭千万斯陀含不如饭一阿那含,饭一亿阿那含不如饭一阿罗汉,饭十亿阿罗汉不如饭一辟支佛,饭百亿辟支佛不如饭一三世诸佛,饭千亿三世诸佛不如饭一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者!” 他一口气说下来,中间竟不打一个趔趄。 这口条! 卫瑾险些又要掩口了。 何天透一口气,“百、千、万、百万、千万、一亿、十亿、百亿、千亿……这个账,我是真真算不过来了!也不晓得,布施多少,方算‘功德’?又不晓得,这个‘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者’,往哪里去寻?” 卫瑾苦笑,“你读经,怎么——”摇一摇头。 你读经,咋专门倒过来怼经? “进东苑之前,我在塔前流连,很有感慨——”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此塔之样式,发肇于笮融——此君之事迹,握瑜,你熟悉吗?” 这是他第一次以“握瑜”称呼卫瑾。 “只是粗闻——你请说吧。” “陶谦以笮融为下邳相,使督广陵、下邳、彭城粮运。笮融遂断三郡委输以自入,大起浮屠祠,课人读佛经,每浴佛,辄多设饮食,布席于路,经数十里,费以巨亿计——” “请留意,笮融所费者,可不是他自己的钱,尽为百姓之膏腴、黎庶之血汗!” “曹操击破陶谦,徐土不安,笮融乃将男女万口走广陵,广陵太守赵昱待以宾礼。笮融利广陵资货,遂乘酒酣杀赵昱,放兵大掠。之后过江依彭城相薛礼,既而复杀之!” “连杀两位主人——天底下,有比笮融更可怕的客人吗?” “还没完——” “彼时,豫章有二太守,一朱皓,朝廷任命;一诸葛玄,袁术任命。刘繇使笮融助朱皓攻诸葛玄。笮融一到,即诈杀朱皓,代领郡事——第三位!” “笮融,真真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恶客了!” “恶贯终满盈——刘繇进讨笮融,笮融败走,入山,为民所杀。” “笮融的心,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但同时,又堪称天下第一佞佛人——” “握瑜,你不觉得……讽刺吗?” 卫瑾的脸,再一次变的惨白。 不过,这一回,只是默默,没有失态。 何天慨然:“吾所愿者,天下黎庶,不靠贵人布施、周济,凭自己两只手,即可一日两餐,堪足温饱!” 顿一顿,“此道漫长,但吾身体之、力行之,无尤无悔也!” 卫瑾怔怔的看着何苍天,半响,轻轻叹一口气。 “另有一事,”何天说道,“咱们不妨摊开来说——” 顿一顿,“卫、贾两家,十数年心结,此乃事实,不必回避;皇后呢,也确实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但是,她却是个晓得利害轻重的——这一层,亦是无可置疑的。” 卫瑾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目光清亮: “好罢,云鹤,家君那里,我为你先容。” 这是她第一次以“云鹤”称呼何天。 * 卫瑾陪着,何天向繁昌公主告退和“请训”。 繁昌公主一哂,“我哪有啥‘训’?你‘训’我还差不多!” “臣岂敢……” “得啦!”繁昌公主摆摆手,转向卫谨,似笑非笑,“握瑜,看来,你和他,聊的不错嘛!” 卫谨心虚——她是哭过的,虽然拭了面,但双眼微红,粉光融滑,短时间内,痕迹到底不能尽去,强笑道,“不都是仰遵公主的吩咐?” 繁昌公主一笑,“对了,握瑜,方才,我给菑阳公写了封信,你替我转致罢!” 说着,将一个未封口的信封递了过来。 卫瑾大大一怔——离婚以后,繁昌公主没有同她的前大人公有过任何直接、间接的信讯往来。 还有,她和繁昌公主,又不是马上就要各回各家,这封信,本不必现在就交给她,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是给何天看的。 她不言声的接过了信封。 “这封信嘛,”繁昌公主转向何天,“就不必给他看喽!” 繁昌公主就不说,卫瑾也不可能将此信给何天看,繁昌公主如是说,其实是做反语强调:何君,这封信,是同你有关系滴。 “好啦!”繁昌公主目光灼灼,“云鹤,我等着你做大事!” 这也是她第一次呼何天以“云鹤”。 何天长揖到地。 告退出门,何、卫沿着檐廊默默前行。 其实,若纯出以礼节的话,二人在公主门口辞别就可以了,卫瑾不必送何天到“门房”前的。 但是,这段路,走起来,似乎……自然而然。 何天想起一事,“握瑜,阶前贵府卫士之中,有一位……嗯,高高瘦瘦,筋骨强健,三、四十岁年纪……是吧?” 卫瑾略意外,点点头,“是。他是家君的门下督,我但凡出外,多是他扈从的。怎么?” “此君形貌奇伟,引人瞩目,不晓得他台甫怎样称呼?” 卫瑾微笑,“你倒是周至……” 所谓“周至”,是以为何天为了联盟卫瓘,对卫府的属吏也欲“折节下交”,但何天的目的,其实并不止于此。 “……他也姓卫,”卫瑾继续说道,“名操,表字德元……” 何天心头一震:卫操!是你! “……家君做征北将军之时,他为牙门将;家君入京为尚书令,他就跟过来,做了门下督。” “姓卫——如此说来,是同族了?” “那倒不是。”卫瑾摇摇头,“他是代人,阿母是鲜卑,原本是没有正经姓氏的,积功至牙门将后,家君赏识他,才冒姓卫的。” “哦!……” “怎样?要不要我替你介绍?” 何天赶紧敲砖钉脚,一揖,“有劳!有劳!” 卫瑾一笑,“好罢!” 于是,卫瑾不但送何天到了“门房”,更走出“门房”,送到了外头的门廊中。 阶下卫士,不论卫府、还是殿中人,都大大意外——这个何天,不是来觐见公主的吗?咋送他出来的,是卫家娘子? 当然,公主不可能送他出来——可是,就算卫家娘子代公主送客,也不必送出大门呀! 卫瑾微笑喊道,“德叔!” 呼卫操以“叔”?如同家人呢。 卫操赶紧上前,抬手为揖,“小娘子!” “我替你介绍,”卫瑾将手向何天一让,“这位何君,大号上苍下天,表字云鹤,新除的散骑侍郎。” 卫操更是意外,不暇多想,赶紧转向何天,长揖,“何侍郎!” 何天趋步下阶,亦长揖,“卫督!苍天有礼!” 他在阶上长揖,亦可算平礼相见;趋步下阶,透出明显的尊重和急切的意味。 门下督七品,散骑侍郎五品,这也罢了,关键是散骑侍郎侍天子左右,一等一的清贵,同门下督这种低级武官的距离,其实远不止表面上的五品、七品之别。 一时之间,卫操有受宠若惊之感,不由就偷觑了一眼家主,只见小娘子含笑而立,如沐春风,他是见惯了小娘子清冷惆怅模样的,如此形状,为近年来仅见,奇了! “卫督追随菑阳公戍边有年,劳绩卓著!”何天说道,“代、并之夷情风物,更是练熟!天不才,常以北狄为挂心,异日登门拜访,愿卫督不吝以教我!” 卫操愈发手足无措,“不敢当!不敢当!” 阶上,卫瑾微笑,“好了,二位也认识了,我呢,也该回去复命了——” 略一顿,“云鹤先生,就此别过。” 说罢,敛衽为礼。 何天长揖。 卫瑾深深的看了何天一眼,转身入内。 何天抬头,碧空流云,阳光正好。 第二十一章 你倒真是个神仙! 何苍天回到家,已过午正,草草吃了点东西,即命两个侍婢——略苗条些的名云英,略丰腴些的名雨娥,云英铺纸、雨娥研墨,何侍郎吮毫搦管,要做大事了—— 练字。 他打小就对古籍感兴趣,繁体字的读、写,都没问题,书法——少年宫时代,练过一年半载,隶书还过得去,楷书则七扭八歪——隶书容易嘛。 可身为散骑侍郎,写字儿不能难看呀! 别的不说,就说若和卫握瑜大美女鱼雁往来的话——须知,卫瓘以下,卫氏男女老少,有一个算一个,几乎都是书法大家!自己的水平,给卫瑾做徒弟——不,做徒孙的资格都没有吧? 一看到自己的鬼画符,啥好感都败光了吧? 所以,虽然在此时代,纸张还是奢侈品,竹简还未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但这个钱,不敢省。 幸好,魏晋之交,正正是隶转楷的时代,只练好隶书,一时半会儿的,勉强也可搪塞藏拙了。 落笔不过一、两刻钟,过了初初的涩滞,开始有惊喜——多年不见,俺的法书,竟似自个儿偷偷的上了层楼? 愈写愈是得心应手——到了后来,甚至自觉,以俺目下水平,就是给卫握瑜做个徒弟,也未尝不可嘛! 再试着写几个楷字——也没有那么七扭八歪了! 本以为自己天纵英明,不知不觉,已量变而质变,质变而再质变,后来想明白了:怎可能?——这其实都是同姓名者留下的身体记忆! 谢谢,谢谢。 这个字儿,一口气练到了夕阳西下。 云英、雨娥都打心里佩服——俺们家主,果然是读书人呢! 正沉浸翰墨,物我两忘,门房来报:有客来拜。 一听到客人的名字,何苍天立即搁笔,一边大声说道,“快请!”一边长身而起。 不想跪坐太久,腿脚已经酸麻,一个踉跄,旁边的云英赶紧来扶,何苍天搭住她的手,一笑,“没事儿!谢了!” 云英心中一跳、小脸一红:家主对我说“谢”? 何苍天三步并做两步,抢到门口,一边套鞋子——动作太急,险些就“倒履”了;一边回过头,“告诉厨下,备膳!家里有啥好吃的、能吃的,都备上!” 云英、雨娥对视:都备上?可就一位客人呀? 何苍天同客人在二门相遇,客人眉花眼笑的长揖,何苍天一把搀住了,动作近乎拥抱,大笑,“怎么才过来?我可是从午时等到现在!” 看官们该猜到来客何人了——郭猗。 “本想一过午正就过来给侍郎问安了——我师傅那里已经告了假;刚要出宫,却被孙虑那厮缠住了!” 何苍天一挑眉,“怎么?他为难你?” 郭猗笑,“正好相反——”打住,左右看一看。 “没事儿!都是自己人!说罢!” 事实上,所有仆从,从贴身侍婢到厨下,没有一个是何苍天本人的“自己人”,但若不是真正机密的事情,何苍天并不打算避着他们,这班仆从,都是昭阳殿细细挑过的——避着他们,也就是避着昭阳殿了。 “……他要请我吃酒!死皮赖脸的,就是不放手!我既没有公务,又不能够说是去拜侍郎,没法子,只好先敷衍一番了。” 何苍天大笑,“好!孙郎中的这个帆,转的很利落嘛!” 郭猗笑,“还不止……一会儿再说吧!” “好!进屋!进屋!” 郭猗东张西望,一路走,一路赞,何苍天则说,“我自己哪有这个力量?——都是皇后的恩典!” 颂圣是应有之义,郭猗亦连声,“是!是!皇后仁德,宽恩厚典,但侍郎也尽当得起!” 进了上房,郭猗笑嘻嘻的,“方才疏简了,失礼的很,现给侍郎好好行个礼……” 一句话没说完,何苍天一拳砸在他的肩上,“你没蛋扯什么蛋?什么侍郎、什么问安,不过在外头迷迷外人的眼——都进屋了,还跟我来这一套?” 转向云英、雨娥,“这位郭黄门,同我——既是乡里,更是生死过命的交情!不说别的,弘训宫载清馆的事情,你们大约也听说过——若不是他舍命相救,我早就毙于杨太傅的杖下了!” 略一顿,“今后,他到家里来,你们待他,同我一样!” 两个侍婢都极识眉眼高低的,齐齐敛衽行礼,“郭郎!” 郭猗赶紧长揖还礼,“姊姊折煞我了!我一个寺人,哪里当得起?” 直起身,“侍郎,别太过了!国家名器、朝廷纲纪……都紧要的!” 何苍天一笑,“坐吧!” 云英去督促厨下,雨娥煮水冲茶。 郭猗双手抚膝,极感慨的,“万想不到——其实该想到的!在平阳,你就已卓尔不凡了!是我眼拙,没看出来!” 何苍天微微一笑,“方才在外头,话没说完——孙虑那里,还有什么花样?” “孙虑?哦,他将我之前送他的钱都捡了出来,说要还给我,两个人你推来、我推去,争的脸红脖子粗——哈哈!” 何苍天亦笑,“哪个‘推’赢了?” “我自然无论如何不要,孙虑讪讪的,说,既如此,就暂时替我存着;又求我,一定要向你替他解释,‘之前种种,都是误会’,要我替他引见——他要过来给你磕头赔罪!” “不敢当!” “其实,又何止孙虑一人?整个东宫,都开了锅了!就是太子——”打住。 雨娥十分乖觉,“水煮好了,茶末也放好了,冲水搅拌即可——我也去趟厨下,看看有什么忙可以帮的。” 郭猗忙道,“劳烦姊姊了!茶水这里,尽请放心——这个活计,我也做得的。” 雨娥出门之后,郭猗微微压低了声音,“我听师傅说,太子也后悔了!也有向你求恕之意!只不过,面子上还下不来,不肯明着说出来罢了!” 何苍天沉吟不语。 郭猗觑着何苍天,“孙虑不必说——早晚放不过他!太子那里,倒有些……”甚难措辞,打住。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你回去同孙虑说,之前种种,确是误会,我不介意。他来拜我就不必了——我实在没精神敷衍他。但我绝不会报复——请他把心摆在肚子里。” “啊?” “对太子,我更没有任何怨怼之心——他是君,我是臣,我就有,也是一颗致君尧舜之心!还有,我毕竟出身东宫,这一层,永不或忘!这些,请徐令找个适当的时机,跟太子回罢。” “你……竟然如此大度?太子也罢了,孙虑那斯……你真的假的?” “真的。” “这……也太便宜他了吧?” “我不是假大方——” 何苍天敛去笑容,“阿猗,同你实话实说:我同杨骏,不共戴天!皇后对杨骏……你也晓得的!” “可是,皇后同太子的关系,却不大好!太后和太子的关系,却好的多!所以,我不能不敷衍东宫!大事出来,只要东宫保持中立,两不相帮,就算我赢了!” 郭猗悚然动容,“我明白了!东宫四率,精兵万人呢!” “对了!” “如此说来,弘训宫载清馆,杨骏指斥太子,真真是一步臭棋了!” “不错!” “嗯,孙虑是太子亲信,咱们非但暂时不能开罪他,还得——” “那倒也不必。”何苍天摇摇头,“这种小人,上杆子就爬,也不能对他太客气——晾着他就好了。” “对!对!” “倒是四卫率那里——譬如那个刘卞,阿猗,你要多费一点心思。” 郭猗重重点头,“我明白!” “用钱的话,不论多少,都跟我说——钱,我倒还有些。” “好!真到了那个时候,我自然不和你客气!” 一笑,“对了,是不是该称呼你‘云鹤’了?” “‘苍天’也好,‘云鹤’也罢,咱俩之间,有区别吗?” 顿一顿,“倒是你,阿猗,要不要也取一个别字?” “我一个寺人,要别字何用?” “你是天阉,不是净身!难道做一辈子黄门?” 何苍天叹口气,“我现在其实还在悬崖边上,还没能力往上拉你;皇后也觉得,以目下的情势,你暂时留在东宫更好些——皇后也是晓得你的!” 郭猗目光一跳,随即微微摇头,“云鹤,你到底到洛阳未久,还不晓得……黄门这件物事……一日黄门,终身黄门!我是不可能再厕身士林了!” “不过,我没什么尤悔的!做黄门,一样可以帮得上你的忙!” 何苍天心中感动,“好罢,到底是将来的事情,先放一放——” 微微咬着牙,“退一万步,就算做黄门,也不是不能封侯!” 屋外廊下云英清脆的声音响起,“掌灯!” 此时掌灯,略早了点,但今日的晚饭,因为何侍郎沉浸翰墨的关系,又晚了些,用餐用到一半掌灯,未免啰嗦,于是,宁肯提前些掌灯了。 此时代,一日两餐,晚饭的时间较早——郭猗其实是踩着点儿过来的,原本估摸着何侍郎已经用过晚膳了。 两个仆妇,不停出入,云英、雨娥帮着,各式菜肴,摆了满满两大几——分餐制,一人一几。 郭猗笑,“太丰盛了!这哪里用得了?” 何苍天:“我是真饿了,上午在外头折腾了一上午,下午在家里折腾了一下午,咱们将明天的也给他吃出来!” 正要入席,门房来报:中宫来人! 这个点儿? 不暇细想,赶紧出迎。 “皇后传召——侍郎请吧!” 啊?现在进宫? 菜刚上、酒未温,客人还在里头呢! “侍郎,皇后正等着呢!” 何苍天无可奈何,吩咐门房,“告诉云英、雨娥,替我好好招呼客人!” 至于有没有主人不在家、客人由主人侍婢服侍、独自据案大嚼的道理,顾不得了。 * 这一回,不是往撷芳阁,而是往正寝后殿西堂。 撷芳阁是皇后日常起居主要场所之一,这些天,何苍天凡“面圣”,皆在是处。 正寝后殿西堂,则是较为正式的待客之所,皇后接见外眷,大多于此。 此处,何苍天是第一次过来,心里有点儿犯嘀咕——这个地方,这个点儿,啥事儿呢? 明殿门口接应者是董猛,觑着左右无人,低声,“白马寺何如?” “握瑜娘子已答应为我先容——董监提点,感激不尽!” “好!好!不客气!不客气!” 董猛是十分欣慰的语气,既如此,西堂里头,应该没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然而—— 皇后一脸黑线。 坐姿亦较平时有所不同:倚靠的是凭几,不是隐囊,身子大致是端正的。 双脚搁在一张脚踏上,着了袜、履。 哟,第一回见皇后正经着袜、履呢! 贾谧、阿舞在侧,贾谧眉头微锁,阿舞的表情,却平静的很。 如此,就算皇后有火,大约也不是冲着俺何某人发的吧? 谧、舞之外,榻前还站着一人,中等身材,焦黄面皮,颌下一撮短髯;一身行装,看不出品级位份。 何苍天行过了礼,贾谧开口,“云鹤,我替你介绍,这一位——” 将手一让,“姓李,大号肇,表字台始,殿中中郎将!” 转向李肇,“台始,这位就是何云鹤了!” 哦,你就是李肇。 李、何二人,同时向对方微微欠身,“何侍郎!”“李中郎!” 这就算认识了,目下是在君前,臣下不能互相行礼、互道仰慕。 “殿中中郎将”可以简称为“殿中中郎”。 皇后:“汝南王那里的情形,你再说一遍罢!” 李肈:“是!” “臣是昨天入夜后到的许昌,夤夜求见,汝南王倒也接见了,但不论臣如何譬说,晓以大义,包括明示殿中诸将已经一心一意,效死皇后殿下,汝南王总是那几句说话,‘杨骏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等拭目以待就好,用不着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今天早上,臣再次求见,这一回,没说几句,汝南王就不耐烦了,说‘头晕目眩,不耐久坐’,言罢,便起身往内堂去了!臣没法子,只好赶回来缴旨了!” 哈,你们动作可够快的呀! 自己的任命,孟观、李肇的输诚,都是昨天上午的事情,董猛随即“安排”,李肇即首途许昌,入夜到达。 洛阳距许昌,直线距离五十公里,司州京畿周边,道路平整,四通八达,轻车简从,快马加鞭,半天之内,赶到许昌,虽不算太出奇,但也是非常、非常之快了! 一刻钟都不肯耽搁呀! “倒杨”的心思,火一般滚烫呀! “哼!”皇后冷笑,“‘宗室之望’?无胆匪类耳!杨骏那种货色,也能吓破他的胆?也不晓得,先帝是咋看上这种货色的?” 汝南王长着皇帝两辈儿,嫡亲的叔祖,皇后左一个“货色”,又一个“货色”,骂起来毫无顾忌,连先帝都扫进来了。 “你倒真是个神仙!”皇后斜睨着何苍天,“真叫你说着了!” 第二十二章 驱虎吞狼连环计 “我就奇怪了,你咋就晓得,汝南王不奉诏呢?” “殿下‘无胆’二字,汝南王之的评也!臣之揣测,正是从这二字而来!” “细揆杨、汝冲突,可见端倪。” “彼时,汝南王已可算‘朝野归心’,其麾下,亦非无拳无勇;最重要的,彼时,杨骏立足未稳,汝南王若反击,许多朝士都会站在他一边——譬如石鉴,反戈一击都说不定!” “然,汝南王掉头就跑,终叫杨骏坐大至今!” “嗯……还真是!” “既如此,你再说说看,接下来,咱们该咋办呢?” “回殿下,臣以为,当联络楚王玮。” 皇后眉头一如预料皱了起来,“非他不可吗?我再跟你说一遍——这个人,不好相与的!” 何天语气温和而坚定,“回殿下,非他不可——不好相与也要相与。” 略一顿,“不过——” “不过什么?” “臣以为,当对楚王晓以‘独木难支、双木成林’之义,劝他联合都督扬、江二州诸军事的淮南王允,一同上书,请求入觐。” 皇后一怔,“淮南王?”沉吟,“嗯,淮南王倒还好……” 突然眼睛一亮,“哎!咱们为啥专挑楚王来做这件大事?淮南王不好吗?他俩的分量,旗鼓相当嘛!” “回殿下,淮南王忠勇沉毅,确实堪共大事,但他不比楚王好事,杨骏虽专擅跋扈,目无君上,但要指其‘反逆’,却也没有过硬的证据,若要淮南王独自来做这件大事……” “臣没有把握,他会痛快应承。” “你的意思,得有个挑头的,淮南王才会跟进?” “诚如圣鉴!” 沉吟半响,皇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好罢!不管咋说,他们两个一起进京,好过楚王一个人进京——事成之后,也有个人分楚王的功!楚王的尾巴,也不至于翘到天上去!” “殿下圣明!” “那……派哪个去楚王那里呢?汝南王那里是李肇,楚王那里,就……” “一客何烦二主?”何天抢在里头,“自然就还是李中郎了!” 皇后不由愕然——何天从来没干过抢她话头的事情! 这叫“君前失仪”,上纲上线的话,甚至可加以“大不敬”的罪名! 这个宁馨儿,不是那种不知起倒的人呀! 这时,她看见何天微微皱眉、眨眼—— 这……是在对她使眼色呢! 皇后本来天分甚高,立即就反应过来了: 李肇未能成功说动汝南王,楚王那里,便要换人,岂非等于指责他办砸了差使?将来举事,殿中人是最重要的力量,李肇刚刚投靠过来,目下,正该出尽解数笼络他,怎好就生嫌隙? 皇后心中暗叫侥幸,面上不动声色,“不错!李肇!” “臣在!” “你还得再跑一趟!——只不过,许昌一两日即可来回,荆州可不行,不能再用‘休沐’的由头了,得再想个辙!” “喏!” 李肇退下之后,何天立即撩袍跪倒,“臣君前无状,请罪!” “罪个屁!”皇后笑骂道,“起来起来!” “亏得你!不然——”打住。 收起笑意,沉吟,“我想到这样一件事——你说,怕不怕前门拒狼、后门进虎?” “小人以为,应该叫做‘驱虎吞狼’;将那条狼吞掉之后,虎,或者以为可以做山大王了,可是,很快他们就会明白,此为兽圈,并非荒岭。” 皇后凝视着何天,过了片刻,“我晓得你的意思,可是,有把握吗?那班大王,个个都是虎狼之辈,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殿下‘虎狼之辈’四字极妙!如是,不过再演一出‘驱虎吞狼’的戏目罢了!” “哦!……” “最后剩下来的那只,管他是虎、是狼,若肯听话,赐他一只铁项圈;若不肯听话——” 略一顿,“彼时的殿下,大柄在握,上下效命,岂是今日之可比?”拿手在颈部虚虚一划,“送他进屠家就是了!” 贾谧、阿舞、董猛,皆睁大了眼睛! 无声的惊心动魄! 皇后死死盯着何天,半响,咬牙,“好计较!就这样办!” 脸上黑线尽去,笑吟吟的,上上下下打量何天,“这个气色……哎,昨天晚上,会不会……有些使力过度了?” 何天微愕:啥意思? 马上就反应过来了——皇后这是在问他床笫之事呢! 饶是他已多次领教皇后的口无遮拦,还是猝不及防,心中不由哀鸣:这是皇后同外臣说的话吗?! 那两位姊姊—— 俺今天练字太久,起身之时,一个趔趄,搭了云英一把手——这是俺第一次同她二位“肌肤相亲”呢! 正在手足无措,一种异样的“咕咕”声响起。 大伙儿相互以目,最后锁定了目标—— 异声来自何天的肚子。 皇后放声大笑,“原来……你还没有用膳?那个……桍腹从公?” 何天尴尬俯身,“臣又失仪了……” 皇后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赶紧的!阿舞!带他下去!用个偏膳!再拖下去!” 我去…… 回到“萱秀小筑”——何天在昭阳殿的“下处”,一进门,就见两个宫女正在忙乎,点心、果脯已经摆满了一条长几。 动作真快。 阿舞:“你先垫垫肚子——正经吃食,过一两刻钟就弄好了。” 何天确实饿了,阿舞面前,也不必拿捏,于是坐下,狼吞虎咽。 阿舞坐在对面,时不时替他续茶,往她脸上看——一脸消息的模样。 终于开口了,“哎,我问你……那位握瑜娘子,真的生的很俊么?” 何天一怔,“你没见过她?” “当然!我去哪里见她?”顿一顿,“莫说我,皇后其实也没有见过她呢!” 哦…… 卫瑾也应未见过皇后,两位十数年的“情敌”,居然,谁也不晓得谁什么模样? 有意思…… 阿舞见何天发怔,拿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背,“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何天回过神来,“是!生的很俊!” “俊到什么程度?”阿舞微微偏着头,“嗯……比皇太后如何?” 何天实话实说,“各擅胜场,足以匹敌。” “呵!……”阿舞发轻轻一声惊叹,“那皇后可就比不……”打住。 那是比不上。 “还真想见一见她呢……”阿舞悠然神往的样子,“哎,这样好不好?下一回,你去卫府……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会她,带上我好不好?……我扮成你的侍女!” 何天笑,“我怎可能带侍女去卫府?孩子话!” 顿一顿,“再者说了,侍女,你也扮不像。” 阿舞当然不是“孩子”,她的心思,十个成人叠在一起,也未必比得过,这一层,何天自然是了然的。 “怎会扮不像?我本来就是侍女呀!” “你是皇后的侍女,换个假主子,味道就不对了!” 顿一顿,“你的形貌,太过出众——怎样也扮不像的。” 这是在夸阿舞,她如何听不出来?小小面庞之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这副形状,何天还从来未在她身上见过。 一时无言,室内极安静,只听见咀嚼吞咽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阿舞:“可我总要见她一面的……” 话没说完,一个宫女匆匆而入,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句什么。 阿舞点点头,对何天一笑,“你这个偏膳,用不安生了——大娘子来了,点名要见你呢!” 第二十三章 偷香,赏玉 “大娘子?”何天微愕,“哪一位啊?” “常侍的阿母、皇后的阿姊。” 贾午? 嘿,这可是中国历史上追求爱情、婚姻自主的代表人物之一呢! 哎—— 不对!不对! 贾午……是皇后的阿妹呀! “大娘子的闺名……可是一个‘午’字?” “是啊!” 啊? 贾南风、贾午两姊妹的伦序……史载有误? 何天试探着,“皇后……还有别的姊妹吗?我是说,广城君所出,一母同胞的姊妹?” 认真说起来,皇后还有两位同父异母的姊姊——贾充前妻李婉所出。 “没啦!”阿舞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同胞姊妹——就她们俩呀!这是全天下都晓得的呀!” 我真糊涂了!…… 时空位移?妹妹移成了姊姊? “好啦,大娘子既来了,不敢叫她久等,你漱个口、洗个手,咱们就过去吧!回来再继续用这个偏膳。” “我称呼她,是‘大娘子’?还是‘夫人’?” “当然是‘大娘子’!” 好吧,我是贾氏的人。 “大娘子的脾性……实话实说,我也摸不大准;反正,在她跟前,你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嗯? 这位大娘子,脾性似乎不大好呢。 阿舞带的路,通往撷芳阁。 踏上长长的阁道,光影迷离,何天想,不晓得原时空贾午那段传奇而香艳的婚恋史,本时空,有没有什么“位移”? “韩寿偷香”,可是同“相如窃玉”、“张敞画眉”齐名的风流典故呢!后世李商隐、欧阳修以下,不晓得多少文人墨客将其引入自己的诗文? 韩寿者,贾午之老公、贾谧之老爸也;香者,明指御赐于贾充、为贾午偷赠给情郎的、一种西域异香,暗指,自然就是贾午本人了。 这段故事,个中曲折,是完全可以拿来写传奇话本滴…… 她为什么要见我? 估计……就是瞧个新鲜吧? “水族馆新进了两条白鲸,咱们去看看?”——差不多的意思? 正在胡思乱想,一人匆匆迎面走来,贾谧。 “云鹤,家母的脾性,属于……疏阔一路,到时候,言语之间,若是有什么唐突处,幸勿见怪!” 何天连声逊谢。 阿舞于前、贾谧于后,反复铺垫,他终于警觉了: 这个贾午,大约不是个好相与的。 考虑到她皇后长姊的身份,未必不能左右天听,还是要小心应对呀。 御榻上的皇后,姿势同何天第一次觐见时几无分别——斜倚隐囊,双腿都搬到了榻上,赤足。 这不稀奇。 可异者,是御榻左下首,摆了一张连坐榻,榻上的贵妇人,居然同皇后一样的姿势——亦斜倚,亦双腿都搬到了榻上。 唯一的区别,是着了白袜。 “云鹤,这位就是家母了。” 何天长揖,“见过大娘子!” 本来,君前,臣下之间,没有正经见礼的道理,但很显然,目下的情形,并非普通的“君前”。 “大娘子”姿势不变,没有任何还礼的意思。 此女之形容举止—— 十足十大半个号的皇后。 虽然以慵懒的姿势倚靠在榻上,但还是看得出,她比皇后,至少高半个头,肤色则仿佛,都偏黑。容貌呢,虽然“光丽艳逸、端美绝伦”八字略有自吹自擂之嫌,但确是黑美人一枚。 眉眼口鼻,几乎同皇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却较皇后更显精致一些。虽不至于被误会成双生,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们是一母同胞的姊妹。 贾午开口了,“哟,果然是个宁馨儿呢!” 何天秉承阿舞姊姊“能少说话、就少说话”之训诲,欠一欠身,不说话。 贾午似笑非笑,“初次见面,也没备什么礼……嗯,这样吧!” 说着,解下衣绦上系着的一块玉佩,斜倚的姿势不变,只懒懒的伸出手来,“这个……赏你了!” 这是一块羊脂玉,温润无暇,一等一的上品,没十万八万钱的下不来。 但是—— 这算什么? 你郎君“偷香”,你“赠玉”? 可是,这个玉,不是回赠给你郎君的,而是送给另外一个男人呀! 不对,啥“赠”?人家说了,是“赏”! “赏”,是主对仆、君上对臣下用的,贾午本人并无某“君”的封爵,她的地位,取决于郎君的地位——韩寿曾做到散骑常侍、河南尹,官三品,而何天官五品,这个身份,莫说官三品,就是太子、公主,也不好轻易对之用个“赏”字。 贾谧的脸,微微涨红了。 皇后亦也难掩尴尬之色。 但何天一无异状,走上一步,躬身,双手平伸,朗声说道,“谢大娘子的赏!” 一旁的阿舞赶紧上前,打贾午手中接过玉佩,轻轻放在何天手心里。 何天后退一步,将玉佩珍而重之的揣好了,再次对贾午长揖。 “好了,都下去吧,我同皇后,还有几句梯己话说。” 贾谧以下,纷纷退出。 就这样,何天结束了这次诡异的“觐见”,前后拢共说了……十一个字。 * 臣下、侍婢都退出了,皇后的脸,立即拉了下来。 “你过了吧?我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这不是……替我招怨嘛!” 贾午依旧懒洋洋的,“招啥怨?我这是试一试他!若这点子事就沉不住气,对你,也就谈不上真正的忠诚……如是,有啥可用的?” “再者说了,他又不吃亏——那块玉,少说也值十万八万的。” “有你这样试的吗?正经人……哪个受得了?” “哟!正经人!”贾午斜睨皇后,“难道不是一物二用,白天替皇后出谋划策,晚上叫皇后……欲仙欲死?” 皇后大怒,一拍床榻,“你胡唚什么?哪有的事?” 贾午冷笑,“别装模作样了!我还不晓得你?” “别说这个姓何的了,就是阿谧……我说,你这个做姨做姑的,可别把他给掏空了——他还没娶亲呢!” “啪”一声,皇后再次猛拍床榻,手都拍疼了,“你喷粪!”整个人都有些发抖,“你……你……有你这样做阿母的吗?!” 喘了口气,冷笑一声,“‘欲仙欲死’?……你说的是你自己罢!你那些子烂事,打量我不知道?” 贾午悠然,“知道又如何?我也没打算在你这里扮贞妇。其实,韩郎一人,已足够我消受了,偶尔一两个年轻后生,不过点缀而已——” 顿一顿,“就不晓得,你那位郎君一人,够不够你消受呢?” 皇后气得说不出话,半响,咬着牙,“我晓得的,当年,若不是你偷偷怀了阿谧,太子妃的位子,原也轮不到我——为了这个,多少年来,你就看我不顺眼!” 贾午的脸,也沉了下来,“你以为我在乎那个太子妃位?你那个郎君,哪一点比得了韩郎?要我嫁他,倒不如叫我——” 下头的话,伤阿妹过甚,打住了。 姊妹俩一时无语,皇后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过了好一阵子,贾午开口了,淡淡的,“算了,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嘛?我今天过来,是替你把把关的——” “这个何天,看着还成,只不过,到底出身东宫——谢玖那个贱婢生的!你也不好毫无保留的信任他!” 乍一听,还以为是说何侍郎是谢淑媛生的呢。 皇后皱眉,“他在东宫,是做给使的,被阿谧撞破假扮东宫那谁,东宫那谁还要拿他——这算啥‘出身东宫’?”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你的事——” 略一顿,“得了,大约宫门也下钥了,我也懒得去叫门了,你替我安排下处罢。” 皇后本还想说什么,忍住了,透口气,站起来,扯过一条铃绳,一拉,清脆的铜铃声响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 转正啦! 何苍天戴上武冠的第三天、贾午“赏”了他一块玉佩的次日,一个叫做刘嵩的侍御史露表弹劾中书监华廙“暮气”,非但工作效率太低,还颠三倒四,缓急轻重不分,中书庶务一团乱麻,皆华某人之过也,他很该“知所进退”,回家抱孙子去。 刘嵩的指责很含混,通篇也没说出华廙到底犯了啥具体的过错,但又露表以闻,唯恐人不知,明眼人都晓得,这是专门过来打华长骏脸的;而刘某人为啥要跟华某人过不去,十有八九,背后有人指使,而这个“有人”,又十有八九,出自太傅府。 大伙儿默喻:杨文长来找回场子了! 华廙立即上表,自劾“德薄、才弱、年朽”,告老,并交还观阳县公的印绶。 朝野目光,再次萃集。 之前,何云鹤的任命,已大大落了杨文长的脸面,若华长骏之去留,杨文长再不得志,那可就—— 嘿! 过了两天,诏书颁下,大致措辞如是: “中书监廙年未致仕,而逊让不已,欲及神志未衰,以果本情,至真之风,实感吾心。今听其所执,以公就第。” “给亲兵五十人,置长史、司马、从事中郎掾属;及大车、官骑、麾盖、鼓吹诸威仪,一如旧典。给厨田十顷、园五十亩、钱五十万、绢五百匹;床帐簟褥,主者务令优备,以称吾崇贤之意焉。” 云云。 有趣。 虽然批准了华廙的退休报告,可是—— 非但未对华廙做出任何指责,反倒慰谕备至,皇帝自称“吾”而非“朕”,如对家人友朋。 华廙致仕的待遇,也完全符合一位县公“荣休”的标准。 交还观阳县公印绶啥的,自然提都不必再提。 杨文长确实赶走了华长骏,但他真“得志”了吗? 不管咋说,中书监的位子空了出来,接下来,便有一番人事迁转调动。 中书令何劭转中书监,散骑常侍蒋俊转中书令,给事中杨邈迁散骑常侍。 中书令转中书监,题中应有之义,没啥可说的,但何劭不论做监还是做令,都是个甩手掌柜,因此,实际主持中书省的,便由监而令了。 新官上任的这位蒋俊,在门下的时候,位份虽同段广相同,但一切仰段广鼻息,也即是说,打现在开始,中书省也为杨文长直接掌握了。 于是,有人以为,何云鹤一役,是杨文长的“失之东隅”,现在“收之桑榆”,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对了,这个蒋俊,与太子寝殿中替何苍天更衣的那位低阶女官,同姓名也。 接蒋俊位子的杨邈,原职给事中官五品,一跃而为官三品,“超迁”惊人。 但是,一来他是杨骏的族人,二来,何苍天由白身而散骑侍郎,旱地拔葱,直上云霄,才是真正惊人的“超迁”,杨邈的任命,颇有些“还以颜色”的意思? 对于这几项人事,式乾殿都很痛快,没有任何留难,一切流程,皆仿佛从前。 * 刘嵩上弹章,何苍天投剌。 投剌的对象,张华。 何苍天原本的计划,先拜访张华,再拜访卫瓘,白马寺幽会繁昌公主、卫瑾,等于先拜访了卫瓘,因此,第二天,第一时间,造访张府。 何苍天着急见张华,除了他对皇后说的原因外,更重要的,是有自己的私意。 不出所料,名帖递进去没多久,门房便回转来,“侍郎请。” 主人在书房延客,对揖已毕,客人的礼数却未完结—— 跪下,伏地,双掌交叠,抚地,额触手背。 张华大出意外,张、何的资望、名位固然悬隔甚远,可也没必要行此大礼? 连忙伸手相扶,“当不起!快请起!” “苍天无状,特向仁公请罪!” 张华一怔,“从何说起?云鹤,起来说话!” 称呼由原本的“何侍郎”变成了“云鹤”。 何苍天打蛇随棍上,“仁公”变成“茂公”,“是!茂公!” 主客对坐,侍婢奉茶。 何苍天心中感慨:对面这一位,文武兼资,灭吴督幽,谋谟之勋,抚戎之能,著于天下;坟典之外,图纬方伎莫不详览,强记默识,四海之内,若指诸掌,手造晋史及仪礼宪章,真正名重一世,众所推服! 其形貌却如此平实朴素——我还以为,必是羽扇纶巾一类人物呢! “云鹤,”张华微笑说道,“你把我弄糊涂了——何罪之有呢?” “苍天惭愧,为保首领,不能不冒充茂公故人——这就是罪了!” 张华目光微微一跳,随即展颜,颇感兴趣的样子,“哦?怎样一回事呢?” 何苍天乃从假扮太子说起,一直说到,刘卞终于被他说动、不执行太子指令、放他去同中使汇合为止。 期间细节、对话,一个不漏、一字不差。 张华愈听愈奇,他并不刻意掩饰自己的感受,时而皱眉,时而开颜,到了后来,脸上原本若有若无的笑意,愈来愈浓。 何苍天所述,最重要的,其实不是他如何冒充张华故人,而是他和贾谧相遇那一段,尤其那几句—— “宗室强盛,权戚当朝,乾坤失序!仁人志士,当同心戮力,共奖王室!明公以微恚而欲诛壮士,奈何?” 何苍天等于自承: 其一,老子虽然是平阳人氏,但其实不是啥“旧恩”,这个散骑侍郎,完全是老子能白乎、运筹于帷幄之中、红口白牙挣来的! 咦,“运筹于帷幄之中”——其实无一字虚设呢! 其二,老子摆明车马,就是要把杨骏拉下马! 说完了,何苍天欠身为揖,“就请茂公降罪!” 张华微笑着摆了摆手。 过了好一会儿,慢吞吞的,“‘云中白鹤’四字,君当之无愧!” 何苍天大喜! 我这个赝品,“转正”了! 他立即长身而起,一揖到地。 “请坐!” 何苍天坐回。 张华沉吟片刻,“至于‘故人’——” 微微一笑,“我年纪大了,记心不是很好,督幽之时,咱们真的见过……也说不定。” 何苍天再大喜! 张华有意替他圆谎了! 再次不言声站起,再次一揖到地。 “请坐、请坐——云鹤,你晃的我有点头昏了。” 何苍天再坐回。 张华已敛起笑容,“你同刘叔龙说的那些话,我其实说不出来。然正色立朝,大臣本分,君子亦爱人以德——所以,倒是你替我脸上贴金了。” 张华脾性,素与人为善,雅不愿疾言厉色,责人以大义。 何苍天欠一欠身,不说话。 “对了,”笑容回到张华脸上,“刘叔龙曾经向我求字,我一直不得空,你来了,正好——我便写了,回去,你替我带给他吧!” 咦? “不为难吧?” “亟愿效力!” “‘效力’言重。不过,你出身东宫,这个‘故里’,原该时不时回去转转的,是吧?” 何苍天心中大动:张华这是在指点他呢! “是!苍天敢不承教?” 二人起身,何苍天不待张华召唤侍婢,抢在里头,铺纸研墨。 张华一笑,“有劳!”对何某人的献媚,却也没有推辞。 张茂先从容落笔,何云鹤定睛细辨,只见: “夫惟体大妨物,而形瑰足伟也。阴阳陶烝,万品一区。巨细舛错,种繁类殊。鹪冥巢于蚊睫,大鹏弥乎天隅,将以上方不足而下比有余。普天壤而遐观,吾又安知大小之所如?” 写完最后一个“如”字,搁笔,“这是仆少年时拙作《鹪鹩赋》最后几句,浅陋不足污君子目。” 何苍天缓缓吟咏:“静守性而不矜,动因循而简易;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 张华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这几句,也是《鹪鹩赋》里的。 “惭愧!”他含笑说道,“这倒有些意外了。” 意啥外?我拜你的门子,事先难道不做功课? 何苍天继续,“动翼而逸,投足而安;委命顺理,与物无患——茂公的教诲,我记的明明白白。” 这十六字,还是《鹪鹩赋》里头的。 “云鹤,你再这样说,我要脸红了——游戏之作耳!” 从张府出来后,何苍天简直想放声高歌:今日所获,远过所望! 其一,他为求恕而来,这个目的,百分百达成! 不对……百分之二百、百分之三百达成! “云中白鹤”,由赝而正——张茂先何人?赏鉴如此,岂是寻常?士林之中,此四字之功用,倍于“平阳旧恩”! 眼见打明天起,何云鹤的“清望”,就要扶摇直上了! 其二,张华给了他极重要的指点——东宫“故里”,原该时不时回去转转的! 何苍天虽然已认识到稳住东宫的重要性,但出于本能的厌恶——毕竟,太子和孙虑曾视他如泥涂,甚至打算杀掉他,他雅不愿直接和东宫打交道。 可是,郭猗只是一个低阶黄门,如此大事,怎可只靠他一个人奔走交通? 尤其是刘卞,拒不执行太子指令、放过了他,多大的人情? 怎可没有回应? 张华不但点醒了何苍天,还给他提供了一个最好的由头——转交刘卞的求字。 其三,其一、其二加起来,足以说明——张华是乐见去杨的! 为此,甚至愿意给予何苍天一方某种程度、某种形式的帮助。 当然,这个帮助,不包括直接针对杨骏,不代表张华愿意直接趟进“倒杨”的浑水里。 张华书《鹪鹩赋》,其实不是给刘卞而是给何苍天看的—— “将以上方不足而下比有余”,“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委命顺理、与物无患”,目下,我张茂先就是这样一个态度。 但对何苍天来说,以上已经足够、足够了! 原本,第三个要拜访的,是文鸯,现在,再次调整顺序——要先往东宫走一趟了。 第二十五章 最美鸿雁使者 回到永安里,刚进了巷子,遥遥便看见,自己府门左侧的墙根,停着一架车子. 有访客? 再看,是一架并车——上有车盖、四面屏蔽,所谓“并”,“屏”也。 这种车子,一般为女子乘用. 可是,自己的女客,除了一个阿舞,不会再有别人了呀? 此车朴素无华,其乘客,显然不是阿舞——阿舞所乘者,装潢华丽,饰有雉鸟等图案,一看就晓得出自中宫。 一进门房,果然有访客—— 卫操。 何天大笑,“原来是卫督!意外之喜!蓬荜生辉!” 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这个姿势,不像要作揖,倒像要拥抱似的。 此时代,华人之间见礼,是没有拥抱一说的,但胡人却有类似拥抱的“抱腰礼”,卫操阿母虽是鲜卑人,但他何敢以此礼施于此时此地主客之间? 赶紧长揖,“何侍郎!” 何天就势托住卫操的手腕,用力摇了一摇,这才后退一步,长揖还礼。 一系列言语举动,极其自然,毫无做作,卫操心头,热辣辣的。 卫操来访,当然是为了替主公送信—— 卫瓘愿意见自己?不愿意见自己? 不管愿不愿意,第二天便有回复——是个好迹象! 至于乘并车——不想叫人窥探踪迹? “操本不敢擅造潭府,不过,同行还有一位……” 何天心中一动,转头,向并车看去。 卫操出门房,走到车后,掀起帘子。 马在前,车在后,何天的角度,看不见车上下来何人,但一俟该乘客转出身来,何天的心跳,立刻加快了! 一身皂衣,身段娉婷,头上则戴着幂篱——也即帏帽,长长的面纱放了下来,垂至心口,看不清容颜。 但绝不能错,一定是她! 太意外了——她怎么会来?! 卫操一只手虚搀着女子,另一只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是方才从车上拿下里的。 何天按捺住激动,不言声在前引路,进了二门,来客站定,掀起面纱,容光耀目,满庭生辉。 何天长揖,“握瑜娘子,今日的意外之喜,实是太重了些!” 卫瑾白玉般的面颊上,飞起两朵红云,方才是“满庭生辉”,现在是“满庭生温”—— 真正美艳不可方物! 延入内堂,卫瑾的美貌,把云英、雨娥也惊到了,两个女孩子本训练有素的,也有点手忙脚乱了。 卫操本坚持按旧例侍立于堂外阶下,但何天如何肯干?最后还是卫瑾微笑说道,“德叔,客随主人便,听云鹤先生的安排吧!” 于是,由雨娥延入别室奉茶,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却留了下来。 而云英奉茶之后,不待何天做任何示意,便悄没声的退了出去。 何天摇一摇头,“如在梦中!” 拿左手掐了右手手背一下,“哎哟”一声,“竟不是做梦!” 卫瑾本来端庄自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颇有伸手给他一下的冲动,“有这般夸张吗?” “哪里夸张了?你没见我笑的傻乎乎的吗?” 卫瑾不禁又“噗嗤”一声,赶紧以手掩口,臻首微偏,眼波流转,“嗯,是有那么一点傻气。” 何天轻轻叹了口气。 卫瑾刚想问,“叹啥气啊?”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为自己的美貌感叹! 脸上又热了,赶紧转移话题,“你看了家君的信,大约就笑不出来啦。” “怎么?尊君不肯见我?” 心里唱歌:不管见还是不见,派女儿给我送信,还不说明问题? “你先看了再说吧!” 说着,卫瑾解开身旁那个沉甸甸的包袱,拿出一封信来,随即便将包袱的开口掩住。 里头还有些什么,何天眼神虽好,却也没看清。 拆开信,未看具体内容,先大赞,“尊君这笔草藁,若鸿雁奋六翮,飘飘乎清流之上——可谓神品!” “草藁”即行草,卫瓘乃行草之开创者,何天正经练过一年半载书法,这一点,还是晓得的。 卫大美女的眼睛亮了。 “神品”是极高的赞誉,这也罢了,老爹的法书,天下著名,笑纳过的吹捧不计其数,但何君这句“若鸿雁奋六翮,飘飘乎清流之上”依旧异常出彩—— 真可谓解人也! 说好话容易,细辩内容,就有点儿吃力了,不过还好,到底不是“今草”——也就是正经的草书。 信不长,以“云鹤足下:无恙,甚善甚善”开篇,不但完全以平辈相称,也免了“顿首”一类的客套话,真正如对友朋。 接下来,大致意思是: 公主的训谕、足下的指教,我都收到了。 我风烛残年,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再为国家社稷出力?不过,但凡一息尚存,我必为天子臣,这是毋庸疑义的。 时已入秋,秋后入冬,天时更冷,望足下善自珍摄。 足下若还有啥见教到的,可交由德元转致;我若有啥向足下请教的,也会遣德元再造潭府。 最后,“初通殷勤,想望风采,有怀缅然。” 看完,何天凝神片刻,站起,对着卫瑾,长揖到地。 卫瑾抿嘴一笑,“干啥?” “握瑜,我在此谢过了!” “谢啥呢?说来惭愧,我其实有辱使命——家君没有答应见你呀?” 何天坐下,“其一,既为‘天子臣’,就必定站在天子一边!” “其二,‘时已入秋,秋后入冬,天时更冷’——尊君开示:目下诸事未备,不是对杨某发难的好时机。这个时机……总在来年开春前后罢?” “其三,既有你这位鸿雁使者,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卫瑾含笑,“‘鸿雁使者’?可是,信中明明写着‘德元’呀?” “请教,尊君这封信,我可以上呈皇后御览吗?” 卫瑾淡淡的,“这个,家君和我就管不着了。” 何天不再说话,两人已经心照: 此信当然要“上呈皇后御览”,不然如何向皇后证明卫瓘的取态? 但既要过皇后的目,就不能出现卫瑾的名字,于是,便拉卫操出来做个障眼法。 如此而已。 信中出现繁昌公主倒是无妨。 这对姑嫂,虽然脾性不对付,但也没有啥正经过节;而且,对何天来说,由繁昌公主而搭上卫瓘,皇后面前,也是个好说辞。 何天并没有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 其一,“不晓得还能不能再为国家社稷出力”,就是愿意“再为国家社稷出力”,不然,就会直接说俺老了、动不了了、没法子再干活了。 其二,虽有鸿雁使者,但见与不见、啥时候见,还是大有区别的。 说的好听些,卫瓘不想过早打草惊蛇;说的难听些,还要再看看风色。 不过,卫瓘能写这封信,信中能说这些话,送信的人,又是亲生爱女,对于何天来说,已经足够了! 何天:“还要再请教一事——” “何事?” 何天指指那个包裹,“敢问握瑜娘子,此中所藏,何样宝物啊?” 卫瑾展颜一笑,打开包袱,取出一个錦锻制成的圆筒状口袋,摆在茶几的中央。 包裹未再掩口,一模一样的圆筒状口袋,里头还有好几个。 瞧口袋的凸凹形状,内里或是……一卷竹简? 真给他猜对了。 卫瑾解开口袋的系绳,取出一卷竹简,小心翼翼的摆好。 如是者七——包裹里头,一共七个錦锻口袋,每一个口袋里头,都是一卷竹简。 七卷竹简,上下两层,下四上三,整整齐齐的码着。 卫瑾美丽的眸子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请云鹤先生猜一猜,这七卷简书,写的什么?” 这种姿态神情,只在她和何天“对经”的时候出现过,那么—— “佛经?” 卫瑾笑靥如花,双手轻轻一拍,“中啦!” “这是‘光赞般若经’!译经的大德,姓竺,法号‘法护’,大月氏人,世代侨居敦煌,这位护公,眼见世人敬佛,只知礼拜图像,乃立志弘法,周游西域,将大批胡本佛经带回长安——” “这部‘光赞般若经’,是他译出的第一部佛经!我不晓得花了多大气力人情,才辗转弄到手!” “当然啦,这是副本,但也是唯一的副本了!” 卫瑾兴奋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孩子,拿到了最心仪的玩具,迫不及待的炫耀于小伙伴面前。 “这七卷简书……就是《光赞般若经》之全部了吗?” “怎可能?”卫瑾笑道,“全经小十万字呢!这不过是个开头罢了!全经二十一品,这只是第一品‘光赞品’……之一半吧!其后的,我也没有看过!” 眼中光芒跃动,“不过,就是这些,也足够叫人心神激荡了!嗯,‘世尊即时欣笑,从诸毛孔放众光明,照此三千大千世界,普遍十方无不周接江河沙等诸佛世界。其有群萌为光所照悉皆寂然,存于无上正真之道’——你听听!你看看!” 何天刚想说话,卫瑾又说了下去,语速还很快,想插都插不进去: “三千世界众生之类得被世尊光明,‘盲者得目而睹色像,聋者彻听闻诸音声,志乱意惑还复其心,迷愤者则时得定,其裸形者自然衣服,其饥虚者自然饱满,其消渴者无所思侥,其疾病者而得除愈,身瑕玼者诸根具足,其疲极者自然得解,久倚身者则无所倚,一切众生得平等心……’你听听!你看看!” 何天哀叹:你不能再念经了,不然,人家会说我“水字数”的! “看看”二字一落,赶紧以夸张的口吻大声赞叹说道,“大神通!了不得!” 卫瑾斜睨了他一眼,“口不应心!” 顿一顿,“呶,这七卷简书,我借给你——不是送你哦!你尽快抄录一本——我已经抄了两本啦!抄好了,要还给我的,不可以有啥污损哦!” 何天笑,“敢问握瑜老师,这算是功课吗?” 卫瑾亦笑,“算!” 正色说道,“我晓得你不礼佛,我也不是强你礼佛——可是,佛经,也算是正经学问吧?读佛经,就当治学了——云鹤先生,艺多不压身呀!” 本来,作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何天对佛经是没有什么真正兴趣的,他看《四十二章经》,纯因为简单。 《四十二章经》采撷各种经书中世尊即佛祖较精彩的语录,集合而成,用最简朴的言辞、讲最基本的道理,所有渲染,一律过滤。 《般若经》是独立成书的全本佛经,全书无处不用最夸张的手法反反复复渲染世尊即佛祖之神通,这些内容,不正经礼佛的人,不会感兴趣。 可是,卫大美女既已把话说到了这个分上,夫复何言? “好罢!既如此——谨遵台命!” 卫瑾嫣然一笑,正要“慰喻”一二,何天已抢在里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呵?明明是你赚了我的便宜,你还提条件?说吧!” “‘握瑜老师’四字,不能白叫,我要正正经经拜个师。” “学佛经?” “不是——是学法书。” 卫瑾颇意外,看何苍天神色郑重,不像是开玩笑,“这我如何当得起?” “我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一贫如洗,这些年,书,靠借,倒是读了几卷,正经法书,却写的不多——笔、墨,都是要花钱的;纸张,更加要花大钱。” 卫瑾肃然,半响,轻声说道,“既如此,蒙君不弃,咱们就相互切磋吧!” 何天心里唱歌: 其一,你不能怪我“鬼画符”了! 其二,“鸿雁使者”加上“切磋法书”,可有的是机会、时间培养感情了! 第二十六章 好大一个坑 看过了卫瓘的信,皇后冷笑,“这只老狐狸!” 对于信中乐意合作的暗示,却并未表现出什么兴奋。 何天明白,皇后内心,恐怕宁肯卫瓘拒绝合作,她对卫氏,恶感太深,实在不乐意用卫瓘辅政。 “你咋会想到去找阿萱?不错,她是个最恨杨骏的!她既出面,卫瓘也不好装聋作哑——你这个脑子,还真好用啊!” 繁昌公主名“萱”。 何天心说惭愧,这一次,您真真是“谬赏”了。 不过,说到张华,皇后就不加掩饰的兴奋起来了。 在皇后看来,张华既肯见何天,又肯替他圆谎,还托他转送刘卞的求字,这不是明明白白对俺表示输诚吗? 何天:“张华为‘天子臣’,诚如圣鉴;他乐见杨骏去位,亦毋庸疑义。不过,臣还是以为,这并不意味,杨骏一去,他就乐意出来辅政。” 顿一顿,“当然,臣是希望自己错了的。” “得,咱们走着瞧!”皇后心情很好,笑吟吟的,“看是你对还是我对——小郎,也不见得啥事都是你对!” 何天笑一笑,俯一俯身,不说话。 “那幅字,你是送到刘卞家里,还是——”打住。 “回殿下,这幅字,并不是只给刘卞一人看的,所以,要送到东宫。” 皇后面色微沉,“如此说来——” “是,臣要先拜见太子。” 皇后“哼”一声。 “请殿下留意,东宫同弘训宫的关系,可比咱们好得太多,此其一;其二,东宫四率,精兵万人,不能不着意抚慰。” “得啦,”皇后懒洋洋的,“道理我都懂,就是心里头不痛快罢了!” “殿下气度宽宏,心胸如海!” 皇后一笑,“话说回来,‘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你去东宫,也算是‘衣锦还乡’了!不晓得,东宫那位,看到你这位衣锦的‘同乡’,是副啥嘴脸?我倒是怪好奇的!” * 次日,何天如约到了东宫。 自西门则天门入。 在门前等他的,是郭猗。 一见面,便低声说道,“刘率和孙虑在则天内门相候。” 何天颇意外,孙虑还在情理之中,刘卞—— 东宫格局,仿佛宫城,亦两重宫墙,外曰宫垣,内曰殿垣,形成一个“回”字结构;东南西北门,皆分外门、内门,开于宫垣者为外门,开于殿垣者为内门。 内门为止车门。 一下车,便见刘卞举手为揖,长笑,“云中白鹤飞回来了!” 何天急趋,一边还礼,一边含笑说道,“叔龙,你这是在笑话我!” “哪里敢!吾自得耳!” 刘卞满脸神采飞扬,“自得”二字,并非虚言。 他拒绝执行太子谕令,放走何天,已被目为“有风骨”“有担当”。 之后,何天翻云覆雨,搅得朝野鼎沸,则此人是否“佞幸”、有多少学问,虽还在未知之数,但无论如何,本事是有的,刘卞的风评,又加上了“有眼光”。 此时代,这种风评,是实实在在的处世进身之重要资本。 而且,妙的是,虽然何云鹤、杨文长为死敌,但刘叔龙此举,却不能说是同杨文长作对—— 何云鹤同太子的冲突,全然不干杨文长的事儿呀! 孙虑上前,长揖到地,倒吊眉笑成了两弯新月,“何侍郎!” 何天还礼,亦含笑,“孙郎中!” 看两位雍穆的样子,不知内情的,绝然想不到,不过十天前,姓孙的对姓何的,非但一口一个“剥了你的皮”,甚至还撺掇太子杀掉他。 孙虑转向刘卞,赔笑,“刘率,太子在英华殿等着何侍郎……” 英华殿,太子寝殿后殿,也就是何天假扮太子之所了。 刘卞点点头,“云鹤,见过了太子,若还得闲,请移玉左卫率一叙!” 说着,目光往郭猗捧着的一个长近三尺的皮筒上一转,随即转回。 “一定叨扰!” 孙虑在前引路,郭猗则捧着那个长近三尺的皮筒,跟在何天身后。 觑着同刘卞的距离已足够远了,孙虑放慢脚步,偏转头,眼风扫向后面的郭猗。 郭猗一怔,也放慢了脚步,同何天拉开了距离。 孙虑微微哈着腰,脸上的笑容浓的化不开,“侍郎!以前种种,幸勿见怪!我那样做,嘿嘿,也是……迫不得已!这个……身不由己,绝不是敢得罪侍郎!” 何天脸上一团和熙,“我明白——我也从来没有怪过孙郎中。” “侍郎宽宏大度,虑感激无已!——哎,侍郎小心脚下!” 一行三人,来到了英华殿。 西阁,为起居之所;东阁,为会客之所,上一回何天假扮太子,在西阁,这一回太子接见他,在东阁。 太子平日起居,其实少在英华殿——此处为正寝,太子素不喜这种阔大规整的格局。 至于会客——太子连自己的师、保、傅和宾友都不肯见,又有啥客人可会? 所以,在英华殿东阁接见何天,于太子,算隆重其事了。 孙虑在门口替何天唱名,里头随即传来一个清亮温和的女声,“请何侍郎进来吧!” 声音颇有几分熟悉,似乎……是那位蒋俊姊姊? 进的门来,一位英俊少年站在中央,身着贡黄错彩文绫袍,头戴远游金冠,正是当今皇太子司马遹。 旁边站着一位女官——果然是蒋俊姊姊呢。 这位太子,不过小半个月不见,咋好像又长高了些? 可能是高冠褒衣,显高吧! 何天站定,长揖,“门下员外散骑侍郎臣何天拜见皇太子殿下!” 太子亦长揖,“孤既不敏,待罪东宫,常战战兢兢,唯恐不胜负荷,今侍郎不以孤不可教而辱教之,幸矣!” 谦逊的很呐!这位,同玉萃轩那一位……是同一人吗? 太子的谦逊,主要表现在提前“立候”和言辞上,而平礼相见,虽然也可视为对何天的礼遇,却并未“逾格”。 本朝尤重东宫,这个“重”,主要体现在三方面: 其一,太子的师、保、傅,皆为元老重臣。 其二,完备东宫属官体系。 其三,大幅增加东宫名下军队的数量,以致“东宫四率,精兵万人”。 礼节方面,却反其道而行之。 司马炎素以“朕本诸生家”自况,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却不骄礼于士大夫,太子和师、保、傅正式见礼,太子行拜礼,师、保、傅作揖而已;平日相见,太子长揖,师、保、傅半揖还礼。 对宾友,即太子舍人、洗马一类属官,则平礼相见。 对普通朝臣,既无明确规定,就比照太子宾友办理了。 其他皇子,不能越过太子,同朝臣见礼,也是平礼。 不过,这个规矩,只管儿子,不管女儿,因此,何天见繁昌公主,行的是拜礼。 当然,也有资格辈分的因素。 繁昌公主与今上同辈,若是小一辈的公主,如皇后所出的那几位,何天若欲对之行拜礼,公主保傅一定要说,“公主谕,何侍郎免礼”。 若同繁昌公主见礼的是卫瓘、张华等元老重臣,繁昌公主也必定谦让,乃至逊立。 阁内摆着两张桌几,一正一偏,几上点心、果品齐备,甚至——还有酒。 这是啥花样? “何侍郎请入席——聊备偏膳,菲薄的很,不成敬意!” 目下不是饭点儿,照理说,没有请客人吃饭的道理,不过,既为“偏膳”,勉强也说的过去。 此时代,一日两餐,自皇帝皇后至贩夫走卒,皆不例外。但一日两餐,摄入热量其实并不足够,贩夫走卒家无余粮,无可如何,皇帝皇后、达官贵人,可没这个问题。于是在两顿正餐之外,又有不定时、不定量的“偏膳”,也即饿了就吃,只是吃的以点心、果品为主就是了。 何天谢过,入席。 主客都有专人服侍,服侍何天的,是蒋俊姊姊。 太子举杯。 本来,见过太子之后,还要去见刘卞,此时饮酒,实在不妥,但何天不能不敷衍,亦举杯,“臣为太子寿!”浅浅抿了一口。 太子亦未尽饮,都不过做个样子而已。 做过样子,放下酒盅,踌躇良久,脸憋的红了,终于说道: “孤与谢淑媛……许久未见面了!侍郎既为皇后信用,不晓得……能否为孤进言,容孤……与谢淑媛见上一面?” 何天愕然! 与太子见面,该说些什么,何天一度很踌躇。 讲大道理,他一定不爱听;投其所好,传了出去,朝野将目何云鹤为何许人? 着实打了番腹稿。 但太子这番话说出来,啥腹稿也用不上了! 谢淑媛,太子生母,皇后正位中宫,第一件事便是将她另行安置,不许其与太子见面,乃迄于今。 这个女人,非但诞育了俺郎君唯一子嗣,其怀孕甚至在俺入东宫为太子妃前,实为十数年来俺心头之第一根深刺! 不比别的,谢淑媛之事,皇后那儿,没有何某人任何置喙的余地——除非他不想在皇后那儿混了。 再者说了,这位太子,十天之前,还要杀他灭口的! 他岂能为此人火中取栗? 这位司马遹同学,真的如此天真吗? 何天眼角余光,扫向孙虑—— 低着头,看不大清脸上表情,不过,应该是笑吟吟的。 这个离奇的请求,是这个死太监撺掇的吗? 阁内,令人尴尬而紧张的静默。 过了一会儿,何天缓缓说道: “六行之义,以孝为首,虞舜之德,以孝为称,故太子以朝夕视君膳为职……文王之为世子,可谓笃于事亲者也,故能擅三代之美,为百王之宗!” “自顷……太子圣体,或有疾患,数阙朝侍,远近观听者不能深知其故,以致疑惑。” 说到这儿,抬手为揖: “伏愿殿下虽有微苦,可堪扶舆,则宜自力!《易》曰:‘君子终日乾乾。’盖自勉强不息之谓也!” 没法子,还是要跟你讲大道理。 何天不直接臧否太子的请求,而是委婉批评太子不“常回家看看”,意思是—— 你自己不履行做儿子的基本义务,咋好指望你嫡母大发善心,许你去看望你生母呢? 反过来,如果你认真履行做儿子的基本义务,你嫡母,未必不许你看望你生母吧? 这一层又一层拐弯抹角的含义,太子能不能领会,另说了。 太子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先生教训,孤记下了。” 木无表情,方才憋出来的红晕也不见了。 何天认为,这位同学,并非城府深,而是对这番道理,真没啥感觉。 不过,“侍郎”变成了“先生”——多少还是有点儿意思的。 双方再次陷入了沉默。 穿越以来,不管对方什么人,贾谧、刘卞、皇后、繁昌公主、卫瑾、张华……只要许何天说话,他无不口若悬河,但此时,面对一个十几岁少年,却真不晓得该说啥了! 一旁的蒋俊跪下,替他斟酒。 方才,何天只是浅浅抿了一口,酒盅之中,几乎还是满的,根本不需要加料呀? 他微微偏头,看向蒋俊。 蒋俊目光,一直在酒盅上,只是微微颔首。 何天明白了,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多谢姊姊,不过,我已有酒了,不能再喝了。” 转向太子,“殿下赐宴,所领已多,只是臣素来不胜酒力,再流连贪杯,必然失仪,不能不逃席了!” 说罢,站起身来,长揖,“容臣告退!” 太子很明显的松了口气,亦起身还礼,“既如此,孤亦不敢强留先生——” 略一顿,“东宫,为先生出身之所,以后,还望常来常往!” “臣领谕!” “孙虑、蒋俊,你们替孤送一送何侍郎!” 本来,这个“送”,到殿门口就可以了,但孙虑说,“我再送侍郎一段路——到前殿那里罢!” 蒋俊目光,同何天一对,敛衽,“侍郎好走!” 伊人若有深意,但此时此地,亦不容何天细辩,还礼,“劳烦姊姊了!” 郭猗捧着那个圆筒,一直守在殿外,见孙虑依旧同何天并行,只好跟在后头,拉开一小段距离。 孙虑见周边再无第三人,压低了声音: “虑之前所说‘迫不得已’‘身不由己’,实非虚言——咱们都是皇后的人,虑也是为皇后办差,侍郎必不能见怪的!” 都是皇后的人?也是为皇后办差? 何天反应极快,立即想到了孙虑的衔头——“寺人郎中”;紧跟着便又想到了董猛,“寺人监”—— 我明白了! 你个死太监,居然是……皇后安插在太子左右的眼线! 说“眼线”不大准确,太子左右,其实没多少正经的秘密可供窥探,你个死太监真正的任务是—— 史载,贾后使黄门辈诱太子为奢靡威虐,以达到使太子“名誉浸减”的目的,这个“黄门辈”,原来就是你个死太监啊! 以你个死太监的德性,应该没资格被皇后直接“使”,你应该是对你的顶头上司董猛汇报。 何天心中恍然,面上神色不变,好像早就晓得孙虑真实身份似的,“当然,我已经说过了——我从来没有怪过孙郎中!” 你的真实身份,在接我去英华殿的路上,完全有条件说的,为什么现在才说? 区别在哪里? 区别在于——彼时,我还没有见到太子,太子还没有向我提出那个奇葩的请求。 彼时—— 我若已知晓了你的真实身份,则自然想到,这次见面的一言一语,会尽数传到皇后耳中,那么,对太子的请求,我必然一口回绝。 若我不知晓你的真实身份,对太子的请求,说不定,就糊里糊涂应承下来了呢? 这个奇葩请求,出于你的撺掇无疑,现在还不能确定者—— 这是你自个儿给我挖坑下套呢?还是什么人对我的“考验”呢? 第二十七章 惊马奔车 左卫率在太子正殿东庑. 这里是主官和佐贰的“铃阁”,即办公室,驻军不在这里。 铃下(即门卒)入报,片刻,刘卞掀帘而出,笑揖,“云中白鹤飞莅左卫率,铃阁生辉!” 何天逊谢还礼,心说,“云中白鹤”四字,你倒是不遗余力的替我宣扬啊。 相延入内,微微一怔——阁内还有一人。 进贤一梁冠,黑介帻,绛袍,原本坐着,看刘、何进来了,从容站起身来。 中等身材,白面短髯,神色平静。 文官着进贤冠,官六品以下(不含六品)一梁冠,此人位分不高,但刘卞却颇为重视的样子: “云鹤,我替你介绍,这一位,姓江,表字应元,官居太子洗马——” 他话还没有说完,何天眼睛里已放出光来—— 江统! 《徙戎论》的作者。 不过,目下,该大作应该还未脱稿吧? 刘卞转向江统,“应元,这一位,便是何云鹤了——说曹操、曹操到!” 两位方才言及本人? 刘卞话音一落,何天向前一步,长揖,“原来是应元先生!想望风采已久,今得识荆,幸何如之!” 本来,太子洗马官七品,散骑侍郎官五品,客套话,说两句“久仰”就可以了,但何天脸上放光的神情、趋前抢先长揖的姿态,却使他的“想望风采已久”颇显情真意切。 江统颇出意外,赶紧还礼,“云中白鹤,风止确然!幸会,幸会!” 哈,看来老子“云中白鹤”的名头已经传开来啦! 何天含笑,“应元先生学识风骨,我仰慕已久了——其实,我进宫城的第一天,就已受教于应元先生了!” 江统连忙摆手,“‘先生’二字,何以克当?”脸上微露疑惑,“不过——” 刘卞接口,“不过,‘进宫城第一天就已受教于应元先生’?云鹤,这个话,我也听不大懂。” 略一顿,“‘进宫城第一天’——那是哪一天啊?” “就是弘训宫载清馆那一天——” “杨文公开口教训,长篇大论,我当时听着,已经有些奇怪——这些话,似乎不是杨太傅的风格呀!后来才晓得,原来另有所本!这,不是‘进宫城第一天就已受教于应元先生’了吗?” 刘卞大笑,“原来如此!应元,杨文公替你播扬,你该好好谢一谢他!” 江统苦笑,摇摇头,叹了口气。 朝野早有传闻,杨文长指斥太子的那番高论,掠美江应元劝谏太子的上书,只是那番话夹文夹白,用典甚多,在场者,除了皇太后,其余的卫士、太监、宫女,没哪个是正经读过书的,皆语焉不详。 现在,经当事人亲口认证,终于“实锤”了! 这件事,碍于杨骏的脸面以及何天和杨骏的特殊关系,不好多谈,但既有了这样一段“神交”,而何天对江统又是一再推重,江统对何天,自然也就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原本的客气矜持也放下了几分。 刘卞:“应元到左卫率,是同我议论边事来着——我到底做过两年并州刺史嘛!我说,‘何云鹤也是位留心边事的,为此,他还专门拜访了张茂公’——刚说到这里,云鹤你就来了!你看,巧不巧?” “说曹操、曹操到”,是指这个呀。 何天笑,“是巧!” 顿一顿,“说起张茂公,叔龙,我今日登门,其实受命于茂公——茂公写了一幅法书,嘱我转赠于你。” 转过身,从郭猗手中接过那个长长的皮筒。 虽说刘卞早就猜到了皮筒所盛何物,但眼中依旧倏然放出光来,江统也不由露出了讶异和肃然的神色。 何天一边从皮筒中取出书幅,一边说道,“茂公的法书,甚少流传在外,无由瞻仰,今天,咱们可是沾了叔龙的光了!” 一边展开书幅,一边说道,“我的法书,一塌糊涂,茂公的这幅《鹪鹩赋》,我只觉得好,好在哪里,却说不上来,应元亦为书法大家,一定知其所以然!” * 离开东宫之时,变天了,朔风大起。 此时已是十月——晋历十月,冬之消息已若隐若现,而何天的车子,是没有“后户”的轺车——何君的品级,还不够替轺车装上“后户”。 坐在车里,八面来风,入前胸出后背,连脚踝都吹的生疼。 何天本打算,一出东宫就进宫城——不管摆多少道理,皇后对自己的亲信觐见太子,心里总是膈应的慌,因此,要第一时间向她报告相关情形,以上纾廑虑,下免猜嫌。 但这个天气—— 还是先回家,加件衣裳吧! 不然,这位同名姓的体格再好,也十有八九要冻感冒,就是发烧也不稀奇—— 这是公元290年,是拿五石散做药用的时代,可不敢随便生病! 工作是朝廷的,身体是自己的。 再者说了,目下皇后正在午歇,不是啥紧急事体,不好打搅她香梦沉酣,就算现在去到昭阳殿,也得等。 先回家,再进宫,赶得及的。 北风呼啸,大路上,落叶翻飞,尘土飞扬。 何天缩着脖子,心里头嘀咕: 这才十月,接下来,十一月、十二月、一月咋办?风雪交加咋办? 老子的级别,还不够乘“安车”——那是一、二品大员和致仕大佬的特权,实在顶不住,老子就乘并车,顶多被人笑话“何云鹤乘女人车”,反正不逾制…… 老子名士风流,乘女人车算啥?此时代,“名士”还穿女人衣服呢…… 正在胡思乱想,眼角余光中,右侧后方一匹黑骑出现,斜斜一瞥,该骑通体黑亮,高大强健,神骏之极。 何天不由暗喝一声彩! 随即心中一动:马镫发明于何时,原时空颇多争议,穿越已逾一月,期间颠三倒四,一直没去搞搞清楚,倒要看看,这匹黑骑,有无配置马镫,形制何如? 他扭过头去,答案出来了:骑士的左脚,虚悬于马腹之侧,并未认镫。 难道,此时代,马镫还未被发明出来? 随即便看见,骑士左脚的斜上方,也即马颈之下、接近马胸的位置,自马鞍的前缘,垂吊着一个三角边框的物事,形状虽颇异于半圆形马镫,但……应为某种马镫无疑了! 这样一个形状的马镫,挂在这样一个位置,对于控骑,毫无帮助,那,它是做什么用的呢? 还没有想明白,黑骑已大致同车子平行了。 何天既向黑骑扭过头,骑士便不能不瞩目于他,略略缓辔,点点头,微笑致意。 何天亦微笑颔首,以示回礼,心里却“咯噔”一下,此人形貌—— 极高大、强健,迎风控辔,昂首挺胸,上身笔直,同何苍天的缩头缩脑、瑟瑟发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也罢了,关键是脸上—— 黑发、黑髯,但眉毛却是……白的? 黑髯亦很有特色,疏疏落落不过百十根,皆长近尺,既粗且硬,根根如铁。 本来,如此朔风,如此长髯,既未如何劭那般,用软兜兜起,迎风纵骑,必然须髯飘拂,但这百十根长髯,不过左右晃动而已。 还有,也不晓得是不是看花了眼?总觉得骑士双目之中,隐有……赤光? 此时代,自然没有美瞳这样物事,骑士的瞳孔,多半是棕色的。 或者有些高加索人种的血统? 再看,五官线条硬朗,轮廓甚深。 何天到底读过两本史书,记忆库中,此时代,此形貌,唯一符合记载者,只有—— 难道是他?! 何天不错眼盯着人看,本不甚礼貌,但骑士对于生具异像而引人瞩目,早已习以为常,淡淡一笑,回过头,目视前方,不再同何天目光接触了。 就在这时,车子来到了十字路口。 大路南北向,若右转,直抵宫城;何天既然决定回家,车子便继续直行。 车、马接近十字路口,都要放慢速度,御者、骑手左右觑望,确认安全之后,才会或直行、或转弯,继续行程。 此时朔风大起,又是大中午的,路上车马行人稀少,最接近者,只有东西向大路东段上的一架并车,正由东而西,接近十字路口。 何天的车夫和并车的车夫,都看见了对方,并车主动放慢了速度。 轺车先接近十字路口,规矩是先行的。 车夫确认无虞,轻轻一抖缰绳,驶入十字路口。 他未怎样留意的是,一架普通不过的并车,驾辕的,何以是双马? 须知,若是轺车而双马驾辕,就不叫“轺车”而叫“轺传”了。 不过,即便车夫留意到了这个,也只不过略略奇怪而已——人家马多,爱用双马驾辕,也不逾制、不犯法呀? 轺车即将通过十字路口,突然,只听两声长嘶,驾辕并车的两匹马,八蹄撒开,疯了一般,拖着并车,向轺车猛冲了过来! 左侧的情形既然无虞,轺车车夫的注意力便转向右侧,毕竟,车、马并行,还是要小心碰撞,待发现左侧情形有异,不论作何反应——或勒转马头、或加鞭直奔以求避让,都赶不及了! 人的惊呼和马的嘶鸣声中,轰然大响,二车三马,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第二十八章 华夏最凶恶的敌人 两匹狂奔的惊马、再加上一架并车,势能何其猛恶? 轺车车辕瞬间断开,车厢向右侧凌空翻起,何天只暗叫一声“坏了!”视野中还晃动着惊马粗大鼻孔喷热气的残像,人已身不由己,随着车厢翻转而起。 他双手乱抓,这是本能的自救动作,但就算给他抓到了啥——譬如盖柄、壁缘,也没有任何用处—— 同车厢紧连在一起,说不定,伤的更重些、死的更快些! 突觉一紧,一只铁钳般大手,扣住了何天乱挥的右手—— 那个骑士! 骑士虽位于轺车右侧,视线阻隔,却比车夫更早发现轺车左侧状况有异,他骑术既精,一人一马也灵活的多,惊马撞上轺车之前,已勒马落后于轺车——马头与车尾平行。 二车三马相撞,他右手猛扯缰绳,急向右方圈转马头,同时上身向左探出,间不容发之际,左手握住了何天右手,手、腰、腿同时发力,借着马身右转之势,将个一百四五十斤的何天,从已凌空翻转的车厢中扯了出来! 惊马奔车,堪堪擦着黑骑的边儿,仆倒过去! 并车四分五裂,轺车车厢更是打了七八个滚,最后猛然撞上道路中央御道隔墙,土崩泥溅之中,也四分五裂了。 御道隔墙被撞塌了一大块。 三匹驾辕马仆倒在地,长嘶哀鸣。 轺车车夫被一匹驾辕马压在身下,一动不动。 何天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瞠目结舌。 他居然没有摔倒—— 他的身体,凌空掠过黑骑马头,到了黑骑右侧,骑士将他抛下之时,手上使了巧劲儿,踉踉跄跄五六步之后,站住了。 骑士跳下马,走过去,探了探轺车车夫的鼻息,直起身,对着何天摇了摇头。 意思是人不行了,没救了。 左右看看三匹不住哀鸣的驾辕马,骑士叹口气,抽出配剑,抵住马颈,一用力,捅了进去,那马的哀鸣声立即由长变短,大团大团的血泡从创口和口鼻涌了出来。 很快,嘶鸣声沉寂了,马蹄不再抽动了。 如是者三。 这三匹马,皆骨断筋折,没有任何挽救的可能,想叫它们少受些痛苦,只能如此。 骑士用并车的帘布拭干净了剑上的马血,对何天微微颔首,“并车御者不见了。”声音浑厚,甚有磁性, 然后,走向自己的坐骑。 一直默默看他施为的何天,醒过神来,抢上两步,一揖到地,“救命之恩,铭感五内!请教台甫、阀阅?” 我动作如此敏捷,一点儿伤也没受? 骑士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就此别过了!”转身就欲上马。 何天急了,再次长揖,“大恩不敢言谢!但岂可连恩人名讳也不知晓?烦请赐告!烦请赐告!” 骑士踌躇,“此处地近宫城,君又如此身份,不一刻,城门校尉的人、司隶校尉的人、河南尹的人……甚或六军的人,都会赶过来的,仆身份尴尬……” 何天抢在里头,“就便君造反谋逆,而刀剑加仆颈项,亦不敢露君名讳行迹!” 骑士“哈哈”一笑,“何至于此?” 顿一顿,“好罢——仆姓刘,名曜,表字永明。” 再一顿,“君?” 何天心中大震:刘曜——果然是你! 面上不动声色,“仆姓何,名天,表字云鹤。” 刘曜目光一跳,“原来是‘云中白鹤’!幸会!幸会!” 后退一步,长揖,“后会有期!” 何天亦长揖,“后会有期!” 刘曜左脚伸进那个三角边框的马镫,一跃上马,然后即撤出脚来,再向何天一举手,脚跟一敲马腹,加鞭而去。 好了,现在晓得这个马镫做啥用的了——只为上马,不为控马。 何天举手为揖,直到刘曜驰出四五十米了,方才放下手来。 但他还是一直盯着刘曜的背影,心潮澎湃: 原时空,此人焚荡洛阳,两陷长安,先后俘获晋怀、晋愍二帝,逼衣冠南渡,尽中原腥膻,真正是自有书记以来,华夏最凶恶的敌人——没有之一! 本时空,却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苍天作弄! 当然,此时,他还没有做那些事情。 或者,因为自己的穿越,他永远不会有机会做那些事情了? 思绪起伏,过了好一阵子,注意力才回到方才的生死一线。 何天确定,自己确实一点伤也没受,连油皮都没有擦破一块。 只是右肩膊扯的生疼,但也没到拉伤的程度。 也亏得自己肌肉反应够快,刘曜一抓住自己右手,自己整条右臂便绷紧了,不然的话,十有八九是要脱臼的。 还说啥安车、并车?——今天若乘的是安车、并车的话,就死定了! 幸好是架八面来风的轺车! 幸好自己的级别还不够,轺车无“后户”! 自己是被刘曜从后敞处扯出去的,若有“后户”阻隔,十有八九,这趟穿越之旅,就得在今天划上休止符了。 至于制造是次“交通事故”的主谋是谁,用脚后跟都能想的出来。 以交通事故为暗杀手段,若放在二十、二十一世纪,家常便饭耳,但放在此时代,那是真特么有创意啊! 非止“此时代”,纵观二十四史,好像都没有类似记载呢! 接下来,我该如何进止? 包括,该如何好好利用这次“交通事故”? * 何天一进来,还没来得及行礼,皇后便“腾”一下,打榻上跳了下来。 她是个心里、脸上都不藏事儿的人,何天晓得,她是真被这件事情吓到了。 心里倒不由一暖。 待行过了礼,皇后吐一口气,“还好,看来真没受啥伤——” 顿一顿,“命大呀!小郎!” “上烦廑虑,臣惭愧无已!殿下垂顾关切,臣感激无已!” “杨骏这条老狗,”皇后咬着牙,“烹了他都不解恨!” “你也是!太大意了!出门在外,连个护卫都不带!” “其实不止‘出门在外’,家里也是——你看你,连个看家护院的都没有!这可不成!董猛!阿舞!” “奴在!”“婢子在!” “赶紧替他找几个靠谱的护卫去!” “是……”“是……” 董猛和陈舞应了,但回答都略显迟疑。 可不比侍婢、厮役,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雇到好的,以何苍天目下受到的威胁来说,“靠谱的护卫”,不但身手要好,危机关头,还要拿命去拼、甚至以己命换主家的命——这样的护卫,仓促之间,可不好找。 就在这时,贾谧进来了,走的有点气喘,还没来得及向皇后行礼,便抓住何天手,“云鹤,你受惊了!” 换一个人,决不能这样做——这算“君前失仪”。 贾谧转向皇后,还握着何天手,“阿后,照我看,云鹤的护卫,也不必到外头去找了,就从府里头派出来吧!” 这个“府”,自然是指鲁郡公府——即贾府。 皇后眼睛一亮,“对呀!我咋没想到?好,就这样办!” 贾谧转回头,同时终于松开了手,“云鹤,你看如何?” “殿下恩典,常侍厚意,苍天铭感五内!只不过,臣愚见,还是要示天下以无私。” 皇后秀眉微扬,“怎么说?” “是次事故,凡有智识者,皆可想见,背后主使谁何?” “臣虽经小厄,但却换来了攻讦杨骏的一个绝好机会——值!” “若臣的护卫出自鲁郡公府,则无私亦有私,颇有碍殿下之廓然大公,咱们对杨骏的攻讦,便有些底气不足了。” 何天的护卫“出自鲁郡公府”,是否便“有碍殿下之廓然大公”,对杨骏的攻讦,是否便“底气不足”,其实可议;若换一个人来说这个话,皇后未必以为然,但此话既出自何天之口,便觉理所当然。 “那该咋办?靠谱的护卫,一时半会,可不好找!你方才也听见了,阿舞应的那声‘是’,犹犹豫豫——这个囡囡,对你可算尽心竭力,若她觉得为难,那就是真为难了!” 何天对阿舞微微一笑,意示感谢。 阿舞出其不意,面上微红,垂下眼帘——于她,这是极罕见的神情。 “回殿下,臣入东宫之前,曾混迹市井,其实,屠狗卖浆之辈中,也颇有异能忠义之士,臣自己去寻,若实在寻不到,再来求殿下的恩典。” 皇后沉吟片刻,“好罢!不过要快!哪个晓得杨骏那老狗啥时候再发疯?我给你五天时间,若还是寻不到合适的,就照阿谧说的办!啥‘无私’‘有私’的,不管他了!” “……是!” “重赏之下方有勇夫,你自己若寻到了合适的,千万不要勒掯——一应使费,都由我这里开支!” “谢殿下!” 不接受皇后和贾谧的安排,同“有私”“无私”,其实一个铜板关系也没有—— 何天是不愿姓贾的眼睛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盯着自己。 云英、雨娥以下,即便负有监视自己的任务,但她们是对阿舞负责的,阿舞认为不必、不能向皇后汇报的,就到不了御前。 譬如同卫瑾的来往。 卫瑾的事情,始作俑者是董猛,他游说何天之时,刻意不避阿舞,就是为了取得她的理解和支持。 但若自己的护卫出自贾府,那就同阿舞、董猛没有任何关系了。 自己的言行,必然会被报给贾谧。 这也罢了,关键是鲁郡公府真正的话事人,不是贾谧,而是他的祖母(也是外祖母)、皇后生母——贾充遗孀广城君郭槐。 还有那个贾午,虽说她目下是韩府主母,但从她即便在皇后面前也是一副长姊派头可知,回到娘家,必然还是说一不二的“大娘子”。 贾谧头上压着祖母和阿母,自己和卫瑾的来往,若被贾府护卫见到了,十有八九,最后会捅到皇后那里去。 这可不成啊。 但自己确实急需“靠谱的护卫”。 出门在外需要,不出门在外更需要——此时代,最主要的刺杀手段,还是月黑风高,翻墙入户,上君床、割君头。 至于啥“屠狗卖浆之辈”、“异能忠义之士”,纯属搪塞皇后,何天穿越不过月余,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东宫和宫城,哪里识得这种人物? 咋办? 第二十九章 鲜卑,鲜卑;人心,人心 最终替何苍天解开难题的,是卫瑾。 何云鹤几为惊马所误,轰传朝野,第二天,红颜知己便上门慰问了。 卫瑾不比皇后,不是心里、脸上不藏事儿的人,但微显憔悴的面容说明,昨天晚上,她必定没睡好。 甚至,彻夜未眠。 何苍天心里,还是想唱歌呀! 说起护卫一事,卫瑾秀眉微蹙,过了片刻,眉峰舒展,眸瞳闪亮。 “我这里有两个人,我觉得,倒还合适你。” “哦?” “前两天,德叔两个姨表兄弟,过来来投奔他,他正发愁,不知该如何安置他俩?” 何苍天转着念头,“姨表兄弟……鲜卑?” 卫瑾说过,卫操阿母是鲜卑人。 “对!这两位,我都见过,弓马娴熟,身手矫健,而且……为人质朴。” “都能说华语——当然,只能说,不能写。” “做我的护卫——他们肯屈就吗?” 卫瑾笑,“如何能叫做‘屈就’?” “除了弓马,他俩别无长技,德叔若要安置他俩,只能在门下亲兵中补两个名字。” “可是,毂辇之下,不比边塞,京城军中虽也有些胡人,但都是世代居住中原,像他俩这种道地的‘边夷’,是很少的,德叔之所以做难,就在此了。” “你若肯用他俩,德叔还要多谢你呢!” “他俩投奔德叔,不过为讨生活,从军也好,做护卫也罢,都是拿一份薪饷,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区别。” 说到这里,抿嘴一笑,“一定要说有区别,何侍郎给的薪酬,大约比做个大头卒,还要丰厚些吧?” 何苍天笑,“既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切听卫老师的安排!” 顿一顿,“至于薪酬——我照军中五倍支给!” 听到“卫老师”三字,卫瑾“噗嗤”一笑;听到“五倍支给”,又不由一怔,“五倍?太多了吧?” “不多!我的性命,都交在他俩手上——这条命,虽然不贵,但总也值这个数了!” 卫瑾收起笑容,“好罢!” 正色说道,“云鹤,你放心,鲜卑轻生死、耐苦劳,德叔这两个姨表兄弟,尤其如此——我不会看错人!你只要对他俩好些,他俩必然粉身相报!” 何苍天起身,长揖,“握瑜,你费心了!真正解我的燃眉之急了!” 落座之后,觑一觑佳人的神情,“卫老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怎么,还有什么教训吗?” 这一回,卫瑾没有笑,踌躇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云鹤,我想,你的‘大事’,是否……未必一定照家君说的‘秋、冬、春’之次序来?我的意思是,是否可以推进的……略略快些?” 所谓“‘秋、冬、春’之次序”,是指卫瓘信中说的“时已入秋、秋后入冬、天时更冷”,何苍天解读为“尊君开示、目下诸事未备、不是对杨某发难的好时机、这个时机总在来年开春前后”。 卫瑾与何苍天来往,除了转交老爹信件那一次,再未语及过他们的“大事”了。 对之直接发表自己的意见,这是第一次。 看到何苍天询问的眼神,卫瑾轻轻叹口气,“杨骏毕竟把持中枢,想害你,除了刺客,还有许多其他的法子——” 打住。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卫瑾是真正在担心他的安危! 乃郑重答道:“是!敢不受教?” 倒杨,确实要加快进度了! 惊马奔车事件说明,不论何苍天见谁不见谁、做啥不做啥,杨骏方都是要除之而后快的,“筹边论”的障眼法,于对方,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已经刺刀见红了,那就狭路相逢勇者胜罢! * 两日后,永安里,夜。 距何苍天家两条街,一所华宅之中,主人正在延客。 主客皆角巾便服,但仿佛于这所宅子的气派,二人身份,皆不寻常。 坐在下首的主人,圆脸,唇上蓄一字髯,面色恬静。 此君姓蒯、名钦,官居弘训少府,三品,秩中二千石——此薪秩,犹在二千石的九卿之上。 他还另有一身份:当今皇太后的姑表叔父,以此充任皇太后大管家,亦算得宜。 坐在上首的客人,瘦长脸面,浓眉微竖,眉头紧锁,颌下长鬤微微抖动。 此君姓傅,名咸,朱振口中“二傅”之一,官居尚书左丞,六品,秩六百石。 此官品、薪秩,仿佛徐登之东宫黄门令,但不要因此生啥误会,事实上,尚书左丞的重要性,莫说一个宦者了,就是蒯钦的弘训少府,亦远远不及! 尚书省为中央政府执行机构,令、仆时阙而令、仆的佐贰左、右丞常设;左丞地位高于右丞,其作用,隐然仿佛后世“主持工作的常务副总理”。 左丞还负责监察、纠弹省内令、仆、尚书以下,号称“监司”——即便顶头上司,亦不能不就其范围。 时人所谓“总司天台,维正八坐”也。 傅咸脸上,如罩寒霜,“杨文长此举,‘荒唐’二字已不足形容了!念枕,你是答应过我要‘切谏’于他的!你……你到底谏过没有啊?!” 语气措辞,形同质问。 蒯钦并不生气,“长虞,你先莫急——先请茶。” 略一顿,“我当面问过杨文长的,他一口咬定,这件事,不是他的首尾——说到后来,动了意气,简直是赌咒发誓的模样了!” 傅咸冷笑,“哪个能相信?” “惊马奔车,仔细推敲,真正非背后有大势力不能为!除了杨文长,何云鹤还能有什么大势力的仇人?他简在圣心之前,不过一寒庶白丁耳!就算得罪过啥人,也不过市井龃龉!如何有能力以此手段修怨于他?” “你说的都对,长虞。我的看法是,事先,杨文长确不知情——这件事,应该是他下头的人自作主张。” “嗯?” “我很怀疑他那个主簿——朱振、字显扬的。” “只要是太傅府的首尾,他事先知情也好、不知情也罢,有什么区别?” “……也是。” “唉!”傅咸击案,“本朝何曾出过这种事情?莫说本朝了,就是前魏——” “彼时,曹氏、司马氏,你死我活!连云龙门之变都逼出来了!但就便云龙门之变,那也是明刀明枪!曹氏也好、司马氏也好,何曾做过如此下作、龌龊之事?!” “杨文长——他真是一点规矩都不要了!” 蒯钦苦笑,傅咸说的,都是本朝的大忌讳,可知确是激愤在心,难以自抑了。 “考诸于史,若非乱世,这种事情,只有前汉的梁孝王武做过——杨文长同今上的情分,能跟梁孝王同孝景帝比?!” “还有,梁孝王毕竟是有大功于国家社稷的,杨文长呢?!” 傅咸口中的“梁孝王武”,指的是汉景帝一母同胞的幼弟刘武。 七国之乱,梁国当吴楚联军之正面,咬牙苦撑,挡住了吴楚进军关中,并为周亚夫的战略迂回争得了时间和空间,实实在在,“大功于国家社稷”。 正因为有了这桩再造乾坤的大勋劳,刘武起了觊觎大宝的心思;而窦太后偏爱小儿子,一力支持,逼景帝兄终弟及。 景帝难以出口相拒,乃以访诸大臣,袁盎等皆曰“不可”。 刘武大恨,竟然遣刺客杀掉了袁盎及他议臣十馀人。 这桩泼天大案的结局是: 预谋的羊胜、公孙诡自杀,刘武将他俩的尸体交给朝廷;他本人因为特殊的身份、勋劳以及最重要的——窦太后的“哭救”,最终免于国法。 但也从此断了“兄终弟及”的可能,不数年,忧惧而薨。 傅咸的话,蒯钦没法子接口,只好偏转话头: “何云鹤也有趣,找了两个鲜卑人做护卫,出入相随,不离左右!而且,两个护卫不着华服,还是一身鲜卑打扮——突骑帽、辨发、左衽、窄袖、羊皮袴!” 笑一笑,“两个鲜卑,不但挎刀,还背弓、负箭——上马四袋箭,下马一袋箭!到处引人瞩目,有意思吧?” 傅咸长叹一声,“何云鹤是有意为之啊!他就是要人指指点点——我何以至此?只为有人要杀我!” “他,是拿两个鲜卑来打杨文长的脸啊!” 蒯钦也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长虞。” “不过,这两个鲜卑,是有真本事的。” “嗯?” “就是今天下午的事。何云鹤去访刘叔龙,彼时,刘叔龙正在东宫东边的校场上练兵,何云鹤到时,左卫率正在习箭,刘叔龙乃半开玩笑,请何云鹤下场,‘一试身手’。” “何云鹤逊谢,却说自己的护卫倒是可以同弟兄们切磋切磋,刘叔龙自然欢迎,结果——” 说到这儿,吊胃口似的,打住,端起茶碗,抿了口茶。 傅咸听的入神,不由问了句,“如何?” “两个护卫,一个一箭洞穿了射鹄——是真正的‘洞穿’,整支箭穿过射鹄,又飞了小半箭之地,才跌落下来!” 傅咸轻轻“啊”了一声。 “另一个,连珠三箭,箭箭中的——这也罢了,关键是他发三箭的时间,只够别人发一箭的!” 半响,傅咸冷冷说道,“这叫‘示威’——专门做给杨文长看的!” “你若遣人杀我,不能不先想一想——你的刺客,逃不逃的过我的硬弓快箭?” 蒯钦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有人问两个鲜卑出自哪个部落,何云鹤总是笑答,“不可说!就怕有人去为难他们那个部落——我不说,总不成去为难整个鲜卑?” 傅咸“哼”了一声,“他是得着机会就打杨文长的脸啊!” 蒯钦一笑,“有趣的是刘叔龙,他同何云鹤走的如此之近,三天之内,两次见面,不避耳目——” 敛去笑容,摇了摇头。 “刘叔龙的靠山是张茂先,”傅咸慢吞吞的,“不过,这不是重点——目下,张茂先自己也闲废在家。” “重点是——也是真正可虑者,如刘叔龙者,已经不大在意杨文长的反应了!在他眼里,杨文长已经不可畏!” 蒯钦目光一跳。 “因此,就算得罪了杨文长,也不过调任——至多免官;杨文长一去,他非但立即起复,更上层楼也说不定!” “你是说,如刘叔龙者,已经……押注昭阳殿了?” “不错!其实,就如此,又有什么稀奇?杨文长倒行逆施,人心尽去,胆子大的,功名心重的,押注昭阳殿……不稀奇!” 蒯钦心中惊异,印象中,这位老友,只是方正骨鲠,没想到,擘画人心事势,如此精辟! 第三十章 不然,与之俱族矣! “还有一件事,”蒯钦慢吞吞的,“不晓得是不是我看差了——” “何事?” “杨文长在书房见的我,几上,有封草疏,翻折了过去;后来,他动了意气,拂袖而起,将草疏带到了地上,我替他捡了起来,起伏之间,扫了一眼,上面似乎是说,山陵已毕,但预丧事者辛劳未赏——” 山陵,先帝的丧事。 “预丧事者?排第一位的,自然是他杨文长——怎么,他要替自己加官进爵?” 蒯钦一笑,那个神态,是默认傅咸的疑问了。 “他已位极人臣,还能如何加官进爵?”傅咸浓眉深锁,“再者说了,他替自己加的官、进的爵,还不够快、不够多吗?” “遗诏里头,他是‘太尉、太子太傅、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领前将军如故’,今上践祚,‘太子太傅’变成‘太傅’,‘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变成‘大都督、假黄钺’——还不够?” “长虞,你还少说了一个——‘录尚书’变成了‘录朝政’。” “是啊!本朝也好、前朝也罢,何曾有过‘录朝政’的花样?——他还不餍足?” 蒯钦叹一口气,“这不是餍足不餍足的事情——” 面色凝重,“我以为,杨文长已经感觉到了人心浮动!于是,便想通过这个法子,来巩固威权。” 傅咸冷笑,“有用?” 蒯钦不说话。 “我真的很好奇,”傅咸继续冷笑,“既已经是‘太傅、大都督、假黄钺、录朝政’了,怎样才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我……也很好奇。” “‘太傅’变‘太宰’?有意思?不然,‘宰衡’?哼!” “本朝八公,虽同为一品,但多少还是有些分别的——你觉得‘没意思’,人家觉得‘有意思’呢?至于‘宰衡’,那倒不至于——杨文长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我就怕他利令智昏!或者——慌不择路!” 本朝八公,是指泰始元年——即本朝肇建第一年,以石苞为大司马,郑冲为太傅,王祥为太保,何曾为太尉,安平王孚为太宰,陈骞为大将军,义阳王望为司徒,荀顗为司空,凡八公,同时并置。 其中,若论威望、地位,自然是安平王孚为第一——宣皇帝胞弟、武皇帝叔祖嘛。 因此,“太宰”的地位,隐然就在“太傅”之上了。 至于“宰衡”——那是王莽替自己加的封号。 “不至于!不至于!” 蒯钦摇头,“何况,认真说起来,杨文长虽位极人臣,但并非完全没有向上的地步——他毕竟还是个侯爵。” “你是说,他要把‘临晋侯’变成‘临晋公’?” “我只能说,有这个可能——你看,‘太傅’变‘太宰’,‘临晋侯’变‘临晋公’,还是挺威赫、挺堂皇的嘛!” “杨文长的侯爵,是郡侯,同县公的距离,其实有限,‘临晋侯’、‘临晋公’,能有多大区别?” “除非他一步到位,把自己加成郡公!” “再者说了,‘临晋侯’的尊贵,不在‘侯’,而在‘临晋’二字——有此二字,他这个郡侯,其实位在寻常县公之上!” “此二字,其实非人臣可居!当初,武皇帝不晓得咋想的?唉!” 咋想的?蒯钦心说,当然是妇父资望太浅,为捧他上位,不能不“恩出格外”。 傅咸长叹,“彼时,识者皆议之曰,‘夫封建诸侯,所以藩屏王室也;后妃,所以供粢盛、弘内教也,后父始封而以临晋为侯——’” 打住,最后四字实在说不出口——“兆于乱矣!” 二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蒯钦淡淡的,“算了,长虞!咱们瞎捉摸,也没啥意思——毕竟只是一封草疏;或者,过一两天,杨文长改弦更张了呢?且走着瞧罢!” 傅咸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闷闷的,“但愿吧!” 将傅咸送走之后,蒯钦回到内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已在立候。 蒯祺,蒯钦的幼子。 “阿奴,”蒯钦语气温和,“你都听到了?” 蒯祺躬身回道,“是。” “你怎么看啊?” “儿子不敢妄议。”顿一顿,“有一层,倒要请大人的训,大人应承傅侯切谏于杨表舅父,‘一而再、再而三’,此……当真?” 傅咸承继父亲傅玄的爵位,是为清泉侯。 “当然。”蒯钦微笑,“乃公可是说话不做数之人?” 蒯祺亦一笑,随即正容,“大人为社稷计,为朝廷计,独不为身计,儿子敬仰无已——” 顿一顿,“可是,杨表舅父之为人……大人深知,那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蒯钦淡淡一笑,“能翻到哪儿去呢?” 叹口气,“阿奴,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还看不到——” 目光转向户外,夜色如墨。 “杨文长虽暗,”蒯钦声音平静,“犹知人之无罪不可妄杀,我切谏,一而再、再而三,他不过疏我——顶多放我一个外职吧!” 顿一顿,“我得疏,乃可以免——不然,与之俱族矣!” 蒯祺浑身的寒栗一下子起来了! 蒯钦已声音冰冷,“须知,咱们虽姓蒯,脑门上,可是刻着一个‘杨’字!” * 计划赶不上变化。 原来的计划,张华、卫瓘之后,何苍天要拜访的,是文鸯,“障眼法”云云,其实也是障皇后的眼——他拜访文鸯,其实和杨骏关系不大,他有自己的更重要的目的。 重要归重要,但不紧急,目下,既然安全初步有保障了,文鸯先放一放,他得赶紧去拜访另一个人。 刘渊。 拜访刘渊,同杨骏也没啥关系,但同刘曜很有关系——没人晓得刘曜住哪儿,但他这位族父住哪儿,人尽皆知,因此,想找刘曜,先找刘渊。 救命之恩,不尽快正式致谢,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同时,也摸一摸原时空颠覆晋朝、腥膻中原的刘氏父子兄弟三人的底,以定进止。 三人——还有一个刘聪,刘渊之子。 何苍天不确定刘渊会不会、或者说敢不敢见自己。 刘渊在洛阳,说的好听点,叫做“任子”,说的不好听,就是个人质,忧谗畏讥,夹着尾巴做人,目下何云鹤、杨文长刺刀见红,刘都尉敢得罪杨太傅? 刘渊官拜北部都尉。 很可能,“家主卧病,不克见客,改日,定当登门赔罪”,云云。 不过亦无所谓,刘曜晓得自己的身份,惊马奔车事件又早已遍传朝野,刘渊自然晓得自己来做什么,如是,勉强也算达“致谢”之意了。 摸底自然重要,不过不是急务,倒杨之后再摸也成,摸到您三位头秃都成。 到了刘府,略出意外—— 府墙根停着一架轺车。 刘渊有客。 刘曜似乎不大想同外人来往,救何苍天性命一事,更加不会想叫杨太傅知道,刘渊若另有客,许多话,就没法子当面说了。 何苍天踌躇片刻,还是决定—— 来都来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没机会言涉于私,就说俺是为“筹边论”而来。 你是匈奴首领,向你咨“边”,也算得宜吧? “筹边”是个大筐,啥都能往里装。 于是,投剌。 门上接过名帖,刚刚转身,还未出门房,便听见照壁之后,传来人声。 “元公,就送到这里好了!” “那怎么成?不看着显公登车,我是不会回转的!” 刘渊字元海。 说话间,两个人转出照壁。 一个身材高大魁伟,一部长髯;另一个身材矮小,面容清癯。 门上上前,向长髯人递过名帖,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一时间,一高一矮,脸上都露出了极古怪的神情。 两人抬头看向大门,正正与何苍天目光相对。 何苍天微笑颔首。 长髯人古怪神情倏然隐没,转瞬间换上了满面笑容,抬手为揖,朗声说道: “何侍郎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手向那个小个子一让,“我给两位介绍——” 略一顿,“这一位,太傅主簿,姓朱,名振,字显扬!” 第三十一章 我特么犯了一个大错! 真正人间奇窘。 两个死敌,谁也想不到于此时、此地邂逅,何天脸上,也立即出现了同款古怪神情。 朱振赚点便宜,毕竟早了十来秒知晓来者身份,已恢复如常,含笑为揖,“何侍郎!” 何天也只慢了半拍,亦含笑回揖,“朱主簿!” 朱振转向刘渊,“元公,延客紧要,不要再送了!” 刘渊略一踌躇,“既如此,显公好走!” 朱振目光,往两个鲜卑护卫身上一转,再向何天略一颔首,从容离去。 刘渊“呵呵”一笑,“这两位,就是洛瑰、鹿会吧?” 你居然晓得他俩的名字? 东宫校场显身手,两个鲜卑护卫已引发了一番小小轰动,但那是昨天下午的事情,迄今不过十个时辰。 刘渊,你够“有心”的! 不动声色,“是!洛瑰、鹿会,见过刘都尉!” 洛瑰略高瘦——“连珠三箭、箭箭中的”者;鹿会略矮壮,“洞穿射鹄”者,同时走上一步,右手抚左胸,对着刘渊,微微欠身。 刘渊赞道,“壮士!” 随即向何天一让,“侍郎请!” “元公请!” 以刘渊之资望,这个“公”字,略显勉强,但朱振如此称呼在前,何天不能不跟。 “‘元公’二字,何以可当?侍郎就呼渊‘元海’好了!” “元公前辈,小子何敢唐突?倒是‘侍郎’二字,太见外了!” “云中白鹤,名下无虚!好,云鹤,既如此,咱们都不要见外!” 但何天还是坚持了“元公”的称呼。 入内,坐定,奉茶。 略抿一口茶,刘渊即长叹一声,“朱显扬劝我出来做事!唉!他或是好意,却不大熟悉故事,不晓得……这其实是在害我!” 不容我开口说刘曜相救一事,抢在前头,做如是说,这个“撇清”的姿态,略显捉急呀? “元公大才,中枢借重,理所当然!故事……苍天亦不熟悉,何所谓呢?” 刘渊再叹一口气,说道: “泰始初,王玄冲屡荐我与武皇帝,王武子更在御前对曰,‘陛下若任渊以东南之事,吴会不足平也。’” 王玄冲,名浑,伐吴主将之一,就是同王浚争功那位;王武子,名济,王浑之子,尚武帝女常山公主。 “虚誉如此,不过博君子一笑,但杨文琚却当了真,乃进曰:‘陛下若轻其众,不足以成事;若假之威权,平吴之后,恐其不复北渡也!’” 杨文琚,名珧,杨骏胞弟,当年“三杨”之一。 “河西鲜卑树机能作乱,秦凉覆没,李季和又荐我曰:‘陛下诚能发匈奴五部之众,假元海一将军之号,鼓行而西,可指期而定。’” 李季和,名憙,武帝朝重臣。 “这一回,当真的是孔士信,上书曰:‘元海若能平凉州,斩树机能,恐凉州方有难耳。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也。’” 孔士信,名恂,孔子之后。 “吾曾泣谓友人曰:‘吾本无宦情,王浑、李憙以乡曲见知,每相称达,谗间因之而进,深非吾愿,适足为害!吾恐死洛阳,永与子别!’” “这个话,不合叫齐王攸听到了,大约觉得其中有‘怨怼’的味道,乃言于武皇帝曰:‘陛下不除刘元海,臣恐并州不得久宁!’” “幸好王玄冲一力担保,且曰:‘大晋方表信殊俗,怀远以德,如何以无萌之疑杀人侍子,以示晋德不弘?’” “这才将我这条命救了下来!” “云鹤,你说,朱显扬劝我出来做事,不是害我是什么?这一回,不晓得谁来救我了!” 何天微笑,“朱显扬太傅心腹,请元公出山,自然也是太傅的意思,圣上谅暗,太傅辅政,一言九鼎,‘谗间’何由得进?” 刘渊摇头,“不然!三人成虎啊!” 刘渊所谓“故事”,所谓“谗间”,中心思想,不过八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对一个初见面的人,不避忌讳,一股脑兜出来,所为何来? 他是要我相信,他未接受朱振的“劝说”。 真的? 他们转出照壁之时,都是满面春风,刘渊也罢了,朱振那个人,若所求不遂,还能摆出如此一副好心情模样? 十有八九,刘渊在对我撒谎。 而朱振不是王济、李憙,绝不会无端端跳出来“荐贤”。 特别是在目下这个节骨眼儿上。 那,朱振到底要刘渊做什么?又许给了刘渊什么条件? 想起刘渊称朱振为“显公”,不由一阵恶寒。 朱振的资望,距“公”字,实在远了些。 这马屁拍的! 何天还在沉吟,刘渊缓缓说道,“至于阿曜,他目下隐迹管涔山,以琴书为事,不同外界往来——” “倒不是他矫情——也是迫不得已。” “他坐事当诛,亡匿朝鲜,今上即位,大赦天下,这才蒙恩而归;但毕竟事过未久,仇家还在切齿于他,因此——” 打住。 因此,您就不要去找他啦。 何天点点头,“我明白了,既如此,永明大兄那里,就拜托元公替我致意吧!” * 从刘府出来,何天一直心神不宁。 他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全感,但在弄清楚朱、刘到底做了什么交易之前,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拜托贾谧、董猛留意朝廷关于刘渊的奖惩黜陟。 第二天下午近晚饭之时,董猛派人送来了一封信。 来人辞出,何天拆信,一眼扫过,瞳孔倏然放大,“砰”一拳,砸在几上! 这一拳力气好大,笔跳砚翻,墨汁四溅,一塌糊涂。 满面通红,额上青筋绽起,家主这副形容,云英、雨娥从所未见,都吓坏了! 信中不过寥寥十七字: “以渊为建威将军、五部大都督,封汉光乡侯。” 何天心中怒吼: 我特么犯了一个大错! 我不该“拜托”贾谧、董猛——我该“拜托”的是皇后啊! 我应该要皇后嘱咐皇帝: 杨骏提交的关于刘渊的奖惩黜陟——不论是啥,都要先按下来,哪怕只按住一天也好! 那十七个字中,“建威将军”、“汉光乡侯”都罢了,关键是那个—— “五部大都督”! 有了这个衔头,刘渊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匈奴共主了! 第三十二章 狙杀 治理戎夷,若能将其归化华夏,融为一体,不分彼此,自然是最理想的,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最现实、也是最紧要的,还是分而治之。 曹操分匈奴为五部,用意就在此了。 曹操以后,匈奴蕃息繁衍,人口愈来愈多,匈、华之间,龃龉日增,也有匈奴叛出塞的,但始终不能为大患,原因也正在此。 现在,一个前所未有的“五部大都督”横空出世,等于人为将匈奴五部捏合在了一起! 而顶此“五部大都督”之头衔者,又是匈奴百年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孚众望的人物! 刘渊原本为“北部都尉”,此衔头,莫说五部,就连北部一部都未必号召的了,现在,“都尉”而“大都督”,“北部”而“五部”,完全不同了! 杨骏、朱振许刘渊以“五部大都督”—— 他们要刘渊做什么? 他们要刘渊做董卓! 杨骏、朱振必是看到人心浮动,感觉现掌握的势力乃至兵力,已不足恃,因此,施何进、袁绍故技,若大事发生,即命刘渊率匈奴五部,进军洛阳,胁迫帝后,不许动摇杨骏威权,甚至,行废立之事! 如是,五胡乱华,有可能提前发生! 何天恨不得碎剐了杨骏、朱振! 他大喝,“备车!进宫!” 话音刚落,门房来报,卫督来访。 卫操带来的是卫瑾的口信: 戌初来拜,自角门入,务请等候。 何天微愕。 戌初,晚上七点,天色已尽墨,且因为寒流的关系,街上一定车马稀少,又是从未有过的“自角门入”—— 当然不是来偷情的。 那是? 天已向晚,现在入宫,十有八九,赶不及按时候客。 不过,如何应对刘渊一事,何天还没想好,而且,他手里——应该说皇后手里的资源,除了孔方兄外,其实非常有限,唯一肯效命的殿中人,还不能动用——那是留在“倒杨”当天出奇兵用的。 卫府那边……说不定可以帮上啥忙? 好罢,就先等一等卫瑾,看她所为何事? 若不重要,再进宫,也赶得及。 何天是承特旨,可以夤夜进宫的。 接下来一个时辰,如坐针毡。 总算挨到了戌时,何天亲自在角门内候客。 卫瑾如约而至。 门开,卫操之外,卫瑾身后,还跟着一个老仆,身子微微佝偻着。 颇意外。 细觑,老仆面色黢黑,上身披一件又宽又长的麻片,下颌以下,直至胸腹,裹的严严实实。 备不起披风、大氅,此穷人御寒之法也。 何天不言语,自在前带路。 进入内堂,卫瑾说道,“云鹤,麻烦一盆清水、一条手巾。” 何天看向云英,“两盆清水、两条手巾。” 水、巾很快备好,云英、雨娥不言声的退了出去。 门外,卫操、洛瑰、鹿会,一字排开。 老仆解开麻片,一部修剪的极精致的长髯露了出来——他披裹麻片,不为御寒,而是为遮掩这部长髯。 以巾拭面,黑灰拭去,一张苍老而清癯的脸露了出来。 卫瑾上前,用另一盆水、另一条手巾,将他面上残留的黑灰尽数拭干净了,低声说道,“都妥当了。” 老者瞿然开目,同时挺直了身子。 卫瑾退开一步,微微垂首。 “云鹤,神交已久,某卫瓘。” 何天虽已心中有数,还是难免激动,长揖到地,“伯公,幸何如之!” “客气话不说了,谈事儿吧!” 卫、何对坐,卫瑾在一旁煮水泡茶。 “刘元海拜五部大都督,云鹤,你必已知晓了。” “是!” “你怎么看?” 何天咬牙,“拼却身家性命,也不能叫他得逞!” “好!不过,他已得逞了一半,至于另一半——” “我走后,你要夤夜进宫,请皇后面陈陛下,若杨文长有放刘元海出京的诏旨,万万不能许!哪怕诸事未备,目下就同杨文长翻脸,亦在所不惜!” “是!”何天眼中已放出光来,“刘元海虽已有了‘五部大都督’的衔头,但侍子的身份不变,不奉诏,不能出京!” 卫瓘点点头,“这一层极关键,一定要咬死了!——不然,擅杀五部大都督的罪名,谁也承担不起!” 何天上身往前一倾,眼中精光大盛,“伯公是说——” “希望走不到那一步,但不能不做万一之备!” “是!” “云鹤,我再强调一遍——陛下那里,一定要顶住!若刘元海奉诏出京,我们就一点法子也没有了!” 顿一顿,“就算拼却身家性命也不行——五部大都督无罪而诛,非逼反了五部不可!” “天明白!” “刘元海的府邸、别墅,都要立即监视起来!若他不奉诏而擅自离京,如何狙杀,也要提前布置——” 顿一顿,“这些,我来安排,你在皇后那里,先打个底。” “是!” 卫瓘叹口气,“咱们不能调动大军,狙杀刘元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顿一顿,“渊本人,子和、子聪,族子曜,都是文武双全,骁勇过人,曜尤其武艺绝伦,别的不说,单论射术,便不在洛瑰、鹿会之下!” 何天默默点头。 “还有,渊手下,肯效死的匈奴甚多,到时候,未必不是一场恶战!” 略一顿,“对了,到时候,洛瑰、鹿会两个,也要用起来!” “是!” “云鹤,我晓得救你性命的是刘曜,到时候——” 何天抢在里头,“伯公放心!天一己恩怨,算的什么?自然以国家社稷为重!” “好!” 水开了,卫瑾泡茶。 卫瓘慢吞吞的,“杨文长倒行逆施,咱们确实不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不晓得还会出来多少幺蛾子?” 看向卫瑾,“还是这个囡囡说的对啊!” 卫瑾没想到,话头一下子转到了自己身上,脸立时红了。 你居然还向你父亲进言了? 卫瑾抬起眼皮,何、卫目光刚好相对,赶紧彼此撤开。 伊人的脸,更红了。 这一切,卫瓘自然都看在眼里。 “对了,云鹤,你是不是原打算去拜访文次骞?” “是!” “我建议你,若有空,这两天就可以去了。” “……是!” “只是不能提杨文长——文次骞是绝不肯涉入政争的。” “天承教!” 第三十三章 我知道你是谁 未经传召,夤夜入宫,何天也是第一次,他虽奉有特旨,宫门也要向上请示,待到达撷芳阁长廊时,已是巳初三刻时分,即晚上九点四五十分左右了。 皇后会不会已歇下了?皇帝那边呢? 皇后还得过式乾殿“面陈”——不管皇后、皇帝,谁歇下了都得喊起来! 在廊前接应何天的是承福——第一次进昭阳殿,为何天更衣的两位宫女之一。 何天略奇怪,往常出来接应他的,从来是贾谧、董猛、阿舞三人组之一,贾谧不在很正常,董猛、阿舞,也不在御前吗? 事实上,董猛、阿舞都在御前,皇后也没有歇下,而且,精神头儿还很好的样子。 何天行过礼,皇后含笑,“不管你有啥事,等一下再说,先见个人!” 啊? 眼风扫向阿舞、董猛,两人都脸上带笑,只是那个笑容,似乎略……尴尬? 皇后偏转头,“出来吧!”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从帷后转出。 身材颀长,面容清秀,短髯,神情憨厚,有点儿手足无措的样子。 皇后笑吟吟的,“来,小郎,猜一猜,他是谁呀?” 这,没头没脑的,咋猜? 看男子装束,白纶巾、鹤绫袍,前者为士人家居之“角巾”,后者虽华贵,可也不指向具体品级身份。 然而,何天的心跳,微微加快了。 他急速的转着念头—— 不能错!一定是他! 暗吸一口气,撩袍跪下,“门下员外散骑侍郎臣何天,叩见陛下!” 皇后大笑,“还真奇了!” 略一顿,“这里不是朝堂,随便磕俩头行了,用不着三跪九叩——起来罢!” 何天起身。 皇后向皇帝伸出手,“来!” 皇帝赶紧走上两步,搭住妻子的手,坐回榻上,皇后就势将皇帝的手摆在自己膝盖之上,依旧交握。 动作极其自然,完完全全就是恩爱夫妻模样。 而且……是在人前。 “奇了!你又没见过陛下,咋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我还特意不许阿舞、董猛去接你,就是怕他俩替你作弊!” 何天庄容答道,“回殿下,至尊皮相,天日之表,龙凤之资,其贵无极,岂同凡人?莫说在此处了,就是白龙鱼服,市井阛阓之间,臣也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皇后再大笑,“好,好!” 多少年来,对她这位郎君,世人评价,或明或暗,都是“不似人君”,何天这番话,真正是打进她心坎里了! 然,何天真因为“天日之表、龙凤之资”才认出皇帝来的? 否。 他一见男子,便觉眼熟,随即想起哪里见过—— 东宫。 眼前男子,活脱脱一个大号太子,所不同者神情耳,太子英悍,眼前男子憨厚。 而且,于此时,出现在此地。 全须全尾而得入帷幄者,除了贾谧和自己,再没听阿舞、董猛提起过别者;哦,还有太医,可若是太医,有啥好猜的? 所以,必是皇帝无疑。 皇后笑声歇落,“阿舞,记得,再赏何天二十万钱!” “是!” 好家伙。 弘训宫载清馆那次,太后给太子,也不过就是二十万钱——我就凭这几句鬼话? 何天刚要开口,皇后已摆摆手,“别辞了!这些钱,也不仅仅为了你会拍马屁——也是给你办正事用的!你不是找了两个鲜卑护卫吗?都是要花钱的!” 何天尴尬一笑,心说,皇后一点儿也不笨呀! “好了,你夤夜进宫,一定有紧要事体,说罢!” 于是,何天从惊马奔车、刘曜相救说起。 都晓得何天为某黑衣黑骑所救,但“五部大都督”之前,何天只对卫瑾说起过其人为刘曜,不过也好解释——事后多方打听,终于探知恩人身份,于是登刘渊门,刚刚好撞上朱振。 皇后愈听,神色愈严重,不知不觉,手上用力,莫看她小小个头一女流,手劲儿着实不小,皇帝手都被捏疼了,却既不敢提醒妻子,也不敢用力相抗,只好皱眉苦熬。 待何天说出“董卓”二字,阁内诸人,皆脸色大变。 皇后破口大骂,“老狗!” 皇帝终于熬不住,轻轻“哎哟”一声。 何天很小心的将董猛摘了出来,说自己叮嘱过董猛,咱们想到如何应对了,再向皇后汇报,不然,徒烦廑虑而于事无补。 他是怕皇后怪罪董猛,为啥晓得刘渊拜五部大都督而不向她汇报? 事实上,董猛同大多数朝士一样,根本没意识到此事之严重性。 何天说到卫瓘变装来访,皇后的神色又变过了—— 很复杂,一言难尽的样子。 何天说完了,皇后面上潮红,目光灼灼,“好,就照你们商量的办!” 略一顿,“人手够不够?要不要阿谧也派人?” 何天有话直说,“臣以为不必——事权不一,兵家大忌。” 虽“直说”,其实已很委婉了。 以贾谧的纨绔、贾午的骄横,贾府的人,亲兵也好、护卫也罢,其中自然不乏身手好的,但本质都是豪奴,平日都是打横走的,办这种大事,只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皇后迟疑着点头,“好……罢。” 顿一顿,“这个卫瓘老儿,还算是……肯做点事,也算……有点担当!哼!” “老奴”变“老儿”了。 皇后转向皇帝,“陛下都听到了?杨骏那老狗若要你放刘渊出京,万万不能许!” 皇帝苦着脸,“是……是!哎哟……” 皇后这才发现,自己将郎君捏疼了? 松开,歉然一笑,然后替皇帝轻轻的揉着。 皇帝感激而讨好的赔笑。 过了片刻,嗫嚅,“不过……” “什么?” “太傅一定会摆出很多道理来的……” 皇后皱眉,很想再狠捏郎君一把,忍住了,转向何天,“如之何?” “陛下只要说,刘某不得离京,为武皇帝亲口对陛下之遗训,就好了。” 皇后:“听到了吗?” 皇帝:“听到了!听到了!” 皇后盯着何天,“刘曜救你,你为大义,割舍私恩,不容易!” 口中“大义”,心里其实在说,“你为老娘,割舍私恩,不容易!” 第三十四章 汹涌澎湃 出撷芳阁,走在长长的廊道上,何天心中默念: 皇帝的智商,或在平均水平之下,但绝非白痴、弱智;他为皇后所制,最主要的原因,是性格。 皇帝对皇后,正所谓“嬖而畏之”。 原时空,司马衷的画像,几乎都是肥头大耳、斜眼歪嘴模样,那是弱智——生理性弱智的形象。 父亲是帅哥,母亲是美女,他怎会生的难看? 不过,智商未踩破下线,对司马衷,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西晋灭亡、五胡乱华—— 他若是个白痴,就不需负多大的责任。 但他既是个正常人,这一切,就要负上最大的责任。 何天长长叹了口气。 * 何天夤夜入宫,正确不过的选择。 第二天一大早,派遣新任五部大都督“抚慰五部”的草诏便送到了式乾殿。 皇帝:“抚慰五部”——是要离开京师的吧? 送草诏的段广:当然。 皇帝:这合适吗?先帝亲口嘱咐过朕,刘渊是侍子,不能离京啊! 段广愕然,手足无措。 杨太傅只好亲自出马。 开始的时候,还算从容陈词: 时移世易,现在的情形,同先帝在的时候,已经不同啦,刘渊“侍子”的身份,可以暂时往一旁摆一摆啦! 皇帝:先帝走了不过半年,就“时移世易”?就“不同”?圣人说过,“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啊! 杨骏亦愕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定定神,口气就严重了: 五部蕃息繁衍,人口愈来愈多,匈、华之间,龃龉日增;五部之间,矛盾也很多,甚至有叛出塞的,若不尽快“抚慰”,可能酿成大乱,如是,这个责任,谁负?! 皇帝明显有些发慌,但—— 太傅说的是!不过,难道能够“抚慰”五部者,唯刘渊一人?大晋人才济济,譬如……张华、卫瓘,他们都同戎夷打过多年交道,勋绩卓著呀! 还有,刘渊是匈奴人,恩怨联结,反未必能一碗水端平——他原是北部都尉吧?他若偏向北部,如之何? 杨骏瞠目结舌,这人,还是那个皇帝吗? 还是那个皇帝。 只不过,昨天晚上,何天、皇后、董猛,反复推演,皇帝只负责死记硬背,而杨骏摆出来的理由,皆未出何天算中。 若杨骏真有何某所不及的见解,皇帝就说: 太傅讲的,朕也不大明白,可是,先帝弥留之际的遗训,朕无论如何不敢违背! 最后,杨骏脸红耳赤,一头黑线,但终究无可如何。 杨文长在圣上面前吃瘪,很快就传出了式乾殿。 这一回,又不同于任命何云鹤做散骑侍郎——那一回,虽也是打杨文长的脸,但毕竟台面上同杨文长没有直接关系,这一回,可是直接、当面驳了杨文长! 前所未有。 真要“乾纲独断”? 而且,据传出来的消息看,攻防之际,圣上这一头,可谓有板有眼,杨文长不论扔出啥理由,都能有理有节的怼回去。 这还是俺们印象中那个圣上吗? 难道,大智若愚? 之前种种戆愚,都是装出来的? 那,为啥要装呢? 真叫人浮想联翩呀! 人心,愈加浮动了! 晓得合五部为一部之危害的,并不止于何天、卫瓘,只是因为信息传递的关系,慢了一拍而已—— 张华、和峤上书,反对设立“五部大都督”一职。 张华比较平实,从“魏武遗意”说起;和峤则开端于冒顿“鸣镝弑父”,洋洋洒洒,长篇大论。 中心思想都一样,对戎夷,塞内的也好、塞外的也罢,都要“分而治之”。 张华、和峤,皆前朝重臣,威望隆重,杨骏一方,压力巨大,但自然不能干坐着挨打,中书令蒋俊上书反驳。 蒋俊的立足点,还是“时移世易”: 今日之五部,已不同于魏武之五部,已经华语、华服了——不好再视之为“戎夷”了! 为加快五部归化之进度,设立五部大都督,以督促其事,是很有必要的! 而以刘渊为五部大都督,亦为得人——他是五部人,由他来督促五部归化,比华人更有说服力吧? 接着,理中客出场了。 司徒王浑上书,说五部算不算戎夷,可议;是否应设立五部大都督,亦可议。 不过,他赞成蒋俊的加快五部归化进度之提议,他的建议是,“编户齐民”。 刘渊未必为五部大都督唯一合适人选,但先帝有“刘元海容仪机鉴,虽由余、日磾无以加也”的赏鉴,因此,在五部归化的过程中,朝廷还是应该借重刘渊的。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王浑貌似中立,其实还是向着刘渊说话。 不过不奇怪,他是刘渊的老粉丝,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到处吹捧刘渊了。 倒教杨文长赚了便宜——王玄冲可不是杨党。 便宜亦有限。 蒋俊资望浅薄,王浑虽资望隆重,但谁都晓得他和刘渊的特殊关系,因此,他们上书的分量,无法同张华、和峤相较。 杨骏一方,依旧压力巨大。 何天却感慨了! 蒋俊、王浑的上书,其实都很有可取处,“分而治之”和“加快归化”,本应齐头并进;“编户齐民”,更是终极目标。 但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若要推进之,必须上下同欲,且由最有能力的人来主持,譬如卫瓘、张华,还得一个在中枢,一个在地方,内外无间,紧密配合,再加上刘渊这样的人物,全心全意的支持。 目下,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蒋俊的建议,也根本不是出自真心,不过拿来做个幌子而已。 所以—— 唉。 刘渊看出风色不对,上书,请辞“五部大都督”。 若是皇后主政,当然顺水推舟,略作抚慰,便成全刘渊的“谦志”,顶多将他的“乡侯”提个一两级,变成“男”或“子”,以为补偿就是了。 但杨骏如何能干? 温诏慰勉——不许辞! 这一回,式乾殿没有留难。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而且,汹涌彭拜—— “温诏”颁下次日,杨骏上书,以为“山陵已毕而辛劳未赏”,请旨: “中外群臣皆增位一等,预丧事者增二等;二千石已上皆封关中侯,复租调一年。” “五部大都督”立即被挤到热搜第二位了! 第三十五章 竟堕入竖子彀中! 何天本已出发去拜访文鸯,半路上叫皇后派人给追回去了。 一见面,未等何天行礼,皇后就大声说道,“杨骏上书——你赶紧看看!” 何天还是行过了礼,才接过贾谧递过来的抄本。 皇后冷笑,“陛下登基以来,好像是杨骏第一回‘上书’?之前递到陛下面前的,都是‘草诏’!这是他第一回像个臣子样子!” 略一顿,“可是,你看看他都‘伏乞’了什么?陛下若准了,大家感激他;陛下若不准,得罪人的,可就是陛下了!” 咬牙,“老狗!打的好算盘!” 何天看过了,默谋片刻,展颜一笑,“殿下,臣以为,大家未必就会感激杨骏。” 皇后微愕,“未必?为啥?‘中外群臣皆增位一等,预丧事者增二等;二千石已上皆封关中侯,复租调一年’——好大人情呢!” “回殿下,这份人情,若是只给一个人或几个人,那么,相关人等,一定感激杨骏;可是,既然人人有份,且不论功大功小,皆一模一样,那又有何贵可言?” 皇后檀口微张,半响,“哦!” 贾谧、董猛、阿舞,也露出了恍然和钦佩的神情。 “对!”皇后回过神来,“说不定,自觉更辛苦、功劳更大的,还会不满,凭什么那班家伙跟我一样?” “殿下洞鉴人心!” “洞鉴人心的是你——小郎!” “殿下谬赏。” 顿一顿,“除了‘自觉更辛苦、功劳更大的’,更不满杨骏此举的,恐怕是在上位的衮衮诸公。” “怎说?” “主要是‘二千石已上皆封关中侯’——关中侯虽为封爵之次末等,可也是个‘侯’!” 最末等为“关外侯”。 “臣今日本是去拜访文鸯的,他大破河西鲜卑,威名震天下,也不过就封了个关中侯!” “我明白了!”皇后目光炯炯,“二千石可多了去了!但凡是个二千石就封侯,叫前头的公、侯、伯、子、男咋想?” “是!关键是无功封侯——目下的五等爵,大多数,都是开国公侯以及其嗣子孙,多少功劳情分才挣出一个公、侯?杨骏这样做,前头的公、侯,都不值钱了!” 皇后一拍大腿,“好!如此说来,得罪人的,倒是杨骏了!” “正是!” “那……咱们就准了他?” “准是要准的,不过,也不必太痛快——臣以为,应先将此上书付诸公议。” “为啥?” 何天微微一笑,“总要给公侯们一个说话的机会嘛!” 皇后恍然,“妙!” 想起一事,“既准了此奏,去杨之后,拿这班增位的、封关中侯的,咋办?” “回殿下——一概撤销。” “会不会得罪人?” “殿下放心,杨骏一去,这班人撇清还来不及,何敢怨望?难道自居‘杨党’?” “好,那就这样办了!” * 次日一早,对杨太傅上书的批复下来了,大致意思: 事关重大,朕亦不敢自专,明日一早,太极殿东堂朝会,诸贤公议吧! 在京各部门,尚书省官六品以上、其他官五品以上与会。 以公、侯就第、朝请者与会。 热闹了! 官五品以上,有分量的朝士基本囊括了。 其中,尚书省有位重品卑的特点,因此,降低一品。 “以公、侯就第、朝请者”,就是一班“闲废”的大佬了。 太傅府上下很懵圈: 本以为,太傅上书,圣上要么准奏,要么“再议”——即委婉驳回,哪个想得到“公议”这一出? 明眼人——包括太傅府的——都看的出来: 若圣上赞同杨文长的建议,直接准奏就是,根本不必搞啥“付诸公议”。 既有此举,便是不以杨文长为然。 嗯,真热闹。 还有,散骑侍郎官五品,则何云鹤也有“与会”的资格—— 若他现身,与杨文长当面锣、对面鼓,何其刺激? 哎呀呀,同去!同去! 不过,叫这班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失望了—— 次日清晨,太极殿东堂群贤济济,但其中并无何云鹤的身影。 何云鹤在哪儿? 昭阳殿呀。 董猛布置宦者,太极殿到昭阳殿,接力传递消息。 皇帝端坐阶上御榻,由始至终,基本上一个字儿也不用说。 第一个发言的是傅祗,侍中,爵封泾原子。 之前,此君在朱振口中出过场,就是向杨骏荐左部人王璋做太傅司马那位。 “帝王始崩,臣下论功,书记以来,未之有也!” 傅咸立即桴鼓相应,“正是!‘山陵辛劳’,臣子本分,何忍以此邀功?何况,这增位、封侯者,有几个是真正‘预丧事’的?” 此即朱振口中之“二傅”了。 前头也介绍过了,傅咸的爵位,比他族兄还要高——清泉县侯。 接下来发言的,是高居本朝富豪排行榜首位的石崇,侍中,安阳乡侯。 “陛下正位东宫二十馀年,今承大业,而班赏行爵,优于泰始革命之初及诸将平吴之功,轻重不称!” “泰始革命”,即司马晋禅代曹魏,“泰始”是司马炎的第一个年号。 何攀跟进,“大晋卜世无穷,今之开制,当垂于后,若有爵必进,则数世之后,莫非公侯矣!” 这位何惠兴,由廷尉迁散骑侍郎,爵封关中侯,同本家何云鹤同官,级别、封爵不算太高,但正经是个牛人—— 他是伐吴主将之一王浚的谋主,受命进京,武帝两次接见,与张华、羊祜一起筹策,参谋军事。 接下来发言者,为在场最具分量者之一——张华。 “此魏明帝即位故事也。明帝生母文昭甄皇后废死,明帝本人也被降为侯爵,有了这一段过往,明帝即位之初,其实根基不稳,因此,普进封爵以求媚于众——此前朝弊政,何足为法?” …… 这样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到昭阳殿。 皇后愈听愈兴奋,到了后来,眉飞色舞了。 “张华的话,最厉害!魏明帝根基不稳,陛下哪有啥‘根基不稳’?‘根基不稳’的是杨骏自己!‘求媚于众’——真把话说透了!哈哈哈!” “我能想象到杨骏啥脸色——必定比釜底还黑!哈哈哈!” “对了,杨骏那边,咋反驳的?怎么没见这样的消息送过来?” “回殿下,”董猛微笑,“不是没送过来,是真没有!杨太傅那边,只是一个个黑着脸——由始至终,竟是一声不出!” 皇后大笑! 笑声歇落,“小郎,你这一招‘公议’好!——杨骏被骂的张不开嘴了!” “回殿下,杨骏确实理亏——” 何天沉吟,“不过……” “什么?” “臣以为,他已有改弦更张之意了。” 皇后微微一怔,眼中随即放光,“我晓得你的意思——不容他改弦更张!” “殿下圣明!” “好!今天下午,就把‘准奏’的诏旨颁下去!” 诏旨一下来,朝堂内外,炸了锅了! 上午“公议”,一面倒反对,下午就“准奏”? 遛二傻子呢?! 但没人责怪皇帝,都明白,皇帝其实不赞成杨骏的上书。 那,只能是杨骏胁迫皇帝,皇帝不能不做违心之论了! 杨文长,你太特么过分了! 这一回,真是所有人都恶心到了! 杨骏有苦说不出。 何天判断无误,朝会之上,杨骏确已有改弦更张的想法了。 散朝之后,回到府邸,正同二三亲信商量,“准奏”的诏旨就颁下来了! 一个个瞠目结舌。 杨骏更是气的浑身发抖。 良久,透一口气,“竟堕入竖子彀中!” 咬牙,“显扬,惊马奔车那一次,我还怪你;现在看来,还是你对——” “此竖子,不能不除!” “遵太傅谕!” 第三十六章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何天终于可以去拜访文鸯了。 说来也怪,之前,但凡要去拜访文鸯,必定有状况出来插队,他一度冒出这样的念头—— 我同此人,是否无缘? 有的人,名曰“闲废”,依旧保持着强大影响力,如卫瓘、张华,但文鸯“闲废”,是真正“闲废”——遣散亲兵、家丁,只留三五旧仆,深居简出,不同任何朝臣往来。 你看,皇后甚至想不起“文俶”是谁? 一个销声匿迹十余年的人,何苍天何以一定要去结缘? 不为“倒杨”。 卫瓘说过,文鸯绝不肯参与任何政争,原因也简单,本朝世宗景皇帝——即司马师,就是吃此君一大吓而龙御上宾,有此纯黑历史,参与任何政争,必为己方之最猪队友。 不为倒杨,为啥? 为国家。 读史,何天有一种异常痛切的感觉:五胡乱华,中原王朝,百十年间,江淮以北,竟找不出一个真正像样的军事人才! 最出色的祖逖,亦不以军事见长。 江淮以南,情形稍好,但好极有限,始终未出现第一流的军事家,项、韩、卫、霍之类的天才,更杳无踪迹。 事实上,军事人才的匮乏,早在晋还未完全统一中国时便已现端倪了。 大一统之后,宿将凋零,后进无人,情形愈窘,终致五胡狂潮来卷之时,无力与抗,中原西南,尽付膻腥。 何天眼中,目下,即永熙元年、公元290年,偌大一个中国,真正像样的军事人才,寻来寻去,只有两位: 一位马隆,一位文鸯。 马隆的情形,他也向贾谧打听过,可是—— “马孝兴啊,他刚刚回任西平太守、东羌校尉——一时半会可回不来!十有八九,是要终于任上喽!你要请教他,只好鸿雁往还——除非,你自己跑到陇右去!” 何天再问马隆年纪。 “我也不大清楚——快七十了吧!” 那就没啥戏唱了。 于是,就剩文鸯一位啦。 文鸯年纪,不过五十出头,若他身体素质好,没啥大病大痛,可说还在壮年,再干个十来年,不成问题。 到了文府,下车,抬头,一怔。 大门紧闭,门漆脱落,门环锈蚀。 再往两边看,府墙墙皮亦大块大块脱落,斑驳陆离。 更甚者是墙头——竟长出了不少杂草。 里头不能没人吧? 打门。 过了好一阵子,大门“吱吱呀呀”开了条巴掌宽的缝,露出半张须发苍然、满布皱纹的脸,一双屎糊眼半开不开。 何天险些以为这就是文鸯,心里不由一沉,随即反应过来,介位,不过是文府一老仆罢了。 老仆一下睁大了眼睛——显然被来者的五品官服和武冠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哈下腰,嗫嚅着正要说话,何苍天已抢在里头: “某员外散骑侍郎平阳何天,冒昧来拜文次公,烦请纲纪通报!” 说罢,将名帖递了过去。 老仆一愕:“文次公”,哪位呀? 反应过来——就是家主呀! 哆哆嗦嗦接过名帖,颤声说道,“侍郎……且请……稍候!” 撞撞跌跌的去了。 何天按捺住心头的异样,静静等待。 不到一盏茶光景,门内急趋的脚步声响起——不是那个老仆的。 大门豁然洞开,何天眼睛一亮,暗喝一声彩: 不能错——这才是威名曾著于天下的文次骞! 来人身材极高大,目测一米八五以上,足比何天高了半个头,虽一身弊袍,却遮不住肌肉虬结、筋骨刚强。 往脸上看,面容清癯,但线条硬朗,如铁画银钩;一对细长的眸子,精光闪烁。 须发黑白参半,也未仔细梳拢修饰,不免几分憔悴之意。 遥想当年,乐嘉城下,二九少年,英姿焕发,烈马长枪,出入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端的是笑傲孟起,不让子龙,就便比较奉先,亦未知孰短孰长? 何天感慨了! 来人刀子般的目光,一掠而过,随即长揖: “某文俶,侍郎辱幸寒舍,蓬荜生辉!” 何天长揖还礼,“久仰次公英名,心驰之、神往之,今得睹风采,幸何如之!” 文鸯一怔,“心驰之、神往之”的说法,很别致啊。 定一定神,“不敢!‘次公’的称呼,俶绝不敢当!侍郎呼俶以表字就是了!” “小子何敢荒唐?” “瞽言若不见听,寒舍逼仄,不足以容大贤!” “既如此,小子僭越了!”略一顿,“既如此——次骞,‘侍郎’何为?” 文鸯踌躇了一下,“是!云鹤先生!请!” 到底还是加了个“先生”。 当年威名著天下,今日却自抑局促如此—— 唉。 何天晓得,主人未必愿意见客,却不敢不见,乃至礼出逾格、迎出大门——他一个闲废的羁旅之臣,如何得罪的起可以左右天听的新贵? 这个新贵,朝野皆知为杨文长之死敌,不管皇后还是杨文长,都是一巴掌便可将自己拍扁的—— 此人来访,是祸是福? 一进大门,何天愣住了。 这个庭院……芳草萋萋。 再想到那个生草的墙头—— 晓得你“韬晦”,但“韬晦”至此,会不会过头了些? 登堂入室,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不见一件奢华摆设,却异样精洁,纤尘不染。 宾主落座,一切煮水、泡茶事宜,皆文鸯亲为。 何天连声逊谢,文鸯说道,“平日居家,些些小事,仆一向自为,云鹤先生不必客气。” 这大约是实情—— 文鸯动作,十分娴熟。 品过了一轮茶,何天微笑说道: “次骞,我开宗明义:今日造访,同杨氏一丁点关系也没有,请君尽管放心!” 文鸯一口茶险些呛了出来,咳嗽两声,总算没太过失态,但脸已经涨红了——不仅是呛,还因为尴尬。 不过,如释重负的神情掩不住。 “仆平阳人氏——平阳,司州北垂,壤接羌胡,仆虽后学卑位,亦留心边事——以仆之陋见,目下的夷情,隐忧极深!” “君大破河西鲜卑,论熟稔西北夷情,满朝朱紫,除了一位马孝兴,再无出君之右者了!所以,不揣冒昧,登门求教!” 抬手为揖,微微俯身,“望君有以教我!” 文鸯赶紧还礼,“不敢!云鹤先生太过谬赏了!” 踌躇,“俶一介武夫,识见浅陋,而且,河西的战事,经已过去十余年了,目下的情形,俶已十分隔阂,这……” “次骞,”何天似笑非笑,“实话实说,我既戴了顶‘佞幸’的帽子,就不能不力求表现,不然,这顶帽子,容易拿不掉——” “我打算写一篇《筹边论》,上书朝廷——不指望一鸣惊人,但盼着能叫某些人另眼相看!所以,无论如何,你要帮一帮我!” 文鸯赶紧欠身,“敢不从命!” 可是,“西北夷情”,从何说起呢? 往好里说?往坏里说? “往好里说”,对于何云鹤,没啥意义——形势一片大好,还筹个屁边啊? 可实话实说,会不会得罪什么人? 别人不说,当年西北局势的糜烂,很大程度归因于其时主持西北军事的时封扶风王、后封汝南王亮的优柔寡断,如今,汝南王可是朝野归心的“宗室之望”,得罪的起? 踌躇来、踌躇去,还是不晓得怎样开口? 憋的脸都有点红了! 这个嘴,还得继续撬。 “之前,我也为此事拜访过张茂先——” “张茂先当年督幽,戎夏怀之,去州四千余里、历世未附者二十余国,并遣使贡献!远夷宾服,四境无虞,频岁丰稔,士马强盛——比较西北之糜烂,可谓天渊有别!这,就很值得取经了!” “取经”二字,何天随口而出,文鸯听的一怔,脑子转了两转,反应过来: 大约典出东汉明帝遣蔡愔、秦景赴天竺求法,遇中天竺僧人摄摩腾、竺法兰于大月氏,乃以白马赍佛经、像而返之故事? “是!是!张范阳文武兼资,经世大才!” “也是人地两宜——他本是幽州人氏嘛!” “说起‘督幽’,张茂先其实有一位‘前辈’——卫伯玉。卫伯玉督幽、并,彼时,幽、并东有务桓,西有力微,并为边害。卫伯玉乃出奇计,离间二鲜虏——那真是花巧百端,令人叹为观止!终于,务桓降而力微以忧死!” “张茂先的成就,其实有卫伯玉打底在先——最硬的两根茬子,已经替他拔掉了嘛!” “这……也是。”文鸯小心翼翼,“卫、张二公……并为当世奇才!” “说起‘筹边’的‘当世奇才’,”何天慢悠悠的,“仆以为,天下虽大,不过四人耳!” “东北——卫伯玉、张茂先;西北——文次骞、马孝兴!四公并辉,一时瑜亮!” 文鸯大为局促,“俶何人?敢比肩卫、张二公?” “比肩?照我说,犹有过之!卫、张的差使,交给文次骞来办,未必办不下来;文次骞的差使,交给卫、张来办,未必办的下来!” 文鸯吓一跳,连连摆手,“俶在卫、张二公面前,牵马坠镫而已!云鹤先生如此说法,真正……折煞俶了!” “其实,东、西境况相较,也像!君请看,卫伯玉为张茂先之‘前辈’,文次骞为马孝兴之‘前辈’!” “云鹤先生!……” 文鸯扎煞着手,不晓得说啥好了。 “我非虚誉于君——仆以为,纯以军事论,蜀灭以迄今,秃发树机能实为我朝第一大敌也!” 秃发树机能,河西鲜卑之首领也。 “咱们来摆摆,河西鲜卑乱起——” “秦州刺史胡烈败死。” “都督关中雍凉诸军事、扶风王亮无功被免。” “秦州刺史领东羌校尉、轻车将军杜预槛车征回。” “行安西将军、都督秦州诸军事石鉴无功。” “镇西大将军、都督雍凉等州诸军事汝阴王骏无功。” “凉州刺史牵弘败死!” “凉州刺史苏愉败死!” “以上是君大破秃虏之前的事情。” “君返旌之后,秃虏再起,凉州刺史杨欣败死!” “凉州刺史之位,大约被下了蛊,竟是谁坐谁死!” “算一算——二郡王无功,四封疆大吏被阵斩!其中,一位秦州刺史、三位凉州刺史!” “而且,胡玄武、牵毅远、杨如迩皆何等样人?那都是长年在西北同姜伯约周旋、都参与了灭蜀的悍将!” 胡玄武即胡烈,牵毅远即牵弘,杨如迩即杨欣;姜伯约,即姜维也。 “还有杜元凯——灭吴抚荆,文武兼资,其能岂在卫伯玉、张茂先之下?亦是位‘当世奇才’!即便此君,亦不敢直撄秃发树机能之锋!以致为石林伯攻讦,槛车征诣廷尉!” 杜元凯,杜预;石林伯,石鉴。 文鸯愈听愈奇—— 此人对西北故事,竟如此熟稔! 不晓得做了多少功课?他说有意“筹边”,看来,不为虚语? “先帝无奈,”何天继续说道,“以贾公闾为都督秦、凉二州诸军事——终于被迫祭出本朝第一重臣了!” 冷笑,“然贾公闾不敢之镇!那是,秃发树机能又不是高贵乡公!” 文鸯脸上变色,何天却笑吟吟的,“次骞,有一段故事,你大约也听过——” “贾公闾与朝士宴饮,河南尹庾纯面讥以‘高贵乡公何在?’事儿闹大发了,庾谋甫亦不过左迁国子祭酒嘛!罪名还是‘荣官忘亲’啥的——并没有人说他‘心怀前朝’‘心存贰志’嘛!” “本朝廓然大公,百无禁忌!” 文鸯不敢置一辞,心说,你是“平阳旧恩”,或者“百无禁忌”,我哪敢学你? 可是,既为“平阳旧恩”,咋对贾公闾冷嘲热讽,毫无敬重之意呢? 何天收起笑容,“次骞,为讨秃发树机能,本朝真正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名臣猛将,能搬出来的,都搬出来了!” “最终底定局面的,却是——一位羁旅之臣、一位官六品的司马督!” “羁旅之臣”入耳,文鸯面上肌肉微微一抽动。 “司马督”指的是马隆。 “放眼望去,衮衮诸公,但凡尚有可用者,先帝也不会用你们二位呀!” 文鸯面上肌肉再一抽动。 “文次骞的差使,交给卫、张来办,未必办的下来——有错?” “纯以军事论,蜀灭以迄今,秃发树机能实为我朝第一大敌——有错?” 文鸯这才真正留意到“蜀灭以迄今”五字。 可是,敉平河西鲜乱后,本朝还有一次规模远在平鲜之上的大征伐—— 何天好像晓得他在想什么: “河西鲜乱之平,若论使力之巨,就是其后的灭吴,比得上?——灭吴,不过兵多些、粮多些,若论‘使力’,其实摧古拉朽,如杜元凯之言——势如破竹耳!” “彼时的吴,土崩局面已成,正如其丞相张悌所说,‘吴之将亡,贤愚所知,非今日也!’” “所以,仆以为,若论‘武功’,河西鲜乱之平,实在灭吴之上!” 文鸯眼睛一下睁大了,双手乱摇,“岂——” 憋住。 河西鲜乱之平,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多少名臣猛将折戟?而成其功者,文次骞之后,还有一个马孝兴—— 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份被强加的旷世武功呀! 只能满脸苦笑,以告饶的语气,“云鹤先生!” 云鹤先生含笑,“我说错了——不是‘在灭吴之上’,而是‘远在灭吴之上’!” 文鸯再也坐不住,站起,长揖,“云鹤先生!云鹤先生!” 第三十七章 请待虎啸林谷之日 何天起身还礼,脸上依旧含笑:“仆后生小子,次公何礼之多也?” 文鸯坐下,双手抚膝。 这本不是个用力的动作,但十指曲起,关节绷紧,袍襟被按出了十个小坑。 心情激荡,强自抑制。 何天的称许,他当然不敢、不能接受——不论台面上还是私下底,都不敢、都不能。 虽不敢、不能,可要说心无所动,却也是自欺自人了! 内心深处,不能不油然而生“知己”之感! 倾盖如故啊! 文鸯本是委屈的——委屈了十多年了! 大破河西鲜卑,非但未加官进爵,反因微过免官闲废,意气难平! 但彼时已不是少年人,深知自己履历尴尬而天威难测,一丁点不满也不敢露,闭门谢客,摆出一个“读书悔过”的姿态来。 这个姿态一摆,就是十二年。 文鸯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古井不波了,虽然,金戈铁马还是时入梦来,但是,梦醒之后,不还是一场梦吗? 少年、盛年之种种,就将之当做一场又一场梦吧! 孰料,何天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石头,扔进心井,石头愈来愈大,心井再也不能平静,终于波澜激荡,如涌如潮! 过了半晌,文鸯沉声说道,“俶何敢贪天之功?莫说不敢望张、王、杜诸公之项背,就便河西鲜乱——” “俶不能斩草除根,秃发树机能死灰复燃——请云鹤先生留意,真正敉平大乱、最终底定局面者,马孝兴也!” “张、王、杜诸公”,灭吴几大功臣:张华、王浚、王浑、杜预。 何天笑,“君何谦之甚?” “次骞,你确实未将秃发树机能斩草除根,但致鲜乱再起者,是杨远迩的举止失措——生生将人家再次逼反!干君底事?” “更何况,你对阵的秃发树机能,是极盛的秃发树机能!” “秃虏为君大败,所部四分五裂,再也不能重新捏在一起,有的还降了朝廷,对秃虏倒戈相向!” “鲜乱再起,马孝兴所对阵者,是部落星散、元气大伤的秃发树机能!” “我没说错吧?” “这……”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马孝兴能成最终之功,实实在在,受你荫蔽!文、马前后辉映,何分轩轾?” 文鸯只觉酸热之气弥漫心胸! 一时无语。 过了片刻,何天微微一笑: “军事上,小子其实懵懂——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 “我真正好奇者——” “河西鲜乱起于泰始六年,太康元年伐吴,泰始六年距太康元年,还有整整十年光景。” “彼时,武皇帝还算励精图治,本朝的国势,还算蒸蒸日上——河西鲜卑何以会在这种时候扯起反旗呢?” 泰始六年,公元270年;太康元年,公元280年。 太康元年是个转折点—— 灭吴之后,武皇帝就再无“励精图治”可言了。 默然半晌,文鸯终于开口: “泰始四年、五年,一连两年,河西、陇西大旱,几至颗粒无收,当地黎庶,数十万人……嗷嗷待哺。” 何天目光微微一跳。 文鸯声音干涩,“每到这种时候,就容易出乱子——” “其实不独河西、陇西为然,即便中国,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河西、陇西华夷混杂,情形更加复杂,朝廷更加紧张。” 中国,指的是中原。 “若是中国,朝廷必定着意抚慰,或开仓放赈,或以工代振,并贷以耕牛种粮……等等。” “可是……朝廷派任秦州刺史的,是胡玄武。” “胡玄武长于阵战,勇于荡决,却不是办这种差使的合适人选!” “若朝廷派的是张茂先一类人物,绝不会有后来连绵近十年的大乱子!” “胡玄武到任之后,非但不做任何‘抚慰’,反而严军以待。” “先屯兵于高平川,后又进据麦田一带——这两处,皆为河西鲜卑之聚落所在。” “胡玄武的本意,还不是怕鲜卑造反——他以为自己威名素著,鲜卑没有这个胆子;他的本意,是阻止饥民向东流动——向关中三辅京畿一带流动。” “可是,当地没吃的,不向东走,难道向西?——走入戈壁荒漠之中?” “这是将人家最后一条生路也堵上了!” 声音微微发颤,打住。 何天缓缓点头,“官逼民反!” 文鸯不接口。 过了一会儿,“不错,彼时,本朝国势确实蒸蒸日上,然天恩浩荡,不及于蛮夷呀!” “其实,就算没有这场大旱,早晚也要出事——区别只在出大事、出小事而已!” “当地官吏,从未将鲜卑诸夷当做子民看待——这班人,若在中国做官,或者可谓‘牧民’;对待诸夷,也就比‘牧牛’‘牧马’稍好一点罢了!” 何天心头一颤。 文鸯眼中,寒光闪烁,“秃发树机能一开乱阶,非但鲜卑,氐、羌、匈奴,亦群起响应!就连不少华人都卷了进来——都是人生父母养,没吃的,你华人就不饿肚子了?” “多少夷落,多少年来,相互抢掠厮杀?这一回,皆解仇诅盟,同聚于秃发树机能麾下——再大的仇,也大不过饿肚子!” “秃虏的势力,雪球一般,愈滚愈大,终于席卷整个秦、凉之地!” “一方面,胡人本就强悍,死中求活,更是拼命!另一方面,秃虏颇擅统御,麾下夷落纷杂,却被他拧成了一股绳——两相叠加,就锐不可当了!” 铫子里,水开了,文鸯替何天续茶。 “听君一席话,”何天缓缓说道,“胜读十年书!” “不敢!” “就是说,其一,无论如何,不能将人家逼到‘拼命’的地步;其二,不能叫他们‘拧成一股绳’?” “不错!” “有一件故事,我要向君求证——道路传言,或有冒犯,苍天先行谢罪了。” 说罢一揖。 “不敢。”文鸯还礼,“如先生所言,‘百无禁忌’。” “有这样一个说法,贤兄弟平鲜之时,‘姻招西凉’——” 话未说完,文鸯已重重点头,“确有此事!” 如此痛快? “那是舍弟虎——他娶了鲜卑没骨能部的女儿。” “没骨能部——我若没记错的话,同马孝兴并力破斩秃发树机能者,就是没骨能吧?” “不错!” “没骨能原为秃发麾下悍将,我亦不要求他对秃发倒戈相向,只要他按兵不动、坐观胜败就好。” “如此一来,秃发的防线就出现了一个大漏洞,我由之锲入,左右荡决,秃发再想变阵,已来不及了,血战终日,终于撑不住,就此崩溃!” 何天肃然颔首,“原来如此!” “秃发气不过,再起之时,先去找没骨能的麻烦——这是他的失策。” “本来,没骨能摆出的,只是个无所左右的姿态,如此一来,便彻底倒向朝廷了!” “次骞,我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有错?” 文鸯一笑。 何天感叹,“果然是不能叫他们‘拧成一股绳’!” 笑,“不晓得有没有委屈了文阳长?” 文虎,字阳长。 文鸯一哂,“他有什么委屈?没骨能氏女容颜姣好,风格爽俊——” 叹口气,“委屈的,是我那位弟妹!” “两位正妻?” “是,不分大小。” 过了片刻,何天沉吟说道: “汉、魏以来,羌、胡、鲜卑降者,多处之塞内诸郡,其后……数因忿恨,杀害长吏,渐为民患,不合遇到什么特别的事件,便激成大乱——东汉的羌乱、本朝的鲜乱,其实情形仿佛。” “不晓得,有没有什么釜底抽薪的法子呢?” “釜底抽薪?” “太康元年,一俟吴平,侍御史西河郭钦上疏,建议‘渐徙内郡杂胡于边地’——此疏,次骞,你晓得吗?” “晓得。” “郭慕迟之议,君以为然否?” 文鸯不说话,半响,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哦?何以不可行?次骞,不吝教我!” 文鸯微微苦笑:“徙?如何徙?” “百十年下来,人家早将居所当做自己家了!而若从两汉算起,其实还不止‘百十年’!” “徙,若从荒蛮之地向繁庶之地徙,还好说些;倒转了过来,人家还不同你拼命?” “云鹤先生方才也说了,其一,无论如何,不能将人家逼到‘拼命’的地步!” 何天默然。 “胡人若无罪而逼徙,必群相耸动,到时候,就不是秦凉一隅出乱子了!整个北垂,由西至东,都要出乱子!” “其二,不能叫他们‘拧成一股绳’——到时候,若不合出了一个冒顿一类人物,整个北垂,由西而东,所有胡人聚于其麾下,那是一个什么局面?” 何天悚然。 “太康元年,河西鲜乱不过平息两年,天下虽然一统,可是,朝廷到底有多少力量,可以应对规模数倍于河西鲜乱的大乱子?” “郭慕迟忠诚谋国,这道奏疏,本意是极好的,可是——” “办不到啊!” 何天抬手为揖,“次骞,我再说一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辞出文府之时,何天心情复杂。 拜访文鸯的目的,应该说已经达到了,而且,所获之丰,超乎预料。 其一,文鸯身体、精神都好,并未因十二年闲废而颓废。 甚至可以确定,拳脚刀枪弓马,也没有搁下过。 建功立业的心思,也未完全消失。 其二,虽然还不能就说已经将文鸯收为己用了,但实实在在,文鸯已经在他面前打开心防,视他为知己了。 临别之时,何天非常恳切的说道: “诗曰:‘进厥虎臣,阚如虓虎。’将军原该为国爪牙,望珍重有为之身,待阚虓林谷之时!” 文鸯眼中精光大盛,长揖到地。 而何天心情复杂,也是因为“所获之丰,超乎预料”。 这个“超乎预料”,主要是指文鸯坚决反对郭钦“徙内郡杂胡于边地,峻四夷出入之防”的主张。 郭钦不是唯一一个以胡人深入中国(中原)为忧的人,如无意外,不久之后,还会出现一篇史上更加著名的《徙戎论》,作者已经出过场了——江统。 但文鸯才是此时代对“徙戎”可行与否最有发言权的人——至少之一,这方面,郭钦也好、江统也好,都不能同他相提并论。 而他反对“徙戎”的理由,也确实足够坚实强大。 郭钦的主张,司马炎“不听”。 江统的主张——若自己真有左右朝政的一天,“听”吗? 何天摇摇头。 我的路数,还是“分而治之——加速归化——编户齐民”! 今天幸好出门够早,不然,拜访文鸯,依旧不能成行——回府的路上,何天被中宫出来寻他的宦者截住了。 派往荆州游说楚王玮的李肈回来了。 第三十八章 狼来了 昭阳殿,皇后正寝后殿西堂。 “楚王一口应承,不能再痛快了!”皇后微微冷笑,“倒是叫他联络淮南王,不情不愿,是吧?” “是!”李肈说道,“臣说,若大王不便出面,下官愿再走一趟扬州——楚王这才说,淮南王那里,还是他来联络吧!” 面向皇后,但话是说给何天听的。 “不过是想独吞功劳罢了——哼!” 何天微微一笑,“诚如圣鉴——甚至,想独擅朝政。” 皇后目光一跳,“我跟你说过的——这个人不好相与!” “臣还是那句话——不好相与也要相与。” 皇后再“哼”一声,“算时间,这两兄弟请求入觐的上书,这两天就到——你最好做好准备!这可真是放了头狼进来!” “是!臣不敢有一丝一毫疏忽!” 皇后秀眉微蹙,“我想起个事——” “楚王、淮南王上书,杨骏若驳回,奈何?藩王入朝,可不比给你一个五品名义,他们不可以再请啊!” 若再请,就近乎胁迫朝廷,隐隐然示天下本大王有觊觎大宝的心思了。 “殿下放心,臣以为,楚王请求入觐,杨骏是一定允准的。” “为什么?” “回殿下,先帝末年,操劳万几,沉疴在身,彼时,他老人家虽重用杨骏,但其人跋扈,端倪已露,先帝看在眼中,已有尾大之虑。” “乃徙南阳王柬为秦王,都督关中诸军事;始平王玮为楚王,都督荆州诸军事;濮阳王允为淮南王,都督扬、江二州诸军事;并假节之国。” “以三位皇子——其中还有太子母弟,分镇方面——都是天下第一等要地,其实就是为了今日——以为外援,去杨氏之逼也!” “操劳万几、沉疴在身”,好像司马炎先生工作太勤奋了,宵衣旰食,累出了病——这是何天睁眼说瞎话。 司马炎先生确实是累出的病,但不是因为工作,而“极意声色,遂至成疾”也。 “这一层,杨骏其实心知肚明,对于三王外镇,一直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楚王、淮南王自请入朝,在杨骏看来,就是自去根本之地,求之不得,岂能不允?” 皇后目光炯炯,“好小郎!朝章典故,居然如此熟悉!个中曲折,擘画如此明白!” “谢殿下奖谕。” 李肈辞出之后,皇后慢吞吞的,“我有个想头——仅仅是个想头哈。” 如此“谦和”口吻,在皇后甚是少见。 “请殿下训谕。” “殿中人,再加上卫瓘的亲兵,也有两千人了,阿谧那里还有些人手,咱们合兵一处,打杨骏个出奇不意,将其一举拿下,不是就不用同楚王这头狼打交道了?” 何天不说话。 “不以为然?” 何天笑一笑,欠一欠身。 “我就晓得你不赞成。到底哪里不可行?说说看!” “回殿下——” “其一,举大事,不能‘合兵一处’,必须分据要害——两千多人,还是捉襟见肘。” “哦……” “其二,即便‘合兵一处’,对阵杨骏,依旧处于劣势——” “杨骏亲兵,步三千、骑一千,超过四千人——还没算上左右卫三部司马派出的护卫。” 皇后眼睛一下瞪大了,“什么?竟如此之多?” “是!” “我竟不知道!” “回殿下,杨骏的亲兵、护卫,都是遵照先帝遗诏配置的。” 皇后咬牙,“那个遗诏——假的!” 何天心说,半真半假吧! 不过,扳倒杨骏之前,遗诏就是遗诏,无所谓真假。 “其三,兵戎相见,下下策也!只要咱们布置得宜,去杨,一诏书、两黄门力耳!” “所谓‘得宜’,一人心,一势力!人心,殿下已经有了!势力,须待楚王、淮南王入觐!” “这……” “举大事,若无有足够分量宗室参与,世人就会目为贾、杨之争,到时候,杨骏未必不敢抗诏,他的麾下,未必不敢从贼!” “反之,世人眼中,就是司马氏、杨氏之争!如是,杨骏麾下,何敢从贼?就是杨骏本人,十有八九,也是不敢抗诏的!” “好!”皇后轻轻一拍大腿,“我不再犹豫了!都听你的!” * 皇后算的很准,第二天,楚王、淮南王联名请求入觐的奏疏送到了。 何天算的更准,杨骏一方,兴高采烈! 朱振击掌,“二小儿,入我彀中矣!” 李肈的行踪掩盖的好,杨骏一方,没人认为楚、淮南二王入觐的请求有啥不正常—— 二王是武皇帝病重之时之藩的,武皇帝宾天,做儿子的,本来就应该奔丧,目下山陵已毕,这个“丧”,其实已经“奔”的晚了! 不得到陵前多磕几个头? 此其一。 其二,大兄即位,作为幼弟,除了上贺表,也有当面恭贺的义务呀! 你俩与国同戚,不是普通臣子! 段广甚至认为,楚、淮南二王,其实不愿意入觐,但扛不住舆论压力—— 一个“孝”字,一个“悌”字,重如泰山呀! 至于秦王柬,身份太敏感了,自己也不晓得该不该自请入觐? 太傅面前,朱振努力矜持,但还是兴奋的鼻孔都冒着热气: “三王去其二,秦王柬孤掌难鸣!” “再者说了,就算有大事发生,以他的身份,难道还能举兵向京师?谁晓得他是来保他大兄的位子,还是来夺他大兄的位子?” 段广、蒋俊一起点头,“对!对!” 坐在上位的杨骏亦点头。 捋捋胡子,沉吟说道: “谒陵,也花不了多少辰光,之后,咋办?我是说,用什么理由,才能将二小儿留在京师?” “理由,我已经替太傅想好了!” “其一,圣上笃于友爱之义,希望与二王朝夕相见,不忍其回藩。” “其二,齐王攸故事,可为借鉴!” “齐王攸?” “是!” “先帝逼齐王攸之藩,除了二三亲信,朝野上下,一片反对,将那些反对的理由摆到二小儿身上就好了!” 杨骏一怔,随即大笑,“妙啊!” 蒋俊朝章典故最熟,大拇指一翘,“果然是妙!” “什么‘至亲盛德,宜赞皇朝,与闻政事’,又什么‘股肱之任重,守地之位轻’,还什么‘三公无职,坐而论道,不闻以方任婴之’……嘿嘿!” “一句话,”朱振含笑,“将二小儿高高架起就是了!” 第三十九章 白璧无瑕 楚王玮入觐。 四百铁骑,自南城门之一的宣阳门入洛阳城。 每一骑士皆顶胄,披全套筩袖铠,包括极长的腿裙,骑在马上,只露半截小腿;若下马,便只露脚踝了。 这副重铠,平日行军,是不会具装的,太重,时间长了,体格再强壮者也吃不消,必是快到洛阳了,才擦拭干净,披挂起来——荆州到洛阳,一路风尘,但目下,每一片甲叶,都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荆杨悍士,怒马如龙,吸引了无数眼球。 楚王是次入觐,拢共带了一千亲兵,另有六百步军,乘船浮洛水西上,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到达洛阳。 先谒庙,再入宫,太极殿西堂叩贺新君。 至于谒陵,要等太常寺的安排。 出太极殿西堂,赴弘训宫,给皇太后请安;之后,转式乾殿,帝、后设家宴,为楚王洗尘。 既然是家宴,就没外人了,陪客只有一个贾谧。 帝、后待客之时,何天也在待客。 来访的,是楚王长史公孙宏。 盛道仰慕之后,公孙宏送上“薄礼”:一双玉璧。 穿越这些时日,何天也算有点眼光了—— 这双玉璧温润无暇,品质不在贾午“赏”的那块玉佩之下,体积则大的多,竟不晓得该如何估价了! 好家伙。 鸿门宴上,刘邦送项羽的“白壁”,不过如此吧? 连忙推辞,“如此重宝,岂是某可承受?” “宝马香鞍,侍郎人杰,君子温润,白璧无瑕,正堪匹配!” “到底无功不受禄。” “怎会‘无功’?”公孙宏微笑,“楚王仰仗侍郎的地方多着呢!” 公孙宏来意,很快就清楚了—— 倒杨之后,你们打算安排俺们楚王个啥位子呢? “恩自上出,岂天小臣可以置喙?” “侍郎太谦了!云中白鹤,万里纵横,皇后左右不离手也!侍郎不‘置喙’,皇后怕是手足无措!” 这几句,相当“内涵”,也相当放肆,何天心说,真特么“物似主人形”—— 有什么样的主君,就有什么样的幕僚! 不过,单单“云中白鹤,万里纵横”,还是怪好听的。 “真不是敢敷衍长史,”何天非常诚恳的样子,“参与大事之宗室、朝士有闻望者甚伙,但迄今为止,还未有一人向陛下、皇后邀取功名——” “就是在下,亦不晓得,大事既成,是侧身庙堂,还是啸傲林泉?” “宗室也好、朝士也罢,不过激于大义,同心协力,必欲去杨獠而后安社稷耳!” “至于其后的安排,某愚见,还在那个‘功’字——论功行赏耳!” 公孙宏脸色不好看了,微微冷笑,“既如此——受教了!” 脸色虽不好看,主人力辞的玉璧,客人却也不肯收回,一来二去,最后,何天也只好效孙郎中故事: “既如此,天就暂时替楚王看管些时日了。” 由始至终,两人都以官衔、而非表字相称呼。 公孙宏辞去未久,中宫来人,传何天进宫。 意料中。 皇后的脸色,大致也在意料中——一脸黑线。 “阿谧,你给阿天说罢!” “是!” 哟,此乃皇后第一次以“阿天”称呼俺呢! “云鹤,是这样的——” “酒过三巡,楚王直通通的,‘请问皇兄,大事之后,谁人主政?’” “阿后答,‘杨骏尚在位,尚谈不到这一层——’” “话没说完,就叫他打断了,‘老贼冢中枯骨,吾一举手而擒之,何足为兄、嫂虑?’” “我只好乃代陛下、阿后答,‘汝南王宗室之望——’” “只说了七个字,又叫他打断了,‘三叔祖老迈优柔,他的‘望’,根本就是虚名!’” 何天心说,楚王嚣张是嚣张,不过,“虚名”之于司马亮,却是“的评”呢。 “我又说,‘卫伯玉、张茂先为朝士之闻望——’” “还是一句话没说完,他就抢了过去,‘皆名不副实!不然,先帝在时,何不以其二人主政?先帝大行,何不以其二人辅政?’” “我恼火了,心想,‘先帝在时’,‘主政’的是杨骏,‘先帝大行’,‘辅政’的也是杨骏,如此说来,杨骏倒是名实相副了?” “不过,到底忍住了,只冷笑问道,‘既如此,以大王之见,何人可以主政呢?’” “他转向陛下、阿后,抬手为揖,傲然说道,‘臣弟不才,愿为兄、嫂分忧!’” 皇后开口了,咬着细白的牙,“这个面皮,真真比城墙还厚!” 贾谧微微苦笑,“阿后说,‘阿玮大才,你大兄一定是要借重的,不过,到时候,到底如何安排,还是要出于公议。’” “楚王就变了脸色,‘公议!公议!公议赶得走杨骏,要我在这里做什么?谒过陵,臣弟就回藩!阿兄、阿嫂,你们慢慢同诸贤‘公议’罢!’” “说罢,竟拂袖而起,退席了!” 皇后向何天,“如何?我同你说过的,这就是头狼,没错吧?” 何天欠一欠身。 “现在人家要撂挑子走人了——咋办?” 何天微笑,“何足烦廑虑?楚王做此姿态,不过为讨价还价——” “再者说了,不奉旨,他走的掉?” “这道回藩诏旨,杨骏肯给他?” “杨骏一日不去,楚王一日不能回藩——更别说‘主政’啥的了!” “杨骏在位一日,他就只能在京师做一日富家翁——别的,啥也做不了!” “因此,楚王去杨之心思,真正火炭一般——比谁都热、比谁都急!” 皇后脸色好看起来了,“仔细想想……还真是你说的这样!” 沉吟片刻,“那,楚王那里……要不要虚与委蛇,先许他点啥?” 何天断然摇头,“不可!此人欲壑难填,许的越多,要的越多——到时候,若不能兑现,反增怨望!” “那……” “殿下尽管放心,晾着他就是了——待淮南王一到,殿下只要略略做出笼络淮南王的姿态,楚王就会立即回过头来,乃至主动请战的!” 皇后、贾谧对视一眼,皆深深点头。 “还有一事,臣要向殿下回禀,楚王长史公孙宏来访臣——” “哦?” 何天如实说了一遍,“公孙宏之来访,同楚王之君前失仪,用意一样,而臣待之亦一样——晾着他!” 最后,从怀中取出那对玉璧,双手递上,“完璧归公。” 皇后大笑,“小郎!竟以为你皇后是如此小气之人?好罢,这对玉璧,算是我重新赏给你的!” “……谢殿下!” 第四十章 你为十世法,我为百世法 何天上纾廑虑之时,楚王、公孙宏也在密斟。 “这个何云鹤,年纪轻轻,竟是滴水不漏!”公孙宏语气轻松,甚至带几分欣赏,“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了!” “倒要见一见何某,”楚王皱眉,“我还不信了,真拢不过来?” 略一顿,“先不说这个——你说,我席上既闹了这一出,我那位阿嫂,会低下头过来求我吗?” 公孙宏摇头,“若无何某,皇后极可能为大王所屈,既有此人在左右,难了!” 楚王骂道,“蝇蚋聒噪!早知如此,就先派人除了姓何的!” 公孙宏心说,您刚刚还说“拢”,转头就要“除”,脸变的够快呀! 主君类似言行,公孙早已习惯,笑一笑,“我想,若无何云鹤,皇后也未必有请大王入觐的魄力。” 楚王一怔。 想了一想,“也是——” “听李肈的口气,似乎确是何天的首尾——不说他了,咱们现在咋办?” “仆以为,去杨之后,谁主朝政,关键在一个‘势’字。” “势力?” “不错,势力;不过,不止于势力。” “怎说?” “必须造成这样一种局面——” “倒杨,出力最巨者,大王也!功劳最巨者,大王也!起最关键作用者,大王也!” “一句话,倒杨,大王领袖也!” “这就是‘势’!有了这个‘势’,‘论功行赏’也好,‘出于公议’也罢,朝政,都不脱大王的掌握!” “还有,这个‘势’,无论如何,不能叫淮南王掌握了去!” 楚王一拍大腿,“我明白了!” “至于阿允……哼!他别想过来分我的功!” 公孙宏继续,“‘势’亦势力,为达成此‘势’,必有足够势力不可——要聚有心有力者于大王麾下。” “宗室?朝士?” “当然是宗室!” “朝士,真正有闻望者,如卫伯玉、张茂先,咱们支使不动;没闻望的,投过来也派不上大用场。” “宗室就不同了——那是天然的大义名分!” “好!”楚王快速的转着念头,“我想到一个人——东安公繇!” “我这位三叔,有股子狠劲儿,同我脾性很对,一向处的好!” “另外,吃他外祖的挂落,一直不得意,一定乐意跟我做大事的!” “明天一早,我就去访他!” 东安公司马繇,宣皇帝孙,琅琊武王司马伷第三子,因此楚王称他“三叔”;司马繇外祖诸葛诞,当年起兵造司马昭的反,此所谓“吃他外祖的挂落”。 * 两日后,淮南王允入觐。 淮南王从骑二百,步军三百——这个数字,较从楚王兵马者,刚刚好少了一半。 同一天,从楚王入觐的六百步军,抵埠洛阳,楚王亲自去码头迎接。 本来,这只是“善抚士卒”,未足为异,但因为当天淮南王入觐,不少人就嘀咕了—— 同样是“迎接”,难道你不更应该去迎接你弟吗? 淮南王入觐的流程,同楚王一模一样: 先谒庙,再入宫,太极殿西堂叩贺新君。 出太极殿西堂,赴弘训宫,给皇太后请安;之后,转式乾殿,帝、后设家宴,为楚王洗尘。 但在宫外,就不一样了。 楚王入觐,长史公孙宏拜访何天;淮南王入觐,何天拜访淮南相刘颂。 何天拜访刘颂,不仅是做出“笼络淮南王”的姿态,也因为,刘颂本人,亦是个绝对值得“笼络”的对象。 此君汉广陵厉王胥之后,司马昭辟为相府掾,奉使于蜀。时蜀新平,人饥土荒,刘颂表求振贷,不待报而行,由是除名。 武帝践阼,拜尚书三公郎,典科律,申冤讼,累迁中书侍郎,守廷尉。在职六年,号为详平,时人比之张释之。 后转河内太守。郡界多公主水碓,遏塞流水,转为浸害,刘颂表罢之,百姓获其便利。 寻以母忧去职。服阕,除淮南相。 在官严整,旧修芍陂,年用数万人,豪强兼并,孤贫失业,刘颂使大小戮力,计功受分,百姓歌其平惠。 从其“阀阅”可看出,虽出身名族,但民之疾苦,常萦于心,不避豪强,不惮逆鳞,真正既清且能! 还有,他是自有书记以来,中国最出色的律法专家。 这样一个人,如何不“笼络”? 笼络刘颂这样的人物,绝不是拍几记马屁、戴几顶高帽就成了,我到底占了穿越的便宜,晓得你最大的“爽点”在哪里? 何天非常诚恳,“冒昧造访,实有疑惑求解于高贤。” “不敢,请侍郎赐问。” “今朝臣务以苛察相高,谳问或有疑议,辄各立私意,乃至刑法不壹,狱讼繁滋!” “天愚见,刑书之文有限而舛违之故无方,故有临时议处之制——然恐奸吏因缘,得为浅深!” “……如之奈何?” “子公律法大家,必有以教我!” 刘颂字“子雅”。 只是“子公”二字……嘿嘿。 原以为何天来访,自为商讨倒杨事宜,没想到一开口,“商讨”的,居然是刑法? 而“临时议处”的题目,又正正是己最念兹在兹者? 刘颂眼中放光,“洞见时弊!——云中白鹤,名下无虚!” “惭愧!” 刘颂略一沉吟,“近世以来,法渐多门,令甚不一,吏不知所守,下不知所避,奸伪者因以售其情,居上者难以检其下,事同议异,狱犴不平——云鹤,你说的没错!” 由“侍郎”而“云鹤”了。 “夫君臣之分,各有所司——” “颂以为,法欲必奉,故令主者守文;理有穷塞,故使大臣释滞;事有时宜,故人主权断。” “主者守文,若张释之执犯跸之平也。” “大臣释滞,若公孙弘断郭解之狱也。” “人主权断,若汉高祖之戮丁公也。” “天下万事,自非此类,不得出意妄议,皆必以律令从事!” “然后法信于下,人听不惑,吏不容奸,可以言政矣!” 何天默谋片刻,点头,“‘主者守文、大臣释滞、人主权断’——可为十世法!” 略一顿,“罪刑法定、援法定罪——子公,你这一主张,实乃铸刑书以来之最大成就!” 刘颂目光霍的一跳,“‘罪刑法定、援法定罪’”——精辟之至!精辟之至!” “云鹤,此八字,可为百世法!” “天受教于子公耳——” 顿一顿,“大事之后,今日教诲,请子公付诸刀笔,上奏朝廷——天以为,本朝律谳,当全盘托付于子公!” 公孙宏来访,何天一句实在话不肯抛;造访刘颂,却是主动封官许愿了! “抬爱甚矣!”刘颂缓缓说道,“然,颂当仁不让!” “子公不让,社稷幸矣!” 今天——永熙元年,十月二十二日,算是一个划时代的日子: 中国的法律,自此确立“罪刑法定、援法定罪”原则。 较之西方,整整早了一千余年。 第四十一章 坚决不做功狗 何天多少低看了楚王。 他拜访刘颂的消息,第二天一早传到了楚王府,正准备用膳的楚王,先是一怔,回过神来,破口大骂,“头钱价奴兵!” 困兽般转了两圈,还是耐不住,一脚踢翻了食几。 碗碟菜肴,狼藉满地,一塌糊涂。 脾气虽然发的不小,但却并未如何天说的“立即回过头来”,而是连连冷笑,“且走着瞧!”然后,按原计划去访东安公繇。 公孙宏也在一旁相劝,“譬如樗蒲,总要掌握相当筹码,才好大赌不是?” 楚王咬牙,“好!孤这就去寻筹码也!” 楚王出门不久,一位故人来访——不是访楚王,而是访公孙长史的。 客人姓歧,名盛。 公孙宏很意外。 故人来访,原没啥可意外的,但歧盛目下的身份—— 太傅舍人。 因此,面上欢若平生,心底异常警惕。 略徐寒温,客人便要求主人“屏退左右”。 侍女退出之后,歧盛脸上似笑非笑,“大观,威风煊赫,得意的很呐!” 公孙宏字“大观”。 大观微微皱眉,随即展颜,“再‘威风煊赫’,也是大王‘威风煊赫’,干我一个幕僚底事?再者说了,我那位主君,打小就是个爱排场的,此天下人皆知也!” “天下人所不知者,荆杨悍士,四百骑、六百步,兵锋有所向啊!” 公孙宏目光霍的一跳,“丰美,你这句话,我听不懂了!” 歧盛字“丰美”,不过,他矮小短陋,这个表字,颇“名实不副”。 丰美冷笑,“听不懂?那我就说的再明白些——兵锋所向者,杨太傅之头颅也!” 公孙宏“啪”一击案,随即努力压抑惊怒,强笑道,“丰美,故人相见,原该尽平生欢,怎好开这样的玩笑!” “玩笑?”歧盛冷冷说道,“你们和贾氏的那些道道,瞒得过杨文长、朱显扬、段伯始那几头猪豕,瞒的过我?” 略一顿,“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今日造访,吾为求官而来!” 公孙宏急速的转着念头,语气语调却尽量平缓: “丰美,你把话说反了吧?楚王在京,不过一富家翁耳,有啥力量为你‘求官’?圣上谅暗,杨太傅辅政,一言九鼎,君为太傅心腹——” 话没说完,歧盛已啐了一口,“心腹个屁!” 公孙宏打住。 “你看我在杨某那混成了啥?‘太傅舍人’!这个花样,本来只能居于流外,杨太傅开恩,比照‘王官舍人’,给了个官九品——” “他阿母的!总算居于末吏了!” “咱俩是同时举孝廉的——如今,你是六品视五品的国王长史!” 晋之王爵,分国王、郡王、县王。 “六品视五品”,就是官六品,但五品的待遇。 “何以如此?还不是因为我貌陋?” “杨文长最爱的,是朱显扬那一路——生的清秀、个头又小,居高临下,看着多舒心呀!” “既如此,”公孙宏冷冷的,“贾氏、杨氏不睦,天下皆知,何不投向贾氏?” “你以为我不想?也得有路子才成啊!” 顿一顿,“他们又不晓得我底细为人,贸贸然投过去,还不被当做杨文长的奸细?” 公孙宏心说,“晓得你底细为人”的,天下虽大,除了我,大约也没啥别人了? 别说—— 你确是个会背叛、出卖主君的人! “你求何官?丰美,若是楚国名下的,还好说些,若是——” 歧盛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不想去荆州!我估量着,楚王既进了京,也不打算回荆州了罢?” 公孙宏不说话。 “目下,楚王确实‘一富家翁耳’——我求官,是指大事既成之后!” “到时候,大兄你必然水涨船高,我不敢同你比肩,就要你目下这个品级好了——或五品、或六品!——至少六品!” “这个,不算狮子大开口罢?” “不算。”公孙宏干笑一声,“不过,拿什么来换?” 略一顿,“总不成,不答允你,你就到杨太傅那里——” “我会那般蠢?”歧盛皱眉,“如是,大事既成,你们第一个就要杀掉我!——你放心,答允也好,不答允也好,你们的事,我都不会对杨文长说半个字!” 顿一顿,“事实上,就算我进言,也没用——杨文长不会信我的!不然,我也不会只混了个官九品——还是个不明不白的‘黑户’!” “倒也是。那——” “吾以为,照目下态势,大事虽成,楚王亦不过一‘功狗’耳!” 公孙宏皱眉,“丰美,话说的有点难听啊!” “有什么难听?我以汉初定鼎诸将相拟,难道辱没了你主君?” 公孙宏不说话,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既立大功,就要做‘功人’!不能做‘功狗’!” “照目下态势,大事既成,‘功人’者,贾长渊、何云鹤也!说不定,再加上个淮南王。反正,没你主君的份儿!” 公孙宏嘴角肌肉微微一抽动。 “大观,想没想过,如何改变此态势?” 大观心说,当然想过,开口却是,“正要请教。” “我先请问,你们打算何时对杨文长动手?” 公孙宏干笑一声。 “你不肯对我交底,还不敢信我十足之外,只怕——这个‘何时’,你自己也不晓得!” 公孙宏面色微变。 “那是!”歧盛用讥笑的口吻说道,“‘何时’——那是‘功人’的事情,哪有‘功狗’置喙的余地?” 公孙宏透一口气,决定“信他十足”: “丰美,实如君言!” 顿一顿,“我瞧何云鹤的意思,总要再过些时日的。” 歧盛:“我晓得他咋打算的——‘人心’上,还要再做点功夫嘛!” “另外,还要捋一捋楚、淮南二王的关系——他的打算,必是摆淮南在楚的前头、上头!” 公孙宏目光再一跳。 歧盛微微冷笑,“不能说他的打算不对,楚王跋……嗯,那个锋芒毕露!我要是何云鹤,也会扬淮南而抑楚的!” “不过,抛开这一层,单说‘人心’——杨文长之‘人心’,其实已可用‘涣散’二字形容了!目下,既然楚王、淮南王皆已入京,以某之见,其实可以动手了!” 公孙宏眼中放光,“你是说,楚王应一力主张……‘立即动手’?” “对!若‘立即’或‘尽快动手’,整个态势,就由楚王主导了!何云鹤也来不及摆弄楚、淮南二王的关系了!” 加重了语气,“‘功狗’,就变成‘功人’了!” “那——” “皇后自然听何云鹤的话——如是,便要逼一逼他们了!” “丰美,必有以教我!” 歧盛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来,“请看。” 公孙宏没看几行,便睁大了眼睛,“好家伙!” 看过一遍,再看一遍。 “这是……” “仆之拙作。” “大作!大作!” “这个揭帖,原本是朱显扬起的稿子,难得他拿了过来同我商量。我说,太文绉绉了!还用了许多典,一看就晓得出于士人手笔,难免不会被联想到太傅府,得改!” “我明白了!揭帖之后,杨文长有啥举动,大致可以想见——好!逼得好!” 第四十二章 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诞生了 次日,楚王再次入觐。 本来,随侍天子左右、以备顾问,散骑侍郎职责之一也,何天其实是可以同帝、后一起见楚王的,他也有当面观察楚王性格为人之必要;事实上,楚王本人,也颇想见一见这个在幕后操纵一切的皇后心腹,可是,为避免打草惊蛇,何天还是呆在昭阳殿,等候皇后姨甥(姑致)的转述。 大半个时辰之后,皇后和贾谧回来了。 花的时间,比预计的长了不少。 “他果然‘回过头来’了——如你所料!” 话虽如是说,但皇后的模样,却并不如何兴奋,反而秀眉微蹙: “刚开始的时候,语气、姿态、言辞,也像个做臣、做弟的样子,只是……得,阿谧,还是你同阿天说罢!” 贾谧:“是!” 略一顿,接上皇后的话头,“只是太热切了些!” “他开宗明义,要求立即对杨骏动手;我说,操之太切,欲速不达。” “他便开始大条大条的摆道理——” “其一,经‘山陵已毕、辛劳未赏’一役,杨骏已人心尽失;而他从杨骏方内部得到的消息,杨骏麾下,也已人心涣散!” “一句话——火候已到!” “他主张,一谒过陵,即对杨骏动手!” “其二,说什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件大事,参与的人愈来愈多,难保不会走漏风声,若叫杨骏知晓了,有所防备,岂非功亏一篑?” “若是杨骏更进一步,竟反了过来,先发制人,那,所为害者,就不止于‘功亏一篑’了!” “他举了后汉窦武、陈蕃的例子,而且,怕阿后和我不熟旧典似的,啰啰嗦嗦譬讲了一大篇。” “阿后和我,都在沉吟,他终于不耐烦了,说,从太傅府传出的消息,杨骏其实已有所察觉,就这一两天,就会有所动作!” 何天目光微微一跳。 “我终于忍不住,问,‘杨骏方内部’谁何?他却扬起了脸,说,‘不便透露!’” “大致就是这样一个情形了。” 皇后看着何天,“怎样?你觉得,楚王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臣以为……九分真、一分假。” 九分真?! 皇后、贾谧对视一眼,脸上都是意外的表情。 “杨骏之必欲去臣而后快,已到了不要面皮的地步,惊马奔车一役铩羽,岂会就此罢休?臣以为,楚王所谓‘有所动作’为真,只是,这个‘动作’,主要是冲着臣来的!” “楚王从何处得到相关消息,臣无从揣测,不过,若‘这一两天’杨骏方并无‘动作’,他岂非自己打自己脸?因此,臣以为,他确实得到了某种消息。” “至于‘有所察觉’则为假,杨骏不可能目下就察觉楚、淮南二王入觐之真正目的,楚王如是说,只为自洽而已。”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原则上是对的,但咱们之于杨骏,同窦武、陈蕃之于宦官,情形颇有不同。” “汉灵帝既为宦官掌握,感情上亦倾向宦官,即是说,宦官掌握大义名分,一旦先发制人,窦武、陈蕃就没有还手之力!” “咱们不同,陛下、殿下乾坤一体,有异志者无从离间,杨骏若‘先发制人’,就是造逆!——他不敢!也无人敢从逆!” “何况,杨骏只是擅权跋扈,其实并无‘异志’。” 皇后、贾谧的脸色,大大缓和了。 “杨骏‘人心尽失’、‘人心涣散’之说,是对的,若仅为倒杨,现在就动手,亦无不可——” “可是,还得考虑倒杨之后的安排——若现在就动手,倒杨之后,楚王一定擅权!” 皇后、贾谧皆默默点头。 过了片刻,皇后,“那……” 刚说了个“那”字,贾谧突然想起一事,“哎,差点忘了——楚王说,东安公繇,也愿为皇后效力、为倒杨出力呢!” 何天一怔。 如此重要的消息,你姨甥(姑侄)俩“差点忘了”? 真不靠谱! 他缓缓说道,“既如此,楚王的力量,就更厚了些。” 贾谧微愕,“云鹤,你是说,东安公所愿效力者,其实是……楚王?” 何天颔首。 皇后“日”了一声,黑线上脸: “那咋办?照他说的,谒陵之后就动手?还是再拖一拖?” 何天微微摇头,“未必能拖多久了——” 顿一顿,“这一两天,臣抓紧时间,同淮南王那边沟通;另外,也得看看,杨骏那边,到底有什么‘动作’?” * 杨骏的“动作”,第二天便明白了。 何天再次拜访刘颂。 辞出驿馆,不回家,先入宫。 一进昭阳殿大门,一个宦者立即上前,“皇后谕,请侍郎暂移步萱秀小筑。” 萱秀小筑,前文有过介绍,何天在昭阳殿的“下处”,初入昭阳殿更衣、用餐的那处别院。 何天一愕,但不能多问,点点头,“是。” 心中隐隐不安。 不过,他是自行前往萱秀小筑,并无宦者引路陪同,这样看来,似乎也没出啥大事儿。 一进萱秀小筑,远远便看到廊下一个苗条的倩影正引颈张望,是阿舞。 阿舞年纪虽轻,表面“妖精”,但内里其实沉着而有城府,如此形焦急于外,何天还没见过。 一进房,阿舞就掩上门,从袖中掏出一卷纸,递给何天时,虽在室内,室内虽只有他二人,神情、动作、声音,亦跟做贼一般: “昨天夜里,这个东西,洛阳城内外,贴了五、六十份——” 何天接过,阿舞按住他的手,“你要定住神——” “这个东西,是杨骏拿给陛下,陛下又拿给皇后——陛下现还在撷芳阁。” “皇后叫我先拿过来给你看,等陛下走了,你再上去。” 何天点点头,暗吸一口气,展开卷纸。 只看了数行,便如同公孙宏一般,瞪大了眼睛。 开篇,“不知某国、某朝、某代”—— 这特么是一篇……架空文。 男猪脚名何添,萍阳人氏;女猪脚名贾楠凤,“某国”之王后也。 何添家贫,无以为生,狠下一条心,从萍阳来到京城,入宫为阉人。 替他净身的叫郭一,识见无算,但对何添之天赋异禀,亦不由瞠目,转了一圈念头,起了别样心思,收刀。 第二天,郭一荐何添于贾侍中樽前。 贾侍中,名密,王后之甥也。 一灯如豆,何添除衣,贾密定睛,立时双目圆睁,大感叹,“何君,嫪毐再生也!” 当晚,即荐何君于王后之枕席。 行文俚俗,只要认字,便可畅解。 这特么是……中国历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吧? 靠。 人才呀。 我是真没想到,杨骏那边,还有这般人才? 靠! 阿舞一直盯着何天的神情变化—— 开始的时候,亦红、亦白、亦青,变幻不定,到了后来,似乎慢慢平静下来了。 “陛下……什么反应?” 阿舞略奇怪,你不应该先问皇后如何反应吗? “满脸红涨——那个样子,我从来没见过。” “杨骏上呈奇文,不能只供御赏,该有个处置的建议吧?” “有!他说,揭帖上的话,自然是污蔑,他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传播揭帖的人,一定要抓住碎剐!” “可是,这份揭帖,已经流传开来,未必没有无知无识信以为真,如是,对皇后的清名盛德,颇有妨碍!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何天调任——只要何某不再进出宫掖,谣言自然消散。” “调任——嗯,他要调我个啥任?” “并州刺史。” 何天一笑,“果然人才啊!” “啥?” “我是说,单车刺史官五品,与散骑侍郎平级,薪秩则高于散骑侍郎,并州虽为苦寒之地,但既平调,薪秩又高,你不能说他不公!” “这……是啊!” “最妙的是,何某到处宣扬自己‘留心边事’,要写‘筹边论’啥的,调任并州刺史,给了何某一个实际‘筹边’的机会,他可以一施抱负、大展拳脚了!” “这……他阿母的!” 第四十三章 既如此,举大事! 皇后面色暗红,神情疲惫,精心梳理的朝天髻微见散乱。 可见之前,非但情绪激动,大约还有些手舞足蹈的激烈动作。 “也难为他!”皇后微微苦笑,“这是他第一回在未有我事先叮嘱情形下,未当场允准杨骏的要求——” 这个“他”,自然是指已离开昭阳殿的皇帝。 叹一口气,“那个东西……看了?” 何天俯一俯身,“看了。” “咋办?你的调任,陛下那里,可以硬压着不准吗?” “回殿下,不可以。”何天声音平静,“黜陟调动官员,是中枢的权力,何况,此调动,合情合理。” 皇后不说话。 “更重要的是,臣斗胆揣测上意——陛下虽未即时允准杨骏之要求,不过,应该也是倾向于放臣外任的。” 皇后目光一闪,心说,小郎,你还真是“洞鉴人心”! 皇帝确实嗫嚅着说了句,“要不……就照杨骏说的办?” “臣之一身不足惜——乾坤一体,却不可有任何间隙!” 皇后心里感动,却不晓得该说什么? 滞了一滞,只能咬牙,“杨骏老狗!万没想到,他竟还有这样一招!” 贾谧开口了,“云鹤,方才,阿后和我反复商量,你名正言顺留下来,只有一个法子——” 嗯? “那就是……施先祖父之故智了。” 先祖父? 您的先祖父……啊,当然是贾充。 贾谧慢吞吞的,“你若尚公主,就可名正言顺的留在京师了。” 尚公主?! 脑海中,第一个跳出来的形象,是一张光洁如玉的脸颊,两个狭长的酒窝,线条清晰的嘴角,微微上翘。 她对何天微笑的时候,脸上,似乎总是透着一丝善意的嘲弄。 第二个跳出来的形象,一身白素,如月华流水,烟笼杨柳——卫瑾。 何天几乎是本能的,“不可!” 随即便察觉自己声音大的不正常,赶紧补充:“如是,奈裴逸民何?” 略一顿,“目下,正是笼络裴逸民之关键时刻,决不能举止失当,令彼离心离德!” 前文有过介绍,裴逸民,名頠,时任右军将军,其次子裴该尚皇后所出次女始平公主。 皇后、贾谧都晓得何天的意思: 公主婚姻,没有不嫁名门子弟的,何天出身寒庶,若尚公主,则裴该尚始平公主的“含金量”立即被大幅度拉低,作为大人公的裴頠,如何能够不怨望? 贾谧神情尴尬,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云鹤,你若尚……呃,河东公主,裴逸民那里,或许……嘿嘿,嘿嘿。” 何天不说话了。 河东公主为皇后长女。 妹妹已经出阁,姊姊却还待字闺中? 是的。 河东公主虽容颜姣好,却常年缠绵病榻,既无力行夫妻敦伦之礼,更不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哪家名门子弟能娶这样的老婆? 如是,必为世人所讥,“名门”也不“名门”了! 因此,虽为正经的大公主,却……难嫁。 何天若尚河东公主,那便坐实“佞幸”的名头,一辈子也抛不掉了! 至于“施先祖父之故智”—— 河西鲜卑叛乱,朝廷接连折将,武帝无可奈何,接受侍中任恺“宜得威望重臣有智略者以镇抚之”的建议,以贾充为都督秦、凉二州诸军事。 但贾充不敢之镇,私问计于同党荀勖,荀勖乃献“结婚太子,可不辞而自留”之计,这才开始了卫、贾竞争太子妃的大戏。 尚公主而免刺并,异曲同工也。 何天虽不说话,但态度清晰,皇后开口了,“别再提这茬了——本就是个馊主意!” 贾谧低眉顺眼,“是。” 皇后看向何天,“总要有个应对——在这种关键时候,你无论如何不能外放呀!” 何天:“是!” 未直接接皇后话头,“臣二访刘颂,淮南王态度很明确了——他说,身为人弟,无论如何,不能越过了三兄!” “嘿!”皇后皱眉,“他还真讲究!” “其实也是好事——由此可以说明,淮南王懂规矩、有分寸,日后,必可为二圣忠心辅弼之臣!” “嗯……你这样说,也有道理!” “只是——”何天微微加重了语气,“不能不暂时让楚王一步了!” “你是说——” “臣以为,就照楚王说的,一俟二王谒过陵,便举大事!” 