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美颜稳住天下》 第1章 京城二月,春寒料峭。 大内寝宫内,来往的宫女面上带着喜意,步步生风的往殿中端着热水和巾帕。 明黄龙床上伸出一只白皙的手,一旁候着的小太监心惊胆战地看着圣上光着双脚就要下地,太监总管田福生正在外头给陛下暖着鞋子,这会没人拦着,大病初愈的圣上真的就要光脚踩在地上了! 小太监来不及多想,一个激灵就窜过来往床前地上一趴,那双天下最尊贵人的双脚,就及时踩在了小太监的背上。 小太监满头虚汗,竭力放松着背部肌肉,生怕绷着了让圣上踩着不舒服,又心中埋怨自己的衣服太过粗糙,生怕划伤了圣上的脚。 圣上笑了一声,笑骂道:“滚一边去。” 小太监不敢不听他的话,但也不敢让他就这样下地,大着胆子道:“圣上不可,地上凉,会有寒气从脚底渗入龙体。” 田福生一进来就听到小太监这句话,忙上前跪倒在地,手里捧着龙靴,假哭道:“圣上,小的这就来服侍您下地,您可万万别将脚放下来,小的这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顾元白哑然失笑:“朕看你一天能跳出个十七八回。” 田福生嘿嘿一笑,小心托着顾元白的双脚,细心给他穿着鞋袜。 顾元白嗅着满屋的熏香和药味,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皇帝,而是积极向上的二十一世纪的有为青年,玩高空跳伞时穿过云层的刹那,一睁眼已经在这具身体上醒来了。 这个朝代叫大恒,记忆中没有,应当是架空,生产程度到达了北宋的水平。 顾元白的这具身体当真是举国之力养出来的娇贵,就是太过病弱,皇上当的也没有多少实力。 顾元白来的时候,宦官专政已经出现了苗头,要知道宦官专政的出现往往表示了一个王朝已经走到了中后期。权臣和地方势力膨胀,宦官也想要操纵军政,顾元白拖着这幅病体,蛰伏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一举将权臣和宦官集体拉下了马,清洗了一遍前朝和内廷,暂且平衡住了三方势力,将皇权威严恢复到了盛时。 正当他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番时,身体没顶住,在冬末之际,迎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风寒。 重病那几日顾元白偶然之间听到了一两个极为耳熟的名字,这才终于想了起来,他不是穿越到了一个架空世界,他是穿了书。 书里的小皇帝活不过几年就会死,给书里的男主角攻、大名鼎鼎的摄政王让位,书里的男主角受是个能臣,会辅佐摄政王留下传世佳名。 顾元白是个直男,铁直,知道这本书还是因为这书改编成了社会主义兄弟情的宫廷政斗网络剧。 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之后,顾元白就佛了,先前的野心都扔在了一边,还没有一只酱鸭来的香。 这皇位注定不是他的,他现在做的再多,都是让未来的皇帝捡漏。 这次病中,顾元白想了很多,最终决定顺其自然,他管好他自己这几年,享受好人生最后的一段皇位时光,顺便打打酱油,围观围观书中两位男主角的社会主义兄弟情。 顾元白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社会主义兄弟情。 “圣上,好了。”田福生放下顾元白的双脚,轻手轻脚的生怕弄疼了圣上。 顾元白终于站在了地上,宫女拿着熏好香的常服来为顾元白更衣。 衣裳还没换好,外头有太监前来通报:“圣上,和亲王同户部尚书及其公子正在殿外等候。” “让他们进来。”顾元白道。 太监将三人引了进来,三人朝着顾元白行了礼,顾元白淡淡应了一声,“起吧。” 户部尚书的公子还未立冠,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他早上被他爹叮嘱了十几二十次,万不可直视圣颜,但不让他做的事他偏是要做,如今站在和亲王和爹爹身后,借着角落的隐蔽,偷偷抬起了眼。 天下之主,正如顾元白所说,是举国之力养出来的最娇贵的人。 小公子这一抬眼,就见宫女小心将圣上的一头青丝顺在身后,圣上今日才病好,为了讨个喜庆,特地穿了一身红袍,玉面映着薄红。 小公子呼吸一窒,心口砰砰乱跳,连忙慌乱的低下头,再也不敢抬眼看上一眼。 “这就是汤大人家的大公子?” 顾元白的语气和气,汤大人受宠若惊,躬身道:“圣上前次才同臣说过宫中少了些年轻人,犬子资质平庸、天生愚笨,但胜在年轻,平日里闹得很。若是圣上不嫌弃,臣就让他多进宫陪陪圣上,也好给圣上解闷。” 顾元白又想叹气了。 前些时日他刚做成大事,这样的暗示是为了让这些大臣把家中孩子送到宫里,既是将他们当做牵制臣子的绳索,又是为了以示恩宠,好敲打宠爱几番分裂文人官僚集团,三是想看看有没有有为之才,好趁早培养忠心收为己用。 但现在,他没这个心了。 “过来,让朕好好瞧瞧,”顾元白朝着小公子招了招手,“汤大人莫要自谦,你教导有方的名声,朕也是听过的。” 小公子屏着气走到圣上跟前,汤大人也紧张的背部微湿。自从圣上一举清洗大内之后,他面对圣上时总会紧张无比,圣上在朝中的威严越加浓重,他担心嫡子御前失仪。 还好圣上今日心情应当不错,问的问题也很是和睦,小公子一个个答了,从开始的结结巴巴也逐渐放开了起来。 顾元白正要端起杯子喝口茶,手上却陡然无力的一抖,茶杯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一声脆响。顾元白看着地上的碎片,只觉得一阵怒火攻心,喉间一痒,开始咳嗽了起来。 小公子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朝着圣上看去,圣上白得透明的手指摸着胸口,长眉微蹙,先前淡色的唇,如今已被咳得如染胭脂。 圣上有着一副春风无限、秋月无边的好长相,犹如一个名贵到举世无双的青瓷,让人连碰都不敢凑近去碰的华贵。 “圣上,”小公子大着胆子,伸手扶住了顾元白,担忧道,“您还好吗?” 碎裂的茶杯已经被收拾下去,顾元白止住了咳嗽,又露出一个笑,“好孩子,朕无事了。” 进殿以来一直没有说话的和亲王嗤笑了一声,凉凉道:“圣上要好好保重龙体,父皇当日将这天下传于圣上时,圣上还没有如今这般孱弱。” 顾元白叹了口气,“和亲王说的是。” 顾元白很快就调整了情绪,他起身走到殿外,抬头看看天气,“今天的天气可真是不错。” “圣上身体大好了,天都放晴了,”户部尚书紧随道,“圣上病着的那几日,城中的百姓也愁眉不展,日日在家中为圣上祈福。圣上以德治天下,天下民心尽顺,老天爷也是珍重圣上的。” 圣上笑了,户部尚书瞧见此,再接再厉道:“这两日应当都是晴天,春雨贵如油,前些时日细雨一下,郊外的青草野花也都盛开了。犬子都说,他们明日里还有一场蹴鞠赛。” “哦?”顾元白饶有兴趣,“蹴鞠赛?” 当今圣上喜欢蹴鞠,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小公子脸都红了,行礼道:“明日是学府内的学子约的蹴鞠赛,统共有四个学子队,为时一个半时辰。” 顾元白道:“说得朕也来些兴致了,你们学府明日的蹴鞠赛在何时何地举办?朕也去凑一凑热闹。” 小公子声音颤抖地应下:“是、是。” 田福生眼尖地看清了圣上眉目之间的疲惫,他赶紧上前请走了户部尚书及其公子,和亲王站在一旁当了一路的木头,此时脸色铁青,狠狠瞪了一眼顾元白,甩袖一同走了。 顾元白看着他这难看的神色,哈哈大笑了一会,直到胸口发闷才停了笑,意气风发道:“田福生,走,跟着朕逛一逛御花园。” “是。” * 汤大人父子俩出了宫殿就急匆匆的分路而行,一个去找兵部尚书做好明日圣上出宫观看蹴鞠赛的准备,一个赶快回到了学府,去同掌教说圣上亲临的事。 这事果然在国子学中翻起惊涛骇浪,掌教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圣上亲临?” 助教和直讲倒吸一口冷气,互相搀扶,殷殷切切地看着户部尚书的儿子汤勉,哪里还有平日里的严厉矜持。 汤勉同样激动极了,“圣上说要来看我们学府的蹴鞠赛。” 掌教是正五品,只曾远远的见过圣颜,此时听到这个消息,胸腔内顿时涌上一股大喜之意,他满面春风地在屋内走来走去,时不时哈哈大笑,如同喝醉了酒一般的兴奋。 助教和直讲从未见过圣颜,其中一个钟直讲今已五十多岁,不禁两行热泪流下,与身边人喃喃:“未想到我也能有面圣的一天。” 助教勉强冷静:“掌教,咱们学府中的那四队蹴鞠队是随便招收的,本事有好有坏,若是这样上场,必定会坏了圣上的兴致。” 掌教脚步猛得一停,不住点头:“对对,那就今日赶快再重新收拾四队踢蹴鞠踢的厉害的。哈哈哈,那群小子,怕是听到圣上要来,全都一拥而上了。” 掌教想起什么,又转头问汤勉,“圣上可有说是微服私访,还是大张旗鼓?” 汤勉讷讷:“圣上并没有说,但家父已经去找兵部尚书了。” 掌教想了想,抚着胡子点了点头,也不再同汤勉多说,道:“明日你必定要上场的,今日好好休息,明日好为我国子学争光。” 汤勉坚定道:“学生会的!” 他只要想一想明日圣上会来看他踢蹴鞠,就已经觉得浑身都是劲儿了,恨不得现在就是明日,好让圣上知道他是多么的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cp薛远,攻很疯狗】 1无脑爽文,架空穿书,勿考究,有bug 2日更,每天下午18点更新 3作者会修文,但只修错字和句子,不需要重看,每日下午六点以外的更新都是捉虫 4前期写法万人迷,苏雷交加,20章以后个人魅力凸显,好了很多 第2章 京城里的官学有两家,一是国子学,二是太学。当天晚上,国子学中的消息就不知怎么的传到了太学里,太学的掌教厚着脸皮发出单方面的合作邀请,也组建了四队蹴鞠队,打算明天在圣上面前同国子学好好比上一比。 你们学府里的人自己玩自己有什么好玩的?带上我们一起啊!我们的学生个高力气大,踢球可是一把好手! 在给国子学找不痛快这一块,太学拿捏的死死的。 第二日圣上果然驾临,圣上穿着常服,端坐在一处遮了布的亭子之中,此时还春寒料峭,圣上身边伺候的人和文武大臣,没一个敢让圣上再吹些寒风。 亭中只有对着赛场一面给空了出来,火盆堆在一旁,此时比赛还没开始,但赛场一旁已经挤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 这些人,挤破头来也想瞧见圣上一眼。 场外的声音嘈杂,热闹起来之后都要顶破了天,还有人爬到了树上,抱着树干伸脖子往场里看。 户部尚书的儿子汤勉双拳紧握得有些发麻,他只觉得胸口紧张得发闷,看一眼远处圣上待的亭子后,紧张又变成了熊熊的斗志。 他的好友平昌侯世子,此时正紧张兮兮地同汤勉说着话:“我觉得我小腿好像抽筋了。” 汤勉一惊,“赶快揉揉,一会儿比赛就开始了,咱们得踢得漂漂亮亮地给圣上看!” “就是因为知道圣上在这我才紧张的,”平昌侯世子苦着脸,“我爹听说我今日要给圣上踢球,一大早天还没亮就把我叫了起来,又是耍拳又是跑步,我都要累死了。” 汤勉哑然,他忧心地左转右转,“你神龙摆尾耍得好,可不能缺了你。” 平昌侯世子不禁得意洋洋,他努力摆了摆腿,“嘶”了一声:“我先揉揉。” 场上踢蹴鞠的大多都是还未行冠礼的小子,听到圣上要来,如今周围还有这么多的人在看,虽也有些怯场,但兴奋和激动占了大多数。 “外头还是有些冷,这些小子却是不怕,”顾元白披着一件狐裘,白色的绒毛围在他的脸侧,“瞧瞧,都是穿的薄衫。” 田福生心疼圣上,小心翼翼为他温了一壶茶,“跑起来了就出汗了,只是出汗了后容易受凉,到底是年轻,能受得住。” “吩咐下去,等踢完了及时给送上一碗姜汤,让学府的人注意着,别因小失大。” “是。”田福生让人吩咐了下去。 两个学府之间的比赛,自然是吸引人眼球,喝彩声和懊恼声传得老远,一直传到不远处的另一处丘头。 褚卫正和同窗踏青,远远就看到了这一热闹景象,同窗笑道:“若不是我实在对蹴鞠没什么兴趣,我也是要过去凑趣的。” 褚卫眉眼淡淡,他一身青衣,样貌风流潇洒、器宇轩昂,眉宇间有着几分疏远冰冷之意,当真是玉一般的人,整个京城中有名的第一美男子。 “喧闹,”褚卫道,“上有所好,下必投之。” 同窗戏谑道:“你该高兴如今的圣上好的不是那奇珍异宝,不然对天下苍生来说,这又是一场灾难了。” 褚卫对着不远处的人群冷眼相识,他自七年前考中解元之后便外出游学,见到的困苦和吃不上饭的百姓多了,便越发对上位者感到失望。当今圣上无功无过,平平无奇,让权臣在头顶欺负了这么多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让褚卫另眼相看的地方。 同窗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笑了笑,悠然继续踏着青。 如今大恒表面上虽是海晏河清,但在看得清形式的有识之人眼里,却知道这太平维持不了多久。 一旦这体弱多病的小皇帝一死,内忧外患,群狼环伺,到时候随便扯个高义,拼的就是手里的兵马。 就算小皇帝命好不死,他能驯服得了那些饿得眼冒绿光的恶狼? 拿什么驯,拿体弱驯吗? 这一场热热闹闹的蹴鞠赛,踢的人是大汗淋漓,看的人也出了满头的大汗。更重要的是,这些少年儿郎一下了场,便有宫里的内侍送上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得知是圣上特意嘱咐的后,不少家贫的寒门子弟忍不住红了眼。 “多谢圣上了,”端起姜汤一干而尽,全身连着体内很快就变得暖呼呼的,有几个身高马大的少年郎还掩了掩红透了的眼睛,瓮声瓮气道,“姜汤很好喝。” “几位哥儿快去披上衣裳吧,”宫里的内侍也和气极了,“到底还是初春,万不可懈怠了。” 人慢慢散去,平昌侯府世子李延捏着鼻子喝下一碗姜汤之后,大喝一声:“爽快!” 将碗递给内侍,他搭着汤勉的肩膀,促狭道:“勉哥儿,怎么还不喝?不会是舍不得吧?” 汤勉耳根一红,忙一口饮尽,“嘴上不带把门,净是瞎说。” 两人正说着话,平昌侯的小厮就跑了过来,“世子,老爷让您赶快过去同他去面圣。” 平昌侯世子一愣,“面圣?” 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我我我、我还穿着蹴鞠服。” 小厮着急道:“您先随便披件衣服吧,老爷着急着呢。” 平昌侯世子连忙跟在他身后过去,同着平昌侯一同前往凉亭面圣。 顾元白正好请了两学府的掌教过来说话,接到通报后道:“进来吧。” 平昌侯父子俩行了礼,谨慎地说道:“圣上龙体初愈,臣想着来看看。” 顾元白笑了笑,“你同我这般拘谨作甚?坐吧。” 平昌侯一丝不苟地坐在他不远处,脊背挺直,还是紧张。 如何能不紧张?不直面圣上的人永远无法体会他们的感觉,圣上年少登帝,原本以为这十来年已经让他们参透了圣上的性格,谁知道猜来猜去全是圣上的一场局,圣上才多大?去年才立的冠! 父亲坐下了,平昌侯世子不敢坐,顾元白目光扫到了这一直低着头的少年儿郎的身上,道:“这是延哥儿吧,原来已是这般大了。” 平昌侯道:“小子顽劣,大了更是让臣头疼。” “年轻人也该是如此,”顾元白笑道,“延哥儿,到朕身边来坐。” 李延忐忑地在圣上身边坐下,虽说是身边,但也隔着两人站的位置,不知是不是错觉,坐下之后,李延总觉得鼻尖闻到了一丝香意。 宫里用的香都是上好的熏香,越闻就越是沉醉其中,李延闻得全身都酥了,就听圣上在一旁打趣道:“朕听不少大人说过,平昌侯世子长相俊俏,可惜他们家中没有适嫁的女儿,不然必要先下手为强。” 平昌侯觉得很是骄傲,李延却臊得坐立不安,圣上促狭得很,故意同他道:“延哥儿,抬头让朕也看看你如今模样。” 李延跟头僵硬的鸭子似的,猛得就抬起了头,臊得年轻的脸蛋儿也通红一片,眼睛也忘了躲闪,直直看见了圣颜。 圣上微微讶然地看着他,李延梗着脖子,胸腔连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平昌侯喝道:“李延!” 李延心头猛得一跳,差点整个人也跳了起来,他连忙低下头,无措道:“圣上,小子无状……” 顾元白喜欢这样活泼年轻有力量的年轻人,他笑了笑,“平昌侯,不必如此。延哥儿真性情,是个好孩子。” 圣上夸了几句,平昌侯就让儿子退下了。李延脚步恍惚地出了凉亭,汤勉正在侍卫驻守外不断张望,见着他出来就急忙挥手。 李延走过去,两个人彼此望望,一块儿无言往着人群中走去。走了几步,李延突然停下了脚,他四下看看,咽了咽口水,转头跟着汤勉道:“你说,你上次进宫是不是也看清了圣上的样子?” 汤勉轻轻点了下头,“怎么了,你这次也看了?你不是最听你爹的话吗?” 李延摸着脑袋嘿嘿一笑,不答这话,反而是犹如平地扔炸弹一般说道:“我们俩合作找个画师怎样?我想将……”他指了指天,虽然害怕,但还是大胆地感觉到了无比的刺激,“将那位给画下来。” 汤勉惊得原地跳了起来,“你疯了?!” “我没疯,”李延朝他挤挤眼,“咱们又不照着画,眉眼在我这,鼻唇在你那,想看画咱们就碰头将画一合,平日里没事就将画藏在卧房里,谁还能发现?” 汤勉咽了咽口水,脑子里划过那日一瞥中圣上的模样,再同李延对视时,彼此都知道,这事成了。 第3章 顾元白喝完了半壶好茶,外头的蹴鞠赛也快要结束了。他慢吞吞撑着石桌起身,葱白如玉的手背泛着无力苍白的青脉,顾元白抵拳咳了几下,挥退要上前的随侍:“不碍事。” 平昌侯担忧地看着他:“圣上,您龙体初愈,万不可吹风,应当珍重啊。” 顾元白勾起了唇,他身子虽病弱,但一笑却有着百花盛开般的活力,“人参、鹿茸、龟甲,不止这些,虎骨、灵芝、冬虫夏草……朕看,天下是没人比朕更珍重了。” “平昌侯,整个天下都没人比朕更惜命喽,”顾元白自己说着,忽而愉悦地笑了,“药材虽是名贵,但还是得说,这味道的确不怎么好,朕每次服用的时候,都想要往里扔上一筐甘草。” 平昌侯不禁在心中感叹天意弄人,圣上蛰伏如此多年,耐性和城府非同常人,胸襟又如此豁达爽朗,为何老天爷非要作弄这年轻天子,非要给圣上如此一副拖后腿的身子呢? 他跟着笑了几声,温声同皇上又说了几句话。 不久,就有人来通报哪方胜哪方败了,顾元白听着点了点头,道:“赏。” 侍卫长看了一眼天色,上前几步低声劝着顾元白回宫。大恒朝的早朝是两日一次,今日正好无事才来看蹴鞠赛,顾元白原本还想着在京城内转上一圈,在劝解之下也消了这个念头,留下几个宫侍在这,被侍卫们护着上了马车。 平昌侯恭送圣上离开,正要带着儿子回府,却听儿子同着户部尚书的大公子不知往哪儿去了,平昌侯一惊,怒气又涨了起来,沉着脸独自回了府中。 天色将黑时,平昌侯府才迎来了世子。平昌侯让人候在前院,李延刚一踏进家门,就被父亲喊到了书房里。 “今日圣上离开之后我才知道你竟然也提前走了,”平昌侯怒道,“圣上还未动你就敢先走,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李延听他提到圣上就咽了咽口水,他生怕被发现了,忙不迭道:“爹,你猜我今日看到了什么?我在街上游玩时,竟看到薛远那厮在闹市中纵马飞驰,他也实在是太嚣张了!” 平昌侯皱眉:“纵马闹市?不行,我得写折子上禀圣上。” 李延悄悄退出书房,回到自己房中才松了一口气,他让身边的人都滚出去,房门一关,蜡烛一点,怀中温热的画卷被平摊在了桌上。 私藏圣上画卷,这是大逆不道的大事,圣颜怎可如此随意私藏在一个小小学子的卧房之中? 李延身为平昌侯世子,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他就是控制不住,总觉得心中激动兴奋得很,直面圣上时觉得害怕忐忑,但要从圣上身上移开眼,又觉得心不甘情不愿。 他也没有什么坏心,也不打算用这画像来做什么坏事,只是觉得圣上长得实在是好看,不画下来就可惜了。 李延动作小心翼翼,画卷之中,正是一个尊贵非常的男子。这男子的眉眼是李延口说,画师手画,下面的脸庞墨迹则浅淡的很,这是为了掩饰之用,除了他和汤勉,没人能知道这画中的一部分画的是圣上。 圣上的眉眼有股特别的韵味,但画师未曾亲眼见过,李延看了一会,沮丧道:“还说是画绝京城,这画得什么玩意儿,形似神不似,还不如我的画工呢。” 骂骂咧咧一会儿,将画卷小心收起,放在床头的暗屉中。李延往榻上一趟,脑子里又想起今日圣上面见他的画面了。 也不知今个儿的失仪会不会让圣上不喜欢他,他今日踢蹴鞠也不知道看起来是什么模样,一定是脸红脖子粗,圣上夸他俊,踢蹴鞠的时候再俊也不好看。 想来又想去,李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少年儿郎的心思,顾元白自然不知道。他被伺候着洗了身换了衣裳,晚间的脸色有些发白,田福生轻声问道:“小的给圣上按按头?” 明黄龙榻之上,三位身着薄衣的美貌宫女跪在顾元白身旁,沉默不语地拿着巾帕擦拭着皇上湿漉漉的黑发。 “不用了,”顾元白阖上了眼,忍着体内的不适,“让你那小徒弟过来,给朕捶捶腿。” 田福生忙把小徒弟给叫来,小太监跪在龙榻下面,熟练地捶着腿,心里也不禁美滋滋,圣上喜欢他的手艺。 黑发被擦干之后,三位宫女就悄声下了床,赤脚退了出去。 “田福生,”顾元白突然出声,声音懒洋洋,似乎快要睡着,“朕让你办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田福生:“圣上,一切顺利着呢。” “嗯,”顾元白道,“先前那一批派出去的人,每一个都是朕的心血,让他们行事注意着点,消息倒也罢了,活着最重要。” “是,小的明天再去说一遍。” 顾元白三年之前就在暗中派人收养了一批孤儿,给吃给穿给住,教他们读书认字和杀敌的本领,每日不间断的洗脑教育,终成了顾元白手中的一把利刃。 他们只听皇帝的话,皇帝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一年之前,顾元白就挑出了其中四百名忠诚度最高的人,让他们潜入了各个臣子的府中,以及边疆和各地守军之中,不止这些,连同皇宫里头的禁军、他身边的这些侍卫里面也有这些人的潜伏。当年能拉下权臣卢风,这把刀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顾元白暗中命名其为监察处,庞大的一张大网在暗中慢慢在大恒的土地上蔓延,监察处派出去的人中,厉害的已经有了军功,不好的还在大臣府中找寻向上的机会,由他们所传回来的消息,已初具令人惊骇的威力。 这也只是一年,顾元白不急,他有些昏昏欲睡:“安置吧。” 明代锦衣卫,清朝銮仪卫,顾元白也想组一支明面上的精英队伍,只听他的话,身强体壮的甲兵。他脑海中的各种想法层出不穷,监察处和明面上的精英队伍可以相辅相成,也相互监督。他甚至给这支队伍想好了名字,就叫做东翎卫,是他手中眼利爪尖的雄鹰,可惜,想得再多,终究还是缺少革命的本钱。 顾元白不知道在自己死前能做到哪一步,但要是他什么也不做,却又格外难受。 田福生灭了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到了殿外时,同着侍卫长颔首,压低声音道:“圣上今日累着了。” 侍卫长姓张,名为张绪,长得英武不凡不说,还才高八斗,这是圣上亲自从禁军中挑出来的侍卫长,张绪感激圣上的赏识之恩,下定决定要守卫好圣上的安全,对圣上忠心耿耿,可谓是一心一意。 侍卫长叹了一口气,心疼道:“圣上今日开心。” 田福生忍不住跟着点点头,“要是下次还有这样的事,小的还得巴巴地求着圣上去看,要是圣上能开心,小的就算折了腰,也得上场踢个蹴鞠给圣上看。” 侍卫长沉默了一会儿,他对面站岗的侍卫们忙给他挤眉弄眼,侍卫长扭捏一会,道:“咱们这些兄弟们也是踢蹴鞠的一把好手。” 其中还有不少人还是因为圣上喜欢所以专门去练的,各个都是好手,耍得花里胡哨,夺人眼球的很。 田福生噗嗤一声笑了,脸上开出了菊花,“张侍卫既然这么说,小的就记住了,等回头圣上问起,小的就同圣上说了这事,到时候小的也能沾了圣上的光,看各位侍卫大人的身手了。” 几人正说着笑,田福生听到墙角有几句喵叫声响起,他面色不变的小跑过去,片刻后满脸喜意地走了回来,“张侍卫,有名医进京了!” 监察处的人传来消息,有一游医从淮南进了京,这个游医医术高明,只是生平不治权贵。田福生将这消息告诉顾元白时,顾元白却没有喜意,他微眯着眼,身上还穿着上朝时厚重的龙袍。 这些龙袍繁琐,他的脸上也因为重物的拖累有了些红润之色,似无暇美琅之姝美,眉目之间的神色却稍显疲惫。 今日上朝,有不少人都参了薛将军的儿子一把,薛远纵马闹市,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顾元白很不爽。 这个未来的摄政王,也太过是嚣张了些。 他罚了薛将军三月俸禄,并责令其好好管教儿子。就因为想起来薛远这个书中的男主角,现在的心情又不好了起来。 但名医该看还是得看,顾元白让人给他换上一身靛青常服,带着几个人低调的出了宫。 其实顾元白心中没有多少希望,宫中的御医就是天下最好的医生,他们都没办法,这位游医还能比得过他的御医? “公子,就在这儿了。”侍卫长指了指眼前的木门。 顾元白嘴角噙笑,让他上前敲门,不过片刻,就有一个小童过来开了门,从门缝中上下打量着他们:“你们是来治病的?” 侍卫长道:“没错。” 小童道:“那是给谁治病的?” 顾元白从侍卫身后走了出来,一身青衣衬得他身长如竹,他对着小童微微一笑,“正是在下了。” 小童张大着嘴巴看着他,傻乎乎地问道:“神仙也会得病吗?” “神仙会不会得病我不知道,”顾元白笑道,“但我却是一身病体的。” 小童将顾元白引了进去,屋中不乏其他来看病的人,各个身着粗布衣裳,面黄手粗,好奇地看着这一行人。 侍卫们的精神气十足,通身气势已不似寻常人,更不要说顾元白,他被小心护在中央,脚步悠然十足,即便脸色苍白,也挡不住通身逼人贵气。 游医看了他们一眼,心中知晓这些人必定不是普通人,但他却没说透,而是默不作声地示意顾元白坐下。顾元白伸出了手,一小截手腕露出,名医把了一刻钟的脉,眉头越皱越深。 等移开手的时候,干脆利落道:“治不了,只能用补药吊着。” 随侍的人脸色黑沉,顾元白长叹一口气,让人留下钱财,起身离开。 他倒是不怎么难受。 圣上随意走着,慢慢走到了河边,他低头往下一看,水面映着的面容有桃花之色,这具身体哪里都不好,唯独这一张脸格外出众,但顾元白并不喜欢。 他看了片刻,朝后伸出手,侍人送上手帕,顾元白擦了擦手腕和手,见一旁的树上有母鸟喂食小鸟,他出神的看了一瞬,手中的帕子就被风带着吹到了河里。 “浪费了朕的一条好帕子,”顾元白感叹一句,“走吧,回宫。” 水面平平静静,帕子被水带着偏向远方,直到这一行人不见了踪影,水下才忽的有了动静,一个男人拽着一个女人爬上了岸,两个人浑身湿透狼狈极了,但周身绸缎的男人眼中却发亮,他拂去满脸水渍,犹如做了美梦一般的红了脸。 第4章 河流之上,一方小舟随波而荡。 薛远眉目阴翳地站在船头,身后的大理寺少卿之子常玉言正悠然地自斟自酌,瞧着他一副狠戾的模样,好笑道:“你庶弟得的原来不是疫病?” 薛远唇角勾起,温和地笑了起来,“玉言,你说这叫什么事,他耍心机耍到了我娘的身上,老子今天回府的时候差点宰了他。” 常玉言哈哈大笑,“还连累你爹被罚俸禄,让你爹同你在百官面前被圣上好好骂了一顿。” 薛远笑容愈深,“可不是,他回府就和我对练了一顿,还让我下次找机会和小皇帝认个错。” 常玉言闷笑。 薛远这厮长得人模狗样,脾气却比狗还要畜生,脸上挂着再君子的笑,心里想的指不定是什么阴狠损德的东西。 这人还胆大包天,没有规矩和德行,要不是薛将军看得紧,薛远当真能做出把他那庶弟砍了然后扔出去喂狼的事,一点不怕别人的攻讦和道德上的责骂。 一个大将军之子,结果活成了土匪头子。 常玉言道:“你还是安生些吧,京城里盯准你的人不少。” “老子骑个马都能被他们说成闹市行凶,”薛远,“改天我在他们门前堆个京观1,让他们知道什么才叫做行凶。” “你想堆也堆不了,这又不是战场,哪来这么多头颅让你堆成高山,”常玉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美酒,半躺在木板之上,朗声念诗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2” 薛远道:“哪里有荷叶?荷叶也不是这会开。” 常玉言:“虽无荷叶,但我却看到芙蓉面了。” 他指了一指离船不远处飘着的一方手帕,“若我没看错,那手帕上面绣的应当是个仕女图吧。” 薛远拿起船桨捞起手帕,手帕丝织柔滑,沾水也不粘手,薛远眯了眯眼,看清上面的图案之后就是意味深长的一笑。 常玉言好奇道:“是不是仕女图?” “不是,”薛远笑得渗人,“是龙纹图。” 正在批阅奏折的顾元白突然觉得背上一寒。 他皱起了眉,身边人及时为他换了手炉又端来了热茶,将殿内的火盆烧得更旺。对身子康健的人来说这个温度已经很是热了,殿内的宫女太监头上都流着薄汗,但顾元白却觉得这个温度也只是刚刚好。 他紧了紧手中雕刻精美的手炉,毛笔一挥,批完最后一个奏折后起身,让人来收拾桌子。 小皇帝身体弱,长得也像是未及弱冠的模样,顾元白好几次都想撸一把解决男人生理需求,但每次一看着那处的粉粉嫩嫩毛发稀稀就没了胃口。 颜色和形状都挺好看,干干净净,甚至称得上一句精致。可搁在顾元白自己身上,这就是明晃晃地打击他的男性自尊。 嫩得一撸就红,再有感觉也得萎。 顾元白站在窗子口,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田福生被顾元白派出去了,旁边随侍的是一个小太监,小太监小心翼翼道:“圣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顾元白刚要说话,就听得宫殿外一阵喧哗,他眉头一皱,“外头发生了何事?” 话音刚落,就有人跑进来通报:“圣上,外头擒住了一个刺客。” 顾元白的脸色倏地黑了下去,比他脸色更黑的,是守在一旁的侍卫长。 批完奏折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刺客一身黑衣,行踪诡异,若不是内廷早已被顾元白清洗了一遍,禁军和御前侍卫各个勤勤恳恳,怕是还发现不了此人。 顾元白高坐在案牍之后,声音如裹腊月寒风,“你是何人派来的?” 刺客被压得脸贴在地上,哭天喊地地叫冤:“谁会派一个采花贼来当刺客?圣上明鉴,小的只是色胆包心之下被蒙了心,便大着胆子进宫想来看看。” 顾元白:“采花采到朕的宫中来了?你是看中了朕宫中的哪朵花。” 圣上语气沉沉,皇宫里哪里有宫妃,称得上是花的只有大内的宫女。 刺客奋力朝着皇上那方向看了一眼,年轻的天子被他气得唇色血红,耳珠也充了血,眼眸含冰带怒,处处皆是风景,看得让人眼花缭乱,哪一处都不舍得错过。 刺客张大了嘴,震惊地看着圣上,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低下头后也不回话。 侍卫长猛得上前,狠狠踹了刺客一脚。刺客闷哼一声,骤然发力掀翻了压制他的几个侍卫,转瞬之间又被更多的人压在了身下。 明黄色的龙靴在眼前出现,顾元白抬脚勾起刺客的脸,这一张脸上要是没有鲜血,长得倒是风流潇洒,明眸善目,是一张贵公子的脸。 刺客眨去眼旁鲜血,专心致志地仰视着圣上,离得近了,圣上纤细的手腕都纳入了眼底,他诚心诚意道:“圣上,草民真的只是一时被色心遮了眼。” 圣上唇角轻勾,“你当朕信?” 每一处都跟玉一般,比玉还要尊贵,娇养出来的这一身皮肉,流出的汗怕也是香的。 刺客觉得心尖痒痒,觉得抬起他下巴的龙靴都香得很,辩解道:“小的在宫外瞧见了您一面,没想到您进了宫,更没想到您竟是圣上。” 顾元白俯视着他,半晌冷笑一声,开了口,“把人压进大牢,好好审讯一番。” 侍卫将人拉出去,刺客还在笑着,眼睛在殿内乱晃,余光却不离圣上。 顾元白咳了几声,冷眼看着他的笑面。 人被拖了下去,侍卫长带头跪在了顾元白面前,顾元白瞥了他们一眼,也不让他们起身,过了半晌才沉着怒气道:“下不为例。” 堂堂大内,竟然就让这么一个贼子冲到了宣政殿前。 宫内的守卫都是废物吗! 这个刺客满嘴胡言的羞辱,顾元白想了许多能是谁派来的人,偏偏脑子又在这时疼了起来。 他揉着额头,眉间轻蹙,睁开眼就见侍卫长张绪正在看着他,顾元白皱眉:“怎的?” 侍卫长羞愧低头:“圣上,臣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了。” “去查哪处出了纰漏,”顾元白冷声,“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他留出的一个狗洞!” 侍卫长退了下去,田福生端详圣上面色,劝道:“圣上,该用膳了。” 好好劝了一会儿,顾元白才勉强点头让他传上膳食,片刻之后,一桌子山珍海味的佳肴就摆在了顾元白的面前。 但再好吃的东西,吃三年也会腻了。顾元白本来没什么胃口,动了一筷子之后就不想再动,心里不由想到番茄炒蛋、火锅烧烤、汉堡可乐等一系列的美食。 特别是番茄,顾元白以前其实对番茄无感,但这几年下来,他差不多都要对番茄产生执念了。想到酸酸甜甜的口味就发馋,可番茄明代的时候才能传入中国,他现在馋得口水直流也吃不到这个大红果子。 一想到吃的就停不住,顾元白气都消了,现在只剩下馋了。大恒朝如今并没有辣椒,如今菜中的辣味多是用花椒、茱萸、生姜、芥辣、扶留等辛辣调料调拌而成,这具身体因为虚弱,不能吃辣,顾元白三年来很少很少能碰到辣味。 想了想脑海中的各种吃食,顾元白思索了一会,招来人细细吩咐,让他按自己说的那样,去让御膳房做碗炸酱面来。 片刻之后,一碗洒满酱汁的面就端在了顾元白的面前,小青葱点缀其上,香味绵绵悠长,卖相看着着实不错,顾元白挑起根面裹着酱肉送到了嘴里,香味扑鼻,食欲跟着被勾了上来。 一碗面顾元白吃得干干净净,饭后心满意足,再一看先前那一桌的山珍海味还未动上一下,顾元白动动手指,懒洋洋地吩咐道:“让人再做一碗面,同着那道莲花鸭签和金丝肚羹一道赏予薛将军。” “是。” 薛将军亲自接过宫中赏赐的吃食,派来送赏菜的太监笑道:“薛将军简在帝心,圣上用膳时也记挂着将军。盒里还有一碗面食,那是圣上今晚让御膳房琢磨出来的新吃食,特意让小的给将军送来一碗尝尝鲜。” 薛将军目中感动,沉声道:“皇恩浩荡,臣多谢圣上记挂。” 太监满意地笑了笑,这才告辞离开。 当晚,薛府。 圣上赏赐的两份菜肴就被摆在了正中间,那一碗面更是被薛将军端在了自己面前。薛将军小心翼翼地将已经糊成一团的面拌开,恭恭敬敬地品尝第一口。 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圣上赏赐咱们的,一口也不能浪费,今日儿都不拘谨,林哥儿也可饮些酒水。” 薛二公子诺诺应是,见薛将军抬筷了,也抬起筷子就往中间的赐菜伸去,半路被似笑非笑的薛远一筷子打在了手背上,“我让你吃了吗?” 薛二公子手上瞬间肿起了一道红印,他屈辱地朝着几位长辈看去,可老夫人和薛将军都像是没看到一般,薛二公子只能暗恨地放过了赐菜,转向了旁边的一碟青菜。 薛远换了双筷子,看着中间的那两个菜,尝了一口道:“打一个板子再给一个枣,薛将军,皇上拿你当狗训呢。” “那你就是狗生的儿子。”薛将军高声道。 薛远懒得和他争论,专逮着宫里的御膳吃,吃到一半儿冷不丁开口,“过几日就是元宵宫宴,到时候我要跟你一同进宫。” 薛将军狐疑地看了他几眼,警告道:“你别想做出什么丢我脸的事。” 薛远勾起一个文质彬彬的假笑,他把皇帝的那手帕拿出来擦擦鞋上的脏灰,再扔在脚底踩碾了几下,道:“怎么会。” 那病弱皇帝当着百官的面将他骂得那么狠,他还敢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1京观,古代为炫耀武功,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就是把敌人的脑袋垒成一座山,感兴趣的可以搜一下。 2王昌龄《采莲曲》。 第5章 如今是二月初,寒风凛冽。宫内的御医千方百计地让皇上的身体情况处于一个平稳的状态,顾元白也很是配合,还好除了那一场快要了他命的风寒,之后倒没出过什么事。 闲暇有空时,他尽力回忆《权臣》这部剧中的剧情。《权臣》正是《摄政王的掌心玉》这一本耽美文的改编剧,具体的剧情顾元白并不了解。 他只知道这部剧很受欢迎,但比剧情还受欢迎的就是里面的社会主义兄弟情。 顾元白对这种的社会主义兄弟情处于一种“听过,熟悉,但不了解”的状态,他对书中的两位主角也很陌生,但派人探听一番之后,发现这两位主角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喜欢男人的苗头。 顾元白洗了把脸,接过毛巾擦去水,随口问道:“京城中是不是也有南风馆?” 田福生接过圣上手中的巾帕,回道:“是有,听说还不少呢。” 顾元白一笑,也难怪等他死了之后薛远也只是做了一个摄政王。 书中的两个主角都是男人,彼此双方都不是南风馆中可任人鱼肉的男人。薛远留不下子嗣,没有子嗣还上个屁的位。 想必等他死了之后,未来的摄政王只能在宗亲中扶上一个傀儡皇帝。只要接任者够聪明,能忍能熬,未必没有出头的机会。 站在一旁的田福生瞧着圣上唇角笑意,心中揣测万千。 圣上突然问起南风馆,难不成圣上也想宠幸男子? 但整个京城之中,能配得上承恩圣眷的又有谁呢? 圣上如此尊贵,南风馆的人是万万不能面圣的。 田福生脑子转来转去,忽而定住在一个仙气脱尘的人身上。 正五品礼部褚郎中的儿子褚卫。 临近元宵盛宴,宫中守备森严,那自称是采花贼的贼子被严刑审问,两日之后终于松了口,审讯的人前来禀明了顾元白此事。 “贼子肯说了,只是想要再见圣上一眼。” 审讯的人道:“臣怀疑这人怀有异心,还请圣上定夺是见还是不见。” 圣上今日换了稍薄的靛蓝披风,厚重的颜色披在他的身上,衬得他的肤色白得如雪,听闻此,点头允了:“将他带上来,朕倒要看看他能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就有人将那个刺客抬了上来。应要带到圣前,所以还特地给刺客冲去了身上的血迹,一身囚衣干干净净,但仍有浓重血腥味。 顾元白走上前,立在不远处:“你要同朕交代什么?” 刺客被审了两日,他的脸上黏着发丝,苍白失血,唇瓣干裂,眼底充斥着血丝。裸露在外的手指上伤痕一道挨着一道,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 虚弱道:“草民要是说了,圣上就能放过小的了吗?” 刺客费力朝着顾元白的方向看去,瞧清了圣上之后,一张失血憔悴的脸又慢慢涨红了。 顾元白闻言一笑:“你要是说了,朕就让幕后之人陪你一同上黄泉。” 刺客听了,委屈抱冤道:“圣上明鉴,小的背后真的没人。” 顾元白正要说话,喉间一阵痒意窜起,他微侧过身,抵唇咳了起来。 一时之间,整个宫殿之内只有他的低咳声,刺客抬头一瞧,瞧见小皇帝咳得眼角都湿润了。 能把他狠狠折磨两日的皇上,能看着他这幅凄惨模样却面色不改的天下之主,却会因为这小小咳嗽而红了眼眶,这么一想,刺客就觉得心头的痒意更深,跟有羽毛在轻挠似的。 刺客诚心实意道:“圣上,您真的要快点将小的放走了。” 顾元白冷笑一声,声音因为先前的咳嗽而显得有些沙哑,“还敢威胁朕?” 刺客摇了摇头,“不是,而是您再不放小的离开,家父就要打断小的这一双腿了。” 田福生捏着嗓子冷哼了一声,“你的父亲是谁?” 刺客咧开嘴一笑:“家父李保,小的家中排行老幺,姓李名焕。” 殿中一片寂静,顾元白猛地上前,他脸色难看地走到刺客身旁,蹲下身掐住刺客的下巴,“竟是我太傅的幺子?!” 田福生在一旁难掩惊讶,他震惊地看着刺客,这竟然是……这竟然是曾经的太子太傅李保的儿子? 刺客几乎被打的废了一半,他垂着眼睛去看圣上捏着他下巴的手指,指尖发白,可见圣上是用了多大的力,生了多大的气。刺客苦笑着说:“我自己犯了大错,所以由着圣上惩治了我两日。这一身的伤不躺上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若是圣上出了气,还请圣上念在小的主动告知的份上,饶下小的这一条贱命。” 顾元白松开了他,表情阴晴不定。 刺客苦恼道:“若是圣上还气,那也请圣上容我回家禀告家父一句,家父已七十高寿,受不得惊吓,待小的回禀之后再全由圣上惩治。” 顾元白就是因为如此,才不能将李保喊到宫中认罪。 让他认罪是应该,但万一死了,这老先生德高望重,桃李天下,死在哪都不能死在皇上的怒火之下。 顾元白被活生生气笑了,他胸口一阵气闷,田福生惊叫一声,踉跄地跑过来抚着他坐下。 殿中一片混乱,刺客没想到会这样,他睁大着眼睛,看着一群人围在皇上身边。 “他知道朕不会告诉李保,”顾元白手捏的发白,“他知道朕得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饶他一命。” 田福生急道:“他刺杀圣上,这都能诛族了!” “那是朕的太傅!”顾元白咬着牙,小皇帝能登上皇位,李保的相助必不可少,小皇帝对李保也是多为亲近。更何况这小子聪明得很,胆子大得很,从始至终只说自己是个采花贼,连近身都未近,哪来的刺杀? 足足过了一刻钟,御医赶来为皇上把了脉,刺客躺在担架上,殷殷切切朝着人群中看去。 他当真是动不了,全身都在疼,此时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由惴惴,真的有些后悔了。 刺客积攒着力气,大声道:“圣上要是还恼,就继续罚我吧,我李焕贱命一条,再多的刑罚也受得住!” 不知是谁狠狠踢了他一脚,厉声喝道:“闭嘴!” 一炷香后,顾元白才面色苍白地挥退了众人。 李焕看着他的神情,咽下喉间的血。 那日李焕带着青楼女子在河边踏青,与女子戏耍时双双跌落水中,水中有芦苇,能透气,那番在水底调情的感觉更为刺激,李焕便不急带着女子起身。等他从水中浮出一颗头换气的时候,恰好就一眼瞧见了正往河边走来的圣上。 李焕不由沉下了水底,河水浑浊,他抓着青楼女子钻到了芦苇丛中,芦苇丛密集遮眼,他生怕旁边的女子会弄出什么动静,便捂着她的唇,锁住她的四肢,从缝隙之中瞧着岸边的人。 岸边的人低头看着水,却不知道芦苇丛里还有人在看他。 李焕明明不是在水底,却像是窒息一般的屏住了呼吸,等圣上离开后他才抓着女子上岸。因为无知无觉中的紧张,他差点害了一条人命。 谁能知道那日的人竟然是圣上?他看的竟然是圣颜? 顾元白缓了一会,眼中沉沉,他冷声问:“是谁放你进宫的?” 李焕张张嘴,沉默。 “无论你说与不说,朕都不在意了,”顾元白,“谁能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朕会亲手查。查到源头之后,朕到时候再请小李公子进宫,看朕有没有抓对了人。” 圣上一字一句,字字平缓,没有一个重音,但李焕却背上一寒。 顾元白又笑道:“来人,将李公子送到太傅府上,带着上好的药材,让百名宫侍跟在后头。给朕大张旗鼓、热热闹闹地将人送到李府!” 侍卫长神情一肃,“臣遵旨。” “若是太傅问起,”顾元白,“那就实话实话。要是太傅想入宫请罪,那就让他等他儿子伤好了再说。” “是。” 李焕苦笑着被众人抬出了宫殿,这番大的阵仗,怕是圣上出宫也用不了。 圣上觉得刑罚他两日还不够出气,还打算这样举动一番,他原本还以为圣上不会告诉父亲,免得父亲气急攻心下一命呜呼。 却没想到在圣上的心里,与家父的情分是有的,但家父即便是被气死了,也比不上让圣上消气。 这下子父亲就算是被气死了,天底下的人也都会说是被他这个逆子气死的。不仅如此,还会感念圣上仁慈,感念圣上对李府的恩德。 自此以后,他的父亲便再也没法厚着脸去说自己与圣上的情分了。 “唉,”李焕长叹一口气,跟身边人闲聊道,“侍卫大哥,若是我父亲没有问起,还请侍卫大哥莫要主动相告。” 侍卫面无表情,隐隐还有怒色。 李焕沉默了一会,突然张开了一直握起来的拳头,拳头里面正缠绕着一根青丝,他动作艰难的将这根青丝收进了怀里,望着天边出起了神。 九五之尊,天人之貌。 身份、权利、天下,都被那一个人占据,整个大恒的国土养出来的皇帝,连发丝都是滑如绸缎。 下次想要见到圣上,怕也要等到这一身伤好了。 将李焕送回去之后,太傅李保果然要进宫面圣请罪,顾元白不见,让人将他送回了府中,如此来回三日,李保之前尚显抖擞的精神一下子萎了下来,整个人好像一瞬间有了七十岁老人的暮气。 李保三进宫而不入的事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除了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外人都不知怎地一夜之间,李保就不得皇上喜欢了。 又过了两日,宫中的侍卫被处死了几个人,鲜血淋漓的尸体被夜间运往到了李府,将李保吓地直接晕倒在地。 待醒来之后,李保呆坐在祠堂之中,天亮之后,就给圣上写了一封千余字的告罪书。 将这封声情并茂、催人泪下的告罪书呈上去之后,李保就不安地在府中等待着宫中的消息。他的大儿子已经在朝廷做了官,但资质平庸,如今也只是在底层之中徘徊,但至少还有进阶之望。 但现在,他们一家老小都知道全都坏了。 大儿子的脸色沉痛,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李焕被安置在房中养伤,家中人无法在这个时候指责他,但心中还是怨念。 为何他的胆子大到敢私闯入宫? 那是皇宫!是大内!是圣上住的地方,李焕怎么敢?! 李保神情憔悴,他这一生都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今圣上善待臣子,更是对他多为亲近,而如今他想见圣上一眼,却连宫门都进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宫中总算是派人上了门。 天使面色淡淡,和拄着拐杖前来的李保太傅客套了几句,就直言道:“圣上体恤太傅身体,如今李小公子重伤在身,李府上下应是忙着照顾李小公子,既然如此,就不必参与元宵宫宴了。” 能参加宫宴的人可以说是整个大恒朝中属于政治权利中心的人,如今他们李府不能参加宫宴,岂不是就是被排除在政治权利中心之外了? 闻言的众人神情一僵,李保手狠狠抖了一下,他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哽咽道:“多谢圣上体恤之恩。” 圣上这是真的起了怒气了。 跪了一地的李府人,头一次这么清晰地认清了眼前的事实。 惹怒了圣上的他们,李府还有以后吗? 第6章 元宵节很快来临,当日晴空万里、天朗气清。这一日恰巧没有早朝,上半午大臣在家中休息,等太阳最烈的时日过去,则同圣上同游御花园。 顾元白一觉睡到了午时,待洗漱完吃完了午饭,外头已经有大臣等着了。 寝宫内已备好春日最新做好的衣裳,顾元白挑了一件月牙白绣有金丝龙纹的常服,外头再披了一件蓝纹大氅,满面笑意地走出了寝宫。 诸位大臣带着自家的儿郎,朝着顾元白一拜:“圣上万安。” 今日睡足了精神气,顾元白也十足的有精神,他唇角一勾,朗声道:“起吧。” 园中的奇花异草经过前些时日的春雨已经开了不少,宫人日夜用心侍弄,许多原本不该在这个时节绿起来的树也分外的生机勃勃。 今个儿太阳好,宫人提前洒了水,娇艳的花朵上带着水珠,是最为娇美的时候。 圣上身边围绕的都是宗亲与大臣,臣子家中带来的儿郎则缀在其后,莫说瞧见圣上了,连片圣上的衣服角也瞧不到。 薛远就被缀在这些大臣身后,他同常玉言慢慢走在了一起,两个人不紧不慢,真如同单纯来赏花一样。 见周围人不多了,常玉言问道:“你捡到的那帕子呢?” 薛远双手背在身后,身姿笔挺丰神俊朗,人模狗样。他漫不经心道:“烧成灰了。” 常玉言揶揄道:“我还以为你会趁着今日将帕子物归原主。” 薛远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到了我的手里就是我的东西,还归什么原主?” 常玉言刚要说话,前头就传来了一阵喧闹,原是一位大人灵光乍现,做了一首质量上乘的咏春诗,将气氛引起了一个小高潮。 一旁有宫侍记下之后又高声念了一遍,常玉言听完,忍不住拍手赞道:“好诗!” 薛远:“你父亲就指着你在今日出头了,还不快趁此机会将你做的诗吟上一首?” 常玉言直接摇了摇头。薛远嘴角勾起,他落后一步,抬脚就踹了常玉言一脚,常玉言踉跄往前撞去,有大人认出了他,笑呵呵地让开了位置,“若说作诗,常家小子可不能略过。” 常玉言站定的时候,让出来的位置已经直通圣上身边了,他神情一震,忙收敛面上神色,恭恭敬敬地上前朝着圣上行了礼,“小子莽撞,见过圣上。” 顾元白细细看着面前这风流潇洒的公子哥,“你就是常玉言了?” 常玉言头低得更深:“是。” 这常玉言也是有趣,是个名冠京城的才子。做过的事能让顾元白记住的就有两样,一是他立冠那日他的忠心粉围堵常府,有的人还试图翻墙而过,最后惊动了官府出兵抓人。另一件事和顾元白也有些关系,这常玉言曾经一口气做出十三首诗来讽刺不识人间疾苦的权贵,不止暗讽权臣卢风,还暗讽了他这个皇帝当的不行。 翻译过来的大白话就是:“你们这些权利通天的人只在乎自己的那一点私利,而至天下苍生于不顾。让天底下所有的疾苦百姓来供养你们这些只知道吃佳肴穿华服的大老爷,我觉得各位都是辣鸡。” 这十三首诗让他得罪了京城的一大帮人,他爹也因此降职,直到热度过去后这家伙才开始重新写诗,不过经此一役,常玉言的名声倒是愈发的广了起来。 想到这,顾元白加深了笑意,“你也有诗要呈上吗?” 常玉言写的无论是文章还是诗句,都是锦绣好文章,更好的是他还有名气,活脱脱一个能煽动舆论的好人才。顾元白正好就缺少能为他高功颂德,能让他永远处于道德至高处、为他的政策开路的舆论人才。 常玉言嘴巴干燥,他确实是准备好了一首诗,而且是在游园之前就做好了的诗。只是那诗……是他故意为之,又是一个类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讽刺之作。 原想若是他父亲主动让他在圣上面前作诗,他就敢当真将这首诗念出来。 顾元白瞧他沉默,笑了笑,“站起身来,挺直头。” 常玉言下意识地跟着照做,抬眼就见到了圣上含笑看他的面容。 圣上赞赏地看着他,朝着身侧大臣道:“我大恒的青年才俊,各个都是一表人才,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常玉言耳根瞬间红了,只觉得一股羞耻之意在心中漫起。 大臣们笑着应和:“常家小子有状元之才。” 常玉言的父亲大理寺少卿站在外围,听到群臣对儿子的夸奖,严肃板直的脸上也不由笑了。 皇上说什么,大臣就跟着夸什么。顾元白带着笑,他侧着身子听臣子的话,下巴快要被埋在大氅的皮毛之中。 常玉言不敢直视圣颜,微微低着头,盯着圣上的下巴看。 圣上身形修长,却极为瘦弱,下颔没有多少肉,形状却好看。常玉言想起京中那些纨绔调戏良家女子时,就喜欢掐住这样的下巴,再行轻挑之事。 还好圣上是圣上,不对,圣上可是男子,常玉言,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些纨绔要是敢掐住圣上的下巴,怕是下一刻就得被砍头抄家。 常玉言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冷颤,心中暗暗叫苦,埋怨了薛远起来,何必害他一脚? “玉言?”圣上叫道,“你是做了什么诗?” 常玉言心口猛得跳到了喉咙这,他倏地往旁边侧了侧头,第一眼便瞧见了层层叠叠的梅花。 脑中灵光一闪,“小子这首诗,正是咏梅的。” 先前那首提前做好的讽刺之作压在了心底,常玉言临时吟了一首诗,最后两句又赞了春日今朝。 顾元白点了点头,笑着道:“灵气十足。” 常玉言眼观鼻鼻观心,照旧去盯着皇上的下巴,这是这次急了些,眼光一抬,就把圣上淡色的唇也纳入了眼底。 这唇不薄也不厚,唇角勾起,仿佛天生的笑唇。 顾元白觉得这小子还不错,先前看他做的那十三首还以为是个愣头青,没想到还有些眼色。 他将常玉言唤到身边随驾,在园中走走停停,时不时同他说上一两句,皇上身边的大臣隐晦的视线打量了常玉言一遍又一遍,不知这小子是怎么入了皇上的眼了。 薛远悠闲地在最后头等着皇上的震怒。 他了解常玉言,就算是为了给他父亲添堵,常玉言也会做出一番大事。但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前头还是笑笑哈哈,常玉言也混在了里面没有回来。 薛远眉头逐渐皱了起来,难道常玉言还没有动作? 他还想看小皇帝的笑话,等着小皇帝的怒气。还提前派了人等在宫外,准备第一时间将常玉言的讽刺之作在京城之内传开。 薛远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快步走了几步,恰好前头的皇上一行人也走到了拐角,薛远一眼就看到了他老子笑得满面菊花,嘴都合不拢地跟在皇上身边。 薛远悄声走了过去,站在了薛将军身后的阴影处。甫一站定,就见前头的皇上忽的停住了脚,从层层宽袖中伸出白到透明的手,在百绿丛中摘下一朵娇艳盛开的花。 “这花开得好。”圣上赞道,随后将花拿起轻嗅,应当是香味合了心意,他忽而粲然一笑。 圣上身形修长瘦弱,病体沉重。但笑起来却如百花盛开般有着旺盛蓬勃的生机力量。躲在暗处的薛远抬头一看,第一眼就瞧到了圣上唇角笑意,才发现这病弱皇帝原来还有着一副秋月无比的好长相。 薛远看了一会儿,皱眉心不在焉地想。 当着百官的面将他骂的那么狠的皇上,原来连毛都没长齐吗? 傍午竹丝管乐奏起,宫宴开始。 常玉言坐在靠后的地方,恍恍惚惚地看着桌上的菜肴。 坐在一旁的薛远专挑着卖相漂亮的御菜吃,“今天的诗作的不错。” “你知道了……”常玉言揉了揉眉心,“真没想到,我在面对圣上的时候,竟也会投机取巧了。” 薛远君子一笑,獠牙阴恻恻,“圣上好手段。” 常玉言微微皱起了眉,“你怎能这样说圣上?” 薛远挑眉,特地扭过头看了一眼这位今个儿古怪极了的好友,随即眯着眼,遥遥朝着圣上望去。 顾元白坐在高位之上,他今日不可避免的喝了些酒水,古代的酒水酒精度数不高,但奈何来到这里之后就没喝过几次,几杯下肚,他就吩咐人往酒壶里掺了水。 暖意从肺腑曼延四肢,顾元白呼出一口气,觉得脸也烫了起来。 他不能再喝了,顾元白很清楚这具身体到底有多么的娇贵和虚弱,他停了酒水,喝起了热茶醒酒。 圣上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注视着,经常见到圣上的臣子们还好,有那些头一次见到圣上的小子,都在拿着余光偷瞥。 其中目光最明晃晃的,就是薛远了。 喝个酒还能脸红,还是不是爷们? 这样的皇帝都能让常玉言动摇,在游御花园时难不成发生了什么他没注意到的事? 薛远手敲着酒杯,暗暗沉思。 宫宴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甚至结束了之后天色也才稍暗,田福生带着众多太监挨个将大臣们送了出去,等没人了,又将张绪侍卫长拽到一旁神神秘秘地吩咐下去一件事。 顾元白洗完澡后,趁着时辰还早,他在桌前翻开了《韩非子》。 相比于正统的古代男儿,顾元白有一个很大的缺陷,他的思想来自后世,而后世超脱的思想并不适用于当前的大环境。 他得分清楚什么东西有益,而什么东西带来这个世界却会造成灾难。这些古书他从前没有读过一本,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之后,他就得日夜捧读,熬夜读、抽着时间读,结合着身体的记忆去了解和通透。原身皇帝做得不好,他就得自己从书中抽丝剥茧地去学习帝王心术。 现代有一句话叫“穿清不造反,菊花钻电钻”。即使大恒是记忆中从未出现过的朝代,即使这个世界本身就存在于一本小说之中,但出现的这些书籍和历史痕迹都与记忆中的八九不离十,顾元白没办法以玩闹的态度去对待这个国家。 而身为这个世界的男主角,无论是褚卫还是薛远,都有强大的治国才能。 说实话,顾元白还挺馋他们的。 虽然不了解他们为何会相爱,但顾元白尊重他们,如果他能活得更久一点,他甚至可以为了拉拢他们两人而给他们赐婚。 可惜命早就被阎王爷给预订了,顾元白现在也只能佛系等着生命走到终结,或许再过上一段时日,他就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了了。 顾元白深深叹了口气。 田福生抬头问道:“圣上可是困了?” 顾元白摇了摇头,道:“朕只是在想着,人固有一死,无论做了多少准备,哪怕是朕,在面临死亡时也是心中惴惴不安。” 田福生心中一惊,双腿一软就跪在地上,顾元白失笑:“怕什么?朕只是感叹一句。” 田福生惊魂未定:“圣上可别在说这些东西来吓小的了,小的这心都要跳出来了。” 顾元白无奈摇了摇头,没了看书的心情,他放下书,寝宫内的侍人已经尽数退了出去,顾元白无知无觉地走到卧房掀起床帐,下一秒眼睛倏地睁大。 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美人正躺在他的龙榻之上,美人凤目幽幽,狠辣暗藏杀意。 顾元白下意识往美人的胸前看去,脸顿时一青,是个男的。 作者有话要说:顾元白:毛确实没长齐:)但还是比你牛逼 第7章 褚卫脸色难看,凤目中怒火沉沉,可掀开了床帐的顾元白比他的脸色还要难看,甚至只看了他一眼,就立刻甩袖而去。 褚卫头一次被人绑在床上任其施为,也是头一次在其他人眼里瞧到嫌弃,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在他眼里本来是个昏庸无道的昏君,在看他的时候眼底出现的是明明确确的震惊和嫌恶。 好像褚卫是个什么脏东西,看他一眼就能污了他的眼。 圣上没有打算对他动手动脚,可褚卫心中的怒火不减反盛,他死死盯着薄纱做成的床帐,去看外面朦胧的明黄身影。 顾元白沉着脸,坐在外面的软倚之上等着田福生的解释。 得知躺在他床上的就是书中的男主角受褚卫之后,顾元白一手拍上了扶手,沉闷的一声响让人心尖一颤。顾元白用力捏紧扶手,指尖发白。 田福生从未见过圣上这幅怒容,他心中一颤,知道自己惹祸了。 “田福生,”圣上的声音传到内殿时已经失真,“朕在你心中到底是个什么荒淫无度的形象咳……!” 天子一怒,整个寝宫的人都扑通跪在了地上。 被五花大绑缚在床上的褚卫听到了这句话,也看到了跪了一地的人,他目中冷冷,藏着讥笑,片刻之后,有宫人进来点了灯,昏黄的寝宫之内顿时亮如白昼。 褚卫的眼睛不适地眨了几下,床帐之外,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正扶着软倚弯腰咳嗽,声音沉闷,又急又促。 皇上只穿着里衣,身形修长瘦削,褚卫心中的怒火逐渐平复,又变成了深不可测的冰潭。 待好不容易止住了一阵咳嗽,顾元白努力直起腰,缓步走到了床边。 褚卫透过床帐直直盯着他,若是他被绑来一事皇上本身也不知情,那皇上对内廷的掌控力着实薄弱。这样的皇帝,是怎么将权臣卢风拉下马的? 褚卫自七年前便在外游学,他虽然远离朝堂,但能从父亲口中得知一些消息。不过父亲官职低微,在仕途上并无野心,让褚卫也对朝政细事并不了解。 他脑海中的思绪转瞬间便涌起了千百个想法,但一只伸入床帐内的手突兀将这些想法拦腰斩断。 这只手漂亮极了,细长而白,不过一眼的功夫,床帐“唰”的就被皇上掀起。 顾元白不是利己主义者,当上皇上之后也没有被权利冲晕了头脑,他换位思考了一瞬,如果是他被强迫绑到了别的男人的床上,他也会对那人充满杀意。 无论用什么办法,无论对方是谁,都要杀了他。 所以他很快就原谅了褚卫对他展露的杀意,甚至为了安抚这个被田福生牵连的男主角,他声音都轻柔了许多。 “此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话说到一半,一股痒意就从喉间漫出,顾元白一只手握拳抵在唇边,侧着头咳嗽出声。 一头青丝凌乱,随着动作微颤,宫人在外头跪倒了一地,身体颤抖,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去上前扶一扶皇帝。 这个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咳到最后已经是撕心裂肺,顾元白手抖着弯下了腰,无力地按住了龙榻之边。 绣有龙纹的明黄色绸缎被他苍白的手揉出一个个皱褶,恍然之间,竟有种缠绵悱恻的香艳错觉。 褚卫慢慢蹙起了眉头,这才想起来这个皇帝去年才刚刚立冠,不仅如此,身体还无比病弱。 …… 真是无用。 “圣上,”如冰水落入池间的声音响起,“您还好吗?” 顾元白骤然捏紧了手中的床单。 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像是玉佩上精心雕刻的脉络,顾元白靠在床边,咳嗽的声音终于逐渐减弱。 咳嗽声没了,粗重的呼吸声却还在,顾元白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口气,半晌,他才颤颤巍巍地按着床面起身。 这样的身体,顾元白已经习惯了。 他费力地站起了身,明明无比狼狈,却镇定地同褚卫继续说着刚才的那番话:“不用担心会有别人知道,朕派人暗中送你回家,也会惩治擅自将你绑来的这些奴才。” 褚卫静静地看着他。 年轻皇帝的身子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不好,一番咳嗽下来,眼角已经绯红,唇如胭脂染色,像是哭过了一样。 相貌,也比他想象之中的好了太多太多。 褚卫被称为京城第一美男子,时下又把好男风一事引为雅事。但经受过诸多来自男子的大大小小的暗示之后,褚卫近乎厌恶一切对他有非分之想的男子。 被五花大绑的时候,他心中已经燃起了滔天杀意,知道自己被送上了龙床之后,杀意更是凶猛,即便是大逆不道被株连九族,他也要让这个昏君付出代价! 可唯独没有想到这不是皇上的主意,也没有想到皇上竟然长得如此貌美。 褚卫恶劣地在心中用“貌美”两个字形容皇上,以纾解先前强压在心中的怒气。 如此貌美的小皇帝,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是嫌恶,那应当也不喜欢男人吧? 他的这番想法若是被顾元白知道,只怕顾元白会无语极了,褚卫这明显已经是恐同了。 原书里的人一个直男,一个恐同,到底最后是怎么走到一块的? 褚卫生的美,却并未是男生女相的美,他的美是将俊字发挥到了极限,如明月皎皎,晴朗高风,眉目间的英气不少,更是身形修长矫健,犹如一匹蓄力的猎豹。 如果让顾元白选,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身体,俊朗、健康,相比于褚卫,他如今的样貌反而缺失了些许的英武之气。 褚卫沉默不出声,顾元白以为他心中还是膈应,叹了口气,随意坐在了床侧,“若是朕没记错,你父亲应是礼部郎中吧?” 这幅闲聊的架势,由圣上做出来,会让被闲聊的人无比的受宠若惊。 褚卫被人松了绑,恭恭敬敬从床上下来同圣上行礼,“圣上记得是。” 顾元白不着痕迹地打量他,挥一挥袖,让人送来椅子,自己也披上了外衣,坐在了平日里处理政务的桌旁。 “你父亲曾给朕写过折子,讲述过治理黄河水患的道理,”圣上带笑道,“朕还将其中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虽有些缺憾,但不失为良计。但那时朕大权旁落,却是无法即刻实行了。” 褚卫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他的父亲对治理水患一道上了解颇深,那一道奏折他也看过,大言不惭的说,他父亲的这篇奏折在他看来已是世间最为精妙的办法,而这位从未出过宫门的圣上,现在却说这道奏折还有些缺憾? 未来的能臣低下头,沉声请教:“还请圣上赐教。” 顾元白也不客气,他只是略微翻找一下,就从层层奏折中找出了褚卫父亲的那道奏折,褚卫瞧见此,面上稍缓,至少这皇帝是真的在意了。 “黄河水患自古是历朝历代头疼的问题,褚卿言明三点,一是水患前的预防,二是水患中的抢救,三是水患后的赈灾,”顾元白手指随着奏折上的字句移动,褚卫不自觉朝着他指尖所指的地方看去,“唐太宗设置义仓及常平仓以备凶年,他开了个好头,唐朝兴修水利,西汉‘贾让三策’想必你父已熟读,一是改道,二是分流,三是增高加厚原有堤防……” 皇上不急不缓,一点一滴地说着自己的想法,兴致来了,便拿起毛笔画下黄河弯道,水流湍急,却在他的笔下乖顺平静。 侃侃而谈,含带笑意。 褚卫几乎是愣住了,他没想到皇上会有这样的一面,聪明的大脑能让他很轻易就理解了皇上了意思,正是因为理解,才会觉得惊讶。 圣上说完之后才觉得手脚冰凉,他的鼻头泛着可怜的红,让人送上手炉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他瞧着正细细思索的褚卫,嘴角的促狭一闪而过,缓步踱步,忽而开口道:“褚卫,你可知朕想要的是一个怎样的大恒吗?” 朕要开大忽悠人才了! 褚卫裹着寒风在深夜回到了家中,他沉默不语地拒绝了家中人的关切,独自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之中。 他在书房中枯坐了整整一夜,待天边微凉,鸟啼声透过窗口传来时,他才知晓原来天已经亮了。 褚卫站起身,推开书房的门,清早的气息冷冽清新,发胀的头脑也瞬间平息下来。 圣上心有丘壑。 他坐了一晚,得出了这个结论。 并非他以为的那般弱小无用,不,圣上或许弱小,或许掌控不了兵权甚至掌控不了内廷,但在那具病弱单薄的身体里面,藏着一个野心勃勃的明君雏形。 褚卫脑海里忽的闪过昨晚圣上弯着腰咳嗽的画面。 细白的手指掐着绸缎料子的床铺,手指要埋在被褥之间。 咳得眼中有了水,眼角透着红,唇倔强的紧抿,但却比眼尾还红。 褚卫慢慢转过身,他脚步僵硬,然后从僵硬逐渐变得坚定,一步步走向了书架。 褚大人一来到书房,见到的就是捧书研读的儿子。 儿子听到了他的声音,自然地放下手中的书,坦然朝他看来,“我要参加三月的会试。” 褚卫早在七年前便考中了举人,是那一届举人中的解元,时年才一十又七,才华之名引起众多关注。 但褚卫无意做官,之后的七年便再也没有继续科举,如今一夜之间,褚大人不知道他想了什么,但能继续科举,无意是好事。 “好好好,”褚大人眼眶微湿,“好!” 褚卫朝着褚大人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手中的书。 既然要考,那状元之名舍他其谁?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罚了田福生,只是没写,后文中有一句话带过,在此解释下 第8章 举子在冬末会集聚京城,次年开春便是由礼部主持的会试,褚卫既然要参加本次会试,那么他的父亲必定要回避。 这几日的早朝也都是在谈论三月初的会试,顾元白与诸位大臣们定好会试的基调,确定了会试中经义、策论、算数、诗词、律法和杂文的比重,会试主考一正三副,由一二品大员担任,同考官十八人,礼部提请了名单,人选是由顾元白选派。 早朝之后,顾元白就拿到了名单,他须尽快选好人,三日后,这些人选就会被禁军跟着,进入贡院锁院。 点人一事也有学问,现在虽说是天子门生,但乡试、会试的主考官终究有“一座之师”的名头,这个考差也是备有面子的事,讲究的是进士出身、皇上信任,顾元白愿意让谁更进一步,愿意固住谁的手脚,这里也能做文章。 等他点好了人,御膳房也送来了吃食,自从他上次点了一碗炸酱面之后,御膳房好像发现了不同酱料的一百种用法,他们折腾出的肉酱鲜香,只靠这个就极其下饭。 顾元白这几日的胃口不怎么好,御膳房的人花再多的心思,他也只寥寥动了几筷就放下了筷子。吩咐人撤了饭食,顾元白洗漱后便准备睡个午觉。 吩咐田福生在一个时辰后唤醒他,顾元白陷入了沉睡,可没想到他刚刚睡着,就被剧烈的摇晃给唤醒。 睁开眼就看到田福生的脸上满是泪水,声音颤抖着道:“圣上,宛太妃重病了。” 京城郊外的庄子。 顾元白从满是药味的房屋中走了出来,看着院落中孤零零的一颗枯树,眼中有些干涩。 身边的田福生及其宫侍已经掩面哭泣,御医跟在圣上的左侧,小声地说着诊断结果。 宛太妃,是先帝生前的妃嫔。 也是顾元白生母的妹妹。 顾元白生母逝去的早,母族为了维护顾元白,让宛太妃入了宫,宛太妃为了让自己能将顾元白视若亲子,亲口服用了绝子药,此后的一生,都只为顾元白铺路。 顾元白生母死的蹊跷,也是宛太妃在后宫之中一步步查明了真相,她替他抱了母仇,无论是先前的小皇帝,还是如今的顾元白,都将宛太妃当做生母一般看待。 先帝崩了之后,顾元白原想在宫中好好侍养宛太妃,但宛太妃决意出宫,她不想连死都在大内之内。 顾元白将她迁到这庄别院,可精心的供养还是抵不过时光的流逝。 宛太妃老了,没了心气,她想死了。 顾元白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鼻尖发酸,眼中却干涩。 “走吧。” 马车在不平的路上颠簸起伏,别庄逐渐远去,田福生已经擦去了满脸的泪,担忧又小心翼翼地在车上伺候着顾元白。 顾元白依靠在软塌之上,看着马车外的景色发着呆,直到马车驶入了京城,他才叫了停,下了马车,亲自徒步往着皇宫而去。 京城在天子脚下,繁华而人口众多,有几个小孩举着糖人嬉笑着从一旁跑过,顾元白停了脚,望着这些孩童。 身穿粗布麻衣的男人们在街旁做着活,女人们在辛勤的操劳着家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为了过好日子而忙碌。 然而更多的,则是三两成群的读书人,书馆茶楼,到处都是激昂文字前来参加会试的举人,他们或激动或忐忑,大声谈论着即将到来的会试。 顾元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在他身后保护着他的侍卫以及宫人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们只是沉默地跟着这位年轻天子,警惕周围的一切。 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多如牛毛,顾元白一行人并未引起多少注意。顾元白收回了心神,脚步继续往前走去,然而两步刚踏了出去,一片雪片忽而从他的眼前飘落。 “啊!爹爹下雪了!” “下雪了!” 周围响起一声接着一声的儿童喜悦叫声,顾元白失笑着摇了摇头,田福生连忙为他披上狐裘,“老爷,上马车吧?” “再走一会,”顾元白道,“我也好久未曾见过京城的雪景了。” 京城二月份的飞雪如鹅毛飘舞,侍卫长为圣上执起伞,雪白的雪花从伞边滑落,有些许被风吹到了圣上垂至腰间的青丝之上。 他们走过酒楼茶馆,状元楼上,薛远挨着窗口晃着酒瓶,一低头就见到这一行人。 圣上的面容被遮掩在伞下,但田福生和侍卫长的面容却熟悉无比,薛远晃了晃酒水,将手伸出窗外,等一行人经过他的窗口时,五指一一松开。 “咔嚓——” 酒瓶碎落在顾元白身后的不远处,侍卫们顿时紧绷起身体,凶悍地朝着就楼上看去。 顾元白推开了伞,视线没了遮挡,他朝上方望去时,二楼窗口处随意搭着一只手,不用多想,顾元白就知道是这只手的主人扔下的这瓶差点砸到他的酒。 顾元白唇角勾起,声音却如雪花一样冰冷,“把他带下来。” 片刻之后,满身酒味的薛远就被侍卫们带下了状元楼,雪花飘飘扬扬,飞舞的更加厉害,伞也没有了多少用处,顾元白已经让侍卫长收起了无用的伞面,独自在寒风中站了一会,身上已经积了不少白雪。 薛远被带到了顾元白的身边,顾元白见到是他,继续笑着:“原来是薛将军家的公子。” 田福生道:“老爷,要不要将薛公子送回薛将军府中?” 他们说话的功夫,薛远打了一个酒嗝,伸过脸来看着顾元白一会,才道:“圣上?!” 顾元白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发上、狐裘上,乃至睫毛上都垂落着雪片,这些雪片落在他的身上竟然没有立即融化掉。相比于他,薛远身上倒是干干净净,那些雪花还未落下就已经被他身上的热气给蒸腾的化成了水。 见到此,顾元白心情更加不好了。 没有一个帝王会在未来将会夺取他的政权、比他要健康百倍的人面前会保持好心情。 薛远这人就是一匹见人就咬的狗,平常不叫,但狠辣凶猛,道德感极低,眼里只有欲望和权力。他是带兵的一把好手,但这样的臣子宛如是一把没有刀柄的利刃,如果别人想用他,就得做好自己被砍断一只手的准备。 褚卫顾元白敢忽悠,薛远不行。 顾元白朝着地上碎裂一地的酒瓶看去,“这是怎么回事?” 薛远咧开笑,身上的酒气冲人,他跟着朝地上的碎片看去,佯装恍惚,“我的酒怎么在这?” 田福生捂着鼻子,捏着嗓子道:“老爷,薛公子应该是醉酒了。” 顾元白忽而一笑,他走到瓷片旁边站定,押着薛远的人也带着薛远走了过来,薛远神情放松,双腿走的慢腾腾,这样看着,那些侍卫不像在压人,而像是在伺候人。 雪花飘落到鼻头,恰好一阵痒意升起,顾元白低咳了几声,哑声道:“跪下吧。” 压着薛远的侍卫双臂用力,结结实实地将薛远的双膝按在了碎落一地的尖利瓷片上。 大片的碎瓷刺入了肉里,鲜血瞬间漫过裤子流到了地面,雪花飘到这些血上,很快被融化成了水,让血在地上蔓延的更快。 薛远脸上的敷衍倏地收了起来,阴沉不定地抬头看着顾元白。 顾元白对他柔柔一笑,忽地伸手拽住了他的头发,他低下头,在薛远耳边一字一句道:“朕今日心情很不好,薛小公子,别给朕能让你母亲伤心欲绝的机会,听明白了吗?” 薛远被迫抬起下巴,下颚紧绷成一条随时暴起的弧线,头皮被拽得发麻,“母亲”两个字传入他的耳中时,他阴恻恻冷笑道:“远知道了。” 顾元白:“很好。” 他松开了手,薛远微侧着头,看着小皇帝唇色苍白含笑地从他耳旁退开,膝上的疼痛逐渐退去,但薛远全身都已经火热起来了。 他低头看着膝上的伤,咧开嘴阴沉沉的笑开。等圣上一行人走没了,薛远才撑着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薛府走去。 顾元白进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交代监察处的人趁着薛府招人的机会再往里面派人。 果然如他所料,薛远回府之后就对府内的人进行了大清洗,将有可能是皇帝眼线的下人全都发卖,再买入一些身世干净的人进入府中。 薛远和褚卫两个主角自然是让顾元白多多关注的地方,潜伏在薛府中的人手有十二人,此番被清理了七人,还有五人留了下来,或许可以借此机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顾元白对这个结果还是挺满意的。 一路在雪天之中走回宫,回到宫殿时鞋子已经湿了,田福生为顾元白褪去鞋袜时忍不住念叨:“圣上,保重龙体啊。” 顾元白低头看了一眼靴子,笑道:“湿了啊。” 田福生同太监宫女们忙碌起来,等终于将圣上弄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冷意之后,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圣上坐在床边,太监将泡脚的艾草水端走,窗外的天色已经昏暗,寝宫中的灯亮得如同白昼。 “宛太妃身体不好了,”顾元白轻声叹气,“御医跟朕说,怕是撑不到过夏了。” 田福生给圣上按着肩膀,“圣上,宛太妃不愿您难过。” “朕知道,”顾元白,“她怕朕忧心。” “正是这个理,圣上,宛太妃见您能振作起来,她老人家才能心里高兴。” 顾元白不说话了,肩头放松了后,就让田福生带人退了下去,他想要独自一个人静静。 他也才刚刚起步,刚刚将朝堂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上。 天下还有很多事没有去做,还有很多事需要三五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需要去验证。 宛太妃忧心他,是忧心他会埋怨自己的身体。 但其实,对于这平白多来的一条命,顾元白是感恩的,更何况这条命带他领略了从未见识过的风景。 临睡前,顾元白想到了薛远和褚卫。 他没有针对这两个主角的想法,没有了薛远,也会有王远李远……能引起动乱本身的唯一原因,就是皇帝本身做的不够好。 他的生命已经限定,但不论是薛远还是褚卫,他们作为文中的主角,必定可以将大恒发展的很好。或许可以继承他的遗志,将他想做的事再做下去。 可薛远太过不逊了,想要驯服这条疯狗,顾元白还需要想想办法。 怎么能让他听话呢? 把他揍怕,让他知道疼? 作者有话要说:【攻扔酒瓶是故意试探,具体原因后文有讲,攻为什么狂的原因后文也有,大家别急,原因一口气解释出来太生硬了】 让他因为小皇帝的身体不好感到害怕,让他因为小皇帝而疼。 顾元白:很好,你成功引起了我的征服欲:) 第9章 三日后,被圣上点出来的考官接了旨,带着行李被禁军护着进了贡院。得知考官锁院的消息,来京城赶考的举人也仿佛感觉到了时间的紧张,酒楼茶楼的人顿时少了许多。 这一日下了朝,顾元白将工部尚书、户部尚书还有礼部郎中褚寻叫到了宣政殿的偏殿之中议事。 他将那日讲于褚卫听的黄河治患的文章拿给了他们三人,让他们三人慢慢看,自己端了一杯茶慢慢喝了起来。 户部尚书最先看完,他犹豫道:“圣上,臣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治患办法,若要实行开来说不定真的有奇效……但国库……” 而工部尚书和礼部郎中两人已完全沉浸在了文章之中,面色凝重,隐隐有激动之色。 “圣上!”工部尚书难掩心中惊喜之情,“这法子是何人想出来的?此人大才,臣想要见见他!” 顾元白笑道:“那你倒是见不到了。” 这治患的法子,不是一个人想出来的,而是千千万万个后人,在无数汛期水患之中得来的方法。 是在古代这个大环境中最靠谱的方法。 工部尚书一脸遗憾,喃喃:“可惜,可惜。” 此时,褚大人才刚刚看完这份文章,他边看边思,神色偶尔凝重偶尔带笑,看完之后忍不住道:“圣上,此法可行!” 顾元白笑问道:“褚大人也觉得可行吗?” 褚大人向来严谨,但此时却大胆地点了点头,“若是按上面所言内容一一施行,臣觉得可行。” 户部尚书急了,“圣上!春播即将开始,会试也要花费银财,贡院正在重新修缮。圣上的陵墓也已选好了址,今年就要开始修建了。不止这些,圣上养兵花的军需更是不少,每日都不可停。若要修河道,国库周转不过来啊。” 君王生前继位初期便要开始修建陵墓,但顾元白虽继位的早,却大权旁落,直到如今才刚要开始修建陵墓,就更加着急了。 顾元白安抚地朝他笑了笑,“朕明白。” “治理天下,总是离不开钱财,”顾元白不急不缓道,“只要有钱了,才能修路,才能买马,才能练兵……朕并没有决定现下就开始治理黄河水患。黄河水患分为春汛和夏汛,春汛为三四月,夏汛则是六至十月,朕将诸位大人叫过来,正是想要共同协商春汛一事。” 工部尚书疑惑道:“圣上,先前几年并没有出现黄河水患,为何今年如此在意呢?” 顾元白闻言,将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朕也想知道,为何黄河中下游已下了半月的雨,却没人来通报朝廷呢?” ……! 两位尚书和一位郎中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顾元白不出声,让他们自己跪着,在安静的落针可闻的环境中不断猜测,直到他们头顶因为自己的猜测而冒出细汗,顾元白才道:“起来。” 大恒朝没有丞相,六部直接把控在皇帝手中,没有内阁,但设了枢密院和政事堂,枢密院管理军机大事,政事堂把关政务,也是直接把控在皇帝手中。 皇权如此盛大的时候,竟然会有人瞒着不报,那些地方上的人胆子怎么这么大! 而圣上又是如何得知远在千里之外的黄河雨季的? 三个大臣越是深想,便越是恐惧。他们软着身子站了起来,不敢多说一句话。 “褚卿,”顾元白缓和了语气,“朕知你对治水一道颇有了解,此番时日无多,朕设你为安抚使,派你去防御黄河春汛,朕要求不多,只要这小汛期酿不成大祸就可,褚卿,你可愿意远赴黄河?” 褚寻毫不犹豫地又跪倒在地,他高声道:“臣必定用尽全力,不辱使命!” 顾元白从桌后走了出来,亲手将他扶起,“此番前去,朕还有一事相托,褚卿要帮朕查出究竟是谁隐瞒不报!那些地方官随褚卿去查,不要怕他们,朕为你做主。若是有麻烦,朕允本地都督带兵相助。” 褚大人感动得双目含光,“圣上放心,臣必定竭尽全力。” 顾元白又看向户部尚书同工部尚书:“工部再点擅治水的十余人一同陪着褚卿前去,你两部要全力支持此事,不可懈怠。” “是。” 从宣政殿走出来的三人擦擦头上的汗,俱都流了一背的冷汗。 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恭贺褚寻,褚寻连忙回礼,又请求道:“两位大人,圣上如今对我多有期望,黄河连续半月下雨却没人上报朝廷一事还请两位大人暂且勿要告知他人,我怕会打草惊蛇。” 褚大人这是在怀疑地方官和京官勾结,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连忙点头,“褚大人放心好了,即便你不说,我们也是不敢对外说的。圣上的意思明确,我们两部都会好好配合。褚大人好好干,也要注意安全。等你回来了,会试也要出成绩了,褚公子的学识一向出众,没准到时候双喜临门,你们父子俩双双该升官的升官,该做官的就做官了。” 褚寻连忙谦虚了几句,三人说说笑笑出了大内。 殿内。 田福生在大臣们走了之后就端上了熬好的药,黑乎乎的药汁在白瓷碗内更显苦涩,顾元白看了一眼,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喝多了药的人也就不觉得苦了,顾元白又喝了几口茶去掉口中的药味,披上大氅,走出了宣政殿。 外头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了。 地面的积雪被清理得干净,树上草上,却还留着有一掌厚的雪。 顾元白吸了几口凛冽的空气,心中也跟着畅快了起来,他往树下走着,用手团了一团雪,不过片刻的功夫,养尊处优的双手便被冻僵了。 侍卫长急匆匆地跑走拿来了一副皮手套,顾元白笑道:“朕只是碰一碰雪,瞧你急成什么样了。” 侍卫长难得板起了脸,“圣上,快把雪扔了吧。” “好好好,”顾元白扔了雪,双手都伸到了侍卫长的面前,无奈,“你们总是太过于小心了。” 侍卫长小心翼翼地握着顾元白的指尖,细致地拿着手帕擦落圣上手心的湿水和雪块。圣上的皮肤娇嫩,只冰雪在手中待了片刻时间,十指的指尖已经各个泛起了诱人的粉色。 掌心细腻,脉络也要融化在软肤之中,得需侍卫长小心再小心,才能不在圣上的手上留下擦拭的红印。 无怪乎别人精细着他,实在是顾元白这一身离不开别人的精心侍奉。 待掌中没了雪水,侍卫长恭敬地放开了圣上的双手,再将皮手套细致地展开戴上,棕色的手套遮住了白莹莹的手面,一直延伸到了衣袖之下。 顾元白抬起手轻轻嗅了下手套的味道,处理得很干净,只有熏入味了的香气,他点了点头,笑道:“随朕看一看雪景吧。” 但赏景的时候,侍卫闷声不会说话,顾元白才觉得找错人了。他想了又想,想到了那日看中了的舆论人才。 似乎是叫做常玉言? 大理寺少卿府中。 常玉言正在撰写文章,忽然听见书房外头一阵响动,他皱起眉头,压下被打扰的火气,快步打开门:“你们在干什么?!” 他父亲身边的小厮正急匆匆地带着人往这边走来,见到他打开门就先扬声喊道:“少爷!圣上请您进宫陪侍!” 常玉言扶着门的手一抖,“什么?” 宫里来的人还在身后跟着,小厮急了,率先跑了过来,催促道:“少爷快换身衣服,圣上让您进宫赏雪呢!” 常玉言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又慌张又惊喜,他急忙要转身换衣裳,宫里来的人也紧跟慢跟地跟了上来,见如此忙出声阻止:“常公子不必麻烦了,这一身就不出错,先跟着小的一起进宫吧,免得让圣上等太久。” 常玉言羞愧道:“我这一身的墨水味。” “无碍,”宫中人急道,“常公子不必担忧,圣上不会因此责怪于你的。” 这不是责怪不责怪的问题,这是他在圣上眼里形象如何的问题。 常玉言心中复杂万千,但终究还是被圣上传召的喜悦占了上风,他摒弃纠结,正要同宫人离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匆回了书房,拿了本书卷在袖中再重新出门。 宫中派了马车来,常玉言上了马车,半晌觉得有些气闷,他抬手碰一碰脸,才发觉不知何时脸庞原已烫了起来了。 常玉言先前其实对圣上并没有这么推崇。 薛远是个狼狗子,常玉言能跟他玩到一块儿去,本性里就夹杂着放纵不羁,他敢写那些得罪权贵的十三首诗,不是因为他对此愤怒,也不是他忧国忧民。而是因为他想同父亲作对,除了这一条,更重要的便是赚取一个好听的名声。 常玉言写的诗是忧心天下苍生,可他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美酒美食,锦罗绸缎,薛远和他一丘之貉,内里腐坏到发臭的地步,面上还有给自己弄出一副金玉其外的面貌。 名声这东西,对文人来说,有时候比权利和金钱还要有用,有的时候甚至可以保命。 察举制的时候,文人想要做官就需要给自己营造名声,“卧冰求鲤”、“孔融让梨”都是文人家族背后传播远扬的结果,这是士人间不必言说的潜规则。常玉言的家族直到他立冠也没有给他宣扬名声,常玉言就只好自己来了。 能借此让权贵的手将他父亲贬谪,也对常玉言来说,没什么不好的。 可想而知,这一次圣上宣他进宫陪侍,也必定是他的名声起了大作用。常玉言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又觉得庆幸。 若是他没有名声,可能圣上永远不会瞧他一眼。 宫侍驾着马车在道路上哒哒地走着,雪后的京城人人都缩在了家中,常玉言脑子发热,他低头整理了自己好几次,觉得还是一身的墨水味,他怎么能这幅样子就去见圣上? 常玉言移到车窗处,打开窗门吹些冷风以便冷静,等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之后,常玉言却忽而看到户部尚书的儿子汤勉与平昌侯世子李延的身影在小巷子口一闪而过。 一个是重臣的儿子,一个是勋贵世子,就算是在学府中关系亲密,在外时也应当避避嫌吧? 而且若是没有看错……常玉言眯了眯眼,可惜马车一晃而过,他只匆匆看了一眼,但若是没有看错,他们两人手中拿着的,应当是两幅画作? 顾元白边看边走,戴上皮质手套之后,倒是没人阻止他碰雪了。 常玉言过来的时候,圣上正让人拎着个罐子,自己则小心地将梅花上的厚雪扫落在罐子之中。雪落梅花之上,经过一夜的酝酿,雪也沾染了梅花的香气,等到雪化之后用来煮茶,便别有一番滋味。 常玉言上前行了礼,紧张道:“小子拜见圣上。” “不用多礼了,”圣上放下手头的活,亲自搀扶起常玉言的双臂,“上次见你你就拘谨得很,今日朕将你叫来是为赏雪,不必如此紧张。” 顾元白甫一握上了常玉言的手臂,就感觉到了他衣服下紧绷起来的皮肤,哑然失笑道:“朕当真那么可怕吗?” 常玉言面上一热,悄悄抬眼去看。 顾元白已经笑着带他继续往前走去,侍卫们跟在五步远之后,宫女们接过了罐子,继续在梅花下收集着春雪。 平日里,顾元白不会去穿龙袍,他穿的均是常服,常服边角低调的绣着暗纹,在行走间好似有游龙攀附。 落在身后的青丝上夹杂着几瓣沾雪的梅花,常玉言看到了,多看了好几眼,却不好意思出声提醒。 待逛完了宫中雪景,常玉言被圣上留下来用了晚膳。晚膳结束之后,眼见着就要走了,常玉言鼓起胆子,从袖中掏出了那本诗集,饶是此刻,他也不由感叹自己的脸皮之厚,“圣上,这是小子近日整理出来的诗集,取了以往尚且入得了眼的诗作,还有自上次游园回来后的所得,若是圣上不嫌弃,小的想要将此献给圣上。” 薄薄的一本诗集,这应当还是原稿,上面还有皱起来的小折。 顾元白也对这个有舆论人才潜质的人才新诗有兴趣极了,如果是佳作,那么他相信,绝对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先前的皮手套已经在饭前摘掉,顾元白笑着翻了一下诗集,随意看了两眼,笑意加深。 相比于他之前写的十三首讽刺权贵的诗,这次的作品倒是迎合他这个统治者的品味了。 顾元白将诗集递给田福生收好,忽而想起什么,促狭一笑,“玉言同薛将军家的大公子应当是好友?” 常玉言不明所以,谨慎点了点头:“是。” 顾元白缓缓道:“几日前,朕听闻薛九遥双膝受了伤,此事玉言可知道?” 九遥是薛远的字。 常玉言一愣,什么? 瞧着他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顾元白眉头一挑,悠悠笑道:“等玉言出了宫,不如去薛府瞧上一瞧。再替朕同薛将军和薛九遥说上一句话,若是他们需要,朕可派宫中御医前去薛府为其诊治。” 圣上慢条斯理:“毕竟是朕的爱卿之子,未来的大恒将才,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那可真是大恒的损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薛远:谢邀,人在家中坐,情敌天上来。 第10章 薛府。 薛远躺在床上,听着听着就没忍住笑,“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常玉言眉头微蹙,“要称呼圣上。” 薛远膝盖上裹着药布,隐隐泛着血色,但他的面上却好似无感,随手指着自己的伤口,似笑非笑道:“这伤就是圣上罚的。” “这不可能,”常玉言下意识反驳,又皱了皱眉想了想,“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薛远瞥了他一眼,反问道:“圣上今日将你招到宫中做了什么?” 常玉言闻言,不自觉绷紧了皮肤,面上有些发热,“圣上招我入宫中陪侍,自然是为了让我陪同赏雪。” “赏雪?”薛远双手撑在榻面,双臂猛得有力,肌肉绷起,托着自己直接坐了起来,他指尖敲着大腿,若有所思,“能看上你什么呢?” 在薛远眼里,这个皇帝怎么也不像是会做无用功的样子,连他这匹疯狗也敢招惹,惹了他就罢了,至少就如同小皇帝说的那样,他有帅才之风。但奇怪,常玉言有什么呢? 一个读书人,一股子腐酸味,常玉言能有什么用? 但就是这么没用的读书人,皇帝还招他赏了雪。薛远这个未来将才,皇帝倒是眼也不眨地罚了他满膝盖的血。 常玉言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皮笑肉不笑,“薛远,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远慢条斯理道:“你能有个屁用?” 常玉言气得瞪人,“我不说是名扬天下了,最起码也是小有名声,立冠那日前来为我道贺的人多到甚至惊动了官府。而我一向有才,等殿试结束,你等着我拿个状元来吧!” 说完,他“蹭”地起身,怒而甩袖离开。 薛远摸着下巴,等常玉言彻底见不到影了之后,才嗤笑一声,“状元?” 那小皇帝要个假文人做的状元有什么用? 薛远双腿离开床,笔直站在了地上,他双手背在身后,缓步走到了窗前。 膝盖上的白布渗出了星星点点的鲜血,这样疼痛的滋味对于薛远来说很是新奇。 打小在军营里混着长大的薛远知道拳头硬,兵马强才代表一切。薛府三代忠良,听起来挺好,其实都是要命的名声,他扔个酒瓶,也没想砸皇帝,看他过去了才下手,也只是想看看皇帝对薛家的态度。 薛远摸着下巴思索,想起来小皇帝的面容,虽然毛都没长齐,长的倒是比娘们还漂亮。 就是这脾气藏的太深了。 是因为薛府而优待他,还是因为三代忠良而必须优待他? 褚寻大人已带着人出发去了黄河,监察处会给褚寻提供来自最前线的消息,为了培养监察处的人,顾元白花了大把大把的钱,监察处的人不光要识字练武骑射,还要学习地理兵书和跟踪埋伏人等各方面的技巧。 除了教育,他们的吃食顾元白也极其注意,比养兵还要看重。饭菜荤素搭配,米用的是好米,肉必不可少,将整个监察处的人都养出了一身健壮有力的身躯,他们健康了,就代表着顾元白的健康。半月雨水之事能在这么快的时间之内穿过千里来到京城,这幅好身躯的作用必不可少。 预防水患一事顾元白暂时放下,又将重心调到了即将到来的会试之上。 这些时日的早朝,各位大臣也是忧心忡忡,因为京城返了寒潮。这回寒潮来的气势汹汹,不少人上书希望让会试考生多添些衣物,也多增加些取暖的煤炭,再将贡院的号舍好好修缮一番。 特别是家中有后代参与这次会试的家长们,据理力争,在朝堂上半分也不肯后退。 圣上心善,号舍本来就在修缮之中,提高暖炭用量的折子也批阅了同意。但在允许会试考子多添衣物这一条上,却遭到了不少臣子的阻拦。 以前不是没发生这样的事,京城的冬季总是漫长又寒冷一些,有时候的春季可以与冬季比肩,仁善的皇帝不少,也曾特许举子多携带一层皮衣。 但那届就发现了许多将作弊的纸条缝制在衣物中的举子,衣服越多检查起来越是麻烦,皇帝的善心也被这些人品低劣的读书人给当成了可以利用糟蹋的手段。 “圣上,”臣子劝道,“以往也不是没有回寒潮的情况,煤炭加重,号舍修缮,这些已经够了。” 可今年的寒潮来得厉害,大恒朝的会试连考三天,考生食宿号舍之间,若是那些时日再降温或落下雨雪,怕有不少人都会患上风寒,更甚者,可能会在这三日内丧命。 顾元白到底心疼这些人才们,他最后下令,还是允了举子多添加衣物的决定。 这圣旨一出,整个京城赶考的举子欢呼雀跃,双目含泪地感激圣上的仁善。 有那些身体不好本就不适应京城天气的举子更加激动,伏地叩谢不止,不断说着:“圣上仁慈,圣上万恩!” 一件单薄的衣物,在寒冷狭小的号舍之间就代表着一份取暖的希望。圣上不顾群臣劝阻,仍然决定宽松限度,这就是明晃晃的对他们的爱护。 来自圣上的着想和爱护,让熟读天地君师的读书人更是心中热火腾腾。 当然,顾元白对这些举人们仁慈,不代表着会让他们借此机会作弊。 若是有人胆子敢这么大,借着这个机会裹挟纸条,那么等待他的将会比废掉功名更严重的处罚。 顾元白可不想让他的善举在日后成为一个笑话。 时间在等待中终于到了会试的日子。 褚卫一早醒来,淡然地在院中练了一套武术,待到浑身出了薄汗才停了下来。洗漱出来之后,母亲正在重新清点要带进贡院的东西,这已经是她第五次的清点了,褚卫也有些无奈,“娘,不必如此紧张。” “娘怎么能不紧张!”褚夫人提高声音反驳,又紧张兮兮地低头继续数着,“香帕、纸张、干粮……” 褚卫由她去了,径自沉默地吃完了饭,小厮背起了东西,陪着少爷往贡院而去。 褚夫人将他送到门旁,双手合十的同着漫天的神佛保佑,心中忐忑,“愿我儿顺利过了会试吧。” 进京赶考的举子很多,因此被分成了不同的批次进入考场,褚卫的运气很不好,他在一大早就要进入贡院,要在贡院之中多等待上整整一天。 到了门前排队的时候,褚卫让小厮先行回去,他自己背着考箱,脊背挺直地站在人群之中。 他本身的相貌就格外引人注目,气质又如皎皎明月风度翩翩,是以许多人都注意到了他,窃窃私语之间,就明白了这人就是美名传遍京城的第一美男子褚卫了。 排在不远处、正送着好友汤勉的平昌侯世子李延第一时间注意到这处的骚动,他往后一看,幸灾乐祸地拍拍汤勉的肩膀,“汤勉,褚卫竟然参加这次会试了,你还能得到一个好名次吗?” 汤勉也看到了褚卫,他眉头一皱,又放松了下来,“他已经七年没有继续科考了,七年的时间我就不信他的学识还是那般好。褚卫考就考吧,他威胁不到我。” 斜后方的褚卫耳朵一动,忽而侧头往汤勉处看了一眼。 汤勉和李延都未曾注意到,李延问道:“你在学府之中每次的排名都是数一数二,这次有没有把握拿个状元下来?” 汤勉谨慎道:“悬。大理寺少卿之子常玉言听说也参与了本次会试,他的文章诗赋我也读过,他对我而言是个劲敌。” 李延不免嫉妒地道:“反正只要在一甲之中,就会被圣上亲自召见。” 汤勉也不免有了些既激动又紧张的感觉,他笑了笑,装成镇定的样子道:“我一定会让圣上对我刮目相看的。” 自从那日蹴鞠赛之后,就只能在画中重温圣上的面容。但画中人的模样,又哪里能比得过真人的十分之一呢? 真正的圣上便是日月之光,想要日月记住他,榜眼不够,探花也不够。 以他未立冠之名,若是中了状元…… 汤勉心中不由火热了起来。 褚卫平静无波地移开了视线,垂下眼,遮住眼中的不屑和嗤笑之意。 跳梁小丑也真是敢想。 贡院中的会试开始时,大内之中的顾元白也收到了消息。 他细细听着禀报,良久,淡色的唇轻轻一勾,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不错。” 田福生为他端来一盅补汤,瞧着圣上高兴,也不由乐着道:“也不枉费圣上的一片爱护之情,这届的举子们老老实实,下届的读书人也能享受些许荫庇。” 顾元白点了点头,将处理好的政务放在了一旁,“朕也该琢磨琢磨他们殿试的题目了。” 田福生拿来了宗卷,这些宗卷上记载了万千道策论题目,顾元白随手翻开了几页,摇摇头道:“无论看了多少次,没有标点符号看起来还是不方便。” 田福生疑惑地看着圣上,“标点符号?” 顾元白:“没什么。” 标点符号,就是断句,古人所说的“句读”。但这标点符号,是不能轻易拿出来,也不是轻易就能通行的。 自古以来一些孤本学说一直被学术派别所垄断,他们垄断学术靠的就是句读。例如有名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两则断句,一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二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不同的派别掌握着不同的断句方法,所理解的含义自然不同,要是实行标点符号之法,必然会使这些学术派别为之震荡,究竟哪个是对的,又凭什么其他人不对?凭什么要将他们派别的断句方法让给天下人知道? 学术派别之所以称作派别,就是他们独有的文化所给予的垄断特征,因为他们所独有,所以学子们想要学习知识就需要投身其名下,等学的人多了,这样的派别就会转变为学阀。 即便是有官学,也阻挡不了学术派别的生长和发展。 学了这一派知识的人,他们都会是统一的断句、统一的对于圣人之言的理解,这个时候,皇上突然拿出来了一个标点符号,说这文章要这么断,那文章要这么读,同官方断句不一样的派别和派别中的读书人会不满,凭什么我们是错的?我们耗费时间、精力、钱财所学习的东西,如果这是错的,岂不是得不到任何的回报、岂不是白学了? 而同官方断句一样的派别也会同样不满,凭什么我们私藏的知识就这样被公布天下?我们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东西,怎么就成为天下之人所共有的了? 标点符号一出,就是动了他们的蛋糕,这些学术派别绝对不会同意。 标点符号是个好东西,但现在顾元白却不能拿出来。 内安外无强敌时,皇帝有了掀桌子的能力时,才是震撼学派,进行学术上的变革时。 顾元白翻过了两页宗卷,抿了一口温茶,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时,不由失笑。 他说好了要佛,但这就好像嗜糖的人说要戒糖,有烟瘾的人说要断烟一样。嘴上大话连篇,偏偏身体诚实得很,完全显出了什么叫做心口不一、言不由衷。 作者有话要说:顾元白:我心中只有事业。 以后的薛远:……老子求求你看看老子一眼。 排雷:攻真的很狗,天生反骨,后文也有说为什么这么狂的原因。弃文留言的大家也请心平气和,作者写文没逻辑,没必要气着自己影响他人 第11章 会试之后,李保太傅又拜见了圣上,这次圣上总算没有再拒了他,终于召见了这位名满天下的帝师。 从宫中出来之后,李保太傅已经热泪盈眶,他被搀扶着回到了家中,李焕听到他回来之后,就让人将他抬到了父亲面前。 “爹,”虽是被审讯的半死不残,但李焕精神气却十分不错,他紧盯着李保太傅,眼中满是期待,“圣上说了些什么?” 李保太傅见到他就心生怒火,但还是心疼他这一身的伤处,冷着声道:“老夫同圣上所言,你关心这个作甚!” “好吧,儿子不问了,”李焕换了个话题问道,“爹,圣上今日的气色如何?” 圣上那日被他气到了,唇色和耳珠都被气得红了,李焕担忧圣上的身体。圣上不像他一般粗糙,怎能不叫人担心。 李保太傅道:“我怎可直视圣颜?” 李焕叹了口气,只觉得全身都在隐隐作痛,他努力侧过脸,手指碰了碰腰间的香囊,香囊里面装着的是圣上的发丝,他只好退一步问道:“爹,那你总该知道圣上今日与你说话时咳没咳嗽吧?” “并无,”李保太傅道,“行了,你莫要问了,快回去躺着去。” 李焕被赶回了房间,他躺在床上,幽幽叹了口气。 “爹怎么这般粗心。” 圣上让他爹进宫,他爹却连圣上的身体都不知道关心,这样蠢的爹爹,竟然是他李焕的生父。 李焕无奈地摇了摇头。 送走了泪流满面的李保太傅,宫中又迎来了面色不善的和亲王。 顾元白接见了他,和亲王硬邦邦地站在圣上的身前,语气也硬得犹如石头,“圣上让臣办的事,臣给办好了。” 会试第二天就下起了阴寒的春雨,恰好和亲王进宫询问宛太妃事宜,顾元白瞧见他讽刺的嘴脸就觉得不爽,就让堂堂和亲王去派人煮姜汤,连接两日给贡院中的考生送去驱寒。 圣上面带笑意,风月无比的面孔上如美玉暇光,他伸手端起瓷杯饮茶,“和亲王办事总是让朕放心。” 和亲王没忍住冷笑出声。 和亲王善战,也善带兵,亲王这个封号是先帝因他的军功而赏,现在一个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皇家人被圈在京城里办这种小事,顾元白都知道和亲王大概是要恨死他了。 但兵权兵权,怎么可能掌握在一个皇子的手中,更何况这家伙还是不喜欢他的兄长,不占嫡字也占了长字。 顾元白纤细的手指端着瓷白的茶具,一时分不清楚哪个更白,和亲王看着他慢条斯理的饮茶,在心中难受极了,渴了就大口喝水,饿了就大口吃肉,偏偏京城人人如此讲究,和亲王在其中就是牛饮牡丹。 顾元白瞧他没有说话,抬眸朝他看去,哑然失笑:“和亲王这是什么表情,你要是渴了直说便是,朕还能缺了你一杯茶水不行?田福生。” 田福生忙让人端上椅子,又送来新茶。和亲王端着茶大马金刀的坐下,喝了一口就将茶扔给了一边的宫女,带刺地道:“圣上赏下的两碗姜茶可让那些读书人感动死了,现在满京城都在夸圣上仁善,怕是圣上说一句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会慷慨就义了。” 圣上微蹙起了眉头。 田福生和他的小徒弟站在一边,小徒弟看到圣上皱起了眉就难受,他小声跟着师父说:“和亲王怎么总是说这种让圣上难受的话。” 田福生心中也颇为不满,他冷哼一声,还是先教训了小徒弟,“眼观鼻鼻观心,和亲王也是你我能非议的吗?” 其实要说对和亲王最不满的人,就是他田福生了。 他们对圣上那是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生怕圣上被吹了一点风淋了一点雨,圣上要吃茶,那便是梅上雪和清晨露,朝廷里的大臣、刚刚进宫面圣的李保太傅,哪个不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唯独和亲王的脾气就是那么臭。 “怎么说?”圣上的语气不咸不淡,“和亲王这话过了。” 和亲王皮笑肉不笑:“圣上要是不相信,那就随我一起出去看看,怕是等举子们回程,圣上体恤读书人的善举全天下都知道了。” 顾元白瞧瞧门外,看着有些意动的模样。田福生忙上前一步小声提醒,“圣上,钦天监的人算出今日有雨,今日不宜出宫。” 和亲王直接嗤笑一声,外头那么大的太阳,钦天监的人怕不是在睁眼说瞎话。 顾元白瞥了和亲王一眼,索性从桌后站起身,“无事,就依和亲王所言,出去看看吧。” 状元楼。 顾元白同和亲王被引到二楼窗口坐下,酒楼里到处都是一身青衫的读书人,文学的气息四处飘散,让顾元白都有点困了。 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句吟诗作赋,周围的侍卫紧绷着脸,跟一座座高山一样守在桌子周围,但挡不住这些文绉绉的声音。 小二拘谨地站在桌旁,“两位爷想点些啥?” 顾元白笑问:“你们这都有些什么?” 小二精神一振,唱戏一般的将菜谱背了一遍,顾元白沉吟了一会,点了三样菜,又问和亲王:“兄长再点些?” 和亲王整个人被叫的一抖,硬憋出来一句话:“上两壶好酒来。” 状元楼里的读书人最多,也正如和亲王所说的那般,这些读书人对圣上的赞美可谓是层出不穷,特别是那些因为姜汤而平安出了贡院的人,听得顾元白本人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和亲王脸都绿了,眼里冒着火星,姜汤是他和亲王熬的,还是如同领罚一般被迫熬的,如今听到这些话,顾元白还坐在他对面,他都好像成了一个笑话。面色越来越难看,活像是要将这些读书人给好好揍上一顿。 “兄长邀我出来,不正是想让我来听听这些话吗?”顾元白嘴角一勾,万分恶劣道,“这些学子能平安出贡院,兄长的功劳也不可忽视。” 和亲王扯开笑,不想理他。 顾元白噗嗤一笑,再也忍不住了,他伏在窗框上低头闷笑,给和亲王留面子才没有放声大笑。背上青丝乱颤,露出的指尖泛着愉悦的粉色。 和亲王的脸色青紫变化,他低头捏着瓷杯,重重冷哼一声。 本来他们二人带着一众侍卫进入状元楼时就备受关注,明里暗里不少人都将目光放到这一桌子上,顾元白同和亲王均是一身贵气,通身气质不凡。在京城这种地方,说不定就是某位王公大臣或是权贵子弟,如今顾元白一笑,倒是笑得一些年纪尚轻的白面书生面红耳赤,偷看觉得羞耻,不看又移不开眼。 这位公子一身蓝衣,尊贵又沉稳,蓝衣却压不住容光,只得熠熠生辉。 只是他们看得多了,那些山一样健壮的侍卫就怒目瞪了过来,将这一道道视线给打了回去,侍卫长张绪沉着张英武不凡的脸,警惕四面八方的打量,誓死要保护圣上的安危。 顾元白好不容易停了笑,他慢慢起身,手臂撑着窗口,支在脸侧休息,只一场大笑就让他没了力气,胸口微微起伏,顾元白尽力让呼吸更加绵长,好让自己平复下来。 和亲王冷声道:“老爷还是别笑的好。” 顾元白嘴角含笑,倒是浑不在意,他虽此刻无力,但并不想让别人看出来。男人都是好面子的,让顾元白因为身体原因而活得小心翼翼,那就不美了。 “兄长莫要担忧,”顾元白,“弟弟这身子,笑一笑还是受得住的。” 片刻后,小二就送上了吃食,顾元白没有用膳的胃口,他品着茶,侧头朝着窗外看去。 天子脚下的京城治理得繁华安稳,大恒朝民风开放,女子地位不低,因此街市上也能瞧见三三两两的女子相携而过。 顾元白喜欢这幅安稳的画面,他靠在墙上,端着茶杯,一时看得出了神。 褚卫被同窗约着前去书院,路经状元楼时见不少人抬头往上看,他顺着看去,却是眉头一皱。 二楼窗口处正坐着一位一身靛蓝的公子,黑发上玉冠高束,遥望远处手捧白瓷,这引得男男女女抬脖子看个不停的美男子竟然是当今圣上。 人人都好美色,即便是欣赏之意也难以在美色上移开眼睛。但褚卫却厌恶那些盯着他看的男男女女,也厌恶这些眼中只有美色的俗人。 皇上被这么盯着,难道不会难受吗? 同窗也跟着看去,乐道:“子护,看样子你京城第一美男的称号要受到威胁了。” 褚卫冷声道:“谁爱要谁要。” 同窗哈哈大笑,却是拉着褚卫径自走到状元楼的底下,寻了一个好位置抬头看着楼上靠窗的公子,感叹道:“昔日有潘安掷果盈车,又有看杀卫阶之典故,本以为你的容貌已是男子之盛,却没想到还有如此翩翩公子。” 褚卫:“一副皮囊罢了。” 同窗笑道:“知你不喜美色,也不喜别人看你。但褚子护,像这位公子这般的样貌,你也觉得只是皮囊罢了吗?” 褚卫抬眸,长眉入鬓,他看着圣上,黑眸不为所动,整个人站得笔直,冷淡如雪,“要不然呢?” 顾元白好似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望着远处的视线收回,稍一低头,就对上了站在街对面卖着红色绳结铺子前的褚卫。 褚卫身旁还站着一个风流潇洒的文人,顾元白眼睛微眯,从容收回视线,捧着茶具轻抿一口温茶。 捧着杯子的手白如透明,褚卫一看到圣上的手,脑海里就不由想起这双手痛苦地捏起明黄床单的画面,绸缎皱褶,暖黄烛光,指尖苍白无力。他垂下眼,喉结微动,不动声色地拉着同窗走人。 和亲王见顾元白一直往窗外看去,也跟着看了一眼,看着外头许多人正偷偷摸摸地往楼上看来,顿时不悦地压下了唇角,“什么人也敢窥视圣颜?” 对于皇家的威严,即便是不喜欢顾元白,和亲王也会毫不犹豫的维护。 “不知者无罪,”顾元白笑了笑,岔开了话题,“兄长觉得这几道的菜色如何?” 和亲王拿起帕子擦擦嘴,索然无味道:“不过如此。” 不管是菜还是人都不过如此。状元楼的这些书生交谈的话也是浅薄得很,空谈大论倒是厉害,认真一探究就知道什么都没有,脚不踏在地上还敢满嘴空口胡言。 原本想刺顾元白一下,让他知道推崇他的举子都是个什么水平,到了最后难受的反而是他。 顾元白一心两用,也听了不少学子的高谈论阔,心中不说失望是不可能的,但这也是科举考试的弊端之一。对于皇帝来说,科举考试的第一弊端就是结党,第二就是不一定能收到真正于国有用的人才。 社会要是真的想要发展,还得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中国古代同外国古代相比,其实在英国工业革命之前中国一直占据优势,但只一个工业革命就拉开了双方百倍的差距1。说到头来,科学技术是第一发展力,商人、工匠可以促进社会经济自然发展,然而摆在这个大时代之中,农民,粮食,才是国家之本。 若是能有土豆、玉米、杂交水稻等,那才能解放出底层人力,才能确保粮仓满溢,进而进行其它的大动作。 顾元白忽的站起了身,宫侍连忙上前扶住他,为他整理身上的皱褶和腰间的玉佩,顾元白悠悠道:“兄长,陪弟弟走一走吧。” 和亲王默默站起身,跟在圣上身后半步之外出了状元楼。 街市杂而不乱,地面干净整洁,和亲王面色沉着,比一旁的侍卫们看起来还要吓人。 “圣上想要去哪?” “若是朕没记错,和亲王在京城有数亩良田,还有一个温泉庄子来种植蔬果?”顾元白道,“先前朕抄了卢风的家时,也记得曾赏给和亲王一座泉庄。” 和亲王生硬道:“那所庄子离城中远,若是圣上想去,今日怕是不便了。” 护主的侍卫暗中瞪着和亲王,恨不得让圣上赶紧下命令,就此好好教训教训和亲王。 哪里有人敢这么和圣上说话?! 顾元白倒是面色不变,他朝着身后挥挥手,侍卫和宫人听令后退两步,给两位天下最尊贵的皇家之人留出闲谈的空间。 “和亲王,”顾元白慢慢道,“你给朕面子,朕才能给你面子。” 和亲王脸色难看,忍着不拂袖而去。 “先前朕让你帮朕一把,好把卢风斩草除根,”圣上语气淡淡,“皇亲国戚面对权臣一样要卑躬屈膝,皇权和你们这些宗亲都连在一起,我弱了,你们也弱了。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谁知道也是个蠢货。你如今怨我把你困在京城,日日夜夜只能寻欢作乐。朕问你,当初朕给了你机会,是谁没有把握住?” 和亲王头顶青筋绷起,他克制又隐忍地咬牙道:“——我来了!” “你来的晚了!”顾元白怒喝,“朕已经杀了他了,你来了还能有个屁用?!等你来朕黄花菜都凉了!” 和亲王被这一声爆喝给吓住了,一时之间气势都弱了下来。 顾元白胸膛急促呼吸,良久,他才平静下来,“和亲王,先帝在时曾叮嘱过我一句话,话与你有关,但你应当是不知道。” 和亲王呼吸一窒,转过头狠狠盯着顾元白,“先帝说了什么话?” 顾元白苍白的嘴角忽的勾起,他恶劣十足地道:“朕不告诉你。” 和亲王:“……” “轰隆”一声,天边猛然响起一道巨响。 天色瞬间昏沉下来,闪光将天上劈成两半,骤亮之后就是卷起残风的骤暗。 田福生惊慌失措地上前,“圣上,要下雨了!” 暴雨来临之前,暴风已经涌起,顾元白的衣服被吹得鼓鼓作响,发丝四散,有一些被吹到脸上遮住了视线,顾元白蹙起眉,拨开碍事的头发,“张绪,附近哪里有避雨的地方?” 张绪同样焦急,他握着腰间的佩剑,强行沉住气,“圣上,此处离薛将军的府邸很近,我们可先行去往薛府避雨。” 薛府? 顾元白沉吟了一会,“走吧,趁雨落下来之前赶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1这话原句为金灿荣教授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与中国机遇”演讲中说的一句话。 皇帝发威太帅了 顾元白:这一场雨太不巧了,朕恶劣因子还没出完。 薛远:和亲王有什么好玩的? 薛远:有我有趣有我贱贱吗? 第12章 侍卫长护着圣上,终于在雨落下之前赶到了薛府门下。 门房正准备问这一行人是谁,眼尖地瞥到了顾元白腰间的盘龙玉佩,心中咯噔一下,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草民、草民……” 薛府上上下下得到了消息,安静的将军府顿时犹如沸腾的油锅一样炸了起来。在书房中的薛将军脚步匆匆,带着小厮往府门赶去。半路遇上了被丫鬟搀扶而来的薛夫人,薛夫人面色慌乱,发钗四散,“将军,真的是圣上亲临吗?” 薛将军速度不减,他点了点头:“我去门前迎来圣上,你快整理整理仪容,让母亲出来见驾,其他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东西,千万不能出现在圣上的面前!” 薛夫人匆匆点了点头,就扶着丫鬟的手快步往后院走去。扶着她的丫鬟吃力地迈着步子跟上去,这哪里是平日里莲步轻移的夫人?这还需要她扶?她走的还没有夫人快! 薛夫人急忙来到了后院,薛老夫人已经得到了消息,正在身边人的伺候下换上命妇服饰,一层又一层的金丝纹正红袍上身,丫鬟小厮都不似平日那般大声喘气。 薛老夫人面色红润好像瞬间年轻了十几岁,她见到薛夫人过来,笑着让媳妇到她身边,“惠娘,我今日早上就听到树上有喜鹊在叫,原来还在想着能是什么好事,没想到原是这般的大好事!圣上亲临府中,这是多大的荣幸?” 薛夫人见她如此精神,也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娘,我们府中的规制该如何办?圣上应当是为了躲雨而来,若是这雨不停,圣上岂不是要下榻我们府中了?” 薛老夫人面色忽的一板,紧紧攥着薛夫人的手,殷切叮嘱:“不管圣上下不下榻,惠娘,你可看好了我们府中的这些人,不准有一个杂乱心思的人凑到圣上眼前!别以为我不知道,府中多少丫鬟自视甚高,若是她们敢晃荡到圣上面前,老身就让她们知道厉害!” 薛夫人懂得,她点了点头,又忧心道:“娘,那林哥儿和几房姨娘可还需面圣?” 薛老夫人声音一沉:“不可!只远哥儿一人面圣即可,惠娘,你莫要耽搁时间了,快去换身衣裳整理好自己,随我在之后去拜见圣上。” 薛夫人点了点头,派人去通知薛远,才道:“是。” 这边厢薛夫人与薛老夫人忙碌了起来,那头的薛将军已带着众多奴仆赶到了府门处,雨水汹汹,薛将军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远远见到了圣上被护在众人之间,廊外的飞雨也淋不到圣上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薛将军快步走到跟前,提袍下跪,“臣拜见圣上。” 圣上温和道:“薛卿,起吧。” 薛将军这才带着众多奴仆起身,他抬头一瞧,圣上怕冷,即使没有淋到一滴寒雨也被寒风吹得唇色发白,面色也不怎么好看,薛将军心中着急,身后机灵的小厮连忙递上了大氅。 田福生将大氅披到顾元白身上,顾元白低声咳了几下,他的手脚隐隐有些发寒,“今日微服出宫,却没想到突遇暴雨,恰好薛府就在附近,朕也是叨扰薛卿了。” 薛将军忙说:“圣上亲自驾临乃是臣之幸事,哪能说得上是叨扰呢?” 说完,薛将军拱手看向了和亲王,垂手道:“和亲王安好。” 和亲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薛将军。” 顾元白又偏头咳了几声,寒气从脚底升起,面上隐隐发热,这感觉很不好,像是发病前的征兆。时刻注意着他的田福生忙道:“薛将军,话不多说,圣上还需赶紧进屋避寒。” 薛将军忙让出位置,引着圣上往厅堂内走去,顾元白拢紧大氅,一路走下来,先前还苍白的面色已经染上了几分异常的红晕。 他觉得有些头晕了。 顾元白还没有忘记一个月前差点要了他命的那场风寒,他如今对此有些杯弓蛇影,总觉得再这样下去,可能又是一个致命的风寒。 顾元白眉目沉沉,被引着坐上高位后,第一句话就是:“薛卿府中可有大夫?” 薛将军原本以为圣上这是恢复了气色,如今被这一问才猛得惊醒过来,他强自镇定,让身边小厮赶快去请大夫,又吩咐人将驱寒的汤药和热水送来,片刻不能耽搁。 田福生用巾帕为圣上擦着面,热度透过丝帕穿入掌心,田福生脸都白了,手也微微颤抖,“圣上……” 顾元白呼吸微微加重,他忽而一笑,“看外头的雨势,怕是今夜也不会停了,恐怕朕要宿在薛卿府中了。” 薛将军行礼,“臣已为圣上备好房间,圣上可要去休息一番?” 顾元白点了点头,就沉心静气地等着大夫的到来。在等待的途中,手脚越发寒冷,可脸颊却缓缓烫了起来,顾元白身上已经披上了大氅,寒意却让他想要发抖。 他将这些异常一一忍下,嘴角还挂着气定神闲的笑。和亲王看着窗外的大雨,再看看他脸上的红意,嘴角抿直,压抑地沉下了脸。 今日是他说要出宫的,若是顾元白真的出了什么事,他难辞其咎。 大夫很快就被人带了过来,他应当是知道了顾元白的身份,整个人显得战战兢兢。侍卫长检查过大夫之后才放他进来,顾元白伸出手,田福生将袖口往上挽了又挽,露出白皙如玉的手腕。 大夫把了一下脉,片刻后抖着手放了下来,“圣、圣上,寒气还未侵入五脏六腑,现下只需泡些热水喝些热汤,将汗逼出来就好了。” 顾元白挑一挑眉,习惯了宫中御医的谨慎精细劲儿,如今听上这一番未曾将他当做玻璃人照顾的话,倒觉得很是畅快,“既然如此,那便劳烦薛卿了。” “不敢,”薛将军道,“臣这就为圣上备水,热汤也快好了。” 顾元白呼出一口热气,大氅上的纤细皮毛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苍白手指撑在黑木桌子上,顾元白借着这道力气站起了身。 田福生和侍卫们跟在他的身后,顾元白缓步走到了门前,左腿却倏地无力,整个人踉跄向前,突的被一个人拦腰扶住。 揽住腰间的手紧绷而有力,薛远看着径直栽倒在他怀里的皇帝,咧出一个瞧上去恭恭敬敬的笑:“圣上这是怎么了?” 顾元白脸色一变,薛远顺势松开了手,他对着顾元白行了礼,风度翩翩朝着圣上露出一个笑来。 顾元白瞥他一眼,低咳着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薛远收起了笑,转头问着父亲:“圣上这是得了风寒?” 薛将军和和亲王并未听出他语气里的幸灾乐祸,薛将军让薛远上前拜见和亲王,和亲王面色稍显疲惫,见圣上离开以后,也借口回房了。 薛远恭敬地送走了和亲王,才悠悠站直了身,薛将军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只希望圣上能平安无事。” 薛远勾唇一笑:“圣上吉人自有天相,当然是会无事。” 刚刚靠近皇上那一下,薛远就感觉到了迎面扑来的热意。他在床上躺了好些时日才把膝上的伤也躺全,没想到现在,轮到圣上要到薛府躺着了。 和亲王回到了房中,他的小厮想去厨房给他端碗姜汤,但回来时却喜气洋洋地端回了碗鹿血,“爷,薛府杀了头小鹿,这是新鲜滚过一遍的鹿血,还滚烫着呢,这东西可比姜汤有用多了!” 和亲王端过鹿血一饮而尽,滚热的血味从喉间深入,全身也跟着暖了起来,和亲王良心发现,“你再去端一碗来,本王亲自给圣上送过去。” 小厮又去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鹿血,跟在和亲王的身后准备给圣上送去。圣上的住所是薛府的主卧,在全府最好的位置,离和亲王的住所稍远。 一路走过去,和亲王只觉得全身都冒出了薄汗,刚刚喝的那碗鹿血见效奇快,和亲王甚至觉得体内有一把野火再烧,烧得他不由扯开了衣领。 等快要走到圣上的门前时,经过卧房的窗口,和亲王下意识朝里面看了一眼,倏地停住了脚。 卧房之中,圣上懒散地靠在床旁,双脚泡在侵泡着药物的清水之中,田福生正蹲在一旁,为圣上清洗着脚。 顾元白的这一双脚,从出生起到现在也没有走过多少的路。软底绸缎娇养,养得如同玉一般的清透。 热水将白皙皮肤蒸成了粉色,清水撩起落下,水珠四散玩耍,药物中加了花料,晒干了花朵在水中缓缓展开,修饰得这一双玉足如同工笔画一般的精致。 “轰”的一下,和亲王只觉得心中的那把野火突的剧烈燃烧了起来,他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浑身燥热无比,眼中盯着这幕,热气蒸到了脑子里。 口中的鹿血味道,忽的浓重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和亲王与元白非亲兄弟 第14章 薛远将顾元白放在了床上,房中的宫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田福生眼含热泪,他小心翼翼地脱去圣上的鞋袜,裤脚层层卷起,脚腕处肿起来的大包就落入了眼中。 圣上脚踝本就纤细,一旦肿起就显得可怖得很。薛远低头看了一眼,眉头一皱,心道不好。 顾元白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不到片刻,就有匆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张绪侍卫带着御医进来为顾元白疗伤,在他们身后,是一进门就跪倒在地的薛将军。 薛将军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心中荒凉一片:“圣上,臣请罪。” 两名御医洗净了手,小心翼翼地去碰顾元白的脚,这脚如同玉石雕刻的艺术品一般,此时受了这些伤,两名御医看着都不由皱眉,有些无从下手。 “薛将军请什么罪?”圣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薛将军颓败地道:“圣上在臣府中受了惊吓,龙体受了伤,臣万死难辞其咎。” 顾元白道:“朕倒是觉得巧。白日和亲王派人给朕送了一碗鹿血,却被小厮不小心洒在窗前。深夜就有恶狼循着血味探进了朕的院子,还是在人人都睡着、侍卫们也疲倦不堪的时候。更巧的是,朕偏偏在这个时候醒了,还正好遇上了这两匹狼。薛卿,朕都觉得这是天意了。” 薛将军额头的汗珠滑下,又是深深一叩头。 薛远跟着跪在他父亲的身后,圣上沉默不语时,整个房中都落针可闻,守在这的侍卫摸着腰间的大刀,看着薛府人的目光冰冷且凶狠。 先前顾元白让薛远抱他,那是对薛远的下马威;现在说的这一番话,则是对薛将军的下马威。 薛远跪在地上,脸色阴沉。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但偏偏就这么巧的发生了,若是知道不可能,薛远都要怀疑是圣上算准了那两匹狼深夜会出现在院子里,所以才故意出现在那里的。 深更半夜,薛府却一片骤亮。和亲王的小厮连同薛府的奴仆跪成一片,张绪侍卫长沉着脸和属下们一个个盘查。 一炷香后,张绪侍卫派人压着满脸惊慌的薛二公子到了圣上面前,他自己则上前几步,侧耳在圣上耳旁小声说着事情经过。 顾元白眉头一挑,瞥了薛二公子一眼,又悠悠放了下来。 薛二公子是个蠢货,知道自己今天不被允许面圣之后就嫉妒死了薛远。府里的那些狼都是薛远养的宠物,狼群被薛远训得听话极了,每日饭点都知道跑到薛远的院中邀食。今日圣上下榻薛府,薛远没有时间喂食狼群。薛二公子就升起了一个坏主意。 深夜趁着众人熟睡时放出两匹狼,让饥饿的它们自己跑去薛远的院中,它们没肉吃,就会咬人,如果将薛远咬伤了,薛远那厮明日就不能面圣了。 到时候薛府唯一健康的儿子就剩下薛二公子,薛二公子这么想了,还真的就这么干了。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饿了一天的恶狼半路就被鹿血的味道吸引,直接拐到了顾元白这里。 真是个蠢货,顾元白心想。 但这样的蠢货放在薛将军的府里,他还是挺喜欢的。 顾元白挥退了闲杂人等,才让张绪同薛将军说了事情经过。这样丢人的事一点点被圣上身边的侍卫说了出来,薛二公子的脸色涨得通红,简直无地自容。 薛将军的呼吸逐渐粗重,他眼睛瞪大,直直盯着二子不放。 薛远冷笑出声。 良久,薛将军仿若瞬息之间苍老了许多,他憔悴无比地朝着圣上一拜,“臣多谢圣上体恤。” 将其他无关人等都驱走,至少这可笑的事不会被传的众人皆知。 顾元白这个时候反而和颜悦色了起来,他叹了口气,道:“薛卿,何必如此?既然朕知道这只是一个巧合,自然不会多做追究了。” 圣上肿起来的脚腕就在眼前,看着就触目惊心,薛将军不敢多看,每看一眼都是内心的谴责。他目中含泪,铿锵有力道:“臣幼子犯下如此大错,圣上想要如何惩罚都是理所当然,臣不会有半句怨言!” “臣未护好圣上,臣同样有罪,”薛将军两行热泪流下,“养不教乃臣之过,臣也甘愿受罚。” 薛远客气道:“狼是小子的狼,小子自然也有罪。圣上如今崴了脚,若是需要,小子可陪侍在圣上左右,听候圣上的调遣。” 三人之中,唯独他的语气淡淡,薛二公子听他说完这句话,竟然抖了一抖,差点被吓尿了裤子。 这等腌臜事捅到了圣上面前,已经让人两股战战,再怎样的请罪也不为过,只要能让圣上不厌弃薛家,薛将军什么都能做。 当他听到薛远的话时,立刻认识到这是一个重获恩宠的机会,先前圣上还专门派宫中御医来为远哥儿医治,这岂不是说远哥儿已得了圣上另眼相看? 薛将军紧跟着就道:“臣这犬子笔墨纸砚不可,但一身的武艺却尚可入眼。圣上如今腿脚不便,犬子虽比不得宫内侍卫,但至少也能出一把粗力,圣上若是不嫌弃,那就让犬子进宫陪侍圣上吧。” 薛远笑着的嘴角一僵,顿时显出了阴恻恻的弧度。 圣上恶劣极了,他装作思索的模样,片刻后才面勉为其难道:“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吧。” 田福生及时道:“薛将军同两位公子快去歇息吧,圣上也该安置了。” 待人走了,顾元白才缓缓靠在了床上,方才御医正在为他上着药,每碰一下便有刺痛感袭来。御医眼观鼻鼻观心,一心一意、片刻不敢停,顾元白就一直忍到了现在。他靠着床架,见人没了,才忍耐不住地闷哼一声。 薛远已经走至了门外,却还是听到了这一声闷哼。他不由回首看了一眼,床帐挡住了圣上的容颜,但圣上的双手却紧抓着身上的衣衫,将那身属于薛远的绸缎衣裳捏出一道道深长的皱褶。 圣上从头到脚都在忍耐,葱白的指尖也透露着克制之意,即便疼得厉害了,也只是隐忍地绷紧了手指。 薛远眉头倏地皱起,他移开了视线。 这衣服他还得穿,可别给抓坏了。 第二日,同薛府离得不远的大臣家都得知了圣上昨夜宿在薛府的事。 常玉言一大早就上了薛府的门,他精神奕奕地拜访了薛远,硬是拉着薛远前去拜见圣上。 他们二人来时,顾元白正坐在椅子上被御医按摩脚踝肿处,白皙的小腿微露,足底踩在御医的膝盖之上。 屋内阳光欠缺,御医需要亮处才敢按压,因此他们就坐在院落之中,旁边的大树刚刚吐出绿芽,阳光照在圣上的身上,白得跟发光了一样。 薛远和常玉言进来时需要通报,侍卫背对着圣上和御医围成一个圈,可人墙终究不是墙,薛远和常玉言遥遥一望,就什么都看到了。 常玉言甫一看到这幕,就如同被烫到一般连忙低下了头,他不敢抬头,脸上发烫。 内侍前来通报,顾元白从刺痛中回过神,他朝着二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耐地压紧眉目,“不见。” 御医时不时就会放下手再将手心搓热,然后重新覆在脚踝之上,顾元白的额上泌出一层层的薄汗,细汗被宫侍贴心擦去。过了不知道多久,御医小声提醒道:“圣上,还需热敷一刻钟的时间。” “嗯。” 热巾帕覆在脚踝处,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顾元白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等一刻钟过去之后,御医为他撤下巾帕,田福生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他穿着鞋袜。 田福生低声道:“圣上,昨夜薛将军带着薛二公子进了祠堂,用家法将薛二公子惩戒的半死,听说事后薛大公子又拿着棍棒进了薛二公子的房间,再出来时,薛二公子已经断了一条腿了。” 圣上浑不在意的样子,也不知听没听得进去。等田福生为他穿好鞋袜时,顾元白才睁开了眼,缓缓站直了身。 侍卫长担忧上前,“圣上,臣抱您上马车?” 顾元白失笑道:“朕能自己走过去。” 昨晚让薛远抱他那是下马威,如今朗朗乾坤之下,他再让人抱着那不是丢人吗? 薛府远没有皇宫那般大小,顾元白走得慢,但也是稳稳当当地走到了薛府门前,宫中的马车已经备好,薛府一家上下前来恭送圣上。薛老夫人得知了昨晚发生的事,此时脸色蜡黄,颤颤巍巍地跪地给顾元白行了一个大礼。 顾元白耐心地受完了她这个大礼,才缓步上了马车。 常玉言看着圣上离去,面色复杂失落。圣上前两次待他是那般的亲厚,今日却像是没看到他一般,没有给予他半分神色。便是拜见也被拒了,陡然之下的落差让常玉言几乎要绷不住面上端方如玉的君子微笑。 “薛远,”患得患失,“你是不是得罪了圣上?” 圣上因为薛远而不想见他,这是常玉言唯一能觉得好受的原因了。 薛远闻言,头顶青筋一突:“闭嘴。” 回到宫中后,顾元白顾不得休息,第一件事就是处理两日堆积的政务。 大恒朝有十四个府,二百四十个州。大大小小需要上禀到圣上手中的奏折并不多,但也不少,政事堂的大臣们会先按着各府州、急缓、类别进行区分,重要的需要圣上亲自处理的事送到顾元白的桌上,一些小事且繁琐的他们将会处理,并将处理好后的奏折互相批阅,再由特殊的人送到监察处的军政部中检阅。 三道程序下来,再加上圣上偶尔也会去政事堂抽查,所以政事堂中的大臣也是勤勤恳恳,很少有奏折从监察处退回来重批的情况。 但顾元白批改奏折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很大的不方便。 地方上的奏折因为远在千里,更加不敢失去圣上的宠爱,因此同顾元白上折子时总喜欢拍马屁,彩虹屁一拍就是好几页,文章写得锦绣添花,顾元白真正想要了解到的要点反而一笔带过,含含糊糊地总是说不清楚。 关于地方官员政绩评定的改革,顾元白早就有了章程,奏折的改革在其中必不可少,待到新一批进士选拔出来之后,一些派往地方的人就可以从基层开始改变。 奏折的呈现最好有个模板,他们只需要在模板上填下自己的治下的数据就好,这样如果形成了统一的习惯,不止是官员政绩清晰可明,全国上下的行政机关都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工程量,效率将会大大提高。 “田福生,”顾元白揉揉眉心,精力不济,“给朕煮一杯浓茶。” 很多时候,随着王朝的延长,皇上受到的掣肘就会越多。 开国皇帝时的军权和皇权生机勃勃,初代皇帝拥有掀桌子的能力,他们手里有兵,有打下天下威压,他们的改革可以自上而下。然而随着王朝的衰老,皇帝手中的权利就会变得越来越少。 大恒的土地上攀附着错节盘根的豪强世族,这些地方豪强势力强大,兼并土地违法犯罪,有些甚至草菅人命,这就是古代的黑势力。中央怎么能忍得了地方?他们占着数万亩的良田、农户,有些与官府勾结,有些甚至把持了官政。1 世族与世族牵连,一根藤上能牵扯一片污泥。 皇帝不止要平衡好官僚集团、宦官集团与军权勋贵的平衡,也要对付这些豪强。 这样的局面,只能用强硬的手段打破,再重新构建顾元白的秩序。 顾元白知道大恒朝周边有敌国觊觎,也知道境内某些不安定的因素。 而境内的因素,就有他的一些放纵。 他故意放过了权臣卢风的一些残部,对他们的逃亡视而不见,就是因为顾元白留着他们还有用。 可能在一些人的眼里,他这个皇帝坐的岌岌可危,这个天下即将迎来动荡。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顾元白就在等着这场动荡,甚至在背后隐隐推动着境内的变动。他将卢风的残部赶到了他想要他们去的地方,打算借此动荡拔掉大恒国体内扎得最深的一部分毒瘤。 他打算借着敌人的力量,来踏平豪强世族的土地和财富。 等敌人们踏平了豪强世族之后,顾元白会用最仁善的名声,去接手那些陷入敌人手中的土地、农民、金银。 他会用站在道德最高点的王师的名义,去将这些残暴贪婪的反叛军一网打尽。 作者有话要说:1查了来自贾芳芳教授的《宋朝的豪强势力及其与地方官府的关系》 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这篇文章,豪强的危害写的很清楚。本文是要除一些不听话危害国家的豪强的,会用强硬手段,尽量会保护无辜百姓,觉得残忍的对不住了。 第15章 说好了佛,但男人的熊熊野心还是冷水也浇不灭,顾元白都觉得自己有些反复无常,颇有些了解康熙晚年的心情。 知道自己快死了,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事情都是白做,甚至知道未来的掌权者就在自己身边。 但不想放权,心不甘情不愿,也不想杀了未来的掌权者,因为如果杀了书中的主角,还有谁能做得比主角更好呢? 正是因为如此,顾元白面对着薛远和褚卫时感觉很是复杂。 自崴了这一脚起,顾元白便安分地在宫中开启了上朝、睡觉、处理政务的三点一线的工作。他这一身过于娇贵,小伤看起来有受了重伤一般的视觉效果。顾元白的脚踝一日比一日的肿起,青紫被揉开了半个脚背,他都已经习惯了疼,御医却一天比一天的愁眉苦脸。 圣上的伤处看起来太过严重,他们下手揉的时候,感觉就是在施罪。 如此过了十几日,脚上的伤处才终于消了下去。而在这十几日中,和亲王告病缺了多次早朝,起初顾元白只以为他是染了风寒,暴雨之下冒雨回家,病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接二连三的告病之后,顾元白察觉不对,他派人带着御医前去和亲王府,让他们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此时,春风回暖,也到了张贴会试成绩的时候了。 顾元白作为皇帝,自然有着提前知情的权利,礼部尚书将名单送到他这,笑着道:“头名就是褚大人家的独子。” 顾元白点了点头,视线往下,将前十名看了一遍后问道:“前三名的卷子在哪?” 礼部尚书将卷子递给顾元白,顾元白先看了一下诸位考官的审批,又去看了这三人的策论。 今年的策论是顾元白亲自拟定的,一是三问大恒朝农生政策,二是问边关互市,这样的题目很容易写大,但要是写小、写到细枝末节,才是不容易的事。 一是为考察举子们是否脚踏实地着于国之根本,二是顾元白想看看他们的目光是否短浅。若是迂腐不开窍的书呆子,那还不如不录用。 和顾元白观点一致的人被录用,观点迂腐不统一的人将被摒弃,长久下去,顾元白的想法执行起来会更加通畅,涌入朝廷的一股股新鲜血液也会在同保守派的对峙中彻底成为皇上的忠诚守卫者。 科举,也可以说是在驯服知识分子思想的一个过程,使他们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和君王统一。 今年的主考官顾元白点的是实政大臣,做实政的喜欢脚踏实地,因此最终的这前三名,写文章的功夫算不上篇篇锦绣文章,但却各有想法,能贴合大恒国情写的扎扎实实。 顾元白一个个看得仔细,看到最后一篇时忍不住笑道:“写得好!” 礼部尚书好奇,上前一看,原来是第三名一位山东的学子写的策论。 排在山东学子前头的无论是褚卫还是常玉言,都是行文流畅涵义深远、读起来让人酣畅淋漓的好文章,这篇倒是写得朴实无华,用词精简无趣,若不是内容着实出彩,怕也不会被点为第三名。 如今瞧着圣上看得认真,礼部尚书也不禁感叹主考官的敏锐,又感叹这名学子的幸运,瞧着圣上这模样,莫约是将这学子给彻底记住了。 顾元白将这一篇文章来来回回看了数遍,最后抬眼一瞧,记住了写下如此精妙文章人的名字。 山东青州府孔奕林。 贡院门前已经围了里一层外一层的人。 士兵拿着红纸从贡院中走出来时,围在这的人一阵喧嚷,一个劲地前挤。士兵怒道:“别挤!别挤!都往后退一步!” 红纸一张张贴了出来,围在这的读书人早已失去了平日里的风度,双手握紧,眼睛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胸腔内的心脏砰砰乱跳,生怕错过一个字。 “快快快,张贴布告了!” “我中了我中了!”很快就有欣喜若狂的声音响起,“我中了!” 两旁的酒楼茶馆上也坐满了人,有人听着下方的热闹,实在忍不住地站在栏杆旁伸着脖子往地下望,心里焦灼得很,但脖子伸得都要断了也看不见红纸上的一个字。 派小厮下去看榜的人面上强作镇定,但眼睛已经无神,时不时从楼梯上扫过,每过一秒的时间都是折磨。 放榜的日子众生百态,有人喜笑颜开仰天大笑,有人嘴角含笑含蓄自得,有人失魂落魄,颓废地看着红纸,好像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活着的希望。 欣喜若狂的人意气风发,一声声“中了!”引起旁人羡艳的目光,一朝天上一脚地下,一张红纸便让许多人为之疯狂。 褚卫原本很淡定地坐在茶馆中品茶,但一声声的欢呼雀跃和呜咽痛苦声也明显影响到了他,他眉间蹙起,不着痕迹地往楼梯处看了几眼。 他的同窗在一旁摇头晃脑道:“褚卫啊褚卫,我当真没有想到你竟然参加了会试。” 褚卫收回视线,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二楼的楼梯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褚卫不由放下杯子朝后看去,却见到是另一位举人的小厮,头发凌乱满脸喜意地高喊:“中了!老爷您中了!” 褚卫的心也跟着跳快了些,他索性站起身,不理同窗的调侃,站在窗口处往贡院门前望去。 那里的人已经散了许多,剩下的大多是不敢相信自己没有上榜的颓唐人,褚卫心头猛得一跳,唇角抿直,难道他真的落榜了? 余光一闪,褚卫往对面看去,对面的酒楼窗前也站着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公子哥也看到了他,嘴角的笑意一僵,随即客气地朝着褚卫点了点头。 褚卫知道这是谁,他就是那位考前说大话的举子口中的劲敌常玉言。 常玉言盛名在外,屡出佳作名赋,如今看他的样子,应当是也未曾得知自己的榜上名次。 褚卫也朝着常玉言淡淡点了下头,视线一转,见到常玉言旁边的桌旁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的手伸出窗口,手里松松散散地转着酒壶,酒壶像是下一刻就能从他手中脱落砸到地上一样。 这个人极其敏锐,下一刻就察觉到了褚卫的视线,眉目阴翳地朝着这边看来,褚卫在这骇人的一眼下面色不改的移开了视线,心中直觉此人绝非善类。 “少爷!” 身后猛然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褚卫一震,立刻转过身,见到自家的小厮一脸狂喜时,心瞬间快速跳了起来。 “是头名!少爷你中了头名!会元!是会元!” 众人唰得朝着褚卫看来,满屋顿时喧哗。 同窗一惊,他将茶碗一摔,激动地上前拍着褚卫,“褚子护啊褚子护,你竟然中了会元!” 仿若被这一声惊醒,整个屋里的人都挤上来朝着褚卫贺喜,巧话一层叠一层,耳边吵吵闹闹彻底分不出谁在说话。 褚卫深呼吸一口气,他回过了神来,唇角勾起,意气风发。 七年前的解元,七年后的会元。 就差一个状元了,圣上会给他吗? 会试名次公布之后,几家欢喜几家愁。但上榜的贡生却顾不得参加各种请宴,因为五日后,他们就要进入皇宫之内参与殿试。 能直面圣颜,并听到圣上的教诲,这一件事绝对是人生当中绝大的头等事,没人敢对此懈怠。 礼部的人忙得加点加班,需要量制衣服和培训贡生们的举止礼仪。大恒朝没有内阁,因此殿试的题目预拟交给了政事堂,枢密院和政事堂是整个大恒行政机关里效率最高的两个机构,会试成绩张贴后的第二日傍午就将预拟题目交给了顾元白。 顾元白从里面选了几道题,合着自己的想法整合了一番,把题目给了礼部之后,他这个皇帝就没事了。 在等候着殿试的功夫,顾元白召集来了政事堂中的大臣,将他想法之中的奏折改革章程提了一提,政事堂中的诸位大人细细思索片刻,其中一位姓周的大人说道:“圣上,口头说来臣等尚且还有糊涂,不若臣试着将圣上所说的‘表格’、“图表”与“模板”写在纸上一观?” “何必如此麻烦?”顾元白拿起笔,“朕来。” 顾元白一边动着笔,一边放慢语速去讲解这三样东西的作用,表格方方正正,几个横竖一排,原本繁乱挤在一块儿的内容就清晰分明。图表就是在此基础之上直观表现数据,顾元白连画了三个例图,又写下了阿拉伯数字,道:“图表和表格中,涉及到数的都采用这等写法。” 至于奏折,还是采用汉字写法,这点不能动。顾元白讲解了半个时辰,又理论实践相结合的动手画了许多表格与图表,力求让诸位臣子明白表格的作用,等他们点了头之后,又简单的写了一份上奏的经典模板。 字少,条理清晰,虽说看着有些不习惯,也有点过于冰冷和直接了点,但这些日日夜夜政务繁忙的大臣都知道这几样东西能有多省事。 待圣上写完之后,这张纸便被诸位臣子来回传递,顾元白问道:“诸位大人觉得如何?” 政事堂作为顾元白统治政务的一把手,各个都晓得顾元白的想法,他们连忙点点头,“圣上放心,此法初学虽不习惯,但习惯了之后必定会节省不少时间,臣等这就将此法分派下去。” “朕会让新科进士们前去地方州县时将此法带过去,”顾元白轻轻颔首,“五月之后,若是不使用这种方式上书奏折的府州县,政事堂不允翻看,打回命其重改;若是奏折内容颠倒含糊,三番两次不改者,那就立即革职。” 政事堂众人面色一肃,道:“是!” 顾元白满意地让人散了,他此时的心情尚好,唇角略微勾起,容光便愉悦万分。侍卫长陪着他在宫内散着步,在兄弟们的催促下硬是憋出来了一句话,“圣上想看蹴鞠吗?” 顾元白一愣,转头看着他,侍卫长的俊脸都涨红了,好似是做错了事情一般,露出忐忑又不安的神情。 后方的侍卫们低下了头,不是耳根子红了就是脖子红了,各个人高马大的健壮儿郎,在面对这他时,都像是成了一个个扭扭捏捏的小姑娘。 顾元白被逗乐了,“你们是想要踢给朕看?” “……”侍卫长红到了耳根,“臣等都爱踢蹴鞠,个个都是耍球的好手。圣上若是嫌闷,臣等可以踢一场给圣上解解闷。” 圣上没说好或不好,而是四处看了看,随即看中了一株树花。圣上伸出手,扶住宽袖,白皙手腕探出,指尖捻住花枝,轻轻一折,红中带粉的树花便被圣上折在了手中。 “那就将这花当做彩头,”圣上捻着花笑道,“哪队赢了就赏给哪队。” 侍卫长往圣上的手里瞧了一眼,脸虽是还红着,但眼中明晃晃地写着想赢,胜负欲激起了这一群侍卫,在往蹴鞠场走的时候,他们已经分成了两个队伍,彼此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谁也看不顺眼谁。 田福生拿了个白帕子包住花枝,本想自己拿着,顾元白道:“朕来。” 顾元白摘花时本就染上了花汁,手都已经脏了,就没必要再注意这些了。田福生心疼地捏着嗓子道:“圣上,小的怕您累着呀!” 顾元白轻瞥他一眼,笑骂道:“滚一边儿去。” 田福生嘿嘿一笑,跑到顾元白身后给他捏着肩膀。 圣上喜欢蹴鞠,宫中也有一个大的蹴鞠场,侍卫们换上了薄衫,在场上追着一个蹴鞠踢得虎虎生威,让人看着就激动不已,不少宫侍移不开眼,还得硬压下欢呼喧杂,憋得脸都红了。 这场蹴鞠赛足足踢了一个时辰,侍卫们满头大汗下场的时候,身上的热气都能烫得空气微微扭曲。 侍卫长带着属下们过来,不敢同顾元白靠得太近,生怕自己一身的汗水冒犯了圣上,“圣上,臣这一队赢了。” 但即使侍卫长站得这么远了,顾元白还是感觉到了他们身上的热意,这种健康的、高大的躯体,顾元白不可避免地酸了一下。 侍卫长的神情微微有些羞涩,他低着头不敢看圣上,只穿着薄衫的身子也僵硬得如同木头。 顾元白暗自惆怅地叹了口气,将手中娇艳盛开的树花递给了侍卫长,打趣道:“你们有一十二个人,朕这却只有一朵花,这该如何分配呢?” 大恒朝的蹴鞠规矩遵循旧制,汉代时的双球门蹴鞠赛还被用于军事练习。大恒朝也不例外,至少在顾元白看来,上位者喜欢这样一项健康而简单的运动对国家和臣民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上行下效,大恒朝的学子身体也比只会读书的纯文人要健康上一些,子民们多多少少也会一些蹴鞠,而跟在圣上身边的这些人,耍得花样就更加让人眼花缭乱了。 拿一朵花为这场精妙绝伦的比赛买票,顾元白都觉得太过欺负人了。 但被奖赏的人却很是开心,正热闹的时候,远处有太监带着两名御医匆匆赶来过来,见到顾元白就跪在了地上,“圣上,小的带着两位大人回来了。” 这几人正是被派去和亲王府的人,顾元白收敛了笑,坐下后才缓声问:“和亲王身体如何?” 御医中的一人恭敬道:“臣等留在和亲王府中观察了三日,经臣等揣测,和亲王并非病重,而似乎是患上了心病。” 心病? 顾元白蹙起眉,先行挥退了闲杂人等,让田福生给两位御医赐了坐,见他们坐稳了之后,才端起茶杯刮去茶叶,不动声色道:“是什么心病?” 御医表情羞愧,“臣等不知。” “和亲王不愿见到臣等,听王妃所言,和亲王府下门客亲自规劝也未曾使和亲王开颜。” 顾元白顿了一下,垂眸静静看着杯中一圈圈荡起来的涟漪。 和亲王是自那日风雨雷暴后才变得如此奇怪,细细一究,那日他与和亲王说的话中,似乎只有关于卢风的话会刺激到他。 和亲王不愿被拘在京中,他想要军权。 门客上门规劝未使亲王开颜,那便是和亲王愿意见门客了。 愿意见门客,却敢拒见朕派过去的人。 顾元白眼底一沉。 顾召……你最好别在打什么让朕恼火的主意。 “备驾,”顾元白当机立断,他站起身,年轻的天子脸上满是风雨欲来前的平静,“摆驾和亲王府,朕要亲自去瞧瞧朕的这位好兄长。” 第16章 和亲王府大门紧闭,顾元白被扶着下了马车,命人上去敲门。 王府门前有两座石狮子,想当初这宅院还是顾元白赏赐下来的,地段大小均是万里挑一。周围住的是宗亲权贵,顾元白约束宗亲约束的厉害,因为他不想出现什么丢人的会被写进话文里被“包拯”斩的皇亲国戚。 而在这一条安静、整洁的权贵街道上,和亲王的身份最为尊贵。 侍卫敲响大门,过了一会,门房的声音在门内响起:“王爷身体抱恙,近日不便见客。诸位请回吧。” 顾元白缓缓道:“撞开。” 身后的侍卫从身侧冲了过去,顾元白抬头看了看王府上头写着“和亲王府”的牌匾,这四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快要冲出了牌匾外。大门内的门房发出一声惊呼,顾元白回过神,大门已经被撞开,门房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顾元白抬手,阻了人继续往里走。他给和亲王保留最后一点的面子,带着人站在王府门前等,田福生给他搬来了椅子。 不久,就有一群人匆匆忙忙地走来了,为首的是一脸疲惫之色的和亲王妃,他们见到顾元白便满脸震惊,急忙赶过来跪下行礼,唯一还站着的和亲王妃行完礼后拘谨道:“圣上万安,王爷近日病得厉害,妾私下做主,让府中闭客了。” 和亲王没让御医把脉,御医猜测的是和亲王得了心病,顾元白信了一半,如今和亲王妃这样说起,他面上不露声色,叹了口气道:“朕派御医前来为和亲王医治,但和亲王却讳疾忌医的厉害。和亲王抱病数日,朕心中也很是担忧。他如今在何处?朕去瞧一瞧他。” 和亲王妃欲言又止,转身带着圣上朝着府苑走去,她落在后方,管家在旁引路,和亲王妃道:“圣上,王爷得的是风寒,您莫要离得太近,万不能被过了病气。” 顾元白笑了笑,“朕会的。” 田福生将和亲王妃客客气气地请走,和亲王府中唯一在这儿的主子走了之后,剩下的奴仆明显战战兢兢了起来,顾元白看着一旁管家绷紧的样子,眉眼一压,“带路。” 和亲王上次冒着暴雨回家时,整个和亲王府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那日的暴雨打在人脸上都生疼,和亲王狼狈极了,发髻被打散,更吓人的是和亲王衣摆之上还沾染了点点血腥。 和亲王妃吓得眼前发晕,最后得知和亲王并没有受伤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但最后,和亲王妃发现自己这一口气松得早了。 和亲王回来之后就变得易怒、阴晴不定,王府中的奴仆总会在莫名其妙的点上惹怒王爷,而王爷发起脾气来,比以往更加捉摸不定。脸色阴沉,犹如阎罗王般煞人的可怖。 王妃劝不了王爷,也不敢上前去劝。 但除了刚回府的那几日,之后的几天和亲王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但之后和亲王在撞见两名小厮埋头亲密说话时,又忽的大发一顿雷霆。 和亲王府已经被压抑的氛围罩住十几日了。 主卧门前,提前跑来通报的小厮声音颤抖,小声对着门缝说道:“王爷,圣上快到了。” 房内传来沉沉回应,门倏地被打开,走出来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读书人是王府中的门客,姓王,王先生说道:“我等要准备恭迎圣上。” 略过跪了一地的人,田福生上前去开了门,门甫一打开,浓重的药味儿就飘了出来。顾元白对这些药物已经十分熟悉了,他一闻到这个味道,就知晓了这是治愈风寒的药物。 顾元白朝着门内叫道:“和亲王?” 黑黝黝的卧房内没有点灯,沉沉惨白的光只照亮了一处没人的地上,顾元白的这一声叫出去,过了一会儿才有一声沙哑的声音响起:“圣上莫要靠近。” 只听这声音,就觉得和亲王这是病得很了。 顾元白教训道:“你抱病了十几日,连早朝都不上了。朕派御医前来给你医治,你却连门都不让御医进。” 和亲王沉默了一会,“圣上在关心臣?” 但这句话话音刚落,和亲王又道:“算了,臣不想知道。” 顾元白:“……” 这和亲王是什么毛病? 顾元白拧起了长眉,就要抬脚往屋中走去。屋里的和亲王应当听到了脚步声,又道:“臣得了风寒,圣上应当以保重龙体,离臣远些,莫要进来了。” “说的是,”顾元白停住了脚,顺势而为,“朕带了御医来,和亲王是大恒肱股之臣,一个风寒就拖了十几日之久,终究是对身子不好。如今让他们来给和亲王诊治一番,朕也能放下了心。” 他话音一落,御医就从他身后走进了卧房之中。顾元白缓步走在了最后,田福生欲言又止,想要劝圣上莫要进去,又不敢阻止圣上的决定。 卧房之中果然没有一处点灯。 和亲王躺在床上,从头到脚罩着厚被,他只从被子之中伸出一只手来,让御医进行把脉。 三位御医挨个把了脉,过来同顾元白说:“圣上,和亲王得的正是风寒之症。” 顾元白眯起了眼。 他从里到外,哪哪都觉得不对。 圣上不说话,御医也不敢抬头,被子里的和亲王好像是感觉到了不对,被褥起伏了一下,顾元白忽的大步上前,抓着被褥就猛得扬起,将被子下的人完全露了出来。 和亲王眼底一片青黑,唇瓣干裂,隐隐泛着干涸的血色。他此时被骤然之间掀开了被子,目光之中全是惊讶,正措手不及地看着顾元白。 顾元白手上一松,厚重的被子又落在了和亲王的身上。他面色不改,看清和亲王的面色后就皱眉道:“和亲王何必蒙着口鼻?这于你病情无益。” “……”和亲王避开了眼,沉声道,“臣怕过给了圣上病气。” 顾元白沉默了一会,让田福生往床旁搬了把椅子,他坐在一旁,叹了口气道:“和亲王,你要保重身体。” 和亲王刚被把过脉的手就放在边上,顾元白轻拍了他的手背两下,和亲王倏地一抖,手握起了拳。 田福生大着胆子小声劝道:“圣上,和亲王应当多多休息,您快出来吧,当心过了病气。” 侍卫长也在一旁劝着,顾元白终究还是起身,他亲手拿起被子,为和亲王盖得严实。 身子微俯,背上的青丝跟着在眼前晃荡,贵重的宫廷熏香味儿传来,和亲王眼中的神色深重。 脏、深、黑暗。 泥泞一般甩都甩不落。 他压抑地偏过了头,闭上了眼休息。 圣上直起身,瞧见他这模样,便也没说什么,悄声出门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门外的声音总算静了下来。房门被关上,昏昏沉沉的卧房之中罪孽四散,忽的房门被推开了一道缝,王先生走了进来,拱手道:“王爷,圣上已经离开王府了。” 和亲王道:“离开的好。” “圣上很关心您,”王先生轻声道,“王爷何必伤了自己的身,半夜跑去浇冷水。” 和亲王轻哼一声,觉得好笑,他摇摇头,从床上坐起身,“你懂什么?” 顾元白这哪里是关心他。 回宫的马车上,顾元白闭目休神,御医为他把着脉,又细细瞧了瞧他的面色,神情稍松,“圣上尚且无碍。” “嗯,”顾元白应了一声,似是随口问道,“和亲王的病可能看出患了几日?” 御医为难地摇了摇头。 顾元白不再为难他,而是支着头独自想着东西。 圣上曾经规定,闹市之上不可纵马行凶,马车也有速度限制,因此驾车的人行得极慢,马蹄踢踏踢踏的响着,颠簸感被层层毛毯所吸去,马车中稳如平地。 过了片刻,顾元白突然睁开眼,他掀起窗帘往外一看,就见一个巷子深处正有一群人对着墙角在拳打脚踢。 “……奇技淫巧……” “木匠的破烂玩意……” “……枉当读书人。” 破碎的话断断续续的落入了顾元白耳朵里,顾元白扫了一圈,目光定在一旁四分五裂的的木头残部上,看那个模样,应当是个自制的弩弓。 顾元白当机立断道:“停马。张绪,将那个人给朕带过来。” 徐宁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紧紧护着自己的脑袋和手,蜷缩在了一块儿,丢人又狼狈的被人围在角落里打。先前做出来的弩弓已经被他们踩成了碎片,他以为他可以靠着这一手的木工活让他们认错,没想到他最爱的东西也救不了他。 士农工商。 徐宁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原本不应该这么狼狈的。 可他偏爱那些奇技淫巧,偏爱工木活计,家中木质的东西都被他拆了研究,越是研究就越是热爱。 可别人觉得他一个秀才喜欢这个是丢人,是走歪路,那些人看不起他,不仅看不起他,还嫉妒他考中了秀才,所以要毁了他。 最热爱的东西偏偏有让他承受不住的压力,他对工匠一活也变得又爱又恨,甚至还有几分怨气。 可要停止的话,他舍不得停止。 徐宁满脸热泪,他憋着呼吸,又被狠狠踹了一脚。 正当他满心绝望的时候,背后却突然想起几声惨叫,徐宁抬起头,就见几个长得人高马大的人走了过来,沉声说道:“过来。” 徐宁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一脸惶恐地看着巷口那辆气势非凡的马车,“你、你们是谁!” 侍卫长急着回到圣上的身边,便言简意赅道:“你的贵人。” 第17章 顾元白把玩着勉强拼凑在一块的自制弩弓,看着这个精巧轻便的手工业制品,不由感叹自己这是什么运气。 一出门就碰见了一个研究型人才,而且这个人才还在自我摸索之中,已经有了一番的理论实践的结论。 徐宁拘谨忐忑地坐在一旁,他身边还端坐着一位御医和一个小太监,他们正为他敷药疗伤,这种奢侈的待遇让徐宁坐立不安。 这个马车从外面看就大极了,进来之后才发觉要比外面看起来还有大。即便是他身边坐着两个人也并不拥挤,地上铺着柔软如水的毯子,颜色漂亮极了,徐宁从未碰过这样好的东西,而这么奢贵的东西,竟然就这么被踩在了脚底。 徐宁低着头,不敢朝着顾元白看上一眼,心中不安而又隐隐期待,看着这位大人摆弄他自制的弩弓,不由担忧这位大人会不会也看不起这些东西。 把玩了一番之后,顾元白放下了已经被那群人毁坏了的弩弓,接过田福生递来的帕子擦过了手,询问御医道:“如何?” “小公子的身体本就健康,”御医一一道来,“如今受的也只是皮肉伤,并未伤到肺腑,只是饮食上有些不规律,应当会有些许胃心痛。” 徐宁惊讶地瞪大眼,紧紧盯着自己抓着衣服的手。这大夫好生厉害,只把了一会脉就知道了这么多。 顾元白轻轻颔首,又含笑看向了徐宁,温声道:“你是怎么做出这顶弩弓的?” “军器三十有六,而弓为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此话乃是南宋华岳写在《翠微北征录》中的话,大恒朝马源匮乏,而边疆游牧民族却马术高强,为了抵御这帮人,弓箭就成了步兵的首要选择。 大恒朝的开国皇帝格外注重军事,将弩弓,特别是改良弩弓的图纸牢牢把控在军政层面上,军用武器严禁在民间传播,普通人见不到这种轻便又威力十足的弩弓,更别提制作出来了。 但徐宁制作的这个弩弓,虽然坏了,但仍然能看出来并不是单一的射击孔,也就是说这个读书人自制的这个弩弓反而赶上了军部使用的武器程度。 这很厉害,非常厉害。 顾元白眼中表露出欣赏的含义,徐宁结结巴巴地说着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灵感,又是怎么制作出来的。说到最后,他激动地攥起拳头,抬头看着顾元白道:“公子!这是有用的,做工的活计有很大的用处,不管是农事还是军事,工匠的存在必不可少!这不是丢人的事情,也不是不务正业!” 徐宁一抬头就看清了顾元白眼中的欣赏,他凭着惯性说完了这一番话,表情却忡愣呆滞起来。 马车、护卫、大夫、随侍。 这位公子气度不凡,相貌飘逸如天上之人,一举一动养尊处优,这样的大人物,竟然在欣赏他?欣赏他这个做木匠活的穷酸秀才吗? “你说的不错,”顾元白赞同地点了点头,道,“昔日提出‘士农工商’的管仲本就出身商户,他用商人的方法兴旺了齐国,‘士农工商’在他的言论中并没有上下高低之分,这四举皆是并行的。读书人,农民,工匠与商户,管仲认为皆是国之石民,各司其职便能兴旺国家。殷商之盛,离不开工商之盛。但殷商灭亡之后,周以此认为工商之道会荒废农业致使亡国,因此在周制之中便鄙夷工商,这才是以工商为末的原因。” 徐宁张张嘴,直直看着顾元白,嘴唇翕张几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元白让田福生将损坏的弩弓送回到了徐宁的手中,徐宁无措地拿着弩弓,往窗口处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问道:“大人,您要带小生去哪?” 田福生卷起马车窗帘,徐宁下意识往外面看去,下一刻便倏地瞪大了眼睛。 高大巍峨、雄伟壮丽的皇宫大门就在眼前,片瓦之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美轮美奂。 顾元白没有在意他的神色,笑问道:“除了弩弓,你还会做些什么?” “我……小生、小子……”徐宁恍恍惚惚,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如何自称,“小生除了对这些东西极有兴趣之外,也试过改良一些农具。” 他瞧起来慌张极了,也是,皇宫是谁都能进的吗? 马匹每一步的踢踏声都能把徐宁的魂儿都荡出去,等马车停止的时候,这满脸是伤的白面书生已经不安到谁也能看出来的地步了。 御医同宫侍带着徐宁下了马车,外侧的侍卫站得笔直。侍卫长伸手撩开车帘,伸出手道:“圣上慢些。” 徐宁:“!” 他倒吸一口凉气,脑袋嗡嗡作响,头晕眼花得如同下一刻就要晕了过去。 顾元白从马车中伸出手,轻轻搭在侍卫长的手上。侍卫长低着头小心翼翼将顾元白从车上牵了下来,圣上的身体不好,跟在圣上周边伺候的人总是会对圣上过度的小心,生怕圣上磕着碰着,哪里出了意外。 只牵着圣上的手,侍卫长就得万分小心。圣上的皮肤细嫩,而侍卫长的掌心却粗糙无比,带着硬茧和粗糙的触感,每次握着圣上的手时,侍卫长都觉得自己像个石头。 脚踏在了地上,徐宁下意识往那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地面踩的砖块上都有精妙的雕刻。他这次总算是恢复了些聪明才智,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 龙靴出现在了眼前,圣上道:“随朕来。” 宣政殿的偏殿一般是皇上召见臣子谈论政事的地方,顾元白给徐宁赐了座,徐宁战战兢兢地挪了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脚下踩着地面,如同踩在云端上。 顾元白很温和地同徐宁交谈了起来,徐宁逐渐从紧张的无法思考的状态下回过神来,谈起他最喜欢的木匠来,这人眼里都冒出来了光。 徐宁有很多在这个时代堪称是大胆的想法,更为难得的是,徐宁的想法可以在当代这个大环境内得以实现,更为贴近大恒国情的发展。 顾元白当机立断地让田福生将大内藏书阁中有关工匠的书找出来给了徐宁,最后安排徐宁去了京城远郊的工程部。 这是顾元白亲自设立、由监察处亲自管理的部门,人选都是由监察处发现并寻找的一些技术优秀热爱此业的工匠,顾元白有言,只要他们中谁能研究出于国有利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重重有赏。 不过最后出来的成果总是不痛不痒,而工程部研究时的花销又极其巨大,监察处的人曾同顾元白抱怨许多次,觉得工程部是个没用的存在。 但顾元白坚持,并给予工程部全力支持。现在徐宁到了他眼前,真的是一个意外之喜,顾元白相信工程部缺的只是一个带着灵气的思想,而现在,思想来到了。 徐宁恍恍惚惚地接下了藏书和任命。他摸着这些书,听着圣上的鼓励之言,不自觉红了眼眶。 这些书都被大恒列为了禁书,各朝各代工商为末,被鄙夷的这些关于工匠的书比大儒的孤本更为难得,徐宁声音不稳:“圣上,小子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的目光逐渐坚定下来。 同圣上说了这么多,圣上不仅不鄙夷工匠,还颇有了解和想法。圣上说的诸如“诸葛弩的改良”、“绳索套牛,犁身缩短”、“播种和施肥相结合的耧车”还有一些“纺织”、“水轮”等东西,让徐宁又惊讶又觉得颇有道理。 他现在就觉得自己手痒极了,激动得精神亢奋,甚至现在就像赶快去到圣上所说的工程部,同那些同样熟悉工匠活计的同僚好好完成圣上的想法。 又能做喜爱的事,又能为天下贡献一份力,为圣上分忧解难,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呢? 徐宁觉得全身的伤都感觉不到疼了。 收了一个天赋极高的科研人才,顾元白高兴极了,这高兴的劲儿一直维持到了殿试当日。 考生从黎明时刻进入金銮殿,礼部的人掌管着整个殿试的流程,等正式开考前的流程走完了,外头的天已经大亮了。 殿试的监考可以由皇上本人来,也可以由皇上派遣臣子代替自己来。顾元白自然是由自己监考,坐下的众位考生安安分分地落座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不发一言。 整个金銮殿中的气氛肃穆而寂静,还有几分逐渐弥漫的紧张氛围。众位考生都注意到了两道上站着的人高马大板着脸的强壮侍卫,而圣上就端坐在高位之上,谁也不敢在这时犯了忌讳。 殿试时的座位是按着会试来分配的,因此离顾元白最近的人,正是会元褚卫。 顾元白放眼望去,第一二排中眼熟的人还有不少,除了褚卫、常玉言,还有户部尚书家的公子汤勉,汤勉还未立冠,却能在会试中考到第七名的好名次,户部尚书颇以此为傲。 顾元白还特地看了一眼排名第三的孔奕林。孔奕林祖籍为山东青州,山东为孔子的老家,那里钟灵毓秀,人才辈出,可谓是读书人竞争得相当激烈的地方。而这次的会试,孔奕林便是山东学子中排名最前的一位。 孔奕林生得高大极了,这么一个大的人缩在一个小桌子后,让人看着都替他难受。此人沉默无比,静静坐着低着头,相貌如何无法分辨,身上有股沉稳的如同稳扎稳实下地插秧的老农一样的气质,存在感低弱而平凡,但很稳重。 这一看之下,顾元白对孔奕林的印象更好了。 殿试开始,试卷下发,上方只有一道策论题,考生需写满两千个字。殿试将考上一日,待傍晚太阳落山时就是结束之时。 一时之间,殿中只有笔从纸上划过的声音,顾元白坐了一会儿,就开始处理起了政务。 坐在前头的人都听到了圣上翻开奏折的纸张声,不少人一边构思着策论文章,一边听着上方的动静。 褚卫是头名,吸引的视线最为多,他坦荡极了,不能直视圣颜那便索性将圣上当做不在,专心致志地思索这个策论。 他想从圣上手里拿到状元。 等考生们全都进入了状态之后,顾元白放下了奏折,缓步走入了考生之间。 