皇后眼中灼然放光,“举大事?” 何天斩钉截铁,“是!” 一旁的贾谧,眼睛也倏然睁大,心跳的速度,怦怦的加快了! “臣的调任,就请陛下允准——” 皇后先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你离京赴任,咋也得十天半月之后,大事若在此之前发动——” “诚如圣鉴!臣名义上虽已除并州刺史,却还是可为殿下参谋大事!” 皇后大笑,“好!既除掉了杨骏,你也就不用‘出京赴任’了!哈哈哈!” * 何云鹤现身前朝,颇引发了番轰动。 穿越以来,何天在宫城,一直是出没北寝,这是他第一次现身“南朝”,也是他少有的正经现身于公众场合。 不少官吏,都暗中说,“看何云鹤去!” 不过,何云鹤之现身前朝,非为公务,也未进他名义上的“铃阁”——位于太极殿西庑弘仁阁的门下省,事实上,哪个部门的“铃阁”他都不进,而是像个游客似的,只在宫阙之间,走走停停。 当然,此时代,宫城里是木有“游客”一说的。 少数好事者上去打招呼,何云鹤微笑解释:眼见就要调任并州了,可前朝何等光景,却还懵然不知,如何说的过去?岂非白进了一次京?因此,得闲了,就过来走走、瞅瞅,如此而已。 最后,他登上南宫垣,伫立、南望,一动不动。 寒风掀起袍襟,笔直的背影,落寞而苍凉。 大伙儿都晓得,何云鹤所站位置,宫垣以南是啥? 太傅府。 乃相互以目,点头者有之,摇头者有之,那个……唉! 感慨呀! 何云鹤也感慨。 别的不说,单说太极殿,目测面阔超过一百米——这是啥概念?故宫的太和殿,面阔不过六十四米! 感慨呀! 很明显,何云鹤的“感慨”,同好事者自以为的“感慨”,不是一码事。 几乎没人晓得何天漫游前朝的真正目的。 事实上,他是来勘察格局地形的——宫城要“勘察”,太傅府也要“勘察”。 此为数日后“举大事”做准备也。 第四十四章 紫阙重门,杀机夜伏 太极殿之巍峨壮丽,震撼人心,又为帝国最高统治之象征,然于“举大事”,却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宫门。 尤其是两个南宫门——西曰云龙门,东曰司马门。 宫城是大n个号的东宫,格局仿佛,两重宫墙,外曰宫垣,内曰殿垣,形成一个“回”字结构,将整个宫城包裹起来。 南垣二门——如前所述。 东垣二门——南曰东掖门,北曰万春门。 西垣三门——南曰西掖门,中曰神虎门,北曰千秋门。 北垣一门——朔平门。 此八门,皆分外门、内门,开于宫垣者为外门,开于殿垣者为内门。 内门为止车门。 两重宫墙之间,也即宫垣、殿垣之间,最宽处阔达百米。 这偌大地界,可不是空空如也! 一条青砖铺陈的道路,将此地界一分为二。 靠宫垣一边,是一座座长方形的院落,次第排列。 院墙不高,其中的房屋,典型排屋格局,有的院落四排,有的院落六排,最多者为十排。 院落中央,有个小小中庭。 院落和宫垣之间留有相当空间。 这些院落,两个用途: 其一,在宫内值守的官员的宿舍。 其二,屯兵之所——兵营。 西晋禁军,承汉魏旧制之余,司马炎本人又多有发挥,番号繁多,叠床架屋,数量庞大。 以驻地分,大致可以分成三大块:屯驻京城左近,屯驻洛阳城内,屯驻宫城之内。 屯驻宫城之内这一块,为禁军之最精锐者,数量上,虽不足禁军总数三分之一,但依旧非常可观。 这块以左右卫、左右军为主体的禁军,大多就屯驻在这些院落中。 青砖路另一侧——靠“殿垣”一侧,一马平川。 这是禁军日常操演的空间。 回到宫门。 前朝(南朝)同后寝(北寝)一样,分为东、中、西三路。 东路为尚书省,中路为太极殿建筑群,东、中路之间的宽阔长巷,曰东长街。 云龙门通太极殿;司马门连东长街。 云龙门为宫城正门,又通帝国最高统治象征之太极殿,自身象征意义亦极强,不论从哪层意义上说,都是八门中最重要一门。 魏晋之前,司马门为宫城正门,入司马门,直抵帝国庶务中枢尚书省,八门之中,以重要性论,仅次于云龙门。 说说宫门的形制。 不论是之前的秦汉,还是之后的隋唐,阙门形制,都是门、墙在一条直线,左右两阙则凸出于这条直线。 但西晋的阙门,却是左右两阙同宫墙相连——阙、墙在一条直线,而宫门后坐。 以最雄伟的云龙门为例—— 门、墙之间距离五、六十米。 左右二阙皆为子母阙形制,即一个母阙带两个子阙,一子阙居于母阙之侧,另一个居于母阙之后。 若从空中俯瞰,大致是个曲尺形状。 阙台——母阙、子阙拢在一起,近三十米见方。 阙台高耸,其上楼观壮丽,母阙两层楼观,子阙一层楼观。 左右二阙完全对称,其间隔超过四十米。 此亦即座于阙台后的宫门的宽度。 母阙后头的那个子阙以复道同宫门相连,透过廊柱,可见复道外侧院墙隐现。 左右阙皆然。 此院落亦为屯兵之所。 门道的长度,超过三十米。 即是说,宫门的进深超过三十米。 宫门之上,两层楼观,形制更加繁复壮丽。 宫门之后,大道两侧又现院墙——还是屯兵之所。 这种规模、形制的阙门,除了楼观可容纳相当兵力外,更附有不止一处屯兵之所,史书上动辄跳出的“屯兵某门”,实非虚言也! 何苍天站在南宫垣上,更有感慨: 名为“宫垣”,其实是地道城墙形制——高、厚不必说了,雉堞之外,还筑有马面! 即是说,这道“宫垣”,具备完整防御功能,若防守方准备充分,攻打宫城,难度不在正经攻城战之下! 遥望对面的太傅府,何天嘴角一丝狞笑: 杨骏,到时候,我出的去,你进的来?! * 夜。 昭阳殿皇后正寝后殿西堂。 内堂。 关防从未如此之严,所有无关的宫女、宦者都被赶了出去,门口侍立的,是殿中人。 十余支粗如儿臂的牛油烛,照耀如白昼,堂内原本的铜灯,皆黯然失色。 皇后端坐御榻。 榻前的地面上,摊开两张大大的羊皮舆图,一张是宫城的,一张是京城的。 何天和两位殿中中郎将孟观、李肈,三面围坐舆图,何天正对皇后,孟观、李肈一左一右。 这样,皇后便可以完整、清晰的俯视整个舆图。 贾谧于一旁侍立。 董猛、阿舞穿梭周围,确保五人言语,无一字传出内堂。 这是何天第一次见到孟观。 孟、李之中,皇后似乎更信用李肈——游说汝南王、楚王,这种最机密的活计,都派给了李肈。 但何天却更看重孟观。 因此,虽在御前,也尽可能的盛道仰慕。 此人相貌,清雅温和,体形也偏瘦,若不着戎服,很难想到,他的身份,竟是一名武将? 至于何天何以看重此人,容后再表。 何天开口,“楚、怀二王谒陵,定于十一月初二;初四,杨党左军将军刘豫休沐,臣以为,举大事,就在初四夜间、初五凌晨!” 牛油大烛照耀下,余人眼中,皆有火光跳动。 “如何动止?” “第一步,诏右军将军裴頠代刘豫。” “好!”贾谧重重点头,“叫裴逸民领兵去打杨骏,他一定不肯,但若只是兼管左军,他便不会推辞!” 转向皇后,“阿后,我去跟裴逸民说!” 皇后颔首。 何天本想请皇后亲自出面,一转念,贾谧出面,区别也不大,而彼已自告奋勇,不好落他脸面,点点头: “对刘豫,诏书不必臧否,只说另做安排就好了。” 贾谧代皇后回答:“好!” 李肈盯着宫城舆图,“如此一来,西垣三门、东垣二门,便都在我们手里了!” “不错!” 顿一顿,何天继续,“第二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以楚王玮屯云龙门,以淮南王允屯司马门!” 堂内一时无语。 皇后忍不住,“这两处——尤其是云龙门,不能叫殿中人去守吗?” 她虽不懂军事,也晓得云龙门、司马门的重要性,更何况,何天特别说了个“最重要的一步”—— 她实在是不想把这样的要害交给楚王。 何天微笑,看向孟观、李肈。 李肈……看向孟观。 第四十五章 掘眼,点穴,大势在我! 孟观轻咳一声,开口,“臣冒昧——” 略一顿,“回殿下,云龙门、司马门之重要性,杨骏亦深知,云龙门司马、司马门司马,皆为杨党——” 再一顿,“禁军诸部,以殿中人位望最低——此殿下深知也;何侍郎之‘屯云龙门’‘屯司马门’,其实是取云龙门司马、司马门司马而代之,这件差使,若交由殿中人来办,二门原有屯兵,未必服气——” 皇后轻轻“哦”了一声。 孟观继续,“楚王、淮南王,先帝爱子、今上亲弟,分茅大国,都督大州军事,威望何等隆重?以二王屯二门,二门司马也好、原有屯兵也罢,绝不敢有所支吾!” 皇后再轻轻“哦”了一声。 何天暗道:孟叔时,我果然没看错你! “还有,”孟观的眼风,略略一扫何天,“臣大胆揣测,殿下引楚王、淮南王与共大事,本就有借重宗室、以收人心之意,今以威望最重之二王,屯最要之二门,京城内外,一切杨党,都会胆颤!” “彼等本就人心涣散,如此一来,更不敢生从逆的念头了!” 何天暗喝一声彩:说的好! 替孟观补充,“殿中人的差使,其实亦极关键——最后进攻太傅府者,殿中人也!若以殿中人屯二门,必要分兵,如是,便两头不着了。” “好罢,”皇后说道,“我都明白了!不过,说到‘分兵’——” 顿一顿,“屯云龙门、司马门,本身就是‘分兵’了吧?咱们的人手,加起来……拢共也没多少吧?卫瓘老儿手里,本是有些兵的,却又不肯拿出来!这个……够用吗?” 这是皇后第二次对“分兵”表示担忧了。 何天先替卫瓘辩解,“回殿下,狙杀刘元海,卫瓘是不惮动用亲兵的,但若以之参与攻打杨骏,必有人指他倒杨,只为自己驱除而已,这个舆论,他承受不起,所以……亦未足为怪。” 次算细账,“不计卫瓘亲兵,殿中人一千余人,楚王一千人,淮南王五百人,咱们初初可以调用的人手,拢共不足三千,看上去,确实不多——此诚如圣鉴!” 再出结论,“不过,不足烦廑虑!” “咋说呀?实说跟你们说,我是真有些不安心的!” 好罢,为纾廑虑,为安圣心,不能不稍稍水点字数。 “臣岂敢欺君?请以高平陵之变为例,略加阐明。” “高平陵之变?” “是。” “你说罢!” 何天开始“阐明”: “彼时,宣皇帝虽威望隆重,但为曹爽排挤,久不与朝政,麾下并无可直接调动的兵马。” “景皇帝时任中护军,但彼时不同今日,中护军主要典选举而非典兵,景皇帝乃阴养死士三千人,散在民间,以为缓急之恃。” 宣皇帝、景皇帝,司马懿、司马师父子也。 “也即是说,高平陵之变,初初之时,宣皇帝可用兵力,不过三千——并不比咱们多多少。” “所应对的局面,却比咱们严峻十倍!” “其一,其时,曹爽、曹曦兄弟奉魏帝谒陵,即是说,天子为曹爽掌握。” “咱们呢?乾坤一体!” “其二,从魏帝之禁军及曹爽调发之屯田兵,数倍于三千!” “咱们真正要对付的,不过杨骏的亲兵——三千步、一千骑耳!” “其三,景皇帝的三千死士,只有短兵、弓箭,没有长兵,没有弩,更没有甲胄。” “咱们可没这个问题。” “局面如此,宣皇帝依旧‘分兵’——” “本人亲领兵马,占据武库。” “景皇帝、安平献王屯兵司马门——此‘司马门’,泛指宫城正门。” “文皇帝保护二宫——即郭太后,也即明元皇后。” 文皇帝,司马昭也。 安平献王司马孚,司马懿之弟,司马宗室第一人也。 “二”亦“贰”,“二宫”,或指太子,或指太后。彼时,齐王芳未立太子,因此,“二宫”就是指太后了。 而名为“保护”,其实是挟制。 “可以看出,宣皇帝眼中,最紧要者,首武库,次司马门,再次永宁宫。” “余者不足道。” 永宁宫,郭太后寝宫。 “何以如此安排?” “三千死士,无长兵、无弩、无甲胄,不占据武库,获取武备,如何打大仗?” “天子在外,大义名分上头,可与曹爽对抗的,唯禁中的郭太后——” “不控制禁中,如何‘保护’郭太后?不屯兵宫门,又如何控制禁中?” 他侃侃而谈,莫说皇后、贾谧,连孟观、李肈也听入神了。 孟观心中暗道,此人胸有丘壑,“云中白鹤”,名下无虚! 何天继续,“除此之外,又以司徒高柔行大将军事,领曹爽营;以太仆王观行中领军,领曹曦营——” “至此,犹如国手弈棋,几个最紧要的‘眼’,都被宣皇帝占据了!” “弈棋最讲究‘得势’,占住这几个‘眼’,整个形势,便都在宣皇帝掌握之中了!” “又譬如人体之气穴,这几个‘眼’,就是最紧要的几个气穴!” “制住一人,并不需将其手脚都捆了起来,摁住这几个要穴,曹爽虽拥天子、领重兵,却已有身在罗网、难以腾挪之感了!” “曹爽不战而降,固因为懦弱无能,但自觉形势已去,却是更重要的原因!” 皇后脸上,终于有恍然而悟的神情: “曹爽的兵虽多,但猬集一团,啥用也没有;宣皇帝的兵虽少,却都摆在了要害处,终于克成大功——” 顿一顿,“这,也算是‘兵贵精而不贵多了’!” “殿下圣明!” “那,除了方才说的之外,咱们还要占什么‘眼’、摁什么‘气穴’吗?” “要。” 何天语气平缓,“其实异曲同工——高平陵之变,‘保护’郭太后;咱们,要掌握弘训宫。” 皇后目光一跳,“我明白了!大义名分上头,杨骏唯一可恃以对抗天子诏的,只有太后诏!” “诚如圣鉴。杨骏若矫太后诏,不能自说自话,一定要太后御前宦者宣诏——不然没人相信。因此,举事之夜,弘训宫要严密‘关防’,任何人等,不许出入。” “这是第三步。” 皇后一拍大腿,“好!一只耗子也不给她跑出去!” “不过,‘关防’归‘关防’,不能有任何无礼于太后的举动,不然,这大义名分上头,就是咱们理亏了。” 皇后心中一哂:小郎,你还在为杨芷神魂颠倒啊?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点点头,表示同意。 第四十六章 一击而溃之 “这三步走过,便可——” 何天只说了半句,皇后又插了进来,“高平陵之变,不是叫那个……高柔领曹爽营、王观领曹曦营吗?这个,咱们要不要学一学?” 何天微微摇头,“回殿下——不必。” “为啥?” “回殿下,彼时天子为曹爽掌握,而宣皇帝兵力有限,城内、城外,难以完全隔绝,因此,存在着曹爽派人混进城来、矫诏调动其兄弟所领营兵之风险,因此,不能不以朝士有闻望者暂领其营,以为震慑。” “而咱们只要严控宫门,杨骏就无法矫诏。” “杨骏亲信典兵,宫内,刘豫的左军;宫外,张邵的中护军——” “张邵其人,殿下深知,杨骏、汝南王你死我活之时,彼手握诏旨,犹不敢‘讨逆’;如今,不奉诏旨,反敢‘造逆’?” “绝无是理!” 皇后点头,“也是!” “还有,”何苍天笑一笑,“咱们有一层比不过宣皇帝——” “高平陵之变,许多威望重臣都站在宣皇帝一边,譬如,领曹爽营的高柔——司徒也,领曹曦营的王观——太仆也。” “咱们三步走过,能用的人手都用上了,实在找不到威望隆重、连张邵也不敢支吾的人物代领其营了。” 皇后不由就想,若卫瓘老奴肯出面,倒是个“威望隆重、连张邵也不敢支吾”的,可惜,老奴不肯呀! 点点头,“好罢!方才,我打断了你的话——三步之后,又如何?” “回殿下——三步之后,即遣使奉诏废杨骏,以侯就第!” 内堂诸人,一起睁大了眼睛! “四周逡巡”的董猛、阿舞,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一时无语。 过了半响,皇后压抑着激动,“他会奉诏吗?” 何天微笑,“不会!” “哦!……” 这个“哦”字,隐约夹杂着一点失望。 皇后绝非天真之人,但还是抱有侥幸心理—— 咱们已经把“眼”都占了嘛!形势如此,杨骏或许跟曹爽一般,举手投降呢? 何天晓得皇后想什么,“若无曹爽殷鉴在前,杨骏那里——若得一二朝士闻望素著者劝说,奉诏就第,也是可能的,可是——” 打住。 可是宣皇帝背信弃义,事定之后,族诛曹爽,叫杨骏如何肯重蹈覆辙? 事实上—— 皇后心道,老娘的打算,其实和宣皇帝一样呢! “再者说了,”何天干笑一声,“这个肯出面的‘一二朝士闻望素著者’,也实在不大好找。” 高平陵之变,太尉蒋济劝说曹爽放弃抵抗,拍胸脯保证,司马懿之待曹爽,“惟免官而已”,曹爽信以为真而司马懿食言,蒋济“病其言之失信,发病卒”。 蒋济殷鉴在前,谁肯步其后尘? “那,他不肯奉诏——” “请殿下宽心,杨骏虽不肯奉诏,却也不敢造逆——臣以为,他能做的,就是坐困愁城,踌躇难定!” “哦?” “他下头,会有人——如朱振,鼓动他举兵向宫禁,可是,臣以为,他翻来覆去,终究是不敢走出这一步的!” “哦!” “当然,咱们也要做万一之备。” “万一——臣说的是‘万一’,万一杨骏真的举兵向宫禁——前提是其麾下以及外营兵肯从逆,亦无足深虑!” “到时候,只要陛下升云龙门,揭开护面,说一句‘杨骏造逆’,下头的兵士,自然一哄而散!” “好!初四夜,大事一发动,我就给陛下贯甲!” 何天忙道,“倒也不必——” “御体所贯为全甲,颇为沉重,一个晚上下来,即便体格强壮,也吃不大消——何况十有八九,派不上用场?万一杨骏真敢造逆,陛下再贯甲,也尽赶得及!” 孟观开口,“请殿下放心,若真要请陛下升云龙门,臣等必紧侍左右,同时,布置大盾防护,若圣体有毫发之伤,不待国法族诛,臣即手刃满门,然后自刎以谢!” 何天心中一颤,姓孟的,你特么够狠啊! 皇后却十分满意,“何至于?出不了那种事儿!” 顿一顿,“哎,到时候,我能不能同陛下一起升云龙门?” 何天、孟观、李肈,面面相觑。 “得啦!我就随口一说——不叫你们做难啦!” 好,松一口气。 “遣使降诏之后,是否就该殿中人出动啦?” “是!” 皇后击掌,“好!” “不过,”何天看向孟观、李肈,“臣以为,殿中人何时出动,还要看火候——” “估摸着免杨诏书已在整个太傅府内传扬开来,相关消息也已传到了中护军等各外营,是为火候到了!” 皇后目光灼灼,“我明白你的意思——” “彼时,杨骏若下令攻击宫城,则其亲兵也好,外营兵也好,都晓得他是‘抗旨’‘造逆’,除了极少数死党,无人敢奉命从逆!” “另外,其时,其府内必人心惶惶,殿中人奉旨擒拿杨骏,府内亲兵,也不敢轻易抗拒!” “嗯!好算计!” “诚如圣鉴。不过,也不能指望一箭不发、一兵不交,杨骏的四千亲兵便一哄而散——孟中郎、李中郎,你们说呢?” 还是孟中郎发言,点点头,“是!杨骏的亲兵,是反复挑拣过的,精锐之中的精锐,确实不大可能‘一哄而散’——” 转向皇后,“不过,请殿下放心,臣有把握——一击而溃之!” “哦?” “其一,彼时,诚如圣鉴,四千亲兵,人心惶惶,不晓得该打还是该降,进退失据,再精锐也不精锐了!” “其二,就防守而言,太傅府有极重大的漏洞!” 这一回,就连何天,都不由在心里,“哦?” “太傅府乃曹爽故邸,高平陵之变,曹爽就第,宣皇帝使人于其府邸四角作高楼,令人在楼上察视其举动,曹爽挟弹到后园,楼上便唱言:‘故大将军东南行!’” 何天已隐约猜到孟观的计划,暗喝一声彩:好! “其中,东北、西北两座角楼,非但可察视府邸内动静,还可察视隔一条大路的宫城内动静,杨骏虽然跋扈,却也不敢公然窥伺禁中——也没有必要,因此,入居之后,四座角楼空置,并未派人值守。” “但还未拆掉——杨骏入居不过数月,还来不及大兴土木。” 何天心中佩服,自己登南宫垣南望,也是看到了四座角楼的,咋就没想到要加以利用呢? 这个孟观,果然有做名将的潜质! “角楼楼梯朝外,杨骏入居之前,只拆掉了下半部分,搭个长梯,就同上半部分接上了——” “殿中人既出,第一件事,便是抢占四座角楼!居高临下,箭落如雨,杨骏亲兵,本就惶惶,如此兜头痛击,必然崩溃!” “好!”皇后大声喝彩,“就这样办!” 第四十七章 狂风作,天泣血,人如芥 第二天一早,相关计划通告楚王、淮南王。 下午,二王回复,皆无异议。 楚王对由自己来掌握云龙门尤其满意;不过,他加了一条——要求以东安公繇为佐助,共屯云龙门。 司马繇则自告奋勇,说一俟殿中人攻入太傅府,就应该开始捕拿杨骏同党,他请求将这个差使交给他来办;同时,向帝、后请示杨骏同党名单。 皇后不以为意,未同何天商量,便应允下来,相关名单则稍迟告知。 何天晓得了,脸色微异。 “怎么?”皇后略诧异,“有什么不妥吗?” 略一顿,“他要拉着东安公一道,咱们也不能拦着呀?是,如此一来,叫东安公白捡了一件大功劳,可是,也只能由他呀?” “回殿下,楚王、东安公,共屯云龙门,没有什么不妥。” “那……”皇后有些狐疑,“你是说,‘一俟殿中人攻入太傅府、就开始捕拿杨骏同党’……早了些?毕竟胜负未分?” “回殿下,不早。殿中人攻入太傅府,即便杨骏尚未擒杀,胜负也已注定,没有任何悬念。” “那还有啥不妥?” “东安公的脾性,接近楚王,臣担心,由他来办这件差使,大变之夜,杀人太多。” “杀人太多”,皇后可不担心。 “也没啥大区别吧?反正,既在‘捕拿’之列,就逃不出一个‘族’字,是当场杀掉,还是绑赴刑场,横竖都是个‘死’,有啥大区别?” 何天心头一颤。 “刑杀可以立威,”他慢吞吞的,“是死于东安公手,还是死于国法,还是颇有不同的。” 皇后皱眉,“这倒是……” 想了想,“算了!都已经答允他了,咱们若反悔,楚王一定有想法,现正在关节点上——不妥!” “就叫那位三叔赚点便宜好了——反正便宜有限!这件差使,不比屯云龙门,不是啥大功劳!” “还有,跟你说,这其实是件‘脏活’,不见得谁都乐意做呢!他一股脑包圆了,也没啥不好——咱们乐得清闲。” 何天无可奈何,“是。” 心里隐隐不安,难以挥去。 “对了,名单嘛,我随手拟了几个,你看看!” 说着,皇后将出一张纸来。 阿舞上前接过,转身交给何天。 何天看时—— 张劭、段广、刘豫、蒋俊、杨邈、朱振。 他的心,又微微一颤。 这不是六个名字,这是六个家族—— 不,“夷三族”——这是十八个家族,数百颗人头。 或许……更多。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 前面四位、最后一位,杨骏一倒,绝无生理,不必多想,只是这第五位—— “这个杨邈……”何天小心翼翼,“刚刚自给事中升任散骑常侍,似乎,一向并无太大过恶?” “他?”皇后冷笑,“最讨人厌的一个!除了会捧他族父的臭脚,啥也不会!那副嘴脸,实在叫人耐不得!谁都能放过,就他不能放过!” 何天不说话了。 好几百颗人头啊。 他一阵恍惚:我都干了些什么? “有谁漏掉了?若有,你给加进去!” “啊……没有!没有!一切出于圣裁!” 何天一阵恐惧—— 我若有什么仇人,此时随便加个名字,便能将其三族屠的一干二净了! 这个权力……太可怕了! 走出撷芳阁,何天慢慢回过神来。 苦笑。 有什么办法呢? 这就是……时代啊。 这个时代,常规操作。 差可自我安慰的,是“只有”六个名字。 对于这个时代、这种泼天大案来说,还真不算多。 彼时,何天还不晓得—— 何止“六个名字”? * 十一月初二,楚王、淮南王谒陵。 太常寺拟的礼仪,太傅府一减再减,理由是“先帝以俭为德”,看到俩儿子如此铺张,在里头一定不高兴。 真实原因是不愿替二王张大声势,按朱振的说法,“必要使二小儿明白,既入京师,就只能老老实实做一富家翁”。 于是,谒陵的整个过程,二王都黑着脸,不知底细的,还以为哀毁在心,堪谓“纯孝”呢。 初三一早,天气骤变,狂风大起,拔树,掀屋瓦,昼昏如夜。 这场大风,从卯初刮到酉初,即早五点到晚五点,整整六个时辰,将整个洛阳城刮的一片狼藉。 其中,太傅府西南角楼年久失修,不堪风力,轰然坍塌,将南府垣砸塌了一大块,并砸死了两个人。 风住之后,西天一片惨红,大半个洛阳城笼罩在异样血光之中。 不消说,天象示警,只是这个“警”应在谁身上,各有各的说头。 不少人暗中嘀咕: 太傅府角楼坍塌,这个“警”,难道同太傅有些关联? 但朱振绝不允许将此“警”同太傅联系起来,他素以管、朱之术自负,挖空心思,做了一篇文章,中心思想是,“大风蔽日,侵夺光明,此内宠太盛、邪臣纵横之兆也”。 “内宠”谁何,“邪臣”谁何,懂的都懂。 到底是“警”这个、还是“警”那个,可以放一两天再说,但有一件事不能放—— 太傅黑着脸,亲自下指示,“其余三座角楼,赶紧给我拆了!” 初四上午,工匠入场,一拨人清理、拆除西南角楼废墟,一拨人搭起手脚架,将东南、东北、西北三座角楼围了起来。 半个上午,手脚架便搭好了,下午就可以开拆。 中午停工——不然就扰了高都君的清梦。 高都君者,庞氏,杨太傅之妻、皇太后之母也。 两个工匠头躲进个小酒馆小酌,不晓得咋回事,同几个泼皮打了起来,头破血流,一个断了两根肋骨,一个断了鼻梁,腿筋也扭了。 拆除角楼的工程只好暂停。 酉初(晚五点)三刻,式乾殿,东堂。 皇帝、皇后、贾谧、何天、孟观、李肈、刘颂齐聚。 举大事,必以天子正寝为指挥中心,不然就没有号召力了。 已经同各方约好,戌时(晚七点)一到,大事发动。 皇后给何天配了一架追锋车,并特旨今夜可在宫中驱驰。 何天不擅骑术,如果有啥紧急事体,就靠这架追锋车了。 诸事已备。 就在这时,董猛匆匆而入,“陛下、殿下!……黄栎来报,皇太后请皇后过弘训宫一叙!弘训宫黄门令陶韬已在昭阳殿候着了!” 什么?! 第四十八章 履险 事出反常必有妖! 皇后做太子妃之时,昔之皇后、今之皇太后,倒是时不时将太子妃“请”到宫城——不是唠家常,而是开教训。 太子妃变成皇后,皇后变成皇太后,不好再这样做了;而皇后对皇太后,也不肯执新妇之礼,“视膳”啥的,更是坚决不干,因此,今上践祚迄今,年节之外,婆媳二人,竟是一面也没有见过。 今天冷不丁要“一叙”? 何况,目下天已向晚? 更何况,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所有人的心都提起来了! 皇后紧盯着何天,“咋办?她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何天急速的转着念头。 所有人目光都聚在他的身上。 堂中呼吸可闻。 何天之“回殿下”,还从未这样久过! 终于,何天开口,“回殿下,这些时日,咱们密集集会,尤其孟、李二位,不止一次,出入昭阳殿,行迹掩盖的再好,也有为人窥伺的可能,因此,臣以为,皇太后有所疑虑,不是没有可能——” 不止一人,发出了轻微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但!”何天微微提高了音量,“臣以为,咱们到底要做什么,皇太后绝不可能知晓!不然的话,不可能止于请殿下过去‘一叙’——除此之外,弘训宫也好、太傅府也罢,一无异状!” 他语气铿锵,是刻意做给在场人众听的,只为鼓舞士气、坚定信心,事实上,对这个判断,他并无十足把握,只不过理智分析,此为最大可能而已。 若错了,那张名单上的名字,可就要统统换过了! 在场者,颇有几个要添了上去—— 其中,必定有他何天一席之地。 呵呵。 那几百颗随地乱滚的人头里,必有一颗,出自他何天的项上。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说话了,声音微微发颤,是贾谧: “就便如此——也不能不防呀!” 顿一顿,“阿后过去了,太后若翻脸——就算明面上不翻脸,用别的啥由头,扣了下来,如之何?” 何天张了张嘴,到底没把话说出来—— 作为臣下,他如何能够主张主君自蹈险地? 何况,这位主君,还是位女子? 堂内,极其压抑的静默。 打破沉默的是皇后: “我得去!” 贾谧愕然,“阿后!” 何天惊异的看着皇后,这个女人—— 皇后微微咬着牙,“不管她晓不晓得咱们底细,起疑,是必定的了!我若不去,等于坐实她的怀疑——” 顿一顿,“目下,距戌时(晚七点)不过半个时辰,提前发动,无论如何是赶不及了——若叫那边有了准备,大事去矣!” 再一顿,“所以,我必须去!” 何天真是意外了! 这个女人,虽然险悍暴虐,却果然有她人所不及处! “何天!” “臣在!” “我若一时回不来,你们照计划发动!”皇后冷笑,“我就呆在弘训宫,好吃好喝,等你们的好消息!” 何天心中喝一声彩,嘴上却斩钉截铁,“不!殿下一定要回来!不然,主辱臣死而已!” 这句话,大义凛然,内里其实是: “您真得回来!不然,奈陛下何?” 皇帝一离开皇后,立即六神无主;天底下,也只有皇后一人的话,他是一定听的,今晚,生死较量,必定惊心动魄,若皇帝中途动摇——皇后不在,可能性很大哦!那才是“大事去矣”! 何况,皇帝对何天,心里已经有了根“‘贾密’荐‘何添’于‘贾楠凤’之枕席”的刺,皇后不在,大变之夜,有人递两句小话,皇帝气血上冲,随手砍了“何添”的脑袋,都是可能的! 何天一边转着念头,一边说道: “董监、陈良使两位,不要都随侍殿下——陈良使一位随侍就好了!” 阿舞姓陈,衔头为“良使”。 “咱们掐着点儿,到了时候,若殿下还未回转,董监就过弘训宫,这样说——” “‘陛下不晓得太后传召皇后何事?颇为担心!若太后教训已毕,就请皇后回去吧!陛下还等着呢!’” “殿下既从容赴约,太后的疑心,必已消除大半;再加上陛下做如是说,无论如何,太后也不能不放人了!” “好!”皇后点头,“就这样办!” “臣请殿下安心——” 顿一顿,“万一——臣说的是‘万一’,万一太后还是不肯放人,亦请殿下毋嗔毋忧!一俟裴逸民接管左军,臣等即提前‘关防’弘训宫!算算时辰,同楚王屯云龙门、淮南王屯司马门大致同时——不碍大功克成!” 所谓“提前‘关防’弘训宫”,就是以武力入弘训宫抢人了。 “好!”皇后眼中,灼然生辉,“如是,我说不定还可同你们里应外合——别以为我没杀过人!” 何天心头一震—— 别说,这位姐姐,还真杀过人——正经亲手杀的! 还不止一个! 不过,那是她“险悍暴虐”之尤者,不提也罢。 反观—— 老子还没杀过人呢! 今天晚上,我会杀人吗? 一念及此,何天只觉下腹一紧一坠,紧接着,肾上腺素飙升,浑身的寒栗都起来了! 皇后转向皇帝,伸出手去,“来!” 皇帝赶紧握住妻子的手。 皇后凝视着皇帝,手上微微使劲儿,语气却十分温柔,“顶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晓得吗?” “呃……晓得。” “我在或不在,陛下都要乖乖的,晓得吗?” “晓得。” “我不在,陛下一切都听何天的安排,晓得吗?” “呃……呃……晓得。” “他是忠臣,对陛下一心一意,晓得吗?” “呃……晓得。” “所以,陛下不可以耍小性子,晓得吗?” “晓得,晓得。” 皇后语及何天,帝、后说一句,何天的腰就弯一分,到了最后一句“晓得、晓得”,何天恰到好处的跪下,匍匐,稽首。 皇后叹口气。 皇帝说话,“起来罢!” 何天再稽首,不言声站起。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真叫度日——啊不,度秒如日。 皇后离开二刻钟后,董猛前往弘训宫。 距戌时(晚七点)已不足一刻钟,大伙儿觉得弦儿快绷断了—— 皇后回来了! 经过何天身边,在他背上重重一拍: “小郎,都在你算中!” 同皇帝携手坐回御榻,“现在……怎样?” 何天肃然躬身,“时辰已到,臣等恭请二圣降诏!” 这是何天首次正式出以“二圣”语。 皇后眼中,火光跃动,“动手!” 第四十九章 夺门 戌时(晚七点)一到,裴頠现身万春门,宣读天子手诏,“以右军将军頠守左军将军”,原左军将军刘豫,“另候旨意”。 现有左军将领僚佐,一如其旧,各安其职,不做任何调动。 官员任免迁转,寻常事也;但专挑旧任休沐之日、又是大晚上的、还专门跑到要害岗位上来宣诏,就不是“寻常事”了。 奉召而至的左军大小将领,情知大变已生,但人人默默,就便刘豫的亲信,也只想着如何向刘豫通风报信,没有一个,动抗旨的念头。 不过,裴頠接下来的话,叫某些人“通风报信”的念头,也打消了。 “即时关闭万春门、东掖门,若要开门——不论进出,必须天子诏书或本官手令之一,无二者而擅开门者,其下令者、奉令者,皆夷三族!” “此令,即传晓二门——每一门卒都要明晓!” 即便战阵之上,违抗军令,也只诛及一身,何时有过“夷三族”的花样? 于是,大伙儿都明白了,若抗命,就是“造逆”。 裴頠补充,“我再说一遍,非天子诏书或本官手令不可,余者,皆不作数!” 大伙儿默喻:“太后诏”或曰“太后敕”,也是“不作数”的。 虽说“一如其旧、各安其职”,但所有重要岗位,原有左军之外,都有右军的人予以“协助”。 总的来说,裴頠接管左军,过程非常顺利。 这个,同他本人的位望以及裴、刘之间的鲜明对比,有相当的关系。 论出身,河东裴氏,天下一等一名族。 论闻望,裴頠为“崇有派”之领袖,屁股后头,一大堆粉丝。 同时,次子尚公主,正经皇亲国戚。 再加上为官公平廉正,右军上下,无不推服。 反观刘豫,虽然姓刘,却同两汉宗室扯不上任何关系。 唯一有力的人事关系,是和杨骏同为弘农郡人氏。 苦哈哈举孝廉出身,投剌杨骏,自承“门下走狗”,加上有些纸上谈兵的口才,一路青云,终于做到左军将军的要害位置。 出身低不是太大的问题,“门下走狗”的名声就不大好听了,不过,最大的问题,还是这位左军将军,颇昵孔方兄,以致左军的钱粮、赏赐,较之右军,总是不明不白少一块。 左军内部的黜陟奖惩,也多要孔方兄出面说话,才能最后作数。 这就—— 嗯嗯。 左军上下,除了少数亲信外,都对刘豫怨声载道;左军、右军,本来完全对等,但事实上,因为上述原因,左军会右军,不由自主,矮半个头。 所以—— 嗯嗯。 * 铜驼大街,自云龙门向南,直抵洛阳城南门之一的宣阳门。 此刻,这条洛阳城南北中轴线上,四百铁骑,其中一半执炬,犹如一条火龙腾踊翻跃,直逼云龙门。 队伍最前头的两骑,贯甲、免胄、大氅。 左楚王玮,右东安公繇。 火光掠过,大街两侧的铜驼、铜马、铜龙、铜龟、铜辟邪、铜麒麟、铜天禄,明暗不定,隐隐震动。 这些庞大的铜物件,都是当年魏明帝从长安运过来的。 魏明帝计划搬到洛阳的古董,并不止此数,在彼时的交通运输条件下,极耗功费,其中最巨的一件,乃汉武所铸之承露盘,半途折断,声闻数十里;次于承露盘的铜人亦因为太重而不可致,只能留于霸城。 耗费了大半年光景,最终成功运抵洛阳的,就是置于铜驼大街两侧的这班祥兽了,而大街亦以其中最出名的铜驼名——亦汉武为纪念开拓西域而铸。 数十年来,这班铜兽,默默注视时局世事嬗代变迁,今晚,铜兽有灵,当晓,又要有大变了! 与此同时,楚国六百步军,在宫城前东西向的大路上,列队跑步前进。 骑、步汇合于云龙门前。 云龙门司马姓章,也算杨党,不过,他本人并没有直达杨骏樽前的资格。 章司马上前,军礼相见。 楚王、东安公高踞马上,火炬围绕之中,他们本人,以及戴上了铁面罩的坐骑,都显得面目狰狞。 公孙宏朗声宣诏,“……诏楚王玮、东安公繇屯云龙门,该部上下,奉王、公命如仪!” 读罢,将诏书递了过去,“章司马,看一看?” 章司马并不接过,只躬身引颈,略略一瞥,即“啪”一下,脚跟一碰,身子挺直,大声说道,“臣奉诏!” 随即又微微躬身,将手一让,“大王请!卑职引路,请大王巡视内外!” 楚王大笑,“好儿郎!是个机灵鬼!” 章司马确实是个小机灵鬼。 他想的是:我虽为“杨党”,杨太傅却不能说是我的“主君”——我又不是他属僚;身为臣子,我老老实实“奉诏”,有啥不对吗? 如是,今夜过后,我大约还是“云龙门司马”? 不然,哼哼。 至于别的,干我屁事啊? 不是每个人都像章司马这般“老实”。 淮南王允屯司马门,彼处的杨司马,面对大国国王,居然还支吾了几句。 杨司马姓杨,但不是弘农杨氏,拐弯抹角的同杨骏一个族子连了宗,人前人后,便称呼杨骏为“族父”了。 杨骏接见过他一次,不过,当着“族父”的面,可不敢介样叫,还是一口一个“太傅”的。 有了这样一层关系,杨司马就隐然以“族父”亲信自诩,也因为淮南王十分平和,甚至可以说是客气,远不比楚王、东安公那般杀气腾腾,因此,诏书虽看过了,却还是要支吾一下。 “大王,这个……司马门宫禁要冲,换防,是不是……该跟中枢打个招呼?” 淮南王似笑非笑,“不是换防呀!杨司马还是司马门司马呀!咋的?莫不成,杨司马不大认字?” 口风已经不对了,但杨司马犹不悟,赔笑说道,“卑职以为,这个,还是应该同中枢打个招……” “嗤”的一声,一柄长剑,自他右背刺入,左胸透出,杨司马瞠目结舌,那个“呼”字,说不出口了。 这个血腥的夜晚,死掉的第一个人。 淮南王嗔目大喝,“还有谁不奉诏?” 第五十章 惊宴 杨司马被利刃洞胸之时,“族父”杨太傅正在府内举办宴会。 遍邀百官,请柬上,大致介样个意思: 其一,商量救灾事宜。 其二,太庙的阙、屋,皆有瓦落,太常要负个啥责任,我心里没谱,要求教于众贤。 怪怪的。 如何救灾、恤民,有故事,有常典,是次风灾,虽造成了不少的损失,但似也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用得着“举朝公议”吗? 至于“庙阙屋瓦数枚倾落”,这个事儿,倒是可大可小。 有人就联想到,楚、淮南二王谒陵,太常拟的礼仪,太傅一删二减,明显是不满意的,难不成,太傅要以风灾为由,找太常的麻烦? 仔细一想,没必要啊——、 太傅真要报复太常,上弹章就是,式乾殿没有不准的,何必劳师动众,兜介样一个大圈子? 何况,除了他的亲信,大约不会有人赞成因天灾而重责太常的。 真要有人引咎,那也是台辅之臣的事儿呀? 那不是将火头往自己身上引? “求教于众贤”,不是自讨没趣? 想不通。 得,不管了,先吃他一顿再说! 事实上,举办这个宴会,是朱振的主意,他既不关心救灾,也无意为难太常,请柬上之云云,不过一个引子。 他要引出来的,是他那篇大作的中心思想,“大风蔽日,侵夺光明,此内宠太盛、邪臣纵横之兆也。” 朱振断定,一定有人借大风摧折太傅府角楼一事攻讦太傅,因此,要先下手为强,抢占舆论高地。 此时代,“天人感应”深入人心,朝臣之中,好这一口的,绝不止朱振一人——正因为如此,动作才要快! 抢在有心人还未准备好之前,先发制人! 朱振自信,自己准备充分,旁征博引,有心人仓促之间,一定辩不过自己。 “举朝公议”,辩赢了,“大风蔽日,侵夺光明,此内宠太盛、邪臣纵横之兆也”,就是“不易之论”! 就再没人可以此攻讦太傅了! 同时,埋下进一步打击“内宠”和“邪臣”的伏笔。 哼! 酒过三巡,杨太傅轻咳一声,开讲了: “太康四年,三月,大风,庙阙屋瓦有数枚倾落,免太常荀寓;有人以为,事轻责重,有违常典。” “五年,二月,大风,兰台主者惩惧前事,求索阿栋之间,得瓦小邪十五处,遂禁止太常,复兴刑狱。” “小邪”,“小斜”也。 “九年,八月,陵上荆一枝围七寸二分者被斫;司徒、太常奔走道路,虽知事小,而按劾难测,骚扰驱驰,各竞免负。” 咦?介个口吻—— 非但不像要找太常的麻烦,倒有些要替其卸责的意思? 杨太傅再轻咳一声,“这个……” 就在这时,履声橐橐—— 嗯?来人履也不除,直接就进来了? 众人不由扭过头,向门口看去。 有认得来人的:太傅舍人岐盛。 歧盛眉头深锁,目光由主簿而长史而太傅,似乎不晓得将话说给谁听? 略一踌躇,还是直接走向太傅。 弯下腰,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杨骏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似乎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 这一回,歧盛眉蹙而声朗: “回太傅,主者报——” “裴頠奉诏代刘豫,守左军将军,闭万春门、东掖门!” “楚王玮奉诏屯云龙门!” “淮南王奉诏屯司马门!格杀司马门司马杨重!” “当”一声,杨骏的酒盅掉到了几上。 紧接着,“轰”的一片,整个场子,乱了! 只听一声怒吼,席末一人,长身而起,面前整张食几,都掀翻了! 朱振。 他这声怒吼,将场子里的音浪略略压低了些,大伙儿勉强听得清太傅颤抖的声音: “显扬……如之何?” 杨太傅面色惨白,朱主簿满脸红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朱振咬牙,“今内有变,其趣可知——必是邪臣、阉竖为妖后设谋,不利于公!” “邪臣”“阉竖”也罢了,你居然口出“妖后”?! “然……如之何?”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朱振身上。 他吸一口气,“宜……宜……” “宜”啥?你倒是说呀! 朱主簿吊嗓子似的“宜”了几“宜”,终于下定决心: “宜烧云龙门以胁之,索造事者首!” 场子里再次“轰”的一片。 烧云龙门?! 朱振再次一声怒吼,随手从身旁食几拎起一只酒壶,猛的摔到地上,“当”一声大响,一只青铜酒壶,竟被他摔的四分五裂! 场内的音浪,再次被压低了些。 朱振说话,亦近乎怒吼了,“次——开万春门!引外营兵……呃,那个,引东宫及外营兵……拥皇太子入宫!” 谁都明白,“开万春门”之“开”,乃强攻。 而“皇太子入宫”—— 当然是为取代皇帝了! 场内音浪再次高升。 但音浪再高,也盖不住朱振尖利的吼声,“如是,殿内震惧,必斩奸人首送之!” 略一顿,“不然,无以免难!” 话音刚落,席上一人站起,朗声叫道,“各位!各位!” 侍中傅衹。 他一连叫了几声“各位”,同时两臂张开,两手连连虚按,做“请安静”的示意。 场内总算略略安静了点,傅衹的声音高亢而冷峻: “今百官聚于此,然,宫中不宜空!” 略一顿,虚虚一揖,也不晓得是对着谁——反正不是对着杨骏: “仆请入宫观察事势——告辞了!” 说罢,抬腿便走。 第二个站起来的是傅咸,他用极复杂的目光看了杨骏一眼,黯然轻叹一声,跟上了族兄的步伐。 这一来,众人纷纷站起,开拔。 杨骏嘴唇颤抖,然而,始终未开口阻止。 朱振的牙,咬的“格格”响,欲言者再三,但也始终没说出啥来。 傅衹第一个起步,却不是第一个出门,他走到门口,放慢脚步,待大部分同僚都出了门了,回过头,见犹坐者,除了杨骏的亲信和属僚,只有一个尚书武茂。 他轻咳一声,扬声道:“武丰才,君非天子臣邪?今内外隔绝,不知国家所在,何得安坐?” 武茂是完全懵了神儿,没咋搞清楚到底发生了啥?经傅衹一语,惊醒过来,连忙爬了起来,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袍角,噗通一下,狠狠的摔了一跤! 第五十一章 谋反 待武茂终于昏天黑地的晃出门,朱振骂道,“群竖!” 倏然转身,疾步走向杨骏,“太傅,时不我待,赶紧传书张益勉,举兵向万春门!” 张益勉,张劭,中护军。 杨骏没接他的话头,颤声说道,“显扬,你说过的,楚、淮南二王入觐,乃入我彀中,怎会……” 朱振不能承认自己判断失误,“确入我彀中!只不过……咱们可能逼的略略紧了点,二小儿……乃勾连妖后!此……狗急跳墙耳!不足为虑!” 不足为虑?! 杨骏转着念头,“万春门、东掖门、云龙门、司马门……唉!整个宫城,尽被彼等一举掌握!” 顿一顿,“这,这,这哪像仓促发难的样子……” “太傅!”朱振打断杨骏的话,“仓促发难也好,筹谋已久也罢,咱们先不去理他……” “唉!显扬,你误我!” 朱振急了,高声道,“此存亡生死之际!何得闲追究责任?事过后,太傅不谅,振自刎以谢!” 杨骏不说话了。 他不说,朱振不能不说,“我火烧云龙门,摆出正面强攻之姿态,宫内各处,必倾力来援,如是,万春门空虚!” “刘亦逸虽去,但也在左军经营了些时日,麾下也有些亲信,张益勉攻万春门,守军不会出力,一举可克!” 刘亦逸,刘豫。 “如是,诛邪臣、废妖后、握大柄,转祸为福!” 杨骏不说话,其他的僚属们也不说话,每个人的脸色,都像死了老子娘一般。 终于,杨骏开口了,慢吞吞的: “云龙门,魏明帝所造,功费甚大,奈何烧之?” 什么?! 朱振瞠目结舌。 他阿母的!我到底跟了一个啥货色主君?! 气血上冲,眼前一阵阵发黑。 隐约听到有人嘟囔了一句,“还有,没有诏书,张益勉……会照办吗?” 中书令蒋俊。 再有人嘟囔了一句,“若能同弘训宫联络上就好了,可请太后下诏……” 散骑常侍杨邈。 可是,眼下,宫门紧闭,如何能同弘训宫联络上? 朱振却被提醒了,眼前黑线倏然散去,走上一步,附杨骏耳: “太傅!府中俊乂如林,其中,尽有能高来高去的,趁夜色翻越宫垣——” 如此低语,是因为在场的僚属并不全是“亲信”。 “俊乂如林”不假,但“宫垣”不是“府垣”,那是正经城墙,说“翻越”就“翻越”了? 不过,总算一线生机,未必不值得一试! 杨太傅精神略振,正要说话,府南门(正门)方向,隐隐传来一片扰攘,似乎还有山呼“万岁”的声音。 诸人皆一愕:又出啥幺蛾子了? 歧盛播报过新闻后,就一直没再说话,乃自告奋勇,“我去看看!” 歧盛出门,朱振催更,“太傅!当机立断啊!” “那……”杨骏亦低语,“刘桃枝如何?” “可以!我去安排!” 朱振出门,未到半盏茶光景,便回来了。 不是已安排好,打死也没介样快—— 同行者,歧盛,以及一个跑的气喘吁吁的门卒。 堂内诸人一看三人脸色,就晓得不妙了。 门卒哭丧着脸,上气不接下气: “禀太傅……天使……降诏!” “天使?哪里?” “南门外!” “没进府?” “没有……不过……已经宣诏了!” 杨骏愕然:搞什么鬼? 歧盛说明,“太傅,其时,百官刚刚好涌出府门——天使是当着他们面宣诏的。” 杨骏有强烈的不祥预感,“都说了啥?” 歧盛踌躇了一下,“说……太傅谋反,废黜一切职司,以侯就第。” 杨骏眼前一黑,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太傅!”“太傅!” 众人一拥而上。 杨骏并未昏过去,眼神涣散,近乎呻吟: “如之何?如之何?” 朱振却狞笑,“有没有这样一道诏书,不都是一回事?太傅!莫乱了方寸!咱们照方才议定的去做!” 这是违心之语—— 有没有这样一道诏书,大不一样。 何况,这道诏书,是当着百官面宣的? 脑子灵光的,包括朱振在内,其实已悟: 对头自然晓得今晚太傅大宴百僚,他们的计划,原是闯席宣诏的;未曾想这个席散的如此之快,办差的“天使”颇有急智,便在府门口,堵住百官,提前宣诏,也算是起到了公开打脸的作用。 而且,如此一来,“杨骏谋反被废”的消息,将散播的较原先预计的更快。 诸“外营”,包括张劭的中护军营,也很可能在张劭收到杨骏传书之前就晓得中护军的 阿舅“谋反被废”了。 朱振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宣诏的,倒是个不怕死的! 门卒觑着一堆贵人乱做一团,小心翼翼的,“太傅,天使说,太傅还未接诏,要太傅出府门……” 朱振怒喝,“滚!” 门卒赶紧滚。 朱振长笑一声,“我这就去布置!——只要拿到了太后诏,这局面,乃公一举手就翻他过来!” 说罢,一抖袖子,大踏步去了。 已听不到朱振的脚步声了,杨邈觑着朱振杨骏的神色,“大世父,我倒是有个主意……” 前者为后者之族子,因此,私下底会称后者为“大世父”。 “说!” “请大世父屏退左右……” 杨骏怒喝,“都什么时候了,还‘屏退左右’?!” 族子吓的一缩头,但族父下一句,“过来!” 伯侄二人转到屏风之后。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只听“啪”一声脆响,大伙儿听的明白—— 族子被族父狠狠的甩了一记耳光! 杨骏的怒吼声,“荒唐!” “你这个主意……管个屁用!是个主簿的事情吗?是局面……整个局面的事情!正如显扬说的……要翻,就翻整个局面过来!” “不然的话,咱们统统都得……连你这个混球在内!” 屏风外的人,面面相觑。 杨邈那笨蛋出了个啥主意,惹得他大世父发这样大的火? 听口气,跟朱显扬有些关系? “是个主簿的事情吗?” 莫不成? 还真有人猜着了—— 杨邈的主意是,“大世父同皇后之间种种不睦,都是朱显扬的主意,咱们效法前汉梁孝王,斩朱显扬头,送致皇后,或者……就能够免祸?” 第五十二章 奇冤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传到式乾殿: 裴頠接管左军,闭万春门、东掖门。 楚王屯云龙门。 淮南王屯司马门。 原部皆奉命如仪,只有司马门司马略略支吾了几句,被淮南王干净利落的杀掉了。 皇后兴高采烈,“还以为开杀戒的会是阿玮,没想到是阿允——之前只觉得他温和有礼,没想到,关键时刻,一点也不含糊!” 待“百官奔散、天使宣诏、山呼万岁”的消息传来,皇后不由仰天大笑! 不过,只笑得两声,便自己收住了——晓得还远未到弹冠相庆的时候。 “咋样?该‘关防’弘训宫了吧?” “是。”何天说道,“李肈已过去布置了。” “好!”皇后不胜向往似的,“我是真想亲眼看看杨芷啥神情嘴脸?你们又不许我到处走动——唉!可惜了!” 直接呼皇太后以姓名。 何天刚想说话,董猛匆匆而进,“殿下,段广求见!” 莫说皇后,就连何天也没反应过来—— 段广?! 董猛微微压低了声音,“下值的时辰到了,他却没有回家——一直呆在门下!” 好嘛! 举大事之夜,杨太傅一个大心腹一直呆在宫中,我们却懵然不知,真叫—— 百密一疏了! 皇后冷笑,“他来做什么?出首吗?晚了点吧?” 看何天,“如何?见吗?” 何天略一沉吟,“回殿下——见。” 看董猛,“董监——” “侍郎放心,已仔细搜过身了。” 嘿,死太监。 段广进来,后头跟着两个殿中人—— 虽“已仔细搜过身”,但还是要做万一之备。 不过,殿中人不持械。 不是刺客犯驾等最危急的情形,近卫也不可以露刃进内堂。 段广一进门,立即噗通一声跪下,一面急速膝行而前,一面大喊: “陛下!陛下!杨骏……奇冤!奇冤!” 两个殿中人赶上两步,在他肩头一按,段广就动弹不得了。 董猛喝道,“段常侍,仔细君前失仪!” 何天微微颔首示意。 殿中人松开段广。 段广抬起头来,满面通红,“陛下!臣听说,已遣使以‘谋反’废杨骏——此邪臣污蔑之辞也!” 提高声音,“杨骏孤公无子,谋反何为?!愿陛下审之!审之!” 杨骏只有女儿,没有儿子。 皇帝一声不出。 皇后也不说话,笑吟吟的,以一种“怪好玩”的眼光看着段广。 段广连连稽首,“陛下!说杨骏‘跋扈’,容或有之;说他‘谋反’,真正是奇冤!奇冤啊!” 何天惊异了—— 这个段广,倒是一条汉子呢! 段广继续,“陛下!臣以满门性命担保,杨骏绝无反心!” 皇后一声冷笑,“你的满门!……” 没再说下去。 何天开口了,“段常侍,今天下值,咋不回府啊?” 段广恶狠狠看着他,眼中如欲喷火,“你管得着吗?” 都这种时候了,还一句软话不肯说—— 确是条汉子! 不过,段广不回家,理由不但不能同何天说,谁也不能说。 这些天,他几乎天天同夫人吵大架。 段夫人不晓得听谁说的,一口咬定,杨太傅就要倒大霉,逼着郎君同阿舅“裂席断义”,最起码,也要辞去这个散骑常侍。 段广如何能答允? 于是,天天吵架。 他实在是吵怕了,一赌气,今天晚上就亲自“值守宫中”了。 何天缓缓说道,“段常侍,杨骏之‘谋反’,是否‘邪臣污蔑之辞’,很快就见分晓——” 略一顿,“若他奉诏就第,或可表明心迹;可是,若他不肯奉诏呢?” 段广瞪着眼,答不上来。 何天心里轻叹一声,看向皇后。 皇后嘴一撇,做了个鄙夷的表情。 何天:“好了,段常侍,你该说的都说了,陛下也都听到了,这就请回罢!” “陛下!……” 段广还想有所分说,两个殿中人上前,捉小鸡一般将他提起,几乎脚不沾地的拖出去了。 靠!这个样子,老子弘训宫载清馆那一次,也差不多吧…… 弘训宫? 何天心中一动,转向皇后,“殿下,臣请旨,走一趟弘训宫。” “怎么?” “举大事夜,肘腋之下,杨骏一个大心腹,安然不动,咱们却懵然不知——这可是给臣提了个醒!” “段广不足虑——就是他有心‘里应外合’,也掀不起啥浪头来;不过,弘训宫就不同了!那边,断不容再出现如段广这样‘百密一疏’的情形!” “你是说——” “回殿下,弘训宫位处宫城东路,同殿垣也只隔一条窄巷,若有人趁着夜色,翻越殿垣,再上宫垣,用绳索坠了下去——” 皇后悚然动容,“啊!” “所以,弘训宫之‘关防’,仅仅严守门户是不够的!臣不亲自过去转一圈,总有些不放心。” “好!你去罢!快去快回!” “是!” 何天躬身为揖,退后两步,刚刚转身,皇后又喊,“哎!” 何天赶紧转过身来。 皇后脸上,似笑非笑,“小郎,可别太神魂颠倒啊!” 何天哭笑不得,亦无法回话,只深深一揖。 “去罢!” 虽说“快去快回”,但何天没乘追锋车。 昭阳殿、弘训宫,东西向大致平行,中间只隔一条东一长巷,出昭阳殿东侧门,过东一长巷,即入弘训宫西侧门;式乾殿在昭阳殿南,由式乾殿东侧门至弘训宫,也不算太远,走快几步就是了。 进了弘训宫,先找到李肈。 “卫士都已经换过了,”李肈说道,“侍郎说的,我也想到了,弘训宫同殿垣之间的长巷,流动哨来回巡视,分段南北对行,整条巷子,始终在监视之下。” 略一顿,“另外,殿垣之外亦然——已经通报了裴逸民,贴着墙根,也是流动哨来回巡视,也是分段南北对行!” “好!”何天十分欣慰,“李中郎大将之才!真国家爪牙也!” 这是很高的赞誉,李肈含笑欠身,“侍郎过誉!” “我略作补充,”何天说道,“弘训宫所有的侍女、宦者——除了太后贴身的几个外,还有给使,都要集中起来——每隔半个时辰,按名册点一次卯。” “好计较!”李肈眼中一亮,“只要少了一个,其余人等,不及时报告,统统夷三族!” 何天并无“统统夷三族”的意思,但不能驳李肈的面子,只好点点头,“是了!” 顿一顿,“这边布置明白了,中郎就要尽快赶回式乾殿——留在这里指挥的,一定要是个靠谱的!” “侍郎放心!” “皇太后目下在哪里?” “载清馆。” 载清馆? 起于彼、迄于彼,还真是“圆满”啊! 何天颔首,缓缓说道: “好——我要请见。” 第五十三章 终身误 进入载清馆,何天真的是感慨! 一个半月之前,自己命如草芥;一个半月之后,某种意义上,连皇太后的生死,都握在自己手里! 命运啊! 他提醒自己—— 其一,最后的胜利并未到来。 其二,“最后的胜利”到来之后,若保不住胜利成果,可能再过一个半月,自己又命如草芥了! 所谓命运,如此而已。 出来迎接他的是陶韬,急趋落阶,面上强笑,眼中难掩惊恐。 何天倒很客气,“以往困厄,多得陶令照拂,一直未有机会致谢,失礼!” 说罢长揖。 陶韬赶紧还礼,“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心说,种了小小善因,望能得小小善果罢! 终于再次见到了皇太后。 何天一丝不苟,行下大礼。 “给何侍郎看座。” 原本清亮的声音已变得喑哑。 何天谢过,跪座,抬头。 心头不由一颤。 伊人双目红肿,鬓发微乱,十指细白的手指,交捏在一起,微微颤抖。 “侍郎,诏书……或有误会。” “回太后,有没有误会,要看临晋侯是否奉诏——奉诏,或有误会;不奉诏,没有误会。” “临晋侯”三字入耳,太后浑身一震—— 是了,“以侯就第”,他已不承认父亲为“太傅”了。 “侍郎,太……”咽下个“傅”字,极苦涩的改成了,“临晋侯的脾气,确实鲁莽,他对你……我代他向你致歉。” 说罢,微微欠身。 何天立即起身避开,“臣不敢无礼!” “不敢无礼”的潜台词—— “不接受致歉”。 “侍郎……请坐。” 何天不坐,“惊马奔车、揭帖播谣,臣其实不在意——” “彼时,臣已为临晋侯政敌,譬如两军对阵,生死相搏,出以何种手段,都不算过分——” “臣念兹在兹者,此馆堂外阶下之三杖耳!” “彼时,臣于临晋侯,无恩无怨,之前,连一面也没有见过——” “臣虽出身庶人,亦为父母生养、天地造化!人,万物之灵,临晋侯视灵长如草芥,岂天地可容?” 太后面色惨白。 “臣今日请见,只为说两句话——” “杨骏杖杀之怨,臣不能不修!太后救命之恩,臣不能不报!” 前一句,太后听的眼前一黑;后一句,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我……我不敢市恩,只请侍郎在皇后面前,替太……替临晋侯,略略辩解两句……” 何天微微摇头,“回太后,臣这个恩,不是这样报法。” 太后微愕,住口。 何天冷冷,“临晋侯之生死,岂在臣意?臣在意者,太后之生死也!” 太后、以及在一旁侍立的陶韬,一下子都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皇后对太后误会极深——这一层,不晓得太后是否明晓?” “她……误会我什么?” “皇后以为,当年,其太子妃位几乎被废,乃出于太后的主张。” 太后颤声说道,“哪有此事?其实……刚好相反!我是在先帝跟前替她辩解来着!” “臣亦持此论——皇后面前,臣曾为太后努力辩解,然,皇后成见太深,收效甚微!” “这……” “臣有下情上陈——” “侍郎……请说。” “临晋侯谋反,太后万不可与祸!” “与……祸?” “臣是说——太后万不可被皇后抓到任何把柄!” “把柄?……” 何天凝视太后,“毋庸讳言,此刻,临晋侯苦求太后一诏而不可得;而太后,也未必不想助尊君一臂之力——” 太后、陶韬,都明显的慌乱起来。 “没有!没有!”太后连连摆手,“哪有的事?” 你可以说无意助你尊君“一臂之力”,但怎好替他打包票不会“求太后一诏”? 何天说自己的,“然而——没用!” “臣是说——即便临晋侯拿到了太后诏敕,也没有用!” “今晚临晋侯大宴百僚,宫城有变的消息传至,百官奔散,除了太傅僚属和几个亲信,竟是一个也没留下来!”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临晋侯经已人心尽去!” “请太后留意——” “是一个也不剩的那种‘尽去’!” “这种情形下,张劭就算拿到了太后诏,又如何?” “他敢以太后诏对抗天子诏?” “此人几根骨头、几斤几两,太后不晓得?” “中护军营诸将,会跟着他从逆?” “若杨骏真宣了啥‘太后诏’,也不过坐实谋反的指控,并不能挽救——甚至都不能推迟其覆亡!” “太后,却再也洗脱不了‘谋逆’的罪名了!” “此皇后之最乐见也!” 太后的脸,白的纸一般,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再者说了,就算杨骏拿到了太后诏,但没有太后身边宦者宣诏,谁晓得这个诏是不是他自己伪造的?” “其实,若是伪诏还好些——至少,不干太后的事儿嘛!” “臣言尽于此!” 顿一顿,“不知太后还有没有什么训谕?” 太后的樱唇,微微开合,欲言者三四,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既如此——臣告退!” 转向陶韬,“陶令!” “啊?啊!” “太后若……一时糊涂,你一定要切谏!——不可误主君,亦不可自误!” “啊?啊!是!是!” 何天长揖,退后,转身,正待开步,只听太后终于颤声道,“侍郎!” 何天回身。 太后容颜惨淡,“万一……万一事不可为、无可挽回……有一事相求。” 何天欠身,“臣岂敢当‘求’字?——就请太后吩咐。” “高都君无辜!无辜!无论如何,求侍郎在皇后面前……” 何天想起了皇后的话—— “还有她那个阿娘!那个姓庞的老妖婆!什么时候拿我当人看过?!” 心里一声长叹。 “臣有肺腑之言——” “侍郎……请说。” “皇太后若还是皇太后,高都君就是皇太后生母。” “皇太后若不是皇太后了,高都君是什么?!” “太后——万不可自误而误尊亲!” 过了好一会儿,皇后以低的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说道,“我明白了……” 何天不再多言,一揖即走。 走出了载清馆,隐约觉得足底有异。 除履,就着灯笼一看,袜底沾了一小块硬泥。 这—— 自然是方才入觐的时候沾到的。 即是说,自己之前,有人不除履而入载清馆内堂?! 何天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回载清馆!” 第五十四章 好汉歌 再入载清馆,杀气弥漫! 数十殿中人散开,仔细搜索;何天顺着檐廊,几个殿中人紧随,大步而前。 廊角转出一宦者,看见何天一行,赶紧闪在一旁,驻足,躬身,垂首。 何天心中微动:弘训宫的宫女、宦者,除了太后贴身的几个,都“集中管理”了,此人为太后“贴身”吗? 接近,放慢脚步,斜睨。 虽然微微垂首,但还是看得出一张焦黄面皮。 这张脸,自己一定是没见过的,可是,为啥有一种说不清的异样感? 擦身而过,何天放慢脚步,再走了十来步,停了下来。 转过身。 何天一行既已走过了,那个宦者便重新开步,已准备转进一条偏廊。 何天眯起眼睛,刻意令眼球失焦。 眼前人物一片朦胧。 倏然间,一道闪电,划过脑海,一切变得异样清晰。 他沉声喝道,“刘桃枝!” 宦者一震,驻足。 晓得“刘桃枝”谁何,可不止何天一人,殿中人失声惊呼,不待何侍郎发令,“呼啦啦”一大片,拔刀挺枪,围了上去。 宦者转过身来,腰杆已挺直了,微笑说道: “不过一面之缘,某还易了容——竟还是叫侍郎认了出来!” 大拇指一翘,“云中白鹤,名下无虚!” “刘督过奖——刻骨铭心,不敢或忘!” 刘桃枝,杨骏亲卫首领,杖杀何天的命令,就是他指挥执行的。 彼时,何天喊出“皇太子请皇太后安”之时,血泪交流,眼前已变模糊,人物面容已不清楚,但三个人的身形,反因此深刻脑海,镌入了潜意识—— 杨芷,杨骏,刘桃枝。 刘桃枝对着逼近的殿中人摆摆手,“各位兄弟,可否略缓一缓,听某一言?” 谁听他的? “如此……”刘桃枝摇摇头,突然左臂上伸,将廊下的一盏宫灯,扯了下来。 何天冷冷,“刘督,你要拒捕?” 略一顿,“这般情形下,竟还能摸进宫来——我很佩服你的身手;可是,行迹既已暴露,请你自问,有逃脱的可能吗?” “拿这个拒捕?”刘桃枝托起宫灯,“侍郎想什么呢?” 说着,右手一扬—— 何天身旁的殿中人吼一声,“侍郎小心!”一个箭步,抢到何天身前。 然刘桃枝甩出来的,并不是暗器,而是一幅黄绢——也不是对着何天,而是对着廊边的一盏铜灯。 黄绢遇火,燃烧起来。 以宫灯遮掩,没人看清他已探手入怀。 有反应快的,大喊,“他要烧毁证据!赶紧拿下!” “住了!”刘桃枝嗔目大吼,“谁敢上前,我就把载清馆烧了!” 说着,将燃烧的黄绢自宫灯敞口扔了进去,“轰”一下,整盏宫灯都烧了起来! 何天做了个“且慢”的手势。 殿中人放慢脚步。 “何侍郎!”刘桃枝狞笑,“我的膂力可不小——这盏灯,我可以甩的很远!” 略一顿,“天干物燥,一旦延烧起来而扑救不及……哼!你想想罢!” 何天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顿一顿,“好罢,请教刘督,你夤夜入宫,所为何事?你烧掉的,又是什么物事?” 这话……问的有趣。 “我奉朱主簿命,求见皇太后——” “为的什么,侍郎自然也猜得到——不过就是求皇太后向陛下进言,为杨太傅申冤罢了!” “可是,刚刚摸进载清馆,一个熟人没见着,就被你发现了——皇太后就更不必说了!唉!” “我烧掉的,是朱主簿给皇太后的上书——说的是太傅冤枉而冤情无由得达天听!就那几句话,没啥好看的……” 突然“哎哟”一声,宫灯脱手——火头烧到了他自己的手,猝不及防,就没托住。 距他最近的殿中人觑出破绽,一个箭步抢上,挺枪直刺。 这一枪奔着刘桃枝大腿而去,又快又狠,本来非中不可,但刘桃枝滑步拧身,枪头贴着大腿根划过,他一把握住枪杆,紧接着抬膝猛磕,殿中人虎口巨震,枪尾上挑,一声惨呼,半张脸被划的鲜血淋漓! 刘桃枝顺势弹腿,将他踢开。 长枪挑起地上的宫灯,笑道,“谢了!” 靠!好从容!好身手! 此人……若能为我所用就好了! 刘桃枝虽是杖杀他的指挥,但那是奉命行事,何天心中,无关恩怨。 刘桃枝探头往宫灯里觑了觑,点点头,伸长了枪杆,将还在燃烧的宫灯,小心的搁在廊外开阔处。 几个殿中人赶紧上前,扑灭余火,将“证据”移到一边。 宫灯只剩了个架子,内里已成灰烬。 殿中人四面逼上,刘桃枝两手握抢,抬膝,往下一磕,“啪”一声,枪杆断成两节。 “怎样?”何天冷笑,“刘督还是要打?” “打啥呀?”刘桃枝将枪尾半截扔在地上,“主君的恩义,我已还清了;接下来,也不想尝受五木之苦了——” 何天心念微动,未来得及说话,刘桃枝已倒举半截长枪,对准自己左胸,用力一送,整只枪头,没胸而入! 周围一片惊呼。 何天瞠目结舌。 这个血腥的夜晚,死掉的第二个人。 何天脑子一片混乱。 之前的段广…… 横尸眼前的刘桃枝…… 段广虽无才能,但其实不畏死。 而刘桃枝,不仅仅是“不畏死”。 利刃环伺之下,他居然能够从容毁灭证据,言语之间,又将太后撇清的一干二净,然后自裁—— 唉!此人非但轻生死、重恩义,还是个真正有本事的! 太可惜了! 那幅黄绢,自然是“太后诏”,换一个人,就算“不畏死”,但不论怎样拼命,这幅黄绢,必要落在殿中人手中,如是,皇太后就跳进黄河,也洗不脱“谋反”的罪名了! 杨骏虽然“人心尽去”,但手下,还真有几个死忠! 其中,还真有个有本事的! 何天压抑激动的情绪,扬声道,“请陶令!” 陶韬的“急趋”,几乎是撞撞跌跌,脸上,几乎人色。 何天木着脸,“贼子夜闯宫禁,来不及犯驾,便已被殿中人格毙——皇太后百神呵护,此天幸也!” “是……是……” 何天走上一步,附耳,咬牙,低声,“‘天幸’不可再!你们别再害皇太后了——我入你阿母的!” 第五十五章 奉诏捕贼! 刘桃枝闯宫的消息,已飞报式乾殿,何天一进东堂,皇后远远的便大声喝彩,“好小郎!早说过了,你就是个神仙!” “臣侥幸而已。” “只可惜,东西叫他烧了,不然……哼!不过,杨俊亲卫出现在弘训宫,本身就是其父女勾连谋反的证据!” “回殿下,臣以为,这……恐怕还不能作为证据。” “那是!还要有口供!见过那个刘桃枝的,不可能只她一个,将她身边的人,统统拿下,严刑讯问,就清清楚楚了!来人!” “殿下,不可!” “嗯?” “呃,臣是说,马上就要进攻杨府了,此关键时刻,不可横生枝节!” 顿一顿,“咱们如何对待太后,朝野上下,都在不错眼的盯着,眼下大功未竟,大义名分,不可有所缺失!” 皇后斜睨着他,过了片刻,冷笑,“到底还在神魂颠倒!只不过,不晓得人家领不领你的情?” 何天硬着头皮,“魏武故事,殿下亦知,官渡之战……” “你说曹操烧信的事儿?” 反应好快呀。 “是!魏武是举,安反侧也!刘桃枝烧掉了那件物事,其实是件好事……” “得了!我不觉得这俩是一码事儿!” “殿下……” “不用再说了!” 何天滞住。 皇后冷冷的,“这件事,看在你的面子上,暂且搁一搁——希望你的皇太后乖乖的,别再上跳下窜了!” “不然,神仙也救不了她!” 一语双关—— 方才赞何天“就是个神仙”。 何天无法接口,只能躬身长揖。 就在这时,孟观、李肇请见,皆一身戎服,甲札铿锵: “禀二圣,殿中人已严!” 这是继何天之后,第二拨以“二圣”称呼帝、后的。 皇后眼中放光,“好!” 看向何天,“杨骏的亲兵,一直龟缩在府内;张劭的中护军,也一直没有动静——” 略一顿,“如何,火候到了吗?” 何天正要答话,董猛匆匆进来,“殿下,楚王请见!” 皇后皱眉,“他不在云龙门看着,跑这儿干嘛?” 楚王昂然直入,以军礼见帝、后。 这是何天第一次见到楚王—— 即便在行礼之时,下巴也好像向上抬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戾气。 不过,相貌可称英俊。 “阿兄、阿嫂,这就要掀杨骏的窝了吧?” 这不是家宴场合,你一行过礼,就改成了“阿兄、阿嫂”? 皇后倒没有什么不愉之色,点头,“是。” 楚王抬手为揖,“臣弟请为先登!” 啊? “先登”就是“先锋”。 孟观、李肇交换了一个眼神。 懂的都懂—— 这是不满足于“屯云龙门”,还想更进一步,分攻打杨骏的功劳一杯羹。 皇后不吭声。 何天轻咳一声,“临战而变阵,实兵家大忌——大王知兵,此大王亦深知也。” 楚王似笑非笑,“这位,就是何侍郎了吧?” 何天欠一欠身。 “我是好心!殿中人不能都撒出去,派去攻打杨府的,满打满算,超不过一千吧?杨骏亲兵,步三千、骑一千,这可是个以一对四的局面——你有把握拿的下来?” 何天斩钉截铁,“有!” 略一顿,“进攻杨府,本就不是以力胜,而是以义胜,大义在我,别说以一对四,就是以一对十,也是胜券在握!” 再一顿,“若纯以力胜,大王屯云龙门,本部兵马,不过一千,也不能‘都撒出去’,能够‘先登’者,不过五百,则两部兵力拢在一起,不过一千五百,还是悬殊的很呐!” 楚王脸拉下来了,“好!到时候,你们打不下来,可别过来求我!” “求?”何天一声冷笑,“今晚,式乾殿既是天子正寝,也是中军大营!从这里发出的,既是天子诏,也是军令!” 略一顿,“怎样?大王是想抗诏呢?还是想违令?” 楚王的浓眉倏然竖起。 殿内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半响,楚王哈哈一笑,“我说笑呢!得,有事打招呼!” 对着帝、后一揖,“臣弟告退!” 阴狠的目光在何天身上一掠而过,转身就走。 看着楚王出了门,皇后啐了一口,骂道,“跋扈!” 拿手指何天,“好!你这几句话说得好!不然,他那条狼尾巴,还不翘到了天上去?” 何天心说,是“好”,不过,这位老兄,我也就算得罪上了,防完了杨骏,就得防楚王了! 我还收了他一对玉璧呢! 唉! 不过,现在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 接上皇后被楚王请见打断的话头,“回殿下,火候到了——此其时也!” “好!” “只是——” “嗯?” 何天转向孟观、李肇,微笑说道,“二位中郎,排兵布阵,我是一窍不通的,不过,有一段故事,或可供二位参详。” 孟、李齐声,“侍郎请说!” “咱们正面攻击方向,应为杨府之北门吧?” “是!” “这段故事,还是取自高平陵之变——” “宣皇帝勒兵从阙下趋武库,必从曹府——今之杨府之北门前过。” “曹爽妻刘氏谓帐下督严世曰,‘大将军在外,今兵起,如之何?’严世曰,‘夫人勿忧。’乃上门楼,引弩注箭欲发。” “另一帐下督孙谦在后牵止严世曰,‘天下事未可知!’” “如是者三,宣皇帝遂得过。” 皇后心说,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我可是不知道! “目下之杨府,严世甚少,孙谦甚多。” 孟观略一沉吟,说道,“侍郎的意思,我明白了!目下杨府人心散乱,杨骏亲兵之中,少有如严世冥顽不灵者,若一开始便强攻猛打,不留余地,可能将如孙谦者逼成困兽,或会反噬,若徐徐迫之,彼人心愈散,阵脚愈乱,将不战自溃矣!” 何天含笑,“中郎高见,天不及也!” “不敢——皆承侍郎之教也!” 转向皇后,“二圣宽心!臣等定不辱使命!” 皇后点头,“好!算无遗策了!这就去罢!” “遵旨!” 云龙门、司马门同时隆隆洞开,火光照耀之下,兵甲闪烁,一队又一队军人开了出来。 孟观出云龙门,李肇出司马门,二部汇合于杨府北门之前。 一千顶胄贯甲的殿中人摆开阵势,距杨府北垣半箭之地。 孟观、李肇出列。 李肇扬声,声音洪亮,“吾等天子亲卫,奉诏捕贼!” 身后数百兵士,齐声大吼,“奉诏捕贼!” 声震天地! 第五十六章 攻陷 孟观朗声说道,“某殿中中郎将孟观、李肇!门楼之上,哪一位督在?请现身说话!” 门楼、墙头,皆人影绰绰,但无人应答。 孟观提高了声音,“喻知尔等——” “临晋侯谋反,诛及三族之罪!天恩浩荡,仅罢其所领,以侯就第!书记以来,何曾见过如此宽恩厚典?” “临晋侯本应感激涕零,即时奉诏就第,痛悔前非,洗心革面!” “孰知,天使居然不得其门而入——遑论‘奉诏’?” “临晋侯枭獍之心,昭然若揭!” “某等奉诏,只捕拿临晋侯及其家口,不及僚属、亲兵!” “但若有人从逆,自又不同——皆夷三族!” “尔等不可自误!” “速速开门!” 门楼之上,有两位帐下督,巧的很——一位姓严,严肃;一位姓孙,孙铨。 两人皆脸色铁青。 孟观的话,听的清清楚楚,但没法子应答—— 说啥都不对! 可以“未奉军令”的理由而“不敢开门”吗? 不可以。 只有“将在外”才或可“君命有所不受”,此辇毂之下,并非战阵之上,“军令”岂得凌驾于天子诏? 开门? “上头”没发话,小小的帐下督,实在不知所措啊! 所以,只要一现身、一答话,就必成“抗诏”“从逆”了! 寒风凛冽,旗帜翻飞,火把的火头被扯的忽长忽短,“噼啪”作响。 已过了大半盏茶光景,门楼之上,始终无一人出一语。 孟观朗声,“好罢!这个门,尔等不开,某替尔等开!” 一挥手,身后队形分开,十六个军士出列,一边八个,提着一条大圆木,踏着沉重的步伐,向大门步步而去! 门楼之上,晓得他们要做什么,然而除了传令“下头顶住了”以及飞报“上头”之外,啥都做不了—— 门楼、墙头,皆箭已在弦,但皆奉严、孙二督严令——只能虚搭弦上,不许引弓,违令者斩! 但凡一个失手,一箭射出,就是“抗诏”“从逆”了! 十六个军士走到大门前,齐齐一声吆喝,那根大圆木,向后荡起,然后急速荡回,撞向大门! “砰”一声大响,门楼上下,心里、脚底,都是猛然一震! 孙铨咬牙,“老严,咋办?” 略一顿,“那根大木,虽未如攻城锥般削尖了头,可是,府门到底不是城门,撑不了几下的!” 严肃目下神情如其名,一脸寒霜: “我哪晓得咋办?入他阿母的!都这个时候了,‘上头’还在做缩头乌龟!” 话音未落,“砰”又一声大响! 门楼墙皮,簌簌而落! 这是楼上。 楼下门后,用几根圆木支撑,但不过只撞了两下,几根圆木,便歪头拧脑,眼见再来两下,便多半撑不住了! 门后兵士,挺枪拔刀,但一个个脸色惶急,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是咬牙待敌的坚毅神色。 外头的兵闯进来了,我们到底咋办啊? 是打?是降?是走? 门楼上头那两个督,倒是给个准话呀!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做缩头乌龟! 入他阿母的! “砰!” 第三撞! “砰!” 第四撞! 门后支撑的圆木,一根断成两截,飞了起来,砸倒了两个兵士;另一根扭曲变形,碎屑迸溅,又伤了两个兵士。 一片混乱。 同时,大门被撞开了一条大半尺宽的缝隙,门栓虽未脱落,可也摇摇欲坠了。 眼见再来一下,便彻底洞开了! 但是—— 十六个军士停止了撞击,提着大圆木,退回阵中。 严肃、孙铨正不知所以,突听风声劲急,一支羽箭,呼啸而至,钉在二人脚前的地面上,箭尾不住颤动! 二人大吃一惊,本能的以为下面的殿中人开始进攻了,但随即反应过来—— 角度不对!箭不是从下头射上来的! 羽箭接连而至,打哪儿射过来的,清清楚楚了——建在府垣外的西北、东北那两个角楼! 箭落如雨,除了门楼,墙头的兵士也是目标—— 只不过,力道虽足,准头可议。 门楼较远,不中的也就罢了,墙头的兵士,最接近角楼的,不过数丈距离,居然也不中的——不是插在墙头,就是钉在车梯上。 曹爽——杨骏府虽为京城除宫苑外的第一巨宅,但到底不是宫苑,辇毂之下,不能把府垣修成城墙,因此,墙头上是不能站人、行人的,所谓“墙头的兵士”,是站在墙后装了轮子的“车梯”上。 严肃、孙铨连声大吼,“持盾!持盾!” 一持盾,来箭的准头立即变好了,一箭接一箭,都钉在木盾上。 不能反击,门楼也好,墙头也好,呆不住了。 严肃、孙铨终于下达了后撤的命令。 府内一开始后撤,府外,那十六名军士再次出列,提着大圆木,再次奔向大门。 “砰!” 第五撞! 大门轰然坍塌! 孟观挥手,“上!” 说是“上”,但并非冲锋——并非一拥而上,而是队列齐整,一队队自府门鱼贯而入。 同时,两个高高的角楼上,连珠箭发,将后撤的杨府亲兵一步步的往里赶。 开始的时候,严肃、孙铨还在努力维持后撤次序,但很快,在箭雨和步步紧迫的殿中人的压逼下,次序乱了。 终于,这些训练有素的兵士,崩溃了,开始四散奔逃。 换做平时,严肃、孙铨非杀人不可,但这一次,严肃先长叹一声,“算了!由得儿郎们去罢!” 寒风之中,孙铨一头的汗,“咱俩咋办?” “总得去和‘上头’说一声啊!” “若‘上头’面令咱俩抗诏呢?” 严肃不吭声了。 孙铨冷笑,“难道自刎以谢?我们虽为杨骏亲兵,却是朝廷经制,不是他的私人!” 不称呼“太傅”,不称呼“临晋侯”,直接出以“杨骏”了。 严肃目光一跳。 就在这时,府内西南方向,火光上冲,一片扰攘。 严肃、孙铨先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 昨天,大风吹塌西南角楼,压塌南垣,必是有人自断垣处偷入,点起火来,以增加局面的混乱。 严肃摇摇头,“事已不可为,老孙,你自去罢!‘上头’那里,我总要去打个招呼的!” “唉!”孙铨一跺脚,“好罢!你保重!” 说罢,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周围一片呐喊,“奉诏捕贼!” 第五十七章 族谁不族谁,这是个问题 南宫垣之上。 寒风中,何天裹紧大氅,默默的看着杨府内外发生的一切。 夜幕笼罩,楼阁台榭之间,火光跃动,明暗不定,呐喊、哭叫,隐隐传来,但具体细节,他目力再好,也看不清楚。 偌大一个杨府,最明亮处,在西南角,那里火光熊熊,低垂的铅云,都被隐隐的映红了。 初起火时,火头并不大,但似乎一直无人救火,因此,愈烧愈旺。 何天心底默念:大局已定。 殿中人攻入杨府,他便晓得,接下来,没有什么悬念了。 走下宫垣之时,心说: 孟观、李肇,你们该救火了。 回到式乾殿,一进东堂,便觉气氛热烈—— 多了好几个人。 皇后扬声,“小郎,如何呀?” “回殿下,大局已定。” 皇后仰天大笑! 事实上,何天回来之前,皇后已做出了“大局已定”的判断——殿中人攻打杨府的情形,不断有人飞报式乾殿。 但“大局已定”四字,出自何天口,便有板上钉钉之感,于是,再笑他一回! 待皇后笑声歇落,贾谧微笑说道,“云鹤,我给你介绍——” 他身旁两人、对面一人,第一个介绍的,却是对面之人,一身戎服,但神情闲雅: “这一位,就是裴逸民了,两位神交已久,今天第一回谋面。” 嗯,裴頠,你也该露面了。 何、裴二人互道仰慕。 贾谧刚想介绍身边的两位,皇后插了进来,笑吟吟的: “小郎,跟你说一件有趣事!“ “那个刘豫,听到宫内有变,赶紧往宫城跑,到了万春门,才晓得自己已不是左军将军了;傻乎乎的问裴頠,‘太傅在哪儿呀?’裴頠咋答的?哦,对了,‘向于西掖门遇公乘素车,从二人西出矣!’” “那个笨蛋,真就信了!在万春门外,徘徊半天,又问裴頠,‘吾何之?’裴頠说,‘宜至廷尉。’于是,那个笨蛋就真的到廷尉那儿报到去了!哈哈哈!” 贾谧和他身边年纪较大的那个,都凑趣的陪笑;裴頠同另一个年纪较轻的,脸上却微现尴尬。 何天也没“陪笑”,只略略欠一欠身。 贾谧继续介绍,“这一位,”指年纪较轻、脸上微现尴尬的那一位,“姓贾,名模,字思范,皇后从兄。” “这一位,”指年纪较大、凑趣陪笑的那一位,“姓郭,名彰,字叔武,皇后从舅。” 何天心中微微一凛。 这两位—— 姓贾的,代表皇后的父族。 姓郭的,代表皇后的母族。 还有,这两位,自然不是举事之前入宫、一直藏到现在,而是刚刚入宫——自然是事先已打好招呼,一俟大局初定,便飞骑相招。 相关安排,皇后、贾谧都未跟何天提过。 待何天同贾模、郭彰都见过了,皇后说道,“呶,那几个名字,给小郎看看!” 贾谧递过一张纸,“云鹤,这几个,都是杨骏亲党,今夜,一体捕拿!” 杨骏亲党?不是已经出过名单了吗? 皇后随即替他解惑,“同上一次那几个,拢在一起,一锅烩了!” 增加的? 何天接过,上面四个名字: 杨珧、杨济、李斌、武茂。 后两个不熟悉,前两个却叫何天大吃一惊。 杨珧,字文琚,卫将军。 杨济,字文通,太子太傅。 杨骏、杨珧、杨济,同胞三兄弟,当年号称“三杨”。 “殿下!杨珧、杨济虽为杨骏胞弟,但同杨骏,并非一路!他俩……早就被他们大兄逼的闲废在家了呀!此朝野皆知之事实呀!” 何天为二杨辩护,而且语气急迫,在场之人,无不意外,都以为他既同杨骏深仇,必然乐见杨氏兄弟“一锅烩”。 皇后一时愕然,不晓得该怎样答复他的异见? 滞了滞,“你识得二杨?” “回殿下——不识!” 皇后皱眉不语。 郭彰轻咳一声,“云鹤,你还年轻,有些事怕还不熟悉,眼下,二杨同杨骏,确貌似‘并非一路’,但那不过是他们狗咬狗罢了!” “早年,‘三杨’并称,专擅朝政,那个气焰,还得了?” “君言甚是!眼下,贾、杨为敌;早年,贾、杨为友!皇后之为太子妃也,为先帝误会,荀勖、冯紞、杨珧及充华赵粲共营救之,曰:‘贾妃年少,长自当差。’——皇后由是得以安位!” 郭彰被怼的面红耳赤,皇后脸上也下不来了! 何天如是说,简直是在指责贾、郭忘恩负义了! 贾谧不安,“云鹤!……” 何天若冷静下来,一定也会为自己的语气不安,并且感到奇怪—— 我同二杨,无恩无怨,连面也没见过,二杨也不以德行著名,我何以用如此激烈的言辞为他俩辩解? 何天没搭理贾谧,继续恳切陈词: “殿下!杨济武艺出众,其实可为国爪牙——当年河西鲜乱之平,他在后方对文鸯、马隆的支持,至关重要!族之,太可惜了!臣为国惜才耳!” “至于杨珧——” “初,世祖武皇帝聘当今皇太后为皇后,杨珧即表曰,‘历观古今,一族二后,未尝以全,而受覆宗之祸。乞以表事藏之宗庙,若如臣之言,得以免祸。’武皇帝从之。” “臣请开石函察视!” 石函即石匣,杨珧的表章,装在一石匣中,“藏之宗庙”。 “另,当年,钟会谋反而罪不及其兄钟毓,臣请依钟毓例为二杨申理!” 皇后、郭彰脸色都很难看,却不晓得该怎样驳他? 贾模开口了,“云鹤,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杨骏跋扈,开罪的人太多了!朝臣眼中,不论三杨有什么矛盾,总是一体——” 略一顿,“大杨倒了,二杨、三杨犹在位,叫朝臣们如何放心的下?又如何示天下以更始之意?” 这番话,比郭彰高明多了,以此可见,贾模、郭彰根本不是一个水准的人物,不过,亦非不可驳。 何天刚想说话,皇后已冷笑一声: “这个‘意’,那个‘意’,我看,你的‘意’,还在你的皇太后身上!你是怕族了二杨,最终牵扯到你的皇太后罢?” 何天怔住了—— 难道,自己惶急,真是因为这个? 第五十八章 笑尸,泣血 皇后见自己居然将何天怼住了,这是从未有过的,心下虽还恼火,却也不由得意,“就是年轻!就晓得用下头想事情!呸!” 话虽说的粗俗,但其实是为何天解嘲、解怨——别人不说,郭彰一定是被何天得罪了。 不过,此时此地几乎可算“公开场合”,于此时此地做此语,皇后也是被逼的没法子了——她不能叫何天继续梗着脖子同大伙儿对着干。 贾谧出来打圆场,“今晚不过捕拿,何等罪名,何样刑罚,都在未定,不着急!不着急!” 顿一顿,“话说孟叔时他们,是不是该有正经回报了?” 这叫“乱以他语”,但话音刚落,门外已报,“孟中郎求见!” “哟!”贾谧笑,“说曹操,曹操到!” 殿中诸人,何天之外,都有喜色。 皇后:“叫他进来!” 孟观进殿,身上戎衣,有污秽而无破损,也不见血迹。 裴頠、贾模,暗自点头,这一仗,果然是“以义胜”。 孟观行军礼,“禀殿下,臣覆命——大事已定!” 皇后先目光炯炯的说了个“好!”随即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杨骏老贼呢?” 孟观不即回答,回头喊道,“董监,请了!” 董猛入殿,身后跟两个宦者,抬一具担架,上面的物事,以白布覆盖,染满血迹。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看白布起伏凸凹的形状,下面的物事,应该是—— 担架放在殿中央地上,孟观上前,掀起白布。 杨骏。 头上的进贤三梁冠已不见了,胸口被戳了五六个窟窿,整个上半身,一片血污,颜色已近紫黑,五时朝服原本的颜色,几已不可辩。 皇帝一声惊呼,赶紧掩住自己嘴巴,心虚的看了看妻子。 皇后没管他,只死死的盯着杨骏的尸体。 半响,放声大笑! 笑声不绝,以至何天不由好奇,一个女子,小小身躯,哪里来的如此中气充沛? 皇后足足笑了半盏茶光景,终于打住。 转向何天,“小郎,得意否?” 只这一句,裴頠、贾模、郭彰等,便晓得,“倒杨”之灵魂人物,确是这个“小郎”,而方才他虽批逆鳞,怼的皇后满脸黑线,但后者对其之亲信,却并无丝毫之衰减。 何天躬身,“回殿下,臣无喜无悲——国家喜,臣喜;国家悲,臣悲。” 这个“国家”,同近现代的“国家”,不完全一个意思,既指国家,也指国家的代表和最高统治者——天子。 眼下的语境中,可以理解为“二圣”了。 皇后笑骂,“就会说场面话!不过,也怪好听的!” “批逆鳞”,争的脸红脖子粗,烟消云散了。 但事实上,何天说的,并不是啥“场面话”。 何天自己也奇怪,念兹在兹、刻骨铭心的大仇得报,为何殊无欣喜得意? 新增的那四个名字,依旧如四块大石压在他心上—— 四个——不,十二个家族。 又是数百颗人头。 拢共十个——不,三十个家族。 一千几百颗人头。 或者更多。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 何天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恍惚之中,只听皇后问道,“具体情形如何?” 这是问孟观。 “回殿下,杨骏先是躲了起来,后经人指认,在一个马厩的地窖中找到了他,于是——” 打住。 于是乱刃交加。 进攻杨府之前,已有共识,杨骏这种人,是不好明正典刑的;另外,既不能指望、也不能允许他从容自裁,“死于乱军之中”,于他,是个最合适的结局。 同时,还要尽量给他留个全尸。 所以,就是眼下所见之情形了。 皇后重重“哈”一声,充满讥笑之意,“马厩的地窖?马厩里还有地窖?亏他想的出来!你别说,这种地方,若没人指认,还真不好找!” “回殿下,指认杨骏的,是一个太……哦,是他的一个舍人。” 在场诸人,无不愕然。 就连皇后,都不由蹙眉。 杨骏虽为死敌,但—— 舍人出卖主君? “拷问出来的?” “不是——主动指认。” 靠。 “不过,”孟观慢吞吞的,“此人说,他是楚王摆在杨府的内线。” 皇后、何天、贾谧交换眼神,都想起揭帖播谣前,楚王说的,“已得到消息、太傅府将有所行动”云云。 “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歧盛——歧路之歧,茂盛之盛。” “歧盛……哼!对了,还有个叫朱振的,坏主意出的最多的那个,拿到了没有?” “回殿下,拿到了——不过是个死人。” 皇后“哎哟”一声,“可惜了!你们心急了些!这个是可以明正典刑的!” “回殿下,不是殿中人杀的——” 略一顿,“我们到达之前,朱振就已毙命——且也不是自杀。” “哦?如此说来……狗咬狗?自相残杀?” “回殿下,可能——不过,还待查实。” “嗯!也不奇怪!朱振那种货色,杨府上下,烦他的人,应该不少!” “是!” 顿一顿,“杨府那边,未尽事宜甚多,二圣若无更多的训谕,臣就先回去一趟,都拾掇清楚了,再回宫复命。” “成!你去罢!” “是!” 看何天一眼,向皇后陪笑,“臣还有请教何侍郎的事……” “得,得!”皇后笑着一挥手,“我晓得的——你们出去说!不用在我跟前杵着了!” 何天、孟观刚出殿门,还未开口,就听后头贾谧喊道,“云鹤!” 何天赶紧转身。 贾谧有点气喘,“叔时,我打扰一下!” 孟观欠一欠身,退到一旁。 贾谧低声,“云鹤,你方才太冲动了!别的人也就罢了,那个郭叔武,在广城君面前很说的上话——广城君待之若同母生!” 顿一顿,“对他,还是要少存体面啊!” 何天心中微动,“是!我确实冲动了些——多谢明公提点!” “好!”贾谧对孟观一笑,“叔时,你们聊!” 说罢,转身进殿。 孟观也微微压低了声音,“是这样——” “方才,我入云龙门时,东安公正好勒部而出,既撞上了,彼此就客套了几句。” “我说,公为宗室贤者,又立大功,二圣必然重用,我先替公贺喜了!” “他说,‘我何喜?唯一差可安慰者,今夜之后,家慈不再清夜泣血而已!’” 慢吞吞的,“这个话,我听不明白,只好求教于侍郎——侍郎明白吗?” 何天愕然,啥意思? 他急速的转着念头,突然间,失声叫道,“不好!” 竟是无暇再应答孟观一句,提袍急趋下阶,一落阶,不顾规矩,拔腿狂奔! 一出式乾殿侧东侧门,即对停在墙根的追锋车大吼: “文鸯府!” 第五十九章 生死时速 御者连连加鞭,追锋车由北寝的东一长街过天街,入前朝的东长街,向着司马门疾速驶去。 这是极罕见的景象——在止车门内驾辕,而且,不是缓驰,而是疾驶。 若不是乘客奉有特旨,介样干,一定有人要掉脑袋。 司马门在望,何天大吼,“刘子雅!我有万急之务,快快搬开拒马!” 他已遥遥看见了刘颂。 刘颂的目力没何天的好,又是大晚上的,车上人物面目尚不可辩,但何天的声音是认得的。 本来,就算奉诏,也要查看符信,验明身份,但刘颂竟不犹豫,一挥手,“搬开拒马!” 七八个兵士,赶紧动手,将拒马左右搬开,不过刚刚分开一轨之距,追锋车已冲了过去! 何天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急如焚”! 何以惶急如此? 东安公司马繇的母亲——琅琊王妃诸葛氏,是前魏征东大将军诸葛诞的女儿;诸葛诞造司马昭的反,于寿春起兵,同时,向东吴求援。 东吴大举来援,领兵诸将之中,有从魏国投降过来的文钦、文鸯父子。 战事不利,寿春城内的诸葛诞、文钦吵了起来,诸葛诞“咔嚓”一刀,砍了文钦的脑袋。 文鸯、文虎兄弟走投无路,只能向司马昭投降;然后,带兵返身向寿春城。 最后,寿春城破,诸葛诞被杀,夷三族。 这就是司马玮何以说司马繇“吃他外祖父的挂落”,司马繇又何以说“家慈清夜泣血”。 还有,司马繇是个著名的孝子。 今夜,司马繇“勒兵而出”,是去灭人满门的——照着名单,一家一家的屠过去,真正是威权在手,刑杀由心。 文鸯羁旅闲废已久之臣——皇后甚至连他的姓名都想不起来,这样一个在上位者心目中无足轻重之人,司马繇若顺手屠了,以其新立大功的宗室身份,根本不会受到任何实质性的追究! 何天简直想以头抢地—— 文鸯、司马繇之间的恩怨曲折,史有明载,我咋给忘了?! 不然,无论如何,也要叫文鸯兄弟这两天避出城去! 他大吼,“快!快!” 文府在平安里,一进巷口,遥遥便看见门外许多兵士—— 果然! 作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何天在心中大声哀求: 老天开眼啊!我没晚到啊! 有兵士迎了上来,何天喝道,“不要缓辔!更不许停!” 扬声大吼,“吾散骑侍郎平阳何云鹤!有诏问东安公繇!闪开!” 严格说起来,他正在“矫诏”。 御者咬牙,真就不缓辔,直向府门冲去! 兵士一片惊呼,纷纷避让。 追锋车一直冲到府门前,御者猛勒缰绳,驾辕马长嘶,嘴角已泛起了白沫! 强大的惯性,何天险些扑到了御者的背上,不待站稳,便一跃而下——居然没摔倒。 一直起身来,便再次扬声大吼: “吾散骑侍郎平阳何云鹤!有诏问东安公繇!” 一面吼,一面冲进大开的府门。 兵士们本已围了上来,但“何云鹤”三字如雷贯耳,“有诏”二字更是唬人,不由都停住了脚步。 门前一个长大兵士,正犹豫着是让是拦,何天已一头撞了上去,也不晓得他哪里来的那般大力,那个兵士个头较他还要高一点,孔武有力,竟被他撞翻了开去! 何天抢入大门,转过照壁,不由嗔目—— 二门之内,庭院之中,满满的都是人,中央十几个人背缚双手,跪在地上,行刑的兵士,已经举起雪亮的大刀! 他怒吼,“且住!” 一边抢入二门,一边继续怒吼,“有诏问东安公繇!” 这一刀,就没有砍下去。 跪地之人,本闭目待死,此时都开目抬首,居中一人,同何天目光相遇—— 面容清癯,线条硬朗,如铁画银钩。 正是文鸯。 一对细长的眸子中,精光暴闪,但随即就垂下眼帘,并不出声。 何天心中大喝:老天开眼了! 他目光扫视,立即就找到了司马繇——虽从未谋面。 满庭人众,有站的,有跪的,但大马金刀坐在胡床上的,只有一人。 他朗声说道,“东安公,有诏问你!” 司马繇冷着脸站起,行了一个军礼。 何天一字一顿,“你在此地作甚?” “奉诏,诛除逆党!” “文俶岂是逆党?” “他党附杨骏,阴谋造乱,被人发举了!” “证据呢?” “稍后上呈。” “呈上来再说!若属实,自有谒者诏文俶致廷尉!尔何为?” “等不及!我奉密诏,今夜必除此獠,不留后患!” “密诏何在?” “既为‘密诏’,岂可示人?” 何天厉声说道,“吾侍二圣左右!逆党名单,皆过吾目,哪里有‘文俶’二字?东安公,你敢矫诏?” “矫诏”二字一出,司马繇眼中杀气大盛,手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剑柄。 何天冷笑,“怎样?非但矫诏,还要谋杀天子近臣?好!我倒要看看,你这把剑,拔的出来,拔不出来?” 司马繇握紧了剑柄,恶狠狠的盯着何天。 但这把剑,还真就拔不出来。 何天亦恶狠狠的,“东安公,你若不听劝阻,肆意妄为,明天一早,我就上弹章!” 司马繇一声冷笑。 “弹劾你,你不在乎,可是,我弹劾的,是琅琊王妃呢?” 司马繇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何云鹤!你想做什么?” “我要弹劾琅琊王太妃,心怀前魏,怨望本朝!” 司马繇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不然的话,琅琊王妃怎会指使儿子,假公济私,屠戮弭平淮南之乱的功臣?” 司马繇气得浑身发抖,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良久,终于大喝一声,“我们走!” 一脚踢翻胡床,大踏步出了二门。 兵士门立即跟上,不一会儿,门内门外,数百兵士,走的干干净净。 何天一口气泄下来,几乎软倒了! 接着,便感觉浑身冷飕飕的——虽已入冬,寒风凛冽,却汗湿重衣。 但不能歇息,赶紧替文鸯松绑。 松绑的人腾出手,一个松一个,很快,十几个人的绑缚都去了。 文鸯透一口气,不言声重新跪了下来;另外十几人,也跟着他跪了下来。 第六十章 回马枪 何天赶紧去搀,“次骞,这是做什么?起来!” 然搀不起来—— 文鸯稳稳伏地稽首,“俶三族性命,皆拜云鹤先生之赐!再生之德,铭感五腑!” 后头的十几人都随之伏地稽首。 “唉!次骞,你!……” 还是搀不起来—— 别说一个何天了,两个何天同时用力,大约也搀不起来! 何天嘴上叹气,心里却是喝彩! 当年,万军之中,出入如无人之境,今日,年纪已两倍半于何天,依旧筋骨刚强,劲力浑厚,隐隐然,雄风犹在! 文鸯再稽首,这才站起身来。 “次骞,怪我!险些来迟一步!其实,文氏同诸葛氏的旧怨,我是晓得的,可就是没想起来!险些铸下弥天大恨!唉!” “弥天大恨”一般用于帝王崩逝,文鸯心里感动,但也不解:你明明赶过来了呀?咋叫“就是没想起来”? 何天晓得他疑惑什么,“其实是孟叔时提醒了我!不然……不堪设想!” “孟叔时?” “名观,殿中中郎,今夜领兵攻打杨府、诛杀杨骏的,就是他!” 文鸯默默点头。 “我不敢说会鉴人,但此君应该是个大将的底子,至于能否如次骞你般扬名天下,还得看他的际遇。” 文鸯心里苦笑:“扬名天下”又如何? 嘴上这样说,“既如此,孟君于我,亦有救命之恩,不晓得……” 何天晓得他的意思,“孟叔时提醒我的话,说的非常委婉,他是不想叫别人晓得,是他将东安公之图谋告诉了我,所以,登门致谢什么的,暂时不必。” 文鸯点头,“好,我听先生的。” 说罢,转向身后,“你们俩,上来见过云鹤先生!” 两人走上,一男一女。 男子近五十岁的样子,个子较文鸯矮半头,但浑身肌肉虬结,论刚强健壮,不在文鸯之下。 “这是舍弟虎。” 何天早已心里有数,抢先作揖,“阳长,久仰!” 文虎赶紧长揖到地,“云鹤先生!” “这一位——”文鸯将手向女子一让,却没继续说下去。 说下去的是文虎,“这是拙荆。” 女子三十岁左右,容颜俏丽,身姿挺拔,何天虽非专业人士,可也看得出来,这位文夫人身上,是有功夫的。 就是那位“没骨能氏女”了吧? 女子敛衽,“云鹤先生有礼,妾墨姑。” “墨姑”,“没骨能”之谐音。 何天还礼,“夫人。” 文鸯微微苦笑,“不晓得是太巧还是太不巧?今天家宴,舍弟多喝了几盅,我就说,算了,今夜就宿在我这里罢,结果……唉!” 何天说道,“是巧!不是不巧!” 略一顿,“是这样——” “我不经请旨而疾驰出宫,除了孟叔时,没人晓得我出宫做什么,也没人晓得我去了哪里,目下,一定正在到处寻我——” 文鸯大为不安,“既如此,先生赶紧请回!今夜不知有多少大事?陛下、皇后,一刻也少不得先生的!” “次骞,你先听我说——” “是!” “我确实要尽快赶回去,可是,东安公所谋不成,未必就此罢手?他主责捕拿杨骏亲党,今夜,威权在手,刑杀由心,是他修旧怨的最好时机,过了今夜,秩序恢复,他就未必敢擅杀有功之臣了!” “我担心,我去之后,他说不定杀个回马枪!” 文鸯、文虎、墨姑,皆悚然动容。 “我的意思,这一两天,贤兄弟就不要呆在府里了!我一走,二位即请离府,万一东安公真的回转,正主不在,应该也不会为难其余人等吧?” “贤兄弟以为呢?” 文鸯、文虎对视一眼,齐声说道,“敢不遵先生命?” “好!今晚洛阳闭门大索,城是出不了的,城内,贤兄弟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去?若没有,就请到舍下——” 文鸯连连摆手,“怎好再麻烦先生?先生放心,总还是找得到暂栖之所的!” 那是,贤兄弟不能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好!既如此,我告辞了!一切保重!” * 何天所料不错,式乾殿确在到处找他,皇后都发急了,连刘颂都训斥上了,“他到底往哪里去,你倒是问一声啊!今夜,外头如此之乱,万一有个好歹——” 一见何天,先喜后怒,“你死哪里去啦?” 何天并不隐瞒,除了孟观示意一段,其他的,一五一十的回禀。 皇后大加埋怨,“嗐!一个文鸯,打什么紧?今夜不比平日,东安公带着兵呢!他那个脾气,万一发起疯来……你也太冲动了些!嗐!” 文鸯的死活,果然不在您措意中。 短时间内,叫皇后理解文鸯的重要性,没有可能,何天并不辩解,只欠身说道,“是!臣确是荒唐,请罪!” “得,不说这个了!” 顿一顿,“接下来,咋办?我是说,明天……哦,其实已经是‘今天’了!” “回殿下,太极殿东堂,大会群臣,宣示天下以乾坤独断之意!” “那我……” “回殿下,臣说的是‘乾坤’——皇帝、皇后并坐御榻,俯临百官!” 皇后兴奋的满脸红涨,“好!” 略一顿,“到时候,你就站在我身旁!” 何天赶紧说道,“不妥!”略一顿,“回殿下,臣五品散骑侍郎,不可以如此僭越!” “你以为,明天……啊不,今天……也不大对,应该说,天亮之后,你还是个散骑侍郎?哈哈!” 何天心中一动,“无论如何,臣还是随班行礼的好。” “得,这个且搁着——” 顿一顿,“除了‘宣示天下以乾坤独断’,还有啥要务?” “回殿下,要尽快确定‘参政’大臣的人选。” “一宗室、一朝士?” “是!不管宗室、朝士,都要出以公议。” “我明白你的意思,大事初定,咱们也没啥厚底子,还不能自说自话,且看大伙儿的意思吧!” “殿下圣明!” “我估摸着,宗室的人选,一定是汝南王——选不出来第二个;至于朝士,若大伙儿觉得卫瓘好,我亦不以为甚!” “殿下圣明!” 第六十一章 救救你自己罢!女人! 出殿门前,何天问贾谧,“请教明公,李斌、武茂,我不大熟悉,他们两个,又是个什么情形?” 逆党名单新增的四个,除了二杨,还有李斌、武茂。 “李斌是杨骏的外甥,郭叔武说,张劭、段广都是杨骏的外甥,都在逆党之列,怎好唯独放过了李斌?——皇后就听了他的话了!” 何天明白了,郭彰和李斌,一定是有旧怨的。 想起之前自己的感慨—— 这个权力……确实可怕。 贾谧对自己的提醒,亦无虚言——这个郭彰,在皇后母女跟前,确实很说得上话。 确实要小心啊。 “至于武丰才——” “杨骏大宴百官,他亦与宴;百官奔散,唯此君安坐不动,还是傅子庄提醒,才起身出门,这就很可疑了!” 何天心中苦笑,说不定,武茂只是一时没回过神来? 总有一个人是最后“起身出门”的,难道要搞“末位淘汰”? 事实上,就是要搞“末位淘汰”。 贾谧继续,“武丰才也许有些冤枉,可是,杨骏亲信之外,百官之中,总得抓一个来做筏子——说他冤,也不冤!” 顿一顿,“这是贾思范的主意。” 何天想起贾模对自己的反驳,心中微微一寒。 他没再说什么。 能够把文鸯救下来,已谢天谢地兼精疲力尽;目下,连二杨生死都在未定之数,李斌、武茂,他既无力、也不想去理了。 目下是公元290年,不是2021年,没法子用现代的“有辜”“无辜”去衡量这个时代的是非。 甚至,他连二杨生死也不甚措意了。 冷静下来,很快便想明白了,杨济再如何“武艺出众”,也绝不可能“为国爪牙”—— 贾、郭如何可能将兵权交给杨氏? 自己的建议,纯属屁话。 杨珧的石函藏书,亦不过惜身而已,当年,为构出齐王攸,大兜圈子的建议武帝大封宗室的,就是他吧? 某种意义上,他可说是“八王之乱”的始作俑者——至少之一。 算了。 目下,保住二杨的唯一意义,为皇太后筑一道防火墙而已—— 咦? 皇后真没冤枉我? * 何天回到昭阳殿萱秀小筑。 这是皇后赶他回去的,目下,他汗湿重衣,满身、满面的尘土,鬓发散乱,不洗沐一番,略作休整,明天……哦,今天如何陪同二圣大会群臣? 一进门,便见热气弥漫——一只大大的浴桶中满盛热水。 效率真高。 这个澡泡的……真特么爽啊! 浴桶中的何天,不由呻吟出声了。 照料他的承福,正在掩口葫芦,门开,阿舞进来了。 何天本能的就要找衣物遮掩,阿舞一哂,“没见过吗?很好看吗?” 何天讪讪的,心想也是,承福服侍我更衣沐浴,我也没扭扭捏捏啊—— 算了,破罐子破摔吧! 阿舞搬过一只胡床,在浴桶旁坐下。 “你出去罢,这里我来,喊你再进来。” 承福出去了。 阿舞怔怔的看着何天。 “咋啦?看的我毛毛的……” “你真的喜欢她?” 何天微愕,“谁呀?承福?” “屁!我说的是皇太后!” 什么鬼!…… 何天岔了气,咳嗽起来。 阿舞冷冷的,“皇后和皇太后的心结,永远解不开的!你就打算这样一直同皇后对着干下去?” “我不是同皇后对着干,我是为了国家,也是为了皇后……” “你别跟我摆那些大道理!” 何天苦笑,可是,这确实是大道理的事情呀! 阿舞柔声,“阿天,皇太后的事情上,你稍稍顺着皇后些,将来,这个宰相,除了你,还有谁?” 何天摇头,“我不是宰相之才——” 顿一顿,“退一万步,我若真做了宰相,更要协理阴阳,正色立朝,不能逢君之恶……” “好啦!”阿舞打断了他,“真是无可救药!” 顿一顿,“皇后叫我来跟你说——你的皇太后,又出幺蛾子啦!” “啊?” 阿舞递过一张半尺长、三指宽的裂帛来,“自己看罢!” 何天接过,看时,“救太傅者,赏钱三百万,绢三千匹”,字迹娟秀。 不由失声,“这是……皇太后亲笔?” “对头!” “如何……拿到的?” “你的皇太后叫人将之缚在箭杆上,往弘训宫外头射箭!” 何天反应很快,“落在了……左军营中?” “对头!” 何天心中哀嚎:天底下居然有如此愚蠢的女人?! “如何呀?”阿舞盯着何天,“皇后叫我问你——这算不算‘反迹昭彰’?” 何天大声说道,“不算!” 说罢,“哗啦”一下站了起来,阿舞猝不及防,被他带出来的水溅了一头一脸! “你要干啥去?” “我要去弘训宫!” “你!” 阿舞气得说不出话,捏住何天腰眼,狠狠一拧! 何天惨叫一声,却不躲不闪,待阿舞松开手了,即水光淋漓的跨出浴桶,又溅了她一身的水。 阿舞咬牙,“真正无可救药!”喊,“承福!” 承福进来,两个女孩子手忙脚乱的给何天擦干净了,套上另一套干净的朝服,接着,梳头,戴冠。 何天肃容,向阿舞一揖,“陈良使,请你代禀皇后,臣何天一切作为,皆出于对殿下之忠心,绝无丝毫他意!” 私下底,何天从不会称呼阿舞为“陈良使”,阿舞不由微愕,有点手足无措。 何天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柔声说道,“阿舞,你相信我,我真的是为皇后好!” 说罢,转身出门。 半响,阿舞轻轻的叹了口长气。 何天虽嘴硬“不算”,但心里明白,这支“箭书”,定性为“反迹昭彰”,并不算过分。 最关键的一点,“箭书”落在了左军军营。 帛书的内容,虽未直接喊大伙儿造反,但那是军营啊!昨日戌时之前,还是杨骏逆党掌握的军营! 对于军人来说,不舞刀弄枪,如何“救太傅”? 可是,不往东射,难道往西射? 弘训宫的西边,是昭阳殿。 唯一勉强可以拿来辩护的,是“赏格”不算太高——“钱三百万,绢三千匹”,太后自己应该拿的出来。 如果太后自己拿不出来,就几乎是“谋反”的铁证了。 因为,这意味着你打算夺取政权——不如此,如何能够兑现恁高之赏格? “救太傅”? 救救你自己罢!女人! 第六十二章 我悔!我不悔。 弘训宫……其实已不成其为弘训宫了。 除了之前“集中管理”的,太后的近侍,也被“另行安置”,伺候太后的侍女、宦者,皆自式乾殿、昭阳殿派出。 太后已被事实上软禁,不能出载清馆内堂一步了。 何天本来还想再见太后一面,转念一想,自己刚刚杀死了她的父亲——虽不是自己直接动的手,可又有什么区别? 还有,皇后盯着自己呢! 算了! 他见的是陶韬。 太后几个近侍,不论宦者、宫女,都是单独关押。 何天一见陶韬,略略放下点心——应还未被刑求。 时间有限,何天开门见山,“引弓者,是陶令吧?” 陶韬面色惨然,“是。” “此事,除了太后和你之外,还有第三人参与吗?” “没有了。” 谢天谢地。 “陶令,你糊涂啊!” “是,追悔莫及……实在是太后哀泣,难以抗命,我自己也存了万一的侥幸之心……” 摇摇头,“本不是想射给左军的……” “殿垣距宫垣多宽,你不晓得?” “晓得,年轻时候,也开得硬弓,未必不能……现在,老了……” “就算给你射出宫城去,又如何?” “现在仔细想想,确实不能如何,总还是那个话,‘万一的侥幸之心’……” “陶令,你已无生理,晓得吗?” “晓得……我是一个孤阉,也是自恃这一点,想着千刀万剐,不过一身,连累不到家人、族人;若有家人、族人,或者会多想一想,反不至于闯下如此大祸……” 何天心中一动。 “既如此,也别等什么‘千刀万剐’了——” “你留一封遗书,就说不忍见皇太后哀泣,乃冒皇太后笔迹,写了如此一封帛书,射了出去——如此而已,嗯?” “啊?啊!是!是!” “之后,”何天叹口气,“就……赶紧上路吧!” 陶韬眼中放光,“侍郎!如此说来,你能……救太后?” 何天凝视着他,“我不能给你做什么保——尽力而已!” 陶韬“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如是,韬虽为齑粉,亦……泉下百拜!” “就这样,抓紧罢!” “好!” “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不必!不能连累侍郎!我有法子!” 那是,没有笔墨,可以血书;至于自裁,一条白绫而已。 出门之后,踌躇片刻,何天还是去见了太后。 太后的口供、陶韬的遗书,得对上号啊。 一见太后,何天心头又是一颤。 不过几个时辰,太后整个人,竟好像瘦了一圈! 她本就清减,如此一来,简直一风可吹了! 何天努力压抑心情,朗声说道,“禀太后,弘训宫黄门令陶韬已经供认——” 略一顿,“他不忍见皇太后哀泣,乃冒皇太后笔迹,写了一封帛书,曰,‘救太傅者、赏钱三百万、绢三千匹’,云云,然后,绑在箭杆上,意图射出宫城,然弓力不济,落在左军军营之内,为人发举!” 太后檀口微张,一脸愕然。 “臣告退!” 何天转身就走。 “侍郎!侍郎!” 何天驻足,回头。 “高都君……” 何天心里,一股无名火突然串上,压抑不住,大声说道: “臣说过,皇太后若还是皇太后,高都君,皇太后生母也!皇太后若不是皇太后,高都君……这个话,太后都忘了?!” 太后惨然,“我没法子……” “太后保重!臣无更多下情上禀,告退了!” 这一次,是真“告退”了。 真已尽力了,其余的,听天由命罢! 回到萱秀小筑,阿舞居然还在。 何天一五一十,都给阿舞说了。 阿舞冷笑,“怎样?我就这样报给皇后?” “对头——一个字都不必隐瞒。” “你!……” 阿舞差点又要掐他——“对头”是阿舞之前的话。 “阿舞,我是说真的——也瞒不住啊!” 阿舞不说话。 “还有,我估摸着,大会群臣之前,一些重要的人事就要定了下来,有两句话,一定要禀知皇后——” “其一,不能叫楚王掌政权!不能叫东安公掌军权!” “其二,这两个人,一定要想法子拆了开来,不能叫他们连成一气!” “法子嘛,也简单!楚王嫉妒,以此入手就可以了!” 阿舞蹙眉,“话都我去说,你干嘛呀?” 何天笑道,“睡觉呀!皇后就算要砍我的脑袋,也得先让我小睡一觉!” “你!……好罢!” 何天真的需要略略小憩,不然,状态不好,朝堂之上,说出来的话,逻辑、气势可能就有问题。 * 这一觉,睡的出乎意料的踏实。 何天睁开眼,有些恍惚—— 什么灯,如此明亮? 很快,他发现,不是烛光,是日光。 一下子清醒过来。 屋外,阳光耀目。 靠!我睡了多久?咋也没人过来叫我? 他跳下床榻,拉响铜铃。 不多时,承福进来,“侍郎醒啦?睡得好吗?” 好! 可是…… “呃,承福,现在,什么时辰啊?” “刚刚过午正。” 什么?! 何天以为自己听错了,“午正?” “是呀!” 何天抢到窗边。 阳光直射,日影几无,真的是午正。 他一阵口干舌燥。 太极殿东堂……大会群臣? 正常情形下,这个大朝会,应该已经结束了。 除非改期。 改期也是重大事项。 与会,没有人通知我。 改期,也没有人通知我。 何天的心,沉了下去。 咋回事? 弘训宫之行,彻底激怒了皇后? 他静静的站着。 “侍郎,该盥洗了!” “啊……” 何天惊醒。 他吸一口气—— 不管咋说,这一回,未必糟的过载清馆被杖杀那一次吧? 自问:你后悔吗? 自答:不后悔——我做我认为该做的事情! 他开始漱口、洗面。 擦干净脸,放下面巾,吓一跳—— 身边的,已不是承福,而是阿舞。 “哎哟!”何天抚心,“人吓人,吓死人!你走路,咋一点声响也没有……” 阿舞不说话,默默的看着他。 何天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突然,阿舞“扑哧”一笑,“哎,瞧你那个样子,也不算啥‘临大事有静气嘛!’” 啊? 阿舞敛衽,“婢子给何常侍道喜了!” 常侍?! 第六十三章 同喜!同喜! “常侍”? 何天脑子微微“嗡”一声,赶紧手忙脚乱的还礼,“这……” “还有,”阿舞直起身,笑吟吟的,“何常侍以大功封新安县侯,婢子再替何侯贺喜!” 说着,再敛衽。 何天脑子再微微“嗡”一声,再赶紧手忙脚乱的还礼,“这……” 常侍,自然是散骑常侍,官三品,名义上掌门下,不折不扣的“朝廷重臣”。 贾谧、段广皆任此职。 不过一个半月,由白身而五品,由五品而三品,超迁之速,本朝无先例! 县侯,封爵之中,仅次于郡公、县公、郡侯。 县侯后头,还排着一大串—— 伯、子、男、乡侯、亭侯、关内侯、关外侯。 县侯,是真正意义上的“侯”。 对了,大伙儿都晓得的故事—— 当年,关云长也不过就封了个“汉寿亭侯”嘛。 他大哥刘备,做镇东将军之时,封爵是“宜城亭侯”。 那还是曹操刻意笼络他哥儿俩呢。 县侯和县侯又不一样。 新安,东周王畿,距洛阳不过一百多里的样子,目下也属于广义上的“京畿”,晋朝肇建,重新区划,新安本境之外,又兼并了谷城的西境,真正一等一的大县、要县、富县! 何天气血翻涌,正常情形下,本应立即颂圣的,又觉得在阿舞面前,整这种虚头巴脑的没意思,直起身,滞一滞,一笑: “还真是没有想到!” 阿舞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点头,“不错!这才像个‘临大事有静气’的样子嘛!” 虽已可确定没通知我开会不是砍我脑袋的前奏,但还是不能不问:“那个朝会……已经结束了?” “当然!你不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呃……” “你一定想问,为啥没人喊你与会?” “呃……是!” “别想那许多,”阿舞的口吻,带一点讥嘲,“皇后就是心疼你,怕你睡不够,不许人打搅你!” 就算您语气诚恳,介个说法,我也是不信滴。 “我在弘训宫……皇后很生气吧?” 阿舞冷笑,“何侯自己说呢?” “呃……” “‘竖子!’‘非人哉!’‘何物等流!’‘滚刀肉!’……反正,皇后把她晓得的俗俚都骂完啦!” 何天不由头上冒汗。 “不过,倒不碍着云鹤先生升官、封侯?哼!” 何天陪笑,“一定是你在皇后面前替我……” 阿舞“呸”一声,“谁替你……” 就在此时,门外脚步声响,贾谧笑声朗朗,一边迈槛,一边作揖,“云鹤,恭喜!” 何天赶紧还礼,“明公,同喜!” 贾谧再作揖,这一回,对着阿舞,含笑说道,“陈才人,还未来得及替你贺喜——恭喜了!” 哦,原来你也升官了。 才人,位比千石,再不是“低级女官”了。 何天亦对阿舞作揖,“陈才人,恭喜啊!” 阿舞瞪了何天一眼,回礼贾谧,“贾侍中,同喜!” 哦,贾明公,您转了侍中。 侍中亦官三品,只是位次在散骑常侍前。 于贾谧,这自然不算升官,但他也没有“升官”的必要,皇后临朝,一般人眼中,贾谧的地位,已仿佛太子了! 三人落座,何、贾对坐,阿舞打横,替他俩招呼茶水、点心。 贾谧眼圈发暗,当是一夜未睡,迄于目下,但精神焕发,兴致勃勃: “云鹤,没喊你与会,就是想叫你多歇一歇——你别多想。” 我……不信。 嘴上却这样说,“谢皇后和明公体恤!” “今日朝会,情形大致是这样的——” “首先,自是宣示杨骏谋反伏诛,以及逆党名录——还是那十个。” 就是说,二杨依旧在列,依旧逃不过一个“族”字。 何天心中微微一沉,但也并不意外,只在心里一声叹息,缓缓点了点头。 “我倒是主动提了句,‘有人以为,应该以钟毓例为二杨申理,各位以为然否?’” “你猜怎样?——没人答话!” “所以,贾思范说的,还是有道理的——朝臣眼中,三杨一体,杨骏开罪的人太多,大杨倒了,二杨、三杨犹在位,朝臣们如何放心的下?” “所以,云鹤,这件事,你就放开罢!” 何天只能再次默默点头。 何以不喊他与会?原因之一在此了—— 会上,做为皇后亲信,他若像今晨一样,激烈反对入二杨于逆党,这个场,咋收啊? 同时,也会在朝臣中造成混乱——你们君臣,居然不是一条心? 贾谧见何天不做异议,颇为欣慰,点点头,继续: “其次,就是参政大臣谁何了——” “下邳王晃荐汝南王亮,无人异议,这个不意外。” “左仆射荀恺荐卫伯玉,居然也无人异议——这个可就有些意外了!” “你也晓得的,卫伯玉闻望虽高,在朝中的人缘,其实不算太好。” “没有人荐张茂先。” “于是,就此定了下来,加汝南王太宰,加卫伯玉太保,皆录尚书事。” “并诏征汝南王入京。” “卫伯玉当然谦辞,也当然不许辞。” “再次,赦天下,改元。” 何天问,“改成什么?” “元康。” 元康,你终于来了。 心中默念:明年,公元291年,就是元康元年了,希望,这是一个真正的“更始”之年吧! “接下来的,”贾谧喝了口茶,微笑,“就比较有趣了——封赏有功之臣。” “你就不必再说了。” “楚王玮为卫将军、领北军中候。” “东安公繇为尚书右仆射,进爵为王。” 何天目光一跳,喝一声彩,“好!” 贾谧一笑,“就是照着你‘不能叫楚王掌政权、不能叫东安公掌军权’的建议办的。” “听到自己‘为卫将军、领北军中候’,楚王蹙眉,那个样子,是不大满意,但勉强还能接受——” “毕竟,卫将军地位崇高而北军中候实掌兵马。” “但听到东安公‘为尚书右仆射’,楚王的脸,‘刷’一下就黑了下来——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 “东安公呢,却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微微张着嘴,有些不可置信的意思了!” “你不是说,‘这两个人,一定要想法子拆了开来,不能叫他们连成一气’而‘楚王嫉妒,以此入手即可’吗?” “立竿见影!” 第六十四章 杀人扼腕,嗔目诛心 贾谧的得意,溢于言表,“楚王、东安公……哦,该喊他‘东安王’了!呵呵!这两个,再也不能做成一路了!我估计,目下,楚王正在府里暴跳如雷,生吞了东安王的心思都有了!哈哈!“ 顿一顿,“除非,东安王将尚书右仆射的位子让给楚王——可是,东安王又一定是不肯的!“ 再一顿,“当然了,即便他肯,朝廷也不肯!哈哈!” 何天微笑说道,“德不配位,东安公……哦,东安王难以安于位!尚书省上下,必侧目而视!尚书台可不是军营,过不了几天,东安王就晓得味道了!” “是!”贾谧点头,“皇后说了,阿天这个混蛋,气人归气人,脑子是真好使!哈哈哈!” 一旁的阿舞“扑哧”一笑,何天也只能尴尬陪笑。 不过,皇后既将“阿天”和“混蛋”相搭,这个火,应该发的差不多了。 贾谧敛去笑容,“有一件事情,不算好消息,可还是要同你说——云鹤,你听了,不要太冲动。” 何天微微一怔,“明公请说。” “你离开文府之后,没多久,东安王便又转了回去——” 何天心头一震,已生出不祥预感—— 贾谧语气沉重,“东安王没能找到文次骞兄弟,一怒之下,将文府其余人等,全部杀掉了!” “砰”一声,何天一拳砸在几上,力量之大,将他自己的茶碗震翻了,热茶倾倒在身上,他却浑然不觉! 阿舞一声惊呼,赶紧拿巾布来替他擦拭。 贾谧叹口气,“非止文次骞府,他兄弟……文阳长府,亦是如此。” 又“砰”一声! 何天面上肌肉抽动,俊秀的面孔已变的扭曲了。 阿舞从未见过他如此形容,心中不由微微一阵恐惧。 贾谧面色凝重,“云鹤,我晓得你必如此反应——你同文次骞倾盖如故而为德未终,扼腕……理所当然!可是,还是要冷静!” 顿一顿,“这也是为什么未喊你与会的原因之一——怕你当面同东安王冲突起来!” 贾谧终究是士人的底子,还是能够理解何天和文鸯交谊的性质的。 何天的心,好像被一只大手攥紧了,一滴滴的挤出血来。 半响,嘶哑着嗓子,“确定文次骞兄弟免祸?” “是!确定!” “当时……我还见到了文阳长夫人,她也?” 贾谧轻轻一拍额角,“你看我,差点忘了——她应该是走脱了!还伤了好几个兵士!当时,她已回到了自己府上,东安王没料到一介女流,身手竟如此之好,出其不意,就没有拿住她!” 彼时,墨姑已经晓得了司马繇是矫诏,不然,也未必敢反抗。 何天重重的透了口气。 贾谧微微咬牙,“皇后说了,东安王不能留!他难道不晓得,你是皇后信臣?你一走,他就杀个回马枪,还把皇后摆在眼里?跋扈如此,略假时日,必然反噬!因此,必须尽快除掉!” 你们其实不在意文鸯的生死,你们在意的,是自己的权威被挑战。 何天咬牙,“是!” “不过,东安王出身近支宗室,新立大公,新晋为王,咱们也不能太草率了——不能叫人说闲话!到底如何行止,不着急现在就定论,云鹤,你平心静气之后,再好好想一想,如何?” 何天点头,“好!” 心中大骂: 司马繇!老子不但要杀人,还要诛心!你不是孝子吗?你屠戮文鸯兄弟满门,不是为尽你他妈的孝吗?老子就要你在这个“孝”字上,一头跌倒,永世不得翻身! 既已有了初步计较,愤懑之情,略略松纾,“明公,有一事,不晓得当问不当问?” “问呀!” “朝会上,皇太后的事情……” 贾谧“哈哈”一笑,“就晓得你要问这个!” 顿一顿,“唉!其实呢,我对皇太后,也是很同情的……皇太后,其实是个可怜人!” 明公,晓得您也为皇太后“神魂颠倒”的,这个问题上,皇后眼里,您也不是啥“好物”,不过,能不能请您尽快说重点? 贾谧没太啰嗦,“朝会最后议定,皇太后出宫别居——改永宁寺为永安宫,为皇太后别居之所;特全太后母高都君庞氏之命,听就太后居。” 咦? 这个处置,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呢! 何天不说话,贾谧以为他不满意,“云鹤,这个结果,很不错了!” “皇太后谋反的嫌疑,到底无法尽洗——虽说人证没了,可是有物证啊!帛书上头,明明就是太后的笔迹嘛!” “陶韬说他冒太后笔迹,你瞧他那封遗书,那几个字写的!歪歪斜斜,说他冒太后笔迹,也得有人信啊!” 笑一笑,“云鹤,你那一招,不能说不高明,可是,也不能算太高明!当然,换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何天尴尬一笑。 贾谧正容,“你要太后在弘训宫‘安富尊荣’——这绝无可能!你也得替皇后想一想!换了你是皇后,你受得了?” “不说别的,到时候,陛下也好、皇后也好,对皇太后,要不要尽母子姑妇之礼?要不要视膳?” “人间奇窘啊!” “事实上,皇太后自己也未必愿意继续住在弘训宫!” “你说呢?” “你是去过白马寺的,永宁寺的格局,较白马寺还略大一点;而且,白马寺在城外,永宁寺在城内,闹中取静,很合适的别居之所啊!” “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安安静静过完下半生,不好吗?” 好。 但就是太好了,我才不大敢相信是真的。 朝会这个结论本身,自然是真的,但这是否皇后的真实意思? 她还有没有什么后手? 何天不由向阿舞看去——希望能在她脸上找到一点提示。 陈才人臻首低垂,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眸瞳。 说不好脸上是什么表情。 阿舞待何天虽好,但她首先要忠于皇后,若皇后真有什么后手,阿舞是不可能告知何天的。 那就直接点。 “明公,你看,我要不要求见皇后,那个……叩谢天恩?” “不必!不必!”贾谧摆摆手,“皇后已歇下了,啥时候起来,难说呢!你想啊,一夜未眠,一直折腾到午时!” 打个呵欠,“同你聊完,我也得去歇着了!” 第六十五章 大义,大义,大义 贾谧辞出,何天站在廊下,默默出神。 一回到屋内,阿舞便说,“昨晚直到现在,你都没正经进过什么吃食,这些点心也没咋用,要不要……” “不必了——我赶着出宫。” “去哪儿?”阿舞含笑,“放心不下你的云英、雨娥?” “不是,我要去文府——去收敛文鸯兄弟家口的尸首。” 阿舞肃然。 略一沉吟,“这样罢,这件事,我安排人替你办。” 何天微愕,“啊?” “你下头也没几个人手,仓促之间,办的来?我跟你说,不说别的,这两天,洛阳城的棺木,紧俏的很!有钱也未必买的着!” 何天心中一寒:是啊!杀了一、两千人呢! 或许更多。 “还有,我估摸着,都是斩首,尸体要清洗,身、首要缝合,总不好随随便便,一个头、一个身子,囫囵的就往棺木中塞吧?还不能缝错了!不能把甲的头装在乙的项子上啊!” “这些子事,你做的来?——都得找有经验的仵作!” “宫里出面,有些子事,就好办的多了!” 何天又感激,又佩服,一揖到地,“那就拜托了!真正感激不尽!” 直起身来,“棺木,请都用最好的——一应使费,都是我的!” 阿舞一晒,“单这句话,就晓得你办不好这件事——什么叫‘都用最好的’?主子的棺木用‘最好的’,奴婢的棺木,也用‘最好的’?如是,文鸯兄弟回来见到了,未必就会多感激你呢!” 何天心悦诚服,再一揖,“一切听从吩咐!” “就这样罢!明天你去上注香就是了——会叫他们在院子里搭一个小小的祭棚。当然,临时的。其他的,等主人回来再说罢!反正,天气愈来愈冷,尸身不会腐烂,不即落葬,也没有关系。” “是!是!” “至于使费——自然是你出。”阿舞微微一笑,“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新安县侯的国秩——那还得了?何常侍,有钱着呢!” 何天嘿嘿一笑。 “哦,说到钱,险些忘了,上头赏了你五十万钱。” 啊? “不用大惊小怪,这个钱,不是贾家的钱,也不是皇后的体己,正正经经大司农的钱,同散骑常侍、新安县侯一块赏功的!” “明天,就会送到府上啦。” “多谢!多谢!” “谢我什么?莫名其妙!我不过知会你一声罢了。” “真的要多谢!——替我收敛文氏家口是一件,其余件件,一时之间,不能一一尽述,总之,多谢了!” 阿舞叹口气,“你若真的谢我,也替我做件事罢。” “啊?请说!” “皇后那里,你就顺着她点罢!” 何天凝视阿舞,“你是说——皇太后的事情?” 阿舞淡淡的,“还能是什么事情?” 这样说来——皇后必还有后手! 何天沉吟片刻,温言说道,“阿舞,我视你为知己,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愿意听吗?” “知己”二字入耳,阿舞眼中波光一闪,“当然,你说。” “皇后以为我为皇太后‘神魂颠倒’,你也问过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还有,我请见皇太后,曾说过两句话,‘杨骏杖杀之怨,臣不能不修;太后救命之恩,臣不能不报’——” “前一句,确乎我的本意;后一句,却只为安皇太后之心。” 阿舞微愕,“你是说,你其实并不以为皇太后于你有‘救命之恩’?” “对!” “这?……” “我请你想一想,若我这个给使,不是给役东宫;或者,虽给役东宫,但彼时不在载清馆,亦不是正在办太子进奉太后的差使,杨骏也未大肆攻讦太子——” “那,杨骏杖我,太后还会出言相救吗?” 阿舞默默沉思片刻,摇头,“不会!” “是了!其实,太后不是在救我,是在救太子的面子!救她自己的面子!救她和太子——祖孙相见别太尴尬罢了!” “一个小小給使性命,岂在贵人措意中?” “当然,若无皇太后,我已为杨骏杖下鬼,但,毕竟,‘太子脸面紧要’!” “皇后是我的主君,皇太后是皇后的政敌,你以为,我同自己主君对着干,出力维护她的政敌——而此人,我其实并不以为对己有救命之恩!——仅仅因为惑于美色?” “你曾说,我有宰相之才——如是,陈才人,你之鉴人,眼光好像不大行呀!” 阿舞笑,“是啊!所以我想不通啊!” “谁才是真正于我有‘救命之恩’?刘曜!” “可是,你也晓得的,若五部反叛,我杀刘渊,绝不手软!刘曜若从逆,我也只能与其刀兵相见,你死我活!” “阿舞,如是,算我忘恩负义吗?” “不能这样说。” “为什么?” “这个……‘恩’也好,‘义’也好,都……有大、小之分罢?” “对头!报救命之恩小,赴国难之义大!” “这个意思,摆在皇太后身上是一样的——” “贾、杨恩怨事小,尊尊亲亲义大!” “我给你说一段后汉故事——” “孝顺皇帝做太子之时,深为阎皇后不喜,非但毒杀其生母宫人李氏,还向孝安皇帝进谗,废其为济阴王。” “孝安皇帝驾崩,一班忠义之士奋起,发动政变,诛杀诸阎,还济阴王太子位,然后登基践祚。” “彼时,该如何对待阎太后?” “阿舞,你说呢?” “我不说——我不跳你挖的坑!” 何天一笑,随即正容,“两种意见——” “一种以议郎陈禅为代表,以为,‘阎太后与帝无母子恩,宜徙别馆,绝朝见。’” “一种以司徒掾周举为代表,以为,‘诸阎新诛,太后幽在离宫,若悲愁生疾,一旦不虞,主上将何以令于天下!宜令奉太后,率群臣朝觐如旧,以厌天心,以答人望!’” “猜猜孝顺皇帝采纳了哪一种意见?” “第二种啊——不然,你也不能拿来教训我啊!” “‘教训’不敢当——陈才人真冰雪聪明也!” “史载,‘帝朝太后于东宫,太后意乃安。’” 阿舞默然。 “皇太后和陛下的关系,阎太后和孝顺皇帝的关系,其实有点像,都是‘无母子恩’。” “但贾、杨的恩怨,就不能与之相比了——阎太后于孝顺皇帝,可是有杀母、废黜的弥天大仇!” “即便如此,莫说废太后了,孝顺皇帝甚至都没有叫阎氏‘离宫别居’!” “此为尊尊亲亲之大义!” “目下,皇太后已经‘离宫别居’了,足够了!” 何天的“故事”,掐头去尾,他没对阿舞说的是—— 史载,“意乃安”十八天之后,“皇太后阎氏崩。” 第六十六章 存亡继绝 半响,阿舞低声说道,“你说的道理,我听明白了……可是,你也明白的,皇太后若还是皇太后,多少人放不下心啊……” 顿一顿,“皇后,贾氏,郭氏,他们睡不着觉啊……” 何天点点头,“我自然明白,譬如入二杨于逆党,贾模的理由是,‘朝臣眼中,三杨一体,杨骏开罪的人太多,大杨倒了,二杨、三杨犹在位,朝臣们如何放心的下’,云云。其实,真正放心不下的,贾、郭而已!” “这是另一个大题目,或曰另一个‘大义’,叫做‘存亡继绝’!” “‘存亡……继绝’? “嗯,我再讲几段故事,其中,有的你一定耳熟能详。” “你说吧。” “汉高皇帝入咸阳,善待投降的秦王子婴;项籍将汉高赶出咸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杀掉子婴!” “军事上,项籍是旷代难逢的天才,但不过四年多点光景,就一败涂地于汉高,为什么?” “汉高对子婴,放的下心?放不下心?” “前汉孝昭皇帝驾崩,无嗣,霍光立昌邑王贺为帝,昌邑王无道,霍光废昌邑王为海昏侯,改立孝宣皇帝。” “‘海昏’的封号不好听,但朝廷其实待之以王爵的优遇。一十五年之后,海昏侯方才薨逝,善终!” “王爵的优遇”,可不是俺瞎说,有考古为证呢。 “霍光和孝宣皇帝,对海昏侯,放的下心?放不下心?” “魏代汉,封汉献帝为山阳公,许其在封地奉汉正朔、服色,建汉宗庙以奉汉祀,优礼不替。一十四年之后,山阳公薨逝,善终!” “魏文帝以下诸魏帝,对山阳公,放心的下,放心不下?” “本朝太祖文皇帝灭蜀,封刘禅为安乐县公,优礼不替,以致刘禅有‘此中乐,不思蜀’之语。八年之后,刘禅薨逝,善终!” “对刘禅,文皇帝放心的下?放心不下?” “千万不要以为蜀汉没有心怀故国者,譬如姜维,就是个一心想复国的,终于撺掇钟会,举起反旗,在蜀地掀起了滔天狂潮!” “文皇帝有因此而行‘斩草除根’之事吗?” “本朝代魏,封常道乡公奂为陈留王,优礼不替。算算……嗯,这都过了二十五年啦,陈留王还活得好好的!” “对陈留王,圣祖武皇帝,放心的下,放心不下?” “没有心怀前魏的?淮南三乱哪来的?世宗景皇帝甚至因之龙御上宾!” “圣祖武皇帝灭吴,封孙皓为归命侯,亦善待之,四年之后,孙皓薨逝,亦善终!” “有人总以为,‘斩草除根’才是最安全的,其实,这是最懦弱、最无能也是最不安全的做法!” “因为,你丢掉了‘存亡继绝’之大义!” “也即——丢掉了规矩!丢掉了秩序!也即——丢掉了人心!” “今天,你斩人草、除人根,不旋踵,就会有人来斩你的草、除你的根!” 阿舞脸色,微微发白。 “坏了规矩,坏了秩序,最终,坏的是人心!” “如是,流毒所被,不止一身一族,甚至不止一朝一代!” “后人,后人之后人,都会中毒的!” “我为什么力保皇太后?为什么说‘是为皇后好’?” “都在这里了——” “尊尊亲亲!存亡继绝!” “‘大义名分’不等于‘大义’,何况,咱们的‘大义名分’其实有限——‘二圣临朝’,无论如何,难免‘牝鸡司晨’之讥嘲,必得戒慎恐惧,如履薄冰!必——不敢在‘大义’上有所缺失啊!” 何天凝视阿舞,“阿舞,我晓得,皇后真正的亲信,不过三人或曰两个半人,一个贾侍中,一个你,还有一个或曰半个——董监。” 顿一顿,“只有你们三人说话,皇后才真正不会怀疑,至于我——”摇摇头,“远着呢!” 再一顿,“所以,你若以为我所言为然,就请尽量向皇后进言——真的、真的是‘为皇后好’!” 半响,阿舞终于开口,“你说的太多了,我得好好想一想……” “好!” “有个事儿,阿谧忘记跟你说了,你说的那‘半个人’——‘董监’的称呼,过时啦!” “哦?……” “他也是个‘常侍’呢!” 何天一愕,随即反应过来,“中常侍?” “对头!” “几品?” “三品!” 何天默然。 董猛成功联络最重要的一支武装力量,升官乃至封侯,都理所当然,可是—— “中常侍”? 这个衔头,名声太坏,袁绍屠尽宦官之后,自然消亡,迄今,整整一百年不存于世了。 现在,又冒出来了。 这不算一个好兆头。 还有,宦官的最高品级,一下子从六品,提高到了三品。 这也不算啥好兆头。 “还有,”阿舞轻声一笑,“他封武安县侯。” 顿一顿,“想封侯的,终于如愿啦。” 武安属广平郡,距邯郸不远,虽比不上新安,但也是一等大县。 由此可知董猛在皇后心目中的分量。 “两个半人”之说,应正式改为“三个人”,没有啥“或曰”可言了。 “孟观、李肇呢?” “都一样——迁积弩将军,加黄门侍郎,封子爵。” 有了“积弩将军”的衔头,就可以独当方面了。 何天想起自己在文鸯面前对孟观的评介,“此君应该是个大将的底子,至于能否如次骞你般扬名天下,还得看他的际遇。” 所谓际遇,就是战争。 而引起战争的,不是内乱,便是外侵,于将军,或为“际遇”,于小民呢? 何天怔怔的。 “还有啥想问的?” 何天回过神来,“刘颂呢?” “三公尚书。” 哦。 何天很欣慰。 三公尚书主刑律,原是他向皇后力荐刘颂出任此职的。 如今,算是对刘颂践诺了,“天以为,本朝律谳,当全盘托付于子公!” 最后一个问题,“淮南王呢?” “嗯,这位就比较奇怪了——” “原本拟的是骠骑将军、中护军,但他只肯受骠骑将军而坚辞中护军,据阿谧说,是真辞,不是假让。” “一推二让、你来我往,最后,淮南王说,若陛下一定要臣领军,臣愿领五校之一营。” “那就只好‘再议’了。 骠骑将军同卫将军一样,是崇高的虚衔;而中护军和北军中候对掌宫外、城内的“外营兵”——对淮南王的任命,明显是比照楚王的。 至于“五校”,是“外营兵”中的“外营兵”——屯城外。 叫一个大国国王做个射声校尉或游击将军,会不会太屈就了些? 因此,只好“再议”了。 何天颔首,“淮南王这是在作无意朝堂纷争、超然物外之姿态啊!” 第六十七章 最出乎意料的访客 既不需亲自去收敛文鸯兄弟家口尸首,何天就还打借“谢恩”的由头面见皇后的主意。 但皇后一直没回昭阳殿,式乾殿传来的消息是,“皇后已经陪陛下歇下了。” 一直等到掌灯时分,还是一样的消息,何天无可奈何了——总不成,闯宫式乾殿,将人两口子从床榻上揪起来? 只好回家了。 事实上,他也确实如阿舞所言,放心不下云英、雨娥。 毕竟,一夜大乱,数千人头落地。 一出万春门,“哎哟”一声——洛瑰、鹿会还在门侧立候呢! 这两个鲜卑侍卫,太过引人注目,没法带他们进宫,不然,可能引起杨骏方的警觉;而昨天傍晚到现在,天翻地覆,期间,何天自己还美美睡了一觉,竟是一直没想起来,这哥儿俩还在宫外候着呢! 人也罢了,马可咋办? 何天连说“抱歉”,洛瑰、鹿会都笑着行礼: “先替郎君贺喜!” 略一顿,“郎君怎好跟我们做下人的说这种话?不过一天一夜,算的什么?就是十天十夜,都没相干的!这点子光景都撑不下来,哪里敢给郎君做护卫?” “至于马儿,更不需担心,晓得昨天要办大事,已带足了豆料,饿不着它俩!” 那倒是,不管人马,看去都精神奕奕的。 “再者说了,今天万春门一开,左军的人,就过来打招呼,热络的很——没等我们开口,水呀、吃食呀,就送过来了!” 哦……也是。 “只是,”洛瑰继续笑说,“以后若还有这般大事,郎君能否也派我们兄弟一两件差使?昨天晚上,我们俩个,团团乱转,浑身发痒!” 何天大笑,“好!” 心说,“以后若还有这般大事”? 最好别有了。 不过,他也理解洛、鹿的“团团乱转,浑身发痒”—— 草原男儿的血性被激发,同时也担心主君的安危,但内外隔绝,只能原地引颈而望,一身本事无从施展,确实够磨人的。 回到永安里,还未进府门,便觉得……府内灯光较往常更加明亮? 照壁之前,云英、雨娥已率一众家人立候,何天一进大门,齐齐跪下,伏身稽首,“贺喜郎君!” “起来!起来!”何天笑道,“都晓得了?” 云英、雨娥等站起,每一个人眼圈都有些发暗——都是一天一夜未眠,但每一个人脸上都放着光。 都晓得这一夜大变意味着什么? 打今天开始,这座不大不小的五进宅子,即是真正意义上的“权贵之家”了! 在此给役的,即是真正意义上的“豪奴”了! 何天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你们什么都不必替我折腾——我在宫里,已经洗沐过了,也用了膳,还睡了一觉,到家了,喝口茶就行啦。” “是!” 雨娥服侍茶水,云英捧过一大叠帖子来,“这样物事,还是要请郎君尽快过目。” “啥呀?” “拜帖。” 何天愕然,“拜帖?” 看上去,怕不有……五、六十份? “是,拢共七十四份。” 何天有点懵,“这……都啥时候送过来的?” “打午时开始,一直到酉时,整三个时辰,一个接一个,就没断过。” 雨娥插口,“郎君你是没见着,最多的时候,几十架车子,从巷口排到巷尾,不见头、不见尾!——那班人,都想等你回来,见你的面!” 好家伙。 “最后一架车子,掌灯了才肯走!” 何天微微苦笑。 云英将拜帖摆在几上,归整齐了,说道,“每一份拜帖里头,都有一张礼单——您事先也没交代,我们也不能不收,目下,后院里头,都是大包小包,摆满了!” 顿一顿,“这些礼物,如何处置,得赶快定个章程——都塞在屋子里头,摆不下;搁在外头,一下雪、一落雨,就麻烦了!” 何天心中感叹:做清官难呀! 他拿起最上面一份拜帖,云英补充,“上头的帖子先到,下头的帖子后到,这么着按着次序摞在一起的。” 何天一笑,“很好!” 一份份看过去。 大多是中级官员,低级的、高级的,都不算多。 低级官员自认还没资格直接跨何府的门槛,高级官员就算有心结交,也得自矜身份,不好朝会一散,就过来拜访致礼。 至于礼物,数量虽多,不过,就金额来说,还没有太过离谱、一看就有所请托的。 第一次登门,主要还是拜个门子,给何常侍留一个良好的印象。 唯有一份礼单——倒数第二份,金额惊人,远超同侪,估摸着将近二十万钱。 不过,送礼的人,又一定不为请托,也不是什么官员—— 繁昌公主。 何天怔怔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公主遣了何人过来?” “典书令。” 何天“嗯”了一声,拿起最后一份拜帖。 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再也想不到的——竟是东安王繇! 他定定神,“东安王遣了什么人过来?” “长史。” 略一顿,“最后一架离开的车子,就是东安王长史的。” “如此说来——” “是,在咱们这儿,赖了小半个时辰呢!” 也即是说—— 摆出了一副很有诚意的架势。 不晓得我准备“杀人诛心”吗? 当然不晓得。 仔细想来,大致是这样一回事—— 司马繇自然晓得自己得罪了何天,但自认得罪的不算很厉害——您看,我又没杀文鸯兄弟本人,只杀了他们几个家人、下人,算的了什么呢? 我被任命为尚书右仆射,足以说明,何云鹤对我不为己甚,不然,有他在皇后面前说我坏话,我怎么可能出任如此要职呢? 所以,何云鹤应该是个有度量、顾大局的人。 也可能,他被我吓到了,并不敢真得罪我?哈哈! 既如此,往后同朝为官,就不能不搞好关系——毕竟,他是皇后的亲信。 我一个新鲜出炉的郡王,主动示好,姿态够了吧?这个,朝堂相见,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吧? 说不定,不打不成交,还能做朋友呢? 何天心里狞笑:很好!我还没正经挖坑呢,你就主动跳了过来—— 司马繇,我成全你! 上架感言(兼回复关于阿舞的小疑问) 《晋砺》这个书,有点奇葩,因为脱胎于《苍天岂容误苍生》,免不了各种纠结,也免不了事倍功半的无力感;另外,一别网文两年多,网文江湖,较狮子开笔写《乱清》之时,已经另一番面目了,狮子努力调适中,希望尽快调到一个既令书友满意、自己也不太别扭的频道上。 《晋砺》的读者中,有不少是《乱清》的老朋友,见到你们,感慨,温暖,甚至,鼻酸、眼热。 在这里,回答书友“风华大哥”一个关于阿舞的小疑问——阿舞不是虚构人物,历史上是有原型的,连姓名都没有换。 原时空的阿舞,在一个非常重大的历史事件中,扮演了非常关键的一个角色。 事实上,《晋砺》的主要女性角色,都有历史原型。 写《晋砺》,有一个深刻的感觉,论社会地位,何天时代的女性,较之关卓凡时代的女性,高的太多,何天时代,许多出挑的女性,不论善恶,皆足够精彩,有的主动掀起时代的狂涛,有的被动卷入其中,有的没顶,有的奋力向上,挣扎出水,跃上浪尖,以弄潮儿的姿态,流芳千古。 狮子觉得,如果真有穿越,就男女关系而言,穿越到何天时代,对于男性穿越者来说,是一个有趣的挑战。 因此,写《晋砺》,基本不需要虚构女性人物;而关卓凡时代,除了皇室成员,其他的女性角色,譬如扈晴晴、杨婉儿、白氏、明氏等,只能虚构。 何天时代,对于网文而言,算是个相对冷门的时代,但真的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时代,狮子诚邀各位书友,一同徜徉其间。 《晋砺》上架感言(兼回复关于阿舞的小疑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章 天雪,地血 家主同东安王的冲突,云英、雨娥已隐约听说了,见家主双目微阖,脸上神情变换,不敢打扰,静静的等着。 待家主终于开目,脸上也平静了,云英才继续说道: “还有一件事,下午近酉时,大司农的人,运了五十万钱过来,现都在上房稍间,靠北墙摆着——同之前那些钱摆在一起。” 好家伙! 阿舞说的是“明天送到府上”,哪晓得大司农的人竟如此巴结? 谁说封建官僚办事效率低? 雨娥说道,“郎君,上房稍间靠北墙,已经摆满钱箱了,再有钱过来,可是摆不下了!” 云英说道,“除了上头的赏赐,今后,还有新安县侯的国秩,那个钱,更多些也说不定——” 顿一顿,“我和雨娥都觉得,咱们府上,得开一个账房、请一位账房了,不然,过不了多久,就应付不过来啦!” 后一个“账房”,指的是“账房先生”。 何天略一沉吟,摇摇头,“不必。钱,还是你们俩管。” 云英、雨娥不由对视一眼。 目下,她俩不过是侍婢的身份,家主任以照料孔方兄之责,自是极大的信用。 “我俩……行吗?” “有什么不行?你俩都识字,钱嘛,一千钱一串,再多些,也不难计算,除非……串钱的绳子断了,哈哈!” 云英、雨娥浅浅一笑。 何天心里嘀咕,老子也没啥正经花钱去处,介样子搞下去,串钱的绳子,还真有可能烂掉呢。 拿手在那叠拜帖上一拂,“单看这一大叠拜帖、礼单,整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晓得你俩管的好钱了!” 云英笑,“这能是一码事吗?” “差不多。” 顿一顿,“还有,那个‘国秩’,也不见得都是钱,说不定,大部分还是粮食、绢帛、土产啥的。” 云英:“那咱们更要提前预备了——或者换个更大些的宅子,或者另置一别业,不然,咋摆的下?粮食、绢帛、土产,可占地方!” 何天有点头大,“也是……不过,这个事儿,且搁一搁,再议吧!” “好吧!” 顿一顿,“但既然说到了国秩,就得请郎君定个章程了——咱们是等着朝廷下发呢?还是自个儿去收?” 两者之间,大有区别。 晋朝肇建已二十五年,若从曹魏算起,时间更长,新安地近京畿,安享七、八十年的和平繁荣,开发充分,而朝廷的统计数字,其实远远跟不上开发的进度,“等着朝廷下发”——即由朝廷代收,所得远不及“自个儿去收”。 有时候,前者只有后者一半乃至更少。 事实上,此时代,大多数权贵都是采用后一种方式收取自己的国秩的。 当然,如此做法,扰民之甚—— 封地的小民,应付过皇帝的差役,还得应付封君的豪奴,后者的气焰,较之前者更甚——而后者也常由前者陪同;这班人一路下来,鸡飞狗跳,哭爹喊娘,头破血流,都是常见景象,就逼死人,也不算稀罕。 何天心里嘀咕,真那样干,老子就真成黄世仁啦! 不过,若“自个儿去收”,对于云英、雨娥,却是天下一等一美差。 这个差使,自然不是她俩本人去办,但家主手下,并无其他合适得力人手,则必然委托于她俩的家人、族人;办过了这种差使,就是最有良心的奴才,腰包也必是鼓鼓囊囊。 此中奥妙,何天岂能不知?头愈发有些大了,“这个……再议!再议!” 云英一笑,“好吧,再议!” 略一顿,正色说道,“有一件事,不能‘再议’——后院的那些礼物,如何处置?这个章程,现在就要定了下来!” 何天想了一想,“我看礼单,咱们能正经派上用场的也不多,这样吧,能正经派上用场的留下来,其余的,你们几个,或者分了他,或者……” 话没说完,云英便断然说道,“那可不行!” “啊?” 这一回,云英真是“正色”了: “家主赏赐,是另一回事——这些礼物,都是同僚们的心意,怎好如此处置?” “再者说了,这个头一开,以后咋办?再有礼物,还是下人们来分?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家主从善如流,笑,“确是我想差了——你说罢,说咋办、就咋办!” 云英嫣然一笑,“婢子是这样想的——郎君难道只收礼?难道不回礼、不送礼?这些礼物,能够自用的,留下来;派不上用场的,重新整理打包——再送出去!不过两天功夫,就处置干净了!” 何天大笑,“他送给我,我送给你?” “对!” “好!好!就是别送错了——某送给咱们什么,咱们又回给某什么?哈哈!” “绝不能的——郎君放心。” 何天极欣赏的看着云英,心说,还真是个“贤内助”呢! 既如此,今晚要不要—— 哎呀,心里痒痒的呢! * 第二天一早,何天去了文府。 照壁后,二门中,庭院中高可没足的枯草,已完全被踏平了,鲜血渗进泥土,眼下,庭院中央的土地已变成了一片异样的黑紫。 十几口棺木,整整齐齐的摆着,上面还覆着油布。 掀开油布一角,棺木品级虽有别,但木质都是好的,轻轻一敲,磬然有声。 祭棚也搭好了,面积虽不大,但精工细作,一点也不马虎。 半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办成这个样子,真不容易。 尚书台和河南尹都派了人过来。 尚书台的人,是送“慰问金”来的,据其人说,“天子闻文次骞、文阳长家口没于乱兵,心甚哀悯,乃口谕尚书,赐钱若干,并嘱好生发送”,云云。 这其实是给何天面子,而“口谕”,不形诸文字,也不直接打东安王的脸。 尚书台的人已经走了,河南尹的人还在—— 负责照看门户,等待主人回来。 那个小吏对着何常侍拍胸脯:“常侍放心!此间主人回来之前,连一个碗也不会丢掉的!” 已经不能要求上头做更多了。 何天上香致祭之时,铅云四垂的天空,撒下了几片盐粒般的雪花。 这算今年的“初雪”了。 略有点早啊。 离开文鸯府,又去了文虎府,然后,进宫。 雪开始变大了。 风雪之中,东一长街之上,一条长长的车队,自弘训宫西侧门迤逦而南。 这是皇太后别居永宁宫的车队。 皇太后“别居”的待遇是:宫女十二人、宦者十二人随侍,由皇太后于弘训宫旧人中自择。 此人数,自然不能同在弘训宫之时相比,但也足够了,且再多,永宁寺也摆不下了。 “由皇太后于弘训宫旧人中自择”,尤为逢迎者赞颂,认为皇后实乃“体天格物”。 但这却是最叫何天不安的地方——正常情形下,皇太后出宫别居,皇后一定要严密监视,皇太后身边人,咋还都是“旧人”? 另外,皇太后一切私财,皆许其携过永宁宫。 杨芷做了十四年皇后,深为武帝所敬爱,再加上做了半年皇太后,本人又一向俭省,所蓄私财,真不是个小数,因此,随侍虽不多,车队却很长。 何天站在道旁,默默的看着。 其中一架安车,放慢了车速,车窗绣帘掀起一角,半张清秀绝俗、苍白的没有半分血色的脸露了出来。 皇太后。 杨、何四目相对。 一片雪花飘进车窗,沾在高耸的云髻上。 杨芷默默颔首。 她是在对何天致谢。 她以为,高都君“听就太后居”,出于何天之力。 何天心中苦涩。 我当得起她的谢吗? 我还不晓得,皇后的“后手”,究竟是什么? 第六十九章 狂澜再起 何天很快就晓得皇后的“后手”是什么了。 皇太后车队一离开宫城,弘训宫一个叫东翠的宫女便发举: 大变之夜,我亲眼看见皇太后在一裂帛上书“救太傅者,赏钱三百万、绢三千匹”字样,然后交与陶韬。 这个东翠算是皇太后的身边人,但不晓得为什么未被带去永宁宫? 当然,以目下情势,若本人不乐意随侍,皇太后亦无法强迫。 至于东翠是真看见还是假看见,是被威逼还是受诱惑,区别都不大。 关键是—— 原先只有物证,现在人证也有了。 狂澜再起! 左仆射荀恺上奏: “皇太后阴渐奸谋,图危社稷,飞箭系书,要募将士,同恶相济,自绝于天。鲁侯绝文姜,《春秋》所许。盖奉祖宗,任至公于天下,陛下虽怀无已之情,臣下何敢奉诏?” 何天破口大骂,“奴才!” 这个荀恺,从兄过世,自表赴丧,诏听之,但他启程之前,居然造访杨骏,为其庆生,被傅咸严劾,斥其为“急谄媚之敬,无友于之情”,要求对之“宜加显贬,以隆风教”。 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不然,杨骏的脸面就太难看了。 杨骏被诛,荀恺左仆射的位子,却安然不动,除了其母是宣皇帝女南阳公主外,荀恺观望风色的本事,更是一流,他第一时间转向,纾尊降贵,献策于后辈贾模,行“末位淘汰”之法,入武茂于逆党,族诛之。 而他同武茂,其实有很深的旧怨。 一石二鸟,这手段! 现在,又拿皇太后来巴结皇后了! 哦,对了,太极殿东堂的朝会上,举荐卫瓘参政的,就是此君。 瞧人家这嗅觉——简直是狗鼻子! 荀恺私德不堪,但位份显隆,又出身天下一等一名族的颍川荀氏,奏章里的话,也说的头头是道,极具杀伤力! 那个“鲁侯绝文姜”的典故,用的极狠! 文姜,齐僖公之女,齐襄公异母妹,鲁桓公夫人,鲁庄公之母。 文姜与其兄齐襄公乱伦而为鲁桓公知晓,齐襄公即杀鲁桓公灭口。 鲁国人拥立太子同继位,是为鲁庄公。文姜乃长期留居齐国,不敢返回鲁国。 此所谓“鲁侯绝文姜”。 何天立即求见皇后。 但是,他第一次吃了皇后的闭门羹。 董常侍脸上,一团和熙,“皇后偶感风寒——唉,都是那天累着了!太医千叮万嘱,必须静摄,这一两天,是不能见人啦,何常侍,过得两天,再请见,可好?” 何常侍瞪着董常侍,心说,过得两天,皇太后的臻首,还在不在她的玉颈上? 贾谧则将何天拉到一个僻静处,语气诚恳: “云鹤,你现在见皇后,你们两个,铁定吵了起来,究竟于事何补?——只有把事情弄的更糟!你稍安勿躁,容我居中替你缓颊,可好?” 贾谧的“缓颊”,似乎有效,第二天,对荀恺上书的批复下来了: “此大事,更详之。” 但何天不以为这代表皇后回心转意——这不过是“三推三让”一类的把戏罢了! 果然,有司“更详之”的结论是,“宜废皇太后为峻阳庶人。” 武皇帝的陵墓曰“峻阳陵”。 就是说,废去皇太后尊号,赶去给先帝守陵。 可是,若真成了“峻阳庶人”,其结局,绝不止于“守陵”! 对于有司的“宜废皇太后为峻阳庶人”,满朝朱紫,默无一言。 而何天虽急怒攻心,却不能上书反驳,贾谧一再警告,若他真这样做了,就是等同将他和皇后的分歧公之于众——且是严重的、不可调和的分歧! 何天只能私下“上书”——给皇后写信,请贾谧代呈。 同阿舞讲的那些大道理,信中一切欠奉,他晓得,这个时候同皇后讲“大义”,根本是对牛弹琴。 再如何自白“俺真是对您好”,收信人也不会相信。 不能讲“大义”,只好讲利益——讨价还价。 信中最重要的是这样几句话: “皇太后非得罪于先帝,今党其所亲,为不母于圣世,臣以为,宜依汉废赵太后为孝成后故事,贬皇太后之号,还称武皇后,居异宫,以全始终之恩。” 何天的策略是,以“党其所亲”模糊“从逆”“谋反”的指控,彼此相让一步—— 理智告诉何天,照眼前的情势,杨芷“皇太后”的尊号,一定是保不住的了,那么,不得已求其次,努力替她保住一个“皇后”的尊号! 尊号和反逆不相容,保住尊号,就是保住性命! 对何天的“讨价还价”,皇后没有任何回应。 对有司的“宜废皇太后为峻阳庶人”,皇后则及时回应: “更详之!” 于是,太极殿东堂,再次举行朝会。 这次朝会,两个关键的人物都不会出现——一个是皇后,一个是何天。 皇后不必说,还在“静摄”之中。 何天呢? 贾谧拦着,不许他与会。 也是,何常侍与会,说啥呀? 何天一开口,只能是反对废皇太后,如是,如前所述,他和皇后的“不一条心”,可就天下皆知啦。 何天以为,主持朝会的,必是卫瓘—— 汝南王既尚未入京,卫瓘就是事实上的、唯一的宰相。 不管主持朝会的是不是卫瓘,只要他反对废皇太后——哪怕只是隐晦的反对,而皇后不管喜欢还是讨厌卫瓘,都不能不尊重新鲜出炉的宰相的意见。 目下,宰相——汝南王和卫瓘,是“唯二”可以从正面救皇太后的人。 直接造访卫瓘,劝其维护皇太后吗? 卫氏、杨氏深仇大恨,卫瓘对皇太后,不可能有一丝好感。 讲大道理? 尊尊亲戚、存亡继绝这些道理,阿舞或许不大懂,卫瓘怎可能不懂? 再者说了,自己的辈分以及在士林中的闻望,较卫瓘天悬地隔,也不可以像对阿舞那样,对卫瓘长篇大论呀! 还有,从卫瓘谗害邓艾那段黑历史看,他也不会是那种“正色立朝”的人。 何天踌躇难定。 若一开口就被挡了回来,就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 于是,自然而然,想到了卫瑾。 飞书握瑜娘子,请即相见。 自举大事进入倒计时以来,二人就没有再见过面,卫瑾很自觉的不来分何天的神,何天也没有精力和心思向卫老师请教法书了。 今天见面,本该把酒言欢、乃至“庆功”的: 共同的大敌已去,男方和女方的尊君都高升,今后,二人相会,也再不必顾虑为政敌所窥,暴露行迹。 但是,气氛很快就变的尴尬了。 何天提出要求之后,卫瑾默然良久,檀口微开微阖三四,面色亦微微涨红了。 终于开口,语气艰涩: “你……真的喜欢她?” 何天愕然:连你也这样说?! 气血上涌,努力抑止,“握瑜,这个说法,你相信吗?” 卫瑾臻首低垂,过了好一会儿,轻声说道,“我自然是不信的,可是,现在,外头……都这样传。” 都这样传?! “你……打哪里听说了这个说法?” “风起于何处,也难说……不过,总是打宫里头吹出来的了。” 这样说来,你是听繁昌公主说的。 繁昌公主又是听谁说的? 何天对“风起于何处”,心中大致有谱了。 特么不是不能“将我和皇后的分歧公之于众”吗? 你们特么的还主动播谣? 你们特么打的什么算盘? 何天都头疼了! 而卫瑾—— 她对何天的怀疑,虽然不是不能理解,但依旧叫何天深深失望,他甚至没有自我辩解的欲望。 事实上,这种无根无萍的事情,就要分辨,原也无从着力。 至于“尊尊亲戚、存亡继绝”的大道理—— 卫瑾的学识,并不在何天之下,何天懂的,她也懂,她和她老爹所欠缺者,感性认识而已。 但这个“感性认识”,无法强加,毕竟,她和她老爹,都不晓得南朝的宋、齐、梁、陈,唐朝的藩镇,以及之后的五代十国,是个什么样子?! 二人之间,陷入了从未有过的、长时间的沉默。 还是卫瑾先受不了这种压抑尴尬的气氛,“云鹤,家君那里,我一定为你……为皇太后进言……这个,请你放心……” “可是,这一次不比上一次,家君若已经有了成见……呃,定论,那是谁也动摇不了的…… “如果……我进言无效,云鹤,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说到最后,语气中已带出了哀求的口吻。 何天心中长叹,温言说道,“我怎会怪你?永远也不会的!” 第七十章 骇人往事 次日,朝会按时举行。 出乎何天意外,主持朝会的,不是卫瓘,而是荐汝南王参政的下邳王晃。 这个安排……有点奇怪。 但勉强也说得过去,目下,司马晃已高升为尚书令。 朝会上,由始至终,那位事实上的、唯一的宰相,双目似开似阖,一个字也没说过。 还有一个本应与会、但请了假的——张华。 假条上的理由,也是“偶感风寒”。 会议的结论: “皇太后谋危社稷,不可复配先帝,宜贬尊号,废诣金墉城。” 何天脑子“嗡”一声: 就是给先帝守陵,也比“废诣金墉城”好! 绳索愈勒愈紧了! 还说啥“还称武皇后,居异宫,以全始终之恩”了? 真是痴心妄想! 朝会既有此结论,有司即奏: “请从晃等议,废太后为庶人。” 不论台面上还是私下底,卫瓘自然是没替皇太后说一个字话的。 卫瑾呢? 你是否践诺,在你尊君面前,为你眼中的“情敌”进言? 第二天,对有司“请从晃等议,废太后为庶人”的批复下来了,就一个字: 可。 特么的不装了! 有司又奏: “杨骏造乱,家属应诛,诏原其妻庞氏命,以慰太后之心。今太后废为庶人,请以庞氏付廷尉行刑。” 何天脑子再“嗡”一声,脑海中跳出四个字来: 图穷匕见! 他再次想起皇后那句话—— “还有她那个阿娘!那个姓庞的老妖婆!什么时候拿我当人看过?!” 他再次请见皇后。 这两天的反复煎熬,已经叫何天的情绪接近失控边缘了,他打定了主意: 若皇后还是不见,他就硬闯撷芳阁! 私仇不能凌驾于公义! 抛弃“存亡继绝”这个中国政治最高贵的传统—— 你们不晓得,此恶例一开,将有什么结果?! 你们不晓得南朝的宋、齐、梁、陈是怎样过来的! 你们不晓得唐朝藩镇是怎样过来的! 你们不晓得五代是怎样过来的! 你们不晓得,那种刻骨的恐惧,是如何镌入了赵宋的基因里! 这一次,撷芳阁前挡住何天的,是阿舞。 “阿天,你跟我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何天不动。 “是关于皇后和庞氏过往的——你放心,就算‘付廷尉行刑’,也不是今天的事。” 何天挪脚了。 二人来到撷芳阁下一偏室中。 对坐。 阿舞开口,“那是废太子妃风声最紧的时候——” “那些天,皇太后——嗯,那时皇太后还是皇后,皇后还是太子妃——几乎每天都会把皇后从东宫叫到昭阳殿……开教训。” “每一次,说的都是大道理,疾言厉色,不是阿家和新妇唠家常的模样。” “我现在回想起来,皇太后或者真是为皇后好,可是,皇后自己,一定不是这样认为。” “你大约也能理解——天天被人狗血淋头的训,还不敢辩解,不敢回口,以皇后那个脾性——” 说到这里,阿舞摇一摇头,轻轻叹一口气。 “有一次,刚刚好遇上庞氏——嗯,那时还是高都君——过来看望女儿,皇太后母女俩在里头,皇后在外头,立候。” “这一候,就候了大半个时辰。” “高都君出门的时候,刚好和皇后打照面——” “我已经想不起她俩说了什么,总之是高都君先开口,皇后回口,然后,只听‘啪’一声大响,高都君给了皇后一个大大的耳光!” what?! 何天瞠目结舌。 “现场除了皇后和高都君,有我,陪高都君出门的陶韬,以及两个宦者。” “那两个宦者——很快就不晓得去了哪里,反正,再也没有他俩的消息了。” “这一次,我叫人翻查弘训宫文档,该问的人也都问了,还是不得要领。” “阿天,你心地善良的皇太后,也会做灭人口的事情呢!” “我虽不记得高都君和皇后说了什么——实在是吓傻了!可是,皇后的表情,我却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满脸涨红,继而惨白,拼命忍住不叫眼中的泪水流出来,嘴唇都咬出血来了!” 何天的脸色,亦是一阵红、一阵白。 阿舞静静的看着何天,“阿天,你说,皇后要杀高都君,过分吗?” 真特么……不过分。 彼时,皇后虽是太子妃,但于高都君,依旧是君臣的关系,那一巴掌的罪名,不能止于一身,认真追究起来,不脱一个“族”字。 但皇后虽受奇耻大辱而不敢张扬,一个是面子的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彼时,她的太子妃位岌岌可危,她不敢开罪皇太后。 若太子妃位被废,,高都君掌掴她,就不存在啥“以下犯上”的问题了。 良久,何天开口,声音苦涩: “就便如此,高都君……以罪属的名义,一样可以杀的,何必一定要废去皇太后的尊号呢?” 阿舞语带讥嘲,“尊尊亲亲呀!你说的呀!若皇太后还是皇太后,高都君就是皇太后生母——咋杀?尊尊亲亲呀!” 太讽刺了! 我用以维护皇太后的“尊尊亲亲”,居然成了废黜皇太后的理由?! 太特么讽刺了! 皇后到底是因为要杀高都君才要废皇太后,还是因为要废皇太后才要杀高都君? 或许……一码事。 见何天再也说不出话来,阿舞淡淡一笑: “好了,你可以去见皇后了!” * 何天伏地,皇后瞪着他,一直没有叫他起身。 终于开口,却是声音平静: “我答允你,杀掉庞氏之后,就不会再为难峻阳庶人了,她还可以住在永宁寺,服侍她的,还是十二个宫女、十二个宦者,一应使费,都从官里出。” “她的私财,还是她自己的。” “你若不放心,可以在她身边,摆两个你自己的人。” “你去见她,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我都不拦着!” “你愿意同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都不管!” “可是,她的尊号,我一定要废!庞氏,我一定要杀!” “我也不会将庞氏千刀万剐——会给她一个体面的!” “就这样——你去罢!” 何天并没有完全死心,关于杀高都君是否一定要先废黜皇太后的尊号,一出宫,他就去拜访了三公尚书刘颂——彼时,晋朝最权威、最出色的律法专家。 第七十一章 沉、沉、沉 刘颂对何天的问题,明显是意外的,沉吟半响,说道:“云鹤,我先说一件往事——我自己的。” “灭吴之后,王玄冲、王士治争功不已,这段故事,你一定熟悉吧?” 王玄冲,即王浑;王士治,即王浚。 “是,还算熟悉。” “彼时,我守廷尉,武皇帝命我校其事,我乃以浑为上功,浚为中功——云鹤,以为然否?” 何天心中一动,随即坦然说道,“浑为上功适当,浚为中功失当!” 刘颂笑,“好一个‘适当’!好一个‘失当’!” 顿一顿,“不错!时人咸以王士治功重报轻,为之愤邑!博士秦秀上表,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武皇帝亦以折法失理,左迁我京兆太守。” “我从此离开朝廷,直到这一次,才算转回来了!” “云鹤,我冤枉吗?” 何天沉吟。 刘颂笑,“难为客面斥主人之非!……” 何天摇摇头,“以公之气量格局,我有什么为难的?” 略一顿,“我只是好奇,子公,逆鳞你亦敢批——你不是怕事的人呀!” 刘颂点点头,“我不怕,王士治怕不怕呢?” 何天目光微微一跳,已若有所悟,“啊!……” 刘颂叹口气,“彼时,王玄冲对王士治,已经红了眼睛,诬加王士治的罪状,已经从‘违诏’‘不受节度’到了‘欲有反状’,有司亦桴鼓相应,奏请槛车征士治!” “可以说,王玄冲对王士治,已经恨不得食皮寝肉了!” “子公说的不错!”何天缓缓点头,“而且,王士治心里也是有数的!”“” 顿一顿,“我记得,他上书自讼曰,‘臣孤根独立,结恨强宗。’又说,‘夫犯上干主,其罪可救;乖忤贵臣,祸在不测!’” 刘颂喝一声彩,“好!就是这几句话!云鹤,你真是有心人!记心也真是好!我很佩服!” “汗颜!” “这种情形下,我若以浚为上功,与浑并列,浑——王玄冲还不得发疯?” “就算这桩官司王士治过了关,下一桩呢?王玄冲……那是不死不休啊!” “浚举秀才出身,论门地、论白望、论婚姻、论奥援,论盘根错节的势力,如何能同浑相较?——迟早要被浑连皮带骨的吞下去!” “我明白了!”何天大感慨,“子公,你是赔上自己的名声乃至仕途,来替王士治免祸啊!” “算是吧!” “只怕王士治直到去世,对受公如此天大人情,还懵然不知呢!” 站起,长揖,“子公不为身计,廓然大公,我佩服之至!” 刘颂坦然受了他一礼,待何天坐下,说道,“我说了这样一大篇,用意何在,云鹤,你一定已经明白了。” “云鹤,其实,你也是个‘不为身计’的;不过,你问的问题,其实就不是个律法的问题。” “就算是律法问题——那也是‘人主权断’。” “所以,云鹤,放开手罢!” * 第二天一早,廷尉的人将庞氏从永宁寺带走。 永宁寺传过来的消息,峻阳庶人“抱持号叫”,庞氏“衣带尽断”。 紧接着,峻阳庶人“截发稽颡”,上表诣皇后,自称“贱妾”,请全母命。 石沉大海。 何天的心,亦一路的沉了下去。 阿舞的安慰,并不能叫他好受多少: “你且知足罢!实话跟你说,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皇后连皇太……连峻阳庶人的性命,也绝不会放过的!你已经救了她一命啦!” “你救下来的,可是一个皇太后——还想咋样?” 何天苦笑: 阿舞的话,大约不假,可是,母亲被生生拉走处死,就算我“救下来一个皇太后”,但这位前皇太后往后的时光中,还剩存多少生命的意义? 甚至,活不活的下去,都难说! 当天晚上,廷尉传来消息,庞氏“饮金屑酒而死”。 对于一个女性贵人来说,这已算是最体面的死法了。 阿舞对何天说,“你可以去看一看她——皇后真不介意。其实,皇后也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对你,可就不好交代喽!” “到时候,你一定会以为,是皇后害死的她!” “你见了她,跟她说,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想七想八了,叫她安安生生的在那里过下半辈子罢!” 何天苦笑:我去见她? 我是她的杀父仇人,既没把她的母亲救下来,也便算是她的杀母仇人了—— 我这样一个人,去见她这样一个人,劝其“安安生生”过日子? 太讽刺了吧? 但何天也确实担心阿舞说的,杨芷会“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但,他真没有勇气亲自去见她。 最后,找来郭猗,将那十二个宫女、十二个宦者的名单给他看,“阿猗,这里头,有没有你熟悉或交好的?” 郭猗认真看了一遍,点头,“有!这个叫做雨花的宫女,年纪虽然比我小一点,但算是我的干姊姊。” 何天微微一笑,“那好,你去一趟永宁寺,找到这个雨花,说大致这样一番话——” “皇太……峻阳庶人的事情,经已到此为止,叫她们别生异样的心思,一心一意,好生服侍,峻阳庶人好了,别人不说,我不能亏待她们!峻阳庶人不好,别人不说,我一定要找她们的麻烦!” “峻阳庶人若有什么异样,一定要告诉你——你再转告我。” “‘事情到此为止’的意思,要她婉转告知峻阳庶人。” “带上我的名帖,看守永宁寺的,是后军的人,见到名帖,自然会行你方便。” 郭猗点头,“好!” 顿一顿,“还有个事……” “你说。” “刘率找我,言语之间,都是玩笑的样子,不过,我觉得,他对你,似乎有点埋怨的意思。” 何天颇意外,“埋怨我什么呢?” “说是如此大事,如此交情,事先也不透个风,不然,他亦可出一份力的。” 何天嘿然。 所谓“亦可出一份力”,就是出过力后,亦可升官、封侯。 可是,刘卞,我和你的“如此交情”,真到了共大事、同生死的地步了吗? 何天慢吞吞的,“你这样跟刘率说,并非我有意相瞒,不过,我在皇后跟前,其实也是个‘新人’,军事上的事情,并不直接插手——也要小心避嫌的。” “我的为难处,想来,刘率也是能够理解的。” “好!” 第七十二章 回殿下,臣不愿! 撷芳阁恢复“议事”,格局如前:御前的几位,还是贾谧、何天、董猛、阿舞。 但变化亦是明显的。 入撷芳阁“议事”的,多了郭彰、贾模两个,只不过,他俩从来不会同何天“同台”,基本上,何天“一三五”,郭、贾“二四六”。 某种意义上,何天原先在皇后面前的“份额”,被郭、贾分掉了一半。 当然,因为整个“盘子”一下子大了无数倍,何天的“份额”的绝对值,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加了,且是大幅度的增加。 郭彰、贾模的入局,既是皇后身后两大家族分享权力的要求,也是皇后巩固两大家族对自己的支持的必要,他俩的入局,同何天,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不过,无论如何,何天能够感觉的到,皇后对自己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同时,郭彰、贾模、何天的“不同台”,也表示,打一开始,两大家族和何天之间,就有了一条若明若暗的裂痕。 不意外。 关于皇太后之存留,自己锲而不舍的同皇后对着干,使皇后不能尽修旧怨——到底留下了皇太后一条性命,要求彼待己如初恋,并不现实。 若不是皇后还远未独掌大权,自己对她,还有使用价值,只怕……哼哼。 我心里都有数。 可是,绝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 重新来过,还这样干。 “门下还空着,”皇后的声音,懒洋洋的,“中书呢,有何劭那老货在,也等于还空着——” “先不说中书,说门下——贾侍中、何常侍,你们俩,哪位去门下呀?” “阿后,”贾谧笑,“我是个不耐烦剧的,铃阁,一定是坐不住的。” 转向何天,“云鹤,只好劳烦你喽!” 何天岂肯越过贾谧?再者说了,自己穿越不到两月光景,各部门、各机构的曲折,许多地方,还搞不大清楚,主持门下,会很吃力。 最重要的,他不认为皇后会真心将门下交给自己主持。 何天向皇后一揖,“殿下信用,侍中抬爱,感激无已!可是,臣资历浅薄,驽钝之才,绝没有主持门下的资格!” “那你说说,”皇后说道,“谁有这个资格呀?” 我估计,你多半已经有了自己的人选,但不管了,既然你要我说,我就说: “回殿下,臣以为,裴頠是合适的人选。” 皇后、贾谧对视一眼,都略意外。 “裴頠这人,有些奇怪,”皇后说道,“也算是立了功的,封他武昌侯,他请以之封兄子憬,而且,那个态度,很坚决、很诚恳的样子;可是,裴憬又没立功,武昌大县,凭什么叫他白捡个大便宜?” 顿一顿,“于是,让来让去,最后让给了裴该——这个便宜,倒叫我这个女婿捡了去。” 裴该为裴頠次子,让来让去,肥水还是留在了自家田。 “我是说,”皇后继续说道,“以裴頠这副‘谦让’的架势,叫他主持门下,会不会又让来让去?我挺烦这一套的。” “回殿下,”何天说道,“裴憬承嗣而只有一个高阳亭侯的封爵,裴頠怕人说闲话,才有让爵的举动;主持门下,没人说的了闲话,臣以为,他不会辞。” 皇后沉吟,“也是。不过,实话跟你说,门下这个位子,郭彰是已经盯上了……” 何天木无表情,“回殿下,若必以郭、贾主持门下,臣荐贾模。” 皇后啐了一口,“啥叫‘若必以郭、贾主持门下’?你那点小心思!” 顿一顿,“郭彰不合适!到时候,弄的整个门下乌烟瘴气的!贾模的资历,也还太浅!” 再一顿,“得,就是裴頠了!也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似笑非笑的,“满意了吧?小郎?” 何天欠身,“臣岂敢?——皆殿下圣明也!” “门下定了,说中书,中书,哪个合适呀?” 这一回,贾谧不答皇后话,直接看向何天,“云鹤,请荐贤!” 何天点点头,转向皇后,“回殿下,臣荐张华。” 皇后、贾谧再次意外。 “张华若肯主持中书,自然是好事,”皇后说道,“可是,是你说的呀,他连‘参政’——做宰相都不肯,肯屈就中书?” “回殿下,”何天说道,“正因为‘屈就’——就低不就高,不须负全盘的责任,张华才不会推辞。” “哦!”皇后也是极聪明的人,“你这样一说,个中奥妙,我明白了!” “还有,”何天慢吞吞的,“张华孤根独立,无所左右,于汝南王及卫瓘,有张华在,也是一个很好的……提醒。” 何天说的委婉,但皇后如何不懂?眼睛一亮,“不错!” 极欣赏的看着何天,叹一口气,“唉!多好一个小郎!若是不用‘下头’想事情,就真没啥可挑剔的了!” 啊? 何天手足无措。 皇后笑吟吟的,“话说,小郎,我不如去了你的‘下头’,你既不能再用‘下头’想事,也就不能再气我了,如是,岂不美哉?” 何天方寸大乱,皇后身旁,“扑哧”一声,却是阿舞憋不住,笑出声来。 小女子赶紧掩口。 皇后瞪了阿舞一眼,“你不舍得?” 阿舞欠身,忍住笑,“挺好的!挺好的!” 皇后大笑。 笑声歇落,指着何天,“再气我,说不定我就真这样干了!” 何天苦笑。 皇后终于回到正题,“只是,目下,中书省有点无足轻重的样子,张华做这个中书令,有点浪费材料了……” 何天赶紧接口,“殿下圣明!本朝机要,本出于中书,杨骏擅权,这才架空了中书,现在,到了拨乱反正的时候了!” 皇后目光一跳,“嗯!” “还有,门下之设,本为分中书之责,但杨骏以段广主门下,反客为主,轻重倒置,也该一并调整,庶几不蔽天光!” “不蔽天光”四字很重要,皇后认真想了一想,“好!如何调整,你和阿谧,好好商量一下,赶紧拿个章程出来!” “是!”“是!” “还有一件事,”皇后对贾谧,“你跟他说罢!” “是!” 贾谧微笑,“是这样,云鹤,昨天,何敬祖来寻我,说,他仔细查过,他们陈郡何氏,在平阳,也是有分房的……意思很明白:他想和你连宗。” 何敬祖,即何劭。 皇后说道,“我想,这也是好事,陈郡何氏,天下大族……” 话还没说完,何天已断然道,“回殿下,臣不愿!” 第七十三章 孤臣 皇后、贾谧愕然。 都以为,何天必是一时没有想明白咋回事? 贾谧说道,“云鹤,陈郡何氏,真正天下大族!何颖考,本朝开国八公!何敬祖也很有诚意,他说,按照伦序,你应该算是他的族子,这个辈分,也合适……” 何颖考,即何曾,何劭老爸,“日食万钱,犹曰无下箸处”的那一位;历任太尉、司徒、太宰,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死后赠太傅,端的是人臣之极。 还是话没说完,就被何天打断,“侍中厚意,天铭感五腑!然——” 转向皇后,“回殿下,臣孤根独立,不想同任何强宗攀扯关系!更不想受任何强宗之荫蔽!” “臣之一切,连同性命,皆殿下所赐!殿下赏赐、新安国秩,拢在一起,臣之一生,吃不完、喝不完、穿不完、用不完——还不够?” “够了!足足够够了!” “不错!臣也有不听训谕的时候,也有头脑发热的时候,也有批逆鳞的时候——若殿下真以为臣不恭,这一切,连同臣之微命,收回去就是——原也皆为殿下所赐!” “臣何憾?” “有朝一日,殿下倦勤,归养后宫,臣即啸傲林下,这个朝堂,不会再多呆一天!” “一句话,臣为‘孤臣’!” “入昭阳殿之第一天,臣为‘孤臣’;出昭阳殿之最后一天,臣亦为‘孤臣’!” “终臣一生,皆为‘孤臣’!” 这一番话,金石掷地,阁内诸人,无不动容! 最受震撼的那个,是皇后,简直是气血翻涌了! 何天为皇后亲信,何劭主动连宗何天,自然是为谄媚皇后,对于何劭的“示忠”,皇后亦自然乐见。 而且,这种需求是双向的。 晋朝的肇建,依靠士族的支持,笼络大族,早已镌入这个王朝的基因,谁当朝,都不例外。 而对于何天来说,他原本出身寒庶,没有一丁点的背景,连宗陈郡何氏这种天下一等一名族,身价立即飞窜,当初朱振攻讦他的那些理由,自然而然,就都不成立了。 所以,这本是一桩“三赢”的买卖。 孰想到何天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杨芷的问题上,何天同皇后对着干,皇后自然很不满意,郭彰甚至进过谗,“他小小年纪,便已如此跋扈,假以时日,还得了?不又是一个杨骏?” 这个话,皇后并不以为然。 皇后眼中,何天的“跋扈”,杨骏的跋扈,是有本质不同的。 譬如,他教陶韬揽责后,立即全盘托出于阿舞,自己蒙头大睡,摆出一副躺倒挨捶、任打任杀的姿态。 他虽同主君对着干,却一切不瞒着主君,也不采取任何替自己免祸的措施。 真正的跋扈,不是这样子的。 又譬如,力辞主持门下,干净利落—— 不揽权啊! 同时,贾谧、阿舞也向皇后力证,何天“无二心”。 现在,一番“孤臣”的大论抛出来,莫说那一丝丝的怀疑,就是原先因杨芷而生的种种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皇后压抑激越的心情,只说了一句,“嗐!都是什么孩子话!” 看向贾谧,“咋办?看来,这个犟头,是一定不肯买何劭的面子喽!” 其词若憾,其实深喜。 贾谧微微苦笑,“云鹤,我可是在何敬祖面前拍了胸脯的,你来这一手,我只好去坐蜡啦。” 转向皇后,“阿后,这样罢,我也不主动回复何劭,他问起,我就说云鹤还没给我回复;若再问,还是这个话,如是,他自然晓得咋回事,也就知难而退了。” “好吧!” 皇后凝视何天,神情复杂,“唉!小郎!” * 汝南王入京。 论品级,汝南王是郡王,较楚王、淮南王的国王,低了一级,但伦辈、资望以及宰相的身份,却不是两个小辈可比的,诏,太保、录尚书事卫瓘率百官出迎于宣阳门外。 众所瞩目者,除了欢迎对象汝南王外,还有欢迎队伍中的何天——这是他第一次正经出席“集体活动”。 何云鹤的风度很好,不论是谁,只要同他打招呼,品级再低,他也一样含笑揖让,看不出一丝一毫新贵的气焰。 不少人都暗说,看起来,张茂先鉴人的眼光着实不坏——此子,似乎当得起“云中白鹤”四字呢! 欢迎对象的风度更好。 同杨骏一样,汝南王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帅哥,但杨骏的下巴似乎永远在上抬,眼睛似乎永远在上翻,而汝南王恂恂儒雅,神态谦和,不论同谁说话,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小吏,也会凝神注目;他身材高大,对方若个子较小,还会微微垂首,做出俯就的姿态。 任谁都觉得,汝南王是在专心倾听我的说话。 接官亭前,虽寒风凛冽,气氛却一片和熙。 五品以上官员,每一位,汝南王都揖让交接,非但不厌其烦,更欢然若平生。 到了何天这里,汝南王含笑说道,“许昌距洛阳不算远,云中鹤唳,孤也是时常可闻的!” 何天算是领教了—— 这位宗室第一人,在他心目中,既胆小又无能,可是,武帝何以托以“辅政”之重任?举朝上下,又何以一致认为是“参政”的不二之选? 真特么有欺骗性啊! 我若不是穿越者,初见面,一定也会为你倾倒的! 入城之后,程序仿佛楚、淮南二王—— 先谒庙,再入宫,太极殿西堂叩贺新君。 不同于楚、淮南二王,不等到谒陵,谒庙之时,汝南王便泪如雨下了。 闻者感慨,汝南王忠心耿耿!叔侄俩的感情,也是真好呀! 出太极殿西堂,赴弘训宫,给皇太后请安—— 不好意思,搞错了,目下已经没有皇太后了。 那就直接进入帝、后式乾殿设家宴、为汝南王洗尘环节。 是次家宴,较上两次热闹的多,陪客除了贾谧,还有郭彰、贾模,更有楚、淮南、东安三王。 司马、贾、郭三氏,济济一堂。 除此之外,虽为家宴,却还请了卫瓘与宴。 颇有点“庆功宴”的意思了。 席上气氛本来极好,但酒酣耳热之余,竟是汝南王自己打破了好气氛: “臣请陛下诏,切责都督关中诸军事秦王柬!” 第七十四章 圈套 一座愕然。 皇帝看向妻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过了片刻,皇后微笑说道,“阿柬哪里惹三叔祖不高兴啦?我做嫂子的,写信骂他!” 汝南王却是肃容说道,“回殿下,秦王没有得罪臣——这不是臣个人的事。” “那……却是为何?” “回殿下,先帝宾天,今上践祚,秦王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一要奔丧谒陵,二要面贺新君——正如楚、淮南二王之所为!然,时至今日,秦王犹无动于衷!这,于孝、于悌、于忠,都说不过去!因此,应该下诏切责!” 气氛变得古怪了。 席上诸人,有的相互以目,有的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头,却都在想同一个问题: 秦王不入京,是朝廷和他的一种默契,汝南王,你会不晓得? 既如此,你这一出,所为何来? 半响,皇后干笑一声,“秦王公务繁忙,身子骨儿,也不算顶好,这个,旅途奔波,未必吃得消!暂时未能入京谒陵……不怪他!下诏切责,我看,就不必了吧?” 汝南王欠一欠身,“回殿下,公务再繁忙,比得过谒陵和面贺长兄即位紧要?——此为最大之公务也!” “至于身子骨儿,请殿下放心,据臣所知,秦王自幼筋骨打熬的好,目下亦无病恙,长安距洛阳,也不算太远,不过六百里光景,且道路通达,用不了几天就到了!” “这……” “臣深知,殿下身为长嫂,爱护幼弟,但臣倚老卖老说一句,有些事情,若不严加教训,爱之适足害之!” 皇后微微苦笑,“可是,下诏切责,还是太过了!阿柬陛下母弟,如是,会有人说陛下对亲兄弟太苛刻了……” 汝南王抗声说道,“正因为秦王为陛下母弟,宗室一人,才不能落人话柄!殿下,爱之深,责之切!” “可是,”皇后用恳切的语气说道,“三叔祖,下诏切责,真的过了些,有没有其他的什么法子……” 话没说完,皇后就后悔了! 但汝南王已经接上了话头,“好罢!既然陛下笃于友于之情,不忍呵责,那就叫秦王赶紧补过!一散席,臣就给秦王写信,叫他赶紧自请入觐!” 诸人皆目光一跳。 皇后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好罢!” 心中却道:我他阿母的是不是掉进这个老狐狸的圈套里了? 可是,你把阿柬弄进京来,到底想干啥呀? 你是宰相,弄个“齐王攸”进来,对你,好像也没啥好处呀? 目光扫视,自己的人,贾谧、郭彰以及最聪明的贾模,个个都是锯嘴葫芦模样,心中不由想,若是阿天那个犟头在这里就好了! * 何天夤夜入宫。 皇后未在第一时间——席散之后即召何天入宫,是因为她得先和郭彰、贾模会议。 虽然她更想与之商议的其实是何天,但郭、贾参加了“家宴”嘛,“直落”是理所当然的。 因此,何天达到撷芳阁后,还在偏室等了两刻钟。 待登上阁道,未至阁门,便觉得热浪迎面而来。 咦,开始“供暖”啦? 可异者,是撷芳阁内,温暖如春而不见一个炭火盆。 当然,薰笼是有的,不过,薰笼不算明火。 撷芳阁帐幔极多,若生火盆一类明火,颇为危险。 那就只能以“地龙”供暖了。 可是,撷芳阁凌空,“地龙”何在呀? 难道有什么史书未载的黑科技? 贾谧介绍过席上的情形后,说道: “郭叔武以为,‘汝南王入京,总要寻些事情出来,以彰其宗室长者和朝廷宰相之身份,召秦王柬入京,未必就有什么深意’……” 话没说完,就叫皇后打断了,“郭彰的话,不必理他!我是不信,汝南王整这一出,纯为无事生非!” 贾谧点头,继续说道,“贾思范则以为,‘秦王柬入京,对咱们,也不是没有好处,楚王跋扈而秦王为兄、楚王为弟,且彼此年岁相差甚大,有秦王在,楚王不能太过嚣张。’” 皇后看何天,“贾模的话,似乎有些道理?” 何天欠一欠身,“回殿下,臣以为,秦王若肯摆出兄长派头来,确实可以压一压楚王;可是,秦王一向恬淡——或曰忧谗畏讥,肯不肯摆这个兄长派头,难说的很。” 皇后蹙眉,“也是啊!” 顿一顿,“唉!秦王入京,我浑身不自在!也说不清,到底哪里不自在!” “回殿下,臣以为,汝南王召秦王入京,关键在秦王的‘天子母弟’身份。” “你是说,汝南王要利用秦王这个身份?” “是!” “用来做什么呢?” “回殿下,目下,臣尚无从揣测;不过,臣以为,亦不必过烦廑虑。” “怎样说?” “还是打秦王‘生性恬淡、忧谗畏讥’上来——臣以为,秦王接到汝南王飞书后,虽不能不自请入觐,但入觐后,未必如汝南王所愿,就汝南王之范。” 皇后想了想,点头,“也是!” 略一顿,“如此说来,到时候,要好好安抚这个阿柬一番了!” “殿下圣明!” 事实上,何天已经有所“揣测”,但他的想法,太过惊人,且也无十足把握,说了出来,一定吓到皇后,自乱阵脚,反而坏事。 所以,还是静以观变。 “唉!”皇后叹口气,“也怪我!我若咬定牙关,凭汝南王咋说,就是不给秦王入觐就好了!” 贾谧插口,“这可怪不来阿后,那个情形,谁也没法子推脱啊!” 皇后看何天,“你若在场——有没有法子呀?” 何天慢吞吞的,“回殿下,也是有的。” “啊?怎说?” “其实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好——” 顿一顿,“可以如是说,‘本朝一段齐王攸故事,掀起过滔天政潮,秦王身份地位,仿佛当年齐王,这些年来,秦王正因此而忧谗畏讥,召他入京,岂非强人所难?同时,也叫朝臣生出些不必要的想头——妥当吗?’” 皇后一拍大腿,“是啊!我咋就没想到?——现在这样对汝南王说,还赶得及吗?” “回殿下,赶不及了。” “唉!” 过了片刻,没头没脑抛出一句,“阿菀的身子骨,好些就好了!” 这句话,何天莫名其妙,贾谧却听懂了: 河东公主芳名“菀”,若她“身子骨好些”,能行夫妻敦伦之事,能生儿育女,何天就可以尚公主,今天的家宴,何天就可以参加,就可以怼住汝南王召秦王入觐的要求了。 但话又说回来,若河东公主“身子骨好些”,早就嫁出去啦,还轮的到何天? 皇后感慨过,继续说道: “今天席上,楚王的笑,根本是硬挤出来的;开始的时候,东安王倒有些点头哈腰的,但楚王根本不搭理他,于是,东安王的笑,也变成硬挤出来的了!” “由始至终,楚王没对东安王说一个字。” “我是这样想的,若要对付东安王,最好赶快——目下,东安王出事,别人不说,楚王非但不会援手,更可能落井下石!” “若等到秦王入觐,到时候,整个局势一团乱麻,弄不好,楚、东安这俩货,又重新勾起手来了!” “你说呢?” 何天欠身,“诚如圣鉴!” 略一顿,“其实,臣已有了对付东安王的方略,正要回禀。” “哦?快说!” “回殿下,若说嫉恨东安王,有个人,只怕过于楚王——臣的方略,就自此来。” “谁呀?” “东武公澹。” 皇后、贾谧同时轻轻的“啊!” 司马澹,司马繇二兄。 何天说道,“东武公嗜酒粗疏,琅玡王妃——哦,该称呼‘东安王太妃’了,喜欢小儿子,讨厌二儿子,东武公对四弟,心障已久,臣以为,他绝不乐见东安王封王大用。” 顿一顿,“有些话,他们自己人来说,比外头的人来说,有力量的多。” 皇后眼中发亮,“好计较!好计较!” 心里说,兜来转去,办事情,还是这个小郎靠谱! “还有,”贾谧想起一事,“今天晚上,汝南王和卫伯玉,也是要面商的。” “哦。” “他俩倒也没避人,一散席,汝南王就邀请卫伯玉‘过府一叙’。” 皇后冷笑,“席上,汝南王要召秦王入觐,这个卫老儿,竟是一点子反应也没有!那对老眼,似开似阖,连他眼神也看不清楚!” 顿一顿,“也不晓得,汝南王这个荒唐主意,事前,卫老儿晓得不晓得?” 何天说道,“回殿下,臣以为——倒不至于。” 心说,两个宰相会面,商量政务,本是理所当然,只不过,下车伊始,当天晚上就“面商”,略显心急呀。 何天走出撷芳阁,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心,向董猛请教此处“供暖”之法。 董猛笑说,“也简单——撷芳阁的地板,是有夹层的,里头铺了铜管,延申到外头,烧了火,热气鼓入铜管,如此而已。” “简单”“而已”——这其实是好大的工程呀! 何天感慨了。 走上阁道,光景迷离中,驻足,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身上微微一阵寒颤。 心中默默说道: 我要对司马繇下手了—— 文鸯,你在哪里? 那夜之后,文鸯兄弟以及墨姑,便杳无音讯。 何天长长的叹了口气。 第七十五章 大贵之相 撷芳阁“会议”的同时,汝南王府内,汝南王、卫瓘也正在“面商”。 汝南王一边亲自替卫瓘斟茶,一边微笑说道,“伯玉,我晓得你生我的气——来,我赔罪!” “岂敢?” “我未同你商量,自做主张,召秦王柬入觐,是我的不是!”双手捧起举起茶碗,“以茶代酒,我自罚!” 抿一口,放下茶碗,“可是,机会只在我那位侄孙媳犹豫之间,一瞬即逝!所以,不得不先斩再奏于樽前了!再请罪!” 说罢,一揖。 卫瓘还礼。 汝南王一再致歉,卫瓘的不愉,多少消解了些,“瓘何敢埋怨?只是,大王的深意,迄于目下,瓘还是懵懂!” 汝南王叹一口气,伸出左手,曲起大拇指和小指,“三点!” “其一,也即是席上我说的——镇外三王,楚、淮南,都入觐了,唯独秦王没有动静,叫天下人咋看?他还是天子母弟!” “我那些话,冠冕堂皇,并可不都是虚的呀!” “其二,楚王跋扈,东安王助纣为虐,不能不有所牵制!秦为兄,楚为弟,有秦在,楚多少要收敛些。” 这个思路,同贾模是一样的。 卫瓘心说,楚王虽然跋扈,可离一个“纣”字还远着,至于东安王——这两位已经不是一路了,你看不出来? “这其三嘛——” 顿一顿,汝南王面容变得冷峻了: “牝鸡司晨,遮蔽天光,忠臣义士,岂能坐视?” 卫瓘目光霍的一跳。 但不做声。 “伯玉,你是三朝老臣——说是四朝,也不错!你倒说说,目下的朝廷,是姓司马氏呢?还是姓贾氏?” 卫瓘眯起了细长的眸子,遮掩内里惊异的目光—— 你难道想?! 如此激进突兀,不是这位大王一贯作派呀! 还有,什么“三朝”“四朝”?本朝不过堪堪传到第二代! 你要是把前魏也算上,算我“五朝”“六朝”都可以! 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说道: “三代之前,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三代之后,天下,一姓之天下——自然是姓司马氏的。” 汝南王轻声一笑。 卫瓘不管他笑声中讥嘲之意,继续说道: “有一段故事——也算是大王之‘故事’,不晓得大王听说过没有?” “山陵前后,大王、杨骏水火不容,杨济谓傅长虞曰:‘家兄若征大司马,退身避之,门户庶几可全。’长虞曰:‘宗室外戚,相恃为安。但召大司马还,共崇至公以辅政,无为避也。’” 汝南王另一个头衔是“大司马”。 “当然,杨文长没听他兄弟的话,以致族灭,连带着将他兄弟也卷进去了!” “不过,无论如何,傅长虞那句‘宗室外戚,相恃为安’说的很好——瓘请大王留意,外戚也归宗正管理,认真说起来,也算宗室。” 汝南王一声冷笑,这一次,声音大多了:“如此说来,皇帝改姓贾,也无妨了?” 卫瓘目光再霍的一跳,张嘴,又闭上。 忍住了。 “伯玉,你必是以为,贾南风用你为宰相,便……哼!她不过是迫于情势,不得不为此 权宜之计耳!” “其一,她岂肯将朝政交付贾、郭之外的人?” “其二,卫、贾多年深怨,说化解就化解的?伯玉,你难道竟如此天真?” 半响,卫瓘缓缓说道,“大王诛心之论,瓘无言以对,明日一早,便上书告老,以明心迹!” 汝南王连忙说,“这又何必?这个朝廷,岂能少得了卫伯玉?” 上身往后微微一仰,“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伯玉,你若不肯与大事,没有干系!只在一旁看着就好!这便算帮了我的大忙了!事后,你还是太保、录尚书事!” 卫瓘不出声。 过了片刻,缓缓说道,“大王之大事——着落在秦王柬身上?” “不错!去贾之后,‘圣质如初’,依旧要人辅政,我若恋栈,必为人所讥,以为:汝南王举大事,不过为身计罢了!说不定,还会有人说我有‘异志’!” 略一顿,“秦王就不同了!他是天子母弟,他来辅政,谁能说个‘不’字?” 如此说来,您功成身退,竟是不杂一丝自己的私利? 卫瓘不说话。 汝南王等了片刻,见卫瓘没有反应,乃说道: “还有,秦王妃的身子骨,很不好,我估计,拖不了多少时日了!我觉得,令爱……嗯,就是那位字握瑜的,做秦王的续弦,很合适。” 卫瓘心中一跳。 “还有,”汝南王嘴角,带出一丝异样的笑容,“待火候差不多了,兄终弟及……啊,我是说,今上友于,禅位于弟,也不是不可能嘛!” 卫瓘心中大震! 汝南王的声音入耳,变得异样响亮: “天下,武皇帝之天下——帝位,还是在武皇帝一系嘛!” “到时候,令爱……哦,秦王妃!可就是皇后了!我这个三叔祖见了,也要伏地稽首!哈哈哈!” 卫瓘嘴唇张开,欲有所言,汝南王做个“打住”的手势: “伯玉,别跟我说什么‘再醮’一类的话!” “文昭甄皇后,难道是处子?” 文昭甄皇后,上蔡令甄逸女,袁绍为次子袁熙纳为妻;曹操破袁绍,甄氏为曹丕所纳,称甄夫人,诞曹叡。曹丕代汉,甄氏得罪赐死,曹叡即位后,追谥曰文昭皇后。 也即民间传说的洛神甄宓了。 “刘备入蜀,娶的更是寡妇!呃……同令爱是一样的!” 此指蜀汉的穆皇后吴氏,车骑将军吴懿妹。刘焉牧蜀,为三子刘瑁纳为妻。刘瑁死后,吴氏寡居;刘备入蜀,纳吴氏为夫人。刘备称汉中王,立吴氏为汉中王后。刘备称帝,立吴氏为皇后。刘备去世,刘禅即位,尊嫡母吴氏为皇太后。吴氏去世,谥号穆皇后。 “刘焉听相者说吴氏有大贵之相,乃为子刘瑁纳之,只是没想到,这个‘大贵’,没应在他父子的身上,应在了刘备身上!哈哈!” “早年,我也是见过令爱一面的,据我看,也是‘大贵’之相!” 汝南王的笑容带着一丝狰狞,“伯玉,其有意乎?” 第七十六章 他动心了! 卫瓘虽眯起了眼睛,但内里的精光闪烁,无论如何,遮掩不了! 他一直不说话,汝南王的话,也说到了尽头。 室内,令人窒息的静谧。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光景,汝南王几乎就顶不住了,卫瓘终于开口: “君狂言!瓘不敢与闻!” 汝南王先是略略一怔,随即眼中光芒大盛,大笑: “好!好!是我‘狂言’!是我‘狂言’!伯玉,你就当啥也没听到!” 顿一顿,笑容满面,“咱们两个,既然忝‘录尚书事’,勉强算是宰相了,尚书台的庶务,千头万绪,该好好商量一下……” 小半个时辰之后,卫瓘辞去。 汝南王送客毕,回到堂内,一个身材高大、相貌魁伟的中年人已在等候了。 汝南王笑吟吟的,“水平,都听到了吧?如何?” 刘准,字水平,汝南王长史。 “为大王贺!”刘准长揖,“他动心了!” “动心了?” “动心了!” 汝南王再大笑。 “若非动心,”刘准微笑,“早该拂袖而去,怎会安坐不动,只给了一句不咸不淡的‘君狂言’?” 略一顿,“还说啥‘不敢与闻’——其实都听进去了!” “不错!”汝南王大拇指一翘,“水平,都在君料中啊!” 刘准难掩得意之情,“争太子妃落败,乃卫伯玉终身之痛!只怕还过于丧子之哀!这一层,我还是拿捏的住的!” “嗯!拿住他的七寸了!哈哈!” 叹一口气,“唉!水平,我真是有些悔,早知道杨骏如此不堪一击,听了你的话就好了!确如君言,‘沙上积木’‘老树中空’!倒叫贾南风那小女子捡了便宜!还要回过头来,多费一番手脚!” 刘准笑吟吟的,“‘多费一番手脚’——其实也是好事!不然,大王之朝野归心,天下人也没那么容易看清楚!” 汝南王“呵呵”一笑,“也是!” 心满意足,“卫伯玉是不会打横的了!关键时刻,助我一臂之力也说不定!” “是!” “水平,接下来,该做什么?” “其一,卫伯玉只是‘动心’,尚未‘定心’,接下来,务要坚定其心志!” “嗯!怎样做啊?” “自‘大贵之相’四字来,往‘大贵之相’四字去!” “你这话有味道!” 顿一顿,“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并不擅风角管朱之术,此四字,出于我口,卫伯玉大约将信将疑。” “大王明鉴!” 汝南王略一沉吟,“有一故人,言此四字,倒是非常合适,只不过,此君云游天下,行踪不定……不过,也不是找不着!” 刘准试探着,“大王所指,可是范——” “不错。” 刘准十分欣慰,“这位神道,大王不主动说,我还不敢提呢!——确实非常合适!” 汝南王呵呵一笑,“有什么不敢提?不过就是——” 顿一顿,“算了!以前的事,不去说他了!就是此君了——到时候,还得安排他和卫女的‘邂逅’,哈哈!” “是,都归我来安排。” “方才你说‘其一’,这‘其二’呢?” “剪除羽翼!——此其二!” “请道其详。” “贾后赖楚王、东安王成功,这两根羽翼,一定要先行剪去!” 皇后、何天他们,若听到这个话,一定颇意外:俺们可从来没把楚王、东安王当作自己的“羽翼”啊。 俺们自己,还在想着该咋样剪除这两根“羽翼”呢! “楚、东安,确为妖后帮凶。不过,今日席上,我觉得,楚、东安两个,似乎不大对付?” “分赃不均,狗咬狗,常有的事!如是,正是天夺其魄——天助大王,分而治之,各个击破!” “嗯!” “东安王新晋郡王,根基不稳,也未在政府里正经做过事情,大王录尚书事,抓到这个右仆射的把柄,当不是难事!” 汝南王捋捋胡子,“不错!” “至于楚王,身份不同,倒要徐徐图之——最关键的,是要夺其兵权!这个,可等到秦王入觐之后再着手。” “嗯!” “贾后还有一根羽翼——那个何云鹤。此子,接官亭前,大王也见着了,以为如何?” 汝南王摇摇头,“还看不出斤两——年纪如此之轻,即充妖后谋主?不大像啊!” 刘准含笑,“年轻不是问题——董贤做大司马,不过二十一岁!” 汝南王笑,“吾得之矣!如是,这根羽翼,其实轻飘飘的?” “是!他们侥幸成功,说到底,还是杨骏老朽,譬如大树,看去枝繁叶茂,其实已经中空,试着一推——原也没想能推倒的,孰知,轰然坍塌!” “如此说来,这根羽翼,拔不拔,无关紧要?” “是,暂时留在‘楠凤’身上,亦无妨——到时候,一并‘杀鸡拔毛’!” 汝南王一征,随即大笑,“‘楠凤’,你还记得?水平,你可——”摇摇头。 “大王,您不是也记得?” 汝南王大笑,“不说!不说!” 笑声歇落,“其一、其二有了,还有其三吗?” “有!有一个人,大王要好好抚慰!” “谁呀?” “李台始。” 即李肇。他是汝南王故吏,当初皇后联络汝南王,就派的他的差使。 汝南王眼中一亮,“哦!” 至于为何要“好好抚慰”李肇,又要李肇做什么,无需多言。 沉吟片刻,汝南王慢吞吞的说道: “他现在是积弩将军,事成之后,给他一个征、镇、安、平,也不是不可以!” 四征、四镇、四安、四平。 四征,即征南、征北、征东、征西。 镇、安、平,以此类推。 以征、镇、安、平为衔头的将军官三品,真正方面大员了。 * 汝南王入觐之次日,诏书颁下,任命: 张华为中书令。 裴頠加侍中,掌门下,其右军将军如故,并暂守左军。 一片啧啧称叹。 张华、裴頠,都是清望素著,中书、门下主官,如此人物齐整,还真少见! 张华的“复出”,虽颇出人意料,但其实众望所归,位份较低的官员犹为乐见——张华一向有奖掖寒士、提携后进的名声。 裴頠,哎哟,文武兼资啊!而且,不论文武,掌握的都是最要害的部门。 中书、门下直属皇帝,不干宰相的事,但中书、门下如此“人物齐整”,大伙儿的目光,自然而然,就投向了尚书台。 因为,尚书台的“人物”,可不算“齐整”。 尚书令为下邳王晃,那只是挂个名,拱默而已。 关键是左、右仆射。 左仆射荀恺私德可议。 右仆射东安王—— 嗐!他有什么资格做尚书仆射? 好像专门为满足吃瓜群众的仇富心理似的,第二天,右仆射便出事儿了—— 东武公澹上书,严劾东安王“不孝”。 * 第七十七章 烈马长枪今何在 你看这个瓜,它又大又甜! 东安王,那可是以“纯孝”著名的呀! 而且,新立大功,新晋为王,新任仆射,风头之劲,一时无两! 而且,告他“不孝”的,是他的同胞母兄! 如此之多的“顶流元素”集于一身,还不立即霸占热搜榜头把交椅? 绝大多数不晓内情的,同汝南王、刘准一样,都将东安王视为皇后的“羽翼”,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看不惯“牝鸡司晨”的,都在幸灾乐祸: 看“二圣”咋收这个场! 第二天,诏书颁下。 先是大表诧异,说东安王“令闻素著,何以至此?” 必是有啥误会吧? 接着说,可是,既然东武公言之凿凿,朝廷也不好不理会,本着“毋枉毋纵”的精神,派侍中贾谧主持相关调查。 不过,有一点,调查人员一定要注意——不要去打扰诸葛太妃! 对于太妃,东安王、东武公,手心手背都是肉,难以轩轾左右,咱可不能逼着太妃说哪个儿子的坏话呀! 看到这道诏书,大伙儿都冷笑:这不是自己人查自己人吗?能查出啥来? 尤其是那个不许“烦扰太妃”的奇葩规定—— 孝还是不孝,诸葛太妃自己才是最有发言权的呀! 你不给她说话,不是摆明了袒护东安王吗? 看起来,这个瓜,吃起来也没啥味道了,围观的各位,散了吧!散了吧! 三天之后,调查报告出炉,跌破所有人的眼镜—— 东武公所劾不虚,东安王确实不孝! 我靠! 这个瓜,真大!真甜! 大的、甜的我都撑到了、齁到了—— 都懵了! 咋回事? 未等吃瓜群众清醒过来,诏书已经颁下: “东安王废徙带方,不待后命!” 带方郡,位于朝鲜半岛中部,南边儿紧挨着的,就是三韩和濊族了。 而“不待后命”——东安王连自讼的机会都没有了! 之前,朝廷既下诏调查,东安王虽激怒攻心,却未上书自讼——满心以为,调查结果必还自己一个清白呢。 对于东安王的处置,何以如此严厉且紧迫? 仅次于“忤逆”——就差开刀问斩了! 于是就有一种说法,东安王的“不孝”,异常严重,不止于东武公劾奏的内容,其中,很可能有绝不宜宣诸于外的情节,朝廷的调查人员转了一圈,便晓得纸包不住火,为免该等情节外泄,为朝廷羞、为宗室羞,乃当机立断,做非常的处置。 好嘛,司马繇,你骗了天下人几十年呀! * 时已入冬,昼短夜长,晚膳之后,天色已暗。 自掌灯,何天便端坐府内待客。 不,他并未同任何“客”约好。 但到了亥初时分(晚九点),真有客人投剌了。 一看名帖,心中即道,你总算来了! 客人三位: 文鸯、文虎、墨姑。 三位客人伏地稽首,唏嘘流涕,先是再谢救命之恩,次谢收敛家口之德,再次,谢何侯主持公义,贬斥奸邪。 何天跪地还礼,黯然说道,“我为德不卒,悔恨不已,这个‘谢’字,当不起!” 四人围几而坐。 何天开口,“次骞,司马繇废徙带方,对此,你有什么打算?” 文鸯微愕:啥意思? “请何侯开示。” “这件事,”何天缓缓说道,“并非到此就为止了——” “其一,诸葛氏必上书为三子喊冤——她若契而不舍,朝廷不能不加理会。” “其二,司马繇到底出身近支宗室,他的罪状,到底不是谋反,也没到‘忤逆’的地步,若逢恩赦,回归中原、乃至京师,并不稀奇!” 文鸯、文虎、墨姑,皆目光一跳。 何天冷笑,“如是,次骞、阳长,你们能甘心?血海深仇啊!” 文氏兄弟对视一眼。 文鸯抬手为揖,“俶、虎愚昧,请何侯明示!” 何天声音冷峻,“想当年,乐嘉城下,二九少年,烈马长枪,万军之中,出入如无人之境!今日,虎未老,雄风在!而阳长贤伉俪,亦为健者!” 一字一顿,“废徙带方,押送、随从,不会太多,以三位的身手,取一司马繇头颅,不为难吧?” 一语惊人! 三位客人都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文鸯气血翻涌,声音都有点发颤,“真的……可杀?” 何天狞笑,“有何不可杀?!” 顿一顿,“蛮貊之国,盗贼纵横,故东安王多携珍宝,被盯上了,很奇怪吗?那个地老天荒的去处,一个废徙之人,杀了就杀了,谁去追究?又如何追究?” 三位客人相互以目,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好!”文鸯咬牙说道,“既如此,俶、虎就领命了!” 略一顿,“我等绝不会留下任何行迹,遗患于何侯!” “好!”何天点头,“万一行迹曝露,该灭口的就灭口,别犹豫!” “是!” “该灭口的”,可能无辜,但目下的何天,心肠已经变硬了。 “私仇既了,还是要为国家出力,次骞,以为如何?” “不敢不承教!” 何天极欣慰,“好!” 顿一顿,“有一段故事,早就想请问,又怕得罪……” “俶兄弟身躯性命,皆为何侯所用,‘得罪’二字,此生休提。” 何天心中大动:“身躯性命”皆为吾所用? 脸上平静,“是这样,我想知道,当年,次骞你到底因何故被免官,闲废迄今?” 文鸯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但并没有任何犹豫: “我被任命为东夷校尉,陛见之时,就觉得不大对劲——先帝明显不大高兴。可是,我已经十分小心,至今也想不起来,到底哪里君前失仪?” 何天心说:你吓死了他大伯,他见到你,是不大高兴。 还有,你那双眸子,略一转动,便精光摄人,你已经闲废了十多年,韬晦再韬晦,犹如此;当年,你新立大功,威震天下,又当壮年,武皇帝和你对眼儿,不得心悸? 文鸯继续说道,“我呆在京师,等出京赴任的诏书,等啊等,等来的诏书,却是对我‘逾制’的斥责以及……免官。” “逾制?” “是!说我作阳遂四望车,僭饰过制。” “阳遂”即“阳燧”,一种凹面的铜镜。 也即是说,文鸯因为在车子上装了几个铜片做装饰,便被撤职,并从此断绝仕途。 “可是,”文鸯苦笑,“我真不晓得有这个制度呀!” 何天心说,制度大约是有的,可是,绝到不了免官的程度,换一个人,顶多罚俸半年吧! 摆明了,就是要整你呀! * 第七十八章 自昵 楚王府。 内堂,楚王、公孙弘、歧盛。 公孙弘、歧盛跽坐,楚王却坐不住,走来走去。 三个人都黑着脸。 本来,东武公弹劾东安王,楚王是幸灾乐祸的,人后,不止一次,大笑说道,“活该!活该!” 但今天“废徙带方、不待后命”的诏书,太出乎意料了! 本来以为,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事情,就算上头不有心维护,也是清楚不了糊涂了,最多,东安王辞去尚书右仆射,以塞悠悠之口就是了。 如是,也就算遂了楚王的心了。 哪个想得到,处置竟如此之严厉? 新立大功、新晋郡王、新除仆射……这才几天功夫啊! 真叫“不旋踵”了! 如此短的时间内,自云端跌入泥涂,本朝没有先例,前魏,似乎也没有先例吧? 宦海浮沉,真是叫人心惊! 感慨是公孙弘和歧盛的,楚王倒没那许多感慨,但是,他有感觉—— 隐隐的发慌、发寒! 这个时候,楚王才想起来,东安王,是他拉入局的,说起来,得算是他的人。东安王在时,楚王恨不得生吞了他;东安王一去,却莫名的觉得身边空落落的! 他都有点后悔了:东安王不止一次对自己示好、求恕,自己何必—— 唉! 他隐隐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上头”能这样对东安王,会不会,有一天,也这样对自己? 这个念头,模糊不清,楚王并不肯直面之,但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 “天威不测”! 三人之中,歧盛的脸最黑。 不仅仅为东安王感慨,也不仅仅因为“貌陋”。 歧盛投入楚王阵营,条件是事成之后,“官五品、至少六品”,他自认这个条件不算狮子大开口,而公孙弘也代楚王答应了他。 不过,歧盛的功劳,不能同其他有功人员一同上报——他是杨骏僚属。 杨骏伏诛后,其僚属统统下狱,并非说都要砍头,但都要予以甄别——哪个该族,哪个只罪一身,哪个或可赦免。 歧盛未跟他的同事们一起下狱,已经是楚王在帮忙了。 楚王还是信守承诺的,今天,专门去找卫瓘,看看能给歧盛谋个啥样的“官五品、至少六品”? 出发的时候,楚王信心已经不是很足——不指望替歧盛谋到啥清要职分,毕竟,自己只管禁军,不涉政务。 同卫瓘,更没啥交情。 没想到,实际情形,较自己的预估,还要恶劣十倍。 卫瓘一听“歧盛”二字,长眉立即竖了起来,“就是那个出卖主君的?” “呃,是……呃,不是!伯公,不好说出卖,弃暗投明嘛……” “啪”一声,卫瓘居然击案了! “杨文长再跋扈,也不是僚属可以出卖的!” “大王!”卫瓘冷笑,“歧某这种人,本该投畀虎豹!还妄想升官晋爵?不叫廷尉收他,就已算法外容情了!” 楚王瞠目结舌。 “我劝大王一句,这种人,还是不要留在身边的好!他能出卖杨文长,难道不能出卖大王?大王,莫要养中山狼!” 楚王的面子,撕的粉碎,但别看他入觐之时跟皇帝、皇后耍性子,现在却不敢和卫瓘翻脸——对方可是宰相! 当然,现在再叫他去和皇帝、皇后耍性子,也未必敢了。 一出尚书省,楚王即破口大骂,但很快就被更加惊人的消息转移了注意力——废徙东安王的诏书下来了。 于是,歧盛非但没混到“官五品、至少六品”,连原本的不黑不白的官九品也混没了。 认真说起来,歧丰美,现在就是一庶人。 歧盛早已在心中几百遍的大骂: “卫伯玉!有朝一日,乃公要将你满门,屠的干干净净!” 不,单单屠卫氏满门,还不够解气—— “有朝一日,目下的上位者,啥贾氏、啥郭氏,乃公都要屠的干干净净!” 不停绕室彷徨、晃的另两位眼花的楚王,终于驻足。 “头上压着一个汝南王,已经够气闷了!过几天,我二兄又要到了——又压一层!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楚王烦躁的扯了扯领口,好像真喘不过起来似的,“喂,二位,如之奈何啊?” 公孙弘看向歧盛,“丰美,似已胸有成竹?” 歧盛暗骂:这个公孙大观,眼睛倒是毒的很! 他脸上的黑线已开始消散——此为“胸有成竹”之表征。 楚王眼睛一亮,“请说!” 歧盛慢吞吞的,“回大王,不敢说‘胸有成竹’,不过,以某愚见,大王应该改弦更张——” 略一顿,加重了语气,“自昵于皇后。” “昵”字不好听,但很形象。 “啊?”楚王大出意外,有点手足无措,“这……” “目下的朝局,皇后一派,汝南王一派,秦王入京后,他既然是汝南王召来的,则汝南王一派的力量,还将大幅加强,目下,东安王已经得罪出局,请问,大王是否有把握,与皇后、汝南两派力量,鼎足而三?” 楚王苦笑,“还‘鼎足而三’?我他阿母的现在是……‘孤根独立’!” “是了!既如此,就必得联手其中一派——请问大王,你是愿意联手汝南王呢?还是皇后?” 楚王恍然,“我明白了!” 略一顿,“自然是联手皇后!做生不如做熟!再者说了,我和这位三叔祖,脾性不对——他哪里会容我出头?他只喜欢我二兄那种人!” “大王明鉴!” “可是,如何那个……‘自昵’?这个……有点无从下手啊!直接跑到昭阳殿请见……陪笑脸?” 歧盛摇摇头,“如是,事倍功半耳!” 顿一顿,“某倒有一个事半功倍的法子。” “哦?请指教!” “皇后长姊、芳名午的那一位,大王熟识吗?” 楚王也不笨,立即明白了歧盛的意思,不由喝一声彩,“好!这条路子好!我咋没想到?” 歧盛似笑非笑,“久闻此女姿容冶艳,风情那个……哈哈!大王英姿焕发,此女年岁虽略大了些,但徐娘未老,那个……哈哈!” 楚王大笑,“歧丰美!你要我做贾长渊的便宜阿爹?你太坏了!” * 第七十九章 夺恩 楚王和两个僚属决意“改弦更张”的同时,汝南王和刘准也在密斟。 东安王的“废徙”,非但打懵了楚王,汝南王也很有些不知所措了。 东安王之去,本是好事——本就是打算“剪除羽翼”的;可是,这根“羽翼”,不是俺们剪的,是人家自己动手拔的,介个—— 汝南王一脸狐疑,“莫不成,真有不忍言的情节,若不做断然处置,东武公再上书、曝露之,则……朝廷羞、宗室羞?” 刘准说道,“多半如此——一句话,保不住了!不如做断然处置,还落个‘不徇私’的好名声。” “这一手,还真有点……霹雳手段的意思啊!我是真没有想到!” “大王‘霹雳手段’四字精辟!准以为,东安王于贾后,可谓‘废物利用’——起到了立威的大作用!” “还真是!一个新鲜出炉的郡王、仆射,没几天,便一头从云端跌进了泥涂!真挺吓人的!” 刘准心说,没把你老人家吓住吧? 嘴上说道,“且,一边立威,一边降恩,恩威并施!” “恩?” “有司收杨骏官属,欲悉诛之。何云鹤上书,曰:‘昔鲁芝为曹爽司马,斩关赴爽,宣帝用为青州刺史。骏之僚佐,不可悉加罪。’” “哦?这个上书,我倒不晓得。” “也就是今天的事,我也是听人说的。” 心说,您的主簿、文学啥的,手脚要快一点才行呀! “上头咋说?” “今天才上的书,诏书没那样快下来,但我估计,一定是准的,除了已经杀掉的,杨骏其余僚佐,算是都捡了条命了!” “嗯,既然上书的是何云鹤,自然是他们君臣商量好了,上书,做做样子罢了。” “是。此即为‘恩’——摆出一副宽仁大度、既往不咎的姿态。” “我看,这个人情,不好叫他们都做了!” “大王明鉴!准亦以为然!” “有什么好主意?” “准以为,杨骏虽跋扈,但有一故智,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故智?” “杨骏以‘山陵已毕而辛劳未赏’,请旨‘中外群臣皆增位一等,预丧事者增二等;二千石已上皆封关中侯,复租调一年’。” 汝南王微愕,“杨骏这个主意,听说,反弹很大呀!呃,合适吗?” “杨骏是搞的太过分了!一个‘皆’字,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是否‘预丧事’,统统‘增位’、统统封侯!自然有人不高兴——凭什么呀?” 顿一顿,“咱们只封有功的——这个‘功’,指的是诛杨骏之功。” “诛杨骏?可是……” “不错,这个‘功’,贾后已经封过了一轮,但曲指数去,才封了几个?咱们不同——除了已封的那几个外,但凡参与了是夜晚举动、但凡是个督将,统统封侯!” “我明白了!咱们封的,其实都是……那边的人!” “不错!” 汝南王大笑,“水平!你这一手,太狠了!也……太坏了!哈哈!我那位侄孙媳,却还不能不同意,不然的话,就得罪跟她‘举大事’的将士们了!只好捏着鼻子、皱着眉!哈哈哈!” “不错!但大伙儿感激的,却是大王!” “妙!妙!” “其实,参与举大事的,也不都是贾后的人。” “且不说楚国的、淮南国的,就说中护军吧,张劭未必没有过异动的心思,但麾下诸将佐,皆知顺逆,张劭孤掌难鸣,只好坐以待毙——中护军诸将佐,晓大义、知顺逆,难道不该赏?” “对!” “又譬如左军,裴逸民一宣诏,立即奉令如仪,紧闭宫门,乱臣贼子无隙可乘,那就更加该赏了!” “对!” 汝南王眼睛发亮,略一顿,“此为收揽人心!而且,这个‘人心’,都是禁军的‘人心’!” “大王明鉴!” “好!好!太好了!” “还有,目下,尚书右仆射空出来了,这一次,咱们动作快些,不等上头降诏了,主动上书荐贤!” “好!”略一顿,“人选呢?” “一定要找个清望之士——以收朝士之心。” “好!一手武、一手文!水平,请荐贤!” “傅子庄如何?杨骏大宴百僚,宫内有变的消息传来,他是第一个起身的——其实也该赏功的!” “好!好!就是傅子庄了!清望、赏功,都有了!” 顿一顿,“我那个侄孙媳,只顾着封赏她自己那班亲信,连傅子庄都给落下了!朝士们能心服?水平,你的主意好!” 一番议计,汝南王因东安王被废而生的惶惑,烟消云散,又踌躇满志了。 突然想起一是,“对了,差点忘了,那位范贤,已经找到了!” 刘准微愕,“哦?他不是云游天下吗?” “是,但正正好,云游到了洛阳。” 刘准心里嘀咕,有这般巧? 汝南王笑,“水平,我晓得你在想什么——他早就到洛阳了!彼时,我还在许昌,还没录尚书事呢!所以,他并非冲着我才到的洛阳。” 哦。 “今天下午递的帖子——你看,我到洛阳已经好几天了,他并没有立即登门嘛!只是,再过两天,他就要离开洛阳了,这才递了帖子——毕竟是故人,同在一城,还是要拜会一下的嘛!” “哦。” “已经约了明天见面。水平,如何安排他和卫女‘邂逅’,得尽快有个方案了,他在洛阳,可呆不了几天了!” 刘准沉吟片刻,“其一,这位范贤,不能由大王引荐给卫伯玉。” 汝南王微愕,“啊?” 刘准笑,“谁叫大王脱口而出‘大贵之相’四字呢?” 汝南王轻轻“啊!”一声,“我明白了!我的‘大贵之相’在前,范的‘大贵之相’在后,卫伯玉玲珑心思,自然要怀疑,这位范贤,其实是我的说客,‘大贵之相’四字,就不值钱了!” “不错!” 顿一顿,“其二,卫伯玉父女,必须同时在场。” “嗯……是!这四个字,其实是说给卫伯玉听的,他不在场,辗转传达,味道大减!” “其三,在场的,除了卫伯玉父女以及范贤之外,基本上,不好再有什么闲杂人等了——当然,心腹除外。” 汝南王略想一想,也就明白了,“是!这四个字,暂且不能外传!若叫我那位侄孙媳听到了——嘿!卫女?大贵之相?立即要掀起大波澜!那就打草惊蛇了!” “不错!” “如是,这个‘邂逅’,还不大好安排呀!” * 第八十章 故人在教 何天沉吟,“她要见我?” 郭猗点头,“是呀!不过,话说的很客气,说若何侯公务繁忙,实在腾不出空来,也不要勉强。” 她,云娘子。 “范先生呢?” “我问过了——就她一人。” 对于范先生、云娘子的到来,郭猗兴奋而略带惶惑,他的心境,何天能够理解,但完全无法体会,没法子,他的脑海中,几乎完全不存在三世纪的何天的任何记忆。 “身体记忆”除外。 见不见? 当然得见。 三世纪的何天,在范、云的善堂里长大,范、云于他,近乎养父母的身份;而且,据郭猗说,善堂对于收养的孤儿,照顾的还是颇为周到的,温饱无虞,有病治病,更没有虐待的情事。 另外,云娘子还是他和郭猗读书识字的启蒙师父。 这样的恩遇情分,一发了迹,便视若陌路,还不被人狠狠戳脊梁骨? 可是,顾虑还是有的。 最大的顾虑,是担心云娘子求他为其传教之庇护。 这是坚决不干的。 我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参政的政权,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世俗政权。 还有一个顾虑。 何天清楚记得,郭猗黠笑,“云娘子生的可俊!而且,她对你,一直是青眼有加呢!也不晓得……哈哈哈!” 何君——三世纪的何君,你可千万别跟这位云娘子有啥不清不楚的瓜葛啊! 麻烦可都是我的呀! 虽然在善堂生活了十几年,但对于范、云的了解,郭猗这里,还是很有限,范长生不去说了,就是实际经管善堂的云娘子,平均一天出现在善堂的时间,也不到一个时辰,就连她婚否、有无子女,都不晓得。 不过,郭猗可以肯定,云娘子精医术,而且,身上很可能是有功夫的——虽然从未在他面前展示过。 无论如何,见吧。 “对了,我得了离魂症,以前的事情,统统不记得了,这个,你同她说过了没有?” “放心——说过了。” “她相信吗?” 郭猗笑,“无所谓信不信,何侯您得没得离魂症,真失忆还是假失忆,她看的出来——她精医术。” 呃,好吧。 * 迎接云娘子,算是“礼出格外”,何侯迎出大门,长揖到地,云娘子连声逊谢,平和微笑,敛衽还礼。 确如郭猗所言,云娘子生的很俊。 年纪,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段,不像生育过的样子。 算来,她开始经管善堂之时,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何天想起了墨姑,两相对比,郭猗的判断可能是对的,云娘子身上,可能确是有功夫的。 相让入内堂,何天再长揖,先谢多年养护之德,再致歉—— 俺在东宫的菜园子里摔了一跤,醒来之后,阿母都不认得了,也包括您,太不好意思了! 云娘子温言回道,“善堂待诸孤子,一视同仁,过去种种,些些微劳,何侯不必放在心上。” 顿一顿,“至于离魂一症,于何侯,不过小厄,譬如济水,偶遇风波而已。风停波平,即天清气朗。何侯立功立德,朝野推重,黎庶仰望,可知天佑善人,后福绵长。” 嘿,真会说话。 何天不由对这位云娘子刮目相看了。 两人皆如对大宾,皆未表现出任何故人重逢的惊喜。 对于“离魂”的何侯,实无“惊喜”可言;而云娘子若以何侯“故人”自居,言语亲热,甚或辅以肢体动作,何天对她,就未必“刮目相看”了。 云娘子奉上礼物,都是平阳的土特产,“以慰何侯乡梓之思”。 何侯对平阳,没有任何“乡梓之思”,但依旧殷勤致谢,接着,还礼—— 十万钱。 对于一间善堂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但云娘子也只是眼中波光一闪,随即面色平静的“代诸孤子谢何侯恩赏”。 客套完了,进入正题。 “擅造潭府,原有一不情之请。” 来了。 是这样一回事—— “何侯也晓得的,范先生和我,都身在教门。” “正一道所本,只有一部《道德经》,范先生以为,《道德经》微言大义,究天人之际,其实不合适普通教众诵读。” 正一道,五斗米教之正式名目,因入教须纳五斗米而以之为俗称。 “再者,说句实在话,老子著《道德经》之时,还没有正一道。” “说到底,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 这话说的……还真是实在啊。 “范先生以为,正一道有教而无义、有教而无经,这个局面,不能不变。” “于是,发下宏愿,要为天一道著一本真正的道经。” “白手著作,范先生虽大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是有兼济天下、普渡众生之志的,从不存门户之见,除《汉书·艺文志》所载各道藏外,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借鉴于释教。” 咦? 后世有论者以为,南朝陆修静编撰的道教历史上第一部经书目录《三洞经书目录》,就是模仿佛教的《大藏经》而创制的,难道,道、释之间类似的交流还要再早些? “范先生听说,有一位姓竺、法号‘法护’的大德,眼见世人敬佛,只知礼拜图像,乃立志弘法,周游西域,将大批胡本佛经带回长安,并已译出了一本《光赞般若经》。” 嗯? 这个话,我是听谁说过的? “范先生乃赴长安,登门拜访,同护公极言谈之欢,二贤皆相见恨晚也!” “不过,见了护公,才晓得传言有些出入。” “《光赞般若经》二十一品,小十万字,护公已译出的,只是第一品‘光赞品’。” “护公很乐意将译本借阅于范先生,可是,两部简本,一部送去了敦煌保存——那里气候干燥;一部辗转入洛阳,护公手上,只有一部绢本,借给了一位善知识。” 简本,不是“简缩本”,而是“竹简本”。 可是,“辗转入洛阳”? 那不就是—— “于是,范先生便在长安住下,耐心等待。那位善知识抄录完毕,就会还给护公。” “孰料,就在当天夜里,善知识家里走了水,那部绢本的《光赞般若经》第一品‘光赞品’化为灰烬了!” * 第八十一章 握手 何天面上平静,一副凝神倾听的模样,心里却是大转念头: 绢本已毁,另一简本远在敦煌,范长生若要一睹《光赞般若经》,岂非只剩下了唯一选择——“辗转入洛阳”的简本了? 这部简本,在卫瑾手上。 这—— 除非竺法护替你默写出来——但这应该不可能。 “范、护二公皆扼腕,”云娘子说道,“敦煌太远,商议之后,范先生乃入洛阳,看能不能寻访到另一简本,一来,以为著经的借鉴,二来,也不负护公所托——摹一部绢本,送回长安。” “经多方寻访,乃知此简本现存于卫太保府,这……就有些为难了。” “太保府的门槛,何其之高?范先生一介寒庶,冒然投剌,定然无人理会。” “再者说了,卫太保大儒,对于教门中人,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好感。” “我们试着寻了三四条路子,但或者根本进不了太保府,或者虽勉强进了太保府,却到不了卫太保樽前。” “彷徨无计之下,我乃建议,‘要不,咱们去麻烦一下何侯?” “范先生踌躇良久。” “他到洛阳,已经有段时日了,若要麻烦何侯,早就投剌了。” “但想来想去,实在寻不到别的路子,最后,只好同意了我的建议。” “我们也不敢贸然投剌——我乃先去请见了郭郎。” “范先生的意思,简本贵重,‘借阅’是不敢的——就在卫府内看,一个时辰就好!范先生看经之时,卫府可多派人手,在一旁守候。” “至于抄摹绢本,就只能请卫府帮忙了;或由范先生和我来执笔也是可以的,只是如此一来,我们呆在卫府的时辰,就不止一个时辰了。” “若由我和范先生抄摹,整个过程,自如范先生看经——卫府的人,可一直在旁守候,须臾不离。” “何侯同卫太保同朝为官,又为朝廷新立大功,您的面子,卫太保或不却?” “以上,就是我们的不情之请了。” 说到这里,云娘子起身,深深敛衽。 何天随之起身,长揖还礼,“请坐!” 二人重新落座。 这个事儿,若不牵扯到卫瑾,当然可以帮忙,卫瓘也当然会卖自己的面子。 可是,牵扯到了卫瑾呐! 天底下有这样巧的事? 你们不会晓得我和卫瑾的交往吧? 按理不会。 但……也未必。 去杨之后,自己和卫瑾的来往,已经不如原来那般小心翼翼避人耳目了,走漏消息,也不算太稀奇。 还有,教门这件物事,邪门的很,哪个晓得,卫府内甚至卫瑾身边,没有五斗米教的人? 但,无论如何,云娘子的请托,在势无法拒却。 先答允下来,走一步看一步吧! “云娘子的吩咐,我不敢不遵,卫伯玉那里,我试一试吧!” “多谢何侯!” 云娘子欠身,抬起头来,已是面溢春花。 何天再次对郭猗的看法表示认同:云娘子,真的生的很俊。 * 云娘子一去,何天立即飞书卫瑾。 不多时,伊人即奉召而至。 何天将云娘子来访之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关于范先生、云娘子之一切,皆为郭猗转述,彼等之为人行事,我其实并不了解,他们这个请托,我……握瑜,你看呢?” 卫瑾的关注点,却不在范、云的“为人行事”上。 “咦?你罹过离魂症?咋回事儿啊?” 此前,“离魂症”一事,何天并未对卫瑾提及,可是,这一次,不能不说了,不然的话,就无法解释“彼等之为人行事,我其实并不了解”,而这一层,对于是否接受范、云的请托,是很重要的。 “就是弘训宫载清馆的那一天——之前,我和郭猗,在东宫西园摘菜,突然间,阳光耀目,天旋地转,一头载倒,醒来之后,以前种种,就都不记得了!” “不过,忘记了的,只是我自己的事情,别的事情,愈大些记得愈清楚些,譬如,朝廷的事情,以及史书上的事情,都记得。” 顿一顿,歉然说道,“握瑜,我不是有意相瞒,原也不是啥好事情……” 卫瑾的美目,亮晶晶的,“如何不是好事情?” 啊? “云鹤,你这一跤,跌去了多少烦恼?说不定,此乃世尊开示与你,斩去过往三千爱欲忧怖!” 啊? 卫老师,您的思维,能不能不要这般跳跃? 何天正要说话,卫瑾已抿嘴笑道,“我看,何君,你是有慧根的!不如……就从了我,入了释教吧!” 从了你? 那敢情好! “入了释教”,就免了吧! 不过,此时代的“从了我”、后世的“从了我”,语义并不完全一样。 何天苦笑,“卫老师,能不能不这样开学生的玩笑?” 卫瑾敛起笑容,柔声说道: “云鹤,离魂症确实不算好事,可也没啥大不了的,我觉得,这位云娘子说的很好,‘譬如济水,偶遇风波而已;风停波平,即天清气朗。’嗯,‘天佑善人,后福绵长’!” “所以……你不要摆在心上。” 何天心中一阵温暖。 “至于他们请托的事情……这有何难?而且,也不必去认真考究,彼等所言,是否有不尽不实处?” 略一顿,“我原就摹了两个绢本,既是你的故人,送他们一本就是了!” 哎哟!这敢情好! 如此一来,范、云不入卫府,没有同卫瑾见面的可能,就有什么计算,也无从施展了。 “好!好!”何天起身长揖,“握瑜,太感谢了!” 卫瑾一笑,将手一让,“请坐!” 何天坐下,伊人的神情却已变过了,臻首微垂,看得出正在犹豫着什么。 终于,抬起头来,“我请问你一事——务必不要敷衍我。” 何天一怔,“当然,你说。” 卫瑾低声说道,“家君……未能为故皇太后进言,云鹤,你……怪不怪我?” 何天叹一口气,伸出了右手。 卫瑾一愕,不晓得他什么意思? 何天温言,“手。” 卫瑾一颤,踌躇片刻,终于也伸出手来。 何天轻轻的握住了。 卫瑾满面飞红。 “握瑜,我真没怪过你——怎么能怪你呢?” “其实,事后,冷静下来,也觉得,没了皇太后的衔头,对她个人,未必不是好事——不扎人眼,不招人忌,安安生生的过完下半世。” “常伴青灯古佛,有朝一日,这位故皇太后,成为你的同道,也说不定呢。” 半响,卫瑾浅浅一笑。 * 第八十二章 相面,相字 静安里,一所三进的宅子,虽不大,但异样精洁。 云娘子和一老者对几而坐。 虽然跽坐,亦能看出老者身材颀长;鹤发童颜,一部修剪的极精致的白髯,垂至心口,望之如神仙中人。 几上摊开一卷绢布,上面齐齐整整的都是泥金小字: “……盲者得目而睹色像,聋者彻听闻诸音声,志乱意惑还复其心,迷愤者则时得定,其裸形者自然衣服,其饥虚者自然饱满……其疾病者而得除愈,身瑕玼者诸根具足,其疲极者自然得解……” 老者微笑,“有点意思!” 正是《光赞般若经》第一品“光赞品”。 这位老者,也正是天一道青城宗的创建人,以“范重久”之命对外、教众呼之曰“范长生”者了。 “光赞品”数千字,卫瑾所书,还只是“光赞品”的大半,看的再仔细,也不过就花了小半个时辰。 范长生抬起头,直起腰,叹一口气: “此绢所书,皆为庶众所乐闻也!” 云娘子开口,“师傅,果然有可借鉴者?” “有!”顿一顿,“这个释教,果有过人之处,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便要大行其道了!” 云娘子心头微微一震。 微笑回到范长生脸上,“这笔字也好!果然家学渊源,吾亦不及也!” “倒是没有想到,阿天面子这样大,”云娘子说道,“卫伯玉居然将女儿辛苦抄摹的经书整本给了他,看来,他和卫伯玉的交情,还真是不坏呢!” “是不坏。不过,这个‘交情’,不是和卫伯玉的。” 云娘子微愕,随即反应过来,却更错愕了: “师傅,你是说,是和……这位字握瑜的卫家娘子的?” “当然!卫伯玉大儒,怎会叫女儿抄摹这种东西?那部《光赞般若经》简本的主人,本就是这位卫家娘子!而一笔一划,辛苦抄摹,不是深厚之极的交情,又岂会脱手相赠?” “不然的话,卫伯玉又岂能夺女儿所爱,拿她的心血去做人情?” 云娘子脸上神情变幻,不说话了。 “还有,”范长生语气温和,“你还称呼他‘阿天’?” 云娘子目光一跳,微微欠身,“是我失言——是‘何云鹤’。” 范长生轻捋白髯,“事情愈来愈有意思了!何云鹤是皇后的人,却同卫氏牵扯如此之深——当然,汝南王的算盘,他自然不晓得。” 顿一顿,“可是,他虽不晓得相关计划,对我们,却已经生了戒心了!” “戒心?” “不然,不会以此绢本相赠——如此一来,我们就没有理由进入卫府,也就无法同那位握瑜娘子谋面了!” 顿一顿,“此子,天分奇高啊!” 云娘子忍不住,“师傅,既如此,咱们为什么一定要押注汝南王?押注阿……呃,何云鹤不行吗?都是‘故人’呀!” 顿一顿,“他虽罹离魂症,可是,我觉得,依旧是个很念旧情的人。” 范长生不答,半响,“他那个离魂症,是真的吧?” “是真的!除了相貌、身形不变,其他的,根本就是另一个人了!若不是离魂症,怎可能短短不到三个月,翻覆至此?” 范长生缓缓说道,“我居京师月余,暗中观察,此子行事,就是方才那四字,‘天分奇高’!于之前的何天,确实判若两人……” “师傅,既如此……” “既如此,才不能押注在他身上!” 云娘子愕然,“师傅,我是真不明白了!” “一句话就明白了——这样一个人,怎可能被我们摆布于股掌之上?” 云娘子檀口微张,不晓得说啥好? “汝南王不同——他是个庸才,只有这种人,才好摆布啊!” 云娘子嘀咕,“可是,我们的要求,其实也不高,不过就是在蜀地传教,不受限制而已——又不是在司州、在京师,阿……何云鹤就一定不同意吗?” 范长生摇摇头,“阿云,你虽然教过何云鹤读书,可是,你的书,读的还是少!” 顿一顿,“蜀地这个地方,不是普通边疆,太特别了!” “……请师傅开示。” “蜀这个地方,方圆太广、物产太丰富,同外头的交通,又太过艰难,正是天下第一个适合割据偏安之所在!就是忠臣义士进去了,也难保不生异样的心思!” “战国时代,巴、蜀相攻击,俱告急于秦。秦惠王排众议,用司马错计,起兵伐蜀,取之。贬蜀王,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蜀既属秦,秦以益强,富厚,乃轻诸侯。” “五年之后,蜀相杀蜀侯,叛秦。” “次年,秦王使甘茂伐蜀,诛蜀相庄。” “彼时,秦国势方张,蒸蒸日上,陈庄就敢叛秦!” “到了真正的乱世,就更不用说了,譬如公孙述、刘备——他俩,你就比较熟悉了。” “可是,”云娘子的声音,微微发颤,“咱们只想传教,根本就没有什么‘割据偏安’的心思啊!” 心里不由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师傅,莫不成你? “是!”范长生好像晓得她在想什么,“咱们也永远不会生这样的心思——哪怕是乱世!蜀,较之中国,地方再大,物产再丰,也是有限;面对已经大一统的中国,天险再多,亦终不足恃!” “陈庄、公孙述、刘禅,最终不都是同一下场?”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生什么异样的心思。” 云娘子放下心来。 “可是,咱们没异样的心思,上位者却未必以为咱们没异样的心思,书读的愈多的、史实愈明白的,对咱们,就会愈不放心!” “何况,咱们是在教的?张角不必说了,还有张镇南,也不必说了。” 张镇南,即张鲁,他是五斗米教第三代教主,投降曹操之后,封镇南将军,徒子徒孙们习惯称之为“张镇南”。 “您觉得,阿……何云鹤就是这样一个‘上位者’?” “对!” 顿一顿,“如果他未罹离魂症,晓得你我之为人,或许还不会疑心过甚,可是……唉!可是,若他未罹离魂症,也就不是何云鹤了!” “那咱们现在咋办?既进不去卫府,见不到卫家娘子的面……” “又如何?”范长生微笑,“为师不止会相面,也会‘相字’。” “相……字?” “是啊!人和人的字,是不同的,不然,何以有‘宸翰’的说法?” 宸翰,皇帝的字。 云娘子明白了,轻轻“哦”了一声。 * 第八十三章 彼此杀机 继张华出任中书令,裴頠加侍中、掌门下,又有两项人事颇孚众望: 其一,傅祇填了故东安王的空位,出任尚书右仆射。 其二,傅咸右迁御史中丞。 二傅兄弟皆以风骨著名,而张华、裴頠的任命出于人主“乾纲独断”,二傅的任命却是新官上任的录尚书事的举荐,朝野上下,颇有君臣同心、风清气正、面目一新之感。 也有人以傅咸去尚书左丞位为憾,但御史中丞掌朝廷风纪,尚书左丞的职权止限于尚书台,而且,尚书左丞官六品,御史中丞官四品,当然还是为朝廷得人贺,为傅长虞超迁贺——你值得的! 汝南王的“闻望”,愈发的“隆重”了。 然而,他接下来的上书,却大起争议。 汝南王以为,“论诛杨骏之功,尚有遗贤”,俺做一个补充,另附一张名单,请陛下御览;至于这些人该封个啥侯,臣的意思,交由尚书右仆射傅祇议定,臣祇公正无私,朝野推许,对于最终的结果,大伙儿一定没二话。 所谓“遗贤”,也就是那张名单,拢共—— 一千零一十八人。 何天第一个击案—— 靠!特么的疯啦? 走了一个杨骏,又来一个杨骏? 司马亮!你特么也算“与国同戚”,也特么算这个国家的“持份者”,就特么的这般“崽卖爷田心不疼”? 以后的日子,还特么的过不过了? 你这样干,还不如你侄子卖官呢! 武帝卖官,好歹算是间接减轻了国家的财政压力,你特么的—— 靠! 然而,这一回,同杨骏那一回,还是颇有些不同的。 汝南王的“遗贤”,集中于禁军和楚、淮南二王的亲兵,分大饼,殿中人的“份额”最大。 殿中人,皇后的基本盘。 还有,汝南王也不像杨骏那样,不加区别,不管有功无功,不管功大功小,增同等,封同侯,汝南王的“遗贤”,是要甄别分等的,有孟观、李肇的子爵在前头比着,“遗贤”们分食的,就是男爵、乡侯、亭侯、关中侯、关外侯的饼了。 这是新上任的录尚书事的第一件大政,正常情况下,君主不能驳回,不然,今后宰相的活儿就没法儿干了。 也不能像上一次那样,召开朝会,“付诸公议”。 其一,如是,也算君主对宰相的委婉的拒绝。 其二,汝南王同朝臣们正在“蜜月期”,就有人不以他的“大举遗贤”为然,但大多数人不会公开打他的脸,寥寥两三个异议,不成气候。 杨骏那回不同——朝会之时,杨骏其实已尽失人心了。 最要命的,皇后阵营内部对此形不成统一意见。 孟观、李肇,一声不吭。 就连裴頠,都自认身处嫌疑之地,不宜发表意见。 分大饼,禁军中,右军的份额,仅次于殿中人。 皇后自己也很犹豫: 汝南王确实“荒唐”,可是,咱们好像也能落着好处? 何天苦恼! 他不能上书反驳汝南王——因为他的皇后亲信的身份,如是,一定会被舆论认定是秉承皇后之意。 则等同于上面说的君主拒绝宰相了。 现在觉得,这个“亲信”的身份,真特么的别扭! 该说的、想说的,说不出来——杨芷的事情是这样,这一回,又是这样! 何天没法子,只好寄希望于“堡垒从敌人内部攻破”。 他去找另一位录尚书事——卫瓘。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卫瓘的态度,十分暧昧。 “云鹤,诛杨骏,我其实无功,我来出面,反对论功,很不合适。” 不合适? 你特么是宰相啊!朝廷大小事,哪一件,不是你的事?有啥合适不合适的? 眼前的卫瓘,同那个布置狙杀刘渊的卫瓘,判若两人。 咋回事? 我不相信你不明白汝南王这样胡搞的危害! 朝廷的名器不值钱了! 朝廷的财政,更不堪承受! 我对你……很失望! 何云鹤离开尚书台时的一句愤激语,很快传了开去: “很好!以一千国家名器、百万黎庶膏血邀买一人之名望——很好!” 这句话,自然也传到了汝南王耳中。 汝南王破口大骂,“竖子!” 顿一顿,“原本以为,不过一佞幸,不足为虑,不足计较,到了时候,再一起‘杀鸡拔毛’;现在,乃公等不及,要先杀鸡、再拔毛了!” 不过,还是有人上书反对“大举遗贤”的。 出乎意料——既出何天意料,也出汝南王意料,这一位,居然是被汝南王安排“甄别功臣”的新任尚书右仆射。 傅祇如是说: “今封赏熏赫,震动天地,自古以来,未之有也。” “无功而获厚赏,则人莫不乐国之有祸,是祸原无穷也。” 又写信给汝南王,“杨骏失政于前,人谓殿下既至,当有以正之,正之以道,众亦何怒?众之所怒者,在于不平耳。而殿下今蹈覆辙,人莫不失望。” 傅咸桴鼓相应,也给汝南王写信: “杨骏有震主之威,委任亲戚,此天下所以喧哗。今之处重,宜反此失,静默颐神,有大得失,乃维持之,自非大事,一皆抑遣。” “比过尊门,冠盖车马,填塞街衢,此之翕习,既宜弭息。” 上书,天下人可见;写信,虽是两人之间的事,具体文字,外人不得而知,但其“中心思想”,到底流传了出去。 汝南王真的很没有面子。 这一上书、二信,若出于别个之手,也就罢了,问题是—— 出于二傅手呀! 其一,贤兄弟素以骨鲠著名。 其二,贤兄弟特么刚刚被我提拔上来呀! 不过,二傅的劝谏,非但不能阻止汝南王“大举遗贤”,甚至还坚定了他的决心—— 这一关若过不去,不用在洛阳混了! 右仆射撂挑子?没关系!左仆射顶上! 最终,一千零一十八人的大名单,全部通过。 一个不能少。 何天深受刺激。 他有一个深刻的感觉:这个朝廷,不论哪个上台,都不遗余力的折腾这个国家—— 咋回事? 台下的人,大多数,都在看热闹—— 咋回事? 汝南王对他动了杀机,而他,也对汝南王动了杀机。 这一回,无关个人恩怨。 * 第八十四章 肉骨头 平安里,新安侯府。 何天对来客表示“惊喜”:“稀客!稀客!” 阿舞。 何天这里,这位“稀客”一向是以半个女主人自居的,她将云英、雨娥两个满脸堆笑的“狐媚子”赶了出去,一边自理茶水,一边笑道:“‘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这才几天光景?我就成了‘稀客’了?” 茶汤既成,阿舞伸手,“何侯,请茶!” 何侯笑应,“陈才人,请指教!” 陈才人自然不是来探亲的。 乃如此“指教”:“皇后犯了难,叫我来跟你讨主意呢!” 何天微愕。 他几乎天天“随侍左右”的,今天上午还见了皇后;若是出了急事,为什么不召自己进宫? 而要阿舞“登门拜访”? 阿舞抿了口茶,“是这样——” “大娘子入觐,说了楚王一堆好话;又说之前种种,也不是‘跋扈’,小孩子耍性子罢了!现在呢,长大了,晓得轻重分寸了,晓得谨言慎行了,再不会没规矩了!” “‘对你,他其实忠心耿耿,彼此都是一家人,不好见外的!’嗯,‘阿玮的才具,也是顶出挑的,我觉得,应该大用!你说呢?’”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嗯? 很有些意外呢。 不过,“小孩子”?司马玮同学,您贵庚啊?“长大了”?一夜之间?吃了啥激素啊? “皇后很意外,略踌躇了片刻,大娘子就不高兴了,说,‘我都是为你好!可不能叫好人心寒!不然,以后谁还肯替你出力?你且看着办吧!’” “说罢,起身就走,走了两步,回过头,‘到底咋样,明天我再来听你的信儿!’然后,‘噔噔噔’的,这一回,是真走了!” 何天微笑,“这位大娘子,还真是……气势不凡呢!” 阿舞“格格”一笑,随即正容,“大娘子这个人呢,几句好话,几件礼物,是打动不了她的,而她那个脾性——” 顿一顿,“皇后很怀疑,她和楚王,其实已经——” 说到这里,左手食指、右手食指,勾在一起,盯着何天,“明白了?” 何天点头,“明白了。” 勾搭成奸。 同时,也明白为啥皇后派阿舞登门了。 自己的姊姊和自己的小叔通奸,皇后面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直接说给一个男性臣子听——再亲信也不成。 因此,叫阿舞来做这个“中人”。 再者,宫内人多,隔墙或有耳,事情若泄露了,大尴尬也,于是,索性就叫阿舞出宫直造平安里了。 阿舞继续,“大娘子的面子,不能不卖,可是楚王——” 顿一顿,“这个面子,卖多少,怎样卖,你且拿个主意罢!——人大娘子还等着‘听信儿’呢!” 何天沉吟片刻,“此事,也未必就是坏事——” “皇后和汝南王,彼此不能久安,去汝南王,还是用得着楚王——” “实话实说,也没有人比他更好用了。” 阿舞点头,“嗯!他那个性子,说冲出去就冲出去了!“ “对。不过,‘他那个性子’,三分颜色上大红,既爬上了竿儿,就再也不肯下来的,所以——” “这样,先说给大娘子听:她说的都对,楚王是‘好人’、‘一家人’,‘才具’嘛,也是好的,确实‘应该大用’。” “以后,楚王有什么话,都可请大娘子代呈,皇后必从善如流。” 阿舞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说是‘从善如流’,其实楚王是被隔在外头了!只能努力巴结,气焰嘛,是起不来的了!而大娘子,却一定乐意这个安排——如此,看上去,她好像很紧要、很关键的样子呢!” “正是!” 阿舞笑,“我能够想象楚王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捏尖了嗓子,拉长了调子,“‘大娘子——’”这是楚王。 接着变过,逼粗了嗓子,“‘乖!乖!’”这是大娘子。 何天大笑。 笑过了,“至于如何‘大用’,且这样说:政府的关键位置,都叫汝南王占了,这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必须徐徐图之。” “作为一个过渡,看能不能在东宫给楚王谋个位子?” “东宫?” “是——东宫保傅。” 东宫保傅,统统是前朝重臣,本没有叫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年轻来做的道理。 阿舞点点头,“我明白了,东宫保傅,位望隆重,却无实权,拿来敷衍楚王,很好!” “不止是‘敷衍’。” “东宫保傅,虽无实权,但就像你说的,‘位望隆重’,楚王得之,可大大增强气势。他手里有兵权,又有‘卫将军’的衔头——那是武的;若再得个东宫保傅的衔头——那是文的,文武兼济,他的势力,会倏然扩大!” “哦!”阿舞面色凝重,“我见不到这一层,那——” “东宫保傅的重要性,楚王一定也是了解的,所以,不能说给他就给他,亦得‘徐徐图之’——像一根肉骨头,吊在楚王嘴前,牵扯着他往前走。” 阿舞笑,“这不是狗吗?” 何天却没笑,“不错!必要等到要他咬人了,才好将肉骨头给了他!” “哦……明白了!” 叹一口气,学着皇后的语气,“唉!小郎,你这个脑瓜子,还真好用!” 何天笑一笑,“另外,要设法激化楚王和汝南王的矛盾。” “具体怎样做,我还没有想好,不过应该不太难。只是要把握好节奏,不好操之过急。” “别的不说,以楚王的性子,北军中候这个位子上,他必得生出些事情来,有的是把柄给汝南王捉。” “好啦!我都明白了!这就给皇后回话去!” 说是这样说,却没有起身,“对了,还有件事,你答应过我的。” “啊?啥事儿啊?” “卫家娘子的事儿啊!你答应过让我见她一面的!” 何天苦笑不得,“我啥时候答应你了?都说了,你那是孩子话!” “我不管!我一定要见她一面!” “也简单,我也不必扮成啥侍女,她来会你,我躲在屏风后,觑空瞄一眼就好了。” “呃……” “这都不行?”阿舞黠笑,“到底有什么我见不得的?难道,你俩每一见面,便要宽那个衣、解那个带?” 何天一口茶喷了出来。 终于无可奈何,“好吧,我想法子……” * 第八十五章 违天不祥 尚书省,太宰、录尚书事、汝南王亮的铃阁。 后世如紫禁城者,其中凡政府官员办公场所,都非常逼仄,包括宰相的。明朝的内阁,局促于东南一隅,紧挨宫墙,知道的,这是政府中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仓库。清朝的军机处,倒是位于核心地带,可面积较内阁大堂还小的多,也就是个传达室的格局。 不是因为没地方,而是君主刻意为之——为抑制相权。 事实上,中国皇帝抑制相权的努力,打汉武帝就开始了,不过,到了西晋这儿,还未在办公场所上体现出来。 尚书省规制宏大,占了前朝的大半个东路,也即占了整个宫城“殿垣”之内近八分之一的空间。 两位录尚书事的铃阁,都是独立的院落,院子里亭台流水,草木扶疏,真正甲级写字楼,人性化办公。 中午,用过了“偏膳”,汝南王邀请卫瓘,过他的铃阁小酌。 “可惜没雪。”汝南王笑说,“不然,亭中拥炉温酒,亦是一快事也!” 两位录尚书事不及公务,只谈学问,甚为投契。 卫瓘深以目下玄谈盛行、士风颓敝、放诞盈朝为忧,不知何以振作? 汝南王摇摇头,“伯玉,要说‘玄’,释教才真是‘玄’,反正,我是不知其所谓的!可是,依我看来,要不了多久,这个释教,就将大行其道!你这也忧,那也忧,到时候,只怕你忧不过来!” “释教?” “是啊!伯玉,你我忝为宰相,该多多留心此教了,最紧要,不能叫妖人混迹其中!黄巾殷鉴不远,不可掉以轻心!” “这……” “你不以为然?现如今,这个释教,就是深宫之中,亦不乏信奉的,别不当回事啊!” 卫瓘并未不当回事,可是—— “深宫之中?哪一位呀?我倒是没有听说。” 汝南王笑,“伯玉,你好戏!何必呢?” 卫瓘愕然,“大王何意?” “阿萱呀!我都晓得了,你倒没有听说?” 卫瓘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阿萱,指的是繁昌公主。 若繁昌公主和卫宣没有离婚,汝南王在卫瓘面前以“阿萱”称呼繁昌公主,大致合适,可是—— 还有,自他俩离婚之后,我和这位前新妇,除了阿瑾转交的那封信外,再未通过音讯,她入释,我如何一定“听说”? 阿瑾也从来没提过这事啊! 卫瓘面上微露不愉之色,汝南王觑着,“伯玉,我不是有意唐突——你真不晓得?” “真不晓得。” “是这样,昨天,我凑巧看了几眼啥《光赞般若经》——就是我说‘不知其所谓’的那个!而该部《光赞般若经》,就是出自贵府呀!” 卫瓘心中一动:卫瑾有一部《光赞般若经》,这他是晓得的。 “大王在哪里看到的?阿瑾倒是有部《光赞般若经》,可是,这同繁昌公主,没有关系啊?” “怎能没有关系?”汝南王笑,“我看到的,是绢本,齐齐整整的泥金小字,阿萱之笔迹呀!” 卫瑾抄摹《光赞般若经》,卫瓘是亲眼见过的,“大王怕是弄错了,大王所见《光赞般若经》若真是出于寒舍,那也是阿瑾自己抄摹的,确无关繁昌公主。” “或者,大王所见经书,并非出于寒舍。” 汝南王的神情变得古怪了,“握瑜自己抄摹的?” “是啊!大王,到底怎样一回事?” “是这样,我有一位故人,叫做范重九——” 他故意停顿,果然,卫瓘目光微微一跳,“大王这位故人……可是天一道范重久?” “不错!正是此君。” “我同范君,布衣之交,不敢以王侯骄之,他来拜我,昨天,我回拜,在其下处,看到了《光赞般若经》,他说,此经为太保府借出,他正在抄摹。” 略一顿,“他同何云鹤,亦为故交,这部《光赞般若经》,是通过何云鹤借到的。” 卫瓘目光再一跳:明白怎样一回事了。 “绢本字迹娟秀,开始,我亦以为握瑜所书,可是,范君说,决计不是!这部经,目下的主人,或为卫家娘子,但其出身,必自深宫!” “这……何以如是说?” “范君说,这笔字,柔嘉表范,贞静持躬,执笔之人,必母仪天下,他相字的本事,过于相面,绝不能看错!我想,皇后的字,怎可能入贵府?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阿萱——她和握瑜,是最好的朋友嘛!若出自深宫,除了阿萱,还能有谁?” 卫瓘心头大震! 他面上神情,青红不定,汝南王奇道,“伯玉,你这是咋的啦?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呢……”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也慢慢变过了。 倏然间,睁大眼睛,一把抓住卫瓘的手,压低了声音,兴奋而急促,“伯玉!我说什么来着!你还不信!握瑜,就是大贵……” 卫瓘想抽手,汝南王抓的极紧,竟抽不出来,只好用另一只手乱摆,“大王,噤声!大王,噤声!” 汝南王松开手,起身,走到门前,推开条缝,向外头觑了一圈,又将门掩实了。 回来坐下,但不是坐回同卫瓘对几而坐的原位,而是坐在几侧——距卫瓘更近些。 “我说什么来着?你还不信!” 汝南王将方才已说的话再说一遍,接着,将方才未说完的话说完,“握瑜,就是大贵之相!” “大王……” “你又想说什么‘不敢与闻”?哼!事实如此,你捂起耳朵,握瑜的相,就不贵了?” “大王……” “伯玉,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大王,”卫瓘的口气,近乎哀求,“你容我好好想一想……” “伯玉,”汝南王眼里似有火光,“违天不祥!” 若汝南王直接将范长生介绍给卫瓘,范长生的话,卫瓘未必相信;但这个圈子兜的实在太大,饶是卫瓘心思玲珑,以智谋著称,也终究被绕了进去! 虽说卫瓘大儒,而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不语”不代表“不信”,这个时代的人,不相信天人感应的,几乎没有,泛神论支配人们的基本认知,卫瓘亦不能例外。 真真心乱如麻了! * 第八十六章 大将军 秦王入觐。 太宰、录尚书事、汝南王亮,太保、录尚书事、菑阳公瓘,率百官及在京宗室诸王公,迎出西阳门外。 这个礼仪,甚至超过了当初迎接汝南王——毕竟,迎接汝南王,没有“在京宗室诸王公”这个强制性要求。 有人提出异议:有楚、淮南二王在前头比着,如此隆重其事,叫两个弟弟咋想? 毕竟,迎接楚、淮南二王的,只是三五普通官员。 但汝南王说,正因为有楚、淮南二王在前头比着,才不能一样—— 秦王身份不同! 其一,秦王为天子母弟。 其二,秦王为楚、淮南二王之兄长——还长着一大截。 能一样吗? 有人心中嘀咕,只有灭国的大将凯旋,甚或天子回銮,才好摆出如此隆重的礼仪,汝南王如此抬举秦王,有啥特别的缘故吗? 这个礼仪,非但出乎朝臣们的意外,也出乎被欢迎者本人的意外,甚至,吓到了被欢迎者本人。 秦王本是个安稳沉静的,但面对黑压压的欢迎人群,明显乱了方寸,脸上红、白不定,笑容极其勉强。 到了后来,额上甚至见汗了。 同诸王公、诸朝士交接之时,亦没有一点汝南王那般风采,只是机械的还揖,口中讷讷,好像在说什么,其实不置一词。 到了后来,眼神涣散,汝南王介绍的是谁,估计也没真进到秦王脑子里,“记住”二字,就更不必提了。 何天冷眼旁观,心想,司马柬,你是真介样怂,还是刻意“韬晦”呢? 如是前者,当年就算换了你做太子,晋朝的命运,会好多少吗? 如是后者……有点意思。 或者,半真半假? 谒庙、朝贺新君之后为秦王接风洗尘的宴席,也不再是“家宴”—— 四品以上官员、在京宗室诸王公,都做了陪客。 再有人嘀咕:如此大排筵席,做甚?秦王入觐,恭贺新君还在其次,第一件差使,其实是谒陵,如此搞法,像个要谒陵的样子吗? 次日,汝南王上书,请以秦王柬为大将军。 朝野内外,顿时“哇”声一片。 “大将军”者,自诞生以来,就是全国武装部队的最高首长,在两汉,大将军非止于统领军队,更是百僚之长,位在丞相、诸侯王上,是真正的举朝第一人;魏、晋,大将军不常设,也没有了统帅全国军队的权力,但依旧为“八公”之一,同汝南王的太宰、卫瓘的太保以及已经挂掉的杨骏的太傅,平起平坐。 秦王柬,没有任何功勋,没有任何政府做事的经验,也没有带过兵,甚至也谈不上什么“闻望”,唯一可恃者,一个“天子母弟”的身份而已,就凭这个,您大兄一登基,您就位列上公? 合适吗? 好歹再熬几年资格,做做样子也好呀! 汝南王的奏疏,写的十分夸张: “古者九命作伯,或入毗朝政,或出御方岳,其揆一也。都督关中诸军事秦王柬,佐命立勋,劬劳王室,至亲盛德,侔于周公,宜赞皇朝,与闻政事。” 好嘛,居然将秦王比作了周公! 这个……合适吗? 同时,奏疏也明确了,秦王的大将军,不是虚号,是要“与闻政事”的。 如是,下一步,是否就要恢复两汉故事,以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 惊人之处,不止于此。 有心人翻出了当年武帝出齐王攸之藩的诏书,以及王浑劝谏武帝留齐王攸辅政的上书,惊异的发现:汝南王的奏疏,较之前两者,许多用词,极其相似! 只不过,武帝吹捧齐王攸的目的,是赶他出京;汝南王吹捧秦王柬的目的,是留他“与闻政事”,话一样,目的刚刚好相反。 问题是—— 为什么要说一样的话? 汝南王以及他的长史、主簿、文学都太懒了,不肯原创,只肯盗版? 当然不是。 汝南王的目的很明白—— 强烈的暗示:今日之秦王柬,即昨日之齐王攸! 昨日之齐王攸,那是真正的“德望日隆”、举朝仰慕的! 可是,齐王攸之藩事件,也不过就过去了八年,在朝也好、在野也罢,都还记得,当年是如何因之而掀起了滔天政潮,以致三杨崛起,彻底改变了朝局? 就有人怪汝南王了—— 好好的日子不过,瞎折腾个啥呀? 还有,你把秦王捧的这般高,于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与闻政事”,分的,不也是你的权? 想不通。 皇后同亲信们商议。 郭彰主张驳回。 贾模则建议,私下同秦王沟通,晓以利害,请他自己知难而退。 何天则如是说,“臣在民间,听过一句俗语,‘欲使其人亡,必使其人狂’——臣以为,且叫汝南王狂!其亡不旋踵矣!” 司马亮,我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你把司马柬弄进来,想做什么了? 至少,你是想叫司马柬以“天子母弟”身份,名正言顺的“辅政”,将皇后从皇帝身边挤下去。 甚或,更进一步,废后。 杨骏2.0。 事实上,根本无须“私下沟通”,秦王一听到汝南王荐己任大将军的消息,便立即上书力辞。 而且,言辞恳切,近乎“哀诉”了。 然苦辞不果,任命他为大将军的诏书,还是正式的颁布了。 秦王的反应很有趣,立即告病,莫说就任大将军,就连谒陵我都没气力去啦! 就有侍御史要弹劾秦王装病,被汝南王按下来了,那个,秦王路途劳累,偶染风寒,没啥稀奇的,养一养就好了! 然秦王柬不肯“养”,告病之后,居然光天化日、大张旗鼓的出游! 明眼人都看得出秦王的用意—— 赶紧来弹劾我! 明眼人也都看出来了:秦王是真不想干这个大将军。 汝南王的脸,挂不住了,居然亲自出马,拦住了秦王,大喝,“阿柬,你这个病,还想不想好了?” 秦王到底不敢在大街上同三叔祖公开争执吵闹,就这样,被汝南王赶回去“养病”了。 可是,这出闹剧,非但朝野内外看的清楚,就是市井阛阓,也都传开了。 * 第八十七章 大错 不过,对这些议论,汝南王并不以为意,相反,他和刘准都认为,秦王柬大将军的任命既到了手,便初步奠定了“齐王攸”的地位;秦王柬的装病,对外,可以包装成他的“谦志”,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为了辞位嘛! 加上之前成功的向卫瓘证明了候任秦王妃的“大贵之相”,一而再“得志”的汝南王,便志得意满了,以为自己国手布局、步步为营,眼见就要探骊得珠了! 克成大功之日,不远了! “探骊得珠”出于刘准之口,而这“珠”,楚王北军中候之位也。 别说,这个典故用的还很恰当,《庄子·列御寇》载:“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 楚王如“骊龙”,北军中候是他的“千金之珠”,你抢也好、偷也好,“骊龙”都是要吃人的! 但汝南王和刘准都认为,已牢牢捉住了楚王的把柄,去其北军中候之位,此其时矣! 不关贾大娘子的事——那事儿他们还不知道。 是这样: 楚王任北军中候后,任意改变制度,罢黜旧人,换上他从荆州带来的亲信,北军候丞文柯劝谏,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楚王发了火,但文柯也是个强项令,不肯退让,愈吵愈厉害,楚王一怒之下,竟一刀砍了文柯的脑袋! 禁军虽是军队,行军法,但不在战时,不持节,中候并没有专杀的权力,何况,候丞官七品,是中候重要的属官,你可以上表罢黜他——既为你的属官,这种要求,上头无有不准的;甚至,极端的情形下,也可以打他军棍,可是,如何可以不请旨,朝廷七品命官,说杀就杀? 何天的判断,“以楚王的性子,北军中候这个位子上,他必得生出些事情来,有的是把柄给汝南王捉”,一点不错。 立即就有侍御史上表,严劾楚王。 两位录尚书事的意见一致,“楚王玮天子胞弟,难以加罪”,但北军中候这个位子,他无论如何不能再坐下去了,“臣等公议,故卫尉楷贞正不阿附,请以楷代楚王玮。” “故卫尉楷”,裴楷。 这个人选,颇有趣。 裴楷是裴頠的堂叔,不过,他可不是皇后的人,相反,当年,他很说过番贾充的坏话。 武帝曾问:“朕应天顺时,海内更始,天下风声,何得何失?” 裴楷对曰:“陛下受命,四海承风,所以未比德于尧舜者,但以贾充之徒尚在朝耳。方宜引天下贤人,与弘正道,不宜示人以私。” 任恺、庾纯,与裴楷桴鼓相应,武帝出贾充都督关中,这也算原因之一。 另外,裴楷子瓒娶杨骏女。 所以,裴楷也算是贾氏眼中一颗小小的钉子。 不过,裴楷虽和杨骏是亲家,却也不是杨骏的人。 裴楷有“风神高迈,容仪俊爽,博涉群书,特精理义”之誉,时人谓之“玉人”——“见裴叔则如近玉山,映照人也”。 “玉人”很看不上杨骏的粗疏,两人的关系,一向不好,杨骏当权,裴楷只做一个近乎虚衔的卫尉,这是汝南王、卫瓘之所以称他“贞正不阿附”。 可是,亲家就是亲家,杨骏被诛,裴楷也以婚亲收付廷尉。贾、郭是有人想修旧怨的,不过,最终的结果,裴楷只是免官,未受更严重的处分。 一来,看在裴頠的面子上。 二来,裴楷不止是杨骏的“婚亲”,还是汝南王和卫瓘的“婚亲”。 裴楷长子舆娶汝南王女,次女适卫瓘子。 还有,裴楷本人,是司徒王浑的女婿。 看,这样一个人,如无大过,还真不大好大动他呢。 以裴楷代楚王,另有一层纠葛,也引人遐想—— 大变之夜,收裴楷的是东安公繇,带的兵,却是楚王的荆杨悍士,这班人,目下,许多任职于北军,以后,这个上司下属的关系,咋处? 见了面,宁不尴尬? 不过,或都在杞人忧天,因为,“上司”、“下属”,根本就见不上面。 楚王听说自己被免官,裴楷来代己,拔刀斫几,破口大骂: “叫竖子来!我等着他!” 裴楷哪敢“来”?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个荒唐局面: 已被免职的中候,依旧安坐营中,掌握北军;新除的中候,只能窝在自己家里,书空咄咄。 而朝廷,束手无策。 * 静安里,范长生、云娘子的下处。 云娘子进入内堂之时,范长生正在室内来回踱步。 这是很明显的踌躇难定的表现,而这种“失态“,很少见之于师傅身上。 往范长生脸上看,也是难掩忧色。 云娘子奇怪了。 师傅已经拿到了汝南王写给益州刺史赵廞的信,信中,盛赞范君重久懋德君子,敦厚长者,素有兼济天下、普渡众生之志,其教义,劝人忠善,其行迹,近乎贤圣,风角之术,更是神乎其技,仆与其布衣相交多年,知之甚稔! 接着,就恳请赵廞为范君传教“开方便门”,如是,范君固然乐为君用,仆远在京师,亦深感怀也! 大兜大转的目的,最终达到,不日就将首途成都,尚有何虑呢? 范长生驻足,半响,终于开口了: “阿云,我大约犯了一个错,而且,是大错。” 啊? 云娘子愕然。 范长生慢吞吞的,“或许,你才是对的。” “我?” “嗯!或许,确应如你所说,咱们不该押注汝南王,应该押注何云鹤——才对。” 啊? 云娘子有点手足无措了。 范长生叹一口气,“我晓得司马子翼是庸才,可是,没想到,庸到了这个程度!” 汝南王字子翼。 “师傅……怎说呀?” “我原本以为,司马子翼的图谋,是以卫握瑜代贾南风为后,以此来打动卫伯玉——这也确实能打动卫伯玉!” “现在我才晓得,他不止想废后,还想废帝!他想以秦王——唉!” 云娘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秦王是扶不起来的,因为,他根本就不想被扶!” “所以,这件事,根本就成不了!” 云娘子晓得师傅忧什么了。 她声音微微发颤,“若汝南王所谋不成——” “是!连我们都成了反逆了!” * 第八十八章 请杀 云娘子脸色微微发白,她不是个胆小的人,必要的时候,生死亦可置之度外,但,“反逆”? 定了定神,“师傅,汝南王欲废……呃,欲以秦王……呃,您是如何晓得的?” 虽在密室,但明明白白的废立,还是不敢宣之于口。 这是一种下意识。 “我去向汝南王辞行,他得意忘形,虽未明言,但也终于露了口风。” 顿一顿,“再对照秦王入觐之后种种,就什么都明白了!” 范长生又开始踱步,“当年,武帝何以必出齐王攸之藩?不就是怕这位母弟留在京师,威胁儿子的大位吗?出齐王攸之藩,争的,不是相权,而是皇权!” 略一顿,冷笑,“秦王柬,又一位‘母弟’!” 云娘子默默点头。 “司马子翼以秦王柬为齐王攸,都不遮掩了!连奏疏都照搬当年的诏书!他是……生怕别人不明白他的‘深意’啊!” “可是,齐王攸、秦王柬虽同为天子母弟,但脾性、能力、声望,就算不是天壤有别,也是大不同!” “齐王攸想不想做皇帝我不晓得,但秦王柬,一定不是个想做皇帝的!” “这个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做皇帝的!” “秦王柬不想做皇帝,更不想做傀儡皇帝,他同他的三叔祖,根本不是一条心!不用别的,单这一条,汝南王就成不了事!” 云娘子想了想,“是啊!他俩……都闹到闹市中了!想做皇帝的,无论如何,不能这般荒唐吧?” “对!要名声的呀!” 顿一顿,“秦王柬、齐王攸的声望,悬隔太远,当年以叔代侄,颇有人以为然;今日以弟代兄,可就未必赞成了!这种事,没有足够多、足够分量的朝臣支持,岂能成事?” “师傅,那位卫伯玉,不是一向以智谋著称吗?他?……” 范长生难掩烦躁,“我就是看不明白这个卫伯玉!” “司马子翼、卫伯玉一定是有勾连的,但勾连到什么程度,还不好说。” “废后,卫伯玉一定动心;废帝,他赞不赞成,不好说。” “不过,就是赞成也不稀奇——当年,重臣之中,他是第一个反对今上做太子的!” “卫伯玉确实以智谋著称,但是,阿云,有一句话,叫做‘利令智昏’!多少才智之士,在泼天富贵前,都会昏了头脑?” “还有,人老了,较之年轻时,那个头脑,又不一样。” “卫伯玉,他是老了!” 说到这里,范长生微微苦笑,“这也是我为何时刻警醒,不敢叫自己老下去的缘故!” 云娘子明白,师傅之“老”,指的不是年纪,或曰,不仅仅指年纪。 “司马子翼若事败,即便退一万步,照最好的结局想,没牵扯到咱们,可是,他写给赵叔和的信,就成了废纸了!” 赵叔和,即赵廞,前文提到的益州刺史。 “彼人,可是贾后姻亲,能指望他多照顾咱们?” “师傅,那咱们现在转押阿天……呃,何云鹤,会不会……晚了些?再者,您说过的,他不是个可以摆弄于股掌之上的人啊!” 范长生苦笑,“现在哪还顾得上摆弄谁在股掌之上?求免祸耳!” “那……” 范长生又踱了几步,终于做出决定: “这样,你拿这部《光赞般若经》还给何云鹤,如此如此说……” 云娘子默默记忆,期间,也曾檀口微开,欲有所言,但终于没说什么。 最后,点头,“好,师傅,我都记住了。” 范长生长叹,“阿云,我是真有兼济天下、普渡众生之志的,可是,有时候,真觉得,咱们的教,只有在末世甚至乱世才能大行,可哀呀!” * 何天对于云娘子的再访,颇为意外;对她“奉还”《光赞般若经》,更是意外。 “这又何必?”何天笑说,“我那位朋友说了,此经为‘相赠’,非‘相借’。” “贵友厚意,”云娘子欠一欠身,“范先生心感。不过,范先生说,此经太过贵重,非他一介寒庶敢有,因此,恭临之后,即祗敬奉还。” “范先生……太客气了!我那位朋友,从不以贵势骄人,范先生大贤,若面见,范先生前,她亦当执后辈礼。” 顿一顿,“至于‘恭临’‘祗敬’,更是万万不敢当。” “应该的,毕竟,此经出于御笔。” 何天一愕,“御笔?” “是。范先生说,这笔字,柔嘉表范,执笔人,贞静持躬……” 话没说完,何天目光霍的一跳,脸色变过了! “柔嘉表范、贞静持躬”一出,前有卫瓘,现有何天,都不能安坐,何也? 因为,这八个字,非但是皇后的专用语,而且,基本上只见于封后的诏书。 何天的变化,云娘子看在眼里,及时打住。 一时之间,何天脑中,转过了无数念头。 虽“都不能安坐”,但卫、何有本质区别: 卫瓘真以为女儿有“大贵之相”;但何天一听,就晓得范长生搞鬼,而且,搞大鬼! 面前这位云娘子—— 真应了那句话,“来说是非者,便为是非人”,而且,大是非! 这就是三世纪人和二十一世纪人的不同。 当然,也不仅仅因为何天来自于二十一世纪。 事实上,二十一世纪人信神神鬼鬼的多了去了。 关键是—— 其一,俺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其二,俺读的书多。 哼哼。 何天盯着云娘子,不说话。 室内极安静,沉默形成了巨大的威压。 但云娘子面色如常,只是微微垂首,避开了何天的目光。 半响,轻声一笑,“何侯如此注目,或有些……唐突?” 何天冷笑,“唐突的过贤师弟?” 此话一出,即是警告: 我对你,已不存故人之念了! “师弟”,师傅和徒弟。 云娘子微笑,“何侯此言,故人不解。” 还是扣定“故人”二字。 “不解?这部经,出于何人手,我不晓得?彼人何身份,我不晓得?你师徒妄言悖逆语,须知,故人有意,国法无情!” “何侯晓得,范先生不晓得,不过就笔迹推断而已。范先生虽负风角之术,但也不敢说百发百中,看走眼,亦寻常事,怎么,不过就是说错一句话,就要杀头?” 何天击案,“不错!” “那好!”云娘子伸出双手,“枷呢?绑呢?斩首呢?缳首呢?亦或,具五刑?就请动手!” * 第八十九章 动手! 嘿!我这个暴脾气! 何天颇想大喝一声,“来人!”人来,何侯一挥手,“推出去斩了!”云娘子自然一声冷笑,头也不回,大步而出,何侯再喝一声,“且住!” 当然不能那样干——那是戏。 再者说了,“养父母”呢。 何天狞笑,“你以为罪止一身?你师弟没有家人?族人?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莫说你师弟的家人、族人了,我叫你整个天一道,化为齑粉!” 何侯,最后一句,吹的略有点过了呀。 云娘子一哂,“何侯还想听什么‘悖逆语’?就那八个字,没有更多的了!八个字,即灭我师弟三族,再多些,还得了?我师弟没三十族可杀!” “没有更多的了?这八个字,未必只说给我一个人听吧?” 云娘子轻声一笑。 半响,点点头,“果然是何侯——不错,还说过给另一个人听,这个人,大约又说过给另一个人听,算上何侯,这个‘悖逆语’,大致一共有三个人听过吧!” 还有两个人? 何天心中一跳,头皮隐隐发麻。 “另一个——哪一个?” 何天本以为云娘子会说,“这就不便相告了”,孰知,对方坦然相告—— “汝南王。” 何天眼中精光大盛。 “汝南王回拜我师,刚刚好看到了这本《光赞般若经》,我师就感慨了两句。” “范先生”变成“我师”了。 这是同何侯见外的意思,何侯略有点尴尬,不过现在顾不上这个,冷笑: “哦!汝南王!不是说在京除了我这个‘故人’外,没有别的门路可走了吗?汝南王回拜!好家伙!尊师和汝南王,非但是‘故人’,更是‘故交’啊!” 云娘子欠一欠身,“我说话不尽不实,是我的不是;不过,不求汝南王而求何侯,是我的主意,不关范先生的事情。” “我师”又变回“范先生”了。 “却是为何?” 云娘子嫣然一笑,“因为我想见你呀!” 何侯一口气岔到了,差点咳嗽起来。 你这个混蛋何天,不会真同这个云娘子有过什么吧?! 如是,我可就真特么麻烦了! 云娘子凝视何天,笑吟吟的,“想来,郭郎也对何侯说过的,善堂往日,我对何侯,另眼相看,与其他孤子,颇有不同吧?” 这一次,轮到何天不敢对视伊人目光了,“这,这……” “奇怪!何侯似乎有些手足无措?脸,似乎也有些红?何侯一代英俊,立功立德,朝野推许,黎庶仰望,何以做此小儿女情态?” 何侯愈加“手足无措”,脸也愈加的红了! “难道,何侯的离魂症,同我说话一般,亦有些不尽不实?嗯,是否……想起了善堂往日的些些光景?” 何天狼狈不堪,“呃,没有!呃,那个……” 云娘子的目光,愈加锐利而火热,何天的目光,已经在地上逡巡,看能不能找到一条缝,让老子暂时钻进去躲一会儿…… 云娘子突然“扑哧”一笑,“我和何侯开玩笑呢!” 啊? 何天抬头,云娘子已是一脸端容,“何侯放心,你我之间,清清白白!” 顿一顿,“我于何侯,另眼相看是真的,也未必没有一丝别样情愫——不过,只是因为何侯的相貌,同我一位已故的朋友颇为相似而已。” 再一顿,“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了!” 何侯大怒,你这个妖精! 但如蒙大赦,根本发不出火来。 其实也不敢发火,万一云娘子又说,“哎哟!何侯,我的话,还是不尽不实,其实,你我也曾共赴巫山一游的……”如是,奈何? 云娘子继续,“至于那八个字,汝南王还说过给谁听,我想,何侯大约也猜的出来——卫伯玉。” 略一顿,“当然了,这也是我猜的。” 说到这里,微笑回到脸上,“好了,这一次,该说的、能说的,是真的都说完了。” 何天“哼”了一声。 “我和范先生,不会在洛阳呆太久,何侯要杀要剐,还请早些动手,不然,我们远远的去了,还劳累何侯遣人寻拿,多费一番手脚。” 何天再“哼”一声。 老子的狠话是说不下去啦,说点儿啥呢? “若何侯以为我师弟尚有可将功折罪处,也尽请吩咐,不敢不效犬马之劳。” 何天心中一动。 云娘子的话,当然还是不尽不实,范长生以“柔嘉表范、贞静持躬”加于卫瑾,一定是秉承汝南王之授意,而交换的条件,无非是求传教方便一类,这也不必揭穿,揭穿了她也决不会承认。 汝南王想干什么? 还用说,自然是以皇后的宝座做饵——以卫瑾代贾峕,引诱卫瓘助他废后! 话说这个饵,对于卫瓘来说,还真是香。 竞争太子妃失败,对于卫瓘,实为终身之恨,致以为此不惜反对司马炎立司马衷为太子,和峤指司马衷“圣质如初”,乃是出于公心,卫瓘的“此座可惜”,可不是出于公心,若太子妃是他自己的女儿,看他还说不说同样的话? 卫瓘有限度联手皇后,只不过因为有个共同的敌人杨骏,杨骏一去,若有了倒贾的良机,你猜卫瓘会不会动心? 若既能倒贾,又能“实现梦想”,成为后父,你猜这样的机会,卫瓘会不会放过? 卫瓘,从来不是一个“纯臣”,不然,当初也不会谗害邓艾了。 不过,还是有一层,何天想不通。 在他看来,汝南王对秦王的“拉抬”,同对卫瓘的引诱,是矛盾的。 汝南王可能欲以弟代兄,何天已经想到了,而卫瓘既打司马衷做太子时就反对他做皇帝,也未必就不支持汝南王的阴谋,可是,这同以卫瑾代贾峕,是冲突的呀? 何天并不晓得秦王妃病重,将不久于人世,也就无论如何想不到,汝南王以卫瑾为秦王继室的主意。 最终,何天判断,汝南王的计划是这样的: 废后,以卫瑾代贾峕;秦王柬、汝南王亮共同“辅政”,因为秦王的“母弟”身份,这一对叔祖、侄孙组合,就算长期执政,也无人可质疑其合法性,而秦王恬淡,汝南王大权独揽,独擅朝政。 何天决定了,尽快……不,立即对汝南王动手! * 第九十章 行险 不能再从容布局了! 不为别的,只为卫瑾,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何天不晓得卫瓘已陷溺多深,但汝南王事败,卫瓘脱不了干系,几成必然,他为杨芷求情,还有个“尊尊亲亲”“存亡继绝”的“大义”在,为卫瓘求情,找不到任何措手处,就是一个乱臣贼子嘛! 救卫瓘,不是因为他是卫瑾的父亲——当然,也是因为他是卫瑾的父亲,不过,最根本的原因,是为了救卫瑾! 汝南王事败,卫瓘难脱干系,最坏的结果,夷三族。 卫瑾寡居,离开夫家,回到本族,因此,若卫瓘“夷三族”,卫瑾也难逃一死! 自己可能为卫瑾单独求情吗? 换一个人也罢了,卫瑾,那可是皇后的“情敌”呀! 不对,双引号可以去了,就是情敌,不折不扣的情敌! 你同我的情敌勾搭成奸,然后,到我这儿来,为她求情? 再然后,同她双宿双飞? 你猜猜,以我“险悍”“嫉妒”的脾性,同意还是不同意? 十有八九,连求情人的脑袋,一并砍了吧? 这个求情,同为杨芷求情,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时至今日,阿舞、董猛,犹小心翼翼的替何天遮掩其和卫瑾的交往,为啥? 所以,要尽快动手,在卫瓘不可自拔之前,一举干掉汝南王,在此过程中,想法子将卫瓘摘出去。 说的不好听,就是“杀人灭口”。 卫伯玉当然对不住何云鹤—— 倒不是说明知女儿同何某交往,还夺了去做司马某的皇后,而是司马亮废后成功,我这个废后的亲信,左右逃不过一个“族”字吧? 当然,老子无族可“族”。 不过,看在你是老子未来泰山的份儿上,不同你计较了。 至于眼前这位云娘子,以及她那位装神弄鬼的师傅—— 何以改弦更张、拐弯抹角的向我“出首”,亦不必细究,左右不过观望风色,看情形不对,乃求免祸罢了。 或者,两边押注。 如此而已。 我亦不必感激你师弟,还是前面那句话,司马亮废后成功,老子左右逃不过一个“族”字! 故人? 故人就是拿来卖个好价钱的! 至于“将功折罪”—— 你们能替我做什么? 做双面谍? 算了吧! 这件事,愈扯愈乱,老子现在要快刀斩乱麻! 再者说了,我也绝不能以给你们“传教方便”为回报。 云娘子告辞之时,虽一再“不敢劳何侯玉趾”,但何天还是送到了二门,理由是,“毕竟故人难逢,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云娘子眼中,波光闪动。 何天最后一句话,“天高水阔,好自为之!” 御者扬鞭,车厢内,云娘子的泪水,慢慢滑下脸庞。 * 我已知晓汝南王指使范长生妄言卫瑾“柔嘉表范、贞静持躬”,此事,要不要告知卫瓘,以及如何告知,何天大费踌躇。 告知,是为警告卫瓘,悬崖勒马,迷途知返,立即与汝南王切割。 其一,哪一天对汝南王发难,还未定——此亦非何天一人可定,还有许多极重要的准备工作要做,在此之前,汝南王方面,亦有进一步动作的可能,也即是说,卫瓘有进一步陷溺的可能,有陷溺到既无法自拔、何天亦无力拔救的程度。 这种情形,不容出现! 不然,何天只能“绑架”卫瑾,将她藏了起来,而且,很有可能,一藏就是一辈子。 其二,大变之夜,不可控因素太多,就像杨骏之诛,事先,又怎想得到,陪进去文鸯、文虎一家老少的性命? 论“不可控因素”,诛汝南王,较诛杨骏,可能更多,何天的计划里,这一次较上一次,楚王的角色更重——重的多,可说是核心角色;同时,这个核心角色是个地道的疯子,随时可能发癫,而卫瓘又曾因歧盛以及北军中候的任免得罪过他,哪个晓得,他不会如司马繇对文鸯那般对卫瓘? 所以,卫瓘必须提前与汝南王切割。 这样,大变之夜的行动,便完全不涉卫瓘。 如此做法,风险亦不言而喻—— 卫瓘若执迷不悟,必转头告知汝南王,则汝南王必严加防范,己方无法出其不意、先发制人;先发制人的,可能是汝南王了。 若无卫瑾,一切简单的多。 但,伊人在彼啊。 何天自嘲:旁人看我,一定以为,此竖子惑于美色,“里通外敌”,置己方以及主君于不可测之险境—— 该死!该死! 反复权衡,何天还是决定行险。 我到底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怎可能放弃自己的爱人? 不可能—— 刀剑加颈,亦不可能。 而且,即便卫瓘执迷不悟,汝南王也未必就敢“先发制人”。 何天看的很清楚,汝南王的计算,是个徐徐图之的布局,即便以弟代兄,也得等到火候足够了,走“禅位”的路子。举兵向宫禁?那不成了正经的反逆了吗?刀剑加颈,杨骏犹不敢为之事,同样优柔寡断的杨骏2.0就敢? 认真计算,在掌握京城内外军队上面,汝南王其实还不如杨骏,他的优势,只在“闻望”;而己方掌握的资源,包括军队,却远非倒杨之前可比了。 所以,这个险,我行的起! 还有,即便发生最坏的情形——汝南王真的“先发制人”,也未必就是坏事。 因为,如此一来,如前所书,汝南王就成了板上钉钉的反逆,而我目下的计划中,不同于诛杨骏,诛汝南王,并非以其谋反为罪名,你“先发制人”,倒送给我一个“大义名分”,如是,我就笑纳了! 不再犹豫,就这样了! 哦,还得“犹豫”,还有一个问题—— 直接面告卫瓘呢?还是通过卫瑾转告? 直接面告,卫瓘必一口否认自己与汝南王勾连——这是不消说的。 当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转过身去,他还是有可能事实上接受自己的警告,与杨骏切割。 但若话说拧了,他下不来台—— 毕竟,当面被人打脸——且是被一个后辈打脸,确实很难下得来台。 还是由卫瑾转告吧! 这样,没有下不下得来台的问题,彼此心照就好了。 再者说了,卫瑾也是当事人之一,她也有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必要。 就这样! * 第九十一章 跳船 卫瑾面色惨白。 何天说话之时,她一直捧着茶碗,双手微微发抖——不是喝茶,而是忘了放下。 “握瑜,我想,这个劳什子皇后,你也未必就愿意做……” “不!不!” 卫瑾猛然惊醒似的,连连摇头,动作幅度如此之大,连碗里的茶水,都摇了出来,溅到了手上。 何天赶紧接过茶碗,同时替她擦拭。 幸好天冷,卫瑾捧茶碗的时间又长,茶水已温,没有烫伤。 何天叹口气,“这件事,怪我!《光赞般若经》,是我替他们向你借的,若不是我……” “不!不!”卫瑾再次连连摇头,“如何怪的你?他们既存了此念,就算借不到《光赞般若经》,相不了字……” 顿一顿,“他们还能相面,或者相别的什么……总有其他法子,将那八个字强加到我头上!” 何天暗赞,虽在震惊惶惑之中,但这个思维逻辑能力,几未受影响,果不愧为我何天的女人! 说出口来的是,“果不愧为卫老师!”他脸上带笑,语气略带调侃,是为了略解“我何天的女人”的忧恐。 卫瑾勉强一笑,但脸色依旧惨白,“云鹤,现在……怎样办?” “握瑜,你愿意尊君同汝南王如此……这般吗?” “不!不!” “那好,回府之后,即请向尊君进言,就此与汝南王断然割席!” 卫瑾大踌躇,“你要家君上书举劾汝南王?这……” 何天连忙说道,“握瑜,你误会了!岂能要尊君做卖友之事?尊君何等样人?这种事,宁死亦不肯为的!” “那……” “上书是上书,不过,不是举劾,是告老。” “哦!……” 略一顿,“好!回去,我一定要他明日一早——宫门一开,就将奏疏递上去!” “好!”何天十分欣慰,“待汝南王事了,朝廷再请尊君……” “不!不!”话没说完,便叫卫瑾打断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不容他再入中枢了!” 何天斟酌用词,还想再说点啥,卫瑾已抢在里头: “云鹤,这一回,你不要再劝我了!我也不管家君自己乐意不乐意,总之,我就是不容他再入中枢了!” 顿一顿,“他为国家做了几十年事情,够了!朝廷的恩典,包括亲兵什么的,都可以辞掉!他老了,于公于私,都该闲一闲了!” 何天默然,心说惭愧,“朝廷再请尊君”什么的,其实只是我瞎客气,事实上,卫瓘是次“告老”,就真“以公就第”,再无复出可之期了。 过了片刻,“既如此——尊君那里,有什么状况,望及时告知。” 顿一顿,柔声说道,“握瑜,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明白!”卫瑾重重点头,“你放心,明日一早——宫门一开,家君告老的奏疏,就会递上去!不管朝廷如何回复,家君都会告病,杜门不出!” 嗯,“告病、杜门不出”,我还没想到呢。 “握瑜,难为你了!” “云鹤,如是……”卫瑾的目光,充满了恳求,“这件事情,真就不会再牵连到家君了吗?” “绝不会!你放心!” 顿一顿,“不过,有一件事,虽说是我多虑,但……” “请说!请说!” “范重久、云娘子两个——请尊君不要生‘灭口’的心思。” “怎会?他们是你的故人啊!” “我之所请,并非为此——其实,他们也没真把我当作‘故人’。” 顿一顿,“是这样,这两人都是异能之士;天一道教众甚多,范、云手下,也不可能无人,若一击不中,情事泄露,甚或逼的他俩出首举发,就难以挽救了!” 卫瑾悚然,“好,我都明白了!” * 卫瑾没有叫何天失望。 第二天一早,宫门一开,卫瓘告老的奏疏果然就递了上来。 奏疏中,自谓“老病侵寻”,“神志昏聩”,已无力再为朝廷做事,不能再“尸位素餐”,“为朝廷羞、阻贤者路”,伏请陛下允准我的退休报告,“庶几心安”。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卫瓘的态度很坚决,一边打退休报告,一边打病休报告,就此不入值了。 无征无兆,大伙儿都很懵。 最懵的那位,自然是汝南王。 赶紧登门拜访。 卫府倒没有挡驾,但卫太保躺在榻上,面色如蜡,神情恍惚,好一阵子,才认出汝南王为何人? 因为“病重”,卫太保身边,围了好几个伺候汤药的下人,“病”成介个样子,一时一刻少不得人,也不能叫人家“屏退左右”,汝南王根本没法子说正事儿,隐晦暗示的话,卫太保听都听不清爽,听懂听不懂,更无从说起了。 后来,侍女伺候喝药,卫太保的嘴巴,一开一合,一半的药汤,都洒在了胡须和前襟上,弄的一塌糊涂。 汝南王再也呆不下去了,只好告辞,同时,还不能不说几句“安心静摄”一类的话。 心中大骂:卫伯玉,你玩乃公阿爹那一套,以为乃公看不出来? 阿爹,宣皇帝是也。 宣皇帝当年忽悠曹爽,也是玩装病的把戏,不过,曹大将军可没看出来。 乃公是看出来了,但又如何? 无可奈何呀! 汝南王情知卫瓘改了主意,要“跳船”了,可是,却搞不清楚,到底哪里出了篓子,以致卫伯玉要用这种方式,与自己割席? 不由就发慌了! 何天以汝南王为“杨骏2.0”,一点不错。 这两个人,表面上差异很大:一个嚣张跋扈,一个恂恂儒雅,但骨子里,异曲同工,都优柔寡断而色厉内荏。 只不过,杨骏的“厉”,表现在嚣张跋扈;汝南王的“厉”,表现在总是做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而内里,其实发虚。 他敢行大事,一来,见杨骏不堪一击,便以为皇后一方不过侥幸成功,其实比杨骏强不到哪里去,岂在我司马子翼话下?二来,他素来佩服卫瓘的能力,有卫瓘做盟友,他吃了一颗很大的定心丸。 现在,卫瓘突然“跳船”,举目茫茫,只他一人,可不发慌吗? 对于卫瓘的告老,不止汝南王,皇后也很意外。 * 第九十二章 阴狠毒辣,至于此极 皇后的手指,轻轻敲着卫瓘的奏疏,“卫老儿玩什么把戏呢?没头没脑的,来这一出?是对上头有什么不满吗?” 何天说道,“殿下廓然大公,不计旧嫌,识拔臣瓘于台辅之位,他感激还来不及,如何可能不满?臣以为,卫瓘告老,乃是同汝南王不咬弦。” “哦?” “汝南王入京之后,已行两件大政,其一,论诛杨骏之功,禁军大封侯;其二,召秦王入觐,拜为大将军。” “这两件大政,皆汝南王自把自为,事先未同卫瓘商议,卫瓘既不满汝南王擅权,对其所为,亦不以为然,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才求去的。” “他们两个,有没有商议过,卫瓘对汝南王,又如何不以为然,你咋晓得?” 皇后还是很精明的。 “回殿下,”何天从容说道,“臣到尚书台拜过卫瓘,他自然不能直接臧否汝南王,但话里话外,无可奈何的意思,明明白白。” “嗯。” 皇后信了。 “另外,拜秦王柬为大将军,种种不寻常处,普通官员,犹觉不安,卫瓘久历宦海,且素以智谋著名,岂能看不出汝南王另存心机?臣以为,他求去,也是为了免祸。” 皇后仔细想了想,“似乎确是这样一回事。”点点头,“卫老儿果如此想,倒是个乖觉的,以后,有他的好处!” 这句话听的何天心中大慰,赶紧说道,”殿下圣明!” “汝南王胡作非为,连卫瓘都受不了他了,咱们还要不要忍下去?” “回殿下,臣以为,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诛除此獠,此其时矣!” “哦?”皇后眼睛一亮,“好!” 转念一想,又不由犹豫,“不过,汝南王的名声,到底比杨骏好的多,咱们说他‘谋反’,会不会有人不服气?” 何天微笑,“回殿下,那是一定有人不服气的,而且,会有很多。” “啊?” 皇后、贾谧,不由对视一眼。 皇后蹙眉,“那……” “回殿下,诛除此獠,不能用‘谋反’的罪名。” “那用什么罪名?” 想了一想,依旧蹙眉,“好像,他也没有什么别的把柄落在我们手里呀!” “诚如圣鉴——什么罪名都不好用。” 这话真听不明白了! 贾谧忍不住,“云鹤,你就直说吧,别打哑谜了!” 何天对贾谧微笑颔首,但还是不肯“直说”,转向皇后,“臣先请殿下的训——如楚王何?” “啥意思?” “臣是说,今后,殿下打算如何安置楚王?”顿一顿,“臣放肆,说的再明白些,这个人,留不留?” 何天声音平静,但“留不留”三字出口,阁中其余人等,都不由心中一寒。 然皇后眼中放出阴狠的光,“不留!” 顿一顿,“楚王跋扈,过于东安!杀了个北军候丞,也就罢了,可是,朝廷的任免,他居然敢拒不从命!本朝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事!” 再一顿,“虽然,免他北军中候是汝南王和卫瓘的主意,可是,今后若有类似情形,即便诏书出于胸臆,他不还是拒不奉诏?如是,同反逆有何区别?” 何天大声说道,“殿下圣明!”这个“殿下圣明”,出于真心实意。 皇后的心水,还是很清楚的! “既如此,”何天继续说道,“汝南王黜免了楚王的北军中候,就是一个最好的……” 话没说完,皇后便大声说道,“我明白了!你要借刀杀人!” 何天不由惊异,这位女老板的天分,还真不得了! 他脸上的表情,叫皇后大为得意,“我猜中了吧?” “果然圣明天纵!臣五体投地!” 皇后也“果然”,“果然是好计较!好计较!” “果然”过了,沉吟片刻,“叫楚王去杀汝南王,他一定乐意,不过,若无诏书,他就算跋扈,也未必敢呀!” “回殿下,那就给他一道诏书。” 可是,方才又说“什么罪名都不好用”呀? 皇后凝视何天,半响,“我明白了!事后,就说他‘矫诏’!” “诚如圣鉴!” “然后,以其矫诏擅杀宗王、太宰、录尚书事的罪名——” 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圣明不过殿下!” 阁内诸人,都深深的震动了! 这条连环计,真正阴狠毒辣到了极点! 皇后不说话了。 心中默谋,反复推敲。 过了足足小半柱香的时间,终于确定,没有破绽,可以行之! 开口,“如是,最紧要的,就是那道诏书了?” “是!诏书不能是假的,真诏书、假诏书,楚王分辨的出来;但又不能太‘真’,不然,到时候不好指为‘矫诏’。这道诏书,如何措辞,或者说,如何含糊其辞,确实要好好斟酌。此其一。” “嗯。其二呢?” “既然‘含糊其辞’,楚王多少会生疑心,如何叫楚王相信这道诏书确实出于胸臆——或者说,哪个人将这道诏书交到楚王手里,他才会去其疑心,最终接受下来?这一点,非常关键。此其二。” “嗯……你以为,哪个合适呢?” “臣不敢说。” “你不敢说?奇了!说!” 何天看了阿舞一眼,还是不说话。 “你看她干嘛?总不能派这个囡囡去办这个差使啊?她如何能叫楚王信服?” “回殿下,不是陈才人。” “那是……” 突然间,皇后明白了,“你是说……大娘子?” 何天欠一欠身,“臣之心思,难逃圣鉴。” 阁中诸人,面面相觑。 然而,皇后脸上,慢慢的露出了笑容。 “好!就请我这位姊姊费费心罢!” 何天慢吞吞的,“殿下,汝南诛后,如何处置楚王,是不能对大娘子说的。” “那当然!”皇后狞笑,“你以为我三岁小儿?” 也就是说,贾午亲手将情郎送进刑场而不自知。 狠呐。 阿舞看向何天的目光,内中况味,十分复杂。 而皇后心中大笑:痛快! 心中大笑,嘴上冷笑,“我想起你那个‘肉骨头’的譬喻了——我看,到了将‘肉骨头’扔出去的时候了!” * 第九十三章 借君项上首级一用 何天欠一欠身,“诚如圣鉴!而且——”打住。 “而且,”皇后冷笑,“这根肉骨头,也可以请我这位姊姊递给楚王呀!” 说罢,冷笑即变大笑! 何天再欠一欠身,不说话,这就是默认了。 嘿,主君和俺,还真是……心有灵犀呢! 那是,您二位,一般的阴狠毒辣,一般的对贾大娘子一肚子怨气,有些事,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一块去了。 贾午“赏玉”,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何天不能忘。 皇后对姊姊,更是累积了多年怨气,有这样一个机会,狠狠在姊姊心头插一刀,真是快哉!快哉!——这一层,何天看的清清楚楚。 阿舞眼中况味,更复杂了。 “不过,拣根什么样的肉骨头好呢?东宫那边——” “回殿下,”何天说道,“杨济既伏诛,太子太傅的位子,便空了出来。” “好罢,就太子太傅了!这根肉骨头丢出去,想那楚王,必眉花眼笑,屁颠屁颠的叼起就走!嗯,走之前,或者,再摇几下尾巴?哈哈哈!” 贾谧陪笑,何天肃容。 皇后笑过了,“阿谧,那件事,你跟阿天说罢。” “是。”阿谧看向阿天,“云鹤,你来之前,李肇密禀,说汝南王的长史,那个叫刘准的,过府拜访他——” 笑一笑,“说是大事既成之后,征、镇、平、安,只要是空出来的,由他随便挑!” 何天“哦”了一声,“李台始,汝南王之故吏嘛!” 皇后笑,“这根肉骨头,也是挺香的嘛!” 贾谧亦笑,“李肇说,‘大事’何所指,刘准含糊其辞,只说到了时候,自然及时奉告。” 皇后似笑非笑,“李肇这个人,也挺有意思,当着我的面,大骂汝南王贼子野心,又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到时候,他请为先登!” 顿一顿,“我呢,答允他了!呵呵!” 何天心道,李肇是汝南王的“故吏”,目下,汝南王并不是他的主君,他的举发,倒不能说是出卖汝南王,不过—— 故吏捉、杀故主,还是很刺激呀! 好吧,不论人品,单论眼光,至少,李肇的押注还是准确的,孰胜孰败,还是看的出来的。 何天走出撷芳阁,刚刚转上阁道,后头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阿舞。 走到左右无人处,阿舞驻足,何天亦停下。 阿舞秀眉微蹙,“你如此对大娘子,皇后固然快意,你自己,大约也快意——” “可是,如此一来,大娘子必恨毒了你!——她早晚会晓得,这些,都是你的主意!瞒不住的!” “皇后和大娘子,到底是亲姊妹,她俩虽打小就闹别扭,但谁也不会做真正伤害对方的事情!大娘子若反复在皇后面前说你坏话——你要晓得,间不疏亲!皇后再信任你,也有动摇的一天!” 何天微笑,“阿舞,你对我真好。” 阿舞啐了一口,“你别臭美了!我不是吓唬你!” 何天叹口气,“你说的这些——都对,我呢,也不是没想过这些——” 顿一顿,“可是,一来,咱们这边,再没有比大娘子更能得楚王信任的人了,不如此,便无足够把握叫楚王奉诏——一道不明不白的诏书。” “二来呢?” “二来,我是为了大娘子好。” 阿舞冷笑,“你把刀子摆她手里,握紧她手,捅进她情郎肚子里——你管这叫为她好?” 顿一顿,“你该不是想说,不想叫她陷溺情欲太深,以致坏了夫妻恩爱、家宅安康?我跟你说,她那位韩郎,未必在乎呢!” 未必在乎? 好嘛!就是说,这对夫妻,各玩各的? 何天笑,“你想哪里去了?她夫妻恩不恩爱,家宅安不安康,干我底事?” 顿一顿,“我其实是在救她的性命——到时候,她明白过来了,只有感激我的。” 阿舞愕然,“啊?” “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你且瞧着罢!” 阿舞狐疑的看着何天,不过,不再说什么了。 何天的言出必中,迄今还未失过手,这一层,阿舞不能不信他。 “还有,”何天语气温和,“你也说了,‘皇后和大娘子谁也不会做真正伤害对方的事情’——诛除楚王,于大娘子,其实不算什么‘真正伤害’,楚王于她,其实有欲而无情,算不上真正‘情郎’吧?” * 次日,朝廷下诏,批准了卫瓘的病休报告,并开了一个月病假条;对于退休报告,则表示慰留。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卫瓘再次上书,感谢朝廷体恤,但自己的老病,不能成为朝廷之累,再次坚决求去。 这一回,朝廷批准了。 皇后也同何天商量过的,何天说,“去汝南王后,二圣再无掣肘,可以遂行圣意了!照臣原先的想法,这种情形下,张华也会乐意出头负更大的责任——而不仅仅止于做好一个中书令;因此,卫瓘致仕,于大局无碍。咱们也不必管他告老是真情还是假意,顺水推舟,准了他罢!” 皇后自然乐意——她本就是讨厌卫瓘的。 这是卫瓘第二次“以公就第”,退休待遇,基本比照华廙,但某些方面,更进一步,譬如,华廙“给钱五十万”,卫瓘“给钱百万”。 于是,有人私下底开玩笑,“不晓得将来卫伯玉还会不会再‘致仕’一次?如是,再赚朝廷一百万钱!挺好!挺好!” 热点新闻,不止卫瓘致仕一条,另一道诏书,亦十分引人注目: 任命卫将军、楚王玮为太子太傅。 楚王的衔头中没有“北军中候”,说明朝廷不会收回免职的决定,而太子太傅的衔头,许多人——包括汝南王在内,都以为是上头同楚王的交易—— 你既戴上了太子太傅的帽子,就赶紧将屁股打北军中候位子上挪开罢! 虽然,以楚王的资望、学识,本没有做东宫保傅的资格,但若如此一来,双方……哦,应该说“三方”——朝廷、楚王、汝南王,都有台阶可下,倒也不失为一个不得已求其次的法子。 对于戴上太子太傅的帽子,楚王果然喜出望外。 公孙弘、歧盛都恭维他,“大王兼卫将军、太子太傅而有之,真正文武兼资,大有可为了!” “大有可为”为些啥,还不好说,可是,卫将军也好、太子太傅也罢,虽然位崇,却都是虚衔,真要做大事,手里或有权、或有兵不可,而于楚王,“权”即是“兵”,“兵”即是“权”—— 我真要将屁股打北军中候位子上挪开吗? 非但公孙、歧盛反对,就是贾午也如是说,“帽子没了,位子不能去!” 太子太傅的任命,是贾午昨天晚上床榻之上说给楚王听的,今天一早,诏书就下来了,其言效也! 贾午话里话外,都是“我替你挣来了这个位子”的意思,楚王亦觉得,歧盛的主意真特么好,这个床,上的值! 因此,对于大娘子的训谕,自然遵奉不渝: “好!他俩这样说,我还犹豫着,你这样说,我还有什么可犹豫?这个北军中候的位子,乃公坐定了!” 话虽这样说,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发虚,“不过,上头……” 贾午冷笑,“怕什么?上头虽未明说,但我瞅着,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她还有借重你处!你若不掌兵,如何‘借重’?” 楚王精神大振,“真的?” “自然是真的!” 顿一顿,“说不定,过得几天,这个北军中候,便明公正道的还给了你!” “好!好!如是,我可得好好谢一谢你!” “咋谢呀?” “就这样谢!” …… * 第九十四章 逗你玩儿 贾午口中的“她还有借重你处”来的很快。 两日之后,贾午、楚王再次幽会。 这一次,是贾午约的楚王,而且,传信人用了“务必”二字,不容楚王推脱。 楚王心里嘀咕,都说“那啥如狼”,看来,先贤不我欺呀!不过,乃公对这条母狼,倒也还没生厌,舍命陪君子就是……咦,她算君子吗? 第一眼,便见贾大娘子满脸兴奋,眼中有光,光中有火,楚王心中一颤,这格局,似乎不是一条母狼可以局限的……难道,“那啥如虎”提前了? 屏退左右,贾大娘子并未如楚王想象的那样扑过来飞擒大咬,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卷青纸,“你快过来看!” 楚王只看的两眼,眼睛便一下子瞪大了! 青纸上书: “太宰欲为伊、霍之事,王宜宣诏,令淮南、长沙、成都王屯诸宫门,免亮官。” 细辨笔迹,不错,是“手诏”! 楚王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 淮南王不必说了,长沙王乂、成都王颖,是楚王的另两个弟弟,以声望论、以才力论,仅次于秦王柬、楚王玮、淮南王允这三位外镇的大国国王。 楚王定了定神,“上头要对汝南王动手了?” “是呀!手诏上写的清清楚楚呀!” “可是……不会议的吗?上一回,可是反复会议过才行动的呀?” “不会议了!上头说,这一回不同上一回,这一回,全权委托给阿玮,如何布置,是阿玮自己的事情!这一回,上头只派李肇一个过来帮忙!” “却是为何?” “保密呀!你想,若这一回同上一回一般的‘会议’,别人不说,杀汝南王,那个裴頠,能赞成吗?” 略一顿,“汝南王的名声,比杨骏好的太多,也没得罪过几个朝士,这一回,下头跟上头,不是一条心!” 楚王想了想,点头,“确实,杀汝南王,裴逸民不会赞成。” 顿一顿,“照这样说,阿允也不会赞成,咋把他的名字也摆进来了?” “诏书不能不这样写,不然,就不像一家人了!” 略一顿,“不过,你干你的,管淮南王作甚?就算淮南王赞成杀汝南王,你乐意他和另两个小的过来分你功劳吗?” 楚王一拍大腿,“是这个道理!哎哟,我的好大娘子,过来,叫乃公抱一抱!” “别闹,说正事呢!哎……听到我话没有?” “啪!” 这是大娘子赏了楚王一巴掌——当然了,不是打脸。 楚王一笑,松开了手,“说正事!说正事!” 大娘子继续,“再者说了,你也不是不够人手,本部兵马之外,有了‘宣诏’二字,三十六军,随你调遣!哪里用得着那几个小的?” 楚王眼睛一亮,“‘宣诏’二字,还能这样用?” “可不是?” 事实上,“宣诏”二字,并不能这样用。 但皇后对姊姊“循循善诱”,贾午便以为可以这样用;贾午又对楚王“循循善诱”,楚王便进入同一逻辑链条之内,亦认为可以这样用了。 楚王再看了一遍青纸诏,“不过,这上头,倒没说要杀汝南王……” 贾午啐了一口,“你脑子咋生的?白长了副聪明面孔!上一回杀杨骏,诏书上都直指他‘谋反’了,处置也不过‘以公就第’而已!可是,之后呢?” 楚王拍拍自己的脑袋,“打这个不晓得咋生的脑子!对!上一回,杨骏是抗旨不遵,才被杀掉的!” 顿一顿,“可是,这一回,汝南王若遵旨呢?” “啪!”贾午恨的又给了他一巴掌,“他遵旨不遵旨,还不是你说了算?” 楚王大笑,“我逗你玩儿呢!来,我的大娘子,叫乃公抱……” “啪!” “乃公”又挨了一巴掌。 闹够了,楚王说道,“到时候,这个‘宣诏’,该咋说呀?” 贾午一边回忆妹妹的话,一边说道,“嗯,这样说,‘汝南潜图不轨,吾今受诏都督中外诸军,诸在直卫者,皆严加警备;其在外营,便相帅径诣行府,助顺讨逆。’” 楚王又一拍大腿,“好!” “哦,还有,要说,‘汝南官属,一无所问,皆罢遣之;若不奉诏,便军法从事。’” “好!” 顿了顿,“何时举事?” “就在明晚,迟则生变!” “那个李肇,会提前过来同你联络。” “好!” 顿一顿,“这一回,这般机密大事,上头咋独独挑了李台始?目下,他是上头跟前最得用的那个吗?” 贾午冷笑,“这一回,对谁‘机密’都不必对李肇‘机密’——汝南王的人,已经来找过他了!” 随即说了刘准“劝降”李肇的事。 楚王笑道,“原来如此,李台始回头这一口,真是咬的又狠又准!” 顿一顿,“哎,上头有没有说,事成之后,我……” 贾午斜睨着他,“格格”一笑,“现在才来问这个?你还挺耐得住的!” 拉长了调子,“尚、书、令!” 楚王目光一跳,心头发热,笑道,“不会是忽悠我吧?尚书令的位子,下邳王晃正坐着呢!” 贾午冷笑一声,“说你白生了副聪明面孔,你还不服气!你想想,当初,是哪个荐汝南王入朝参政的呀?” 楚王眼睛一亮,“对了——下邳王晃!” “汝南王被诛,他这个保人,还能安于位吗?” 楚王哈哈大笑,“不能!不能!” 乃公坐尚书令的位子,还真是顺理成章呀! 于是,“好!好!我的大娘子,真得好好谢一谢你!来!” * 贾午一去,楚王立即找了公孙弘、歧盛过来。 歧盛虽然还是个没有品级的“黑舍人”,但已同公孙弘共为楚王的左膀右臂了。 看了青纸诏,出乎楚王的意料,公孙弘、歧盛虽皆目光闪动,却都没有表现出他想象中的兴奋。 楚王有些奇怪,又将贾午所说,细细复述了一遍。 然后,“怎样,有什么不妥吗?” 公孙弘、歧盛对视,歧盛做一个“您先请”的示意 公孙弘慢吞吞的,“是有些不妥。” * 第九十五章 连根拔起!老少无遗! 楚王愕然,“啊?哪里不妥?” 公孙弘还是慢吞吞的,“大王确定此为手诏?” “废话!我大兄的字,我打小就看,骗谁也骗不了我!假不来的!” “呃……手诏固然为手诏,可是,这个用词,似乎……暧昧了些。” “暧昧?” “伊、霍皆为贤臣,伊尹放太甲于桐,春秋所许;霍光废昌邑王,时人、后人皆无异议,身后,虽夷三族,但他本人,丝毫不受牵连,依旧名列麒麟阁十一功臣之首……” “得!我晓得你要说什么!伊、霍确为贤臣,但一个废太甲,一个废昌邑王,不臣也是事实啊!” “废无道,算不算‘不臣’,难说的很,难道,以今上的德行,竟自居为太甲、昌邑不成?” 楚王被怼的一滞,想了一想,“不说废立,那擅权呢?霍光擅权,是不争之事实吧?孝宣帝即位时十七岁,霍光死时,孝宣帝都二十三了!照理,孝宣帝践祚第二年就该亲政,算一算,霍光至少擅了五年的权!” “不然的话,免什么官呢?” 这个“免官”,不是指免霍光的官,而是手诏中免汝南王的官。 公孙弘并不退让,“这就是矛盾所在,既为贤臣,又免什么官呢?太甲没免伊尹的官,孝宣帝没免霍光的官!” 一个紧扣“贤臣”,一个紧扣“擅权”,大眼瞪小眼。 要说明的是,时间若再推后个三五百年,对于“伊霍之事”的指代,基本不会有什么异议,但这道何天草拟的手诏,是历史上第一次正式出现“伊霍之事”的说法,贾午读的书少,自然不过脑子,楚王读书不少,但关注点不在此,然到了公孙弘这儿,却开始抠字眼了。 不过,这种争论,不可能有标准答案,完全视乎你的关注点是什么,以及,你内心希望它是什么? 僵持片刻,公孙弘又说道,“还有这个‘宣诏’!这个‘诏’,照手诏的说法,是宣给‘淮南、长沙、成都’三王的;照贾大娘子的说法,‘淮南、长沙、成都’三王之外,还是宣给三十六军的,可是,‘诏’在何处?” 楚王刚说了个“嘿!”就叫公孙弘打断了,“大王,手诏是给你的,不是给淮南、长沙、成都三王的,也不是给三十六军的!不能拿手诏当作宣诏的‘诏’!” 公孙弘抠字眼抠的楚王烦了,“大观!你咋前怕狼后怕虎的?刚到洛阳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啊!” 公孙弘心说,刚到洛阳的时候,我是楚王长史,立了一场大功,我他阿母的还是楚王长史!不过就是“六品视五品”变成了正经五品而已! 可是,我还是为你好! “大王,我不是怕——唉!也是怕!但我怕的是,事成之后,好处都归了上头,有屎盆子呢,都归你一个人顶!” 此时,公孙弘所顾虑者,也只是“屎盆子”而已,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后和何天给“事成之后”的楚王的报答,竟是“借君项上首级一用”? 公孙弘的话,楚王半句也没听进去,转向歧盛,“丰美,你怎说?” 歧盛干笑一声,“大观的顾虑,不无道理;不过,在下想的是,事成之后的那个‘尚书令’。” “嗯?” “大王,做了尚书令,还做不做北军中候呢?” 楚王一怔。 介个—— 日!把乃公问住了! 不比卫将军、太子太傅,尚书令既非虚衔,更为政府首长,体制上,没有做了尚书令还兼北军中候的道理。 “文武兼资”,体制上有悖,实践上也行不通,尚书令是要“坐值”——也即在尚书台“坐班”的,没有同时兼顾禁军军营事务的可能。 除非,像下邳王晃那样“拱默”。 如是,我又做啥尚书令?我要的,当然是实权呀! 本来,卫瓘告老,现在只剩下汝南王一个录尚书事,事成之后,这个录尚书事也不复存在,则俺这个尚书令,就成了实际上的宰相—— 一想到这个,楚王浑身都发热了! 可若因此而不得不放弃军权,好像—— 也不大踏实呀! 楚王踌躇难定。 歧盛见楚王不说话,再干笑一声,“大王想的,或是尚书令、北军中候难以兼顾,在下想的,却是这样一种情形——” 顿一顿,“大王去北军,做了几天尚书令,上头忽然降诏,说,楚王功高劳苦,封太宰、太保啥的,至这个尚书令嘛,就莫再烦劳了!如之何?” 楚王心头一震。 过了片刻,摇摇头,“她不能骗我啊!不像啊!” 这个“她”,指的是贾午。 歧盛笑一笑,“贾大娘子不负大王,这我相信,但妹妹是否不负姊姊,大王相信么?” “你是说——” “大王,咱不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啥的,但过河拆桥的事情,您以为,您那位长嫂,做的出来、做不出来?” 那是——真做的出来! 楚王急速的转着念头。 歧盛继续,“如是,咱们就是给他人做嫁衣裳,到头来,白忙乎一通,除了个上公的虚衔,啥也落不着!” 歧盛的话,楚王听进去了。 半响,咬牙,“如之何?” “在下以为,权、位,当紧握己手,黜陟赏罚,不可假以他人!” 楚王、公孙弘皆目光一跳。 “丰美,你这话有味道!如何‘不假以他人’?” “四个字——釜底抽薪!” “‘釜’何指?‘薪’何指?” “‘釜’者,朝廷也!整个朝廷!” “‘薪’者——”歧盛狞笑,“贾、郭也!” 楚王、公孙弘,心头大震。 歧盛的小眼睛中,放着狂热的光,“咱们也不必管,这个手诏,有没有暧昧,有没有猫腻——手诏就是手诏,能用就好!或者说,能用一个晚上就好!” “咱们也不必管,‘宣诏’的‘诏’在哪里——能‘宣’、能调动三十六军就足够了!” “自入洛阳以来,大王可指麾之兵力,从未如此之强!” 烛光摇曳,歧盛面容狰狞: “在下以为,诛汝南后,宜因兵势,遂诛贾、郭,连根拔起!老少无遗!” * 第九十六章 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楚王、公孙弘,皆面色大变! 但两人的反应,其实大不同: 楚王是一瞬间的震惊后,倏然就变的面目狰狞;公孙弘是震惊之后还是震惊,兼以惶惑,看一眼楚王,再看一眼歧盛——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一时间,三个人谁都不说话。 楚王开始来回踱步,而且,步伐愈来愈大、愈来愈快。 公孙弘、歧盛的眼球乃至脖颈,都不能不随楚王来回转动,在场若有第四人,会觉得他俩的脑袋,好像被一条细线牵着,来回摆动,颇为可笑。 歧盛终于不耐,干笑一声。 楚王倏然止步,转过头,恶狠狠的盯着他。 “大王,”歧盛很从容,“不敢乎?不舍乎?” “不敢?乃公何事不敢为?不舍?不舍什么?” 歧盛微笑,“贾大娘子呀!” 楚王一声冷笑,“一妇人耳!值的乃公不舍?” “好!大王顶天立地伟丈夫也!” 顿一顿,笑,“其实,独留伊一人,为大王暖床,也无妨的!说不定,还别有情趣呢!哈哈哈!” “歧丰美,你乐的有点早,我应承了吗?!” “大王欲取某首级?” “你真不怕死?” “得看咋个死法?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若五鼎烹之,甘之如饴!” 楚王大笑,“君要学主父偃?好!孤且列五鼎待君!是生食还是死烹,且看君之造化罢!” 歧盛眼中精光大盛! 楚王言下之意,是接纳他的建言了! 公孙弘心说,这个歧丰美,还真像主父偃! 想起《史记》中主父偃的自况: “臣结发游学四十馀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宾客弃我,我阸日久矣!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 于是自然而然,又想起进言汉武帝族主父偃者,正是彼时的御史大夫公孙弘—— 他阿母的,与乃公同姓名! 天下竟有如此巧事? 正在思绪连篇,心境激荡,楚王已转向了他: “大观,你我相交多年——你怎样说?” 公孙弘情知楚王主意已定,不可谏止,自己若做仗马之鸣,一转头,他就会砍了自己的脑袋! “那还用说?”公孙弘慷慨激昂,“死生随大王!” “好!”楚王以拳砸掌,“既如此,乃公心意已定!明晚,即如丰美所言——釜底抽薪!” “大王!”歧盛说道,“此事之关节,在一个‘快’字!汝南一伏诛,就要立即再‘宣诏’——嗯,‘密诏’!尽诛贾、郭!不能丝毫拖延!不然,叫诸军回过神来,同宫内联络上了,大事就难成了!” 楚王想了一想,“对!要快!” “还有那个李台始,既被派来襄助大王,自然是妖后头等心腹,到时候,如其何,也要有一个预案。” “你以为呢?” “在下以为,他若识时务、知顺逆便罢,不然,只有借其项上人头一用——正正好替大王立威!” 楚王大笑,“好!好!” 公孙弘心想,就算成功“尽诛贾、郭”,但诸军终有“回过神来”的一刻,宫内的禁军,也都还好好的,如之何? 叫宫外诸军犯陛?他们会从命吗? 不过……也不好说。 彼时,宫外诸军手上已沾了贾、郭的血,未免后患,会有人赞附楚王废贾后的。 “大事既成,”歧盛得意洋洋,“今上愚戆,不堪为人君,大王天资英挺,以弟代兄,顺天从人!” 公孙弘目光霍的一跳。 这是歧盛得意忘形了,楚王眼中精光一闪,摇摇头,“现在还谈不上这个——不谈!” 略一顿,“来!明天如何布置,咱们好好议一议!” 歧盛反应过来,打个哈哈,“是!是!好好议一议!好好议一议!” * 次日,十二月八日,是一个挺特别的日子——腊日。 此时代,作为一个节日,冬至还未如后世般被推为“小年”,类似冬至地位的节日,是腊日。 腊日始,年在望。 补充两句:周至秦,冬至皆为元旦,意义重大,但汉武帝改用夏历,冬至不再为岁首,地位大降;冬至地位的回升,要等到唐宋。 腊日的要务或曰习俗,摆在第一位的,是祭祖、祭百神,后者尤以灶神为紧要。 后世多以糖饼、果脯祭灶神,这是为了粘住灶王爷的牙,叫他玉皇大帝御前,讲不了下头的坏话。 此时代的人的心机,还木有介样深刻,祭灶神者,豚、酒二物——我要是灶王爷,也更爱和西晋的人打交道。 这两样东西,小民未必拿的出来,但达官贵人乃至禁中,无不隆重其事,皆由负中馈之责的主妇主持其事;禁中,则是皇后亲自出马。 祭祖也好、祭神也好,原则上,自然是全家乃至举族同祭,但自然也有许多因为各种缘故不得不暂别亲人者,于是,宰相上书,请在洛阳狱中,挑选一批罪行轻微、犯罪有不得已情节、狱中表现又良好的犯人,腊日这天,放其回家,次日返狱。 汝南王的“体天格物”,赢得一片啧啧赞叹,而上头也自然照准。 祭祀、团圆之外,腊日还有一个重大主题:“逐除”。 “逐除”的对象,病疫;主要方式,“大傩”。 傩戏花样很多,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六字以括之:“带面具,跳大神”。 可以一大堆人一起跳,也可一个人独自精彩。 跳傩之时,必击一种细腰形的鼓,曰“腊鼓”。 因此,腊日这一天,整个洛阳城,家家生火,户户冒烟,群魔乱舞,鼓声震震,热闹的一塌糊涂。 最热闹的,还是出自禁中的“大傩”。 这一年一度的“大傩”,早早筹备,选面目清秀宦者子弟年十岁以上、十二以下,共百二十人为“侲子”。又叫宦者扮成方相氏和十二兽,前者酷飒:“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后者也有模有样:“衣毛角”。 夜漏上水时分,朝臣会,侍中、尚书、御史、谒者、虎贲、羽林郎将执事,皆赤帻陛卫,乘舆御前殿。 黄门令奏曰:“侲子备,请逐疫。” 于是宦者唱,侲子和,唱和出一大篇儿为何“逐疫”的道理,佶屈聱牙,不作细表,总之一句话:你不逐疫,疫就吃你。 因作方相与十二兽舞。 舞罢,欢呼,“周遍前后省三过”——也就是绕着宫城游行,转三大圈。 接着,“持炬火,送疫出端门”。 端门外,驺骑传炬火出宫。 司马门外,五营骑士继传炬火,最后,弃代表“疫”的炬火于洛水中。 炬火出宫,百姓观者如堵;炬火落洛水中,欢呼声震天。 腊日的热闹,达到了顶点。 然而,对于某些人来说,热闹,是“最后的热闹”。 这个腊日,是他们此生最后一个腊日。 * 第九十七章 火海 人影憧憧,鼓声渐歇。 此时代,傩戏还未发展成如后世般张灯结彩的大游行,腊日的热闹,终于随着夜幕的降临而落下了帷幕。 腊日这天,北军将领家在洛阳者,也可以回家“过小年”,但奉有严令,戌正(晚八点)之前,必须回到军营,失期者,军法从事! 从楚王杀文柯看,“军法从事”四字,不为虚言。 因此,戌正之前,除却休沐的,北军齐装满员了。 其实是有些怪怪的—— 目下,楚王已没了“北军中候”的头衔,但依旧发号施令,而下头,也依旧凛遵。 一来,天子胞弟、大国国王的威势以及惯性使然。 二来,楚王已将北军大致“洗”一遍,为此,还杀了一个侯丞,许多关键岗位,都换上了他自己的亲兵,这班人奉命,他们的麾下,自然也奉命,其他岗位上的“旧人”,便不能不被“裹挟”了。 戌正(晚八点)一刻,楚王下令,“严!” 就是进入战备状态。 半个时辰之后,亥初(晚九点)一刻,楚王召集诸将,宣示手诏,疾言厉色: “凡拒诏者,杀无赦!” 这个“拒诏”,既指汝南王方面,也指你们这班执行诏书的北军将领。 “旧人”们固然瞠目结舌,出身楚王亲兵的“新人”,也有不少暗自嘀咕的—— 太意外了! 这一回真不同上一回,诛杨骏,其实很多人都有心理预期,并不算如何意外,但这一回—— 此前,一点征兆也没有啊! 可是,手诏看起来不假? 就算手诏是假的,“矫诏”者也是楚王,不干俺们的事儿;可是,若“拒诏”,手诏不管真假,自己却马上就要掉脑袋的! 于是,不管“新人”、“旧人”,皆暴喝一声:“喏!”——只是有些参差不齐。 辕门大开,铁甲铿锵,金戈耀目,一队一队兵士,开出营来。 洛阳城的百姓,很快就发现异样了。 初初的时候,还有人以为今年的大傩,玩出了新花样,白天“传炬弃水”,晚上再来一便—— 大晚上的,一条又一条炬火往水里扔,多好看呀! 但很快,就发觉不对劲儿了。 于是,家家闭户。 腊日的喜庆氛围,消散了! 除了北军至汝南王府的街道外,余者,都变得冷清了! 与此同时,一批又一批信使,自北军军营飞马而出,传令城内、城外诸军: “汝南王亮潜图不轨,楚王玮受诏都督中外诸军,诸在直卫者,皆严加警备;其在外营,便相帅径诣行府,助顺讨逆!” 诸军统兵将领的反应,同北军“旧人”们是一样的—— 瞠目结舌。 也有人请出示诏书,信使斜着眼睛,“诏书只有一份,在俺们大王处!你想看,向俺们大王讨!咋的,三十六军,你要陛下手书三十六份诏书?” 这个—— 好像也有道理。 还有,信使皆为二人组——一个是北军的人,一个是戴着“屋山帻”的殿中人。 既有殿中人现身,信使所传之令,应该确出于陛下之胸臆吧? 再者—— 就算命令是假的,“矫诏”者也是楚王,不干俺们的事儿;可是,若不奉令,而所传之令确出胸臆的话,“拒诏”的罪名,可承担不起! 人同此心呀。 于是,城内、城外诸军,亦大开辕门,一队一队兵士,也开出营来了! 若从空中俯瞰,可见这样一副景象: 一条又一条火龙,游走在洛阳城宽阔的大街上,除了“北军至汝南王府的街道”外,城内其他的街道,也被火龙填满了,煞是壮观! 龙头所向,并非什么“行府”,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目的地——汝南王府。 确如歧盛所说,“自入洛阳以来,大王可指麾之兵力,从未如此之强!” 不过,这支庞大的兵力,大部分,楚王只是拿来做声势的,并不打算都投入战斗。 在他和歧盛、公孙弘的布置中,“先登”者,都是他的亲兵以及他的亲兵管带的那部分北军。 如此安排,一是指挥如意,一是也尽够用了。 汝南王不比杨骏,也不比楚王,他只带了一百亲兵到洛阳来。任太宰、录尚书事,待遇比照第一次致仕的卫瓘——朝廷也给了他“步一千、骑一百”做亲兵。 因此,满打满算,汝南王府的兵力,不过一千二、三百的样子。 即便楚王只投入他自己的亲兵以及他的亲兵管带的那部分北军——也即他的“本部兵马”,对汝南王,也占据了兵力上的绝对优势。 楚王“本部兵马”和五百殿中人几乎同时到达汝南王府。 团团围住之后,并不马上宣诏,更不马上进攻。 楚王和李肇做了简单沟通,取得共识—— 时间拖得愈久,己方兵力愈众,汝南王府内人心愈乱,愈容易不战自溃。 这个道理,同进攻杨骏府是一样的。 城内、城外诸军,源源不绝的开到汝南王府周围。 从空中俯瞰,一个偌大的汝南王府,被无数火把包围,犹如火海之中的一个孤岛;汝南王府本也算灯火通明的,一对比,黯然失色了! 王府内,自然情知事有大变,长史刘准已经数度登上门楼,扬声喝问,来者何意? 外面的人答,“有诏书问汝南王!叫他乖乖的等着!” 你问诏书为何?现又在哪里?哎,不是已经“叫他乖乖的等着”吗?罗里吧嗦的做什么? 终于,汝南王自己也坐不住了,亲自登上门楼,“请主者说话”。 “主者”终于出来了,高头大马上,松松做一个揖,似笑非笑: “三叔祖,甲胄在身,不能给你老伏地稽首,莫怪呀!” 汝南王声音发颤,“阿玮!是你!你搞什么鬼?” 楚王倏然黑起了脸,大喝,“搞鬼的是你!阴谋废立,妄行不轨!” 汝南王声音更抖了,“废立……哪有的事?” “你将秦王柬弄进朝廷来,打的什么算盘,以为天下人皆为瞽者吗?” 之前已经议定了: 这一回,要趁机把秦王拖下水,就算不能问他一个“共逆”的罪名,也要彻底将之打翻在地,叫他再也不能对楚王造成任何威胁! * 第九十八章 血雨 汝南王声音颤抖,但并不退让,“秦王入觐,为谒陵!为面贺新君践祚!难道,这不是为人子、为人臣、为人弟……理所当然之应份应为吗?” 略一顿,“入觐便为‘阴谋废立、妄行不轨’?那阿玮你入觐又为的什么?难道,也是为了‘阴谋废立、妄行不轨’?” 楚王被怼的一滞,倒是没想到,已被围的铁桶也似的了,汝南王的词锋,居然还如此锐利? 冷笑回怼,“乃公入觐,乃奉密诏,诛杨骏也!敢问三叔祖,秦王入觐,又奉的什么密诏啊?” 汝南王大声说道,“没有什么密诏!光明磊落,天日可表!就是为谒陵!为面贺新君践祚!” 略一顿,“阿玮!若无你口中之‘密诏’,难道,你就不入觐了?就不谒陵了、不面贺新君践祚了?这就是你为人子、为人臣、为人弟之道?” 楚王这才发觉“密诏”一说不妥—— 这个老混蛋!“闻望”如此之高,看来,并非皆为幸致,倒是小瞧了他! 楚王冷笑,“那授秦王大将军呢?阿柬没有功勋、没有闻望,凭什么位居上公?他才几多年纪?这不是你……‘阴渐奸谋’,为废立欲谋地步吗?” “阴渐奸谋”是荀恺攻讦杨芷的奏疏里的一句话。 汝南王厉声喝道,“阿玮!秦王为尔兄长!尔何敢以‘阿柬’呼之?永福省岁月,师傅之教训,尔皆充耳不闻吗?” 永福省,皇子之居所。 楚王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老匹夫!不知何辞以解了?拿这些咸的、淡的、有的、没有转移话头?” 汝南王冷笑,“好!对尊长,你是一点规矩都不讲了!如此言行,也不晓得,你还能再蹦跶几日?” 楚王正要再回骂,汝南王已继续说了下去: “你问秦王‘凭什么位居上公’?好!我告诉你——就凭他是天子母弟!嫡庶有别!长幼有别!此天理也!此人伦也!你既不晓天理,又不知人伦,妄想以庶僭嫡、以幼凌长——死了你这条心!” 秦王面前,楚王不但是弟弟,还是“庶出”。 “至于‘几多年纪’——齐王攸任司空,三十岁!秦王柬今年,二十九岁!步武前贤而已!” 汝南王的声音,千万兵士都听的清清楚楚,“‘阴渐奸谋’?我看,‘阴渐奸谋’的是你自己!其心不可问也!” 楚王气的浑身发抖,我他阿母的犯了个大错!根本就不该同这个老匹夫做口舌之争,哪里争的过他? 那是,汝南王的嘴皮子功夫,连卫瓘都给绕进去了,况乎一个粗疏的楚王?汝南玩若没有这两下子,在俺大晋朝廷这种地方,论真实本事又是水货一个,其十数年长盛不衰的“闻望”,哪里来的? 楚王正想一挥手,大喝一声,“给我上!”转念想起—— 日!还没颁诏呢! 赶紧手忙脚乱的掏出青纸诏,举诏过顶,左右摆了一摆——这是给身后诸军看的,然后大声念道: “密诏!‘太宰欲为伊、霍之事,王宜宣诏,令淮南、长沙、成都王屯诸宫门,免亮官!’” 念完了,才发觉会不会有点不妥?——自己没通知“淮南、长沙、成都王”啊? 一转念,管他呢! 放下诏书,大声说道,“汝南官属,一无所问,皆罢遣之!若不奉诏,便军法从事!” 诏书一出,形势又不同,汝南王刚刚涨上来的气势,立即一头跌回地上,声音再次发颤,“诏书……其可见乎?” 他的意思是,能不能拿到我跟前,让我看清楚些呀? 您隔那大老远的举着,我就算拿望远镜,也看不出清上头写了啥呀? 哦,对了,差点忘了,这个时代,并没有望远镜这样东西。 这句“诏书其可见乎”是汝南王说错了话,而楚王正等着他这句话,狞笑,“已经叫你‘见’了,还待怎的?” 转头大呼,“汝南拒诏!” 一挥手,“给我上!” 楚王身后阵势分开,十数架长梯出列,奔向汝南王府墙。 汝南王欲有所辩解,但已来不及了,府前火海,一片呼啸,门楼之上的声音,尽被淹没。 门楼上,帐下督李龙对汝南王一揖,大吼,“大王!事急!请下令拒之!” 李龙是汝南王从许昌带过来的亲兵头儿。 刘准虽面色惨白,但声音亦不小,“府中俊乂如林,犹可一战!” 然而,汝南王虽本事有限,但毕竟数度统带大军,基本的眼光是有的: 府外、府内,众寡如此之悬殊,成十数乃至数十对一之比,府墙又不是城墙,如何“一战”? 再者说了,麾下亲兵,真正死忠的,不过百余,其余都是朝廷经制——不久之前,同府外众军,其实都是同事;归于自己麾下,时日尚浅,恩义未结,“一战”便是“拒诏”,他们如何肯真正出力? 最重要的,“一战”便是“拒诏”——既然“一战”的结果,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败”字,又何必担一个“拒诏”的骂名? 到底是宗室第一人,汝南王摇摇头,声音颤抖而坚定: “开府门!接诏!” “大王!”“大王!” 汝南王怒喝一声,“听不见我说话?开府门!接诏!” 然而晚了一点点—— 第一架长梯已经搭上墙头,一个楚王亲兵动作极快,口衔快刀,手脚并用,没几下就爬到了墙头。 墙头府内一侧,一个汝南亲兵举矛拟之,却不敢刺出,手足无措。 墙内、墙外,大眼瞪小眼。 过了片刻,楚王亲兵一笑,“兄弟,让一让?” 汝南亲兵不由回头,意思是找个官儿请示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楚王亲兵一挥手,一道弧形寒光划过,那个汝南亲兵的头颅,飞了起来。 天寒,腔子里的热血直冲而起,化为血雨,纷纷洒下。 无头身躯还未倒下,左右的汝南亲兵已弃刀抛矛,一哄而散。 长梯一架接一架,搭上墙头,北军士兵,越墙呼啸而入。 与此同时,府门洞开,里头有人大喊,“汝南王接诏!” 楚王狞笑,“接诏?晚了!” * 第九十九章 大功 汝南王之“接诏”,似乎还想摆点什么排场?只见门内人等,分成左右两排,鱼贯而出——都是王府文武僚属。 可是,楚王岂容他从容“接诏”? 除了十数架长梯上,兵士们继续蚁附攀登外,府门既开,楚王一挥手,大队北军呼啸涌上,刀枪并举,把刚刚走出府门的汝南文武僚属们逼了回去。 楚王回头,向侧后方的公孙弘、歧盛努一努嘴,二人会意,立即跳下马来,跟在兵士们之后,进入汝南王府。 府门之内,府墙之后,呼喝声、叫骂声、哭喊声,此起彼伏,如鼎如沸,偶尔夹杂一二金铁交鸣声、惨叫声。 楚王本人,以及北军之外、被其“宣诏”而来的三十六军诸将,始终立马府外,没有入内。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光景,府门之内、府墙之后的嚣声渐渐歇止。 一个小个子走出府门,向楚王急趋而来。 歧盛。 楚王高声问道,“怎样?事情办妥了?” 歧盛却是颇为尴尬的样子,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您能不能放低些身子,我要禀报的事情,不宜扬声”。 歧盛个子矮小,楚王身材高大,又是骑在马上,这个高下,愈加之悬殊了。 楚王一怔,皱皱眉头,但没法子,只好俯下身来。 歧盛仰起头,压低了声音,“大王,汝南王被单独押在墙根下,好几重的兵,团团围住了,外头一片衣角也看不见的,可是……没有一个兵士肯动手!” 楚王愕然。 他阿母的,好不意外啊! “大王!”歧盛继续压低了声音,“汝南王……到底是宗室第一人!下令者,又不是大王本人,所以,兵士们……” 楚王明白了。 这个老不死的,居然还没倒架子啊! 可是,我不能进汝南王府亲自下令呀! 汝南王之死,本就要走一个“拒诏”“反抗”“为乱兵格杀”的路子,现局面已定,我进去了他才死,哪还像“为乱兵格杀”的样子? 楚王再粗疏、再跋扈,也没忘了密诏对汝南王的处置,不过“免官”,亲手杀掉已就擒的三叔祖,可不是啥好听的名声! 他刚刚直起身来,歧盛又做“请您俯就”的示意,楚王暗骂,有完没完? 只好再次“俯就”。 “大王,汝南王一个劲的‘诏书其可见乎’说个不休,那个意思,无非暗示……大王矫诏!” “老贼!” “他还长吁短叹,说什么‘吾之赤心,可破示天下’——颇有蛊惑之能!” 他阿母的!老而不死是为贼!果然! “大王,不能拖太久,久则生变!” 楚王转了一圈念头,咬牙说道,“他欲‘破示’——如他的意!传令兵士,就说我说的,杀汝南王者,赏绢千匹!——我还不信了!” “好——是!” 歧盛一揖而去。 不过半刻钟光景,便隐约听到,西墙方向,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 再过半刻钟光景,东墙方向,隐约一片扰攘。 惨叫也好,扰攘也罢,都是倏起倏落,很快便归于平静。 公孙弘、歧盛,一高一矮,并肩而出,后头跟着十几个兵士,其手中物事,十分扎眼——人手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有人嘀咕,这里头,不会有汝南王吧? 眼神好的,定睛细觑。 嗯,应该没有汝南王。 不过,有人认了出来,其中一颗,乃汝南王长史刘准也。 半个时辰之前,还在门楼之上,同府外人等,一来一往呢。 公孙弘站定,高声说道,“禀楚王!汝南王拒诏,举兵作乱,已为乱军格杀!这些个——都是其左右从逆者!” 说罢,一摆手,身后的兵士们上前,地面上,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一字排开。 楚王点点头,“汝南王的尸首呢?” “回大王,汝南王虽拒诏造乱,不过,到底为宗室长者,已替他留了一个全尸。” “好!” 事实上,“全尸”虽为“全尸”,但“赏绢千匹”叫兵士们红了眼,七、八人同时抢上,乱刀齐下,汝南王的“全尸”,支离破碎,他的死法,其实比地上那十几颗头颅的主人惨的多了。 楚王志得意满,颇想仰天长笑! 但,还没到时候。 他定住心神,压住心头熊熊欲火,大声说道,“今夜奉诏杀贼的,都是有功之臣!” 略一顿,“传令,诸将会议!” 这个“诸将”,目下汝南王府内外周边所有三十六军之统兵将领也。 不过半刻钟,汝南王府正门前,诸将聚齐。 公孙弘大喝,“楚王训话!” 楚王马上,诸将马下,面对楚王,围成一个扇面,“呼啦啦”一片,齐行军礼。 火炬照耀,楚王的脸,不晓得是异样兴奋,还是油光反映火光?看去,竟是满面血红。 “诸位奉诏杀贼,皆为有功之臣!不过,这个功,还不够大!目下,另有一桩真正的天大功劳—安社稷、定乾坤的大功劳,待诸位随孤去取!” 啊? 诸将相互以目。 “贾、郭乱政,遮蔽天光,阴谋不轨!天子苦贾、郭久矣!贾、郭身边人举发,就在今夜,贾、郭将行莽操之事——废天子,立贾谧为帝!” “轰”一下,炸锅了! 面前诸将固然大哗;身后兵士,听清了楚王说什么的,也是“嗡嗡”一片。 公孙弘大吼,“静!静!” 楚王的声音,如金石相撞: “孤为天子胞弟!岂容乱臣贼子破吾家?数度造膝,泣血密陈!天子乃降衣带诏!诏:尽诛诸贾、诸郭及其佞信三十二家!” “助顺讨逆者,皆封侯!县侯!郡侯!不奉诏、不遵令者,即军法从事!夷三族!” 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诸将你看我、我看你,表情各异:有人惶惑,有人恐惧,有人愤怒,还有人……兴奋。 楚王看向站在最前头的李肇,狞笑,“台始,说句不好听的,你也算‘贾、郭佞信’吧?不过,孤在御前力陈,应予人自新之路,因此,这三十二家里头,暂时没有‘李肇’二字——你怎样说?”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都晓得,李肇只要说个“不”字,楚王左右的刀斧手,便立即扑出,将李肇斩于马前! 目下,李肇同他统带的殿中人相互隔绝,仓促之间,谁也救他不得! * 第一百章 如朕亲临 却见李肇抬手一揖,亢声说道,“大王说哪里话?李肇即便为‘佞信’,亦为国家‘佞信’,岂能伏地稽首于一二异姓?” 楚王仰天大笑,“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台始,你目下是子爵,大事既成,我保你一个郡侯!” 楚王是真的高兴! 相比杀掉李肇立威,他更愿意李肇见风使舵、改换门庭,李肇是皇后亲信之一,他“投诚”,对于其余诸将,有极强烈的示范效应,并可打消许多人的心里障碍:李台始都预诛贾、郭了,咱就不必说了吧?咱同贾、郭的交情,比得上人李台始? 不过,李肇的话还没说完。 “不过,卑职亦有无可奈何处。” 楚王以为,李肇是说之前做贾、郭“佞信”为“无可奈何”,笑着摆摆手,“以前的事,不说了!孤说过了,要‘予人自新’嘛!今后,就都是自己人了!” “大王误会卑职的意思了——卑职是说,奈何侯神机妙算何?” 楚王一愕,“啥意思?” 李肇不答,高高伸直左臂,拇指、小指曲起,中间三指并拢,左右连连晃动。 楚王喝到,“李台始,你搞啥鬼?” 话音未落,只听不远处“日——”一声长长的厉响,一支响箭,飞入夜空! 这支响箭经过了特别改装,声音异样刺耳,诸将听的浑身一紧,随即反应过来——响箭是殿中人射出的! 响箭余音未绝,远远便听到一条极洪亮的嗓子大吼: “驺虞幡到!” 驺虞幡?! 吼声却不是来自殿中人,而是来自西北方向。 有灵性人已经反应过来了——那是宫城方向! “驺虞幡到!” “驺虞幡到!” “驺虞幡到!” 那条极洪亮的嗓子愈来愈近,伴之以隆隆的马蹄声,听起来,不过数十骑,但在高亢入云的“驺虞幡到”的加持下,竟有些千军万马的气势了! 西北方向的兵士,犹如被两只无形大手向两旁一拨,迅速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一队人马呼啸而来。 当前三骑—— 左手边的那位,许多人都认得,李肇的老搭档——同为强弩将军、子爵的孟观。 右手边的那位,矮壮敦实,没谁认得,但都出乎意外——那一声声响彻云霄的“驺虞幡到”便是出于此君之口了。 还以为是条多长大的汉子,没想到竟是个矮个子?端的是人不可貌相呀! 但最受瞩目者,还是中间一骑。 这位,真正是条“长大汉子”了,雄壮的犹如一尊铁塔也似,不过,吸引眼球的,不是他的身材,而是其独力握持的一根大纛—— 上面精工绘绣一只异兽:虎躯猊首,白毛黑纹,尾巴极长,高高翘起,再向下打一个圈,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 正是“驺虞”。 驺虞者,照《山海经》的说法,“林氏国有珍兽,大若虎,五彩毕具,尾长于身,名曰驺虞,乘之日行千里。” “五彩”是驺虞最初的形象,到了西晋,已经是“白底黑文”了。 这都罢了,关键是,驺虞既是神兽,又是“义兽”:从不杀生。 《淮南子》曰其“仁,食自死之兽。”就是说,不是病死、老死的动物不吃。 《毛诗故训传》甚至曰其“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 如此一种仁义神兽,自然而然,被俺同样仁义而神圣的大晋天子看上了。 天子旗鼓甚多,但真正能代表“如朕亲临”的,只有一种——驺虞幡。 整个帝国,最至高无上的一面旗帜,真正“一朝之令甲也”。 驺虞幡过处,犹如潮水冲刷,前排的士兵,或者俯身,或者单膝跪地,握拳平胸—— 这不是制度,是他们的本能反应。 楚王还在瞠目结舌,这队人马,已经驰至场中,勒马立定。 那个矮个子大嗓门的兵士,最后一次大吼一声,在场人众耳膜嗡嗡: “驺虞幡到!” “哗啦啦”一大片,楚王身前、身后,将校兵士,统统单膝跪地,握拳平胸。 唯三例外的,楚王,以及身旁的哼哈二将——公孙弘、歧盛。 一个孤零零的骑在马上,两个孤零零的站着,脸色都已大变。 歧盛的整个身体,更在微微发抖——不仅仅是因为恐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孟观身上,都晓得,接下来说话的,一定是此君了。 果然,孟观声音朗朗: “楚王矫诏!勿听也!” 只这一句话,汝南王府前,便“轰”一下,并无一个人说一字,却感觉,空气就要沸腾了起来一般! 孟观举手,沸声略低,他提气高声,“凡三十六军,立即回归本营,不得稽迟,违者,军法从事!” 这一来,什么惶惑,什么恐惧,什么愤怒,什么兴奋,不管什么想头,一并打消,只听齐声暴喝,“喏!” 紧接着,哗啦啦一片,原本围成一个扇面听楚王训的将领们一下子散的干干净净。 便听各军呼号整队,犹如大海退潮一般,纷纷退向来时路,若从空中俯瞰,可见包围孤岛的火海,重新化作一条条火龙,游走于四面八方。 只剩下楚王本部军马——他的亲兵、以及他的亲兵统带的部分北军,还单膝跪地,你看我、我看你,惶惑不知所措。 孟观浓眉竖起,嗔目大喝: “北军诸将士!你们是不识得驺虞幡?还是听不懂命令?——凡三十六军,立即回归本营,不得稽迟,违者,军法从事!” “怆啷”一声,有人扔掉了手中的兵刃,起身掉头就走。 这个声音是如此具有感染力,紧接着,“怆啷”“怆啷”声不绝,一个又一个士兵扔掉了手里的兵刃,起身掉头,或走、或跑。 很快,就没有走的了——都变成了跑,一个个没头苍蝇似的,你推我撞,乱成一团。 也没有将领维持秩序——他们自己也在胡乱奔跑。 事实上,孟观的命令中,并没有“释杖”的要求,只是要他们和其余诸军一般的“回归本营”而已。 楚王数度想开口说话,但舌头好像被绑住了似的,嘴巴张开了,却啥也说不出来。 一声怒吼,一个小个子挥舞佩剑,向孟观猛扑过去! 歧盛。 孟观一声冷笑,安坐马上不动,身后已有两骑抢出,一左一右,两根长枪递出,一自左肋入,一自右肋入,竟是将歧盛交叉刺穿,然后高高的挑了起来,“啪嗒”一下,正正摔在楚王马前。 歧盛一时不得便死,还在地上挣扎扭动,口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这一下,楚王的“本部”们崩溃的更快了,不过一盏茶光景,汝南王府前,除了殿中人和护送驺虞幡的军士,再无其他人马了。 满地兵甲,一片狼藉。 楚王身边,只剩下公孙弘一人。 孟观朗声说道,“大王!” 楚王“啊”一声,梦中惊醒一般。 确实如在梦游。 “大王!请致廷尉吧!” * 第一零一章 天寒,风紧 卫瓘站在北府门的门楼上,面向东北,默默遥望。 那是汝南王府方向。 那里,低垂的铅云,一片暗红。 汝南王府并未起火,但周边千万火炬组成的“火海”,映红了上空的铅云。 天寒,风紧,但卫瓘依旧恍惚,依旧如在梦中。 若不是因为阿瑾同那个何天的“特殊关系”,本来,今夜,自家的周围,也会有这样一片“火海”,上空的云,也会被映红。 回想起来,卫瓘真觉得自己是撞了邪——怎就会被汝南王说动了心?! 回想起来……一阵阵的心悸。 而对于阿瑾,则是深深的歉疚。 自己明明晓得,她是喜欢那个何天的,但是,依旧默许了汝南王的安排—— 先为秦王继室,再正位中宫。 自己清清楚楚,阿瑾对做王妃乃至皇后,并没有一丁点儿的兴趣。 本来,若不考虑“谋逆”“篡位”这一层,儿女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安排,都是做父亲的权力,但阿瑾不同啊,她的上一段婚姻,完全失败,以致生了心障,不肯再婚,若真照自己的安排,她的下半生,一具行尸走肉耳! 事实上,以阿瑾的脾性,有没有“下半生”都难说——很可能不过数年,便抑郁成疾而终了! 自己欲以女儿幸福换将来的,都是什么? 富贵? 自己本已居人臣之极,还要什么富贵? 权力? 其实,自己未必看不明白,真若“事成”,独擅大权者,汝南王也,自己的权力,会比第二次致仕之前更大? 一个“后父”的名声? 为此,就值得行如此大险——不但赔上女儿的终身幸福,更押上全族的性命? 自己老迈,本就没几年活头,再说,也是罪有应得,被杀,没啥可说的! 子、孙,虽然倒霉,但毕竟制度如此——都是你们的命! 可是,阿瑾本已外嫁,不算卫氏的人了,只因为寡居回族,便陪着老父诸兄子侄一起送命,何辜? 卫瓘苦笑:我真的是昏了头,真的是撞了邪! 东北方向的天空,愈发的明亮了。 卫瓘长长的透了口气,心说,此事过了,若没有外力阻碍——主要是皇后那里,就叫阿瑾和那个何天成婚罢! 自己呢,从此含饴弄孙,再不理世务了! 要说明的是,此时代,寡妇再醮,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不再婚,才是不正常的。 “守节”? 木有的事儿! 也没有那许多人非处子不娶的。 事实上,郎君过世,卫瑾还在孝中,便有做媒的找上卫瓘了,当然,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都是私下底联络,卫瑾还未出孝,这种事,并不好摆在台面上,但可以先彼此默契,出了孝,就开始办手续呀? 男方的档次,并未因女方二婚而降低——都是名门子弟。 当然,其中有“头婚”,也有求为继室的。 卫瓘试探过卫瑾的意思,但皆为卫瑾断然拒绝。 原以为是在孝中的关系,但出了孝,卫瑾态度丝毫不变,不论男方头婚二婚,年纪大小、形貌才名如何,一律断然拒绝。 这就是“心障”了。 如此数年,阿瑾又迷上了释教,卫瓘原以为,女儿就要这样常握经卷、长伴青灯的过下半世了。 没想到,横空杀出一个何天。 而女儿,居然在“云中鹤唳”中打开了“心障”! 他俩既两情相悦,结为连理,别的都不说,就照释教的说法,不也是“功德”一件? 至于门地的差距—— 何天虽庶人出身,但目下已封县侯、已是三品堂皇,正经的朝廷大员、正经的“新贵”。照他的势头,若不出大意外,一定还有进步空间,将来,就是位登台辅、名列上公,也不是不可能的,则其本人虽非“出身名门”,但其子女,却是正正经经“出身名门”了。 此时代,虽重门地之别,但还远未发展到后世南朝那般变态的程度,卫瓘也不是多执着此道之人,因此,门地方面,不成问题。 何况,往上三代,卫瓘本人出身也不是很高,祖父虽是名儒,到底还是庶人,到了父亲一代,才算正经入仕。 至于年龄的差距,他俩自己都不在乎,乃公在乎个啥? 反正以卫瑾的年纪,也不耽误给他姓何的传宗接代。 唯一的“心障”,是日后翁婿见面,难免尴尬: 当初,汝南王图谋若成,贤婿你就不可能再“三品堂皇”了,弄不好,还会摊上一个“族”字。 意中人啥的,更不必想啦。 正在浮想联翩,楼梯声响,有人上门楼来了。 一听脚步声,卫瓘便晓得来者谁何——卫瑾。 “阿爹,”卫瑾替父亲紧了紧翻毛大氅,柔声说道,“天寒,风紧,不好在门楼上待太久,这就下去罢!” 说着,不由自主的也往东北方向望了一眼,随即转回目光。 卫瓘微微一笑,“还真觉得有些冷了——当年,督并、督幽,那个冷,不晓得过于今日几倍?也没啥感觉!唉,真是老喽!” 略一顿,“往后,真就是你们后生的天下喽!” 此话似有深意,卫瑾心中微动,搀着卫瓘,小心开步,“阿爹仔细楼梯——”顿一顿,“阿爹不老!身子骨好着呢!只不过,还是要小心风寒……” 刚刚下到楼梯口,便见迎面匆匆走来两人,右手边的是卫操,左手边的,身材颀长,丰神如玉,乃卫瓘二子、卫瑾二兄,名恒,字巨山。 卫恒、卫操站定,同对卫瓘一揖。 “大人,”卫恒神色郑重,“清河王来拜。” 卫瓘、卫瑾同愕然,这个辰光? 再者说了—— 清河王? 卫瓘还在沉吟,卫瑾已抢在里头,“二兄!他带了多少人来?” 事前,何天已面嘱卫瑾和卫操,“腊日之变,无有关尊君事,若有诏书不利于尊君者,必为矫诏!绝不可奉诏!若说僵了,开打就是!不怕杀人!一切都归我在御前分解!切记!切记!” 卫恒摇摇头,“他只带了一个随从。”略一顿,“阿妹你放心,府门外,乃至巷口外,我们都查看过了,没有多余的人!” 说着,看向卫操,“德元,是吧?” 卫操点头,“是!” 略一顿,“不过,随行清河王的,还有一人——”一边说,一边看向卫恒。 卫恒接口,“是!说起来,这一位,也算是咱们的故人。” 卫瓘开口,“故人?哪一位呀?” “荣月季,名为‘晦’者,大人还记得否?——大人做尚书令时,他是咱们府上的帐下督。” 卫瓘目光一跳,缓缓点了点头。 不过,卫瑾对此人,印象却是不深,因为,那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卫恒继续说道,“如今,荣某是廷尉洛阳狱的狱丞。” 这一回,卫瑾心中,“咯噔”一下。 “廷尉”二字,着实刺耳。 * 第一零二章 此既是非时,彼必是非人 不过,狱丞只负责监狱管理,并不负责查案、断案。 再者说了,所谓“致廷尉”,是说,若某人涉案,不管其何身份、何地位,都得主动到廷尉处报到,没有倒过来,劳驾廷尉登你的门的。 除非上门抓人。 但没有派狱丞过来抓人的道理,更不可能孤身一人办抓人的差使。 何况,这里是太保府? 若仅仅是“传人”呢?也即喊你“致廷尉”? 那也不干狱丞的事儿呀! 以卫瓘的身份、地位,就算廷尉本人不亲自出马,派个廷尉正、廷尉监、廷尉平啥的过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清河王、廷尉洛阳狱丞,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 廷尉狱丞之奇怪,已说过了,清河王之奇怪,又在哪里呢? 这位清河王遐,武帝十三子,今上十三弟,受封清河王后,出继叔父城阳哀王兆,目下,顶着一个抚军将军的虚衔,加侍中。 他最大的特点,拿二十一世纪的话说,就是有“社交恐惧症”。 与人说话,未语脸先红,急起来,还会口吃;兼之性格懦弱,难辩是非,别人的观点,他不晓得该臧该否,因此,愈发不乐意与士大夫交往了。 清河王府邸在城内,但司马遐常居城外别墅,久而久之,清河王府的人也好、外头的人也好,都将这座名为“摛藻苑”的别墅,当作正经的“清河王府”了。 他从来没和卫瓘正经打过交道。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敏感的时间点,携廷尉洛阳狱丞,夤夜来拜,岂不可怪? 卫瓘沉吟片刻,慢吞吞说道,“清河王既来了,不好不见——不管怎样,见了再说吧!” 正欲开步,发觉袖子被人扯住了,转头,笑,“阿瑾,不是小囡囡了,这是作甚?” 卫瑾松开了父亲的袖子,白玉般的面颊已经涨红了,“阿爹,此既是非时,彼必是非人!你不是‘告病’吗?我看,就同他们说,你服了药,已歇下了!” 卫瓘“呵呵”一笑,“‘此既是非时,彼必是非人’,这话,有些‘机锋’的意思了!不过,还是有点孩子气!我‘告病’,躲的是汝南王,不能哪个上门,都躲起来不见啊!” 略一顿,“那也不是卫伯玉了!” 卫恒安慰卫瑾,“阿妹,我陪阿爹见客,之后,若有什么决定,都会和你商议,不会仓促行事的,你放心好了!” 卫瑾无可奈何,“那……我就在偏厅外候着。” 卫瓘轻斥,“胡闹!这样冷的天,也不晓得要见多久的客,你一直在外头呆着,冻病了怎办?回绛雪轩去!你二兄已经说了嘛,过后,情形如何,会说给你知晓的!” 绛雪轩是卫瑾居住的别院。 一进偏厅,便见两位客人一坐一站。 站着的那位,虎背熊腰,铁塔也似,但垂着手、低着头,恭恭敬敬。 坐着的那位,仪容俊美,神采非凡,较之卫恒,一时瑜亮——正是清河王遐。 一见主人进来,清河王立即起身,趋步长揖,“伯……伯公!” 卫瓘还礼,“天寒地冻,劳大王玉趾!” 郡王和太保见过礼了,大汉上前,伏地稽首,“太保安好!” 卫瓘做一个搀扶的动作,温言说道,“月季,你已不在我帐下,这个礼,当不起,快请起!” 荣晦起身,退开一步,依旧垂手、垂首。 “月季”不是花名,是“月末”之意,同名“晦”呼应。 接着,卫恒也和两位客人见过了礼。 主客落座,卫瓘叫荣晦也坐,荣晦不肯,卫瓘笑说,“月季,你生的太高大了!你不坐,我和大王,就得仰头同你说话,大王也罢了,年轻;我呢,一把老骨头,这个姿势,可撑不了太久啊! 荣晦这才告罪坐下,但依旧同卫瓘、清河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卫恒打横相陪。 卫瓘含笑,“大王夤夜来访,有什么见教吗?” 清河王已经憋的满面通红了,“上……上头偏偏挑我来办这件差使……唉!我……我亦不知何以为辞?月……月季,还……还是你同伯公说罢!” 这几句说出来,卫瓘不由就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可惜了这具好皮囊。 荣晦应了声“是!”随即端容说道,“是这样——” “有一人——此人名姓,照规制,暂时不能禀知太保,总是个妄人就是了!” “他来到廷尉府,说是要举发太保之一子、一孙有不法之情事——” 卫瓘目光一跳,浓眉微竖。 荣晦一直在留意卫瓘的神色,立即住口,面现惶然。 “我失态了!”卫瓘温言说道,“月季,请你继续说下去。” 荣晦偷觑了清河王一眼,彼却是木无表情,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所谓‘不法情事’为何,限于规制,暂时也不能禀知太保——还请太保恕罪。” “只是,此人虽未直接举发……太保,但所谓‘不法情事’……呃,也事涉太保。” “这个人很奇怪,问他口中的‘一子、一孙’为谁?是否父子?他又说不上来,只说,若见了面,一定认得出来!” “此人半疯不傻,连举发何人都说不清楚,廷尉府原是不打算搭理他的,但他声言,若廷尉府不受理,他就要到楚王军前举告!” 卫瓘的目光,再微微一跳。 不过,此时他已微微垂下眼帘,这个细微的神情变化,未被荣晦发觉。 “楚王同太保……有一点点过节,这个,人尽皆知……楚王的脾性呢,呃,也是人尽皆知!今晚,楚王又总管诸军……呃,若此人真举发太保子孙于楚王军前,事情可能就……呃,麻烦了!” “于是急报荀尉,荀尉以为,此事可大可小,一面叫稳住首人,一面驱车入宫,面见陛下……皇后,请示进止。” 此时的廷尉是荀悝,尚书左仆射荀恺之母弟,刚刚由后军将军转迁而来。 “陛下……皇后说,既如此,问一问也好,一是为卫瓘去疑,二是——也是更紧要的,不能叫楚王参和此事!你们就将那个妄人,带到太保府,叫他认一认,那个‘一子一孙’,到底是哪两位?认了出来,再说!反正,这件事,拖过今晚,也就从容了!” “孰料,那人一听要带他进太保府,立即撒泼大骂,说廷尉府官官相护,他进了太保府,哪里还出的来?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他认人,只能在廷尉府!” * 第一零三章 美人家族 卫瓘瞿然开目,眼中精光四射,随即又垂下眼帘,微微阖目。 这个神情变化,荣晦却是看的清清楚楚,滞了一滞,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口中愈发陪着小心: “荀尉说——不是说对那个妄人说的,‘这可不行!致廷尉,那是个什么好名声?不过就是认个人嘛!’当下,同正、监、平几位,商量了一轮,得了一个主意,于是,再次进宫,请旨……呃,请清河王帮一个忙。” 说着,看向清河王。 清河王微微苦笑,做个手势,意思是,“你说你的,不必管我”。 荣晦欠一欠身,“荀尉他们的主意是,既然这个认人,既不能在太保府,也不能在廷尉府,那么,就另找一处合适的所在好了。” “这就麻烦到了清河王。” “清河王府在城外,不引人注目;清河王……呃,也一向、一向……” 一时之间,荣晦不晓得如何措辞,颇为尴尬,幸好,清河王替他接上了,“我一向不大同外面的人来往!”——这句话说的倒是挺利落,一点也不口吃。 “是!是!”荣晦赶忙接口,“这一层……也不引人注目!” 顿一顿,“所以,这个认人的场所,就摆在了清河王府!” 嗯,大致明白了。 荣晦继续说道,“荀尉的意思,他本人,以及正、监、平,都不要出现在太保府,不然,被人看见了,必然于太保清名有累;于是,找来找去,就抓了我的差。” “一来,我只是个狱丞,不管查案、断案,我出现在太保府,就算被人看见了,也未必就想的到太保府涉案。” “二来,我是太保府的故人,被人看见了,可以‘有私事求告故主’之辞解之。” 卫瓘点点头,“费心了!” 荣晦赶忙欠身,“我只是奉命行事——主意都是上头的。” 顿一顿,加了小心,“廷尉府那边,正、监两位,已经带着那个妄人,到了清河王府,在候着了。” 说着,看向清河王。 清河王点点头,“是!他们俩,两个吏卒,加上那个妄……呃,首人!一共五个人。” 卫瓘缓缓颔首,沉吟不语。 荣晦再看向清河王,清河王做个“还是你说”的手势。 “还有一层——” 荣晦觑着卫瓘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道: “荀尉说,皇后说的,‘其实,卫瓘带着儿孙们出去躲一个晚上,也好!可别再出件文鸯那种事儿了!’” 卫瓘目光一跳。 过了半响,终于开口: “不过,今晚,子孙们并不都在府里,有两个小的——”指指一旁的卫恒,意思是“两个小的”乃其所出,“偶感不适,送到了医者家里,方便治疗照料。” 荣晦忙道,“无妨的!不过为应付那个妄人,少去一两位小郎君,谅那个妄人也未必察觉!” 清河王开口,“伯……伯公,这个,公……父子祖孙在‘摛藻苑’,一切……归我照顾!不能……不能叫公等受一点委屈的!不过,过来的时候,我是单车,月季……骑马!所以,这个……车马,只好请公自……自备了!失礼!失礼!” 荣晦补充,“随从、护卫,该带多少,就带多少!太保往日出门怎样安排,还是怎样安排!一切照旧!” 卫瓘笑一笑,“既如此,请两位稍候,我去召集子孙。” 说是“召集子孙”,其实只是“召集诸子”,卫恒之外,以年纪伦序,还有卫密——老大、卫岳——老四、卫裔——老五。 老三卫宣,繁昌公主前夫,已经过世。 加上小妹卫瑾,这父子六人凑在一起,任谁见了,都要暗喝一声彩,“真是一个美人家族!” 这还是在孙子们不在场的情况下——每一个孙辈,都是粉雕玉琢,都跟画里走出来的仙童一般。 卫恒细细说了情形,兄弟们皆默然,唯有卫瑾激烈反对,“阿爹诸兄不可出府!谁晓得是不是个陷阱?” 卫恒不答,看向父亲。 卫瓘开口,“阿恒,你以为,这两位‘是非人’所说,真乎?假乎?” 卫恒欠一欠身,“回大人的话,儿子以为,荣月季所言,是否有不尽不实,不好遽下定论;不过,清河王所言,似乎不假。” 卫瓘点点头,“是了,我也是这样觉得——清河王不大可能说假话。” 略一顿,“清河王所言,既然不是假话,则荣晦所言,就算‘有不尽不实’,亦大致不虚。” 再一顿,“别的都不说,单说其中牵扯到荀茂仲等荣某上官——这也罢了,关键是,其中还有……陛下和皇后的纶音,若说他一个七品狱丞,非但敢诬攀上官,更敢矫诏,未免太过不可思议。” 荀悝字茂仲。 卫瑾急了,“阿爹!二兄!云鹤说过的,腊日之变,无有关阿爹事!若有诏书不利于阿爹者,必为矫诏!既如此,这个荣晦口中的‘纶音’,就是矫诏!” 几个兄长,一起看向卫瑾,大兄卫密、四兄卫岳、五兄卫裔,皆面露讶色。 正经知晓卫瑾和何天交往的,只有卫瓘;卫恒约略知道一点点;其余三位兄长,却是一无所知。 卫瓘微笑,“云鹤说这个话的时候,‘腊日之变’,确实无有关你阿爹事;可是,这个首人举发咱们,是今晚的事情——这件事,云鹤怕还不知道呢!” 卫瑾涨红了脸,“他怎能不知道?那个荣晦不是说了吗,荀茂仲两度入宫——今晚,云鹤一定也在宫中!” 略一顿,“今晚,他不可能在其他地方呀!” 卫瓘微微摇头,“在宫中是在宫中,不过,不至于寸步不离陛下和皇后——难道,不管陛下和皇后见哪个,他都随侍左右?他是朝廷大臣,不是宦者宫女!” 顿一顿,“这件事情,在陛下和皇后眼里,大约也不算啥大不了的事情,也未必就会说给云鹤听——” 说着,意味深长的一笑,“到底,有些事情,陛下和皇后也不晓得嘛!” 意思是,皇后也不晓得你和云鹤交往,卫氏的事情,为啥要事无巨细的说给他听? 卫瑾的脸,更红了。 * 第一零四章 至高无上 卫恒插话,“不管荣月季所言,是否有不尽不实处,有一点,我觉得,确实是要慎重的——即皇后所谕,‘可别再出件文鸯那种事了’!” 卫瑾檀口微张,想反驳,却不晓得该说什么? 想到“文鸯那种事”,她也犹豫了。 卫瓘点点头,“是啊!今夜楚王麾下兵力,非诛杨骏时可比,若他来寻咱们的麻烦——那必是真‘矫诏’了!但又如何?难道,真如云鹤所言,‘开打就是、不怕杀人’?” 顿一顿,“攻杨府,拢共都没正经死几个人,到了咱们这里,反杀的血流成河?叫朝廷如何善后?叫天下人目卫瓘为何人?史书上记一笔,又是个什么名声?” 卫瑾脸上,神情变幻。 “所以,”卫瓘笑一笑,“皇后说的对,出去躲一躲,也好!那个……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卫瑾开口,“阿爹,无论如何,还是先想法子同云鹤联络上,若一切真如清河王、荣月季所言,再过清河王府也不迟……” 卫瓘摇摇头,“迟了!” “啊?” “照我看,楚王在汝南王府那边,不会呆太久——汝南王不会拒诏的!打不起来的!我估计,目下,汝南王之事,已经七七八八了,楚王若真有心同咱们为难,很快就可以腾出手来了!” “夤夜进宫,不比白昼,程序上麻烦的很,待找到云鹤——也不晓得他目下在哪里?门下?式乾殿?朝阳殿?待找到他,问清楚了——若他根本就不晓得此事,就还得再去找别人包括皇后问问清楚?” “你算一算,这一来一回,多少辰光?” “说不定,彼时,楚王已经……是吧?” 卫瑾答不上话,她真的惶惑了! 半响,咬了咬嘴唇,“那就多带随从护卫!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府内亲兵……步一千、骑一百,都带上!” 卫瓘笑,“孩子话!你阿爹平日出门,是这个排场吗?” “阿爹!这不是摆排场!” “不是摆排场,那就更不对了!——你这是去打清河王府呢?还是去打廷尉府呢?” 卫瑾的脸,又涨红了。 “阿爹和你兄、侄此去,说到底,还是‘致廷尉’,只不过,人家客气,不以此名目待咱们而已;荣月季说,‘往日出门怎样安排、还是怎样安排、一切照旧’——那是客气话,他可以那样说,咱们却不能那样做。” “随从可以带几个——不是为照料我们,清河王府那边,不会少了照料的人——而是为了往来传递消息。” “至于‘护卫’——” 略一顿,断然说道,“不能带!一个也不能带!” 卫瑾急了,“阿爹!” 卫恒也有些踌躇,“大人,今夜,外头并不平静,乱军纵横……” “所谓‘乱军’,目下都集中在汝南王府周边,汝南王府在东北,咱们在西南,清河王府则出城而再西南,咱们同‘乱军’,南辕北辙!有什么‘平静’‘不平静’?” 卫瑾再喊一声,“阿爹!” “不要再说了!”卫瓘摆摆手,面色已变得严峻了,“随从、护卫——尤其是护卫——前呼后拥而‘致廷尉’,岂人臣之所为?你阿爹已经……一之谓甚,其可再乎?” 除了卫瑾,没人明白卫瓘的“一之谓甚,其可再乎”指的是什么,但卫瑾清清楚楚,这是阿爹自惭自悔受汝南王之惑,欲以己女取当今皇后而代之。 这一行为,自然非“人臣之所为”。 卫瑾说不出话来了。 “就这样!阿密、阿恒,你们吩咐下去,准备车马,动作快着些!” “是!”“是!” * 驺虞幡一出、诸军奉命如仪、楚王束手而“致廷尉”的消息传到式乾殿,皇后再次发出了她招牌式的大笑。 这一次大笑,同以往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非但是真正的志得意满,笑声中,更充满了俯瞰天下之傲! 两个月前,昭阳殿撷芳阁,初次觐见的何天,为她描绘的“二圣临朝”,那份金光灿烂的前程,已经变成了现实! 举朝上下,再没有可以与她对抗的力量,她的话,真正成为至高无上的“纶音”! 人生快意,莫过于此! 看着何天,心中不由说道: “这个混蛋!还真是个神仙!” 两个月前,她虽然激动于何天的天花乱坠,但如何能够想得到,不过两个月后,他描画的一切,就变成了现实?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翻覆之间,就变出了一个新崭崭的乾坤——属于我贾峕的一个人的乾坤! 真的是如在梦中! 这是天下最美的梦,只愿永远不会醒来! 皇后笑吟吟的,“小郎,赏你些什么好呢?” “回殿下,臣之所有,经已盈满,什么也不缺,不敢再受赐了!” 皇后不接何天的话头,来回踱了几步,笑骂,“他阿母的!这番旋转乾坤的大功劳,还不能都摆到台面上!可是有些头疼了!” 预诛杨骏,是可以摆到台面上的;欲诛汝南王,却不可以摆到台面上,因为,这个屎盆子,是要扣到楚王头上的。 何天心说,“他阿母的”既出,乃见姐姐您心情之好,但对于臣下,“不赏之功”,可不算什么好事情啊。 “回殿下,天威俯临,万物仰伏,自然而然,这其中,哪有臣的什么功劳?臣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再者说了,之前的超迁、封侯,已是逾格之赏,臣心不安迄今,些些微劳,补报圣恩于万一而已!” 皇后笑,“这张嘴!” 顿一顿,“该赏还是要赏!你自己说,想要些什么?尽管说!要什么,给你什么!” “那……臣就放肆了?” 咦?何云鹤,你不惺惺作态了? 皇后毫不迟疑,“说!” “臣求一个时辰的假——臣想回家看一看。” 皇后一愕,随即啐了一口,“呸!” 似笑非笑,“怎么?放心不下家里那两个?” 何天低眉顺眼的笑,“是有些放心不下——毕竟,楚王谋诛的‘三十二家’中,也有臣一家的。” 皇后一哂,“不过就是两个婢子,再说也不算什么绝色——少了两个,我再给你二十个!小家子气!” 话虽如此说,“假”还是准了,不过,“一个时辰之内,一定要赶回来!多少大事,都要在今夜定了下来!” 何天应了,再谢了恩,便欲退出,皇后说道,“等等!着啥急?目下,外头到处都是兵,你不能只带两个护卫就到处瞎逛!” “回殿下……” 皇后摆摆手,止住何天话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这样——带上一队殿中人!” 何天确实着急,但也只好再次谢恩,并等候殿中人整队。 不过,今晚殿中人全部枕戈待旦,号令传出,不过一盏茶光景,一队甲士便到位了。 一出宫门,何天即喝到,“太保府!” * 第一零五章 天旋地转 何天着急的,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卫瑾的家。 虽说今夜之前,他已经将卫瓘摘了出来,而不断传回式乾殿的消息,楚王也没有“分兵”的迹象,可是,他就是不放心。 毕竟,史书血迹殷然,文鸯殷鉴不远。 小心没过逾的。 至于他自己的家,楚王还没来得及对贾、郭动手,便已“致廷尉”了,何某在三十二家的名单中,也排在贾、郭之后,不会有什么事的。 进了太保府所在的巷子,只见长巷无人,一眼望去,地面除了几坨马粪,算是干干净净,并无异状。 何天松一口气,心说,同卫瑾交往,已经有些日子,却从未到过卫府,没成想,第一次对卫府的“拜访”,居然是这种情形,也算好笑,也算……有点尴尬呀。 一队人马到了府门前,停车驻马,打门,投剌。 不多时,门内脚步匆匆,不止一人,走在最前头的那位,咋听着—— 府门再开,佳人现身,满脸惊喜,“云鹤!” 何天同卫瑾一样意外:卫瓘就算对客人表示礼遇,出来迎接的,也应该是某个儿子,不能是女儿呀? 不能因为女儿同客人有“特殊关系”,就“画公仔画出肠”啊? 未来泰山,晓得您对未来贤婿有些愧疚,可是,如此“巴结”,似乎略过了点? 人前,何天还是一副从容坦荡的样子,一揖,“见过握瑜娘子!” 略一顿,“夤夜来拜,冒昧之极!尊君的贵恙,不晓得好些了没有?目下,夜已深了,不晓得丈人是否已经歇下了?” 这个“丈人”,是“老人家”的意思,不是“老泰山”的意思,不过,出于何天之口,总觉得提前赚了卫瑾的便宜,心中暗暗一爽。 卫瑾却没有任何“见外”之意,甚至都未敛衽还礼,便急急说道,“阿爹带着诸兄、侄过清河王府了!刚走没多久!” 何天大大一愕,“去清河王府?做什么?“ 还有,清河王?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他记心极好,很快便想起其出处了—— 脸色一变! 卫谨还没留意到他神情变化,“清河王夤夜来拜,说是有人到廷尉府,告了我一兄、一侄一状……” 话没说完,就叫何天打断了,“清河王是一个人来的吗?” “呃,他只带了一个随从,同行的,还有廷尉洛阳狱的狱丞,拢共就三个人……” 廷尉洛阳狱狱丞? 何天皱起眉头:什么鬼? 卫谨已注意到了何天的神情变化,同时也已意识到,这件事情,包括廷尉荀悝两度入宫,何天都不晓得,心立即提了起来。 “这位廷尉狱丞,也算是卫氏故人……” “故人”二字入耳,何天脸色再一变! “他叫什么名字?” “姓荣,名晦,晦望之晦,字……” 卫谨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惊恐的看见,何天已然脸色大变,倏然青白,再倏然涨红了! “我不是说过吗?”何天大吼,“今夜之变,无有关尊君事!若有不利于尊君者,必为矫诏!矫诏!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刷”一下,卫谨面色变的惨白,眼泪一下子溢满了眼眶。 何天却已顾不得她了,“德元!” 旁边的卫操赶紧上前,“何侯!” “我先赶往清河王府!”何天近乎嘶吼,“你赶快整队!府内所有亲兵,不论步、骑,统统带上!紧随而来!” “啊?……是!” “记住!”何天面目狰狞,“听我说话!看我手势!我叫你们打!你们就打!放开了打!不怕杀人!除了清河王本人,哪个都可以杀!特别是这个荣晦!先他娘的杀了他!御前……一切有我!听到了没有?” 卫操暴喝,“喏!” 何天一甩袖子,掉头就走。 卫谨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云鹤,我与你同去!” “我乘追锋车……” “我马也骑得,莫说追锋车了!” 说话间,已经赶到何天前头了! 何天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时代的贵族女性,可不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小脚女人! 心中暗叫一声惭愧:老子还不大骑得马呢! 有些后悔方才对卫谨失态大吼了。 可是—— 清河王!荣晦! 这两个人,怎么又冒出来了?! 我已经将卫瓘摘出来了呀!贾午转交楚王的那道“手诏”中,已经没有卫瓘的名字了呀! 历史……已经转向了呀! 哪里出了状况?! 还是说,冥冥之中—— 唉!老天!文鸯的事情,算你对我开过一次眼,求你再对我开第二次眼罢! 如是,事后,我就从了夫人,入了释教,也不是不可以的…… 胡思乱想间,已经登上了追锋车,而卫谨一点也没吹牛,撩起长裙,不用脚踏,也不用人搀扶,单手在追锋车后缘上一撑,便已腾身跨步而上,动作竟比何天还要利落! 我去!交往多日,还真是没看出来啊! 结婚以后,倒要小心,别闹出啥出轨的误会来,不然,还不晓得谁家暴谁呢…… 咦?侍婢啥的,不算出轨罢? 御者扬鞭唿哨,追锋车倏然启动。 寒风扑面,有如利刃,何天打住脑子中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旁的卫谨,紧紧抓住车前缘拦,咬着嘴唇,盯着黑暗的前方,一声不吭。 两个人的脑子里,都只剩下了一个字: 快! 今夜,因为有许多城外诸军出入如流——主要是五校营,因此,洛阳城的西门、南门一直未关,队伍自西明门出洛阳城,再折而向南。 驰出三里许,再折而向西。 前面出现一个高岗,上了高岗,清河王府便在望了。 队伍驰上高岗。 眼前,数十支长枪插在地面上,枪头向上。 其中一半长枪,每只枪头,绑一只火炬,寒风中,火焰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另一半长枪—— 每一只枪尖上,都插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地上,是十几具无头的尸体。 火光照耀,看的清楚,最中央的一颗头颅,正是—— 卫瓘。 何天只觉一口气憋住了,憋得眼冒金星。 他看向身旁的卫谨。 没有言辞可以形容卫谨目下的神情。 眼睛,从未睁的许如之大;嘴唇,已经咬出血来。 片刻,轻轻一声叹息般呻吟,整个人,软倒在何天脚边,晕死过去。 何天一口气吐出来。 天旋地转。 * 第一零六章 灭门 接下来,相当一段时间——持续了多久,何天自己也说不好——他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中。 这种恍惚,不仅是精神层面的,也是生理层面的,是近乎失聪乃至失明的一种状态。 耳边,传来马蹄声、惊呼声、怒吼声、哭号声……只是,这些声音,忽远忽近,隐约不定,他和这些声音之间,好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耳朵里虽然“嗡嗡”的,但这些声音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又是谁发出来的,他皆不了然。 眼前,人影晃动,忽明忽暗,他数度努力睁大眼睛,却始终对不准焦距,时不时的,还会突然一片漆黑,他每每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晕了过去,但不过片刻,光明再现,又是人影晃动,忽明忽暗。 他甚至没想起来去照料晕死在自己脚边的卫谨。 直到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握住他两边肩膊,连连晃动,眼前,隐隐约约,一张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在喊“何侯、何侯”? 渐渐的,这张面孔清晰起来,是……卫操。 声音也清晰了,“何侯!何侯!” 何天剧烈的干呕起来。 终于摆脱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恍惚! 喘息略定,直起身来,重新……耳聪目明。 眼前,数十长枪依旧插在地上,枪头的火炬依旧在燃烧。 不过,人头不见了,枪阵前的无头尸体们也不见了。 他依旧站在追锋车上,但脚边的卫谨不见了。 何天嘶哑着嗓子,“都……收敛了?” 卫操的嗓子也是嘶哑的,“……是!” “除了伯公,还有……谁?” 卫操声音颤抖,“大郎君密、二郎君恒、四郎君岳、五郎君裔,以及……四位孙辈的小郎君。” 顿一顿,“除了二郎君恒所出的两位小郎君璪、玠外——他们两个,今夜不在府内——太保所出子、孙,全部——” 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就是说——几乎灭门。 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何天的心脏,他几欲大吼,大手倏然松开,然未容他喘息,一团烈焰,随即扑了上来,裹住了滴血的心脏。 他咬牙,尽全力控制住自己,低声问道,“握瑜呢?” “送回府去了……送回去的时候,还没有苏醒过来。” 何天的牙,“格格”直响,“德元,借你佩剑一用。” 卫操迟疑了一下,拔出佩剑,倒转剑柄,递给何天。 何天右手接过,左手握住剑刃,用力一捋—— 卫操吃了一惊,夺回佩剑,何天的左手掌心,已是鲜血淋漓。 卫操赶紧替何天上药、包扎,“何侯!却是何苦?” 何天苦笑,“我恨!我悔!我若早半刻钟出宫!……” “须怪不得何侯……” 事实上,何天自残的举动,并不为“自罚”,只是单纯的想确认一下——目下,是否还魇在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中? 他失望了——手掌钻心的疼。 同时,也有些奇怪,穿越之前,若遇到类似事情,这种“自残”的举动,自己做不做的出来呢? 毫不犹豫,就好像……这个身体、这只手,不是自己的似的? 待卫操替他包扎妥了,何天透一口粗气,“德元,之前情形,到底如何?” 卫操也只知道个大概——卫瓘见客、之后父子商议,他都不在现场,他所知者,都是卫谨的转述。 当下将自己所知尽数说了。 何天狞笑,“德元,我这就去拜清河王!再去寻那个荣晦!你先摸摸清楚,姓荣的家在哪里?我见过清河王后,咱们再谈……你先请罢!” 说罢,转过身去,就要对殿中人发号施令。 卫操一把抓住何天右臂,压低了声音,“何侯!清河王……毕竟是天子胞弟、国家郡王!无论如何,何侯……你不好冲动!” 何天摇了摇头,“我不是去寻他拼命……这件事,他做不出来……也没这个本事……可是,他由头至尾亲睹……只能着落在他身上了!” 