有人余光一瞥到他身上的龙袍就是手腕一抖,墨点污了草稿;有人甚至腿脚抖个不停,牙齿磕碰声顾元白都能听见。 他缓步到哪里,哪里的人就紧张无比,不济的当场丢了人,好的也是脊背绷起,僵硬得下不去笔。 圣上明黄色的龙袍逐渐走向了前排,常玉言余光瞥到后方的影子,手中一抖,又强自镇定了下来。 心口砰砰乱跳,常玉言恍惚之间觉得圣上在他身旁待了良久,可一回神,圣上已经走到了孔奕林那里,最终在孔奕林那站定。 顾元白低头看着孔奕林的草稿,上面书写整齐,如同正式卷子一样干净。刚开始他也只想着粗看一眼,但逐渐的,他的神情严肃了下来。 等到孔奕林最后一笔落下时,顾元白才回过了神,他深深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孔奕林,就不再在学子中走动,而是大步走上了台阶。 圣上的这一番举动都被周围的人看在了眼里,许多人暗中看向了孔奕林。迎着那么多的视线,孔奕林却不动如山的继续誊写着答案。 同样往孔奕林的方向看了一眼的褚卫淡淡收回了目光,笔尖沾墨,继续写了下去。 第18章 殿试结束之后,等待读卷官批阅的时间对考生来说是最为难熬的。 一举成名天下知,苦读数年就是为了如今的金榜题目,读卷官批阅出来的成绩,还有之后的排名,定下来之后就是跟随自己一辈子的事。 皇宫之内,由翰林学士和朝中大臣选出来的八名读卷官正在批阅贡生们的卷子,八名读卷官每人一个桌子,试卷轮流在桌上传阅,身旁有宫中禁军守卫,时间紧迫,他们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决出贡生的排名。 几日后,读卷官将批阅的得“○”最多的前十名卷子摆在了圣上的面前,供圣上与诸位大臣排下一甲中的状元、榜眼、探花三名1。 前十名中,除了有一位会试排在二十名开外的学子如今升到了第九名外,其他的也只是上下浮动了几名,变化并不大。 读卷官批阅出来名次后,传胪大殿也正式开始了。外头一干贡生正站着等待着殿试结果,偏殿之中,顾元白与大臣们正在商议面前这十份卷子的排名。 科举是一层遮掩官僚制度的布,前十名的学识已经不相上下,再这个情况下的排名,考虑的就多了。 十份卷子已经除了糊名,顾元白让臣子们来回将这些卷子看了一番,才笑着问道:“诸卿认为这届新科进士如何?” 政事堂与枢密院是军政两府,最高行政官员自然也陪在圣上身旁。枢密使赵大人扶着发白的胡子感叹道:“我大恒人才辈出,各个都是逸群之才,这十份卷子都是锦绣好文章,此乃大恒之福。” 政事堂的臣子笑着应和。 顾元白沉吟一会,挑出三份卷子放在最前头,指了指褚卫的卷子,感叹道:“会试的头名,即便是殿试的卷子也写得分外出彩。” 礼部尚书忙说:“圣上,褚卫还曾是七年前的解元。” “哦?”顾元白道,“巧了。” 其他人笑了起来,顾元白笑着又指了指孔奕林的卷子,“诸卿认为此子如何?” 枢密使思索了一番,道:“此子心有丘壑,最难得是脚踏实地,又不欠缺锐意锋芒,是个实干的好人才。” 顾元白点了点头,“一甲三名就在这三人中选出来吧,但如何排列,朕却头疼了起来。此三人在朕心中不分高下。” 户部尚书提议道:“圣上不若见见这三人?” 顾元白欣然:“也好。” 他中意孔奕林,而朝中出身山东的命官也未曾抱团,此人才华横溢,出身寒门,策论写的脚踏实地又暗藏锋机,可堪为状元。 褚卫作为未来的能臣,也是了不起的人才,但此时的褚卫未经历过官海浮尘,写的东西虽贴近民生,但颇有些偏激。不过他的父亲官职低微,无政党之争,倒是无事一身轻,点他为榜眼最为合适。 最后探花郎,就可以挑名声大、而又有些实才的学子了,恰好可以给他看好的舆论人才常玉言造势。 片刻后,门旁的太监高声道:“宣褚卫、常玉言、孔奕林觐见。” 三个人对视一眼,迎着身后学子嫉妒羡慕的目光面色不变地进入了偏殿。这三个人一个比一个年轻健康,各个都是修长笔挺的年轻人,顾元白脸上还带着笑意,在看到孔奕林进来时笑意却突兀地停住了。 孔奕林相貌平平,但一双眼睛却极为深邃,有的人只靠眼睛便能让整张脸熠熠生辉,孔奕林就是如此。但这一双眼睛,却绝对不属于大恒朝国人的眼。 散乱的记忆中猛然闪出一个点,顾元白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孔奕林是谁。 《权臣》这部剧中曾借用黄巢起义的史实编写过相差不离的剧情,黄巢就是那位因为被唐僖宗嫌弃容貌丑陋而被罢黜的进士,此事间接促进了黄巢的起义,后面甚至逼得唐僖宗逃离了长安。 在《权臣》之中,孔奕林便扮演的是这样的角色,他不是丑陋,他被罢黜的原因是因为他有西夏血统。 若是顾元白没穿过来,这个时候还是权臣卢风在把持朝政。卢风是一个固执霸道的保守派,他自然不会让有西夏血统的人在大恒朝入职为官。 被罢黜后的孔奕林孑然一身,他直接舍弃了大恒人身份,转投西夏以发展国力,以一个小小的西夏,最后逼得大恒连丢五六座城池,若是记得没错,最后还是薛远带兵上阵,打了一场立威之仗。 顾元白缓缓收敛了笑。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从桌后站了起来,走到三人面前。 圣上的身上携裹着宫廷中贵重的熏香味道,这种味道清香淡雅,却又极为绵长浓郁。说起来矛盾至极,但就是让人闻着就知晓尊贵二字。 站在这儿的三个人长得都比圣上要高,即便是恭敬地低着头不去直视圣颜,也能看到圣上走动时披散在背部的青丝。 孔奕林一双眼睛尽显西夏人的容貌特征,他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还是为自己的这一双眼睛感到忧虑,如今瞧见圣上走近,头低得更深,不着痕迹地减弱着自己的存在感。 可偏偏圣上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孔奕林,”圣上声如珠落玉盘,“朕看了你的策论,写的让朕读起来酣畅淋漓。” 孔奕林更加谦卑地弯着腰,“学生惶恐,多谢圣上赏识。” 圣上道:“抬起头让朕瞧瞧你。” 孔奕林谨遵礼部教导的面圣礼仪,头部抬起,眼睛垂下,他只能看到圣上胸前龙袍的纹路,顾元白却能清清楚楚、近距离看清他的这一双血统偏于西夏的双眼。 垂眼时睫毛密集而长,只看这双眼,倒有种玩偶娃娃的感觉。 顾元白原想看清他瞳内颜色,但孔奕林应当是忧虑过重,他实在是太守礼了,眼睛半分不往上抬,可见因为这双眼睛受过多少的磨难。 圣上一直不说话,孔奕林的心都沉了下去,他倏地撩起衣袍跪地:“学生同圣上请罪。” 顾元白长舒一口气,俯身扶起了他,“你何罪之有?” 孔奕林忡愣地顺着力道起身,神色茫然。 顾元白轻松笑道:“奕林有大才,朕珍惜都来不及,哪里会怪罪?” 一旁的褚卫和常玉言就这么看着这君臣相合的一幕,两个人一个面色不变,一个笑得如沐春风,不约而同想起来殿试时圣上在孔奕林身边站了良久的事情。 这个孔奕林,究竟是有多大才?劳圣上如此另眼相待? 顾元白同前三名挨个说了几句话,就让他们出去了。 等他们出去之后,顾元白立刻同礼部尚书道:“点褚卫为状元,孔奕林为榜眼,常玉言可为探花。” 礼部尚书肃然应是。 大殿之中,常玉言笑得君子端方,他主动和孔奕林打着招呼,道:“奕林兄,圣上对你多有厚待,想必奕林兄的名次是低不了了。” 孔奕林谦卑道:“我实在无才,承不住如此圣上厚爱。” 常玉言心中冷呵,这个孔奕林嘴上说着自己无才,但眼中却沉稳而不变,显然对自己的才华很有信心。 自上次圣上在薛府中无视了常玉言之后,常玉言便心中惴惴不安,如今终于再次得见圣上,可圣上这会却又看到了孔奕林。 圣上还是那般的风光霁月,从头到尾无一处不显天子尊贵,这样尊贵的圣上,饶是常玉言如何努力,都惶惶生怕被圣上不喜。 而如今,这位孔奕林终究写了什么样的策论,才能让圣上如此看重与他呢? 褚卫偏头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笔直站着不语。 正当三人各有心思的时候,殿中乐章突然奏起,传胪大殿正式开始。 众位考生神情一肃,众多太监手里捧着衣服为这些新科进士更衣,待他们更完衣服之后,抬头一看,圣上已经端坐在龙椅之上了。 传胪大殿的举办地点并不是在宣政殿,而是在更为宽大的金銮殿。金銮殿中只有万国朝拜或者重大节日、为将士送行等要事才会动用。此时百官排列左右,新科进士站在正中央,气氛静穆,不少人不由屏住了呼吸。 在这沉沉的氛围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高坐其上的圣上了。 孔奕林趁着太监为他更换官服的空,不着痕迹地抬头看了一眼圣上,目光不由一愣,几息之后才回过了神。 圣上龙袍繁琐沉重,面容却盛光熠熠。 天下当真有将权利、地位、容颜共聚一身的人吗? 孔奕林此刻才知道,当然是有,而且这人还是天下最尊贵的那人。 让人看着就心知遥不可及。 新科进士之中,敢趁机偷看一眼圣颜的大胆之人也不过寥寥。等鸿胪寺官员唱名时,学子们低着头,开始恭候唱名。 “一甲第一名褚卫。” 褚卫眼中一闪,他起身上前几步,随着指引走到左侧跪地。沉着冷静的面上也不由唇角微勾,露出一个细微的笑来。 先前在偏殿之中圣上那般重待孔奕林,他还以为小皇帝会将状元给了孔奕林了。 孔奕林面不改色,但心中还是突兀的升起一股失望之感。孔奕林自己都觉得好笑,他因为这双眼睛备受其苦,能过了殿试就已是成功。但如今他却贪心不足,还有奢望状元之位的野心,真是世事变化无常,惹人可笑。 鸿胪寺官员接着唱名:“一甲第二名孔奕林。” 孔奕林深呼吸一口气,走到褚卫身旁的右侧安安稳稳地跪下。 “一甲第三名常玉言……” 这一场传胪大殿足足进行了大半个时辰,等唱名结束,新科进士随着百官朝着顾元白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独坐于高位看着众人行礼的顾元白,呼出了一口浊气。 当皇帝是会上瘾的。 特别是看到所有的臣子对自己朝拜,那些平日里风光威严的大臣们恭敬下跪时,这种感觉真的会让人上瘾。 顾元白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他要当的可不是独裁者。 传胪大殿结束之后,新科进士就要进行夸官,臣子们也散了。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了宫侍和顾元白,顾元白面上终于流露出了几分疲惫之色,田福生奉上茶,“圣上,现在时日还早,不若泡泡泉水去去乏?” 顾元白意动了,他喝了口茶,颔首道:“也好。” 温泉池就在寝宫旁的宫殿里,顾元白来到这时,温泉池上已经覆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泉中的水引的全是温泉池水,有股天然的硫磺味道。四处染着熏香和烛光,窗外的亮堂日光照亮整个温泉殿,奢华一如皇家风格。 田福生正为圣上褪去繁琐龙袍,殿外忽而有人通报道:“圣上,薛将军之子薛远求见。” 顾元白面上露出冷笑,“终于舍得进宫了?” 自那日他同意薛远进宫陪侍之后,直到如今薛远也没有进宫,足足拖了数十日的时间,眼看着再也拖不下去了,才乖乖来了? 真是不教训就不乖,不打就不听话。 顾元白呵了一声,“田福生,你说怎么才能驯服一条狗?” “狗?”田福生疑惑,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别管是坏狗还是好狗,只要是不听话的狗啊,小的都觉得打怕了就能听话了。要是还不听话,就饿它几天,饿着饿着拿肉一馋,这不就听话了?” 顾元白挑挑眉,笑道:“田福生,说的是个好办法。” 外袍一层层给解开,顾元白语气懒散地命令道:“让他进来吧。” 外头有脚步声逐渐响起,薛远高高大大的身材套着刚领到的御前侍卫服,拨过雾气,又在偌大的宫殿中左右跨过好几张门,终于见到了顾元白的影子。 待走进了,薛远才知道皇上的身上就只穿着一层明黄色的绸缎里衣了。 本来就瘦弱的人看着更加纤细单薄,青丝披散在身后,乌黑的头发引人眼球得很,薛远本身就是易热的体质,周围热气蒸腾,还没走上几步,他很快就泌出了一头的细汗。 雾气蒸腾,薛远停在圣上不远处,对小皇帝问好,“圣上万安。” 他话音刚落,小皇帝便侧过了身子,朝他轻轻颔首,“起吧。” 小皇帝发冠已经被去掉,黑发映着面容,倒显得以往在薛远面前分外冷厉的面容都柔和了几分。 薛远还没见过小皇帝这么柔和的时候,一时之间倍感新奇,多看了小皇帝好几眼。 田福生正要拿着圣上的衣物放在一旁,脚下却突然一滑,“哎呦”一声就重重倒了下去。 顾元白:“田福生!” 薛远三两步上前扶起田福生,田福生扶着腰忍下疼痛,苦笑着说:“还好薛大人来了,薛大人在这,小的也就不逞强了。” 薛远眼皮一跳,突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小的这腰应当是折了,干不了弯腰的活计了,”田福生脸都皱在了一块儿,“圣上不喜沐浴的时候人多,其他宫侍都在外头。还请薛大人代替老奴,伺候圣上一番了。” 顾元白见他似乎摔的不重,面色稍缓,道:“朕能自己来。” 薛远看他一眼,先把田福生扶了出去。再回来时,顾元白坐在一旁的宽大椅子上,整个人好像都要陷了进去。 顾元白虽要让薛远知道害怕,但还不想以此折辱他。他正要去掉鞋袜,面前就突的蹲下了一个阴影。 薛远似笑非笑地单膝跪地,拨去小皇帝碰着龙靴的手,慢条斯理道:“圣上怎么能干这种事?臣来。” 薛远给圣上脱去了明黄龙靴,大掌握住了小皇帝的脚踝,慢慢给他褪去了锦袜。薛远曾说小皇帝有张秋色无比的面容,比娘们还要漂亮,薛远没接触过这么脆弱又漂亮的东西,以为顾元白的这张脸已经像个玉人了,接过鞋袜一脱,掌在手里的脚也跟玉雕的一样。 冰冰凉凉,瓷白净美,透着香。 薛远一模就觉得这脚比他惯常带的那玉佩摸起来还要舒服,他习惯性地揉捏了一下,大掌握着,还挺有心情的琢磨着小皇帝脚的大小。 他体热,手心也粗糙滚烫。如此一动作简直是逾越,顾元白眉头一皱,半点犹豫没有,用力踹了薛远肩头一脚,冷声道:“放肆!” 薛远猝不及防下被踹的往后一倒,头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他看着头顶,眼神一瞬间变得晦暗无比。 摸一下脚而已,这就叫放肆了? 薛远缓缓起身,重新单膝跪在了小皇帝的面前,他朝着圣上咧开嘴,伸手直接握住了小皇帝光着的那只脚。手里用了力,让小皇帝再也不能挣开来踹他一脚。 “圣上,您脚冷,臣担忧您受不住,”他慢条斯理,“臣给您捂捂脚,捂热乎了,臣自然就给您放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改下bug,军政为枢密院和政事堂分担,前文略了政事堂 1科举资料来自查询百度加自己整合。 第19章 光着的那只脚被一个男人握住,还被握得结结实实,这怪异的感觉让顾元白瞬间沉了脸色,他想抽出脚,却抵不过薛远的劲道。 薛远这完全就是故意的。 顾元白抬起另外一只还穿着龙靴的脚,猛力踹上了薛远,但薛远已经有所防备,他老老实实地挨下了这一脚,还撩起眼皮,朝着顾元白轻松一笑。 “给朕……”雾水顺着呼吸进入喉咙,呛得顾元白一个劲的咳嗽。薛远手里握着的脚也跟着他的咳嗽在抖动,圣上咳嗽得厉害,但薛远却好整以暇地将另外一只龙靴褪下,扔下锦袜,圣上的另一只精致脚踝也入了他的手掌之中。 田福生早就不在这里,这里也没有别人。薛远看着咳得眼睛都红了的小皇帝,看着自己把控住小皇帝的双脚以至于让他动弹不得,有一股奇异的满足心态升起。这里没有别人,而小皇帝一个人明显抵不过身强体壮的薛远。薛远咧开笑,几乎有种自己在欺负这个皇帝的感觉。 咳嗽声渐渐停了,胸口起伏,顾元白的眼神越来越冷静,等他平复了呼吸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很好,薛远。” 是那日罚了薛远时说的一句话。 薛远笑容不停,他故意划过皇帝的脚心,缓声道:“臣怕圣上受了寒,乃是一片忠心。” “忠心,”顾元白点了点头,唇角冷笑,下一刻就高声道,“来人。” 殿中忽的闯进了数十名侍卫,带头的正是侍卫长。他快步走到顾元白跟前,沉声道:“臣在。” 顾元白要从薛远手里抽出脚,但这个时候了薛远都还敢不松手,顾元白都要气笑了,“给朕放开你的手。” 薛远这才笑眯眯地松开了手。 圣上赤脚走到了池边,转身冷眼看着面上带笑的薛远,“将他扔下水。” 侍卫们未曾有分毫的停顿,下一瞬就动了起来,他们将薛远扔到了水里,其中又有四个人跳下了池子里,按住薛远防止着他逃窜。 薛远分毫不挣扎,还直直地看着顾元白,就跟在期待顾元白能做什么一样。 顾元白能做的事情多了。 未来摄政王被压着头沉在水中,直到呼吸不过来气才被猛得扯了起来。来回数次,殿中只听得水流激烈晃动的声音,薛远头上的发束散开,呼吸粗重,直到顾元白觉得够了,才让人停了下来。 顾元白走到池边坐下,缓缓道:“薛远,舒服吗?” “舒服,”薛远呼呼喘着粗气,他双眼泛着红血丝,嘴角一扯,“圣上泡过的浴汤,臣自然觉得舒服。” 顾元白脸色一沉,薛远就是来故意恶心他的。 薛远当然是故意恶心他的,摸了他一下脚就这么生气,都是男人摸一下怎么了?他薛远也不喜欢男人行吗? 小皇帝不喜欢被人摸,偏偏他薛远也忍不了气。 侍卫们脸色怒火重重,压着薛远的力道加重,薛远一声不吭,只是偶尔看着周围四个侍卫的眼神阴沉的吓人。 顾元白脸色不好看地道:“放开他。” 四个侍卫不情愿地放开了薛远,薛远在水中站直,浴池中的水也只到他的胯部,他揉着手腕,露出一个獠牙阴恻的笑容来。 “圣上,”他好声好气地道,“臣伺候着您泡泉?” “滚吧,”顾元白道,“去外头跪着,给朕的一池泉水赔罪。” 他被埋在池子里,好几次都喘不上来气了,结果还要跟这个池子赔罪。 薛远抬步走出池子,跟着侍卫们一起往外走去。这座殿是皇上泡泉用的,自然不止一个泉池,快要出了这道门时,薛远趁着拐角的间隙余光一瞥,就看到小皇帝起身往另一处走的画面。 地上的水渍跟了小皇帝一路,小皇帝还是赤脚,玉一般的脚比地上的白玉料还要干净。薛远也拖着一身的水,他想,小皇帝身体这么病弱,又是薄衣又是赤脚,会不会生了病? 薛远没忍住笑了。 人哪能这么弱呢? 等顾元白从殿中出来之后,他已经换上了干净整洁的一身里衣。 其他衣服被各位宫侍拿在手里,等他出了殿就一一为他穿上,宫女为他拭去发上水珠,道:“圣上,新科进士已经夸完官了,街上热闹得很呢。” “今日是新科进士们的好日子,”顾元白微微一笑,“金榜题名,开心是应该的。” 朝廷每次会试后都会花很多的钱,就是为了给新科进士一个梦一般的金榜题名日,朝廷越是弄得场面大名声响,天下读书人就会越向往科举。 顾元白对这种场面乐见其成,“过两年武举来临时,到时候会更热闹。” 大恒朝的武举是五年一次,选拔的武举生同新科进士有着相同的待遇。武举出来的学子并不单单只考个人军技能力和体力,还需要熟读兵书,熟识不同的地理形势,还需要考沙盘推攻、安营扎寨、栈道粮食、奇袭防攻等各种问题。 朝廷现在想要有什么大动作,还是会被国库限制,但最好的粮草银钱都紧着大恒的士兵,步兵粗粮加干饼,顿顿都能饱腹,重步兵和骑兵偶尔还能吃到荤腥。但这样还不够,要想让大恒的士兵各个孔武有力、高大健壮,必有的肉食和水果也要补充得上。 这个冬天,顾元白原本是打算趁着边关游牧民族缺粮少油的时候开放边关互市,去打通少数民族中养牛马的流通渠道,用低价的银钱买下好畜生,然后一部分高价贩卖到大恒富庶之地,一部分留作军饷养兵养马,给他们加一加油荤。 但他的一个风寒却生生将这个冬日给拖了下去,只能等待下一个机会。 顾元白看重兵,愿意花钱养兵,大恒的士兵当然也知道。这个冬日还未到,秋中就有圣上发下来的冬衣。饷银从来不曾拖欠,按月分饷,士兵主动去领,必定将饷银分到每一个人手里。军中设有监管处,以防有人囊中吞私或者欺压兵人,分发饷银的时候,高层将领无论风雨都要亲自坐镇。 安插在军中的监察处的人也很上道,他们早就将顾元白的洗脑教育深深刻在了脑子里,并毫不松懈地同周围的军友安利着圣上的一片厚待士兵之心。 光发饷银这回事,虽然顾元白不能现身在一旁,但是士兵们心里记着的嘴里念叨的都是“圣上仁德”,他们觉得自己是为圣上打仗,而不是为了将军打仗。不管那些将军都尉怎么想,反正监察处的人都为此感到骄傲和斗志满满。 就因为圣上优待他们,他们才更有干劲。宫中的禁军也是勤勤恳恳、半分不敢松懈。上次处置了几个被李焕忽悠住的禁军时,宫里的兵比顾元白还要生气。 薛远不是第一次进宫,但还是第一次和宫中的侍卫们近距离接触。他们一走到殿外,那些侍卫们就用沉沉的目光瞪着他,似乎恨不得就地就杀了薛远。 比护主的狗还夸张。 张绪侍卫长冷声道:“薛公子既然进了宫,成了圣上的守卫,那就要以圣上为主。圣上的想法就是我等的目标,圣上的命令就是我等存在的意义。” 薛远一身湿漉,湿透了侍卫服紧贴他强健有力的身躯,他的肌肉中积蓄的力量不输这些侍卫,整个人好像蓄势待发的野狼,寻找着暴起的机会。 “张大人说的是,”薛远挂上温和的笑,慢腾腾道,“臣也是在关心圣上的身子。” 张绪侍卫并不在知道在他们进殿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但明显不信薛远此刻的言论,他冷哼一声,沉声道:“最好是这样。” 张绪身旁的侍卫们看着薛远的目光不善,但谁都没有率先出言。薛远找了一处地方跪下,将散乱的发束重新锢正,等身上的衣物都快被太阳给晒干了之后,殿中终于传来了响动。 薛远回头一看,就看到小皇帝面色微微红润,比起先前的苍白,现在倒是显得健康多了。薛远头一低,小皇帝脚上明黄色的龙靴已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月牙白色绣有龙纹的长靴,想必先前他碰过的那双,以后定是见不到了。 皇帝用的东西各个都是顶好的物件,若是发上有水,水珠不沾衣,即刻就能从衣物上跟珠子一样的滑落。 顾元白一边走,一边同身边的小太监说话,田福生被他赶去休息,现在在身边随侍的是田福生的小徒弟,“等朕中午睡觉时,你去将吏部尚书同参知政事召来,命他们一个时辰之后于宣政殿见朕。” “是,”小太监细细记下,欲言又止道,“圣上,您还未用膳……” “朕不饿,”顾元白眉头一皱,想了想自己的胃,还是叹了一口气妥协,“传膳吧,让御膳房少做几样,做些清淡养胃的,不用多费心思。” “是。” 说是不用多费心思,但近日来圣上用的膳食越来越少,御膳房的众多大厨已经心生忐忑,焦虑得恨不得拿出来生平武艺,根本不敢不用心。 圣上要吃清淡的东西,等最后上桌时,顾元白就看到了一道肤如凝脂的白玉豆腐。白玉豆腐温温热热,没有半丝划痕,真的如同玉做的一般,上面洒满米粉和汤料,勺子一挖,入口即化。 除了白玉豆腐,御膳房还上了小巧玲珑的饺子,一口咬下鲜汁在嘴里迸发,皮薄的几乎像是透明的了,醋碟放在一旁,这个饺子的大小即便是孩童也能一口一个,顾元白吃着吃着,还吃了不少。 周围服侍他的宫侍面上都带着欣喜的笑,薛远毕竟是薛将军之子,他同张绪一样都随侍在顾元白的两旁,此刻他们就站在殿中,看着圣上在用着膳食。 张绪侍卫默默看了一会儿,脸上也不由有了点克制的笑意。 待用完膳后,顾元白被伺候着净手漱了口,进入内殿小憩。 殿中门窗关禁,昏昏沉沉,身体因为泡泉而极其懒散,没有多久,顾元白就彻底沉入了睡眠。 顾元白是被难受醒的。 他半坐起身,嗓子干哑难耐,头脑中的眩晕感不止没有减少,反而更加沉重了,好像注满了水一般,沉得抬不起头。 “来人……”喉间发疼,胸口发闷,顾元白抓紧了床架,大口大口的呼吸。 他应当还没有睡够一个时辰,此刻内殿之中没有一个人。顾元白闭了闭眼,缓了力气之后,就拿起床旁的玉佩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片刻之后内殿就闯入了一批人,殿内骤然闯入了光亮,顾元白偏头皱了皱眉。 “圣上!” 侍卫长甫一看到顾元白的脸色就是一惊,他转头就往外跑去叫御医。顾元白低咳几声,宫侍都有些手忙脚乱,倒水的倒水,拿毛巾的拿毛巾,火盆一一端来,也为圣上更好了衣。 薛远站在一边,看着顾元白这个样子,没想到他当真生病了。 这也实在是……太过娇贵了。 顾元白被扶着起身,双脚探出床外,小太监正要为他穿上鞋袜,就被人赶到了一边。 薛远单膝跪地,相当熟练自然地握住了顾元白的脚,一握上去就是眉头一紧,真的像个忠臣一般,忧心忡忡道:“怎么这么冰?” 他手心滚烫,热气传来时舒服极了,至少比穿上鞋袜舒服。 顾元白披上狐裘,坐在床上还要裹着被,从被子里露出一张烧得面无表情的脸来,他看着薛远,目光好像就在看一个皮毛尚且有用的畜生。哑声命令道:“那你就给朕焐热了。” 薛远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将小皇帝的一双玉脚塞到怀里,小腹跟前,然后双手宽袖层层盖上,道:“臣遵旨。” 第20章 御医来诊断之后,果然是得了风寒。 田福生听完这个消息,拖着老腰都要来御前伺候。顾元白拒了他,让他安心休息着别来添乱。 得过数次风寒之后,顾元白对伤病已经很有经验,此次的病情看似来势汹汹,但其实比不过上次能要了他命的那道风寒,按他的经验,养个几天就行了。 顾元白挺淡定的,殿中烧着火炉,手里揣着手炉,厚厚的大氅盖在身上,照样坐在桌前交代着奏折改革的事。 “要确保新科进士们将这些东西吃透,”圣上咳了几声,声音都有些发哑,“让他们从下而上,教导地方学会表格、图表和模板的方式上书奏折,等他们开始用这种方式一层层的往上传递奏折时,这事就能办成了。” 吏部尚书和政事堂参知政事听得心一颤一颤,“圣上,您龙体才是最为重要的事,这些事臣等会给办得好好的,您别忧心。” 吏部尚书劝道:“臣保证让新科进士们在走马上任前将这三样事物学得透透的,咱们大恒朝的人才没有笨人,圣上就放心好了。” 顾元白面色有些异常的红,他抬头碰了碰额头,呼出一口热气道:“也好。” 站在一旁的侍卫长同两位大臣一同松了一口气。 等两位大臣退了之后,顾元白就回了自己的龙床,转头一看跟在身后的侍卫们,感叹道:“我觉得冷,你们却觉得热。” 侍卫长拘谨得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相比于他,薛远倒是站得笔直,脸上的汗水浸湿面孔,坦然自若地道:“圣上还觉得冷吗?” 顾元白道:“总归是比你们凉快的。” 薛远笑了起来,“臣正好觉得热,若是能把这热传给圣上那就好了。” 一件事一件毕,薛远恶心了顾元白,顾元白罚完他就代表着这件事翻了过去,不再计较。两个人都是这样的性子,彼此心知肚明,就像是泉池中那一幕没有发生过一样。 听到他这话,顾元白挑挑眉,想起之前他让薛远给他暖脚的画面。 薛远装得实在是太听话了,他那般的命令竟然都能接受。想想原剧情中的未来摄政王,薛远就是个狗脾气。顾元白让他做了奴仆做的事,这疯狗面上虽能笑呵呵,但指不定在心里记了多少仇呢。 但没关系,他只要敢动,顾元白就敢打他。把他打怕了,疯狗也知道疼了。 “那倒不用,”顾元白,“退下吧,朕要歇息了。” 小太监将助眠的熏香点起,袅袅沉烟在香炉中溢出,遮住了殿中的苦药味道。内殿中只留了几个贴心的宫女太监,伺候着顾元白上床之后,小太监手捧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羊脂白玉放在了枕旁。 羊脂白玉润且细绵,养神安眠,圣上喜欢把玩着好玉入眠,因此床上常备各样顶好的玉件。 顾元白看了一眼,才记起来之前那一块上好的玉刚刚就被他给摔了。 “圣上可是不喜这玉?”小太监时时刻刻端详着圣上的神色,“还有上好的和田黄玉,通透沉淀,无一丝杂质,小的若不把和田黄玉拿来?” “就这个吧,”顾元白将玉拿在手中把玩,“床帐放下,朕安歇了。” 得知圣上患了风寒的消息时,和亲王正同着和亲王妃用着膳。 听到通报后,和亲王正在夹菜的手一抖,片刻的寂静之后,他问道:“宫中那些伺候圣上的人呢?” 底下的人唯唯诺诺不敢胡言,和亲王好似骤然被惹怒一般,他猛地站了起来,太阳穴鼓起,头顶青筋暴起,眼睛瞪死地看着通报的人,“宫中的人都死了吗?!” “他们都死了吗?”怒吼,“照顾圣上竟然让他染上风寒了吗?” 桌子被他带的一阵摇晃,桌上的酒杯滑落砸碎在地上,发出叮当作响的吓人脆裂声。 和亲王眼底阴郁,怒火几乎压抑不住,神情可怖。 一旁的和亲王妃惊呼一声,连忙起身避开一地的油污碎片,她捂着嘴,眼中含泪又惊惧地看着和亲王。 和亲王手已握成了拳,力气绷起,拳头咯咯作响,被他瞪着人扑通跪在了地上,“王、王爷……” 和亲王深呼吸几次,沉着脸道:“备车。” 和亲王来到宫中时,皇上的寝宫之外已经等了几位忧心忡忡的大臣。圣上年初发的那场风寒不光内廷中的人害怕,朝廷上也是动荡不安。如今圣上就是他们的主心骨,大臣们只要一想,就已是满脸的愁思了。 如今见到和亲王来了,众位大臣都聚到了和亲王身边,七嘴八舌地问道:“和亲王可知晓圣上怎么又病了?” “王爷可知道什么消息?圣上这病来得重不重、凶不凶?圣上如今如何,御医怎么说?” 和亲王沉着脸不说话,其他的大臣见他如此,互相对视了一眼,不再询问。 过了一会,殿中走出一个太监,笑眯眯道:“圣上如今正在休息,诸位大臣可有急事?若是有,小的这就去叫醒圣上。若是没有,还请诸位大人回吧。” 无召不得入宫,大恒朝也是如此。但还有一些朝廷重要官员的手里有着能进入宫中的腰牌,这是为了让这些大臣若有大事可主动进宫通禀圣上,以免错过急事造成损失。这几位大臣自然是自己拿着腰牌进宫的,全是在忧心圣上的身体,若说急事,那还真是没有。 群臣追问:“圣上如今身体如何?御医怎么说?” 侍卫们带刀守在殿前,虎视眈眈地看着这群大臣。太监和气地道:“诸位大人无需担忧,御医已为圣上把了脉,圣上龙体并无大碍。” 听到此,大臣们松了一口气,终于肯随着宫侍散去。 等大臣们都走了,和亲王迈着大步就要往寝宫中走去。太监拦着和亲王,勉强笑道:“王爷何苦为难小的?圣上正在休息,王爷若是想拜见圣上,不若等圣上醒来再说。” 和亲王推开太监,“本王要亲眼看看他此时如何。” 然而刚刚往前走了两步,侍卫长就带着属下拦住了和亲王。侍卫长不卑不亢道:“王爷,无圣上传召,您不能跨过这个门。” 和亲王扯唇一笑,冷面:“本王若是非要进去呢?” 和亲王被顾元白摆了一道被迫困在京城,三年来小事务不断大事却从不能经他手。可以说整个天下,没人能比和亲王更清楚顾元白是多么多疑了。 他在府中闭门不出时,顾元白派御医上门为他诊脉治病,他当时就十分清楚,若是他拒了御医进门,以顾元白的多疑,他必定亲自上门看一看和亲王他是否乖觉。 但即便是知道会让顾元白怀疑他,他还是拒了御医的把脉,到底是心中有鬼还是在期待那人上门……和亲王不想去想。 御医离府前日他在深夜浇了一夜的冷水,就是为了应付顾元白的疑心。果不其然,顾元白就是那般多疑,御医离开不久,他就上了门。 如此了解顾元白的和亲王又怎么会不知道他要是敢硬闯进寝宫,有多么招顾元白忌讳? 但他心里有把火再烧,有只狰狞的鬼在叫,他必须看一眼那个该死的皇帝,不看一眼和亲王知道自己今天就别想安生了。 侍卫们不敢伤亲王,侍卫长板着脸皱着眉,沉声道:“和亲王,这是皇令。” 和亲王冷冷地道:“今个儿就算被罚,本王也要闯一闯了。” 两方对峙,谁也不肯退上一步,气氛剑拔弩张。和亲王的目光不善地在这些侍卫中扫视,突然眼睛一定,皱眉道:“薛将军家的公子?” 薛远藏在阴影里,面上的轮廓隐隐约约,他慢条斯理地道:“臣拜见和亲王。” 一看到薛家的人,和亲王就想起那个雨日,口中也好像泛起了鹿血腥气,他的表情变换不断,在怒火和厌恶、呆愣之间转变,最后逐渐变得深沉。 “王爷要知道,这里是皇宫,”薛远咧出一个笑,客气劝道,“圣上刚刚疲惫入了眠,王爷要是动作再大一点,怕是圣上都要醒过来了。” 和亲王沉默了一会,缓声道:“圣上龙体抱恙,为人兄长的,总是会为圣上的身体而忧虑。你们不拦着,我的动作也不会大。本王一片忠心,只看上圣上一眼就好。” 薛远脸上的笑倏地收了。 都他娘说人在里面睡觉了,你还看个屁? 殿内传来了脚步声,候在圣上身旁的小太监走了出来,疑惑道:“圣上醒了,问外头是什么声音?” 侍卫长脸色一变,顿时惭愧地低下了头。 和亲王也不由一愣,小太监见着了他,也知晓是怎么回事了,无奈道:“和亲王请随小的来吧。” 殿中昏沉,只有门窗有光亮透进,走到内殿门前,小太监轻声通报:“圣上,是和亲王来了。” “和亲王?”内殿中传过来的声音沙哑,“和亲王来朕这做什么?” 和亲王抿抿唇,“臣听闻圣上病了,特地前来探望圣上。” “原来是来探望朕的?”圣上的语气不咸不淡,“不知道的,还以为和亲王这是要逼宫呢。” 和亲王心里一惊,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背上流了一身冷汗,“圣上说笑了。” 顾元白无声冷笑了两下,他从龙床上坐起来,被扶着出了内殿。龙靴从眼底下划过,和亲王额角的冷汗浸入了鬓角之间。 顾元白平日里不怎么同和亲王计较,毕竟都是宗亲,某方面算是一荣俱荣一毁俱毁的关系。和亲王被他拘在京城也不是因为顾元白对和亲王这个人有恶意,先帝子嗣稀少,膝下正好是一嫡一长,顾元白对和亲王不能说很是信任,但他至少相信和亲王不是一个蠢人。 但如今被他认为不是一个蠢人的和亲王,竟然在他睡着时想要闯进他的寝宫? 那以后是不是要带兵闯进他的宣政殿? 太监奉上了刚刚熬好的药,苦涩的味道在空中蔓延,顾元白将药喝了,喝完之后才道:“起吧。” 和亲王手脚一动,起来时腿脚已经有些僵硬。 顾元白让人给他赐座赏茶,和亲王照样是一阵牛饮,以往品不出半点甘甜的茶味如今喝起来更是觉得苦涩万分。 顾元白瞧见他这幅牛饮的样,笑道:“这茶味道怎么样?” 和亲王低着眼不看他,眼观鼻鼻观心,“挺香的。” “和亲王要是喜欢,回头拿两个茶饼回去,”顾元白笑了笑,“这泡茶的水还是二月份的那场春雪化的水。采的是初春梅花上的落雪,细品之下还有冷冽梅香气,和亲王不妨仔细尝尝?” 和亲王不由又端起杯子细细尝了一口,也真是怪事,先前觉得苦涩的茶,这会儿看着圣上的笑,还真的品出了几分梅花香甜。 顾元白向来是给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巴掌和甜枣都来自于皇上时,绝大多数人都会忘记了巴掌而只感动十足的记住了甜枣。他同和亲王说了一会的话,和亲王就识趣的带着两个茶饼告退了,看和亲王的神色,似乎还挺满足。 送走了和亲王,圣上坐着不动,半晌,才揉揉眉心,哑声叫道:“张绪。” 侍卫长走了过去,“臣在。” “朕腿脚没力气了,”顾元白,“把朕背到内殿去。” 莫约是睡了一个小觉后又吃了药,身体相当疲软,顾元白想要站起身,都发觉自己的双腿使不上劲。 侍卫长立刻蹲在地上朝着圣上露出宽阔的背部,“臣遵旨。” 侍卫长的身材高大,看着就稳稳当当。 顾元白看着侍卫长的宽背,心中复杂。但凡,但凡他身子骨强健一些,他就可以每日健身跑步练出一身漂亮流畅的肌肉线条。 在现代的时候,顾元白的身材也是瘦高型,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前世有一个健康且大心脏的身体,顾元白喜欢玩些刺激的极限运动,而到了这个世界后,危险的活不能干,甚至赤脚踩在白玉之上也会染上风寒。 但小皇帝的身份,带来的是另外一种精神上的刺激。顾元白也曾想过,原身的小皇帝去了哪里,是没承受住病而死,还是和他互换,小皇帝到他身上去了? 顾元白希望是后一种。 如果是他的身体,那么小皇帝一定能玩个爽。 顾元白伸出手,刚搭上侍卫长的肩膀,薛远突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圣上,要不让臣来?” 顾元白一愣,薛远已经走了过来,脊背绷起,单膝跪在了侍卫长的旁边。 他的背部同样宽阔而有力,很容易让人生出一种健康强悍的感觉,顾元白没犹豫多久,就收回手转而搭在了薛远的身上。 第一,薛远曾经抱过他,丢人丢在一个人身上就够了。 第二,疯狗都要主动背人了,顾元白自然不会放过让他出苦力的机会。最好薛远习惯了为他出力,为他献上忠诚,虚假的忠诚也比无动于衷要好。 第三,未来的摄政王背着他,顾元白一颗统治者的心脏不可避免的升起了几分被满足的征服欲。 顾元白甫一上了薛远的背,薛远整个人都不习惯地绷了起来,他尽力放松,笑眯眯道,“圣上,臣要起身了。” 薛远知道小皇帝有多金贵,上次抱着他,比捧着嫩花还要费劲。力气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步子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薛远觉得这活比上战场杀敌还折磨人。 这会小皇帝趴他背上,比抱在怀中好一点,薛远轻轻松松地站起了身,双手锢着顾元白的腿,把小皇帝往上颠了一颠。 “别动!”小皇帝立马传来一声呵斥,“老实,安分,给朕走得稳当点。” 薛远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脖子上都是小皇帝鼻息间的热气,他步子很稳地往前走了几步,侧头一看,就看到侍卫长站在原地沉着脸看着他。 薛远唇角一扬,状似友好地朝着侍卫长点了点头,再转过了头来。 圣上身上的香味儿一个劲地往薛远鼻子里钻去,掌心里的皮肉也软得从指内深陷。就是圣上应当还顾忌着天下之尊的威严,双手松松搭着,半分也不愿碰到薛远的皮肉。 小皇帝不喜欢别人碰他,好像也不喜欢去碰别人? 薛远心中恶劣,带着皇上快要走到内殿门前,突然脚底一滑,差点连人带着背上的顾元白一块儿摔倒在地! 顾元白条件反射地搂紧了薛远的脖子,脸色微微发黑。等薛远重新站直之后,非常没有诚意地笑道:“圣上,臣刚刚脚滑了一下。” 顾元白冷笑几下,“既然这处滑,那薛侍卫就将这处给朕擦干净了。” 薛远抓紧了手上的人,“圣上说笑了。” 顾元白轻“呵”一声,正要放开手,余光中却看到有一个太监踉跄地朝这边跑来,见到顾元白时,还急得在地上滚了一圈。 顾元白右眼的眼皮突然跳了起来。 他直起身,看着那个小太监,面色沉了下来。 小太监满脸脏污和热泪地跑到了顾元白的面前,他哽咽地道:“圣上,宛太妃薨了!” 顾元白一怔,随即就觉得一阵急火攻心,他突然捂住了胸口剧烈的咳了起来,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咳嗽越来越厉害,随后一口热血从口中流出。 黏湿的血液喷到了薛远的脖子上,薛远眼睛瞳孔紧缩,他双手用力,侧头往后一看,圣上的唇上沾着鲜血,比胭脂还红的颜色,而更多的鲜血,已经粘在了他的身上。 第21章 薛远的双手骤然用力。 但小皇帝却没有他想象之中晕过去的样子。 这口血吐出来后,顾元白反而迅速平静了下来,在他的眼神注视下,那个前来通报的太监已经开始瑟瑟发抖。顾元白冷下了脸,道:“张绪,将他抓起来严加看管。再派人快马加鞭赶往庄子,查看他所言是否如实。” 太监浑身一软,被人高马大的侍卫拖着离开了大殿。 顾元白用袖口抹去自己唇边的鲜血,拍了拍薛远的手臂,“把朕放下来。” 薛远僵着张脸将顾元白放了下来,顾元白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眼睛阴沉沉地看着大门的方向。 早已有人跑着去叫了御医,但顾元白的心情还很是不好。 他不该那么激动的。 宛太妃身旁有监察处的人,若是宛太妃真的不好了,也不该就这么一个太监前来通报,而顾元白一点儿消息也没得到。 宫侍递上巾帕,顾元白抬起擦去手上和唇角的鲜血,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往薛远一看。 薛远脖子上、衣角和发丝上沾着顾元白咳出来的点点鲜血,他脸色黑沉着,盯着顾元白在看。 顾元白:“……再给他一个巾帕。” 身为原书里男主攻,薛远的长相自然不差,峰眉入骨,薄唇高鼻,什么样的神情动作都有几分让人警惕的危险感。 这样的相貌太过锋利,战场上的厮杀只会让薛远煞气更重,这会脸上脖子上沾着血的模样,让给他递巾帕的宫女都有些手抖。 薛远接过巾帕就往脖子上擦去,他边擦边看着顾元白,突然双手一顿,问道:“圣上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顾元白道:“还好。” 薛远的表情就更是奇怪了,他被刚刚顾元白吐的拿一口血有些给震住了,现在瞧着顾元白,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浑身都是病,动一下都能吐出口血来的模样。 脖子上黏腻的血迹被糊在了巾帕上,薛远越擦表情越是铁青,他现在这个样子,不必说,看着旁边那些宫女都知道有多吓人。 顾元白温声:“来人,带薛侍卫前去清洗一番。” 薛远头一次听他这么温声和他说话,一时之间还倍感新奇。宫女走到他身前,“薛侍卫,走吧?” 薛远回过神,把巾帕往肩上一搭,“走吧。” 等薛远走了,顾元白才收敛了笑,他闭目敲着桌子,指尖敲出的脆响声跟催命的镰刀一样可怖。 没过多久,就用侍卫汗淋淋地跑了进来,跪在顾元白面前说:“圣上,宛太妃无事。只是思念圣上,派人想请圣上前往京郊一趟。” 说着,侍卫就将一封信递给了顾元白,小太监将信纸检查了一番,再小心递给了圣上。 这正是监察处的密信,上面已阐明了整件事情的因果,故意传导出错误信息的人已经被监察处的人抓了起来,正在严刑逼供。 对于这个速度,顾元白还是很满意的,他将密信烧了,纸张最后一点痕迹也泯灭之后,外头的御医也赶来了。 “查,”顾元白道,“往宗亲里头查。” 侍卫长背后一寒,低头应是:“臣遵旨。” 权臣卢风的残部被顾元白吓怕了,一路逃到了荆湖南和江南两地。顾元白清洗了朝堂和内廷后,第二件事就是把卢风埋在军部的棋子给连根拔了起来。 但除了这三处他可以使用雷霆手段之后,卢风埋在其他大臣和宗亲权贵府中的人他却没办法强制拔出了。 但有弊也有利,他抓不出这些掩藏起来的人,这些人也别想跟着大部队逃亡京城。 这不,有人开始急了。 顾元白往大臣和宗亲的府中安插监察处的人,第一就是想要挖出这些毒瘤,第二就是防止这些拎着朝廷的俸禄,结果脑子却拎不清的人。 顾元白大脑很清醒,御医为他诊治完了之后,田福生就在一旁抹泪等着,顾元白让他上前来,只说了一句:“该动起来了。” 大恒的重臣都不是蠢人,蠢人也做不到重臣。他们知道跟着谁、朝谁效忠才是最好的事。但总有些异想天开的宗亲,觉得如今圣上身体不好、没有子嗣,便想着如果当今圣上死了,他们,或者他们的孩子,是不是就会被扶持上了皇位? 家中有优秀子嗣的、亦或者是本身就有贤明的名声在身的宗亲,犯蠢事的可能性更大。 京城之中风平浪静,可皇宫却走出脚步匆匆的数十名手捧圣旨的太监。 这些太监被派往前往各个宗亲王府,宣读圣上的旨意。 顾元白给他们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圣旨上的语言简练,但太监却宣读的激烈而严厉,让他们交出府中藏着的卢风残部,交出怂恿他们对皇上不恭的毒瘤,只要交出,圣上可以从宽以待。 宗亲王府人人战战兢兢,惶恐至极,但他们无论如何追问,太监只说还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之后,要是敢做的人不敢主动出来坦诚,那就要接受皇上的雷霆手段。 而在这半个时辰,太监就拱手站在宗亲府门之前,冷脸看着皇亲国戚或无辜或忐忑的脸。 不止是谁的心脏砰砰越跳越快,满脸虚汗地躲在人群之内,冷汗从下巴一滴滴滑落在地。 害怕,恐惧,但还是不敢相信圣上能做出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京城中好像就像是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大臣们将门府禁闭,宗亲王府门前的街头没有一个人影。 傍午的昏日逐渐西移。 做了某些事的宗亲跪在地上的双腿发软,不知道是因为跪了半个时辰还是因为某种莫名的恐惧。在时间流逝之中,宗亲王府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主动认罚。终于,半个时辰过去了。 皇宫内传来沉沉的脚步声,数千身披盔甲的禁军黑压压地从皇宫中跑出,队形紧凑地直奔宗亲王府。 他们脚步沉得可以使地面晃动,盾牌长刀闪着嗜血的光芒。领头的将军吼道:“奉圣上旨意,我等除清反派军,闲杂人等让道!” 街道上,户户房门紧闭,从窗口缝隙中瞧着这一队长长的黑甲禁军跑过了自家门前,那些锋利的刀尖反射着落日余晖的光,在地上、门前划出道道骇人的亮光。 这些顾元白花了大钱养出来的禁军,每日的训练和演练让他们有了一身强壮的身躯,而每日的好肉好米给了他们能撑起盔甲、拿起刀剑盾牌的力气。 无数门府大敞的宗亲看着这一队禁军过来时就两股战战,直到这些禁军从自己家门前跑了过去,这些宗亲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可以呼吸了,他们软倒在地,奴仆也软倒在地,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皇帝说的是真的。 真的有人犯了圣上容忍不了的过错了。 黑甲禁军从哪个门府前跑过,就见原本冷着脸立在那个门府前的太监突然笑如菊花,热热情情地把软倒在地的府门主人扶起,歉意道:“您可别和小的计较,小的也是听旨做事,如今禁军没在门府前围堵,那就证明您清清白白!圣上稍后会降下赏赐,大人也万万别将这事放在心上。” 被扶起的宗亲心中的庆幸和恐惧还没消散,对皇上的脾气又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哪里敢在说什么?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更觉得可怕还不是他们。 数千名禁军最终围住了齐王的府宅。 等在齐王门前的太监笑眯眯地走下台阶,和带领禁军的将军问好:“程将军,就是这了吗?” 将军点点头,面色严肃道:“劳烦公公了。” 太监和他客套了几句,随即就躲到了一边,让齐王府的众人直面虎视眈眈的禁军。年已不惑的齐王被扶着,双手颤抖地走到门前,“你们这是想做什么!” 府门内的人看到这黑压压的一片禁军,已经有人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恐慌蔓延,终于有人忍不住发出了低泣声。 程将军冷冷地扬声道:“臣等奉旨,清除反叛军。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齐王一个呼吸不上来,差点撅了过去,他瞪大眼睛狠狠看着面前的一众甲兵,袍子下的双腿发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身边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那是亲王的小儿子,生下来便机敏聪慧,自小便有神童良善之名。此时,这个孩子正抓着身边奴仆的手,哭着喊着要找娘亲。 就这样还没断奶的屁点大的孩子,还“聪慧仁善不亚于当今圣上”? 呸!程将军双目放火,身后的士兵也是蠢蠢欲动。 齐王乃是先帝的兄弟,他比先帝要小上十几岁,先帝称帝时,齐王的威胁不大。齐王也能本本分分的当一个安乐王爷,因此倒是博了一个好名声。 但等顾元白上位时,身体孱弱、很有可能诞不下子嗣的顾元白给了齐王野心膨胀的机会,权臣卢风在时,齐王拿着金银财宝在卢风那里有了名字,在其他的皇亲国戚卑躬屈膝时,他已经做上了更大的梦了。 卢风不敢冒天地之大不讳称王称帝,他只敢等顾元白死了之后扶持上一个傀儡皇帝,齐王年龄大了,卢风不放心,但齐王有儿子。 他有很多很多的儿子。 齐王气怒和惊惧交加,他看着门外的这些禁军,看着他们手中的刀剑和盾牌就知道刚刚那个太监宣读的都是真的。 但顾元白是怎么发现的?! 顾元白怎么敢?! 他可是他的皇叔! 齐王抖着声音道:“本王要面见圣上!” 挡在门前的禁军沉默不语地盯着他看。 齐王心中猛得不妙起来,他抓着身边小厮的手臂,猛得把小厮推了出去,“去!你去通报圣上!说我要求见圣上!” 小厮踉跄地往皇宫的方向跑去,可却只跑出去几步,就被副将一刀斩下了头颅,血淋淋的头颅滚到了齐王府门前的台阶上。 血痕滚了一路,副将冷哼一声,道:“我等粗人手重,圣上说了,清除反叛军也不必留手,这小厮竟然敢在王师面前逃跑,是打算通报敌军,好求得援兵吗?” 齐王双目瞪大,手抖着指着他:“你你你——” 在大内中,顾元白就亲口吩咐过了程将军及副将,圣上口吻淡淡,话语简单,只有四个字:“朕要见血。” 不见血,总有人不觉得怕。 齐王府中的众人愣愣看着台阶下的头颅,半晌才惊叫声撕破了天际。 齐王府中的大儿子强作镇定,他扶着母亲道:“他们不敢对我们动手。” 他们再怎么样都是皇亲国戚! 程将军让士兵们将刀剑收起,换了粗长的棍棒,他请一旁的太监上前,太监高声道:“齐王当真不说出实情、不交出反叛军吗?” 齐王高声道:“你等敢威逼皇亲国戚,敢对本王动手不成?!” 齐王府中的诸位主子都破声大骂,“我们要见圣上!你们说要清反叛军,围着我们王府作甚!” 破口大骂的人多了,好像就受到了依仗一样,越来越多的人慷慨激昂,反手指着禁军骂得狗血淋头。 直到齐王府家的不知道是哪位公子被迎头一棒打在了头上,血流满头的倒地时,这一切的声音才猛然停了。 大片大片的禁军冲进了齐王府,哭喊嚎叫的声响震天,奴仆躺倒在地,齐王府中宛如地狱。 主子们挨棍棒,奴仆们也挨棍棒。但奴仆们打死可以,主子们还得留上一口气。 齐王软倒在一片血水之中,他看着那些黑甲禁军摸到了书房,甚至很快就抓到了几个卢风的人。 他们快得像是早就知道这些人是谁一样。 齐王头晕眼花,心中怒火早就转成了瑟瑟发抖的惊惧。 顾元白、顾元白……他比先帝还狠,太狠了,太可怕了。 这个皇帝太可怕了。 第22章 事情平静之前,整个京城中的高官权贵都闭门不出,异常老实。 反倒是平民没有被影响,毕竟宗亲权贵的住处离普通百姓甚远,顾元白又有意不多做打扰,这番的行事,最多也就吓着了那几条街上的宗亲权贵和同宗亲权贵走的近的臣子。 聪明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敲打和示威。 皇上早就知道了怎么回事,他借此敲打,拿着禁军溜上了一圈,以此来告诉别人:“朕有决定你们生死的能力,别试图挑衅朕,你们唯一该做的就是乖乖的依附朕。” 这位圣上和先帝全然不同,他说了,他就做了,他还大张旗鼓的做了。看在宗亲的眼里自然一股寒意升起,但看在迷弟的眼中,圣上做的实在是太帅了! 在皇宫之中刚刚听完程将军汇报的顾元白,不到片刻就听闻了常玉言和户部尚书的儿子汤勉为他作了诗的事,让人呈上诗作一看,不由失笑。 常玉言和汤勉都是聪明人,两人诗词歌赋和写文章的着点也不相同,各有其优点。如今这两篇诗作,一是宣扬圣上皇威,一是宣扬圣上爱民,两篇诗赋都是佳作,读起来朗朗上口。在这个时间点用这种方式来替他粉饰太平,稳定臣民之心,这两人已经自发自的朝着舆论人才的方面发展了。 文人圈子就是这样,一个带动一个,常玉言和汤勉领头,上面既然这样做,下面人自然跟随。亲自拿着禁军开了宗亲血的一回事,好像都被大家共同遗忘了。 顾元白想了想,笑了将诗作放在一旁,问田福生道:“你不躺着休息去了?” “小的倒是想休息两天,”田福生一脸的担忧,“可圣上,小的就不在了半日,这么多事儿就连接发生了,这一日过得可真是漫长,长到小的老腰都不疼了。” 顾元白一想,可不是才过了半日。 但这个效率顾元白很是满意,半日时间该解决的都解决了,所有可能的生变都被掐去了苗头。 “宛太妃不是说思念朕、想要见朕吗?”顾元白笑了笑,“过几日没有早朝的时候,让钦天监的人看看天气如何,朕记得京外还有一座先帝封的皇家寺庙,正好可带太妃前去散散心。” 田福生恭敬应是,顾元白瞥了他一眼,道:“你不用去,那会就在宫中歇着吧。” “……”田福生即为圣上的体恤而眼含热泪,又内心担忧生怕他不在时又出了什么事,一时之间纠结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早已清理完自己的薛远恰到好处的开口,“臣那时也陪侍在圣上身旁。” 他风度翩翩地笑着,“公公莫要担心了,臣力气大着、任哪都热着,有用着呢。” 田福生客气道:“有薛大人和张大人同在,小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薛远全身都在兴奋。 他朝着田福生微微一笑,眼底深处藏着的兴奋让笑容也显出了几分不寻常的意味。 其实薛远被皇上的这一下搞得快要兴奋到发疯了。 薛远嗜血,十一二岁就敢杀了从战场上跑走的逃兵。他享受战场,享受杀戮,享受别人的臣服。 天下最尊贵的人无疑就是眼前这位圣上,可这位在他眼中病弱无力的圣上,手段却是如雷霆一般轰隆作响。足够猖狂,足够大张旗鼓,薛远洗完澡出来后看到那群黑甲禁军列队跑出皇城时,他的呼吸陡然间就重了。 天下最尊贵之人也有天下之主的狠戾。 征服更大的图谋,和征服皇上之间,在这一瞬间,后面这个更加让薛远爽了起来。 从开始到现在,除了病症,薛远就没见过小皇帝的脸上流露出其他的神情。顾元白好像随时都从容而镇定,该狠则狠,该冷脸就冷脸。明明一副病弱的身体,却从来没有流露出脆弱的神情。 他脆弱起来会是什么样呢? 薛远不知道。 但薛远经过今日的试探也并非一无所获,他至少知道了,小皇帝不喜欢被别人触碰。越是亲密的触碰,小皇帝越是厌恶。 这个可真是一个价值千金的发现。 顾元白突然抬头看了看天边颜色,“是不是到散值的时间了?” 张绪侍卫道:“圣上,确实到了散值的时间了。” 这处唯一需要散值的就是薛远。 薛远上前恭恭敬敬地朝着顾元白行了礼,“那臣就告退了。” 等薛远走了后,顾元白瞧着他的背影看了一眼,田福生也跟着看去,赞叹道:“小的还记得头一次见薛公子那次,薛公子喝得浑身都是酒味。这会不喝酒了也不是一个大好英才?又俊俏又英勇,都说薛将军虎父无犬子,听说薛公子上战场杀敌也一点儿都不害怕,带兵领将很有一手。” 顾元白道:“他有军功了,是薛将军压着军功,想让他再沉稳沉稳。” “是呢,”田福生笑呵呵道,“薛公子如今在圣上身边做御前侍卫,也是一份荣光。假以时日,必定又是大恒的能将。” 顾元白心道,确实成了能将,能到威逼皇位了。 今日的薛远看着很听话,但细究起来却处处皆是滑头叛逆,若不是瞧在他是未来主角的份上,瞧在他以后能于国有用的份上,顾元白早就让他认识一番什么叫皇权天下了。 但疯狗就是疯狗,这样驯起来才有意思,若是像一吓就乖顺听话了,反倒会让顾元白低看他。 晚膳之后,顾元白在宣政殿偏殿重新接见了监管宫中禁军的两位将军。 程将军道:“圣上,在齐王府中所抓的卢风的人中,有几人请求拿秘事换命。” 顾元白笑了,道:“不换。朕要的就是他们的命。” 天底下没人能比顾元白手中的情报更多了,这些人被抛在京城之中,甚至只能出此下策来活命,顾元白不信他们手中能有什么有意义的情报。相比于此,他需要的是他们的头颅,将他们的头颅在那些可能埋伏在各个大臣和宗亲的府中展示,以此吓唬和威慑那些还没被发现的卢风的人。 经此一役,顾元白相信各个宗亲王府和大臣们都会配合自己的。 等隐藏起来的毒瘤害怕了、露出马脚了,那之后,顾元白会将这些被抛弃在京城的人亲自派人送到荆湖南,送到江南,去送他们和卢风残部汇合。 那个时候就是一出狗咬狗的好戏了。 因此怎么看,都是这几个人头的作用最大,这些人头威慑完了各府之后,也可被顾元白当做礼物送给卢风残部们。 承受了当今圣上如此仁慈的大礼,希望他们能挣点气,早点感觉害怕,早点感觉恐惧。然后和这两地的豪强对干,去抢豪强们的财富、农户和良田。 去踏平他们,然后等着被顾元白踏平。 圣上得了风寒,在此之上又咳了血。全太医院中的御医都忙了起来,把了许多次的脉,最后得出了结论,圣上吐出这一口血是气急攻心,若要好好养好身子,不应再思虑过重。 他听从医师们的建议,给自己每日划出一个工作时间。所有的工作尽力在工作时间之内完成,剩下的则是逛逛御花园,看看书,顺带将自己记忆中的某些现代知识记下来,免得以后需要时忘记。 这样过了几日之后,风寒逐渐好了。趁着钦天监算了天气,顾元白就将陪宛太妃去皇家寺庙一事提上了日程。 第二日一早,马车从皇宫中驶出。 薛远就驾马跟在窗旁。他精神饱满、丰神俊朗,见顾元白打开车窗,缓缓一笑道:“圣上可觉得冷了?” 四月的早晨已并不寒冷,顾元白褪下了厚重的衣物,一身青衣头戴玉冠,轻轻一笑,便有琳琅如玉之感。 一只白色蝴蝶从马车旁飞过,圣上的目光不自觉随着蝴蝶而去,突然一只大手伸来,快而准的将蝴蝶握在了手中。 薛远笑着将攥起的拳头放在顾元白眼前,“圣上可是对此物感兴趣?” 顾元白眼中有了些兴味,“是又如何?” 薛远是准备将这只蝴蝶献给他? 薛远微微一笑,徐徐展开手掌,手掌中间有个鲜血淋漓的蝴蝶,黄色的血沾染了白色蝶翼,刚刚还四处飞舞的蝴蝶已经被薛远给捏死了。 “竟然死了,”薛远表情可惜,请罪道,“都是臣用大了力气,还请圣上赎罪。” 顾元白淡淡道:“扔了。” 薛远将蝴蝶扔在了地上,又拿出巾帕擦了手,血一擦完,他就将干净掌心送到了圣上的面前,笑道:“圣上瞧瞧现在如何?” 顾元白轻抬眼,“不如何。” “臣倒是觉得干净了,”薛远收回了手,“血一擦就干净,简单得很。之后除了圣上,谁又能知道臣不小心捏死了一个蝴蝶了呢?” “朕对蝴蝶没有兴趣,”顾元白挑挑眉,觉得和薛远聊天还挺有意思,“朕对你身下的马倒是很有兴趣。” 薛远嘴角一咧,“臣也抱过圣上,稳当得很。和马相比,是不是臣更胜一筹?” 顾元白,“总是比畜生更通灵性的。” 薛远嘴角一僵,他眉眼下压的时候整张脸便显得阴沉锋利,但很快他又笑了起来,道:“圣上要是对臣身下的马感兴趣,不若下车骑会臣的马?” 顾元白没了兴趣,道了声“不了”就合上了车窗。 薛远余光瞥了马车一眼,阴恻恻地笑了。 他本来也没有邀请顾元白骑马的想法,但现在小皇帝一拒绝,薛远却觉得必须得让他下了马车骑马了。 顾元白正翻开了本书,身旁的小太监问道:“圣上今日想喝哪种茶?” “来壶双井绿,”顾元白道,“泡得淡些。” 小太监小心拿出茶叶,“是。” 双井绿是圣上近日爱喝的茶,茶芽叶肥厚,行如凤爪。泡在水中时色泽清澈透亮,滋味醇香,唇齿香气久弥而不散。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正泡着茶,身旁的圣上刚刚翻过一页书,马车就突的一个不稳,整个车厢都晃动了起来。 顾元白扶住了车壁,厉声:“怎么回事!” 马车内中的茶水洒了一地,将层层软毛毯湿了个遍,坐的地方没法坐,站也站不直,整个马车都没法乘人了! 外头一阵嘈杂,顾元白提袍径自出了马车,眉目沉沉往下一看,原来是一个前头引车的马腿上扎入了一个深深的尖利石头,整个马都跪伏在地哀嚎。 顾元白眼皮一跳,转头往周围看去。 路边确实有不少细碎的石子,有几个也是尖头锋利。但偏偏就是这么巧,巧的马腿上的那石头都能角度刁钻的扎进去,巧的整个马车都洒满了茶水。 顾元白冷冷一笑,“张绪。” 侍卫长大步走过来道:“圣上,受伤的马匹会派人前来运走。马车现在无法坐人了,圣上不若骑臣的马,臣在前头牵着您走。” “不必,”顾元白道,“如此太慢,宛太妃还在等着朕。” 薛远正在这个时候牵马而来,他摸了摸自己坐骑的鬃毛,悠悠道:“圣上,何不试试臣的马?” 侍卫长眉头一皱,正要反驳,就听薛远慢条斯理道:“马的主人比畜生略通些灵气,想必马也是要比一些人要聪明一些。” “臣会抱牢圣上,”薛远扯开笑,讽刺,“臣的马也会托牢圣上。” 顾元白和他对视一眼,眯了眯眼道:“薛远与朕同乘一匹,张绪,你带上朕的太监。” 薛远恭恭敬敬侧身道:“圣上请。” 顾元白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踩着脚蹬翻身上了马。他身体虽然不好,但并不意味着他沾不得骑射,耐久力虽然差,但基本盘可不丢人! 这上马的一下行云流水,薛远牵住了缰绳,正想翻身上马,谁知道顾元白突然双腿一夹,马鞭一扬,“驾!” 马匹陡然跑了起来,薛远被硬生生在地上拖行了十几米,才靠着双臂的力量硬生生翻上了马背,坐在了小皇帝的身后。 他一身的尘土,手上甚至勒出了血痕,半个身子火辣辣的疼,整个人狼狈至极。薛远眼中泛着煞气,口中含着血腥味地问道:“圣上,你跑什么?” “薛远,”顾元白低声道,“朕看上去很好骗?” 薛远伸手从小皇帝的腰侧穿过,勒住了小皇帝手里的缰绳,他的手因为被拖行和缰绳的缠绕变得满是血痕和擦伤,却还是十分的有劲,没有一丝的颤抖。 “老子毁你一匹马,”薛远在顾元白耳边带着血腥气的道,“你就让老子死?” “圣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第23章 薛远在耳边说话的感觉,活像一头饿狼、疯狗。 危险和腥味往头脑里冲,顾元白低头一看,就瞧见薛远手上的数个伤口。 普通人被拖这么一下早就死了,薛远力气大,身体好,现在握住缰绳的力气都大得吓人,除了血腥味和伤口,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顾元白面无表情。 他刚刚真的有种想要杀了薛远的冲动,想要杀了这个不断冒犯自己、未来会取代自己政权的男人。在拖行薛远的时候,顾元白还感到了几分畅快。 薛远死了多好,这样就能杀了未来的摄政王。 但理智回笼,就知道这会不能杀,普通的手法也杀不死。 薛远全身都紧绷着,他将小皇帝拢在怀里,戾气深重,腥味和疼痛激怒了他,隐藏在深处的疯气浮现,表情骇人,还绷着没做什么伤害小皇帝的事。 阴沉沉地冷笑:“老子说对了吗?” “老子?”顾元白神情镇定自若,他侧头看了一眼薛远,微微一笑,“原来那条马竟然是薛侍卫弄伤的。” 他不急不缓地倒打一耙:“毁了朕的一匹好马,又坏了朕的几条好毯子,虽无济于事,但朕还是要罚薛侍卫三月俸禄,以儆效尤。” 薛远冷笑出声,抬手一扬马鞭,整匹马如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 “圣上!” 身后的侍卫们发起惊呼,怒喊道:“薛远停下!” 景色飞速后退,马匹颠簸眩晕,顾元白伸手去拽缰绳,但缰绳死死的被薛远握在手里,顾元白夺不过去。 该死的。 顾元白五脏六腑都颠的难受,他怒喝:“薛远!” 薛远大声道:“圣上,臣这是看着您刚刚跑的那么快,以为圣上是要策马奔腾,难道不是吗?” 顾元白:“——给朕停下!” 薛远狠狠拉了一下缰绳,骏马扬起前蹄,整个身子后仰,顾元白连人带背的栽倒在薛远的怀里,薛远的胸腹硬邦邦,这一下之后背部都在发疼。 比后背更疼的是腿根,顾元白缓了一会,突的冷笑一声。 很好,很好。 疯狗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知道疼的。 愤怒和另外一种的征服欲强烈升起。顾元白有冒险精神,但这个身体无法给他提供可以冒险的条件。 但驯服薛远的过程,好像本身就是另外一种冒险。 杀了不够刺激,不算冒险成功。让他听话,让他乖乖的匍匐在皇帝脚下才算是成功。 薛远见他怒容,反而笑了,他单手环着小皇帝调整好了位置,让他舒舒服服地待在自己的怀里,自己给皇上当着靠背。马匹速度慢了下来,都有些像是在散步。 “圣上,”薛远有商有量,“今日您还要陪着宛太妃逛寺庙,实在不宜策马奔腾,您身子软,磨破了皮就不好了。” 顾元白:“呵。” “臣自然要为圣上考虑,”薛远拉起衣袖,让顾元白看他袖子底下被拖拉数十米之后的擦伤,这道擦伤遍布了整个手臂,皮肉渗着鲜血,看着就能觉得是有多疼,“瞧,臣身上都是这样的伤口,背后的血还黏上了衣服,包扎时又得疼死一番。圣上那样对臣,臣也只带着圣上策马了不过几息功夫,臣这还不够为圣上考虑吗?” 圣上勾唇,缓声道:“朕罚了你一回,你就记着要报复回来,可真是朕的好侍卫。” “圣上又说笑了,”薛远慢慢道,“就像是刚刚臣以为圣上要杀了臣一样,如今什么报复不报复,都是圣上想岔了。圣上贵为天子,乃是大恒之主,臣怎么敢?” 旁边的草地之中飞舞着许许多多的白蝶和小虫,春日时最先出现最常见的就是白蝶,顾元白瞥见这白蝶,心道,你捏死了蝴蝶,因为没人看到,你自然想怎么说怎么说。 你报复回来了我,因为没人看到,现在说的一嘴的忠义廉耻简直惹人发笑。 顾元白对自己想杀薛远没什么后悔,他怒的是因为薛远的脾气。对着皇帝他都敢这么大胆,逼急了知道跳墙,光明正大之下就敢这么做,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后方的侍卫追了上来,瞧着顾元白没事才松了一口气,侍卫长怒瞪薛远几眼,硬生生道:“薛侍卫不会骑马就不要逞强。” 薛远心情正不好,闻言唇角一勾,似笑非笑道:“关你屁事?” 侍卫长气得红了脸,“你——” “够了,”顾元白,“都给朕闭嘴。” 谁都不敢说话了,顾元白面无表情挺直背,气氛压抑又古怪,就这样一路行到了京郊庄子外。 宛太妃老早就盼着今天,今个儿天气好,老人家也很有精神。 顾元白扶着宛太妃,慢慢悠悠地往寺庙中走去。 皇家寺庙名为成宝寺,占地面积极大,更是有一座高达数十米的宝塔。来往道路曲径通幽,寺庙隐于草木之中,别有一番禅意。 “皇上,”宛太妃走了一会儿就走不动了,她被扶着坐在了一旁的亭子中,笑看着顾元白,“我也走不动了,皇上先行上去吧,顺带着也替我多烧上一炷香。” 顾元白笑道:“那我就先行上去了?” 宛太妃欣慰地点了点头,她看着圣上的背影消失在丛林之中后,才含笑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成宝寺建在半山腰上,山上的住持和众多僧侣已经提前得知了圣上和宛太妃驾到的消息。等顾元白终于到了寺庙之中时,见到的就是满满一个寺庙的光头和尚。 这些和尚身穿统一的僧侣服,由住持带头朝着顾元白行了礼,顾元白温声让他们起来,扫了一遍寺庙中的僧人。 估计得有两千人往上。 顾元白眯了眯眼,什么都没说,被住持带着在寺庙之中闲逛。 住持感叹道:“先帝在时,也曾带着圣上前来礼佛。只不过那时圣上尚小,应当记不得了。” 顾元白笑了笑,好脾气地道:“住持常年居于山水美景之间,野山丛林远离世间嘈杂,在住持看来,怕是当年时光就在眼前。” 住持笑呵呵道:“圣上所言极是。如今再见圣上,圣上身有真龙护体,即便是老衲少出寺庙,也知晓天下必定在圣上的治理下更加繁华。” 话语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高耸立于山边的凉亭处,山中的野风吹得圣上衣服鼓鼓作响,住持还在讲着一些妙事,件件趣意盎然,还含着佛理。 只是他一直在说,圣上只含笑在听。说了一会儿住持就口干舌燥,忍不住顺着圣上的目光往山下看去,问道:“圣上在瞧什么?” “朕在瞧着这大宝寺。”圣上道。 住持忍不住笑了,“圣上若是想观景,前方自有观景台,那里的景色更为优美,使人流连忘返。” “朕不是在看风景。” 此话一出,不止是住持觉出了奇怪,身后跟着的侍卫们也不禁觉得疑惑。 落在人群最后的薛远将衣袍上的最后一点泥土掸掉,闻言抬头一看,就看到了圣上的小半张侧脸。 青丝随风流动,偶尔几根飘到侧脸上,薛远看了一会儿,收回眼。过了一会儿又移了过去,这会不想收了,就光明正大的看。 说话时还带着笑,唇角微微上扬,看着是让人放下戒心的好皮囊。唇色也淡,瞧着模样,应当是还没吃过女人的胭脂吧? 干干净净的,人那么狠,皮囊却很脆弱。 不用说,薛远直觉小皇帝又要做一些能吓得人屁滚尿流的事了。 顾元白主动问道:“住持是想知道朕在看些什么?” 住持恭敬道:“还请圣上赐教。” “与住持不同,朕就是一个俗人,”顾元白道,“朕眼中看到的不是风景,而是山脚下密密麻麻的田地。” 住持恍然大悟:“如今正是春播时节,我们寺庙之中也要忙起来了。” “山脚下开垦的土地,都是成宝寺的范围,”顾元白笑道,“站在高出一看,莫约得有千百亩地吧。” 住持笑而不语,神色隐隐有自豪之意。 顾元白就不多说,在成宝寺礼完了佛之后,又用了一顿素斋,之后带着人悠悠下了山。 住持恭送圣上离开,等圣上一行人的身影不见了,他转过身正要遣散众位僧侣,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整个人僵在了原地,随即就是脸色大变! 圣上见到众多僧侣的神情,圣上在山边说的那一番话接连在脑海中闪现。 ‘朕看的不是风景,是山脚下密密麻麻的田地。’ ‘莫约得有千百亩地。’ 豆大的汗水从住持额角滑落,住持呼吸急促,惊呼一声:“不好!” 寺庙之中的田地没有田税,寺庙中的僧人也是免除徭役,圣上说那一番话的意思,分明就是暗指冗僧之意! 住持头顶的冷汗层层冒出,瞬息之间想到了三武灭佛的事迹! 寺庙之中有这么多无所事事的僧人,这么多不用交赋税的田地,先帝对此视而不见,因为先帝崇佛。但如今的圣上可不是先帝,可恨圣上都说得那么明显了,他却现在才反应过来! 不行,成宝寺不能成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快,”住持拉住人,颤抖着声音急促道,“快将山脚下的那些田地查清数目,然后捐给官府!快去!” 一定要快点,快点让圣上看到他们的诚意。 圣上的一个拳头下来,他们没一个人能够扛得住。 冗僧……灭佛…… 住持打了个冷颤,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那这必定又是僧侣的一个惨案。圣上如今暗示,说不定都是看在成宝寺皇家寺庙的面子上。 皇家寺庙之中就有两千多个僧侣,大恒上上下下数百个大大小小的寺庙,加在一块,又会有多少僧侣呢? 正在下山的顾元白也在想这个问题。 但他还没曾想上多久,就听到不远处有瀑布声音传来。 “走,去看看,”顾元白把工作放在一边,笑道,“难得来一次山中,不看看山水怎么行?” 一行人往水边走去,刚靠近水源,顾元白就听到了几分隐隐约约的声响,他心头好奇,往前走了几步,面前豁然开朗。 水流潺潺,而在水流对面的岸上丛中,响起了一阵让人耳热的缠绵之声。侍卫们脸色先是一红,接着就是铁青,圣上就在此处,怎么能让圣上听到这种污秽之言? 侍卫长黑着脸上前一步道:“圣上,此处乃皇家寺庙所在,竟然有人在这行如此苟且之事!臣这就前去捉拿他们!” 河流对面的人也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响动,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探起了头,大大咧咧地往这边看来。 他的手腕上还缠着一个红色的肚兜,顾元白没眼看,退后一步侧过了身。 腰间的玉佩被一旁的枝叶挂住,顾元白未曾注意,这后退的一步,就将这枚玉佩给扯断了下来。 站在一旁的薛远及时弯腰接住,温润细绵的玉佩落在手里,比上好的绸缎摸着还要舒服。 薛远抛一抛玉佩,揉捏把玩了两下,一边想着这玉佩还没有小皇帝的脚摸着滑,一边道:“圣上,您玉佩掉了。” 顾元白侧头一看,朝着薛远伸出了手。 意思很明确,但薛远却不懂似的握住了小皇帝伸出来的手,跟把玩玉一样习惯性的揉捏了两下,道:“圣上手冷,要臣来为圣上捂手?” 左手握着小皇帝的玉佩,右手握着小皇帝的冰手。薛远心道,这玉佩竟然还没有小皇帝的手好摸。 冰冰凉凉的,奇了怪了。 就因为薛远揉捏这两下的功夫,顾元白手上的皮肤又红了一半,他无语地抽回手,“朕要的是玉佩。” 这薛九遥是个什么品种的智障? 第24章 薛将军家三代忠良。 三代忠良是个什么概念?意味着他们家族的延续比皇位还要有保障,意味这他们家中每一代都有将领式的人才。还意味着百姓熟悉他们,兵马熟悉他们。 好名声越演越烈,忠良之名遍冠军中,对外来说是何其高的荣耀,对内来说就是一把镰刀。 薛远疯,是疯在三代忠良的基础上。是疯在他爹的卑躬屈膝上,是疯在他的带兵领将上,是疯在手上无数的鲜血人命上。 一个三代忠良家的将军对皇帝怎么尊重,皇帝也不会因此而对他放松警惕。三代,开国就有的将军,真是铁打的薛家。薛远狂,狂得将军的尊重、狂得将军的卑躬屈膝都有了意义了。 因为你生怕朕罚了你的儿子,因为你生怕你的儿子连累你的全家。 三代忠良,好名声,不能随便杀,杀了就是寒了心,还得遗臭万年。薛远,好才能,傲就傲了,疯起来总比城府深沉的好。 自古以来的明君,大多有容人的肚量。 顾元白自然知道薛府在想什么,他也没有逼着忠良去死的想法。而恰好,薛远的疯,每次都点在了那个底线之上。 顾元白原本就想让书中的主角接替他的遗志打造出一个海晏河清的大恒。他还可以反向利用薛远对他的不恭,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来制约薛将军和以后的薛远,甚至可以让全天下的将士看一看如今的圣上是多么的大度。 但是,顾元白还真挺烦薛远的。 他从薛远手里接过玉佩,而对面光天化日下行苟且之事的男女见着自己被发现之后就想逃走,顾元白:“将那小子捉住,送到住持那里。” 侍卫们听令而动,一阵风似地跳过溪流往对面而去。探出头的男人吓了一跳,起身就想逃,结果动作慢了一步,直接被赶过来的侍卫们生擒住了。 “你们干什么!”男人挣扎之间,手头的红肚兜都掉了,“这里是成宝寺!我是成宝寺的俗家弟子,你们怎么还乱抓人?” 侍卫们唇紧抿,眉头皱紧,拽着人就走。至于那个女子,给她留下一件衣服蔽体,已经再仁义不过了。 顾元白在河对面就听到了这人的叫喊,等人拖过来一看,发现这淫僧还有着一副清清朗朗的长相,他开口问道:“你是成宝寺的俗家弟子?” 男子被压着跪下,知晓能进出成宝寺的都不是普通人,他乖乖不挣扎了,只是苦着脸道:“小人修行还未到要受戒的份上,即便是男欢女爱也没犯了律法。大人明鉴,小人在寺庙之中苦苦过了两月有余,如今实在忍不住了,就忍不住……大家都是男人,成天对着丧着脸的和尚实在是看不下去。” 都是男人,顾元白当然知道他的感觉。本来还没生气的,现在都有些嫉妒了。 看看啊看看啊,一个俗家弟子,半个和尚,都比他还要爽! 顾元白不怎么爽地问道:“即便你是俗家弟子,也应该知道这是成宝寺,如此玷污佛家圣地,你也算是俗家弟子?” 男人神情一正,“大人,如果成宝寺真的是佛家圣地,那么小的自然不敢这么做。” 顾元白双眼一眯,缓声道:“何意?” 男人嘿嘿一笑道:“大人不必多想,小人的意思是成宝寺中和尚多多,吃的素斋油水也多多,诸多和尚吃的那叫一个肚饱溜圆。他们都能沾浑油了,小人这个俗家弟子就更大胆了。” 说着,男人摇头晃脑地道:“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看样子成宝寺已经富得流油了,”顾元白喃喃,没忍住笑了起来,“好,挺好。” 男人奇怪地看着他,又打量了顾元白身后的一群侍卫,最后又将视线重新放在了顾元白身上,他打量的小心,最后露出一个稍显紧张的神情。 顾元白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男子小心翼翼地低头回答:“小人家父京西张氏。” 江南俞氏,淮南吕氏,河南杨氏,京西张氏。 这四家均是天下大商,大到能同皇室做生意的商户。其中淮南就靠近荆湖南地区,江南俞氏和淮南吕氏,正是顾元白打算利用敌人的手打算踏平的豪强之一。 顾元白可以容忍商户,他甚至期待更多守本分的商户出现,好带动社会经济的发展。但他不能容忍商户和地方官勾结,什么叫豪强?强横而有权利的人就是豪强,秦汉以来的豪强士族在科举制之后才有所减弱,但在秦汉时期,土地兼并、人口荫附,士族豪强甚至将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规划到自己的范围之内,然后得以世袭成为家族。 他们做商就做商,但偏偏想要有权利,想要勾结官,官商勾结之后,官商都成了豪强。 河南杨氏谨小细微,京西张氏离皇城不远,在皇帝眼皮底下做事也是规规矩矩,这样的商户,才是顾元白喜欢的商户。 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在这就会遇见一个张氏的人。 “那你怎么到成宝寺成为俗家弟子了?”顾元白问道。 此时太阳当空,薛远瞧着顾元白脸都晒红了,特别体贴地道:“不如找处凉亭慢慢谈?” 他一说话,跪地的男子就朝他看去,神色一愣,脱开而出道:“薛大公子?!” 薛远挑眉,似笑非笑地朝他看去。 跪地的男子瞬息之间就想通了,他的呼吸陡然间粗重了起来,又忐忑又激动地偷偷抬眼看着顾元白,猛得咽了咽口水,张张嘴,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他上半身还光着,身上还有抓痕和枝叶划出的红痕,这幅表情看着小皇帝时,很难让人不升起某种误会。 侍卫长喝道:“放肆!” 男子猛得一抖,连忙行了一个大礼,深深一叩在地,“草民张好拜见圣上!” 顾元白还没说话,一旁的薛远就嗤笑一声,道:“不穿衣服拜见圣上?” 张好脸上一红,讷讷说不出话来。 正好此时去前方探路的侍卫回来了,“圣上,前方就有一处凉亭。臣还见到了宛太妃派过来的人,他通禀宛太妃有了倦色,已经提前下山回庄了。” 顾元白点头颔首,跟着侍卫往凉亭处走去,薛远跟在最后,他的手搭在张好的脖子上,张好战战兢兢,显得很怕他的模样。 薛远道:“你喜欢女人?” 张好拘谨道:“薛大公子,小人只喜欢女人。” 所以您别搭我肩了,我害怕。 薛远微微一笑,“你上过的女人多吗?” 张好也笑了,是男人都懂得略带得意的笑,“小人就是因为太过好色,才被家父赶到成宝寺修行的。” “哦,”薛远恍然大悟,他突的伸手拉近了张好,低声问道,“你瞧瞧小皇帝那唇色,是不是像没有吃过女人胭脂的模样?” 张好头顶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小人不知道,小人没看见。” 薛远笑眯眯地放开了他,也不说什么,上前两步追到了小皇帝身边。 张好松了一口气,抚着被吓得砰砰跳的心脏缓缓气。 他不敢说圣上,但是薛大公子的面相却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浓眉高鼻,人长得又高又大,精力必定十分强盛!关键是他也从未听闻薛大公子有什么红颜知己,春闺美人。一直沉迷于练兵打仗,这样精力旺盛的长相竟然还没有女人,这要是有了女人之后得有多可怕啊? 凉亭里还算干净,随侍的人在座上铺上了毛毯,待顾元白坐下后,又拿巾帕沾了些凉水,来为圣上擦去脸上微微的汗意。 待得了些凉意之后,顾元白才觉得舒服多了。他正要接着问张好话,余光一瞥,却瞥到了薛远身上。 薛远这一身衣服都被拖行得裂开了几个口子,上面的泥沙虽然被他收拾了,但从这衣服上面,就能猜出他会受多少伤。 心情一下子愉悦了起来,顾元白挑起唇角,清风吹佛,整个人瞬间觉出了游山的畅快,和张好说话时也带上了笑:“你父亲如今的商路到了哪里?” 张好闻言一震,心中万千想法涌上心头。圣上神色正常,还问上这种话,张好心中一阵激动,隐隐有大胆的想法冒上了心头。 他老老实实、详之又详地将父亲的各处商路都一一说了出来,北到河南,下到江南,东至利州,西达山东。 顾元白听的仔细,有时沉吟思索一番,又角度刁钻犀利地问了几个问题。 一番谈话下来,张好脸上的汗已经密密麻麻,有侍卫回到小溪旁将他的衣衫给拿了回来,他匆匆披上,再用衣袖擦着头上的汗。 被吓的,皇上的思路明确又清晰,好几次戳到了张好惊吓的点上,要不是张氏当真没有那种想法,怕是怎么也会被皇上给套出来话来。 京西张氏好几代人都是做生意的人才,但士农工商,商人做大后被剥削也大,张氏被各种有权有势的人剥去的钱财数目大得吓人,这个来剥一层,那个也来剥一层,偏偏都认为他们京西张氏富得流油,让京西张氏有苦也说不出来。 像是江南俞氏,淮南吕氏,人家背后有靠山,孝敬也只要孝敬一个人就够了。张氏受够了这些苦,他们也想找靠山,但看来看去,就得到了圣上要建商路的消息。 冬日时圣上也放出过要开放边关互市的消息,但那次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此番得到圣上的这则消息,张好的父亲便从外省回到了京城。 张好隐隐约约听说过家族的打算,好像是想要借着某位官员的手朝着圣上送礼表上诚意。但没想到到了最后,反而是他在成宝寺见到圣上了。 顾元白一一把想问的东西问完之后,心里有了大概的想法,他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之后就让张好退了下去。 宫侍轻声问道:“圣上是否想用些茶点?” 圣上出行,自然是无比讲究的。顾元白点了点头,宫侍就掏出了一个精巧的小木盒,从中拿出软糯精致的糕点,再温水煮茶。 其他不论,单说顾元白坐的这小小毛毯,就是宫廷贵族毛毯,毛发均是羊崽身上最茸的毛发再辅以软丝织成,之后再用植物挤压出来的汁水进行染色,来回几次使颜色平均染到每一根毛发之上,最后成了成品后,毛毯上就会永久留下花草绵长清香。 宫中铺在地上踩着的毛毯也是这样制成,皇家的奢华总是在低调细节之间,这是皇上的脸面,也是天下人所追求的极致享受。 光这样一方小小的毛毯,要是重新建起丝绸之路,绝对能卖出一个让顾元白满意的价格。 国库中存放着全国财政收入,顾元白也存了不少这样奢华精细的东西,就等着日后去坑外头的真金白银。 顾元白吃着宫中的茶点,想着怎么用京西张氏来同边关游牧民族组成一条固定的商路,思绪飘飞之时,就听侍卫长无奈地道:“圣上——” 顾元白才想起御医对他说过的不可思虑过重,他抿唇笑了笑,“好了,朕不想了。” 难得放松出来玩,就不想这些事了。 “你们也休息片刻,”顾元白道,“待休息好了之后,咱们就下山。成宝寺的斋饭虽然好吃,但缺了点荤腥。” 侍卫们各自找了地方坐了下来,山中清风吹拂而过,顾元白闭目倚在靠背上休息。没过一会儿,他突然听到了近处传来了几声鸟叫声,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几只鸟雀飞到了亭中石桌上,正在低头啄着没用过的茶点。 顾元白伸手拿起一块点心掰碎,放在掌心处喂食这些鸟雀,不过他高估自己了,几只鸟雀低头啄了几下之后,顾元白就感觉自己掌心疼得应该都红了。 他将手中的碎食放下,环视了一圈,叫道:“薛远。” 正依着柱子站着的薛远抬头往他看了一眼,迈步走了过来,“圣上?” 顾元白示意他伸开手来,薛远瞥了桌上那群鸟雀,顿时森然一笑。 他乖乖伸出了手,乖乖让圣上把碎食放在了他的手里,在那些鸟雀警惕又想上前时,也乖乖的一动不动。 最终,他这个人形喂鸟机得到了信任,鸟雀一扑而上,埋头在他掌心啄着食。 薛远手心都是先前被拖行摩擦出来的伤口,这些鸟雀的轻啄却没让薛远觉得有什么痛感,反而有些痒意。 “圣上,”薛远话里有话,“臣还不够听话吗?” 顾元白道:“听话就不会伤了朕的马了。” “臣也被圣上罚回来了。” “你也敢带着朕疾驰了。” 薛远笑了,他手倏地握紧,鸟雀群飞,还有一只来不及飞走的鸟雀直接被他握在了手里。他另外一只手摸着不断啼叫的鸟雀,从掌心中露出一个鸟头来,“鸟雀羽毛柔软,圣上不妨摸上试试?” 顾元白懒洋洋抬起了手,在鸟雀的头顶撸了几把,“尚可。” 鸟雀羽毛是灰色,玉般指尖摸上去的时候更显精致,薛远低头看了一眼,心中阴郁的煞气突然寻出了一个出路。 小皇帝好像不喜欢被人摸? 第26章 薛远在顾元白眼里,就像是个不听话,还很会咬人的畜生。 这样疯的畜生,反而恰恰能激起顾元白那喜欢冒险、喜欢危险的神经。汗血宝马,顾元白没有身体条件去驯服,但薛远却不一样了。 他起了兴趣,甚至征服欲望强烈,他看着薛远驯马,这三年来越加强盛的征服欲也在让他想着怎么能驯了薛远。 最好是薛远乖了,认输了,疯气在顾元白面前磨平了,顾元白才觉得这是征服成功了。 薛远花了两刻钟的时间,将这匹羁傲不逊的汗血宝马死死压在了身下。 宝马累得折腾不起来了,由着他攥着缰绳控制住了自己,乖顺的在薛远的掌控下迈着步子朝小皇帝走去。 顾元白看着这匹刚烈的汗血宝马离自己越来越近。薛远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笑了:“圣上,臣把马给驯服了。” 因为刚刚挣扎的厉害,马匹脖颈已经流下了汗,汗浸湿皮毛如同鲜血那般靡丽,顾元白心喜极了,他抚着宝马的脖颈,皮下的血脉流动都看得隐隐约约。 “好马,”圣上赞道,“不愧有千里马的名声。” 汗血宝马嘶叫了一声,摇了摇尾巴。 薛远咧嘴一笑,从马匹上弯下腰朝着顾元白伸出手,毕恭毕敬道:“圣上,不如臣带您上马一游?” 侍卫长严肃着面容道:“薛侍卫,你确定马匹已经被你驯服了吗?” 薛远微微一笑,懒得理他。 一旁的褚卫眉头一皱,心中不喜这人猖狂的态度。 顾元白倒是见猎心喜,朗声一笑,“好马在前,朕怎能不试?” 只是这是新马,身上还未有马具,没有脚蹬,顾元白索性直接握住了薛远的手,薛远握住了他,臂力一使,将他整个人就拉上了马背上。 顾元白稳稳当当地坐着,他带笑抚了抚汗血宝马的鬃毛,不容拒绝地从薛远手中拿过了缰绳。小皇帝如此霸道,薛远没有办法,只好从小皇帝腰侧伸出手,共同攥着那一条缰绳。 “圣上,”他笑声不爽,“您用完就把臣给扔了?” 没了缰绳,马上也没有马具,这宝马一跑起来薛远能立马从马上滚下去。 顾元白唇角一勾,不答这话,而是双腿夹紧马腹,扬起缰绳道:“驾!” 有千里马之称的汗血宝马扬蹄嘶吼一声,飞快的跑了起来。 宫侍慌慌张张地跑到两旁,看着圣上同薛侍卫驾着马往地方宽广的马场奔去。 坐在小皇帝身后的薛远勾着顾元白的腰,小皇帝的一头青丝都打在了他的脸上,薛远侧过脸,却没有躲过。 黑发袭来,但薛远竟然觉得并不难受,大概是小皇帝太干净了,连发上都是香的。 薛远闻了一会这个香味,觉得还有清心静气的作用,先前的那些郁气消失不见了。 褚卫眼神好,他将薛远的这些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厌恶猛得升了起来。 他冷冷地看着薛远,手用力地攥着笔。 褚卫因为容貌俊美的缘故,总是会被许多男子示好,那样的目光在褚卫看来恶心无比,像是稠黏的虫子在身上爬行一般。褚卫最厌恶有龙阳之好的人,最厌恶眼中只有皮相的人。 他虽没有龙阳之好,但因为被示好的多了,所以懂得也多了。圣上却不像他一样,圣上有权利有地位有身份,大恒的天下之主,皇宫的唯一主人,谁敢用那样的眼神去看圣上? 这个薛远,分明就是仗着圣上不懂,所以才如此胆大妄为。 他分明是对圣上暗藏祸心! 褚卫目光沉沉。 侍卫长还是不放心,派人牵了几匹马来,他还未靠近马匹,就见新上任的翰林院修撰忽的将纸笔一放,上前来抢过一匹马然后翻身上去,动作行云流水,官袍飞扬。褚卫上了马后对侍卫长致歉道:“某先行一步。” 策马奔腾,侍卫长茫然一会儿,也连忙上马朝着圣上追去。 宫中的马也是良马,只是被养得温顺了,身上挂着沉沉马具,跑起来自然是比不上千里马。 顾元白迎着风,畅快得好像在同风一样奔跑。春日中的阳光倾泻,傍午的暖黄日光将皇城显得一片金光芒芒。汗血宝马奔在高墙之间,但却给了顾元白一种正在草原上奔腾的感觉。 高空低云,千里青草,草原上的马匹强健有力,顾元白去过草原,也在草原上骑过马,只是那样的时日太过久远,久远到他如今突的从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想去草原看看的渴望。 边关游牧民族,那块地方,早晚要变成大恒的地盘,由着大恒的骏马在其上奔跑。 等马匹停了之后,薛远拉住了缰绳,“圣上?” 顾元白回过神,这才发觉双腿之间被磨得隐隐发疼,顾元白琢磨了下,估计是磨破皮了。 “派御医来吧,”顾元白坦然承认了自己的弱,“朕应当是磨破皮了。” 薛远眉头一皱,当即下了马,他伸手将顾元白也抱了下来,等圣上站稳之后,薛远单膝跪下,手指在他大腿处试探拂过,“这处?” 大腿内侧两旁是最容易磨破的地方。 薛远的指骨粗大,手指修长而粗糙,顾元白试着感受一下,摇了摇头,“不是。” 这样摸起来不怎么方便,薛远正要撩起圣上的袍子,顾元白就按住了他的头,“薛侍卫这是要做什么?” 薛远笑笑,“臣给圣上检查检查伤处。” “检查伤处后呢?”顾元白觉得薛远这殷勤献的有些蠢,“难不成你还能空手给朕治伤?” 头被别人按着,这个姿势让薛远不怎么舒服,“您要是不想让臣看,臣这就乖乖起身。” 顾元白道:“答非所问。” 小皇帝实在娇贵,力气也没有多少,他掌着薛远头的力度,其实还不如一只狼崽子往薛远身上扑的力度,但薛远还挺喜欢看小皇帝这幅表面弱气,实则强势的样子。这让他觉得有趣,觉得好玩。 因此即便有些难受,薛远也配合的十足十了,“臣自然没办法给圣上包扎,但臣看了伤处,至少能心里有底,不至于太过愧疚。” 顾元白被“愧疚”两个字逗笑了,“朕自己上的马,自己受得伤,薛侍卫不必为此愧疚,朕也不是那等随意冤枉他人之人。” “圣上说的是,”薛远道,“圣上可还能走路?” 顾元白放开了薛远,他试着走了两步路,步伐稳当,样子与平时无碍,淡淡道:“尚可。” 皇帝样貌神情会骗人,头上的细汗却不会,薛远陡然觉得有些无奈,他站起身撸起袖子,两步走向顾元白,然后突的弯腰,猝不及防下将顾元白整个人打横抱在了怀里。 顾元白吓了一跳,随即就是脸色铁青,“薛九遥,放朕下来!” “圣上,”薛远语气无奈,“臣会走得慢些、稳些,会一步路掰成十步的走,臣都给您当过骡子和马了,现成的畜生摆在这不用,您不是自讨苦吃吗?” 顾元白不说话了,脸上阴晴不定。 他让薛远当畜生的时候,薛远就是畜生。但他还没开口说的时候,薛远就不能擅作主张。 但薛远说的没错,他走起来确实疼,马骑不了,走路走不了,只剩一个薛远还能让他少受些疼。 圣上体重轻极,哪怕薛远今日被烈马拖行了两次抱着他也极其不费力。 薛远还不忘将汗血宝马的缰绳缠在手腕上,既抱着个人又牵了一匹马,顾元白都觉得他精神充沛、力气多到已非普通人的地步。普通人被摔一下都得在床上躺上半月,更别说薛远的两次,可薛远别说躺了,他现在还生龙活虎着。 这样人的上战场,怕是熬也能熬死对手。 薛远抱着圣上走了没有多久,就听到了有策马声逐渐凑近。顾元白眉头一皱,“扶朕上马。” 同为男人,薛远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没有落了小皇帝的面子,将小皇帝放上了马背上之后,他也翻身上了马。 低头瞥过顾元白坐着的姿势和紧绷的脊背,薛远嫌麻烦地皱皱眉,但还是单手搂住小皇帝的腰,把他抱离了马背一瞬,袍子一团,给放在了下头。 小皇帝坐下来的时候就直接坐在了薛远的袍子上。 顾元白眼皮狠狠一跳,“薛九遥?” 薛远左手握住缰绳,袍子被压得结结实实,让他整个人也没法动弹。他皱眉,很有耐心道:“圣上,臣这是为了您着想。” 顾元白雷霆手段,气势骇人。然而再滔天的权势也遮掩不了他的体弱,不是薛远瞧不起小皇帝,而是事实就是如此,小皇帝这么娇,再颠都能颠坏了,再怎么样,团上几层的袍子坐起来也要比马背来的舒服。 还好小皇帝的体重很轻,驾马回去时注意一些,应该就不怕了。 顾元白语气淡淡,“不用,拿开吧。” “圣上,莫要逞强,”薛远道,“现在臣护着,您还能少受些苦。” 道理清楚是清楚,但男子汉大丈夫,哪有骑马还在屁股下颠衣服的?顾元白不说话了。 薛远瞥了眼他,主动道:“圣上,有人来了。” 他扬起缰绳猛得踢了一下马,顾元白惯性朝后的落在了他的怀里,薛远护着他,驾马朝着不远处的策马声而去。 马匹比来时慢了很多,小皇帝脊背挺得直直,薛远瞧他晃悠的身形,心道怎么这么倔。他伸手将顾元白往怀里一搂,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圣上,臣这胸膛也是能靠的。” 被一个男人这样护着,顾元白觉得丢人,他让薛远松开手,薛远当没听见,这一下,顾元白的脸色彻底阴了下来了。 褚卫同侍卫长赶到,他们停马翻身下去,“圣上可还好?” 薛远道:“受了些轻伤。” 顾元白没出声,冷脸下了马,薛远跟在他的身后,正要再说些什么,就听圣上语气冷厉道:“跪下。” 扑通一声,在场的三个人全都跪了下去。 眼睛盯着地面,跪得规规矩矩,脑袋低下,乖乖顺顺的臣服。 到现在,顾元白驯了薛远多少次了,让他知道多少次的疼了,但他就是不怕。 “薛九遥,你胆子怎么这么大,”顾元白听不出喜怒,“这么大的胆子,下次是不是就要往朕的政务上伸手了?” 顾元白没让他抱他,他就敢径自抱他。让他放手,他当做没听见。 哪条狗会这么不听话? 薛远神情一凝,他眉目压着,深深俯拜:“臣不敢,臣请罪。” 整个气氛凝滞,犹如结冰,谁都不敢大声喘上一气。 薛远又是一个请罪。 “薛侍卫,”良久,圣上才淡淡道,“这条路上的马蹄印子碍了朕的眼,朕罚你将这条路擦干净。什么时候一点儿印子都没有了,什么时候再散值回府。” “是,”薛远埋着头,看不清楚表情,“臣会将这条路打扫干净的。” 说完这话的薛远,一刻钟之后就知道自己说的轻松了。 圣上派人让宫侍牵着宫中的马来回在这条路上踏来踏去,马蹄上还踩着不知是泥水还是马粪的东西,薛远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看着满地的泥泞不出声。 皇帝的举动明晃晃,一点儿也不怕薛远看出来,他就是在和薛远说:朕不高兴,朕一点儿也不高兴。 朕懒得用其他的方式去惩罚你,既然你不怕疼,那你就去泥里马粪里滚上一圈吧。 肉那么软,脾气却那么硬。 薛远抬起右手看了一会,刚想放下,却从手上闻到了一点清淡的香气,不得了,和之前那枚手帕、那件皇帝穿过的衣衫上一样的香气,既高贵又奢靡的宫廷熏香味儿,只有贵族才能用的好香,这香染上衣衫后就会弥留久矣。 就被小皇帝坐了那一会儿,上上下下颠了几次,手就染上了香味,这宫里头的香都这样厉害? 那天天穿着这衣裳的小皇帝,岂不是自己身上各处的肉都是香的? 薛远一边漫不经心的想,一边拿起了洒扫工具。 寝宫内的顾元白还不知道他是在想什么,御医给送来了药,他自己给自己上了药。上完药后,顾元白披上衣服起身,药膏的味道在宫殿之中四散。守在一旁的田福生担忧问道:“圣上,伤的怎么样?” “蹭破了些皮而已,朕什么时候少受了这些伤了?”顾元白随意坐下,问道,“齐王可有说些什么?” 田福生道:“齐王殿下一直求着见您。” 顾元白微微一笑,“还有脸见朕?” 自吓完了宗亲之后,还真有不少人在府中彻底查探了一遍,有监察处的人暗中相助,真让这些宗亲找出了些卢风的人。这件事可把宗亲们吓得头冒冷汗,接受顾元白的赏赐的时候都哭得泪流满面。 齐王和他的一大家子就被无情关在监狱之中,对待没有实权没有能力还心比天高的人,顾元白一向不给他们留面子。 但也不能太过分,因此齐王一家享受得都是单间监狱,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还有表演节目在眼前上线。 就是这表演节目,有点血腥和可怖了。 养尊处优的一家人,亲眼看着犯人在自己眼前受刑,各种各样的残忍手段和血腥气息在周围飘散。如此过了几天,齐王一家肚子空空,饿得睡不着觉,但一点儿胃口都没有,看见那些大鱼大肉就想吐。几天下来,人人憔悴不已,都瘦了一大圈。 齐王刚开始还仗着自己是顾元白的皇叔,在监狱中要让那些狱卒将他放出去,可几天之后,老人家已经失去了生气,哭着嚎着要求见顾元白,要顾元白看在他们是宗亲的份上网开一面。 网开个屁! 顾元白留他一命就是因为他还有用,都培养期下一任皇位候选人了,还讲究什么宗亲情分? 齐王敢插手,敢肖想皇位,还蠢得同卢风的手下商量着肖想皇位,这样的皇亲国戚看在顾元白的眼里,蠢得简直比薛家二公子还要蠢。 不给他一点教训,他下次还敢。 顾元白认为齐王背后一定还有朝堂之中的人,官职还一定不低,不然就齐王那个怂货,只卢风手下的怂恿,他还不敢。 顾元白吐的那一口血可不能白吐,他不好对齐王一家用刑,那就只好采用精神折磨了。 说起齐王,顾元白就想起了齐王的那个小儿子,“他口中所说的聪慧堪比朕儿时,天生仁善的幺子,似乎叫做顾闻?” 田福生道:“圣上记得是,因着圣上说无需将顾闻小公子也抓起,因此顾闻小公子还在齐王府内,被奴仆照顾着呢。” 顾元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先帝在时,齐王还算是乖觉。他如今敢如此大胆,都是想着朕身体不好,想冒一冒险。” 就是这样才可恨!田福生知晓圣上为大恒朝做了多少打算,知道圣上每日有多么勤政,哪有皇上这么好做的?他们这样的人就算做上了皇位,怕是早就被卢风给弄成了傀儡! 但齐王一事,也给了顾元白提醒,下一任的接任者,也必定会在宗亲内选择。 顾元白沉吟了一会儿,道:“朕可不想……” 可不想养一个宋英宗赵曙那般的接任者。宋英宗养在宋仁宗名下,在宋仁宗死了之后还想尊自己的亲生父亲为皇考而尊宋仁宗为皇伯,其他不论,但论这点,若是顾元白是宋仁宗,怕是都要被气吐血了。 先帝在时的处境就如同宋仁宗赵祯一般,生的子嗣早夭,膝下没有儿女,直到四十岁之后才收养了当时年纪尚轻的和亲王,并对和亲王说,他一直都是先帝亲子,只是宫内夭折皇子太多,才把他养在了宗亲处。 而当顾元白出生后,先帝大喜,但也没有如宋仁宗一般将和亲王谴了回去,而是两子都在膝下养着,只是一个当未来皇帝养,一个往武人的方向养。后来见和亲王有几分带兵的天赋,先帝才让其有了些辅帝的作用。 在这一点来看,先帝做的要比宋仁宗好。 不过若是顾元白真的死了,怕是后继者是谁他都无法决定。监察处的人私下中还在探寻着各处神医,只是监察处的人还是太少、建立的太年轻了,而大恒又太过大了,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好的收获。 圣上同田福生说话时,褚卫眼观鼻鼻观心,半分不为所动,也不将这些话往心中去。 等到顾元白思索回来,余光瞥到褚卫时,眼睛忽的一顿。 未来的能臣,有宰相之能,而监察处什么都不缺,就缺有一个能使其铺满整个大恒土地上的领导者。 这个领导者要有极强的耐心、有极深的城府可以让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要有足够深的忠诚度。 顾元白在心中过了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就否定了褚卫进监察处的想法。 褚卫有才,未来或许会成为饱受官海沉浮后不动声色的能臣,但现在不行,而且忠诚度?算了吧,他不信任褚卫。 褚卫注意到了圣上的目光,他合上书,上前一步躬身道:“圣上有何吩咐?” “褚卿上值之后,可有与榜眼郎和探花郎接触过?”顾元白端起茶轻抿一口,“你们三人均有大才,同在翰林,应当很聊得来才是。” 褚卫沉默一会,道:“如圣上所言,臣等三人姑且算是聊得来。” 孔奕林还好,低调不说话埋头干事。但排在第三名的常玉言,未曾接触前的名声很好,接触了之后才知道此人是一个假文人,诗写得忧国忧民,但人却不是如诗作那般。 而孔奕林……褚卫眉头一皱,孔奕林平日里那么低调,今日翰林院派遣人到圣上身边时,孔奕林却主动站了出来,想要到圣上身边侍讲。 虽然最后即便被拒,但孔奕林仍然风度翩翩,毫无异议地坐了下来,平静无波的脸上也看不出丝毫遗憾的表情。 即便孔奕林再如何低调,但褚卫仍本能一般直觉他不简单。 顾元白笑道,闲聊一般地道:“褚卿如何看榜眼郎?” 果然,圣上对孔奕林很是另眼相看。 褚卫垂着眼,冷静道:“榜眼郎大才。” 五个字,没了。 顾元白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一句,不由哑然失笑。 褚卫这性格,和薛远在一起时,两个人不得互相噎死? 想到薛远,顾元白就想到他现在应该正在扫着马粪,抱着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恶劣因子,顾元白起身,促狭道:“走,陪朕出去走一走。” 朕带你去看看你未来社会主义兄弟情的对象,让你看看你未来的兄弟是怎么扫马粪的。 这等画面,怎能错过? 第27章 薛远清扫马粪马蹄印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让宫侍给他扫了。只是顾元白在宫内的威严说一不二,这些宫侍见到薛远就躲得远远的,一边躲,还要一边牵着马走走过过。 堂堂的大将军之子,在皇上说罚就罚的威严之下,还不是得乖乖扫马粪。 除了臭了点,麻烦了点,薛远并没有什么感觉。 尸山人海里爬出来的人,薛远还泡过发臭了的血水,他神情漠然,应当是在想着其他的事,瞧着有些漫不经心。 顾元白带着褚卫过来时,褚卫才知道圣上出来散步就是为了来见薛远。 薛远对圣上心怀不轨,褚卫不想让圣上同他有过多接触。但口说无凭,他只能尽力去阻止薛远对圣上的靠近。 顾元白看未来摄政王扫马粪看得还挺愉悦的,他唇角一直含着笑。褚卫余光瞥见他的笑意,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道:“圣上,此处脏污,不宜久留。” 褚卫风朗月清,如皎皎明月般干净不染,顾元白只以为他闻不惯此处的味道,就道:“既然如此,朕同状元郎再往鸟语花香处走走。” 先前上药的地方已经用柔软的棉布包了起来,顾元白走的慢些,就觉不出疼了。 圣上转身离开,褚卫跟在他身后,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响起,薛远闻声抬头看去。 褚卫似有所觉,他回过头淡漠地看了薛远一眼,便轻轻抬起了手,从远处来看,圣上的腰好像就被他环在腰间一样。 “圣上,”褚卫低声道,“臣是不是打搅了圣上的兴致?” 顾元白闻言就笑了,他侧头看着褚卫,笑道:“难不成看薛侍卫扫马粪,还能给朕看出兴致不成?” 褚卫唇角一勾,也轻轻笑了起来。 两人均是一副好皮囊,好得都快要入了画。但看在薛远眼里,就是褚卫的手放在了圣上的腰上,圣上还转头对着褚卫露出了笑颜。 薛远的眼冷了下来。 这是个什么东西。 薛远散值回府后,弯月已经高挂枝头。 他径直走到书房,派人让府里的门客过来见他。这会的时间该躺床上的都已经躺在了床上,但薛远叫人,他们不敢不来。 薛府的门客不多,但都有真才实学,他们有的是奔着薛将军的名头来的,来了之后却又自动滚到了薛远的门下,薛远这人狠,门客没几个不怕他,此时听着薛远在叫,麻溜地滚到了薛远的面前。 薛大公子在昏暗烛光的光下笑得犹如厉鬼回魂般阴森森,“你们去探听一番那个新科状元郎。” 门客小心道:“公子想知道新科状元郎的什么事?” “所有不好的事,”薛远声音也沉,“他是不是喜欢男人,做过什么不好的事,老子通通要知道。” 门客应道:“是。” 薛远继续道:“还有,你们明日去找些能送礼的好东西。” 门客面面相觑,有人大着胆子问:“公子,您要送谁东西?” 薛远咧开嘴,“当然要给皇帝送礼。” 门客只当他是想讨圣上欢喜,“公子放心,我等明日必给您备上好礼。” “若是送给圣上,那一定不能送些俗物,”另一人道,“最好捡些清贵或者稀奇的东西送,至少不会出错。” “正是,”门客道,“公子可有什么想法?” 薛远摸着下巴,眯起了眼。 他的想法? 薛远右手指头一动,突然道:“送些皮肉软的,摸着舒服的。” 门客:“嗯?” 大内,顾元白正看着禁军在齐王府掘地三尺翻出来的所有可疑东西。 齐王背后还有一起搞事的人,但他们没想到顾元白能这么干脆利落做事这么绝,没用宛太妃的事情试探出顾元白的身体情况,反而让顾元白抓住了他们露出来的尾巴,这一抓就连泥拔了出来。 他们明确知道那日顾元白得了风寒,但还是不敢做什么,最后只让人传错了一条假消息进行试探,真是一群庸才、怂货。 既低估了顾元白,又高看了他们自己。 禁军连着在齐王府中翻找了几日,终于发现了一些掩藏极深的情报。 “圣上,”程将军道,“此信是臣统领的两队之中的一个禁兵发现的,藏在一块空心玉之间。这个兵心细胆大,当时拿着玉佩往地上摔时,都把臣给吓了一跳。” 程将军知晓圣上准备在禁军之中挑出一批精英队伍时,就已经心痒痒地想推荐他看重的兵了,他麾下的这个士兵真的是有胆有谋,虽不识字不懂兵书,但天生就在这一块上敏锐无比,极有天赋! 蜀汉大将王平手不能书,生平所识不过十字,但也天生就是对军事对打仗极其敏锐,就算不读兵书也能屡屡大胜,程将军不敢拿麾下士兵同王平相比,但同样也不愿意埋没人才。 顾元白果然对人才比对密信还要感兴趣,他问道:“此人现在在何处?” 程将军嘿嘿笑了两声,同顾元白告罪一声,亲自出了殿门带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在后方这人一进来的时候,顾元白就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此人一身的腱子肉,个子极高,修长而有力的四肢规规矩矩的放着,既有冲劲又相当收敛,给人一种儒将的感觉。 “卑职秦生见过圣上。”不卑不亢,声音亮堂。 顾元白问道:“你是如何发现这封密信的?” 秦生弯了弯腰,口齿清晰、思路分明的给顾元白讲了一番事情经过,顾元白在心中缓缓点了点头,开口道:“退下吧。” 秦生沉默不语地退了下去,程将军有心想探听秦生在圣上心中的感觉,却不敢擅自询问,只得闭嘴。 顾元白恶劣极了,看出了程将军脸上的着急,却假装没看见。玉佩中的密信被一旁的太监检查过无害之后,才放到了顾元白的手里。 只是顾元白打开一看时,上方却没有一个字。 程将军皱眉沉声道:“这怎么可能!” 顾元白正面反面检查了一遍,又确定了没有刮痕和夹层,他沉吟一会,突然道:“拿水来。” 宫侍端了水来,顾元白将密信浸泡在水中,水中的信件逐渐显出了字迹。 程将军失声:“——这?!” 明矾水写字,干了之后就没有字迹。顾元白记得不错的话,宋朝那会就开始使用明矾了,大恒朝的年岁正好接上,明矾不稀奇,稀奇的是和齐王通信的人既然懂得这样的办法。 是个聪明人,但聪明人不会看不清时事,齐王蠢笨如猪,他为何要去帮齐王? 大家都是成年人,官场上讲究的是既得利益,顾元白拿着信从水中抽出手,淡定地接过巾帕将手上的水珠擦去,问田福生道:“齐王幺子的母亲是谁?” 田福生想了一番,道:“似乎是御史中丞的女儿。” 大恒朝的御史台便是中央监察机构,自上而下的监察中央和地方官员是否有做出不符合国家法律、以及是否遵守职责的事情来,同时也监察着大理寺和刑部1。 御史中丞就是御史台的老二,上头就是御史大夫,如今的御史大夫已经快要到了致仕的年纪,顾元白正在考察谁是下一任的接任者。 按理来说,中丞该上位了。 顾元白拿着绢布,将密信展平,上方的字迹细小,全都是在劝齐王切莫冲动的话。 “瞧瞧,”顾元白道,“齐王怎么也听不进去劝。” 密信下方还有一行小字,让齐王阅完即毁此书,但齐王应当是不相信还有别人知道让这“无字书”显字的办法,所以直接得意洋洋、大大方方的展示了起来。 皇家大多人的资质,其实都如齐王一般资质平庸,还各个都沉溺在了繁华富贵之中。 但还有一些人很听话、很懂事,在见识到顾元白出兵围了齐王府后,他们乖顺得像头拔了皮毛的羊。 但即便是如此的乖顺,顾元白也决定以后要实行降爵承袭的制度。 所封可以世袭的爵位,隔一代就降一爵,这样一来,如果后代没有出息,那么一个家族很快就会销声匿迹。 桌上的密信逐渐干了,字迹重新消失,程将军道:“圣上,现在该当如何?” 顾元白笑笑:“剩下的事,程将军就不用担忧了,朕自有打算。接下来朕还有一事拜托于你,同枢密院一起,在禁军之中给朕挑出两千名精兵。” 程将军面色一肃,“是!” 政事商讨完了之后,田福生伺候着圣上更衣梳洗,自从上次擅自将褚卫绑到圣上龙床被罚之后,他就不敢过多揣测圣意。即使不明白为何圣上要就此停手,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伺候好了圣上,这比什么都要重要。 自从前些时日吐了那一口血、得了那一次风寒之后,顾元白这些日子倒没出现什么生病的症状。春日渐深,应当和暖回来了的天气也有关。 “圣上,”田福生的小徒弟伏在一旁给顾元白按摩着辛劳一日批阅奏折的手臂,“这力度如何?” 顾元白闭目,微微点点头。 在圣上身边伺候的人,早就练就了瞧人眼色的能力,小徒弟看见圣上容颜舒展,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便讨巧的说了一些趣话。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新科状元郎的身上。 “新科状元郎还未有婚配,殿试放榜那日,状元郎差点被人榜下捉婿给捉走了,”小太监道,“听说那日各家的家仆见着了状元郎就扑了上去,最后他们自个儿反而打起来了。” 顾元白唇角一扬,心想这些人就不用想了,褚卫可是薛远未来的兄弟。 过了一会儿,圣上有了倦意,田福生带着人灭了烛光,悄然褪下。 第二日,薛远揣着厚礼上了值,厚礼被揣在怀里,今早被薛远逗得怕了,一动不动的装死。 这一身的侍卫服崭新笔直,干干净净。既没有被拖行的裂口和灰尘,也没有马粪脏污。然而一到皇宫,侍卫长就对他说:“圣上让你去照顾那匹汗血宝马。” 汗血宝马被拖进了马厩里,可是它太烈,喂食和洗马的宫侍根本不敢靠近它,今早报上来的时候,顾元白直接就吩咐到了将马驯服的薛远身上。 薛远:“……” 真是用完就扔。 薛远懒散地转过身跟着宫侍往马厩走去,走了几步突然脚步一停,侧身问道:“那马叫什么?” 侍卫长一愣,“圣上还没有为它命名。” 薛远唇角一挑,嗤笑地转过头,“那我就给它起一个小名了,贱名好养活,就叫做小没良心的得了。” 侍卫长没听清这句话,他将此时记了下来,待到圣上下了朝用完了早膳之后,他才提起这件事:“圣上,您还未给那匹汗血宝马起名。” 顾元白想了想,庸俗地道:“叫它红云吧。” “好名字,”田福生吹着彩虹屁道,“雅中带俗,俗中带雅,大雅大俗之间又将汗血宝马的毛色和速度都给言简意赅地点了出来,圣上英明。” 顾元白揉揉眉心,“闭嘴。” 圣上今日要去政事堂、枢密院一观,再转去翰林院看一看,特别是那位拥有西夏血统的榜眼郎,有能力让西夏对着大恒发动战争并且连下五六座城池的人才,顾元白不能不将其放在心上。 可是等用完早膳之后,顾元白还没起身,就听着有人前来通报,说是齐王开始绝食了。 顾元白眉头一皱:“何时开始绝食的?” 通报的人尴尬低头:“回禀圣上,是今早齐王没用膳,一直在狱中喊着要绝食。” “那就让他绝,”顾元白冷笑,脑子闷闷的疼,“从今日起,三日不给齐王送饭,他不是不想吃?不想吃就别浪费朕的饭菜。” 胆子大了,觉得自己受过的罪多了,就够赎罪了,就够让顾元白发泄怒火的了? 顾元白悟了。 精神折磨,还是比不过肉体上的折磨来的有用的。 第28章 在前往两府的路上,顾元白的脑子还在嗡嗡作响。 皇帝在宫中的代步工具既有马车也有人力步辇,顾元白乘坐的是马车。政事堂和枢密院各有办事处,圣上时不时都会亲自视察一番,因此此番圣上亲临,诸位大臣也没有慌乱,顾元白让他们继续忙着自己的事物,只有枢密使陪同在圣上身旁。 顾元白走的慢,枢密使一边同圣上汇报着近日来的事情,一边让人泡上了好茶。 “不必麻烦了,”顾元白道,“赵卿,朕打算从禁军之内建一支东翎卫。” 枢密院虽管的是军机大事,但如今大事的执行命令都掌握在皇帝一人的手中。圣上说要建一支东翎卫,实在没有必要同枢密院说。 枢密使不解求问:“圣上的意思是?” “朕吩咐了程将军,”顾元白笑了笑,“禁军南、北两部,统共二十余万人,朕要从中挑选出两千人,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更何况朕要的也不是简单的人,枢密院主管军事机密事务、边地防务、并兼禁军,尔等要协助程将军办完此事。” 枢密使躬身行礼:“臣遵旨。” 说完了此时,枢密使又同顾元白说了一番兵防、边备、戎马之事。大恒朝马源匮乏,骑兵少,精通骑术又耍得一手好刀好枪的更少,而且重骑兵必不可少,重骑兵可是开路的一把尖刀。 顾元白闻言,却勾唇一笑,高深莫测道:“赵卿,马匹的事,朕觉得快能解决了。” 顾元白说完,含笑看着枢密使抓耳挠腮的样子。 等欣赏了一番赵大人的急态之后,圣上才悠悠从枢密院离开。枢密使看着圣上的背影,哭笑不得地同周围人道:“圣上心中早就有了章程,却怎么也不肯告知于我等,真是让老夫心里跟猫挠似的难受。” 周围人笑道:“圣上胸有丘壑。” 可不是,圣上不论是养兵还是训兵,均有打天下的趋势……步兵,骑兵,枢密院比先帝在时越来越忙,但这种忙碌,却恰恰给人一种不可或缺的重要感。 枢密使心道,若是大恒吞并了西夏、蒙古,征服了草原上的那些游牧民族之后……那可真是不得了了。 而顾元白,已经来到了政事堂。 政事堂中的事务繁多而匆忙,这些大臣下值了之后有时还要带上公务回家中处理,但各个都十分满足,忙得充实而高兴。 整个大恒各个机构之内,只有政事堂和枢密院的臣子们享受的待遇最高,细节之处可见章程,他们所食用的饭菜顿顿丰盛,还有新鲜当季的瓜果蔬菜,当季有当季的特色,偶然还有圣上赏下来的茶点。光在这一个食堂上,就让其他人嫉妒的质壁分离。 朝廷中的人都知道,政事堂和枢密院是圣上所倚重或是看好的臣子才能进入的地方,只要能进这两处,以后必定飞黄腾达,如同以前的宰辅大人,都是圣上看重的大恒肱股之臣。 翰林院中贡输的人才、六部中的人才,都想削尖了脑袋的往这两府挤。 顾元白在政事堂视察了一番之后,还是觉得人有些少。政务太繁忙,这些人处理不过来。政事堂的这些臣子们都弓伏在自己的桌上埋头处理着政务,这些都是给顾元白处理政务的人才,顾元白自然爱惜他们,这一看,都怕他们一天到晚头趴在桌上会得颈椎。 光从他进来到现在,除了给他行礼时抬过那一下头,剩下的时间就没从公务里抬下脑袋。 顾元白忧心地想,这样下去,不是脊椎坏了就是眼睛坏了,这怎么能行? “政事堂还缺多少人?”顾元白问。 参知政事苦笑道:“回禀圣上,自然是越多越好。” 顾元白轻轻颔首,“新科进士中有才能的不少,翰林院中想往政事堂来的人更多,还有六部的人才。稍后你与各位大臣商量出一个章程,再交由朕看。” 参知政事喜笑颜开,“人才都先紧我们?” 顾元白笑道:“那也得看各位大人愿不愿意给你放人。” 临走前,顾元白又说了一遍政事堂的休息问题,该什么时候工作就什么时候工作,吃饭只吃饭,睡觉只睡觉。养足了精神才能更好的处理事务,午休必不可少,即便是趴在桌上休憩两刻钟,也比这样的好。 “各位都是我朝肱股之臣,”顾元白道,“身体要比政务更为重要。” 听到这一番话的人感动的恨不得寝食不用也要为圣上效劳,他们精神气头足得吓人。顾元白瞧着自己的一番劝解反而让这些人变得跟打了鸡血一样,不由失笑,无奈地摇头离开了政事堂。 实在不行,太医院的定时身体检查也可以开始了。他们不愿意动起来,顾元白大不了再办一个大恒朝官员运动会。 政事堂门前有一片池塘,塘中绿萍遍布了半个池子,水色乌黑,如今这个月份,荷叶还未曾长出来。 顾元白揉了揉眉心,偏头道:“马车呢?” 问过之后,就有人将马车牵了过来,侍卫长扶着圣上上了马车,田福生在外头候着,将车帘车门一放,烈日也照不到圣上了。 顾元白脱了裤子上了药,摸着手心处滑嫩嫩的皮肤,又叹了一口气。等他整理好行装的时候,恰好已经到了翰林院的门前。 翰林院中,褚卫正在同孔奕林下着棋。 这两人一人是新科状元,一个是新科榜眼。此时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有许多,既有刚进翰林院的庶吉士,也有年纪大的正在端着茶慢慢品的官员。 下棋的两个人全神贯注,常玉言站在一旁,双手背在身后,神态严肃地看着棋面。 顾元白站在一旁观棋时,一旁站着的几个年轻学士随意朝他看了一眼。这一眼就倏地顿住,然后连忙移开视线,再也不敢去看。 这位公子是哪里来的人?怎么比他们翰林院中的褚大人还要好看。 里头围着的人还在看棋,外头围着的人已经神思不属了。顾元白一身贵气,一举一动之间不凡,即便他此时气息平和,但却没人敢有胆子去瞧。 能随意进出翰林院的,能有几个普通人? 侍卫一部分守在门前,一部分跟在圣上之后。侍卫长怕这些人冲撞圣上,不着痕迹地护在一旁,顾元白察觉到了,不由侧过头对着这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微微一笑以作赞赏。 侍卫长英武不凡的脸上“腾”的一下烧红了,身子站得更是笔直,不敢有丝毫懈怠。 外头安安静静,正端着茶水往这边走来的汤勉一眼就见到了圣上。他双目瞪大,手中的杯子陡然落地,发出一声响亮的脆响。 “圣上?!” 一声叫声让整个翰林院都喧哗了起来,坐着下棋的褚卫和孔奕林抬头就瞧见了笑意盈盈的圣上,连忙扔下棋子,同诸位同僚一同朝着圣上行了礼。 孔奕林头埋得低,行礼也是恭恭敬敬。待听到圣上温声道:“都起来吧。”才随着众人起身。 但他虽低着头,但个头却很显眼。顾元白扫视了一遍众人,往棋盘处走去,落座在孔奕林的位置上,笑道:“棋下的不错。” 褚卫道:“雕虫小技而已。” “雕虫小技?”顾元白失笑,“行了,朕的状元郎和榜眼郎一同下的棋又怎么会是雕虫小技?” 褚卫一愣。 顾元白指着对面的位置,道:“坐下吧,朕同状元郎也下一回棋。” 褚卫应言坐下,顾元白朝着周围看了一圈,道:“除榜眼郎之后,其余都散了吧。” 众人拱手应了声“是”,连忙从此处散开。等没人了,孔奕林才低声道:“圣上有何吩咐?” 顾元白挑眉,悠悠道:“这棋已下了半局,剩下半局由朕来走,但也不少了榜眼郎做个军师。” 田福生给孔奕林搬过来了个椅子,孔奕林又是拜谢,才坐在了皇帝的身侧。 都说下棋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在桌上这半局棋中,反倒是看起来沉稳的孔奕林下的路数剑走偏锋,好几处危机与机遇并重,这样的棋走错一步就会满盘皆输。他长相老实性格沉默,但由这棋就能知道,孔奕林绝对不是一个和长相一样低调的性格,他充满锋机而且有胆,做事甚至有几分“赌”的成分。 这并非说他不稳重,恰恰相反,孔奕林清醒理智极了,他就是在稳重的进行一步步的豪赌。 与孔奕林相比,褚卫的棋风也是变化多端,所有的路表面上似乎都被堵住,但一把尖刀已经露出了锋芒。顾元白见到这样针锋相对的棋面就忍不住手痒,如今执着黑子,干脆利落地落下一子。 褚卫紧执白子跟随。 顾元白下棋的时候不会犹豫,他从来都是走一步看十步,次次落下棋子时都快速而狠。这让他看上去很是胸有成竹、自信非常,而这样干净利落的下棋方式,多半会逼着对手自乱阵脚。 褚卫唇角抿得越来越直,下棋时犹豫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正当他捉摸不定的时候,一旁的孔奕林突然道:“在这。” 他伸手指向了棋面上顾元白所执黑子中的一处缺角。 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褚卫慎重地同孔奕林道:“多谢。” 他指尖捏着圆润的白棋,轻巧放在了那处缺角上。 棋子一落,顾元白陡然笑了开来,过了一会儿,孔奕林唇角微扬,也没忍住露出些许笑意。 “褚卿,榜眼郎可是朕的军师,”圣上葱白的指尖执起了一颗黑子,笑吟吟道,“这就叫自投罗网,羊入虎口了。” 话音刚落,圣上手中的棋已经落下,原本平分秋色的局势瞬间投向了顾元白,接着不必下了,输赢已经定了下来。 “……原来刚刚那一处是圣上故意给臣留出来的位置,”褚卫了然,叹了口气道,“圣上所言极是,孔编修乃是圣上的军师,我竟轻而易举信了。” 孔奕林道:“是圣上棋艺了得。” 顾元白闻言,抬头一看,却正好瞧清了孔奕林的这双眼睛的颜色。混合了西夏的血统,孔奕林的眼睛瞧着就不是大恒朝国人,但瞳孔颜色却还好,浅淡如褐,虽然与常人相比是淡了些,但至少不会引起别人诧异。 旁的不说,顾元白单从棋面上看,就看出孔奕林这性子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战场都不合适,他太过剑走偏锋,这不可行。 但孔奕林的实才却不能放着不用……顾元白忽的想起来了监察处。 相比起褚卫来,孔奕林真的是太适合监察处不过了,而监察处,本来就是在刀锋上行走的暗中监督机构。 只是孔奕林的忠诚度,和对大恒朝的态度,这些还有待商榷。 顾元白放下棋子起身,褚卫和孔奕林候在他身后,等将圣上送出去了之后,两人还站在不远处看着圣上的背影。 圣上上了马车,车帘快要落下,孔奕林忽而动了起来。他撩起袍脚,大步朝着圣上的马车跑去,侍卫伸出刀剑将他拦在不远处,孔奕林大声道:“圣上!臣有事上奏!” 顾元白眉头一皱,掀开车帘道:“让他过来。” 孔奕林大步跑了过来,他呼吸粗重,跟一座山一样在顾元白面前挡下了层层阴影。 他很激动,甚至敢抬起这双眼睛来了,这样的激动,让平日里的低调和沉稳彻底滚到了一边:“圣上……” 孔奕林看起来很紧张,喉结都上下动了动。顾元白以为他会紧张得说不出来话时,他却坚定地道:“不瞒圣上,臣身上流有西夏人的鲜血。” 顾元白一愣,随即面色从容道:“朕知道。” 孔奕林抿了抿唇,低声道:“圣上放心臣待在朝中吗?” 顾元白不悦地反问:“朕难道还没有唐朝时候的容人肚量吗?” 唐长安城,那时堪称全世界第一国际性的大都市,开放而包容,许多外国人都在唐朝留学、做官,入唐朝为官的,光五品以上就有百余人。 顾元白把孔奕林放在榜眼,除了成全褚卫的三元好名声外,还考虑了许多。 一是为了堵住朝中某些迂腐保守的官员和读书人的嘴,二是他不清楚原著当中孔奕林造反的原因是因为殿试被罢黜还是还夹杂着对大恒的恨,吓一吓孔奕林,再给他一个希望,这个希望还要留有让他知道自己该努力,努力就会上前的一步距离,三是孔奕林身负西夏血统,在此情况下策论仍然锋利,反而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顾元白自然不舒服一个会造反的人,但他是帝王,哪怕是刘邦站在他的面前,顾元白也不会对其高看或者低看一眼,在他眼中,即便大恒朝并不存在历史当中,但以往的千古名君站在顾元白的面前,也不过是一个平起平坐。 一切还没发生前,只要在他的朝代,在大恒的国土上,都是他的子民。 于是顾元白克服了心中的疙瘩,将孔奕林点到了第二。 压一压,需要压一压。 孔奕林听到顾元白的这句话,胸腔之内竟然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他沉声道:“圣上,臣在两年前曾去过西夏一趟,在西夏的边陲地方,发现了一种奇怪的花。” 顾元白左眼跳了一下,“什么花?” “白棉花,”孔奕林低声道,“那边的人们叫这花为白棉花,臣途径那处时曾盖住白棉花填絮的被子,比填充植物枯草保暖的多,也轻便的多。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道:“这白棉花应当很好养殖,臣途径的那处边陲,白棉花就占了一片广地。一亩似乎就能达到许多产量。” 顾元白心道,怎么什么好事都被我给遇见了。 他倏地笑开了,高兴地重重拍了拍孔奕林的肩膀,哈哈大笑了几声,欣慰极了道:“孔卿,既然如此,那种子何在?” 在没有棉花以前,富人取暖的方式百种不一,而穷人却只能拿柳絮和芦花和植物枯草填充衣物,拿着丝麻往身上套。棉花在宋朝开始种植,但并没有得到广泛推广。直到泥腿子皇帝朱元璋登上了皇位,他是穷人,他知道冷是什么滋味,才大力广推棉花种植,解决了百姓的寒冷问题。 如今,这个白棉花,就是那时的棉花吗? 孔奕林没想到圣上这么轻易就相信他所说的话了,一时有些反应不及,愣愣道:“种子还放在臣家中。” 顾元白点了点头,朗声笑道:“若是孔卿所言如实,这白棉花就能解决天下人的寒冷问题,朕会大力支持,也会记下孔卿的功劳。若是真有那日,孔卿,你便救了许多人的命。” 孔奕林提袍的手抖了下,低着头道:“臣当不得圣上所言。” “朕说你当得就当得,”顾元白不容反驳地道,“孔卿何必如此自谦?” 孔奕林沉默良久,然后退后一步,撩袍跪地,朝着顾元白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礼,是备受欺辱后被压塌的脊梁重新挺起的礼,是对圣上的礼。 孔奕林曾被逼着出了大恒,前往西夏。可西夏人也不认他,他在西夏举目无亲,也不适应西夏的语言、文化,在边陲看到这白棉花时,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所以他来考了会试,如果他考上了,那么他想向大恒的皇帝献上这样的东西。如果他没考上,那么就是天不尽人愿。 他有才,他真的考上了,还是一甲第二,一个绝好的位置。 孔奕林应该满足了,但圣上如此开明,反而让他升起了更为贪婪的野心。 白棉花的种子,就是能让圣上记住他的手段,是他向上的阶梯。 但皇上比他所想的还要好上许多倍、开明上许多倍。 因此孔奕林这一礼,还掺杂着愧疚的感情。 吩咐孔奕林第二日将棉花带过来后,顾元白就回了宫。寝宫之内,等他用完膳后似乎才想起了什么,“薛远还没回来?” 田福生一愣,也转头看身边的小太监。 有一个宫女站出来道:“圣上,薛侍卫在您回来之前已经回来了,只是周身脏乱,免得他御前失仪,就被一个小公公带下去整理了。” 顾元白笑出声了来,“一个大将军之子,好好的御前侍卫,结果到了现在,尽做些脏活累活了。” 可不是? 田福生擦去头顶的汗,心道这位薛公子到底是怎么招惹圣上了,一天天的没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正说着话,薛远就过来了。他周围湿气重重,黑发连着水珠在背后披散。若说顾元白放下发来就是柔和了面容,但薛远偏偏就显得更加逼人了。 剑眉入鬓,不笑起来显得骇人,薛远进殿就瞧见了顾元白,他唇角敷衍一勾,露出一个虚假的笑来。 假得很。 果然是因为脏活累活而生了怒气? 薛远走到顾元白面前行了礼,然后在殿内看了一圈,道:“圣上,昨日那个修撰呢?” 昨晚看到那个状元搂着小皇帝的腰、小皇帝还对着他笑的时候,薛远真的是冷笑连连。他摸顾元白的脚一下就得被踹到水里,摸顾元白的手一下都得偷偷摸摸,那个什么屁状元,手都搭在皇帝腰上了顾元白还冲他笑? 但一会儿薛远就冷静下来了。 因为小皇帝不喜欢和别人过于亲密的接触。 细想之下,那个状元只是在小皇帝身后抬了抬手,装出一副他碰到了皇帝的样子。 想通了之后,薛远就道,很好。 很明显这个状元就是在故意做给他看,是在故意挑衅他。虽然不知道这个状元此举是何意思,但成功激怒薛远了。 挑衅薛远的人,除了小皇帝,其他都死了。 小皇帝就算了,天下之主,内藏雄狮,他觉得有趣。 可这个褚卫是个什么东西? 顾元白没对他笑过几次,却对这个东西笑得那么好看? 艹他娘的。 顾元白闻言,却突然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薛远一眼,淡淡道:“褚修撰自然是在翰林院了。” 原来这个时候起,薛远已经注意起褚卫了。 顾元白应当是要亲眼见证他们是如何搞社会主义兄弟情,要亲眼见证他们掉入没有子嗣的大坑了。 他还可顺水推风,尽早地让他们二人彼此情定。 现在总算是看到了苗头,顾元白心情大好,他让田福生拿来了两台好砚台,让其递给了薛远,道:“将这两个砚台送去给翰林院中的褚修撰和孔编修,就说是朕因着他们下了盘好棋而赏。” 兄弟,我给你制造出机会了,接下来就该你自己上了! 快上,快同褚卫谈起社会主义兄弟情,别在朕眼前晃了,朕看见你就烦。 拿着砚台的薛远眼睛一眯,听完顾元白的话后就咧嘴冷冷一笑:“臣遵旨。” 砚台能砸死人的。 第29章 薛远倒是直接想拿着砚台砸死那个挑衅他的褚卫,但是如果砸死了,恐怕小皇帝真的就生气了。 小皇帝生气没什么可怕,薛远只要不死,只要留着一口气,他就什么都敢做。小皇帝罚他的手段,受刑还是折磨,薛远都能忍。 他唯一不能忍的就是受气。 但就是什么都不怕的薛远,还真不想看到小皇帝对着他一脸怒容的模样。小皇帝就没有几次是好脸对他的,本来没觉得什么,但现在薛远就想,怎么连那个狗东西都能有好脸色,他就没有呢? 他一路走到翰林院,也想了一路,小皇帝为什么就不能对着他笑。 对他笑一笑,别说去洗马了,再扫一次马粪都不碍事。脸色稍微好点,让薛远埋在水里一天也不是不行。 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薛远贱得很,见不得自己被区别对待。小皇帝越是对他冷脸,越是罚他罚得狠,如今他还就越想看他好脸色对他。 贱到骨头里了。 等薛远揣着两个砚台到了翰林院时,得知圣上赐下赏赐的褚卫和孔奕林急匆匆走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孔奕林不认识薛远,但褚卫一看到薛远就脸色一冷,神情之间的嫌恶甚至懒得掩饰。 “这位是?”孔奕林上前一步,拱手问道。 薛远勾起一个亲切的笑,“这位就是圣上所说的孔编修了?” 孔奕林点了点头,目光一低,就落到了薛远手中拿着的精雕木盒之上。 褚卫面无表情地上前,同样拱手道:“劳烦薛侍卫走这一趟了。” “为圣上分忧,算什么劳烦?”薛远假笑道,“都是臣应该为圣上做的。” 孔奕林好似没有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对,“薛侍卫,不知圣上赏给我等的是什么?” 薛远将两个木盒扔到了他怀里,“砚台。” 孔奕林露出一个笑,“多谢圣上赏赐。” 褚卫看了一眼孔奕林手中的木盒,也露出了个笑模样。 这个笑落在薛远眼里,就是褚卫对皇上肖想的证据。薛远收了笑,他冷冰冰看了褚卫一眼,压着杀意转身离开。褚卫同样厌恶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两个人简直两看相厌。 薛远往皇帝寝宫走的时候,脸色还难看着。 一路沉着脸走到寝宫处,薛远怀里装着的“厚礼”突然从他身上跳了出去,脚步飞快地逃窜着走了。 薛远猝不及防,眉头一紧,凶神恶煞地跟着往“厚礼”的方向追去。 殿内候着的宫女感觉脚面茸茸,低头一看,面色骤然一变,惊叫出声。 脚面的小东西被尖叫声惊吓到了,惊惶无措地四处乱晃,殿中的宫女一个接一个被吓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站着的位置都乱成了样。 田福生大喝道:“都叫什么呢?” 有宫女带着哭意道:“总管,这儿有老鼠。” 在宫里伺候的人,特别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的人,哪里见过这种东西? 顾元白仍旧淡定地用着膳,吩咐侍卫们将老鼠给抓起来。女孩子们大多会怕这样的东西,再不抓住老鼠,有几个都要哭出来了。 侍卫们忙得到处乱跑,殿中乱成了一锅粥。顾元白突然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吱吱”声,他顿了一下,放下筷子,低头往桌下一看。就对上了一双黑不溜秋的豆子眼睛。 “小东西,”顾元白伸出手,笑道,“你倒是会躲。” 满殿的人都没人敢往皇帝身边来。 小老鼠有一身灰色的毛发,嗅了嗅顾元白手上的味道,莫约因为手上有食物香气,它嗅着嗅着就爬到了顾元白的手上。 顾元白抬起手,轻抚小东西身上的皮毛,皮毛光亮又顺滑,肥嘟嘟的被养得皮肉绵软,一看就是家养的宠物。 田福生余光瞥到圣上手里的东西,整个人顿时一跳,“圣上!” 抓着老鼠的侍卫们一抬头,也跟着吓了一跳。侍卫长忙上前两步,着急道:“圣上!臣这就将这东西抓住!” “不用,”顾元白将小老鼠放在了桌上,用筷子夹了个肉片放到老鼠面前,看着小老鼠啃了肉片之后,悠闲用指尖顺着小老鼠的皮毛滑动,“只是个小东西罢了,摸着还挺舒服。” 田福生瞧着这老鼠不像是会咬人的样子,才板着脸整顿了殿中的宫侍。宫女们擦去脸上的泪,收了惊吓,规规矩矩地站回自己的位置。 正用着膳,薛远走了进来。他一进来就瞧见了桌上的那只正啃着肉的老鼠,眼皮一跳,原来在这。 顾元白瞧见他进来,“东西送过去了?” 薛远道:“是。” 顾元白原还想问他有没有同褚卫看上眼,一想,还是算了,懒得问。于是懒散点了点头,让他去一旁待着。 薛远却没先动,而是道:“圣上,这小宠是臣养的东西。” 顾元白闻言一顿,抬头看他一眼,“薛侍卫养的?” 薛远颔首,“臣心想着宫内的小没良心会寂寞,便带着小宠来陪陪小没良心。” 小没良心?顾元白奇怪:“小没良心又是谁?” “是圣上的那匹汗血宝马,”薛远真真假假道,“那马很是没有良心,臣给它喂食洗澡,它最后非但不领情,还要撅起蹄子踹臣一下。” 顾元白被他说的这个画面逗乐了,“那马叫红云。” 薛远恍然大悟,“臣记住了。” 顾元白摸着小老鼠,又道:“这东西叫什么?” 薛远道:“臣还未给它起名。” 顾元白见小老鼠吃完了肉,捏着它的脖子给提了起来,然后朝着薛远一扔,“既然是给红云玩的,那就给红云送去吧。” 薛远准准将小老鼠给接住了,问:“圣上不喜欢?” 圣上正拿着帕子擦着手,帕子上精妙的绣图也没有他的手好看,闻言瞥了薛远一眼,道:“相比于这个小东西,朕更喜欢薛侍卫府中养的狼。” 薛远道:“圣上,狼可是会咬人的。” 圣上不怕,轻描淡写道:“揍几顿,饿几顿不就听话了?” 薛远咧嘴一笑:“圣上说的是。” 膳食被宫人收走,顾元白带着人出去散步消消食。他走在前头,今日穿了一身颜色深些的常服,走动间的暗纹若隐若现。深衣衬肤色,手腕脖颈越瞧越嫩。 薛远跟在后头,看一眼他的背影,再看一眼怀中的小老鼠。 “没用的东西,”嘴唇翕张间是压低的嫌弃,“连个人都勾不到手。” 小老鼠眨者黑不溜秋的豆豆眼,一点儿也没听懂薛远的话。 如今的御花园姹紫嫣红,各种的花儿草儿开得让人眼花缭乱。顾元白慢悠悠散了一会步,最终走到了一颗枝繁茂盛的树下。 田福生四处看看,突然指着树顶笑道:“圣上,您瞧。” 顾元白抬头一看,就见树顶上在树叶遮掩之间,有一方小小的风筝露出了一个黄色的小角,田福生笑道:“这风筝瞧着也老旧了,应当是先帝那会的宫妃弄到树上的。” 顾元白只是多瞧着几眼,薛远已经走上前来,“圣上,臣给拿下来?” 他如今瞧顾元白眼色瞧得分外仔细,就像是被驯服了一般。顾元白心知哪里有这么好驯,但实际上,他还挺满意薛远的态度的。 很给人征服欲上的满足。 顾元白点了头,薛远抬头朝着树上看了一眼,将小老鼠扔地上,脚上一用力,就倏地窜上了树。 他人高,手长脚长,力气大得不寻常,三两下就攀到树上枝丫够到了风筝,整个动作看起来轻轻松松,半分难度也没有。 周围的人看他如此,已经认定薛远会无事。但偏偏上树这么简单的薛远,下树的时候却非常不巧的跳到了皇帝的身旁,身边骤然出现一个人,顾元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平衡失效,薛远也跟着朝顾元白倒了过去。 背部碰上了树,顾元白被薛远压到了树干上,薛远两手勉强撑着树以免压着圣上,稳住平衡之后歉意道:“圣上,臣好像踩到了一个小石子,脚步不稳了。” 热气吐在顾元白身上,一身娇贵皮肉的圣上被薛远身上的热气给熏得白里透红。圣上实在太过精细,这么近的距离,脸上白生生的肉像是云朵一样,瞧着好像就能入口即化一般。 顾元白仰头,脖颈绷起,皱眉不耐道:“退后。” 薛远正要退开,就见一旁突然有一堆马蜂冲了过来,他面色一变,当机立断地将圣上的脑袋按在了自己怀里,自己也立刻低下头,把脸埋在小皇帝一头青丝之中。 “哪里来的这么多的马蜂?!”田福生惊恐问道。 “不好,护驾!”侍卫长脸色变了,“公公,后面有人不小心碰到了马蜂窝!” 人都朝着顾元白围来,顾元白眉心一跳,沉着脸埋在薛远的怀中。 腾腾的热气从薛远胸前传过来,顾元白心道这人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热的跟个火炉似的。 “外头如何?”顾元白的声音沉沉闷闷,“是何人这么莽撞?” 薛远眉眼一压,按紧了小皇帝,“别说话。” 顾元白头顶青筋绷着,薛远跟知道他生了气似的,抬眼往周围一看,看准了一个草丛中后,就抱着顾元白就地一滚,从那处缺口中躲过了这一片的马蜂。 顾元白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马蜂的声音了。 他起身一看,草丛之外的那片地方已经到处都是被马蜂蜇的四处乱跑的人。古代的马蜂比现在的要更野,碰一下就拼命的蛰,见人就蛰,毒性还大,说不定只是哪个宫侍不小心磕碰了一下蜂窝,就造成了如今这番局面。 薛远站在了小皇帝身旁,随口问道:“圣上,您是用了什么熏香,怎么连头发丝都这么香?” 顾元白专心看着不远处的情况,全神贯注,没有听清:“嗯?” 薛远没再重说,余光瞥到一旁草叶上停了一个马蜂,他倏地搂住了小皇帝的腰,将他整个人带到了自己的怀里,然后脚步快速地退后了数步。 顾元白一阵头晕眼花,刚刚缓过神来,薛远已经在他身后说起了胡话。 “圣上,您上次骂臣放肆,臣觉得那不叫放肆,还有些委屈,”薛远手一动不动,还放在小皇帝的腰间,缓缓接着道,“圣上,现在这样才叫放肆。” 懂了吗? 如果以后有男人敢这样对你,那都是在对你放肆。 ——比如那个褚卫,就可以拖出去斩了。 但是被他碰就不一样了。 薛远又不喜欢男人,所以这样的动作,他做了就没什么。 第30章 顾元白太阳穴一起一伏,差点现在就骂出“放肆”两个字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在薛远的语气中听出了教育的意思? 什么狗屁玩意! 顾元白冷声道:“给朕放开你的手。” 小皇帝的软肉深陷掌内,隔着衣服摸着也舒服无比。薛远听话地松开了手,不忘证明自己的清白,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蜂道:“圣上,臣唯恐那马蜂蛰着您。” 顾元白面色稍缓,“下不为例。” 半个时辰之后,这荒唐又热闹的情况才平静下来。被马蜂蛰到的人都前往去了太医院,侍卫中,顾元白原本以为他们个个人高马壮,因此被蛰了也没有什么事,但偏偏反应最大的就是他忠心耿耿的侍卫长。 顾元白直接给侍卫长放了假,让他安心休息。等什么时候好了,再什么时候上值。这样一来,贴身陪侍在顾元白身边的,竟然只有薛远这个走后门来的人了。 但只要薛远听话,他就是无比好用的。 而现在,薛远还真的很乐意听顾元白的话。 顾元白说要饿齐王三天,那就真的饿了齐王三天。这几天上朝的日子,已经有臣子在暗示顾元白,含蓄询问齐王如今如何了。 其中最着急的、偏偏要最耐得住性子不去询问的,自然就是御史台中丞。 御史台,一个萝卜一个坑,想要进去的人出身经历也要有大讲究,进去了之后讲究熬。 在里面待的越久,参的人越多,你就越是清流。御史台就像是一池深不见底的浑水,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里头混的都搅起了泥。 偏偏这还是国家中央的监督机构,但顾元白插不去手脚的监督机构,要着还有什么用? 御史大夫年纪大了,该致仕了,顾元白本来打算借此做些什么,但是现在,顾元白有更好的选择了。 朝堂上,还有一些宗亲为皇上的心狠手辣感到忧虑和惊恐,他们花了许多钱财,想托一些官员问一问齐王如何。 这是一笔很赚的生意,只是问一问而已,又不犯什么忌讳,为什么不接受这笔钱呢? 因此,在朝堂上的时候,这些敢问关于齐王一事的官员出口了才发现,整个朝堂上的人除了和他们一样收了钱财的中等官员外,其他人没有一个人出声。 各个眼观鼻鼻观心,好像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一般。 到了这时,这些官职不高不低,智商也不好不低的官员才意识到不对了。 为什么没有一个大官站出来?以那些宗亲的手段,应该很轻易就能笼络到大官的吧? 很不对劲。 他们问出关于齐王的话时,圣上还在笑着,甚至温声说了几句话。但等下了朝后,平日里与他们相处亲密的同僚却对他们避而不及。 只剩他们茫然无措,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有的时候,笨一点不怕,贪财一点不怕,怕的就是政治风向不敏锐。不敏锐就罢了,不敏锐你别说话啊! 齐王府家的幺子从小就有良善名声,包围齐王府打的名号就是“清除反叛军”,结果你傻乎乎的在朝堂上问圣上这些被清除的反叛军还好吗?什么时候放出来?吃的怎么样睡的怎么样?好多人都在关心这个反叛军,还请圣上仁德早点放过反叛军? 滚你他娘的,走走走,别连累我们! 而宣政殿,顾元白迎来了程将军及其副将二人。 禁军同各宗亲大臣府配合,发现了不少曾经卢风埋下去的探子。这些探子有男有女,有的本来就是这些人家府中的家仆,只是因为受了卢风的贿赂,就此变成了卢风的人。 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被挖掘了出来,而现在,“礼物”有了,御史台中丞有了,只剩下褚卫父亲褚寻回来了。 褚寻一日不回来,顾元白就得心平气和地等待。 汇报完了之后,程将军忍不住问道:“圣上,既然齐王一事有可能和御史台中丞有关,您为何不下令将其抓获呢?” 顾元白道:“朕还有其他谋划。” 程将军摸不到头脑,但也不再问了,选择全权相信圣上。 顾元白不急,禁军也跟着皇上不急。只是听从圣上命令,将那些在宗亲王府和大臣府中抓到的探子给压进了牢狱,这些人有的愤恨,有的绝望,更多的人则是哭着喊着,跪地求着圣上绕他们一命。 但怎样的求饶,顾元白都不会心软。 他们不会现在就被运走,还有一段活命的机会。总而言之,圣上说了,一切等褚寻回来再议。 但齐王又不能不吃着饭熬到褚寻回来。实际上,在饿着肚子的第二天,年已不惑、从未遭遇如此磋磨的齐王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 而他的那顿丰盛的、荤素交加的美味饭菜,就被顾元白赏给了狱卒,狱卒吃得狼吞虎咽,香得满嘴流油,齐王看着他吃的时候,就更难受了。 第三天,齐王屈服在了饥饿的痛苦之下,他板着脸,声音虚弱的命令狱卒:“把饭给本王拿来。” 何必拿着自己的身体难为顾元白? 顾元白是狠,齐王现在也有点怯顾元白,但堂堂齐王,难道两个狱卒都比不上吗? 顾元白把他们关起了这么长的时间,应该也消了气了吧? 齐王不知道,但他害怕归害怕,等哪个害怕的情绪少了之后,四十多年养尊处优养出来的高高在上的心理又站了出来。 但听了齐王话的狱卒却根本没有理他,继续大嘴流油的吃着肉。 而齐王已经决定绝食,齐王的儿子们又能如何,还不得陪着? 齐王上上小小十几口男丁看着狱卒吃得津津有味,只觉得饥肠辘辘,等到第三天晚上的时候,终于有人受不住了。他们接过属于自己的那顿饭菜,背着齐王,躲在角落中狼吞虎咽的用着自己的那顿饭,即便旁边有人正在受刑,也挡不住他们大口大口的扒饭。 那样毫无仪态宛若一头猪的样子,几个年龄比圣上还要大的齐王儿子一边吃着饭,一边从眼里流出来泪。 他们大多都是被野心冲昏了头脑的父亲所连累,此时不敢去埋怨圣上,就不可控制地想,为什么呢? 齐王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当一个安乐王爷呢? 他们没有大志向,只想过一辈子的富贵生活。而现在,齐王最宠爱、想要推上皇位的幺子留在王府中好吃好喝的供着,而他们却要遭受牢狱之灾,凭什么呢? 饭菜香味在牢狱之中传出,齐王虚弱的双眼瞪大,用最后的力气挪到牢门前,怒喝:“你们都在吃什么?!” 可他的儿子却没人回他。 怨怼在心中埋下了根,饿了整整两天半的胃就是鸣起的鼓,因为见识到了父亲的蠢笨,这些齐王的后代就会更加清醒的明白什么事不能做。 要是做了,就吃不上饭了。 顾元白处理完政务后,京城府尹递上来了消息,说京郊的成宝寺归还了许多寺田给了朝廷,与此同时,还有一千零五百名和尚还俗,正在衙门登记着信息。 这等小事平时不需要递交给圣上,只是成宝寺是皇家寺庙,府尹有些拿不定注意。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顾元白就扬唇一笑,非常轻松愉快的将奏折往桌上一扔,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道:“成宝寺的住持还挺懂得看人眼色。” 薛远在一旁看着他的笑颜,心道老子都他娘开始看你眼色了,别说是一个和尚了。谁让你好看呢。 圣上从桌上拿着羊脂白玉把玩,脸上染着点点红润,他高兴的样子感染力极强,周边的人已经忍不住跟着弯起了嘴角。 顾元白站起身,从桌后走了出来,在殿中松松筋骨和手腕,道:“还俗的人那就让他们还俗吧,朕马上就有地方使用这些人了。至于寺田,让府尹还回去。” 随即就有人下去办了事,顾元白伸着手,宽袖从小臂缓落,露出里面的一小截白皙腕骨和明黄色里衣。他揉着手腕,心道褚大人啊,现在就只差你这个由头了。 你来了,剩下的一切都可以开始了。 成宝寺刚将寺田归了朝廷,还没松上一口气,就听闻朝廷拒收了这些寺田。 成宝寺的住持两眼发晕,勉强维持着高僧的气度,“府尹大人,为何不收下这些寺田?” 府尹自己也想不通,于是含笑不语,客客气气地将成宝寺的住持请出了门。 这含笑不语就把成宝寺的住持给吓到了。 成宝寺身为皇家寺庙,整座山头都是成宝寺的寺田,这些田地不需赋税,寺庙中的和尚也不用给朝廷交各样的钱,这样的生活太富足了。但就是因为这样的富足,住持一想起三武灭佛的事,就觉得浑身打颤。 来往成宝寺的都是宗亲权贵,那些宗亲因为被顾元白吓到了,更是频繁的来到了成宝寺拜佛求个心安。 从这些宗亲权贵的嘴里,住持也知道了一些事情。 皇上对着宗亲都能出手,又何况他们这些和尚?如今朝廷不要他的寺田,住持细思极恐,当天回了成宝寺之后,再统计了一遍寺庙中的寺田,发了发狠,只留下够寺中僧人吃饭用的亩数,其余的九成全给了朝廷! 而然第二次的敬献,也被皇帝拒绝了。 再次从衙门走出来的成宝寺住持双目从呆滞到凝重,一路回到寺庙时,沉声吩咐道:“拿来纸笔。” 小沙弥送来了纸笔,住持深吸一口气,稳住发抖的手,写下了一篇文章。 开头赞颂圣上仁德,并在佛祖指引之下,成宝寺请求圣上接受成宝寺献上的九成寺田,让这些寺田也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力,好全了我佛慈悲。写完这些话后,住持手抖得更加厉害,他狠狠心,继续写了最后的一段话。 成宝寺号召天下慈悲为怀的寺庙,共同捐赠寺庙之中的寺田。 住持几乎是含泪将这篇文章让人送下山的。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等这篇文章被天下寺庙看到之后,有多少人会咬牙诅咒他去死了。 天下人多么夸赞他,被动了利益、处于舆论压迫之下的寺庙就有多么恨他。 唯一得了利益还不招人眼的,大概就是朝廷了。 等第三次成宝寺将寺田送来时,顾元白看着一同送过来的书信,打开一看,哑然失笑。 前来通报的人问道:“圣上,此番还拒?” “自古以来都是三辞三让,”顾元白摇摇头,失笑,“朕没打算做什么呢,这成宝寺的住持自己就自乱阵脚了。” 许多朝代都用佛教来统治百姓思想,寺庙和佛教的存在有许多的好处,顾元白就算冗僧,也不会太过,更何况成宝寺是先帝封的皇家寺庙,顾元白又怎会对其无理? 只能说这都是成宝寺住持自己吓自己的。 继续再让人家胡思乱想,这都有些不好了。顾元白道:“私下和住持说上一番,就说朕对他写的文章很满意。” 有了这句话,即便这次寺田再被退回去,想必成宝寺也能安定下来心了。 相比于百千亩的寺田,顾元白现在更关注的是白棉花一事。 前几日,孔奕林就献上了棉花的种子,顾元白没种过这东西,就将孔奕林从翰林院调出,同工部的官员一起去研究这小小的种子。 依稀记得棉花好像是三四月份种植,具体的顾元白就不了解了,如今虽然晚了些,但也有可能赶得上。 要是棉花真的在今年就能种出来,民生、军事,有了此物能救多少人命。 顾元白一时之间想出了神,田福生给杯中添了茶,道:“圣上,刚刚马厩的人来了消息,说是红云又踹伤了一个人。” 顾元白回神,听到这话苦笑:“这东西进宫就是来耗朕的。” “走,去瞧瞧它。” 一行人往马厩而去。马厩之中,顾元白瞧见了抱着果子在一旁啃的小老鼠,他心中好笑,没想到薛远还真是将这小老鼠带给红云玩的。 只是红云好像对老鼠没什么兴趣。 汗血宝马被照顾得很好,只是它不愿意被套上马具,身上只有一个缰绳,顾元白甫一走进,略通人性的马匹就对着他嘶吼了一声。 红毛灿灿,顾元白被迷住了,当机立断转身朝着薛远看去:“带着朕骑一骑马。” 薛远挑眉道:“圣上,您伤好了吗?” 顾元白:“只管听朕的就是。” 薛远就听他的了。他牵出马来,没有脚蹬,顾元白不好翻身上去。身边的宫侍要去搬凳子,薛远嫌麻烦,直接抱上了小皇帝的腰,将他托上了马。 等顾元白上了马后,薛远翻身坐在了他的身后,手掌握着缰绳,“圣上,臣驾马了?” 顾元白后背一靠,舒舒服服地道:“走吧。” 马鞭一扬,千里马就风似地跑了出去。 顾元白的衣袍和发丝飞舞,薛远低头看了他一眼,唇角一勾,锋利的眉眼在疾风之中暴露,他带着小皇帝策马了一段时间后,就贴心的放缓了速度。 “圣上觉得如何?” 顾元白“嘶”了一声,道:“爽。” 就是身体太过于虚弱,大腿内侧仍然有些火辣辣的感觉。 薛远听到了他的这道“嘶”声,扬手勒紧了马。虽然想到了小皇帝有可能会受伤,但等真的见识到之后,还是有些心情微妙。 怎么能这么嫩? 薛远找了处没人的绿荫地,请顾元白下了马。先前上马之前,田福生就递给了薛远一瓶药膏,就是唯恐圣上受伤。 “圣上,”薛远单膝跪在了坐着的顾元白面前,分开了顾元白的双腿,“臣得给您上个药。” 顾元白有趣地看着他:“薛侍卫,你这是要亲手给朕上药?” 薛远慢条斯理道:“圣上,臣带您出来奔马,您伤了,臣心中自然觉得惶恐。” 顾元白嗤笑一声,不信他真的会如此乖觉,于是袍子一撩,道:“上药吧。” 第31章 还好大恒的裤子不是开裆裤,裤子里头顾元白也命人缝制了四角裤,纵然撩起袍子,裤子也严严实实。 这次的行马,薛远把握好了尺度,磨倒是磨红了,应当还没磨破皮。 顾元白也不喜欢自己如此娇嫩,但这一身皮肉,确实是精细养出来的嫩。越是养尊处优,就越是一点痛也难受,身边的宫侍和太医院总是常备各种以防意外的药物。 薛远拿着药,还当真伸出了手掌。 田福生给薛远的药,抹上去的感觉清凉得过了头。 薛远在阴影处对着小皇帝嫩得跟豆腐似的白嫩肌肤,他生平第二次干这种伺候人的活,下手没轻没重。重了一下后,圣上就踹了他一脚,倒吸一口冷气道:“轻点。” 被踹了一脚,薛远现在没心思跟他计较。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额头上也冒出了细汗,不知是感叹还是不耐,“还重?” 顾元白嘲笑道:“薛侍卫的手太粗了,摸在朕的身上都像是石头刮的一样。” 薛远的手心中许多粗茧和细小的伤口,这是一双属于兵人的手,自然说不上什么精细。薛远心道,他全身都这么糙,唯一柔软的地方,应该就是一个舌头了? ——可是用舌头来沾药给顾元白上药?算了吧,薛远还没有这个癖好。 薛远用最柔和的小指、最轻的力道来给圣上揉开药物,顾元白眉头蹙着,都有些后悔让他来了。 等好不容易上完了药,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顾元白大腿内的肌肤又热又烫,药物又凉,冰火两重天之下,他连点力都使不上来。顾元白道:“还不给朕收拾衣物?” 薛远皮笑肉不笑,见不得他如今还是这幅不好的脸色,“圣上,您能对着臣笑一笑吗?” 顾元白噗嗤一声,没忍住乐了,“大胆。” 他总算是笑了,眉眼弯弯,手握重权并秋色无边的人笑起来,有着平日里不会有的柔和面容。这不是平日里的淡笑、客气的笑,而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因为薛远而露出来的笑。 薛远看了一会儿他的笑,觉得心里挺痒。他低着头继续默不作声地给顾元白整理着衣物,提着衣服的手到了一半,发现药还没干,就俯身撑起,探头到小皇帝的腿间,吹着刚上的还未干的药膏。 从他口中吹来的热气到清凉的药物上,烫得顾元白大腿一抖。顾元白不喜欢这样被人掌锢在身下的姿势,他一只手撑在地上支起自己,另外一只手攥着薛远的发丝,把他压制得牢牢实实,懒洋洋道:“快点。” 薛远头皮被拽得生疼,都要气笑了,“刚抹上的药,臣就一张嘴一个口,吹完左边还要吹右边,快不了。” 这处四处没人,安安静静,树影一遮,花草一挡,没人能看得见。顾元白坐起身,低头一看,“原来已经红了。” 原本就被磨得红了,然后薛远的糙手一上,红意还加重了。 薛远摸了摸细嫩的肌肤,滑溜溜的舒服,他丝毫没有一点这红意也跟他的糙手有关的想法,心安理得地问道:“还疼?” 顾元白眉目皱着,“回去再说。” 等差不多干了的时候,薛远给顾元白整理好了衣物。然后忽的低身圈住了顾元白,双臂一个用力,直接把人抱在怀里稳稳当当地起了身。 顾元白脸色一黑,正要挣脱,薛远腾出一只手轻拍了他一下,不巧就拍在了屁股上,“圣上,您如今不能走不能骑马,要是不想要疼,就得乖乖让臣抱着。” 顾元白冷笑:“你敢再来一下?” 薛远若无其事地抬手又拍了一下,笑得獠牙阴恻,“圣上原来还喜欢被别人拍。” “等回宫殿,圣上想让臣拍几下臣就拍几下,”薛远耐心的慢条斯理,“现在别急,臣两只手还得抱着您。” 顾元白气狠了。 现在周围没什么人,薛远的两只手跟铁掌似的箍住了他,单轮身体和力气,顾元白怎么也弄不了薛远。估计薛远就是这样想的,现在才这么大胆。 是以为他现在没办法惩罚他吗? 顾元白伸出手,揪住了薛远的领子,硬生生地拽着衣服将薛远的脖子给拉了下来,薛远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小皇帝。 手掌没有力气,掐不住薛远的脖子,顾元白将薛远拉得更近,抬起身子,掌着薛远的脖子,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牙齿咬在脖颈上,转瞬之间就咬出了血,疼得薛远眉头扭曲,青筋暴起,手下不由用力。 真他娘的疼。 掌心抓着圣上的皮肉,圣上觉得疼了,于是嘴里更下了狠劲,鲜血从嘴角流到了侍卫服的衣领,把白色的一圈给染成了红色。 满嘴腥气,顾元白爽了,他松开了嘴,舔去唇上还热着的血,唇角冷冷一勾:“再敢?” 圣上唇上沾的都是薛远的血,舌尖舔走的还是薛远的血,薛远疼得脖子上的经脉都崩了出来,他眼皮直跳,闻言直接又是一掌,假笑道:“圣上,舒服吗?” 顾元白又是一口咬了上去。 薛远:“嘶——” 顾元白接手了整整一个国家,平日里对着那些蠢人蠢事,心里不是没有不爽和戾气。顾元白有时候看着薛远都挺羡慕,凭什么这个人比他健康、还敢比他还疯? 他咬这一口用了全身的劲儿,把心底的戾气狠气都一鼓作气的咬了出来。血蔓延到了嘴里,满嘴都是腥气,顾元白却觉得心底压着的东西陡然轻松了不少。 高压,也就能发泄在薛远身上了。 因为薛远能受得住。 顾元白擦擦嘴,捏了捏薛远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向前头,“给朕乖乖的走,别犟。朕让你听话的时候不听,这个时候反倒是比狗还听话了。” 薛远呵呵笑了,顶着脖子还流着血的两个牙印,“臣本来只想抱着圣上会宫殿。” 顾元白眉毛一挑,伸手戳了戳薛远脖子上的伤口,“知道疼吗?” 薛远老老实实道:“知道。” “知道疼就给朕乖点,”顾元白道,“机灵一点。” 薛远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道:“老子还不够乖?” 顾元白又按了按他的伤处,薛远改口道:“臣已经很乖了,圣上。” “再乖一点,”顾元白笑了,“朕喜欢乖的人。” 薛远眉眼压着,显得很阴翳。 所以喜欢褚卫那样的? 所以才一见他就冲他笑? 知不知道他对你没安好心? 薛远心里憋着,硬着手臂把顾元白给抱回了寝宫。还等候在这的宫侍们被薛远一脖子的血迹给吓得双腿发软,田福生正要着急忙慌的找太医,就被顾元白拦了下来,“朕没事。” 田福生转而看向脖子上都是鲜血的薛远,薛远脸色还是很不好看,硬邦邦回道:“不用。” 侍卫们见薛远受伤了,原想上前从薛远手中接过顾元白。但薛远直接绕过了他们,抱着顾元白给放在了床上。 明黄色的龙纹床单上放着一个白生生的美人,薛远看了一眼顾元白,退开撩起袍子去擦脖子上的血。 他越擦越多,袍子上都是斑斓的血迹,薛远心道,牙还挺利。 圣上被伺候好了之后,有人想要给薛远上个药,薛远大手一挥拒绝了,高高大大的影子走到龙床边站着,整个人跟从血泥里跑出来的一样。 顾元白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也被吓了一跳,“怎么还在流血?” 薛远不在乎,他就想说:“你就不能给我一点好脸色?” 周围的人忙忙碌碌,龙床这处倒是安安静静、没人打扰。顾元白渐渐皱起了眉头。 刚刚薛远说过的那句让他笑的话,还有现在这句,这都是什么意思? 他平日里还真的对薛远脸色很不好? 薛远见他不说话,转过头看看外面的天色,快要到散值时间了。 装一装乖而已,要是真能让小皇帝对他也能有好脸色,装一装让小皇帝开心也无妨。 他一扭头,脖子上的伤处又重新流出了血,顾元白提醒道:“先把你脖子上的血止住。” 薛远随手一抹,然后看了一眼宫殿之中的人,见没人在意此处,突的屈膝压在了床边,脸凑近小皇帝,裹着血腥气地低劝,“圣上,再笑一个,嗯?” 顾元白没忍住,朝他翻了一个白眼,“薛侍卫,你逾规了。” “臣自小就是在军营里长大的,”薛远慢条斯理道,“粗,不懂事,没规矩,不会那些君子六艺。连伺候皇上都没轻没重,但臣对圣上的一片忠心,是天地可鉴的。” 薛远说着,握着小皇帝的手摸上了他的脖子,高挺的喉结在小皇帝手底下,命脉都能被对方掐住,“圣上,对臣好点脸色,如何?” 疯狗主动抬起脖子让顾元白去握着,顾元白陡然之间真的有种战栗的征服欲望被满足的感觉,他眯着眼,手指摩挲着薛远的喉结。 良久,顾元白才放下手,他淡淡道:“薛侍卫今日累着了,回去吧。” 薛远沉沉应了一声,余光一瞥,见到了顾元白手背上蹭到他脖子上的血,他上手将顾元白手背上的血给擦了干净,才站直身,恭恭敬敬道:“臣退下了。” 顾元白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长舒一口气,心道,差点被蛊惑了。 疯狗都学会装乖了? 薛远回到府中后,一脖子的鲜血吓得薛夫人都要晕了过去。 下人们递上巾帕,又连忙去叫了大夫。薛远默不作声地坐在位置上,双目之间沉沉浮浮。 血被擦干净了之后,两个深深的牙印咬痕就露了出来,薛将军见着之后就脸色一板,语气不怎么好的道:“这是怎么回事?!” 薛远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像是在看蠢货,“被咬的。” 薛将军勃然大怒:“老夫岂能不知道是被咬的?!老夫是问你是怎么被咬的!” 薛远懒得说话,又把薛将军气得脸红脖子粗。 薛夫人不理他们父子间的交锋,心疼地上前查看薛远的伤处,叹了口气道:“瞧你这样子,之后怎么在圣上身边上值?” “圣上不会怪罪,”薛远唇角似笑非笑,“他没准还高兴着呢。” 薛夫人未曾听见他的这句低语,“什么?” 薛远不说了,而是捂着脖子起身,大大咧咧道:“让大夫去我房中找我。”就大步离开了。 成宝寺和朝廷三辞三让,等第四次将寺田送到府尹那时,这些成千上百的亩地才被朝廷接收,又立刻安排人手接着成宝寺还未完成的地方进行春播和棉花试验田。 成宝寺的住持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与此同时,是那些看到了成宝寺住持写的文章的其他寺庙,都在破口大骂成宝寺的不要脸。 你要捐你捐就是了,还拖累我们干什么?! 不少人都在盯着朝廷的动作,朝廷每一次退回寺田,大批大批的寺庙方丈住持都在无能狂怒,都退回来了,你拿着就走不行吗?还送!还送! 等现在终于尘埃落地,他们再怎么无能狂怒也改变不了事实。这时,在面对成宝寺时彬彬有礼的朝廷,又干了一件狠事。 他们大肆赞扬成宝寺的这番举动,并且将成宝寺住持写的文章给拿出来大肆宣扬了。 舆论组启动,顾元白看中的常玉言又自觉地在公众场合大力赞扬成宝寺住持,说这才是佛家子弟的慈悲为怀,才代表了出家人心怀天下又不在乎身外之财。 常玉言的嘴一向毒,当年都敢出十三首诗得罪权贵和权臣圣上,这会也敢为了表现给圣上看而动用一身的才华,反正听到他这些话的其他寺庙中的人都快要气死了。 捐了才算佛家子弟,不捐就不算? 大恒朝也不是没有真正爱佛、敬佛的存在,每个朝代有每个朝代的规矩,先帝崇佛那是先帝的事,到了如今,要遵守顾元白的规矩。 多大的寺庙要有多少和尚,能有多少寺田,各样的章程一个接着一个,不对着这个章程来的早晚等着出事。 对于像是这种本身就占据着道德高位的对手,最好能用舆论去逼其认输。 皇宫内,褚卫在一旁陪侍,孔奕林正在同工部侍郎禀告着播种白棉花的消息。 孔奕林有备而来,将这些种子当做进阶之梯,自然不会无知无觉的而来。他在西夏边陲第一次见到白棉花、得知白棉花的用处时,就将白棉花的特性打听得格外详细,包括土壤、湿度,和适合播种的季节。 有他在,工部摸起来不至于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因此这会,等二人禀报完了之后,工部侍郎就对着孔奕林夸赞了起来。 孔奕林这一双眼睛虽然看着有点膈应人,但这人有能力脾气好,沉稳又不抢功劳,相处久了便能让人升起欣赏之意。 “……若是真的能种起来了,那便是孔大人的大功劳,”工部侍郎笑眯眯的道,“孔大人事必躬亲,事事亲力亲为,有孔大人在,乃是百姓之福。” 孔奕林忙自谦道:“奕林不敢。” 顾元白笑着道:“两位爱卿都是国之栋梁,不必如此过谦。话说回来,既然如孔卿所言,白棉花中棉絮与籽同存,那要是将籽剥离,倒有些麻烦了。朕想着,待种植成功后,在采摘之前,能不能做出一个棉花脱籽机?” 工部侍郎一愣,随即就道:“臣回去就与尚书大人商讨一番。” 顾元白微微颔首。 等这两位臣子走了之后,褚卫看着孔奕林的背影微微出神。 翰林院实在太过清闲了,原本孔奕林同他一般清闲,那时倒觉不出什么。但这几日对方却早出晚归的忙碌了起来。对方虽然没说,但脸上却挂上了微笑,这种的忙碌,让褚卫有一种自己被对方远远超出的感觉,进而产生了浓浓的不甘。 榜眼郎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而他却整日无所事事。 这样被一步步抛下的感觉,让有着傲气的褚卫觉得难受十足。 顾元白注意到了褚卫看着孔奕林的眼神,他微微一笑,翻开政务,继续处理着国务。 而在皇城之外。 风尘仆仆的褚寻大人一身疲惫,他将身份证明递给守门的士兵,纵然脸上倦色沉沉,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与他同行的十余人官员经受不住数日的劳累,已经先回府休息,准备明日再回衙门述职。 褚寻大人握了握怀中的奏折,看着守门士兵严正的神色,心中的激动让双手都在颤抖。 他不辱使命,成功回来见圣上了! 第32章 得知褚寻回来之后,顾元白高兴坏了。 褚寻风尘仆仆的走进殿中,顾元白亲自从桌后起身走出,上前扶起褚寻,言辞亲切表情温和,“褚卿辛苦了。” 两个月的辛劳和危险,全在圣上的这一句话之中化成了感动,褚寻热泪盈眶道:“臣不辱圣上所托,此奏折之中已写明此番春汛缘由。” 顾元白瞥了一眼奏折,让田福生接了下来,却并不急着翻看,而是先给褚寻赐了座赏了茶,让他好好休息一番之后,才随手翻开了奏折。 褚寻奉命去解决春汛和隐瞒不报的官员源头,主要处理的事情自然就是春汛,果然不出顾元白所料,因为泥沙淤积,又连下数日雨水,褚寻到了黄河中下游一带时,已隐隐有决堤之险。 好在褚寻关于治水的理论并不是纸上谈兵,他立刻根据地势商讨治水方案,日夜不断的巡视和调整,最后才成功过去小汛期。 除了治水之外,那便是查人了。褚寻官职低微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动作手法很直接,而且听皇帝的命令不知道变通,顾元白让他查消息来源被谁隐瞒,他就只埋头查这个,最后因为太过直接,差点迎来了几次杀身之祸。但褚寻也不强撑,他立即就去找了本地都督,派兵将那些打算殊死一搏的地方官给抓了起来。 “都督大人压着这些官员还在路上,应当再过个两日功夫就能进京了。”褚寻道。 顾元白将折子上那些官员的名单看完了,点了点头含笑问道:“褚卿可发现这些地方官可有与京官勾结?” 褚寻愧疚道:“臣无能,并无发现。” 顾元白面色不变,他慰藉了褚寻几句,见他面容憔悴,就让他先回府休息了。 等褚寻走了之后,顾元白抚摸着这道奏折,笑意加深,然后倏地将奏折摔在了桌子上,敛了笑冷声道:“田福生,派人去请御史台中丞。” 御史中丞知道自己被圣上召见之后,眼皮就陡然跳了一跳。 等他跪在圣上面前时,这种不详的感觉就更加浓重了。 自从齐王被抓后,他就一直不安,但等了好多日也未见圣上动作。他本以为圣上没有发现,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圣上端着茶水,不紧不慢地品着茶,今日泡的还是双井绿,香醇透彻,顾元白偏爱这个。 圣上慢悠悠地品茶,跪地的御史中丞却头顶冒出了一层细汗。 这样的安静让人心脏都像是出了毛病,跳动的速度让呼吸都开始困难。御史中丞低着头,心中不断揣测,最后心一横道:“臣冯成之同圣上请罪!” 顾元白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掀开茶杯拂去茶叶,“冯卿何罪之有?” 