略一顿,“就这样,分头行事罢!” * 清河王府的门房,对于何天夤夜来访,似乎并不如何意外,脸上笑容可掬,“何侯,大王突发旧疾,服过药,已歇下了,医生说,必须静摄……” 话没说完,何天抬腿,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 这一脚极狠,门房翻滚在地,像一只煮熟的虾子,缩着身子,抱着肚子,不住声的惨呼。 何天手一挥,身后的殿中人“呼啦啦”一片,抢了进去。 “何侯!” 迎面一人,白面短髯,又惊又怒。 何天斜睨着他。 那人一揖,朗声说道,“在下清河王长史韩密!清河王……天子胞弟、国家郡王!何侯……须存体面!” 同时,王府的亲兵、护卫也围了上来。 殿中人毫不避让,直撞过去,清河王的人,连连后退,却是不敢硬扛—— 今夜的大变,许多人都晓得了,而楚王既去,皇后大权独揽,眼前这位“何侯”,几已为“天子第一信臣”,他带过来的,又是天子亲卫,另外,也不晓得,他身上有没有诏书? “硬扛”,心虚的很! 亲兵、护卫都惶惑的看向韩长史,而韩长史微微摇头,意思是“不可造次”。 于是,转瞬之间,主客颠倒,殿中人将何天和韩密围了起来,清河王府的亲兵、护卫,反被隔在外圈了。 “体面?”何天狞笑,“清河王要是体面,我就让他体面!他要是不体面,我就帮他体面!” 略一顿,“屠戮上公满门,躲了起来,这叫‘体面’?!天底下有这样的体面事?!” 韩密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滞了一滞,“何侯,‘屠戮上公满门’……其中必有误会!再者说了,查案,也有查案的规矩…… 何天冷笑,“你必定想问,我奉诏了没有?实话跟你说,我身上,确实没有诏书,可是,我若带了诏书,清河王就是东安王第二了!” 略一顿,“呸”一声,“我说错了!什么东安王第二?想得倒美!东安王好歹还保有首级!屠戮上公满门,不以命抵命,如何能向天下士大夫交代?” 再一顿,“天子胞弟?哼!别忘了,他是‘十三弟’!天子胞弟……不止他一个!少他这一个不少!多他这一个不多!” 韩密面色,青红不定,半响,咬一咬牙,“好!请何侯少候……稍安勿躁!我再去请示大王!” 说罢,转身欲走,却被面前的殿中人阻住了去路。 韩密转头,瞪着何天。 何天冷冷的,“韩长史,廷尉府的人,现在何处啊?” 韩密迟疑了一下,“已离去了——廷尉正、监,两个吏卒,加上首人,一共五人。” 廷尉正、监不重要,但那个首人重要,可惜了! 何天心中暗骂:又来迟一步! 手一让,“韩长史请罢!” 殿中人让开,韩密快步而去。 不过半刻钟的样子——但何天已经不耐烦了,已经打算硬闯了,韩密匆匆而返,“何侯,请罢!” * 第一零七章 大boss 一见清河王,何天心中略感歉疚——不是对清河王,而是对那个倒霉的门房。 不管是不是“旧疾突发”,但清河王是真病了,并不是装的。 屋内,除了滚烫的地龙,还生了四个大大的铜火盆,何天一进屋,热浪扑面,烟气弥漫,几有窒息之感。 而清河王—— 屈膝坐在榻上,身后、身侧,五六个大大的隐囊支撑着,身上裹着数层重衾,只露出一张脸来。 这张脸,惨白惨白的,豆大的汗珠,正一颗颗由额头上滑落下来。 这是冷汗,不是热汗。 若装病捂汗,捂出来的,一定是热汗,则脸色必定是涨红的。 再细看,层层重衾中的身体,似乎正在不断发抖。 有点像打摆子了。 何天心说,这个“旧疾”,大约是被吓出来的? 不过,对于清河王,他毫无怜悯之意,不行礼,亦不说话,只恶狠狠的瞪着。 先说话的,是清河王,“给……给何常侍……看……看座。” 韩密正待亲自去搬坐垫,何天一摆手,峻声说道,“不必了!我站着说话,自在些!” 过了好一会儿,清河王再开口,声音颤抖: “我、我也不晓得怎样一回事?车、车子……上了高岗,突然间,涌出来一、一大班人,足有好几百,将、将我们团团的围住了……” “都、都衷甲,可是,也看不出是、是哪个营的人……” “荣月季就……” 突然打住。 片刻,舔舔嘴唇,摇摇头,“不,不是荣月季……” 不胜负荷般透一口气,“呃,就,就有人宣诏……说是,说是……” 说不下去了。 清河王一直垂着头,声音很低,喃喃自语一般,何天勉力倾耳,才听得清他说什么。 至于神情何如,何天站着,视线高过清河王头顶,无从细辨,只看见,汗珠一颗颗的汇聚到他的下颌,再一颗颗的掉落在锦衾上。 清河王如此形状,何天也不敢逼的太紧,并不是怕加重他的病情,而是万一清河王晕了过去,就听不到相关信息了。 于是,一直不说话,耐心的等着。 过了一盏茶的光景,清河王终于继续说了下去: “说是,说是……卫伯玉谋反,叫,叫……拿下了!” 喘了几口气,“那、那班人……一拥而上,将、将卫伯玉……父子祖孙,以及、以及他们的随从……都、都绑了起来!” 何天开口了,冷冷的,“请问,那道诏书,大王亲眼所见吗?” 清河王摇摇头,“诏书、诏书……确是诏书的样子!可是、可是……上面到底写了什么,我、我……没看见!” 顿一顿,“我倒是要……要诏书看来着!可、可荣月季说——” 打住。 片刻,再舔舔嘴唇,摇摇头,“不,不是荣月季——” 再不胜负荷般透一口气,“呃,是那个、那个宣诏的人!他说,哪来的……那、那许多事?接着,一挥手,说,‘都砍了!’然后,就、就、就、就——” 一连说了几个“就”字,卡死了。 清河王颓然闭嘴,连眼睛也闭上了。 片刻,再张嘴、张目,然不是说话,而是失声痛哭! 这一下,倒是颇出何天意外。 一旁的韩密,一时之间,也手足无措。 清河王不是干嚎,真正泪如雨下,拥在胸前的锦衾,粘湿的一塌糊涂。 韩密反应过来,绞了条热毛巾,递给清河王,清河王接过了,捂住脸,继续哭。 足足哭了两盏茶的光景,方始慢慢收声。 “真不干我的事!”清河王一边抽泣,一边说道,“我还想着,好好的接待卫公——都叫他们预备着了!该腾的房子腾出来,被衾器具都要用上好的,又派哪几个侍婢过去服侍……都在预备着了!哪个想得到,竟出了这样一桩事情?!” 说来也怪,痛哭过后,清河王说话,虽然还是断断续续,但那是因为饮泣的关系—— 他不口吃了! 韩密插话,“何侯,大王所言,句句属实!本来,腾房子、准备被衾器具等庶务,并不干我这个长史的事,可是,大王特意嘱咐,伯公不比别个,要我亲自督促,别出什么篓子……若有半句虚言,叫我天打雷劈!” 何天“哼”了一声。 清河王继续,“我拦不住容月季……呃,不是!我是说,我拦不住那帮人,是我胆小!是我无用!可是,由始至终,我并没有一丝一毫不利于卫公的心思呀?” 略一顿,“那道诏书,并不是给我的——就算是给我的,我也必定会复奏,哪里会……说绑就绑,说杀就杀呢?人杀了,还要将首级……唉!我、我、我无论如何,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呀!” 何天默然片刻,“请问大王,朝廷派人下来调查,大王依旧这套说辞吗?” 清河王一怔,迟疑了一下,“是呀!不然……还能怎样说呢?” 何天轻轻一声冷笑。 * 何天一走出内堂,送客的韩密摆摆手,一直在外头守候的医生和侍女赶紧鱼贯而入。 走出外堂,冷空气迎面扑来,何天身心为之一爽——那个内堂,实在是太闷热了! 头脑清醒,站定,梳理思绪。 客人既不走,送客的韩密只好也停步了。 首先,祸首为荣晦无疑。 宣“诏”的,下令杀人的,都是荣晦。 套路很明白:装作“中伏”,以为诏书是真的,于是,清河王也好、荣晦也好,坐视卫瓘灭门而无可奈何。 但清河王有自己的考量,不肯一声不吭的被“套路”。 清河王数度提到荣晦,紧接着立即改口,并非一而再失言,而是在向何天委婉“出首”:整件事,都是荣月季的首尾,一丁点也不干我的事啊! 清河王为荣晦遮掩,当然不是畏惧一个七品狱丞,而是畏惧这个七品狱丞背后的人。 荣晦,虽说与卫瓘有旧怨,但一个七品狱丞,擅杀上公满门,若说背后没有极有力量的人士指使和支持,借他十个胆子,他敢?! 数百“衷甲人”,一个七品狱丞,招呼的来?! 这个“极有力量的人士”,是谁? 既有这般力量——不仅仅能够“招呼”数百“衷甲人”,还能够运转廷尉府于指掌之上? 同时,也有灭卫瓘满门的动机? 何天晓得,这件事,荣晦背后的势力,必定将屎盆子往楚王头上扣——楚王也确有杀卫瓘的动机。 可是,何天以为,这件事,不该是楚王的首尾。 今夜,楚王所有力量、所有精力,应该都放在“诛贾、郭”以及其后的废贾后上面才对,贾、郭既诛,贾后既废,卫瓘就是砧板上肉,随时可宰,何必着急在汝南王还未授首之时就对卫瓘动手?徒然分薄了兵力、分散了精力? 何天赶过卫府,是怕事出万一——还真就出了这个“万一”! 虽出了“万一”,但这个“万一”,却不该出于楚王——楚王的战略,不应该这样制定。 何况,楚王招呼几百“衷甲人”固然轻轻松松,可是,他指挥不动廷尉府啊! 荣晦背后那个人,真正叫“运转廷尉府于指掌之上”—— 一个不晓得来路、半疯不傻的家伙举发上公——还不是普通上公,而是刚刚致仕的录尚书事;而且,连举发的对象,都不能确指,廷尉府便如此大费心机、大费周折的进行调查? 谁有这样的力量? 目下的大晋,有如此力量者,怕只有一人罢? 而选择在今夜动手,是因为,这是唯一可嫁祸于楚王的良机。 思路愈清,指向愈明,何天的心跳愈快,那种天旋地转带来的恍惚感又出来了! * 第一零八章 真特么要发疯了! 卫瓘的遇害,对何天的冲击和震撼,前世今生未之有,以致发生了生理性的失聪和失明现象,这不仅因为卫瓘是卫瑾的父亲,也不仅因为血腥场面为何天所未见,更重要的原因,是何天本以为历史已为他掌控、被他改变,孰料,书记上的血案,依旧在某种冥冥之力的驱动下,发生了! 刚刚离开卫府、与卫谨同乘追锋车之时,何天脑子里,还能冒出些关于他和卫瑾关系的戏谑的念头,一来,这是他潜意识的自我解压;二来,彼时,他还是坚信,他会在最后一刻,创造奇迹,就像他阻止司马繇杀害文鸯一样。 然而,这一次,奇迹没有出现。 历史,反手一掌,何天,天旋地转。 如果何天不是穿越者,冲击和震撼,还不会这样大,但既为穿越者而又熟知历史,这一掌,他的自信,便被砸的四分五裂,甚至,连三观都被震的摇摇欲坠了! 言辞不足以准确形容他的惶惑。 这种惶惑,夹杂着深刻的恐惧,不是对痛苦和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未知和深渊的恐惧。 被卫操“摇醒”之后,寻根究底和复仇的渴望暂时压倒了这种惶惑——他对卫瓘,谈不上啥感情,但对此事,却有极强烈的报复的欲望,也算奇怪了! 可是,随着真相的渐次显现,惶惑再次浮出水面—— 杀害卫瓘的主谋,很可能是他正在为之服务、本打算在可预见之将来继续为之服务的那个人。 皇后。 如是,自己如何可能向她“报复”?! 已经说过了,何天对卫瓘,并没有感情,荣晦杀卫瓘,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手刃其人;但皇后杀卫瓘,对之,他只有震惊,恨,却是恨不起来。 不恨主犯、恨从犯,这特么—— 甚至,何天承认,皇后杀卫瓘,自有其合理性。 先说旧怨。 选太子妃,大致还算公平竞争,贾氏自然使了许多暗劲,但都用在了拉抬自己上面,并没有给竞争对手使绊子;而武帝若接受了卫瓘“此座可惜”的暗示,贾南风固然不能坐上皇后宝座,整个贾氏的命运,也会大受影响,乃至不堪。 因此,以旧怨论,是卫对不住贾,不是贾对不住卫。 再说新仇。 卫瓘受汝南王利诱,欲以卫瑾代贾旹,贾峕以灭门相报,过分吗?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此报,其实不算过分。 只不过,皇后并不晓得卫瓘动过“从逆”的心思罢了。 等等! 如果、如果—— 如果皇后已经知晓卫瓘曾欲“从逆”呢? 对!这才是真正合理的解释! 不然,仅仅因为那段旧怨,就必欲灭人满门,即便以皇后之“险悍”“嫉妒”,也还是不大说的过去啊! 事实上,以何天之见,皇后虽果决狠辣,但并不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前一段时间,在她嘴里,“卫老奴”已经变成了“卫老儿”,若说自彼时起,皇后就有意乔张做致,以掩饰日后的大开杀戒,那个心机,也未免深刻的太过分了! 这不大像她的为人了。 譬如,对杨芷以及其母的怨恨,皇后丝毫不加遮掩。 可是,皇后又是如何知晓卫瓘曾欲“从逆”呢? 自然不是汝南王说的。 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范长生和云娘子。 何天很清楚,范长生最大的利益或曰最大的诉求,两个字:“传教”。 而太平时节传教,须有权贵的支持、政府的默许。 范长生在汝南王身上打的算盘已经落空,派云娘子二访自己,也不过为免祸,自己不可能支持他传教的立场,他一定是清楚的。 他能甘心吗? 他能够将手握的那个大秘密带入棺材吗? 只怕不能。 这个大秘密,是可以拿来换取他梦寐以求的传教方便的! 如何“变现”呢? 最简单、最直接者,就是将卫瓘卖给皇后。 何天一直以为,摆弄、操纵他人的,是他何某人;而若他的猜测成真,那么,在他摆弄、操纵他人的同时,他其实也一直被他人摆弄、操纵——而不自知。 此局布置之精巧、之狠辣,略一细想,何天便不由心悸—— 首人举发者,卫瓘“一子、一孙”,却不确指哪一子?哪一孙?如是,卫瓘所有子孙,便都要参加“甄别”。 还有,刚刚转迁廷尉的荀悝,之前的衔头,是后军将军,而看守永宁寺的,正是后军。 荀悝,不显山、不露水,却是皇后的正经亲信,而自己并未予以过多关注。 皇后调荀悝任廷尉,是为灭卫瓘满门而做准备吗? 何天喘不过气来了! 他四分五裂的自信,再被狠狠砸上一拳。 他的惶惑,增加了新的内容—— 何去?何从? 若灭卫氏满门之幕后主使者确为皇后,何天虽不能向她报复,但同时,也不可能再为她服务了! 再没有任何为之服务的动力了! 而不为皇后服务,等于不为国家服务。 如是,在这个已开始变的陌生的时代里,自己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何去?何从? 还有卫瑾—— 想到她,何天的心,揪成了一团。 自己是向她保证过的,只要卫瓘上书告老,就不会被“牵连”。 而现实—— 今后,我如何面对伊人?! 尤其是,认真说起来,这件大惨事之源头,其实还在自己这里—— 当初,自己力劝卫瑾去游说已经致仕的卫瓘再入中枢。 后来,范长生又是通过自己,借到了《光赞般若经》。 或许,即便没有自己的“力劝”,杨骏倒台后,卫瓘还是会被公推“参政”。 或许,即便没有《光赞般若经》,如卫瑾所言,汝南王、范长生还是能够找到其他的路子,将“柔嘉表范、贞静持躬”八字强加给卫瑾。 或许,卫瓘,还是会入汝南王之彀。 但是,无论如何,这件大惨事,与自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而自己—— 既未能阻止惨剧发生,又不能替卫瑾报仇! 惶惑和愧疚夹杂在一起,何天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还有,若卫氏之灭门,真是因为范长生之出卖,他要不要“报复”此人呢? 他既没有对此人的任何记忆,也就谈不上任何感情,可是,此人到底是……“养父母” 呢! 细辨,同为“共犯”,他对范长生的感觉,大致处于荣晦和皇后之间的那个中间点上。 还有那个云娘子,对她,自己能不能下得了手? 真特么快要发疯了! 他不晓得,此时的他,在一旁的韩密眼中,是何等一副模样—— 眼中,忽而迷茫、忽而精光乱窜;脸色,忽青、忽红、忽白;汗珠,一颗颗的自额头上滚下。 “何侯!何侯!” 韩密的声音,由低到高,连喊了几声,心里甚至在想,这位,不会是过了俺们大王的病气了吧? 何天终于清醒过来,透一口长气,没头没脑来了句: “总是要杀人的!” * 第一零九章 陷溺 出清河王府后,何天并没有马上去“杀人”,卫操回报,荣晦家在哪里,已经摸清楚了,但男主人已经四、五天不着家了。 另外,在医者家中过夜的两个小郎君璪、玠,都是安全的,已经派人保护起来了。 小娘子已苏醒过来了,但神志……还不清爽。 何天极想去看卫瑾,但……完全没有面对伊人的勇气。 卫操也劝,何侯看候小娘子……还是过几天再说罢!目下见面,不晓得是悲是喜,医生说了,她不宜再受刺激了。 何去、何从?何天又一次茫然了。 本来,他的“假”,只有一个时辰,目下已经超时,照理该回宫“销假”的;更重要的是,他“请假”的时候,皇后千叮万嘱,“一个时辰之内,一定要赶回来!多少大事,都要在今夜定了下来!” 可是,此时的何天,已无法再回到那座雄伟瑰丽的宫城了。 他无法直面那个屠尽了他爱人父兄的女人。 最后的决定是—— 回家。 * 家里的人,都没有睡,云英、雨娥本是满面春风的,她们已得到消息,汝南王“死于乱军”,楚王“致廷尉”,她俩不是普通人家的侍婢,都晓得,这意味着什么?皇后自此独揽大权,家主作为皇后头号谋主,威势煊赫,又非之前可比了! 打这座不大不小五进宅子出去的,哪怕只是一个长随仆妇,位份略低些的朝臣,都要笑脸相迎了! 但一打照面,就晓得家主不对劲,心提了起来,却什么也不敢问,赶紧打了热水,替何天洗手擦面,问他想吃点什么,何天摇摇头,“我不饿。” 云英欲待再劝,何天摆摆手,她只好不言语了。 何天一直怔怔发呆,云英、雨娥相互以目,心都提的更高了。 不管她们初入此宅之时,有什么别样的心思,目下,她们的命运,已紧紧的同这个年轻主人绑在了一起,他荣,她们荣,他损,她们损。 主仆枯对良久,云英已经打算给雨娥使眼色,叫她悄悄溜出去,寻洛瑰、鹿会问一问,到底咋一回事? 何天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家里有酒吗?” 两个女孩子同时松一口气,同时应道,“有!” “我喝点酒罢。” 云英、雨娥赶紧忙了起来,很快,一食几的下酒菜以及一坛酃渌酒就都备好了——此酒出于湘东郡酃县酃湖,算是此时代数一数二的好酒了。 第一口酒——也就一小口——下肚,何天不自禁的浑身抽搐了一下。 怎样说呢?有生以来——前生今世都算上,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 酒之魅力。 并不是说这个“酃渌酒”的味道有多好,较之后世的各种精酿的红、白、黄、啤酒,这个此时代“数一数二”的好酒,其实还粗糙的很。 而穿越以来,何天也不是第一次喝“酃渌酒”。 但,这一次、这一口,同之前任一次、任一口都不同,就是叫何天打心底、乃至“打灵魂深处”打了一个寒颤。 或者因为—— 他从来没有在这种心境下喝过酒罢? 何天一小口、一小口的啜着。 他喝的很慢,但一来,一口下酒菜也不吃,二来,喝的虽然慢,但一直不停。 就这样,不过一刻钟,喝的再慢,小半坛“酃渌酒”下肚了。 脸色倒是开始红润了,可是—— 云英、雨娥皆微觉不安,向他劝菜,但何天摇摇头,还是一口菜不吃,继续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酒。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小公务员,喝酒,何天多少还是有一点量的,而唐、宋之后,蒸馏酒才现于中国,论酒精度,此时代的酒,远不能同后世的茅台、五粮液们相提并论,但,架不住总量上去了呀! 何天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喝了多久? 总之,东方既白之时,他终于醉倒了。 酩酊大醉,人事不知。 * 不晓得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室内光线昏暗,不过,好像还未掌灯。 头痛欲裂,嘴里干的像着了火。 想呕,但又呕不出来。 颇有点儿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意思。 何天是第一次真正尝到“宿醉”的味道,以前——原时空——的“醉”,不过借酒遮脸,说一些清醒时或不大敢说、或不大好意思说的话罢了。 但说来也奇怪,生理上如此难受,心理上,还是隐约有继续喝酒的冲动? 云英就在房间内,衣带不解,扶颐而寐,何天酒醒,堪堪发出些动静,她就惊醒过来,赶紧上来服侍,同时喊雨娥打水。 不多时,雨娥端着水进来了——同云英一样,她也是一直衣带未解。 何天歉然。 漱口、洗面之后,喝了一小碗醒酒汤,透一口气,说道,“以后不要这样,我睡我的,你们睡你们的,我醒了,有什么,再喊你们就是了。” 云英、雨娥都笑,“郎君说哪里话?我俩难道是纸糊的?” “现在……什么辰光了?” “刚过申正。” 下午四点,就是说,我这一觉,也不过睡了十来个小时,不算太长嘛。 不过,这十来个小时,对于绝大多数朝臣来说,算是天翻地覆了。 这十来个小时中,朝堂上下,又发生了什么事? 不想知道。 “郎君一定饿得很了……想吃点什么?” “也不是很饿……随便吧!” 云英、雨娥松一口气,至少,家主没说“不饿”“不想吃”。 雨娥出去准备,云英觑着何天的神色,“对了,上午……大致是巳正(十点钟)的时候,陈才人来过家里。” 何天不说话。 “呆了近半个时辰,郎君一直不醒……她只好去了。” 顿一顿,“没留下什么话,不过,我瞅着,她时不时的……一直在叹气。” 卫太保被灭门一事,云英们已经晓得了,而对于家主同卫家娘子的来往,她们也清清楚楚是怎样一回事? 何天木然,过了好一阵子,“嗯。” “晚膳”备好了,何天的脸拉下来了—— 没有酒。 云英、雨娥没法子,只好又抱了一坛“酃渌酒”过来。 何天倒没先喝酒,第一口,蒸饼。 这一小口蒸饼下肚,就像个引子似的,何天搜肠刮肚的大呕起来。 * 第一一零章 气血翻涌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可吐——何天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未下肚一口吃食了,吐到后来,不过酸水而已。 真特么……“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啊。 以为“宿醉”已醒,其实……哼哼。 终于吐无可吐,连酸水也没有了,只剩下干呕了。 足足折腾了近一刻钟,才终于顺过了气。 拾掇清爽之后,对着一食几的菜肴,何天发起了了愣;云英、雨娥亦不知所措,劝家主“努力加餐饭”吗?若又吃啥吐啥,咋办? 最后,家主自己做出了选择—— 喝酒。 云英、雨娥心中不安,却无法相劝,倒不是摄于家主的积威,而是既然知晓了卫太保被灭门,也就明白了家主何以有如此反常的举动? 真正无可劝解、无可安慰! 又不晓得喝了多少?喝了多久? 灯火迷离中,何天再次酩酊大醉。 * 醒来之后,窗外光芒耀目,想来时已近午。 何天的判断没错,目下,巳末午初的样子。 嗯,这一觉,睡的略久了些,足有十三、四个小时呢。 依旧头痛欲裂,依旧口干似火,依旧想呕却呕不出来。 不过,好像……较之昨天,多少好受了些? 嘿,酒量可以练出来,“酒醉”,大约也可以练出来? 然而—— 落榻,站起,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一跤跌倒。 “郎君!郎君!”耳边云英的叫喊,带着哭音。 “没事……”何天搭着云英的手,勉力站起,摆摆手,苦笑,“就是吃的有点少,血糖有点低……” 那是——您已经四十个小时没下肚一口吃食啦。 云英不理会“血糖”是什么物事,话里还是带着哭音,“郎君,再不能那样子饮酒了!” 何天不答,心说,酒不是粮食酿的吗?老子喝了那许多酒,就不能顶两顿饭? 折腾明白、盥洗完毕,食几上,“偏膳”也摆好了,以粥、汤饼等清淡吃食为主;酒,云英、雨娥是坚决不上了。 这一次,家主倒也没把脸拉下来。 何天慢慢的喝着粳米粥,云英、雨娥都不错眼的盯着。 喝了小半碗,开始吃点酱菜。 云英、雨娥相互以目——谢天谢地,没吐。 估摸着家主已经吃个半饱了了,雨娥才轻声说道,“郎君,洛瑰、鹿会他们两个,想请个假。” “哦。” 雨娥的话,加了小心,“他们想……去给太保磕几个头。” 何天停箸。 片刻,放下筷子,直起上身。 云英、雨娥的心,都微微的提着。 半响,何天轻声说道,“是了,该小殓了。” 彼时的丧俗,人死之后,第一个程序是“复”,家属拿着死者的衣服,于家宅四角,反复呼唤死者的名字,希望将死者的灵魂从幽冥之界唤回来,以使死者复生。 死者复生无望,乃为其沐浴、栉发、剪指甲,装填“饭含”于口中,之后,便进入“小殓”的程序: 为死者穿上寿衣,覆以殓衾,在堂中停尸数日——不入棺;同时,派人向死者的亲朋故旧报丧——此曰“命赴”;亲友接到“命赴”,前来致奠,丧主拜送答谢。 对死者的致奠,主要是在小殓这几天。 小殓之后,死者入棺,乃为“大殓”。 大殓不是下葬,下葬之前,还有“成服”“哭奠”“迁柩”等一系列程序;下葬之后,程序也没结束,这些,容后再表。 何天委托阿舞收殓文鸯、文虎家口,其实是将“小殓”“大殓”的程序合二为一,之前的“复”,自然更是欠奉,但那是没法子的事情—— 找不到家属啊。 何天声音平静,“你们替洛瑰、鹿会各备一份赙仪;还有……叫他俩进来一下,我有些话要交代。” 云英去备赙仪,雨娥去喊人。 何天交代了两件事: 其一,要问问清楚卫督,出事之后,朝廷有没有派人到府上,做相关的调查?具体情形如何? 其二,某人的行踪——尤其是其何时到家,何时出门,要密切留意,打探清楚。 本来还有“其三”——那是关于卫瑾的,转念一想,卫瑾的状况,卫操若觉得有必要告知自己,自然会说给洛瑰、鹿会听,自己就不必在这里“其三”了。 洛瑰、鹿会去后,云英小心翼翼的问道,“郎君,你要不要……若要的话,我们提前备好赙仪。” “当然要的。”何天淡淡的,“不过,我的赙仪,只能我自己去备,你们备不来的。” 这个话,云英、雨娥都听不懂,只能答一个“是”字。 “对了,”何天问道,“这一、两天,关于卫太保的事情,你们在外头,有没有听到什么说法?” 云英、雨娥对视一眼,面露犹豫之色。 何天不耐烦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做这模样干什么?” 云英赶紧说道,“有!” “大致是两种说法——” “第一种,太保为楚王矫诏所害——楚王太坏了!” “第二种,太保虽为楚王矫诏所害,可是,‘矫诏’的内容,却未必皆为那个……‘子虚’!” 何天目光霍的一跳! “就是说,就是说……”云英吞吞吐吐,接下来的话,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措辞? 何天点点头,温言道,“我明白了,你不必再说了。” 云英如蒙大赦,赶紧打住。 就是说—— 卫瓘谋反,死的不冤。 何天语气温和,但心里却是波澜激荡—— 两种传言,进一步证明了:卫瓘的灭门,就是皇后的手笔! 相关人等,已经开始做相关的舆论了! 本来,何天以为,灭人满门,已经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既然嫁祸楚王,卫瓘就是无辜被害,至少,其身后,荣名、恤典、加恩子孙,都不会少,说不定,还会“特蒙矜怜”,比正常薨逝的上公更加优厚些。 但若卫瓘顶一个“谋反”的污名,身后一切,就都没有了! 朝廷不反过来“追夺”其生前所有,便已是宽恩厚典了! 若真是这样,对卫瓘的遇害,朝廷根本就不会做任何调查——做做样子都不会! 贾南风!你不但杀人,还要诛心! 你!……会不会太过分了些?! 胸中气血翻涌,几欲放声大吼! * 第一一一章 终于等到你 这一顿“偏膳”,何天非但没有喝酒,吃还吃的分外多些。 并不是他的胃口突然变好了,云英、雨娥都看的出来,到了后来,那些吃食,家主是强撑着往肚子里塞的。 饮酒之反常,为了什么,云英、雨娥已经明白了;这种“填鸭”似的用膳,又是一种反常,为了什么,她们却想不明白。 到了后来,她们不得不反过来劝家主“慢慢用”了。 这一回,家主倒是从善如流,停箸。 申正时分(下午四点),洛瑰、鹿会回来了,与之同行的,还有卫操。 卫操带来的消息,进一步印证了云英她们听说的传闻。 事实上,这两天,卫瓘的僚属,以太保主簿刘繇为首等一班人,一直在为卫瓘的事情奔走,但廷尉府等“有司”的态度,十分暧昧。 虽不明说,但又是什么“大王之风,起于青萍之末”,又是什么“草蛇灰线,不为无因”,话里话外,都在暗示: 结合首人以及楚王左右供词,伯公同楚王,很可能有过什么勾连,做过某种交易,但后来两人翻了脸,楚王为免机密外泄,乃派人夜伏高岗,他杀伯公父子祖孙,其实为杀人灭口来着。 由头至尾,死死扣住,卫瓘为楚王所杀。 刘繇索要“首人以及楚王左右供词”看,廷尉府的人,先是以“限于制度”婉拒,后来又说: “伯公清望紧要!这件案子,深究下去,伯公一世英名,可就付诸流水了!而且,怕还要牵连生者!盛茂,你真就忍心?” 刘繇字盛茂。 话到这个份儿上,刘繇还能说什么?只好废然而返。 何天的判断,一点不错,对方的套路,就是“污名化”卫瓘,同时摆出“宽恩厚典”的姿态,“不予深究”,但卫瓘身后,荣名、恤典以及加恩子孙,自然统统欠奉,就这样一直“阴”着卫瓘、“阴”着卫氏! “至于小娘子,”卫操叹一口气,“神志已经清爽,也能进些饮食了,今日开始小殓,她强撑着下榻照料两个小郎君……” 顿一顿,“我们也劝过她,多少再歇两天,但她怎样也不肯听。” 再一顿,苦笑,“话又说回来,或者暂不小殓,既小殓了,就没人能替得了她。” 何天的心,再次揪成了一团。 小殓,丧主要对前来致奠的亲友拜送答谢,长时间——基本由早到晚——保持跽坐的姿势,随时对来宾伏地稽首还礼,是件极辛苦的活计。 理论上,卫府的丧主是仅存的两个男丁,即卫恒所出的卫璪、卫玠,但这两位,都还在总角之年,如何能够独自履行丧主之责?作为姑姑,卫瑾一定要在一旁照料两个幼侄,因此,真正的“丧主”,其实是卫瑾。 而且,祭棚搭在户外,这样的天时—— 唉! “还有,那个人的行踪,我们一直是盯紧的,他只要一回到家,我们就会立即禀知何侯。” “好!”何天点点头,“不过,德元,你一定要小心,卫府的人,一定不要露面——那边的人,正愁抓不够卫府的把柄呢!” “是!我晓得的!” 卫操一去,何天立即吩咐,“开饭!” 饭菜齐备,依旧无酒,家主依旧中午那个做派,“填鸭”一般,恨不得一顿饭就将自己撑成一个胖子。 他到底想干啥呀? * 是日晚,何天早早上床入睡;次日晨,早早起床,完全是一副健康规律生活的模样,前两日的陷溺颓废,似乎已扔到了九霄云外。 家主如是,云英、雨娥自然高兴,可是,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刚刚用过早膳,漱过口,洛瑰来报,满脸的兴奋,“禀郎君!那人回家了!” 何天却很平静,点点头,“好,备车,我这就登门造访。” 云英、雨娥赶紧替他戴上头冠,披上翻毛大氅,系好,何天开步,洛瑰跟上。 何天住步,“你干啥?” 洛瑰微愕,“随扈郎君呀!” “今天,你们两个,不要跟着我。” 啊? 洛瑰有点手足无措,“郎君!那人……做过太保的帐下督,身手十分了得!我和鹿会,若论单打独斗,还未必是他对手呢!必得两人一起……” 何天皱眉,“两人一起干嘛?你俩想干嘛?人家可是朝廷命官、七品堂皇!你俩什么身份?你俩还是打卫府过来的!” “呃……” “我登门造访,不过为讨一件赙仪,又不是同他比拳比剑,他身手好还是不好,干我底事?” “呃……” “还有,你俩跟着,人家大约见都不肯见我,还谈得上什么讨赙仪?” “呃……” “就这样!不许跟着!” 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洛瑰无可奈何,云英低声,“赶紧去跟卫督打个招呼!” “哦!对!” 洛瑰的“对”,声量略高,却叫何天听到了,他当即驻足,转过身来,厉声说道: “对什么?” 云英、洛瑰都吓一跳,“呃……” 何天手指云英,“必是你自作聪明,叫他去知告德元?” 云英再吓一跳,却不能不承认,欠身,“是……” “你不晓得厉害!你们都不晓得厉害!此事,卫府绝不能公然插手!不然,伯公‘谋反’的罪名,说不定就坐实了!明白吗?” 云英、洛瑰其实都不太明白,但都吓出了一身冷汗,齐齐欠身,“是!明白!……” 何天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云英,你很聪明,不过,外头,还是有很多你不明白的事情——看好家就是了,别的,都要小心谨慎,明白吗?” 云英忍住已经涌上眼眶的泪水,“婢子明白!” * 何天的车子,来到了镇安里一处三进的宅子前。 打门,投剌。 门房一看名帖,显然吓了一大跳,虽然点头哈腰,但伸长了脖子,极警惕的左右瞻望。 何天的车子是轺车,一眼便看个通透,除了御者,再无第二人了,连个长随、小厮都没带。 何天本人,手里、腰里,皆空空——未带任何兵刃。 而整条巷子,除了自家门口这架轺车,再不见其他车马影迹;巷口至巷尾,寥寥二三人,也不比平日更多。 终于陪出笑脸,“何侯少候,我去通报敝上。” 这个通报,足足过了一刻钟光景,可见主人见客还是不见客,何其犹豫? 终于,门内脚步声再起——不止一人。 门开,一条铁塔般大汉现身,长揖,“何侯驾临,蓬荜生辉!” 正是荣晦。 * 第一一二章 致命诱惑 延客入内堂,何天留意左右,荣晦的家里,布置方面,两个特点: 一,比较杂乱,二,比较……朴素。 这个“朴素”,同文鸯家里的“朴素”不是一码事。文鸯家里,异样精洁,其“朴素”,纯粹是为了“韬晦”;荣晦的“朴素”,却是真“朴素”——收入有限,置办不起什么奢华家什。 廷尉狱是诏狱,不是普通监狱,而此时代的“诏狱”,较之后世如明朝者,很不一样,明朝的“诏狱”,几等同“地狱”,此时代的“诏狱”,却是名副其实:不奉诏不能兴狱。也既是说,关押的犯人,都是有身份的人。 犯人的日常待遇,按等级划分,皆有严格的规定,看守们没有啥上下其手的空间;而且,若最终不成罪——这也是常有的事,犯人出狱之后,依旧是煊赫大员,因此,平日里,看守们对待犯人,都很客气。 当然,您若是被刑讯逼供,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狱丞并不参与审案。 也就是说,廷尉洛阳狱丞,不是啥有油水的差使。 还有,考虑到十二年前做卫瓘帐下督之时,荣晦就是官七品,十二年后,还是官七品,可见,混的并不咋如意啊。 还有,荣晦之被卫瓘逐出麾下,乃是因为贪污。 克扣军饷,本常有的事,不过,那是统兵大员的特权,一个小小的帐下督,也在这上头玩花样,未之闻也? 也算一朵奇葩了。 落座之后,何天又发现了一件异样:剑架摆在主人的侧后方——伸手可及。 剑架的摆放,一般都是靠墙,除非您家里特别大,才好爱摆哪摆哪;但荣晦的家,显然不是这种情形。 再看地上的痕迹,可以确定,这个剑架,是刚刚才搬过来的。 看来,主人对客人,是真不放心呀! 虽然已经确认,客人孤身一人,且身无寸兵;而以“武力值”论,主人对客人,还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 是不能放心呀!你为了卫瓘,大闹清河王府,朝野皆知;还有,我一连几天不着家,咋一回到家,你就杀过来了? 消息竟如此之灵通——你盯上我了? 抿一口茶,何天微笑,“月季,冒昧造访,我就开门见山了。” “当然!……请何侯赐教!” “卫伯玉被杀之后,我曾夜访清河王府,这个,你一定是听说了。” “呃……是!这个……略有耳闻!” “或许因为微恙,清河王的话,说的……始终不清不楚,而以他的身份,我也不好反复诘问,这个……不得要领啊!奈何?” 顿一顿,“想来想去,只有擅造潭府,或可释疑?毕竟,当晚,只有你和清河王,亲睹了卫伯玉被杀的整个过程嘛!” 荣晦明显紧张起来,“这个……嘿嘿!我所知,并不比清河王更多!再者说了,该说的,都已对有司说过了!那个……都记录在案了!何侯可以查阅……” 何天面带微笑的打断了他的话头,“‘该说的’,确已说过了;不过,或者还有‘不该说的’呢?” 荣晦目光一跳,“何侯这话……我听不懂了!” 何天摇摇头,“月季,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嗯,咱们都是做官的,咱们说话,台面上,有台面上的说法;私底下,有私底下的说法,是吧?” “呃……” “实话同你说,台面上,卫伯玉之再入中枢,是太极殿东堂朝会,下邳王晃举荐;其实,真正在御前举荐卫伯玉的,不是别个,是我何云鹤!” “啊?……” “月季,你看,这就是‘私底下的说法’了!” “呃……” “我既举荐了卫伯玉——他若真是被楚王杀掉的,也就罢了!可是,若卫伯玉之死,另有隐情,我这个举人,可就有些坐不住了!谁晓得他的死会不会牵连到我?谁晓得……我还能不能安于位?” 荣晦脸上,不由露出些恍然的神情,迟疑着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 何天“呵呵”一笑,“怪不得我对卫伯玉之死,如此紧张?以致……夜闯清河王府?唉!彼,到底是天子胞弟、国家郡王!何云鹤……也太嚣张、太跋扈了些!是吧?” 荣晦尬笑,“是……啊不是!……” 何天叹口气,“我举荐卫伯玉,并不是我多喜欢这个人,一来,是觉得他确实有台辅之望、之能!二来,他做了宰相,不也得感激我这个举人?以后,朝堂上下,彼此照应,不也是……他好、我好?” “孰料,出了这样一桩事情?于是……我就急了!就乱了方寸了!月季,这个……你必是明白的吧?” 荣晦点头,“明白!明白!” “因此,我对卫伯玉的死因,不能不寻根究底——连他的真正死因都搞不清楚,接下来,还如何……趋避?如何……免祸?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是……” 何天的语气,十分诚恳,“月季!你我都是替上头……嗯,都是替人家办事的!人家要咱们东,咱们就东!要咱们西,咱们就西!都是奉命行事而已!” 顿一顿,“我的意思是——就算卫伯玉是你亲手杀掉的,又干你底事?又干我底事?我想知道的,不过是这件事他阿母的到底咋回事罢了!” 荣晦脸上变色,下意识的抬起双手,“何侯说笑!……卫公怎可能是我杀……” 何天的语气,愈加诚恳了,“月季!我随口一说而已——可是,就算是真的,又如何?说句不好听的,上头……嗯,就算有人要除掉卫伯玉,这个差,也该找我来办呀!这不是……两头好吗?我安心,上头……嗯,‘有人’也安心!” 顿一顿,“咋会找你来办这个差呢?怪了!” 荣晦明显有些手足无措了,“这……” “月季!我晓得你很为难……我也不能叫你白办差!” 说着,伸出左手,摊开。 荣晦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何天掌上,是一块白璧,光华隐隐,温润无暇,其长,几与手掌相等。 何天的语气,充满了诱惑,“月季,这块玉璧,非五十万钱不办!上公荣休,上头的恩赏,也不过就是这个数了!” 略一顿,“其实,就是提着五十万钱,你也未必晓得去哪里寻这样一块玉璧?说它无价,也不过分!” 荣晦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情知何天所言不虚,心“怦怦”的跳了起来。 “月季,那件事,到底怎样一回事,你说给我听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人知!而这块玉璧,打今天起,就姓了荣了!” 荣晦舔一下嘴唇,片刻,再舔一下,只觉口干舌燥。 “月季,我好,你也好,我若安于位,也能照应你——你说呢?” 您说的,很有道理!您手上的物事,更是吸引人! 可是—— 我真要把幕后主使“供”了出来吗? 如是,我的脑袋,会不会有些不大安稳? 何天凝视着荣晦,脸上和熙的微笑,慢慢变得狰狞了,“怎么?嫌少?” “呃,不……” “是”字还未出口,何天已握拳,合玉璧于掌中,接着,屈臂,将手缩了回去。 荣晦“哎”一声,视线一直被何天的手牵扯着,“何侯,容我……” “我”字刚刚出口,何侯已经变脸,右手一用力,将整张茶几掀飞了! 紧接着,站起身来,踏上一步。 荣晦大吃一惊,他反应极快,随即弹起,何天再踏上一步,额头几乎顶到了荣晦的鼻尖——主人要高客人半个头。 荣晦不自禁后退一步,做一个推拒的手势,“何侯!” 何天狞笑,“嫌少……我不怪你!” 略一顿,“你且张目!” 说着,两只手一起伸了出来。 荣晦再次瞪大了眼睛——比方才瞪的还要大些。 何天一只手上一只白璧,两只白璧,一般形状,一般大小,一般的温润无暇。 荣晦的呼吸变急促了! “又是五十万钱!不过,两只加在一起,可不是一百万钱!这个道理,你懂?” 懂! 两只玉璧一模一样,同时出手的话,非一百五十万……甚至两百万钱不办! 甚至,根本就无法作价! 真正价值连城!真正无价之宝! 话说,有了这笔钱,就算把个七品狱丞的官儿丢了,又有何憾? 荣晦只觉得气血翻涌,脑袋一阵阵的发昏了! 可是,可是—— 唉! 如何是好呀! 他紧盯着何天手上的物事,目光从何天左手转到右手,再从右手转到左手,眼睛已开始充血了! 何天见他一直不说话,叹一口气,冷笑,“既如此——可惜了!” 两掌一翻,一对价值连城的白璧,直向地面落去! 荣晦“哎哟”一声,左脚后滑,右腿曲,成一弓步,弯腰低头伸手,就在两块白璧即将跌落地面之时,一手一只,抄住了它们! 这个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也极其“标准”,端的是身手敏捷! 何天乔张做致这许久,为的就是这一秒钟——他也只有这一秒钟,一伸手,从旁边的剑架上拔出剑来,一道弧形寒光高高扬起,对准荣晦的后脖颈,拼劲全力,砍了下去! * 第一一三章 血祭 利刃切入肌肉和骨骼的感觉清晰的传送到了何天的手上,但——这种感觉未免太清晰了吧? 尤其是骨骼——有些不对劲! 举剑之前,他觑准了方位,落剑之时,其实是半闭着眼睛——没法子,这是下意识的反应,老子又没杀过人! 睁开眼睛,发现:这一剑,并未能将荣晦的头颅砍下来——剑身嵌入荣晦的颈骨,卡住了。 连血也没溅几滴出来。 自己的活计,只做了一小半。 但荣晦已经站不起来了,双膝、双肘撑地,掌心向上,还虚握着那一对价值连城的玉璧。 何天晓得,自己若不把这件活计做完,这一辈子,非但再也不会有杀人的勇气,而且,还将夜夜被恶梦魇住。 再者说了,不拿下这颗人头,自己又拿啥做祭奠卫瓘的“赙仪”? 他咬紧牙关,踩住荣晦的肩膀,双手握住剑柄,猛一用力,将剑从荣晦的断颈里拔了出来。 鲜血跟着飞溅而出,不过不算太多。 何天再举剑,心里暗道,老天保佑,这一剑下去,一定要把事情办完啊!不然,老子可来不了第三剑啦! 吸一口气,对准断口,怪叫一声,猛力劈下。 或许老天听到了他的祈祷,亦无意同这个临时抱佛脚的唯物主义者为难,怪叫既出,一剑既下,一颗硕大的头颅,应声而落。 颈血狂喷而出,而何天根本不懂得闪避,顿时半边身子溅满了鲜血。 内心深处,某道高墙,轰然坍塌。 何天仰天狂笑! 他一手执剑,一手挽起荣晦的头颅——一点也不觉的瘆人,只有一个念头: 他阿母的,倒是挺重的! 刚要开步,想一想,“咣当”一声,将剑抛下,弯腰从荣晦手中取回一对玉璧,揣好了,心说,楚王送俺的这对玉璧,还真挺好用,不晓得,下一次,用在哪位身上? 再拾起剑——这柄剑,不是啥神兵利器,不过,一手执长剑,一手挽首级,这个造型,比较酷嘛! 他大踏步走出屋子,站在院中,大吼,“荣晦!勾连恶逆,修己私怨,矫诏,枉杀上公满门!罪不容诛!” 略一顿,“吾!平阳何云鹤!散骑常侍、新安县侯、天子信臣!奉诏!取贼子项上首级!以之奠于英灵之前!” 荣宅上下,一片惊呼哭叫,但没有一个人敢上来诘问阻拦。 既没人过来罗唣,何天便大步流星,走出大门。 轺车的御者一看见他,不由吓得打了个趔趄: 面目狰狞,满身鲜血,右手执剑,左手挽着一颗头颅,鲜血兀自打断颈处一滴滴的往下掉落。 但看家主健步如飞,倒不像受了啥伤的样子。 何天跃上轺车,喝道,“太保府!” * 一进巷口,放眼望去,何天大大一愣,咋回事? 原先以为,卫瓘父子祖孙小殓,吊客必然车填马隘,周边街巷,交通堵塞,都是可能的,可是,眼前光景—— 莫说“周边街巷”了,就是卫府门前这条巷子—— 冷冷清清,总计,不过……三五架车子罢了。 他随即反应过来:卫瓘目下“妾身未明”,到底是反逆、还是忠良,尚在未定之数,门前冷落车马稀,也就不奇怪了! 其实也怪不得人情冷暖,吊客登门,根本就不晓得拿什么礼节对待逝者啊! 连吊词都不晓得咋念! 想起卫瓘一代名臣,出将入相,功勋卓著,生前何其煊赫?一股酸热之气,直冲口鼻,何天险些就要落泪了! 轺车到了卫府门前,停住,何天一跃而下。 小殓期间,丧家大门是保持开放的,何天举步上阶,正正和站在门口待客的卫操打了个照面。 卫操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何天举起人头,狞笑,“德元,此君面善否?” 卫操声音颤抖,“荣……晦!” “对了!” 略一顿,何天提气大吼,“荣晦!勾连恶逆,修己私怨,矫诏,枉杀卫公满门!罪不容诛!” 再一顿,“吾!平阳何云鹤!散骑常侍、新安县侯!奉诏!取荣贼项上首级!来奠卫公英灵!” 说罢,举步而入。 卫府上下,轰动起来了! 卫操一路陪着何天,莫说声音,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觑人不注意,低声问道,“何侯!你真的……奉诏?” 何天亦压低了声音,“奉个屁诏!但不能不这样说!反正,矫诏是我矫诏,你们得当作是真的!” 卫操心中,气血翻涌,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何天一边走,一边高举人头,再次大吼: “荣晦!勾连恶逆,修己私怨,矫诏,枉杀卫公满门!罪不容诛!” “吾!平阳何云鹤!散骑常侍、新安县侯!奉诏!取荣贼项上首级!来奠卫公英灵!” 原本清冷的卫府,犹如鼎沸! 一进二门,眼前一片白茫茫,到处都是素幛,好像下过一场大雪似的。 正堂的屋檐上,挑起九面素旌,一字排开,风中猎猎。 细辨旌上文字,分别为,“卫瓘之柩”、“卫密之柩”、“卫恒之柩”、“卫岳之柩”、“卫裔之柩”……等等。 此曰“铭旌”。 堂前,搭起了一座好大的祭棚。 卫操前引,何天迈步入棚。 他一眼就看到了灵前右侧的卫瑾。 极厚的棉衣之外,套着粗麻斩衰,本是极臃肿的,可是,何天为什么还是觉得,她单薄的一风可吹? 卫瑾向他转过头来。 老天,我该如何形容这张悲哀、憔悴而依旧绝美的脸呢? 何天尽最大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第三次扬声大呼: “荣晦!勾连恶逆,修己私怨,矫诏,枉杀卫公满门!罪不容诛!” “吾!平阳何云鹤!散骑常侍、新安县侯!奉诏!取荣贼项上首级!来奠卫公英灵!” 那双绝美的眸瞳中,光芒异动,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 何天走到灵前,摆好人头,跪下,伏地,稽首。 本该说几句吊词的,可是,脑海中一片空白。 再稽首之后,终于不能自控,痛哭失声,伏地不起。 同样伏地哀泣不止的,还有一旁的卫瑾。 两个人的哭声中,不仅有苦痛悲哀,更都充满了绝望。 这,应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第一一四章 盖世英雄 离开卫府,何天即直奔他本来再也不打算踏足的宫城。 一路上——自荣宅至卫府,又自卫府至宫城,这架普通的轺车,极其夺人眼球。 乘客武冠、五品朝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武冠和朝服上,溅满了鲜血! 简直就是一个官五品的血人立于轺车之上! 轺车是有座位的,但这个“血人”一直扶轼站立,好像生怕行人看不见他这一身血迹似的? 事实上,不是“好像”——这正正是“血人”要的“效果”。 轺车驶近司马门,守门的卫士远远便发觉来者有异,大为紧张,一片唿哨,提前将轺车截了下来;待搞清楚这个“血人”居然是何侯、何常侍,无不瞠目结舌! 何天在司马内门外跳下车来,从怀中掏出一份已被鲜血沾染的奏疏,高高举起,大步前行。 他这个形状,将整座宫城都轰动起来了! 奏疏没有装进信封,这叫“露表以闻”。 奏疏中,何天主要说了两件事情: 其一,荣晦为“修旧怨”,乃勾连“巨憝”,先诬告,再诳骗,终于矫诏,“手害功臣,贼杀忠良”;事后,还继续往逝者身上泼脏水,这一切,他都亲口自承于臣。 书记以来,丧心病狂至于此极者,未之闻也,真是罪不容诛! “律,受教杀人,尚不得免死,况乎手害功臣,贼杀忠良?理所不赦也!今元恶虽诛,杀贼犹存!” “臣惧有司未详事实,或有纵漏,不加精尽,使卫公父子仇怨不灭,冤魂永恨,诉于穹苍!而酷痛之臣,悲于明世!” 这一段,有趣的地方在于: 何天“露表以闻”之时,荣晦的脑袋,已经被他砍下来了,这个事实是瞒不住的,而何天也根本没打算瞒。 事实上,何天进宫之时,“何云鹤手刃荣月季”的消息,已经在洛阳城内传开了,宫城里头,也很可能已经得到了相关消息。 但是,何天的奏疏,依旧充楞装傻:“杀贼犹存”。也即是说,荣晦还未得到应有的惩处。 何天依旧要求有司“详事实”“加精尽”,不使“有纵漏”,一句话,要求朝廷出面,严惩“杀贼”也即荣晦。 还有,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楚王的名号,但所谓“巨憝”“元恶”,谁都看得出来,指的就是楚王,也就是说,何天接受了卫瓘为楚王所害这一“官方说法”。 其二,“卫公功在社稷,冤酷通天,然名谥未显,无异凡人,臣每怪一朝蔑然无言!《春秋》之失,其咎安在?悲愤感慨,故以示意!” 这是替卫瓘要求身后荣名、恤典,同时,把“一朝”的大臣都带上了。 补充两句,啥叫“露表以闻”? 臣子上书,一般都会封装,其中内容,原则上只有君主和掌管机要的官员知晓——当然,所有上书都要存档,事后,有心人想查阅,也查得到的,不过,流传范围毕竟有限。 “露表”,就是上书而不封装,凡过手之人,都看得到,且可能早于君主和掌管机要的官员。 其中内容,不必“有心人想查阅”,便会早早流传开来。 “露表以闻”,一般来说,都是要往大里闹事儿的意思。 何天并未要求觐见,投书之后,即掉头出宫。 去哪? 回家呀! 一进府门,便觉气氛有异。 不是说家里出了啥事,而是家人们看家主的神情“有异”。 云英、雨娥以下,也包括洛瑰、鹿会在内,眼里、脸上,都写满了“崇拜”二字。 是真正的“崇拜”,不是摄于威权,不为献媚讨好。 好像……我就是那位脚踩七色祥云而来的盖世英雄? 何天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可是—— 唉,你们还是不晓得厉害呀! 你们还不晓得,接下来,我会遭遇什么? 不过也怪不得你们——事实上,我自己也不晓得。 我不仅是拿前程、更是拿性命在赌! 赌什么? 赌贾南风初掌大权,还没来得及忘乎所以,还晓得“戒慎恐惧”,还不敢马上就倒行逆施。 但是,赌输、赌赢,那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不过,就算是最坏的结局“族诛”,也应该罪不及侍婢、护卫吧? 当然,这个世道,多少“应该”,最后都变成了“不应该”? 希望不会连累到你们吧! 现在,除了躺平,暂已无事可做。 很奇怪,想到“族诛”二字,何天的心境,波澜不惊,十分平静,好像—— 我已经不怕死了似的? 未到生死关头,怕不怕死,不敢遽下定论,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对于“死亡”二字,何天开始“脱敏”了。 穿越以来,间接死于己手者,不知凡己—— 杨骏、汝南王、楚王……几个大案加在一起,足有好几千罢? 今天,自己又终于亲手杀人了! 而且,是“故意杀人”,不是“激情杀人”。 对于生命,别人的,自己的,何天似乎都不是那样在意了。 在原时空,在二十一世纪,这是不可想象的。 真特么…… 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旧社会把人变成鬼呀! “那个,家里……”家主弱弱的问,“还有酒吗?” 云英、雨娥异口同声,“有!有!” 何天喝酒的方式,一如之前,小口啜,但一口接一口,始终不停。 这一回,云英、雨娥没有劝诫。 终于,何天再一次酩酊大醉。 醒来之时,夜已深了。 云英一边服侍他醒酒,一边汇报: 日入时分,陈才人又来家里了,你还是沉醉不醒,她还是等了半个时辰,最后,还是不得不废然而返。 还是没留下什么话。 还是一直在……叹气。 “日入”,即酉时,晚五点到七点。 何天淡淡一笑,心说,或者,有点反应了? 就不晓得这个“反应”的具体内容是啥?是“戒慎恐惧”呢?还是……“族诛”? 无所事事的挨到子初(晚十一点),何天将云英、雨娥都赶去睡觉了,说自己刚刚睡醒没多久,无论如何睡不着,你们陪我硬挨,毫无意义。 待云英、雨娥终于奉命安歇后,何天溜到厨下,继续——喝酒。 喝到四更时分,再一次醉过去了。 * 何天做了个梦,不慎跌入一条冰河中,水冷彻骨,他努力挣扎,却不得要领——咋回事?老子明明会游泳的! 终于,水没口鼻,何天剧烈的咳嗽起来。 没几下,他就咳醒了。 河水依旧覆面,鼻中、口中、嘴中都是水,眼前人物模糊,一时搞不清楚,我是醒了,还是犹在梦中? 一只手——很小、很柔嫩的一只手,伸到他的脸上,很用力、很粗鲁的撸了两把。 脸上——至少,眼皮上的水被撸掉了。 眼前人物清晰起来。 这应该还在我家?何天想,可是,我一定还在梦中。 因为,眼前这个人,是—— 皇后。 * 第一一五章 震撼 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说话。 半响,终究还是皇后先开口,冷笑一声,“看来还是没醒过来——再取一瓢水来!” 身后的贾谧劝道,“阿后,云鹤其实已经醒了,就是……还不大清爽,再过一会儿就好了!这第二瓢水,我看,就不必了,天时冷,真冻病了也不好……” 皇后“呸”一声,“醒了?我看,他要么还在云里雾里,要么就在乔张做致!很该……” 话没说完,何天一个轱辘,爬起身来,搬腿下榻,脚一软,一个趔趄,就势伏地,稽首。 皇后冷笑,“真醒了?” 何天真醒了,但脑海中一片混乱:这是我家呀!皇后跑我家来了?! 张嘴,可是,即便以他的伶牙俐齿,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皇后抬腿,看样子是很想对着地上这摊物事一脚踹过去的模样,咬咬牙,到底忍住了,“阿谧,你跟他说!” 未等贾谧开口,再对着地上这摊物事喝道,“也不晓得你目下听不听得懂人话?——听得懂的,就将你那狗头点两下!” “狗头”迟疑着上下摆动了两下。 “阿谧,你说罢!” “是!” 贾谧转向地上的何天,“云鹤,是这样,圣上刚刚颁下几道手诏,都是和卫伯玉有关的——” “其一,‘荣晦勾连巨憝,手害上公,贼杀忠良,恶贯满盈,夷三族!’” 何天心头大震! “其二,‘瓘举门无辜受祸,实堪矜怜!又,昔未录瓘伐蜀勋,特迁瓘兰陵郡公、增邑三千户,谥曰“成”,赠假黄钺!’” 何天心头再大震! 他所争者、所欲者,本以为,其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为卫瓘取得上公正常薨逝的恤典,但“迁兰陵郡公、增邑三千户”却超出了正常恤典—— 卫瓘本封菑阳公——这是县公,而兰陵公是郡公,且不是虚衔——增邑三千户! 至于“昔未录瓘伐蜀勋”,只不过是“恩出格外”的藉口,伐蜀,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贾谧继续,“其三,‘赠瓘子恒长水校尉,谥“兰陵贞世子”。’” 卫恒是嫡出,长兄卫密是庶出。 “其四,以瓘孙、恒子璪承瓘嗣,袭瓘郡公爵。” 何天心头再一震! 一般来说,若不是先人功勋特别卓著,后人都是降等袭封,而卫璪袭爵,还是郡公,没有降等。 皇后冷笑,“满意了否?” 何天伏在地上,百感交集,却不能答以“满意”——那不成胁迫君上了吗? 定一定神,刚刚嘶哑着嗓子说了句“恩自上出”就叫皇后打断了,“还有呢!竖起你的狗耳朵!” 贾谧轻轻咳嗽一声,“其五,‘瓘诸子一时斩戮无遗,思之悯然!特封瓘女瑾硖石君,以慰逝者!’” 何天脑中“嗡”一声,何止“心头大震”?简直懵了! 哪朝哪代的“恤典”,也没有封女儿一说呀! 贾谧微笑说道,“云鹤,暂时就这些——卫伯玉其他遇害子孙,自然也有恩典,不过,我记得不是太清爽,迟一些,你自己去查一查罢!” 皇后瞪着地上这摊微微颤动的物事,不说话。 屋内诸人,亦一时无语。 半响,皇后低沉着嗓子,“都出去!” 贾谧、阿舞以下,包括站的远远的云英、雨娥等,都退了出去。 待臣下们都出去了,皇后再也忍耐不住,一脚踹了过去,“你这个王八蛋!” 说是“踹”,其实是先踩住何天的肩膊,再一蹬——皇后还是有分寸的,如此一脚,既足够用力,可以泄愤,却又“踹”不伤何天。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何天自然不好硬抗,顺势打个侧滚,再“滚”回来,伏地、稽首,一声不吭。 皇后还想再“踹”,又觉得以此施于一块滚刀肉也没啥大意思,忍住了,透一口气,用讥讽的语调说道,“哎,你晓不晓得,硖石在哪里呀?” “硖石”是个很“通用”的地名,全国各地,有点名气的“硖石”,不下四、五个,没啥名气的,大约还有。 “回殿下,臣孤陋……臣不知。” “告诉你吧!”皇后语气中的讥讽之意更浓了,“就在新安的旁边!紧挨着!” 啊? “到时候,新安侯、硖石君,手牵着手、肉贴着肉,双宿双飞,岂不快哉?” 何天脑中“轰”一声,猛地抬起头来,瞠目结舌。 啥意思?! 皇后晓得了我和卫瑾的交往?! 他刚刚酒醒,兀自昏天黑地,贾谧转述的“手诏”,又是一个接一个震撼,因此,根本没顾得上看看别个——也不晓得阿舞有没有给过自己什么暗示? 看着这张目瞪口呆的脸,皇后很想一巴掌扇过去,咬牙,“你个王八蛋——瞒的我好!” 何天低下头,努力压抑心头狂跳——是了!皇后已经知晓了! 眼中,是皇后来回移动的绣履,耳中,是皇后高亢的愤激语: “一桩又一桩,一件又一件……竟是不晓得怎样同你个王八蛋算账了!真是剁碎了你都不解恨!” “别的不说,你的胆子,真正大上了天!” 何天以为“胆子大上了天”是皇后骂他同她的“情敌”交往,然而—— “你竟然孤身一人、赤手空拳的去寻那个荣晦的晦气?!正经放对,你……两个你、三个你,是他的对手?!” “砍下来的,是他的脑袋,不是你的脑袋,真正叫老天开……不开眼!” 莫名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自己几乎是摆明车马同皇后作对了,但皇后还是关心自己的生死,而且,不是作伪。 “你这颗脑袋,我是真想砍了下来!掂一掂,到底几斤几两?你那颗心,我也真想剖了开来!看一看,到底是红是黑?为什么总是同我作对?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何天抬起头来,亢声说道,“臣之一切,皆殿下所赐,岂敢忘恩负义?又岂是同殿下作对?只有一味阿谀、逢君之恶,才是真正同殿下作对!” “你!……” “人之无罪,岂敢妄杀?除杨骏,可以明诏;除汝南王,便不可以!便不能不借楚王手!卫瓘有罪无罪,朝士心中,岂能没个数?若他终究落了没下场,天下士大夫,能不寒心?殿下,我大晋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这一层,不敢忘!” 第一一六章 我还治不了你了? 皇后瞪着何天,两人视线交缠,片刻,何天只好低下了头。 到底还是臣子的身份,基本的规矩还是要讲的。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皇后咬牙,“卫瓘……真的无罪?” 何天心头一颤—— 他猜的没错,皇后已经晓得“柔嘉表范、贞静持躬”之事了! “回殿下,”何天沉声说道,“天下事,有可确证者,有不可确证者,即便卫瓘真有罪,其罪,亦不可确证于天下士大夫前,贾、卫旧怨纠葛,如何能够使天下士大夫相信,殿下入卫瓘罪以大逆,不是以私害公?” “你!……” “殿下用卫瓘为宰辅,圣德已获‘廓然大公’之誉,难道,一转身,就要将之丢到九霄云外?” “照你这样说,我就吃定了哑巴亏?这只死耗子,我就一定要生吞下去?” “殿下!天子亦有不得自专时!这是好事,不是坏事!此明君之自律、自警也!若无之,就是桀纣、就是秦二世了!就……亡不旋踵矣!” 皇后不说话,高耸的胸脯,不住起伏。 “卫瓘的人缘,其实并不好,其性严整,其为官,素以法御下——譬如,他做尚书令之时,视尚书若参佐,尚书郎若掾属,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是,何以朝臣们还是一致推举他为宰辅?” “这是因为——他真的是士大夫之望啊!” 皇后还是不说话。 “再者说了,”何天用哀求的口吻说道,“灭人满门以报,难道还不够吗?殿下,足够了呀!” 皇后颓然坐下——坐在了何天的睡榻上。 何天继续,“还有,朝野上下,皆目臣为殿下信臣,杀荣晦、为卫瓘露表鸣冤,其实于圣德无碍!大部分朝士,都会认为,臣之所为,其实是受命于殿下!‘廓然大公’者,还是殿下!” 皇后眼中,波光一闪。 片刻,冷笑,“‘信臣’?你真是我的‘信臣’吗?” 事实上,何天已不以皇后“信臣”自居了,但对于皇后的诘问,岂可有半分犹豫?立即斩钉截铁,大声说道,“当然!难道殿下不以为然?” 皇后“哼”了一声。 半响,自嘲的冷笑,“也不晓得,同你争这样一大篇儿,是个啥意思……荣晦也好、卫瓘也好,如何处置,不都照了你的意思吗?这个哑巴亏,我不是已经吃了吗?这只死耗子,我不是已经生吞下去了吗?” 顿一顿,还是自嘲的口吻,“不过,争过了这样一大篇儿,倒觉得,这只死耗子,不是太恶心了!” 何天暗透一口气,伏一伏身,不说话。 皇后换了口吻,脸上似笑非笑,“怎样?新安侯啥时候娶硖石君过门呀?说不定,到时候,我还能过来喝你们一杯喜酒呢!” 何天努力控制,不使自己失态—— 你刚刚灭了她的满门,转头就要过来喝她的喜酒?! 皇后也发觉自己的话并不好笑,收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得了,滚起来罢!” 何天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皇后秀眉微蹙,“张华不肯做录尚书事,咋办?我倒是真想用他来着!” 话头一下子转到政务,弄的何天微微一征。 略一沉吟,“回殿下,汝南王、卫瓘两位录尚书事,一夜之间,同时斩戮,以张华的脾性,自然不愿于此时、接此位——” “不过,亦无妨大局!” “今日之中书,较之杨骏时,分量已经大增,真正‘机要出于中书’了;而尚书台——臣以为,汝南王、卫瓘既去,借此机会,适当减一减尚书台的分量,其实也是件好事。” 皇后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放光,“你是说,那个,君权……相权?” “是!臣之前说,大晋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其实,这也是因为本朝得国,情形特殊,不得已而为之!政制安排上,但凡有可能,就要扬君权而抑相权!只是,要一点点、一步步来,不使士大夫……警惕反制。” 这个“扬君权而抑相权”,太对皇后的胃口了! 她极欣赏的看着何天,心中叹息,“唉!这样一个人,若能总是同我一心一意,那该多好!” 同时,也坚定了原本的计算:“对这个人,不能放手!” 沉吟片刻,“下邳王请辞尚书令,准他吗?” “这……就准了他罢!下邳王这个尚书令,本来也只是挂个名,拱默而已,他是汝南王的举人,汝南王没下场,他也不能安于位,反复慰留,反倒叫他不安。” “好!那……谁来接尚书令呢?” “臣以为,尚书令一职,暂时悬置可也!只要仆射得人,其实无碍政务推行。” 皇后深深点头,“对!扬君权而抑相权!” “呃……是。” “你说‘只要仆射得人’……目下的仆射,不算‘得人’吗?” “回殿下,右仆射傅祇才识明练,清峻骨鲠,如何不算‘得人’?可是,左仆射荀恺……此人见风使舵,其品行何如,自然皆在圣鉴中。” 皇后心说,“见风使舵”有“见风使舵”的用处,若每个重臣,都像你这样子,遇到不合之事,死顶着不让步,我这个“君”,有想办的事,还真不好办! 嘴上却这样说,“嗯!你说的,我会认真考虑!” 略一顿,“别的人事,你还有什么建议吗?” “回殿下,荀悝不宜为廷尉。” 皇后目光微微一跳,脸上又似笑非笑了,“怎么?是因为卫瓘一事吗?” 何天坦然说道,“是因为卫瓘——可不仅仅因为卫瓘!” “廷尉,一定要用张释之一类人物——荀悝,不是这样的人!殿下若以为他忠诚可靠,还是以他领禁军的好,用他主持司法——” 摇一摇头,“有的事情,只能偶一为之,再三、再四,司法就败坏了!” 语气极其诚恳,“殿下!人心之失,无不自司法之败坏始!司法若败坏了,人心,是怎样也收拾不回来的!君上,也就不能安于位了!” 皇后默然。 过了一会儿,点点头,“好罢!我答允你,调荀悝回禁军。” “殿下圣明!” “谁接廷尉呢?” “殿下的夹袋中,若暂时没有很合适的人选,臣愚见,可暂以刘颂守廷尉。” 皇后一笑,“既为三公尚书,又守廷尉,本朝司法,可真就托于一人手了!” “是!不过,臣相信,刘颂必定不负所托……不负圣望。” “好罢!就是这样——以刘颂守廷尉!” “殿下圣明!” 心说,我特么很有点“地下组织部长”的意思啊。 “圣明、圣明,”皇后自失的一笑,“也不晓得,你这许多‘圣明’,哪个真,哪个假?” “呃……” 皇后没同他继续罗唣,扬声喊道,“外边的,都进来!” 贾谧、阿舞以下,包括一位负责警卫的殿中中郎将校尉、叫做吴磐的,鱼贯而入。 皇后的目光,越过前排的贾、陈,冷冷说道,“你们两个,就是云英、雨娥了?” 云英、雨娥赶紧走上一步,欠身,“是!” 皇后蹙眉,“也不晓得你们是咋侍候的!看看你们家主!蓬头垢面、胡子拉杂、一身怪味道……还有个人形吗?” 云英、雨娥吓的一齐跪倒。 “我给你们一个时辰……给他沐浴、净面、换衣裳!一个时辰办不完差使,这个宅子里的下人,除了那俩护卫,其余的,包括这两个没用的婢子,吴磐,你给我一并砍了!” “喏!” 云英、雨娥一齐伏地、稽首。 何天想说话,皇后喝道,“你给我闭嘴!” 何天只好闭嘴。 “还有,这座宅子里的酒——所有的酒,都给我倒了!酒坛子,都给我砸了!” “喏!” “哼!我还就不信了——我治不了你了?” 何天只好再次跪下,同两个侍婢一样,伏地、稽首。 “我晓得你目下没心思办差,一时半会儿的,我也不给你派什么差……你且自逍遥罢!宫城、昭阳殿,你爱进去就进去,不爱进去,我也不来强你!萱秀小筑,我替你留着,每天都会有人打扫,你……爱咋地、便咋地罢!” 何天心潮起伏,但“谢恩”不是,不“谢恩”也不是,只好伏一伏身,什么话也不说。 “留二十个兵!一个时辰办不好交代的差使,就……哼!” “喏!” “阿舞也留下,盯着她们办差!” “是!” “就这样了!何君,你且高乐罢!” 说罢,皇后起身,抬步就走。 何天主仆赶紧爬起身来——得“恭送”啊! 送出大门之后,还得“跪送”——跪在门口阶下,待“乘舆”转出了巷口,才好起身回府。 但皇后一摆手,“别跟上来!你一身怪味——我烦你!赶紧沐浴更衣去!” 何天只好打住。 贾谧悄悄拉过吴磐,“酒什么的,倒掉就好,不要砸东西。” 吴磐笑,“侍中放心,我理会得!” 贾谧回身,向何天一揖,含笑,“云鹤,后会有期!” 说罢,不待何天还礼,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了皇后。 我有种感觉,这个“期”,或许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 第一一七章 赌赢了 皇后一去,不待陈才人发话,云英、雨娥等赶紧忙活起来,厨下的火其实没断过(这是富贵人家同普通人家的重大区别),“香汤”啥的,很快就备好了,然后七手八脚,将家主扒个精光,扔进浴桶里去。 一入水,何天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呻吟了一声——是真爽啊! 一旁还有“红袖添水”,这样的日子…… 唉。 雾气氤氲,何天的思绪,同这雾气一般,飘忽不定。 皇后的到来,他是真真没有想到。 不论哪朝哪代,君主临幸臣宅,对于该臣子,都是莫大的荣耀;同时,也表明,这个臣子,是毋庸置疑的“信臣”。 而且,皇后还是一个人过来的,没带皇帝——自己不是公主、不是命妇,是个地道的男子,皇后的临幸,还有“不避嫌疑”一层意义在。 对皇后此举,要说毫无触动、毫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 唉。 这个手腕,何天是佩服的。 “临幸”是形式,而“内容”亦很丰满,满到溢出来了: 自己关于荣晦、卫瓘的诉求,皇后不但全盘接受,还主动加码—— 加卫瓘为郡公也就罢了,关键是,她把卫瑾也封了爵了呀! 而卫瑾是她的“情敌”。 而她已经知晓了何天在同她的“情敌”交往! 对于皇后的“廓然大公”,何天不晓得,自己是该感动呢?还是该……不寒而栗? 对于皇后的手腕,何天得再说一声“佩服”—— 不讨价还价,不给则已,给就一次过给够,而且,“所望既奢,所得更奢”,叫你没有再怨恨的余地! 事实上,何天本已自认,无法再为皇后服务,可是,她一旦以政务、人事相询,自己不是依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而且,每一条建议,都是真正为了她好! 当然,也是为了国家好。 唉。 本来,臣尽心竭力,君言听计从,风云际会,人生快事,但—— 唉。 问题来了: 皇后何以转了如此一个大弯?——基本就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了! 简单梳理一下,原因大致应为以下几点: 其一,应该是被何天杀荣晦的举动吓到了。 就像何天没有想到皇后的“临幸”,皇后一定也想不到,何天会疯狂到孤身一人、赤手空拳去杀荣晦? 她骂何天“胆子大上了天”,不是做作。 皇后若以何天为威胁,除之以免后患,举手之劳耳——不,根本不必“举手”,张张嘴就可以了,何以会被“吓到”? 首先,此时代,血亲复仇,是一种被高度肯定的行为;与之相类的,幕僚为主君复仇,知己为知己复仇,都是被高度肯定的行为,甚至,被认为是相关人等的义务。 有时候,被害人虽然和自己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为了某种“大义”而为其复仇,也会获得高度的肯定。 何天和卫瓘,不是血亲——何天和卫瑾的关系,没几个人知晓;也不是幕僚和主君的关系;也不算啥“知己”,但,这里头有个“大义”在呀! 武帝出齐王攸之藩,除了他自己的亲信外,举朝反对,中护军羊琇与北军中候成粲谋见始作俑者的杨珧,欲手刃杀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何天并不确定,目下,舆论如何评价自己手刃荣晦?但从自家的云英、雨娥、洛瑰、鹿会等人的反应来看,自己应该已因此举在朝野上下乃至市井阛圚间获得了很高的声誉。 这个声誉,非但足以令皇后却步,更令她警惕,如果一意孤行,可能招致更强烈的乃至武力的反抗。 这就是何天在赌的“贾南风初掌大权,还没来得及忘乎所以,还晓得‘戒慎恐惧’,还不敢马上就倒行逆施”。 好吧,我赌赢了。 再者说了,何天杀荣晦,对皇后也是有好处的——客观上替她灭口了嘛!反正,灭卫瓘满门后,荣晦就是枚小小弃子,再没有任何用处了。 何天可不同。 此其二也——何天对皇后,还有用处,而且,是大用处。 皇后眼中,何天的“神机妙算”,无人可及,更无人可以取代,她初掌大权,还不晓得会遇到什么样的挑战,若有人像她挑战杨骏一般挑战她,身边没了这个何天,是不是就有些……心慌呢? “神机妙算”——穿越者就是有这个好处。 其三,让何天一步,皇后并没有实质性的损失。 卫瓘满门已灭,她的仇,已经报了,“阴”着卫瓘、“阴”着卫氏,不过多出一口气而已;现在,把这口气,换成“廓然大公”的美誉,她不亏。 其四…… 嗯,“其四”我还没想好。 就在这时,云英在耳边轻声说道,“郎君,还有一事回禀——” “嗯?” “皇后带了一百万钱过来,说是赏给你的,目下,都摆在后廊——正堂稍间,已摆满了钱箱,再多,摆不下啦。” 啊? 唉。 何天微微苦笑。 同时,思绪也乱了。 算了,不想了,同阿舞谈完之后再说罢! 反正,皇后把阿舞留下来,绝不是为检查何侯的这个澡洗的干不干净? 沐浴更衣之后,净面。 铜镜摆在面前,何天吓一小跳,这才想起,自己已很有几天没有剃须了,而镜中的这张脸,本就陌生,加上一脸的胡渣子,感觉愈发古怪。 一切折腾完毕,何天闻到了一股幽幽的异香——很熟悉,同撷芳阁的一个味道。 云英回道,这香,也是御赐的,说是出自西域,中土是没有的,异样珍贵。 何天立即就想到了“韩寿偷香”。 武帝赐给贾充的异香,便是产自西域,叫女儿偷了出来,送给了情郎,也正因为这种异香独一无二的气味,暴露了情郎的身份。 不过,最终还是大团圆结局。 再想到贾午和楚王,何天心中,不由暗暗一声叹息。 这个世界,到底是没有童话的。 不过,赏钱好理解,“赐香”,几个意思啊? 皇后是拿先公的故事来激励我吗?叫我也去偷—— 什么乱七八糟的!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 好罢,一会儿问问阿舞就是了。 然而相对坐定之后,发现阿舞脸上并无笑意——这是很少见的。 于是,关于香的问题,就未能出口。 阿舞的第一句话是,“先给你看一样景致——” 说着,拉起了袖子。 何天定睛,大吃一惊。 本来皓白玉如的手臂上,纵横交错,都是血痕! * 第一一八章 疯狂 阿舞瞪着何天,上指指后背,下指指大腿,“背上、腿上,也是一般的景致,要不要也看一看?” 说着,伸手去解衣带。 何天身子前倾,一把抓住她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松开了手,涩声说道,“对不起!” 心里,真是充满了歉疚! 阿舞终于轻声一笑,“其实也怪不得你。” 略一顿,“我算好了,董猛惨的多——我挨的是鞭子,他挨的是板子,已经下不了床了,同你当初一样,得一直趴着,少说也得趴一个月吧!” 何天这才发觉—— 对呀!皇后“临幸”,董猛咋没有随侍? 唉,真正迟钝了!这酒喝的! 心里的歉疚,无以言表——当然,只对阿舞,不对董猛。 半响,还是只憋出这一句,“对不起!” “得啦!”阿舞放下袖子,微笑,“不过擦破点皮,太医说了,小心将养,这些伤痕,最终都是可以痊愈的。” 痊愈归痊愈,是否能够尽数消失,肤如凝脂如故,可就难说了,何天看的清楚,执鞭之人,下手极狠,鞭鞭入肉,并不是只“擦破点皮”。 千言万语,最后还是只有这一句,“对不起!” 阿舞笑,“有完没完?像个娘们似的!” 何天定了定神,“她是……如何晓得的?” “没人告密,她自己猜出来的。” “啊?” “其实也不是很难猜,她又是个极聪明的人——” 顿一顿,“你杀荣晦,跟个疯子似的……可是,你同卫瓘,非亲非故,认识也没几天,你俩的脾性,其实也不咋对付,不可能‘倾盖如故’……何以不顾自己性命为他报仇?不对头嘛!” “呃……” “再想到你救峻阳庶人那个蛮劲儿……” 说到这里,阿舞一笑,“哎,我问你,虽然你搬出来一大篇儿啥‘尊尊亲亲’‘存亡继绝’的大道理,可是,若峻阳庶人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而是又老又丑,你还会拼了命的去救她吗?” 何天张嘴,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有点瞠目结舌的模样了。 难道,我真是—— 阿舞微微偏过头,斜睨着何天,“你这副模样,很该叫她看一看——她一定特别得意!嗯,‘叫我说中了!那个王八蛋,但凡见到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便神魂颠倒了!’” 顿一顿,“卫氏上下,除了你的握瑜娘子,都是男子,则‘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不是她,还有谁?” 何天心说,女人的第六感,真的准到了这个程度了吗? 可……能。 但还有另一个可能,或者说,另一个因素,亦成为皇后判断何天、卫瑾交往之佐证——“光赞般若经”。 若卫瓘真是范长生卖给皇后的,“光赞般若经”总是避不开的,那么,握瑜娘子的至爱“光赞般若经”又是如何辗转至范贤之手的呢? 若范长生将何天也供了出来,那么,何天、卫瑾的“特殊关系”,便呼之欲出了。 阿舞继续说道,“她叫了我和董猛来问,‘卫瑾’二字既出了她的口,这个事儿,就不能瞒了——” “再者说了,也不可能瞒得住,你家里的下人,大多都见过卫握瑜吧?一个个拷问过去,还有问不出来的?” “既如此,便认了吧!不然,别人也罢了,你那两个小狐媚子——” 说到这里,阿舞笑笑,“皇后拷问她俩,可不是一顿鞭子的事,就算还留得一条性命,人也废了,再没用了!” 何天既感激、也后怕、更歉疚,种种复杂心情交杂在一起,最后还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阿舞笑,“烦!” 顿一顿,“问出究竟之后,就赏了我一顿鞭子、董猛一顿板子——” 再一顿,“你别担心,董猛也不怪你,我去看他,他趴在床上,笑着说,‘挺好!我一个阉人,官三品、封县侯,还担心受不受的起、伤不伤阴骘?有了这顿板子,老天爷那里,大约就交代的过去了,心安理得了!’” 何天百感交集,对董猛,也多少另眼相看了。 “再给你说一件事,”阿舞的声音,变的淡淡的,“对杨骏动手那天——举事之前,峻阳庶人将皇后叫去了弘训宫,你还记得吧?” “记得。” “峻阳庶人是真的有所怀疑!也就是没有实证,陛下又照你的安排,不断派人过弘训宫催,峻阳庶人才不得不把皇后放了回来——” 顿一顿,“你猜,是谁向峻阳庶人告的密?” “告密?” “对呀!不然,峻阳庶人咋会起疑心的呢?” 是日,式乾殿、昭阳殿的异动,式乾殿、昭阳殿的不少宦者、宫女都是看在眼里的,这可不好猜。 “总是式乾殿或昭阳殿的某个宦者或宫女?” 阿舞冷冷的,“黄栎!” “啊?” 前文有过介绍,黄栎,中宫谒者,昭阳殿宦者的二号人物,不过,不算是皇后的亲信。 “你都想不到他是怎样露馅的——说梦话,叫下头的小宦给举发了!” 好嘛。 “开始还叫屈,被弄的没有人形了,终于扛不住,招了!” “没冤枉他,杨骏那边、弘训宫那边,都对的上号!” 杨骏那边? “他是杨骏策反的?” “对!本来呢,照官衔,他该是昭阳殿宦者的头儿,但上头却压了个董猛,一直不服气,杨骏又许了他一堆好处,就投过去了!” 我说嘛,以“寺人监”的名义总管昭阳殿,本也不是长久之计…… “你猜猜,皇后最后拿黄栎咋样了?” 何天心中一寒:你是要我猜他咋个死法? “呃……猜不出来。” “剁成了十七、八块——真的是十七、八块!抬出去的,就是一堆肉!” 呃…… “皇后亲自动的手。” 啊?! 这一回,何天真瞠目结舌了。 “还有,我这顿鞭子,也是皇后亲自动的手。” 我去!…… 阿舞凝视着何天,“皇后做太子妃的时候,就亲手杀过人,还不止一个,这个,你大约也听说过……其中,有的人,死的也很惨。” 何天想起了史书上的记载,“贾后之为太子妃也,尝以妒,手杀数人;又以戟掷孕妾,子随刃堕。” 子随刃堕……十七、八块…… 他浑身的寒栗起来了! 同时,一阵阵的犯恶心。 阿舞缓缓说道,“你大约以为我是在吓你——我确实是在吓你!你胆子大,也不是怕死的人,吓是吓不倒的,可是,我希望,你能被吓醒!” * 第一一九章 醒来,醒来 何天淡淡一笑,“醒?” “是!”阿舞紧盯着他,“有了杀荣晦、露表上书这两件事,皇后,再不可能将你当作亲信了,同时,我想,你也不想再做皇后的亲信了——” 嘿。 原本彼此心照,您呢,实诚,将窗户纸都挑破了! “不过,”阿舞继续,“你对皇后,还有用处……大用处!所以……” 她略作沉吟,正在斟酌下面的用词,何天已微笑接口,“所以,暂时容忍,虚与委蛇,再榨一榨他的‘用处’!待到榨干了,没‘用处’了,便……十七、八块? 阿舞冷冷的,“那倒不至于!皇后心胸虽不宽广,却是念旧的人!就算你被‘榨干了’,以侯就第,以富贵闲人终一生,还是没问题的!” “念旧”的同义词,是不是“记仇”? 何天笑,“那我还‘醒’啥呀?且逍遥!且高乐!” 阿舞不理他,“可是,就怕你继续同她作对!她最恨的……就是自己的亲信背叛她!到时候,新账、老账一起算,你可就……真就十七、八块了!” 何天笑着叹气,“唉!什么叫‘继续同她作对’?我又何时曾‘同她作对’?不论是救故皇太后,还是杀荣晦、露表上书,其实,都是为她好呀!” “啪”一声,阿舞击案! “何天!”伊人厉声喝道,“我替你挨了那样一顿鞭子!再过来推心置腹同你说话!你却在这里同我虚头八脑!你个王八蛋!我日你阿母的!” 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了。 何天的脸,微微涨红了。半响,欠一欠身,“对不起!” 阿舞咬牙,“待你‘十七、八块’了,才是真他阿母的对不起我呢!” 顿一顿,“你真别太自鸣得意!不是没人想将你砍成十七、八块的!那个郭彰,反复撺掇皇后,说你跋扈不可制,不尽早除掉,必为后患!你别指望着皇后永远不受蛊惑!” 何天默然片刻,“对不起……你说罢!我听你的!” 阿舞瞪着他,“还有,是不是‘作对’,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也别再搬你那些大道理了——管屁用?” 透口气,“你是否继续同她作对,也不是我管的来的!我只是叫你想清楚——” 再透一口气,“你自己,或许不在乎‘十七、八块’,可是,你那两个小狐媚子呢?好,不过两个侍婢,死不足惜!那,你的握瑜娘子呢?” 何天猛地抬起头,面色煞白,随即便涨红了! 阿舞冷笑,“怎样?终于有点怕了?接着,便怒火攻心?对吧?” 见鬼!这个小妞,居然如见我肺腑! 何天泄了气,低下了头。 “还不止!还有你的故皇太后!你猜一猜,你若‘十七、八块’了,她会怎样对待你的故皇太后?” 何天苦笑,“我的‘人质’,还挺多的嘛!” “你知道就好!” 顿一顿,“你或者心灰意冷,或者有别的什么想头,想求外放个刺史啥的——我警告你,别跟她提这个茬!” 嗯? “她不会放你出京的!若出了京,你对她,还有什么用处?另外,以你的本事,若起了什么异心,那麻烦可就大了!” 呃…… “再次警告你——不要跟她提这茬!她的想头……甚至,只要你一提,就表示你已起了‘异心’了!她对你可就!……” 何天不由背上见汗! 老子原本还真起过类似的念头呢! “你若想偷偷的逃出京城——” 阿舞顿一顿,脸上似笑非笑,“那就看你的本事喽!看你有没有本事带着你的小狐媚子、你的握瑜娘子、你的故皇太后,躲过她的耳目?甩掉追兵?再叫天下海捕文书都看不到你们?” 何天苦笑,“如此,我同那个刘渊,倒是有点像了?” 阿舞点点头,也笑,“是有点像。” “那……我可以出洛阳城吗?” “当然可以!洛阳周边山水,何侯尽管逍遥!其实,京畿地带、包括您自己的封地,何侯都可任意纵横呀!” 抿嘴一笑,“只要别带着你的握瑜娘子和故皇太后就行了!” “我明白了——其一,莫出司州;其二,尽量向南不向北。” 阿舞“格格”一笑,“何侯真是聪明人!何侯如果向北走,譬如‘衣锦还乡’啥的,一举步,可就入了羌胡地界了!到时候,想找你讨个主意,还不大容易呢!” 何天点点头,“我都明白了!” 顿一顿,很诚恳的说道,“无论如何,阿舞,谢谢你!这一辈子,我都会记得你的好!你为我挨打,我,永志不忘!将来,一定有以相报!” 阿舞默然。 过了片刻,微微摇头,“谢,不必了;我挨打,你记不记得,我也不在意,我只是希望,你多少能听进我的劝告……” 再过片刻,怅然说道: “我第一次见你,在九月份,天时还不冷,迄今,不过两个多月,现在回想起来,已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那个时候,谁想得到,后来,出了这许多的大事?谁又想得到,今天,走到了这一步?” * 何天确实被吓“醒”了,但这个“醒”,同阿舞口中的“醒”,不大一样。 在上一章末尾,也即将“子虽刃堕”和“十七、八块”两个意象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何天就已经下定决心——真正下定决心,不再为贾南风服务了。 有些事情,读史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但因缘际遇,身处其中,再同实时发生的事实一联系,感觉便完全不同。 本来,皇后“临幸”,全盘接受他的诉求并主动大幅加码,他本已做出的“不再为你服务”的决定已经动摇了,阿舞一番话,帮他重新固定了这个决定。 这大约是阿舞没有想到的。 他原本是有“求外放”的想法,并非有啥“异心”,只是为逃避现实而已,现在,暂时不必打这个主意了。 现在,他就是金丝笼中的一只鸟,只能时不时的扑腾扑腾翅膀。 虽然,这个笼子比较的大,但到底还是一个笼子。 想真飞? 呵呵。 咋办? 就这样混吃等死吗? * 第一二零章 造反? 其实,仔细想一想,这样“混吃等死”的日子,也还不错嘛! 老子的钱,是使不完的;两个侍婢,生的也不赖,高兴的话,还可以再买她三、五个,周一到周七,排好班,每天一个,那个啥啥啥,爽的不要不要的! 不高兴同人打交道呢,老子就携美纵情山水之间,左拥右抱,幕天席地。 高兴同人打交道呢,老子好歹正经读过几本古籍,有这个打底,再背背抄抄,大谢、小谢、陶潜啥的,一路背下去、抄下去,三下五除二,便唬得名士们一愣一愣,到时候,老子就是新鲜出炉的名士领袖,扫文坛暮气,开一代新风…… 小日子既过的快活,还能收割一大票粉丝。 嗯,同那个刘渊,还真有点像呢! 而且,自己的日子,咋说也比刘渊过的好吧? 至少,只要自己不真起“求异心”,是不必像刘渊那样忧谗畏讥,总担心有人撺掇皇帝来砍自己脑袋滴。 唯一对自己怀恨在心,可能暗搓搓找自己麻烦的,只有一个郭彰,但他的动机太明显,他说自己的坏话,皇后那里,其实分量有限,不足为虑! 哎,话说大谢今年贵庚?哦,还有九十几年才出生?那我就放心了,穿不了帮! 陶潜……哦,他要早几年,不过,也得再过七十多年才出生,也穿不了帮! 哈哈! 啥?“八王之乱”来了咋办? 逃啊! 老子先知先觉,趁着路还好走,带上钱、带上女人,往南边儿跑啊! “八王之乱”都来了,一定没人再顾得上盯我的稍了,莫说硖石君了,说不定,我连故皇太后都能带到江南去呢! 哈哈! 路虽还好走,护卫也还是要的——老子的钱,实在有点儿多!除了再多叫几个鲜卑人随扈外,文氏兄弟,恩公要你们出力的时候到啦! 文氏兄弟旧部散落江湖者,一定不在少数,说不定,老子还可以组织一支私军啥的? 总之,老子有足够把握,安全渡江! 到了江南,老子中朝名士领袖的谱儿摆出来,当地的土豪们,还不笑脸相迎?老子就开始大肆圈占土地山林…… 这是什么日子? 这是神仙的日子呀。 同时,也是猪的日子! 那,不如此,又如何? 造反? 事实上,初初晓得皇后“污名化”卫瓘、欲“阴”卫氏一世之时,何天胸中气血翻涌,真的是动过造皇后反的念头的。 但—— 造你妹的反啊! 没有足够社会基础、没有足够民意基础而造反成功? 从古至今,有这样的例子吗? 曹操、曹丕、曹睿祖孙三代励精图治,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祖孙三代接棒励精图治,司马炎直到大一统后,才开始怠政,但他怠政归怠政,底线还是有的,没有横征暴敛,没有破坏基本政治秩序,“太康之治”乃至“太康盛世”的说法,并不是晋朝自己的吹嘘。 目下,司马炎挂掉不过大半年,“太康之治”余烈犹在,相对来说,老百姓的日子,还是很过得去的,这个时候,您造反? 是觉得老百姓的日子过的太平淡了,要给他们加点辛辣调料吗? 曹氏励精图治而失去政权,一是因为出了曹爽这个奇葩,二是因为失去了士大夫的支持,但目下,士大夫对司马氏的支持,依旧非常坚定。 齐王攸事件,是个很好的例子。 前头已经说过了,武帝出齐王之藩,除了他自己的亲信,举朝反对,这种反对,是全方位的,上至宗王、公主、上公、外戚,下至祭酒、博士,舆论上、行动上,有人动口,有人动手——譬如,前头也说过的,中护军羊琇与北军中候成粲谋见始作俑者的杨珧,欲手刃杀之。 成粲也就罢了,可羊琇——那是什么人?那是武帝发小呀!本是武帝的最铁杆,却在齐王攸事件上,坚定不移的站在武帝的对立面上。 何以如此? 根本原因,朝臣们对于太子的“圣质”的深刻担心。 一个智力可议、性格懦弱、根本没有统御群臣、治理天下的能力的人,被武帝硬摁在接班人的位置上,理智的朝臣,一致认定,武帝一旦不讳,王朝将发生巨大的、无法预测的大动荡。 到时候,有能力、有威望控制这种动荡的,只有一个齐王攸。 所以,齐王不能走! 此时,士族还远未发展到后世南朝那种变态的程度——皇帝,你死你的,不干我事,我换个主子就是了!此时,朝士——特别是大族们的利益,是和王朝紧紧捆在一起的,王朝的根基若松动而终至倾覆,大族们很可能被一并埋葬。 历史事实证明,这些大族们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晋,真的是中国历史上最奇葩的一个王朝,完完全全是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的。 若不是自己把自己砸了个稀巴烂,哪里轮得到五胡来胡天胡地? 总之,目下的晋朝,老百姓不反对,士大夫支持,根本无隙可乘。 另一方面,何天要造反的对象,目下,还是一个“贤后”的形象。 “子随刃堕”“十七、八块”二合一,叫何天下定了不再为皇后服务的决心,但是,这是出于现代人的感受和观念,此时代的人,对于君上偶尔有此行为,并不是那样在意——只要你待大多数的臣下百姓不这样就好了。 事实上,此时的朝士,对于皇后,还是颇有一番期望的。 而史实也证明了,初初的时候,皇后没有令朝士们失望。 原时空,贾南风主政时期,是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段“主暗于上、政清于下”的时代,事实上,如果“主”真的“暗”,“政”是不可能“清”的,除非,这个“主”,是个傀儡,譬如刘禅。 所以,贾南风既有其“险悍”“嫉妒”的一面,也一定有她“清”的另一面。 本时空,有了何天的加持,贾南风“贤后”的形象,较之原时空,更加伟光正了。 这个时候,你去造皇后的反?谁支持你? 还有,你和皇后啥关系? 你和她,不是普通的君臣关系——她是你的主君啊! 你造你主君的反? 你之一切,皆伊之赐,伊对不住谁也没有对不住你本人嘛! 你会被天下人唾弃的! 还想别人支持你? 做梦吧! 歧盛是个很好的例子,明明为倒杨出了力,却非但没能升官,还反把原先的官九品给丢掉了。 其实,即便拿二十一世纪的观念来说,何天在此时造皇后的反,也是说不过去的—— 某小官为某大官一手提携,在该大官既没明显的违法乱纪、也没对不住该小官本人的情况下,该小官若造该大官的反,必既为官场潜规则不容,社会道德舆论也不会支持。 所以……奈何? 第一二一章 相忘于江湖 卫瓘出殡。 出殡即下葬,时称之为“窆”。 “小殓”之后是“大殓”,即尸体入棺,停殡待葬。 既“大殓”,则“成服”,即亲属按照血缘关系的远近,穿上不同等级的丧服,是为“五服”: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大殓期间,即停殡待葬期间,每天一早一晚在殡所哭奠,曰“朝夕哭”、“朝夕奠”。 下葬即“窆”的前一天,灵柩迁入祖庙,曰“迁柩”。 到了下葬的日子,灵车载柩,前往墓地,落葬,“窆”也。 卫瓘之“窆”,一反小殓时之冷清,自王公以下,百僚毕至,车马填塞街巷,衰绖缟冠送葬者千余人。 天子降诏,为卫瓘制碑铭、石兽、石柱,一切费用,皆出于公。 这真正是“恩出格外”,其意义,甚至可说超过了县公迁郡公。 这个意义,出于这样一个大背景:魏晋时期,一反两汉厚葬遗俗,上位者以身作则,大力提倡薄葬。 曹操首开风气,坟墓不封不树。曹丕子承父志,自做终制,长篇大论,说明薄葬的意义,要求自己的陵墓不“立寝殿、造园邑、通神道”,不以金银陪葬。父亲驾崩后,曹睿忠实的执行了“终制”。 司马氏萧规曹随,司马懿、司马师父子,都是薄葬的身体力行者。到了司马炎的“山陵”,费用略略高了些,但基本上还是遵守着“山陵不封、园邑不饰、墓而不坟、同乎山壤”的“垂制”。 碑铭也罢了,但既有“石兽、石柱”,就算是“饰园邑”了。 也就是说,卫瓘的墓,虽没有皇帝的大,但某种意义上,其规格,比宣皇帝以下诸帝的还要高。 卫瓘身后,真正“备极哀荣”! 不过,许多人都发现了,浩浩荡荡的送葬人群中,少了位极关键的人物——何云鹤。 何天没来给卫瓘送葬,一是自己若在场,必为千百目光所聚,难免抢了丧主乃至逝者的风头;二来,他没有勇气在这种场合面对卫瑾,很怕自己、也怕卫瑾,控制不住情绪。 此时代的丧礼,哭有哭的场合,墓地,不是哭奠逝者的场合。 而他不同别个,不到场,不会被认为是对逝者的不敬,于卫氏无所损。 事实上,得知“天子降诏,为卫瓘制碑铭、石兽、石柱”时,何天不由苦笑:这个“恩出格外”,他其实是不赞成的。 何天是个最坚定的厚葬反对者,由奢返俭难,由俭入奢易,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良典,一不小心,就可能尽付东流,前功尽弃! 皇后为收买人心——最主要的,大约还是收买他何天的“人心”?——不惜破坏制度,已经有点儿不择手段了! 唉。 不赞成归不赞成,但他既不能劝卫瑾上书辞让——毕竟,这对于生者,是个莫大的安慰;同时,也不能不对皇后一而再的示好,有所触动。 当然,不再为你服务的决心是不动摇的。 不过,最后一丝造皇后反的念头,打消了。 现在造皇后的反,莫说别个,就是卫氏,都未必支持自己! 唉。 “窆”毕,丧主等死者亲友回到殡所,升堂而哭,曰“反哭”。 “反哭”之后,行“虞祭”。虞者,安也,就是说,为逝者举行安魂的仪式。 “虞祭”之后,是葬礼的最后一道程序:“卒哭”,表示逝者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丧葬期间的号哭无时可以停止了。 自此,进入守孝阶段。 何天算准日子,在卫瑾正式开始守孝的第二天,给她写了一封长信。 写好,封缄,叫洛瑰交给卫操,请他转致。 整整等了三天,回信终于来了。 一张素笺,无抬头、无落款,通篇只有十一个字,字体极熟悉,清俊而娟秀: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而何天的信,并未拆开,原封退回。 这个结果,何天并不意外,他以荣晦人头祭奠卫瓘的时候,就有预感,那将是他和卫瑾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他原本也只是抱万一之希望—— 父兄被害、满门受戮,同她、他,以及她和他的特殊关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个心障,卫瑾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 换了他,他过得去吗? 虽不意外,但何天依旧痛彻心扉! 举目茫茫,他真的不晓得该去哪里、该做什么了! * 皇后“临幸”,倒光了家里的酒,借着这股小小的东风,何天本已暂时同杯中物拉开了一点距离,但现在,他又重新陷溺其中了。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不,“忧”算什么?我没有“忧”,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空虚寂寞冷,不喝酒,根本无以卒日。 不过数日,他又重新蓬头垢面、重新胡子拉杂、重新一身怪味。 云英、雨娥劝解,开始的时候,何天用告饶的口气说,“你们给我喝两天,就两天!过了这两天——过了这个劲儿,我就好了!” 两个女孩子晓得何为“这个劲儿”,心里为他难过,也就只好由得他了。 但“两天”又“两天”,不知伊于胡底? 再劝,何天烦了,击案,“不爱干就滚蛋!你们的身契,我还给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 云英、雨娥只能闭嘴了。 一次,酒醒之后,已是夜半,云英回禀:郎君大醉之时,卫督来拜,见郎君如此,只好去了。 何天一怔,随即冒出一个念头:难道,卫瑾回心转意了? 心怦怦的跳了起来。 于是,沐浴、净面、更衣。 整个程序,仿佛皇后“临幸”的那一次。 天一亮,便派洛瑰去见卫操:方便的时候,请过来一叙吧? 何天一用完早膳,卫操就过来了,同洛瑰一块过来的。 “昨天,小娘子同我商量,太保既然已去了,府上这支亲兵,是不是就该交还给朝廷了?我想,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并不是什么‘商量’的事情,就说,这是自然的,小娘子就替兰陵公拟道辞让亲兵的奏疏罢!” 何天怔住了。 原来,是这个事情,并不是卫瑾“回心转意”。 * 第一二二章 北方的天空 卫府步一千、骑一百的亲兵,是卫宣尚繁昌公主时,武帝给亲家的恩典,某种意义上,亦可视为繁昌公主带过来的“嫁妆”——卫瓘既为功勋卓著的重臣,又为国戚,其中,还包含着武帝对未能以卫瑾为儿媳的歉意,三个因素加在一起,才有这般普通宗王亦不能及的待遇。 繁昌公主同卫宣离婚,三个因素去其一,卫瓘便主动上书交还这份“嫁妆”,而武帝也接受了。 今上践祚,优礼旧臣,才恢复了卫瓘的这个待遇。 这个待遇,是给卫瓘本人的,卫瓘既不在了,法理上,这个待遇,自然消失,这跟身后恤典不是一码事;承嗣的卫璪,还在总角之年,于国于民,无尺寸之功,当然没有资格享有类似待遇,所以,上书辞让,“题中应有之义”。 事实上,你不辞,朝廷也会收回去的,不过,那样就难看了。 何天心说,老子酒喝多了,竟忘了这一茬? “奏疏今天就会递上去,”卫操觑着何天的神色,慢吞吞的说道,“我想,卫府若有什么大变动,还是应该禀知何侯,所以……” 顿一顿,微微苦笑,“另外,我自己,也很想向何侯讨个主意。” 何天定住心神,暗透一口气,说道,“德元,你必是踌躇,何去何从?” 卫操目光一跳,“是!……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何侯!” 卫瓘亲兵是朝廷经制,卫操是统领这支亲兵的帐下督之一,此职位,朝廷命官也,非卫氏私人,朝廷收回卫瓘亲兵,“帐下督”就不存在了,卫操就得接受“再分配”,他的品级不会变,但分到哪个部门、具体衔头又是啥,统统都是未知之数。 “未知之数”不是问题,问题是,虽然台面上,卫瓘身后“备极哀荣”,但台底下,卫瓘到底死于何人手,相关人等,彼此心照,因此,卫瓘的亲信,一定是被防备、被打压的对象,能有一碗安闲茶饭吃,便谢天谢地,往上爬,几乎是没有任何可能的。 一个不对景,被陷入罪,首领不保,都是可能的。 若何天同皇后关系如旧,有他做靠山,卫操自不必有上述担心,但很明显,何天同皇后的关系,已回不到从前了。 也即是说,对于卫瓘,留在朝廷经制之内,非但是块鸡肋,而且,还是块随时可能磕掉牙的鸡肋。 如果退出朝廷经制,卫瑾一定愿意收留他,但如此一来,他就是一个普通家将了,而在何天看来,卫操不但有能力,而且,也有一定的雄心,这一生,若就以一个家将的身份终老,能够甘心吗? 所以,我早早就开始布置的“大棋局”,该落子了! 不然,您以为白马寺贝叶精舍初见,我“礼贤下士”如斯,为的是什么? “其实,”卫操说道,“昨天,小娘子同我‘商量’之时,已经委婉表示,卫府这里,总是替我留着……” “不!”卫操话没说完,就叫何天打断了,“德元,你不要留在卫府!” 卫操打住,以目相询。 “朝廷经制确已无足留惜,可是,若只是做一个家将,卫府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顿一顿,“再者说了,你是个有本事、有格局的,天宽地阔,不能拿一个兰陵公府局限自己!” 卫操只觉一股酸热之气涌了上来,透一口气,“何侯谬赏!” “德元,我若没弄错的话,令堂的出身,是索头部罢?” 卫母是鲜卑人,索头部,即拓跋部。 “索头”即“索发”,拓跋部辨发,其余鲜卑诸部,都或多或少剃去部分头发,因此,中原便称拓跋部为“索头部”。 不过,话头咋一下子转到这上面来了? 卫瓘点点头,“是!” “那好!”何天眼中,放出了这些天来少见的光芒,“德元,你去鲜卑罢!索头部……就去索头部了!” 啊? 卫操大大一愕,随即……心中怦的一跳! “鲜卑的情形,尤其是索头部的情形,你比谁都清楚;而对你,索头部也不陌生,你投过去,于拓跋氏,就是天上掉下异宝,非但以礼相待,更必重用为辅国之臣!” 所谓“对你、索头部也不陌生”,不仅仅是说卫母出身索头——当年,卫瓘督边,打交道的鲜卑,主要就是拓跋氏。 卫操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 何天的话,为他打开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广大新世界! “德元,你若北去,我助你五十万钱——” 卫操大吃一惊,“何侯!” 何天摆摆手,“这些钱,放在我这里,没有什么用处——难道我非花天酒地,将之生生花个河干海落才算完?你带上,却能够派上大用场!” 笑一笑,“当年,若没有孔方兄之助阵,伯公又何能摆布索头诸部于股掌之上?这些,你其实比我更清楚!” 卫操气血翻涌,“何侯!……” “德元,”何天凝视着卫操,“有几句话,说在前头——” “以你的本事、以拓跋氏对你的信用,你投过去,彼必富国强兵——必愈发强大!” “可是,此,其实非吾本意!但我还是建议你投索头——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卫操收摄心神,认真思索,过了一会儿,肃然答道,“我想,何侯的深意,两点——” “其一,使索头永为大晋效顺之臣!” “其二,何侯若举大事……缓急可恃!” 何天点点头,“‘其一’说的很对!德元,你能见此,我很欣慰!我没看错人!” “‘其二’,却只说对了一半!” “我若举大事——不论何等样‘大事’,只要是大晋内部之纷争,哪怕人家的刀子已经架到我后颈上了,我也不会大举招引蛮夷为助!这一层,你务必记住!” “呃……是!” “我确实指望着你‘缓急可恃’——不过,那必是国家有‘大事’、大晋有‘大事’!而不是我自己有‘大事’!必是国家自己的力量、大晋自己的力量,已不足以应付了,不得不用到索头、用到你了!” 卫操悚然! * 第一二三章 中华丈夫 过了片刻,卫瓘有些吃力的说道,“这……怎会有这样的情形?” 何天摇摇头,“最好没有!可是……我不能不做万全之备!” 顿一顿,“最好是我杞人忧天!可是,目下的朝局……我不晓得,能够安静几年?” “何侯的意思……” “本朝宗室强盛,今上圣质如初,齐王攸不复生——这三点,谁也改变不了!有这三点在,本朝的大隐患,就去不掉!上位者,就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目下,上头多少还是有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意思的,可是,她的脾性,我是了解的,而正因为了解,才不晓得,她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能够持续多久?” “有朝一日,若她不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说到这里,摇一摇头,“那就要出事——出大事!而且,不仅是她本人出大事!整个国家、整个大晋,都可能出大事!” 卫操浑身起了寒栗! “我会尽力阻止‘大事’之发生,可是,若我势单力薄,或者别的什么缘故,失手了什么的,‘大事’还是发生了——” 顿一顿,何天凝视着卫操,“到时候,德元,可能就用得到索头、用得到你了!” 卫操沉声,“操不敢爱躯,唯何侯驱使!” “‘驱使’不敢当!德元,到时候,咱们并肩携手,合力挽天倾!” 卫操热血沸腾,“是!操唯何侯命是从!” “目下,索头部在位的,是……拓跋绰吧?” “是!” “这个拓跋绰,身子骨儿似乎不算太好……他之后呢?” “兄终弟及,该是拓跋禄官。” “德元,我班门弄斧,随便说两句。” 卫操欠一欠身,“请何侯指教!” “照正常伦序,拓跋绰之后,确实该是拓跋禄官,但拓跋力微百岁而卒,不晓得换了几任正妃?几个嫡子,拓跋沙漠汗、拓跋悉鹿、拓跋绰、拓跋禄官,年纪相差很大,拓跋禄官年纪尚轻——此其一。” “其二,当年,沙漠汗作为嫡长子,本是理所当然的太子,无罪而谗死,国人怀之,以迄于今。” 卫瓘目光一跳,“何侯的意思,拓跋绰若去世,索头部可能以沙漠汗之子继位?” 何天点点头,“以我之见,可能性很大!而这也不算破坏成法——以沙漠汗之子继位,其实有‘以子代父’之意,还沙漠汗的帐罢了!” 卫操略一沉吟,“若以沙漠汗之子继位,那就是……拓跋弗了!” “不错!不过,拓跋弗之后,国主的位子,还是要还给拓跋禄官的,‘兄终弟及’的流程,到底要走完了他!” “这……是!” “只是,拓跋禄官就算继位,但沙漠汗另两个儿子,年纪既长,势力又大,对拓跋禄官这个小叔叔,大约是‘听调不听宣’,到时候,索头部的格局,可能有所改变,这个,德元,你要留意。” 卫操先应了声“是”,接着说道,“另两个儿子——就是拓跋猗迤、拓跋猗卢了。” “对!这对同胞兄弟,皆非凡品,尤其是猗卢——德元,你尤其要留意。” “是!” 卫操明白,何天说这样一大篇儿,是要提醒他,到了索头,该拜谁的码头?该浇谁的冷灶? 他对何天,本就是极佩服的,这一来,更是感叹!索头部的内部格局、世系,多少朝廷重臣,都糊里糊涂,何天却了若指掌!何云鹤早就有“有意筹边”的名声,看来,真真不是玩虚的! “还有一件事,”何天笑一笑,“当年,沙漠汗无罪谗死,伯公也是出了力的,这个,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吧?” 卫操亦笑,“何侯放心!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谁还去细究?” 略一顿,“再者说了,太保的‘出力’,隐晦的很,台面上,他一直是很看重沙漠汗的样子;要说有什么‘影响’,也只能是‘故人之情’——因为太保的关系,拓跋弗、拓跋猗迤、拓跋猗卢兄弟对我,只会分外热情!” “那就好——我就放心了!” 当年,沙漠汗作为力微的嫡长子,长期在魏、晋做任子,魏、晋对他,一直优礼,而沙漠汗也仰慕中华风华,着华服、说华语、通六艺,汉化的厉害。 这本来是好事,但卫瓘认为,此人文武兼资,天分过人,眼界又开阔,返回索头之后,接掌国主之位,说不定就能统一鲜卑诸部,为晋朝北患,因此,强烈建议朝廷将他扣留,不使返回本部。 失信蛮夷,终究不是体面事,最后,武帝还是具礼遣还了沙漠汗。 但卫瓘除沙漠汗的决心已定,他以黄金布帛贿赂索头各部大人,叫他们在力微面前进谗:“太子才艺非常,引空弓而落飞鸟,似得晋人异法怪术,乱国害民之兆,惟愿察之。” 所谓“引空弓而落飞鸟”,是沙漠汗用弹弓射落飞鸟,彼时,鲜卑无此技,确实有些眩人耳目。 除了卫瓘的贿赂,各部大人也有自己的考量,“太子风彩被服,同于南夏,兼奇术绝世,若继国统,变易旧俗,吾等必不得志,不若在国诸子,习本淳朴。” 三人成虎,力微终于听信了谗言,下令除掉沙漠汗。 这是拓跋鲜卑的一大冤案,不但国人悲愤,力微自己也很快就后悔了,并因此患上了心病,不久郁郁而终,而拓跋鲜卑上升的势头,也被打住了。 对待蛮夷,分而治之,本是何天的“既定政策”,扶持拓跋鲜卑,其实与此初衷背道而驰,何天以卫操入拓跋的这步棋,不是高招、妙招,而是“底线思维”——若真有“大事”发生而晋朝自己已无能为力,需要一支可以对抗匈奴的力量。 这也算是更高层面的“分而治之”。 挡住匈奴之后,何天有把握,再次对拓跋鲜卑“分而治之”,不使其坐大到可以威胁晋朝的程度,更不容其发展成原时空之北魏。 何天对卫操最后的赠言是,“德元,身处蛮貊之国,永远不要忘了,你是中华丈夫!” 卫操的回答是,“操一日、一时、一刻、一瞬不敢忘也!” * 第一二四章 三不大夫 卫操的来访,以及即时为其作出北入鲜卑的决定,对于何天来说,是一个很正面的刺激,令他在酒气弥漫、昏天黑地中想起了自己的“初心”。 本来,照何天的意思,洛瑰、鹿会两个,卫操也该一并带回索头,“你身处蛮貊之国,身边需要摆多几个亲信;洛阳这里呢,已经没有杨骏之类的人物要杀我了,洛瑰、鹿会留在我这儿,既屈才、也浪费。” 卫操坚决反对,有些话不好明说,但意思是明白的:何天失和于皇后,而衔其入骨者,就在皇后左右,他的周边,其实暗流涌动,护卫,不能撤! 再者说了,我还是另有“亲信”的,一个是侄子卫雄,一个是好友姬澹——同乡,也在卫府亲兵中,一直做我的副手;另外,母族那边,丁庶甚众,除了洛瑰、鹿会两个,也还是另有人的。 所以,何侯不必为我过虑。 何天本也无可无不可,卫操既如此说,便由得他了。 卫操去后,何天喊来云英、雨娥,先道歉,“之前‘不爱干就滚蛋’云云,是我喝多了,胡说八道,你们别摆在心上!” 顿一顿,笑,“赶你们走,我哪里舍得呢?” 云英、雨娥的眼圈,一下子就都红了,泪水更在云英眼眶中打转,她努力自抑,不叫泪水溢出滑落。 “以后,这酒呢,我还是会喝,有时候,也会喝醉,不过,一定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每饮必醉了——这一层,你们放心!还有,正常起居,该洗沐洗沐,该净面净面,该更衣更衣,该用膳用膳!再不会像之前那样昏天黑地了!” 两个女孩子都极欣慰,齐齐躬身,“是!” “今后,我若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你们依旧尽管劝谏!该听的,我一定听!就算不听,也不会乱发脾气,那种不着调的话,一定不会再说了!” 云英、雨娥齐齐说道,“郎君圣明!” 圣明? 好罢。 打这一天开始,何天正式开始了他的“隐居生活”。 不入宫(包括不上朝)、不同士大夫往来。 不两日,便是元旦,便正式进入元康元年了。 元旦的朝会,本是一年之中最重大的朝仪,但何天请了病假。 元康元年的元旦朝会,有一个与往年重大的不同:皇后陪同皇帝,共御太和殿。 这非但是与“往年”不同,书记以来,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虽然,皇帝、皇后不是“并座”——皇帝的御榻之侧,另设一较小的单人榻,为皇后的御榻;但是,“二圣临朝”的格局,已正式开启。 彼时,“二圣临朝”的始作俑者,正在永安里的府邸“静摄”,未得“躬逢其盛”。 这位始作俑者亦颇以为憾。 不过,其所遗者,并非未能亲眼目睹贾南风的志得意满,而是他还从未进过太极殿正殿——不是重大节庆朝会,不会启用太极殿;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对体量几乎倍于紫禁城太和殿的太极殿内里风光,这位始作俑者向往已久了。 以后再说吧! 还有机会滴! 始作俑者虽未“躬逢其盛”,但朝会过后的“奖谕功臣”,却没有漏掉他,除了“光禄大夫”的“奖状”,还有“奖金”——大司农又送来了五十万钱。 嗯,以后,你们也可以喊我“何大夫”了。 至于那五十万钱——刚刚给了卫操五十万钱,这一来,刚刚腾出来的地方,又都填的满满的啦。 目下,连云英、雨娥的房间里,都摆进了钱箱。 云英、雨娥表示抗议:咋不摆您自己的房间呢? 何天自知理亏,而家里到处摆钱箱也确实不是个事儿,但他又实在没兴趣换大宅子,最后,不得不接受了云英、雨娥的建议,另置一所较小的三进宅子,专门拿来摆放铜钱、布帛等财物。 这一来,我同二十一世纪的某些贪官,颇有些相像啦。 虽然“三不”——不上朝、不进宫、不同朝士往来,但何天并不会整天窝在家里——老子又不是文鸯,用不着“韬晦”到那个地步! 洛阳周边山水,我不是可以“尽管逍遥”吗?那好,游山逛水去也! 此时代,不徜徉于山水之间,怎好做“名士”? 不过,现在是冬天。 不过,富贵人家,自有富贵人家的路数。 酒、菜,事先热好,酒坛、食盒,都用特制的厚棉罩,严严实实套了起来,到了山水之间,取出来,依旧是热乎乎的。 手炉、脚炉,都带上,到了地儿,也算是“拥炉赏雪”了。 不过,这种逼,装了两次,何天就受不了了。 寒风如刀,坐着不动,穿的再多,不多时,也是个透心凉。 至于酒菜,不论在厚棉罩中多热乎,吃、喝,总得取出来吧?既取出来了,即便不过风,不过片刻,也就凉了。 他阿母的,看来,这个“名士”,也不是那样好做的呀! 何天既不同朝士往来,信息自然闭塞,但他又不肯真正闭目塞耳,其信息来源,主要是两个渠道: 一个是家里的云英、雨娥、洛瑰、鹿会;一个是郭猗。 前者的信息,只要来自市井阛圚;朝堂之上的信息,主要依靠后者。 郭猗说,政务上,皇后主要依靠三个人:张华、裴頠、贾模;本来还有一个郭彰,广城君也希望皇后重用郭彰,但朝野看法一致,对于郭彰,皇后“敷衍”而已。 不过,虽然仅仅是“敷衍”,但郭府已是宾客盈门,而郭彰是个什么钱都敢收的人,交通请赂,无所不为。 一个“敷衍”,犹致郭彰如此,贾模就更不必说了。 贾模原为车骑司马,“二圣临朝”之后,超迁散骑常侍,加侍中,朝野公论,皇后御前,贾思范的位置,基本等同之前的何云鹤了。 张华、裴頠清慎,苞苴难入,因此,有什么请托的事情,都走贾模的路子,贾府门前,一天到晚,车填马隘。 何天:“他也收钱?” 郭猗:“收!怎么不收?不过,多少也有些真本事就是了。” 郭猗带来的另一重要的信息,是关于何天目下之声誉名望的——着实出乎何天自己的意料! * 第一二五章 真名士,自风流 早前,何天已想到了自己会因杀荣晦而于士林获名誉,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名誉”,高到了这种程度: “羊稚舒和成文鲜没做成的事情,何云鹤做成了——魏晋以来,天下一人耳!” 羊稚舒,羊琇;成文鲜,成粲。前文已说过不止一次——齐王攸事件中,羊琇与成粲谋见始作俑者的杨珧,欲手刃杀之。 杀荣晦和杀杨珧,都是为一个同自己没有直接干系的人出头;荣晦的分量,虽不能同杨珧相提并论,但何天杀荣晦的难度和风险,却远在羊琇和成粲的计划之上——毕竟,羊、成对杨珧,是二对一,而且是“携刃”。 另外,杀荣、杀杨,得手后,行事者,都将同样面临着重大的、不可测的政治、法律风险。 真正是“不为身计”! 好!好! 值得拍烂手掌!值得“士林仰望”! 要强调的是,此时代的“士”,同南朝的、以及两宋之后的“士”,是很不一样的。 此时代的“士”,先秦两汉遗烈犹在,允文允武,文官、武官,更多的只是职责的划分,单论“武力值”,文、武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区隔,武官尽有文质彬彬的,文官也尽有打架杀人一把好手的。 何天杀荣后的一系列举动,更是对足了“士”们的胃口。 其一,以荣晦首级献祭于卫瓘灵前,一路鲜血淋漓,招摇过市——太他阿母的帅了! 矫诏?矫诏才酷呢! 其二,闯宫上书——还是一身的血衣!听说,他的奏疏,也被鲜血浸染!诸君,书记以来,见过如此之帅、如此之酷的人、事吗? 以前,这一类事情,都是发生在江湖之远,如今,庙堂之高居然得见!真正叫……“活久见”了! 以前,这一类事情,行事之人,若身手矫捷,未被当场擒杀,多立即远遁,岂如何云鹤者,从容血祭卫瓘之后,掉过头,直投那个……虎口? 且“投”归“投”,他并不是“投案”,而是得手不饶人——彼时,暂不好叫“得理不饶人”,到底还不晓得朝廷认不认他的“理”?——要求朝廷诛荣晦而奖卫瓘! 就好像他—— 啧啧!真不晓得该怎样形容了! 真帅!真酷! 其三,也是更帅、更酷的,闯宫之后,他立即回家,狂歌痛饮,大醉三日,“中大人”两度登门传谕,他都“天子呼来不上船!” 太他阿母的帅了!太他阿母的酷了! 当然,此时代,杜工部还来不及吹捧李太白“天子呼来不上船”,“帅”啊“酷”啊“活久见”啊的也不是此时代的词儿,不过,就是那个意思啦! 在这里,有一点,犹须明辨: 何天之陷溺于杯中物,在二十一世纪人看来,自然是“自我麻醉”“颓废”,但此时代的观感,却完全不同——饮酒以及醉酒,是“名士”之“标配”,不饮酒、不醉酒,怎好自称“名士”? 喝的愈多、醉的愈狠,世人眼中,愈有“名士”范儿! 想当年,文皇帝欲为武皇帝求婚于阮籍,阮籍为避婚,连醉六十日,文皇帝终不得言而止。 诸君,连醉六十日啊!真真我“名士”之极峰也!我辈……“实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醉酒醉成了“名士”,这一点,大大出乎何天的意料。 而且,何云鹤之醉酒,同阮嗣宗连醉六十日一样,不同于普通醉酒,其中有一个“悲愤慷慨”的意思在—— 帅毙!酷炫! 何云鹤之醉酒,有的细节,如“狂歌”者,为时人之想象,但“中大人”两度登门而不得见,却是事实——“中大人”者,陈才人嘛! 第三度——皇后亲自出马,这才“得见”! 皇后“临幸”何府,既令人感叹“君臣际遇”,同时,也普遍被视为对何天的屈服,于是—— 其四,真正是——不惜一身而终回天意! 何云鹤伟光正的形象,在此得到了升华,光芒耀目! 还没完,还有“其五”。 何云鹤的“三不”——不上朝、不进宫、不与士大夫交往,在绝大多数朝士,都理解为:功成身退、韬晦避世。 此范少伯、张子房故事也! 何云鹤,实乃我大晋的范少伯、张子房! 郭猗讲的高兴,何天听的头晕,心里不由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有一天,人民群众齐声呐喊,“何云鹤不出,奈苍生何?” 哈。 但,酒,是真不能再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那种方式喝了,毕竟,肝受不了啊。 老子还想多活两年呢。 不过数日,郭猗再次来访——这一次,不是何天召请,而是郭猗主动登门。 郭黄门一脸兴奋,“云鹤!你的大作已经传遍京师了!不得了!真不得了!” 何天一头雾水:大作?啥大作? 除了杀荣那天的上书,我何曾有过啥“大作”? 哦,我还给握瑜娘子写过一封长信,情真意切,握瑜娘子没看,我自己先感动到了,不过,这封信,封缄之后就再未开封,目下,正躺在我的…… “嗐!就是你的那首《留别》呀!尤其是那几句……嗯,‘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目下,整个洛阳城,都传疯了!” what? 何天先是愕然,随即反应过来—— 所谓《留别》,是他上一次“游山逛水”、一时兴起念的一首诗: 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 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 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 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 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 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 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 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念这首诗的时候,云英、雨娥都随侍在旁,雨娥虽然也识字,但仅是蒙童水准,对家主的吟啸,没有太大的反应;云英的程度好的多,不仅留意倾听,还主动向家主请问,家主也很耐心、很有兴致的为她解释。 不消说,一定是云英将此诗记了下来,然后拿到外头,有意、无意的炫耀:看,这是俺家郎君的大作! 可是,小妞,这其实不是你家郎君的“大作”呀! 唉!我也就是没同你说明白此诗的作者是谁……也没法子说明白呀!此诗之作者,还要过九百年才出生呀! * 第一二六章 闲云野鹤 何天尴尬了! 若对面不是郭猗,他一定会说,“此诗为吾一故人所作”,若对方追问“故人”为谁,就说,“此君闲云野鹤,不接世人,不问世事,我不小心将其诗作泄露于外,他一定大不高兴,怎好更说出他的姓名?见谅、见谅”云云。 可是,这话可对任何人说,却就是不能对郭猗说——自己是个“离魂症”患者,有啥“故人”,郭猗比自己更清楚呀! 这可咋办? 原时空,对诸多穿越前辈动不动“背诗”的举动,何天一向是腹诽的,心说,其中的许多人,连基本的古文架构都搞不清楚,基本的迎来送往的话都说不对头,一封诏书、一封正经的短信都写不好,一涉“诗词”二字,便文思泉涌、出口成章? 太违和了吧? 言者不别扭、听者不奇怪吗? 现在,自己居然也做出了这种一向被自己看不大起的举动了? 太特么尴尬了! 那天,只不过是因为眼前景致同此诗的内容、意境完美契合,自己才随口吟咏,没有任何要“盗版“的意思呀! 郭猗没有发现何天的异样,“大伙儿都说,不说别的,单单‘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几句,汉魏以来,便无出其右者!真正叫‘绝句’了!” 我去……有条地缝让我钻吗? 不过……也理解为啥目下的文坛对此诗有如此大的反应。 元好问的这首《颖亭留别》,五言、乐府体,在金、宋,算是“复古”,但在目下,却是同诗坛之流行以及发展趋势完美契合;“意境”的开拓,又最为魏晋以前诗歌所缺乏,所以—— 若何天念的是七言诗,绝句也好、律诗也好,都可能被时人目为俚俗甚至“打油诗”,反引不起什么轰动——两汉以来的谶纬、俗谣,很多都是七言。 郭猗兴致勃勃的继续说道,“大伙儿又说,何云鹤做此诗时,自然孤身一人,没有什么迎来送往,所谓‘留别’,寄怀咏志也!则,何为其所‘留’?何为其所‘别’?大有深意!很值得玩味!” 好嘛,你们看出来了我没看出来的、元好问也没写出来的“深意”,佩服,佩服…… 郭猗笑,“云鹤,你在平阳,从来没做过诗呀!没想到……哎!真是真人不露相!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呀!” 何天都有点儿恼羞成怒了:你说话,用得着这般夹枪带棒的吗?这个诗,老子就盗定版了!咋地吧? 当然,说笑耳,郭猗没有任何“夹枪带棒”的意思,是真正的佩服乃至崇拜,而何天也没法子自承“盗版”——不能说我盗自九百年后呀! 可话又说回来了—— 老子就盗了这个版,又如何? 反正,也是“湿了身”,“水洗不清”了! 事实上,之前种种神机妙算,不也是占了穿越者的便宜?某种意义上,不也是“盗版”? 不是盗某个人的版,而是盗历史的版。 所以,你矫情个啥呀? 盗版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是不是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于……没完没了? 如是……又如何? “湿了身”即“失了身”,就如同女人偷汉子,咋的,偷过了,还要立个贞洁牌坊不成? 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话说……也真有“背诗”的必要呢! 做“名士”,饮酒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还有两条,认择其一,方算正经名士—— 一是玄谈,一是诗文。 玄谈于何天,其实不难,他口条既好,肚子里也是真有料的——且占了穿越者的便宜,他的许多料,为时人无也,真往这条路上走,将王衍那个宁馨儿挤下玄谈界第一把交椅,也不是不可能滴。 可是,我是最厌恶玄谈的一个人! 两晋之亡,一半就是毁在“玄谈”这样物事上,我若得志,一定要大力扭转颓风,岂可反过来,与之同流合污?! 所以,只能认择“诗文”啦。 自己晓得自己事,到底是现代人的底子,写古诗,在此时代,拼却老命,也不过混个四五流小诗人的地位罢。 这可不成啊! 这可影响俺“名士领袖”的光辉形象啊! 好罢!还是那句话—— 老子反正已经“失贞”了,便做个地道的荡妇罢! * 不过,何大夫并没有迫不及待的宽衣解带,卖弄风骚。 相反,何府传出来的消息是,何大夫严肃的批评了那个在外头替他卖弄风骚的的侍婢,“今后,我的诗稿,一律不许外传!” 但大伙儿心痒难搔啊! 翘首盼望而不得,最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有人出重金,欲收买何大夫贴身侍婢,请她们“盗稿”。 有人更辟蹊径,雇了个极俊秀的登徒子,欲勾引何大夫的贴身侍婢,目的呢,如上。 然皆未得逞。 那个登徒子还被何府的鲜卑护卫打的头破血流,险些闹出人命来。 不过,这都是小小插曲,非但无伤大雅,还被视为“名士风流”的一部分,茶余饭后,酒酣眼热,是个很好的谈资。 * 何大夫《留别》中描绘的“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一开春,何天即入洛阳城北、黄河岸南的北芒山——也即后世的狭义的邙山,寻了一块风景既好、交通也还算便给的所在,筑了一座别墅。 彼时,权贵的别墅,都是庄园,但何天的这座“别墅”,不过一进,一正两厢,用篱笆围了起来,看门见山,除了建筑陈设比较精洁之外,与一农家小院无异。 大虽不大,不过,对于何天来说,尽够用了。 别墅,亦为“名士”之“标配”,以彼时的交通条件,游山逛水,若当天往还,实疲于奔命,所以,一定要在山水之间,有个歇息过夜的所在。 有了这座小小别墅,何天呆在洛阳城内的辰光,就少了,何云鹤,愈发像一只“闲云野鹤”了。 元旦“二圣临朝”迄今,朝野安静,政治上,几乎没有可以说道的事情,唯一一件掀起了小小波澜的事情是—— 带方郡传来消息,故东安王繇“自尽”了。 * 第一二七章 杜康不解忧,我自纵横游 何天本以为,所谓“自尽”,是文鸯等得手后,将现场布置成司马繇自杀的样子,毕竟,如此一来,朝廷就没有查捕“盗匪”之必要,无论如何,省却了潜在的麻烦。 当然,如此一来,不能取司马繇首级,没那么痛快。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 司马繇“自尽”的消息传回的第三天,文鸯和文虎夫妻也回到了洛阳,拜访何天,说明事实如下: 司马繇见文鸯兄弟现身,自知无幸,请求文鸯许他自杀,文鸯答应了。 如此而已。 司马繇的自杀,并不如何令人震惊,因为是合乎逻辑的:他以“纯孝”著名,却以“不孝”而被黜,本已愤懑欲死,而贬所天遥地远,举目荒莽,非人世气象,乃心生绝望,自弃而去,也算是很自然的事情吧? 因此,略略扰攘数日,也就波澜不惊,继续“朝野安静”了。 文鸯兄弟没有回原府邸居住,而是在洛阳城外偏僻处,寻了一座小小的宅子,不声不响的住了进去。 一个下人也没请,一切起居,都是兄弟夫妻三人自为。 这就无关“韬晦”事了——这是对朝廷生了极强的戒心。 何天有一种感觉,若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文鸯兄弟绝不会再素手就擒了——不管“司马繇”们是矫诏还是真奉有诏书。 对司马繇的自杀,何天的心情是复杂的,不过,无论如何,也算了了一桩心事,而既然“朝野安静”,何大夫便继续在“名士”的道路上徜徉着。 春暖花开,游山逛水的好处显出来了,风景好、空气好,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之余,还进行了充分的体育锻炼——一天下来,气色红润,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还有,何大夫不是一个人在路上,他左携红,右拥翠,耳边无非莺声呖呖,眼前总是笑靥如花。 富贵,闲适,而不空虚,若不是心里放不下数年后可能的大变,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又如何? 还有,虽说“进行了充分的体育锻炼”,其实并没有真累着,北芒山的南麓,自山脚至山腰,许多地方,都是车马可通的,不然,酒食器皿帐幕啥的,就不大好携带了。 而北芒山如此优越的交通条件,得益于后世白居易的一句诗,“北邙冢墓高嵯峨”。 啥意思呢? 北芒山横亘洛阳城北,虽不甚高,但土厚水低,宜于殡葬,所以,历朝历代的帝王都选择安魂此地。 迄元康元年(公元291年)止,北芒山的帝王陵计有: 八座东周王陵、五座东汉帝陵、两座曹魏帝陵、四座西晋皇陵。 另有两座“后主”陵:蜀汉后主刘禅、东吴后主孙皓。 而到了白居易时代,西晋皇陵增加到五座;此外,还增加了六座北魏皇陵、一座“后主”陵——南陈后主陈叔宝。 另外,百济国王扶余义慈也葬在了北芒山。 其后,后蜀后主孟昶、吴越国王钱俶、南唐后主李煜,也共襄盛举,死后,都葬在了北芒山。 二十一世纪的统计,洛阳的帝王陵,除了上述建在北芒山者之外,另有四十余座,分布在邙山周边的洛阳盆地内,分别来自东周、东汉、曹魏、唐、后梁、后唐、后晋、北宋等朝代,与北芒山帝王陵合计,拢共八十余座。 这就是“北邙冢墓高嵯峨”了。 而为了祭扫先王、先帝们的山陵,不得大肆修整道路并保持其平整? 所以,北芒山道路交通,天下无双,再没有第二座山可以与之相较了。 北芒山南麓,自东而西,权贵别墅星布,除了这里“树木森列,苍翠如云”,登山而俯瞰洛、伊、谷三水,山水并盛,风景绝佳之外,道路畅达,亦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毕竟,莫说有本事做徐霞客者凤毛麟角,就是做谢灵运,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儿啊。 当然,“星布”归“星布”,但那是“地图效果”,实际上,北芒山广大,别墅们之间鸡犬不闻,谁也不打搅谁。 除了帝王之外,北芒山还葬有许多历朝历代的名人。 迄何大夫开始游山逛水时止,其中著名者: 商代的有伊尹,不食周栗的伯夷、叔齐。 东周的有“苌弘化碧”的苌弘。 战国的有苏秦、张仪。 秦有吕不韦。 西汉有贾谊。 新朝有赤眉军首领樊崇。 东汉有释教大德竺法兰、摄摩腾,有班超,以及以“强项令”著名的董宣。 曹魏则有“吾家千里驹”曹休。 公元291年之后,还将有许多历史名人葬于北芒山以及邙山周边的洛阳盆地,在此,就不啰嗦了。 后世乃有“生在苏杭,死葬北邙”之谚。 这些“山陵”,对于一个地道历史爱好者来说,是极好的寻幽觅胜、探古发微之对象。 其中不少陵墓,尤其是东周的、魏晋的,都是“不封不树”,与山势浑然一体,搞清楚谁躺在里头——又不能做“摸金校尉”,其实不大容易,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有“探究”的乐趣呀! 因此,何大夫流连山水、山陵之间,乐此不疲,乐而忘返。 唐代张籍有诗云,“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此正正为五百年前的新安侯、散骑常侍、光禄大夫何云鹤之写照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 春去夏来。 夏去秋来。 秋去冬来。 皇后一直没来打扰他。 阿舞一直没来打扰他。 还有,何大夫一直没有第二首诗稿流传于外。 如此,整一年就快过去了。 这一年,虽说“朝野安静”,但也不是没有任何变化,最大的变化,是皇后开始以“教”的形式,撇开皇帝,独自发布诏书。 于皇后,“教”一直都是存在的,不过,之前,“教”的对象,都是后宫妃嫔以及王公眷属,从来没有超出这个范围,更没有及于政务的。 皇后发布的第一道超出上述范围的“教”,是关于腊日对长者的“加恩”的: “八十已上,赐米、肉、酒;九十已上,加赐帛、絮。长吏阅视赐物,丞若尉致;不满九十,啬夫、令史致;二千石遣都吏循行,不称者督之。” * 第一二八章 美女当垆,纤手温酒 云英向何天转述“皇后下‘教’、加恩天下耄耋”之时,是带着颂圣口吻的,事实上,颂圣的不止她一人,市井阛圚间,对皇后的这道“教”,一片好评。 然而,何天听了,却是心里“咯噔”一下:老子逍遥高乐的小日子,怕是过不了多久了! 何天原先的设想中,虽说“二圣临朝”,但皇后的一切意志,当然都在天子诏中,某些特殊情况下,皇帝、皇后可以“联名”,但他从来没想过,皇后撇开皇帝“单干”? 本来“二圣一体”,但皇后这一道“教”,变成了你“圣”你的、我“圣”我的,这是—— 赤裸裸的侵占皇权啊! 贾南风,你想做什么? 是只想加强自己的权威呢? 还是—— 有了做女皇帝的念头了?! 史书上,看不出你有这个意思呀? 可是,史书上,也没有“二圣临朝”的说法吧? 历史,已经改变了! 而且,改变历史的,不是贾南风,其始作俑者,是你何天啊! 何天苦笑。 若贾南风真有做女皇帝的念头—— 唉,司马晋宗室的力量,较之李唐宗室,可是强的太多了! 还有,你有武媚娘那样的好耐性吗? 话说,此事若由俺来操作,花个二、三十年,倒也不是一点成功的可能性没有—— 可是,以贾南风的脾性,若真的起了这个念头,怕是二、三年都等不得吧? 何天的脑子里乱糟糟的。 还有,这个“教”的主意,是谁替她出的? 贾模吗? 话说,这个主意本身……还是很高明的。 首先,这是一件没有争议的善政。 其次,“加恩天下耄耋”,看上去、听上去,气势磅礴,但其实所费无几,以此时代的人均寿命,“八十以上”者,全国拢在一起,能有几个啊? 因此,不会给中央、地方财政造成任何负担。 真正叫“惠而不费”了。 再次,因为一地之“八十以上”者寥寥可数,所以,“阅视”赐物的长史,登门致送赐物的丞、尉、啬夫、令史,以及监督他们工作的二千石的工作量,十分有限;另一方面,大小官员都必定十分乐意做这一类的秀——即便二十一世纪,逢年过节,不也是同样的情形吗? 而赐物的数量、金额既有限,经手人也就没有兴趣和必要上下其手。 所以,这件“善政”,必定会得到高效率的、不打折扣的执行。 肯定也有人如何天者对皇后的“单干”感到不安,可是,你若上书反对,皇后很可能“从善如流”,但是,她撤回此“教”的同时,这件“善政”,也就同时打消了呀! 普通黎庶,肯定感觉不到皇后下此“教”的不妥,他们看到的,只是长者们的“米、肉、酒、帛、絮”飞走了。 如是,到底是谁做了恶人呢? 因此,投鼠忌器,真的是很难公开明白的反对皇后下这个“教”! 出这个主意的人,高明就高明在这里了。 一旦无人反对,就有了“成例”,以后,皇后真就可以甩开膀子“单干”了! “朝野安静”将一去不复返——就算“安静”,也只是表象;反弹的力量,将自此蓄积,何时爆发……天晓得! 咋办? 我要想法子打消皇后“单干”的念头吗? 何天再苦笑。 他想起了阿舞的警告,“别再同她作对了!” 事实上,何天虽不同朝士往来,但对于某些事情的感觉,依旧敏锐—— 皇后不许何天远离洛阳,最重要的原因,是留着他“顾问左右”,然而,这样一件大事,她却未向何天做任何的咨询。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 她自认,已经用不到何天了! 这种情形下,再同皇后作对,皇后待他,可就未必如他杀荣晦、上血书时了! 弄不好,真就如阿舞所说,“新账老账一并算了!” 再者说了,皇后或者认为已经用不到何天了,但他的待遇,并没有变坏。 逢年过节的赏赐,依旧丰厚。 新安侯的国秩,一年四季,按时、足量送到,而且,都折成了铜钱和布帛——这算很贴心了,若送来的是特产和米谷的话,何天还真不晓得该往哪里摆?就有地方摆,变现,也是件颇麻烦的事情。 而品质良好的布帛,此时代,是可以当作硬通货使用的。 好罢,先不管她了! 反正,天也还没塌下来。 老子……继续过老子的“名士”生活! * 虽然已做了“暂且观望”的决定,但心情依旧郁闷,而且,郁闷中还夹杂着自惭,而因为自惭,更加郁闷。 加上天寒地冻,不大能游山逛水了,真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不自禁就想痛饮大醉一番了! 但此时的何天,已颇不同于一年前,山水滋养,自然就生“养生”的念头,不大肯再伤肝了,而在家枯坐独饮,最易不知不觉中沉醉。 可酒还是要喝的,咋办? 那就出去喝吧! 不是天寒地冻吗? 俺说的是繁华闹市之中,寻一雅致酒馆,临窗小酌,看街上人来人往,叹世间潮起潮落,何如? 对了,穿越以来,天下第一热闹的金市,还没有去过,这就去逛一逛罢! 前文有过介绍,“金市”,“大市”之又名。彼时,洛阳集市有三,一曰大市,在城内;一曰马市,在城东;一曰阳市,在城南。三市之中,以又名金市的大市最为重要。 何侯曾一身血衣,招摇过市,识君面者,除了朝士,也有普通百姓,若被人认了出来,掷果盈车,奈何? 无妨,何侯已经蓄须,量无关人等,轻易认不出来。 蓄须? 是滴。 并不为“蓄须明志”,只是觉得山水之间,一缕美髯,迎风飘拂,抬手轻捋,是一件很“名士”的事情罢了。 这一回,何天死活不许云英、雨娥、洛瑰、鹿会等随侍,不然,侍婢、护卫围着,哪里还有临窗独酌、感叹人生的闲情逸趣? 云英等拗不过他,另外,这一年来,也确实处处“安静”,金市又是天下第一繁华热闹去处,量也出不了啥状况,就由得家主“自专”一回了。 车子也只停在金市东入口,何侯独自一人,安步当车,于列肆棋布中,潇洒徜徉。 此处周回数里,工商百业,猬集荟萃,果不愧“天下第一繁华热闹去处”之誉! 细节不表,逛了小半个时辰,何天最终选定了一家门面不大、但名字非常别致的酒馆——“阅垆”。 掀帘入内,一眼看去,果然“别致”—— 当垆者,竟是一位美女。 美女当垆,本也不算太稀奇,就是美胡女当垆,也是有的,可是—— 当垆女也看到了客人,视线相交,微笑颔首,以示对客人的招呼,她似乎还不习惯为人瞩目,随即垂首,脸上的微笑,亦略显羞涩而不够“职业”。 这都罢了,关键是—— 咦!这位美女,你生的……咋同东宫的那位蒋俊姊姊一模一样呢? * 第一二九章 娇靥如花绽,长鞭若矫龙 店伙上来招呼,但何天的视线,难以离开当垆女,而当垆女也随即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还在,但已变得异样了—— 不能错,就是蒋俊! 这是咋回事? 当垆女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了过来,拉一拉店伙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店伙本以为进来的是个登徒子,已在努力压制怒气,但当垆女话一说完,他的神情立即变过了——满脸的惊愕。随即,惊愕换成了讨好的微笑,对着何天欠一欠身,却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这时,何天留意到,这个店伙,生的也颇英俊,而且,眉眼之间,同当垆女很有几分相似。 当垆女再快步走到柜台前,对柜台后的一对中年男女,又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中年男女的反应,同店伙一模一样——先惊愕,再微笑,然后欠身,手足无措。 当垆女这才走了回来,对着何天,含笑敛衽,“客人,楼上请!” 随即将手一让,在前引路。 上了楼,左觑右望,四下无人——时辰还早,连楼下都只有二三客人。 何天乃止步,含笑长揖,“蒋姊姊!” 蒋俊回身,再次深深敛衽,“何侯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眉眼嘴角,全是笑意。 “我蓄了须,自以为……哎,还是被姊姊认了出来!” 蒋俊笑,“何侯天资英挺,岂同凡俗?莫说蓄须,就是蒙面,也是如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妾也能认了出来!” 何天大笑,“惭愧!惭愧!脸红了!” 心说,你还真会说话啊! 顿一顿,“不过,我还是糊涂,这是……怎样一回事?” “楼下三位,我阿爹、阿母、阿兄。” “哦!这间‘阅垆’,原是尊府的产业。” “是!” “‘阅垆’二字,清雅脱俗,一定出自‘阿妹’之手笔吧?” 蒋俊笑,“是!见笑于大贤了!” “‘大贤’二字,可不敢当!” “此二字,君若不敢当,当今之世,就没啥人当得起了!” 何天心说,放在一年前,蒋俊再咋客气,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一年后,是老子的名望真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是咋滴? 再说声“惭愧”,然后说道,“如此说来,今日,蒋姊姊……休沐?” “是!可是,何侯不能到外头去说呀!不然……哼!” 这个“哼”,娇嗔动人,还刻意扳起了脸、嘟起了嘴,伊人在东宫之时,或者落落大方,或者端庄自持,哪里见得到如此娇媚的情态? 何天大笑,“岂敢?岂敢?” 不过,是不能“到外头去说”,东宫女官、太子妾侍,于闹市之中,当垆温酒,传了出去,成何体统? 蒋俊随即笑靥如花,“何侯请座!” 何天坐下,蒋俊陪坐,“今日的酒菜,都归我请客,何侯不许推辞!” “那怎好意思?到底是做生意,蒋姊姊如此客气,以后,我这个客人,可是不大敢再登门了!” 蒋俊用撒娇的口吻说道,“一定要的!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何侯不吃我的请,我怎晓得,君出此门后,不乱说话?” 何天再大笑,“好!好!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既如此,客人也就不点菜,由得主人安排了。 过不多久,酒菜齐备,皆有可观: 酒是“九酝春酒”,因为酿造于春季,因此带个“春”字;“九”是虚数,极言其酿造之精也。 此酒之原产地,为曹操故里谯县,曹操连酿酒之法一并献于汉献帝后,乃流传于外,为当世名酒之一。 酒也罢了,主菜才真正叫何天吃惊—— 居然是鲜鱼脍! 现在是冬天啊,哪里来的鲜鱼? 破冰取鱼? 好家伙! 别的不说,单单这一盘鲜鱼脍,便是数千钱不办——不,很难作价,真正有钱也没处买呢! 何天心中有数了:这间“阅垆”,后头只怕大有背景,即便真为蒋家产业,出资者,也未必是蒋家自己。 酒是蒋俊的阿兄捧上来的,何天很客气,请教他的名、字——名“乂”,亦有表字“克举”。 有趣,俊乂、俊乂,咋“俊”在后、“乂”在前?不过也好,若“俊”前“乂”后,蒋姊姊岂非就叫“蒋乂”了?怪怪的。 蒋乂协助妹妹布菜之后,即告辞下楼,之后,一直是蒋俊陪着何天,“看街上人来人往,叹世间潮起潮落”。 天寒,窗户只可以支起一条小缝,从这条小缝看下去,人影憧憧,另有一番意味。 这顿酒,何天喝的极痛快。 蒋俊是读过书的,程度虽比不上卫瑾,但比云英要好的太多,史事、典籍、朝政、世务,都能聊得来;这些,何、卫相会,当然也会涉及,但何、卫相会,只品茗,从未如今日般对酌呀! 只是,蒋俊若有意、若无意的说了一句,“以后,大约再没有机会,像今日这般,替家里帮垆了。” 告辞的时候,蒋俊还送了何天一坛“九酝春酒”,何天欲推辞,蒋俊抿嘴一笑,“何侯只‘吃人嘴短’,还未‘拿人手短’——一定要拿!何侯的车子不是停在东入口吗?也不算远,一坛酒,也没多重,累不着何侯的!” 何侯只好再次“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酒坛用麻绳捆好,还用布缠了一个挽手,拎着走,方便的很。 走出“阅垆”,清冷的空气叫何天发热的头脑略略清醒了些。 想起蒋俊若有意、若无意的那句话,心头一片怅然。 呆立片刻,正要举步,正南方向隐约扰攘,紧接着,喝道声、马蹄声、车轮声、以及鞭子虚抽在半空中的声音,都传了过来。 听起来,车不止一架、马不止一匹,而且,速度甚快! 金市的路,不比外头的大路,面对面两排店铺之间,只容两车“会车”——并行都是不可以的,车、马入金市,不可以疾行,是哪家权贵,竟如此嚣张? 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人们纷纷闪避,何天心里虽吐槽,但不欲生事,也避到一旁。 转瞬之间,一队人马现身,为首者,是一名锦衣少年,骑在一匹通体没有一根杂毛的白马上,顾盼自雄。 他的面前,本已让出路来,但一个小小蹴鞠突然滚出,一个二、三岁的小男孩,呀呀的叫着,追了出来,正正挡在马前! 不晓得锦衣少年是骑术不精?还是没看到小男孩?或者看到了却无意相避?竟不缓辔,直直的冲了过来! 两旁人众、包括何天在内,一片惊呼。 何天倒是有意相救,但就算他没喝酒、不是脚步虚浮,也没这个本事——小男孩出来的太突然,赶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长鞭自人群中飞出,“啪”一声脆响,击在马颈上、马首下半尺位置,白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将锦衣少年抛下了马背! 一条矫捷而苗条的身影抢了出来,右手执长鞭,左手揽起小男孩,向一旁跃开。 * 第一三零章 逢前世人,解今生围 白马两只高高扬起的前蹄落下,正正踏在小男孩刚刚的位置上,真正间不容发! 两旁人众,轰然大彩。 一个妇人从人群中抢出,搂过小男孩,“啪”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哭道,“你吓死阿娘了!”抬起头,对着恩人,一边哭,一边连声道谢。 这个小男孩也真是皮,挨了阿母一巴掌,浑若无事,只抱着蹴鞠,左看看,右看看,似乎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另一厢,锦衣少年的随从们,一片惊呼怒吼——“小郎君起不来了!” 那个矫捷而苗条的身影,将小男孩交出之后,本就欲离开,听到这个话,犹豫了一下,停步,转过身来。 光洁如玉的脸颊上,隐现两个狭长的酒窝,线条清晰的嘴角,微微上翘。 何天如受雷击! 这张脸、这张脸…… 那是上辈子的事情啊! 他的脑海中“轰轰”作响,胸膛快速起伏,心跳的太快,以致快喘不上气来了! 变得模糊的视野中,矫捷而苗条的身影,已被人围了起来;“嗡嗡”的耳鸣中,隐约传来一个极尖利的女声,“阿玉咋啦?阿玉咋啦?”声音中满是惊怒惶恐——是从后头一架车子里传出来的。 何天所受震撼,如斯之巨,以致又一次出现了近乎失明和失聪的现象,不过,这一回,持续的时间很短,很快,视野重新清晰,耳鸣也消失了,那个尖利的女声的音量立即放大了好几倍: “该死!该死!后头的,都滚下车来!即送阿玉送府!叫医生赶过去!” 她的车子后头,还有一架车子,里头的人,纷纷下车——看模样,是侍婢仆妇之流。 下头的人正七手八脚将锦衣少年往腾空的车子里抬,尖利的女声再次怒吼,“将那个贱婢拿下了!就在这里……活活打死!” “喏!” 何天脑中,再“轰”一声,气血上冲,正要开声举步,只听“啪”一声鞭响,一声娇叱,“都退开了!” “哎哟”一声,大约是哪个豪奴挨了一鞭,紧接着便听一个粗豪的声音喝道,“小囡囡还挺横!” 话音刚落,重围之中,那个清脆的女声传了出来,“某宁州刺史李毅女秀!敢问闹市纵马伤人者,是哪家贵人?” 李……秀? 李秀很聪明,她已看出,对方不是普通豪门—— 其一,主母(或主妇)的车子上,饰有“阳燧”——即铜镜,李秀虽对车舆制度不熟悉,却也晓得,这个装饰,只有品级很高的官员才得用。 其二,围住自己的十几个人,虽是普通豪奴打扮,但那架“阳燧车”左近的几个,却是身披半甲——到底什么样的权贵,其随从才有衷甲的资格? 因此,第一时间自报家门,并扣住“闹市纵马伤人”,希望对方有所顾忌。 果然,这个身份出乎豪奴们的意料,不由停下了进逼的脚步,转头看向“阳燧车”。 清清楚楚的听到那个尖利的女声“呸”了一声,“辇毂之下,一个单车刺史的女儿,辄敢放肆?捆起来!带回去!叫她阿爹来领人!” 略一顿,咬牙切齿的,“阿玉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用来领人了!也不用做什么宁州刺史了!” 虽然还是凶横,但到底没再坚持“就在这里、活活打死”。 而何天心中一动,暗道,“是了!什么‘阿玉’?应是‘阿聿’才对!” 汉末以来,四海分崩,刺史内亲民事,外领兵马,权重一世,晋朝统一天下,刺史“分职”,只管民政,不管军政,同时,悉去州郡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而已,此谓之“单车刺史”,官五品。 刺史若领兵,须奉特旨、持节,此曰“领兵刺史”,官四品。 只听那个粗豪的声音喝道,“李家小娘子听到了?放下鞭子,乖乖跟我们去!别吃眼前亏!” “啪”又是一声鞭响——是抽在地面上的声音,接着便听李秀娇喝,“都住了!别逼我拔剑!” 那个粗豪的声音喝道,“既如此,得罪了!” 话音落,风声起,一样物事呼啸而入圈内,砸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酒香四溢。 正是那坛“九酝春酒”。 圈内、圈外,都吓一大跳,正不明所以,何天已摇摇摆摆的走了出来,朗声长笑,“某平阳何云鹤,请诸位喝酒!” “平阳何云鹤”五字,实在太过响亮,四周立时轰动,眼前之人,就是何云鹤?! 嗯……果然丰神俊秀! 何天一肩膀撞开一个豪奴,踏步而入,同李秀并肩而立,其余豪奴,不由自主,都后退了二三步。 何天向李秀一笑,心头随即一颤,这张光洁如玉的脸啊!…… 他收摄心神,向“阳燧车”遥遥一揖,朗声说道,“臣何天,见过常山公主!” 好几个豪奴,都不由轻轻的“咦”一声:我们没自报家门呀?你咋晓得主母就是常山公主? 站在何天和“阳燧车”之间的豪奴,不由自主,让了开来。 不过,何天没“出圈”,车中人也没出声。 何天静候片刻,再次抬手一揖,“臣与李淑贤娘子知交,今日于金市小聚,撞见王郎纵马伤人……” 话没说完,李秀的脸,“刷”一下红了:谁与你“知交”?谁又与你“小聚”? 还有,你咋晓得我表字为“淑贤”? 何天继续,“臣忝为散骑常侍,顾问天子,勾当机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能不管!” 顿一顿,“另,公主教子无方,纵子行凶,臣亦不能不上弹章!在此,先行告罪!” 四周人等,听的清楚,一片“嗡嗡”。 豪奴们你看我、我看你、你再看向“阳燧车”,明显开始发慌了。 何天提高了声音,“还有,臣还要弹劾王武子!请他好好说一说,王玄公传下来的,是何等样家教,教出来王聿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儿子?” 他话音刚落,只听闷闷的“砰”一声——传自“阳燧车”内,听着像是里头的人以拳砸厢板啥的。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车内一声尖利的怒吼,“走!” * 第一三一章 她是她,她不是她 这一队豪门车马,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市面就恢复了平静。 周围的人,虽未散去,但已拉开了距离,彼此只是交头接耳,无人高声说话,洛阳人见多识广,晓得厉害: 常山公主,那是今上的亲姑姑啊! “王武子”“王玄公”谁何,也有不少人晓得—— “王玄公,就是王玄冲、王浑,当今司徒!平吴的大功臣!王武子、王济,其次子!对了,就是筑‘金埒’的那个!摔的头破血流的那个叫‘聿’的小郎君,是他和常山公主的次子!” “王济我晓得,就是用人乳蒸肫的那个吧?” “对了!连先帝都给他惊着了!” “啧啧!这家人,还得了?” 何天不理这些议论,微笑着向李秀抬手一揖,“淑贤娘子受惊!” 之前,何天心境激荡,注意力全在李秀的面容,不及其装束,此时才留意,李秀其实是着男装,不过,紧身、窄袖,虽然右衽,款式其实接近胡服,只是袍子较长,垂至脚面,这一点,又同于华服了。 头上以小冠束发,腰悬长剑,这些,也是“男装”。 只是她柳眉凤目,玉颊樱口,胸脯高耸,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一个美貌女子。 李秀定一定神,长揖到地,“何侯高义!妾谢过了!” 之前自报家门,李秀自称“某”,面对何天,虽还是作揖而非敛衽,自称到底改回了“妾”。 何天庄容答道,“分所应为!” 略一顿,“此处人多眼杂,那边有一间叫做‘阅垆’的酒馆,倒还雅致清净,就请淑贤娘子移玉,何如?” 李秀大为踌躇,一是她还有人要见,再不过去,就迟到了;二是若跟了何天去,岂非坐实了之前其口中的“知交”“小聚”? 她的犹豫,何天自然看在眼里,但他绝不能就这样放她走—— 她和她,实在生的太像!她的来历,一定要搞搞清楚! 乃正色说道,“对方什么来历,贤淑娘子也已晓得了,这一家人,恩怨心很重,此刻虽然暂去,日后怕有首尾——” 顿一顿,加重了语气,“若是那个王聿伤重,麻烦就更大了!连累尊君都是可能的!所以,不能不从长计议。” 此非虚语,李秀心中一凛,“是!谨遵台命!” “阅垆”不过数步之遥,而街上发生的一切,蒋俊也都看在眼里,不言不语的将何、李二人引到楼上雅间,略布酒菜之后,轻声说道,“我就在楼下,有事喊我。” 何天含笑,“受累!” 李秀微有异感,这两位言语神情,不大像普通的店、客,不过,这也不干我的事。 酒,何、李都是沾唇即罢。 沉吟片刻,何天说道,“我已一整年不与朝士交通了,消息闭塞,隐约记得……尊君的原衔,是犍为太守吧?” “是!刚刚转迁宁州刺史,此次入京,是为陛见来着。” “哦!赴任的诏书,拿到了吗?” “还没有!还在等候陛见。” 何天心中暗喜:好极!老子还来得及上下其手! “淑贤娘子为广汉土著,而广汉、犍为皆密迩成都,成都的风土人情,淑贤娘子也必是熟悉的吧?” 李秀微愕,不晓得他何以如此发问?老老实实的回答,“去过二三次,大致还算了解,‘熟悉’就不敢说了。” “好极!”何天紧盯着李秀的眼睛,“我听说,杜工部离开成都之后,其所居之草堂便已倾圮,不晓得现今修复了没有?” 李秀愕然,“杜工部?哪一位啊?恕妾孤陋寡闻——”摇一摇头,展颜,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 这是何天第一次看见李秀的笑容,虽然纯属“礼貌性”的,但已足够叫他心旌动摇了! 她,不也是这样笑的吗?嘴角微微上翘,对他,好像总带着一丝善意的嘲讽。 但—— 基本可以肯定,她不是她。 李秀的神情,纯乎自然,没有任何作伪的迹象。 认真说起来,她和她,虽生的极像,孪生姊妹一般,但区别还是有的,主要在体态: 虽一般的高挑挺拔,但一个是习武的底子,一个是习舞的底子,还是颇有不同之处的。 何天心潮起伏,怔怔的,神情恍惚起来。 李秀终于忍不住,轻声,“何侯!何侯!” 何天“啊”一声,回过神来,歉然说道,“我走神了!失礼!失礼!” 定一定神,“杜工部……哦,也算一位名士!不过……他是出川之后才得声誉的,那个……名气也不算太大!淑贤娘子不晓得他,不奇怪,不奇怪!” 顿一顿,“没什么太紧要的……我就是随口一问!” “哦……” “方才,旁人议论,不晓得淑贤娘子有没有听到‘金埒’二字?” “好像听到了……什么意思呢?” “王武子好骑射,看上了一块地,欲买来做骑射场,洛阳地方,人多地贵,主人表示不好开价,王武子便编钱匝地以为埒,对主人说,我要买的,乃埒中之地,这些钱,够不够?时人乃号曰‘金埒’。” 埒,即标示地界的短垣。 李秀默然不语。 “至于其以人乳蒸肫,是先帝时候的事情,淑贤娘子大约已听说过了。” 李秀默默颔首。 “王武子骄纵豪奢,士林之中,却是名声不恶,尤其是先帝出齐王攸之藩,他坚决反对,并遣新妇入宫哭谏于御前,以致惹恼了先帝,左迁国子祭酒。” “那位新妇……就是常山公主了?” “不错!” 李秀的心,愈发提了起来:势力庞大、骄纵豪奢、士林推崇,这样一个对头—— 她的念头没转完,何天已微笑说道,“怎样?淑贤娘子似乎有点后悔管这件闲事了?” 李秀的秀眉,倏然扬了起来,“后悔个屁!又如何是‘闲事’?莫说我原不晓得她的身份,就是晓得了……晓得了,更加要管!” 何天一怔,随即大笑,“好!好!真正女中豪杰!堪为吾之偶像也!” “偶……像?” “呃,我是说……你我同心!我原也不晓得她的身份,既晓得了,如淑贤娘子所言……更加要管!” 这话李秀却听不懂了,“可是……何侯原是晓得她的身份的呀?” 何天笑一笑,“不是的,她的身份,我是现猜出来的。” “猜?” “请淑贤娘子想一想,整个过程中,有没有什么不甚合情理之处?” 李秀迟疑片刻,“有!王聿落马,伤势不知轻重,她只是惊怒呼叫,并不下车亲视,这……” “为人母,就算贵为公主,也不该如此自矜身份;何况,她对次子的关切,并无虚假,对吧?” “对呀!”略一顿,“难道,她不良于行?” “虽不中、亦不远。”何天点点头,“她是瞽者——打小便双目失明。” * 第一三二章 今日何侯又重来 李秀轻轻“啊”了一声,片刻,恻然说道,“那……她其实也挺可怜的……” 何天淡淡一笑,“或许吧!”顿一顿,“我就是依据这个,再加上那个‘阿聿’,猜出了她的身份。” “嗯!” “还有,王聿其实不是她亲出,她自己并未诞育子女,两个儿子,都是庶子。” 李秀一怔,心里的况味更复杂了,不由问道,“那是什么缘故?” 话一出口,便自觉不对——“无所出”的“缘故”,是一个黄花处子该问的吗? 她脸上微红,但何天并不以为意,“那就不好说了,不过,她是以‘嫉妒’著名的。” 就是说,夫妻感情不好,“夫妻生活”次数有限。 想想也不奇怪,这段婚姻,怕是打一开始,就有人不大乐意——正常情况下,王济那种人,怎可能娶一个瞎子新妇? 可是,虽然以“嫉妒”闻名,对待庶子,却视若己出。 李秀心中,五味杂陈,半响,试探着说道,“要不……我去给她道个歉吧?” 何天一怔,随即大笑,“怎么?女人的心,都是这般软的吗?” 李秀脸上一红,狠狠的瞪了何天一眼,“谁心软啦?我只是有些可怜她罢了!” 何天淡淡的,“若不是淑娴娘子挺身而出兼身手过人,那个小男孩,骨断筋折甚或肚破肠流,对之,我想,她是不会‘有些可怜’的。” 李秀不说话了。 “再者说了,王聿若是轻伤,道歉,或许还有点用处;若是伤重,道歉,有什么用处?难道,送上门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吗?” 李秀轻轻“哼”了一声。 “还有,”何天正色说道,“此事,不可能不牵扯到尊君——尊君的处境,其实尴尬,不能不替他多想一想!” 李秀轻轻“啊”一声:是呀!我咋把这个给忘了?! 李毅是广汉主簿出身,而彼时的广汉太守,是王浚。王浚任益州刺史,李毅任益州主簿、别驾,并被举为秀才。后随王浚伐吴,任参军。平吴后,王浚“退居二线”,李毅才离开王浚麾下,出任陇西护军。 可以说,李毅、王浚的关系,是最地道的幕僚、主君的关系。 二王争功,王浚被王浑整的七荤八素,此天下皆知之事。 王济,王浚次子也。 即是说,今天这一段恩怨,可说是打上一辈就开始了。 若李秀对王氏低头,可能被天下人目为,李毅背叛了故去的主君! 一念及此,李秀光洁的额头上见汗了! 对何天,她终于心悦诚服,定定神,一揖,“我粗疏了!何侯提点,感激不尽!” 何侯微笑,“此事是淑娴娘子事,也是何某事,你我之间,何分彼此?以后,‘感激’什么的,就不要再说了!” 李秀不由尴尬,将何天扯进这件事情,本是抱歉的,可是,啥叫“你我之间、何分彼此”?说的好像谁同你是一家人似的? 却不能反驳,只好不说话了。 “还有,”何天笑一笑,“我虽然蓄了须,年纪嘛,大约比淑娴娘子大不了两岁,你我本是同龄人,今后,还是表字相称罢!” “同龄人”?很别致的说法呢。 李秀迟疑片刻,终于,“既如此——云鹤先生!” 到底还是加了“先生”二字。 何天笑,“淑娴娘子!” 李秀亦不由一笑。 “好了,”何天说道,“淑娴娘子似乎还有约?我就不再耽搁你的辰光了!这个酒,咱们且喝到这里罢!” 李秀脸上一红,此人眼光,竟如此犀利? 不由就想分说两句,“呃……我约的是我师傅——教我击剑的师傅!犍为一别,已经一年多了,此番入京,恰好丈人也在京师,于是,便约了在金市一见。” 丈人?介么说,是个白胡子老头儿?如是,俺就放心啦。 “哦?原来前辈也在京师?那真是有缘了!改日,淑娴娘子一定要替我引见,我好请益。” 这叫“打蛇随棍上”或曰“顺杆儿爬”,本来,李秀根本没有啥“引见”的念头,心说,那是教我击剑的师傅,不是叫我经书的师傅!“请益”?“请益”个啥?你会击剑吗? 在势却无法拒绝,只好先敷衍着,“呃……好吧……” “还有,今天这件事,自然是要禀知尊君的,不过,请他暂时不必有什么举动,一切听我的消息。” “是!” * 出金市东口,一上车,何天便道,“进宫!” 御者一怔——家主可是一整年没进过宫了呢! 还有,您就这身打扮进宫?不着朝服、不戴武冠、不簮金貂? 是的,就这身打扮进宫——我赶时间。 我要打个时间差——到了明天,金市的这桩事故,宫里头必然也就知晓了,到时候,有些话,就不那么好说了。 至于便服,何天随身带着符信,不碍着他进宫。 进了宫,到了昭阳殿,自宫门口至萱秀小筑,一路上,看见他、并认了出来的,脸上都是一副“稀客呀”的神情。 入觐的请求递了上去,何天在萱秀小筑静候宣召。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 不过,何天不着急。 等,原在他意料中。 而且,这不代表皇后对他的疏忽和怠慢。 这大半个时辰中,除了承福殷勤服侍,进进出出,再没第二个人来过了。 贾谧不见,阿舞不见。 终于,“何侯,请罢!” 承福带的路,还是通向撷芳阁。 走上长长的复道,两旁的薄幔,已经换成了錦表棉里的厚幛——为挡住寒气。疾风鼓动,錦幛不住微微颤动,何天的心情,亦如这錦幛般,起伏感慨! 在撷芳阁门口迎候他的,是董猛,脸上表情,依旧一团和熙,同时,夹杂着故旧别后重逢应有的得体的热情。 何天心说,这位中常侍,因为我很挨了一顿板子,真的不怨吗? 入阁,一切似乎如旧。 但一见到皇后,何天就晓得,许多事情,已经变过了。 皇后端坐榻上——她这个姿势,何天还从未在撷芳阁内见到过。 阿舞旁侍;御前,左贾谧,右贾模。 嗯哼,贾模也在? 这个架势……就是“严阵以待”呀。 何天行过了礼,起身后,朗声说道,“殿下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 皇后脸上,似笑非笑,“小郎,稀客呀!” * 第一三三章 所求既奢,所获更奢 “臣惶恐!”何天欠一欠身,“二圣临朝,国泰民安,天下安静,臣乃得流连山水,悠游岁月!” 贾谧“呵呵”一笑,“云鹤,你过的日子,真是神仙也似!山水滋养,钟灵毓秀!我呢,案牍劳形,‘等因奉此’!羡慕不来喽!” 何天心说,贾明公,您“案牍劳形”?您看过几件“案牍”啊?还真会替自己脸上贴金呢! 嘴上说道,“侍中顾问左右,协理万几,岂天敢比拟?只不过,江湖之远、庙堂之高,无非沐浴圣恩。” 皇后笑,“这张嘴,还是如前般会说话!” 顿一顿,“今天是什么风,把你打‘江湖之远’吹回了‘庙堂之高’呀?” 姐姐,您也很会说话嘛。 “回殿下,臣为荐贤而来。” 皇后微愕,“荐贤?” “是!新除宁州刺史李毅,英挺果壮,文武兼资,实为珪璋之质、瑚琏之器!徒以生处限外,服膺日浅,负荷荣显,未充其能!臣以为,若使其植干华宇,振条神区,必能挥翮扬芳,流光遐纪,终为圣晋多士之表率也!” 这一段拽文,皇后听的颇吃力,不过,中心思想,还是弄明白了,“你是说,将李毅……留在朝廷?” “殿下圣明!” 好生意外呀! 皇后以下,无不以为,何天入觐,乃是为谏止皇后以“教”代“诏”、加恩天下耄耋来着。 其时,贾模不在昭阳殿,即飞车相召;贾模到后,皇后、贾谧、贾模三个,细细的商议了一轮,这才宣何天入觐。 不然,贾模何以在场?何天又何以等了大半个时辰? 对于何天的谏止,皇后真的是发憷,她严阵以待,打算着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好好较量一番的,孰料憋足了气力的一拳,竟打在了空气中? 不对,这一拳,根本没打出去啊! 不过,何天既不为谏止以皇后“教”加恩天下耄耋,皇后高高提起的心,便一下子放了下来,大大的松了口气! 至于李毅—— 不过一个官五品,放在“限外”也好,摆在“华宇”“神区”也罢,有什么相干? 话说,这可是小郎第一次向我“请托”呢! 皇后的心水很清,何天之前的“荐贤”,卫瓘、张华、裴頠、刘颂……是真正的“荐贤”,出于公心,个中,基本没有自己的私意;今天的“荐贤”,却必定不是因为这个李毅真有啥经天纬地之才,必定另有缘故也。 宁州是极西南的蛮荒之地,以缺分好坏论,宁州刺史大约还不及极南的交州刺史,天下诸州排座次,宁州大约要同极东北的平州并列倒数第一,这个李毅,不乐意刺宁,来走何天的门路,也在情理之中吧? 这个小郎,也会收钱办事? 有趣!有趣! 不过,何天受贿,皇后丝毫不介意,反倒以为是一桩好事;而既然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请托”的又是这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岂可不允? 正要开口应承,贾模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皇后已到了嘴边的“好”,只好暂且咽了回去、 贾模也似笑非笑的,“云鹤,宁州缺分虽苦,不过,李允刚自犍为太守迁宁州刺史,毕竟是右迁,不是左迁;还有,宁州是新设州,夷情复杂,正要有威望、有能力者坐镇,李允刚是西南土著,人地两宜,朝廷以其刺宁,实在是对其之看重,并没有任何不公呀!” 何天木无表情,“天何敢腹诽朝廷不公?李允刚自己,也绝没有这个意思!天只是觉得,李允刚在朝,较之在宁更能发挥所长罢了!” 皇后却觉得贾模的话多余,说道,“在朝也好,在宁也罢,不都是为朝廷做事?有什么区别?就照阿天说的办罢!” 贾模只好闭嘴了。 皇后沉吟了一下,“官五品,又是个能文能武的,做什么好呢?” 顿一顿,“文的,合适的,一时半会,不大好找;武的嘛,虎贲中郎将亦可,诸军护军亦可……” 看向贾谧、贾模,“目下,禁卫诸军,哪一军的护军,空了出来?” 这一层,贾谧并不很熟悉,乃看向贾模。 贾模无可回避,只好说道,“回殿下,后军护军,目下悬置。” “那好!”皇后说道,“荀悝的身子骨儿,本不太好,有一个能干的帮着他,挺好!”看向何天,“就是后军护军了,如何?” 何天欠身,“殿下委以心膂,李毅必感戴天恩、粉身以报!” 前文说过,皇后接受何天的劝谏,将荀悝打廷尉的位子上调回禁军,复任后军将军,后军,几可说是皇后的“私军”了,任命李毅为后军护军,实实在在是“委以心膂”。 而在旁人看来,自宁州刺史迁后军护军,亦不啻“一步登天”了。 本来,何天并无意争缺分的好坏,只要李毅留在京师,便算达到目的;至于具体什么职位——中央政府任一个官五品,不论文武,都要好过宁州刺史远甚,所以,要什么、给什么,不挑食。 孰料,竟给了一个后军护军? 细想,这正是皇后做事的风格,如同卫瓘的身后事,不讨价还价,不给则以,给就一次过给够,而且,“所求既奢,所获更奢”,叫你没有不满的余地! 对于皇后来说,摆一个何天的人——皇后理所当然的将李毅当做了“何天的人”——在她的“私军”中,可以进一步将双方的利益纠结在一起,她乐意为之。 送何天出撷芳阁的是阿舞。 近一年不见,阿舞也有变化,似乎丰腴了一点?又似乎不是。到底变在哪里,何天也说不好。 走到无人处,站定,阿舞瞪着他,“你搞什么鬼?” “搞鬼?” 阿舞冷笑,“你会受请托?我还真有点不相信!” 何天笑,“我为啥就不能受请托?” 心说,我搞啥鬼,明天你就晓得了,今天,无论如何,得先瞒过去。 阿舞继续瞪着他,何天撑不住,微笑着偏过头,避开了视线。 “难看死了!”阿舞秀眉微蹙,“你回去,赶紧把胡子剃了!” 第一三四章 桃花朵朵开 次日一早,新除宁州刺史李毅改除后军护军的诏书便颁下来了。 昨日入觐,何天问了一句“李毅改除后军护军的诏书何时颁下”,皇后笑他“还挺心急”,何天赔笑默认,皇后便说,“明日一早,如何?目下天色,经已向晚,实在也没法子更快了”,何天乃代李毅谢恩,云云。 皇后践诺,而事实证明,何天的“心急”,一点也不多余。 诏书刚刚颁下,也就前后脚的功夫,一个叫做魏林的侍御史弹劾李毅的奏章就递了上来,指其担任陇西护军期间,贪污受贿,侵占公款,要求朝廷派员彻查。 陇西护军,是平吴之后,李毅离开王浚麾下,出任的第一个官职,其后,他还做过繁县县令、云南太守、犍为太守,何以对头挑了个距今最久远、最难调查清楚的职位发难? 很显然,对头并不掌握李毅“贪污受贿、侵占公款”的实证,也就并不指望“调查清楚”,而繁县、云南郡、犍为郡都在西南,王浚在蜀地经营多年,李毅更是当地土著,对头的势力又不及于西南,天长地远的跑过去,能折腾出啥名堂来? 陇西不同啊,那是对头势力可及之地,上下其手,坐实李毅“贪污受贿、侵占公款”,并不如何为难。 对头是谁? 还用说,太原王氏呀。 算盘打的蛮好,问题是,魏林递弹章的时候,并不晓得李毅改除后军护军的诏书已经下来了,待晓得了,登时就傻了眼,先不说李毅身后有啥大势力的人物在,李某改除的诏书一下来,自己的弹章就上去了,谁看了,都得以为,自己是故意跟皇后对着干! 太原王氏面子再大,也大不过皇后的呀! 何况,还不晓得李毅背后的人是谁? 王氏“请托”魏林,含糊其辞,并未提及何天;而金市冲突的详情,也还未传到魏林耳中。 反正,火中取栗的事情,不能干! 于是,赶紧索回弹章,说是“道路传闻有误”“仔细核实了再说”。 这也就是弹章还没来得及送达御前,不然的话……魏林一头冷汗! 向午时分,新安侯府来了位客人——李秀。 云英、雨娥颇以为异——刚走了位卫家娘子,又来了位李家娘子,咱们府上,桃花开的很好呀! 何天则老神在在——此客之来访,原在俺之料中! 而李秀的神情,较之昨日,颇有不同了。 其一,没想到,王氏动作如此迅速,势力又如此惊人,若不是何天,后果真真不堪设想! 惊魂甫定啊! 对何天的感激,是发自肺腑的。 其二,没想到,何天力量更加惊人——真正是一语可动天听! 蜀地遥远,而何天崛起时间尚短,在彼时的交通通信条件下,“何云鹤”到了蜀地,已不如在京师般响亮,因此,对于何天的能量,之前,李秀是没有“感性认识”的。 两个因素叠加在一起,李秀致谢之时,甚至有了几分腼腆之意。 何天很满意,嗯,这才像个女孩子样子嘛! 谢过了,“还有一事相求。” “请说,”何天满面笑容,“但凡力之所及,无不从命。” “呃,家君的意思,还是想去宁州的。” 啊? 何天愕然。 李秀的样子,也颇为尴尬,“是这样子的——” 顿一顿,“我们是西南土著,之前,繁县、云南、犍为……家君服官,一直都在西南,刺宁,其实人地两宜,并不以之为苦,反倒是到了毂辇之下,这个……” 说到这里,颇难措辞,不由踌躇。 但何天已经明白了。 “反倒是步步艰难、处处荆棘,就算再怎样小心翼翼,亦难免动辄得咎?” “是!”李秀不由透口气,“何侯……云鹤先生洞见世情人心!” 顿一顿,“不是家君杞人忧天,实在是王士公殷鉴在前,思之……令人心悸!” 王士公,即王士治,王浚。 二王争功,王浑但凡上书攻讦王浚,“有司”这样物事,总是桴鼓相应,一而再的要将王浚治罪。 二王还在前线之时,“有司”便奏请槛车征王浚,武帝虽不许,但也不能不以诏书责让王浚以“不从浑命,违制昧利”。 凯旋回京,“有司”又奏王浚“违诏,大不敬”,请付廷尉科罪,诏不许。 “有司”不肯罢休,再奏王浚“赦后烧贼船百三十五艘”,要求“辄敕付廷尉禁推”,诏勿推。 可以说,若不是武帝全力保护,王浚这个平吴的大功臣,早就被“有司”在狱里扒了几层皮下来了。 因此,别看在前方之时,王浚威风八面,同王浑似乎旗鼓相当,但在后方,二王的势力,天差地远,王浑的姻亲故旧,盘踞要津,太原王氏,真正树大根深,岂是王浚“孤根独立”可比? 李秀见何天沉吟,斟酌着说道,“家君说,王士公同他说过这样一句话,‘犯上干主,其罪可救;乖忤贵臣,祸在不测’,这一回,我们是把太原王氏得罪的狠了,如果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那个,呃,耀武扬威,他们必定恨上加恨,这个仇,就更难解了!” 何天心说,小妞,你说的这一篇儿,还是挺有道理的,有些事情,我还真没想到。 同太原王氏打擂台,何天虽然不惧,可是,若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没玩没了,那也是挺累人的,如是,老子还如何放飞心情,流连山水? 笑一笑,“那边传过来的消息,王聿那一跤,跌的虽狠,似乎并无大碍,至少,脑袋没有摔坏。所以,贤父女也不必太过担心。” 李秀妙目一亮,“是吗?”不由以手抚胸,“谢天谢地!” 何天沉吟片刻,“改除的诏书,毕竟已经下来了,如何再改……贤父女容我一、二天光景,如何?” 李秀长揖,“是!一切拜托云鹤先生了!” 李秀辞去不久,又有一位女客上门,这一回,云英、雨娥紧张起来了——来者乃陈才人是也。 何天依旧“老神在在”——这位客人,原也在俺料中。 不过是兴师问罪而来嘛! 坐定之后,阿舞第一句话,“我就晓得你在搞鬼!” * 第一三五章 天高皇帝远 何天一笑,“原是瞒不过陈才人法眼。” 阿舞瞪了他一眼,“少来!”顿一顿,“你晓得她是怎样说你的吗?” 她是谁,不言而喻,她怎样说我,大致可以想象,不过,何天摇摇头,“不晓得。” 阿舞学皇后的口吻,“‘这个混蛋!见到个略平头正脸的小娘,便又神魂颠倒了!真正是死性不改!’” 何天略尴尬,但在阿舞面前,不必做作,只好笑笑不语。 “不过,这一次,不同于上两次……我是说,不同于峻阳庶人和卫家娘子,她倒是没咋生你的气,反倒觉得有点好玩,不然的话……哼!” 何天保持微笑,欠一欠身。 阿舞斜睨着他,“怎么,这位李家娘子,生的很俊吗?较峻阳庶人和卫家娘子如何?” 李秀的美,同杨芷、卫谨不是一路,若一定要排座次的话,其实尚略逊杨、卫半筹,但问题是, 她生的,同前世那个人,一模一样呀! “这就不大好比了……”何天尽量叫自己的话听起来平和自然,“其实,事情也不尽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帮她,是因为……她的模样,同我一个故人生的很像。” 这其实是实话,但阿舞自然没当真,似笑非笑,“这位李家娘子,似乎身手很好,何侯,以后,小心她的鞭子往你身上招呼呀!” 略一顿,似笑非笑变成了坏笑,“不过,就算挨了鞭子,何侯大约也是甘之如饴!说不定,还会求她,‘再来一鞭!再来一鞭!’哈哈哈!” 什么鬼? 何天哭笑不得。 不过,无论如何,阿舞此次来访,“兴师问罪”的意味并不重,这是个好现象。 “好啦,说回正题!”阿舞秀眉微蹙,“你搞这个鬼,可是叫皇后做了丑人了,你自己说,咋办?” 笼络世家,非但是晋朝的国策,就说是“国本”也不过分,贾南风自然也跳不出此窠臼,没有特别的必要,雅不愿同太原王氏这样的世家反面,这一层,何天自然是明了的。 他故作沉吟,阿舞觑着他的神色,说道,“皇后自然也不怕姓王的,只不过,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就狠打姓王的脸,有必要吗?” 何天慢吞吞的说道,“这班世家,原也该时不时敲打一下。” 阿舞一愣,默然片刻,点点头,“你说的不错!只是……” 何天笑一笑,“只是要适可而止。” “对呀!你将李毅摆在后军护军的位子上,姓王的、姓李的,天天大眼瞪小眼,何时才算个‘止’呢?” 何天心说,哪里是我“将李毅摆在后军护军的位子上”?您太抬举我了! 当然,这个责任,不能推回给皇后,只好默认。 至此,阿舞的来意,也即是皇后的意思,很明白了。 何天还是故作沉吟,阿舞乃用一种劝告的口吻说道,“你要的,不过两点,一呢,叫王氏不再为难李氏;二呢,将李家娘子留在京师……” 阿舞话没说完,何天已是目光一跳,“一呢”也罢了,已摆明车马了;可这个“二呢”,真正叫“如见肺腑”了! 他的神情变幻,没能逃过阿舞的眼睛,伊人不由得意,用不屑的口吻说道,“是吧?你那点小心思!” 这一回,何天真尴尬了,“嘿嘿”干笑了几声。 阿舞继续说道,“皇后说,‘这原也好办,那个混蛋,有话直说就是,又何必兜这样一个大圈?害得我还真以为他收了人家的钱,受了人家的请托!’” 何天再“嘿嘿”笑了两声,试探着问道,“呃……不晓得如何‘好办’?” 阿舞斜睨了他一眼,“皇后说了,‘具体咋办,别告诉那个混蛋!叫他提两天心再说!谁叫他搞鬼来着?咱们也搞搞他的鬼!’” 何天仔细想去,皇后和阿舞不可能骗自己,欠一欠身,说道,“既如此,我明天就叫李毅上书,辞这个后军护军,还是去做宁州刺史,如何?” “好呀!反正,改除后军护军,也不是他的本意——人家也未必不愿意刺宁!” 这个话,您说对了。 “还有,你放心,到底是你的人,皇后亏待不了他!” 啥叫“亏待不了他”? 不过,对方既不肯多说,也就不必多问,而有些事情,何天对皇后,还是放心的。 这样也好,各方面都交代的过去;对李毅,也确实更好些。 仔细想来,李毅不乐意留在朝廷,也不仅仅是忌惮王氏的原故。 宁州,天高皇帝远,宁州刺史虽然只是个官五品,上头却没有任何公公婆婆,基本上就是土皇帝一枚;后军护军就不同了,上头不晓得有多少“公公婆婆”?随时随地点头哈腰,确实比不得刺宁来的自由自在。 * 第三天一早,李毅上书,说自己“限外之人”,不谙中朝礼仪,实在不适合给役禁中,勉强为之,必闹笑话,到时候,不是为人所劾,就是自劾,丢朝廷的脸,何必呢? 另外,宁州新设,夷情复杂,自己熟悉西南风俗,自认是刺宁的合适人选,不敢畏难,亦不以为苦, 还是请朝廷维持原议,臣毅庶几心安。 两天后,朝廷下诏,说既然李毅如此恳切,说的也都在理,安抚西南,也确实少不得此人,那好吧,你还是回任宁州刺史吧! 另外,诚如李毅所说,宁州新设,夷情复杂,又是天遥地远,出了事故,不能禀知朝廷后再做应对,不然,黄花菜都凉了!而单车刺史权力有限,无法及时、有效调动资源应对,所以—— 以李毅领南夷校尉!另,持节! 宁州刺史管民政,南夷校尉管军政,如此一来,李毅就军、民一把抓,再加上“持节”,有了生杀之权,比“领兵刺史”还要牛叉了! 官位呢,也自五品升到了四品——南夷校尉官四品。 皇后如此安排,连何天都没有想到。 还有他没有想到的——宫里头传出话来,命李毅携女入宫陛见、谢恩。 陛见、谢恩,题中应有之义,但是,“携女”? * 第一三六章 一语可动天听 数日之间,祸福荣辱,大起大伏,大伏大起,李毅父女都懵了! 李毅不好登何天的门,还是由李秀造访,再三致谢之余,请教,这个“携女入宫”,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是祸、是福? 事实上,“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何天亦不了然——阿舞不肯给他交底嘛。不过,他已心有所感,但自然不能对李秀明示,只如此说道: “尊兄为尊君左右手,若尊兄在,口诏便会要尊君‘携子入宫’了,一来,御前奏对,或能为尊君拾遗补阙,二来,也是那个……笼络的意思!尊兄既不在,以女代子、以妹代兄,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是,不失‘笼络的意思’嘛!” 这位“尊兄”,名叫李钊,这一次,暂时留在了犍为,未随同李毅入京。 李秀略略放下心来,“那……也会要我‘拾遗补阙’吗?” 何天心中暗笑,嘴上平和自然,“或许不及军政,不过,问些风俗人情,是可能的。” 李秀点头,“受教!”心里说,就是问我“军政”,我也答的上来! 然而,陛见的实际情形,并不是何天说的这样。 “二圣”在式乾殿西堂接见李毅父女,由始至终,几乎都是皇后说话,皇帝只负责微笑不语,“二圣”接见臣下,情形一向如此,但李毅父女不晓得呀,乃颇以为异。 但更“异”的是—— 对于李毅,皇后不过略略抚慰叮嘱数句,也没问多少军政方面的事情,便将注意力转到了李秀身上,然而,问的也不是啥西南的“风俗人情”,而是类似这样的一套嗑—— “哎呀呀,这个丫头,生的真俊!” “读几年级啦?” “报了啥课外辅导班?” “有啥才艺?” 就差“来!给阿姨唱支歌、跳支舞”了。 陛见的最后,皇后下“教”: “南夷校尉、宁州刺史李毅女秀,贤良淑德,姿容端丽,堪为女仪,加良使衔,许出入宫掖,随侍左右!” 初初的时候,李毅父女都没反应过来,“加良使衔”“出入宫掖,随侍左右”意味着什么?只是昏天黑地的谢恩。 待走出式乾殿了,才反应过来—— 如此,李秀是不是就被留在洛阳,甚至……被留在宫里了?! 李毅只是觉得,非但“天威不测”,“天恩”,也是“不测”的,李秀却是脑子“嗡”一下,险些炸了—— 这怎么行?! 一出宫,立即同父亲分手,直奔平安里。 何天听了“加良使衔,许出入宫掖,随侍左右”,心中不由大声喝彩:好皇后! 面子上,还要装出惊异的样子,沉吟不语。 李秀坐不安席,等了好一会儿,何天还是不说话,忍不住了,正要追问,何天终于开口,叹一口气,慢吞吞的说道: “唉!这是‘任子’之意呀!” 李秀愕然,“任子?” “是!尊君以宁州刺史领南夷校尉,军、政兼管,这种格局,平吴之后,未之有也!这固然是朝廷对尊君的信用,可是,另一方面,一来,正因为‘未之有也’,二来,宁州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所以——” 打住。 李秀呆住了。 半响,“那、那,那个‘良使’,到底是做什么的呀?皇帝那里,要不要……” 急起来,顺着何天的“天高皇帝远”,“皇帝”二字脱口而出,“陛下”“天子”也忘了,自己也并未发觉。 何天大笑,“你是说……要不要侍寝?怎会?皇帝倒想,皇后肯给才行呀!” 李秀满面通红,不过,到底放下心来了。 何天微笑,“就是一个衔头!以尊君的资望、功绩,还不能‘荫子’……而你也还太年轻!总不能现在就封爵?于是,就给了个女官的衔头,以示加恩之意!” 顿一顿,“还有,‘许出入宫掖,随侍左右’之‘许’,意思是,大部分辰光都可以呆在宫外,并不必随时‘随侍左右’。” “哦!……” “哦”归“哦”,放心归放心,不过,我还是不可以留在洛阳呀! 正想继续分说,云英来报,“门上说,李家小厮来寻李家娘子。” 李秀一怔,何天微笑,“请进来吧!” 这个“李家小厮”,是个憨头憨脑的小伙子,给何天行过礼后,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不过,话说的很明白: “宫中来人颁赏,天使是……陈才人!家主请小娘子赶紧回驿馆!” 好嘛,阿舞亲自出马了。 李秀只好打住,匆匆告辞离去。 大约过了一个半时辰,李秀回来了。 神情,与之前已不同了。 陈才人带来的赏赐,驿馆中庭一字排开,锦缎、衣裳、脂粉、妆奁、器皿、长剑、短剑……甚至还有一条镶金嵌玉的马鞭,琳琅满目。 这些“赐物”,包括长短剑,都是给李良使的,没有一件是给李刺史的,好像忘了她还有一个爹似的。 当然啦,李刺史兼领南夷校尉,五品升四品,已经是少见之恩遇,有没有赐物,也不重要了。 李秀并未因此而感激何天,相反,她终于有“不对劲”的觉悟了! 尤其是那个陈才人! 先是极亲热的将伏在地上的李秀亲手拉了起来,问她的生辰,李秀老老实实的说了,陈舞一脸讶异,“你我竟是同年、同月生!幸好,我早你几天,不然,就得叫你‘姊姊’了!哈哈!” 略一顿,“好啦,既如此,你该叫我‘姊姊’啦!哈哈!”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舞一直没有松开李秀的手。 李秀无比别扭,但晓得这位陈才人在御前的分量——那也是“一语可动天听”的人物!不敢得罪,只是逊辞,但陈舞坚持,李秀只好喊她“姊姊”了。 接下来,陈姊姊便一副“都是自己人、啥话不能说呀”的样子,一脸坏笑,反复盘问她和何天的“交往”,初初,李秀还一头雾水,啥“交往”呀?后来,终于反应过来,她居然以为,我同那个何天?! 搞什么鬼! 好不容易将陈舞打发走了,大冷的天儿,李秀已是一身细细的香汗了! 因此,此番回转新安侯府,李良使实是“兴师问罪”来也。 * 第一三七章 金屋藏师 李秀本盛气而来,打算狠狠质问一番,但一见了面,想到自己父女得以摆脱一件天大麻烦、父亲更因而官升四品,完全是此人之力,认真说起来,该叫他一声“恩人”才对,对于“恩人”,恶语相加、怒目相对,总不大合适吧? 不由气馁。 还有,自己还指望着他帮着自己离开洛阳这个金丝樊笼呢! 于是忍住气,先将颁赐的情形说了一遍——当然,陈才人强认姊妹、盘问自己和此人“交往”一节,略过不表,然后,用尽量诚恳的语气说,自己不舍远离父母膝下,云鹤先生有没有法子,那个,那个…… 云鹤先生表示为难,说,若朝廷没有“任子”之意,或有法子可想,但朝廷既已有此意,而我向朝廷示淑贤娘子不乐居洛阳意,岂非叫朝廷对尊君……起疑? 说是这样说,但何天心里也是有些发虚的:如此大张旗鼓的颁赐,皇后、阿舞,你们做的,着实有些过火了呀! 她们想当然认为,“加恩”李秀,就是“加恩”于我,且如此“加恩”,是在帮我的忙,可是,追女孩子,不是这样一个追法呀! 皇后和阿舞,是抱着一种好玩的心态来“加恩”的,但当事人却未必觉得好玩——而且,以阿舞的脾性,很可能还另有动作、说话,是李秀难以对我转述的。 “起疑”二字既出,李秀彷徨无计,憋了半响,脸都红了,憋出这样一句话,“实在不行,阿爹辞了南夷校尉、持节,也不是不可以……” 话一出口,就晓得不对,自己岂可代父亲做主? 何况,宦途坎坷,有些关节,过去了,一片坦途;过不去,就一辈子过不去了,五品升四品,就是这样一个坎儿,既升了四品,哪能说退回去就退回去? 还有—— 果然,何天大摇其头,“傻囡囡!这如何可以?四品返五品,那不是贬黜了吗?如是,对头就会像嗅到血腥的群狼一般,四面八方扑过来的!” 这个话,道理不错,但“傻囡囡”三字说错了,你同我什么关系?怎可如此称呼于我? 李秀柳眉竖起,再也忍耐不住,大声说道,“何云鹤!你必要我留居京师,到底为的什么?” 为的什么?当然是为的追你呀! 你若去了宁州,我还如何追你?我连司州都出不去! 何天微笑,“好,淑贤!你称呼我,第一回扔掉了‘先生’二字,可喜可贺!吾当为之浮一大白!” 李秀气的说不出话。 此人手刃悍贼,天下人许为“英雄”;识见、智谋、才情,亦为时人推许,真正好大的名声!咋说出话来,像个无赖一般? 无赖叹口气,说道,“留你居京师,真是朝廷的意思!不过,我承认,其中,也有我自己的私意。” 李秀冷笑,“你到底自认了!什么‘私意’?” 话一出口,又后悔了:万一,这个不要脸的家伙,直通通说出来“我中意你”一类的话,可咋办? “我想向你学剑。” 李秀愕然,“学剑?” 何天一本正经,“是呀!” 略一顿,“你不晓得,我是奉诏不得离京的,你若不在京师,我向谁学剑去?” 李秀不说话。 何天微笑,“看李老师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莫非,已经看了出来,我这个学生,是块朽木,不可雕也?” 捏尖了嗓子,学李秀的口吻,“‘呸!你也配学剑?’” 李秀虽还在气头上,却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赶紧绷住了,心说,这个不要脸的,居然已经“老师”“学生”的叫上了! 脸上神情变幻,半响,冷笑,“你当真要学剑?” 何天正色,“当真!”略一顿,“我现在就可以拜师……”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李秀娇叱道,“拜什么师!谁许你拜师了!坐下!” 何学生乖乖坐下。 李秀上上下下打量了何天一番,“学剑……你不后悔?” 何天心中嘀咕:学剑……我为啥要后悔? 不过,小妞,瞧你脸上神情,有点古怪呀! 可是,话已至此,难道还能收回去不成?乃掷地有声,“当然不后悔!” 李秀冷笑,“好!那我成全你!” 何天立即长揖,不容他出声,李秀补充说道,“不过,不许你叫我‘老师’!” “那叫……” 李秀恶狠狠的,“我没姓名表字吗?” 何天一笑,“是!淑贤!” 李秀瞪了他一眼,不过,没有反驳。 自此,两人正式以表字相称了。 “是这样——”何学生一脸谄笑,“洛阳地方,米珠薪桂,居大不易,我另有一座宅子,暂时空置,待打扫了,就请李老师……啊,淑贤,就请你搬了过去,如何?” 这座“暂时空置”的宅子,就是何天接受云英、雨娥建议,置来专门用以存放财帛的那座宅子,目下,主宅摆不下的钱箱、布帛啥的,都摆在这座宅子的最后一进,三进的宅子,前两进还是空置的,李秀一个人住,再加上三四下人,绰绰有余。 对于何学生献的这个媚,李老师倒没有推辞,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孩子,眼见留居京师已成定局,无可更改,那就不再去做无谓的烦恼,把心思放在怎样收拾这个混蛋上头好了! 事实上,既然留居京师,“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就是个极现实的问题,她这个“良使”,也不晓得是几品?也不晓得有没有薪水拿?就有,也应该没多少石吧? 当然,李家本也是“势家”,只不过,广汉一个小小土豪,较之太原王氏等天下名门,差了四、五个档次不止,而李毅这个人,生性豪奢,自己花钱,大手大脚,周济亲族、下属,也极大方,因此,宦海多年,宦囊还是瘪的,也因此,留居洛阳的使费,最好别指望老爹。 今天的御赐,倒是价值不菲,可是,这是“御赐”啊,不能拿去发卖啊! 既然这个混蛋把我留在了京师,我的起居,归他开销,不是理所当然吗? 所以,很该住他的!吃他的! 李老师去后,何学生想起,之前陈才人来访,又说一遍,“我不是叫你把胡子剃了吗?咋还留着?是不是自以为挺好看的?你是真不晓得女孩子喜欢些什么!” 或者,千百年来,中国女孩子的审美观,就没变过? 乃下定决心,“来呀!净面、剃须!” * 第一三八章 小妞,你谋杀亲夫啊! 李老师之走马上任,较何学生想的要早的多。 第二天一大早,东天不过微曦,天色尚未真正放亮,便有人来打新安侯府大门,门上还以为出了何等样大事,开门一看—— 哈!李老师! 赶紧往里让——何侯交代过,李老师不论何时登门,一律先请进、再通报;一边将李老师请至花厅奉茶,一边飞报上房。 何天因为不上朝、不入值而又嗜酒,第二天若既没啥紧要事体,也不为登山看日出啥的,不论宿在城内还是北邙山的别墅,都养成了晚起的习惯,睡到日上三竿,寻常事也,被云英喊了起来,还有些起床气,听到“淑贤娘子”四字,登时清醒,随即愕然,这才几点钟呀? 赶紧一骨碌滚下床来。 待赶到花厅时,李秀已等的不耐烦了。 但实在已无法更快了,何学生见李老师,不能睡眼惺忪,不能蓬头垢面,不能一张开嘴,就一股异样气息喷薄而出,而盥洗……啊,准确点说,应该叫“梳洗”,是需要时间滴,需知,此时代,男子的头发,并不比女子更短。 见了面,李秀怔了一怔,方才认出,啊,此人就是彼人呀! “彼人”蓄须,“此人”一脸光洁。 李秀的眼神,不由就有些异样。 有一说一,眼前的何天,一声白衣,丰神俊秀,当得起“宁馨儿”三字。 何天满脸堆笑,刚说了句“好早!用了早膳没有?”本还想说,“若没有,就一起用些吧!”李秀已经打断了他,“去!换一套玄色衣裳来!要短打!莫着长袍!” 何天一愣,这才留意到李秀随身携带的物事—— 两柄木剑,剑尖以布包裹,细绳扎紧。 “还有,府上有没有石灰?”李秀的语气、措辞都客气了些——这话是对着云英说的。 云英想了想,“应该有,我去叫他们准备。”不待家主做声,便转身出了花厅。 家主很有些手足无措—— 啥意思?这就要开练了? 李秀冷冷的,“你还愣着做甚?还不去换衣裳?你不是要学剑吗?” “呃……是!” 很快,何天和雨娥都发愁了:他有玄色衣裳,但没有玄色“短打”衣裳。 老子从没打算月黑风高翻墙入屋,哪来的玄色“短打”衣裳? 话说,李老师穿的,也不算“短打”呀? 李秀所服,还是那种近乎胡服的特殊的男装,紧身、窄袖、长裾,上半身,可算“短打”,下半身,就不能算了。 这几天,数次见面,李秀穿的,都是这种男装,虽然花色不同,但基本款式一直没变过——何天就没见过她穿女装。 咦?话说,教学之时,李老师会不会也换成“短打”?如是,曲线毕露,玲珑剔透……哇! 还在胡思乱想,云英已替郎君解决了难题——找出一套干净的下人穿的玄色衣裳来,上襦下袴,勉强符合李老师的要求。 只是,这套衣裳换上之后,“丰神俊秀”四字,就有些说不上了。 果然,就算长的帅,也得“人靠衣装”啊。 回到花厅,李秀见了,又是微微一怔,不过,这一回,伊人嘴角,挂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唉,前世的那个人,也是这样笑的! 何学生定定神,请示教学场地,“后头有一个小小花园;或者,就在这里?几案坐垫都搬开了,也还宽敞……” “都不必!就是中庭!最宽敞了!” 啊?好罢。 听说家主学剑,府里的下人,奔走相告,都聚到廊下瞧热闹,家主皱眉,云英识机,喝道,“除了洛瑰、鹿会两个,其余人等,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于是,观摩教学的,就云、雨、洛、鹿四人了。 师、弟二人站定,师西、弟东,相隔丈余。 “师”还是原来的装扮,并未变成“短打”。 朝阳已经升起,冬日清晨的阳光越过屋脊,洒在李秀身上,英姿飒爽,俏丽若神。 站在阴影中的何天,心跳加快了。 李秀一扬手,将一柄木剑掷了过来,“接着!” 何天虽有点手忙脚乱,但还是一把稳稳抓住。 李秀微微颔首,似有嘉许之意。 何天心中得意:老子在二十一世纪那儿,也算半个体育达人,到了三世纪这儿,这位平阳何天,也是个身强体健的,不然,挨了杨骏那几杖,也不能恢复的那样快,所以,李老师,我这个学生,丢不了你的脸! 木剑布裹的剑尖,已经蘸饱了石灰。 何天心说,我晓得这个石灰做什么用的,也晓得你为啥要我换深色衣裳,不过,李老师,你穿的,可是一身白衣呀! 介个,嘿嘿,会不会有点儿不公平? 正在胡思乱想,李秀说道,“好,你出剑罢!” 何天愕然,这就“对练”? 李老师,你还啥基本动作都没教我呢! 一时手足无措,不晓得如何“出剑”? 李秀有点不耐烦,“咋缩手缩脚的?你不是人头都砍下来过吗?” 何天心说,那能是一码事吗?那位老兄,基本是跪在我面前叫我砍的…… 说到“砍”,何天想起小日本剑道馆里的花样来:双手握剑,高举过顶,弓步上前,用力劈下…… 好罢,就用这一招! 他默了一遍动作,大喝一声,一个弓步,冲出阴影,双手握剑,高举过顶—— 然未等他“用力劈下”,李秀的木剑,已疾如闪电般刺中了他的左肋。 可不是“点到为止”! 重重一击,怼的何天一口气憋住了出不来,紧接着一口凉气倒吸入口,气息相冲,大声咳嗽起来! 这才觉得,痛彻心肺,不由龇牙咧嘴! 云英、雨娥同声惊呼。 洛瑰、鹿会却是同声喝彩——这个彩,当然不是给家主的,一出口,晓得不对,赶紧闭嘴。 何天连咳带疼,直不起腰,心说—— 小妞,你谋杀亲夫啊! 本来,他的“学剑”,不过是学书法于卫瑾之故技重施,本意不过是找个由头与佳人聚首而已,虽然晓得李秀身手敏捷,但到底是个女孩子,能有多大本事? 然,她这一剑,如何出手,自己看都看不清,遑论格挡闪避? 若是真剑,自己已被捅了个透心凉了! 我去! * 第一三九章 剑胆琴心 咳喘略定,还没直起身来,只听李秀说道,“你这一招,也不晓得向谁学的,其实还是有点意思,可是,怎能先跨步,再举剑?你举剑之时,中门大开,不可入敌之攻击范围,先跨步,不是将己大开之中门主动送入敌手了吗?” 何天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自己记忆中的动作,次序并没有错,但一付诸实施,手忙脚乱,次序就错了。 可是,这个动作看似简单,但练到手上、脚上,协调一致,不露破绽,那也不是一日之功呀! 总算直起身来,只见李秀嘴角挂着揶揄的笑容,“还不错嘛!至少没把剑扔掉嘛!再来!出剑!” 何天低头一看,确实,右手还握着木剑。 不由苦笑,哑着嗓子,“淑贤,你刺我这一剑,如何出的剑,我看都看不清楚……” 言下之意,以你我目下的差距,“对练”,除了被你虐、让你爽,还有其他的意义吗? 李秀蹙眉,“你哪来那许多废话?方才,你满脑子都在琢磨那个劈砍的动作,自然不及其余,若专心防守,未必就看不清我的剑路!快点!出剑!” 何天想想,是呀! 左肋还疼的厉害,双手握剑是不成了,“砍”也不晓得咋“砍”了,既如此,那就来个“刺”吧! 攥紧了剑柄,吸一口气,弓步跨出的同时,剑尖对准李秀的胸膛,猛刺过去。 这个动作,来源于他对奥运击剑比赛的记忆。 劈砍和击刺的动作,是很不同的,何天自以为已出尽全力,但他的力气,其实大部分都花在了“攥紧剑柄”上,剑柄都捏出汗来了,却是无用功,木剑虽比真剑轻的多,但他这一刺,在李秀眼里,还是晃晃悠悠,既软且慢。 木剑向左一摆,动作幅度很小,但用的是寸劲,轻轻松松就把何天的剑磕开了,接着,顺着反弹之势,反手刺出,正中何天左肩肩窝。 这一剑,李秀已刻意放慢了速度,但何天依旧避无可避,他是个右弓步,木剑向右磕开,身体的重心,自然而然,向右前倾斜,既变成个极“开放”的姿势,也根本来不及改变步伐,闪避攻击。 李老师放慢剑速,并不为“放水”——就再慢一点,何学生还是避不过去;她是为了叫何天看清楚自己是如何被刺中的?而何学生不负李老师厚望,这一回,总算大致“看清楚”了。 “看清楚”归“看清楚”,可是,还是——疼啊! 左肋于前,左肩于后,接连两记重击,何天的整条左臂,几乎抬不起来了! 左臂本身无恙,但一抬,就牵扯到肋下和肩窝,疼的他倒吸冷气! 李秀笑吟吟的,“你这一招,还是有点意思,到底哪里学的呀?” 顿一顿,“只是学而不得其法!如此击刺,前后两腿须极灵活,随时变换,一击不中,便可退开;你可好,整个身子都压在前头的腿上,敌人反击,如何闪避?” 何天苦笑,“是我自己瞎琢磨的,自然……不得其法!叫淑贤你见笑了!” 淑贤不是“见笑”,而是冷笑,“这两招,若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还用向我学剑?该我向你学了罢!” 咦,这个小妞,眼光是真好呀! 正想再分说两句,李秀两手往身后一背,“好啦,今天就练到这里!不是有早膳吗?我还没吃饭呢!” 何天如逢大赦,一叠声的,“快!快!替李老师备膳!” 雨娥领命而去。 本来,这是一个极好的同佳人“对食”的机会,但何天只能忍痛放弃——“忍痛”二字,不为虚语,实实在在:俺得回房瞅瞅伤成啥样子啊! 心说,幸好我也没来得及吃早饭,不然,挨你这两下,尤其是第一下,吃多少,吐多少! 李秀刚要开步,想起什么,转过身,“明天,还是这个辰光练剑!” 啊?! 何天只好苦着脸,“是!” 回到上房,解开衣裳,左肋一块、左肩一块,各一青紫,触目惊心。 云英又是心疼,又是担心,一边替何天上药揉搓,一边说道,“这个淑贤娘子,下手也太狠了!郎君,这个剑,明天,就不要学了吧?缓一缓,待伤好了,再说,好不好?” 何天一边呲牙咧嘴,一边强笑说道,“那怎么行?老师不辞辛苦早起,学生倒偷起懒来了?” “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何天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温言道,“我晓得你什么意思。” 顿一顿,“你放心,她下手,还是有分寸的。” “这还叫有分寸?” 真的是有分寸的——这两击,都精准的避过了骨骼和筋脉。 云英还待劝说,雨娥进来了,“禀郎君,淑贤娘子的早膳已经备好了,她正在用着;另外,洛瑰、鹿会两个,在外头求见。” 何天哼哼唧唧,“你问问他俩,是不是见猎心喜,想同淑贤娘子‘切磋’啥的?如是,叫他俩滚一边儿去!我没空搭理他们——别再拿这个来聒噪我了!” 雨娥出去,果然,没人再来“聒噪”了。 过不多久,雨娥再入,不过,不关洛、鹿事,“淑贤娘子已用完早膳了。” 何天赶紧穿衣、正容,赶到花厅。 李秀蹙眉,“我走我的,你非得送,我还得等你,烦不烦?” 何天正色,“你我虽无师弟之名,却有师弟之实,有师傅离弟子家,弟子不送的吗?” 李秀微微一笑,“好罢,这位‘弟子’,不要忘了明日之约呀!” “我沐浴焚香以待。” 李秀脸上一红,瞪了何天一眼,不过,不再说什么了。 何天将李秀送出了大门,看她上了马,出了巷口,消失不见,这才转身回府。 何天自己是不大会骑马的,却看的出来,李秀非但剑术了得,骑术亦精,怪不得金市一鞭,便阻奔马——不对马性十分了解,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只是寒风凛冽,她不蒙面,一张脸,依旧光洁如玉,咋做到的? 用过了早膳,一直到晚膳之前,何天都在反复复盘自己挨的那两剑。 越琢磨,越有意思! * 第一四零章 痛并快乐着 李秀刺出的第二剑,来路动作,何天看的清楚,记得清楚;李秀刺出的第一剑,何天只是“没看清楚”,并不是“没看见”——看见其实是看见了的,只是他的大脑来不及处理相关信息而已,随着一遍一遍的“复盘”,脑海中,李秀的第一剑,慢慢浮现,慢慢清晰—— 一个小跨步,履及剑及,一击而退。 动作幅度很小,但人、剑合一,潇洒之极! 怪不得洛瑰、鹿会,不由自主,同声喝彩。 细辨,李秀这个动作,同何天第二次出剑——即他模仿奥运击剑比赛的那一刺,本质是一样的,完美诠释了她“点评”何天说的那个话,“如此击刺,前后两腿须极灵活,随时变换,一击不中,便可退开”,云云。 当然,李老师“一击即中”。 事实上,不仅仅是这几句话,仔细想去,李秀其余的“点评”,都涉及剑击乃至技击的最基本的原则、原理,基本上,就没说过一句废话,包括那句,“还不错嘛!至少没把剑扔掉嘛!” 嘿!这个小妞,难道真的是在教我学剑?而不仅仅是忙着谋杀亲夫? 只是,李老师的教学方式太特殊了,或可称之为……“疼痛教学法”? 这不仅仅是何天的自嘲,事实上,在一遍遍“复盘”的过程中,他发现,身上的两个“痛点”——左肋下一个、左肩窝一个,似乎在发挥着非常特别的作用。 “复盘”的时候,何天的脑海中,一帧帧图像连贯成动画般的影像,最后一帧图像一出——也即李秀的剑尖及于他身体的一刹那,相关“痛点”,随之猛然悸动——那个痛,既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而只要“痛点”一动,整个影像——其中的每一帧图像,都变得异样清晰、立体。 好神奇! “痛点”,好像一个极灵敏的开关,一摁,大脑便猛然惊醒,全速运转。 何天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都犯了什么错?进而,正确的动作应该是什么? “惊醒”的,不仅仅是大脑。 肌肉们也自动自觉的参与了进来。 何天的“复盘”,不单单枯坐冥想,也手脚并用,一遍遍的比划,待觉得有几分把握了,就开始重新做那两个动作:一“砍”,一“刺”。 一遍遍做下来,那个“砍”,自觉已手眼协调、手脚协调,未必还有多大的“中门”叫李老师“破门而入”?那个“刺”,则自觉手上有力,脚下轻灵,李老师反手一剑,似乎也躲得开了? 有些东西,似乎在……无师自通? 似乎也不仅仅是何天自己的错觉,晚膳的时候,云英对他说,洛瑰、鹿会偷觑郎君“练功”,下来后,用很惊讶的语气对她说,郎君的出剑,较之早上,已经大大不同,半日之内,进步如此神速,当真少见! 何天自己分析,这大约是大脑和肌肉的一种“应激反应”或曰“自我保护”——自我动员,调动潜能,全力以赴,以避免重蹈“痛”之覆辙。 这同何天的脾性以及身体条件大约也有关系。 他是个挺“轴”的人,认定了,便不轻易屈于势力和形势,必要的时候,对己、对人,都狠的下心, “痛”,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个非常正面的刺激。 至于身体条件,前头说过了,二十一世纪,他算半个体育达人;三世纪,又寄于一个强健的身体之上。 换一个脾性、体格不同的,挨了李秀那两下,可能愈痛愈生畏难心,别说“无师自通”了,明日之约,大约也是要取消的。 当然了,何天的感觉对不对,洛瑰、鹿会看没看走眼,还得李老师来“验收”。 * 次日。 李秀一见何天,便生异感:其周身,好像,隐隐一股……异香? 这个家伙,难道真的“沐浴焚香”了? 还有,这个家伙已换过了一套衣衫——窄袖、紧身,除了裾短之外,其款式,同自己所着,竟然十分相似。 不到一天,便做了一身新衣裳出来? 哼! 这一身,同昨天那身上襦下袴,大不相同,“丰神俊秀”,算是又重新回到了何某身上。 话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目下,中庭之中,师弟相对,正是男皂、女孝,任谁见了,都要喝一声彩:好一对璧人! 好罢,瞧瞧这个“男皂”,是不是个绣花枕头? 只见何天人随剑起,李秀轻轻“咦”一声,何天已一剑劈下,李秀并不格挡,后退一步,避开了这一剑。 何学生心中一阵狂喜:李老师非但没有出剑,反而后退一步—— 哈!我居然将一个剑术高手逼退了一步! 再来个“刺”! 何天挺剑刺出,李秀格开,作势欲击,但何天脚下像装了弹簧,一击不中,己退了开去,李秀这一剑,便没有刺出去。 李秀微微偏过头,看着何天,脸上难掩讶色。 何天亦难掩得意之情:我介个,算是同你过了一个回合了吧? 过了片刻,李秀微笑,“再来!” 何学生将李老师的笑容视作鼓励,不过,“再来”,便有些手足无措—— 我就会这两招啊? 两板斧就两板斧吧,未必不管用呢! 何天再次举剑跨步,用力劈下,李秀还是不格不挡,后退一步,让了开去,但随即迈上一步,趁着何天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剑指其右肩,何天赶紧回剑格挡,却没碰到李秀的剑,李秀这一剑,不过虚晃一下,便自右而左,刺中何天肋下——正正是他昨天中剑的那个位置! 何天差点惨叫出声——小妞!你要不要介样过分! 这才晓得,自己依旧不是李秀的“一合之敌”。 不过,何天发觉,李秀这一剑,力道上面,还是“有分寸”的——并不如昨天那一剑般大力。 可是,昨天被剑之处,是一块好肉,今日被剑者,虽还是同一处,却已是“伤肉”,所以,还是特么的痛彻心肺啊! 你的“李氏疼痛教学法”,真的就不能改一改吗? 不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痛并快乐着”的过去了。 * 第一四一章 朝局加速度 冬去春来。 “李氏疼痛教学法”之下,何天的剑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着,“师弟对练”,能够走上三五个回合了,当然,前提是李秀只施以“教学力度”,她若全力以赴,何天发挥好的时候,能撑一二回合,发挥不好,依旧非伊人“一合之敌”。 不过,无论如何,在一个零基础的基础上,一二月之内,能够取得如此成绩,已经说明,何学生于剑术一道,是有一点小天分的。 代价呢,就是几乎每一次学剑,何学生的身上,都会添一二青紫,旧伤未去,新伤已至,最厉害的时候,解衣对镜自照,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梅花鹿似的。 不过,每一青紫,三五天后,都会消愈,李老师下手的力道,恰到好处。 这样的代价,只换来了学业的进步,师生关系,并未发生任何实质性变化,对何天,李秀一直不肯假以任何辞色,称呼,从来是“何云鹤”,没喊过他一次“云鹤”,连用早膳,都不肯同何天一室,别的,更加不必说了。 何天也从来没去过他“藏师”的“金屋”,不是他不想,而是李老师不欢迎,不过,云英、雨娥都去过,回报,一切都好,郎君尽管放心。 郎君也不着急,那个……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 虽然充满着疼痛的记忆,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快乐而充实的寒假。 个人生活固然快乐,但朝局,却向着令人忧心的方向发展着。 对于皇后以“教”的形式,加恩天下耄耋,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上书劝谏的,包括何天曾寄予希望的张华。 不奇怪,张华清慎,但从来就不是“铮臣”,就算劝谏,也会看人下菜碟,觉得对方可能真正虚心接受,才会开口,不然的话,既于事无补,又为自己召祸,那就还不如默如了。 仔细想想,何天也觉得自己自私——凭什么盼着别人做丑人?这个比干、逄龙,你自己咋不去做? 唉。 春,正月,丁亥(十五日),皇后第二次下“教”: “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而民或不务本而事末,故生不遂。予忧其然,故今兹共陛下亲率群臣农以劝之,开籍田!” 书记以来,皇后的职责,都是“劝蚕”,哪有“劝农”的? 劝农、开籍田,那是皇帝的职责! 这道“教”中,也拉上了皇帝,但很明显,皇后才是主角。 还有,上一道,名曰“教”,但皇后本人是隐身的,这一道,皇后正式以“予”的名义,走上了前台。 这一次,何天是真有谏止的冲动了! 可是,仔细想来,竟是无从下嘴—— 自然不能反对“开籍田”“劝农”,甚至,也不好明确反对皇后参与“开籍田”“劝农”,因为很容易被驳回来:我又没将“劝蚕”的本职搁下,你也不能说女子“不农”——在田里干农活的女子多了去了,咋的,你叫她们都回家去? 她们的活儿,你干呀? 只能够直接说皇后不宜以“教”干政。 好罢,就算你说的有理,可是,上一次,你干嘛不说?非这一次才来说? 你安的什么心呀? 无辞以解。 何天暗叹,说到底,还是自己私心作祟,上一次,在谏止皇后以“教”加恩天下耄耋和为李氏父女免祸二者之间选一,自己选择了后者。 最合适的劝谏时机既已失去了,再开口,真的就很难了。 正月,癸卯,晦(三十日),日有食之。 本来,何天以为机会到了,可以拿日食做篇文章——这不是古装电视剧和穿越之必杀技嘛! 孰料,文章还在构思中呢,皇后已先发制人,第三次下“教”: “群臣悉思予之过失及知见之所不及,匄以启告予!又,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予之不逮!” 这是极经典的明君套路——自谦、纳谏。 口吻,更是地地道道的皇帝口吻——将“予”换成“朕”,那是一点也不违和呀! 其中,那个“匄以启告予”的“匄”字,用的很厉害——“匄”是“丐”的古字,即是说,“求求你们告诉我”——姿态极低,近乎罪己,正经的明君呀! 对于这个套路、这个口吻,有如何天者深感不安的,但更多的朝臣,以尚书左仆射荀恺为首,一片歌功颂德: “殿下使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皆欣欣焉曰:‘将兴尧舜之道、三王之功矣!’” “天下之士,莫不精白赤心以承休德!” “殿下临朝,亲自勉以厚天下,节用爱民,平狱缓刑,天下莫不说喜!” 其中,马屁拍的最出花儿的,还得算荀仆射: “臣闻吏布教令,民虽老、羸、癃、疾,扶杖而往听之,愿少须臾毋死,思见德化之成也!” 照这个马屁的思路,发展下去,过不多久,“老、羸、癃、疾”们,大约就返老还童的返老还童,无药自愈的无药自愈了。 荀恺的马屁拍的好,不是何天在意的,何天在意的是,到底是谁在背后为皇后谋? 那个贾模? 如是,贾思范,你真是颇有何云鹤的风采嘛! 二月初五,也就是日食之后的第六天,承皇后教,开籍田,皇帝、皇后亲耕,以率天下之民。 百官、后宫随扈乘舆。 百官到场,理所当然;后宫也参与“劝农”,那真是书记以来,未之有也! 极一时之盛呀。 但这个“盛”,不干何天的事,像元旦朝贺一样,他依旧请了病假。 朝局的变化,不止于此。 以上的变化是台面上的,台下,元康元年末、元康二年初——也即去年末、今年初之间,请托、贿赂之风,有了一个加速度的发展。 据郭猗说,之前,皇后身边,请托贿赂的对象,主要是郭彰、贾模,现在,人们也开始走董常侍、陈才人的路子了。 董猛受贿,何天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过去的一年,董猛的谨小慎微,还出乎何天的意料,现在,总算“正常”了。 但对阿舞,何天是真心意外的。 * 第一四二章 伊人独行歧路,俊彦齐聚名园 郭猗说,目下,陈才人出宫,身份不止于“天使”“中使”“中大人”,而更像是皇后的私人代表,她打交道的,不止于王公文武眷属,也包括“王公文武”本人。 她虽自称“婢子”,但没有一个“王公文武”敢真将她当作“婢子”,即便宗王见她,都是平礼——她敛衽,对方一定作揖还礼。 品级略低的官员,对她多有“过礼”——长揖到地;其眷属,甚至有对她行拜礼的。 煊赫如此,向伊请托,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吧? 意外,不过是你一个人的意外。 何天自然而然的想其一个人来——东汉安帝乳母王圣之女伯荣。 这位伯荣牛叉到什么程度呢? 两件事足可说明: 其一,汉安帝的老爸,为清河孝王刘庆,安帝即位后,追封老爸为孝德皇,山陵曰甘陵,伯荣作为“中使”,“致敬甘陵”,排场极大,“朱轩骈马,相望道路”,这也罢了,关键是—— “使者所过,威权翕赫,震动郡县,王、侯、二千石至为伯荣独拜车下”。 划重点:“王、侯、二千石”对伯荣行拜礼。 另外,“发民修道,缮理亭传,多设储偫,征役无度,老弱相随,动有万计,赂遗仆从,人数百匹,顿踣呼嗟,莫不叩心”。 其二,伯荣通于故朝阳侯刘护从兄瑰,刘瑰娶伯荣为妻,乃得官至侍中,并袭刘护爵。 这是非常离谱的,彼时,刘护的同产弟刘威尚在,袭爵,怎可以轮到一个从兄? 这碗软饭,味道实在太好了。 史载,伯荣与其母王圣“扇动内外,竞为侈虐”,“出入宫掖,传通奸赂”。 目下,阿舞当然还不比伯荣,但会不会终有一天,也变得同伯荣一样? 如果阿舞真的已经走在了这条路上,何天……很难过。 但,仔细想想,他了解阿舞吗? 其实不了解,而他也从未真正有心、费心去了解。 阿舞对他,好是真好,好到叫他怀疑,她是不是喜欢自己?他不晓得这是不是错觉?或者,阿舞对他好,仅仅因为他的识见智谋,对于皇后来说,不可或缺? 然,现在看来,不说“识见”,若仅仅是“智谋”,也未必是“不可或缺”了。 对于皇后,何天的感觉,同样五味杂陈,要说“好”,皇后对他,也是真好,何天因卫氏而同皇后“分手”,但有一说一,皇后灭卫瓘门,其实是一报还一报,同时也为消除隐患,无所谓善恶,更非针对何天。 何天既不肯再为皇后服务,也就很难再对皇后施加影响,愈往后,关系愈淡,欲有所影响,愈难。 还有一个贾谧,他的地位,超然于贾模、郭彰之上,据郭猗说,朝野乃至市井圜圚间看贾谧,几与储君无异,已经有人暗地里喊他“贾太子”了。 请托贿赂,直接找上贾谧的,倒是不多——高攀不上呀。 贾谧自己,似乎也不屑于蝇营狗苟之事——他也不缺钱;事实上,贾谧的起居服用,室宇崇僭,器服珍丽,歌僮舞女,选极一时。 贾谧素以才学著名,他最大的兴趣,乃是招揽天下名士,拿他自己的话说,“开阁延宾,大兴文章。” “他周围的一班人,”郭猗笑说,“都说贾长渊‘汉之贾宜,不能过也’。” “他周围的人——都有哪些呀?” 郭猗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过去: “渤海石崇、欧阳建,荥阳潘岳,吴国陆机、陆云,兰陵缪征,京兆杜斌、挚虞,琅邪诸葛诠,弘农王粹,襄城杜育,南阳邹捷,齐国左思,清河崔基,沛国刘瑰,汝南和郁、周恢,安平牵秀,颍川陈畛,太原郭彰,高阳许猛,彭城刘讷,还有……对了,中山刘舆、刘琨。” 何天轻轻“哼”了一声,“郭彰也在里头……这就是啥‘二十四友’了?” 郭猗笑道,“对!原来你也听说过这个名号?” 顿一顿,“其实,想往贾谧身边凑的,远不止‘二十四友’,不过,其余人等,在贾谧眼中,等而下之,看不大上就是了。” 何天想起贾谧“案牍劳形、等因奉此”的自况,心说,贾明公,你整天忙着“开阁延宾、大兴文章”,哪儿有时间“案牍劳形、等因奉此”? 朝局如此,隐忧愈重,何天却不知何以措手足? 踌躇良久,最后—— 算了!既不得要领,那就暂且抛开不理吧! 眼不见,心不烦。 眼见者,是春暖花开,既如此—— 老子游山逛水去也! * 何天向李秀发出“同游山水”的邀请,美其名曰,“剑舞于山水之间,天滋地养,日精月华,也是精进之道”,还郑重其事的当面、双手向李老师呈递了一份请柬,而李秀也明显的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拒绝了。 何天颇以为憾,若这份请柬不是当面呈递,而是送到“藏师”的“金屋”,李老师有足够的时间犹豫,说不定,犹豫来、犹豫去,最后就答允了呢? 唉,错过一次感情进阶的良机! 不过,俺并不丧气。 机会这种东西,是可以被创造出来滴,过些天,看俺如何再接再厉? 这一回,就让俺独享山水之乐吧! 话说,大半个冬天,几乎天天被李老师虐,也该出去松快松快了! 何天将云英、雨娥、小厮、御者、车马都留在别墅,自己手拄竹杖,腰悬长剑,脚蹬木屐,独自徜徉山水间。 云、雨本来要求随侍的,但何天坚决不允——婢女随从跟着,哪里还有“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的意味? 话说,这是何天第一次“腰悬长剑”。 何天学剑,大半个冬天下来,学的还是木剑,他曾经试探着问李老师,啥时候换真剑啊? 李老师很不耐烦,“欲速不达!你现在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于是,只好趁着游山逛水的机会,意淫一下,过过干瘾了。 过去一年,何天的“游山逛水”,其实以“游山”为主,今天,想着春水初生,就正经“逛水”罢! 何天走山腰的车路,由东而西,与山脚下的谷水,遥遥平行。 他心胸舒展,脚步异常轻快,一气走了十多里,地势愈走愈低,终于,前头传来淙淙的水声——应该是一条注入谷水的支流。 转过一个山坡,果然,眼前一条宽阔的谷涧,清澈见底。 两岸坡度平缓,各色野花风中摇曳,何天步入花丛,沿岸折而向东北。 走了三四里,谷涧折而向西,隐有人声传来。 欢声笑语,不止一人。 何天亦不以为意,恁大洛阳,胜日寻芳泗水滨者,自然不会只他一人。 但转过涧湾,不由大大一怔。 十余丈外,竖起了一道极长的帷幕,由岸边向北延展——竟看不到尽头! 也即是说,前路,完全被这道帷幕挡住了。 帷幕之外,站着十余名挺胸凸肚的苍头。 何天心里嘀咕,这又是哪家权贵啊?封路啊?过分了吧? 他若上前“借路”,不管对方是谁,当然无有不允,但这样一来,就得交接应酬,何天可是一年多不同任何士大夫来往了。 颇为踌躇。 绕路,不大现实;回头,心有不甘。 正在犹豫,只听得帷幕那边,一人遥遥喊道,“哎哟!那不是何常侍吗?” 何天一怔,遇到熟人了? 一个苍头颠颠儿的,一边儿小跑,一边儿点头哈腰,“常侍!” 何天看时,却不认得,“纲纪客气,贵上是?” 苍头满脸堆笑,“常侍不认得我,我认得常侍——我是侍中的长随!” 略一顿,“侍中——贾侍中!” 啊? 如此说来—— 苍头指一指帷幕,“侍中就在里头,常侍少候,我去通报!” 此时折返,是不可以的了,何天只好站定等候。 不多时,帷幕掀开,苍头前引,后头四人,快步走来。 为首一人,正是贾谧,遥遥朗声笑道,“云鹤!你终于栖落凡枝,同我这个俗人为伍了!” 何天趋步迎上,长揖,“天信马由缰,没头没脑的,就冲撞了明公的雅兴,告罪了!” 贾谧一把抓住何天的手,大笑,“撞得好!撞的好!春日迟迟,你我知己,邂逅于名山之麓、幽涧之滨,不亦乐乎?” 顿一顿,“来!我替你介绍!” 指一指右手边的人,“这位是此间主人,姓石,字季伦!”略一顿,“二位也算是神交,今日终于谋面了!” 石季伦……石崇? 哈,介么说,我误打误撞,闯进了金谷园? 或者,这里还不算真正的金谷园,只是其外围? 是了,这条涧,照地理位置,应该就是金谷涧了! 何天、石崇见礼,互道仰慕。 这位大晋第一富豪,中等身材,相貌平平,但筋骨强健,眼中精光闪烁,隐隐透着一股剽悍之气。 嗯,像个打劫商旅的! 有一种说法,老爹石苞临终之前,没给石崇留下啥财产,石崇之发迹,是他担任荆州刺史之时,竟然行劫来往客商,致成巨富。 这个说法,略显夸张。 倒不是说石崇干不出打劫治下商旅的事,而是——打劫打成天下第一富豪? 不过,靠打劫,赚到“第一桶金”,完成“原始积累”,还是很有可能滴。 贾谧转向左侧后方的两人,“这是一对贤兄弟——二陆双俊!兄,字士衡;弟,字士龙!” 陆机、陆云? 哈! 帷幕那头,所谓“二十四友”,不会都在吧? 如是,西晋文坛精华,可就叫我一网打尽喽! 只是这对“贤兄弟”的形貌,颇出何天的意料—— 哥哥陆机,身材高大,体格雄健,国字脸,浓眉大眼,意气昂扬,一张嘴,声若洪钟,小吓了何天一跳—— 这是此时已名满京华,不久的将来,将成为西晋文坛领袖的人物? 不晓得底细的,还以为是位赳赳武将呢! 弟弟陆云,却是样样反着来——体格纤弱,足足矮了哥哥一头,瓜子脸上,始终挂着谦和的微笑。 您不说,谁能想得到,这是一对同胞兄弟? 或许,只是“同胞”,不是“同产”? 又或者,一个随爹,一个随娘? 何天心说,哥哥的样貌,对于其人来说,其实不是好事,因为很容易叫人误会,以为其人有领兵作战的能力? 特别是其人的祖、父,皆为当世名将,那个……家学渊源嘛! 若哥哥的样貌,仿佛弟弟,原时空,司马颖还会以其统领大军吗? 不领军,自然就不会打败仗,不打败仗,被人谗害的机会就小得多了。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见礼,何天微笑说道,“‘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今日之会,‘三张’在否?” 贾谧大笑,“不在!不在!那三位,没有与今日之会的资格!” 所谓“三张”,是彼时同样以文学著名的三兄弟——张载、张协、张亢,陆氏兄弟自吴国来到京城后, 名动一时,时人乃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一说。 何天如是说,倒教视天下士若无物的陆机略略一怔,然后,难得的谦逊了两句。 贾谧携了何天的手,“走!云鹤,今日俊彦毕至,皆是一时之选,再加上你……真正山水生辉!” 我猜的没错?“二十四友”都来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帷幕处,苍头掀开幕帘,贾、何并肩而入。 何天眼前一亮! 别有洞天啊! 岸边,随坡就势,错落有致的分布着十几座阁、堂、亭,这些建筑,除了以青石铺就的道路相连外,还以窄而浅的石渠相连,渠水引自谷涧,石渠宛转曲折,这—— 嗯,这是“曲水流觞”啊! 目下,每一座阁、堂、亭前,都有或一二、或二三人,或坐或立,临渠把酒。 贾谧双手一击,朗声说道,“各位!我来介绍!这一位,便是何云鹤了!” 何天含笑,做一个团团揖。 众人神情、动作不一,有的矜持——安坐不动,有的热络——本来坐着,立即站起,不过,不论或坐或立,都作揖还礼。 贾谧转向何天,“云鹤,我就不一次过介绍了——这样,流杯到谁跟前,我就给你介绍谁!” 顿一顿,“当然了,流杯到了你跟前,你也要作诗的!做不出来,也是要罚的!哈哈!” * 第一四三章 鸿鹤高飞翔 何天心说,你大约罚不到我的头上,只是,唉,大谢、小谢、老陶,辛苦你们提前n多年到介个世上转一遭了…… “诗、赋,皆可;”贾谧说道,“题目嘛,咏春可,感怀可,不过,最好不要走的太远——目下是孟春,总不成,走到大冬天去?” 顿一顿,“云鹤,你的《送别》为咏冬,‘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虽堪为一世之绝句,可是,若作之于今日,未必能评为高品呢!哈哈!” 何天虽已下定决心,“破罐子破摔”,“做个地道的荡妇”,还是不由微微面赤——不过,他走了十几里路,本就面色红润,这一丝丝羞赧,倒也没人看的出来。 贾谧说“诗、赋皆可”,但其实,这种雅集,只能赋诗,因为赋——尤其是这个时代的赋,篇幅太长,再如何天才,也不可能一时半刻的就作了出来,真出口成章的话,只能说明,你早已在家里打好了稿子,那就没啥意思了。 譬如,左思写《齐都赋》,整整花了一年时间;写《三都赋》,从最初的构思到最后的成文,时间跨度长达十年。 当然,即便是诗,也可能“早已在家里打好了稿子”,不过,到底难分真假嘛。 哎,说到左思,他也是“二十四友”之一呀,今天到场了没有? 何天的目光,迅速逡巡——他没见过左思,可是,此人之形貌,在这班人中,应该非常“突出”,若在场,不会太难辨认。 很快,他就在最西边的一个亭子里锁定了目标——嗯,此君应该就是左思了! 身材矮小,不修边幅,相貌……丑陋。 这就是左思之“突出”了——这是个看脸的时代,名士们大多“美风仪”,左思是个非常另类的存在。 亭子里,疑是左君者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也很“另类”,十来个阁、堂、亭,不计侍婢、随从,名士孤身一人者,惟此君耳。 对了,目下是公元291年,左思的《三都赋》,写好了没有?就算已经写好了,也必还未真正流传开来——俺没听说呀。 “洛阳纸贵”的成语,还没有正式诞生。 一路逡巡,何天得出另一个结论:今日雅集,“二十四友”并未尽数到场——他没看见郭彰。 也好,不然彼此尴尬。 同时,到场的,也不尽为“二十四友”。 证据在东首一堂前——有二人一坐、一立。 坐者,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微微扬着脸,神情高傲。 方才,贾谧介绍何天,大多数原本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但这个青年,岿然不动,只松松一揖而已。 立者,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年纪虽轻,倒是一副平和、从容的样子。看其神态、服饰,绝非某名士之随从,但以他的年纪,又绝不会是“二十四友”中的任何一人。 倒是有趣,此人谁何? 谁在这样的年纪,有资格参加这样的聚会? “好了!”贾谧双手一击,“诸君的大作,由在下和季伦恭录,至于评品高下,则由在下和安仁负其责,诸君有无异议?” 当然无“异议”啦。 何天快速的转着念头:安仁?潘安仁?潘岳?哪个是他? 贾谧话音一落,旁边一阁前,一人起身,快步走来,一边走,一边含笑作四方揖。 哦……确是美男子一枚。 可是,似乎也没到“掷果盈车”的地步吧? 转念一想:唉,到底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且多年来,宦途多舛,一直不得志,期间还被下狱,要不是因为老子的缘故,脑袋保不保的住,都不好说,保养成这个水准,已经很不错啦,年轻的时候,确实能有一大票女粉丝吧? 不过,啥叫“要不是因为老子的缘故、脑袋保不保的住,都不好说”? 潘岳做过太傅主簿——杨骏的主簿,只不过,他这个主簿,同朱振不能比,杨骏辟召潘岳,仅仅因为其文学名声,其角色,不过文学侍从一类,而杨骏对于文学,并没啥真正的兴趣,因此,潘岳从不预杨骏的机密,就是太傅府一个普普通通的僚属。 但再普通,杨骏被诛,僚属也得下狱。幸好,何天上书,“昔鲁芝为曹爽司马,斩关赴爽,宣帝用为青州刺史。骏之僚佐,不可悉加罪。”这才将包括潘岳在内的杨骏僚属放了出来。 潘岳经历此劫,痛定思痛,一猛子扎进贾谧门下,而贾谧也不以他给杨骏打过工为嫌,“二十四友”中,单以文学论,潘岳算是领袖。 当然了,以文学成就论,潘岳本就是此时代文坛数一数二的人物,只是其私德可议,没啥人真把他当作“领袖”看待就是了。 贾谧替何天和潘岳介绍了,然后说道,“云鹤,你既然是最后一位到的,就只好委屈你最后一位展才了,如何?” 何天欠一欠身,“是,一切听从明公的安排。” 贾谧转向石崇,“季伦,你是主人家,先请罢!” 说罢,提起了笔,做出准备记录的姿态。 石崇点点头,“好,那我就抛砖引玉了!” 顿一顿,“我素乏捷才,诸君深知,这样吧,前几日,填了一支《思归引》,已经叫她们排演了,就拿这支曲子,就教于诸方家吧!” 眼下之意,我就不参与“评品高下”了。 不过,石崇是主人,这个姿态,也是合适的。 只听石崇曼声吟道: “思归引,归河阳。 假余翼,鸿鹤高飞翔。 经芒阜,济河梁, 望我旧馆心悦康。 清渠激,鱼彷徨, 雁惊溯波群相将,终日周览乐无方。 登云阁,列姬姜, 拊丝竹,叩宫商, 宴华池,酌玉觞。” 何天心说,不就是渲染铺陈统治阶级腐朽生活嘛,只不过,视角还比较独特——半空俯视,也还算有两分气魄就是了。 贾谧写完了,又看一遍,点点头,笑道,“好!好个‘假余翼,鸿鹤高飞翔’!季伦,聆此曲,必如身在云霄!我都有些迫不急待了!” 石崇说道,“惭愧!”说罢,将流杯中酒,一饮而尽。 婢女取过另一只流杯,斟了酒,轻轻一拨,流杯乃顺流缓缓漂动。 还好,不是用同一只流杯,不然的话……哼哼。 下一位,同阁中人也——陆云。 * 第一四四章 呈珠玉,伏杀机 陆云俯身,掂起流杯,先抿了一口,沉吟片刻,曼声吟道: “悠悠君行迈,茕茕妾独止。 山河安可逾?永路隔万里。 京师多妖冶,粲粲都人子。 雅步袅纤腰,巧笑发皓齿。 佳丽良可美,衰贱焉足纪。 远蒙眷顾言,衔恩非望始。” 贾谧录毕,再念一遍,笑道,“有趣!士龙,你这是女子思良人——百般不放心呀!只不过,郎情妾意,一问一答,不是更加才趣?” 陆云一笑,“那好,我试作‘郎答’!” 再凝思片刻,乃长吟道: “我在三川阳,子居五湖阴。 山海一何旷?譬彼飞与沉。 目想清惠姿,耳存淑媚音。 独寐多远念,寤言抚空衿。 彼美同怀子,非尔谁为心?” 贾谧录毕,看看身边诸人,挑了何天出来,“云鹤,此‘郎答’,如何呀?” 何天微笑,“极好!只不过,我若是女子,还是有点不放心的。” 贾谧大笑,“可不是?”转向陆云,“士龙,尚有力量否?” 陆云笑,“勉力罢!” 背手,蹙眉,凝视涧水,不语。 过了一盏茶的光景,开口了: “翩翩飞蓬征,郁郁寒木荣。 游止固殊性,浮沉岂一情? 隆爱结在昔,信誓贯三灵! 秉心金石固,岂从时俗倾? 美目逝不顾,纤腰徒盈盈。 何用结中欵,仰指北辰星!” 话音一落,彩声四起。 贾谧笑:“云鹤,如何?” 何天亦笑:“这我就放心了!” 陆云说声“见笑”,将流杯中酒,一饮而尽。 贾谧轻拍案几,叹道,“今日雅集,一开篇,便珠玉纷呈,其后诸君,压力不小呀!” 看向陆机,“且看双俊并辉!” 陆机端起流杯,一口干了,不做多余姿态,即朗声吟道: “伊洛有歧路,歧路交朱轮。 轻盖承华景,腾步蹑飞尘。 鸣玉岂朴儒,凭轼皆俊民。 烈心厉劲秋,丽服鲜芳春。 余本倦游客,豪彦多旧亲。 倾盖承芳讯,欲鸣当及晨。 守一不足矜,歧路良可遵。 规行无旷迹,矩步岂逮人。 投足绪已尔,四时不必循。 将遂殊途轨,要子同归津。” 声音极响亮,站在其左近,何天的耳膜,都有点“嗡嗡”的。 然而,响亮归响亮,却没有获得弟弟那般的彩声。 何天更是诧异。 史有“潘江陆海”之称,“潘”是潘岳,“陆”是陆机,言彼等才大如江海也,此时,陆氏兄弟入京未久,虽已名动京华,但“陆海”的名头,或许还未真正建立,可是,在原时空,何天是看过陆机作品的,咋说呢?真就是那种才华洋溢,若不加自抑,便会泛滥成灾的感觉! 可是,这首诗—— 此诗写浮华交游,但对之,不是采批判讥讽态度,而是:“欲鸣当及晨”——上车要趁早,晚了就没位置了!甚至,“守一不足矜,歧路良可遵”——走啥大道啊,抄近路,才是成功之道!“规行无旷迹,矩步岂逮人”——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发不了达的! 何天一度以为自己理解错误,但通篇细辨,或隐有无奈之感,却无任何反讽之意,这位作者,是真不要作“朴儒”而是要作“俊民”了! 一般来说,一个名士,不管私德如何,诗作中,总是要摆出清高姿态的,哪有如陆士衡者,摆明车马的高喊,“我要功名!我要富贵!就走歪门邪道也在所不惜!” 然而,虽无旁人喝彩,贾明公录毕,看一遍,再看一遍,脸上的笑意,却是愈来愈浓,终于,双手轻轻一拍,轻声道,“好!好!微言大义!” 微言大义? 何天突然就明白了:陆机是以此诗向贾谧表达求晋身、求效力之意啊! 东吴时代,以对国家重要性而论,陆氏实为江左第一名门;以文学才华论,陆机又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人物,因此,他一切行为、一切诉求之中心点,无非:建功立业、重振家声。 可是,现实打脸。 武帝曾谕,“蜀人服化,无携贰之心;而吴人憨雎,屡作妖寇。”晋人对吴人,歧视极深,今上即位,吴人仕宦者仍然很少,荆、扬二州,户各数十万,但迄今为止,扬州无郎,荆、扬乃至整个江南,无一人为京城职者。 门对如此高厚的门槛,“守一”“规行”“矩步”有用吗? 所以,陆机才要走贾谧这条“殊途”呀! 事实上,在“二十四友”中,贾谧已对二陆表示了独特的重视之意,譬如,出帷幔迎接何天,石崇自然要陪同——他是主人家嘛;石崇之外,贾谧独独挑了陆氏兄弟陪同,这,已经说明些问题了。 既如此,趁热打铁,婉转表达“求效力”之意,以求尽快晋身上流社会,不是理所当然吗? 这样的诗作,或不能在雅集上得评高品,但陆机文名已著,并不靠一次雅集加持,相对于贾明公了解我的“衷心”,高品低品的,没那么重要! 陆机之后,流杯到处,贾谧一一为何天介绍: “兰陵缪宣成!”即缪徵。 …… “京兆杜世将!”即杜斌。 …… “京兆挚仲洽!”即挚虞。 …… “琅邪诸葛德林!”即诸葛诠。 …… “弘农王弘远!”即王粹。 …… “襄城杜方叔!”即杜育。 …… “南阳邹太应!”即邹捷。 …… 这几位的诗作,都是应和应景之作,无甚可取处,狮子就不一一记述了。 “安平牵成叔!”即牵秀。 这位牵成叔,站在那里,过了足足两三盏茶的光景,还是没开口。 大伙儿都不耐烦了,何天更是好奇:咋的,赴这种雅集,您就不事先准备准备? 还真没事先准备。 牵秀出差在外,刚刚回到京师,得到消息,赶到金谷涧,较之何天,不过前后脚而已。 终于,有人轻轻“哼”了一声——陆机。 别人“哼”这一声,牵秀未必听得见,但陆机的中气,实在太足,在场人士,个个听的清清楚楚。 牵秀立即脸上变色,透一口气,高声说道,“文思涩滞,请罚!” 说是“罚酒三斗”,但这个“斗”,是一种特殊的小斗,也就是一大爵,不过,三大爵一气下肚,这个量,也很不少了。 这算一个有趣的插曲——当然,“有趣”是对旁人而言,对于当事者来说,有趣没趣,可就不好说了。 “清河崔兆始!”即崔基。 …… “沛国刘琼佩!”即刘瑰。 …… “汝南和仲舆!”即和郁。 …… “汝南周弘武!”即周恢。 …… “颍川陈范陌!”即陈畛。 …… “高阳许子豹!”即许猛。 …… “彭城刘令言!”即刘讷。 …… 这班人的诗作,亦无可记述,何天都想打呵欠了—— 就这? “二十四友”,已差不多了吧? 除了二陆,就没一个出彩的呀! 还都是当世名士—— 就这? 终于—— “齐国左泰冲!” 果然,那个矮小、貌陋者,就是左思。 左思的声音,一如其不修边幅的形貌,嘶哑浑浊,何天勉力倾耳,才勉强听得明白: “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 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 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 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 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 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 “簪”字一落,彩声四起! 尤其是——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绝句也!绝句也!” 连陆机都指了指弟弟,“士龙!你可是有对手了!” 何天亦不禁心中讶异,“没想到,这个多少年都是一肚皮牢骚的左泰冲,也能写这种清新脱俗、无争无碍的诗?” * 第一四五章 双俊逞心机,胡姬年十五 何天读过左思的《咏史八首》,打第一首到第八首,通篇怨气冲天,中心思想四字以括之:“怀才不遇”。名句“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就出自于第二首。这话不能说错了,可何天想,“世胄”二字,你左泰冲多少也沾点边啊,你老爹官虽不太大,好歹也做到了太守,这也罢了,关键是,你妹是武皇帝的贵嫔啊,认真说起来,你是正经的“国戚”啊! 所以,您会不会有点矫情?您混的不太好,是不是同您自个儿也有点儿关系呢? 话说这位芳名“棻”的左贵嫔,论文章,论才情,实不遑多让于阿兄,她写的诔文,可是完整收录于《晋书》,这个待遇,阿兄还没有呢。 只是阿妹的姿容……唉,司马炎是地道的颜控,以左棻为贵嫔,说到底,娶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宫廷御用诗人罢了。 史载,左棻“姿陋无宠,以才德见礼;体羸多患,常居薄室。” 既如此,可能真帮不到阿兄啥忙?也怪不得阿兄牢骚满腹啦。 唉,难为这位才女了…… 何天还在胡思乱想,流杯已经漂向下一个目标——就是那对“青少年组合”了。 四周犹一片啧啧赞叹声,大伙儿还在为“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激动呢。 那个青年人终于站起身来,掂起了流杯。 贾谧提高了音量——周围实在有点吵: “云鹤,这两位,也是一对贤兄弟!兄,处仲;弟,茂弘,琅琊王氏之双俊也!” 啊? 哈! 这个雅集没白来,终于见到真正有意思的人物了! 王处仲,王敦:王茂弘,王导。 贾谧既开声,对于左思诗作的赞叹议论终于消停了。 只听王敦朗声说道,“文思涩滞,不成篇章,请罚!” 啊? 众人无不愕然。 大伙儿看的明白,牵秀之“请罚”,是迫于无奈——是真憋不出来,但王敦——不应该呀! 雅集的帖子,几天前就送给了王氏堂兄弟;这兄弟俩,今天也一早就过来了——几乎是到的最早的客人了,不可能像牵秀一样,毫无准备呀? 这个王敦,搞什么鬼? 事实上,愕然者不止外人,王导更加意外。 他晓得的,堂兄为了这个雅集,已做了好几首诗,咋就“不成篇章”了? 一时之间,无人说话,只闻鸟鸣。 过了片刻,贾谧干笑一声,“既如此,那就罚罢!” 三大爵酒,王敦一气饮尽,面不改色,松松一揖,“领罚了!” 说罢,一掀袍摆,坐了回去。 阿兄既然藏拙,就轮到阿弟了。 王导犹豫了一下,认认真真做一个四方揖,“拙作草疏,不敢污君子耳目,请罚。” 哈!又一个“请罚”的? 但王导其实很诚实——诗,我已经做好了,并非“不成篇章”,但就是不给你们看。 真正的原因呢,自然不是因为“草疏”。 略一深想,就有“君子”默喻了:阿兄既交了白卷,身为阿弟,咋好越过阿兄去? 有人暗赞:这小郎真懂事!但也有不以为然的,不过,这是人堂兄弟自己的事,不好勉强,由的他吧! 贾谧微笑,“既如此,不得不罚!”略一顿,“不过,弘茂,若不胜酒力,可以酌减。” 王导深深一揖,“不敢不勉力!” 三大爵酒,一一饮尽,不留涓滴。 不过,他的酒力,明显不如乃兄,酒喝完了,脸也涨红了。 何天冷眼旁观,心中感叹:天下事,皆其来有自啊! 王敦之为王敦,王导之为王导,就这一首诗、三爵酒,便已端倪初现了! 至于王敦何以“藏拙”,何天猜想,大约是这样一个缘故: 王敦此人,雄才智略,然诗文一道,却非其所长,但他又是个最争强好胜的,其诗作,既紧跟着左思发布,则珠玉在前,前后对比,他的诗,必暗淡无光,如是,面子上怎下的来?于是,宁肯“藏拙”,反正你们也不会真以为我“不成篇章”? 王氏兄弟之后,若不计何天,流杯所向,就是今日雅集的最后一个目标了。 “这一位,中山刘越石!汉中山靖王之后也!” 哦!又见到一位有意思的人物了! 不过,刘琨的出现,并不出何天的意外,他本就名列“二十四友”,而年纪是其中最小的一个,一般说来,按照资序,是应该最后一个出场的。 对了,他还有个阿兄刘舆,也在“二十四友”之列——如此说来,刘舆今天没到场? 郭彰、刘舆未到场而王氏兄弟现身,或者,每次雅集,贾谧之下,必为二十四人,“二十四友”若有因故不能出席的,就另找分量相近的人来“填数”? 如是,今天过来“填数”的两位,都交了白卷,可是有点扫兴呀! 何天还在分析来分析去,刘琨已朗朗吟道: “虹梁照晓日,渌水泛香莲。 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 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 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 话音一落,又是一片彩声! 而气氛活络,彩声之中,又有笑声。 潘岳含笑道,“好个‘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越石,若说你没亲眼见过这位当垆艳姬,我是不信的!” 何天心说,“当垆艳姬”,俺也是见过的,只是年纪大过“十五少”些许罢了…… 刘琨亦笑道,“回安公,我确是见过这位酒姬——而且,是一位胡姬。” 气氛愈加快活了,有人甚至打起了唿哨。 莫误会,这种场合的唿哨,可被理解为“吟啸”,亦名士之所当为也。 潘岳笑道,“既如此,越石,你这首大作,便名为《胡姬年十五》,何如?” “极好!” 又有人喊道,“越石,这位年十五的胡姬,到底在哪一家酒馆当垆?可见告否?” 另一人立即呼应,“越石,莫告诉他!私下底悄悄说给我知!”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气氛愈加的快活了。 然而,快活是别人的事情,何天看得清楚,王敦的脸上,愈加的阴沉了。 待大伙儿笑的差不多了,贾谧双掌一击,四周迅速安静下来。 “好,”贾谧微笑看向何天,“云鹤,终于到你了——请罢!” * 第一四六章 彩声大作! 何天点头,“是!天献拙。”略一顿,朗声吟道: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吟毕,四周寂然无人语,惟闻莺呖虫鸣。 如此,过了半盏茶光景。 何天心中嘀咕,老子盗的这个版,太超前了些?不至于啊,大谢和你们,那是一脉相承,老子又没盗老李、老杜的版…… 倏然间,彩声大作! 甚至有击掌、击案的——脸都涨红了! 何天本目不斜视、努力风淡云清,此时亦不由暗透一口气,道一声,“惭愧!”掂起几上酒杯,略作示意,一饮而尽。 他和贾谧、潘岳、石崇、二陆等呆在“c位”——中心阁前,流杯一时半会儿的也转不回来,意思一下而已。 潘岳感叹,“‘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纯乎自然,几非出于人力,吾不能为也!真正绝句!真正绝句!” 扬声说道,“泰冲,你的‘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可是给比下去了!” 左思亦扬声,“瞠乎其后!不敢不服气!” 陆云亦笑叹,“较之‘池塘生春草’,我的什么‘妾问郎答’,竟可以之覆酒瓮了!”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就算文人相轻,但好就是好,即便妒忌,那也是佩服的。 认真说起来,这首诗,还是有些奇怪的地方,譬如,“徇禄反穷海”,“倾耳聆波澜”——好像身处海边似的? 这里是洛阳呀,哪来的海? 不过,些微古怪,自然也无人深究,“譬喻”而已嘛,“想象”而已嘛! 事实上,此诗就是作于海边。 《登池上楼》是谢灵运任永嘉太守时写的,永嘉郡在今浙江温州,可不是海边吗? 这个bug,何天自然是晓得的,可是,仓促之间,宁肯不改,一个字改不好,累及全诗,得不偿失。 真有人较真,以“譬喻”“想象”敷衍就是了。 实在不行,洛阳虽无海,但有河有水,俺高兴以河为海,你咬我啊? 季节方面,却是完美契合,都是初春。 因此,就拿这首《登池上楼》来装逼了。 陆机目光灼灼,“今日雅集,冠军为此作无疑!”看向何天,“云鹤,尚有余力否?” 这是一个委婉的说法,意思是,您还有没有存稿? 在场者,都是行家,对于这首《登池上楼》,略一推敲,便发现,通篇二十二句、一百一十字,几乎一字不可易,所以,虽然看去好像“纯乎自然”,其实必定千锤百炼,反复雕琢,绝不可能是即兴之作。 再者说了,篇幅还恁长呀! 所以,必是“存稿”,今日第一次公诸于世罢了。 如是,陆机的问题就很自然了——您是否还另有“存稿”? 人同此心,数十道热切的目光聚于何天面上。 何天心说,还要我背诗?美味不可多得,一次上桌太多,会不会撑坏了胃口? 转念一想,管他呢!只要再来一首技惊四座的,老子便从此奠定“诗坛领袖”的地位了! 送佛送到西,装逼装到底。 可是,上那一首好呢? 大谢的另一首《岁暮》也很好,那句“明月照积雪”,又是个“纯乎自然”的,很有杀伤力,不过,到底是写冬天的,人家一开篇就说了,要应景,拿写冬天的来交差,不是显的老子手上没货? 好罢,《岁暮》留待岁暮之时再用罢! 那就“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差不多是我最喜欢的两句诗了,后面咋说的?嗯,“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等等! 你妹呀!这是《古诗十九首》里的,是汉乐府! 我若真把这首诗念出来了,那就真是装逼不成反被雷劈了! 不由就背上见汗了! 他不说话,大伙儿都以为是在故作姿态,不以为异,依旧热切等待。 小心,小心,再小心…… 算了,还是请老杜来救救驾罢! 虽说律诗在此时代的人听来,未免太“滑”了些,但老子选的这首,一是五言,二是应景,三呢,也是“纯乎自然”的路数,音韵方面,估计你们也不会太留意。 终于微微一笑,说道,“我勉力一试罢!” 陆机先喝一声彩,“好!” 众人随即屏息倾耳。 何天沉吟片刻,乃曼声吟道: “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 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话音落,又是个“寂然无人语,惟闻鸟虫鸣”的局面。 不过,这一次,只过了片刻,便再一次彩声大作了! 非但有击掌、击节的,甚至有跺脚的! 潘岳怔怔片刻,长叹,“好一个‘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亦不能过了!” 陆机声若洪钟,“‘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亦佳!这四句,真正叫……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何天心中一动:“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是宋人对盛唐诗作之“兴趣”——也即后世之“意境”的形象说法,陆机脱口而出,非但切中肯綮,更将此说法之诞生,提前了九百多年! 真不敢自恃穿越者而小看世人啊! 石崇在一旁说道,“此诗之音韵,也很有意思,似乎很适合谱曲啊!”略一顿,扬声说道,“越石,以为然否?” 刘琨遥遥答道,“确有同感!” 石崇向何天,“云鹤,此诗之题目?” “这……就叫‘水槛遣心’罢!” “好!” 转回刘琨,“越石,你我携手,为《水槛遣心》谱曲如何?” “敢不从命?” 何天这才想起,石崇、刘琨都是精擅音律的。 还以为人家“音韵方面不会太留意”? 哈! 幸好,这个“留意”,是正面的。 再说一遍:不敢自恃穿越者而小看世人! * 第一四七章 笨蛋!一切都是经济! 贾谧双手一击,“好!既然诸君都已经展才了,那,咱们就来品论高下罢!” 潘岳摇一摇头,笑道,“我是有些为难,《水槛遣心》和……哦,云鹤,第一首大作的题目,是什么呀?” “这……就叫《登池上楼》罢!” “好!”潘岳说道,“我是说,《水槛遣心》和《登池上楼》孰高孰低,实难抉择呀!” 看向贾谧,“明公以为呢?” “这……”贾谧沉吟片刻,“并居第一品,如何?” 潘岳还没说话,陆机先喝声彩,“好!” 于是,第一品、第二品无异议: 第一品:《登池上楼》、《水槛遣心》。 第二品:左思的《招隐》。 第三品谁属,起了一番争执,有人喜欢刘琨的《胡姬年十五》,有人喜欢陆云的《悠悠君行迈》,相持不下。 潘岳和稀泥,提议再来一个“并居”,贾谧拍板通过,结果两边的支持者都不甚以为然。 只评一、二、三品,陆机的诗,未入前三品。 今日之雅集,算是十分尽兴,之后,便驱车入园,大开筵席。 集散之后、登车之前,何天同其余诸贤一一见礼,这个程序很繁琐,但不能省。 同左思见礼的时候,何天多嘴问了一句:您的《三都赋》脱稿了没有呀?左思很是一愣,你咋知道我写《三都赋》?不过这也不是啥秘密,老老实实答道,“堪堪脱稿,还需琢磨。”本来何天再说句“亟待拜读”一类的客气话,就算应酬过了,但左思突然福至心灵,“云鹤,你我一见如故,拜托大笔,替拙作作序,可好?” 何天大大一怔,心说老子就会背诗,奏疏勉强写得,信件勉强写得,但要老子正儿八经的作文章,那不是露老子的怯吗? 再者说了,谁同你“一见如故”? 特么的,出来逛个水,逛出恁多麻烦事来! 正想推脱,心中一动:“洛阳纸贵”呀! 说不定,自己作这个序,也能从中捞到点啥好处呢? 于是慨然应允。 同王氏兄弟见礼,本来,何天是有心接纳的,但王敦的态度,不冷不热、不阴不阳,何天心中有气,暗道,你拉不出来那啥,就把蹲茅坑的都怪上了?老子既穿过来了,就轮不到你像原时空那样瞎折腾!小样,咱走着瞧! 王导对何天,倒是执后辈礼,认认真真的长揖到地。 一切程序都走过了,贾谧乃邀何天同车。 何天本以为,雅集之所,既已是金谷园之“外围”了,则入金谷园,安步当车可也,坐车,不过是贵人做派而已;但事实上,虽不过半里地后,即入金谷园,但接下来,车子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真正到达大摆筵席的正堂主厅! 这个金谷园占地之广,远远超出了何天的预料,粗粗估计,其方圆,往少里说,也有六、七十里上下罢! 何天本以为,这是一个园林,事实上,这是一个庄园,或曰,园林化庄园。 一个规模庞大的园林化庄园。 给何天印象最深之数者,首先是园中大片大片以果树为主的经济作物。 每一种果树,都独自成林,车行其中,一眼望不到边。 别的果林也罢了,其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灿若云霞,何天恍惚回到了二十一世纪某个著名“农家乐风”的景点。 果林之外,还有竹林,茂林成海,也是一眼望不到边。 何天感慨,三世纪的气候水土,同二十一世纪还真是不一样呀!二十一世纪的洛阳,怎可能见到这般竹海? 这不仅仅是景观,竹子是重要建筑材料,笋是重要食材。 竹林之外,还有药圃。 单个药圃并不大,但胜在数量多呀,大约是一个药圃只种一种药材,一个个药圃都用篱笆围了起来,连成一片,同样是一眼望不到边! 其次,园内水网纵横,宛若江南景象。 水网由天然溪流和人工水渠共同构成,不论溪流还是水渠,几乎都可行船。 有水网就有池塘,有的池塘种藕,有的池塘——哈,养鱼! 这真是出乎何天意料了! 他原本以为,此时代,长江以北,渔获主要来自于捕捞呢! 这一带,或者说,此时代之“这一带”,水资源确实比较丰富,北有黄河,南有洛水,伊水、谷水穿行其间,金谷涧水量丰沛,主人家因山形、就水势,引水入园,挖湖开塘,乃将一块伊洛之地打造成了正经的鱼米之乡! 哦,“鱼米之乡”之“米”或可议——金谷园内只种经济作物,不种粮食。 但是,园内有一样物事,却同“米”密切相关。 水碓。 也即水力舂米机。 此时代,最先进、最重要的生产工具之一。 车行途中,何天见过不止一“区”的水碓。 所谓一“区”,即一个水碓坊,坊中安置多具水碓,同时运作。 何天试探着问贾谧,明公晓不晓得,此园中,拢共有几区水碓啊? 贾谧回答,我倒是也问过石季伦,他不大肯跟我说准确数字,总在三十至四十之间罢! 何天大吃一惊! 这样的水碓,有三、五区,已足以傲人——多少王公亲贵所有,亦不过此数,石崇居然?! 我去! 何天的讶色,没有逃过贾谧的眼睛,乃笑道,“难怪你吃惊!石季伦治生的本事,确实是本朝一人,不服不行呀!” 如此之多的水碓,要处理多少谷米? 很显然,金谷园之外,石崇还另有大片种植粮食的庄田,甚至,他还会收购别家的粮获,金谷园,是他的一个“粮食加工基地”。 如此巨量的粮食,自家自然是吃不完的,其中绝大部分,都要在市场上发售,则石崇还必定另有粮店一类的产业。 即是说,他还是个大粮商。 以其粮食加工能力推断,其对市场的供应,是足以影响洛阳粮价高低的! 园内亭台楼榭,错落分布,亦颇可观,但这些,已非何天注意力所在了,他的心思,已皆在“经济”二字了。 惊叹于石崇之“治生”,对东汉已降发展起来的庄园经济,何天算是有了最直观的理解,心中大为感概! * 第一四八章 必能做贼,必能做贼 何天又问贾谧,晓不晓得,金谷园中,奴、婢几多? “苍头嘛,总在千把左右,婢女嘛,我就说不好了,其中,后房,百数总是有的。” 这个“苍头”,其中之大部,主要的工作,应该不是服侍主人,而是从事各种生产,其实也就是工人了。 “苍头”是男性工人,“苍头”之外,一定还有一定数量的以仆妇、婢女之名从事生产劳动的女性工人。 何天默计,“后房”也是要人服侍的,则再加上乐伎、驭手、庖厨等等,整个金谷园,怕不有近两千之众? 这不仅仅是一个“娱目欢心”之所,更是一个庞大的生产基地,或曰……企业。 何天读史,对于晋朝的国力,总有困惑,明明是个大一统的王朝,办起事情来,却总是一副气喘吁吁、力不从心的模样? 而且,晋朝之肇建,不像汉、唐那样在一片废墟上筚路蓝缕,三国鼎立之后,对社会破坏最大的军阀混战就终止了,战争,变成了边境战争,境内,三国各自发展生产,尤其是魏晋,数十年和平发展,国家的底子,应该很敦实了才对呀? 类似的情形,可以参考隋朝之建立。 现在才算有直观的、感性的认识:生产确实是发展了,可是,发展的成果,多大比例在政府?多大比例在世家? 唉! 到了东晋、南朝,就更不必说了! 所以,东晋能够自保,已经很不错了,司马皇帝不过是世家们的一个“最大公约数”,指望其收复中原,现实吗? 所以,刘裕北伐,先胜后败,刘裕本人,固然难辞其咎,但说到底,还是中央政府没有足够资源“集中力量办大事”呀! 这一切之源头,在哪里? 该把锅扣到刘秀头上吗? 他为了剥夺功臣们的政治权力,不能不加倍给予经济上的补偿,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一代代下来,经济权力终又变回了政治权力。 而且,这个政、经合一的权力,一经确立,便绵延数百年,牢不可拔。 若无强劲外力之打击,说不定,还能再“绵延数百年”。 特么的! 仔细想一想,刘彻的“均贫”,还真是有点道理呢。 可是,不可能真走回“均贫”的道路啊! 何况,即便“均贫”,也得以中央政府在政治上拥有绝对控制力为前提呀! 咋办? 难道,庄园经济、贵族政治,真就是中国不能避免的历史阶段吗? 怎会? 咋看,这都不是一个进步的历史趋势呀! 难道,嬴政和刘彻太天才了,步子迈的太大了,一定要回头补“贵族政治”的课? 特么的…… 若想改变这个政、经合一的贵族制度,目下,差不多是最后的窗口期了吧? 愈往后,愈难! 可是,到底如何改? 真是有“老鼠拉龟,无从下手”之感呀! 就在一片纷乱的思绪中,车子来到了金谷园的正堂。 何天下车,抬头,匾额上书:“悦康馆”。 他想起来了,石崇的《思归引》中,有一句“望我旧馆心悦康”。 这个悦康馆,门面不甚壮观,但进去之后,方觉得,气魄恢弘,堪比宫苑。 建筑本身倒也罢了,毕竟再恢弘,也受限于某些硬性的规定,并不能真“逾制”,但摆设、装饰,何天定睛细觑,不由瞠目—— 门上、屏风上、乃至墙壁上,那许多闪耀着异样光芒的物什,都是什么? 珍珠、玛瑙、琥珀!不计其数! 这算“装饰”。 还有摆设: 一对对巨大的犀角、象牙! 以及——十数株高达三、四尺的珊瑚树! 宫苑?瞠乎其后! 何天想起石崇和王恺斗富的传说,确实,这里头的珊瑚树,随便搬出去一株,不但秒杀王恺,就是皇帝老儿见了,也得拱手说一句,“是在下见识少了!” 这纯属“炫耀性装饰”,根本无法作价,给人的感觉,这些世人眼中的无价之宝,在石崇,不过泥沙瓦砾! 问题是,这些装饰、摆设,石崇打哪儿弄来的? 石崇固然富甲天下,可是,有钱,不是这个花法吧? 真不加任何节制的花钱的话,也不可能把“企业”做到如此规模吧? 再者说了,都说了“根本无法作价”,这些物事,就有钱,去哪里买? 譬如皇宫大内,珍藏无算,但又有几件是买来的? 目眩神摇之余,膀胱颇有感觉,倒不是被吓的,打出门到现在就没上过厕所,期间还喝了些酒,也该有点儿感觉啦。 一进茅房,一抬头,十余丽服藻饰的婢女分立两侧,中间一张绛帐大床—— 这是厕所?! 何天险些掉头就走,但他反应很快——不错,这特么就是石崇家的厕所! 幸好老子是穿过来的,不然,非叫这班小妞笑话不可! 话说,咋弄得跟……夜总会似的? 事实上,马桶在里头的房间,外头的房间算“更衣室”。 在这里如厕,“更衣”不是虚言,“更衣室”备有内衣外衣多款新衣,客人如厕之后,须除旧衣,著新衣,方可离开。 何天在一班女孩子面前“更衣”,已不止一回了——皇后御前,我都更过衣,这个场面,又算得了什么? 走了十几里路,本来也出了汗,换套新衣裳,浑身舒爽,挺好! 此处还备有甲煎粉、沉香汁。 香粉、香水齐备,何天做的,本是件“有味道”之事,做完了,倒弄得浑身香喷喷的。 离开之时,听得后头几个女孩子轻声娇笑,“这位客人,倒是大方!” “之前那位,更‘大方’!一直扬着头,就好像没看见我们似的?” “你还说他‘将来必能做贼’……哈哈!” “今天两位新客,都‘大方’,可是少见!” “那,方才这位客人,将来,能不能也‘做贼’?哈哈!” …… 何天心中一动:“两位新客”? 今天的“新客”,无非王氏兄弟和他本人三位,侍女口中“一直扬着头、就好像没看见我们似的”者,绝不可能是王导。 那就只能是王敦了。 将来必能做贼? 嗯,你们的眼光,不差呀! * 第一四九章 绿珠杀 开筵。 首位自然是贾谧,石崇主位相陪,而贾谧之下,就是何天。 这并非因为今日雅集,云鹤飞入蟾宫折桂,乃得高位,而是郭彰既不在,何天的官衔,就比“二十四友”中石崇之外的任一人都高,也就是说,客人中,他的官衔,仅次于贾谧,而座次,是按照官衔来排的。 何天倒也谦逊了一番,不过,自然没人肯越过他,推辞不过,也就坦然入座了。 一路望过去,果然,王敦也换了新衣裳。 可是,换了新衣裳的,似乎只有我和王敦? 这不对呀! 难道,别的人,都不用上厕所? 事实上,大部分的人,都解过手了,只不过,石崇家里,另有普通厕所,别的人,有需要的,都用的普通厕所。 夜总会风格的招待,不是谁都消受的起,太尴尬,也太繁琐,一般说来,只有不知底细的“新客”,才会光顾那间超豪华七星级厕所,第二次做客金谷园者,都会选择普通厕所。 大多数第一次进超豪华七星级厕所的人,都会闹笑话,这不是啥愉快的体验;而那班侍婢,也养成了个“点评”的坏习惯,有时候,甚至不等客人走远,就会在后头叽叽喳喳,不然,何天咋听得见“必能做贼”呢? 何天不在乎,是因为他没闹笑话,闹了笑话的人,听到“点评”——其实就是讥嘲,自然不痛快,对这间超豪华七星级厕所,更是敬而远之了。 好,既然已经开筵了,“有味道”的话题,就暂时打住。 先上菜,水陆珍馐,布满食几,不必细表。 然后,司宴喊一声,“上酒!” 环佩叮当,香风阵阵,一队艳姬,袅袅娜娜,鱼贯而入。 每人手里抱一酒瓮,一共二十六人,一客一美女,她们的任务是——劝酒。 身边的美女巧笑嫣然,何天有点晕乎乎的,隐生异感。 倒不是色授魂与,而是美女吐气如兰——不是形容词,美女身上香氛缭绕,十分正常,可是,为啥您檀口张合,也隐有一股异香? 这个香味,同您身上的,颇不一样,我不会搞错滴! 看来,传说石崇使侍婢口含异香,行而笑语,则气息如兰,随风而至,不为虚语? 红袖添酒,琼浆满爵,何天微笑颔首,以示谢意,正待举杯,门口方向,隐隐传来一阵骚动。 扭头望去,是王氏兄弟那儿有状况—— 王敦身旁的美女匍匐稽首,王敦扬着脸,并不搭理。 王导两手交握,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们周围的人,不论客人还是美女,个个脸色古怪。 司宴的脸色也变过了,先偷觑了家主一眼,石崇却是木无表情,司宴只好扬声喝道,“绿珠!怎么回事?” 绿珠? 何天心头一跳。 女子抬起头来,那是一张绝美的脸,只是面色惨白。 “王都尉……”只说了三个字,声音颤抖,说不下去了。 王敦尚武帝女襄城公主,拜驸马都尉。 这时,王导探过身子,似乎是想劝解的样子,王敦一摆手,王导只好又缩了回去。 王敦转向石崇,脸上似笑非笑,“季伦!听说,你以军法部勒美人,凡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美人便要军法从事?” 石崇的声音干巴巴的,“不错。” “行何法?” “斩首。” 客人们隐隐一阵骚动。 “唉!”王敦叹口气,“季伦!我劝你,还是将这条‘军法’撤了罢!” 石崇不说话。 客人们又是隐隐一阵骚动。 这个王敦,想干什么呀? “是这样,”王敦悠然说道,“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上午饮了酒,下午就不能再饮!没法子,今天,我这个‘客’,一定是‘饮不尽’了!既如此,又何必饶上一条美人性命呢?所以,季伦,我劝你啊,还是赶紧将这条‘军法’撤了罢!还赶得及!” 客人们坐不住了! 王敦的酒量,大伙儿看的明白,绝不止于那三大爵,何至于“上午饮了酒,下午就不能再饮”? 他这是要搞事情呀! 可是,此间主人,哪里对他不住?他竟要做个恶客,打主人家的脸? 石崇的脸上,不能再无波无澜了,嘴角微微抽动,显然在强行自抑。 何天的脑子中,亦快速的转着念头: 王敦此举,所为何来? 还有,绿珠不是石崇最心爱的侍妾吗?怎么会被“发配”操为客人劝酒之“贱役”呢? 嘿,你别说,这个王敦,还真是“能做贼”! 超豪华七星级厕所侍婢们的“点评”言犹在耳,其效已验了! 话说,将人置于一个极端的环境中,并不给其从容反应的时间,确实可以暴露其人的本质,那班侍婢,其实“见多识广”,眼睛毒的很呢! 哎,绝色佳人正面临生死关头,我咋走神儿了? 倒要看看,相关人等,如何解困? 总不能真把绿珠杀了吧?若是另换个美人,石崇大约眼睛眨都不眨,说砍就砍了,可是,绿珠为其最心爱者呀!原时空,孙秀以势力相迫,石崇犹不肯屈服,况王敦目下,虽然尚主,“驸马都尉”之外,正经官衔,不过一个太子舍人? 关键是怎样下这个台? 有人出来搭梯子了,是贾谧,“呵呵”一笑,“处仲既不能多饮,亦不必相强,我看,饮尽此爵便可了!之后,不再添酒,也就无所谓‘饮尽’不‘饮尽’,也便不犯及季伦的‘军法’了,如何?” 贾谧其实在故意曲解石崇的“军法”,但主人自然不会指明,而以其地位,客人也不能批评贾明公阅读理解不及格,如此,双方便都有台阶可下了。 孰料,王敦把脸微微一扬,抬手一揖,“明公恕罪!我的量,确已尽了!即便一爵,亦无能为力了!” 竟是连贾谧的面子都不给! 众人大出意料,交头接耳,堂中一片“嗡嗡”。 贾谧的脸,挂不住了,想说什么,但到底忍住了。 以他的身份,既被怼了回来,实在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石崇的脸,愈发的黑了!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样罢,处仲的酒,我代他喝了。” 何云鹤。 * 第一五零章 君子嘛,就是要夺人所好 众人轻哗,其中有人高声,“好!”声震屋瓦,却是陆机。 王敦冷笑,“这是什么规矩?” 何天从容说道,“处仲,你看,譬如行伍之间,你身子欠安,不能领兵,换一个人,代君行职,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呀?” 王敦白眼一翻,“常侍!石公兵法所部勒者,是他的美人,不是王某!” 何天大怒,这个场合,老子喊你“处仲”,你喊老子“常侍”? 真是给脸不要脸! 你如此嚣张,不就是仗着出身大族,又娶了个公主吗? 琅琊王氏又如何?老子怼了太原王氏,不在乎再怼个琅玡王氏!反正,你们这班世家,老子迟早一个个的怼过去! 至于公主—— 你以为老子没见过公主吗? 于是也冷笑一声,“都尉说的不错!既如此,‘身子欠安’的,就不是都尉,而是这位小娘子了!我就代她劝都尉酒!都尉‘饮不尽’,就请石公砍我的脑袋好了!” 众人大哗! 贾谧拿手指点一点何天,笑,“云鹤,你是有酒了!可是,我记得,你不过就喝了一小流杯,咋就上了头了?” 明面上,取笑何天,其实谁都听的出来,“有酒”“上了头”云云,是在讥讽王敦。 王敦脸上,黑气隐现,头却扬的更高了,“好!常侍欲代某行职,某亦不敢阻贤路!可是,常侍,你晓不晓得,某之酒量?” 何天含笑,“不是‘三斗’吗?” 他所谓“三斗”,指的是雅集罚酒的三大爵。 此话语带讥讽,但却是说错了。 王敦立即回道,“不错!三斗!” 略一顿,“常侍一气而尽三斗,就算代某行职了!” “好!换大爵!” 略一顿,何天对自己的“陪酒女”微笑道,“吾先代王都尉行职,再来领卿之劝!” 美人嫣然一笑,正待起身换爵,只听王敦朗声说道: “常侍或没听清某的话?某说的是——‘三斗’!” 何天一怔,反应过来了:你妹!你说的是正经的“斗”? 众人哗然,谁能一气而尽三大斗酒? 陆机高声说道,“处仲!你所尽者,三大爵而已!你要云鹤尽三大斗,是不是有些不公啊?” 王敦狞笑,“有什么不公?我这人,毛病很多,其中一个,便是上午饮酒,尽三大爵;下午饮酒,尽三大斗!此上、下有别耳!” 转向何天,“倒要看一看,常侍对这位美人,是不是真的情深意重?哈哈!不过,话说回来了,一眼看去,确是郎才女貌,确是璧人一对呀!哈哈!” 这个话,既是挤兑何天,也是离间何天、石崇。 何天正欲击案,石崇说话了,还是干巴巴的,“绿珠,你对何常侍,真的情深意重?” 何天一怔,心说石崇老江湖一个,怎可能如此轻易掉到王敦的坑里? 再者说了,王敦的“情深意重”,是说我对绿珠,不是绿珠对我…… 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暗自“哎哟”一声:我明白了! 小妞,你可千万别否认啊! 绿珠面色,忽白忽红,但终于未言一字,只是对着石崇,伏地稽首。 石崇点点头,“我明白了!” 顿一顿,沉声说道,“你的心,既已不在这里了,留着你,也没什么意思——打现在起,你就是何常侍的人了,你去罢!” 一时无人说话。 过的片刻,四座轰然,有人击掌,有人击案,还夹杂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唿哨声! 王敦脸色铁青。 如此一来,绿珠就是何天的人了,就算何天不能一气而尽三大斗,石崇也不能拿何天的人砍头呀? 虽然,“下注”的时候,绿珠还不是何天的人。 有人大笑,“这个官司,在金谷园这里,是铁定打不明白了!就打到刘子雅那里去,也不晓得能不能打明白?” 刘子雅,刘颂,以三公尚书而守廷尉,司法部长兼高院院长。 有人笑说,“云鹤,你的‘三大斗’,还饮不饮啊?” 何天笑,“饮!如何不饮?醉死了算逑!” 想起什么,“哦,对了!”端起酒爵,对自己的“陪酒女”一笑,“吾先领卿之劝!”言罢,一饮而尽。 * 何天醒过来了。 烛光摇曳,人影朦胧。 有人将他扶起,往背后放了一个大大的隐囊。 气息如兰。 人物的面目清晰起来了,是绿珠。 何天喝了口绿珠手里的醒酒汤,涩声问道,“还在金谷园?什么时辰了?” 特么的,头疼啊,老子很久没这样醉过了! “还在金谷园。目下是子正。不过,已经派人告知家里了,郎君不必担心。” 她的声音,清亮而柔软,入耳,说不出的舒服。 不过,“家里”?“郎君”? 何天慢吞吞的,“石公‘打现在起、你就是何常侍的人了’云云,不过权宜之计,我并不会当真,所以……你也不必当真!” 绿珠垂首,半响,“婢子的身契,主家姓名,已经改成郎君了。” 何天苦笑,心知绿珠所言不虚,石崇的话,宣之于稠人广座,听者又都是朝臣、名士,哪有不作数的道理? 如何安置这个绿珠,还真是个麻烦事呢! 心中盘算,嘴上问道,“我问你,如果没人出头,石公真的会杀你吗?” 绿珠身子一颤,过了片刻,低声说道,“我不晓得。” “如果劝酒的美人不是你呢?” “我想……会的。” “类似的事情,他以前做过吗?” “……做过。” 何天破口大骂,“王八蛋!” 绿珠身子又一颤。 何天冷笑,“怎的?我骂你的故主,你不痛快了?” “婢子不敢。” “我把话给你说明白——我救你,只是为了救你!不是为了救石季伦的面子!他就算整张面皮给揭下来了,又干我底事?” 顿一顿,“还有,就算劝王处仲酒的不是你,我也一样救!你明白?” “……婢子明白。” “你冰雪聪明,我为难,你大约也看的出来,可是,并不是因为啥‘君子不夺人所好’!——这个王八蛋的‘所好’,我有啥不好意思夺的?!” * 第一五一章 天下福人,玲珑郎君 绿珠心说,那你到底“夺”还是“不夺”? 脸上不由飞起一层淡淡红云,烛光之下,更添丽色。 何常侍醉眼朦胧之中,不能不心有所动,暗叹一声,此女容色,实不遑多让于杨芷、卫瑾,可惜了! 只听伊人轻声一笑,“既然不惮于‘夺人所好’,郎君的为难,到底在哪里?” 这句话,似乎平平淡淡,其实娇媚蚀骨,兼之香泽微闻,玉肌微温,何天险些把持不住,赶紧挪了挪身子,说道,“好!就说给你听也无妨!” 于是打金市力阻奔马、开罪太原王氏说起,将李秀的事体,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开始的时候,绿珠还面露讶色而嘴角含笑,但愈听神色愈是郑重,到了后来,一双美瞳,笼上了一层晶莹的水气。 只是到了“日日起舞、天天被虐”的情节,又不禁掩口葫芦了。 何天终于说完了,过了片刻,绿珠长叹一声,幽幽说道,“郎君情深意重,这位李家娘子,真正是……天下福人!” 顿一顿,“妾,羡慕煞了!” 何天心说,那是,此时代,这一类纯情故事,大约颇难得一闻? 嘴上“哼”了一声,“‘天下福人’?也只有你才这样说,她可不以自己身在福中,对我,那是‘祸祸不止’!” 绿珠一怔,随即大笑,“郎君妙语!” 何天心中微动:这位名动天下的艳姬,大笑之时,另有一种豪迈神气呢! 他喜欢李秀,云英、雨娥甚至洛瑰、鹿会,都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他从来没对她们明白讲过自己对李秀的感情,而绿珠,不过第一日相识,其实还不了解任何的底细,自己和李秀之间种种,却一股脑儿的对她倒了出来? 嘿,有点古怪。 “所以,我不能接你回府,只好另行安置,这一层,除了我的‘为难’之外,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必多想。” 绿珠含笑摇头,“郎君如此安排,我自然不会‘多想’,但那李良使,怕还是要‘多想’的。” 何天愕然,“啊?” “金屋藏娇,谁晓得,郎君会不会私下去同绿珠幽会呢?” “呃……”何天哑然。 但仔细一想,还真是的!非但李秀,不相干的人,也可能这样想啊! 如之奈何? “这样罢——郎君将我送给李良使罢!” “啊?” “我一个婢子,给役主家——服侍郎君也好,服侍娘子也罢,不都一样?” 何天恍然,不由兴奋起来,“妙计!” 顿一顿,“也不必说‘送’,也不必说‘服侍’,就说——嗯,这位绿珠娘子,本该另行安置,可是,目下,我手上,并无多余的宅子,只好暂时借居此处,打扰师傅些日子了!哈哈!” 绿珠嫣然一笑,“好罢,郎君的心思,到底比婢子玲珑许多呢!” “‘玲珑’?”何天不由大笑,“妙语也!” 真是很奇怪,同绿珠说话,何天痛快的很! 笑过了,何天沉吟片刻,说道,“有一件事情,我颇好奇,要向你请教。” “‘请教’二字,婢子如何当得起?就请郎君示下,婢子知无不言。” “悦康馆中,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珊瑚之属,多的吓人,这些物事,石季伦是从哪里搜罗来的?” 涉及石崇,绿珠神色明显暗淡下来,“……南海诸岛。” “哦?” “那是他做荆州刺史时的事情,彼时,他还兼着南中郎将、南蛮校尉,乃派人远涉南海诸岛,用绢绸、子针、铜铁器等,换回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珊瑚等。” “哦……以物易物?” “是!都不是花钱买的。” 顿一顿,“当时,这些物事,都是成船成船运回来的;这些年,脱手了不少,但库房里,还留有许多,悦康馆摆出来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罢了。” 好家伙! 原来,这才是石崇“第一桶金”“原始积累”之所在啊! 他的成本,只在运输,易物本身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彼时的气候、地理、交通条件下,其运输成本,也不好以金钱计算。 “还有一事不解,问出来或有冒犯,勿怪。” “郎君太客气了!” “你的身份,不该操劝酒之役,怎么回事?” 绿珠垂首,半响,轻声说道,“吵架了。” 何天点点头,不再问了。 吵架有啥稀奇?李隆基、杨玉环还吵架呢! 问是不再问了,但有些话,不能不说。 “你的心里,还有这个园子,对石季伦,也未必就放下了,这些,我都看得出来!”顿一顿,“我给你一个晚上,你好好想一想,若你不愿离开此处,明天一早,说给我听,我自然有办法,叫他名正言顺的留下你!” 绿珠抬头,目光清亮。 * 清晨,何天起床,绿珠进来侍候,说,我的行李,都结束停当了。 嗯。 昨天的话……不必说了。 绿珠的“行李”,足足装了十大车,其中,有她自己的私蓄,也有石崇赠送的“嫁妆”。 何天心中嘀咕,李老师住的那座宅子,可不算太大,这一来,可是又都塞满喽! 石崇没有露面。 管家说,家主有公务,一大早就离开了园子,不能亲自送客,留下了话,请何侯恕罪。 车行在茂林之间,想起昨天种种,何天心中感慨! 他最感慨的,不是名震文坛,不是“满载而归”,不是不得不和王敦结冤家,而是王敦和石崇的冲突。 王敦何以定要同石崇过不去,只有王敦自己清楚,当事的另一方只怕也是糊涂的,绿珠说,石、王二人,应该没有什么宿怨——也是,真有宿怨,又怎会邀请王氏兄弟做客金谷园呢? 有一个可能性,就是王敦听到了超豪华七星级厕所侍婢对他的评价,“此客必能做贼”,勃然大怒,加上雅集被罚,本就郁闷在心,于是,拿劝酒的美人发作主人家。 绿珠是纯属倒霉,据她说,哪个美人劝哪个客人的酒,是随机的,她不过是恰好被分给了王敦。 王敦发作石崇的具体原因,不是何天真正感兴趣的,他真正感兴趣的,是王敦较之石崇,明明年纪小的多,资历浅的多,官衔也低的多,但咄咄逼人,不留余地,根本就没把这位“天下第一富豪”放在眼里! * 第一五二章 我去!我发现历史了! 而对面的石崇,明明年纪大的多,资历深的多,官衔也高的多,但对于王敦的发难,却持一个隐忍、或至多说是防御的姿态,好像……生怕开罪这个小年轻似的? 王敦的底气在哪里?石崇的底气不足,又是因为什么? 王敦出身天下名族,他本人,又是家族中最被看好——既被本族看好、也被世人看好——的新秀。 他的婚姻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问题。 王敦不但“尚主”,而且,“尚”的是武帝最钟爱的一个女儿——襄城公主下嫁王敦时,遣送十倍诸主,陪嫁侍婢百馀人。 由此可见武帝对王敦的家族以及其本人的看重——非但着意笼络他的家族,也着意笼络他本人。 王敦,是真正的“世家”。 这是其底气所在。 而石崇,老爹石苞虽然位至上公,但却是个苦出身——赶大车的,地地道道一介草民,石崇,“官二代”耳,距离“世家”,还有数代人之遥。 石崇、王敦放对,表面上,前者资历、官位远过后者,但论及根基,论及背后势力,前者却远不能同后者相提并论。 事实上,老爹的经历,已经足够叫石崇警惕了。 敉平诸葛诞叛乱后,石苞镇抚淮南,勤于庶事,威德服人,士马强盛。当地乃有童谣曰:“宫中大马几作驴,大石压之不得舒”,淮北监军王琛因而密奏石苞交通吴人。 之前已有望气者云“东南有大兵起”,王琛表至后,武帝不由疑云大起。 会荆州刺史胡烈表吴人欲大举为寇,石苞闻吴师将入,乃筑垒遏水以自固。武帝闻之,愈以为石苞将有“不顺”,虽然羊祜力证石苞清白,但武帝依旧疑心难去。 乃召石苞子乔为尚书郎,然石乔道路盘桓,经日不至,武帝终于认定石苞要反,遂下诏以石苞不料贼势,筑垒遏水,劳扰百姓,策免其官。 同时,遣太尉义阳王望率大军征之,以备非常;又敕镇东将军、琅邪王伷自下邳会寿春,竟是两路大军,左右开弓,对石苞形成了一个“钳形攻势”。 当此之时,稍一不慎,就是个“夷三族”的下场,石苞乃用掾孙铄计,只身一人,离开军队,步行至都亭“待罪”。 武帝这才“意解”,虽不进一步加罪,但“策免其官”的决定不变,征石苞还京,以公就第。 发难的王琛真的认为石苞“交通吴人”吗?不是!王琛不能容忍石苞的,是石苞的“素微”——你特么一个赶大车的,凭什么出将入相,同我们“世家”平起平坐? 那个“宫中大马几作驴,大石压之不得舒”的童谣,十有八九,是王琛自己搞的鬼。 对了,也是个姓王的哦,也是琅玡王氏哦! 而且,我去!王琛是王敦的亲叔叔啊! 哎哟!我“发现”历史了! 石崇本人、王敦本人,虽无宿怨,但石氏、王氏却是有“宿怨”的! 怪不得!怪不得! 何天连拍大腿,得意非凡! 石崇邀请王氏兄弟做客,说不定有“解怨”“修好”意,孰料,事与愿违? 如是,将最出色的妾侍“发配”给王敦劝酒,也未必就是“随机”的? 哈! 绿珠怕还是不晓得她同石崇的那个“架”,是咋“吵”起来的? 又或者,绿珠本就衔有“特殊使命”,却把差事办砸了? 如是……似乎也没有瞒我的必要啊? 这个心机妞! 不过,就算瞒我,老子也不在乎,反正,她身契上主家的名字是老子,这个,做不来假! 何天依旧得意洋洋! 兴奋一番后,思绪再翩迁: 石老爹的下场算好了,石苞若想起老爹的那位同事——赶大车的那位同事——邓艾的下场,更加会不寒而栗吧? 谗害邓艾的,台面上,卫瓘一人耳,但同王浑攻讦王浚一样,中央政府内,“有司”这样物事,总是第一时间桴鼓相应,终于要了邓艾的性命。 读史,何天有一个深刻的感觉:对于如邓艾、石苞庶人出身、王浚寒族出身而至高位者,“世家”们,总是抱有天然的、本能的、深刻的恶意。 司马氏“创业”时期,唯才是举,邓艾、石苞这种出身,有积功至高位的可能,到了“守成”时期,如邓艾、石苞者的出身,哪还有攀至高位的可能? 左思“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牢骚,不为虚语,在人口比例上,“世胄”总是极少数,这个国家大部分人口中的“英俊”,始终无法出头,一代又一代,这个国家,有好发展的可能吗? 事实上,石崇的“炫富”,未必没有这样一个用意:以财富替代“年资”,填平自己和“世家”的沟壑,缩短自己和“世纪”的距离,使自己尽快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家”。 这一招,管用不管用不好说,但副作用极大是肯定的。 其一,招人眼红,引人垂涎。原时空,石崇倒霉就倒霉在这上头了。 其二,“世家”这样物事,各有各的家风,若是陈郡何氏——也即是想和何天连宗的何劭他们家,以奢靡为务,或能引石崇为同道;可是,琅玡王氏的家风,注重文化教育,对子侄的约束,也相对严格,石崇这种无底线土豪做派,很可能引起对方的反感。 譬如,王敦进入悦康馆,对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珊瑚之多,一定也同何天一样,深感震惊,王敦的受刺激,也可能是他对石崇发难的原因之一。 无论如何,何天已经下定决心,此时代,自己要么无所作为,若要有所作为,就一定要狠狠的收拾“世家”这样物事! * 何天郑重投剌,拜李老师的门。 李老师第一次正式的接待了何学生。 何天将绿珠的来历,详详细细、一五一十说了,恳切表示,这个女人,不能摆在平安里,瓜田李下,成何体统?可是,我手头上,暂时没有多余的房子,只好来求李老师了,暂时叫她在此借居几日,待另找到了房子,就搬过去,不会打扰李老师太久滴,云云。 何天说完了,李秀虽难掩面上讶色,但只略一沉吟,便说道,“又另去找什么房子?你钱多了扎手吗?就叫她在这儿住下来好了!她是个可怜人,我拿她当妹妹待!” 何天心中暗喜:她的年纪,大约比你还大个二三岁,不过,先入门者为大,自然该喊你“姊姊”滴…… 当然,这个话,只好自己在心里yy,说出来了,就不是被虐那般简单了。 绿珠见李秀,完全照见主家娘子的礼节,伏地稽首,李秀自然不肯受,亦伏地还礼,两个女孩子反复彼此推让,最后,“观礼”的何天都烦了,说,别再推了,就照李良使说的办罢!绿珠这才说,“既如此,婢子就僭越了,人后,高攀一声‘姊姊’;人前,可万不敢这样称呼!” 人前,还是“良使”或“娘子”。 好罢。 这才算消停。 李秀本来还有心给“妹妹”份见面礼的,但看到绿珠的“行李”,便打消了相关念头,算了吧,这个“妹妹”,比我有钱一百倍! “妹妹”却给“姊姊”备了份极丰厚的见面礼,除了没有剑、鞭,其余的,较上回的御赐,也不遑多让了。 眼见二女高高兴兴的过起了日子,何天也高高兴兴的回到了平安里,坐定,云英一边煮茶,一边对何天说,“郎君,外边的人都在传,说是太子同贾家,出状况了!” 何天一怔,“什么状况?” “说是太子一个妾侍,同贾大娘子争路,叫贾大娘子给打了!” 什么?! * 第一五三章 爆点 何天脑子“嗡”一声,脸上变色! 他神情变化,云英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奇怪:郎君是经大事的人,就算饮酒饮的天昏地暗的那些日子里,也极少见过他“失色”,贾大娘子打太子妾侍,固然骇人听闻,可是,这真是一件严重到叫郎君“失色”的事情吗? 还有,这件事情,好像同咱们没啥直接的关系罢? “怎样一回事?”何天的声音,似乎也微微有点发颤。 云英确定了此事在郎君心目中的严重性,小心说道,“事情是昨天的事情,昨天,咱们都在北芒山,今天回到家里,也没多久,也就听个大概——” 顿一顿,“外头说什么的都有,不知真假,不敢胡乱给郎君回,郎君若以为此事紧要,还是赶紧请郭郎君过来一趟,问问端详。” 何天定定神,对,这才是正办! 云英补充说道,“不过,不管哪种说法,都说太子那个妾侍,姓蒋,是个保扶。” 蒋俊?! 何天脸色再一变! 何天投入皇后阵营之始,就晓得,若皇后专权,整个局面,便有一个不可解的死结——皇后和太子的关系。 或者说,贾氏和太子的关系。 太子非皇后所出,何天穿越之时,双方的恶感已极深,皇后对待太子生母谢玖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 皇后正位中宫,第一件事便是将谢玖另行安置,不许其与太子见面,乃迄于今。 请您猜一猜,太子登基后,对皇后——哦,彼时是太后了,报复还是不报复呢? 所以,皇后不能不专权呀!不但现在要专权,太子登基后,更得继续专权! 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您崩逝之后呢? 事实上,贾南风若不专权,只安于“母仪天下”,太子登基,同贾氏,彼此或许还可能留有一丝余地。 留意:仅仅是“可能”;而且,概率不高。 贾南风若专权,她崩逝之后,司马遹对贾氏,百分百加以报复,罢黜、流放,寻常事也,夷你个三族,也不稀奇。 考诸于史,类似的例子不要太多。 甚至,即便太后对非己所出的皇帝是有恩义的,身后,其家族,也难以免祸——只要您生前专权了。 您专权,就是侵犯我的皇权。 譬如,东汉的和熹皇后邓绥和安帝之间,就是这样一个情形。 安帝是清河孝王刘庆之子,如果不是邓绥和其兄邓骘的迎立,他不可能做皇帝,但邓绥崩逝不久,安帝即对邓氏下手: 废西平侯邓广宗、叶侯邓广德、西华侯邓忠、阳安侯邓珍、都乡侯邓甫德为庶人,徙邓访及家属于远郡;郡县逼迫,邓广宗、邓忠自杀。 邓骘免官归郡,郡县逼迫,与其子邓凤并不食而死。 邓骘从弟河南尹邓豹、度辽将军舞阳侯邓遵、将作大匠邓畅皆自杀。 邓氏有“拥立”之功,邓绥是著名的贤后,邓骘等遵照邓禹的祖训,公认“尚知敛抑”,犹落得如此下场,换贾南风和诸贾、诸郭呢? 哼哼。 诸贾、诸郭中,史事精熟者,也不少呀。 如果您是贾、郭,如何进止呢? 极自然的,釜底抽薪,换个太子呀! 换个听话的!甚或,连话都听不懂的!——还在吃奶的。 当然,最好、最好,换个姓贾的! 呃,俺们的意思是……皇后,您再生一个!生个皇子! 然而,晋不比汉,吴楚之后,汉宗室微弱,晋却是宗室强盛,太子是宗室的“最大公约数”,太子在,宗室勉强安于位,太子一去,宗室必群起而逐鹿了! 史实证明,换太子,就是点燃导火索,未几,“轰”一声,整个局面,炸的粉碎,相关各方,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换太子,一个最大的“爆点”。 或者说,换太子,就是打开魔匣,魑魅魍魉,蜂拥而出,弥漫天地,再没人能把它们塞回匣子了! 此中厉害,天下虽大,此时代,大约也只有何天一人真正明白。 太子和贾、郭的关系,是一个死结,神仙也解不开的,何天原本的算盘,不过一个“拖”字诀——努力在太子和贾、郭之间做弥缝的工作,使双方能够维持一个表面上的相安无事,至少、至少、至少,不要激化矛盾。 拖到太子登基为止。 如是,这位司马遹同学,虽肯定成不了啥明君,但似也不至太过昏聩暴虐,则晋朝或有可能通过最危险的瓶颈期?八王之乱进而五胡乱华的最坏局面或可以避免? 这个“拖”字诀的成功,仰赖两点: 其一,皇帝、皇后的身体,足够健康。 这意味着,皇后专权的时间会很长,贾、郭既没有燃眉之忧,也就不会急于将某些想法付诸实施。 其二,太子肯配合。 即,他对贾、郭,能够做到足够的隐忍、卑顺。 其一多少是有把握的,皇帝、皇后的身体,看上去都很好,一副“圣寿绵长”的样子。 其二可就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太子的性格,不论史实还是现实,都不像一个能够做到“足够隐忍、卑顺”的样子。 事实上,何天所谓“弥缝”的工作,亦不过蜻蜓点水、隔靴搔痒。 东宫,他只回去过一次,给太子讲了几句太子未必听的明白的大道理而已,管啥用? 贾、郭这边,他也只和皇后、贾谧打交道,不及其余也罢了,关键是,还把郭彰给得罪了! 就这,“弥缝”的屁呀? 现在,因为卫氏的事情插进来,他连皇后的面都不见了,又何谈啥“弥缝”? 说到底,何天对“弥缝”的工作并没啥真正的热情——两边都是他不喜欢的人。 另外,也总觉得“时间还早”,照原时空的情形,贾、郭和太子,没介样快翻脸。 孰料,目下不过公元291年,就出了这样一档子事?! 眼见贾、郭和太子的矛盾,已经浮上水面,接下来,说不定就要激化了! 唉!还说啥“原时空”?这是“本时空”!历史的进程,已经被你打乱了! 晚膳时分,郭猗过来了。 实际情形,比云英说的、何天想的更坏! * 第一五四章 真特么闹大发了! 这个姓蒋的保扶,果然是蒋俊。 “其实没真打人,但比打了人还糟糕,”郭猗叹一口气,“动了胎气了!” 何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随即愕然,“她……有孕了?” “对!”郭猗点点头,“太子第一个孩子!” 何天的脑子,再次轻轻“嗡”一声——真特么闹大发了! 若胎儿不保,何止是“矛盾浮上水面”?简直是不解之仇了!欲不“激化”,可得乎?! 同时,心底亦隐隐生出一股莫名的失落。 东宫女官之未婚者,理论上,都是太子的妾侍,但真正侍寝的只是少数,何况,太子的年纪,照二十一世纪的标准,还算“未成年”? 唉!扯啥“二十一世纪”?这是三世纪!你瞧瞧司马遹的个头体格,某些方面,早就有成年人的需求和能力了! 何天想起“悦垆”陪坐,蒋俊若有意、若无意的说了一句,“以后,大约再没有机会,像今日这般,替家里帮垆了。” 或者,彼时,她就已经有孕了? 可是,蒋俊既已有孕,又怎能出宫?她怀的,可是皇孙啊!不得老老实实在宫里养胎? 何天摇摇头,似乎要摇走心底那股隐隐的失落,“到底怎样一回事?” 心说,以蒋俊的脾性,怎会同贾午争路?难道,自恃怀了皇孙——说不定日后就是皇帝?所以,气性不同往日了? 郭猗说道,“阿母重病,她去探望——照规矩,她这个样子,是不能出宫的,但也不晓得她怎样求的太子?总之,最后,太子就允了!” “她有孕之后,胎位一直很稳;此番出宫,又有太医随侍,所以,也不是太担心。” “她家在城外,回来的路上,遇上了贾大娘子——大约是出城踏青啥的,路窄,两造就别上了!” “其实,由始至终,蒋俊都没有出声,是带队的侍卫不大晓得轻重厉害,也不大会说话,话说僵了,贾大娘子便下令‘杀马’。” “杀马?!” “对!这边的侍卫阻拦,那边的刀子就不利落,结果,马儿挣扎,将车子带翻了!” 我靠。 贾午干出这样的事情,何天一点也不意外,贾大娘子何等气焰?就对皇后,也是一直目之为小妹的,况乎一个小小的保扶? 况乎,这个保扶,还是东宫的人?不得好好教训教训? 何天定定神,“贾午晓得蒋俊有孕吗?” 郭猗听何天直呼贾午姓名,微微一怔,说道,“下令杀马之前,自然不晓得,不然,再咋样,也不能做这样的事情;车子翻了,晓得了,也发慌了,却是晚了!” “太医怎样说?” 郭猗摇摇头,“蒋俊本人的伤,倒不算重,但这个孩子,能不能保的住,目下,哪个太医也不敢遽下定论。” 何天在心里呻吟了一声:千万要保住啊!千万要保住啊!不然,神仙也挽不回这个局面呀! 还有—— “她有孕……几个月了?” “快五个月了。” 果然,当垆之时,就已经怀孕了,只是,或者还未发现,或者只是自己发现了,却还未上报,未叫太医确诊? 胎儿已五个月大小,若流产,以此时代的医疗技术,对孕妇,也是极大的伤害,也说不定就会有性命之忧! 靠!…… 姓贾的,都一帮什么玩意儿! 不过,眼下,不是对姓贾的发飙的时候,相反—— 何天透口气,“太子何如?” 郭猗微微压低了声音,“剑都拔出来了!如是者三四!” 何天心头一颤:这正是我最担心的! 还有,太子身边有个孙虑,太子“剑都拔出来了、如是者三四”之情形,目下,恐怕皇后已经得报了! 必须赶紧采取行动! 半响,何天沉声说道,“阿猗,你听我说,这件事,无论任何,不能闹起来,这个哑巴亏,只好先吃进去——一定要劝住太子!” 郭猗点点头,“我师傅也是这个意思,可是——”苦笑摇头,“太子对我师傅,虽然还算客气,但他的话,于太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其实没什么分量。” 顿一顿,“保、傅、宾、友,更不必说——有的甚至一年见不上一次面,见了面,都不一定认得出,哪个是哪个呢!” 再一顿,“偌大一个东宫,能在太子跟前说得上话的,其实就一个孙虑!” 何天心中微动,“孙虑有什么进言吗?” “没有!”郭猗摇摇头,“事发之后,孙虑一反常态,一声不吭,太子问他该咋办,他也只是赔笑敷衍,气的太子差点动手揍他!” 何天明白了:皇后就是想看看,太子到底如何进止? “所以,”郭猗继续苦笑,“竟不晓得,‘不能闹起来’的话,哪个去说,太子才听得进去?” 何天不接郭猗的话头,“这个‘不能闹起来’,不单指太子本人‘不能闹起来’,东宫属官,也‘不能闹起来’!” “啊……” “保、傅一层,我不是太担心,他们都是耆宿重臣,自有分寸;我担心的是宾、友一层,那班冼马、舍人,血气方刚,激于义愤,很可能交章弹劾贾午!如是,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啊!……” 顿一顿,迟疑说道,“可是,师傅和我,都是寺人,在那班士人面前,说不上话呀!” “这个话,确实不能请徐令和你去说。” 郭猗试探着,“云鹤,你是说,你?……” 何天苦笑摇头,“我其实也不合适——我同皇后的关系,世人皆知,其实不适合做这个‘中人’。” 顿一顿,“再者说了,我同那班冼马、舍人,大多不熟,做这个‘中人’,事倍功半。” 再者说了,王敦也是太子舍人,您叫我去游说王敦?哼哼,人家或许本无上弹章意,我一说,这个弹章,反倒非上不可了! 郭猗迟疑,“那……” “得叫他们自己同自己说。” 郭猗糊涂了,“‘自己同自己说’?云鹤,何意?” “有个人,或许可以做这个‘中人’。” “谁呀?” “江应元。” 江统,太子冼马。 “哦……” “我同他一面之缘,不过,聊的很好,据我看,他是个有见识、顾大局的人,未必不肯做这个‘中人’。” 顿一顿,“你一走,我就去拜访他!” “好!” 何天和江统的“一面之缘”,详见本书第二十七章《惊马本车》。 “这还不够——非但‘不能闹起来’,太子还得主动对贾氏示好,不然,不足以去其疑!” “啊?” * 第一五五章 我和太子宠妾的约会 何天神色凝重,“世间事,最怕‘自疑’二字!贾氏做贼心虚,太子就算一无动静,他们也会‘自疑’为:太子的安静,其实是暂时隐忍不发,待机会一到,便会大举报复!这根刺在心里扎下了,就再也拔不出来了!” 顿一顿,“如是,为免后患,过不了多久,便会有废立之举!” 郭猗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何天叹口气,“说实话,叫太子主动对贾氏示好,真正是委屈他了!你伤了我的人,我倒要给你陪笑脸?可是,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一回,不能不屈!” 郭猗呆了片刻,苦笑,“可是,如何‘示好’?总不成,总不成……” “当然不是对贾午陪笑脸;对皇后,暂时也不必有什么举动。”顿一顿,“不过,有一个人,即便太子对之执子孙礼,也不能算委屈。” 啊?还有这样的人物? “谁呀?” “广城君。” “啊!……” 广城君,贾充遗孀,皇后、贾午姊妹的生母,郭槐。 何天竖起右手食指,“当今之世,天下之大,唯一有能力约束皇后、贾午姊妹之人,广城君也!——此其一。” 顿一顿,“年轻的时候,广城君确以‘悍妒’著名——皇后、贾午姊妹,可说是她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可是,年纪大了,许多想法,未必还同年轻时一样?未必不为身后虑,未必还由得女儿肆意妄为,遗祸整个家族?此其二。” “云鹤,这‘其一’,你说的再对不过;可是,这‘其二’……” 也怪不得郭猗嘀咕,他这位“本家”,年轻之时,“悍妒”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贾充本是有儿子的,而且有俩,都是郭槐生的,长子名黎民,一天,乳母抱黎民临阁,贾充入阁,黎民见而喜笑,贾充乃俯身逗弄,这本是一副天伦之乐的和谐景象,但郭槐远远看见了,却认定贾充与乳母有一腿,即鞭杀乳母。 黎民大受刺激,恋念乳母不止,不久,发病而死,年仅三岁。 黎民死后,郭槐再生一子,几乎一模一样的悲剧竟再次上演: 乳母抱儿,贾充逗弄,郭槐再次“捉奸”,杖杀乳母。 不久,小儿步武亡兄,亦思慕而死,年仅一岁。 就是说,郭槐不但杀死了两个乳母,还顺便干掉了两个亲生的儿子,弄得贾公闾绝嗣,最后只好以贾午之子贾谧为嗣了。 郭槐确有能力“约束”贾氏姊妹,但是,“有”这个能力不代表“用”这个能力,她这样一个人,真的会接受太子的“示好”,转而去“约束”贾氏姊妹吗? 何天用一种极肯定的口吻说道,“阿猗,我晓得你有点犹疑,不过……你信我好了!” 郭猗振作精神:那是,不信云鹤还能信谁?他又有哪一次所料不中的?应一声,“是!” “太子见广城君,”何天说道,“一是要执子侄礼——这不消说了;二呢,尽管‘哭诉’!不要不温不火、不阴不阳!如是,贾、郭反倒不会‘自疑’!” 郭猗仔细想了一想,点头,“对!是这个道理!” 顿一顿,“可是,还是那个话——这些话,谁去说给太子听呢?谁去说,太子才听得进去呢?云鹤,你——” 何天笑,“我怎么行?你觉得,我说话,太子可能听吗?” 郭猗叹口气,摇摇头。 何天也叹口气,“这些话,有个人说,太子或可能听的进去——也只有这个人说,太子才可能听的进去。” “啊?谁呀?” “蒋俊。” 郭猗微微张着嘴,半响,“啊!是呀!” 顿一顿,“可是,谁说给蒋俊听呢?云鹤,我——” 我一个小小黄门,说这些话,没有说服力呀! 何天神色郑重,“这些话,我去说给她听。” “啊?” “我见蒋俊,不能叫太子知道,阿猗,你好好想一想,有没有可能,将我扮成宦者,混进太子后寝殿?” 郭猗蹙眉,半响,“可能是可能的,有我师傅在,应该安排的过来。”迟疑了一下,“可是,瞒过太子不难,但,没有十足把握,瞒过孙虑那厮啊!” “不必瞒孙虑!相反,要事先给他打个招呼,何某所为何来,跟他摊明好了!” “啊?” “你放心!这件事,他只会帮忙,不会捣乱。” 郭猗虽不晓得何天何以不瞒孙虑,又何以有如此把握,但也不再多问了,若阿天也信不过,这个世上,就没人可信了! 点头,“若不必瞒孙虑,他还能帮忙的话,那是万无一失了!” “好,就这样!今晚我见江统,明天我见蒋俊!” * 当晚,很顺利。 何天说完,江统默谋有顷,即慨然应允;同时,也答应以一己之名义做同事们的工作,而不把何天摆到台面上来。 何天虽已同贾氏拉开了距离,但他之有今日,全出于皇后一力提拔,这个“底”,是怎样也洗不清的,他做“中人”,确实难以令人信服,这一层,江统理解。 另外,金谷园的雅集和筵席的情形,已经传开了,何云鹤、王处仲已经做了冤家,这一层,江统也是理解的。 次日,也很顺利。 见到一身宦者打扮的何天,蒋俊甚至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情,好像他此时出现于此地,是理所当然的,“何侯怎样吩咐,妾就怎样做”,“一定照何侯的吩咐劝谏太子”,“太子也不比一两年前了,何侯的指教,他一定会嘉纳的”,云云。 由始至终,虽然面色有点苍白,但神情平静,没有任何悲苦、怨怼的意思。 弄的何天心里都有点嘀咕了。 但无论如何,有两点可以确认: 其一,蒋俊身体状况还好,保住胎儿的可能性增加了——这是关键之关键。 其二,郭猗那句“偌大一个东宫、能在太子跟前说得上话的、其实就一个孙虑”说的不对——“能在太子跟前说得上话的”,还有一个蒋俊! 不然,她不可能出以那样肯定的口吻。 甚至,此时,蒋俊对太子的影响力,可能已在孙虑之上了。 想想也不奇怪,蒋俊比太子大着好几岁,太子这个年纪,对蒋俊这种日常温婉、知性,必要的时候,亦可以娇媚、活泼的“御姐”,是最没有抵抗力的吧? 而且,生母不再身边,太子的性格,又是孤僻一路,对于这样的“御姐”,一旦陷了进去,自拔,就很难了。 太子还在可塑期内,若蒋俊能给太子以正面的影响,莫说对于太子是好事,对于整个国家,都是件大大的幸事! 这个意思,何天也委婉的说了,蒋俊一口应承,“今后,一定劝太子修德进善”。 还有,蒋俊之前说了句“太子也不比一两年前了”,或者,在知心姐姐的帮助下,太子已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 第一五六章 可喜可贺呀! 一出东宫,何天即钻入停在路边的一架并车——云英在里头;就在并车里,云英服侍着,何天除下宦者装扮,着朝服、戴武冠,然后跳上另一架轺车。 他要进宫。 不是为面圣,而是北边出了状况,他要进宫打探消息。 昨晚,江统对他说,看到邸报,匈奴郝散反,攻上党,杀长吏。 江统的口气,似乎并不以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只不过,他和何天,都有“留意边事”的名声,上一回见面,二人就曾对“筹边”进行过友好而坦诚的交流;而并州不闻风尘之警已久,此次事件,动静虽不太大,但亦似乎值得留意,所以,拎了出来,想再跟何天交流一番。 还跟何天开玩笑,“云鹤,当年你若是刺并,这可就是你的事情喽!” 然而何天并不晓得这件事情。 不晓得归不晓得,但听到“郝散”二字,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原时空,郝散不是元康四年反的吗?现在,元康二年—— 靠!咋提前了? 贾氏和太子的冲突提前了,郝散的起反提前了—— 不对劲啊! 咋啥都有一种加速度的感觉呢? 还有,这些个“提前”,同我——同我的穿越,有关系吗? 蝴蝶效应可能存在,但是,由此及彼的因果链可能很长,想捋捋清楚,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内心隐隐不安! 于是,一结束了和太子宠妾的约会,便赶紧入宫,打探消息。 轺车上,心里说,老子“三不”可以,可是,不看邸报不行啊!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扮世外高人了,得专门找人去抄邸报才行! “有司”转了一圈,但除了参与作乱的匈奴约在“数千众”外,何天并未获得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就连那个“数千众”,都可能是报了大数的。 何天的感觉是,对郝散起反,非但朝廷没太放在心上,就是并州当地,似乎也不是十分紧张。 “有司”的头脑们,以及品级够的上同何天搭话的,重点都放在了他的《登池上楼》《水槛遣心》,赞叹不已。 何天无心应酬,随便敷衍了几句,便直接去找了张华。 张华热情接待,寒暄过了,何天即开门见山: 其一,并州不闻风尘之警已久,突然间冒出一个郝散,是否夷情不洽、吏治不清而朝廷不觉? 其二,诸胡彼此牵连,虽然起反的只是一个小小匈奴聚落,但羌、氐看在眼中,未必心无所动,以天之见,这个郝散,若是殁于阵仗,也就罢了,若是生了悔过之心,朝廷还是要给予自新之路,莫赶尽杀绝,以示诸胡,圣晋怀柔远近、流化荒服! 这两点,恳请茂公垂意! 张华虽不晓得,何天为啥对这个小乱子如此上心?但也一一答允了,然后,话头一转,转到了《登池上楼》《水槛遣心》——即便张茂公,亦不能免俗啊! 唉!我抄啥诗嘛! 之后,诸事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知心姐姐没对何天打诳语、说大话,两天后,太子果然去拜见了广城君郭槐。 不晓得是心有所感呢,还是演技真的很好?太子一见郭槐,即拜倒在地,然后放声大哭,涕泗滂沱。 郭槐手足无措,面前伏地稽首之人,乃国之储君,却搀也搀不动,扶也扶不起,一边跪倒还礼,一边大声下令,那天“杀马”的那几个,杖死! 太子或者确是演技甚好,又替“那天‘杀马’的那几个”求情,郭槐坚决不允,不多时,下头就拖了几条血淋淋的尸体上来,太子虽未见过“那天‘杀马’的那几个”长啥样,但眼前这几个倒霉鬼,身材长大雄健,是个护卫的样子。 之后,祖孙二人并榻而坐,四手交握,相对唏嘘,彼此颇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当天晚上,广城君如何教训贾大娘子,外人不得而知,不过,次日一早,广城君即进宫,在昭阳殿盘桓了一个上午,听说,很将皇后戒谕了一番,同时,力陈太子“纯孝”,劝皇后善待太子,庶几彼此相安。 江统游说的工作,做的很到位,东宫詹事裴权、太子舍人王敦,本都已写好了弹章,但终于没有递上去。 蒋俊的胎位,渐趋稳定,太医说,保扶平安诞育皇孙,有个八九分把握了。 郝散的叛乱,没有扩大化的迹象,州、郡加紧围剿。 何天的“学业”,也有进步,他开始习真剑了。 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悲惨岁月,终于结束啦! 拿绿珠的话说,“可喜可贺呀!” 看,是否诸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 郝散终于撑不住了,请求投降,距他扯旗放炮,还不到三个月。 朝廷同意了,但前线的将领,不以为然,眼见便要竟全功了,这个节骨眼上,受这个胡奴的降? 那咱们这个军功,可就有限了! 这样一来,郝散就不敢向州、郡投降了,而要求直接向朝廷投降。 啥叫“直接向朝廷投降”? 郝散三转四转,居然给他甩脱了追兵,率残部南下,奔洛阳方向而来。 嗯,这就叫“直接向朝廷投降”。 但朝廷如何能许他进入京畿?立即严令他西转至河东郡受降,不然的话,只能调大兵围剿,将其化为齑粉! 郝散倒也听话,即右拐,进入河东郡。 但河东郡觉得朝廷有病,凭什么放一群反贼到俺们这来?乃严防死守,郝散部饥疲交加,在河东郡立不住脚,便打算西渡黄河,到雍州冯翊郡内找点吃的。 冯翊郡说,你河东郡不招待反贼,我冯翊郡凭啥要招待?就在河口,将郝散部堵住了。 双方正在谈判,冯翊都尉欧阳健率兵迂回到郝散部侧后,发动攻击,郝部既猝不及防,又饥疲交加,如何抵挡?一战之下,全军覆没,郝散本人,也被砍了脑袋。 欧阳健得意洋洋:并州、司州那帮没用的,最后,还是靠俺们雍州才搞定这帮反贼! 然而,雍、司、并一带的匈奴、氐、羌皆大哗:朝廷背信弃义! 既如此,俺们就一并反了吧! * 第一五七章 大乱的第一道门,打开了 看到邸报上书:“郝散弟度元与冯翊、北地马兰羌、卢水胡俱反,杀北地太守张损,败冯翊太守欧阳建”,何天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心里一声哀吟:开始了! 开乱阶了! 郝散反,不过“杀长吏”,郝度元反,一出手就干掉了一个太守,前后声势,已不是一个数量极了! 同时,也意味着,诸胡同朝廷之间,不留余地了! 欧阳健那鸟人,不是号称杀的反贼“靡有孑遗”吗?咋叫郝度元这样的重要人物逸出了? 还有,冯翊、北地、卢水都在雍州,且是诸胡“俱反”,这既说明,朝廷对郝散的“背信弃义”,引起了西北诸胡的普遍不满,导致乱局扩大,也说明,雍州本地的夷情、吏治,本来就有大问题! 但是,“哀吟”,偌大一个朝廷,基本上,只是实际上已在野的何天一个人的“哀吟”,彼时,整个士林,都沉浸在“洛阳纸贵”的精神狂欢里。 啥? 左思的《三都赋》,正式“发表”了。 事实上,这场精神狂欢,何天也算是“操盘手”之一,且是主要的“操盘手”。 《三都赋》“发表”之初,作者虽为鲁公“二十四友”之一,文坛上,却也未掀起什么波澜,彷徨之下,左思想起了金谷园雅集之时,何天答应为他作序,于是找上门来。 这个事情,何天本早已置诸脑后,但既然答应了人家,不能食言,只好绞尽脑汁,写了一篇序出来,比较重要的几句如下: “观中古以来为赋者多矣!相如《子虚》擅名于前,班固《两都》理胜其辞,张衡《二京》文过其意!至若此赋,拟议数家,傅辞会义,抑多精致,非夫研核者不能练其旨,非夫博物者不能统其异!” 意思是,司马相如、班固、张衡,都比不上俺们左泰冲,《三都赋》,实乃集大成者也! 还有,“读之者尽而有余,久而更新!” 总之,往死里吹就是了。 同时,建议左思,我何某人名气虽大,单枪匹马,还是势单力薄,你要多请几个名士,一起来抬轿子呀! 既有何云鹤作马首,便很有几个乐意附骥尾的,于是,张载注《魏都赋》,刘逵注《吴都赋》《蜀都赋》,卫权为全赋作《略解》,如此声势,不过旬日,《三都赋》便大火了! 有一说一,《三都赋》规制宏大,文辞壮丽,描摹生动,笔触深刻,确实是中国赋体最后的高峰、最后的灿烂,而对于上位者来说,《三都赋》这样的弘文,不啻是圣晋一统天下的颂歌,因此,也很愿意推波助澜,于是,豪富之家竞相传抄,很自然的,“洛阳纸贵”了。 一片繁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虚火中,何天登门拜访张华。 这一次,会于私邸而非铃阁,是因为何天可能要说某人的坏话,不好宣之于稠人广座。 看到何天的名帖,张华便已猜到此客所为何来?待见了面,看客人神色凝重,主人脸上更不由略生赧意了: 何天曾经专门到中书省,提醒张华,“垂意”郝散的“自新”,可是,偏偏就是在这上头出了大篓子,以致雍州诸胡俱反! 但何天自然不会再提这档子事,而是开宗明义,“茂公,我为西北军事荐贤而来!” “哦?哪一位呀?” “孟叔时。” 张华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孟观。 不由一怔,随即沉吟。 “茂公,你是否以为,孟叔时资格太浅?” “云鹤,不瞒你说——是。” “孟叔时资格虽浅,但为人沉毅,有文武材用,朝廷破格用他,必如当年武皇帝破格用马孝兴,一举而定雍、秦! 顿一顿,“茂公,实话实说,目下,满朝朱紫,论用兵,无出孟叔时之右者!——我不会看错人的!” 张华心说,你的话,会不会夸张了些? “还有,”何天继续说道,“若用孟叔时,一定要许他专断之权!朝廷不遥控,雍、秦当地,更不能有人掣肘!” 张华心说,这就更难了! “‘朝廷不遥控’,这是自然的;可是,‘雍、秦当地’——征西将军是赵王伦啊!云鹤,你的意思,难道是——” 征西将军是西北最高军事长官。 “不错!一定要越过赵王伦!不然,何以‘专断’?我的意思,以孟叔时主前线军事,以解少连为其后援,主粮草辎重!” 解少连,解系,雍州刺史。 张华心说,这不是把赵王伦架空了吗? 沉吟不语。 “茂公,如此安排,制度上,其实也是说的过去的,赵王伦只是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并没有秦王柬‘都督关中诸军事’的名义,孟叔时持节,不受其节制,没有问题呀!” 张华苦笑,“云鹤,你晓得的,赵王伦宗室尊属……” 司马伦为司马懿第九子,也是幼子,今上的嫡亲叔祖,目下,在宗室里头,是伦序最尊、最亲的一辈。 何天有点发急,“茂公,眼下的情形,顾不得什么‘尊属’了!赵王伦无将帅才!而且,雍、秦今日之局面,还不就是赵王伦这位‘尊属’,任征西将军之后,苛虐诸胡,给逼出来的?” 顿一顿,“还有,解少连清身洁己,守正不挠,一向与赵王伦不相容,叫赵王伦主持西北军事,仗还没打呢,自己人先争个不可开交,这个仗,咋打?” 张华不由惊异的看了何天一眼——别看此人“三不”,有些关节,看的比朝堂诸公还深刻呢! 何天十分恳切,“西北的情形,茂公是最知道的——一战不定,乱子就大了!” 张华沉吟半响,终于说道,“云鹤,你的话,容我好好想想;另外,你也晓得的,此事,不是我一人可以专断的。” 晓得,你还要同裴頠、贾模商量嘛。 当天晚上,孟观拜访何天,伏地稽首,深致谢意,并“请教进止”。 何天还礼之后,微微苦笑,“叔时,你‘请教’的太早了!据我看,张茂先犹豫的很!我已经有些后悔了,或者,本该直接去见皇后的?” 叹口气,“可是,皇后不懂军事,她多半也不以为我懂军事,所以,即便我向她荐你,十有八九,还是得转给张茂先、裴逸民他们,所以,还不如直接找张茂先罢!” “是!……真是叫何侯费心了!” “不过,你放心,若他们不肯用你,我还会再荐——一而再、再而三!” 孟观再次拜倒在地,“谢何侯!” * 第一五八章 火上浇油 两天后,张华给了何天答复,大致意思是: 照您介样办,一来呢,实在是太打赵王的脸了,到底是“宗室尊属”啊!二来呢,赵王一仗没打,就把人家架空了,也不公平——是骡子是马,总得先拉出来溜溜嘛! 所以,抱歉了,抱歉了。 何天长叹,心说,等骡子马们溜完了,不晓得已多耗费了多少国家钱粮?多填进去多少条士兵、百姓的性命? 那些钱粮,本不必虚耗;那些性命,本不必枉死! 而且,最重要的是,大乱的第一道门,本也只是开了一条缝,若及时、精准发力,还是可能将之关上的,等骡子马们遛完了,这条缝,十有八九,就开的更大了! 还关不关的上,不好说了! 张华对孟观的能力有疑问,何天不怪他;可是,何天不相信,以张华的眼光,看不出赵王无将帅才?看不出赵王苛虐?看不出赵王、解系不和? 何天有一种感觉:今日之张华,已经不是伐吴、都幽之时的张华了——年纪愈大,志气愈是消磨,如有人批评的那样,开始“保位安常”了! 唉! 西北局势初步明晰之前,也即骡子马们溜完之前,何天再荐孟观,已没有意义,中枢肯定不会接受,而他也确实没法子叫那几位相信孟观“有文武材用”——孟观唯一的“战绩”,就是攻打杨府,在军事层面,距“专断西北军事”,差了七、八个数量级。 只好坐等了。 但坐不住,因为又有坏消息到了。 蒋俊生了,是个男孩。 平安诞育,又是皇孙,这是个大大的好事儿呀?咋会是坏消息呢? 你算算时间。 时间……啊?早产?! 对,早产,而且,不是早了十天八天,而是足足早了一个多月! 婴儿先天不足,一落地,不是哭,而是咳,小脸儿憋的紫红,险些就没有救过来! 而且,瘦,不过四斤多点。 产妇血崩,鬼门关前走一遭,也是险些没抢救过来。 何以至此?太医说,自然还是之前动了胎气的缘故。 何天听到这个消息,心底冰凉:如果这个小孩子好不起来,我再折腾,也弥缝不了太子同贾氏的关系! 同时,也深深的为蒋俊感到难过。 他请郭猗密切留意婴儿的病情以及太子的反应。 至于蒋俊,什么话也不要跟她说了——她身体极虚弱,不敢再给她任何精神上的压力了。 婴儿的病情,一直没有实质性的好转,总是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基本上,就没见他哭过,唯一的动静,就是咳,一咳就是满脸紫红,每一次,都让人觉得,怕是再也缓不过来了! 能咳还是好的,就怕咳也咳不出来了! 至于太子的反应,可以想象,一日比一日暴躁、愤怒,加之于贾午身上的恶詈,已不可能不涉及广城君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毕竟,“日她阿母”,而贾午的阿母,是广城君嘛。 而这些情形之相当一部分,也必然被人传到了皇后的耳中。 孙虑的真实身份,何天不可以说给太子听,连郭猗都不能说,因为东宫无人晓得孙虑的真实身份,孙虑如果暴露了,基本上就只能是何天泄露的了;但何天那天曾对蒋俊说过,即便太子真有不满贾氏乃至皇后的言行,整个东宫,除了她一人之外,再不要在第二人面前流露了! 蒋俊冰雪聪明,希望她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事实证明,何天的悲观,很有道理,不过一个半月后,坏消息又来了。 贾谧侍讲东宫,这段日子,讲的是《汉书》,这天,太子神思不属,贾谧拿出兄长和老师的派头,大开教训,本来,这也是常有的事,以前,类似的情形,太子都是一声不吭,不会承认错误,但也不会反驳,可那天不晓得咋回事儿,太子突然暴怒,大声反驳,贾谧先是大大一楞,待反应过来了,又怎肯在阿弟和学生面前落了面子?于是,你一嘴、我一嘴,愈吵愈厉害了! 当天,成都王颖入东宫拜候太子,刚刚好撞到这个场面,不由大为震骇,即上前厉声斥责贾谧“无人臣礼”,据说,成都王揎袖攘臂,险些对贾谧动手呢! 郭猗的版本是,虽没有真的动手,可也差不多了——成都王狠狠的推了贾谧一把,贾谧踉踉跄跄数步,险些跌了一跤。 这就闹大发了。 成都王可不是普通宗室!他是今上的亲弟弟,太子的亲叔叔,武皇帝所出诸子中,除了病怏怏的秦王柬、已被砍了脑袋的楚王玮以及暂时作“不萦于物”之姿态的淮南王允这“外镇三王”之外,论资望,就轮到成都王颖了——一直是被目为“宗室贤者”的。 不数日,诏书颁下,出成都王颖为平北将军,镇邺。 朝野尤其是宗室,大哗! 这个迁转,本身并不能说是降黜,征、镇、平、安,还是符合成都王皇弟的身份的,问题是,这个“出”,出在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则谁都明白,这是对成都王对贾谧那一推的报复! “无人臣礼”的,明明是贾谧!成都王明明是仗义执言!但板子,却打在了成都王身上?! 不公!不公! 事实上,成都王对贾谧的发作,本身已经代表宗室对贾、郭的不满了,将成都王赶出京师,更是火上浇油了! 坊间隐隐传出了“废后”的呼声,虽不知真假,但这是“二圣临朝”以来的第一次。 这个“呼声”,上头或许也听到了?不数日,又一道诏书颁下:征梁王肜为大将军、录尚书事。 梁王肜者,宣皇帝第八子,赵王伦之八兄,同为今上之嫡亲叔祖,汝南王既被楚王砍了脑袋,梁王,基本就算是宗室第一人了。 好啦,咱们又有宰相啦。 这是个很仓促的安排,目的也很明显:安抚宗室。 梁王还没进京,西北前线传来消息: 郝度元大败官军,秦、雍氐、羌悉反,立氐帅齐万年为帝,进围泾阳! * 第一五九章 贾南风,你到底发啥神经? 这一回,朝野上下,真正紧张了! 武帝朝泰始、咸宁年间的河西鲜卑之乱,天翻地覆,流血千里,顿挫了多少名王、宿将?那个秃发树机能,却也没敢僭居伪号!这个啥齐万年,听都没听过的一个家伙,一露头,就“称帝”?! 还有,泾阳距长安,不过数十里路,真正长安北面门户,泾阳有失则长安告急! 若长安有失——日!还得了?! 几乎同败讯一起送到的,还有雍州刺史解系的弹章——弹劾赵王伦的。 解系大骂赵王伦“挠乱关右”,苛虐诸胡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其帐下兵士,绑架胡酋,勒索财物,奸污胡女,无所不为,秦、雍氐、羌之乱,都特么是他逼出来的!郝散的败亡,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战事开始,赵王伦或者瞎指挥,或者杀良冒功,或者克扣军饷吸兵血,弄得上下离心,这才打一仗、败一仗! 解系特别点名赵王的一个叫作孙秀的嬖人,说赵王宠信此人,过于子侄,其种种恶行,几乎都是这个孙秀的主意,不诛此獠,不足以谢羌、氐!不足以平大乱! 本朝肇建以来,还从未有大臣骂宗王骂的如此狗血淋头、如此不留余地的。 何天是傍晚时分看到邸报的,第二天一早,即入宫,直奔中书省——他懒得再同张华周旋于私邸了。 论“谋国之忠”,老子还不如解系——老子也是说赵王伦坏话的,却不敢如解君般宣之于众,宁不自愧? 事实上,有些话,不公开说是没用的——形不成舆论压力呀! 接待何天的,是中书侍郎韩逸,“茂公正同裴、贾二公会议,请何侯……” “奉茶稍候”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何天已大声说道,“裴逸民、贾思范也在?好极!我不必多走两趟了!安常,谢了!”说罢,往里就走。 “哎!……”韩逸拦不住,也不好拦,只好跟在后头,提前替他唱名,“何常侍来拜张监!” 掀帘而入,果然,张华、裴頠、贾模三人,正在围坐会议。 何天一揖,“天闯席无礼,请三公降罪!” 裴頠、贾模起身还礼,脸上虽有讶色,但都没有任何反感、抗拒的意思——尤其是贾模,这颇出乎何天的意料。 张华没起身,只松松一揖,微微苦笑,“云鹤,晓得你是来兴师问罪的——也好,既如此,就一起商议商议罢!逸民,再寻张坐垫来。” 何天坐下,“我开宗明义——立即以雍、秦军事付孟叔时,持节专断,不受征西将军节制——还赶得及!” 张华默然。 裴、贾相互以目,片刻,裴頠开口,“云鹤,上头的意思,西北的军事……是以梁王代赵王。” 何天愕然,“梁王?不是征梁王入为大将军、录尚书事吗?” “是。但夷情紧急,乃诏梁王不必入京,先赴西北,都督关中诸军事。西北事了,再入京履录尚书事职。” 何天往前一倾,“诸公!赵王非将帅才,梁王难道就是将帅才了?!他打过啥正经仗么?我竟是想不起来!” 裴頠、张华皆微微苦笑。 贾模开口,“云鹤,其实,我同茂公、逸民,亦同持此论!昨天晚上,我还恳切进言,说,梁王的私德,虽远过赵王,但一般不是正经军事人才,用之于西北,只怕——” 顿一顿,“何况,赵也好、梁也好,都是宗室尊属,年纪也大了,进不求名,退不畏罪,就不好好打仗,又奈其何?” 何天心中一动,“思范,你‘进不求名,退不畏罪’四字,切中肯綮!其实,梁王自己,也未必愿意办这件差事罢?既如此,何以?” 贾模摇头,亦微微苦笑,“圣意极坚定,我亦不知‘何以’?” 何天心说,瞧你的样子,也不似作伪呀? 贾南风,你到底发啥神经? 想起一事,“梁王既至,赵王呢?这个‘代’,如何‘代’法?” “赵王入京。” 何天大吃一惊,神色都变了,“那怎么行?!” 张、裴、贾都不晓得他何以反应如此之大?贾模奇道,“有什么不妥吗?” 何天心说,你们自然不晓得司马伦进京之后会干些什么! 斟酌了一下,说道,“赵王挠乱关右!入京,诸公就不怕他……挠乱朝政?” 张、裴、贾面面相觑,心说,至于吗? 何天急切,“依我之见,随便将他摆到哪里去都好!只要不入京!宁肯他祸害地方,也不能叫他……祸害中枢!” “可是,”贾模说道,“召赵王入京,亦出于圣意,而且,亦极坚定。” 啊? 何天真有点懵了! 张华开口了,“这样,云鹤,我已去信梁王,嘱他与赵王交接之时,拿下那个孙秀,不待后命,立即处死——梁王已答应我了。” 顿一顿,“没有了这个‘智囊’,赵王未必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你也可以放心了!” 何天心想,若真在赵王入京之前,除掉孙秀,确实可以放下一半心来,可是—— 梁王之杀孙秀,只不过受张华个人之嘱,并非奉诏,朝廷也没有入赵王罪,赵王入京,不是啥“槛车征还”,你杀他的最宠信的嬖人,他能许?他若不许,梁、赵毕竟是亲兄弟,能撕破这个脸? 所以,张华这一招,不靠谱! 咋办? 同你们三个,大约是议不出啥名堂来了,只好直接去见皇后了! * 入觐的请求递了进去,不多时,阿舞出来了。 “皇后就晓得你要来,叫我先同你说几句话,你跟我来。” 何天只好跟阿舞进了撷芳阁的偏室。 “其一呢,皇后说,大娘子的事情,当初是你在下头奔走弥缝,这些,她都晓得的,只是一直没来得及谢你——” 顿一顿,“今儿一早,有五十万钱送到你家去了——也就和你进宫前后脚的事罢。” 这笔钱……何天好像被人硬塞进嘴巴里个苍蝇! 阿舞瞪着他,“我晓得你不想要这笔钱,可是,既然已经进了你家门,你爱咋处置,丢给乞儿也好,咋都好,是你的事情,但还能退回去不成?就这样罢!” “其二,以梁王代赵王,召赵王入京,确实是她自己的主意,而且,不可能更改的!你不要拿这个事跟她啰嗦了!没用!” * 第一六零章 造反有理! “这!……”何天按捺住了击案的冲动,“可是……到底为的什么呀?” “你说孟观有大才——你咋叫她相信呢?孟观资格浅,用孟观,大伙儿必定说,孟叔时能够持节专断、统领大军,自然因为他是皇后亲信的缘故!孟观若打败了,大伙儿必定说,此皆皇后私心自用、任人唯亲之过!” “现在是啥时候?刚刚出了阿谧和成都王那档子事!之前,还有档子大娘子和太子的事!这种时候,怎敢再拿自己人去打败仗?孟观若打了败仗,怕是真有人要‘废后’了!” “我明白了,这个败仗,若是梁王打的,就不能怪到皇后头上了?” “对呀!还有,梁王若打了败仗,入京之后,就神气不起来了罢?他那个‘录尚书事’,也就是个摆设了罢?” 我去…… 阿舞继续说道,“赵王败了,梁王又败,再派孟观出去,就算打了败仗,彼时,阿谧和成都王的事儿的风头,已经过去啦!” 顿一顿,“最重要的是,一来呢,彼时,孟观领军,叫做‘起于危难之际’——不计一己之利害,勇赴国难!二来呢,赵王、梁王,那是两个皇叔祖啊!他们都办不下来的差使,凭啥要一定要孟观这个小将办的下来?” “就是说,即便败了,也不好怪皇后,不好罪孟观?” “对啦!” 顿一顿,“万一若打胜了,有两个皇叔祖在前头比着,那不就成旷世奇功了吗?” 这个逻辑……特么满分呀! 可是,这套东东,怎可能是皇后一个人想出来的? 若不干贾模的事,那是谁? 郭彰?不可能! 其中关节,有连我都没想到的,那个笨蛋,哪里想的到? 当然,所谓“连我都没想到”,是因为我是站在国家而非皇后个人立场来想事情的;必以皇后一人利益为依归而无视国家利益,军士性命、黎庶膏血,皆一文不值,才能想出这套东东来! 但无论如何,皇后的背后,一定还有人! 是谁? 除非贾模装模做样——可是,不像啊!也没必要啊! 何天定定神,“召赵王进京,又是咋回事?” “赵王给皇后写了一封长信,信里说什么,我是没看到,但她看过信的神情,我是看到了——眉飞色舞、兴高采烈!还说了句,‘总算有个有良心的了!” 顿了顿,冷笑着,“这位皇叔祖都说了啥,何侯洞鉴世事人心,猜不猜的出来呀?” 何天默然,半响,慢吞吞的说道,“无非谄谀逢迎、效忠输诚、甚或指天誓日而已。” “对啦!你想想,大娘子出事在前,阿谧出事在后,宗室对皇后,正不耐烦的紧,皇后这些天的日子,过的心惊胆战,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位皇叔祖跳了出来,高声说,殿下英明!德迈三皇、功过五帝!老臣愿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若有虚言、天打雷劈、猪狗不食!哎,你猜猜,皇后会怎样?” 何天苦笑,“他那封信,你真没看过吗?” 阿舞嫣然一笑,“什么‘谄谀逢迎、效忠输诚、甚或指天誓日’,不就这一套?谁还不会呀?” 何天无语,半响,长叹一声。 * 事实证明,不详的预感,总是正确的。 梁王果然没杀孙秀。 事情根本就没到赵王许还是不许那一步,梁王有个舍人,叫做辛冉,跟孙秀同为琅琊郡人,辛冉在梁王面前,还算说的上话,孙秀备了厚礼,走辛冉的门路,辛冉乃在梁王面前力陈,“氐、羌自反,非秀之罪。”梁王便抬抬手,轻轻放过了孙秀。 辛冉的话,梁王真信还是假信,不可考,也不重要,更大的可能性,他杀孙秀的承诺,不过敷衍张华,其实并不愿为了一个“嬖人”而同自己的亲弟弟交恶吧! 辛冉的话,不过是给了他个台阶下而已。 至于战事,梁王甫一接过指挥权,就打了一个大败仗,而且,是性质非常恶劣的一场败仗。 彼时,建威将军周处隶安西将军夏侯骏,也即间接隶属“都督关中诸军事”的梁王,梁王指挥诸军,进剿齐万年,命周处为先驱,对齐万年发动攻击。 周处这个名字是不是很熟悉?对了,就是“周处除三害”的那位周处了。 闻朝廷大军至,围攻泾阳的齐万年收缩兵力,屯梁山,严阵以待。 齐万年的兵力,七万;而周处,梁王只给了他五千兵,不但一水儿的老弱,还是一支孤军——梁王大军,距梁山很远,也就是说,周处没有后援。 何以如此? 周处做过御史中丞,弹劾不避权戚,梁王尝违法,周处按劾之——梁王这是修旧怨来了。 这个情形,连敌人都看明白了。 齐万年说,“周府君尝为新平太守,忠直勇果,有文武才,若专断而来,不可当也!然彼吴人,有仇无援,今既受制于人,一战成禽耳!” 新平在雍州东北,是个小郡,毗邻北地郡,也就是说,周处做过他的对手的父母官。 他的好处,连敌人都记得。 周处自己,更加清楚局势之恶劣,力陈,“军无后继,必败!不徒亡身,更为国取耻也!” 司马肜、夏侯骏皆不听,逼遣之。 终于,周处与叛军相遇于六陌,周处军士未食而梁王促令速进。 周处写下一诗:“去去世事已,策马观西戎。藜藿美梁黍,期待能善终。”然后,弃笔上马,挥军直进。 于是大战,自旦至暮,弦绝矢尽,救兵不至。 左右劝周处退,周处按剑嗔目:“此吾效节致命之日也!”遂力战而死。 所部无降者,五千军士,几乎全部战死。 消息传到京师,朝野上下,一片嗡嗡,但朝廷对梁王,还是一个屁都没放。 何天击案扼腕! 他算是读过两本史书的,却也想不起来,历代大一统王朝,哪一朝哪一代,“尊属”刻意打败仗而天下人都看的明白却不必担心任何惩罚的? 除了这个“圣晋”? 周处那首诗,更是几乎叫他落泪! 将粗劣的“藜藿”当作美味的“梁黍”,可知军士之无食,处境之恶劣! “期待能善终”,力战而死,就是他追求的“善终”吗? 何天第一次动了这样的念头—— 造反有理! * 第一六一章 甲方,您满意了吗? 赵王入京,煊煊赫赫! 除了诏许赵王以亲兵千五百随扈之外,又诏沿途郡国“护送”,进了京畿,再诏五校羽林“迎卫”,到了西阳门外接官亭时,这支队伍,已有数千之众,衣甲鲜明,旌旗猎猎。 诏百官、在京诸王、公、主迎出西阳门外。 大伙儿都懵了,这是干什么? 这个排场礼仪,非但超过了迎接汝南王,甚至也超过了迎接天子母弟的秦王柬——而迎接秦王柬,因为汝南王的刻意“拉抬”,已经是非常“格外”的了。 迎接秦王柬,没有“沿途郡国护送”,没有“五校羽林迎卫”,西阳门外接官亭的欢迎队伍中,没有“主”——就是公主啦。 至于迎接汝南王,除了没有以上花样之外,也没有“在京宗室诸王公”的强制性要求。 还有,迎接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特殊的身影——中常侍董猛。 类似身份的人员,并未出现在迎接汝南王和秦王的队伍中。 更有人眼尖:公主们的队伍中,居然有河东公主的车马?! 前文有过介绍,河东公主,皇后所出之长女,常年缠绵病榻,以致二妹已经出阁了,长姊却还只能待字闺中。 这特么是……“扶病”呀! 太拼了吧! 上头这是要干啥呀? 即便灭国大将凯旋,甚或天子回銮,也未必到得了这份儿上吧? 而赵王——那特么是个败军之将呀! 不少人就很别扭,当天打病假条的人数,就猛然暴增了。 何天自然也在请病假之列。 但即便如此,对赵王的“郊迎”,依旧算得上“盛况空前”。 郊迎、谒庙之后,二圣大排筵席,为赵王接风洗尘,诏四品以上官员、在京诸王、公作陪。 不晓得的,还以为这是“庆功宴”呢! 听闻了相关情形后,何天心说,不晓得又是哪个给皇后出的主意?这是效东汉和熹皇后邓绥的故智嘛! 邓绥临朝称制之初,羌乱大起,其兄车骑将军邓骘受命主持征讨,但一败于冀西,再败于平襄,羌众遂大盛,朝廷不能制,而百姓死亡无数,转运难剧。 御史中丞邓樊上疏,“今虽有西屯之役,宜先东州之急。”故左校令庞参上书,以为,“万里运粮,远就羌戎,不若总兵养众,以待其疲。” 邓太后就坡下驴,诏邓骘还师。 对羌乱,东汉自此转入战略防御。 虽然屈于形势,但也算实事求是,只是之后的措置颇出人意料: 遣使迎拜邓骘为大将军。 史载,邓骘既至,“使大鸿胪亲迎,中常侍郊劳,王、主以下候望于道,宠灵显赫,光震都鄙。” 就是说,打了败仗,反而升官。 邓绥临朝称制,不服气的人很多,想搞掉她的人不少,而彼时的东汉,更是被她老公和帝折腾的上气不接下气,整个是个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局面,因此,邓绥非但不能加罪于自己的兄长,还得倒过来,拼命自己“拉抬”自己,不然,这个皇太后的位子,十有八九,就坐不住了。 贾南风的路子差不多,司马伦既对她“输诚”,她就抬举司马伦,最终的目的,还是借司马伦来“拉抬”自己。 何天的猜测不错,但并非事情的全部。 事实上,赵王本人虽刚刚到京,但在此之前,他的铜钱、布帛、金宝却早就流水价般送入了诸贾、诸郭以及皇后左右的家里,其交接之重点,自然是郭槐、贾午、郭彰、贾模以及董常侍、陈才人,于是,对于赵王的赞美,亦流水价般涌入了皇后的耳朵。 其中,曾对召赵王入京不以为然的贾模,也终于觉得,司马子彝这个人,还不错嘛! 赵王字子彝。 这些事情,何天本也是想的到的,他只是没想到,赵王竟动手如此之早? 赵王入京之后,没几天,又做了一件何天没有想到的事情。 赵王亲自拜候潘岳,请他写一篇《贤后赋》,并许以五万钱的润笔。 潘岳万没想到,赵王居然纡尊降贵,亲自登门?受宠若惊之下,连声说道,哪里要这许多?歌颂伟大的皇后,乃我等臣子应分应为,怎好取啥润笔?就取,取个几千钱,足够啦! 赵王重重一拍潘岳肩膊:安仁,这五万钱,你必须取!不取,何以示君才大如海?而若非君才大如海,又怎配著此《贤后赋》? 这……是!是!大王教训的是!既如此,岳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旷世奇文《贤后赋》便诞生了。 《贤后赋》之诞生,其实一波三折,初稿拿给赵王看,赵王是不满意的,“啥叫‘齐踪虞妃,比迹任、姒’?虞妃、任、姒之流,如何可以同皇后相提并论?” 啊? 潘岳这才真正了解赵王对《贤后赋》之“定位”,不由犯了难,心说如此吹捧太过,会不会被人讥笑?俺到底是文坛领袖,面皮上,到底有些过不去呀…… 转念一想,自己已这把年纪了,再不发达,就有这张面皮,又有何用?拿去糊窗户纸吗? 一咬牙,改! 改到甲方彻底满意为止! 《贤后赋》打“虞妃”也即娥皇、女英赞起,将历朝历代的“贤后”赞了个遍,也包括上文提到的和熹皇后,结论是—— 她们都比不上俺们皇后! 然后,便开始大赞“俺们皇后”了。 若不看上下文的话,你很可能错以为,此赋歌颂的,不是唐尧就是虞舜? 这篇奇文,肉麻过甚,何天读之,浑身恶寒,因此,其具体辞藻,狮子就不拿来恶心诸位读者老爷了。 但是,再咋“恶寒”,何天也只能付之苦笑:“贤后”之始作俑者,难道不是我何云鹤吗? 读此奇文,同何天一般捏鼻子的人,不在少数,但无论如何,经过一番又一番反复“拉抬”,效果是明显的: 前些日子,对于皇后和贾、郭的不满——尤其是宗室对于皇后和贾、郭的不满,就算没有消散,也被盖了下去。 到底是“皇叔祖”呀! 然而,咋盖,也盖不住西北的接踵而至的败讯: 解系败死!梁王后撤! * 第一六二章 一败再败,丧师误国 对于整个局面的糜烂,何天是痛心的,但不同于对周处,对于解系本人,他却很难同情的起来。 拜访张华之时,何天曾称赞解系“清身洁己,守正不挠”,这不是虚誉,但解系的毛病,也很突出。 周处同齐万年血战于六陌之时,梁王大军遥遥在后,打定主意不予救援,但就算救援,因为距离太远,也是缓不济急。 可是,除了梁王统带的主力部队外,附近,其实还另有两支部队,一支是振武将军卢播所部,另一支,就是解系所部了,其任务,是保证主力部队左、右翼的安全,他们距离六陌较近,如果肯对周处施以援手的话,还是赶得及的。 事实上,周处除了对梁王屡请援兵外,也对卢播、解系发出过救援的请求,而卢播、解系以同样的理由婉拒了——俺们的职责是保证大军侧翼安全,不敢擅离职守。 可是,彼时,齐万年正在和周处血战,咋可能甩开周处,狂奔百里,去攻击官军的主力? 事实上,卢播、解系都晓得梁王不救周处的真实原因,卢播之不出兵,是不敢得罪梁王,解系却不是这个原因——从其上疏大骂赵王可知,解少连不是畏忌权贵之人。 他是嫉妒。 解系的想法是:我在这里苦熬了介样久,好不容易把司马子彝那个混蛋熬走了,若叫你一个南蛮子抢了头功,天理何在? 因此,坐观周部覆没而无动于衷。 周处既败亡,梁王旧怨已修,打算正经打一仗了,解系立即请为先驱,而梁王亦以为他是合适人选,一来,解系是“地主”,熟悉敌情——他是雍州刺史嘛;二来,解系同赵王争军事,将赵王骂的狗血淋头而赵王果然大败,于是,朝廷上下,自然而然都以为,解少连才是真正的人才! 而解系自己,也是这样认为滴。 于是调整部署,以解系为先驱,以卢播为解系继援。 但事实证明,军事上,解系只有纸上谈兵的能力。 战事开始,齐万年示弱,解系冒进,与卢播部拉开了过长的距离,郝度元迂回到谢部、卢部之间,切断了解系的后路,然后齐、郝前后夹击,对谢部发动猛攻。 解系不同周处,他是有后援的,只不过,援兵暂时被隔在外头了,但当此之时,包括他在内的诸军坐观周部败没而不顾的恶果显现出来了:下头的兵士都以为,自己将同周部一样,无人救援,士气低落,没撑多久,崩溃了。 齐万年围三阙一,官军崩溃的更快了,解系倒是死战不退,但既阻止不了部下的奔溃,更挡不住呼啸而入的叛军,身被十余创,不肯被俘受辱,自刎而死。 事情并没有结束。 卢播苦战打破狙击赶到,刚刚好撞上潮水般退下来的败兵,冲动阵脚,以致自相残杀,齐万年、郝度元趁机两侧夹击,声震山野,箭如雨下,卢播中箭,所部失去统一指挥,没过多久,也崩溃了! 事情还没有结束。 梁王接到解系、卢播相继大败而解系战死、卢播重伤的报告,魂飞魄散,以为叛军马上就要杀到了,立即下令撤退。 这一退,退的毫无章法,争相夺路,彼此践踏,一个敌人没看见,一支箭没射过来,伤亡便数以千计! 遗弃的军需物资,更是无计其数,最终都便宜了叛军。 事实上,齐万年、郝度元虽然击溃了解系、卢播,但自身的伤亡,也极惨重,已是强弩之末,根本就没有能力追奔百里,攻击梁王主力。 这一回,不是“朝野震动”而是“朝野震骇”了。 此时,秦、雍的局面,较之赵王主持西北军事之时,更加恶劣,眼见大乱将同时向东、西两个方向蔓延—— 往西,将隔断凉州同中原的联系。 往东,将危及京畿! 许多人都有手足无措之感,这个仗,接下去,咋打呀? 别的不说,兵还有、粮还有,可是,派谁去带这个兵、吃这个粮呀? 朝廷下诏,命文武百官“荐贤”。 大伙儿认真想去,竟是无“贤”可荐! 若在乱起之初叫“荐贤”,大约能荐出一大堆“贤”来,而被荐者,大约也自以为“贤”,可是,经过了二王顿挫,一将军、一领兵刺史死,一将军重伤,大伙儿明白了,那些个,都特么不是真“贤”,而“那些个”亦不敢自居为“贤”了! 宿将凋零,后秀未起,满朝文武,能玄谈的,一抓一大把,能打仗的——谁呀? 何天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上书“荐贤”的: 我特么说过n多次了,孟观! 并举马隆为例: “河西断绝,武皇帝每有西顾之忧,临朝而叹曰:‘谁能为我讨此虏通凉州者乎?’举朝莫对,惟隆慨然自任!有以为隆‘小将妄说’者,武库令与隆朽仗,隆忿争,御史中丞劾隆无礼,举朝若敌国!若非武皇帝乾纲独断,一力支持,何能克成大功?河西不平,又何能进讨逆吴而无后顾忧?” 最后,“若孟观失机,丧师误国,臣请与观同罪!” 朝廷乃下诏问孟观机宜,包括,你要不要也像马隆一样,“另设赏募”? 马隆带的三千兵,是他请旨,自己另行招募的,而且“无问所从来”,不是朝廷经制人马。 孟观回答说:不必。臣就带秦、雍当地的兵就好了。当然啦,若能将我原先统带的“宿卫兵”也给我带到西北去,就更好啦! 朝廷终于做出决定: 其一,召梁王入京,履录尚书事之职。 其二,以孟观为平虏护军,并统关中士卒,持节专断;同时,付宿卫兵三千同行。 当天晚上,孟观再次拜访何天,请教机宜。 何天说道,“叔时,军事上,我对你,放一百个心!唯一要提醒你的,是次大乱,起因和泰始、咸宁年间的乱子,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当政苛虐,民夷不堪命!所以,我希望你能剿抚并用,能少杀人,就少杀人!并且,多想想战后的残局,如何收拾?如何长治久安?” 孟观长揖,“观敢不从命?” * 第一六三章 跟丫死磕,磕散他! 梁王入京。 他只带了两百名亲兵,而朝廷这边,只派了宗正、太常和大鸿胪迎接,排场礼仪,较之赵王入京,天壤有别。 本来,对于一个败军之将来说,这个规制,大致也算是合适的,可是,有赵王在前头比着,就显得太扎眼了。 都是“败军之将”啊。 只不过,梁王败的更狠些罢了。 当然,除了宗正、太常和大鸿胪三位外,也有其他宗室、官员到场的,但那是自发的,都是梁王的近属和故旧,不干朝廷的事儿,而且,人数也有限。 入城、谒庙后,也没了接风洗尘、大排筵席啥的,就只派中使泛泛的慰问了一番,送了些吃食,意思意思而已。 梁王很知机,第二天一早,便上书告病,请辞大将军、录尚书事。 朝廷给了病假,但温言慰留,不许辞大将军、录尚书事。 你推我让,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梁王也懒得再上书了,乃以游山逛水的方式开始“养病”了。 那个录尚书事,真就如阿舞说的,成了“摆设”,而且,只摆在梁王自己家里。 两相对比,赵王的意气昂扬,简直就像打了胜仗、凯旋回朝一般了。 哼哼,乃公虽然也打败仗了,可到底没死一个将军加一个领兵刺史嘛! 至于“录尚书事”,八兄你既不要,九弟我就笑纳了! 是滴是滴,八兄你的录尚书事其实还没正式辞掉,不过,九弟我也不是要打你碗里抢食,录尚书事,并不是只能有一个呀? 不晓得赵王做了多少勾兑?皇后真就有意以赵王入录尚书事了! 但是,张华、裴頠激烈反对,而之前收了赵王不少好处的贾模,虽没法子开口反对,却也不肯开口支持,一副不做左右的姿态。 张华、裴頠声称,若赵王入录尚书事,他们就挂冠求去! 这个威胁是认真的,皇后只好让步。 赵王不得已求其次,录尚书事不成,那就来个尚书令吧! 张华、裴頠,还是坚决反对,还是“有他没俺们”的态度。 总之,绝不允许赵王把握政府!部分把握也不成! 皇后无可奈何,只好再次让步。 赵王快气疯了。 张茂先!裴逸民!乃公啥时候得罪你俩了?非要同乃公过不去?! 竖子,咱走着瞧! 而张华、裴頠相对长叹,“还是云鹤说的对呀!赵王进京,真可能‘挠乱朝政’!朝廷只怕自此多事了!” 一旁的贾模黑着一张脸,嘴上不说话,心里开始后悔收赵王的钱了。 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西北方向,终于有好消息传过来了。 * 孟观到达雍州后,整合残兵,与士卒同寝食、共作训,同时严肃军纪,连杀了几个或喝兵血、或偷懒逃训的,士气重新振奋,孟观乃自领宿卫兵为先驱,向齐万年发动反攻。 主帅身当矢石,将士无不踊跃! 叛军这边,连续作战,伤亡疲惫,一直没有真正喘过气来,特别是秦、雍残破,春耕、夏播、秋收,统统耽误了,他们不比朝廷,除了抢掠,没有其他补充军粮的路径,因此,兵仗虽不缺,肚子却是瘪瘪的。 在军事上,齐万年也犯了轻敌的毛病,以为新来的这一拨同之前那两拨没啥不同,甫一交手,才晓得不对,撑不住,只好后退。 若是之前那两拨,叛军既后撤,这仗就算打赢了,未必还会穷追,但新来的这一拨不同,竟是死咬着不放,一仗又一仗,没玩没了的狠打! 叛军的一口气,怎样也顺不过来,打一仗、败一仗,大大小小,一连败了数十仗,终于,散架子了! 架子一散,再想合拢,就难了! 官军又放了不少降人过来,说,只要“放仗”,便既往不咎;若投过去,还可以开路条、给路费,该回家种田的、都回家种田去! 还有,赵王已经被召回京师了,也没人再来苛虐咱们了呀! 于是,羌、氐们纷纷开起了小差。 齐万年、郝度元两个,也吵了起来。 郝度元想向并州方向转移——毕竟,他是匈奴,那边是他的老巢;齐万年不干,俺是氐人,俺的老巢,在雍州啊! 何况,欲至并州,先得过司州——过得去吗?! 终于,分道扬镳。 力分则弱,更加扛不住官军的猛攻了。 郝度元在分雍、司界的黄河右岸被官军追上了。 当初,他和他大兄郝散就是在对岸被欧阳健偷袭的。 某种意义上,算是故事重演。 重演的还有渡河,地方已秉承孟护军意旨,提前烧掉了所有的渡船,郝度元望河而兴叹——无法自右岸至左岸,同当初无法自左岸至右岸,几乎是一样的。 追兵赶到,叛军置诸绝地而不能后生,小部分投降,大部分被驱入黄河,河水为之赤。 郝度元仰天长啸,纵马入河,自沉。 另一边厢,齐万年再败一阵之后,部属星散,他带着少数亲信,逃入穷谷。 消息传来,举朝加额! 多少人都在大赞:何云鹤慧眼识英雄! 天子诏,皇后教,何天举荐名将,功在社稷,赐钱百万,其余封赏,待元恶授首、大功克成之后,与将士一同议叙。 帝、后同时下诏、教,说同一件事,这还从来没有过,这个花样,也不晓得哪个想出来的? 何天坚决辞谢,说前线的将士还未封赏,怎能先封赏安坐后方者?此赐臣绝不敢受,这笔钱,请留待抚恤阵亡将士家属! 何天的声望,达到了穿越以来的顶峰。 “慧眼识英雄”的何云鹤本人,非常低调,除了上书辞谢那一百万钱外,也不肯接受其他任何形式的祝贺;就在自己家里,云英、雨娥们也没见家主对西北的捷报流露过任何兴奋的神情。 这并非何天装模做样。 事实上,他更紧张、更担心了。 孟观的胜利,原在意料之中,对他来说,不是啥真正的惊喜。 他紧张、担心什么呢? 他紧张、担心的是,这个胜利,会不会带来一个巨大的、不可控的副作用? 是次雍、秦氐、羌、匈奴之乱,之于皇后和贾、郭,会不会,就像翟义之乱,之于王莽一样? * 第一六四章 大功克成 王莽毒死平帝之后,元帝世绝,乃立时二岁的宣帝玄孙刘婴为皇太子,号曰“孺子”,王莽“摄行皇帝之事”,赞曰“假皇帝”,民臣谓之曰“摄皇帝”,自称曰“予”,平决朝事,以皇帝之诏称“制”。 无比奇葩的政治格局:没有皇帝,只有皇太子,以及一个“假皇帝”兼“摄皇帝”。 至此,瞎子也看的出来,安汉公要篡汉了。 于是安众侯刘崇起义,参加者百来人,好像小孩子过家家;不过,继之而起的翟义,可就不是过家家了。 翟义是前丞相翟方进之子,时任东郡太守,与东郡都尉刘宇、严乡侯刘信、信弟武平侯刘璜等一众宗室结谋;刘信子刘匡时为东平王,翟义等乃并东平兵,立刘信为天子,众十馀万,天下大震。 三辅闻翟义起,自茂陵以西至汧二十三县,盗贼并发。赵明、霍鸿等自称将军,众亦至十馀万,相与谋曰:“诸将精兵悉东,京师空,可攻长安。”乃攻烧官寺,杀都尉、县令,火见未央宫前殿。 东、西同时大乱,王莽的反应是“惶惧不能食”;日抱孺子祷郊庙,会群臣,称曰:“昔成王幼,周公摄政,而管、蔡挟禄父以畔。今翟义亦挟刘信而作乱。自古大圣犹惧此,况臣莽之斗筲!” 会说话的便如此安慰王莽,“不遭此变,不章圣德!” 王莽又依《周书》作《大诰》曰:“粤其闻日,宗室之俊有四百人,民献仪九万夫,予敬以终于此谋继嗣图功。”遣大夫桓谭等班行谕告天下。 《大诰》也好,群臣面前的表白也好,意思是一样的:我终究会“反位孺子”——将大位交还给姓刘的,你说翟义他们造啥反呀! 太皇太后王政君冷眼旁观,谓左右曰:“人心不相远也。我虽妇人,亦知莽必以是自危!” “自危”只是介时候的事,待终于将翟义的起义镇压下去了,王莽即换了一副嘴脸,大封功臣之时,得意洋洋的宣称,“皆以奋怒,东指西击,羌寇、蛮盗,反虏、逆贼,不得旋踵,应时殄灭,天下咸服!” “不遭此变,不章圣德”,愈发像那么回事儿了,于是,王莽自谓威德日盛,大获天人之助,遂谋即真之事矣—— 俺不要做“假皇帝”,要做真皇帝啦! 可以说,翟义的起义以及被镇压,大大加速了王莽篡汉的步伐。 雍、秦氐、羌、匈奴的叛乱以及被敉平,会不会,也? 倒不是说贾、郭现在就想、就敢篡晋,可是—— 唉! 这就是何天紧张、担忧之所在了。 没过多久,捷报再次传来。 齐万年在山里头呆不住——没吃的呀!偷偷出山,收拾残部,刚刚聚拢了些人马,孟观已率宿卫兵蹑踪而至,齐万年逃至中亭,终于被孟观追上,双方展开最后的决战。 结果是—— 大破氐众,斩齐万年! 举朝同贺! 这是“二圣临朝”以来的第一场大征伐,过程虽然比较曲折,但结局,却是光辉灿烂! 贺表潮水般涌入宫城。 潘岳继《贤后赋》之后,再做《西圣赋》,以志盛事,其歌颂的重点,并不是前线的将士,而是“洪福光被”的“二圣”,而重点之重点,自然是那位“庙谟独运、任授指使”的“贤后”。 当然,前线将士虽不是《西圣赋》的主角,“二圣”特别是“贤后”却不会忘了他们—— 诏封孟观上谷郡公,右将军,领东羌校尉。 郡公的爵位,乃异姓人臣之极,连何天都觉得有些过了——孟观的功劳是大,可是,如此一来,他就没有进步的余地了呀! 对于一个还算年轻的臣子来说,这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呀? 但他也晓得上头何以如此——不如此,何以彰显敉平雍、秦诸胡之乱乃“旷世奇功”? 想一想文鸯,平河西鲜乱的功绩,其实是类似的,但只得了个关中侯,真正冷的太冷,热的太热。 右将军虽是虚职,但地位崇高,官二品,如此一来,孟观就一跃而居何天之上了。 孟观的实职是“东羌校尉”,如此安排,也算合适,因为他要留驻雍、秦一段时日,负责当地胡夷的镇抚。 至于“举荐名将、克成大功”的何天,除了再次颁赐之前他辞掉的那一百万钱之外,“加食新城县”。 新城也在河南郡,南距洛阳的路程,较新安西距洛阳的路程,多少还要近点,也是一等一的大县。 于是,何天成了一个“双县侯”。 自己获得何等样封赏,何天已完全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此役之后,皇后和贾、郭的表现。 何天专门请了郭猗过来,密密嘱托,留意皇的举止,有任何异常,不必实证,传言即可,第一时间过来说给他知。 郭猗给役东宫,自然到不了皇后左右,皇后做什么、说什么,他是看不见、听不到的,但宦者之间多有往来,郭猗在宫城包括昭阳殿,都有熟识,而宦者是天底下好奇心最重、最爱搬弄口舌是非的一种人,他们看到的、听到的,当然不会搬到台面上,但在私下底,相互卖弄,却是自然不过的事情,多少宫闱秘密,都是这样流传开来的? 宫女其实也差不多。 许多宦者同宫外联系甚密,宫女也有家人,也能休沐,这些“秘密”,不但在宫内流传,也会流传到宫外,成为市井圜圚茶余饭后、酒酣耳热的谈资。 许多奇奇怪怪的传闻,未必都是事实,但也未必尽为子虚,完全空穴来风的事情,其实是很少的。 所以,何天也叮嘱云英、雨娥、洛瑰、鹿会,在外头或者家里听了什么有关皇后和贾、郭特别的传言,不论好坏,都要第一时间说给他听,不要怕忌讳! 所谓“家里”,是云英、雨娥毕竟是他的贴身侍婢,同外头的接触,可能还没有厨子、马夫、仆妇们多,所以,“家里”听到的“奇奇怪怪的传闻”,也要说给他知晓。 总不成,教何侯自己去同厨子、马夫、仆妇们促膝谈心? 而事实一次又一次证明“不详的预感总是正确的”这条定理的正确性。 * 第一六五章 肆意妄为 只是,何天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次,这条定理——“不详的预感总是正确的”——的证实,来的如此之快。 得其密嘱后,仅仅过了三天,郭猗就来爆料了,“那个程据,还真有点不对头!” 程据,太医令,何天特意叮嘱,留意此人替皇后请脉的情形。 “就是你找我的前二日——那一日,程据值夜,留宿宫中;大致是亥初二刻(晚九点半)的光景吧,昭阳殿来人,将程据传了过去。当时,入夜已深,这个时辰传太医,莫不是御体出了啥状况?太医院上下,都挺紧张的。” “足足过了将近一个时辰,都交子初了,程据才回到太医院,神情有点古怪,说什么,是次入觐,并非请脉,而是皇后正在读《素问》,兴趣浓厚,遇到不解之处,便传太医院的人过去,问问端详,仅此而已。” 《黄帝内经》分《灵枢》、《素问》,前者重实操,后者重理论。 《素问》算是中医理论之渊薮,阴阳五行及气运;人与自然之相参相应;脏象学说及脏腑经络之辨证;诊断之以脉学为主而又望闻问切兼顾;治则之标本缓急先后及因人因地因时制宜;预防之“不治已病治未病”;以及养生、气功,等等等等,包罗甚众。 至于何天找郭猗的“前二日”,正是中亭大捷、元恶授首的军报送到的那一日;次日,孟观封上谷郡公、何天加食新城县的诏书就颁布了;再次日,何天就找了郭猗过来。 “之后一连三天,都是大致亥初二刻光景,传程据过昭阳殿‘进讲《素问》’,一讲就是一个时辰——每次都讲到子初;直到前天,才停了下来。昨天没有动静,今天还不晓得怎样呢?” “一连四天‘进讲’,程令的模样,已经很有点疲惫了。” 何天面上,神情变幻。 郭猗看的出来,何天思潮起伏,同时,努力控制情绪。 半响,何天慢吞吞的,“阿猗,有没有想法子查一查,皇后的月事,是哪一天?” 郭猗目光霍的一跳,已明白了何天的言下之意,点点头,“这个不难!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这个,太医院皆记录在案,昭阳殿那边,也问的出来!” 顿一顿,“若皇后的月事就是前天来的……” 何天缓缓颔首,涩声说道,“那就确凿无疑了。” 郭猗真的很想问一问,云鹤,你是咋晓得皇后和程据可能不对劲的? 总不能只是因为他生的俊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全须全尾者中,太医,是最有理由“入侍帷幄”的一个群体;而所有的太医中,程令又是生的最俊的那个。 这个疑问,自然没有出口,云鹤的神机妙算,非止一端,也问不过来呀。 何天的脑子,乱糟糟的。 以二十一世纪生人看来,若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寻花问柳也是合法的,则女人自然也可以替自己找几个情人,这才算公平,以此标准,贾南风私于程据,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这里,毕竟是三世纪。 此时代,女子的权益虽然远过于后世明、清者,可是,依旧是个地地道道的男权社会。 武则天也替自己找了一大堆面首,可是,那是在她做了皇帝之后的事情呀! 那些面首,算是她的“后宫”。 贾南风,即便你也有做皇帝的心思,距离成功,总还要十万八千里罢? 现在就开始纵欲,是不是早了点儿? 何况,你的老公,生理上,还是个健全的男人。 而武则天的老公,到了后来,其实已经不能用了,即便如此,也没见她按捺不住呀? 这都罢了,何天最不安的,是贾南风“出轨”的时间点—— 接到西北大乱彻底敉平报告的当天晚上。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她自以为大局已定,天下事,再无可忧者,自此,可以肆意妄为了! 接着就——迫不及待。 真的是迫不及待——半天功夫都不愿意耽搁。 而且,一连四天。 若不是月事来了,说不定还能“连续作战”呢? 难为程令了。 这个心态,同镇压了翟义起义,王莽的“自谓威德日盛,大获天人之助,遂谋即真之事”,真的很像。 若贾南风仅满足于同情人的幽会,也罢了,可是,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贾南风又明显是一个欲望特别旺盛的人——不论哪个方面;她的“肆意妄为”,不可能止于生理的满足。 事实上,单单是“生理”,单单一个程据,也未必能真正满足皇后殿下的要求吧? 唉! * 朝政以惊人的、肉眼可见的速度败坏下去。 货赂公行,势位之家,更相荐托,有如互市。 云英打外头抄了一篇文章,拿给何天看,“这篇《钱神论》,不晓得哪个写的?大伙儿都在传抄,快赶上《三都赋》了!” 顿一顿,抿嘴一笑,“也就是短些,一张纸就够了,不然,说不定也是‘洛阳纸贵’呢!” 何天接过,看时,只见: “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亲之如兄,字曰孔方。 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入紫闼。 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 是故忿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拔,怨仇非钱不解,令闻非钱不发。 洛中朱衣、当涂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已,执我之手,抱我终始,凡今之人,惟钱而已!” 何天看罢,唯有苦笑。 肆无忌惮的,不止皇后一人。 门下省出了件骇人听闻的事: 那天,也不晓得贾谧发什么神经,决定要到门下“案牍劳形”一天——同成都王冲突之后,贾谧就绝足东宫,事实上没了“侍讲东宫”的差使,所以,闲得发慌? 有个新晋的散骑侍郎,叫魏甸的,从没见过贾谧,不晓得这位大咧咧的贵公子是啥来头?言语之间,就没太客气,几句话不对付,贾谧恼起来,大喝一声,“给我捆起来!扔到外头去!晒晒太阳,醒醒脑子!” 几个随从,立即动手,真就将魏甸放翻在地,四马攒蹄的捆了起来! * 第一六六章 都特么高潮了! 何天真正被震惊到了。 散骑侍郎,他的“起家官”,五品,与刘卞的东宫武职之首的太子左卫率,李毅的牧一州之民的单车刺史,一个级别。 正正经经,国家大臣。 但贾谧说捆就捆了!说“扔到外头晒太阳”就“扔到外头晒太阳”了! 而他发飙的地点—— 门下省,掌机要,国家最高权力机构之一。 骄横放肆,无所忌惮,至于此极! 至此,何天才真正明白,贾谧虽有才学,表面上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其实,同其母、其姑(姨),完完全全是一类人,贾谧对何天客气,是因为视他为“自己人”,或者说,何天对他们姑侄姨甥母子——对贾氏,是有用处的,因此,要“礼贤下士”。 若不是“自己人”、对贾氏没有用处,而又位居下僚,对之,就没有客气的必要了。 本质上,贾谧就是个骄纵的纨绔。 何天想起贾谧对太子的态度——对太子犹如此,别的人,又岂在其话下? 可是,放在之前——敉平雍秦之乱之前,贾谧再骄横,大约也干不出“锁系侍郎”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吧? 真特么的—— 都高潮了!都高潮了! 还有,贾谧“锁系侍郎”的整个过程,偌大一个中书省,没一个人放一个屁,都眼睁睁看着他胡作非为;还是裴頠得报之后,赶回中书省,才解开魏甸的绑缚,将之扶入室内,而彼时,贾谧一行,早就扬长而去了。 何天本想看看,对于这样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件,都有谁会站出来弹劾“贾太子”? 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 没有,一个也没有。 贾午“杀马”,至少还有太子詹事裴权、太子舍人王敦打算上疏弹劾,这一回? 是有人本也“打算”但像裴权、王敦一样被劝住了呢?还是,连“打算”的都没有? 包括那班素以风骨著称的大臣? 何天深切的感觉到,朝廷的风气,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既行骇人听闻之事而上下默无一言,贾氏必因此而愈发以为“天下我有”,既如此,受到鼓励的他们,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更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何天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下一步,皇后和贾、郭的手,将会伸向太子。 太子对广城君的拜访,以及广城君对皇后姊妹的训诫,只是暂时阻止了太子和贾、郭矛盾的激化,在此之后,他们之间的矛盾,非但并未得到任何化解,还进一步加深了——成都王同贾谧、也即太子同贾谧,发生了直接的冲突。 之前,贾谧对太子,只是轻蔑;之后,贾谧对太子,那是衔之入骨了! 贾午、贾谧母子,是对皇后最有影响力的两个人,他俩对太子如此取态,本就对太子异常厌恶的皇后,会如何呢? 而且,此一时、彼一时。 贾午“杀马”之时、贾谧同太子和成都王冲突之时,贾氏多少还晓得“戒慎恐惧”,现在,在“旷世奇功”的光环照耀下,贾氏哪里还晓得“戒慎恐惧”四字咋写? 另一方面,广城君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对皇后姊妹的约束力,也就随之一天不如一天。 在这种情形下,贾、郭之中,会不会有人动废太子的念头? 太子若真被废黜,大乱之门,便彻底打开,再也关不上了! 因为,连门板都特么拆下来了! 而何天,还没有做好任何的准备—— 我是说,即便造反,也得给我准备的时间啊! 目下,老子除了有点钱,基本一无所有——无兵无勇无班底,造个屁反呀! 所以,无论如何,就算不能打消贾、郭们“废太子”的念头,也得想法子尽量将这个念头的“变现”向后推延。 给自己、给国家,争取时间。 * 蒋俊给太子生的那个孩子,满岁了。 这个病怏怏的小家伙,每天都咳,真正咳足了三百六十天。 能够撑到现在,也算一个小小的奇迹。 太子替自己的第一个儿子起名曰“虨”。 这个字的意思是“虎文”,即虎皮上的斑纹,太子希望,威猛的百兽之王,可以吓退病魔。 据说,皇后看到这个“虨”字,冷笑几声,说道:“挺生僻的嘛!挺好!他还想着日后臣民们避讳的方便,有心啊!” 这个叫做司马虨的皇长孙,虽为庶出,但理论上,自然也有做皇帝的资格和可能。 第二天,皇后派才人陈舞探视皇长孙。 这是多少年来没有过的事情! 早在何天第一次“回访”东宫之时,皇后和太子之间,就已经没有礼节性、问候性的来往了,那一次,何天还委婉的批评太子不“视膳”。 贾午“杀马”的事情出来之后,就更不必说了。 本来,皇后主动派人探视并有所颁赐,是一件好事,然而何天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头却是“咯噔”一下! 郭猗也晓得事出非常,因此主动过来通报情况,但据他说,双方——太子也好,蒋俊也好,陈舞也好,客客气气,皆无异状。 何天依旧眉头紧蹙。 过了良久,何天透一口气,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阿猗,能不能想想法子,摸一摸许昌宫的情况?” 郭猗愕然—— 这都哪儿跟哪儿?咋一下子跳到许昌去了? “许昌宫?” “对,我是说,许昌宫的布局、出入……等等。” “许昌宫大得很呐!云鹤,你这没头没脑的,要我如何措手?” 许昌位于洛阳东南,曹操迎汉献帝至此,理论上,许昌自此成为汉朝首都,凡二十四年。曹魏代汉后,许昌为魏五都之一。许昌既做了n年的首都,后魏明帝又复修许昌宫,因此,许昌的宫苑,是有相当规模的,魏明帝修洛阳宫期间,就住在许昌宫。 司马晋代魏之后,许昌虽也算重镇之一,但已没有“都”的地位,数十年下来,许昌宫已大多荒废了。 本来,即便对郭猗,有些话,何天也不想说的过早,但不交底,郭猗确实不知如何措手,乃下定决心,长叹一声,说道:“阿猗,我是为最坏的一种情形做打算!” * 第一六七章 太子,吾之奇货也 郭猗一凛,“最坏情形?怎么说呀?” 何天面色凝重,“反常即为妖!皇后派陈舞探视皇孙虨,绝不是好事!” 微微一顿,“这是来‘摸底’了!看一看,皇太子到底有没有——不,有是一定有的,问题是有多少——有多少怨怼之意?” “这个……云鹤,我方才也说了,陈才人同太子、同蒋保扶,两造之间,大体上,还算客气,没生什么龃龉,似乎,没什么异状……” “这就是异状了!陈舞的身份,其实是天使,代皇后——不,应该说是‘母后’——代母后致温寒、颁赏赐,正常情形下,为人子、为人臣,该表示感激涕零的!更何况,昭阳殿和东宫,已经两、三年没有正常往来了?因此,感激涕零之中,还该有份惊喜过望的!结果,两造只是‘大体上、还算客气、没生什么龃龉’,这说明什么?” 郭猗睁大了眼睛,“这……” 何天一字一顿,“这说明,太子心中,怨怼深种,努力抑制而已!” 郭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半响,终于吃力的说道,“‘摸底’之后呢?” 何天咬着牙,“废太子!” 郭猗的脸,“刷”一下变白了。 再半响,嗫嚅着,“云鹤,你,你没法子吗?” “我会尽力!但——”何天摇摇头,“人力有时而尽!若我拦不住,太子真被废了——” 略一顿,“唉!我说的‘最坏的情形’,指的就是这个了!” 郭猗的心,“怦怦”的跳着。 过了一会儿,“可是,许昌宫……同许昌宫有什么关系呢?” “你想一想,太子被废之后,会送到哪里去?” “自然是金墉城。” “不错!但金墉城只能做一个过渡——金墉城在洛阳城内,距离宫城,更是不过一箭之地,太近了!” “太近了?” “对!太子被废,必然群情愤怒!不晓得有多少人会打‘复太子’的主意?将太子摆在一眼看得见的地方,日日启发‘复太子’之心,皇后睡的着?” “啊!”郭猗恍然,“所以,在金墉城‘过渡’之后,就要送到许昌宫?” “对!废太子不能摆在洛阳,可也不能摆的太远,不然,出了状况,鞭长莫及!” 何天一边说,一边拿手指在几上虚虚的划了个小小的圆圈,“我仔细看过了,洛阳周边,再没有比许昌宫更合适的地方了——不远不近,又是‘废宫’,正正适合‘废太子’!” 郭猗大为佩服,“云鹤,你想的真正长远!怕是那班打废太子算盘的人,都未必已经想到这一层了呢!” 何天微微苦笑着摆了摆手。 而郭猗已兴奋起来,何天要“许昌宫的布局、出入”的目的,已呼之欲出了! 他有点坐不安稳了,下意识的左右看一看,身子微微前倾,微微压低了声音,“这样说,到时候,咱们就要‘复太子’?” 何天郑重的点了点头。 “复太子”的第一步,自然是将太子打许昌宫救出来! “复太子”若成事,自己必将也如那个董猛一样,以宦者而封侯! 云鹤说的不错,“即便为黄门,也未必不能封侯!” 郭猗的手心都出汗了! 他急速的转着念头,半响,终于重重点头,“好!这件事做的来!” 顿一顿,“许昌宫那边,我虽然没有认识的人,但枝连蔓牵的,辗转攀上交情,并不为难!许昌宫是废宫,守许昌宫的,一丁点生发也没有,近乎‘发配’,给个一千八百的,那些人就高兴的很了!