御史台中丞头上偌大的汗珠从鬓角滑落,他恭恭敬敬地道:“臣应纠察百官,近日却懈怠不已,造成过错许多,臣罪之多、之大,哪一样都需跟圣上请罪。” “哦?”顾元白不咸不淡道,“御史台中丞都罪责重大了,那整个御史台都成什么样了?” 御史中丞呼吸一滞,心慢慢坠向深渊:“臣……” 顾元白品了一口茶,淡淡道:“去将齐王带来。” 御史中丞心中一惊。 很快,就有人带了齐王进了殿。这些时日的磋磨让齐王整个人好像苍老了二十多岁一般,精神气萎靡,先前饿的那三天更是形容憔悴,没有半分以往的雍容华贵的样子。 此刻见到顾元白,齐王自然又恨又怕,他勉强想摆出皇叔的模样,一看到在旁边跪着的御史中丞,又被惊得眼睛瞪大,浑身颤抖。 两个四五十多岁的中老年人跪在面前,一个比一个冷汗津津,顾元白还在用着茶,不慌不急。 “圣上,”齐王率先忍不住了,他心惊胆战地问道,“您这是?” “朕让你们二人过来,你们还来问朕原因?” 顾元白看向了御史台中丞,御史中丞在他的注视下身子抖了两下,强作镇定道:“圣上,臣……” “御史台,”顾元白打断了他的话,他一字一句地道,“监管地方,监管百官,是朕的眼睛和耳朵,是维护律法的地方。朕信任冯卿,毕竟冯卿在先帝在时便多次上书纠察朕的错事。朕以此认为冯卿敢谏敢言,是个大公无私的好臣子,是天下百官的楷模。” 御史中丞心砰砰的跳,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但是朕发现你好像并没有朕想的这么好,”顾元白的语气越来越冷,“你这一双眼睛盯的不是百官,而是朕。你的手伸到了宛太妃那里,怎么,一个御史台中丞的位置满足不了你,你还打算更进一步、甚至想将朕从皇位上拉下去?” 御史中丞浑身发寒,惊恐万分。 御史中丞从未见过顾元白这幅样子。 圣上优待臣子,听得进去谏言,又素有贤名,御史台中丞知道圣上不简单。 但圣上有多恐怖,他也是在顾元白派兵包围齐王府之后才认识到的。 那日整个京城中的官员房门紧闭,宗亲王府的哭嚎声响彻了整条街,御史中丞在自己的府中,被吓得牙齿战战。 但是那个时候,该做的都做了,贼船已经起航了,握着船舵的人无论是对了方向还是错了方向,他都下不了船。 “臣、臣……”御史中丞声音发抖,“臣没有……” “你有!!!” 顾元白将手中的茶杯猛得掷出,茶杯摔碎在御史中丞的身边,杯中的水渍溅到御史中丞和齐王的身上,两个人被吓得已经头脑发昏。 门前守着的侍卫和殿中的宫侍全都跪了下来,整个宫殿之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御史中丞已经感觉到了呼吸窒息,他被吓得心跳都感觉快要停顿了。 顾元白满面怒容,火气烧着他的肝肺,呼吸开始粗重。顾元白缓和着自己的心情和怒火,他面无表情,皇上越是这样,下面的人越是害怕。 齐王已经腿软了,他瘫倒在地,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害怕。 那块在齐王府中搜出来的空心玉被扔在二人面前。 看着这块空心玉佩,看着皇上的面无表情,齐王和御史中丞彻底瘫软在了地上,满心绝望。 圣上很少发火,特别是对御史台的人发火。因为御史台的人本身就有纠察百官的职责,皇帝需要的是他们敢说,而不是不敢说。为了不把他们吓怕,皇帝对着御史台的人的态度都很亲切。 这是御史中丞,也是齐王第一次见圣上发如此大的火。 两个人吓得面色发白,眼中空洞,这时,皇上又将一个奏折重重扔到御史中丞的面前,语气很冷的道:“看。” 御史中丞颤抖着手拿起奏折,打开一看,原来是黄河小汛期时周围地方官员的名单。 看他看完了,这个时候,顾元白说话了:“御史中丞与地方官员勾结、收贿,又以这些不义之财拿来笼络齐王,齐王与御史中丞狼狈为奸,又同乱臣贼子暗中勾结,驱使地方官员鱼肉百姓,各个罄竹难书!可恨御史台乃纠察之用,却自行贪污,整个御史台中,还能有几个好官!地方官敢与京官勾结作恶,这些地方官又有几个是干净的!” 御史中丞和齐王猛得抬起了头。 他们根本就没做过这些事! 顾元白看着他们的目光很冷,继续缓声道:“你们认不认罪?” “臣……”御史中丞脑子发振,闷闷作疼。 顾元白冷声道:“念在你二人主动认罪、主动告发这些地方官的份上,朕可免你们死罪。” 良久,在皇上冰冷的视线下,御史中丞泪流满面,他缓慢地抬起手,沉沉俯拜,脑袋重重叩在了地上,“臣认罪。” 皇上给他带的这个帽子,直接将御史中丞面子里子都给丢了,这罪认下来之后,一个御史台中丞却贪污,想也知道会遭遇什么。 整个御史台,整个地方官,都会被圣上借机清查。 但皇帝只给了他们这一个路走。 圣上饶了他们预谋的事情,不必死了,不必株连,但这个代价,不比死了好。 他们全家会被流放,会被剥夺原籍,会被禁止参加科举,会数代皆为罪人,遗臭万年。 齐王见御史中丞认了,呆滞的双目动了动,抬头看向了顾元白。 对上了顾元白的目光之后,他却陡然打了一个寒颤。 顾元白冷哼一声,开始下旨。 革除御史中丞官职,剥夺其京籍,与其家人三代流放广南东荒凉之地行苦力,三代之内不准回京不准参与科考。剥夺齐王爵位,贬为庶人,开除宗籍,圈禁京外庄园,永世不得踏入京城,三代之内不能参与科考。 而御史台,出了这么一个大贪污,皇上不信任御史台了,他要重洗御史台。而那些被褚寻抓到的地方官员,他们和京官勾结,不止是隐瞒不报的罪名,通通给他斩立决。 该判的判刑,该流放的流放。 更重要的是,御史中丞亲口承认自己与各地地方官多有勾结。 这代表着什么? 顾元白都要忍不住笑出声了。 这代表着,他可以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反腐大作战了。 而这次的大作战,他可以使用雷霆手段,使用兵马,大范围往深处去查、去探究,而众所周知,反腐活动一向是统治者除掉某些人的手段。 御史台啊。 终于要真正变成朕的耳目了。 圣旨出来之后,朝廷震惊。 御史台人人自危,御史大夫本已快要致仕,此时却接了大任,日日夜夜叹息自己晚走了一步,弄到如今这如履薄冰的地步。 齐王一行人已经被赶出了京城,他们一家老小都是富贵山中养出来的贵族。此番被赶出去,人人表情茫然,无论是年纪大的还是年纪小的,看着芸芸众生,突然产生一种无处为家的无措。 禁兵们神情凶狠,要赶着他们到什么都没有的庄园内,从此,不得踏出庄园一步,要被圈禁至死。 最小的幺子顾闻,即便是父兄在牢中艰难度日的时候也未曾受过一丝半点的苛刻。他不安地攥着娘亲的衣角,哭嚎着道:“我的珠子!我的珠子!” 他的娘亲抹泪不语,圣上将他们赶出王府,他们除了自己这一身的锦罗绸缎和几样首饰,哪里还拿了其他东西? 齐王面色绝望到了面无表情,他不知道明明最开始只是故意传错了一个消息,最后怎么会落得如今这番境地。 等他听到了幺子哭声后才猛地回神暴起,齐王掐着幺子的脖子,双目快要瞪出眼眶,“我掐死你,我掐死你!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哭嚎和拉扯混乱,大人的低泣和小儿的哭声扰人。 齐王的几个大儿子在一旁心寒地看着这一幕。 养尊处优的一家人,离开了皇室宗亲的名头,到了落魄庄园内,还能活下去吗? 第33章 顾元白处理御史中丞和齐王的事处理得很快速,乃至那些胆子大到敢隐瞒消息不去上报的地方官没到京城之前,就背上了一个贪污、与京官勾结的罪名。 应该说他们本来就有这个罪名,只是褚寻没有达到顾元白的期待,他被那几次的夺命危机给吓怕了,没敢把这些人贪污的证据揪出来,既然如此,顾元白只好自己下手了。 黄河中下游正是山东、河南一带,这些贪官将皇上赈灾修河道的钱也敢挪用,更何况各地的大粮仓、肉仓武器仓等各种储蓄,里面也不知被这些蛀虫给弄成了什么样。 这些地方官甫一送到京城,直接就被顾元白送到了地牢。 他手中关于他们的证据可一点儿也不少,这些东西都被送到了相关机构,让大理寺一件件的审。要把他们嘴里吃了多少的民脂民膏,受贿了多少东西,给一个一个地给查出来。至于和这些官员勾结的其他人,更深的人,他查的只是浅尝辄止。 吓一吓这些藏在深处的人,给他们一个将这些贪污的东西给他还回来的机会。 顾元白不需要知道全国上下有多少蛀虫,他只要这些蛀虫把吃下的东西再给偷偷吐出来,只要在他没发现之前给吐出来,在反腐之前,顾元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先清洗御史台,有案底的贪污的都给扔到了大理寺,干净的留下,再进去一批新的人手。褚卫身上有御史的那股轴劲和傲气,把他也放里面去磨磨性子。 还有褚寻,也要升官。 而那些在早朝上,敢为齐王说话的人,他们将会从京城调到地方,被抹去京官的身份来补上这些缺口,然后开始承担之后来自圣上的反腐行动。 不是敢接宗亲的钱替宗亲说话吗? 那你就给朕永远滚出政治权利中心吧。 一件件事务处理起来,政事堂和枢密院两府的人都忙得头晕眼花,整个朝堂上下谁也不敢大声喘气。顾元白也是工作时间大大增长,等回过神来,正好是御史中丞被抄家流放的日子。 这一天,顾元白抛下了所有政务,带着贴身侍卫薛远和其他人,微服出宫去看御史中丞的流放现场。 狼狈至极的一长串人,最前头的就是御史中丞,他的面容憔悴,眼中空洞,没有一点儿生的希望。 眼中泛着血丝,唇上干裂,身披囚衣。 两旁站着的百姓对着这些人破口大骂,烂菜烂叶朝着臭名远昭的人身上扔去,他们脸上满是大快人心和愤恨的神色。 “就是这个人,监守自盗!就是他贪污勾结地方官鱼肉百姓!” “太坏了!是个孬官!” 御史中丞……不,已经不是御史中丞的冯成之听着一路的谩骂,突然之间觉得,圣上让他背上贪污罪名,不让他死,让他有如今境地,并不是因为圣上的仁慈。 圣上没有那么仁慈的。 这简直是生不如死。 冯成之抬头看着两旁的酒楼、茶馆,看着那些拿厌恶眼光看着他的百姓,他们手里的烂菜叶子迎头砸来,恶心嫌恶的目光像是看什么十恶不赦的混蛋。 确实是混蛋…… 冯成之在御史台熬了十几年才坐上了御史台中丞这个位置,他自然知道身为御史台的官员,监守自盗会有多么大的后果。 他也很少收礼,因为一旦发现,就是受万人唾弃,比平常的官员贪污还要让人恶心。 而他也确实没有贪污。 但圣上说了有,他亲口说了有,那就是千古罪人。 数年前金榜题名夸官的这条街,如今却又成了他被人耻笑的地方。那时街边的百姓、落榜的学子,看着他的目光是多么的艳羡和嫉妒,现在就变得有多厌恶和幸灾乐祸。 顾元白一身常服,低调藏在层层的人群之中,双目平静地看着这一队被万民唾弃的罪臣及其家人。 这一队人中,有柔弱无辜的女子,有幼小可怜的孩童,他们或是泪流满面或是不安懵懂,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恶梦一般的未来。在古代,犯罪,特别是大罪,是以家族为单位的。 机遇越大,付出的代价就越高,但总是有人以为不必付出,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顾元白觉得自己挺狠的。 他此时看着这些无辜被牵连的人,心中只有遗憾和可惜,看着被百姓咒骂的御史中丞,心中也很是平静。 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御史中丞既然上了齐王的船,那也就要做好被顾元白掀船的准备。 周围不仅有黎庶平民,还有慷慨激昂的读书人,他们对着贪赃枉法的御史中丞破口大骂,脖子上的青筋都狰狞的浮现,一声声质问都要憋红了脸。 还有人当场作诗嘲讽,打油诗一作出来,周围的人都鼓掌叫好。 这就是现实,时间一久,这就变成了历史。 等御史中丞被带得远了,顾元白才转过身,身边的人护着他出了人群,密集的人群一离开,空气都好了起来。 外头也围着许多零零散散站着的身着儒袍的读书人,中午日头大,顾元白朝着两边茶楼看看,道:“走吧,先找个凉快地方。” 顾元白即使是在阳光之下,面上依然白皙,额上微微的细汗如珠子一般干净。束起的长发从肩侧滑落到了身前,看起来很是清凉。 薛远热得扯扯领口,脖子上还有被咬出来的两个狰狞伤口。田福生就在他一旁,见到这处伤就嘿嘿一笑:“薛侍卫,这伤应当挺疼的吧?” 那日薛远一脖子血的抱着圣上回宫殿,因为鲜血抹了一片,根本没人看见是什么伤口。此时看见了,更不会往那日去想。 薛远挑挑眉,余光从圣上身上一划而过,摸了摸伤口,意味深长道:“挺疼的,咬的人牙利得很。” 田福生又是一笑,挤眉弄眼,“牙这么利咬的这么深也没见薛公子生气。” “怎么生气?”薛远似真似假道,“脾气大得很。” 顾元白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在聊什么呢?” 薛远微微一笑,“聊臣脖子上的伤。” 顾元白不由往他脖子上看了一眼,一左一右两个牙印横在脖子上,伤口咬得很深,很狠,若是不明真相的人看见了,指不定心中感叹薛远昨晚有多放浪呢。 顾元白板着脸道:“哦?薛侍卫的伤口是怎么弄的?” 薛侍卫也跟着装模作样,“自然是和圣上无关了。” 田福生笑出声来,被逗乐了,“咱们薛侍卫说话可真是有趣。”那当然是和他们圣上无关了。 顾元白扯开了嘴角,朝着薛远警告一笑,走进了一个茶馆里头。 二楼的雅座还有位置,顾元白落座后,田福生瞧他头顶汗意,就亲自跑到茶楼厨房里去瞅瞅有什么解热的东西。 顾元白拿起帕子擦擦了汗,一旁的薛远提着茶壶倒出了两杯茶水,递到他面前,笑道:“需要臣先试试毒吗?” “喝,”顾元白道,“喝完。” 薛远端起杯子,喝完之后还咂咂嘴,“难喝。” 他跟和亲王一样的牛饮方式,人家和亲王喝完了至少不会多嘴一句,顾元白没忍住噗嗤笑了,接过杯子道:“喝你的茶,别说些扫兴的话。” 薛远瞧见他笑着轻抿了一口青瓷杯,水润润的光就沾上了唇,薛远一低头,“圣上那杯瞧起来甜些。” 顾元白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一个壶里的。” 薛远也皱起眉,他自然也知道,不懂为何会有这种感觉,索性不说话了。 清凉的细风从窗口吹进来,顾元白往窗外一看,先前围聚在一起的人已经散了,他正要收回视线,余光却瞥到了一个看着有些眼熟的人影。 顾元白顿住,再往外头定睛一看,年轻人,高个子,是平昌侯的世子李延。 李延脚步匆匆,身边没有下人跟随,一路走到了酒馆旁边的拐角,神色也是匆匆。 顾元白淡定抿一口茶,过了一会儿,同一个地方,他又看见了户部尚书的儿子、翰林院的庶吉士汤勉。 汤勉同样走进了那条巷子,只不过比起李延的神色匆匆,他倒是淡定了一些。 顾元白放下杯子,眯着眼往那道巷子里望去。那巷子里有什么,竟然能勾得一个平昌侯世子和一个从二品大官的儿子进去,而且还是这么巧合的在同一时间段进去? 顾元白扬了扬下巴,问道:“那巷子里有什么?” 薛远顺着看了一眼,不甚感兴趣,随口道:“酒馆吧。” 顾元白又不是什么都要管,真什么都要管的话他这个皇帝也别当了,累死算了。两个小年轻的聚会,只是勾起了他一丝兴趣,顾元白正要收回视线,却瞧见街头缓缓行来了一辆马车。 而好巧不巧的,这辆马车也停在了酒馆旁的巷子口。 顾元白:“……” 这又是谁? 和亲王一身玄衣,面色凝重地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卑躬屈膝的小厮,小厮在前头领路,领的方向正是巷子深处。 顾元白直接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那个巷子,“走吧,薛侍卫,陪朕去看一看这巷子里到底有什么宝贝。” 竟然能吸引这么多的人过去。 薛远起身,整了整袍子,道:“圣上请。” 顾元白在前头走了出去,薛远随后就想跟上,然而余光瞥到了桌上小皇帝未用完的半杯水,他顺便拿起来一饮而尽。 花了银子的,别浪费了。 那条巷子不大,刚刚进去的三人也是低调极了,顾元白让其余的侍卫都在茶馆等着,独自带了薛远下了茶楼。 穿过街道,走到了巷子口,顾元白原本以为里面是个住宅院落,没想到一拐进来,就见到一处染着红漆挂着灯笼的大门,门旁竖着旗子,上书“百花香”三个字。 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气,顾元白鼻尖一嗅,觉得这地方不对劲。 他侧头问薛远:“你觉得如何?” 疯狗,闻到了什么没有? 薛远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眉峰皱着,“不就是一个酒馆吗?” 大恒的酒馆,十个里面就有一个能叫“百花香”这个名字。 顾元白叹了口气,缓步和薛远走进了百花香里。甫一进门,一股浓稠的酒香味和花香味便袭了过来,这个院子格外的大,装饰得却红纱轻曼,颇有情调。 十几个在院落之中巧笑嫣然的貌美男子正稀稀散散地在各处陪着尊客赏花赏景,顾元白环顾一圈,看着迎面朝他走来满脸扑粉的男人,嘴角僵硬一扯。 哦,这原来就是那传闻之中的南风馆。 而大恒朝,是明令禁止政府官员宿妓嫖娼的。 顾元白望向了楼里,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又是朝廷官员,又是南风馆,他怎么不记得和亲王喜欢男人? 第34章 百花香的老板将顾元白和薛远带到了和亲王隔壁的房间里。 大恒朝的官员禁止出入风月场所,顾元白自然不能明知故犯,他让老板挑了条人最少的路,给够了银子,让他安安静静的进来,再安安静静的出去。 这里的房间并不是很大,装饰得风俗而轻佻,顾元白站在中央环视了一圈,觉得处处不符合他的审美。 和亲王就是房间左侧,而在房间靠左边墙壁的正是一方白纱廉价的木床。百花香的老板将床尾的柜子给挪到了一旁,柜子之后就是一个木扇,扇上有几处镂空的地方,正好可以供房中的人透过镂空的地方看到对面房间的情况。 老板笑着解释:“尊客可别误会,这东西就是为了透气用的,早晚熏香时将柜子挪开,各房的香气那就都通了。” 顾元白颔首,让老板退了出去,等房门关上之后,他才撩起衣袍,潇洒地坐在了木扇之前。 薛远悠悠在他身后坐下,想起小皇帝的娇弱,眼神一低,往他屁股下看了一眼。 “屁股冷吗?”薛远直接问。 顾元白在古代待了三年,还是头一次听身边的人说这么粗俗的话,他眼皮一跳,“给朕闭嘴。” 隔壁的房中,和亲王正坐在桌旁,他身边的小厮在低声说着话,不久,就有人敲响房门,进来了几个百花香里的男人。 顾元白看了一眼,眉目倏地一紧。 和亲王真的喜欢男人了? 那几个男人背对着顾元白的方向,排着队如同选妃一般,和亲王被挡在这些人之后,看不清神色如何。 若是记得没错,顾元白可是清清楚楚的记得和亲王并不喜欢男人,还特别嫌恶京城之中逐渐多起的龙阳之好。 顾元白静静等了一会,房中的小厮就说道:“转过身去。” 这群男子转过了身,正脸朝着墙,正好让顾元白看清他们的长相。这些人脸上干干净净,清秀的面孔之中还有几个称得上是貌美,顾元白客观评价道:“男生女相。” 薛远闻言看了他一眼。 顾元白敏锐地回头,眯起了眼:“薛侍卫有话要说?” “不敢,”薛远虚假笑道,“圣上说的都对。” 一个相貌秋色无边的人,对着这些倌儿可惜地道“男生女相”,可真他娘的怪异。 顾元白转过了头,继续看着隔壁。 这一细看,顾元白就从人群之中看到了和亲王的表情,和亲王的表情很不对劲,既有压制不住的嫌恶,又有深沉的压抑,他目光沉沉地看着这些站在面前的倌儿,看得出来心情并不是很好。 顾元白若有所思,他想了一会儿,起身道:“不看了,关上吧。” 薛远也跟着起身,正要挪动柜子,窗外一阵风吹来,裹挟着院内的香气袭向了屋子。顾元白被这阵粗糙的香气给呛到了,他撑着衣柜,开始剧烈的咳嗽。 小皇帝咳嗽的架势太吓人了,薛远转瞬之间就想起了之前那日他咳了自己一身血的画面。脸色瞬息一变,上前伸手,一把将小皇帝打横抱了起来。 “滚……咳,”顾元白恶狠狠道,“你——” 又是一长串的剧烈咳嗽。 “闭嘴!”薛远脸色难看,“给老子老实待着!” 他将顾元白放在了床上,又去找毛巾和水,大高个的黑影来回在房中走动,带起的一阵阵风还夹杂着冲鼻的香气,顾元白咳的难受,断断续续道:“……香味。” 薛远大步上前,将窗户给合上。又看了看床,拿着湿透了的巾帕上了床后,将床帐给放了下来。 床上昏昏暗暗的,香味总算被隔绝了一些,顾元白握着床架,撑着别倒下去。 这具身体被娇养惯了,举国上下最精细的照顾,用的香料都是顶好的香料,现在闻到这种劣质又刺激的香味,弄得顾元白满鼻子里都只剩下百花香里的味道了。 真的是,越活越觉得能活到现在不容易。 薛远把顾元白揽在怀里,让他躺在自己胸前,拿着手巾给他擦脸。顾元白闷声咳嗽着,单薄的胸膛不断起起伏伏,在这沉闷狭小的空间里,他这样的虚弱咳嗽,让人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死了一样。 薛远猛得压下了眉,阴翳地用被子包起了小皇帝,他抱起人,沉着脸踏出了房门。 外头各式各样的尊客和倌儿朝薛远望过来视线,顾元白还在被中咳嗽,声响透过被子之后变得沉闷,洁白的被褥随着咳嗽而微微颤抖,被子前头,还有几缕黑发垂下。 只这几缕黑发、一层被子,就让人想入非非,被子颤抖,岂不是美人在害怕? 一个公子哥走向前,拦在了薛远面前,特地往被子上看了一眼,义正言辞道:“这位公子不想跟你走,你怎么还能把人卷在被子里强行带走呢?” “是啊,”另一边的一位尊客大声道,“这儿不兴强迫,强迫也不是君子所为。” 薛远冷笑一声,戾气压抑不住:“滚。” 富家公子哥被骂得涨红了脸,正要再说时,薛远没了耐心,直接抬起一脚踹上了公子哥,阴气煞煞的往外走。 院子里的人都被他吓住了,被他踹了一脚的公子哥已经晕倒在了一边,薛远的步子越来越快,脸色很不好看。 艹他娘的,小皇帝闻不了香味还往里钻什么?! 自己不知道自己弱得跟个什么似的? 很快,薛远就阴着脸走出了院门,巷子口的街道外侧都是人,薛远抱着小皇帝往巷子深处走,踹走了几只野狗,才寻了处没有味道的地方。 被褥散开,顾元白隔着被子靠在墙面上,他鼻腔里还有些那古怪浓郁的香味,力气都被耗光了,就只能低咳。他的声音低低,肩膀晃个不停,孱弱的像是生命迹象也在流逝一样。 小皇帝弯着背,发白的手指攥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只能这样勉强站着,身边没有东西去支撑。 薛远静静看了他一会,眉峰耸起,嘴角下压,往前一步挨着小皇帝,然后将小皇帝发白的手放在了自己胸前,让他攥着自己的衣服。 “逞个屁强,”薛远嗤笑一声,“靠吧。” 百花香的院子里。 和亲王正在挑选人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隔壁传来的咳嗽声,他心中猛得一跳,瞬间站了起来,胸腔之内砰砰乱跳,又是惊慌又是不安,等过了一会,他才冷静下来,对小厮道:“去隔壁看看房里有什么人。” 小厮前去看了,回来时一脸为难,“爷,隔壁没人。” 没人? 和亲王不知是什么心情,他忡愣地坐了下来,面色沉沉地看着排在他面前的一队人,也没了挑人的兴致。径自坐了一会儿,突然起身走出了门。 和亲王一出门,就好巧不巧的撞见了并肩走来的李延和汤勉。 他们二人也看到了和亲王,慌乱一闪而过,平昌侯世子李延下意识的将手中的画背到身后,眼神躲闪,不敢对上和亲王的目光。 和亲王直觉不对,他沉下了脸,“你们在这做什么?” 汤勉同样猝不及防,他勉强镇定,回答道:“回和亲王的话,小子同世子来见见世面。” “见见世面?”和亲王锐利的目光看着他们想要藏起来的画,“那是什么?” 汤勉和李延神色一白,都有些害怕惊慌的模样。 和亲王厉声道:“过来!” 汤勉和李延跟着和亲王走进了屋里,在和亲王压迫感强烈的视线下,脸色已经苍白,但还是不敢将画拿出来。 要是被和亲王知道了……要是被圣上知道了…… 是不是会死啊? 和亲王耐心已经快没了,“本王再说最后一遍,将东西给拿出来!” 这一道厉声彻底吓坏了两个还未立冠的小子,两个人颤颤巍巍地将手中的画放到了桌子上,小厮给一一展开,和亲王凑到一旁,低头一看,微微一怔。 画上是两个相貌不同、和亲王都不认识的人,但这两幅陌生的脸孔上,却又让和亲王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他看了许久,才神情莫测地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汤勉和李延,语中掩藏杀气和怒火,“给本王滚!” 汤勉和李延下意识看了一眼画,才面色苍白地离开。 和亲王看着桌上的画怒火越来越盛,他抓起其中一幅就要给撕了的时候,双手颤抖,却下不去手。 僵持在了手里,却没有力气将画撕裂。 和亲王颓废地扔了画,低声道:“把这两幅画带回府,放进我的书房里。” 巷子深处。 等到小皇帝终于缓过来了,薛远才往后退了一步。 顾元白虽然狼狈,但还是淡定极了。他看了薛远一眼,伸手哑声道:“帕子。” 薛远在自己身上找了找,找出一个团成一团的帕子给了他。顾元白嫌弃地看了帕子一眼,薛远压着火气,“没用过。” 顾元白整理完了自己,又缓了缓,琢磨着面上神情应当正常了,才看向薛远,缓声道:“朕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朕今个儿出现在了这处。” 薛远也道:“臣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臣进了南风馆里。” 丢人。 顾元白露出的满意的神色,“很好。” 圣上用完的那方帕子被随意扔在了一旁,薛远莫名看了两眼,转开了视线。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巷子中走了出来,这才发现这处除了南风馆,还有几家秦楼楚馆。 他们经过秦楼楚馆时,里头还传来嬉笑之声,一道女声娇笑道:“楚楚姐姐可是被那些书生吟过洛神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想吃楚楚姐姐唇上的胭脂呢。” 薛远听到了这句话,随口问道,“圣上,您吃过女子唇上胭脂吗?” 顾元白:“……” 扎心了。 顾元白微微一笑:“薛侍卫难道又吃过了?” “没有,”薛远唇角一勾,似不屑又像彬彬有礼道,“圣上,臣没有吃别人胭脂这个癖好。” 顾元白:“恰好朕也没有。” 薛远道:“都说洛神美,圣上认为洛神美不美?” 顾元白闻言笑了,他侧过头瞥了薛远一眼,唇角勾起的弧度藏着强大的自信和底气,圣上道:“洛神再美,有朕的如画江山美吗?” 薛远看着他自信蓬勃的笑容,突然觉得胸口好像跳快了两下。 第35章 在顾元白眼中,无论是多美的美人,都比不起江山美。 江山美在哪里?美在这是顾元白的江山。 看着自己的政令一条条发布实现,看着这个国家在自己的手中慢慢前行,政治、权利,所有所有的中心,都在围绕着顾元白在转。 这太动人了,太让人无法自拔了,这样的感觉,又怎么能是一两个美人能比得上的? 两个人一路行至了茶楼,又低调回了宫。刚一入宫,就见兵部尚书前来面圣,见到顾元白后通报道,离京城二百多公里外的西广山上有两千多人落草为寇,欺压周围百姓和强夺村镇粮食,使得百姓们不得安生,周围地方官员上书请求,兵部已和枢密院商量过,决定派兵剿匪。 顾元白点头道:“是何人领兵?” “枢密院的人同臣正在商讨,”兵部尚书说,“臣来问问圣上的主意。” 听到剿匪,薛远就不由看了过去。 顾元白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他沉吟一下,道:“薛远。” 薛远咧开了一个笑,大步走过去行礼,“臣在。” “你以往可带过兵?”顾元白问。 “臣曾带过五千人领兵作战,”薛远很沉着地道,“拿下过敌首上万。” 带兵领将一事不简单。有的人力气大,在战场上英勇无比,但并不意味着他适合带兵,一个将领带兵的能力,是从带领百人上战杀敌,逐渐升为五百人、一千人、两千人……直至上万人之中逐渐训练出来的。 而士兵的数目达到上万以后,能带领运用这支上万队伍的将军就少了。 有的人的极限只能带几百人,更多的兵会造成分配不合理、使用不合理、威严不慑兵的结果,反而会自乱阵脚,然后白白送去人头。 薛远在薛将军手下磨砺了数年,还没回京那时,在战场上他的敌首获得的最多,早已有了带兵上万的能力,但薛将军谨慎无比,步步为营,还不肯将更多的人命交到薛远的手里。 大恒将才不少,五年一次的武举更是有不少好苗子,但这些苗子之中,能带五千兵以上的寥寥无几,上万的更是少之又少,自古以来能带领上万士兵作战打仗的,有几个不青史留名? 顾元白想看看薛远的能力,直接道:“既然如此,就由你带兵,给朕围剿了这西广山的匪贼。” 薛远被饿了很久了,闻言忍不住露出一个笑,“臣遵旨。” 一千名步兵和五百名骑兵往两百公里外的西广山赶去。 薛远身边还跟着一个叫秦生的人,秦生没有上过战场,薛远不一样。即便是在路上也要保持警惕,堤防偷袭。哨马四散开来,严守周围情况变化。 到了西广山脚下时,薛远命人就地等候,自己带着一队轻骑上前查看。 西广山地势高,呈居高临下之势,易守难攻,若是在平地上,光五百骑兵就能打得他们痛哭流涕,如今这一战,难就难在地势上。 薛远带人转了一圈,蹲在山道处伏击,过了不久正好有一队百来人左右的土匪下了山。薛远带人冲上,直接将人杀得屁滚尿流。 杀了大半的人,剩下的全部俘虏,薛远审问他们:“西广山上是什么情况?” 他手里的大刀还滴着鲜血,身上穿着玄甲更显高大强悍,薛远拿着刀面去拍俘虏的脸,“给老子乖乖的说。” 俘虏哭嚎着说了山上的情况,薛远及周围的士兵这才知道西广山头上不止有一家土匪。 西广山的寨主邀请了另外两个山头的寨主一起商议大事,从这些小喽啰口中所知,是因为他们寨主得知朝廷要派兵围剿他们,便想同另外两座山头的土匪想要结盟。 薛远直接笑了,小喽啰战战兢兢道:“官、官爷,三个山头上的土匪人多得很。” 三个山头的人,要是真聚集在一块,零零散散一算怎么也得有七八千了。 “所以爷还得谢谢你们的寨主,”薛远满意地笑了,“给爷一个立大功的机会。” 问完话,这些小喽啰直接被他干脆利落地杀了,只留下了两个人带路。 之后,薛远又留了五百人驻守原地,让他们将旌旗扯起,摆出大鼓,听令后即刻用力挥起敲鼓,营造出大军压境、官府全军出动的画面。 吩咐完这些事情后,薛远将兵马分为两份,一部分交给圣上似乎有意培养的精英秦生,一部分由他自己去率领,直接离开了西广山,直奔另外两个寨主的大本营。 他们山头的寨主带着大部分的人手来到了西广山,留下在寨子中的人手少之又少。这些乌合之众在好粮好饭养出来的这些精兵眼中,犹如活脱脱的羔羊,只待宰了立功。 薛远率领众兵直接冲上了王土山,一路向上时,将他们所盯梢的人全部毙命。大约是从未想过会有朝廷官兵前来剿匪,王土山的寨门大敞,甚至无需费力攻破了。 而这正便宜了这群急着立功的士兵,他们冲入了王土山的土匪窝,像是跑进羊圈的狼。 厮杀和鲜血飞溅。 薛远知道身后的士兵有不少是第一次进战场,是第一次杀了人。在这种情况下,薛远冲在最前头,他像是一把尖刀一样,带着身后的士兵杀红了眼。 反抗的土匪们拿着大刀回击,他们举起一切能用的武器。但越是反抗,越是让士兵们清楚,这是军功,杀了他们就能得到赏赐! 不能怕,不能停,挥刀的手一定要快,要用力。周围都是血、尸体、和试图反抗和逃跑的人群,但不能退缩,要跟在薛远的身后冲出去。 薛远的身上的玄甲已经有鲜血从底部滑落,他冲得更狠,手中的刀夺走一个接一个的人命,血腥气裹着强烈跳动的心脏,将领敢冲,就给了身后的人无比的勇气。身后的士兵被他带起了血性,眼中只有人头,双腿僵硬的只知道往前冲去,眼神盯完一个人再去盯另外的一个人,疲惫已经感受不到,挥手的动作都机械无比。 盾牌挡在前方,大刀和刺抢从盾牌缝隙当中刺出,除了刚开始的磨合之后,士兵们已经对这样的攻击方式熟悉了。 这是最容易保护自己和同伴的方式。 薛远一刀砍下了又一个人头颅,余光一瞥,见到不远处有人护着一个人正在急急忙忙的逃跑,他眼中一定,知道这人必定是个大头。 薛远直直冲了过去,高喝道:“跟我冲!” 身边护着他的士兵怒吼着跟着薛远朝着那群人冲去,盾牌推开一个又一个的人,薛远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很快,他们就杀出了一条路,护着薛远往前方冲去。 试图拦住他们的人都被一刀夺去了命,头颅还定在惊恐的表情上。正在逃跑的二寨主心中慌慌,背后突然一道惨叫声响起,寒意升起,二寨主转头去看,迎头就对上了一把被鲜血洗得阴恻恻的寒刀。 人头落地。 护着二寨主的土匪悲痛道:“二寨主!!!” 得知此人的身份后,薛远立即高声道:“尔等二寨主已死!” 听到他话的士兵们气势更为汹涌,很懂的立即扯着嗓子嘶吼道:“王土山的二寨主已死!还不快束手就擒!” 只一个瞬间过去,各地的士兵都高呼起了这一句话。“二寨主已死”的叫声越来越响,王土山上的土匪们呆滞,不敢置信地看着气势大涨的士兵。他们被打的怕了,主心骨一死,整个队伍开始溃散。不停的有人往山脚下跑去,跑的人越多,溃散就越来越大。 他们扔下了武器,放下了保护着的大大小小的头目,奋力迈着脚往山下跑,跑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往一切没有大恒士兵的地方去跑。 腿软了跑不动了,那就滚着也要滚下山。鲜血铺满的地面上滑倒了许多人,但这些人没有时间去伤心这些鲜血来自于哪一个认识熟悉的人,他们只知道要跑,快点跑,跑快点才能保住命, 薛远看着他们逃离,抬手阻止了士兵们的追击。 所有的士兵站立在鲜血淋漓之中,他们被薛远阻止,那就听令不再去追,而一旦停下,无穷的疲惫一下子涌了上来,有的人已经躺倒在了地上,手累得像是废掉了一样。 所有人都在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大脑空白,躺在地上也像是飘在空中的感觉。 薛远喘了几口粗气,抹去了脸上的鲜血,将二寨主的头颅捡起,看着这一地兵的样子,狠狠一脚踢上去,“都给老子醒醒神。” 像这样极致的集中精神杀完了人之后,整个人都会恍惚空白,需要缓一缓,才能产生脚踏实地的感觉。 这叫杀懵了头。 被薛远这一声唤醒之后的士兵踉跄爬起,经过这一场的剿匪作战,他们已经对薛远产生了信任和屈服的本能。 所有人身上煞气冲天,薛远拎着头颅,指了一个骑兵道:“快马加鞭去看另一队人的结果。” 尸山人海的寨子之中,薛远坐在椅子上,被士兵收集起来的头颅就堆放在一旁,他双手的刀驻地,拄着刀看着寨子口,目光沉沉。 土匪窝建在山丘上,就是因为易守难攻,但是现在,薛远带人反客为主了。 他坐等西广山中的王土山寨主赶回来,看着他们羊入虎口。 他们为什么会赶回来?因为他们的妻子和儿女都在这里。 而另一边,秦生所带兵清缴的行动也格外顺利,他也派出了骑兵过来通知薛远情况。最后,薛远派人去通知了西广山下守着的士兵,让他们开始挥起旗帜,敲响大鼓。 五百人一半隐于山林之间,一半出现在道路上,从高处往下看时,茂密的树叶层层叠叠之间好像藏着数也数不清的人。 在旗鼓作响之前,西广山上,三位寨主分三角之势端坐。 西广山的寨主叫做刘云,另外两位寨主一位姓张,是王土山的老大。另一位姓王,是松子山的土匪窝寨主。 刘云是个落第秀才,颇有几分急智,他正在极力劝说这两位寨主同他一起抵御王师,说得口干舌也燥,见他们还是不为所动,就半是威胁半是讲理道:“两位寨主可要好好想一想,京西边上就咱们这几个山头最为惹眼,要是朝廷真的剿匪,那我必定首当其冲。但在我之后,就是两位老大哥了。” 王寨主有些犹豫:“朝廷真的派兵剿匪了?你哪来的消息?” 刘云刚想说话,却听不远处响起一道哀嚎之声:“——寨主!” 三位寨主当即转过头,张寨主脸色一变,他皱眉看着本应该待在山寨中的手下:“你这是怎么回事?” “官兵打来王土山了!”手下脸上还写着惊慌害怕,裤脚上衣服上沾着血液。他一见到张寨主,就是热泪一流,“二寨主也死了!” “什么!”王寨主愕然起身。 他心中慌乱,刚想说些什么,又见到山口处又被人带上来的几个人。这些人也是各个凄惨可怜,其中竟也有王土山的人! 很显然,官兵要围剿的西广山没事,反倒是被刘云邀请来的两位寨主被人袭了空门了。 两个寨主表情难看的瞪着刘云。 刘云脸色大变,“这不可能,朝廷要剿的是我,怎么变成你们了?” 他倏地一惊,头皮发麻道:“难不成、难不成是声东击西?” 张寨主和王寨主不知信还是没信,他们看着那些软倒在地被吓得站不起来的寨子中的人,脊背一阵发寒,他们都如此,那寨子中的其他人呢? 他们的妻子儿女如今如何! 刘云见到他们的神情,咬一咬牙道:“两位寨主现在是想下山回去?” 张寨主又惊又怒,“怎么能不回去!” “可你们的寨子已经被朝廷给剿了,”刘云叹了口气,“两位老大哥如今回去也不过是送死,不如带着身边的人先留在我这里,再好好商议怎么处理这件事。” 气氛一时僵持,却陡然听到山下传来阵阵响鼓声,刘云背上的冷汗瞬间冒出,他急忙跑着到了高台边,往山下一看,被吓得僵在了原地。 密林边上,数不清的身披盔甲的士兵站在那奋力挥舞着旗帜,鼓声阵阵,瞧得人心里发慌,那旗帜一个接着一个,密密麻麻的,密林之中也是阴影重重,朝廷派的来的人怎么能这么多! “快,”刘云高声,“快封上山路,关闭寨门,朝廷官兵攻上来了!” 刚刚逃到这里的另外两个寨子的人闻言,哭喊戛然而止,他们好像懵了一样,怔怔看着刘云。 刘云头皮发麻,心中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他怒吼道:“还不快去封路!” “刘小弟,”张寨主突然说了,“你这里也不安全了。” 张寨主站在边上往下看了一眼,呼吸一滞,又喃喃道:“这么多的官兵都聚集在了这里,那他们岂不是……” 岂不是已经屠戮完他们两个寨子了! 张寨主再也等不住了,不顾刘云阻拦,硬是带上了自己的人下了山,往王土山赶去。王寨主见此地已经不安全,也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刘云封了山路,战战兢兢地等着官兵的攻打,山中有水源,寨子中的粮食够用一个月,但要是朝廷硬攻—— 刘云猛得打了一个寒颤。 薛远踩着滚到他脚边的二寨主的头颅,看着跑回来通报消息的哨兵,露出一个笑:“来了。” 身边的士兵都立在一旁,之前的武器已经被磨损的不能用了,他们就搜刮出了王土山的武器。这些人抢劫来的好东西可不少,看完他们的库存之外,这些刚刚还累的动不了的士兵又精神高涨,虎视眈眈地看着寨子前的路。 那些斩杀下来的头颅,被薛远堆成了一旁,谁看上一眼就得双腿发麻。 除了这一群已经杀红了眼的士兵。 他们的血气一个传染一个,看着那些头颅的目光好像就在看着金子,等张寨主带着人一上山的时候,就看到了这群狼一样的士兵。 薛远满鼻子的血腥气,他看着被护在中间的张寨主,胸腔里一阵火热的跳动。 这个头颅不好看,但应该值不少钱,可以献给小皇帝。 薛远带头冲了过去,大刀的冷光闪到地面上,他一动,所有的士兵都扑了过去。 张寨主心都骤停了,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正想迎上去时,那些从寨子里逃出去,又跟着他回来的人,却疯了一般哭喊着四处逃跑,这样的崩溃很快引起了队伍的溃散,即便是张寨主杀了人阻止他们逃跑也阻挡不住。 对仗之中,最怕的就是队伍的溃败,一个人的逃亡能引起一群人的恐慌,更何况这匹乌合之众? 薛远带着人凶猛地插入了人群之中。薛远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了,他的眼中只有那个被人护着不断退后逃跑的人。 杀了他。 拿走他值钱的头颅。 身边人的呼吸声已经粗重,薛远自己的呼吸也沉重起来,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挥起刀。刀坏了,那就就地再捡上一把。 终于,他直面到了被护在最中间神情呆滞的男人,薛远扯起唇角,猛力抬手一挥,敌首的头颅便滚滚落地。 血溅到了薛远的脸上,薛远随意擦过脸,看了一眼护在寨主身旁已经呆住的人,用刀尖挑起了头颅,左手轻松接下。 然后长刀一挥,这些呆住的人也没命了。 薛远举起张寨主的头颅,面色沉沉,高声喊道:“敌首已死!!!” 跟着张寨主回来的人很多,现在还活着的人也有不少,薛远看着他们,咧嘴一笑。 皇帝好像还缺了修路的苦力。 将王土山的人俘虏之后,薛远让人通知朝廷前来收人,自己带着部队先往西广山冲去。 一来一回现下也不过太阳稍西移,薛远驾着马,迎着昏黄的烈日前行。马匹之前被束在山下,干干净净,闻着薛远身上的血味就吓得不敢停。 身边的士兵有人大声问道:“大人,今日能攻下西广山吗?” 薛远撩起眼皮,道:“难。” 西广山地势高,上方的山寨可居高临下,实打实的易守难攻。 能攻下王土山和松子山还是趁着他们山寨门户大开的缘由,现在堵在西广山山下的士兵虽然阻止了这些土匪的逃窜,但也吓得这些家伙不敢出山了。 自古以来安营扎寨都是依水而建,西广山上就有水源,他们还有粮食,要耗得话一定耗不过朝廷,但这样一来,效率太低,薛远嫌丢人。 他看上去倒是不急,带着兵到了西广山脚下。留守在这的五百步兵瞧着他们一身浴血,马匹和手里拎着的数个头颅,露出又羡慕又激动的神情。 薛远下了马,让人将这些马带到水边喂水,问道:“去松子山的人回来了吗?” 留守的小军官道:“他们还未回来。” 薛远眉头一挑,往松子山的方向看了一眼,接过了一旁士兵递过来的水囊,扬着脖子咕噜灌了一气,才道:“他最好没事。” 过了半个时辰,秦生一队人才赶了过来,他们个个也是身上浴血,手里、马背上拎着头颅。薛远先前将兵马分成两队时,给秦生的人最多,但统计伤员的时候,秦生队里的伤员却比他的人更多。 秦生抿着唇,低声和薛远说着事情经过。秦生性格谨慎,不卑不亢,他是一个很好的命令执行者,按着薛远的吩咐一点一滴的办事,不敢露出一个破绽。 他没有薛远狂,也没有薛远上上下下数次战场的底气和自信,他带着兵马清除了寨中残留的人后,就带着人潜伏在了山林之中,准备来场偷袭战。 只是野林之中各种的毒虫毒蛇,山上地势不明,袭击王寨主一行人时,还反被对方给伤了不少人。 薛远听完了,面色不变,“下不为例。” 秦生稀奇,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竟然就是这样一幅平淡的表情。毕竟薛远的脾气和性子,哪一个都不像是好说话的样子。 薛远注意到了他的表情,顿时阴恻恻一笑,“怎么,还想要老子夸你两句?” “不敢。”秦生连忙退下。 薛远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头上,心道,这秦生还算有些本事。 薛远本身就是个领兵带将、对打仗天生就有天赋的人,他也挺欣赏同样有天赋的人,这样的人错过一次之后就能记住,别人再教训只会惹人心烦。 反正薛远不耐心听别人的教训,包括他的老子。 他的老子天赋不如他,带兵打仗也没有他敢拼,薛将军未尝没有英雄老矣的悲切,但比不上就是比不上,薛远还能让他不成? 夕阳逐渐染黄,映着天边红色晚霞,薛远将水囊往旁边一扔,站起身道:“京观,给老子摆在最明显的地方。” “大人,”其余军官问,“趁着天没亮,要攻上去吗?” “攻个屁,”薛远,“地势险要机关重重,你怎么攻?” 军官讪讪,抗住压力接着问道:“那我们该?” “安营扎寨,”薛远抬头看了一看西广山,找了处在山上一眼就能看到底下的显眼地方,“京观摆这,火堆点起来,河里有鱼,山脚下有野鸡野兔,派人多抓一点,先围着京观吃顿饱饭。” 听到吩咐的秦生连问都没问,直接听令去吩咐小兵将堆积成山的头颅搬到了薛远指定的地方。其余的军官对视一眼,表情怪异。 围着京观吃顿饱饭? 薛大人真是……真是不拘小节。 第36章 这些都是顾元白足粮足饭养出来的身强体壮的士兵,力气大,耐力强。在下水捕鱼、上山打野的方面自然是小菜一碟。 薛远没让他们深入林中,一群士兵就在山脚下捉了一些野鸡野兔,配上水里捞出来的鱼虾,吃得那叫一个香。1 薛远看了一圈,“饭量都不小。” 身边的军官笑道:“他们都被圣上给养大胃口了,光京城里的这些兵,吃吃喝喝一天都得下去这个数!” 军官伸出了两只手。 “现在吃的倒是好,”薛远转过身,看着火堆,火苗在他眼底上上下下的燃起跳跃,一如边关大雪磅礴里跳跃的火堆,他淡淡道,“几年前那会,在边关防那群游牧的时候,我带的兵饿的吃衣服里的枯草。” 大冬天,边关冷得能冻死人,游牧人没有粮食,三番两次越界,薛远不得不带兵驻守在边关边上。厚雪遍地,草不见一根,一脚下去能冻僵半个腿。 那会在风寒里站上不到一刻钟,谁的脸上都能覆上一层冰雪。尿尿都他娘的得避起来尿,一个不小心子孙根都会冻没了。 但他们是大恒的士兵,自然是再苦也得给这些可怜老百姓守好过冬的粮食。 薛远记得很清楚,那时朝廷的粮食和冬衣迟迟不来,粮食用完后,他们总不能跟游牧人一样去抢自己百姓的粮食。于是渴了吃雪,饿了吃雪,薛远那会简直吃了一肚子的雪。 雪不管饱,进肚就化水。大冬天的没法捕猎,从游牧人那弄来的马不舍得吃,等饿极了想吃的时候,转眼就得交给朝廷。 那么冷的天,士兵饿的拆了衣服,去吃衣服里的枯草。 枯草也不管用,最后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饿死。薛远那时就在想,这狗屁京城到底在干什么? 皇帝呢?大臣呢? 都他娘的死了吗? 记得朝他们要马要牛羊,那粮食呢? 一个领兵的,看着自己的兵饿成那样、冻成那样,是真的挺难受的。 那个时候薛远就厌恶起了京城中的统治者。 吃肉吃得满嘴流油的人永远不知道饿肚子是个什么滋味。 军官对薛远在边关的事情很有些兴趣,“大人,你身上应当是有些军功才是?” 薛远扯起嘴角,“老子废的很,半点军功都没有。” 军官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眼中明显写着不信,但也没有接着问下去了,他将烤熟的兔子肉递给薛远,薛远大口吃了起来,狼吞虎咽的架势,同一旁的士兵没什么区别。 山下的动静很大,时刻看着山下动静的小喽啰早在京观被垒起来时就通报了刘云,刘云亲自走到边上往山下一看,就见到这群朝廷官兵在围着火堆吃喝说笑,神情之中轻松无比,一副庆贺的姿态! 他们在庆贺什么?他们还没抓到我呢,这是在庆贺什么? 刘云脸色一沉,他不由想到,难不成这些人已经有对付他的办法了? 这怎么可能! 他越想越慌乱,越想越觉得是他想象之中的那样,这群人在他山脚下吃吃喝喝,就是在耀武扬威,是在提前庆贺这场剿匪的胜利。他们有办法攻破西广山,要来上山杀他来了。 刘云的目光放在那群小山一样的京观上,浑身一抖,寒意涌上。他控制不住的想,要是一个月内的粮食被耗尽了,他的头颅是不是也那小山之中的一个了? 西广山最多只能坚持一个月。 “随时盯着他们,”刘云准备同寨中人从长计议,他重复着吩咐了小喽啰好几遍,“他们有任何异动都要来通知我,任何!” 看管着山下情况的小喽啰也害怕极了,结巴道:“是、是。” 很快,山脚下的人就饱食了一顿,他们被领头那个官爷召集起来,不知说了什么,这些朝廷兵马就列队长长地朝着山脚下出发,看得小喽啰大喊一声:“寨主!大事不好!” 刘云一听,连忙赶来,看到下方情况后就是眼皮一跳。他派人去探查这群官兵在做什么,结果得到了这些朝廷官兵正在山脚下堆柴的消息。 刘云呆滞:“他们这是要……这要是放火烧山吗?” 西广山上自然不止有刘云一个管事人,几个小头领闻言,各个表情都震惊得狰狞了起来,亲自跟着小喽啰往山下一探,果然!这些朝廷官兵正在砍柴,已经有几堆柴火堆在了山道底下了。 这是要活生生烧死他们啊! 回来禀报了刘云后,刘云面色凝重,他最后摸了把脸道:“深夜更深露重,他们烧不起来,也没有时间凑齐这么多木柴。咱们收拾行囊,趁着敌军睡的最熟时连夜下山逃走!” 这话一出,很多大小头目都同意了。他们心中清楚,知晓留在山上早晚都是死,还不如夜里放手一搏,还能有一线生机。 而薛远,恰好也是这么认为的。 夜间,安营扎寨的士兵处安安静静,在山上的土匪等到了深更半夜,确定了山下那群官兵都睡了之后,才轻手轻脚地往山下走去。 黑暗的隐蔽遮住了他们的身形,也遮住了隐藏在暗中虎视眈眈的士兵的身形。薛远带着兵马隐藏在这里,弓箭手埋伏在一旁,等山寨全部的人马踏到了平地上之后,薛远打了个手势,弓箭手的箭雨一阵急速射去,直射得这些人人仰马翻、惨叫连连。 有人惨叫:“我们中计了!” 大片大片的箭雨连绵不绝,等整齐的队伍被弓箭手冲击得崩溃四散之后,薛远当机立断:“冲!” 掩藏在林中的步兵及时现身,将这些想往回跑的匪贼一刀刺下一个,尸体从山上滑落,匪贼们想要反抗,却已被包围在敌军之中。 一丛丛火把陡然亮起,响亮的鼓声剧烈而压迫,整片西广山的脚下,都燃起了火把的亮光。 旗帜威武的飘扬,士兵脸上的表情威严而骇人。薛远带着五百骑兵逼近,马蹄声一声一声,都快敲击了匪贼们的心里。 火把上的光随风摇曳,薛远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地鬼哭狼嚎的匪贼,开口道:“投降,饶尔等不死。” 健壮的马匹尾巴摇晃,也威风地叫了一声。 薛远连衣服都没换,甲衣上都是干涸的鲜血,他今日杀了不少人,煞气沉沉,眼神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是恶鬼一般的可怖。 “降吧寨主!!!”不知是谁哭喊着叫了一声,紧接着,一声声的“降吧”连接不断的响起。 那个山一般的人头山,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威慑,要是不降,就得被砍头,就得死。 “寨主,”哭着吼道,“我们不想死!得降啊!” 刘云颓唐地软在地上,不受控制得打了一个冷颤,牙齿哆嗦道:“官爷,我们降。” 剿灭了三个山头的土匪,总共用了三天半的时间,其中来回赶路,就占了三天。兵贵神速,这个速度,不知要震掉多少京官的下巴。 其他兵还在休息的时候,薛远已经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 等他入了京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个时候不宜再进宫打扰小皇帝,他直接回了薛府。 薛将军同薛夫人正在院中散着步,听闻他回来了,上前一看,脸都黑了,“你这是什么样子!” 浑身都是血水和腥气,玄甲上还有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这孽子又杀疯头了? 薛远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毛巾,擦去脸上的灰尘,“备水,爷要沐浴。” 他不理薛将军,正要绕过他们离开,突然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薛夫人道:“娘,衣服呢?” 薛夫人奇怪,问:“什么衣服?” 薛远顶顶上颚,鼻尖都是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他耐心地道:“圣上穿过的那身衣服。” 薛夫人恍然大悟:“那衣服被圣上穿过,自然是被宫侍拿走了,怎么还会在我们府里?” 薛远默了一会儿,突然扶额笑了起来,压都压不住。他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路上的时候突然一声:“衣服的钱都没给。” 身后跟着的小厮疑惑道:“大公子在说什么?” 薛远嘴角扬着,“老子得想办法从那小没良心的手里拿回一件能抵得上衣服钱的东西。” 小厮听得糊里糊涂,也不问了,回房之后和另外一个小厮给薛远脱去身上的盔甲。这身甲衣重有二十多公斤,没有高大的身体撑不起盔甲,没有强大的耐力就无法穿着这样的盔甲去战斗。 而薛远就穿着这样的盔甲连斩了不下百人,血洗了王土山,又打下了西广山,还连夜策马赶了回来。直到现在,他也精神勃勃,可见精力之旺盛。下人们给他去了盔甲之后,薛远松松筋骨,背后的肌肉鼓起,仍然有力的很。 “大公子,热水备好了,”外头有人说道,“您现在沐浴?” 薛远颔首,大步朝外走去。 皇宫之中,顾元白也准备安歇了。 他刚刚沐浴完,宫女正在为他擦去头上最后的水露,他就在这时知晓了薛远回来的消息。 “半日,”顾元白不知道是感叹还是叹气,“田福生,听到没有,他只用了半日,就围剿了三座山头的土匪。” 田福生点头道:“圣上,薛侍卫手段了得。” 顾元白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又顿了一会儿道:“待明日,让秦生过来见朕。” 圣上谅解薛远辛苦,又赞赏他剿匪做的好,于是赏下了许多赏赐,同赏赐一同赐下的还有两日休息时日,以及受封的职位。 圣上给了薛远殿前都虞侯的官职。 殿前都虞候,禁军中的高级军官,为统兵官之一,官职为从五品。如果算上薛远以前的军功,现在怎么也得给封一个正四品以上的武官官职,兼带赐爵。但薛将军将薛远的军功给压了下去,顾元白就在现在可能的官职当中,给了薛远一个尽量高些的官职。 将军府喜气洋洋,包括一直压着薛远的薛将军,也不禁露出了几分喜色。尽管他一直在压薛远,但如今自己的儿子得到了来自圣上的封赏,这还是让他引以为傲。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半日功夫就能剿了三座山头的! 就是可惜,有了官职之后武举就参加不了了。 薛府热热闹闹的时候,常玉言就在这时上门了。 他见着薛远就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一圈,随后笑眯眯道:“出去走走?” 薛远跟他一起走出了薛府,常玉言半路就忍不住了,同他寻了处酒楼,包了雅间,等没人了就问道:“薛九遥,你怎么去剿匪了?” 今日正值休沐日,薛远摸着酒杯,神情有些漫不经心:“怎么,老子还不能剿了?” “我只是没想到你也会有为圣上做事的一天,”常玉言笑着道,“听闻上次圣上还派你来翰林院给褚卫和孔奕林送了圣上所赏的砚台,你怎么都不过来同我说说话?” 薛远不耐烦,“都是男人,有什么话可说的?” 常玉言好笑:“那你成日待在圣上面前,岂不是就成了锯嘴葫芦了?” 薛远嗤笑,在圣上面前能跟在你面前一样吗? 说到圣上,常玉言便默默应了一杯酒,然后叹了气道:“薛九遥,就你这个狗脾气,都还能走了大运。实话实说,就连我这个翰林院编修都未曾到圣上面前侍过讲,而你,真是天天都能对着圣上。” 薛远也笑了,眯起了眼睛,“常玉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常玉言苦笑,“羡慕你能日日面圣罢了。” 薛远喝了口酒,爽得不行,心道老子何止面圣,老子连圣上大腿都摸过,但这有什么用?老子又不喜欢男人。 羡慕个屁,他那么弱,薛远这狗脾气连对他疯都疯不起来。 骑个马都能磨破皮,摸个手都能红了一片,就这样的圣上,薛远也不敢折腾他了。 “薛远?”常玉言叫了两声,“你出神想什么呢?” 薛远晃着酒瓶,“你说有的人怎么能那么嫩呢?” 常玉言道:“嫩?” 薛远摸了摸下巴,嘴角勾出一个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跟块豆腐似的,一捏就碎。” 他这个样子就跟个土匪一样,常玉言听不懂他这个话了,摇头叹气道:“不说这个了。来说说你剿匪的事情,听说你来回三日半的功夫就灭了三个山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宫中,秦生也在细细同圣上说着这次剿匪的事。 顾元白听的认真仔细,一边批阅着奏折,一边在心中将三座土匪山的地势勾勒了出来。秦生说话有条有理,他虽是没有读过书,但天生就有一种儒将的感觉,此时咬字清晰,连薛远同他说的那一句“还要老子夸你两句?”也不忘说了出来。 同薛远的感觉一样,顾元白发觉秦生很容易成为一个优秀的命令执行者。 他很优秀,学习能力很强,让他独自率领一定数量的兵马,吩咐他如何做之后,他会完美的完成任务。但秦生做不了一个帅才。 身为一个统帅,最重要的便是驭下,秦生太过老实,或者说太过忠诚,这样的人无法去做发布命令的人,却很容易得到发布命令人的信任。 顾元白很喜欢这样的人。 他停下批阅奏折的笔,道:“薛远只拿了王土山寨主的脑袋?” “是,”秦生肯定道,“薛大人直言他只要这一个人的脑袋。” 顾元白微微一笑,教导道:“这便是驭下之道了。” 秦生神色一肃,行礼道:“还请圣上指点。” “驭下讲究的不过是‘宽’与‘严’,”圣上缓声道,“这‘宽’,指的便是金银财宝、功名利禄,手下们跟随你,是为了获得好处。身为将军,不能同士兵抢功劳,身为领将,士兵干得好就得有赏赐和夸奖。威严和好处,一为他们服从,二为他们为你所用。”2 上位者的思想总是共通的,秦生之前一直处于被统治的地位,这样站在高处去理解这些话时,陡然有种茫然感觉。 顾元白看着他的神色,笑了笑,让他退下慢慢想了。 政务处理完了一部分,送上来的奏折已经开始出现了模板和表格、图表模式,在表格、图表这一方面,顾元白自信没人能比得过他,他一眼就能看出哪点不对,哪点是弄虚作假、漏洞百出,发现这样的绝对言辞批评,甚至予以降职调任,开头处理了几个人之后,剩下的官员果然老实了不少。 见殿中没了外人,田福生上前一步低声道:“圣上,先前在齐王府一家发现的卢风手下的头颅,已经快马加鞭送到荆湖南和江南了。” “好!”顾元白哈哈笑了,促狭道,“朕可真想看看他们的表情。” 田福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禁军在各位宗亲大人府中发现的探子也已上了刑车,只是人数太多,估计得过一个月才能送到荆湖南两地。” “不算慢了,”顾元白摸上了自己的胸口,感受着手心下心脏缓慢的跳动速度,叹息道,“希望他们能争气点。” 该狗咬狗就狗咬狗,该造反就造反,千万别给他留情面。 那些豪强,抢完了顾元白都可以称赞他们是个人。 顾元白默默给对手加了把油。 千万别辜负他的信任啊! 两日后,精神抖擞嘴角含笑的薛远就站在了顾元白的跟前。 顾元白正在同御史大夫议事,等御史大夫走了之后,薛远才恭恭敬敬上前,行了礼之后道:“圣上,臣不辱使命,得胜回来了。” 在薛远不在的这几日,侍卫长已经痊愈出现在了圣上的面前,高大的侍卫站得笔直,跟座山一样分毫不动的守在圣上面前。 那个位置还是薛远平常站的位置。 薛远余光瞥过,脸上还带着笑,眼中已经阴霾顿起。 什么意思,他给小皇帝剿匪了几日,他的位置就被人给顶替了? 顾元白唇角勾起,含笑看他:“薛卿这几日是出了大风头了。” 小皇帝笑起来的样子鲜活极了,淡色的唇一勾,跟花儿一样。薛远心底下的那些戾气瞬息被抚平,他也咧嘴笑道:“都是托了圣上的福。” 顾元白让薛远再说了一遍事情经过,薛远简单说了一番,三两句就讲完了剿匪的事,这些事在他眼里实在乏善可陈,对手太弱,没什么可说的。 说完剿匪的事,薛远就笑了,“圣上,臣还要献给您一样东西。” 顾元白撩起眼皮,示意让他拿上来。 然后就见薛远拎着一个人头走了上来。 薛远放荡不羁,人头不是被放在托盘里,而是直接被他拎着头发就拿了进来。面色茫然的头颅一晃一晃,顾元白面无表情,一旁的田福生已经惊叫了起来。 薛远没注意他们的表情,径自将头颅捧了起来,笑眯眯道:“圣上,这是王土山寨主的头颅。” 顾元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薛远笑意加深,心道,用一个头颅来换一件皇帝穿过的衣服,不亏吧? 这个头颅,至少能还值不少金银。 但他还没提出要求,顾元白就道:“滚出去。” 薛远笑意一僵。 顾元白面色不变,既没有怒气也没有欢喜,他不去看薛远手中的头颅,而是直视着薛远的双眼,淡淡道:“薛卿,要么你滚出去,要么头颅滚出去。” 薛远“呵”了一声,反手就把头颅扔个了侍卫,让侍卫给拿了出去。 转过头来时,还对上了侍卫长怒目而视的目光。那目光好像就是在谴责薛远这行为有多么恶劣一样,薛远假笑地勾起唇,“圣上不喜欢臣献上的东西?” 怎么这么挑呢。 一身肉的老鼠不喜欢,价值千金的头颅不喜欢,那到底喜欢什么? 薛远想了想府中门客让他送上的什么玉件和孤本,心道那玩意有什么好的? 但是他余光一瞥,就见到圣上抬手摸上了桌上的羊脂玉。白玉一般的手摸着细润绵软的白玉,一时分不清哪个更为漂亮。 甚至在羊脂玉的衬托下,圣上的指甲都显出了淡淡的粉意。 薛远看了一会儿,移开了目光,可是过了一会儿,又不自觉往圣上的手上看去。 ……还挺好看的。 要是玉在细长些,五指握上细长的玉,那就更加好看了。 第38章 薛远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即便是给圣上上药的那次,薛远也只是感叹小皇帝的皮肤嫩的跟豆腐似的。但现在,看到顾元白表露出和平日里完全不同的另一面,与平时的狠色天差地别,竟有种头皮炸开的酥麻感。 跟玉一样,都是男人,但就是同他的完全不一样。薛远本来以为谁都是狰狞的模样,没想到竟然不是。 圣上果然是个玉人,无论何处都漂亮可爱得无可挑剔。 薛远退后一步,有点热。他用着强大的克制转移过去了目光,又回到了木门处,敲门道:“圣上,臣给您送茶水。” 脑子里还在想,是粉色的,竟然是粉色的。 顾元白被吓了一跳,手下一个用力,疼得他表情都狰狞了一瞬,缓过来后,哑声道:“放着吧。” 薛远有些恍惚,没听到这声回应。 顾元白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他手下的动作被迫停了下来,侧过头一看,就见门外头立着一个黑影,黑影高大,杵在门前宛若一个门神。 顾元白还卡在不上不下的这点,火气大着呢,他无奈道:“薛远?” 薛远下意识道:“很好看。” 顾元白:“?” 顾元白道:“什么?” 薛远转瞬之间回过了神,他看着木门,竟然好像透过了木门看见了小皇帝,疯了,他都怀疑自己疯了,他竟然觉得小皇帝的那个地方比玉把玩着还要舒服惬意。 应该还有热意……粉嫩成那般模样,竟然有男人…… 他重重咳了一声,道:“圣上声音不对,可是不太舒服?” 顾元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无事,退下。” 薛远转身,大步走了几步,等快要走出宫殿门时才觉得不对,他低头一看,手里还拎着刚刚泡好的茶。 薛远站在原地默了一会,随后又回去将茶水放在了门前,然后大步离开了此地。 顾元白洗好澡出来时,小半个时辰都过去了,他穿着里衣,外头的宫侍被叫进来伺候,待穿戴整齐,发上的水被擦净时,外头的太阳已经西移了。 圣上一出宫门,薛远就看了过去,圣上裸露在外的肌肤被热水蒸得白里透红。薛远头皮又炸起来了,白里透红。 所有侍卫之中,他的神情最为怪异,顾元白侧头一看,想起了他放在门前的那壶茶,于是懒散道:“薛侍卫,去将送给朕的那壶茶再拿回来。” 薛远应道:“是。” 他脚步快速走到了殿中,几息之间就找到了那壶放在门旁的茶,薛远拎起茶,往门内泉池看了一样,泉内的香味就涌了上来。 薛远心里不由道,那么粉,难不成是被热水蒸的? ……薛九遥,小皇帝粉不粉,关你屁事。 薛远冷着脸拎着水走了出来。 顾元白喝了几口水,干燥的唇内总算舒服了一些。他刚刚释放了一回,非常值得惊喜的是,虽然那东西不是很大,还嫩,但是持久力真的很厉害,这至少给了顾元白一点男性自尊。 他心情很好的回了宫殿,今日的事务提前处理完了,顾元白便拿出了本书在看,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今年的春猎,是否要开始了?” 田福生轻声细语道:“还有莫约半月的时间。” 顾元白笑着道:“朕好久未曾去围场狩猎了,事务太过繁忙,即便是朕,也想放松放松了。” 田福生忍不住道:“圣上,御医都要您莫要思虑太重。您一天到晚的忙来忙去,这怎么能受得住?” 若是圣上身子康健,田福生怎么也不会说这种劝导圣上不要太过勤奋的话,只是圣上身子弱,易染病,这样成日成日的繁忙,反而会压垮了身子。 顾元白笑了笑,“将春猎的章程安排下去吧。” 圣上逃避这个话题,田福生也没有办法,他老老实实地退了下去,安排人将春猎一事提上了日程。 春猎、秋狩自古以来都有一套章程,执行起来并不麻烦。禁军提前十日出发,要守住山头,将所有威胁到皇帝的事务都阻绝在山头之外。 春猎本应在三月进行,但今年三月迎来了会试,春猎便也跟着推迟,如今已是五月,春日还未过去,微风舒畅极了,不冷不暖,正是一个狩猎的好时节。 皇帝吩咐下去的事,整个朝廷自然全都跟上运转。 春猎是个规模庞大的围合狩猎活动,能参加的宗亲和臣子也都有要求。前些时日,朝廷中的众人都憋着一口气,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大声喘息,一是被御史台和齐王的事吓的,二是被那些曾为齐王说过话结果被贬谪到地方的官员吓的,这些时日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脊背之上,众人无不谨言慎行,生怕犯了什么忌讳。 而这样的氛围,并不利于朝堂的稳固。 因此顾元白提出春猎,另一个目的就是想缓和一番皇上和臣子之间的关系,来安抚臣子的心。 这招很好用,消息甫一放了出来,京城之中就热热闹闹了起来,各个机构开始加快处理各项事务,好为春猎腾出时间。 而被圣上塞到御史台的褚卫,也开始同孔奕林一般忙碌了起来。 他们本身的官职还是在翰林院,如今的忙碌只能说是被皇帝赋予的兼职,但即便是这样,多干一份活只领一份俸禄,也各个满足的很。 顾元白就很欣赏他们的这种心态,瞧瞧,瞧瞧古代的这些哥儿们,多干活也不嫌累不嫌工资少,让他们天天996、0071也心甘情愿,这样的员工放到现在,都得被老板给压榨死。 这一日,褚卫前来面圣,同顾元白说着御史台的情况,他说的很细,甚至将原本御史台之中的各派势力也分析得一清二楚,并逐一找到击破的办法。有些给予惩治、有些给予表扬,官职虚实、高低,都可以成为制衡的手段。 不得不说,他说得很是合理,即便顾元白早就有了处理御史台的章程,也不禁为此眼前一亮。 褚卫的才能,在他开始找准了方向后,便是犀利而有用的。 顾元白含笑听着,听完之后道:“褚卿下了大功夫。” 褚卫微微一笑,容光仿若春风,他沉稳道:“这是臣的本分。” 这话肯定是假的,褚父官职不高,即便是完成了治水任务后被顾元白调到了工部水部郎中外加赐予虚职后,也未曾有想向上的野心。 工部水部郎中,比礼部郎中权利大多了,与员外郎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2。褚寻如此安分,自然无法给儿子带来多少助力,褚卫能查得如此清楚,如此的深,想也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 顾元白温声道:“褚卿,你做的很好。” 小皇帝话语柔和,褚卫不由一愣,记忆当中,圣上也曾有一次这么温声同他说过话。 ……是他被绑到龙床那次。 褚卫耳根不着痕迹地一红,垂眸道:“能为圣上分忧便好。” 美人看起来就是让人赏心悦目,特别是有才华的美人,顾元白直接带着褚卫去了御花园散散步,以此表示恩宠。 褚卫的诗赋也是一绝,君子六艺样样一流,见着圣上在花草丛中粲然一笑时,不禁道:“圣上,臣可否为您作一幅画?” 顾元白好笑:“给朕作画?” 褚卫点了点头。 顾元白想了想,他似乎还真的没有留下过什么画像,于是便让田福生搬来了椅子,找了一处百花齐放的背景,悠然坐了下来。 宫侍给褚卫搬来了画具,每一帧纸皆是珍贵,每一个颜料皆是鲜妍亮丽。宫侍们站于两旁,静静看着褚卫画画。 圣上淡色的唇角含笑,眼中亮堂而有神,眉目之间是掌权在手的自信与底气,风月昳丽样貌在这种的自信与底气之下好像是拭去了尘埃的美玉,散发着吸引人目光的生机勃勃。 很有趣,小皇帝身体不好,但看起来却是生机鲜活。而有些人身体健康,却总是死气沉沉的模样。圣上身上所独有的明亮而火热的感觉,就像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 褚卫心中思绪万千,拿起了细长的笔,沾着水和淡墨,草草勾勒出了一个草图。 日光西移,暖阳在圣上身上洒下一层金黄的光,褚卫抬头看圣上一眼,然后又低头画上一笔。他的神情认真,但薛远总觉得他是在以公谋私。 他每看小皇帝一眼,薛远都觉得他是心怀不轨,他在纸上画出了小皇帝的眉眼,那就代表着他的目光已经舔过了小皇帝的眉眼。 然后又到了小皇帝有神的眸。 薛远握着腰间的剑柄,脸上还是笑呵呵的神情。 府中的门客上次同他通报了探查褚卫一事的结果,完全没有发现褚卫有喜欢男人的倾向。薛远完全不信他们查到的狗屁玩意,不喜欢男人? 不喜欢男人能在他面前故意做出搂抱小皇帝的样子吗? 他冷笑,觉得褚卫不是不喜欢男人,而是喜欢的那个人是天下九五之尊,因此才不敢言。 褚卫的目光一点点从皇上的脸上定住又移开,给圣上作画,并不需要圣上一直坐在那里,这毕竟太劳累了。褚卫用脑子将这画面记下,就请顾元白起来走了走,接下来若是哪点忘记了,再抬头看看圣上即可。 好画需要时间磨,等到散值的时候这幅画也没有画完,褚卫经过圣上允许,可以将这幅画带回府中,等画完了再将画献上。 出宫的时候,褚卫和薛远一前一后走出了宫。 褚家等在宫门外的是马车,薛远的代步工具是马。薛远驾马从褚卫的马车旁经过,褚卫冷眼看着他,满是厌恶。 而经过褚卫马车的薛远,已经收敛了笑,面无表情地想怎么给能给褚卫一顿教训了。 总有人心比天高,敢去肖想不该肖想的东西。 不教训一顿,他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薛远面无表情地想着血腥的东西,驾马驾得极为缓慢,途中经过一件玉件店铺时,才回过神来。 ……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某样粉嫩的东西。 顿时头皮一麻。 第39章 玉件店铺。 回京后薛远从来没进过这种店。 胯下的马来回踱步,脑子里全是顾元白,薛远的目光一直定在了玉店上。最后扯唇,干脆利落地翻身下了马。 那会水雾多,也有可能看错了。 究竟是不是那颜色,还需要亲眼再看一眼,不然卡在心底总会不上不下,不得劲。薛远得像个办法,得让顾元白在他面前把裤子脱了。 怎么才能让顾元白在他面前脱裤子? 直接给扒了? 薛远一边想着怎么扒,一边抬步迈进了玉件店铺之中。玉店的老板忙迎上来,“官爷想要什么样的玉饰?” 薛远身上还穿着侍卫服,殿前都虞候的衣服同之前所穿的侍卫服也只是细微的不同,挺拔又英俊。他往店中的玉饰看了一眼,没看到想要的玉件,于是眼皮一挑,看着老板说道:“有没有细长带着粉意的玉件?” 老板懵了,“细长带着粉意?” 薛远随后比划了一下,然后问道:“有吗?” 老板尴尬地笑了一下,带着薛远走到了内室,然后拿出了一件精致的木雕盒子。这盒子看起来很沉,也很崭新,薛远看了一眼盒子,再抬头看了一眼老板。 老板拿着巾帕将盒子给擦干净,再放到一旁的高桌上,盒子打开,里头的东西正对着薛远。 那是从细到粗的一根根细长的玉件。 白玉通透的颜色,最细的不过手指粗细,最粗得则是犹如拳头般大小。 薛远从中随意拿起了一个,觉得触手冰冰凉凉,不似凡品。 这东西除了不是粉色,几乎就符合了薛远说话的那些要求了。薛远问道:“这是什么?” 老板道:“官爷,这是玉势。” 薛远沉吟了一番,“玉势?” 老板满头大汗,详之又详地给薛远讲了一遍用途。 一边讲,老板一边心里纳闷。这官爷连玉势都不知道,是怎么想起来买这个的? 确定春猎日子之后,这几天顾元白有意将工作政务放缓了一些,他的脾气温和了,下达的政令舒缓了,各个机构忙碌之余也不免松了一口气。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前些时日见到御史中丞和齐王处境的大臣和宗亲不是没有唏嘘发寒之人,如今才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 大臣们和宗亲自觉保持了距离,宗亲的钱更别说接了。这不是钱,这是催命符。 比他们更松一口气的,就是太医院的御医。 顾元白的身体需要定期的诊脉检查,补药养着,喝多了也就不苦了。但御医医术再高明,也比不得圣上自己心宽。 第二日薛远上值的时候,就见到御医正在寝宫内为顾元白把脉。 顾元白还未起身,他躺在床上,殿中的门窗紧闭,熏香烟雾浮浮沉沉。 前些日子格外紧绷,陡然放松下来之后就觉得身子上下都很疲惫。顾元白瞌着目,也看不出是不是睡着了。 薛远见他这幅样子,眉骨一突,问田福生道:“圣上怎么了?” 田福生的神情倒是还能稳住,他叹了一口气:“圣上应当是前几日累着了,要么就是被齐王给气到了。如今这一口气放下来,今日卯时就觉得有些头疼。” 薛远:“御医怎么说?” 田福生忧心道:“还未曾说呢。” 薛远脑子突然灵光一闪,表情怪异了起来。 总该不会因为昨日在泉中那事才头疼的吧? ……这也实在是太体虚了。 同一时间,闭着眼的顾元白也有些尴尬。 昨日下午洗澡的时候给了顾元白自信心,三年没爽过的男人惹不起,他昨天晚上于是又自信心爆棚的撸了一把。 爽是爽了,早上一起床就头疼了。 御医稍稍把脉,就品出了怎么回事。大内没有宫妃,也未曾听过有宫女侍寝,御医稍稍一想,总觉得这话要是直说出来便会伤了圣上的颜面,于是措辞了许久,才含蓄道:“圣上身子骨稍弱,切记不可着急。时日相距太近,又是睡前,难免受不住。” 顾元白表淡淡,“朕知道了,下去吧。” 御医退下,田福生走上前追问:“太医,您所说的某些事不可急指的可是政务?” 御医想了一想,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田福生心中了然,他将御医送了出去,回来就道:“圣上,小的听说京城里的杂剧院排了一出新戏,不若今日请到宫中一观?” “新戏?”顾元白,“哪家的杂剧?” “似乎是京西张氏。”田福生道。 顾元白起了兴致,他等了京西张氏已经很长时间了。这段时间他们却一直静悄悄的不动,顾元白本来以为他们是在待价而沽,或者是没有想成为皇帝手中的钱袋子的想法,但现在看来,却是他想差了。 实际上,张氏都快着急死了。 张氏商人起家,再有钱背后也没有人,单说把族中弟子张好塞进成宝寺,大人物们说一句话的事,张氏就塞了大把的钱财外加卑躬屈膝才把人塞了进去,即便是这样,寺中的弟子也看不起出身商户的张好。 背后没权没势,任谁都能在张氏身上扒下一层皮来。有钱却没势、备受欺辱的日子张氏族长已经受够了,他们本来就准备通过哪个高官的手去向圣上示好,看能不能承办圣上打算建的商路一事,即便是一分钱也挣不到,往里面贴钱他们也想做。 只要能替圣上做事,他们就已经觉得足够了。 然而这个时候,在成宝寺当俗家弟子的张好就带回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整个族中的人都惊喜坏了,他们让张好将圣上说过的话一字一句的重复了几十次,虽然猜不透圣上的意思,也并不明确圣上是否与他们有合作的意向,但他们全族上上下下商议了一天,最后还是毅然决定,全族回京城,一定要见圣上一面! 为了表达诚意,上上下下的族人都从各省赶回京城,不管皇上见不见族人,他们至少得做好这方面的准备。 全族汇聚在了京城之后,张氏就开始以各种手段去结交高官,只希望高官们可以给他们引荐一番,但是他们的运气不好,正好碰上了朝廷极度紧绷的日子,自从圣上整顿御史台并有反腐计划后,朝中大臣人人自危,谨言慎行,别说给张氏引荐了,收礼都不敢收。 张氏铩羽而归,各个路都通不了,只能一边着急一边在京城发展着生意,急得人人心中惶惶不安,最后便搭出了权贵们最喜欢的杂剧,指望用此来结交一两个权贵,可以让他们能有面圣的机会。 “他们这个杂剧院也是后来居上,”田福生道,“圣上可有心情?” 顾元白坐起身来,“宣入宫看上一看。” 田福生心喜道:“是!” 清风扬扬,顾元白坐在阴凉之中,看着对面的戏台子。 身边摆放的是新鲜娇嫩的水果,清茶香味袅袅,顾元白被熏得昏昏入睡,半眯着眼看着对面的杂剧。 给皇上看的戏,肯定要拿出压箱底的功夫,上面的人各个精神抖擞,唱腔能转出一个十八弯。不用多说,都是高手。即便顾元白是个被各种娱乐充斥心底的人,也知道演的好、唱的厉害,真品出几分趣味。 顾元白看的认真的时候,突然觉得背后凉凉。他回头一看,就见薛远在盯着他的后背出声,顾元白道:“都虞侯在想什么?” “扒——”薛远回神,翩翩君子一笑,“臣在想怎么给圣上剥荔枝。” 薛远经过一夜的缜密思索,还是不相信顾元白这么狠的人那处能这么可爱,为了证实他的想法,他也一直在想着怎么能扒了圣上裤子验证一番。 要是别人,薛远有这个想法早就直接上手了,但小皇帝不行,小皇帝连香味都能被呛到,太弱了。他要是强扒了,估计顾元白又得生气了。 越想越烦。 强硬手段没办法,哄骗? 再装个乖? 顾元白让他走近,将放着一串红彤彤荔枝的瓷盘推到了薛远面前,在薛远想要伸出手前,不忘问一句:“手干净吗?” 薛远将手翻了面对准顾元白:“圣上,您瞧。” 他掌心满是粗茧和细小的伤口,糙得掌纹都是无比的深邃而有力,骨节大,而又修长,看着就是极为有男人味和安全感的一双手。这双手摸在身上的感觉顾元白还记着,就像是跟块石头在身上磨的一般。 但这双手不知道已经杀过了多少的人,拎过了多少人的头颅。 顾元白,“都虞侯手是干净了,昨日拎着头颅的样子朕却还记着。” 薛远一边剥着荔枝,一边悠哉哉道:“圣上,那头颅可不便宜。” 顾元白直接道:“朕记得赏给你的东西也都不便宜。” 薛远没忍住笑了。 台上的戏又唱了一会,晶莹剔透的荔枝也被剥满了整个瓷盘。顾元白尝了一个,甜滋滋的美味就溢满了整个口腔。 吃着荔枝,想着糖拌番茄。 唉。 等台上的人唱完了这一个曲目之后,田福生询问圣上还要不要再看,顾元白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台上的人又再耍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有宫侍手捧着一丛碧绿玉珊瑚走了过来,轻声道:“圣上,这是杂剧院中献上的玉件。” 这碧绿珊瑚绿得幽幽莹莹,通透深沉,顾元白抚了一下,“送玉的人何在?” 宫侍便退下将人领了上来。 跟在后面的是个中年男人,神情激动举止拘束,来到顾元白面前就行了一个大礼:“草民拜见圣上!” 这人正是京西张氏的人,顾元白问道:“这玉是你献给朕的?” 张氏人拘谨道:“草民族中有一族人偶然之间远行海边,巧合之下发现了如此美玉。这珊瑚群并非雕刻,而是天然长成。此等东西,献给圣上才能彰显其不凡。” 顾元白微微一笑:“你就是京西张氏的族人?” 张氏人紧张得满头大汗,背上的汗水浸透了衣服,“草民正是。” 顾元白摩挲了下玉珊瑚,笑了,“巧了,朕正好想同你们谈一谈生意。” 顾元白知晓没有利益的合作不会长久,他既然提出了合作,自然也会让张氏有利可图。 而他让张氏做的事,就是同边关游牧民族建起一条商路。 卖给他们大恒的粮食、茶叶、布料、食盐等,再低价购买他们手中的牛羊骏马。 这条商路将会被顾元白垄断,安全被顾元白保证。买来的良马运往军中,培养轻骑兵和重骑兵,劣马和牛羊高价卖向内陆,牛羊之中也会分出其中一半,同样运往军中给士兵们添添荤腥。 顾元白牢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要想要兵强力壮,饭食上就是大笔大笔往外流的银子。 但不能不养,兵马是一个皇帝让人惧怕的根本,是掀桌子的底气。而当一个皇帝没有掀桌子的能力时,他也就不是一个真正的让人敬畏的皇帝了。 只要张氏做好了这条商路,军中就会省了大笔的银子,朝廷也会因为高价的贩卖牛羊和劣马而赚到白花花的银子。 而朝廷有了银子,就可以做很多事了,最先要做的就是修路和建设。 张氏自然不肯要圣上分出来的这些利益,他们本来就打算倒贴钱也要做成皇帝吩咐的事,现在知道不必贴钱之后,已经很满足了。 顾元白却道:“朕占八分,你们占二分。” 张氏推辞了几次,最后还是在顾元白的坚持下接受了。心中不免惶惶,顾元白发觉了他不安的神色,温声安抚道:“你们也是朕的子民,大恒律法之中就写了贪污处置的律法,朕应当以身作则,岂能以身犯法?你们如此辛苦,朕总不能让你们白做事、白干活。” 天下之主都不愿意占他们的便宜,言语如此的暖心体恤,但那群贪官,却嚣张跋扈。 张氏人的眼圈瞬间红了,他朝着顾元白行了最后一个礼后,就被带离了这处。 不久后,御史大夫带着褚卫又匆匆赶来了。 御史大夫与顾元白商讨着御史台的事情,在御史大夫身后,褚卫手心提着一副卷起来的画作,心平气和地等待着。 薛远瞧见圣上只去说话了,眼看盘中的荔枝快要过了新鲜的劲,于是捏起一颗肉多饱满的荔枝送到了顾元白的唇边。 顾元白下意识吃到了嘴里,温热的唇瓣在薛远手指头上一触而过。 褚卫就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先前平静的脸色微变。 薛远瞥了小皇帝的唇一眼,极为自然的将手伸了过去,放在顾元白的唇下,面色不改地接住了顾元白吐出来的黑色荔枝籽。 他倒是不嫌脏,擦了擦手后又喂了小皇帝一颗荔枝。 顾元白全神贯注着同御史大夫说话,待说完之后,品着嘴里甜滋滋的味道,又赏给了御史大夫一盘荔枝。 这老臣这些日子真的累很了,致仕前还接手了这么一个臭摊子,顾元白不忘安抚:“有卿在御史台,是朕之大幸事。” 御史大夫笑呵呵:“圣上如此说了,老臣再辛劳也要把这事给圣上办好了。” 顾元白拍了拍御史大夫的手,笑着和他说了几句亲切话。 御史大夫离开后,一直安静等在后方的褚卫终于上前一步,将画作捧在双手之上,道:“臣已将画给画好了。” 田福生上前接过展开,平整的纸面上,一副顾元白的肖像画就展露了出来。 画中人眉目有神,气场沉稳而自信,其容貌与身后花丛交辉相应。都说一个人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画出来就是什么样的,顾元白满意的颔首,觉得自己在褚卫心中很有君主的气概。 褚卫看着圣上神情,知晓圣上应当满意,心中不由提起来的那股气瞬间松了下去,他自己都不由好笑,何时有因为自己的画技而感到忐忑不安的时候了? “双眼当真画得栩栩如生,”顾元白手抚上,赞叹道,“褚卿这画技乃是一绝。” 褚卫微微一笑,抬起手想指指画中隐藏的奥妙,却未曾想圣上也恰好抬起了手,两个人的指尖在空中微微碰触,双方皆是一愣。 两只手都漂亮得仿若玉雕,只一更为修长稍大,一更为养尊处优,放在一起时,就仿若画一般的精美好看。 顾元白率先收回了手,不由往褚卫的正牌兄弟看了一眼,谁想薛远却双目黑沉,面无表情地看着褚卫。 褚卫手指瑟缩了一下,才收回袖中,他垂眸看着画,继续口吻淡淡地道:“圣上,这处还有一道玄机,此处…… 荔枝送到嘴边,顾元白下意识吃下,等到要吐出时,面前就多出了两只手。 褚卫挽起衣袖,也恭恭敬敬的抬手同薛远一般伸出了他的唇边。 薛远笑容更阴森了。 顾元白顿了顿,侧头吐在了薛远的手上。 毕竟褚卫清风朗朗,相貌出尘,又是他的臣子,不像薛远一般又糙又粗,怎么能吐到褚卫手上? 这不是折辱了吗? 褚卫见此,沉默着将手收了回来。前头的杂剧还在演着,顾元白让人将画作收了起来,让褚卫也在一旁看了起来。 待到午时稍乏,顾元白才挥手结束,回到寝宫歇息去了。 当天散值时。 褚卫从翰林院中离开,周围都是散值的同僚,上了马车之后,褚卫道:“去安诚书院。” 马车在安诚书院前停下,褚卫下车,刚走到安诚书院前头,却突然被人从后捂住了口鼻,闪身被拉到了一旁的巷子之中。 褚卫用力挣脱,眼神淬了冰,周围阴影里站着几个高大的身影,他们沉默地握紧了拳头,直接冲了上来。 褚卫躲过了一击,下一击却被人袭上了腹部。巷子里沉闷的殴打还在继续,褚卫闷哼出声,傲气却不肯呼出一声求救。 他平日也有练些强身健体的武术,因此能清楚的分辨出来,这些人绝对都是故意来找事的练家子! 这些人的拳头都避开了脸,外头看着无伤无碍,实际疼得几乎让人忍受不住。直到喉间出了血腥气,褚卫才听到巷口有声音响起。 他勉强侧头一看,薛远骑着马,马蹄缓步地从巷子口踱步而过。 似乎是发现了巷子里的动静,薛远漫不经心地侧过了头,他同褚卫对视,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面上毫无波动。 褚卫咽下一口血水,眉目阴翳。 是他。 薛远。 褚卫冷着脸回到了家中,他面上看起来很好,实则身上到处都是暗伤。他将这些伤给遮掩了下来,未曾惊动任何人,第二日上值时,却回了翰林院,被挑选到了圣上身边记录言行。 同行的还有常玉言。常玉言第一次被选到圣上身边侍讲,君子端方的脸上露出的笑容止也止不住。褚卫同他并行走了一段路,突然问道:“常大人,你似乎与殿前都虞侯很是相熟?” 常玉言笑容微收,微微颔首,反问道:“褚大人怎么会问这事?” 褚卫语气寒雪夹冰,“听闻薛大人今年才回京城,先前一直在边关军营。这样的人物,应当很是了不起吧?” 常玉言含笑道:“九遥的事,我也并非样样清楚。” 褚卫唇角冷冷一勾,不再说话了。 等他们二人进入殿中时,褚卫抬头一看,就看到薛远站在一旁的身影,他眼中阴霾顿起,垂眸同常玉言同圣上行了礼。 等半个时辰后,褚卫上前记录圣上所读书名时,宽袖却勾住了桌角,褚卫皱了皱眉,抬手剥去了衣袖。 圣上从书中抬起了头,看到了他手臂上的暗伤,不由眉头一皱,“褚卿这是怎么了?” 褚卫语气淡淡地道:“昨日臣于书院门前下车,正想去买些笔墨纸砚,却被不知哪儿的人拉到巷中教训了一顿。” 圣上眉头皱得更紧,“可有损失钱财?” 褚卫道:“并无。” 圣上声音冷了下来,“那便是在京城脚下为非作歹了。” 褚卫抬起了头,同另一侧的薛远对视了一眼,对方面色不改,还有闲心朝着褚卫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褚卫心底一沉,垂下眼道:“正是如此。” 第40章 薛远这幅作态,明显是不怕被人发现。 事实正是如此,在天子脚下发生这等欺辱朝廷官员的事,打的是顾元白的脸面。他让京城府尹严加巡查,势必要将这些扰乱治安的人通通给抓起来。 但抓来抓去,除了抓到了几个偷鸡摸狗的东西,关于那日教训褚卫的人,一个也没有发现。 褚卫是个书生,即便平时也练些强身健体的武术,终究是比不过专业人士。他可以明显的感觉到那日将他堵在深巷之内的人都非常人,出手快而狠,处处挑的是不会伤筋动骨但绝对疼痛难忍的地方。 他的脸上完好,从外表看来分毫的伤也未受,对方就是故意的。 除了薛远,褚卫不知道还能有谁,偏偏他抓不到薛远的马脚。 状元郎的俊脸沉着,与之相反的,薛远这几日的心情还算不错。 顾元白好几次醒来时就见到薛远就候在一旁,未来的摄政王脸皮厚极了,旁的侍卫们都在宫外候着,他谨记着殿前都虞侯的职责,光明正大的凑在顾元白面前。 换衣服他在,束发他也在。有时候顾元白需要一杯水,他都会比田福生还要先端上来。 薛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但就是无比厌恶其他心中有鬼的人待在顾元白身边。按理来说,薛远和褚卫井水不犯河水,但一想到褚卫对小皇帝的心思,他心底的杀意都压抑不住。顾元白应当不会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想直接拿刀砍了褚卫的想法。 很快,就到了春猎当日。 这一日黎明之前,一千骑兵和步兵已经赶往了围场。平原广阔地方由骑兵探查、深林陡峭地方由步兵深入,等两队完全围合起围场之后,就要派人快马加鞭的通知圣上。 皇帝狩猎,自然不单单是因为娱乐,其中有很多的政治考量和战略目的,非一两句就能说清。 顾元白今日难得一身干净利落的骑射服,配饰镶身,叮当作响。身上携带着弓箭,还有一柄便于藏匿的小巧弩弓,长发高束,英姿勃发。 经过几日的休息和补养,他今天的气色很是不错。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已经恭候在外,顾元白挥退上前想要为他再次整理衣装的宫侍,朗声道:“出发吧!” 红色旌旗飞扬,马蹄声连绵不绝,顾元白撩起袍子,翻身上了温顺高大的骏马。 他身上的红色金绣纹龙头骑装同旌旗一同飞扬。 顾忌着顾元白的身体,马匹上的马具一应俱全之余还覆上了柔软的垫子,骏马迈步,不缓不慢地朝着围场而去。 王公大臣随侍在圣上身边,离得越近,越是显出自己得圣恩宠。 马走得很慢,又有马具软垫加底,顾元白的神情很是游刃有余。等到了围场之后,便有人将兽群放出,仓皇的兽群四处逃窜,这个时候,就需要皇帝来射出第一箭了。 顾元白好面子的很,前几日为了这一箭不断练习,他不需要提起多重的箭,拉开多满的弓。他甚至不需要射死猎物,顾元白只需要射中即可,他也忍受不了自己射不中。 将弓箭拿到手上,从身后抽出羽箭,搭弓射箭,瞄准,松弓。 “嗖”的破空之音,羽箭急速飞射向前,于乱兽之中射中了一只雄鹿的后腿。 “好!!!” “圣上好箭法!” 周围早已在腹中打好彩虹屁的王公大臣们奋力叫好,激动得脸都红了,声音一个比一个高,生怕别人将自己的彩虹屁压了下去。 顾元白露出愉悦的微笑,含笑听着周围的彩虹屁,等到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才道:“好了,都各去打猎吧。两个时辰后集聚此地,朕看看是哪位大臣狩猎最多,到时重重有赏!” 臣子们连声谦虚,和亲王驾马从一旁驶过,看了一眼被红色劲装映衬得面色很好的顾元白一眼,眉目一压,随即率先驾马如风一般驶出。 和亲王走了,宗亲接着跟上,其后便是大臣,年轻的侯府公子和大臣家的儿子最后策马而上。 烟尘飞扬,顾元白吩咐人在此准备烧炙猎物的用具后,也带着侍卫们驾马慢悠悠的驶入了深处。 他没想抢臣子们的风头,狩猎与其是说皇帝的享乐活动,不如说是给臣子们的表现机会。正如同他先前同秦生说的那般一样,“严”与“宽”,上位者不能抢了下属们的功劳。 围场里头一眼望去皆是绿色,看着就让人神清气爽畅快无比。广阔的平原地上时不时窜过几只猎物。顾元白让侍卫们也随意用羽箭,同样是谁猎的最多谁就有赏。此话一出,多半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了,侍卫长沉稳问道:“圣上,猎物是按个头大的来算赢,还是按多的来算赢?” 顾元白沉吟一会,笑道:“就看哪个擒获的难度更大了。” 那若是想赢,野兔野鸡这些就注定是赢不了。侍卫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不少人都朝着薛远看了过去。 都虞侯剿匪的事迹已经传得满京城皆知,他们自然不会不知道。听那日同薛远一起杀敌的禁军兄弟们说,薛远杀起人来真的疯得很,很有能力。上次同兄弟们蹴鞠输给侍卫长张大人他们已经够憋屈,这要是输给薛远,那大家这个御前侍卫就丢大人了。 薛远注视到了他们的视线,被挑衅的勾起了唇,瞧着彬彬有礼,实则暗藏兴奋。 这嚣张的模样,简直让早就看不惯的他的侍卫们冷笑连连。 一个人比不上薛远,不信三四个人一起还比不上薛远。 侍卫们燃起了冲劲,顾元白乐见其成,他悠然自得地缓缓骑着马。即便是比赛骑射,这些侍卫们也不能离开顾元白,他们只能抓住时机,在周围有动物掠过时及时出箭。 身边的羽箭破空之音时不时传来,还有侍卫们压抑不住的喜悦声,顾元白不由笑了,心中升起万千豪气,也从箭筒中抽出一根羽箭,拉满了弓,对准了一只通体如火般的赤狐。 “嗖”的一声,那赤狐被声音惊动,慌乱一跃逃离了顾元白的箭端。 顾元白眉头一挑,正要接着抽箭射去。就见另外一只羽箭急速而逝,擦着赤狐颈部的皮毛,将它牢牢实实定住在地! 顾元白侧头一看,薛远已经收了弓箭翻身下了马,上前将羽箭拔起,拎着赤狐的脖子故意道:“这野狐真是不懂事,圣上亲自射箭,怎么还敢躲?” 顾元白乐了,故意朝着薛远瞄准了箭,“不若薛侍卫亲手拿着,朕再来射上一射?” “这野狐皮毛柔顺而光亮,通体火红,”薛远上前,随手晃了晃野狐,笑眯眯道,“圣上,射死了就可惜了,还坏了这一身的皮毛。” 薛远将野狐给送到了顾元白身边,野狐的一双狐狸眼可怜巴巴同顾元白对视,顾元白不由伸过手,抚了抚野狐的头。 毛发细软,是个好狐。 他摸着狐狸,狐狸红毛也映着他的手,薛远看着他干净透着粉意的指甲,又是头皮一麻,跟得了怪病似的。 不行,得扒裤子看一眼,装乖也得看一眼。 再不看一眼,薛远觉得自己别想安生了。 从小在军营混大的大老粗薛远产生怀疑了。 真的有男人能如此精致漂亮吗? 怎么大家都是男人,还不一样了呢? 顾元白收回了手,回头一看薛远好像在出神,于是屈指在薛远头上一敲,笑道:“薛侍卫,回神了。” 薛远回过神,看了眼手中的狐狸,“圣上,此狐放在臣这?” 圣上道:“算你一份功。” 薛远提着狐狸翻身上了马,一行人又往前走了一会儿,不到片刻,就有人上前通报,说是发现了一只野熊。 在围场之中,若是发现了野熊、老虎这样的凶兽,一般都会通知皇帝,皇帝会兴致大发的带人前去猎杀,有时候五六个侍卫一起,还能将这些野兽们给活活抓住。 顾元白带人朝着野熊的位置赶去,身后时刻记着比赛的侍卫们更是激动,等赶到一看,果然见到一只健壮而獠牙外露的大型野熊。 这野熊正在用着食,血腥味浓重无比。侍卫们分散着包围,正要一拥而上时,远处的天边突然响起轰隆一声雷鸣。 这响动激动了野熊,野熊抬起了头,朝着响动看去。脖子一扭,致命点恰好在薛远的眼前暴露。 薛远太疯了,他清楚的知道什么叫做机不可失,该出手时就出手,他连犹豫都没有,拿着大刀猛得朝着野熊扑去,快狠准地斩入了野熊的脖颈。 鲜血喷洒,野熊狂暴地怒吼了几句,反身回击,剧烈挣扎几下之后,终于是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薛远避了开来,周围的侍卫们惊骇地看着他,全都呆了。薛远咧嘴一笑,斩下熊掌道:“圣上,这份功也算在臣的身上?” 顾元白看了一眼死的透透的熊,压下惊讶,朗声笑道:“算你的!” 这下,谁都知道比不过薛远了。 野熊太大,带也没法带,侍卫们上前拖着野熊,派人来将这东西先给拖回营地。 薛远擦过身上的血,一边想着赢了狩猎后能有什么奖励,一边带着熊掌上了马,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天边,皱眉道:“圣上,一会怕是有雨。” 今日春猎的日子钦天监算了数次,都没有算出有雨,顾元白想起刚刚那声雷鸣,也不由皱起了眉,心道要是真的有雨,那这钦天监的真是丢大人了。 侍卫长忧心道:“此处若要回程,快马加鞭怕是赶不及了。” 更何况圣上如何能快马加鞭? 薛远突然道:“来了。” 众人闻声看去,就见一片黑压压的雨云从远处开始曼延,昏天黑地之下,简直就是要压城而来。 这里面,怕是只有小皇帝一滴雨水也淋不了。 顾元白调转马头,道:“走!” 黑云在身后追着,暴雨打落枝叶草地的声响越来越大,狂风吹起,整个天地像是陡然裂为了两半。 在大雨被狂风吹到顾元白身上前,落后他一步的薛远突然松开了缰绳,脚下一动,踩着马背一跃落在了顾元白的身后。 温顺的马匹突然承担了又一个人的重量,被吓得步子都乱了一瞬。 薛远从顾元白手中拿过缰绳,抬头扬鞭,“驾!” 顾元白想问他这是在做什么,还没侧头,腰间就圈上了一只铁手臂,手臂用力,直接将顾元白在马上硬生生的调转了个圈。薛远把小皇帝的头压在自己的怀里,而后披风一扬,彻彻底底将顾元白隔绝在风雨之外。 “圣上,”顾元白感觉靠着的胸膛在说话时有微微的颤动,“风雨要来,您忍着臣点。” 快马急行,大风不断吹动着披风。在披风之下,随着马匹的颠簸,顾元白表情逐渐变得怪异了起来。 披风下并非就是无光,只是稍显昏暗而已。在这昏暗的光下,顾元白目光正前方就是极其尴尬非礼勿视的地方。 脑袋被薛远护在胸前,眼睛只能朝下,而满目的视线之中,这碍眼的东西就占据了主位。 尴尬得顾元白索性闭上了眼睛。 他心想工作,一想到工作也就不记得尴尬了。满脑子都是关于各处的章程,最近的事情便是反腐和建起商路,一来一回也是好几月之后的事了。 顾元白专心致志,薛远策马奔腾。 黑云的速度看上去慢腾腾的,其实快极了,很快就有风雨携裹着朝着一群人吹来。薛远下意识抱紧了顾元白,顾元白被他的手臂禁锢得严实,手下往马背上一撑,想要挺起身子看看外头如何。 薛远闷哼一声,疼得表情扭曲。 顾元白从披风里探出了头,正好瞧见薛远的痛苦表情,他纳闷低头,就见自己的手掌掐住了薛远的大腿肉,不巧,快与薛远的兄弟碰上了。 顾元白淡定收回手:“薛侍卫还好?” 薛远的痛苦过去之后,瞧见顾元白这样的表情,心痒的感觉猛得窜上心头,他嗓子痒痒,正要抬头去挠一挠喉结,却感觉身下有些不对。 他低头一看,兄弟抬头了。 这头抬得有些莫名其妙。 在顾元白亲眼注视下,看完了抬头的全过程。 顾元白脸色阴晴不定地抬起了头,想问问薛远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薛侍卫火气真大。” 一抬头,就看见薛远脸上不耐烦的神情,他直接暴力将抬头的兄弟压下,恭恭敬敬道:“圣上,不用管它。” 顾元白:“……朕也没想要管它。” 圣上红色骑射服映得唇色有了红润的气色,薛远瞥过他的唇,感觉喉咙更痒了。 他皱着眉挠了两下脖子,顾元白还正面对着他,两个人中间夹着一个精神奕奕的东西,即便是被主人给压下去了,也还是朝着顾元白竖起长枪大炮。 薛远自己都不耐地有些烦躁。 顾元白面无表情道:“薛侍卫,平心静气。” 马匹颠簸,顾元白推开薛远的胸膛,抬头去看后面的雨云。狂风卷着朝着他脸上袭来,薛远又重新将顾元白护在了怀中,骏马被他驾得越来越快,眼睛不断在周围的地势上巡视,总算在不远处找到了一处山洞。 “圣上,不用在意这个东西,”薛远口吻淡淡,“过一会它就没了精神了。” 猛男,薛远原来是这么猛的猛男。顾元白对他肃然起敬,就顾元白这小弱身子,有反应的时候也会该爽则爽,这家伙看起来很是熟悉的样子,不是每次硬起来都这样解决吧? 守身如玉,太守身如玉了,拇指姑娘估计都没接触过。 顾元白叹了口气,拍了拍薛远的肩膀。随即正色道:“薛侍卫,朕受不得寒。如今反腐重要关头,朕若是病下了,监察的人没了朕的撑腰,时间一旦延后,这场反腐就没了意义。” 薛远简短道:“臣知道。” 说完,薛远又将顾元白压在了披风下,嗓子低哑带着玩笑道:“圣上,臣这就带您进山洞了,要是有一滴雨水落在您身上,臣这就跟您告罪赔命。” 最后,果然如薛远所说,在风雨落在顾元白身上的前一刻,薛远带着顾元白奔进了山洞之中。 几乎是他们刚进去,外头就落下了倾盆大雨。跟在后面的侍卫们眨眼就成了落汤鸡,薛远翻身下了马,将顾元白从马上扶了下来,转头看着这群落汤鸡时,嘴角毫不留情地勾起讥讽的嘲笑。 侍卫们本来怒目而视,但眼神刚放在薛远身上,就猛得怪异了起来。 薛远坦坦荡荡地迎着他们的视线,身下的不对劲比他的俊脸还要显眼。侍卫长面色一变,大步走上前挡在圣上身前,警告地看了薛远一眼。 薛远还在笑着,似乎对他的敌视没有反应。实际上,薛远也纳闷,按理说不管就能消下去,可刚刚和顾元白骑了一通马,倒是越来越精神了。 越见小皇帝就越是精神,真是奇了怪了。 薛远正打算平心静气,好好冷静一会,突然听到有人说:“……圣上,臣给您看看是否受了伤……” 薛远猛地扭头,就看见侍卫长正单膝跪在顾元白面前。薛远脸色变得难看,他起身大步朝着顾元白走去,也单膝跪在侍卫长旁边。 “臣身上还有上次给您上药时的药瓶,”薛远道,“这种事臣来就好,别再让侍卫长劳累了。” 他侧头对着侍卫长亲切地勾起唇,“有这个时间,张大人不如带同僚们想想办法推起火堆,毕竟这雨,感觉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停的,圣上受不得凉。” 顾元白道:“现在这样还能堆起火?” 薛远对着他时的表情可是柔和了不止一丁半点,“柴多无湿。” 顾元白颔首:“那就去吧。” 侍卫长沉默了一会,起身离开。薛远心中冷笑,眼中浮浮沉沉。 顾元白虽没淋到雨,但身子虚弱,还是吹了不少陡然降温的冷风。薛远为他检查是否有剧烈骑行而留下的伤口时,动作都不敢太大。 等到附近的人都不在了,薛远才探身凑到顾元白身旁,低声道:“圣上可还有其他地方受伤了?” 顾元白道:“没了。” 薛远低头看了一眼顾元白的裤子。 装乖的面具戴得再久,本质还是桀骜。薛远勾唇一笑,左手倏地摸上了顾元白的裤子,恭敬道:“臣担心圣上又被磨破皮了。” “就看一眼,”这位忠心臣子装模作样地道,“臣担心圣上,就只看一眼,要是臣多看上一眼,就把这双眼睛剜了献给圣上。” 大家都是男人,他就是好奇一下,想要知道是自己的眼睛出错了,还是男人也有这么大的差别。 顾元白搞不懂他的想法。 让薛远干伺候人的活,也没见他有过抗拒的想法。而现在,还如此殷勤的担忧顾元白的身体,伺候人的手法学的越来越好了。 越思越是怀疑薛远的目的不纯,莫非是为了看顾元白兄弟一眼,好确定他可不可以留下子嗣? 或许还是为了打击他的自尊,或是用此来展示自己的“能力”,好暗示顾元白,他薛远本钱如此雄厚,以后的子嗣定会枝繁叶茂。 这些时日哪怕顾元白懒得管,也察觉出了薛远和褚卫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之中燃起恋爱火花的意思,直到现在还没想要走社会主义兄弟情的路线,那等以后,如果顾元白真的让薛远和褚卫成为了忠臣,这份忠心又能维护上多久呢? 他们看着下一代的小皇帝,又是否会伸出不臣之心? 顾元白想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深,但不管薛远在想什么,顾元白知道,疯狗提出来的条件,绝大部分不能答应。 于是,他淡定反问道:“薛侍卫怎么不给朕看看你有没有受伤呢?” 薛远眼皮猛得一跳,没说话。 顾元白嘴角玩味地勾起,品味到了趣味,“怎么,薛侍卫,你还真的受伤了?” 他话音刚落,薛远就倏地站了起来,干净利落地解开裤腰,露了出来。 顾元白就看见了满眼旺盛的毛。 朕的……眼睛。 第41章 朕的……眼睛被辣到了。 顾元白正想要移开眼,却突然瞧见了薛远腰上的伤口。那是一个疤痕可怖的刀伤,即便是现在看起来仍然可见当初受伤时的惨重,几乎可以丧命。 “这是怎么弄的?”顾元白皱眉,想知道会是什么样的遭遇能使文中的主角攻受到这样的致命伤。 “天生就长了这样,”薛远皱眉,“臣是个粗人,比不得圣上。” 顾元白眉心跳动,“朕说的是你腰上的伤!” 薛远的脸色一下子冷了起来,他沉默着把裤子提上,就要转身去跟着侍卫们捡柴火。 顾元白厉声道:“给朕回来!” 薛远脚步一顿,停了一会儿,才转过身重新面对着顾元白。 他的眉峰压着,眼中阴翳,黑色的沉沉雾气遮住了眼中的神色,但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此时的心情非常之不好。 像是一点就炸的油桶,还在压着离顾元白远点,怕伤了圣上。 原本快要从喉间破口而出的训斥被顾元白压了下去,他冷哼一声,道:“不是要为朕疗伤吗?” 薛远眼中神色几变,最后上前走进,低声道:“圣上哪儿伤了?” 先前还求着顾元白让他看一眼,结果一提到他腰上的伤,这疯狗现在都没了刚刚的低身软求了。 顾元白不悦道:“左侧小腿间。” 薛远低着头,单膝跪在了地上,将顾元白的左腿抬起,劲装脚裸收得紧,他还要一一松开,然后将裤腿往上去卷。 顾元白今日穿得是大红衣,若是受伤了流血了当真难以从外头看出来。顾元白只是觉得这处有些疼,等薛远将左腿小腿露出来时,他眼睛一看,原来还真的被划出了一个口子。 应当是被枝叶或是马上配饰不经意间所划伤,薛远见到了伤口,脸色一沉,手下更加轻柔。他从怀里掏出上次未用完的药瓶,清洗完伤口之后,就给顾元白上了药。 认真无比,抹着药的手没有一丝抖动,他怕顾元白疼得会抽回去腿,还腾出了一只手牢牢攥住了顾元白的脚腕。 掌心如火烫的一般。 顾元白淡淡看了一眼伤口,“薛九遥,朕问你,你刚刚转身走什么?” 薛远却道:“圣上,张大人他们回来了。” 顾元白抬头一看,只一个眨眼的功夫,薛远已经退了下去,亲自上手准备去点燃那些已经淋了雨水的湿木。 过了片刻,侍卫长拿了湿帕走了过来,温声解释道:“圣上,薛大人说这些湿木一旦被点燃,便会有大烟气,唯恐呛着您,还是用湿帕捂住口鼻为好。” 顾元白接过湿帕,看了一眼薛远的背景,侍卫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即便是不喜欢薛远,但忠诚可靠的侍卫长还是说道:“薛大人懂的很多。” 顾元白将帕子盖住口鼻,最后道:“你要多同他学点好东西。” 张绪脸色一扭,差点想说薛侍卫身上还有好东西吗?但因为说这话的是圣上,他便只以为自己是因为偏见而忽略了薛远身上的优点,于是点了头,道:“臣会听圣上所言的。” 顾元白轻轻颔首。 等火堆燃起来后,洞穴之内的烟雾也慢慢散去。 顾元白坐在火堆旁,火光映着他的面孔。这会的薛远异常沉默,就在一旁专心致志地拨弄着火堆。 顾元白道:“薛侍卫,朕要问你几个问题。” 薛远余光瞥过他,暖光在小皇帝身上跳跃,脸色被火烤得微微发红,嫩得跟豆腐似的。他不自觉地软了语气,“圣上想问什么?” 顾元白道:“问你军中军需,问你军中兵马与新旧兵,还有那些受伤了的老兵。” 这些问题顾元白自然了解,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问题时,没准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薛远对这些东西那可是熟悉很了,他张口就来,说得条条是道。哪些还行,哪些嗤之以鼻,有一些想法,竟然与顾元白的想法重合到了一起。 顾元白眉头一挑,笑吟吟地看着他说,等他说完军中分配和新老兵的摩擦之后,顾元白重复了一遍自己最想要知道的问题:“那些伤了的老兵呢?” 薛远似笑非笑道:“圣上,他们就惨了。” “受伤轻的用不着浪费药,自己熬过去。受伤重的用不着浪费药,自己等着死。断腿的、没了手的,因为不能上战场,拿不了大刀长枪,所以就根本没有疗伤的必要了。” 薛远眼中冷漠,还不忘侧头朝着周围听他说话的侍卫们露出獠牙渗人的笑,“真是个省药材的好手段,是也不是?” 侍卫们神情复杂,都看出来了薛远说的是反讽的话。 但这样的场景,即便是说得再多,也没有亲自去看一眼的冲击力来得强。只是薛远亲身经历过战场,所以说起这种话时,天生带有三分让人信服的气场。 顾元白又问了:“你腰侧的伤是怎么来的?” 薛远慢慢看向他,勾唇,“圣上真的想知道?” 他的表情不对,像是快要暴起的大型野兽。 顾元白点了点头。 薛远突然暴起,如同恶狼一般重重把顾元白推倒在地。他双手撑在顾元白的头侧,双目泛红,整个人在顾元白身上挡下一片黑影,“圣上,知道两脚羊吗?” “圣上!”侍卫们倏地起身,抽出佩刀对准着薛远,将他们二人围在了中间,“薛远,放开圣上!” 疯狗真的发了疯,样子可怖,但明明是这么重的一下,但顾元白竟然没觉得有多疼。 薛远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将顾元白放倒在地时的动作都不自觉放轻了许多。 顾元白:“什么是两脚羊?” “在战场上,打仗输了的一方会被掠夺一清,”薛远咧开嘴,阴沉沉道,“没有食物的时候,他们把女人们当做畜生,当做食物,当做军妓、军饷随身携带。称呼其为两脚羊。那些游牧民族还把这些女人们分成了三六九等,食物也有不同的烹饪方式,圣上,长得漂亮的会被放在缸中,用小火慢慢煮熟,这也就是他们对待漂亮女子的优待了。”1 薛远脖子上的青筋因为愤怒而绷起,他压着,“我们这群守在边关的,想杀这些游牧。可他娘的不管同朝廷说几次,朝廷都不允我们开战!驱赶他们能驱赶几次?不杀绝了他们还不知道厉害!要军饷军饷没有,要粮食朝廷不给,武器都他娘的钝了!补兵,哪来的兵?!” 薛远冷笑,“老子那天,见那群游牧人又来,就提前守在百姓家里。他们害怕啊,见我们天天驻守在边关就是不开战,他们以为我们是和游牧人一伙的。我们刚出现在他们门前,他们就以为我们要把他们家的娘们抢走吃了,满头白发的老妪拿着菜刀就冲了出来,被手下的兵下意识给扬起大刀切了。” “这就坐实了我们这群官兵是孬种的事实,”薛远低下头,炙热的鼻息喷洒在顾元白的脸上,“他们暴动了。暴动的百姓不是他们死,就是他们杀死我们。军队压下了暴动,没想杀他们,但他们却拼命着杀我们。老子这伤,就一个屁大点的贱孩拿着刀捅过来的。” 洞中沉默,只能听见薛远粗重的呼吸声。 “但也多亏他们暴动了,”薛远突然咧出一个笑,“抢了这群死人的粮食,我们才能接着活了下去。” 侍卫中有人闻言暴怒道:“你们怎么能——” 薛远转头狠戾地看了他们一眼,说话的人不由闭上了嘴。 “圣上问了臣这么多的问题,臣也想问圣上一件事,”薛远低头看着顾元白,直视着和他完全不一样的娇嫩的小皇帝,伸出一只手去抬起小皇帝的下巴,手要控制力气,所以紧绷的开始发抖:“圣上,你当时在做什么呢?” 圣上微微蹙起了眉,道:“薛远,朕受不得疼。” 薛远的双手猛得抖了一下。 他僵硬地看着顾元白,如同是受了重大冲击一般,疯气彻底烟消云散。他缓缓地从小皇帝身上下去,然后拉起了顾元白,哑声道:“哪儿疼?” 疯了,薛远都觉得自己疯了。 顾元白就说了“受不得疼”这四个字,一瞬间就击散了薛远心中刚刚升起的怨气。 上一刻回忆的痛苦就这么戛然而止,对统治者的仇恨和那些恨不得吃其血肉的怨气又重新冷静了下去。因为这些事升起的新的怒火和狠意,也像是被冷水陡然浇灭。 顾元白坐起了身,他的发上沾染着地上的尘土,下巴上的指印清晰可见。薛远看着这个被他弄出来的指印,眼中阴煞转而冲准了自己。 薛九遥,你不知道他体弱吗? 薛远抬手给了自己一个一巴掌。 又一想,你完蛋了薛远。 刚刚那么重的恨意和怨气,你就这么追究不下去了。 顾元白缓了缓,其实没有多少疼,薛远不自觉的护住了他。他这么说,只是看薛远要发疯了,所以提醒他。 只是没想到这句话的效果竟然这么好。 好到有些……出乎顾元白的预料了。 顾元白呼出一口气,然后侧过身,如同刚刚薛远对他的那样,他也捏住了薛远的下巴,扭过这张脸,让他清清楚楚地和自己直视。 火光跳跃,周围的人不敢说一句话,呼吸声中,对方的呼吸声比自己的还要炙人。 “朕既然来了,掌权了,那就不会再发生你所说的事情,”顾元白轻描淡写,“薛侍卫,你信朕吗?” 薛远抬头看着顾元白,来不及搭话,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砰砰乱跳着,好像还是从胸腔里传出来的。 第42章 薛远老实了,不疯了,很轻易就被顾元白给安抚了下来,顾元白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烤了一会儿火,想着薛远说的那些事,这简直像是一根刺一般扎入了心里。不止是他,对所有边关将士来说,朝廷的不作为,都是一根深深的刺。 游牧人是必须要打的,还要把他们打怕,把他们的地盘留作己用,人捉回来做免费的劳动力。但在打之前,大恒的骑兵得先练起来。 想要骑兵练起来,就得要大批大批的马。 游牧人的骑术凶悍,而骑兵一向是步兵的天敌,培养不起来大批骑兵,就征服不了整个草原上的游牧人。 朝廷现如今骑兵不够,交通不发达,暂且不能打下游牧人的地盘,只能先派人在商路建起之前狠狠打上他们一顿,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听话。官府为张氏的商路保驾护航,提供武力支持,没法整治整个草原的散落部队,但也能杀鸡儆猴让他们乖乖的接受边关互市。 火光在顾元白脸上晃动,一旁的薛远突然从出神的状态中回过了神,他倏地冲出了山洞。 山洞外头还是倾盆大雨。 顾元白:“……”薛远是当真有病。 被圣上说有病的薛远淋了一身的雨水,觉得这水应该能冲走他脑子里的水。他抹了把脸,觉得自己清醒了,理智了,于是转身回了山洞,第一眼就见到了人群中间的顾元白。 小皇帝听到了脚步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莫约是薛远太过狼狈,他有些惊讶,随即便唇角勾起笑了起来。 薛远定定地看着顾元白,眼神当中似乎有什么闪过,可等顾元白想要抓住这种感觉时,薛远却收回了视线,大步朝他走来。 衣服湿透,紧贴着他高大强悍的身体,雨水的湿痕跟了他一路。薛远直直走到顾元白身边,顾元白忍笑看他:“薛侍卫,你淋坏脑袋了吗?” 薛远心脏跳动的速度让他心烦,他看着顾元白淡色的唇,“圣上,臣好像有些不对。” 顾元白长袍铺开,严阵以待:“哪里不对?” “臣……”臣看见你就心脏砰砰跳,薛远沉吟一下,“臣总想……”扒你裤子。 怎么说都不对劲。 薛远往张绪侍卫长身上看了一眼,问自己想不想扒他裤子,只想了一下,顿时脸色一变,恶心得都快要吐了出来。 恶心完了之后,薛远心道,看样子不是老子的问题了,老子还是不喜欢男人。 那为什么对着顾元白就会乱跳,就想扒他裤子? 为什么到了现在……心里头想的全是顾元白。 薛远困惑。 半晌,他俯身笼住顾元白,在他耳边慷锵有力地低语道:“臣想看您那里到底是不是粉色。” 这种语气,就像是在探寻一个极致的答案一般的语气。 无关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薛远就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看上一眼就能恢复原状了。 顾元白莫名其妙,“哪里?” 薛远鼻息炙热,坦坦荡荡地说了:“子孙根。” 围着火堆坐了一圈的侍卫们正三三两两的低声说着话,就听见一旁传来了“嘭”的一声响动,他们扭头一看,就见都虞侯大人被他们圣上给一脚踢到了子孙根上。 圣上脸色难看,冷笑连连。薛远已经跪倒在地,痛苦地弯着腰感受着又酸又爽的感觉。侍卫们瞧着薛远这样的神情,都已经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不由浑身一抖,一阵发寒。 顾元白这一脚下了狠力,还好薛远及时后退一步卸下了力道,否则就真的要废了,成为薛家第一个太监。 但卸了力道还是疼,薛远疼得弓着背,顾元白看他如此,脸上的表情总算是舒爽了。 他走上前,“呵”了一声:“还知道疼?” 薛远满头大汗,他抬头看了一眼顾元白,心口又开始乱跳起来。他顺着心意伸手握上了顾元白的脚腕,疼得冷气倒吸道:“圣上,别踹疼你自己了。” 在天上暴雨落下那一刻,钦天监的心都凉了。 但这会儿没人去管他们心凉不凉,宫侍和禁军忙忙碌碌,不断去将在外狩猎的王公贵族和大臣们一一接回来避雨。可最着急最重要的圣上,却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皇上让钦天监测过许多次天气,就是因为现如今处于反腐行动的关键时期,顾元白是主心骨,他要是病了,那在休养生息的时期,没有皇帝做靠山,反腐的人都会缩手缩脚,会被那些地头蛇抢走主动权。 但就是这么重要的日子,钦天监都没能算出有雨! 宫侍和禁军急得嘴上撩泡,生怕圣上淋了雨,又怕圣上没穿够衣服。和亲王被亲卫浑身湿漉着被护送回来后,就得知了圣上还未回来的消息。 和亲王站了一会,猛然惊醒之后就转身朝外大步离开,让亲卫们准备蓑衣,牵着马匹准备深入雨中,去找那个不省心的皇帝。 亲卫劝道:“王爷,禁军们已经出动去寻了。我们全去,也不过杯水车薪。” “那就杯水车薪吧,”和亲王翻身上马,雨滴打在蓑衣上,顺着滑落到身下,“快点。” 亲卫无奈,只能套上蓑衣跟上。马匹在大雨滂沱之中行路困难,好几次因为雨水而打滑数次,和亲王扯着嗓子喊了圣上几句,最后耐心耗尽,便大声叫道:“顾敛——” 顾敛是圣上的名,字元白,元有开端根源之意,白有清正贤流之意,正好对应了敛字。先帝去世时圣上还未立冠,弥留之前便留下了这两字作为顾元白的字。 和亲王已经叫习惯了顾元白的名字,他这时扯嗓一叫,身边的亲卫脸色倏地一变,阻止道:“王爷!不可直呼圣名!” 和亲王抹了把脸,脸上闪过一丝苦涩,他喃喃道:“本王竟然忘了……” 他出神了一瞬,回过神来,继续同属下们高声叫道:“圣上——” 山洞之中,被众人焦急寻找的圣上正悠然烤着火,被他踹了一脚还笑嘻嘻的薛远又精神饱满地为他烧着火。顾元白面无表情,对着他还没有好脸色。 薛远平时不是话多的人,但瞧着面无表情的小皇帝,他的嘴巴就开始一刻也不停下,面上笑容不断,逗着圣上想要他露出笑来。 他身上面对火堆的一面已经被火烤干,后面的黑发还打结在一块儿。样子说不出是英俊还是丑,但挺有逗乐人的天赋。 “圣上,”薛远笑眯眯道,“臣给您说个趣事。” 他挑了个书生下乡教书,却不识谷物硬要不懂装懂的故事。武人和文人的矛盾天生,文人嫌弃武人粗鲁,武人嫌弃文人装模作样。因此薛远的这个故事一讲完,侍卫中低调的只是弯了弯嘴角,还有不少人直接笑了出来。 顾元白瞥了一眼薛远,虽然还想再碾他吉尔一脚,但也听进去了这个故事。 初听起来好笑,但是细细一思,就觉得倍感无奈和恨其不争。 大恒朝的书生,有一些确实从未下过地,一辈子也不知道碗中的谷物是怎么来的。也有很多的读书人入仕之前生活清苦一心为民,却在入仕之后贪污腐败,让当地百姓也不得安生。这样的事情屡屡不绝,拿着公款吃喝玩乐奢靡成性,顾元白记忆深处记得最清楚的一个人,就是《悯农》的作者李绅,因为反差太大,小时候差点被冲击了三观。1 他叹了口气,开始发愁自己的头发和寿命,大路长长,何时才是个头。 薛远见人都笑了,唯独小皇帝却叹了口气。他有些手足无措,拿出领兵打仗的底气,沉声道:“圣上要是不喜欢这个故事,臣这还有好几个。” 他话音刚落,山洞中的人就听到了外头高呼“圣上”的声音。靠洞门近的侍卫连忙起身,谨慎往外头一看,回禀道:“圣上,是和亲王带人来了!” “他们来做什么?”顾元白看看洞外未见减弱的雨势,“如此大雨,哪怕他们寻到了朕,朕也没法跟他们回去。” 不是顾元白怕淋雨,而是顾元白的身体和这个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他不能拿着自己去冒险。 侍卫迟疑道:“臣让和亲王回去?” “让他们也进来吧,”顾元白道,“烤一烤火,等雨停了再一起走。” 侍卫便跑到了洞口前,竭力去叫喊不远处的和亲王。过了片刻,身披蓑衣的和亲王及其亲卫十数人就走进了山洞。他们将身上吸满了水的蓑衣脱下,和亲王抬眼一看,瞧见顾元白面色都好,便也松了一口气。 “那群钦天监的都是干什么吃的,”和亲王皱着眉走到顾元白身边坐下,伸手去烤火,“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算不准。若不是你们能找了处山洞,怕是一群人都得受些风寒。” 顾元白点点头,赞同道:“确实该罚。” 和亲王不由笑了,又看了他一眼,不由自主道:“圣上烤了多长时间的火了?面上都红了。” “是吗?”顾元白也有些口渴,他正要让张绪给他拿过水,右侧就有一个水囊递了过来,正是薛远。 顾元白接过喝了一口,笑着道:“和亲王,外头情况如何了?” 和亲王同他说了,看着顾元白认真听的样子,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柔和,而后又猛地僵硬了起来。语气也逐渐变得硬生生,“……诸位大臣们很关心圣上,并无人受伤或是患病。” 顾元白颔首,“不错。” 和亲王凝望着火堆,开始沉默不语。 跳跃的火堆在他眼底,也像是把他放在火上炙烤一般痛苦。 或者说,就是因为顾元白在他的身边,他离顾元白如此的近,才会如此痛苦。 第43章 还好这个山洞很大,挤下如今二三十个人也绰绰有余。 在营中等待的田福生担忧圣上会饿,便让每队人马都带上了一些包裹严实的糕点。和亲王的护卫队很是细心,将糕点拿出来时,糕点仍然完整。 顾元白不饿,让侍卫们把糕点给分吃了。 说起来也巧,等侍卫们用完了糕点之后,外头的雨势就开始转小,不到片刻,天边重新亮起,太阳的强光照射大地,风雨已经停了。 顾元白带头走了出去,外头的泥水泥泞,沾满了龙靴,还有些湿滑。一旁的和亲王正在纠结要不要出手扶住顾元白,另一头的薛远已经上了手,一手握住顾元白的手,一手在后面隔空搭在腰上,笑眯眯道:“圣上小心脚下。” 顾元白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劲装衣摆落在脚旁,已经被甩上了一些走动间的泥点子。 薛远看这些泥点子很不顺眼,他索性弯腰撩起了顾元白身后的袍子,顾元白低头一看,视线往他脸上一瞥就收了回来,一秒也不愿意多看,连笑脸都不冲薛远露出一个。 还在生气呢。 马匹被人牵了出来,又用尚且干净的披风将上方的雨水与皮毛擦过了一遍。顾元白翻身上了马,余光瞥到一旁的薛远,特地用眼神看过他的下方,嘴角勾起,恶劣夹杂冷意地低声道:“畜生东西。” 这句话低,只有薛远听到了。 薛远猛得抬起了头,就对上了圣上居高临下的视线。 缰绳扬起,顾元白嘴角弧度恶劣,马匹听话的转身,蹄子扬起的泥水溅了薛远一身。薛远闭了闭眼,喟叹一声,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袍子,那被圣上骂做是“畜生东西”的玩意儿,已经微微抬起了头。 “……”薛远低声自言自语,“怎么还把你骂得起了头了呢?” 围场地面潮湿,雨水打滑。狩猎是狩不了了,但是圣上的安抚活动还没进行完。 营地之中早已被清理出来,适合用于烧炙的猎物放在一块。薛远打死的那头熊在猎物中极其惹人注意,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往这上面看上一眼。 薛远砍下来的熊掌,顾元白赐给他让他带回薛府了。接下来该赏赐的赏赐,该安抚的安抚,宫中御膳房的厨子正忙着处理食材,香味远远就飘了鼻子跟前。 顾元白亲自洗了手,让人做了一个简单的烧烤台,碳火点上,一群人随侍在圣上身边,兴致勃勃地学着烧烤。 “诸位大臣,”顾元白淡淡笑道,“前些时日辛苦了,这一日就好好休息。等回去之后,又要开始忙碌了。” 臣子们连连谦虚,表示能为圣上分忧,这些都不算什么。 顾元白笑了笑,恰好有御膳房的厨子带着米去洗,顾元白将他叫了过来,伸手抓起一把米,叹了口气道:“好米,好田。但这样的好米,天下之间能有多少百姓能吃的上呢?” 听着他的话,众位臣子也叹了口气,低声附和了几句,心中暗暗将圣上的这句话来回琢磨,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这是在反腐之前的最后提醒。 顾元白自己动手烤了一串肉,与众臣同乐了一番,终于在天色将暗之前带着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回了京城。 薛远拿着熊掌回了薛府,同薛将军练完了一会大刀之后,他将大刀往旁边一放,坐在一旁出了神。 薛将军道:“我儿在想什么?” 薛远皱眉,“我觉得我很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 总是在想顾元白这样的不对劲。 从围场回到府中直到现在,除了刚刚练刀那会儿没想着他,现在脑子里全又是顾元白了。 想他生气的表情,想他笑的时候,还想扒他裤子。 薛远道:“我总是在想圣上。” 薛将军惊愕,随即就是大笑,“哈哈哈,这就是忠君之心了,身为臣子,自然得时时刻刻为圣上着想。” 忠君之心?薛远嗤笑。 “我想起他心口就乱跳,”薛远双眼一眯,“这是忠君之心?” 薛将军肯定的点了点头,老怀欣慰地拍了拍薛远的肩膀,“这正是臣子们想要为圣上干出一番大事业的心。” 薛远沉默不语了。 他还能有这个玩意? 春猎之后,朝堂上下的官员便开始紧密探查家中的产业。特别是本家不在京城的官员,快马加鞭寄回了一封又一封言辞激烈的信,让家中赶紧将什么腐败贪污的东西都给解决了。 隐田,佃户,不得因小失大! 如此过了几日,等这一天的早朝上,顾元白一身繁复沉重龙袍,面色严肃地下达了全国范围内开展大型反腐活动的命令。 当日,被圣上彻底清洗一遍的御史台和监察处以及新组建的东翎卫,全部开始忙碌了起来。 全国上下的所有人,没有官员会知道反腐的机构会有两波,顾元白要的就是这一明一暗的两波人,把所有妄想应付朝廷的大蛀虫都给找出来! 快马飞行,御史台的人被东翎卫的精兵们护着朝京城周边最近的一个粮仓奔去。 御史台的人中,除了先前就在的身家清明的旧臣之外。新塞进去的人手全是监察处专门培养出来的人才,他们从暗处转到明处,如今的御史台,已经完全把控在圣上的手中。 孔奕林与刚入东翎卫的秦生就在其中。 孔奕林心知此事是圣上的一个对他才能的试探,便沉心静气,决心一定要做出一番出众的成绩。前头领路的是察院御史,也是一个忠诚的保皇派。察院御史在粮仓前翻身下马,不理周围满头大汗想要上前客套的官员,直接让人来开了粮仓门。 各地产地的亩产和收上来的粮食都被记录在册,这些册子已经被户部交给了御史台和监察处。察院御史看着自己手中的册子,沉声道:“开始。” 他完全不听官员的话,也不看官员递上来的统计。只笔直地立在粮仓门前,不停记录着下属上前通报的数据。 “一处陈米三百六十一袋,新米一百五十六袋。” “下官随意在陈米之中查了二十袋,其中有七袋有蛀虫和泥沙交混。” 一道道通禀声响亮沉稳的在粮仓各处响起,在一旁等着接过的官员头上的虚汗越来也多,双腿越来越是发软。 这个反腐的力度,也太吓人了! 这简直就是把整个粮仓给翻了一遍的力度! 与此同时,以京城为中心,御史台官员带着官员们辐射一般往四处探查。做好准备迎来第一批反腐的官员,也不禁各个满头大汗。 谁也没想到监察官员们会有这样大的力度。 各个储蓄仓如果出了问题,那么周围的官员就要接受御史台的重查。而一旦查出贪污苗头,那就不客气了。 一切按着律法来,贪污了多少银子就处以何种律法,如果当地的百姓表示你这个官不止干了贪污的事,那就大条了,彻底跑不掉了。 朝廷开展的反腐活动轰轰烈烈,消息传到地方时,各地官员全都收敛了起来。贪官心慌,便开始亡羊补牢,吃的民脂民膏在暗中偷偷还回去,倒卖的各个储蓄仓的东西想办法买齐了弄回去。有的人钱财实在不够,只能咬咬牙掏出家底补上,再打算应付完监察人员之后再把这些东西拿去换回来钱。 百姓不知其中圈圈绕绕,都开始欢欣鼓舞了起来。清官们比圣上还要关注这些贪官污吏一事,有的人已经决定主动出击,去主动抓捕贪官送予圣上处理。 摩拳擦掌,既能解决了这些蛀虫,又说不定可以立功调回京城。 京城啊,京官啊,那是整个大恒朝政治权利最中心的地方。 此次机会在一些人的眼里,未必不是青云踏上的机会。 孙小山是监察处的小小官员。 他出生在一个大雪天气,被父母抛弃在了老树根下。被人捡了之后,便是猪狗不如的过着在人脚底下捡食吃的日子。 有钱人们对他动辄打骂,孙小山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就扑上去舔有钱人的鞋子,那些人就会笑,然后放下脚,让孙小山给舔干净。 这样的时候是最不疼的时候了,孙小山要是能舔的干净,还能得到一碗不是那么猪食的饭。那饭香得他只要一想起来就直流口水,于是就舔得更加卖力了。 有钱人叫他畜生,说他是猪狗不如,孙小山心道,他还羡慕那些猪呢,被宰之前能吃好多顿饱饭,还不要挨揍不用舔人鞋子,那多好啊,孙小山羡慕极了。所以小时候的梦想,孙小山就想做一头猪。 就这样赖活着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孙小山长大了,每次一碗的寡汤水吃不饱了,半夜饿得咬自己的肉,有时候能咬出血味,又恶心又急切的吮上一口,恨不得吃了自己,但又怕疼。饿得连干净的土看着都直咽口水,闻着饭香就满肚子抽筋。 之后有一次,有钱人家带着客人来让孙小山舔鞋子,孙小山以为有饭吃了,着急扑上去就要让客人开心。客人却一脚踹上了孙小山,把孙小山踹得都要死了,客人还厌恶地说:“真恶心。” 随后,恶心的孙小山便又在一个大雪天气,被人卷着草席扔在了乱坟岗里。 孙小山又饿又冷,等他最后钻出草席的时候,真的以为就要死在这里了。 死了也是解脱啊,孙小山想,这样绝望的、挨饿的人生,活着有意思吗? 然而在大雪那日,孙小山被监察处的人给带捡回来了。 孙小山原本以为这又是一个可以让他舔鞋的地方,但监察处的人给他们这群瘦骨嶙峋的人提供了暖和的衣服,带他们回去的第一天,就给了他们香喷喷的、厚得跟米饭一样的大白粥吃。 粥里加了咸菜和脆脆的萝卜,那味道绝了,活到这么大,这是第一顿好吃得能感觉到饱的饭。吃得孙小山舌头都要被自己吞掉了。 他边吃边哭,眼泪砸掉碗里都能在白粥上砸出污泥。 给他们饭的人还笑着道:“慢点吃,还有一大锅呢。你们可真是可怜,这几天只能吃粥了。等你们缓几天,咱们这还有大鱼大肉呢!” “大鱼大肉?”孙小山听见自己身边的人恍惚地道,“我们也能吃吗?” 监察处的人嘿嘿一笑,乐了,“你们不能吃谁能吃啊?过两天有你们福享的。” 等他们被带着人洗了澡,准备带往睡觉的地方时,孙小山落在最后,他殷切地问道:“我会舔鞋子,你们需要舔鞋子吗?” 被他问的那个官员一愣,随即难受地拍了拍孙小山的脑袋,手掌温暖的感觉孙小山现在还记得起来。 “放心吧,有圣上在,没人敢让你舔鞋子的。” 孙小山感觉害怕,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可什么都不会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吃顿饱饭呢? 但他们真的吃到了。 等吃了许多许多顿的饱饭之后,他们见到了大碗大碗的肉。那些肉摆在他们的面前,孙小山第一次看见这些肉时,眼睛都红了。 那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肉了,孙小山吃一块肉都要嗦上十几口筷子,他觉得自己吃肉是在玷污肉。他替肉觉得委屈,但却忍不住渴望,一口又一口的大口吃着肉。 那天他吃肉吃到了饱,第二天起床时,孙小山又吃到了一顿饱饭。 这是在进监察处之前从不敢肖想的日子。 等到之后孙小山开始学习认字、学习各种技巧的时候,第一堂的课上,监察处的前辈曾对他们说过一句话。 前辈站在窗口,落日的余晖洒下,前辈说:“这世界上总有些人对咱们百姓不好,让百姓们吃不上饭。” “而圣上是唯一对我们好的人,他想要保护天下百姓,让天下百姓们吃得饱穿得暖。” “但总有一些人,他们要来动摇圣上的江山,他们不想要百姓好过。” 孙小山对此深以为然。 整个监察处对圣上的忠诚,是外人想象不到的。 监察处创立的时间早,圣人缺人用。因此人人都努力的很,努力养出健康的体魄,努力去为圣上办事。 孙小山拼了命的学习,想要回报圣上。而等他学成了,开始为圣上而做事时,他见识到了许许多多,想要动摇圣上江山的人。 这些贪官污吏就是其中大头。 马匹踏过了利州的边线,身后的精兵说道:“孙大人,这就到了。” 孙小山从回忆中拔出神,他怜悯地看了一眼路旁行尸走肉一般的农户,道:“咱们快马加鞭,去找出那群土匪落草为寇的原因。” 看吧,在圣上励精图治的时候,总有一些人在败坏圣上的江山。 这些大恒的百姓,都在过着被贪官奴役的日子。 在圣上的治下,他们本来是可以吃饱饭、吃上肉的,可这大好局面,全被这些蛀虫给毁坏了。 监察处所有人的目标,就是将对圣上有危害的所有蛀虫一网打尽。 没有人可以阻止圣上将大恒变得更好的脚步。 第44章 监察处的人在反腐活动开展之后,就将利州的情况先一步禀明给了顾元白。 顾元白看完之后直接勃然大怒。 利州的知州今年处决了一个贪官污吏,这贪官据说为非作歹、强抢民女、贪污成性,利州知州查都没查就将此人给押入了大牢。此案件后经过大理寺审查,发现有疑云,便让利州知州重新决断,但利州知州一意孤行,直接将这名官员给斩了。 监察处的人查到,被处死的官员虽有些贪污行为,但罪不至死,更没有为非作歹、强抢民女的恶行,完全是他人造谣诬陷。如果只是这样,那只能判知州一个判案有误、是非不分的罪名,但监察处一查,查出了一件好玩的事。 补上这位被误判处死的官职的地方官,竟然是京城“双成学派”的人。 细细一番调查之后,监察处的人发现知州也是双成学派的人。 结党营私,帝王生平大忌。 顾元白看着监察处送回来的信,圣上的怒火让殿中的人瑟瑟发抖地跪倒在地,他冷笑两声,“好,好得很。” 他才清洗了前朝内廷,官员之中的党派不敢结,就拿着学派开始结党营私了? 顾元白将信纸放在桌上,还是怒火烧心,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冷颜道:“让国子学掌教召来。” 第二日一早的早朝结束,众位大臣不及退下,就被圣上以视察学子的名头带到了国子学。 国子学中的学子们读书郎朗,清脆而悦耳。掌教带着众位讲师早已等在国子学之前,恭迎圣上驾到。 一众臣子跟在圣上身后,只以为圣上是心血来潮,便也笑着随侍在侧,见识了一番国子学的大好俊才。 等看完了这些学子之后,众位大臣以为这就结束了,却没有想到掌教面色严肃地请他们进了一处学堂。 学堂之中已经放置了数把椅子,大臣们面面相觑,掌教已经走向了前方,沉声道:“请圣上、大人们坐下吧。” 工部尚书看向最前面的位置:“圣上,您坐?” 顾元白却向着众人身后走去,道:“朕坐在最后。” “那如何使得?”户部尚书惊慌道,“圣上怎能坐在我等之后?” 但顾元白已经坐了下来,他面色淡淡,“坐吧。” 众人疑惑不解,纷纷坐了下来。 平日里官职高的在前面,因为这会儿圣上在最后坐着,所以那些官职高的也变成了坐在后面。 等众位官员全都落座以后,掌教开了口,他的第一句话就惊得满屋臣子心中骤停,“下官要给各位大人讲一讲先帝时的牛高之争。” 牛高之争,是先帝在世时的一场党乱之争,以朝中重臣牛大人一派为首,与另一派以高大人为首的党羽腥风血雨的政斗。 先帝喜佛,性格说的好听点是仁善好听谏言,说的难听点就是耳根子软。那时牛高之争祸乱朝政,先帝也只是各打三十大板,让他们各自收敛一些。牛高二党见先帝手段如此软弱,便更加嚣张地同对方争夺起了朝廷地位和权力,他们仗着的正是“法不责众”四个字。 直到如今的圣上出生后,先帝才打算硬起来为自己的幼子清除党乱,那场祸害朝政八九年的牛高之争的党羽,这才相继落马。 这一件事,也成为人人不敢提起的事,成了不可言说的禁言。 而现在,国子学的掌教就当着众位朝廷命官和圣上的面,直接说起了这事。 政治敏锐度高的官员已经察觉出了不寻常,离圣上越近的人,越是挺直了身体紧绷着听着掌教说出的每一字。 “结党营私,是历朝历代都有的弊端,”掌教高声道,“先帝在时的牛高之争只是其一,而这牛高之争,便是两派以朝中重臣为首的争端。这场争端的战场不止在京城,也是在地方……” 已经有人头上泌出了细汗,微微低着头,不敢接着再听。 这时,圣上的声音就从身后传了出来,不咸不淡道:“给朕抬起头,认认真真的听。” 于是臣子们被迫抬起了头,不敢错过一瞬。而随着越听,他们心就是越沉。 掌教已经说到了两派地方官员因为党争而互相诬陷厮杀的事,这些事迹被血淋淋的揭露出来,每一句话都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圣上就坐在最后,无数人的背影就会被圣上看尽眼底,有的官员余光一瞥,就看到守卫在讲堂外侧的腰配大刀的侍卫们,瞬时之间,后背就被汗水浸湿了。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场艰难的党羽之争总算是讲完了。掌教从前头走下来到圣上身边的时候,坐在前头的官员们大半部分都齐齐松了一口气。他们头脑得到了半分的轻松,开始细想圣上为何今日带他们来国子学,而又带他们来听这一趟话的目的了。 掌教恭敬道:“圣上,臣已经讲完了。” 顾元白端坐在雕花木倚之上,闻言微微颔首,手指敲着扶手,表情看不出喜怒,道:“那就重头再讲一遍。” 掌教额角有汗珠滑落,他不敢有片刻耽误,大步又朝着前方走去。 这一遍又一遍的,整个屋中的气氛极度紧绷,顾元白放眼望去,肉眼可见的,一些人已经坐立不安了。 田福生给顾元白送上了茶,顾元白慢慢喝着,心底中原本的怒火已经沉了下去。 以高官为首的党派,和以学派、地方出身为首的党派,有什么区别? 全是想占有顾元白的土地、权利和资源,用顾元白的东西去收拢顾元白的官员,彻彻底底的慷他人之慨。 但皇帝之慨,哪有这么好慷的? 顾元白解了渴就将茶杯放下,他对着站在后门处笔挺的薛远勾勾手,薛远唇角勾起笑,走了过去,低声道:“圣上有何吩咐?” 心口砰砰,这真的是君臣之心? 薛远余光偷瞥着顾元白,想看见他笑,不想看到他如此气愤。气坏了怎么办?这大概真的就是忠君之心了。 顾元白道:“你去将太傅李保请来,他当年亲身经历过牛高之争,讲起来总是要比掌教有所感慨。” 薛远站起身,阴影打下一片,干净利落地应了一声是,转身就大步朝外走去。 顾元白被阴影遮了一下眼,下意识朝着薛远背后看了一眼,这乍一看,他竟然发现薛远好像又长高了些。 顾元白皱眉问:“薛九遥今年年岁几何?” 田福生想了想,不确定道:“应当已有二十有四了。” 二十四岁还能长个子?顾元白看着前头各个精神紧绷的官员,漫不经心地想,那朕才二十一,怎么没见长? 前头的官员们祈祷着希望掌教能说的快些。等这一遍终于说完了,掌教还不敢下去,圣上身边的小太监过来道:“掌教大人,快请下吧。您今日辛苦了,外头炎热,您可先回去歇息一番。” 众人见掌教走了下来,俱都以为这已经结束了,心头陡然一松,面上都露出了放松的神情。但身后的圣上没人说话,也就没人敢出声乱动。 长达一刻钟有余的寂静后,门旁又响起了脚步声。众人抬头一看,就见名满天下的大儒李保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一步一步挪到了前头,见到底下众位官员紧盯的目光后,深吸一口气,铿锵有力地道:“今日老夫就在这,给众位大人讲一讲先帝当年祸乱朝政的牛高党乱之争!” 众位臣子头晕目眩,心脏又猛得提了起来。这一松一紧,吓得人简直两股战战。 外头的日头虽大但是不烈,屋里的人却像是七月盛夏一样,热得都要喘不过来气。 等李保讲完被人送出去后,这会再也没有人敢放松了。 顾元白等了一会,才悠悠问道:“诸位大人可有何想法?” 不敢动,不敢有。 六部尚书和各府重臣拿着余光看着彼此,枢密使赵大人眼观鼻鼻观心,政事堂的参知政事也是如此,此两府可没有什么结党营私的烂事。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站了出来,道:“党羽之乱只会祸乱朝纲,一旦发现必须严惩不贷!” “刑部尚书说的对,”圣上道,“那这严惩,应该又如何严惩呢?” 刑部尚书道:“视其程度,分级追究。” 顾元白颔首,声音温和了起来,“刑部尚书说得对,朕也是这么想的。” 各位大臣听出了圣上语气中的缓和,紧绷的精神微松。 刑部尚书却不敢胡思乱想,他直觉圣上的话还没说话,而这话,必定就是今个儿这一出的主要内容。 果然,圣上语气不变,又问道:“那若是党派中的地方高官动用手中私权,铲除了另一党派罪不至死的官员,在其空缺上安插自己党派的人,这该当何罪?” 刑部尚书压力陡然一大,他慎之又慎,思之又思,“当以徇私枉法、结党营私、德行不佳以做处罚。” 圣上没说好与不好,只是转而叫道:“吏部尚书,你说该如何?” 众人不明白圣上为何突然叫起吏部尚书,转头朝吏部尚书一看,吏部尚书也满头雾水,但还是恭恭敬敬地道:“臣认为刑部尚书说的对。” 圣上亲手把持朝政到如今也有一年半的功夫了,大家伙也研究出来了一个细节。圣上要是心情好,那就是唤臣子为某卿某卿,若是心情不好,或者哪个官员犯了他的忌讳,那就是会口气淡淡的叫全了官职,就如同此时叫吏部尚书一样。 “朕也认为刑部尚书说的对,”顾元白笑了起来,“如今正好也发生了一件朕所说的事,既然吏部尚书认为理应如此,那便去同大理寺一同处理好吧。” 吏部尚书不负责处理这些,他眼睛一跳,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觉:“是。” 顾元白终于起身,在宫侍的陪侍下往外走去,刚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转过头道:“吏部尚书,此案中的官员涉及到的派别,正是‘双成学派’了。” 朝中是双成学派中的人猛然惊醒。 圣上笑了一下,然后声音骤冷:“朕希望你不要也犯了徇私枉法的错。” “朝廷重官,应以国以民为重,”顾元白的目光在众位臣子的身上一一扫视,道:“朕也望众卿应知,今日你们所听的三堂课,到底讲了些什么。” 本身就是各派代表人物的朝中众人冷汗已出,沉沉躬身:“是。” 顾元白走出了讲堂,还站在讲堂中的诸位臣子却腿脚僵硬。正当众位大人感到后怕之事,突听一道声音响起:“诸位大人,还请走吧,各衙门的事务都耽搁不起片刻。” 埋在众位臣子之中的薛将军觉得这声音太耳熟了,抬头一看,可不就是自己的儿子。 薛远彬彬有礼地笑着,瞧起来气度很是不凡。 众位臣子惊醒,开始三三两两地出了门。薛将军往边上走去,走到薛远跟前,低声道:“圣上今日是怎么了?双成学派出了什么大案?” 薛远低头瞥了一眼薛将军,懒洋洋道:“薛将军这是要打听圣意?” 薛将军气得脸色一板,大步走了出去。 等人都走完了,薛远才将腰间的佩刀正了正,快步追着圣上的方向而去。 他走到国子学门外时,皇上的马车已经走远了。薛远失笑,往周围一看,上前将薛将军从马上拽下来,翻身上了马,缰绳一扬,“驾!”朝着顾元白的方向追去。 薛将军气得在原地跳脚,“逆子、逆子——!” 不过一会,薛远就追上了大部队,他策马赶到顾元白的马车一旁,清清嗓子,“圣上,您若是心情不好,也可拿臣出出气。” 刚说了两个字就忍不住发笑。 前几天圣上骂他畜生东西都能把他骂硬了,还是算了吧。薛远最近觉得自己火气太大,要是又被骂硬了,吓着人怎么办。 一只白皙的手掀开了车窗,顾元白在马车里露出半张下巴,淡色的唇好笑的勾起,配着线条利落的下颔,显出几分半遮半掩的冷厉美感,“薛侍卫这说的是什么话?朕生气了难道就会拿身边人出气了?” 更何况顾元白早就不气了,何必为了一群蠢人去气着自己。要是憋闷了的话…… 顾元白不由透过车窗去看了看薛远的脖子。 他仍然还记得上次咬薛远时抒发心底怒气和压抑着的各种烦躁的感觉。说真的,很爽。在大恒穿越至今,也只有薛远能受得住让顾元白出气,气撒在薛远身上,他皮糙肉厚,疯狗一般,顾元白可以短暂地做出不符合皇帝言行的动作,可以做自己。 其他人不行,侍卫长不行,田福生不行,褚卫不行,监察处的人不行,都不可以。 顾元白是一座山,他们心中的山,这座山不能崩溃,不能烦躁,要沉稳,不能做出发泄自己心中压抑的举动,要高深莫测,要一心为国为民。 时间长了,总有些寂寞。 孤高寡人便是如此吧,但说到底,顾元白还是一个二十一世纪喜欢冒险喜欢刺激的积极向上有为青年。 薛远瞧见顾元白目光不离他的脖颈,突然觉得先前被咬的地方都痒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早已愈合的脖子,余光一瞥顾元白,俯身在马背上,一手压在马车上头稳住身子,头靠近车窗,低声哄骗道:“圣上可是又想咬臣一口了?” 顾元白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薛远舔了舔唇,突然笑了:“圣上不是喜欢看蹴鞠?今日要是心情不好,臣同张大人等人一起赛一局给您看看。” “臣觉得赏赐也不必多,”薛远黑眸盯着顾元白,半真半假道,“您笑一笑,开心了,这就够了。” 第45章 薛远盯着人看的时候,像是一头肉食性的野兽在盯着即将到手的猎物。 他说的话再好听,顾元白也升不起感动。反而觉得薛远这话话里有话,要么是在装模作样,要么就是在心中幸灾乐祸。 第一印象实在是太重要了,薛远留给顾元白的第一印象、第二印象、第三印象……都不是很好,他现在说这种类似于关心的话,效果也没有田福生或者张绪侍卫长说起来的好。 因此圣上的脸上并没有出现薛远想要看到的笑容和柔和,反而是敷衍地点了点头,然后毫不犹豫地关上了车窗。 车窗合起,带起的风吹起了薛远两鬓的发丝。 薛远直直僵硬了片刻,才缓缓直起身子,他收了笑,面无表情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心道,他笑起来就那么吓人吗? 顾元白他是什么意思。 正是这时,马车另一侧的侍卫长也驾马靠近,隔着马车温声劝道:“圣上,诸位大人会将此事给办好的,您莫要忧心,龙体为重。” 车中的圣上叹了一口气,也温声回道:“朕无碍,无需担忧。” 张绪笑了笑,直起身来不再多说。忽的感觉到一阵绝非善意的视线,他顺着视线回头一看,就见到了对面面无表情看着他的薛远。 圣上说了要多同薛远学习,侍卫长便笑了笑,很是沉熟稳重的保持着御前侍卫长的风度。 薛远收回视线,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握紧了缰绳。 御史台和监察处的动作还在继续。 在反腐之前,顾元白已经留出了月余的时间,让那些有能力探查到圣上有反腐意思、有能力补上自己所贪污钱财的大头有时间能把款项补上。这些人现在还不能动,顾元白只让他们把吃进去的都给吐出来,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剩下没有能力接受顾元白提前放出信号的人,更没有抵抗顾元白的能力。 明面上的御史台绝不留情,探查过后不接受宴请不接受孝敬直接走人。暗地里那一波更狠,时隔半月之后突击,往往能把那些应付场面的贪官给彻底拉下了马。 越查越大,越大越查。各州府县立身不正的人都开始不安了起来,有的官员还在想办法补起缺口,而有些官员打算直接携款逃跑了。 山东青州。 一位县令正匆忙的收拾行囊准备带着家人逃跑,窗外天色沉沉,正是出城的好时间。门府外头已经备上了马车,金银财宝堆了车里的半个空间。官员坐在马车上,神情惶惶,额头都是大汗。 他的妻子就坐在一旁,也不安忐忑,“我们就这样逃了?” 官员狠狠道:“不逃能行吗?要将家中所有的金银全都拿出来填上贪污漏洞吗?!就算你想,我们也没有这么多的钱!” 夫人不说话了,看着车中金银的眼神全是贪恋。 两辆马车来到了城门下,官员撩起车帘,朝着守城人道:“开门,放本官出城!” 瞧见是城中的大人,守城官兵连忙退开,打开了城门。 夜色下,马车悠悠驶了出去,官员拿起衣袖擦擦脸上的冷汗,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轻易的出来了。 妻子已经笑了起来,官员看着她的笑,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但已经出了城了,马车行驶一夜,第二天谁还能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呢? 官员也笑了起来,只是这劫后逃生的笑容还没持续多久,马车就突然停了下来,车内一阵摇晃,官员和夫人撞得头晕眼花。 “怎么回事!”官员扶稳自己,怒喝,“驾车都不会吗?!” 外头却静悄悄的,没人回答他。官员心中一跳,不妙的预感重新袭来。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撩起车帘一看,顿时吓得心脏骤停。 只见外头的路上,有一群捕快正举着火把围起了他的两辆马车,人人身着整齐配着大刀,火把映照下的脸色威严而可怖。 领头走过来一个身着官袍的人,他看着准备逃走的县令哈哈大笑:“赵宁啊赵宁,你这是要准备逃走了吗?” 县令失声惊叫:“你——” 原本沉默寡言的县丞冷笑两声,平日里弯着的脊梁好像陡然挺直了起来,他双目灼灼,看着赵宁铿锵有力地道:“有我在,你就别想逃!你吃了这么多的民脂民膏,就想这么一逃了之吗?!想都不要想!我现在就要将你捉起来,等圣上的监察队来到黄濮城之后,就将你交给他们审问!” 县令厉声:“我与你何愁何怨!” 火把在黑暗之中照亮每一个人的脸,驱散了一片寒意,县丞往周围每一个举着火把的捕快身上看了一眼,然后一字一句地道:“你以为我们就想替你为非作歹吗?!你以为我们就想被百姓唾骂吗?!这是黄濮城!不是你的金钱窝!我们有什么不敢?朝廷都来人查贪污了,我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说到最后,拳头已经攥紧,激动的青筋蹦出,眼中满是烫人的泪光。 身后的捕快们已经有人忍不住发出了愤怒而又痛苦的低骂,这些声音一个传了一个,每一个违背良心闭着眼睛沉沦的人,都忍不住想起城中百姓的样子。 贪官赵宁看着这一群人,颓废地低下了头。 这样的事情,在各地都有发生。 有一心为民的好官站了起来,率先抓住了治内贪官及其贪污的证据,只等着朝廷派人来查看。而有的地方,没有官员站出来,那就是会读书的人,同京城有书信往来的读书人,他们得知到了反腐的行动和力度之强后,心中燃起了一点东西,这东西促使他们大着胆子聚集在了一起,然后号召百姓阻止贪官们拆东墙补西墙的行为,让他们不敢动,不敢将所贪污的款项补上。 “诸位!”书生们急得满头大汗,却竭力给百姓们一遍又一遍的讲着朝廷的反腐活动,他们讲得口干舌燥,大声的、坚定地道,“朝廷一定会抓住贪官!圣上一定会让这些鱼肉百姓的人受到惩罚!” 大恒朝的言论相对自由,但在这种官僚制度当中,还未做官的书生们得罪官员的后果是什么他们不会不知道。如果他们这么做了,而朝廷没有查出贪官,他们就会生不如死。 但是他们看着期期盼盼的农民们,看着那些高呼“圣上万恩”“贪官该死”的百姓们,胸腔之内满是溢满的力气,这样的情绪,让他们面对这些贪官污吏时,也更加强硬了起来。 而这些好官、书生、百姓,用了大力气给朝廷制造出来的大好局面,朝廷绝对不会浪费。 京城之中近日出现了一个名为《大恒国报》的东西,在京西张氏的书铺子中贩卖,每日只贩卖一百份。 上面的文章时时跟进反腐进程,各省府近日又落马了哪些官员,贪污了哪些东西,借此又牵连出了什么,都一一记录在了其上。除此之外,还有各处的感人事迹,各地百姓对反腐的看法和受益等等,一个不缺,彻彻底底将国家层面的反腐活动落到了百姓眼皮底下,让京城中的百姓争先恐后地天不亮就排队在张氏书铺的门口,就想第一眼看到《大恒国报》上的内容。 京城中的百姓也不知为何,看见这些东西都跟宝贝似的看一眼少一眼,每当看到各地的百姓见到官员落马而欢喜的泪如雨下时,也不自觉湿了眼眶,偷偷摸摸擦去眼泪。等看到其他府州县对圣上的感恩和夸赞时,又自豪得恨不得仰天大笑。 这样的文章这样的内容,很容易会凝聚一个国家的百姓,去凝聚他们对国家的归属感和对统治者的簇拥。 这自然是顾元白的手笔。 茶馆。 说书人拍了一把醒木,手边放着的正是一份《大恒国报》,他大声说道:“……那黄濮城的县丞,带着众位捕快将大贪官县令给压回了城内!听闻这事的百姓们因为宵禁不能出门,他们便在窗旁从窗缝门缝中去看,欢欣鼓舞地想要出声欢庆,却还要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惊动了熟睡中的孩子。” “黄濮城的百姓们在咱们朝廷的监察官员未到之前,每日自觉守着城门,不许外人出入,严防县令逃跑。等咱们的监察官员到了之后,彻查县令府中与当地粮仓,果然查出了大贪污!监察官员花了三日的功夫统计清楚了黄濮城的县令贪污数量,”说书人冷笑一声,又是醒木一响,“足足有三十万两!一个黄濮城千余户人家十年的收入!这个贪污的数量没得说,咱们监察官员忍不了,圣上忍不了!当天,监察官员的人就判了黄濮城县令斩立决的处置,处置出来的时候,全城欢呼,还有那劳苦耕作却被抢劫一空的老农,泪眼两行。” “小儿不懂父母祖爷之悲,但也跟着欢喜雀跃。父母祖辈擦擦眼泪,泪水湿了衣襟,又是对县令赵宁如今情景的畅快,又是对当今的感恩。砍头赵宁那日更是万人空巷,叫好之声能响彻方圆百里,只听时辰已到,快刀落下,那赵宁就被斩下了头颅!” “好!” 台下一片叫好之声,人人情绪激昂而亢奋,“那之后呢?从贪官家里搜出来的钱财呢?!” 说书人笑道:“咱们圣上派人开始反腐之前,就已立下了章程。从各处贪官处搜出来的钱财,一部分留于当地,以作建设之用,取之于民自然是用之于民。一部分送往朝廷,以充国库。” “这建设一词,还是报上所提,意为建立陈设之意,圣上留于当地的那部分银财,也是要用来修路的!” “修路啊,”底下的人喃喃,“竟然要开始修路了。” 茶楼雅座,顾元白端起了一杯水,却出神听着楼下说书人感慨激昂的话语,一时之间忘记了品茶。 等听到底下众人对修路一事备有热情的开始激情讨论之后,他才微微一笑,轻抿了一口茶水。 百姓向往的东西,朝廷能做出来,才是最收服民心、聚集民心的办法了。 第46章 有闲钱的人凑在茶馆中点壶便宜的茶津津有味地听着说书人的话,外头没闲钱的汉子就站着竖起耳朵蹭一蹭。每个人明明没法为反腐做出什么,但全都在超乎寻常的密切关注着反腐一事。 薛远也从来没想过顾元白竟然会允许百姓知晓反腐进度,甚至将搜刮的金钱记录在册发卖。 《大恒国报》是顾元白办的,每日将御史台和监察处送来的信交予张氏,由张氏整理并拓印。 京城中人人为各地百姓的激动而激动,为那些贪官的所作所为而愤怒。 不像以往耕田、吃饭、睡觉一般的行尸走肉,知道这个国家在确切的做些什么之后,知道各地的百姓情况之后,这些忙于生活的百姓,好像突然之间活了过来。 很多的老农,憨厚的汉子,红着脸搓着手凑到城里读着《大恒国报》的衙门门口,竖着耳朵听着捕快读的内容。 他们并不识字,没有文化,愚昧未开,民智未启。有时候连报中的内容都听不懂,更不要去说那些各地的贪污情况了。 但也是顾元白要求的,他每日让张氏将《大恒国报》送到各处衙门中,让京城府尹每日安排人在特定时间给百姓们通读一遍,用大白话的内容,能多接地气就多接地气的读给百姓听。 京城府尹与小官小吏不觉得这有什么用,随着报纸上的内容时而愤怒时而喜悦的百姓们也不知道自己知道这些能有什么用。 但顾元白却坚持,并且认为这作用大得去了。 身为帝王,有教化百姓的责任。 万事需要潜移默化,但若是连开头都不做,就永远等不来变化。 薛远看着这一幕,感觉了一种以前从未感觉到的东西,这种东西,好像就叫做太平。 他在边关从来没感受过的东西,而这都是顾元白带来的。 薛远一颗忠君之心又开始砰砰乱跳。他不由低头看向了顾元白,就见到顾元白正要含笑饮下已经凉透了的茶水。薛远眼皮一跳,拿过一个杯子放在顾元白唇下,道:“吐出来。” 一口水不上不下的堵在喉间,顾元白奇怪地看着他。薛远受不了他这样的视线,一被看着就全身发麻,他声音一下子软了不知道多少,哑声:“圣上,水凉,吐出来。” 顾元白将水吐了出来,陈述事实地道:“朕夏日也会吃冰茶的。” 冰茶就是用冰泡出来的茶,薛远怀疑:“您能吃?” 顾元白将茶杯放下,田福生又提上了一壶新茶。闻言,田福生笑眯眯道:“圣上偶然吃上一次是没什么的,只是每次也不敢让圣上多用,生怕凉了身子。” 薛远看了一眼又一眼的顾元白,瞧瞧他没二两肉的脸,软绵绵的手,很难不赞同地点了点头。 顾元白无奈笑了,薛远在他身边待久了,糙汉一般的军痞也被周围的人同化,把顾元白当成了什么了什么易碎的瓷器一般,生怕顾元白出了点不好的事。 只是他生来大胆,其他人不敢上前来劝,他却敢直接动手。 下方的说书人已经换了一篇文章,说的是另一个地方的反腐进程,同样是百姓自觉堵着城门,全城的人堵在地方官员门前,汉子们卷着铺盖夜里在官府门前睡觉,白天就在官府门前等自家婆娘送饭,一直这样等到了监察官员的到来。 多亏了有这些百姓和一些官员的相助,才能让抓捕贪官污吏一事变得顺利了许多。 顾元白感慨不已,“如今拉下了一批贪官,又正好有一批品行卓越的好官冒头了。” 薛远自然而然道:“臣也有功劳。” 顾元白斜瞥他一眼,笑了,“你有什么功劳?” 薛远理所当然,强盗逻辑:“臣护着圣上,保着圣上,只要圣上健健康康,反腐就能顺顺利利。” 顾元白乐了,“薛侍卫如今也会说些投机取巧的话了。” 薛远心道,别笑了。 笑得老子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了。 薛远揣着一颗乱跳的心脏,叹了口气,目光却口是心非地定在顾元白的脸上,最后也跟着勾唇,笑了起来。 在茶馆中喝了一肚子的茶,顾元白就带着人来到了张氏书铺。建起商路的准备需要良多,如今张氏要为皇上建商路的事情已经散了出去,各地的商户向张氏询问的信件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山,张氏族人忙得昏天黑地,还要约束好每一个族中弟子,万万不能出了什么差子。 因此前往边关建起商路一事,光准备,就得准备月余。 张氏族长忐忑地同顾元白禀报了如今的进程,顾元白却道:“朕已经想过这层了。你们如今暂且动不了身也好,在商路组建之前,朕还有一件事要做。” 圣上眼中沉沉,缓声道:“朕要派兵打怕那群游牧。” 薛远眼皮猛得一跳,骤然朝他看来,眼中瞬息亮起万千神采。 游牧,在商路建起来前非打不可。 非打不可! 薛远所说的边关士兵和百姓惨状是顾元白心中的一根刺,那时他已经穿到了大恒,成为了皇帝。但朝政被卢风把持,整个朝廷乌烟瘴气,是顾元白经历过的最黑暗的时候。 他用了三年,拉下了卢风,亲政到现在也不过是半年的时间,他拼了命的养兵、培养监察处,就是因为顾元白不想再经历那样黑暗的时刻。 他知道整个大恒有多少人在受灾受难,有多少人在他这个皇帝蛰伏的时候失去了性命,大恒朝的根系已经烂了,顾元白是个成年人,他知晓皇帝懦弱的情况下会导致哪些灾难,但他初来时却什么也做不了。 而如今,兵强马壮,通向边关的道路也要准备建了起来,等道路一旦建立完备,交通方便之后,他就可以掌管游牧地区。 在道路没建起来之前,想要游牧的牛马羊,就得让他们知道必须要遵守大恒的规矩。 顾元白说了一句“打游牧”之后,薛远一直双目灼灼,他握紧着腰间大刀,身上浮动的情绪让周围的侍卫们也能感觉的到。 这些侍卫们还记得先前他在春猎时所说的“两脚羊”,其中一个人不由出声问道:“薛远,游牧好打吗?” 薛远铿锵有力道:“难。” 侍卫们:“……” 他们表情微微一个扭曲,看着浑身热血好像沸腾起来的薛远,不理解若是难的话,他怎么是这种蠢蠢欲动的状态? 顾元白也听到了这个难字,他让薛远上前,凝视着他:“怎么说?” 张氏的人自觉道:“圣上,小民族中弟子都已在京城集聚,您还要见见他们吗?” 顾元白微微一笑,“朕听闻京西张氏的弟子各个都是人杰,朕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张氏的人退了下去,宫侍将房门关闭,暗光沉沉,尘埃都能看出在光线之中的浮动。 顾元白率先道:“坐。” 屋中该坐的人都听令坐了下来,薛远坐姿大马金刀,豪放得很,顾元白让人给他们端起了茶,润润嘴之后道:“薛远,打游牧很难?” 薛远只要说话,又莫名出神地看了小皇帝的唇色一眼,回过神道:“游牧人悍勇,骑射乃是一绝。大恒一直备受骚扰,一直没有打回去,他们就更加嚣张了。” “朕知晓此事,”顾元白微微颔首,“但如此难打,你们却还是从他们手中劫走了许多的良马。” 薛远嘴角一勾,暗藏几分讥笑,“圣上,游牧人虽然悍勇,但大恒一直以来的退让助长了他们对自己的自信,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战无不胜,而一旦大恒摆出强硬的姿态,他们一旦败了,就是彻彻底底的溃败。” “只要有溃败的趋势,他们就会慌不择路的逃跑,成为一群窝囊废。游牧人中分为八部,他们轻易不会聚集在一起,如今契丹上一族的大首领年龄已老,八部首领暗中风起云涌,他们分散各地,不会联盟。如果要打,这就容易多了。” 顾元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恒朝的国情有点乱。 顾元白刚来的时候,完全被这大乱炖的国情给弄懵了,疯狂挑灯夜读也是为了给自己理一理国情思绪,这一理,更是将唐以后的记忆中的历史给彻底冲击碎了。 大恒朝自有自己的一套历史,混合了各个朝代的接邻国。索性前期的历史变动的并不大,顾元白经过那段挑灯夜读的时间后,也融入了这个朝代之中。 像是契丹八部,他就适应的很好。 薛远继续道:“我与薛将军驻守在边关时,朝廷曾派来的边疆统帅,都是从没带兵领将过的文人。” 顾元白一愣,抬头看向薛远,这应当是他穿来之前的事。 “那些文人不懂兵,熟读了几本兵书便认为统帅好当,他们看不起武人,不听武人建议,自傲清高,心比天还要高,”薛远语气淡淡,“败的也比山倒还要快。” 顾元白闻言,没忍住想,是谁想出来让文人带兵这个天才的想法? 真材实料也就罢了,像是这样熟读兵书却经验不够的人,不由让他想起了诸葛亮很看好的继承人马谡,马谡就是一个说起兵事头头有道的人,但终究还是经验太少,自己害得自己走到了挥泪斩马谡这个结局。倒是生平只识十字的王平,虽说不认字不会读书,但却是一个带兵领将的人才。 不用说,必定是卢风对薛远一家的压制。薛府三代忠良,卢风身为奸臣,怕的就是这种忠良。 顾元白想了一圈,随口道:“那到时就由薛侍卫领兵,想必对你而言,打压游牧人并非难事?” 薛远一听这话,不由道:“总不会让圣上失望就是了。” 顾元白颔首,门前正好有人来通报张氏族人已到,顾元白将人招进来一见。 周围的侍卫们有人撞了撞薛远:“薛大人,知道能去边关打游牧就这么开心吗?” 薛远莫名所以,“怎么?” 侍卫奇怪道:“你就算开心,也不必笑得如此渗人吧。” 薛远一愣,抬头摸上嘴角,没有想到的是,嘴角竟然是扬着的。 真是的因为可以攻打游牧人而开心吗? 那也太过喜形于色了。 薛远皱着眉头,硬是要压下不断上翘的嘴角,但只要一想到顾元白刚刚对他说的那番肯定他能力的话,就忍不住想咧开嘴大笑。 他不自觉朝着顾元白看了一眼。 顾元白似有所觉,也朝他看了一眼,见到薛远这想笑又压着笑的扭曲表情时,一个没忍住,直接被逗乐。 他乐了的这一下,淡色的唇弯起,好似也变成了粉色。 粉色。 薛远彻底忍不住,再也压不住勾起的唇角了。 草他娘的,顾元白怎么能……怎么能对他笑的这么好看呢。 什么意思? 第47章 顾元白怎么冲他笑的这么好看。 这是什么意思。 出了张氏书铺的时候,薛远还被迷得晕头转向,差点分不清东西南北。但等他见到张氏书铺门前玉树临风的褚卫时,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褚卫身边跟着一个书童,应当是过来买书的。他见到这一行人,神情也有些惊讶,等顾元白从书铺中走出来时,褚卫快步上前,正要行礼,双臂却被顾元白及时扶住。 “不必如此,”顾元白笑着道,“今日常服加身,这些礼仪就免了吧。” 褚卫于是直起身,道:“圣上万安。” 顾元白微微一笑,与他一起往街道中走去,“褚卿今日是来买书的?” “是想要买一份《大恒国报》,”褚卫苦笑道,“没想到却卖得如此火热,听说每日书店开市,不到一刻钟就会全部卖完。” 自从《大恒国报》横空出世,各衙门各府每日都有人主动将报纸送上门,一份虽少,但一日下来也够同僚们彼此传阅。因此平日里上值的时候,褚卫从不知想要买到一份《大恒国报》会这么的难。 今日休沐,褚家父子俩已经习惯每日看一遍《大恒国报》了,今日一不看,总觉得缺了什么一般,难受得厉害。但没有想到《大恒国报》却这么难买,整个京城的书铺中,就只有张氏书铺这儿有少少一百份。 顾元白眉头一挑,叫道:“田福生。” 田福生上前,拿出一份《大恒国报》递给了褚卫,笑道:“褚大人,拿着吧。” 褚卫神情一怔,随即唇角勾起,春风拂柳地笑了。他对着圣上和田福生道过谢,将报纸递于自己家僵硬的书童,而又陪着圣上漫步。 另一侧的薛远勾起亲切的笑容,同一旁的侍卫长哥俩好的道:“张大人,你认为褚大人如何?” 侍卫长一本正经地道:“褚大人有才有貌,乃国之栋梁。” 薛远笑意更深,也点了点头赞同道:“褚大人如此大才,怪不得圣上对他如此宠爱。” 侍卫长道:“圣上向来爱才。” “那也要看才值不值得被圣上爱,”薛远双眼一眯,扬着下巴示意,“你看。” 侍卫长顺着方向定晴一看,就见到褚大人看着圣上的眼神,眼中含笑,冰冷的面上也好像泛起了涟漪。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相貌定然是俊美无双的,他的那双黑眸含笑看人时,就如同是在看着有情人。 侍卫长莫名其妙。 薛远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在下不巧听说过,褚大人似乎好像喜欢男人。” 侍卫长脸色彻底变了,身后有大力推来,薛远直接将侍卫长推到了顾元白面前,顾元白停下了和褚卫的交谈,侧头道:“怎么?” 侍卫长憋了半天,才道:“京城中还有十几日就要到了花灯会,近日已经有不少人家做起花灯来了。圣上可要去看一看?” 顾元白没觉出不对,反而被这话给带起了兴味。 穿过来之后,未掌权时顾元白没有出过宫,掌权之后因为忙碌也未曾见识过古代的热闹节日场景,因此颇有几分向往:“可是小满当日?” 侍卫长暗中松了一口气,“正是。” 褚卫自然而然地接道:“臣家中母亲近日就备好了做花灯的用料,若是圣上有了兴致,可同臣回府中亲自试上一番。” 侍卫长古怪地看了一眼褚卫,眼中升起了警惕。 顾元白当真有了兴味,他颔首道:“既然如此,那朕就跟着褚卿去看一看吧。” 褚卫不自觉提起的紧张散开,他含笑应是,就陪在圣上一旁代为引路。 薛远冷笑着上前,突然插话道:“圣上,前些日子褚大人不是受伤了,如今不知伤好了没有。” 褚卫垂眸,眼中阴霾转瞬而逝,正措辞间,却没想到圣上突然扬唇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和薛远一眼,打趣道:“朕却是不知道,原来两位卿已经如此熟悉了。” 