啥话都能说,啥忙都能帮的!” 宫苑、宦者的管理,都在同一系统之内,此所谓“枝连蔓牵”也。 “好!”何天点点头,“不过,你说的,是目下;待太子送过去了,情形又不同——总之,不要怕花钱!” “嗯!” 郭猗凝思片刻,“最好,先将个信得过的送进许昌宫去——” 顿一顿,“这也不难!许昌宫是冷槽衙门,往上走难,往下出溜,还不容易?何况,现在根本没人会留意许昌宫的情形!” 何天轻轻一击掌,“你想的周至!就是这样!”顿一顿,“另外,还要一张许昌宫的舆图,愈详细愈好!” “好!” “就这样,阿猗,摸清许昌宫的情形以及安排内应,归你;其他的,归我!” 略一顿,“打明天起,咱们就做起来罢!” 郭猗以拳轻轻击掌,“好!” ”对了,那个孙虑,现在怎样了?我是说,他在太子跟前,还像以前一样吗?” 郭猗摇摇头,“大不如前了!其实,回想起来,打蒋俊有孕开始,孙虑在太子跟前,就有点要走下破路的意思了;‘杀马’的事情出来后,孙虑无所献替,太子大失所望,之后,就开始疏远他了!现在,他已不大能够到得了太子跟前了!” 何天心说,蒋保扶果然冰雪聪明呢。 何天真的要“复太子”吗? 是的。 只不过,他的动机,比郭猗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首先,只要司马遹这个人还在,不管头上有还是没有“太子”的头衔,他都是宗室的“最大公约数”,他的司马衷唯一子嗣之身份,不可改变,不可替代。 他在,赵王就不敢篡位;他在,宗室就不能“逐鹿”,就不能大举自相攻伐。 也就是说,不会出现“八王之乱”这个最坏的局面。 这是底线。 其次,若“复太子”成功,何天就可以一步到位,掌握政权—— 特么少奋斗多少年啊?! 贾、郭的废太子,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替何某人做嫁衣了。 当然,掌握政权的前提,除了“拨乱反正”“再造乾坤”的大功勋之外,还要真正掌握住太子本人。 贾南风是掌握不住的——这个女人,谁也掌握不住;何天和贾南风之间,只能是一种利害交换的关系。 但太子不同。 两年的冷眼旁观,何天认为,表面上,太子的性格,同他的父亲,两个极端:一个善良懦弱,一个刚强倔强,但本质上,其实是一类人:重感情而无定见,极易受亲近、信任之人左右。 更何况,以他的年纪,虽然已经为人父,其实三观还未真正成型。 那就让我来替他“塑形”罢! * 第一六八章 何云鹤,不走寻常路 何天有这个信心。 他自认颇有“直抉人心”的能力,接人待物,自有一套,对于他对之有好感、或者他认为有必要交好的对象,他总是能够很快的取得其人的好感,原时空如此,本时空,有穿越的加持,更是如此,真有心搞定司马遹这个性格上本就有重大“突破口”的小伙子,不难! 还有,司马遹爱游戏而不爱读书,性格又孤僻,他本人是不可能成为明君的,不过,不代表他做皇帝,就一定没有一个好的政治。不爱读书而性格孤僻的人,对政务的兴趣是很有限的,则只要敷衍好了他热爱的“游戏”,他就一定是个放权的君主,如是,俺这个做宰相的,便可以大展拳脚了! 到时候,很可能又是一个“主昏于上、政清于下”的局面。 何况,照司马衷的身体状况来看,司马遹做皇帝,还早着,至少也得先做个一、二十年的“监国”再说吧? 那就更方便了,事实上“监国”的,其实是俺何某人呀! 还有,蒋俊是目下对司马遹影响力最大、也是唯一对他有实质影响力的人,而在可预见的将来,这个影响力,都将持续下去。 而俺同蒋保扶的关系,还是很不错滴。 蒋俊不一定做的了皇后——但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若在俺的支持下,蒋保扶终于变成了蒋太子妃,进而变成了蒋皇后,则内外相维,李太后和张居正之故事重演于——啊,不对,应该说,李太后和张居正之故事提前上演于今日矣。 蒋俊是读过书、明事理的,性格也温和,同她合作,应该是很愉快的一件事情。 至于贾、郭—— 只要废了太子,贾、郭之败,便进入倒计时,这个,毫无悬念,唯一未定者,倒贾、郭者谁何? 不论是谁,反正不能是何天——皇后是他的主君,他不能落一个反噬主君的名声。 所以,何天只负责“复太子”,倒贾、郭的“脏活”,得留给别人去做。 事实上,对贾南风来说,这也是最好的一种结局。 如果太子不得“复”,或者“复太子”的不是何天,那么,贾南风的结局,百分百只有一个字,“死”。 只有太子得“复”而“复太子”的又是何天,何天才可能像救下杨芷那样,救下贾南风,置于冷宫,了此残生。 也只有如此,何天才可能救下贾、郭集团中“民愤”不太大、而他又绝不能不救的人物,譬如,阿舞。 这一切一切之前提,是若废太子真的发生了,他有将太子从许昌宫中救出来的能力。 既如此,好罢,就开始准备罢! * 何天干了一件几乎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再次“回访”东宫,拜见太子。 拜见太子没啥匪夷所思的,匪夷所思者是他对太子说的话。 何天说,故散骑常侍、河南尹韩寿女诩,年已及笄,端良贤淑,光丽艳逸,臣以为,足堪正位东宫,奉皇太子巾栉,殿下,其有意否? 意思是,这位叫做“韩诩”的女孩,给您做老婆——当然是大老婆,再合适不过啦。 太子没想到,何天此行,居然是来做媒的?不由就愕然。 “愕然”是初初的反应,彼时,他还没想起“韩寿”是谁?待想起来了,脸上的表情,就不是“愕然”可以形容的了。 简直是眼睛、鼻子、嘴巴都不晓得往哪里摆了! 韩寿,贾谧老爸,贾午老公,这位叫做“韩诩”的女孩,贾午亲出,贾谧一母同胞的妹妹。 事实上,韩诩什么脾性,什么模样,何天根本不晓得,“光丽艳逸”四字,是当年“韩寿偷香”之时,贾午婢女吹嘘自家小娘子的话,何天搬了过来,直接套到其女的头上。 不过,贾午堪称美女,而美女一见韩寿,便五迷三道,可知韩郎必为顶流帅哥,美女帅哥生的女儿,自然也是美女——其大兄的模样,亦可为佐证嘛。 何天补充说明:这件事情,臣还没跟“那边”提过,总得太子有意,臣才好去做这个媒?所以,今日特地过来,请太子的示下。 太子不说话。 何天用很凝重、也很诚恳的语调说道,不必讳言,目下,太子对皇后,皇后对太子,彼此之间,都是一个“疑”而“自疑”的状态,长将以往,如何得了?联姻韩氏,释彼此之疑,此釜底抽薪之计也!太子以此自固,国家以此得安,善之善者也! 太子的脸,涨的通红,两只手,一会儿十指张开,一会儿虚握成拳,一会儿摆在腿上,一会儿摆在几上,一会儿摆在身体两侧—— 真正叫“手足无措”了。 但无论如何,憋不出一个字来。 何天心说,这位弟弟,是真没啥主见呀! 或曰,选择困难症? 过了足足一盏茶光景,何天打破沉默:要不,咱们去问一下蒋保扶?本来嘛,太子的婚姻大事,也该跟蒋保扶商量一下滴。 这话其实没有道理,“保扶”的位份,只好算是“妾侍”,连“嫔”都算不上,储君的婚姻大事,哪里轮得到一个保扶置喙呢? 而且,由一个外臣同自己的妾侍“商量”自己的婚姻大事—— 不会太奇怪吗? 但太子如逢大赦,连连点头,“好!好!” “杀马”事件之后,何天第一回见蒋俊。 出乎他的意料,蒋俊的体形,竟比“阅垆”相见时还要清减些。 那个时候,她不过刚刚怀孕;目下,生产已过一年了。 脸上则刚刚好相反,略显浮肿,而且,苍白的面颊上,隐隐透着一层病态的红晕。 何天想起,她生产血崩,性命几乎不保,也不晓得,过了过久,才勉强恢复过来? 心里难过,控制情绪,将“释彼此之疑”的道理又讲了一遍。 初初之时,蒋俊脸上,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但很快便神色如常,说道:“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务请云鹤先生玉成!” 说罢,深深敛衽。 太子脸上,立即现出笑容,也跟着长揖:“务请云鹤先生玉成!” * 第一六九章 皇后身后有高人 “这件事,臣还没跟‘那’提”的话,何天说了不止一次——独对太子之时说一次,见蒋俊之时再说一次,反复强调,言下之意,此事能否“玉成”,在两可之间,你们也不好一开始就抱有过高的期望。 事实上,他确实没跟“那边”提过。 出了东宫,即进宫城,但何天不是求见皇后,而是见阿舞。 听何天说了“以韩诩为太子妃”的想法后,阿舞脸上的表情,大致是: 您有病!且已病入膏肓!还是赶紧回家,倒一斤——啊,一斤不够,倒个三、五斤的五石散进肚子,看看死马能不能做活马医罢! 伊人的表情,何天全做没看见,从从容容的将“释彼此之疑”的道理细细讲了一遍。 阿舞瞪着何天,过了好一会儿,“你是认真的?” 何天一笑,“你看我的样子,像在讲笑吗?” “像!” “阿舞,这样说就不好了……” “你那颗心,大约比常人多出七、八个窍来——这件事,皇后同意还是不同意,你想不出来?” 何天心说,皇后同意不同意不去说,韩小娘子的阿母、阿兄,那是百分百不同意的。 “介个,我想……十有八九是不同意的。” “那你还?!” “不是还有‘十之一二’嘛!” “你!” “尽人事,安天命,何况,又确是对两造都大有好处的一件事?” 顿一顿,用极诚恳的语气说道,“阿舞,你认真想一想,此事若成,两造——包括你、我——再也不必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多好呢?” 阿舞不说话。 “还有,我也不是要你去游说皇后,你只将我的话,原原本本禀知她就好了,其余的,静候圣断就是了。” 阿舞冷笑,“既如此,你干嘛不自己去跟她说?你那张嘴……就像她说的,‘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何天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 阿舞晓得何天“此一时、彼一时”何意,默然不语。 “还有,”何天继续说道,“我也找不到合适的进言的时机。” “什么意思?” “这件事,不能当长渊的面提,不然的话——” “嗯,我晓得你的意思,若阿谧当场一口回绝,皇后也不必再说啥了。” “对!最好挑皇后晚上安置之前——” 阿舞想了一下,“那个光景,又不是啥急事,皇后不会再召阿谧入侍,所以,就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自己好好琢磨此事之利弊?” “对!”何天微笑,“要不然咋说陈才人冰雪聪明呢?” 阿舞斜睨他一眼,“哼”一声,又不说话了。 半响,叹口气,“好罢!我就姑且试一试——真是拿你没法子!” 何天长揖,“多谢陈姊姊!” “可是,这件事,十有八九——唉,不是,简直是百有九十九是不成的!你可别抱啥希望!” 何天直起身,微笑,“尽人事,安天命!” 何天和阿舞是在撷芳阁楼下偏室见面的,这间偏室,不止一个门,其中有个通向二楼的暗门, 阿舞即由此暗门回二楼,暗门开合之际,门外人影一闪。 何天不由一怔。 此人是个女子,瞧装束,应该是个宫女,而距暗门尚远,并不是来听壁角的。 此时、此处,出现一个宫女,再正常不过的情形,何天“怔”什么呢? 嗯……此女,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介不废话吗?您出入昭阳殿多少次了?拢共见过多少宫女啦?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哪里”,似乎,并不是宫里? 这个女人的体态……也有点不大像宫女? 可是,宫外头,我见过的女人,也多啊! 我还去过金市,那个地方,男女不禁,摩肩接踵啊! 不,不是普通的女人,一定是个曾给过我较深印象的女人…… 这个范围,不会太大。 何天一边走,一边苦苦思索。 说起体态…… 嗯,这个女人,有点像墨姑呢! 但墨姑怎可能出现在此地? 不,不是她。 墨姑,文虎之妻,文鸯弟妇。 这个女人,哪里像墨姑呢? 嗯,那个身段,也像是习过武的…… 李秀也是习武的,但李秀和墨姑,又颇不一样,李秀是处子,墨姑…… 何天猛然驻足——我想起她是谁了! 云娘子! 何天的脑子“嗡嗡”起来。 云娘子……怎会出现在此地?! 昭阳殿、撷芳阁?! 她非但未离京,还进了宫,同皇后搭上了线?! 既如此,那么,范长生—— 真正“同皇后搭上线”的,是范长生啊! 何天脑中的“嗡嗡”停止了,一切都变得异样清晰: 其一,确定了,将卫瑾的“柔嘉表范、贞静持躬”卖给皇后之人,就是范长生! 其二,何天一直感觉,贾模之外,皇后身后,另有高人指点,特别是上一次用梁王而不用孟观于西北,那个“逻辑满分”,连何天都佩服,而贾模极力撇清此事与他无干,现在晓得何人令圣意如此坚定了——范长生! 想一想,不奇怪。 何天虽没见过范长生本人(这个身体的原主人不算数啊),但据郭猗描述,范长生的形貌,“望之如神仙中人”,兼之学识渊博,更擅风角管朱之术,嘴皮子又超级利落——郭猗说过“范先生能说各地口音,皆惟妙惟肖”,这样一个人,对皇后这样的深宫妇人,又正值谋干大事、“求贤若渴”之际,确实极具杀伤力。 范长生的身份敏感,皇后不能叫人知晓自己以五斗米教的人为智囊,而范长生的形貌又过于引人注目——都没法子扮成宦者,因此,他本人是不适合常进宫的,但云娘子就很方便了——扮成宫女就可以了,如是,云娘子便充当了范长生的使者,在皇后和范长生之间,往来奔走。 次数一定很频繁,不然,概率上来说,何能被不经常进宫的何天惊鸿一瞥? 不晓得范长生和皇后之间往来,都由谁来安排? 应该不是阿舞,不过,她当然知晓此事。 唉。 范长生,这是一个强劲的对手!若有心跟何天作对的话,有能力给他制造重大的麻烦! 不,已经在“作对”了,已经在“制造重大的麻烦”了—— 卫瓘已经被灭门了!老子的大好姻缘,已经被你个神棍毁了! 如之何?! * 第一七零章 我的班底在哪里 一路思绪不定,回到平安里,车子刚刚驶入巷口,遥遥便望见,对面过来一架轺车,两造皆放缓车速,靠近了,两架轺车上的乘客,同时举手为揖,同时招呼: “云鹤!”“应元!” 来者江统。 “擅造潭府,”江统笑道,“没想到主人家去了东宫,早知如此,我就等在东宫堵人了!” 何天乃邀江统同车,虽然只剩下几十步路了,但这表示主人的盛情,江统欣然落车、上车,上车的时候,何天还趋前搭了把手,江统撩袍一跃而上,二人握手大笑,欢若平生。 何天名声虽著,但登门拜访的人,其实很少,原因无他,都晓得何侯“不接世务”,你投剌,他不搭理你,门上说声“家主抱恙、告罪”就算很客气了,因此,久而久之,也就没啥人投剌了。 但别人投剌可以不理,江统不成,因为何天欠着他的人情——“杀马”事件,正是江统受何天之托,奔走于太子宾客之间,才叫贾午免去了一场大麻烦。 没理由说,你拜访人家,人家接待你;人家拜访你,你却不接待人家? 最重要的是,何天已经开始做建设班底的工作了,他有心笼络江统,将其纳入自己的麾下。 “班底”分文、武。 武的方面,已经有文鸯、文虎兄弟,那是“鲜血凝成的友谊”,咋打也打不散的了。 何天还看上了孟观。 孟观作战的风格,类似于东汉的段颎,狠辣果决,坚韧不拔,而灵活机变,又在段颎之上,真正是第一流的军事人才,完全可以媲美马隆、文鸯;年轻一辈中,不但无出其右者,更遥遥领先第二名n个身位。 若能将之拢入袖中,善之善者也。 不过,孟观的情形,大不同于文鸯。 文鸯是叛而复降的羁旅之人,对于司马氏,其实没有感情;而不但遭遇不公,被废黜十数年,其一家老少,更皆惨死于司马某手中而朝廷一个屁都没放过,因此,何天若要造反,文鸯兄弟入伙,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孟观却不但是皇后亲信出身,更正在春风得意、受国家厚恩、对“二圣”感激涕零之时,介种时候,拉他造贾、郭的反,可不大容易。 另外,孟观之为人,心思太过活泛,这种人,趋利性既强,大关节上,就未必坚定,用起来,就不是太放心。 不过,到底是目下世上唯二、唯三的军事人才!而且,不同品格的人,有不用的用法,老子又不是道德纪律委员会的! 且走着瞧罢! 文的方面,何天既看中了、目下也较有可能拢入袖中的,首推江统。 各种资料——历史资料、现实观察——显示,江统之为人,既有原则性,又有大局观,是个真正为朝廷、为国家忧思之人,大关节上,十分坚定,可堪信赖。 具体办事、沟通的能力也很强——这已经在“杀马”事件中得到证明了。 而何、江二人,也已互有嗅味相投之感。 还有,江统是太子舍人,“复太子”的行动中,不论从哪方面考虑,都需要原东宫官员的参与,如是,许多事情,才更加名正言顺,更加有说服力。 江统同太子本人,曾有一小段尴尬过往。 他曾经上书劝谏太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啥的,太子自然当作耳旁风——这倒没啥,关键是,他的上书不晓得咋被杨骏看到了,于是,杨太傅就盗了江舍人的版,弘训宫载清馆,以之大发批评太子之议论,何给使躬逢其盛,险些葬送小命一条。 “阅垆”那一次,何天还半开玩笑的问蒋俊,因为杨文长的“播扬”,江应元劝谏——其实也是批评——太子的话,弄得朝野皆知,太子怪不怪他这个舍人呀? 蒋俊笑着说,“怪啥?太子心窄,根本没地方放这些有的、没的!” 何天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解释“心窄”,也因此对太子的性格有了更深的了解。 总之,无论如何,以江统为自己的班底,非但不会招致太子的反感,反而会叫太子有特别的亲切感——到底是我的“东宫旧人”嘛。 * 宾主坐定之后,自然而然,主人去东宫之所为,成为第一个话题了。 何天并不隐瞒,将自己欲联姻太子和韩氏的谋划,一一的说了。 江统亦是满面讶色,“云鹤!你真是想世人之不敢想、为世人之不敢为之事!” 何天叹口气,“也是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了!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背城借一而已!” 太子和贾、郭之间,彼此观感恶劣,朝野皆知之事,江统默然片刻,神色凝重,“此事若成,自然大善;可是,云鹤,你有几分把握?” “几分?”何天苦笑,“皇后那里,或者尚有一二分;贾长渊母子那里,半分也没有!” “那……” “我是这样想的:事情成了,固然如君所言‘大善’;不成,太子总也借此对皇后、对贾郭示好了,则——” 打住。 则他们之间矛盾的爆发,或可再延缓些时日? 江统恍然,“云鹤,苦心孤诣呀!” “惭愧!” 事实上,何天确实“苦心孤诣”,但重点并不在使太子对皇后和贾、郭示好,而在—— 俺自己对太子示好呀! 何天既已起了“复太子”并在其后把握朝政的的念头,就要尽快拉近自己的和太子的距离,尽快增加太子对自己的好感—— 介个,俺替你做媒,这个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吧? 就算此事最终不成,但那是“那边”的事情,我这个媒人,可是尽力了,你总该多少见我的情吧? 那,万一此事竟然成了呢? “复太子”就谈不上了呀? 那也没啥不好的。 老子就继续做世外高人、诗坛领袖,就把心思摆在如何尽快将李老师追到手? 逍逍遥遥,悠游岁月,不亦乐乎? 毕竟,造反,是很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 宾主皆感慨过一番了,何天说道,“应元,大驾光临,应该有所见教,请说罢!” 江统掏出一叠纸来,“拙作刚刚脱稿,劳大贤斧正!” 何天心说,不会是《徙戎论》吧? 接过一看—— 嘿,还真是《徙戎论》! * 第一七一章 你动我一下试试! 何天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心说,《徙戎论》,这算是中国历史上剖析主体民族和少数民族关系、并试图对之进行大幅调整的最重要的文献——至少之一吧? 《徙戎论》之“戎”,是有特指的,所谓东夷、南蛮、西戎、北狄,此曰“四夷”,江统要“徙”的,主要是西戎,也就是羌、氐二族;次之为北狄,也就是匈奴;东夷小小带了一笔,即高句丽;南蛮没有涉及。 《徙戎论》秉持的理论根据,是中国最传统的华夷观:“内诸夏而外夷狄”,即,“诸夏”居于“中国”,“夷狄”居于“绝域”,“不相侵涉”——彼此隔绝,互不干涉。 但“周室失统,诸侯专征,以大兼小,转相残灭,封疆不固”,而“戎狄乘间,得入中国”,华夷“不相侵涉”的理想状态被打破了。 直到“春秋之末”,诸侯开始发威,“楚吞蛮氏”,“晋翦陆浑”,赵武“开榆中之地”,秦“灭义渠之等”。 终于,“始皇之并天下也,南兼百越,北走匈奴”,“当时中国无复四夷也”。 又回到了“内诸夏而外夷狄”的理想状态啦。 然而,好日子终有结束的一天。 东汉光武帝时期,“以马援领陇西太守,讨叛羌,徙其余种于关中,居冯翊、河东空地,而与华人杂处”。 这是“西戎”深入“中国”核心地带之始,并导致了东汉中后期绵延不断的大羌乱。 其中,固然有“御者之无方,将非其才”等问题,但最根本的,还是“寇发心腹,害起肘腋,疢笃难疗,疮大迟愈之故哉!” 这是羌的问题。 还有氐的问题。 曹操干不过刘备,“拔弃汉中”,“徙武都之种于秦川,欲以弱寇强国,扞御蜀虏”,如此,“武都之种”也即氐,也进入“中国”的核心地带了。 这一次雍、秦大乱,叛军的主力,就是这班进入“中国”核心地带的羌、氐。 关中“土沃物丰”,“帝王之都每以为居,未闻戎狄宜在此土也!”而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班“西戎”,迟早还是要搞事情的,“居封域之内,无障塞之隔,掩不备之人”,一旦为祸,那就是“暴害不测”啊! 历史和现实都已反复证明了这一点啊! 所以,必须徙戎! 咋徙呢? “徙冯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内诸羌,着先零、罕并、析支之地。” 所谓“先零、罕并、析支之地”,大致是今青海省东部湟水以及河曲一带,羌的故地。 “徙扶风、始平、京兆之氐,出还陇右,着阴平、武都之界。” 所谓“阴平、武都之界”,大致是今甘肃南部、四川北部一带,氐的故地。 也即是说,将西戎——羌和氐,送回“旧土”去。 至于羌、氐是将已经居住了少则近百年、多则数百年的“土沃物丰”当作自己的故乡呢,还是将可能听都没听过的“绝域之外”当作自己的故乡呢,就不干俺江应元的事儿了。 羌、氐不肯搬家,致以“前害未及弭,后变复横出”咋办? 江应元拍胸脯:他们不敢!此次雍、秦之乱,俺们大获全胜,羌、氐“势穷道尽”,只要“制以兵威”,他们必然“左右无违”! 匈奴和高句丽,也该“申谕发遣,还其本域”! 其中的高句丽,现居荥阳,曹魏齐王芳时期,幽州刺史毋丘俭伐其叛者,徙其余种入中国也。 高句丽的人数不算多,“今以千计”;但匈奴就不一样了!“五部之众,户至数万,人口之盛,过于西戎”,而且,“其天性骁勇,弓马便利,倍于氐、羌”,“若有不虞风尘之虑,则并州之域可为寒心”! 所以,要徙! 可是—— 高句丽“本域”,在辽东塞外,这也罢了;但匈奴的“本域”,目下是鲜卑占着呀,徙?咋徙?咋的,叫鲜卑给他们腾地方? 羌、氐的“故土”,虽然是“绝域之外”的穷山恶水,但大致还在晋的行政区划之内,但匈奴和高句丽的“本域”,彼时,并不在晋的行政区划之内。 介个……也不干俺江应元的事情。 应该说,《徙戎论》忧思深刻,将现居“中国”的戎、狄、夷之来龙去脉,捋的非常清晰;将他们已经造成的、以及可能造成的危害,剖析的非常明白,原时空,不过十余年之后,《徙戎论》的担忧和预言,便一一变成现实。 但是,江统提出的解决办法——“徙戎”,非但逆历史潮流,而且,在当时的政、经、军事环境下,也没有任何成功实施的可能性。 由苦寒之地向繁庶之地徙,容易。 由苦寒之地向苦寒之地、或由繁庶之地向繁庶之地徙,也不太难。 但是,由繁庶之地向苦寒之地徙,人家除了跟你拼命,没第二种可能性。 绝不可能像江统想当然的那样,“左右无违”,“心不怀土”。 准备好再次流血千里了吗? 而且,很可能不止于“再次”,而是一次又一次,不死不休。 徙,是将人家连根拔起,较之“苛虐”,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因此,人家反抗的动力和韧性,也就不同于反抗“苛虐”。 这种民族迁徙,若是放在近现代,或有成功的可能,因为存在绝对的武力代差:锄头和斧头,无法对抗机枪大炮,逼徙者,或只好俯首屈服。 可是,冷兵器时代,一根擀面杖,就足以对抗刀枪剑戟了! 谁怕谁呀? * 何天看过了,神情凝重,久久不语。 终于,江统耐不住了,微笑说道,“云鹤,怎样?不以为然?” 何天摇摇头,“怎可能不以为然?” 顿一顿,“汉武以降,迄于今日,上自天子,下至黎庶,还没有第二个人,如君者,将深入中国诸夷之来龙去脉,条分缕析,明白如此,而又忧思深刻如此的!” 江统微微动容,“云鹤,你过誉了!” “无一字虚誉!” 顿一顿,“可是,唉!” 江统凝视何天,“怎么?君以为,吾之‘徙戎’,并不可行?” * 第一七二章 没想到啊没想到 何天缓缓说道,“应元,我以为,无所谓‘可行’或‘不可行’,不难、或不太难,可以行之;难;则须斟酌;可如今,是太难了!” “云鹤,你的话,有点玄谈的意味了——难?难在哪里?军事吗?” “不是军事,是吏治!” 江统目光微微一跳,“请道其详!” “这样说罢,如今,若有一位张茂先如伐吴之时居中枢运筹调度,又另有一位张茂先如都幽之时坐镇西北,统理军政,主持其事,如此,上下同欲,内外一心,彼此相维,‘徙戎’,就是可行的!” 江统微笑,“可是,张茂先只有一位,分身乏术,所以,‘徙戎’,便不可行?” 何天冷冷的,“应元,张茂先不是‘只有一位’,是连一位也没有了!” 江统愕然,“此话何意?” “应元,我说的张茂先,是伐吴之时的张茂先!是都幽之时的张茂先!” 江统还是微微怔了一怔,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了,轻轻“啊”了一声,“你是说,如今,张茂先安常守位……已不复当年勇?” “不错!”顿一顿,“应元,请你好好想一想,如今,在朝、在野的都算上,还能不能找到一位——哪怕一位!——如伐吴之时张茂先者?如都幽之时张茂先者?” 江统默然,半响,摇摇头。 “应元,咱们回到‘吏治’二字——” 顿一顿,“有一篇奇文,叫做《钱神论》,不晓得你读过没有?” “《钱神论》?呃,读过。” “极好!可以奇文共欣赏了!其中几句,不晓得我记错没有?请指正——” 略一顿,朗声道,“‘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又,‘是故忿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拔,怨仇非钱不解,令闻非钱不发’!” 江统苦笑,“云鹤,你记心真好。” “印象太深,不能不好!” 顿一顿,“应元,你也晓得我要说什么了——‘孔方兄’大神通,此今日吏治之写照也!” “你是说,以此吏治‘徙戎’——” “是!你的献替——对徙者,‘廪其道路之粮,令足自致其旧土’;又,‘使属国、抚夷就安集之’——本意极好!可是,我却是担心,发遣之时,有人见这班羌、氐,穷途末路,已为俎上鱼肉,叛乱之日,又不晓得抢掠了多少财帛珠宝?不好好搜检一番,难道,还叫他们将这些财帛珠宝带回‘旧土’不成?” “若只是‘搜检’,还算好的,只怕还有拷打逼勒的情形!如是,只怕还没走到一半的路,‘其道路之粮’已经耗尽了!如是——” 打住。 意思很明白,真走到了那一步,除了铤而走险,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江统黯然不语。 半响,长叹一声,“云鹤,听君一席话,吾心灰意冷也!本来,我还想着,将此文上奏朝廷,现在——” 摇了摇头。 “不!应元,上奏还是一定要上奏的!此文洪钟大吕,就算上头不能用,亦堪为世警!非但堪为今世警,亦堪为后世警!如何可以没于无闻?” “云鹤,你又过誉了!好,既如此,过两天,我就正式出奏!嗯,文字上,还是要请你多多斧正……” 何天没有批评“徙戎”是“逆历史潮流”啥的,他正在笼络江统,基本的理念分歧,不宜过早暴露;他也没直指“徙戎”必然引发被徙者的武力反抗,不然,江统的脸,就挂不住了,何天拐了个弯儿,把锅扣到“吏治”头上,如是,也反对了“徙戎”,江统的颜面,也维持住了。 吏治昏暗,贪赂纵横,本就是事实,而何天对官吏们“搜检”被徙者的财物的描述,某种意义上,也算事实——原时空,益州的官吏,就是这样干的,终于逼反了自雍秦辗转就食于蜀地的氐民。 * 何天拜访太子、游说阿舞的第三天,皇后临幸了自己的娘家。 广城君病重,皇后探望阿母,情理之中,不过,何天的直觉,皇后此行,应该同他的“做媒”有关系。 如是,这件事,莫非真有“十之一二”成事之可能?不然的话,事情在皇后那里就打住了,也不必拿来同包括广城君在内的家里人商量了。 次日——皇后临幸贾府的次日,阿舞来到了平安里。 一见阿舞的面,何天就晓得——没戏啦。 除非,这个小妞的演技太好了。 不过,这一次,阿舞没演戏,坐定之后的第一句话,“你那件事,没戏啦!” 何天既不意外,也不失望,一边替阿舞斟茶,一边含笑说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陈才人费心的。” 阿舞不搭理他,秀眉微蹙,说自己的,“还真有点古怪!这件事,皇后居然动心了!这我可是没有想到!” 果然。 “她是先跟阿谧商量的,也不晓得娘儿俩是咋嘀咕的?——当时,我不在场。总之,阿谧居然也有点动心了!这个,我就更加没想到了!” 啊? 介个,我也没有想到。 “他俩打的主意是这样的——这我晓得——此事若说给大娘子听,她十成十要跳脚,所以,先不跟大娘子说,先跟广城君说!广城君对太子,是有好感的,还教训过皇后要‘慈爱’太子啥的,对这桩婚事,十有八九,是赞成的,如是,三打一,大娘子势单力薄,说不定,就屈从了呢?” “于是,昨天,皇后就回了趟娘家——这个,你大约也晓得了。” “不出所料,广城君果然赞成,眼睛都发亮了!连连说道,‘此久固久安之计也!’又说,‘那个何云鹤,亏他想的出来!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倒是很夸了你几句。” 说着,白了何天一眼。 何天笑笑。 “可是,大娘子不干呀!真就跳脚了!不是譬喻!也不顾阿母病重,就在榻前,一跳三尺高!没说几句,便大声吼道,‘我宁肯亲手杀死阿诩,也不会将她送给那个……呃,东宫那个谁的!” 激怒之下,贾午对太子的称呼,一定非常独特,以致连阿舞都不能直述。 “所以,没戏唱啦!三打一也不管用!” * 第一七三章 何侯封地有人来 太子联姻韩氏,本就是何天的奇想,不能成事,原在意料之中,只是—— 何天微笑说道,“我是有点好奇,大娘子对太子,较之皇后对太子,这个观感……好像还要坏一些?这是为了什么?能见告否?” 阿舞蹙眉,半响,叹口气,“同你说了也不打紧——” 顿一顿,“当年选太子妃,贾氏这边,首选者,自然是姊姊,不是妹妹,这个,天下人都晓得的!可是,彼时,这位姊姊……嗯,‘韩寿偷香’的故事,你是晓得的啦!所以,这位姊姊,虽然还没出阁,却已有了身孕!这件事,虽然忌讳,但其实也不算啥秘密,因为,只要算一算阿谧的生辰,就晓得咋回事了——” 再一顿,“无论如何,这个太子妃,不干姊姊的事了。” “我有点明白了……对未能入主东宫,大娘子其实还是有所憾的?” 阿舞点头,“是!只不过,她嘴硬,对谁都不肯承认就是了。” “这个‘憾’,总要有地方摆!不然,只搁在自己心里,就太难受了!” “这件事,怪不得妹妹——既摆不到妹妹头上,那摆哪里好呢?摆来摆去,最后,摆到了谢淑媛母子头上!” “选太子妃之时,谢淑媛已入东宫替太子……哦,替陛下侍寝了,且已怀了太子,大娘子便觉得,谢淑媛母子既抢在了自己的前头,这个太子妃,自己就算做了,也是恶心的很!甚至,她觉得,自己做不成太子妃,也得怪谢淑媛母子!” “所以,就是今天这副模样啦。” 嘿,还真是有趣的心理呢。 何天赞叹道,“陈才人洞鉴人心,擘画如亲见,佩服、佩服!” 阿舞“呸”一声,“我‘洞鉴’个屁啊!都是这些年皇后同我唠叨的!” 斜了何天一眼,“事情没办成,你咋好像还有点得意洋洋的?跟你说,别瞎兴头!这一次,大娘子可是恨上你了!” 顿一顿,“她说,她也没得罪过你,你干嘛要卖她女儿?还说,若不是看在之前那件事你还有两分良心的份上,她就要打上你的门,兴师问罪!” “之前那件事”,自然是指“杀马”事件中,何天替贾午缓颊。 何天笑笑,心里说,蒋俊“心窄”二字极妙,世上确实有一种人,除了他(她)自己的那套嗑,别的道理、逻辑,统统摆不下,贾午就是这样一种人了。 嘴上说道,“无论如何,还是那句话,这件事,多谢陈才人费心了!” * 阿舞离去之后,何天入东宫,将“那边”的“答复”告知太子。 太子由蒋俊陪着出来见何天,一脸的期翼,弄的何天都不大忍心实话实说了。 听到“那边”拒绝了这桩婚事,太子脸上的失望,无法掩饰;不过,待何天将皇后、贾谧、广城君的取态,一一细说了,太子的脸色,又好过了不少。 至于贾午,何天也只泛泛的说她不同意,“跳脚”什么的,都略过去了。 蒋俊的神情,由始至终,都很平静,待何天都说完了,说道,“无论如何,这件事,还是多谢云鹤先生费心!”说罢,敛衽。 太子怔一怔,想起什么似的,也赶紧作揖,“多谢云鹤先生费心!” 何天坚定了自己原本的计划: 欲拿捏住太子,必先拿捏住蒋保林呀! * 回到平安里,进大门之时,眼睛一扫,门房的耳房里,有人等候。 看服饰,应该是个低级官员。 心里有些奇怪,自己的“不接世务”,著名于朝野,一个八、九品的小官赖在门房里“坐等”? 谁呀?啥事呀? 进了上房,换了衣裳,云英递上拜帖,何天一看,嘿,不过一个县丞而已。 哎,等等—— 不过,县丞虽是县丞,却是新安县的县丞。 即是说,来者是何天封地的“父母官”。 这就不能不见了。 你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人家登门,其实有点走亲戚的意思了,不好摆架子的。 云英说,这位魏丞,郎君前脚出门,他后脚就到了,一直在那儿“坐等”呢。 既如此,那就请吧! 这个叫做魏登的新安县丞,一见何天,便满面笑容的伏地稽首。 何天赶紧趋前扶起,“魏丞,你我同朝为官,你也不是我的下属,这个礼,当不起!” 魏登起身之后,何天请教过台甫,往屋里让,“献璋,请罢!” 魏县丞的来意,很快就清楚了。 其一,“新安上下,深德何侯已久,登乃受李令及一县父老之嘱托,来致谢意”,云云。 “德”何天啥呢? 说白了就是,谢谢你没来祸害俺们呀! 前文提过,公、侯的国秩,有两种收取的方式,一是等着朝廷下发,一是自个儿去收取。 两者之间,大有区别。 晋朝肇建迄今,已二十七、八年了,若从曹魏算起,时间更长,新安地近京畿,安享七、八十年的和平繁荣,开发充分,而朝廷的统计数字,其实远远跟不上开发的进度,“等着朝廷下发”——即由朝廷代收,所得远不及“自个儿去收取”。 有时候,前者只有后者一半乃至更少。 事实上,此时代,大多数权贵都是采用后一种方式收取自己的国秩的。 当然,如此做法,扰民之甚—— 封地的小民,应付过皇帝的差役,还得应付封君的豪奴,后者的气焰,较之前者更甚——而后者也常由前者陪同;这班人一路下来,鸡飞狗跳,哭爹喊娘,头破血流,都是常见景象,就逼死人,也不算稀罕。 何天的选择是——等着朝廷下发。 如是,新安县不但实际上少缴纳了赋税,更免去了新安侯家奴的滋扰,可不得“深德何侯”吗? 另外,多少也有这层意思—— 您收取国秩的方式好得很,希望今后保持呀! 魏登呈上礼单,何天看去,都是地方土物,价值不高,数量不低。 这就有点头疼了,搁哪儿呀? 其二,还是“受李令及一县父老之嘱托”,“恭请何侯驾临新安,主持本县乡饮酒礼。” 乡饮酒礼? 咦?这个有点意思! * 第一七四章 吾比肩宣皇帝去也 “乡饮酒礼”之“乡”,不是行政单位之“乡”,而是泛指“乡里”,这种礼仪,即便行之于辟雍,由皇帝或皇太子主持,也叫“乡饮酒礼”。 乡饮酒礼之发源,为上古时乡人因时而聚,宴饮——即行乡饮酒礼之后,再行乡射礼,也即比赛射箭;或者,倒过来说亦可,行乡射礼之前,必欢聚宴饮,曰乡饮酒礼。 周代,乡饮酒礼由乡大夫主持,其功能,升格为“宾礼国中贤者”以及“向君主举荐本国贤能之士”,注入了“入孝弟,出尊长、养老,而后成教,成教而后国可安也”的重大意义,一乡耆宿皆与礼,程序繁琐,制度严格。 到了汉代,乡饮酒礼正式晋身为国家秩序之重要组成部分,主持人由乡大夫变成地方行政首长,地点摆在学官庠序,并加入了祀圣师周公、孔子的内容。 此时的乡饮酒礼,已不仅仅是一种权威的教化道德实践活动了,更成为政府控制基层社会的重要政治手段。 地方的乡饮酒礼,由刺史、太守、县令长主持,中央的乡饮酒礼,如前所述,由皇帝或皇太子于辟雍主持。 这算是“属地原则”,如果不是该地的行政首长,则级别再高、爵位再隆,哪怕您是宰相,也没有主持一个小县的乡饮酒礼的资格,因为您的“属地”是中央——哦,中央呀,那您就更没资格了,主持中央的乡饮酒礼的是皇帝爷儿俩。 因此,不是地方行政首长而得以主持一地之乡饮酒礼,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牛叉的事情。 何天的印象中,魏晋以来,也就司马懿获得过一次这样的资格。 那是魏明帝时候的事情。 景初二年,司马懿受命征讨公孙渊,曹睿亲自送出西明门,并诏其弟司马孚、其子司马师送司马懿过故乡温县,赐以谷帛牛酒,敕郡守、典农以下皆往会,以司马懿为主持人,行乡饮酒礼。 这既是皇帝对司马懿的加恩和激励,也是大军出征前鼓舞士气的举措;是次出征辽东,司马懿受专征之任,朝廷不设副帅,不为遥控,且定以一年为期,主帅权力之大,受信任之深,出征时间之长,皆前所未见。 司马懿的政治地位,达到了他出仕以来的顶峰。 另一方面,也说明了非地方行政首长主持地方乡饮酒礼,是一种巨大的荣耀。 何天的小心脏,痒痒的,不过,他晓得分寸,自己的声望、功绩,还不到宣皇帝当年之地步罢? 乃笑道,“县里和乡贤的盛情,我心领!可是,此破格之事也,不请旨,不敢从命!” 魏登陪笑说道,“是!县里上上下下都商量过了,人同此心!因此,李令以下,一百又三位本县耆宿联署上疏,请天子诏!” 说着,掏出一份奏疏模样的东东,双手递了过来。 aht? 你们搞“万民折”啊? 何天接过,展开,一眼扫过,果然,密密麻麻一大堆署名! 合上,递了回去,笑道,“盛情可感!不过,献璋,此疏暂时不要上递!容我先跟上头打个招呼,不然的话……你懂的!” “懂的!懂的!” 不然的话,上头还以为我挟民意而行胁迫事呢! 主持新安县乡饮酒礼,何天真的很有兴趣。 这是大幅提升自己“闻望”的一个绝好的机会。 自立门户、通过“复太子”而掌握朝政的计划既定,“班底”就是当务之急,可是,既为人才、又愿意投入自己麾下、还忠诚可靠的,可不是那么好找,自己临阵磨枪,这支枪,快不快的起来,难说的很! 但“闻望”这样物事,却可以大幅弥补动手太晚的劣势,加快吸引人才的速度,“闻望”,诚此时代之生产力、战斗力也! 何天还动起了这样的心思: 自己未必不需要个根据地,而自己虽为“平阳人士”,但拿平阳做根据地是不要指望了,那是贾氏的根据地。 新安,未必不可以成为自己的根据地——至少之一? 目下基础不错,过去套套交情,夯实这个基础,是很有必要的呀! 还有,俺在洛阳闷的快发霉了,也该出去放放风了罢? 新安非但没出司州的境,连河南郡的境都没出,也符合“上头”的要求罢? 我记得阿舞说过,“京畿地带、包括您自己的封地,何侯都可任意纵横呀!” 另外,联姻太子和韩氏,好事虽然不谐,但积极的效果还是明显的,至少,皇后、贾谧两个,对太子的观感有所改善,短时间内,他们的矛盾,不至于爆发,俺离开洛阳十天半个月的,天应该塌不下来罢? 好,“请假”去! “请什么假?”阿舞说道,“早就说过了,你自己的封地,爱啥时候去,就啥时候去呀?” “这个假,还是要请的;”何天说道,“再者说了,皇后若晓得我去新安做什么,或者就不准假了呢?” “那个啥‘乡饮酒礼’,很了不起吗?” “有点子‘了不起’罢!”何天笑,“对了,我怕皇后同你一样,也问‘那个啥“乡饮酒礼”、很了不起吗’,所以,你跟她说这个事儿的时候,最好长渊也在场。” “好罢!” 不过次日,阿舞就给了回信,“没问题!你叫新安县的人将奏疏递上来罢!” 奏疏递上,第二天,朝廷即下诏:准。 诏书中,还“诫谕”了何天几句,大致意思是: 你还年轻,而参加乡饮酒礼的,都是本地的耆宿,你要谦虚谨慎,不可以位势骄人,你是顾问左右的天子信臣,可别丢朝廷的脸啊! 诏书的用辞语气,既冠冕堂皇,又有一份对待“顾问左右”的自家人的特别的亲切,十分得宜。 同时,也特别说明,何天主持新安县乡饮酒礼,特例也,只是为了不伤耆老们的“眷眷之心”,连何天自己,都未必还有下一次,所以,别的人,别的地方,不许跟风! 朝野上下,一片赞叹艳羡,啧啧有声。 第一七五章 惊天霹雳! 离京的前一天,何天、郭猗见了一面。 郭猗的工作效率很高,已经将“信得过的”往许昌宫送了。 “此人姓丁,名乙,是个‘百工户’,打铁的;他大兄丁甲,给役尚方,同我有交情。我初入东宫之时,不小心损坏了件太子心爱的器皿,亏的丁甲,费了好大心思气力,终于修补好了——太子迄今不晓得那件器皿损坏过。” 说到这里,郭猗笑一笑,“不然的话,云鹤,我就得在你前头挨板子了。” 何天亦一笑,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因为丁甲的关系,我跟丁乙,也熟识了,他的脾气,迥然不同于他大兄,丁甲老成谨慎,是个小心人,见谁都陪笑脸,丁乙却是豪迈侠义,喜事不怕事,最爱打抱不平的。” “前两天,丁甲愁眉苦脸的来找我,说是阿乙打伤了人,仇家有势力,洛阳怕是呆不住了,问我能不能借他一千几百钱,给阿乙做盘缠。” “我一想,正好!就说,非但钱不是问题,我还可以替阿乙谋一份差事,叫仇家永远也找不到他!” 何天点点头,“我明白了。” “是!丁乙的身份,是‘给使许昌宫鞠室’,还是个小头目,手下管着三、五个人——昨天,他已经往许昌去报到了。” “‘鞠室’为游乐专用,丁乙名义上‘给使鞠室’,不过,许昌宫是废宫,规矩比宫城、东宫松懈的多,爱走去哪里,没人管你。” “该交代给丁乙的,我都交代了;暂时还不能说的,自然不说,这些,你都放心。” 何天轻轻一叩案几,笑道,“你办事,我放心!” 心说,好好培养培养,这个丁乙,说不定也能“成才”呢! 百工户,同军户、屯田户、杂户一样,为官府和权贵服专役,以户为单位,立专门户籍,世代相袭,父兄死亡,子弟替代,不能转行,不能与非类通婚,不经特别放免,不能为郡县编户百姓,可以说,在社会各阶层中,“诸户”所受剥削最重,地位近乎奴婢,因此,其反抗精神,也应该最强吧? “丁氏几兄弟姊妹呢?” “三兄弟,还有个幺弟,叫做丁丙。” 何天含笑,“若是四兄弟——” 郭猗亦笑,“那就只好叫做‘丁丁’了!哈哈!” 甲、乙、丙、丁,是彼时劳动人民取名之典型路数。 两个人笑过了,何天说道,“是次新安之行,主持乡饮酒礼之余,我还打算在彼盘桓几天,看看能不能另有所得?加上花在路上的时间,整个来回,少则十天,多则半月——” 既打着“建设根据地”的算盘,主持乡饮酒礼之余,总要再待上几天滴。 沉吟片刻,何天说道,“这样,我带洛瑰去,鹿会留下,若有急事,你找他,他飞马报我,一天的光景,也就到新安了。” “好!” 除了洛瑰,何天只带了一个小厮,叫做“方头”的。 本以为诸事都已安排妥当,没想到,第二天一早,郭猗便又来寻何天了。 彼时,何天已经扎束停当,正准备上路,魏登也过来候着了。 “幸好赶上了!”坐下之后,郭猗还有点气喘吁吁的,“太子叫我来请教你,有一件事,能做不能做?” 哦?太子专派人过来请教我? 很好的迹象呀。 “什么事?” “皇长孙虨的病,愈来愈不好了,太子想替小孩子请封王爵——其实就是个‘冲喜’的意思,请教你,这件事,能做不能做?” 何天一怔,随即摇头,“不能做!” “啊?为什么?” “王爵为国家名器之极峰,历朝历代,哪里有期岁即为王的皇孙?就是皇子期岁为王,也会为朝野所讥,况乎皇孙?上头不会准的!换了我当国,我也不能准!” 期岁,即一周岁。 “呃,原来是这样一个道理……”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 略一顿,“太子为期岁的皇长孙请封王爵,破格之甚,得说出理由来啊!而理由,无非‘求福’一类,也即是你说的‘冲喜’,难道还能说皇孙虨有大功于国?” 再一顿,“那有人就要问了,为啥要‘求福’呢?因为病重呀!为啥病重?因为在阿母肚子里的时候伤了胎气呀!那,阿母又为啥伤了胎气?” “我明白了,这是在打贾大娘子的脸了!” “对了!” 顿一顿,“这件事,上头既不能准,又再往深里恶贾午,真正何苦来哉?所以,不能做!” “好,我晓得了!”顿一顿,“哦,太子替皇孙虨取了表字了,叫做‘道文’。” 何天又是一怔,因为很少有一岁多的小孩子就取表字的。 随即明白,这是希望病儿尽快“成人”之意,其父的用心,同请封王爵,其实是一样的。 不由一声叹息。 * 叹息是叹息别人,回到自己身上,可就意气风发了! 正是秋高气爽、层林尽染之时,何云鹤驱车登古原,心情可比李义山好的太多了! 穿越整三年,关了两年半的金丝笼子,这个风,放的爽啊! 何天既存了“放风”的念头,路上就走的不徐不疾,洛阳至新安,直线距离大致一百五十里,走了三天又半。 当然,这一路上,也不是光顾着看风景、发幽古之思了,也向魏登请教乡饮酒礼之种种规矩,以及新安地方的种种舆情,魏登这个县丞,是打主簿升上来的,各种门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到达新安,已向晚时分了。 本来,新安县已经替何侯准备好了“公馆”——当地一位缙绅将自己的别墅腾了出来,但何天坚决辞谢,一头扎进了驿馆。 魏登无法,只好请何侯在驿馆小憩,俺去报知李令,李令当夤夜来拜。 至于正式的欢迎仪式,乡贤耆宿都参加的,得摆在明天早上了。 何天略作盥洗,即要了邸报来看。 邸报是刚刚送到的,墨迹殷然。 慢慢看下去,突然定住了—— “皇太子为皇长孙虨求王爵。” waht?! 定定神,看日期,就是自己离京的当日! 我去! 这个小伙子,特么的—— 不晓得该说他什么了! 何天急速的转着念头,脸上的神情变换,洛瑰和方头都留意到了,不由放缓了动作,也不说话了。 半响,何天一摆手,“行李重新扎束起来——回洛阳!” 啊?! 而且,现在? 眼见就要掌灯啦! 何天瞪了手足无措的洛瑰和方头一眼,“没听见我说的话?” 洛瑰不再迟疑,大声应道,“是!” 于是,何天给驿丞扔下一句,“京师有急务,必得连夜赶回”,连句“替我向李令、魏丞以及父老们致歉”的话都没有,便掉头上路了! 这个时代,夜晚行车,是不大安全的,倒不是怕盗贼,而是路况——没有经过真正硬化的道路,沟沟坎坎的看不清爽,容易翻车。 御者颇犹豫,但何天毫不通融,不但要夤夜赶路,还要快! 太子不听劝告,坚持为皇孙虨请王爵,当然是件糟心事,不过,似乎也不至于立时便发生太严重的后果,但是,这件事情,突然就戳破了何天这些天来因为醉心于主持乡饮酒礼的荣耀而产生的种种幻觉,叫他猛然惊醒—— 老子是不是被套路了?! 他生出一股极强烈的不安感! 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是否真被套路了以及套路他的目的何在,但是—— 我特么的得赶回去! 人马一夜狂奔,天色放亮之时,堪堪进入河南县境,只听洛瑰大喊,“那不是鹿会?” 昏昏欲睡的何天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特么的果然出事儿了! 鹿会带来了一个惊天霹雳: 太子被废了! * 第一七六章 谋反造逆,弑父弑母 听到这个消息,何天的第一反应,近乎暗喝一声彩:好手段! 特么的!老子果然被套路了! 对方的路数,清清楚楚—— 调虎离山。 既不能、或暂时不舍得杀了我,又认为我必然反对、也有能力破坏你们废太子之举,所以,花费偌大心机,将我“调离”洛阳,在此期间,对太子下手。 哈!还真看得起老子! 想出“乡饮酒礼”这一招的是谁?真要写个“服”字给你!真是抓紧了我的心理!叫我虽然不免“我有介样受新安的欢迎吗”的疑惑,还是忍不住踏进了你的圈套! 事实上,这一招厉害的地方在于:圈套归圈套,但“乡饮酒礼”本身却不是假的,甚至,可以将之理解成一种交换—— 你别来坏我们废太子的好事,我们给你主持乡饮酒礼的巨大荣耀。 细节亦满分,尤其是那道批准新安县的请求的诏书,太像介么回事了—— 还“诫谕”了我几句,那个口气,还特别的恰到好处! 叫我仅有的一点疑心也打消掉了。 高!实在是高! 新安县县令以下,都在这个套子里,他们虽然受命行事,但一定都以为,这是“上头”婉转“加恩”于何侯,新安县仰遵上意行事就是了,既讨了“上头”的好,也讨了何侯的好,新安县地方,也颇有光彩。 “多赢”啊。 如水落石出,一切清清楚楚: 这个圈套的布置,非自“乡饮酒礼”、而是打我替太子“做媒”就开始了! 我联姻太子和韩氏的奇想,事实上是给对方送了枕头——在对方正想瞌睡的时候! 特么的!我还如阿舞所说,“得意洋洋”呢! 广城君、贾午的反应不是假的,但皇后、贾谧的反应,一定是假的。 “将计就计”而已。 怪不得阿舞连连说“没想到”呢。 那么,阿舞也在演戏吗? 何天心中微微一痛。 不说阿舞了。 皇后、贾谧为啥要跟我演这出戏? 当然是为了慢我之心呀! 让我误以为,他们对太子的恶感因为太子主动“提亲”而有了相当程度的缓解,这样,在“乡饮酒礼”的圈套扔出来之时,我就会比较放心的离开洛阳了。 这是个连环套。 而我,两个套子,都踩进去了。 既然连我都产生了皇后对太子的恶感有所缓解的幻觉,太子本人,更不必说了,他不听我的劝告,坚持为病儿请王爵,很可能是受到了这个幻觉的鼓舞。 以太子的“心窄”,说不定还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们拒绝了我的“提亲”,难道不该在别的方面给我一点补偿吗? 阿虨迟早也是要封王的,吾之所求,不过是提前几年罢了! 想想可笑!何天心说,听到阿舞说皇后“动了心”,我的反应居然是——“果然”。 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是希望皇后那“十之一二”变成现实的,所以,当那“十之一二”真的“变成现实”时,我就不会去认真琢磨,这个“变现”,是真?是假? 我为什么总将皇后往好的方面想呢? 这是因为——我希望她向好的方面走。 唉。 我本能的、甚至固执的认为,一个当国者——聪明的当国者,做出最终的、最重大的决定时,应该是、也必然是理性的。 唉,一个聪明的人,不一定是一个理性的人——历史犹常常不以“理性”发展,况乎人? 况乎,她之“理性”,我之“理性”,未必是同一“理性”? 这些纷乱的思绪,付诸文字,颇长,但在何天的脑海中,也不过就转了十来秒钟,他定一定神,对鹿会喝道: “上车!车上说!” 于是,鹿会上车,御者扬鞭,车子继续疾驶。 郭猗通报的情形,如下: 何天离京之后,还没到午初(上午十一点)的时候,太子为皇孙虨请王爵的奏疏就递上去了。 大致是申正(下午四点)时分,批复下来了:所请不准! (何天心说,当天驳回,够干脆的呀!) 太子大怒,跳脚大骂。 当天晚上,皇孙虨病情恶化,太子彷徨无计,最后决定—— 祷祀! (祷祀?!何天心里一声哀叹。) 主祀北君,阵仗弄得很大,找了巫觋,傩戏啥的,也搬进东宫了。 (唉!太子这个“好阴阳小数,多所拘忌”的毛病!) (江统那份劝诫太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上书中,就有太子“禁土,令不得有缮修墙壁,动正屋瓦”之说,江统以为,“此既违典彝旧义,且以拘挛小忌而废弘廓大道,宜可蠲除,于事为宜”,但很明显,这些劝谏,都成了太子的耳旁风。) (终于,弄出来一个大头佛!) (封建迷信害死人呀!) 太子祷祀的事情,叫“那边”晓得了,第二天,大致是申初(下午三点)的时候,式乾殿来人,将太子传走了,大致的意思是,麻烦您向陛下解释解释,昨天晚上,您都折腾些啥呀? 到了式乾殿,一直没见到人,皇帝也没见着,皇后也没见着——也不晓得“二圣”在忙些啥? 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晚膳时候。 那就先开饭罢?总不能饿着太子呀。 席上有酒,据说,太子很喝了点儿酒。 然后就醉醺醺的索要纸笔墨砚。 太子要啥,当然给啥。 于是,太子吮毫搦管,龙飞凤舞。 说到这里,鹿会掏出一张纸,递给何天,“这些就是太子写的——郭郎君录了下来;目下,太子这份文字,朝野上下,都已经传遍了!” 何天接过,看时,却是: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并与谢妃共要,刻期两发,勿疑犹豫,以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蒋氏为内主。愿成,当三牲祠北君。” 何天的脑子,“嗡”的一声,不为太子,而为蒋俊—— 蒋俊的性命,危在旦夕! 就太子这份“自供”,谢淑媛、蒋俊,都参与了“谋逆”,则她们两个,除了一个“死”字,再无第二种下场了! * 第一七七章 贾南风,你要司马遹死? 谢淑媛不干何天的事情,但自问蒋俊同他已算是朋友,而最重要的是,何天欲掌握太子,蒋俊是一个最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 司马遹的性格,确有重大“突破口”,由之而入,何天自认有替其“塑形”的能力,但这个不是一日之功,“复太子”之后,何天不可能“隔绝内外”,从容对司马遹下水磨工夫,而“塑形”的前提是对象三观还未成型,正在“摇摆期”,特么的摇来摇去,摇到别个那里去,咋办? 司马遹之“心窄”,注定了,即便成年之后,他待人处事,所凭恃者,也不是理智和逻辑,而是感觉和好恶——太“窄”了,摆不下足够的理智和逻辑! 为皇孙虨请王爵一事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老子的道理,明明讲的明明白白,但他就是听不进去! 所以,蒋俊的角色,极其重要,她是太子唯一亲近和信任的人,只有她说的话,太子才可能真正听得进去,有她在,老子的傀儡养成计划,事半功倍;她不在,事倍功半,甚或,难以成事! 所以,一定要把蒋俊救下来! 可是,还有时间吗? 对谢玖和蒋俊的处置,没有正常的程序可言,一般来说,太子被送入金墉城之后,就会对她们下手了! 太子的“自供”,是何天离京的次日爆出来的,则其被废,十有八九,是第二天、也即是昨天的事情—— 不!天已经亮了!是前天的事情了! 我再如何拼命赶路,再快,也只能今天下午到达洛阳城! 还赶得及吗?! 何天心急如焚,但此时此地,就真烧起来也没有用,他努力收摄心神,叫鹿会继续说下去: 当天晚上,太子被扣在了式乾殿,没回东宫。 第二天一大早,“二圣”幸式乾殿,大会王、公、卿。 皇帝脸色苍白,神情木然;皇后面色凝重,双目微红,泪眼犹在。 大伙儿相互以目,心里嘀咕,皇帝也罢了,皇后这副模样,可是从来没见过,出啥子事儿了? 皇后开口,细声细气的将昨天的事情说了一遍。 朝堂上下,瞠目结舌! 皇后表示,太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都是我这个母后的失职!我痛心已极,哭了一个晚上,方寸已失,也不晓得接下来该咋办了? 唉,一切都仰遵陛下的意旨罢! 说完了,中常侍、黄门令董猛便拿出太子昨日那份“自供”,扬一扬,然后,宣天子手书的青纸诏,干巴巴的七个字: “遹书如此,今赐死。” (靠!贾南风最初的计划,竟不止于废黜——竟是要弄死司马遹呀!) 殿内死一般寂静。 董猛下阶,捧着太子的“自供”,一一示于诸王、公、卿前。 待董猛转过一圈了,终于有人说话了,是张华,声音微颤: “此国之大祸!自古以来,常因废黜正嫡以致丧乱!陛下……审之、慎之、详之啊!” 顿一顿,“且国家有天下日浅!经不起大折腾!臣再请陛下审之!慎之!详之!” 皇帝一声不吭。 裴頠说话了:“传书者谁何?宜加检校!不能排除有人心怀不轨,仿冒储君笔迹,加诬于太子!” 顿一顿,“臣请比较太子手书!不然,恐有诈妄!” 皇后早有准备,微微颔首,董猛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一大叠纸张来,都是太子之前的各种启事、功课——统统都是“手书”。 然后,同昨天的“自供”一起,呈于诸王、公、卿前,“请诸公‘检校’!” 打张华、裴頠开始,“诸公”一一细辨—— 嘿,邪门儿了! 这份“自供”,还真特么是太子的“手书”! 在场者,大多精于法书,这个,糊弄不了人。 当然,也不是全无可疑。 个别字迹,似有添补迹象,不过,不足总数之十一,而且,都在后头;前头那几句,也是最大逆不道的几句:“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没有任何添补迹象,并无可疑。 这下子,真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但“赐死”的处置,坚决不能从命。 傅祇亢声说道,“汉戾太子称兵造乱,识者犹以为不过‘盗弄父兵耳’,给一顿板子,也就足够了!孝武帝亦以为然,更为戾太子筑思子台!况乎太子遹不过酒后狂言?论迹不论心,太子遹并无造逆之行,岂可置诸国典?” 哥俩好,傅咸立即桴鼓相应,并把责任往保、傅、宾客头上推,说都是师傅没教好,“宜重选师傅,先加严诲,若不悛改,弃之未晚也!” 总之,在场的王、公、卿,或者由始至终,一声不出;出声的,一定是或者反对废太子,或者反对“赐死”的。 没有一个出声赞附废太子的,“赐死”就更不必说了,包括贾、郭在内。 贾模的表现,尤其有趣,他在“由始至终、一声不出”之列,但并不是完全不张嘴——他动不动就激烈的咳嗽,咳得满脸通红。 不止一次,议者不能不按暂停键,等他咳完了,再继续发言。 贾模不咳的时候,脸色就是铁青铁青的。 议了整个上午,没有结果,中午不能不小憩一阵,喝口水,祭祭五脏庙,过半个时辰,继续开议。 还是上午的情形——或者一声不出,出声的,一定各种直接、间接反对废太子、更反对“赐死”。 皇后的脸色终于不对了,多次以目示意皇帝,但皇帝木然的神色不变,并没有“速决”的意思。 期间,皇后还递给皇帝一张纸条,皇帝看时,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继续一言不发。 一直议到了太阳西斜,阶上、阶下,坐的、站的,人人眼冒金星,但张华、裴頠等还是坚决不肯让步。 终于,皇后撑不住了,开口说道,“我视太子如己出,赐太子死,我是最痛心的那个呀!陛下,妾替太子遹求个情,请收回‘赐死’的诏书,免其为庶人罢!” 差不多一整天了,皇帝说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字,“可。” * 第一七八章 分秒之间! 何天心说,哪个说皇帝是傻子来着?他虽不能抗拒妻子废太子的压力,却晓得借助王、公、卿的反对,保住儿子的性命! 父子天性呀! 鹿会继续: 本来,既已议定废太为庶人了,就该立即降诏执行,但彼时天色已经向晚,真正执行的时候,必定已经入夜,一整天的艰苦“谈判”,已经叫皇后十分警惕,很担心有人趁夜生乱——废太子之执行,并非将其直接自式乾殿往金墉城送,而是必得自东宫发,期间一系列程序,挺复杂的。 于是,继续将太子扣在式乾殿,待明日一早,再正式执行。 是晚,非但式乾殿,整个宫城,乃至整个洛阳城,都严加警讯,没人睡得好觉。 所幸(可惜)一晚无事。 第二天一早,东武公澹以兵仗“护送”太子回东宫,然后,尚书和郁持节,诣东宫,宣诏,废太子为庶人。 太子改服出,再拜受诏。 即是说,“受诏”之时,司马遹必已除下太子衣冠,换上庶人衣裳。 还有,东武公澹?不就是诬告他弟司马繇“不孝”的那位吗?话说,诬司马繇“不孝”之计既出于何某人,何某人就等于间接的同司马澹打过交道,这家伙,啥时候变成皇后的心腹啦? 事实上,有类似疑问的不止何天一人。 鹿会补充说:直到此时,许多人才晓得,东武公澹之继室郭氏,乃皇后之内妹也。 啊? 好罢,俺这个“三不”,很多事情,真的是很“隔”了。 鹿会继续: 受诏之后,废太子步出承华门,乘粗犊车,还是由东武公澹以兵仗“护送”,幽于金墉城。 本来,废太子之子虨,也该一同送去金墉城的,但兵士入内收虨及其母保林蒋俊之时,虨病发,太医及蒋俊正在救治照料,那种情形下,若硬将其母子带走,小孩子只怕不能活着到达金墉城。 当时,东宫上下,眼睛冒火,四卫率的人,手都摸上了刀柄。 蒋俊则表示,请略抬一抬手,只要皇孙虨缓过这个劲儿来了,她就“自致暴室”。 东武公不敢硬来,飞报皇后,皇后也担心逼急了会生变,只能答允。 鹿会说,他离京之时,皇孙虨刚刚送去了金墉城,蒋俊是否已经“自致暴室”,则不清楚。 鹿会离京,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何天略略松一口气,还有一线生机! 即命鹿会,先行快马赶回洛阳,找到郭猗,若蒋俊尚未“自致暴室”,要他设法延缓蒋俊之致暴室;若蒋俊已经致暴室了,则想法子延缓蒋俊之执刑——法子也简单,给暴室令送钱! 钱到位了,买蒋俊几个时辰的命,还是有可能的。 我自阊阖门入城,入城之后,直接入宫,入自千秋门,如果有消息,在千秋门外等! 鹿会受命而去。 何天则暗骂自己:穿越三年,就没好好的练过骑术!不然的话,骑马总比乘车快呀! 只能一面自怨自艾,一面叫御者“快些!”“快些!” 期间,在河南县的驿馆换了一次马,不然的话,人撑得住,马撑不住。 终于到达洛阳城了,大致是申初二刻——下午三点半。 不到一天一夜,跑出了一百五十余里,这个时代,这种交通条件,很可以的了。 四个人里头,洛瑰自在的多,何天、方头、御者三个,却都是眼睛通红,嘴唇干裂,一头一脸的泥尘,跟刚从土里刨出来的,也差不了多少了。 但一口气也不能歇,即自阊阖门入城,沿着东西向横贯整个洛阳城的大路,直驶宫城。 果然,遥遥便看见千秋门外一个宦者的身影,是郭猗! 要言不烦,郭猗很快便将事情讲清楚了。 何天说的“设法延缓蒋俊之致暴室”“想法子延缓蒋俊之执刑”,郭猗其实都想到了,鹿会回来之前,便已着手了。 本来,皇孙虨被带走之后,蒋俊就要“自致暴室”,被郭猗和徐登拦住了(徐登,还记得否?东宫黄门令,郭猗的师傅)。 郭猗和徐登耍了个花样,待到司马澹等的不耐烦了,派人来催,便回说“蒋氏绝望自杀、刚刚救了下来、还没缓过劲儿来”,来人查验,果然,房梁上悬着白绫,一张胡床翻倒在地,躺在榻上的蒋俊,脖子上有一条明显的勒痕。 这样一拖,就是好几个时辰。 一直到今天辰正(早上八点)时分,蒋俊才算“致暴室”。 在此之前,郭猗已经将五万钱送到了暴室令的家里,并许诺,蒋俊之执刑,每拖一个时辰,加一万钱,以此类推。 处死蒋俊的皇后“教”,大致是午正前后下来的,暴室那边,一直在拿各种理由往后拖,到现在,已经拖了两个多时辰了,不晓得还能不能拖下去? 何天只说了声“好!”即驱车入宫,在千秋内门落车之后,即拔足狂奔! 目的地不是昭阳殿,而是暴室。 认得这个不顾规矩的“泥人”就是刚刚离京去封地主持乡饮酒礼的何侯的,无不愕然。 一进暴室的院子,何天即大喝,“有诏问废太子保林蒋氏的话!” 暴室令匆匆而出,一见何天,大大一楞,不即招呼,撮唇长啸! 何天一怔,反应过来—— 这是在通知里头停止执刑! 我靠! 只在分秒之间啊! 谢天谢地! 暴室令将手一让,“下官带路,何侯请!” 何天点点头,迈步而入。 心说,这是老子第三次“矫诏”了。 一进刑室—— 果然只在分秒之间! 刑室内,蒋俊一身白衣,跪在草荐之上,旁边站着两个体格强壮的宦者,其中一人,手里挽着一段白绫。 原来是要“勒毙”。 蒋俊抬头,神色平静,但眼中光芒大盛。 何、蒋目光交织,片刻,蒋俊垂下了头。 何天慢吞吞的,“吴令,这个蒋氏,上头还有后命!后命下来了,若还是同之前一样,没啥可说的;若后命还没下来,你就动手了,可就别怪我不讲交情喽!” 暴室令欠一欠身,“不敢!何侯放心,下官静候‘后命’!” 何天深深的看了蒋俊一眼,“好!都放心!” * 第一七九章 机关算尽,误了卿卿性命 何天求见皇后。 就像何天没想到“乡饮酒礼”是个圈套一样,他的去而复返,也大大出乎皇后一方的意料,一直没有人出来回他皇后见还是不见他——大约在商量咋应付我罢? 蒋俊的执刑既然暂时摁住了,何天也就耐心的等着。 过了足足小半个时辰,阿舞出来了。 面色微微发白,三年来,第一次不由自主的回避何天直视的目光。 还是不说皇后见还是不见他,只是问他:所为何来? 言语中,有一种从所未有的、古怪的客气。 何天也很客气:为请蒋俊性命来。 阿舞明显是意外的——当然意外,皇后一方,上上下下,都以为何天杀这个回马枪,是为了谏阻废太子来的。 何天给出了三条理由: 其一,“杀马”之后,蒋俊虽是直接的受害人,却劝阻太子不要和贾氏闹生分,贾大娘子能够保住颜面,她是有功的。 以德报怨,换来以怨报德,这不大公平吧? 其二,她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家里开个小小的酒坊,没有任何背景势力,杀或不杀,对大局,有任何损益吗? 太子虽被废了,可是,到底也是要人服侍的,留着她,执服侍庶人遹之役,难道,同一个普通的宫女,有任何不同吗? 其三,她是我朋友——你们看着办罢! 对何天的第三条理由,阿舞又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默然片刻,说:好,请你稍候,我去回。 过了两刻钟,阿舞回来了。 说,既然是你的朋友,上头亦有意周全,可是,庶人遹“自供”,她也参与了谋逆呀! 这,就很为难了呀! 何天的语气,开始不客气了: 庶人遹之“自供”,参与谋逆的,只有谢淑媛——“并与谢妃共要、刻期两发”嘛!涉及蒋俊的,是“立道文为王,蒋氏为内主”一句——这是庶人遹的一厢情愿,干蒋俊底事?若这句话可以为蒋俊谋逆之佐证,是不是也能证明期岁的道文“参与了谋逆”? 道文,皇孙虨的表字。 阿舞深深的看了何天一眼,说道:好,我再去回。 这一次,用时短的多了,只过了一刻钟,阿舞就出来了。 问:除了为蒋俊求情,你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吗? 答:没有了。 问:真的没有了? 答:真的没有了! 阿舞透一口气,说:那好罢!皇后说,看在你的面子上,就留蒋氏性命,发往金墉城,服侍庶人遹罢! 顿一顿,说:暴室那边,你不必再过去了,不会出什么状况的。 何天长揖:我代蒋氏,谢皇后的恩典! 后退一步,转身而去。 阿舞似乎还想说什么? 何天似乎也还想说什么? 但是,最终,两个人谁也没再多说一个字。 * 走出昭阳殿,何天一口气泄下来,脚一软,一个踉跄,竟然摔了一跤! 也不觉得疼痛,趴在地上,几乎就不想起来了! 只觉得,似乎一闭上眼睛,就能够立即酣然入梦! 不晓得我在宫城的西一长街上呼呼大睡,是会被侍御史严劾呢?还是会被士林视为“名士风流”呢? 吸口气,咬咬牙,爬起身来。 不远处,一个宦者,惊愕的看着他,双手微微前伸,那个姿势,似乎是想过来扶何常侍一把,却又不晓得该不该多事?见何天看了过来,赶紧哈一哈腰,走开了。 出千秋门,上车,向南,再左转向东,经过云龙门的时候,目光右转,远望铜驼大街。 夕阳沐浴,那班铜驼、铜马、铜龙、铜龟、铜辟邪、铜麒麟、铜天禄,一尊一尊,闪闪发光。 何天想起了那句著名的“会见汝在荆棘中耳”。 心中默默说道:我必全力以赴,这个预言,必不能变成现实! 回到家,云英、雨娥虽然已经晓得何天提前回转,还是被他尘满面、鬓如霜的形容吓了一跳,赶紧吩咐厨下烧水,给郎君好好泡个澡。 整个人没入热水中,何天简直魂飞魄散了! 我……去。 终于缓过劲儿来了。 水汽氤氲,何天的思维却是清晰的。 直到此时,他才能够从容复盘这惊心动魄的“废太子”之局。 首先,可以确定,西北大捷未久,废太子的决定便已做出了。 西北大捷叫贾、郭高潮——这不必说了。 另外,赵王对皇后的输诚,也叫贾、郭有了更多的底气。 何天甚至怀疑,赵王可能也以某种方式与谋了废太子,譬如,暗示皇后,即便换个人来做储君,宗室对皇后的支持,也不会改变。 皇后下定废太子的最后决心,未必同赵王一点干系没有。 虽然,对此,何天暂时还没有什么证据。 对于皇后一方来说,太子为子虨请王爵,是送上了一个枕头。 中午递上奏疏,下午就回以“不准”,明显是在刻意激怒太子。 太子不出所料的被激怒,而皇后的收获是:太子送上了第二个枕头——为虨祷祀。 第一个,是个小枕头;第二个,可是个大枕头。 到了西晋,祷祀已不如汉朝那么敏感,因此,直接加太子以“巫蛊”的罪名,说服力不够,但皇后一方,还是充分的利用了这个大枕头,虽不直接加罪,但要太子过宫城说明情况。 国之储君,岂可信用巫觋?这个“传讯”,是很合理的。 更何况,是次祷祀,主祀北君——这是一个恶神,对祂的祭祀,只流行于民间,不入官典,属于地道的“淫祀”。 这个“北君”,同道教的北方之神真武大帝没有任何干系,莫搞混了。 既进了宫城,到了饭点儿,请你吃个饭、喝个酒,顺理成章呀。 太子或者是被强行劝酒灌醉,或者酒里、菜里下了药,总之,在迷醉的状态中,被引诱着写下了那份“自供”。 所谓“引诱”,或者是有人说一句,太子写一句,或者是干脆给了一份稿子,太子照抄——总之,太子根本不晓得自己写了些什么? 对于外界看来,太子因子虨王爵被驳而怨怼,因怨怼而祷祀、而酒醉吐真言,这一切,不是合情合理吗? 这个局,设计的很精巧。 然而,机关算尽,只怕误了卿卿性命。 * 第一八零章 革命伴侣,生死同命 次日一早,何天具衣冠,投剌,拜访李老师。 所为何来呢?“请假”。 何天说,打明儿起,他要向洛瑰、鹿会学习骑术,所以,学剑的功课,不能不暂停数日,请李老师批准,云云。 李秀奇道,“你这是临时抱佛脚啊——为的什么呢?” 哈,我老婆就是冰雪聪明! “复太子”的事情,早晚要说给李秀知晓,赴许昌之前,还得将她和绿珠另行安置,而何天相信,李秀绝不可能出卖自己,于是,将“复太子”的打算,原原本本的说了。 “举此事,驾车、乘车,太累赘了!说不定,还要走条小路啥的?道路的状况,亦未必容许行车,所以,与事者,都要骑马!我的骑术,如何敷用?所以,不能不临时抱佛脚!” 李秀愈听,脸上神情愈是可观,到了后来,简直放出光来了! 那个神情、那个眼神,嗯,是不是颇有几分后世粉丝见到崇拜的明星的意思了呢? 其中,是不是也有了一丢丢爱慕的意思了呢? 何天心中得意,脸上却依旧平静的微笑着,“这一回,我从新安往回赶,就是因为不大骑得马,只好乘车,险些救不下蒋保林——险些终身成憾啊!” 这件事,李秀却还不晓得,于是,何天再轻描淡写的将自己的英雄事迹复述了一遍。 李老师光洁如玉的面庞上,光芒愈盛了! 何天乃作总结陈述,“痛定思痛!那个……知耻后勇!那个……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所以,特过来向李老师告假——准否?” 李老师略一沉吟,“不准!” 啊? “你向洛瑰、鹿会学什么‘骑术’?我跟你说,他们是生在马上、长在马上的人,骑马,娘肚子里就会了!其实无‘术’可言!他们是最好的骑手,却未必是多好的老师,所谓知其然、却未必知其所以然,你明白吗?” “呃,介个……” “你要学骑术——跟我学好了!” 啊? 何天心中一跳:对呀!李秀的骑术,亦极精啊!我咋就没想起来呢? 手心微微发热,不由就搓了搓手,笑道,“是!既如此,我该再送一份束脩的……” 李秀白了他一眼,随即嫣然一笑,“你放心,骑马不比学剑,我不会叫你随便摔下马来的!” 这是李老师第一次对何学生“嫣然一笑”,何学生立时便有神魂颠倒之意了! 特么的若没有民族大义、国家大事啥的烦我,老子上午学学剑、下午学学马,美女老师全程作陪,真正神仙也似的日子呀! “还有,”李秀说道,“你复太子,算我一个!” 啊? 这真真没想到了! “怎样?嫌我会是何侯的累赘?” “怎会?”何天心念电转,不再犹豫作态,“好!就这样定了!” 营救太子,人手上面,贵精不贵多——当然也不能太少;李秀的身手,若平地单挑,犹过于洛瑰、鹿会,有这样一个好手入伙,自然求之不得! 原本是担心她的安全,但转念一想,你我本就是“战火中的青春”,革命道路上的伴侣,生死同命,又何必做小儿女姿态? 李秀自然不晓得何天想些啥,又道,“人手上面,我不晓得你找齐了没有?若还没找齐,我再给你荐一个人——我师傅!” 何天心中一动,“邓老前辈?” “对!”顿一顿,“其一,他之为人,绝对可靠,这一层,我拿性命担保!其二,‘老前辈’归‘老前辈’,但他的身手矫捷,并不比年轻时候逊色多少。” “好!”何天以拳击掌,“承君厚意,吾一举而得二强援,幸甚!幸甚!” “另外,我提一提你,”李秀郑重说道,“你复太子,成事或不成事,你的行迹,都可能暴露,所以,绿珠、以及家里的云英、雨娥,都要提前另行安置。” 何天心说“惭愧!” “另行安置”,我是想到了,却只想到了李秀、绿珠,没想到云英、雨娥,我这个“郎君”做的,失职啊! 惭愧!惭愧! “还有,”李秀继续说道,“你的铜钱、布帛什么的,要不要也提前‘安置’?还是不管不顾,到时候等着人家来抄家?” 何天再暗道一声“惭愧!”这一层,我居然也没有想到! 钱帛本是身外物,但将太子打许昌宫救出来到其正式复位,这个间隔,谁也不晓得要多久?这段时间,钱,还是很有用处的—— 招兵买马,不要钱的吗? 唉!你真是我的贤内助呀! 心悦诚服,深深一揖,“敢不承教?” * 心旷神怡的回到平安里,却见云英、雨娥面色有异,有点嘀嘀咕咕的样子,便问了一嘴,“你们两个小囡囡,搞啥鬼呀?” 云英欠欠身,“郎君说过的,我们在外头听到啥特别的说法——关于皇后的,都要禀知郎君,不怕忌讳,是吧?” “是呀!” 云英和雨娥对视一眼,掏出两张纸来,“这是外头流传的一篇文章,叫做《道路年少记》什么的,我抄了来,请郎君过目。” 何天接过,看时,却是: “不知何朝、何代、何国,有一王后,**之甚,私于太医令陈莒等;又以簏箱载道上年少入宫,复恐其漏泄,往往杀之。” “京师南有盗尉部小吏,端丽美容止,既给厮役,忽有非常衣服,众咸疑其窃盗,尉嫌而辩之。王后一疏亲欲求盗物,往听对辞。” “小吏乃云:‘先行逢一老妪,说家有疾病,师卜云宜得城南少年厌之,欲暂相烦,必有重报。’” “‘于是随去,上车下帷,内簏箱中,行可十馀里,过六七门限,开簏箱,忽见楼阙好屋。’” “‘问此是何处,云是天上;即以香汤见浴,好衣美食将入。’” “‘见一妇人,年可三十五六,短形青黑色,眉后有疵。见留数夕,共寝欢宴。’” “‘临出,赠此众物也。’” “疏亲闻其形状,知是王后,惭笑而去;尉亦解意。” “时他人入者多死,惟此小吏,以后爱之,得全而出也。” 何天看过,心说,这不是“文章”,这特么是一篇呀! 用意:“污名化”贾南风。 * 第一八一章 特么的还有个大boss! 贾、郭或许“肆无忌惮”,但其所“肆”、所“无忌惮”者,皆有范围,不是什么事情都敢做的;废太子,是出于他们自身利益和逻辑的一个结果,属于判断错误,并非失去理智,不然的话,皇后也不必苦熬一整天,最后还是在张华、裴頠们的坚决反对下,后退一大步,对太子的处置,改“赐死”为“免为庶人”。 私于一个太医令,还有可能,但若真如这篇“小说”中说的,皇后取“道上年少”入宫,且不止于“共寝欢宴”,过后,“恐其漏泄,往往杀之”,那么,她就是不存任何理智了。 如是,贾南风就不是欲火焚身,而是欲毒入脑了。 她固然是个生命力旺盛的女子,但,远没到那个份儿上。 “小说”中的种种细节,亦是浓浓的“地摊文学”的味道。 所以,这是对皇后的刻意的“污名化”。 问题是,谁在做这个事情?又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 而且,这样的“小说”,绝不是拍拍脑袋就写的出来的,必是早就准备好了,关节点一到,就“放”了出来。 什么“关节点”? 不消说,废太子啊。 也就是说,做这件事情的人,早就晓得、或至少早就有皇后必废太子的判断,因此,乃早作预备。 至于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 这个人、或这班人,要不要“复太子”不晓得,但一定是要“废后”的! “早就晓得、或至少早就有皇后必废太子的判断”者,何天是一个,可是,他既无意“污名化”贾南风,“复太子”之后,也不会“废后”,而是照他“尊尊亲亲”“存亡继绝”的逻辑,保留贾南风皇后的名号,置于冷宫,了此残生。 大致就是本书提到过的东汉阎太后故事了。 实在保不住皇后名号,那就仿杨芷故事,以“某某庶人”的名义,置于庵寺,常伴青灯古佛罢。 so,这个人、或这班人,到底是谁? 特么的就是不给我透口气呀! 定定神,对云英、雨娥的“有心”提出表扬,要求她们:不但继续、还要更加“有心”,有关皇后和太子的一切舆情,不论好坏,都要第一时间向俺汇报。 不管舆情如何,第二天一大早,何学生即在李老师的指导下,纵马北芒山。 临阵磨枪,时间紧、任务重,一天也拖不得。 真练上了,便发觉李秀昨天说的,“知其然、却未必知其所以然”,绝对有道理。 尤其是,此时代之马镫,仅作上马之用,上马之后,脚即去镫,马镫没有任何控骑的作用,因此,控骑极依赖双腿的动作,而腿上的动作,是很微妙的,对于“生在马上、长在马上”之人,既不言而自明,你叫他“明言”,他可能就不晓得从何说起? 洛瑰、鹿会是天生的骑手,他们的骑术,不是“学”会的,真是“娘肚子里带来的”,而李秀的骑术再精,也是“学”会的,讲起来,就明明白白了。 何天人既聪敏,身体条件也好,协调平衡能力颇过得去,而骑马毕竟不比学剑,他又多少有点底子——穿越三年,虽然有混吃等死之嫌,但也不是没有骑过马;因此,一个上午下来,己颇有收获,只要不是狂奔,也算控辔自如了。 连李老师都难得的赞了一句,“还不算太笨!” 下马之后,才觉得,浑身酸痛,屁股、尤其是两股之间疼的尤其厉害,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很有点罗圈腿的意思了。 回到家,勉强坐定,觉得臀尖火辣辣的,十有八九是磨破皮了。 正想着,要不要脱了裤子,叫哪个美女来检视一番、上点药,美女便过来汇报新的“舆情”了。 有传言,“殿中人欲废皇后、迎太子”! 何天之外,或已另有人欲“复太子”了,这不稀奇,可是,这种事情的发酵,是需要一定时间的,怎可能现在就已经流传到坊间了? 太子之被废,才几天光景? 而且,殿中人?那是皇后的基本盘呀! 不消说,这个传言,一定是有人刻意放出来的。 同“污名化”皇后的,很可能是同一个、或同一班人。 这个传言,新安侯府的侍婢既然听得到,诸贾、诸郭,听得到、听不到?最终,皇后,听得到、听不到? 这个传言,最主要的受众,其实就是诸贾、诸郭,甚至,就是皇后! 听到这样的传言,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其一,对殿中人起疑。 如是,离间皇后和她的基本盘的关系的目的就达到了。 而这,恐怕还不是传言制造者最重要的目的。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 以贾、郭和皇后一贯的逻辑,会不会就有这样子的决定:“早除太子,以绝众望”? 他们本来就是打算要太子死的呀! 传言“殿中人欲废皇后、迎太子”者的终极目的,昭然若揭—— 非但要皇后死、还要太子死! 然后,由他们来收拾残局,获取最大的利益! 这个人、或这班人是谁,大致可以想见了。 一念即此,何天不由就背上生汗! 其一,他所有的计划,都围绕许昌宫展开,如果皇后目下就生出弄死太子的念头—— 金墉城他可进不去!里头没有任何内应啊! 而且,金墉城在洛阳城内,距离宫城,更不过一箭之地,几乎可算“鸡犬相闻”,就算将太子弄出来了,又如何逃的掉? 其二,“污名化”皇后以及传言“殿中人欲废皇后、迎太子”那班人之布局,一定比他更早,比他更加周密,势力、资源,更非他可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那只蝉了! 奈何? 当务之急,是想个法子,赶紧将废太子弄到许昌宫去! 一夜计较,何天有了主意。 但未等他实施计划,第二天一大早,诏书颁下,“金墉城狭小,遣东武公澹送庶人遹之许昌宫,令持书御史刘振持节守之,故宫臣不得辞送!” 何天大透一口气! * 第一八二章 再见伊人 好!有事没事,都不干金墉城的事了! 我关于许昌宫的判断是正确的,一切预备,没有白费! 而且,送太子之许昌宫,“污名化”皇后以及传言“殿中人欲废皇后、迎太子”的那班人却未必能够早早想到,则我不论对皇后还是对那班人,都有了周转腾挪的余地了! 正常情形下,废太子总要在金墉城呆上个把月乃至更长时间,才会“移宫”,皇后一方,如此迫不急待,说明,他们已听到了“殿中人欲废皇后、迎太子”的传言,已不敢将废太子继续摆在洛阳扎人眼了。 不过,这并不代表皇后没生出“早除太子、以绝众望”的念头,甚至,她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也是可能的。 但是,她不能在金墉城对废太子下手。 还是那句话——太扎眼了!肘腋之下,很难用“急病暴薨”一类藉口搪塞群臣,一定会有人要求勘验检视,如果漏了陷,麻烦就大了。 所以,我这口气透过了,得赶紧加快行动,半天都不敢耽搁了! 当天上午,何天即出城,拜会文鸯兄弟。 听了何天的打算,文鸯眼中,精光大盛,随即慨然应诺! 但何天提出,能否“召集旧部、共襄义举”?文鸯就为难了。 当年,父亲文钦为诸葛诞所杀之时,文鸯、文虎领兵在寿春小城,听闻噩耗,欲勒兵向大城,但帐下将士不肯从命——这是自然的,文氏兄弟带领的,不是文氏旧部,而是东吴的兵,东吴是来救援诸葛诞的,又怎肯为文氏攻打诸葛诞呢? 文氏旧部,彼时,都在文钦帐下。 文鸯兄弟无可奈何,“逾城单走”,也即是说,他俩是只身投降司马昭的,没带出来任何自己的班底。 这一仗打完了,自然也有些星散的文氏旧部来投少主,但彼时,文氏兄弟在魏的地位,极其尴尬,他们是叛而复降之人,深为魏人厌恶,复降之初,“军吏请杀之”,若不是司马昭要用他俩动摇寿春军心,他俩的脑袋,早就不在脖子上了,以此,并不敢收留这些旧部。 多年之后,仓促之间,想联络上这班人,几无可能。 再者说了,文鸯兄弟自己,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所谓“旧部”,其实都是父亲的“旧部”,每个人的年纪,都比他们俩大,有的还大很多,就联络上了,老弱病残,如何堪用? 真正堪用的,是打秃发树机能时的“旧部”。 但武帝用文鸯于西北,是“空降”,文鸯统带的,都是当地的兵,既一起出生入死,自然也就有了同生共死的情分,但是,毕竟为时不长,大捷之后,文鸯即被调离西北,入京等候“东夷校尉”的正式任命,一等,十数年也。 这十数年间,如前文所述,文鸯深自韬晦,不接朝士,旧部来拜,也是能不见、就不见,久而久之,彼此也就没有什么联络了。 so,仓促之间,联络上他们,也是很困难的。 而且,最关健的,何天要做的事情,其实可算是“谋逆”,即便联络上了这班“旧部”,又怎晓得人家肯不肯冒这种夷三族的大险? 又不是打家劫舍。 “打劫”的,可是废太子呀! “不肯”还算是好的,万一,有人心隔肚皮的,跑去出首呢? 毕竟,“同生共死的情分”维持的时间不长,之后,十数年了也不联络,“恩义”有限呐! 所以,文鸯能提供的人手,只有三个——兄弟俩,加个墨姑。 何天心说,好嘛,之前还指望您替我组织一支“私军”,护送俺逃到江南去做大地主呢。 当然啦,若不是“谋逆”,仅仅是做护卫,时间又充裕的话,联络旧部,组织“私军”,或者不是不可能。 无论如何,俺目下的人手,不过就这几个—— 文氏三个,李秀一个,邓老师傅一个,俺自己一个,洛瑰、鹿会两个,哦,再加个郭猗,以及一个内应,那个叫丁乙的。 拢共十个。 远远不够呀! 思来想去,何天最终决定,向她求援。 我累她已太深、太过,或者,不该再拖她入此大险之局,可是,这件事如果办不下来,太子终于被害,后果就是如前所述,魔匣大开,大乱之门,再也没有关上的可能。 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我是为国家,也是为了她。 * 她会见我吗? 何天没有任何把握。 两年半前的那封信,她拆都没拆开,就退了回来。 如果她还是不肯见呢? 何天苦笑:那就只好硬闯了。 无礼之甚,可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何天在门房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期间,一直没有人出来回复,主人见他还是不见他。 可见主人的纠结。 何天也就一直静静等候。 终于,一个小鬟出来了,敛衽,“劳何侯久候,请随婢子来罢。” 何天几乎失态,他努力控制自己,平静的点点头,“有劳!”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走进她的家里。 见到她的第一眼,何天恍惚有这两年多来之种种不过是自己做的一个梦,现在,梦刚刚醒过来,眼前之人,同第一次见面之时,竟没有任何分别—— 一身白素,不配翠饰,如月华流水,烟笼杨柳,直非……人间气象。 神色平静,一双眸曈,两泓秋水,雾气朦胧,水深水浅,有无波澜,皆不可辨。 何天长揖,“握瑜。” 伊人没有立即回礼,过了片刻,敛衽,“云鹤。” 何天鼻酸眼热,几乎就要落泪! 但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 二人默默对坐,一直没人再说第三个字,直到铫子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的声音,打破了异样的宁静。 然后,卫瑾冲水、泡茶,亦如二人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一切亲力亲为,侍婢一直没有再出现。 终于,何天开口了,未再做任何寒暄、叙旧语,平静的、将自己“复太子”的计划,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卫瑾默然不语。 臻首微垂,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眸。 何天抿了抿嘴唇,正想婉转表达“人手不足、请求支援”之意,卫瑾抬头。 眸瞳中的雾气已散,明亮无比,“你要多少人?” * 第一八三章 计已定,情难定 卫瑾既肯见自己,何天就有把握,她会答应自己的请求——卫氏于贾氏,有灭门之恨,如何不乐见贾氏的坍台? 卫瑾虽入释,天性亦恬淡,但父兄子侄被害,同郎君放纵亡身,完全不是一码事;而她虽不是个多事的人,却也绝也不是个怕事的人! 但自己还未说出所请为何,卫瑾就已如见肺腑,还是大出何天的意料。 这是什么? 这就是知己! 天意弄人啊! 何天压抑住心头的狂澜,“大约四、五十个人罢!” “我说‘救’,其实是‘偷’——卫兵少则大几百,多则上千,明刀明枪的攻打,是不可能的;但我们有内应,若论对许昌宫的格局、地形,大约比初初到来的守卫们还熟悉些,夜半入宫,出其不意,将太子‘偷’出来,是可能的。” “期间,不能保证不被守卫发觉,如是,厮杀难免,但深更半夜,变起仓促,在对方聚集兵力之前,即冲出许昌宫,也是可能的。” “真正的难点,在冲出许昌宫之后,如何摆脱追捕?” “我的计划,是兵分两路、甚或三路,一或两路作为疑兵,引开追兵——我们的人,大多都在这一、两路中;带太子逃亡的那一路,只可五、六人,如是,如无意外,追兵应该会去追人数较多的那一、二路。” “你借给我的人,少数入许昌宫,参与‘偷’太子;大多数,等在宫外,追兵出来之时,以为疑兵。” 说到这里,面色凝重,“为‘疑兵’者,所担负之风险,更过于带太子逃亡者!因为追兵必死咬不放,若最终被追上了——” 打住,顿一顿,“带太子逃亡,只能是我——这是没法子的事;文次骞说,他们兄弟来带‘疑兵’。” “整个计划,大致就是这样。” 卫瑾默谋片刻,点点头,“我明白了。”顿一顿,“若连文次骞都不能摆脱追兵,天底下,大约也没有别人能做到了。” “这……是。” 何天剖析风险,一是坦诚相见,二来,也是委婉提醒卫瑾,她借出的人员,必具备什么基本条件?——这班人,必须都是死士,万一被追上了,宁肯自尽,也不能被捕受刑,供出主君和主使。 何天要的“死士”,还不是三五个,而是“四、五十人”,这个要求,实在不算低。 卫瓘御下甚严,甚至出了个反噬旧主的荣晦,也不晓得,卫瑾拿不拿的出来四、五十个“死士”? 但卫瑾并未如何犹豫,只说,“好,我都明白了——我好好的挑一挑!” “多谢!” 卫瑾不语,过了片刻,“对了,将太子救出来之后,你往哪个方向走?往南?还是?” 何天踌躇了一下,说道,“不能往南。” 顿一顿,“一是——愈往南,愈不熟悉,来不及布置;二来,太子不能离京师太远——不然,京师甚或禁中有变,来不及呼应。” 再一顿,“只能在许昌左近寻个藏身处。” “寻到了吗?” “呃,还没有……已经叫人去寻了。” “若你还未寻到合适的‘藏身处’,我建议你,还是往南走。” “啊?” “也不须向南走多少路,且是西南——繁昌。” “繁昌?” “繁昌距许昌五十里许,许昌在洛阳东南,繁昌在许昌西南,因此,许昌、繁昌距洛阳,路程,基本是一样的。” 顿一顿,“最紧要的是——繁昌为繁昌公主之汤沐邑。” 何天轻轻“啊”一声,“对呀!” 我把这茬给忘了。 汤沐邑亦封地也,但繁昌之于繁昌公主,颇不同于新安之于新安侯,新安税赋三分之一为新安侯“国秩”,而繁昌的所有税赋,尽为繁昌公主“汤沐之费”。 繁昌公主对繁昌,虽无行政权,但某种意义上,繁昌可称之为繁昌公主的私人领地。 “公主别墅‘琼苑’,在繁昌北郊,距许昌宫的距离,其实不过四十里许,你若夜半入许昌宫,则天明之前,快马加鞭,一定可以赶到‘琼苑’。” 顿一顿,“你把太子藏在那里,哪个能想的到?就有蛛丝马迹,谁又敢去搜捡天子胞妹的别墅?” 何天手心微微发热,“那,公主那里……” “我去同她说。” 繁昌公主乐不乐意太子复位?乐不乐意贾氏坍台?不消说了! 何天深深一揖,“多谢!” 卫瑾终于微微一笑,说道,“这两年,公主不晓得在背后骂过你多少次了?她说,‘何云鹤言之凿凿,杨骏一去,必然是……嗯,什么“举国政以畀贤者”,什么“群贤毕至、济济一堂、大政之决、皆出公议”!结果呢?不还是贾、郭当道?贪赂纵横,过于杨骏!’” 顿一顿,“‘他自己呢?倒躲起来逍遥去了!他,就是个大骗子!’” 何天苦笑。 “这一回,事情办下来了,公主大约就不再骂你啦——就骂,大约也不会骂的太狠啦。” 何天深深欠身,连“惭愧”都不好意思说了。 “还有,你若有什么需要提前安置的人,也可以送到‘琼苑’去——或者,送到我这里来,到时候,我带她们过去,也是一样的。” “你……你也去繁昌?” “当然,到时候,我在那边接应你们。” 何天心情激荡,不知何以为辞? 努力自抑,说道,“除了云英、雨娥,真还另有一人,要提前安置的。” 于是,将绿珠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心说,还是提前摆明白,省的到时候你误会,以为她是我的“外室”啥的。 卫瑾静静听了,轻轻叹口气,“也是个可怜人。” 这个口吻,同李秀,如出一辙。 事情都说完了,二人之间,重新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卫瑾轻声说道,“你去罢!要做的事情太多,抓紧时间罢!我这里也一样,准备好了,我叫人通知你。” 何天默默一揖,站起身来。 何天的血,一直在沸腾中,两人快走到房门口之时,他再也不能自己,一转身,紧紧的抱住了卫瑾。 卫瑾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她未作任何挣扎,慢慢的,身体软了下来。 同时,泪水,簌簌的滑落下来。 很快,浑身抽搐,松软如棉,似乎最后一丝气力也被抽掉了,只要何天一松手,她就会立即瘫倒在地。 何天胸口的衣裳,完全被泪水湿透了。 但是,由始至终,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不晓得过了多久? 终于,气力慢慢的回到了卫瑾的身体里。 泪水,慢慢的止住了。 她轻轻的、但很坚决的挣扎了一下。 何天不由自主,松开了手臂。 卫瑾的手,在何天胸口,轻轻推了一下。 二人重新分开了。 犹如雨过的天空,卫瑾的眼圈,虽然已经红肿,但目光清亮无比: “好好待她。” 说罢,转身而入,消失在屏风之后。 何天怔怔的。 “她”是谁? 李秀吗? 卫瑾晓得李秀?! 心潮起伏,无可名状。 * 第一八四章 伊水之滨,天下瞻仰 次日——何天见卫瑾之次日,也是诏移庶人遹于许昌宫之次日,一大早,东武公澹、持书侍御史刘振率宿卫兵一千,卫送废太子上路了。 队伍过洛水浮桥,沿伊水迤逦而南。 不多时,便见前方道右有异,十几个头戴进贤冠、身着朝服之人,立于道旁,遥遥扬声叫道:“东宫旧人为故太子祖道!” 祖道,饯别、送行也。 我去。 诏书中写的明明白白,“故宫臣不得辞送”呀! 情况很快清楚了:所谓“东宫旧人”,是以江统为首的一班太子洗马,以王敦为首的一班太子舍人,也就是说,都是级别较低的“太子宾客”,没有重臣级别的“太子保傅”。 可是,已经够麻烦了! 这班人的阵仗颇夸张,设帐幕、香案,携酒食、琴瑟,甚至还带了女伎,很有做长日之饮的架势。 其中的香案,是祭祀路神用的。 司马澹低声问刘振道,“玉声,你看,怎么办好?” 刘振木无表情,“我的责任,是到了许昌宫后,‘持节守之’,至于路上,自然一切唯东武公马首是瞻。” 司马澹暗骂:你阿母的!倒是滑头! 虽然明诏禁止“故宫臣”“辞送”废太子,但司马澹的任务,只是“卫送庶人遹”,若有人“冒禁”,如何处置,并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 莫说“处置”了,就是如何“应对”,上头也没有明确交代过呀? 眼前这班人,不但都是名士,而且大多出身名门,轻易不好得罪。 这,真是为难了! 可是,您是打头的,遇上了“拦路打劫”的,也不能做缩头乌龟呀? 只好纵马向前,勒定之后,板着脸,团团一揖,“诸君!” “诸君”从容还礼。 司马澹叹口气,“诸君此举,叫我为难的很!然吾亦不能自专!我已派人快马回城,请示进止,诸位,稍安勿躁,咱们就一块等着吧!” 于是,一支小队伍,一支大队伍,就这样奇怪的对峙着。 过了小半个时辰,洛阳城方向,有烟尘起,数十骑狂奔而来。 眼尖的,远远变看见,来骑多持红漆木棒——这是司隶校尉的人。 来骑奔近,居中之人,身材肥长,一张大脸,识者甚众——果然,司隶校尉满奋是也。 满奋大喝,“江应元、王处仲!你们搞什么鬼?天子诏昭昭,你们看不见吗?” 江统没来得及说话,王敦已抢在里头,冷笑,“看见了!可是,吾亦见‘天子诏’之上,还有‘天理昭昭’四字!” 这个话,近乎“大不敬”,满奋一张大脸,一下子全涨红了,“王处仲!你狂妄!国法无亲,莫以为我不敢下驸马都尉、琅琊王氏于洛阳狱!” 话虽如此说,却转向江统,“江应元,你该是个识大体的,立即收拾离开,我就当你们从没来过此处——不然,还是那四字,‘国法无亲’!” 江统微笑摇头,“恕难从命。” 满奋的大红脸,“刷”的变黑了,冷冷说道,“既如此,得罪了!” 略一顿,大喝,“都绑了!送洛阳狱!” 他不是虚张声势,历朝历代的司隶校尉,基本职责之一,就是威慑、抑制权贵,如果不敢得罪世家,就不要做司隶校尉了。 属吏们呼啸而上,正待动手,只听远远有人朗声长笑,“好热闹!好热闹!” 轺车驶近,认得车中人的,都是目光一跳。 满奋抬手为揖,“何侯!” 何天含笑还礼,“满尉!” “何侯……路过?” “非也,吾为故太子祖道来!” 满奋又惊又怒,“何云鹤!你又不是东宫的人,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吾亦为‘东宫旧人’啊!我出身东宫给使,此天下皆知事也,怎么,满尉不晓得吗?” 这也算?! 满奋被怼的直翻白眼,滞一滞,厉声说道,“天子有诏,‘故宫臣不得辞送’!你是顾问左右的天子近臣,怎敢公然违诏?!” “岂敢公然违诏?我一个给使,如何算的上‘宫臣’?我是‘故宫吏’‘故宫卒’,不是‘故宫臣’,并不在诏书禁止之列呀!” 还可以如此强辩? 满奋大怒,“照你如此说法,只要不是‘故宫臣’,任一朝士,都可来‘辞送’了?” 何天摊一摊手,“满尉,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我可不敢解释诏书——我只是以为我不在禁止之列,别的人,在或不在,非吾所知、亦非吾敢知也!” 满奋气的说不出话来了。 他可以拿捕太子洗马、太子舍人——江统、王敦他们,都是七品的低级官员,拿捕他们,在司隶校尉的职权范围之内;但他不能拿捕官三品的何天——拿捕这个级别的官员,一定要请旨。 可是,若不拿捕何天,又有什么理由拿捕江统、王敦他们? 满奋的大脸,黑了又红,红了又黑,黑了再红,变幻不定,最终,长吐一口气,转向司马澹,冷冷说道,“东武公,已耽搁了这许多辰光,时辰不早了,还是赶紧继续赶路罢!” 就是说,我不能抓你们,但也绝不许你们“为故太子祖道”。 就这样,卫送废太子的人马,再次“赶路”了。 本来,何天很想见蒋俊一面,委婉叮嘱几句,但终于没能见的上面。 满奋一直等到卫送废太子的大队远去了,才回转洛阳城,同何侯作别的客套也省了,那个脸色,自然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还有一个人的脸色,也很难看。 王敦。 今日之举,参与者都是做好了“送洛阳狱”的准备的,不过,一定多有人出来替他们求情,他们的身份也摆在那里,因此,过不了几天,就能放了出来,吃不了什么苦头,甚至,也多半不会受什么实质性的处分。 而“冒禁拜送故主”是义举,天下瞻仰,算算得失,划得来的! 可是,何天插这一杠子,非但把风头抢了过去,还闹得好像是他把一众“故宫臣”救了下来似的? 别人也罢了,王敦的感觉,真像被逼着吞了一个苍蝇,吐不出来,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更何况,王、何之间,早就有过节在前? 王敦的心思,何天没空去理,江统过来见礼,何天还礼,说道: “我今日来,为故太子,亦为君,请借一步说话!” * 第一八五章 皇太弟 何天回到平安里,还没进大门,就听到门房的耳房里有人大声咳嗽,心说,“何云鹤不接世务”的招牌算是砸啦,这又是哪一位呀?不等到主人便不肯离去? 门房面色有异,瞧那个样子,是想低声向家主汇报,但还没来得及说话,里头的人,听到车马的动静,已抢了出来,“云鹤!” 何天怔了一怔,才认出来客谁何?再也想不到的—— 贾模。 何天之“怔”,不仅仅因为三年以来,他同贾模,拢共只见过三次,更因为,眼前的贾模,较之上一次见面——即何天强闯中书省,“强荐”孟观统兵西北的那一次,其形容,竟已判若两人了! 贾模本也算是“美风仪”了,但眼前之人,较之上一次见面,非但瘦了一大圈,本来合身的衣裳,显得异常宽大,飘飘荡荡;而且,微微驼背,脸色亦极差,亦青亦白的底色上,隐隐两团病态的红晕。 他来拜访自己,已经出奇,而以他的身份,居然一直在门房中枯坐而不肯离去,更是出奇! 所为何来? 连忙见礼,相延入内。 贾模一边走,一边咳嗽。 何天心里嘀咕,看来,大会王、公、卿,议如何处置故太子的那天,贾思范虽一言未发,却咳足全场,众所瞩目,不为虚言啊! 您不会把病气过给俺吧? 一落座,贾模即请“屏退左右”。 “左右”屏退了,但贾模却一直不说话。 何天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只能殷勤“请茶”。 终于,贾模一声长叹,“云鹤,废太子,我其实是不赞同的!” 呃,这个开场白…… 还有,真的假的呀? “可是,既顶了这个‘贾’字,朝堂之上,就不能公然反对皇后!可是,人后,我是谏过的!谏过不止一次啊!” 何天默然。 你说的,或许是事实,可你谏过没谏过,干我底事?说这个给我听,啥意思? 咱俩,一丁点儿交情也没有呀? “还有,云鹤,你或许以为,皇后以‘教’行政,是出于我的建议——不是!替皇后出这个主意的,另有其人!” 真的? 不是你,那是谁? 范长生? 有趣,您今儿是过来同我“告白”来了? 贾模摇头,“唉!我在皇后那里,早已是言不用、计不从!眼见国事如此,却无可如何,真正忧心如焚!” 何天感觉,贾模并不是在惺惺作态——没有必要嘛! 既如此,其心态,何天便隐约摸到些了—— 贾思范毕竟是诸贾、诸郭中最有见识的一个,晓得皇后如此倒行逆施,终有招致强烈反弹的一日,到时候,他作为贾、郭集团最重要的成员之一,绝不能免祸,因此,“忧心如焚”,以致病骨支离。 “云鹤,”贾模出以极恳切的口吻,“你的智慧谋略,我一向佩服!皇后对你,也有恩义!难道,你就忍心见她?……你必有挽天倾之奇计!望不吝教我!” 说罢,起身,长揖到地。 何天只好也爬起来,对揖还礼。 心说,您原来为这个来的呀?“挽天倾”?您还真看得起我呢。 重新落座之后,沉吟半响,何天终于开口,“太子已废,储君之位,不可久悬,请教,新的储君,预定了哪一位呀?” 若贾模说“俺不晓得”,那就是不肯以诚相见,啥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贾模咬咬牙,“清河王世子覃。” 何天笑一笑,“刚刚出生,尚未期岁,对吧?” 贾模苦笑,“对。” “而且,清河王的脾性,出了名的懦弱内向,身子骨儿还不好,将来,绝不能以‘皇父’的身份干政,对吧?” “……对。” 清河王,还记得吗?就是被骗去同荣晦一起诱卫瓘出门的那位,他的“身子骨儿”,就是那一次被吓坏的。 “思范,你问我有什么‘奇计’——‘奇计’没有,不过,建议,倒是有一条。” “请说!请说!” 何天一字一顿,“以淮南王允为皇太弟。” 贾模的目光,霍的一跳!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何天说道,“皇后废太子,最重要的原因,是双方恶感已深,无以化解,太子登基之后,是否报复贾、郭,神仙也打不了保证,因此,为自全计,必废太子——这是一个死结,谁也解不开,所以,就不必费心去解了。” “淮南王和皇后,叔嫂之间,关系一向不错,再者说了,皇后既立他为储君,多少也要心怀感激,因此,他登基之后,贾、郭必可以‘自全’。” “同时,废太子也得以‘自全’。” “今上之下,诸王以淮南王最有闻望、最有能力,太子被废,众情不满,不过,以淮南王代为储君,或者,宗室也好,朝士也好,可以勉强接受。” “如是,帝系虽从长房转到了九房,不过,到底还在圣祖武皇帝一系。” 贾模的脸色,愈来愈亮。 “但有一点——”何天却是面色凝重,“淮南王聪明刚毅,绝不是可被摆布为傀儡之人!皇后若有心立他为储君,就必须放弃‘二圣临朝’,退养后宫,朝政,必须交给淮南王!贾、郭,再不可以像目下这般纵横无忌了!” 顿一顿,“也即是说,去权势而保富贵、保性命!” 贾模目光再一跳! 半响,再次起身,长揖到地,“受教!受教!” 重新落座之后,何天说道,“思范,这个主意,你不要说是我说的——我亦不敢居功,不然,皇后反倒不会见听。” 贾模沉吟一下,“是!不过,皇后那里可以不说,但淮南王允立为储君后,他那里,不能不说!” 何天淡淡一笑,不说什么了。 皇后会立淮南王为皇太弟吗? 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罢! 万一,这不到百分之一的可能性真变成现实了呢? 那也好。 看历史,看现实,司马诸王之中,司马允是唯一有明君相的,他做皇帝,较之司马遹做皇帝,强不过十倍,总也有个五、六倍吧。 司马允做皇帝,他的胞兄弟和堂兄弟,不大可能起来挑战他。 就真有人不服气,声势也不能跟原时空齐、成都二王挑战赵王伦相提并论,镇压下去,应该不会太费劲。 毕竟,若拿中央和地方的力量做对比,晋朝宗室再强,也强不过汉初诸王。 晋朝有通过瓶颈期的可能。 我也不必干冒奇险,赌上身家性命,去复啥太子了。 当然了,我不会干坐着,看那个“不到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否变成现实?关于“复太子”之一切准备,不会停下半步。 事实上,我在伊水之滨的动作,也是“复太子”的准备之一——舆论上,建立同太子的某种联系;同时,与皇后做出某种切割。 不然,“复太子”之事一出,大伙儿一看,啊?何云鹤干的?! 未免太突兀了。 好罢,瞧瞧这“不到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能不能变成现实? * 第一八六章 行动吧,少年! 次日——“伊水事件”以及贾模拜访何天之次日,天子诏颁下,立清河王世子覃为皇太子。 嗯,这才是皇后以及诸贾、诸郭之正常逻辑所致之正常结果嘛。 诏书是上午颁布的,看到诏书,贾模愤激呕血成升,迁延至傍晚,终于不治。 何天想,只怕贾模的进谏,不但没有动摇皇后立清河王世子覃为皇太子的决心,反而还加速了其实施——人心浮动,各有心思,你想拥立这个,他想拥立那个,再不快刀斩乱麻,“以绝众望”,天下大乱矣! 贾模的死,没引起啥波澜,连诸贾、诸郭都很冷淡。 次日——立清河王世子覃为皇太子诏书颁布之次日,皇孙虨薨。 这个病怏怏的小孩子,一直在生死线上挣扎,性命本就不绝如缕,送到金墉城之后,虽然台面上医药未断,但不会有哪个不知机的太医再尽心尽力为他救治了,死亡,算是如期而至。 台面上,皇孙虨的薨逝,似乎也没有引发什么波澜。 不过,台底下,就是另一回事了。 传言迅速流传开来: 皇孙虨是皇后派人毒死的! 不对!是拿枕头捂死的! 才不是!就是直接拿手掐死的! 诸如此类。 不过,这些传言,毕竟还只是在台底下流转。 但接下来这一位的薨逝,就是台面上,也没人可以无动于衷了。 皇孙虨薨之次日,秦王柬薨。 许多人几乎已经忘记了秦王柬的存在,他薨逝的消息传出来,不少人张大了嘴巴:啊? 入京伊始,秦王柬就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汝南王被杀后,这个心理压力更是倍增,终于扛不住,病倒了。 病根在心里,药石难及,病势日益沉重,迁延到现在,已经算是能挨了。 事实上,秦王柬算正常病亡;但问题是,他死的不是时候呀! 太子遹废,皇孙虨薨,今上一系,暂时就算“绝嗣”了,储君,就只能或在弟弟们、或在侄子们里头挑了,论血缘,弟弟比侄子更近,论伦辈,兄终弟及,也很说的过去。 何况,司马氏已经有故事在前了——世宗景皇帝临终,就传位于太祖文皇帝嘛! 弟弟里头,谁最有做储君的资格? 还用说?自然是今上一母同胞的秦王柬啊! 而且,论年纪,秦王柬为诸弟之长,立嫡、立长,都该是秦王柬啊! 所以—— 秦王柬也是皇后派人毒死的!就是怕他挑战清河王世子覃那个小娃娃! 看,大伙儿议论起来的时候,还是一口一个“清河王世子覃”,很少有人称之为“皇太子”的。 真正“众情愤怒”。 * 打算“复太子”的,并不止于何天一家。 东宫左卫率刘卞,拜访中书监张华。 一坐下,一开口,第一句,亦“请明公屏退左右”也。 张华略略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如所请了。 刘卞:“卞自须昌小吏,受明公成拔,以至今日!士感知己,是以不避斧钺之诛,欲尽肺腑之言于尊前!” 张华:“叔龙,你言重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刘卞;“太子被废,人神公愤!明公朝野之望,岂能坐视中宫逞其昏虐而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四字入耳,张华不由皱了皱眉。 “上头废太子,”他温言说道,“我是力谏的,这个,叔龙,想来你也是晓得的——” 顿一顿,“不说这个了。事已至此,君欲如何?” 刘卞目光灼灼,“目下,东宫上下,群情激愤!明公,人心可用啊!”“ 顿一顿,“东宫俊乂如林,四率精兵万人!明公居阿衡之任,振臂一呼,四率皆为明公左袒!因入朝,废贾后于金墉城,迎故太子于许昌宫,举手之劳耳!此周勃安汉故事,不世之奇勋也!卞愿为明公前驱!明公,其有意乎?” 张华不说话。 半响,叹口气,“叔龙,你将事情看的太简单了!” 刘卞滞了一滞,“请明公训谕!” “你说我‘居阿衡之任’——唉,我只是一个中书监啊!距‘阿衡’,远着呢!此其一。” “圣上是一定无废黜中宫之意的,吾等专行之,倘圣心不以为然,将若之何?此其二。” “天子当阳,太子,人子也!吾等相与行此,是陷太子于无君父而以不孝示天下也!虽能有成,犹不免罪!此其三。” “权戚满朝,威柄不一!东宫四率虽然精锐,然,之于三十六军,到底强弱有别,以之举事,成可必乎?此其四。” “诸王方强,朋党各异,一旦祸起,身死国危,无益社稷!此其五。” 刘卞的嘴,开而复合者三四,却不晓得该说什么? 这个张茂先,其实早就把这件事翻来覆去的想了不知多少遍了?可是,他找出来的,都是这件事不可做的理由,可做的理由,一条也不找! 说到底,就是不想、不敢做这件事! 唉!夫复何言? 早就听说,平阳韦忠对张华有“华而不实”的评价,话虽刻薄,其实不为虚言呀! 次日,诏书颁下,太子左卫率刘卞迁雍州刺史。 是夜,刘卞饮药死。 刘卞之死,仿佛贾模,在眼下纷乱的朝局中,少有人关注,不过,接下来这位的动静就大了,就连秦王柬,都比不上了。 广城君薨。 广城君葬礼的规制是前所未有的,“二圣”亲自临丧,执子女礼。 到了“窆”——也即下葬那一天,王公以下,百官毕至,加上他们的眷属,衰绖缟冠送葬者过万人,大半个洛阳,白漫漫的。 有人的表现,非常出位。 譬如,大晋首富石崇,以及因进《贤后赋》和《西圣赋》而新任黄门侍郎的潘岳,嚎啕辟踊,好像灵车里躺着的那位,是他们自己的爹娘似的,真正叫“如丧考妣”了。 有人说,广城君临终时,执皇后手,盼其复太子位,言甚切至。又曰:“大囡必乱汝家事,我死后,勿复听入!深记吾言!” 大囡者,贾午也。 言真言假,无人知晓;当然了,就算是真的,皇后又岂会见听? 何天也算凑了这场有晋以来未之有的大白事的热闹,不过,他不是跑去替郭老太送葬,而是趁着宫里宫外、城里城外所有注意力都摆在广城君大丧的良机,正式展开他“复太子”的行动。 * 第一八七章 剑气纵横,意兴遄飞 何天是在广城君之“窆”的前一天出洛阳城的,名义上是“秋游”,当天晚上,在他的北芒山别墅过夜。 第二天天清气朗,能见度极佳,下山之时,遥遥望见,洛水之滨,一条白龙,前不见首,后不见尾——正是替广城君送葬的队伍。 何天心说,广城君之丧,规制如此夸张,自然是皇后欲以此张扬声势,厌服众心,但只怕适得其反,更加惹人反感乃至愤怒,送葬的队伍中,不晓得有多少人虽衰绖缟冠,心里却是巴不得贾、郭倾覆,万劫不复的? 唉! 到了山脚,李秀、邓老师傅以及卫氏一个叫做卫景的大管家已经在候着了。 卫景的正式头衔是“兰陵郡公家令”,官八品。同卫操一样,他原本自然不姓卫,但既得冒卫姓,则必为卫氏之真正心腹。 许昌在豫州颍川郡境内,对于何天来说,既出了司州,就是“冒禁”了,因此,一路上,他的身份不能暴露,若有状况,都归卫景出面,何、李、邓三个,都算卫府的人。 这四位是一拨;另外,郭猗一拨,江统一拨,文鸯兄弟一拨,卫氏的大队一拨,都已提前出发。 郭猗和丁乙的弟弟丁丙同路——丁乙入许昌宫之后,来往消息传递,都靠这个丁丙。 郭猗是宦者,轻易不能出京,因此,一是早早请了假,二是上路之前,改装易容。 江统独自上路。 伊水之滨,何天“借一步说话”,一回去,江统便即上疏告病,表面上,此举有“待罪”“退隐”之意,十分自然。 邓老师傅名简,字末策,小个子,须发皆白,但腰板挺的笔直,脚下像装了弹簧,不往脸上看,真的很难想象已经是六十开外的人了。 一张嘴,声若洪钟,可见中气充沛! 看来,李秀之“‘老前辈’归‘老前辈’、但身手矫捷、并不比年轻时候逊色多少”等语,并非虚言呀! 何天执后辈礼,非常谦逊,邓简则十分健谈,一老一少,很快就聊到一块儿去了。 “先君展,前魏之时,拜奋威将军……” 何天心中一动:邓展?这个名字我见过呀! 当即欢然说道,“末公名家之后,怪不得!怪不得!” 邓简笑,“何侯也听过先君的名字?” “剑击一道,邓奋威一代宗师!小子既学剑,虽不敏,岂敢不闻?” 邓简以为,“邓奋威一代宗师”云云,是李秀说给何天听的,当下拈须笑道,“先君生前说过,他的名气大,总归还是因为那场败仗太过著名了!哈哈!” 事实上,李秀从未在何天面前提过“邓展”二字。 何天含笑,“是役可书之竹帛!只是虽有耳闻,未知其详,末公可见告否?” “有何不可?” “那场败仗”“是役”云云,指的是一场比武,而明明是老爹比输了,为何邓展那说起来,却是意兴遄飞? 这是因为,是次比武,邓展的对手,大不寻常——曹丕。 当然,彼时,曹操还在,曹丕还未做皇帝,不过,已经被立为魏王世子了。 邓简乃娓娓道来: 是次,魏文帝宴请平虏将军刘勋和先君,席上,论及剑术,文皇帝率直说道,“孤之剑术,师从名师,也算是有点心得,孤以为,君之傥论,十分高明,但某处、某处,未免偏颇。” 先君素以武艺自负,如何服气?当下便道:“空说无凭,敢请殿下下场指教,何如?” 文皇帝一笑应诺。 二人以甘蔗代剑,数交,文皇帝竟然三中先君臂! 先君有些懵了,尚未明所以,文皇帝笑说,“吾法急属,宜短刺,不宜长击,难相中面,故齐臂耳!” (所谓“急属”,是说出剑快而密集,都是“短刺”,不能“长击”,所以,不及头、胸,只能“齐臂”。) 先君听了,以为寻到了文皇帝的破绽,于是要求“再交一合”,文皇帝欣然应允。 这一次,先君大步向前,中宫直进,欲突入而取交中也,但文皇帝却迅速滑步,一闪而过,紧接着出手如风,甘蔗上挑,击中先君的额角,一座皆惊! 听到这里,何天笑,“就是说,魏文帝的‘急属’,也是可以‘中面’的?” 邓简点点头,“对!文皇帝之‘急属’,‘短刺’虽不假,但辅以‘足利’,倏乎纵横,一样可以达到‘长击’的效果!” “足利”,就是步伐灵活,进退自如。 何天亦点头,“所谓‘以短乘长’?” “对了!” 顿一顿,“是役之败,先君深知己之剑术,大有缺陷,乃痛定思痛,再拜名师,苦心钻研。他的新师傅,姓王名斌,其同门姓史名阿者,就是文皇帝学剑的师傅。” 何天微笑,“这算是同魏文帝做了师兄弟啦。” 邓简“哈哈”大笑,“算是吧!” 顿一顿,“数年之后,先君自觉颇有所成,有心再向文皇帝请教一番,但彼时,伊人已经代汉为天子了,‘请教’的机会,一去不复返喽!” 何天心说,惆怅啊! 还有,曹丕其实是一等一的剑术高手,这个,对许多人来说,应该是颇意外的吧? 一路之上,就这样谈谈说说,同时也向邓展请教剑术,自觉颇有所获。 到达许昌之前,一路上,何天见到了十来处荒废的行宫。 这些行宫,都是魏明帝曹睿所建,因为大修洛阳宫的缘故,曹睿曾在许昌宫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些行宫,为其来往洛阳、许昌之用。 然而,洛阳距许昌,并不算太远,直线距离一百四十公里,换一个节俭些的皇帝,哪里需要这许多行宫? 司马氏的皇帝,绝足不往许昌,许昌宫因为体制的关系,还勉强保持着一个最基本的维护——至少有人看守,但这些行宫,却彻底的废弃了,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 唉,仅此一项,就不晓得虚耗了多少民脂民膏? 曹睿可算英主,但是,曹魏之覆亡,其实也是在他手上种根的,除了接班辅政的人氏一塌糊涂外,他一改父、祖的节俭,大兴土木,取怨于士民,亦不为无因吧? * 第一八八章 险中险 上路的第一天,天清气朗,半空中,白云堆积如山;第二天清晨开始,天色有变;第三天下午到达许昌的时候,已是铅云四垂,空气中,漂浮着隐约的水汽。 卫氏的人,已在许昌宫附近租下了一所空宅子,先期达到诸人,包括稍早前同卫氏大队一起行动的洛瑰、鹿会,都已在宅子里候着了。 何天以二鲜卑为护卫,朝野上下,无人不晓,因此,洛瑰、鹿会不宜与何天同行,以免暴露了何天的身份。 这所宅子,空置已久,到处满布灰尘,何天一进去,先打了几个喷嚏。 丁乙是个身长近八尺(当然是晋尺)的长大汉子,对着何天,拜翻在地,又激起了一片灰尘,何天再打一个喷嚏。 搀了起来,立在面前,足足高了何天大半个头,非但筋骨强健,浑身上下都是腱子肉,而且,由头发到脚跟,都透着精气神儿,一看就是那种非但“喜事”而且“乐祸”的人,这种人,不去领兵打仗,做啥子铁匠? 卫氏方面的首领,卫景之外,带卫氏大队先期到达的,是个叫做卫毓的帐下督,字稚叔,官七品,总理兰陵郡公护卫事务者也。 不同于卫操、卫景,卫毓不是冒姓卫,他是河东卫氏的疏宗。 就是说,卫瑾将两个最重要的心腹都派出来了。 而她自己,目下,已经带着云英、雨娥以及绿珠,去到了繁昌了。 文鸯也是听过邓展名头的,父亲文钦还和邓展打过交道,当然,文钦之于邓展,也得算是后辈,严格说起来,邓展与文钦之父文稷同辈,因此,文鸯对邓简,非但盛道仰慕,更执礼甚恭,二人欢然若平生。 何天心说,某种意义上,这两位,都是“曹魏旧人”呢。 该见礼的都见过礼了,那就会议吧! 与会者—— 何天、江统、文鸯、文虎、墨姑、李秀、邓简、郭猗、丁乙、洛瑰、鹿会以及卫毓、卫景。 许昌宫的舆图摊在地上,众人团团围坐。 会议由文鸯主持。 “何侯,我同应元、稚叔以及郭黄门、丁给使几位,已经议过一轮了,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你看,可行不可行?” 众人面前,对何天,文鸯收起了“云鹤先生”的称呼,改称“何侯”了。 “许昌宫占地虽广,宫苑虽多,但迄止目下,大致完好、能够勉强住人的,只有四处——正殿景福殿、其东的承光殿、其西的鞠室和教坊。” “故太子被幽在鞠室——正正是丁给使给役之所。” “也不算凑巧。” “景福殿为正殿,大朝会之用;承光殿为魏帝听政之用,对方自然不肯将故太子摆在这两个地方。” “鞠室为游乐用,教坊为听曲赏乐用,很自然的,故太子的幽所,不是鞠室,就是教坊了。” “教坊四面通达,相对来说,鞠室更易关防,因此,最终以鞠室为故太子幽所。” “东武公和刘振带了一千兵过来,但许昌宫广大,而且,还引水入宫,宫内渠道纵横,目下,虽然大半已经淤塞,但对关防来说,却依旧是件大麻烦事,若要每个宫门、每道宫墙以及每个渠口,都看紧了,一千兵,却是不敷用的。” “因此,布防的重点,还是鞠室周围,或曰,鞠室——教坊——景福殿——承光殿一线。” “也因此,进入许昌宫,并不如何为难,难的是接近及摸进鞠室。” “但仔细研判,对方的布防,颇有破绽。” “鞠室本身,摆不了几个兵;教坊可以多摆几个,但多也有限,而且,同鞠室之间,有一大片池塘相隔。” “景福殿地位特殊——天子正殿嘛!虽然,此‘天子’为前朝之‘天子’,但本朝的兵,呼啦啦的涌进去,吃喝拉撒,都在里头,亦难免为世人所讥!所以,对方大部分的兵力,摆在了承光殿,同鞠室之间,隔了一个偌大的景福殿。” “也是没法子的事,鞠室周围,倾圮的倾圮,漏风漏雨的漏风漏雨,实在找不到可以屯这许多兵的去处了。” (何天心说,就不能住帐篷吗?这帮子好逸恶劳的家伙?) (再一想,好像也不好介样说,到底不是上战场,而且,正常情况下,守卫许昌宫这件烂差使,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理论上,只要废太子不死,你们就得在那儿守着,等人来“换防”,是得找个能正经遮风挡雨的地方住呀!) “而鞠室本身,守卫虽严,但主要的精力,都摆在正面,但鞠室格局复杂,有多个侧门、后门以及多条夹道、阁道,这些侧门、后门、夹道、阁道,有的只不过摆了两三个兵。” (何天心想,这个鞠室,格局如此复杂,设计者啥意思啊?想到鞠室的“游乐”的功能,难道,某些同学,有某些不为世人知的特别的爱好?) (想想也未必,许昌宫虽然是汉献帝的宫苑,但修建成啥样子,他自己能做主吗?) (当然了,政治上是傀儡,不代表连房子盖成啥样的话语权都没有。) “入许昌宫后,沿某条夹道或复道由某后门或侧门入鞠室,是办的到的。” “故太子和蒋保林住的,是个小小的套院,故太子住外院,蒋保林住内院,其间只隔一墙,墙上开门,门的两侧,都有守卫,他俩平时,并不能任意相见。” (哦。) “初步的计划是,由北垣入许昌宫——许昌宫的关防,整体上来说,南紧北松;连宫垣都是如此——南垣基本完好,北垣多处坍塌。” “出鞠室之后,一分为二,一路带故太子、蒋保林原路返回,出北垣后,先西、再南,赴繁昌‘琼苑’;另一路,经景福殿后、承光殿后出东垣,一路上弄出些声响来,吸引追兵。” (也即是说,不同于何天最初的计划,文鸯的计划是,打还在许昌宫里之时,就要主动“吸引追兵”了!) (如是,带太子的一路固然更加安全些,但“吸引追兵”的这一路,却是更加危险了!) * 第一八九章 名将就是名将! 何天本想异议,但太子的安危,确实是摆在第一位的,若太子有虞,这次行动的意义就不存在了,心中暗叹,我特么拿文鸯这样当世数一数二的军事人才去为司马遹这个半废物挡箭,到底值得还是不值得? “人员方面,”文鸯继续说道,“大致如此安排——” “入宫者,何侯、郭黄门、丁给使、末公、淑贤娘子、洛瑰、鹿会、舍弟夫妇以及某本人,拢共十人。” 顿一顿,微微加重了语气,“不能再多了!”说罢,看向江统。 江统微笑点头,“我明白!” 入宫小分队十人之数,已经太多——人数愈多,愈容易被发现。 而且,严格说起来,其中的何天、郭猗、丁乙,都不是适合执行这种任务的人。 但这三人,又绝不可少。 何天不必说了;丁乙是向导,也不必说了;郭猗呢,身手最弱,但参与“偷太子”的数十人中,他却是太子最熟悉的一个,若没有郭猗一类人士在场,三更半夜,太子突然被摇醒,一睁眼,床榻前站着一群黑衣蒙面人,说是来救你的,叫你跟他们走,请问,你若是太子,走还是不走? 何天,太子自也是认得的,但何天深知,自己并未真正取得太子的信任,太子是不是真相信何天是来救自己的,两说呢! 本来,何天希望,进入鞠室之时,江统也在场的。 江统是太子属官,于太子,作用同郭猗相类,多一个“东宫旧人”,太子多一份信任。 江统自己,也很希望能够在场——虽然都是参与行动,但谁在一线、谁在二线、谁在三线,在太子心目中,毕竟大不相同,太子一睁眼就看见的几个人,自然是印像最深刻的那几个啊! 这也是何天希望江统在场的原因之一——他既以江统为自己最重要的班底之一,就要“拉抬”其再太子面前的地位。 但权衡利弊,文鸯还是认为,江统不宜入宫。 作为士人,江统虽也习剑,但文鸯申量过他,剑术平平,既没实战的经验,也没见过血,真打起来,既不如从小就打大架的丁乙,怕是连何天这个二把刀也比不上——何天毕竟亲手杀过人,算是“见过血”了。 另一方面,江统虽为太子属官,但太子对他,并不熟悉——太子对他的任何属官,都不熟悉;更谈不上什么“信任”,既如此,有何天、郭猗就够了,加个江统,这方面,并无实质性的帮助,不过是加个累赘罢了! 特别是出鞠室之后,兵分两路,文鸯、文虎、墨姑三个好手“离队”而加入太子和蒋俊,这两位,非但没有战斗力,还是重点保护对象,一减一加,如果遇到状况,不敢再有多余的累赘了! 于是,何天并不出声——尊重文鸯的安排吧! 既无人异议,文鸯便继续说了下去,“应元和卫令两位,在北垣外等候,看守马匹,何侯等出宫后,一起南下繁昌。” “卫令”指的是卫景,他是“兰陵郡公家令”。 “稚叔带大队,在东垣外等候,某和舍弟夫妇出来后,一起引开追兵。” 卫毓字稚叔。 “甩开追兵之后,吾等自会折返,与何侯等相会。” 说到这里,文鸯目视何天,微笑说道,“何侯放心,我们一定能够甩开追兵——我们都是双马,时间一长,追兵就跟不上了。” 略一顿,“有备打无备,到底是占了便宜的。” 何天心中大慰:这一招,我可没有想到! 点头,“好!算无遗策!” “策”字刚落,想起一事,赶紧补充,“丁乙在我这一路,次骞,你们三位出宫,走的不是入宫的原路,这个,路径不熟,只靠舆图——” “何侯放心,都熟悉的!”文鸯指指墨姑,“昨日下午,舍弟妇扮成给厨下送菜的村姑,丁给使带着,由东门入许昌宫,一直走到了鞠室,这段路,已经熟悉了!” 何天拊掌,“果然算无遗策!” “还有,”文鸯慢吞吞的说道,“其实,我们的双马,也未必能真正派上用场。” “怎么说?” “今晚十有八九要下大雨——夜雨是最好的掩护!入宫,不易被发现;出宫,道路泥泞,我们固然走不快,可是,追兵更难——除了一样走不快之外,更重要的是,雨水冲刷,踪迹难辩,都不晓得该往哪个方向追了!” 何天眼睛大亮:对呀! 既如此,老天爷,你赶紧下雨罢!我算你一份“天助我也”的功劳! 一个念头浮起:名将果然是名将! 接下来,入宫小分队本身,亦有不同的分派。 接近鞠室之时,十个人,分成两拨,前三、后七,丁乙和文鸯、文虎为“前三”,余者“后七”。 两拨之间,略略拉开一点距离,使鞠室的守卫——不管哪个侧门、后门,哪个夹道、复道——打照面之时,只能见到“前三”,见不到“后七”。 文鸯、文虎,都穿给使的衣裳,不蒙面,丁乙在前,只对守卫说是来送物什的。 守卫当然会有怀疑——正常情形下,物资非自此门、此道入鞠室;时间点就更奇怪了,深更半夜的,送啥东西? 但不会呼叫救兵,只会阻止或搜检——丁乙他们是认得的,另两个虽不认得,但到底只有三个人嘛。 当他们发觉不对时已晚了——两三个守卫,文氏兄弟一举手,三两下,也就杀掉了,没有惊动其他守卫的机会。 除掉守卫之后,给“后七”信号,“后七”跟上。 不管进几道侧门、后门,走几条夹道、复道,都照这个模式。 不晓得太子和蒋俊彼时的身体状况如何?带太子的这一路,要做好背负的准备—— 若有必要,丁乙背太子,李秀背蒋俊。 入宫小分队,都贯牛皮甲。 不是弄不到铁甲,而是铁甲太重,贯之不利行动,是次行动,成功之关键,不在厮杀,而是一个“默”字,一个“快”字。 卫氏准备的牛皮甲,亦非普通货色,三层熟牛皮,反复泡晒锻炼,极其坚韧,对于刀剑的砍划,具有相当的防护力;于箭矢,也有一定的停止作用。 当然,枪、矛、剑之用力直刺,是挡不住的。 何天贯甲,第一个反应,好家伙,也不轻啊! * 第一九零章 金蛇狂舞,黑乌夺命 替何天贯甲的是李秀——不晓得这个差使咋落到李秀头上的,总之,不论何人,包括李秀自己,自然而然,都觉得,就该淑贤娘子替何侯贯甲的。 皮甲是“两当甲”的结构,过肩以皮带系束,其活舌带扣在前,大致是肩窝的位置,李秀替何天扣上带扣之时,臻首距何天鼻端,不过数寸,微微晃动,少女的发香乃至体香,幽幽入鼻。 何天学剑,已被李秀虐过无数次了,但距离如此接近,却还是极少有的,不由有心神俱醉之感,于是,低声问了个怪怪的问题:“哎,那个蒋俊,你背不背的动啊?呃,我是说,你背上她,还好不好自如行动啊?” 李秀略有点奇怪,“怎么?这位蒋保林,是个大胖子吗?” “呃,不是,不是!目测………八十来斤罢!” 李秀用力一勒皮甲束带,何天出其不意,险些叫出声来。 “呸!”李秀轻啐一口,“待她长到一百八十斤,你再来问我‘背不背的动’罢!” 何天心说,老公我距“一百八十斤”还差的远,老婆你一定是背得动我的…… “哎!”李秀打断了他的yy,也轻声问了个怪怪的问题,“那个丁乙,为人……真的可靠吗?” 何天一笑,“丁乙是郭猗找的,为人如何,我其实一无所知;但今天见了面,我可以确定——可靠!我说‘可靠’,不是说此人如何轻生死、重然诺——这我不晓得;但是,我看的出来,此人非但最是个‘喜事’的,而且‘乐祸’——也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那种人。” 顿一顿,“他若跑去出首,司马澹、刘振,不过赏他一万几千钱——有没有命使,还不晓得;但太子救出来了,用不了多久,他不是个将军、也是个校尉!他的出身,本是个‘百工户’,你说,他选哪一条路走?” 李秀微微侧过头,过了一会儿,轻声一笑,“好罢!你的心,总比别人多个窍的!” 从没有贯过甲的,何天、郭猗、丁乙,都是提前贯甲——凡人第一次贯甲,都会颇不习惯,得给他们一点适应的时间。 掌灯之后,夜色如墨,空气的水汽,愈来愈浓了。 一道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惊雷连绵,一个接着一个。 但直到子初(晚上十一点)行动正式开始之时,这个雨,也还没有下起来。 为不引起怀疑,宫门下钥之前,丁乙回到了许昌宫,约好,在北垣最西端一处断垣处等。 北垣数处坍塌,彼处是最易爬进爬出的一处。 到了断垣外,呼以鹧鸪声,断垣内亦回以鹧鸪声——丁乙已经到了。 说是“最易爬进爬出”,但真爬起来,何天暗暗叫苦:那里好爬? 这段断垣,虽已坍塌,但坡度还是颇陡。 幸好旁边有个李秀,何天但凡有些不知所措,她便或一提、或一推,何天也就磕磕绊绊的继续向上了。 也幸好雨还没有下起来,不然,湿滑之甚,就更加不好爬了。 郭猗的表现,并不比何天更好,不过,他的旁边是文虎,“提携”郭猗的动作,好像捉小鸡似的,抛来抛去,没几下,就抛到断垣顶了。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不过,这段断垣倒了过来——不晓得什么缘故,是向内坍塌的,因此,“下山”的坡度,远比“上山”平缓,“下山”之时,何天乃可以自力更生,不必李秀在一旁“提携”了。 同时心说,挺好,万一真的要我老婆背蒋保林,“上山”,就容易多了。 果然,丁乙已经在里头候着了。 直到此时,何天才留意到,文鸯、文虎兄弟的兵刃—— 每人两根短矛,通体漆黑,矛杆应该也是铁铸的,插在身后腰带,当面的人看过来,他们俩,两手空空也。 变起仓促,不伦刺杀还是投掷,都是一挥手的事情。 丁乙换上皮甲,将衣裳罩在外头,一众人等,继续前行。 一进许昌宫,何天便闻到一股异样的腐烂气息,这种砖石、泥土、植物、雨水混合在一起的特别味道,原时空,他在东南亚某国某“旧宫”也闻到过。 或者,但凡“废宫”,都会有类似的气息? 入宫小分队并非一字长蛇前进,而是两人一组,彼此拉开距离,有任何情况,前面的人一扬手,后头的人立即停止前进,俯身矮腰。 何天、李秀一组。 前头“扬手”的情形,出现了三四次,不过,都是有惊无险。 只是半空中动不动金蛇狂舞,照彻四周,有如白昼,叫人的心,总是一提一提的。 这个雨,咋还不下呀? 终于,鞠室在望了。 整个许昌宫中,数这个鞠室,最为扎眼,不是因为其建筑形制多么特别,而是整个许昌宫都乌沉沉的,唯有鞠室,灯火隐隐。 这些灯火,彻夜不息,直到天明。 小分队停下,按照原先议定的“前三”“后七”分组。 “后七”中,邓简、墨姑打头,李秀、何天、郭猗居中,洛瑰、鹿会断后。 文鸯的分派,总是有意无意的将李秀同何天摆在一起,何侯自然是重点保护对象,只是派淑贤娘子这样差使,有没有其他的意思在里头,就不好说了。 何天目力很好,躲在黑暗中的他,清晰的看见了文鸯兄弟是如何杀人的。 夹道口站了三个守卫,其中两个,懒懒的,抱着胳膊打哈欠,另一个,像个小头目的样子,隐隐的听他在骂:“刚上值,就这副鸟样子,都给我精神些!” 嗯,这是“晚班”的。 丁乙手中拎着一个包袱,一边走,一边满脸堆笑,隐隐的听他说,“老孙!我是阿乙!那啥……” 三个守卫,一下子惊醒过来,“老孙”就是那个小头目,左手一伸,做个“打住”的手势,右手已按上了刀柄。 只见文鸯兄弟手上一花,也看不清他们是如何动作的,三只黑乌,已脱手而出,皆自守卫喉下入,三个守卫,还没明白咋回事,已仰面摔倒在地,手脚略略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 * 第一九一章 杀戮,电闪 何天身前、身边,不约而同,低低一声“好!”是邓简、李秀师弟。 何天则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气,紧接着,一股杀戮的欲望,隐隐从心底冒出头来。 到达许昌之后,直至偷入许昌宫,他一直淡定,直到此时,才真正紧张——或曰兴奋起来! 心说,不晓得李秀杀过人没有呢?哎,还真没问过她这个事儿呢! 很可能是杀过的——甚至可能不止一个。 不然,不大可能脱口一个“好”字。 想想也不奇怪,平吴之后,李毅之任职,陇西护军、繁县令、云南太守、犍为太守,尽在夷情复杂、民风剽悍之地,李秀自小习武,出入军营,家学渊源,耳濡目染,杀几个人,很奇怪吗? 还在胡思乱想,文鸯、丁乙已进了夹道,三具尸体,也拖了进去——摆在外头,若被巡夜的看见了,就麻烦了。 虽然,据丁乙说,太子送进来之后,似乎并未安排兵士巡夜——反正,他是没见过有兵士巡夜的。 就是说,只有固定哨,没有流动哨。 军营或正经宫苑,无人巡夜,不可想象,但这里既非军营,也非“正经宫苑”,谁想得到居然会有人跑到许昌来“偷太子”呢? 文虎留在夹道外,过了片刻,转身,对着“后七”藏身处打了个手势。 “后七”赶紧动作,继文虎之后,依次进入夹道。 文鸯、丁乙在夹道尽头,“后七”停下,“前三”汇合,左转。 不多时,便隐隐听到左前方传来些些声响。 很快,文虎现身夹道尽头,招一招手。 何天经过三具尸体之时,忍不住看了两眼。 每具尸体的喉下,都有一个黑洞,犹如一个血泉眼,鲜血兀自还在汨汨的往外涌着。 他不由想起了荣晦头颅落地的景象,胃微微一阵痉挛,那股杀戮的欲望,愈加浓烈了! 介个……人性啊! 左转,尽头是一小门,文鸯、丁乙的脚边,又是三具尸体,每具尸体的喉下,又是一个血泉眼——其死法,同之前那三位,一模一样。 直到此时,根据兵刃上的血迹判断,何天才确定:这两回,都是文鸯出单矛,文虎出双矛。 文虎的名气,远不及乃兄,但双手掷矛,难度过于单手掷矛何止一倍?就身手论,说不定,文虎亦有乃兄不及之处呢! 哦,也不一定,不能就说文鸯没有双手掷矛的能力——毕竟,这两次,面对的都只是三个守卫,若是四个呢? 这个小门,是鞠室的侧后门之一,进去之后,就算正式进入鞠室了。 “前三”在前,“后七”在后,曲曲折折,蹑手蹑脚,过了一条复道,进了一道阁门。 没再杀人。 鞠室占地不细,其内,并非每一门道,都有守卫;或在对方看来,入宫小分队偷入的这条路,并不重要,置两道门岗,已经算是很严密的了。 再转过一条回廊,太子幽禁的小套院,便到了。 回廊是个长方形的格局,“前三”已到了回廊靠近套院的一端,“后七”刚刚进入回廊,“前三”、“后七”分处长方形对角线之两端。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后七”左首方向,一个虚掩的角门打开,两个兵士,一前一后,进入回廊,正正和“后七”打个照面! 原来,鞠室外没有游动哨,鞠室里头,却是有的! 这个情况,丁乙却是不晓得——太子送进来之后,给使一类人物,就不能在鞠室过夜了。 此时,这两个兵士,相对于“后七”,是分处长方形短边之两端;相对于“前三”,是分处长方形长边之两端,他俩虽没看见“前三”,但彼此距离太远,且角度太狭,文氏兄弟掷矛,无论如何,赶不及了! 另一方面,长方形短边虽短,但对于出剑来说,却是太长了!邓简、李秀剑术再高,身手再敏捷,仓促之间,亦无所施其技了! 前头那个士兵,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随即,嘴巴咧开,眼见就要大呼“有贼!” 说时迟、那时快,霹雳弦惊,一支羽箭,呼啸而至,正正插入那张刚刚打开的嘴巴里,透颈而出! 鹿会! 后头的兵士被前头的士兵挡住了视线,还没明白咋一回事,第二支箭已到,透喉而入! 好连珠快箭!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心中大喝一声彩! 喝彩归喝彩,但亦几乎所有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特么的十个人入宫,果然是太累赘了! “前三”、“后七”会齐,文鸯低声做最后的部署。 据丁乙的情报以及现场的观察,套院很小,只有一门出入——角门、后门,全被砌死了。 此门,里头已上了门闩;外头,也是三个守卫。 但院内还有更多的守卫,据丁乙说,大致是七、八个罢。 再多也摆不下了,真是个“小套院”。 鞠室大部分的守卫,都摆在了正堂、二堂方向。 太子住外院,蒋俊住内院,一墙之隔,墙上开一小门,白天,两边各有一个守卫,入夜后,此门于外院上闩,内院就没有守卫了。 既如此,就强攻罢! 部署如下: 天上电闪大作,文氏兄弟掷矛,毙门外守卫,拔矛、踹门入,鹿会、洛瑰紧随,次之邓简、李秀。 入门后,先掷矛、再放箭——矛、箭紧紧衔接,但不要齐出,因为文氏兄弟和鲜卑兄弟初识,难有默契,很可能矛、箭都招呼到同一人身上。 矛、箭之后,若还有剩下的,归邓简、李秀师弟招呼。 墨姑断后,同何天、郭猗、丁乙三个,暂时待在门外。 破门后,必有惊呼惨叫,但电闪大作后,必有隆隆雷声,只要动作够快,这些惊呼惨叫,会被雷声盖住,正堂、二堂的人,听不见! 就是说,里头的精彩场面,何天是看不见的。 不过,他没有啥可抱怨的,他的身手,别说进去帮忙了,连添乱的资格都没有。 议定之后,二文矛在手,鹿、洛箭在弦,邓、李亦拔剑,依次就位。 天上电闪不绝,但文鸯一直不发,因为既不算“大作”,其后的雷声,便不够响亮,不够绵长。 何天的手心,已是攥满了两把汗了。 终于,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彻大地! * 第一九二章 杀戮,雷鸣 三条黑蛇,疾窜而出! 之前两次,杀人者、被杀者都是面对面,因此,被杀者都是喉下中矛,这一次,三个守卫姿势、角度不一,但结果没有区别——三条黑蛇,一入自喉下,一入自颈侧,一入自左胸,前二一声不出,后一也仅仅闷哼一声,便皆已了账了! 黑蛇一出,文氏兄弟便跟着抢出,三个守卫尚未倒下,三条黑蛇便已回到了主人的手中,文鸯一脚踹出,两扇门板,向内飞起,与此同时,雷声大震! 雷声中,文鸯兄弟已抢进门去,鹿会、洛瑰紧跟而入,邓简、李秀长身而起,如一阵风般,也卷了进去! 雷声隆隆,但何天等人的距离太近,还是能隐约分辨门内的惊呼惨叫,不过,呼叫声皆倏起倏落,雷声未绝,呼叫声便听不见了! 门口,文虎现身,招一招手。 竟这般……快?! 何天入内,眼睛四下一扫,不禁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院内,拢共……十具尸体。 看死状、伤口,应该是……中矛者四,中箭者三,中剑者二,还有一个,脖子被彻底扭断了——胸膛朝上,但脖子以上,却是个后脑勺,不晓得该叫“躺”还是“趴”呢? 如无意外,应该是—— 文氏兄弟矛杀四人,鹿会箭杀二人,洛瑰箭杀一人,邓简、李秀师弟各剑杀一人,最后那个,不晓得是被文鸯还是文虎扭断了脖子? 我靠,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呀! 想一想,也不该太意外,这六个杀人的,很有几个,得算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杀手—— 鹿会是最顶尖的射手,邓简是最顶级的剑客,文鸯,虽然年已半百,但以“武力值”论,说不定,依旧坐大晋之头把交椅呢? 对了,照地下躺的这几位的形状看,文鸯也是有双手掷矛的能力的哦。 几个人里头,还有个超会排兵布阵的! 特么的,这班人都在老子的麾下—— 何天的信心,莫名大增了! 一般的院子,房屋都是一正两厢,这个院子,格局特别,只有一正一厢,左厢房欠奉,取而代之的,是一堵“花墙”——即墙上部分位置镂空,砌出各种图案。 也即是说,外院、内院,彼时可以隔墙“对望”。 内院之于外院,是一个对称的格局——亦一正一厢,只不过,欠奉的是右厢房。 目下,外院右厢房的门是开着的,已经搜检过了,里头没有人。 根据屋内的物什来看,右厢房应为守卫的“值庐”,因为这一班是“晚班”,刚刚上值,因此,都聚在院子里吹牛打屁,不然的话,院子里有人,屋子里也有人,杀起来,就啰嗦许多了。 至于正房,自然就是废太子的幽所了。 此时,门外的三具尸体也都拖了进来。 文鸯目视何天,指指正屋。 何天点点头。 文鸯取出火折,晃亮了,上前,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向内推开了。 没有上闩——或者,本就没有门闩,这个门,不许真正关合。 文鸯举步而入,突然,向右一个箭步,不晓得做了什么?片刻,退回门口,转头对何天招招手。 何天再对郭猗招招手,二人一前一后,迈槛而入。 屋内陈设极简单,二榻一几,除此之外,几无长物。 两张床榻,一略大,一略小,大者正,小者侧,小榻前的地上,趴伏着一个小宦者模样的人,一动不动。 何天略一转念,明白了:这个小宦者,是派来贴身照料废太子的,睡梦之中被惊醒,刚要惊叫,被文鸯一掌拍晕了。 略大些的榻上,一个少年,也是刚刚被惊醒,坐起身来,火光隐约,眼神惊恐。 正是废太子。 何天正要上前说话,一道闪电照进屋内,废太子突然大叫,“救命——” waht?! 文鸯手足无措——积习太深,不敢对太子无礼。 何天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捂住废太子的嘴,低声怒喝,“闭上你妈的鸟嘴!” 幸好,闪电之后,雷声隐隐,虽不甚响亮,但废太子刚刚睡醒,声音嘶哑,“救命”二字,也不甚响亮,应该不会被正堂、二堂的人听见。 还有,何天这声怒喝,虽然语及地下的谢淑媛,但此时代人并不以“妈”称呼母亲,以此,废太子未必明白啥意思罢? 他随即反应过来,也不大怪得废太子—— 文鸯极高大,浑身杀气,前有火光幽幽,后有闪电照耀,在刚刚睡醒的太子眼中,必面目狰狞,有如巨魔,而自己和郭猗呢,黑衣蒙面,不也像两个小鬼一样? 他一把扯下面罩,低声喝道,“臣何天!来救太子出樊笼!何天!太子认出来了吗?” 郭猗也反应过来了,也赶紧撤下面罩,“奴郭猗!郭猗!一起来救太子!” 废太子瞪着眼睛,却也没来掰何天的手。 何天:“臣松手,太子不可高声,好吗?” 废太子只是瞪着眼睛,一直不做反应——何天都急了,你特么睡醒了没有啊?! 终于,废太子慢慢的点了点头。 何天松一口气,放开了手。 “阿猗,你服侍太子穿衣……” 话没说完,废太子开声,“我……不走。” waht?! 何、郭、文,齐齐瞠目。 废太子舔了下嘴唇,向左看去——但并不是看地下的那个小宦者,“我……不能走。” 何天明白了,“太子放心,臣这就去救蒋保林!”略一顿,“阿猗,快着点!” “是!” 何天心说,幸好老子之前把蒋俊救出来了,不然—— 特么的,若没有蒋俊,你就真的“不走”了?! 靠。 出门之后,对李秀招招手,“淑贤,你跟我来。” 内院虽亦为幽所,但毕竟是女子闺房,他不大好一个人或不大好带男性入内。 推门之前,本想先亮明身份的,但转念一想,若蒋俊房内,也有个服侍她的小婢呢? 这种时候,讲啥鸟礼数! 一如所料,门也没有上闩。 李秀先入内,不晓得看到了什么,轻轻“咦”一声,回头示意何天。 何天赶紧入内。 蒋俊端坐榻沿,面色苍白,勉强微笑,“何侯!” * 第一九三章 苍生不能无云鹤 何天略意外,蒋俊衣着齐整,显然,不是被惊醒的。 或者,一直就没有安歇? 另外,果然,一个小婢,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他点点头,“请保林收拾一下——只能带一个包裹。”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自己所来为何,蒋俊自然想得到。 内院正房的陈设,同外院正房一模一样,二榻一几外,再没啥大件家什了,不过,地上堆着十几个大包袱,想来,是太子和蒋俊的衣物以及部分允准带离东宫的细软。 蒋俊摇摇头,“太子私章、信物,我已经收拾好了;别的,没有什么要带的了。” 何天心中一动:“私章、信物”? 对呀!这个极紧要,我咋没想到? “皇太子之宝”、“皇太子之印”啥的,自然都被收缴了,若以皇太子身份写信或发布檄文啥的,能够证明俺不是冒牌货的,就只能是私章了;某些特殊的情形下,还须辅以“信物”。 所以,“私章、信物”,对于“复太子”的行动,极其重要! 救蒋俊,真正是走对了至关紧要的一步棋! “好!”何天非常欣慰,“既如此,请保林换上夜行衣,以便乘马。”略一顿,“我在外面等。”说罢,看向李秀。 李秀点点头,走上前,准备替蒋俊换衣。 何天正待开步,蒋俊说道,“何侯稍候。” 何天回身,蒋俊指一指那个小婢,木无表情,“她不能留!” 小婢“噗通”一下跪了下来,哭道,“保林!我一个字都不会多嘴的!你们把我打昏了,绑起来,就好了呀!” 李秀目视何天,手按剑柄。 何天大为踌躇,今夜血腥,他的杀戮欲望早被激起,但这个欲望,绝不会及于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心说,也是,打昏了,绑起来,再塞住嘴巴,还能碍啥事呢? 正要开口,只见寒光一闪,不知咋的,蒋俊手中,已多了一柄细细的短剑,接着,一声短促的惨叫,蒋俊双手倒攥剑柄,剑尖入自那小婢右颈侧,由上而下,斜斜的插了进去,直没入柄! 何天瞠目结舌。 以李秀的身手,距离又近,如果要拦,自然拦的住,但她只轻轻的“咦”了一声,并未动作。 蒋俊拔剑,她不会闪避,如何天杀荣晦一样,小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溅满了。 门外脚步急促,“砰”一声,门开,文鸯、邓简踏槛而入——他们听到内院传出一声惨呼,赶过来看看是否有变? 看到房内情形,略略一怔,即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对何天欠一欠身,又退了出去。 蒋俊胸脯起伏,脸庞似乎更加苍白了,“就打昏了她,再绑起来,咱们走后,她还是会被反复刑讯!‘一个字都不多嘴’,不可能的!而且,还会被折腾得生不如死,不成人形——” 喘口气,“如此,对她,其实最好不过了!” 说罢,将短剑往榻上一抛,“好了!换衣裳罢!”一边说,一边自行宽衣解带。 此时,脚下的小婢,手脚兀自在微微抽搐。 何天赶紧转身,出门,并顺手带上了门。 站定,心兀自在“怦怦”跳着。 在此之前,一路过来,已经杀了十八个人,但是,于何天,没有一个,比得上方才的惊心动魄! 蒋俊……简直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蒋俊了! 话说,你真的“认识”蒋俊吗? 何天怔怔的。 片刻,轻轻叹口气。 又想起蒋俊那把短剑来。 真是奇了,居然允许废太子的妾侍携兵刃出东宫、入金墉、出金墉、入许昌宫? 或者,因为剑短,藏在包袱里,没被搜检出来? 那柄短剑的形状,非常特别,剑身极细,不足正常剑身一半宽窄,通体光滑,似乎没开血槽。 短归短,细归细,但极锐利,看蒋俊的姿势,应该没有正经学过剑,但一剑插下,直没入柄。 虽“没有正经学过剑”,但似乎学过咋杀人啊?自右颈侧斜插而下,直入左胸膛,其间没碰到骨骼——利落的很呐! 那柄剑,原先摆在她身后榻上,因此,何天和李秀,都未看见。 今后,这个已觉陌生的蒋俊,还会像自己原先想象的那样,是个好相与的吗? 别的不说,她若真做了皇后,绝不会是个弱势的皇后吧? 何天的怔,还没发明白,里头已经换好衣裳了。 回到外院,太子也已换好了夜行衣。 一见蒋俊,本来坐在榻上的太子,“腾”的弹了起来,瞧那个姿势,似乎是想一头扎进彼怀的意思,但蒋俊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语气之中,微带严厉,“这就走罢!” 太子乖乖打住。 出门之前,何天看了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小宦者一眼,心说,要不要也像蒋俊对那个小婢一样,补上一剑? 但他随即发觉,小宦者的脖子很别扭,略一思衬,明白了—— 颈骨已经断了。 不晓得啥时候断的?文鸯刚进门的时候?还是我过内院的时候? 不必细究,没啥区别了。 何天心中,再轻轻叹口气。 原路出鞠室。 文鸯兄弟在前,四矛在手;鲜卑兄弟在后,箭在弦上,一遇流动哨,立即先下手为强。 太子换上夜行衣之后,好像反倒不大会走路了似的,一路撞撞跌跌的。 蒋俊却是脚步轻快。 出侧后门,出夹道,一路顺利。 好,照计划“兵分两路”。 文氏兄弟夫妇三个正待开步,何天一把抓住文鸯的胳膊,低声说道: “次骞,务必保重!国家不能无将军!天不能无挚友!” 文鸯心头一跳,眼泪几乎涌了出来,亦低声回道,“何侯万金之体,更要保重!苍生不能无何侯!” 文鸯是脱口而出,但—— 我是“万金之体”?哈!那个……“何云鹤不出,奈苍生何?” 就在此时,鞠室里乱了! 隐约听得出来,纷扰嘈杂是先从小套院起来的,很快,金声大震! 于是,景福殿、承光殿方向,教坊方向,也都乱了! 何、文不再说话,松开手,彼此一揖,文鸯即与文虎、墨姑往景福殿、承光殿方向疾奔而去,转瞬即没入黑暗。 很快,景福殿、承光殿方向,传来了兵刃相交、惊呼惨叫之声。 其余九人,默不作声,向北垣疾趋! * 第一九四章 天地雷霆之威,明主生死之恩 很快,太子就撞撞跌跌、气喘吁吁的赶不上趟了,于是,丁乙将他负起,大步前行,也不比空身的时候更慢些。 李秀问蒋俊,要不要也负她一程?蒋俊摇头,“不必!我自己走得来!” 看情形,也确实“自己走得来”。 何天有些奇怪,他的印象中,太子的体格是很好的,尤其是第一次见面之时,太子指挥众小宦“骑马打虎”,活力充沛,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怎么过了三年,个子更高了,几近成人了,反倒变的虚弱了? 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病瘦的样子? 就在此时,脸上有异——是雨点。 很快,豆大的雨点哩啪啦的落下,暗夜之中,在满布尘土的砖石地面上激起一片细雾,冲进鼻腔,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这个雨,酝酿了大半天,终于要下起来了! 鞠室——教坊——景福殿——承光殿一线,愈来愈乱,愈来愈亮——灯火愈来愈多,但始终没人往北垣方向追来。 分兵之计,非常成功。 终于,断垣到了。 “内垣”坡度甚缓,“外垣”坡度虽陡,往下出溜就是了,雨势也还没真正变大,出宫比入宫容易多了。 一落地,江统、卫景即现身,一眼扫过,便晓得大功告成,亦无人员折损,不由大慰。 江统上前行礼,何天亦重点推荐,但太子……木无反应。 还没回到神儿来? 另一边厢,洛瑰、鹿会两个,赶紧从挂在马鞍上的行囊中取出油布皮套,将自己的弓严严实实套了起来——若雨势大了,弓弦泡了水,可就不大能用了。 丁乙也有动作,他打断垣下取出一杆长枪来,枪头还套了个虽然老旧、却颇精致的锦套,得意洋洋的说道,“这可是件好物什!我打许昌宫武库里顺出来的,提前藏在了这里,嘿嘿!” 不奇怪,许昌宫虽为废宫,但毕竟做了二十几年的汉都,如果仔细打扫箱底,还是能找出不少好物件来的。 太子的骑术本来不错——打小就受训,没有哪个皇子的骑术是不好的;不过,看他这一路撞撞跌跌的样子,不敢叫他单人独骑,于是,江统、太子同骑——如此安排,何天还是有在太子面前替江统“加分”的意思。 蒋俊骑术有限,李秀、蒋俊同骑。 一共十二匹马。 带太子跑路的这一路,并未做一人双马之配置,一是这一路主要靠躲,而不是靠赛马;二来,何天、郭猗、太子、蒋俊、丁乙几个,多半没有骑一马、控一马的能力,马匹太多,反而累赘,多出三匹马,以备轮换或不时之需,足够了。 现下,江统、太子同骑,李秀、蒋俊同骑,等于说,又空出两匹马来。 于是,五匹空鞍马,鹿会、卫景打头,各另控一匹;何天、李秀-蒋俊、江统-太子、丁乙居中;洛瑰断后,另控一匹;邓简前后策应,另控一匹;还有一匹,归居中的李秀,她虽然带着一个人,但骑术精绝,另控一匹,不在话下。 虎口边,不能耽搁,套上油布雨衣,上马,上路。 照原定计划,先向西,再向南。 雨势一直很奇怪,雨点极大,打到身上生疼,近乎小冰雹的感觉了,但不甚密集。 天空中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却是愈来愈密。 时不时,几道闪电,东南西北,同时现身。 何天心说,怕是哪位道友要渡劫了? 倒是不必怕看不清路了,密集的闪电,简直就像探照灯似的。 特么的,雨不大,闪电却如此之多,若是追兵追了上来,可是不好走脱! 不过,后头一直没有追兵出现的迹象。 西行八、九里路,已接近颖阴县境了,正准备折而向南,雨势倏然变大了。 这一大,天便如裂开了一般,倾江倒海! 不过半刻钟,路上已如汪洋,放眼望去,一片迷蒙,天上虽然依旧闪电不断,但暗夜之中,不过数丈之外,一切便已不可辨了。 这个路,没法子再走下去了! 泥泞陷马脚不说,若遇到了洪水,就是个团灭的下场。 卫景过来,贴近了何天,也得扯着嗓子大喊: “何侯!西向半里许,有一处废行宫,咱们先到那里避避雨罢!” 何天仔细一想,确有这样一处所在——来许昌的路上见过的;正要答话,震天撼地一声霹雳,何天身子一晃,险些摔下马来! 略透一口气,眼冒金星,手脚发麻,耳朵几乎聋了! 怎么回事?! 便觉身后有异,一回头,瞠目结舌—— 不远处,一棵大树,正熊熊燃烧! 树旁地面上,瘫着二马一人—— 是洛瑰!身上还冒着火! 何天大吼一声,一跃而下,一边跑,一边已解下了身上的雨衣,冲过去,照着洛瑰的身子,猛力扑打。 但他忘了,油布雨衣以桐油涂抹织物制成,扑打的两下,也烧了起来! 何天破口大骂,一把将雨衣远远扔开,随即做出了一个任人也想不到的动作——合身扑到洛瑰身上,就用自己湿透的身体,去滚压洛瑰身上的火焰! 滚的两滚,背上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扔到一边——动手的是邓简。 洛瑰身上尚有余火,邓简拖起洛瑰,在泥水里滚了两滚,火头终于熄灭了。 鹿会在队伍的最前头,此时才抢了过来,抱住洛瑰的身体,放声大哭。 邓简翻一翻洛瑰的眼皮,捏一捏脉门,再检查了被火之处,对鹿会大吼: “死不了!也没真烧着!烧着的是外头的衣裳!只是震晕了罢了!过一刻钟半刻钟的,也就他阿母的醒过来了!” 鹿会放下洛瑰,扑到何天跟前,一边大哭,一边连连叩首,起伏之间,泥水飞溅。 何天只觉左臂一紧,转过头,抓住他手臂的,是李秀。 玉颊上溪流纵横,不晓得是泪水还是雨水? 蒋俊独自骑在马上,默默的看着何天。 独自骑在马上的,还有太子——江统也抢了过来,只大声说了一句,“云鹤!你!唉!”便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何天摇摇头,对卫景喊道,“卫令,就如你说,咱们先过废行宫,避避雨罢!” 隐约有呜咽声——是太子。 不过,没有人搭理他。 * 第一九五章 地狱无门偏进来 半里许路,平日一扬鞭即至,现在走起来,无比漫长,除了道路泥泞,心理上也很煎熬,谁晓得第二个霹雳啥时候就砸了下来? 总算挣扎到了,抬头一看,都是一愣。 南垣三个宫门,一正二侧,正门已被砌死,侧门却连“门”都不见了,只剩下个门洞,黑洞洞的。 于是自左侧门亦即东侧门入。 一进去,再一愣。 一道砖墙自正门后伸出,闪电照耀之下,看的明白,此墙一路向北,经过前殿前的广场,爬上前殿殿前的台阶,同前殿连在了一起。 就是说,这座坐北朝南的废行宫的前半部或曰南半部,也即“前朝”或曰“南朝”,被这道墙沿南北中轴线一分为二。 砌死正宫门,剖“前朝”为二,自然是行宫建成之后之“补刀”,可是,为啥要这样做? 无心细究,赶紧先看看这个“前朝”的东配殿罢。 一看,好家伙,几乎所有门窗,都不翼而飞! 一进殿内,迎面便是一道“水帘”,而类似的“水帘”,或宽或窄,整个东配殿,少说也有二、三十条,正经一个“水帘洞”呀! 地面,已近乎一片汪洋了。 这个地方,莫说避雨了,一个霹雳下来,被埋在里头都是可能的。 想想也不奇怪,此行宫既然已经废弃,周边的百姓,自然就不客气了,多少年下来,但凡能派上点用场而又拆的下来的,自然都拆光了,留下来的,也就是个筛子了。 只好去看看前殿也即“前朝”的正殿何等风光? 门窗一般的不翼而飞,而且,那道将整个“前朝”一分为二的墙居然伸进了前殿里头,将前殿本身亦一分为二了。 古怪! 当然,墙不算太高,墙顶至殿顶,还有相当的空间。 正殿的情形较东配殿略好些,“水帘”少些,墙这边,有个五、六条的样子;墙那边,嗯,也差不多罢! 没法子,继续往里走,去看看“北寝”或曰“后寝”罢。 一墙自前殿东壁延至东宫垣,隔开南朝、北寝,墙上开门,这道门,本来也被砌死了,但现被人扒出了一个口子,可容一人侧身而过。 这也不算什么难题,堵门者,不过两块砖的厚度,借助马力,可以轻松“破门”,而丁乙拿手试了一试,说道,“用不着马!已经很松了!”说罢,拿肩旁顶住,力从脚底生,发一声喊,天上一声响雷,“哗啦啦”一下,大半个“砖门”,塌下去了! 雷声未绝,众人齐喝一声彩! 丁乙做个团团揖,“献丑!献丑!” 何天用力一拍丁乙肩膊,“大力将军!” 丁乙满脸堆笑,欠身,“谢何侯奖谕!” 嗯,很上路,会说“奖谕”二字,有点“将军”的味道了。 众人鱼贯而入。 一看—— 嘿! 那道一分“南朝”为二的砖墙,打前殿后壁“钻”了出来,继续向北,经过后殿也即寝殿前的广场,爬上寝殿前的台阶,同寝殿连在了一起。 也即是说,整个行宫,都被一分为二了。 介是搞啥子名堂呢? 古里古怪。 管不了那许多,赶紧去看看寝殿的东配殿罢。 哦!情况好多了! 虽然门窗一般的不翼而飞,但殿内只有两道窄窄的“水帘”,且都在南端,殿内大部分地面,大致干爽。 吁,终于有个可以正经避雨的地方喽! 被丁乙“拱”塌的那道“砖门”有功啊,一定程度上保护了后寝。 后寝的正殿也看了,情形仿佛,也没门窗,漏水的情况,也不算太严重,但“水帘”接近正中,因此,地面的干爽,不如东配殿。 还有,仿佛前殿,那道墙,也伸进了后殿里头。 因此,论轩敞,正殿也不如配殿。 既如此,就在后寝的东配殿歇下来罢! 就在这时,洛瑰终于苏醒了过来。 确无大碍。 除了头昏眼花,手脚酸麻,一阵阵犯恶心外,没有更多不适的感觉。邓简替他把脉,脉像虽略弱,但亦大致正常,应该没受严重的内伤。 损失还是有的,洛瑰的强弓被火,弓弦被烧断了。 从鹿会口中得知被救情形之后,洛瑰怔怔片刻,突然挣扎而起,撞撞跌跌的扑倒在何天面前,何天俯身去扶,洛瑰抬头,何天吓一跳—— 洛瑰手中一柄短刀,脸上一道长长的血痕,血泪交流! 我去,剺面啊! 这个举动,除了表示悲痛外,亦表示诚心、决心和忠心,不过,何天用自己的身体去滚压洛瑰身上的火焰,纯粹出于本能,未经过任何思虑,也没有任何施恩之意,小伙子,你的反应,不必这般夸张罢? 此时,何天还不晓得,他“舍身救鲜卑”的举动,不久之后,将会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 何天、洛瑰、鹿会三个,都滚成了泥人,邓简、李秀、丁乙、江统、郭猗、卫景几个,也浑身湿透了,幸好,最弱的两个,太子、蒋俊,进后寝东配殿之前,没下过马,一直披戴桐油雨衣,除了腿脚,身上其他部位,相对来说,还算干爽。 不过,还是得赶紧生火。 是次暴雨虽非由寒潮引发,但眼下是仲秋深夜,寒气、潮气交叠在一起,身体稍弱些的,依旧瑟瑟发抖。 周围转了一圈,居然找到了几段破帐幔,以及一个只有两条腿的食几,破拆之后,可做薪柴,但这两样物什,都潮透了,火折根本点不燃;翻来寻去,居然又在一盏破铜灯中找到了一小块早已凝结成黑蜡的灯油,于是,火终于生起来了。 众人围火而坐,喝点水,吃点干粮,雨势不减,雷声隆隆,如果说话,得扯着嗓子喊,只好默默。 只有丁乙坐不住,摆弄起他那杆大枪来。 枪头程亮,火光照耀,夺人眼目,一看就是百炼精钢;枪杆笔直,缠着防滑布条,裸出的部位,色泽接近金铁,不晓得用的是什么木?又经过了多少道泡晒浸锻的工序?端的是杆好大枪! 雨势终于开始减弱了,彼此说话,不必扯着嗓子喊了,闪电照耀下,殿外的景物,也比较清晰了。 不过,就算雨停,也未必能立即上路,天亮之前赶到“琼苑”,基本没有可能了。 天亮赶路,除了丁乙之外,其余十人,都穿着夜行衣,形状引人瞩目,可是有点发愁! 丁乙第一个打破沉默,对邓简谄笑道,“末公,我练一、二招,请丈人指点,好不好?” 会用“末公”称呼邓简了。 邓简微笑说道,“我不懂枪,不过,尽管耍来看看罢!” “好!” 丁乙一跃而起,走开几步,面朝殿外,“嗨”一声,一个弓步前突,长枪递出。 “哗啦啦”一片闷响,广场中央的那道隔墙,应声坍塌! 众人定睛,不由愕然! 这个“愕然”,不关丁乙事——没人误会,那堵墙,是丁乙隔着六、七丈远“捅”塌的,而是因为—— 对面的西配殿里,也有人! 西配殿也是无门无窗,闪电照耀之下,人头涌涌——怕不有百来人? 西配殿里的人也愣住了。 突然,里头一条尖利的嗓子高喊,“那不是庶人遹?他阿母的!他竟逃出来了!” 何天脑子“嗡”一声——是孙虑! 西配殿中,另一条尖利的嗓子随即高叫,“杀庶人遹者,赏钱百万、绢千匹!”略一顿,“杀余者,皆赏钱十万、绢百匹!一个都不能放走了!” 是董猛! 一片唿哨,人群涌出西配殿,冒雨溅水,舞刀挺剑,呼啸而来! 靠!这是皇后派来杀废太子的人马! * 第一九六章 负隅,殊死 何天心念电转:这支队伍,必是广城君丧事一过,便即上路,而且是连夜赶路,较之自己,也就晚到了半天光景;快到许昌了,遇上暴雨,同己方一样,入废行宫避雨。 他们自西北而来,自然入自西侧门,同己方一样,一路往里摸索,如己方最后停在东配殿,他们最后停在了西配殿。 他们应该早到些些,因为废行宫奇葩的“隔墙”,也因为暴雨雷鸣,结果两造谁也不晓得对面竟歇着生死对头! 直到“隔墙”因为年久失修、暴雨浸泡而坍塌,这才彼此面目大白! 真特么鬼使神差! 怎么办?! 己方真正能打的,不过邓简、李秀、鹿会三人;洛瑰不晓得恢复过来没有?卫景的身手,不知何如?至于丁乙,力气是大,也打惯了架的,但刀来剑往,生死相搏,毕竟不比街头斗殴,他那杆漂亮的长枪,也不晓得能不能派的上用场? 江统和何天,都是二把刀,何天虽血往上涌,肾上腺素飙升,但对于自己学了大半年的剑,到底有多大的功用,其实毫无把握。 郭猗没练过武,体格也较何天弱,不必说了。 最后两位——太子、蒋俊,纯被保护对象,更不必说了。 对方人数十倍于己,且既然派出来办这件差事,必然都是精悍之士,而其中也未必没有如邓简、李秀一般的高手。 两造实力差距,真正天遥地远! 逃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立即被否定了。 不能逃! 一逃就散,就成了各自为战的局面,身手高强如邓简、李秀者,或能凭夜幕的掩护杀出重围,余者——尤其是太子和蒋俊,如何可能走得掉? 只见邓简拿手一指,大喝,“快!退到那个角落里去!” 何天心中一动:姜特么就是老的辣! 邓简所指之角落,是东配殿南壁和东壁的夹角,己方以此为依托,对方的进攻,就只有九十度角的空间,人数的优势,被大大削弱。 而且,东配殿的两道“水帘”,都在南端,也即在己方的左手方向,对方自这个方向进攻,还得先穿过“水帘”——一穿过“水帘”,还没还得及将头脸上的水抹掉,己方的刀剑,就招呼了过来,算是易守难攻。 废太子的动作最慢,何天一把扯过他的胳膊,几乎是将这一百三、四十斤的在地上“拖行”了。 邓简一边退,一边对丁乙吼道,“我们在外圈!你居中!阿秀和我分居你左右!你只管最中间这一路,莫管左右,有人抢上来,就拿你试演的那一招,挺枪直搠!直搠!只管直搠!莫乱舞乱摆,只管只搠!明白吗?” 丁乙大吼,“明白!” 声音微微发颤,却是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邓简转头对鹿会吼道,“你在我们身后!莫交兵,只管放箭!先射杀头目模样的!” “是!” 邓简再吼,“洛瑰!弓没了,能不能使刀?” 洛瑰狞笑,“如何不能?” “好!你在阿秀左首,靠南墙,阿秀漏掉的,归你!” “是!” 即是说,洛瑰的前面,就是那两道“水帘”。 邓简继续吼,“卫令,你在我右首,靠东墙,我漏掉的,归你!” “是!” “何侯,你带太子、蒋保扶、江舍人、郭黄门四个,在内圈!” 何天心说,“带”字说的好听,其实是叫老子做纯被保护对象,学了大半年的剑,到底有没有用,也就没法子证明啦! 但此时此刻,没有他显摆个人英雄主义的余地,高声应道,“是!” 心说,到底是顶级剑客、老江湖了!一番派兵布阵,脱口而出,几乎不加思索,牛掰! 武艺一道,邓简看人的眼光,自然不是我可比的,他以为丁乙可用,丁乙自然就可用;他以为洛瑰、卫景可用,洛瑰、卫景自然亦可用! 好! 西配殿里的人,已经冲上了东配殿的台阶,何天等十一人也退到了东南角,照邓简的安排,布好了阵势。 邓简大声说道,“都莫慌!对方没有长兵,也没有弓箭!咱们有八袋箭!稳稳守住了,足可撑到文次骞来援!” 所谓“八袋箭”,是鹿会四袋、洛瑰四袋。 而一眼看去,对方确实既无长兵,也没带弓箭。 其实也不奇怪,这一队人马,任务是将鞠室原先的宿卫兵替换下来,然后隔绝内外,弄死废太子,根本就没想过要同谁厮杀嘛!携长兵做什么?带弓箭做什么? 不过,“文次骞来援”? 就算文鸯甩掉了追兵,但没手机、没信号的,他哪儿晓得俺们在这座破行宫里头呀? 转念一想—— 不,邓简未必在虚张声势! 何天这一路的原路线,文鸯是清清楚楚的,计算路程、时间,即可知这一路大致在什么地方遇上暴雨?也一定想的到,这一路不会冒雨继续行程,而左近,除了这座废行宫,还有啥更合适的避雨之所吗?因此,文鸯他们,是可能往这个方向寻过来的! 我真是小看了真将军和真江湖! 话说,邓丈人,俺觉得你的能力,不止于“顶级剑客”和“真江湖”呀?这一关过了,也来替我带兵如何? 只是,对方虽没有弓箭,却有砖头……希望对方没人想得到这一层罢! 念头未定,来者已冲进了东配殿。 殿内、殿外,百十号人,十几只火把夹杂其中,每张湿漉漉的面孔,都显得异样狰狞。 何天吸一口气,来罢! 只听一条尖嗓子喊了声,“且住!” 董猛。 声音又惊又怒,“何云鹤!竟是你?!” 何天扬声笑道,“董常侍,别来无恙?” “何云鹤!皇后待你,天高地厚之恩!你怎敢做背主之人?!” 何天收起笑容,厉声说道,“我的主君,有个名目,四个字,‘天下苍生’!” “你!” 略一顿,“我给你一个机会——立即交出庶人遹!然后,自缚归于皇后御前,听她发落!” 死太监,看来没皇后的许可,你不大敢杀我呀? 只是你特么咋总躲在后头?露个脸,给鹿会做个靶子嘛! 正要说话,孙虑跳脚大叫,“跟个死人废啥话?上啊!” 话音一落,弓弦声响,一支羽箭,直直插入孙虑咽喉,血花四溅! * 第一九七章 深渊无底 何天心里“哎哟”一声:鹿会,你这支箭射早了!这个不是正经头目!正经的那个,我还没把他诱出来呢!这一来,他更不会轻易露头了! 或孙虑对何天口出“死人”二字,于鹿会,辱及主君,一时按耐不住,可是,唉,可惜! 心说,孙虑你也是的,两造的大头目正在交涉,你一个小瘪三,插啥嘴呢?还“废话”——董猛的级别,比你高一大截,你跟中常侍、武安侯说话,就这个口吻?太没礼貌了吧?就介么想立功?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看,把自己给噎死了吧? 董猛一声怒喝,“上!” 何天一扬手,“且慢!” 董猛立即,“且住!” 何天朗朗说道,“董君!诛杨、除楚,你我到底有同事之谊、香火之情!我有良言相告,盼你见听!” “你……良言?” “不错!”略一顿,“皇后待你不薄,你要为她着想!” “你啥意思?……我对皇后,忠心耿耿!” “群竖已陷皇后于绝境!你不能同他们做一路!”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废太子,冒天下之大不韪也!皇后为群竖所惑,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大变在即!你真对皇后忠心耿耿的话,就应该谏她速复太子,以弥大祸!” “你!……你说什么废话?” “董君!皇后只要复太子位,我打保证,太子必宽宏大量,不念旧恶,非但继续母事皇后,对诸贾、诸郭,也不会追究报复!你作为皇后亲信,亦身家可保!” “你!……” “不然的话,大变一起,就算皇后可以偏居冷宫,了此余生,你同诸贾、诸郭,却是必定三族不保了!” 董猛再也忍耐不住,戟指大骂,“何云鹤,我一番好意,你却不知好歹!既如此,给我上!一个都不要留!” 既然“戟指”,就要露头,而何天说这一大篇废话,除了拖延时间,就是为了这一瞬! 他低低喝一声,“鹿会!” 话音未落,箭已离弦!直奔董猛面门! 眼见避无可避,何天正暗喜得计,董猛身边,突然伸出一个手盾,“铮”的一声,羽箭插在手盾上,不住颤动。 靠!对方果然有高手! 董猛已缩了回去,一叠声的怒吼,“上!上!一个活口不留!一个活口不留!” 进攻者并无队形,当先二人,一取邓简,一取李秀。 这也算是本能——一个矮小老翁,一个一看就是穿了男装的美貌少女,最中间那个手持长枪的呢,却是人高马大,威风凛凛。 邓简、李秀背向何天,他只觉眼前左右同时一花,也没咋看清邓、李师弟如何动作,便听两声惨呼,两个进攻者的刀剑都掉在地上,都用左手捏着血淋淋的右小臂,连连后退。 虽“没咋看清”,但大致上,邓、李师弟都是踏前一步,出剑之后,立即后退复位。 他不由想起邓简讲述的邓展和曹丕那场著名的比武,邓、曹三交,曹剑三中邓臂,邓、李师弟这第一剑,不就是魏文皇帝最擅长的“急属”吗?“短刺”辅以“足利”,倏乎纵横,锐不可当! 邓展还真是谦虚好学呀,把对手的好处也学到手了? 于是轻喝一声彩,“好!” “好”字刚刚出口,弓弦再响,紧跟着冲上来的两人,一右眼中箭,一左胸中箭! 距离太近,对于鹿会来说,简直不必瞄准,随便一箭,皆可中要害,只要一个“快”字就好了! 连折四人,攻势顿挫,后头的人,明显犹豫了。 就在这时,攻方队伍中无声无息飞出一条弧形寒光,却不是直奔守方,而是飞向东壁,堪堪接近东壁,突然右折,“呜”一声怪响,窜了过来! 这一手,连邓简都没有想到,卫景首当其冲,举剑去格,但出其不意,慢了半拍,没有格到,寒光滑过卫景左颈侧,鲜血喷溅! 寒光余势不衰,直扑鹿会! 鹿会不能闪避,他一让开,这道寒光就会飞向李秀,彼时李秀面朝敌人,转身格挡也好、闪避也好,都赶不及了! 鹿会腰刀在鞘,拔刀也赶不及了! 无可奈何,亦无暇思索,只能拿弓去格,“嚓”的一下,弓弦已断! 寒光在弓背上一碰,就要回转,邓简一声怒喝,出剑往半空一挑、一搅,对方人群中隐约“哎哟”一声,一条非革非丝的黑线被扯了出来。 “怆啷”一声,寒光掉在地上。 何天看时—— 靠!这其实是一件飞来器!两头尖锐,两边开刃,栓一条极细的黑线。 虽然将这件奇形兵刃夺了下来,但己方的损失,太惨重了! 卫景的颈动脉被割断,鲜血狂喷,内圈的几个人,除了太子怪叫一声后再无反应,何、江、郭、蒋四个,将卫景拖了进来,拼了命的按堵伤口,却怎样也止不住血喷,眼见是不能救的了! 更要命的是,鹿会的弓弦断了,八袋箭皆成废品,己方最有威力的防御手段没有了! 事实上,这件飞来器的目标,本就是鹿会,卫景只是意外收获——对方已经看出来了,老翁、少女,武艺虽高,但最大的威胁,还是那个神射! 神射本人虽没受伤,但彼弓弦既断,是次奇袭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邓简喝道,“鹿会,你填卫令的位子!” “是!” 攻方汹涌而上! 邓简大喝,“丁乙,记住了,直搠!直搠!” 丁乙吼一声,踏出一步,挺枪直搠,当面之敌,以刀来格,刀身碰到了枪头,但这一枪来的又狠又急,竟是没格开,尺长的枪尖,整个扎进了脸面,“噗”一声,整张脸扎的稀烂。 丁乙回撤,那张脸,竟是开了个透明窟窿,鲜血、脑浆、碎骨、眼珠子,前后齐迸! 丁乙狂笑! 笑声中,一声极尖锐的怪叫,却是废太子——身前、身旁几人,耳膜都几乎被他刺破了! 众人正错愕,废太子突然发足,从李秀和洛瑰之间冲了出去! 我靠!这谁想得到?! 洛瑰、李秀本能的同时伸手去抓,但敌人兵刃已到,只能举刀剑格挡,就慢的这一慢,一柄长剑,当胸刺入,从太子后背透了出来! 何天怒吼一声,红了眼睛,也欲冲出,被李秀一把扯了回来,“他已经完蛋了!你再胡来,我们全得完蛋!” 事情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真特么操蛋! 董猛得意怪笑,同时,何天也看见他人了,这一回,却拿他没有法子了! 笑过了,董猛再次大叫,“百万钱、千匹绢已经有主了!对了,还有个十万钱、百匹绢的也有主了!剩下的……都加一倍!一个二十万钱!二百匹绢!” 我日你阿母! 赏格加倍,悍士们怒潮般向这个小小角落反复冲击,但每一次冲击,都像撞在了礁石上。 邓简的策略,十分有效,空间太小,每一次进攻,几乎都是只能同守方外圈的五个人一对一: 邓简、李秀出剑,极其干净,一击即退,对阵者,非死即伤,几乎无一合之敌。 最中央的丁乙,完全不必防护左右,只一味挺枪直搠,枪长力猛,进攻者既无法近身,也难以招架,退的稍迟,就又是一个透明窟窿。 洛瑰、鹿会都靠墙,攻方十分不便,鲜卑兄弟的刀术,简捷狠辣,不论得手与否,都仿佛邓、李师弟,一击即退,稳稳的守着自己的位子。 若不是废太子突然发疯,这个阵,真没有那么容易被攻破! 董猛尖声大叫,“蒋保林!蒋保林!” 他喊蒋俊,什么意思? 何天正想回头去看蒋俊,突觉背心一凉,低头,一段染血的剑尖从胸口透了出来。 嗯,还是左胸。 悲愤绝望的怒吼声中,一条手臂,齐肩飞了起来。 谁在怒吼?哦,李秀。 手臂是谁的?哦,蒋俊的。 谁砍下来的?哦,李秀。 何天有点奇怪,李秀砍蒋俊的手臂做什么?为什么不直接一剑刺死她? 哦,如果蒋俊临死挣扎,可能会将剑带出我的体外,如是,我立时就要走人啦! 所以,先断其手臂罢。 不过,区别也不大吧?早走晚走,不过就差一小会儿吧? 穿越,再世为人……到此为止了。 何天的视觉、听觉,都开始模糊了。 阵,似乎已经被破了。 我似乎还站着?微微垂首,一动不动? 我身边,一左一右,拼命舞剑的这两位是谁呀? 李秀、邓简? 突然,眼前一花,面上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打我脸上滑了过去? 何天精神微微一阵,视野略略清晰了一点。 殿外,似乎又进来了不少人? 当先一人,舞动大枪,头颅、断肢、乃至整个人体,不断飞起。 好家伙,丁乙突然间变得介么厉害?还以为他就“一板斧”呢。 不是丁乙,不是丁乙…… 嗯,文鸯。 文鸯真赶过来了。 可是,晚啦,晚啦,晚啦…… 再见,各位,再见,这个乱阶已开的盛世之末。 哦,不是再见。 再不能见了。 黑暗裹住了何天,一切都在疯狂的旋转、下坠,愈来愈快。 深渊无底。 * 第一九八章 地狱 我在地狱中。 寒冰如铁,狂风如刀,漫天雪舞,我浑身上下,无一寸蔽体之衣,冰原茫茫,亦无一穴可做御寒之所。 我身体僵直,无法屈伸,血液冻结成冰后膨胀,皮肤破裂,全身满布疱疮,面目全非。 疱上起疱,层层叠叠,疮口挤压破裂,肉疮不分,红白相间。 我身上,已无所谓疮口,我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疮口。 因为极寒,我所有的器官,都在痉挛蜷缩,包括嘴巴、舌头、喉咙、声带,因此,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如果身边有人,他(她)只能听到“咯咯吱吱”的声音——那是我的牙齿紧紧陷合之声。 我倒在地上,身体同坚冰紧紧粘连。 终于,我的身体,变形迸裂,绽为数瓣,状若青莲,不复人形。 时间推移,裂瓣更深、更大,我整个身体,由内而外,翻剥而出,再无头、躯、肢之别。 迸裂不止,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八而十六……我变成了一朵巨大的、花开百数瓣的紫红色的大“肉花”。 …… 恍惚之间,冰雪尽去。 无数炽浆火雹从天而降,一望无际的大地,处处腾起猛火,灼焰覆天,烧铁为地。 火自脚底起,火自头顶生。 我浑身被火。 又有女子,宝象庄严,嫣然可喜,却以炽燃锯斧锯我、割我,我五脏破出,不论心肝脾肺,皆熊熊燃烧。 我逃入一炽燃铁屋,然无门无窗,无路可走。 猛然间,天摇地动,一座火山,从天而降,将我压住。 我欲挣扎,转眼间,已被置于一巨大炽红铁砧上,铁锤起落,反复锤打。 锻打之后,我被投入一巨大炽红铁臼中,碓磨成肉泥。 出铁臼,眼前无数巨锅,锅底熔岩翻滚,锅中铁水沸腾,我入锅,巨杵亦入锅,不断翻腾搅拌。 我已非我,我由内而外,皮肉骨血,处处与铁水混为一体。 …… 我在地狱,还经历了什么? 嗯,不晓得过了过久,亦不晓得身在何处,我见到,远处有一处黑荫,兴奋前往,结果,所谓“黑荫”,其实是个暗火隐隐的煻煨坑,我入坑,血肉焦烂。 出坑,我看到一片青青草原,更兴奋了,结果,每一片“青草”,都是一把利剑,不论向哪个方向,每一步,脚板都被刺穿,无可回避。 出“剑原”,我看到一片树林,心想,这回好了!结果,树干为生铁,树叶为利刃,焚风过,“树叶”漫天飞舞,将我的身体切割成碎片。 …… 我听到山顶有故人的召唤,但我永远也爬不到山顶。 我听到山脚有故人的召唤,但下山的路,永无尽头。 …… 我一动不能动。 我被夹压在崖壁缝隙中;我被封困于巨石内;我被冻结在冰柱里。 我被置于空心树干之中,有人斫截树木,我亦随之被段段割截。 …… 我在地狱里待了多久? 嗯,我打个比喻罢: 一个大盆,装满芝麻,每一百年取出一粒芝麻,直到把所有的芝麻取尽了,我就能从地狱里出来啦。 …… 但是—— 我终究还是出来了。 * 第一九九章 再生 何天睁开了眼睛。 眼皮似有千斤之重,只能勉强睁出一条缝来,狭窄的视野非常模糊,人影晃动,面目难辩。 听觉也是模糊的,他(她)们在说话,声音好像是打几里地外传过来的,说些什么,不可辩。 但是,何天能够感觉到,他(她)们的激动和惊喜。 有手指模样的物什在眼前或快或慢的来回摆动,何天的眼球,亦随之或快或慢的转动。 终于,眼皮开始慢慢变轻,视野开始慢慢扩大。 人物的轮廓出来了。 渐渐的,面目也出来了。 我平躺。 左手边,一个清癯的老者,标准的五柳长须,他,我不认得,他在……嗯,替我把脉。 右手边这位,也在替我把脉,他,我是认得的,他是……是……对了,他是邓简。 记忆开始慢慢浮现。 邓简身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是……是李秀。 而五柳长须身旁站着的—— 我也熟悉,是……卫瑾。 榻前,还有两三个身影,我应该也是认得的,但目下,我的视力,只能及于一、二米之内,再远,就看不清楚了,我只能确认她们的女性的身份,至于谁是谁,无法细辨了。 其实,就是一、二米内,也是模糊的,譬如,我看不清楚,挂在李秀和卫瑾脸上的那些隐约的光芒是什么? 是泪水吗? 邓简和五柳长须站起,交换位置,继续替我把脉。 嗯……中医好像有“左脉代表心、肝、肾,右脉代表肺、脾、命门”的说法? 这个念头一起,好像开了闸一般,脑海中,记忆争先开恐后的浮出水面。 暴雨、电闪、雷鸣、血染的剑尖…… 我竟没死。 好神奇啊。 我是“偏心”吗? 不然……那个剑尖,明明是打左胸透出来的呀。 嗯,看情形,我的主治医生,就是五柳长须和邓简了? 哎,二位,不管咋说,你们创造了一个医学奇迹啊。 奇迹归奇迹,何天的心情,却是出奇的平静。 终于,五柳长须和邓简把完了脉,站起身,对卫瑾、李秀以及榻前的身影们说着什么。 他俩的声音不高,何天的听觉也还模糊着,说啥,听不清。 说完,五柳长须和邓简出房,榻前的身影们也跟出去了。 此时,何天的视力又好了点,二、三米外,虽然还是难辨面目,但根据身影们的身段,大致可以确定了—— 云英、雨娥,还有绿珠。 房内,只剩下了何天和卫瑾、李秀。 他尝试着抬手,抬不起来,但手指是可以动的;脚更抬不起来,但脚趾似乎是可以动的。 很好,无论如何,老子还不算全身瘫痪。 于是尝试着说话,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不成字词。 卫瑾俯身,何天听清楚了她说的话,“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听得见,就眨两下眼睛。” 同时,也看清楚了她绝美的容颜。 较之去你家求你帮忙那一次,可是憔悴了好多呀。 眼睛红肿,眼圈发暗,鬓发散乱。 但是,眸瞳晶亮,一种何天从未见过的光芒,灼灼生辉。 于是,眨了两下眼睛。 卫瑾笑了,整个房间都似乎跟着亮了起来! “你可以说话的!不过,不要着急,一个字、一个字说,一次不要说太多——十来个字就好。”顿一顿,“不要高声,想说话,先眨两下眼睛,我们俯身来听。” 于是,何天再眨了两下眼睛。 然后,调整呼吸,说出了第一句话,“你、俩、坐、呀。” 李秀也笑了。 坐下后,李秀的模样,何天也看清了: 一般的眼睛红肿,一般的眼圈发暗,一般的鬓发散乱,只是,到底是练武的底子,也更年轻,那股青春的、倔强的、勃勃的生机和活力,并未稍减。 何天说出第二句话,“你、俩……干、嘛、锯、我?” 啊? “我、梦、见……你、俩……拿、烧、红、了、的、锯、子……锯、我。” (地狱中,又有女子,宝象庄严,嫣然可喜,却以炽燃锯斧锯我、割我,我五脏破出,不论心肝脾肺,皆熊熊燃烧。) 卫瑾、李秀同时笑,泪水,亦同时涌出眼眶。 李秀当着何天,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卫瑾却转过身,以一条手帕,拭去泪水。 转回身,微笑说道,“末公和魏大夫说,你天生异禀,心智之坚强,远过常人,因此,你想知道的消息,都可以说给你听,不必怕你激动而影响病情;不说的话,你心心念念,反会焦躁,对恢复,反倒不好。” 顿一顿,“所以,有些事情,先说给你听,免得你挂心;说完了,你还想问什么,再问。” “好……” 卫瑾目示李秀,李秀说话了,“这里是‘琼苑’——” 顿一顿,继续说下去: “其一,江洗马、郭黄门、丁给使,以及洛瑰、鹿会,都受了伤,轻重不等,但是,都没有性命之忧,你放心好了!” (何天心中大慰!) “江洗马已经回去了洛阳,其余的人,包括文次骞兄弟夫妇,目下,都在‘琼苑’。” “其二,太子的遗体,我们抢回来了,已经入棺,下一步,如何进止,江洗马、文次骞都说,等你苏醒之后,再做定夺。” “其三,那个蒋俊,我们也带回来了,也替她上了药、包了扎,伤势虽重,性命无碍,我们也没有虐打她,如何处置,你自己定!” 顿一顿,“你自己的女人,你自己杀!” 我的女人? 何天苦笑,“她、不、是、我、的、女、人……” 李秀“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卫瑾笑,“他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怄他?” 李秀再“哼”一声,“姊姊心疼他,我有什么?他这个样子,还不是自找的?” “算罢了!你比我更——” 打住,若说“你比我更心疼他”,岂非自承,我是“心疼”他的了? 卫、李二女,同时面上飞红。 咦,看来,你们二位,一见如故呀? 这可是没有想到的事儿。 很好、很好,今后,家庭和睦,老大老二,姊姊妹妹,不会打的鸡飞狗跳了。 “我、昏、迷、了、多、久?” 卫瑾想了一想,“自你到‘琼苑’,到今天,正正好三十天。” waht?! * 第二百章 天翻地覆 饶是何天“心境异常平静”,还是不由大吃一惊! 昏迷三十天,二十一世纪医学条件下,不算稀奇;可是,这是公元三世纪啊!没插管、没输液,我咋活下来的? 我若是植物人也就罢了——新陈代谢处于极低水平,只需极少量摄入,就可维持生命活动;可是,我受的,是致命重伤啊!最需要营养补充的呀! 难道,昏迷之中,我还能不自觉的咀嚼吞咽?可能吗?就是稀粥,也难吧? 本来,苏醒之后,意识回到大脑,何天就有点奇怪,电影电视里,像俺这种情形,美女们不都要问“渴不渴、饿不饿”,至少,先喂点儿水啥的吗? 这两位可好,什么渴的、饿的,一个字儿也没提。 最可怪者是自己的感觉,刚刚苏醒,暂时没有饥饿感也就罢了,竟也没有任何干渴的感觉? 也怪不得卫、李二女提都不提“渴的、饿的”,原来,她们是晓得的,我并不会饿、也不会渴? 真心请教:整整三十天,我是咋进食、进水的? 自然而然,问了出来,“三、十、天……我、吃、啥……喝、啥、呀? 卫瑾、李秀的反应很奇怪:都是面上一红,李秀别过了头,不说话,卫瑾微笑说道,“这个……无关紧要,以后再说罢!”略一顿,“你问点真正紧要的事情罢!” 这个“无关紧要”? 何天心说,我还以为你们俩“一见如故”呢,原来,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沟通交流啊! 不过,确实有“真正紧要”的事情要问。 “一、个、月……京、师……天、翻、地、覆、了、吧?” 卫瑾凝视着他,点点头,“是。” 顿一顿,“虽然末公和魏大夫说了,无话不可以对你说,但你心里头,还是先要有一点准备,事情……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你,切莫激动。” “你、们、放、心。”慢慢透一口气,“愈、详、细……愈、好。” “好罢!” 卫瑾缓缓说来: “你们到许昌,是九月癸未——二十二日的事情;到繁昌,是次日、二十三日的事情。” “三天后,也即二十六日,有司奏,庶人遹暴薨,请以庶人礼葬。” “次日、二十七日,皇后上表,请以广陵王礼葬庶人遹,诏许之。” “‘庶人遹’是十月辛卯朔(初一)‘下葬’的,就葬在许昌宫内。” (葬在许昌宫内?奇葩格局啊。不过,也不算太意外——不敢葬在外头,怕露馅嘛。) “棺椁里头,是另一具尸体呢,还是根本就是空的,就不晓得了。” “是日,日有食之。” “两天后,癸巳、初三,变起。” “主谋是赵王伦,梁王肜、齐王冏亦预谋。” (就是说,宗室伦辈最高的两个,联手发动了政变。) (至于齐王冏,齐王攸之嗣子也,若当年司马昭真以司马攸为接班人的话,现在的皇帝,就是这个司马冏了。) “过程大致是这样子的——” “太子暴薨的消息一到,右卫督司马雅、常从督许超——这两位,皆尝给事东宫——与殿中郎士猗,便谋废皇后,三人自知位卑势弱,乃通过赵王伦的嬖人孙秀,找上了赵王伦,双方一拍即合。” (司马雅、许超也罢了,毕竟“皆尝给事东宫”,废皇后,为故主复仇,理所当然;可是,士猗,那是“殿中郎”啊,殿中人,本是皇后的基本盘啊。) “赵王伦、孙秀又找了右卫佽飞督闾和,闾和答应了;闾和又去找了通事令史张林、省事张衡、华林令骆休,请为内应,二张一骆,都答应了。” (这个闾和,官不大,人脉很广啊。) (另,“华林”指的是“华林园”,位于宫城北,皇家园林之最者也。) “他们本来想把张华也拉过去的,毕竟,参与政变的,宗室之外,全部都是低级官员,没有一个有‘闻望’的,于是,派司马雅告张华曰:‘赵王欲与公共匡社稷,为天下除害,使雅以告。’” “张华拒绝,司马雅大怒,‘刃将加颈,犹为是言邪!’不顾而出。” “有趣的是,张华虽然拒绝,却也没向皇后告发赵王伦等的阴谋。” “赵王伦等乃议定,以癸巳丙夜一筹为期,以鼓声为应。” (丙夜即三更,也即子时,一筹为一刻,丙夜一筹即子初一刻。) “及期,赵王伦矫诏敕三部司马曰:‘中宫无道,杀吾太子,今吾奉诏入废中宫,汝等皆当从命,事毕,赐爵关中侯,不从者诛三族。’众皆从之。” “赵王伦自云龙门入,梁王肜自司马门入,陈兵天街南。” “是夜,皇帝在昭阳殿过夜,齐王冏乃将数百人入昭阳殿,华林令骆休为内应,迎皇帝幸太极殿东堂。” (也即将皇帝从他和皇后的被窝中拎出来,挟持至太极殿东堂。) “于是收皇后,废为庶人,幽之于建始殿。” (建始殿在宫城前朝西路南端,非但不属于“后宫”范畴,且建始殿南门承明门为止车门,出承明门,就是出南殿垣,再往外走,就出宫城了,将废后摆在建始殿,摆出的,是一副随时将之往宫外送的架势。) 卫瑾说的很慢,很清晰,并一直留意着何天的反应,若何天有大的反应,便立即停止;但何天极平静,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发生变化。 于是继续说下去: “是夜,贾谧、贾午皆在朝阳殿,乃杀贾谧,付贾午暴室考竟。” 何天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卫瑾打住。 何天眨了两下眼睛。 卫瑾俯身,能看出何天在微笑,“我、没、事……继、续、说、吧。” 卫瑾深深的看了何天一眼,点点头,继续说道: “诏尚书收捕诸贾、诸郭。” “尚书台疑诏有诈,尚书郎师景露版奏请手诏,赵王伦即斩之以徇,于是,再无人不奉诏了。” “诏公卿夜入宫,使张林执张华、裴頠于殿前。” “张华谓张林曰:‘卿欲害忠臣邪?’张林称诏诘之曰:‘卿为宰相,太子之废,不能死节,何也?’张华曰:‘式乾之议,谏事具存,可覆按也。’张林曰:‘谏而不从,何不去位?’张华无以对。” “遂斩张华、裴頠,皆夷三族。” 何天终于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 第二零一章 天下仰望 卫瑾再打住,何天微笑,不眨眼,不说话,卫瑾点点头,继续: “甲午、初四,赵王伦坐端门,遣尚书和郁持节送贾庶人于金墉。” “诛董猛、程据;诏诛刘振。” 董猛,那天,我没杀的成你,可是,你也就多活了……十二天嘛。 刘振,不晓得怎样成了皇后的心腹?废太子之死,同他这个看守,其实并无直接的关系,但废太子既“暴薨”于许昌,典守者岂能辞其责?不杀你,何以示贾庶人之罪恶于天下? 话说,另一个“典守者”司马澹又如何呢?作为近支宗室,或许不至于掉脑袋,但他是皇后亲信,还娶了皇后的内妹,赵王伦一派,应该不会放过他,他又会是个啥下场呢? 至于程据,是因为“进讲《素问》”吗? 好像为了解答何天的疑惑似的,“诛程据,是因为有人举发,董猛、孙虑去许昌,随身带着他调制的毒药。” 哦,介么说,原本是打算毒死废太子的? “才人陈舞,下落不明。” 何天目光,微微一跳。 卫瑾似乎在安慰何天,“宫变之夜,一片混乱,陈舞不是赵王等人的首要目标,趁乱走出宫去,是可能的。” 何天轻轻“嗯”一声。 “于是赵王伦称诏赦天下,自为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相国、侍中,置府兵万人,一依宣、文辅魏故事。” “一依宣、文辅魏故事”?司马伦,你的你二兄之心,有点明显啊。 “以其世子散骑常侍荂领冗从仆射;子馥为前将军,封济阳王;虔为黄门郎,封汝阴王;诩为散骑侍郎,封霸城侯。” “孙秀为中书令,封大郡,威权振朝廷。” 一个“嬖人”,原本是个“王官舍人”,官九品的末吏,一步登天为原本由伦辈最高的宗王担任的尚书令,真特么干脆呀。 “文武官封侯者数千人。” 数千人?好家伙,这非但施杨骏、汝南王之故智,更犹有过之呀。 “诏追复故太子遹位号,使尚书和郁帅东宫官属迎太子丧于许昌。” 又是这个和郁——“持节送贾庶人于金墉”的也是他。 等等—— 当初“持节诣东宫、宣诏废太子为庶人”的,不也是这个家伙? 特么太讽刺了! 对了,这鸟人还是“二十四友”之一呢!金谷园那次,老子见过的!改换门庭的效率,是真特么高啊!哈哈! 还有,他哥就是说“圣质如初”的和峤吧?唉,一母同胞,贤愚之别,却如此分明? 嗯,南朝世家“皇帝你死你的、朝代你换你的,好官我自为之、富贵我自享之”的风采,已隐现端倪喽。 “‘丧’是‘迎’了,不过,没有换棺椁——‘庶人遹’是以广陵王礼下葬的,所用棺椁,也符合皇太子的身份。” “所以,棺椁里头,到底是另一具尸体,抑或空空如也,还是不不得而知。” 很好,很好,还是不要太快“揭盅”的好,给我留一点时间。 毕竟,真正的太子遗体,在我的手上。 “追封故太子子虨为南阳王。” 司马遹为儿子封王的愿望终于达成了,可是……真真是讽刺啊! “以梁王肜为太宰。” “以淮南王允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中护军。” 哦,这个信息很重要。 淮南王本就是骠骑将军,但没有开府,只是个荣衔,开了府,置文武属官,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就随时可以“骠骑将军”的名号节制兵马了。 更重要的是,他接受了之前曾力辞的中护军,成为禁军最高首长之一。 他是诸皇弟中资望最高者,且遥遥领先于亚军,以此特殊身份掌禁军,足以同赵王分庭抗礼了。 司马允,你不再做“不萦于物”之姿态,正经“出山”了。 “赵王很是做了番礼贤下士、虚怀容物的姿态,收用了一大班名士,甚至,包括部分原‘鲁公二十四友’的成员。” 顿一顿,“除了和郁,还有陆机——以陆机为相国参军。” 陆机也转投司马伦了? 不过,不奇怪,陆机又不是贾谧的私人,他到洛阳,本就是为了抱大腿来的,谁的腿粗,就抱谁的。 “最后,”卫瑾微微一笑,“得说一说你了。” 我? “九月癸未夜废行宫的事情,终究还是传了出去。” “文次骞赶到,只是将对方杀散——大都逃回了洛阳。毕竟,即便加上文次骞这一路,对方的人数,还是比咱们多。” “皇后既被废,逃回洛阳的这班人,也就不必守口如瓶了。” “不过,‘癸未夜变’只是口耳相传,台面上,赵王伦等是装作不知道的。” “原因呢,也简单,‘癸未夜变’若摆到台面上,‘首义’的,就是何云鹤,而不是赵王伦了。” “不过,赵王对江应元很客气,本要以他为相国左司马的,但江应元坚拒,还是回东宫去做他的太子洗马。” 卫瑾微微俯身,目光秋阳般明亮,“目下,‘何云鹤’三字,真正是天下仰望了!” 何天咧了咧嘴。 这个动作带来异感——我脸上,好像也缠了一圈绷带? 脸上也受伤了吗? 何天隐约想起,“癸未夜变”,阵破之后、文鸯入殿之前,自己有“眼前一花、面上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打脸上滑了过去”的感觉—— 咋的,被人划了一刀? 如是,不是破相了? 无所谓啦,老子都被人捅了个透心凉,还在乎破不破相? 再者说了,这个“相”,本来也不是老子自己的。 还在胡思乱想,卫瑾已准备收尾了,“我说完了——还有什么要问的?” “清河王世子呢?” 咦?这几个字是连贯的? “还是‘皇太子’——没有被废。” 也是啊,除非赵王自己做皇帝,不然,整个宗室寻过去,找不到比这个小孩子更合适的“皇太子”了。 何天不说话了,闭上了眼睛。 卫瑾、李秀静静的等着。 过了半刻钟,何天睁开了眼睛,“我能跟绿珠说几句话吗?” 嗯!虽然还是不能高声,但我确实可以连贯说话了! 这一点,卫瑾、李秀也注意到了,皆面露喜色。 不过,还是有点意外的—— 本以为,何天听完通报,要见的,不是蒋俊,就是文鸯,孰料,却是绿珠? * 第二零二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卫瑾点点头,“当然可以,不过,还是先请末公和魏大夫把把脉罢!” 邓简和魏留——“五柳长须”的名字,恰好是“柳”的谐音——把过了脉,医嘱是:何侯尚极虚弱,听卫、李二女的“通报”已甚耗元神,再见人,不能超过一刻钟;之后,就要歇息了。 绿珠一进来,何天就发觉自己的视力也在变好——隔着好几米,就看得清她的容颜了。 一般的眼睛红肿,一般的眼圈发暗,一般的鬓发散乱,一般的……眸光明亮。 如无意外,这一个月,就是卫、李、绿,再加上云英、雨娥,五个女子,日日夜夜,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同邓、魏一起,将已入地狱的自己拉了出来。 不过,她的身契上写着自己的名字,自己也没有多余的精力说不紧要的话,“谢”字就暂免了。 何天还不能高声说话,李秀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了绿珠。 绿珠坐下,微微俯着身。 何天开口了,“赵王伦若得志……石季伦恐不能免难。” 绿珠万想不到,他第一句,竟是这个话,目光一跳,面色微微发白了。 何天说的很慢,一个短句、一个短句的说: “我说的‘得志’,是指,或者大权独揽,或者……篡逆。” 旁边的卫、李,亦目光一跳! “目下,淮南王在,赵王还不能……为所欲为。” “但,一山不容二虎,赵王……一定要去淮南王的。” “一、二月之内,二王……必然火并。” “孰胜孰败,言之尚早,但,我看高赵王……一线。” “赵王贪鄙,但,笼络人心的本事……远过淮南王。” “石季伦以侍贾长渊之道……侍赵王伦,没有用。” “匹夫无罪,怀璧自罪。” “石季伦之‘璧’……之‘罪’,是他的财。” “赵王、孙秀……早就盯上了他的财。” “贾长渊不利其财,赵王、孙秀利其财。” “所以,以侍贾长渊之道……侍赵王伦,没有用。” “贿赂相关人等,譬如孙秀,亦没有用。” “因为,若诬以谋反,抄没财产,则石之一切,皆为赵、孙有。” “十倍、百倍于受赂。” “淮南王若败,赵、孙……必诬石为淮南同谋。” 说到这里,何天停了下来,缓缓的呼吸着。 过了一盏茶的光景,再开口,“我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 绿珠低声,“回郎君,都听明白了。” 何天缓缓说道,“他毕竟……是你的故主,对他,你有示警之义……” 停下,缓缓透一口气,“你去见他一面,将这番话,说给他听,请他……早为之备。” “请郎君的示下,”绿珠低声,“他该……怎样做呢?” “人不同人,我的办法,他未必能用……” “而且,就这番话,他亦未必以为然……” “所以,我不宜再多说了。” “……是。” “你要留意,你见他,务必不能暴露行踪……” “那个孙秀,正在满世界寻你呢!” 啊?! 非但绿珠,连卫瑾、李秀,一并愕然。 绿珠面上,红、白不定,站起来,深深欠身,“是!” 何天合上了眼睛。 李秀握住绿珠的手,“好了,妹妹,出去罢,咱们细细安排……” 何天没再睁开眼睛,说这番话,真叫他精疲力竭了。 * 再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卫瑾、李秀。 周围的光线,亦无明显变化。 略奇怪:就小眯了一会儿? 有异感:有点饿,有点渴。 于是,“请问……现在啥时候了?” 卫瑾笑,李秀答,“你是问时辰呢?还是问日子呢?” 被问了回来,何天一下子不晓得咋答? 日子我是晓得的,不是正正三十天吗?到“琼苑”……九月二十三,今天,就是十月二十三呀? 所以,我问的,自然是时辰呀? “你若问时辰——还是申初(下午三点),一点没变;问的若是日子,今天,十月二十六。” waht?! 就是说,我一气睡了三天三夜?! 此时,何天才留意到,卫瑾、李秀的装束,同之前是不同的,既换过了衣裳,也仔细梳洗过了,不再是鬓发散乱的模样了。 好嘛。 三天三夜,我竟一个梦也没有做。 之前,无时无刻,不是寒冰,就是烈火呀。 就在此时,异声响起——是肚子。 是真的饿了。 病号餐早就备好了:羊奶泡米糊。 目下,何天莫说坐了,连头都抬不起来,于是,云英在左,端碗持勺,雨娥在右,用手巾擦拭嘴角,就这样,一小勺、一小勺的慢慢吞咽。 何天发觉,自己的味觉,基本消失,羊奶也好、米糊也罢,入口皆不辨滋味。 不过不着急,您看,我已可以肘为支撑,将小臂抬离榻面寸许了,非但手指,手腕也可以轻轻转动了。 一碗羊奶泡米糊,居然尽数吃光。 这是极好的现象。 何天甚至还想吃,但人家不给了。 两位大夫都说了,久未正经饮食,第一回,不能吃的太多,真饿的话,过个把时辰,再吃。 这既然是昏迷之后的第一次“正经饮食”,那么,之前,那三十天的“不正经饮食”,到底是咋一回事? 好生好奇呀! 趁着卫瑾出门、李秀不留意,何天偷偷的问云英、雨娥,孰料两个小妮子都抿嘴笑,云英低声,“这个嘛,没有两位娘子的允准,不能说的!” 嘿!她俩成你们主母了?她俩还没嫁给我呢!我冤了点罢? 窗前的李秀回头,瞪了何天一眼,“我都听到了,别搭理他!” 用过膳,再进水,还是一小勺、一小勺的喂。 终于,何天心满意足了。 拾掇清爽之后,李秀坐下,“那天……第二天一大早,绿珠就上路了,走得快的话,差不多已到洛阳了罢!” 顿一顿,“你放心,有人陪着她,出不了状况。” “嗯。” “今天,你要见谁?” 何天略一沉吟,“跟文次骞说,我现在……还不能长篇大论,过个二、三天,再见他。” “那……就是蒋俊了?” “嗯。” “握瑜姊姊已经料到了。” “她去看蒋俊了?” “对。” 一刻钟后,门外脚步纷沓,嗯,有人抬着一具担架或软榻啥的。 * 第二零三章 错了!都错了! 果然是……软榻。卫瑾跟在一旁。 蒋俊面色极苍白,原有的一点点浮肿完全不见了,极清瘦。 全身上下,干干净净,鬓发也梳拢过了。 右边的袖子,空荡荡的,肩膊位置,隆起一圈——那是缠了极厚的绷带。 软榻摆在何天床榻的左前方。 何天虽不能抬头,但头下有枕头,多少有个角度,蒋俊背靠在软榻上,半躺半坐的姿势,彼此视线可以相交,床榻有榻基,何天的位置,还略高一点点。 何天凝视蒋俊。 蒋俊惨然一笑。 她胸口起伏,呼吸急促,能看的出来,心情激荡。 她大约刚刚才晓得,我活转了过来? 何天想起,自己进入暴室刑室,跪在草荐上的蒋俊,抬起头来,眼中光芒虽盛,但神色平静。 那是她即将赴死之时啊。 何天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抬榻的仆妇退出去了。云英、雨娥也退出去了。 何天开口了,声音很轻,“为什么呀?” 蒋俊的泪水,一下子汹涌而出,不可抑制,只能咬紧嘴唇,不使自己出声。 卫瑾递过一条手巾,蒋俊以左手接住。 她几度试图开口,但嗓子完全梗住,难成字词,只好打住。 就这样,过了半刻钟。 待蒋俊终于撤开了捂嘴的手巾,何天看到,她的下唇,一排清晰的血牙印。 蒋俊声音嘶哑,“他们捉了我的阿爹、阿娘、阿兄……你都见过的。” 哦。 原来如此。 真是个老套而悲哀的故事。 “我来到这个世上,天下虽大,世人虽多,但真正对我好的,视我如珍如宝的,只有他们三个。” “对我来说,他们的性命,比我自己的性命,贵重十倍。” “我极抱歉,可是,何侯,对我来说,他们的性命,比你的性命,更紧要些。” 何天默然,过了好一会儿,“那把剑,是皇后那边给你的?” “对!他们应该想不到有人‘劫狱’,他们要我做的,是监视太子——怕一个不留神,太子自己偷跑出许昌宫。” 顿一顿,“他们要我……必要的时候,宁肯杀掉太子,也不能叫他‘脱狱’!” “这……太过强人所难,可能误事呀?你杀我不稀奇,杀太子,怎可能下得去手呢?” 蒋俊突然大笑,“为什么下不去手?你以为,我真当他做我的‘主君’?!在我,他……他……他就是一只地地道道的小畜生!” 啊?! “你晓得他是怎样待我的?每天、每夜,但凡得空、但凡四周无人……便变着法儿折腾我!花样百出!我求饶,没用!若叫唤——再难受、再疼,也只敢低声叫唤——他折腾的更起劲了!” “甚至,我来了月事、乃至有了孕,也照样!不管不顾!” 卫瑾的脸,“刷”的红了。 李秀却还茫然,不晓得蒋俊说的“折腾”,指的是什么? 何天的心境,本已平静了好几天,现在,太阳穴微微的跳动起来了。 “若吃了药,就更不得了!一天晚上,能折腾个十多次!我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秀终于明白何为“折腾”了,先是微微张开嘴,随即,脸红透了! 何天尽量出以平静的口吻,“药?” “对!也不晓得谁给他的——我很怀疑,是孙虑那贼子的首尾!我劝过他,说这东西伤身子,太子春秋正盛,原用不着这一类东西助兴,但没有用,他戒不了!” “都说那个小孩子的病,是因为‘杀马’那一次,我伤了胎气,其实,照我看,是他的精血有毒!而且,若说伤胎气,我有孕,他还那样不管不顾,不晓得伤了多少次胎气了!” 蒋俊用“那个小孩子”来称呼自己的儿子,听起来,实在……古怪。 “所以,其实,对贾、郭,你并没有太多的怨恨,反倒,对太子,更加……” “对了!我更加盼着他死!” 错了,都错了。 “何侯,其实你何必救我?我死在暴室,一了百了,也不会再累及我的阿爹、阿娘、阿兄,也不会再刺你那一剑了!” “或者,你想我帮着你,影响、乃至控制太子?我跟你说,别做梦了!那个小疯子,没人控制的了!没吃药之前,或有一线可能;自打他吃开了药,再也没有可能了!——没可能做个好人,更没可能做个好皇帝!” “真叫他做了皇帝,就不是只折腾我一个人了!也不止于折腾几个宫人,他会折腾所有的人——折腾整个国家!” “到时候,你咋办?弑君呢?还是变成像孙虑一样的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一味逢君之恶?” 无人说话,呼吸可闻。 过了好一阵子,何天缓缓说道,“太子如此待你,东宫,就没有别人晓得吗?” “除了孙虑那个贼子可能多少知道点——若那个药,真是他弄给太子的;别的人——”蒋俊摇摇头,“都不晓得。” 顿一顿,“弘训宫载清馆杨骏发作他、牵累你,那次之后,他也开始小心了。” 再一顿,“他还晓得,自己只是太子,不是皇帝;还晓得,昭阳殿正等着捉他的把柄!因此,每一次折腾我,都是避开了人,宫女、宦者,都是远远支开了的。” 怪不得,郭猗一点这方面的消息都没给我透过。 “有的太医,或者能看出点端倪,但是,这上头,谁又会多事呢?” 可是,蒋俊自己,为什么也不说呢?特别是“阅垆”那一次,那个时候,她已经怀孕了呀。 当然,自己才同她见过几面?这种事,如何可能对一个半生不熟的男子说呢? 太子大约也多少对她做了点“补偿”?譬如,“阅垆”本身,可能就是“补偿”之一?为了家里人,就忍了? 或者,那个时候,太子还没开始吃药,还在勉强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 唉。 “所以,你一定要杀那个小婢?” “对!她虽不认得你,但你我相识,你们入许昌宫,非但为救太子来,也为救我来,她如何看不出来?不杀她,我的阿爹、阿娘、阿兄,哪有命在?” “本来,我想着,只要没留下活口,皇后那边,就无法确定,我是不是只是无法反抗,被你们掳走了?并不是‘里应外合’?如是,就未必会加害我阿爹、阿娘、阿兄?可是,废行宫里,既然彼此打上了照面,我就没有退路了!” “你没死,是老天开眼!叫我下地狱后,不至于太过内疚!我杀你,你碎割了我,我毫无怨言!这就动手罢!” * 第二零四章 活一人, 活百人、千人、万人 何天不搭蒋俊的话头,沉吟片刻,自言自语: “怪不得!我的印象中,太子的体格,本是好的,犹记得,东宫玉萃轩,第一次见他,指挥众小宦玩儿什么‘骑马打虎’,上跳下窜,精神的很!过了三年,个子更高,几近成人了,反倒变的虚弱了——不过快走几步路,就要丁乙来背?” “但看上去,却也没有什么病瘦的样子?” “原来,开始吸毒了——怪不得!” 于卫、李、蒋三女,“吸毒”是个新鲜词儿,但,都觉得很形象。 何天继续自言自语,“还有,癸未夜变,他突然发狂,冲出阵去,本来,我以为他是被丁乙那一枪吓的,毕竟,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大活人,脑袋瓜子被开了个透明窟窿,确实有些惊悚的——” 顿一顿,“现在看来,根子还是……他心智已为药物毒害,混乱而脆弱,再加上……连遭大变,又是惊雷闪电的,于是,终于崩溃!” 再一顿,“丁乙那一枪,嗯,算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 咦,“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是个听新鲜的说法呢! 自言自语过了,何天微笑,“我说的对吗?” 蒋俊点头,“对!” 何天出神片刻,轻轻透一口气,说道,“这一个月,京师发生了许多事情,还没人跟你说罢?” “……没有。” “皇后已经被废,贾、郭已经败了。” 蒋俊目光,霍的一跳。 “那几天,风云变幻,我想,皇后和贾郭们的心思,都摆在如何应付太子‘暴薨’这件大事上,未必想得起来去同你阿爹、阿娘、阿兄为难——” “我叫人查一查,他们三位,目下是个什么情形?” “若已不幸罹难,那就没啥可说的了;不过,逝者已矣,生者的日子还要过下去,我也不晓得你有没有靠谱的亲友可以投靠?若没有,今后,就跟着我好了——你少了条胳膊,一个人,也不好过日子。” 蒋俊的身子,剧烈的抖动起来。 卫瑾、李秀的脸上的神色,不仅意外,而且复杂。 “若还被关着,我会派人救他们出来。” “若他们已脱樊笼,最好不过,你伤愈之后,我派人送你回洛阳,你们一家四口,自己过日子去罢!” “若有什么难处,随时可以过来找我,你晓得的,大事小事,我都帮的上忙的。” 蒋俊痛哭失声,“你!你为什么不杀我?!” 何天微笑,“我为什么要杀你?你是可怜人,我也是可怜人。” “你!……” “只不过,我这个‘可怜人’,另有一个名目,叫做‘可怜天下人’。” 卫瑾、李秀脸上的神色,更复杂了。 “我不是做滥好人,我也杀过人——不过,我杀人,阵仗之外,不外两种情形,其一,我恨一个人;其二,这个人,挡了我的路、碍了我的事。” “其一,我不恨你,一丁点都不恨你;其二,你不挡我的路、不碍我的事——所以,我为什么要杀你?” 蒋俊泪如雨下。 “你搠了我一个透心凉,我砍了你一条胳膊,咱们俩,其实已经扯平了,既如此,就还像以前那样,做回朋友罢!” “你!……”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罢!你也看到我的样子了,说话已经开始喘了!”透一口气,“你家里人有消息,会即时告知你的,放心罢!” 说罢,看卫瑾,“握瑜,替她换间屋子,派个人照料,好吗?” 卫瑾默默点头。 抬蒋俊出门之时,她突然坐起身来,左手成拳,猛捶自己的左腿,哭喊道,“何云鹤!何云鹤!” 屋内,只剩下何天和李秀了。 沉默片刻,李秀忍不住了,“虽说,她确是个可怜人,可是,你就这样放过了她?” “是呀……要不然呢?” “不对!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何天微笑,“天机不可泄露。” * 蒋俊出门之后,何天立即酣然大睡,连第二碗羊奶泡米糊也等不及了。 这番“可怜天下人”,委实精疲力竭啊。 这一回,睡了一天一夜。 依旧一个梦也没做。 醒后,发觉: 脖子可以略略左右转动了;以肘为支点,小臂几乎可以竖直了;膝盖可以微微抬起,脚腕可以活动了。 还有,可以拿手指敲击榻面了。 这一回,一气尽三碗羊奶米糊。 还想吃,人家又不给了。 不比李秀,卫瑾没有问他非但不杀而且善待蒋俊的“天机”何在,只说了一句,“这是你的功德。” 顿一顿,“天大的功德。” 何天笑,“不过活一人,就成了‘天大的功德?’” 卫瑾微微摇头,“一人不同一人,此活之非彼活之,她是杀你的人,你活之,顶的过活百人、千人、万人。” 某种意义上……您说的对。 又睡——一气而尽三碗米糊,真的很累人啊。 又是一天一夜。 醒后,肌体的恢复又见进展:脖子左右扭动的幅度增大了;手肘可以略略抬离榻面了;膝盖之抬起,勉强可以算是“弯曲”了。 何天拿手指掐李秀的手背,得意洋洋,“疼吧?” 李秀轻轻打了他一下,“蚊子的气力也比你大些!” 此时,何天自觉已勉强可以“长篇大论”了,但依旧不急于同文鸯、郭猗等人见面。 一来,这几天,脑海中,无数重要的想法泉涌而出,有的还未真正成形,何天需要时间一一梳理、完善。 二来,至少恢复到上身可以抬起些,可以斜倚在榻背上的时候,再见文鸯、郭猗等人,会更好些。 这点很重要:一个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主君,难以给予追随者足够的信心。 另外,他要同文鸯、郭猗等人说的事情,虽然重要,但并非燃眉之急。 但他要绿珠办的事情,却是不能等的。 傍晚时分,绿珠回来了。 “琼苑”在繁昌北郊,距离洛阳,较许昌宫还要近些,不过,算算时间,绿珠的“均速”,还是比何天由洛阳至许昌更快些。 哎,其实也不必这般赶的,我相信你同你的“故主”不会“旧情复燃”滴。 * 第二零五章 我和大晋首富有个约定 绿珠的声音很平静: “石公说,确如郎君所言,若赵王得志,他恐不能免难。” “其实,以孙秀为尚书令的诏书一颁下,石公就登门拜访,但是……竟不得其门而入!长长一份礼单,也被退了回来,就连门上,也不肯收他的红包,实在是……大出他的意料。” “而且,当时的场面,十分令人难堪。” 门上皮笑肉不笑的,“石侯请回!敝上说了,若有公事,请到尚书台说话!若有私事——不好意思,敝上和石侯,既皆为国家大臣,又不是啥亲戚,无私事可言!” 门上说这个话的同时,来拜访孙秀的官员的车子,打大门口一直排到了巷口,车子的主人们,一个接着一个被引进大门。 有这样打脸的吗? 石崇血往上冲,几乎失控,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石公心知情势不好,回家的路上,苦筹对策,一到家,立即另备了两份礼,然后再次出门,先后去拜访了和郁、陆机。” “这二位,既与石公同为‘鲁公二十四友’——多少有些故人之情;同时,又皆为赵王信用,想来,在赵王或孙秀那里,多少说的上话。” “和郁、陆机,都答应帮忙。” “过得数日,石公再次拜访和、陆,和郁含糊其辞;陆机的话,虽然委婉,意思却很清晰:孙秀对他说,石季伦的事,你不要管。” “石公正想再去拜访孙秀一次,孙府却先来人了。” “来人开宗明义:尚书令向石侯要个人。” “石公请问姓名,来人说:绿珠。” 说到自己姓名之时,绿珠的声音似乎有一点点发颤,但神色依旧平静。 “石公勃然变色,但没有发作,对左右摆摆手,说,‘将人出来!’” “不多时,环佩玲珑,数十婢妾出,皆蕴兰麝,被罗縠。” “石公曰:‘吾之妾侍之美者,尽集于此,任君所择。’” “来人曰:‘石侯服御丽则丽矣,然本受命指索绿珠,不识孰是?’” “石公皱眉说道,‘绿珠早已让于新安侯何云鹤,此士林皆知事也,尚书令不晓得吗?’” “来人冷笑,‘尚书令晓得的是,绿珠根本没进何府的门,所以,那个‘让’,不过是何侯和石侯合演了一出障眼法罢了!’” “石公强抑怒气,说道,‘身契都已过了,有司也备了案,哪来的什么障眼法?尚书令真要绿珠,也该去向何侯要,干某底事?’” “来人说,‘何侯神龙见首不见尾,去哪里寻他?所以,这个绿珠,还是要着落在石侯的身上!’” “石公终于忍耐不住,‘没有就是没有,使者请回罢!’” “来人曰:‘石侯博古通今,察远照迩,愿加三思!’” “石公怒曰:‘莫说三思,一思亦无可加!’” “来人出而又返,石公还是‘无思可加’。” “来人终于冷笑而去。” 说到这里,绿珠停了下来,轻轻透了口气。 她虽努力掩饰,但身心的疲惫,任人都看得出来。 过了片刻,继续说道,“石公对我说,‘我今为尔得罪’……” 何天一声冷笑,打断了她的话,“为你得罪?” 略一顿,“目下,你是我的人,他不能交你出去;可是,若你还是他的人,他将你交了出去,就能免祸了不成?孙虑所利者,是他的全副身家!现在派人来索你,不过是你名声在外,等不及,想先……先睹为快罢了!” 绿珠低声,“……是。” 何天继续冷笑,“男人原该保护自己的女人!力所不及,就该引咎!岂可将反将责任推到女人头上?” 一旁的卫瑾、李秀,眼中光芒闪烁。 绿珠不说话,深深欠身,眼角隐有泪光。 “什么‘为尔得罪’……你莫真信了他的话!更不可以因此而自责!明白吗?” “是!” 绿珠轻轻的拭去了溢出眼角的泪水。 “好啦,你继续说下去罢!” “是!” 顿一顿,“石公说,郎君的智慧识鉴,他一向是极佩服的;复太子,郎君‘首义’,他更是景仰,虽……功败垂成,但阴差阳错,非战之罪!” 何天心说,石先生您嘴上说的好听,心里头是不会愿意“复太子”成功的吧?——太子若真的复位而不受何云鹤之流控,想起石先生您对贾氏的谄媚模样,怕是不会给您啥好果子吃的吧? “石公说,他亦以郎君‘一山不容二虎’说为然,他会努力向淮南王进言,先下手为强,为国家除大蠹——” “但是,若天不从人愿,赵王最终还是‘得志’,那么——” 顿一顿,“石公说,他目标太大,又早就被赵、孙盯上了,走是一定是走不掉的,引颈……一快,在所难免。” 说道“快”字,声音微微发颤。 “可是,既无辜受戮,就不能不有所报!” “这个‘报’,既是报于赵、孙,也是报于郎君!” 嗯,很新鲜的说法。 当然,报于赵、孙之“报”,报于郎君之“报”,意思大约刚刚好相反? 绿珠凝视何天,“石公说,他想同郎君做一个约定。” “约定……说吧。” “石公说,他死之后,若郎君能够为他复仇,他虽在地下,亦必有以报!” “怎样才算‘复仇’?” “杀赵王伦,夷孙秀三族!” 何天微微一笑,“赵王若‘得志’,则天下彼有,石季伦这个要求,可不算低呀!” 绿珠低声,“是。” 何天凝神片刻,说道,“夷孙秀三族不必说了;不过,赵王毕竟是宗室长者,或许要留一点体面——” 顿一顿,“自尽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 “好罢!这个约,我就跟石季伦定下来了!” 绿珠微微欠身。 “还得麻烦你再跑一趟洛阳——辛苦你了。” 绿珠摇摇头,“不必了。” 何天凝视绿珠,片刻,“哦……我明白了。” 顿一顿,温言说道,“无论如何,这次洛阳之行,难为你了。” 绿珠微微咬住下唇,不说话。 “我说‘难为’,是要你不可多心——你既已是我的人,就永远是我的人。” 绿珠起身,伏地,稽首。 泪水,随之滑落面庞。 * 第二零六章 天命攸归 绿珠一退出,李秀就忍不住了,“石季伦有以‘报’你的,都是啥呀?——你也不问一问?” 何天淡淡一笑,“除了钱帛……他还有什么?” 李秀蹙眉,“为了钱帛,你就?” “是呀!我缺钱,非常、非常、非常之缺钱。”略一顿,“愈往后、愈缺钱。” “如此说来……你是不能消停的了?” “不能。” 李秀叹口气,“我还以为……” 何天微笑,“以为我挨了一剑……就老实了?” 李秀不说话。 卫瑾说话,“淑贤妹妹是担心你!”顿一顿,“赵王若‘得志’,就像你说的,‘天下彼有’,你去同他为难……” “我不同他‘为难’,也会另有人同他‘为难’,恐怕还不止一个。所以,我不会是顶在头里的那一个。” 顿一顿,用半开玩笑的口气,“所以,娴淑妹妹,你不必太过担心——‘为难’归‘为难’,但未必会太过‘为难’。” 卫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赶忙掩口。 李秀瞪了何天一眼,别过了头。 卫瑾放下手,“你是说……其他宗王?” “对!” 顿一顿,“战乱一起,我就不为石季伦之‘报’,也不能任由他们没完没了的打下去啊!不然,非止生灵涂炭,国家也打烂了!” 再一顿,“我既插手——总不能反去帮赵王罢?” 卫瑾点点头,看向李秀,“由得他罢!” 李秀转回头,“懒得管他!不过,伤好之前,哪里也别想去!就他现在这个样子,还想跟这个‘为难’、跟那个‘为难’?还说什么‘男人保护自己的女人’,就他这个样子……” 话没说完,晓得最后两句不对,赶紧打住,却已来不及了,何天嬉皮笑脸,顺杆子就爬,“那是!那是!我现在……全靠二位娘子保护!” 李秀、卫瑾的脸,一齐红了。 因为,照前后语境、逻辑,不啻说,“我何天是二位娘子的男人”了。 李秀不晓得该如何反应?滞一滞,“刷”的站了起来,“我去看看绿珠!她哭兮兮的!” * 又过了三、四天,何天的恢复,终于到了这样一个程度: 头可以勉强抬起,腰腹自己不能使劲,但放几个大大的隐囊在榻背前,由人搀扶着,可以斜倚在隐囊上了。 左臂,还是只能以肘部为支撑,活动小臂;但右臂,已经可以整支略略抬起来了。 膝盖,可以抬起弯曲为九十度了。 于是,可以见文鸯了。 见到何天之第一眼,文鸯心中之震撼,很难用言语描述。 何天的头发是仔细梳拢过的,用一白玉小冠结束;脸上斜缠着绷带,不能净面,但虽满脸于思,每一根胡须,却都是仔细修剪过了,较之之前的面如冠玉,另有一份气度。 绷带之上,是一双熟悉的眼睛,目光炯炯,笑意盈盈。 一个月又十天前,文鸯亲眼看见,一柄利剑,自何天后背透出前胸——且还是左胸;那个时候,何天不能说“垂死”,而是已经死了。 可现在—— 文鸯的心底,蓦然生出“天命攸归”四字,膝盖不由就发软了。 他伏地、稽首,“明公大喜!” 何天、卫瑾、李秀,皆大出意外。 而且,这是文鸯第一次以“明公”称呼何天。 何天抬一抬右手,“次骞,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卫瑾的反应很快,急趋数步,扶起了文鸯。 何天指一指卫瑾和李秀,说道,“我现在,一时半会儿的,身边还不能没人照料——不过,她二位面前,无话不可说!” 文鸯欠一欠身,“是!”然后,对卫瑾、李秀团团长揖,“二位娘子辛苦了!” 卫瑾、李秀皆敛衽还礼。 李秀将自己的锦凳让给文鸯,文鸯踌躇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自己必须坐——自己站着,何天说话就辛苦了。 于是,何天躺,文鸯坐,卫瑾、李秀两侧侍立。 何天的开场白是这样的,“这一个多月,我是足不出此户,不过,次骞,你应该周围都转过了,‘琼苑’的风景如何呀?” 文鸯微微一怔,随即答道,“极好!” 顿一顿,“位置、地形也好!‘琼苑’自山脚一直绵延至山顶——咱们现在是在山腰;山势虽然平缓,但山口狭窄,进可攻、退可守——易守难攻!” 何天微笑,“果然是名将眼光!” 顿一顿,“‘琼苑’里头,还有溪流、果林、粮田,是吧?” “是!” 事实上,琼苑的性质,类似金谷园,楼阁台榭之外,还是一个生产、加工基地,这也是此时代权贵庄园的普遍特点,后世苏州拙政园那种纯为闲居赏鉴的精致园林,是很少的。 琼苑的占地面积,较之金谷园,犹有过之——繁昌公主的财力,自然比不过石崇,但毕竟,繁昌是繁昌公主的“汤沐邑”,而繁昌的地价,亦不足洛阳之十一。 琼苑的经济作物的种类和规模,远不及金谷园,更没有金谷园那许多水碓,但亦有一样金谷园不及处——金谷园只加工粮食,粮田另在别处,但琼苑的山脚,却有相当数量的粮田。 “‘琼苑’是个好地方,”何天慢吞吞的说道,“不过,再好,也是主人家的地方,咱们是客,鸠占鹊巢,不好太久——” 顿一顿,“我大致痊愈了,咱们就得挪挪窝了。” 卫瑾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晓得此时还不是她发表意见的时候,忍住了。 文鸯眼中,灼然生辉,“明公的意思——” “我的意思,咱们该有自己的‘琼苑’——不必楼阁台榭,有茅舍疏篱,可遮头、可容身——即可。” 顿一顿,“关键是,可屯田、可屯兵,进可攻、退可守!” 文鸯心中一跳,大声应道,“是!” “这个地方,不好离洛阳太远,也不好太近——太远了,有事不能即时呼应;太近了,有事,易被反复波及,大致,就是许昌或繁昌距洛阳这个距离上下了。” “还有,洛阳以南比洛阳以北好——到时候,许多麻烦事,都是打北边过来的。” “这样一个地方,次骞,麻烦你去好好找一找。” “是!” * 第二零七章 猛士三千,纵横四方 “我来洛阳,”何天笑一笑,“三年多一点,糊里糊涂的,倒也攒了点钱——总算能派上正经用场了。” “难得的是,‘癸未夜变’后,这些钱居然都还在,没被人家抄没——略有点意外。” “大约是……还来不及动手罢!” 皇后一方,迫不及待,移废太子至许昌宫,何天深知,他们的下一步,就是加害废太子,他已没有时间,从容转移李秀口中的“瓶瓶罐罐”,而若不“从容”——连夜搬家啥的话,又很容易引起贾、郭们的注意和怀疑。 心一横,“瓶瓶罐罐”啥的,老子不要了,爱咋地咋地罢! 孰料,“癸未夜变”之后,卫瑾派人回洛阳打探,新安侯府,安然如旧,连上门聒噪的人都没有一个,“抄没”啥的,就更不必说了。 何天继续,“新人上台,也没来动我这个旧人,新安侯的国秩,还是照旧发放——秋季这一笔,刚刚收到。” “这些钱,到底有多少,我自己也说不大清楚,咱俩谈过了,我叫云英、雨娥去找你,她俩那里有账。” “是!” “除了寻咱们自己的‘琼苑’,当务之急,是屯粮!” “我的名下,没有赐田,每一次赐田,我都辞掉了,因为实在是懒的打理,所以,一点现粮也没有,屯粮,全靠拿铜钱去买。” 说到这里,何天微微出神。 事实上,他“辞掉”的赐田,大司农都按时价折成了现钱,送到了他家里。他的赐田,都是洛阳左近的膏腴之地,时价相当的不便宜。 皇后对他,是真心不错。 唉。 何天回过神,继续说道,“次骞,你是当世名将,比我更加清楚,战乱一开,什么物事最紧要?粮食!——比钱紧要,比兵紧要,比什么都紧要!有粮,不怕没兵;没粮,有兵也拢不住!” “明公睿见!” “所以,屯粮,要立即着手!买了粮,先不拘搁在哪里,待‘琼苑’寻到了,再往‘琼苑’里头搬!” 文鸯先应了一声“是!”然后说道,“明公是认为——” “不错,次骞,天下即将大乱了!” 文、卫、李,皆心头一震。 何天的声音很平静,“我的判断,赵王必不容淮南王,赵、淮南二王,必有一战,赵王胜,必篡逆!” 文、卫、李,再心头一震。 “如是,必有宗王起兵讨逆——且一定不止一人!” “则逐鹿之形势成矣!” “然遍观司马诸王,没有一个略具汉光武、魏武之相的人——莫说光武、魏武了,连长的同刘玄德、孙仲谋——不求多,有三、四分相像就好——都特么找不出来!” “汉高……就更加不必说了!” “因此,不论孰胜孰败,都是倏起倏落,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已!” “最后登场的那个,不论是谁,国家、天下,都不会是他的,因为,整个国家,已经打的稀巴烂,而他自个儿,也是奄奄一息,政令,只怕不出洛阳!” 何天暂时打住,调整气息。 过了一会儿,文鸯打破了令人压抑的静默,“若是……淮南王赢了呢?” 何天叹口气,“会好些,但,未必好的了多少。” “首先,我以为,赵败、淮南胜的可能,不大。” “石季伦说,他将努力劝说淮南王‘先下手为强’,然,石季伦的话,在淮南王那里,能有什么分量?”微微摇头,“淮南王不会听他的。” “淮南王未必不会‘先下手’,但不是因为听了石季伦的劝说,而他即便‘先下手’,也未必能够‘为强’。” “淮南王的脾性,太过被动——从倒杨一事就可以看出来了,若楚王不先跳出来,淮南王是不肯顶在头里的。” “他若对赵王先下手,必是因为受逼不过,仓促起兵。” “如是,貌似淮南王‘先下手’,准备更加充分的,却是赵王,因此,我才说,淮南王之‘先下手’,未必能够‘为强’。” “若我所料不确,赵败、淮南胜——” “淮南王自然不会篡逆,而是想好好儿做一个周公。” “之前,我曾经通过贾思范,向皇后进言,立淮南王为皇太弟,然,彼一时,此一时!彼时,他若被立为皇太弟,则大义名分在手;此时,不论他以什么名义执政,都没有足够的大义名分,因为,这个政权,是他自己拿刀子抢来的。” “必有宗王想,一般是抢,你抢得,我抢不得?” “依旧是个逐鹿的形势!” “淮南王也不是光武、魏武,或者,有两分刘玄德、孙仲谋的模样?他做皇帝,承平之世,或能为明君,但,战乱一开,就不是‘乱世’,也是个吴楚七国的局面了!他能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底定局面?” “我不看好!” “再者说了,他到底不能做皇帝呀!” 文鸯默默颔首。 “所以,”何天平静的声音中,隐隐有金石之声,“咱们不能把宝押在淮南王身上!——不能把宝押在任何人身上,要靠自己!” “是!” “乱世,自保也好,欲有所作为也好,不能没有兵。” “兵,贵精不贵多——多了,一时半会儿的,咱们也养不起。” “初初起家,只要足够‘精’,七、八百足矣!” “我想,以‘琼苑’——自然是咱们自己的‘琼苑’——为根据时期,上限三千。” “马孝兴自募三千兵,横扫河西鲜卑,克成大功,三千兵,只要足够精锐,即可大有作为!” “明公睿见!” “我现在的力量,还养不起三千兵,不过,若我所料不错的话,用不了太久,养三、四千兵,便轻轻松松了!” “不过,我说的三千兵,大约以步为主,咱们还需要一支骑军。” 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次骞,尊祖是魏武麾下第一等的骑将,你呢,说到‘骑将’二字,天下虽大,你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对于骑军,一定有特别的心得。” “尊祖”,指的是文鸯的祖父文稷。 文鸯欠一欠身,“明公谬赞!” 略一踌躇,“明公明鉴,练骑军,一是得有马——马匹的使费不菲;二,要有足够时间,不比步军,难以三、四月内便成军。” 何天微笑,“我有个既花不了太多钱,又可以三、四月内便成军的法子。” * 第二零八章 铁骑昂扬,红妆矫矫 文鸯一怔,“请明公训谕!” “鲜卑。” 文鸯又一怔,他会错了意,以为何天打的是墨姑的主意,踌躇了一下,“没骨能部……呃,河西鲜卑之大部,也包括没骨能部,其实,已不再游牧,转而为农耕了……” 但文鸯毕竟使文鸯,话没说完,已反应过来,“啊!明公所指,自然是拓跋鲜卑!” “是了!拓跋鲜卑一分为东、中、西三部,拓跋禄官领东部,拓跋猗迤领中部,拓跋猗卢领西部,如今,卫德元已是领西部的拓跋猗卢之第一重臣——这颗棋,我已经摆了两年多了,如何不用?” 顿一顿,“还有洛瑰、鹿会——也帮得上忙嘛!” 文鸯精神大振,“是!” “鲜卑自带马匹,买马的费用,少了一笔;当然,养马的费用,还是不菲。” “不过,咱们尽支付的起!” “我的想法,这支骑军,暂以一千为数。” “鲜卑的战法,颇不同于中原,我的意思,既要保留其长处,但又不能‘放羊’,进退趋转、阵型阵法的训练还是不可或缺的;不过,无论如何,不必训练他们纵马、射箭、使刀了。” “一句话,事半功倍!” “是!明公睿见!” 何天微笑,“我是班门弄斧了。” 顿一顿,郑重说道,“有一点极紧要:这支鲜卑骑军,每一人,皆必是咱们招募而来,而非哪位鲜卑贵人派来帮忙的,听的,是你文次骞的将令,而不是哪位鲜卑贵人的招呼!因此,不是‘客军’!以后,齐民编户,都是大晋的子民!” “是!” “三千步、一千骑,只要足够精锐,便足以纵横了!” “练兵、治军,我是外行,不过,我还是要说一说‘纪律’二字——” “我自信,养得起这三千步、一千骑,因此,绝不许有抢掠、杀良、奸淫的事情!不论华、夷!谁犯纪律,就砍谁的脑袋!绝无宽贷!” 文鸯朗声应道,“是!” * 文鸯出去之后,卫瑾终于说话了: “卫氏也有几处田庄,有在洛阳南,亦有在洛阳北,其间出产,亦可助军粮;其中一、二处,亦略具形胜,至于是否符合‘进可攻、退可守’的要求,我叫人带路,请文次骞去看一看,可好?” 何天不语。 半响,轻轻叹口气,“握瑜,你的好意,我心感!可是——”打住。 “我说的‘卫氏’,是单指先君这一支,我做得主的。” “这——” 卫瑾的美目,亮晶晶的,“若真如你所说,天下即将大乱,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留着这些这些田庄,是丢荒呢?还是由得别支兵马抢掠好呢?” “这……” 顿一顿,“握瑜,这件事,你让我想一想,好吗?” 卫瑾微微一笑,“好罢!你慢慢想!” 顿一顿,“还有‘琼苑’,你若真觉得‘琼苑’好——” 何天笑,“怎么,你要打公主的主意?如是,我们可就真‘鸠占鹊巢’,做了恶客了!” 卫瑾微微摇头,“你还不了解公主——” 顿一顿,“她是有识见、有志气的人,若不是生而为女子,未必不如她的九弟!” 淮南王行九。 “为了大义,她是可以有所割舍的!”卫瑾继续说道,“她不比你、不比我,她是与国同休戚的人,若整个国家都打烂了,她何所之?天若倾了,区区一个‘琼苑’,难道就可以为她遮狂风、挡暴雨不成?” 这话说的……在理呢。 原时空,乱兵洗劫宫苑,侮辱妃主,被难的,不晓得有没有繁昌公主? “再者说了,也不是‘刘备借荆州’——天下大定之后,你可以还给她嘛!” “……这件事,你也让我想一想,好吗?” 卫瑾再微微一笑,“好罢!你再慢慢的想去罢!” 顿一顿,“不过,跟你说,‘癸未夜变’,公主亦大受震动,之前一两年,她对你的种种不谅,都已烟消云散了!其实,她是很想过琼苑来看候你的,只是体制所限,出京太过引人瞩目,暂时没有成行罢了。” 何天叹口气,“惭愧!到底有负所望!” 李秀忍不住插口,“我看,你没能复的成啥太子,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不是说你被人捅了一剑是好事!我是说,那个太子,真复位了,将来,真做皇帝了,不晓得会怎样乱来呢!” “嗯!”卫瑾点头,“淑贤妹妹这个话,在理!” 何天笑,“好,在理!” 李秀想瞪何天一眼,但想到接下来要求人,忍住了,“哎,那个,你若要练兵,算我一个,好不好?” 卫瑾笑,“你要带兵?” 卫瑾语气中,隐约有轻视意,这叫李秀颇不舒服,她没接话头,只是看着何天。 这一次,何天却没笑,他凝视李秀,缓缓点头,“好。” * 第二天,何天见了郭猗。 “癸未夜变”,郭猗受伤之重,仅次于何天——左大腿被一剑洞穿;幸好,没伤及股动脉。 目下,已可以拄拐慢慢行走了;不过,到何天这儿来,还是半躺在软榻上被抬过来的。 颇出郭猗意外,何天话头的重点,摆在徐登的家世上。 徐登,记得否?郭猗师傅、原东宫黄门令。 现在,徐登已经转为宫城黄门令了。 赵王发动政变之后,董猛被诛,式乾殿、昭阳殿的宦者头脑,也都被换掉了,宫城这边,资历足够的宦者甚缺,徐登老成谨慎,于是,将他打东宫调到宫城,反正,直到现在,新的“皇太子”还待在清河王府,东宫那边,一众属官,皆形同虚设。 “我师傅是洛阳土著,家贫,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五兄弟姊妹的年纪,相差颇大。” “前魏的时候,他就进宫了,一家子,多少年来,都靠他这个长子兼大兄照顾。” “阿爹走的很早,阿娘还在。” “咸宁二年,洛阳大疫,次弟、两个妹妹,皆全家罹难,幺弟刚生下没多久的儿子也死了。” “过得几年,幺弟又生了一个儿子。目下,老娘和幺弟一家三口住在一起。” 咸宁二年的大疫……有印象,那一次,真正疫猛如虎,连皇帝司马炎都中招了。 何天出神片刻,问道,“阿猗,你想没想过,养一个自己的儿子?” 啊? 郭猗愕然,半响,嗫嚅到,“这个嘛……” 何天缓缓的,“你我情同兄弟,将来,我必要生一堆儿子,我过继一个给你,如何?” 啊? * 第二零九章 请原谅,我要去救你的仇人了 郭猗手足无措,不由左顾右盼,看了卫瑾、李秀一眼。 这一眼,看的卫、李二女面红耳赤——他扯什么“儿子”,你看我们干什么?好像,他的儿子,准定由我们来生似的? 郭猗苦笑,“云鹤,你……我……我一个宦者……” 再往下,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宦者如何?宦者还能做皇帝呢!” 连卫瑾在内,都愕然——宦者做皇帝? 何天微笑,“前魏的高皇帝,不就是个宦者吗?” 啊……把这茬给忘了。 曹腾,汉顺帝的中常侍,汉桓帝的大长秋,过继族子曹嵩为嗣子,而曹嵩,大伙儿都很熟悉啦——生曹操。 即是说,这位大太监,曹操正经的祖父也。 曹丕代汉后,“追尊”,只追到了曹嵩——追尊其为“太皇帝”。 但儿子曹睿比较奇葩,即位后,继续往前追,于是,出现了宦者做皇帝的奇景——追尊曹腾为“高皇帝”。 郭猗的脸,如卫、李二女一般,也涨红了,同时,两手交握,搓在一起,真叫“无所措手足”了! “好罢!”何天终于放了他一马,“这件事,暂时往旁边摆一摆,反正,我的儿子,一时半会儿的,也生不出来。” 郭、卫、李三人的心,皆“怦怦”直跳。 何天慢吞吞的,“说回徐令——以你之见,徐令有没有替自己过继一个儿子的意思呢?” 咋还是这个话题? 郭猗定定神,说道,“如果说没有,那是假的;不过,这是……办不到的事情!我师傅的阿爹、阿公,都是独子,两代单传,因此,他没有什么正经的堂兄弟。” 阿公,既祖父。 “他们家,同族人的联系,本就疏落;再加上,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在宫里头当差,为避嫌疑,同族人,更加不大来往了。” “因此,找不到合适的、可以过继的族子。” “总不成去过继幺弟的儿子?他幺弟的第一个儿子,死于大疫,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夫妻俩年纪都不算小了,他那个弟妇,算是拼了命了!因此,对这个儿子,宝若性命——过继给别人,就算他幺弟肯,他弟妇,也必不肯的!” 何天淡淡一笑,“自己的大伯,又是多少年来一直照应自己的,怎好说是‘别人’呢?” 顿一顿,“再者说了,就便过继出去,也还是自己的儿子——可以兼祧嘛!” 郭、卫、李三人,都是一怔。 汉魏不比明清,此时代,“兼祧”还是一个很另类的存在,主流观念,还是“小宗过继大宗”;极端情况下,若一门二宗,只有一个儿子在小宗,那就保大宗,由得小宗绝嗣好了。 观念如此,法律亦如此。 魏明帝曹睿曾诏曰: “礼,王后无嗣,择建支子以继大宗,则当纂正统而奉公义,何得复顾私亲哉!……后嗣万一有由诸侯入奉大统,则当明为人后之义;敢为佞邪导谀时君,妄建非正之号以干正统,谓考为皇,称妣为后,则股肱大臣诛之无赦!……” 诏书中,将给生父加皇号的汉宣帝、汉哀帝很批判了一番——这两位,都是“小宗入继大宗”。 此诏虽然主要针对皇位继承,但其“立法原意”是很清晰的:不承认甚至不许“兼祧”。 何况,徐登家的情形,谁是大宗、谁是小宗,还不好说呢! 照理说,徐登是宦者,不能承嗣,因此,他爹的嗣子,应该是他幺弟,如是,他幺弟才是大宗,他这个数十年来一直照应全家的长子兼大兄,反倒成了小宗了。 谁做谁的“嗣子”,对此时代之人之意义、之重要性,远非二十一世纪可比。 “过继”也好,收认养子也罢,主要的目的,不为养老,而为身后血食——对于此时代的许多人来说,身后,有没有人祭祀,自己在下头有没有饭吃,同生前的荣华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何云鹤的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其余三人,都不晓得该怎样接口? 就在这时,门外来报,“邓老先生回来了。” 不等卫瑾出声,何天即扬声,“快请!快请!” 邓简进来,何天一看他的神色,便知有戏,不由大松一口气。 邓简坐下,“总算不负所托!不过——”卫、李二女之外,郭猗也在场呢。 “末公有话,尽管说!这件事,本就是要请阿猗去办的。” 邓简点点头,“这件物事,不是灵药——天下亦无什么‘灵药’——而是毒药,就算我当面用药,也只有四、五成的把握;见不到人,最多只有三成把握。” 顿一顿,“一睡之后,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何天缓缓说道,“尽人事,安天命!” 顿一顿,“再者说了,就算再也醒不过来,也比饮金屑酒舒服些!” “金屑酒”三字入耳,郭猗不由心头一震。 何天看向卫瑾,柔声说道,“握瑜,我要向你求个情了。” 卫瑾凝视何天,半响,点点头,“她的亲人、亲信,尽数被族,举目茫茫,天下虽大,只余她一人耳,我的仇,已经报了——我并非一定要她本人死的。” 顿一顿,“何况,当初,她也没杀我。” “谢谢你!” “另外,”卫瑾的声音很平静,“我相信,你救她,不仅仅因为她曾经是你的主君,而是,另有深意。” 何天缓缓点头,“不错!” 顿一顿,“毕竟,天下虽大,皇帝真正信任的——有一句话听一句话的——只有她一人耳。” 听到这里,郭猗已经已经确定,何天要自己去办什么事情了。 “还有,”何天继续说道,“你放心,她既已是‘庶人’,就永远是‘庶人’,再不能有任何其他的名衔的。” “嗯。” 何天看向郭猗,“阿猗,你的伤,还没好利索,不过,没法子,时间不等人,还是要请你辛苦一趟。” 郭猗不语,默默点头。 “上一回,为救蒋俊,你同那个姓吴的暴室令打过一次交道;这一回,说不得,还要再打一次交道。” 郭猗先应一声“是!”踌躇了一下,说道,“不过,云鹤,这一回不同上一回,上一回,不过是拖延几个时辰行刑;这一回,我不确定……姓吴的敢不敢收这个钱。” 何天微笑,“你说得对!所以,这一回,末公陪你去见他——” “他,要么收钱,要么纳命——二择其一罢!” “而且,所纳者,不是他一个人的命,是他全家一十一口的命!” 郭猗心中微微一寒,“是!” “其实,他的活计,也不算难办——只在行刑之时,将金屑酒换成咱们给的药酒就好了,其他的,不干他的事情。” “是!” “还有,你跟他说,那个人,死而复生而为天下知之时,赵王伦必已经败了!再没有人会追究这件事的,叫他安安心心、拿钱办事就好!” “是!” * 第二一零章 我的心思,很深、很深 郭猗离开“琼苑”的次日,江统来到了“琼苑”。 “癸未夜变”,江统也受了伤,但很轻——也中了二、三刀,但都是或砍或划,且都在胸背位置,高质量的牛皮甲成功的抵御住了攻击。 因此,“癸未夜变”后的第五天,江统就离繁返洛了;彼时,何天虽还在深度昏迷中,但江统就留了下来,也帮不上任何忙。 离繁之时,心情沉重,情绪低落;再见何天,惊喜异常,如在梦中。 惊喜归惊喜,不过,江统没有像文鸯那样“纳头便拜”,对于何天的称呼,也还是“云鹤”。 何天呢,也没有将自己要文鸯做的那些事情告知江统,郭猗和邓简去做的那件事情,就更不会跟江统说了。 这是自然的,江统不是文鸯,更不是郭猗,他加入何天的团队,是以“复太子”为大前提的,此时的江应元,还是大晋的忠臣。 江统是要争取的,但不必操之过急,这位老兄,还需要现实的教育、社会的毒打。 江统带来了这样一些消息: 清河王遐薨。 儿子做皇太子,已经给清河王造成了莫大的心理压力;这个“皇太子”,迟迟不得入东宫,一直养在清河王府,他愈发之压历山大。 他的病,本来就是被吓出来的,何堪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压? 终于,塌了。 赵王伦收名士为己用的热情爆棚,之前,江统不是力辞了相国左司马吗?赵王伦转而以前平阳太守李重为左司马。 但是,李重一样力辞不就。 然而,赵王伦之所以不敢对江统逼迫过甚,是因为“癸未夜变”的关系——当然,欲收用江统,也是因为“癸未夜变”的关系;对李重,赵王伦可就没有任何顾忌了,软硬兼施,逼之不已。 李重忧愤成疾,扶曳受拜,数日而卒。 嗯,又塌一个。 对于赵王伦的看法,江统和何天是一样的——其实李重亦然,不然,也不至于忧愤而卒——都认为,赵王伦一旦“得志”,必行篡逆之事。 不过,不同于何天,对淮南王允,江统却抱有很高的期望。 “淮南王忠勇沉毅,宿卫将士皆畏服之!”江统的声音带着几分兴奋,“赵王贪鄙庸愚,带兵打仗,更是一塌糊涂!据我看,他不是淮南王的对手!” 顿一顿,“淮南胜,则为周公!则,主昏于上、政清于下!则——大晋,还是有希望的!” 何天微笑,“应元,暂且不说淮南王会不会‘带兵’——他打过仗吗?” “这……” “赵王确实不会‘带兵打仗’,不过,不代表他下头的人,都不会带兵打仗呀?同他一块儿起事的那几位——司马雅、许超、士猗、闾和,都是行武出身,他们,会不会‘带兵打仗’?” “这……” “还有,这几个人,可也都是‘宿卫将士’呢!” “这……” “说赵王伦‘贪鄙庸愚’——‘贪鄙’二字,确为的评;可是,‘庸愚’二字,我觉得,多少误会了这个人。” “呃……怎样说?” “赵王伦摆弄皇后于股掌之上,诸贾、诸郭,一片赞誉;一转头,勾连宗室、宿卫,一举废后,尽族诸贾、诸郭——杨骏做不到的事、汝南王做不到的事、楚王做不到的事,他做到了!你送他‘庸愚’二字评语,他不大服气呢!” 江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应元,不要小看这个人!”何天郑重说道,“不说别的,司马雅、许超、士猗、闾和,皆为低品武职,然赵王伦折节下交,待彼等如平生欢,乃得彼等死力——他是大国国王,伦辈又尊,换一个人,未必做得到这一点!” 顿一顿,“赵、淮南,孰胜、孰败,言之尚早!” 江统爽然若失。 半响,“云鹤,现在朝廷里头,孙秀这个中书令,可谓是一手遮天,大伙儿有事,都去找孙秀,没几个去找赵王伦的,你说,能不能——” 何天一笑,“能不能离间他俩?” “是呀!” 何天摇摇头,“‘嬖人’二字,不是白叫的!赵王伦之一喜一怒一哀一乐,孙秀都拿捏的死死的——说是住在赵王伦的肚子里,也不过分!十数年的信任,仓促之间,哪里说离间、就离间得了的? “那……你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助淮南王一臂之力呢?” 何天苦笑,“应元,我的模样,你看见了,自己翻个身都难!左臂,到现在,还不能真正抬起来!何谈‘一臂之力’呢?” “这……也是,也是。” 相对无言。 半响,江统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故太子的谥号,已经定下来了,‘愍怀’——只是还没有正式公布。” “‘愍怀’……嗯,挺好的。” 江统试探着,“云鹤,故太子的遗体……” 何天略一沉吟,“还顾不上这一层——且摆着罢!” 江统颇感异样——何天的口气? 听不出对故太子任何的尊重啊! 沉吟片刻,“洛阳现在有这样一种传言——说,故太子其实并未薨逝。” 何天目光微微一跳,含笑,“哦?有趣。” “还有人拿这个拐弯抹角的来问我——当然,但凡涉及‘癸未夜变’,我一律顾左右而言他。” 顿一顿,“云鹤,我有些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有前汉成方遂之事?甚至……王郎之事?” 汉昭帝时期,有男子乘黄犊车诣北阙,自谓卫太子。廷尉验治,招供:本夏阳人,姓成,名方遂也。 原来,有故太子舍人谓其曰:“子状貌甚似卫太子。”成方遂乃冒卫太子,冀得以富贵。 这位西贝货的下场:“坐诬罔不道,腰斩。” 至于王郎—— 西汉末年的变民领袖,自称汉成帝之子刘子舆,定都邯郸,史称赵汉,一度把刘秀同学赶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哦,对了,成、王两位,有一个共同点:原本都是以卜筮为业的。 何天微笑,“何至于?我想,就有人传故太子并未薨逝,也不过……善颂善祷!” 顿一顿,“如是,故太子的遗体,更要‘且摆着了’——不好就绝了人们的念想嘛!” 啊? * 我真没有“助淮南王一臂之力”的法子吗? 不,我有。 而且,这样的法子,还不止一个。 但我不会去帮淮南王。 为啥? 因为,我希望赵王胜。 * 第二一一章 花已非花,我已非我 我希望赵王胜? 是的。 原因呢,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很复杂。 首先,淮南王若胜,大晋首富石崇先生便无恙,如是,俺同石崇先生的那个约定,不就无从谈起了? 我不完成这个约定,拿啥来养我的三千步、一千骑啊? 您晓得的,我自己的钱,只够“起家”——也就够养个七、八百人用的。 可是,若赵王胜、赵王胜—— 赵王胜,不就天下大乱了? 而淮南王胜,天下安定,您也不需要养那许多兵了吧? 淮南王胜,“天下安定”?就不乱了?——谁说的?我之前可是分析过的——一样乱! 呃……总能好些吧? 好极有限!吊盐水而已! 最紧要的是—— 穿越三年,最深刻的体会之一: 历史的发展,偶然性、必然性并行,有时候,一个小小的意外,可能叫历史面目全非;但另一方面,历史自有其强大的惯性,有时候,你使劲吃奶的气力往一边推,但,历史,还是照着原有的轨道运行,不肯翻车。 同为乱,赵王胜之乱,之后的历史走向,我是有谱的——没说这个走向一定照原轨道,但从概率上来说,到底容易把握许多。 淮南王胜之乱,之后的历史走向,一定乱七八糟,面目全非,我既没谱,也就难以把握。 作为一个穿越者,选择前者还后者呢? 答案很清楚嘛! 还有,一样是乱,特么的早乱早好!——吊盐水,吊到病入膏肓了再来手术,特么就晚了! 这个手术,要做早点做! 一句话,不大乱,何以大治? 当然,手术是要流血的,大乱,生灵涂炭。 但,对此,我不是那么care了。 或许您能够理解我——我是一个被搠了个透心凉的人,有这样经历的人,对于流血和死亡,有些“免疫”了。 是的,今日之何天,已不是昨日之何天了。 给您提供一个小小的细节—— 关于那位吴姓暴室令,何天对郭猗是这样交待的: “他,要么收钱,要么纳命——二择其一罢!” “而且,所纳者,不是他一个人的命,是他全家一十一口的命!” 何天不是在吓唬谁,若吴某不肯“收钱”,邓简真会将其满门尽屠的。 这样的事情,被搠了个透心凉之前,何天干不出来。 现在,他的观念是这样的: 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或曰,为了救更多的人,可以先牺牲掉一部分人——包括以二十一世纪观念来说是“无辜”的人。 花已非花,我已非我。 新的这个我,莫说江统了,就是卫瑾、李秀,大约也没有认出来。 既然抛弃了某些道德的羁绊,对于历史的发展,何天便看的更加清楚了。 嬴政、刘彻,真的是太天才了,步子迈的太大了,中国的历史,正在进行贵族化的反攻倒算,而且,其势沛不可当。 这个贵族化,是全方位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 经济上,庄园化。 金谷园、琼苑,活生生的例子。 许多世家,都有能力供养一支私军——譬如卫氏。 卫氏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世家”。 税赋不入政府、不入中央,此消、彼长。 思想文化上—— 其一,由儒入玄。 “思想的解放”“灵性的放纵”,这一层,真的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 儒,是中央集权的思想根基;玄,是将这个根基抽空了。 其二,孝高于忠。 曹魏、司马晋,都是篡代而来,实在没脸号召大伙儿“忠”——就腆着脸要求臣下“忠”,也毫无说服力呀?于是,转而提倡“孝”,意图以“孝”代“忠”,巩固政权。 然而,“孝”的对象,是俺自个儿的爹娘,如是,时间稍长,对家族的忠诚自然就超过了对皇帝和国家的忠诚。 政治上,封建化。 极其讽刺的是,司马晋之封建,本意是为加强中央集权的——去天下刺史之兵权,将其归拢于司马氏手中。 制定、推行该政策的司马炎和他的亲信们,以为,“司马氏”等于皇帝,等于中央。 真不晓得这班人咋读的书?吴楚七国之殷鉴,很远吗? 于是,在政治上,蠢如鹿豕的司马诸王,为世家们做了件极漂亮的嫁衣。 贵族化的反动潮流,无比强大,没有任何正常的政治手段可以打断其进程,或曰,没可能以自我调整的方式予以改变。 西晋之亡,就是亡于贵族化,但渡江之后,对此,上位者非但未进行任何反思和改革,反而变本加厉,彻底的完成了贵族化的进程。 本来,刘裕代晋,此君纯草根出身,从阶级属性上来说,应有改变贵族化的意识和冲动,然而,事实上,刘宋同世家,完全妥协,说是一头扎进了世家的怀抱,也不过分。 若刘裕克复了中原,统一了中国,情形或会不同? 问题是他没有——转身放个屁的功夫,就把胜利果实统统放掉了。 这个德性,不能指望他有足够的“改变贵族化的意识和冲动”。 总之,宋、齐、梁、陈,中国已经成熟的贵族化,停不下高歌猛进的步伐,由熟而烂,由烂而……发酵。 “发酵”的意思是——只能烂到底了。 南朝陈,若没有韩擒虎们的南下,您觉得,靠陈叔宝们,这个贵族化,有任何改变的可能吗? 也就是说,若想打断、扭转贵族化的进程,只有借助外力。 从历史的维度来说,中原王朝如欲以自我调整的方式,打断、扭转贵族化之进程,其机会点,只有一个——苦县大屠杀。 苦县大屠杀给了中原世家毁灭性的打击,那是长江以北世家势力最弱之时,彼时,若有人能够抗住匈奴和羯的攻击,恢复中原,是有可能建立一套新的政治制度,取代原有的贵族政治,打断、扭转中国贵族化之进程。 可惜,没有出现这样的人物。 就算真出了恢复中原的英雄,他有没有改变贵族政治的意识,也很难说。 搞不好,不过就是一个进阶版的刘裕呢? 好了,现在轮到穿越者何天了。 我需要一个苦县大屠杀吗? 即便您已经有了被人搠了个透心凉的不凡经历,这,还是一个灵魂拷问啊! 生灵涂炭呀! 好罢,我需要还是不需要苦县大屠杀啥的,先摆一摆。 我现在确定的是—— 我需要一个名分——大义名分。 * 第二一二章 白虎幡下,人头滚滚 赵王、淮南王之间的摊牌,比何天预计的来的更快。 外人眼中,“一山不容二虎”,当事双方,又岂会无动于衷?暗地里,都在紧锣密鼓的布置! 不过,淮南王的路数,不同于赵王,赵王是上上下下,广结善缘;淮南王呢?闷着头,“阴养死士”。 作为淮南王曾经的国相,刘颂曾委婉劝说故主,应该多多争取朝士的支持,淮南王口头上虽很谦虚的表示“受教”,但实际的操作,并未有什么变化。 石崇输诚,淮南王的反应很冷淡,一来,淮南王不缺钱,不觉得首富能帮上啥忙;二来,广城君出殡,石崇和潘岳两个,在灵车旁哭天喊地、如丧考妣的模样,也实在叫淮南王齿冷。 事实上,淮南王很自信。 他的自信,来源于两方面: 其一,是实力。 淮南是大国,这不必说了。 淮南之外,司马允的母弟司马晏封吴王,封户超过十万,也是一等一的大国。 而且,地理上,淮南、吴二国连为一体。 两兄弟感情极笃,今年十二岁的司马晏,打小就崇拜和依恋九兄,九兄说一,他绝不会说二,兄友弟恭,就如同淮南、吴之山水紧密相连。 还不止。 秦王柬死后无嗣,司马允的儿子司马郁过继承嗣,乃为秦王。 秦国,封八万户,也是一等一的大国。 所以,您看看,东南、西北,形胜、财赋所在,尽为淮南王有呢! 这也是淮南王没把大晋首富放在眼里的原因之一。 三大封国,二、三十万的封户,财源滚滚,用得着你姓石的来献殷勤? 其二,高平陵之变之故事,给了司马允莫大的“启迪”。 孤,要走宣皇帝、景皇帝之道路! 高平陵之变,司马氏主要的军事力量,是司马师“阴养”在“人间”的“三千死士”,大变既生,“一朝而集,众莫知所出也”。 太酷了! 这段“故事”,叫司马允热血沸腾。 另外,高平陵之变时,司马师的头衔,是“中护军”——您看,景皇帝是中护军,我也是中护军,这说明了什么呢?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于是,在雄厚的财力支持下,如前所述,淮南王闷着头,“阴养死士”,淮南王的“国兵”,尽为“淮南奇才剑客”。 只是,淮南王可能没咋认真想过:高平陵之变的成功,除了景皇帝的“三千死士”外,元老重臣对于宣皇帝一边倒的支持,可能更重要些? 赵、淮南二王之决裂,先举起刀子的,是淮南王,但认真说起来,先动手的,是赵王。 天子下诏,转淮南王允为太尉。 这个路数,谁都看的明白:外示优崇,实夺其兵权也。 淮南王的反应,可以想见:称疾不拜。 侍御史刘机,上疏弹劾淮南王“拒诏,大逆不敬”。 孙秀一看:好!既如此,我就派你去给淮南王点颜色看看——持手诏,收其官属以下,叫他知所进退! 刘机带着一班令史,牛逼哄哄的杀到中护军营,开诏宣敕。 司马允视诏:所谓“手诏”,竟是孙秀手书! 我日你阿母! 血往上冲,大喝:“都给我绑了!” 刘机立即换了颜色,叩头哀求饶命,“大王,我也不晓得诏书是假的呀!” 到底是侍御史,国家大臣,淮南王一脚踢去,“滚!” 但随刘机来的一班令史,可就倒了血霉了,都被砍了脑袋——祭旗! 淮南王召集部下,大呼:“赵王反!欲破我家!我将讨之,从我者左袒!” 于是纷纷左袒。 淮南王乃帅国兵及帐下直出,呼啸向宫城。 声势甚大,然既仓促起事,平素亦不联络朝士,宫内没有接应,尚书左丞王舆闭掖门,淮南王不得入。 乃转围相府——即赵王伦的府邸啦。 相府在东宫南,淮南王结阵于东宫南门承华门前。 相府兵万余人,数量上,超过淮南王所部甚多,但淮南王“阴养”的“奇才剑客”,不是白给的,确实精锐,赵王伦也确实不会“带兵打仗”,而他下头那班会“带兵打仗”的,都不在相府,于是,屡战屡败,死者千馀人。 于是,不敢再出战了,龟缩府内死守。 然而,高墙挡不住箭矢。 淮南王所部,箭术高超者甚伙,合适的距离上,可曲射或曰吊射,飞矢如雨般落入相府内,主书司马眭秘以身蔽赵王伦,箭中其背而死。 赵王的府兵官属,皆躲在大树之后,不敢露头,每树辄中百十箭,刺猬也似。 形势不利,但赵王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在宫城里的同伙们,看火候差不多了,开始行动了。 光禄大夫陈淮,言于帝曰:“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赵、淮南,皆为宗室干城,不论孰胜孰败,皆为国家之痛,宜遣白虎幡以解斗。” 白虎幡,即前文出现过的驺虞幡啦。 皇帝同意了,这个差事,派给了司马督护伏胤。 彼时,赵王第三子、汝阴王虔为侍中,掌门下省,偷偷找到伏胤,指天誓日:“富贵当与卿共之!” 伏胤心领神会,乃将四百骑,持白虎幡,出万春门,奔东宫承华门前,大呼,“有诏!助淮南王!” 淮南王部下,皆山呼:“万岁!” 淮南王亦喜,止兵,开阵纳之,下马受诏。 然而,所受者,不是“诏”,而是“死”—— 伏胤一刀劈下,淮南王人头落地。 淮南王所部大乱,相府兵则趁机开门杀出,淮南王所部大溃。 司马郁——那个刚刚当上秦王的小孩子,也被杀掉了。 本来,赵王还想将吴王晏也一锅端了,但受到了傅祇为代表的朝臣的激烈反对,只好不得已求其次,将之降封宾徒县王了事。 淮南王败亡之当日,甲士即入金谷园,收石崇。 之前那位被派来索要绿珠的使者也在其中,不过,这一回,他的目标,不是石崇的“后房”,而是石崇的库房。 库房开,使者入,举目,不由愕然。 再开一库房。 愕然。 开第三个库房。 还是……愕然。 所有的库房都打开了。 终究是,愕……然。 * 第二一三章 乐极生悲 不是铜钱满库吗?不是珍宝山积吗? 咋……空空如也? 非止库房,金谷园正堂“悦康馆”也空了。 那些著名的珊瑚、象牙、犀角呢? 非止陈设,连装饰——墙上、门上也“空”了! 那些著名的珍珠、玛瑙、琥珀呢? 墙上、门上,不少地方,坑坑洼洼的,明显是有啥物什被抠下来了呀! 石季伦,你做的真他阿母的绝! 抓了管库的拷问,都说自己刚刚上岗,接手的,就是个空库房,至于原先那班管库的去了哪里,谁晓得呀! 使者发昏廿一章。 他受命监视石崇,但也只是监视石崇本人,金谷园是个庞大的生产、加工基地,平日里,货如轮转,进、出皆极频繁,而且水、陆皆通,畅达四方,想弄清楚出园的货物是什么,又去了哪里,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想看账本? 没有,统统烧掉了。 哎,您看到那些灰烬了吗?唉,就是刚刚的事情!您若动作再快些,说不定,还能抢个一、二本出来? 我他阿母的动作已经够快的了! 使者无可奈何,只好来问石崇本人了。 “石侯,隐匿家产,罪加一等啊!” “君此言,某不解——果、竹成林,水碓什么的,也都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举目即可见,何隐匿之有?又如何能够隐匿呢?” “你!……库房是咋回事?” “库房?唉,好教使者知晓,某平日里使费过甚,早就入不敷出了!外头看着光鲜,其实,内里早就空上来了!所以……唉,惭愧!皆是奢靡之过也!” “你!……交出家产,或能免祸,不然!……莫要自误!” 石崇突然放声大笑,“都这种时候了,还只是个‘或能’!” 顿一顿,“你不是说我‘博古通今,察远照迩’吗?那好,你猜猜,你说的话,我信还不信?” 使者瞪着石崇,片刻,怒喝一声,“带走!” 这一带,直接带到了东市上。 与石崇同时被带到东市的,还有潘岳。 潘岳和石崇的罪名是一样的,都是“奉允为乱”,即参与了淮南王的反革命集团。 这个罪名,于石崇,多少沾点边,石崇虽不是淮南王的人,但毕竟曾经向淮南王进言,对赵王“先下手为强”。 可是,潘岳就冤枉了。 甲士上门,他一叠声的喊,“我为赵王写过《贤后赋》!写过《西圣赋》!我对赵王,是有功的!” 事实上,杀潘岳,不是赵王的意思,是孙秀的意思。 孙秀和潘岳,有很深的私怨。 早年,潘岳做黄门郎的时候,孙秀是他的属吏,也不晓得潘岳为啥死活看不惯这个小吏?有事没事,就给孙秀几鞭子尝尝,甚至,以为笑乐。 或者,这个小吏,矮小丑陋,影衰了我天下第一美男子? 淮南王既败,赵王自觉天下已无抗手,可以为所欲为了,也就不必再像之前那样招揽名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潘岳是死是活,无可无不可,既然孙秀坚持,那就杀吧! 之前,潘岳的母亲常常批评潘岳:“汝当知足,何可干没不已乎!” 干没,钻营求利也。 载赴东市之前,潘岳稽首大哭,“负阿母!” 于是,石崇、潘岳,皆族诛。 * 消息传到琼苑,所有的人,都对何天“赵胜、淮南败”的预测表示钦佩,他自己,则只慢吞吞说了句,“该加九锡了吧?” 一点不错。 不数日,消息再次传来: 孙秀、张林,宣于朝堂:赵王圣德,拟迹周公,宜加九锡。 张林,前文交代过,赵王发动政变,彼是内应之一。 此人原本虽只是个“通事令史”,一介小吏,但也不是没来历的,他的曾祖,是汉末黑山军的大头目、绰号“飞燕”的张燕,最盛之时,麾下号称百万,后降曹操,做过平北将军,封亭侯。 百官莫敢异议,惟刘颂亢声:“昔汉之锡魏,魏之锡晋,皆一时之用,非可通行!周勃、霍光,其功至大,皆不闻有九锡之命也!” 靠,你比出“汉之锡魏”“魏之锡晋”,岂非说俺们赵王加过九锡便要篡代了? 当然,你也没说错。 张林要杀刘颂,“刘子雅,张茂先、裴逸民之俦也!都是绊脚石,得搬开!” 淮南王是刘颂的故主,给他加个“奉允为乱”的罪名,顺理成章啊。 这一回,孙秀不同意。 刘颂的声望,不是潘岳可比的,再者说了,俺同刘子雅,也没私怨嘛! “杀张、裴,已伤时望,不得已而为之也!杀刘,复伤时望,目下,正是大王更上层楼的关键时刻,不妥!再者说了,他这块绊脚石,搬开就好,用不着非砸碎了!” 于是,迁刘颂为光禄大夫。 遂下诏,加相国伦九锡。 又加孙秀侍中、辅国将军。 张林等并居显要。 增相府兵为二万人,与宿卫同,并所隐匿之兵,数逾三万。 改司徒为丞相,以梁王肜为之,肜固辞不受。 何天想,若梁王接受了任命,则“相国”“丞相”并居,也算奇葩了。 当然,梁王也看出来他九弟要干啥了,能躲远点、就躲远点。 不数日,又一条消息传来: 孙秀子会为射声校尉,尚帝女河东公主。 河东公主……嗯,就是那个缠绵病榻的小姑娘,当年,我若愿意的话,已经“尚”了她了。 卫瑾蹙眉,“繁昌公主虽不喜皇后,但却很怜爱这个侄女,那个孙会,听说,一如其父,形貌短陋,如奴仆之下者,唉!” 何天想,既然已经鸡犬升天了,那么—— 快了,快了! 既如此,我这个身体,拜托你赶紧好起来,到时候,我要拿你去办事的呀! 身体听到了心灵的呼唤,康复的情形,苟日新,日日新。 终于,冬至日那天,“伤停”以来,何天第一次离开床榻,下地了。 当然还不能走路,但他已可正经保持坐姿了,卫、李二位娘子,施诸葛武侯之故智,做了一架四轮的“孔明车”——也就是后世之轮椅啦,何侯安坐车上,终于可以出门“放风”了! 空气如此新鲜!风景如此美妙! 然而,乐极生悲—— 何天发烧了。 死亡,再次捉住了他。 * 第二一四章 终于,面目全非 之后,每一天,何天或如在火炉,或如在冰窖,在极热和极寒之间,反复煎熬。 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很奇怪,不比之前三十日的深度昏迷,这一回,不论白天、黑夜,最昏沉的时候,何天也没有真正的睡过去,烧的最厉害的时候,目不能视物,耳不能闻音,但脑海中,还是保持着最基本的意识。 或许,这是生命的下意识的奋力挣扎,他明白——他的生命明白,这一回,只要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若有水或者是别的什么流质进入口中,虽然喉干如刀割,但他还是努力下咽。 咽下去多少,甚至,是不是一点也没有咽下去,就不晓得了。 之前三十日的深度昏迷,何天的体型,并未发生太大的变化,但这一回,他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 身体,投入了所有的弹药,同入侵的炎魔,疯狂的拼搏着,也疯狂的消耗着。 不晓得是第几天了?清醒的时候,何天不经意的看了眼自己的手——模模糊糊,犹如鸡爪。 卫瑾、李秀的面孔,也是模模糊糊的。 何天想,幸好看不太清楚,不然,看她们背过身,以泪洗面;转过来,强作欢颜,我心里,未免太难受了。 但,他终究还是睡过去了。 * 但,他终究还是醒过来了。 睁开眼睛,不比上一回——这一回,眼前人物迅速清晰,简直是—— 神清气爽啊。 何天咧嘴一笑。 两个鬓发散乱的女人,泪流满面。 “这一回……几天呀?” 话出口,不由诧异,这是我的声音? 沙哑、低沉,有金石相撞之音。 呃,没事,没事,讲多几句就恢复正常啦。 卫瑾抹了抹眼泪,微笑,“二十一天——整整二十一天。” 李秀也抹眼泪,也笑,补充说道,“烧了十七天,睡了四天。” 哎,我还真是个医学奇迹呢。 “下雪了?” 啊? “是,下雪了。” 卫瑾、李秀都有些奇怪:地龙、火盆都生的极旺,窗户也遮的极严实,你咋晓得下雪了? 但何天就是知道,他的感觉,莫名的清晰、敏锐。 “我脸上的伤,好了?” 他能感觉到,脸上已经没有绷带了。 不过,也有点奇怪:怎么,我的声音,还是这个样子?——沙哑、低沉,有金石相撞音? 嗓子里,好像也没有啥痰呀? 卫瑾、李秀对视一眼,卫瑾轻轻叹口气,“好了。” 何天微笑,“好了,你叹啥气?一定是太吓人了——一个骷髅头,长着一大堆杂草,中间还有条长长的划痕?嗯,是挺吓人的!” 李秀“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笑过了,继续抹眼泪。 “哎,拿面镜子来好不好?我瞅瞅!” 没错,我的声音变了——沙哑、低沉,有金石相撞音。 “不着急,”卫瑾说道,“待魏大夫和末公把了脉再说……” 说话间,门外脚步声匆匆,门开,邓简、魏柳入,一看何天,脸上都有难以置信的神色。 一天前,何天还在昏睡之时,烧已经退了,如无意外,是醒的过来的,但他的神色,依旧叫邓、魏大出意外—— 精神奕奕,若不是太瘦了,哪里像个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 把过脉,邓、魏脸上的“难以置信”,愈加之浓重了。 脉象洪亮,哪里有一丝一毫病人的模样? 邓简心中冒出一个念头: 文次骞说的是对的!此人……确实“天命攸归”! 话里不由就加了小心,“请何侯试一试,手、脚能不能动?” 何天微笑,“能动——就是一点气力也没有。” 邓简一怔——这个声音? 他看了魏柳一眼,魏柳点点头,说道,“今日还是用米糊,明日开始,可以正常饮食了。” 哇,介么好? 那个羊奶泡米糊,我已经快吃吐啦! 邓简对何天欠一欠身,“何侯珍摄,我和魏大夫出去商量一下。” “有劳二位。” 卫瑾、李秀略意外:没有别的医嘱啦? 邓、李一出门,何天就催,“镜子!镜子!” 卫瑾还踌躇,李秀说道,“给他看罢!这个人命大,未必就能吓死了!” 卫瑾嗔道,“你说什么呀——什么死的活的!” 李秀自知失言,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好罢,就拿给你看看,不过,你心里头,要有一点准备,目下,你同一般的人,确实……有一点点不一样。” 何天愈发好奇了,“放心!放心!” 镜子拿来了,卫瑾双手持镜,悬于何天面前。 嘿! 镜子里头这位,还真是个骷髅头!上上下下,生着一大堆黑乎乎的杂草! 只是这条划痕—— 古怪。 正常的刀剑伤,不都是条沟吗? 我这条,咋是条……坎呢? 也即,这条“划痕”,不是陷裂于脸面,而是隆起于脸面的。 说的难听点,就像一条蚯蚓,爬在了脸上。 也有不同—— 蚯蚓是弯弯曲曲的,这条“划痕”,十分平直,自左眼下延至右耳下,干干脆脆。 镜中人,真的已经……面目全非了。 虽然“上下都是杂草”,但还是看得出来,“骷髅头”神色平静,于是,李秀大着胆子解说: “之前——没发烧之前,换药的时候,还是好好儿的……我是说,还是正常的……还是条沟!这一次,不晓的咋回事,它……浮起来了?” 何天微笑,“挺好!挺好!” 说话之时,脸部肌肉抽动,划痕随之颤动。 目下,何天极瘦,近乎皮包骨头,这条古怪的划痕,愈发的……活灵活现。 他慢慢左右转头,这条划痕,也随之慢慢变换。 嘿!还真特么是“活灵活现”呢! 卫瑾一直凝视着何天。 终于,镜外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可以了——手酸了罢?” 镜子收起,营养米糊到。 何天要求:先漱口,再吃饭。 卫、李二女颇意外:你还这么讲究?这些天,我们俩都不讲究了! 用过了米糊,何天还要再漱一次口。 终于,折腾完了。 何天缓缓问道,“洛阳那边,有什么消息吗?”顿一顿,“是不是快了?” 卫瑾郑重点头,“是快了!如无意外,应该就是元旦的事情了!” 他俩话中所指,赵王篡代也。 * 第二一五章 捉住你的手,掐住他的脖子 赵王即将篡代,最明显的迹象——不止一个人,声称听到了宣皇帝的“神语”: “伦宜早入西宫。” 西宫即宫城,相对于东宫,宫城在西,因此,亦称西宫。 这句话,最早出于牙门将赵奉之口;若以为赵奉卑微小将,所说不足为凭,那么,散骑常侍义阳王威也声称听到了俺曾叔祖的“神语”,这总够分量了罢? 司马威,义阳成王望之孙;司马望,安平献王孚之子,过继给司马朗做嗣子;司马朗,宣皇帝之大兄也。 何天想,这是远支合起伙来挖近支的墙角啊。 司马威一说俺也听到了宣皇帝说“伦宜早入西宫”,赏报立马就来了——加侍中! 目下,距元旦——元康四年元旦,二十天。 所以,卫瑾的判断是对的——赵王的篡代,就在二十天后! 第二个重要消息:齐王冏出为平东将军,镇许昌。 “哦?”何天微笑,“跟咱们做了邻居啦?” “嗯,算是罢!” “看来,这位齐王,同他的九叔祖,不大对付呀!” 卫瑾点点头,“是不大对付。” 顿一顿,“倒贾,齐王是立了大功的,但赏报只是个游击将军,较之倒杨之楚王、淮南王,可是差的太远了。” “人比人,气死人!”何天含笑,“赵王、孙秀,惮齐王在内,坏自己的好事,乃出齐王镇外,可是,这步棋,他们是走错了!适得其反!” “你是说——” “蛟龙入海——到时候,第一个起兵讨逆的,怕就是这位齐王了!” 卫瑾、李秀对视一眼,皆深深颔首。 “第三件事,”卫瑾微笑说道,“繁昌公主来看过你了。” 啊? “呃……彼时,我一定还睡着罢?失礼得很!” “前十七天的事,彼时,你昏昏沉沉的,但没有真睡着。”顿一顿,“不过,也认不出人来。”说着,卫瑾抿嘴一笑。 有啥好笑呢? 李秀马上解惑,“认不出归认不出,但你捉住公主的手不肯放,公主又不敢用力回夺,怕牵扯到你的伤口——就这样被你捉了小半个时辰!” 啊? 何天皮包骨头的脸,慢慢的变红了。 不过,于思满面,倒也看不大出来。 “呃,公主过繁昌……是为巡视封邑吗?” “不是,”卫瑾摇摇头,“专门来看你的。” 啊? “呃……她出京,不是不大方便吗?” “宫变之后,她就搬出宫城——搬回自己的公主府了;来繁昌,是微服,也没跟宫里头打招呼——那边一锅粥似的,也没人来留意她。”顿一顿,“所以,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何天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能:“公主厚意,我,感激的很!那个,呃,失礼,失礼!……” 卫瑾微微一笑,“你不必担心,她并没有怪你。” 顿一顿,“不然的话,她也不会将琼苑借了给你。” 啊? “不是我求来的——是她自己主动开的口。” 顿一顿,“我已经替你答应下来了。” “这……” 卫瑾凝视何天,“云鹤,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有些事情,过于计较,反倒显得小气了。” “呃……好罢!我受教了!” “之前,咱们不是说过了吗?待天下大定,琼苑,你再还给她,就是了嘛!” 说着,再一笑,“不过,公主也说了,天下若大定,你就算‘刘备借荆州’,也没有干系!” 一借不还? 不大好吧…… “琼苑既已是你的了,我就跟文次骞商量,买下来的粮食,就往琼苑运好了——已经运了两批粮食进来了。” 何天定定神,“好!” 顿一顿,“接下来,要加快买粮的速度——不要远求,就在繁昌、许昌左近,尤其是许昌左近的粮,有多少,买多少!” 卫瑾先应了声“好”,“如此,运费自然省下来许多——” 顿一顿,“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别的……用意吗?” 何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而冷酷的笑容,“没有粮,他起什么兵?讨什么逆?” 卫瑾、李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齐王冏也。 这一招厉害! 真正叫“先占地步”了! “对!”李秀很兴奋,“到时候,齐王就得来求咱们了!” “不一定要他来‘求’——咱们主动找上门去,也是可以的。” 卫瑾的心里,轻轻叹口气——她是真佩服何天! 刚刚知晓齐王冏镇许昌,琼苑刚刚到手,就已经掐住齐王冏的脖子了! “要快!”何天说道,“咱们只有二、三十天的时间——赵王还没有篡逆,齐王刚刚到镇,还两眼一抹黑,粮价也还没涨起来;一个月之后,情形大不同,就不可以在许昌左近大肆买粮了——那样,就太着痕迹了!就等于同齐王抢食了!” “好!”卫瑾点点头,“目下,文次骞不在繁昌,咱们谈完了,我立即叫人快马知会他!” 顿一顿,“跟你说说文次骞。” 哦? “这一次,你烧的天昏地暗,我和淑贤妹妹,都慌了神;邓公和魏大夫,似乎,也有些束手无策的样子——这一回,是你自己顶下来的。” “哭的最厉害的那个,你晓得是谁?” 既然有个“最”,哭的,自然不止一个人——此时,卫瑾、李秀已不惮于表明自己为何天哭了。 “呃……谁呀?” “绿珠,眼睛都肿成桃子了。” 哦…… “唯有一个人——就是文次骞,镇定如恒,说,你那个……吉人天相!一定好的起来的!这一次,不过小厄而已!自来成大事者,有不经磨难的吗?譬如渡水,中流遇风浪,过去了,即天晴气朗,满目金波!” 李秀纠正,“文次骞不是说你‘吉人天相’,他说的是,‘何侯天命攸归’!” 卫瑾微微一笑,“好罢,‘天命攸归’!” 天命攸归? “总之,我们手忙脚乱;他呢,该干嘛干嘛,一天都没有耽搁!” “一边买粮,一边招兵——买粮不必说了,招兵,也已有些眉目了。” “目下,聚于麾下的,主要是两拨人。” “一拨,是文次骞西征时的旧部——联络上了。” “一拨,是淮南王的旧部。” 那班“奇才剑客”? 有点意思哦。 * 第二一六章 新生 “文次骞自己的旧部,”卫瑾说道,“年龄略偏大,不过,都是百战之余,同他血里、火里一块儿滚过来的。” “至于淮南王这班旧部——” “伏胤赚阵,淮南王的头颅,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掉下来的,事发突然,真以为皇帝要杀他九弟,一下子都懵了,手足无措,慑于白虎幡之威,内外夹攻之下,军心既乱,不能不四散溃逃。” “但事后缓过神来,无不悲愤莫名!同时,因为不能维护主君,也不能死节,一个个,亦皆深以为耻——甚至有痛哭自杀的。” “巧的很,其中还有文次骞的‘旧识’——其父、祖辈,曾追随文次骞的先君以及文次骞兄弟,入寿春救援诸葛诞,城破之后,没回东吴,流落淮南,落地生根。” “以赵王为敌,皆此辈之愿也,文次骞微露招揽之意,便纷纷投效。” “事实上,他们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这班人,是淮南王使出来的,目下的朝廷,绝不会用他们——不赶尽杀绝,就算恩典了!若不回淮南,除了与人帮佣,便是落草为寇了。” “就回淮南,也得有盘缠呀?” “文次骞说,何侯‘纪律’二字的训谕,他一时一刻,不敢或忘,这班人,既然身手了得,其中自然不乏桀骜不驯者,他尽量选用温柔敦厚者——这一层,请何侯你放心!” 温柔敦厚? 好罢,此时代之“温柔”,含义不完全同于俺出身那个时代之“温柔”。 “不过,文次骞也说,桀骜不驯者,虽未必适合野战,但也自有其用处,此辈多轻生死、重然诺,可做亲卫,或者,夜袭夺门入户,等等。” 嗯……特种兵? “目下,两拨人加在一起,麾下所聚,大约有三、四百人罢!” 很好,效率很高。 * 次日,如医嘱,何天开始“正常饮食”了。 “正常饮食”的第一天还好,从第二天开始,何天的食量暴增,把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吓到了。 一顿饭,他可以吃整一只鸡、十只鸡蛋,外加一大碗营养米糊。 或者,一整条炙豕腿,外加一大碗营养米糊。 羌煮貊炙,亦何侯所嗜也。 羌煮者,涮羊肉也;貊炙者,烤全羊也。 羌煮,即煮于何侯卧房内,虽煮随吃,七、八斤鲜羊肉,一气而尽。 貊炙,炙于室外,热腾腾的切了片,送入室内,一顿饭下来,小半只羊不见了。 吓人得很。 换个小户人家,不几天,就得吃破产啦。 还有乳酪,亦何侯之爱也。 可是,这样物事,不比其余,不数日,厨下便表示,琼苑所有的存货,都已进了何侯的肚子,无法继续供应了。 此时代,乳酪是极珍稀的食品,中原地区没有产出,只少量进口,基本上,只有宫廷才有些存货。 有个著名的故事,“人饷魏武一杯酪,魏武啖少许,盖头上题‘合’字以示众。众莫能解。次至杨修,修便啖,曰:‘公教人啖一口也,复何疑?’” 看,曹操是个大方的人,但乳酪这样物事,文武大臣也只好一人一口呢。 这是魏武,还有晋武—— 荀勖体弱,晋武帝特赐乳酪,太官“随日给之”。 看,荀公曾可是武皇帝御前第一信臣,也只好一天给一点,不能一次过给足了。 但何侯就是想吃啊,咋办? 卫瑾乃派人快马向繁昌公主请援。 繁昌公主毫不犹疑,进宫,向大兄“请求赏赐”。 政务上,皇帝做不得主,但送妹妹些乳酪的权力,还是有的。 于是,宫城的存货,几被繁昌公主搜刮一空,载以双马的轺驿,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琼苑。 颇有点“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味道了。 何天并不觉得自己的胃变大了,也没有特别饥饿的感觉,更不是填鸭硬塞,但他就是有这样的胃口,就是吃得下,就是想吃。 他的身体,疯狂的吸收着营养和热量,尤其是蛋白质。 效果是明显的: 一层薄薄的肌肉长了出来,不再是皮包骨头的模样了。 “生肌”的感觉是很奇妙的,何天总有一种幻听,皮下“毕毕剥剥”的轻微的爆响着,像几十里外传来的爆竹声。 这是幻听,但另一种感觉,就不是幻觉了—— 浑身上下,都有一种隐约的刺痛。 不过,并不难受,反而叫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 异常的感觉不止于此。 何天发觉,他能够比其他人更敏锐的感觉到天时、气温、雨雪的变化。 并不是得关节炎了。 他的感觉,来自于呼吸、皮肤,以及某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的路数。 另外,产生某些幻听的同时,他的听觉,却更加的敏锐了。 他不但比卫瑾、甚至比习武的李秀更早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并分辨出来者的身份。 他几乎每天都做同一个梦: 皮肤透明,能够隐隐约约的看见,鲜红的肌肉一层叠一层的向上隆起,细密的血管如藤蔓般向四面八方蔓延,这个景象愈来愈清晰,皮肤愈绷愈紧,终于,“砰”的一下,整个人炸裂了。 于是醒来,浑身微汗,神清气爽。 苏醒之后的第十天,何天重新下地,坐在“孔明车”上,开始复健。 他的进度,快的惊人。 初初之时,捏李秀的手背,依旧是“蚊子的气力也比你大些”,但不过三五日后,李秀就不肯再叫他捏了。 苏醒之后的第二十一天,元康四年的元旦,何天站了起来。 * 同一天,洛阳。 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大朝会——元旦朝贺被取消了。 这是个明白无误的信号。 次日,初二,侍中、义阳王威入宫,逼夺皇帝玺绶,作禅诏;新任中书令满奋持节、奉玺绶,禅位于赵王伦。 与司马威、满奋同时行动的,是左卫将军王舆、前军将军司马雅,二将军帅甲士入殿,晓谕三部司马,示以威赏,无敢违者。 与此同时,张林等屯守诸宫门。 初九,赵王伦备法驾入宫,即帝位,赦天下,改元建始。 * 第二一七章 篡代 皇帝自华林西门出居金墉城,赵王伦使张衡将兵守之。 张衡,前文也交代过的,宫变之日,与张林同为赵王内应之一,彼时的衔头是“省事”,也是一个小吏,现在呢,亦与张林一样,“并居显要”了。 华林园在宫城北,虽与宫城连为一体,但彼此有墙垣分隔,并不能说是宫城的一部分,也就是说,皇帝是先被赶进华林园,再悄悄的从华林园送出去,而不是直接由宫城送出。 如此安排,无非避人耳目,减少发生意外的机率。 皇帝幽居金墉城,河东公主是带在身边的。 义阳王威逼夺皇帝玺绶,逼皇帝在禅诏上署名,皇帝说,“我出居金墉城,得把阿蔺带上,你们同意,俺就签字,你们不同意,俺就不签字。” 阿蔺,河东公主的小字。 司马威大出意料:你还讲条件? 之前,孙秀为儿子孙会向皇帝提亲的时候,皇帝就提过条件:结婚可以,圆房不行——得阿蔺的病好了再说。 也即是说,不出阁、不过门,河东公主还是留在朕的身边。 孙秀嘀咕:如此,我儿子除了个“驸马都尉”的衔头,不啥也没有了? 皇帝说,倒也不至于——我再给他个“射声校尉”的衔头吧!另外,他爱收多少妾侍就收多少妾侍,不耽误你们老孙家传宗接代。 皇帝的态度,少有的坚决,彼时,篡代的条件还未成熟,不好在这种事情上同皇帝较真儿,而孙秀最看重的,本来也只是个皇亲国戚的名头,于是,就答应了。 但现在情形又不同,司马威不敢做主,赶紧飞报赵王伦。 赵王伦、孙秀都以为,目下最紧要的是顺利禅代,别的都可以暂时放一放,就给他带上女儿罢! 如是,河东公主就跟着父亲,一并入居金墉城了。 次日,初十,尊皇帝为太上皇,改金墉城曰永昌宫。 (嗯,侄孙做了叔祖的“太上皇”,晋,真是一个奇葩朝代。) 废皇太子覃,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做回清河王去了。 立赵王世子荂为皇太子。 以梁王肜为宰衡。 (王莽之后,“宰衡”终于重出江湖啦。) 孙秀由尚书令转中书监,另,接淮南王的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中书令满奋转尚书令。 义阳王威为中书令。 这既是对满奋投靠赵王、“奉玺绶”的庸酬,同时,也是将进一步扬中书、抑尚书的一个信号——也即进一步抑相权、强皇权。 满奋,记得否?伊水之滨,阻止“东宫旧人”拜辞废太子的那张大红脸?彼时,他是司隶校尉,算是贾、郭一党。 他转帆即时,并自告奋勇“奉玺绶”,立马就得了个中书令的衔头——不能叫司隶校尉“奉玺绶”呀,级别既不够,也不成体统呀。 * 卫瑾向何天报告过上述消息后,叹口气,“难得陛下听了繁昌公主的劝谏!难得他硬气了一回!不然的话,以河东公主那个身子骨儿——” 顿一顿,依旧蹙眉,“可是,接下来,会不会?” “不会!”何天安慰她,“你放心,目下,孙秀父子,还顾不上河东公主;接下来,他们就更顾不上她了!” 卫瑾凝视何天,点点头,“希望如你说言罢!” “那个张林……是个什么衔头?” 卫瑾想了想,“卫将军。” “没有开府?” “没有。” “如是,彼人恐怕不会大满意呀!” “他还不满意?他原本只是一个小吏!” 何天摇摇头,“这个张林,跳的如此之高,其实是自比孙秀的,孙秀开府,他不得开府,必有怨怼。” 卫瑾也摇头,“如是,真叫‘人心不足蛇吞象’了!” 顿一顿,“其实不止张林——他们那一伙人,皆为卿、将,超阶越次,不可胜纪!甚至,下至奴卒,亦有加爵位的!若还不满意,那只能自己噎死自己了!” 过的两日,新消息传来了: 新皇帝下诏—— “天下所举贤良、秀才、孝廉,皆不试。” 即,不必考试,即可上岗。 “郡国计吏及太学生年十六以上者,皆署吏。” 即,做过“计吏”的,有个“太学生”学历的,都可以做官。 “守令赦日在职者,皆封侯。” “郡纲纪并为孝廉,县纲纪并为廉吏。” 总之,皇恩普降啦! 何天心说:够疯狂的呀!可是,很快人们就会发现,升官也好,封侯也罢,都不过是个虚衔,并捞不到啥实际的好处。 原因很简单,哪来的那许多钱给这许多人发工资、发奖金呢? 新皇帝的本意,是收买人心,但效果一定适得其反——由希望而转失望的人,更容易离心离德。 哎,话说,那个“貂不足,狗尾续”的说法,啥时候出来呢? 过的两日,又有新消息传来了: 加齐王冏镇东大将军,成都王颖征北大将军,皆开府仪同三司。 何天冷笑,“赵王、孙秀的目的,是以此宠安二王,希望他俩别闹事儿;可是,必然再次适得其反——这不啻替对头增大势力,简直是授人以刀柄了!” “不过,”卫瑾说道,“孙秀用了不少自己的亲党做二王的参佐,譬如,齐王的军司,叫管袭的,就是孙秀的人。” 何天摇摇头,“没有用!大权在二王自己手里,真要起兵,军司啥的,不过烦一刀耳!” * 何天可以扶杖行走了。 高烧之后,他第一次来到了室外。 瑞雪飘飘啊。 元康四年,原本可能是个丰年的。 可是,只怕春播之时,正是刀兵最盛之时。 唉。 卫瑾、李秀都很紧张,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就催他回屋。 这一回的高烧,就是上一回“放风”放出来的! 何天笑一笑,并不坚持,贪婪的呼吸了几口冷空气后,乖乖的回屋了。 一进屋,即提出了一个颇叫人意外的要求:沐浴。 啊? “癸未夜变”,迄今已近四个月了,期间虽然反复折腾,但何天胸背的那条贯通伤,已经彻底愈合了,照理,可以沐浴了。 可是,目下是大冬天啊,着凉了咋办? 何天笑,“凉拌呗!” * 第二一八章 真容,蹈血,金伐木 卫、李二女都不觉得好笑,都蹙眉。 何天赶紧改口,“放心!绝不会出任何状况——我保证!我有感觉的!呃,我是说,我的感觉,其一,沐浴对我的恢复有好处;其二,我感觉……我绝不会着凉的!” 感觉? 你别说,这段时日,“感觉”一道,此人还真有些奇奇怪怪的表现,有时候,甚至叫卫、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还有,李秀也算粗通医道,也多次把过何天的脉,退烧之后,何天脉象洪亮,非但不像个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人,甚至,有些多年习武的人,也未必比得上他,真正古怪了! 卫、李二女商量了一轮,终于答应了何天的要求。 不过,依旧严阵以待。 侍候何天入浴的,除了云英、雨娥,还加上了绿珠;卫瑾、李秀则在外堂守着,若有状况,就夺门而入,顾不得他穿没穿衣裳了。 全身浸入热水,那种莫名的、微微的刺痛,蓬蓬勃勃,异样清晰,何天浑身上下,血脉贲张,很想做点什么? 好不容易,才算控制住了自己。 出浴之前,他要求拿一面镜子过来。 绿珠持镜,云英、雨娥同时动手,替他拭净身上水珠。 何天默默的凝视着镜中人。 左胸,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就像一张小孩子的嘴,微微的撅着。 他把这个譬喻对绿珠说了,问,“后背的伤口我看不见,像个什么样子啊?” 绿珠想了想,“像个没牙阿婆的嘴罢!” 何天,以及云英、雨娥,都笑了。 沐浴过后,何天继续提要求:净面。 不为修饰,他只是想看看,目下,这张脸,到底变成什么模样了? 毕竟,近四个月没剃胡子,这张脸,没在草丛里,之前镜中所见,算不得“真容”。 卫瑾、李秀进来了。 话说,你变成啥样子,我们也很好奇呀。 于思尽去,卫、李二女目光闪烁。 绿珠再次担任持镜人。 唔! 镜中的这个人—— 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这是因为脸上没肉。 何天有感觉,那些肉,大约也不会再回到脸上了。 因为,身上的肌肉已开始复生,而脸上,明显并不“同步”。 同时,脸上的皮肤,不但变黑了,而且—— 何天摸了摸,似乎……变硬了些? 下巴也更尖了些——也是因为脸上没肉的关系。 整张脸都似乎拉长了。 这副尊容—— 一字以括之——酷! 若加上那条活灵活现、自左眼下斜贯至右耳下的“刀坎”,那就是—— 真特么酷! 当然,拿去吓小孩子,大约也很灵光——吓一个,哭一个。 只是—— 真的面目全非了呀! 四个月远离人群,旧识再见,还认得出我是何云鹤吗? 凝目移时,终于,何天点了点头,“好啦!” 卫、李见他面色黑中带红,神采奕奕,心灵应该没受到啥严重的打击,都放下心来。 “哎!”何天微笑说道,“我已经纳了四个月的闷了——我到底是咋活下来的?我是说……我是‘偏心’吗?一直没机会请教末公和魏大夫——两位娘子,能替我解惑吗?” 卫瑾、李秀对视一眼,卫瑾点点头,意思是——可以说了。 李秀开口,“你不是‘偏心’——就‘偏’,也顶多‘偏’一点点。”顿一顿,“不过,这亦无法细究。” 那是,没ct,没核磁共振,又不能现在就把我给解剖了,是不大说得准呀。 “你得脱大难,同那把剑,有些干系。” 何天心说,我得罹大难,同那把剑,也有些干系呀。 “那把剑,西域精铁打造,极细;剑入体,距离你的心脉,不过毫厘——不,应该说是‘不过丝毫’,剑身只要再宽一点点,就必然伤及心脉。” “若换了把寻常尺寸的剑——” 打住。 好罢,替我谢谢蒋俊姊姊——谢她没用“寻常尺寸”的剑捅我。 不过,西域精铁?那是什么?大马士革钢? 卫瑾接口说道,“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叹口气,“你的命,其实是淑贤妹妹救下来的。” 哦? 何天看向李秀,李秀的脸,“刷”一下,红了。 卫瑾继续,“拔剑之前,都以为必然鲜血喷溅,做的,都是止血的准备,孰料,竟没带出几滴血来!” “开始,还惊喜莫名,可是,很快便发现,不对劲!” “你脸上、身上,开始变颜色——愈来愈青紫了!” “末公说,这必是血脉堵塞之故——拔剑拔的太晚,心脉附近的血流,已经凝住了!” 嗯,剑,自然是到了琼苑之后再拔的,路上,根本没有拔剑的条件,若拔早了,不过死的早些罢了。 “如此,不过半刻钟,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末公、魏大夫,都束手无策,此时,淑贤妹妹——”说着,看向李秀。 李秀的脸,还红着,踌躇片刻,终于说道,“我想到的,是賨人的一个法子——” 賨人? 就是“板楯蛮”嘛。 这是一个以勇武著名的族群,主要生活在巴地宕渠一带,打武王伐纣开始,就不断受召参与中原政权的军事行动,算是西南夷中之第一勇武者了。 “板楯”即木楯,这个称号,极形象的说明了賨人的勇悍善战。 李秀继续解说,“賨人遇到类似情形,会凿地为坎,置煴火,覆伤者于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有时候,能够将重伤的人救回来。” 煴火,即微火,无焰之火,亦即烧炭而无焰。 “于是——”打住。 于是就把我搁在火坑里,一顿好踩? 哈哈! 淑贤娘子是西南土著——嗯,我赚了这个便宜了。 哎,话说,我梦里的什么“逃入一炽燃铁屋,然无门无窗,无路可走”,什么“被置于一巨大炽红铁砧上、铁锤起落、反复锤打”,什么“被投入一巨大炽红铁臼中,碓磨成肉泥”,是否便来源于此? 何天叹口气,柔声说道,“谢谢。” 李秀转过头,轻轻的抹了抹眼睛。 沉默片刻,何天轻声说道,“春天快来了。” 啊? 咋没头没脑的来这一句? 外头的雪,还没停呢! “春属木,万物生长,然,这个春天,金伐木。” * 第二一九章 起兵 元康四年的春天,来的特别的早。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气温上升的太早,地气还没有暖和起来,地力的储备也还不够,春耕播种,难保丰收,农人们手忙脚乱,乃至愁眉苦脸。 当然,对于热衷寻芳踏青的闲富之人,另说了。 “齐王就要起兵了,刚刚杀掉了管袭。” 管袭,前文交代过,孙秀亲信,派给齐王做军司。 说话的是江统,闷闷的,同目下绝大多数的农人一个脸色。 对坐的是何天,轻袍缓带,意态悠闲。 这个“对坐”,是“斜对”,而且,不是跽坐——虽在室内,何天还是坐在他的“孔明车”上,江统则坐一张单人榻。 何天的“轻袍缓带”,不是形容词,春寒料峭,别人或还穿棉,至少也是夹的,但何天却是单衣——不仅仅指款式,料子也是“单”的。 今年的第一次沐浴之后,何天就开始表现他的抗冻了,厚衣裳愈来愈穿不住,卫瑾、李秀本来颇为之担心,但何天说的也有道理,“你们把我捂出汗来了,不是更容易着凉吗?” 喜寒畏热的,不都是大胖子吗?何云鹤,精瘦精瘦的呀! 此人身上的古怪,愈来愈多。 这是江统第四次到琼苑来,第一次、第二次,前文已说过了;第三次,是过来同何天商量:齐王请我做参军,我答应还是不答应呀? 何天之“面貌一新”,令江统大为愕然;当然,很快便确认了,此人确实就是江云鹤。 江统的内心,是想接受齐王邀请的,这一点,何天看的出来。 于是,赞成江统出任齐王参军。 于是,江统先将家小,送往许昌;之后,自己才挂冠而去。 也即,答应齐王邀请之时,就已做好了“讨逆”的准备了。 “应元,”何天一边做“请茶”的手势,一边说,“你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吗?怎么,这一天来了,倒有些……不大高兴似的?” 江统摇摇头,“高兴不起来。” 顿一顿,“我劝过齐王,目下不是起兵的合适时机——今年的春天,早的邪性,此时起兵,以洛阳为中心,南至许昌,北至邺,一大片地界,都不用春播了!好歹……等到春播之后呀!其实,也等不了多久嘛!” 再一顿,“可是,齐王不肯听!唉,弄不好,今年就是一个荒年!” 荒年?如是,我的粮食,不是更值钱了? 当然,我说的“值钱”,不是说要发卖。 话说,我是不是太冷酷了些? 荒年,饿死多少人呢。 “邺?” “是,成都、齐二王约好了,一同起兵。” 成都王颖镇邺。 “约好了……谁找的谁呀?” 江统微微蹙眉,“其实是成都先找的齐——” “成都王给齐王写了封信,说,‘赵王篡逆,人神共愤,殿下收英俊以从人望,杖大顺以讨之,百姓必不召自至,攘臂争进,蔑不克矣!’又说,‘大王讨逆檄文朝至,北军夕出邺南下矣!’” 何天沉吟,“就是说……成都王要将齐王拱到前头去?” 江统点点头,“对!” 顿一顿,“这其实有点古怪——成都王镇邺,较齐王镇许昌,早的太多,各种准备,应该远比齐王充分,何以将这个首功让给齐王呢?” 再一顿,“譬如,成都王长史卢志,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洛阳,做的,其实都是替成都王笼络人心的活计——赵王还未篡代,他们就应该已经有了‘倒赵’的心思了!” 何天微笑,“嗯,有点国手布局的意思了。大约,还有后手?” “谁知道呢?” “齐王准备的如何?算不算充分?” 江统摇摇头,“仓促的很!尤其是军粮,奇缺!账其实不难算,目下所有,撑不了几天的!——这也是我反对他现在就起兵的另一重要原因。” 叹口气,“连周边的种粮都收缴上来了!没有种粮,你叫老百姓种什么?吃什么?今年的日子,咋过?” 何天心说“惭愧”,面上不动声色,“繁昌这边,倒还好。” “繁昌是公主的汤沐邑,目下的齐王,功业未立,到底还不敢打她堂姊的主意。” “既然军粮不足,何以定要仓促起兵呢?” “大致是两个原因罢!” “其一,齐王认为,他和成都王,南北同时发难,各方群起响应,赵王天怒人怨,众叛亲离,必撑不了几天,这个仗,打不了多久,既如此,军粮少点,就不算啥大问题。” “其二,他若不起兵,必给别人——譬如成都王——抢了先,照他自己几个亲信的话说,到时候,赵王倒了,‘肉是人家吃,咱们只好喝汤了!’ “所以,有些迫不及待了。” 顿一顿,“云鹤,照你看——” “‘群起响应’是一定的;不过,是否‘众叛亲离’,得看仗打得咋样?彼败、此胜,彼必‘众叛亲离’;彼胜、此败,彼,自然不会‘众叛亲离’。” “你是说——” “这个仗,十天半个月的,是打不完的。” “这……” “赵王的兵,以宿卫兵为主,那都是一等一的精兵!早在运筹倒贾的时候,赵王就在宿卫兵身上下功夫了;篡代之后,对宿卫兵,更是优宠,赏赐什么的,都是头一份,府库之大半,都花在了他们身上。宿卫兵对赵王,还是有些感戴的,不可能一战而溃。” “另外,齐王也好,赵王也好,麾下,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军事人才。” “再有就是——赵王的军粮,可是充足的很。” 江统怅然片刻,“言之不用,奈何?” * 次日,齐王冏与豫州刺史何勖起兵讨逆。 许昌、繁昌,皆在豫州境内。 除成都王颖外,齐王冏还遣使告河间王颙、常山王乂及南中郎将新野公歆,同邀起兵。 河间王颙,安平献王孚之孙,齐万年之乱后,以平西将军镇关中。 常山王乂,武皇帝第六子,以闻望论,现诸皇弟中,仅次于成都王颖。 新野公歆,宣皇帝之孙,扶风武王骏之子,时任南中郎将,屯荆州。 同时,齐王移檄征、镇、州、郡、县、国,曰: “逆臣孙秀,迷误赵王,当共诛讨!有不从命者,诛及三族!” * 第二二零章 南北五路,浮出水面 “嗯……文次骞来了!” 对于何天出奇敏锐的听力,卫瑾、李秀已见怪不怪了——他总能比她俩更早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并判断出来者的身份。 门开,果然,文鸯也。 齐王一起兵,何天的室内,便挂起了一张大大的舆图,舆图前,文鸯开始解说,“照各种伪诏和洛阳兵力调动的情形看,赵王他们,大约是这样布置的——” “向南,兵分三路,以拒齐王冏。” “向北,兵分两路,以据成都王颖。” “南向的三路——“ “西路,上军将军孙辅、折冲将军徐建,率兵七千,自廷寿关出。” “中路,征虏将军张泓、前军将军闾和、左军将军蔡璜,率兵九千,自崿阪关出。” “东路,镇军将军司马雅、扬威将军莫原,率兵八千,自成皋关出。” “北向的两路——” “左路,孙秀子会,督将军士猗、许超,率宿卫兵三万,此为主力。” “右路,孙髦、司马谭,率兵六千,策应主力。” “赵王伦二子——京兆王馥、广平王虔,率兵八千,为三军继援。” “召东平王楙为卫将军,都督诸军。” 何天默默注视舆图,过了一盏茶功夫,点点头,“好,看明白了。” 顿一顿,“南向、中路,那个叫张泓的,是个什么来头?” 文鸯摇摇头,“没听说过;什么履历,也打听不出来,好像打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顿一顿,“廷寿关、崿阪关、成皋关,三关之中,崿阪关不但居中,而且前突于廷寿、成皋,必第一个同齐王接兵,因此,既是前锋,也是最最紧要的一路——胜,齐王不得前;败,中门大开!” 再一顿,“如此紧要的一路,以一个连履历都没有的人为主将,连闾和——那是参与了宫变的关键人物,都要替他打下手,确实出人意料。” 何天沉吟片刻,“我倒想起一个人来。” “哦?” “大致是咸宁四年的事情罢,”何天看了卫瑾一眼,缓缓说道,“卫成公由征北大将军入为尚书令,武皇帝御座前,有‘此座可惜’语——这件事,许多人都是晓得的。” 卫瑾垂首,黯然。 卫瓘谥“成”。 “武皇帝乃悉召东宫官属,设宴会,密封尚书疑事,令太子决之——这是要确定,卫成公之橘谏,对还是不对?” “贾庶人——彼时的太子妃,大惧:尚书台都定不下来的事情,况乎太子?” “乃请饱学之士代对,行文之中,自然多引古义。” “一给使乃进言:‘太子不学,陛下所知,答诏多引古义,陛下一看,就晓得是找了枪手的,此所谓更益谴负也!不如直以意对,就算行文俚俗,但只要有独到见解,陛下必然欢喜。’” “太子妃大喜,谓曰:‘便为我好答,富贵与汝共之!’” “该给使即模拟太子口吻,具草,再令太子自写。” “武皇帝省之,果大悦,于是,太子之位得安。” 说到这里,微微加重口气,“我若没记错的话,这位给使的名字,就是‘张泓’。” 文、卫、李,皆目光一跳。 文鸯沉吟,“若真是此君——” 何天微笑,“若真是此君,齐王大约有点苦头吃了。” 不止一人,心中感慨,若此张泓真是彼张泓,这许多年来,他去了哪里?又如何辗转为赵王用? 皇后兑现了“富贵与汝共之”的诺言了吗? 若此张泓真是彼张泓—— 他目下的这个主君,可是倾覆了他前头的那个主君呀! 另外,“此座可惜”四字,也是贾氏深怨卫氏之始,卫瓘被灭门,其种祸,就在这四个字。 人人思绪万千,室内一时无语。 还是何天开口,“南向三路,最弱的,应该是西路吧?孙辅,以裙带得高位,此君,会带兵、会打仗吗?” 这个“裙带”,倒同女人没啥关系,主要在那个“孙”字。 孙辅出身大族,伯父是前平南将军孙旂,孙辅及兄髦、弟琰,以及孙旂子弼,四个堂兄弟皆附会孙秀,与之合族;孙秀出身卑微,极其看重这门“亲事”,拼了命提拔孙氏父子兄弟,以孙旂为车骑将军、开府,孙弼、孙髦、孙辅、孙琰,皆为将军,封郡侯。 不过,据说,孙旂本人,并不喜欢这门“亲事”,认为孙弼等同赵王、孙秀贴的太紧,迟早招祸,累及全族,派小儿子责备孙弼等,孙弼等不从,孙旂无可奈何,恸哭而已。 文鸯点头,“明公睿见!”顿一顿,“如此说来,北向的两路,破绽在其右翼了!” 北向的右路,主将是孙髦。 何天微笑,“多半如此罢!” 李秀忍不住,“那……北向的左路呢?那是主力,而主帅是孙会——他会带兵打仗吗? 何天说道,“孙会这个‘主帅’,其实是个监军——‘督’嘛!” 顿一顿,“就看他懂不懂事?若懂事,自己安于监军,指挥作战,完全交由士猗、许超,那,他就是‘会’带兵、‘会’打仗;若不懂事,不满足于监军,一定要‘主帅’一番,那,就不‘会’带兵、不‘会’打仗了!” 李秀笑,“我明白了!”顿一顿,“他这个名字取得好——‘会’!” 何、文、卫都笑。 李秀补充,“我若是齐王或成都王——这一仗,我晓得咋打了!” 何天微笑,“不过,目下,齐王、成都王,还未必晓得呢!” “那咱们……” “不着急,人家还没正经开打嘛!” 李秀晓得何天的意思,深深点头。 何天的目光,回到舆图上,“挺有意思的:北向的两路,主帅、别将,都姓孙;南向的三路,虽然彼此不相统属,但官位最高的那位,也姓孙——” 顿一顿,“我看,‘都督诸军’的东平王楙,就是个摆设罢了!” 孙辅的衔头是“上军将军”,南向诸将之中,官位最高。 至于东平王楙,他是安平献王孚之孙,义阳成王望四子,也即逼夺皇帝玺绶的那个司马威的四叔,在赵王伦眼里,司马威既可用,司马楙便亦可用,大伙儿都是远支,一起挖近支的墙角嘛。 李秀画龙点睛,“孙家军?” 何天微笑,“目下,或许还不至于到‘孙家军’的地步,不过,端倪已现!孙秀之专权——”微微摇头,“是不必说的了!” * 第二二一章 兵贵神速! 文鸯说道,“说到孙秀专权——” 顿一顿,“齐王杀了管袭祭旗,洛阳那边,也杀了个祭旗的,不过,杀的却是他们自己人——张林。” “哦?” “张林给伪太子荂写了封信,说:‘孙秀专权,不合众心,而功臣皆小人,挠乱朝廷,可悉诛之。’这得罪的,可就不止孙秀一个人了!荂不敢掩藏,将信拿给赵王看,赵王也觉得,张林不能留了,于是,又将信拿给孙秀看。” “于是,收张林,夷三族。” 卫瑾看了何天一眼,心说,都在你的算中呀! 文鸯继续说道,“收张林,还挺费心的——在华林园中设宴,大飨群臣,就在席上,突然发难,斩于阶下。” “大约也有借此警戒群臣之意?” “是,明公睿见!” 何天微微出神,过了片刻,说道,“次骞,你留意到没有?南向三路,北向二路,五路兵马,除了一个司马雅,那班与赵王同起事的宿卫武官,虽皆为将军,但都非主将?” 顿一顿,“而司马雅出成皋关——廷寿关、崿阪关、成皋关,三关之中,以成皋关最靠后——成皋关的位置,其实在洛阳以东,甚至略略偏北了,而非以南。” 再一顿,“也即是说,南向三路之中,司马雅的东路,办的,其实是个掩护侧翼的差使,若中路、西路战事顺利的话,司马雅根本就不会同齐王接兵?” “明公的意思,张林的事情出来,赵王、孙秀,对所谓的‘自己人’,已经不大放心了?” 何天微微一笑,“或许罢!” 顿一顿,“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我给孟叔时写了封信。” “哦。” 孟叔时,孟观。 “孟叔时现在的头衔,是‘安南将军、监沔北诸军事’,屯宛,本来,我最担心的是,他会奉赵王的‘诏’,或者入援京师,或者去抄齐王的后路——不论哪一种情况,齐王必败!齐王既败,成都王亦必败!” 宛在荆州境内,许昌、繁昌之西南方向,至许昌的路程,同许昌至洛阳的路程,大致仿佛。 文鸯微微悚然,“对!” “我给孟叔时写信,是劝他,就算不响应齐、成都,至少,也要同赵王保持一点距离——一句话,观望风色就好!” 顿一顿,“现在,看赵王、孙秀的布置,我可以放心了——连一同起事的‘自己人’都信不过,又怎会去召个‘外人’过来?” “嗯!” “其实,”何天叹口气,“赵王、孙秀若真有眼光,将军事交给孟叔时,齐也好、成都也好,皆不足平也!根本就用不着——” 顿一顿,自嘲的一笑,“如是,也就没有咱们的啥事儿了——除非,齐王将军事都交给你文次骞。” 文鸯亦一笑。 “孟叔时还没给我回信,”何天说道,“或者,回信已在路上,还未到繁昌?只不过——” 顿一顿,“此人的心思,太活泛了点,又自以为‘解天文’,就算他肯敷衍我,我还是怕他整出些啥花样来,既误人、也误己。” 文鸯沉吟了一下,“孟叔时大将之才,这等人物,明公原该拢之在袖中的!若他不慎而自误,还望明公设法保全!” 何天极欣赏的看了文鸯一眼,点点头,“好!到时候,孟叔时不能不承文次骞的情!” 文鸯真正是懂事啊! 其一,看出了何天对孟观的欣赏;其二,不嫉妒——孟观的才能,同文鸯一样,都在领兵作战,换个人,见主君如此欣赏一个能力与自己相匹的人,说不定就会有被威胁的感觉。 文次骞,堪托大事也! 文鸯欠一欠身,从容说道,“赵王、孙秀他们,还弄了一个小小花样,叫人冒充齐王冏上表,说什么‘不知何贼猝见攻围,臣懦弱不能自固,乞中军见救,庶得归死’,云云,然后,以其表宣示内外。” 何天大笑,“孙秀使刘机收淮南王官属以下,所作伪诏,居然为其本人手书,结果叫淮南王一眼就看破了,不晓得冒充齐王冏上书,又会搞出什么笑话来?” 顿一顿,“这种花样,是做不到掩人耳目的——徒增人笑柄耳!而且,还透着心虚胆颤,小吏——到底只是个小吏!” “是!” “成都王颖那里呢?” “成都王是如约、如期起兵的,目下,前锋赵骧、石超部,应该已经到了朝歌了。” “嗯,就是说,成都王之推进,较之齐王,是后发而先至啊。” “是,齐王所部,走走停停,目下,才到颖阴——距许昌,不过三十里许。” 顿一顿,“其进军的速度,非但比不上成都王,甚至也远远比不上赵王——张泓所部,已经出崿阪关了。” 再一顿,“这位张泓,确实是个会带兵的。” 李秀忍不住说道,“兵贵神速!齐王若先抢入崿阪关,则赵王失形势!现在可好,‘讨逆’的,不像是齐王,倒像是赵王了!可明明是齐王先动手的呀!太磨蹭了!” 文鸯点点头,“淑贤娘子擘画明白,确实如此!” 李秀脸上微微一红,不由看了何天一眼。 何天面上,没有任何揶揄笑谑之意,也郑重的点了点头。 她心中大慰,“动作这么慢……是因为没粮吗?” “不错,”文鸯说道,“就是因为没粮!” 李秀点点头,不说话了。 何天心说,娘子,你真的是能够带兵的哟! 开口,“河间王颙、常山王乂、新野公歆,这三位,什么动静?” “常山王动作很快,基本上算是‘檄朝至、兵夕出’了,与太原内史刘暾各帅众为成都王后继。” “河间王颙、新野公歆,还没有动静。”顿一顿,“或者,道路遥远,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到。” 何天不说话。 文鸯试探着,“明公以为?” “这两位,身份、伦辈相若,都是宣皇帝孙——都是远支,单以亲疏论,说不定,更愿意赵王胜呢!” 文、卫、李,皆目光一跳。 “不过,”何天笑一笑,“自然不能仅以亲疏论,还要论顺逆、论利益!” 顿一顿,“新野公歆,或可与之论‘顺逆’;河间王颙,就只能与之论‘利益’了!” * 第二二二章 火候到了,上菜! 文鸯沉吟,“新野公有谨身履道的名声,以孝闻,诚如明公言,‘或可与之论顺逆’;‘不过,河间王——”打住。 母亲臧太妃过世,司马歆哀毁逾制,居丧过礼,乃“以孝闻”。 何天微笑,“不过,河间王的贤名,更在新野公之上?不然,朝廷也不能以之镇关东,对吧?” “呃……是!” 关中天下要害,武帝曾颁诏,储诸石函,藏诸宗庙,曰:非至亲不得镇关中;而司马颙是“远亲”,本没有长镇关中的资格,但此人轻财好施,声名素著,多有人以其为宗室之贤者,因此,朝廷乃打破了武皇帝的遗命,以之镇关中。 “人不可貌相;”何天摇摇头,“人言,亦未必可尽信啊!” 顿一顿,“我的判断是:初初之时,河间王必左赵而右齐、成都!甚至,执齐使送赵都是可能的!河间王或会起兵,但其本意,要助的,不是齐、成都,而是赵!” 文、卫、李,再目光一跳。 “只不过,”何天继续说道,“河间王的动作,不会快,他会走一步、看一步,若齐、成都势大,他会停下来观望,看看,到底谁才会是最后的赢家?赵胜,他就讨齐、成都的‘逆’;齐、成都胜,他就讨赵的‘逆’!” 顿一顿,“一句话,不浇水、不施肥,只管摘桃子!” 文、卫、李,相互以目。 “我也只是瞎猜,”何天微笑,“到底何如,且走着瞧罢!” * 对于河间王颙,何天是否“瞎猜”,尚不得而知,但对于孟观,他的判断,很快就被证实是正确的了。 第二天,孟观的回信到了。 首先,孟观对何天的“无恙”表示惊喜和欣慰;对何天首倡“复太子”的大义表示钦仰。 其次,我卖何侯的面子,不会直接同齐王为难——即是说,我不会出兵,抄他的后路。 再次—— 可是,我也不能响应他的檄文,犯上作乱! 事实上,游说我响应齐王的人很多,但是,既然天命已定,还瞎折腾些什么呢? 我夜观天象,“紫宫帝坐无他变”,此新帝必不败之兆也! 说到这里,孟观还倒过来委婉劝说何天,不要同齐王他们搞到一起去,不然,将来难免会受牵累啊! 最后,很诚恳的表示,不管怎么说,不管啥时候,我的大门,都是对何侯敞开滴。 言下之意,你若被朝廷追捕,可以躲到我这里呀? 何天哭笑不得,心说,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再者说了,就算“紫宫帝坐无他变”,所应者,也该是司马衷啊!干嘛非得应在司马伦身上呢? 小孟,看来你真是要“不慎而自误”了呀! * 对于战事,何天的判断,更加准确。 出崿阪关后,张泓、闾和、蔡璜继续长驱南下,而齐王的前锋,勉强北上,双方遇于司、豫二州交界的阳翟。 看看舆图,看看齐王的前锋走过的路,再看看张泓所部走过的路,前者的脚程,居然还不到后者之一半,正所谓“先发而后人”矣。 乃大战。 齐王前锋,一战而败。 再战,再败。 三战三败。 无可奈何,掉头回撤颖阴。 “齐王回撤的速度,可比前进之时快多了!”文鸯指着舆图,“阳翟至颖阴,六、七十里地,颖阴而阳翟,足足走了三天半;阳翟而颖阴,一天就到了!” “保命嘛,”何天笑一笑,“动作总是更快些的——不丢脸!” 顿一顿,“张泓那边呢?” “有些奇怪,”文鸯说道,“之前,进军之时,晓行夜宿,不解甲、不卸鞍;打了胜仗之后,反倒慢了下来——” 顿一顿,“并未追击,由得齐王从容后撤。” “或者,”李秀说道,“虽然取胜,但伤亡也重,需要休整?” “不是。”文鸯摇摇头,“阳翟之役,不算太激烈,齐王这边,其实是一触即溃——饿着肚子,这个仗,实在是不好打!” 顿一顿,“齐王麾下,也不是没有知兵的,见势不妙,立即鸣金,并没有硬打,因此,双方的伤亡,都不太大。” “那就真奇怪了!”李秀说道,“看样子,那个张泓,该是个有本事的,照理,该乘胜追击呀?” “不错!”文鸯点点头,“打的好的话,一战底定,都是可能的!” 顿一顿,“这个仗,若由我来打,一定要乘胜追击;若由孟叔时来打,那就更不必说了——他会不停歇的穷追猛打,不会给对手歇半口气!” 何天凝视舆图,“阳翟之役之时,西路的孙辅、徐建,在什么位置?” “大致在负黍亭罢!”文鸯指给何天看,“负黍亭——崿阪关以西三十五、六里,距离阳翟,大致是一百五、六十里的样子。” “这样说来,中路、西路,已经拉开了距离,彼此不能呼应了。” “明公的意思——” “张泓是在等孙辅。” “明公是说,张泓担心孤军深入,独力难支?” “不!”何天摇摇头,“齐王的前锋,数量上,虽比张泓所部多,但张泓、闾和带的,都是宿卫兵,远较齐王的精锐;况且,再败之军,饥疲交加,落荒而逃,何足为惧?” 顿一顿,“足为惧者,是那个‘孙’字!” 文鸯目光一跳,“明公是说——” 何天微笑,“张泓不敢独擅其功啊!” 文鸯、李秀都不由“哦”了一声。 这个见地就深了! “之前,”何天说道,“孙辅的进军,其实也是磨磨蹭蹭的,生怕一不小心,跑到张泓前头去,变成第一个同齐王接兵;现在,你们看吧,‘阳翟大捷’的消息一传到,他必然快马加鞭,拼命往前头赶,再不能叫张某人独擅其功的!” “那,请明公的训,咱们现在——” “次骞,两万斛的粮食,咱们拿不拿得出来?” “回明公——拿的出来!” “你麾下的奇才剑客、鲜卑骑士,能不能用?” “回明公——能用!” “好!”何天微笑,“既如此,火候到了,该上菜了!不然,齐王散了架子,再往回拼,可就难喽!” 顿一顿,“请江应元过琼苑来罢!” * 第二二三章 无价之宝 “云鹤!”江统惊喜莫名,“你有粮食?而且……两万斛?!” 何天含笑点头。 江统以手加额,“谢天谢地!” 紧张的计算着,“两万斛……两百万升!一个兵士,一天食七升米,两百万升,则、则……几足支一万五千兵士二十天之用矣!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双手一击,笑,“嗐!什么谢天谢地?要谢的,是何云鹤!” 起身,长揖到地;直起身,再次长揖。 坐在“孔明车”上的何天,不能还礼,只微笑着,摆一摆手。 中国的度、量、衡,历朝历代,变化甚大,江统提及的斛、升,自然都是晋制——一石二斛,一斛十斗,一斗十升。 晋承汉制,一升黍重十两(不是一斤哦,一斤十六两也),七升米,合今制,约二斤二、三两的样子。 彼时,一个成年人,若要求一个“饱”字,一天须进五升——大约一斤六、七两的米,作战中的兵士需求量更大,在五升的基础上,增加百分之四十,乃有七升的标准。 一斤六、七两也好,二斤二、三两也好,对于二十一世纪人来说,自然太多,但农业社会缺乏足够的蛋白质和脂肪,如需摄取足够的热量,只能多干饭了。 说要说明的是,这是一个较高的标准,若您没啥体力、脑力活动,或者愿意半饱半饥的话,一天一斤米(今制),也是活得下去的。 有一个著名的典故可做参考: 五丈原对峙,诸葛亮遣使者至司马懿军,司马懿但问其寝食及事之烦简,不问戎事。使者对曰:“诸葛公夙兴夜寐,罚二十已上,皆亲览焉;所啖食不至数升。”(或曰:“不至三升”) 司马懿乃告人曰:“诸葛孔明食少事烦,其能久乎!” 彼时,诸葛亮的食量,就是一天一斤米左右。 而他的工作,不但极费脑力,也需要很好的体力支持。 中国数千年古代史,大多数情形下,即便太平盛世,大多数老百姓,也就是个半饱半饥的状态吧! 若是遇到荒年或是战乱,就求一“半”字而不可得了。 言归正传。 两万斛粮食,自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也并没有把何天掏空。 元康三年是个丰年,低粮价一直延至元康四年初,直到大伙儿发现春天来的太早,春播可能会受影响,粮价才开始上涨。 目下,刀兵既起,更不必说了,粮价翻着筋斗往上窜,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已涨了好几倍了。 但是,何天动手动的早呀! 再啰嗦两句:后世,很有些同学喜欢以购买米粮的数量来衡量某朝某代货币的购买力,并和现代货币的购买力做对比,事实上,这是一种最不靠谱的计算方法。 米价,既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也是波动最大的一样物价,丰年,斗米可以低至二、三钱;荒年,斗米可以高至数百钱,相差数以百倍计——还是太平时节。 好了,真的言归正传啦。 江统坐下,大感慨,“云鹤,你不晓得,齐王那边,已经开始乱了!兵士饿着肚子,打一仗、败一仗,一败再败,一路败到了颖阴——颖阴距许昌,不过四十里许,简直金鼓可闻,走得快,朝发夕至也!” 顿一顿,“我瞅着,齐王其实已经动了南下的念头了!若不是赵王的兵没追到颖阴来,此时,说不定,他已经在南下的路上了!” 何天微笑,“何至于?胜败,兵家常事耳!” 江统苦笑,“胜败确是兵家常事,然无粮,所谓‘常事’,就只有常败而无一胜了!这一层,齐王那边,上上下下,已是看明白了!齐王本人,以及左右亲信,不晓得后悔了多少次,不该如此仓促起兵的!” 顿一顿,“其实也不是真没粮——齐王起兵之后,各方响应的很多,齐王派出使者,各处借粮、催粮,没有说不给的,可是,筹粮、运粮,得给人家时间呀!但就是没有这个时间!若再败一阵,赵王就兵临许昌城下了!” 再一顿,“所以,云鹤,你这两万斛粮,真正叫解了燃眉之急了!琼苑至颖阴,不过三十里许,早上装车,紧赶慢赶,向晚就到了!所以……不该叫什么‘解燃眉之急’,该叫‘扭转乾坤’!” 何天再次微笑摆手。 江统激动过了,定定神,“云鹤,这两万斛粮,于齐王,无价之宝也!既如此,你……何所求呢?” “又非市恩,何求之有呢?” “这……” “再者说了,报效军粮,只是我这边的意思,齐王那边,要不要我的报效,还两说呢!” 怎可能不要? 但江统已经明白何天的意思了,深深点头,“好!我现在就赶回许昌!” * 江统是午初(上午十一点)到的琼苑,午正(中午十二点)离开琼苑,再回到琼苑,是戊初(晚上七点),天已经黑透了。 一去一回,八、九十里的路呢。 这也罢了,关键是,同行的,还有一位尊贵的客人——齐王冏。 连何天都点意外了。 齐王一见何天,即长揖到地,“孤久慕云鹤先生令闻,今得面承教诲,幸何如之!” 身为大国国王,姿态低到不能再低了。 何天微微欠身,就算还过礼了——他坐在“孔明车”上,只能摆出这个姿势。 事实上,何天已可弃杖缓步当车了,但他就是要装这个逼,立一个“夜变生死”的人设。 随侍何天见客的,是邓简和李秀,卫瑾隐身了。 齐王心中嘀咕:坊间传言,“癸未夜变”,何云鹤左右,一老翁,一少女,皆武艺高强,于一合之中杀人,莫非,就是这两位了? 心知这一老一少,绝非普通护卫,同何天见过礼后,乃向二人微笑颔首致意。 只是—— 何天的形容,叫齐王微微的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前之人,同传闻大不一样呀!传闻……是个宁馨儿呀! 何天也在观察齐王。 这是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虽然努力做出谦和的神态,但烛光掩映之下,依然可以看出,双目之中,精光闪烁。 嗯,看样子,并不是无能之辈呢。 还未成年之时,就叫皇伯父很吃了个瘪,如何好说是无能之辈呢? * 第二二四章 求生,求死 当年,武帝强逼齐王攸之藩,齐王攸愤怨发病,乞为先后守陵。武帝不许,遣御医诊视。诸医希旨,皆言齐王攸无疾。齐王攸病转重,武帝犹催上道。齐王攸强自入辞,他素持容仪,病虽重,犹自整饬,举止如常,武帝益疑其无疾。 辞出数日,齐王攸呕血而薨。 武帝临丧,攸子冏号踊,诉父病为医所诬。武帝一头黑线,诏即诛诸御医;同时,以冏为齐王嗣。 武帝待下,一向宽厚,是次被迫枉杀诸御医,在他,可谓绝无仅有了。 对云鹤先生的“慷慨高义”,齐王深表谢意——对何天提供两万斛军粮的行为,齐王的用词,不是何天口中的“报效”,而是“厚赐”,“解义军望梅之渴”,“纾天下倒悬之苦”,云云。 算是很会说话了。 接着,倒也不转弯抹角,“先生是朝野仰望之人”,到时候,“巨憝伏法,大事既定,国赖贤者,正人在朝!”您看,您是想干个中书令呢?还是干个尚书令呢?您自个儿挑罢! 原话要委婉些,不过,意思就是介个意思啦。 齐王并不是在开空头支票。 其一,目下,何天的声望,确实很高——高到了一个传奇的地步。 其二,对何天的能量,齐王有相当的想象空间:就不说那两万斛粮食,单说“琼苑”吧——他怎么会同三姊搞到了一起? 武帝诸女中,繁昌公主行三,因此,齐王攸打小就呼这位堂姊为“三姊”。 于是又想到了卫氏——何天同卫氏的关系,已经不算秘密了。 所以,除了庸酬“厚赐”两万斛军粮之外,齐王也很想收何天以及他代表的势力为己用。 何天微笑,“大王厚意,天心领了!不过,天之情形,大王也看到了,追随大王至朝堂,是不可能的事情啦。” 这倒也是实话,总不成,见天儿的坐个“孔明车”,出中书、入尚书?这也罢了,关键是朝会仪典,没法子行礼呀? 还有,他脸上那道奇异的痕迹,也未免……太“惊动”了些。 “那,先生的意思……” “这样罢——我向大王求两个人的性命。” “先生请说!但凡力之所及,无不从命!” 心说,何谓“求”?“求生”还是“求死”? 活二人还是杀二人? 何天缓缓说道,“一个孟观,一个张泓。” 齐王不由一怔。 哦,“求生”,活二人。 孟观不稀奇——孟观之主持西北军事,就是何云鹤力荐的嘛! 可是……张泓? 他怎会为张泓求情? 他们是旧识? 齐王略一沉吟,“孟叔时那里,先生你看,这样办可不可以?——槛车征回洛阳,先生上书,为其求情,朝廷允准,免其为庶人,交先生管束——” 略一顿,“是否起复,如何起复,再看先生的意思,如何?” 很合适了。 何天点头,“可以。” 齐王略一踌躇,“可是,张泓——”微微苦笑,“先生晓得的,目下,两军对垒——”打住。 何天微笑,“我自然不是要大王对张泓手下留情——若张某始终冥顽不灵,则天夺其魄,无所祷也!或者,殁于阵仗,也没啥可说的——” 顿一顿,“我是说,若他举军或弃军投诚,还请大王开其自新之路。” 齐王目光一跳:难道……何天要说服张泓反正? 那敢情好! 当即慨然应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切惟先生之命是从!” “好!”何天说道,“明日一早,军粮即从繁昌起运,请大王传令颖阴,做好接应罢!” 齐王站起,再次长揖到底,“孤以下,将士文武,皆谢先生高义!” 何天表示,这都是俺应该做滴。 齐王坐下,又一揖,“先生命世大才,必还有以教孤者!”略一顿,“望不吝赐告!” 在许昌以及在来繁昌的路上,江统不止一次对齐王说过,两万斛军粮之外,何云鹤一定还另有很重要的献替,一定要他问了出来。 何天沉吟片刻,“张泓是块硬骨头,容易啃不动;但西路的孙辅,就没有那样硬了——” 顿一顿,“若另遣一军,击溃孙辅,则张泓不能独存,只能撤退——他到底只有九千兵力;我军粮既足,兵力上的优势,便可以充分发挥了!” 齐王踌躇,“话是这样说,但孙辅一直躲在张泓侧后——其实是拿张泓做他的屏障来着;欲击孙辅,就要绕过张泓,这——” 何天微笑,“大军行动,确实不便;不过,这件事,天或能效微劳。” 齐王眼睛一亮,“哦?” “五日之内,或有好音相报。” 齐王大为振奋,本想问一问何天到底要咋做,但忍住了,只再次起身,再次长揖,“谢先生!” * 何天的“微劳”,是以小队人马,兜一个小圈子,绕过张泓,在夜幕掩护之下,去踹孙辅的营。 他是这样对文鸯描述自己的计划的,“踹营而入,穿营而出,不做停留,不求杀伤,一路上,只不断放箭、不断投掷火把,同时不断高呼,‘张泓已败!孙辅受死!’” 文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制造夜惊?” “对!若是张泓,就算咱们可以踹进营去,也未必能够成功制造夜惊;但孙辅的营——我敢保证,必大乱!”顿一顿,“不出意外,孙秀的这位‘族子’,当晚便会掉头回逃,再也顾不上来分张泓的功了!” 文鸯的目光,只在舆图上转了一圈,便断然道,“好!此计可行!” 筹谋之后,确定:这支“小队人马”,拢共三百人,由一百名淮南奇才剑客、两百名鲜卑骑士共同组成,文鸯领军,鹿会副之。 鲜卑骑士不换装,还是鲜卑打扮——突骑帽、辨发、左衽、窄袖、羊皮袴。 暗夜之中,一支鲜卑人马突然杀入营中,会对孙辅及所部造成极大的心理冲击。 而且,这班鲜卑人,还是打南边来的?咋回事?孙辅必更加天旋地转了。 万一在路上碰到了张泓的哨探,也无所谓,直接表明身份就好——吾等皆何侯亲卫,赴洛阳勾当,咋的,这个路,不是只有征虏将军的人才能走罢? * 第二二五章 胜败转换,一夜之间 招募鲜卑,由洛瑰、鹿会负责,除了招募本身所需费用外,他们带了何天的两封信、两份厚礼——一封信给卫操,一封信给拓跋猗卢;两份厚礼,一份给拓跋猗卢,一份给其长子拓跋六修。 给拓跋猗卢的礼物中,有一块玉佩——就是贾大娘子“赏”给何天的那块玉佩。 给卫操的信中,何天反复叮嘱,招募鲜卑,不要“偷偷的进村、打枪的不要”,相反,一定要先容于拓跋猗卢,千万不能叫猗卢有“何某是来挖我墙角”的误会。 同时,要向猗卢说明,我招募的鲜卑,总数不过一千几百,第一批,二、三百而已,主要为充亲卫之用——实在是洛瑰、鹿会表现太好,我才会动这个念头的。 给猗卢的信中,则盛赞其为鲜卑百年以来未之有也的“伟丈夫”,堪为大晋北疆柱石,咱们哥儿俩,以后可要多来多往呀! 卫操乃向拓跋猗卢大肆渲染何天之仁义智慧,说,目下朝局纷纷,何侯如此人物,必然大有作为,交好中朝大佬,对俺们拓跋氏,好处大大的,难得何侯主动示好,这个机会,一定要抓住! 一旁的六修,看着老爹手里的玉佩,眼睛发亮,他一边咽口水,一边连声附和,并自告奋勇,若需要拜候何侯,派俺去!俺愿意做介个使者! 猗卢亦以卫操和儿子所言为然,同时,戴上了何侯送的高帽子,把玩着何侯送的异宝,人也有点晕乎乎的了,乃一拍胸脯,“不过几百亲卫,我给何侯派过去就好了!何必劳烦他老人家自行招募?” 卫操赶忙说,“那不好!咱们派人过去,不是花咱们自己的钱吗?何侯……他又不缺钱!” 顿一顿,“再者说了,若有不合适之处,还落埋怨,费力不讨好!他自己招募的,好也好,不好也好,便没啥可说的了!” 猗卢一想也是,点点头,“好!那就请何侯自便罢!” 洛瑰、鹿会的招募,十分顺利,甚至可用“火爆”二字形容。 第一期“入职”的,以二百五十为限,但参与“竞聘”的,前后几有三千之众,超过了一比十。 一来,鲜卑眼里,中朝乃花花世界,天上人间,何侯给的薪酬,也极具吸引力。 二来,洛瑰的亲身经历——“癸未夜变”、何天舍身救护——是最好的广告,谁不乐意为这样的主君效死? 最后,挑出来的,都是品性、身手最好的一拨,而且,基本上,都能说几句华语。 西部拓跋鲜卑的治所,在盛乐,距并州不算太远,鲜卑入并州,华人入鲜卑,都是很寻常的事情,许多人都能说对方族群的语言。 本来,六修很想跟着第一批“入职”的去中原转一圈的,但猗卢有分寸,没同意,“没到你去添乱的时候!” * 两万斛军粮,皆已送到了颖阴。 第二天,北方的消息,陆续传来。 齐王冏派去长安的使者,被河间王颙抓了起来,槛车送往洛阳。 前安西参军夏侯奭,聚众数千,响应齐王冏,并遣使邀河间王颙。河间王的反应是,遣振武将军张方讨擒之,腰斩夏侯奭。 接着,张方将兵东出,已至华阴。 张方东出,所谓何来? 很明显,不会是来帮齐王和成都王的呀。 何天的判断,一一应验。 这些,还不算最坏的消息。 成都王的战报传了过来: 前锋至黄桥,为士猗、许超所败,死伤万馀人,士众震骇,正欲退保朝歌。 这才是最坏的消息!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齐王却以手加额:若不是有了两万斛粮食打底,不必张泓进攻,单单是这些坏消息,就足以将军心彻底压垮了! 事实上,颖阴的军心,非但没受这些坏消息影响,反倒在变好。 原因呢,也没啥复杂的,之前的士气,已经到了谷底,跌无可跌——除非崩溃;军粮一到,立即反弹。 相比于饿肚子来说,北边那些有的没的,算个屁呀? 真正叫“肚里有粮,心里不慌”! 在何天的强烈建议下,齐王给成都王、江统给成都王长史卢志,各写了封信,大致意思是一样的: “军新失利,我若退缩,士气沮衄,不可复用。且战何能无胜负!敌新得志,有轻我之心。不若更选精兵,星行倍道,出敌不意,此用兵之奇也!” 同时,指出两点: 其一,一战而胜,孙会必然骄狂,是否还像之前那样,尊重士猗、许超的指挥权,难说的很,若敌将帅不合,则我有可乘之机也。 其二,孙会的右翼是孙髦,这是个不知兵的,建议另遣一军,奇袭孙髦,孙髦既败,孙会必然动摇。 最后,坚定表示:之前,俺们也打过败仗,但俺们坚决不再后退一步,不日就有好消息奉上,且请拭目以待! * 阳翟。 中军大帐。 张泓默默的凝视着舆图。 这是个相貌朴实、神情温和的人,不过三十出头,但鬓发已霜;不过,脸上却是干净的,少有皱纹。 黄桥大捷的消息,张泓自然也是知道了,但他没有任何的兴奋,成都王损失虽重,但没有伤筋动骨,只要应对得宜,胜败的转换,不过一夜之间的事情。 对于己方来说—— 有时候,小胜,或比大捷还好些。 甚至,有时候,小败一场,或许更好些。 算了,那是别人的事情,先顾自己罢。 张泓不止一次问自己:阳翟三捷,却不乘胜追击,到底,做错了没有? 军事上,一定是错的,这一点,未做追击与否之决定时,他就是清清楚楚的。 但,想到孙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唉! 自己是“客将”,没有任何根基,只有新皇帝的信用,远远不够,甚至,孙秀之“信用”,较之新皇帝的,只怕还更紧要些! 这份功劳,无论如何,要分给姓孙的一半。 奇怪的是,收到阳翟的捷报,孙辅那厮,应该迫不及待、快马加鞭才对呀?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他的消息? 正想喊人,帐外唱名声起,帐帘掀起,一条大汉大踏步走了进来——闾和。 “澄洄!”闾和喊着他的字,“孙辅那边出大状况了!” * 第二二六章 夜惊,日惊,魂飞魄散 张泓目光微微一跳,“怎么?” “被人劫了营了!” 张泓愕然:齐王一败再败,已经退到了颖阴,怎可能派出奇兵,绕过阳翟的自己,去袭击孙辅?! 阳翟至颖阴,往来道路,都有哨探,齐军北出,不至于一点踪迹都发现不了呀! 这一带,地势起伏平缓,没有什么山高林密的无人之径啊! 张泓定定神,“哪里来的人马?损失大不大?” 闾和皱眉,“哪里来的……说不清楚!不过,未必就是齐王的人!因为……其中大半是鲜卑!” 啊? 怎么可能? “确是鲜卑?不是假扮的?” “确是鲜卑!不是假扮的!孙辅营中,有并州籍的,听得懂鲜卑语!” 顿一顿,“其实,劫营者虽鲜卑打扮,但做鲜卑语者很少,都在以华语大喊‘张泓已败、孙辅受死’,不过,那个口音,那个长相,那几个并州籍的说,就是鲜卑人!” 如是,不能错了! 可是,鲜卑人怎会出现在洛阳以南? “多少人?” 闾和苦笑,“还是说不清楚!有说三、五千的,有说三、五百的,相差悬殊,莫衷一是!有华人,有鲜卑,其中,鲜卑的人数,似乎更多些。” 顿一顿,“对方以绳索借马力扯翻一处营栅,呼啸而入,穿营而出,一路上,一边大喊‘张泓已败、孙辅受死’,一边不断放箭、投掷火炬——营中大乱,损失不小!不过,伤亡主要来自自相践踏,真正被人家杀伤的,并不多。” 张泓目光炯炯,“踹营而入,穿营而出,不做停留,不求杀伤——” 略一顿,“如是,对方的人数,一定不多!不过三、五百耳!——好胆识!好手段!” 来回踱了几步,站定,死死盯着舆图,“我想到一个人、一个地方。” “谁?什么地方?” “何云鹤、琼苑。”略一顿,“他麾下,不是有鲜卑护卫吗?” 闾和愕然,“你是说——” 张泓微微摇头,“我亦不能肯定——咱们只盯着颖阴,阳翟、繁昌之间,没有哨探,那边若出来一支人马,咱们难以察觉。” “这……” “唉!这样一折腾,孙辅是不能到阳翟来了!不过……也罢!” “澄洄,孙辅不止于‘不能到阳翟来了’。” “什么意思?” 闾和咽了口唾沫,艰难的说道,“孙辅走了!” “走了?” “回洛阳了。” 张泓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弃军而逃?” “是……” “王八蛋!”张泓破口大骂,“一个夜惊,就把他的胆子吓破了?” 闾和微愕,认识张泓以来,对其印象,一直就是“谦和淡定”四字,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失态的。 “我好悔!我还想着,将功劳分给他一半——我他阿母的想什么呢!” “澄洄,咱们咋办?要不要也——” “退?不!”张泓面目狰狞,“立即收拢孙辅残部——都拢到阳翟来!有不奉命的,立斩!” 咬牙,“一步不退!” * 孙辅溃逃,而张泓不退,不但大出齐王的意料,也颇出何天的意料。 不过,何天反倒颇为欣慰: 这才像个名将的样子嘛!这才值得乃公拢你在袖中嘛! 然于赵王一方,孙辅溃逃引起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孙辅至洛,哭于赵王、孙秀前:“齐王兵盛,不可当,张泓等已没,臣不能独支!” 赵王、孙秀魂飞魄散,一边告诫孙辅不得走漏消息,一边密诏“为三军继援”的赵王子、广平王虔以及北线的许超,火速回援京师。 幸好,孙辅逃回京师的次日,张泓“阳翟大捷”的露布到了——之前,因为要“分功”于孙辅,张泓一直没有正式向洛阳报告阳翟的战况。 同时,张泓上封事,指出:洛阳四战之地,除了城池高厚,周边无险可据,守洛阳,一定要前出于诸关——譬如,南向,要前出于廷寿关、崿阪关、成皋关;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退守关内。 他已经料到孙辅逃回洛阳,赵王、孙秀可能的反应了。 赵王、孙秀接到捷报,喜出望外,真他阿母的冰火两重天!跑到一千七百年后坐十环过山车都没介么刺激! 一边大肆宣扬“阳翟大捷”,令百官皆上书贺;一边派出快马,去追派往广平王虔和许超部的使者。 追是追不上的,因为之前派出的,也是快的不能再快的“快马”,不过,司马虔的动作慢,距洛阳也近,还没来得及拔营,第二拨使者就到了;许超的动作快,距洛阳也远,第二拨使者还在路上,他已经拔营了。 许超虽然回援京师,但孙会的兴头不减,不断催促士猗向成都王发动进攻。 士猗坚决反对,说,目下,三军去其一,我们要做的,是赶紧调整部署,收缩防线,防备成都军发动反攻。 另外,黄桥一役,我们虽然取胜,但伤亡亦重,也需要喘口气,进行休整。 但在孙会眼中,成都王已不堪一击,你不乘胜追击,休整个屁呀! 是,南线是出了状况,但干俺们北线底事?他阿母的南线出状况才好呢!更显得俺们北线牛掰了! 两个人愈吵愈厉害,最后,孙会声称士猗若不奉命,就要“军法从事”,士猗大怒,一脚踹翻案几,夺门而去,驰回本部,下令严兵以待孙会。 几乎闹到了火拼的程度,“调整部署,收缩防线”啥的,自然无从谈起了。 于是就叫成都王方面抓到了破绽。 成都军三路齐出,一路攻孙会,一路攻孙髦,第三路,切断孙会、士猗二军的联系,狙击士猗对孙会的救援。 事实证明,第三路的布置,略有点多余。 士猗还在气头上,收到孙会营被攻击的报告,并未立即施以援手,他的想法是:得叫竖子吃些苦头,主动向我求援,才好救他! 但他没有等到孙会的“求援”——孙会崩溃的太快,求援的使者都没出营呢,他自己已弃营而去了。 孙髦那边,情形仿佛,被打了个冷不防,基本上,亦一触即溃。 士猗不能独存,只好也撤退了。 至此,赵王伦的北线,全线溃退,再也收拾不起来了。 真正是:胜负转换,一夜之间。 * 第二二七章 恩仇如织,岁月如霜 齐王再次亲临琼苑,拜访何天。 目下,“讨逆”的形势,可谓一片大好。 新野公歆、河间王颙,先后发表檄文,响应齐王冏“讨逆”之号召。 新野公早就收到了齐王同起兵的邀请,但未知所从?看到赵军告捷,齐军不利,更是犹豫,乃召集左右商议。 嬖人王绥说道:“赵亲而强,齐疏而弱,公宜从赵。” 参军孙洵厉声说道:“赵王凶逆,天下共诛之,强可弱!齐王倡大义、成大节,弱可强!况大义灭亲,古之明典!何亲疏强弱之有!王绥妄议,可诛也!” 司马歆颇受震动,终于下定了从齐的决心。 他的檄文刚刚发布,就传来了孙辅溃逃的消息,正正好卡在节骨眼儿上,于是,颇得声誉:“新野公有气节、有眼光呀!” 对比之下,河间王的吃相就难看了。 张方到了华阴,屯兵不前,观望形势,孙会、孙髦大败的消息一传来,河间王立即发表檄文,声讨赵王,支持齐王,好像之前执齐使送洛阳、讨斩夏侯奭的那位,是另外一个人,完全不干俺司马文载的事情? 形势虽好,齐王却难掩焦虑。 原因呢,也简单—— 张泓挡路,俺无法越阳翟一步呀! 尤其是,北边,成都王势如破竹,目下,已过了湨水了,马上就要南渡黄河了!一过了河,就是兵临洛阳城下了呀! 明明是俺首倡大义的,可是,却叫成都王先进了洛阳,先拿下了“元凶巨怼”,俺宁不尴尬? 尴尬也就罢了,关键是,“大事既定”,接下来,就要分大饼了,俺还能不能分到最大的那块?至少,不能比成都王少呀!不然,俺也太冤枉些了吧? 先生何以教俺? 哦,差点忘了,孤要先谢先生奇袭孙辅、扭转乾坤之大德! 何天娓娓道来: 其一,成都王或能先大王进洛阳,但拿下“元凶巨怼”的那位,不会是他——并不会啥好事儿都叫他一个人占了,大王且放宽了心罢! 啊?为啥? “自大王起兵,孙秀便不敢出中书省——吃喝拉撒睡,都在省内;这说明什么呢?怕被人刺杀呀!赵王篡逆,不合众心,洛阳城内、乃至宫省之内,欲诛伦、秀以应大王者,不知凡几?赵军连捷,这些人或不敢发;但赵军连败,这班人,个个跃跃欲试了!” “哦!先生是说——” “是!天以为,十日之内,宫城必有大变!而且,举事者,很可能包括之前从逆的——这些人,为免将来之祸,更要第一个‘反正’的!” “哦!” “其二,整个战局的转折,南线,在孙辅之败;北线,在孙会、孙髦之败,三孙之败,皆大王任授指使也!大王勋盖天地,成都王就算先大王入洛阳,亦不过为大王前驱也!如何能居功于大王之上?所以,大王且放宽了心罢!” 齐王心想,孙会、孙髦之败,说我“任授指使”,沾点儿边,毕竟,若不是我给成都王打气,他已经退回朝歌啦!而大败二孙的用兵之道,也算是依我之计而行。 只是,打气也好,“我之计”也罢,其实都是出于眼前这位云鹤先生的“献替”。 至于孙辅之败,真就同我一个铜板的干系也没有了——完全是眼前这位云鹤先生的一手造就呀! 但齐王明白,何天如是说,是在暗示,他何云鹤使的劲儿,不会摆到台面上——所有的功劳,都算他齐王一个人的。 不由心下大慰,起身,长揖,“听先生一席话,拨云见青天也!” “其三,”何天笑一笑,“若叫张泓不挡路,大约得满足两个条件——其一,不能叫他背一个‘背负主君’的名声;其二,得叫他安心。” 顿一顿,“有些话,我来跟他说罢!” “啊?好!好!一切偏劳先生!” * 何天给张泓去信,邀他至琼苑一会。 琼苑这边,何天之外,别的人,对他的这个举动,皆有匪夷所思之感:张泓会来? 何天含笑,“我不确定——且试一试罢!” 张泓那边,更不必说,闾和激烈反对:“鸿门宴也!”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张泓的决定是:去。 而且,只带一个小厮;并不许任何人跟在后头,以为“接应”。 张泓并没有绝对把握,是否“宴无好宴”? 他对何天之为人,谈不上任何真正的了解。 但是,来信的署名—— 故东宫给使何天。 * 一见张泓,何天即欢若平生,“澄洄,你该谢我——我替你赶走了孙辅!那是多讨人厌的一只苍蝇!” 张泓却神色肃然,口称“何侯”,长揖之后,坐下,背脊挺直,双手抚膝,如对大宾。 “欢若平生”无效,何天也收起了笑容,凝视张泓,“岁月如霜啊!” 顿一顿,缓缓说道,“故皇后似非言而无信之人,更不是小气之人,你又是一等一的人才——我想知道,咸宁四年之后,你去了哪里?” 开门见山。 张泓默然。 不说话,等于承认,此张泓即彼张泓了。 过了好一会儿,张泓开口,声音干的像一段枯柴,“她杀了我的姊姊——虽然是堂姊,但我也不能再侍奉她这个主君了。” 何天目光微微一跳,“你的姊姊……太子妾侍?” “对。” 何天想起了那句话:“戟掷孕妾,子随刃堕。” 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不过,很好,你也不藏着掖着了。 “那,这些年——” 张泓不答,凝视何天,“何侯,咱们应该是见过面的——只不过,你不记得罢了。” 何天急速的转着念头,“……你到过善堂?” “对。” “你入了五斗米教?” “对。” “如此说来,你是范先生荐给赵王伦的?” 张泓慢吞吞的,“嗯,我是范先生荐给今上的。” 一个“赵王伦”,一个“今上”。 “我想确认一下,关于故皇后——” 略一顿,“你是‘不能再侍奉她这个主君’,还是,‘不再认她为主君’?”——这不是文字游戏,二者有本质的区别。 问题的答案,于何天、于张泓,都非常、非常之重要。 * 第二二八章 兵甲耀目,威震京师 沉默移时,张泓终于说道,“我从今上,是她被赐死之后的事情;之前,今上之一切作为,我皆未与谋。” 顿一顿,“于我,不能算背叛故主。” 就是说,还是认“故皇后”这个主君的。 这个答案,何天虽不意外,但还是暗暗的透了口气。 “诸事底定之后,你何去何从?” 张泓面无表情,“我不知道。” 此一问一答,等于双方皆默认:赵王伦必败——此所谓“诸事底定”也。 这个答案,何天还算满意——张泓至少没说“回五斗米教”。 但,还是要敲砖钉脚。 “你,回五斗米教吗?” 这个问题,亦非常、非常重要。 张泓心知肚明,他若回五斗米教,何天非但不会将他“拢在袖中”,还会尽快除掉他,以免后患。 摇摇头,“不会。” 顿一顿,“我于五斗米教,其实也算‘客将’,入教之前,已同范先生有约,来去自在,日后离教,不能算我‘叛教出门’。” 何天心里,再透一口气。 温言说道,“澄洄,你于我,有何感觉,我不晓得;我于你,一见如故!”自嘲的一笑,“或者,因为,你、我的出身,皆为‘东宫给使’之故罢!” 张泓不说话,只深深欠身。 “既然推心置腹,有一件事情,我就不瞒你了——” 顿一顿,“我这里,不久之前,来了一位客人,你该见一见的——跟我来罢!” 张泓愕然,站起身来,有些手足无措。 * 嵩山有人著羽衣,自称仙人王乔,声称新帝天祚长久,南、北之败,皆小厄也。 这自然是赵王伦、孙秀玩儿的小花样,也自然没对延长其“天祚”起到任何作用。 何天、张泓相会于琼苑的次日,成都王颖长驱济河,兵临洛阳城下。 在此之前,孙会、许超、士猗等已回到了洛阳,何去何从,孙秀以下,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许超是最不服气的一个:原本打的好好儿的,咋我一离开,就出介么大的篓子?收拢余卒,再战! 然而,持“再战”观点的,只有他一个人,余者,包括士猗,都晓得,事已不可为了。 于是,所谓“何去何从”,不过就是往哪里逃的问题了。 士猗的主张是:焚宫室,诛不附己者,挟新帝南就孟观;或者,再往南走一点,就孙旂。 孟观屯宛,孙旂屯襄阳。 孙旂,前文介绍过的,孙秀与之“合族”的那一位,孙辅、孙髦,皆其侄也。 士猗的主张,孙秀基本支持。 可是,老子支持,儿子不支持。 孙会嚷嚷:你们看看舆图!宛也好,襄阳也好,东距齐王,南距新野公,都太近了!我们是送上门去,给人家包饺子吗? 当然,彼时还没有“饺子”的说法,孙会的原话是,“给人家捏牢丸吗?” 牢丸,介乎饺子和汤圆之间的一种食品。 孙会的想法是——走的愈远愈好!而既然不能往南走,也不能往北、往西走——太冷了!那就往东走罢! 顺流而下,乘船入海,齐王也好、成都王也好,哪里还找得到咱们? 士猗骂他“异想天开”。 于是,继河北前线几乎火拼后,二人再次戟指相向,几乎要拔刀子了。 然而,何天口中的“跃跃欲试”者,并不肯给他们充分讨论的时间。 成都王济河之次日,宫变生。 左卫将军王舆与尚书广陵公漼率营兵八百人,自司马门入宫,三部司马应于内,攻孙秀、孙会、许超、士猗于中书省,皆斩之。 接着,杀孙弼、孙辅、孙髦、孙琰于门下省。 孙弼,前文有过介绍,孙旂之子;孙琰,辅、髦的另一个兄弟。 基本全家桶了。 留意这个王舆—— 当初,淮南王举事,不得宫城门而入、不得不转攻赵王伦的相府,就是因为,彼时为尚书左丞的王舆及时关闭了宫门。 赵王伦篡代,也是这个王舆,同前军将军司马雅一起,率甲士入殿,晓谕三部司马,示以威赏,无敢违者。 基本上,算是赵王伦的死党了;然而,一转头,咬赵王伦咬的最狠的,也是这位“死党”。 何天的“举事者,很可能包括之前从逆的——这班人,为免将来之祸,更要第一个‘反正’”的预测,全中。 至于广陵公漼,宣皇帝孙,琅琊武王伷之子也。 接着,王舆屯云龙门,召八坐入殿中,使赵王伦为诏曰: “吾为孙秀所误,以怒天下,痛哉!今秀已伏诛,其迎太上皇复位!吾归老于田亩矣。” 传诏,以驺虞幡敕将士解兵,迎成都王。 将赵王伦自华林东门出,及世子荂皆还汶阳里第。 遣甲士三千,迎皇帝于金墉城,入自云龙门。 沿途百姓咸呼万岁。 皇帝升太极殿,群臣顿首谢罪。 诏,送赵王伦、世子荂付金墉城。 那个慢吞吞的广平王虔,自河北前线拔营还,至九曲,闻变,乃弃军,单身归洛阳里第。 赦天下,改元——改回“元康”,大酺五日。 分遣使者慰劳齐、成都、河间、常山四王及新野公。 梁王肜领衔百官,上表:“赵王伦父子凶逆,宜伏诛。” 遣尚书袁敞持节赐赵王伦死;收其子荂、馥、虔、诩,皆诛之。 凡百官为赵王伦所用者皆斥免,台、省、府、卫,为之一空。 是日,成都王颖、常山王乂入京师。 两日后,河间王颙至,入京师。 赵王伦逊位的消息一传到阳翟,张泓即按照同何天的约定,将军队交给闾和,向齐王投降;自己则单骑赴繁昌,归琼苑。 襄阳太守宗岱承齐王冏檄,斩孙旂,夷三族。 永饶冶令空桐机以齐王冏使者身份,赴宛,收缴孟观兵权。 孟观束手,槛车征于洛阳。 诏诛义阳王威——就是替赵王伦逼夺皇帝玺绶的那位了。 不是没有人替他求情的,但皇帝坚决不同意:“阿皮捩吾指,夺吾玺绶,不可不杀!” 阿皮,司马威之小字也。 何天想,没了皇后,这位皇帝,可愈来愈有主意啦。 齐王冏乃率大军入洛阳,新野公歆躬贯甲胄,为齐王前驱。 兵甲耀目,威震京师。 第二二九章 拥田,开府 孙秀(包括倒霉的孙旂)合族被诛、赵王伦被赐死,消息传到琼苑,绿珠即捧出一大叠地契,对何天说道: “郎君践诺,受石公之嘱,妾转呈是物,请郎君赏收!” 何天虽已有心理准备,但细看时,还是深感震撼。 这一大叠地契,是石崇散布各地的田庄。 说“散布”,其实不大准确,这些田庄的分布,是有明显规律的:全部分布在洛水、伊水、谷水这三水之滨。 由东而西数过来,包括—— 洛水之滨的成皋、偃师、河南、宜阳、卢氏。 伊水之滨的伊阙、新城、陆浑。 谷水之滨的硖石、新安。 以及洛阳。 伊水在洛水南,谷水在洛水北,都算是洛水的支流,三水会于洛阳、偃师之间,北入黄河。 上述十一地,以及三条河流,皆在司州境内;而除了宜阳、卢氏,其余九地,皆在河南郡境内。 也即是说:畿辅。 石崇择上述十一地占田、买田,最重要的原因,两个: 其一,土地肥沃,水量充沛,便于灌溉。 其二,运输便利。所产粮食,走水路,船运至金谷园,加工之后,即入洛阳市场,进行发售。 这些田庄,面积几何,仓促之间,何天不能细算,但总有数万亩之钜! 石崇数十年经营,建起了一个庞大的、惊人的粮业帝国。 如果他高兴,绝对有能力操纵洛阳的粮价。 不过,穿越三年有半,何天感觉,元康四年之前,洛阳的粮价,大致平稳,基本上,应该没有居奇的事情。 除了“炫富”,别的方面,石崇是懂事的。 元康四年伊始,粮价开始走高,除了春播的因素,应该也有石崇被族,金谷园的出品,暂时中断,以致供应不足之故。 还有,硖石、新安,这两个地名,是不是很熟悉? 对了,硖石是卫瑾的封地,新安是何天的封地。 就是说,何、卫的封地上,也有石崇的大片田庄。 所有的地契,田主的名字——不管原来用的什么名字,目下,都换成了绿珠。 而且,都完成了过户、备案。 这个效率,真高。 而且,赵王伦、孙秀方面,对此,似乎一无所觉。 也不奇怪,赵、孙的眼睛,只盯着金谷园。 当然,所有的地契中,最重要的一张,还是金谷园,地主的名字,虽然也换成了绿珠,但还没有过户、备案。 这是自然的,赵、孙当政,金谷园过户、备案,可能会引起对方的警觉。 绿珠说,石崇安排谨密,他虽然灭族,但这些田庄,暂时还未受到实质性的影响,不过,这个情形不能持久,要尽快取回金谷园,恢复运作,如是,粮食的种植、储存、运输、加工、销售,才能重新进入良性循环。 至于存粮,不算太多,绿珠说,石崇对于现钱,有天然的爱好,并不喜欢屯粮居奇。 当然,这个“不算太多”,相对而言耳——十一地各田庄拢在一起,其总存粮,依旧远非何天二、三个月内搜刮的来那点数目可比。 何天心中,油然而生: 我的三千步、一千骑,不是不太保守了些?这些地、这些出产,翻个两番——一万二千步、四千骑,也养的起啊! 还有,是次战事,北线在洛阳以北;南线的主要战场,在司、豫交界的阳翟,而这些田庄,都在洛阳以南的司州境内,因此,未受任何波及。 很好,很好。 看过了最后一张地契,拿手指在上头轻轻的点着。 沉吟片刻,说道,“金谷园,我会尽快给你拿回来——这些地,都还用你的名字,不必再次过户。” “是!”绿珠妙目流转,“一切听郎君的安排。” 顿一顿,“另外,待郎君身子大安了,要请郎君往伊阙一行——那里,另有石公留下的一些物事,一并请郎君赏收。” 哦? 大约是铜钱珍宝一类? 伊阙,即龙门,两山夹一水(伊水),乃得其名,前文也提过了,该地也有石崇的大片田庄。 “好!”何天点头,微笑,“再过个十天半月的,我大约就真的可以出琼苑‘放风’了!” * 好消息继续有来。 天子诏: “散骑常侍、光禄大夫、新安侯天,倡义勤王,筹谋大计,报效军粮,阙功甚伟,加食三千户;其以天为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屯繁昌。” “加食”啥的,原在意料之中;但“卫将军”是意外的,“开府仪同三司”更加没想到。 卫将军官二品,地位崇高,武职之中,仅次于大将军、太尉,一般来说,必以宗室或耆宿为之,本朝肇建以来,如此年轻的异姓卫将军,何云鹤第一人也。 若只有卫将军而无开府,就是一个虚职——当然,虚职也有虚职的作用;但既有“开府”,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何天可以名正言顺的设置属官、聘请幕僚——薪资使费啥的,还归朝廷出;必要的时候,更可以卫将军之名号调动、指挥军队。 “屯繁昌”,也是个很另类的安排。 卫将军不是征、镇、平、安,同车骑将军、骠骑将军一样,属于“中央”性质的将号,一般来说,开府,一定是开在京师的。 不过,之前已经有例外了——那个倒霉的孙旂,就是以车骑将军屯襄阳。 所以,也不怪得何云鹤,已经有“故事”了嘛! 本来呢,何天是不想过早过于高调的,但天子诏已颁,那就既来之、则安之罢! 事实上,开府的价值,不止对何天本人,对追随他的人,一般的重要——如是,追随者就有了“长史”“参军”之类的正经衔头,不再是个“黑人”了。 这一点层,对于招揽人才,还是很重要的。 于是,卫将军何天上疏,“为国惜才”,请以自己加食的三千户,换取故安南将军孟观之性命。 朝廷允准,降诏,出孟观诏狱,免为庶人,交卫将军天管束。 何天好些好奇:齐王对我这个“功臣”颇大方,想来,对他自己,更加大方,倒要看看,几位大王,给自己加些啥样子的衔头? * 第二三零章 武号森列,故人无情 没几天,消息传过来了。 天子诏: 齐王冏——大司马,加九锡,备物典策,如宣、景、文、武辅魏故事。 成都王颖——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录尚书事,加九锡,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河间王颙——太尉、侍中,加三赐之礼。 常山王乂——抚军大将军,领左军。 广陵公漼——进爵为王,领尚书,加侍中。 新野公歆——进爵为王,都督荆州诸军事,加镇南大将军。 齐、成都、河间三府,各置掾属四十人。 以梁王肜为太宰,领司徒。 …… 刚刚干掉了个“加九锡”的,干掉他的那两个,便迫不及待的又给自己“加九锡”? 还公开宣称,“如宣、景、文、武辅魏故事”?好像生怕别人不晓得你觊觎大位? 呵呵。 至于河间王颙的“加三赐”,其实就是“加三锡”,从“九锡”中抽出“弓矢、钺、圭瓒”这“三锡”来,虽减“九锡”一等,但也有点儿远远儿的眯缝着一只眼觑着太极殿上那张宝座的意思了。 问题是,司马颙这家伙,出兵是出兵了,但特么同赵王的军队连个照面都没打过呀? 他到底干了啥?就混了个“加三赐之礼?” 哦,还是干了点啥的——执齐使,送赵王伦;讨擒起兵反赵的夏侯奭,腰斩之。 这大饼分的! …… 江统对齐王冏大失所望,以母亲病重为由,坚辞封赏,他是陈留人,陈留郡同许昌所在的颍川郡接壤,距繁昌不算远,回乡之前,绕了个小圈,到琼苑来见何天,长吁短叹。 “我是劝过齐王的,没用!”顿一顿,“其实,加九锡,成都王是不以为然的!只不过,齐、成都,功业相若,他不受,齐王亦不能受!所以,只好勉为其难了!” 何天心说,瞧您介个口气,是不是又看上成都王啦? 微笑说道,“似乎还是有区别的——” 顿一顿,“成都王的名号,看着热闹,但‘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录尚书事、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什么的,再热闹,也比不得‘宣、景、文、武辅魏故事’呀!” 江统怔一怔,“可不是?这就是齐王的心思了——无论如何,都要压成都王一头!” 叹口气,“我是心灰意冷了!反正,仗也打完了,朝廷的施政,也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影响的,我且回乡,尽心侍奉阿母,别的,不去想了!” 何天轻声一笑,“仗打完了?未必吧?” 江统微愕,“云鹤,此言何意?” 何天推过一张纸来,“齐、成都、河间三王,各置掾属四十人,这是这班掾属的名号,你看看,有什么特异之处?” 江统细看,面色渐渐异样,“……大都是武职?” “对了!”何天声音冷峭,“武号森列,文官备员而已!见此知兵之未戢也!” * 江统去,孟观至。 一见何天,孟观即伏地稽首,“观合族性命,皆明公之赐!从今往后,观死生惟明公也!” 何天做一个搀扶的手势,含笑,“叔时,请起!‘紫宫帝座不变’,你到底没看错嘛!哈哈!” “这……观羞愧无地!羞愧无地!” 孟观刚刚站起,门外来报,有客至琼苑山下,请见。 名帖是很别致的簪花小笺,何天一眼扫过,脸上笑容收起,“叔时,你是自己人,容我先见个客,你先好好歇息,迟一些,咱们再细聊!” “是!” 来客——云娘子。 何天确定,见到自己的第一眼,云娘子不但愕然,而且……失措了。 这个女人的心理,十分强大,生死大约也早就置之度外,上一次,面对自己“化为齑粉”的威胁,坦然“请杀”,脸都没有红一下。 这一回——我还啥话都没说呢! 咋的?老子目下的尊容,就介样吓人? 可是,别人——包括女人,都没有你这样夸张的反应啊? 一时皆无语。 云娘子的目光,往何天身旁的李秀,略略一转,那个意思,似乎是想同何天独处? 不过,何天也好,李秀也好,都没搭理她。 这个女人,身上是有功夫的,就算何天愿意同她独处,李秀、卫瑾,也绝不会同意。 这种事情,不由何天自己说了算。 终于,云娘子欠一欠身,开口了,“范先生嘱妾,代他向何侯请罪。” 何天微笑,“各为其主,何罪之有?” 略一顿,“当然,范先生的‘主’,是他自己;或曰,是他的‘天一道’,对吧?” 云娘子默然片刻,轻声说道,“对。” 何天缓缓说道,“范先生在汝南王、故皇后、赵王之间,翻云覆雨,汝南王是他的故人,但他投向了故皇后;故皇后信用他,他却投向了赵王,如此‘各为其主’,却也少见。” 顿一顿,“赵王败,范先生惶惶不可终日——大约也还没能搭上新‘主’;不得已,这才派你来向我‘请罪’,是吧?” 云娘子再默然片刻,再轻声说道,“是。” “今日,你是客人,我不敢无礼;不过,再相见,故人之情,便已不再。” 顿一顿,“这一点,请云娘子记住了。” 云娘子欠身,“不敢忘。” 直起身来,“妾今日之行,本也只为‘请罪’,并不敢请何侯‘恕罪’。” “哦?”何天微露讥笑,“如此说来,你还另有门道?” “‘门道’不敢当。”顿一顿,“只是,妾有个小小人情,要请何侯赏收。” 顿一顿,“并不干范先生事,这个‘小小人情’,是妾自己的。” 何天嘀咕:啥“小小人情”?总不成—— 你可别害我,我老婆就在旁边盯着呢! 在势无可回避,正要说话,云娘子抢在里头了,“这个‘小小人情’,还在山下,若得何侯允准,妾便将之上来。” 还好,至少不是你自己—— 于是,“请罢!” 大致两刻钟后,门外脚步声起。 李秀尚无所觉,何天脸上的那条“刀坎”,已微微抽动了一下。 虽然,此时之何天,已颇异于“癸未夜变”之前之何天,但他的心跳,还是微微的加快了。 来者数人,除了带路的和云娘子外,还有一人,其脚步声,太特别、太熟悉了—— 像一只猫。 * 第二三一章 泪目中的你和我 门开,次第而入,果然—— 陈舞。 看到何天第一眼,伊人目光虽然跳了一下,但神情是茫然的——此人是谁? 不过,四目相交,马上就确认了——何天的面容变了,甚至体型也变了,但眼睛没有变。 一瞬间,阿舞的反应,较云娘子的还要大,浑身剧烈的抖动了一下,好像就要晕过去了似的,晃了晃,跪倒在地。 脸上的表情,更是难以形容。 何天向李秀微微偏了下头。 李秀快步抢上,一边伸手,一边低声,“姊姊起来!”说话间,已将阿舞拉了起来。 阿舞整个人,似乎都软掉了,靠着李秀,勉强站立;脸上,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无声无息的滚落下来。 何天瞪着云娘子,半响,点点头,“好!你这个人情,我领了!” 顿一顿,“不着急赶路的话,且请小留半日,迟一些,我有几句话说。” 云娘子深深敛衽,然后,退了出去。 阿舞脸上泪痕犹在,但似乎已经稳住心神,后退一步,向李秀敛衽行礼,“万不敢当‘姊姊’的称呼……婢子见过淑贤娘子。” “嗐!说什么呢!你就是姊姊呀!”李秀一边说,一边看向何天。 何天抑制住激越的心情,“你带她去见握瑜——然后梳洗梳洗,换件衣裳。” “好!” 何天看向阿舞,微笑,“你不是一直想见卫家娘子吗?好啦,这一回,见的着啦!” 阿舞的泪水,又流下来了。 一见卫瑾,阿舞立即伏地稽首,口称“婢子”。 卫瑾将她扶起,温言说道,“你是云鹤的朋友,不可如此自称,不然,连他也轻贱了!”顿一顿,“我长你几岁,你就喊我姊姊罢!” 阿舞反复逊让,但卫瑾坚持。 于是,阿舞喊卫瑾“握瑜姊姊”,喊李秀“淑贤姊姊”,虽然,她的生辰,还略早李秀几天。 终于,何天、阿舞“独对”了。 阿舞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泪水,“你怎么、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手抬了抬,似乎是想摸一摸何天,但终究没有伸出来。 何天含笑,“怎么?不好看?我可是觉得,比之前更俊了些呢!” “你,你……” “你是不是想摸一摸这道‘刀坎’?尽管摸!”何天将头探了过去,“反正,我身上,你哪儿没摸过呀!” 阿舞抹了一把眼泪,笑了;而且,脸上还微微的红了。 她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何天脸上的“刀坎”,泪水,更加不可抑制。 足足过了一刻钟,阿舞才算真正平静下来,可以从容说话了。 “宫变之夜,云娘子将我藏了起来,不然,未必走的脱。” “但也就在那一夜,我才晓得,范长生、云娘子他们,早就背叛了皇后,转而同赵王做成一路了。” “范长生如何同赵王搭上的,我不晓得,但他们似乎也是旧识。” 范长生同赵王是“旧识”,倒没啥稀奇。 范长生同汝南王是“故人”,司马亮、司马伦,应该都是喜欢跟这类神棍打交道的,三哥介绍给九弟,很稀奇吗? “我一直被天一道软禁着,也不晓得,他们为啥不将我交出去?留着我,到底做什么用?” “直到……见到你。” 说到这里,阿舞的手,微微发抖。 阿舞不是赵、孙的主要目标,“逆党”的名单上,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交了出去,于范长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但留了下来,却是奇货可居。 贾、郭集团中,除了贾南风本人,唯一为何天牵挂,可以之与何天交易的,只有阿舞。 这一层,范长生、云娘子看的很清楚。 何天伸出手,轻轻的按在阿舞的手背上,柔声说道,“在这里……你永远是安全的,再也不必有任何担心。” 顿一顿,“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阿舞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不过,这一次,她立即拭去泪水,笑了。 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范长生是通过董猛而为皇后所用的,不过,他和董猛,原本并不相识,范长生通过谁搭上董猛,阿舞不晓得,不过这也不重要,宦者大多迷信,范长生略施小技,便足以叫董猛认定,这是一个有大本事的人,必须尽快献于御前。 接下来,阿舞证实了何天之前的猜测: 将卫瑾的“柔嘉表范、贞静持躬”卖给皇后的,就是范长生。 “不过,”阿舞黯然说道,“卫氏的事情出来之后,我才晓得这一层。” 这是通过何天,自白于卫瑾前,不然的话,她身为皇后的亲信,如何自存于卫瑾前呢? 阿舞继续: 贾模之外,范长生成了皇后最重要的谋士,那个用梁王而不用孟观于西北的建议,正是出自范长生。 哼哼,那个“逻辑满分”,连何天都佩服呀! 到了后来,范长生的地位,远远超过了贾模。 但彼时,范长生应该已经同赵王勾搭上了;现在,回想起来,彼时,范长生的一系列建言,其实是刻意的将皇后往邪路上引。 彼时,皇后的某些做法,非但阿舞,就连董猛,都觉得不妥了。 董猛不敢劝谏,阿舞试着委婉进言,但毫无效用,反倒惹得皇后生气,也就不敢再说话了。 对范长生,皇后好像着了魔一般,说什么,信什么。 是啊,范长生的形貌,“望之如神仙中人”,兼之学识渊博,嘴皮子又超级利落,更擅风角管朱之术,准神仙一个,这样一个人,对皇后这样的深宫妇人,确实极具杀伤力啊。 范长生的身份敏感,皇后不能叫人知晓自己以五斗米教的人为智囊,而范长生的形貌又过于引人注目——都没法子扮成宦者,因此,他本人不适合常进宫,但云娘子就很方便了——扮成宫女就可以了,云娘子乃充当范长生的使者,在皇后和范长生之间,往来奔走。 范长生和皇后之间往来,都由董猛安排。 “后来,我也发觉了,”阿舞的声音,还是略有点发颤,“不论什么事情,但凡可能涉及到你的,皇后都不交给我去做。” 何天微微一笑,“倒也怪不得她。” 阿舞脸上一红。 随即,又变白了,神色黯然。 何天凝视着她,“后来,她的情形……你都晓得了?” “都晓得了……”阿舞的声音很低,“云娘子跟我说了,饮金屑酒……” 说到这儿,声音再度发颤,“可是,腹坠而死,也是很难受的……”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 第二三二章 我是奇迹 何天凝视阿舞片刻,点点头,“好罢!既如此,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舞微愕,不过,没说什么,默默起身,跟随何天,出了房门。 李秀一直在外堂侯着,阿舞向她微笑欠身,李秀亦回以微笑,伸手,极自然的牵起阿舞的手。 这个动作,给了阿舞极大的温暖,眼泪差一点又出来了。 就这样,二女手牵着手,跟着缓步当车的何天,来到了同在山腰的一个小院。 小院是座三进的宅子,随山就势,第二进比第一进高,第三进又比第二进高,较普通的三进宅子,占地面积亦大了许多。 阿舞的眼光是好的:小院门口,虽只站了两个护卫模样的人,但四周关防严密——距小院二十几丈开外,就开始关防了。 进了院子,极精洁,极清净,另外,也见不到护卫模样的人了。 来到正房前,何天站定,朗声说道,“何天求见!” 片刻,“吱呀”一声,门由内而外推开了,门口,一个小婢,欠身相候。 进了明间,东次间门口,又有一个小婢,打起了帘子。 何天回头示意,阿舞前、李秀后,跟着何天,进了东次间。 靠北墙,一张大大的锦榻,榻上,四、五个大大的隐囊,一个女人斜倚其中,双腿都在榻上,斜搁着。 未着袜,赤足。 她的头、面,亦“赤”—— 头光秃秃的,没有一根头发;眉眶之上,也是光秃秃的,没有一根眉毛。 但一双丹凤眼中,深不见底的瞳仁,依旧炯炯放光。 阿舞如受雷击,瞠目结舌。 “皇……皇……后!……” 她软软的跪了下去,伏地,但无法控制“稽首”的姿势,背脊剧烈的抽动着,终于,放声大哭,不可自抑。 贾南风的表情,倒没有太过意外的样子,只瞪着阿舞,过了一会儿,“好了,好了,差不多了,起来罢!”