一句话,直接让两个人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顾元白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微微挑起眉,笑而不语地转过了头。 瞧见他这神色,薛远心里一突:“圣上,臣同褚大人不熟。” 顾元白笑眯眯地道:“朕知晓了,不必多说。” 你知晓了什么? 薛远头都疼了。 就在这种一言难尽的氛围之中,一行人来到了褚府门外。褚卫的书童总算是恢复了一些机灵,浑身一抖,跑上前去敲门,等门房开了门后,他着急低声道:“圣上驾临,快通知老爷夫人!” 门房呆住了:“啊?” 书童急得推了他一把,“快去啊!” 府门大开,顾元白一只脚刚迈进府中,就见一身常服的褚寻大人发冠微乱的急行而来,见到顾元白真的来了之后,眼睛瞪大,随即给顾元白行了礼。 “无需多礼,”顾元白笑道,“朕听闻尊夫人近日在做花灯,朕心中好奇,就不请自来了。” 褚寻大人忙说不敢,随即就派人将夫人请来,屏风竖起,夫人在内间,声音发紧地为顾元白一一讲解。 顾元白坐在桌前,倒是气定神闲。他依着褚夫人所言慢悠悠地动着手,如此片刻过去,褚夫人也镇定了不少。 这些做花灯的用具都被身边的人检查过了,顾元白使用时就没有太过注意。但等他拿起一支细长竹片,在手心擦过时,却不由一疼,他皱眉一看,原是竹片上有个细小的尖刺,这个尖刺已经扎入了他的掌心之中。 侍卫们的手长满了硬茧,宫侍的手即便细软也做惯了活,他们检查的很认真,但这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尖刺,可能就是在这一双双手检查下被新磨出来的尖刺。 薛远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不对,他大步凑近,袍脚飞扬,低头就握住了顾元白的手,凑近看清了之后,声音一沉:“拿针来。” 有人将针拿了过来,没人敢拿着针去挑那小小的尖刺,都把期盼和鼓励的目光投在了薛远的身上。 薛远心道,老子杀过多少人见过多少的血,还怕挑个刺? 但手就是僵持着下不去,薛远最后抬头看着圣上,“圣上,怕疼吗?” 顾元白正要说不疼,手心一刺,那个细小的尖刺就已经被薛远挑了出来。 薛远看着尖刺冷笑两声,把尖刺在手指头上碾碎,然后朝着顾元白一笑,煞气重重道:“圣上,臣给您报仇了。” 皮糙肉厚,还很幼稚。顾元白乐了,“这小刺倒是奈何不了薛侍卫的手了。” 薛远心中一动,抬起还握着的圣上的手,低头吹了吹掌心,道:“圣上的手也好处多多。” 顾元白问:“怎么说?” “好……”好摸,好看,什么都好。 薛远想起了先前被踹到子孙根的那一脚,表情微微扭曲一瞬,但又觉得要是圣上再踹他一脚,踹就踹他,他憋着难受。 于是老老实实道:“跟玉一样软和好摸。” “圣上!”褚卫突然开口,话音提高,盖过了薛远说的话,他眉目一笑,温和道,“臣将剩下竹木再检查一番可好?” 褚卫边说,已经伸出了手,这一双书生的手其实也并不细嫩,褚卫从来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顾元白看了一眼这玉似的漂亮的手,摇了摇头道:“这倒是不必,朕已做了半程,再小心些就是了。” 上下两辈子第一次做花灯,顾元白这会儿有了年轻人的兴奋劲,他还压着。尽量沉稳而冷静地跟着褚夫人的教导扎好轮廓,然后糊上灯纸。 圣上在朝堂上的时候是威严而吓人的,现在这幅认真无比的样子,却显得平易近人。手指在花灯上飞舞,怎么看怎么美的像是一幅画。 褚卫一时间看的入了神,等花灯做成,主动上前道:“圣上,可要臣在灯面上画几株红梅?” “也好。”顾元白欣然。 他们二人之间和乐融融,时不时相视一笑。薛远看着看着,就面无表情了起来。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突然笑了,无声朝天“哈”了一声。 攥着大刀的手因为怒气而发抖。 散值之后。 薛远面无表情地回了薛府。他一身黑压压的煞气,府中的众人都不敢靠近他。 薛将军被薛夫人催着走了过来,双手背在身后,脸色严肃道:“你在府中摆着脸色给谁看呢?” 薛远一刀劈过,一个木头架子就被他斩成了两半。他动作丝毫不停,继续面无表情地耍着大刀。 最后将大刀一扔,猛得踢了一下旁边放置武器的架子,武器架哐当一声巨响,重重摔倒在地。 闻声而来的小厮探头一看,就看到薛远黑沉的脸色,他顿时脑袋一缩,赶紧逃之大吉。 薛将军怒喝一声:“薛远!” “你上次说我对圣上是忠君之心,”薛远突然开了口,却不看着薛将军,像是在出神,脸色难看,“你确定这是忠君之心?” 薛将军道:“不然还会是什么?” 薛远脊背绷着,他呼吸越来越粗重,答案就在嘴里,但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扯开衣领,语气沉沉道:“圣上要攻打游牧人。” 薛将军一愣。 薛远转过了身,对着他,衣领混乱,眼中已经满是血丝:“我会参战。” 大内。 顾元白正在看着监察处送上来的密报。 这是监察处一位叫孙山的官员寄回来的信。上面禀明了利州的情况,这个利州知州贪污也有贪污,但数目不大,手法隐蔽。本来顾元白只以为他涉及到了党争一事,但监察处查了许多日,却查出了一些深埋其下的蛛丝马迹。 顺藤摸瓜,最终查出来的东西,简直恶心至极。 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利州知州有一个朋友圈。 能加入这个朋友圈的人,都是土匪窝中人多力量大的首领。 利州知州贪本地的钱贪的不多,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利用着官职的便利条件,打听清楚朝廷运往各地的饷银粮食的路线,或者是地方往朝廷运的银子和一车车粮食的路线,然后将这些经过利州周边的队伍,何时经过,走那条路,有多少人等等的具体信息,全都报在了这个朋友圈里。而后朋友圈里的土匪窝会依据运送队伍的阵仗而看,选择几家土匪窝联盟,一起去将这些东西给截了下来。 截下来的东西,除了各土匪头子的分成,只利州知州一个人,就能分到其中的三成。 三成啊,一百两银子他就能贪三十两,一百万两他就能贪三十万两! 不止如此,利州知州还曾将利州运往朝廷税银的队伍路线发到朋友圈中,引导这些土匪去抢劫利州本地收上来的银子和粮食。粮食太多,那就转手倒卖,卖往本地和各处,比单纯贪污国家款项还要更加可恶! 利州知州还知道这个朋友圈要设置成外人不可搜索不可查找,设置为圈内朋友不可互相添加好友,知道要维护群内记录禁止外传,彻彻底底将这个朋友圈维护成了铁桶一块。 监察处的人能知道这个“朋友圈”的存在,还是因为一个土匪窝里的首领抢了一个女子上山当小老婆,那女子万分痛恨,一直寻找机会想要同官府破案,结果一次分赃的晚上,她看着运回山寨中的银财不对,心中留了一个心眼,就从土匪首领的嘴里套出了知州这件事。 女子天崩地裂,就此没了活着了希望。被山中的小喽啰送下山治病时,就遇上了监察处的人。 监察处的人如今已安置好了这位女子,只是这位女子发觉自己家人被恶匪杀死后彻底没了生气,怕是等他们走后就要自绝了。 一直面无表情看着密信的顾元白这时才皱起眉,幽幽叹了口气。 女子,无论是哪个世道,总要比男人难些。 贪官,只要想贪总是能有办法,顾元白没对利州知府的所作所为有任何点评的欲望,却对这个女子感觉可惜。 即便是掳上山头也没沉沦,没有放弃回去的希望,还在想方设法的去通报官府,光这样的勇气,就可称一句巾帼不让须眉。而她绝非只有勇气,能注意到分赃不均一事,从土匪头子里得知官匪勾结一事,也是一种绝佳的聪明。 这样的女子,被恶人逼迫致死也太过可惜。 顾元白回信道,若是可以,将其带回监察处。 回过信后,自有人将信寄了出去。 顾元白站起身走向内殿。宫侍们为他脱去衣物,备好清水,顾元白抬头看着殿中柱子上雕梁画栋的刻画,心中默默道,利州知州,单抓他一个人太过便宜了。要好好利用他的这个朋友圈,将这群官匪一网打尽才行。 他长呼一口气,挥退众人,站在了窗边。 白日里做过的那盏花灯就摆在桌上,顾元白余光瞥见,就走过来将花灯点燃。 暖黄的灯光一亮起,灯外几笔简单有神的梅花的影子就投在了桌上。顾元白点了点花灯,面上明火明明暗暗,心情却是好了一些。 太平盛世啊。 人人吃饱而穿暖,到了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时候,那样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薛远在床边坐了一夜。 大马金刀的坐着,双腿肌肉绷起。 目光沉沉,携风带雨。 疯气,只在顾元白面前收敛了。为什么收敛?怕他受不住自己的疯气,怕自己会伤着他。 但是这种憋闷、压抑到快要暴起的状态,也不适合留在顾元白身边。 可只要一想到要离开顾元白…… 薛远手一紧,血丝布满。 他猛得站起身,大步朝着狼圈走去。忠君之心、忠君之心,他娘的忠君之心就是这样的心? 就这样一想到小皇帝对着另一个肖想他的男人露出笑容就会暴怒的心? 小皇帝的笑、小皇帝的手。 小皇帝想要狼崽。 第二日薛远抱着两个狼崽上值的时候,却听闻顾元白病了。 这是自那日吐血后的第一次病,来得气势汹汹,顾元白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么突兀的一下子就病了。 意料不及,全宫殿的人都忙碌了起来,太医院的人行色匆匆,薛远来到寝宫时,药味浓重,顾元白已经喝了药在休息了。 薛远将怀里的两个狼崽交给宫中专门照料动物的太监,就进了内殿门。顾元白窝在床上,低声咳嗽不断。 头疼咳嗽,浑身发冷。 田福生就在一旁,薛远走进了才知道顾元白还在哑声低低说着话:“……现如今的反腐也不需要朕时时刻刻的盯着了,你让政事堂和枢密院中的人多多注意,利州知州那事,就按朕刚刚说的来做。” 田福生不断应是,“圣上,您安心休息。” 药物里有助眠的东西,顾元白眼睛也不知是闭起来的还是睁开的,他有些晕晕乎乎,这两个月的未受病的日子,让顾元白都有些忘了他是多么体弱了。 被窝里冰冰凉凉一片,明明已经用了各种办法,但热气总会被顾元白冰冷的手脚所驱散。 他疲惫极了,甚至心累的不想再说被窝里冷冰冰的话,心想,总会慢慢热起来的。 龙床上没了动静,圣上不喜欢在睡觉时被人打搅。田福生带着人退了下去,薛远跟着门神一样杵在龙床旁,田福生轻声喊了他半天,他才哑声道:“我在这看着。” 田福生声音小的像是蚊虫,“薛侍卫,圣上不喜……” “田总管,”薛远轻声打断,“臣浑身都热,跟个火炉似的,能给圣上捂捂手也行。” 田福生不说话了,看了床上的圣上一眼,见圣上没有反对,便带了其他人退下。 但其实顾元白只是难受得没听到他们的对话罢了。 内殿的大门被关上,熏香沉沉。薛远深呼吸一口气,看了眼头顶的梁子,心道怎么这么容易就病了呢? 他稳住发抖的手,压下怒火腾腾燃烧的心。单膝跪在床旁,一只手探进被窝之中,结果摸到了一手的冰凉。 顾元白低咳了一声,下一刻被子就被扬起,身后贴上了一个炙热的身体。 薛远脱了外衣和靴子,上了龙床就从背后抱住了顾元白,顾元白眉头还没皱起来,就听薛远在耳边低声压着道:“只是给你暖一暖。” 他就像一个大型的火炉一样,贴近了浑身冰冷的顾元白,说的话低低,鼻息也是炙热的:“圣上,只这一次,您之后打臣骂臣,让臣挨板子、罚跪瓷片,或者是把臣淹在水里,什么都可以。” 薛远边说,边不容拒绝地伸出了手,从身后圈住顾元白,握上了他同样冷的吓人的手。 这种温度太舒服了,顾元白脑子昏昏涨涨,但他突然记起来薛远是耽美文的男主,这样的男人早晚会喜欢男人。 于是哑声道:“滚下去。” 薛远却几乎把顾元白圈在了怀里。 除了胆大妄为四个字,没有其他的词可以形容薛远。 但就是因为如此,薛远才能有这样将小皇帝拥入怀中的机会。 他抱紧了顾元白,“圣上,臣说了。等您暖和起来了,想怎么罚臣都行。” “就是望您看在臣一片忠君之心上,饶了臣一命,”薛远低低的笑了,喟叹一声,“打断臣的腿都行。” 滚烫的温度从身后传来,薛远一上来就暖好了整个龙床,顾元白头脑越来越晕,他在陷入沉睡之前,道:“允你爬龙床一次。” 什么都抵不过自己的舒服。 养尊处优惯了,性格又强势,顾元白只想了三秒钟,管他喜欢男人喜欢女人,什么都比不过自己舒服来得重要。 能给他暖床,该赏。 薛远一怔。 半晌,他胸腔闷闷,“艹。” 他抓着顾元白的手,因为这句话而激动得难受。全身紧绷,怕硌着小皇帝,就偷偷往后移去。 顾元白察觉到暖意微微远离,眉头一皱,自己朝后一靠,压了过去。 小皇帝投怀送抱这一下,又让薛远一颗忠君之心砰砰乱跳了起来。整个内殿寂静,就这声音吵人,薛远看一眼顾元白的头顶,再看自己的一眼胸口,拿着手垫在顾元白的脑袋底下,生怕这烦人的声音吵响了他。 逐渐,顾元白的身上也有了暖意,被薛远放在手中的手指也开始热了起来。顾元白枕在薛远身上,薛远不能大动,只能微微抬身,去看顾元白现在如何。 这一看,就看到顾元白睡得沉沉的睡颜。 光一个睡颜又把薛远给迷得五迷三道。薛远看了老半天,等全身都麻了才回过神来。他的眼睛老往小皇帝的唇上看,唇色很淡,但被薛远的体温暖成了红色,柔软得可可爱爱。 怪事,为什么其他男人长得漂亮在薛远眼里就是娘们唧唧的,就顾元白不是这样呢? 哦,不对,第一眼见到顾元白的时候薛远也觉得他比娘们还漂亮,没爷们气概。 抱着顾元白跟抱着宝贝一样,昨天那么重的戾气都转瞬消散。被罚也乐呵呵的心甘情愿,薛远都觉得自己病的严重。 他心口跳的越来越厉害,薛远心道,难不成他也弱的让顾元白给传染上病气了? 最后口干舌燥的难受,还是不舍地松开了顾元白,下床找水喝。 暖意一离开,顾元白就不舒服地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他一睁眼就见薛远端着一杯水慢慢走近床边,脑子嗡嗡作响,难受,顾元白半撑起身,夺走薛远手中的杯子,咕噜噜喝了一大口,喝完就趴头就睡。 薛远看了看已经空了的杯子,再看了一眼顾元白唇角顺着下巴滑下的水迹。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难受得扯了扯领口。 他竟然想舔顾元白下巴上的水?! 第48章 顾元白是先天不足,娘胎里带来的身体弱。 这弱经过几年的调养,也慢慢有了些气色。只是终究在政治权利斗争之中受过多次的暗伤,光卢风怕他身体会康健,为了让他早点死,就给他吃了好几年的慢性毒药。 一点一滴的,最终坏上加坏,这才难治。 顾元白入睡之前,因为各种事物的章程都布置好了,所以格外安心。这安心的一觉一直睡到了晚上,等顾元白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睡懵了,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他撑起身,手下触感却不对,低头一看,原来是撑在了薛远的身上。 薛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了,双目紧闭,锋利的眉峰还在皱着。顾元白收了手,接着起身,腰间却是一紧,低头一看,薛远的手正圈在他的身上。而他这一动,让薛远也瞬间从睡梦之中醒了过来。 “谁?!”戾气十足的低声质问。 过了几息薛远才回过神,他看了看已经醒来的顾元白,唇角不由自主的勾起,“圣上醒了?” 声音低哑,带着熟睡后的舒爽。 被窝里还是暖和的,顾元白全身懒洋洋,他道:“去给朕端杯温茶来。” 薛远听话地下了床,衣领散乱,腰袍松垮,顾元白一抬头,都看见了他高大有力的背部,不由往下一看,结实臀部之下就是两条强劲笔直的大长腿。 脱下了外头那些衣袍,一副年轻又经历各种战场洗礼的身体,让人看着就很难移开注意力。 疯狗虽然狗了些,但也不失一个铁铮铮男子的魅力。 顾元白坐直,慵懒地靠着床架。薛远倒了一杯水,因为顾元白说要温水,他还特地用手指摸着杯壁试了一下,又倒在手里试了一试,觉得不烫。于是端着这杯茶稳稳当当地朝着顾元白走了过去,怕一杯水不够,连水壶都拎在了手里。 圣上接过水杯,触唇喝了一口,顿时被烫得一哆嗦,一口热水在嘴里咽咽不下去,烫得唇色发红,表情痛苦。 薛远傻眼了,他捏着顾元白的脸让他吐了出来,气极:“烫着嘴了还不松口?” 结果顾元白直接将这一口水给咽了下去。 薛远脸色黑沉着,把茶壶和被子往旁边一扔,上手去拨开圣上的唇瓣,凑近去看有没有烫起泡。 顾元白吸着冷气,道:“烫死爷了!” 太娇了太嫩了,薛远放手上都没觉出来的温度,放小皇帝的嘴里都给烫坏了。 薛远一想到这,难受得比自己挨了一刀还疼,他一急,手又糙,磨得顾元白唇瓣里头都疼,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薛远腾出一只手按着他的脚,继续检查着唇上,“别闹,让臣看一看。” 顾元白已经缓了过来,他偏过头,“嘶”了一声:“薛侍卫,你能轻点吗?” “好好好,臣记下了,臣会轻点,”薛远纳闷,“圣上,您怎么能这么嫩呢?” 顾元白:“……” 他又一脚踹了上去,直接将薛远连着被子踹下了龙床。薛远摔了一个结实,来不及去管其他,站起身就屈膝压在床边,这次沉了脸色,“让我看一看。” 闹什么呢?自己的嘴没事了再闹不行吗? 薛远这次用了大力气,但也分外小心翼翼,顾元白说他手糙,他就不敢去磨,只能拿捏着最轻的力度。这比上阵砍杀敌人还要费劲,薛远折腾出了一头的汗,等最后确定顾元白没事之后,才发现背上已经汗湿了。 顾元白早就已经恢复了过来,他浑身没劲,头疼还口渴,“薛侍卫,朕要的是温水。” 薛远于是拖着满身的冷汗,再去给娇贵的小皇帝倒温水。他这次专门放在嘴里尝了尝温度,等再三确定不烫人之后,才将水递给了顾元白。 顾元白喝完了半壶水,嘴里的干燥沙哑才好了一些,内殿昏暗,就几个蜡烛点在周围,顾元白闭着眼让脑子继续休息,问道:“什么时候了?” 薛远接着剩下半壶的水喝,“不知道。” 顾元白说不出来话了。 薛远解了渴,长舒一口气,起身往外走,“臣去看看时辰。” 没过一会儿,宫侍们就轻脚轻手地进了内殿,田福生过来小声道:“圣上,已到了晚膳时分,小的伺候您用膳?” 顾元白感受着隐隐作痛的脑子,勉强起身,“那就去吃吧。” 等圣上用完晚膳,就到了散值的时间。但薛远就站着一旁不动,看着太医院的人来给圣上把脉。 田福生好心提醒道:“薛大人,您这就到散值时间了。” 薛远沉声道:“我知道。” 但他舍不得迈脚。 顾元白听到了这句话,他抬头朝着薛远看了一眼,正好和薛远对上了视线。 白日睡的那一个温暖而舒服的觉,瞬间又回想了起来。 薛远太适合暖床了。 顾元白语气懒散、声音沙哑地道:“在病好之前,薛侍卫便留在朕身边吧。薛侍卫火气大,也能让朕少遭些罪。” 薛远不由勾了勾嘴角,听到“少遭些罪”这四个字,他不禁出神想了想,他怎么会让顾元白遭罪呢? 今日既然不用出宫了,等圣上用完膳后,殿前守卫换了一拨人,薛远就跟着同僚们前去吃饭。自有宫人会去通禀薛府,给薛远拿些衣物用品,等薛远吃完饭回来的时候,这些东西就有人交给他了。 顾元白已经躺在了床上,腿上盖着明黄龙纹被子,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奏折,正在慢慢的看。 顾元白看的仔细、认真。孔奕林和秦生一行人已经运送了银钱和粮食赶往了利州,这一队运送的物资就是鱼饵,要钓起来反腐至今最大的一条大鱼的鱼饵。 这条大鱼,利州知州,他在本地明面上的贪污并不多,治下百姓却活得不受其苦。监察处的人越查的深越是胆战心惊,最后竟然查出利州周边的土匪窝,其中竟然有多半人落草为寇的真实原因是因为利州知州暗地中的一手相逼。 官逼民成匪,又和匪勾结。 这件事情太过可怕,并且绝对不能公之于众。 一旦消息被传出,只会造成民众对朝廷的不信任,会出现暴乱、造成各地土匪的大反动。 顾元白呼出一口浊气,这条鱼,必须要让他死死咬住鱼饵。 什么都可以不管,利州知府必须要死。 顾元白手心用力,奏折被捏出一道痕迹。 薛远见他正在处理政务,便站在一旁,突然跟旁边的一个太监搭起了话。 “手糙还能不能治?” 太监被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回大人,平日里多用些护手的东西便好了。” 薛远头疼,“说清楚点。” 太监道:“精油、珍珠粉,或是鱼油,这些覆于手足,便能使手足柔滑。” 薛远沉默了一会儿,一言难尽道:“去给我弄些这些东西来。” 顾元白刚刚放下奏折,余光就瞥见了一个黑影靠近。 他侧头一看,正是薛远。顾元白看了他一会,突然语气淡淡地问道:“薛侍卫,若是有一天你手底下的人也开始贪图不属于他们的钱财了,你会如何办?” 薛远道:“该杀则杀。” 顾元白笑了:“但贪官杀不绝。” “杀不绝,但态度摆出来,他们也就怕了,”薛远咧嘴一笑,“跟带兵一个道理,总有几个人敢做出违法军纪的事,他们为什么敢做,还不是因为总将领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怕了,上头的威严一旦不够,下面的人就会开始混乱。” 顾元白道:“继续说。” 薛远慢条斯理,“臣说完了。” 顾元白:“……” 薛远道:“圣上,臣是个粗人,管理朝政这事臣弄不来。” 顾元白心道,那你这摄政王是怎么来的? 但薛远说的这句话是说对的。 地方离中央离得越远,皇帝的威严便越是稀少,所以他们不怕了。或许还因为顾元白的威严没有高到可以震慑他们在地方也不敢乱动的程度,所以他们胆大妄为。 这次的反腐之后,相信顾元白在地方官心中的威严会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但这样还不够。 大恒朝软弱了十几年,游牧敢侵犯,地方官敢贪污,各地的豪强和官员勾结,成了一个个比皇帝还大的地头蛇。 顾元白要打一场胜仗,打一场近十五年来从没打过的胜仗,这一仗,就是和游牧人的仗。 也将会是顾元白掌权之后的,第一场全国范围的立威之仗。 总得拿军队出来遛一遛,这些人才会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渺小。 纾解好了自己的心情之后,顾元白看薛远脸色都好了很多,对暖床的工具人很是温声细语:“薛侍卫,天色已晚,上床来吧。” 薛远被顾元白的温声叫得头皮一麻,双手搭在腰带上,转眼就将身上衣服脱到了里衣。 宫女接过衣服摆放整齐,助眠的熏香点起,一一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薛远真的犹如大火炉一般,他进了被窝之后,顾元白就喟叹一声,太舒服了。 冲着这个能力,薛远在顾元白心目中的地位陡然上升了许多个点,顾元白对他都和颜悦色了起来。 不过一会儿,顾元白就闻到了一股草药香味,他嗅了嗅,这草药香味还是从薛远身上传来的。 “你用了什么?”他直接问。 薛远整个人一僵。 大老爷们,第一次偷偷用了护手的东西,结果还被发现了,他闷声道:“没用什么。” 这味道不算难闻,瞧见他不愿意说,顾元白也懒得问了。 小皇帝又软又香,龙床也是又软又香。但薛远没过一会儿就被热得满头大汗,他道:“圣上热不热?” 顾元白舒服地翻开一本养神用的游记,“朕不热,薛侍卫热了?” 薛远盯着顾元白手里的那本书,语气沉沉,“圣上,您看看臣。” 顾元白终于从书上移开了眼,侧头一看就眉头一皱,“薛侍卫怎么流了这么多的汗。” 薛远额上都是汗,黑发也被汗水打湿,整个脸庞在水雾之间棱角分明,“圣上,被子太厚,床上热。” 如今都五月底了,薛远这样的人确实受不住热,顾元白蹙眉,“那该如何?” “圣上还是冷的,手冷,脚也冷,”跟块冷玉一样,薛远声音低了下来,“圣上给臣降降温,臣给圣上暖暖手脚可好?” 顾元白沉吟了一下,缓缓低头,道:“可。” 薛远好似是被允许吃肉的恶狼,倏地一下翻起了身,接过顾元白随意递过来的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惬意十足的眯起了眼。 圣上的手没有薛远来得大,还分外的细嫩,薛远勾了勾白皙的手心,顾元白感觉到了一阵痒意,他下意识往回一缩,却反而被薛远更用力的拉了过去。 “圣上在看什么书?” 薛远假笑着把目光定在了书上。 顾元白随意道:“一本游记罢了,打发打发时间。” 薛远看着书的目光不善,皮笑肉不笑的想,我不也能打发时间? 他实在是像个火炉,不到片刻,顾元白的手竟然被他捂出了微微的汗意,顾元白惊讶极了,薛远放下了圣上的手,“圣上,臣给您暖暖脚?” 顾元白下意识道:“去吧。” 薛远转眼就到了对面,他在被窝之中抓住了顾元白的脚腕,然后抬起,塞到了自己的衣服里头,揣在腹上暖着。 小腹硬邦邦,冰冷的双脚犹如遇见了温暖的火,舒服得顾元白眉头舒展,不由道:“薛侍卫,辛苦了。” 小皇帝的脚跟玉一样,还跟冰一样的舒适,薛远心道,这叫什么辛苦。 他面上扯开一抹笑,“这是臣应该做的。” 上次为顾元白暖脚的时候,薛远还被骂了放肆,这次给顾元白捂脚,却是名正言顺了。 薛远不由品出了几分满足,等过了一会儿将顾元白的脚也焐热之后,薛远松松张开手,主动道:“圣上,臣抱着您看书怎样?” 顾元白婉拒:“朕不习惯。” 说着不习惯的顾元白,却在睡着之后顺着热意躺在了薛远的怀里。 薛远抱着顾元白,长长喟叹一声,未抱顾元白之前不觉得自己缺了什么,直到抱起了顾元白,才晓得怀内甚是空虚。 他闭上眼睛,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忠君之心,喟叹一声,也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上起来,顾元白还是头脑闷闷。 但好好休息了一天之后,他至少有力气离开了床铺。今日的早朝耽误了,朝中有事禀报的人都来到了宣政殿的偏殿之中。 朝廷不可能把全部的心神都扑在反腐之中,负责反腐进程的只有御史台、监察处和东翎卫的人,以及同时负责利州知州的大理寺和吏部尚书两处,其余的人还要忙自己的政务。 六部和两府的人集聚在宣政殿偏殿之中,正在商议三件事。一是修路,二是派兵边关,三是通商。 顾元白说一会儿就得缓一会神,神情有些恍惚。最后还是众位臣子看不下去,便说等他们共同商议出一个章程之后再交予圣上批阅。 顾元白缓慢地点了下头,让他们退下了。 等臣子走了,顾元白闭上眼,一阵无力。 他心想,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古代的皇帝想要长生不老了。 不一定是因为贪恋权力渴望年轻,也有可能是一位帝王有心做事但却做不完的无力。 想要自己活得再久一点、再久上一点点就好,他就可以多做一点事,就可以多完成一点自己的宏愿。 原来当上皇帝之后还真的想再活五百年啊,顾元白自己和自己开着玩笑,可是谁能活上五百年呢? 天下多少雄心大志的千古明君,他们都活不了五百年。 很无力。 也很悲哀。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顾元白丧了一会儿,还是睁开了眼。他招过田福生,道:“让荆湖南那边的人加快速度。” 全天下,其他的事顾元白可以留给后人去做,只有这个不行。 除了顾元白,谁碰造反这个,都有可能翻车。 所以顾元白得加快速度了,他总觉得这场病,就像是老天爷再一次提醒他命不久矣一样。 这个悲剧的想法一直持续到了午时泡药浴的时候。 药浴驱寒,御医先要给顾元白把脉,把完脉后却松了一口气道:“圣上的病情已又有好转的倾向了。” 顾元白一愣,他皱着眉,觉得御医把错脉了,“朕的脑子还在疼。” 御医笑着道:“泡上两天药浴,应当就无事了。圣上昨夜可是摆上了暖炉?臣瞧着圣上昨日应当休息的不错,只要休息好,病就能去掉三分了。” 顾元白肉有所思,微微颔首:“既然如此,朕知道了。” 应当是薛远替他暖了一夜的床,让他整夜都暖乎乎的,今日才好了一些。 知道自己病快好了,顾元白又细细问了御医,这次的病情有没有伤到身子骨,御医回答的虽然很谨慎,但明显也宽了顾元白的心。 顾元白安慰自己道,你最少还能再活两三年呢,现在的摄政王和未来的权臣都没有出头的苗头,就算是个背景,也应该是个还有活头的背景。 这么一想,彻底心平气和了起来。 圣上的一番心思藏得太深,身边的人都未曾察觉出什么,圣上就已经劝解好了自己了。 宫殿门前,薛远笔直的站着,却有些出神。周围的同僚让他再讲一讲边关,讲一讲战场,薛远懒得讲,敷衍地用舌尖顶顶上颚,吐出几个字:“不知道。” 狂得几个侍卫们都哑言。 门缝窗口都有药味儿传来,这些药味儿闻惯了之后就很是好闻。薛远深吸了几口药味,眉眼压着,阴翳非常。 哪儿有神医。 神经紧绷,想着小皇帝病重的样子就暴躁得要炸了。 宫殿之中走出来了人,请薛远进去。薛远抿直了唇,官袍扬起,大步走进了殿内。 宫侍将薛远引到了屏风之后,顾元白知道自己的性命暂时没有大碍之后,工作的兴致重新火热燃起,他声音含着药浴的水汽,朦朦胧胧,模模糊糊:“薛九遥,朕想再听你说说边关一事。” 薛远顿了顿,看着屏风上的花鸟,缓声道:“好。” 边关的事,大多都是大风、危险、耻辱,和麻木。 残酷的地方一笔带过,但一笔带过之后,薛远竟然惊讶地发现自己没什么东西可以讲给顾元白听。 北疆的风光,待久了的人自然不觉得那是风光。北疆的人,军队就是里外不是人。 薛远就将残酷之中,不那么残酷的一面说给了顾元白听。 他说的不紧不慢,顾元白听的认认真真。等薛远说完了,顾元白泡的水也温了下来。 里面的人在服侍圣上穿衣拭水,薛远低着头,从屏风底下的边线一直看到自己的靴子前。 瞧着屏风就知道小皇帝的喜好,必定净雅细致,喜欢的也应当是什么诗词歌赋的君子。但薛远不是君子。 小皇帝就很喜欢褚卫。 褚卫见到小皇帝的次数少,但每一次小皇帝都会和褚卫相谈甚欢。 薛远淡淡地想,真是艹他娘的。 憋屈。 顾元白穿好了衣裳,正午的阳光最烈最盛,配着驱寒的药浴,他都不知道脸上的是汗水还是蒸汽。 走出来的时候,瞧见薛远脸上的表情,随口问道:“薛侍卫想什么呢?” 薛远下意识往顾元白看了一眼,圣上整个人泡水泡得白里透红,薛远全身一酥:“臣在想这屏风。” 顾元白随意道:“既然薛侍卫喜欢这屏风,那便赏给薛侍卫了。” 薛远一愣,顾元白已经带着人走出了宫殿,带走了一路的香气。 趁着这会儿有精神,顾元白赶紧将政务处理处理。等到晚膳之后,又是疲惫而难受地上了床。 身后贴上来一个人,顾元白正要被热意熏的睡着,就听到耳边有人轻声诱哄:“圣上,您喜欢褚卫吗?” 顾元白侧过身,眉头蹙起。 薛远不依不饶,“圣上,您喜欢褚大人的脸,还是喜欢他的手?” 心中阴暗不已。 喜欢脸就划破脸,喜欢手就砍断手。 薛远是个文化人,不搞杀人埋尸那一套。 第50章 顾元白在宛太妃这待了一天,这一天下来薛远都老老实实。等回去的时候,顾元白半路将薛远扔在了京城街道上,语气硬生生:“你散值了。” 被扔下来的薛远驾着马,原地踱步了好一会儿,才驾着马朝身后一转,往直前之前那个玉店走去。 他到的时候,玉店的老板还记着他,满脸热情笑容迎上来,“官爷,您上次买的玉件用着可好?” 薛远奇怪看他一眼,“用它做什么?” 薛远买那东西,只是一时头晕脑胀。买回来之后,这东西他又用不着,全身通透的还是白玉,不好看。他随手扔在了房里,再也没动过,白花了钱。 玉店老板尴尬地笑了一下,心底腹诽不已,“那官爷今日想来看看什么?” 薛远撩起眼皮在店内看了一眼,眼睛一定,定在了一个翡翠玉扳指上。 顾元白回去后,就让人去将褚卫叫了过来。 褚卫正在忙着御史台官员从各地送回来的消息,听到圣上召唤之后,立刻放下手头事物进了宫。 这些时日,御史台很忙,京城第一美人也有些憔悴,但憔悴起来也是俊美无比。褚卫朝着圣上俯身行礼,“圣上万安。” 顾元白道:“褚卿近日应当很是忙碌?” 褚卫实话实说,“虽是忙碌,但却格外充实。” 顾元白沉吟片刻,开口道:“朕还有一事交予褚卿去做。” 褚卫毫不犹豫道:“还请圣上吩咐。” “你同薛远同去协助张氏,他们要做的准备多多,但身边没有朝廷官员,做起事来还是麻烦了一些,”顾元白这个拉红线拉的苦心竭力,“你们二人一文一武,正好互补。” 顾元白都暗示的快要明说了。 今日即便薛远是真的忠君之心,担忧他受伤才扒了他的裤子。但上下两辈子从来没被同性扒过裤子的顾元白觉得,还是赶紧撮合官配吧。 薛远要扒就扒褚卫的,想怎么扒怎么扒,最好扒到知道扒裤子这样的事只能对着褚卫做,这样才好。 褚卫脸色一僵,随意勾起冷淡含着嘲讽的笑,道:“圣上,臣会同薛大人好好做这件事的。” 本来这些时日褚卫忙得都没回翰林院,就有些担心薛远留在圣上身边会不会图谋不轨,现如今正好。 或许可以借此机会,找到薛远对圣上心怀不轨的证据。 眼睛垂下,神色冷静。 必须找机会让圣上厌弃薛远。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千里之外的荆湖南一地。 身披囚衣,带着手铐脚链的犯人们神情空洞,他们在囚车之上,被带往了卢风残部逃亡的大本营。 这些人正是前些时日顾元白在京中挖出来的探子,其中大多都是各宗亲大臣府上说得上名字的家仆,在府中过的虽然不是主人的日子,但也比这时要好上百倍。这一路过来,他们虽在囚车之上,但也备受折磨,其中好几个不堪受辱的女子,好几次都想要咬舌自尽。 但终究,他们被一个不少的送到了荆湖南这里。 官兵把人放在了荆湖南这里,自然会有人将这些人给接走,发挥他们剩下的作用。 荆湖南卢风派残部据点。 卢风残部之中,大大小小从京城逃出来的人有百余人左右。其中,卢风虽死,他的门客学生却有不少拼死躲过了皇帝的镰刀,一路随军中领兵率逃的校尉徐雄元逃到了荆湖南一地。 荆湖南势力错综复杂,民风混乱,这里的地方豪强违法犯罪,甚至草菅人命、把控官政,万千土地被其兼并,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黑势力,这样的混乱地方,正好适合让反叛军暗中生长。 卢风残部们自认为当时的皇帝虽表露出了雷霆手段,但势力还没有重新洗牌,便没有能力追上他们,等如今皇帝有能力之后,却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里埋伏了起来。 而他们暗中,也给自己命名了甲申会一名。 甲申二字,取自星驾、升霞两词之中的驾和升字的谐音字,而这两个词,正有天子驾崩的意思,其中恶意可见一斑。 如今,大堂之内,二十余名卢风派的重要人物齐聚在此,商议的正是会中近日缺钱少粮的事。 徐雄元叛逃时带走了五千名士兵,这些士兵再加上百余个只会吃闲饭从没下过地的人,他们从京城带过来的金山银山也快要被挥霍一空了。 卢风给他们留的东西,他们都差不多用完了。 大堂之中一片争议之声。徐雄元目前就是甲申会的首领,他手里头有兵,其他人都得听他的话。其中有几个相当聪明的门客,已经被他当做军师一般的用了。 其中一位军师正在高谈论阔,就见外头传来了一阵响动。一众人转身一看,就见是徐雄元平日里备为信任的军师赵舟领了一个人进来。 徐雄元眉头一皱,声音洪亮地问道:“赵先生,这位是?” 徐雄元原名乃姓徐名雄志,叛逃之后,因为野心勃勃,就将其尾字改为了顾元白的元字。 赵舟笑着把人带到了徐雄元的面前,道:“将军,这是在下的友人,江南建康人,名为刘岩。” 刘岩相貌普通,看起来却儒雅非常,一副文化人的模样。他朝着徐雄元微微一拜,笑道:“小人远慕将军大名,如此一见当知什么才叫做世间英雄。” 徐雄元心知军师不会给自己引荐一个没有用的人,于是仰头哈哈大笑,“惭愧惭愧,不知刘小友如今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刘岩表情一变,强忍悲痛和恨意,“都是那当今皇帝将我逼到要找将军相助!” 徐雄元不由朝赵舟看去,军师微微一笑,朝着他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徐雄元心中一喜,也故作惊讶地道:“那狗皇帝又做了什么事?!” 刘岩低着头,“小人家中经商,尚有几分闲钱。平日里与那些衙门里的官爷来往也亲密,如今皇帝开始反腐,竟然不分青红皂白的将我一家判了刑,说我等是官商勾结,都是杀头坐牢的大罪,小人没办法,只好带着家财逃亡了。” 徐雄元又问:“那你父母家人呢?” “他们未逃得出来,”刘岩的声音已经哽咽,“他们都是被、都是被——” 赵舟温和的声音接道:“都是被当今皇上害的。” 刘岩闷声落泪,不住点头。 徐雄元都差点没压住笑。 哈哈哈哈,瞧瞧啊,瞧瞧啊,天眷他徐某人! 会中粮食钱财没有了,这就上来一个送钱送粮的,徐雄元心中畅快无比,他装模作样地安慰了刘岩一番,等刘岩正式加入了甲申会之后,看着后面一车车运进来的金银和大袋大袋的粮食,再也移不开眼了。 刘岩站在人群之后,堂中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很多很多的人已经凑在了那一车车财富的旁边,无人顾得上他。 刘岩抬起头,脸上的悲伤已经不在,他看着周围的东西,打量着整个反派军的据点。 这就是甲申会啊。 是圣上想要其踏平豪强的甲申会啊。 这个名字可太难听了,刘岩想。 但是他会认真的待在这,用圣上给予他的这一车车的粮食和金银,去换取一个走到徐雄元身边的位置。 花了那么多的钱财金银,怎么也得换来一份说得上来话的位置不是? 京城之中,正在办事的两位大人。 薛远和褚卫立在张氏面前,两个人都面无表情,等时间一到,和张氏族长客套两句,就立即各朝各自的马匹走去。 褚卫虽然知晓正常人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干出威胁朝廷官员性命的事,但薛远不是正常人。因此他特意吩咐让府中的人派来了一位身强体壮的小厮为他驾马,在上马车之前,薛远驾马从他身旁经过。 薛大公子声音沉沉,“褚大人,奉劝你一句。” 他声音低了下来,渗人,“别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褚卫嘴角冷冷勾起,“在下也奉劝薛大人一句,别去肖想不该肖想的人。” 薛远扯起唇,瞥了他一眼,眼神之中阴光沉沉,最后驾马离开。 马匹蹄子扬起的灰尘,呛得褚卫捂住了口鼻。 褚卫立着不动。 薛远那个眼神,给褚卫一种他刚刚真的要杀了他的感觉。 在战场浮浮沉沉的人,一身的煞气和杀意强烈的让人无法忽视。如果这不是在街上…… 褚卫呼出一口气,转身上了马车。 此人太过危险,如何能待在圣上身边? 薛远回府后整整在练武场耗了一个时辰才压下心底里头旺盛的杀意。他从练武场出来的时候,浑身都已经湿透,面无表情地大步朝着浴房前去。 身后的小厮小跑着困难跟上,“大公子,二公子说想见您。” 薛远裹着煞气道:“让他爬到池子边掉下去再爬起来,再来跟我说事。” 小厮脚步一停,颤着音儿往薛二公子的房里跑去:“是、是,小的这就让二公子照做。” 薛远面无表情地一路走到了房间,旁边的浴房已经有人备好了水。他拿着干净外衣走进浴房里,房门“咣当”一声,被他的手劲砸得叮当作响。 整整一天没见到顾元白。 一天。 薛远眼睛都他娘的要憋出红血丝了。 薛远是个糙汉,对水温没有讲究,也不爱慢悠悠地洗澡。他直接拿着水从头往身上一浇,越浇越是脸色黑沉,脑子里一会闪过顾元白的脸,一会儿闪过褚卫的脸。 一会儿竟然闪过了他们俩对视一笑的脸! 薛远搂头给自己浇了一勺冷水。 水哗啦啦地流在了地上,薛远表情冷凝地顺着水流一看,余光却突然瞥到角落柜子下有一个小白点。 他眼皮猛地一跳,大步上前踏过水流弯腰一捡,是个白色手帕。 手帕上污点脏脏,好像是被脚印踩过一样。 第51章 薛远想起来了,这是许久之前他同常玉言在湖泊之中捡起的帕子,那日晚膳用完皇上从宫中赏下的膳食之后,他随手拿着这个在脚底碾过的手帕进了浴房,洗澡的时候随便给扔在了一旁。 这个浴房只有薛远和打扫的小厮进来,这手帕竟然莫名其妙被留到了现在。 这是顾元白的手帕。 上面还有龙纹。 曾经漫不经心碾上手帕的画面历历在目,薛远看着上面的污泥脸色变来变去,连洗到一半的澡都忘了。大步走到浴桶跟前,开始洗帕子。 薛九遥,他心道,你踩什么不好非要去踩帕子? 随着天气渐热,换季的新鲜水果也都摆在了顾元白的饭桌上。 顾元白身体不好,受不了冷,也受不了热。如今月份走到了六月,等到六月底七月初的时候,就要摆驾避暑行宫,在那里度上一整个夏季了。 宛太妃六月中就会提前搬过去,御医近日来和顾元白禀告过,宛太妃的身体情况目前来看是稳定住了,只要这个夏季不发大病,那就应当能熬过去了。 顾元白敲打了一番宛太妃身边伺候的人,被圣上叮嘱之后,这群人伺候宛太妃时更加小心翼翼了。 商路准备极有可能准备到七八月份,那会正是金秋季节。商路到达边关时,说不定都九月份了。 秋季,对大恒朝来说是收获的季节,可是游牧民族往往会选择在秋季进攻边关。 他们那时战马肥膘壮硕,骑兵们孔武有力,他们会趁着秋季大恒朝粮食收获的时候入寇中原,去强夺整个冬日的粮食。 时间把控的正正好,顾元白边吃着水果边想,他在行宫避暑的时候,边关应当也应该开战了,让游牧人整个冬天没有粮食,只能拿着好东西去同商队交换,这就是最理想的状态了。 想到边关,顾元白就抬头朝着薛远一望,“薛侍卫?” 薛远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才回过神大步上前,“圣上?” “朕若是派你去边关,你会怎么做?”顾元白问道。 薛远似笑非笑,绝非友善,“杀绝他们。” 这就有些……不好了。 顾元白首先得考虑整个大恒朝的利益,现在大恒朝的骑兵没有办法去抵抗整个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大恒战马很少,所以第一步就得先从游牧人手里把战马给捞回来,等训练出足够的轻骑兵、重骑兵之后,等交通便捷之后,才是杀绝他们、收服北疆的时候。 所以现在,顾元白要的是把他们打怕,不是打出仇。 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只能让他们不再侵犯边关,不再冒犯大恒的子民。真正要报仇的话,最起码也要两三年之后。 这种时候,还是要派一个理智而又顾全大局的将领前去比较好,正好促进边关互市的建立。 薛远,就可以让他等收服北疆的时候再去了。 同样对游牧人熟悉、对边关熟悉还性格沉稳的老将,顾元白脑中一闪,薛将军。 薛远叫了一声:“圣上?” 顾元白回过神,直接道:“但朕现在并不需要你去杀绝他们。” 薛远淡淡道:“臣知道。” 但圣上这个意思,是要真的派他出兵吗? 薛远心脏猛地一抽。 昨天一天没见到顾元白,他都快要疯了。现在只要去想想两三个月见不到顾元白,就想直接把顾元白也抗走。 他府中这么大,边关这么大,养一个娇贵的小皇帝,薛远算了算自己的银子和俸禄,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心中有了章程,顾元白让薛远退下。今日一上午就在工作中过去了,午膳时间一到,田福生就准时提了醒。顾元白只好放下政务,让人传了膳。 他用膳食的时候,薛远就在一旁看着,侍卫长看见了他的眼神,小心侧过身,好心说道:“薛大人,你若是饿的厉害,不如先去吃饭。” 薛远盯着顾元白吃得沾了油的唇,喉咙痒,没听清,“饿什么?” 侍卫长加大了一点声音:“你要是饿了,那就先去吃吧。” “去吃?”薛远移不开眼,哑声,“能吃吗?” 嘴巴能吃? “那有什么不能吃的?”侍卫长笑了一下,觉得薛远能提醒他警惕褚卫,是个好人,“宫中的膳食美味又足,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薛远呼吸一热,陡然紧绷了起来,但一紧张反而呛到了自己,发出了低低的咳嗽声。 顾元白一顿,朝着旁边示意:“给他倒杯水。” 宫侍端了杯水送给薛远,薛远接过一口而尽,余光瞥这顾元白,看着他瓷白的侧脸又出了神。 一顿饭需要多少银子,脑子里不由算了出来,一算,这钱薛远能付得起,莫名其妙的,薛远自己就挑唇满意笑了起来。 午膳后,顾元白小睡了一会儿。 醒来之后,正好睡了一个时辰。顾元白躺在床上缓了缓神,外头有响动声传来,撩起眼皮一看,房门被人打开。 田福生道:“圣上,到时辰了。” 顾元白闷闷嗯了一声。 “外头叫什么呢?” 田福生道:“您前些日子病了的时候,薛大人抱来了两只小狼崽放在了宫里,今个儿宫人瞧着您身体好了,便来问问要不要将两只狼崽抱来给您解解闷。” 顾元白闷声笑了,“朕说要狼,还真的给朕拿来了。” 他心情不错,掀开了被子,道:“起身吧。” 两头狼崽子皮毛银灰,是十分漂亮的颜色。它们被抱过来之后,见到薛远就扯起嗓子嗷呜了起来。 薛远走过来,亲自把叫个不停的狼崽子抓在手里,然后递到了顾元白的跟前。 小狼崽小的时候可爱得很,但已经有了攻击人的野性,顾元白朝着两只狼崽伸出手时,这两只幼狼就张大了嘴,蠢蠢欲动地想要伸着脑袋去咬上一口圣上的手指。 薛远低头一瞥,大掌扼住两只狼崽的命脉,两只狼崽垂下了耳朵和尾巴,怯生生的嗷呜了一声。 顾元白的手指就安安全全地落在了小狼崽的头顶。 毛发茸茸,圣上明显喜爱这样毛发柔软的动物,上次那只赤狐就被养在了宫中。 两只小狼崽子挺机灵,知道看碟下菜。除了刚开始想咬顾元白那一下之外,之后一直乖乖的由着顾元白顺毛,奶声的嗷呜也格外的喜人。 这种凶悍的猛兽,小的时候总是这么可可爱爱,萌得人心都化了,至于长大之后,那就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顾元白想起了曾经在薛府遇上了那两匹狼,那两匹狼毛发乌黑,獠牙外露,涎水从利齿上滑落,长大了之后和小的时候完全不能比。 玩了一会儿狼崽之后,顾元白就要收回手,转而去工作,但薛远却突的把怀里抱着的两只狼崽往地上一扔,两只狼崽被猛得一摔,差点被摔得眼冒金星。 薛远攥住了顾元白的手,在顾元白皱眉之前,他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翡翠玉扳指,给戴在了顾元白左手的大拇指上。 圣上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是天底下最最养尊处优的一双手。这样的手带上绿的凝重而通透的玉扳指时,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一般,白的被衬的更白,绿的被衬的更绿,两相交映,更显精致绝伦。 薛远喜欢得想抬起在唇边亲一亲,他笑了,“臣的眼光还算是不错。” 顾元白抽出手,看了一番这个玉扳指,他上手转了转,倒有些出乎意料的合心意。 圣上面容稍显柔和,淡唇勾起了笑,“薛侍卫用心了。” 你愿意戴上,这哪能叫费心呢? 薛远开了口,说了话,他以为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但耳朵听到自己的声音时,他自己都觉得语气软得有些不可思议:“圣上,今晚便是花灯节的第一日了,要不要臣陪着您去看看?” 如果薛远的那些下属、府中的门客见到薛远也有这样的姿态,怕是要惊掉大头了。 两只狼崽子趴着薛远的黑靴上,拽着官袍就要往上爬,薛远把两只崽子踹远,双目紧盯着人不放,“圣上?” 顾元白恍然,“今日原来已是花灯节了。” 他兴致盎然,“那必须是要去的,朕前些时日做的花灯,不就是留着今日用的吗?” 花灯节持续三日,这三日京城宵禁不再,到了晚上,鼓声一响,各家各户点上了花灯,整个京城犹如黑夜之中的一颗明灯。 家家户户面带笑颜,老老少少把颜欢笑。 有书生站在桥头上,朗声道:“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1” 其他人哈哈大笑,除了这些吟诗作对的书生之外,还有不少人手中正拿着《大恒国报》,三三两两站在一起,笑着说着什么。 花灯炫彩,将天色都染成了五光十色的模样。万人空巷,人人之间欢声笑语,来往之间还有年轻的男女,在面色羞红地互诉衷肠。 大恒繁荣昌盛。 海晏河清。 顾元白身处这座不夜城之中,内心都因为这样的画面而柔软了起来。 他带着人在街道上擦过一个个人群,时不时就能见到全身铠甲腰配大刀的巡逻士兵。每年到这样欢庆的节日,京城府尹都会派人严加守护,严禁小偷小摸和拍花子的存在。 顾元白拎着他的那个简简单单的花灯,在黑夜映衬下,薛远紧紧跟在他的身边。 他像是顾元白身旁最高大的狼,顾元白好几次因为面前人群的拥挤而差点陷入了薛远的怀里,都被薛远一一扶了起来。同那日擅自扒了他裤子的行为相比,今日的薛远可以说得上是规矩了。 顾元白笑了笑,打趣道:“薛侍卫,你这几日同褚子护一同做事,觉得如何?” 薛远面色不改:“圣上,褚子护这人不行。” 顾元白眉头一挑,“哦?” 如果他去边关了,那几个月都回不到顾元白的身边,留下那个对顾元白心怀不轨的褚卫,怎么看怎么危险。薛远一本正经地道:“他有龙阳之好。” 顾元白一愣,随即面色怪异。 薛远假的说得如同真的一般:“长得人模狗样,实际不知道有多龌龊。圣上,此人心思深沉,您可万不要被其蛊惑了。” 顾元白觉得有些微妙。 按理说褚卫似乎喜欢男人才是正常的,但看薛远如今这神态语气,好似褚卫喜欢男人是一件多么恶心的事情一样。 而且在皇上面前这么直白的抹黑别人,薛九遥真还是第一个。 顾元白心中好奇,他也直接问了,“那你喜不喜欢男人呢?” 怎么可能。 薛远想说不喜欢。 男人?喜欢什么男人? 自古以来阴阳结合才是大道理,都是爷们,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他想说出来,想直白的说“老子怎么会喜欢男人”,但这句话到了喉咙,突然就被堵住了。 怎么说不出来了? 薛远张开嘴,但话总是闷在了嗓子下,缓缓跳动的心脏沉沉地将这句话压着,让薛远怎么也说不出来。 身边年轻的男男女女相视一笑,街边五颜六色的花灯闪着各色的光。 京城之中,近年来虽然龙阳之风盛行,但在今日,放眼一看也只是年龄相仿的男女。处处如此热闹繁华,但薛远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他卡死在了嗓子里,只能看着顾元白,看着黑夜和泛着粼光的水,然后问自己,薛九遥,你喜欢男人吗? 呵。 兵营里那么多的男人,薛远只要想一下就恶心的要命,他不喜欢男人。 但如果—— 如果是顾元白呢? “轰”的一声。 缓慢跳动的心脏陡然之间开始变快了。 薛远艰难地启唇:“我——” 顾元白已经忘了那随口一问了,他兴致勃勃地看着周围的景色,侧头朝着薛远微微勾唇,“你什么?” 薛远沉默不语。 他看着顾元白,眼神中晦暗不明。 顾元白的脸映着灯光,小皇帝的皮相很好,但再好的皮相也不过是个男人。 顾元白这一夜只是散了散步,但也一饱了眼福,回宫的时候十分的心满意足。 薛远也回了府。等到夜深人静,薛远躺在床上,脑子再一次响起了顾元白问的那句话。 “那你喜不喜欢男人呢?” 薛远睡着了之后,睡梦里也全都是这句话。 他在深更半夜的时候猛得被惊醒了。 床铺猛然一响,薛远面无表情地坐了起来,快步走到了浴房里拿着半桶冷水匆匆从头浇下。 冷水滑落,脑子里也清醒了。 薛远看着冷水,低着头,发上的水迹往身上流。 顾元白不喜欢男人。 小皇帝都不喜欢男人,他薛九遥,铁铮铮的汉子,又为什么要喜欢男人? 呼吸粗重,嘴边流过的冷水也变成了苦味。薛远面无表情直起身,往房间里走去。院落之中的月亮很亮很圆,漫天星光好像随手可摘,薛远余光一撇,脚步停顿在原地。 他不由自主的想,这么漂亮的月亮,如果顾元白也能看到多好。 回过神发现自己想了什么的薛远猛得沉了脸,大步朝着卧房走去。 几声狼嚎突起。 薛远坐到了床边,却完全没有了困意。 外头的月光渐渐没了,天边逐渐亮起,光亮照进了房里,照亮了薛远眼底的青黑。 他抹把脸,心道,完了,薛远。 你喜欢上小皇帝了。 不是忠君之心。 是你想要他。 第二日。 顾元白正在批阅奏折的时候,感觉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视线。 他顺着感觉抬起头,就见薛远眼底青黑地朝他敷衍一笑,“圣上,您该休息休息了。” 田福生不在,看着圣上让其及时休息的任务就交给了薛远。薛远胆子大,敢说敢做,用生命去挑战顾元白的底线,田福生很看好他。 正好顾元白眼睛有些酸涩,他停了下笔,“也好。” 薛远第一次喜欢人,很不习惯。 他昨晚一夜没睡,全去想顾元白去了。 想着小皇帝不喜欢男人的事。 薛远还记得顾元白拿脚踩他子孙根时的表情,那样的眼神和打心底升起来的不妙预感,似乎只要薛远心术不正,立马能把他给废掉。 这样一想,似乎还得感谢他老子的不靠谱。 薛侍卫的表情变来变去,变化得分外精彩。 周围的人看戏一样的看着他,侍卫同僚之间憋笑憋的厉害。 瞧瞧啊,这一脸傻样的人是他们的都虞侯薛大人吗?怎么看起来这么好笑呢。 圣上一闭眼,就有手上灵活的太监上前,为顾元白按起了头,殿中熏香轻轻柔柔,也不知圣上睡没睡着。 等休息一会儿之后,田福生就从外走了过来。他走到圣上身边,从袖中掏出了一封密信。 小太监避了开来,顾元白展开密信,撩起眼皮,看完上面内容之后就笑了。 这是荆湖南来的信,是监察处一位化名为刘岩的官员报上来的消息。顾元白送给荆湖南和江南两处卢风党羽的礼物——那一队长长的囚犯,送到他们据点的时候,可把那群人给吓坏了。 在顾元白的期盼下,在刘岩的推波助澜下,可喜可贺的是,他们总算是升起了几分危机感,并打算给顾元白一场刺杀看看了。 顾元白笑道:“多好啊。” 前些时日他才感觉自己命不久矣,可能要等不到卢风残部的造反了,没想到对手这么给劲,他们直接打算派人刺杀顾元白了。 顾元白将反叛军赶往荆湖南和江南两地时,就埋下了一手棋子,而现在终于有发挥作用的机会了。 刺杀一事自然不会拖,从荆湖南到京城,快马加鞭也得半月有余。顾元白心情很好的等待着这场刺杀。他收起密信,轻声道:“将计就计。” 等大恒的皇上成功被他们这群反叛军刺伤之后,给了他们一种皇上将命不久矣的感觉后,想必这群反派军就会被成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他们会造反。 终于要造反了。 甲申会要派人刺杀顾元白一事,除了极少数的人知道之外,这条消息被彻彻底底地瞒了下去。 连贴身保护顾元白的侍卫们,也只有极得顾元白信任的一批人知道,更不用说身为臣子的薛远。 如此过了十五六日,顾元白猜测甲申会派来的人怎么也能到了,便自己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带着官学的几个才名远扬的学子们,亲自去田间看一看农民们种下的粮食。 薛远一大早就起了身,练过身之后顶着一头热气去洗了澡。换好衣服后,配上刀剑就等在自己家大门口。 薛将军从他身侧骑马而过,看着他就冷哼一声,“今日怎么没穿官服?” 薛远笔直的站着,闻言懒洋洋瞥了他一眼,“跟圣上去田间。” 薛将军苦口婆心,“圣上待你如此好,你可要好好保护圣上,咱们臣子的这一颗忠君之心,应当就要心里眼里装得全是圣上。” 薛远道:“老子心里眼里已经全装着他了。” 好几夜没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一醒来就得大半夜去洗冷水澡。顾元白一笑,他都被迷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北疆人人害怕的薛大公子,如今也受不了这迷魂汤了。 薛将军正在说着大道理,没有听清:“什么?” 薛远却不理他,目光越过薛将军,看到了圣上的马车。他咧嘴一笑,大步朝着马车而去,跟薛将军道:“老子走了。” 薛将军还未生气,就见薛远突然定住了脚步,侧过身警告地道:“薛将军,这忠君之心,只能我有,只能我说。你懂了吗?” 说完,薛远便大步迈着,意气风发地往马车走去。 侍卫长手里还牵着一匹烈马,通体棕红色的毛发耀眼,正是留给薛远当坐骑的汗血宝马红云。 薛远翻身上了马,驾着马走到了马车窗口,笑的风流倜傥,“圣上,今日可安好?” 顾元白的声音还有困倦和懒散,“还好。” 薛远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圣上昨日可有做了什么梦?” 顾元白顿了一下,奇怪道:“薛侍卫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远眉头一皱,难不成小皇帝昨夜没有梦见他? 草他娘的。 薛远眉目瞬间阴翳了起来,他语气不变,“无事,臣随口问问。” 竟然也有人敢来骗他薛九遥? 是想死吗。 薛远昨日下值时遇见一个道士,那个道士所卖的一种符能让其他人梦到自己。薛远鬼迷心窍的花了大笔银子买了,睡前按照着道士说的话,在心里默念了小皇帝百遍。等睡着时,把符放在枕头旁边,道士说这样就能让心中默念的人梦到自己。 薛远抱着不可为外人道的想法,还把自己洗了个干净,健硕的身体一件衣服也没穿,躺在床上睡了一夜。 结果他娘的竟然被骗了。 顾元白在马车之内撑着脸,无语了片刻,掀开窗口的帘子一看,就见窗外的薛远阴着一张脸,好像要去杀人似的,瞧着渗人。 就这样的表情,若是真的有人前来刺杀他,怕是一眼就被吓怕了。 顾元白手臂撑在车窗上,眼睛微眯,笑得如同京城里那批调戏良家少妇的纨绔子弟:“薛侍卫脸色如此难看,难道是不愿同朕去乡间一观?” 薛远道:“怎么都愿意。” 顾元白觉得这话有点怪,“朕要是让你伺候朕,当个奴仆,你也愿意?” 薛远瞥了顾元白一眼,心道你就算想摸老子……也不是不行。 他勾唇一笑,懒懒散散,问:“圣上想要臣伺候您什么?” 他看起来非但不生气的样子,反而很蠢蠢欲动。顾元白沉吟一下,道:“你保持着好脸色便可。” 薛远的一颗肖想龙床之心开始砰砰乱跳。想看他好脸色? 看他笑? 小皇帝。 有点意思。 第52章 十几位学子是从太学和国子学中挑选出来的人才,他们自然不是跟在顾元白身边,而是远远缀在其后,被太监带着去看田间的水稻。 五谷杂粮中的五谷,一般指的是稻、黍、稷、麦、菽。在中国古代,稷的地位很高,稷便是粟,乃是百谷之长,江山社稷中的社稷一词,稷便是指的这。 但随着时间的延长,水稻已经逐渐成为大恒产量最高的粮食,黍稷需要的水分少,便逐渐种植在了高处旱地田中。 自然,如今水稻的产量,怎么也比不过后世。而顾元白也没能力去将杂交水稻给研究出来,他没那实力,也没那条件。 田间细窄道路上,顾元白脚步悠闲,他的目光时不时从两旁扫过,看着新播种的田地,微微颔首。 看似随心所欲,实在暗中已经升起了警惕。 保护着顾元白的人明里暗里都全身紧绷,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侍卫长更是表情严肃,索性他平日里就是这么一副沉稳的样子,此时到没有引人注意。 但薛远狼一样的敏锐的神经,已经三番五次怀疑地扫过侍卫长了。 全身紧绷,随时准备攻击的状态,薛远眯了眯眼,在侍卫群中扫视了一圈,发现有不少人同样是这样的状态。 他若有所思,有些不虞的扯起一抹笑。 顾元白的背上陡然有人贴近,他侧头一看,薛远朝他阴森森地笑道:“圣上,臣还比不过侍卫长张大人吗?”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顾元白漫不经心道:“薛侍卫何出此言?” 薛远道:“圣上,臣之一颗忠君之心,天地可鉴。” 所以到底瞒了他什么了? 顾元白乐了,不知为何,薛远这些时日虽然一日比一日的显得忠心耿耿,但每次一听他表忠心的话,他就想笑。 而他这一笑,顿时把薛远给笑得迷迷道道了。 一行人走出了田间。后方的学子们见到圣上已经离得远了,急忙想要跟上,“公公,我们也快走吧。” 太监却笑眯眯地拦住了他们的脚步,慢悠悠地道:“诸位公子莫急,不如再好好看一看这稻子?” 学子们只能压着焦急的心,又开始琢磨起这稻子有什么不一样了。 而顾元白已经带着人走进了田地旁的绿荫林中。 侍卫寻出了一处地方让顾元白坐下,跟在最后的侍卫们牵着马,将马匹拴在树上,再去拿些清水来给圣上净面。 田福生给圣上擦去头上的细汗,小声道:“圣上可还能受得住?” 顾元白抬头从树叶婆娑之间看天上的太阳,点点头道:“乡间虽热,但也没有什么。” 田福生应了一句,就没有再说话了。 侍卫们该忙碌的忙碌,不着痕迹地将圣上围得严严实实,就等着敌方刺客出手,来一出将计就计。 这样的氛围,平静无波之下似乎暗藏汹涌波涛。 突然,薛远的眼皮猛得一跳,他倏地抽出大刀回身。 只见林中瞬息涌出数个持着大刀神情凶狠的刺客,他们全都朝着顾元白不顾一切地迅猛扑来。顾元白面色不变,握了握袖口之中的弩弓,还有心情去喝了一口水囊里的凉茶。 田福生大喊道:“护驾!” 侍卫们中早已得到消息的人已经将顾元白保护在了身后,反应极快地迎了上去,下手毫不留情。刀光剑影,乱象横生,薛远心头怦怦直跳,他拿着大刀杀出一条通向顾元白的血路,却在抬头看到顾元白的那一刻,就见有一个刺客要抬手朝顾元白刺去。 薛远心中骤停,眼中血丝瞬起,他抬手奋力扔出大刀,长刀闪过冷光,直直打落了刺客手中的那把刀。 刺客懵了。 安排刺客行刺自己以便佯装受伤好将计就计的顾元白也懵了。 就在他们面面相觑的瞬间,薛远已经浑身煞气地赶来,他没了刀,不少刺客趁火打劫地朝他袭去,但都被他赤手空拳地挡了回去。瞬息之间,他的身上已经染满了鲜血,薛远脸色难看,从地上随意捡起一个大刀,反手砍了身后的人后,铁臂一伸,将顾元白给抱在了怀里。 抱住了顾元白之后,就是带着小皇帝朝汗血宝马奔去。 直到顾元白被薛远带着翻身上了马,他才压着声道:“薛远——” 那他妈的是朕的人! 薛远满身的血,他掌着顾元白的腰间,手臂一紧,戾气十足道:“别说话。” 缰绳一扬,汗血宝马蹄子一扬,千里马急速奔跑了出来,转眼就如同风一般踏出了这片乱战林中。 还在对付着侍卫们的刺客一声“不好”,头领声嘶力竭地道:“放箭——” 百枚箭矢追来,侍卫们忙扑上去将刺客斩杀。马匹上的薛远听到有破空之音传来,更是用力抽了一下宝马,翻身拿着刀去砍掉这些箭矢。 马匹跑远,刺客头领咬牙切齿,太过仓促,谁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狗皇帝,如今只能等着听朝廷的消息,他厉声:“撤!” 田福生彻底被薛远的这一出给搞懵了,来不及细思,听到刺客们准备撤退,他顿时冷笑一声,高声道:“张大人!交给你了!” 圣上说了,这一批前来刺杀他的人,留下十来个人的性命当做传递消息之用就行了,剩下的,胆敢对皇上不恭,拿命来还吧! 张绪侍卫长沉声应下,心中还是慌乱。田边林地之中何其广大,各种危险层出不穷,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他叹气声一下接着一下,后悔自己没有暗中提醒薛远一下了。 不止张绪侍卫慌,其他早已将计划熟记于心的人也慌,被薛远差点一刀砍死的假意浑水摸鱼行刺圣上的人也慌。 田福生心里更慌。但是在处理完那群刺客之后,他还是得先按照圣上的吩咐,带着人急急忙忙地回了宫殿,马车加快,人人神情悲切,回到宫中之后,立刻召集大批御医前来寝宫诊治。寝宫之中的宫侍人人面色凝重,似乎还有一盆盆的血水从殿中搬出。 不到半日功夫,圣上下乡遇刺且受了伤的消息就在一定范围内传播了。 皇宫之中禁止任何人进宫拜见,但这次的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又不是为了引起朝廷众位官员的恐慌,于是田福生派了人,挨家挨户的上门安抚,圣上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和轻伤,不用担心。 与此同时,政事堂和枢密院的人出来了,参知政事和枢密使笑呵呵地接过圣上手里如今的国事,这两府的淡定和镇定,才是使朝廷众位官员安抚下来的两块大石。 身为圣上的亲信和管理政务军机两把手的两府,以及监察处和东翎卫,他们自然知道圣上是准备做什么。他们按照圣上的吩咐,在慌乱还没升起前,就已经将其压了下去,一切按部就班,平平静静。 但这种平静看在甲申会的人眼里,就是在粉饰太平了。 百人来袭,最后只有十数人生还。这场刺杀取得了无比惨重的结果,谁都没想到的惨重结果。刺客头目原本已经心生绝望,但等探听到朝廷中的消息后,这种的绝望又变成了狂喜。 皇帝受伤了! 他们花费了大笔的银财去探听宫内的消息,得出寝宫内众人面色凝重,御医神情不安,时不时有血水从宫殿之中搬出来后,他们几乎要忍不住放声大笑了。 这哪里是轻伤?! 这明明是重的会使朝政震荡的重伤! 刺客头目放声大笑:“一定是狗皇帝被护着逃走时中了我们的箭矢!” 其他人也激动无比道:“射箭的兄弟们都被那群皇上的走狗给杀完了!大人,我们一定要给他们报仇!” “这仇是一定要报的,”刺客头目狠狠一笑,“既然狗皇帝受伤了,那他就没精力来管荆湖南和江南了。说不定都会没命了,我们要快马加鞭回去禀报将军,要趁此机会,将这两地彻底变成我们甲申会的地盘!” 顾元白木着脸,黑发被风裹着向后,薛远满身的血腥味,夹杂着刀光剑影之间拼出来的杀气和锐意。 过了一会儿,顾元白认命了,只能暗暗祈求计划如他所愿般进行,率先开口道:“你可有受伤?” 时时刻刻注意着八方动静的薛远含着一口血腥气道:“无事。” 确定自己身后再也没有人跟着之后,薛远才缓缓拽住缰绳,拉住跑的欢腾的红云。 马匹一停,仰头嘶吼了一句,薛远翻身下马,牵着马匹往树下走去。 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迹,只是不知道是旁人的血还是他的血,声音沙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杀多了人。肃杀之气围绕,整个人犹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一般,阴沉压抑。 顾元白看着他身上几道被刀剑划破的裂口,还有衣袖旁被箭矢划伤的小伤,目中神色复杂。 顾元白没想到薛远会这么疯的来救他。 薛远朝他奔来的时候,表情可怖,堪称狰狞。他手中甚至没有武器,步子却义无反顾。 充满血色的那个眼神,顾元白一瞥之下难以忘怀,那眼神中写得清清楚楚:谁敢碰顾元白,谁就去死。 沉沉重重的杀意压下来,无数战场厮杀的凶悍,这个眼神将刺杀顾元白的“刺客”给吓懵了。顾元白也注意到了薛远的神情,那样愤怒到狰狞、怒火似乎可以烧死一切的神情,倒是让他不由一愣。 这一愣,就被薛远抱到了马上。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的来救他? 顾元白心道,难不成薛远平时所说的忠君之心是真的? ……很难不去怀疑,但事实就摆在眼前。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薛远竟然会有这样的表现。 顾元白无声叹了一口气。薛远将马上的缰绳拴在了树上,他活动活动整个肩膀,背部的肌肉突起又收敛,整个人还是阴沉沉的,犹如土匪山上最凶狠的土匪头子,没半点官爷的样。 薛远转身朝着顾元白伸出手,顾元白道:“朕能自己下去。” 薛远却沉默上前,犹如对待着差点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上手把顾元白抱了下来。 他抱着顾元白就不松手了,身上的一些未干的血液也被蹭到了顾元白的身上。顾元白道:“放朕下来。” 薛远眉目阴翳,沉着脸不说一句话。 顾元白最后一遍道:“薛九遥。” “圣上,”薛远启了唇,唇上已经黏起了皮,声音沙哑,干干燥燥,“您没发现吗?您吓着臣了。” 顾元白一愣,沉默片刻道,“何必如此。” 薛远想笑,他也就笑出来了。 何必如此? 谁他娘的能知道呢。 薛远把顾元白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坐下,兀自去查看马匹上匆忙带来的东西。他身上有一把大刀,还有一把匕首,马匹上携带一袋水囊,除此之外就无其他。 顾元白站了起来,在周围看了一圈,深林之中,树木遮天蔽日,处处都有鸟啼虫叫之声。他四处看了一下,看准了一颗老树,走上前将上面攀附的松萝扯下。 薛远跟过来,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这什么?” “松萝,”顾元白的语气淡淡,继续采着松萝,“可以止血解毒,是个好东西。” 在这里的就两个人,给谁用的不言而喻。薛远紧绷着的身体微微舒缓,他看着顾元白的侧脸,脑子里还都是刚刚那一把大刀朝着顾元白袭来的画面。 刀剑锋利,马上就要砍到顾元白的身上。 耳边响起一道刺耳之声,顾元白顺着看去,原来是薛远的手不自觉压住了刀柄之上,刀柄和刀鞘摩擦,尖锐之声不断。 “薛远?” 薛远看着顾元白出神,没听见。 顾元白将他的手从刀柄上拨了开来。 薛远回过神,将染血的外衣脱了下来,几道刀伤还在留着血,顾元白将松萝放在他的伤口之上,血染红了淡绿色的松萝,薛远一声不吭,顾元白给他身上显眼的几处伤口上完了药后,问道:“还有哪里?” 薛远掀起了里衣,腰侧上还有一道翻着血肉的伤。 与他相比,顾元白身上就只沾染了一些薛远身上蹭下来的鲜血。 顾元白亲自给薛远上了药,心中叹气。 反派军派人行刺,他利用行刺将计就计一事,不能跟薛远说。 除了亲信,其他人都不能知道。 因为这场行刺的背后,是因为顾元白要逼得那些人造反,要他们对豪强下手。 甲申会内部现在狼狈极了,他们兵马少,粮食少,首领徐雄元是个智谋不够但又甚为自大的人,他现在虽然能装模作样地表现出礼贤下士的模样,但本性之中的贪婪,还是将利益看重于一切。 他之所以跟着卢风,就是因为卢风给了他很多金银,现在,只要有钱有粮,他同样敢为了这些踏平豪强。 在古代有一个词叫做兵灾。 兵灾,是一种如同蝗虫一般的灾难。这还是被刘邦带起来的一种灾难,刘邦打天下时,穷的要命,他的农民起义军就是一群流氓,为了获得军饷和给手里士兵赏赐,他每攻下一座城,就会放纵自己的士兵去强夺整个城中的东西。 豪强的田地、粮食、金银,普通人家的女子和粮食,劫掠财富奸淫妇女,有的士兵因为杀红了眼,还会去杀普通人泄愤。 这就是兵灾。 要想军队纪律严明,古代的士兵只能靠兵饷来形成完备的纪律,来养成一支精兵。可没有兵饷,人家士兵又凭什么替你拼命? 同样没兵饷的甲申会,他们也会这样去做。荆湖南一地混乱,豪强从来不是他们合作的对象,他们会直接抢走豪强的一切,都要造反了,皇帝我都不顾忌了,我还顾忌你?抢了豪强的钱财,然后拿着兵马继续打天下,强了一座城又一座城,最好能把豪强全都踏遍,这样新的江山就会干干净净,也不会像刘邦那样备受豪强士族的挟制,这样多好? 朝廷官兵是王师,仁义之师,做不到反叛军如此的强盗之举,有些事情,就需要借刀杀人了。 而如果甲申会不造反,那么豪强成了一个个的地头蛇。他们奴役着自己田地里的佃户,赋税收为自用,把控官政,私自驯养小国家,时间一长,朝廷衰弱,国不成国,到时候国破家亡,各地暴动起义皆起,更重要的是,大恒还有敌国窥伺。 顾元白当了三年半的皇帝,掌权半年,大恒朝的弊端他看得清楚,他真的想当个好皇帝,也确确实实地想创造出一个太平盛世。 但问题来了。 是现在促进反派军掀起造反大头,让两个省的百姓陷入兵灾,以开始拔出豪强之头、扼制其势头的好,还是让二三十年之后整个大恒的国土陷入战乱之中好? 哪个都不好。 两个省可控的灾难,和未来二三十年整个大恒的战乱,顾元白不知道别人怎么选,反正他选择了暗中推动反叛军的发展。他在下这种决定之前,也曾怀疑和迟疑过,觉得自己太过于冷酷和无情,但优柔寡断,却不是顾元白的性格。 半年前已经决定如此,那么他现在会尽最大的努力、最详尽的布局去保护这两个省的百姓,但也只能如此了。 国家的国情,容不得一个皇帝优柔寡断,一个现代人的良心,在这个时候,也要压低到古代皇帝的良心。 或许原文中的主角攻受也和他进行了一样的选择。 而这种事,不能和一个臣子去说。无论薛远是不是真正的忠君之心,无论薛远以后会不会忠于顾元白,这样的事顾元白绝对不会去告知与他。 过了一会儿,血止住了,顾元白心情有些沉重,他随意坐在一旁,薛远把衣服穿上之后就凑过来,哑声道:“不舒服?” 顾元白随口道:“没有。” 薛远把脸凑过来,低低笑了,“臣不信。” 顾元白轻瞥他一眼,薛远坐在了顾元白旁边,道:“圣上既然不高兴,那臣就给圣上讲一件趣事。” 他自己身上带着伤,还要来逗乐顾元白,顾元白自己都觉得在欺压臣子,他摸了摸鼻子,无奈笑道:“你还是顾着自己吧。” 薛远见他笑了,便道:“圣上,日头西移,现在回程怕是要黑夜了。夜间在林中策马极不安全,不若找出山洞,先在此将就一晚。” 顾元白颔首,站起身道:“走吧。” 两个人的运气不错,驾马片刻之后就在一溪流不远处寻到了一处干燥的山洞。山洞之中还有一个草床和一床脏兮兮的被子,应当是哪个猎户偶尔栖息的洞穴。 薛远去找了些木柴,看着不远处流淌的溪水,心中突然一动,“圣上,您要去洗把脸吗?” 顾元白道:“不了。” 什么事都不计较这会了,他道:“薛侍卫受了伤,也莫要去洗了。” 薛远老老实实道:“是。” 整理完了洞穴,顾元白和薛远又漫步在丛林之中去找一些能吃的野果子。顾元白见到了不少蛇莓,少少采了一些,一抬头就见薛远正从一颗高树上跳下,他的怀里抱着一堆野果子。顾元白余光不经意一瞥,突然凝重顿住,厉声道:“别动!” 薛远立刻停住了脚,他皱起眉,语气平静:“蛇?” 他身后的树杈上正有一只细长的蛇探出了头,对着薛远的脖子虎视眈眈。 尾短而细,身有彩色花纹,蛇头呈三角之状,还是个毒蛇! 顾元白扔下手里的蛇莓,从袖口之中拿出小巧弩弓,上好箭矢,抬臂对准那条毒蛇。 薛远还有闲心笑着道:“圣上,您可别打着臣了。” “闭嘴吧,”顾元白眉眼锐利,缓步靠近,“别说话。” 破空之声会惊动毒蛇,最好是靠近一点,在它反应不及前一击毙命。顾元白双眼眯着,三支短矢对准毒蛇的头部、七寸和尾部。 薛远看似放松,实则全身肌肉都已经紧绷了起来,他的一只手移到了匕首处,正当两个人屏气凝神的时候,草丛之中突然有一只兔子窜了过去! 顾元白心道一声不好,几乎就是下一秒启动了弩弓,三发箭矢破空袭向毒蛇,毒蛇却被那兔子的动作惊动,猛得朝着薛远的脖子扑来。 薛远几乎同时反身拿着匕首砍去,箭矢射到毒蛇身上的一瞬,他也已将毒蛇砍成了两半。 毒蛇在地上抽搐一下就彻底死了,顾元白松了一口气,他眉目舒展,问道:“可有伤着?” 薛远低头看了一眼小臂,叹了一口气。 已经走到他身边的顾元白眼皮突然一跳。 “圣上,臣被咬上了,”薛远道,“咬破了衣裳。” 顾元白头顶的青筋暴起,他忍着,没忍住,怒喝道:“那你他妈不能早点说?” 第53章 都被咬伤了还能先慢条斯理地叹上一口气,顾元白真是对他服气了。 圣上沉着脸,带着薛远来到溪边之后就将他的衣袖划破,两个尖细的牙印深入皮肤,顾元白夺过薛远的匕首,在他衣摆上撕出一条长布条,在伤口上方不远处进行结扎。 小皇帝应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但他却很是镇定,手法利落而面无表情。这样的镇定让薛远甚至有些着迷。 他抬起另外一只手想要碰碰顾元白的脸颊,到半路时发现手指上染了血迹,又收了回来。 “圣上,”他开口,“臣倍感荣幸。” 能被圣上包扎伤口的待遇,他应当是比那个张绪先享受到的吧? 顾元白眉眼压着,心情不好,“给朕闭嘴。” 在薛远说话的时候,顾元白已经拿着匕首将毒蛇咬出的伤口划破,他问道:“你认不认识那条蛇?” “认识,”薛远也就是因为认识才不急,“有毒,毒不大,最多也就身上麻上几日。” 顾元白点了点头,这时才拿着水囊喝了一口,确定自己口腔之内没有任何伤口之后,才吐掉水,低头举起薛远的手臂,俯身去吸毒血。 温热的唇一碰上薛远的手臂,薛远瞬间僵硬在了原地,觉得有些头晕眼花。 顾元白把嘴内的血吐出,拿起清水漱上一口,再次低头给他吸吮手臂上的鲜血。 来回几次,等到鲜血的颜色重新变得艳红之后,顾元白才停了下来。他连连漱了几次口,确保口中没有吃进一丝鲜血,自己也没什么头晕眼花的征兆之后,才合上水囊,转身看看薛远面色,这一看,薛远面色泛红,眼中出神,好似中毒已深的模样。 顾元白眉头一皱,又在周围看了一圈,采些松萝来给他的伤口覆上,又撕下一段布条裹上。薛远脑子正乱,就见圣上拿起刀鞘,锋利匕首划过刀鞘,发出阵阵火花和刺耳摩擦之声,薛远被这声音惊醒,一抬头,就对上了顾元白的目光。 顾元白将匕首放进刀鞘,“感觉如何?” 薛远感觉了一下,“圣上,臣一切都好。” 顾元白奇怪:“既然一切都好,面上怎么红了?” 薛远心道,老子被心上人主动亲了,还不能脸红一下以表敬意? 他怕被看出来心意,就佯装不耐,偏过头,下颚紧绷,“圣上,不谈这个了。臣去把刚刚摘下来的野果拿着,天色已暗,山洞中也要再布置布置,以防毒蛇虫蚁跑进。” 然而再怎么布置,这处山洞在天下之主的面前还是十分的简陋。 如果只是薛远自己一个人,那么他自然不会讲究这些。可看着顾元白,薛远却觉得哪里都配不上小皇帝。 他脱下外衣,将尚且干净的一面翻转过来铺在草席之上,“圣上,将就一夜吧。” 他拖着个咬伤忙来忙去,顾元白冷静理智地提醒道:“你这样会折腾伤口,使残余的蛇毒蔓延加快。” 薛远随口道:“臣命硬的很,没事。” 傍午时还说着没事的薛远,夜里的时候就发起了高烧。 顾元白坐在床边,几乎无语地看着靠着山洞墙壁昏昏沉沉的人。 薛远离得顾元白很远,他浑身汗湿,脸庞在微微皱着,神情似痛苦似挣扎,身上白色染血的里衣也染上了泥土尘埃,整个人狼狈至极。 顾元白最终叹了口气,下床朝着薛远走去。 没想到这种在小说中才会发生的剧情他如今也体会了一遍,只是受伤生病发烧的不是他这个体弱之人,而是薛远这个身强体壮的主角。 顾元白揉了揉眉心,挥去困意和疲惫,“薛远?” 薛远嘴唇干燥,面色发热,顾元白蹲在一旁用手一探,果然是发了烧,他再次叫了一声:“薛远,能听到我说话吗?” 薛远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了心上人的声音,他奋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顾元白就傻乐:“圣上?” 这笑容实在是太傻气了,顾元白声音里含笑:“别睡,保持清醒。” 薛远只看见顾元白嘴唇一张一合,他咽咽口水,喉咙一疼,剑眉顿时皱起。 顾元白:“别说话了。” 薛远点了点头,顾元白起身去找水囊。喂了薛远一些水后,看薛远清醒了一些,他才问道:“冷吗?” “热,”薛远哑声,“圣上,臣快热死了。” 说完,他动了动手,一头栽进了小皇帝的怀里。宫廷熏香味而传来,顾元白身上的冷意也传来,薛远满足的喟叹一声,在头脑不清不楚之间,反而会忘了皇帝对他子孙根的威胁。 要不说是心上人呢,谁都不怕,薛远就怕他。 磨蹭之间,圣上就在眼前,薛远随着本能凑上前,轻轻咬了一口。 顾元白闷哼了一声。 这一声彻底灭了薛远的理智,他闭上眼睛,跟个疯狗一样在顾元白身上嗅来嗅去,顾元白的声音被他忽视,推也推不开,突然,疯狗握住了圣上的命脉。 圣上浑身一颤,不动了。 薛远笑了,他又伸出舌头在蹭到的地方尝了尝,手指动了动,圣上那股好听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顾元白不由伸手抓住了薛远的头发。 自己弄和别人给自己弄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成年男性,自然反应,生理本能。 顾元白爽得头皮发麻,肾上激素飞升。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爽了之下,顾元白的理智被一下又一下的刺激着。 黑夜无人,鸟啼虫鸣不断,微风徐徐,这个环境之下,人几乎就这么被放大了心中的欲望。 薛远顺着力道抬起头,两个人目光对视。 薛大公子声音低哑,目中好像藏着火花:“圣上。” 顾元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片刻,圣上掐住了薛远的下巴,然后狠狠地吻了下去。 唇舌热火烈油一般的交缠,顾元白占据着主位,他勾着薛远的舌尖,吮吸,纠缠,满脑子都是本能的冲动。 薛远呼吸炙热,他抱着顾元白,都怀疑这是个梦。 等分开时,唇已经烧起来了。 顾元白捏着薛远的下巴,唇瓣在他的唇瓣上头轻启,他笑了笑,诱哄道:“薛侍卫,伺候朕,知道吗?动手吧。” 给他的兄弟伺候舒服了,那就重重有赏。 薛远伺候的很好。 顾元白爽了,爽了之后理智就回来了。他很淡定,淡定地起身,淡定地朝草床走去,薛远在背后低低一笑:“圣上怎么这般无情?” 顾元白也笑了:“我与薛侍卫都是男人,这叫什么无情?不就是让薛侍卫伺候了朕一把,难不成薛侍卫还想做朕的宫妃了?” 薛远一愣,随即眉眼一压,阴翳地朝他看来。 顾元白好似是个吃干抹净还不负责的大渣男一样,他自己也有些好笑:“薛侍卫,朕记得你似乎说过,即便是做个奴仆伺候朕也愿意。” 薛远不说话,脸色仍然阴沉。 顾元白摸了摸鼻子,又舔了舔唇。 说实在的,和薛远厮混的感觉真的挺爽,力与力的对峙,性与性的碰撞。顾元白很肯定地说自己不喜欢男人,但他刚刚在下半身的刺激下强吻薛远的那一下,感觉竟然还不错。 说是接吻,其实就是撕咬。 唇上都能品出血味了。 顾元白随意坐在床边,大马金刀,衣衫还有些凌乱。他看着薛远,又是微微一笑,安抚地道:“薛侍卫,朕只是一时激动。想必你也不会在意,你不是女人,朕也不是女人,不过这次却是朕莽撞了,这是朕的错。” 他轻描淡写,“薛侍卫想要什么?” 薛远半晌之后,才冷笑一声,“圣上可真是仁慈。” 顾元白此时对他的耐心还大,装作没听出他话语之中的嘲讽,含笑道:“薛侍卫想清楚之后同朕直说便可。” 他想要换个话题,薛远却不让他如愿。他语气冷冰冰,像是含着刀子和利箭,“圣上就不替自己想一想?” 顾元白奇道:“朕替自己想什么?” 薛远的手瞬间攥紧,几乎咬牙切齿地道:“——我摸了你!” 顾元白中肯评价:“薛侍卫的手糙是糙了点,力度却是正好,摸起来让朕很舒服。” 通俗的来说,这不就是简单的帮撸了一下。 只是那个吻确实冲动了,雄性激素一下子冲了上去,顾元白冲动之下就抓着人亲了。 ——但是,人本来就会在冲动之下干些连自己都反应不及的事,顾元白自己都爽了,他是不计较了,但难免被他强吻的人会计较。 他的神情很坦荡,但就是这么坦荡的神情,却让薛远郁结于心。 所以谁来都可以?只要让小皇帝爽? 薛远表情难看,他捏住了一块石头,用力攥着,石头尖锐刺破手心,鲜血流出,疼痛带来无比的清醒。 白亲了?白摸了? 这什么意思? 第二日一早,红云背着两个人,马蹄飞快地在林中奔跑。 循着东边暖阳的方向,薛远在顾元白身后,他脸色仍然难看,煞气深深,目中幽暗。 顾元白微微闭着眼,瞧起来好像睡着了。 薛远在他耳边说话,语气沉沉,“圣上,臣就这么被您无视了?” 顾元白鼻音应了一声,懒洋洋地说:“薛侍卫,这句话你今早已经说过数遍了。” 薛远的表情更加阴沉,他冷呵一声:“圣上,臣心都冷了。” 这句话一出,顾元白都忍不住笑了。 但他笑了两下,觉得不好,昨晚明明是两个人的意乱情迷,他强吻薛远的时候,薛远明明也回应了。但顾元白一想起之前薛远所说的“忠君之心”这四个词,就觉得现在这场面有些古怪,“冷的是对朕的忠君之心吗?” 是心上人的这颗心! 这句话被咽了下去,薛远闷声应了一声。 还好还好。 顾元白彻底松了最后一口气。 薛远不喜欢他,对他没意思,只是感觉忠君之心被皇上玷污了,或许还难受于和皇上意乱情迷地亲上了,但只要薛远不喜欢顾元白,顾元白就没有拔吉尔无情的渣男感。 他不无庆幸地道:“昨夜是朕莽撞了,但薛卿放心,朕也绝对对你没有那种龌龊的心思。” 薛远几乎被气笑了,他双目沉色上下浮动,“圣上所言极是,臣记下了。” 草他娘的。 气死了。 第54章 顾元白一回到朝中,所有人才平静了下来。 暗中盯着刺客的人给顾元白递了消息,那群甲申会派来的刺客打听完京城之中的消息后,已经快马加鞭地在昨日城门关闭之前离开了。 顾元白一边洗漱一边听着消息,闻言微微一笑,道:“监察处新出来的一批人,已经到了荆湖南和江南两地了。” 甲申会的大部队在荆湖南,因为荆湖南乱,便于躲藏。而小部分则是在江南,江南和荆湖南不同,对待荆湖南,反叛军会直接踏平,对待富饶的江南、广大的豪强,他们怕是要选择威逼利诱了。 顾元白将帕子扔在了水盆里,目光从周边人身上一略而过,即便是薛远,也没能使他的目光停住一分一秒,最后,顾元白的目光定在了墙上的地形图上。 那是他刚刚让人摆上的大恒朝的地图。 在地图的左下角,那里便是荆湖南和江南。 顾元白的目光定在这里,他叹了口气,道:“终于要开始了。” 他眼馋荆湖南的各种矿山已经很久了。 荆湖南的地势具有天险,三面环山,只余一面敞开,正对的就是江南。 它南接广东南,左接广东西,这两地均是朝廷重犯流放之地。比如前御史台中丞冯成之,流放之地便是广东西。 这样的地方具有天险,而这样的天险,正是当地错综复杂的豪强势力们觉得皇上没法派兵镇压他们的主要原因。 荆湖南的当地豪强,身在淮南的吕氏也在能这里排得上名,要说这里的大头,那就是以陈家为首的五大地方豪强。 陈家最大,排第一。他们祖辈为官吏,背后和官员的关系千丝万缕,他们张扬又嚣张,甚至敢因为地方官在街上骑马冲撞了他们,他们就敢当街将地方官员扯下来殴打。 杀人害命,把控官政,还私自收税,重税之下百姓民不聊生。 而随着时间的延长,随着势力的越来越大,荆湖南已经形成了以陈家为首的政权。 而这些豪强,都是卢风把持朝政时留下的弊端。 陈家的族长叫做陈金银,陈金银年龄已经大了,年轻时的精明都已被贪心所取代。他不再有了拼劲,开始安享其成,家族中的其他人他不管,但碰到他的矿山,那就不行。 人老了,也学会享受奢靡了。他用的瓷器是官窑里烧出来的最精美的一批瓷器,他用的水果北达永兴,东达两浙,是天下最新鲜一批的水果。他吃的米是好米,吃的肉,是畜牲身上最嫩的一块肉。 奢靡麻醉了陈金银的思维,也麻醉了整个陈家的思维。陈家这么奢靡,其余的豪强谁甘心比他要差? 上头纸醉金迷,下头的百姓就更为困苦了。 当年顾元白派人追踪着甲申会的人一路逃至荆湖南和江南时,他就顺势在这两地安插上了自己的人手。四月初时,他曾让自己的人扮作商队,在荆湖南地区玩了一出贸易战。 这贸易战他玩得非常高调,把管仲的计谋完完全全地搬了过来,只是把管仲砸钱买鹿一行为换成了砸钱买矿。1 矿山是荆湖南一大地理优势,顾元白派人快马加鞭将头颅送到甲申会时,那时也是四月份。 当时正在春播,按照顾元白的话扮作商队的人就在荆湖南这里待了两个月。他们完全把繁华地区商队的豪气给表现地淋漓尽致,表示,“我们只要矿石,无论什么矿石都可以,有多少要多少。只要能找到矿,那就能拿矿石和我们换钱。” 商队边求矿石边撒钱,只要是矿石立刻一手交货一手给钱,成功让荆湖南的农民忘了还未播种的田地,每日都扛着锄头去山中挖矿找矿山。 这件事也传到了以陈家为首的地方豪强的耳朵里,他们更是直接,全部停了家仆佃户的工作,让他们成天成夜的上山找矿,然后转手卖给顾元白的商队。 两个月之后,等过了春播时期,荆湖南的田地里一片荒废,顾元白的商队也走了。百姓们只好继续采矿,用这些来卖给过往的商人,不少人竟然赚得比种地的钱还多。 而半个月前,荆湖南的人竟然挖出了一个金矿! 荆湖南上至豪强下至百姓全都激动了,每日采矿更是极为热情。那座金矿理所当然被陈家占了,有了这个金矿之后,那就是坐拥金山,陈金银已经彻底迷失在矿山之中,他的所有家仆和佃户,全都被他派去了挖矿。 百姓们见到真的挖出金矿了,之前的矿石也转手就卖出去了,谁还管粮食啊,他们挖矿挣钱,钱不是就能买到粮食吗? 江南是鱼米之乡,种出来的大米又香又甜,他们往荆湖南运粮食、开粮店,拿钱就能买到还能不用自己种地,剩下的时间全去挖矿赚钱,这不必种地好吗? 所以直到现在,荆湖南的粮食都是用钱买来的。他们春播赶不及,全荆湖南都投入到了挖矿的热情里,这样的情况下,这场贸易战就这么轻松简单的让顾元白掌控到了主动方。 这一天,陈金银正在府中晒着太阳吃着冰茶。 外头一身汗的小儿子走过来一屁股坐下,拿起还没化的冰块就往嘴里一塞,随口抱怨道:“那些管事的真是麻烦,不过是江南运送过来的米粮高了些,就非得把我拽过去商量一遍。” 陈金银道:“没见过金山银山的人啊,连这些蝇头小利都要占便宜。” 小儿子嘿嘿一笑,“儿子觉得也是,抬就抬了,咱们又不是买不起。我估计就是江南那边的人羡慕咱们,觉得咱家挖出了金矿,才特地提高了价格。” 陈金银的一颗心已经被蒙上了金子金灿灿的光,他老眼昏花了,什么也想不清了,听小儿子这么一说,也觉得是,破口大骂道:“江南的人穷的只会搞这些小动作了!他们抬高了价,就是认准了咱们会买。咱们偏不买,我都有金矿了,我想吃哪里的粮食就吃哪里的粮食,皇帝都没有我吃的好。先前不是买了一些上好的稻米吗?先吃那个。” “哎,”小儿子应是,“儿子这就去办。” 但这一起身,猛得直面了太阳,小儿子恍惚一瞬,突然升起了一个可怕又荒谬的想法。 他转过头去看着陈金银,讷讷地道:“爹,这金矿在我们手里,朝廷会不会派兵来打我们啊?” 这可笑的言论让陈金银哈哈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他大放豪言:“让他来打!我看看朝廷会派什么人来打我!荆湖南的官府都被我握着了,在这我就是土皇帝,朝廷派兵来打?他倒是派啊哈哈哈。” 听他这么一说,小儿子也感觉自己想多了。于是赶紧出门,去拒买那些故意哄抬粮价的江南商人。 如此半个月后。 宁远县甲申会。 徐雄元正在同刘岩说着话,他的神情很是亲密,显然已经非常信任了刘岩。 赵舟在一旁问道:“前半个月,陈家挖出了金矿,整个荆湖南都掀起了挖矿的热情,刘兄,你为何拦着甲申会的人让其不去挖矿呢?” 刘岩叹了一口气:“赵兄怎么还未想过来?金矿银矿虽是让我等眼馋得很,但这里是荆湖南,势力乱得很。就那些地方豪强,连皇上都奈何不了他们,我们甲申会暗中蛰伏便已艰难,又哪里能比皇帝还要能压住他们?这种情形下,哪怕我们也挖出了金矿,最后还得被陈家他们抢去。” 赵舟不得不承认,刘岩说的这话很有道理。 徐雄元也觉得很有道理,但这句话中暗藏的他比不过皇上的意思还是让他非常不高兴。他对着刘岩的笑也淡了下来,“这些豪强还真这么厉害?他们也有兵马?” 刘岩自然而然地笑道:“他们没有兵马,但家中的家仆和佃户加在一起就有两三千余人,而且他们背后与官员的关系错综复杂,千丝万缕,正是仗势欺人,仗势做大而已。” 徐雄元不满道:“两千人家仆,又怎能比得过我徐雄元五千精兵!” 他心中不由自主地想,那小小商户都能霸占一个金矿,那他徐雄元这五千精兵一出,抢占这金矿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赵舟好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一样,将徐雄元在心中所想的话给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 “那怎么可!”刘岩惊讶,随即就是连连阻止,“这些本地的豪强都有或亲或远的关系,将军要是想强占金矿,那和陈家有关系的人都会群起而攻之!官府也知晓了将军所在,说不定就会派兵围剿我们,更何况这样行事,岂不是和土匪无疑?” 徐雄元和赵舟对视一眼,一同想着,这个刘岩什么都好,就是太书生迂腐了。 这哪里能叫抢呢?就算是金矿真的到手了,那也只是陈家对他们的孝敬。 他们不约而同略过这个话题,笑着安抚着刘岩,其实心中已经在想,那个金矿,到底值不值得他们冒着被官府发现的风险去抢了。 要是派去京城刺杀皇帝的人成功了,那就好了。徐雄元满心虔诚地想,要是佛祖真的存在,应该庇佑的是他这条真龙,就让京城的人刺杀成功吧,最好狗皇帝就可以这么死了。 只要狗皇帝一死,朝廷也没功夫在意甲申会了。皇帝没有子嗣,那些宗亲,徐雄元就不信他们乱不起来。 而一旦乱起来,就是他徐雄元这条真龙崛起的时候了。 到了那时,别说陈家的金矿了,整个天下的金矿都是他徐某人的! 哈哈哈哈,快哉! 第55章 因为有油粮有钱在,托刘岩的福,短时间之内,甲申会当真没发现本地粮价上涨的事。 五千人的士兵口粮不算多,徐雄元目前还没感觉到压力。 他暗中馋着本地豪强手中的矿山,特别是闪着金光的金矿,很想就这么抢过来。但是吧,他到底是把刘岩说的那些话放在了心里,即便荆湖南有天险,但要是本地豪强联合起来,再加上周边的守备军出动,他这五千兵也不够看。 徐雄元只能暂时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情,耐心等着京城传来消息,而在这等待的过程之中,刘岩反倒是逐渐得到了他的喜欢。 赵舟却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他时不时询问刘岩,“朝廷的反腐活动力度当真很大?” 刘岩冷哼一声,又恨又怒地道:“面上看起来是反腐,还不是乱用权势逼人!上面的人说话,下面的人敷衍,最后只抓一些替罪羊,这就够了!” 大恒的那些贪官,就是这么敷衍圣上的! 刘岩真情实感地怒了,他的这幅样子看在赵舟眼里,赵舟也不好意思继续问下去,只想着可能是因为荆湖南这片太乱,要么是反腐人员还没到,要么就是地方官员已经敷衍上去了,所以才没闹出什么大动静。 虽然这样想也算合理,但他还是有些不好的预感,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就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又过了几天,派出去刺杀皇帝的人回来了。 这些人狼狈极了,一回到甲申会就累倒在地,徐雄元心急得不行,表面功夫也做不到了,站在刺客旁边催促道:“怎么样,刺杀成功了吗?那狗皇帝死了没有?你们怎么就只剩这几个人了?” 刺客头目喘了一口气,缓了过来之后,才高声大笑:“那狗皇帝被我们给射伤了,哈哈哈哈!怕是就要命不久矣了!” 徐雄元大喜,拍着刺客头目的肩膀仰天大笑:“干得好,天助我徐某人也!” 徐雄元冷笑不已,这下子,怕是朝廷再也管不了反派军了。金矿抢就抢了,谁还能奈何了他? 他让仆人赶紧把人扶起休息,吩咐人做了上好的饭菜,打算好好热闹庆贺一番。 宴上,众人把酒言欢。几杯酒水下肚,赵舟就听不远处有两个门客在抱怨今日家中买不起粮食的话语。 赵舟眉头紧皱,他身边坐着的刘岩看了他一眼,抬袖悠悠给自己倒了杯酒水,关心道:“赵兄为何面带忧色?” 赵舟叹了一口气,“刘兄不知,近日由你带回来的粮食,这几日就快用完了。军饷一旦没了,士兵就会慌乱。我前些日子派人去收购米粮,结果这才知道,城中的米粮竟然涨价了。” 刘岩闪过一丝笑意,面色不改地问:“涨了有多少?” 赵舟道:“涨为了原本的三成。” 刘岩顿时好笑一般地摇了摇头,“赵兄,你家中不做这些营生,应当不知道这涨价是在正常范围之内。” 赵舟疑问:“这已经涨了三成了,这还是正常之内吗?” “自然,”刘岩点了点头,思索了一会道,“最近荆湖南矿石之多的消息,应当都传了出去,这些从江南来开粮铺的人难免以为整个荆湖南都挣了笔大钱。商人,逐利是本能。” 赵舟叹了口气,惴惴不安,“希望如此吧。” 当初刘岩来到甲申会时,同他一同来到的,还有两百名监察处的新人。 圣上缺人用,监察处的人便学得很是拼命。随着时间的延长,监察处在暗中办得越来越大,一个个同孙小山一样的人走出了监察处,用脚来替圣上踏遍整个大恒的国土。 同监察处一起的还有五百名东翎卫的精兵,他们随时听从监察处的指挥。这五百人都是厉害人,一个能挡十个,各个都是猛汉。 监察处中的领头人名叫江津。 江津带着人来到江南,先将荆湖南和江南之间的消息链给打断了,以防江南的消息泄露出去提前惊动荆湖南。 等干完这事之后,江津就按照圣上的命令,开始在江南大肆收购粮食了。 江南的粮仓早已被顾元白派人清走,各大粮食铺中的商人也已关闭了粮铺,这些人正是以往顾元白埋在江南中的人。而他们关闭粮铺之后,商铺中最后的粮食也被暗中运往到了监察处。 顾元白把卢风残部有意赶到荆湖南和江南,又怎么会不做些预防? 他把反叛军赶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为今日这一幕做出许多的准备。 之后,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江南没粮食了”的声音开始在江南响起。 这个声音刚响起的时候很多人对比嗤之以鼻,江南是什么地方?繁华的鱼米之乡!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没有粮食? 但随着说的人越来越多,不信的人也开始犹豫不决了起来。 他们半信半疑地走进粮店一看,却真的发现,粮铺的粮食不多了。 甚至许许多多的粮铺都已经关门了。 江南的人惊呆了。 回过神之后,在莫名的恐慌之下,他们拿着钱冲进了仅剩的粮铺,拼命去抢粮铺中的粮食。抢的人多了,没粮的恐慌越来越大。到了最后,粮铺的老板都开始疑神疑鬼,他们关了门,不愿意再卖粮食。 等这种情况在江南越演越烈之后,另外一个传闻又开始响起。 外省闹瘟疫了。 这个传闻一传出,再一看粮铺中没有粮的情况,所有人顿时都慌了。不管先前信没信的人,此时心中都是害怕。瘟疫之下,百姓对粮食的渴求加重。他们只好跑去找官府,但官府中的官员竟然早就携粮逃了! 百姓们用蛮力将粮仓打开,却只看见粮仓内满地稀稀拉拉的粮食颗粒,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江南那么繁华,江南的百姓们已经习惯用货币去买各种各样的东西。他们从没有想过会没有粮食的一天,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他们才发现,江南的繁华原来是那么的脆弱。 田地里的粮食还在生长,百姓的家中只有上次还没吃完的存粮,而能有足够多粮食的人,就只有当地的豪强。 此时别说再往荆湖南运粮食了,江南本地的粮食都不够了。 半个月后,荆湖南的百姓才听闻了从江南传过来的消息。 江南没粮了。 荆湖南的人们面面相觑。 他们同江南刚听闻这个消息时的反应一样,不信。 但之后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江南都没粮了,确认了这件事后,整个荆湖南的百姓都慌乱了起来,荆湖南周边的省份,唯一能为其提供粮食的就是大省江南,现在江南没粮食了,他们还怎么办? 荆湖南的百姓陷入了深深的惶恐之中。 他们拿着卖矿的钱,去找粮铺买粮。但没粮就是没粮,钱再多又有什么用? 转眼之间,荆湖南和江南两地竟然穷的只剩下钱了。 宁远县。 甲申会中有身份的人都聚在了一起,不少人神情慌张,说来说起都是同一个问题,“将军,咱们没粮了怎么办?” 徐雄元的面色也不好看,他问向那一群军师,“众位先生可有什么妙计?” 众位军师愁眉苦脸,赵舟心中急跳,眼皮也跳个不停,“这粮食怎么会突然没有了?” 徐雄元的耐心减少,不耐烦道:“赵先生啊,如今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不必再追究是怎么回事了,如今最为要紧的事,就是怎么去弄到粮食!士兵不能不吃饭,没有军饷就会有叛逃和混乱。” 赵舟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闭了嘴。 刘岩安抚地看了他一眼,沉吟半晌,道:“将军,如今荆湖南到处都在传外省闹瘟疫的消息,连宁远县这样的小地方也倍为恐慌,虽然不知其真假,但百姓们已经信了,如今买不到粮,也没有人愿意出来卖粮。” 徐雄元:“本将军知道。” 刘岩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正好咱们的人也派人伤到了皇上,如今外头混乱,难道不是到了我们出头的时候了吗?” 徐雄元闻言一怔,随即就是激动得青筋凸起。他黝黑的脸上跃跃欲试,显然是已经心动了。 刘岩继续低声道:“荆湖南一地如此混乱,想必江南也是如此。如此情况下,我们……” “到了我们该出头的时候了,”一位军师激动道,“百姓这么慌,那些豪强却还能坐得住,将军,想必粮食都在豪强那儿啊!” 徐雄云瞬间想起了陈家半个月前挖出的那个金矿。 贪婪的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住了。 赵舟的思绪也不由跟着刘岩的走,如今不管外头瘟疫一事是真是假,但荆湖南和江南两地必定乱了。 皇帝如今也危在旦夕,像这样的机会,谁不出头谁傻啊! 要是能把荆湖南和江南两地一举拿下,一有天险,二有整个江南地带作为军饷后背,再加上皇帝一死—— 赵舟倏地站了起来,兴奋地握住了徐雄元的手,“将军,这正是我们复起的机会啊。” 徐雄元心中的豪气顿时升了起来,他心潮澎湃地道:“先生所言就是我之所意!” 第56章 与此同时,三路守备军已经往荆湖南和江南边界出发,他们将驻守在这,镇压一切反动势力。 这是顾元白的原话。 监察处和东翎卫在暗中将大肆购买的粮食分批运到了守备军处,留作之后百姓逃亡边界时的粮食。一队守备军的将领感叹道:“圣上将一切都想到了。” 东翎卫的队长沉稳道:“圣上就将这些交予将军了,逃亡过来的百姓,也请将军救助。” “你放心,”将领道,“圣上吩咐的事,我等都会做好的。” 东翎卫和监察处的人还需要留在这两地暗中引导百姓逃亡,战争本就会流血,但力所能及之下,无辜的百姓们能够少伤亡一个就少伤亡一个。 徐雄元说要派兵抢粮,那就真的派兵抢粮了。他本想连附近几个县城之内的百姓家的粮食都给抢了,但刘岩和赵舟极力阻止,这样一是后方不定,乃出兵大忌,二是百姓家中也无甚粮食,出兵只是凭空浪费兵力。 徐雄元听进去了,就领着五千精兵,快马加鞭半日,一举包围了怀化府中的陈府。 陈府吓傻了,抱着一块好玉欣赏的陈金银也吓傻了。 这是什么事?他们竟然有一天被反叛军的军队给包围了? 陈金银还未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他满脸怒火,直接将手中的好玉给摔在碎在地,“老夫倒要看看谁敢动我陈家!” 没粮吃的饿得眼睛都要绿了的士兵,他们敢动。 徐雄元一声令下,黑压压的士兵顷刻之间如蝗虫一般冲进了陈府,遇见抵抗的仆人就杀,遇见貌美的女人就抱着不放。 值钱的东西拼命往自己身上装,一路砍杀到了内院,如入无人之境。 他们就像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都已经被雕梁画栋、奢侈豪华的陈府给迷晕了眼,眼中只看得到金银、粮食和女人,尸体躺了一地,鲜血成河,徐雄元坐在马背上放声大笑,对自己手下兵马的悍勇和狠劲满意无比,他不断吼着:“都给杀了!一个不放!漂亮的娘们捉回去赏给你们,看看这个陈家到底有多少粮食,够不够咱们吃的!” 这就是兵灾。 一边抢,一边杀,杀完之后还要放一把火。 陈金银和儿子们脚步匆匆地被护着逃出内院,士兵们看到了他们,眼中泛起了贪婪。 这道贪婪的目光紧盯着他们身上的真金白银,抬臂就要杀害他们。 陈金银惊声尖叫:“我有钱!我给你们钱给你们粮,什么就给你们,只要你们不杀我!” 士兵不屑,“杀了你这些东西就全是将军的了,还要你给?” 当朝廷的兵要遵纪守法,当反叛军还遵循什么纪法?自古领兵造反的,哪个没纵容过手底下的人弄出兵灾! 火光滔天,哀鸿遍野,官府的人一听,连忙从怀化府跑了。 徐雄元呼吸着鼻尖的鲜血味道,看着烧得都快要舔上云层的大火,许多许多的人在烈火和砍刀之下挣扎,他看着这样的大火,就好像看着自己的大业在熊熊燃烧。 喊打喊杀之间,徐雄元发觉这陈府不错,全都烧完了可惜,于是大喊道:“西边的院子烧了就行了,剩下的给我留着!本将军今夜就要把甲申会的据点迁到这处,哈哈哈哈。” 陈府遭殃了,怀化府中的其他豪强自然不能干等着,利益相关之下,几方带着家仆急行往陈府而去。 他们来到的时候,整个陈府中的反叛军们正在狂欢,处处乌烟瘴气,天边都被烟熏成了黑色。各方豪强心中一凝,感觉陈金银不好了。 这一家豪强就这么死去了,剩下的利益全被反叛军瓜分了,这简直就是从他们这群老家伙手里抢食吃。几个豪强脸色很不好看。而徐雄元看这一大批人赶了过来后,看着他们手中拿着的锄头斧头菜刀,不由大笑不已。 随即就是眼冒红光。 短短几日之内,徐雄元就把怀化府上上下下不主动献上军饷的豪强给杀了个干干净净,毫不留情,血染了整个怀化府,彻底是把这地方变成了自己的大本营。 而怀化府的百姓,早就在官府逃跑之后也跟着跑了。 几乎在徐雄元刚刚踏平了怀化府中的豪强之后,反叛军在荆湖南造反的消息就传到了江南。 甲申会中留在江南的人都惊呆了! 怎么就造反了呢? 怎么就开始了呢? 怎么就踏平怀化府中的豪强了呢? 他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不止他们不相信,江南各地扎根于此的豪强们也不相信,他们也不愿意相信。 江南的利润太大了,光扬州一个地方,每年都是淮商们汇集的点。不说其他,淮南吕氏就是因为江南的利润才能在荆湖南站稳脚跟,相比于淮南西,江南和荆湖南才是吕氏正儿八经的根。 他们怎么能相信反叛军在隔壁省造反?百姓能逃,他们根就在这,万千农田佃户豪宅庄园……他们没法逃啊! 于是他们打听到了确切消息之后,他们决定先下手为强。 豪强们抓住了待在江南的甲申会的人,并以此为要挟让姓徐的安安分分给他们待在荆湖南。 消息传到徐雄元手里的时候,徐雄元已经住在了整个怀化府最大最漂亮的豪宅之中,坐在沉香木制成的椅子上头,笑眯眯地问各位军师可有什么想法。 外头正在挨家挨户的征兵,说是征兵,其实就是抢人,抢了人之后,因为没有军需储备,给个锄头就可以一块上了战场,这就是乱世之中的征兵方式。 整个怀化府最起码能给徐雄元整出一万乌合之众。 军师们挨个看完江南豪强派人送过来的威胁信,俱都沉思起来。在这时,赵舟翩翩起身,一脸严肃地问:“敢问将军心中志向所在?” 徐雄元面色一整,也沉声道:“我徐某人虽然不才,但也想要为这天下尽尽力。” 赵舟从善如流地道:“那将军一定要救江南的同僚们了,若是不救,怕是会背上一个不仁不义之名。” 徐雄云伸手扶起赵舟,笑道:“徐某人也是这么想的。” 一旁的刘岩端起茶喝了一口,掩下自己眼中的嘲笑。 为这天下尽份力,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荆湖南和江南所发生的一切事,都如实到了顾元白的桌子上。 顾元白一件件看得仔细,将兵马守卫地点和难民逃亡路线记得清清楚楚,在心中反复推敲,确定没什么遗漏了,才看了豪强和反叛军之间的冲突。 荆湖南的豪强,反叛军可以踏平,但江南的豪强,顾元白觉得反叛军舍不得。 江南一地这么繁华,反叛军能把这当做后勤大粮仓。荆湖南采取强硬手段,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军事硬实力,江南采用怀柔手段,能合作的就合作,不能合作的强行逼着也要合作。 只要徐雄元和几个江南豪强的人家组了姻亲,豪强就上了贼船,提供一切能支持的东西,以确保徐雄元能真正造反成功。 自古以来,面对豪强的办法不过是镇压和限制,限制之中常用的一种办法就是令其迁移,离开自己的扎根地,换到另外一个地方,和另外当地的豪强抢蛋糕,以此来形成限制。 顾元白的原身少年登基,卢风掌政数年,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如今这局面,豪强都被卢风纵容成什么样了。 顾元白揉着眉心,缓声道:“朕看啊,江南的豪强还会牵扯的更大。” 因为皇帝的反腐,让他们看见了如今皇帝的强硬。皇帝如此为百姓着想,那就是不为豪强们着想,就是要动手限制豪强。 先前那几年,豪强们过得太舒服了,只要上供银子就能舒舒服服地当自己的一方土皇帝,规则由他们定,他们就是法律,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极致的放松之下,迎来这样强的反腐力度,不少豪强都心中怨怼不满。 江南豪强们的势力,说句不假的话,几乎整个大恒的商户都能和江南搭点儿关系。这样的情况下,一旦一些人真的被徐雄元拉上了贼船,他们就会拼命拉更多的人上这个贼船,彻底让顾元白坐不稳皇位,让另一个和卢风一样的,只要给钱就能纵容他们发展的上位者上位。 顾元白手指敲着桌子,生怕自己有一丝半点的遗漏,他将众位信任的臣子将来商议,最后突然心中一动,“荆湖南三面环山,但后方还有一条极其迂回的江籼道,江籼道之后就是大越,朕不能给他们逃向大越的机会。” 一直板着脸看着他的薛远上前一步,硬生生道:“臣自请,愿受长缨。” 顾元白对他的能力很信任,面上露出几分笑容,“那就交给薛卿了。” 自从两个人骑着红云回来后,顾元白对待薛远的态度就极为自然,自然的好像薛远之前被他亲了那一口、给他撸了那一下从没发生过一样,用完就他娘的当即就忘了。 薛远其实没吃亏,反而还占了些便宜,他被心上人亲了,摸了心上人,按理说应该就满足了。 但就是两个字,憋屈。 薛远抬眼看了顾元白一眼,顾元白微微一笑,面色不改,“去同枢密院调兵,允你带兵一万,点定远将军为辅,尔等与荆湖南、江南两地三方守备军相互配合,给朕全部拿下反叛军!” 薛远神色一敛,沉声应道:“臣遵旨!” 说完,他朝着顾元白行了礼,暂且将正事放在心头,大步朝着殿外而去。快要走出殿门时,莫名回头看了顾元白一样,又转身离开。 这一眼看得顾元白莫名,他看着薛远的背影,直到人不见了,也没有搞清楚这一眼的内容。 田福生在旁担忧道:“此时就派兵前往,是不是快了一些?” 顾元白回神,道:“不快。” 行兵打仗,粮草先行,等薛远到了江籼道时,江南的豪强们要么被徐雄元灭了,要么就被拉上贼船了。 那个时候,无论是豪强还是徐雄元都成了反叛军,打反叛军就是正儿八经地借口,王师征伐他们就站在了道德上的高位。顾元白无意拉长战线,也无意牵扯更大,等徐雄元搞定豪强,他就会搞定徐雄元。 月余时间,荆湖南和江南受损不大,很好。 这就是皇帝做事和徐雄元做事的不同了。 徐雄元清除豪强那是直接下手,干净利落不需要一个借口,而顾元白则不行,身为皇帝,哪能干出强盗事? 顾元白对徐雄元敬佩不已,并展开圣旨,义愤填膺地痛斥了甲申会草菅人命、扰乱天下太平的罪行。 第57章 徐雄元果然和江南豪强们搭上关系了。 军师之中,能说会道的人主动请缨,前去劝说江南豪强。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对于江南大族俞氏,更是将其的女儿许给了徐雄元做小妾。 老大都上了贼船了,剩下的一些也半推半就地被劝服了。还有些聪明人觉得此事不对,便连夜逃亡乡下,宁愿抛了这财富也不愿意和徐雄元共同谋事。 自然,徐雄元自认自己很好说话,你不想和他合作,可以,人可以滚,钱留下。 刘岩暗中将这些安分守己的豪强记下,稍后通知到在江南潜伏的监察处,还是那句话,对于老实本分的商户,圣上喜欢得很。 在薛远快马狂奔赶往荆湖南的时候,那些上了贼船的豪强们,也打算用自己的势力,去尽可能的拉其他豪强们上船了。 人越多,闹得越大,皇上就越是岌岌可危,甚至可能不用发动战争浪费兵马钱财,朝廷就会主动将皇帝给撵下来主动来迎接徐雄元了呢? 徐雄元就这样做着美梦,黑天白夜地想着朝廷,京城,皇位。 刘岩像是保护一个孩子的童年梦一样的保护着徐雄元的美梦,在江南豪强联系外地势力时,每当徐雄元脸上显出对未来的憧憬时,刘岩都会含笑颔首道:“将军,您想要的都会实现。我们想要的,都得由将军你来完成。” 他的语气温和,夹杂着满满的希望和虔诚,每当他说完赞同的话,徐雄元都会感动地握上他的手,再高声叹道:“我徐某人得刘小友这位知己,夫复何求啊。” 刘岩每当这时,都会微微一笑,笑而不语。 荆湖南和江南边界。 三方守备军将这里围得严严实实,江南的豪强往外寄出的信封,就这样彻彻底底地被三方守备军拦了下来,人马扣留,连信鸽都会被打下来添个荤,总之,插翅也难飞。 送信准备出江南的人都一脸的不可置信,直到被束缚住被粗鲁地扔在一旁,他们才知道,原来朝廷的官兵就守在两地边界上。 天呢…… 送信的人全身发寒,鸡皮疙瘩起了全身,他们往左右一望,就看到密密麻麻站姿笔挺的守备军,一眼竟然望不到头。 顿时眼前一黑,头晕眼花。 省内的人还在研究怎么造反,怎么篡位,而省外,皇帝的兵马就在虎视眈眈。这样从脊椎猛得窜上的寒意,甚至让不少人双膝发软,呼吸窒息。 皇上就在看着他们谋反。 呼吸都要上不来了,他们心中不断的哀嚎着,不断的大声吼着,脑中期盼着省内的那些人能听到他们心里的话,然后赶紧跑,别谋反! 老爷,别谋反,赶紧带着他们妻子儿女们跑,皇上的人就在这儿!皇上知道了啊!!! 因为时间仓促,整个甲申会的目光都投在了豪强身上,百姓家中,除了遭遇几队兵马的劫掠,伤亡倒是还好。 徐雄元的兵马从怀化府往周围的府州县扩散,也因此在荆湖南招到了两万从未上过战场杀过人的青壮年,如今两省食物匮乏,但众多豪强打开私库之后,那里面成批成批的粮食,看得徐雄元眼睛都绿了。 这么多的粮食,哪怕徐雄元养五万兵马也不用怕了,皇帝的粮仓恐怕都比不了! 徐雄元当即大笑,立刻派人将这些粮食运往军中,都敞开肚子大吃。被抢走粮食的豪强们面上笑容僵硬,肉疼得心脏一抽一抽,却敢怒不敢言。 徐雄元把这合作直接理解成了豪强的东西就是他的东西,豪门再不愿意也没了办法,大门敞开了,只能看着徐雄元带兵洗劫一空,美名其曰为后勤支持。 许多豪强家中的多年资产彻底烟消云散。这时才知道,这个徐雄元之前的客气都是在装模作样,等到利益相关时,管你是谁,反正你都已经上了贼船了,你还能半路再投靠朝廷? 手里有兵的人一旦不讲究仁义,那就是一群强盗流氓! 徐雄元最近日子过的挺好的。 江南的青壮年也正在被他抢到军营里,这都十几日过去了,周边的守备军也没有进攻的消息,江南的朝廷官员早就抱头狼狈至极地逃窜了。徐雄元时常和身边的人讲:“可能狗皇帝真的活不下去了。” 身边的人无尽吹嘘,给予徐雄元最舒适的马屁体验。他们还趁着如此休养生息之间,准备想一个大义凛然的造反借口。 如今这皇帝勤政又爱民,反腐活动备受百姓支持,他们总不能用皇帝做的太好了,豪强不愿意让皇帝这么勤政爱民来当借口。 最后,甲申会的人决定拿卢风掌权时的弊端来反驳如今的朝政。 他们不管是不是恩师卢风留下来的弊端了,就比如说地方豪强势力强大,草菅人命作恶多端这一事,就是你顾元白没处理好的原因! 总之不是你的错那也成了你的错,你不做错一点事,我们还怎么造反? 而在甲申会的人沉醉在江南的财富之中时,薛远也同定远将军带着一万士兵快马加鞭赶到了荆湖南一地。 他们同守备军的将领定好路线和作战计划之后,便从外侧绕了一个远路,带着人从大越的边界从后方堵在了江籼道的尽头,防止这最后的退路。 而守备军已经接到了消息,整军待发准备打进江南清除反叛军了! 驻地半月有余,将军们各个摩拳擦掌,旌旗飘空连连,势要拿到这一份军功! 大军行进,灰尘飘飘,地动而山遥,守备军从三方逼近,转瞬之间就从江南而去。 一路上逃亡的百姓绝望的心情还未收起,就看到朝廷的兵马已经装备整齐地朝着他们而来。这些百姓直接忡愣住了,一步也迈不开了。 士兵们每遇到灾民,都会将其安置在后方,将监察处买来的大批粮食分发给百姓,百姓之中的人有些已经两三天没有吃上东西了,他们接过朝廷官兵手中下发的米面,憔悴而枯黄的脸上是两行热泪。 等到这时,才晓得国家的士兵意味着什么,才觉得平日里交的那些赋税不冤,一点儿也不冤! 江南甚至刚乱,朝廷就派人来了。这太给人安全感了,等逃亡的百姓们休息完了吃饱了后,他们左思右想,也调转了路线,远远缀在士兵后头,想要跟着大部队再回自己的老家。 跟在这群官兵后头,心中有底,有底气了。 等甲申会的人听到朝廷派兵已经进了江南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而这时,朝廷的兵马已经逼近隆兴府,距徐雄元所在地不过两百里之距。 徐雄元感觉很荒唐。 前不久,江南的豪强才寄出信,天下大势好像都聚集在了徐雄元的身上,但莫名其妙的,怎么朝廷兵马就在百里之外了? 天降神兵? 徐雄元感觉很慌乱,除了慌乱之外还有一种当众被打脸的怒火,他召集来了甲申会的人,在商议时急得语气暴躁:“诸位到底有没有好的办法!” 甲申会的人一听,也跟着懵了。 他们才刚刚说服了豪强,将豪强带上了贼船,刚刚搬空了好几个粮仓,大好局面在此,结果朝廷的兵马就在两百里之外?! 慌乱的情绪在大堂之中蔓延,人人脸上都带出了点忐忑不安。 有人竭力冷静,不乏希望地问:“将军,朝廷派来了多少兵马?” “已经去打听了,”徐雄元脸色难看,愤怒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们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来的这么突然,怕不是长途奔袭,”赵舟神情凝重,“但长途奔袭的军队,规模绝不能过大,但……” 赵舟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他不由自主道:“将军,我们占下荆湖南,入侵江南一事,是否过于顺利了?” 荆湖南的官府还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江南的地方官府早就已经跑了。而粮食价格陡然上升,外头传来的闹瘟疫的消息,还有突然断粮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就让甲申会开始了造反一事。 糊里糊涂,等赵舟得到消息的时候,徐雄元已经将怀化府中的豪强铲除得一干二净了。 大堂之中的所有人都糊里糊涂,惴惴不安。 两个时辰后,前去打探消息的骑兵才仓促回来,摔在大堂之中,惊恐万分地道:“将军,三面都有朝廷官兵,粗粗一看最少也有两万人!” 徐雄元猛得一下站了起来。 大堂之中被这话震得安安静静。 徐雄元面部表情已经控制不住地狰狞了起来,“顾敛——!” 刘岩当机立断起身,他走到大厅之中朝着徐雄元深深躬身,“江南没有荆湖南的天险,朝廷兵马一旦三面包围,我们注定插翅难逃,小人不才,愿意为将军殿后,还请将军快快退回荆湖南,小人会留在隆兴府尽力拖延住朝廷兵马。” 徐雄元当即感动得双目含着泪光,“你竟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刘岩叹了一口气,严肃道:“将军还请快点回程吧,两万朝廷精兵距我等不过两百里。万一他们快马加鞭,就要来不及了!”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徐雄元喃喃,慌了,“我指派给先生一万五千人,这里就交给你了!” 刘岩点点头,堂中众人钦佩他的人品,不由流露出几分叹服之色。赵舟在这时也突的上前一步,站在刘岩身旁肃然道:“将军,我也愿留此断后。” 徐雄元掩面哭泣,大为感动,“我徐某人何德何能,能得此二位先生相助!” 等哭完之后,徐雄元立刻派人运着粮钱往荆湖南而去,而粮食太多,处理起来很浪费时间。刘岩劝道:“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先保重性命,这才是最重要的事啊。” 徐雄元只好忍痛放下大半粮财,带着五千精兵和新征的一万人赶回荆湖南。 而留下隆兴府的一万五千人,其实都是新招收的从未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里头荆湖南的人有一一万,剩下的就是这几日新招收的江南的人。 看着这样的士兵,赵舟的脸上也不禁流露出几分绝望。很快,他强自镇定道:“刘兄,我们快将城墙垒高,战壕挖出,准备守城的东西吧。” 刘岩双眼一眯,笑呵呵道:“好啊。” 徐雄元逃得及时,等人带着士兵逃走了,江南的豪强才猛然反应过来,城里的士兵怎么少了一半? 他们心中不妙地预感升起,派人来问,得到消息之后却是猛得被气倒在地。 徐雄元、徐雄元逃了!朝廷派兵了! 家产刚刚被反叛军当做军饷夺走,现在他们又要被皇帝当做反叛军给处理了。 不少豪强直接绝望地晕了过去。 而在第二天,守在城中的人远远就感受到了地面石粒的震动,刘岩和赵舟登上了城墙,等两刻钟之后,就见到黑压压地一片大军从远处铺天盖地地袭来,黄沙漫天,赵舟腿上一软,几乎要扶着刘岩才能站住。 刘岩温声道:“赵兄,莫怕。” “我怎么能不怕,”赵舟苦笑着站稳,又给自己和刘岩鼓气,“但自古以来都是守城容易攻城难,我二人齐心协力,城中还有许多将军留下来的粮食,必定够我等坚持月余。” 刘岩却叹了口气,“我却觉得月余太久了。” 赵舟看着他,眼皮突然一跳,“刘兄这是什么意思?” 刘岩笑了笑,转身下了城墙,赵舟心中不安,也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不停追问道:“刘兄此言到底何意?” 外头的兵马声音逐渐靠近,双脚就能感受到大兵压城的震动,刘岩下了城墙就飞快地往城门走去,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赵舟已经跟不上他,最后,刘岩走到了城门边,大声道:“开城门迎候我王师!” 赵舟陡然一惊,寒意从身后窜起,他惊骇地看着刘岩,几欲晕厥,“你——” 更让他浑身发抖的是,守城门的人竟然真的听了刘岩的命令,干净利落地就打开了城门。 狂风卷着马匹嘶吼之声席卷城内,刘岩整理整理了衣冠,大步走出城门,朝着急速奔来的上万兵马道:“来者可是陆言茂陆将军?” 带头的骑兵护着领头将军一路奔至城门之前,陆将军翻身下马,哈哈上前道:“在下正是!” 刘岩笑道:“下官丁堰,见过将军。” “下官不负使命,”刘岩高声道,“将这江南,完璧归赵于陛下!将这一万五千名降兵,尽数交予将军。” 后面的赵舟见到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捂着胸口硬生生被气到吐出了一口血,震惊和愤怒悔意在心头交杂。 他们从头到尾都中了皇上的计谋,从刚开始刘岩投靠将军开始,他们就已经被皇上牵着鼻子走了! 赵舟气急攻心,又脊背发寒,几种情绪猛烈之下,他眼前一黑,直接重重晕倒在了地上。 城中哪些豪强投靠了徐雄元,哪些豪强逃了,刘岩一清二楚,他微微一笑,道:“那就劳烦将军将城中的反叛军尽数抓获了。” 徐雄元还在逃亡怀化府的路上。 他丝毫不知道身后的江南隆兴府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自己一心信任的刘岩是皇上派到他身边的人。他现在还在同身边的人悲痛道:“刘先生和赵先生都是为了我才落到了如此地步,那狗皇帝万一攻了城,还不知道如何作践他们!” 满江南的粮食和金银啊,那可是繁华的江南啊,就这样没了! 身边的人劝慰道:“将军留给了两位先生一万五千士兵,已经仁至义尽了。” 徐雄元叹息道:“希望两位先生平安无事吧。” 谁都知道那一万五千的士兵不顶用,也知道两个人必定凶多吉少,但有些话,心里知道就得了,不能说出来。 一队人日夜不停地赶往怀化府,等他们刚刚回到怀化府,还没将城门垒高,就有四散出去的哨兵来报,身后有大批朝廷士兵追了上来。 徐雄云顿时就呆了,“刘岩和赵舟他们不是留在后方断后了吗?” 前来通报的哨兵急道:“将军,快跑啊!来不及思虑此事了!” 徐雄元瞬息之间满脸灰败,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几天前还是一片大好的局势,如今却被逼得逃回了荆湖南,而逃回荆湖南之后,还能再往哪里逃呢? 荆湖南三面环山,唯一能逃的路正被敌人追来,徐雄元颓败无比,“难道我徐某人今日就要被困死在怀化府了吗?” 一朝天上一朝地下,不少人跟着面色绝望,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朝廷官兵到底是怎么突然出现,怎么这么快就跟上来了呢?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半晌,突然有一门客高呼惊起,“将军,荆湖南还有一退路!” 徐雄元一震,“什么?” 门客道:“荆湖南后方还有一惊险蜿蜒之道,名为江籼道,江籼道后头便是大越的地盘,将军!如今我们逃无可逃,不如逃向大越,将军手里有兵,也能在大越打出一片天地!” 徐雄元精神一振,连忙拿来地图细细看了起来,半晌后重重拍上桌子,下了决定,“那便走江籼道!” 因为后方敌军再追,有可能又是长途奔袭的那种追法,徐雄元不敢多浪费时间,军饷也是一咬牙,只让每个士兵带上三天的口粮,当即就朝着江籼道而去。 荆湖南被他抛在身后,徐雄元落魄的宛如落水狗一样被不停赶往下一个地方,早就没有了前些时日的斗志。而他的士兵,也因为这些时日不断的逃跑而斗志萎靡,神情瑟缩,丁点的风吹草动也能让他们惶恐至极,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历经千辛万苦,徐雄元等人终于逃到了江籼道。 江籼道万分凶险,一不留神便是万丈悬崖,有些马匹甚至不敢跨上江籼道,只好被徐雄元下令宰杀抛弃,带着仅剩的马匹和士兵小心跨上了江籼道。 而等在江籼道尽头的薛远,等来的就是这一批犹如丧家之犬的反叛军。 等反叛军好不容易走过了惊险万分的江籼道,脚下好不容易踏上平地之后,他们甚至还刚刚升起庆幸和逃出生天的表情,下一刻,这表情就凝在了脸上。 埋伏起来的朝廷士兵大声叫喊着扑了出来,黑压压的一片士兵在这些逃难的人眼里比恶鬼还要可怖。徐雄元脸上刚刚露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睛瞪大,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怪异非常。 旌旗飞扬,上面大大的“恒”字映入了每一个人的眼里。 大恒的士兵每一个人都装备经历,体格强壮,他们驻枪拔刀地挡住每一个逃跑的路线,看着反叛军的表情虎视眈眈。 薛远驾着马原地踱步几下,高声大笑:“圣上圣明,派我等驻守在此处,定远将军,你瞧,是什么来了?” 定远将军放声笑了起来:“薛将军说的是,这来的不就是丧家犬反叛军的头头?” 敌军已经有了溃散的苗头,后方的人已经转身往着江籼道跑去,甚至不少人因为心中慌乱害怕,而失脚掉下了万丈深渊。 徐雄元心中的恐惧和愤怒一块升起,他扬起刀,表情狰狞道:“朝廷是没人了吗?!竟然派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来抓本将军!你这小子,上过战场吗?!” 薛远表情玩味,“这是在说老子?” 都虞候官职乃从五品,定远将军官职为正五品。但圣上点的是薛远为主将,定远将军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他知晓薛远的厉害,因此并无什么想法,此时听到徐雄元的话,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徐雄元只以为是在嘲讽他,顿时冷笑连连,驾马拿上武器,“你这小子,今日我徐雄元就要你见识见识战场的残酷,看样子朝廷是真的派不出将领了,连你这小毛头都能成了主将!待我斩了你项上人头,正好让那狗皇帝看看我的厉害!” 薛远抽出大刀,大刀在等待杀敌的这些日子被他磨得闪着寒光,他看着徐雄元笑了笑,“有意思。” 朝廷大获全胜! 三方守备军足足两万人几乎没有发挥什么大作用,他们只是斩杀了那些投靠反叛军的豪强,抄了其家产,再将荆湖南和江南两地的消息严严实实封锁在了两地,没漏出去一丝半点的风声。 百姓们受的伤害在监察处和东翎卫的引导下比想象之中的更少,损失的粮食和被践踏的房屋顾元白都有安排。等彻底处理好了荆湖南和江南两地的事宜后,已经从京城缓慢向四周发展的《大恒国报》上才报道了这件事。 其他外省的人这才知道,原来荆湖南和江南两地发生了战乱,反叛军强夺其两地的豪强百姓,为了钱财粮食踏平了地方豪强,幸而朝廷反应地快,处理的及时,才没有让百姓们受到更大的伤害。 只是许许多多的豪强商户还是被反叛军彻底杀害,这些反叛军没有人性,其首领许雄志更是残忍地放火烧了大半的怀化府! 这消息一出,整个京城都震惊了。 随即就是破口大骂! 身为圣上的御用笔杆子,常玉言第一时间站出来歌功颂德圣上的仁爱举措和痛斥那些贪婪残暴的反叛军,他写了一篇极其精彩绝伦的文章,那文章读起来简直让人想要提刀亲自跑到荆湖南去捅反叛军一刀,文里还细腻而悲切地描写了这两地百姓在战乱和逃亡时的痛苦绝望的经历,让人读之好似亲临,泪水都忍不住。 最后,常玉言呼吁大家:“荆湖南、江南两地为反使军伤坏也,民无归,日抱儿泣,朝廷欲办此哀之民,众富者捐钱,无钱者捐米,为此地百姓尽上己之一力。” 此文一出,因为写得实在是好,很快就传遍了大江南北,被读书人所知。 也是在这时,这些读书人才知晓了荆湖南和江南一事,为文中的话而悲痛流涕之后,大笔大笔的捐款就朝着朝廷而去。 顾元白看完守备军送上来的从那群豪强手中劫下来的拉伙结帮的信后,也大致摸清了全国各地豪强之间的关系和利益远近,哪些老实哪些不老实,也能从信中获得一二信息,等他将这些东西整理完了后,就听到了全国各地往京城运来捐款的消息。 他带着户部尚书一看,两人都有些吃惊,等之后听到人点完数来上报的具体数量时,户部尚书直接倒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被太监扶着,转头看着皇上,突然脑子一抽说了一句:“圣上,咱哪里还有反叛军吗?” 这也实在是!实在是太挣钱了吧! 第58章 户部尚书说完这句话就挨了罚,蔫儿了从皇宫被圣上赶了出去。 顾元白骂完了户部尚书后,自己倒是神清气爽。他看着这一车车的粮食和钱财,还有各式各样的捐款,不禁在心里再夸了常玉言一遍,这就是个宝啊。 笔杆子的威力,不输锋利的武器。 他吩咐下去:“将常玉言调到政事堂去,让参知政事挑个有经验的大臣带带他。” 田福生道:“是。” 顾元白沉吟了一会,“等他们回来之后,也该论功行赏了。” 田福生笑着道,“薛大人也要回来了,还别说,这月余没见到薛大人,小的还真是有些想了。” “你想他?”顾元白没忍住勾起了嘴角,“田福生,朕对你刮目相看了。” 田福生道:“小的还不是看在薛大人胆子大的份上?除了小的和张大人啊,也就薛大人敢劝圣上吃饭歇息了。” 顾元白微微一笑,“但薛远如此大才,待在朕的身边,倒是有些屈才了。” 他轻描淡写,“等人回来,按功行赏,把他调到朝中,或是在禁军之中,统领诸卫,也不算是失了其能力。” “总之,”圣上下了结论,“别围着朕转了。” 欲望一时起,被雄性激素支配下的那一吻也有几分试探的意味,顾元白说忘就能忘。但是他怕薛远不行,所以在他身边待着,不如早点离远点。 知道薛远对他也没心思之后,顾元白还是挺愉悦的,他得让薛远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心思。 圣上是在笑着,但这话中的意思却像是对薛远厌弃了。田福生分辨不了其中的深意,只觉得伴君如伴虎,他恭恭敬敬道:“小的记下了。” 常玉言一朝受赏,就被调到了政事堂中,调职当日,他当真是满面春风,见人就笑得风流潇洒,探花郎就这么高调张扬的一路来到了政事堂。 参知政事将常玉言派给了一位经验老道的官员,官员带着常玉言大致在政事堂中看了一圈,等简单介绍了下政事堂的政务范畴之后,官员就道:“政事堂的事务十分繁忙,你有天赋,便先在新出的国报部中行事。你先同我适应十日,十日之后,再由你亲自上手做事。” 常玉言彬彬有礼道:“是。” 政事堂的事务确实无比繁忙,常玉言自从被调到政事堂之后才觉得之前的自己甚是浅薄。国报部中,在这里的官员好似每个人都有着看一眼就能从各文章奏折之中获取众多暗语和利害平衡的本领,往往常玉言看着极为头疼和半懂不懂的文章奏折,到了带着他的老官手里,就是片刻翻阅的功夫。 常玉言有傲气,便埋头跟着学习,终于在十天之内,将这些事务跟着上了手。 说来也巧,等这十日过去之后,顾元白也亲自来了政事堂查看。 常玉言从政务中抬起头后,就见到圣上同参知政事笑着从身前走过。常玉言心中一紧,赶紧低下了脸,眼前看的都是政务,但却是怎么也看不进眼里了。 参知政事正好看见了他,还记得常玉言写了一篇让朝廷收获许多捐贡的文章,他很看好这年轻人,此时笑着道:“探花郎今日的政务完成得如何?” 常玉言起身行礼:“已完成一半了。” 顾元白随手拿起一本已经翻阅过的奏折,将上方的批改和整合的朱字看完之后,微微颔首,道:“不错。” 常玉言拘谨道:“臣惶恐,远不及诸位大人。” 圣上笑了,参知政事也跟着笑了两下,顾元白放下了奏折,继续同重臣往里面走去。 常玉言呼出一口气,镇定坐下之后,才觉得自己之前甚是紧张。遥想以往见到圣上第一面时还会惊于圣上容貌,之后再见,却并非只是容颜之美了。 圣上威严越加浓重,让人连亵渎之心都不敢升起。京城之中褚家褚郎美名远扬,怕若是圣上不是圣上,就要盖过褚卫的名声了。 常玉言思绪飘远一瞬,又瞬间拉了回来,他继续低着头批阅自己桌上的政务,只是有些神思不属。 参知政事同顾元白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近日忙碌出来的结果,“圣上,荆湖南和江南两地运送过来的数量就这么多了。” 顾元白翻看着这两地被抄家的豪强家底,感叹道:“国库都塞不下了。” “臣也未曾料到豪强的资产竟然如此之多,”参知政事表情凝重,“按照清出来的良田、中田、劣田的数量一算,以往荆湖南和江南两地交上来的赋税不过是其中三成的分量。” 顾元白嗯了一声,不怎么惊讶,“以往都说江南是鱼米之乡,是朝廷的粮仓和钱袋子,这次你瞧瞧,钱袋子只交上了三成的税头。” “只江南和荆湖南便是如此,更何论其他地方了,”顾元白叹了一口气,“万千良田就被一家子吞并,一家子就交上百亩的税收,我朝隐田隐的严重。” 参知政事忧心忡忡:“但若是荆湖南反叛军再来一次,怕是会引起民忧。” 顾元白笑了:“哪有这么多的反叛军呢。” 他说完这句话便换了一个话题,参知政事顺从地不再多问。等从政事堂出来后,顾元白乘上马车,欲睡不睡之间,听到田福生在外头道:“圣上,前去清缴反叛军的两位大人回来了。” 本来在大胜之后,薛远和定远将军就要立即赶往京城。但守备军不可长留,两地官府的官员还未从外地回来,乱摊子一堆又一堆,只能让他们两人领兵一万原地驻守,等着朝廷过来收拾乱摊子。 常玉言写的那篇文章传到江南时,薛远已经被困在这将近一月有余了。 小兵将这篇文章送上来时,薛远刚同定远将军练了一番手,身上的热意烫得空气扭曲,他将武器扔在一旁,洗完脸才将文章拿过来一看。 定远将军道:“写的是什么?” 薛远轻轻念道:“上每闻皆苦心也,惜民罹此难,叹己不治。” 他的目光在“上”字移不动,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他就可以想象出顾元白的神情。是否会因为怜惜百姓而皱起眉头?这三十几天不见,是胖了还是瘦了? 可有生病? 薛远良久,才喟叹一声,将文章卷了卷,收入了袖中。 一日不见便想的厉害,一月有余,这样的想念反而沉淀了下去,如疯草一般攀附在薛远的每一根神经上,只要一想起顾元白,这疯草便开始遮天蔽日。 沉沉重重,外头看着越来越是沉稳,念头却一滴一滴地,都成了淹没薛远整个人的水。 定远将军笑道:“京城的文章都传过来了,想必京城的人也离得不远了。” 薛远扯起唇,“快点儿吧。” 随着两位大人一同回京的,还有一万士兵同反叛军中的重要人物。 这些人被换上了囚衣,手脚被拷,头戴木枷,被束于囚车之上。 禁军分为东南两部,还有内外之分,内指的是皇宫之内守卫皇宫安全的禁军,外则有专门的地方来放置这些禁军,禁军南北两部统共有二十余万人,百姓却没见过几次。这次清缴反叛军的禁军分批从外进京时,倒是将百姓们吓了一跳。 两旁的百姓目光殷切而敬畏,等转到囚车之后的反叛军时,就变得凶狠而厌恶了。 赵舟狼狈地低着头,垂着眼睛不敢往两旁去看,他的身前就是同样狼狈的徐雄元。而在两人身侧,是特地驾马在旁的刘岩。 徐雄元已经骂了刘岩一路了,本来已经骂得口干舌燥再也提不起力气,此时见到周围百姓看着他如看废物的眼神,敏感的神经再次被激怒,“刘岩,你真是猪狗不如,畜生,畜生!” 丁堰微微一笑,身边有骑兵怒声骂了徐雄元一句,再看向丁堰:“不然就将他的嘴堵上,也省得再说些脏话污了大人的耳。” “这倒是不必,”化名为刘岩的丁堰面色不改,“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我等对将死之人,也该让其再说说善言了。” 骑兵哈哈大笑,乐道:“大人说得对。” 徐雄元气得面色涨红,倏地朝丁堰吐了口口水,丁堰往后一躲,掸了掸衣裳,“谁家的畜生还会朝人吐口水?” 赵舟夹杂着恨意和无尽悔意道:“江南粮价涨钱,乃至荆湖南全省民众挖矿一事,是不是都是你们在背后动的手脚?” 丁堰道:“赵先生所说的话,刘某却是听不懂。” 赵舟差点被气得又撅了过去。 监察处的官员玩的开心,前头的薛远和定远将军也在百姓注视下一步步到了皇城之外。 他们二人身上还穿着盔甲,皇宫门前有太监含笑等着他们,待两位从马上翻身下马上前后,这才派人为两位将军解下盔甲和刀剑。 这位太监薛远瞧着眼熟,应当是圣上身边的某个人,说起圣上,薛远就道:“圣上可是要现在接见我等?” 他看起来似乎并不急着去看顾元白,只是偶然看向皇宫的眼神,幽深得像是藏着雾。 太监笑着道:“两位将军远行甚是辛苦,等见完圣上后,就可回府好好休息了。” 定远将军哈哈大笑:“这都是我等该做的。那还等什么?劳烦公公带着我等进宫面圣了。” 薛远也笑了,缓声道:“正如定远将军所说。” 第59章 薛远时隔一月半的时间,再次踏进了顾元白的宣政殿中。 顾元白端坐在桌后,闻声抬头看来,嘴角微微一笑。 薛远远远就看到了他唇角的笑意,直直看了一会儿,才跟上定远将军的脚步,他压着神情,低声喃喃自语道:“好像气色好了点。” 两位臣子上前来拜,顾元白温声将他们叫起,等他们汇报完了反叛军一事和荆湖南两地如今的情况后,顾元白点点头,就让他们回府休息了。 定远将军乖乖退了下去,但薛远却脚步动也不动,顾元白看着他,目光从他的眉梢移到他的脖子上,暗忖荆湖南是个什么天气,直接让人黑了几个度。 “薛卿还有何事?”顾元白问。 七月份,天气炎热。宣政殿中摆着冰盆,外头的日头陪着扰人的鸟叫蝉鸣,晒得空气扭曲。 一月又十七天,薛远才见到了顾元白。 顾元白脸色被热得红了些,身上的衣服薄了些,玉扳指下的指节,仍然圆润而白皙。 薛远一身常服,盔甲已经被脱去,他身上还有风沙的气息,此时微微一笑,镇定道:“臣身为殿前都虞候,自然要保护圣上的安全,随时陪侍在圣上身边。” 顾元白沉吟了片刻,道:“那就不必了,给薛卿升调的圣旨稍后就会降下。薛卿大才,以后就不必待在朕的身边了。” 薛远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舌尖觉出了点苦意,他缓缓问道:“圣上,您这是什么意思?” 田福生见顾元白不说话,便笑呵呵插话道:“薛大人,这是圣上看您大才,想要给您升官的意思啊!” 心头刚燃起的火又被猛得冰上。 薛远眼中沉沉,他看了顾元白良久,半晌后冷冷一笑,“臣遵旨。” 转身大步离开宣政殿。 顾元白看着他袍脚飞扬的离去,从这步子里都能看出薛远是生了多大的气。顾元白摸了摸鼻子,转头问田福生,“朕论功行赏,给他一个好职位,这还不够好吗?” 田福生也纳闷极了,“小的也想不通薛大人心中所想。” “罢了,”顾元白苦恼地揉了眉头,想不通薛远是怎么想的,“不管他了。” 薛远一走出皇宫,就面无表情地停下了脚。 身后的皇宫金光灿灿,庞大无比,但却冰冰冷冷,没有一丝人情味,就跟它的主人一模一样。 薛远捏紧了袖中那个龙纹白帕,就这样没有丝毫表情地回到了薛府。 顾元白。 薛府众人早已等候他多时,等薛远沐浴完了之后躺在房中时,他仍然在睁着眼看着头顶的梁柱。 想了一夜,想了许久,终于想出来办法了。 小皇帝要是以为这样就能赶走他,那也太天真了。 薛远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他看中了敌方一个头目怀中的匕首,为了那个匕首,他差点在战场上丢了命。但匕首还是归他了,薛远想要的东西,只要有一口气在,他爬也要把东西扒到自己的怀里。 要么杀了他。 要么把自己给他。 不是爽了就够了吗?他让他够爽了不就行了吗? 顾元白没给反叛军一日多活的时间,当天正午,就在京城之中将反叛军中的这些重要人物斩首示众。 当是时,徐雄元看着围了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京城百姓们,看着他们眼中的激动和恨不得除之后快的兴高采烈,才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是彻底的败了。 顾元白都有本事将卢风斩首了,又真的会让他带着五千士兵逃离京城吗?或许从这个时候起,从他被顾元白选上时,他就败了。 可是他明白的太晚了。 午时三刻,人头落地。 次日傍晚,便是顾元白给功臣们办的一场小宴。 宫中侍女忙碌,备酒端着菜肴,宫宴之中的空地上,正有宫中的歌舞女在翩翩舞蹈。 当今圣上不好女色,看着歌舞的目光也满是清明。薛远喝一杯酒看一眼圣上,目光灼灼,烫人得很。 小宴时,为了以示亲切,圣上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偶尔的举杯和抬袖都能看出衣纹上的金纹暗光,薛远以目光描摹着暗纹,嘴里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他身边坐的就是定远将军,定远将军被众人敬酒敬得已经有了醉意,他转身朝着薛远一看时,就被一地的空酒瓶子给惊到了:“嗬!薛大人,你酒量怎么如此惊人?” 不远处的常玉言听到了这句话,探花郎哈哈大笑着朝着薛远和定远将军举杯:“定远将军同薛九遥在荆湖南待了一月有余,还不知薛九遥的酒量吗?” 定远将军道:“他倒是每日爬到屋檐上晃着酒瓶喝酒,我还总问他一瓶够不够,没想到还是我低估薛大人的酒量了。” 常玉言一笑,同定远将军举杯一饮而尽。 薛远突然站起了身,端着一杯酒往圣上的方向走去。只是在他还未走到跟前,坐在圣上左下首的和亲王就站了起来,朝着顾元白举起了酒杯,低声道:“臣敬圣上一杯。” 顾元白余光一瞥,却不经意间瞥到了不远处停住脚的薛远。薛远长眉斜飞入鬓,似笑非笑,看着他们两个人的样子好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好像陡然之间,疯狗又回到最初的样子了。但好像又和最初的样子天差地别。 顾元白收回了视线,侧头吩咐了田福生一句,随即就举起酒杯,同和亲王示意一番,浅浅饮了一口。 和亲王仰头一滴不剩地将这杯酒喝完了,他看着顾元白这浅浅一口,也没有说些什么,沉默地又坐了下来,好像就只是单纯地敬给圣上一杯酒。 等和亲王坐下之后,薛远才上前,田福生正好新拿了一壶酒水来,重新为圣上添了一杯,顾元白笑着道:“薛卿这次又出了次风头了。” 这一看,就是目光一顿,“薛卿手上哪来的滴水?” 薛远低头一看,随意道:“酒杯裂了条缝。” 顾元白让人给他换了一个新的酒杯,待薛远重新拿上酒杯后,他抬袖,刚将白玉酒杯递到唇边,薛远就道:“圣上别喝了。” 顾元白手上一顿,抬眸看他。 圣上的眼眸中倒映着水光,薛远喉结一滚,将酒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然后突地上前一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夺过了圣上手里的酒杯,同样喝得一滴不剩。 被田福生拿过来装作酒水的清水清甜,薛远面上带笑,斯文道:“圣上这酒味道可不一般。” 顾元白手还顿在原地,闻言嘴角一扯,“是吗?” “田福生,”他直直看着薛远,道,“将这壶酒水赏给薛卿。” 田福生应是,上前将酒壶递给薛远。薛远拎着酒壶却还是不走,他的阴影几乎就要将顾元白罩在自己身下,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圣上,您上次说要赏给臣的东西,您还没赏。” 顾元白几乎是顷刻之间就想起了那个山洞。 思想飘忽一瞬,他小兄弟那次是被薛远伺候的真好。 这人就是一个土匪,手也很糙,但给他撸的时候却堪称是对着珍宝。 顾元白心里有点渣男的愧疚,他柔着声音,“你想要什么?” 薛远咧嘴一笑,伏低身子,低声道:“圣上,您曾经穿走了臣的一件衣裳。” 顾元白没忍住笑了,“堂堂薛府大公子,这还跟朕计较上一件衣裳了?” “这倒不是,”薛远道,“臣是觉得那件衣裳圣上穿着好看,应当多穿上一穿。” 他在上头和圣上已经说了许多句话,已经有不少人看了过来,坐在左下首的和亲王在丝竹管乐之间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声音,但能看到他们过于接近的距离,顿时皱着眉大声道:“薛大人这是还没说完话吗?” 薛远手中一用力,差点连圣上刚刚贴唇用过的杯子又捏出了一道缝了。他笑眯眯道:“圣上,臣送您的玉扳指您还带着了吗?” 顾元白心道,这薛九遥今日怎么尽问些这些话。但还是抬起了手,葱白手指间,凝重得几乎滴出绿液的玉扳指裹着细腻的皮肉,跟含着露水的花儿一般,漂亮极了。 薛远欣赏地看了许多眼,他多想伸出手亲一口摸一下,但是不行,会吓跑人。薛远将想法压了下去,朝着顾元白行了礼,拿着酒杯和一个故意藏起来的白玉杯,悠悠走了回去。 一旁的和亲王往顾元白的手上瞥了一眼,眼皮一跳,收回了视线。可看到薛远的背影时,这种仓皇之感又凝成了沉沉的怒火。 这薛将军家的大儿子也太过大胆了,敬酒就罢了,竟然还敢从顾元白手里夺酒。但更让和亲王心中郁结的是,顾元白竟然没有惩罚他。 难道是皇上的宠爱,足以纵容此人胆大包天吗? 旁人在想什么,都与顾元白无关。 傍午的晚风比白日清凉多了,顾元白喝了喝清水,吃了几口菜,等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吩咐人撤了宴。 圣上从宴上退下去时,和亲王也起身跟在了顾元白的身后,他沉默跟了一路,等快要到了寝宫时,顾元白才问道:“和亲王有事同朕说?” “无事,”和亲王声音闷闷,不乐意抬头看顾元白,“臣想先帝了,就想来宫中看一看。” 顾元白觉得有趣,品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他眉头一挑,笑道:“行了。既然和亲王想先帝了,那便在宫中暂住一夜吧,先帝平日里喜欢宿在华仪宫,和亲王今夜便宿在那吧。” 和亲王沉沉应了一声,走前看了他一眼,跟着太监离开了。 顾元白眯着眼看着他的背影,吩咐道:“去查查和亲王最近有没有出过什么事。” 等田福生应下后,他才继续朝着寝宫而去。 洗漱之后,躺在床上,顾元白握着羊脂白玉闭上了眼,手指摩挲几下玉佩,却突然想到宴上自己用过的那盏白玉杯。 那杯子呢? 第60章 白玉杯被薛远带回了家里。 他在月下独酌,酌的就是小皇帝唇间碰过的杯子。 夏天闷热,但唇一碰杯子,就想起小皇帝淡色的嘴唇,一想起小皇帝的嘴唇,热也察觉不到了,神魂都颠倒了。 薛远不由自主想起山洞里的那个亲吻。 绝了。 靠这个亲吻的回忆,薛远才能在荆湖南待了整整一个月。 每一天,薛远简直越是想,就越是想得厉害。 顾元白跟酒似的,想了一会就能让人醉了。 薛远倏地叹了口气,想起了顾元白给他的调职,他低声敲了敲杯子:“小没良心的。” 第二日一早,被服侍着起身后,田福生就细声细语地对着顾元白道:“圣上,今儿一早,薛大人就来了。说是只要圣上的圣旨一天没下来,一天没有调职,他就还是圣上跟前的都虞侯。要好好保护圣上的安危。” 宫侍上前用冷帕擦去圣上额上的细汗,屋内快要化成水的冰盆搬出,再一一搬来新的。 今日没有早朝,昨日庆贺之后,又因为彻底地放下了一块心中的石头,顾元白一个半月以来总算是舒服地睡了一个好觉。今天起晚了些,听到田福生的话时,他还没有转过来弯:“他有这么爱岗敬业?” 田福生琢磨了一下,大致猜出了“爱岗敬业”一词的意思,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在圣上面前多说薛远的事,因此保守地一句话带过:“薛大人莫约是舍不得圣上。” 这一句客套话,一下子让顾元白清醒了过来。他心道,还是让他舍得了吧。 这厚爱,顾元白受不起。 如今薛远和褚卫都已为顾元白献出了不同程度的忠诚。这样看,似乎和他原本想象之中的并无区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两人之间并未擦出火花。 顾元白叹了一口气。 随缘吧,他现在也不好意思再去拉婚配了。 圣上走出内殿,宫侍随侍在后。御膳房的厨子已经将膳食送上,考虑着圣上昨晚吃得荤油了些,今早的膳食便特地做得清淡而鲜美。 顾元白用的很是顺心,早膳时薛远就站在殿旁,但顾元白却并未对薛远的擅作主张说些什么。 玷污了臣子一片忠君之心的顾元白,对这种小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薛远看着玉勺玉筷子在他唇边停停走走,又露出了侍卫长瞧着眼熟的神情。 侍卫长困惑极了,“薛大人,你是未用膳就来上值了?这是又饿了吗?” “嗯,”薛远沉沉应了一声,眼睛不离,“饿了。” 饿到想尝尝顾元白的嘴巴是什么味儿的。 上次跟梦一般,脚都不沾地,又被毒蛇所影响,只记得又软又甜,但顾元白,怎么可能只是又软又甜? 侍卫长沉吟一番,“你要是饿的厉害,不如朝圣上求个恩典,下去吃个饭。” 薛远心道,顾元白现在吃的这么香,估计我现在上去亲他一口,他能直接把我按在碗里。 口中道:“不了。”眼睛还盯在圣上泛着水光的淡色唇上。得找个机会,让顾元白再爽一把,再给他亲一口。 圣上瞧着病弱,性格却强势,只要爽了,就算被他捏着下巴亲,薛远也想再尝尝他的味儿。 用完了饭,田福生拿了今日的《大恒国报》来,放在了圣上的左手边。 宫侍正在拿着帕子给圣上净着手,细白漂亮的手指在帕子之间若隐若现,净完手之后,就戴上了薛远送上的那个玉扳指。 薛远嘴角一咧,等宫侍正要退下时,他不动声色上前,从宫侍手中要到了刚刚圣上净手的帕子。 《大恒国报》上,今日登报的仍然是反叛军一事,但今日的内容之中却写了江南的豪强势力往外送出了一封封的信,想以这些信牢笼各地豪强,结果这些信封俱被圣上拦截一事。 这件事一笔带过,看上去好似显的一点儿也不重要。百姓们对此不会多想,但顾元白知道,那些豪强一旦知道了这件事,就会心中不安忐忑极了。 特别是和江南有些关系的豪强,他们生怕那些信是寄给自己的,生怕那些信中写了犯忌讳的事情,有对自己不利的信息。如今信封到了圣上的手里,里面内容不知,收信人不知,恐怕不少人要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了。 顾元白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笑了,“这《大恒国报》上的文章,写的倒是越来越好了。” 田福生笑着附和:“可不是?众位大人对此多有推敲,笔力却是越来越厉害了。” 《大恒国报》上的文章,都是政事堂写出来的文章,政事堂专门为此开了一个国报部,常玉言便是在其中以发挥其用。 写好的文章再送到张氏,让张氏进行刊登。张氏背后的书铺已是国有,张氏只是代为打理和发展,等书铺全国铺开的时候,《大恒国报》便会代表国家最直接的声音。 这办法比以往直接交予张氏的办法省事多了,张氏压力骤降,报纸的产量开始逐步提高。最近已经有不少商人想同张氏合作,将这《大恒国报》再往地方上蔓延。 顾元白对这种情况乐见其成,让张氏挑着其中的几家合作。相信不久之后,他现在看的这份报纸,就会出现在各地豪强的手中了。 顾元白让人将报纸收起,心中暗忖怎么利用地方豪强的害怕心做些东西,但他还未想多长时间,田福生就道:“圣上,如今已七月二旬了,太妃催促了许多次,天儿也热了起来,您该前往避暑行宫了。” 实则圣上早就该前往避暑行宫避暑了,但如今各项事务忙碌,才一直拖到现在。 田福生给圣上数着,“反腐一事已经到了末尾,各地的官职空缺已经派人调职补上。如今定远将军和薛大人都已经回来了,您再不去避暑行宫,小的都要被宛太妃给催急了。” 顾元白道:“不是正在准备东西吗?” 田福生苦笑:“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您一声令下了。” 如今正是炎热的时候,皇帝的寝宫和办理政务的地方都要放上一盆盆的冰块。顾元白的身子弱,用冰块去热终究不如清风去热好,这些日子,皇上忙政务,宫侍们就忙着伺候皇上,一时生怕热了,一时又生怕冷了。 各官府的官员们,平日里上朝还是办公,官服都被汗浸湿了,已经有不少人暗中询问过圣上究竟何时启程了。 顾元白沉思了一会,道:“既然如此,五日后便动身吧。” 田福生松了口气,抹抹头上的汗:“是。” 先前顾元白忙得没注意热不热的事,但等今日政务没有那么繁忙之后,他从忙碌中回过头,一摸上脸,才发觉鬓角都已被汗染湿了。 宣政殿中还放置着诸多的冰盆,他抬眼一看,果然,他还算好的了,其他人都已热得脖子处都湿了一圈。 “去外头吹吹风,”顾元白道,“湖边还清凉一些,让人将东西拿上,朕钓钓鱼。” 宫侍拿着东西,抱着冰盆,跟着往湖边的凉亭而去。湖边种满了高大繁密的柳树,树枝繁茂,挡住了烈日,留下一片阴凉之地。 清风徐来,吹着冰盘上的凉气,总算是没有殿中那般闷热了。 顾元白张开双臂,让人将他身上繁重的外衣脱下来一层,再换了件轻薄的单衣。 薛远热得头上的汗如珠子那般的大,看着顾元白换衣服,更是闷热得难受,“圣上,臣也能将外衣脱下吗?” “现在知道热了?”顾元白好笑,眉头一挑,斜睨了薛远一眼,“朕让你待在家中休息你不待,现在到朕身边了又嫌热。好好穿着吧,朕能脱,你不能脱。” 这一眼余角划过薛远,薛远呼吸一顿,侧身遮了遮。 满脑子都是顾元白的眉眼。 热气陡然烧到了体内。 顾元白换了衣服后舒服多了。鱼竿被小太监们放在了湖边,他撩起袍子坐在一旁,看着绿幽幽的水,惬意地长舒一口气。 宫中的鱼儿笨得很,只要饵一撒下去,就成片地追上来啄食。顾元白不到片刻就钓到了一个又一个,钓完了再扔回湖里,玩得不亦乐乎。 他一高兴,眉眼就舒展了开来,白皙的脸上配着一池清幽,更是犹如神仙般的好看,好似一不注意,就会被天上那群不要脸的神仙掳走一般。 薛远看着他出神,冒出了这个想法之后,默不作声地紧绷起了神经,赶走替圣上换鱼饵的太监,自己蹲在了顾元白的旁边。 他这么大的一个个子,站着时修长而挺拔,甫一蹲下来,比坐着的顾元白瞧着还要醒目,顾元白瞥了他一眼,随口问道:“薛卿如今多高了?” 大恒朝的一尺约有32厘米,薛远看起来怎么也有一米九的样子,很高,显眼。 薛远随意道:“臣未曾注意过。” 顾元白来了兴致,让人将布尺拿来。薛远自觉站了起来,笔直的不动。顾元白也站了起来,他的一头黑发就在薛远的眼底,薛远垂眸看着他,一向又疯又狠的人,在这时,眼中竟然显出了几分温柔。 只是这温柔终究不是薛远的特性,等目光滑到顾元白的脖颈时,又变成了浓浓的侵略。 想要一个帝王,要么征服他,要么被他征服。 多难多刺激。 第62章 等从树后出来后,这些时日出尽风头的将帅人才薛大公子的脸上,已经有一左一右对称的深深红印了。 薛大公子脸上笑眯眯的样子,似乎并不以此为耻,反而以此为荣。两道巴掌印清清楚楚地惹人注目,田福生一众人的惊奇视线投过去,也没见这位大爷表情有丝毫的难堪和羞愧。 薛远坦荡大方极了,把俊脸上的东西当做展示,长眉微展,双手背于身后,悠然跟在顾元白身旁。 顾元白面不改色地往湖边而去,神情之间有隐隐的若有所思。 因为这隐隐的若有所思,他都忘记立即去惩治薛远的放肆了。 薛远落得远了些,周边的侍卫们一眼又一眼地往他脸上看来。侍卫长憋了一会,没忍住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薛远伸手摸了摸脸侧,颊边顶起,突然笑了,暗藏得意,“羡慕?” 侍卫长:“……” 薛远看着别人吃瘪,心中爽快了起来,他脚步轻松,余光瞥过走在前面的顾元白,看了一会儿,才移开视线,勾唇笑了。 圣上的衣物贴合身形缝制,每个月都有新衣朝着宫殿送去,顾元白穿的衣服,无论是常服还是正经无比的礼服,帝王的繁复和严肃已经从这一身身的衣物上展露了出来。 看着只觉得威严,并不让人敢升起任何亵渎之心。 但每一步的走动之间,袍脚随着迈步而轻扬,好似又给了人可以窥视的地方。 小皇帝啊。 薛远喟叹,太合他心意了。 等这一日过去,皇帝四日后将启行去避暑行宫的事情,已经传了下去。 各王公大臣和皇室宗亲早已准备好随时启程了,听到命令后,当即开始做起了最后的准备。 他们在避暑行宫外大部分都有自己的府邸,行宫之中也有各处办事的衙门处。如今七月半,前半个月,热得脑子都不清楚的各位大臣和宗亲,最期盼的就是皇上准备迁到避暑行宫一事。 避暑行宫位于京西旁的河北处,夏季清凉,冬季温暖,雨季繁多,乃是真正的四季如春之景。 宫中的人也在忙碌地准备着最后的东西。这日,户部尚书前来拜见顾元白,同户部侍郎一起向圣上禀告先前剿灭反叛军与所获得捐款的总共数量。他们两人红光满面,笑容都止不住,具体数目一报,顾元白都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了神。 现在江南和荆湖南两地都被牢牢实实地把握住在皇帝的手里,江南,鱼米之乡,福得流油,光踏平了那群豪强所获得的资产,就可以够填满数个国库,可以将全国的粮食仓肉仓给填得满满当当。 这些豪强十几年的积攒,总数量大得惊人。 更别说从四面八方涌来京城的捐款,直到现在,这些捐款还在源源不断地被京城收入,这两样来源,猛得把户部都给砸晕了。 “即便是我朝最为繁盛的时候,国库最为充足的时候,”户部尚书笑得见牙不见眼,谦虚地道,“也比不得如今的十分之一。” 顾元白回过神来,心中也是高兴,但也还能冷静,他玩笑道:“如今不叫喊着说朕浪费银钱了?” 户部尚书讪笑:“臣怎么敢。” 顾元白哼了一声,“朕以后养兵、修路、造船,都给朕大方点。” “是,圣上今日说的话,臣与大人必然时时刻刻放在心上,”户部侍郎在一旁也笑着道,“圣上,臣与大人来此,其实也是为了修路一事。” 中国古代每个朝代每个州县都会去修官道,官道可以由任何人在其上行走,却不允许任何人将其占为己有。 各州府的官道其实都已修建差不多了,如今只是修缮或者补上以往未建起的交通,两位大人来此,正是为了询问圣上是否要多费钱财,将各道路修到县乡的问题。 古代修路,多是土、石、砖、瓦为主角,古代的修路水平其实比顾元白想象之中的要好,汉代的石板路已经修建得光滑平整,唐代保留到如今的道路也是十分整齐干净。 特别是秦朝修的大秦直道,从西安一直修到内蒙古,几乎就是一条直线,遇山就挖山,有水就架桥,道路宽度可并驾行驶四两马车,即便到了后世,因为此道修建得路基太密,仍然没有树木能从中长出。1 在修路一道上,已经不需要顾元白多去费心。他听闻此,当然是点了点头,“将道路都修到乡镇之中,修到他们的村子里,打破他们的固步自封,这是朕的要求,也是朕在位时的目标。朕不要求一步就能完成,慢慢来即可,稠密的驿站点要彼此畅通,使运输不绝。兵锋所至,驿站随伴,懂了吗?” 说完之后,看着户部尚书和户部侍郎,顾元白恍然大悟,“修路是工部的事。” “你去将朕说的那番话转告给工部尚书,”顾元白失笑,“汤卿,工部尚书怎么没同你来?” 户部尚书汤大人笑道:“臣这不是来问问圣上修路费用几何?这话若是被吴大人听了,又得和臣吵上一番了。” 说完此事之后,两位大人将折子放下,行礼离开了。 户部上的折子,收取分支写得一清二楚。顾元白拿起细看,果然挣钱会使人快乐,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地,脸上就带出了笑意。 等午时一到,薛远比田福生还要准时,“圣上,该用膳了。” 顾元白才放下奏折,心情愉悦地用了午膳。 膳食之后,宫侍在屏风后为圣上换上午睡的薄衣,薛远等人在外头恭候。过来一会儿,圣上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慵懒响起,“薛卿,朕明日就会下旨,你能力出众,实力非凡。待在朕的身边着实委屈,等今日回去了,就在府中等旨吧。” 薛远一听,脸色冷了一瞬,手指紧握,“臣不觉辛苦,待在圣上身边怎能会觉得委屈?” 竟然这么快,是因为他之前所说的那些话吗? 薛远早就做好了迎来顾元白雷霆手段的准备,怎样的惩治都可以。像他说的那样,让他流血都可以。 可就等来了顾元白这么快下发的一纸调值。 薛远表情难看,他宁愿挨罚也不想离开顾元白的身边。 顾元白换好了衣服,又拿着帕子清洗了脸,水声在屏风后响起,薛远耐心等着他的话。好不容易,顾元白才出声,“都是你该得的赏。” 意思就是非调不可了。 薛远顿时冷笑一声,恭恭敬敬道:“臣遵旨。” 赏赐应快不能慢,在让各位功臣休息一日之后,第二天,论功行赏的圣旨就下来了。 作为抓到了反叛军主力军的主将薛远,更是一口气从从五品的都虞侯,升为了步军副都指挥使。调到步军营中统领步兵,官职上升,但人却被调出了皇宫。 薛府一家都是喜气洋洋,薛远独自沉着脸领了圣旨,面对着宣读圣旨的太监,露出的笑都有些面无表情的味道。 看着他难看的脸色,薛将军骂了他数句,但这次的薛远却跟没听见他的话一般,独自脸色沉的可怖。 这就有些严重了。 别人骂薛九遥,薛九遥不还嘴,这很不同寻常。 薛将军闭了嘴,吩咐别人别去烦他,省得谁直接惹怒了薛府的这个大疯子。 薛府卧房。 薛远这里有三样顾元白的东西。 湖中捡去的手帕,宫中顾元白擦手的帕子,还有那盏白玉杯。 薛远现在就坐在桌旁,看着桌上的这三样东西,眼中晦暗不明。 半晌,他叫来奴仆,“去将薛二公子搬过来。” 薛二公子被薛远打断了腿,从骨头里就断成了两半。如今还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让别人伺候着,不能经受折腾。 但薛远一句话,薛二公子不敢不听,他被奴仆抬着到了薛远的门外,见薛远连门都不让他进,他只好躺在廊道里,扯着嗓子喊:“大哥叫我?” 薛远阴森森的语气从门内传来:“你上次找我是想说什么?” 薛二公子打了一个寒颤,都后悔上次来找薛远了,他声音越来越小,“安乐侯府的世子骂我是残废,他还怂恿我上梁吊死、投湖自尽,我看不惯他,就想找大哥你教训他一顿。” 薛远没出声,薛二公子越来越害怕,最后竟然都发抖了起来。 良久,薛远才冷笑一声,“老子去给你教训安乐侯府的世子,而你,给老子想想办法。” 他语气像是地底下的恶鬼,阴沉得骇人,“给老子大病一场。” 顾元白昨日刚放下去的论功行赏的圣旨,第二天就被薛远推辞了回来。 他上书了一个折子,折子里的内容就是薛二公子重病,病情来势汹汹。薛远身为兄长,无比担忧家弟,因此暂时推拒圣上的任命,想要留在府中专心照顾薛二公子。 否则拿着皇帝的俸禄,却心神不安地完成不了自己的职责,最后也只是辜负了圣上的信任。 顾元白将折子往桌上一扔,转头问田福生:“你怎么看?” 田福生讪笑两下,心道薛二公子的腿都是薛大人打断的,如今说这样的话,真把人噎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想必薛二公子病得很重,”田福生委婉地道,“瞧瞧,薛大人都急了。” 顾元白似笑非笑,“他是把朕当傻子。” 但人家这折子写的好,兄友弟恭,做兄长的想要照顾弟弟,谁也不能拦着,皇帝也不能。 索性顾元白不在意,他随意道:“既然如此,那便让宫中的御医去薛府瞧瞧,再配上几份药材带过去。” 田福生:“是,小的这就吩咐下去。” “顺便去同薛远说上一句,”顾元白翻开另一本奏折,拿起毛笔,漫不经心道,“朕等着他可以上值那日。” 第63章 宫里来的天使,将这句话完完本本地传到了薛远的耳朵里。 薛远带着笑,风度翩翩地道:“谢圣上恩典。” 待天使走后,他则是缓步走到了薛二公子的房门外,看着脸色冻得铁青、浑身瑟瑟发抖的薛二公子,眼神幽深。 薛二公子只觉得一阵冷意袭来,他抬头朝着薛远一看,登时被他的眼神吓得一颤。 为他把脉的御医抚了抚胡子,安抚道:“还请薛小公子莫要乱动才是。” 半个时辰后,宫里来的御医和宫侍都已离开了。薛远悠悠踏进了薛二公子的房间,他坐在一旁,气吞山河地坐下,余光瞥过宫侍留下的许许多多的药材。 薛二公子福至心灵,“大哥要是想要就尽管拿走。” 薛远闻言咧嘴一笑,冲着旁边伺候着薛二公子的仆人道:“被子拉开,拿两桶冰水,给二公子降降火。” 薛二公子已经冷得在大夏天盖上两层被子了,但听到薛远话的仆人却好似没有看见这一幕似的,径自拽开薛二公子的被子,抱来了两桶混着冰块的冷水,从头到脚给泼在了薛二公子的身上。 “啊!”薛二公子惨叫。 薛远笑了笑,真情真意道:“林哥儿,哥哥这儿有一事,非你不可做。” 薛二公子牙齿抖得发出磕碰声,他惊恐地看着薛远。 薛远微微一笑,“你给我一直病到圣上前往避暑行宫之后,好不好?” 薛二公子一抖,打了一个大喷嚏。 “来人,再给二公子上两桶冰水,”薛远倏地站起身,他快步走到床边,阴影压迫,“薛老二,老子告诉你。” 他压低声音,吓人,“要是在圣上启程前你能起来一下床,吃下一口饭,老子就把你的舌头拔了,手给断了。” “但你要是能乖乖的,”薛远道,“安乐侯世子对吧?骂你残废?老子切根他的手指给你玩玩?” 薛二公子被骇得话都说不利索,“谢、谢谢大哥。” 薛远真的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好兄长,他欣慰地看着薛二公子,直把薛二公子看得浑身发麻之后,才转身风驰电掣地离开了这屋子。 薛二公子松了一口气,他看着床边那新弄来的两桶冰水,咬咬牙,想起安乐侯世子嚣张嘲讽的脸,哆嗦道:“把水、把水给本公子浇上来。” 五日时间一晃而过。 期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安乐侯世子外出游玩时,却不幸与家仆失散,遭遇到了歹人抢钱。歹人抢完钱后,还砍下了安乐侯世子的一根小拇指。 这件事发生在京城之外,虽然还在京城府尹所负责的辖区之内,但因为太远,京城府尹也顾及不到那处。也不知安乐侯世子是怎么去到那么远的地方的,但那地方远,来往人迹稀少,很不好查。 哪怕安乐侯发了多大的脾气,谁都知道这歹人估计就抓不住了。 顾元白也听闻了此事,他眉头一皱,暗中派人去加强巡查一番,将京城府尹无暇顾及的地方加强了一番防护。 前往避暑行宫的当日,薛远准时出现在顾元白面前。 他穿着都虞侯的衣服,面色有些疲惫,“臣拜见圣上。” 顾元白今日穿着随意,只以凉快为主。他似笑非笑,从薛远身前走过:“薛卿若是放心不下兄弟,也不必非要陪在朕的身边。” 薛远亦步亦趋地跟在顾元白的身边,随意笑了笑,“家弟无事,臣领着俸禄却不来圣上身边,心中才是不安。” 顾元白不知听没听得进去,他看也不看薛远,径自上了马车。薛远独自在马车旁站了一会儿,才退后翻身上马,策马伴在圣上马车一旁。 顾元白进了马车,准备好了之后一声令下,长长一条队伍开始动了起来。在圣上的马车及其护卫队之后,则是各王公大臣、皇室宗亲的马车和家仆。禁军护在四面八方,缓缓往避暑行宫而去。 在前往避暑行宫的途中,圣上和朝中大臣也不得耽误政事。早朝是不必上了,但各人要在各自的马车之中处理政务,圣上也会时常点些大臣去圣驾之中共商国事。 如此一来,前往避暑行宫的路上,诸位大臣们反而比在衙门之中的效率更加高了起来。 顾元白是个好老板,他不会过大压榨下属,偶尔在路上遇见好风光,便让队伍暂时休憩,让各位臣子和宗亲带着家眷与美好大自然亲密接触一番。兴致来了,便带着众人爬爬山,玩玩水,了解一番当地的名胜古景,闲情逸致,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有时马车窗口打开,帘子掀起,外头的微风裹着青草香从马车穿过时,也是分外的惬意十足。 京城离避暑行宫很近,即便皇帝的队伍行走的长而缓慢,但也在七日之后,全部抵达了避暑行宫。 避暑行宫中湖水很多,景观小品也数不胜数。顾元白来到这也有两三次了,但只有如今这一次才最为惬意,清凉湖风一吹,他身上的汗意瞬间干了。 顾元白遣散了众人,让其各去自己的府邸收拾东西,这两日先行休息,第三日再开始如在京城一般的工作制度。 等众人退散之后,顾元白让人备了水,准备洗一洗身上的薄汗。 而一路沉默的薛远,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沉沉的想,怎么才能让顾元白留他在身边了。 这七日以来,顾元白就像是看不到薛远这个人一般,从未给过薛远一时片刻的眼神。 他上下马车,叫的都是张绪侍卫长。圣上白皙的手也时常被侍卫长搀扶,侍卫长忠心耿耿,握着顾元白的手时,只要圣上不抽回去,他就不懂得放手。 可放在张绪身上,圣上不觉得这是逾越。放在薛远身上,圣上则根本没把薛远放在眼里。 顾元白必定是察觉出什么了。 薛远心知肚明。 知道可以让他留在顾元白身边的机会,只有这次的避暑行宫了。 顾元白沐浴出来后,他穿上了里衣,坐着休息了一会,待喘过来气之后,才唤了人进来。 田福生为他端来温茶,顾元白喝了几口,才觉得舒服了些,“里头的窗口关得太紧,闷得朕难受。” “行宫里的宫人到底比不过京城中的宫侍,”田福生道,“粗心了些,小的今日就教一教他们做事。” 顾元白又喝了一杯茶,呼出一口热气,等衣物整理齐全之后,才大步走出了雾气缥缈的宫殿。 田福生想了想,“圣上,若是殿中不舒适,行宫之中也有露天的泉池,在那处泡着,应当比在宫殿之中更和您心意。” “哦?”顾元白果然心动,“下次带朕去瞧一瞧。” 顾元白先前来避暑行宫的时候,因为大权旁落,他没有心情享受,所以对这个行宫,他并不熟悉。 稍后,顾元白便去了宛太妃的住处,给宛太妃行了礼。 等从宛太妃处回来之后,顾元白这才算是没什么事了。 他打算也给自己放两天假,除了紧急事务,其他稍后再说。 避暑行宫之中,有一处湖中岛,极似大明宫中太液池的形貌。 岛上四面凉风侵袭,哪怕是夏日也能感受到秋风的凉爽,用完午膳之后,顾元白便乘船,带着随侍的一些人,悠悠朝着湖中岛而去。 避暑行宫为前朝所筑,湖心岛到了今朝时也跟着易了名,开国皇帝给它更名为了南湖岛。 南湖岛上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可顾元白这身子耐不住疲劳,在船还未到岛上时,已经随着一晃一晃的木船沉睡了过去。 为了不惊扰到圣上,船只便围着南湖岛开始了一圈又一圈的转悠,等顾元白醒过来时,侍卫们大多都已面染菜色,有晕船之兆了。 顾元白还在醒神,有些晕乎。他揉了揉额头,船夫将船只停到了岸边,顾元白起身走了两步,差点被晃荡的船给带得失去了平衡。 薛远面不改色地扶住了他,搀扶着他上了岸。他的手臂有力极了,顾元白几乎没有费上什么劲,已经稳稳当当地踩在了地面上。 他声音沙哑地问:“朕睡了多久?” 薛远道:“两刻钟有余。” 顾元白恍惚,不敢相信自己才睡了半个小时。他挥开了薛远的搀扶,回头朝着田福生一看,这老奴已经彻底晕了,难受得趴在船旁,动也动不了。 顾元白无奈摇头,“难受的都回去歇着去。” 田福生艰难含泪道:“那您——” 薛远笑道:“田总管,圣上身旁还有我等在。” 若是以往,田福生自然是欣赏薛远,薛远待在圣上身边他也放心。但在如今知道圣上有意调开薛远之后,他却不知道该不该让薛远待在圣上身边了。 田福生看了圣上一眼,顾元白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随意道:“回去吧。” 田福生恭敬道:“是。” 这一批再也坚持不住的人被船夫送了回去。侍卫长也有些难受,但他却坚持要跟在顾元白的身边。 顾元白带着人走到凉亭处,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待到众人面色好转了些,他才继续带着人往前方而去。 薛远一路默不作声,但弯腰为顾元白拂去头顶柳树枝叶时,却突然开了口:“圣上。” 顾元白侧头看了他一眼。 薛远微微笑着,朝着顾元白深出了手:“前方陡峭,您抓紧臣的手。” 侍卫当中,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薛远的精力旺盛。所有的人因为一圈圈的水上转悠都有些精神萎靡,但薛远,却好似刚刚出发一般,比睡了一觉的顾元白还要精神奕奕。 顾元白收回视线,好像随口一说,“薛卿,朕是男人。” 薛远知道顾元白这话是在提醒他。圣上是个男人,而薛远不应该对一个男人产生这种心思。 即便圣上身体再弱,容颜再好,也是一个天下最尊重的男人。 他是天下之主,对权力有着欲望和勃勃的野心,不折不扣,一个从骨子里透着强势和魅力的人,薛远怎么会搞不懂,这就是让他心底疯草丛生长起的原因。 薛远笑着收回了手,“那等圣上需要时,臣再扶着您。” 陡峭的地方过后,便听到了潺潺的水流之声。一行人走近一看,就见一方清澈的浅水湖泊正在流动,微风骤起,水波粼粼。 “圣上想要戏水去去暑吗?”薛远问,“这处就不错,瞧瞧这水流,应该只到胸口处。” 一群走得满头大汗的人都意动了,殷切地看着圣上。 “水温如何?”顾元白问。 薛远靠近试了试,“尚且温和,圣上应当可以接受。” 顾元白眼皮一跳,觉得这幕倍为熟悉,他亲自蹲下身,伸手一探,指尖入了水,却有些惊讶地朝着薛远看去:“确实是正好……” 晒了一天的池水,正好是微微泛热,是格外舒适的游水温度。 以往热水倒在手面上都察觉不到热的人,现在却连野湖中的水温都感知得一清二楚了。 顾元白不由朝他放在水中的手看去。 薛远手指一动不动,让圣上看得清楚。 他看着顾元白的头顶,黑发细软,但即便是再软和的头发,再柔和的面孔,也挡不住顾元白的无情。 薛远心道,老子的心都快要冷了。 给踹了,给碾了,前几次还给打脸了。龙床都爬了,嘴巴都亲了,摸也摸了。 怎么一知道他喜欢他了,就想把他调走呢? 薛远也是人,这一次次的,虽然绝不会后退一步,但也真的心情好不了。 顾元白回过了神,让侍卫们在此地下水凉快一番,他则是顺着水流的前头走去,找到了一处大小正合适的安静地方。 他穿着中衣下了水,来回游了几圈后就过了瘾。 顾元白懒洋洋地靠在岸边,岸边的夏日黄花有不少落了花瓣飘在了水面之上。 “扑通”一声。 顾元白睁开眼睛一看,原是薛远已经脱掉了外袍入了水,他正在往深处游去,顾元白看了他一会,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顾元白突然感觉身边的水正在晃动。他抬眸一看,薛远已经靠近了他,浪花一波打着一波,打到顾元白身边时,薛远也停在顾元白面前了。 薛远伸手,从顾元白脖颈上拾起一片黄色花瓣,抬手放在了自己嘴里。 这片花瓣黏在了圣上脖颈处有半晌了,薛远也跟着看了半晌,此时终于尝到了味,双眼一眯,真甜。 第64章 顾元白觉得头疼。 “薛卿,”他懒得玩暗示了,“你有龙阳之好?” “臣不喜欢男人,”薛远眉头一压,几乎毫不犹豫,“男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圣上的目光带着明晃晃的审视和怀疑,薛远微微一笑。 “圣上,”他又光明正大地从顾元白的发间捡起一瓣黄花,“臣对您只是一片忠君之心。” 这怕不是把朕当成了傻子。 但顾元白也不是非要逼着薛远承认对他的心思。 顾元白揉着眉心,疲惫,“朕懒得管你。” 薛远上手,替他揉着太阳穴,声音低低,催人入睡,“臣不需要圣上操心。” 顾元白被他伺候得舒舒服服,浑身都要瘫在水里,声音也带上了些微的困意鼻音,“薛卿,你不应该推拒朕给你的调职。” “如今七月半,”圣上道,“你应当知道,你父已要前往北疆了?” 薛远道:“臣知道。” 近日薛将军已经做好了准备,如今这年岁还能得到圣上的任命,薛将军激动非常,日夜精神奕奕,薛夫人时常抱怨薛将军因为太过兴奋,夜中经常翻来覆去得让她睡不着觉。 府中已经准备好了行囊,而因国库充足,粮草满仓,朝中众人也未曾对圣上的决定出言反驳过,虽然觉得这些日子动兵用马的次数多了些,但六部尚书大人都没反驳,他们反驳个屁。 正因为如此,顾元白才想不通。 “薛将军远征游牧,家中儿郎只留了你兄弟二人,”顾元白,“身为家中顶梁柱,你应当有些志气。” 喜欢一个人能有这么大的力量?竟然可以拒绝了升职加官。 顾元白对此有些无法理解。 “臣家中二弟病了,”薛远气定神闲,“圣上可是忘了?” 顾元白失去了聊天的欲望,沉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等过了一会儿,薛远低声喊道:“圣上?” 顾元白呼吸浅浅,好似睡着了。 薛远逐渐停了手,他站直身看着顾元白。看了好一会,才弯下腰抱起了人,将人一步步抱离了水面。 顾元白眼皮微不可见一动,懒洋洋道:“别碰朕。” 薛远停住手,脚也停住了,顾元白身子贴着水面,这种彻底失重的感觉不太舒服,他睁开眼,被天上的太阳光给刺得又闭了起来。 “别来烦朕,”声音有了点怒意,“把朕放回去。” 圣上懒得连手指也不想动一下。薛远抱着他,跟抱着一具没有活力的尸体似的,除了声音里的怒意外没有半点生气。薛远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掂了掂顾元白,逗着他道:“圣上,您轻得跟个小孩似的。” 顾元白:“滚。” “滚哪儿去?”薛远乐了,没管住嘴巴,“滚你……”龙床上去吗? 最后的几个字还是咽了下去。 薛远又换了个姿势,把顾元白舒舒服服地伺候在怀里,另外一只手撩着他的五指,“圣上,不能在水里睡。” 顾元白:“朕困了。” 薛远心都软了。 他好像笑了两声,胸腔闷闷,里头心脏跳动的声音顾元白都能听得见。跳得太快,他都被吵得皱起了眉。 “圣上,臣同您过来的时候,在不远处看到有一丛荷叶池,”薛远低声哄着顾元白入睡,声音宛若催眠,“荷花这会谢了,但莲蓬已经熟了。臣瞧着那几个莲蓬,都很是香甜的样子。” “以往驻守边关的时候,臣想吃莲子都想疯了,”薛远,“臣带着圣上去采一捧尝尝?” 顾元白没说话。薛远拍着他的背,力道很轻,等最后抱着顾元白走到荷叶池旁,顾元白已经睡了过去。 薛远单手采了一根莲蓬,尝了尝里面的莲子,明明很是香甜,但奇怪,他现在却生不起丁点的觉得这东西好吃的念头,甚至有些理解不了先前想吃这东西的执念。 反而。 薛远侧头看了看已经在他怀中睡熟了的帝王。 目里涩意沉沉。 顾元白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寝宫之中。 宫侍为他擦过脸之后,顾元白才清醒了过来。他接过巾帕自己用了,“朕睡了多长时间?” 边问着话,边四处看了一下,薛远不在。顾元白皱眉,依稀记得自己最后好像是在薛远身边睡着的。 丢人。 水声淅沥,田福生为圣上整理着衣衫,笑着道:“圣上睡了有一个时辰了。” 顾元白振作起精神,“让人备膳吧,朕也觉得有些饿了。” 传膳的命令吩咐了下去,这是圣上来到避暑行宫之后的第一顿饭,厨子们使出了压箱底的功夫,各样式的佳肴一一送了上来,还好田福生知道圣上不喜浪费,特地吩咐过要减少用量。 顾元白一出来,闻着味道就有些饿了,他在桌边坐下,等吃到半饱时,田福生道:“圣上,您睡着时,安乐侯曾过来拜见了您。” “安乐侯?”顾元白想了想,“朕记得前些日子,安乐侯府的世子被歹人砍掉了一根手指?” “正是,”田福生道,“安乐侯前来拜见您的时候,也带了世子一同前来。侯爷面带不忿,应当是有事求见。” 顾元白挑了挑眉,“去将安乐侯请来,朕看看他们是有什么事要来见朕。” 田福生应下,吩咐人去将安乐侯父子俩请了过来。 然而在安乐侯来到之前,褚卫和常玉言倒先一步相携来拜见了顾元白。 他们二人一是递交御史台官员从各地呈上的折子,一是为了递交明日的《大恒国报》,恰好在不远处碰了面,于是相携走了过来。 褚卫同常玉言同圣上行过礼,宫侍上前,从他们手中接过东西。 圣上伸手欲拿过来,却忽而掩袖,低声咳了两声。 “圣上!”田福生急忙递上手帕。 还有人想要上前,顾元白伸手阻了他们过来。过了一会儿,被呛到的感觉才缓和了下来,他继续接过奏折和报纸,慢慢看了起来。 褚卫听到他的咳嗽声就没忍住皱眉,眼睛微抬,看到了这一桌量少数多的膳食。 圣上的手放在桌旁,同折子一比,宛若莹莹发光。 桌上的膳食都为圣上口味所做,褚卫一眼看过,就下意识将这些菜肴给记了下来。 当今不好奢靡,因此即便是在菜肴上,用的材料也都是寻常可见的东西。褚卫有片刻恍惚,不禁想起他曾与同窗踏青之时,偶遇圣上观看蹴鞠时说的话。 他那时嫌圣上喧闹,说了一句“上有所好,下必投之”,如今才知道浅薄地抱有偏见看一个人是多么的错误。 褚卫闭了闭眼,耳根微红。 但这羞愧的红,看在其他人的眼里,就有些不一样的意味了。 侍卫长对他警惕非常,一看褚大人耳朵都红了,顿时语气凝重地对薛远道:“薛大人,多谢你提醒我要多多注意褚大人。” 薛远沉沉应了一声,眼睛却盯紧在顾元白的身上。 是被水呛着了,还是身体不舒服了? 顾元白将东西看到一半,殿前就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他抬眸一看,正是安乐侯父子二人。 他们二人一进宫殿,还未到顾元白眼前,便俯身跪倒在地,哽咽道:“臣请圣上给臣做一做主。” 褚卫和常玉言退到了一旁。 顾元白沉声道:“起吧。” 宫侍为安乐侯父子俩搬来了椅子,两个人落座之后,安乐侯眼眶通红的抬起眼,在殿中环视了一圈,目光最终定在薛远身上,两行热泪留下:“圣上,臣这事,正和都虞侯有关。” 顾元白惊讶,转头朝薛远看去。 薛远眉骨微微挑起,他走上前,恭恭敬敬道:“还请侯爷指教。” 安乐侯质问,“我儿这尾指,是不是你给切断的?” 薛远闻言,咧嘴一笑,朝着躲起来的安乐侯世子看了一眼。 安乐侯世子一抖,猛的低下了头。 常玉言生怕薛远这狗脾气会在这会犯病,就上前一步,态度谦和道:“敢问安乐侯何出此言?” 安乐侯脸色不好:“我儿远出京郊游玩,却被歹人砍去了一根尾指。我怎么找也找不到这个歹人,原本已经放弃。谁曾想到了最后,还是托了薛二公子的福,才让我找到了这个歹人。” 安乐侯的神情有了几分鄙夷,即便恼怒于薛远,但也极为不耻薛二公子这借刀杀人、卖兄求荣的行为,简直恶心人。 牵扯到薛远那个蠢弟弟,顾元白心道,薛远这次真的栽倒那蠢货手中了? 安乐侯看着薛远不放,“薛二公子给我送来了一根断指和一封信,说的正是你断了我儿尾指一事。而那断指正是我儿的断指,你薛远认还是不认?” 常玉言对薛府内的情况最为了解,他脸色一变,显然已经信了安乐侯的话,他朝着薛远看去,无声催促着他赶紧说几句话。 薛远却是面色一敛,“臣认罪。” 顾元白的眼皮又猛的跳了一下,倏地朝着薛远看去,眼神锐利。 他这么干净利落的认罪,反而让在场众人意料不及。安乐侯已经满面怒火,不断请求圣上为其做主。也有人认为这其中或许有些误会,正劝解着安乐侯稍安勿躁。 殿中的声音吵闹,吵得顾元白头一阵一阵的疼。 顾元白脸色冷了下去,他拿起玉箸落在白瓷盘上,响起的清脆一声让殿中宫侍齐齐跪倒在地,吵闹之声霎时不见。 圣上声音喜怒不明,却是率先朝着薛远发了难,“薛远,你到底做了多少朕不知道的事。” 薛远沉默了一会,只说:“但凭圣上处置。” 这次,顾元白的神情彻底地冷了下去。他的眼中啐着冰,正当众人以为圣上就要直接降下惩治后,圣上却冷声道:“派人去查一查安乐侯所说的事是真是假。” 殿中的人当即有人站起离开,顾元白容颜如寒冰,在七月份的时候都让直面他的人觉得犹坠冰潭,打心底升起森森寒意。 “安乐侯放心,”顾元白缓声道,“朕会为你做主。” 安乐侯本应该高兴,但他现在竟然有些害怕。他勉强笑了笑,道:“多谢圣上。” 宫侍出去探查的两刻钟时间里,宫殿之中半分声音也没有。顾元白没有动一下饭食,过了一会儿,薛远的声音突兀响起:“圣上,用些饭。” 顾元白好似没有听见,连眼皮都懒得撩起一下。 “圣上。”薛远。 一杯茶杯猛得砸在了薛远的身边,瓷片脆裂,其中的茶叶狼狈四溅,顾元白眼中发狠:“你给朕闭嘴!” 薛远眼中浮浮沉沉,恭恭敬敬地闭了嘴。 即便是之后有招,即便这是自己在自导自演,但被顾元白这样对待,阴翳都快要淹没了薛远整个人。 不久,宫侍回来了,垂着眼将事情缘由说得明明白白:“安乐侯世子纨绔嚣张,不仅仗着权势欺辱他人,还常骂薛二公子是个残疾,多次语言相逼怂恿薛二公子投湖自尽。薛二公子受不住,因此才恳求薛大人为其教训教训安乐侯世子。” 缘由一出,别人看向薛远的目光就是一变,怪异十足。 这还是一个好兄长? 被自己的弟弟算计出卖的好兄长? 安乐侯的脸色也因为宫侍话里的前半部分骤然一变。 顾元白嗤笑,不相信这故事里的薛大人指得就是薛远。 薛远搞这么一大圈子,他是想做什么。 顾元白冷静了下来,他转而看向安乐侯,“安乐侯想怎么处置薛远?” 安乐侯表情有些微妙,又羞愧又是怒火中烧,若是因为他儿子品行不端而放了薛远,那这口气他怎么也忍不了,“臣只知道,谁切了我儿的尾指,谁就拿自己的尾指来还。” 顾元白眼睛微眯,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 安乐侯猛然想起,和他这个毫无实权的宗亲不一样,薛远的父亲可是薛将军,手里有实权的忠良。而这个忠良,更是在近日被圣上委以了重任。 薛府的主人为圣上卖命,圣上怎么也得照顾照顾薛府,安乐侯头上的冷汗流了下来。 三代忠良怎么也比他们这群靠着皇室吃饭的窝囊废讨皇上喜欢吧? 正在这时,安乐侯世子猛得站了起来,好像被吓到了一半,抖着手抓住了安乐侯的手臂,大声道:“我不要他的手指!我要打他五十大板,再剥夺他的军功!” 安乐侯眼睛一亮。 安乐侯世子不敢看薛远一眼,因为一旦看到了薛远,他就会浑身发抖,就会想起那恐怖的一夜。 那天黑夜,刀子在月光下反着寒光,薛远声音低沉,带着笑:“老子要是撤不了职,世子爷,这事都得怪你。” “我也得找你。而你只要弄不死我,”匕首拍在脸上,对面威胁的人慢条斯理地笑着,“就得被我弄死。” 安乐侯世子都快要哭了,“圣上,剥夺他军功就行了。” 安乐侯思索片刻,也觉得这样很是出气,硬邦邦跟着道:“圣上,先前是臣莽撞了,犬子说的对。既然如此,我敢问薛大人一句,你受不受这五十大板?” 薛远行礼:“臣一切听圣上所言。” 顾元白半晌后,才道:“既然如此,就依安乐侯所言。” 薛远就被带了出去,为了以安抚安乐侯之心,薛远就在门前被打上这五十大板。 沉重的板木打在身上的声音透过房门沉闷传入殿中,薛远一声不哼,偶尔之间才会响起几声闷哼。 顾元白静了一会儿,突然拿起了筷子,面无表情地继续用着膳。 田福生小心翼翼道:“圣上,小的让御膳房再给您上一轮新的膳食?” 顾元白:“退下。” 田福生不敢再说,悄声退了下去。 白玉筷子在瓷盘上碰出点点清脆声响,每一声都在外头沉声的板木之间响起。安乐侯世子随着一声声的闷响脸色越来越白,头上的汗珠滚滚落下。 殿内没有一丝声音,更因为如此,外头的声音才更加清晰。 沉沉闷闷,声声入耳。 身体弱的人,打得狠的话,三十大板都能打死人。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等到外头终于停了,安乐侯头上的也不由泌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顾元白放下了筷子,淡淡道:“薛远在荆湖南,抓捕了反叛军重要党羽数十人,俘虏地方士兵万人以上。安乐侯世子这尾指贵,贵得连这等军功也能抹去。” 安乐侯心中一颤,父子两人连忙跪倒在地:“臣惶恐,臣失言……” “荆湖南和江南数十万民众,这些免于战乱倾轧的百姓性命也抵不过世子的一根手指,”顾元白继续道,“纨绔嚣张,跋扈不讲道理,安乐侯世子好得很,手指也值钱得很。” 安乐侯与其世子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 良久,顾元白才道:“退下吧。” 安乐侯不敢再提军功的事,他与安乐侯世子两个人勉强起身,朝着顾元白行了礼,匆匆从宫殿褪去。 外头行刑的侍卫走了进来,禀报道:“圣上,五十大板已行刑完毕了。” 站在一旁听到这话的褚卫和常玉言心情复杂。 顾元白朝着一旁看了一眼,让他们退了下去。褚卫从宫殿内走出去时,看到了一地的水渍和血腥味道。 他眉目一收,压下心中万千心绪。 顾元白端起杯茶水,水喝到半杯,他突的站起了身,眉压低,“带朕去看他。” 御医已经为薛远治疗过了,顾元白来的时候,除了潮湿、血腥气之外,还夹杂着药草味。 这地方窄小,压抑。顾元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他甚至觉得这个房间极为昏暗,让他呼吸不过来气。 圣上缓步走到薛远的床边,垂下眼皮,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薛远。 薛远竟然还保持着清醒,他脸色难看,汗水湿了鬓角,湿了衣领。他听到了声音,顺着响动一看,干裂的嘴唇扯开,朝着顾元白露出一个他从未露出过的疲惫的笑。 “圣上。” 顾元白道:“你为了替兄弟出气而受了这一段惩治。品行虽好,但朕希望你以后知道,此乃法之不可为。” 薛远笑了笑,身子动不了,只能趴着,身上的血腥气刺鼻,合着药味往顾元白身上冲。他堪称温顺地道:“臣知道了。” “至于安乐侯世子所提的剥夺军功一事,”顾元白语气突然一冷,“朕没有同意。” 薛远嘴角的笑意一僵。 他缓缓抬头,目光阴森而可怖,佯装的温顺褪去,剩下的俱是戾气和煞意。 拳头骤然握紧,先前还虚弱的身体猛得注入了力气,脊背攻起,好像随时都能暴起一般。 顾元白冷冷一笑,就要转身离开。然而他刚走出两步,衣角就被一只手拽住,顾元白低头一看,顺着这只手看到薛远的眼。 薛远眼中幽深,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圣上,您好狠的心啊。” 顾元白道:“松开。” 薛远拖着一身的血气,拉着顾元白让他无法离开。他另一只手撑在床上,上半身抬起,衣服上的血迹也映入了顾元白的眼底。 “圣上,您明明知道臣挨了这五十大板,臣断掉了安乐侯世子的一根尾指,甚至家弟的病入膏肓,”薛远一边缓缓说着,一边抬手拉过了顾元白的手,他手上还残留着忍痛时掐入掌心的血迹,这些血迹染红了顾元白的手,“您明明知道,臣做这么一大圈子,就是想留在您的身边。” “但你偏偏不让我如愿。” 薛远笑了笑,将顾元白的手贴在自己汗湿的脸上,“圣上,你再让臣离开,臣都要疯了。” “臣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顾元白静静同薛远对视,“薛卿。” 薛远,你对我的心思不一般。 但这句话,顾元白并不想问出来。 问出来了又怎么样呢?无论薛远回答的是与否,顾元白的答案都是否。 他不喜欢男人,不喜欢同性,更不喜欢自己以后会在历史上留下许多的艳色传闻,留下皇帝与某个臣子的野史故事。 更何况顾元白这个身体,并不适合谈恋爱。 他不想耽误姑娘,但并不代表他就愿意耽误男人。 顾元白冷酷无情地要抽出手,薛远察觉出来了他的意图。他抓紧手里玉一般的手,低头,在顾元白的手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明目张大、再也压制不住的一吻。 薛远不想看到顾元白这样的表情。 好脸色,他只想看到顾元白对他的好脸色,对他的笑。 “你对我笑一笑,”薛远低声,“笑一个,我给你拼命。” 军功,手指,这颗扑通扑通跳着的心。 顾元白想要哪个就要哪个,只要一笑,全都能行。 第65章 薛远有个顾元白很羡慕的东西,那就是这个时代别人所没有的自由性,他随心所欲,有一个能配上自己才能的身体。 他的感情和脾性像火,如果顾元白是个旁观的人,他会很欣赏薛远这样的个性。如果在现代,他或许会和薛远成为举杯畅饮的朋友。 但在古代,在封建王朝,他这样炙热的情感,就像是头疯子。 顾元白用力,将手抽了出来。 “对上不敬,言得有亏,”顾元白道,“薛远,朕已经饶过你许多次了。谅在你为朕收好了荆湖南和江南两地,谅在你为了救朕而不顾一切的份上,也谅在你父为朕鞠躬尽瘁的份上。你平日里做过的逾越的事,有些,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人都懂得借此机会越加守礼,进退有度,好讨得朕的欢心,”顾元白声音越冷,“唯独你,不仅不知收敛,更是次次挑战朕心中的底线。” “朕想要你的这条命,又何须对你展颜?想要为朕拼命的人,也不缺你这一个。” 顾元白心底有隐隐莫名的怒火升起,这怒火冲上了心头,袖袍猛地挥动,他伸手掐住了薛远的下巴,压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比你听话。” 薛远的呼吸重了起来,身体紧绷,刚刚包扎好的伤处再次渗出了血来。 他竭力压制住心中的阴霾,佯装无所谓地笑了下,“圣上,他们都没有臣有用。” “这大话让朕想要笑了,”顾元白扯起唇,冷冷一笑,“天才人才尽入皇家门。薛远,你的才能是有多大,大到天下人才都不能与你比肩?” “你又有多大的自信,自信他们都不会比你更效忠于朕?” 薛远沉默了。 良久,他幽幽叹了口气。 顾元白以为他认了错,松手放开了他,“今日这五十大板,就是对薛卿肆意妄为的惩治。” “朕只望你清楚,”顾元白低声哑哑,好听得人耳朵都要软了,话里的寒意却把人心都给冻住了,“大恒的法,不是你有才能就能越过。” 顾元白不是迂腐的人,他的思想甚至比这个世界中的任何一个人要更为先进。 可是,古代的法,一个帝王的势,这些绝对不容许任何人踏过。 皇权为尊,顾元白是个皇帝,皇帝就要巩固皇权,一旦一个人犯错受不到惩治,皇帝还能有什么威慑? 今日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能将安乐侯世子的尾指砍断。那明日,是不是又能为了另外一种理由,去将其他人的命给杀了? 圣上最后说:“五十大板要是还不够,那就打到够了为止。” 说完,顾元白转身就往外走去。 他的脸上面如表情,威压让屋内外的人不敢抬起丝毫的头。一脚跨出门槛时,薛远在身后说话了。 “圣上,臣即便才能不够,也有样东西是他们给不起也不敢给的,”薛远的声音冷静极了,“臣——” “闭嘴。”顾元白道。 薛远似有若无地笑了笑。 汗意咸湿,染湿了床褥。血味越浓,薛远看起来却比之前冷静极了。 他撑起身,从闷热而蒸腾的房屋空气之中看着顾元白,声音不大不小,四平八稳,“圣上先前问臣为何要拒了调职,臣现在能说了,因为臣想待在您身边。” “臣心悦你,”他的声音陡然低了起来,好似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般,有些失真,“钟情于圣上,这颗心,旁人不敢给。” 因为旁人会怕死。 扑通一声,听到这句话的所有人双膝一软,全部跪倒在了地上。 他们脊背窜上寒意,冷汗从头顶滑落,听着薛远这大逆不道的话,只恨不得自己没有出现在这。 顾元白没有说话。 窄小的院子之中,这么多的人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聒噪的蝉叫声不断,一声一声地催人命。 满院子的人,都怕因为听着这些话而丢了命。 哪怕是田福生,也提心吊胆,紧张无比。 良久,顾元白才缓声道:“田福生,将这些人带下去。” 院子之中已经有人克制不住的发抖,表情惊恐得仿若下一刻就会丢了命。 圣上接着道:“让他们知道什么该记着,又该忘掉什么。” 田福生颤颤巍巍起身,“是。” 顾元白目不斜视,宛若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什么都没听到一般,面不改色地继续大步走出了这座小小的院子。 在现代,顾元白也没少过向他求爱的人。 只是薛远在其中显得尤为特别了些,特别就特别在,顾元白不知道薛远是不是被自己那意乱情迷的一吻给掰弯的。 如果是,他心中愧疚,可愧疚之后,顾元白还能做些什么? 薛远无论喜欢谁,都比喜欢他好。 无论是谁,都比顾元白有时间陪他耗。 圣上一离开,院中的人才陡然松了一口气,他们瘫坐在地,为自己还能留下一条命而感到庆幸。 屋中。 薛远闭上了眼,躺在枕头上,半晌,掌心之中流出丝丝血迹。 傍晚,常玉言亲自来看薛远。 他安抚道:“你父亲知道了你弟弟做的事了,临走之前还出了这么一出,薛将军脸色很不好看,我猜,应当是又要动用你说过的家法了。” 薛远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半晌,他才用鼻音懒懒应了一声。 常玉言折扇打开,给自己翩翩然扇了几下,纳闷道:“薛九遥,你竟然会为你弟弟做这种事。以你的本事,竟然还会被你弟弟反陷害一次。就你弟弟那般蠢样,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薛远动动嘴,“探花郎的脑子真是不同常人。” 常玉言曾在薛远面前吹嘘过自己要得状元的事,结果就成了探花。薛远每次朝着常玉言说道“探花郎”的口吻,听在常玉言的耳朵里,就像是讽刺一般。 常玉言气恼地敲了敲床边,“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半是幸灾乐祸,半是真情实意,“安乐侯的嘴上从来不饶人,圣上未曾派人将这事传出去,但安乐侯已经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了。不过除了宗亲,倒是没有多少人骂你,相比于你,你的弟弟争议倒是很多。” 薛二公子这名声是彻底没了,背上个又蠢又毒的称号。 薛远没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给我写首诗。” 常玉言一怔,“什么?” “夸一夸我的英姿,”薛远终于睁开了眼,眼中的血丝满溢,乍一看,如同眼中溢满了血一般可怖,生生把常玉言吓了一跳,薛远看着他,淡淡继续道,“相貌、家世、经历、军功……好好写。” “这、这是什么意思?” “让你写就写,”薛远勾起唇,阴阴冷冷地笑了,“写得好了,爷赏你好东西。” 两日时光稍纵即逝,等第三日时,便如在京城大内一般,各衙门正式在避暑行宫之内运转了起来。 顾元白与众位臣子上了早朝,早朝之上,按照圣上的吩咐,户部尚书将以往荆湖南和江南两地的税收实乃这两地税收之中的三成一事,通报给了满朝文武知道。 众位大臣哗然。 诸位家族当中难免会多多少少的有隐田现象。臣子背后的家族越来越富有,就代表着皇帝越来越虚弱,等皇帝虚弱到一定程度时,权臣就会诞生,僭越代为掌权,接着就是王朝的更替。1 这个道理,很多人都不明白,明白的人也开始在强势的皇帝手下谨言慎行。 他们心知平日里的税收绝对不是实际的税收,但三成?这也太吓人了些! 顾元白只是让这些臣子知道这一事罢了,等户部尚书说完,众臣面面相觑,吏部尚书突然上前一步,深深一鞠躬,竟然同顾元白告罪了。 顾元白眼睛微微一眯,意味深长道:“吏部尚书这是何罪?” 吏部尚书嘴唇翕张一下,手掌交握在身前躬身,“臣惭愧。” 利州知州,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踏进了孔奕林及众位大人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中了。 反腐的监察官员刚走,后脚便迎来了孔奕林等人运送粮食和税银的队伍。这精心准备的队伍实在是太诱人了,利州知州忍了十几天,最终还是心痒难耐地忍不下去了,他将有一头“大肥羊”即将经过利州的事情,详尽告知给了各个土匪窝。 这一下,利州周围的土匪和利州知州这个大祸害,终于彻彻底底被一网打尽了。 因为土匪人数过多,东翎卫的人甚至不够。还好他们提前有所准备,联络到了本地的守备军,守备军马隐藏在暗处,未曾打草惊蛇,这一场逮捕利州知州的事,终究成功落幕。 这一些人已被压着回程,吏部尚书因为被顾元白命令同去处理利州知州结党营私一事,也因此对此多多少少听到了风声。 吏部尚书面色憔悴,神情之间一片认命之色。 顾元白自然知道他为何如此,吏部尚书官职高,乃是“双成学派”之中的重要人物,也是代表人物。如今被圣上吩咐着调查利州知州一事已觉出不安,现下,更是没有半分希望了。 这就是顾元白讨厌结党营私的原因之一。 “吏部尚书没有犯错,终年勤勤恳恳于政务,又何来告罪?”顾元白道,“还是说你们学派之中,一人犯错,便是其余人也不论对错,舍身同其共赴生死,不分青红皂白也要一力支持?” 此言一出,一些不明缘由正准备出列为吏部尚书说话的“双成学派”中的人,瞬间冷汗上身地停住了脚步。 皇帝烦结党营私,是因为党派之间会为了共同的利益,因为仁义相逼,而必须与党派之中的其他人站在同一条战线之上。 他们必须这么做,即便知道这么做会得不偿失,会失去官职甚至是性命,但苦着脸咬着牙也得站在自己人这边。 因为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这样的行为成为了众人的潜意识,而这样的潜意识,没人会觉得不对。 他们只知道,自己这一派的人,就要为自己人说话。 所以吏部尚书在顾元白根本没打算追究他时,他就自己站了出来,打算请罪。 吏部尚书哑言,低头不敢出声。 顾元白淡淡道:“退下吧。” 这就是不追究的意思了。吏部尚书依言退下,顾元白转了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心道,学派改革,在内外安定之后,必须要摆上桌面了。 对学派能造成剧烈冲击的东西,有一样,那就是现代之中学生的学籍。还有一样,正是全国统一的标点符号。 只有如现代一般,所有的学子只有拥有政府的学籍才能考试时,他们只有进入官学才能得到学籍时,这些抱团的学派和文化之中的糟粕,才会受到猛烈的冲击。 第66章 早朝之后的第五天,薛将军便率兵与张氏的商队一同从京西与河北交界处出发。 空地之上,万人齐聚,击鼓鸣锣之声响起,声音恢宏,响彻天地之间。 顾元白穿上了帝王礼服,一一为天地敬酒,为士兵祈福祭祀。 待他祈福完了之后,便是薛将军鼓舞士气的出征誓师。 薛将军经验很多,即便是随手拈来也让人听着热血沸腾。 但这次薛将军明显也很激动,他在说着边关游牧做过的事时,已经拳头紧握,咬牙切齿。 队列之中的基层军官会将薛将军的每一句话都一一传导下去,确保每一个人能听到主帅说的什么。 等宣誓结束之后,薛将军大步来到顾元白面前,热泪盈眶道:“臣必不负圣上所托!” 顾元白也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也能策马冲上战场。他定定神,笑了,扶起薛将军,也朗声道:“那朕就等着将军凯旋了!” 送走薛将军与商队之后,因为有皇上的要求,谨遵圣令,负责书铺的张氏族人很努力地将圣上特意吩咐的那一期《大恒国报》的报纸,分发到了大恒各地。 等各地的豪强看到这封报纸时,就看到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的反叛军同党在被剿灭之前送出去了一封封拉拢各地豪强的信封的事。 他们心彻底凉了。 因为时间差,顾元白搬到了避暑行宫之后的十几天后,这期的《大恒国报》才被人快马加鞭地跨越过了众多山河和险阻,送到了诸位豪强的手中。而在之时,这就证明荆湖南、江南两地豪强寄出的信封,已经在圣上手里待过快要一个月的时间了。 几乎在看到报纸的下一刻,所有的豪强都产生了亲自前往京城,想要拜见圣上的想法。不管是自证清白还是心中不安,他们得必须亲自去看一看。 但不能所有人都挤去京城啊。 于是各地的豪强们选出了各地的代表,专门挑选出够有名,也与江南、荆湖南两地的关系够深的豪强,让他们加急往京城之中赶去。 这些豪强们赶路赶到一半,又听闻圣上已迁移避暑行宫,于是半路改道,赶紧往河北避暑行宫而去。 因此,顾元白在避暑行宫之中舒舒服服地待了二十几天之后,终于迎来了这些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数十位豪强。 这些豪强哪怕再有钱,在皇帝面前也豪横不起来。 他们各个拘谨得很,双眼不往四处乱看,身上没有分毫不该出现在他们身上的规格衣物和配饰,干干净净,甚至堪称朴素地出现在了顾元白的面前,生怕一步小心就会得罪贵人。 而顾元白,则让人搬上了一个火盆。 众位豪强不由朝着火盆看去,面上流露出几分疑惑。 顾元白微微一笑,侧头吩咐了一句,田福生就将一袋子的雪白信封放到了火盆旁边。 “朕派军讨伐荆湖南和江南两地的反叛军时,当地的不少豪强已经沦为了反叛军的同党,他们在大兵兵临城下之前,曾寄出过一封封的信,以求得各方的支持和笼络,”顾元白不急不缓,“而这一大袋子,就是这些豪强曾经寄出过的信。” 众位豪强的目光移到信封之上,心中万分着急,呼吸都不由一滞。 顾元白笑着道:“朕知晓各位来此是为了什么,这些信封,朕从未拆过,也并不想以反叛军的言论来冤枉朕的臣民。既然各位赶到了这里,那正好,田福生。” 田福生毕恭毕敬道:“小的在。” 顾元白轻描淡写道:“将这些信封给烧了。” “是。”田福生从袋子之中掏出一封封的信纸,眼睛也不眨地给扔到了火盆之中。火盆里的火花猛然窜起,火光映在地面之上,周围的豪强目光已满是震惊。 圣上竟然就这样干净利落的给烧了?! 有不少眼睛尖利的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些信封确实是从未拆开过的状态。一些和江南关系亲密的豪强,他们认出了信纸上方的笔记,认出之后就是心里一惊,双腿不由一软。因为他们心中隐隐知晓,这些信封必定是寄给自己的。 但这会看到这一封封的信在被火苗吞噬之后,所有的豪强不可避免地升起一股死里逃生的庆幸感。 他们都后怕得开始发抖了,一个劲地在心中感激圣上宽厚大度的胸襟。 顾元白态度温和道:“朕说了不再追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诸位放心吧。” 这一手收买人心的方法,简直让众位豪强心中激荡不已,他们老老实实地给顾元白请完了安,离开避暑行宫之中,仍然不敢置信得很。 来时的心惶惶不可终日彻底没了,转而代之的则是死心塌地地对圣上的佩服。 如此胸襟如此决断,这些借机整治他们的信封说烧就烧,这是何等的优容! 宫殿之中,顾元白品了几口茶,让田福生将火盆和灰烬收拾下去,又开始悠闲处理政务。 历史上,光顾元白记得的干过这种焚烧书信一事的人,就有两个。一是魏王曹操,一是光武帝刘秀。 这两位俱是手下臣子因为局面不利于己而向敌方送去了投诚的信,但他们胜了之后,在敌方府中发现这些书信后,俱都选择了在众位臣子面前将这些信尽数焚烧,显示自己不再追究。 这样做的好处很多,一是唯恐以后落到人心惶惶互相猜疑的局面,二是此乃收服人心的好手段,高明,还能体现上位者宽广的胸怀。 三则是顾元白打着的还是从这些豪强手里要回土地的打算。但现在内里还在发展,外头还有敌国虎视眈眈,这个时候,顾元白应该做的事是缓和皇帝和豪强之间的关系。 他将荆湖南和江南两地收在了自己手上,江南又是天下商人熙熙攘攘的利益场,又因反腐一事,豪强们忐忑不安,在这样的时候,就需要来个能维持安定的手段了。 做事要一步步来,目标也不能完全摆在明面上。 这样才是最好,先软化他们的态度,平定他们的心情,使其信任皇帝,对皇帝彻底放下戒心。 顾元白将茶杯放在一旁,在奏折之上批改出了一个龙飞凤舞的“阅”字。 过了片刻,侍卫长大步走了进来,朝着顾元白行礼之后,道:“圣上……” 他欲言又止。 顾元白抬起眼看了他一眼,懒懒道:“说。” “臣刚刚出去,听到了一首极为精妙的诗,”侍卫长一板一眼道,“这诗读起来朗朗上口,含义深远而合着音律,此诗为常玉言常大人所作。臣打听了一番,听说是常大人这二十几日来推敲出来的好作品。” 顾元白有了兴致,“念一遍听听。” 侍卫长给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前四句还好,委婉而含蓄,用词生动而优美,顾元白只能隐隐琢磨出这是首吟人的诗,等侍卫长再朝下一念,他就沉默不语了。 确实朗朗上口,确实精妙绝伦。顾元白越听熟悉感越重,他最后直接出言打断侍卫长,问道:“这诗是写给谁的?” 侍卫长含蓄道:“臣听说这诗名便是《赠友人·七月二十一日与薛九遥夜谈》。” “……”顾元白一听薛远的名字,才知晓诗句之中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他不由升起一股啼笑皆非的感觉,低头品了一口茶,将这无法言喻的感觉吞咽下之后,他才敲着桌子,想了一会,问道:“薛九遥如今如何?” 圣上的语气不辨喜怒,一旁的田福生在侍卫长念诗时脸色已经怪异极了,此刻听到圣上的问话,他不由又想起薛远曾经说过的那番大逆不道的话,后背顿时一阵发凉,忙低着头降低存在感。 之前圣上前往去见薛远时,侍卫长带着兄弟们去为圣上办了事,他们当时并不在。后来回来了,那些被田福生警告过一遍的人,也不敢就此事多说一个字,所以直到现在,侍卫长还不知道薛远对圣上的不轨心思。 他老老实实道:“薛大人这伤,已经比先前好上许多了。” 田福生眼皮跳个不停,不停在心底说,张大人啊,您别说了! 他在圣上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也看不清圣上如今的心思。按理来说,薛远都说了那般的话,处死都是应该的。但圣上非但没处死人,还压下了这件事,可见对薛远的态度不一般,这样的事,他们这些做奴才做臣子的,当真是参合不来。 顾元白有些玩味道:“你是怎么想起去去看他的?” “臣早上为圣上去探望太妃身体时,便在回程路上遇见了薛府的小厮,”侍卫长道,“薛府的小厮就在念着这首诗,臣认出了诗中写的人是谁,便上前一问,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跟着小厮前去看了薛大人。” 行刑的侍卫们人高马大,吃的多,力气也足。大板一落下来,肉都能打出一片淤青。 按理说以薛远的身体素质,应当不会出什么事。毕竟他那时即便如此,也还有力气能抓着顾元白的手,还能跟他说上那样的一些话。 顾元白想到这,出了一会神,突地嗤笑一声,起身道:“走吧,朕出去瞧瞧,看看这诗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看薛远到底是想做些什么。 第67章 顾元白已经二十多日没有见到薛远了。 他忙于事务之中,也不会去想写其他的东西。这时听到侍卫长入了套,乖乖将这首诗念给他听时,顾元白其实有些想笑。 被逗乐的一般的想笑。 薛远这手段,是最简单粗暴的给自己造势的手段了。 他起身出了殿,带着众人在外围转了转。行宫大得很,顾元白转悠着转悠着,偶然之间,也听到有小侍正在吟唱这首诗。 这首诗已经被谱了曲子,加上点儿尾音字,整首诗都有了不一样的味道。顾元白坐在凉亭之中,耐心听着草林之后洒扫宫女的轻哼,听了一会,他突然道:“黏糊了。” 田福生没听清,弯腰靠近:“圣上有何吩咐?” “谱的调子黏糊了些,”顾元白道,“把诗味都给改了。” 田福生不懂这些,却听出了顾元白的意思。他朝着洒扫宫女的方向看了一眼,询问道:“小的去问问是谁谱的曲?” “去吧,”顾元白收回视线,从身边人手中拿过折扇,轻轻扇动了两下,“问她,是从谁那学来的。” 田福生应下,快步走了过去。 顾元白感受着扇子间的微风,突然闻到了几分很是香醇的墨香味,他将扇面一转,就见上方提了一首诗,画了一幅山水袅袅的画。 “这是谁送上来的?” 侍卫长上前一步,不太情愿道:“圣上,这是褚大人送上来的。” 这细腻的笔触和内藏风骨的字眼,确实合了褚卫的形象。 “朕记得朕的生辰是在月余之后吧,”顾元白好笑,“现在就开始给朕献东西上来了。” 画和字都好,顾元白受了褚卫这心意。他站起身,走到凉亭边往远处眺望。 清风徐徐,不远处的柳叶随风而摇曳,顾元白的余光一瞥,却在树后瞥到了一角衣袍。 顾元白沉吟片刻,神情微微一动,他收起折扇转身出了凉亭。身后的人连忙跟上,顾元白踏下最后一步阶梯,就朝着那颗柳树而去。 快要走到时,他停住了脚,左右莫名,也跟着陪在身后。 顾元白转身问侍卫长,“薛远那日的五十大板,打得严重吗?” 侍卫长苦笑道:“圣上,身子骨弱的人,三十大板都有可能会被打死。即便是身子骨强健的人,轻易也吃不消这五十大板,不死也会重伤。薛大人身子骨好,但也需要在床上休息两三个月。” 顾元白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他该。” 国无法,则会大乱。 《韩非子》中讲过许多次君主的法、势、术的重要和关系,顾元白研读透了。法之禁止,薛远就不能为。 即便他兜了这么一大圈,全是为了留在顾元白身边。 顾元白啧了一声,找出平整的石块坐下,指了指那些柳树,道:“去瞧瞧那树后有没有什么人。” “是。”侍卫们从顾元白身后跑了过去,谨慎地去查看树后的情况。 顾元白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还在看着那处的情况。身后却突然有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圣上。” 顾元白一顿,他转身一看,是笔直站在不远处的,一身黑衣的薛远。 薛远身上的伤,其实真的很重。 他的目的是为了待在顾元白身边,至于安乐侯世子的尾指,他拿五十大板还了。还的对象不是安乐侯世子,而是圣上。他是为了让圣上消气,才甘愿挨了这实打实的五十大板。 薛远即便再强,他也是个人,五十大板实打实地打在身上,血肉模糊,没有两三个月好不了。 但薛远不能看不到顾元白。 薛九遥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后退。 伤成这样了,他都能让人抬着自己,等着顾元白走出宫殿散步时趁机看他一眼。不看不行,薛远会疯。薛远疯起来的时候,没人能镇得住。薛将军早就走了,薛夫人也曾亲自堵在薛府大门外口,拦着薛远不让他出去。 那时薛远被奴仆抬起,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他亲娘,眼底下的青黑和眼中的血丝宛若重症的病人,“娘,儿子得去看一眼。” 嗓子都像是坏了一样的沙哑。 看一眼什么,他没说。但他的神情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谁都拦不住他,这一眼,他看定了。 薛夫人知道自己儿子执拗,执拗到了有些偏执的地步,如果不让他出去,他甚至可以自己在地上用着双臂爬,直到爬到他想去的地方为止。 薛夫人抹着泪退让了。 直到今天。 在顾元白以为他和薛远有二十多天没见的时候,其实在薛远眼里,没有二十天这么长,但也好像比二十天还要长些。 顾元白不是每日都会出宫殿散步,散步时也不是每次都去同一个地点。薛远完全靠运气,有时候好不容易等了一天,结果连个头发丝都没看见。 薛远生平连血水都泡过,腐臭的尸体都被他挡在身边过,苍蝇,虫子,生平狼狈的时候,比一条落水狗还要狼狈。 所以为了见顾元白一眼而使出的各种手段,对他来说,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难忍就难忍在,他想跟顾元白说说话。 常玉言将诗传了出去。随着《大恒国报》的盛行,这家伙的名声也跟着膨胀似的迅速急升,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也让《大恒国报》也跟着在文人圈子里越来越有地位,形成一个良好的循环。 薛远用点儿小手段,就请了侍卫长上了门。 今天一早,伤处还没好,薛远就挑了身黑衣,遮血。挺直背,迈着腿,当做身后的伤处不存在,用强大的意志力,走出一副正常无恙的模样。 就像是此时站在顾元白的面前一样。 顾元白看着薛远。 薛远眉目之间沉稳,嘴角含笑,但眼中却布满血丝,下巴上胡茬狼狈。 颓得有一股男人味。 长得俊的人,真是连如此颓态都有一股潇洒之意。但也是奇怪,若说是俊美,褚卫那容颜更是俊美非常,但若是褚卫如此狼狈,却又不及薛远的洒脱之态了。 顾元白收回了思绪,轻轻挥了一下折扇,面上没有怒气,也没有喜色,“伤好了?” 侍卫长先前才说过薛远得躺上两三个月才能好,而如今看起来,薛远实在是太正常了,完全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薛远嘴角一勾,站得笔直,依旧是强悍无比的模样,“臣很好。圣上这些时日可好吗?” 他的声音倒是像病重之人一般的低沉沙哑,哑到说话都好似带着沙粒感,最后三个字的“可好吗”缥缈虚远得仿若从远处传来。 “朕自然过得好,”顾元白合上折扇,“你与其担心朕,不如担心你自己。” 薛远微微一笑,斯文得体得仿若是个书香世家里养出来的文化人,“知道圣上这些时日过得好,臣就安心了。” 顾元白一顿,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着他。 他的目光从薛远身上一一扫过,薛远面色不改,只是低了低眼,“圣上看臣做什么。” “薛卿好似有哪里不一样了,”顾元白眉头微蹙,却说不出是哪里的不一样,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的薛远,“薛卿似乎……” 他突然察觉,好像是薛远如今变得规矩了。 站在这片刻,也未曾朝着顾元白上前一步。他一身黑衣沉沉压压,衬得气势也开始沉淀了下来。 好像先前的那些心思,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全被埋在了少许人的记忆之中,如今站在这儿的,就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做过的一个臣子。 薛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背在身后的手稳稳当当地交握着,他缓缓说着:“圣上,如今已经八月了。风跟着起来了,圣上想不想放一放风筝?” 顾元白抬头看了看树尖,细长的树尖被风随意吹得四处乱晃。天气晴朗,颇有些秋高气爽的感觉。确实是一个放风筝的好天气。 在柳树后查看的侍卫们两手空空地跑了回来,他们一看到薛远,俱都有些惊讶。特别是了解薛远伤势的侍卫长,瞧着薛远的目光欲言又止,难受非常。 薛远却没有在意他们,他在等顾元白的话。 过了一会儿,顾元白才点点头,“走吧。” 薛远已经准备好了风筝,他弯下腰将风筝拾起,整个动作行云流水。黑袍遮掩下,伤口已经微微裂开。薛远面不改色地走在顾元白身边,走过一片草地时,突然道:“圣上,尝过有甜味的草吗?” 顾元白被吸引了注意,回头看着他,眉头微挑:“有甜意的草?” 他只知道有甜味的花,对着底部一吸就有甜甜的汁水。 薛远笑了,往草地中细细看了一番,快步上前几步,在绿意之中摘下几片带着小白花的草叶。他特意用手指碾碎了这些草叶,清幽的青草香味和甜汁儿味溢出,正正好好盖住了薛远身上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薛远不乐意自己在顾元白面前显出疲弱姿态。 他将这些甜叶草送到了小皇帝跟前,自己率先尝了一口,微微眯起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他吃了,表情还不错的样子,顾元白身边的宫侍才接过一片叶子,用清水冲洗后再用干净帕子擦过,才递到顾元白的面前。 顾元白抬手接过,试探性的尝了一口,惊讶地发现这东西竟然有着跟甘蔗差不多口感的甜,他再尝了一口,“这叫什么?” “百姓们都叫其甜叶草,”薛远道,“甜吗?” 顾元白不由点了点头,“这样的甜味,泡茶喝的话,应当可以成为一种不错的饮品。” 什么事都能牵扯到政务上去,这是顾元白的特点。薛远及时改了话题,“圣上,也有不少同样是甜的。花蜜花蜜,百姓买不起糖,家中孩童想要吃甜时,吃的就是这些东西。” “味道很好,”顾元白若有所思,“也不知好不好养活。” 瞧着刚刚薛远随意一看就能找到这东西的模样,这个甜叶草应当不是很难种植的东西。要是这东西满大街都有,那在大恒朝就算不上尊贵,但对没有这东西的国家,西夏、大越、丝绸之路的周边国家……那应该是挺好卖的。 能卖出去一份就是白坑钱一份,顾元白身体不好,活不了多久。但要是他能活得久些,他就一定要把这种东西给卖到国外,狠狠赚上一笔海外各国的金银。 “圣上,”侍卫长道,“圣上?” 顾元白回过神:“怎么了?” 侍卫长的目光已经许多次划过薛远了,最终还是闭了嘴,“这处就很空旷,若是放起风筝的话,这处就够了。” 薛远左右看了一番,点点头赞同:“这处确实可以。” “那就放吧,”顾元白道,“薛卿的风筝呢,长得是个什么样子?” “在这处。”薛远将风筝放起,有侍卫配合着他,帮他将风筝举起迁远,等下一阵大风吹来时,再猛然随风放手。 风筝悠悠飞上了天,在避暑行宫的上头成了独有的一处风光。顾元白以折扇遮住额前刺目日光,抬头往上一看,就看到了那风筝的样子。 有些微惊讶,这竟然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燕子风筝。 他原本以为薛远那般的性格,放的风筝应当会很是庞大嚣张。却没想到大错特错,这风筝极其平凡,平凡得顾元白都有些惊讶。 惊讶之后,顾元白有些好笑,他勾了勾唇角,正要收回视线,风却猛得一收,那风筝晃晃荡荡就要落地,在落地之前,薛远及时扯了扯线,恰好又一阵风吹起,这风筝又重新飞了起来。 只是那靠近的一瞬,顾元白好像在燕子风筝上看到了几行字。 风筝放了一会儿,侍卫长就上前从薛远手中接过了东西,他暗中苦口婆心地劝道:“薛大人,身体为重。你如今托着病体前来圣上跟前,受罪的还不是自己,何必呢?” 他们还不知道先前发生的事,只单纯以为薛远为弟报仇得罪了安乐侯,因此才被圣上惩戒。 侍卫长越是和薛远相处,越觉得薛远是个说话不好听、态度很不好的好人。他真的是在担心着薛远:“你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到了最后,伤处岂不是会更加严重?” 薛远道:“那就受着吧。” 他将风筝交予侍卫长,大步朝着顾元白走进。顾元白正在琢磨风筝上的字迹,见他过来,便随口一问道:“那是什么?” “臣随手写的两行字,”薛远随意瞥了一眼,收回了视线,“写着玩的,圣上无需在意。” 顾元白嗯了一声,没了看风筝的兴致了,在薛远的陪同下,一起走到了附近休憩的阴凉地坐下。看着侍卫长带着人还在辛辛苦苦地放着风筝。 “圣上,先前是臣逾越了,”薛远突然道,“雷霆雨露皆是皇恩。臣见识短浅,目光很是浅薄,读得书少,就不知道规矩。” 顾元白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 薛远的唇角勾起,眼中若不是血丝狼狈,必定温文尔雅得风度翩翩。 这不是薛远,或者说,这种感觉,并不是薛远应该给顾元白的感觉。 顾元白眉头不由蹙起,过了一会儿淡淡道:“朕已经忘了。” 薛远连笑意都没变,只是点了点头,随即就将目光放到了不远处的风筝上去。 拼了命说出来的话,压着所有感情,薛远生平第一次说出那种的话。 就这样被顾元白忘了。 但没关系。 薛远会准备好另外一番更好的话。 前方的侍卫长等人都在专心看着燕子风筝,后方的顾元白和薛远已经从阴凉地,缓缓走向了最近的一个四角亭。 四角亭建在木道之上,木道两旁都是碧绿泛着黄的湖泊,鸟雀飞来,在人靠近之前又倏地飞走。 薛远看清了顾元白手中的折扇,“圣上,这扇子出自何人之手?” “褚卫。”这两个字一说出来,顾元白就觉得有些微妙,现在的原文男主攻对他有了心思,那原文男主受可怎么办? 他头疼得揉着眉心,没想到除了做皇帝之外,还得兼职做情感大师和婚介所。 薛远从扇子上收回了视线,“原来是褚大人所做。” “他的笔墨字画都是一绝,”顾元白随口道,“怕是百年以后,也要成为别人手中的珍宝了。” 薛远笑了笑,忽的伸手指了指前方:“圣上,您看,前方有只鸟正在给幼鸟辅食。” 顾元白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没有看到:“在哪?” “臣斗胆请旨握一握圣上的手,”薛远道,“臣指给您看。” 顾元白顿了一下,不看了,“不用。” 薛远也不强求,他慢悠悠地陪侍在旁,步子不急不缓,即便被拒绝了也没有失望。 等到了四角亭之后,顾元白正要随处找个地方坐下,薛远先道:“圣上莫急,臣擦一擦。”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白色手帕,将亭中座位上的灰尘给擦了擦。实际上哪里需要去擦,自从圣上驾临避暑行宫以来,洒扫太监和宫女俱是勤勤恳恳,哪里都干干净净不曾落上丝毫的灰尘,就是怕冲撞了圣上,受到了惩罚。 薛远这一弯腰,顾元白就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气,他眉头一皱,顺着血腥气靠近,再闻时,却又觉得了一些药草和青草的味道。 顾元白嗅了嗅,闻得越多,反而是最开始时闻到的血腥味再也闻不到了。他还想再凑近一步,谁曾想薛远突然站起了身,背部猛得袭来,倏地撞上了顾元白的鼻子。 “……” 薛远身体僵硬一瞬,快速转身,因为着急,伤口都猛得裂了开来。但他一看到被撞得捂着鼻子,平日里冷酷无情的小皇帝现在却眼中泛着润光时,什么话、什么动作都忘了。 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原来小没良心的还知道疼。 顾元白鼻子这一撞,直接被撞上了泪腺。他憋着疼,但身子太过娇贵,这一撞,泪腺直接蹦出了眼泪。 太丢人了。 但即使这么狼狈,顾元白也不想在薛远面前丢人。他忍着这酸疼,面不改色地镇定着。好像这一双眼睛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小皇帝倔强极了,薛远回过神之后,好笑地弯腰,低声哄着:“别动,我看看。” 顾元白闷声闷气:“看个屁。” 薛远拿开了顾元白捂着鼻子的手,这一看,还好,只是被撞的地方有些红了,没被伤着。顾元白眼前一片模糊,疼的感觉到了最顶点,接着才开始缓缓褪去。 他前不久,对待薛远是还是倍为冷酷的模样。薛远时常看到他的表情,大多是含着威严或是亲切的笑容,一旦生气,便是寒冰瑟瑟。 但从未见过顾元白泪眼朦胧。 他压低着声音,哑声:“圣上,臣想给您擦擦泪。” 顾元白也哑声回道:“擦。” 薛远刚想要碰上去,顾元白又道:“不准用擦凳子的那条手帕。” 怎么舍得拿手帕给你擦泪。 薛远无声好笑,笑里有几分天生带出来的讥讽意味。他认真无比地拿着掌心捧着顾元白的脸,拇指轻轻擦过,将顾元白眼角些微的泪痕擦去。 但手一碰上去,好像又将原本还在眼眶之中的泪给戳了出来,顾元白自己都无所察觉的时候,又是几滴泪唰地流了出来。 薛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顾元白永远不知道自己神情镇定地流泪时,样子是多么地戳着薛远的心。 好不容易,经过二十多天佯装出来的规矩,在这一瞬间都快要再次破碎了。 薛远凑近顾元白,呼吸炙热喷洒过去,伸舌就能卷走泪珠的距离,但他终究没有做些什么,而是拿着衣襟小心擦去这些泪。 等顾元白好了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下来,而薛远就站在他的两步之外。 顾元白缓了一会,才回过神薛远之前干了什么。他朝着薛远看了一眼,薛远的目光并不在他的身上,而是双手背在身后,身姿挺拔地远眺着远方。 察觉到顾元白的视线后,他才回过头,眉峰微挑,朝着顾元白微微一笑。 顾元白霎时之间想起了一句话。 会咬人的狗不叫。 第68章 薛远这个样子,有些像是书中摄政王的形象了。 顾元白微眯了眼,问道:“你在看什么?” 薛远看着假山旁的一个太监偷偷从假山后溜走,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朝着顾元白风轻云淡地笑道:“看看山水,看看花草。” “薛卿倒是有闲情,”顾元白闭上了眼,“休息的日子,伤养得如何了?” 薛远道:“尚可。” 他站得离顾元白约有两步之远,等他回完这句话之后,两个人就没有再说话了。 片刻。 “圣上。”薛远突然出声。 顾元白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薛远恭恭敬敬地问着:“行宫之内,是否还有宗亲在此居住?” “是有一些宗亲,”顾元白漫不经心,“你是又冲撞了谁?” 薛远没忍住笑了,“圣上多虑了。” 说完这两句,一时之间风都静了下来,正在这时,亭外传来一道呼声:“圣上!” 顾元白转头一看,原来是被他派去找洒扫宫女打听消息的田福生。 田福生累得气喘吁吁,上了亭子正要同顾元白汇报事情,一抬头就瞧见了薛远,他眼睛一瞪,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薛远朝他彬彬有礼颔首道:“田总管。” “薛、薛大人,”田福生回神,朝着薛远讪笑一番,继续朝着圣上道,“圣上原来都已走了这么远,小的在后面怎么也看不到影,差点儿以为要跟丢了,小的这心都要被吓得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行了,”顾元白笑了,光明正大地道,“朕让你打听的事,你可打听清楚了?” 田福生余光瞥了一眼薛远,随即一板一眼地道:“圣上,那洒扫宫女知道的不多,但小的顺着她上头的太监一查,就查出了一些东西。” 顾元白道:“说说看。” 假山后方的太监偷偷溜走了之后,就一路来到了和亲王府。 和亲王冷脸听着他的话,听到他说的“圣上和薛大人相处甚为亲密”之后,猛得变了下脸色。 他沉沉地问:“是什么样的甚为亲密?” 太监委婉道:“小的不敢多看,只知道薛大人就站在圣上面前,还为圣上净了面。” 那就是连脸都摸了。 和亲王倏地站了起来,来回踱步不停,“那圣上可生了气,有没有罚了人?” “圣上并未呵斥薛大人,”太监小心翼翼道,“似乎也并无怒颜。” “……”和亲王顿住了脚,沉默了半晌,才突然道,“你退下吧。” 行宫中的太监退下后,和亲王又叫了贴身太监过来。 贴身太监一走了进来,便见和亲王坐在房间背阴的地方,容颜在黑暗之中看得不清,只语气很是压抑:“去派个貌美的宫女送给圣上。” 顾元白和薛远,顾元白难道……难道喜欢的是男人? 田福生打听到的消息,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不过是收了点银子,让手下管理的太监宫女们学学这首诗歌的谱子。这首诗本来就好,哼起来朗朗上口,人传人,便谁都会哼唱一两句了。 听完他的话后,顾元白便让侍卫长收了风筝,带着人顺着原路返回。 等他们走到那两面环水的四角亭时,正巧见到有一个宫女正拿着巾帕擦拭着四角亭内的雕刻石桌。 这宫女面容很是貌美,不知是热的还是羞意,面上还有些微的红润。素手纤纤,衣着虽是朴素,但却突显了身段。 田福生一眼就看出这宫女的不凡,但能送宫女来的,都是各府的主子,甚至有可能是宛太妃。田福生眼观鼻鼻观心,圣上不吩咐,他也不好主动出声驱赶。 顾元白走过去坐下,随口道:“退下吧。” 宫女有些失望,“是。” 但因为心神大乱,她收手的时候反而不小心打倒了桌上的茶杯。刚刚倒入茶杯之中的热水急速顺着桌子流下,顾元白迅速起身后退了两步,眉头皱起。 袖上已经染上了热水,顾元白甩了两下手,往那宫女身上看去。 宫女跪地,吓得脸都惨白了,“圣上,奴婢该死,请圣上恕罪。” 顾元白叹了口气:“退下吧。” 宫女连忙低身俯拜,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四角亭。 田福生正吩咐人去收拾桌上的水迹,顾元白走到凉亭两旁,手隔在扶栏上,往水底看了一眼。 不久,竟然有小鸟雀靠着扶栏落下,尖嘴啼叫不停,顾元白不由伸出手,想去碰一碰这些鸟雀的羽毛。 但应当是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太过显眼,让动物也爱极了,顾元白的手还未碰上小鸟,鸟雀已经出其不意,探头叼走了着顾元白指上的玉扳指,翅膀一挥,就要衔着玉扳指逃跑。 顾元白失笑,“就你这个小家伙,也想来偷朕的东西?” 他伸手一抓,反而惊到了鸟雀,鸟雀惊慌挥动几下翅膀,嘴巴一松,“扑通”一声,玉扳指掉到了凉亭两旁的湖泊之中。 顾元白跟着玉扳指看到了湖面上,笑容都僵硬了。 身边一道黑影闪过,顾元白最后一眼之中,就见到薛远踩上了栏杆,毫不犹豫地朝着湖中跳了下去。 顾元白眼皮猛得一跳,撩起衣袍就快步走出了凉亭,大声叫道:“薛远!” 众位侍卫连忙跟着出了凉亭,其中已经有人放下佩刀,“扑通”跟着跳入了湖里。 侍卫长面色严肃,担忧道:“薛大人这伤……” 顾元白表情变来变去,最终定格在一个格外难看的脸色上。 湖中的侍卫来来回回地高声大喊,不停地潜下浮起,但薛远还是一点声都没出。顾元白脸色越来越沉,突然,他脚底下的木道一旁猛得冒出来了一个人。 水声哗啦,大片大片的水往木制的平面路上涌去,薛远冒出来了上半身,他浑身湿透,黑发上的流水蜿蜒地顺着身上的纹路流下。 他无奈朝着顾元白笑道:“圣上。” “薛卿受伤了后也是这么莽撞吗?”顾元白语气生硬,“朕问你,你若是没命了,朕怎么跟薛将军交代!” 他心中的火气蒸腾,双目直直盯着薛远,眼中藏着火光。 漂亮得整个天地都亮了。 薛远道:“圣上的玉扳指不能丢。” “朕的玉石多得是,”顾元白压着声音,眉目逼仄,“朕不需要一个任何人去卖命给朕找一个平平无奇的玉扳指!不过是一个死物——” 顾元白的声音戛然而止。 薛远静静地看着他,半个身子仍然泡在水里,放在水下的手抬了起来,五指松开,里头正是一枚绿到滴着汁液一般的碧绿玉扳指。 掌心之中的流水,从指缝之中滑走,玉扳指上沾着几滴水珠,那几滴水也好似成了绿色。 “圣上,”薛远无所谓地笑了笑,“这平平无奇的玉扳指被臣找到了。若是您现在还无其他的玉扳指可戴,那便先委屈些,暂且用上这个吧?” 他朝着顾元白伸出了手。 顾元白深呼吸几口气,递出了手。 湿漉漉的手握上,另一只手拿着玉扳指缓缓往大拇指上套。顾元白俯视着薛远,从他的眉眼扫到他的身上,然而薛远太过认真,一颗心神都放在了顾元白的手上,完全没有发现顾元白这样探寻的目光。 碧绿的玉扳指回到了它该回的地方,顾元白收回了手,“薛卿,上来吧。” 薛远笑了笑,“臣衣物都湿了,会碍着圣上的眼睛,等圣上走了,臣再从水中爬出去。” 顾元白喉结上下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但终究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深深看了一眼薛远,如他所愿,转身就离开了这里。 这一大批的人浩浩荡荡地走了,水里寻找薛远的侍卫也跟在后头离开。等人影几乎看不见之后,薛远才收了笑,他双手撑在地上,几乎是用着双臂的力量将自己拖上了岸。 将自己拖上岸之后,他闭了闭眼,缓一缓。 下半身的腿还泡在水里,背上浸透了衣物透出了丝丝缕缕的血痕。还好顾元白已经走了,不然就这幅样子,被看到了之后,薛远怎么还有脸说自己是最有用的。 过了一会儿,薛远缓过来了。他睁开眼,往四角亭一看,就在四角亭中的石凳子之上看到了一面倍为眼熟的折扇。 那是圣上之前拿在手里的折扇,褚卫送给圣上的。应当是过急,这扇子就被扔在这儿了。 薛远嘴角一扯。 他又休息了一会儿,才撑着地面站起来身。拖着一身的水迹,走到了四角亭里面,薛远弯腰拿起这个折扇,唰地展开一看,上面的山水画和提的诗就露了出来。 薛远看完了,道:“文化人。” 他似笑非笑,然后撕拉一声,干净利落地将折扇给废成个两半。 “爷不喜欢除爷以外的文化人。” 顾元白回到宫殿,让浑身湿透的侍卫们先下去整理自己。而他则坐在桌前,眉头深深,若有所思。 外头传来通报:“和亲王前来拜见。” 顾元白回过神,“宣。” 没过一会儿,和亲王大步走进了宫殿。 他直奔主题地问道:“圣上也快要到生辰了吧?” 田福生回道:“回王爷,还有莫约一个多月的时间。” “过完生辰之后,”和亲王道,“圣上已有二十又二,也该有宫妃了。” 正在低头处理政务的顾元白手下一顿,抬头看他:“宫妃?” 和亲王看着他的目光好像有压抑着的怒火,双拳紧握,“圣上从未考虑过吗?” 他这个语气简直就像是在质问,顾元白的心情本来就有些不好,闻言直接气笑了,他连脸面都不给和亲王留,指着宫殿大门道:“给朕滚出去!” 和亲王脸色骤然一变,夹杂着不敢置信,愣愣看着顾元白。 “朕说最后一次,”顾元白厉声,“滚!” 和亲王的表情变得铁青,他嘴唇翕张几下,转身离开了。 顾元白转头问田福生:“朕先前让你们查他,查出什么东西来了吗?” “没有,”田福生小心翼翼,“未曾发现出什么不对。” 顾元白不出声,过来一会儿,站起身往内殿之中走去,夹杂风雨欲来的火气,“朕睡一会,半个时辰后再叫朕。” 第69章 薛远回到府中,就将身上的这身衣服给脱了下来。 伤处的血已经黏上了衣物,薛远面无表情,猛得用力,好不容易停住流血的伤处就猛得再次蹦出了血来。 薛远房里的桌上,都是御赐的药材。当然,这些药材并非是顾元白赏给他的,而是顾元白派人赏给薛二公子的。 这些药材薛远也没有用过,他只是摆在上面留着看。 薛远呼吸粗重,喘了几口气之后就让人叫了大夫。他自己则侧头一看,看到身后一片血肉模糊,都想要笑了。 受了重伤,又跳下了湖,湖水泡了那么长时间,估摸着伤口都要烂了。 但开心。 千金难换爷开心。 等过了一会儿,跟着大夫一同来的还有薛远的娘亲薛夫人。 薛夫人站在门外,高声道:“薛九遥,你床底下到底放了什么玩意!” 薛夫人一向温婉知理,在薛府之中完全是不一样的存在。她这时放开了嗓子含着怒气的质问,屋里的小厮差点连手里的药碗都给摔了,整个人懵了。 薛远懒洋洋道:“玉件。” 薛夫人怒道:“那是玉件吗?” “我说是玉件,它就只能是玉件,”薛远道,“娘看到了?” 薛夫人冷哼一声,“不止看到了,我还给扔了。你平日里想怎么胡闹都可以,我与你爹从未管过你。但薛家……你是老大,你怎么能这样?你已经不小了,早就到了娶亲的时候。先前在北疆,我不要求你回来娶妻。但你现在既然从北疆回来了,依我看,还是得给你定个亲,多大的人了,怎么能学坏?” 薛远:“不能扔。” 但这三个字薛夫人没有听到,她自个儿止不住的多说了一会儿,说到最后,又眼中含了泪,拿着手帕擦着眼角,“乖儿子,你好好的。娘会给你看一个好姑娘,等取了亲之后,你稳重一些,娘就安心了。” 薛远笑了笑:“你敢给我娶,我就敢杀妻。” 薛夫人的泪顿时就止住了,气得难受,转身就要离开。 薛远提高声音道:“记得给我还回来。” 府里的大夫心中好奇,没忍住问道:“大公子如今也已二十有四了,怎么还不愿意娶妻?” 大公子不娶妻,二公子自然也不能娶妻。如今随着薛远的造势,他名声好听的不得了,随之而来的,薛二公子名声臭得估计都要娶不到媳妇了。 薛远闭着眼,不答话。 他笑起来的时候机锋外露,不笑时又深沉了许多。薛远相貌俊美,却同京城里的公子哥儿的俊美不一样,他有着在边关多年的军旅生涯,这些年的战争和广袤而荒凉的草原,在他身上形成了既野蛮自由又压抑阴沉的矛盾,透着一股子邪肆和刀刃的锋利劲。 响当当的男子汉,铁骨铮铮的好儿郎,怕是不缺好女儿想嫁。 大夫瞧着大公子不愿意说,也不再多嘴了。 过了好长一会儿,薛远才闭着眼睛,跟说着梦话一样道:“能娶到就行了。” 大夫说着好话:“薛大公子想娶,依我看啊,就没有娶不到的人。” 薛远闷在枕头里笑了两声,肩背都动了动,然后扬声道:“来人,拿赏银来。这话说得好,不能不赏!” 另一头,和亲王从圣上那一回来,就脸色难看地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直到夜里也没有出来。 第二天一早,和亲王妃带着一碗补汤,尽心尽力地前来探望和亲王。 和亲王门前无人伫立,应当是王爷特意挥退了人。和亲王妃让侍女上前敲门,叫道:“王爷?” 门里没人应声。 和亲王妃心中奇怪,担忧之下,她推开了房门。咯吱一声,外头的几缕阳光从门缝中径直投到了书房的地上。 书房之中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昏暗得有些压抑。和亲王妃从侍女手中接过补汤,自己一个人进了书房之中。 书房有内外两个部分,外头并无人影,和亲王妃拐到内室,一眼就看到了窝在床上睡觉的和亲王。 和亲王妃松了一口气,正要将补汤放下,余光一瞥,却瞥到了正对着床上的墙面上挂着一幅泛着些微白光的画,这画纸实在是透亮极了,在这昏暗的室内,好似能发着光。 和亲王妃心中涌起一股子好奇,她轻声走过去一看,隐隐约约看出好像是一个人的画像。 和亲王都要挂在墙上的画像,这人会是谁? 光线太暗,和亲王妃直到快要贴上画了,她才看清楚了画中人是谁。 但看清楚的一瞬间,和亲王妃的手就是一颤,手中的补汤“嘭”的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瓷器四分五裂,这声响将和亲王妃震得出窍的心神给唤了回来,她仓皇后退两步,一回头,却对上了和亲王的眼。 和亲王眼底青黑,拢着被子坐起,沉沉看着王妃。 王妃心肝猛得一颤,心底的寒气骤起。地上的那片补汤狼狈地溅到她的裙角上,补汤之中的肉块在慌乱之中被踩成了泥,脏乱又黏糊。 和亲王的视线从她身侧穿过,看到了墙上挂的画像上,“王妃进来,都没人通报的吗?” 王妃声音颤抖,抓着裙角的手指发抖,“王爷,外头没人。” 是了,和亲王昨日从顾元白那处回来之后,就挥退了随侍,独自进了书房之中。 因为心里有鬼,他将书房外的人也远远遣走了。 然后独自一人拿出了这幅画像。 这不是从平昌侯世子和户部尚书的儿子手中拿过来的那两张似是而非的画作,而是和亲王请了人,重新画的一副画作。 这画画得太好了,他平日里不敢多看。从顾元白那里回来之后,和亲王原本在盛怒之下,是想要将这些画直接给撕了,但一看到画后,他还是下不去手。 最后终究放弃,将画挂在了眼睛一抬就能看到的地方,和亲王就看着这幅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书房里昏暗,一声的响动也无。 和亲王妃有些莫名的惊恐。她感觉自己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一般的秘密,但这秘密太过不敢置信,所以她下意识中就将那想法给排除了出去。 但心底深处,已经开始胆颤。 “王爷,”和亲王妃竭力镇定,“妾身……” 和亲王缓缓道:“王妃,下次没有本王的允许,不许踏进书房一步。” 和亲王妃应得极快:“妾身知道了。” “下去吧。”和亲王沉沉道。 和亲王妃连忙快步从内室走了出来,脚底的油荤在地上印出一个个的脚印。她越走越急,最后甚至害怕得提裙跑了起来。 房门响起又关上,大片的阳光又被拒之门外。独留在昏暗之中的和亲王,裹了裹被子,又蒙头盖住了自己,躺下闭了上眼。 晚膳时,和亲王才从书房之中走了出来。 他换了身衣服,眼底仍然是没睡好的青黑。 饭桌之上,没有人敢出声,一时之间只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过了一会,和亲王突然道:“圣上的生辰在九月底,和亲王府给圣上的生辰贺礼,现在就该准备起来了。” 王妃小心道:“妾身从两个月前便开始准备了。让一百名绣娘居于王府之中,正在绣上一副锦绣山河图。” 先帝在时,每年的寿辰都由和亲王亲自准备。但等先帝一死,顾元白上位后,和亲王懒得理这些事。逐渐的,给圣上准备贺礼的事情,就由王妃全权打理了。 和亲王听了一番,觉得没有出错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他皱了皱眉,“就这些了?” 王妃骤然想起在他书房之中看到的那幅画作,身子微不可见地抖了一抖,“王爷可还觉得缺了些什么?” 王妃多想问一问王爷,为何在书房之中挂上圣上的一副画作。是因为恭敬,还是因为想念兄弟? 可拿画上的内容,又怎会是一个兄长该看的东西! 王妃胆怯了,她不敢问。 和亲王迟疑了一下:“算了,就这些了。皇上想要什么没有?还在乎我一个小小和亲王送上的贺礼?” 他说着说着,怒火隐隐就升了起来,“估计那个薛府,都比我和亲王府得他喜欢!” 主子一生气,没人敢弄出动静。一阵阒然之后,和亲王阴晴不定地将火气压了下去,“来人,去派人打听打听薛府家的大公子。” 皇帝怎么能走上弯路。 顾元白不会喜欢男人,绝对不会。如果他喜欢男人,那么一定是有别人在勾引他。 但如果。 如果顾元白真的喜欢男人呢? 顾元白不能喜欢男人,他怎么能喜欢男人! 他如果真的喜欢男人了,那他顾召又算什么了? 第70章 皇帝的生日叫做万寿节。 万寿节当日,皇帝会接受百官们的朝贺及贡献的礼物。万寿节的期间禁止屠宰,前后数日不理刑名,文武百官需按规制穿上蟒袍礼服。这一天,京城的匠人们用彩画、布匹等将主要街道包装得绚丽多姿,到处歌舞升平。 而各地文武百官,则要设置香案,向京城方向行大礼。1 顾元白的生辰正是在金秋佳节,粮食收获的季节。皇帝生日格外重要,早在顾元白带着众位臣子迁到避暑行宫之后,京城之中便开始准备起圣上寿辰之日的事了。 等真正到了万寿节时,就连外国使者都会前往大恒京城,来为顾元白祝寿。 而顾元白,也想要趁此时机好好了解一番这些前来朝贺的国外使者。 关于生辰,这些排场和规格都已写进了律法,万寿节前后和当日,整个大恒也会休假三日。 当一个人的生辰是与天下人同乐的时候,那这样的生辰,就不是过生日的人能决定该干些什么了。 顾元白只吩咐了下去,勿要铺张浪费。 又过了几日,利州知州因为剿匪不成反被匪贼杀死一事,就传遍了朝廷之中。 因为利州知州逼民成匪,又与匪勾结一事一旦传出去必定动摇民心,所以这件事必须要瞒得死死的,一点风声也不能传出去。就连先前主动朝顾元白请辞的吏部尚书,也只以为利州知府纵容土匪劫掠本地百姓,又贪污良多,并不清楚其中更深层次的道道弯弯。 这更深层面的消息,也只有顾元白和他的一些亲信知道了。 传到朝廷百官们的耳朵里时,故事就变了一个样子。 利州知州因为贪污而心中害怕,想要以功赎罪,便带着人莽撞前去剿匪。却反而被匪贼杀害,这一杀害朝廷命官,事情就大条了,最后甚至出动了守备军,一网打尽了利州周围所有山头的匪贼。 一些匪贼已经被压着前往京城,他们将会作为苦力来开垦京西之中最难开垦的一片荒地。而那些让利州及周边州县深受其害的土匪头子,则是在利州万民的见证下直接斩首示众。 便宜利州知州了。 原本应该臭名昭著,永远在历史上被众人唾弃。但因为他做的事态隐蔽,也太过可怕,已经到了动摇民心、引起暴乱的地步,所以只好暗中将他处理,再由明面上的一个“利州知州只犯了贪污罪”的消息在进行传播。 顾元白来到古代越久,就越觉得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这东西,就是上位者和胜利者手中的一块遮羞布。 顾元白将手中写明利州知州死亡缘由的折子扔在桌上,看向身边的史官,问道:“写清楚了吗?” 史官点了点头,将今日早朝上记录下的文字拿给顾元白看,上方写得清清楚楚:上闻之利州害一事,叹息数数,朝廷百官心恨惜,叹其贪污,又惜其欲将功赎罪而被贼害,利州知州事之赃数传来时,皇上大怒,曰:此人朕所惜费矣。2 “很好,”顾元白道,“就这样了。” 史官恭敬应是,将书卷接过,悄声告退,准备誊写到史卷之上。 运送一批免费劳动力回京的孔奕林他们,也快要走到京西了。顾元白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但手一碰上去,动作不由一顿。 良久,他问:“人怎么样了?” 这突然而来的一句,将田福生给问懵了。好在很快就回过了神,试探性地回道:“回圣上,薛府没有大动静传来,薛大人应该无碍。” “应该?”顾元白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虞道,“什么叫做应该。” 田福生的冷汗从鬓角留了下来,当即承认错误,“小的这就去打听仔细。” 顾元白有些烦,他揉了揉太阳穴,压着这些烦躁,“退下吧。” 那日身处其中,只是觉得有些怪异。现在想起来,怕是薛远身上的伤还重着。闻到的那些古怪的味道,怕是就是血腥气。 重伤还在脏水中跑了那么长的时间,岂不是肉都烂了? 身体好的人便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真是让身体不好的人怎么想怎么不爽。 顾元白往后一靠。 太阳穴一鼓一鼓,长袖铺在软椅之上,神情有些微的生冷。 如果有人只是为了给顾元白捡一个死物便这样糟蹋自己,这样的行为看在顾元白的眼里不是深情,不是忠诚,是蠢。 人命总比任何东西都要贵重。 还是说,薛远所说的给他拼命,就是这样拼的吗? 为了一个玉扳指? 过了一会儿,圣上命令道:“将常玉言唤来。” 常玉言知晓圣上传召自己之后,连忙整理了官袍和头冠,跟在传召太监身后朝着圣上的宫殿而去。 避暑行宫之中道路弯弯转转,园林艺术造极巅峰。夏暑不再,常玉言一路走来,到了顾元白跟前时,还是清清爽爽的风流公子的模样。 “臣拜见圣上,”这是第二次被单独召见,常玉言不由有些紧张,弯身给顾元白行了礼,“圣上唤臣来可是有事吩咐?” 顾元白从书中抬起头,看着常玉言笑了笑:“无事,莫要拘谨,朕只是有些无趣,便叫来常卿陪朕说说话。” 常玉言是顾元白极其喜欢和看重的人才,他给常玉言赐了坐,又让人摆上了棋盘。 常玉言有些受宠若惊。他依言坐下,屁股只坐实了一半,记起了上回圣上与褚卫下棋的事情,不禁道:“上回圣上与褚大人下棋时,臣未曾在旁边观上一番。至今想起来时,仍觉得倍为遗憾。” 顾元白笑道:“那今日便全了常卿这份遗憾了。” 常玉言笑开,挽起袖口,同圣上下起了棋。 他下的不错,顾元白升起了几分认真,等常玉言渐入其中后,他才漫不经心地问道:“朕听闻常卿近日又作了一首好诗。” 顾元白只用了一半心神,但他棋路实在是危险重重,处处都是陷阱和锋机,常玉言全副心神都用在了棋面上,话语便没有过了头脑,多多少少透出了一些不应该说的内容:“是,薛九遥前些日子非要臣为他作一首诗。” 手指摩挲着圆润的棋子,顾元白声音带笑,“常卿与薛卿原来如此要好。” 常玉言苦笑道:“就薛九遥那狗脾气,谁能——” 他恍然回过神,神经骤然紧绷,连忙起身请罪,“臣失言,请圣上恕罪。” “无碍,”顾元白微微一笑,“探花郎何必同朕如此拘谨?” 他问的话让人脊背发寒,但等圣上微微一笑时,这寒意倏地就被压了下去,脑子发昏,哪里还记得危险。 常玉言羞赧一笑,又重新坐了下来。 瞧瞧,薛九遥那样的人,都有常玉言这样的朋友。不管其他,只在面对顾元白的礼仪上,薛九遥就远不及常玉言。 但同样。 顾元白在常玉言面前也是一个无关乎其他的皇帝样。 顾元白笑了笑,突然觉得有些没劲,他不再问了,而是专心致志地跟常玉言下完了这盘棋。他认真后,常玉言很快溃不成兵。 常玉言敬佩道:“圣上棋艺了得。” 圣上嘴角微勾,常玉言又说道:“薛九遥的路数和圣上的还有几分相似,臣面对这等棋路时,当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顾元白挑眉,玩味道:“他还会下棋?” 常玉言没忍住笑了,“薛九遥书房里的书,说不定比臣府中的书还要多呢。” 这个倒是让顾元白真的有些惊讶了。 瞧着圣上这幅样子,常玉言的嘴巴就停不下来,他脑子都有些不清不楚了,一个劲儿拿薛远的糗事去逗圣上开心,“薛九遥的房中不止书多,前些日子的时候,臣还发现他拖着病体,竟然开始做起了风筝。” 顾元白一顿,“风筝?” “是,”常玉言道,“还是一个燕子风筝。” “那在风筝上写字,”顾元白道,“可有什么寓意?” 常玉言面上流露出几分疑惑:“这个,臣就不知道了。” 顾元白微微颔首,让他退下了。 等人走了,顾元白抬手想要端起杯子,手指一伸,又见到了绿意深沉的玉扳指。 他看了一会儿,突地伸手将玉扳指摘下,冷哼一声,“瞧得朕心烦。” 田福生听到了这句话,他小心翼翼道:“那小的再去给圣上那些新的玉扳指来?” 顾元白瞥他一眼,一句“不了”含在嗓子里,转了一圈之后,道:“拿些来吧。” 常玉言下值之后,就钻入了薛府之中。 他来的时候,薛远正在拿着匕首削着木头。 薛大公子的身上只穿着里衣,外头披着衣袍。黑发散在身后,神情认真,下颔冷漠绷起。 常玉言不由敛了笑,正襟危坐在一旁,“薛九遥,你这是又在做些什么?” 手指上均是木屑,薛远懒洋洋地道:“削木头。” 常玉言一噎,“我自然是知道你在削木头,我是在问你,你打算削出什么样的木头。” 薛远唇角勾起,“关你屁事。” 常玉言已经习惯地忽略了他的话,他咳了咳嗓子,铁直了背,状似无意道:“我今日又被圣上召见了。” 薛远手下不停,好似漫不经心:“嗯?” “圣上同我说了说话,下了盘棋,”常玉言的笑意没忍住越来越大,叹服道,“圣上的棋路当真一绝,我用尽了力气,也只能坚持片刻的功夫。” 薛远不说话了,他将匕首在手中转了一圈,锋利的刀尖泛着落日的余晖,在他的脸上闪过了一次次的金光。 “然后呢?” 然后? 常玉言看着薛远的侧脸,原本想说的话不知为何突然闷在了嘴里,他自然而然地笑了笑,目光从薛远的身上移到他手中的木头上,语气不改地说道:“然后便没有什么了,圣上事务繁忙,同我说上一两句话之后,就让我走了。” 第71章 “嗡”的一声,匕首插入木头深处的颤抖之声。 薛远压低了声音,带着笑,“常玉言,你得给我说真话。” 常玉言头顶的冷汗倏地冒了出来。 薛远弹了一下匕首,绝顶好的匕首又发出一声清脆的颤音,薛远这几日的嗓子不好,说话跟磨砂一般的含着沙粒,明明好好的语气,说出来可能都会带着威胁,更何况他此刻的语气,绝对算不上好。 薛远笑了一下,“圣上要是没说我,你也不会这么急匆匆地跑来薛府找我了。” 常玉言竭力镇定,“先前你总是在圣上身边上值,惹人眼红又羡慕。如今我单独被圣上召见了一回,来你面前炫耀一番就不行了?” 薛远眯着眼看着他,目中沉沉。 “圣上能同我说你什么?”常玉言苦笑,“或是说起了你,我又为何要隐瞒呢。” 心口在砰砰地跳。 全是紧张和忐忑。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隐瞒同圣上交谈的话,但当时身处其中没有察觉,如今一想起来,圣上和他的交谈,竟然大部分都和薛远有关。 这样的认知,本能让常玉言不愿意对薛远说出实情。 他打开折扇,儒雅地扇了几下,等头顶的冷汗没了之后,才微微笑道:“薛九遥,你今日怎的变得如此奇怪。” 薛远还在看着他。 他身上的外袍披在肩头,即便披头散发,也挡不住他眉眼之中的锐意。桌上的匕首还反着寒光,颤鸣却逐渐停了。 薛远收回了视线,他将匕首拔了出来,继续削着木头,喃喃:“比我想的还要心硬些。” 常玉言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薛远懒洋洋道,“对了,给你看个东西。” 薛远叫过来小厮,小厮听完他的吩咐后就点头跑了。片刻功夫之后,小厮捧着一柄弯刀,献在了薛远的面前。 薛远拿起刀,常玉言不由走上去细看,只见这弯刀的刀鞘上全是金丝勾勒,再辅以上万颗珠宝细细制作而成,金丝根根分明,从头到尾粗细均匀。只这一个刀鞘,就能断定这弯刀必定不同凡响。 而越是精妙的金丝制品,越是独属于皇家所有。常玉言脱口而出道:“这是圣上赏给你的?” 薛远握着刀柄,将弯刀抽出一半,只听“噌”的一声,锋利的刀刃与刀鞘发出一声余音绕梁的兵戈相碰之声。 “这是春猎那日头名得的奖赏,”薛远摸着刀面,“漂亮吗?” 常玉言几乎移不开眼,“漂亮极了。” 薛远莫名笑了笑,他抽出弯刀随后在桌上一划,灰色的石桌之上竟然就被划出了一道白色的痕迹。 常玉言咂舌:“竟然如此锋利。” “漂亮是真漂亮,锋利也是真的锋利,”薛远将弯刀在手上耍了一个花招,看得常玉言胆战心惊,他最后将刀扔进了刀鞘之中,回头笑道,“这样的好刀,就得搁在会玩刀的人手里。” 常玉言叹了一口气:“可不是?” 两刻钟之后,常玉言便起身同薛远告辞离开。常玉言一出了薛远的院子,还未走出薛府大门,就遇上了急匆匆赶来的薛夫人。 薛夫人妆容整齐,瞧见常玉言还未离开,便率先松了一口气。 常玉言同薛夫人行了礼,薛夫人让他快起,问道:“言哥儿,你同九遥关系亲密,你可知他还认识了什么卓越非凡的男子?” 薛远要日日坚持出去看上一眼,受了那么重的伤被抬也要抬出去。可见他想见的那个人,轻易不会上薛家的门,怎么看,怎么都不会是常玉言。 薛夫人有些急切,脸上也有隐隐的忧虑和发愁,常玉言有些莫名:“夫人何出此言?” “我瞧着府中只有你一人上门,”薛夫人勉强笑笑,“想着远哥儿一个人难免寂寞,便想问问他可还交好了什么同龄人。” 常玉言心道,就薛九遥这个脾气,谁还能和他相处得来? 土匪流氓一样,也就常玉言和他蛇鼠一窝了。常玉言想了想,迟疑道:“若说交好不交好,这个我却不知道。但若说卓越非凡的男子,这个倒是有一位。正是工部侍郎褚大人家的公子褚卫,与我同窗时的状元郎。” “状元郎,”薛夫人若有所思,“我知晓了。” 褚卫这一日回府之中,便听说了薛府夫人上门拜访的事。 褚卫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看向母亲,蹙眉:“薛府?” “正是,”褚夫人道,“薛夫人正在给自己的儿郎相看女儿家,正好听说你尚未结亲,便专门上门与我说说儿女的话。” 褚卫道:“褚府与薛府关系不近。” 褚夫人嗔怒道:“说说话不就近了?怕是薛夫人也是真的着急了,这样的心思,我是最了解不过的。就像是你,也不比薛府的大公子差多少,先前拿着游学当借口,七年的时间就是不愿意回来说个亲,你如今也成了状元入了职,又备受圣上器重,媒人都快踏平府中门槛了,只你一人不愿意,一点儿都不体恤你的老母亲。” 褚卫若有所思。 薛远竟然要相亲事了。 对圣上心怀不轨的人,这不正是一个让他死了心的机会? 褚卫微不可见的勾起了唇,垂着眸,状似在听着母亲的说教,实则思绪已经在想着,怎么能帮助薛夫人,让薛远的这门亲事彻底定死了。 第二日,褚卫跟着御史大夫来到顾元白面前议事。 御史台的事情已经告了一个段落。等御史大夫走了之后,褚卫就作为翰林院修撰留在了顾元白面前。 顾元白处理完政事之后,趁着喝茶的空,都与他说起了笑,“褚卿忙得很。” 褚卫有些微微的羞惭,“臣惭愧。” 顾元白的唇上有些干燥,他多喝了两口茶水,唇色被温茶一染,淡色的唇泛着些微健康的红润。他温和地笑了笑,“趁着这会没事,褚卿不若给朕说一说你游学时的事?” 褚卫回过神,神情一肃,认真道:“圣上想知道什么?” 顾元白问:“你去过多少地方?” 褚卫道:“臣从运河一路南下,途中经过的州府县,臣已去过大半了。” “深入其中吗?” 褚卫微微一笑,芝兰玉树,“臣花了七年。” 顾元白肃然起敬,“那便给朕讲讲在各地的见闻吧。” 褚卫沉吟一番,便从头说了起来。他少年孤傲,佳名在外,但在探访各州府县的隐士之时,却学到了诸多的东西。 这些大儒的学识各有千秋,看待世间和问题的想法也极为不同。褚卫看得多了,却忘了自己年纪尚轻,听到那些大儒口中的关于世间疾苦的事情,只记得了疾苦,却忘了记住尚且好的一面。 于是在接下来的游学当中,他就只记得不好的一面了。 说着说着,褚卫的语气就迟缓了下来,他目中流露出了几分困惑。顾元白用茶杯拂去茶叶,笑了,“褚卿怎么不继续说了?” 褚卫抿抿唇,“臣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各地的弊端总是那样的几个,说来说起也只是赘余。 顾元白问道:“怎么不说说各地的风俗和饮食习惯?还有各地的商户是否繁多,州府之中的官学是否同京城的官学内容一致,若是不一致,又有什么不同,哪些有益处,哪些可以更改,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褚卫愣住了。 他的神情持续了很长时间的忡愣,良久,他才回过神,有些心神不属,“臣都未曾注意过这些。” 顾元白放下了茶杯,忽的叹了一口气。 这叹的一口气,将褚卫的心神给吊了起来,圣上这是对他失望了? 褚卫唇抿得发白,垂着眼道:“圣上,臣……” “褚卿应当知道,游学的目的是为了什么,”顾元白缓声道,“既要看到各州府的弊端,也要看到各州府的好处。就如同荆湖南那般,荆湖南矿山极多,若是知晓了这事,那就可以用荆湖南的这一个点,对其进行量体裁身的发展了。” 褚卫若有所思,他细细思索了一会,道:“臣懂了。” 这样一看,他以往的七年游学,倒是什么都没学到了。 褚卫有些怅然,但也有些轻松。他突然笑了,“若是以后可以,臣想跟着圣上再重新去看一看这些地方。” 顾元白笑了几声:“如此甚好。” 褚卫嘴角弯着,他突然想起母亲先前同他说过的事,褚卫心中微微一动,垂眸道:“圣上,说起游学的事,臣倒是想起来了一些趣事。” 顾元白挑眉,来了兴趣,“说说看。” “民间有一老妪,家中小儿年岁已长却不肯成亲,老妪被气得着急,拽着小儿一家家登门拜访有女儿的家中,见人就问:我儿可否娶你家女儿?” 见圣上随意笑了两声,褚卫道:“前些日子,臣听家母说。薛府的夫人也开始着急,似乎已经四处打探消息,准备给薛大人定个婚配了。” 顾元白恍然,一想,薛远已经二十四岁了,这在古代,已经是大龄剩男了。 而且同顾元白这身子不同,薛远身子健康极了,他是应该娶妻,薛府夫人也是应该着急了。 “挺好的,”顾元白道,“成家立业,不错。” 褚卫瞧着圣上面上没有异样,便心中安定了下来,他笑了笑,状似随意道:“若是薛夫人看中了什么姑娘,薛将军如今还正在前往北疆的路上,怕是没法做些什么了。到时没准会劳烦圣上,让圣上同薛大人降下赐婚。” 顾元白翻开了一本奏折,笑了笑,随意道:“再说吧。” 给薛九遥赐婚吗? 第72章 原文受想要顾元白给原文攻赐婚。 无奈好笑之余,顾元白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赐婚,除非薛府主动来请,否则他是不会主动赐下的。 一纸婚姻,难为的是两个人。这种随手乱点鸳鸯谱的行为,顾元白不耐得做。 上午刚说完薛远,下午时分,薛都虞侯便让人给顾元白送来了一封信,和一件巴掌大小的木雕。 木雕是一把弯刀,弯刀表面削得光滑平整,刻有并不精细的花纹。因着小巧,所以刀刃很厚,无法伤人,如同哄着幼童的玩具一般。 顾元白将木刀拿在手里看了看,没看出蹊跷,就把这木刀扔在了一旁,转而拿起了放在一旁的信封。 信纸洁白,有隐隐酒香味传来。顾元白这鼻子敏感得很,一闻到酒香味,脑中就浮现出了薛远似笑非笑,拎着酒壶从状元楼二楼扔下瓶子的画面。 他哼笑一声,将信纸打开一看,上方只有一句话:臣之棋艺胜常玉言良多,已具局、茶汤,候圣驾临。 字迹龙飞凤舞,整张纸都快要装不下薛远这短短一行字了。 病了也能这么折腾。 顾元白将信给了两旁人看,田福生看完之后便噗嗤一笑,乐了,“薛大人如此胸有成竹,想必棋艺当真是数一数二了。” 顾元白原先没有察觉,此时一想,可不是?薛远自己夸自己,古代君子大多含蓄,这么一看,可不是脸皮厚到极致了。 顾元白没忍住勾起了唇。 侍卫长担忧道:“圣上,薛大人身体不适,想必是无法走动,才邀请圣上驾临薛府的。” “朕知道。”顾元白道。 他的手指不由转上了玉扳指,这玉扳指换了一个,触手仍是温润。顾元白低头看了一眼莹白通透的玉块,想起了薛远落在水中的样子,眼皮一跳,道:“那就去瞧瞧吧。” 午后清风徐徐,厚云层层,天色隐隐有发黄之兆。 避暑行宫大极了,内外泉山叠嶂,绿意带来清凉。王公大臣和百官的府邸就建在行宫不远处,鸟语花香不断,鸟鸣虫叫不绝。 褚卫沉默不语地跟在圣上身旁,他看起来心事重重,偶然抬眸看着圣上背影的眼神,更是犹如失了意的人。 虽然相貌俊美,如此样子也倍让人所疼惜。但若是让他“失意”的人是圣上时,这俊美也让人欣赏不来了。 侍卫长突然朝褚卫道:“褚大人,有些错事,你最好要知错就改。” 褚卫回过神,“张大人这是何意?” 侍卫长硬生生道:“我与褚大人俱身为圣上的臣子,圣上是君,我等是臣。” “所以?”褚卫表情淡淡,含有几分疑惑。 见他懂装不懂,侍卫长脸色涨红,“褚大人只记得,无论是我还是薛大人,都不会让心有恶意的人靠近圣上一步。” 褚卫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眼中一冷,寒意如同尖冰。 瞧瞧。 褚卫看起来清风霁月,明月皎皎,实则心中晦暗,藏着各种大逆不道的肮脏想法。反观之薛远,虽然大胆狂妄得很,但至少光明磊落,表里如一。 一说穿了他,褚卫脸色这不就变了? 侍卫长对这样的文人印象又差了一分。 褚卫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脸色正难看着,前方却突然响起一道稚嫩的童声:“侄儿。” 状元郎的眉头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去。这才知道原来不知何时,他们竟已走到了褚府的门前,而在褚府门口,正有一个穿着干净衣袍、举止规矩的小童,小童见到了他,矜持地笑了起来,大声道:“子护侄儿!” 褚卫半晌没有说话,圣上回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倍觉有趣道:“这是状元郎的长辈?” 褚府的门房见过圣上,此时被吓得站在一旁不敢乱动,忙低声提醒道:“叔少爷,这是圣上。” 小童的眼睛慢慢睁大,随即就连忙跪地,给顾元白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小童见过圣上。” “快起,”顾元白,“能起得来吗?” 小童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拘谨地两手抱在一起,目光扫过褚卫好几次,着急得想要侄儿教他怎么跟圣上说话。 这小童莫约五六岁的模样,看起来却就像是一个小大人。顾元白走了过去,撩起衣袍坐在了褚府门前的台阶上,对着愣在一旁的小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肉手合在一块,又规规矩矩地弯了弯身,一板一眼道:“小童名褚议,家中父母唤小童为褚小四。” “议哥儿,”顾元白笑了笑,特意指了指褚卫,“你唤他侄儿?” “这是小童的子护侄儿,”褚小四,“子护侄儿厉害,得了状元!” 褚卫的耳尖微不可见一红,在圣上说了一句“确实厉害”之后,红意加深,片刻功夫,两只耳朵已经泛起了清晰可见的红意。 顾元白微微一笑,“你既是状元郎的长辈,若是状元郎犯了错,你可是要教训他?” 褚小四点了点头,表情严肃,“子护侄儿若是做错事,小童不会偏护他。书上说:子不教,父之过。” “说对了,”顾元白苦恼道,“今日状元郎就犯了一个小错,惹得朕心情不快,你身为长辈,你来说说该怎么做。” 褚小四呆住了,他看看圣上,再看看褚卫,最后还是端起了长辈架势,教训道:“子护侄儿,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褚卫不由朝着圣上看去,圣上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含笑朝他眨了眨眼。褚卫便知道圣上只是在逗他这个四叔玩了,他不由溢出笑,跟着垂下了头。 褚小四应当很少有机会用上长辈的派头,等他教训完了褚卫之后,小脸上已经兴奋得红了一片,强自压着激动,行礼回道:“圣上,小童教训完了。” 顾元白沉吟一番,“哦?那状元郎可知错了?” 褚卫无奈挑唇,“臣知错了。” “那便看在你四叔的面子上,暂且饶了你这一回,”顾元白笑着道,“莫要浪费了你小叔这番心。” 褚小四脸红得更厉害了。 田福生忍笑忍得厉害,他拿着软垫来,轻声细语道:“圣上,小的给您放个垫子,地上太凉,对您不好。” 顾元白索性起了身,“不坐了,走吧。” 褚卫刚要继续跟上去,顾元白就看了他一眼,笑着道:“既然这处到了褚卿的府中,褚卿便带着议哥儿回府去吧,不必再陪着朕了。” 褚卫没说话,他的小四叔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褚卫弯腰把小童抱在怀里,看着圣上,没忍住道:“圣上,瞧着这个天色,应当过一会儿就会有雨,圣上不若先在臣府中歇歇脚?” 顾元白往天边一看,泛黄的湿气浓重,带着冷意的风卷着绿树晃荡不止,确实像是有雨的模样。 顾元白思索,但还没思索出来,他便感觉脸颊一凉,伸手拂过脸侧后,便蹭到了一抹水意。 干燥的地面有了点点的湿痕,开始下雨了。 雨滴一滴一滴,从缓到密地落在了棋盘上。 棋盘两侧放着糕点、茶水还有酒壶,酒壶敞开着,里头的酒香和一旁的茶香交织,而这些东西,此时也被雨水一滴滴浸入。 石桌旁,等在这儿的薛远还在笔直的坐着。他身外披着一件黑衣。高发束起,静默得宛若一座雕像。 一滴雨水从他额前落下,再从下颔滑落。 廊道之中的小厮拿过油纸伞匆忙就要朝院中奔来,薛远这才开了口,他道:“别过来。” 小厮的脚步倏地停下,“大公子,下雨了!” “你家爷还少淋了雨?”薛远将酒壶拿在手中,拎着壶口转了几圈,配着雨水,扬起脖子大口灌了几口。 小厮急忙道:“大公子,大夫说了,你可千万不能饮酒,也不能淋了雨。” “已经淋了,”薛远晃着酒壶,“已经喝了。” 他站起身,柔软的雨滴落在他的面容上。夏末这会儿,雨水都好像温柔了许多,但再温柔的雨水,淋在身上还是冷的。 面上惯会骗人,其实心比谁都要来得狠。 薛远走到了廊道底下。 廊道之中的奴仆这时才松了一口气,拿巾帕的拿巾帕,拿姜汤的拿姜汤,唯独薛远一个人站在廊道边不动,看着雨幕从稀疏逐渐变得密集了起来。 他站得笔直,外头的袍子一披,一个人便占了一大片地,薛远的眼神好,他只要稍微眯一眯眼,就能看到石桌上精心准备的糕点被雨水一点点给打散。 薛远又饮了一口酒,侧头问:“人呢?” 他刚问完,雨幕之中就跑进来了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大公子,小的看见圣上在巷头拐进褚府之中了。” 避暑行宫周围的这些王公大臣的府邸,都是三三两两地靠在了一块。褚府和薛府很有缘,一个在前头,一个在尾头,只是薛远刚来避暑行宫,他就挨了五十大板,也没怎么在府门前露过面。 这句话一说,奴仆们屏住了气,生怕薛远发脾气。但薛远倒是笑了,“还真的来了。” 薛远的心情好多了,他扯唇一笑,朝着身后伸出手,“把伞给老子。” 小厮将油纸伞给了他,薛远又问:“鸟呢?” 另一个小厮又跑去将廊下挂着的鸟笼提了过来,鸟笼里面关着的不是稀少珍贵的名鸟,而是一身灰羽的小麻雀。 薛远提起鸟笼到面前,看着里头的小麻雀,兴致一来,轻笑着问:“你说,圣上手中的玉扳指被叼走的时候,是圣上故意让你叼走的,还是你当真自己抢走的?” 鸟雀自然听不懂他说的话,鸟头左转右转,又去啄身上的羽毛。 薛远咧嘴一笑,打着伞拎着鸟笼悠悠走出了薛府。 第74章 顾元白知道薛远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身体病弱,因为薛远喜欢他,所以每当他生病他难受,薛远也会跟着难受。 他将这称之为“欺负他”。 怎么听,怎么像是含义深长,有告白意思的一句话。 薛远在示弱,在欲擒故纵,顾元白怎么能看不出来。 顾元白烦躁,就烦躁在薛远的故意为之的试探上。 每一句话每个举止都在试探,试探了他一次又一次,是想试探他什么?是想从他的态度之中看到什么? 顾元白咳嗽得说不出来话。等可以说出来话、有力气站直的时候,薛远就放了手,不必他说已经懂得退后。 顾元白接过手帕,冷眼看着他,心道,又来了,又开始装模作样地来试探他了。 “走吧,”顾元白拿着手帕捂住口鼻,又咳了几下,“回宫。” 薛远规规矩矩地恭候圣上离开。等圣上一行人不见了之后,他才转身,悠悠拎着鸟笼回程。 鸟笼里的麻雀突然撞起了笼子,薛远低头一看,笑了,“撞什么呢,这么想死吗?” 他瞥了瞥不远处褚府的牌匾,恍然大悟,“还是说看上人家褚大人了?” 麻雀叫声越来越大,薛远打开了笼子,麻雀一飞冲天。 薛远从褚府牌匾上收回视线,哼着常玉言给他写的那首诗的小曲儿,心情愉悦。 又过了几日,孔奕林一行人终于进了京西。 大部队停留在京西之外,孔奕林以及从利州回来的监察官员们,快马加鞭地赶往河北避暑行宫处面见皇上。 顾元白已经提前收到了消息,秦生带着东翎卫众人留守在原处看管犯人,圣上的东翎卫们打足了精神,万不能在自个儿家门口让这些犯人出了事。 等这些长途跋涉的官员来到之后,行宫之中已经备好浴汤和膳食。 孔奕林和诸位官员被领着前往泡汤。沐浴完出来后,众人皆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袍,彼此一看,对方脸上的疲惫和倦色已经不见。 察院御史米大人左右看了一下,严正肃然的脸上也带上了笑意:“诸位大人如今一看,总算是有了些精神气了。” 另一位大人哈哈大笑道:“得圣上厚爱,浴汤舒适,里头应当还加了清神的东西,连这衣服都合身极了。一身的疲乏都被洗去,下官现在只觉得万分舒适。” 有人冷不丁接道:“就是饿了。” 众人大笑不已。 太监及时上前一步,带着他们前往用膳的地方。 米大人和孔奕林闲谈着,“孔大人,你下巴上的胡子都已长出来了。” 孔奕林苦笑,“在下生得高大,胡子一长出来便更是野蛮,只希望待会儿别惊了圣上的眼。” “圣上怎么在意这个?”米大人笑着抚了抚胡子,“咱们圣上啊,是最宽仁不过了。” 孔奕林笑而不语,神情之中也是认同之色。 顾元白心疼这一批官员,特地让御膳房下了大功夫,在官员们沐浴的时候,菜肴已经摆上,酒水也应有尽有。 众位臣子一看这色香味俱全的佳宴,俱都肚中轰鸣,口中津液顿生,领路的太监在一旁笑着道:“圣上有言,先让诸位大人先行用膳,待酒足饭饱之后,再请诸位大人一同前去议事。” “小的们就在门外恭候,若是诸位大人缺了酒水茶水,尽管叫上一声就是。” 太监们尽数退了出去,在门口等着吩咐。屋里没了这些宫侍,不少人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米大人率先入座,难得轻松道:“各位大人莫要拘谨了,这是圣上待我等的一片心意,诸位举杯抬筷,尽情饱腹吧。” 洗完澡便是美食,等各位官员酒足饭饱之后,个个红光满面,快马赶来的劳累已经烟消云散了。 顾元白这才召见了他们。 诸位官员神采奕奕,他们朝着顾元白行了礼,察院御史米大人朗声俯拜:“臣拜见圣上!” “快起,”顾元白笑了,连声说了几句好,“诸位大人此行辛苦,查出如此多的贪官污吏和鱼肉百姓的蛀虫,朕倍感欣慰。正是因为有诸位在,我大恒才能越加兴盛,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诸官连忙谦虚推辞,米大人上前,将此行一些值得禀报的事一一说给了顾元白听。 他们每个人都上了折子,一同交予的还有地方官员的折子,也这是为了防止反腐太过,京城监察官仗势欺人,反而监守自盗。 顾元白一边看着折子,一边听着米大人的话。其实这些话都被写进了折子当中,但米大人是怕折子中写的不够详细,才因此多说了些。 等他说完了,田福生亲自奉上了一杯茶水,米大人忙谢道:“多谢公公。” “米大人处理得很好,”顾元白颔首赞同,“无论是对利州土匪的处置,还是对贪官污吏的处置,都合朕的心意。” “臣惭愧,”米大人道,“圣上在反腐之前已经定下了章程,贪污了多少钱便定什么样的罪,我等只是按着圣上所定的规矩来做事。” 顾元白笑了笑,又温声同他们说了几句话,就让他们先去休息去了。 孔奕林却单独留了下来。 他身材高大,以往有些佝偻的脊背经过这漫长的多达两个月的历练,此刻已经完全挺直了起来,沉稳越重,机锋更深,“圣上,臣这还有另一份的奏折。” 田福生接过他的奏折,顾元白翻开一看,笑了,“孔卿做得很好。” 在一路确定孔奕林的能力之后,顾元白便让监察处的人前去接触了他。一番试探下来,孔奕林初时惊讶,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恭敬地接过了顾元白特加给他的任务。 孔奕林深深一拜,“臣不负使命。” 顾元白让他做了两件事情。其一,是去探寻一路上的民风民情,寻找当地有价值的可发展的资源。第二,则是去查各地百姓隐漏户口的情况和教化程度。 古代一百万人之中,识字的也不过是几万之数。孔奕林这一查,就发现了一些偏僻的地方,几十年中甚至未从出过什么读书人。 每次朝廷有什么政令或者好的政策下发时,因为道路不同和消息堵塞,这些的偏僻地方也从来接收不到朝廷的讯息。 而人数,更是发现了不少隐瞒漏户之事。 荆湖南和江南被顾元白握在了手里之后,他就立即下发了命令,让各府州县乡镇整理户籍和赋役。有些地方遭受了兵灾和反叛军的掠夺,顾元白也免了损失严重地方的两年税务。 整理户籍一事,需要官吏亲自上门,挨家挨户的去统计人数和查看百姓的样貌和年龄,看是否能和官府中记录在册的信息对得上。 这项工程浩大,进度缓慢推进,但只要统计出了这两地大概的遗漏人数,便大致可知全国了。 顾元白也想趁着反腐的热度之后,将统计户籍和赋役的事情提上来。 圣上缓慢翻着奏折,嘴中随意道:“孔卿应当知道了,朕在暗处还有一个监察部的存在。” 孔奕林精神一振,敛声屏息,深深一拜,“臣确实知晓了。” 孔奕林看着沉稳,但天性剑走偏锋,他在知晓监察部的存在后,对顾元白几乎叹服了。 在大权旁落、奸臣当道的时候,还能建成这样的一个组织,皇帝的心性和脾性,是何其的厉害。 所以在了解了监察处的作用和意义时,孔奕林几乎没有去多想就接下了圣上的密旨。监察处是暗中的一把刀,而这种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感觉,对孔奕林有莫大的吸引力。 顾元白笑了笑,将看完的折子放在了桌上,端起茶杯,什么都不说,悠悠喝起了茶。 半晌之后,孔奕林苦笑,他率先落败,又是行了一礼,“臣不知有没有这个能力,可以进圣上的监察部?” “孔卿当真要进去吗?”顾元白忽的严肃了面容,他坐直身,双目有神地看着孔奕林,“孔卿有大才,于治国一道上颇有看法。若你进了监察处,即便是为朕立了功,这些事情也不为旁人所知了。” 孔奕林笑了笑,“臣身有官职,愿为圣上分忧。” 顾元白笑了,又轻描淡写道:“那若是朕想要攻打西夏呢?” 孔奕林凝神,他仔细思索了一番,打好腹稿之后,脱开而出的竟是西夏的地势。 哪方水泽多,哪方林中瘴气深,哪里的栈道年久失修。孔奕林将自己现在前往西夏时的所见所闻一一说出,最后说得口干舌燥才停下,“圣上,臣见识浅薄,只知晓这些了。” 顾元白沉吟片刻,“赐茶。” 孔奕林接过茶水,却不急着喝,而是微微一笑,诚恳道:“圣上,将我养大的是大恒的水土。让我得到功名的是大恒的学识。而赋予我如今一切的,是圣上您。” 他顿了顿,又道:“若我有一天在大恒与西夏的战争之中会偏向西夏,”孔奕林的双眼微微失神,“那必定是大恒再也没有臣的容身之处了。” 因为大恒的皇帝有着一颗极其开明宽仁的胸襟,所以孔奕林才敢说这些的一句话。 只是伴君如伴虎,他这句话也带着赌的成分,孔奕林连赌都是沉稳的在赌,而他赌赢了。 顾元白让他退下去好好休息,临下去前,他不忘叮嘱,“孔卿刚刚所说的关于西夏的那番话,十日后给朕递上一篇策论来。” 孔奕林应是,悄声退下。 第二天一早,上朝的时候,顾元白宣布了接下来要重新统计户籍和整理赋役的事情。 这一事的繁琐细致程度堪称让人头大,早朝整整上了两个时辰,等众位大臣都饥肠辘辘后,才大致讨论出一个具体的流程。 下朝之后,威严的圣上还穿着朝服,但脸色已经发白。 侍卫长背着圣上来在桌旁,桌上的膳食刚刚呈上,还冒着热气。宫女太监们上前,井井有条地脱去圣上身上所佩戴的配件和衣物。 所有的东西都拆去之后,顾元白撑着自己,十几次深呼吸之后,眼前才不是一片发黑。 御医来得匆匆,五六个人站在一旁,顾元白偏头看了他们一眼,头上已经满是虚汗,虚弱伸出手,放在桌子上留给他们把脉。 这些御医之中,每一个人都对圣上的身体情况捻熟于心,他们仔细地观察着圣上的面色,又让圣上伸出舌尖,细细询问田福生圣上今日的症状,不敢放过一丝半点的原因。 累着了,饿着了,热着了。 不外乎这几种。 顾元白每一步都配合,哪怕有五六个御医需要一一上前重新诊治,他也配合极了。 御医们凑在一旁商讨,顾元白呼吸有些粗重,田福生给圣上盛了一碗白粥,“圣上,还需加些小料吗?” “不,”顾元白,“就这样。” 勉强用完了一碗粥后,胃部终于舒服了一些。御医们也商讨出来了方法,将药方给了田福生之后,忧心忡忡道:“圣上,您所服用的药方,需要换几味补药了。” 顾元白举起一勺粥,面不改色道:“换吧。” “还是同以往一样,将药方递去太医院,让每个御医看完之后签署姓名,”顾元白道,“九成以上的赞同,那便换吧,不必来告知朕了。” 御医们欲言又止:“……是。还请圣上保重龙体,切勿疲劳,切勿疲劳。” “去吧。”顾元白道。 等御医们离开了之后,顾元白默不作声,继续喝着白粥。 宫殿中一片阒然。 “宛太妃的身体怎么样了?”顾元白打破寂静,突然问。 田福生小心翼翼地道:“回圣上,宛太妃因为这几日天气转冷,已经许多日没有出过宫门了。但太妃身边的宫侍说过,太妃这几日的胃口尚且不错。” 顾元白松了口气,“不错便好。” 他有些出神。 圣上身形修长,却有些单薄。衣服层层叠叠,也样才能显出些许的健康。 只是这健康终究都是显出来的。 田福生一时有些鼻酸,“圣上,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顾元白笑了,“那是自然了。” 用过早膳,顾元白没有精力再去处理政务了,他躺回床上休息。外头的人守在殿外,张侍卫担忧不已,“田总管,圣上这身子……” 田福生叹了口气,侍卫长不说话了。 “圣上在啊,就是震住所有人的一座山,”过了一会,田福生小声,“只要圣上在这,大恒朝里就没人敢做些出格的事。” 侍卫长道:“是。” “不止,”田福生笑呵呵,“外头的那些小国小地,只要圣上还在,他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踏过来一步。长城外头的人天天想着咱们的粮食和好东西,他们被长城给拦下来了,也得被咱们圣上给拦下来。咱们薛将军不是去打游牧了吗?等薛将军狠狠打回去了,他们才能知道厉害。” 侍卫长不由笑了起来,但这些话不用多说,他们都知道。 对于他们来说,圣上只要还在,大恒就是海晏河清的一天。 但也是因为如此,圣上的身体,才倍为让他们忧心。 第75章 这一批的监察官员在行宫之内休息了两日之后便请辞离开。 顾元白允了,嘱咐他们尽快将犯人带到大理寺判刑,万寿节前后数日不理刑诉,要趁着现在就得将这些事情给忙碌完。 这些土匪都是苦力。健壮的男人们分为三批,一批留在利州,为利州人民出力。一批长途跋涉运往京城,用来威慑和宣扬国威,也作开垦京西荒地的苦力。还有一批运往幽州,幽州很缺少这些劳动力。 处理好这些琐事,时间都已到了九月初。从四月到九月,五个月已经过去了。 时间真的是如眨眼一般的迅速,等农田里的粮食开始熟了,棉花也快要到了采摘的时间时,顾元白决定从避暑行宫搬回京城了。 他今年搬来的晚,七月半才来到避暑行宫,时间一瞬而过,转眼就去了秋。 顾元白知晓整个京城都在忙着万寿节,他如今回去坐镇,也好使得这些人莫要铺张浪费。 说做就做,皇帝一声令下,行宫之中开始忙碌,转眼就到了离开避暑行宫当日。 长队蜿蜒,圣上的马车被层层护在中央,顾元白朝着行宫门前的宛太妃深深行了一礼,哑声道:“还请您多多爱护身体。” 宛太妃在避暑行宫中住得舒服,她不愿意再舟车劳顿回京西了,也没有身体回去了。宛太妃心中有隐隐的预感,她朝着顾元白笑笑,上前一步握住了皇帝的手,轻轻拍了拍,殷殷叮嘱道:“你才是,吃饭总要记得急事,万事再急,急不过用膳和休憩。” 顾元白再行了礼,“是。” 宛太妃还不放心,“我听说你前两日上早朝的时候,统共在朝堂上待了莫约有两个时辰。元白,下次不可再这样,这样岂不是损耗的是自己身体?” 顾元白微微笑了,“儿子晓得了。” 宛太妃笑了笑,眼眶有些微微酸涩,她眨去这些酸涩,佯装无事道:“快过去吧,百官都在等着你呢。” 顾元白再三被催促,才转身带着百官离开,他走了数步,终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宛太妃神情认真,正在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顾元白脚步一顿,随后更大步地迈了出去。 宛太妃没忍住上前两步,而后停住,叹了口气。 她将皇帝看若亲生,怎么也不愿意顾元白每日这么疲惫。皇帝身体不好,其实这样的身体最适合无忧无虑的富养。 但身为先帝的亲子,又怎能不坐上高位呢? 顾元白也坐得很好,坐得比先帝还好,先帝若是知道了,应当也会快慰地大呼“我儿厉害”。宛太妃是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但她晓得皇帝威严越发大了,在宫中也开始说一不二了。 她的儿子正在往这厉害的皇帝上靠拢。她就算私心不愿他这么疲惫,也得为他骄傲。 宛太妃擦过眼角,恍惚之间,竟觉得顾元白脚下踏得是一片锦绣河山了。 薛远的伤一直养到了九月初,总算是养好了一些,他从一早就等在马车旁,等着见顾元白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一身风袭过。顾元白从他面前匆匆而过,掀开帘子就钻了进去,片刻后,里头传来了一道闷声:“启程。” 骏马扬起蹄子。薛远有些失神,他转头朝着马车里看了一眼,刚刚匆匆一眼,小皇帝眼睛好像红了。 怎么回事?薛远压低眉。 回程的车队一直到了午时才停下休息。 田福生进了马车给顾元白布膳,顾元白没有胃口,但强撑了着用了几口,觉得饱了,实在吃不下,就让他下去了。 田福生愁着脸走出了马车,跟着周边的人道:“圣上不开心。” “莫约是为了宛太妃,”侍卫长叹了一口气,“宛太妃留在河北,相距京城要数日时间。快马加鞭两日可以到,但圣上的身体……若是以后圣上要看一眼宛太妃,怕是一来一回,就得十五日的时间。” 御前侍卫们叹了口气,圣上怎么不饿呢?他们肚子都饿得乱叫了。 但让他们再去劝皇帝?他们不敢。圣上吃不进饭,这哪里是劝一劝的事。 侍卫长心中忧虑,但还是按着平日里分批吃饭的方式,让一群人先去吃饭,他特地记着身上还有伤的薛大人:“薛大人容易饿,不如先去吃饭?” 薛大人眉眼沉着,心道老子怎么容易饿了,但看在侍卫长蠢的份上,他开了尊口:“最后吃。” 他心情显而易见的不好,语气之中隐隐恢复了从前还未前往荆湖南时的恶劣。侍卫长赶紧远离,纳闷极了。 来回路上,顾元白一般会给士兵们充足的休息吃饭时间。 不远处,三三两两的士兵围在一起吃着饭,除了分发下去的粮食和咸菜酱料之外,还有厨子正在熬着肉汤。这大锅的肉汤只要香料放足了,香味就能飘十里,跟皇家御膳相比,虽然不精细,但分量足够多。 士兵们分批排着队拿着自己的碗筷去等着肉汤,时不时就能听到前头有人大声道:“给我来勺肉最多的汤。” 后头的人哄然大笑,骂道:“大家伙都记着啊!他碗里肉最多,一会吃完了自己的,就去抢他碗里的肉!” “给他留下清汤寡水!” “哈哈哈哈。” 这肉汤的香味一路飘到了马车里。顾元白撩起车帘一看,瞧着远处士兵们的打打闹闹,他看了一会,也跟着钻出了马车。 外头等着下一批去吃饭的侍卫们倏地站直,惊讶:“圣上?” 顾元白将袖袍挽起,往大锅饭那边扬了扬下巴,“给朕端一碗肉汤去。” 一个侍卫往肉汤处跑去,顾元白左右看看,找出平缓的岩石坐下。 跑过去打汤的侍卫径直跑到最前头,后面排队的士兵有人大声道:“圣上说了,吃饭领赏银都要次列整齐,谁也不能无视军规,你怎么就直接跑过去了?” 侍卫也大声回道:“诸位兄弟担待一下,我要为圣上打份肉汤。” 后头杂声顿起的士兵顿时不说话了,生怕耽误了人家时间。前头正轮到打汤的士兵连忙护着碗,挡住厨子递过来的勺子,忙道:“先给圣上盛。我不要肉,我的肉都可以给圣上。” “肉管够,”厨子要给他盛,但见他头摇得都要掉了,也不强求,转而问御前侍卫,“圣上的碗筷可拿来了?” 御前侍卫一愣,“我给忘了。” 厨子赶紧蹲下身翻找着碗筷,半晌才找出了一个完完整整没有脱色和裂口的碗。在清水之中清洗了数遍,才慎之又慎地盛出一碗肉汤,双手端至了侍卫的手中。 侍卫很快就来到了顾元白的面前,肉香味也随之而来。顾元白低头一看,碗中水为清汤,夹杂着去腥的姜片和花椒,顾元白尝了一口,盐味足够,应当也加了些微的醋,料味充足。 “不错,”顾元白道,“去拿个大饼来。” 侍卫一愣,随即又跑了过去。 汉朝也开始有烧饼,唐宋年间烧饼成为了行军中的主粮。大恒开垦的农田较之前朝多了许多,百姓的粮食多了起来,一日两餐也变为了一日三餐。粮食足了,吃食的花样跟着丰富起来,大恒时的烧饼、馒头,技术已经趋于成熟,并且花样繁多。 军中需要的米面分量奇多,顾元白得知道他费的一番心,到底有没有用到士兵们的身上。 圣上坐在岩石上,低头淡淡喝着碗里的肉汤,他的动作大马金刀,举止之间干净利落。薛远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军中很多壮汉做出这样的动作都是粗鲁太过。明明小皇帝身体不好,但偏偏就潇洒极了。 侍卫拿过来了军中制作的大饼,顾元白将碗筷放在身旁,撕开大饼,看了看里头的色泽,再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尝了一尝,稍有些硬,很难咽下去。 他又撕了块饼泡在肉汤里,这样吃就容易多了。顾元白想方设法的去给军部提高口粮,去给他们搞到足够的盐块和荤腥,还好这些东西经过严密的审查,都落实到了基层之中。 他面上流露出几分满意,但本身不饿,胃口已足,吃不下这些东西了。时时刻刻看着他的薛远出声:“圣上,吃不下了?” 顾元白点了点头,道:“饱了。” 薛远:“给臣吧。” 他自个儿过来端起了碗筷和大饼,没有一点儿的不自在。当着众人视线,将大饼泡在了肉饼里,大饼吸足了水,筷子一伸,这些肉和饼就被他扒进了肚子里。 汤水之声逐渐稀少,一会的功夫薛远就吃完了一碗肉汤和大饼,他面不改色,端着碗筷往长队后面走去,准备再来一碗。 顾元白只觉得自己喘了几口气的功夫,他就跑远了。他沉默一会,转身看向侍卫长,“你们还未曾吃过饭?” 侍卫长羞赧道:“还未曾用膳。” 顾元白朝着薛远扬了扬下巴,一言难尽道:“他平日里也是这般的吃法?” 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样看,他在边关饿的那会,那得饿成什么样了。 侍卫长想了想,“薛大人似乎极其耐不得饿,有时看着圣上用膳,薛大人也会饿得直咽口水。” 顾元白若有所思,怪不得总有那么几次,他用膳时总能察觉到薛远好似能烧起火的目光。 午膳结束后,顾元白又回了马车内。 下午时分起了风,马车颠簸,顾元白被颠得难受,等到田福生送上晚膳时,他当真想撑起来用一些,但身体不争气,一口也没有胃口,还有些反胃。 “不吃了,”顾元白闷声,“饿了再说。” 圣上午膳和晚膳统共就用了几口,田福生发愁。他从马车出来,踌躇了下,还是找上了薛远,“薛大人,你可有办法让圣上用上几口饭?” 薛远笑了,其实嘴上急得撩皮,“田总管,臣也不知道可不可行,但要是可行了,没准臣又得挨一次板子。” 薛都虞侯身上的伤处还没好,大家都知道。田福生苦着脸想了想,咬咬牙,“要是薛大人真的因此而受了罚,小的和其他大人们一定竭力给薛大人求情。” 话音未落,薛远已经从他手上夺过了食盒,一跃飞上了马车。 帘子飞起落下,顾元白还没看清进来的是谁,薛远已经凑到了他的跟前。 薛远瞧见他的模样就是脸色一沉,径直伸手摸上了顾元白的胃,皱眉沉声,“不想吃饭,是这里不舒服?” 顾元白难受,他挥开薛远的手,敛眉压声,“下去。” 薛远一笑,俯身而来。他的身形实在高大,阴影彻底笼罩住了顾元白。 下一刻,薛远就把顾元白给强行楼在了怀里。挣扎压下,薛远给他顺着背,拇指轻按了按小皇帝的胃,平平坦坦,一点儿东西都没有。 顾元白没吃饭,有些乏力。他积攒了点力气,一脚踹上了薛远的大腿肉,声音压着,饱含怒气,“薛远,你真的是想死吗?!朕让你下去!” “你平日里说什么我都是好,都可以听你的,”薛远低眉顺眼,动作却不似表情那般温顺,他将顾元白的双腿夹到自己的腿下,锁住小皇帝的手脚之后,才单手将食盒拿了过来,“但这会不行。” 盒盖被扔在了一边,薛远将饭菜一一搬到了桌上,他揉着顾元白的胃,知道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想吃饭,不想吃饭的时候硬逼不行。 顾元白怒火还没发出来,结果被这么一揉,反胃的感觉退下,竟然还有些舒服。他哑了火,最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薛远当成人肉沙发,闭上眼,哑声道:“再往上一点。” 薛远听令,给顾元白轻轻揉着,只是手控制不住,揉着揉着就想向上,去揉一揉小没良心的良心。 顾元白有良心吗?有的,毕竟他爽了之后,还记得给薛远赏赐。 薛远想以色侍君。难就难在,这色能不能勾到君。 要是那个道士的符能管用……薛远叹了口气。 他薛九遥没想到还有那么蠢的时候。 但此时顾元白吃饭才是最重要的事。薛远重点揉了一会儿胃,觉得差不多了,移开了手,然后弯腰低身,把耳朵贴近顾元白的肚子,一听,不错,开始咕噜噜的叫了。 顾元白自己也听见了肚子里头的声音,他睁开眼,却见薛远正趴在他肚子上听着响动,神情之间竟然很是着迷。 顾元白脸色微微狰狞,“薛远?” 薛远收起脸上的表情,面不改色地直起身,抱起顾元白,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端起一碗粥给他喂着饭。 说是粥,其实已经稠如米饭。里头加了精心制作的肉条和蔬菜,每一样都最大程度上为了给顾元白开胃。 顾元白勉强尝了一口,生怕自己会吐出来。 薛远掌心就放在他的唇边,眼睛不眨,“能吃下去吗?” 先前的难受在这会儿竟然好了许多,顾元白将粥咽了下去,哑声,“继续。” 薛远忙得很,既要给他喂着饭,又要给他暖着胃。顾元白很少有这么乖的待在他怀中的时候,等喂完饭后,薛远都有些不舍得放下手。 顾元白用了半份粥,胃里稍稍有了些东西后,就不再吃了。 薛远收拾着东西,顾元白好受了之后,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一边抽出一本奏折看,一边漫不经心道:“滚下去。” 薛远滚下了马车,临走之前突然回头,若有若无地笑了下,低声:“圣上,您饿肚子的声音都比寻常人好听极了。” “啪”的一声,奏折砸落在薛远及时关上的木门上面。 薛远无声笑了几下,摸了摸腰间的佩刀,大步跃下了马车。 车队走走停停,八日后到了京城。 进入京城之中,顾元白一路看去,无奈发现,京城之中的主要道路已经被匠人用彩画和鲜亮的布匹装饰得绚丽多姿。路边聚集的三三两两的书生,不时皱眉沉思,吟出来的诗句正是祝贺圣上寿辰的诗。 处处歌舞升平,是一派盛世的景象。 避暑行宫长长的车队在皇城门前停下,百官从马车中走出,各自站在各自的马车旁,齐声朝着顾元白行了礼。顾元白每说一句话,都有太监挨个传到后方之中,等到最后下了散去的命令后,百官齐齐应是,就此一一散开回府。 褚卫跟着父亲引着马车离开,未走几步,就听到守卫士兵外头响起了一道耳熟的声音,“褚子护。” 褚卫回头,正是自己的同窗,他笑了笑,“你竟然在这。” 守卫士兵将同窗拦在路旁,褚卫走出这一片地方之后,同窗才与他走在了一起。 同窗往后头看了一眼,反手打开折扇,打趣道:“当初不屑世俗的褚子护,如今也转身一变,从状元郎变身大官员了。” 褚卫遥想从前,却有些啼笑皆非,他无奈笑着道:“以往是我浅薄了。” 同窗惊讶,收起折扇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当真是褚卫褚子护?” 褚卫敛容,冷冰冰地道:“你来找我是想作甚。” 同窗松了一口气,喃喃道:“这才是我认识的褚子护。” 褚卫转身就要走,同窗连忙跟上。褚府的车夫见自家少爷有友人相伴之后,便带着老爷夫人先行回了府。 京城的道路上人声鼎沸,匠人在做着彩画,身旁有百姓在看热闹,偶尔跑过去递上几碗水,再赞叹的看着彩画。 经过一个个满脸乐呵的匠人,又见到了几个正在作诗的读书人。这些人正在谈论着今日的《大恒国报》,今日《大恒国报》的最上头,刊登了一则地方上为圣上生辰做准备的文章。 “他们那些地方豪强也不知在做什么,”其中一个读书人不悦的声音传来,“搞出那么大的阵仗,是想要压过我们京城吗?” “《国报》有言,淮南一处地方,百姓自发准备了一千盏孔明灯,”另一个书生苦笑,“豪强们听闻,立刻补上剩余的九千盏灯,取的正是‘万岁’之意。” “有了《国报》,方知世间之大,”读书人叹息,又振奋起来,“这些地方想抢走我们的风头,也得看我们同不同意。” 褚卫和同窗对视一眼,忍俊不禁。他们从读书人身边走过,前方几个小童举着糖葫芦热闹地跑来跑去,此情此景,同窗突然叹了口气。 “我才是浅薄,”同窗寂寥道,“明明最好的大恒就在眼前,最好的君主就等着我为其效力,我却瞎了一般,只被大恒之内的不安定给迷了眼。” 同窗苦笑,“我所担忧的大患,甚至在我还对其还了解的不清不楚之前,已经被朝廷解决了。” 褚卫勾唇,笑了。 前些时日数月之间的忙碌,他自然知晓朝廷做了多少事,但同窗不是官身,自然糊里糊涂了。他的目光在周围略过,看着这安定的百姓生活,心中感慨良多。正在这时,同窗说话了。 “我也想做官了。” 他字正腔圆道。 第76章 同窗说完了这句话,不由笑了,“我先前还笑你去考了科举,如今我也要开始这般了。只希望不要丢了人,你是状元,我不同你比,莫要成了三甲就好。” 褚卫轻轻一笑:“你不会。” 同窗哈哈大笑,“承状元郎吉言!” 两个人走过状元楼底下,同窗偶然之间抬起了头,瞥过状元楼的窗口时,他想起了什么,指着那窗口道:“我还记得之前与你同游时,就在这窗口见到一个唇红齿白的美男子,你道红颜枯骨,皮囊只是一具皮囊,你可还记得?” 唇红齿白?褚卫抬头往那窗口上看一眼,想起了圣上,不由有些忍笑,神色之间有了几分柔和,“我自然记得。” 话音未落,街头就响起了一阵喧嚣。两个人回身看去,只见一队人马横冲直撞地闯进了闹市,他们身着金花长袍,腰带前有垂绅及地,这群人的神情目空一切,样子高大而五官深邃,正是一队异国之人。 闹市之中的百姓和商户慌忙逃窜,摊贩的货物匆忙之中被撞倒在了地上,先前安宁的一幕被这一行人打得稀碎。褚卫容颜一冷,没有犹豫,大步走上前呵斥,“我大恒律法上写得明明白白,纵马闹事乃不可为之事,你们是哪里来的使者,竟如此的嚣张大胆!” 这一队异国人勒住了马,低头一看褚卫,旁若无人地用他们的语言说了几句话,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同窗跟着上前,面上带笑,眼里不悦,“诸位来我大恒,还嘲笑我大恒官员,这未免有些不好吧?” 这一队人马停住了笑,彼此对视一眼。片刻后,他们身后慢悠悠的走出了一个人。这人头戴毡帽,相貌年轻而面如冠玉,微卷的黑发披散在毡帽之下,看着褚卫的眼神带着几分傲气和兴味。 “大恒的官员都是这个样子吗?”男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褚卫,挑唇,“都是这般比女人好看的吗?” 褚卫神色一沉,俊美如姝玉的脸上阴沉一片。 异国人大笑了几声,还想再多说些话。巡逻的大恒士兵们就已经赶到了这条街,他们举着刀枪盾牌将这些骑兵齐齐包围住,领头的人脸色凝重,不怎么好看,“西夏的侍者请先前往鸣声驿,之后会有我朝官员前去同你们算一算纵马游街的事。” 这批西夏人见到这些全副武装的步兵,嚣张的神情才收敛了一些,他们看向了最前头的男子,男子正要说话,巡逻士兵的领头人就强硬道:“请。” 西夏人被强行请下了马,褚卫脸上的阴沉稍稍散去,和同窗冷冷看着他们。 先前同他说话的男子兴致还不减,指着褚卫问着巡逻士兵道:“这个人是谁?” 巡逻士兵的领头人朝褚卫看来,不回他的话,而是点了点头道:“褚大人,此地有我等在,您自行随意就可。” 褚卫同他点点头,手背的青筋已经冒出,同窗低声:“瞧这衣着模样,应当是西夏的贵族。子护,莫要冲动,我等先行离开。” 褚卫忍着,道:“走吧。” 第二日一早,西夏使者纵马游街一事就呈上了顾元白的桌头。 这事瞧着可真是眼熟,要是没记错,薛远也曾经因为这样的事情在顾元白这里留下过名字。顾元白面无表情,沉声敲着桌子,“西夏使者既然来了大恒,那就按大恒的律法处理。他们要是不满,就让他们的皇帝亲自给我上书来表达不满。” “是,”京城府尹道,“圣上,此次来京的西夏使者之中还有一位西夏的皇子。” “皇子李昂顺,”顾元白将奏折扔在了桌子上,冷哼一声,“看好他。” 京城府尹应是,行礼退下。 顾元白的生辰在九月底,九月中的时候,大理寺就停止接受刑诉了。顾元白在大理寺停住工作之前,特意抽出了时间去查探大理寺这一段时间中处理的案子。等从大理寺出来之后,时辰还早,马车慢悠悠地往皇宫走去。 途径一座茶楼时,顾元白从马车外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阁下是想要做什么?” 这声音很冷、很冰,如同啐着冰。接着,另一道含着些异族腔调的稠绵声音响起,“想同大恒的官员说说话。” 顾元白眉头一皱,半掀起车帘,往外头一看。张氏书铺的门前,一身西夏服装的男子正挡在褚卫的面前。 褚卫的脸色很不好看,手指在掌心之中掐出多道指印,但他还是强忍着怒火,两国建交,身为朝廷官员,自然不能意气用事。他生硬的道,“恕不奉陪。” 李昂顺面如冠玉,五官深邃而鼻梁高挺,俊秀非常,但行为动作却是野蛮。他见着褚卫要走,便又往旁边落了一步,饶有兴致道:“你们大恒待客之道便是这样的失礼吗?” 究竟是谁失礼,褚卫太阳穴一鼓一鼓,他生平最厌恶的便是这样的男子,被纠缠的这几下,他此时几乎要维持不住表面上的礼节。 正在这时,街旁驶过来一辆低调的马车,车窗口的帘子微微掀起,有道声音响起,“褚大人,过来。” 褚卫神色一瞬忡愣,他回头看着马车才回过神来,表情一松,又有些懊恼,快步走上前低声行礼:“圣上。” 后方作势要跟上褚卫的西夏皇子被侍卫们拦下,车窗帘子往上轻轻挑了一下,圣上紧抿着怒火的唇就露了出来,褚卫看了一眼,先前被圣上看到这一幕而生出的隐隐阴翳,慢慢散了开来。 “西夏皇子好胆子,”圣上喜怒不测,语气沉得逼人,“在我大恒朝的土地上,在我天子脚下,来欺辱我大恒的官员。” 他字字念得缓长,唇角直直,只看这唇就觉得冷酷无比了。 西夏皇子被拦在远处,直觉此人不可招惹,他弯腰低身,想要从车窗之内窥得此人全部容颜。然而只有瘦弱而紧绷的下颔和淡色的唇,西夏皇子问道:“敢问阁下是?” 车中的人勾出一抹冷笑,继续说道:“我大恒衣冠上国,礼仪之邦。西夏使者既然入了大恒,也要学学我大恒的规矩。既然如此不知礼,那便在鸣声驿里好好待着,什么时候学好了礼,再什么时候出来。” 因为国库充足,粮草满仓,军队士兵健壮而有力,顾元白的底气十足,对着这些年因为奢靡而逐渐走下坡路的西夏,他可以直接摆出大哥的架势。 拦住西夏皇子的侍卫沉声道:“阁下请吧。” 西夏皇子眼睁睁地看着褚卫上了马车,马匹蹄子扬起,上好的骏马便迈着慢腾腾的步子,在众多侍卫的护卫之下离开了。 西夏皇子脸色沉着,倍觉耻辱,暗中给人群之中的自己人使了个眼色。 自己人点点头,机灵地跟着马车离去。 马车之上,光线昏暗。 褚卫坐在一旁,低垂着头,一言不语。看着很是低沉压抑的模样。 顾元白神色也不是很好看,他看着褚卫这样,叹了口气,低声安抚道:“褚卿可还好?” 褚卫低声道:“臣给圣上添乱了。” 顾元白冷哼一声,温声道:“怎么能算是你添乱?那些西夏人五马六猴,羁傲不逊。在大恒的土地上还不知收敛,分明是不把大恒放在眼里。” 他说着这些话,眼中神色转深。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说大恒需要一场大胜,用大胜去给予国内外一场示威。 让西夏人知道,在这片土地上,大恒以往是大哥,现在也照样是他们的大哥,并且大哥性子变了,不会再纵容小弟撒野打滚了。 褚卫还要再说话,外头突然有马匹声靠近,听不清楚的低声私语响起。顾元白掀起帘子一看,却正对上了薛远弯腰下探的脸。 薛远似乎没有想到顾元白会掀起帘子,他的眼中闪过几分惊讶,剑眉入鬓,邪肆飞扬。呼吸都要冲到了顾元白的脸上去,等回过神后,就是一笑,热气混着笑意而来。 顾元白在他身上看了一眼,目光在薛远胯下的马匹上看了好几圈,“红云怎么在你这?” 薛远还弯着腰,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压着马车的顶部稳住身形,他朝着顾元白笑了笑,“您再看看?” 顾元白低头,细细打量着马匹,这才发现这匹马蹄子上方有一圈深色毛发,宛若带着一圈黑色的圈绳。这马矫健桀骜,正目露凶光地紧盯着顾元白不放。 马车还在缓步前行,薛远身下的这匹马也被压到了极慢的速度。马匹不满的嘶叫了一声,被薛远毫不留情地教训了一顿。 “又来一匹,”顾元白现在见到这种好马,就跟见到好车一般移不开眼,“怎么弄来的?” “京城之中前来为圣上庆贺的外族人逐渐多起来了,”薛远慢悠悠道,“臣拿着三匹良马和两匹小狼才换来了这匹马。” 见顾元白还在看着胯下骏马,薛远就跟说着一个秘密似的低声道:“圣上,您猜这匹马是公的还是母的?” 公马要比母马更加高大威猛、力量强悍,顾元白只看一眼就知道是公马,他毫不客气道:“别管是公的还是母的,这匹马被朕看中了。” 薛远没忍住笑,装模作样的苦恼道:“可臣被和亲王请去府中一坐,没马的话只怕是赶不及了。” “和亲王请你去府中一坐?”顾元白皱眉。 “是,”薛远挺直了背,他侧头瞥了顾元白一眼,突然皱眉道,“圣上的唇色怎么红了些?是茶水烫了,还是被旁人给气着了?” 顾元白一愣,他不由伸出手碰了碰唇。 薛远的目光霎时变得有些隐忍,他克制地转移了视线,就与另一头的侍卫长对上了眼。 侍卫长着急,无声地张大了嘴:“薛侍卫,注意褚大人。” 薛远看出了他的口型,眉峰一挑,面色不改地点了点头。侍卫长松了一口气,表情隐隐欣慰。 顾元白收回了手,继续问着先前的事,“和亲王是何时邀你前去王府一坐的?” “正是从避暑行宫回到京城那日,”薛远眼睛微微眯起,斯文一笑,“和亲王派人来请臣一叙,臣自然不知为何,但王爷有令,不敢不听。” 说完后,薛远自己想了想,觉得这话不行,于是悠悠改口道:“臣是倍感荣幸,才觉得不去不行。” “巧了,”顾元白沉吟片刻,突然笑了起来,“朕也许久未曾去看看和亲王了,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既然如此,那就一道去看看吧。” 和亲王和薛远。 能扯上什么关系呢? 第77章 马车停下来之后,身后暗中跟着的西夏人记住了府门牌匾上的“和亲王府”四个字后,转身快步离去。 和亲王在府中已经等了薛远有一会儿的功夫了。 他查完薛远后,便查出了薛远好几次往宫中送礼的事情。和亲王知道这件事时,便眉间一拢,神色阴郁。 带着这样的想法去看,看谁都觉得对顾元白的心思都不干净。 和亲王暗中盯上了薛远,越看,就越觉得得当面警告一番薛远了。 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能对顾元白起心思的人,谁给的胆子? 然而和亲王没有料到,和薛远一同前来的竟然还有圣上。被门房通报后,和亲王匆匆前往府门,心中越来越沉。甚至已经开始想到,这难道是顾敛故意来给薛远撑腰来的吗? 是为了让他不去责罚薛远吗? 和亲王走到府门前时,心中阴暗的想法已经沉到深渊底。若是薛远当真勾引顾元白走上了弯路,那么无论如何,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和亲王都要杀了薛远。 顾元白不能喜欢男人。 但他在府前一抬头,就见到顾元白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见到了他后微微一笑,道了一句:“和亲王。” 和亲王呼吸一滞,过了一会儿,才低着头“臣见过圣上。” “一家人何须多礼,”顾元白走近,亲自扶起了和亲王,笑了笑,“上次来到和亲王府时还是兄长病重那日,如今时光匆匆而逝,今儿都快入了秋了。” “……是。” “我记得和亲王府中种了不少夏菊,”顾元白自然而然道,“夏菊在九月还会开上最后一次,不知如今可开了没开?” 和亲王顺着他的力度起身,反手握住了顾元白的手腕,又在顾元白疑惑的眼中好似被火烫了一般的松开。他移开眼睛,看着圣上的衣裳,能看出了一朵花儿来,“府中花草都由王妃打理,王妃似曾说过,应当前两日便已经开了。” 顾元白赞道:“王妃温良贤淑,兄长得此贤妻,可要好好相待。” 和亲王缓缓点了点头:“不用圣上多说,臣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顾元白便不多说了,由和亲王在前头带路。臣子们跟在圣上和亲王之后,和亲王落后圣上半步,在行走之间,和亲王低头看着顾元白的袍脚,顾元白随口问道:“兄长还与薛卿相识吗?” 和亲王握紧了手,不急不缓道:“臣听说薛大人曾在边关待过数年,我驻守地方时从未见过边关风景,便想邀薛大人上门一叙。” “那你找对人了,”顾元白笑了,“你们二人都曾征战沙场过,也算是聊得来了。” 和亲王心中突生烦躁,他沉沉应了一声。 和亲王府专门有一片地方种植了许多的夏菊,过了圆洞门后,入眼的便是绚丽多姿的众多夏菊,这些有着细长花瓣的大花舒展着枝叶,淡香随着扑鼻而来。 顾元白只觉眼前一亮,看清了景色之后,不由回头打趣和亲王:“你平日里看起来古板,没想到堂堂和亲王,原来是在府中深藏了娇花。” 和亲王道:“随它开的野花罢了。” 顾元白笑了几声,找了处地方坐下,他点了点对面的石凳,对和亲王道:“坐。” 和亲王坐下,后头有人上了茶。顾元白将茶杯拿在手中,却并没有饮用,而是悠悠道:“和亲王,朕问你,你是不是想要回到军中了。” 和亲王倏地抬头看他,哑口无言。 顾元白看着和亲王的眼中很是平静,他用杯盖拂过茶叶,缓声道:“自从那日暴雨,我与你说了那些话之后,你就变得有些不对了。” 和亲王的身形微不可见的一僵。 顾元白笑了笑,“我那日还以为你是生了气。之后再看时,却又觉得你还是寻常,好像只是我多想了。” “前些日子你催促我娶宫妃,可你又不是不知我身体病弱,”顾元白不急不缓,“你是想让我死在宫妃的床上,还是想等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幼童来代替我继承江山大统?” 和亲王动了动嘴巴,苦涩,“我没有这样想过。” 顾元白将茶杯落下,他不说话了。 一时之间,风都好似静了下来。 热烈的日光从树叶之中洒下,随着婆娑的声响而轻曼起舞。 顾元白的余光瞥见圆洞门后有一道人影走过,他转身去看,在侍卫身后,看到了一个面容平凡的书生。 “那人是谁。”顾元白随意问道。 出了神的和亲王随之看去,“那是我府中的门客,姓王。” 顾元白点了点头,不在意地起了身,“走吧,说是看菊,就得好好的看菊。” 在王府之中待了片刻,与和亲王说了几句话之后。顾元白就出了和亲王的门,临上马车之前,和亲王站在府门前突然道:“圣上曾经提过我京郊处的庄子。那庄子现在无人,有几处泉池对身体有益,圣上若是喜欢,随时叫臣陪侍即可。” 正弯腰给顾元白掀起车帘的薛远一顿,瞬间抬头,锐利视线朝着和亲王而去。 和亲王目光晦暗,专心致志地看着顾元白的背影,看了几息之后,又像是幡然醒悟,神情之间闪过一丝挣扎,他倏地偏过了头。 薛远眯起了眼。 和亲王的名声,薛远也曾听过。 皇家的血脉,以往在军中领兵的人物。薛远因着同和亲王的年岁相仿,也曾经被不少人拿着暗中同和亲王比过。 只是薛远的军功被压着,被瞒着,除了少许一些人之外,和亲王才是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天之骄子,就是这个熊样。 薛远审视地看着他,和亲王看着顾元白的眼神,让他本能觉得十分不舒服。 马车启行,顾元白将褚卫也招到了马车之上,询问他与西夏皇子之间的事。 褚卫知无不言,马车进了皇宫之后,他已将事情缘由讲述完了,犹豫片刻,问道:“圣上,这人是西夏的皇子?” “不错,”顾元白轻轻颔首,若有所思,“西夏是派了个皇子来给朕庆贺。” 褚卫也沉思了起来,顾元白突然想起,“那日你的同窗也在,据你所言,你同窗还会上一些西夏语?” “他于四书五经的研读算不上得深,却懂得许多常人不懂的学识,”褚卫坦荡道,“除了西夏语,大越、辽人的语言我这同窗也略通几分,他曾走过唐朝陆上丝绸之路,据他所说,他还想再见识见识广州通海夷道。” 广州通海夷道便是寻常所说的海上丝绸之路,是东南沿海之中通往印度洋北部诸国、东南亚和红海沿岸等地的海上航道。1 顾元白听完这话,有些感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错。” 说完了话,马车也刚好停了下来。顾元白下了马车,瞧见薛远也跟进来了之后,才猛然想起他现在还是殿前都虞侯的职位。 顾元白暗暗记得要给他调职,便继续同褚卫说道:“那你可走过陆上的丝绸之路?” “未曾,”褚卫神情之间隐隐遗憾,“唐朝安史之乱后,吐蕃、回鹘、大食由此而起,陆上丝路因此而断,可惜见不到昔日的繁华景象了。” 他说完后才想起面前的人是大恒的皇帝,褚卫抿直唇:“圣上,臣并非有不恭之意。” “朕知道,”顾元白笑了笑,“与褚卿一般,朕也觉得倍为可惜。” 褚卫闻言,不由勾唇,轻轻一笑了。 他知晓自己的容颜算得上出众,因此这一笑,便带上了几分故意为之的含义。褚卫微微有些脸热,他不喜出众皮囊,可如今却用自己的皮囊做上这种事,他也不知为何如此,只是在圣上面前,就这么不由自主的做了。 他笑着的模样好看极了,容颜都好似发着光,顾元白看了他两眼,不由回头去看看那疯狗,可是转身一看,却未曾见到薛远的影子。 “人呢?”纳闷。 人褚卫都笑得这么好看,薛远都不给一点反应的吗? 田福生笑道:“圣上,薛大人说是准备了东西要献给圣上。” 顾元白无趣摇头转回了身,在他未曾注意到的时候,褚卫脸上的笑容僵了,过了片刻,他缓缓收敛了笑。 今日是休沐之日,顾元白带着褚卫进了宫才想起这事,但等他想放褚卫回去的时候,褚卫却摇了摇头,“圣上,臣曾经读过一本有关丝路之事的书籍,若是圣上有意,臣说给您听?” 圣上果然起了兴趣,搁下了笔,“那你说说看。” 褚卫缓声一一道来。 他的声音温润而悠扬,放慢了语调时,听起来让人昏昏欲睡。听着他念的满嘴的“之乎者也”,守着的田福生和诸位侍卫们都要睁不开眼了,更不要提顾元白了。 等薛远胸有成竹地端着自己煮好的长寿面满面春风地走进宫殿时,就见到眼睛都快要睁不开的一众侍卫,他问:“圣上呢?” 侍卫长勉强打起精神:“在内殿休息。” 薛远大步朝着内殿而去,轻手轻脚地踏入其中,便见到圣上躺在窗前的躺椅上入了睡,而在躺椅一旁,站着的褚卫专心致志,甚至出了神地正在看着圣上的睡颜。 两个人相貌俱是日月之辉,他们二人在一起时,容颜也好似交辉相应,无论动起来还是不动,都像是一副精心制作的工笔画,精细到了令人不敢大声呼吸,唯恐打搅他们一般的地步。 窗口之外绿叶飘动,蝴蝶翩然,也只给他们沦落成了衬托的背景。 薛远看了看碗里清汤寡水的面,突然一笑,他退了出去,将这碗面扔给了田福生。 田福生道:“这是?” 薛远:“倒了。” 田福生讶然,薛远却慢条斯理地放下了先前煮面时挽起的袖口,再次踏入了内殿。 第78章 薛远走到了褚卫身边站定。 褚卫察觉了他,唇角一抿,反而有了胆量伸出手朝着皇帝伸去,但伸到半程,就被薛远快狠准地拦住了。 “褚大人,你过了。” 薛远压低声音,他松开手,从怀中抽出手帕擦了擦手。他看上去带着笑,也未曾有过什么伤人的举动,但褚卫看着他,就好像看出了他神情之中冰冷冷的警告。 褚卫面无表情地将双手背在身后,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僵硬抽筋。 薛远瞧着他这模样,无声咧嘴笑了笑,温和亲切地低声道:“褚卫,就你这个怂蛋,你能耐得住皇上吗?” 褚卫神色一沉,他没有龙阳之好,但比这更为不服的点竟然是,“我为何耐不住?” 他近乎脱口而出,脱口而出之后却哑了言。 薛远的笑多了几分嘲讽味道。他走到顾元白的身旁,弯腰将软塌上的皇帝轻手轻脚的抱在自己的怀里,褚卫忍不住上前,想要制止他大逆不道的行为,但他一走进,便被薛远握着圣上的手,轻打在他的脸上。 褚卫停住了。 之所以力道很轻,还是因为薛远舍不得顾元白的手。掌心柔软,皮肉细腻,但这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从脸上打过时,要更来得羞辱。 薛远掌着这一只手,手指插入小皇帝的指缝,一下一下打着状元郎的俊脸,这位天之骄子的神情变了又变,但很明显,他受不住。 “他要是这样对你,”薛远笑了,“你怎么能受得住呢?” 他像是说着秘密,低声,“你不能,我能。” 褚卫孤傲极了,他被打得偏过了脸,如玉般的脸侧也因此而微微变成了红色,不疼,但神情隐忍,隐隐有发怒之兆。 “圣上不会这么做。”他压抑着,反驳薛远的话。 薛远给顾元白擦着手,顾元白眼皮跳了几下,隐隐有苏醒之兆。褚卫心中一跳,像是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猛得站直了身。 薛远瞧着他这动作,轻蔑一笑,当着他的面将顾元白的手放在唇边,凭空亲了一下。 顾元白张开眼就看到了这一幕,他脑子发懵,还没回过神,已经手下用力,“啪”的一声打在了薛远的脸上。 回过神之后,顾元白脸上就凝起了霜。 薛远侧过头,他微微笑了一下,顺手握住了顾元白的手,拉到唇边吹了一下,再喟叹道:“我想这一巴掌,已经想了很久了。” “瞧你嫩的,掌心都红了。” “薛远,你是不是又开始犯了混?”顾元白黑着脸,让人送上了匕首。 薛远突然骚了的这一句话,让顾元白打算断了他的第三条腿。 跪在地上的薛远看着匕首,脸色都铁青了,关键时刻,门外有太监高声仓促:“报!八百里急报!” 顾元白倏地扔掉手中的匕首,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外头来报的太监风尘仆仆,伏跪在地高高递上急报,田福生连忙接过,简单检查后就跑着递到了顾元白手里。 顾元白展开信纸一看,面上逐渐严肃,放下信纸之后,立刻拍桌道:“让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和枢密使立刻来宣政殿议事!” “是!”田福生忙派人前去召来两位尚书。顾元白坐在了桌后,展开纸笔,行云流水地写着要点。 北部出现了蝗灾。 在古代,蝗灾、水灾、旱灾是最容易发生的三种灾难。 北部八百里急报,只上面的一句“蝗虫遮日,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顾元白就能想象出到底有多么的严重。 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和枢密使急忙赶往了宣政殿,顾元白没有时间多说,将薛将军的折子直接给了他们看。 薛将军领兵前往北疆,一是为护送商队,二是为震慑北疆游牧,达成边关互市的目的。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通商,不是打仗。但顾元白给了他足够的兵马,足够的粮草,薛将军带着这些足够多的东西,原本是想要一展雄心,好好教训一番近年来越发嚣张的北疆游牧民族,但一走到北方地区,就发觉了大蝗之灾。 所过之处,蝗虫已将草皮和畜生皮毛啃食完了,薛将军及时派人日夜保护粮草,人工捕捉这些蝗虫。而他们赶到北疆时,北疆守卫的士兵们已经饿到了极限,看到他们带着大批粮草赶来时,立刻崩溃到喜极而泣。 游牧更是因为突然的蝗灾,草地和牛羊皮毛具备啃噬,他们提前攻伐了边关,发起了数次的频繁交战。 比这更让人痛心的是,北部灾区已经发生了人吃人的现象。 薛将军一到边关,立刻派人抵御外敌和火烧蝗虫,军中的大批粮草更是调出一部分开始救济百姓。混乱吃人的地方用强硬手段整治,安置边关士兵安置灾区百姓,并散布消息,让受灾的百姓立即赶往边关军队驻守处。 大刀阔斧的几项政策下去,犹如地狱一般的边关总算出现了一丝光亮。但薛将军却神经紧绷,知道这一场仗难的不是游牧了,而是粮食和天灾。 蝗虫难抓,更难的是薛将军所带的粮草数量,顾元白给了他们一行大军足够多的粮草,但这些粮草对于受灾的地区来说,支持不了多久。 三位大臣看完折子之后就明白圣上的表情为何如此凝重了,兵部尚书直接道:“圣上,不能耽搁,应当立刻派人运送粮食前往北疆,否则北部死伤惨重不说,有可能还会发生暴乱。” 枢密使沉声:“以往游牧人入寇中原时正是九月份,他们那时兵强马壮,战士和马俱是肥膘矫健。但从薛将军的奏折中可以看出,游牧人也已深受蝗灾之害,他们的马匹牛羊已经没了可以吃的东西,这才使得他们提前发动多次侵袭,游牧人素来以骑术高强为依仗,而现在他们失去了有力的马匹,正是我们打压他们的时机。” 顾元白脸色凝着,“蝗灾过后,还会有一连串的灾害和疾病突发,朝廷要做好应对的一切准备。户部尚书,国库仓粮如何?” 户部尚书神情一松,“回圣上,荆湖南和湖南两地搜刮的反叛军的物资,国库已经塞不下。后又有天南地北捐赠的米面粮食,只京城一地便又急忙建立了二十二个粮仓,这些粮仓已经塞得满满当当。整个大恒朝,因着先前的反腐,但凡是粮仓、肉仓有缺漏的地方,已经运送粮食补上,而现在又是丰收之秋,各地风调雨顺,即便是往北疆抽调再多的粮食,一月之后,粮仓仍然堆积如山。” 他这话一出,气氛陡然轻松了下来。 枢密使心中有了底气,道:“那此刻,就是我大恒兵强力壮的时候了。” 顾元白面上稍缓,无论是反腐还是对付反叛军,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在地雷上跳舞,没想到到了如今,反而硬生生的将北疆的不利局面转向了优势。 是了,蝗虫啃噬了游牧人赖以依存的草原,他们的牛羊被他们杀了晒成肉干,成为行兵的口粮,但他们的马匹却无法食用他们的牛羊。 而没了强壮骏马的游牧人,大恒当真不怕他们。 顾元白陡然认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一个绝佳的,一具进攻北疆游牧的机会。 这是一个很大的诱惑,顾元白开始认真的想,他该不该在现在掀起战争呢? 在顾元白原本的计划当中,他是准备先开始边关互市,从游牧手中换取良马和牛羊,以此来训练高数量的骑兵。直到几年后骑兵强壮,交通建起,驿站发达之后,再去一举歼灭游牧民族。 如果是现在掀起战争,利弊又会如何? 利的一面自然不用多说,大恒粮仓满溢,而游牧正受蝗灾,兵马虚弱。要是现在攻打,自然是绝佳的时机,但提前攻伐游牧,对大恒的军队后勤和对百姓官吏来说,同样是一个突然而又巨大的压力。 修路正在进行当中,若是想要通往北疆的交通发达,也要两三年之后,先不说其他,如果真的打下来偌大的草原了,交通不便消息堵塞,像这样的蝗灾都要许久才能传到顾元白的手上,又怎么不怕他们死灰复燃呢? 打天下不难,难的正是守天下。 顾元白想了很多,脑袋飞速的运转。北疆的游牧民族并不止是契丹八部,还有回鹘族分出来的三部,高昌、甘州、黄头,除了回鹘三部之后,还有一个弱小的民族,那个民族就是女真。 草原之上的游牧民族,他们总共的人数加起来有几十万之多,这就是一个庞大的北部民族集团。 但这些游牧人内乱不断,各自把旁的民族当做奴隶,光是契丹八部,老首领因为即将生老病死,八部首领之间已经暗潮涌动。 该不该打? 一旦朝廷大举进攻,他们前期毫无防备,但之后必定会商议统一抵抗。整个大恒朝还没有迎来长期作战的准备,而且草原上,总有蝗虫到不了的地方,他们一旦统一,便会相扶相助,到了那时,又是一个游牧民族的统一。 顾元白唰地睁开了眼,他铿锵有力道:“打。” 枢密使和兵部尚书目光炯炯地看着顾元白。 顾元白看着户部尚书,言简意赅道:“你现在就去调取粮草装车,最大程度上将可以送往北疆的粮草调出。” 户部尚书领命,匆匆而去。 兵部尚书不由道:“圣上,真的打吗?” “打,是要打的,”顾元白突然笑了,“但是边关互市,也是要互市的。” “朕并不打算现在就强行踏平游牧,”看着两位臣子不解的眼神,顾元白接着道,“朕要做的,就是要让他们以为朕要对他们大举发兵。” 先将那些在这些年逐渐变得嚣张跋扈的游牧给打怕,展示大恒富足的粮食和兵马。等他们害怕到准备联合的时候,就是顾元白停下战争,去与他们议和的时候。 随便给他们一个封号,将其中一个部落推至所有民族的首领,而后威逼利诱,引发其内乱。区别对待,最容易离心,也最容易分帮离析。 最好能让游牧人接受朝廷前去办学,他们不是很渴望学习大恒的文明吗?大恒可以免费教导他们的孩子,等到他们的孩子深刻的知道什么是皇权高于一切,什么是深入骨髓的汉文字、汉文化时,他们就得到了教化。 得到教化的孩子,一旦自己的父母做出对大恒帝国不好的事情,他们就会向驻守大臣举报揭露他们父母的恶行。人人对彼此忌惮,控制思想,才是最有效的统治方式。 当然,如果他们不愿意接受朝廷的办学,那就等几年之后,等大恒的铁骑踏遍草原时,他们这几十万的人就成为苦力,去解放底层老百姓的劳动力吧。 枢密使抚了抚胡子,与兵部尚书对视一眼,道:“圣上,送粮带兵的人,您心中可有人选?” 顾元白顿了顿,道:“薛远。” 与此同时,鸣声驿中。 西夏皇子李昂顺问道:“那马车上的人,原来就是和亲王吗?” 他的下属回道:“我亲眼见到马车停在了和亲王府门前,那些护卫们气势非凡,想必就是和亲王了。” “听说和亲王也曾上过战场,”李昂顺想了想那马车上的人露出了小半个下巴,“没想到和亲王看起来原来是这种模样。” 他意味深长一笑,“我们带来的西夏美人,那就送一个前去和亲王府吧。就当做是赔罪,毕竟我们在大恒京城里,可不能得罪和亲王这样的权贵。” “顺便去看看和亲王究竟是什么模样,”李昂顺耐不住兴味,他微卷的黑发披散下来,喃喃自语道,“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征战沙场的样子。” 反倒养尊处优,皮肉细腻得比那叫做褚卫的大恒官员还要白皙的样子。 难道是当时看错了? 第79章 薛远刚从保住子孙根的庆幸中抽出神,圣上就把他要前往边疆送粮送兵的消息给他迎头砸了下来。 薛远接了旨,从宫中回府的路上许多次想起边关,想起风沙,而后又想起了顾元白。此行前往边关,既要治蝗又要发兵,薛远并不是到了那把粮食兵马送到了就能回来了,他也不甘心就这么回来,他得做点事,让心中压着的那些戾气和煞气给消散消散。 边关游牧人的嚣张,百姓的惨状,军队的窝囊,他得解解气才能回来。 他也得做给顾元白看,告诉顾元白薛远能有什么样的能耐。得去威慑那些宵小,告诉他们没人能比得过薛远。 北疆,他非去不可。这一去,最少也得四五个月。 回来或许都已经是来年了,顾元白的生辰也早就错过了。想吗?当然想。 想也是真的想,去也是真的想去。薛远一路琢磨良久,琢磨的都是怎么才能让圣上记着他。 在众多良才层出不穷的时候记住他四五个月。 他一路想到了府中,却见薛夫人衣着整齐地正从外头回来,薛远眉头一挑,随口问道:“从哪来的?” 薛夫人不着痕迹一僵,“去各府夫人那说了说话。” 薛远随意点了点头,突然脚步一停,侧身问,“娘,我要是瞧上一个人,亲过了,摸过了,他还是不同意。这怎么办?” 亲过了,摸过了。这两句话砸在了薛夫人的头上,薛远半晌没得到回应,他转头一看,就见薛夫人拿着帕子擦着眼角,泪水已经湿了一半帕子。 “……”薛远轻声,“毛病。” 也不问了,自个儿回房了。 粮草快速被调动了起来,装车运送在一块。工部和兵部动作紧紧跟上,军队行军时所要的机械、装备等各种军需,他们一边准备,一边需要知道经过快而精密的计算得出来的具体数据。 枢密院忙着调兵和安排行军事宜,政事堂反而要比枢密院更忙,他们算着各种账目,事发突然,不可耽搁,他们只能日日夜夜停下其他事宜,全部用来计算所需军需数目。 顾元白和诸位大臣早朝商谈,下了早朝仍然商谈,有时宣政殿中的烛光点到深夜,殿中仍然有不断的议事之声,就这样,在忙碌之中,大量的粮草和士兵逐渐聚集了起来。具体而缜密的行军方案,也经过不断的推翻和提议完善了起来。 终于,时间到了薛远前往北疆的前一日。 薛远胡子拉碴地从薛府带来了两匹成年狼,送到了顾元白的面前。 这两匹狼毛发浓密,四肢矫健而猛壮,它们被薛远拽在手里,虎视眈眈地盯着殿中的所有人。宫女们脸色苍白,不由后退几步。 顾元白百忙之中抽出头,瞥到这两匹凶猛的狼便是惊讶,“先前不是拿来了两只狼崽子,这怎么又送了两匹狼来。” “先前那两只小,不行,”薛远声音发哑,“这两只才能护着圣上。” 顾元白闻言一顿,停住了笔,“护着我?” 薛远沉沉应了一声,双手陡然松开,宫侍们发出惊叫,却见那两只狼脚步悠悠,走到了顾元白袍脚旁嗅了嗅,就伏在了圣上旁边的地上。 顾元白的心被他陡然松手的那一下给弄得加快直跳,此时绷着身体,低头看着身边的两只狼。 薛远道:“驯服了,它们咬谁也不会咬圣上。等我不在了,它们护着你,我也能走得安心。” 顾元白眼皮一跳,动也不动,“你走的安心?合着朕的禁军在你眼里都是纸糊的?” “不一样。” 薛远指了指田福生,言简意赅道:“田总管去给圣上倒一杯茶。” 田福生双腿抖若筛糠,勉强笑着:“这,薛大人……这不好吧。” 薛远却道:“快去。” 田福生抬头看了一眼圣上,顾元白早在知道这两只狼乖乖不动时就放松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对着田福生点了点头。 狼不是狗,顾元白挺期待这两只狼被薛远驯成了什么样,能做出什么护主的事。 田福生苦着脸端了一杯茶走上前,茶杯都被抖个不停。他靠近顾元白五步远的时候,趴在地上眯着眼的两只狼就睁眼看了他一眼,兽眼幽幽,田福生杯中的水猛得一晃,提心吊胆地走近,最后有惊无险地在两只狼的注视中将茶放到了圣上面前的桌上。 薛远勾起一抹笑,又让一个侍卫拔刀靠近,侍卫还没靠近,两匹狼已经站了起来,毛发竖起,利齿中低呜颤咽,双目死死盯在侍卫身上,随时都要发起攻击猛扑上去的模样。 