顿一顿,“你那双眼睛——之前,已经很哭过一轮了罢?再哭,没完没了的,眼睛还要不要了?” 阿舞的哭声,犹不止。 贾南风终于不耐烦了,“喂,那位淑贤娘子,麻烦你搭把手,扯她起来!烦死人了!” 李秀上前,将阿舞搀了起来。 贾南风转向何天,冷笑,“你他母的还真是神通广大啊!” 何天略欠一欠身,微笑,“阿舞不是我救的,不过,同我多少有点干系就是了。” 阿舞依旧泪流满面,“皇后……皇后……你怎么……你怎么……” 贾南风“哼”一声,“我怎么没死?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指一指何天,“你问他呀!问这个王八蛋呀!也不晓得他弄了什么给我灌了下去,醒过来,头发、眉毛,就都没了!” 顿一顿,“初初,我还以为是被剃掉了,孰知,不是!左等、右等,竟是再也生不出来了!他阿母的!” 何天叹口气,“我说过多少遍了,那是毒药,不是灵药,是有那个……‘副作用’的!” “毒药又怎样?有叫人掉头发、掉眉毛的药,就该有叫人生头发、生眉毛的药!你不是神通广大吗?去寻了来!” “你这就不讲理了……” 顿一顿,何天微笑说道,“再者说了,还可以戴假发嘛!还可以画眉嘛!就算不戴假发、不画眉,也是别有一样风采嘛!是吧?阿舞?” “啊?啊!是!是……” 贾南风啐了一口,“是个屁!”略一顿,“他成了个怪物,我也成了个怪物,倒成了一对儿——他阿母的!” “皇后……” “打住!以后,在这个地方,别叫我皇后!” 阿舞愕然。 贾南风冷笑,“他的握瑜娘子不爱听嘛!‘贾庶人’——就叫我‘贾庶人’,听到了没有?” 阿舞看向何天,手足无措。 “不妨事的,”何天微笑,“庶人不是握瑜的皇后,却是你的皇后,你只不要在你握瑜姊姊前喊庶人‘皇后’就好了。” 贾南风冷笑,“听到没有?‘庶人’!” 阿舞对贾南风欠一欠身,再对何天欠一欠身,低声道,“是。” 贾南风懒洋洋的,“怎样?你怎样安排阿舞?也搁她在这里陪我看四方天吗?” “这就不必了——你也不缺服侍的人。阿舞另有住处。不过,每天都可以过来陪你聊天。” 贾南风“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阿舞看向何天,嗫嚅了两下,想说什么,忍住了。 “好啦,”何天说道,“你们主仆故人重逢,要说的话很多,我就不打搅了,先告辞了——你们慢慢聊。” * 何天再会云娘子。 “几句肺腑之言,你们可听,亦可不听。” “请何侯教诲。” “教,佛也好,道也罢,可为善,可为恶,范先生之前种种,为恶也。” “……” “范先生的目的,自然是为传教,然为传教而为恶,教也变恶了。” “……” “范先生翻云覆雨,貌似神通广大,然,他到底得到了什么?” “……” “他投汝南王,汝南王败;投故皇后,故皇后败;投赵王,赵王败。” “……” “范先生打了多少个转,停下来,不还是在原地?” “……” “而且,这个‘停在原地’,还是因为你们运气够好的原故。” “……” “其一,因为范先生一直没上台面,晓得他为汝南王、为故皇后、为赵王谋的,不多,不然,早就进了逆党名单,非但身死,而且灭族了。” “下一回,他还有这样的好运气吗?” “……” “其二,你们很聪明,晓得以陈才人为奇货,也晓得,该何时出手这件奇货——” “不早不晚——早了,还不能确认赵王败否;晚了,我虽然还是可能被迫放过你们,但既‘被迫’,就无‘人情’可言,说不定,更加怨愤,再遇,必赶尽杀绝了。” “……” “机关经已算尽,再算,必入魔道,误了卿卿性命!” “……” “其实,向义直道而行,比什么阴谋诡计都管用。” “……” “我或许是个好例子——你看,咋死都死不成?或许,做对的事情,真有上天庇佑罢!” 云娘子抬起头,满面红晕,目光晶亮。 这个形容,倒教何天有点意外了。 她伏地,稽首,“何侯金口,每一字,妾都听进了去!都记住了!” * 第二三三章 钱粮兵农,皆吾所欲 伊阙之行,何天、绿珠之外,卫瑾、李秀、邓简。 这是何天重伤久病初愈后的第一次旅行,卫瑾放心不下,一定要随行照看;邓简则既充护卫,也做医生。 除此之外,何天还带上了张泓。 这是因为,张泓自请为何天“经理杂务”,也即是扮演后勤部长的角色了。 对于张泓,何天是很看重的,因为,相对于文鸯、孟观,张泓是真正的允文允武,而这个“文”,不是写诗做赋,而是出谋划策以及其自请的“经理杂务”。 石崇留下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时人轻商,但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何天,深知,维持和发展一个如此规模的企业的难度,绝不在治国理政和决胜疆场之下,而乱世已临,这个难度,更倍于太平时节。 这个商业帝国若正常运转,何天之有所作为,便有了充足的、源源不断的财政支持、后勤保障。 反之,事倍、功半。 军事上,张泓虽也算一流人才,但毕竟越不过文鸯、孟观,目下,何天的军事力量还有限,有文鸯、孟观在,军事人才方面,已经算是“过剩”了,因此,拿张泓做个萧何,是很合适的。 在何天的想象中,伊阙的地理,两山夹一水,他们顺流而上(舆图皆北上南下,伊水由西南流向东北,可谓“顺流而上”也),弃舟登岸,拾阶而上峭壁,则半山石窟之中,石崇之藏宝处也。 这是拿后世的龙门石窟做想象的蓝本了。 事实上,绿珠向导的目的地,是石崇的田庄,一马平川。 不过,虽为田庄,船却可以驶入——田庄中,有河流蜿蜒而出,注入伊水。 船行其中,两岸阡陌连片,左右皆望不到边。 与之相较,琼苑山脚的那点农田,真叫小巫见大巫了。 登岸之后换车,走了一刻钟,眼前一排高大茂密的垂柳,其后,高墙隐现。 事实上,这个院子的四周,皆密植垂柳,远远看去,只见柳林,不见院墙。 院内,皆为排屋。 拢共四排,每排十所房子,左五面西,右五面东,彼此相对;所有的排屋,皆为五开间,四十所房子,规制皆一模一样。 由南而北,四排房子,以甲、乙、丙、丁名, 由东而西,十所房子,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名。 乃入甲五房。 整整齐齐,满满当当,摆着……五十个大大的樟木箱子。 一列五个,一共十列,两列之间,容一人行。 箱子下,架了尺余高的地台,地台上,是厚厚的秸秆——这是为了防潮。 所有的箱子,都贴了封条。 箱子上都漆有编号,每列的五个,以一、二、三、四、五名;十列,由南而北,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名。 拆下最近的“戊一”箱(若算上房子,就是“甲五戊一”箱了)的封条,揭开箱盖。 满满都是铜钱。 这样的箱子,一共……两千个。 绿珠说,这个院子,只摆铜钱,珠宝象牙犀角之属,在另外一个院子。 唉,这个时代,总有些超出我想象力的事物。 何天心说,果然,农业社会不同工业社会,货币易沉淀,流通性较差,介个,算是让我见识到啦。 不晓得,这个帝国百分之几的货币,正沉淀在这个垂柳遮蔽的院子里头呢? 何天看向张泓,微笑说道,“澄洄,你可有事情做了。” * 伊阙算是洛阳的南大门,距洛阳已经很近了,因此,伊阙之行,虽是“出门旅行”,但洛阳的消息,较之在繁昌的时候,反倒来的更快些。 大功告成,都要谒陵,河间王是第一个谒陵的,例行公事后即回了长安,剩下的齐、新野、成都、常山四王之间,有一个很不寻常的“互动”。 新野王歆将之镇,与齐王冏同车谒陵,谓齐王曰: “成都王天子至亲,今与王同建大勋,宜留之京都,同心辅政;若不能尔,当夺其兵权,不然,难免尾大之患!” 另边厢,常山王乂、成都王颖同拜陵,常山王谓成都王曰: “天下者,武皇帝之天下也,王宜维正之!” 新野、常山二王所言,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常山王说的,还算委婉,但新野王的话,露骨的很,本来,委婉也好,露骨也罢,这一类言语,该只入齐、成都二王之耳才对,但不晓得咋回事,外头也晓得了,而且,传的有鼻子有眼睛的,并不像有心人故意造了出来挑拨离间的。 何天问张泓,“澄洄,这个传言,你怎么看?” “回明公,齐王入京,新野王躬贯甲胄,‘为王前驱’;而常山、成都二王,是亲兄弟。” “就是说,四王,已经泾渭分明了。” “是!齐、新野以为,武皇帝一系,不容远支掌握大政;而事实上,他们的‘以为’,并没有错,常山、成都,确实不容大权旁落于武皇帝一系之外。” 顿一顿,“所以,明公之‘兵未戢也’,实明鉴也!” 何天微微一笑,“所以,咱们的‘兵’,也‘戢’不得啊!” “是!泓有两个建议,请明公斟酌。” “请说。” “其一,石季伦所遗之十一地之田庄,皆应筑坞,若占地广大,一坞未必足用,就筑二、三坞,有主有辅,互为犄角。” 何天心中一动,眼中已放出光来。 张泓继续,“耕种这些田地的,有佃户、有荫户,择其健者,部分以行武,农闲之时,教授以军事,——” 顿一顿,“如是,两个好处——” “其一,兵事既起,未必没有觊觎这些田地粮获的,但既有坞堡、有武备,再兼何侯威德远布,觊觎者不到万不得已,又或者天下已经乱的没有一丝规矩了,否则,不敢抢强!就有‘借粮’的,拿出个几百斛来,也就敷衍走了!” “这些田地,为佃户、荫户身家性命所系,维护之,他们一定拼尽全力!” “其二,此寓兵于农之计也,缓急之时,一举手,即可聚数千精锐!” 何天拊掌喝彩,“澄洄,好筹谋!深合吾心也!” * 第二三四章 三世纪,啥最珍贵?人才呀! 张泓略欠一欠身,以示对何明公褒奖之谢意,从容说道,“不过,有一点,须特别留意,‘部分以行武、教授以军事’,须实实在在!真正以兵人待农人,农人亦须以兵人自况,练的好,奖励以军功,练的不好,军法从事也!” 何天点头,“不错!若蜻蜓点水,则不汤不水!则这个‘兵人’,练不练,区别不大,亦不能为缓急之恃!——散沙,聚拢起来,还是散沙!” 张泓笑,“‘若蜻蜓点水,则不汤不水’,明公譬喻极妙!” 顿一顿,“一句话——真正做到‘兵农合一’。” 何天击节,“好个‘兵农合一’!” 心说,这件事,扎扎实实的办下来,便已隐有“府兵”之雏形了! 好! “其二,”张泓说道,“泓以为,应该建一支水军。” 何天目光一跳,“哦?请道其详!” “坞堡既起,兵农合一,则这些田庄,皆为明公根据;另一方面,田庄所在之地,皆为水滨——” “成皋、偃师、河南、宜阳、卢氏——洛水之滨。” “伊阙、新城、陆浑——伊水之滨。” “硖石、新安——谷水之滨。“ “洛阳,就更不必说了——南依洛、谷、伊三水而北带河。” “洛、谷、伊三水同河水,彼此联通。” “河”、“河水”,指的都是黄河。 张泓说到这里,建水军何所用,何天已是了然,心中暗喝一声彩:好! “建一支水军,规模亦不须太大,”张泓说道,“水陆呼应,则此十一根据连城一气矣!此其一。” 顿一顿,“其二,缓急之时,船行可直抵洛阳城下——此亦用兵之奇也!” 何天双手一击,大声喝彩,“好!” “兵农合一”,做“府兵制”的试点,何天是想过的,这一层,何、张算是不谋而合。 但是,建水军于洛、谷、伊、河四水流域,何天却是从来没有想过的。 洛阳周边的水上军事力量很弱,这支水军成军后,将鹤立鸡群,真正用兵之奇也! 两万斛粮食,一次奇袭,不说卫将军,不说开府,单单换一个张泓回来,就是血赚了呀! 二十一世纪,啊不,三世纪——三世纪,什么最珍贵?人才呀!人才最珍贵呀!哈哈! “澄洄,”何天目光炯炯,“你的字,起的好!想来,水军之道,另有心得?” 张泓笑,“惭愧!我是只旱鸭子,水都下不得,遑论‘心得’?所谓‘澄洄’——水边徘徊而已!” 何天大笑,“水边徘徊?有趣!”顿一顿,“不过——” “明公,泓以为,负责水军者,不能是北人。” “哦?如此说来,君之夹袋中,已有人物了?” “是——泓向明公荐一人。” “请说!” “此君姓陶,名侃,字士行,本籍鄱阳郡枭阳县,寄籍庐江郡寻阳县……” waht?! 张泓见何天面色微异,打住,奇道,“怎么?明公听说过这个人?” 何天摆摆手,微笑,“没有——澄洄,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陶士行……寻阳鱼梁吏出身,鄱阳郡孝廉范逵荐其于庐江太守张夔,夔乃用为督邮,领枞阳县令,迁郡主簿。” “张夔后举士行为孝廉,到洛后,士行数度拜谒张茂先,以求名誉。张茂先对他,似乎无可无不可;伏波将军孙秀乃辟其为舍人。” 举为孝廉,就有了仕于京师的资格,但也仅止于“资格”,具体任何职,还得看上头赏识不赏识?很显然,对来自南疆、出身寒庶的陶侃,上头的赏识,是很有限滴。 另,此孙秀非彼孙秀。 这位孙秀,东吴宗室也,为末帝孙皓猜忌,携妻室及亲兵数百人北奔晋,武帝任命其为骠骑将军、交州牧、开府仪同三司,封会稽公。当时是挺风光的,然晋灭吴,孙秀的利用价值消失,被降为伏波将军、开府如故。 这样一个夹着尾巴的“羁旅之人”,是根本找不到正经中原士族做掾属的,做其“舍人”,算是个啥地位,大致可以想见。 张泓见何天目光炯炯,对陶侃黯淡无光的履历没有任何排斥的意思,乃继续说道: “我是机缘巧合,结识了陶士行——说起来,同范先生还有点干系。” “哦?” “范先生如何识得陶士行,我不晓得,也没问过,只晓得范先生很看重陶士行,很想拉他进五米教,但被他断然拒绝了。” 笑一笑,“我就比不得陶士行了,既没有别的出路可走,就入了五斗米教。” 确实不好比,陶侃的出身,再如何“寒庶”,老爸毕竟做过东吴的低品将军,自己也是做过县令、举了孝廉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岂肯投身教门? 而张泓,仅仅是个“给使”。 何天含笑,“澄洄,我不如你——明明在范先生的善堂里长大,却从来没人拉我入教呢!” 张泓不由大笑。 同时,心里也有点奇怪:范长生的眼光,一向很好呀!眼皮子底下,怎会有此遗珠? 只笑得一、二声,便收住了,端容说道: “我同陶士行,相交虽不甚深,却深以为,此君虽出身贫寒,名声不著,但《易》之所云‘坚固贞正,足以干事’者,正为陶士行写照也!此君贞而固,勤而整,犹如精金百汰,在割能断!且识见宏迈,如遇明主,必成大器!明公,其有意乎?” 何天大拇指一翘,“好个‘精金百汰,在割能断’!” 略一顿,“澄洄你既如是说,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就是此君了!怎样?要不要我三顾茅庐?” 张泓心中大慰,“那倒不必,陶士行在孙伏波处,其实无事可做,更没有上进的机会,已萌去意了——” 顿一顿,“明公威德远布,手书一封,彼必褰裳涉溱而从明公矣!” 何天大笑,“这个譬喻有趣!好,澄洄,咱们俩就一人手书一封罢!” “是!” “褰裳涉溱”,语出诗经的《郑风·褰裳》,是一个女子对情郎说的话,意思是: 你若是想念我,就撩起衣襟,涉水过溱河来找我罢! 张泓退出后,何天颇想放声一歌: 三世纪,啥最珍贵?人才呀! * 第二三五章 豪华班底 卫将军何天将自己首批掾属的名单上报于朝廷: 以前东夷校尉文鸯为长史。 以前安南将军孟观为司马。 以前征虏将军张泓为从事中郎。 以庐江孝廉陶侃为行参军。 这份名单,很引起了一番轰动。 文鸯、孟观,年资虽然颇异,但都是武功卓著、威名震天下的人物。 文鸯是真正“宿将”,他的东夷校尉,官四品;孟观的安南将军,官三品,更曾封郡公,异姓人臣之极。 以这样的人物为长史、司马,真正“超豪华配置”呀! 不过,也不意外。 何云鹤怒怼东安公繇,刀下救出文次骞兄弟,是朝野皆知之事,则何、文关系密切,不待人言。 孟叔时之主持西北军事,为何云鹤力荐,其免难,也是赖何云鹤上书“为国惜才”,方得脱累绁。 张泓的来历,虽然不清不楚,但他是公认的赵王阵营中最出色的将领。 阳翟之役,三败齐王冏;之后,孙辅溃逃,而齐王麾下,赴义景从之士云集,号称百万(当然,“百万”一定是没有的,不过,“百万”的十分之一到五分之一,是有的),而张泓所部,不过九千,加上收拢的孙辅的溃兵,亦不过一万几千的样子,齐王冏以十打一,却就是不能越阳翟一步! 赵王败亡后,没了张泓的消息,但朝廷也没有入其于逆党的名单,原来,是投到了何云鹤的麾下了呀! 张泓虽然出色,但资望自然还不能同文、孟比肩,不过,征虏将军官三品,以之为从事中郎,这个“配置”,就不说“超豪华”,也算一等一的“豪华”了。 相对于前三位的辉煌履历,陶侃这个行参军,就显得异常扎眼了。 陶士行不比张澄洄,来历没有任何神秘处,很快就被“起底”了,大伙儿不由愕然: 一个几无任何闻望的寒门,虽举孝廉,但做过的最高职位,不过一小县县令,还是“领”(也即代理),并未真除;原为……啊,伏波将军孙秀之舍人也。 伏波将军官五品,其舍人,末流不入罢? 何云鹤咋会看上这样一个人,以其同文、孟、张并列呢? 当然,说“并列”,略有点不准确,卫将军的长史、司马、从事中郎,都是官六品;行参军,官七品。 需要说明的是,以五品的伏波将军而得开府,孙秀是本朝空前绝后的一份,这是因为其本来的衔头为“骠骑将军、交州牧、开府仪同三司”,吴亡后,孙秀失去了利用价值,打二品的骠骑将军一跌为五品的伏波将军,过河拆桥的意味太浓了,司马炎有点不好意思,乃保留了他的“开府仪同三司”,不然的话,跟着他投晋的那班下属,都没地方安置。 不管咋说,陶侃的单薄履历,并不影响这个班子的整体的“豪华”性质。 僚属得遇明主,方能有所作为;反过来,闻望隆重的僚属,亦可为主君加持。 原本,何天的声望,虽已高到了一个近乎传奇的程度,但并未被视为一独立的政治力量;现在,他的“班子”一公布,朝野上下,许多人皆有凛然之感,开始目屯繁昌的卫将军为一股独立的、足以影响大政的政治力量了。 而且,皆有默喻:以文次骞、孟叔时、张澄洄的特殊经历,他们必皆为何云鹤之“私人”,必皆为何云鹤效死的。 成都王方面,开始对何天婉转表达善意。 这个“表达”,中人是江统。 本来,成都王欲辟江统为军咨祭酒,江统亦看好成都王,有心为其所用,但他本是齐王的参军,大事底定后,力辞封赏,回乡侍母,现在突然跳出来投入成都王阵营,齐王的脸面,须不好看,乃婉辞成都王之辟,不过,答应成都王,为其做联系何天的中人。 “成都王手书付我,”江统说道,“信中说,齐王表示,欲与他共辅大政,但是,‘孤闻两雄不俱立’,因此,不会留在朝廷,与齐王争衡,两件心事一了,立即回邺;朝政,一切委重齐王。另外,九锡,他也绝不会受,一定辞掉的。” 顿一顿,“云鹤,我觉得,他的话,说的还是很诚恳的。” “哦?”何天微笑,“两件心事?哪两件啊?” “其一,齐王冏前在阳翟,与赵军相持既久,百姓困敝,他打算上书朝廷,乞运河北邸阁米十五万斛,以振阳翟饥民。” “其二,大造棺木万枚,以成都国秩为衣服,敛祭黄桥战亡将士,旌显其家。” “另外,赵王伦战亡将士,虽为从逆,但骸骨曝露,颇伤天和,他欲上书朝廷,命州县瘗一切赵王伦战亡将士。” 顿一顿,“这件事,同‘其二’,算是同一件事。” 何天点点头,“挺好——收揽人心嘛。” 江统微愕:这个语气—— “怎么?云鹤,你是否认为,成都王‘回邺’云云,言不由衷?” “不,”何天摇摇头,“我以为,‘两件心事一了’,他确会‘立即回邺’。” 顿一顿,“九锡嘛,他也确实会辞掉——还没到受九锡的时候嘛!” 这个语气,还是怪怪的呀! 江统抿抿嘴唇,“那——” “只不过,我以为,若真为朝廷好,甚至,真为齐王好,成都王应该留下来才对。” “啊?这……怎样说呢?” “应元,我问你,成都王回邺,‘朝政一切委重齐王’,则齐王大权独揽,如是,以你对齐王的了解,他会如何表现呢?” 凝视江统,“军粮不足,你劝他谋定后动,他不听;大事底定,迫不急待,以九锡加己,你谏,他还是不听。” 江统呆了半响,“你是说——” “若成都王在,‘两雄俱立’,彼此牵制,都要努力收取人望,齐王不能为所欲为;若只剩齐王一个,不消说,过不了多久,便会忘乎所以,骄奢、擅权,终至无人臣礼!” 顿一顿,“到时候,齐王人心尽失,而成都王既办过了那两件‘心事’,则美誉时望归于一身——到时候,你以为,成都王会做什么?” * 第二三六章 命中注定,该有一劫,不能不渡 江统怔了片刻,“云鹤,你是说,成都王将取齐王而代之?” 何天微笑,“不然呢?” 江统心说,若齐王真的走到了你说的“骄奢、擅权、无人臣礼”而“人心尽失”的那一步,成都王取齐王而代之,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呀? 可是,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可是,”江统有些吃力的说,“齐王又怎会——”打住。 “齐王又怎会将大权拱手想让?”何天说道,“齐王当然不会将大权拱手想让!” 顿一顿,“或有人劝齐王,‘委权归国’‘褰裳去之’啥的,可是,汉、魏以来,王侯就第,宁有得保妻子者邪?所以,成都王若想取齐王而代之,没说的,只好再打上一架了!” 江统目光一跳。 何天似笑非笑的,“将欲夺之,必固予之!成都王的年纪,还小着齐王好几岁罢?如此深谋远虑,了不起啊!” “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出自《道德经》,即后世“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之出处了。 江统脸色微微发白,他很想反驳何天,但张了几回嘴,都不晓得从何驳起? 半响,轻轻叹了口气。 “而且,”何天收起笑意,“若齐王真走到了‘骄奢、擅权、无人臣礼’而‘人心尽失’的一步,见猎心喜的,可未必只有成都王呢!” “你是说——” “西边还有个河间王;肘腋之下,还有个常山王呢!”略一顿,“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再冒出个某某王呢! “那岂非——” “打做一团,热闹得很!” 江统失声说道,“那怎么可以?国家就打烂了!” 何天喝茶,不说话。 江统身子前倾,用极其恳切的口吻说道,“云鹤,你计智无双,有没有法子……呃,我是说,你必有排解诸王纠纷之良策,不会叫事情走到那一步!” 何天淡淡一笑,“应元,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是鲁仲连!再者说了,他们那是‘纠纷’吗?他们眼中所有,无他,惟太极殿上的那张宝座耳!” 江统心头一震。 何天冷笑,“谁有本事将那张宝座一变四、一变五?一人一张,不吵不闹?”略一顿,“我是没那个本事!” “可是……国家何辜?黎庶何辜?” 何天凝视江统,“确实,国家无辜,黎庶无辜!为国家,为黎庶——”打住。 江统急道,“如何?云鹤,你说呀!” 何天叹口气,“我并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顿一顿,“或者,于国家,于黎庶,命中注定,该有一劫,不能不渡!” 哎?这个话—— 不对呀! 上一句,“为国家,为黎庶”,明明是有个什么法子的;下一句,怎就变成了“并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但江统亦无法再追问,发了半天怔,最后,还是只能一声长叹。 * 果然,还没等江统离开琼苑,洛阳的消息就传来了—— 成都王接连上书: “大司马前在阳翟,与贼相持既久,百姓饥馁困敝,乞运河北邸阁米十五万斛,以振阳翟饥民。” 齐王拜大司马。 又,“臣请以成都国秩造棺、为衣服,敛祭黄桥战士,旌显其家,加常战亡二等。” “加常战亡二等”的意思是,对黄桥一役阵亡将士的抚恤,较普通战亡,高二等。 又,“请敕州县,瘗赵王伦战士,不使白骨露野,不使行人伤恻,以厌天心,以合周王葬枯骨之义!” 果然,朝野上下,一片赞誉。 当然,也有人嘀咕,凭什么独独“黄桥战士”的抚恤“加常战亡二等”?“阳翟战士”呢?一般的是打败仗嘛! 何天以半玩笑的口刎对江统说: “大约,因为这个败仗是大将军打的,所以,就要高别的败仗乃至胜仗二等罢!” 成都王拜大将军。 还有,“在阳翟与贼相持既久”的既然是“大司马”,则“乞运河北邸阁米十五万斛、以振阳翟饥民”者,难道不该是“大司马”本人吗?成都王越俎代庖,叫“大司马”的脸往哪儿搁呀? “与贼相持既久”一句,尤其皮里阳秋,好像“百姓饥馁困敝”都该怪“大司马”似的? 这些古怪处,之前,江统看成都王手书时,并不大觉得,目下,却是愈看愈不是味道了。 不论如何,成都王的上书,朝廷皆照准。 果然,“心事”一了,成都王即打道回邺。 而且,过程颇富戏剧性。 成都王入觐,皇帝在太极殿东堂接见,礼仪隆重。 皇帝慰劳勤王反正之功,成都王却说,“此皆大司马冏之勋也,臣无豫焉。” 随即掏出事先写好的奏疏,盛称齐王冏功德,“宜委以万机”;自己呢,那个,太妃生病啦,得赶回去照料侍奉,便请归藩! 皇帝还在发愣,成都王已经辞出。 出宫,即谒太庙;出太庙,即出自东阳门,长驱归邺。 当然,齐王那里,还是送了封信的;只不过,人已出了洛阳城,信才送到齐王手上。 齐王大吃一惊:十六!你来真的呀?! 成都王行十六。 于是跳上马,加鞭疾追,终于,在洛阳城西北的七里涧,追上了成都王,“十六!十六!这怎么说?好歹……好歹也得让我送你一程嘛!” 成都王乃住车,兄弟执手,涕泗滂沱。 然说来说去,成都王话里话外,惟以太妃疾苦为忧,政务时事,一句不提。 消息传出,朝野士民,更是一致称赞成都王“纯孝”。 成都王前脚至邺,天使后脚赶到,就申前命,即,“加成都王颖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录尚书事,加九锡,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对这份封赏,成都王的态度,一直是暧昧的——既未正式接受,但也没说不要。 至此,成都王的态度明确了——受大将军,让九锡殊礼。 于是,“加九锡”的,就是齐王一个人了。 有人以为这是使齐王居炉火上,但当事人却未必介么想——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齐王非但未步武十六弟,也来个“让九锡殊礼”,反而立即大肆封赏亲信,其左右葛旟、路秀、卫毅、刘真、韩泰,皆为县公,号曰“五公”。 时人为之侧目,私下底,多有人讥嘲: 真正扭转乾坤、甚至可说救了你一命的何云鹤,不过“加食三千户”,依旧是个县侯呢! * 第二三七章 你膨胀了 齐王一边赏人,一边杀人。 而且,杀的是自己的亲大兄。 东莱王蕤,齐王冏长兄,酗酒凶暴,生平有一爱好:得个机会,便借酒遮脸,痛骂三弟,多难听的话,都骂的出来。 有时候,还会动个手。 原因呢,性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司马蕤打小被出继给叔父辽东王定国为嗣,只混了个东莱王(由辽东王改封),眼见着齐王这块大肥肉,落到了三弟的嘴里,心里的火,死活压不住呀! 齐王既大权独揽,东莱王便醉醺醺的打上门来:竖子!乃公要开府!即请天子颁诏! 生平第一次,齐王对大兄喝一声:滚! 东莱王最终以一个圆润的姿态离开了大司马府。 这口气,如何咽的下? 于是,东莱王做了两件事: 其一,密表齐王冏专权。 其二,勾连左卫将军王舆,谋废齐王冏。 前文介绍过这位王舆的事迹: 原为赵王伦死党,赵、淮南二王相争,以及赵王伦篡代,都为赵王伦出了大气力。 但成都王兵临洛阳城下,赵王伦大势已去,咬赵王伦咬的最狠的,也是这位“死党”。 大约有政变的瘾?又或者,以为人心已归成都王,自己该再换个主子了?反正,又把目标对准了齐王冏。 不过,这一回,大约是猪队友的关系,王舆的好运气到头了。 事泄,诏废东莱王蕤为庶人,徒于上庸。 王舆呢,夷三族。 齐王并未就此放过打小就欺负他的大兄。 上庸内史陈钟,受齐王密令,悄悄杀掉了庶人蕤。 齐王冏再接再厉,又弄掉了东武公澹。 司马澹,就是告胞弟东安王繇“不孝”、终致其自尽于贬所的那一位,他娶了贾南风内妹郭氏为继室,虽为宗室,却被目为贾郭一党,“卫送”废太子遹去许昌的,便是此君了,读者老爷还记得否? 赵王伦政变,冲锋在前、排阁入殿的,是齐王冏,在他眼里,东武公澹是不折不扣的“贾郭余孽”,赵王伦当政,不晓得为啥没追究东武公党附贾郭的责任?自己当政,不能放过他了! 不过,时过境迁,再来扯什么“贾郭”,太着痕迹,于是,东武公之母诸葛太妃上书,控告儿子、儿媳“不孝”。 这一手,真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不过,不同东武公诬陷东安王,诸葛氏的控告,似乎是有事实根据的,她一向喜欢小儿子、不喜欢大儿子,因此,东武公继室郭氏,倚仗娘家的权势,亦颇不礼于阿家。 阿家,婆婆也。 于是,东武公步武东安王,废徙辽东;郭氏自杀。 兄弟反目,母子相仇,而澹、繇这两兄弟的下场几乎是一样的,真正令人感慨呀。 也有人说,齐王和东武公有私怨,原本是想将东武公装到东莱王、王舆的谋逆大案中的,但操作起来,破绽太多,不晓得谁出了个挑唆诸葛太妃的主意,结果,一击而中。 连下两城,齐王冏乃自觉无往而不利,尤其是破获他大兄谋逆一案,更叫他有“天命在我”之感,于是,一口气将自己三个儿子——都还在总角之年,统统封了王,冰为乐安王,英为济阳王,超为淮南王。 淮南王之封,尤为人所讥。 本来,赵王既败,就应该为故淮南王允平反,另找合适人选承允之嗣,但齐王冏脸不红、心不跳的将这块大肥肉抢了过来。 一大把国王、郡王攥在手里后,终于想起来那个还搁在清河王府的“皇太子”了。 扒拉来,扒拉去,宗室之幼者全都扒拉过一遍了,还是找不到比这位更合适的皇太子人选,于是,将“皇太子覃”自清河王府接了出来,送进了东宫。 本来,齐王做这件事情的积极性并不高,但有人警告他: 目下,今上无子无孙,若皇太子的地位不尽快确定下来,保不齐就有人提议废皇太子,立皇太弟——皇太子覃是赵王立的,废之,很说的过去嘛! 若立“皇太弟”,只能立胞弟,不可能立堂弟,则论功绩,论闻望,此“皇太弟”,非成都王,又能是谁呢? 齐王一想,他阿母的,是啊! 快!赶紧将阿覃挪到东宫去! 嗯,太子太师嘛,就由孤自己来做好了! 接着,以东海王越为司空,领中书监。 东海王越,宣帝四弟东武城侯馗之孙,高密文献王泰长子,少有令名,人誉之“持布衣之操”,即谦虚谨慎、勤俭节约、从不以富贵骄人啥的,被公认为宗室之贤者。 齐王用东海王,一是借重其名声,二呢,还是那个“联手远支、对抗近支”的思路。 齐王办完了上述事情,乃觉大局底定,天下我有,唉,辛苦了介样一大轮,该享受、享受了! 于是,大起府第,坏公私庐舍以百数,制与西宫等。 西宫,宫城也。 这就很扎眼了。 侍中嵇绍写信给齐王冏,以为:“唐、虞茅茨,夏禹卑宫。今大兴第舍,及为三王立宅,岂今日之所急邪!” 嵇绍,位居“竹林七贤”的嵇康的儿子。 三王,上文提到的齐王三个封王的儿子。 对名父之子,齐王很客气,“逊辞谢之”。 但“逊”归“逊”,“谢”归“谢”,您说您的,我干我的,工程是不能停滴。 朝野上下,对齐王的失望、不满,渐渐滋生开来了。 对此,齐王一无所觉,反以为,自己的威望,日益隆重,没有再敷衍上下的必要了。 于是,一,不再进宫朝见傀儡皇帝;二,一切朝政、选举,都要先报大司马府,经过大司马府的允准,方得实施——此举,同时架空了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 殿中侍御史桓豹奏事,不先经大司马府,齐王晓得了,勃然大怒,立即命人将桓豹抓了起来,鞭子、板子轮番招呼,打的桓御史皮开肉绽,死去活来。 这是极骇人听闻的一件事情,不过,桓豹毕竟保住了性命,另一个叫王豹的,运气就没有这样“好”了。 (嗯,名字都是个“豹”呢。) * 第二三八章 晋室卑矣!祸乱兴矣! 王豹是齐王的主簿,给主君写了封信: “伏思元康已来,宰相在位,未有一人获终者,乃事势使然,非皆为不善也。今公克平祸乱,安国定家,乃复寻覆车之轨,欲冀长存,不亦难乎!” “今河间树根于关右,成都盘桓于旧魏,新野大封于江、汉,三王各以方刚强盛之年,并典戎马,处要害之地,而明公以难赏之功,挟震主之威,独据京都,专执大权,进则亢龙有悔,退则据于蒺藜,冀此求安,未见其福也!” 对齐王说类似的话,王豹不是第一个,譬如,齐王另一掾属,大司马户曹掾孙惠,也曾上书齐王,“大名不可久荷,大功不可久任,大权不可久执,大威不可久居。大王行其难而不以为难,处其不可而谓之可,惠窃所不安也!” 但是,说的如此直白,将成都王、河间王、新野王一一点名,挑明了齐王同诸王是一个彼此侧目、相互对峙的态势的,王豹是第一个。 孙惠劝齐王,“明公宜思功成身退之道”,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崇亲推近,委重长沙、成都二王,长揖归藩,则太伯、子臧不专美于前矣。” 话说的虽然委婉,但其实就是要齐王将政权还给武帝一系。 这个方案,齐王自然是不能用的。 王豹的解决方案,比较有想象力: 一,悉遣王侯之国。 二,依周、召之法,以成都王为北州伯,治邺;齐王自为南州伯,治宛;分河为界,各统王侯,以夹辅天子。 齐王虽骄奢擅权,但对两种人,一向很客气。 一是名士。 譬如,南阳处士郑方,上书指齐王有“安不虑危,燕乐过度”、“宗室骨肉,不无纤介”、“蛮夷不静,不以为念”、“百姓穷困,不闻振救”、“大事既定,有功未论”等“五失”,齐王的反应是,谢曰:“非子,孤不闻过。” 又譬如之前的嵇绍。 二,自己的掾属。 譬如,孙惠建议齐王委权去位,齐王虽然很不喜欢,却也没有因此怪罪孙惠。 对王豹,更是“优令答之”。 不过,事情坏也许就坏在这个“优令答之”上。 因为,这表示,齐王对王豹的建议,似乎有所心动了。 王豹的信,不是上书,本是私信,却颇流传于外——大约是齐王有意为之,以试探风向? “风向”颇令齐王意外。 长沙王乂打上门来,破口大骂,“王豹,何物竖子!敢离间宗室,挑拨骨肉!何不铜駞下打杀!” 司马乂原封长沙王,后改封常山王,现在,又改了回来。 长沙王反应如此激烈,大出齐王意料,不由手足无措。 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 不说别的,单说“悉遣王侯之国”,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长沙王—— 你要赶我出京师,我岂能容你? 我留在京师,是负有特殊使命滴! 齐王不能为一个主簿彻底开罪长沙王,同时,也要“自清”:老九,我可没有任何要赶你出京师的意思呀! 于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斥王豹“谗内间外,坐生猜嫌,不忠不义”,尔奸恶如斯,岂容于圣朝?即于宫门外铜驼下,鞭杀之!以儆效尤! 王豹将死,悲愤大呼,“悬吾头大司马门,见兵之攻齐也!” 这个事件,成了一个重大的转折点。 本朝肇建,对于言路,一向宽厚,武帝欲出齐王攸之藩,多少人上书劝谏?武帝命太常“议崇锡齐王之物”,一群太常博士,在太常郑默、博士祭酒曹志的带领和支持下,交上来的,非但不是啥“议崇锡齐王之物”的方案,反是劝武帝留齐王的谏书,这个行为,已经是直接抗旨了,但最后,最严重的处分,亦不过“除名”而已。 而王豹,是掏心掏肺的为齐王好啊! 舆情对齐王冏的失望、不满,本就日渐加重,王豹事件一出来,齐王本就布满裂痕的形象,轰然坍塌。 真正“人心尽失”! 物伤其类,齐王的掾属,纷纷去职。 孙惠辞疾去。 吴国张翰为大司马东曹掾,秋风起,思菰菜、莼羹、鲈鱼鲙,叹曰:“人生贵适志耳,富贵何为!”即不辞而去。 不是谁都敢“不辞而去”,张翰同乡顾荣为大司马主簿,乃故意成日酣饮大醉,不省府事。 长史葛旟以其废职,禀告齐王,徙顾荣为中书郎。 顾荣“曲线自救”成功。 齐王欲辟颍川处士庾衮为主簿,然庾衮掉头就跑,携妻子逃于林虑山中,留下一句: “宰相不朝,义士不存,晋室卑矣!祸乱兴矣!” 于是,有心逐鹿者,本一直冷眼远观,现在,以为火候、时机已到,可以行动了! 不过,出于许多人的意料,先动手的,并不是北边的那一位,而是西边的那一位。 成都王颖屯邺,在洛阳北;河间王颙屯长安,在洛阳西。 而第一个起意的,还不是河间王本人,而是他的长史李含。 朝廷征李含为翊军校尉,升官本来是好事,但李含到了洛阳,感觉情形不对:嗯?同自己宿怨很深的两个人,咋都在齐王冏左右? 一个是皇甫商。 此人出身安定皇甫氏,正经的名族;李含出身陇西李氏,祖上虽然也算阔过,三百多年后,这个姓氏更是阔到了天上去,但彼时,却已沦落为地道的寒门。 游学之年,皇甫商、李含相遇于雍州,前者颇欣赏后者,欲与之交,后者却看不上前者,拒而不纳。 皇甫商“折节下交”而不得,颜面大跌,因爱生仇,变着法儿的整李含,两个人的梁子就这样结下来了。 另一个是夏侯爽。 齐王冏初起兵讨赵,聚众响应、并邀河间王“同去、同去”、却被河间王讨擒腰斩的那一位,名叫夏侯奭,读者老爷还记得否? 二夏侯,亲兄弟也。 河间王讨擒夏侯奭、执齐使送洛阳等一系列行动,都是出自长史李含的主张谋划。 某种意义上,李含算是夏侯爽的杀兄之仇了。 此时,皇甫商、夏侯爽皆参齐王冏军事。 李含愈想愈觉得不对劲儿——这他阿母的是个陷阱! 于是,月黑风高夜,单马奔长安,一见河间王,便大声说道: 大王,大事不好!齐王要对你下手了! * 第二三九章 因缘际遇,一飞冲天 河间王一惊:“鼠子敢尔?” 李含:“有何不敢?齐王以大王本附赵王伦,心常恨之!皇甫商、夏侯奭乃献计:李含为河间王左膀右臂,欲除根本,先剪羽翼!宜征李某为翊军校尉,入京之后,宣召入府,一刀杀却!然后,随便罗织个罪名就是了!唉!刀光斧影,皆在含窥中矣!含也就是早走了半个时辰,不然,已是身首异处,再不得侍奉大王了!” 齐王以河间王本附赵王而“心常恨之”,这一层,河间王是心知肚明的,于是,便对李含所说,信了个十足十,乃问曰:“如之奈何?” 李含乃侃侃而谈: “成都王天子至亲,有大功于社稷,却推让还藩,甚得名誉,人心附之!齐王越亲而专政,朝野侧目!且骄奢擅权,妄杀义士,人心已尽去矣!” “长沙王,成都王手足也,今檄长沙使讨齐,齐王必诛长沙,吾因以为齐罪而讨之,必可擒也!” “去齐、立成都,此谓之‘除逼建亲’,实安社稷、定乾坤之旷世大勋也!大王其有意乎?” 李含的算盘:成都王做了皇帝……哦,做了皇太弟,河间王就是宰相,河间王对自己言听计从,自己就是影子宰相,到时候,实际掌握朝政的,可就是俺李含啦!爽啊! 大王呢,也是“有意”的。 河间王也认为,自己和齐王之间的那根刺,迟早要拔,目下,火候既然已经到了,那就拔罢! 成都王自然不比今上,不会做别人的傀儡,不过,他到底年轻,不难对付! 就先捧他一把罢! 至于长沙王,说不得,只好拿你做个牺牲了! 齐、长沙,本就心结极深,齐王一定上钩的! 好算计!好算计! 一咬牙,一拍大腿:“好!就这样定了!” 于是,河间王上表劾齐王“骄奢、专擅、妄杀”三大罪,且言: “勒兵十万,欲与成都王颖、新野王歆、范阳王虓共合洛阳;请长沙王乂废冏还第,以颖代冏辅政。” 范阳王虓,宣帝四弟东武城侯馗之孙,范阳康王绥之子,时任安南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持节,屯许昌。 范阳王虓和彼时的司空、中书监东海王越一个祖父,算是一系,齐王用他,主要目的,笼络东海王越也——还是那个“联合远支,对抗近支”的思路。 河间王将范阳王扯进檄文,思路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倒转过来,通过离间齐和东海、范阳,达到破拆齐王“联合远支”套路的目的。 这一招,也是出于李含之谋。 奏表、檄文发出后,河间王即举兵,以李含为都督,以张方为前驱,浩浩荡荡,杀向洛阳。 同时,遣使邀成都王,“同去、同去”! 成都王一口应承。 河间王表至,齐王大惧,会百官议之,曰:“孤首唱义兵,臣子之节,信著神明!今二王信谗作难,将若之何?” 尚书令王戎进曰:“公勋业诚大,然赏不及劳,故人怀贰心。今二王兵盛,不可当也。若以王就第,委权崇让,庶可求安。” 齐王长史葛旟大怒,击案而起: “赏报稽缓,责在尚书台!这都是你这个尚书令不恤王事之过!怎可归罪于大司马?河间、成都,信谗造乱,当其诛讨!奈何虚承伪书,遽令公就第乎!且汉、魏以来,王侯就第,宁有得保妻子者邪?议者可斩!” 百官震悚失色。 王戎立即表示,俺五石散吃的太多了,说了些啥、做了些啥,都是不自知的……啊?葛长史你不信?那好,我表演给你看—— 王戎起身,直奔茅房,一跃而下,黄白黑飞溅。 你们看呀!你们看呀! 众人掩鼻,好了,好了,且信了你罢! 不过,“汉、魏以来,王侯就第,宁有得保妻子者邪”—— 这个话,咋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对了,何云鹤也说过这个话。 * 繁昌。 齐王大会百官之时,何天也在召开“扩大会议”。 所谓“扩大”,除了有“名分”的几位掾属——长史文鸯、司马孟观、从事中郎张泓、行参军陶侃——之外,与会者,还有以下人员: 邓简、李秀师弟。 文虎、墨姑伉俪。 洛瑰、鹿会兄弟。 郭猗。 卫毓——他代表卫瑾。 记心好的读者老爷,必定还记得,卫瑾为助何天救废太子,派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两个亲信,一是家令卫景——已殁于“癸未夜变”;另一位,就是帐下督卫毓了,他负责接应文鸯,后随文鸯赶至废行宫,杀散董猛一众,将被利剑洞胸的何天救了下来。 不同于卫操、卫景,卫毓不是冒姓卫,他是河东卫氏的疏宗。 还有一位:丁乙,此时已更名为“飞”了。 “癸未夜变”,丁乙也负了伤,不过,都是皮肉划伤,他皮粗肉厚,没几天就痊愈了;伤愈后,得着机会,便向文鸯请教枪术,他本就有点底子,得以当世第一枪术大家为师,数月之间,枪术、骑术皆大进。 何天开始建军,丁乙跟着文鸯,鞍前马后,很快便展现出治军带兵的天分。 丁乙的脾性,豪侠仗义,本就算半个黑社会头子,对上,有时候似乎有点沙雕,但那是“扮猪吃老虎”,故意装天真,希望上头对自己有个“憨厚质朴”的印象;对下,其实有恩有威,很受兵士们的欢迎,也颇得兵士们的死力。 既已颇有点儿将军、校尉的派头了,丁乙便觉得自己的名字压不住场子了,请文鸯替他改个名,文鸯说,我没这个资格,你去求何侯罢! 丁乙不敢拿这个事情打搅何天,死皮赖脸的求文鸯替他“转求”。 文鸯笑笑,答应了。 何天听了,沉吟片刻,说道,“他起于微末,不能忘本,这个‘乙’,还是保留,因缘际遇,背生翼,升而上,就名曰‘飛’罢!” 文鸯略一细想:嘿,真正好名字! 心下佩服,说道:“是!再请明公赐他一个表字罢!” “鹏举——如何?” “鹏举……极佳!” 由此,丁乙便易名为“丁飞”了。 丁飞兴高采烈,所有新知旧识,都“过”一遍,“仆姓丁,名飞,字鹏举,请多指教!” * 第二四零章 旗帜飘扬,血脉贲张 会上,何明公发表了重要讲话,大致如下: 首先,是对目前形势的基本判断。 “齐王和长沙、成都二王,心结深系,河间王的这个彀,齐王是必定入的,不过,离间计虽可得售,但若以为长沙王微弱,齐王一举手即可灭之,却是大错特错了!” “长沙王果决能断,才力绝人,虚心抚士,虽然,王豹之死,士林侧目,但其领左军,宿卫之士却皆畏服也。” “其治军待下,同其九弟——故淮南王允,其实颇为相似。” “最重要的是,成都王之镇外,长沙王之居内,他们兄弟,早早就布局了,长沙王的眼睛,大约没有一天不盯着大司马府的,对齐王,一定日夜小心设备,若齐王暴起发难,如何应对,怕是早就有了预案了!” “所以,齐、长沙之争战,不可能一边倒;一定要预测胜负的话,我看好长沙!” 众人相互以目。 时人普遍认为“长沙微弱”——包括首先发难的河间王:齐、长沙相争,被杀掉的那个,一定是长沙王,不然,何以为齐罪而讨之呢? “齐、长沙相争,”何天继续说道,“若齐胜,接下来何如,不消说了;若长沙胜,有趣了,请诸君想一想,接下来,会怎样呢?” 文鸯是长史,该第一个发言,乃沉吟说道,“既然齐王已败,就没有再继续用兵的理由,河间王……也就只好回转长安了罢?” “不错!”何天点头,“只是——”笑一笑,打住。 张泓接口,“只是,河间王绝不能甘心。” 何天看了张泓一眼,用赞赏的语气说道,“正是!一番辛苦折腾,只做了……或者说,反做了长沙的嫁衣,如何能够甘心?” 慢吞吞的,“而且,到时候,不甘心者,怕非止河间王一人啊!” 张泓目光微微一跳,“明公明鉴!不甘心者,还有成都王!” 何天“呵呵”一笑,“对了!齐败、长沙胜,则中枢归长沙掌握!而长沙,本是给他十六弟打下手的呀!成都的局,布来布去,最终成就的,却只是长沙一人?同河间一样,也替长沙做了嫁衣?如是,成都何能甘心?” 众人再次相互以目:这个见地,真正深刻了! “长沙一日居中枢,河间、成都一日不得遂其志,则河间、成都必皆目长沙为眼中钉,则接下来——” 顿一顿,何天声音变冷了,“叔侄相攻,兄弟相残,陆续有来!” 文鸯叹口气,“兵祸连结,伊于胡底?” “次骞此问甚好!”何天说道,“欲知‘底’何在,先问‘根’何为?” 一字一顿,“兵祸连结的根子,四个字,‘宗室强盛’!” 诸人心头皆微微一震。 何天神情冷峭: “都姓司马,都掌兵,于是,便都觉得,太极殿上那张宝座,阿某坐得,孤坐不得?——这才你方唱罢我登场,没完没了!” “他们争的高兴,然社稷疮痍,黎庶涂炭!真正是……苍生何辜?” “再叫他们胡闹下去,整个国家都打残废了!” “到时候,一团稀巴烂,还能不能收拾起来?” “甚至,根本就没有从容‘收拾’的功夫——” “到时候,羌氐再起,匈奴南下,四夷趁虚而入,衣冠变色,神州陆沉,都是可能的!” 诸人悚然而惊! 何天微微冷笑,“江应元劝我,做诸王的鲁仲连,可是,劝得了一时,劝得了一世?今天劝和了,明天他们又打起来了!正所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所以,不劝了!叫他们打!打出脑浆子来!” 说着,冷笑已变成了狞笑,“不过,只好打这最后一回了!——打过这一回,这班大王,若还有能喘气儿的,只好夹起尾巴,安富尊荣,手上,再没有兵权、政权,太极殿那张宝座,更是望都不许再望一眼!” “吾英俊满座,兵精粮足,岂能无所作为?”一字一顿,“这一回,我们要将‘宗室强盛’的根子,彻彻底底的挖了出来!” 与会之人,无不血脉贲张! 如此宣示,加上平日沟通,何天的话,大伙儿都听明白了: 这一回—— 其一,不会坐观成败,而必强势介入。 其二,不会依附任何一王,而必自成一帜。 其三,某种意义上,诸王——河间、长沙、成都等“掌兵”诸王,皆为打击目标。 当然,绝不会同时与诸王为敌,而是或者借力打力,或者分而治之,有先有后,各个击破。 某种意义上,此次诸王混战,亦为“将‘宗室强盛’的根子、彻彻底底的挖了出来”之天赐良机。 这个目标若能达成,将会是个什么局面? 于公,天子安,社稷安,黎庶安,盛世再现。 于私,封侯拜相,封妻荫子。 思之,宁不热血澎拜? 也有个别人想:何侯毕竟是异姓,若久执大政…… 当然,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微笑已回到了何天的脸上,“至于具体如何行事,我的想法,大致如此、如此、如此……” * 第二四一章 全中! 齐王果入河间王之彀。 并非没想过这是离间计,但葛旟说的好,“若长沙王先动手呢?”——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啊。 齐、长沙二王的心结既无以解释,这条离间计就是个“阳谋”,就算你明知道是个坑,也得往里头跳。 齐王一咬牙,“干他阿母的!”派出路秀、韩泰二将,领兵直扑骠骑将军府。 路秀、韩泰,与葛旟同居“五公”之列;而长沙王由常山王改回本封之后,已由抚军大将军迁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齐王军马一动,即有人报知长沙王,长沙王即率百余亲兵出府,打马疾驰而去。 迎战? 不,目的地是宫城! 留给路秀、韩泰的,只是一座空空如也的骠骑将军府。 路、韩正在错愕,消息传来:长沙王已入宫,闭诸宫门,奉天子诏,另遣军攻大司马府! 路、韩破口大骂,“贼子敢尔!”赶紧拨转马头,回援大司马府。 很快,战场分成两处,皆如火如荼。 路秀、韩泰同长沙王“头马”董义战于大司马府前;“五公”的另两位——卫毅、刘真,则兵分两路,由东、西两个方向,夹攻宫城。 齐王使人执驺虞幡,唱云:“长沙王矫诏!” 然而,威力无比的驺虞幡,第一次失效了。 不奇怪。 目下,天子在宫城,驺虞幡却出自大司马府?傻子也不能相信,“长沙王矫诏”云云,出自天子的胸臆啊? 董义指挥部众,回以颜色,高呼,“大司马谋反!” 另边厢——宫城的攻守,更为激烈。 宫城西,卫毅火烧千秋门、神武门。 宫城东,刘真集中兵力,进攻万春门,攻势如潮,一度攻入外门。 长沙王毫不示弱,奉天子幸万春内门,宿卫兵仰见銮舆,欢声动地,猛力反扑,将齐兵赶出了宫城。 羽箭往来如飞蝗,皇帝身边的侍卫之臣,多有中箭伤亡的。 是夕,城内大战,飞矢雨集,火光属天。 本来,齐军战力不弱,数量也多,初初之时,是占上风的,但打着打着,人心开始浮动了。 关键是——皇帝不在手上啊! 斥责齐王“谋反”的诏书,一道接一道从宫城里扔出来,光空口白牙的说人家“矫诏”,管个屁用呀! 人心一动摇,便撑不大住了。 第三天,内变生。 大司马行参军赵渊杀长史葛旟,执齐王冏,开府门,降于董义。 齐王被自己的僚属背叛,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他杀王豹的恶果罢! 消息一出,大司马府左近的路秀、韩泰,宫城东、西的卫毅、刘真,立即崩溃。 齐王至御前,皇帝见堂弟五花大绑、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神情惨淡的样子,心下好生不忍,嗫嚅着刚想说话,一旁的长沙王已看出皇帝有全济齐王之意,抢在里头,喝道: “推出去!立斩于云龙门外!恂首六军,不待后命!” 就这样,齐王冏成为诸王之乱中第一个未经法定程序而被公开处死的失败者。 齐王冏同党皆夷三族,死者二千馀人。 囚冏子超、冰、英于金墉城,废冏弟北海王寔。 赦天下,改元。 彼时,李含屯阴盘,张方军新安,正准备再檄长沙使讨齐呢,收到消息,一齐发愣: 啥?齐败?长沙胜? 而且,介么快? 手足无措。 发过楞了,也只好先引兵还长安,再做打算了。 何天对齐、长沙之争的预判全中,“满座英俊”无不钦服,都在摩拳擦掌,看看接下来,河间、成都二王的反应如何?若亦如明公所料,那,就该咱们上场了! 长沙王向成都王“告捷”,然接到”“捷报”的成都王,一般的大发楞。 他的动作,自然没河间王快,兵马还未出邺——我还在等齐王干掉六兄的消息呢! 不然的话,以何罪讨齐啊? 现在—— 一般的手足无措呀。 有人建议成都王,暗示长沙王上表,“迎殿下入辅政”。 成都王正在琢磨,是俺自己写信呢,还是找人委婉进言于长沙王?另有人说话了: “你‘辅政’可以,但不能‘入’,只能在邺‘遥制’,不然,我是不干滴。” 谁对成都王说话介个口气啊? 太妃程氏。 成都王如果“入辅政”,不可能把阿母一个人搁在邺,但成都王太妃不乐意到洛阳过日子。 其一,程氏是邺人,眷恋乡土。 不过,这不是最紧要的。 其二,最紧要的,邺,住的舒爽啊! 邺是曹操封地“魏”的首都,同许昌一样,同为曹魏五都之一,自曹操克邺至曹丕定都洛阳,前后经营了十七年,宫苑规制宏大,著名的铜雀园便是邺宫的御花园;本书前文,左思所作之《三都赋》之《魏都赋》,写的就是邺的风光。 曹魏都洛之后,许昌的战略价值下降,但邺的地理位置,扼控赵、魏,对安定河北,作用重大,因此,其战略价值,不降反升,尤其是所谓三台——铜雀台、金虎台、冰井台,军事防御的价值极高,因此,司马晋对邺宫和许昌宫的态度大不同,许昌宫,基本废弃;邺宫,着意维护,因为,谁也说不好,啥时候天子就“北狩”了呢? 成都王屯邺,便是以邺宫为官邸。 先帝在日,程太妃只是个才人,洛阳宫苑虽大,但属于程才人的,不过小小一隅,如何比得上偌大一个邺宫,都是老娘一个人的? 一个字:爽! 若跟了儿子到洛阳定居,那个大将军府,不论花多少力气整治扩建,也不能跟邺宫相提并论呀! 所以,洛阳,老娘是不去滴。 成都王侍母至孝,阿母这样一说,“入辅政”的念头,只好暂时打消了。 长沙王似乎也很懂事,虽在朝廷,但事无巨细,皆遣人就邺咨成都王。 但是,毕竟“咨”而已,尊重是很尊重了,可到底不算真正的“遥制”。 成都王那个心,跟猫抓似的,又疼又痒,难受啊! 难受的,不止他,还有个李含,以及河间王。 初,吾以长沙王微弱,必为齐王所杀,因欲以为齐罪而讨之,遂废帝,立成都王,以河间王为宰相,己得用事。现在,齐为长沙所杀,成都、河间犹守藩,不如所谋啊! * 第二四二章 三王杀 李含是那种自以为诸葛再世、浑身智计、若不有所作为、便对老天爷不起的人,而洛阳方面传来的一个消息,也叫他下定“有所作为”的决心——而且,时不我待! 这个消息是:皇甫商参长沙王军事。 皇甫商本“参齐王军事”,算是齐王亲信之一,齐败,他居然非但未被当作齐党,反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投入长沙王麾下,重操旧业? 他阿母的! 李含目皇甫商为平生第一大仇,很自然的认为彼亦目己为生平第一大仇,鼠子既在长沙左右,第一件要做的事情,自然是想法设法,谋害我李世容! 不行,我得先下手为强! 之前,皇甫商参齐王军事时,李含对河间王说,齐王和皇甫商对付大王你的策略,是“欲除根本,先剪枝叶”——俺就是您这棵大树的枝叶;现在,俺李世容要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了! 彼时,皇甫商兄重新任秦州刺史,归河间王节制,李含乃进言于河间王曰: “皇甫重为长沙所任,岂能为吾所用?长沙王摆一个亲信之兄在吾肘腋之下,实为窥伺大王动止,缓急之时,突然发难,打咱们个措手不及啊!” 河间王一想,是啊!“世容!亏得你洞破奸谋!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好办!上表朝廷,就说皇甫重大才,宜右迁为内职,入参机枢;秦州在长安西,皇甫重进京,一定要经过长安,因其过长安执之,杀却也好,累绁之也罢,皆在大王一念之间——总之,永除肘腋之患!” 河间王一拍大腿,“好!”略一迟疑,“不过,若朝廷不肯迁重,又或者……磨磨蹭蹭呢?” “那就来硬的!大王上表,劾皇甫重……随便捏个罪名!大王总督关右,以上劾下,皇甫重如何还能安于位?不管左迁、右迁,反正,朝廷不迁也得迁了!” “好!” 然而,大出李含、河间王意外的是,他们“硬”,皇甫重更“硬”。 河间王的奏疏刚刚送出,朝廷的答复还没下来,皇甫重便露檄上表,痛斥李含“诳误河间,谋害忠诚”之罪恶,声称,“臣受命封疆”,不能不“为国除此巨怼”,乃持节发陇上诸军,“讨含”! “讨含”等同“讨河间”。 收到这个消息,何天慢吞吞的说了句,“永熙、元康以来,皇甫重是第一个异姓举兵的——是‘首难’,不是‘响应’。” 今上的第一个年号是“永熙”,第二个年号是“元康”。 僚属们都听懂了何侯的言下之意: 以异姓而首难,这说明,皇权、纲常,已摇摇欲坠了! 皇甫重的举动,河间王固然意外,长沙王也很意外。 朝廷的反应是:给对立双方各送去一道诏书。 一方面,诏皇甫重罢兵;另一方面,征李含为河南尹。 这确实是个“息兵”的姿态。 河南尹相当于首都直辖市市长,而某种意义上,其地位较今日之首都直辖市市长还高些——首都直辖市市长与各省行政首长同级,而河南尹较各“省”行政首长地位为高——河南尹官三品,州刺史——领兵者四品,单车者五品。 这样一个位子,寒门出身、打小就拼命争上游的李含,岂能不为之心动? 而且,王长史官六品,介个,可是连升三级呀! 李含无法拒绝这个诱惑,但他对河间王得有个说法: 若非长沙王,王豹死不了,朝士多有不满长沙王者,俺到了京师,秘密联络有心人,一举发难,干掉长沙王,迎大王“入辅政”! 河间王有些犹豫,“此计好是好,只是,你就征,那边厢,皇甫重却不肯罢兵,如之何?” 李含微哂,“有何难办?遣金城太守游楷、陇西太守韩稚等合四郡兵攻之!都不必动用大王的本部人马!” “那……好罢!” 李含并未忽悠河间王,走马上任河南尹之后,真就秘密联络侍中冯荪、中书令卞粹等一班人,欲对长沙王不利。 但是,他太膨胀、太自信了,对于河间王的头号心腹以及挑起齐、长沙之争的始作俑者,长沙王怎会不严加设备? 想当初,长沙王是咋盯齐王的? 何况,还有个“生平第一大仇”皇甫商在左右嘛。 于是,没过多久,李含谋泄,长沙王收李含、冯荪、卞粹,一人一刀。 李含的再世诸葛之路,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收到李含被杀的消息,河间王拔剑斫几,怒吼,“起兵!讨乂!” 一边动员所部,一边遣使再邀成都王:同去!同去! 成都王再次一口应承。 河间、成都乃联名上表:“乂论功不平,与左将军皇甫商专擅朝政,杀害忠良,请诛商,遣乂还国!” 长沙王回以颜色,天子诏曰: “颙敢举大兵,内向京辇,吾当亲帅六军以诛奸逆!其以乂为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以御之!” 长沙王荣升太尉。 诏书中没提成都王,对于自己的亲兄弟,长沙王还是留有余地的。 江统去信成都王,委婉谏言:“公前有大功而委权辞宠,时望美矣!今若顿军关外,文服入朝,则霸主之事成也!” 成都王回信也颇委婉:文武相济,乃为王道。 江统再去信成都王,这一回,话说的直白多了,“人之有兄弟,如有左右手也!明公欲当天下之敌而先去其一手,可乎!” 这一回,成都王不予答复了。 李含既去,河间王乃以张方为都督,将精兵七万,出函谷,东趋洛阳。 成都王以平原内史陆机为前将军、前锋都督,督北中郎将王粹、冠军将军牵秀、中护军石超等军,合二十馀万,南向洛阳。 陆机?是滴。 赵王败,齐王本是要治陆氏兄弟罪的,成都王替二陆说情,齐王自然要卖成都王的面子;非但如此,成都王更表陆机为平原内史,陆云为清河内史。 二陆乃死心塌地的为成都王效命了。 还有,王粹、牵秀两位,当年,与陆机同为“金谷二十四友”也,读者老爷还记得否? 然,消息传来,何天却不由失笑,“以陆士衡为帅?哈!” * 第二四三章 金鼓大振 时在坐者,有李秀、文鸯、张泓。 文鸯乃问曰:“请教明公,陆士衡出身将门,声名素著,成都王以其为帅,明公何不以为然?” “陆士衡声名确著,”何天说道,“但他的‘声名’,是‘文名’,而且,这个‘文’,仅限于诗赋,不及于经国济世,更无关疆场决胜,成都王以文为武,以章句为干戈,怕是误会陆士衡了!” 顿一顿,“至于出身将门——逊、抗父子,皆为一代名将,然‘富不过三代’,抗子晏、景,皆领父兵,本朝灭吴,晏、景一触即溃,陆士衡统军,会比他的大兄、二兄更出色些?我很怀疑!” 李秀说道,“如此说来,这位陆士衡……口才很好?” 此话颇有皮里阳秋之意味,暗指陆机为赵括一类人物。 文鸯、张泓皆笑,张泓说道,“淑贤娘子这句话,算是切中肯綮了!” 何天亦含笑,“陆士衡非但口才好,形貌亦好;我同此君有一面之缘,端的是——身材魁伟,体格雄健,意气昂扬,声若洪钟。” 李秀黑如点漆的眼珠转了一转,“我明白了!这位陆士衡,看上去,一副赳赳武将的模样,兼之出身将门,口才又好,成都王便误会他是个能带兵打仗的人物了!” “是!”何天叹口气,“只是这个误会有点大——成都王固然是误会了,兵凶战危,陆士衡怕也会自误啊!” 文鸯、张泓对视一眼,皆微微颔首。 “还有,”何天慢吞吞的说道,“陆士衡是羁旅之人,在成都王那里,其实没有什么根基,一旦顿居诸将之右——他节制的王粹、牵秀、石超等人,都是北土旧将,这班人,未必心服啊!” “是不能心服!”李秀说道,“北人一向看不起南人嘛!” 何天笑,“我可不敢看不起李老师!” 僚属在座,李秀对何天说话,不比只有卫瑾在或两人独对,一向是很有分寸、很照顾何天“明公”身份的,但这一次是这家伙自己撩上门来,乃瞪了他一眼,“我是西南,不是南!” 何天大笑。 文鸯、张泓亦凑趣陪笑。 笑过了,何天说道,“另外,陆士衡恃才傲物,中原士人,少有人能入其目中——当然,若仅以诗赋章句论,天下虽大,确是少有能无出其右者;只是,他看不起人,人又怎会心服于他?” 李秀忍不住,“我看,‘仅以诗赋章句论’,他也未必就那般了不起——你的《留别》《登池上楼》《水槛遣心》,他写的出来?” 李秀率性而论,并没有任何刻意吹捧情郎的意思,而文鸯、张泓亦以为淑贤娘子之论为“的评”,齐齐颔首;但情郎自己,出其不意,脸上却微微一红,掩饰性的干笑数声,“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何明公笑声既落,张泓沉吟说道,“还有一层:陆士衡本投贾郭,赵王伦诛贾郭,他投赵王伦;成都王倒赵,他又投成都王,难免朝秦暮楚之讥,甚至,有人会指其三——”打住。 咽下了“姓家奴”三字。 这个话,不是张泓一个人的想法,但考虑到张的情形有类似陆之处——原是贾南风的人,后却为赵王伦所用,因此,为照应他的面子,谁也不会明白说出来,现在,既然他“自白”了,倒不能不分解几句,以安其心。 何天微微摇头,“陆士衡南土世族,虽侧身‘二十四友’,但不能说是贾郭的私人;他节制的王粹、牵秀,原也分属‘二十四友’嘛!” 顿一顿,“同样的道理,也不好说他是赵王伦的私人。” 再一顿,“至于投成都王——成都王对他,有全济之恩,就为报恩,也该为彼出力的;只不过,这个力气,使偏了些。” 张泓笑笑,点点头,不说话了。 文鸯目光炯炯,“名实不符,将帅离心,成都王这一仗,怕是不大好打呀!” “不错!”何天说道,“北路,十有八九,强不胜弱,所以,暂且不必理会;咱们且将精神气力,都使在西路上罢!” 文鸯、张泓齐声,“是!” 北路指的是成都王,西路指的是河间王。 将精神气力,都使在西路,并不仅仅因为暂且不必理会北路。 河间王之进军,兵分两路,北路,沿谷水,东出函谷关,自正西方向进逼洛阳;南路,军行于谷、洛二水之间,自西偏南方向进逼洛阳。 前文已反复说过,何天在谷水、洛水之滨,拥有重大利益。 “张方河间悍将,”何天说道,“其用兵,狠辣狡诈,非陆士衡可比,倒是不能小觑了;另外,强弱有别,亦不必直撄其锋,只在关键时候,出其不意,或背、或腰,狠狠一击,便可收奇效了!” “是!” “繁昌为吾根据,不过,距洛阳,到底略远了些,战事已起,我的指挥之所,要前移——就搬到伊阙罢!如此,金鼓可闻了!” 文鸯、张泓再次齐声应道,“是!” * 对成都王以陆机为帅不以为然的,并不止于卫将军主宾。 同乡顾荣委婉劝说陆机,“中国多难,宜还吴”。 顾荣,就是曾任齐王主簿、故意成日酣饮大醉而不省府事、终于“曲线自救”成功的那位,读者老爷还记得否? 陆机回复,“受王全济之恩,不能不报”,且,“王有时望,可与立功”。 齐王另一位前幕僚孙惠,亦为成都王招揽,任白沙督,他素与陆机亲厚,亦深知诸将侧目之所在,乃劝陆机让都督于王粹。 孙惠,劝齐王将政权还给武帝一系、王豹事件后“辞疾去”的那一位。 劝人让权去位,算是此君之“套路”了。 不过,让权去位,齐王不干,陆机会干? “好意心领!”陆机叹曰,“可是,如是,王将谓吾首鼠两端,适所以速祸也!” 嘴上介么说,心里想的是:无权无位,吾何以“立功”? 于是,大举进军。 二十万大军,一队一队,发自朝歌,列至河桥,数百里之内,皆闻成都王之鼓声也! * 第二四四章 借粮,借了个寂寞 何天和河间王的冲突,较原预计的来的更快。 张方所部,出雍州、入司州后,就开始掳掠了。初初的时候,动静还不算太大,对地方的骚扰,还不算太厉害,而且,也似乎“有所为、有所不为”,譬如,经过新安、硖石的时候,就大致没咋骚扰地方。 但随着战事的发展,情况开始发生变化。 张方所部,行军的速度,并不算快,并不急于第一时间赶到洛阳,这是因为,李含一死,河间王就出兵了,远较成都王为早,如果赶路赶的太急,到达洛阳的时候,成都王的军队,还在半路,甚至还没有完成集结,那岂非就变成了河间、长沙单打独斗了? 那可就不大划算了呀。 另外,因为出兵比较仓促,后勤来不及作充分的准备,若赶路赶的太急,粮草必然接济不上,只好走走停停,等后方的粮草一批批的运上来。 这也是为什么愈往东走,抢掠的次数愈频繁——愈往东走,愈需要以抢掠补充军粮。 “因粮于敌”嘛。 当然了,就算没有以上因素,抢掠也是不能免的——这是张方带兵的一贯做派,甚至可说是其个人的爱好。 张方出身贫贱,打大头兵干起,以材勇得幸于河间王,迁兼振武将军,其禀性残暴,用兵狠辣,讨擒夏侯奭之役,便曾大掠始平,一口气屠掉了七、八条村子。 行军速度慢,算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带来了一个重大的副作用——给了长沙王较为充分的反应的时间。 行至洛水之滨的宜阳之时,张方接报,长沙王遣皇甫商带兵西出,迎击河间王来犯。 张方即命:再探!务必搞清楚来敌数量! 同时传令:就地扎营,严阵以待! 洛阳是四战之地,本身除了城墙高厚,无险可据,前出迎敌,本是正办,但收到关于皇甫商所部数量的报告后,张方放下心来:才一万多人嘛! 俺南路、北路加起来,可是七万大军!且都是雍秦精兵! 长沙王的实力,确实有限。 长沙王掌握的兵力,以宿卫兵为主,宿卫兵本是帝国精锐,但此时之宿卫兵,已非元熙以及元康初年的宿卫兵可比了。 赵王篡代之时,编制上,宿卫兵是满员的,战力上,亦足够精锐,赵王用以对抗齐、成都二王的,就是这支齐装满员的精锐之师。 但是,北线、南线先后溃败之后,这支精锐之师变成了以下模样: 南线的三路—— 孙辅部,原有七千,鲜卑劫营,主将“夜惊”,携少数亲信逃回洛阳,所部大部溃散,小部被张泓收拢。 张泓部,原有九千,赵王伦去位,主将单马归于繁昌琼苑,所部成建制降于齐王,之后,大部被原地遣散。 司马雅部,原有八千,赵王伦去位,主将不知所踪,所部尽数星散。 北线的两路—— 孙会、士猗、许超部,原有三万,许超部被调回洛阳;孙会部被袭溃散;士猗不能独存,回撤的路上,所部近半星散。 孙髦部,原有六千,与孙会部同时被袭,同时溃散。 另外,“为三军继援”的赵王伦二子——馥、虔部,原有八千,老爹去位,主将单马逃回,所部尽数星散。 也即是说,出洛阳的兵,拢共六万八千;回洛阳的兵,不过一万出个小头。 本来就没剩多少,齐、长沙二王,洛阳城内,大战三日,又死了好几千。 因此,长沙王拼拼凑凑,给皇甫商拿出来一万多人,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张方不是没想过长沙王前出迎敌的可能,但前出至宜阳,距洛阳足有一百二、三十里路,还是颇出张方的意料,不由就有点手足无措—— 别的不说,军粮未足呀! 对方实力虽弱,毕竟是正经开战,不比从容行军,后勤的压力,倏然增大了! 于是,不能不打宜阳最大的地主的主意了。 宜阳最大的地主是谁呢? 是一个叫绿珠的小娘子。 这位小娘子,曾是谁的、现又是谁的禁脔,天下人皆知也。 于是,张方的一个姓张的主簿上门,向卫将军“借粮”。 卫将军本人自然不在宜阳,接待张主簿的,是个姓蒯的坞主。 蒯坞主很客气:“河间王德泽广布,张都督威名远播,我们不敢不奉承,这样罢,我先斩后奏,替敝上作一回主,报效军粮三百斛,请笑纳!” 张主簿大笑而不纳: “三百斛?三千斛都太少了些!” 此君是张方的一个族叔,平日里假族侄的威风,横行贯了的;另外,毕竟是打西北过来的,对卫将军的名声,没有那么敏感。 蒯坞主陪笑,“今年天时古怪,收成不好,主簿也是晓得的……” 张主簿伸出一只手,叉开五指,“五千斛!” “主簿,你这不是为难我嘛!” “五千斛!” “这……唉!我豁出去了!拼着挨敝上一顿板子了!” 顿一顿,也伸出一只手,叉开五指,“五百斛!主簿,这可是我们扫仓底、拼着自己不吃饭……” “五千斛!少一斛,下一回来同你说话的,就不是某,而是刀枪剑戟了!” 蒯坞主缩回了手,脸上似笑非笑: “主簿说话,还请小心——主簿身处者,卫将军之产业也!张都督客气,卫将军必有以报;张都督不客气,卫将军亦必有以报!” “你!……” 张主簿空手而归,添油加醋的形容了一番,张方大怒,将手中酒杯往几案上重重一顿,半杯酒泼了出来: “何云鹤!军过新安、硖石,我可是给足了你面子!你却他阿母的不识好歹!” 张主簿本以为,族侄会立即发兵,打碎这个可恶的坞堡,杀光抢净;但张方的眼光,不是族叔可比,他看得出来,对方的坞堡,深沟高垒,设备严密,且一主两辅,互为犄角,不是一二千人,仓促之间,就打的下来的,皇甫重这个正主,马上就到,不能够此时横生枝节。 乃咬一咬牙,忍住了,骂道,“何云鹤!且容你安坐几日!略迟点,某要你好看!” * 第二四五章 金汤虽固,火光烛天 伊阙。 何天会议诸僚。 “老蒯既然恶了张方,”何天说道,“此事便不能善了——” 略一顿,“我本无意过早介入三王之争,但人家既己主动找上门来了,咱们也不好拒客——这桩生意,就接下来罢!” 文鸯代表诸僚笑应,“遵明公谕!” 何天看向孟观,“叔时,一泉坞的情形,你最熟悉,请说说罢!” 孟观先应一声:“是!”然后从容说道:“此坞为前魏杜务伯所筑,位于洛水北岸,东距宜阳,不过十里。” 略一顿,“其南,水岸陡峭,其东、其北,亦为峭壁,拔地而起二十余丈;惟其西,地势平缓,乃高垒深沟。” 再一顿,“三面天险,一面坚壁,堪称‘全固’,‘一泉坞’之‘泉’,实乃‘全’之讹也;又或者,杜务伯不想过于张扬,乃改‘一全坞’为‘一泉坞’。” 杜务伯,名恕,有个大名鼎鼎的儿子——杜预;而预长子锡,也在本书出过场,就是那位“如坐针毡”的杜锡。 “赵王伦篡代,”孟观继续说道,“河间王举兵向洛阳,看上了一泉坞,乃向杜氏商借,用以存储器械粮草——一泉坞东距洛阳,一百三十里许,用兵洛阳,以之为辎重根据,是非常合适的。” “彼时,河间王已转而响应齐王,既有了大义名分,杜氏便不好不借,可是,借出之后,‘刘备借荆州,一借不复还’——以迄于今。” “目下,张方屯宜阳,大半粮草,都在一泉坞,军中所有,二、三日粮耳——毕竟,一泉坞至大营,不过十里地耳!” 说到这里,看向陶侃,“士行,接下来,你跟明公回罢!” 此君今年三十五岁,但皮肤黢黑,面相沧桑,看上去,少说也有四十五岁了,但两只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说出话来,声音洪亮,隐有金石之音。 陶侃点一点头,再向何天略欠一欠身,开口,“我同‘飞剑队’的郭颎,乘小舟至一泉坞崖底,仔细觑察过了,郭颖说,水岸虽陡,但只是硬土,而非坚石,身手好的,以刀插壁,攀援而上,办的到!” “飞剑队”,选拔于原淮南王允麾下的那班奇才剑客,其队帜上,绣一柄肋生双翼的长剑,卫将军锡名“飞剑”,算是一支“特种部队”罢。 “一泉坞之设备,主要在西壁;”陶侃继续说道,“东壁、北壁,既恃地理,本家大营,又不过十里之遥,狼烟一起,不过两刻钟,援兵就到了,所以,设备甚松。” 顿一顿,“至于南壁,兀立于陡峭水岸之上,真正天险,以为万无一失,几无设备!” 再一顿,“他们如何想得到,最安全之处竟是最危险之处?目下是仲秋时节,天干物燥,北风甚紧,粮草又是最怕火的,夜半潜入,十个、八个火头同时点起,大罗神仙也救不来的!” “好!”何天颔首,“此役,水军、飞剑队首次搭伙,必合作无间,我只管静待佳音就是了!” 陶侃欠身,“谨遵明公谕!”顿一顿,“若有差池,甘领军法!” 何天微笑,“至于何时动手——且看张某是否真不肯‘善了’?总不能我们先动手?如是,道理就亏了!” 顿一顿,“皇甫商本非张方之敌——况乎强弱有别?我想,不过二、三日,宜阳的战事,便见分晓,之后,张方便可以腾出手来找咱们麻烦了!” 再一顿,“该作的准备,都作起来罢!” 诸僚齐声应道,“是!” * 关于一泉坞,狮子啰嗦两句——原时空的历史上,此坞拥有非常特殊的地位。 一泉坞南、东、北三面,皆为峭壁,远望有如车箱,当地人称之为“三箱”,乃有后世“三乡”之讹。 西晋末年,匈奴铁骑纵横伊洛,城郭尽数被焚,一泉坞以其特殊地理和坚固设防,成为攻之不破的金汤,弘农郡乃以一泉坞为郡治,太守府便设在坞中,太守为第一任坞主杜恕之孙杜尹,前文提到的杜预之四子、杜锡之四弟。 另外,这位杜尹,是唐朝杜牧的先祖;他的三兄杜耽,是杜甫的先祖。 西晋已亡,一泉坞依旧岿然不动;东晋咸和三年(公元三二八年),继匈奴之后,羯人的后赵再次大举进攻弘农,这一次,一泉坞终不可守,东晋政府乃在一泉坞组织五万民众南迁,这是迄彼时为止、由官方组织的、最大规模的一次南迁。 这五万民众,成为后世遍布南中国的客家人的滥觞。 因此,客家人以一泉坞为祖地,世世代代,牢记一地曰“三箱”——“三乡”。 同时,皆曰“三乡”以北一山名曰“汉山”——至于该山之本名,已不可考了。 * 何天的判断不错,皇甫商不是张方的对手。 本来,就整个战局来说,河间王是客,长沙王是主,但张方在皇甫商距宜阳还有一段距离时,提前扎下营盘,以逸待劳,结果,“远道而来”的那位,反成皇甫商了。 皇甫商一入宜阳境内,张方即大举进攻。 皇甫商喘息未定,立足未稳,自未正(下午两点)鏖战至酉初(下午五点),支撑不住,只能后退。 天色已向晚,张方收兵回营。 次日卯初(上午五点),天色不过微曦,皇甫商还在埋锅造饭,张方即再次发动了进攻。 这一回,手忙脚乱的撑了一个时辰,霞光万丈时,皇甫商终于全军溃退,向洛阳方向逃去。 张方并不穷追——两天两仗,也累得够呛。 另外,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一主两辅的三个坞堡。 粮食固然重要,面子更加重要,今后向东,若遇到的每个庄子,都像宜阳这般强项,俺还咋混? 因此,必须以狮子搏兔之势,好好的打个样出来! 张方一面调兵遣将,切断主堡和辅堡之间的联系,一边再派族叔出面,最后通牒,“明日辰正(上午八点)之前,烦请输一万二千斛军粮至大营,不然,只好入贵坞以‘附逆’之罪了!” 嗯,原本是要五千斛滴。 半夜,张方突然惊醒,一跃下榻,怒吼,“外头嚎啥丧?走水了不成?” 小校掀帘而入,一脸惊恐,“都督!真是走水了!不过……不是大营,是一泉坞!” * 第二四六章 何公爵,奉天子 什么?! 张方脑子“嗡”的一声,靴子也来不及穿,大步抢出大帐,一抬头,瞠目结舌: 西方的天空,已经被映红了! 火势如此,没有任何扑救的可能,四万斛军粮,付之一炬了! 一瞬间,手脚冰冷。 但他毕竟是大将,片刻之间,已回过神来—— 其一,一确认一泉坞起火,下头的人,自然第一时间飞报自己,片刻不敢耽搁——一泉坞起火至自己抢出大帐,间隔甚短,然映入眼帘,已是如此景象,说明,绝非不慎走水,而是有敌潜入,多个火头同时点起,并辅以助燃物料,火势蔓延,才会如此之快、如此之猛! 他阿母的谁干的?!又是如何做到的?! 一泉坞……那是天险啊! 皇甫商? 不能!那个笨蛋,哪有这个本事?他若有这个本事,也不会轻轻打了两仗,便一败涂地了! 何云鹤? 张方想起孙辅被劫营,引起连锁反应,终致赵王伦败亡的“故事”来。 对,必是何云鹤了——他故技重施! 张方心中,痛、悔、怒交集—— 一方面,自怨自艾:唉!我去招惹他作甚?! 一方面,咬牙切齿:何云鹤!总有一天,我要将你剥皮拆骨,再化骨扬灰! 此其一。 其二——接下来,咋办?! 一泉坞被焚,全军亲睹,不可掩饰,则人人皆知粮已尽,则军心必定已大乱了! 方才那个亲信小校的一脸惊恐,已足以说明问题——即便有倍于己方的敌军大举来袭,他也绝不会是那个表情。 粮尽,己知,敌怕是亦知!皇甫商虽败,只是溃逃,并未被全歼,若他收拢残兵,掉头而返,无须直接对阵,只远远骚扰,咬住不放,不过二、三日,己方的七万大军,无米落肚,便不战而自溃了! 还有何云鹤,谁也不晓得他麾下有多少人马?会不会再接再厉,趁我病、要我命? 这个仗,不能再打下去了!这个地方,不能再呆下去了! 赶紧撤! 传令:“严!先扎束,再造饭!天色微明——卯初一刻,开拔!” 卯初,早上五点。 派去切断那一主二辅三个坞堡之间联系的部队,自然也是悄悄的撤了回来。 张方很想现在就上路——但不可以,现不是衔枚奇袭,而是在军心已乱的情形下撤退,如此一支庞大的部队,不可以在这种情形下夜晚行军,不然,一个不小心,引发了夜惊,那就不可收拾了。 只能严加戒备,默默的看着黯红的西天,提心掉胆的挨过最后两个时辰。 * 收到一泉坞被焚、张方撤退的消息,长沙王大喜过望:真他阿母的冰火两重天! 他之所以遣皇甫商前出迎敌,是希望先击败河间王,这样,就不必西、北两线,同时对敌了。皇甫商溃败,此算落空,洛阳西面门户已开,长沙王的局面,极其严峻:不得不西线、北线同时对敌,而成都、河间二王的兵力相加,十倍于己! 孰料奇变徒生,何云鹤一杠子插进来,将张方给叉了回去? 现在,可以专心北向,好好同老十六较量一番了! 仿佛当初齐王赴繁昌,长沙王急赴伊阙,当面向何天致谢。 也巧,许昌距繁昌、洛阳距伊阙,路程都是一样的。 除了致谢,长沙王更重要的目的,自然是希望能收何天为己用,至少,建立一个共同对抗河间王的联盟。 与齐王一样,长沙王对何天执后辈礼,而较齐王更加谦逊,自称“小子”而称何天“云公”;盛赞何天“杖大义,讨大逆,勤奖王室,天下模范”,小子已经上奏天子,“加卫将军侍中”,“晋新安县公”,云云。 嗯?就是说,现在,俺已经是公爵了? 还有,这也是第一次有人以“云公”称呼何天。 长沙王的年纪,较何天小不了两岁,齐王的年纪,较何天还大了一、二岁,这个“后辈礼”以及“云公”的称呼,本来是怪怪的,但何天目下的形貌,即便胡子刮的干干净净,也很难准确判断年纪,因此,齐王、长沙王都没有明确意识到何天的真实年龄不过二十三、四岁,执后辈礼以及呼以“云公”之时,也就没啥别扭的感觉。 何天也很谦逊: 殿下太抬举我了!张方暴虐,烧杀掳掠,骚扰地方,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不然,身家性命难保啊!那个……自保而已!自保而已! 唉!无功受禄,惭愧之至! 何天不愿同河间王公开放对的意思,长沙王听了出来,乃委婉提醒:云公宽宏大度,河间、张方,却皆是气量狭窄、睚眦必报之人呢!云公高抬贵手,怕是难免后患呢! 何天干笑:也是、也是。 得此“也是、也是”之表态,已算不虚此行,长沙王心中暗喜,乃虚心请教:云公卓见伟识,必有以教小子——以目下之局面,孤该如何进止呢? 原以为对方不过敷衍两句,孰料,何天认认真真的作了答复: “张方退走,不过因为暂时缺粮,兵力其实一无所损,天以为,他不必退至长安,退至雍、司交界处、大致华阴一带,长安的军粮就可以接济上来了——军粮既足,彼一定掉头杀回!” “因此,殿下务必要抓住眼下之空档,同成都王尽快做个分晓;不然,还是个两线作战的窘局。” “公指教的是!” “毋庸讳言,即便张方退走,殿下、成都王独对,成都王之实力,依旧远远超过殿下,依旧是个以弱对强的局面。” “以弱对强,最重要在人心——安定、凝聚人心,实殿下之第一要务也!” “何以安定、凝聚人心?” “三个字——奉天子!此亦殿下为成都王万万不及之长处也!” “奉天子,不可虚言——礼仪不可缺,供奉不可缺!而且,要让天下人、尤其是将士们看到!” “天以为,天子不宜长居深宫,殿下宜奉乘舆幸诸垒,俾军士们一睹天颜——天子劳军,必士气百倍矣!” 长沙王听的目光炯炯,站起,长揖到地,“聆公一席话,小子拨云翳、见青天也!” 嗯,类似的话,齐王好像也说过? * 第二四七章 锋芒毕露,杀机再现 一回到洛阳,长沙王即大张旗鼓,奉天子幸城外诸垒。 首先,十三里桥。 十三里桥在洛阳城西十三里处,是洛阳西郊最重要的一道城外防线,此垒同北下的成都王倒没啥直接干系——除非成都王另遣一军,绕个大圈,由西而东,夹攻洛阳;奉天子幸十三里桥,是宣扬武功之意——河间王的进犯,被俺们打退了嘛! 虽然,俺们自家,打了败仗,张方之退,实赖何云鹤之助,不过,就整个战局来说,赢家,还是俺长沙王嘛! “宣扬武功”,不寒碜! 次日,天子还,不过,不是还宫,而是还军宣武场。 宣武场在宫城北,是“大校、大阅、大比”之所,三军齐聚,山呼万岁,洛阳城屋瓦震动,声闻十余里。 次日,天子幸石楼。 石楼在洛阳城东北,阻七里涧为垒,是洛阳东北郊的最重要的一道城外防线——其地位有如西郊之十三里桥。 石楼之设防,防的就是北下的成都王了。 两日后,乘舆自石楼一路东北向,最终达到黄河南岸,屯于河桥。 这个“河桥”,指的是孟津(亦曰富平津)的“河桥”——浮桥,亦代指孟津。 这是一个非常进取的姿态——成都王自东北来,若南渡,十有八九,是要打孟津这里过河的。 三日后,天子还,不过,非但未还宫,而且未进城,而是军于北芒山,大猎。 北芒山陵寝遍布,别墅成群,不过,那是南麓;北麓,还是可以“大猎”的。 当然,即便如此,“大猎”也是象征性的,射杀了几只野雉,大伙儿便一块儿高呼“万岁”“威武”——关键还是借此“宣扬武功”。 以上情形,自然有细作侦谍报于成都王主帅陆机。 陆机的司马叫孙拯,是他的吴郡同乡,孙拯仔细研究过相关情报,深以为忧: 天子劳军,长沙麾下将士,皆亲睹圣颜,几乎每一个人,都亲眼看到了皇帝满面笑容、意气风发的模样;长沙王执礼之恭,兄弟互动之亲密,亦为将士们亲睹,再没有一个人会怀疑皇帝支持长沙王之意诚,因此,士气高昂到了爆棚的地步! 想一想,不奇怪—— 今上自即位以来,何曾有过如此风光之时?如何不以为长沙王为忠臣悌弟?本来,长沙、成都,都是天子胞弟,而成都王有为故太子仗义执言、拳殴贾谧的光荣事迹(其实只是“推搡”,不过传言嘛,你懂的),在皇帝心中,本略胜长沙一筹的,目下,却不能不倒转过来了! 己方的兵力,虽占绝对优势,但即便双方士气相当,也是客倍主人半——作为进攻方,本来就需要更多的兵力;而目下,守方之士气,明显高于攻方,己方兵力的优势,恐怕就不是太过明显了! 最可虑者,天子巡幸诸垒,若进攻之时,一不小心,同天子打上了照面,那岂非变成了“犯驾”?到时候,将士们肯不肯、敢不敢奉命向前,难说的很! 陆机亦以孙拯之忧为忧,何所进止,拿不定主意了。 孙拯委婉进言:要不,咱们暂时按兵不动,观望形势?士气这东西,可鼓不可泄,实在也不可能总“鼓”着,时间一长,自然慢慢就“泄”了。 这个……避其锋芒嘛! 还有,顶多过半个月,河间王就会再次东进,到时候,一来,西、北两线夹攻,这个仗,更好打些;二来,就有什么冒犯乘舆之处,也有河间替咱们“分谤”嘛! 陆机犹豫:君言甚善;可是,大王心热,催得紧啊! “催得紧”的,并不止大王一人。 对陆机犹豫不决、徘徊不前公开表示不满的,一个牵秀,一个孟超。 牵秀,与陆机、陆云同为“金谷二十四友”,除了对陆氏兄弟以羁旅之身后来居上深为不满外,牵秀对陆氏兄弟——尤其是对陆机,早在“二十四友”时代,便已心结深系了,读者老爷翻一翻本书第一四四章《呈珠玉,伏杀机》,或能见端倪。 牵秀说,都督持重,但战机稍纵即逝,秀愿领本部兵马,为都督前锋,渡河而前! 陆机这个“都督”全称为“前锋都督”,牵秀的话,表面上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但只要将陆机的衔头念全了,味道便不同了——“为前锋都督前锋,渡河而前”,不啻讥讽陆机不敢“前”,不配为“前锋”。 无论如何,在公开场合,牵秀对陆机,还是秉持着下属的基本的礼貌;但孟超,即便在公开场合,只要不是当着陆机的面,但凡提及陆机,一口一个“貉奴”:“彼貉奴耳!何能知兵?” 孟超不过一个小督,位份较牵秀还差着一节,何以嚣张至此? 这是因为,他是孟玖的大兄。 孟玖,成都王的贴身宦者,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其于成都王,犹如韦小宝之于康熙也——鹿鼎公还不是同清圣祖一块儿长大的呢。 孟超对陆机如此无礼,不仅仅因为他有个谁都不敢得罪的弟弟,更重要的原因,孟氏兄弟同陆氏兄弟,是有很深的旧怨的。 孟玖欲用其父为邯郸令,左长史卢志以下,皆不敢违,但右司马陆云固执不许,曰:“此县,公府掾资,岂有黄门父居之邪!” 就是说,邯郸是大县、要县,如果没有“公府掾”的履历——也即没给成都王做过幕僚的,没有出任此县县令之资格。 彼时,成都王刚刚将陆氏兄弟弄到身边,正在信用之际,可谓言听计从,孟老爹的邯郸令,便可望不可及了。 孟氏兄弟从此恨上了陆氏兄弟。 孟超的嚣张无礼,自然也传到了陆机耳中,他不欲激化矛盾,只好装作不知道。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孟超声称“闷的发慌”,将所部拉出营,名为“练兵”,其实纵兵大掠;陆机得报大怒,他不能惩办孟超本人,将其几个主事的心腹抓了起来,时辰一到,便要军法从事。 孟超的反应,令人瞠目。 他率百余铁骑,闯进大营,直至中军帐前,将跪缚在帐前的几个心腹挟持上马,对披帘而出的陆机狂笑道:“貉奴,能作督不?!” 然后,呼啸而去。 * 第二四八章 彀中做一场,谁赢谁出彀 陆机摔帘入帐,脸色铁青,胸膛起伏。 孙拯跟了进来,已是气的浑身发抖,“都督!此獠不除,何以号令三军?!” 陆机不说话,脸上肌肉抽动。半响,缓缓的摇了摇头。 他不能杀孟超。 杀了孟超,就同孟玖结下了死仇,有道是疏不间亲,如是,何能久安于成都王麾下? 就算他不计利害,杀孟超,也不会是件顺当的事情——孟超绝不肯束手就诛,硬来的话,弄不好,还没跟长沙王接战呢,自己人就先火拼起来了! 而且,孟超的嚣张,亦令陆机警觉: 对他的持重不进,上上下下,都是不满意的,再拖下去,还不定闹出啥幺蛾子来呢! 孙拯之谋,虽为万全之计,但,用不得了! 事实上,将几个心腹自中军大营抢出来之后,孟超非但没消停,反而变本加厉,宣言于众曰:“陆机将反!” 旁人愕然,孟超继续大言:“军不速决,坐耗粮草,若非貉奴有二心、持两端,何以至此?” 这几句话,颇具迷惑性,不少将领,如王阐、郝昌、公师藩,都是孟玖引用的,听了孟超的话,都暗暗点头。 舆情如此,陆机不得不下令:渡河。 河,黄河也。 终于要正经开战了,牵秀颇为兴奋,献上一计: 渡河之后,主力西南向,越北芒山,直指洛阳;俺领本部,东南向,由偃师、巩县之间南渡洛水,绕到洛阳东南,出其不意,对着洛阳的下腹部,狠狠插上一刀。 计是好计,陆机同意了。 成都军渡自孟津,没有受到任何阻击,这个河,过的很顺利。 之前,长沙王曾奉天子幸孟津河桥,不过,那只是个姿态,若兵力充足,前出至河桥,击敌于半渡,原是正办,但长沙王兵力有限,战线拉的太长,首尾难顾,之前的宜阳之役已是教训,前出太远,一不小心,便主客颠倒,因此,这一次,主要兵力,都摆在七里涧一线,严阵以待。 至于东南方向,几无设防。 若不出意外,牵秀这一刀,足以致长沙王之命。 然不能不出意外啊。 偃师、巩县,都有卫将军的田庄、坞堡,牵秀南渡洛水,几乎就是在何某人眼皮子底下行动,何能不察? 于是,坞堡急报伊阙,伊阙急报洛阳。 同时,何天附短信一封:敌强我弱,士气正盛,速决为要。 长沙王得报,大吃一惊! 但他很快就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和决策:成都王的主力,慢慢吞吞,同七里涧之间,还隔着一座北芒山——先不管陆机,先对付牵秀! 于是,长沙王奉乘舆,出洛阳城,疾行而东南,与牵秀部遇于缑氏。 这一次,轮到牵秀大吃一惊了。 长沙王犹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眼前,牵秀不由手足无措,而更叫他手足无措的是——天子在! 一时之间,不晓得这个仗咋打好? 牵秀的反应也不慢:既然没想好这个仗咋打,那就先撤退罢! 于是,狼狈原路返回。 长沙王并不追击——北边军情如火,不能在这里同牵秀缠斗。 还没回到洛阳城,长沙王便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战略调整。 牵秀的奇袭,给了他一个严重的警讯:自己兵力有限,资源有限,备多力分,难以应付不同方向的同时进攻—— 何云鹤说得对,“敌强我弱,士气正盛,速决为要!” 然如何“速决”? 陆机的进军,拖泥带水,明显是不想同自己“速决”的。 那—— 只有“诱敌”了! 长沙王一咬牙,下令:放弃七里涧防线,回撤! 就在洛阳城下,与彼一决雌雄! 得到七里涧诸垒空空如也的报告后,陆机就算怀疑其中有啥阴谋,也不能不加快进军的速度了。 事实上,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就算成都晓得长沙所谋为何,也得入彀;毕竟,这个彀,既装了成都进去,也装了长沙进去。 彀中做一场,谁赢谁出彀。 牵秀虽折返,但并未远去,成都诸军中,牵秀部依旧是距洛阳最近的一支,于是,如之前其所进言的,顺理成章的成了“前锋都督”的“前锋”;同时,晓得天子已还宫,于是,不待主力赶到,率先对洛阳城发起进攻。 且看俺抢个头功! 双方战于东阳门外,鏖战两个时辰,成都军大败,牵秀左肩中了一箭,溃退之时,右肩又中一箭,几乎摔下马来。 次日,陆机率主力赶到。 还在排兵布阵,下头来报:“孟超已率本部进击敌阵了!” 陆机击案怒吼,“混蛋!” 孟超部的战力并不算弱,但长沙军却更加强悍,大将董义使三千骑系长枪于马颈之侧,骑士挟定枪杆,平端,纵马以突,成都军没见过这种打法,不晓得如何应对,一片混乱中,孟超洞胸而亡,所部大溃,冲动后方主力,立足不定,长沙军呐喊掩杀,推骨牌一般,引发连锁反应,成都军终于一败而不可收拾,一直被长沙军追杀到七里涧,死者如积,水为之不流。 彼时,成都王坐镇温县,败讯传来,惊怒交集,孟玖哭倒于前,“陆机果有二心于长沙!” 败讯之后,败将次第而至。 牵秀打头,王阐、郝昌、公师藩次之,异口同声,“陆机有二心于长沙!” 成都王终于信了,乃命牵秀:“去!收貊奴!” 参军事王彰谏曰:“我强长沙弱,我战长沙,庸人犹知必克,况陆机之明达乎!岂有弃强而就弱之理?但陆机吴人,殿下用之太过,北土旧将皆疾之耳!” 成都王一声不吭。 陆机闻牵秀率军人至,默然片刻,释戎服,着白帢,出与牵秀相见。 牵秀乃收陆机。 离营之时,陆机仰天叹曰:“华亭鹤唳,可复闻乎!” 陆云、孙拯,皆下狱。 同时下狱的,还有机、云之弟,时任东平祭酒的陆耽。 收到消息,作为始作俑者之一的何天,一声叹息。 然不是谁都一声叹息便作罢的,还在纠结要不要应成都王之辟的江统,闻讯大吃一惊,一面飞书成都王,一面快马加鞭,直奔温县,希望可以面谏成都王,救下陆机兄弟的性命! * 第二四九章 诛陆 江统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其本人较其“飞书”早了一个时辰呈于成都王之尊前。 事实上,江统同陆机、陆云兄弟,拢共不过见过二、三面,谈不上多么深厚的交情,但是,一来,江统对二陆的才华,由衷钦佩、由衷欣赏;二来,成都王不止一次,殷勤致意于江统,欲辟其为僚属,且暗示,若江统应辟,不是长史,也是司马,总之——重用! 对成都王的赏识,江统是心存感激的,嘴上虽然还没有明确答应,但心里其实已经以成都王“准僚属”自居,认为自己有进谏的义务,不使“准主君”犯下冤杀世之奇士之大错。 出乎江统的意料,成都王虽然接见了他,但言语神情动作,没有任何“握发吐脯”之意,只干巴巴的说了句“路上辛苦”,便沉默不语了。 江统只好自己说自己的: “陆机浅谋致败,不得辞其咎,然罪不至死!统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日:‘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又,‘爵赏黜罚皆决于将军。’云云。陆机名曰节制诸将,实无专杀之权,有小督孟超者,恃宠而骄,不遵军法,不受节制,陆机身为都督,竟无如其何!殿下,以此对敌,何能不败?!” 成都王神色微变。 江统继续说道,“至于反逆——天下人皆知其不然也!殿下之军力,数倍于长沙,看不出强弱异势的,无目者也!陆机,无目者乎?且若战胜,爵郡公,位台司,极人臣之富贵!舍此不为,干冒奇险,弃强投弱,殿下,陆机图什么呀?!” 成都王神色再变。 过了好一会儿,成都王慢吞吞的说道,“君路上辛苦,先去歇着罢!这件事,孤……再好好的想一想罢!” 江统退出后,屏风后转出一人,身材瘦小,神情温和。 “子道,”成都王说道,“你怎么看?他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卢志,字子道,成都王左长史,首席谋士。 成都王辞九锡,推让还藩,上表乞运河北邸阁米赈济阳翟饥民,造棺万枚、以成都国秩为衣服敛祭黄桥之役战亡将士并旌显其家、加常战亡二等,又命州县瘗赵王伦战亡将士,皆此君之谋也。 可以说,成都王的“美望”,卢志一手造就也。 卢志默然片刻,轻声说道,“大王,还记得出兵之前,陆机说的那番话吗?” “话?什么话?” “大王温言慰勉,说:‘若功成事定,当爵为郡公,位以台司,将军勉之矣!’是吧?” “呃……是。” “陆机如此答复,说:‘昔齐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乐毅以失垂成之业,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机也。’是吧?” 夷吾,管夷吾,即管仲。 “呃……是。”顿一顿,“有什么不妥吗?” “大王,燕惠王是昏王啊!乐毅之‘失垂成之业’,就是因为燕惠王的猜忌掣肘啊!如今,我败于长沙,陆机之论若得成立,岂非是说败军之责任,不在陆机,而在大王的猜忌掣肘?岂非……大王是昏王?” 成都王的脸,“刷”一下涨的通红,咬牙切齿,“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略一顿,“该死!该死!” * 驿馆。 江统正在翘首以待,有客来拜。 他本无心会客,但看名帖,来者是成都王参军事王彰,在洛阳之时,也见过一、二次面的,印象很好;最重要的,王彰是成都王幕僚,关于二陆的处置,或者会有些内幕消息? 略叙温寒,分宾主落座,不待江统请茶,王彰即缓缓说道,“应元,你怕是还不知道——陆士衡已经被处死了。” 江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两只手,也一下子攥紧了。 面上忽白忽红,胸膛起伏不定。 半响,吐出一口粗重的呼吸,涩声说道,“我还以为……殿下……已意有所动了呢!” 王彰冷冷说道,“确实‘已意有所动’,所以,卢子道乃坚其意矣!” “卢子道?怎么可能?卢子道……名声不恶呀!” “确实——认真说起来,卢子道不是小人,可是,他同陆士衡,却是有宿怨的!” “啊?” “应元,‘如君于卢毓、卢廷’,你难道没听说过?” 江统呆住,半响,长长的叹了口气。 二陆入洛,名满京都,彼时,作为成都王长史的卢志,亦常居洛阳,为成都王奔走联络,某次名士聚会,卢志于众中问陆机曰:“陆逊、陆抗,于君近远?” 意思是,陆逊、陆抗同您的关系,孰近、孰远啊? 这个问题,极其失礼。 卢志不晓得陆逊是陆机的祖父,陆抗是陆机的父亲,只晓得,他们都姓陆,是同族,乃有此问。 这已经是闹笑话了,更糟糕的是,在子孙面前呼其父祖以名而非表字,这就更加失礼了。 陆机的反应,异常激烈,“如君于卢毓、卢廷!” 卢毓,卢志祖父;卢廷,卢志父亲。 卢志默然。 卢志的问题,自然很失礼,但是无心之失,若陆抗是个性格温和、心胸开阔的,委婉解释,卢志一定立即长揖道歉,两人就此成为朋友也说不定;然而,“如君于卢毓、卢廷”一出口,结下的,便是不解之仇了。 聚会之后,陆云也对陆机说:“卢志是范阳人,同咱们一北一南,殊邦遐远,容不相悉,何至于此?” 陆机傲然答道:“我父祖名播四海,宁不知邪!” 江统发了会儿呆,突然“哎哟”一声,“陆士龙——”一下子站了起来。 王彰冷冷的,“应元,你要做什么?” “殿下既诛陆士衡,那,陆士龙……” “我等一班僚属,自会尽力进谏,但二陆一体——”王彰摇了摇头,“更兼孟玖、卢志在内,十有八九——”再摇一摇头,神色黯然。 “文昭!”江统喊着王彰的表字,“我和君等一同进谏!这就走罢!” “你还要进谏?”王彰冷笑,“你再谏,成都要杀的,就不止于二陆,还要加上个江应元了!” 江统愕然:何至于此? 还有,王彰的口吻也古怪,作为成都王的僚属,在成都王的地头上,当着客人的面,以“成都”呼“成都王”? * 第二五零章 绝非凡品!必有作为! “应元,”王彰说道,“你一定想问——何至于此?” 江统踌躇了一下,点点头。 “有一层,不晓得你想过没有——成都欲辟你于左右,除了看重你的名望才能,更重要的,其实是为了你同何云鹤的特殊关系?” “你是说——” 王彰颔首,“成都是想通过你拉拢何云鹤啊!” 江统张张嘴,没说出啥来——无法反驳。 “可是,如今,何云鹤已经同长沙做成了一道!你身为何云鹤之密友,居然一而再进谏于成都?” 顿一顿,“孟玖、卢志进谗,目下,成都已经怀疑你是为长沙做说客来的了!” 江统愕然。 随即,一股冷气沿着背脊升了上来。 王彰凝视江统,“应元,我有点好奇,何云鹤已经开府,你同他是同生共死的交情,为何不过去帮他的忙?” 顿一顿,“风尘碌碌于诸王之间,究竟何益?” 江统有点手足无措,“这——” 他从来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王彰目光炯炯,“我观何公,绝非凡品!应元,你若欲有所作为,正是近水楼台啊!” “这——” “何公”是否“绝非凡品”,江统也没有认真想过。 “反观诸王——”王彰摇摇头,打住。 江统定定神,“以君之见,诸马,难道……无一可取者?” 王彰声音冷峭,“无一可取者!” 江统微微倒抽一口冷气。 顿一顿,“那你——” “我?”王彰微微苦笑,“我在成都这里,怕是呆不长久了!” 顿一顿,“陆士衡之诛,虽嫌过份,但他终究师徒败绩,也不算太冤枉;可是,若连陆士龙也不放过,那就真正是昏主了!吾何能再侍其左右?” 言辞之中,对成都王这位主君已经很不客气了。 江统怅然若失。 不过一个时辰之前,他还以“昏主”的“准幕僚”自居呢! “我是被卢子道骗了!”王彰叹一口气,“我倒不是他招引至成都麾下的,我是说,成都辞九锡,推让还藩,赈济饥民,敛祭战士,皆此君之谋——成都之美望,卢子道一手造就也!” 顿一顿,“我是冲着这个‘美望’投成都的,可是,呆久了便发觉,所谓‘美望’,不过涂脂抹粉、绣花枕头而已!” 江统舔了舔嘴唇,只觉满嘴苦涩。 “良禽择木而栖,应元,不要再错栖寒枝了!” 江统心头,微微一颤。 “好了,言尽于此!”顿一顿,“你快些离开温县罢!是非之地,迟则生变!” * 离开温县——去哪里? 回老家陈留? 江统自有经国济世的雄心志气,就算回乡,也是“待时而动”,目下,天下多事,这个“时”,其实已经到了。 然而,栖于何枝啊? 江统想起王彰那两句话: “诸马无一可取。” “何云鹤绝非凡品。” 诸马,或许真的一无可取? 成都王“美望”如此,犹败絮其中,余者——唉! 而云鹤—— 王彰好奇,江统何以不入卫将军幕府?事实上,江统一直目何天为平等地位的朋友,从来没生出过替何天打工的念头。 “复太子”不算——那是为故太子打工。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 或许,自己真的该好好想一想,何所进止? 江统心潮起伏,整整一个时辰,驻车不动。 终于,“去伊阙!” * “应元!”何天拿手在江统手背上轻轻一拍,“陆机之败,我也算始作俑者之一,你倒跑到温县去了!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生怕成都对你不利啊!” 顿一顿,“咱们俩,差点走两岔了!唉!” 这一拍,力道虽轻,但江统能够感觉到,何天的手,其实强劲有力。 看来,已是完全恢复了! 对“两岔”之说,江统无辞以解,默然片刻,“云鹤,你真的认为,长沙……可与立功?” 何天大笑,“什么叫‘可与立功’?”顿一顿,“这是陆机的话罢?他以为,成都‘可与立功’?” “呃……是。” “你以为我奉长沙为主?错了!” “那……” “我联手长沙,不得已而为之耳!河间找我的麻烦——不是我找他的麻烦啊!我乃不能不助长沙一臂之力!不然,河间不除,吾岂安枕?” 一个“除”字,叫江统心头一颤。 “至于长沙——再怎么着,也比成都好些罢!” “这——” “确实,我联手长沙之时,二陆还好好的,长沙却因王豹之死而不为士林所谅——” 顿一顿,“可是,至少,长沙奉上之礼未阙啊!成都呢?那是摆明车马的要做皇太弟呢!” “呃……” “本来,想做皇太弟也没啥——我也曾荐故淮南王允为皇太弟;可是,河间、成都,上表之后,即举兵向洛,这就不是‘想’了,而是过来硬抢了!” 顿一顿,“应元,你好好想一想,做了皇太弟之后,成都会就此打住吗?会吗?不会!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逼今上退位!虽为天子胞弟,亦不过赵王第二而已!” 江统背上、额上皆见汗。 何天却已转了话头,“那位王文昭,倒很有些意思——他是东部人氏罢?” 江统微微一怔,点头,“是!” 何天微笑,“应元,以我之见,此君要拢了过来——咱们用不用、怎样用,另说;关键是,不能叫匈奴用了去呀!” 彼时,入塞匈奴分东、西、南、北、中五部,所以,所谓“东部人氏”,匈奴人也。 可是,就算何天不用王彰,他又怎么“叫匈奴用了去”呢? 何天此话,什么意思呢? “我听说,”何天继续说道,“杨骏在位时,欲辟王文昭为司马,他逃避不受,其友张宣子怪而问之,文昭曰:‘自古一姓二后,未有不败!况杨太傅昵近小人,疏远君子,专权自恣,败无日矣!吾逾海出塞以避之,犹恐及祸,奈何应其辟乎!’——有这个话罢?” “有。” “王文昭还说,‘武帝不惟社稷大计,嗣子既不克负荷,受遗诏辅政者复非其人,天下之乱可立待也!’——有这个话罢?” “呃……有。” “好眼光!好见识!这样一个人才,岂可失之交臂?” “呃……是!” * 第二五一章 英雄不世出,随我走天路 何天当着江统的面称赞王彰,明确表达招揽之意,但对江统本人的“进止”,却没有任何表示;而江统欲言者二三,也终于没能将毛遂自荐的话说出口来。 回到何天叫人替他安排的下处,正在发闷,有客来拜。 文鸯。 一见文鸯,江统便觉得该人有什么地方变了——嗯,对,眉宇之间那层隐约的抑郁不见了,隐约的,是神采飞扬。 “应元,我本以为,是次,你必入何公幕府——怎么,是否依旧以为,诸马之中,尚有可挽救一把者?” 江统没想到文鸯竟如此直白,不由有点手足无措,“呃……” 我其实是想“入何公幕府”的,但“何公”虽好像很热情、很知己的样子,甚至为我“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啥的,可是,他没有表示出辟我入幕的意思呀?您介样说,倒好像是我不乐“入何公幕府”似的? 还有,“挽救一把”?好奇怪的说法呀。 随即反应过来,这多半是卫将军日常傥论,被文长史拿来活用了。 文鸯好像很郑重的样子,“应元,你若入何公幕府,我这个长史,是可以让出来的!” 江统真的手足无措了,“次骞!怎能这样说?你是云鹤的……呃,干城,干城!谁也不能越过你的!” 文鸯一笑,随即正色,“至于诸马——得罪说一句,吾观诸马,一丘之貉也!” 顿一顿,“退一万步,即便其中真有一二贤者,亦不可欣而奉之!” “这……” “何公有言,‘一马鸣,诸马鸣’——其鸣者,贤也好,愚也罢,总之,但凡一马鸣,则诸马踊跃,这个马厩,便永远消停不下来!” 江统心中微动,“一马鸣,诸马鸣”,真是很形象也很深刻的一个说法了! “宗室强盛,乱之源也!”文鸯目光炯如刀,“这个根子,不掘了起来,国家没个好!” 江统心中一震,‘你是说——” “河间、长沙、成都,这三马,算是诸马之中的‘头马’了!何公之计,便是楔入此三马之争,乘隙纵横捭阖,或锥、或鞭,或……干脆颈下一刀!叫这三马,彻底不得鸣!” 江统心中大震。 何天欲除者,何止一河间?他还真不是奉长沙为主,连“联手”都是虚与委蛇! “三马既喑,余马股栗,乃乘势收诸王兵权,推恩削藩,叫诸马再也不敢鸣、不得鸣!” 略一顿,文鸯一字一顿,“非如此,社稷不得安,百姓不得安!” 江统心潮起伏! 文鸯见他不说话,微笑问道,“怎么?应元,你以为,这件大事,是不该办呢?还是……何公办不下来呢?” “这——”江统咬一咬呀,“不能说不该办,只是——” “只是此事极难,非大英雄不能为,对罢?” “……对。” “英雄不世出而出于今世!”文鸯扬起脸,“俶以为,何公即此不世出之英雄也!” 顿一顿,“此皇天感应,佑吾国、福吾民也!” 好家伙,这口吻…… 江统定定神,“云鹤命世之才,谋国至深、至……忠!” 顿一顿,“只是,办这样的大事……非人心无以恃!云鹤到底是异姓,若只凭计谋武力,只怕……一马方喑,一马又鸣!而且,到时候,‘鸣’者,怕也不止于诸马呀!如是,依旧是个兵祸连结、不知伊于胡底的局面呀!” 文鸯微笑,片刻,颔首,“也是——异姓嘛!” 江统心头莫名一颤,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倾,咬咬牙,压低了声音,问了出来: “次骞,你给我交个底——云鹤,有为魏文、晋武之意否?” 文鸯惊奇的看着江统,“怎会?何公一心为圣晋开太平,岂会生篡代意?” 顿一顿,“何公亲口说过,国家享天下日浅,打灭吴、一统诸夏始——那是咸宁五年的事,迄今,不过十五年!无论如何,要延晋祚十倍于此数——啊,十倍不够,二十倍!延晋祚三百年,才不枉天地造化一场!” 这个话说的……真特么好听! “再者说了,”文鸯用略带玩笑的口吻说道,“魏文之前,有魏武;晋武之前,有晋宣、晋景、晋文——哪能一步就到位呢!” 江统面色微变。 文鸯“哈哈”一笑,摆摆手,“我开玩笑呢!应元,你可别当真啊!哈哈!” 这种事情开玩笑…… 文鸯已换过颜色,郑重说道,“何公非但不会做魏文、晋武,就是魏武和晋宣、景、文——也不会做!” 就是说,既不会篡代,也不会做摆弄皇帝如傀儡的权臣。 江统心下稍定。 可是—— “可是,”江统抿了抿嘴唇,“既如此,还是那句话——云鹤到底是异姓!到底……还年轻,底子……还薄!就算三马已喑,但欲诸马不鸣,天下归心,还是……难呀!” “嗯!”文鸯点点头,“是要有个大义名分呢!” “呃……对!大义名分!大义名分!” 文鸯凝视江统,“应元,我请教,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以为然否?” 江统微微一怔,“岂能曰不然?” “好!我再请教,以君之见,天下,是一姓之天下呢?还是天下人之天下?” 江统踌躇了一下,“天下人之天下。” 三代之前,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三代之后,天下,一姓之天下——这个观念,直到明清,才真正确立,在文鸯、江统的时代,“共和”的思想,依旧是深入人心的,只不过,这个“天下人”,主要指贵族和士大夫,不包括寒庶黎氓。 司马晋走回封建的老路,贵族政治大潮汹涌澎拜,自有其深厚的思想根基在。 “既如此,”文鸯目光炯炯,“若有这样一条路:既能叫刀兵早息、诸马不鸣、天下归心,安民、安社稷、安天下,又能叫晋祚绵长——” 顿一顿,“若有这样一条路,你跟不跟何公走?” 竟有这样一条神奇的天路? 江统无可回避,“如是,统岂能不追随何公之骥尾?” 不知不觉中,“云鹤”变成了“何公”。 文鸯深沉的叹口气,“若不行此路,则必如君所言,兵祸连结,不知伊于胡底?则天下糜烂,四夷乘隙而起,君《徙戎论》中之种种警世语,便要一一成真了!” 江统心中大震:对呀!还有四夷呀! 他再也耐不住,“次骞!你快说——到底是怎样一条路?” * 第二五二章 那条路,我走!走到底! 文鸯拜访江统,时已向晚,辞出之后,即有侍婢送晚膳入房,但侍婢再入掌灯之时,发现一食几丰盛的饭菜,竟是一筷未动,她小心请问,是否需要加热,或者另换一批新鲜的?江统温言说道,“不必了,我一点都不饿,请撤下去罢。” 是晚,江统房中,烛光隐隐,一直没有熄灯,似乎……一夜未眠? 直至次日卯初(早上五点)前后,灯火方息,但江统并未安歇,不久,便有人见到,江先生踟蹰河边,有时候还会书空咄咄,不晓得在嘟囔些什么? 彼时,东天不过微熹,地面依旧一片黑暗,江先生的表情,是看不清楚的。 直到天色大亮,江统才回到房中。 侍婢入房,服侍盥洗,之后再送入早膳,这一次,江统喝了半碗粥,余者,皆一筷未动,便叫撤下去了。 大约申正(下午四点)时分,消息传来: 成都王杀陆云、孙拯,皆夷三族。 更多细节如下: 王彰等僚属联署上书成都王,曰: “彰等闻人主圣明,臣下尽规,苟有所怀,不敢不献!” “陆机计虑浅近,师徒败绩,以法加刑,彰等不敢不谓当;将军丧军,自领其罪,亦足以肃齐上下,威示远近,所谓一人受戮,天下知诫者也!” “然,以机、云为反逆,必加族诛,未知本末者,莫不疑惑!” “夫爵人于朝,与众共之;刑人于市,与众弃之。惟刑之恤,古人所慎!” “今明公兴举义兵,以除国难,四海同心,云合响应!罪人之命,悬于漏刻;泰平之期,不旦则夕矣!机、云兄弟,并蒙拔擢,俱受重任,何有背罔极之恩、向垂亡之寇;去泰山之安、赴累卵之危之理?” “进退之间,事有疑似,圣鉴或有未察!刑诛事大,宜详校其事,令事验显然,暴之万姓,然后加云等之诛,未足为晚!” “今之举措,泰山之重,得则足令天下情服,失则必使四方心离!不可不令审谛,不可不令详慎!” “彰等区区,非为陆云请一身之命,实虑此举有得失之机,敢竭愚戆,以备诽谤!” 这道上书,情理并茂,血泪交流,成都王的耳根子,一向是软的,不能不有所动。 孟玖、卢志,不断递小话,卢志的话,尤其有杀伤力,“除恶不尽,养虎为患——昔赵王杀赵浚,赦其子骧,骧诣明公而击赵,即前事之鉴也!” 赵浚,武元皇后杨艳之舅,杨艳幼失怙恃,在舅家长大,正位中宫之后,感念舅氏之恩,还将自己的表妹——另一个舅舅赵虞的女儿赵粲弄进宫来,做了武帝的充华。 照理,赵氏是不折不扣的“杨党”,同赵王伦没啥直接的冲突,但事情出在那个赵粲身上。 不晓得咋回事,赵粲背叛了峻阳庶人杨芷,暗地里同贾南风做成了一路,因为她的关系,倒杨之后,赵氏一族,没有受到牵连;但赵粲弃杨投贾,理所当然被视作贾郭死党,连带着整个赵氏也被视作贾郭一党了。 赵王、梁王发动政变,赵粲自知难逃考竟刑戮,宫变当晚,便自缢而死;事后,穷究贾郭党羽,赵浚被杀。 不过,赵王也晓得,赵氏同贾、郭关系密切者,也就一个赵粲,因此,不为己甚,没杀赵浚的儿子赵骧。 你没杀我,不代表我要感激你,齐王、成都王起兵讨赵的消息传来,赵骧即逃出洛阳,北投成都王,成都王以之为都护,参与了黄桥及其后的一系列战役。 卢志的话,听上去,虽挺有道理,但杀陆机,成都王已经有点后悔了;杀陆云,决心始终难定。 王彰等上书之后,十数人联袂入见,叩头流涕,请陆云命,成都王更加犹豫了。 就在这时,狱吏来报:孙拯招了! 事实是—— 孙拯遍尝酷刑,数度昏厥,两踝骨见,始终大呼,“陆士衡冤枉!” 狱吏亦佩服其义烈,劝道:“二陆之枉,天下谁不知之?然君不爱身乎?” 孙拯仰天长叹:“陆君兄弟,世之奇士!吾蒙知爱,今既不能救其死,忍复从而诬之乎?终不能从君之命也!” 孙拯门人费慈、宰意,诣狱,为孙拯鸣冤。 孙拯叹曰:“吾义不负二陆,死自吾分;卿何为尔邪!” 对曰:“君既不负二陆,仆又安可负君!” 狱吏密报孟玖、卢志,孟、卢知孙拯终不可屈,乃令狱吏冒孙拯做供词,然后趁其昏厥之时,强按手印。 狱吏呈上孙拯“供词”,成都王看了,先是瞪大了眼睛,继而喜动颜色:乃公没有杀错人! 乃执孟玖手曰:“非卿等之忠,不能穷此奸!” 遂夷二陆、孙拯三族。 费慈、宰意闯营,大呼“孙拯奇冤!”但他们没能见到成都王—— 孟玖喝令,来者谋刺大王,乱刀砍死! 得知消息之首尾详末后,江统枯坐房中,一动不动,整整一个时辰。 然后,突然一跃而起——一个姿势坐的太久,血流不畅,还险些摔了一跤。 出门,直奔文鸯下处。 一见面,不寒暄,不做揖,只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次骞!我决定了!那条路,我走!……走到底!” 回到自己的下处,一坐下,即开始大快朵颐,将侍婢送来的晚膳——满满一食几的饭菜,吃的干干净净,一口不剩。 * 河间军再次东进。 一如何天之料,张方回撤至雍、司之交,粮草便接济上来了,非但粮草,河间王还给他补充了近万兵员,于是,屯华阴,休整士马,士饱马腾之后,掉头而返,鼓旗而东。 河间王给何天写了封亲笔信,对之前种种“误会”,表示歉意,并保证说,张方那个楞小子,我已经批评过他啦,此次东进,再不会发生类似的误会,请您放心罢! 意思很明白:我不来找你的麻烦,你也别来坏我的好事。 河间王做如此表态,算迫不得已,但是必须的——后路、粮路不靖,这个仗,没法子打。 也算说话算话,张方所部,虽然还是一路掳掠,但对何天相关利益,“秋毫不犯”。 何天虽未给河间王回信,却也没再找张方的麻烦。 长沙王也没像上一次那样,前出至百里之外迎敌。 就这样,河间军兵不留行,十三里桥在望了。 * 第二五三章 救天子!护乘舆! 先遣斥候侦察敌情,不多时,回报:十三里桥诸垒,空空如也。 张方微愕:陷阱?另有埋伏? 令:再探!左右十里,不可放过任一可疑处! 一个时辰之后,汇总多路斥候回报,确定:没有埋伏。 事实上,这是长沙王食髓知味,重施败成都王之故技也。 兵力有限,乃回收蓄力,凭坚城,一拳击出,一战而胜,一战而定。 尽量不纠缠,不相持,不打那种你来我往、没完没了的阵地战。 就这样,张方不战而得洛阳城外围最后一道重要防线。 就长沙王这个战术,卫将军同幕僚议论之时,曰:“对陆机,长沙可‘一战而定’;对张方,‘一战而胜’或不难,‘一战而定’,可就难了!” 不过,这一回,何天没有给长沙王任何提醒、建议。 次日,河间、长沙两军,正式交兵。 长沙王再次故技重施,就像缑氏走牵秀那一次,再奉乘舆,出自西明门,列阵而西。 张方是个西北土佬,从未来过京师,政治敏感度上头,比不得一直在洛阳混的牵秀,远远望见天子旗鼓,没像牵秀那样立即撤退,结果,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麾下兵士先慌了,阵脚松动,长沙军一发动进攻,即不待鸣金而自退。 一退而溃,不可收拾,张方喝止不住,见长沙军汹涌而至,只好也调转马头,加鞭奔逃。 河间军遂大败,死者五千余人,伤者不计其数。 一直退到十三里桥,往后张望,不见追兵,才算松一口气。 长沙王眼中,张方已经重蹈陆机之覆辙,孤与河间之对决,已“一战而定”矣! 因此,并未穷追——并未像追击成都军一直追到七里涧那样,追张方一直追到十三里桥;不然,十三里桥下的河流,亦可能“死者如积,水为之不流”。 只有那样,才算“一战而定”。 何天收到消息,摇摇头,“张方损失虽重,元气并未大伤,指望他就此遁去,难!长沙没抓住最好的一个机会,其后,欲不相持而不可得矣!” 顿一顿,“还是骄傲了!松懈了!那个……飘了呀!” 收拢败兵之后,张方召集会议。 诸将皆心悸,长沙军的战力,不是之前想象的那样不堪呀?——一直是拿皇甫商来想象长沙王的。 这都罢了,关键是,对方有天子在手,往后,这个仗,可咋打呀? 开口说话的人的意见,基本上都是: “都督,儿郎们的心,都慌着,这个仗,没法子打!咱们……撤罢!” 不说话的人,瞧表情,基本上,也都是同一个意思。 张方不说话。 良久,干笑一声,“胜负兵家之常!善用兵者,能因败为成!” 顿一顿,“长沙所恃者,惟天子耳!天子,天下人之天子也!长沙‘恃’得,我‘恃’不得?我就要长沙,在这上头,栽一个天大的跟斗——再也爬不起来!此所谓‘因败为成’也!” 诸将相互以目:都督的话,很玄奥呀! “你们说的不错,”张方再干笑一声,“儿郎们的心,确实还慌着,一时半会儿的,确实还不好就再同长沙直接见仗——没干系!接下来,咱们打的,是不见仗的仗!” “不见仗的仗”? 都督的话,愈来愈玄奥了呀! 很快,大伙儿就明白了啥叫“不见仗的仗”? 张方非但没有西撤,反而趁夜衔枚潜进,不过,不是奇袭,而是筑垒数重,自十三里桥到东距洛阳城七里地之间,几乎是一里地、一重垒。 次日天明,斥候探知情形异样,即飞报长沙王。 对张方没有立即西撤,长沙王略觉意外,但亦不甚以为意;对于张方之筑垒,长沙王的脑回路,亦略清奇:以为张方此举,以进为退,所筑之垒,为后撤时安靖后路之用,因为,亦不以为忧。 但情报陆续有来,情形不大对劲:张方所筑之垒,皆高栅深沟,设备森严,不是草草而就,不像要撤退的样子呀? 长沙王终于醒过神儿来。 既如此,那就继续打罢!孤还是很有信心滴! 乃引兵攻之。 然而,攻守异势,仗就不太好打了——不克。 只好再搬出天子来。 其效如神——远远望见乘舆,垒中的河间军,立即开门撤退,而且走的慌里慌张,旗帜兵仗,扔的到处都是。 长沙王略意外——毕竟不是野战,还以为你们多少能守一阵子呢! 于是,再接再厉! 接下来,每一次,情形皆仿佛——远远望见乘舆,垒中的河间军,立即开门撤退,而且走的慌里慌张,旗帜兵仗,扔的到处都是。 如是,连拔数垒,直逼十三里桥。 好!既如此,便一鼓作气,将河间小儿们统统赶下河去!那个……真正“一战而定”! 正待发起最后的总攻击,阵后突然乱了起来。 压阵的军校来报:阵后出现河间军——我军的后路被切断了! 长沙王大吃一惊:孤中计了?! 就在这时,对面的河间军,一片呐喊: “长沙王乂,挟持天子,罪不容赦!救天子!护乘舆!封郡侯!” 呐喊声中,诸垒皆开,河间军潮水般涌了出来! 数日之前,望见乘舆掉头就走的情形,已如烟云了! “乘舆”固然是妙药,但长沙王用的太过,以致对方出现了“抗药性”;另外,这几天,张方不间断的在军中做“长沙王乂,挟持天子,罪不容赦”的舆论,表示,俺们的神圣义务是“救天子、护乘舆”——想不想“封郡侯”?想的话,就干翻长沙,将天子“救”到俺们这边来! 长沙军相当强悍,长沙王对兵士的号召力、凝聚力,也颇强,本来,即便被前后夹击,以少对多,也不是那么容易败乱的,但既有个“乘舆”在阵中,便必得以保卫乘舆不失为第一,如此,缚手缚脚,排兵布阵,大受影响,接战不久,阵型便见散乱,顾此而失彼,被河间军觑到了空子,一个猛插,中军和乘舆,反被隔开了! 河间军欢声雷动,旗帜招展,插入的兵力愈来愈多,而长沙王的中军若不顾一切,硬往乘舆方向靠拢,就会被河间军彻底包围,失去突围的可能! 负责护卫乘舆的校尉脑子很灵,眼见同中军汇合已不可能,即掉头而南,希望可以脱离战场,兜一个圈子,返回洛阳城。 但张方苦心布置数日,就为此一时之功,岂容猎物走脱?早就伏下一支专门“救天子、护乘舆”的队伍,紧盯着着天子旗鼓,紧追不舍。 乘舆护卫队被咬死,无法东折,只能一路向南,终于,前无去路——到洛水北岸了。 追兵的带队将领名叫宗岱,大呼,“乘舆左右,皆为反逆,一个不留!” 于是白刃交施,血溅天子衣裳! 强弱异势,不多时,乘舆护卫队所剩无几,连那个校尉也战死了。 宗岱纵马,驰近乘舆,向车里的皇帝伸出手去,狂笑,“郡侯吾有也!” 话音未落,嘴还咧着,一支羽箭呼啸而至,直直插进他的口中! * 第二五四章 天子在我 追兵顿时大乱,同时发现,羽箭来自水面——洛水近岸处,游弋着数条艨冲,张弓之人,立于舷侧,突骑帽、辨发、左衽、窄袖、羊皮袴—— 竟然是——鲜卑?! 鲜卑而水攻,太玄幻了吧? 飞箭如雨,人仰马翻,但还没真正反应过来,岸边芦苇丛中,呼啸大作,伏兵已起! 这支伏兵,一直衔枚屏息,默默注视追兵同乘舆护卫拼杀,直到乘舆护卫几乎尽数战死了,这才暴起发难。 为首一骑,长枪递出,枪借马力,迎面的河间小校,整个人自马上被高高挑起,在空中划了个长长的弧线,血花飞舞之中,砸在其后的一骑上,一人一尸一马,同时翻倒在地。 骑士瞋目大喝,“某谯郡文鸯也!何物贼子,敢犯圣驾?” 随即纵马入追兵之中,但凡一枪递出,必有一人落马,犹如虎入养群,无一合之敌! 庙堂之上,“文鸯”是个被逐渐遗忘的名字,但在雍、秦一带,尤其是在民间,这个名字,历久而弥新,依旧是个不老的传奇,河间兵皆为雍、秦子弟,真正是听着这个名字长大的,仓促之间,当面对阵,心中震撼,难以言述! 同时,河面利箭,又急又准,好像射鹄一般,几无反击余地! 最要命的是,带队的宗岱一开始就被射杀,几个低级军官,无法有效指挥,追兵人数虽多,仓促接战,个个跟没头苍蝇一般,在对方水陆夹攻之下,混战移时,不晓得谁喊一声“走啊!”整支队伍,便轰然崩溃,争先恐后,掉头奔北了! 文鸯亦不追赶,拨转马头,回到乘舆旁边,跳下马,右拳击左胸,军礼参见: “故东夷校尉,卫将军长史臣文俶,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皇帝瞠目结舌,半响,颤声说道,“次骞……君……辛苦了!” 咦?天子晓得俺的表字?说话还介么客气? “陛下受惊了!没受伤罢?” “没有!没有!” “百神呵护,御体无恙,可喜可贺!” 顿一顿,“臣等侥幸,赖陛下洪福,暂时杀退贼兵,可是,待彼等回过神,保不齐还会转回来,再犯圣驾!” “啊?如之何?” “回陛下,目下,洛水北岸至洛阳城下,皆为战场,乱兵纵横,洛阳城暂时回不得了——” 顿一顿,“臣伏请陛下,立即南渡洛水,脱离险境,暂幸伊阙,待战事略靖,卫将军即奉驾返宫!” “呃……呃……好罢……” 此处南距伊阙,大约七十多里的样子。 船是已经备好了的,过河,上岸,车马也已经备好了。 车中,清水、瓜果、点心,乃至手巾、痰盂,也都备好了。 这叫“供奉不阙”。 就这样,皇帝来到了伊阙。 坞堡大门敞开,何天率一众僚属,迎出大门外,伏于道左,恭请圣安。 皇帝赶紧下车,趋前搀扶,口中说道,“卫将军请起!‘何天是忠臣’,故皇后的嘱咐,我一直都记得的……” 何天起身,皇帝吓一跳,“呃!云鹤!你!怎变成……”打住。 何天微笑,“‘癸未夜变’,臣身受重伤,痊愈之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啊!……云鹤,你受苦了!你受苦了!连声音都……唉!唉!” “陛下方才提到了故皇后,这坞堡之内,还真有一位故人,正翘首以待陛下呢!” “啊?故人?” “是,臣请前扈。” 于是,皇帝换乘肩舆,何天在左前引路。 来到一个两进的小小院落,皇帝降舆,何天前引,步行入内,只见花木葱茏,异样精洁,颇异于坞堡之别处。 入上房,由明间入次间。 一个娇小女子立于房中,容颜依旧俏丽,乌发依旧如云,一对眸瞳,依旧黑亮,深不见底。 她深深敛衽,“妾于此待陛下……已久了。” 皇帝目瞪口呆,几至天旋地转。 何天掩门出户。 很快,身后传出了隐隐的痛哭声。 * 长沙王眼见乘舆南去,无法可想,不再犹豫,集中兵力,向东突围,虽然死伤惨重,但终于给他打破重围,冲了出去。 河间军穷追,但一路上,河间军筑以诱敌的几重壁垒,给了长沙军狙击追兵的凭藉,就这样边打边走,终于挣扎进了洛阳城。 河间军直薄城下,并不攻城,只是往来驰骋,耀武扬威。 长沙军元气大伤,无力出战,只能紧闭城门,严加设备。 长沙王站在城楼之上,提心吊胆的瞻望——不是怕河间军攻城,而是怕乘舆突然出现在河间军中。 如是,大事去矣! 接下来的几天,长沙王的食、宿,都在西明门城楼上,真正与士卒同起、同卧了。 与士卒同甘苦以稳定军心、鼓舞士气,还在其次,关键是,若乘舆出现在河间军中,他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谁也无法预料,若他不在场,士兵们见到乘舆出现在对方阵营中,会有什么反应? 若待士气崩溃甚至一哄而散了再赶来收拾局面,局面便不可收拾了! 当然,也派出了许多斥候,各个方向察探乘舆下落,但皆不得要领。 护卫乘舆的,一个也没回来,唯一能确定的是,乘舆护卫队在洛水南岸同追兵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大部战死。 而乘舆,不知所向。 不过,乘舆似也未落到河间的手中?不然,他们不能一直引而不发呀? 这个不明不白的情形,不可持续,朝野上下,乃至整个洛阳城内,皆人心惶惶,如此再过得几日,必然生变。 或者,由河间方面入手,能得到比较准确的消息?但长沙在河间那边没啥熟人,内应啥的,就更加谈不上了,怎样才能塞几个细作进去? 正在绞尽脑汁,伊阙来人,奉上卫将军亲笔信一封,大致意思如下: 几日前,路过洛水北岸某地,正正好撞到不知何贼犯驾,于是出手救驾;彼时战况激烈,乱兵出没,为万全计,乃暂请乘舆南幸伊阙;现战事略靖,不日将护卫乘舆返宫,入自东阳门,到时候,请殿下派人接应,云云。 长沙王喜出望外! * 第二五五章 非常之人,非常之谋,其志不可测! 不过,喜出望外归喜出望外,长沙王不是三岁小儿,何天“正正好”以及“不知何贼”的鬼话,他自然是不相信的——“正正好”?天底下哪有如此巧事?又怎可能不知追兵为河间军? 这个何云鹤,不晓得在一旁盯了多久、又做了多少布置,才抓住了机会,猛然发力,一举将乘舆抢了过去?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 何云鹤既处心积虑至此,就绝不会无所求,那么,他想要什么呢? 长沙王想象中的交换条件—— 爵以郡公不在话下,位以台司毫无问题,即便你要个三公乃至上公的衔头,我也答应你! 事实上,长沙王“乐见其成”——如此一来,自己同何云鹤就紧紧绑在一起了,对阵河间、成都的联盟,就真正建立起来了! 自己力弱而新败,人心浮动,有此盟友投怀送抱,真正叫雪中送炭! 于是,立即复信,而且,送信人是自己的“头马”董义——信中也好,董义也罢,疯狂批发高帽于何天之余,皆委婉请问: 您要啥呀? 何天表示不解: 我要啥?我啥也不要呀!护卫乘舆,臣子本分也,岂敢以此妄邀份外之赏? 另外,实话实说,我也不想同河间彻底翻脸——我到底还有些瓶瓶罐罐,同河间彻底翻了脸,这些瓶瓶罐罐,说不定就都砸碎了,介个,唉,舍不得呀! 董义如此回报长沙王: “义观何云鹤,非常之人也!郡公之爵、台司之位、三公之荣,皆不为所动,此常人哉?”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谋,彼招降纳叛,必欲有所为,其所谋者,必在郡公之爵、台司之位、三公之荣之上也!” “以义之见——其志不可测!” “吾不能不小心应对,以防非常之变!” 董义的建议是: 迎接乘舆,城内、城外,皆应全力戒备,殿下身边,应重兵环伺;而且,何云鹤奉驾返洛的路线上,应遍布斥候,一有异动,立即飞报。 长沙王虽觉董义警惕的未免有些过分了,但也不是没有道理——何云鹤花费偌大心机,抢了乘舆过去,不过数日,即双手奉还,却又不肯说想要什么,岂不可怪? 小心没过逾的。 于是,就照董义建议的进行布置了。 至于“联盟”,何云鹤既暂无此意,孤也不必上杆子,当务之急,是将天子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接回来! 别的,再说罢! 双方往返,敲定细节,三日后,乘舆如期发自伊阙。 不同于乘舆幸伊阙时的路线,回銮走的是水路: 浮伊水而东北,于委粟山麓入洛水,不靠岸,折而向东,在洛阳城东七、八里处的圉乡附近泊岸。 如此安排,万全之策也。 河间没有水军,就算探知了回銮的线路,也只能干瞪眼;另一方面,河间军在洛阳城西,也很难在长沙的眼皮子底下,绕到洛阳城东,半路打劫。 长沙派出一千铁骑,董义率领,早早等候在圉乡岸边;而“乘舆”极其低调,不过数条艨冲,亦不张扬天子旗鼓,护卫乘舆者,不过卫将军长史文鸯、行参军陶侃所领之两百人耳。 “交接”乘舆,卫将军、长沙王皆未到场。 董义嘀咕:我想多了? “交接”完毕,文鸯、陶侃立即拜辞天子,下船,扬帆西返。 董毅怅然若失:我真想多了? 但依旧不敢大意。 毕竟,天子尚未进城、尚未进宫呢。 不过,接下来,没出任何意外。 长沙王重兵环伺,候于东阳门外,乘舆既至,乃拜于车驾之前,涕泗请罪。 天子落车,亲手搀起,温言抚慰,说,这不是王的责任,王已经很努力啦,云云。 接着,进城、进宫。 长沙王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便有些埋怨董义了: 咱们一番布置,何云鹤看在眼里,以其玲珑心思,自然晓得,我们有疑他之意,受了人家一个天大人情,反倒……唉! 董义讪讪的。 可是,心里的疑惑,毕竟难去: 何云鹤不可能白辛苦而无所求,他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 天子回銮,长沙王只是暂时渡过危机,所受的压力,一点都没减少。 西边,河间军砍伐树木,打造攻具,摆出的,是一副随时可能攻城的架势。 但长沙不敢再奉乘舆出战了。 十三里桥大败,元气未复;另外——也是更紧要的,万一再把乘舆给弄丢了,未必还有一个何云鹤替俺将之捡了回来? 北边,消停了一阵子的成都王,似也有重新启动的迹象了。 本来,张方进攻洛阳之时,数次派人联络成都王,希望双方同时行动,西、北夹击,成都王却哼哼唧唧,一直没给张方确切答复,于是,便成了河间、长沙单打独斗,成都坐观成败的局面。 这一来,成都王自觉还没回过血,还需要继续休整;二来,挺尴尬的——找不到合适的统帅。 论资历,麾下诸将,以牵秀、石超居首,但牵秀败军之将,虽努力把责任往陆机头上推,但成都王对他,已经没啥信心了;石超呢,比较见机,脱离战场较早,诸将之中,所部损失最小,似乎还有点“大将之才”的意思,但他态度暧昧,对于接陆机的位子,反复婉辞。 不仅仅是谦虚。 七里涧大败,心理阴影甚重,对长沙军之战力,心有余悸,再战,并无任何取胜的把握——若输了,陆机的例子摆在前头,要不要也杀俺的头呀? “一人受戮,天下知诫”是有副作用滴。 上上下下,就这样拖着。 但十三里桥一战,河间胜、长沙败的消息传来,成都方面,上上下下,心思开始活动了。 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统帅——没干系,这个统帅,孤自己来做! 卢志献计:逼而不战,围而不战。 洛阳孤城,粮草有限,能撑多久? 关键是,不战就不会败,不败……嘿嘿,就不损大王威名。 潜台词: 真不能再败了—— 有十三里桥之战比着,我若再败,就算最终事成,又何来足够的勋望掌握朝政? 莫要辛苦了一大轮,到了最后,却叫河间爬到了俺们头上? * 第二五六章 打! 长沙王一直是一只眼睛盯着西边、一只眼睛盯着北边,成都王的动静,他自然有所觉,乃决定,先发制人。 所“发”者,非兵戈也,乃和平攻势也。 朝臣中也多有持此看法者——乂、颖同胞兄弟,有啥深仇大恨非得拼个你死我活?架也打过了,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 长沙王派出的使者,是新任中书令王衍。 这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宁馨儿”的典故,就是打他身上来的。 长沙王以其为中书令,主要原因,两点: 一,王衍是琅琊王氏的代表人物——若说王敦是琅琊王氏的后起之秀,王衍这位堂兄,就是琅琊王氏的中流砥柱了。 也即是说,王衍可为世家大族之代表。 二,王衍是彼时的玄学领袖,论清谈,王夷甫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也即是说,王衍可为思想界之代表。 这样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时望的人,嘴皮子又利落——擅清谈嘛!拿来做和平谈判的首席代表,合适不过吧? 长沙王的和平方案是:乂、颖“分陕而居,夹辅天子”。 相当之讽刺。 这个“陕”,指的是后世河南省三门峡市陕州区境内的“陕塬”,说的是一段周朝的典故。 成王年幼,两个叔叔——周公旦、召公奭辅政,彼时,周享天下未久,局势很不稳定,周公旦、召公奭乃决定分陕而治,“自陕而东者,周公主之;自陕而西者,召公主之”。 如是,周公旦的主要责任:防备殷商遗民的反叛,稳定东部新拓展的领地;召公奭的主要责任:进一步开发黄河中游地区的农业生产,建立巩固的经济后方,为周王朝进一步开拓疆土解除后顾之忧。 由此,新生的周王朝稳定下来,蓬蓬勃勃,茁壮成长。 何以说讽刺呢? 记性好的读者老爷,当记得王豹曾给齐王冏写信,建议: “依周、召之法,以成都王为北州伯,治邺;齐王自为南州伯,治宛;分河为界,各统王侯,以夹辅天子。” 长沙王就是晓得了这封信的内容之后,打上门来,斥王豹“离间宗室,挑拨骨****齐王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以王豹“谗内间外,坐生猜嫌,不忠不义”,鞭杀之。 此事件,亦成为齐王败亡之导火索。 现在,长沙王居然要打倒昨日之我,效王豹的故智了? 当然,所谓“分陕而居”,只是分治原则之指代,其分治的分界线,并不会还是“陕”——具体是个啥,兄弟俩坐下来谈嘛! 然而,王衍的嘴皮子虽然利落,成都王却一口回绝了这个方案。 理由是:“周、召圣贤,颖何德何能,敢妄拟之?” 说的好像很谦虚,言下之意却是:老六,你何德何能,竟妄想同我平分天下? 这个言下之意,长沙王当然也听了出来,于是,给成都王写了封信,做最后的努力: “先帝应乾抚运,统摄四海,勤身苦己,克成帝业,六合清泰,庆流子孙。” 开头这几句,属于废话,可以忽略。 “孙秀作逆,反易天常,卿兴义众,还复帝位。齐王恃功,肆行非法,上无宰相之心,下无忠臣之行,遂其谗恶,离逖骨肉,主上怨伤,寻已荡除。” 这几句,先小捧成都王倒赵之功一把;但重点却是“荡除”齐王——这个功劳是谁的呀?是俺司马士度的呀! 言下之意:你有功,我也有功,我的功,还比你大些——倒赵,数王合力,你只是其中之一王罢了,且我也出了力;而倒齐,却是我一个人办下来的! 既如此,凭什么我不能同你平分天下? “吾之与卿,友于十人,同产皇室,受封外都,各不能阐敷王教,经济远略。” 这个“不能阐敷王教,经济远略”,长沙虽然把自己也装进去了,但其皮里阳秋之意,同于成都王的“周、召圣贤,颖何德何能,敢妄拟之”: 你既然“不能阐敷王教,经济远略”,凭啥独享天下? “今卿复与河间共起大众,阻兵百万,重围宫城。群臣同忿,聊即命将,示宣国威,未拟摧殄,自投沟涧,荡平山谷,死者日万,酷痛无罪!岂国恩之不慈,则用刑之有常!” 这几句,极力渲染己方大胜、对方大败,是威胁,更近乎嘲笑侮辱了——小样,就你那两把刷子,还想继续打下去? “卿所遣陆机不乐受卿节钺,将其所领,私通国家。” 这两句莫名其妙。 长沙王的本意,是嘲笑成都王不会用人,但目下成都王最失人心处便是以“谋反”杀陆氏兄弟,长沙王如是说,岂非替成都王找了补,其杀陆氏兄弟变成正确的了? 最后,“想来逆者,当前行一尺,却行一丈,卿宜还镇,以宁四海,令宗族无羞,子孙之福也。如其不然,念骨肉分裂之痛,故复遣书。” 不过二字,“威胁”。 还有,留意长沙对成都的称呼——“卿”。 彼时,这个称呼,一般用于以下场合: 同辈之间,地位较高者对地位较低者;或关系亲密,可以不分彼此者。 长辈对晚辈的称呼。 长沙王是兄,成都王是弟,本来,如此称呼,不算过分,但在声望势力上,成都远过长沙,兄弟反目之前,成都面前,长沙一直以下属自居,就便当面,也是以“王”来称呼成都的。 现在,哼哼。 总之,这封信,写的很不好。 既不能以情动人,陈说利害,也搔不到痒处。 成都王如此复信: “文、景受图,武皇乘运,庶几尧、舜,共康政道,恩隆洪业,本枝百世。岂期骨肉豫祸,后族专权,杨、贾纵毒,齐、赵内篡。幸以诛夷,而未静息。每忧王室,心悸肝烂!” 这个开头,一样算是废话,但“每忧王室,心悸肝烂”,这个站位,就比长沙王高的太多了。 “皇甫商等恃宠作祸,能不兴慨!于是河间羽檄,四海云应。本谓仁兄同其所怀,便当内擒商等,收级远送。如何迷惑,自为戎首!上矫君诏,下离爱弟,推移辇毂,妄动兵威,还任豺狼,弃戮亲善。行恶求福,如何自勉!” 这一段很妙,对方的责任,推给皇甫商,为接下来的要求打底;己方的责任,推给河间王——不是我要跟你为难呀! 同时,对长沙王的“迷惑”,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一系列的指责,其实已将长沙王骂的狗血淋头,塑造了一个“昏暴”的形象,但旁人会觉得,这些指责是出于做阿弟对做阿兄的“恨其不争”,可谓情理交融也。 其中,“上矫君诏”“推移辇毂”,是要解构长沙王最重要的政治凭藉,把长沙王的形象,由忠臣变成奸臣。 “前遣陆机董督节钺,虽失机于七里之涧,而收胜于河桥之南,一彼一此,未足增庆也。” 所谓“收胜于河桥之南”,其实是长沙军不欲离洛阳太远,远望河桥,就不再追击了,成都王强行挽尊而已。 “今武士百万,良将锐猛,要当与兄整顿海内!” 最后,“若能从河间之命,斩商等首,投戈退让,自求多福,颖亦自归邺都,与兄同之。奉览来告,缅然慷慨。慎哉大兄,深思进退也!” 开出和平条件——杀皇甫商。 同时,还是将责任往河间王头上推。 至于长沙王杀了皇甫商之后,是否就真的和平了,谁也不晓得。 但长沙王上下离心,是必定的。 另外,还请留意成都王对长沙王的称呼——“仁兄”“兄”“大兄”,都很得体。 这封信写的……很好。 好归好,但成都王拒绝“分陕而居”,长沙王一样拒绝杀皇甫商—— 你那点小心思,我看的出来的! 但对于成都王来说,长沙王杀皇甫商也好,拒绝我的和平提议也好,都是我乐见的。 既如此,还有啥可说的? 打罢! * 第二五七章 时机已到,有所作为! 先动手的,是长沙王。 成都王颇意外,他以己度人,长沙王败于张方,相当一段时日,不得龟缩城内,舔舐伤口?而且,之前的和平谈判,在成都王眼中,是长沙王“求和”——若不是无力再战了,求啥和? 这也是成都不允长沙之求的重要原因:你已经奄奄一息了,正是趁你病、要你命之良机,我还会同你“分陕而居”、平分天下? 想得美! 孰料,老六竟主动出击? 猝不及防,再次大败。 不过,长沙王似乎不为己甚,没像上一次那样穷追,成都军虽败,但没到“死者如积,水为之不流”的地步。 事实上,长沙王是次出击,本意为“以战促和”,因此,多少给成都王留了点余地。 但成都王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余地,接连两次大败,颜面扫地,威望大损,若再败一场,大约只好打道回邺,“侍奉太妃”了! 乃发了狠,下令,“再败者,都督以下,皆斩!” “逼而不战、围而不战”的算盘打不响了,只好打叠起全副精神心思,全力备战了! 过得几日,长沙王再次派王衍出马,心想,这一次,老十六,你该好好和我谈一谈了吧? 孰料,王衍连成都王的面都没见着。 长沙王也发了狠:那就再打!打到你肯谈为止! 成都王联络张方,希望两军同时行动——成都、长沙交兵之时,河间军攻洛阳城西明门、西阳门等城西诸门,以分北线之压力。 这一回,轮到张方哼哼唧唧了,说,一来呢,十三里桥之役,虽然大胜,但损失也不小,需要休整;二来呢,军粮匮乏,不能叫儿郎们饿着肚子打仗呀?殿下你看,是不是给我匀个几万斛粮?待俺们吃饱了,就有力气从殿下之命啦! 之前成都王的哼哼唧唧,张方理解成,彼打的是“坐观成败,待你们两家拼了个两败俱伤,我再来捡现成便宜”的主意,既如此,我只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你们先打着吧,我看看热闹先! 另外,洛阳城头设备森严,旗帜不乱,张方看得出来,虽有十三里桥之败,但长沙军士气犹在,章法犹存,这个时候强攻城池高厚的洛阳城,并无必克把握而损失必重,太不划算了! 火中取栗的事情,俺是不干滴。 成都王无可奈何,只能传令严加戒备,随时准备再战。 十余日后,长沙王果然再次出击。 这一次,成都军既有严令,又有严备,表现就好得多了,虽然最终还是不支而退,但长沙军损失亦重,无力追赶,这一仗,赢输的局面,算是个四六开——成都四、长沙六。 于是,“都督以下”,也没被杀头。 成都王勉强缓了口气。 由此,进入了一个相持的局面。 小规模的冲突不断;大规模的交兵,成都、河间、长沙三方,似都在有意无意的回避。 成都王固然不想同长沙王硬碰硬,张方对长沙王,其实也是忌惮的。 十三里桥一役虽然取胜,但长沙军的强悍,张方也是亲眼见到了——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且以多对少,却还是围不住长沙王;而长沙王之入彀,有一定的偶然性,吃一堑、长一智,很难再次套路他了。 长沙王呢,十三里桥之败,大伤元气,之后虽连败成都王,但每胜一次,元气再耗一分——他发觉了,若不能一战而定的话,这样的胜利,有不如无! 实在是三方之中,己方实力最弱,耗不起啊! 相持,三方都晓得,胜败的关节在哪里? 一个字——粮。 洛阳孤城,存粮有限。 西、北两个方向的粮道,完全断绝。 正东方向的粮道,在成都军游骑的骚扰下,不绝如缕。 东南、正南两个方向,本为河间、成都力量所不及,但范阳王虓屯东南的豫州,新野王歆屯正南的荆州,这两个远支宗室对三王之争的态度很暧昧,摆出的,是一副“无所左右”的姿态,因此,东南、正南方向,也没有多少粮食流入京师。 张方又使了个损招——决千金堨。 千金堨在洛阳城西,堰谷水而成,防洪灌溉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为下游的一大批公、私水碓提供水力资源。 可以将千金堨理解成一个国营水力发电厂,其“电力”,为一众国营、私营粮食加工场舂米之用。 张方掘开千金堨,洛阳城内、城外,水碓皆涸,舂米这个活儿,只好手动了,乃下诏发王公奴婢手舂给兵。 终于,到了“米石万钱”的地步。 不过,虽然粮价飞涨,粮库见底,但长沙王总还是能吊着一口气。 这是因为,有一条粮路,成都、河间无法切断,范阳、新野亦无法影响。 洛阳粮食危机,长沙王向何天求援,何天慨然应允。 何天向洛阳运粮,皆走水路,由洛、伊二水东北上,由正南入洛阳,河间、成都只能干瞪眼,新野、范阳的手也够不着——洛、伊二水,都在司州境内,而范阳在豫州、新野在荆州。 不过,何天运入洛阳的粮食,是有数的,原则是——只给你吊口气,绝不叫你吃饱。 长沙王的日子难熬,成都、河间的日子,也不好过。 是人就要吃饭,长沙要吃,成都、河间也要吃。 成都王的底子较厚,河北诸郡,亦大致从命,还勉强撑得住。 河间方面,就辛苦的多了。 本来,关中沃野千里,但问题是,河间王两线作战,同时支应东、西两个方向的军粮。 两线作战? 是滴。 记心好的读者老爷,当记得李含献计河间王,欲除皇甫商之兄、秦州刺史皇甫重,结果皇甫重不上套,起兵以讨李含的名义讨河间,李含乃继续献计:遣金城太守游楷、陇西太守韩稚等合四郡兵攻之! 以上详见本书第二四二章《三王杀》。 游楷、韩稚说:出人可以,可是,金城、陇西都是穷地方,这个钱粮,俺们是木有滴——还得大王你出呀! 不久,仗就打成了胶着的局面,而河间王的钱粮,只能源源不断的填进去。 河间王不止一次写信给张方,希望能够“速决”还是“速决”。 张方也不是不想“速决”,可眼下这个局面,咋“速决”呀?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熬着! 熬啊熬啊,终于,有上顿没下顿了。 何天冷眼旁观,认定:时机已到,可以“有所作为”了! * 第二五八章 围魏救赵,里应外合 事实上,也到了不得不“有所作为”的时候了——若何天再不“有所作为”,张方很可能就要对何天“有所作为”了。 虽然何天对长沙王说不想同河间王“彻底翻脸”,但他做黄雀,打张方这只螳螂手中将皇帝这只蝉抢了过去之后,就已在事实上同河间王“彻底翻脸”了,只是张方暂时不想两线作战,更虑粮路不靖,暂时隐忍不发而已——这一层,何天亦心知肚明。 但现在情形不同,张方已是饱一顿、饥一顿甚至有上顿、没下顿了,饿肚子的人眼睛都是绿的,还在乎“两线作战”?至于粮路,虽无骚扰,却也是时断时续,同“不靖”有啥区别? 洛阳周边,早就抢了个遍;目下唯一存粮丰厚之处——虽然也不晓得到底“丰厚”到啥程度,只有金谷园了。 还有,决千金堨,洛阳城内、城外,水碓皆涸,但对金谷园却没有影响——千金堨堰谷水而成,但金谷园里的水碓,用的是金谷涧的水,而金谷涧是谷水的一条支流,谷水的水量、水势,同金谷涧有关,但金谷涧的水量、水势,却不干谷水的事。 因此,为釜底抽薪,也得将金谷园端了! 金谷园周边,已现斥候的踪影。 金谷园毂辇之下,不同于其他田庄,未建坞堡,对于河间大军来说,相当于没有设备。 倒不能不做个缓兵之计。 何天派人联系张方,表示,可以报效些军粮,不过,地主家也没余粮,若还是一张嘴“一万二千斛”,那就免谈了。 张方颇为意外,心想着,何天见长沙王大势已去,要预留地步了? 地主家也没余粮——或许是真的?他接济长沙王,每次似也不过千儿八百斛的? 唉,千儿八百斛的也好啊! 张方对何天,也着实忌惮,若不到山穷水尽,也不想撕破脸皮,于是,彼此往还,虚与委蛇,打金谷园的事情,暂时就搁下来了。 你搁下来,我不能搁下来。 何天写信给长沙王: “雍州苦河间久矣!刘沈忠诚果决,卫博慷慨重义,河间空虚,诸郡兵力,足以制之,宜启上诏与沈、博,使发兵袭颙,颙窘急,必召张方以自救,此计之良也!” 一句话,“围魏救赵”。 然刘沈、卫博何许人也? 刘沈,雍州刺史;卫博,安定太守。 安定,雍州面积最大的一个郡。 另外,刘沈、卫博还另有来历、身份—— 刘沈,燕国蓟县人,卫瓘抚幽之时,征用为掾,并荐其领本邑大中正;卫博,河东卫氏疏属,卫瑾的帐下督卫毓,其同祖堂弟也。 还有,卫瑾的《光赞般若经》,就是通过刘沈,自其译者竺法护手中弄过来的。 彼此渊源之深,可以想见。 至于“雍州苦河间久矣”—— 河间王主关中,自讨赵始,兵事屡兴,且用兵的规模,愈来愈大,其所消耗,自然皆取之于雍州;之前,赵王贪残,逼反羌、氐,雍、秦大乱,敉平之后,还没咋缓过气儿来呢,河间王又开始敲骨吸髓,如此反复折腾,就算“沃野千里”,也特么受不了呀? 刘沈同河间王个人之间,也有很深的矛盾。 而“河间空虚”,也是事实。 河间王的精锐,都派给了张方;再度东进,还替张方补充了一批人马,目下,河间王自己所有,老弱而已,而且,数量有限。 何天还说,俺和硖石君都给刘沈、卫博写了信啦,彼等都拍了胸口啦,就等着诏书啦。 长沙王大喜过望! 立即草诏,还问何天,介个使者,是俺派呢?还是您派呢? 何天说,天使自然出于宫中,不过,俺也派人襄助,联袂而行,如何? 好!好! 何天派出的使者,是文虎、墨姑伉俪。 随行者,皆为文鸯旧部——也算是文虎旧部。 人数:八百。 呃—— 这个人数,不像是仅仅过去传个诏呀? 当然。 何天对文鸯、文虎如此布置: “河间再也想不到变起肘腋的,其力量空虚,野战,绝非刘沈、卫博之对手,不过,长安城池高厚,若河间闭城死守,仓促之间,刘沈、卫博也打不下来,若拖到张方回援,就轮到刘沈、卫博不是对手了。” 顿一顿,“所以——” 所以,要里应外合。 文鸯兄弟旧部,皆雍、秦子弟,提前分批混入长安,没有任何破绽,待刘沈、卫博击败河间王的外围部队,薄城之时,突然发难,自内夺取城门,迎入刘沈、卫博,一举拿下河间王。 所以,何天不仅要“围魏”,更要一举将“魏”的老巢端掉。 至于“赵”那边,不好意思,“救赵”其实并非何天的真正目的。 “拿下河间之后,有一个人,姓郅,名辅——一家老小,都要立即控制起来!此君长安富商,张方之义兄也,方微时,多得其资助,算是张方最信任的一个人——此君奇货,大有用处!” “喏!” * 何天欲“有所作为”,另外,他判断,洛阳城内,也有人欲“有所作为”了。 不是指长沙王。 何天如是说: “雍州苦河间久矣;洛阳,亦苦长沙久矣!” “长沙与麾下同甘苦,士卒无离心,但士卒之外、‘麾下’之外呢?可不见得‘无离心’!饿肚子,长沙自己熬得,士卒熬得,‘麾下’熬得,宗室、士大夫,却熬不得了!” “而彼等苦长沙者,并不止于此一端。” “之前,水碓皆涸,发王公奴婢手舂给兵——自此,频繁发奴助兵,奴婢,已不是王公自己的奴婢了!” “这也罢了,关键是,诏:‘一品已下不从征者,男子十三以上皆从役’!人手不足,王公士族朝臣子弟,都被迫从贱役了!” “目下,私底下,王公士族朝臣,皆对长沙王怨声载道!” “目下,洛阳城内的宗室之望,首推东海王越,而其为齐王冏所用,本就是个以远支抗衡近支的路数,因此,长沙王本就疑东海王而东海王亦本就自疑。” “范阳王虓同为东海王越一系,亦同为齐王冏所用,洛阳向许昌求粮而范阳王虓不应,愈增长沙王之疑,东海王亦愈自疑!” “有人欲‘有所作为’,十有八九,变即自东海王越而起了!” * 第二五九章 好一件美丽的嫁衣裳 卫将军继续擘画,“即便没有甲疑乙、乙自疑的情形,洛阳城内的宗室、朝臣,怕也不能不‘有所作为’了!” “洛阳粮竭,难以久持,贤愚皆知,关键在于,是城内先撑不住?还是城外先撑不住?但洛阳闭城,一般人不解外情,只知己而不知彼——若晓得张方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或能多些支持下去的信心,但问题是——他们不晓得呀!” “他们不能不想,洛阳若城破,会是一副何等样景象?” “若破于成都王——还好些!但若破于张方——” 顿一顿,“张方残暴,更兼苦熬了这许久,一只眼睛发绿,另一只眼睛,却是血红的!城破,必然纵兵大掠,莫说公卿朝臣的府邸了,到时候,只怕宫苑都不能免!乱兵纵横,财帛洗劫一空之外,子女眷属,也要受辱!” “成都王连败之后,脱离接触,退往河桥一线,张方却紧逼于城西,城破,破于张方之可能,远远大于破于成都王呀!” “所以,为身家性命计,不能不早为之计!” “明公的意思,东海王越等,或欲搬开长沙王这块障碍,自和河间、成都谈判?” “对!” “可是,拿什么去‘搬’呢?战事既起,三十六军——不论宫内、宫外,亦不论城内、城外,皆被长沙纳入麾下,似乎……没有多余的兵力给东海王等调用了吧?明公也说了,长沙与麾下同甘苦,士卒无离心,东海王欲说服这班将士造长沙王的反,怕是不大容易罢?” 何天微微一笑,“还是有一支兵,不在长沙麾下的——所谓‘灯下黑’,诸君一时没看见罢了。” 有反应快的——孟观,轻轻“啊”一声,接口说道,“明公所指——殿中人?” “不错!” 诸僚属都反应过来了:贾庶人诛杨骏,所恃者,不就是殿中人吗? 怪不得孟叔时的反应,快他人一步—— 彼时,孟叔时官居殿中中郎,就是他领着殿中人,攻入了太傅府啊! 殿中人宿卫大内门户,战事最紧急之时,连王公子弟都征发服贱役了,也没有调用殿中人,不然的话,式乾殿啥的,就没人看门啦。 因此,殿中人始终未被长沙王纳入麾下,默默的呆在“灯下黑”里,注视着战局的变化。 “既不在长沙麾下,就无所谓‘无离心’——” 顿一顿,何天叹一口气,“长沙王未尝亏奉上之礼,凡觐见,必文服只身,东海王若勾连殿中人发难,拿下长沙王,二力士力耳!” 说道这里,微微冷笑,“杨骏出入宫掖,以甲仗自扈,其实,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呢!” 诸幕僚相互以目。 “叔时,”何天看向孟观,“殿中人那边,就请你盯紧了——一有动静,咱们就要预备了!” “是!” 孟观、李肇之后,殿中人的头目,不晓得已换了几茬,但基层军官,毕竟不能尽换,其中还有孟观当时的心腹在,孟观到琼苑后,即在何天授意下,重新与之建立联系,通传消息,一直未断。 “至于如何预备——” 顿一顿,何天缓缓说道,“照我看,东海王即便顺利拿下长沙王,也是拿了一个炭圆儿在手里——长沙王那班‘无离心’的麾下,岂肯坐视?但东海王又未必敢杀长沙王以绝后患——杀长沙,适足以激变也!” “惟有尽快将长沙‘脱手’。” “然,‘脱’于何人、何处?” “无非——或成都,或张方。” “若‘脱’于成都——” “成都是不会杀长沙的——毕竟是亲兄弟,杀之,何以塞天下悠悠之口?而东海、长沙已成死仇,长沙一日不死,后患一日不绝,东海一日不能安枕呀!” “再者说了,对于东海来说,长沙、成都其实是一类人——彼近支、吾远支,本就是对头嘛!” “东海必更愿意‘脱’长沙于同为远支的河间。” “最关键的是——” “张方残暴,其目长沙,更早就红了眼了!长沙入其手,必性命不保!” “非但如此,张方杀长沙,很可能还杀出花样来——不如此,不足以泄心头之愤!” “总之,东海‘脱’长沙于张方,便永绝后患了!” 诸僚属皆默默点头。 “东海收长沙,一定置其于金墉城——金墉城至河间大营的路,一宽一窄,就那么两条,为避人耳目,到时候,走窄路的可能性更大些,不过,不管宽的、窄的,咱们都提前预备起来罢!” 诸僚属齐声,“喏!” 何明公的意思很明确了:不对长沙王预警,而是施护卫乘舆之故技,到时候,半路打劫就是了! 不过,到时候,长沙王虽在手,但洛阳已为他人有,又如之何呢? 手里的长沙王,又拿他做什么用呢? 何天微笑,“诸君必有此一问——到时候,长沙虽在手,但洛阳已为他人有,如之何?” 略一顿,“手里的长沙,又能派什么用场呢?” 嗯,明公明鉴! “有洛阳者,”何天依旧微笑,“不能是河间——不然,刘沈和阳长他们,不是白忙乎了?而东海势单力薄,也不要想拿得住洛阳——” 略一顿,“有洛阳者,只能是成都喽!” “或问:此非为成都做嫁衣裳乎?” “也可以这样说罢!” “只是,这件‘嫁衣裳’,于成都,或者太重,或者尺码、式样不对,我怕他穿不住!” “别的不说,穿‘嫁衣裳’,得肃立吧?成都连败而得洛阳,可谓‘躺赢’——姿势不对,如何穿的住这件‘嫁衣裳’?” “躺赢”?很别致的说法呢。 不过,何明公“别致”的说法一向很多,诸僚属亦不以为意。 说到这里,何天的言下之意,诸僚属都已了然: 长沙、河间二王皆败,三王去其二,只剩成都一王——“宗室强盛”的根子,已经掘掉了一多半了! 而成都冤杀陆氏兄弟,美望已失;连败于长沙,威名更损,“躺赢”——人心不服呢! 这件“嫁衣裳”,他真不见得穿的住! 成都若穿不住,这件“嫁衣裳”,又该谁来穿呢? 诸僚属的心跳,都加快了! * 第二六零章 金汤难固,大王成囚 雍州刺史刘沈、安定太守卫博起兵,奉天子诏,讨河间王。 刘沈驰檄四境,诸郡多起兵应之,刘沈乃合安定、新平、北地、扶风、冯翊、始平、京兆等七郡之众,号称十万,直扑长安。 刘沈的檄文,大义凛然,有几句话,传诵一时: “知己之惠轻,君臣之义重,沈不可以违天子之诏,量强弱以苟全。投袂之日,期之必死;菹醢之戮,其甘如荠。” “菹醢之戮”啥的,自然是便宜话,俺打输了,才谈得上“菹醢之戮”;若打赢了,这个“菹醢之戮”,说不定就轮到“知己”来享受了。 不过,何以“知已”来描述自己和河间王的关系呢? 刘沈原为略阳太守,因为声名素著,齐王冏辅政,欲辟为左长史,略阳郡位于雍、秦之交,荒僻小郡,刘沈兴冲冲的赶赴京城上任,然经过长安之时,被河间王留住了,辟其为自己的军司。 不晓得河间王咋想的?是真看上了刘沈呢?还是另有啥算盘?总之,刘沈去不得京师了。 齐王冏不高兴了——凭啥跟我抢人? 好罢,我大公无私,不用其为自己的幕僚,那个,太子自清河王府迎入东宫,僚属必须齐备,以刘沈为太子左卫率! 河间王一看,好,你大公无私,我难道就私心自用?我也不屈刘道真为己之幕僚了——上表,荐刘沈为雍州刺史! 刘沈字道真。 如此折腾来、折腾去,刘沈便从略阳太守折腾成雍州刺史了。 略阳小郡,雍州大州,这不但是升官,还是从瘦缺升到肥缺,而河间王辟其为军司在前,荐其为刺史在后,在时人的眼中,对刘沈有“知遇之恩”,刘沈“知已”的说法,就是这样来的。 但刘沈非但不感激河间王,其实还深怨之。 原因很简单:在刘沈眼里,齐王冏给他的待遇,更好。 齐王左长史较之河间王军司、太子左卫率较之雍州刺史,级别相当,可是,后者是地方官,前者却是任职于朝廷呀! 时人心目中,地方、中央之区别,可以参见本书第一百三十三章《所求既奢,所获更奢》、第一百三十四章《桃花朵朵开》、第一三五章《天高皇帝远》等。 如李毅舍朝廷而就西南者,是极少见的。 又如前任太子左卫率刘卞,朝廷一下诏迁其为雍州刺史,他便晓得,自己劝张华废贾后之密计外泄了,乃仰药自杀——太子左卫率迁雍州刺史,名为平调,其实左迁。 巧的很,刘沈的情形,刚刚好倒转过来——那边儿太子左卫率,这边儿雍州刺史。 所以,刘沈不但不以为河间王对己有“知遇之恩”,还觉得他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他辟自己为军司、荐自己为雍州刺史,也不见得真正欣赏自己,主要的目的,不过是同齐王打擂台罢了! 所以,刘沈起兵讨河间,并不仅仅因为“雍州苦河间久矣”,也不仅仅因为他和卫氏的特殊渊源。 * 刘沈、卫博起兵,于河间王,真叫变起于肘腋之间,不由大吃一惊! 彼时,河间王并不在长安,而是屯军于长安以东一百七十余里的郑县,这是一个进取的姿态——以为张方声援;闻刘沈、卫博兵起,河间王立即还军渭城,同时,遣督护虞夔别领一军,迎战刘沈于好畤。 刘沈、虞夔正在鏖战,卫博赶到,拦腰横击,虞夔大溃。 虞夔兵败,河间王手里最后一点精锐也没有了,魂飞魄散,一边往长安急退,一边派人飞马急召张方回援。 张方接报,大为踌躇—— 咋办? 根本不容有失;可是,洛阳这边,长沙眼见就撑不住了! 现在撤退,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啊! 熬了这许久,就差最后一口气了,现在撤退,真真咽不下这口气! 另外,也真真舍不得满洛阳城的子女玉帛啊! 他仔细分析形势,认为,河间王手中,虽只有老弱,但长安城池高厚,设备完善,刘沈、卫博兵力虽占优势,但十天半个月的,难以破城,长安距洛阳,六百余里,轻骑三五日可至,待长安真撑不住了,再回援,未必就赶不及! 还是在洛阳这儿再撑几天先——说不定,再过两天,洛阳就撑不住了呢? 于是,给河间王写了封信,分析形势,陈述利害,一句话——请大王自个儿先撑着,俺一打下洛阳,就回来灭刘沈、卫博两个鼠子! * 河间王如在梦中。 固若金汤的长安城,咋一夜之间就被打破了? 自己……咋就成了人家的阶下囚? 之前,接到张方的回信,河间王不由破口大骂,但也无可奈何,只能一边再派人急召之,一边紧急布置长安城防。 刚刚弄的七七八八,刘沈、卫博的大军到了。 河间王登上城垣察看,刘、卫军容甚盛,但肯定没有他们自己吹嘘的“十万之众”——顶多三分之一罢! 心里略略安定些,再想想张方的话,似乎……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 整个雍州,虽然已被榨的差不多只剩渣了,但长安是根本,三个月的存粮,铁打不动,还是可以撑一段时日的。 城外,刘、卫安营扎寨,并未马上发动攻击。 河间王巡察防务,大致确认无虞后,见城外没有动静,便也下了城垣,回府休息了。 次日平旦时分(寅时,凌晨三点至五点),正是人一天之中最疲惫之时,忽然惊醒。 披衣而起,东天暗红,一片噪杂。 正惊疑间,下头惶急来报:城内不知何人,突然发难,夺取了霸城门,城外军马一涌而入,目下,府门前街,已见贼兵了! 河间王天旋地转,还未等回过神来,府后火起,一时之间,府前、府后,皆乱作一团。 河间王府虽墙高门厚,却也没撑多久,天色微明之际,外军破府而入。 就这样,河间王成了阶下囚。 河间王对看守说,“刘道真何在?我要见他!” 看守不答话,只是严密监守。 天色终于大亮。 一人匆匆而入,五十来岁,个子不高,但极粗壮,络腮胡子黑白相间,眸子细长,目光如电。 一揖,微笑,“某卫将军帐下文虎,见过大王!” * 第二六一章 大变 卫将军? 河间王目光一跳:这件事,何云鹤也有份?他的手……怎能伸的如此之长? 之前,我不是给他去信了吗?难道……话还是没有说开? 还有,文虎?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突然失声,“君……文阳长?” 文虎微笑,“大王好记心!” 河间王不由起身,一揖,“原来是前辈……” 文虎摆摆手,“不敢当!” 略一顿,“刘雍州忙着安民,暂时不能过来拜见大王,几句闲话,就由我来说给大王听罢!” “呃……请指教。” “大王召张方回援,彼却不从命——唉,这怎么可以?王命岂可不从?根本岂容有失?只好再催一催他!” 说着,掏出一张纸来,拍在河间王面前,“也不须大王费神,这几行字,大王照着抄一遍就可以了!” 河间王愕然:你什么意思? 看那张纸,上面的内容,果是长安危在旦夕、命你星夜回援一类的话,语气惶急,亦骂亦求。 可是,长安城已破,我已在你们掌握之中了呀! 还回援个屁? 就算写信,说的,难道不应是命彼放仗投降一类的话吗? 你们要搞什么鬼? 不由手足无措,嗫嚅着,“这……” 文虎凝视河间王,“怎样?这封信,大王不肯写?” 河间王苦笑,“我是不大明白……” “大王运笔,左手还是右手?” 河间王微愕,“自然是右手……” “既不肯写信,留此手何用?” 话音刚落,刀已在手,一道寒光,照着河间王的右腕劈了下来! 河间王不及缩手,一声惨叫! 然,刀锋及腕而止。 河间王回过神,一叠声的叫唤,“我写!我写!” 文虎点点头,“这就对了嘛!来人,笔墨伺候!” 河间王惊魂未定,手一直在发抖,法书或歪斜、或潦草,不成架构,一不小心,还滴了一滴墨到青麻纸上。 不过,这一来,反倒更像是围城之中、朝夕不保的情形下写的求援信了。 河间王搁笔,文虎掂起纸,看了一遍,满意的点点头,“不错!” 又掏出一张纸来,“张方或依旧不从命——如是,为根本计,不能不有非常之措置!” 略一顿,“只好请大王再下一道钧命——这几个字,麻烦大王再照着抄一边罢!” 说着,将那张纸拍在河间王面前,“大王留意,此不比彼,不能潦草涂抹——不过也没啥干系,一遍没抄好,抄多几遍,总能抄好的!” 顿一顿,微笑,“这道钧命下过了,还要请大王再另下一道钧命——不过不着急,事情多,一件一件的来!” 河间王看时,只见: “张方抗命,欲反,不能不诛!军马交韩烨管带,郅辅副之,即回援长安!” 河间王脑子里微微“嗡”一声——他晓得对方要做什么了! 如果像自己方才想的那样,写信命张方“放仗投降”,十有八九,张方不会从命——连回援都不肯,况乎投降? 更何况,洛阳城内、洛阳城外,彼此早就红了眼睛?真投降了,能有啥好果子吃? 张方手中兵马,基本完整,接到“劝降信”,他只会做李傕、郭汜! 对方想的,是除掉张方,然后完整的接收他麾下的七万大军! 对方想怎样除掉张方? 韩烨,副都督,张方的副将。 这个郅辅,又是个什么人物? 隐约……也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不过,张方麾下诸将,有名有姓者,自己都晓得,这个郅辅,若也在军中,位份一定不高。 心乱如麻,文虎紧盯着,也不能细想,透口气,定定神,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 * 洛阳城内——宫内,果然生变。 长沙王向晚入觐,辞宫之时,殿中诸将,突然发难,收长沙王,囚于宫中别省。 次日,天子下诏,大致意思: 长沙王积劳,突发恶疾,昏聩不能视事,一应军国要务,暂委东海王越处分,朝廷上下,务体朕心,共济艰难,云云。 发动政变的东海王等人,怕激起兵变,并不敢直接废黜长沙王,乃用了这么个“长沙王疾病”的由头。 同时,巡视四城,抚循士卒,以求安定军心。 暗地里,同时向张方和成都王派出使者,要求谈判。 东海王的举措,还是有效的,军中虽然惊疑不定,但并未立即生乱。 于是,密送长沙王于金墉城。 可是,不晓得咋回事,长沙王被收当晚的上书,泄露于外: “陛下笃睦,委臣朝事,臣小心忠孝,神祇所鉴!” “诸王承谬,率众见责,朝臣无正,各虑私困,收臣别省,送臣幽宫!” “臣不惜躯命,但念大晋衰微,枝党欲尽,陛下孤危!若臣死国宁,亦家之利;但恐徒快凶人之志,而无益于陛下也!” 这封上书,捅破了窗户纸,且悲愤莫名,血泪交流,军中不由大哗! 不少人公开声称,劫长沙王出累绁! 于是,摆在东海王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立即开城投降;二,立即杀掉长沙王,“以绝众心”。 谈判还没谈出个名堂来就开城,不啻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俺们发动政变,为的就是避免这种情况啊! 杀掉长沙王,“众心”可能“绝”,也可能适得其反——“众情愤怒”也说不定啊! 两条路,都不敢走。 东海王团团乱转,黄门郎潘滔进言曰:“大王何忧?将自有静之者!” 潘滔,潘岳的同族,论辈分,矮了潘岳两辈,不过,脾性同他的族祖仿佛,都是“干没不已”的一类人物。 “干没”,潘岳母斥潘岳语,贪婪钻营之意也,参见本书第二一三章《欲速不达,乐极生悲》。 “静之者?谁呀?” 潘韬伸出左、右食指,同时动作,凭空划了个正方形。 东海王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的“啊”了一声,“吾得之矣!” * 张方得报,不由大喜! “乂小儿!乃公如何消遣你才好?嗯,一半羌煮,一半貊炙!” 羌煮,火锅;貊炙,烧烤。 这不是张方口嗨,他是真准备将长沙王生生的煮来、烤来吃了。 鼎镬、烤架,皆已齐备! * 第二六二章 诛帅,劫王 本来,两造已说定了,一入夜,东海王那边,便送长沙王过来,但左等右等,都快交二更了,咋还一直不见影儿呢? 二更,即戊时,晚九点至十一点。 正准备派人往金墉城方向侦视,下头来报,长安又来人了。 张方大皱眉头,骂道,“催!催!催你个阿母!这才几天光景?哪有就撑不住了的道理?就晓得自己吓自己!连带着还动摇乃公的军心!” 但一听到使者的名字,立即换过颜色,大踏步抢出帐来,远远的便长揖,满脸堆笑,“什么好风竟吹的大兄过来?” 郅辅还礼,苦笑,“大王之风!” 张方大笑,一把抓住郅辅的手,“不多说了——远来辛苦,进帐拜茶!” 意思是—— 大兄,你别当着儿郎们的面,说出大王命我回援的话来——回援我是不会回援的,你别动摇我的军心啊! 郅辅心领神会,点点头,不再说话,相携入帐。 张方请郅辅坐了上首,笑道,“大王倒晓得谁说话在我这里有力量!”略一顿,“不过,我从来没跟他提起过有你这样一位义兄,他是如何找到你的?” 郅辅叹口气,“缪休祖向大王进的言——王命既下,我小小一个商人,岂敢不遵?” 缪休祖,名胤,河间王妃之弟。 “小子多嘴!”张方哼了一声,“日后找他算账!” “好啦,闲话少叙!长安的情形,也确实不大好,大王有封亲笔信,你先看看罢!”说着,郅辅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张方拆开,一眼看去,微愕,“怎的……如此潦草?” “急火攻心,”郅辅摇摇头,“哪里还能讲究什么笔锋架构?”略一顿,“嗯,字迹不清,我将灯移近些,你看的明白些!” 说着,站起身,去移几旁的铜灯。 张方本想说,“不敢劳动大兄,这种事,叫下头的人做就好了”,但郅辅已经动手移灯了,便说道,“有劳大兄!”自顾自展信细读。 此刻,张方跽坐,低头阅信,而郅辅站在几旁,也即站在张方的身旁,他一咬牙,抽出佩刀,一刀劈下! 张方哼都没哼一声,一颗头颅,便骨碌碌的掉到了地上! 颈血狂喷,身子兀自跽坐。 帐内余人,都惊的呆了!本来,外人入帐,都要解除刀剑,但郅辅是主帅的义兄,相携入帐,谁也没想到要他解兵呀! 没等侍卫们反应过来,郅辅已另掏出一张纸来,扬一扬,大喝,“此河间王手谕也!——‘张方抗命,欲反,不能不诛!军马交韩烨管带,郅辅副之,即回援长安!’” 略一顿,“韩烨何在?” 一片骚动,但无人异动。 不多时,韩烨为首,军中诸将,匆匆赶至,检视信件、手谕,比较军中文件,确皆为河间王亲笔,手谕还用了印。 这就没啥可说的了。 于是,张方首级,传示诸营;同时下令,连夜扎束,天一亮,既拔营西归。 长安不止一次命张方回援,但张方皆不从命,这一层,全军上下,都是晓得的,说张方“欲反”,似乎不为无因?另外,张方所部,皆为雍、秦子弟,根本动摇,早已人心惶惶,因此,对于张方被诛以及回援长安的命令,即便张方的亲信,表面上,也不敢有什么异言。 更重要的是,人人皆已眼睛发绿,赶回长安,吃顿饱饭,咋都好过在洛阳城下饿肚子! * 仿佛河间王,长沙王亦如在梦中。 之前,入夜不久,潘滔带人过来“移宫”,长沙王问,你们要把我转到哪儿去?潘涛含笑答道,“金墉非梁园,殿下何恋栈?此去妙境,烦恼皆无,殿下无需多言,这就请罢!” 这话说的……古里古怪。 一上车,立即不对劲了——两个殿中人,反缚长沙王,连双脚也绑了起来,长沙王请知不妙,欲待大喊,口塞堵嘴,只能“呜呜”了。 车子起动,四周虽然遮的严实,但金墉城在洛阳城西北角,金墉城的城墙亦即洛阳城的城墙,因此,向城内走还是向城外走还是很容易分辨的——车子出了城。 长沙王本以为,东海王是要将自己偷偷拉到城外,秘密杀掉,悄悄掩埋?转念一想,如是,还算好的——死前大约不会受什么折磨;但是,若是此行的目的地是张方的大营呢? 一念及此,心胆俱裂! 正在五内如焚,忽听破空声响,紧接着,周围惨叫连连——长沙王一个激灵:有人劫道! 几轮羽箭之后,两边呼啸声起,不晓得多少人马杀了过来? 为避人耳目,“防送”长沙王者,不过五十人许,几轮羽箭,已经射死了大半——包括领队的潘滔,兵刃相交的声音,不过持续了一盏茶的光景。 车帘掀开,一盏琉璃灯,照着一张脸,探进车子里来。 灯光之下,却见面容清癯,线条硬朗,如铁画银钩;一对细长的眸子,精光闪烁。 却是认得——卫将军长史,文鸯。 之前,何天火烧一泉坞,焚尽河间军粮,长沙王亲赴伊阙致谢,见过斯人。 一怔之下,惊喜莫名:何云鹤来救我了! 但文次骞的举动很奇怪,确认长沙王无虞后,只对之颔首,说一声,“大王受惊,稍安勿躁!”便放下了车帘。 并未替长沙王解缚,连口塞都不给取下来。 很快,车子再次起动。 长沙王气闷:啥意思啊? 照他的想法,此时,东海王必还不知已被“劫道”了,自己连夜赶回洛阳,振臂一呼,诸军必云集景从,杀向宫城,殿中人数量有限,如何抵挡得住? 一夜之间,整个局面,便能翻转过来! 失此良机,事情就不好说了。 这……是要将我去哪里呀? 马皆衔枚,一众人等,默不作声的赶路。 终于,听到了潺潺的水声。 终于,有人进来,解开长沙王的绑缚,取出口塞,将之扶出车外。 半空明月高悬,眼前波光粼粼,长沙王认了出来——洛水。 文鸯下马,一揖,“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就请大王上船!” 长沙王晓得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了。 想争辩,张了张嘴,却不晓得说啥好? * 第二六三章 定金,尾款,大交易 达伊阙之时,东天已经微熹。 文鸯替长沙王安排的下处,十分精洁,服用奴婢,亦颇周至,但设备森严,长沙王连门槛都不能轻易跨出一步,形同软禁。 直到巳初时分(上午九点),长沙王才见到了何天。 一进门,何天便说,“大王受惊了!我来替大王道恼!” 长沙王长揖到地,深感救命之德。落座之后,再次致谢。之后,即默然不语。 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实在不晓得,何天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大王或怪我——彼时,东海必不知已失大王,大王若连夜赶回洛阳,振臂一呼,诸军云集景从,指麾所向,殿中人数量有限,如何抵挡得住?一夜之间,整个局面,便能翻转过来!” 略一顿,“失此良机,事情就不好说喽!” 如见肺腑。 “岂敢!岂敢!” 何天叹口气,“天以为,东海王及殿中诸将或终究不是大王之抗手,但城内大乱,自相攻杀,城外岂能坐视?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只怕,大王攻破宫门的同时,城门,也被张方攻破了!如是,大王固然不能免难,洛阳一城子民,亦罹浩劫!” “大王,于心何忍呢?” “所以,天不能不暂请大王移玉敝处歇马。” 长沙王默然片刻,“公指教的是。” 何天叹口气,“往后,何所进止,大王有什么打算吗?” 长沙王微愕:这个……叫我如何做答?目下,我明显已被你软禁了,还说什么“进止”?由得我自己“打算”吗? “这个……”嗫嚅了几下,还是不晓得说什么好? 何天缓缓说道,“若大王尚未决断,天同大王,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 “是。”顿一顿,“救大王出虎口,算是第一笔定金。” “……定金?” “张方盛气待大王,鼎镬、刀俎,乃至烤架,皆已备——其必欲以大王为羌煮、貊炙!这一层,大王还不晓得吧?” 长沙王浑身一颤,眼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他透口气,欠身,低声,“公之恩德,乂……永不敢忘。” 嗯,自称“乂”了。 何天点点头,“这是第一笔定金,算是已经支给了;还有第二笔定金——张方之头颅。” 长沙王目光一跳。 何天慢吞吞的,“这第二笔定金,也算已经支给了。” 长沙王没立即反应过来“也算已经支给了”啥意思,怔了一怔,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公是说,张方已经——” “是,目下,张方之首级,正于河间诸营传示呢。” 这!……怎可能? 长沙王如在梦中。 可是,何天没有骗他的必要——这种事情,也骗不了人啊! 长沙王回过神,起身,长揖,“公但有所命,乂无不凛从!” 何天含笑,“大王请坐,你还不晓得,咱们的交易,究竟是什么呢?” 长沙王坐下。 “说过了定金,再说说尾款。” “尾款有三笔,第一笔——” 说到这里,何天笑一笑,“我先请教大王——大王生平最痛恨之人,是哪一位呢?” 长沙王脸上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但没有马上答何天的话。 何天自问自答,“我想,排座次的话,首座,轮不到张方来坐——这个首座,该东海来坐罢?” 长沙王默然,过了片刻,缓缓颔首。 “好,既如此,第一笔尾款——吾许大王手刃东海!” 长沙王眼中,精光大盛。 “次座,大约还是轮不到张方——” 顿一顿,“我大胆揣测,这个位子,该成都来坐。” 长沙王脸上肌肉,再次抽动了一下。 “大王友于成都,成都却不悌于大王。大王身犯矢石,为成都前驱,平日相处,亦小心恭顺,不失上下之礼。然成都却视手足如弊履,忘恩负义,因爱为仇,终于加兵于大王!莫说大王了,就是我一个旁人,亦不能不为大王抱不平呀!” 长沙王木着脸,半响,微微颔首。 “好,既如此,第二笔尾款——吾为大王废成都!” 长沙王眼中,精光再盛。 “第三笔尾款嘛,在大王眼中,或许不大值钱,不过,还是要支给的——事定之后,大王或为太宰、或为宰衡,总之,宗室第一人也!” 略一顿,“安富尊荣,血食不替!” 果然,这一回,长沙王眼中未现“精光大盛”的景象;而“安富尊荣”,似乎也别有意味? “只是,”何天凝视长沙王,“大王不能再预大政,也不能再领兵了。” 长沙王垂下眼帘,半响,欠一欠身,“孤文不成、武不就,无德、无能,何敢预大政?亦无颜再领兵了!” 何天冷冷的,“大王没明白我的意思——” 顿一顿,“我不是单单针对大王;事实上,事定之后,所有宗室,都不能再预大政、都不能再领兵了!” 长沙王虽视线下垂,但亦看得出,目光霍的一跳。 何天声音冷峭,“外姓专权,杨也好,贾也好,你来我往,斗来斗去,皆局限于朝堂之上,孰胜孰败,国家元气不伤;但宗室预政、领兵,就大不同了!” “都姓司马,手里又都有兵,谁服谁的气?不拼个你死我活、山穷水尽,不能罢休!” “自赵王篡代始,以伊、洛为中心,河北、河南,关东、关西,都打的稀烂了!” “河北、河南”,指“黄河以北、黄河以南”。 “再这样打下去,不过一、二年,诸司马便自相残杀殆尽——大王自己也说了,‘大晋衰微,枝党欲尽’!” 这个话,出于长沙王被收当晚的上书。 何天提高了声音,“如是,大晋社稷固然不保,而国家衰微,戎狄必乘隙而起,则华夏沦丧,神州陆沉矣!” 顿一顿,声音更高了,“千载之下,罪人谁何?!” 长沙王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有宗室不预政、不领兵,才能真正‘安富尊荣,血食不替’!——对国家好,对社稷好,对诸司马,最好!” 顿一顿,何天微微冷笑,“退一万步,即便再出一个魏武、晋宣,也比诸司马自己吃掉自己好——好的多!” 长沙王心说,莫不成,你要做这个魏武、晋宣? 干笑两声,开口,“公大才,匡正辅弼,国家所赖!只是,公之忠心,孤晓得,天下人不晓得呀!孤是怕,公独掌大政,即便乂一力赞襄,然人微言轻,其余宗室、天下士族,还是不服气呀!” 何天大笑,“大王以为天要做魏武、晋宣?错了!” “呃……” “不过,明人不说暗话——吾确有‘匡正辅弼’之志!而大王说的‘服气’不‘服气’——也确实是个事儿!” 顿一顿,“所以,才要同大王做个交易嘛。” “呃……孤愚钝,还请公明示。” “文次骞、江应元两位,也是亲历‘癸未夜变’的——有些话,请他二位说给大王听罢!” 长沙王一愕:话头咋一下子跳到“癸未夜变”去了? 何云鹤,你到底要和我做个什么交易? * 第二六四章 好骚的操作呀! 何天同长沙王是巳时(上午九点)见的面,而在此之前,洛阳城内外,已天翻地覆。 久不见潘滔回报,东海王再派人往河间大营方向侦视,发现连潘滔在内、“防送”长沙王的五十许人,皆尸横半路,而长沙王不知所向,不由大骇! 还以为是张方干的——可是,彼有何必要来这一手?! 赶紧派人联络,却已不得河间大营而入。 营内似乎有变,但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无从窥探。 于是,便以为张方翻了脸——长沙王,吾所欲也;洛阳城,亦吾所欲也! 便以为张方的计算是:暂不杀长沙王,明日一早,挟长沙王巡于城下,迫长沙王下令城内诸军放仗投降。 如是,军心立散,大事去矣! 若劫长沙王者不是张方呢? 那更糟糕! 如是,长沙王随时一个回马枪杀将回来! 张方入城,固然大肆抢掠,财帛子女不保,但东海王以下,一班头头脑脑的性命,应该是无虞的;但若叫长沙王翻转局面,别人不说,东海王的性命,百分百是保不住的了! 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只能立即向成都王投降了! 原本,还想好好的讨价还价一番,现在,都顾不得了。 不过,成都王虽美望已失,威名受损,但东海王以下,对其的认知,依旧保有一个“谦逊、仁德”的惯性,都以为,仓促降于成都,虽捞不到更多的好处,但财帛子女固应无虞,屁股下的官位、脑袋上的官帽,也不致有什么太大的变动。 于是,连夜紧急联络。 成都王大喜,表示:入城之后,不计前嫌,不论文武,一切如旧。 于是,卯初(早上五点)二刻,按照约定,开洛阳城北的大夏门、广莫门,成都大军,迤逦而入。 然便在此时,城西河间军有异动——不是薄城,而是拔营而去。 东海王得报,不由顿足:早知如此,又何必急匆匆降于成都? 欲反悔,已来不及了。 转念一想,就算来得及,也不敢悔啊! 看样子,长沙多半不是落在张方手里;张方虽退,长沙还在,谁晓得他啥时候杀回马枪呢? 唉!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降于成都,其实也不算太坏——成都要什么,我是晓得的,该给他的给了他,剩下的,不就是我的了? 首先,公卿皆赴温县,“谢罪”;然后,恭请成都王入京,“辅政”。 成都王谦逊一番之后,旗帜招展,兵甲耀目,浩浩荡荡,鼓吹入京。 天子诏:以成都王颖为丞相,加东海王越守尚书令。 接着,守尚书令上表,以为,目下的皇太子为贾郭所立,没啥合法性,“不厌众心”,很应该“知所进退,以避贤路。” 太子覃还是个吃奶的小娃娃,自己当然不晓得啥“知所进退,以避贤路”,但自然有人以他的口吻上书,说自己又蠢又笨又没啥优秀的道德品质,实在不堪“缵承统绪”,请准许我辞去皇太子,回去做清河王世子,谢谢。 天子诏:准奏。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条“贤路”,是专给成都王走的——这是在为成都王做皇太弟铺路呢! 至此,大伙儿都松一口气: 彼此接上了榫头,这个日子,终于可以像以前那般过下去了吧? 然而,接下来,成都王之所作所为,大出洛阳诸公的意料。 石超将兵入宫,将殿中人的中高层军官,统统抓了起来;然后,一声令下,几十颗脑袋,齐齐落地。 罪名很含糊,“欲谋不轨”。 这太出人意料了! 殿中诸将废长沙王,成都王因得入洛阳,时人——包括殿中诸将自己,皆以为:殿中人在成都王那儿,算是“有功之臣”呢! 杀殿中诸将,始作俑者,卢志也。 卢志进言成都王: 殿中人是一支独立于各派之外的势力,多次参与废立,加以时日,必然尾大不掉,必须彻底整肃——殿中人,必须都换成自己人! 不过,卢志倒没说要把殿中人的头头脑脑都杀掉——“整肃”的如此彻底,是出于孟玖的建议。 事实上,这还不算如何“彻底”,接下来,还有更“彻底”的。 殿中人倒了大霉,宿卫诸军皆幸灾乐祸——谁叫你们害我长沙王?报应啊! 万万没想到,接下来,“报应”到自己头上了。 天子诏:仗已经打完了,今后,永享太平,那个,马放南山,刀枪入库,“韬戢干戈”,洛阳城内、城外,一切诸军,统统取消编制,就地复员转业。 “一起诸军”,瞠目结舌。 当然,“一切诸军”,不包括成都军。 自赵王篡代,一仗又一仗打下来,“一切诸军”,其实也没剩多少人,拢在一起,不过一万几千,又没了长沙王,蛇无头不行,一盘散沙,在成都王十倍的优势兵力面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同时被“复员转业”的,还有“一切殿中人”。 至此,始于曹魏、成于晋武的“三十六军”,消失了。 洛阳城内的武装力量,只剩下了成都王的大军。 成都王志得意满,派石超领兵五万,屯十二城门,并负责内外宿卫,自己引大军凯歌还邺,侍奉太妃去也。 即是说,丞相府,搬到了邺。 同时,成都王上表,以卢志为中书监,留邺,参署丞相府事。 即是说,中央政府最重要机构之一的中书省,也搬到了邺。 诏书出于中书,也即出于邺。 问题是,中书在邺,天子在洛,介个—— 三岁小儿也晓得,从今往后,所谓“诏书”,到底出于谁的“胸臆”了。 而洛、邺,两个政治中心,同时存在,彼此如何协调、运作,那是神仙也不晓得了。 成都王的骚操作,不止于此,回邺之前,除了守尚书令没动之外,中央政府其余重要岗位,几乎都“洗”了一遍,都换成了自认为的“自己人”。 至于谁是“自己人”,谁不是“自己人”,主要是看钱送的够不够? 当然,这个钱,不是送给成都王,而是送给孟玖——孟宦说你是“自己人”,你就是“自己人”啦。 唯一没动窝的东海王,愈加自疑——凭什么就放过了我一个人? 之前,石超砍殿中诸将的脑袋,东海王已经心惊胆颤:长沙王是我和殿中诸将一起废掉的——殿中诸将之后,啥时候轮到我? 愈想愈他阿母的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