顾元白静默了一会,心中好似得到了一个够野的新玩具一般兴奋,面上还是镇定,“它们若是咬错人了呢?” “它们不吃人肉,”薛远道,“圣上每日给它们喂饱了生肉,它们就咬不死人。而若是真咬错了人,敢对着圣上拿刀靠近的人,也是该。” 薛远顿了顿:“它们算是聪明,知道该咬哪些,不该咬哪些,这还是错不了的。只要圣上一指,牙崩了,它们也得给臣冲上去。” 顾元白俯身,试探性地去碰两头狼的狼头,慢悠悠道:“知道的懂得你说的是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说的是狗。” 薛远闷声笑了,狼狈颓废的胡茬这会儿也颓的俊美了起来,“什么狼遇见圣上了,都得变成听话的狗。” 他这句话说得实在是低,顾元白没有听见,他的心神被这两皮威风飒爽的狼给勾走了,“什么狗?” “臣只是说,圣上放心的把它们当狗用吧,”薛远微微一笑,“牙崩了,臣府里还多得是狼。或多或少得被臣都给教训乖了,这两匹扔了,圣上直接去臣府中再挑个就是。” “要是它们都护不住圣上,”他沉吟一下,轻描淡写道,“那等臣回来,就请圣上吃一锅狼肉汤。” 伏在顾元白身边的两匹狼好像懂得了薛远的话,竟然浑身一抖,夹着尾巴站起身,凑到顾元白手底下,呜咽叫着主动给顾元白摸着身上的毛。 顾元白笑了笑,顺了顺毛,也无情极了,“好,朕还没吃过狼的肉呢。” 两只狼的呜咽声更大了。 薛远朝着田福生问道:“田总管,不知我先前送于圣上的那两只小狼崽,如今如何了?” 田福生现在听到他说话就有些犯怵,老老实实道:“薛大人送的那两只狼崽,正在百兽园中养着呢。” “还有那只赤狐?” 田福生:“同在百兽园中。” 都被扔的落了灰了。 薛远叹了一口气,“那两只狼崽黏人,我若是不在了,圣上记得多去看看。” 顾元白收回了手,从宫侍手中接过手帕擦一擦,“既然黏人,还知道只能黏朕吗?伺候它们的太监宫女又不算是人了?” 不一样。 薛远驯这些狼的时候,拿着顾元白的东西让它们一一闻过,说的可是:“这是你们另一个主子的味道,你们娘亲就是这个味道,懂了吗?” 但这话不能说,一不小心就得被狼崽们的娘亲给切下来子孙根。 薛远侧了侧头,“圣上说的是。先前圣上说看上了臣的马,臣也将它带过来了,那马叫烈风,圣上现在就可派人将它牵到马厩之中了。” “你……”顾元白,“朕确实看中了那匹马,但事有缓急,薛卿如今正需要一匹好马前往北疆。你自己留着吧,也省得朕赏给你了。” 又是狼,又是马。顾元白总有一种薛远是在离开之前要把所有东西留给他的感觉。 圣上这话一落,薛远也不争夺,他笑着说了声好,静静看着圣上的五指在狼匹毛发上划过,“圣上喜欢灰色毛发?” “无所谓喜欢不喜欢,”顾元白随意道,“摸着舒服即可。” 他说完这话,却突然想起了薛远旺盛的毛,脸色微微一变,手下的狼头霎时间就摸不下去了。 前些日子忙碌,忙得都好似忘记了什么事,这时才突然想了起来,忘掉的好像正是先前要断了薛远命根的事。 真不愧是天之骄子,文中主角,顾元白想让人家断子绝孙,都这么巧合的撞上了八百里急报。 明天就是远征,顾元白漫不经心地想了想,今天切了,明天还能上马吗? “圣上,”过了一会儿,薛远又开了口,“臣之前说要玉扳指给以后的媳妇儿,那话是随口胡说,献给圣上的东西那就是圣上的,哪有什么要不要的回来这一说。” 顾元白摸上了手上的玉扳指,转了转,鼻音沉沉,“嗯?” 薛远温和一笑,“臣想要问一问,臣先前的那个赏赐,如今还作不作数?” 顾元白把玉扳指转了个来回,“作数。” “圣上隆恩,”薛远道,“臣想要在走之前,沐浴一番圣上的福泽。” “臣想要泡一泡……您的洗澡水。” 薛远从皇宫中出来后,不止泡了圣上的洗澡水,还装了一水囊的水离开。 顾元白宫殿之中的泉水定时换新定时清理,但薛远知道,圣上今早上才洗过了身子,和薛远说话时只要靠得近些就能闻到水露的香味。顾元白是个说话算数的君子,即便薛远的这个请求有些不合规矩,他也颔首同意了。 薛远拍了拍鼓囊囊的水囊,心情愉悦。 他自己的身上也沾染上了一些宫廷里头的香味,夹杂着十分微弱的药香气息。这个香味同圣上身上的香味十分相似,薛远泡汤的时候,就好似有种顾元白就在自己身边的感觉。 像是他们二人赤身,亲昵地碰在了一起。 因此泡完汤后,薛远站在池边冷静了好一会儿,才能从这绮丽的幻想之中抽出了神。 等他走后,皇宫之中。 田福生暗中和侍卫长搭话:“瞧瞧薛大人,小狼大狼送了两回。我瞧上一眼就是怕,他怎么就不怕呢?” 侍卫长警惕非常,他紧盯着那两匹特被圣上允许趴在桌旁的狼,回道:“薛大人血性大,喜欢这些也不足为奇。” 田福生叹了口气,“薛大人脾性如此骇人,让我看着一眼也心中发憷。这样的人对着圣上偏偏就不是那样了。圣上威严深重,但你看他却还有胆子去泡圣上的泉水,可见这人啊,真是千能改万能改,但是色心不能改。” 侍卫长不赞同:“怎么算是色心,薛大人不是只想沐浴圣上福泽,以此来寻求心中慰藉吗?” 田福生一顿,转头看了他一眼,这时才想起来侍卫长还不曾知道先前薛远同圣上表明心意的那些话。他浑身一抖,冷汗从额角冒出,连声改口:“正是如此,小的说错话了,张大人切莫当真,小的这嘴竟是胡言乱语,不能信。” 侍卫长叹了一口气,温和道:“田总管,下次万万不可如此随意一说了。” 田福生抹去汗,“是。” 当夜,顾元白入睡的时候,那两只狼也趴在了内殿之前休憩。宫侍们胆战心惊地从内殿中退出时,都比寻常时放轻了声音。 但顾元白这一晚,却比平日里睡得更要沉了些。 等第二日天一亮,便到了薛远出征北疆的那一日。 顾元白带着百官给众位士兵送行,他神情肃然,眉眼之间全是委以重任的嘱托,“薛卿,带着士兵和粮草安然无恙的到了边关,再安然无恙的回来。” 薛远已经是一身的银白盔甲,沉重的甲身套在他身上,被高大的身形撑得威武非常。他行礼后直起了身,微微低头,凝视顾元白的双眼。 高高束起的长发在他背后垂落,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因此眉角眼梢之间,肃杀和锋芒隐隐。 烈日打下,寒光锐利,一往直前。 两个人对视一会,薛远突然撩起袍子,干净利落跪在了地上。顾元白未曾想到他会行如此大礼,弯身要扶起他,薛远却在他弯腰的时候,忽的挺直身,一口亲在了顾元白的脸上。 这一下快得如同幻觉,谁也没看见。 顾元白扶他的动作一停。 “我一别四五个月,你不能忘记我,”薛远低声,热气涌到顾元白的脸上,“等我回来。在我回来之前,别让其他人碰你一下,无论是一根手指还是一根头发丝,好吗?” 压抑了两个多月,学了两个多月的规矩,薛远知道那样得不到顾元白了。 因为顾元白不会喜欢上一条听话的狗。 顾元白却没有暴怒,他微微一笑,柔声道:“不好。” “没关系,”薛远笑了,“有狼护着你,谁敢碰你,碰你的是哪根手指,就会被臣的狼咬掉哪根手指。等臣从北疆回来,看谁的手上缺了手指,臣再自己提刀上门找事。” 说完,他头垂下,一板一眼,三拜九叩。 大礼完毕,他起身,干净利落地回身上马,披风骤扬,衣袍声声作响。 “启程。” 万千兵马和粮草成了蜿蜒的长队,粮草被层层保护在中间。除了薛远,还有朝廷找出了的数十位治蝗有理的人才,除此之外,还有上百车常备的药材。 大夫随行数百人,正是为了防止蝗灾之后可能发生的疾病。 这些士兵每一个都孔武有力、身材高大,他们每一顿都吃足了饭和盐,此时装备齐全,既拿得起大刀和盾牌,也撑得起沉重的甲衣。而马匹更是肥膘健壮,骑兵上身,仰头便是一声嘶吼。 吼出来的便是平日里吃足鲜美马粮的声音。 这样的一支队伍,没道理拿不下胜利。 顾元白站着,看着这长长的一队人马逐渐消失在眼前,身旁的人因着这一幕而热血,呼吸开始粗重。 他拿出帕子慢条斯理擦着脸侧,也在想,给我拿个胜利来。 一场大胜,养兵如流水花出去的银两,用此来换的胜利。 让游牧民族来看看大恒如今的士兵变成了什么样,让他们看看大恒的皇帝变成了什么模样。 而这幅样子的皇帝和士兵,是否已经有了足够让他们乖乖呜咽叫好的力气。 顾元白很是期待。 第80章 大恒北部地区发生了蝗灾,圣上想将万寿节取消,但先前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了,外朝来的使者都已到了京城,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里子,众臣轮番劝说,万寿节需得照常办下去。 顾元白往北疆派兵马派粮草的消息,根本瞒不住那些已经到了京城的关外使者。他索性直直白白,将各国使者也请到了现场,去亲自看着大恒的兵马出征。 这群使者被请到了城墙之上,看着城墙下的万马千军,不知不觉之间,脊背之后已窜上了丝丝缕缕的寒意。 从高处往下看时,军马的数量好似看不到头,这么多的兵马和粮食井然有序的次列向前,旌旗蔽日,威风凛凛。 大恒已经很多年未曾发动过兵戈了,它仍然大,仍然强,但周边的国家都看出了这个强国在逐渐衰败。大恒的统治者有了胆怯的心,他们任由游牧民族在边关肆虐,于是周边的国家,也开始蠢蠢欲动的有了欺负老大哥的心。 但是现在。 这些使者们看着脚底下密密麻麻的大恒士兵,看着每一个士兵身上精良的装备和强壮有力的身姿,他们难以置信地想:大恒的士兵怎么会这样的精神十足。 他们的马匹四肢有力,而他们的士兵充满朝气。看看那一车车连绵不绝的粮食吧,那么多的粮食,难道大恒的皇帝是把粮仓里面所有的粮食都拿出去了吗?! 他就不怕现在将这些粮食全拿出来了,之后如果出了些天灾人祸,整个大恒就毁了吗? 使者们百思不得其解。 但不论他们心中想了多少,多么的不想去相信,但还是将这震撼的一幕记在了心底。头皮甚至因为这波澜壮阔的长长军队而感到发麻,双腿紧绷,动也无法动弹一下。 直到军队走出了视线,身旁陪同看着将士出征一幕的太监出声提醒后,这些使者才回过了神。 一旁的禁军军官笑了两声,谦虚道:“这些士兵不过是禁军当中的一小角罢了,让诸位见笑了。” 鸿胪寺的翻译官员也陪在身旁,面带笑意谦逊至极地将军官的这句话翻译给了各国的使者听。 各国侍者面色怪异,这是谦虚吗?这是示威吧! 在这些各国使者当中唯独没有西夏使者的影子,他们还在鸣声驿中关着学习大恒的规矩,只要一日不学成,那就一日不能出去。 这些使者们也没心思追问西夏使者的去处了。 要是说在没有看到今日这一幕之前,别国的使者知道大恒发生蝗灾之后还有一点小心思,可看过今日这一幕之后,他们萎了。 哪怕是再大的蝗灾,这些粮食也够士兵们熬死只能活三个月的蝗虫了,北部的蝗灾完全没有对大恒造成什么危害。而且看京城中的官员和百姓底气十足还在热热闹闹的举办着皇帝生辰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还没有到粮食耗尽的程度。 这些使者们绞尽脑汁的想要看出大恒人打肿脸充胖子的痕迹,可是怎么看,都只看到了因为万寿节的来临而异常欢庆的百姓。 大恒的皇帝绝非强盗,没有以此为理由去要求各国使者也为北部的蝗灾出上一份力。而是在展示完拳头的力度之后,就绅士地将他们放了回去,甚至体贴的派了能说会道的官员陪他们同游京城。 在京城之中闲逛时,不时有使者指着在路边有官差守着的木具道:“这是什么?” 大恒官员看了一眼,随口道:“哦,这是足踏风扇车。” 足踏的风扇车? 使者们追问,“这同先前的风扇车可有不同?” “同以往的风扇车没有什么不同,”官员道,“只是手摇的变作足踏的,这样更为轻松,力度也更加大了,能将粮食之中的糠壳和灰尘清理得更加干净。” 使者们多看了几眼,就见百姓们排队在风扇车之前,每次清理脱壳之后,便按着斤数交上少许一部分充当使用费的粮食,或者交出脱出来的糠壳。 这些数量实在是少,哪怕是收成最少的百姓也有余力前来脱壳,不止是路边的这些,还有人三五成群,推着更大一些的风扇车满头大汗地往远处推去。 “这是大号的风扇车,”官员主动解释道,“平日里放在官府里,若是百姓需要,以伍籍为础,一同前去官府画押租赁风扇车。” 一个使者笃定,“那一定很贵了。” 官员淡定道,“非也。一户只需出一百文钱,一户人家用这么大的风扇车,最多也就两三日的功夫便可清完糠壳,若是有勤快舍不得钱的,那便不吃不喝,也差不多只需一日的功夫。” 一伍便是五户人家,一台大号的风扇车一日便是五百文钱,两日就是一两银子,平分到百姓之间后,百姓也能出得起这个钱,一户一日一百文,当真不算贵。 使者们心中各样的心思都有,官员及时换了一个话题,将他们的思绪引到了街道上的彩画和光亮的布匹之上。 顾元白回宫之后,就让人去写了重新册封薛府两位夫人的命书。 薛老夫人和薛夫人的诰命等级都往上提了一提,薛府之中能当家的男人们都已经离开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名声已臭的不入流之辈,顾元白总得让别人知道薛府不可欺负。 等将这些琐事处理完,顾元白才松了一口气,他抬脚踢了踢趴在案牍旁的两只狼,让它们去一旁的角落中趴着,又叮嘱宫侍:“每日让它们吃饱,可别饿着肚子来盯着朕了。” 田福生劝道:“圣上,狼本性凶猛,您养在自己身边,这怎么能行?” 顾元白勾起唇,“朕喜欢。” 他做过不少危险刺激的事,还真别说,养两匹成年狼在自己身边的事,顾元白还真的没有做过。 天性之中开始蠢蠢欲动,即使知道这样危险,也耐不住心痒手痒。 顾元白想了想,“去找几个精通驯兽的人来,让他们瞧瞧这两匹狼如今被驯到了什么程度。” 田福生应是,退下去寻人。 “狼。”顾元白念了好几声,忽听几道吸气声,他转身一看,原来是趴在角落之中的两匹灰狼听到了他的声音,站起身走到了他的身旁。 它们模样虽是吓人,但这会却是嗷呜低叫,一副邀宠的模样。 薛远当真把它们教训得很好。 顾元白伸出手,其中一匹狼踱步到他的手下,狼头一蹭,猩红的舌头舔过利齿和鼻头,也碰过了顾元白的手。 顾元白一边撸着狼,一边抽出前些时日孔奕林交上来的策论,慢慢看了起来。 孔奕林的这篇策论,写了足足五千字以上。若是翻译成大白话,应当有两万字的量了。顾元白看的很慢,只有慢慢的看,他才能将这些意思完全吃透理解,然后转化为自己的东西。 等他一篇策论看完一大半之后,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晚膳摆上了桌,顾元白拿着策论坐到桌边,用了几口之后,发现文章里头还有一些俗体字的存在。 俗体字便是简体字在古代时的称呼,汉字自古以来便有简体繁体之分,孔奕林在文章之中,若是碰到笔画繁多个头很大的字,也不拘一格,为求方便直接采用了俗体字。 顾元白看着这些字就觉得熟悉,有时见到就是一笑,倍觉亲切。 灯火跳动,夜色渐深,回寝宫之前,监察处有人来报。 “圣上,黄濮城新上任的县令在本地发现了一种长相奇怪的果子,”监察处的人道,“这果子通体艳红,娇小可人,当地人称呼其为红灯果子。” 顾元白猛得抬起头,眼睛发亮。 “黄濮城县令有感圣上生辰,又想起反腐一事,便认为这是天降的神果,因此就上禀了上来,急忙运往京中。只是这红灯果子颜色艳丽,鲜红如火,恐怕是有剧毒。” 这东西应当就是番茄了。 番茄的原产地是在南美洲,但在现代时,曾有专家在1983年挖掘汉代古墓时发现了番茄种子,只是这番茄种子谁也不能确定是汉代流传至今的,还是盗墓贼或是运输过程之中不小心掉入其中的,因此,顾元白也没有抱有今生还能吃到番茄的希望。1 此时陡然得知可能真的找到了番茄,顾元白压下心喜和激动,立即下令,“拿来给朕瞧瞧。” 监察处的人呈上来了四五个红灯果子,顾元白一眼看去就已认定这必定就是番茄。宫侍为他带上皮手套,顾元白拿起一个番茄摸了摸,呈上来的这些果子都曾经过层层挑选,表皮圆润,红艳鲜活。他让人拿了个碗来,手中用力,番茄便爆出了嫩肉和酸甜的汁水,香味浓郁,微微泛着酸气的味道让人不自觉口齿生津。 这几个番茄都比现代的番茄瞧上去要小一些,味道倒像是没变的样子。 顾元白放下番茄,让人摘下手上的手套,“这些红灯果子,其中一半留作种子种植,另一半送去太医院试毒。等确定食用无害之后,立即前来通报朕。” 监察处的人点头应是。 顾元白洗了洗手,看着碗里那一个被他捏坏了的番茄和番茄汁,幽幽叹了口气,“拿去扔了吧。” 这真的是在这些时日最大的一个惊喜了。 现在为了安全起见,虽然不能吃,但顾元白心里知道,这东西十之八九食用无害,而一旦无害,这酸甜可口,即可做汤也可做菜的东西,只要产量能跟得上,很快就能搬上老百姓们的菜桌上了。 番茄,真是他今年的生辰收到过的最大的礼了。 圣上收到了红彤彤的吉祥果子,而和亲王,则是在两日之后的傍午,收到了西夏使者送上门的一份特殊的赔罪礼。 一个西夏的美人。 西夏的女人漂亮,漂亮得都被写进了许多的文章与诗句当中。送来到和亲王府之中的这一个尤其的美,簪花修容,粉颊两面胜比花娇。 这女人是被和亲王府之中的门客王先生带来的,王先生道:“西夏的使者说这是给王爷的赔礼。” 和亲王脸色沉着,坐在高位之上。 西夏的女人抬眼记下了他的样貌,行礼起身,腰肢柔软。 “给本王的赔礼?”和亲王道,“他为何要给我赔礼。” 王先生轻声道:“听说是西夏使者曾经冲撞了王爷,因此心中担忧,特地前来赔礼告罪。” 和亲王听到这,眉头不由皱起。 他怎么不知道西夏使者曾经冲撞了他? “送回去吧,本王没兴趣,”和亲王站起身,语气暴躁,“告诉那些西夏使者,别乱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拿一个女人来贿赂本王,他是想求本王做什么?” “要是真冲撞了,那就拿礼亲自上门给本王说清缘由,”和亲王嗤笑一声,“躲在女人后头算什么好汉,退下。王先生,你也最好醒醒神,别什么样的事都答应,什么样的人都往本王身边带,你要是拒绝不了美人,那这美人恩,你就自己消受去吧!” 说完,和亲王袖袍一挥,大步离开了厅堂。 王先生面色不改,他微微一笑,转身对着西夏女子道:“还请回吧。” 西夏使者们在今日早上,总算是将大恒的礼仪学到了手,可以随意进出鸣声驿了。但在当晚,刚刚送出去的西夏美人又被灰溜溜地送了回来,这对于向来骄傲于西夏美人扬名中外的西夏人来说,一口气不上不下,只觉得比学习大恒的规矩更要来得羞辱。 李昂顺坐在桌边,面色阴沉不定,“这个和亲王将我关在这里十几日,结果如今,他是完全将我忘之脑后了?” 西夏美人低着头,不敢出声。 李昂顺越想越是脸色难看,他握紧了手,冷笑一声,“那你可记得和亲王的样貌?” 西夏美人道:“和亲王面容俊朗,英俊非常。” 李昂顺的表情微微一变,“英俊非常?” 他想起了那日在马车中看到的半个下巴,还有撩起车帘的几根手指。就这种模样,也称得上“俊朗”与“英俊非常”吗? 若说是俊美他还会信,但瞧着这女人的用词,只听出了英气,却没听出其他。 李昂顺被关在鸣声驿中苦学规矩的这几日,烦躁非常时总会一遍遍想起马车上那人居高临下的样子。只要一想起,便如同卧薪尝胆一般,就可以忍受着不耐和羞辱,继续学着规矩。 他每当忍不下去时便去想等出去之后,如何当面羞辱得和亲王下不来台,谁曾想和亲王却完全不记得他了! 西夏皇子在烛光之下阴着脸,“他让我亲自提礼上门赔罪,那我明日就亲自去一趟罢了。” 第81章 第二日西夏皇子亲自提礼上门致歉,却被和亲王拒见了。 门房客客气气:“阁下来的实在不巧,咱们王爷今日有事,一早就说了不见客。” 李昂顺面无表情地将厚礼放在身后的属下手上,正要转身离开,脚步一顿,想起什么一样同门房问道:“和亲王以往可曾征战沙场?” 这样的消息不是秘密。门房道:“王爷是曾征战沙场过。” 李昂顺笑了笑,“征战沙场的人很多都会留下暗伤。” 门房叹了一口气:“可不是?还好我们王爷身子骨算得上好,即便是受了些伤,也很快便能养起来。” 李昂顺觉得不对头了,他皱着眉,眼窝深陷,“不好养吧?” 门房,“那倒不是,补药吃一吃,咱们王爷这就足够了。” 李昂顺眉头都皱成山了。 难道是人不可貌相,马车上看起来瘦弱无比,实则威武健壮非常? 西夏皇子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带着手下走人,走到半路上,突然想起了褚卫。 这个官员长得俊美,很得李昂顺的眼。脑中灵光忽而一闪,李昂顺突然想到那马车上的人必定与褚卫有些关系,他嘴角冷冷一勾,吩咐左右道:“去查查那个叫褚卫的大恒官员的府邸是在哪里。” 左右:“是。” 西夏皇子这一来一去,盯着他的京城府尹当日就将这事报给了顾元白。 顾元白:“怎么又和和亲王有关。” 他揉了揉眉心,没心思再管这些琐碎事,“继续盯着吧,别让他们在我大恒京城中放肆即可。” 至于和亲王,罢了,他还是相信他这个便宜兄长是长脑子了的,跟谁合作,也不可能跟一个小小西夏合作。 京城府尹应是,随即退了下去。 有手上灵活的太监上前,给顾元白揉着额角,孔奕林进入殿中时正看到这一幕,他神情不由带上些许忧虑,忽而想起:“圣上,您可还记得利州土匪窝中的那个女子?” 顾元白躺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让神经休憩,“朕记得。” 他叹了口气,“那女子不容易。” 然而世间千千万万的男子,没有几个会觉得女子不容易。孔奕林忽而生出些许感叹,他瞧着圣上隐隐泛着疲惫的容颜,关切道:“圣上,朝廷里里外外千万人才,您万万不可事事躬亲。” “自然,”顾元白道,“只是最近的几样事,样样都得经朕的手。罢了,此事不谈,朕记得那女子似乎是因为家中亲人被土匪杀戮一空,起了自绝之心?” “是,”孔奕林道,“但臣之后听孙大人所说,才知晓那女子是个医女。” 顾元白,“嗯?” “此女祖辈曾是名医后辈分支,她自小也学了些医术。监察处的孙大人曾问过她既然略通医术,又为何要下山寻医,那女子反问:我若懂了医术,这辈子哪里还有下山的机会?”孔奕林低声,“她本来是有自绝之心,但孙大人同她说了朝廷剿匪与反腐的计划后,她便歇了心。等利州知州落网之后,她也跟着我等来了京城。” “不错。”顾元白颔首道。 他听到“医女”或是“名医”两个词时,未曾对这些字眼有过丝毫的反应。像是早就已经笃定,无论是什么样的大夫都无法治好他的病一般。 孔奕林不禁抬眼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比起殿试那日,好像愈发瘦弱了些。从衣袖当中探出的手指,厚重的衣袍好似就能将其压断。 孔奕林不懂望闻问切之道,但他懂得一个人是否健康,这是一眼看出来的东西。 即便圣上容颜再好,也挡不住衰弱之兆。 孔奕林收回眼,嘴唇翕张几下,却只能干巴劝道:“圣上,若是您不嫌弃女子医术,可否让其为您诊一诊脉?” 顾元白这时才睁开眼,他的目光在孔奕林身上转了一圈,又指了指角落里趴着的那两匹狼,带笑道:“那女中豪杰若是不怕这两匹狼,那就来给朕诊脉吧。” 那女子当真是来了。 薛远曾说过,谁若是碰顾元白一根手指,一根头发丝,那两匹狼就会咬断谁的手指。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田福生是信的,因着他每次端茶递水给圣上时,那两只狼都会伏低身子,双目虎视眈眈地盯死着田福生的手。 但又很是奇怪的是,每日太医院的御医给圣上把脉问诊时,那两只狼却并无攻击之兆。 而这一次也是。 监察处的孙山大人从利州土匪窝带回来的这个女子名为姜八角,她相貌清秀,但身量高挑,难得的是眉目之间有几分英气尚在。姜女医沉稳地同圣上行了礼,展开药袋,“请圣上抬手。” 顾元白抬起手,对这样的女性很是欣赏,他微微一笑,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一旁缓步走过来的两匹狼,“这两只东西在这,你还可以平心静气吗?” 那两只狼好似听懂了顾元白的话,其中一只竟走了过来,伸出粗粝猩红的舌头舔过了顾元白伸出的手指。黏湿的口水让手指透出了一层光,顾元白讶然,随即无奈地看着这匹狼。 姜八角看到这两匹狼也是一僵,但强行镇定了下来,为顾元白把起了脉。 田福生想上前给圣上擦过手,可他看着狼就不敢,田福生苦着脸道:“怎么姜姑娘上前就无事,小的上前就一直盯着小的呢?” 顾元白想了想,了然了,“她身上有药味儿。” 田福生发愣,“啊?” 顾元白哼了一声,心道薛远可真是什么都想到了,连需要近身给他把脉的御医也给想到了,他说的那些谁敢碰他就咬掉谁手指的话,难不成还是真的了? “大人,”副将指了指薛远腰侧上束着的水囊,“这里头装的莫非是醇酒?” 薛远身上明明有个水囊,却还拿了另外一个水囊喝水。听到副将的问话,薛远咧嘴一笑,悠然拍了拍腰间水囊,故意压低着声音,“这是比醇酒更好的东西。” 副将好奇了,“哦,那能是什么?” 薛远道:“汤,迷魂的汤。” 副将哈哈大笑,“大人说笑了。” 薛远眉头一挑,也不反驳,他喝完了水后大步流星走到另外一处没人的地方坐下,将腰间的迷魂汤给解了下来。 经过数日的烈日暴晒,水囊里的水好像也少了一些,薛远揭开盖子,探鼻闻了闻,里头的香味丝丝缕缕钻入了他的鼻子之中,这水彻底是被药香和熏香给熏透了,被小皇帝的香给熏透了,即便这么久过去,还有一股子的泉水味。 薛远还真的挺想尝上一口的,但尝一口少一口,不舍得。他现在全身都是臭味,军营里的汉子也是满身的臭味,唯一香的东西就是顾元白的洗澡水了。 万一闻上一口也会少一口,这怎么办? 算算时间,万寿节也应当开始了。他也已经走了十几日了,宫里的那位不知道会不会偶然之间想起他。 手指摩挲着,很快歇脚的时间就结束了,薛远把水囊别回了腰间,起身,“都给老子快点。” 副将赶紧上前,一同往前头走去。烈风正被栓在树上埋头吃着草,见到薛远过来,抗拒地踢了踢蹄子。 副将笑了,“这等好马果然灵性十足,知晓我们该启程了,它也不能再吃了。” 但薛远却没搭他的话。 副将疑惑转头,就见薛远面色严肃,他沉沉看着树上,忽的上前一步捉住了什么东西。副将上前一看,是一只黄色的蝗虫。 副将悚然一惊。 薛远捏死了蝗虫,在周边看了看,“看样子,我们就要走到北部灾区之内了。” “保护好粮草,准备好火把和大网,”薛远揭开缰绳,牵着马大步离开,“去找那些治蝗的官员,让他们做足准备。” 九月底,日子已经走到了万寿节前夕。 各国各地送的贺礼已经一一入了国库,关于那些豪强们的贺礼,顾元白则让人退了回去,再暗示地提了一提北部蝗灾的事。 豪强们果然都是脑子灵活的厉害人物,当即对圣上的暗示做出了反应,他们打听到了北部蝗灾的事情,聚集在了一起,最后打算运送十万只鸭子前往北部灭蝗。 蝗虫大量集聚时会产生毒素,黄色的蝗虫内有毒,只有落单的绿色蝗虫内无毒。正是因为蝗虫大量散发的毒性,才使得以蝗虫为食的飞鸟不敢靠近。 秋蝗只能活三个月,等到它们快要死了的时候,就会找地方进行产卵,这个时期被称为若虫期。若虫期时,蝗虫体内的毒素会消散,这个时候就是鸭子上前捕食它们的时候,十万只的鸭子,一只鸭子一日可吃两百只的蝗虫,可以很快控制住蝗灾。 豪强们算了算时间,现在往北疆送鸭子,送到时正好蝗虫已到了若虫期,鸭子到那便可发挥作用,等将蝗虫吃完了,这些吃得肚饱溜圆的鸭子们还能成为士兵们碗中之肉,这何乐而不为? 圣上都将那些反叛军寄给他们的信给烧了,又不肯收他们的贵重礼物,如今总算是知道该往什么地方献殷勤了,豪强们自然不肯错过。 他们忙着为皇帝陛下表忠心、献殷勤,京城之中的皇帝陛下,则是燃起了一点,一丁点对可以活下去的希望。 数日之前,姜女医为顾元白把了脉,她坦言,“民女能力不及。” 在顾元白微微一笑之后,她又沉思半晌,道:“但我祖母曾以四旬之龄生过一个小产儿,小叔先天不良,体虚至极,但却活到了我被土匪掳到山上之前。那时他身子已经康健许多,民女也看过他的脉象,若是好好调养,应当可以长久。” 那时,顾元白闭了闭眼,面上平静无波,无人知道他内心的波动汹涌,“哦?可你家中亲人,都已被土匪杀戮一绝了。” “确实如此,”姜女医沉默了半晌,“但若是民女没有记错,家中祖父还有一个弟弟,家中多半的医书都在这个弟弟手中,他们兄弟二人在少年时因为逃荒而失散,至今已有四十年了。” “祖父曾与民女说过,治疗先天不良一症的方子,他也只得其中五成,而他的弟弟比他更有天赋,若是这位叔祖从逃荒中带着大批医书活了下来,那其中必定有能治圣上之症的方子。” 四十年前分散的逃荒人,现在能不能活着都是一个未知数。但在姜女医说完这话之后,监察处的人立即追问细节,他们打破砂锅问到底,已经打算倾尽全力去找到这个失散的叔祖了。 哪怕人有可能死了,哪怕这个人的医书早已经卖了,甚至于他本人已经完全没了医术,但只要有一丝希望,监察处的人就犹如打了鸡血。 顾元白虽然没说,但他默认了监察处的动作。 心中燃起了点希望,只是这希望的火花太小太细微了,顾元白也不敢大肆让它盛放,只能理智而冷静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将目光在未找到答案之前,放到了蝗灾、游牧和万寿节等事情的身上。 在这种平静又不平静的氛围当中,终于到了万寿节当日。 万寿节当天,顾元白按照大恒朝的皇帝衣着规格,他穿得繁复而低奢,待到全部的佩饰挂在身上之后,顾元白屏气凝神,看着铜镜之中的人。 天潢贵胄,贵不可言。 顾元白挑眉笑了笑,头顶的冕旒轻微晃动。香炉缭绕,黄袍上龙纹游动,他转身,缓步朝着外头走去。田福生上前扶住他,“圣上,今日要多疲惫了。” 但天下人都为我俯拜庆贺之景,难道还无法治愈疲惫吗? 对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来说,这样的殊荣会让人上瘾,犹如最甜蜜的毒药。顾元白笑而不语,步步沉稳,往金銮殿而去。 等圣上坐稳龙椅之后,下方的百官们身穿蟒袍礼服,已肃然站列两旁,在东边初升煦日之中,统一说着贺词,同顾元白朝拜。 与此同时,各地方香案备起,地方官员衣袍整齐,在官府之中领着官差,朝着京城方向三拜:“愿圣体康,天下太平!” 香案烟雾缭绕,各地因圣上生辰而举国庆贺。这三日的休息时日,官府会派遣手艺人上街游闹,以显示大恒在当今治理下的繁荣昌盛。 有钱的地方豪强或者官员甚至自己掏了腰包,为百姓免费供取印有“人寿年丰”四字糕点,以讨得一个好吉利。 这三日没有宵禁,酒肆菜馆俱是热热闹闹,火红兴旺,人来人往之间说上一句“收成几何?”“风调雨顺”的字眼,就会笑得见牙不见眼,再不约而同地感叹一句:“今年是个丰收年啊。”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地。 薛远抬头看了看正午的天色,他勒住了马,扬声道:“下马列队!” 身披盔甲的士兵没有半分犹疑,听到命令的下一刻就翻身下了马。 骑兵列队,步兵紧跟其后,大部队顷刻之间已成威风凛凛的方阵。 薛远带着众人面向京城方向,一撩袍子,干净利落地跪了下去,朗声道:“祝我大恒繁昌,祝我圣上龙体安康。” 这一道声音被诸位军官一声声往后传,吃着圣上的粮食,穿着圣上的衣服的数万士兵也跟着结结实实跪下,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声音一出,震慑得密林之中鸟雀群飞。 “祝我大恒繁昌!祝我圣上龙体安康!” 薛远同士兵们一同喊了三遍,他看着远方,心道,若是天上真的有不要脸的神仙在,那这神仙可给他听清楚了。 这么多人为顾元白祈愿,小皇帝怎么着,都得长命百岁。 第82章 京城的百姓们举城欢庆,而在宫中,一年一次的生辰贺宴也已准备开始了。 各国使者自然不止准备了一份礼物,贵重且繁多的贺礼已被提前送到了国库之中,留在手中的只有作为重中之重的等着在宴时送上的一份礼。 申时前,宫宴已经开始准备了起来。礼部与鸿胪寺的人忙于宫宴礼仪,待到时辰一到,就将各国使者和王公大臣一一引入了位置坐下。 褚卫的官职不高,不能就宴。他留在府中听着外头的欢闹,不由眉目微展,露出隐隐笑意。 谦谦君子,清癯如玉。褚夫人在堂内看着他,看着看着,不由笑了,同身旁的丫鬟道:“瞧瞧,咱们的卫哥儿愈发俊了。” 丫鬟道:“整个京城也找不到比咱们少爷更俊俏的人。” 褚卫走进来时,正好听到了这一句话,他不由道:“有。” 可旁人好奇的目光投过来时,他却抿抿唇,一声不吭了。 褚夫人朝他翻了个白眼,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昨日你上值时,有人上门给你送了份礼。” 褚卫道:“谁?” 褚夫人让人将礼拿了上来,想了想道:“那人自称是鸣声驿的人,奇装异服,应当是外朝的侍者。我儿,你怎的和外朝使者扯上关系了?” 褚卫眉头慢慢蹙起,他上前接过小厮手中的礼物,打开一看,里头正是西夏常有的金花配饰。果然,褚卫眼中厌恶划过,将礼直接扔回了小厮手中,冷声:“退回去。” 西夏皇子长得人模狗样,但却心思肮脏,他褚卫生平最—— 褚卫突然想到了自己。 他呼吸一滞,不理母亲的呼喊,转身从堂中离开。 一脚踏出门槛时,褚卫突然想到。 西夏的皇子见到他就是如此作态,若是见到圣上了,岂不更是无礼了? 李昂顺被鸿胪寺官员带到位上坐下,其余西夏使者坐在了他的身后。西夏旁边坐着的乃是扶桑国的使者。 扶桑国的使者本想要同西夏皇子说几句话,但看着李昂顺难看的脸色,明智地收回了视线,和鸿胪寺的官员继续说说笑笑。 李昂顺脸色难看一会,又好了,他顺着毡帽下的黑发,道:“没关系,见不到褚卫的人影也没事。今日是大恒皇帝的生辰宴,我就不信那不肯给我半分颜面的和亲王今日还不出来。” 西夏使者问道:“七皇子,要是和亲王出现了,您要怎么做?” “正好在大恒的皇帝和各国使者面前让他下不来台,”李昂顺冷笑,“以报我等颜面落地之仇。” “丢人这件事,也不能就我们丢人。” 稍后,王公大臣同各国使者均已落座。殿中金碧辉煌,明灯已点,亮如白昼之光。 和亲王坐于前排下首上,是最靠前的位置。 和亲王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寿礼,王府之中百名绣娘共同绣出来的那副锦绣山河图已送到了国库,如今这个东西,还是他口是心非之中,前两日亲自出府去寻到的东西。 看着这寿礼,和亲王就忍不住质疑自己,就顾元白那副对他怀疑万千的样子,他为什么非要这么尽心尽力? 皇帝没把他当兄长看,他还要上赶着去贴冷脸。 正当心绪烦躁时,外头的太监高呼:“圣上驾到。” 殿内乌泱泱站起了一片人,众人垂眼拱手,绣着龙纹的明黄袍脚在眼前滑过,众位宫侍不紧不慢紧随其后。待圣上坐下之后,才道:“坐吧。” 这声音有些耳熟,李昂顺眉头突然一跳,他猛得抬头朝着大恒皇帝看去。 顾元白已脱下沉重华贵的冕服,换上了常服。他正侧头同身旁的大太监说着话,距离远,面容也只看得模模糊糊,但下巴瘦弱,气质斐然,正与那日在马车上冰冰冷冷命令李昂顺的人一模一样。 这个人竟然是大恒的皇帝! 李昂顺脸色变来变去。 身后人拽了拽李昂顺的衣袍,李昂顺回过神,顺着力道坐下。身旁扶桑使者笑道:“西夏七皇子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李昂顺硬声道:“没什么。” 后方的太监上前斟满了酒,他端着酒杯的手用力,神色之间阴翳。 竟然是大恒朝的皇帝!真是白白做了笑话。 他怎么忘了,大恒朝皇帝的身体可不是那般的好,在京城中如此说一不二,不是皇帝又是谁? 李昂顺抬头朝上方看去,五官深邃的脸上好像凝着黑云,这么远的距离,也看不清皇帝的长相,但举动之间尊贵非常。 教坊艺人进入殿中歌舞,顾元白往下处看了一眼,笑着问和亲王,“和亲王桌旁放着的那是什么?” 和亲王挡了挡木盒,又收起了袖子。这是他第一次亲自为顾元白准备贺礼,羞耻又烦躁,闷闷道:“给圣上的贺礼。” 顾元白看向了田福生,田福生提醒道:“圣上,先前和亲王府送进宫中的是一幅《锦绣山河图》的绣图。” “和亲王有心了,”顾元白微微颔首,又笑了,“手中的这份贺礼,朕得猜猜是什么东西。” 他端起杯充作酒水的清水抿了一口,想了想和亲王曾给先帝送礼的习惯,说道:“是块奇石好玉?” 和亲王沉沉应了一声,太监上前要接过他的礼物献上,和亲王挥退他们,自己站起身走到了顾元白身前,“前些日子随便找了找,就找到一个看着还算过得去的石头。” 田福生将木盒打开,里头正是一块犹如人参一般形状的玉石,通体暗红,其中还流动着几缕金丝,像这样稀奇漂亮的东西,很容易让人觉得和神仙这等传说挂上钩。顾元白接过看了几眼,“朕很喜欢。” 和亲王想笑,但却硬是板着面孔,不冷不淡道:“圣上喜欢就好。” 和亲王这一带头,众人都轮流献上了自己的贺礼。这一番礼物讲究的是心意和新奇,里头真的有几样稀奇得很得顾元白的喜欢。 百官在前,各国使者在后。在见到大恒出兵北方后,这些使者当中有不少人暗中加重了贺礼,此时看着别国使者献上的东西,既是惊讶又是庆幸,即便做不成送礼最多的人,也不能成为送礼最少的人。 看着这一幕,西夏人的表情就不是很好了。 西夏使者此次前来大恒,一是为大恒皇帝祝寿,二是打探大恒国如今情况。三则是西夏有求于大恒,因此派遣七皇子再备上厚礼,就是想同大恒皇帝谈一谈榷场的事。 榷场乃是两国在边境互市时的称呼,西夏国小,资源缺乏,无法自给自足,许多东西都得依赖于榷场的互市,但在李昂顺前来大恒的两月之前,大恒突然停了与西夏的榷场。 西夏猝不及防。 大恒马少,一直靠着西夏才有马匹进账,按理来说,大恒单方面这么强横的关掉了榷场,就不怕同西夏闹僵,没有稳定的马匹来源了吗? 此番西夏派遣七皇子前来大恒,正是为了这一事。但李昂顺自持马源和大恒国内盐贩子离不开西夏青盐两件事,心中底气十足,行事也相当的嚣张跋扈。 这一跋扈,就跋扈到了皇帝头上。 原本以为这些厚礼也够赔礼了,但他们此时看着眼前这一国国备上的厚礼,只觉得不解又荒唐。 难不成所有外朝的使者都对大恒有事相求? 西夏的礼原本很厚,现在一比,完全就被淹没其中,一点儿也不出彩了。 等献礼轮到西夏时,身后的西夏使者捧着重礼想要递给一旁的太监,李昂顺忽的起身,夺过礼物就大步往前走去,殿中的视线聚在他的身上,李昂顺越走越近,终于能看清大恒皇帝的样貌了。 大恒皇帝察觉到了他,轻轻一瞥,微微眯起了眼。 李昂顺的脚步停住,瞬息之后又大步向前。走到顾元白面前时,他还没说话,紧跟在其后的太监就恭敬道:“圣上,这是西夏来的使者,西夏国的七皇子李昂顺。” “朕有些印象,”顾元白似笑非笑,“西夏皇子,桀骜非常。” 大恒皇帝明明什么都没说,但却好似已经嘲讽了人一样,李昂顺心道,错不了,这语气就是那日车上那人。 他按着西夏的礼仪对着顾元白行了一礼,歉意笑道:“没有见识的人总会用虚张声势的方法来隐瞒自己的不安。大恒朝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我等初来大恒,就被大恒的繁华迷了眼,心中怯弱,才因此做了错事。若是因为我等行事而使您对西夏厌弃,那我等真是死不足惜。” 顾元白抬手轻抬,示意他起身,“倒是会说话。” 李昂顺直起身,又见着了大恒皇帝这张好看的脸。李昂顺喜欢长得俊的人,其他不说,单说长相,大恒皇帝就有一张让人无法对他生出怨气的脸。 “西夏送上的礼,朕看了,重得很,”顾元白语气缓缓,“从香料到毡毯,从驼子到马匹,这是下了大功夫了。” 李昂顺一笑,衣饰上的金花就闪闪发光,他的相貌很好,五官深邃如雄鹰,只是眼底的倨傲实在败坏好感,毁了这样一副好容貌,“您的生辰,西夏定然得下大功夫。” 他将手里的礼递给了太监,太监上前,再交于田福生。 精致木盒一打开,里头就隐隐有荧光露出,田福生将木盒放到顾元白眼前,原来里面正是一个近似球形,颜色美丽,呈半透明的一颗夜明珠。 更难得的是,即便是在亮如白昼的殿中烛光下,这夜明珠也主动散发着漂亮的荧光色泽,黄绿透着蓝光,如深海之宝。 李昂顺面色隐隐骄矜,即便大恒皇室有诸多的夜明珠,但此颗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 “好东西,”顾元白果然感叹道,“未曾想到西夏竟有如此好物。” 李昂顺没听出来大恒之主这话语之中的危险,他自得地笑了笑,朗声道:“我西夏虽不及大恒,但好东西可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顾元白将木盒之中的夜明珠拿到了手上,触手圆润饱满,一只手竟然刚刚握得住。他把玩着这个夜明珠,微弱的荧光在他眼底显出一片幽蓝。 “真好。” 西夏,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青盐、驼、马、羊、蜜蜡、麝脐、毛褐、源羚角……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夜明珠,西夏当真是让顾元白喜欢不已。 圣上感慨极了,他让田福生将夜明珠装好,含笑温和地看着李昂顺,像是看着一座金矿,这样的目光都把李昂顺看得俊脸发热了。 这样的好地方,就应该到了他的手里,成为大恒的一部分,才对啊。 第83章 顾元白心底想着的东西没人能知道。李昂顺再怎么想,他也想不到表面雍容华贵的大恒皇帝,心底已经在想着怎么将整个西夏收为己有了。 李昂顺原本满心的怨气,现在只觉得被看得面皮发热,这种尴尬的感觉,直至他被太监领了下去才缓缓消散。 等周围没人了,顾元白擦了擦手,问道:“扶桑使者是在哪里坐着?” 田福生总觉得圣上好像特别关注扶桑国前来的使者,他低声回道:“圣上,就在西夏使者的下首处。” 顾元白抬眼看去,可惜距离过远,看不甚清。他之前特意看过扶桑国献上的贺礼数目,在几个周边国家之中,扶桑国送上的贺礼在其中称得上是数一数二。 扶桑从汉代起便是中国的属国,更是在唐朝时派人进唐学习以回国发展自己的国力。唐朝易主之后朝代几经波折,如今变成了大恒,扶桑对大恒也恭敬极了,仍然想和大恒保持良好的关系。 这个国家在顾元白的眼里,无可否认,它确实是特殊的。 顾元白收回了眼,却从左侧察觉到了一道目光,随之看去,和亲王朝着顾元白举了举杯,顾元白笑了笑,也朝他举杯示意。 白玉的酒杯碰唇的一瞬,顾元白眉目一压,倏地想起来,他先前不见的那个白玉杯好似就是被薛远给拿走了。 想起薛远,顾元白就想起了那两匹狼。他转身朝一旁看去,那两匹狼早已被专人安置好了,此时正趴在隐蔽角落之中,狼吞虎咽地用着新鲜的生肉。 用得比朕还香。 顾元白突然想冷哼一声,他转过了脸,把其他想法暂时放到一旁,也开始认真用起了饭。 酒过三巡,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宴饮结束之后,宫侍将百官和使者送出,顾元白走出了宫殿,来到御花园中去换口清新的空气。 天上明月高悬,微风拂动,花草之香浮沉。 顾元白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枝上明月,突闻有脚步声传来,他侧头一看,就看到和亲王一身酒气,踉踉跄跄地被太监扶着走了过来。 努力扶着和亲王的太监道:“圣上,和亲王醉了酒,怎么也不愿离开宫中。” 听到“圣上”两个字,和亲王打了个酒嗝,他挥开周围的太监勉强站直,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最后放在了顾元白的身上。瞪着眼睛道:“你不许赶我回去。” 顾元白道:“这是喝了多少,一身的酒味。” 和亲王却沉默了,他只看着顾元白,好像突然之间不认识了顾元白一样。 顾元白哈哈笑了,逗趣地道:“和亲王怎么这幅表情,不认得我了?” “你是皇帝,”和亲王沉闷地道,一字一顿,“皇帝,弟弟。” 顾元白带着鼻音应了一声,跟太监说道:“将他带去华仪宫里休憩。” 太监齐声应是。 顾元白收回视线,继续看着皎洁月光,和亲王却不愿意走,他固执地站在原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顾元白不理他。 和亲王不依不饶,“我叫你,你怎么不应?” “朕懒得和醉鬼说话。”顾元白悠悠道。 和亲王道:“本王没醉。” 顾元白没忍住笑了,他朝着宫侍道:“还不带和亲王回去?” 宫侍围住了和亲王,低声劝着,手中拽着,半软半硬地想要带着和亲王走人。和亲王动也不动,却耐不住旁人的拉扯。半晌,他好像醒过来了,抹了把脸道:“我吹吹风,圣上,让我跟你一起吹一会风。” 直到顾元白点了点头,围住和亲王的宫侍才退到了一旁。顾元白漫步在小路之间,头顶的明月也随他而去。 温柔洁白的月光轻轻柔柔撒下,处处皆是雪落的一层银光。 和亲王跟在后头,走着走着,又是头晕眼花了起来,脚步开始不稳,经过一处假山时,他突地拽住了顾元白的手,硬生生地将皇帝拉住不动。 顾元白皱起眉,“顾召。” 和亲王的呼吸一声接着一声,他的五指收缩,身上的酒味儿往顾元白鼻子底下钻去。落在身后远处的宫人正要上前时,和亲王说了话:“顾敛。” 他声音低低,“你为什么不娶宫妃。” 顾元白冷静回道:“朕同你说过一次,你是想让我死在宫妃的床上?” “可你连女人都上不了,”和亲王头也低着,只有攥着顾元白的手用力,“怎么还能有孩子。” 顾元白道:“还有宗亲,还有你。” 和亲王手指抽了抽,心脏也跳了跳,“我?” “你也会有孩子。” 和亲王僵硬了,良久,他主动放开了顾元白的手,喃喃道:“不愧是皇帝。” 不愧是先帝选上皇位的皇帝。 他失魂落魄地从顾元白身边走过,脚步有几分摇晃,顾元白正要让人上前扶住他,眉目突然一凝,倏地伸手将和亲王拽到了他的身后。 黑暗之中亮起两双野兽瞳孔,两匹狼身姿矫健,迅猛朝着这处冲来。它们的双眼泛着绿光,狠狠盯着和亲王。 叫声一声比一声危险,利齿外露,顾元白厉声命令它们:“退后。” 两匹狼绕着顾元白转了几圈,想要找机会咬上一口和亲王,顾元白毫不客气地抬脚踹了它们两下,指着远处道:“滚。” 反复几次之后,两只狼呜咽地夹住了尾巴,缓缓后退到了黑暗中。 和亲王经此一出彻底清了酒气,他后背出了些汗,“圣上,你在身边养了狼?” 顾元白敷衍应了一声,脑子里想的全是薛远说的那些话竟然是真的。 和亲王眉头一皱,“怎么能把狼养在身边。” 他话又说了一大堆,但顾元白却不耐得听。他让人带着和亲王去华仪宫,又派了侍卫保护和亲王,别真的被这两匹狼给咬掉了手指。 和亲王在走之前,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突然沉了下去,“圣上,这两匹狼是不是薛远送给你的?” 顾元白:“是又何妨?” 和亲王深深看了眼他,闷头跟着宫侍离开。 等和亲王没了影,顾元白又散了会步,两只狼缀在他的身后,可怜兮兮地不敢靠近。顾元白不怕它们,但其他人已经因为这两匹狼而脊背发寒,紧绷得浑身汗毛立起。 “圣、圣上,”田福生小心翼翼道,“天色已晚了。” 顾元白瞧了瞧天色,“那便回去吧。” 在入睡之前,皇上还去沐浴了一番。在圣上沐浴的时候,那两只被养得毛发旺盛乌黑的成年狼也踱步进了殿中,讨好地将地上散落的鞋子叼到了顾元白的面前。 顾元白睁开眼看了它们一眼,在缭绕热气之中勾起了唇角,“物似主人形。” 他话音刚落,那两只狼便放下了龙靴,好奇地伏低身子,伸舌舔起了池中热水。 顾元白:“……” 这就是薛远这个文化人,千辛万苦驯出来的狼? 第84章 文化人薛远,这两日在路上总会打上几声喷嚏。 时间已晚,但北部的天还有些余晖,行军的众人吃过晚饭之后,就着余晖又开始往前赶路。 薛远捏了捏鼻梁,副将关心道:“大人,没事吧?” 薛远摇了摇头,继续面无表情地带兵往前走。 副将瞧着他这冰冷无情的模样,侧头看着路旁两侧的那些看着他们的灾民,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军队行至灾区之后,就时不时会见到大批的灾民。 这些灾民饿得瘦骨嶙峋,看着他们这一行军队的眼神怯弱而恐慌,但转而看到他们粮草的时候,那种眼神又变成了火热的贪婪。 这些粮草,真当是铺天盖地堆积如山。运送粮草的军队强壮有力,而这些路旁受灾的难民则是可怜兮兮,里面甚至有幼小的孩童和即将饿死的老人。 被圣上养得好穿得好的大恒士兵,许多人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惨状,他们心中不忍,在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灾民时就想要把自己的口粮施舍出去,但薛远也在见到这些灾民后的当天下了命令,不准任何人施舍灾民一口粮草。 “谁敢拿出去一口粮草,”薛远那日举着大刀,脸上的神情是骇人到发颤的冷漠,“按军规处置,人头落地。” 这话一出,顿时压制住了所有心怀不忍的人。 但同样,主将的冷酷无情引发了许多士兵心中的怨怼,终于在两日之前,有几个士兵忍无可忍,偷偷拿出了自己的一部分的粮草去救济了即将饿死的一伙灾民。然而就在当晚,军队准备安营扎寨的时候,就被数百个饿到丧失理智的灾民包围,他们不顾士兵警告,发了疯地朝着粮车冲去,因为士兵们对他们的退让,这些灾民甚至举着石头和尖锐农具打死了几个大恒士兵。 这样的混乱直至薛远带着人杀光了所有包围他们的灾民才算平息。 动乱平息下来之后,护着粮草的士兵们喘着粗气看着地上的灾民尸体,这些灾民不要命冲上来的样子还印在他们的脑海之中,那种疯狂到癫狂的眼神,让这些士兵还有些回不过来神,整个人都在发懵。 薛远杀完了人之后,他的脸上溅着灾民的血,大刀染成了暗沉的红色,他转身,面无表情地抬着刀指着士兵们,问道:“是谁给他们粮草了?” 将自己口粮匀出去一部分的三五个士兵咬咬牙,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 刹那之间,薛远脸上的面无表情瞬间变得狰狞了起来,他把大刀插在地上,大步走过去,越走越快,最后一拳揍了上去,把这三五个士兵压在身下狠打,扯着他们领口怒吼,“他们就是被你们害死的,明不明白!” 他的拳头一下下落了下去,围在周围的士兵们憋得红了眼,但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副将心头酸涩,被打的士兵们默默扛着揍,灾民的鲜血和他们自己的血泪狼狈混杂着尘埃,天空之上的秃鹫被鲜血味吸引了过来,围着灾民的尸体不断盘旋。 “我之前说过什么?”薛远脖子上的青筋暴出,他攥着士兵们的衣领,“不能给他们粮食!” “你们以为自己做了英雄?”薛远神情可怖,“我们是运送粮食的,这是什么意思!这些粮食都是给边关将士的,你们觉得这些粮食很多?那你觉得整片灾地的灾民有多少!” “一根麦穗,他们都会命都不要的上来抢,哪管你们的兵马多少,哪管你们是不是朝廷的士兵,数百人可以杀,数千人呢,数万人呢?赶往北疆的这一路,因为你们给的这些粮食,他们能一路跟着你,一路找机会去抢去夺,”薛远突然拽着一个士兵的领口带着他踉跄地走到被灾民攻击得头破血流的士兵处,指着这些人头上的伤口道,“看到了吗?给老子睁开眼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善心的后果。” 这些受伤了的士兵沉默地抬头,和这三五个士兵对望。那些拿出自己口粮出去救济灾民的士兵们,死死咬着牙,脸上的肌肉颤抖。 薛远又带着他们去看了那些猝不及防之下,不想对灾民动手却反而被灾民杀死了的几个受难士兵的尸体。 这些人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了,他们跪下,痛苦的呜咽。薛远放开了他们,从泥里拔出刀,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无视军规,按律当斩。” “大人——” “将军!!!” 许多人拦住了薛远,他们劝着薛远饶过这几个士兵一次,相信此次之后没人再不敢听军令了,若是真有,下次再斩不迟。 薛远给了这些不断为士兵求情的军官们一个面子,饶了这些人一命。但从两日前到今日,薛远一直维持着这幅极为冷酷的样子。 没人知道他是在为受难的士兵们而愤怒,还是在为被迫杀死那数百名灾民而愤怒。 副将心中隐隐有些感觉,他总觉得薛大人本来就没有想杀那几个士兵的意思,最后顺水推舟,可能也只是一种安抚士兵的手段。 不仅如此,即便这些时日薛大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显得分外的漠然,但肉眼可见,整个军队的士兵对薛大人的信服和依赖升起,再遇见灾民时,哪怕心有不忍,整个行军的士兵也可以板起脸,目不斜视的日夜赶路。 主将越是理智,越是顾全大局,士兵越是惧怕他,军纪就越是严明。 副将若有所思,心中感叹不已。 薛大人如今年岁也才二十有四,但对待让人一看就忍不住心中升起怜悯的灾民们,他是怎么保持这样清醒的冷酷的? 还是说,薛大人以往经历的事情,要比如今这一幕更为残酷? 副将胡思乱想之间,薛远抬头看了看天色,言简意赅道:“通知大军今夜在此休息。” 命令被吩咐了下去,后方的声音嘈杂了起来。今日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干净的河流,前些日子备的水已经不多了,薛远安排人轮番去河边装水补给,四散的哨兵赶了过来,“将军,后方跟着的灾民人数越来越多了。” 薛远道:“让他们跟。” 主将说了什么那就去听什么,不止副将对薛远叹服,这些哨兵也听话极了,他们干净利落地应了声是,转身翻身上马,继续去探查四方动静。 还好这些灾民畏惧数万士兵的威严,只敢在身后远远缀着,并不敢上前招惹。 越是接近北疆,薛远的话就越是少了起来,他的神色沉沉,只有偶然之间才会露出几分柔和神色,但那几分柔和稍纵即逝,眼中的想念还没升起,就已被寸草不生的灾地驱散得一干二净。 副将道:“大人,一起去清洗一番?” 薛远拍拍手,“走。” 副将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灾民就在远处歇了脚,因为之前救济灾民一事,士兵们对灾民也开始有了警惕,即便是这么远的距离,这些士兵仍然戒备十足。已经自觉跑到了粮草车旁,默默守着粮草。 薛远跟着看了一眼,没说话。副将苦笑道:“大人的一番心意,下官知晓在心。这些粮食是运送到边关的粮草,我等没有权利处理,只有薛大将军有权用这些粮草去救济灾民。他们要是真的能撑到跟着我们到了北疆,也算是有了一线生机。” 说完,副将又有些忧心忡忡,“我们的粮食虽然管够,但我心中还是忧虑,不然将士兵们的口粮减少一些,等到北疆之后再做打算?”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河边,他们在下游处洗了把脸,薛远道:“不用,就这么吃。” 行军数年,很少能吃顿饱饭的薛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说出这样话的一天,他不由笑了,脸色的水珠顺着锋利的下颔滴落,“圣上在后头,粮食必定管够。” 这已经不是几年前了,顾元白,薛远相信顾元白。 在前方将领不知道的情况下,十万只鸭子正在赶往北疆的路上。 不止是鸭子,更有今年收成的一部分米粮。为了显示自己对圣上的感激,对圣上的忠心,这些豪强自觉极了,其中几人更是一掷万金,掏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数量。 这些消息传到顾元白耳朵里时,他感叹不已,更是亲自提笔,写了数幅“为国为民”的字样,派人赏给了这些舍己为人的豪强们。 能得到圣上的赏字,这是何等荣耀的事情。得到赏赐的豪强们心中暗自生喜,出门走路都带上了风,平白惹人羡艳。不止如此,在此次北部蝗灾中献上一份力的豪强们也会按照所出力多少得到朝廷分发的铜、银、金三种腰牌,姓名籍贯会被官府记录在册,等蝗灾一过,他们的姓名就会刻在石壁之上,竖起容百姓瞻仰。 这样的举动一出,大大小小的商户也跟着坐不住了。 户部连续忙了好几天,回过神的时候,前来进京贺寿的使臣们都已经走了,唯独留下一个有求于大恒的西夏使者。 户部尚书汤大人同顾元白一一上报完要事之后,也说起了同西夏的榷场一事,“圣上,同西夏的互市到如今已停了三月。西夏使者心中都急了起来,已经派人往臣同户部官员的府中送礼了。” “是吗?”顾元白道,“朕瞧着他们皇子的样子,好像还挺悠闲。” 户部尚书哭笑不得,却不得不承认圣上说的有理。 “再晾一晾他们,看看西夏还能再拿出什么好东西,”顾元白笑了,意味深长,“朕现在没功夫去搭理他们。若是送礼,你们只管收,正好看看西夏的这批使者究竟是带了多少东西来了大恒。” 说着,他摇了摇头,“送了朕那么厚的一份礼,结果还有余钱在大恒花天酒地,还有东西往你们府里送……西夏可真是有钱得很。” 户部尚书先前没有想到这层,此时跟着圣上的话才转过来弯,他细细想了想,也不由感叹道:“是啊,西夏可当真是富有啊。” 君臣二人感叹了一番后,户部尚书就退了下去。顾元白瞧了瞧外头的天色,突然说道:“薛将军走了有三月之久了,即便是薛远,也有一月有余了。” 田福生算了算时间,恭敬应是:“正是如此。” 顾元白叹了口气,“将门将门,薛府的妻女老母怕是心中孤苦极了。” 田福生劝道:“圣上平日里备为照顾薛府,又提了薛老夫人与薛夫人的诰命,京城府尹也时常派兵从薛府门前巡视而过,虽是满门女眷,但仍然不敢有人上门欺辱。” 顾元白点了点头,余光一瞥桌旁趴着的两匹狼,他按按额头,道:“安排下去,朕明日亲自上门去薛府瞧瞧,让兵部尚书和枢密使陪同在侧,薛将军平日里关系不错的那些官员,也挑出两三人一同陪行。” 田福生道:“是。” 第二日,圣上便带着臣子亲自驾临了薛府。 无论是薛府还是一些武官,俱因为此而松了口气。 顾元白安排薛远前去送粮,一是因为他合适,二是顾元白想告诉薛将军,尽管去做,朕能派你的儿子去给你送兵送粮,就代表着朕相信你,朕是你的强硬后盾。 但总有些会乱想的人,将此举猜测成了圣上忌惮薛府,因此想趁机一举除掉薛府父子二人的证明。 这样的人实在小觑了顾元白的肚量和胸襟,也实在是将顾元白想得窝囊了些。如今圣上亲自带着朝中重臣上门安抚,此举一出,这些人才知晓圣上没有那个意思。 被圣上温声安抚的薛老夫人更是泪水不断,“能为圣上做事,便是死了,也是他们父子俩的造化。” 顾元白失笑摇头,道:“老夫人此言严重,此战不难,薛将军父子俩必定会给朕带来一个大胜。” 他语气淡淡,但就是这样的语气反而显得胸有成竹,极为让人信服。 安抚好薛府家眷之后,顾元白被请着在薛府转了一转。半晌,他突然想起:“薛九遥的房间是在何处?” 常玉言曾说薛远房中的书比他整个书房的书都多,顾元白对这个说法实在是有些好奇。 薛府的小厮连忙在前方带路,引着顾元白来到了薛远房前。众人留在外侧,顾元白独自一人走了进去,踏进房间一看,果然看到了许多摆放整齐的书籍。 他微微一挑眉,走上前随意抽出一本翻看,只见里头的纸张干净整洁,没有丝毫曾被翻开过的样子。 顾元白将这本书放了回去,又连抽出几本兵书,结果都是一样,别说有什么看过的注释和字迹了,这些书还留着新书特有的油墨香气,宛如同刚印出来的一模一样。 这就是传说当中的文化人? 顾元白坐在了书桌之后,将手中的书随意翻开几页,心想,这一墙的书,薛远不会是一本都没看过吧? 仔细一回想,薛远好像曾亲自同顾元白说过,他是个粗人,没读过几本书。 可是听着常玉言的说法,薛远又好像成了不可貌相的人物一般,面上不露分毫,实则深藏不露。 哪个说法是真的? 顾元白翻了几页,正要将书放回去,脚尖却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就见书桌之下的空档之中正放着一个做工粗糙的燕子风筝。 正是薛远曾经放给顾元白看的那一个。 顾元白没有一点儿非礼勿视的自觉,他弯身将燕子风筝捡了起来,翻过来一看,风筝上果然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若无五雷轰顶,那便天子入我怀。” 第86章 第二日一早,顾元白从睡梦中醒来,就察觉到自己的火气了。 他躺在床上缓了一会儿,自己懒得摸,休憩一刻钟之后,火气总算是下去了。 “身子不行,想的还挺多。”顾元白喃喃一句,拉了拉床边的摇铃。 用完了早膳,顾元白前往宣政殿处理政务。片刻,工部尚书连同侍郎二人和孔奕林一起前来觐见。 他们三人上报了棉花已成熟之事。 顾元白大喜,亲自赶往棉花田地中一观,入眼就是如雪一片的棉花田地,被孔奕林叫做白棉花的东西,果然和棉花一般无二! 孔奕林上前摘下一掌心棉花,送到顾元白跟前,“圣上,您摸摸,这东西正是臣所说的白棉花,中有丝絮,柔软轻便。” 顾元白拿在手中揉了揉,面上满是笑意,容光大盛,“好东西!吴卿,你们可有算了亩产?” 工部尚书也是面色红润,喜上眉梢,“臣前两日便派人算了亩产,因着这半年多来的小心照料,亩产足有三百五十斤!” 大恒的斤数比现代的斤数要小,三百五十斤的产量,按现代的计数方式也不过是二百五十斤左右。顾元白没种过棉花,但他对这个数已经很满意了,非常满意。 他毫不吝啬地赞扬了工部的官员,更是将孔奕林的功劳说得天上地下仅有,在场的众位官员被夸赞得神清气爽,即便是硬要压制着笑,嘴角也压制不下去。 稍后,圣上将种植棉花的农户也叫过来赞赏有加,赐下赏钱之后,当即下旨,“吴卿,立即派人将所有的白棉花采摘下来,召集人手加快速度为北疆众战士和灾民赶制冬衣,不得有分毫延误!” 工部尚书立即应了是,又顾虑道:“圣上,恐怕布庄之中的人没有这么多啊。” 顾元白思索一番,突然道:“孔卿如何看?” “为战士和灾民赶制的衣服,并不需要出众的绣法和缜密的针脚,只需平整无误,使棉絮不露出即可,”孔奕林道,“百姓现如今已忙完农活,家中女子都晓得一手制衣的活计,不如每日给些工钱,让百姓家的女子前来为北疆战士和灾民赶制冬衣。” 顾元白又问:“那每日工钱该如何算?” “不若以成衣数为准,”孔奕林不急不缓,“做好了一件衣服那便是一份的钱,手巧的自然多,手慢的也不花冤枉钱。待她们交上成衣以后,便让专人前去检查针脚,确定不露棉絮崭新平整之后,再给工钱。” 顾元白轻轻颔首,“就由孔卿之言去做吧。” 如今都已十月了,秋风也开始转寒,要想要在年底寒冬最冷时将新一批冬衣运送到北部,那就需要在十一月初,就要将全部冬衣装车运走了。 这是一个大数量,北部的士兵不论兵种,少说也有三万人,再加上大批的灾民。一套成人棉衣要用掉一斤的重量,即便棉花够,制作冬衣的时间也十分紧迫。 孔奕林将棉花当做进身之阶,他自然不会将棉花种子五粒十粒的献上去。孔奕林知晓白棉花此物,只有够多才能彰显其价值。他的性子让他即便在没有确定是否能考中进士当官之前,就已动用了全部的钱财,去购买了足足可以种百亩地的种子。 而这些种植成功的耗费了孔奕林无数心血的白棉花,就在太康十年十月,走进了京城百姓和文武百官的眼中。 这一日一大早,已经养成习惯了的农汉三三两两往官府门前走去,到了官府门前时,人头已经围了好几层。百姓们等了没过一会儿,官府中平日里给他们读《大恒国报》的官差就准时走了出来。 但在读报之前,官差清清嗓子,大声道:“咱们朝廷要为北部的士兵和灾民赶制冬衣,京中的布庄人手不够,若是谁家的女眷有心想要赚些工钱,尽管来官府记名,等明日一同前往布庄去赶制衣物。” 此话一出,百姓群中轰然,不时有人追问“是朝廷给钱吗?”“工钱怎么算?”“若我婆娘去,她自个儿能行吗?” “大人,我婆娘的手艺好,女儿的手艺不行,你们是需要带花儿带鸟儿的衣服吗?” 官差一一解释,最后道:“诸位不必担心,进出布庄的全是咱们宫中的女官,她们会负责你们家中女眷的膳食和安危,外头还有咱们的官兵守着,每日太阳落山之前必定会回到家中。这一块儿,大家伙安心罢。” 说完后,官差又解释了良多。 许老汉就站在其中,他听得仔仔细细,听完之后,回家的路上也一直在想着这事。思来想去,他觉得这是圣上和朝廷想帮他们过冬,才给他们一个能在农闲时候挣工钱的活计。 许老汉回到家中就将这件事同家里的人说了,家里女眷一听,都是面上一喜,“就我们这手艺,也能去挣朝廷的工钱吗?” 许老汉一板一眼道:“那你们可不得好好练练,咱们不求快,不求钱多,就求个稳当。这可是给将士们穿的衣服,没准你们做出来的衣服还能被咱们大恒的将军穿上!这事可不能着急,知足常乐,贪财得贫,你们得比在家里时更认真,要是你们一个个都为了工钱,那还不如不去。” 许老汉的婆娘嗔怒道:“我们还不知道这事吗?!给士兵穿的衣服当然要认认真真的了!就你,天天出去听《大恒国报》,瞧瞧,现在说话都一股子读书人的味道了。” 许老汉嘿嘿一笑,颇有几分自得:“不一样喽!不一样喽!” 婆娘瞪了他几眼,也忍不住笑了,跟儿媳道:“还别说,他听人家个念报听得多了,懂的事儿也多了。有时候和我一说话,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真跟读书人一样了。” 饭桌上的一家人都笑了,大儿子琢磨这个事,跟几个兄弟商量一下道:“娘,要不你就别去了,就让云娘她们几人去就好。” “是啊,”大儿媳妇道,“娘,您就在家好好歇息吧,咱们几个妯娌,必定将这事给干得好好的!” 几个女人的脸上带着喜悦和紧张的神色,她们可从没有自己去挣过一份工钱,男人们不在,她们是有些忐忑和不安,但更多的是跃跃欲试。 许氏立刻瞪大了眼,想也没想就拒绝道:“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去。你们都不用拦着,家里就我的针线活最厉害,我去了,几个媳妇儿也有个主心骨。” 几个儿子劝了许久也未曾劝动,只好点头同意。 第二日一大早,许氏就带着儿媳们出了门,她们心有忐忑,但在路上一看,家家户户都走出来了人,无一例外都是女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安定了下来,三三两两一同往着官府而去。 记上姓名夫家之后,众人低声交谈着,没有多久,宫中就来了人,客客气气又温和地将人带到了布庄当中忙碌。 等天大亮之后,众多汉子前去听《大恒国报》的时候,也在说着这件事。家中的婆娘都走了,说不担心是假的,许老汉自己听完大恒国报后就在家中等着,几个儿子也坐不住,等到晚上天色都暗了,家人开始着急的时候,许氏带着媳妇儿红光满面,笑得见牙不见眼地大步朝着家里走了过来。 许老汉和儿子们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是出什么好事了,今天就拿到工钱了?” 许氏和媳妇们坐到位子上,笑着道:“哪里能这么快?这一套冬衣赶制出来,就是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手快的也得需要两三天。” 许老汉纳闷:“那你们这是?” “我们开心着呢,”许氏让儿媳将东西拿了出来,“朝廷给我们准备了午饭,那米香喷喷的,包管你吃饱,还不止是好米,还有好几样的菜。说起来你们都不信,我们今个儿中午可是吃到肉了,味儿都现在还没散呢!” 儿媳小心翼翼将油纸包着的糕点拿了出来,许氏:“瞧瞧,这是照顾咱们的女官给我的糕点,女官说了,这是因为我做得又快又好才赏下来的。这糕点可是皇宫里皇上吃的糕点,可不便宜!” 许老汉一惊,跳起来道:“圣上吃的糕点你还在计较便不便宜!这哪里能吃,快供起来!” 许氏一把夺过了糕点,白了许老汉一眼,“布庄里头的女官可是说了的,这糕点拿回家就是留着吃的,你供起来还白瞎了这些糕点,要供你供你的那份去,我们还得吃呢!” 许老汉哑口无言。 家中的小儿跑了过来,见着奶奶手中的糕点就扑了过来,抓着就往嘴中塞去,囫囵吞枣咽下之后,就眼睛一亮,“奶,真好吃!” 小儿还要再抓,但却被家中长辈抓住了手,长辈气得脸色涨红,“慢点吃,细点吃!你尝尝味啊,你怎么能这么的吃?” 小儿懵懂,长辈们叹了口气,也跟着小心翼翼地抬手捏了一块糕点,放进了嘴里。 又甜又香,原来宫里头的糕点是这个味啊。 许老汉尝了又尝,品了又品,等最后一点味儿也没了,他才停下咂嘴。再让他吃,他不舍得吃了。家里的长辈们把糕点让给了小儿,小儿被看得紧张,也学着长辈的模样,一板一眼的珍惜。 当天晚上,许老汉和许氏躺在床上,琢磨这一天的味儿。 “没想到还有能见着宫中女官的一天。” “没想到还能吃到皇宫里的糕点。” “那些士兵们冬天冷,没衣服穿,我得快儿点,别把他们给冻坏了。” “是要快,但也别急,”许老汉道,“等朝廷发了工钱啊,你们做主,一人一身新衣裳。” 深夜渐晚,鼾声渐起。京城之中陷入安宁,空中明月悬空。 第87章 朝廷用民做事,那就一定要在方方面面顾虑好细节。万事按着章程来做,既不可欺压百姓,也不可由百姓私自囊中。 圣上将赶制冬衣的时间压得很紧,负责此事的官员们打足了精神,力求将效率提到最高。 自古打仗,其实打的不止是士兵的战争,更关键的则是后勤的战争。游牧民族用肉干当做口粮,他们不需要后勤,可以快速的发动进攻,这正是他们的优势,但在如今蝗虫肆虐、大恒粮食充足的情况下,他们这个优势就不占好了。 顾元白和众臣商议的时候,仗着大恒如今国库和粮仓满溢的底气,也就直说了,“朕不止要送冬衣去北疆。大恒的士兵辛苦,但辛苦不能连年都过的辛苦,朕要让他们在游牧人面前好好的过一个年。” 臣子躬身追问:“圣上,何为一个好年?” “吃饱穿暖,有滚烫的肉汤喝,有鲜美的大饼吃,”顾元白看向他们,“那些豪强送了十万的鸭子前往边关,也快要到了吧?” “驿站的人来信,已快要到达北疆了,”户部尚书没忍住笑眯了眼,“薛将军来信时曾说,蝗虫在七月就开始在北部肆虐,他到达北疆时,情况已经十分严重。秋蝗三月一死,待到十月中旬,应当就进到若虫期了。” 参知政事接道:“十万只鸭子在九月就送上了路,再晚,也能在这个月底送到北疆手里。到时正好赶上了蝗虫的若虫期,吃完了蝗虫之后,正好也可以给战士们加加肉。” “豪强这次做的不错,”几个大臣笑了,打趣道,“终于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了。” 顾元白笑了,“省了我们好大的一笔功夫,但这还不够。蝗灾到了如今,只要后方的粮食跟得上,对前方来说已经算是过去了危机。诸位卿,朕现在想要的,是同游牧的一场胜利。” “要让游牧知道大恒的底气,”圣上道,“他们向来自得于自己的战绩,自得于自己的骏马与自己的牛羊,此次蝗虫一出,大军压境,不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多么弱小都浪费了这次的机会。” “他们没有粮食吃,没有冬衣穿的时候,咱们的将士要吃得好穿得好,要有充足的力气和精神去应对游牧的骑兵,”顾元白道,“粮食,冬衣,肉……年底了,百姓家尚且会吃顿丰盛的年夜饭,这些为朕打天下的士兵,也要好好过个年。” 众位臣子应是。 午时,顾元白留下众位臣子在宫中用膳。宫中的膳食精美,味道可口,但今日却有一道红黄交加的鲜艳菜肴,枢密使试探尝了尝,“咦,这是什么,味道不错。” 酸甜可口,咸味适当,分外的可口。 田福生道:“赵大人,此菜是红灯果子炒蛋。” 枢密使奇怪:“红灯果子为何?” “红灯果子是黄濮城的县令在当地发现的一种果子,”田福生,“这果子颜色漂亮,小巧圆润,食之无害,无论是做菜还是熬汤,都别有一番风味。” 大鱼大肉吃多了,番茄炒蛋是真的开胃。自从太医院确定这些红灯果子对人体没有危害之后,顾元白就把番茄搬上了菜桌。番茄炒蛋只是基础,番茄牛腩、番茄汤拌面、糖拌番茄……他已经吃了好几天了。 众位臣子对红灯果子分外好奇,等午饭之后,顾元白让人送上清洗干净的红灯果子,让他们人手一个尝一尝。 众臣试着尝了一尝,这口味十分的奇妙,汁水泛酸,但果肉又泛着甜,但还别说,这东西越吃越觉得好吃。既可入菜,又可生吃,臣子们接二连三地夸赞道:“圣上,这红灯果子是个好东西。” 顾元白忍笑不禁,“但再好的东西,朕这里也没有多少了。此番众位大人尝一尝味就好,待到明年种下长出时,才可知这东西的亩产多少。” 臣子们不由露出几分失望神色,吃着剩下的红灯果子时,咀嚼的速度也放慢了许多。 下午,各位臣子回到了各自的衙门处。而顾元白则留下了户部尚书,带着人换上常服,坐上马车出了皇宫。 尊贵无比的皇帝陛下,带着人来到了京中的菜市之中。 顾元白亲自从菜市的路头问到了路尾,从一个鸡蛋的售价问到了一斤兔毛的售价。他的气质斐然,衣着即便再低调,在百姓之中也是鹤立鸡群。但顾元白语气温和,态度亲切,被他问话的百姓虽然拘谨,但并无多少害怕。 “公子,你若是买得多,我们这价位就会更便宜,”卖着自家鸡蛋的农户搓着手,小心翼翼道,“我家的鸡蛋又大又好,是最便宜的了。” 顾元白看了看,果然点了点头,“老伯,若我买得多了,还能再便宜多少?” “一斤鸡蛋便算十二文铜钱。”农户老老实实道。 顾元白了然。 他一路走过来,将各物件的售价明白的大致清楚了。等到同户部尚书坐上回程的马车时,他感慨道:“外头的鸡蛋是十二文铜钱一斤,可这鸡蛋入了宫,就变成一百二十文钱一个了。” 户部尚书不敢说话。 “该说朕不愧是皇帝吗?就连这一模一样的鸡蛋,到了朕的饭桌上就成了金鸡下的蛋了,”顾元白打趣,“是朕配不上去吃这十二文钱一斤的鸡蛋。” “圣上,”户部尚书头顶大汗淋漓,“内廷的账目,这……” “汤大人,你瞧瞧这才过了多久,”顾元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朕才清了内廷不到一年吧?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不到一年的功夫,就有人敢在朕眼皮底下钻空子了。” 户部尚书完全不知道该在此时说些什么,马车一晃一荡,他背后的汗已经隐隐浸透了衣服。 “太府寺,少府监。太府管着内廷的库储和出纳,现如今的太府卿和汤卿也是熟识,”顾元白悠悠道,“少府监从未出过什么事,太府寺的事情倒是一件接着一件。前些日子反腐刚过,前太府卿正好缝上丁忧,这便辞官回乡守孝去了。这新上任的太府卿莫约是不了解朕的脾性,他甫一上来老实了还未到两个月,这便把鸡蛋给变成了金鸡蛋了,你说,之后朕还能吃得起鸡蛋吗?” 户部尚书脑中神经紧绷,既为这一句“熟识”而胆战心惊,又恨太府卿这没脑子的贪财行为。 皇帝陛下的脾气,对贪污的态度和容忍,这个太府卿如今还不明白吗? 马车正好停下,顾元白拍了拍户部尚书的手臂,语重深长道:“朕听闻汤卿正为家中女儿相看亲事,这女儿家的亲事可是无比重要的事,汤卿要多看多思,万万不要随意就下了决定。” 户部尚书这才反应过来,圣上对他说这一番话的意思。 最近户部尚书确实在犹豫是否要同太府卿结成亲家,圣上如今单独对他说这样的一番话,恐怕就是在提前提醒他,莫要和太府卿有过多牵扯,这是圣上对他的爱护啊。 户部尚书心中一松,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俯身行了个大礼,“圣上今日所言臣字字记在心中,衔草难报皇恩,圣上对臣的爱护,臣真是万言难以言其一,只恨不得为圣上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顾元白点了点头,含笑安抚他两句之后,便让他下车了。 太府卿其实自从反腐之后一直老老实实,近期才开始有贪污意向,但他这手脚刚做,就被顾元白给发现了,不得不说也是一个倒霉蛋。 京城中,顾元白一边忙着处置太府卿,一边忙着紧盯着棉衣事宜。 而在北疆。 十月中的时候,一路草行露宿的送粮军队终于与北疆士兵汇合了。 薛将军在大风中迎来了这一条长长的队伍,也迎来了被这条队伍护在中央的长得见不到尾的粮车。 这些粮车各个装得堆积如山,一个紧挨着一个,平旷荒凉的平原两侧,听到声响的难民从灾民居中走出,愣愣地看着这些粮食。 从他们面前经过的粮车打下一道道影子,这影子将他们罩在底下,都遮住了太阳,遮住了天上的云。 驻守在边关的士兵们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这些粮食,薛将军脸上憔悴的神情在这一瞬间变得神采奕奕。 “看到了没有?看到了没有?”老将激动,“我就说!我就说圣上一定会送大批粮草前来!你们信不信?你们信不信!” 驻守在边关的这些士兵和被薛将军救助的这些灾民,已经吃了一旬的稀粥了。 薛将军到了北疆之后,就无所不用极其地去救济灾民,然而灾民太多,带来的粮食不够。在等待朝廷送粮的这一段时间,不知从哪里传起来的谣言,说是朝廷不愿意往北疆送粮。 被薛将军从京城带往北疆的士兵们对此说法不屑一顾,他们是被圣上养起来的兵,圣上对兵如何,他们最是清楚。但原本就驻守在北疆的士兵们慌了,他们经历过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即便这一年来朝廷运往边疆的粮食稳定,给他们换了盔甲和刀剑,但他们还是害怕,慌恐开始在他们之中传播,听闻此事的薛将军直接抓住了传播谣言的源头给斩了,才暂时将一部分的士兵们安稳住。 但这一部分的士兵心中还是担忧,随着时日的见长,他们甚至开始心中升起了绝望。 然后就在这种绝望之中,他们等来了朝廷送来的粮。 送粮来的大军已经走近了,但即使是走近了,那些粮食仍然看不到尾,好像就没有尽头一样。 驻守北疆从未离开的士兵愣愣道:“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粮食……” 京城的士兵骄傲十足地道:“圣上爱护我们,当然会给我们运送多多的粮食。不就吃了十天的稀粥吗?我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慌。” 士兵只顾着看粮食,来不及回他的话,眼睛都要转不过来了。 这么多的粮食,能有多少人一辈子能见过这么多的粮食? 反正常年驻守在边关的这些将士们,他们中没有几个人曾见过这么多的粮食。不知不觉间,这些从未见过如此多粮食的人被身边人一提醒,自己摸摸脸,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竟然眼睛湿润了。 哭什么啊? 士兵们茫然。 他们只是看了一眼粮食,看不够,又多看了几眼而已,心里面还没琢磨过来味儿呢,怎么就对着这么多的粮食哭了? 他们正想着,就听到突然有呜咽痛哭声在两旁响起,愈来愈响亮。士兵们扭头一看,原来是被薛将军聚集在这一块的灾民们正三三两两的抱在一起痛哭。这些前些日子满脸写着麻木的灾民们,在看到这么些粮食之后好像突然有了宣泄的渠道,一个人哭得引起了一大片的哭声,止也止不住。 有粮食了啊,他们得救了。 第88章 这是因为饿怕了。 在蝗灾肆虐和饿殍遍地时,粮食是最硬的通行货,也是最让人心安的镇山石。薛将军见到灾民如此,见到北疆士兵如此,心中酸涩又难受。 两个月前,他带着兵粮一踏进灾区,抬头是遮天蔽日的蝗虫,低头是饿得瘦骨嶙峋的灾民尸体。何为地狱?不亲眼看上一眼,旁人想的再多,也想象不出来人间炼狱是何等的模样。 人饿极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什么都可以吃,树、草,甚至地上脚下踩着的土,混着水也能硬吃下去,但这土,人吃多了就会死,等没有东西可吃之后,最后就是人吃人。 这等的惨状无法用言语文字去转述,薛将军写给圣上的折子之中,也只写了“饿殍遍地”这四个字。 蝗灾爆发最早最严重的地方,女人和孩子,瘦小的男人,他们不止是自己饿,他们还得时时恐慌自己会不会被别人吃掉,自己的妻子,自己幼小的只会哭泣的孩子会不会成为别人的口粮。 这样的场面哪怕是最有灵气的读书人也会愣住拿不起来笔,薛将军有心想将灾区严重的情况一一转述,可转述什么呢?处处严重,处处严重之后就没有能单独拿出去写的东西了。 八百里急报派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的时候,薛将军还担心他写上去的文章是否无法将北部蝗灾的严重说清楚,会担忧朝廷是否会重视,是否会派来大量的米粮。 直到看到摆在面前的这些一眼看不尽的粮草时,他才彻底安下了心。 一个将军最感恩的事,就是在前线打仗时,后方的皇帝能信任他并用尽全力的支持,这很难,不止是说起来那么简单,但当今圣上就做到了。 老将很是激动,看到带头的薛远之后更是畅快大笑,“我儿,你来得慢了些!” 薛远的容颜一露,常年驻守在北疆的士兵就惊呼一声,“薛九遥!” “薛九遥竟然回来了?!” 薛远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了薛将军一眼,嘴角一勾,“薛将军数月未见,倒是沧桑了不少。” 他翻身下了马,走到薛将军跟前行了礼,朗声道:“下官薛远,奉圣上之命将粮草送到,还请将军审查。” 薛将军笑容止不住,“好好好。” 他拍着薛远的肩膀,一时之间眼角也有些湿润,“圣上竟然派你来运送粮草,圣上这是看得起你啊。” 薛远咧嘴一笑,“这是当然。” 薛将军同几位将领拉着薛远说了几句话,随后就一同去检查了粮食数量。即便带队的人是薛远,薛将军也公私分明,等最后查完之后,他们也被这些粮食的总量给吓了一跳。 “这都能吃到年后了吧?” 这么多的粮食还有送粮食的数万大兵,薛将军琢磨着不简单,他正想将薛远叫来问问话,却被人告知,薛远已经带着众位将领前去清洗自己一番了。 薛将军眼睛一瞪,怒骂一声兔崽子,也不琢磨了,“把粮食卸车,万事不管,先让大家伙吃一顿饱饭!” 等薛远清洗完自己从房里出来后,就闻到了四处飘香的粮食味道。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抬眼看着四处飘起来的白烟,慢条斯理在军中看了一圈。新来的兵听过薛远剿匪的名声,以往的兵知晓薛远驻守北疆的大名,他这出去一逛,军里不少人都知道薛九遥回来了。 薛远的名号对北疆士兵来说当真是响当当,里头不少人都曾跟着他出入战场过,偶尔薛远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还会恭敬地道一声:“少将军。” 在以往卢风掌权时期,薛远的功名都被薛将军压了下来,即便之后圣上掌权,因着薛将军的谨慎和担忧,对当今圣上的脾性也不曾了解,因此也没有为薛远表功。薛远在边关时自然没有位列将军之位,只是他以前桀骜,别人这样叫他,他也就光明正大、理所应当地应了。 现在听到这样熟悉的称呼,薛远却第一时间想起来了顾元白,突然有些庆幸顾元白不知道这事。 否则这小没良心的,定会怀疑他用心不良了。 薛远把自己曾经野心勃勃妄图登高位的想法故意忽略掉,悠悠闲闲地走到了薛将军的营帐当中。正好饭菜已上,薛将军停下与几位将领的商谈,让他坐下一同用膳。 饭桌之上,薛将军一颗忠君之情无处倾泻,只能不断地问薛远:“圣上如今如何?” 薛远一听这话,眉眼之中就染上了阴翳,“我一月有余未见过他,我怎么能知道。” 薛将军不知道他怎么心情突然变坏了,“那你走之前,圣上怎么样?” “脸软得跟天上的云似的,”薛远筷子顿住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还是瘦,手上就剩骨头了。” 薛将军前半句没听懂:“什么叫脸软得跟天上的云似的?” 薛远没听到他的声音,他已经完全陷进去了,骨头都泛着酥人的痒,“他生辰时我也没在,以往他生个病,踩在温泉池边的白玉砖上都会浑身乏力,只能让人背着。我这一走,谁还能背着他?” “也不一定,”他忽然渗人一笑,“老子去荆湖南待了一个月,回来还发现他变得气色更好了呢。” “他身边这么多人,叫谁背不是背?” 薛将军听得糊里糊涂,云里来雾里去,“薛远,我在问你圣上的身体怎么样!” 薛远回过神,瞥了他一眼,不耐地压低剑眉,“好着呢,不用你关心。” “我怎么能不关心!”薛将军勃然大怒,“圣上对我如此关心爱护,如此信任于你我,我怎么能无情无义,连圣上的龙体都不去关心?” 薛远:“有我关心着。” 薛将军一愣,怒意霎时间褪去,变得乐呵了起来,“好好好,我儿切莫要忘记这颗忠君之心,你我为人臣的,就得这样才对。” 薛远摸摸心口,勾唇一笑,眼中有沉沉笑意转瞬,“那这颗忠君之心跳得还挺快。” 这些时日,一直同边关将士们拉锯的游牧民族正是契丹八部之一,首领名为日连那1的一部。 薛远带着兵马粮草送到北疆的阵势很大,日连那派出去的哨骑看到此事之后就连忙赶回了部落,将大恒士兵又往边疆派了军粮的事情告诉了首领。 日连那听闻此事,布带中的牛肉干都不香了,他皱眉道:“大恒皇帝派来了多少人?” 哨骑凝重道:“足有上万!” “嘶——”日连那倒吸一口冷气,追问道,“领兵的人你们可看见了是谁?” “他们也有哨骑探路,我们不能过于接近,”哨骑道,“虽然没有看清是谁带的兵,但能瞧出领头的主将似乎是个年轻人。” 日连那松了口气,哈哈大笑,“怕不是大恒朝廷只剩下兵了,连个能用的将领都没了吧?哈哈哈哈,薛平那个老东西年纪大了,朝廷是不是以为派个年轻的人来了就行了?不用担心,像这样毛都没长齐的将领,来一个我日连那杀一个!杀到这群毛头小子见到我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为止!” 围在一起的属下也跟着放声大笑。 笑完之后,想着哨骑所言的连绵不绝的粮食,日连那的脸上闪过贪婪,“我们的马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这么久以来,我们的战士都吃掉多少只牛羊的肉干了,你们还记得大恒女人的滋味和大恒粮食的滋味吗?” 属下们满脸凶悍,“首领,我们已经被薛平那个老东西打回来数次了,这次来了个年轻人,说不定还是从没上过战场从没和我们交过手的年轻人,从他这里突破,必定能给那个老东西一次重击!” 日连那杀气沉沉,“说得没错,我们这次一定要连本带利的杀回来。” 属下之中有人开口道:“不止如此,首领,如今契丹八部的大首领快要死了,我们要是能在大首领死了之前做下一番大事,下一个契丹族的大首领恐怕就是您了啊。” 此言一出,日连那就动心了。 不错,此时正值大首领弥留之际,朝廷来了个年轻蛋子的事要是被其余几部的首领知道,他们必定会为了抢夺功劳而对大恒人发起劫掠,现在是日连那最先知道这个消息,他也离得最近,这不正是上天想要赐给他的功劳吗? 薛平那个老东西严防死守,但是现在,这个铁板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漏洞了。日连那要是不踹上这个漏洞一脚,他就是死了都会后悔。 杀,必须杀! 要让这些个新兵蛋子知道什么是人世险恶,要让领兵的这个毛头将军知道什么叫做恶梦! 第89章 薛远吃饱了饭后就出去看了士兵给灾民们赈灾的情况。 这些饿了许久的灾民们殷勤排队地等着拿粮,看着前头的眼睛里都是希望,数排数人,布满了整个空地。队伍望不到头,一眼就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薛远问道:“跟在送粮队伍身后的那群灾民,你们将他们安置了吗?” 正在负责看着士兵发粮的军官回道:“我等已将这群灾民安置了,只是这些灾民饿得太久,现如今只能吃稠菜粥,伙房正在熬着这些粥。” 薛远言简意赅,“派个人带我去难民住处看一看。” 军官派了一个士兵跟上,薛远走进难民居中一看,见到已经有不少人领了口粮,正围在一起用瓦罐煮着饭。 这些灾民被安置在北疆,因为人数太多,许多人的安置之处甚至不能称之其为房子。四面漏风、屋顶漏雨,薛将军忙碌之中,只临时建起了一些容纳灾民的灾民居,但在北疆的寒冷之中,这样的房子不管用。 北疆太冷了。 薛远知道这冷是个什么滋味,知道北疆的雪尝起来是个什么味道。圣上喜欢他热,嫌弃他热,但即使是热气腾腾不怕冷的薛远,在北疆的冬日也会被冻得手脚僵硬,迈不开腿。 如今快十月底,再这样下去,即便有粮也会冻死许多的灾民,这些灾民的命不值钱,一冻死就是一大片。但寒冷和蝗灾之后,可能还会因此而引发人传人的疾病。 小皇帝之所以派了如此多的的药材和大夫,正是因为顾虑这点。 薛远看完一圈之后,当即带着人驾马拉车去找建房的用材,准备在真正能冻死人的冬日来临之前,建起最起码能让人活命的房子。 他说干就干,带着人手干得热火朝天。薛将军知晓他要做的事情之后,又多分给了他一部分人手,人多力量大,做起来也就更快。 将建房的用材找回来之后,北疆的灾民也知晓军队们打算做些什么了,他们默默站起身,也跟着忙了起来。 薛远将最重的一块石头给扔在了地上,拍拍手,又从怀中拿起匕首去削尖木头。一旁正在劈柴的士兵满头大汗,瞧见他如此就大声喊道:“少将军,来一手!” 薛远手上的匕首绕着手转了两圈,上下翻转出了朵花儿,这一手厉害极了,刀芒寒光闪现,在木头上折出好几道烈日的白光。 建房子的士兵们和灾民被叫好声吸引,往这边一看,倒吸一口冷气,也跟着鼓掌叫好了起来。 这些士兵因为驻守北疆,时刻要面对蝗虫和游牧的风险,外有惨不忍睹的灾区情况,内有粮食逐渐减少的危机。在连续吃了一旬的稀粥之后,士兵们的士气很是低落,他们内心深处一直惶恐而不安。薛远带来的粮食是一击重拳,将他们的不安给击碎。但这还不够,士兵和麻木的灾民们,需要一场彻底的狂欢来鼓舞士气,燃起新的希望。 一场胜利。 北疆得要一场胜利来鼓舞人心。 薛远想了一会,懒懒地将匕首挽出了最后的一朵刀花,漂亮地收回了手。 周围站着看热闹的军官们带着士兵叫好声不断,更有人蠢蠢欲动,在起哄声中直接上去打了两套拳。 他们热闹他们的,薛远则又低下了头削着木头,但不知何时,握着匕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在木头上刻下了三个字。 最后一笔落成的时候,薛远都不知道这名字的第一笔是怎么刻出来的。 他出了神,拇指摩挲过字迹,曾在北疆同他一起上过战场的将领杨会走近,低头一看,洪亮十足地问:“少将军,这是什么字?” 薛远的指尖正好摩挲到中间的字眼上,他笑了笑,裹着风沙和风吹不散的想念,“元。” 顾敛,顾元白。 杨将军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少将军的名吗?” “可不是,”薛远笑了,“这就叫做缘分。” 薛远,薛九遥。 实在太配了。 配得老天爷都不舍得拿雷劈死他。 薛远心情好了,在“顾元白”三字的旁边再龙飞凤舞的加上了“薛九遥”三个字,自己欣赏了一会,怎么看怎么舒服。 但刻了这六个字的木头是没法用了,或许还得毁掉,薛远一想到这就皱起了眉。他突然起身,带上木头和匕首,大步往军营中走去。 “少将军?”后方的呼喊逐渐遥远。 薛远这会儿的心口正火热着,年轻人的冲劲在他身上是直冲云霄的增长。他回营帐之中拿起大刀配在腰间,牵走烈风翻身上马,扬鞭起马:“驾!” 烈风如箭矢般奔了出去,从边界一直往契丹族的地盘跑去。 契丹族之中最靠近边关的就是日连那的部族,薛远悄无声息地驾马接近,躲过了哨骑,在日连那族人营帐的正东方百里处勒住了马。烈风扬起蹄子高昂一声,停住了疾风般的奔驰。 薛远正了正衣袍,下了马,将那根刻有他与顾元白名字的木头竖着插进了土里。 厚厚泥土盖起木头,薛远站在这看了一会,记住大概位置,笑了。 草原上东边最早升起来的太阳会最先沐浴着这片土地。 敌人的脚底下藏着薛远的这份心意,等这片广袤的草原属于顾元白的时候,大恒的皇帝会亲自发现这个秘密。 风沙带不走,大雨冲不走,顾元白一日不接受薛远,那长木就永远直立不倒。除了薛远,除了天地,谁也不知道。 薛远翻身上了马,驾着烈风转身,快马在冷风中飞驰。 他踏出日连那的地盘时,压低身体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已经小如蚂蚁一般的契丹族营帐。 日连那。 你离得这么近,你不死谁死。 日连那觉得攻打毛头将领的事宜早不宜迟,两日后便开始派兵马前去试探,与大恒巡逻守备的士兵发起了多次平原突击战。 双方各有胜负,但因着契丹族的马匹多日以来从没吃饱过马粮,现在虚弱无比。巡逻的大恒士兵按着主将所说,未曾用尽全力,因此给了日连那一种彼此实力拉锯的感觉。 但即便是这样,对一向自得于自己战绩和骑兵的契丹人来说,都是一场侮辱。 几场遭遇战、突击战下来,日连那心中有了数,准备了十天后便组织了大批的骑兵压境,兵分两批,从东西两侧逼近大恒边关。 大恒营帐之中,薛老将军从西侧迎击,派给薛远三千骑兵和五千步兵从后方抵御外敌,薛远领命,带着八千兵马前往敌人目的地排兵布阵。 八千士兵站姿规整,形成了薛远所布置的迎战方阵。他们穿着精良的装甲,拿着锋利得反着寒光的刀枪。经过十几日的修养,士兵重新变得精神勃勃,盔甲下包裹的是力气十足的强壮身躯。 大恒的床弩摆在四方,巨大的连弩武器可万箭齐射,形成巨大而密集的箭雨阵型,每个床弩都有三至五个士兵作为床弩手操作。 这场战争看在薛远的眼里,已经胜负分明了。 游牧民族的骑兵强悍而凶猛,但他们的骏马已经虚弱无比,冲不起来跑不起来。而游牧民族使用的武器还停留在最为基础的弓箭和刀枪之上,他们被长城所隔绝,没有学习制作武器知识的路径,而在他们原地打转的时候,大恒的士兵,却已经人手一把弩弓了。 契丹人这怎么赢? 薛远看着远处逼近的敌人骑兵,挑眉深深一笑,吩咐士兵做好迎击的准备。 日连那亲自带兵绕路赶往东侧去迎战薛远,大批的骑兵军队还未赶到城下,已经看到了城池下准备迎战的士兵了。 日连那眼中闪过残忍的杀虐欲望,“那就是朝廷派来的将军吗?” 副将点头道:“应当就是了。” 他们的野心被大恒的粮草激起,眼中火光滔天。全部的族人声势浩大,嚎叫着杀喊着往前冲去,一直冲到了薛远的面前。 这样大的阵势,往往能将新兵蛋子给吓得腿软,骑兵还没冲到敌人跟前,日连那就已经想到了胜利的结局,哈哈大笑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他大笑的表情就凝在了脸上。大恒领头人的面孔被他们看见了,这面孔熟悉极了,熟悉的不得了!朝廷派来的年轻将领,竟然是曾经狠狠咬下他一层皮肉的薛远! 是薛平那老东西的儿子薛远! 日连那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 薛远早就瞧见了日连那,他勾出一抹战意嗜血的笑,高声:“放箭!” 弓箭手的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他们用着工程部制作出来的新的弩弓,对契丹人发动了箭雨一样的攻击。 密集的千万支弓箭从空中急转直下,巨大的床弩箭孔对准着表情骤变的敌人,在他们惊恐和不敢置信的表情当中释放了这个威力凶猛的武器。 可悲的是,契丹人走进了大恒士兵的射程之内,但大恒士兵还远在契丹弓箭手的射程之外。 他们只能承受,无法回击。 千万支凶猛袭来的弓箭击中了契丹人的身体和马匹,马匹被箭雨惊动,慌乱四处逃跑,不时有人被奔跑的马匹摔下了马,再被乱蹄踏死。这些许久未曾吃饱的马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这时一被受惊,一匹的暴动便带动了更多马匹的暴动,在箭雨和马匹暴动之间,契丹已经死伤无数。 多么可笑啊。 日连那表情扭曲到有几分惊恐。 在契丹人还没靠近大恒士兵之前,日连那的族人就已经有溃败之势了。他大吼:“盾军!盾军顶上!往前逼近反击射箭!” 副将困难地抵御着漫天的箭雨,脚下无法往前一步,他恐慌道:“首领,走不了!” 平时的箭雨都是一阵一阵,中间有个可以反击的时间。但这次大恒的弓箭手却不知怎么回事,难道是层层的弓箭手前后交替,才使得箭雨分毫不减,让他们寸步难行吗? 那总该有个结束的时间吧! 前方被弓箭射死的契丹人和马匹的尸体挡住了剩下部族的前进,打死日连那都想不到这箭雨的攻势怎么会如此猛烈,他身边的亲卫甚至为了保护他也死了十数人,日连那咬咬牙,死亡和被大恒打败的羞耻来回拉扯,他脸上横肉颤抖,终于,“撤!” 看着契丹人狼狈逃走的背影,看着满地被箭雨射死的尸体和马匹,大恒的士兵停下了射箭,忡愣片刻之后响起震天欢呼! 而在这种欢呼之声逃走的契丹人,驾马的速度更快,他们挡住脸,只觉得万分的丢人和耻辱。 敌方死伤惨重,我军无伤亡一人,大胜! 那是契丹,是劫掠边关数次残忍凶悍的契丹啊,他们被打得落荒而逃了! 原来契丹竟然是这么弱的吗? 第90章 契丹人被以往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大恒二十多年的退让壮大了他们的野心和胆量。在高傲轻敌之下,这一败就败得一塌糊涂。 这场胜利带给士兵的感觉无法言喻,他们如同做梦一样的被薛远带回了军营与薛老将军汇合。 薛老将军的脸上也是喜气洋洋,他们同样收获了一场大胜。薛将军已经很少打过这么酣畅淋漓的胜仗了,他来到边疆的前两个月,因为蝗灾和灾民事宜,打的也只是防守反击战,根本没有这般的畅快。 这场胜利给边关带来的变化显而易见,大恒威力十足的武器让契丹人狼狈脱逃的一幕被许多人深深记在脑海里。 士气汹涌,出击之前的害怕和担忧转为了高亢的的战意,多少士兵恨不得仰天叫上一声,把以前的窝囊和屈辱给一口气嚎出来! 胜利的喜悦犹如燎原的火苗,无需多久,百姓们就知晓了边关士兵大胜的消息。 他们走出房屋,放下手中的石头和砖木,看着那些个士兵兴高采烈地从他们面前的路上一路高歌地回了营。 北疆的百姓们很少会见到士兵们的这个样子。 在边关,百姓与士兵们的关系并不友好,北疆的民众对驻守当地的士兵又怕又恨,恨其没有作为,恨其明明有兵却保护不了他们。他们在暗中骂士兵们是窝囊废,是孬种,是和游牧人同伙的罪人。 军民关系紧张,百姓甚至会对士兵们举起防身武器。但这会儿,他们才恍惚,原来大恒的士兵并不是窝囊废。 他们也能打敌人,原来也能获得胜利。 蝗灾跟前,游牧来犯跟前,也只有朝廷的军队能给予其重击。 朝廷都不窝囊了,他们的军队敢打回去了,原来在敢打回去之后就能这么轻易的胜利,就能这么轻易地将那群游牧打得落花流水。 突然之间,北疆百姓们觉得,驻守在北疆的这些士兵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边关的事宜按部就班,十万只鸭子军队也踏进了蝗灾肆虐的范围。 它们一到这里,就不必再需要人去提供口粮了,而是就地啄着已经进入若虫期的蝗虫,一嘴一个,一天赶往北疆的路上,十万只鸭军就能解决两百万只的蝗虫,各个吃得老香,养得肚饱溜圆。 这些蝗虫连卵还没产出来便被鸭子给吃了,正好省了除卵的事情。 京城之中,顾元白也在时时关注着边关事宜。 京城中的天气也开始转冷了,寒风萧瑟。在其他人至多只加了件袍子的情况下,顾元白已经披上厚厚的大氅了。 精神很高亢,但身体跟不上。他只要多看一会儿奏折,手指便会被冷得僵硬。太医常伴身侧,姜女医也被安置在圣上身边诊治。 姜女医虽然不知如何诊治先天不良之症,但她知晓家中祖父在冬日是怎么照顾小叔的,她也跟着有样学样,将这些方法一个个用在了顾元白的身上。 无论是按压穴道还是药浴,姜女医的办法能让顾元白的身体暖上一段时间。但这样的暖意逝去的太快,同太医院的方法也殊途同归,见效甚微。 而手炉和殿中的暖炉,给顾元白带来的也只是虚假的暖意。 手碰上便热一瞬,离开又顷刻冷去。偶然夜半醒来,在冰冷和体弱的折磨之中,顾元白想到了热乎乎的薛远。 他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盖着冰冷冷的被子,想着薛远身上的那股让他无比惬意的热意。 第二天晚上就寝的时候,侍卫们正要退下,圣上就哑声道:“张绪。” 侍卫长疑惑,上前一步道:“臣在。” “去床上,给朕暖一暖床。”顾元白言简意赅。 侍卫长一愣,脸上瞬间就红了。他脊背绷起,握着拳头默不作声地脱掉外衣和靴子,爬上了床。 姜女医带着配好的药浴走进来时,就瞧见了这一幕。她面不改色,沉稳走到圣上面前,缓声道:“圣上,到了按压穴道的时间了。” 顾元白看了她一眼,劝道:“让其他人来就好。” 姜女医摇摇头:“民女亲自来更好。” 这药浴是泡脚的,按压的穴道也在脚步和小腿之上,姜女医独有一种手法,家传祖籍,也确实不好让她强传他人。 水声淅沥,床上的侍卫长躺尸一般的笔直,脸上的红意都可以烫熟一个鸡蛋了。热气很快便暖了整个龙床,厚厚的明黄被子一捂,更是热得侍卫长浑身都冒着汗。 等药浴结束,顾元白就上了床铺。侍卫长浑身紧绷,乖乖地躺在一旁当个人形暖炉,听着顾元白与田福生的对话。 床铺很暖,圣上的眉目舒展,和田福生说完了棉衣事宜之后,确定可以在十一月初将棉衣装车启行,顾元白才停住了话头。 “也就几天的功夫了,”田福生道,“边疆也来了信,照薛将军所言,蝗灾已有好转迹象。” 前两日北疆的信就送到了顾元白的桌子上。薛老将军的奏折就一封,其余的都是薛远在路上便往回寄过来的信,顾元白到了如今,也就把薛老将军的信给看了一遍。 圣上点头后,田福生带人退下。内殿之中没了人,顾元白躺下,但没一会儿又开始觉得难受。 侍卫长在一旁动也不敢动一下,热意从一边传来,另一边冷得跟冰块一样。两人之间的缝隙还可以再躺下一个人,风钻了进来,比没人暖床还要冷。这冷还冷得很奇怪,骨头缝里钻进来的一样,冷热交替之间,还不如没有热呢,更难受了。 圣上闭着眼,“下去吧。” 侍卫长轻手轻脚地下去,片刻之后,门咯吱一声响起,又被关上了。 几日之后,棉衣装车完毕,即便发车前往北疆。 顾元白在启程之前特意去看了一番棉衣,随机检查了其中几件,确实都已达到了他想要的要求。 “百姓的工钱可有结清?” 孔奕林随侍在侧,“回圣上,分毫不漏。” “很好,”顾元白点了点头,笑了,“朕会带头穿上棉衣,这等好物,天下人都值得去用。” 孔奕林笑展颜一笑,“今年的白棉花已经用光了,但臣相信有圣上为表率,明年种植白棉花的人只会越加多了起来。” “越多越好,”顾元白叹了口气,“只可惜今年的冬天,我大恒的百姓却用不上这个好东西了。” 一行人从装满了棉衣的车旁一一走过,回程的时候,圣上让人在闹市之外停下,带着孔奕林在街市之中随意走走,看看民生。 路边酒馆上,西夏皇子李昂顺一边听着属下汇报的有关褚卫的事情,一边往下随意一瞥,就瞥到了大恒的皇帝。 大恒的皇帝穿着一身修长玄衣,外头披着深色的大氅,他的脸色泛着白气,如此时节穿得这么厚重,不觉怪异,只显卓绝。 李昂顺拿着筷子的手顿住,追着皇帝的身影去看。 大恒之主哪里是想见就能见到的,李昂顺在大恒待了一个半月的时间,也就在万寿节当日的宫宴上见到了顾元白一面。没想到缘分来得如此之巧,机缘巧合之下就又见到这位了。 下属还在说着话:“褚卫公子昨日下值之后,就与友人一起在酒楼之中用了顿饭。待半个时辰之后,褚卫公子从酒楼中走出,就回褚府了。” 李昂顺口中问:“友人,是男是女的友人?” 眼中还在看着下面。 “……”下属,“自然是男人。” 李昂顺明显在出着神,他夹起一口菜放在了嘴里,“褚卫的那个友人相貌如何?与他是否亲密?” 下属叹了口气,“七皇子,您已经让我们盯了半个月的褚卫了。您要是喜欢他,一个小小的大恒官员而已,直接来强的不就行了吗?” 李昂顺冷冷一笑,“蠢货。在大恒的地盘上去强抢大恒的官员,你被关在鸣声驿中学的那十几天规矩的屈辱,是不是都忘了?” 下属道:“您真喜欢褚卫?” “喜欢,”李昂顺漫不经心道,“当然喜欢。” “那您现在在看谁?” 李昂顺指了指顾元白。顾元白此时刚刚走到他们酒馆的楼前,一举一动更是清清楚楚。他的相貌顶好,通身贵气更是妙不可言,连淡色的唇,苍白的脸都好似是装点美玉的锦盒一般,看了一眼就想让人看上第二眼。 大恒的皇帝有一张让人生不出怨气的脸来,也有让人不敢再看第二眼的威势。在没人敢多看一眼的情况下,李昂顺看得久了,大恒皇帝就好似有所察觉,倏地抬头朝楼上看来。 李昂顺的心脏突的一跳,他站起身沉稳一笑,朝着顾元白弯腰行礼,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孔奕林随着圣上的目光看去,见是西夏七皇子,便道:“圣上,此人骄奢淫逸,在西夏百姓中的名声很不好,但西夏的皇帝却对其多有宠爱。臣听闻这些时日此人一直在打探褚卫褚大人的事,以此人的脾性看,应当是对褚大人有几分不正的念头了。” 顾元白温和地同李昂顺点了点头,看着他的目光仍然跟看着会下金鸡蛋的母鸡一样,口中道:“难为褚卿了。” 因着顾元白的恶趣味,他想看看西夏的使者到底从西夏带来了多少的好东西,便一直没有同西夏使者商议两国榷场一事,看着西夏使者东忙西走的送礼打探消息时,他偶尔处理政务处理得头疼,就拿西夏使者的事放松放松心情。 效果绝佳。 孔奕林越是同当今圣上相处得多,越是哭笑不得,他此时应了一声,也跟着无奈附和道:“褚大人确实辛苦。” 顾元白继续同他往前缓步走着,打趣道:“孔卿也是相貌英俊,武威非常,怎么这西夏七皇子这么没有眼光,没有看上孔卿呢?” 孔奕林苦笑:“臣相貌平平,圣上莫要打趣臣了。” “哦?”顾元白问,“那看在孔卿的眼中,哪位俊才才能撑起得相貌堂堂,能比潘安卫阶呢?” “比如褚卫褚大人,平昌侯世子李延,”孔奕林不急不缓地念出了一堆的人名,最后道,“薛远薛大人的样貌看在臣的眼中不输他人,也是英俊非常。最后,自然少不得还有圣上您。” 顾元白挑了挑眉,愉悦笑了,白到有些病容的脸色也有了些颜色,“这奉承话朕就当真了。” 孔奕林笑笑,突然低声道:“圣上,最近您将姜女医召在身侧陪同一事,许多不识姜女医来历的人有了许多猜测。朝中暗下已经有了几种声音,愈演愈烈的一种说法,便是您要收妃入宫了。” 第91章 顾元白对这些传闻只是一笑置之。 他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转而同孔奕林说起了边关事宜。语调悠闲,街道上不能说大事,两个人的对话也好似闲谈一般,到最后,孔奕林主动给顾元白讲起了边关的样子。 无尽的风,望不到尽头的草原,还有蓝天。 顾元白听着他的话,也开始想着,大恒的边关会是什么样的? 这份思绪飞上了天,由风卷着晃晃悠悠往北方的边疆而去。 大恒士兵们清扫战场的时候,将受伤而死的马匹也带回了营中加肉。 只可惜契丹人的马匹已经饿得皮毛包着骨头,剩余的那些肉也不够几万士兵们分吃,更不用说那些灾民了。 最后的这些肉都被做成了马肉汤,能吃到一口肉的寥寥无几,只能用肉汤来解解馋。 行军打仗就是辛苦,救灾之急,肉带得少,很早就已经吃完了。能救济士兵改善口粮的就只有从游牧手中抢下的牛羊还有战场上受伤的马匹,于是,在小小的打赢了日连那一场战役之后,薛远又同薛将军带上了两万人马,彻底包围了日连那的部落。 圣上的命令是将频繁侵犯边关的游牧人打怕,在其内部准备联合之时议和,以寻求稳定发展,沾染草原上游牧人的经济命脉,形成一条固定商路。 不成功,那就打。成功了,那就换一种方式打。 游牧民族的所有部族人数足有二三十万人,遭受到蝗虫危害的也是其中的一个小角,现在若是要拿大恒的骑兵去对上这些人的凶悍骑兵,七成会输得很难看。 没办法,大恒的马源少,骑兵少,要培养骑兵就得要时间。顾元白染指军队的时间才多久,骑兵别说大批模的培养了,马都没见到多少匹呢。 这次的目的就是利用蝗虫和兵马声势将他们打怕,再勾起他们已经暗潮涌动的内部之争。 薛将军将圣上的话牢记在心底,带着两万人马趁着天时地利打得日连那抬不起头,大恒的士兵趁机抢夺走日连那部落的所有牛羊和马匹,俘虏了八千敌军,剩下的人被日连那带着,狼狈至极地往北方逃窜。 抢夺回来的马匹被养了起来,这些马匹一吃到鲜美的粮草,挣扎也不挣扎了,头都埋在草根底下,大口大口的咀嚼。 剩余的一些同样瘦成皮包骨的牛羊,一部分留下来,一部分全杀了,宰了吃肉! “留下的那一些牛羊正好可以等着天寒地冻时宰了吃,”薛将军同众位将领议事,“日连那往北边跑了,应当是去投靠悉万丹的部落。悉万丹大胆又谨慎,他的部族也受到了蝗灾的影响,他们会接受日连那的部族,但这个冬天,他是不会为了日连那再同我等发起战争了。” “他们自顾不暇,”薛远道,“今年冬天,不论是他们还是我们,第一件事就是保命。” 俘虏的契丹人被当做了奴隶,为灾民们的房屋建设添瓦加砖。 这个冬天不好过,灾民们衣不蔽体,有个暖身的被褥就是好的,这些时日已经有一些灾民染了风寒,还好有药材和大夫在这,才能及时救治。 蝗虫已经进入了若虫期,若是不在这个时期解决掉蝗虫,一旦等蝗虫进入成虫期产卵之后,他们还要除草割卵,挖沟埋蝻。 营帐里的人沉默半晌,心中忧色沉沉,正在这时,外头却响起了一声鸭子叫。营帐中的人没人将这当回事,只以为是听错了。 但随即,密密麻麻的鸭叫声就响了起来,吵得人耳朵发疼。薛远倏地抬眼,同薛将军对视了一眼后就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营帐帘子掀起,鸭叫声更为响亮,人人顺着叫声而去,一走出去就见到了数万只黑压压一片的鸭子。 这些鸭子“嘎嘎”地叫着,机敏地啄食着路上的蝗虫,然儿它们实在太过肥壮,这样机敏的动作也显出了几分笨拙。 肥肥的鸭子,和边疆所有饿成皮包骨的牛羊畜生完全不一样的鸭子。 许多人咽了一口口水,薛远甚至听清楚了他身边的几个将领也跟着咽了咽口水。这些鸭子一层紧挨着一层,各个都有人的小腿那般大,波浪似的往这边跑来,护送十万只鸭子大军的人着急喊道:“敢问薛将军何在?” 薛远身边的将领杨会扯着嗓子声嘶力竭:“薛将军在这!” 前面挡路的士兵和灾民连忙让出一条路,薛远眼皮跳了几下,在众人期望深重的目光中大步走上前。 来人见到他就是眼睛一亮,高声道:“薛将军,小的听令从后方送来十万只鸭子!路上坎坷,失了两百只多鸭子的踪影,剩余的九万九千七百多只,还请薛将军清查!” 身后的人群一片哗然。 十万只鸭子!这、这竟然有十万只的鸭子! 薛远也被这个数字给震了一下,随即回过神,简明扼要,“这些鸭子一路过来吃的都是蝗虫?” 来人笑得更是热烈,“是。外头的蝗虫都被吃的差不多了,这些鸭子也各个吃得肚饱溜圆,等最后的一些蝗虫被啄食殆尽之后,这些鸭子便是众位将士桌上的盘中餐,只希望诸位将士莫要嫌弃它们吃的是蝗虫就好。” 盘中餐。 薛远看了那些鸭子们一眼,眼中泛着绿光。这些鸭子各个毛发光亮,眼珠子有神。蝗虫对鸭子来说是美食,但这些一路走来,身上的肉因为路途而锻炼得更有嚼劲更为结实的鸭子对士兵来说,也是美食,极为难得极为美味的美食。 薛远的喉结滚动了一番,听到这话的众人也将目光紧盯在鸭子身上,热烈极了,完全移不开眼。 十万只鸭子叫起来的鼓噪声音在这一瞬也变得美妙了起来,运送鸭子前来边关的也有几千人,带头的人瞧见薛远这个神情,十分上道地道:“将军若是想尝尝味道,今日就宰杀也可。” “不急,”薛远客气道,然后微微一笑,“留给它们几日将边疆蝗虫啄食殆尽的时间。” 这些鸭子来得太及时了,完全省了他们动用人手去捉捕蝗虫除蝗卵一事。薛远嘴角暗中勾起,心情愉悦极了。 顾元白派这么多鸭子来边关,是因为想他了,所以想给他省些时间,让他快点回京吗? 大名鼎鼎的薛将军突然闷声笑了两下。 他刚刚还在想怎么去治理蝗虫产卵的事情,结果后方来的十万只鸭子已经将这件事情给解决完了。 这样前后恰逢的巧合,给了薛远一种他与顾元白心有灵犀的感觉。 薛远如同先前被道士骗着买下符纸的时候一样,脑子里又开始鬼迷心窍地想着心有灵犀的这个可能。 他平日里想的东西,顾元白到底能不能知道。 若是知道了,那他们二人岂不是早就鸳鸯倒凤了数次,已经情意纠缠,不分你我了? 薛远的愉悦心情一直维持了下去。 内里蝗灾安定,外无敌人窥伺。这段时间是难得的安稳时间,有了空闲之后,薛九遥的一门心思就放在了顾元白的身上,一想到这个人就如饮了八分的酒,思绪飘乎,热得每天夜里睡不着,早上还得竖起长枪大炮。 薛远连洗了半个月的裤子,天天营帐门前都有裤子随风飘动。从他门前经过的士兵和将领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刚开始还打趣偷笑不已,后来就是咂舌佩服。 与薛九遥熟识的杨将军还特意跑过来善意提醒:“薛远,你可别仗着身体年轻就这么放肆,你都洗了半个月的裤子了吧?火气怎么这么大!” 薛远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闻言嘴皮一掀,“别挡着老子太阳。” 杨将军搬了个凳子坐在一旁,看着不远处的契丹俘虏劈着柴木,语重心长地道:“我是过来人,知道行军打仗的军队里都是男人,母猪都见不到一个,憋也是应该的。但你这也实在太夸张了些,说说,你这心里头是不是有了人了?” 薛远这些时日对“心有灵犀”一事将信将疑,但他只要一想到万一此事是真,如果他在想顾元白的时候,顾元白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想到这种可能,薛远就有些耐不住。 这些时日春梦连连,小皇帝是不是也能看到他做的这些春梦,进而脸红心跳,冷颜而又羞赧不可言? 羞赧,顾元白应该不会羞赧的。但他抬脚碾着薛远兄弟的样子,眼尾勾起,狠戾而唇色发红,只要一想,薛远就硬了。 “有。”薛远懒声。 杨将军眼中一亮,十足十的好奇,“那人是谁,竟能把你薛九遥都迷得如此神魂颠倒,七窍没了六窍?薛将军知道吗?薛夫人知道吗?” “什么叫我被迷得神魂颠倒?”薛远抬脚踩着脚边的矮凳,不承认了,“你哪点看出我被迷得神魂颠倒。” 心里有人的人是不是都是这么的喜怒不定,杨将军纳闷,“你这每日早上爬起来洗裤子的模样,还不叫神魂颠倒么?” “年轻气盛,肝火大,”薛远面不改色,“最近夜里有些热。” 北疆的寒风已经吹起,十一月了,别人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他却说热。 可惜杨将军嘴巴笨,明知道他是在胡言乱语,却不知道怎么揭穿他,正急得满头冒汗的时候,有小兵跑过来道:“将军,朝廷又派人送东西来了!” 杨将军一愣,面前却一阵风闪过,薛远已经大步从他面前离开了。 在边关的这几个月里,无论是士兵还是灾民,都知晓了朝廷对他们的爱护。 堆积如山的米粮之后就是整整十万只的鸭子,那鸭子美味极了,让灾民也跟着吃上了肉。一口下去就是肥得流油,美得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能吞下去。 这样好吃的鸭肉,就是蝗灾没来之前也不容易常吃到。那鸭子肉一入口,倍为鲜美有嚼劲,简直让人觉得这些时日的困苦都被赶走了。 薛老将军也毫不吝啬,十万只鸭子怎么也得让众人都吃上几口。等鸭肉端上桌的时候,别说是百姓了,各个将领都是风卷残云,筷子如同打仗,顷刻间就消灭了一盘又一盘的肉。 那几日整个边关都是畅快而幸福的,鸭子毛也有大用,被人采去准备做过冬的衣物和被褥。即便接下来的日子多么艰难,百姓心想,怎么也得对得起朝廷给他们的粮,对得起吃下去的这些肉。 他们做好了面对寒冬的准备,做好了最恶劣的情况下也要硬抗下去的准备,却没想到朝廷给他们送来的东西还没有结束。 他们所担忧的,也正是朝廷所担忧的,并已被朝廷解决了。 长长的装车被放置在空地之上,士兵们围在两旁,好奇地想知道车上装的是什么。 “是粮食和肉吗?” “咱们的粮食已经足够了,还有鸭子和游牧人的牛羊。”旁人反驳。 还有人担心道:“朝廷怎么一直给我们送东西?一趟又一趟的,这该不会是朝廷省吃俭用给省出来的吧?” 后方的窃窃私语不断,议论之声逐渐嘈杂,前方的薛将军同诸位将领已经出来恭迎,也满脸纳闷地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护送车队前来的官员与薛老将军的关系不错,他意味深长地抚了抚胡子,笑道:“将军若是猜不出来,不若就让人将这些东西卸车好好一观?” 薛老将军虽然不知道这能是什么,但他知道必定是对他们有用的好物,老将嘴唇翕张几下,既愧疚又感动道:“臣有愧,让圣上如此忧心至此。” 这句话一出,诸位将领的神情都显现出了隐隐的羞愧。 圣上如此待他们,三番两次地往边关花费大财力物力地运送东西,这是他们从未想过的。 原本以为薛远带来了如此多的粮食就已经是朝廷能拿出来的极限,是朝廷他们的爱重和信任,此时才知,朝廷对他们远非如此。 这怎能不让人羞愧,又怎能不让人激动? 官员安抚他们道:“诸位将军何必愧疚?尔等保护我大恒边关安危,为我大恒百姓出生入死,我大恒有如此海晏河清的盛世之景,都全赖诸位将军。” 说着,他反而深深行了一礼,“应当是我等感到愧疚才是。” 薛远来到的时候,就见到他们在彼此说着客套话。他听了两句不耐,直接让士兵前去卸车,去瞧一瞧圣上派人送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见他如此,客套说了几轮话的人都停住了话头,一同期待地往车上看去。不到片刻,里头的东西就露了出来,人群之中不知是谁猝不及防,惊声叫出了声:“竟然是冬衣么!” 士兵们顿时成了乱哄哄的一片,争先恐后想要探头看上一眼,“什么,冬衣?” “朝廷给我们送了冬衣?” 薛老将军当即在人群之中点了五个士兵上前,让他们换上了冬衣。崭新的冬衣一上身,暖意和柔软的感觉就袭了上来,士兵们把脸埋在冬衣里,只觉得不到片刻,全身都热得冒汗。 薛老将军看着他们的样子,惊讶:“这冬衣见效竟然如此之快?” 士兵们七嘴八舌地道:“将军,这冬衣特别的热,而且很是轻便,我们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了。” 薛将军半信半疑,亲自拿起一件冬衣穿上了身,过了片刻,他脸上闪过震惊,随即就是大喜。 其余的将领耐不住心中好奇,也上手试了一试,大为惊奇道:“这冬衣怎么如此的轻便!” 官员含笑不语,待到他们追问时才给他们细细说了一番缘由。 诸位将军知晓缘由之后,耐不住高亢的惊喜,匆匆跑去准备分发棉衣事宜。 官员与薛老将军多日未见,两人落在之后慢慢说着话,薛将军已吩咐人手下去备了饭,准备了酒菜。他们二人往军帐中走去,薛远想借机问一问京中事宜,也跟着一同前去。 落座之后,酒过半程,从京城出来的官员突然一笑,低着头神神秘秘道:“薛将军,你远离京城不知,京中之后应当要发生一件大事了。” 薛老将军道:“哦,是什么事?” 薛远正好夹起了一块鸭肉。 官员笑着道:“圣上对一女子一见钟情,已准备将这女子收妃入宫了。” 薛远手上一停。 不可能。 薛远完全嗤之以鼻,他非但不信,心中还觉得好笑,他想要继续淡定地吃着饭,可手却动也动不了。 一旁的薛老将军已经在拍手叫好,哈哈大笑。不断追问其细节,那官员说出来的话好像确有其事一般,关于圣上的话,他也敢造假吗? 那如果不是造假呢。 鸭肉上还有蜜色的汁水留下,这汁水因为夹筷人的手在抖,也极快的从皮肉上滑落了下去。 薛远将筷子一扔,大步走出了营帐。 黄沙漫天,冷风裹着沙子往脸上冲,一下下打再脸上,寒气再从肺腑曼延四肢。 半晌,他钻回了营帐,问:“圣上要收妃入宫?” 声音干哑。 京官道:“……确实,圣上……妃子入宫……琴瑟和鸣。” 薛远好像是在认真的侧耳倾听,可跑进他耳朵里的话却变得断断续续,忽近忽远。 良久,等营帐里面没人说话了,等薛将军一声声地呼喊薛远的名字从怒火到紧张,薛远才回头。 他道:“我知道了。” 第92章 薛远在城墙上站了一天,冷风嗖嗖,他知道冷了。 月上高空的时候,他去找了薛将军,眼中的血丝在烛光之下若隐若现。 薛将军皱着眉问他:“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北疆事宜稳定了,”薛远没答这话,他将营帐的帘子打开,吸着外头的冷风冷气,每吸一口就是泛着酸气的苦,“薛将军,悉万丹的人得过了冬才能打过来,他和日连那自顾不暇,最起码,北疆会有一个月的清闲吧?” 薛将军被冻得胡子瑟瑟,“快把帘子放回去。你问这个做什么?北疆确实有一两月的清闲了,敌方与我军都要为再开战做准备。” 薛远收回抬头看着外头月亮的视线,转而放在了薛将军的身上,他神色混着化不开的暗,道:“薛将军,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我要去处理一些事。” 顾元白搞定完了太府卿,将一百二十文的金鸡蛋重新变回十二文一斤之后,他又思念了一番上一任老实好用的太府卿,并给还在孝中的前任太府卿寄出去了一封书信。 身在孝中收到圣上信封的太府卿受宠若惊,即刻也给顾元白回了信,信中表明忠心,又暗喻圣上信任无可回报,只愿能继续为圣上尽职尽力。 顾元白心情很好,安抚其道,只要他守孝回来,那太府卿便可重新上任。 现在的太府卿,他先交给信任的人兼职。 这些时日,朝廷也不是光出不入,前些日子也发生了一件好事,那就是荆湖南又发现了一座铁矿。 荆湖南简直就是一座隐藏起来的宝藏,顾元白将陈金银手中的金矿拿到手之后便包围起金矿挖金,结果金子还没挖完呢,又来一个大惊喜。 一想到这顾元白就想笑。他边笑边批阅着奏折,政务处理完之后已经过去了一天。这样的一天实在是过得太快了,他起身走到殿外看了看,此时也不过刚过申时,天色却暗沉得如同深夜。 田福生上前:“圣上,和亲王派人递了话,邀您一同去京外庄子泡泉,明日休沐之日,您可要去?” 顾元白问道:“是朕赏给他的卢风的那个庄子?” “是,”田福生心中可惜,“那庄子应该留在圣上手中的。” 顾元白无所谓地笑笑,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沉吟片刻道:“朕大权旁落时,就听闻那庄子的好处。和亲王既然邀约,那便一同去了吧。” 田福生应道:“是。” 第二日,京城之中的马车便往京郊而去。 顾元白在马车上看着书,却有些看不进去。他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逝,抱着手炉默不作声。 圣上的马车也分内外两阁,外阁之中,奴仆正在煮着茶,内阁之中,褚卫正在捧书在读,而风姿翩翩的常玉言,则是正襟危坐地给圣上念着书。 翰林陪侍,君子相伴,与初冬的天气一样干干净净。 孔奕林实在是高大,马车坐不下他,他同余下的几个人便坐于之后的马车之中。也是他听闻圣上要出京,才回到翰林与一众同僚一起前来同顾元白请愿陪行,以便在路上及泉庄之中也能同圣上解解闷。 褚卫说是看书,眼睛却有些出神,偶尔不自觉地从圣上身上一眼瞥过,又如被惊动的蝴蝶一般连忙垂落。 然而口是心非,拦不住一个“想”字。等他下一眼再看时却是一顿,圣上的脸上留下了窗外冷风拂面后的露水,黑睫之上,竟然凝了灰白的霜花。 “圣上,”褚卫着急,掏出手帕递到了顾元白面前,“外头寒风凛冽,还是关窗,避免受寒吧。” 顾元白回过神,看着他的手帕稀奇:“朕脸上落了脏灰了?” “是凝霜了,”常玉言停下念书,插话道,“圣上未曾觉得冷吗?” 顾元白说笑道:“莫约是朕比凝霜还要冷,就觉不出这些冷意了。” 褚卫见他未曾伸手接帕,便自己蹙眉上了手,擦去顾元白脸上的水露和凝霜。被伺候惯了的顾元白侧了侧脸,让他将脸侧的也给擦了一遍。 外阁的宫侍细声道:“圣上,茶好了。” 常玉言将茶水接了过来,水一出壶,浓郁的茶香便溢满了整个马车之间。茶水绿意沉沉,又透彻分明,香味幽深夹杂着雪山清冽,闻上一口就觉得不同寻常。 常玉言深深嗅了一口香气,惊叹,“这茶是什么茶?” “是皇山刺儿茶,”外头煮茶的宫侍道,“这皇山便是溢州的雪山,每年降雨次数得在十六次之内,晴日得在三百六十日之上,全天下只这一处产皇山刺儿茶。每年只有惊蛰到谷雨时期,还有初秋时期的刺儿茶味道最好。”1 “去年雨水下得多了些,圣上便没吃刺儿茶,吃的是双井绿,常大人如今所吃的这碗,正是秋初时采下来的新茶叶。” 常玉言顿觉手中茶杯重如千斤,他挺身坐直,“多谢圣上爱戴,让臣今日也尝了一回这刺儿茶。” 顾元白也是刚刚知道这个茶还这么讲究,雨水和晴日并不受人控制,这样一来,更是物以稀为贵,他笑了笑,“既然喜欢,那便来人包上两份茶叶,送予常卿与褚卿留用。” 外头应了是,顾元白笑了笑,扶起向他道谢的两人,轻松笑道:“茶叶再好,也不若两位卿对朕的一片心意。纵然再珍贵,看在朕的眼里,能让两位喜欢,才是万金之所在。” 圣上简直无时无刻不忘收揽人心。 君臣之间的甜言蜜语对顾元白来说只是随口一说,我说了你听了就行,大家都是成年人,漂亮话肉麻话说起来能比后代的告白情书都要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圣上这随口一说,褚卫却是心中一惊,被圣上握住的手瑟缩一下,几乎下意识就想要开口辩解。 但随即,理智拉住了他。他暗暗皱起眉,不愿深想,同常玉言一同道:“谢主隆恩。” 两匹狼紧跟着顾元白不放,它们脖颈上的项圈系在车上,徒步跑着追上。 这两匹狼护主得很,奔了一个时辰也不敢放松一下脚步,还好马车的速度慢,路上侍卫们怕它们饿了咬人,还一直给它们扔着新鲜的生肉块。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到了泉庄,顾元白被扶着下了车。 身边与顾元白会有亲密接触的人早就知道了这两只狼的脾性,时时会在在身上挂上一个药包,既清神,这样做还能不会被狼咬。这会儿侍卫长就光明正大地碰着圣上的手指,不止碰了,还虚虚握着了,两匹狼也只是看着,没扑上来。 身后马车的也都停了,走下来了一长串的人。和亲王带着人恭迎圣上,看见这么多人后也没有说什么,他闷声道:“圣上来的正好,庄中已备好了酒菜,待圣上休息一番后,再去泡泡泉吧。” 顾元白颔首:“好。” 用了饭,又睡了一会。顾元白精神奕奕地起了床,让人备上东西,他去泡一泡泉。 其实皇宫里要什么没有,顾元白来和亲王这里,就是为了露头的泉池。一边泡着一边看看风景喝喝小酒,哦,小酒他是不能喝了,但这样的美事,也只有在宫外能享受到几分野趣了。 众人等在层层密林与小路之外,只有那两匹已经休息够了的狼跟在顾元白的身后。这两匹狼可比十几个侍卫还凶狠,别人不好跟着进去,它们却是什么都不顾忌的。 因此,众人也心安的在外头守着。顾元白则是带着两匹狼,慢悠悠地顺着硫磺味走着。 泉庄底下就是温泉脉,有温泉在的地方,庄子里各季节的花草都开得繁荣艳丽,温度如春。大氅已经取下,穿着单衣也不冷。 顾元白下了水,两匹狼堵在小道之前,在池子里的圣上闭上眼之后,原本睡着的两只狼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它们倏地站起,眼神警惕凶猛,过了会儿,又莫名其妙地散去这些戒备,重新趴回了地上。 水声淅沥,顾元白舒服极了。正要闭上眼的时候,草丛之中突然传来响动,他正要回头,眼上却有一只大手盖了上来,蒙住了他的眼睛,不知道是谁在身后叫了一声:“圣上。” 声音如哑巴破裂发出。 血腥气,风尘味。 顾元白呼吸顿了一下,这只手很烫,烫得顾元白眼皮发热。身后的人已经离他这么近,但那两匹狼却没有叫出声。这不可能,除非这个人是薛远。 但薛远在北疆。 理智说着不可能,但嘴上却沉声道:“薛九遥,你好大的胆子。” 半晌没人说话,只听得潺潺水流声,正当顾元白心道不好,快要皱起眉时,身后人突然笑了,压低身体,在顾元白耳边道:“你还没忘记我。” 话音刚落,他便已经跳进了水池,一身的风尘仆仆混着泉水而来,捂着顾元白双眼的手却还不放开。 顾元白知道是他后,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但隐隐的暗火又升了上来,抬脚就往水流晃动的方向踹去。 脚踝被人握上,粗糙炙热的手圈得严严实实。水波越来越大,人好像离顾元白更近了。顾元白伸手欲拨开薛远遮住他眼睛的手,可却犹如铁臂,纹丝不动。 “圣上,”薛远好像笑了,但他的嗓子太难听,好像还含着厚重的风沙,笑声便显得怪异,“我一进京,就听闻你来了这,也听闻了你要娶宫妃了。” 他的手开始慢慢的摩挲,真的犹如石粒一般,“那女子是谁。” 杀意暗暗浮现,语气之中的戾气隐藏得再好也有苗头显现。 顾元白看不见,对耳侧的声音就更是敏感,他听到了薛远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敏锐地察觉到了薛九遥此时的不对劲,眼皮跳了几下,“给朕放开手。” 薛远却反而手上一紧。 “薛九遥,朕说的话你明明听到了却不去做,朕还没有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顾元白脸上一冷,用力要收回腿:“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这句话好像是朝着猛兽刺去的一剑般,锋利得直戳要害。薛远被惊动一样骤然压着水花靠近,在声浪晃动之中压着顾元白靠在了岸边,泉水大幅度地冲上了岸,后方的水一拍一拍地推着薛远向前。 他还捂着顾元白的眼睛,牙齿恨不得咬着血肉,“我还不听话,我还不够听话?!” 干涸的血味夹杂着硫磺味道扑面而来,涌起的水也拍打在了顾元白的脸上发上,顾元白面上的冷静也被撕碎,他拽着薛远的衣服,把人扯到面前,太阳穴一鼓一鼓,脸色难看,“你给我发什么疯?!你这也叫听话?” “你他娘的要收妃入宫了!要娶妻了,”薛远的眼底通红,他捏着顾元白下巴的手在发抖,在控制着力气,“这个时候了,你要我听话,你嫌我不够冷静?” “怎么算听话,看你娶妻,看你后宫佳丽三千,然后看你死在那群女人的床上吗!” 粗重的呼吸打在顾元白的脸上,顾元白的呼吸急促,头脑一抽一抽的疼,心脏也一下比一下的快。他放开薛远,深呼吸几口气,然后好像平静了下来一样,“滚回去。” 他尽量理智,平复呼吸:“滚回你的边疆去。” 薛远看着他冷酷无情的面容,忽的握拳重重砸在顾元白身旁的地上。 顾元白气息冷了下来,他一字一句道:“即便我不收妃,这也不关你的事。” “也不该闯到我面前,闹到我面前,”顾元白说着说着,又升起了怒意,“你是想怎么,想做什么?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身体弱的人连发脾气都要控制。顾元白竭力压制,薛远不说话了,过了半晌,他压低着声音,疲惫,“我在战场上一直护着我的背,生怕等我回来了,背上都是伤痕,就留不下你的指甲痕了。” 我做什么要在你的背上留下指甲痕? 顾元白气极,正想要冷嘲热讽,薛远却突地抓起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在了左胸之前,说道:“你摸一摸你的心。” 顾元白的手被他压着,层层交叠着放在了左边的胸口上,但却有什么东西从顾元白纤细的指缝之中露出,摩挲在薛远的掌心上,薛远面上的沉色一凝,干涩的眼底突然多出了点惊愕。 顾元白脸色变来变去,“薛九遥!” 薛远掌心发痒,鼻尖也发痒,疯狂的妒忌和醋意被这一下冲击的四分五裂,他哑声解释:“我只想让你摸一摸自己的良心,没想摸你。” 顾元白冷笑不已,即便周边没有人在,即便他手无缚鸡之力,气势却一点儿也不软,一点儿也不愿落人之下,“呵。” 薛远嗓子突然低了,求着,“顾敛,让我亲一下。” 顾元白紧抿着唇,唇色在泉池之下极尽秾丽。 他没说拒绝,也没说同意,在这雾气缥缈之下,容颜都好似被热气给软化了冷硬。薛远鬼迷心窍地上了前,鼻尖相触,唇上是说话就能碰上的距离。 薛远低低地道:“你要收妃入宫了吗?” 每说一句话,唇瓣都好似快要贴上唇了。 顾元白冰冰冷冷,仿若不为所动,他连吐息都是稳的,“关你屁事。” 这是薛远喜欢说的话,薛远的呼吸已经紊乱,他笑了,“别收宫妃,你身体不好,耐不住女人。” 顾元白冷笑勾唇,“什么意思。” “我也不会有妻子,不会有女人,”薛远含着热气,水露凝结在剑眉之上,“我们相依为伴,我对你好,让你舒服,给你暖手暖脚,好不好?” 顾元白声音也低了下来,“滚蛋。” “我不滚,”薛远挨得更近,身子压上,强劲有力的身体如同勃发的狼,周身上下喧嚣地叫着想亲近,想得到爱的欲望,“你不信我说的话?” 顾元白嗤笑,却又被薛远带着手,去隔着他湿透的衣袍摸了一手炙热。 “我想你想得难受,头疼,渴血,想杀人,”薛远的一只手还是不放开顾元白的眼睛,“你想切了它,手用力就能断。我知道我逾越,没规矩,不讨你喜欢,但顾元白,我太喜欢你了,我也不想一见到你就这样,但我控制不住。” “我也不想像一头发情的野兽,想学褚卫那样的君子作风,”呼吸转到了脖子间,薛远吮了一口顾元白的喉结,沙哑,“但没办法,只要我一想起你,压也压不住。我跑了十五天,日夜赶路,十五天从北疆跑到京城,我原本只是想问问你是不是想要娶妃。” 他松了按住顾元白的手,反而去熟练至极的伺候着被他捂住眼睛的帝王。 “我听话,听话极了,”薛远咧嘴,抬头亲了口顾元白,“主子爷把我当狗,也不能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单独的两个人的空间,好像就是单独的两个人,无关帝王无关臣子,就是两个拥有完整人格的人。 顾元白终于说了话,他的呼吸开始喘了起来,白皙的脖颈仰起,仿若濒死的鹿一般修长漂亮,喉结在其上滚动,性感的水珠滑落,“你听话?呵。” 薛远上了嘴舔过那些水珠,顾元白伸出了手,用力抓着他的黑发,命令道:“低头。” 薛远却还是用着手,“现在低不了头,还不能松手让你看到我。” 顾元白的脸上出现了浅浅的愠怒。 薛远道:“因为我现在太丑,会吓着你,不能让你看。” 等顾元白舒服了之后,薛远又拿着这只手去小心翼翼地掐着顾元白的下巴,猛得亲了几口,亲吻之声响亮,亲完之后就哑声道:“我知道你现在还不喜欢我,但没关系。” 他这次的笑声总算是好听了点,然后温柔低声。 “顾敛,我有一辈子的时间跟你耗。” 第93章 你有一辈子的时间跟我耗,然而我却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顾元白呼吸一下一下,有些急促,也有些闷声的喘息,水汽飘散,在鼻尖上凝结成了一个圆润的水珠。 薛远说了这么多话,他想看看顾元白的神色,可是顾元白被他捂住了半个脸,什么神色也看不见。 薛远心道就这样吧,看不到顾元白的表情他还可以骗自己他是喜欢他的,要是看到了厌恶的表情,那样才是难受。 眼睛被结结实实地捂着,黑暗一片,顾元白无神睁开眼,手心在薛远的掌心留下一片羽毛挠过的瘙痒。 薛远亲着顾元白的额头,两鬓,鼻梁上的水珠被他吻走,脸侧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安抚着刚刚出了神的顾元白。 顾元白嘴唇动了动,薛远见他如此便堵了上来,生怕顾元白会再说些伤人的话。 顾元白偏过了脸,道:“水脏了,起来。” 薛远终于松开了捂着顾元白眼睛的手。顾元白刚要去看看他,薛远下一瞬就将他抱了起来,皇帝的脸被埋在了他的怀里,还是一片黑暗。 “别看我,”薛远察觉到了顾元白的意图,“我现在难看很了。” 薛远的手心顺着顾元白的背,岸边有崭新的衣服和大氅,薛远坐在了椅子上,把小皇帝抱在腿上,往旁边一看,随手拿过最上方的发带绑住了顾元白的眼。 顾元白的手脚无力,动也动不了一下,或许是因为温泉,或许是因为怒火,亦有可能是爽了的那一下,他声音倦懒,“薛远,我们好好聊一聊。” 薛远给他穿着衣服,双手规矩,不停留一刻。 瘦弱的手臂穿进衣服之中,接着便是双腿。薛远知道顾元白瘦,但这次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晰的知道他是有多么的瘦。 暗中牙关紧锁,手指用力到发白。 给顾元白穿好了衣服之后,他自己却是湿漉漉地将人抱了起来,跨过那两头狼,慢慢往外走去,坦然道:“你现在太过冷静,我不占优势。等哪日你能情感用事,我再和你交谈。” 他拍着顾元白,“先睡一觉。” 顾元白闭上了眼,哼笑一声,“有了第一次果然会有第二次,朕在你面前不是皇帝,也不是你的主子。” “是我的主子,”薛远低头在他发上亲了一口,“主子,别犟了,睡一会。” 他声音低沉,顾元白还真的疲惫的有了困意,他神识飘忽了一会,真的陷入了梦乡之中。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顾元白心想,好几次了,他为什么总是在薛远面前这么说睡就睡? 薛远将顾元白抱回了房,小心放在了床上。 他站在床边看着顾元白,看了一会儿才去找了身衣服换下。等回来时,坐在床边又看起了小皇帝的睡颜。 昏暗的光打在他的身上,眼底青黑,胡子拉碴,日夜奔驰十五日的不要命的赶路法,即便是薛远,现在也狼狈极了。 薛远原本不在意容颜,因为他本身长相俊美,是天子骄子,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但等要见到顾元白时,他却不由自主地去注意到了皮囊。 看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眉头皱起,似乎有些难受。 薛远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被中的手,很冷。他叹了一口气,上了床,掀起被子躺了进去,将顾元白抱在了怀中。 这可怎么办啊,这么怕冷,温泉庄子已经很暖和了,这要是到了严冬,岂不是难受得要命? 薛远的身体崩到了极限,他明日就需要上马回程,可现在,却眼睁睁地只想看着顾元白,舍不得闭眼。 就像睡觉也是浪费时间一样,舍不得去睡。 顾元白感受到了暖意,刚刚蹙起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薛远将他的手脚放在怀中、腿间暖着,压低着声音问道:“舒服吗?” 顾元白呼吸浅浅,薛远暗笑一声,意有所指道:“你要是真纳宫妃了,哪个人能这么给你暖着手暖着脚?到时候是你给她们暖手暖脚,不好。” 薛远停不下嘴,断断续续说个不停。半夜里,顾元白醒了一次,发现他还在说,说得本来就哑的声音更难听了,顾元白清醒了一瞬,但神智还有点混沌:“北疆……” “北疆很好,”薛远道,“日连那被打得满头是包,跑去找悉万丹了,但悉万丹那个奸人狡猾万分,这个冬天过去,日连那的手下就要换首领了。” “悉万丹有个儿子,”顾元白迷糊指点,“他儿子记恨悉万丹手下第一大将乌南,乌南好几次都想要暗中杀了悉万丹的儿子。” 薛远:“我记下了。” 顾元白正要闭眼接着睡去,鼻尖却好像闻到了几缕血丝味,他眉心一跳,“你跑死了几匹马?” “五匹。”薛远。 从北疆最快的速度到达京城,怎么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顾元白记得薛远之前所说的话,十五天,十五天他赶了过来,他一路上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人都有一个极限,十五日,他连睡觉都不曾睡过吗? 屋中静默了半晌,顾元白突然睁开了眼,他起身,薛远也跟着莫名起身,但却在下一刻倏地被帝王压在了床头。 顾元白压着他,拿着手轻轻拍着他的脸,漫不经心地道:“薛九遥,天子入你怀?” 屋中的烛光一个不留,黑暗之中看不清薛远的表情,但薛远却闷笑了一声,“圣上,您这是要对臣做什么?” 脸侧的手一下拍着一下,羞辱一样,却很让人兴奋。 顾元白漫不经心,“你此时再说一遍,天子怎么入你怀?” 薛远乖顺极了,他笑了笑,“是臣入您的怀。” 顾元白冷笑了一声,放松了对薛远的钳制,“你从北疆偷偷回来一事,朕还没跟你算。” “我明日就走了,”薛远道,“等我回来那日,圣上再与我算账吧。” “圣上有太多太多的账需要同我算了,”薛远在黑暗之中准确地摸到了顾元白的手,把玩着他的手指,“年后便是一场恶战,要是我能从战场上回来,那时圣上可以与我一分一毫的算。” 骗人。 顾元白心道,那对你来说怎么能算是恶战,你分明就是在对朕装着可怜,在用着苦肉计。 但薛远却只一笔带过地说了这一句,随即就将手覆在了顾元白的眼上,道:“睡吧,圣上。” 他总是能精准地在黑暗之中找到顾元白,好像顾元白在他眼里会发着光一样,顾元白却看不到他,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顾元白拍了拍身边的空处,难得心平气和道:“躺下,睡觉。” 薛远躺了下来,自觉抱住了顾元白的手脚,顾元白喟叹一声,突然笑了:“全天下,也就你敢这么抱着朕了。” 薛远笑了,“老天爷都不敢劈我,我还需要顾忌什么?” “要是老天爷劈了你了呢?”顾元白突然问道。但他问完就后了悔,这么无趣的假设竟然是他问出口的。 薛远悠悠,抱着顾元白的手用了力,“他劈他的,老子做老子的。” 顾元白,“好一个薛九遥。” “圣上不生气了?”薛远问。 “我生气干什么,”顾元白懒洋洋,“你敢回来,必定是北疆已定,你有了底气。之前那事我爽也爽到了,便宜都被我占了,我再生气,生什么的气?” 薛远闷笑几下,“那你先前还是怒气勃勃的样子。” “那是对你,规矩都管不了你,”顾元白,“我罚了你多少回了,但你下次还敢。” 黑夜之中,只有身体贴在一起。看不清彼此,顾元白骤然之间升起了一种错乱,好像他又穿越了时空,回到了现代。而他躺在床上,身边躺着的也是一个灵魂平等的人。 语气淡淡,但含着放松。 “我不敢做很多事了,”薛远抬起顾元白的手指啄吻,“不敢伤了你,不敢吓着你。连我想在你身上蹭一蹭,那你的手或者脚揉一揉那里,我都怕磨破了你。” 还挺敢想。顾元白随意的想着,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即便链子被顾元白攥在了手里,但薛远还有怕的东西吗? 他也索性问了出来:“你怕什么?” 薛远沉默了,老半天没说出一个字,而在等着这个答案当中,顾元白已经睡着了。 等不知道到了多久,窗外的夜色隐隐退去,薛远才囫囵睡了一个小觉。 没过多久他就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初冬的早晨里他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面色已经狰狞。 薛远连忙翻身去看顾元白,数次去摸他的脉搏试探他的鼻息,一直这样持续了几十次,他才从森森寒意中稳住了颤得不停的手。 这双拿刀杀去无数人的手,竟然在现在因为一个人的鼻息存在而激动不已。 薛远忡愣了一会,才下床去穿鞋,收拾好东西启程之前,他控制不住地又去试探了一下顾元白的鼻息,去额头贴额头地感受他浅浅的呼吸,才觉得嗓子里的那颗心脏又安稳回到了胸腔里。 亲了一口,低声道:“等我回来带你放风筝。” 顿了一下,又酸涩发胀道:“别给老子纳宫妃。” 阳光落了满地。 顾元白一夜好眠,从梦中转醒时,薛远已经没了踪影。 皇帝愣了一会儿,将奴仆叫了进来,问田福生道:“薛远呢?” 田福生一愣一愣,比圣上还懵,“薛大人何时回来过了?” 顾元白皱眉,他正要下床,却忽地想起了什么,扬手将被子猛得掀起,床上,就在顾元白躺下的地方旁边,正有着几块波澜血迹。 不是梦。 他十五日赶回来,已然烂掉几块肉。 第94章 顾元白看着这些血迹,过了一会,他下床走到了窗口处,阳光洒进来,晃眼得连外头的景色都不清不楚。 灿烂的阳光底下正是适合启程的好天气。 顾元白突然抬手捂住了眼,挡住刺目烈日,闷声笑了几下。 好手段,薛九遥。 身旁的人小心翼翼:“圣上?” 顾元白笑了一会儿,他就转过身,“来人。” 薛远来得如一阵风,走得也如一阵风。 一夜过去之后,没有人知晓昨日还有一个薛九遥来过。顾元白与人在亭中暖茶时,还在想着他究竟还有些什么本领,听到旁人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抬眼看去。 孔奕林笑了笑,“圣上昨日泡泉,可有觉得暖和了一些?” “确实,”顾元白,“就是中途跑来了一只野鸟,在朕的池子里落下了几根羽毛。” 孔奕林感叹:“如今这季节,没想到还能在和亲王这处见到鸟雀。” 众位青年才俊陪侍在侧,都想要在圣上面前表现一番,枯坐着无趣,求得同意后他们便将此当做成一个小小文会。暂以花枝为介,指到谁,谁就做一首诗。 这是文会常有的开胃菜,常玉言微微笑着,双手背在身后,十分的胸有成竹。顾元白有意给常玉言造势养名,他的名声不可同日而语,这些人当中,不少人将他视作劲敌。 汤勉年龄小,还未立冠,他主动跑出亭子去折了一支含苞待放的芙蓉花,正满面笑意地想要跑回去时,一转身,却对上了和亲王的脸。 汤勉的脸霎时被吓得惨白,说话哆嗦,“王、王爷……” 和亲王冷冷瞥了他一眼,暗含警告,“你竟然还敢出现在圣上面前。” 汤勉慌乱极了,与他一同私藏圣上画作的同犯李延现在也不在,只有他一个人面对和亲王,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王爷,请听小臣解释!” 和亲王却直接转身,快步朝着亭中走去。 他的衣袍飞滚,汤勉却吓得六神无主,仓皇跟上,生怕和亲王会告诉圣上他曾做过什么。 而在亭子中,久久等不来汤勉的众人正说笑交谈着。圣上被众人围着中间,诸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官员凑在他的两旁,这些官员俱是天之骄子,年纪轻轻便考上了进士入了翰林院,孔奕林能与这些人交好,恰恰就表明了这些人并非迂腐古板之辈。 腹有诗书气自华,如此多的俊才在此,和亲王第一眼看过去的竟然还是顾元白。 他气息沉淀下去,干净利落上前行礼:“臣拜见圣上。” “和亲王来了,”顾元白含笑拍了拍身侧,“坐。” 诸位官员朝着和亲王行了礼,退开了位置。和亲王走上前坐下,顾元白侧头看着他,“昨日朕有些体乏,睡得早了些。今早听田福生说,和亲王昨晚专门过来找了朕,似乎有些事想同朕说?” 汤勉紧跟在后,听到这句话只觉得眼冒金星,头晕眼花。 和亲王却没有说他,而是低头看着衣服上的蟒纹,平静得宛若一个死潭:“圣上,臣只是想同您说一件喜事。前些日子大夫上门诊治,王妃有喜了。” 顾元白猛地看向他。 和亲王还在看着膝盖上的手,侧颜冷漠,手指不自然的痉挛,看着不像是得知自己妻子有了孩子的丈夫,而像是一个冰冷的刽子手,“夫人现在不宜面圣,她前些日子受了些惊吓,大夫说了,要时刻在府中好好安胎才好。” 这两位先帝的血脉,总算是有下一辈了。 田福生喃喃道:“是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先帝在时,和亲王一直在军中拼搏,常年在外不回府,和亲王府都要落了灰。回来京城之后,这么长的时间也没有听闻过子嗣的消息,再加上先帝同样是子嗣单薄,不少人都猜测皇家血脉是不是就是如此的难延。 众人拱手恭贺,脸上都带上了笑,一时之间只觉得喜气洋洋。和亲王客套了几句,顾元白问:“胎儿几个月大了?” “快两个月了,”和亲王扯扯唇,“莫约是在圣上万寿节之后有的,当真是有福气。” 顾元白笑了,朗声道:“田福生,赏!” 田福生同样高声应道:“是!” 和亲王道:“臣替王妃谢过圣上。” 顾元白笑着摇了摇头,拉着和亲王的手臂站起,同他一起缓步下了亭子,打算说些兄弟间的私密话。 落在他身后的和亲王低头看着他的手,只觉得这手怎么这般的细长瘦弱,在他深色的常服上白得犹如透明一般。 王妃的手也白,却并无男人的经脉和青筋,这手即便是养尊处优,也是一双男人的手,世上唯独此一双的手。 深夜中的那些时日,和亲王伏在王妃的身上,抓着她的手臂扣在头顶,有时候汗流浃背,失神之中就会扣着王妃的下巴,喊着:“顾敛。” 王妃知道了他的心思。 但和亲王却很轻松,他好像终于能找到个可以听他说这些秘密的人一般,把心中的这些足以气死列祖列宗、足以遭受天谴的话都肆无忌惮地告诉了王妃。 王妃吓得瑟瑟发抖,但没必要害怕,和亲王不会对她做什么,正好相反,和亲王会给她一个孩子,一个能担负她未来富贵荣华的孩子。 圣上同和亲王缓步而去,两人身量俱是高挑修长,亭子中的众人看着他们越走越远,面上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几分失望。 孔奕林主动开口道:“诸位,我等还继续吗?” 褚卫收回视线,垂眸淡淡道:“都已说好了,那就继续吧。” 汤勉送上芙蓉花,孔奕林看着他的脸色,眼中一闪,“汤大人,你的面色怎么如此不好?” 汤勉强撑无事,“应当是有些受寒了。” 绿叶红花之间,碎石小路之上。 圣上缓步走着,脚步声低低,配着潺潺流水之音。顾元白双手揣在袖中,袖袍垂落,语重心长道:“兄长,和亲王妃辛苦,你要多多照看好她。这庄子朕就觉得不错,平日里无事,你也可带着王妃出来走一走,千万不要一动也不动地待在府中。” “圣上也喜欢这庄子?”和亲王似有若无点点头,“臣自然会照顾好王妃,圣上不必担忧。话说回来,这庄子直到今个儿也没个名字。和亲王府四个字是圣上题的,圣上不若给这庄子也题个名?” 顾元白对自己的取名能力心知肚明,“不了。你要是想要朕的题字,取名之后告诉朕就行了,朕写完让人送到你府中。” 和亲王神情缓和,“好。” 圣上叹了口气,“咱们兄弟二人到如今也没有个后代,说出去很是让人不安。朕身体不好,时常忧虑于此,如今听到这个消息,终于觉得犹如云开见月明。” 两匹狼泛着凶光的兽眸紧紧盯着和亲王,喉咙之间发出可怖的呜咽声,每一匹都需要两三个侍卫同时费力拽着,以免它们冲上去咬伤王爷。 和亲王瞥了这两只狼一眼,不喜划过,“臣也如此。”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眼看快要走到路头,和亲王突然顿住脚,皱眉道:“圣上,臣昨晚来找您也并不单单是为了禀报王妃有喜一事。前一个月,西夏使者曾谴人送礼到我府中,说是赔礼,然而却说不清楚赔的是什么礼,我没有收。这些日子他们又给我送上了一份礼,送的礼还不薄,一看就是有事相求。” 顾元白没忍住笑,“你收了?” 和亲王冷笑,“一个小小西夏,行贿都行到我面前了,真是胆大包天,我怎么会收。” 顾元白倍觉可惜,刚想要表露遗憾,但一看和亲王理所当然暗藏不屑的面孔,又瞬间对和亲王这种不被金钱虏获的正气升起了佩服。 不愧是和亲王,与顾元白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看热闹、不在想着怎么再多坑蒙拐骗西夏使者一番的俗人不同。 顾元白敬佩完了之后,又好奇道:“他们送了什么礼给你?” 和亲王挑了其中还能记着的几样说了,顾元白眼睛微微眯起,半晌,他笑了,眼中闪着欲望的光:“巧了,这些东西怎么这么讨朕的喜欢。” 他也该同西夏谈一谈榷场的事了。 薛远在天色茫然时奔出了京城,路途经过第一个驿站时,他却被恭迎在驿站门前的人给拦了下来。 这些人牵走了他的马匹,准备了热水和热菜。上好的房间,柔软的床铺,绝佳的药材,还有恭恭敬敬等着为薛远疗伤的大夫和殷勤的仆人。 等薛远好好休息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他的马匹就被牵了出来,马匹毛发光滑,佩戴着漂亮精致的马具,马鼻声响亮,马背上已准备好足量的清水和肉干,与主人一般的精神饱满。 薛远纳闷地骑上了马,再次往北疆奔袭。可他每过一个驿站都会受到如此地一般妥帖的对待,有时没赶到驿站,驿站中的人甚至会带上炉子和调料前往荒山野岭中去找他,给他在野外做上一顿香喷喷的菜。 三番两次之后,薛远明白了,这是皇帝的赏赐。 薛远哂笑,胸膛低颤。 这是他的皇帝陛下在告诉他,即使顾元白身体虚弱、手脚冰凉,是个稍不注意就会生病的主,但皇帝陛下仍然牢牢占据着上位者的地位,他可以用滔天的权力,去给予薛远一路的舒适。 这样的赏赐,硬生生把薛远当成了皇帝后宫的妃子一样,需要呵护,需要接受来自圣上的强势的宠爱。 果然是臣入天子怀,而不是天子入臣怀。 薛远坦然受之了。 皇帝的恩宠真切的落下来时,那等的待遇是寻常人无法想象得到的,马匹每日一换,口粮比在京中不输,水果新鲜透着香气,每日的衣衫都被熏满了悠长的香。 若非薛远时间紧迫,他甚至相信这些人会跟抬着尊像一样把他送到北疆去。 这样的行为无疑会延长了薛远赶路的时间,但薛远还是把皇帝的安排给一一受着了。 再疲惫的心都被化成了水。 这些花了心思的东西,薛远也不舍得拒绝。 第95章 圣上也是好手段。 薛远想把顾元白当做心上人爱护,没毛病,但顾元白不是乖乖由另外一个侵略感如此强盛的男人爱护的脾性。薛远的强悍,恰恰激起了顾元白温和面孔下那根充满胜负欲和征服欲的神经,他直接用行动告诉了薛远,在朕这里,朕用不到你的爱护,但你看起来却像是少不了朕的宠爱的样子。 顾元白在看到床上血迹的时候,确实有一瞬间的心软。 没法否定,事实摆在面前。 这心软并不是非要带上情感色彩的心软,并不代表着顾元白就对薛远动了心,只是看到血迹,想到了薛远说的那些话,想到了昨夜的一夜好眠。于是猛然一下,又很快逝去。 顾元白甚至未曾分清这心软的由来。 可怜薛九遥?他不需要可怜。 顾元白不知道,但他不急着知道。 他只是想了想,就换了一个念头,转而去想薛远是不是把他当成了女人。 对待他的态度,那样热烈的情感,是不是因为顾元白男生女相的脸。 想到这,顾元白便是一声冷笑。 长得再漂亮,再好看,身体再病弱,要是薛远真的不把他当成男人看,那么顾元白会把他剁成肉泥。 信鸽早已在汉代就用于了军事用途。在大恒的驿站、边关、官府、客栈与京城和重镇,都有专人用来传递消息用的信鸽部队。1 这些鸽子被专门培养过,它们很恋家,对地球磁场很是敏锐。但在北部蝗虫肆虐时,用信鸽传信只会让饿极了人或者猛禽将其视作口中餐,因此薛老将军放弃了采用信鸽传信的方法,弊端也显而易见。 不过在京城到达驿站的路途当中,用信鸽的方式就要比快马加鞭快上许多了。 薛远还在路上奔袭的时候,圣上的旨意便由前一个驿站传往了下一个驿站,一个一个,绝不间断。 财力、物力,一切让人心甘情愿臣服的东西,在顾元白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最重要的是,他不在乎这些东西,他有足够的底气去给予任何人特殊的待遇,磅礴大气的一堆东西砸下来,神仙都能被砸晕头。 薛远没被这些东西砸晕,但他被这些东西背后所意味的霸道给砸晕了。 一路晕乎乎,醉酒一般神志不清。圣上好手段,这么一下,薛远彻底酥了心,心甘情愿的成为那个被帝王万里呵护的“娇弱的妃子”。 行了,没辙了。自从在山洞之中顾元白说了那句“受不得疼”开始,薛远就自己给自己缠上了链子,然后巴巴的想把链子送到顾元白的手里。 想到他便觉得如在火山,感情如岩浆,时时都被烧烤得炙热亢奋。 薛远驾着马,想到顾元白就想笑。只要确定了顾元白没有纳宫妃,他就心情高畅,穿越高山密林时都想要引吭高歌。手心偶尔拂过马匹的鬃毛,只觉得激起一片好像拂过圣上胸膛的痒意。 每当这时,思绪就会被打断,鼻子也跟着开始发痒。 这么强势的圣上,那处也是粉的。 可爱……啊。 顾元白绝不知道薛远还敢在心中说他可爱。 他带着人回了宫,特意将褚卫送到褚府门前,含蓄问了一番:“朕听说褚卿近日同西夏使者走得近了些?” 褚卫本有些不敢看圣上,此时闻言,倏地抬起头,脸色凝霜,眉眼间阴霾覆盖。 他在顾元白眼中向来是端方君子、谦谦白玉的模样,有昳丽不失庄重的时代君子之美姿。看着美,有能力,且有傲气。 但褚卫这样的神色,还是顾元白第一次见到。即便是被他绑到龙床上的那次,褚卫看起来至少也是平静无波。 顾元白暗思,这样的神情,的确是厌恶西夏皇子厌恶到极点了。 褚卫眉目间暗潮涌动,反而镇定了。双目不偏不倚,直直看着圣上:“圣上明鉴,臣与西夏使者间,反而龃龉相恶。” “朕知晓你的为人,”顾元白安抚道,“这些时日辛苦褚卿了,明日朕会召见西夏使者,褚卿近些时日与西夏使者有过几次接触,明日也一同过来吧。” 褚卫恭敬应道:“臣遵旨。” 第二日,宣政殿。 众位大臣站在两侧,太监在外高宣西夏使者进殿。 西夏皇子带着使臣低着头进殿行礼,顾元白坐在高位看着他们。那十几日的礼仪学着还是有用的,至少现在,动作规矩极了,挑不出什么错。 行完礼后,西夏皇子道:“外臣李昂顺,与其西夏使臣参见圣上,叩请圣上万福金安。” 众位重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收了西夏的礼。西夏使者看到他们就是脸上一抽一抽,心里已经对这些老家伙破口大骂了。 哪有收了人家的礼不问问人家送礼做什么的,西夏使者这些日子真的是看透这些大恒官员的虚伪了。 不都是说大恒是礼仪之邦,人人以谦逊为美吗?西夏使者给这些人送礼的时候就没好意思把话直说,结果这些人当真是把礼给收了,但一收完礼,他们就跟听不懂西夏使者话里的暗示一般,懂装不懂,硬生生让西夏使者白送了一次又一次的礼。 这些时日的焦急和无法更进一步的挫败,让西夏使者脸上的嚣张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多处碰壁之后留下的紧张和憔悴。 可见,是被折腾得惨了。 然而大恒的皇帝陛下也是个恶趣味的主。顾元白俯身,关切问道:“西夏使臣面上怎么如染菜色?” 这话中的调侃藏也藏不住,西夏皇子的脸一拉,但抬头看着圣上时,心中的怒气又硬生生压了下去,只是沉声道:“应当是水土不服,睡的不安稳了些。” 顾元白微微一笑,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和他客套几句话之后,就让户部尚书上前,和他谈论两国榷场的事。 如今的西夏还离不开大恒的资源,西夏的青盐因为价格比官盐便宜,也一直是国内私盐的主要来源。 光是青盐一项,便给西夏带来了巨大的利润。西夏不怕顾元白大刀阔斧的禁盐,因为百姓们只要有选择,他们就会买更便宜的私盐,有市场就有供求,如果顾元白强硬的禁了,说不好会适得其反。但西夏怕顾元白插手脚,给一条生路,再折腾死一半,这样的手法,会让西夏的青盐遭遇大的坎坷。 户部尚书就仗着自己国家的底气,拿出了大国的派头,一开口,就将榷场的利益在以往的条件上往上加了五成,然后等着西夏的还价。 西夏使者脸都黑了。 偌大的金銮殿中,自然不止是这些人。鸿胪寺的人也在,户部的侍郎和各官员也在,政事堂的人笑眯眯,也时不时在户部尚书的话头之后插上几句话。 除此之外,还有史官捧书,在一旁准备时时记录在册。 这么多的人把西夏使者围在中间,好像是一群狐狸围住了几只幼小的鸡崽崽,虎视眈眈。 大恒的官员们穿得是彬彬有礼的官袍,可面上带笑吐出来的话却是一步一个坑。孔奕林也在一旁站着,顿觉大受点拨,在两国官员的交锋之中学习到了良多。 恍然大悟,原来还能这样坑人啊。 西夏使者现在的脸色是真的面染菜色了,西夏皇子明明知道这些人话里有坑,但他的脑袋转得再快也跟不上这些名臣的脑子。西夏使者之中有专门负责谈判的官员,此时已经忍不住了,愤愤不平道:“你们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参知政事无奈一笑,“敢问各位使臣,我等如何欺人了?” 当大恒真的对外有礼的时候,他们觉得大恒窝囊,觉得大恒守着这些规矩,守着这些美名也只是虚荣罢了,没什么用。但现在,等隐藏在有礼皮囊之下的人真的变成了不讲理的模样之后,他们才知晓一个大国能谦和的给予周边国家的礼让,是对其余国家多么好的一件事。 西夏使者对大恒的刻板印象太深,好像他们认为,只要他们开口,大恒一定就会什么都同意一样。 可现在的大恒已经不是以前的大恒了。 李昂顺反应很快,上前一步至歉道:“情急之下措辞激烈而不严谨,还请大人勿要与我等计较。” 两个国家在争夺自己的利益时,言辞激烈都是小事,心理战和故意为之的压迫欺辱都是为了让对方退让。大恒官员步步紧逼,说是欺人太甚,只是西夏的人自乱阵脚,败犬狂吠罢了。 西夏皇子的这一声致歉,被大恒官员坦荡接受,并大方表示了并不计较。 他们越是大方越衬出了西夏的气急败坏。 至此,今日的谈论到此结束。接下来的两日,宣政殿中你进我退的拉锯持久而缓慢,事宜逐渐细致,随着商谈步步向前,终于,双方都确定好了可以接受的条件。 等一锤定音之后,关于大恒和西夏两国的榷场一事终于立下。西夏还是让出了那些利益,并答应每年会固定给大恒供应最少三千匹马的买卖数量。 榷场之中,大恒商人可以占据其中的六成,税收和牙钱更是比以往高了三成,还有其余的零散琐事,总之,收获颇丰。 答应完这些事情之后,西夏使臣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李昂顺也冷着脸,面上敷衍的笑意都已僵了下来。 顾元白眼睛半眯半睁,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唇角却带着笑,虽然动作动也没动一下,但大脑高速运转到现在,也是有些难受。 不过隐藏得很好,谁也没有看出来。 太阳当空,时间正好到了午时。御膳房的菜肴一个个摆上,今天是招待西夏的国宴,自然要下大功夫。等菜肴和酒水摆上后,在众位官员的敬酒和说笑之中,西夏使者的脸色终于是缓和了些许。 李昂顺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褚卫竟然也在这里。 大恒皇帝先前护着褚卫上了马车,并为此训诫了一番他。如此看来,褚卫和大恒皇帝看起来关系还不错。 李昂顺看着褚卫一眼,喝下一杯酒。又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上一眼,再喝下一杯酒。 三番两次之后,他的神智有些模糊。李昂顺突地站起身,端起酒杯走到褚卫面前,不由分说地拽着褚卫的手臂来到了圣上面前。 顾元白身后的侍卫目光定在西夏皇子的身上。 西夏皇子喝醉了,大着舌头道:“外臣,想、想求娶您的官员。” 顾元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西夏皇子硬是拽着褚卫,眼睛却盯着皇帝不放,“外臣退了这么多步,就喜欢他,大恒皇帝,您、您可同意?” 褚卫冷颜,怒火深深,他刚要甩开西夏皇子的手,余光一瞥,却停住了动作。 他侧过头,沉沉看着李昂顺。 你如果真的喜欢我,又为什么紧盯着圣上不放。 第96章 顾元白:“西夏皇子看样子是醉了。” 他的眼神让西夏皇子稍稍清醒一瞬,头顶冷汗突生,顺着话道:“是,是我喝多了酒,忘记规矩了。” 这件事不咸不淡地放下,午膳之后,西夏使者同众位臣子走出宣政殿。宫侍将西夏人引出皇宫时,褚卫也正好从皇宫出来。 他第一次主动朝西夏皇子走去,李昂顺瞧见他,站在原地不动了,等人上前后就轻佻笑道:“褚大人这是舍不得我吗?” 褚卫心平气和,双目凝视着他,好似要透过皮囊看到内里,“七皇子,你说你喜欢我?” 李昂顺愣了一下,随即道:“当然。” 他抚了抚胸前微卷的黑发,毡帽下的面容是有着几分同大恒人不一般的深邃样貌。西夏人和契丹人有通婚,李昂顺的母亲就是契丹一位首领的女儿,这让他的容貌也有了几分异国风情的味道,但他的眼神倨傲,很是让人不喜,“难道褚大人心中动摇,真的想跟我回去西夏,然后嫁给我吗?” 褚卫深深看着他,冷冰冰,突然来了一句莫名的话:“你最好老老实实。” 然后转身走人。 李昂顺的面孔阴沉了下去,沉默地上了马。就连大恒的一个小小的官员都敢威胁他了,都敢教训他了,李昂顺好歹是西夏的七皇子,他想着褚卫刚刚那厌恶隐藏不屑的面孔,想起大恒皇帝对褚卫这个人的维护,面上阴晴不定。 皇帝的事情大大小小,可谓繁多。顾元白越到年底越忙,整个政事堂都跟着忙得头晕脑胀,各地官员到年底的政绩报告逐渐递交了上来,官员的评定、赏罚等等,都需要一件件的过。 在全朝廷各个机关高速运转的时候,顾元白推开了所有的事务,光明正大地翘班,他打算盘炕了! 当皇帝这么多年,前三年的时候忍辱偷生,别说盘炕了,能不能活下来都得看人脸色。去年终于掌权,但一场大病就熬过了整个冬天。今年到目前没有生病,没有权臣挡道,今年不盘炕不把火锅搞出来,顾元白都要忘了自己是个穿越的人了。 火炕,分为炕炉、炕体和烟囱三部分。盛京皇宫内就有许多盘炕的宫殿,顾元白身子骨不好,晚上的汤婆子一冷,顾元白能生生地被冻醒,几天下来,他烦不胜烦,干脆找来了皇家的工匠,跟他们说了记忆里头火炕和地暖的方法。 明朝的时候,青砖地下铺的就是烟道,顾元白可以先不要地暖,但他一定要火炕。 听完圣上的想法,几个工匠若有所思之后倒是说了不难,“难的是对烟道的处理,而且宫殿如此之大,只一个火炕也暖不了整个宫殿,若是多设上几铺炕面,也要寻准好位置。” 炕面不难,难得是怎么让其显得美观而华贵,不会破坏整个宫殿之中的美感。 顾元白点点头,“砖上是石板,石板上是泥,内里就有一层炕间墙,烟道应当就在炕间墙中。” 工匠们连连点头,他们看上去神情轻松,“圣上,您放心,我们会尽快将样式画出,稍后再交给您。” 顾元白欣慰无比,“那就辛苦各位了。” 几位工匠从皇上那里离开后就凑在一起,商量怎么去做出这个火炕。圣上用的火炕自然不能将就,要看什么样的材料保暖能更长久,里头的烟道必须通畅顺达,还要干净、漂亮,无异味无噪音,方方面面一考虑上,简单的也变成不简单的了。 但之前从未想过这种取暖方法,圣上一提出来,工匠均有醍醐灌顶之感,他们谈论时也多是激动兴奋,研究图纸时更是精神勃勃,堪称废寝忘食。 几日之后,顾元白就收到了火炕的图纸。 工匠们结合宫殿样式加上了火炕,圣上常待的几个宫殿都会盘上火炕,特别是寝宫与办理朝政的地方,因为宫殿地方大,若想要整个房子都暖融融的,那就需要多盘些炕。 光是圣上休息的寝宫,就设了七个炕面。 顾元白一看到这个图纸,就好像已经感受到火炕的热意似的,全身都暖洋洋了起来。他又将火炕的图纸单独拿出来看了一眼,排气孔,烟道,承重墙和炕面,工工整整,很是漂亮。 古人的智慧不可小觑,除了顾元白说的那些,工匠们还就此加上了许多小的细节,样样妥帖有用。 顾元白当即道:“钦准。即日拨去银两,开始承修火炕。” 皇宫内因为圣上的这一声命令开始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宣政殿的偏殿也有人进去盘炕,偶尔有大人从旁走过时,听到里头的响动,也会追问这是在干什么。 顾元白一概道:“盘炕。” 圣上用的东西,往往会让百官跟随。百官一用,那便带着百姓也倍为向往。如同圣上先前穿的棉衣,棉衣一出,穿着锦罗绸缎的官商也想要换下绸缎跟着穿上棉衣。但棉衣都被送往了边疆,很难得到一件。但越是如此,越是备受追捧。 弄懂了这火炕的作用之后,进出宣政殿的官员都有些意动。圣上用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但这图纸是在皇室的手中,大臣们即便意动,也不知道怎么去出声。 于是迂回找了户部尚书,户部尚书一听,灵机一动,有了赚钱的想法,特地来找顾元白禀明:“圣上,众位大臣对宫中火炕很是心动,若不等皇宫的工匠们忙完宫中的火炕之后,再收一收钱,上门去各大臣宗亲府中盘炕?如此一来,朝廷也能多挣一份盘炕钱了。” 顾元白正在翻看着奏折,闻言忍俊不禁,“朝廷已经穷到你户部尚书需要做到这般的地步了吗?” 户部尚书讪笑,不肯放弃:“圣上,京城之中多多少少也有数万人有余力盘炕。若是真的如工匠们口中所言,有如此卓绝的取暖之效,那必定这个冬日,光盘炕就能进项不少。” “朕的火炕还没盘出来呢,你们就开始想着了,”顾元白头疼,“朕原本是打算等宫中忙完之后,再派人去官员和宗亲的府中盘炕,以犒赏他们对朝廷做出来的功劳。你这么一打岔,朕难道以后收了钱,再去降下恩宠吗?” 户部尚书想了想,“圣上。皇宫里的工匠亲自前往臣子府中建起此等取暖之物,这是莫大的恩宠。臣等必定心怀感恩,时念圣上恩德。但臣子们用的好,也会想起父母妻女,一户人家怎么也要盘上十几面炕,如此一来,还是不够啊。” 顾元白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奏折,“说下去。” 户部尚书行礼道:“臣想着,除开大臣宗亲,商贾、百姓之家也向往火炕之法。圣上降下恩宠后,朝中必定知晓了此物的厉害,那时想多多盘炕,大臣们也不好直接前来找圣上。不若皇宫中的工匠便接了这些活计,只做百官与宗亲中的生意。而民间百姓和商贾,则是将图纸给与民间工匠,允他们接盘炕活计,再按盘炕数量,每盘一个,便交予一份钱与朝廷。” “如此一来,也能让民间工匠多挣份钱,过个好年。让百姓们屋内暖和,舒舒服服过了这个严冬。” 圣上思索了一会,颔首道:“你们去写个详尽的章程来。” 户部尚书大喜:“是!” 很快,宫中的火炕就能用了。 顾元白最为欣喜的不是可以用火炕给朝廷进项,而是他终于可以手脚暖和地睡一个好觉了。 这些时日以来,他唯一的一次好眠的觉正是薛远万里奔袭回京,捂着他的手脚睡的那个觉。他那夜一夜无梦,舒爽无比。第二日没人当暖床工具之后,一夜就回到了解放之前。 然而火炕怎么都好,唯独却是太过干燥。顾元白早晨时起来,需要喝上好几杯水解渴,再一摸摸唇,唇上已经干得起皮了。 田福生时刻关注圣上的身体变化,如今是冬日,火炕虽暖但干,他担心圣上体内虚火过大,但御医把完脉后道:“这些时日还好,火炕防止寒气入体,反而有益。圣上只需要多喝些解渴降火的茶就罢了,若是口干舌燥,肝胃炙热,那是才是内火过大,需要忌口了。” “冷了不行,热了也不行,”顾元白叹了口气,“行了,朕知道了,下去吧。” 御医下去之后,田福生又拿出了药膏,“圣上,御医跟小的说过,太过干燥还会使手脸皲裂,药膏也需要用上了。” 顾元白把手递给他,待到田福生上完药后抽回手,鼻尖却闻到了一股清淡的草药香味,他抬起手放在鼻前一嗅,“朕之前好似闻到过这个味道。” 田福生的徒弟上前送茶,也跟着鼻尖一嗅,想起什么道:“圣上,薛大人还在殿前上值的时候,曾问小的要过护手的东西。那东西里也加了草药,味道同这个有几分相似。” 护手的东西? 顾元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 “正是您染了风寒那次,”小太监条条有理地道,“在花灯节之后,您刚在褚大人府上做了一个花灯之后的第二日。” 顾元白想起来了,他若有所思道:“是那次啊。” 他烫着了嘴,薛远上前护着,结果动作太急,反倒是粗手擦疼了他的唇。 难怪之后在避暑行宫之中他的手变得细腻了一些。但前几日他赶回来,摸在顾元白身上的手好像又再次变得厚茧深深了。 原来那么早就对他有了心思? 薛九遥,真是会藏啊。 第98章 第二日,顾元白就让政事堂调出了林知城的宗卷。 宗卷中将林知城曾上书先帝的几封信也记录在册了,顾元白看完了之后,当即修书一封,让林知城年后回京述职。 一个小小县令,又在新地未满三年,哪里需要回京述职。虽然圣上并没有说将林知城召回来做什么,但京中与林知城交好的人,已经热泪盈眶地等着同林知城见面,并暗暗期待林知城能够被圣上重用了。 十二月,气温骤降,京城彻底迎来了冬日。 这个冬日特别了些,先是北部出了蝗灾被朝廷雷厉风行压下。后又是边关与契丹人发起多次冲突,捷报连连传来。这些大事,由着《大恒国报》辐射性地往四周蔓延的趋势,也被百姓所熟知。 但这些事离百姓们太远,他们愤怒于北疆游牧的侵犯,自豪于大恒士兵的胜利,但听完之后,还是更关心京城所新兴的火炕。 离京城近的人家,已经动手想要去请京城的工匠前来家中盘炕了。 不过他们如今想请也不容易请到,京城中的工匠早已忙得脚不沾地,京城中到处是富贵人家,这些富贵人家一盘就是几十个炕,本地的还忙不完,还想去外地? 不去不去,太遭罪。 倒是有偷学到盘炕技术的人想要去外地为这些人家盘炕,但这些人拿不出官府给的证明。国报上可是说了的,若是请了给不出证明的人上门盘炕,若是盘的不好,烟道乌烟瘴气,朝廷概不负责,因着这些人未曾受过皇家工匠的教导,你们若是贪便宜为了省那几个小钱,自己就负担起万一盘不好的罪吧。 因为这样的一番话,很多人都不愿意用这些偷学到盘炕之法的人。本来人家正儿八经盘炕的工匠收的钱和偷学的人收的钱也就差几个铜板,何必去冒这个险呢?万一真的盘了还不能用,这出的钱岂不是全浪费了。 所以即便是等,这些人也愿意等着京城的工匠来,或者本地的工匠前去学习。 而在这会,西夏使者终于决定,他们要启程离开大恒了。 但在离开之前,西夏皇子想到了褚卫在皇宫门前看着他的那个表情。 明明是喜欢褚卫,但一想到他,西夏皇子心中反而会升起一股恶意,这恶意混着不知名的火。越是到了离开的日子越是烧得厉害。 李昂顺想来想去,自己找到了原因,觉得这是褚卫太过不识好歹,才让他这个西夏七皇子升起如此深深恶意。 在大恒的地盘,理智让李昂顺什么都别做,但是在西夏养成的跋扈暴戾的脾气,却让他无法忍下这口恶气。 于是,西夏皇子准备在暗地里做些什么,以出了这口莫名的火气。 顾元白在等今年的第一场雪。 京城中的雪往往十二月份就会降了下来,且还是鹅毛大雪那般的下法,时时一夜过去,外头已是一脚能盖住脚裸的厚厚积雪。 一到冬天,人人都在等着雪,好像不下点雪就不是冬天一样。顾元白也在等着,等一个瑞雪兆丰年。 他躺在火炕上,薛远送给他的那两匹狼也舒适地伏在炕旁,热气不止让顾元白觉得舒服,也让这两匹狼舒适极了。 跟着顾元白一段时间,这两匹狼被养得倍为慵懒,有事没事就趴在地上不动,除了吃就是睡,每日跟着顾元白出去放风的时候是一天当中最有精神的时段,抖擞得英俊又神武。不过它们虽懒,但是聪明,知道谁是赏肉的主子,因此格外讨好顾元白。 就像这会,顾元白甫一从床上移下脚,两匹狼便积极撑起身子走了过去,蓬松的灰发柔软,圣上的脚就直接落在了狼背上。 顾元白哭笑不得,从狼背上移开,“你们真的是够机灵。” 他伸手揉了几把狼,正要收回手,狼就探过了头,用猩红的舌头亲昵地舔着顾元白的手心。 狼头巨大,利齿就在手旁。顾元白拍拍它的狼头,“见手就舔,哪来的坏毛病,干不干净?” 田福生捏着嗓子道:“咱们圣上的手必定是干干净净的。” “朕是说它们的舌头干不干净,”顾元白反手掐住了狼头下颚,扳开大嘴,去看狼匹呲出口的牙齿,“它们可洗过澡了吗?” 专门照顾两只狼的太监上前,“圣上,前些日子刚洗过的。” “还算干净,”顾元白一个个检查牙齿和口腔,看得其他人胆战心惊,最后满意地点点头,放过了这两只狼,“不错。” 这两只狼还没有正式的名字,顾元白就大狼小狼地叫他们,更为俊一点是大狼,另一只就是小狼。 顾元白让人牵着它们下去喂食,宫人端上温水净手,他随口问:“京中盘炕的人可多?” “听起来是很多,”田福生喜滋滋地道,“圣上觉得好用的东西,百姓们也都觉得好。听说外头热闹着呢,盘了炕的人家吹嘘火炕的妙处,没盘炕的人听着越发好奇,京城里头的木匠忙得很,吃饭也只有几口的功夫。” 顾元白笑了,“真让户部尚书又开了一个进项。你看户部尚书如今这个铁公鸡的样子,同以往真的是区别大了。” “户部尚书是越做越尽心了,”田福生道,“顶好的良臣。” 自从顾元白因为爱惜户部尚书的才能而提醒其莫要和太府卿结姻后,户部尚书便开始在自己的职位上发光发热,为顾元白尽心尽力,比以前都拼命了好几倍。 顾元白点头,正要说话,外头忽有人来报,“圣上,边关送来了东西和折子!” 顾元白立刻道:“呈上来!” 通报的人连忙走了进来,将一尊沉甸甸的木盒呈了上去,宫侍检查之后,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个被冰块冻住的血淋淋的人头! 顾元白呼吸一顿,他上前定睛一看,虽然他从没见过这个人,但他还是很快认了出来:“悉万丹!” “是,”通报的人道,“北疆传来消息,悉万丹的部族冬日无粮,妄图偷袭我军,却被我军发现,一场混战之中悉万丹就被我军斩于刀下。” 顾元白顷刻之间福至心灵,“砍了悉万丹是谁?” “薛将军。”通报人道。 这个薛将军,是薛平薛老将军,还是薛远薛将军? 顾元白压下这句话,心中直觉能做出送人头这事的非薛远不可,“悉万丹的头颅送给朕做什么?悉万丹死了之后,契丹八部的其他人现在又是如何?” 一个悉万丹死就死了,之后的事若是处理不好才是麻烦。 通报的人呈上厚厚的信封,“您一看便知。” 顾元白接过信纸展开,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原来是悉万丹的部族也受了蝗灾之害的影响,虽比日连那好些但也没好上多少。接受了日连那的残兵之后,很快,悉万丹便没有了粮食。 但悉万丹不是日连那这等的莽撞之辈,他提前设好了埋伏,再引大恒士兵交战,打算以俘虏来换粮食。接战的人正是薛远,在故意激怒薛远时,悉万丹曾大笑嘲讽道:“汝主是个未离母乳的小毛头子,病得风吹即死,要是来到我面前,我一指而捏死之!” 先前无论怎么挨骂都笑眯眯的薛远,在这句话中变成了面无表情,盯着悉万丹的眼神阴沉。 他没有受激将法,悉万丹只好带队撤回。而等深夜时,更是声东击西,派日连那、自己的儿子与麾下大将乌南四路进攻,准备从关口长驱而入抢粮而归。 那夜是一场大混战,最可笑的是,悉万丹的儿子遭受了埋伏,悉万丹上前去救时,却被向来对悉万丹儿子暗藏杀心的乌南大将给当做成了其子,于是派兵趁着黑夜释放箭矢,打算以被流矢所害为名杀了这个和他不对付的小子,谁曾想到等大恒士兵点起火把以后,乌南才发现他杀死的竟然是悉万丹。 乌南惊呆了。 乌南的手下也惊呆了。 那一刻,整个悉万丹的部族手下都心情复杂至极,呆愣在了原地。直到大恒士兵的弓箭手开始攻击时,他们才慌不择路,群龙无首地仓皇逃出了关口。 这颗头颅,正是薛远斩下,以给顾元白发泄怒火之用。 敢说顾元白会死得早,那悉万丹就早点死吧。 顾元白看到悉万丹的死法后,顿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悉万丹所中的这一根要了他命的箭,表面看上去是乌南所害,实际八九成的可能性是大恒的人趁乱射出,以此嫁祸给了乌南。 信纸上将此事的过程写得分外详细,顾元白几乎可以从信纸之中感觉到那晚的刀光剑影和重重危机。他看完之后,长呼一口气,放下手去看木盒之中的头颅。 不管过程如何,这个结果当真是漂亮极了。悉万丹死在自己信任的一员大将的手中,无论这大将是想要杀死其儿子还是想杀他,事实摆在面前,悉万丹的部族要乱了。 契丹八部已乱两部,剩下的人也应该急了起来了吧。或许同边关互市、建起商路的目标,能比预想之中更快一步。 顾元白看着悉万丹的头颅,看着这一双已经没有了生机的眼睛,怜悯道:“你不会白白死去的。” “朕还得多谢你,为朕以后挑起你们的内乱和侵入做了这么大的奠基。等着吧,看看你嘴里的这个一指捏死的还没断奶的小毛头,”他道,“是怎么让你们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的。” 第99章 悉万丹的头颅,是顾元白第二次近距离看到的死人头颅。 很巧,这两颗头颅都是薛远送到他面前的,一是为邀功,二是为让顾元白泄愤。邀功的那个头颅是王土山的寨主,而这个,不得了,是契丹八部的首领之一。 当初荆湖南的反叛军被压回京城斩首示众的时候,因为徐雄元从始到终都是顾元白掌中的一条线,是个彻底的手下败将,顾元白没有想去看他砍头的兴致,因此满打满算,他也就见过这两颗死人头了。 但顾元白却很是镇定。 他是打心底的镇定,顾元白也没有想过他能够这么坦然,甚至坦然到跟一个死人的头颅驳回他生前的话。 派人将悉万丹的头颅拿去处理之后,顾元白问:“没有其他东西了吗?” 通报的人道:“驿站还送了一样东西过来,是薛将军给送来的。”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手帕,双手举过头顶,恭敬送到顾元白的面前。 顾元白看了这个手帕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拿起,缓缓展开。 但手帕之上却是什么都没有,空茫茫地一片。顾元白眉头蹙起,以为是用了什么秘方,“端水来。” 在宫侍端水来的时候,他走到殿前,将手帕举起对着空中烈日,这时才勉勉强强地发现,手帕正中央的部分,有一点细小的沉色。 像是混了风沙的水干透后的痕迹,若不仔细那就完全看不出来。 “这能是什么?”顾元白沉思。 通报的人这才记了起来,“圣上,手帕当中还带着一张纸条。” 他找了找,将纸条递给了圣上。顾元白接过一看,就见上方写着: ——北疆的第一片雪花,你的了。 北疆的风雪如鹅毛飞舞。 在薛远写信的时候,有旁人探过头一看,哈哈大笑道:“薛九遥,应当是北疆的风雪如鸭毛飞舞。” 此话一出,众人大笑不已。 营帐外头的风呼呼地吹着,吹动得帐篷飒飒作响。得要石块压着,才能不使风雪吹进来。 薛远面对这些人的笑话,面不改色地沾墨,继续往下写着字。 旁人笑话完了他,继续闲聊着,过了一会儿,有人问:“薛九遥成天写的这些信到底是给谁写的?” 众人都说不知道,等有人想要问薛远的时候,薛远已经拉开了帘子,独自跑到外头没人的地方继续写着信了。 外头的风雪直接打到了脸上,全靠着身上的棉衣护着热气。薛远身强体壮,穿着冬衣后更是浑身冒着热气,大雪还没落在他的身上,就已经被他身上的热气给融化的没了。 薛远将墨放在一块石头上,把纸垫在手上继续写,速度变快。没有办法,外头太冷,要是不快点写,要么墨结冰,要么毛笔结冰。 这都是给顾元白写的信。 薛远先前也写,在奔袭到京城的那一日前给顾元白寄过了许多信,但顾元白就是小没良心的,他就是不会。从京城回来之后,明知道对方不回,但薛远还是写的更为频繁了。 不知道为何,从京城回来之后,薛远更想顾元白了。 很奇怪,先前的思念还能被压下去,成为杂草疯长。但现在的思念好像找到了窍门,它们知道什么地方是薛远的痒处,是薛远捂不住的地方,于是生长再生长。 比先前的更为猛烈,更为无法压制。乃至现在在风雪里去写着信,薛远也只觉得心头火热,甚至带上了些焦灼。烫得肝火难受,嘴皮燎泡。 风雪同样打在这张信纸上,但湿透了那点点沉暗反倒有了不一般的意味。薛远把信收起,揣在怀里抬头看着天。 呼吸间出来的热气往上飞去,他想了一会顾元白,想了一会他也白得如雪、冷得如雪的指尖,想他的脖颈、脸庞和嘴唇。 好几次想起来都万分后悔,那时怎么没想起来多亲他一口呢?怎么没想起来在他脖子上吸出几个印子呢? 拿个贴身的东西回来惦念,就算是再装一袋洗澡水,去喝一口顾元白身上滑下的水……怎么着都比现在这样干想着强。 带过来的白玉杯早就没了顾元白的味道,手帕之上也只剩下龙纹了,薛远深深叹口气,回了营帐。 在外巡查一番的薛老将军也回来了,极为纳闷地看了他一眼,“大冬天,你火气怎么这么大。” “不知道,”薛远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摸了摸唇,又想,想顾元白想到大冬天都能有这么大的火气,可惜,要是这疼是顾元白给咬疼的就好了,他叹气,“薛将军,赶紧进去,都在等着你。” 父子俩走进军营,摆在众位将领中间的是一个沙盘,上方已插好不同的旗帜,那是北疆其余游牧民族的地盘。 “来商量商量年后的作战,”薛老将军道,“哈哈哈哈,等咱们商量完这最后的作战,接下来就能准备过年的事了!今年必定是个好年,这最后的关头,还需要大家伙儿再坚持坚持了。” 众位将领神采奕奕,齐声道:“是!”开始热火朝天地商谈了起来。 时间一迈入了冬,白天亮着的时候就变得越来越短了起来。不止北疆如此,京城也是如此,且京城的冬季,也就比北疆好上那么一手指的功夫。 圣上在十二月中旬时,特地出来巡视了一番京城百姓的生活。褚卫也在身边,一行人深入看了看,回程的时候,顾元白的脸上就加了些笑意。 在他们一同前往乡间的路上,盯着褚卫的人便走了一个偷偷回了薛府,将这件事告诉了薛二公子。 “圣上和褚卫同游?”薛二公子猛得撑着床面坐了起来,“那你们还不赶快找机会处理掉褚卫!薛远那狗脾气你们不知道吗?要是他交代的事情没办好,是你死还是我死?” 小厮道:“是您死。” 薛二公子被吓得抖了一下,“知道还不赶快动手?” “二公子,不是我们不动手,”小厮道,“是我们发现,还有另一伙人盯上了褚卫。” 薛二公子好奇:“谁?” 小厮摇了摇头:“不知道。但他们今日从一早就跟在了褚卫身后,如今褚卫就同圣上在一起,他们要是动手的话,怕是这些人都要性命不保了。” “好好好!”薛二公子喜道,“那你们就别做什么了,就让那群跟着褚卫的人去替我们动手。” 小厮恭敬:“是。” 这些跟着褚卫的人正是西夏皇子派过来的人。 西夏皇子是想暗中教训褚卫一番,他觉得既然他喜欢褚卫,那也不会做得太过分,就是派人将褚卫绑来,让褚卫被他羞辱羞辱,等他出完气了,这人就可以放了。到时候大恒皇帝就算要查,也得讲究证据不是? 西夏皇子派过来的人并不知道顾元白的身份,他们一边提防着顾元白和褚卫身后的一众侍卫,一边相互传递着消息:“这么多的人,现在不好下手。” “但他们在京城里头也不好下手,”领头的人急得满头大汗,“城里有巡逻的人,也就在乡间有机会了。” “你看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公子哥,一看就知道身体不好,手无缚鸡之力,”属下道,“前头正好有一处山坡,我们埋伏在那里,一批人去掳褚卫,一批人去掳这个公子哥,把这个人带上正好能拿他威胁那些侍卫们,让那些人不敢上前。” 领头人点头,擦去头上的汗:“就这么办了,” 顾元白和褚卫缓步走着,有说有笑。正当他们走到一处山坡时,旁边突然有人大声叫着冲了出来,手里拿着大刀,凶猛异常,转眼之间,十数人就从两侧朝着二人冲来。 身后侍卫们立刻拔出刀上前,褚卫神色一变,当即护在了圣上面前,“圣上,快走!” 说话之间,这些早已埋伏在这的辞客已经冲到了面前,褚卫不闪不躲,正当他准备大义赴死之时,只听耳侧有几声破空之音响起,身前最先奔来的刺客已经一声惨叫,捂胸跪倒在地。 褚卫一怔,转身一看,圣上面容无比冷静,正拿着一个小巧无比的弩弓,对着面前的辞客连连射着短箭。他当真是镇定极了,握着弓弩抬起手臂,在这个刺客中箭之后又平稳地转向了下一个人。 不过眨眼之间,侍卫们已经冲上前去与这些人开始争斗,只听没过几声的兵戈碰撞之声,这些刺客已经被侍卫们压着跪了下来。 顾元白将工程部给他特制的弩弓收起,见到褚卫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冷面上勾起一个温和笑意:“褚卿,吓着了?” 褚卫倏地觉得胸腔之内心脏乱跳,他捏紧了手,面上瞬息之间飞上了薄红,如玉光洁的额上,甚至转瞬之间出了细密的一层薄汗。 顾元白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而后上前,走到那最先扑过来的刺客跟前,冷冷一笑,“朕拿到这个弩弓也有半年了,今天还是第一次用,就用在了你的身上。” 躬身疼得面色惨白浑身鲜血的刺客一听他的话,眼睛顿时瞪大,面色狰狞出了青筋。 皇上?! 第100章 顾元白审视地看着这群刺客,道:“派人在周边继续搜查,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侍卫们沉着脸齐声应是,随即快步搜查周边,还当真搜查出了几个还没逃走的“漏网之鱼”。 薛府的小厮们排排跪成了一排,一个个地低着头不说话。顾元白语气喜怒不定,“你们都是一起的?” 薛府的小厮面面相觑,跪在最后的人出了声,毕恭毕敬道:“圣上,小的们和这群刺客不是一路人。” 顾元白凉凉问道:“那你们又是谁?” “小的们都是薛府的人,”小厮为难道,“此次是奉……公子之命来到这的。” 大公子的命令,二公子照做。他们实在不知道该说是哪位公子的名号,就含糊一笔带过。 顾元白听到“薛府”两字,正要蹙眉,突然福至心灵,冷笑几声,“薛远派来的人?” 小厮的面上露出几分惊愕。 果然。 薛远往顾元白身边放了狼还不够,他还派了人盯着顾元白的行踪?他这是做什么,要时时刻刻盯着顾元白做了什么干了什么,把皇上看成他的所有物吗? 圣上的脸色变来变去,怒火隐隐升起,但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友善的好面色。 薛府的小厮好像知道了他在想什么,连忙解释道:“圣上,小的们不敢窥探圣踪,我等是跟着褚大人来到这里的。” 顾元白面上一僵。 半晌,他忽而柔柔一笑,“很好。” 看他神色,小厮心惊胆战,于是灵机一动道:“我等并无恶意,只是来保护褚大人的!” 保护褚大人这个借口总比实话中要杀了褚大人好。 原文男主攻派人跟着原文男主受,正常,正常不过了。他们是天生一对,薛远远走北疆,是应该派人保护褚卫。 情比金坚。 褚卫听到此,唇角冷笑勾起,几乎轻而易举的想到薛远这样做是因为什么。 因为薛远去了北疆,因为褚卫留在了圣上身边,所以他看不惯褚卫。田野小路,四处无人,是打算将他在这里杀害吗? 在褚卫快要嗤笑出声的时候,顾元白还真就信了,他道:“既然是你们与褚大人的私事,那朕就不插手了,你们自行处理罢。”说完,他微微一笑,视线划过薛府的小厮时,这些小厮浑身一冷,不由打了个冷颤。 顾元白就这么一路风平浪静地回了宫。那些行刺的人被侍卫压着,立即准备审讯。 圣上一走回宫中,那两匹狼就想要冲上来嗷呜撒娇,但顾元白却无视了它们,当做没看见一样走到了桌后坐下。 两匹狼好似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夹着尾巴蔫儿着走到了桌旁趴了下来。顾元白面无表情,随意抽出了本奏折看了起来。 宫中伺候的人已经知道了圣上遇刺的事情,各个嘴巴紧闭,小小翼翼。宫殿中越来越静,呼吸声都好似清晰可闻。过了一会儿,突然有奏折拍桌声响起,田福生一个激灵,下意识抬头往前一看。 顾元白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笑了,“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紧张?” 田福生声音发紧,“小的们都担忧您被刺客给气着了。” “这有什么可气的,”顾元白好笑,他将刚刚拍在桌子上的奏折扔在了批改好的那一垒奏折上,慢条斯理道,“都是一群不入流的东西,不值得让朕生气。” 行了,田福生默默的想,确实是气着了。圣上平日里可不会这么说话,温和得如同不会发脾气一般,那些刺客可真是有本事,就这么将圣上气着了。 等待侍卫审讯刺客的时候,顾元白又从底部抽出了一本奏折,打开一看,字迹龙飞凤舞,他眸色一冷。看着里面的内容时,更是突的一声冷笑溢出。 通篇的污言秽语,通篇的暧昧旖旎之词。 薛远,你当真是好样子,你真的是好极了。 跑到朕的面前跟朕表白,跟朕一遍遍地说喜欢,长途奔袭到朕的面前发疯,去伺候了朕亲了朕说给朕拼命。 然后背地里,派人去跟着褚卫,去保护你的命定好兄弟。 真是好一个薛九遥,好一个薛将军。 北疆的第一片雪,去你他妈的第一片雪。 顾元白直接把这一本书给扔在了地上。 宫殿中的太监宫女呼吸一滞,齐齐跪在了地上,“圣上息怒。” 顾元白站起身,摸着手上的玉扳指,冷冷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本奏折。 薛远可以不喜欢顾元白,可以去追求褚卫,可以去喜欢任何一个他想喜欢的人。但他不应该一边朝着顾元白寄出这样写满炙热情感的信,一边再去和褚卫你进我退、藕断丝连。 你一边热烈的追求我,一边还去和另一个人纠缠不清,顾元白觉得简直可笑至极。 即便到现在都相当于顾元白在免费嫖着薛远,但薛远这一个举动一出,原文男主攻受的关系就清晰浮现在顾元白的眼前,顾元白的怒火压抑,好像自己才是被嫖的那一个。 你把我当傻子耍? “烧了。”顾元白突然出声道。 田福生应是,正要弯腰捡起地上的奏折,顾元白又道:“不,烧了可惜了。把这些东西都给我一个个退到北疆去,谁写的,就给我退到谁的怀里。” 他声音越来越冷,将薛远以往寄来的都要落灰了的书信一封封找出扔在了地上,“告诉他。他敢再给朕写一个这样的字,朕直接杀了他。” 田福生小声应了,低着头手发抖着去捡地上的奏折。他面前正好有一页书信展开在眼前,田福生不经意间一瞥,就在上方看到了“臣想你想得梦中都是你”这一句话,他吓得心猛得一跳,连忙合上书信移开眼睛,不敢再多看一眼。 顾元白已经坐在了位置上,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转来转去,他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威严让空气也开始紧绷。 终于,前去审讯刺客的人过来了,表情怪异道:“圣上,那些刺客说,他们是被西夏使者派过来的。” 顾元白转着玉扳指的动作一停,抬起眼看着侍卫,扯唇,“西夏使者。” 很好。 出气筒来了。 侍卫们再也没有见到过比西夏使者、比这群刺客更蠢的人了。 但他们才不管西夏使者是不是被一时的激动给冲晕了头,而是即刻领旨,前去包围鸣声驿捉拿西夏使者。 身着重甲的禁军快步往着鸣声驿中跑去,带着锐利武器逼近鸣声驿。而皇宫之中,众位臣子快速飞奔着朝宣政殿而去,跟着皇帝陛下的思路紧急制定策略。 西夏使臣试图刺杀皇上,人赃俱获,罪大恶极!他们从现在起就是大恒的罪人,需要以刑犯的身份关押在大恒之中,需要西夏皇帝那东西来赎! 时间紧迫,顾元白直接一锤定音:“五千匹良马,一万头牛一万头羊,五百万两白银,三百万石粮食。让西夏皇帝掏空国库来赎!” 圣上语气中杀意满满,众位臣子只以为是圣上被西夏使者派人刺杀一事给气着了,其中几位为难道:“圣上,这么多的东西,对方不给怎么办?” “到时候再慢慢谈,”顾元白,“他不给,那就等着收到他儿子的尸体,等着朕的大军吧!” 兵家大忌,最忌一军两边开战。如今边关正急,大恒无法和西夏开战,但怎么也得剥下来西夏一层皮。 西夏那么点的地方,这些东西几乎就是他们的整个国库了。 最好西夏的国库也没有这么多东西,西下皇帝宠爱七皇子李昂顺,最好他爱子如命,强征豪强们的钱财才好。 在西夏使者被禁军带回来的路上,大臣们已经就着赔偿一事来回争论好几番了。顾元白见他们竟然还在纠结着赔款的数量,品了一口茶,轻飘飘地道:“诸位大人,尔等是忘了西夏使者曾给你们送礼的事情了吗?” 众位臣子一愣。 “夜明珠,珍稀药材,百年一见的稀奇东西,”顾元白微微眯了眯眼,笑了,轻声道,“人家西夏有钱啊。” 对啊。 众位大臣们恍然大悟,西夏有钱啊。 他们品了品味,又往周边的大臣们看了一圈,朝中的老家伙正悠然坐在位上,品着圣上特地让人泡上的尖儿茶,优哉游哉,好不快活! 争吵的人回过了神,也不吵了,都坐下来了歇歇气,再品口美滋滋的热茶。等到心胸舒畅了之后,先前争吵最厉害的儒学大家、觉得要将赔款再降一番的黄大人憨憨一笑,道:“那圣上,现在定的数量,是不是有些少了啊?” “……”顾元白缓声道,“倒也不少。” 枢密使叹了一口气:“黄大人,西夏虽富,但毕竟是个小地方,老臣倒是觉得圣上定的数量是刚刚好。口气先大些也不怕,若是西夏皇帝真的拿不出来,咱们大恒便体谅体谅他们,可适当降一降。” “说得是,”参知政事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等朝邦毕竟是礼仪之邦,也要宽以待人,善解人意。” 黄大人抚了抚胡子,欣慰道:“是当如此。” 第101章 西夏使者在被禁军压着去见皇帝的路上,已经明白事情的缘由了。 李昂顺面色沉着,没有半分挣扎地跟着禁军走人。入了宫殿时,那些被他指使着只是想要去将褚卫绑过来跟他说说话的刺客们正狼狈跪在地上,衣角之上还有斑斓的血迹。 一直面无表情的李昂顺瞧见他们,表情才猛得骤变。恨不得上前去抓起他们的衣领怒吼:你们竟然敢对他挥刀,谁让你们去抓皇帝了?! 但他终究还是没说出来,而是阴沉着脸跪在了地上。 顾元白以往面对使臣时的温和面孔已经撤下,沉声道:“西夏七皇子李昂顺。” 李昂顺抬头,没在他身上看到伤口,这才确定他派的人确实没有伤到大恒的皇帝。 没受伤就好,他不由想到。 大恒皇帝语气还好,只是将李昂顺意图派人刺杀他的事情一一阐述,两旁站着的大臣们比商讨榷场那日的神情还要冷漠,等圣上说完之后,便有官员站出,言辞激烈地怒斥西夏不轨之心,索要赔偿事物。 西夏有苦说不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反驳。但等他们听到后面大恒要求的索赔数量时,脸都要绿了。 这一次刺杀事件,直到夜幕降临时才落下了帷幕。西夏使臣们将被软禁在鸣声驿,他们亲笔写下了求救的书信,与大恒的索赔条款一同送往了西夏。 到最后一切快要结束时,李昂顺突然想请求和圣上说一句话。顾元白仰躺在龙椅上,摸着指上的玉扳指,看了他一会,面无表情道:“上前来吧。” 西夏皇子被禁军跟着走上前,看着顾元白的眼神里复杂,“外臣并没有让人去刺杀您。” 刚刚不狡辩,现在来狡辩了? 顾元白搞不懂他的脑回路,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个时候更带出了些冷漠的不耐,“哦?那这些刺客朝着朕刺过来的时候也只是朕看错眼了?” 李昂顺:“这些人确实是外臣指派的,但不管您信还是不信,外臣没让他们伤您。” 西夏皇子很奇怪。 他看上去好像不是记恨顾元白的样子。 顾元白几乎没有什么动容,“带下去。” 西夏皇子沉着脸转身走人,褚卫真的是个灾星,都是因为他才会落到这种局面。 大恒皇帝的这幅样子,分明就是不信他的话。 等人都走了之后,顾元白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到戌时了。”田福生道。 顾元白起身,朝他看了一眼,田福生已经将那些书信都给收拾好了,待第二日天亮就往北疆送去。 圣上想起了什么,“那个手帕,那个纸条,凡是同边关战事无关的东西,都给朕通通退回去。” 田福生立即道:“是,小的这就收拾。” 顾元白眉目压低,一路回到了寝宫。 将西夏使者当出气筒的时候是快乐的,怒气都被压了下去。但等现在夜深人静、无人出声的时候,那种被人耍了的怒火又冲了上来。 薛远对顾元白的每一样举动都好像是要把心掏出来给顾元白一样。 但是现在一看,呵。 顾元白很少被人耍,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在成为大恒的君主之后,薛远还是第一个耍他的人。 疑心病很强的顾元白,几乎真的要相信薛远是喜欢他的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原文男主攻受之间的联系轰然出现,“嘭”的一下使顾元白想了起来,他身处的世界是一本书。 原文中的两个主角看上去好像还是天生一对。 有意思。 薛远真他妈的有意思。 顾元白这一夜睡得有些火气大。等第二天一起床,嗓子都被火气撩得有些疼,吞咽茶水都有些困难。但当他躺在床上闭目休息的时候,顾元白突然想通了。 挺好的,他们两个真命天子能在一起,挺好的。 但薛远最好有自知之明,他最好清楚的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既然和褚卫有苗头了,那就别来往顾元白面前凑,暗中一套明面上一套,耍着顾元白的时候好玩? 顾元白是个社会好青年,更主要的是,是他一直在嫖着薛远,他不值得被人耍了一次就去千里追杀。但薛远最好能给顾元白一个解释,如果没有解释,如果他还敢光明正大地往顾元白这里寄来那些情情爱爱的书信,那这样的人,顾元白捏紧了手。 死不足惜。 田福生正在收拾着东西,颤着音儿道:“圣上,薛大人送的那翡翠玉扳指——” “送回去,”顾元白眉眼被茶中的缥缈雾气挡住,看不见神情,“扔给他,朕让他留给他以后的媳妇。” 顾元白不打算继续嫖薛远了。 没意思。 冬日过得很快,好像一眨眼就能过去十几天一样。 一月份的时候,寒冬腊月,离过年就二十多天的功夫,最后一批从京城送到北疆的信终于到了诸位将领的手里。 驿站的人糊着满脸的雪,层层叠叠的衣服也挡不住寒气,被冻得瑟瑟发抖,朝着薛老将军道:“将军啊,这是年前咱们驿站最后一次前来送信了,之后要是想要送信就要等到年后了,那时下官会再来这边收信。” 这信自然是常规的书信,不是有关北疆战事的奏折,薛老将军笑呵呵道:“好,我等记下了。” 等驿站的人走了之后,有人上前查看,惊讶道:“怎么全是寄给薛九遥的东西?” 薛远原本漫不经心地站在一旁,完全不认为自己会收到回信。听到这话,眼皮一跳,大步上前一看,可不是,落在最上面的一个大包袱上,就别了一个写着薛远两字的纸条。 这一个大包袱都是寄给他的? 薛远有些不确定了,顾元白能给他回封信就不错,这架势,难不成是把他心心念念想着的什么贴身之物,也一起寄到北疆了吗? 这个包袱大得显眼,人人都围在了薛远的身边。混着醋意和羡慕地道:“好小子,这是家里人多么想你,得给你寄了多少的家书啊?” 薛老将军捏着他手里薄薄两三封家书,觉得丢人,看着薛远都格外不顺眼,“你娘寄给你的?” 薛远眼皮跳了好几下,心情混杂着不敢相信和受宠若惊,他抱着包袱就往外走,“我去看看。” 薛远三步并两步地回了自己营帐,把门紧紧一闭。激动兴奋地去解着包袱,顾元白不可能给他一封封回信的,这么重的东西,是不是连顾元白贴身穿的衣服都给寄来了? 有没有用过的手帕?擦唇过的银筷? 包袱还没打开,薛远都好似闻到了顾元白身边的那股香气。 悠长绵绵,浓郁尊贵,薛远几乎可以溺死在这种香气之中。 这绝对就是从皇宫寄出来的东西。 薛远嘴角勾起了笑意,眉头一挑,神采飞扬。包袱一打开,里面率先就滚出来了一个翠绿的玉扳指。 薛远目光一凝,眼睛追着滚走的玉扳指,及时伸手捡到了手里。 这个玉扳指眼熟极了,不就是他送给顾元白的东西? 薛远心里升起些不好的预感。他将玉扳指攥在手心,往包袱里翻了一翻,样样都眼熟极了,全是他寄给顾元白的书信。 里头是有一件衣服,但那件衣服是薛远的衣服,是曾经顾元白在薛府躲雨的那日借穿的薛远的衣服。 薛远攥紧这件衣服,眉头深深皱起,他把脸埋在衣服之中,一吸,好像还能吸到顾元白身上的气息,吸到那日雨天清清冷冷的湿意。 为什么他给顾元白的东西都被寄回来了? 是不喜欢悉万丹的头颅,被吓到了吗? 也是,薛远想,他曾经碰过头颅的手要给顾元白剥荔枝时,顾元白都嫌弃他手不干净。 想是这样想,但心里的焦灼却越来越深。薛远的下颔绷成了冷硬的模样,一一将包袱里的东西翻找出来。 终于,他在最底下找出来了田福生的一封信。 田福生将圣上同他说的两句话都写在了信上告诉了薛大人,一是以后不准再给圣上写无关边疆战事的信了,如果写了一个有关风月的字眼,那么就按罪处置。二是既然薛大人你曾经讨要过这个玉扳指,圣上便派人将东西寄回给你了,圣上说了,让你交给未来的媳妇儿。 田福生写在信中的语言尽量委婉了一些,但圣上的原话,他直接给照搬了上来。 看完信的薛远傻了。 他攥着圣上穿过的衣服,看着一地写满他心意的信封,彻底地懵了。 又低头将田福生的信给读了五六遍、十几遍,翻来覆去的读,甚至开始倒着读,但怎么读也搞不明白顾元白为何会说出这样的两句话。 难不成是他书信之中的话语太过大胆奔放,因此惹怒了顾元白? 可是他早就这么大胆了,他奔袭回京城的那一次,不是也与顾元白亲昵了吗?摸了,亲了,顾元白还让他低头伺候他,这样的人,会因为信中的荤话而生这么大的气? 回程的时候还是千里护送,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薛远越想脸色越是难看,手背上的青筋爆出,手心中的玉扳指发出了承受不住的咯吱声。 他被这声音唤醒,低头展开了手,那个翡翠玉扳指还好没有碎掉,仍然通透凝沉地待在他的手心。 薛远将这个玉扳指戴到自己的手上,他的掌心比顾元白的掌心大,指骨也比顾元白的大上一些,在顾元白大拇指上尚且要宽松的玉扳指,被他戴在了另外一个手指上。 薛远站起身,眉目压抑。 是谁同顾元白说什么了? 谁同顾元白说了薛远的坏话了? 到底是谁说了什么样的话,能让顾元白将这些东西大动干戈地给送回来。 薛远心中暗潮涌动,越想越深。 是谁? 第102章 薛远没办法回京城,更难的是,驿站现在不送信了。 这怎么成! 这岂不是过了一个年之后,顾元白就会完全忘了他了?! 薛远想到这里,当即大步走出了营帐,黑着脸驾马追着驿站的人而去。 还好北疆的风雪大,驿站的人不敢走得快,薛远没过一会儿就追上了驿站的人,他驱马上前,打着好脾气的客气道:“你们驿站真的不往京城送信了吗?” 驿站中的官员眉毛、眼皮上都是层层的雪,大声喊道:“大人,我们是真的不送信了,这天太冷了。” 薛远喃喃自语:“这话我可没听见。” 他突然勒住马翻身下来,快步上前伸手拽住了驿站官员的马匹,然后手指往下一勾,让人弯身。 驿站官员看着他高大的身形就心里发怯,乖乖弯下腰,讨巧道:“大人啊,您这是有什么事吗?” “我是想跟大人你商量个事,”薛远因为着急,没有穿着棉衣,身上的衣着在冰天雪地之中让别人看着就觉得冷,但他的手却很有力,修长被冻得微微泛红的五指抓着驿站官员的脖子衣领,免得这人直接逃跑,好声好气,“这位大人,要是我有一封着急的信必须要往京城送呢?” “只要是与边关战事有关,会有专人朝京中送去的,”驿站官员老实回答,“你要是有急信,得看是哪个方面的了。” 就是现在只能送战事相关的信,其他不能送。 薛远抹把脸,“行,我就送战事相关的信。” 他必须得问出来怎么回事。 驿站官员为难道:“只有主将才有在年底上书奏折的权力。” 薛远:“……” 他笑眯眯地收紧了手,在驿站官员惊恐的表情之中彬彬有礼地道:“我不送信了,我只往京城传句口信。驿站中来往的人数不胜数,总有人会回京述职,你们不去,总有人会去。” “我只有一句,”他的眉眼瞬间沉了下去,“去跟圣上说,关于薛远的事,不要相信那批人口中说出来的话。” “包括其他姓薛的人,包括常玉言。” 京城终于在一月份的时候下了雪。 雪连续落了三日,在大雪纷飞当中,有一人冒着雪天进了京城。 他裹着披风,带着厚重的帽子,偶尔抬起一眼去看京城道路边的两旁人家。生疏又熟悉地在其中找着友人的府邸。 鹅毛大雪飞舞,京城的道路上却没有积雪的痕迹。厚雪已经被扫到了道路两旁,裸露出来的平整地面上,时不时还有马车和穿得跟个球似的孩童经过。 这人放慢了速度,在京城之中慢慢悠悠地看了半个时辰,等到找到自己友人的府邸时,他身上已经积了一层雪了。 友人出了府门就笑骂道:“好你个林知城,我们等着你多长时间了?你怎么现在才到!” 林知城下了马,笑着问道:“你们?” “快进来吧,”友人亲自跑过来带着他往府中走去,“是我们,除了我,知道你要回来的人都已经过来了。” 片刻后,众人坐在炕上,围着中间的饭桌吃吃喝喝,说笑之声不断,看着如今气质沉稳却还不失正气的林知城,都有些眼底湿润:“圣上不是让你年后回来述职?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我心中着急,”林知城已步入中年,他坚毅的脸上露出了笑,“好不容易见到了曙光,又怎么能不急?况且我又未有家人牵绊,自然可以随时起行上路。” 说着,他把早就想问的话给问了出来:“你们这床是怎么回事?怎么还透着热?” 刚刚有所触动的友人们顿时笑开:“这正是圣上弄出来的东西,叫做火炕,你可知道什么叫火炕?” 林知城道:“知道,自然知道,我看到你们的文章了。” 他用手摸着暖炕,若有所思了一会,道:“我刚刚在京城之中转了半个时辰,发现许多条偏僻狭窄的小道,如今也铺上青石板了。” “是,”友人轻轻颔首,然后感叹道,“你不知道,京城中变了许多。” “确实,”林知城道,“我一路走来,已经很少看到有乞儿蜷缩墙角了。” 友人道:“那便等用完饭后,我带你去京中再看一看吧。” 林知城举杯道:“好。” 不久,顾元白也知道了林知城回京述职的消息。三日后,他将林知城招到了宫中面圣。 在林知城行礼的时候,顾元白特意打量了下他。林知城人已三十加,是快要到了四十的年岁。正是龙精虎猛的年龄,他虽然做过海盗,还是海盗魁首,但身上并无匪气,眉目之间正气凛然,很正儿八经的一个人。 顾元白和他叙旧了一番,这旧自然是从先帝时期开始叙起。顾元白看过林知城以前写给先帝的书,语气很直接,不讨人喜欢。顾元白原本已经做好了他不会说话的准备,不过没想到经过这五年的磨炼后,林知城的话语已经缓和了许多,偶尔还会说些让人捧腹大笑的妙语。 他官话说的不错,但还会带上福建的口音。和顾元白聊完天后,林知城自己就道:“圣上,臣这口音有些浓重,还不知您能不能听得懂。” “能的,”顾元白笑,“林大人的官话十分不错。” 顾元白上大学的时候,他的室友就有一个是来自福建的,更巧的是还有另一个来自湖南的哥们,互相影响之下,整个宿舍都快要不会说话了,一群高材生偶尔还能蹦出几句自创口音的话来。 闲聊之后,林知城就说起了水师一事,顾元白点点头,敲敲扶手:“朕同林大人同样是如此想法,水师之重,不输陆师。奈何对于训练水师的将领,朕一直找不到合心意的。” 圣上的意思显而易见,这句话说完,林知城心中就有了些激荡,他沉声抱拳:“若圣上不嫌弃,臣愿为圣上尽犬马之力。” 顾元白朗声道好,他笑着亲自走过去扶起了林知城,“朕得林大人,如得一珍宝。林大人,大恒的水师就交给你了!” “是!”林知城深深俯身。 等说完正事之后,林知城本应该退下了,但他突然记起了一件事,道:“圣上,臣经过驿站时,曾被驿站官员托着要稍一句话带给圣上。” 顾元白有了些兴趣,“是什么话?” “似乎是一位将军所说的话,但这位将军是谁,驿站的人却忘了同臣说,”林知城沉吟一声,道:“他说:请圣上不要相信那逼人口中说出来的话,无论是其他姓薛的人,还是常玉言。” 那逼人。 顾元白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怪异地点了点头,让林知城退下了。 他有些想笑,又琢磨起了林知城话中的这个将军。 必定是薛远,不会是其他人。 顾元白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问田福生:“年根了,驿站是不是都歇着了?” 田福生道:“是这样。” “田福生,你说薛远这话是什么意思,”顾元白闭上眼睛,神情看不出喜怒,“他让朕别信别人说的话,这话说得有道理。关于边关战事,关于大恒政事,朕从来不会偏听偏信。他口中所说的其他姓薛的人还有常玉言,一个是他府里的人,一个是他的好友。这些人都不信,他让朕信他?” 田福生小心翼翼:“那您信吗?” 顾元白瞥了他一眼,反问:“哪方面?” 这话一出,田福生就知道圣上还是信任薛大人的,最不济也是有几个方面信任。他心里也替薛大人感到冤枉,毕竟能给自己用了玉势的男人,能为圣上做到这等地步的男人,田福生这也实在没法怀疑薛大人对圣上的一颗心。 但是玉势那事不能说,免得脏了圣上的耳。田福生只好道:“圣上,没准薛大人也是有苦衷。” 有苦衷?顾元白心想,不要相信旁人口中说出的话,无论是姓薛的人还是常玉言。难不成那些人还不是他派过去保护褚卫的了?褚卫这些时日也三番两次的倒霉,又是被人抓到巷子里教训了一顿,又是被西夏七皇子给看上了,被薛远派人保护也应该。 薛家公子倒是还有一个薛二,但薛二公子和褚卫可是从未有过交集,褚卫和薛远又是原文中的一对儿,而且那些薛府仆人的表情……他揉了揉额头,不知道自己想这个干什么。 又不打算嫖薛远了,他和褚卫之间是干净的还是不干净的关他什么事。 不对,他什么时候主动嫖过薛远了? 被薛远耍了后的怒火还是一想起来就是沉沉。 如果薛远真的是被冤枉的,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睁开眼,冷声道:“去将那日的薛府仆人和侍卫们都叫过来。” 如果是顾元白误会了,是顾元白错了,那么顾元白会干脆利落的认错并给薛远赔偿道歉。如果是薛远做了却还嘴硬不肯承认,一边对着顾元白深情款款,一边去同褚卫暗中纠缠。如果他真的把顾元白当成傻子的一样去戏耍,那么薛远也最好做好被顾元白狠狠还回去的准备。 顾元白会把事情查的清清楚楚,去按照薛远说的话,一件一件地查清楚。 薛远,顾元白眸色沉沉,你最好别耍我第二次。 第103章 顾元白说要查,那就干净利落地去查。小半个时辰之后,当日所有的人就来到了顾元白面前。 大内的宣政殿,金碧辉煌,威武非常。 两旁的宫侍垂首站立,空气之中一片宫廷醇厚幽香。红柱高耸,阒然阵阵,这样的恢宏气势,要比那日在荒郊野外之中更让人来得畏惧和紧张。 跪在下面的薛府众位家仆汗不敢出,顾元白坐在高位上,看向薛家的仆人,淡淡道:“说说吧,那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府奴仆躬身行礼,小心翼翼道:“圣上,小的们那日只是跟着褚大人来到了乡间,绝没有窥探圣踪,也绝没有和那群刺客们同流合污。” 他们说完,就屏息等着圣上的态度。顾元白漫不经心道:“继续。” 他们只好继续说道:“小的们未曾想到圣上也在那处,这是小的们的罪过,小的们甘愿受罚。” 薛府的奴仆对主子也是一条条忠心不二的狗。 顾元白笑了,“那你们告诉朕,是谁派你们去跟着褚卿的。” 褚卫默不作声,他也在这处,因为被召来的急,身上还穿着一身青色的常服。 黑发被冬风吹得稍乱,额头升起薄汗。他被圣上特许,笔直站在一旁垂首听着这些薛府奴仆的话。 跪地的众人不敢欺君,“是二公子派我们跟着褚大人的。” 褚卫这时才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他微微侧着头,朝着这些家仆看去。 这些家仆各个都很是强壮,肌肉虬结,体格魁梧,看上去都有一番高强武艺在手。是了,要是没有本事,怎么会被薛远派来杀害他呢?就是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曾经在巷子之中殴打过他的那些人了。 褚卫想到此反而笑了,青衫袖袍在空中划过一道清流,行礼俯身,微有疑惑道:“二公子?可我从未认识过这位二公子。” 薛府上的家仆心里一咯噔,道,坏了。 他们面露苦色,绞尽脑汁地去想怎么接下这话。顾元白却已经不想再听他们口中所言的真假不明的话了。 他侧过头,下颔的线条连着修长的脖颈,冷漠道:“派东翎卫的人去将薛府二公子请来。既然这些人不敢和盘托出,那就有必要去惊动一番薛老夫人了。” “一点一点地查,大大方方地告诉薛老夫人他们家中的奴仆做了什么事。将他们府中两位公子的房间,来往之间的书信全部找出来,”顾元白半俯下头,黑发柔顺地在玉般脸旁滑落,余光瞥过跪在地上的人,“连他们的房间也都好好查上一遍。” 薛府众人忙道:“圣上,小的们什么都能说!” 顾元白笑了笑,道:“朕却不愿意听了。” 顾元白会用东翎卫作为自己的眼睛,作为自己的手,去代他看看事情终究是如何。 东翎卫的众人都是精兵中的精兵,他们的身体素质已是强悍,逻辑思维更为缜密。经过半年的训练,他们对蛛丝马迹的敏感和锐利,已经达上了一个新的地步。 东翎卫先礼后兵,客气地同薛老夫人示意过后,他们便兵分两路,分别去查圣上想要的东西。 东翎卫的脚步很轻,进入一间房后也不会在其中待上许久。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东翎卫的人就如潮水般褪去,干干净净从薛府离开了。 被他们查看过的房间仍然规规矩矩,不见丝毫混乱。除了少了一个薛府的二公子,几乎就没少了其他的东西。 薛二公子正是被东翎卫的人抬到了皇宫,送到了圣上的面前。 他的腿还是断的,成了一个残废。若说京中谁的名声最为难听,那么谁也比不过面前的这位薛二公子。 顾元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睛还定在奏折上不动,继续批阅着政务:“这就是薛家二公子?朕还记得你。” 被圣上记着的那件事不是好事。薛二公子躺在地上,却比跪在一旁的人还要紧张,战战兢兢地说着话:“圣上,草民薛林,感念圣上还记着草民。” 顾元白撩起眼皮朝他看了一眼,“你倒是同你的兄长不像。” 薛二公子道:“小的比不上兄长。” 顾元白不说话了,在奏折上写了一个“可”字,将其放在一旁。开始看起东翎卫放在他面前的证据,其中,最上处的就是一封被撕得四分五裂的信。 东翎卫发挥了强大的侦查本领,将这些碎片从薛府各角落一一找了出来,只是还有一些已经消散在风雨之中,再也找不到了。 东翎卫的领头秦生沉声道:“圣上,薛老夫人只说一切都由圣上定夺。” 顾元白神情稍缓:“朕知晓了。” 他坐了一会儿,才伸出手,细长的手指白玉扳指沉沉,将那张碎纸片拿到面前看了起来。 一句口信从北疆传到京城,这里面有诸多诸多不确定的风险。 薛远没法确定这句话能不能真的传到京城,能不能传到顾元白的耳朵里。 而万一真的传到京城了,经过驿站的层层传递,这话最终又会变成何种样子? 如果里头有糊涂记性差的人,又不把这一回事当做事的人,或许还有同薛远有仇的人,这句话就会被完全扭曲了。 在北疆什么都干不了的这段日子,薛远什么想法都想过了,越想越是将事态往严重的方向想。他的精神状态看在身边人的眼里,暴躁得好像是被踩了尾巴无法入眠的狮子。 最近的契丹部族已经深入草原,也没有战事可上书。薛远阴翳了几日,觉得只有早日处理好游牧人,才能早一日回京。 他同薛老将军请令,带着人在冰雪掩盖之下三番五次去查探匹契和吐六于两部的情况,发现这两部已经有了联系,隐隐有结盟的意向。 驻守在边关的数万大恒士兵终究让这些部族感到不安了,他们原本以为大恒士兵在年前就会退回,没想到看他们的架势,这是要留到年后了。 为什么要留到年后?大恒士兵要在边关驻守这么久,有点脑子的都知道来势不善。 等薛远将这个消息带回讨论时,京城之中,圣上已经将东翎卫查出来的东西看完了。 包括薛远写给薛林的那封拼凑出来的书信。 薛家家仆只以为信中写的就是要褚卫的命,这会儿都有些脸色灰白。但薛二知道信中的内容,反而比他们好一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想,他又什么都没做,这信也是薛远写的,要降罪那就给薛远降罪吧。 顾元白看完后,抬起头,脸上阴晴不定。 “褚卿,这里没你的事了,”圣上压着语气中的火气,“辛苦你多跑了一趟,回去罢。” 褚卫心中万千思绪闪过。 是圣上查明了缘由之后,认为同他没有关系了吗?还是查到了薛远想要杀他的证据,不便和他明说? 然薛远的人在他跟前都能不要脸面地颠倒黑白,将刺杀说成了保护,现在褚卫一走,他们撒起谎来岂不是更加不管不顾了? 但褚卫还是风度翩翩,悠然出了宣政殿。 何须和这等小人争这等蝇头小利,圣上如何看待他们才是最重要的。 殿中只剩下了薛府的人,顾元白靠在椅背上想着事情,宫中静默得连呼吸都好似清晰可闻。 沉默是个无形的刽子手,压得人脊背弯曲,心中忐忑难安。 “说吧,你们还有什么话没说的,”顾元白沉沉道,“朕让你们说实话。” 薛二原本想率先将实话给说出来,以后身后的那些家仆们把错事推到他的身上。未曾料到身后的家仆们比他更直接,说得要更快:“圣上,是大公子从边关给二公子寄回了一封信,二公子看完之后便派我们去盯了褚大人。” 就是这封被撕碎的信。 信里缺了几块,有的话便不明不白,但薛远派人盯着褚卫的话语却绝不算什么好语气,顾元白的目光移到薛林的身上。薛林一害怕,张嘴就将书信里的原话一字一句地给念了出来。 这些话语之中对顾元白的占有欲和暗藏的心思若隐若现,听得知情的田福生胆战心惊。 “闭嘴。”顾元白突然道。 薛二公子乖乖闭了嘴,发现圣上的脸色更为深沉了。 “你们先前还同朕说是被派来保护褚卿的,”顾元白压抑,“就是这样来欺君的吗?” 欺君之罪压下来,这些人怎么能受得住,轻则杀头,重则株连九族。薛家家仆们当即抬手打着自己的脸,“小的们被迷了心,那时正巧有刺客行刺,便心中胆怯不敢说实话。” 这些人被顾元白交给了东翎卫去处置。等人都没了之后,圣上看着桌子上的东西,揉了揉额头。 薛远没耍他,一次也没耍。 这些东西每一样都和顾元白有关,他隐藏在其中的秘密完全和褚卫无关。 但他好大胆,明晃晃地对皇帝的占有欲望充斥他的脑海,薛二公子听不出来,其他人听不出来,但身为当事人的顾元白怎么会听不出来其中暗潮涌动的宣誓主权的意味。 薛远紧紧追着顾元白,他一点儿也不害怕被人看出他的心思,但反而这么坦荡之下,这么惊骇世俗之下,所有人便下意识摒弃了那个想法。 没被耍的这一件事,让顾元白的怒火下降了许多,变得心平气和了起来。但同样,这样的一封书信,这样的一些太过逾越的东西,他终究是把皇帝看做了什么? 看做了他的人,看做成了他的所有物? 在他面前说他是他的主子,但暗地里已经对主子生出了强烈的掌控欲望。 一时既为自己怒火攻心之下让薛远白白被他误会而感觉自省和愧疚,一时也因为薛远对自己的这种心思觉得被冒犯和隐隐较劲。 他难道把我看做囊中之物? 他胆子怎么这么大,还能大到什么地步? 复杂情绪杂糅,最后出来的心情顾元白也说不清楚是如何。 想了没一会,他就觉得前些日子上火的嗓子又隐隐泛疼。 不管其他,只说薛远写给薛林的这封信。他让薛林记下这些和顾元白亲密接触过的人,然后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做什么? 真打算上门喊打喊杀吗? 亲了,摸了,两次了。 还有那次心软。 顾元白捏着眉心,闭目抿直了唇。唇色用力到发白,百味陈杂,一时怒火站了上风,一时因为怒火而误会别人的愧疚又站了上风。 他正一言不发着,那旁的侍卫长却忐忑地道:“圣上,其实一个月之前,薛大人也曾给臣写过一封信。” 顾元白一愣,抬眼看他。 侍卫长表情怪异,似乎也猜不到薛远到底是什么意思:“薛大人说他得了一种病,心里慌慌,得时不时吃一吃花瓣才能止住心慌。但北疆哪里有花,他便让臣给他送了些晒干的花瓣过去。” 顾元白奇道:“这话同你说干什么。” 薛府的人就不能送吗?而且这话怎么听起来处处都不对? 侍卫长难以启齿,面上带红:“薛大人说,他生怕自己得的是什么治不好的大病。便想要圣上的福泽保护,因此,他恳求臣,让臣将圣上沐浴时用的花瓣捞出,晒干再寄给他。” 顾元白:“……”他什么时候用过花瓣了。 心里头的那些愧疚顿时灰飞烟灭,跟着那些的怒火都变得不伦不类。 哭笑不得。 顾元白突然清醒了。 何必烦恼呢? 错就是错,对就是对。顾元白做错了,他认错,薛远敢这些想,但顾元白阻止不了人的想法,他只要没做出切实地威胁别人的举动,顾元白就不应该在这些事未发生之前拿来使自己烦扰。 相比较之下,反而是顾元白的思维好像已经被古代的大环境给限制住了。 他是要融入当前的大环境,但他也应该时刻保持清醒。顾元白觉得自己身上最可贵的正是后世给他培养出来的思维方式,而这种思维方式告诉他,没人可以去控制别人的想法。 他自省了一番,把其他的事都暂时压下,只看自己的错误。 顾元白说好了要给薛远赔偿,他是想要花瓣? 顾元白侧头,朝田福生道:“去将京城中所有的名贵花儿找出来,找来风干。” 他不可能送自己泡过的花瓣,却能送所有该在这个季节和不该在这个季节开的花儿。 北疆的第一片雪花既然被还了回去,那就赔偿他所有京城的名花吧。 第104章 古人所说每日三省吾身不假,顾元白睡前这么一自省,审视一番自己到目前为止的所作所为,头脑一时清醒了许多,对于之后要做的事情更为清晰分明了。 不久之后,田福生就将京城之中的名花找了出来,特意前去了好几座皇家的泉庄,将其中精心侍弄、不该在冬日开的名花也一一采下。 这些花,每一株都价值万金,遥想先帝在时,宫中曾有一朵西府海棠流落民间,就被一位富豪以万金买下供奉。当今圣上对宫中管得严,没人敢拿着宫中的花去外头贩卖,因此更是物以稀为贵,只要是什么花儿冠上皇家的名头,都能换来白花花的银子。 当田福生把这些千百株的花给摘下风干时,心里头都疼得要滴血了。 薛远说是要入口的花,那处理花瓣时的手续可就多了,来来回回也要小半个月的功夫。顾元白将事情吩咐下去后就很少过问,但不知何时起,民间却升起了圣上爱花的传闻。 一时之间,京城的花价又迎来了一批高涨。 时间缓缓,终于走到了年跟。 北疆,在大年三十的前两天,大恒士兵们也在游牧人警惕的盯梢之下,开始准备欢庆新年了。 春节,正是农历初一,俗称“过年”,这一日是自古以来一年之中最为热闹、喜庆的一日。身为将领士兵,这一年不能回去和家人同欢,虽然遗憾,但他们也得弄得热热闹闹的,要让将领们与士兵同乐,要共同迎来新的一年,大肉摆上,好酒灌满,大吃大喝告别蝗虫之灾,让那些灰头土脸的游牧人好好见识一番他们大恒朝的底气。 驿站在年前便给边关送来了足够的调料和盐巴。一大早上,薛老将军就带着人去宰羊宰牛,再派另一批人去给鸭子拔毛提前煮着鸭汤。 边关的大恒士兵这一日就忙着处理食材去了。一条条红花花的肉晾在扑了一层布的地上,一眼看过去满地都是骨头和成堆的鸭毛,轻易让人想到了丰收,士兵来来往往地忙碌着,偶然往食材上看上一眼,就觉得倍儿满足。 当晚,这些成批的肉就被伙头兵给处理好,放在外头冻了一夜存放。第二天的时候,人人又起了一个大早,开始准备包饺子。 包饺子的馅儿早就被伙房提前几天给准备好了,伙房的人一点儿也不客气,有现成的大批士兵可以用,他们就把这重任交了出来。上战场的都是大老爷们,平日里挥舞的都是刀枪棍棒,士兵们看着面和馅料,面面相觑,大部分人都感到了手足无措。 薛老将军与众位将领也在其中,与众位士兵一起慢腾腾地包着饺子,众位大名鼎鼎的将领将包好的饺子一放,各个奇形怪状,没有几个能看的过眼的。 薛老将军哈哈大笑,指着杨会将军道:“杨将军,你这包的是饺子吗?” 杨会抓耳挠腮,看了看左右,苦着脸,“将军您瞧,没几个包得好看的。” 薛老将军一瞧,又是一阵好笑,突然注意到这群人中并无薛远的影子,他眉头一跳,心中不妙,“薛远那小子呢?” “薛九遥带着人去剔骨头了,”有人解释道,“伙房的伙头兵缺人,那骨头又硬,薛九遥力气大,就带着人先过去把骨头给剁了。” “这是要熬骨头汤啊,”薛老将军安心了,咂咂嘴,“从今个儿就开始熬,等两天过去,那不得香得吞口水了?” 饺子也是,肉馅的素馅的都有,从边关这些牛羊身上炼出来的油可真的不少,调馅的时候,油和调料都好似不要钱的洒在了饺子馅之中,筷子夹上一块馅料,都能看到馅料中掐出的油来。 军中的铁锅都被清洗了出来,到时候油往锅中一浇,无论是腾饺子还是牛羊肉入锅,香味都能飘香十里。 这么一想就觉得肚子已经开始咕噜噜地叫响了,馋得恨不得现在就到大年三十,赶紧去吃一口流油的酒肉。 薛老将军和同僚们包了一会饺子就搭伴去伙房看了看,好家伙,一走进伙房就是扑面而来的雾般香气。一众人顺着香气跟着去看,鸭汤就煲在大锅里炖着,锅盖一掀开,那个香味香的,顿时让众人下意识的口中泌出唾液,都快要了老命。 众位将领矜持地擦擦嘴,又往熬着大骨头汤的地方看了一眼,担心问道:“你们人够吗?” “军队和百姓里会一手的人都被咱们给找过来帮忙了,人应该够,就是肯定要忙晕头了,”伙头兵满头大汗,手下不停,“哎呦将军们啊,你们要是没事就多去包一个饺子,凑在这干什么啊。” 薛老将军带着人讪讪离开,又跑回去包着饺子了。 这两日士兵们的士气格外高涨,跟着埋着头热火朝天地处理了两天的食材,精神饱满地等着春节的来临。 除了春节,他们还得注意会不会有游牧人来犯。士兵们心里嘟囔着,希望这群游牧人能长点眼,别在这种好日子来犯,要是真的在这个时候来进攻了,那边关士兵们可真的是满肚子的火气也没地方出。 而这会儿,还真的有游牧人在不远处盯着梢。 大恒士兵同日连那交战的动作太大了,契丹诸部都已得到消息,对于大恒看上去要派兵和他们硬刚的态度,契丹诸部既有些不敢置信,也存着恼火和些许不安。 他们部族之间的联系稀稀散散,冬日作战对契丹人来说没有好处,他们只能派人驻守在边界处,时时盯着大恒士兵是否有进攻的举措。 这两日北风呼呼,将大恒士兵那边儿的香气一个劲地往北边吹来,吹得各个部族派过来盯梢的人眼睛都绿了。 太香了,真的太香了。 浓郁的食物香气,有肉味,有骨头味,还有米面之中混着甜的香味。这香味一吸进鼻子里,口齿都生津,呼啸的风和满地的雪,也冻不住这传来的香味。 站在边界上往关口那边看着的游牧人脖子伸得老长,恨不得伸过去看一看大恒士兵们这是在干什么。 怎么这么香啊,这要到年底了,他们这是在给新年做准备? 他们竟然还弄了肉,香气之中还有荤油香味,他们还有油。 不都受蝗灾影响了吗?他们怎么就能吃的这么好! 干巴巴看着的游牧人惊讶,“你们闻到这香味了吗?” “闻到了,”另一个人吸吸鼻子,“不就是吃肉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以前行军打仗,吃的也都是肉干,大恒人吃的是猪也不吃的糟糠,都比不过我们!” “是啊,”游牧人惆怅,“没想到边关的这些大恒士兵会有吃得这么好的一天。但是现在,他们都在吃肉了,咱们却在吃着草。” 其他人不说话了,也没有心情站在这继续盯着了。一伙人回到营帐里,可营帐也隔绝不了这个香气,一闻,还是让人肚子都受不住的香味。 游牧人没有铁锅,没吃过炒菜,他们想象不到能有这么浓重香味的肉,和他们以前吃的肉干是不是一样的? 为什么以前的肉干没有这样的香味? 或许是有的,只是以往的他们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会好久没吃过肉干了,没尝到肉味了,才想得满嘴都是口水,咽着咽着就升起了羡慕。 他们在前线盯着大恒人,但是后方给他们寄来的粮食装备却越来越敷衍。他们吃到嘴里的东西都是部族剩下的,马匹能吃的草粮也越来越少,在这个时候,他们闻着大恒那边传来的香气,心里想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吃到这些东西? 把大恒给占为己有之后吗? 年三十的晚上,大篝火雄雄燃起,士兵们围在篝火旁边,人人脸上都带着期待欣喜的笑。 等时间一到,军里准备的鼓声就被敲响,轰鸣之声不绝。在响彻天地的鼓声中,薛老将军举起酒杯,大声高喝:“感念圣上时刻记挂我们,我们才能在这一日吃上这么多的好东西。今日不计数量,诸位敞开肚子去吃!旧年已去,新年一来,恭贺诸君明年平安!” 士兵们齐声应是,声音响彻百里。 篝火热烈,火舌吞吐着柴火。士兵们拿到了自己的那一份美食,吃得狼吞虎咽,大笑着和战友们挤在一起儿暖和。 鸭子汤里头的鸭肉都炖烂了,香料和盐巴放得很足,随着热乎乎的鸭汤一块儿入嘴,每嚼一下就觉得唇齿留香,没嚼几下呢,喉咙一咽,这就着急的给吞下去了。 这个时候,大家谁还管和谁的矛盾呢,哪里还有新兵旧兵之分,人人都搭着肩膀靠一块,在火光之中只感觉无比畅快。 人多,就是热闹,就是喜庆,笑压也压不下去。 有新兵大口嚼着肉馅的饺子,呼呼烫得吸着冷气,不忘问以往就驻守在北疆的士兵们:“你们以前过年都是这么快活的吗?” 北疆士兵们埋头扒着肉块,也跟着烫得话都说不清楚,“哪能啊,这是第一次!” 京城来的士兵牢牢记着:“那是因为以前圣上没有钱,现在圣上有钱了,等着吧,好的东西更多呢。” 北疆士兵点点头,感叹,“真好吃。” 他咂咂嘴,觉得只说这么一句不够,“真的好吃啊。” 底下的士兵在大吃大喝,军官将领们也没有落后。众人敬完了酒,看着伙房送上来的烤肉和饺子、以及鸭汤骨汤,顿时胃口大开,拿着筷子就开始风卷残云了起来。 薛远也在其中,他吃着喝着,很少说话。薛将军看了他几眼,琢磨了一番,问道:“你是不是想回京?” 薛远摇了摇头,“不能回。” 是不能不是不想,薛将军瞪着他,“你还和我打马虎眼?” “既然薛将军这么说,那我也直说好了,”薛远放下筷子,拿起酒壶喝酒,“我是想回去,但也不想回去。圣上的事情都还没做呢,我回哪儿去?” “这么想才是对的,”薛将军稍稍满意,“说吧,你回京是想干什么,难不成真的跟你娘信中的话一样,你心里是有心上人了?” 第105章 薛远不动声色,“薛夫人怎么说?” “你娘让你莫要行那等流氓土匪之事,你强行把人家当做了心上人,人家还不一定理你,”薛将军怀疑地看着薛远,酒杯往桌上一放,“你是不是对人家姑娘用强了?” 薛远听闻,嗤笑出声。 顾元白那个身体,怎么用强? 没法用的,若是敢用,他也该断子绝孙了。 这么一听,薛夫人只是在胡编乱造,最多也只是心中有所猜测。但他娘真的能够猜出他心中人是谁吗?薛远的神情慵懒了下来,带着凝绿玉扳指的手指圈着壶口,指腹摩挲杯口,兀自喝着酒水,不理薛将军的话。 但酒过半程,薛远突然想起来在年前的时候,薛夫人也曾寄给他一封信。只是那封信同圣上退回给他的东西放在一块儿,因为太过单薄,薛远便将其给忽视了。 他记下了这件事,等庆贺结束之后就回了营帐,找了许久才将薛夫人寄给他的那封信给找了出来。 信纸薄薄,本以为没什么大事。但打开一看,薛夫人语气着急,说的正是圣上进过他的房屋之后,他藏在床底下的玉势就跟着消失不见的事。 薛远捏着信的手指一紧,他的目光转到自己手上的翡翠玉扳指上,呼吸一低,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薛远总算是明了了,顾元白大概正是因为玉势一事才会如此生气。可天地良心日月可鉴,薛远只是用那玉势来练了练手,他生怕把顾元白捏疼了弄红了,毕竟小皇帝嫩得很,一碰就红,薛远要是想要碰碰顾元白,他怎么能不练? 小皇帝怎么不想想,他怎么舍得用玉件去碰他? 薛远眉头皱得死死,后悔自己怎么没有及时看到这封书信。要是当时追上驿站使者前看到这封书信,他完全可以换另外一番说辞,去解释玉势一事的缘由。 薛远将信纸收起,在房中来回踱步许久,最后好不容易沉下了心,去想先前托付驿站官员传到京城的那话,圣上也不会为其所动了,因为他找错了解释的方向。 只有等年后驿站重新送信时,才可在信中好好解释一番他私藏玉势的缘由了。 等年后驿站的官员如约前来北疆收信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初五以后。 薛远早已准备好了书信交给他,这次前来驿站的官员换了一个面孔,应当是受了前任驿站官员的叮嘱,见到薛远后,他态度更为恭敬,堪称诚惶诚恐:“小的会将将军的信平安送到京城的。” 薛远好声好气地笑了笑,斯斯文文:“那就拜托大人了。” 这一封书信要经过千万里之远的路程,或许即便到了京城,薛远也得不到回响。看着驿站官员离开的背影,薛远笔直站在雪地之中,黑发随发带飞扬,旗鼓在身边猎猎作响。 他将目光转到了更北的地方,如果快一点的话,如果再快一点的话,他是否可以在春风二月回京? 边疆的春节过得热热闹闹,而京城之中的圣上,在大年三十之前,迎回了派去行宫的太监。 太监奉上了宛太妃写于圣上的书信,顾元白将书信放在一旁,只认认真真地问道:“宛太妃身体如何?” 若不是顾元白身体不好,更因为去年的大病而对冬日杯弓蛇影,他必定要亲自前往避暑行宫,同宛太妃好好过个年。 太监道:“回禀圣上,太妃身子尚算安康。只是着实想念圣上,小的到达行宫时,正瞧见太妃在望着一叠梅花糕出神,太妃身边姑姑道,那正是圣上年幼时最喜吃的糕点。” 顾元白感慨,笑道:“确实,朕现在也很是喜欢。” 太监便细细将宛太妃的琐事给一一道来。 顾元白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出声问上几句,宛太妃现如今一日吃上几次饭,一次又能吃多少。他问得不嫌烦,回话的人也不敢丝毫应付,一问一答之间,便过了一个时辰。 顾元白回过神来,让人退了下去。然后展开手中书信,一字一句读着上方的内容。 宛太妃也极为挂念顾元白,但她不厌其烦地说了许多遍,让顾元白切莫冒着寒冬前来看她,她在行宫之中一切都好,吃得好住得好,唯一遗憾的,那便是皇帝不在身边吧。 只是若皇帝在身边了,宛太妃也不会过多的和顾元白见面,以免天人相隔那日,顾元白的身体会撑不住如此悲戚。 顾元白看完了信,信中细如流水般的思念仍然萦绕在心头。他突然让人送上狐裘,带上了皮质手套,在众人陪侍之下,走到了御花园之中。 御花园有一片梅花地,淡红一点于雪地之间,走得近了,清香也带着凌冽寒气袭来。顾元白走到了这处,上手去摘下了一瓣滴着化雪的梅。 梅花红色碾于手上,顾元白道:“拿些手帕过来,朕采些梅花,做一做梅花糕。” 除夕时,宫中本应该办一个宫宴,但圣上以身体疲乏为由,只让诸位宗亲大臣阖家团圆,勿用来陪他。 圣上宫中并无宫妃,也并无孩童。以往时未曾觉得什么,年跟总会觉得寂寞。顾元白也察觉到了宫中的寂静,他想了想,让田福生挑了几个品性优良又不失活泼的宗亲孩子,待年后送到行宫之中,去陪一陪宛太妃。 田福生应是,又多问了一句,“圣上,宫中可要也召来几个小公子在殿前逗逗趣?” “不用,”顾元白哭笑不得,“放到朕的身边,宫中就不安宁了。” 宫中的这个年便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等年后冬假结束,大恒朝上上下下的官员重新回到了官府之中,朝廷首当其冲要开始准备的事,正是三月份的武举。 武举五年一次,这一次正好轮到了文举的次年。大恒朝的武举盛况同样不输文举,顾元白下了朝后,去翻了翻宗卷,将以往的武举状元的卷子也拿出来看了一遍。 武举并非只考武学,除了身体素质之外,还需具备军事思想,学习过兵书懂得排兵布阵以及如何寻找地方安营扎寨等等的学识。 顾元白将以往的武举计分方式重新制定了一番,考验身体素质的方式也换了另外的一种方法。 他想着这些折腾武举生的办法时,眼角眉梢之间都带上了轻松的笑意。 自己的身体不好,折腾起别人来确实别有一番乐趣。 在皇帝陛下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之后,时间,也很快走向了二月。 北疆的奏折开始一封封如雪花般飞入了京城,从二月初开始,边关战士就频频与游牧民族发生了冲突,在一次又一次的冲突当中,这些已经离了心的契丹部族们,分批承受了大恒士兵的攻打之后,终于想要摒弃前嫌,打算共同对抗大恒了。 而在这时,契丹八部还完备存留的部族,只剩下其四了。 游牧人凝成一股绳后,他们对大恒的威胁力将会大幅度的提高。将士们对此严阵以待,正准备在适当时机提出议和之事时,契丹部族之中却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 契丹病重的大首领死了。 原本打算联合起来的契丹各部族之间又是暗潮涌动,用不到大恒的人动手,他们已经隐隐有敌对分离之兆。 二月中旬,契丹人在内外不安之下,竟然主动找了大恒人求和。 薛老将军既觉得惊讶,又觉得此事在情理之中。他同契丹人好好商议了一番求和事宜,将圣上所想的那番将其同化的想法,暗中埋下了一个引线。 等大部分的游牧人不必战争也不必掠夺就能得到粮食、茶叶、调料和绸缎时,当他们想要的东西只需要去商市用大恒的钱币就可以换来时,他们还愿意掀起战争吗? 百姓不会愿意。 他们逐渐会安于现状,最后会成为大恒饲养骏马的马场。 从八月到二月,长达六个月的边关对峙,到此刻终于结束了一个段落。在薛老将军上书的奏折之中,他将会留守原地看管商路建起一事,而负责运送军粮和军队的薛远薛将军,已经带着人马回京了。 日思夜想,飞一般地奔驰回京了。 顾元白将这则奏折足足看了好几遍,身体中的血液也好似跟着薛老将军这简短的话语而沸腾起来。他的面上泛起薄红,眼睛有神,朗声道:“好!” 六个月,终于结束了! 顾元白忍不住站起身,都想要高歌一曲,但他终究只是平复了胸腔之中的激荡,双手背在身后,站在殿前看着外头景色,眼中好像穿过千山万水,看到了边疆的万马千军。 开心,很开心,开心得只想要笑了。 天时地利人和都好似站在了顾元白的这边,契丹人的内乱注定要掀起可以搅动其整个部族的大动静,这样的内乱,若是没有强有力的领头人横空出世,甚至有可能会持续几年以上。 顾元白满脑子只注意到了这一件事,只想着这一件事。等到夜色稍暗,到了晚膳时分时,他才想起了薛老将军奏折之中所言,薛九遥要回来了。 薛九遥啊。 顾元白有些恍惚,刹那之间,他眼前突然闪过薛远朝他嘴角一勾,虚假笑着的模样。 修长挺拔,客客气气。 圣上想起什么,回头同田福生问道:“前些时日,薛九遥是不是送上了一封书信给朕?” 田福生点了点头,恭敬应道:“是。” 顾元白还未曾看这封信,但一想,八成应当是感谢他送花的恩德,便随口道:“去拿过来让朕看看吧。” 第106章 从北疆奔袭回京的军队在半路经过驿站时,恰好遇上了宫中派人送往北疆的花。 送花的人喜出望外,想不到竟然有如此巧合之事。听闻他们送的是什么之后,面无表情的薛远一怔,连忙翻身下马,步步生风走到送花队伍跟前。 千百株的花瓣处理起来的时间要比田福生想得久了些,足足到一月底,这些花瓣才被装在了木盒之中,被驿站紧赶慢赶地往北疆送去。 两方消息不同,一个往前走,一个往回赶,若是没有在驿站前碰到,怕是真要就此错开了! 薛大人的手上还带着北疆百姓用鸭绒织成的手套,粗苯的手套套在他的手上,却被他比常人略长的手指给撑出了修长的形状。 鸭绒从木盒上轻轻抚过,薛远的目光定在上方不动,“这是圣上送给臣的?” 驿站官员道:“是。这一木盒中的花瓣全是圣上派人采下晒干的名花,株株都备受推崇、价值万金。经过二旬日的功夫,才处理成如今模样。” 薛远的手指从木盒边缘摸到了锁扣,啪嗒一声,木盒被他掀起。 清幽花香随着微风浮动,各色花瓣艳丽和柔软依旧。薛远脱下了手套,从中拾起一个看了看,笑了,“名花,沾染过圣上的福泽了吗?” 愈是离京城近,薛远心中土匪流氓的本性愈是压抑不住,想对顾元白说荤话,想对他做些不好的事。 坏主意一个接着一个,蠢蠢欲动的想法连绵不绝。 在驿站官员说了没有之后,薛远笑了笑,他将手中花瓣送到嘴里,舌尖含着花瓣吸吮、翻转,才喉结一动,咽了下去。 满嘴都是花香。 他擦去指腹上留下的花色,将木盒盖上,抱起木盒转身离开,披风猎猎飞起,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这盛放了千百株名花的木盒并不小,横摆在马背上时已经盖住了薛远的小腹。驿站官员问道:“薛大人,不若下官再给您运回去?” “不了。”缰绳一扬,大批军马尘沙漫漫,跟着薛远飞奔而出。他哼笑一声,声音低低,“我得带着。到了京城,还得想些办法把这些干花撒在圣上的池子里。” 再一一给吃了。 十几日后,料峭轻寒之际,北疆的将士回京了。 消息传来后,薛府就派了小厮日日前往城门等待,大公子九月离府,距今已过五个月,薛老夫人想念他,薛夫人也想念他,因着府中缺少能当事的男主子而忧心的奴仆们,也欣喜期盼地等着他。 但薛府大公子一回了京,第一件事便径直前往了宫里,脚步急急,边走边问着引路的宫侍:“圣上这些时日可有生病?” “圣上前些日子略有些受了寒气,”宫侍捡了几句没有忌讳的话说了,“但是今年各处都有了炕床,圣上休息了几日便也就好了。” “炕床?”薛远念了一遍,“这是个什么东西?” “薛大人不知道也是应该,这是圣上今年派人做出来的东西,”宫侍笑着道,“外似实床,中有洞空。跟个暖炉日日在身下烤着似的,热气不灭,可把整个屋子也暖得热气腾腾,圣上今年很少会觉到冷意了。” 薛远敷衍扯唇笑道:“是吗?” 他好似不经意地问:“那圣上可喜欢这个东西?” “喜欢,圣上体凉,有了炕床后才能睡一个好觉,怎么能不喜欢?” 薛远笑着应了一声好。 宣政殿就在眼前了,薛远不知不觉之间,步子越加快了起来。身边的宫侍都要跟着小跑了起来,跟在后方的将领低声提醒:“将军,慢些。” 薛远深呼吸一口气,道:“好。” 然而他还是越来越快,沉重的靴子打在地上的声音响亮,顾元白在宣政殿之中,似有所觉,抬头往殿外看了一眼。 薛远走近后就看到了他抬起的这一眼。 呼吸一停。 圣上穿着明黄色的常服,殿中温暖,他就未曾在身上披上大衣,亮丽的色泽衬在他的脸庞上,生机比春日的阳光更为勃勃。 黑发束起,玉冠温润,唇角似有若无的带着笑意,手指捏着奏折,眼眸中有神,黑眸悠远,正在看着风尘仆仆的自己。 薛远好像被一道天雷给击中了身体,他浑身发麻,只知道愣在原地,呆呆去看着小皇帝。 身后的将领喘着粗气跟了上来,他们连忙整了整袍子,推了下薛远:“将军,面圣了。” 殿内的小太监正好同圣上通报完了,憋笑着看了薛远一眼,扬声道:“请各位将军进吧。” 薛远回过神,他带头走了进去,和身后的将领一起朝着圣上行了礼。 顾元白勾起唇,很是温和。他让人赐了坐,又赏了茶,与诸位将领谈论了一番边疆事宜。 薛远一字不发,他好像渴极了,端着茶水一杯杯下肚。然后借用饮茶的动作,在袖袍遮掩下偷看着圣上。 他做得实在太过隐秘,没人发现薛大人的行径。只是心中调侃不已:薛大人喝了这么多的茶水,若是一会人有三急,岂不是尴尬? 顾元白也跟着抿了一口茶水,突觉唇间感到一阵炙热视线,他动作悠悠,朝着薛远抬眸看去。 薛远正低着头,热茶雾气遮住了他眉眼间的神情,遮住了他的唇角似有若无笑意。 似乎是察觉到了圣上的目光,薛远撩起眼皮,朝着圣上露出了一个笑。 顾元白没从他身上看出什么,就平静移开了眼。 圣上虽待在京城之中,但对北疆事宜却件件了然于心。将领们正在同他说着契丹大首领病死一事,道:“他病死的时候太过巧合,先前病了许久还能强撑数年,如今却在众部族准备联合时猝死,契丹人大乱,大首领的儿子耶律征认为其父一定是为奸人所害。” 圣上点了点头,又同他们说了一会话后,看着众人脸上的倦容,笑道:“众位长途跋涉回京,本该休息一日再来同朕复命,今日急了些,难免疲惫困顿。如今趁早回府休息,待明日养足精神再来同朕好好说一说北疆的事。” 众人也不推辞,因为确实疲惫,尤其是薛将军这般不要命的赶路方式,他们已经许久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众人一一告退,顾元白翻过一页奏折,随口说了一句:“薛将军留下。” 薛远便留了下来。 宫殿之中很暖,不过片刻,薛远便出了一身的热汗。他起身恭敬询问道:“圣上,臣能否将外袍褪下?” 在觐见之前,他们身上的武器和甲衣已被宫侍取下,顾元白看了看他额角汗意,微微一笑道:“不可。” 薛远闷笑了两声,“是。” 圣上将他留了下来,却不说是因为什么事。薛远便好好地站着,脊背微弯,偶尔抬起一眼,状似无意从圣上身上划过。 长如羽扇的眼捷晃动,在眼下遮下一片细密的阴影。 小皇帝的脖颈、脸庞和纤细的手,在龙纹游动之中被衬得白到通透。 越看越是热烈,觉得不够,开始焦灼。 这一站就直接站了一个半时辰,等外头的天色从明变暗,顾元白才合上了奏折了揉了揉手腕,瞧见了薛远之后,不知是真是假地讶然道:“薛卿怎么还在这?” 薛远咧嘴一笑,自个儿主动道:“没有圣上命令,臣不敢走。” “那就陪着朕出去走走,”顾元白站了起来,往殿外走去,随意道,“薛九遥,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薛远有些受宠若惊,他紧跟在圣上身后,“什么都好,只是倍为思念圣上。” 顾元白笑了笑,不以为意,“你从北疆回来的时候,那里还有飞舞的鹅毛大雪吗?” “有,怎么没有,”薛远回忆,“臣来的时候正是风雪满天,雪化成了水,烈风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它落下的速度,臣那时回头一看,谁的头顶都顶了一层皑皑白雪,像是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顾元白听了一会,点点头道:“京城也落了雪,但终究比不上北疆的凶猛。” 薛远:“臣心喜于此。” 顾元白闻言,侧头朝着薛远一笑,眼中意味深长。但薛远只被他的笑给迷得神志不清,英明神武顿时烟消云散,在军中待了五个月,这会儿荤话都要到了嘴巴边。 他咂咂嘴,舔去唇上干掉的皮,佯装不经意踩到了石头块,往前踉跄一步之中,握住了圣上的手,匆匆搂住了圣上的腰。 转瞬即逝,顾元白只觉得一道黑影袭来,腰间一紧,下一秒薛远已经离他两步之远,躬身请罪了。 顾元白:“……” 他顿了顿,并没有露出怒容,反而朝着薛远温和一笑。 这笑温和得薛远眼皮直跳。 两人在外头转了一圈回来,晚膳已经摆上。 薛远被留在了宫中用膳,但在他面前摆着的不是精美可口的饭菜,而是一个双手可捧的精致木盒。 盒上雕刻高山流水,树有杨桃五枚。 薛远打开一看,里面正放着他藏在床底下的那套玉势。 顾元白身旁的宫侍奉上银筷,圣上净手擦过,接过银筷,柔柔一笑,道:“薛卿既然喜欢此物,那就抬筷用膳吧。” 薛远盯着玉势道:“圣上,哪怕臣有铁齿铜牙,那也咬不动玉块。” “不急,”圣上温和笑了,双目柔和看着薛远,“慢慢吃。” 薛远拿起筷子,试探:“圣上没看臣的那封信?” “薛卿文采斐然,”顾元白慢悠悠道,“朕看了你的书信,才知晓此物为何,是干什么用的。果然常玉言所说不假,薛卿人不可貌相。” 薛远眼皮猛跳一下,倏地抬起头看着顾元白,惊愕:“圣上不正是因为这东西才生了臣的气吗?” 顾元白挑眉,“此话怎讲?” 薛远心中升起不妙,他将事情来来回回想了一遍,总觉得哪里不对,既然圣上先前不知道玉势一事,那,“臣在北疆收到了圣上退回来的书信。” “和此事无关,”薛远话音刚落,顾元白就立刻接上,“朕原本都要忘了这个东西了,结果就被薛卿的一封信给想起来了,这还托了薛卿的福。薛卿,食不言寝不语,用膳吧。” 老子自己把自己给害了? 薛远神色变来变去,一边夹着木盒之中的玉势一边想,他怎么能这么蠢。 但他在书信之中整整用千百字的内容来写自己练手后的结果,自己看着都想要给自己摸摸,圣上看了之后竟没有半分心动吗? 为了能以色侍君,薛远真的下了许多功夫。 他的表情太过精彩,顾元白不知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只以为他是受到了侮辱,不愿意去“吃了”玉势。顾元白吃了一口菜,慢条斯理嚼着,手臂撑在桌上,托着脸侧看戏般看着他。 殿中的宫侍默不作声,没有发出一丝响动,个个低着头,不往桌旁看上一眼。 就连田福生,也眼观鼻鼻观心,当做没看见薛远的动作。 一双被打磨得光滑的银筷试图夹起更为圆润沉重的玉件,这实在是难为人。 薛远夹了几次也没有夹出来,只有两者相碰时如乐器一般的悦耳响声。这声音响了半晌,圣上终于起身,走到了薛远的身后,张开手臂俯身,从他的耳侧旁伸出了手,伴着沉香阵阵,衣袍笼罩薛远。 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 这双手的骨节分明,虽然修长,但手背上青筋和起伏决然不少,脉络分明,如画技最为高深的一位画师,倾尽生平所能画出来的一副绝顶的佳画。 圣上身上的御用香气传来,这样的香气混杂着沉香、檀香、龙脑香和麝香的味道,沉淀之后,只得尊贵与浸透人心的帝王威仪。 顾元白的手从木盒之中的玉势上一一划过,指尖轻轻敲过每一个玉件,在薛远耳边含笑问道:“薛卿,跟朕说,你平日里最喜欢用哪一个?” 圣上拥薛远在怀,轻声中不失说一不二的笃定和强悍。 薛远突然觉得怪异。 圣上对他的态度好像陡然之间柔和了下来,又好似加上了几分身为强势者对另一半的轻佻和旖旎暧昧。 这样的佻薄,虽然细微,但还是被薛远敏锐的捕捉,好似他薛远成了被圣上侵略、被掠夺的那个人一般。 薛远沉默一会,想不出缘由,就实话实说,指了一个和圣上大小一般的玉势,平时他最喜欢拿来练手的一个,“这个。” 顾元白便缓缓将这个玉势拿起,他养尊处优的指头随意摸了几下玉势,白手配白玉,这画面直接让薛远看得眼热,心中躁动不已。 顾元白笑了几声,拿起凑近薛远,不急不缓道:“别急,朕喂你吃。” 第107章 越发怪异了。 以往都是薛远是那个想要占圣上便宜的人,圣上是惩戒薛远的人。结果圣上这句话一说出来,薛远看着他手里拿着的玉块,即使心中再燥热无比,脸上也有些懵了。 顾元白看着薛远的脸色,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 他将玉势拿起来一瞬又放了下去,笑得太过,却忘了自己体弱无力,伏在薛远背上直不起身。 薛远懵了一会儿才回过神,他俊脸沉着,却止不住脸热:“圣上,臣反应如何?” “相当好,”顾元白声音笑得发颤,“薛卿,没有人比你更会配合朕了。” 薛远不由转身看着他,把笑得疲软的皇帝拉到了怀里,坐在自己的腿上,给他顺着气,原本想说你怎么耍我,但话到嘴边,就是闷声道:“圣上,三月未见,我好想你。” 顾元白握着他的衣服,尽力缓着气息,疲弱道:“薛将军人在北疆,还有力气策马奔腾回京,说是想朕,实则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他看了薛远的那封信。 薛远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却为了顾元白而不断地去练习伺候他的手法。信中的“臣有用,臣手上功夫好”真是既让人想笑,又让人心头发酸。 这样的行为态度,不管喜不喜欢,顾元白尊重着他的一颗心。 田福生曾同顾元白说过,说薛大人是做好了承受恩宠的准备。顾元白听了却只想笑,薛远看着他的目光如狼似虎,恨不得将他吞吃入腹,这样的人,得不到他不会心安。 但也因为田福生的话,给顾元白带来了几分新思路的兴味,薛远的感情如火,总是在侵略,但若是顾元白也给调戏回去,他会是什么表情? 现在知道了,是懵住了的表情。 好玩。 顾元白又笑了一阵,脸撑在薛远的脖颈处,身子发颤。薛远闻着他发间的味道,抚摸着他的后背,“私欲就是想你,夜里梦见你已是常事。我在北疆听闻你要娶妃,这消息都能从京城传到北疆去,你可知道我当时是个什么心情?” 他出神喃喃:“圣上,我生怕慢了一步,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顾元白缓过来了劲,起身从薛远身上离开,薛远也起身跟上他。 但他一站起来,被圣上坐了一下的地方也跟着亮了相。 明晃晃,顾元白余光瞥到,一愣。薛远神色正经:“圣上,臣喝多了茶水,人有三急。” 宫侍想要带着薛远前去如厕,但薛远却面不改色地拒了,仍然陪在圣上身边不离。 “宫中人说圣上做了个炕床,”话里话外都是暗示,“臣当真没见过这个东西,心中倍为好奇。不知今晚可否宿于宫中,去试一下这取暖之物?” 顾元白坐下,慢慢喝着汤,薛远见他不说话,便又换了一个话头。 “臣收到圣上赏给臣的那盒花了,”薛远的嘴角不由自主扬起,心里嘴里都跟着发甜,“臣一路没舍得多吃,花里带甜,香气弥久不散。” “那薛卿便慢慢吃,”顾元白睨他一眼,“不吃便会心慌?那就每日多吃一点吧。” 薛远笑道:“是,臣记下了。” 说话间,被宫人带出去喂食的两只狼已经走了过来,它们老远就闻到了薛远身上的味道,离得近了之后,便用力挣脱了宫人,嚎叫着奔向了薛远。 薛远皱眉,抬脚把它们踹到了一旁,“臣不在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对圣上的吗?” “倒是没有这样热情,”顾元白放下了汤,朝着狼匹伸出一只手,“过来。” 那两只被薛远踹得呜咽的狼顿时忘记了前主子,颠颠跑到圣上面前,撒娇着舔着圣上的手。 它们像是在舔一块连着肉的嫩骨头,舌尖从掌心到了指缝,猩红的舌只需一卷,就能将细白的手指三两根的卷入口中。 薛远眉心一紧,不爽。 “下个月就是武举的日子,”顾元白没看到他的神情,慢腾腾道,“你要是没事,那会也跟着,去看能不能有几个好苗子。” “是,”薛远紧盯着两匹狼的舌头,“圣上这几日可都是在宫里?” 顾元白想了想,“过几日我倒是想要出去看一看,若是记得没错,户部和政事堂是不是要举办一场蹴鞠赛了?” 田福生连忙答道:“是如此。前些时日小的还听参知政事说过,户部官员可是对政事堂叫嚣了许久,参知政事憋了一股气,一定要好好带着官员在蹴鞠赛中给踢回去。” 顾元白笑道:“好志气!” “两位大人将蹴鞠赛的日子定在了休沐日,就在两日之后,”田福生问道,“圣上,您可要去看看?” “去看,”顾元白点了点头,“不必大张旗鼓,暗中前去就好。” 田福生应了声,顾元白瞧了瞧外头天色,对着薛远道:“回去吧,薛卿。” 薛远收回盯着狼的眼,“圣上,那炕床——” “薛府也有,”顾元白慢条斯理,“你房中也有。” 薛远不可控制地露出了一副失望的表情。 顾元白心道,你再怎么失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已经说过不嫖你了,那就不会去嫖。 他刚这么想,薛远又道:“臣想和圣上求个恩典。” 顾元白审视看他,“是什么?” 薛远低声:“两日后的休沐,臣也想上场,那时还请圣上不要移开眼,好好看看臣的英姿。”他咧嘴笑了笑,腰背微弯,像个轻浮的流氓匪头,“要是臣赢了,您来臣府中休息一夜,怎么样?” 这话低,只让顾元白一个人听见了。顾元白不由自主地想,他这是在勾引我? 圣上看了薛远一会儿,从他的俊颜看到他的脖颈,修长脖子上的喉结突显,此刻就在顾元白的目光之下,紧促而贪婪地上下滑动了一瞬。 顾元白心里头思索良多,各种黄色段子层出不觉,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薛远一眼,问:“你要是输了呢?” 好手段啊,薛九遥。 这是想把他骗到府里,等夜深人静时伺候得顾元白身心舒畅了,然后就此掰弯他? 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想了良多,看着薛远的眼神便越发的深邃。 薛远在他的眼神下,又是吞咽了一口口水,才收起狼皮,斯斯文文地道:“臣怎么会输呢?” 他舔了舔嘴巴,裂口处渗出了几缕血味,他就着血味笑得越加温和:“圣上准备下榻的衣物便好了。” 两日后,休沐日。 户部和政事堂的蹴鞠赛快要开始,这两伙人都是常年在衙门里伏案工作的人。要是把薛远扔在里面,那就像是一匹狼掉进了羊窝里。 为了自己官员的心理状态不被打击,也为了比赛场面胶着好看,顾元白便从东翎卫中挑出一队人和薛远同队,又让保护在殿前的御前侍卫组成另一队与其对抗。 这两队的人各个都是人高马大,赛事的地点被定在了之前顾元白观看国子学与太学蹴鞠的位置。这个位置自从被圣上亲临后,已成为一个固定的蹴鞠赛点,热爱蹴鞠的老百姓们时不时会从这里经过,看一看有没有什么激烈精彩的比赛。 当东翎卫与御前侍卫这两队人马上了场后,他们的精神气和高大的身形瞬息便吸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还没开始踢,热烈的叫好声和口哨声就将气氛弄得高涨了起来。 顾元白的人早已在凉亭之中布置好一切,他穿着常服,正眺望着街道上的百姓。 寒冬刚过,春日瑟瑟地探出头脑,如此时节,冷意虽然依旧,但高亮的太阳却毫不吝啬地洒下一日比一日暖和的光,这会正是正午,百姓在街市之中摩肩擦踵而过,步调闲适,时不时停下脚步同商贩砍价。更有三三两两的人围于蹴鞠场旁,激动亢奋地挥臂鼓舞赛场上的人加油。 喧闹,生机勃勃。 顾元白披了件深蓝色的大衣,如玉葱指从深衣之中露出尖头,抱着一个金色手炉。偶然从前方吹起一阵微风,便将他两侧黑发吹起散落在肩背之上。 厚重的衣物,几乎要掩埋住他的半张脸。田福生小声道:“圣上,这处是风口,移移步吧。” “等一等,”顾元白道,“朕再看看。” 蹴鞠场上的两队人正在热着身,彼此之间虎视眈眈,火气足得很。他们越是如此,吸引来看的百姓越是多,不少人大笑着道:“俊哥儿好好踢,踢得好了给你相看好闺女!” 引起一片哄然大笑。 东翎卫和御前侍卫中已经有不少人涨红了脸,只能当做没听见,不理百姓们这般大胆的调侃。 顾元白也是一笑,“朕去年来这的时候,还记得没有这么多的人。” “是,”田福生道,“圣上未来这看蹴鞠前,这处虽然空旷,但人迹不是很多。但等圣上来过这处后,渐渐的,官民之中有什么大的蹴鞠赛都会来这里举办。商贩也跟着来了,人也就越来越多。” “这里面还有张氏的功劳,”顾元白神情缓和,“他们回来了京城,大批的外地商人也跟着赶了回来。今年京城之中记录在册的商户,要比去年多了两成。” 说起商户,就不得不想起如今不被重视的海域。 林知城早已在年后便着急赶往了沿海水师赴任,但顾元白却让他留下了一篇关于海贸策论,在翻遍文献结合当下环境之后,那篇策论,顾元白认为可行。 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顾元白被百姓的喝彩声叫得回过神,往下一看,原来是蹴鞠赛已准备开始了。 他移了步子,专心看着这两队的蹴鞠赛。 第108章 底下人玩着蹴鞠的时候,穿的是薄衫。薄衫将他们的身形勾勒的分明,侍卫们一个个都是肩宽腿长的好身材,偶尔停驻在一旁看着蹴鞠的女子,看着看着就捂住了嘴,粉面薄红。 顾元白的目光轻而易举就被薛远吸引住了。不是说顾元白对他的感知很敏锐,而是薛远实在是显眼。 他跑得很快,跑起来时薄衫便紧紧贴在身前,双腿紧绷,如猎豹般藏着骇人的爆发力道。跳起,后翻身,花样让人眼花缭乱,两队之中谁也没有他的风头更让人瞩目,顾元白看了他一会,上半场就这么结束了。 薛远的脸庞被汗水浸湿,透着潮湿的性感,他好像察觉到了顾元白的目光,于是抬头朝着这边看来。 顾元白若无其事地移开眼,心底想着,不能嫖。 他是不可能和薛远上床的,这床一上,估计命就要没了。 无论是死在宫妃床上,还是死在薛远床上,名声都不怎么好听。 思绪飘了一瞬,下一瞬再移回来时,场中的人已经不见了。顾元白下意识看了一圈,“人呢?” 田福生摸不到头脑:“圣上,谁?” 亭子下方传来一道喊声:“圣上——” 顾元白往前一步,双手搭在亭子栏杆旁,低头往下一看,正见到薛远胸口起伏不定,呼吸微微粗重,正拿着一个油纸包,抬头带笑看着他。 顾元白不由道:“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牛家的驴肉火烧,”薛远道,“这家的驴肉火烧可是出了名的好吃。肉卤得入味,配料更是相得益彰,吃起来让人胃口大开,香得不行,圣上要不要尝一口?” 顾元白被他说得发馋,让人将驴肉火烧接了过来,待身边人检查过之后才交到他的手中。 顾元白解开油纸包,低头咬了一口,满足的香肉混着葱姜的酥脆在唇齿间响起,里头的肉是用舌尖便能尝出来的香,巴掌大小的饼更是柔而不腻,面香分明。 好吃得顾元白咬了一口又跟着咬了一口。 他在凉亭上吃着驴肉火烧,薛远在下头抬头看他,逐渐唇角带笑,眼里都是笑意。 薛远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竟然会为了一个人因为他多吃了两口饭而感觉欣慰和欣喜。 这个驴肉火烧吃到一半,薛远便被东翎卫给叫走了。顾元白看着他的背影,又咬了一口肉饼,没看到身后田福生看着他的表情,感动得都要流出泪了。 薛远为了能让圣上能在他家中下榻,当真是用尽了功夫。即便是同为队友的东翎卫也很难跟得上他的节奏,等到下半场结束后,果然是薛远赢了。 侍卫长张绪闷头走到薛远面前,眼中复杂:“薛大人,在下上次见到你竟然将圣上——”抱在怀里。 薛远坦荡,主动道:“张大人是想同我说前两日宫中的事?” 侍卫长点了点头,再忠诚可靠的人此时也忍不住朝薛远投向怀疑的目光。 薛远将圣上抱在怀中的举动太过自然了,搭在身上的手,抚摸着圣上的动作,张绪直觉不简单。 薛远微微一笑,往凉亭处看了一眼,“张大人莫要多想,那是我看着圣上笑得无力,担忧圣上,才情不自禁着了急。” 倒也说得通,张绪皱着眉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可薛大人……” 话还没说完,薛远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道:“张大人,我还有事处理,下次再叙。”说完,急不可耐地朝着凉亭奔去。 顾元白已经上了马车,外头就传来了薛远的通报之声,“圣上,臣可一同前往薛府吗?” “……”顾元白揉了揉额头,“上来。” 薛远上了马车,一身汗臭味的靠近了圣上,凑得近了,一闻,满足笑了,“圣上身上都是驴肉火烧的味道。” 顾元白嗅了嗅,“朕只闻到了你身上的汗臭味。” 薛远想到了他娇贵的鼻子,立刻往后退了退,但再退也退不到哪里去,他无奈叹了一声气,正想要打开车门跳出马车,顾元白却开始咳嗽了起来。 薛远被他的咳嗽吓了一跳,双手都有些无措,他慌乱得找不到头,顾元白扶着胸口咳嗽得眼角发红了,他才勉强镇定,将顾元白紧紧抱在了怀里,顺着他的背。 “怎么突然咳嗽了,病了、吹到风了?”薛远急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冷吗,哪里不舒服?” 顾元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攥着薛远的手死死抓着,他有心想要控制自己,但是控制不住。咳得肺部呼吸不上来,头脑缺氧发晕,身体才因为到了极致而缓缓慢了下来。 鼻尖的空气混合着汗味,顾元白无神地抓着手里的指尖,直到缓过来了,才转转眼睛,往旁边一看。 薛远握紧了他的手,哑声:“圣上?” 顾元白不想要自己露出这么狼狈的一面,他侧过头,把脸埋在发丝和衣衫之中,不想说话。 吹一吹冷风,就有可能会咳得如此厉害,而若是咳嗽结束,就是手指也抬不起来的程度。 喉间有血腥味淡淡,因为太过娇嫩,所以承受不住连续不断的咳嗽,所以咳出了血味。 不用看御医顾元白也知道的,他知道自己这具身体的情况,知道自己是有多么的虚弱。 他甚至知道了自己的大概命数。 不甘心。 手指想要攥紧,想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镇定无比的模样,可是心中疲惫,便不想要再装下去了,想要短暂地放松片刻。 薛远抱着他,俯下身,在顾元白耳边道:“顾元白。” 顾元白沉沉应了一声。 他的面容被黑发遮掩,看不出是喜是悲,但应该是悲的,心有壮志和野心,怎么会为了身体的虚弱而感到开心? 薛远轻轻拨去顾元白脸上的发丝,顾元白闭起了眼睛,却觉得薛远的手好像在发抖。他不由重新睁开眼一看,原来没有感觉错,薛远的手当真在发着抖。 “怕什么?”他哑声,语气悠悠,“我这几年还死不了。” 薛远倏地握紧了他的手,从牙缝中蹦出字眼:“几年?!” 顾元白眼睛动了动,笑了:“难不成薛大人还想要我长命百岁?” 只是他这笑实在勉强,唇角勾起都好似万分困难,薛远冷着脸,太阳穴鼓起,脖子上的青筋绷出。 等马车到了薛府门前时,顾元白已经好了,他整了整衣袍,又顺了顺发冠,淡淡道:“朕去年在床上整整躺了好几个月,吃的饭从未有片刻是不带药味的。你或许会认为我如今已是孱弱,但在我看来,却已经好了良多。最起码像是刚刚那样的咳嗽,入冬以来,也不过四只手数得过来。” 鼻尖一痒,或者喉咙一痒,就会咳嗽起来。顾元白的体质好像是只要一开始咳嗽,那就停不下来。 说完后,顾元白朝着马车门扬了扬下巴,道:“下去扶着朕。” 薛远沉着脸跳下马车,伸手将顾元白也扶了下来。但等圣上下来之后,他也未曾松手,只是低声又坚定地道:“我会找来神医。” 顾元白笑了笑,“朕也在找。” 放弃生命,原地等待。 顾元白嘴上说得再好听,但私底下却从来没有放弃过。 他斜瞥了薛远一眼,勾唇,这一瞬间表露了年轻人的冲劲和挑衅,“薛大人,看谁能先找到吧。” 这种笃定能活下去的语气,让薛远紧绷的大脑一瞬间放松了下来,他松开了顾元白的手,风轻云淡地“嗯”了一声。 顾元白会长命百岁的。 神仙都同意不来抢他了。 薛府中能主事的男主子只有薛远一个。 两位老少夫人派人来询问是否要过来请安,被顾元白拒了。而薛二公子,早在知道圣上亲临时,已经缩成了一个鹌鹑,躲在屋里一句话也不敢说。 顾元白多半猜到了薛远会赢的结果,他之所以会答应薛远大着胆子求的恩典,只是想要知道薛远想要做些什么。 今日休沐,皇帝也休息一天,政务没带一本,只带上了几本常看的书。 薛远带着顾元白来到了庭院之中走了走,顾元白偶然之下,在薛远的院子中看到了上次前来时还未有的秋千。 石桌旁都是被扫下的木屑,顾元白看了几眼,“这秋千是你做的?” “嗯,”薛远直言,“圣上坐在秋千上,臣坐在石桌上,臣想给圣上雕个小人。” 顾元白稀奇,当真走到了秋千上坐了下来,“你上次送予朕的那把木刀难道也是你亲手做的?” “自然,”薛远唇角勾起,大马金刀坐下,让奴仆送上了匕首和木头,在顾元白的面前状似无意地耍了一手花刀,道,“臣其他不敢说,但玩刀这一块,还没遇见能比得上臣的人。” 顾元白若有所悟:“倒是没听说过。” 薛远咧嘴一笑,心道你听说过那就奇怪了。 薛远怎么可能会木工活。还不是被褚卫曾给圣上画的一副工笔画给气的,君子六艺学不来,唯独耍刀是一绝,褚卫既然能给圣上画画,那他就能给圣上刻像。 谁比谁差? 第110章 火锅想要好吃,就得在汤底和料碗上下功夫。 顾元白让人上了最简单的香料,这时还没有辣椒,便拿着八角、葱段、姜丝与花椒过铁锅一抄,便以醋料为底,这就混上了些微香辣味道和酸醋味,再撒上一些青嫩的小葱段,青色点深水,这便成了。 顾元白吃不得刺激胃的,火锅中的辣也只是提味,料子是番茄料,因此蘸料之中的辣味也极其少,甚至没有。薛远面前的蘸料味道要重一些,正好这时没有风,火锅便放在院子之中,用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薛远吃了几口,头上的汗就跟着冒了出来,一桌子的菜都要被他包圆了,酣畅淋漓道:“畅快!” 这个蘸料做得着实好,口口开胃,吃饱后也停不下来。顾元白的自制力还好,八分饱就放下了筷。等他筷子一放下,对面大汗淋漓的薛远就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吃了?” “饱了。”顾元白喝了一口热水。 薛远伸手,将他的蘸料拿走,又将桌上的肉一股脑地扔进了锅里,他当真是只喜欢肉不喜欢素,顾元白故意,“薛卿怎么不吃菜?” 薛远叹了口气,于是筷子一转,夹了一个菜叶出来。 他对番茄锅的口味适应良好,与清汤一比,更喜欢染了番茄味道的肉菜。两个人吃了这一会儿的功夫,沸腾的热锅香味便溢满了整个院子,候在这儿的人时不时暗中吞咽几口口水,被勾得馋虫都跑了出来。顾元白瞧着众人的神色,侧头交代田福生:“等一会朕休息了,你带着他们也好好吃上一顿,料子就用先前剩下的,不用近身伺候了。” 田福生带着人欣喜谢恩:“谢圣上赏赐。” “圣上的这铁锅有些意思,”薛远脱掉外衣,“吃起来更有意思,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和那个炕床一样,成为百官宗亲们追捧的好物了。” 顾元白颔首,又点了点锅中的浓汤,“但这汤料就是独此一份了。” “臣也是沾了圣上的福,”薛远嘴上不停,说话也不停,“说起铁锅,圣上,与游牧人边关互市时绝不可交易铁器。” 这自然不能忘记。大恒商人不准贩卖给游牧人任何铁制物,即便是菜刀,也只允许游牧人以旧菜刀前来更换新菜刀。 这些细节早已在薛老将军前行时顾元白便一一嘱咐过他,此时心中不慌不急:“是该如此。” 薛远看了他一眼,笑了:“看样子是臣白说一句了。” 顾元白笑而不语。 饭后,薛远陪着顾元白转了一圈消消食。突见湖旁的栏杆角落里长出了一朵瑟瑟发抖的迎春花,薛远眼神一动,上前弯腰去采。 顾元白的眼角不经意间在薛远袍脚上滑过,衣袍上的纹饰随着弯腰的动作从上至下滑出一道流光。圣上收回眼,随意道:“薛卿,路边的野花都不放过?” 薛远听不懂他的打趣,伸手将嫩黄的迎春递了过来,“圣上,这颜色臣觉得不错,在冬末之中是独一份的好光景,圣上可喜欢?” “朕看你挺喜欢。既然觉得不错,那薛卿就做几身鹅黄的衣裳换着穿,”顾元白不理他这撩人的手段,“日日换着穿,即便上战场,这颜色也抓人。” 薛远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将迎春花扔到湖里,“臣又突然觉得不好看了。” 消食回来后,顾元白回房躺着看书。他看的是一本话文,薛远在一旁雕着木头,时不时抬头看顾元白一眼,又低下头去忙碌。顾元白翻过一页书,随口问道:“薛九遥,你房里的那些书你可看过没有?” 薛九遥坦坦荡荡,“一个字也没看过。” 顾元白心道果然,他并不惊讶,在灯光下又看了两行字,才慢条斯理道:“那么多书放在那摆着却不看,确实够唬人,常玉言同我说时都惊叹你这一屋子的书,认为你是个有才的人。” 薛远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他认为我本本熟读?” “即便不熟读,也是略通几分的,”顾元白,“朕当真以为你是内秀其中,富有诗华。” “也不差什么,”薛远吹吹木屑,理所当然道,“臣花了银子摆在这儿的书,自然就是臣的东西。都是臣的东西了,里头的东西也就是臣的了。” 圣上不置可否,没说什么,但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粗人。” 薛远笑了,心道这就叫粗了? 顾元白翻完了一本书,已经有了困意。薛远瞧他模样,察言观色地起身告辞。田福生在他走后就上前伺候圣上,他已经洗去了一身的火锅味道,为了免得冲撞圣上,也并没有吃些会在口中留味的冲鼻东西,老太监得心应手,两个小太监则在一旁忙着将被褥整理妥当。 顾元白由着人忙碌,从书中抬起头的时候,就见到了侍卫长欲言又止的神色。 他挑挑眉,“张绪,过来,跟朕说说话。” 一个太监正站在床头给圣上梳着头发,特意打磨过的圆润木头每次从头皮上梳过时,都会舒服得大脑也跟着释放了疲惫。侍卫长走到床边后,圣上已经闭上了眼,只留一头青丝在小太监的手中如绸缎一般穿梭。 侍卫长又说不出来话了,圣上懒散道:“心中有话便直说。” “圣上,”终于,侍卫长道,“薛大人他……”没出息地憋出来一句话,“他当真没有读过一本书吗?” 顾元白哂笑,“他说没读,那就是没读。否则以薛九遥的为人,在朕问他的时候,他已经主动跟朕显摆了。” 侍卫长是个好人。 他本来只是有几分直觉上的疑惑,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如果一切都只是他误会了呢?如果薛大人当真对圣上是一颗忠心,他这么一说岂不是将薛大人推入了火坑? 即便是褚大人,他尚且因为没有证据而无法同圣上明说,此时怎么能因为一个小小的疑心而如此对待薛大人? 侍卫长自责不已,“臣没什么其他想说的话了,圣上,臣心中已经没有疑惑了。” 顾元白道:“那便退下吧。” 屋中烛光一一熄灭,众人退到外头守夜。 顾元白潜意识提醒了自己防备着薛远的勾引,因此在房中稍有动静的时候,他的神智便清醒了过来,维持着绵长的呼吸,去感受着身边的举动。 不久,就有人靠近了床边。 顾元白凝神屏息,片刻后,耳根子一热,有人在耳边低声呵着热气,“圣上?” 是薛远。 这么晚了,他这么偷偷摸摸,绝对不会干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顾元白一动也不动,薛远又在耳边喊了他一会,这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近,最后甚至唇瓣碰到了耳珠,而后嗖的一下,耳珠就漫上来了一股浑身如过电般的麻意。 顾元白五指不由蜷缩一下,又怕打草惊蛇,强自安耐不动。 薛远好似看出了顾元白未睡,又好像没有看出来,他低声笑了几下,笑声颤得耳朵都漫上了热意。顾元白心道,他笑什么? 难不成是在笑我? 只是心底的不悦还没涌出,薛远便轻轻地咬着耳垂,因为皮肤娇嫩,所以不敢用力,他最后不舍地用力吮了几下,松开时,耳珠已经充血肿胀,如同快要破血而出似的。 “圣上,”薛远四平八稳地笑着,然后调笑问道,“觉得如何?” 顾元白竭力保持着呼吸,黑暗下,绵长气息一起一伏,他肯定薛远并没有知晓他醒了。只是一个耳垂,只是一个耳垂的程度,顾元白为何会连腿都绷紧了? 又是期待又是愠怒,皇帝陛下几乎要怀疑自己了。 但薛远的话一问出,顾元白就在心中不由自主答道:舒服,舒服极了。 继续啊? 薛远好像听到了顾元白的心里话,他又亲了一口顾元白的耳珠,声音低得蝴蝶挥动双翅,“坐在秋千上的时候,晚膳的时候,圣上总是一次次的撩拨我。” 顾元白冷笑,心道,色心不改胆大包天的薛远,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他想了想,猛然想起,哦,是了。晚膳时候,他用膳出了些细汗,又嫌长发麻烦,便将鬓角发丝勾到耳后,才从锅中夹出了一片牛肉。 那个时候,薛远好似就被呛着了,难不成就是因为他勾了一下头发就被呛着了? 出息。 顾元白都想要放声嘲笑,但笑声还没出,他就忍了下去。因为想起了薛远长途奔袭回京的那次温泉,想起了薛远的细吻落在脸上、脖颈的滋味,他身体放松,觉得如果佯装不知的被伺候一回,享受一回,倒也不错。 这算嫖吗? 不算。 但即使是算,他顾元白嫖就嫖了,深更半夜,薛远一个人偷偷摸摸做贼心虚,谁能知道? 顾元白半分心虚也无。 刚刚这么想,薛远便俯身,在顾元白的耳后吸出了一个印子。他的力道不重不轻,却很是让人神经紧绷,泛着挠不着的痒意。而他的手——薛远的一双手就规规矩矩地放在床旁,除了那一张不断亲吻着顾元白耳朵的唇,他好像就是个教养入了骨子里的正人君子,即便是来到人家的床旁,也丝毫不碰上一碰。 顾元白以为他只敢在耳旁晃悠了,便不再压抑,骨节分明的五指攥着床单,把浑身的酥麻和痒意都倾泻在了床褥之上。 耳旁的喘息声逐渐加重,薛远的手突然伸出握住了顾元白的手,从他的五指之中强势插入。顾元白还以为他看出了什么,骤然一惊,眼皮都猛得跳了一下。 谁曾想薛远只是喘息逐渐加急,不知过了多久,他突地攥紧顾元白手指闷哼了一声。片刻,薛远的呼吸逐渐平静,强硬的手指松去,被褥被掖好在身前,顾元白心道,中场休息? 只听窗口又是一声细微响动,房里的动静彻底安静了下来,薛远走了。 顾元白的手指还残留着被更为粗大的手指强硬插入的酸涩感,他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倏地睁开眼,看着窗口咬牙切齿:“薛九遥——” 你他妈,你他妈学的那一手功夫呢? 深更半夜,爬窗进来,然后你给老子装纯情? 第111章 第二日一早,宫侍给顾元白束发时,就“咦”了一声,惊道:“圣上,您耳后有个红印!” 顾元白沉着脸,对他说的话没有半分反应。田福生凑近一看,倒吸一口冷气。不得了,圣上的耳朵后面正有一个拇指大小的印子,印子红得发紫,在白皙皮肤上头更是吓人,“昨日睡前还没有,难道是虫子咬的?” 但这个时节哪里会有虫子,他们又将圣上伺候的这般好,不可能啊。 耳后的位置隐蔽,若不是因着要给圣上束发,宫侍也不会看到。顾元白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脸色想必怎么也不会好看,他冷笑一声,“拿个镜子放在后头,朕看看。” 奴才们找了一块透亮的镜子回来,放在后头让圣上通过前头的铜镜看看耳后的痕迹。铜镜有点模糊,但还是能看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红印,顾元白摸上这块红印,又是好几声的冷笑。 人在北疆的时候,听闻顾元白要纳妃便策马奔腾回来亲他摸他想要安心。府中的狼脖子上挂着的都是一条条写着污言秽语的话,多多少少,大大小小,结果半夜翻个窗户,就舔了下耳垂? 都是成年人了,顾元白心道,薛九遥,你竟然还会装纯。 “圣上,您的耳朵也红了,”眼睛尖的小太监都要吓哭了,“都能看出血丝的模样。” 顾元白一愣,“朕没觉得疼。” 最后,顾元白没让田福生去叫御医,只让他给自己抹了些药膏。等到长发披在身后时,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薛府早已备好了早膳,顾元白走出卧房时,顺着廊道拐了几个弯,就听到有凌厉的破空之声在前方响起,他走上前一看,正看到薛远在空地之上挥舞着那柄御赐的弯刀。 弯刀细长,弧度精巧,如同一把弯起来的唐刀,被薛远握在手中时,风声阵阵,舞得虎虎生风。 顾元白站在拐角之处,一旁还有拿着薛远衣物和刀鞘的小厮,他们见到圣上后正要慌忙行礼,顾元白抬手阻了,仍然看着薛远不动,眼中神色喜怒不明,“你们大公子每日都这么早的来这里练武?” “是每日都要练上一番,但大公子今早寅时便起了,一直练到现在,”小厮小心翼翼,“以前没有那么早过。” 实际上,薛远一夜没睡。 但没人能看出薛远的一夜没睡。顾元白现在看到他,心底的不爽快就升了起来,他正要离开,那旁的薛远却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转头一看,硬生生收了手中刺出去的大刀,大步走来抱拳行礼:“圣上。” 他顿了一下,若无其事道:“圣上昨晚睡得可好?” 顾元白反问:“薛卿昨晚睡得可好?” 薛远眼神闪了闪,“好。” 顾元白无声勾唇冷笑,不想再见到他的这张脸,于是抬起步子,带着众人从他身侧而过。 薛远将小厮手中的刀鞘接过,收起弯刀后,才快步跟上了圣上,“圣上还未曾用早膳,臣已经吩咐下去,让厨子准备了山药熬的粥,圣上可先用一小碗暖暖胃。” 圣上好似没有听见,田福生趁机抓住了薛远,抱怨道:“薛大人,您府中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薛远浑身一僵,随即放松,“田总管,这话怎么说?” 田福生压低声音,“薛大人,您别怪老奴说话不中听。今个儿圣上起来,小的们在圣上耳后发现了一个印子,红得有些深,瞧着骇人。不止如此,圣上的右边耳朵都渗着几缕血丝,外面瞧着无碍,里头却看着都要流血了,但圣上却没觉得疼,这都是什么怪事?” 血丝?薛远眉头一皱,都能夹死蚊子。 那样的力度也受不住吗? 田福生也在想:“圣上睡了一觉,怎么就成了这样?” 一时之间人人埋首苦思,顾不得说话。 顾元白在薛府用完了早膳之后便回了宫。他前脚刚走,后脚常玉言便入了薛府,见到薛远正坐在主位之上用着膳。 常玉言挑眉一笑,“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来人,给本少爷也送上碗筷来。” 小厮将他引着坐下,“常公子,我们大公子的这幅碗筷没有用过,您用着就可。” 常玉言讶然,指了指薛远手中的杯筷,“既然这是你们大公子的,那你们大公子用的是谁的?” 小厮不发一言,低着头退了下去。 常玉言还要再问,但薛远倏地从怀中抽出了一把匕首,寒光闪闪,逼人锋芒映在常玉言的脸上,拿着匕首的人没觉得什么,语气平常地问道:“你要吃什么?” 常玉言硬是把话憋了回去,“什么都可以。” 薛远拿起一个果子穿过匕首,手一扬,匕首便飞过了长桌,“叮——”的一声插入了常玉言面前的木桌上。 “你骗了我,常玉言,”薛远道,“避暑行宫,你与圣上下棋那日,圣上明明与你谈起了我。” 常玉言紧张,脱口而出道:“你不要乱听旁人的胡言——” “是不是胡言我不知道,”薛远笑了,很是温和的样子,“但你不愿我与圣上多多接触,这倒是真的。” 常玉言说不出话来,薛远低头吃完了最后一口山药粥,起身走过长桌,拔起匕首。只听“嗡”的一声长吟,匕首上的果子已经被薛远取了下来,放到了常玉言的手里。 果中流出来的黏腻而酸得牙疼的涩味,也跟着慢慢散开,汁水狼狈沾染了常玉言一手。 “这把匕首你应当有些眼生,”薛远将匕首在两只手中翻转,“它不是我小时候玩的那把。玉言,你还记不记得,少时你被你家中奴仆欺辱,我将那个奴仆压倒你的面前,正好也是在饭桌上。” “你求我的事,我就得做到。饭桌上你的父母长辈皆在,我将那奴仆的手五指张开压住,匕首插在他的指缝之间,问你这一刀是断了他的整只手,还是断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常玉言将果子捏紧,袖口被浸湿,他笑了:“九遥,我们的脾性从小就不合,总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但你我也是少年好友,同样是一丘之貉,谁也不比谁强。” 薛远也跟着笑了,“你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会做砍人手指头的事,那奴仆激动得哭了,对你感恩戴德。第二日,你将人带到湖边,让那奴仆去选,要么投湖而死,要么自己去砍掉自己的一只手和一根舌头。” 常玉言:“少时的事了,现在不必提。” “常玉言,你心脏得很,”薛远低声道,“但瞧瞧,你再怎么心脏,见到我拿出匕首还是怕,从小便怕到现在。” 常玉言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抿直,翩翩如玉的公子哥这会儿也变成了面无表情。 “与圣上谈到了我,却不敢告诉我,”薛远闷声笑了几下,拍了拍常玉言的肩膀,“玉言,你这次倒是稚拙了些。” 常玉言动动嘴:“我总不会害你。” 薛远:“小手段也不会少。” “但不错,你可以继续,”他慢条斯理地继续说,常玉言闻言一愣,抬头看他,薛远黑眸沉沉,居高临下地扯唇,“有个文化人嫉妒爷,爷开心。” 顾元白回宫之后,又被田福生抹了一回药。 田福生还未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他越是上药越是觉得古怪,迟疑片刻,踌躇道:“圣上,你耳后的印子好像是被吸出来的一样。” 顾元白不咸不淡,“嗯。” 田福生心中了然,也不再多问,专心给圣上上着药。 药膏味遮掩了殿中的香料味,待到药膏味散去之后,顾元白才闻出了些不对,“这香怎么同以往的香味不同了?” 燃香的宫侍上前回道:“圣上,这是西夏供奉上来的香料,据说是他们的国香,太医院的御医说此香有清神静气的作用,奴婢便给点上了。” 顾元白颔首,“味道还算好,西夏这回是真的拿出大手笔了。” “赔礼先一步送到了京城,后头的赎款还跟着西夏的人在来的路上,”田福生小声道,“圣上,听沿路的人道,西夏这次拿来的东西当真不少。他们已走了两三个月了,带头的还是西夏二皇子。” 顾元白靠在椅背之上,闭上眼睛有规律地敲着桌子,“西夏二皇子?” “西夏二皇子名为李昂奕,”田福生,“此人与西夏七皇子李昂顺不同,他出身低微,不受西夏皇帝的喜爱,从小便是无依无靠,但却命硬,活着长大了。因着脾性温和还有些怯懦,西夏皇室上上下下都未曾重视他,只是有需要二皇子的地方,他们才会想起这位皇子。” “就比如这次,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就交给了西夏二皇子,”顾元白懂了,他笑道,“朕不在乎这件事,朕在奇怪另外一件事。” 顾元白皱紧了眉,喃喃道:“西夏怎么会这么干脆利落地就给了赔款……” 连个还价都没有讲。 这简直要比薛远半夜摸进顾元白的房中,却什么都没做还要来得让人费解。 第112章 顾元白索要西夏的赔款数量,是实实在在的狮子大开口。 西夏与大恒的交易是仗着马源,但边关的商路一建起来,他们的优势对大恒朝来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底气都没了,难道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这么干脆? 但西夏并不知道边关互市一事,顾元白越想越觉得古怪,就西夏那点小地方,拿不出来这些东西才是正常。 五天之后,前来赎人的西夏使者入京,这一队人马谦恭有礼,后方的赔款长得延绵到京郊之处,数头高大骏马和牛羊成群,京城的百姓们看个热闹,人群围在两侧,伸手数着这些牛羊。 顾元白就在人群之中低调地看着这条长队,听着左右老百姓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一眼望不到头,骏马牛羊粗粗一看就知道数量绝对是千万计数,顾元白皱着眉,连同他生辰的那些贺礼和七皇子在大恒挥霍的银子,西夏哪来的这么多东西? 不对劲。 孔奕林指着领头人道:“爷,那位就是西夏的二皇子。” 顾元白点头:“我看到了。” 西夏二皇子的面容看不甚清,衣着却是普普通通。他在马背上微微驼着背,一副被大恒百姓们看得怯弱到不敢抬头的模样。 他与西夏七皇子李昂顺,如此一看,当真是两个极端。 “皇子软弱,那这些跟来的大臣们可就厉害了,”孔奕林微微凝眉,“爷,咱们可要做什么准备?”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看看他们要做什么吧,”顾元白皱眉,从百姓之中退了出去,“上前瞧瞧,看看他们除了我要的东西之外,还带来了什么。” 等顾元白带着人看完了西夏带来了多少东西之后,他与孔奕林对视一眼,彼此的神情上却没有半分欣喜之色。 回宫的马车上,孔奕林低声道:“我与诸位大人们原想让西夏将赔款数目分为三批,三年之内分次还清。没想到他们如今一口气就拿了出来,除此之外,还多加了许多的赔礼。” 顾元白沉默地颔首。 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拿到赔款自然是好事,但顾元白原本想的是用这些赔款来让西夏受些内伤,结果事出反常,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一路行至皇宫,在皇宫门前,驾车的奴仆突然停下,外头传来田福生疑惑的声音,“咦,褚大人,你跪在这里是做什么?” 顾元白眼皮抬起,打开车窗。 褚卫跪在皇城之外,寒风中已是发丝微乱,鼻尖微红,他抬头看着马车,眼中一亮,如看见救命稻草一般着急地道:“请圣上救臣四叔一命!” 褚卫的四叔便是褚议,那个小小年龄便叫着褚卫侄儿的小童。原是这个小童受了风寒,风寒愈演愈烈,最后已有昏沉吐血之状,褚府请了诸多大夫,却还不见病好。褚卫心中一横,想到了太医院的御医,便跪在了皇宫门前,想要求见皇上。 皇宫出来的马车又多了一辆,调转了头,往褚府而去。 褚府周边也是朝中大臣的府邸所在,皇宫中的马车一到,这些府邸就得到了消息。府中的老爷换了身衣服,扶着官帽急匆匆地前去拜见圣上。 “无需多礼,都回去吧,”顾元白下了马车,转身道,“田福生,先带着御医进府给议哥儿看病,人命关天。” 褚卫的眼瞬息红了,他掩饰地垂头,“臣多谢圣上。” 顾元白瞧着他这模样,不由叹了口气。 褚府的人想要来面圣,也一同被圣上婉拒了。圣上身子骨弱,怕染了病气,并没有亲自去看那小童,只是让人传了话:“专心照顾好议哥儿。” 褚夫人闻言,道了声“是”,也跟着泣不成声。 褚卫没有离开,坚持要陪在圣上身旁。圣上便带着人在庭院之中走走转转,等着御医前来禀报消息。 孔奕林瞧见褚卫出神的模样,低声安慰道:“褚兄莫要担忧,太医院中的御医医术出神入化,必定会药到病除,化险为夷。” 褚卫收起眉目间的忧愁,勉强点了点头。 顾元白正好瞧见褚卫这幅神情。圣上无奈一笑,对着孔奕林道:“亲人危在当前,做起来哪有说的那么简单。” 褚卫被圣上这一看,倒是回过了几分神,他再次行礼道:“臣谢圣上救臣四叔一命。” 顾元白扶起他,握着褚卫的双手拍了拍,笑着道:“褚卿,你是家中的独子,这时更要担起责任,切莫要慌。宫中的御医向来还算可以,且宽心一二。” 褚卫的手蜷缩一下。 他的唇上因为这些日子的焦急已经起了些细碎的干皮,如明朗星辰的如玉面容染上了憔悴的神色,但仍无损于他的俊美,只消融了些许将人推之于外的尖冰。 “圣上,臣……”褚卫嘴唇翕张,良久,才艰难地道,“臣……”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突地将手抽出,而后在下一刻,又反手握住了圣上的手。 “臣这几日寝食难安,找了许多备受推崇的大夫,却总是没什么用,”褚卫心中激荡,强忍着低声道,“臣不知为何,早就想起圣上,总觉得圣上能救四叔一命。可家父不愿劳累圣上,臣也不想拿这等小事来让圣上费心。” 褚卫眼眸低着,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这好似是君与臣,又好似是某种见不得人的心思探出了苗头。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可臣后来实在着急,便自行去找了圣上,还望圣上原谅臣慌乱下的无礼举止。” 顾元白自然地抽出了手,笑眯眯道:“褚卿,安心罢。” 傍午时,御医从褚议的房中走了出来,褚府之中的长辈跟在身后,神色轻松而疲倦,褚卫一看便知,这是小四叔有救了。 既然没事,顾元白便从褚府中离开了。侍卫长扶着圣上上了马车,孔奕林正要跟上,突然转头一笑,对着褚卫道:“褚兄,慎言,慎行,慎思。” 褚卫眉头一跳,同孔奕林对视一眼,突然之间便冷静了下来,“法无禁止即可为。” 孔奕林讶然,好像重新认识了褚卫似的,他将褚卫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随即笑着上了马车。 两辆马车悠悠离开,褚卫站在原地半晌,才跟着了父母的脚步,转身回了府中。 这一件小事很快就被顾元白忘在脑后,但褚府的左邻右舍倒是没忘,非但没忘,还自觉地将圣上仁德的举动讲给了同僚去听,感叹圣上爱民如子,恨不得用毕生才华将圣上夸上天去。 顾元白这一日用了晚膳之后,照常带着两只狼去散一散步。但这两只狼今日却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拽着顾元白的衣衫就将他往城墙边带去,城墙边的守卫们看到狼就让开了路,顾元白无奈道:“你们又是想要做什么?” 两只狼自然是回答不了他的话的,但城墙外头的口哨声却代替它们回答了顾元白的话。 顾元白眉头一压,“薛远。” 墙外的口哨声停了,薛远咳了咳嗓子,正儿八经道:“圣上。” 顾元白虽好几日未曾见到他,但一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心烦,当下连话都懒得回,转身就要走人。 两只狼呜咽地拽住了顾元白的衣衫。 城墙外头的薛远也听到了两只狼的撒娇声,他又咳了一声,瞧了瞧周围没人,压低声音道:“圣上,过几日就是上元节了。” 上元节正是元宵节,那日夜不宵禁,花灯绚丽,长街拥挤,百姓们热热闹闹的看花灯走夜市。这一日也是大恒的年轻男女们相会的日子,是古代的情人节。 薛远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正是在元宵宫宴那日。” 他顿了顿,然后声音镇定,又好似有些发紧地道:“圣上,今年不办宫宴,您不如跟臣出去走一走?” 顾元白心道,来了,又来了,薛九遥,你现在这幅紧张模样是装给谁看? 他揉了揉额角,伸脚轻踹了两只狼一脚,恶狠狠道:“放不放开?” 两只狼垂着尾巴耷拉着耳朵,却怎么也不松嘴。 顾元白拽不过它们的力道,身后的侍卫迟疑片刻,道:“圣上,要不臣等将这两匹狼带走?” “带走吧。”顾元白点头之后,这两只狼就被缚住了利齿带离身边,他还没有走,但外头的薛远急了,又叫了一声:“圣上!” 顾元白懒散回道:“怎么?” 薛远:“您怎么才愿意同臣在上元节那日出来?” 顾元白无声冷笑,“薛九遥,朕问你,你在朕这里算个什么东西。” “圣上的东西,”薛九遥立刻接道,“圣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圣上不让臣做什么臣就不做什么。圣上,您若是上元节不想要出去,那臣是否可以请旨入宫陪侍在侧?” 薛远自从位列将军之位后,他就不是从前那个殿前都虞侯了,和褚卫一般,同样是无召不得入宫。 守卫城墙的禁军从未见过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脸上不敢有丝毫表情,眼睛却不由睁大了一瞬。 这位名满京城的将军,怎么是、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 第113章 顾元白道:“滚进来。” 弹指间的功夫,高大的城墙上就跳下来了一个人,守城的禁军下意识朝他举起了手中长枪,又连忙朝顾元白看去。 顾元白揉揉眉心,跟禁军道:“把他压到城门处,让他从宫门进宫。” 等薛远重新见到圣上时,已经是在宣政殿中。 圣上刚刚用完饭,一会便要去沐浴,此时瞧见薛远来了,眼皮松松撩起一下,又重新垂落在奏折之上。 薛远瞧着顾元白就笑了,规规矩矩地行完了礼,“圣上,上元节那日,臣能不能先给定下来?” 他话音未落,迎头便接住了砸来的一本书,薛远抬头看去,圣上面色不改,又重新拿起了一本奏折。 薛远无奈笑了,“圣上,您怎么才愿意给臣一个机会?” 顾元白道:“先说说你今天为什么要来见朕。” 薛远闻言,将书合起来递给了田福生,老老实实地道:“臣听闻了圣上前几日去了褚府的事。” 顾元白“嗯”了一声,让他继续说。 “臣知道之后就去了褚府一观,”薛远道,“发现褚卫大人手上的十指还完好无损。看样子圣上对褚大人的这一双手喜欢极了,也是,这一双能给圣上画画的手,谁不喜欢?” 顾元白突然问道:“你给朕雕刻的木像呢?” 薛远顿时卡了壳,咳了几声,道:“上元节那日给圣上。” “两日又两日,薛九遥,你若是不会雕像那便直言,倒也不必如此拖延,”顾元白无声勾唇,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心中遗憾那两只狼为何没咬掉褚卿的手指?” 薛远客气道:“哪里哪里。” 顾元白乐了,闷声笑了起来,只是笑了片刻就觉得手脚无力胸口发闷,他停了笑,不由自主皱起了眉。 薛远已经快步冲到了他的面前,双手不敢碰他,小心翼翼道:“圣上?” 顾元白握紧了他的手臂,慢慢坐直了身,“我近日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手脚无力。往常笑得多了也无什么事,现在却不行了。” 薛远心中升起一股恐慌,他回过神,强自冷静:“御医怎么说?” “疲乏。” 顾元白道。 薛远将他耳边的发丝理好,顾元白闭了闭眼,觉得好了些,“朕每日觉得手脚无力时,都是在御花园散步回来之后,回到殿中不过片刻又恢复了力气,甚至精神奕奕。御医说的想必是对的,只是身子不走不行,一直坐在殿中,岂不是也要废了?” “说的是。”薛远低声附和,但眉间还是紧皱。 田福生的事都被薛远抢着做了,老太监只好看看外头神色,道:“圣上,该沐浴了。” 薛远压下担忧,脱口而出道:“圣上,臣给您濯发。” 殿中一时静得不发一声,顾元白突然笑了,“那就由你来吧。” 泉殿中。 顾元白仰着头,一头黑发泡在泉水之中,随着波纹而荡。薛远握着他这一头如绸缎般顺滑的黑发,喜爱不已,“圣上的每一根头发丝在臣这里都价值万金。” 顾元白闻言,顺了一根头发下来,将这根发丝缠在了薛远的手腕之上,“万金拿来吧。” 薛远心道,小没良心的。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枚翠绿玉扳指,戴在了顾元白的拇指上,“圣上,这东西就是用万金买来的。” 没忍住多说一句,“您可别在弄丢了。” 这个“丢”字让顾元白有些心虚,抬手看了一下,玉扳指还是从前的那般模样,绿意凝得深沉,这玉扳指即便不值万金,如今也不同寻常了起来,因为它从皇宫滚去了北疆,又从北疆滚回了皇帝的手上。 既被鸟雀带着飞起来过,又见识到了行宫湖底的模样,见识了北疆淹没长城的大雪,万金,万金也买不到这些见识。 顾元白是个社会好青年,不白白占人便宜,于是又捡起一根脱落的发丝,缠在了薛远的另一只手腕上,“两根,赏你的。” 薛远乖乖让他系上,“圣上,上元节您就不想出去看看?” 顾元白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不动,“说说外头有什么。” 薛远张张嘴,却也不知道说什么。他自幼离开家,常年征战之后该忘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去年宫宴结束,直接就回了府,哪里知道闹市上能有什么。 但他担心这么一说,顾元白就不跟他出去了,于是含糊道:“很多东西,数不清。” 顾元白道:“什么?” 薛远更加含糊,“什么都有。” “朕没听见,”顾元白蹙眉,勾勾手指,“到朕耳边说。” 薛远伏低身体,正要说话,热气却喷洒到了顾元白的耳边。他不由地看了眼圣上的耳朵,圣上平躺在美人榻上,只穿着一身单衣,从耳侧到脖颈,俱是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单衣遮掩在脖颈之下,修长的脖子泛着白莹莹的光,衣口有个微微的起伏,好似只要轻轻拨弄,就能再顺着看下去一般。 薛远想说的话全都忘了。 热气混着湿气,就如同那夜薛远品尝顾元白的耳珠一般,顾元白不动声色绷直了腿,打算让薛远也尝尝他那夜不上不下的罪。 “薛卿,”似笑非笑,“说话。” “臣……”薛远张张嘴,身子低得更近,每说一个字都好像能碰到圣上的耳朵,多说一个字就能吃到嘴里一般,声音沙哑,“上元节的时候,街市上有许许多多的吃食,圣上上次吃的驴肉火烧也会有,我们可从路头走到路尾,想吃什么臣就给您买什么。” 顾元白被热气呵得难受,动了动耳朵,想要侧过头。 薛远掌住了他的头,让他不要动,闷声笑:“圣上,您还洗着头呢。” 顾元白又转过来了头,他的耳珠子在薛远眼里动来动去,好像故意一般吸引了薛将军的全部心神,薛将军没忍住,想要借着说话的机会“无意”品尝一口,但刚要凑近,顾元白就道:“说完了?” 薛远硬是噎在原地,闭了嘴,又琢磨起了说辞:“还有玩的,许许多多,臣给圣上刻了木雕,上元节应当还有做糖人的手艺人。” 顾元白闭上了眼,掩住了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糖人,做得好吗?” 薛远又离得近了,唇瓣已经碰到了白玉一般的珠子,顾元白扭过头,懒洋洋道:“濯发。” 薛远:“……” 他深吸一口气,离开,去给圣上洗着已经泡透了的黑发。 圣上的脸上笑意一闪而过,又很快隐了下去。 上元节来临之前,西夏送来的东西先一步入了库。 “五千匹良马,一万头牛、羊,五百万两白银,三百万石粮食,”户部尚书道,“一分不少。” 顾元白闻言,沉吟一会,让人去请西夏使者前来面圣。 两刻钟之后,西夏二皇子李昂奕连同西夏使臣觐见,顾元白这时才看到二皇子的面容,他同七皇子有三分相像,但眉眼之间好像无时无刻不带有忧虑,偶尔和顾元白对上视线时,眼神闪躲神情畏缩,不见有分毫皇子派头。 殿中大臣们也因此只看了他一眼,就将目光投到了西夏二皇子身后的大臣身上,双方你来我往,在此途中,顾元白不发一言,西夏二皇子也埋着头不发一言。等到交锋结束,西夏二皇子才在臣子的催促中胆怯开口道:“大恒的皇帝,您现在能否放了我的七皇弟?” 顾元白看着他,缓声:“来人,将人请上来。” 软禁在鸣声驿中的西夏人早已被压在了殿外,侍卫们客客气气地将李昂顺一行人请到了殿中。一见到七皇弟,西夏的二皇子就连忙迎上去,急急忙忙追问道:“七弟,你这些时日过得怎么样?” 李昂顺甩开他的手,脸色阴阴沉沉,“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晚。” 两队人见面之后,二皇子便要带着人请辞,顾元白突然笑了,和气道:“过几日便是我大恒的元宵佳节,几位无需着急回去,待过了元宵佳节之后,再让朕宴请各位一番,各位也好看看我大恒的风情。” 二皇子正要说话,但李昂顺已经先一步答应了下来,他只好欲言又止,无奈地闭了嘴。 一行人告辞离开,顾元白看着他们的背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温茶。在西夏人即将踏出宫殿时,顾元白突然高喝一声:“李昂奕!” 李昂奕连忙扭头看向圣上,但他的身体仍然面向了前方,“是。” 顾元白又抿了一口茶,“朕很喜欢你们的国香。” 李昂奕放松下来,连说不敢,才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等人不见了,顾元白垂眸,用杯盖扫去浮起的茶叶。 李昂奕有狼顾之相。 狼顾者,谓回头顾而身不转,性狠,常怀杀人害物之心。1 西夏二皇子不简单。 第114章 在西夏人未离开大恒之前,他们的一举一动将会受到监察处和东翎卫的密切关注。 顾元白也询问过了将赎款书送到西夏的使臣们,问他们西夏皇帝收到赎款书时是什么样的表现。 使臣们措辞良久,道:“西夏皇帝命人读完书后,怒发冲冠,勃然大怒。他命侍卫要压下我等,幸而被众位臣子拦下。我等忧心惶惶,但不过几日,西夏皇帝再次将我等召入宫时,虽神色仍然不善,却已准备筹备赔款了。” 但若是问他们西夏从哪里准备的这些东西,他们也答不上来。因为人家自己国库里的东西,只有人家自己才最为清楚。 顾元白肯定西夏有问题,所以暗中的盯梢和查看并不可少,在这个方面,就不必顾忌人道主义了,若是到了必要的程度,顾元白甚至做好了不讲道义直接扣留所有西夏人的准备。 当然,如果不是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顾元白并不想在外交上破损大恒的信用和名声。 二月二十五,上元佳节。 这一日张灯结彩,夜不宵禁,薛九遥一大早就想要请旨入宫,顾元白没有允。直到傍午,落日的余晖让大地还残留着热意,圣上才换了一身鸦青色常服,披上昨日才送上来的银毛大氅,将发丝理好在大氅之外,这才迈着悠然的步伐,闲适走出了皇宫。 一出宫门,就见到了背着手、挺拔站在不远处的薛九遥。 薛九遥一身绛紫衣袍,身姿修长笔直。他一见到顾元白,眼睛都好像亮了起来,目光直直,移不开眼。 顾元白走近了,瞥了他一眼,好笑,“回神。你怎么这幅神情,难道是看见什么仙人了?” 薛远克制着想要收回目光,但最终还是放弃,喃喃:“是看见圣上了。” 顾元白顿了一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元宵时热闹,马车都进不去闹市,只能停留在街市前后的两旁。顾元白为了省事也并没有乘坐马车,徒步走着,累了就走得慢些。 薛远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圣上如今走起来还觉得手脚无力吗?” 顾元白道:“现在还好。” 薛远还要再问,顾元白就提醒道:“微服私访,别说错了嘴。” 薛远改嘴,“元白。” 顾元白:“……” 你可真是会打蛇随棍上。 走了没多久,一行人就见到了灯火透明的花灯街。街市中通透花灯高挂,大大小小各式各样,人潮如海,笑闹声骤然如水入油锅般袭来,顾元白带着人走了进去,没有多久,就淹没在了百姓之中。 花灯街旁就有一道潺潺水流,水流之中正有晃晃荡荡的莲花灯在飘荡。街市中的年轻男女们相距河边,中间隔着老远的距离,时不时羞赧地说上几句话。 顾元白正在看着一个老牛模样的花灯,手却突然被人握住,五指之间插入了另外一个人的手,顾元白低头看着手,顺着抬头,看到了薛远若无其事的神色。 “松开。”顾元白道。 薛远硬着头皮,“不松。” 顾元白双眼一眯,薛远余光瞥到他的神情,头皮发麻地多补了一句:“这里人多,我怕你走丢。” 就牵了那么一会儿的功夫,薛远的手心已经出了汗,汗意黏腻,掌心贴着掌心,脉搏都能碰到一块儿。 顾元白乐了,“我走丢?” 薛远道:“说差了,是我会走丢,您得看好我。” 之后,不管顾元白说什么他都不肯松手,手掌如同铁烙的一般。步子还越来越快,后头跟着的人被挤在层层人群之外,大声喊着顾元白:“老爷等等小的们!” 薛远当没听见,握着顾元白东钻西窜,很快就将一群人甩在十步之外。 直到看见一个卖糖人的摊子,薛远才猛得停了下来。 顾元白差点撞到他的身上,黑着脸道:“薛九遥!” 薛远指了指糖人:“想吃吗?” 顾元白一眼看去,被吃得勾起了兴趣,上前问道:“老人家,你会做什么样的糖人?” 白发苍苍的老人家颇为自得道:“这位公子,老汉会得可多了,你要让我说,我掰完手指也数不清。” 顾元白笑了,指了指薛远,“他能做出来吗?” 老人家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把薛远打量了一下,肯定地点了点头:“能!” “那就做一个他,”顾元白掏出几个铜板,故意道,“来个猪耳朵。” 薛远一怔,忍俊不禁。 老人家接了钱,勾着焦黄香甜的糖丝在竹签上上下飞转,不过片刻,竹签上就出来了一个高头大马长着个猪耳朵的男人。 顾元白接过糖人,朝着薛远阴森森一笑,然后咔嚓一下,一口咬掉了整个糖人的脑袋,“不错。” 薛远顿觉脖子一凉。 两个人离开了糖人摊子,薛远听着他一口一口的咬碎着糖人的咯嘣声音,身子也阵阵发寒,“圣上,别吃了,甜着牙。” 顾元白道:“你叫我什么?” 薛远一噎,改口道:“元——” 顾元白笑眯眯地看着他。 薛远咽了下去,低头在他耳边道:“元爷,白爷,听小的的话,求求你了,别再吃了。” 顾元白也不想吃了,他看了一眼糖人:“还剩一半。” 薛远二话没说,立刻接过送到了自己的嘴里,吃完后将竹签一扔,终于又空出了手来。不忘换了另一只手去牵顾元白,“这只手怎么这么冷?” 顾元白挣了挣手,没挣开,索性将薛远当成了暖手的手炉,“是你的手太热。” 薛远傻笑两声,“我多给你捂捂。” 吃完了糖人,一路又是炸鹅肉、葱茶、馓子泡汤,各式各样的小吃香味勾人,顾元白这才是真实意义上的第一次逛了古代人的夜市,胃口大开,又去吃了春饼、李婆子肉饼和灌汤包,吃灌汤包的时候小心翼翼,皮薄肉汁多,轻轻提起,一吸一吃,鲜美得顾元白整整吃了两个。 他每样只吃了一两口尝尝味道,不敢多吃,生怕吃饱了就没法继续吃下去。还好薛远的胃口奇大无比,一路走过来,他解决了八成的吃食,还是一副不动声色,不见饱意的模样。 在吃了一个小得如婴儿手掌大小的四色馒头之后,顾元白甘拜下风地认输,“最后再来一个糍粑糕,我吃不下其他东西了。” 薛远的脸上不由露出几分遗憾神色,圣上这一饱,他就吃不到圣上尝过的东西了。 两人去买糍粑糕,站在摊子前往街尾一看,顾元白不禁咂舌,这一路走来也有半个小时的功夫,但看上去他们在这一条街上还未走过三分之一。 薛远接过两个糍粑糕,这一个糍粑糕也就一指的大小,如年糕一般柔软,糍粑中间还夹着一颗红彤彤的大枣,带着股清淡的甜味,不腻,倒是解了之前吃的那些东西的腻味儿。 顾元白慢慢地吃着,终于从小吃上腾出了眼睛,看了看路边的玩物。 但他的余光一瞥,却在前方不远处见到了褚议。那小童被人背在身上,面色红润,乖巧又兴奋地笑着,一口小米牙还有一个缺口,他正四处乱瞅着,突然眼睛一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同顾元白对上了眼睛。 “侄儿,”褚议不由拉拉身边人的衣袖,“侄儿!” 褚卫回头看他,眼中柔和:“怎么?” 褚议小声地不可置信道:“我看到了圣上啦!就在我们身后!” 褚卫心中一跳,下意识回头看去。 可万人来来往往,花灯挂了满天,重峦叠嶂之间,他没有看到圣上的影子。 黑暗的小巷,糍粑糕的香味在周身弥漫。 外头的街道喧闹无比,时不时还能听到宫里的人对薛远破口大骂的声响,可几步远的巷子里,安静、沉暗,只有呼吸声和水流潺潺。 顾元白只觉得转眼之间他就被薛远拽进了巷子里,薛远在他身前,嘘了一声:“圣上别去找褚大人。” 顾元白的声音里透着火气,“朕什么时候要去找他了?!” “消消气,”薛远低头,情不自禁靠近了顾元白的脖子,低声哄着,“吃饱了就生气,对身子不好。” 顾元白偏了偏脖子,黑暗之中只觉得脖颈一烫,有一只手摸上了顾元白的右耳,顾元白知道他在摸那个红色印子。 心里的火气又升了起来,顾元白踹他一脚,冷笑道:“早消了。” 薛远挨了这一下,顿了顿,“圣上知道是臣做的?” 顾元白眼皮一跳,“现在知道了。” 薛远不疑有他,也没有时间多想。他的满脑袋都是顾元白,从今日见到顾元白的第一眼起就再也移不开半分心神。 “消了印子了,现在补上好不好?”他呼吸逐渐粗重,热气打在顾元白的脖颈上,带起一片麻人的痒意,“这里没人,安安静静。” 顾元白扬起脖颈,也好似被他压抑住的欲望和喘息勾住了一般,呼吸跟着炙热了起来。 天上的繁星连成一片,分不清哪个比哪个要更亮上一些。这样的星空在现代已经很少见,顾元白曾经在前往北极的途中看到过这样的一次夜空,他躺在甲板上,随着海浪的翻滚起伏,看着那一颗颗好像大得能砸到他身上的星星。 手可摘星辰,看过这样星空的人,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画面。 “……”顾元白的眼睛骤然睁大。 耳垂被吮了一下,有人在顾元白耳旁沙哑恳求,“圣上,臣想亲您。” 甲板上很凉,穿着冲锋衣也挡不住寒气。顾元白还记得那一夜的感受,身下的海浪让身体好像跟着飞了起来,失重的上上下下起起落落,星星一时近一时远,湿气浓重,像童话里的梦。 炙热的唇在脖颈耳侧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混着糍粑清甜的香味钻入了鼻子,顾元白喉咙动了动,吐出一个又短又狠的字眼:“滚!” 薛远在黑暗之中找到了他的唇,“顾敛,元白,白爷。” 他明明攥着顾元白的两只手腕,明明把人困在墙与自己的胸膛之间,却可怜巴巴地道:“白爷。” 白爷看了一眼天上亮闪闪的繁星,勾起一抹冷笑,“干就完事了,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第115章 薛远干了,他亲上了。 如海浪波涛汹涌,神魂都要出窍,糍粑香味在舌尖上更是甜,甜得顾元白的舌头都好像要被薛远吃掉一般。 失重的感觉再次袭来,带着头皮发麻的酥意,起起伏伏,手脚无力。 顾元白闭上了眼,他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用舌头推着薛远的舌尖出去,可薛远还以为他是在回应,更加凶猛得扑了上来。 这家伙怎么连舌头都这么有力,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顾元白鼻息间炙热,稠黏的气息带着甜腻腻的味道,他用仅剩的力气踢了薛远一眼,薛远才依依不舍地退开,难耐哑声,“怎么了?” “爷够了,”顾元白大口呼吸一口含着冷意的空气,缓慢地眨着眼睛,“不亲了,太甜。我现在有些胸口发闷,手脚没力了。” 薛远暗藏得意:“我亲的?” 顾元白缓了几口气,才接着道:“心口发慌,不对劲。” 薛远瞬间清醒过来,他使劲掐了自己一把,随后抱起顾元白就从巷子深处飞奔离开,转眼到了飘满莲花灯的河边。薛远顺着河流飞一般的走出了闹市,直直撞上了候在这儿的脸拉得老长的田福生。 田福生瞧见薛远就是冷笑连连,“薛大人,你——” 薛远沉着脸撞开他,“让开!” 宫侍们这才看清薛大人怀里还抱着一个人,顿时人仰马翻,着急跟着薛远跑了起来。 顾元白抓紧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他尽力去感受自己现在的状态,心里慌乱,心跳加快,若说是因为与薛远接吻而变成这样,他不信。 这样的心慌明明是外在而引起的变化,顾元白脑子里都不由有些空白,他咬着牙撑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好像是撑过去了那个临界点,呼吸骤然一松,从心口漫上来一股反胃欲望。 他从薛远怀里挣脱,踉跄扶着门框俯身干呕。薛远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在他干呕完后立刻拿着衣袖擦净唇角和额旁汗意,心疼地顺着背,“圣上。” 田福生眼皮跳了好几下,连忙上前一步挡住旁人的视线,高声道:“薛大人,大夫来了,快让大夫给圣上把把脉!” 因为薛府离得近,所以薛远直接将顾元白给抱回了薛府。圣上被扶着坐下,大夫上手把脉,稍后,皱眉疑惑道:“只觉得圣上心口跳得快了些,脉搏紊乱了些,并没有看出什么。” 顾元白神色一暗。 良久,他挥退了旁人,只留下身边的宫侍和硬赖着不走的薛远,“田福生,朕近日走动得多了就会手脚无力,今日更是心口发慌。你日日跟在朕的跟前,朕问你,你会不会也如此?” 田福生没想过这事,此时细细回想起来,摇了摇头,“圣上,小的倒是没有这样过。但说来也是奇怪,小的往常跟在圣上跟前的时候还容易犯困,近些日子却不是如此,反而觉得有了些精神,晌午的时候愣是精神气儿十足,都能去跑上一圈。” 顾元白沉默了一瞬,又一个个问了平日里陪侍在身边的人。 这些人要么是没有感觉,要么就是觉得精神好了一些,没有一个有如顾元白这样的表现。但他们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身子骨都要比顾元白的健康,比田福生的年轻。 顾元白原本觉得自己是遭人暗算了,问完一圈下来之后,又加了一个怀疑的选项,那便是他的身体开始衰败,寿命要走到头了。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看着他的薛远更是捏着椅背,手指发白,死死咬着牙。 死亡对薛远来说不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但现在是了。 沉默的气氛蔓延。 突然,顾元白又攥紧了胸口处的衣衫,他脸上的表情痛苦,感受着重新升起的心慌和焦灼,这种感觉好像变成了真实的火焰,在体内毫不留情地烧着顾元白的五脏六腑。 额上的汗珠大颗大颗的滚落,顾元白心道,妈的。 草他妈的。 老子的命,老子保护了这么久的一条命,谁都别想这么轻易从他手中拿走。 还好这样的情况只来回反复了两次,顾元白挺过这找不到点的心慌意乱之后,他已经累得没有精力再回宫,“薛远,朕要安歇。” 薛远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宽阔后背正对着皇帝,“臣带您去安置。” 背着顾元白回卧房的路上,披着月色,星辰仍然繁盛,却没了之前的那些轻松心情。 顾元白看他一直沉默不语,突然懒懒地道:“薛九遥,你的舌头挺甜。” 薛九遥手臂一抖,差点把圣上从背后滑下去,稳住脚步,闷声:“嗯。” 顾元白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他的后脑勺,头疼,“你怎么不该说话的时候废话这么多,该说话的时候又不说话了。” 薛远的心口一抽一抽得疼,抱着圣上的手还在抖着,“圣上,我心里疼得难受。” “……怎么就变成你心疼了,”顾元白轻声道,“我还没叫疼呢。” 他这句话说完,便察觉到了薛远的手一紧,就着月色低头一看,薛远脖颈上的青筋已经爆了出来,顾元白甚至能听到他牙齿碰撞的声音。 顾元白不说话了。 他甚至理不清他和薛远如今的关系,君不君臣不臣,既不是伴侣,又并非玩玩而已的床伴。 剪不断理还乱。 等到顾元白被薛远放在了床上,顾元白伸手勾着薛远的下巴,道:“朕夸你嘴甜,你就没点反应?” 薛远叹了口气,想要拨去他的手,“圣上,臣现在嘴里都是苦的。” 顾元白收回手,闭上眼躺在了床上。 他这幅样子,虽是刚刚难受过,但眉目之间还是充斥着活人的生气,薛远站着看了他半晌,抹了把脸,给顾元白脱去了鞋袜和外衣,搬来了一盆热水,沾湿巾帕给他擦着手脚。 薛远本来以为顾元白已经入睡了,但在他给顾元白擦着手指时,顾元白突然道:“薛九遥,朕身子不好。” 薛远顿了一下,继续擦着手,哑声,“我知道。” 顾元白的声音好像突然变得悠长了起来,又好像夹杂了许多的寒风,同薛远隔着一条长得看不见头的街市,走了再久,也好像只走了三分之一,“我不想死,但有些事却不是我说不想就可以。理智点来说,薛九遥,你最好对我点到即止。” 啪嗒。 巾帕掉在了地上。 薛远弯腰捡起巾帕扔在了水盆里,他沉默了半晌,才道:“什么叫做点到即止?” 顾元白闭着眼,好像没听见。 薛远心底的酸涩肿胀已经逼红了眼,他死死看着顾元白,但顾元白却不看他。 “你当真是厉害,顾敛,你一句话就能逼红老子的眼,”他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忍着,五指捏得作响,“点到即止这四个字,我从来就不会写。” 顾元白终于睁开了眼看他,薛远腾地起身,神情乍然狰狞了起来,“你活着,我寸步不离看着你。等你要死的时候,我先给自己胸口来一刀,堵也要堵了你的黄泉路。” 他转身就走,门窗哐当作响。 顾元白忡愣,可下一瞬门框又响了起来,薛远走进来往顾元白手里塞了一个木雕,又风一般地快步离开。 房内终于没有声响了。 顾元白抬起手,手中的木雕光滑温润,眉目间有几分顾元白的影子,唇角带笑,衣袍飘飘。 手一翻,木雕背后刻着两行字。 [景平十年,臣为君所手刻。 此臣奉上生辰礼,望喜。] 第116章 第二日一早,离开薛府时,顾元白本以为薛远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但门一打开,顾元白还是与胡子拉碴的薛远对上了视线,薛远扯起冻僵了的笑,肩膀上浸透一层水露,“圣上,臣要进宫。” “……”顾元白,“进宫做什么?” 薛远:“护着你。” 顾元白不由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目光在他脸上打转,又从他的胡茬和眼底青黑上移开,“要俸禄吗?” “圣上管吃管住就行。”薛远道。 顾元白颔首,干脆利落:“跟着。” 出宫的队伍里面又多出来了一个,薛远将长靴裹紧,腰间刀剑整好,重新入了贴身侍卫的队伍里。 他看着顾元白的背影,眉目压低,握紧了刀柄。 回宫之后,顾元白就将东翎卫叫来,但还未吩咐下去让他们全面搜查寝宫与宣政殿的命令,监察处就有人前来拜见圣上。 这一批人是从沿海归来,他们被顾元白派遣去探查海盐和池盐一事,在西夏青盐暗中盛行的时候,顾元白一直在寻找开源的办法。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个特殊的任务,那就是去沿海周边寻找未曾见过的作物,看看是否有其他洲的种子随着海浪拍到了大恒边界,或者是被海鸥衔来,然后在沿海处生根发芽的东西。若是真的能在沿海发现土豆或者玉米的种子,那当真是大喜一件了。 这批人已到沿海有两年时间,这还是第一次回来。顾元白命东翎卫在一旁等待,让监察处的官员上前。 监察处的官员行完礼后,未曾废话,先禀明了沿海晒盐一事,又将地图交予顾元白,顾元白看着地图上的红点,“这些便是新找出来的岩盐和池盐?” “是,”监察处官员道,“臣等在两浙一地山凹处发现了盐湖,经过不知多少年的烈日暴晒,其中的湖水早已干涸,只剩亮如雪片的盐粒。这一处的盐湖有许多,臣等试了一番,正是可以吃的食盐。” “天然晒好的食盐,”顾元白眼睛一亮,“多吗?” “大大小小连绵一片山头,”监察处官员谨慎道,“那处已托守备军包围起来,细查之下发现山中动物都喜在午时前去舔一座山壁,臣等前去一看,用匕首未曾刮动几下,就显出了污浊颜色的盐粒,再刮几下,里头便是雪白的盐。那些山头隐隐约约有白雪覆盖,臣那时才明白,覆盖山头的不是白雪,而是石盐。但臣等人手不够,只先行回来禀报圣上,还未查探数量多少。” 顾元白呼吸重了起来,“那这些有盐湖的山头?” “是,”监察处官员也不禁露出了笑,“这些山头,臣等大胆揣测,都是一个个大的盐矿。” 这个惊喜来得太过突然,顾元白猝不及防后便是喜上眉梢。监察处的人见到圣上这般模样,也心中欣喜满足,又拿出了一个木盒来,“圣上,我等从沿海一处回来时,发现临海的富贵人家都喜欢点上一种香料,这等香料香味宜人,还有提神醒脑之效,臣等特意带来以献给圣上。” 顾元白欣然应允,让田福生接过,灭了殿中熏香,通风透气之后,点燃监察处官员带来的香料,摆于书桌之上品鉴。 氤氲烟雾从香炉之中袅袅升起,清淡而雅致的香味慢慢弥漫,顾元白脸上的笑意却是一顿,最后缓缓收敛,凝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随着他的表情冷下,殿中气氛也好像骤然被冻住了一般。偌大的宫殿,竟只有这缥缈雾气在随风而动。 顾元白慢慢地靠后,倚在椅背之上,他喜怒不定地道:“这是沿海来的香?” 监察处官员面色一肃,“臣不敢胡言,这香正是从沿海而进入我大恒的香。” 顾元白的呼吸急了一些,他的手已经捏住了座椅扶手,指尖发白,滔天怒火隐隐,“朕知道了。你们一路辛苦,先行下去吧。” 监察处的官员面带忧色,极为听话地退了下去。 等人一走,顾元白看向东翎卫,眼神如同淬了冰,“把西夏七皇子请来!就说朕请他过来陪朕共赏御花园。” 东翎卫立即领命而去,顾元白面色阴沉,黑得滴墨,他倏地伸出手将香炉狠狠砸向殿中,咣当一声,殿中宫侍跪倒在地,发出沉闷一声响动。 “沿海的香,沿海的香料!”顾元白额角青筋浮现,“竟然成了西夏的国香!” 西夏在内陆,是以后宁夏、陕西一带的位置,与大海隔着大恒遥遥相望,这样的内陆国家,怎么会有一个从沿海进来的香料成为国香! 香炉在地上滚了几圈,被薛远踩在脚底下,薛远眉眼阴翳,上前去扶住了气得浑身发抖的圣上。 顾元白被他扶着重新坐了下来,他目光沉沉,看着打翻一地的烟灰,脑海之中电火石光,突然闪过了一个词。 成瘾物。 风从殿门吹进,发丝衣袍朝前方飞舞。傍午的阳光撒在宫门处,拉长至案牍前,顾元白却觉得四肢发寒。 他抓着薛远的手,手指在薛远的手背上掐出一道道指印。 成瘾物,什么叫做成瘾物? 最有名的应当就是鸦片。中华人又恨又惧的有名成瘾物,就是用罂粟的果实制作而成的鸦片。 还有五石散。 五石散在魏晋时期流行,现在很少有人用了。但鸦片却是从唐朝就有外朝上贡,一直被认为是入药的良药,对了,鸦片在如今不叫做鸦片,叫做罂粟粟。1 寒气直窜入脑海,五脏六腑都好似蒙上了一层黑气,顾元白感觉手脚冰冷,他没有力气去握住薛远的手了,在快要脱落时,反手被薛远握住。 薛远压抑着道:“圣上。” 顾元白茫然抬头看他,然后道:“薛九遥,我似乎中毒了。” 成瘾物少许服用,甚至可以是入药的良药,顾元白相信在他层层把控下的太医院,若是真的有人暗中让他吸食了成瘾物,那很有可能只是细微的用量,这样的用量看在御医的眼中也许只是对顾元白的身体有益而已。 但心慌,呼吸困难,离开宫殿一久便是手脚无力,干呕反胃,这明明已经有瘾了。 薛远手中骤然一紧,他死死咬着牙,颔角鼓动,好似要暴起,“香?” 顾元白看着他这一副随时要去找人拼命的样子,反而冷静了下来,“也并不一定。” 若说他成了瘾,那昨日的反应也实在是太容易挺过去了。即便顾元白没有吸过毒,但也知道真正有瘾的人戒断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即便真的是西夏国香出了问题,但太医院没有检查出来其中的危害,只能说其中的用量微小到危害不了正常人的健康,只有“提神醒脑”之效。 他的这幅敏感衰败的身体,很有可能对这种成瘾物反应过度。 顾元白想到这里,倒是心中一松,“先等西夏七皇子来。”头一次感谢自己的身体不好,“西夏国香一事,朕不信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地陷害朕。” 薛远呼吸一滞,“你不先请御医?!” 顾元白一愣,看了他一眼,“等一等。” 薛远不多话了,深深看了他一眼,弹了弹刀剑,站在一旁陪着他等。 顾元白想到了昨晚薛远所说的要给他堵着黄泉路的话,神色微变,“田福生,叫来御医在偏殿等候。” 别了吧。 两个人挤一条黄泉路,挺挤的。 东翎卫去请了西夏七皇子,却把西夏的二皇子也一同带来了。 西夏的二皇子神情忧虑,笑意也唯唯诺诺,“外臣擅自跟来,还请您原谅外臣。” “多礼了,”顾元白笑吟吟地看着这两位西夏的皇子,“来人,赐座。” 两位西夏皇子坐下,顾元白与他们缓缓聊了几句西夏风俗,冷不丁问道:“七皇子,你闻闻朕殿中的味道可否熟悉?” 李昂顺双目微眯,细细闻了殿中味道,笑了,“必然熟悉,这正是我西夏的国香。我西夏上到父皇,下到百官富豪,都喜欢极了这个香。” 顾元白重复道:“上到皇帝,下到百官富豪……” 他心底一沉。 “正是如此,”李昂顺道,“父皇宫殿之中的熏香味道要比圣上这里更要浓郁,他实在爱这个香,即便是入眠后也要宫人时时续上香料,若是夜中香料断了,我父皇甚至会心慌意乱地从梦中惊醒。” 顾元白闭上了眼,“朕也觉得这味道不错。” 已然是慢性毒药了。 李昂顺眼中自得之色浮现,“此香用起来可让人乍然清醒,我西夏名臣都对它赞誉不已。” 顾元白已经没了聊下去的兴致,借口身体不适,便让宫侍带着两位皇子前去御花园一逛。 二皇子乖乖起身,李昂顺却面露失望,正在这时,他突然觉到了一阵不善目光,迎头看去,就见大恒皇帝身后站着一个英俊非凡的侍卫,正盯着李昂顺的手指看。 李昂顺眉头一皱,怒气还未升起,便转眼看到墙角隐蔽处也站着两匹站起来如人般高大的黑皮大狼,这两匹狼眼睛幽幽,也在盯着李昂顺的手指看。 李昂顺寒意升起,转身跟着宫侍离开宫殿。 片刻,偏殿御医上前,为圣上把脉,圣上闭着眼睛,仍然在为李昂顺口中的“万民吸食国香”的说法而胆寒。 西夏的皇帝已经成瘾很深,西夏人还未曾发现这香的坏处吗?是什么人同西夏交易了如此多的成瘾物,又让西夏将这些成瘾物送到了顾元白这里。 西夏拿出来的如此多的赔款,是否也是因为此。 “查,”顾元白声音哑哑,压着万千重担,“去查这些香从哪里运往西夏,再去查沿海的香是从哪里进入的大恒。” 这种的成瘾物,几乎是权力的最高象征,是统治别人控制别人的利器。 绝对不能忍,绝对要查清楚是谁在觊觎大恒,是谁胃口大得想连西夏也一口吞吃入腹。 第117章 御医给圣上把脉的时候,薛远就站在一旁,直直盯着他们看。 顾元白因为吸了十几日的西夏国香,心中不虞,脸色浮浮沉沉地难看。薛远只以为他是身子不适,站在一旁如同一个冷面阎王,下颔冷峻,嗖嗖飚着冷气。 御医把完了脉,在两位爷的眼神中肯定道:“臣可用性命担保,圣上的身子骨没浸入这些香料之中的药物。” 顾元白道:“这叫毒。” 御医擦过额头上的汗,“是,那就是毒。” 御医理解不了“成瘾”一词,不知道什么叫做“副作用”,他只知道里头并无杀人的毒,只有让人提起精神气的药物。现实就是如此,魏晋时期,五石散在上层社会之中流传,即便是死了人,也没人愿意断。 他们不晓得危害的一面,不相信其中的可怕。 顾元白让整个太医院的御医一个个来看过他的身体,从他们的言语当中得出一个结论:他还没有到成瘾的程度。 正是因为体弱,才会在短短十几天之内便有这么大的反应,若是长年累月的无法察觉,怕是早已不知不觉就中了招。 顾元白一想到这,就是寒意和怒火并起。直到入睡之前,他躺在床上,气得双手仍然止不住的颤抖。 薛远给他倒了杯温茶,看了眼绸缎被褥之上轻微颤动的白玉手,眼皮猛得跳了几下,握住,“怕什么?” 顾元白从牙缝中挤出话:“朕这是被气的。” 他恨不得生吞其肉的模样,眼底是波涛汹涌的狠意,“图谋大得很,手段恶心得很。自己是有多大的胃口,一口气不怕撑破了肚皮?” 薛远瞧了瞧周围,寝宫之内的宫人陆续退下。他开始解着衣袍,窸窸窣窣之声扰乱了顾元白的思绪,顾元白一抬头,便见他已将外袍脱下,正要脱去中衣。 “你干什么。” 薛远手下不停,将厚衣服脱得只剩下单衣,“臣今个陪您睡。” 他又出去让田福生给他送上一盆热水来,坐在龙床边上脱去靴子泡脚,顾元白踹了他背部一脚,头疼,“薛九遥,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薛九遥挨了这一脚,岿然不动,端着洗脚盆出去,又手脸湿漉漉地走了回来,“圣上,臣洗干净了,能否再上一次龙床?” 嘴中问着话,但他已经爬上了床。 “薛九遥,刀剑也穿不过你的脸皮,”顾元白,“朕管你吃管你住,不是让你来龙床上住。” 薛远装聋作哑,扯起衣摆擦去脸上的水珠,结实的腹部便进了顾元白的眼中。顾元白多看了两眼,这样的好身材,是在一次次打磨锤炼之中锻造而成,每一处都见识过无数次的刀光剑雨,像是蓄力的狼头,只看着就知道其中蕴藏的强悍力量,硬邦邦的好几块。 在他动作间,腰线处的一道刀疤隐隐约约地浮现,顾元白不由探身,轻轻碰上了这条刀疤。 薛远整个人一顿,从衣摆中抬起脸,沉沉看着他。 从被中探出身的小皇帝黑发披散,面容上的怒意和狠意不知何时消散了,一手撑在床上,半伏起身,被褥起伏连绵,绸缎衣服将他遮掩得严严实实,但这样的神情这样的氛围,好像是……探出被子的小媳妇一样。 “别摸。”声音沙哑。 幸好小皇帝是自己人,是大恒的皇帝,若是敌人,战前在薛远跟前这么一躺,薛远几乎能失去所有警惕,一个小孩都可以拿刀趁机将薛远捅死在床上。 顾元白顺着这道疤痕往腰后看去,剩下的却淹没在背后衣衫之中,“转过去,让朕瞧瞧。” 薛远嘴上说着“丑”,身子却老老实实地转过去,衣服一撩,宽阔的背部就露在了顾元白眼前。 这一道刀疤从前方腰侧横到背后出头,可见其凶狠。顾元白打量了下伤口的大小和色泽,也能想象到在那时被百姓们砍下的这一刀,能给当时尚且年轻的薛远带来什么样的打击。 他的目光移到薛远的背上。 背部无其他伤口了,薛远护得很好,留给顾元白大片可以抓挠的地方。 顾元白想起他说的这句话,不由抬手,在薛远背上划出一道白色的痕迹。 薛远浑身一抖,忍无可忍,他猛得发力,转身就把顾元白扑到在了床上。 床硬生生地发出了软绵绵的闷响。 顾元白倒在厚厚的被褥之上,脑袋下方枕着薛远的手,脑中嗡了一声,“发疯?” 薛远翻过身,把顾元白抱在他身上躺着,被子一扬,牢牢实实盖住了他们二人,“晚上了,圣上,您要是不想睡觉,臣就给您按按腿。” 顾元白要从他身上下去,腰却被薛远锢住,他懒得动了,舒舒服服地把薛远当肉垫枕着,“按按。” 殿外,田福生守着门。他时不时听到内殿中传来的几道床架的沉闷响动,脸色骤变,把其他人赶到了更远的地方。 心中忧心忡忡,心道皇上啊,可别把薛大人给折腾狠了啊。 外头的老奴想什么,屋里的人自然不知道。薛远的手顺着腰下去,给顾元白按着大腿上的肉,力道拿捏得正好,顾元白喟叹一声,快要眯上了眼睛。 “白爷,”薛远问,“成瘾又是何物?能使人丧命?” 顾元白:“比让人丧命还要可怕。” 薛远皱眉,洗耳恭听。 顾元白给他细细地讲了一番成瘾物的危害。他语气稀松,如寻常小事一般,但听得薛远神情越发沉重,夹杂几分阴森。 若是顾元白没有发现,那岂不是顾元白也要成为幕后之人手中的一个傀儡? 想一想就觉得怒火滔天,恨不得将幕后之人拽出来拔骨抽筋。 他的表情明显,顾元白笑了一声,眼中一深,“我也想知道背后是谁,网铺得如此大,真不怕半路断成了两半。” “若是真如圣上所说,成瘾的危害如此严重,恨不得让人癫狂、听其命令由其把控,”薛远说着,语气危险起来,“西夏岂不是已经名存实亡?” 顾元白闭上眼,想起历史上的惨状,又重复了一遍道:“上到皇帝,下到百官富豪……确实已经名存实亡了。” 胆战心寒。 背后的人或者是国家,到底筹划了多少年才能到达如此地步。 两个人沉默一会,片刻,薛远把顾元白抱着放在了枕头上,顾元白不悦道:“朕还压着你了?” 薛远没说话,只是钻进了被子里,从脖子到脚,好好给圣上按了一遍。 被褥褶皱不平,圣上舒服得五指蜷缩,捏了一个时辰的被子,闷哼了好几声。 第二日,顾元白便让太医院去查西夏国香所制成的用料。并以绝对的强势,派遣了一队人马前往沿海追查香料源头,文武官员同行,一刀切地去禁止香料继续传播,见一个毁一个,不能留下任何残余。 宁愿腥风血雨,也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东西在大恒内部流传。 禁,必须禁!查,狠狠地查! 哪怕打草惊蛇也不怕,在周边国家之中,大恒一直是霸主的地位。顾元白敢这么做,就是有底气,最好能惊动幕后黑手,让其自乱手脚。 御医和大臣们因为皇帝的威势,虽没制止,但心中还是觉得圣上小题大做,实在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他们总觉得此事并不严重,此香御医也说了,提神醒脑罢了,西夏敢将其当成国香,难道西夏人上上下下,会蠢得给自己吸食毒药吗? 大臣们也曾暗中多次劝诫过顾元白,查香料源头就够了,又何必花如此大的功夫去禁香呢?但一向听劝的皇上这次却异常强硬。这样的态度一摆出来,很多人嘴上不说,心中却升起了忧虑。 皇帝执政两年,将大恒治理得井井有条,难道因此而开始自大,听不进去劝说了吗? 顾元白不止派了人去禁毒,在京城之中,他更是用了些小手段,让西夏使者之中的一半人感染上了风寒,延长他们在大恒滞留的时间。 西夏人倒是想走,但如今的一个风寒就能要了一个人的命,为了小命着想,还是乖乖待在了京城治病。 圣上对此关切十足,特意派遣了宫中御医前去驿站医治西夏人。 “让他们两个月内无法离开大恒,最好一天到晚待在驿站之中,哪里也不能去,”顾元白命令御医们,“若是他们身子骨好,好得快,那便想方设法去加重病情。” 御医们满脑门的汗珠,将圣上的每个字都刻在了脑子里,“是,是,臣等知晓了。” 一条条命令吩咐下去,监察处的人调转枪口,冲入西夏秘密探查。边界的守备军也要打足精神,顾元白就不信他这突然一下,幕后之人能反应得过来。 薛远幸灾乐祸地问:“若是西夏人的风寒在两个月内好了,圣上还会怎么办?” “他们最好能好得慢些,”顾元白哼笑一声,瞥了他一眼,“如果他们不想断了腿的话。” 西夏人幸免于难,成功患上了风寒,并在太医院的诊治之下,风寒逐渐严重,半个月过去之后,他们已躺在了床上,连床都没法下去。 前来诊治他们的御医齐齐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日日盯着西夏人,谁若是有好的迹象,那就赶忙上前,想办法再让人连手都抬不起来。 晃晃悠悠,在西夏人治愈风寒的时候,大恒五年一次的武举,终于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随着武举一同颁发的,还有圣上将五年一武举的规定变为三年一武举的圣旨,除此之外,武举的考核将会分得更细,陆师应当考些什么,水师又该考些什么,一一随着朝廷的张贴而展现在百姓面前。 顾元白原本对水师建设一事不急,在他的印象当中,现在根本没人会注意海上资源。英国如今还很小,处于混乱黑暗的中世纪,美洲土著还处于原始社会之中,如今的世界,以中华为首位。 但他太过相信潜意识的历史,以至于忘了,自从大恒出现,这里的历史就变了。 这里不是他所处的世界,这是一个崭新的、什么可能性都会出现的世界。 只要这香是从外进入大恒的,那就必然会有海上开战的那一天。 顾元白准备的晚了,但他却提前发现了敌人的阴谋,以大恒的底气,即便不赢,也不见得会输。研究船只一事,大恒的工部可从未停过。 顾元白耐心十足,他一边盯着武举,看是否能挑出些好苗头,一边等着畏首畏尾缩在西夏背后的敌人是否会方寸大乱。 来吧,爷等着你。 第118章 武举之后,果然出了几个好苗子,这些人被顾元白扔到了陆师和水师之中,由各位将军带在身边操练。 今年的武状元是个叫苏宁的年轻人,他的父兄再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一家农户能养出来这么一个天之骄子,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顾元白派人前去打听才知,原来这苏宁是兵部郎中的爱徒加贤婿,怪不得此次的武举,兵部郎中称病未来,原来是在避嫌。 武举之后又半个月,前去沿海禁毒的人往京中送来了一个瘾君子。 那日,顾元白带着太医院的所有御医和心腹大臣,一同去看了这个瘾君子毒发的过程。 一直觉得圣上小题大做的人,在亲眼看到瘾君子毒发时的癫狂反应之后,他们脊背发寒,这股寒意从四肢到达五脏六腑,犹如身在寒冬。 没有理智,狰狞得犹如一个野兽,这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是一个还留着气的鬼。 直到最后瘾君子口吐白沫地晕倒在地,众人才觉得心中重担一抬,重新喘上了气。 “心悸,面色苍白或是蜡黄,”顾元白淡淡道,“干呕,反胃。朕前些日子便是这样,手脚无力,心律过快。” 大臣们齐齐看向圣上,惊愕非常。 太医院的御医一一跪下,其中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医已是哽咽:“圣上,臣等有罪。” “难为你们看不出来,”顾元白看向了已经晕倒在地的瘾君子,眼中神色沉沉,“朕才吸食了十几日,每一日的剂量微乎其微,只是反应过度了些,不怪你们。” 顾元白挥退了御医,带着大臣们回到了宣政殿,见过了瘾君子这般模样的大臣们这时才知晓圣上为何前些日子那般强势,甚至不听劝地一道道下发命令,可恨他们当时不仅什么都不做,还差点扯了皇帝陛下的后腿。 心腹大臣们三三两两的沉默,哑口无言。顾元白瞧出了他们心中所想,屈指叩了叩桌角,“朕叫你们来,不是让你们站在这给朕当个木头,一个个打起精神来,好好给朕出几个有用的主意。” 大臣们振作精神,陪着圣上将前后缘由一一理了起来。 这一谈,便直接谈到了晚膳,顾元白留着他们用完饭之后,便放了大臣回去。稍后,孔奕林前来觐见,禀明了监察处在西夏所查的内容之后,复杂万分道:“此香一查,便是盘根错节,一个人便能牵扯出数个高官势豪,粗粗一看,竟没有一个人能不与此事有所牵连。” “因为与此事无关的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经被关进西夏皇帝的大牢之中了,”顾元白递给他一纸信封,“聪明的人都晓得闭了嘴,心中忧患的人已懂得光说不做也是无用。拿着,瞧瞧。” 孔奕林接过一看,闭上了眼,深深吸了口气。 顾元白向后靠去,倚在椅背之上,细思原文之中孔奕林造反的时间。 照着西夏皇帝这吸食国香的程度,只要香一断,他便活不了多久。即便他不死,他也没有拿出兵马陪着孔奕林朝大恒大举发兵的气势。 那便应当是下一个继位者了。 西夏的下一任继位者应当很有野心,也很看重人才,他懂得孔奕林和其手中棉花的价值,因此给了孔奕林在大恒得不到的东西——权力和地位。 这么一看,他至少有一颗不会计较人才出身的开明胸襟,也或许,这个继位者极为缺少人才为其效力,所以才渴求人才到不计较这个人是否拥有大恒的血脉。 他还懂得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在原文之中,大恒同西夏的战争是薛远的杨威之战,在知晓打不过大恒之后,西夏的认输态度可谓是干脆利落极了。 西夏的下一位继任者是个人物,这样的人物当真没有意识到国香之害、当真会由着国香大肆蔓延吗? 顾元白呼出一口浊气,突然问道:“你可知晓西夏二皇子?” “西夏二皇子,”孔奕林一怔,随即回忆道,“臣也是在西夏二皇子前来京城之后才知晓他,对其陌生得很,并无什么了解。听闻其名声不显,能力平平,只余命硬一个可说道的地方了。” 顾元白笑了笑,心道,命硬还不够吗? 他没有再说此事,转而调侃道:“孔卿,朕听闻察院御史米大人想将他府中小女儿嫁予你为妻,此事是真是假?” 孔奕林脸上一热,“圣上,米大人并无此意。” “哦?”顾元白勾了勾唇角,“朕倒是听说这一两个月来,一旦休沐,孔卿便殷殷朝着寺庙中跑去,可巧,每次都能遇上前来上香的米大人家小女儿。” 孔奕林直接俯身,行礼告退了。 但在他快要踏出宫门时,余光不经意间向后一瞥,便见到薛远薛大人俯身在圣上耳旁低语的画面。孔奕林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眼,同田福生笑了笑后,快步走宫中离开。 薛远在圣上耳边说:“圣上,下一个休沐日,您不如同臣也去寺庙上个香?” 这一个月以来,薛远竟然从未对顾元白有过半分逾越之举。顾元白有时夜中惊醒,披头散发地让他接水来时,偶然温水从唇角滑下,当顾元白以为薛远会俯身吸去时,薛远却动也不动,连个手指都不敢抬起碰他一下。 那日敢给他按了一个时辰身子、不断暗中揩油的人好像突然摇身一变,克制得几乎成了另外一个人。顾元白从泉池中出来时,发丝上的水珠滴落了一地,连绵成断断续续的珠子,从脖颈滑落至袍脚游龙,但薛远宁愿闭着眼、低着头,也不往圣上身上看上一眼。 没劲。 这几日,顾元白见到他便是心烦,心道,勾引之后的第二招,难不成就是欲擒故纵吗? 薛九遥的这些个兵法,难不成打算一样样地用在他身上吗? 他不想搭话,冷着脸继续处理着奏折。薛远不动,低声劝道:“圣上,您也该休息休息了,担心身子受不住。”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也跟着哑了一个月。 “滚吧,”顾元白压着眉,道,“朕清心寡欲,日日都在休息。” 薛远眼里有了笑意,“圣上,这怎么能算是休息?这会儿已入了春,正是不冷不热的好时节。圣上也不必带着田福生,只带着臣就好,臣会照顾好您。” 田福生一听,急了,恨不得冲上去和薛远拼命,“薛大人,您这话小的就不爱听了。圣上出宫可不能不带小的,不带才是大大的不便。” 顾元白翻过一页奏折,“朕的御花园就不能逛了?” “那不一样,”田福生也一同劝道,“圣上,您也确实该出去走走了。” 顾元白原本就有心想要放松放松紧绷许久的神经,他本来便打算在下一个休沐日时出去踏青休憩一番。 此时抬眸,却是看向了侍卫长,“你也觉得朕该出去看一番春景了吗?” 侍卫长受宠若惊,行礼后认真道:“臣与薛大人与田总管所思无二,也是如此想的。” 顾元白余光瞥过薛远,后者脸上的笑意果然一变,正阴森森地看着张绪笑得渗人,他嗤笑一声,才笑吟吟地道:“那便去吧。” 休沐日,净尘寺。 顾元白一身常服,前方有小沙弥领着路,一一前去拜访各庙的佛祖。 先帝喜佛,也不拘泥于膝下,跪拜神佛跪拜得诚心实意。顾元白是个唯物主义者,但经历了穿越一事之后,不管信与不信,见到了神佛,心中也会想一想这世上是否有鬼神存在的念头。 他站在佛庙中央,双手背在身后,一身青衣修长如竹,正避也不避地同庙中的金佛直直对视。 金佛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双目炯炯有神,它好似也在看着顾元白一般,厚耳下方的唇角微挑,善意绵沉。 顾元白看了一会儿,心中一动,薛远却突然沉着脸攥住了顾元白的手腕:“别看了。” 顾元白的心绪被打断,低头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冷笑几声,倏地甩开。 不是欲擒故纵吗?那就别他妈的碰朕了。 这手一甩开,顾元白立刻神清气爽了起来。他唇角带笑,心情愉悦地同沙弥看过了寺庙之中的景色,他并没有拜佛,但也没拦着自己身边的人前去拜佛。宫侍和侍卫之中得了允,便点了香,每经过一座摆着佛像的寺庙时,便进去正儿八经地拜上了一拜。 等到该看的都看过之后,一行人便在寺庙之中用了素斋。 寺庙之中的檀香味道最是催人入眠。饭后,顾元白有些犯困,他在厢房之中睡了一个午觉。醒来之后,便听见耳边电闪雷鸣,大雨磅礴之声清晰入耳,他撑起身往外一瞧,明明才过晌午,但天色却是昏沉,冷意和风气隐隐,果然是下雨了。 “来人。” 宫侍进了门,伺候着圣上起身。顾元白看了一圈,蹙眉道:“怎么少了几个人?” 他话音未落,雨中便往这处跑来了几个浑身湿透的人,正是少了的薛远和几个侍卫。他们一路奔至廊道之下,湿漉漉的雨水打湿了一地干燥的地面,细水洒落,溅得到处都是。 第119章 大雨沿着屋檐往廊道中飞溅,宫侍们齐齐后退一步,免得被这几个人身上的水滴打在了身上。 顾元白擦过手,披上大衣看了他们一眼,“去哪儿了?” 几个侍卫忙道:“回圣上,臣等在雨落之前见到有人从庭院外三顾而过,心中存疑,便上前去一探究竟。” 沉重的雨势犹如穿绳的珠儿,暮雨阴阴,四处都好似蒙上了雾气,在昏暗的天色下只剩衣裳色泽鲜亮如旧。 顾元白踏出房门,迎面便感觉到了三三两两的水汽,他往旁边一拐,躲开门口迎风处,“是什么人?” “是其他寺庙中前来净尘寺研习佛法的僧人,”一个侍卫道,“臣等追上去一问,那个僧人便说是认错了人。” 顾元白转头跟着宫侍说:“先给他们拿几个干净的巾帕来。” 宫侍已经拿来了,递过给几个人。侍卫们接过,擦过头发和身上的水迹,“圣上,我们查了那个僧人的度牒,确实是从河北一处有名寺庙而来的僧人,怪不得口音里有几分河北的口音。在净尘寺的主持那确认完他的身份后,臣等回来途中,就落下大雨了。” 大雨来得突然,一下便将他们淋透。顾元白随意点了点头,见巾帕湿了,他们身上的水迹还未擦干,便道:“你们先回房中换身衣服去。” 这几人只穿了身上的这一身衣服,若是想要不染上风寒,唯一的方法就是将身上的衣服脱下,躺在卧房里的床上裹着被子等衣服晾干。 几个人陆续离去,只余薛远湿漉漉地站在原地,衣襟沉得还在滴着水,“圣上,寺庙里没有炕床,您午时睡得怎么样?” 在风中乱舞的银毛大衣遮挡住了圣上的容颜,顾元白抬眸看他,眼眸黑润,肤如白玉,一瞬如同水墨画中的人动了起来一般,只是说话的声音不冷不热,“不怎么样。” 薛远咧嘴一笑,顾元白以为他又要说给自己暖床的胡话时,薛远却行礼,退回房里去换衣服了。 顾元白倏地冷下了脸。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薛远的背影,唇角勾起无声冷笑,转身回了卧房。 深夜。 窗外的雨水声响更加凶猛,在风雨交加之中,外头有人低语几句,木门咯吱一声,又轻轻关上。 有人靠近了顾元白,还未俯身,圣上已经狠声道:“滚!” 这人身形一顿,听话地僵住不动。他的声音经过今日雨水的浸泡,含着湿意的沙哑,“圣上,臣昨日问了御医,您身子如今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顾元白翻身将被子一扬,不理。 白莹莹的被子在卧床上好似反着淡色的光,一角压在圣上的脸侧,暗光衬得圣上耳珠也有了圆润的色泽。侧脸的一小处露出,隐隐约约,半遮半露。 薛远好好地看了一会儿,今日才敢真正地抬头看了他,直到浅层的瘾儿被满足了,他才有了做其他事的心情。 薛远抬起膝盖一压,压住了圣上的一处被角,顾元白没拽过来被子,声音愈冷,“薛九遥,朕让你滚走。” “圣上听臣解释一句,”薛远道,“臣那日好不容易又上了一次龙床,尽心尽力地让圣上舒服之后,第二日田总管就带着御医来找了臣,御医说了,圣上身体虚弱,香料一断后,会有一段时间的无力疲软。” 薛远低声,“臣就不敢碰了。”顿了一下,声音更哑,“连看都不敢看。” 偏偏圣上跟朵花儿似的,成天在薛远面前转悠来转悠去。带着香味,带着水珠,神情越狠,越是让人看着难耐。 顾元白闭着眼睛不说话,薛远脊背僵着,但他腰力好,还算游刃有余,“圣上别气,臣今晚……” “你身上怎么会有如此浓重的檀香味,”顾元白鼻子一皱,“你去拜佛了?” 薛远的表情骤然变得古怪,脱口而出道:“狗鼻子?” 顾元白怒极反笑,外头正好有一道雷光从天边划过,顾元白伸出指尖,指着窗外那道雷光,“朕是狗鼻子,那你就是个懦夫。薛九遥,万里无云的天气放风筝不是什么英雄,你若是想要求雷,这会正是好机会。” “臣说错话了,圣上的鼻子是玉做的鼻子,怎么瞧怎么好。”薛远笑了,沉吟一会道:“下雨天臣放不起来风筝。但若是圣上能答应臣一个请求,臣倒是可以在雨中站上一会儿,让圣上瞧瞧臣到底是不是懦夫。” 顾元白懒洋洋道:“朕可没有兴趣陪你去玩这些玩意儿。” “圣上,院子正中央有一颗桂花树,桂花树上头有一株新长出的嫩芽,芽叶青嫩,枝条柔软,”薛远来了劲,“臣去给圣上折过来,圣上不若跟臣打个赌?要是能折……” 顾元白不由跟着问道:“要是能折?” 薛远的手握成了拳,忍耐了一个月的私心一旦泄露,五指都在咯咯作响,“要是能折,圣上,您的足借臣一用,半个时辰就够。” 脚?脚能做什么。 虽然薛九遥这要求有些奇怪,看上去也并不困难。但顾元白知道他必定不怀好意,因此也不想搭理他,双眼一闭,就要指使他将床捂暖之后赶紧滚蛋离开。 薛远一说出这句话,自个儿已经兴奋了起来,伏低身子在圣上耳边不断诱哄着:“圣上,要是折不下来,臣就听您的话,您要臣干什么臣就干什么。” 顾元白反问道:“我现在让你做什么,难道你就不做了?” 薛远一噎,老老实实道:“做。” 顾元白翻了个白眼,继续睡着自己的觉。但薛远实在是烦,一直在耳边说个不停,顾元白忍无可忍,“那你就去折罢!” 薛远倏地翻身下床,转身就往外飞奔而去。窗外又是一瞬电闪雷鸣,顾元白“蹭”地坐起身,脸上表情骤变,“薛九遥!” 屋内屋外点起了灯,宫人步调匆匆,但顾元白还没让人喊来不要命的薛远,外头就有侍卫压了一个人走近,这人身披蓑衣,看不清面容和身形,在雨幕之中裹着浓厚湿气,侍卫低声道:“圣上,这人半夜前来,在外头求见圣上。” 圣上常服加身,并没有表露身份。此人却一言揭露,侍卫们不敢耽搁,即刻带着人来到了圣上面前。 顾元白透过这个人的肩侧,朝磅礴大雨之中阴沉瞥了一眼,“进来。” 身披蓑衣的人走进了厢房,嗓子是特意压低的嘶哑:“圣上最好还是挥退外人为好。” 顾元白冷厉道:“你说。” 蓑衣人顿了顿,伸手将身上的蓑衣摘下。“轰隆”一声,白光划破长空,照亮了蓑衣人的脸。 普普通通,面带蜡黄,有几分风寒之症,正是西夏二皇子李昂奕。 李昂奕直直看着大恒的皇帝,果不其然,大恒皇帝的面色骤然一变,站起身就朝着李昂奕走来。李昂奕正要微微一笑,大恒皇帝却径直越过了他,打开门就是朝外吼道:“薛九遥,你直接死在树上吧!” 一句话吼完,冷气就顺着嗓子冲了进来,顾元白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把门关上,闷声咳着坐了回去。 李昂奕道:“您瞧着一点儿也不惊讶。” 顾元白喝了口温茶缓了缓,余光风轻云淡地从他身上扫过,“西夏二皇子,久等你了。” 李昂奕眉头一挑,叹了口气俯身行礼,“那想必我此次为何前来,您也已经知道了。” 顾元白笑了,“你也能代表西夏?” 李昂奕苦笑一声,“那就看您愿不愿意让我代表西夏了。” 顾元白慢条斯理地让人泡了一杯新茶,问:“香料是从哪里来的?” 李昂奕道:“大恒人。” 顾元白猛得侧头看向他,目光噬人。 李昂奕顿了一下,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扶桑来的大恒人。” 大门一开,外头的寒气裹着风雨吹了进来。蓑衣人往外走出了一步,也咳嗽了两声,压低的声音难听而虚弱:“在下身子再好,这一个月来也快要熬坏了。还望您能饶了我,让这风寒有几分见好的气色。” 顾元白的语气喜怒不定:“不急,再过一个月,你不好也得好了。” 蓑衣人不再多言,低着头在风雨之中匆匆离开。 大门开着,宫侍上前关上。顾元白的脸色也猛得一沉,犹如狂风暴雨将至,凝着最后风起云涌前的平静。 他想了许多,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等到最后,顾元白已将面上的神情收敛了起来,面色平静地垂眸,静静品着茶碗中的温茶。 扶桑此刻处于封建社会,本应该落后极了。 “田福生,”圣上淡淡道,“朕的万寿节上,扶桑送来了多少东西?” 田福生精神一振,抖擞道:“小的记得清清楚楚。圣上的万寿节时,就数西夏和扶桑送来的贺礼最为厚重,里头最贵重的东西,便是……” 他一口气连说了好一会儿,贺礼之中的每一样都贵重珍稀非常。顾元白闭了闭眼,突然叹了口气。 可恨破绽早已出现在前头,他却在这时才发觉不对。 但扶桑哪来的这么多的香料,哪来的这么多的原材料? 他们的土地能种植这样的成瘾物,能大批量地生产出如此多的香料吗?就算是有这么多的香料,扶桑潜伏在西夏贩卖香料的人、进行交易的人又是谁?是谁帮助扶桑让香料在西夏如此大范围的传流?又是谁野心如此之大,想借机侵入大恒? 脑海中的谈话一遍遍闪过。 西夏二皇子面色诚恳道:“在我知晓香料的害处之后,西夏已沉迷在扶桑的这种香料之中,我一人之力无法扭转整个大势,只好暗中潜伏,再寻求时机。圣上应当也知晓我的这种处境和心情,若是没有能力,那便只能当做看不见。” 好一个忍辱负重、爱国爱民的二皇子。 顾元白道:“田福生,你相信西夏二皇子说的话吗?” 田福生谨慎地摇了摇头:“西夏二皇子潜伏多年,平日里佯装得太过无害。这样的人说什么,小的都觉得不能全信。” “你都不信,他还指望着朕信?”顾元白嗤笑一声,“说话七分真三分假,这里缺一块,那里少一块,这就是谁也发现不了的假话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处,侧头往院中一看,就看到一道高大的黑影往厢房这处跑来。长腿迈得飞快,压着怎么也压不住的亢奋劲儿。 顾元白脑中一闪,突然想到西夏给大恒赔礼时干脆利落的态度。 难不成这些东西,都是扶桑掏钱给的? 第120章 扶桑真是有钱啊。 顾元白感叹完后,门声便被敲响,薛远叩门叩得急促,语气却是缓而又缓:“圣上,臣来了。” 这话说得奇怪。 他来就来了,叩门就叩门吧,何必多此一言? 顾元白看了窗外还在下的雨水一眼,语气阴沉,“进来。” 薛远拖了一身的水迹走了进来,衣袍今日里才湿过,现在又开始滴起了水。顾元白转头看他,看到他手心的嫩枝后,似笑非笑道:“薛九遥,你当真是不怕死,当真不是个懦夫。” 薛远爬上树折嫩枝的时候,似有若无地听到了圣上的吼声,只是那声音太过遥远,被雨水声打得四分五裂,他不敢心中期待,怕之后又会失望,此刻终于眼睛一亮,灼灼盯着顾元白看:“圣上担忧我?” 顾元白:“朕只是从未见过这般要财不要命的人。” “圣上想差了,”薛远笑了,“臣要的也不是财。” 他脱下湿透了的外衫,屋中的人一一退了下去,田福生走在最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待人都走没了,薛远才走到窗户边,把窗口关得严实,然后牵着顾元白的手,让他坐在床边。 顾元白起夜起得急,见李昂奕的时候也未曾束起发丝,长发披散在身前身后,有几缕从薛远的头顶划过,交织在了一起。 薛远一言不发,单膝跪下,将圣上的脚抬在自己的膝上,脱掉干净得不染一粒灰尘的龙靴。 他下手实在是快,虽看着沉稳而冷静,但举止之间分明已经急不可耐,不愿浪费一毫一厘的时间。 怎么都……不对劲。 顾元白抿了抿唇,“朕困了。” “您睡,”薛远的声音又厚又沉,道,“我来。” 顾元白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干脆躺在了床上。双眼一闭,迷迷糊糊之间,脚心处好似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硬得像是一块石头。 薛远的闷哼声似有若无地传来,汗珠滴落在玉做的脚上。顾元白睡着后,想要翻个身,但脚还是被握着抵着个东西,他烦了,脚趾蜷缩,踩了一踩。 结果那恼人的石头块更烫了,甚至烫得顾元白脚心哆嗦了一瞬,想要抽回来。 “滚……”困到极点,说出的话自己都不清不楚,“难受。” “舒服的,”石头慢条斯理地再将脚拽了过去,声音低得吓人,“你可以。” 梦里的藤蔓缠住了脚,一个劲的拿着东西挠着脚心,恍恍惚惚,就这样被挠了一整夜的时间。 第二日顾元白醒来,便感觉脚底不对,有些微的疼。他坐起身一看,这一双生平未走过多少路的娇嫩的脚,脚心已经被磨得红了,红意沉沉,宛若出血。没破,但碰着被褥就是一哆嗦的疼,针扎般的不适。 顾元白茫然,怎么也想不到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试探着穿上鞋袜,过程之中,一旦擦过白袜便是连吸了几口冷气,“薛九遥呢?” 他到底做了什么! “薛大人瞧着很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一大早天还未亮,薛大人便已出去练着刀剑了,”田福生道,“小的这就将薛大人叫来。” 薛远走进门后,看着顾元白便眼底一烧,燎原一般炙热。 他喉结一动,大步走上前,不管其他人是否还在,已然单膝跪在了床边,双手撑在圣上两侧的床沿旁,仰头道:“怎么了?” 语气柔得很。 顾元白原本质问的话被他的好声好气阻在了喉间,他顿了顿,才道:“昨晚的一个时辰,你在朕睡着后做了什么?” 做了让臣快乐的事,“做了一些臣早就想做了的事。” 顾元白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正在猜想着他早就想做的事是什么,“说一说。” 薛远想了想,跪着的膝盖微微直起,手臂一个紧绷用力,就撑起了身子,在圣上的耳边道:“您白,臣却是有些丑,色儿有些深。您现在要臣说,臣脸皮薄,觉得自愧不如,也不好意思将事说出来。” 他又补了一句,替自己解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与人总是不一样,臣自然无法跟圣上比。臣只期望着以后别吓到圣上,若是圣上嫌弃,那就灭了灯。” 顾元白一头雾水,皱眉,“什么?” “没什么,”薛远收敛神情,“臣伺候着圣上起身。” 顾元白想踹他:“朕的脚疼!你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臣已经说完了,”薛远心疼地执起他的脚,“臣已替您擦过两回药了,臣再看看。田总管,你那可有更好用的药膏?” 上完药后,薛远抱着顾元白去用了膳,又抱着顾元白下了山去乘马车。心甘情愿地做牛做马,弥补自己的粗鲁。 侍卫长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满头大汗道:“薛大人,让我来吧。” 但他一说完这句话,薛大人的步子便会迈得更快,到了最后,手中没抱人的侍卫长已经跟不上了他的步子。 “薛大人!”扯嗓子的呼喊越来越远,“慢点——” 顾元白抬头朝着身后看了一眼,疾步间的风都已将他的发带吹起,不由咂舌:“薛远,你还是人吗?” 怎么抱着他的模样这么轻松?这已经下了半个山头了吧。 薛远面色不改,连气息都没有急过片刻,他眺了一眼远处的路,“前方有些陡,圣上,您到臣的背上来。” 他将圣上小心翼翼地先放在了一处干净的岩石上,又弯下了背,“上来。” 顾元白趴了上去,薛远反手抱住了他,一步步地往山下走去。 步伐稳当,好似要背着顾元白走一辈子一般。 顾元白枕在他的身后,看着周围陌生的山林,日光撒在身上,不冷不热,正是晒得人骨头都泛懒的程度。 他闭上了眼,心里头也在想着薛远,这人脑子是不是坏的,天天都在想着什么旁门左道,想着想着,嘴巴竟然没有经过允许,就擅自叫了出来:“薛远。” 薛远侧过头,“嗯?” 顾元白哑然,“我叫你了吗?” “叫了,”薛远转回了头,把顾元白往上颠了颠,“心里在想着我?” 顾元白沉吟一下,点了点头。但薛远未曾见到他点头的这一下,他没有听到顾元白说话,便以为他是不想搭理自己,薛远笑了笑,“圣上比臣好多了,臣在北疆的时候,每日早上都得天不亮爬起来去洗裤子。” 顾元白:“怎么说?” “臣梦里念叨的都是你,”薛远轻描淡写地带过,“年轻气盛,就得早起洗裤子。” 顾元白恍然,他本应该生气,但只觉得失笑,在薛远背上埋着头闷闷地笑了起来,“薛九遥,丢不丢人?” “丢人,”薛远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圣上不知道,臣每日在营帐前头晒着裤子的时候,营帐前来来往往的人都在背地里笑话臣。” “笑你打仗都是色心不改?” “笑臣心中竟也有可想的人,”薛远,“没人相信北疆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薛九遥也会有连洗半个月裤子的一天。” 顾元白撩起眼皮瞧瞧他的后脑勺,眼皮又耷拉了下去,不说话了。 “也有其余的将领问臣,问我心中是不是有了人,”薛远的声音悠悠,好似是从北疆传来一般,些微的失了真,“您说臣会怎么说?” 顾元白张张嘴,“实话实说。” 薛远笑了几声,喉间震震,“臣也认为该如此。” “圣上,不若臣说一句,您也说一句,”薛远突发奇想,微微侧过脸,鼻梁高挺,“臣心中确实有人,您心中可有没有人?” 顾元白手指动了动,“没有。” 薛远:“臣就知道。” 他抬头挡住头顶垂下的树枝,山脚就在眼前,后方的众人声响也跟着变得近了起来,这条路快走到尽头了。 “连朕心中有没有人你都知道,”顾元白的语气懒懒,“那你说说,朕心中最烦的人是谁?” “我。”薛远乐了。 顾元白勾起唇角,哼笑一声:“薛将军,不错。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那臣也想让圣上猜一猜,”薛远语气平平淡淡,“圣上,您猜猜臣心中的人是谁?” 春风从绿叶婆娑间窜过,转转悠悠,打着圈的吹起了顾元白的衣袍,吹向了薛远。 日头渐好,万里无云,今日真是一个绝佳的好天气。 良久,顾元白道:“我。” “你的心上人是我,”顾元白的手指又动了一下,“你喜欢我。” “不错,圣上,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薛远低笑,“但说错了一点儿,臣是好喜欢你。” 明月昭昭,大江迢迢,那么多的心悦你。 马车入京后,田福生提醒了顾元白,该去和亲王府看一看了。 看得自然是和亲王有没有将和亲王妃照顾得好。除了少数几个人,宗亲大臣们可不知道和亲王是先帝在兄弟府中抱养的养子,顾元白乐得他们不知道,如今和亲王妃的这一胎,不管是男是女,都是下一辈的长子长女,都能安了人的心,顾元白很是欢喜,觉得和亲王应当比他还要欢喜。 但进了和亲王府之后,府中却比顾元白想象之中的要冷清许多。 有人神情不对,想要提前进去通报主子。顾元白面无表情地扬起了手,身后的侍卫快步上前,将想要去通报的人钳制住。 王妃怀了孕,自然顾不上照顾府中,顾元白看着路边花草中干枯的冬花,转了转玉扳指,但也不应该是如此这般荒凉。 “和亲王在何处。”沉声一问。 战战兢兢的下人小声道:“在书房之中。” 顾元白每走一步,脚底都会敏感地感觉到疼痛。他压下这些疼,不急不缓地走到了书房前,看守在此处的护卫脸色骤然一变,正要进门前去通报和亲王,就已被张绪侍卫长带人将其压下,无法动弹半分。 顾元白看着这书房木门,右眼皮猛得跳了一下,他揉揉眉心,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一览无余,没有和亲王的影子,顾元白看了一圈,才看到还有一个内室,他抬步,率先朝着内室走去。 内室之中有床铺被褥,床铺之上果然睡着一个人。顾元白上前一看,正是面色消瘦良多,因此显得阴沉非常的和亲王。 顾元白皱眉,正要叫人,余光不经意往周边一瞥,却猛然顿住。 只见床尾不远处的一面墙上,上头挂着一个同他身高无二的一副长幅画卷,画卷之中的人明眸善目,淡色的唇角含着几分病气缭绕的笑意,发丝湿透,衣衫从肩膀滑落一角,露出一侧圆润白皙的肩头来。 肩头半遮半掩,体面的笑也变得有了几分绮丽滋味。 画中的人正是顾元白。 顾元白的回忆一下子飞梭,想起了他穿越到大恒之后第一次见到和亲王的场景。 盛夏,被夺了兵权的和亲王怒火冲冲地冲进了宫里,冲到了正在泡水消暑的顾元白面前。顾元白听到了响动,他穿上衣衫起身,还未整理好衣物,和亲王已经到了面前,束发高扬,俊气的脸上怒火高涨,“顾敛——!” 那年顾元白朝他微微一笑,客客气气道了一声:“兄长。” 顾元白倏地握紧了手,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太阳穴一鼓一鼓,额上青筋起伏,正是当年和亲王的怒发冲冠之态。 薛远跟在身后,他瞳孔紧缩,猛得关上了内室的门,哐当一声,众人被关在内室之外。 和亲王被这声音惊醒,骤然翻坐起身,阴翳瘦削的脸上还未升起怒火,就见到了站在画前的顾元白。 他陡然一惊,全身血液如被冰冻,彻底僵在了床上。 第122章 半个月后。 王先生从小路走到了厨房后头,片刻,往和亲王府运送食材的商贩就出现在了此处,商贩小声道:“先生,您说的那地方还是没有出现您要等的人。” 王先生眉头一皱,给了商贩银子,托他继续等待。 古怪。按理说从沿海来的香料不应该断这么久的时间,如今已有半个月,府中的香料已剩不多,眼看着和亲王快要察觉到身体的不对,王先生心头焦急,然而更焦急的,是担心大事生变。 此后又过半个月,王先生费尽手段,才终于得到了外面的消息 皇帝已知晓毒香一事,沿海香料已禁,水师驻守海口,一触即发。 王先生额角汗珠泌出,他将信件烧毁,看着和亲王府中主卧的眼神晦暗。 大恒先帝膝下有两个儿子。一是当今圣上,一是享誉天下的亲王,他们本以为顾敛坐上皇位对他们才有益,毕竟一个耳根子软,没有魄力,体弱寿命短的皇帝怎么也比顾召这个手里有兵有权、年轻健康的皇子好对付。 但是谁都没想到,难对付的反而是顾敛。 顾敛的野心太大,也太狠,他和先帝是完全不同的人。但顾敛有一个无法掩藏也无法抹去的弱点,那就是他随时可能丧命的身体。 当大恒的皇帝猝不及防地死亡后,上位的除了和亲王外还能有谁? 但和亲王也并非是那般的好对付。 所以,那就只能想办法将和亲王把控在手中,让一个不好对付的王爷变成一个好对付的王爷。 和亲王的身体强壮,而且警惕非常,王先生能用到香料的机会很少,直到一年前的一个雨天,和亲王袍脚鹿血点点,狼狈地回了府,王先生那时才找到了一个机会。 他那几日时时听从王妃的请求,前去劝说王爷,香料一燃,正值王爷心神不定之际。 香料将王爷拖进了缥缈虚无的世界之中,在王爷双目无神的时候,嘴中微张,王先生那时便上前一步,侧耳倾听王爷口中所说的话。 “顾敛,穿鞋。” 王先生想知道更多,于是又点燃了十数支熏香。卧房之内烟雾缭绕,清淡的香意缓缓变得浓郁。 和亲王便在那样浓郁的香味之中,频繁地梦到了顾元白。 他不晓得香料一事,只觉得顾元白好像无处不在,张开眼是他,闭上了眼也是他。只是喝了几口鹿血之后的燥热,在那几日下来之后,硬生生地成了见不得光的肮脏的心思。 这样的心思,让顾召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一潭污泥中挣扎,他动得越厉害,便是陷得越快。 白日一转头便是巧笑吟吟的顾元白。入寝之后,还会看见顾元白坐在床侧,弯腰脱去鞋袜的画面。 他的发丝从两侧白皙脖颈穿过,背部弯成一道圆月弓起的纤细弧线,见到和亲王在看他时,便眼尾一挑,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朕的好兄长,你在看我什么?” 一日一日,和亲王便在这样的幻觉之中面红耳赤,彻底沉沦。只有蒙着脑袋盖着被子,才能让鼓动的心脏缓下片刻,去让盛满顾元白的脑子歇息几瞬。 王先生便是这时知晓了和亲王的秘密。 他大喜,更是在暗中不断引导着和亲王对皇帝的心思,和亲王密室中所有关于圣上的画,上色时夹杂了香料的成分,看得多了,闻得久了,就再也出不来了。一个既有毒瘾又有把柄在他们手中的和亲王,那简直就是完美的做皇帝的料子。 王先生看了一会和亲王的主卧,转身从小路离开。 一切都很顺利,唯独顾敛太过敏锐,他已查到了香料这条线,如果再不做些什么,只怕再也没有翻转的机会了。 现如今,已经到了顾敛该死、和亲王该登位的紧要关头了。 西夏使者的风寒在月底的时候终于痊愈了。 与此同时,顾元白派监察处前去西夏打探的消息,也先一步地传到了他的手中。 这会正是午时,膳食已被送了上来。顾元白不急这一时半刻,好好地用完了这顿饭,才起身擦过手,接过田福生递上来的消息。 西夏的情况说是严重,也确实严重。但若说不严重,也还能说得过去。 只是有趣的是,除了西夏皇帝的几个草包儿子,那些个备受推崇、很受百官看好的皇子们,竟然都为了讨好父皇欢心,而吸食了西夏的国香。 有不有趣?有趣很了。 西夏二皇子给顾元白编故事时,他可是说得明明白白,知晓了此物有害之后,才知大势已势不可挡。顾元白一直都挺想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此物有害的,又是怎么知道此物与扶桑有牵扯的。 这些话他本可以不告诉顾元白,也可以将谎话说得更高明些,但他故意如此,好像就是为了给顾元留出两三处可以钻的空档,让顾元白来往里头深查一样。 “去将西夏二皇子请来,”顾元白笑了,把消息放在烛火上烧了,“这些东西,没准就是人家想让我知道的东西。” 田福生疑惑,“可圣上,这可是咱们监察处亲自去查出来的消息。” 顾元白摇了摇头,“别国的探子短短两个月来到大恒,你觉得他们是否能探出这般详细又精准的消息来?” 田福生被难住了,说不出来话。 “即便监察处胜过别人良多,也到不了如此速度,”顾元白道,“这些消息如此详尽,说是他们探出来的,不如说是西夏二皇子给朕送的礼。” 不过是让自己的话语破绽百出,等顾元白亲自去查时,再双手奉上百出的破绽,以此来做取信于顾元白的手段。 西夏二皇子来得很快。 顾元白懒得和他兜圈子,让人赐了座后,开口便道:“二皇子,你若是想让朕相助与你,总得有些诚意。” 李昂奕笑容微苦,“并非是我没有诚意,而是这些东西由圣上查出来,圣上眼见为实,才会相信我口中所说的话。” 顾元白心中冷笑,我查着你放出来的消息来相信你的话,我看起来就那么傻吗? 面上微微一笑,不接话。 李昂奕轻咳一声,站起身行了礼,“还请您一一听我道来。” “上茶,”顾元白道,“请。” 李昂奕目露回忆,缓缓说了起来。 照他话中所说,便是他的母亲曾在入宫之前救过一个商贾的命。商贾赠与万金,待到李昂奕的母亲去世之后,商贾将这份恩情转移到了李昂奕的身上,因着李昂奕步步艰难,在宫中备受刁难,商贾便在临死之前,将一份保命的东西交给了李昂奕。 李昂奕笑了笑,殿外的厚云遮挡了太阳,光色一暗,他道:“那东西,便是西夏国香的贩卖。” 顾元白眯了眯眼,道:“继续。” “我起初只以为这是普通的香料,”李昂奕不急不缓,甚至还无奈一笑,“谁能想到这世上还有这种东西呢?我初时贩卖香料时,便被其中的财富给迷晕了眼。或许曾经也升起过几分疑惑或是觉得不妥的心思,但在金银财宝面前,这些就成了浮云。” “我将它做的越来越大,卖得越来越多,多到皇宫中的人也开始使用这等可以提神醒脑的香料,莫约谁也不会想到,西夏最无能软弱的二皇子竟然会是西夏最富有的一个人,”李昂奕,“说起来倒是有些好笑。” 顾元白笑了两声,冷不丁道:“你攒够了足够图谋皇位的财富,你想要拉拢能够支持你的势力了。这时你突然晓得,一个西夏的皇帝,是不能在暗中贩卖国人这等有害国香的。所以你才想要停手,才‘陡然’认清了国香的害处。你想同朕结盟,不是为了西夏,而是想要铲除幕后黑手。让他们手中没有你的把柄,无法钳制于你,这样你就可以轻轻松松、干干净净地去争夺皇位,去做一个为国为民除清大害的好皇子了。” 李昂奕顿住,半晌笑了开来,“您这话把我吓了一跳。” 顾元白眉头一挑,淡色的唇勾起,戏谑道:“二皇子不是如此?” 李昂奕叹了口气,品了口茶润润喉咙,“您这话一传出去,我就要被西夏的百姓一口一个唾沫给淹死了。” “淹不死你的,”顾元白也端起茶碗,垂眸,杯子遮去他眼中神色,“朕只说随口一说而已。” 稍后,顾元白与李昂奕重新谈论起香料,不到片刻,李昂奕便请辞离开了。 顾元白默默喝完了半杯茶,将前去驿馆医治西夏人的御医叫到了面前,“病都好了?” 御医回道:“回圣上,臣等都已将其医治好了。” 顾元白让他们回去,又叫来了薛远。 薛远一本正经地行了礼:“圣上?” “去把西夏二皇子的腿给打断,”顾元白风轻云淡道,“总得找个理由,把人留在大恒。” 西夏二皇子这人太阴,他说的话不能全信,信个三成就是极限。顾元白还要再往下查,等查清楚了才知道这个合作伙伴是羊,还是披着羊皮的狼。 第123章 这事薛远会啊! 薛远下值后就带人去做了此事。在宵禁之前,他已带着手下人回到了府中。 用过晚膳之后,薛远就回了房。门咯吱一声响,薛远推门而入,他这时才发觉黑暗之中,屋内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这人道:“薛九遥,做成了?” 是圣上的声音。 薛远好似没有听到,镇定地关上了门,从门缝中打进来的几分剔透月光越来越是细微,最后彻底被关在了门外。 圣上道:“朕在问你话。” 薛远自言自语:“我竟然听到了圣上的声音,莫非也吸入那毒香了?” 顾元白嗤笑一声,不急了,他悠然靠在椅背上,转着手上的凝绿玉扳指,看他装模作样地是想做些什么。 薛远摸着黑走近,脚尖碰上了桌子,他也闻到了圣上身上的香味。圣上应当是沐浴后赶来的薛府,湿意浓重,雾气氤氲。 这定然不是幻觉,但薛远却只当不知,他揣着砰砰跳的心脏,到了跟前便急不可耐地伸手,大掌握住圣上的脑袋,低头去寻着唇。 不过瞬息,顾元白的唇便被饥渴的薛远吮吸得疼了,这家伙像是干渴了许久似的,舌头一个劲地往顾元白嘴里钻去,贪婪热烈地裹着唇瓣,鼻尖的气息都要被他榨干。 顾元白狠狠一口咬下去,薛远倒吸一口冷气,捂着嘴巴含糊道:“圣上。” 顾元白也抬手捂住了唇,疼得好像掉了块肉一般,“薛九遥,你是要咬掉我的一块肉吗?” 薛远听到圣上的这一声小小的吸气,连忙拉着人走出了房门,院落中月光明亮,地上都好似成了一汪泛着白光的池塘,薛远按着圣上坐在石凳之上,看着顾元白的唇是否破了皮。 还好,没破。只是淡色的唇像是碾了花汁一般被薛远吮出了红,凑近一闻,真的犹如花蕊那般香甜。 薛远好久没亲他了,因着圣上的忙碌,因着圣上在骂了他三次畜生东西后,他却在圣上的面前微微硬了的缘由,直到现在,已是一月零七天。 薛远没忍住,又是低头含了一口,“我下次再轻些。” 顾元白推开他,心道你再怎么轻,你的舌头还是这么大,堵着太撑,烦人。 “问你最后一次,事情做好了吗?”顾元白皱眉。 “办好了,”薛远点点头,好好地回着话,“如圣上所说,断了其右腿,未留半分痕迹。” 顾元白心中一松,“很好。” 两个人一同出了门,顺着小路往薛府门前走去。月色当空,虫鸣鸟叫隐隐。顾元白心中升起了些少有的宁静,两人漫步到湖边时,薛远突然握住了顾元白的手。 莫约是景色太好,也莫约是心情愉悦,顾元白佯装不知,而是问道:“他可向你们求饶了?” “未曾,”薛远沉吟片刻,“他倒是有骨气,先是以利相诱,无法让我等收手之后,便一声不吭,让着我们动手了。” “此人城府极深,”顾元白皱眉,“西夏国香的来源一事,绝不止他说的那般。” 李昂奕给顾元白的感觉很不好。 至今未有人给过顾元白这样的感受,李昂奕好像是藏在棉花里的一把尖刀,猝不及防之下,便会戳破无害的表面狠狠来上鲜血淋漓的一击要害。 这样的人若是搞不清楚他的目的,那么顾元白宁愿错杀,也绝对不会放他回西夏。 薛远道:“圣上,回神。” 顾元白回过了神,侧头看了他一眼,“怎么?” “白日里想着国事就罢了,”薛远谆谆善诱,捏着他柔软的掌心,“好不容易入了夜,再去想这些麻烦事,脑子受不住。” 顾元白无声勾起唇角,“朕今日可是歇息了五个时辰。” 薛远眼皮跳了一瞬,“是吗?” 顾元白哼笑道:“你连朕睡个晌午觉都要蹲在一旁盯着,你能不知道?” “……”薛远终于叹了口气,“那圣上睡也睡够了,白日里处理政务也处理得够了。臣便直说,你这会儿和我在一起,能不能只看着我想着我?” 顾元白道:“唇上还痛着。” 他说这句话本是想提醒薛远,告诉薛远若是他当真只看着他,那唇上就不只是被亲的有些疼但却没有破皮的程度了。 薛远当了真,皱着眉头,又细细检查了遍顾元白的嘴唇。 他低着头,俊眉就在眼前,锋利的眼角含着几分急迫,全副身心都压在了顾元白的身上。顾元白被捧着脸拨弄着唇,目光在薛远脖颈上的喉结上若有若无地扫过:“无事。” 但薛远却还不放手,他低头轻轻一嗅,低声:“圣上身上的味儿好香甜。” 顾元白喉间有些痒,却没有说话。 “圣上是不是为了来见臣,才特意沐浴了一番?”薛远低低笑了,笑得耳朵发痒,热气发烫,“头发也好香。” “滚吧,”顾元白慢吞吞地道,“薛九遥,你当真会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薛远怕惹恼了他,及时换了一个话:“圣上还记不记得您之前给臣送来的那些干花?” 顾元白:“记得。” 薛远放下了捧着小皇帝的手,转而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腰间扯下一个香囊。香囊一打开,花香味儿便迎面扑了上来,薛远从中捏起一片石榴红的花瓣,“圣上,这花尝起来的味道当真不错,我喂你吃一点?” 顾元白往香囊中瞥了一眼,里头的花被吃得只剩下了一半,难怪薛远与他亲嘴的时候有股花香草木味道,原来是因为这。 他伸手要接过花瓣,薛远却反手将花瓣放进了自己的嘴里,而后低头,用舌尖推着花瓣入了顾元白的唇,又将花瓣搅得四分五裂混着花汁,过了好一会儿,才退出来,唇贴着唇,哑声问:“好吃吗?” 顾元白的声音也跟着哑了,“再来。” 薛远于是又拿出了一个花瓣,着急地贴了过去。 圣上在薛府吃完了半袋香囊的干花后,才上了回宫的马车。 回到宫殿的一路上,顾元白抬袖掩着半张脸。宫侍只以为他是困了,等回到寝宫,洗漱的东西和床铺具已准备好,只等着他上床睡觉。 顾元白挥退了宫侍,“拿个小些的镜子来。” 宫侍送上了镜子,一一悄声退去。等房门被关上,顾元白才放下袖子拿起镜子一瞧,嘴唇处果然已经肿了。 大意了。 终究还是被薛远的男色给勾到了。 镜中的人长眉微皱,唇上发肿,发丝些微凌乱,眉目之中却是餍足而慵懒。顾元白心道,怪不得薛九遥成日如同看到肉骨头的那般看他,这样的神情,谁顶得住? 他舔了舔唇,肿起的唇上一痛,连舌尖划过也已承受不住。 他究竟是怎么跟薛远吃完了那一香囊的花瓣的? 顾元白回想了一番,竟然回想不起来,只记得和薛远唇舌交缠的画面,越想越是清晰,甚至唇齿之间已经重新觉到了那样的饱胀之感。 薛远亲他的时候,与他贴得越来越近,环着他腰间的手臂好像要把他勒入体内一般。仗着他的力气大,便强势将他的腿插入顾元白的双腿之间,锢着顾元白无法动弹,哪里有这么霸道的人? 顾元白呼出一口浊气,提醒自己。 不能上床。 他能直接死在薛远的床上。 但年轻的身体还是如此躁动,旁人的火热让顾元白的神经也跟着火热地跳动。顾元白原地坐了一会儿,忽的起身往桌旁走去,坐下处理奏折冷静冷静。 薛远次日上值时,看着圣上的每一眼,都好似带着能将顾元白整个人烧起来的暗火。 侍卫长午膳时和他说:“圣上的唇肿了,据说是被蚊子咬肿的。寝宫之中竟然会有蚊子,宫侍们伺候的太不上心,一大早,田总管就将近前伺候的人给骂了一顿狗血喷头。” 薛远从饭碗里抬头,侍卫长看了一眼他的嘴,眼皮一跳,“你的嘴怎么也肿了?” 薛远扒了一口饭,面不改色地夹了块肉咽下,“巧了,也是被蚊子咬的。” 侍卫长“蹭”地站了起来,过猛的动作带着凳子发出了巨响,周围的人齐齐停下,抬头往侍卫长看来。 侍卫长涨红了脸,低声道:“薛大人,你莫要糊弄我。” 薛远放下筷子,“张大人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昨夜睡不着,便在家中走走路散了散心。走到湖边待了片刻,湖边蚊子多,不止是唇上被咬了,身上也被咬了好几处,张大人要不要也瞧瞧?” 侍卫长见他当真要卷起袖口,连忙坐下道:“不用了。” 顿了顿,又羞愧地和薛远致了歉。 接下来的五六日,薛远的目光都会似有若无地从圣上的唇上划过,每日看上千八百遍。等红肿日益褪去时,他也准备好了六袋香囊的干花,腰间叮着两个,怀中放着四个,只等着以备不时之需。 而这会儿,顾元白也顺理成章地“知晓”了西夏二皇子被凶徒打断腿的事。 他亲自去看望了李昂奕,李昂奕坐在床边,见到顾元白后便苦笑不已,分外感慨道:“若是我那日没有出去贪个口腹之欲,怕是就没了这次的飞来横祸。” 顾元白安抚道:“御医说了,并非不可治,你安心躺着,好好养着伤才是。” 李昂奕叹了口气,看着顾元白道:“您说,这是否就是老天爷在提醒我,让我莫要离开大恒呢?” 顾元白风轻云淡,微微笑了:“谁知道呢。” 第124章 李昂奕托着一条病腿,走到门前恭送着圣上离开。 顾元白走得远了,脚步忽的一停,侧头朝后看去,李昂奕还站在原地,仍然在恭送着他。 遥远的距离模糊了两个人面上的神情,但李昂奕看上去却好像右腿未曾断过一般,背部微驼,与以往并无两样。 只要他不动,旁人就看不透。 顾元白回头登上了马车,田福生偶然一瞥之下,便见到圣上双眼微眯,唇角微挑地转着玉扳指的模样。田福生连忙低头,圣上分明已是动了杀意。 两年之前,圣上处决卢风时,便是这样的神情。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慢慢消失在街角之后。李昂奕还站在大门处,身后的侍从扶着他,低声道:“殿下,为何不躲?” “躲?”李昂奕笑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右腿,“断了一条腿,保来了一条命。这买卖难道不值吗?” 侍从:“这断的可是一条腿啊。” “但安了皇帝的心,”李昂奕眯了眼,被搀扶着往卧房中走去,“我要是躲了,这条命就要彻底被大恒皇帝给拿去了。” 大恒皇帝果然杀伐果决,他都已双手奉上了自己的把柄,顾敛还是不信他。 顾元白的马车到了工部的造船坊。 工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已等候在此,陪着圣上看着最近造出来的楼船、车船、海鹘等海上战舰。 这一个个庞然大物出现在眼前,仰头看去,诧异惊叹不止。 古代造船技术属世界一流,这就是顾元白敢大张旗鼓禁毒并派遣水师前往沿海的底气,大型战舰不缺,中小型战舰更是稳固,在车船两侧安装的绞盘,转动起便能恐怖地将敌船绞碎于深海。 与战舰相匹配的武器都已装备好,顾元白看了遍炮弹和弓箭的规格。每艘战舰上都要准备火攻的战具,油这个助燃物必不可少。 因着唐朝的水师强大在前,工部建造船只的银两从来不少。顾元白掌权后,更是百万两百万两地往其中投钱,以作造船物资之用。从前朝到现在,单说大恒可以拿出去作战的战舰,都要以千为计数。 大恒的船只即便是中小型,一船也可乘两百名左右的战士,像是楼船这般传统的大型战舰,更是一船可乘五百名左右的士兵。 顾元白相信即便是现在突发战争,他即便不会赢,但也不会输。 唯一的弱点便是大恒水师已荒废许多年了。 武器再锋利,若是执掌武器的人发挥不出其威力,如小儿拿刀与大人赤膊又有何异? 顾元白自然没有忘记水师的训练,但若是西夏背后之人早已准备了数十年之久,那么他短短两年督促出来的士兵怎么能和人家打?这场战斗,大恒必须谨慎、必须小心。 从造船坊出来后,顾元白便怀着满腔的热血与战意回了宫。他的神情锐利,步伐之间袍脚飞扬,薛远看了他好几眼,总有种小皇帝即将就要冲上战场的感觉。 可圣上却是快走了几步,便觉得有些微微喘息了。 步子放缓下来,顾元白侧头问田福生:“姜女医的叔祖,至今为止还未曾有过消息?” 薛远跟在身后,听到“姜女医”这三个字后,便是眉头微微一皱。他班师回朝之后特意去打听了在传闻之中与圣上伉俪情深的女子,宫侍口中所说的“女医”,应当就是这位了。 田福生压低声音:“圣上,姜女医的祖父与叔祖是在河北逃荒途中失散。咱们的人挨家挨户地去查了,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消息,但河北如此之大,偏僻地方如此之多,查得慢了些也不足为奇。” “而且这逃荒的人啊,当年哪里有口粮吃,就会往哪里去,”田福生想了想,“指不定姜女医的叔祖早已离开了河北,天下之大,左不过是周围三省,咱们绝对能找到他这个人。” “他们失散到如今也已四十年之久了,”顾元白叹了口气,神态平和,“哪怕她的叔祖那时不过舞勺之年1,现如今也有五十岁高龄了。” 当真还活着吗? 这个机会实在太过渺茫,顾元白本就没有抱多少希望。但只要这个世界上有治疗他的方子,那必然不止一个人知道。他最想要的不是姜女医的叔祖,而是她叔祖手中的医术。 书,有时候比人要更来得好找。 顾元白忽而皱眉,若有所思:“前些时日好像也听闻过河北一词。” “净尘寺,河北名寺僧人,”薛远突然开口道,“臣还记得清楚。那日雨落之前在院前拦住了他,这僧人口中说的话便带有河北口音。” 是了,顾元白恍然大悟,他随口一问:“那僧人看起来年岁几何?” “年龄尚轻,”薛远道,“对答却是沉稳。” 顾元白轻轻颔首,没有再问。 待到午睡时,薛远亲自上前去伺候着圣上上床歇息,轻轻扯着圣上腰间绸带,低声问着:“圣上,这姜女医又是何人?” “利州人。”顾元白回道。 薛远倏地抽掉腰带,顺滑鲜亮的外袍犹如花朵绽开一般四散,他起身弯着腰,脱去圣上肩膀处的衣裳,“圣上明明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东西。” 手臂被抬起,外袍从袖口处被脱下。薛远离得近,动作缓慢,顾元白的脸时不时从他胸膛处擦过。薛远常年行军,本是个毫不留意自身的人,但他身上的味道却并不难闻,反而有种独特的、好似常年月累积攒下来的兵戈碰撞味。 一闻便是风沙、大漠,与烟火沉沉。 顾元白有些出神,直到指尖被碰了一下,“她祖上学医,医书于我有用。” 薛远神色一凝,“臣晓得了。” 内殿的宫侍都在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殿外的侍卫们背对于此站得笔直。薛远低头,恰好迎上顾元白抬起的脸,唇角相碰,又飞快相离。 这分明就是在偷情。 这样不经意的相碰,反倒是激起了痒意。唇内少了个东西,只想要对方舔一舔,再轻轻的咬上一咬。回忆中的感觉太过舒服,舒服得顾元白都想要在此刻拉着薛远的衣领,逼他低头,再强行吻上去。但如果这么做了,他岂不是就要彻底被薛远缠上了? 顾元白说了不嫖薛远,前几次的亲密可不算是他嫖的人。如今若是亲了嫖了,那可当真是要负责了。 顾元白面色不变,不想负责,“下去吧。” 薛远眸色暗敛,他摸了摸唇,胸腔又开始不老实,跳得如同几头疯了似的狼匹在乱撞。 站着不动,舍不得走。 顾元白低头整理着衣摆,瞧着他还不走,挑眉抬头。正想嘲笑他几句,但这头一抬,薛远就猛得弯身在他唇上大力吮了一口,唇上一痛,薛远已站起身大步离开。 “……”顾元白啧了一声,轻声,“有病。” 他慢悠悠地上了床,正要闭眼入睡。外头却响起了几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听不清内容的低语,寝宫的门被骤然敲响。 叩门声愈发急促不安。 顾元白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他倏地从床上撑起身,黑发在身后垂下,四散而凌乱。 “怎么?”攥紧被褥。 外头的侍卫声音发紧,“圣上,宛太妃、宛太妃……” 顾元白呼吸一沉,整个人都已僵在了床上,他听到自己问道:“宛太妃怎么了?” “宛太妃病重,生命垂危,”侍卫艰难地道,“行宫的护卫拿着腰牌,正在殿中等待。” 天地都好似静了。 顾元白明明是坐在床上,却好似是飘荡在云层之间,没有一处实实在在地落脚点。好半晌,他才道:“朕不信。” 这定然又是哪个敌人在暗中搞的小把戏。行宫被顾元白的人保护得密不透风,御医前些日子还曾来信,言明宛太妃近日里难得有了些精神,怎么可能就这么生命垂危了呢? 顾元白笑了笑,“一个把戏,真当朕会踏进去两次吗?” 他想要下床去惩治那些胆敢通报假消息的侍卫,被子一扬,双脚踩在地上时却陡然无力,头脑发晕。 顾元白猛得抓住了床架,床旁系着的平安扣被尾指勾过,掉落在地,“啪嗒”一声,碎得四分五裂。 门猛得被撞开,不过瞬息,顾元白便被薛远抱了起来。顾元白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尾指,他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太不吉利了。 “带我出去。”声音低哑。 薛远沉默地抱着顾元白走了出去,外头跪地的人正是顾元白派去保护宛太妃的人。这些人忠心耿耿,顾元白很是信任他们,但在这时看到他们,年轻而瘦弱的帝王却是眼睛一红,面色凝固。 “圣上,”行宫的护卫们脸色憔悴,眼中血丝满溢,“宛太妃她——” “朕不信,”顾元白风轻云淡地打断他们,“骗了朕一次还不够,还想要再骗朕第二次?来人,备马,朕要快马加鞭地赶往行宫。” 田福生扑通跪地,冒死进谏:“圣上,您身子受不住!” 顾元白道:“备马。” 侍卫长带着人也沉沉跪在了地上,着急,“还请圣上三思!” 他们自然拦不住顾元白,但顾元白看着跪了满地的人,血色慢慢染红了他的神情。 宛太妃病重,或许明日就会死,或许在他还未曾得到消息前就死了。只有快马加鞭,才有可能赶过去见宛太妃最后一面,为什么要拦着他? 因为他的身体吗?因为这具没有用的身体,所以连见宛太妃最后一面也无法办到吗?! 顾元白咬着牙,喉间漫上一股血腥气味,他牙齿颤抖,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薛远,备马,带我去行宫。” 满殿寂静,无一人敢出声。正当顾元白以为薛远也不会出声时,薛远突然抱着顾元白转身回到内殿,找出了披风和鞋袜,抱着圣上在众人面前疾步走过,言简意赅道:“现在走。” 顾元白抱着他脖颈的手缓缓收紧,肩背颤抖。 他没看脚底下的路,只知道薛远脚步迈得快极,不知道走了多久,已然走到了马厩之中,高声道:“红云!” 烈马嘶吼几声,顾元白转身便被薛远抱到了红云背上,鞋袜被一双温热干燥的大掌穿好,厚厚的披风盖在身上,薛远翻身上马,扯过缰绳一扬。 鬃毛飞舞,冷风传来。六月明明已经春风和煦,但顾元白此时却觉得分外的冷,冷得手指僵硬,无法弯起。 宫门褪去,繁华的街市褪去,京城的城墙褪去。 薛远从身后伸出手,握住了顾元白僵硬的手指。 “我必须要去见她最后一面,”顾元白喃喃,“这面见不到,我就再也见不到她、她再也见不到我了。” 那时即便跑到天涯海角,即便高声呼唤,再有权,再有钱,都换不来宛太妃的这一面。 这是小皇帝的母亲,也是他的母亲啊。 薛远铿锵有力道:“见。” 第125章 从京西到河北行宫处,千里马跑起来只需要两日的时间。 但这样的两日,吃要在马背上吃,睡也不能睡,日夜奔行,不能休息。 顾元白受不住。 但他做好了应对路上所有艰难险阻的准备,同薛远说:“不要顾忌我。” 薛远点头,道:“我知道了。” 经过驿站时,薛远带上了清水和肉干,买了一床厚被,将顾元白横着放在马匹之上,于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往行宫而去。 因为没有护卫,时间也很是紧迫。薛远为了安全,抄了一条鲜为人知的近路。他转圈似的在官路小道之中穿梭,提放着有可能的追踪与危机。 夜晚,冷月高悬。 薛远抱着顾元白的手臂收紧,顾元白枕着厚被靠在薛远的胸膛上入了睡,眉目不安紧皱。 这时,薛远便会短暂地松开红云的缰绳,快速地整理好顾元白身上盖着的披风,然后低头,用粗粝而干燥的唇瓣在怀里人的眉心处落下一吻,低声:“好好睡。” 红云即便是匹千金难买的千里马,也需要吃草、喝水、休息。薛远将这些事留在了夜间,在顾元白睡着了之后,他便将顾元白抱在怀中下了马,牵着红云让它好好地吃一顿饱饭,睡一会儿的短觉。 顾元白睡得不安,偶尔会挣扎着要从恶梦中醒来,薛远便侧过头细细密密地吻着他,好声好气地压低声:“没事没事。” 顾元白在这种安抚中,挺过了一夜夜昏沉的夜晚。 红云夜间休息好,白日里再精神奕奕地踏上前往行宫的旅程,顾元白抿着唇,他被照顾得很好,薛远却很疲惫,“你靠着我休息一会。” 薛远笑了,靠在他脖颈之间深吸一口,“别动,让我闻闻。” 这就是休息了。 寒风抑或尘土,飞扬之间踏马而过,薛远将行程缓至了三天,在第三日的早晨,千里马奔腾到避暑行宫之前。 行宫的守卫们被突然到访的圣上吓了一跳。 顾元白裹着一路的风尘仆仆,在薛远的搀扶下往宛太妃的住处赶去。一路所遇的宫人,要么一脸惊愕,要么满目悲戚。 等终于到了宛太妃的门前时,那些被他派过来陪伴宛太妃的宗亲孩子正围聚在门外,不知是哪个孩子率先看到了他,惊喜高呼:“皇叔来了!” 顾元白的心一沉。 他忽而走不动路了,从这里往房门里望去,里面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这些黑暗好似有了实体,重得宛若千金,散发着哀切的意味。顾元白掐了一把手心,告诉自己,你得走。 他推着自己走进了门。 昏暗的房间之中,人数稀稀。卧房之中的床上躺着一个人,和亲王妃坐在床侧,正在拭着泪。 被子中的人伸出一只仍然温润的手,气息却断得接不上来,“元、白。” 顾元白的眼瞬息红了,他上前握住宛太妃的手,“母妃,儿子在。” “我儿,”宛太妃已经被宫人换上了一身漂亮繁复的衣裳,这身衣裳层层叠叠,绣图如活了一般精巧,真是哪哪都细致极了。衬得宛太妃温柔的眼眸,都好似有了几分回了精神的气血,“你怎么不听母妃的话,你是赶了多久、多久来的?” 顾元白张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他使劲儿咳了下嗓子,终于能说出话来了,“许多日。” 宛太妃嗔怪地看着他,手指在顾元白的手背上缓缓摩挲,“母妃要走了,不能再叮嘱你了,元白,你一定要记得母妃说过的话……” 她说上一句话便要过上许久的时间,屋中不知是谁已经响起了抽泣之声。顾元白却觉得眼睛干涩,只看着宛太妃鬓角出几根发白的发,她眼旁几丝笑起来的皱纹。 宛太妃还很年轻,但她的皮囊却从内到外散发着沉沉的暮气。这样的暮气肉眼可见,只写了四个字——油尽灯枯。 “母妃到了黄泉,便能和先帝同姐姐说了,”宛太妃眼中红了,泪珠顺着脸侧划过,滴滴被软枕吸去,“咱们元白,是个好皇帝,好儿子。” 顾元白握紧着她的手,咬着牙压抑住喉咙里的哭意。 宛太妃说完了这几句话,就有些累了,她转头看着顾元白,费力地抬手,擦去顾元白脸上的灰尘,“母妃下葬那日,你不准来。” 顾元白吐出一个字:“不。” 宛太妃想说说他,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她不说话了,眼中露出回忆的神色,母子两人的手紧紧握着,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宛太妃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气。 顾元白抵着她的手,极缓极缓地眨着眼,“母妃。” 宛太妃没有出声。 顾元白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呼气,呼吸声都在颤抖。他从宛太妃的手上抬起头,便见到宛太妃双目紧闭,好似睡过去的面容。 手中一颤,宛太妃的手从顾元白的手指上滑落离开,重重捶打在床褥之上。 宛太妃薨了。 顾元白只觉得呼吸都要停了。耳边的哭声骤然响起,又好似隔了千山万里般的那般遥远,面前好像有人上前来劝,“圣上,放手吧。” 放什么? 心口骤然疼痛了起来,顾元白满头大汗地捂着胸口,周围的喊声突然响亮,震耳欲聋地钻到顾元白的耳朵里。顾元白却难受,呼吸粗重,眼前发黑。 薛远道:“圣上!” 顾元白最后一眼便是他扭曲狰狞的紧张神色,那之后,黑暗袭来。 圣上晕倒了。 整个行宫之中的御医聚在殿中一一把脉,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紧绷起,薛远站在床尾,看着床上的人双目血红。 追着圣上的侍卫们终于到达行宫了,他们脚步匆匆地冲了进来,大批大批的人填满了整个宫殿,让人连喘息都觉得困难。 他们骑得是良马,赶不上千里马的速度,又走的是官道,即便是比薛远还要疲惫的日夜赶路,但还是晚了有两个时辰,就这两个时辰内,圣上就晕倒了。 侍卫长看到薛远就想要冲上去扬拳,但拳头还未扬起,又挫败落下。 薛远带圣上来见宛太妃最后一面是错的吗? 如果不来见宛太妃最后一面,如果听到了宛太妃抱憾薨了的消息,圣上就不会这样了吗? 会这样,甚至要比这样更加难过。 侍卫长鼻音沉重,“薛大人,圣上晕了几个时辰了?” 薛远好像没有魂了一样,过了许久许久,他才从钝疼的心脏中回过神,沙哑道:“一个半时辰。” 侍卫长又问:“御医有说些什么吗?” 薛远却不见回答,侍卫长抬头一看,薛大人正眼眸通红,眨也不眨地在盯着圣上在看。 御医们原本以为圣上至多只会昏迷一日,但却没有想到,直到两日后圣上也没有睁开眼。 御医彻底慌乱,行宫之中不适合医治圣上,禁军出征,一路护着圣上回到了京城之中。太医院的御医们日夜不睡,琢磨着圣上为何昏迷不醒的缘由。田福生和监察处在与圣上的心腹大臣们商议之后,压住了圣上昏迷不醒的情况,只以圣上养病为由来应付百官。 前朝和内廷也因此暂时安稳如平时。 和亲王府。 王先生收到了消息,大喜!他派人刺杀顾敛时,却没料到薛远为了抄近路而带着顾元白走了另外一条道。千里马奔腾,与王先生的人正好错过。等回程时再想要潜伏,却等来了黑甲禁军。 刺杀顾敛虽然没有成功,但也有了意外收获,顾敛如今昏迷不醒,这不正是一个大大的好机会吗? 宛太妃身边的这颗棋子就是王先生手中最大的棋子,当真是不枉费大量的心血,终于是起到了作用。 王先生立即采取动作,决不能浪费这个天机。 不到几日,民间便流传起圣上病危,已命在旦夕的消息。 这谣言愈演愈烈,甚嚣尘上。京兆府尹及时做出了反应,加强士兵巡逻,一旦发现此等不实谣言,立刻抓住扔进牢狱之中。 但事实摆在眼前,百官已经数日未曾见到皇上了,皇上养病,是养什么样的病?为何独独能见参知政事、枢密使和几位尚书大人,却不能见其他人? 宫中殿前伺候的宫侍话语中的含糊不清,田总管脸上逐渐加深的焦急和憔悴。恐慌还是渐起,百官之中、百姓之中人心惶惶,都想要知道圣上如今怎么样了。 圣上如今还在昏迷着。 已昏迷十几日了。 人会因为什么而陷入这么长久的昏迷呢? 太医院的御医茫然,他们试过了各种的办法,但还是手足无措,无计可施。 每一日都要比前一日更为焦灼而不安。不安的百官们也聚起来到了宣政殿前,高呼“万岁”,请圣上见他们一面。 殿中的众人面色凝重,彼此对视了一眼。 如今已无法再压制住了。 又怎么可能只是百官、京城百姓们惶惶不安呢?这些以圣上为中心的心腹大臣、监察处和东翎卫,宫女太监们,每一个都急得嘴上燎泡,都觉得风雨欲来。 他们也不安啊,他们更急,急得日日在殿前等着圣上醒来。圣上,您快点醒吧,您这座山要是再不醒,咱们就担不住了。 当日,参知政事和枢密使出面,阻了百官们的面见。但第二日、第三日……终于,圣上昏迷不醒的消息终究还是无奈地被宣告了出去。 朝廷哗然。 而这一日,王先生衣冠楚楚,特意整理了数遍的袖口和衣冠,缓步走进了和亲王的房中。 和亲王正坐在桌后,书桌上摊开着一本不曾被动过的书。他的面色憔悴而昏沉,双目无神。 “王爷,”王先生行了一礼,直言道,“圣上病重了,如今已是奄奄一息。” 和亲王骤然起身,猛得回了神,他死死盯着王先生,“你说什么?!” 王先生曾用西夏使者来试探过和亲王,和亲王虽易怒易躁,但在大事上却分外拎得清。他绝不会和王先生这个异国人来合作图谋大恒的皇位,所以王先生根本就未曾打算做无用功。 他只是忧虑地道:“圣上已昏迷数日不醒,宫中御医也毫无办法。在下心想,若是医不可治,那便是巫术了。若是有人用了巫蛊之术使圣上长眠不醒,这又怎么能是御医可治的?” 和亲王慌张地从书桌后跑出来,紧紧攥着王先生的手,“先生有办法?” “在下云游四海时曾认识过一位精通巫蛊之术的好友,这位好友此时应当就在京城,”王先生叹了口气,“只是王爷,我等被拘于府中,即便是我这好友肯相助,我们也到不了圣上的面前啊。” 和亲王的呼吸粗重,他咬牙,“我来想办法。” 第126章 皇宫被大恒皇帝防成了铁桶一块,王先生想要到皇帝的面前,这比登天还难。 但此次时机实在难得,王先生已打算好就此一搏,若是此博输了,王先生已准备好得体的衣袍,他坦然赴死。若是赢了,那便不负这数十年的隐忍蛰伏。 将进宫一事交予和亲王后,王先生便开始联合起了京城之中的某些官员。 大恒的皇帝爱民,光是一个反腐的政策就让百姓们欢欣鼓舞。但对于被反的官员来说,这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皇帝在反腐之前先放出了消息,给了某些人自己吐出所贪污款项的时间。虽说顾元白已经给予这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优待了,但总有些高官,心中会分外的不舒服。 这些不舒服,便是王先生撬开他们的缝隙了。 王先生看人的这双眼睛很少出错过。这些人敢贪,那他们就敢化作自己的助力。 以利相诱,以危相逼。皇帝让你们暗中还了贪污的款项,你们又怎么可以确保皇帝以后就不会对付你们? 这位皇帝陛下可和先帝完全不一样。他可以潜伏三年拉下权臣卢风,你们又如何能保证,他不会花另外三年来拉下你们呢? 相比之下,趁此机会架空皇帝,来使另外一个稍好对付的和亲王上位,这岂不是更好? 一番说辞下来,总会有人为此而动心。王先生打点好内外,而这时,和亲王也刚好得到了好消息。 他们可出府进宫了。 次日一早,和亲王就带着王先生同他的好友往皇宫而去。 和亲王今日的神色冷峻,不发一言。王先生瞧着他的面色,小心翼翼问道:“王爷,您脸色怎的如此难看,莫非是身体不适?” 和亲王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担忧圣上。” 想到了他对皇帝的心思,王先生的面色不由淡了下来,他坐直,应了一声之后便不再多问。 到了皇宫之后,宫侍上前领路,一路朝着圣上所在的寝宫走去。 王先生身边跟着的好友乃是一个中年男子,这男子身材矮小,双眼细长,相貌与衣着皆是普普通通。大恒的律法明令禁止巫蛊厌胜之术,即便这会儿怀疑圣上是被巫蛊之术给魇着了,也没人敢大张旗鼓地招人入宫,来驱邪除晦。 一行人走到殿前,就瞧见圣上寝宫门前已聚集起了文武百官。这些百官要么面色焦急,要么神情沉沉,他们跟在高官身后,正是想要问清楚圣上如今情况,亲眼看一看圣上为何会无故昏迷至今。 和亲王带着两人在百官面前从侧边走进了宫殿,王先生忽的回头,与百官之中的几人隐晦地交换了一个视线。 寝宫之中,焚香沉沉。 宫殿之中三步一人,侍卫们全副武装,将此处守卫得蚊子也飞不进来一只。宫人同侍卫们的脸上神情严肃,气氛压抑得厉害,行走之间,竟除了自己的呼吸,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王先生不敢乱看,规规矩矩地随着和亲王到了内室。宫中的太监大总管迎了上来,先给和亲王行了礼:“王爷,这就是您带来的两个人了?” 和亲王的声音沉沉,“就是他们。” 王先生觉得和亲王语气不对,他正要抬头朝和亲王看去,又有侍卫上前搜了身。中年男子紧张地交出一卷放在布袋中的长针,“官爷,这些东西等会儿就要用。” 侍卫们将长针一一仔细探查过,点头,“放予我等手中,你若要用,我等再交予你。” 中年男子不敢反驳,连声道:“是。” 待搜查完他们之后,田福生便带着他们前去内殿,语气中的疲惫和焦躁掩盖不住,“圣上已昏迷大半个月,太医院的众位御医什么办法都用过了,可还是无可奈何。” 王先生将他的话默默听在心中,也跟着叹了口气,“正是因为如此,我等平民百姓也跟着担忧。本来未曾想到巫蛊之术,但若是圣上连续数十日还昏迷不醒,这不是巫蛊之术又还能是什么呢?小人也就大着胆子,不管对错,去恳请王爷将小人这浅薄想法传到宫中来了。” 田福生擦擦泪,压低声音道:“莫说是你们觉得不对了,我也觉得不对。可宫中规矩森严,有些话不能乱说,有些事不能乱做。即便咱们再着急,也不能去碰这些个东西。” 王先生故意迟疑道:“那小人……” 和亲王在一旁肃颜敛容,他的目光直直看向前方,长久颓废于污泥之中的将军终于显出了几分征战沙场时的坚毅神色,“我担着。” 王先生哑然。 田福生道:“这是小的同和亲王您一同允了的事,自然是小的和您一起担着。” 王先生心中道,原来是他们私下里做出的决定,那些大臣们想必还不知道。 这就更好了。 终于,他们步入了内殿,远远就见龙床上躺了一个瘦弱的人。王先生不敢多看,他身边的中年男子倒是被田福生请了上去,看看圣上这模样是否是被人魇着了的缘故。 中年男子正了正头上的发带,又整了整袖口,才谨慎地来到了龙床边上。 周围的侍卫们紧盯着他不放,王先生也屏气凝神。中年男子拱手道:“小人要看一看圣上的双眼。” 薛远站在一旁,满脸的胡子拉碴,他死死盯着这个人,眼睛不眨一下,沙哑道:“看吧。” 中年男子只以为他是个高官,不敢拖延,伸手就朝着圣上眼皮上摸去。他的两指之间夹了枚银光闪现的细针,这细针直对准头上的死穴位置,一旦插入,大恒皇帝必死无疑。 他们的大业将成了! 殿外,百官对峙,剑拔弩张。 太尉王立青王大人抚了抚花白的胡子,冷哼一声,“赵大人,我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圣上如今昏迷不醒,自应该有人代其为之监国,使万民心中安稳,这难道是错的吗?!” 枢密使赵大人面无神情,冷硬道:“敢问王大人心中所想监国之人为谁?” 百官静默,唯独竖起耳朵里,不敢放过一句。 王太尉年龄已大,又高居二品,他本不应该出这个头。但前些日子有人找上了他,同他说了一番似是而非的话,王太尉那时毫不留情地将人驱赶出了府,等人走后,心中却不断回想此人说的话。 王太尉不再年轻了,他既怕死,又怕晚节不保。当年圣上反腐,他正是因为自己的这“两怕”,才慌张地将半辈子所贪污的钱财东贴西补地还了回去。 圣上放了他一马,他心中庆幸。但被提醒后才知,他庆幸的早了。 以当今皇帝这个脾性,他真的会放过他们这些大蛀虫吗? 王太尉想了许多,甚至想到了先前二女婿被查贪污一事。他的二女婿正是前任的太府卿,被降职之后前来同他哭诉,那时王太尉还痛斥了他一顿,现在想想,王太尉只觉得浑身寒意升起,觉得这是圣上要对付他的苗头了。 “那些鸡蛋和其他宫中所需物品,我不过是沿着之前的账本一一记过,怎么圣上就非要查我呢?”二女婿辩解的说辞一遍遍在脑中回响,“岳父,圣上就因为一个鸡蛋就来查我啊!” 是啊,为什么非要查他的女婿呢?这不就是要来对付他了吗? 王太尉浑身一抖,一夜过去,他就咬咬牙答应上了王先生的船,要保命,要保住这一辈子的好名声,那就必须要把顾敛拉下去! 在群臣面前,王太傅直言不讳,“圣上未有子嗣,但却有一亲兄弟,正是先帝的长子和亲王。如今圣上重病不起,和亲王不代为监国,谁又能来监国呢?” 不少人暗暗颔首赞同,王大人说得没错,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在这风头浪尖,和亲王监国是最好的选择。 若说要由圣上的心腹大臣们监国,没有圣上的命令,他们言不正名不顺,百官不服。但若是先帝的长子,如今圣上唯一的血脉和亲王,那他们就没有什么异议了。 和亲王同样是威名在外,强过许许多多仗着祖上荫庇的宗亲子孙,他本身便具备可以监国的实力。 有人率先站出:“王大人说得有理,下官也觉得如此人心惶惶之刻,由和亲王监国最是能安抚官民之心。” 此话一出,陆陆续续又站出来了几个人赞同此举。 枢密使和参知政事站在另一旁,与他们隐隐呈分裂之势。 若是因为国事,那和亲王监国自然是个明智之举,毕竟和亲王不是那等糊涂得不辨是非的人。但枢密使等几位大臣,如何能不知道王立青此时的险恶用心? 他分明是想要趁此机会架空圣上罢了! 几位老臣的脸色凝着,王太尉看着他们,忽而笑了起来,暗藏得意,“不知几位大人可还要说什么?” “和亲王此时被圣上禁在和亲王府之中,”政事堂的参知政事上前一步,不卑不亢,“没有圣上命令,和亲王爷不能出府。” “哦?” 对面一个臣子冷笑两声,指了指寝宫殿门,“那敢问参知政事大人,刚刚进入殿门的可是和亲王?” 参知政事面不改色:“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太尉一职因为圣上重用枢密院和政事堂而不得不退于二线,王太尉手中的实权多已分到了枢密院之中,此时新仇旧恨一同冲上脑中,王太尉指着参知政事与枢密使便厉声道:“我看你们是心有不轨之意!百姓与我等都焦虑不已,尔等却只看到手中一己之利!你们分明是不愿和亲王监国,怕失了手中之权,赵大人,我说的是与不是?” 枢密使胸膛剧烈起伏,指着王太尉的手指颤抖:“你休要满嘴胡言!” “我是不是胡言,你们自己心中知晓,”王太尉冷眼相看,“你若是不同意和亲王代为监国,那就拿出个缘由来!” 百官不由朝着枢密使等人看去。 然而枢密使等人脸色铁青,却说不出一言。 站在王太尉身边的一个年轻官员快要压抑不住笑意,眉梢都要染上喜色,“既然您几位无话可说,那——” “你想要什么缘由?”皇帝低低的声音从宫殿之中响起,“朕还没死的这个缘由,够不够?” 王太尉与其周围几个带头官员脸色大变,惊愕朝着宫门看去。 皇帝被薛远扶着,和亲王跟在其身后,缓缓走出了殿门。 烈日的明光从圣上的鞋脚缓缓往上,打过圣上的衣袍,漫过圣上苍白的鼻梁。圣上眼眸黝黑,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最前方表情已经扭曲的王太尉,他抵拳轻咳几声,道:“王太尉,朕这一条,够不够好?” 第127章 顾元白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那梦可以以假乱真,恍惚之间,顾元白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现代。 他坐在直升机上,巨大的轰鸣声就在耳旁。发丝随风飞舞,高空的风夹杂刺目的光,如雪如冰的冷意。 顾元白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是在高空跳伞之前。 他就在这次的跳伞之中,穿过云层的霎那,苏醒在了小皇帝的身上。 驾驶员回头,扯着嗓子喊:“快到了。” 风吹过脸上的风,和驾驶员扯着嗓子时脸上颤抖的肉,细节真实到不像是一个梦。如果不是梦,他是回来了? 顾元白抬起手摸着空中无形的风,黑色皮质指套包裹着手心,五指从手套之中穿出,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白,却白得健康。 他蜷缩着手指,这是和小皇帝完全不一样的手。 还会跳吗? 顾元白低头整理着身上的装备,他是老手了,跳伞也不必由人带。他移到舱门处,同记忆中的那样比了一个“ok”,然后往前一步纵身跃出。 整个世界都平静了。 山川、河流,层叠而美丽的地球在云层之后展开在眼前,大脑中一片空白,在即将穿越云层的时候,顾元白闭上了眼。 再次有意识时,眼睛上是一只温热的手。 薛远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有些低,有些哑,“还不醒吗,顾敛?” 顾元白听着他的声音,感受这床榻的柔软,心道,我回来了。 他动不了身体,于是缓缓地眨了眨眼。 长睫从薛远的手心扫过,薛远整个人一僵,他愣了好半晌,才急急忙忙地低头,额头隔着手掌与顾元白相贴,小心翼翼地道:“你醒了吗?” 他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 顾元白又是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醒了。 圣上的脸色苍白,咳嗽声断断续续,他放下手,看着下方面带惊恐的臣子,缓缓笑了,“怎么,见到朕就不会说话了?” 王太尉和周围几个臣子脸色惨白,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 圣上低低叫了一声,“王太尉。” 王太尉面上已有绝望之色,“臣在。” “你还没回朕,”圣上往前走了一步,发上的玉冠终于步入了烈日之中,日光从他的身侧穿过,在地上拉出一道沉色的轻轻晃动的长影,“朕没死,这理由够还会不够?” 圣上一步步地走下台阶,一步步地走到王太尉的面前。他的步子像是索命的屠刀,文武百官们跪拜,退让开圣上脚下的这一条路。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王太尉和其同党。 王太尉的大脑一片发白,他的双腿发软,脊背连挺直的力气都已不再,心中不断叫嚣着后悔和恐惧,圣上昏迷了数十天,让王太尉忘记了他的威严和可怖,等到圣上醒来后重新站在王太尉的面前时,王太尉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嚎叫着害怕,他才想起这位皇帝陛下曾经做过的事。 顾元白,这可是曾经血洗齐王府、斩杀反叛军的顾元白。 王太尉的手已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听到了耳旁传来了牙齿磕碰声,侧头一看,原来是同盟的那几个官员。 他们已经害怕到开始打起寒颤了。 顾元白终于走到了王太尉及其同党的面前。 明黄色的龙靴上金龙凶猛,双目冷酷。这龙映入了跪在地上的几人眼中,他们的汗珠从额上滑落,滴落在游龙之前。 “圣上,”已经有人忍不住叩头,一声声沉闷响起,“臣错了!” 顾元白的脸上少了些气血,身上的药汁味儿浓重,他轻轻地咳了一声,柔声地问:“朕受不得你们的错。” 沉重的脚步声齐齐响起,外头跑进来了一队身披黑甲的禁军。禁军手执盾牌大刀,各个强壮高大,虎视眈眈地盯着满地的文武官员看。 顾元白道:“拿下。” 禁军冲上前,如猛虎般将王先生暗中联系的几个党羽精准抓捕压下。顾元白看着那些不断喊冤认错的臣子们,眉目之间冷静得毫无波动。 有冒死进谏的臣子嗓音发颤地道:“圣上,王大人几人所提之举也是为了朝廷稳固、百姓安心着想。” “朕明白,”顾元白突然笑了,“田福生。” 田福生即刻捧着一卷圣旨快步走出,宣读圣旨中这几人所犯过的罪行。 圣上则在这一声声的宣读中转过了身,不徐不疾走向殿内。 百官们仰头,看着圣上的背影,心中的不安和恐慌逐渐平静。待田福生宣读完,笑眯眯地说了一句“还请各位大人回衙门去吧”的话后,百官甚至未发出一句反驳,安心地与同僚三三两两,往各自的衙门处走去。 圣上一旦醒来,便犹如一座巍峨的山,只要这座山在这,就能震住百官,稳住天下百姓的心。 殿中,王先生及他的那位扶桑好友已被压着跪在了大殿之中。 扶桑人的手指已断了四根,鲜血直流洒落了满地。两只恶狼被侍卫拽在一旁,獠牙涎水之间还有咬掉扶桑人手指所沾染上的鲜血。 顾元白被薛远一步步扶着,慢慢走到桌前坐下。 这场心神巨荡下的晕倒,再加上之前数十日吸食西夏国香的危害,已让顾元白的身体虚弱非常。他靠在椅背之上,每说一句话,都得要歇上一歇,喘上几口气。 “扶桑人,”顾元白微微闭着眼,让人拿过一支未曾点燃的香料,道,“扶桑的香料。” 王先生一直冷静的视死如归的面容,在此刻终于沉了一沉。 顾元白轻笑几声,将香料递给薛远,“拿去给他们看看。” 薛远拿过香料上前,在王先生眼皮底下弹了一弹。 王先生盯着香料死死看了一会,随即闭上眼睛,不发一言。 薛远啧了一身,站直身走到了一旁。 顾元白静静呼吸了几次,才又接着道:“在朕晕过去的时候,西夏的二皇子已经带着人跑回西夏去了。” 他缓缓地说着话,“朕派去西夏探查的人回信,西夏国有用的人才,要么是被关在了地牢里,要么是闭门躲着灾。” “西夏吸食你们所制香料的人,都是西夏二皇子的政敌,和国家的毒瘤,拦路的势豪,”顾元白又咳了好几声,才道,“他用着香料,暗中让政敌迫害良臣,他再在暗中相救,那些被关在地牢中的人才,良臣,都已归顺到了西夏二皇子的手中。” 顾元白闷闷地笑了起来,“手握兵权的将军,也成为了他的追随人。” “他跟朕说得漂亮,说扶桑是加害人,西夏是受害一方,”顾元白笑意更深,指了指王先生和一旁疼得已经半晕厥过去的扶桑人,“可明明是他利用了你们扶桑。” 西夏二皇子用扶桑的香料彻底清洗了一遍西夏的上层,所以原著之中,他才会不计较孔奕林的出身从而重用他,因为他已经无人可用。 那些地牢中的人才、他收服的良臣,这些不够,少之又少。 现在西夏二皇子觉得扶桑的香料用处已经没有了,觉得扶桑开始烫手了,于是想要从大恒入手,挑起大恒与扶桑之间的战斗。 如此一来,西夏便可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大抵是因为顾元白的长久昏迷,因为西夏二皇子在回国途中,所以他们的防备变低,监察处探查出来的消息惊人,等顾元白一醒来,便送给了顾元白一个大礼。 王先生的呼吸,已经粗重了起来。 他今日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听到大恒皇帝说这些话时,他还是不甘,如果他可以将这些消息传回国内,如果他可以将大恒皇帝苏醒的消息传回国内那该有多好! 但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王先生根本就无法做到想做的这些事。 顾元白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淡淡一笑,云淡风轻道:“我已派人朝你扶桑同党传递了一个朕已身亡的消息。” 他站起了身,慢慢悠悠走到了薛远的面前,抽出了薛远腰间的那把大刀。 “大恒皇帝已死,扶桑会快快派水师往沿海处攻占,”顾元白的嘴角勾起,配着苍白的面色,犹如地狱的恶鬼,“朕会布好千军万马,会准备好天罗地网,让他们有来无回,葬身在我大恒国土之上!” 王先生脖子青筋暴起,狰狞大喝道:“顾敛,你这个暴君!我咒你终有一日死无全尸、万劫不复!” “朕先让你们万劫不复!”顾元白的胸口激烈起伏,狠意浮现,“我要让你看看你的国家是怎么在我手中颠覆,我要他们输无可输!让他们以为自己是大恒的人,说的是大恒的话,我要你看看,你会怎么成为你国家的罪人!” 他倏地抬起手,寒刀横于王先生脖颈之上,“这是你害死宛太妃的代价。” 第128章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王先生的心都一颤。 他看着顾元白的双眼,那里面的恨意和怒火滔天。大恒皇帝的怒火彻底被他激起,他要拿整个扶桑,以祭宛太妃在天之灵。 “你……”王先生握紧了双手,压下悔意,“是我害死了宛太妃,你要杀就杀了我。” “杀了你怎么能够,”顾元白轻轻笑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的胸腔逐渐平静,王先生却愈发激动,他被顾元白所说的那些话骇到了,王先生不想要见到那样的一日,他自欺欺人地朝脖颈寒刀上撞去,期望就此死了,死了还能残留扶桑不会因他而承受大恒皇帝怒火的希望。 但顾元白及时收回了刀。 圣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王先生现在不能死,你死了,就没人能与朕共同庆贺沿海水师胜利一事了。” 侍卫上前,将王先生两人拉下,王先生脸色涨得发红,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想要朝顾元白扑去,“顾敛,你不得好死!” 侍卫堵住王先生的嘴,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顾元白抵拳咳了咳,把刀递给薛远。薛远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再握着他的手将他带到了座椅之上。 薛远的一举一动皆是小心翼翼,无他,只因为顾元白的手实在太过无力。白得血脉浮动都已一清二楚,像是稍稍用力,就会碎在手中一样。 顾元白觉得自己好像给薛远留下了几分阴影。 乃至到了现在,薛远时时刻刻都要在看着他,宁愿不吃不喝,也不想要顾元白离开他的双眼。若是顾元白露出几分身子不虞的神色,他便会露出一种……一种让顾元白看了,都要呼吸一滞的表情来。 坐下后,顾元白歇息了半晌,才眼皮一撩,看向了和亲王。 和亲王嘴角抿得冷硬而笔直,手指垂落,默不作声。 “和亲王,”顾元白低低地道,“看看,这就是你府上的门客。” 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顾元白猛然想起那日在和亲王的书房中闻到的香料味道。 和亲王在明面上是先帝早年寄养在兄弟家的亲子,是先帝的长子,若是外敌想要对顾元白出手,和亲王确实是最好的接任者的苗子。 这正是顾元白不会给和亲王兵权的原因。 顾元白想通之后,便派人密切监视和亲王府,以和亲王为中心向四方进行排查。王先生手段小心,但终究躲不过顾元白的眼睛。 他的一举一动如在眼前,在和亲王请旨入宫时,顾元白的人便暗中找上了和亲王,给了他一个补过的机会。 终究,和亲王在王先生的房中找到了一方秘药,和王先生暗中联合大恒官员的少许证据。 这些证据是王先生为了防止官员反水而留下的把柄,到了最后,恰恰成为了顾元白给这些官员定罪的证明。 而秘药,在宛太妃死之后,太妃身边一个陪伴了她二十多年的宫人也在第二日自尽身亡,死状如服用秘药后的死状无甚差别,顾元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的母妃,身体确实不好了,也确实活不久了。 但不应该是被如此阴私手段害死。 和亲王嗓中干哑,“臣请罪。” “是该请罪,”顾元白缓缓地眨了下眼,“王太尉此番举动一出,朕再怎么着你,就衬得朕好像多小心眼似的。你虽然莽撞愚笨了些,但大事上至少还分得清。朕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乖乖在和亲王府圈禁至死,要么,你去到北疆,做一个人人都不愿意做的,永远驻守在北地的护军。” 顾元白几乎苛刻,“朕不会给你兵权,你要永远屈居在总兵之下,在那里生老病死,无朕的诏书,你不得入京。” 和亲王嘴里苦涩极了,憔悴而瘦削的脸上露出几分疲惫,“臣想为圣上和大恒出最后一份力。” 顾元白抬手挥袖,“那你就先去把香给戒了。” 宫侍引着和亲王出了殿门。殿中终于没了其他人,顾元白坐在椅子上,半晌,才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事儿做。 他随便抽出一本桌上摆着的奏折,提笔沾墨,但奏折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里的笔一撇一捺也写不出来。 宛太妃逝世的这件事,给顾元白带来的打击并非毁灭心神的那般大,但也绝非小。 他早已做好了宛太妃逝世的准备,宛太妃至少比御医口中所说的年限要多活了大半年。但等这一日真正来临时,事了之后,还是觉得有些孤寂。 在知晓宛太妃是被人陷害之后,顾元白几乎怒火攻心。查出源头是和亲王府上的门客之后,顾元白差点连和亲王都要恨上了。 但恨意,是一种很消费心神的东西。 顾元白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理智时时占了上风,但偶尔也会想起宛太妃,想起她已经逝去,偶尔也会陷入一片空茫的处境,会反复谴责自己为何没有更早发现不对。 若是发现了,宛太妃是否能多活一段时间? 薛远突然道:“圣上?” 顾元白回神,佯装无事地放下了笔:“朕有些没有精神。” 薛远没有揭穿他:“多休息几日,御医说你不能太过劳累。” 顾元白轻轻“嗯”了一声,索性将奏折也合上,“宛太妃的棺柩何时能到京城?” “宛太妃出了行宫后,便在路上遇上了一队从京城回河北的僧人,”田福生小心道,“那队僧人为宛太妃念了三日的经,也跟着一路又往京城前来,按照脚程,应当明后两日就该到了。” 顾元白点了点头,疲倦地道:“僧人善心,宛太妃生前也同先帝一般喜欢烧香礼佛,这队僧人与太妃有缘。待到了之后,你等将他们好好安置一番,太妃入灵宫那日,请他们同成宝寺的僧人一同诵经。” 田福生道:“小的记住了。” 顾元白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没做,他拿起笔的时候大脑空白,放下笔之后却觉得不妥,“研墨,朕给西夏皇帝去一封信。” 薛远皱眉,“圣上要写什么样的信?” 孔奕林正巧通禀入宫,进来后刚好也听到了圣上的话,好奇道:“臣也有此一问。” “西夏二皇子送给朕这么一份大礼,朕怎么也得礼尚往来,”顾元白扬了扬下巴,“既然你来了,那便由你来写吧。” 孔奕林拱手应是,田福生派人给他搬来椅子和案牍,笔墨纸砚俱全,孔奕林拿笔,问道:“圣上,臣该如何写?” “夸他,”顾元白扯起唇,“往死里去夸李昂奕,再将西夏所赔之物加上三成的去夸赞。务必要让西夏的皇帝认为若是李昂奕登不上皇位,朕就会对其不满。” 孔奕林脑筋转得快极,没忍住笑了起来,“臣知晓了。” 他沾了沾墨,沉思一会,便笔下飞舞,行云流水地写了起来。 顾元白看着他动作,叹了一口气道:“孔卿,你与米大人的姻亲,怕是要晚上三个月了。” “臣不急,”孔奕林手上不停,随口道,“米大人也不急。” 宛太妃薨了的讣告一旦发出,凡诰命者皆要入朝随班守制一个月,凡有爵之家,一年之内不得筵宴音乐,停嫁娶官一百日。1 孔奕林与米大人家的女儿结亲一事也必然要停下,不止是他们,庶民之家同样三月之内不可娶嫁。 顾元白精神有些疲乏,他起身道:“你且写着,朕去休息一番。” 孔奕林应了一声,恭送圣上离开。 寝宫之中,顾元白坐在床边。宫侍都退了出去,独留薛远在内。 薛远正脱着圣上的鞋袜。 顾元白从上往下的看他,细细看着他的容颜。 醒过来至今,顾元白还未曾有空闲去这般仔细地瞧他。 薛远以往狼狈的时候,都怕顾元白看他。可他这几日狼狈虽狼狈,却紧盯着顾元白不放,连给自己刮胡子的时间都觉得是浪费。 胡子拉碴,唇上干燥得起皮,顾元白忽的伸出手,掰开薛远的嘴唇一看,果不其然,里头撩了几个快要烂了的火泡。 薛远手上动作停了,抬头看着顾元白。 顾元白捏了把他的脸,道:“你昨日梦中惊醒了两次。每次醒来都要跑到朕的身边抱一抱朕,捏一捏我的手,这就罢了,你还非要在耳边低声叫我好几遍,直到我迷迷糊糊地应了几声,你才肯满足离开。” 这便是顾元白觉得自己把薛远吓出阴影的最大缘由了。 顾元白本以为自己才是睡得不安稳的那一个,但身子不争气,他心中再压抑再难受,一天还是得睡五六个时辰以上,越不舒服睡得时间越是长。反倒是薛远,他才是那个不断在夜中惊醒的人。 只要不看到顾元白,或是顾元白长久的没发出声音,薛远便会升起恐慌,会不由自主地想顾元白是否还活着。 死一个人是多么干脆的事,但在顾元白的身上,这彻底成了折磨人的事情。 薛远想堵顾元白的黄泉路,但怎么堵?如果顾元白是在他夜晚入睡时死去的,这该怎么办?身体记住了这种深入骨髓的不安,一旦一两个时辰没有看到顾元白,薛远的本能就会催使他醒来,然后去小心翼翼地探一探顾元白的鼻息。 圣上只以为薛远一夜会惊醒两次,其实不然,薛远一夜会醒来睡去数次。他看着顾元白,去看他胸膛的起伏,脉搏的跳动,有时候小皇帝的呼吸太浅,他太过害怕,才忍不住低声叫起顾元白,听他低低软软地应上一声。 这是一夜之中唯一心安的两次。 薛远没说这些,他攥住了顾元白的手指,喉结滚动了几下,才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顾元白的指尖动了几下,心中暗叹一口气,“别脱朕的靴子了,拿个小刀来,朕给你净面。” 薛远出了内殿,回来时端来了一盆热水和巾帕,手中还拿着一个玲珑精致小刀。 顾元白让他坐下,拿着巾帕擦过他的下巴,顺着他的下颔线一点点地刮去胡茬。 “别说话,”圣上神色认真,眉头蹙起,细白冰凉的手指在薛远脸上点来点去,宛若在干着什么大事,“要是削掉了你的一块肉,这可不能怪朕。” 薛远闻言,顿时紧绷起了身体。 他可全靠着以色侍君了。 顾元白瞧他这样,乐了。手中动作缓慢,内殿静了一会儿,圣上低缓道:“薛远,我得谢谢你,你让我见到了宛太妃的最后一面。” 薛远心头火热了起来,他忍不住想要咧嘴笑开,这一笑,又“嘶”了一声,下巴上滴出了一个血珠。 顾元白一惊,给他擦过血珠,黑着脸道:“我让你别动了!” “白爷,我也不想动,”薛远压低了声音,他使劲儿往下压着唇角,但就是压不下去,“只是忍不住笑。” 顾元白凉凉道:“再忍不住,等胡子没了的时候,你这一张俊脸也要毁在朕的手底下了。” 薛远笑意一僵,敛容,等过了片刻,又虚假地自谦道:“圣上谬赞,臣这一张脸担不起俊字,京城之中最俊的脸当属褚卫褚大人。” “确实,”顾元白漫不经心,走到了薛远的左侧,弯腰,“褚卿的脸是当真的俊美。” 薛远唇角一抿,弯成不悦的弧度。 顾元白仔仔细细地将薛远脸上的胡茬给净了,薛将军瞧起来又变得潇洒英俊了起来。顾元白放下刀,湿了巾帕擦过他脸上的碎渣,缓缓道:“薛九遥,你为何老是提褚卫。” 薛远老老实实道:“臣长得没有他俊,臣担心圣上喜欢他。” 顾元白眨了眨眼,半晌,“荒谬。” 一点儿也不荒谬,褚卫明明就对圣上心怀不轨。 但这话,薛远却是不能说。他将净面的东西拿出去递给了宫侍,进来后又将圣上重新穿上的鞋袜褪去,顾元白躺在了床上,对着墙面盖上了被子。 薛远在身后给他整理着被褥,悉悉索索之声断断续续。这个时节,炕床之内的碳火早就灭了,顾元白只觉得被褥之中冰冰凉凉,他半耷拉着眼皮,“薛远,上来。” 这句话一出,不过瞬息,薛远已经抽去腰带脱去了衣袍上了龙床,暖意从身后贴了上来。一双手试探地在腰间碰了碰,随后大胆地将顾元白搂到了自己怀中。 顾元白喟叹一声,舒适地往后一躺,将自己彻底交给了薛远,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他病了一场之后,身子比先前还要畏冷,六月底的天气了,还要薛远和他一起盖着厚被,不禁喃喃,“连累你了。” “不连累,”薛远不由探头吻着他的后颈,只一下就忍住,硬生生的远离,“这要是连累的话,圣上,我求求你连累我一辈子。” 顾元白闷声笑了起来,发着颤。 因着在孝期,谁都是规规矩矩,不越线半分。顾元白笑了一会儿道:“那朕这一辈子可能有点短。” 薛远眉眼一压,阴翳隐约浮起,神情狰狞乍现。 “薛将军还是别说这种话了,”顾元白背对这薛远,没有看到他的表情,“朕以往跟你说过一次,点到即止。朕不是在害你,薛九遥,你可知宛太妃这几年为何故意减少与我见面?” 他说着,又想起了宛太妃过年时给他写的那封信,信中每一句话当时看着只觉普普通通,现在想来却能逼红人的眼睛,“天愈冷,我儿莫要忘了加衣”,“今日听到小童说了一句顽皮话,母妃写在其后,我儿可看得开怀?”…… 顾元白眼睛红了起来,他握着拳,深呼吸了几口气,才缓和了激动,“宛太妃之死与我都如此,我先前跟你说的那番话,你当我说得玩的吗?” “那圣上是当臣随口应付过去的?”薛远脖颈上的青筋暴起,他从牙缝中蹦出话来,“我说的那些话,您这么轻易就给忘了?!” 顾元白倏地回头看他。 薛远脸上的狰狞还未退去,顾元白都好似能听到他的咬牙之声,声声狠戾,好像要把他吞吃入腹一般,“圣上,说话啊。” 顾元白,“我只是在告知你最后一遍,免得你以后悲痛欲绝。” 他稍稍往后退开,审视地看着薛远。薛远人高马大,剑眉入鬓,五官暗含锋利,装得起斯文,似笑非笑时更是匪气浓重,这已然有了让人倾心的资本。更何况薛远不止如此,身材绝了,前途敞亮,这样的人要想找个陪他一辈子的知心人,怎么能找不到? 薛远的神情微微缓和,但还是吓人的厉害,他将顾元白的脑袋按在胸膛之上,凶神恶煞道:“睡觉。” 顾元白心道,行吧,睡觉。 他眼睛刚闭上,薛远又在头顶闷声问:“顾元白,你就当真没有喜欢我吗?” 顾元白脱口而出:“我想睡你。”但不想负责。 这句话一出,他的脸色骤变。 薛远一惊,随后眼角眉梢就漫上了忍也忍不住的笑意,他喉咙里的笑声沉沉,胸膛颤个不停,嘴角咧得老高。最后还佯装正儿八经地拍了拍顾元白的后背,当做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睡觉睡觉。” 顾元白脸色难看的睡着了。 睡着之前,他好像还听到了薛远憋笑发出的怪声。 薛远握拳重重捶着被子,兴奋地想要下去狠狠跑上几圈练上几刀。 心跳越来越快,浑身都激动得发抖。顾元白想睡他,他竟然想睡他?他当真以色侍了君了! 他眼睛发亮,牢牢地抱住顾元白,强忍着激动等着圣上醒来。过了一会儿,激动压下,恐慌又冒了出头,薛远小心翼翼地又去探了探圣上的鼻息,呼吸浅浅,没事。 薛远大口地喘息了一下,抵着顾元白的头顶,也闭上了眼。 第129章 午睡醒来之后,顾元白拿到了孔奕林代写的信。 顾元白看完之后,分外满意,他再润笔一二,便盖上了他的章子,让人快马加鞭往西夏送去。 西夏二皇子敢设局利用顾元白,顾元白也打算回报一二,如今西夏老皇帝还未死,他便让李昂奕这登基之路变得更加曲折艰难一些,算是他的诚意了。 等李昂奕忙完国内的一地混乱之后,扶桑和大恒的沿海开战也已开始。李昂奕自比渔人,鹬蚌相争之际,他定不会放过这个趁火打劫的机会。 只看最后是渔人得利,还是黄雀在后吧。 顾元白齿间一动,咬了一口唇肉。刺痛一闪而过,眼中更加清明。 他会给李昂奕足够的时间让他将皇位坐稳,让他将军权握在手里。等李昂奕将西夏焕然一新之后,他再接手这崭新的土地。 李昂奕,是你会输,还是朕会赢呢? 七月的第一日,高柳微动,碧玉般的晴空蒙上了雨雾,小荷轻颤,游鱼藏匿,京城从前日夜里便落起了濛濛烟雨。 在微微细雨之间,宛太妃的棺柩被抬到了京城。 顾元白穿着一身白袍,头戴冠冕,身纹十二章纹。腰缠革带,佩绥在身,繁重的帝王衣袍一丝不苟,他久违地穿上了这样的一身衣服,却是为了迎来宛太妃的棺柩。 宛太妃死后,帝王的所有衣服都换成了浅色。 浅服在身,一点点地吸去雨水。烟雨从脸侧缓缓凝成珠子,顾元白轻轻一动,眼前的冕旒便晃乱了他的视线。 若是有雨,便少不得风。 模糊的视线之中,棺柩在雨中缓缓而来。 棺柩有白顶相护,未曾落下分毫的细雨,待到护着棺柩的人站定时,顾元白上前一步,在轻微的风、轻微的雨中,抬起愈发沉重的衣袍。 衣衫打落了将落的水,顾元白双手相盖,举至身前,再缓缓落下。 脊背弯曲,朝着棺柩深深一拜。 唇上应当也沾染了雨水,乃至于说话时便尝到了一股舌尖发苦的味道。 顾元白发上水露沉沉,眼捷被雨水压得快要看不清宛太妃的棺柩。初冬的梅花糕最是香甜,树下的阴凉最为喜人。 这些个回忆,也同棺柩一同压在了心头。揪着不放,夏日将来,冬日还在眼前,顾元白唇微张,他又尝到了一嘴的细雨绵绵,苦味变成了咸味,雨水不作美。 大恒的皇帝对着宛太妃的棺柩弯了好久的腰,而后低低,“太妃安息。” 身后的百官同样举起手,同圣上一同弯腰而拜。 宛太妃的丧礼规制已是规格内的最高,而宛太妃的碑文,则是由顾元白亲自撰写。这是顾元白第一次写这样的文章,大概是情到深处,他一挥而就。碑文出来后,看过之人无一不双目一湿,热泪盈眶。 [我与母久不见,亭下寻,其谆谆,颇言语,吾视旁之树神。树上有雏鸟,母与我共视,则喟然叹曰:待雏长,岂有不离母之?我朝之视,乃母鬓有数茎白发。前日,余又寻树,树之老鸟已复,惟长也茫然失措之于周旋雏,想其亦与我同。]1 田福生看到这,更是涕泪不成声。 宛太妃下葬之后,罢朝三日。 整整三日,顾元白把自己关在了书房之中。每日直到天色将黑,他才从书房中走了出来。 他的神色看起来还好,只眼角微红,犹如桃花披雨,似有似无的悲戚。 周围的人只当做不知,田福生伺候着圣上用了晚膳,瞧见圣上胃口不大好,便道:“护送宛太妃棺柩而来的僧人,小的前去问过了,是河北名寺金禅寺的僧人。他们自发而来,今日还同小的请辞,当真是什么都不要,一个比一个的心善。” 顾元白叹了一口气,“你曾跟朕说过,他们从京城返回河北,又从河北跟着太妃回来京城。他们与太妃有缘,临走之前,带来同朕说说话。” 田福生应道:“小的记下了。” 当晚夜中,顾元白猛得从恶梦中惊醒,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捏着被褥的指头发白,不自然地痉挛。 睡在床下的薛远瞬息睁开了眼睛,翻身就去桌旁倒了杯水,三两步递到顾元白的唇前。几口水下肚,顾元白攥着他的手腕,无措仰头道:“薛远,我梦见——” 话语戛然而止。 薛远坦荡地看着他,上半身就裸在顾元白的眼前,刀疤隐约,徒增匪气。 顾元白松了他的手,低头看着茶杯,盯着里头晃晃悠悠的水光,先前的恶梦都变得零碎,他状似无意地抬起手揉揉鼻梁,道:“怎么不穿衣服?” 薛远一笑:“天有点热。” 顾元白闻言,从手指缝中偏头看他,薛远的这一身皮肉当真是绝了,该有的地方有,匆匆一瞥之下,都还……不错。 紧实有力,刀剑生死之中用血水和战场锻炼出来的生机勃勃。 顾元白深呼出口气,将手里的水杯递给了薛远,闷声道:“再热,你也得讲规矩。” 薛远接过水杯,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圣上的手指。圣上眼皮一跳,宛若受了惊一般地猛得退后,茶杯从两人指尖骤然掉落,摔倒了绸缎被子之上,瞬息染湿了一片布料。 茶杯从顺滑的绸缎上滑下,轻轻在柔软褥子之上弹了一弹。 薛远一顿,低着头看着终于静止不动的茶杯,再抬头时,盯着顾元白的眼神已经变了。 顾元白面色平静,看了那片湿意一眼,镇定无比地道:“拿床新被子来。” 薛远沉沉应了一声,站着不动。 黑夜里,站在床边的他有些吓人。且他身上光了一半,无论他会不会对顾元白做些什么,只单看他身上那些起起伏伏的线条,就有些让人心里发憷了。 顾元白说想睡他,但真看到他时又头疼。想法是一件事,做与不做是一件事,拿命去搏一搏想法,这还是不值当。 顾元白心里头还残余着被恶梦惊醒的后怕,“别杵在朕的床边。” 薛远膝盖往床上一压,手臂往前一压,顾元白不自觉往后一退,靠在了墙面之上。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顾元白面色一黑,他在躲什么,在躲薛远? 不就是光了个上半身吗,顾元白,你躲他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怕他了? 语气转瞬硬了起来,“薛九遥,你想要做什么?” 圣上缩在墙角处,语气却强势极了。 夜灯昏暗,薛远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样的亮度,他看得清清楚楚,圣上的眉间蹙着,唇角往下压着,发丝凌乱,跟个逞强的小可怜似的。 甚至眼角处,还有着这段时间以来的红意,眼皮都肿了。 顾元白每日一点一滴的变化能逃不过薛远的眼睛,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双眼睛在这几日以来藏起来隐忍地哭了多少次,小皇帝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也不想要旁人见到他的狼狈,于是薛远便只能当做不知。 他俯身向前,逼近顾元白。 身上的气息一点点包围。 属于兵戈、大漠的气息,顾元白觉得奇怪,他一直压抑着的难过的心,在这一瞬间竟然变快了起来。 胸腔之内的心脏砰砰乱跳,跳得顾元白心烦,他伸手推着薛远的胸膛,绝不肯在孝期干任何一点儿不纯洁的事,“滚。” 然而手碰上去,就是毫无衣物阻隔的触感。 顾元白一僵。 僵住的一瞬,薛远已然到了面前,热意袭来,顾元白心中一惊,正要肃颜。薛远却只是轻轻俯身,在圣上发热的眼皮上心疼地落下一吻,移到耳旁说:“臣这就去给您那床被子来,很快,您等等臣。” 话音刚落,他便干净利落地起身,从床上退下,抱着湿了一片的绸缎被子离开。 顾元白靠在墙角处半晌,才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 良久,他觉得耳垂发痒,上手揉了一揉,才不知从何时开始,耳垂竟然热到发烫。 他也未曾感觉到热意啊? 顾元白皱眉,又碰了碰脸庞,也是微微的发热。 他若有所思。 一场恶梦而已,竟然让他都失去判断冷热的能力了。顾元白躺在了床上,不远处柜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清晰入耳,他侧过头一看,黑暗中逐渐走过来一个身影,抱着床褥,走到床旁夜灯处,人影缓缓清晰。 “我不需要如此厚的被褥,”顾元白实话实说,“朕现在倒觉得有些热。” 热?薛远神色骤然一变,他将被褥扔在一旁,上去便摸了摸顾元白的额头,还好,没什么吓人的炙热感。 但他还是不放心,正要沉着脸走出内殿叫人,却被顾元白拉住了手腕,“你要去做什么?” 薛远语气里带出了一分焦躁,“我去叫御医。” “不必,”顾元白命令道,“朕的身体朕自己晓得,薛远,朕现在让你躺下睡觉。” 薛远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五指捏到咯咯作响,半晌,他转过身,三五遍地试了下顾元白额顶的温度,才勉为其难地坐在自己的床铺之上,坐姿端正地盯着顾元白看。 顾元白被他看得心烦气躁,耳垂更是发痒,最后倏地起身,掐住薛远的下巴,恶狠狠地道:“别看朕了。” 薛远表情一滞,他眼中复杂,又露出了那一种让顾元白看了就觉得压着一口气的表情来。 好像是被抛弃、被要掉了半条命一样。 顾元白唇角拉直,他手中用力,在薛远的下巴上留下一个红印,最后收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你爱看就看吧。” 第130章 薛远不应该露出这样的神情。 无论是残忍还是嚣张,斯文还是狠辣,薛远都不应该有这样的神情。 可怜、心酸,像是快死了一样,看得人呼吸一滞,重话都说不出来。 顾元白闭着眼,在心烦意乱之间,睡了一个不安稳的觉。 第二日,他接见了来自金禅寺的河北僧人。 薛远在其中见到了曾在圣上院落之前三顾而不入的僧人,他稍稍一指,圣上便抬眸看去,将那年轻僧人看得浑身一僵,紧张得不敢动弹。 圣上微微一笑,“莫要拘谨,上前来说话。” 年轻僧人咽了咽口水,上前唤了声佛号,行礼道:“小僧慧礼,拜见圣上。” “无需多礼,”顾元白笑得很温和,和僧人心目之中灭佛灭得说一不二的威严皇帝完全不是一个模样,“你瞧起来年纪不大,可有双十年纪?” 僧人一板一眼道:“小僧已有二十一。” 顾元白笑了几声,随口问了一句,“你在净尘寺时,曾徘徊在朕的院落之前三顾而不入,是认错了谁?” “小僧也是这会才知道那处的香客是您,”慧礼踌躇道,“还请圣上勿怪,小僧那时无状了。小僧倒也不是认错了谁,只是……只是小僧听到几位女施主口中说了一个名字,那名字好似与我师父少时家人名字相同,小僧一时游移,才在您院落之前三顾不入。” 顾元白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温茶,“巧了。是谁的名字?” “姜八角,”慧礼忐忑地笑了笑,“我师父未剃度前的俗家姓氏便是姓姜,师父少时还有一兄,师父的兄长曾经对他说过,若是以后生了女儿,孩子便以八角、儿茶为名。” 顾元白端着茶的手倏地一抖,猛得抬头朝着僧人看去。只听一旁“嘭”的一声巨响,田福生手中的茶壶乍然摔落,茶水溅了一地,老太监目露惊愕,嘴唇翕张,颤抖不已。 东翎卫在傍午时驾马从皇宫而出,出了京城后便奋力扬鞭,马蹄扬起湿泥,急速往河北而去。 这是救治圣上的最大希望了,绝对不能出现任何一点问题。皇宫之中,金禅寺的僧人茫然无措地被田福生安置在宫内,众人围聚在慧礼身旁:“慧礼,你师父是怎么回事?” “圣上为何对我们如此优待?” 年龄相仿的年轻僧人们一句接着一句,慧礼挠了挠头,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金禅寺的僧人们不知,但知晓缘由的人却已经开始激动了起来。 田福生为圣上奉茶的手都在颤抖,顾元白看他这样,不禁笑了,逗趣道:“你这般心神激荡,若那僧人不是姜女医的叔祖,亦或是他早已失了医书不通医术,你岂不是要白白高兴一场了?” 田福生呼吸一滞,“圣上,您可别拿这种事打趣小的!” 顾元白失笑地摇了摇头。 他初听闻时也是惊喜,但很快,顾元白就将惊喜压了下去。他开始去想最坏的结果,去做好最不好的准备,只有这样,当现实真正走向不美好的发展时,顾元白还能保持着自己的风度。 金禅寺在河北省内深处,比避暑行宫要远得多,一来一回也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在这半个月内,强制和亲王戒香的侍卫也曾来报,和亲王的戒断反应很是强烈,但和亲王都已咬着牙一一坚持了下来,以他如今的意志来说,一年左右应当便可彻底戒断。 顾元白沉默了良久,道:“戒香成功之前,就不要拿他的事来同我说了。” 侍卫应了身是。 顾元白的全副心神除了政务之外,其余都放在了河北金禅寺中,连薛远在他面前坦胸露腿也不能唤回他的片刻心神。 薛远憋得脸色难看,心道,这他娘的就是想睡我? 除了圣上,姜女医也得了消息,每日都殷切盼望着金禅寺中的僧人便是自己的叔祖,更期盼叔祖手中有办法可救圣上一命。 宫中金禅寺的僧人,也有寺中长老带队。这几位老者比年轻僧人知晓的要多得多,田福生亲自来向他们打探多次,越是打探,便越是心中肯定,觉得姜女医的叔祖一定是去金禅寺当了和尚! 怪不得他们怎么也没有在河北找到人! 逃荒之时,饿殍遍地。金禅寺那时便放僧人出门,用寺庙之中的口粮能救一个人便救一个人。金禅寺寺庙小,依山而建,地处偏僻,正因为如此才能保留些许粮食。待慌乱结束,金禅寺也因此而成为河北名寺,人人对其敬佩非常。 寺中长老同田福生说,慧礼的师父空性,便是在那时以灾民之身孤身入寺的。 原来满心冰凉,冷风都可在心中呼啸,现在有了确切的消息,田福生还没见到人,就已激动地在夜中攥着衣角偷偷哭过了好几回,满心都是欢喜。 等偶尔早上起床一看,呦,对面张大人的眼睛也是通红的。 在这种焦急的等待之中,终于,前往金禅寺的东翎卫带着一中年僧人与几包袱的医书,风尘仆仆地回京了。 事到临头,顾元白反倒不急了。 他只是一笑,轻描淡写地道:“奔袭数日怎么能在这时强行让人带他来为朕把脉?东翎卫辛苦,那僧人也辛苦,回去休息两日,待缓过来后再进宫来见朕吧。” “哎呦,圣上,”田福生急死了,“您先让人瞧瞧吧?” 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顾元白瞥了他一眼,“不瞧,两日后再说。” 任谁急,顾元白也不急这一日两日的功夫。他好好的吃了晚膳,睡了一个好觉,待到第二日一早,出乎顾元白的意料,被东翎卫带着长途奔袭的僧人空性,主动来求旨面圣了。 顾元白眉头一挑,悠悠道:“请!” 过了片刻,一位身材清瘦面容坚毅的中年僧人便走了进来,伏地行礼道:“小僧空性,见过圣上。” 圣上坐在桌后,声音清朗,“起。” 空性起身,拱手垂头,他身穿袈裟法衣,虽是一个小小僧人,但气质却非常人,当真有了几分世外高僧的风范。 “小僧已知晓圣上找来小僧的缘由,”空性坦然道,“小僧自从与兄分离,便将祖籍医书当做至宝,未曾有片刻懈怠于此。只金禅寺地处偏僻,小僧除了诊治寺中众僧的风寒胃火之外,也未曾给过旁人诊过脉。” 顾元白一笑,风度翩翩,“无论治不治得好,朕都不会降罪于你。” 空性神色一凝,肃然道:“小僧必当竭力。” 顾元白面上再淡定再大气,等到空性为他把脉时,他还是不由屏住了呼吸。察觉之后,他心中好笑,又缓缓放松了身体,转身往周身一看,他身边的人都已目不转睛地盯着空性,各个屏息凝神,紧张得微微发颤,面色涨红。 薛九遥会是何样? 顾元白又往另一方侧头,薛远也正在看着空性,他好像察觉到了顾元白的视线,侧头对上了圣上的双眸,僵硬地笑了一下,无声安抚着顾元白:“别紧张。” 紧张的是你吧,薛九遥。 脉搏之声跳动缓缓,好似过了一瞬,又好似过去了很久,空性起身,“圣上,小僧冒犯了。” 他在顾元白身上的几处穴道按压了下,有些疼,有些却并无感觉。一番诊治之后,空性心中已有了底,他面色稍缓,却不敢将话说得太满,“小僧的医术之中似乎是有救治圣上的方子,但小僧却不敢全信书中所言。若是宫中的御医也在,小僧可将医书拿出,与其共同研习一番。” 这句话刚出,殿中紧绷的气氛一变,顿时喜悦了起来。 顾元白瞳孔紧缩一瞬,强自平静一笑,“既然如此,便辛苦你了。” “这怎么能是辛苦?”空性苦笑不已,“您不知道。小僧自从听闻您身子不好之后,便心中担忧不已,日夜都想要往京城而来。小僧在一年之前,便将医书所得整理为了五册书,想要托人带到京城献给您,但小僧托付的人却在两月之后将这五册书完璧带了回来,小僧那时才知晓自己想得太过简单,哪里能是什么东西都能送到圣上面前的?” 顾元白一愣,追问道:“去年?去年什么时候?” “去年六月初,”空性叹着气摇头,“京中的官员也不肯受百姓的礼,当真是廉洁奉公,正气凛然。” 顾元白懂了,那时正是反腐时节,百官都被吓成了怂瓜,确实没一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乱收东西。 一时哭笑不得,反腐一事促成了蝗灾之事的优势,但他却硬生生地推走了一次救治自己的机会。 但终究,老天还是眷顾他的。 顾元白让太医院的院使前来照顾空性,让其与太医院众人一同研制个能治愈他如此症状的章程来。 一直到了月底,顾元白从未催促过太医院半分,但御医和空性却很是着急,他们千百次地琢磨药方,因着圣上身体太过虚弱,又常年服用各种药物,所以顾忌良多。要去平衡药方又不能损害其药效,一直忙到八月份,太医院才递上一个完备的章程。 顾元白觉得这个速度已然算快。 而这时,顾元白已经为宛太妃守孝两个多月了。 时间匆匆,宛太妃也已走了许久。顾元白偶尔想起她时,悲痛缓缓,温情存留心头。将太医院的章程拿在手中时,他突然恍然,宛太妃即便是死了,还是为顾元白带来了一番大礼,那便是送她到京的僧人之中,找到了救治顾元白的生机。 盛夏,蝉鸣鸟叫声不断,冰盘在殿中冒着袅袅凉气。圣上听到薛远焦急呼唤,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之间,泪流满面。 第131章 一双大手擦去顾元白脸上的泪,薛远急得满头大汗,粗粝指腹小心翼翼,“怎么突然哭了?” 顾元白从来没有在人前哭过。 但他此刻却默然无声地流了满脸的泪水,未发出分毫的声响,悄无声息的,等薛远注意到时,惊愕之下,心都揪住了。 顾元白顺势抓着薛远的衣领,攥着衣衫的手指用力,玄衣在他手中皱起、团成了一块,直到猛然涌起的那股气消散,顾元白才松开手,喃喃,“我竟然哭了么。” 薛远擦过他的眼角,顾元白不由闭起了眼睛,盛夏的空气炙热,薛远的手一碰,泪水都好似被烫得停止了一样。 薛远从宫侍手中接过温热的巾帕,擦着顾元白的脸,心疼得不会说话了,“别哭了。”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顾元白缓缓闭了闭眼,“无事。” 他将骤然升起的失措情绪压下,再睁开眼时,便看到薛远的衣领已经被他攥得散乱了开来,顾元白面上的窘迫之色一闪而过。他伸手稍稍整理了他的衣襟,拿起巾帕,“手。” 薛远手上有些湿痕,不知是汗水还是顾元白的泪水,顾元白低头,认真地擦过他的手,从指缝中滑过。 “圣上的手好小,”擦着擦着,薛远突然忧虑道,“也好瘦,手腕这么细,臣两个手指头就能圈得过来。” 顾元白心中的伤感被打碎,“薛将军这话说得好笑,朕的手指长,和女子的素手比起来,更是大了不止两三圈,你哪只眼觉得朕的手小?” 薛远突然阴沉了下来,“原来圣上还知道女子的素手大小。” 顾元白:“朕只是觉得你在睁眼说瞎话。” 薛远瞧出他的心情还是不怎么好,想着办法逗他开心,手指在圣上手心里挠了一挠,半真半假地黑了脸:“臣都不知道女子素手是多么大,多么小。” “那你就去看,去瞧去摸,”顾元白微微一笑,把薛远的手一扔,巾帕也扔给了宫侍,“起开,别碍着朕的眼。” 薛远莫名其妙地站起身,退到一旁看着顾元白的背影,丈二摸不到头脑。 顾元白将太医院递过来的东西重新看了起来,翻到最后,太医院含蓄写在其上的弊端也已一一列出。 顾元白的身体亏损太大,即便是养好,也无法孕育子嗣。他的身体弱是天生的弱,又错过了少时根骨未开的最好时候,现如今只能尽力去补一补他的身子,使寿命长久,不再如此提心吊胆,但大约是无法如普通人那般能跳能跑的健康了。 无法孕育子嗣对一个帝王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打击,但顾元白却接受得良好。只要能比现在好,能使寿命延长,顾元白已经感谢天地了。 等顾元白颔首之后,太医院便开始按着章程做起了事。 五天后,一个阴雨天气,有人冒雨前来禀报,和亲王妃在两日前腹痛,当日诞下一女,如今母女平安,正在和亲王府之中。 顾元白一愣,倏地站起,“女孩?” 宫侍道:“是个女孩。” 顾元白出神了一会儿,喃喃:“女孩也很好,很好。” 露出笑,“派人去通知和亲王,再赐下赏赐,让王妃需要什么就说什么,朕为她们母子俩做主,谁也不能懈怠。” 说完,顾元白就在殿中来回踱步,他说不清是期盼着和亲王妃诞下男孩还是女孩,若是男孩,那必定要抱养在顾元白的膝下,王妃是不能亲自抚养了。 如今生的是个女孩,顾元白就需要在宗亲府上再找些其他的孩子。 他叹了一口气,但心中却微不可见地放松,顾召的孩子若是当成他的养子,以后会坐上他的皇位,他终究是……有些膈应。 但女孩就不一样,甚至因为是女孩,王妃也要轻松一些。她若是想抚养自己的女儿,那便亲自抚养。若是她不喜欢这个女儿,那便送到宫中,顾元白会认其为女儿,会给她一国长公主的尊贵地位。 不过王妃向来坚韧,想必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独身抚养女儿。 若是如此,顾元白会尽可能地补偿她们母子俩,代替和亲王作为她们的靠山。 顾元白能放和亲王去北疆,这已经是帝王的仁慈,是看在和亲王被人陷害到如此地步的份上。但和亲王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不要再妄想回京。 即便是和亲王妃求情也不可以,顾元白已然退步,再也不会更退一步。 等到休沐日的晴朗天气,顾元白便暗中去了和亲王府,去探望刚刚出生的小婴儿。 稳婆将小丫头抱了出来,“圣上,您瞧瞧,这便是咱们和亲王府的第一个小姐了。” 小婴儿还在睡着觉,毛发稀疏,小手握成拳头放在耳朵两侧,小得好似连风吹都受不得,顾元白没有多看,便让人赶忙给送了回去。 王妃现在不能见人,她便派了身边的侍女前来传话。一问和亲王如何处置,二问她是否可亲自养育女儿。 顾元白反问,“问问你主子是想见还是不想见和亲王,想养还是不想养女儿。” 侍女跑回去问了和亲王妃,王妃抱着自己的女儿,温柔地将女儿的小手放在唇前亲了一下,回头道:“我不想见王爷,我只想安稳地养大我的女儿。” 王妃在知道自己生下的是个女儿后,没人知道她心中的庆幸。 她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若是个男孩,那必然要养在圣上的身边,可那样的沉重又脏污的罪恶,连她都心中一颤神经紧绷的秘密,圣上时时刻刻看着她的孩子,又怎么会心中不计较呢? 和亲王越是因为顾元白想要一个儿子,王妃越是喜悦自己生的是个女儿。 她的女儿不必承受来自父亲那样扭曲的情感,她是干干净净的,王妃看着小小的她心中便软成了一块,幸福便升了起来。这样平静又温暖的生活,她不希望再被和亲王打破。 顾元白听到了王妃的回答之后,点了点头,道了一句:“朕知道了。” 赏赐放下之后,顾元白便起身带着人离开了和亲王府。一路上,烈日昭昭,街道之上人来人往,薛远突然问道:“圣上喜欢襁褓小儿?” 顾元白看了他一眼,薛远佯装随口一问,目光正在周围商贩的摊子上转悠,如同一点儿也不在意顾元白的回答。 顾元白学着薛远的样子,勾起一抹虚假的客气的笑:“我喜欢幼童的程度,就如同薛将军喜欢女子素手一般。” “说清楚,”薛远俊脸一板,不笑时便有阴煞在眉目蒸腾,他面上吓人,却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借着袖袍的遮挡,偷偷牵住了顾元白的手,“我何时说过喜欢女子的手了?” “我要是喜欢,”他想用手指插入顾元白的指缝,含糊带着轻浮,“也是喜欢这样的手。” 他的手指骨节总是咯人,粗硬分明,插入顾元白掌心时的酸胀感从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顾元白不喜欢被他握着,疼。也不喜欢被他塞着舌头,涨。 不在孝期倒还能品出一二分美好,现在?顾元白没当众踹他一脚就是好事。 他皱着眉头,要抽出手,可薛远却好似不知道一般,握得更为用力。 袖袍将两只手的动作掩埋,薛远强硬地握了一会儿,又软了下来,“圣上,您这一个月都不让臣靠近……” 他压低声音:“连握手都不让臣握。” 才品味过亲吻揉捏滋味的薛远,知道现在是国孝在身,知道顾元白不愿意做出格的事,他也不想做,他只是想要偶尔握一握顾元白的手,去压一压至今仍然不安的心。 单单去稳定心神而已。 他叹了口气,真情实意地道:“臣就只握着,必然规规矩矩。” 然而这听在顾元白的耳朵里,不亚于“蹭蹭不进去”的威力。 顾元白眼皮一跳,毫不留情甩开他的手,转身让田福生上前,给他擦擦汗。 田福生在薛大人的瞪视之中,乐呵呵地给圣上擦过了汗,面上带了喜色,“圣上,您好像又长了一些,小的都快够不到您了。” 顾元白露出几分笑意,“真的?” “小的哪里敢说假话,”田福生当真觉得圣上是长高了,也好似是更瘦了,他给圣上挥着扇子,圣上的发丝在空中飞舞,被烈日照出几缕金灿灿的光芒来,田福生突然想到,“小的还记得圣上有一把图画得顶好的扇子,山水之色跃然纸上,那把扇子还在去年行宫时被圣上带在了身上,但也不知从何时起,小的竟然找不到了。” 因为宛太妃的去世,所以今年圣上的寿辰和宫中的宴饮都不再举办。行宫避暑,顾元白一想起行宫就会想起宛太妃,他也不愿意前去。 如今已是八月份,顾元白早已打算在京城熬过这个盛夏。 田福生一说,顾元白若有所思,“可是褚卿曾献上的那一把折扇?” 田福生连连点头,“褚大人那一把扇子当真是一绝,十成十的耗尽了心思,那样的一把扇子即便是现在,有钱人家也愿意画上千金去买一把,更何况褚大人的名声响亮,君子六艺,画技一绝,这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事。” 墨宝值千金,说得便是如此吧。顾元白感叹不已,也不由可惜了一番,“那扇子给朕的时候,朕还喜欢得很,但是可惜,如今早就不知丢失何处了。” 圣上的东西,无论哪一样都会被宫侍收好。这扇子十有八九是顾元白自己弄丢的,除了遗憾,也全无办法。 薛远在一旁听得默不作声,只笑意渗人。 而在圣上坐镇京城的时候,远在沿海的福建水师,正在海面上和扶桑的水师激战正酣。 第132章 扶桑收到了大恒皇帝已死的消息后,当即派遣战舰和水师从三方侵入大恒沿海,拿出家底同大恒一搏。 攻击福建的扶桑水师大型船十艘,小船二十艘,在夜中朝着福建沿海靠近。 大恒一方的海上战舰单是大型船便是三十艘,中小型战船为五十艘,福建水师数万士兵吹响号角、打响锣鼓地迎战。 扶桑前来探查敌军消息的五艘小船心中一惊,即便是黑夜妨碍了视线,他们也能看出绵连不断的大恒船只,敌我双方实力差距过大,扶桑的探查船队看着一排又一排战船上士兵举起的火把,转身就驾驶着船回头跑去。 海面上波涛汹涌,西风阵阵,这猛烈的西风吹鼓起了扶桑的大军,让他们的船只可以乘风快速到达大恒的海面之上。但等扶桑的侦查船队想要逆风逃走时,这就困难上了数倍,他们一动,就被在战船上举着火把的大恒士兵看到了。 高亢的吼声响起,船上的校尉一脸激昂,楼船之上的投石机调转方向,在黑漆漆的夜中,士兵们拼命转动着船舵。 这五艘扶桑的小型战舰很快就被大恒的船只包围,船上的总兵暴跳如雷,“调转方向!调转方向!快找地方逃出包围圈!” 扶桑士兵满脸大汗地转动着船舵,总兵盯着他们的眼睛血红,正当又要破口大骂时,空中传来破空之声,总兵仰头一看,大脑空白,整个人僵住了。 巨石划破长空,从黑黝黝的夜空下越来越大,最后狠狠砸在了扶桑战舰之上。 海水被汹涌溅起。 大恒水师很久没有进行过战斗了,他们七八艘装备着投石机的船只包围住敌军的五艘小船,七八个投石机对准中间,百来斤的重石狠狠弹起,再毫不留情地落下。 木头做的船只彻底被击穿,木屑漂浮在海面之上,又被一个个掉落海面的人压下浮起。船只上的数百个士兵惨叫声、哭嚎声骤起,有的被巨石直接压成了肉泥,有的被波及坠入了深海,血肉将深色的海水染成了红色。战舰上的人在呆愣,在哭喊,可一波又一波,巨大的石头从四面八方袭来,将这些小型战舰彻底碾成了碎屑。 越来越多的士兵跳下战舰,但深海本就是危险重重,尤其是夜晚的深海。水师登上小船,去与这些掉落海里的扶桑士兵斗争,脸上凶狠,下手也是凶狠。 狼子野心!心狠手辣! 各个副将、将军早已聚在不远处的楼船之上,他们迎着西风去看不远处扶桑的水军,扶桑也察觉到了这里的变化,开头的船只正在往这边而来。 福建水师总将林知城此时激动得无法言说,他当机立断,“周副将,你带着一队舰队从左侧包抄,带着五艘大船十艘小船前去。” 周副将周身一震,大声应道:“是,末将领命!” 他挺直背咳咳嗓子,热血雄心在心中燃燃生起,“人呢!都跟我走!”大步离开,每一步都声声作响,步子急促,想要立功的心情火热。 甲板之上一共是五位副将,剩余的四位副将看他一走,连忙殷勤地看着总将,眼睛里头的着急和期待都快要比士兵手中的火把还要亮眼。 林知城也没有辜负他们的希望,“刘副将,带着铁头船顶在最前头,我要你做开路的前锋,你敢不敢?” 刘副将当即激动得脸上横肉抖动,他用力地锤了垂自己的胸口,“那有什么不敢的!末将领命!” 楼船上的数百士兵都往这里看来,每一个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福建水师除了驱赶海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别人战斗过了,他们的心情激动,看着那些已经跟着周副将、刘副将走了的兄弟们,更是心中羡慕得不行。 他们也想要抢军功,也想要为大恒去打杀这些狼子野心的敌人。在知道这些敌人竟然敢在大恒贩毒之后,在亲眼目睹圣上在沿海处禁毒后那些吸食香料人的惨状之后,福建水师们总算是体会到了岳飞所说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时是个什么心情了。 太恨了! 恨得都想要不要命地去和扶桑人拼命!去想要咬掉他们的肉喝了他们的血! 林知城看着满船士兵们燃烧着火焰的眼神,语速极快地做着部署。 “吴副将,你同样带着五艘大船十艘小船从右侧围堵。” “末将领命!” “赵副将、程副将,我要你们带着车船跟在铁头船之后绞碎敌军大船,绞盘给我动起来,大胆地去毁了敌军的船!” 陈副将连忙追问,“总将,我呢?” “你留在这,跟我在这指挥,”林知城道,“咱们还得命令楼船,轰他丫的!” 陈副将蔫儿了,强自打起精神来,“末将领命!” 人人都动作了起来,当扶桑军一踏入到大恒士兵的射程范围之后,迎来的就是从天划过的巨石。 扶桑水师乱了一刻,又连忙回击。他们自然也有投石机,但大恒的投石机是工程部最新改良过的军械,不止是弹起的射程更远,还要更为精准。 漫天乱石重重而降,黑暗之中,扶桑水师离得远,第一波只能让其产生慌乱。两波巨石下去,林知城命令停止投石,站在楼船的最高甲板之上,高喝:“全军出击!!!” “全军出击!” 一道人声一道人声的将这条命令吼了出去,刘副将在最前头,带着铁头船挥舞大刀,脸色涨得通红,脖子青筋暴起,他用尽全力吼着:“给我破开一条路!” 甲板上的水师奋力应声,不断摇着船橹,义无反顾地往前方冲去。 巨大而坚硬的铁头船,逆风而上地撞上了敌军。现在的风向不是站在大恒的这一边,开路的铁头船上的水兵们咬牙,挥舞着臂膀使劲地摇着船橹,加大力度,再加大力度!要一举撞碎敌人的船! 他们摇得手臂酸疼也不敢放慢丝毫速度,刘副将也在咬紧牙关,鼓舞着手下的兵:“那群狗娘养的竟然敢往我们大恒贩毒!总将也曾带你们去看过沿海的人毒瘾发作的场面,他们心脏得很!都给我打起力气来,再用点力,圣上给我们的粮食和肉是要我们赢来胜利!我们得给后面的兄弟破开一条路!” 水兵们埋头,汗珠子跑进眼里,眼睛生疼也不敢空出手去擦一下。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他们铁头船要给后面的船只开路! 身后带领车船的赵副将和程副将也是心中着急,赵副将面色一肃,“不行!我们船上的水兵都得支援铁头船,铁头船只有够快才能发挥威力。” 程副将严肃地点了点头,“你尽管带着人去,我带人顶在后方,放心!” 赵副将转身就要匆匆离开,突然,被西风而吹得猛烈飞扬的发丝,竟然缓缓停了下来。 赵副将愕然,他骤然转身朝程副将看去,程副将双手颤抖,也同样在震惊地看着他。 发丝又被海风吹了起来。 东风来了。 东风来了! 刘副将瞪大眼睛,近乎扯着嗓子吼道:“扬帆!给老子扬帆!!!” 手脚灵活的水兵们爬到桅杆上,解开绳索,只听“啪”的一声,巨大的帆布扬起。 越来越凶猛的东风将帆布吹起成一个大鼓,铁头船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轰然一下,彻底撞到敌人的船只。 开出了数条供着庞然大物一般的车船绞碎敌船的路! 恐怖的绞盘转动,硕大的楼船跟在后方,在东风相助之下一点点把敌人逼向后方。鲜血、断臂残肢,断掉的桅杆和细碎的木船,深海中到处都是人和尸体,哭喊声和勇猛的打杀声不断。 终于,天边微亮了。 扶桑人后退,调转船头准备逃回。各个副将聚在楼船上,每个人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经过一夜的厮杀,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经红了。 “总将,我们追吗?” 追吗? 扶桑水师逃走的地方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接应,广南东、两浙一地的水师不知道有没有战胜他们所对付的扶桑军,他们是应该去支援广南东和两浙一地还是应该趁胜追击? 林知城从副将们的身上看过。 每一个副将脸上都是壮志雄心,眼底都藏着还未停止的对胜利的渴望。 林知城只觉得身体之中的血液也沸腾了起来,他的胸腔同太阳穴一起鼓动,铿锵有力道:“追!” 大恒的海鹘如海燕一盘掠过水面,在东风下扬帆起航,急速逼近扶桑的水师。 扶桑人大声喊着大恒人听不懂的话,不知道是在咒骂还是在求饶。在扶桑的指挥船上,扶桑的总将狰狞地拽住几个大恒人的衣领,吼道:“你们不是说林知城没用了吗?福建水师败落了吗!” 这些大恒人正是被朝廷剿匪之后与林知城背道而驰的海盗同伙,林知城接受了朝廷的招安,而他们则是逃到了扶桑。 被质问的海盗推开总将,怒道:“谁能知道现在的皇帝竟然重用林知城了!你最好对我们有礼点,我们可是你们扶桑的贵客,要是没有我们,你们怎么能发现东南口的花!” 在逃亡扶桑时,这些海盗发现了东南亚的一种奇特的花,他们把这些花带到了扶桑,当做成为扶桑贵客的礼物。这些花之后便做成了西夏的国香,在周围的国家供销,此香让扶桑积累了无比巨大的财富。 总将眼神阴冷,恶狠狠道:“你们的消息让我们死了这么多的人,损失了这么多的战船!你们死了都不足惜!我回到国土就要去告诉天皇,让他们把你们全都赐死,扔到海里喂鱼!” 他刚说完狠话,后方就有船只来报,“大恒人追上来了!” 总将表情扭曲了起来,“混蛋!” 沿海百姓们在半夜就听到了海面上的厮杀之声。 号角连天,鼓声浩荡,百姓们心情激动得睡不着觉,待到天边微亮,他们连忙跑到沿海边,看到的就是遮天蔽日的大恒船只。 帆布扬起,海边都被遮掩,一排一排的船只追着扶桑的船只而去,近处的海面上满是战争留下的残屑,木板、打落的船、尸体、残肢…… 还有逃得飞快的敌军! 他们福建水师赢了!!! 第134章 “别人敢踩我鞋面一下,”薛远压抑着,声线绷成了一道弓,“我都得废了他一只腿。” 薛远汗流浃背之间,突然觉出了褚卫的好处来了。 这人现在先别杀,让他多出来蹦跶几日。 但转瞬,他就再也想不了其他了。 薛远的呼吸沉重,顾元白的脸庞近在咫尺。他就要埋头去靠近顾元白,可圣上却是偏过了脸,掐住了他的下巴,柔声,“我让你碰我了吗?” 他眉头挑出一个诱人又无情的弧度,“没有我的允许,你一根头发丝也不能碰我。” 圣上的手指,没有可以限制住薛远的力气。 薛远沉闷地大口喘息了一下,只要再一低头,就能吻住顾元白嘲讽笑起的唇。双手在车壁上用力的收缩,指甲划出刺耳的声响。 顾元白被困在怀里。 只要压下去,就能品尝到他的唇,尝遍他的脖颈和玉般的耳朵。 压着他的手,压着他的脚。 让他哭。 哭着喊“薛九遥”。 薛远心底的兽欲快要被逼疯,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顾元白身子弱身子弱……终究是被驯服,听从了圣上的命令,喘着粗气跪回了原地。 大腿绷起,老老实实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忍得青筋暴起,血色充盈,即便是狰狞也不能动。 圣上说了是惩罚,意思就是圣上可以挑逗薛远,薛远却死也不能碰他。 这惩罚的手段可以逼死人。 昏沉的马车之中,只有缝隙中有偶尔的光亮闪过。空气之中的尘埃在光线下如飘飞的金色沙粒,偶尔从圣上的指尖上滑过,再滑过衣袍。 顾元白的脚踩在薛远的大腿之上,他撩起衮服的层层下摆,叮当美玉碰撞出琳琅之声,那只白袜却实在碍眼,薛远哑声道:“圣上,臣给您脱掉白袜?” 圣上没有说话,阴影之中的面容看不清楚神情,只一个下颔清楚,瘦而俏。 薛远大着胆子伸手,试探地要朝着白袜上头探去。在他的手快要碰上时,顾元白冷不丁地道:“不准碰。” 薛远的双眼一下子红了,他宛若一头困兽,低低,“艹。” 顾元白翻开了一本书,昏暗下其实看不清书上的内容,他只随意的翻着,高兴了便翻得快些,不高兴了就半天也不动上一下。那只踩在薛远大腿上的脚,便跟着翻书的速度,轻轻往前,再吝啬地退后。 若有若无,擦肩而过。 薛远的脊背弯了起来,豆大的汗珠滴落在顾元白抬起的小腿上,“圣上,臣从来没有相看姑娘过,薛夫人也从来没给我说过什么亲事。” 顾元白眼皮撩起,脚尖一抬,在薛远结实的腰腹处落下,“你说,”向下压了压,脚底滚烫,“这东西,别人要是碰了,是不是也这么精神?” “不会,”薛远的声音吓人,“除了圣上,谁也碰不到。” 顾元白连翻了几页书,薛远的呼吸一沉,闷哼。 “怕是别人不用碰,”圣上的语气冰冷,“它就自己站起来了。” “臣保证,”薛远狼狈极了,烫意让他的五官扭曲,“若是真的有那样的一天,圣上就把臣给切了。” 马车倏地颠簸一下,足尖猛得向前。薛远抬头,赤红着眼睛的可怜,“圣上,白爷。” 一个大名鼎鼎、威名远扬的年轻将军,在北疆闻而生畏的少将军,被硬生生逼到这样弃甲丢盔的糟乱地步。 他的汗意已经浸透了衣衫,使衣袍变成了深浅不一的两种颜色。顾元白靠在车壁之上,每一次的晃动,眼前的琉珠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在黑暗之中,目光定在薛远的身上。 多神奇啊,薛远满眼都是他,为他疯狂,他变成这般模样。顾元白的心底满足感和惬意升起,好像薛远对待他的这种痴迷,让他也变得心情愉悦了一样。 这样的满足,和权力带给他的感觉全然不同。但殊途同归,同样让他精神战栗,让他足尖绷紧,头皮发麻。 能让薛远变成这样的,当然只有自己一个。 “薛九遥,”圣上道,“记住你说过的话。” 薛远从喉咙里应了一声是。 顾元白嘴角勾起,终于开了金口,漫不经心地撑着头,指尖莹白,“碰吧。” 如打开了猛兽链锁,如饥渴的旅人遇上了甘露,薛远露出狰狞利齿,骤然朝着圣上扑了过来。 马车动了几下,骏马被惊扰一瞬,随后便被驾车人安抚。 薛远从马车上跳下来,秋日的风吹过他湿透的衣裳,冷意瞬间袭来。 他下颔紧绷,眉目之中充斥着不餍足的戾气。侍卫长看着他胸前背后汗湿的衣裳,迟疑片刻,“薛大人,你这……” 薛远转头看了他一眼,面色的烫红和布满血丝的眼底吓了侍卫长一跳,“薛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 这条路怎么这么短? 薛远面上的阴煞更浓,身后动静响起,圣上要下马车。 薛远顿时忘了侍卫长,快步走到马车旁递出了手。 顾元白衮服整齐,发丝一丝不苟。他低头看了一眼薛远,眼角眉梢的红意稍稍勾起,白玉的手指搭上,步步稳当地下了马车。 田福生跟在圣上身后,尽心尽力地道:“圣上,太医院的御医和空性大师已等在殿外,今日的针灸得在正午时分进行诊治。” “朕注意着时辰了,”圣上的嗓子微微发哑,顾元白轻咳了几声,再出声时已恢复原样,“不急,朕先沐浴。” 田福生仰头看了看天色,“小的这就去准备。” 顾元白懒懒地应了一声,骨头里泛着惫懒。突然想起来,“明日里褚卿会送来一幅画卷,你去找一个懂得李青云真迹的人来,看看他手中的那副是不是真迹。” 田福生一一应下。 褚卫回到府,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之中,研墨作着画。 七年的游历或许让他变得愤世嫉俗,但也让他学会了许多,模仿一个前朝名声远扬的大画师的笔触,对他来说,也不过是琢磨片刻的功夫。 褚卫落下了笔。 水墨在宣纸上成形,李青云作画喜欢豪爽的泼洒,他用色喜朱砂、红丹、胭脂和石绿、石青几色,喜画重岩叠嶂的群山,再用铅白着层层溪流瀑布。户部尚书送予圣上的那半幅真迹,便是李青云的名作《千里河山图》。 巧了,褚卫在游历时曾在一位隐居山田的大儒那里见到过《千里河山图》的下半卷,他对那副画过目不忘,即便是一丛竹、或是山水的波纹也清晰如在眼前。 他自然没有李青云的真迹,但这只是一个面圣的借口罢了,他也不需要真迹。 夜色披散,灯火点起。 一副可以以假乱真的《千里河山图》在褚卫的笔下缓缓诞生。 褚卫放下了笔,看着画上未干的笔触,轻轻勾唇,将烛光灭掉,走出了书房歇息。 圣上的诊治,一次便要占去一日里近一半的时间。 太医院的御医已是鬓角微湿,他将长针一一收起,田福生小心喂着顾元白用药。 顾元白浑身无力,脸色苍白,额上也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空性把完了圣上的脉搏,同御医们小声说着话,过了片刻,他们就将圣上今日身体如何据实说了出来。 这些话实在深奥,顾元白皱着眉,不懂的地方也不愿意糊弄过去,一个个问得仔细。 他的身体不好,如今的针灸和药物主要是为了拔除他体内的寒气。待到寒气拔除之后,便开始养着他疲弱的身子骨。 顾元白安心了,笑着道:“待到朕身体好了那日,太医院诸位与空性大师便是头等的功劳。” 几人推辞不敢,笑呵呵地被田福生带出了宫殿。 薛远匆匆跟着追了出去,拍着侍卫长的肩膀道:“张大人,人有三急。” 一刻钟后,顾元白从诊治当中恢复了几分力气,他伸出手,小太监连忙冲上来扶起了他。顾元白披着衣服起身,走到桌旁坐下。 今日的政务还未处理,顾元白勤勤恳恳地开始今日的工作,心中叹了好几次气,若是以后的诊治也需一下午的时间,那这些政务还要再下发一部分下去。 烛光下批阅政务终究是对眼睛不好,偶尔一次可以,长久必然不行。 顾元白两本奏折批阅完,田福生和薛远就一前一后地走了回来。田福生面色怪异,走到圣上身后默不作声。 顾元白倒是道:“薛卿,你父亲来了折,过两日便可回到京城。” 薛远不惊不喜,“臣知晓了。” “你那几日便待在家中,好好陪一陪薛老将军,”顾元白笑了,“薛老将军若是看到你在殿前伺候,只怕会怨朕把你拘在面前,使你委屈了。” “不委屈,”薛远真情实感道,“家父也只会感念圣上看重臣的恩德。” 只要进宫了,薛远就绝不给顾元白再次把自己赶出宫外的机会。 想尽办法也见不到顾元白的日子,瞧瞧褚卫如今那样,就知道有多么艰难了。 薛远幸灾乐祸地想,他是绝对不允许此事再发生的。 第135章 次日早朝之后,褚卫便请旨入了宣政殿。 他身着官袍,手中抱着一卷放入布带之中的画作。与他同行的还有御史台的一位的官员,这官员素来痴迷李青云的画作,颇有了解。他被田福生一同请来,便是想看一看这一上一下两幅画是否同为真迹,能否合为一体。 今日正是阴雨天气,画作会泛些潮气,使纸张微微皱起。皇上库房之中的那幅画作已经摆在了案牍上,御史台的官员眼睛一亮,一个劲地往画作上看去。 顾元白笑了,打趣道:“万卿这个眼神,都要将李青云的画给烧着了一般。” 万大人拘谨一笑,同褚卫一起行了礼。起身之后,褚卫便将怀里的布带递给了太监。 《千里河山图》的上下两卷,终于放在了一起。 顾元白一眼看去,便不由失笑:“褚卿,你这画必定是假了。” 虽然他不懂画,但他至少可以看出画作的新旧程度,若是单独看着还没什么,两幅画放在一起,新旧的差别便倏地大了起来。 褚卫嘴唇翕张,最终抿直唇,垂眸看着桌上的画。 瞧起来有几分失望的模样。 万大人突然“咦”了一声,凑近去看褚卫的那副画,“圣上,这可当真奇怪,虽是新旧不同,但这幅画的运笔还是山水走向,都是李青云作画的习惯。不看新旧,只看画,好似还真的是李青云画的一般。” 顾元白一愣,鼻尖微皱,“当真?” 万大人不敢将画说满,“臣再看看。” 阴雨天气,本就没有日光,万大人越看越像,心中也越觉得古怪。他将上下两幅图连在了一起,瞧瞧,断开的地方无一丝缝隙,每一处都同上卷合在了一起,这若是不是一幅画,仿画的人又是怎么做到的? 难不成只凭着下半幅画卷,就能毫不出错地与上半幅画卷对上吗? “太像了,”万大人感叹,“即便臣知道这是仿画,也不敢说画里有什么不同。” 顾元白眼角一勾,“有意思。” 他上前去,万大人退开。圣上弯腰俯身,看着褚卫献上来的那副画。 褚卫则在看着圣上。 顾元白的黑发在脊背上欲落不落,他每轻微地动上一下,最边上的几缕发便危险重重一分。 若是垂下来,会扫到褚卫的画上吗? 若是扫到了,怕是要沾上一角已被雨水湿气染湿的水墨了。 褚卫思绪刚过,圣上的发丝便从两侧滑落,褚卫下意识地快步上前,在发丝未曾碰到画作时便及时接住。 圣上的眼神投在了他的身上,褚卫君子如玉,他镇定极了地道:“这画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还是莫要碰到圣上为好。” 顾元白笑了笑,直起身,拍了拍褚卫的手臂,“褚卿细心。” 黑发也跟着从褚卫的手中划走。 褚卫收回手,眼中细微的笑意升起,“不敢。” 这画虽然是假的,但画中的内容却像是真的。顾元白被勾起了些兴趣,他让褚卫将画留下,若是下次再遇上卖予他画的人,及时前来禀报。 而不久后,薛老将军果然回京了。 他先进宫与顾元白商议正事,边关互市开展得分外顺利,张氏对商路本就准备了许久,他们在买卖生意上是老本行,因此做出来的互市,要什么都能有什么,极大得勾起了游牧人对互市的兴趣和热情。 热情表现就表现在,从北疆引来的骏马一批一批的充入军队,北疆的牛羊一部分贩卖到了南方,一部分入了军营给士兵们添添荤腥。 加上先前西夏送来的马匹,军中便可再多组建一万骑兵,骑兵之中,重骑兵的装备和训练手法也在不断完善,粮食不缺,充足的肉类和蔬果便可喂养出足够健壮有力的体魄。 这么多的牛羊一入军中,士兵们对顾元白的推崇和爱戴可谓是更上一层楼。他们知道日子好坏,这样有肉有米的生活,他们没当兵之前从没体会得到。 全天下,当兵之后能比当兵之前的日子更好,也只有大恒能做到。 军队太重要了,顾元白问了牛羊骏马一事后,又问了边关备守,薛老将军感慨良多,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臣带兵驻守北疆时,北疆士兵骨瘦如柴,北疆的百姓更是人心惶惶,睡觉也睡不安稳。但等臣这次回京时,”他忍不住露出一个笑,“百姓夹道相送,泪洒十里,给臣同将士们送的东西太多,以致我们都带不下。” “还有北疆的士卒们,”薛将军忍不住眼睛酸涩,“去年连绵大雪,北疆的房屋坍塌数所,士兵连夜去救人清雪。大雪连下了数十日,路都被封了,但北疆的士卒们却未曾冻死一个人。” “我们喝着老鸭汤,裹着圣上您给的棉衣,都安安全全地过了整个冬。” 顾元白被他说得心头暖意升起,他笑了笑,又忽然真心实意道:“这便是朕生平最想要看到的场景。” “安得广厦千万间,”圣上低声,“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此言一出,薛老将军顿时泪流满面。 薛老将军一路眼含热泪地出了京城,圣上特意让薛远陪他一同回府。薛远看了薛老将军一眼,头疼,“薛将军,你能别哭了吗?” 薛老将军的袖口已经被眼泪擦湿,“圣上实在是太好了,圣上太好了。” 薛远脸上露出笑意,“圣上自然好。” 薛老将军直到回了府,胸腔之中的激荡和感动才逐渐平静,他在儿子面前哭了这么久,一时有些尴尬,便咳了咳嗓子,“过些时日,你就要二十五了,都快要到而立之年了,薛远,你什么时候能给你老子我娶回来一个媳妇?” 薛远认真思索了一番:“难。” “你娘和我都知晓你已有了心上人,”薛将军长吁短叹,只以为他是不想多说,“你父二十岁便有了你,又两年之后,林哥儿出生。如今我已过不惑之年,却连个孙儿也没抱上。” 薛远懒懒道:“简单。明日我便找几个愿意给薛二生孩子的姑娘,把她们和薛二关在一起。什么时候怀胎了,再什么时候从房里出来。” “你都有了心上人,你心上人怎么不给老子生孙儿?”薛老将军面色一板,大大的不满,“难道你这个没用的兔崽子,到现在还没让人家同意嫁给你?” “生不出来,”薛远实话实说,“也确实还未曾同意嫁给我。” 可能永远也不会同意嫁给他,薛府好像也……养不起圣上。 薛老将军沉下了脸,“既然人家不愿意嫁给你,你就别再给我想了!回府我就要你娘给你张罗婚事。” 薛远面不改色,“薛将军,我不举。” 薛老将军彻底忍不住怒火,爆喝道:“你不举,你在北疆连洗了半个月的裤子是怎么回事!薛九遥,你长本事了你,为了一个不喜欢你还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你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 这一声的怒吼,让恭迎老爷回府的奴仆们吓了一大跳。 薛夫人赶来时正好听到了这一句话,她的脸色骤变,将仆人们赶走之后上前,“这是怎么了?” “你看看你的好儿子,”薛老将军气得双手颤抖,“他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能说出这样糊涂的话!” 薛夫人一怔,随即看向了薛远。 薛远咧嘴一笑,“老父亲,谁同你说了是女子了?” 薛老将军一怔。 薛远舒展着身形,想着一会儿会有哪几样家法,能不能护住背,“我的心上人是个男的,自然是无法给你生孙儿了。我看薛二就不错,你不是想要孙儿?让薛二生上十个八个,能养得起。” 薛将军沉沉地看着他,压抑着道:“你再说一遍。” 老将这样的神情,才是真真正正地升起了怒火。 薛夫人眼中含上了泪水,担忧地看着儿子。 上次薛老将军这么愤怒的时候,可是将薛二公子打了个半死。 薛远啧了一声。 他嘴上不急不缓道:“薛将军,我说最后一次,你要听好了。” 眼眸一抬,“我喜欢上一个男的,非他不可。除他以外的人,我举不起来。” 第二日,薛远果然没有进宫。 顾元白心中早已料到,但偶尔唤人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喊道:“薛远。” 午时,田福生伺候圣上入睡,他欲言又止许久,终究还是低声说了,“圣上,前日晚上小的将御医送走时,回程后恰好遇上薛大人。小的在拐角处,听到了薛大人同御医们的几句对话。” 顾元白闭着眼睛,呼吸绵长,“嗯?” “薛大人在问御医,”田福生难以启齿地压低声音,“您何时能行床事。” 他本以为圣上会皱眉,或是升起怒火,但圣上却出乎意料地勾了勾唇,问道:“御医怎么说?” 田福生一噎,乖乖道:“御医说半月之后便可行床事。” “半个月啊,”顾元白哼笑一声,“朕记得了。” 田福生面容古怪,“薛大人也是这么说的。” 圣上这怎么都和薛大人心有灵犀了? 顾元白噗嗤笑出了声。 他带着这样愉悦的心情入了睡,等到醒来时,田福生却同他说,埋藏在薛府的人来报,说薛远昨日夜里被薛老将军用了家法,并已在祠堂中带伤被关了一整夜。 田福生话音刚落,顾元白就冷下脸。他的面色难看,眼底暗沉,田福生战战兢兢,“圣上?” “备马,”半晌,顾元白冷冷道,“去薛府。” 第136章 半个时辰之后,皇上的马车停在了薛府的门口。 圣上从马车上下来,面色有些冷凝。他实打实地受了薛将军一个礼,才扯起唇角,问:“薛卿,朕今日叨扰了。” 薛老将军受宠若惊,“圣上驾临乃是臣的荣幸,臣倍觉欣喜。” 顾元白笑了笑,越过了他往薛府里面走去。薛将军连忙跟上,浩浩荡荡的人群手忙脚乱,顾元白疾步如飞,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薛卿,薛九遥怎么不出来见朕?” 薛将军面色一僵,吞吞吐吐:“这、他……” 顾元白步子猛得一停。 薛老将军也赶紧停下,圣上从身前转过了头,侧脸在日光之中看不清神情,面容被阴影遮掩,细发飞扬,薛老将军总觉得圣上放在他身上的目光沉沉,压得他心中不上不下。 片刻,圣上唇角勾起,柔声道:“薛卿人在北疆时,薛九遥便在京中撑起了一整个薛府。前几个月,宛太妃逝去,朕身子不好,也都是他自请在殿前伺候,事事亲力亲为。他堂堂将军之位,数月如一日的勤恳,不骄不躁,实属难得。” 薛将军理所当然道:“圣上谬赞,犬子做这些事也实属应该。” “实属应该?”顾元白还在笑着,只是笑意冷了些,“薛卿,薛九遥做事合朕的心意,是行军打仗的好苗子,有将帅之才。他在殿前做这样的小事,薛卿不觉得朕委屈他了?” 薛将军哪里会这样想?他连忙摇摇头,“能在圣上跟前伺候着是犬子的福分,若是他坏了什么规矩,圣上直接惩罚就是,无需念着老臣。” 顾元白深深地看了薛老将军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去,“薛卿,你这么说朕也就放心了。朕实话实说,薛九遥用来很是顺朕的心意,既然如此,他便过两日就回殿前来吧。” 薛老将军一滞,“圣上,这——” 顾元白好似没有听见,又问了一遍:“薛卿,薛九遥人呢。” “让他来见驾,”圣上好像知道什么似的,眼眸黝黑,定在薛老将军身上,笑意缓缓,“若是不能见驾,薛卿,你就得同朕好好说说不能见的缘由了。” 薛远还被关在祠堂之中,薛老将军将圣上带到了祠堂的窗口处,往里面一望,便能看见沉沉黑暗下一个跪地的模糊身影。 顾元白的鼻子灵敏,窗口打开的一刻,他便闻到了血腥味。 冷笑。 呵。 薛九遥被人打了。 顾元白想睡的人,半个月后上床的另一半,就这么被薛平老将军动用了家法,还见血了。 “薛将军,”顾元白的语气变了,他看着黑暗中的那个身影,低低道,“薛九遥是做了什么事,能让你如此怒火滔天?” 薛将军面上闪过难堪,本来看到薛远这幅模样而升起的心疼转瞬又变成了怒火,他冷哼一声,“圣上,小子顽劣,他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四个字在顾元白的舌尖上玩味的打转。 田福生听着圣上这语气,浑身的皮都已绷紧,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 但薛老将军终究不是长久陪伴在圣上身边的奴仆,他毫无察觉地点了点头,隐含怒火地道:“他若是不改过来,一日不认错,那就一日别出祠堂。” 顾元白压低声音笑了。 这笑声突兀,薛老将军不禁侧目。 “薛将军,”圣上缓声,“天下都是朕的。” 指尖抬起,轻轻指了下祠堂中的薛远,圣上插入袖中的手平静放着,“天下是朕的天下,人是朕的人。薛九遥,自然也是朕的。” 圣上笑了笑,转过头来笑看着薛老将军,眼神柔和,“薛卿,没有朕的允许,你怎么能把他打成这番模样呢?” 薛老将军愣在了原地,半晌才匆忙解释道:“圣上,臣事出有因。” “薛卿,”圣上语重心长,“再怎么有因,你都不应该下这么重的手。” “天地君亲师,”顾元白转回了头,从窗口看进祠堂,“此次念你是薛九遥之父,朕不予计较。但薛将军,”圣上的声音猛得沉了下来,“一巴掌,一根头发丝,朕没允之前,你不能动他一下。朕的东西,好坏朕自己教训着,旁人要是插上一手,朕会不高兴,会发很大的火。” 他,“听懂了吗?” 祠堂的门从外被打开。 薛远嘴中干渴,唇上起皮。他抬起眼皮迎着盛光看去,心道是送饭送水的人来了吗? 茶壶中的水声响起,茶香和浓郁的饭菜香味混在一块儿。薛远眼睛微微睁大,看着圣上踏光而来,猎猎披风扬起,转瞬被圣上盖在了他的身上。 红色披风边角缓缓落下,顾元白蹲在身前,“傻了?” 薛远:“圣上……” 顾元白勾起唇,上下打量了番薛远。 薛远本就身强体壮,如今在祠堂中待了一夜,面上也看不出什么。他比顾元白想象之中的模样要好,顾元白安了心,轻轻拍了下掌心。宫侍在薛远的前方放下一个精巧的矮桌,食盒中用热水温着的菜肴仍冒着热气,佳肴美食热汤摆于其上,御医上前,查探着薛远身上的伤处。 薛远被人塞了一双玉箸后才回过了神,他看着席地坐于软垫之上的圣上,看了半晌,才张嘴说话:“圣上怎么来了?” 顾元白言简意赅:“你先用膳。” 薛远想笑,笑声到了喉咙就成了闷声的咳嗽,身后的御医连忙道:“薛大人慢些,动作小心点,我等为你上药,莫要扯到伤口。” “我知晓了,”薛远喝了一口茶压下咳嗽,眼睛不离顾元白,又想笑了,“吃,这就吃。” 他从饭菜中夹了筷热乎乎的肉块放在了圣上的碗里,“圣上也吃。” 顾元白拿起筷子,随意吃了一口。 御医给薛远疗伤的时候,薛远一直在给圣上夹着菜,他生平最喜欢吃肉,给顾元白夹的也都是他钟爱的肉菜。这些肉菜做得寡淡,顾元白吃腻了,正想让薛远别再给他夹菜,抬头一看,就见薛远嚼着个菜叶子,傻笑地看着他。 顾元白嘴巴一闭,低头吃着肉。 等吃饱喝足,一些小的伤口已被御医包扎起来。宫人在祠堂之中整理出了被褥床铺,薛远被扶着趴在其上,御医拿着小刀划破他身后的衣衫,去处理伤处较重的地方。 木棍打出来的层层伤痕遍布其上,轻点的就是皮下淤血,重些的就是皮开肉绽。顾元白站在旁边看着,脸色逐渐沉了下去。 在两个御医忙碌完了之后,他才屈身,指尖轻轻,碰上了薛远的脊背。 薛远背上一紧。 顾元白只以为他疼了,手指一抬,压抑着道:“他打你,你不知道跑?” 薛远头埋在臂膀上,肌肉紧绷,他的声音沉闷,听起来好似也像是疼得很了一样,“总得让薛将军出出气。” 顾元白面无表情,“当真是孝顺。” “不是孝顺,”薛远侧过头,握住了顾元白的手指,低声,“圣上,让人都出去,臣同您说说心里话。” 顾元白看了他一会儿,依言让人都走了出去。 祠堂的门一关,屋里只有宫侍特意放下的烛灯亮起。薛远的手向上爬,圈住了顾元白的手,把他拉到床褥上,抱在自己的怀里。 深深喟叹一声,“圣上,你可知薛将军为何生气?” 顾元白的层叠衣袍盖了薛远的一身,他注意着别压着薛远的伤处,漫不经心道:“不知。” 薛远在他耳边笑了,故意压低着声音,像是说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因为我跟老头子说……” 他用着气音,“我心喜一个男子,只对他一个人能举得起来,看见他就浑身燥热,其他人都不可。” 顾元白一愣,耳朵开始发热。 “薛将军不信,想要我的心上人给他生个孙儿,”薛远轻轻摸上了顾元白的腹部,调笑着,“您说,我的心上人能生出一个孙儿吗?” 顾元白打掉他的手,冷酷无情,“滚蛋。” “滚圣上怀里去,”薛远亲了亲圣上的耳珠,“心上人的脾气大得很,薛将军既然提起来了,我觉得就得说清楚,免得之后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了几个宵小,昏了头地去动我的怀中人。” 顾元白眉角眼梢不虞隐隐,“薛九遥,谁的脾气大?” 薛远闷笑几声,“我,我的脾气大。” 他低头,干燥粗糙的唇瓣在顾元白的脸侧移动,“臣惹怒了薛将军,薛府都不一定让臣进了,我现在只能跟着圣上您了,您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顾元白心道,当我信你鬼话? “信也罢,不信也罢,”薛远好似听到他的心里话一般,低声,“挡不住我宠着你,你要什么我就去找什么。我已同我父母直言过了,他们听不听是他们的事,相比与此,我更想知道,圣上,臣的怀您躺得舒不舒服?” 他的手圈紧了顾元白。 鼻尖的血腥气儿更浓,顾元白仰着脖子去呼吸干净的空气,白皙的脖颈修长地紧绷成一条漂亮的线。 薛远额头抵着他,有力的双腿压着他,一声声:“顾敛、顾敛……” 太粘人了。 他起烧了。 顾元白低骂一声:“放开。” 薛远手臂一麻,埋在身后的表情骤然狰狞,双目猩红,形如恶鬼可怖。 他五指一根根掰开,容颜上的可怖一点一点的压下。顾元白起身,就要出去叫来御医。 在他快要走到祠堂门边上时,突然道:“半个月后,伤能好吗?” 隐隐有血色浮上的薛远一怔,随即眼睛一亮,“能!” “背上会留疤吗?” 薛远深呼吸一口气,“绝对不会。” “那就到时候再说,”顾元白低声咳了一下,“好好养伤,你要是能好,那便睡,正好瞧瞧是什么感觉。” “你要是不能好,”圣上回头看他,眉头轻挑,“那堂堂大将军薛九遥,就独自躺床上养伤吧。” 顾元白忍不住一笑,“外强中干,怕是你也受不住朕。” 他眼波含笑,如水一般扫过地上的薛远,薛远在他眼波之中整个人已然酥麻。出神看着圣上推开了祠堂的门,出去叫着御医前来。 受不住? 虚? 第137章 顾元白当日就把薛远带回了宫。 薛将军恭送圣上时,看着自己的儿子进了马车,心中复杂良多。 圣上为自己的儿子生了气,那样的怒火让薛将军心底又欢喜又惶恐,圣上如此看重薛远,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但儿子有圣眷,眷顾还这么的高,薛将军心底高兴,喜悦不用说。但同样惶恐于这样的圣恩,一旦反噬是否又会祸及薛府。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圣上能为儿子呵斥薛老将军,薛老将军实打实的觉得受宠若惊,只希望薛远能回报圣上如此的厚爱。 马车逐渐离去,薛老将军乐呵了一会儿,又突然板起了脸,跟着薛夫人道:“我倒要看看,他喜欢的人到底是哪个男子!” 究竟什么样的人能让薛远将大好的前途当做儿戏,这样可对得起圣上?对得起他老父老母吗?!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月底的时候便是圣上的生辰,薛远总算是让顾元白品尝到了他亲手煮出来的一碗长寿面。 那碗面涨了肚,薛远端着空碗看着圣上微微突起的小腹,着迷的看了半晌,才转身将碗筷端了出去。 转眼就到了半个月后。 两浙的盐矿采取一事一直在秘密的进行着,莫约年后便可投入官盐之中贩卖。白日里,顾元白与各位大臣商议着国政,扶桑被他们占据了一个岛屿,那岛屿位置重要,是扶桑对外贸易和武装准备的小岛。 扶桑主动提出赔偿,想用真金白银换回岛屿,他们甚至可以同意和大恒约法三章,臣子们正在讨论该不该同意和扶桑进行交换。 扶桑的香料一事实在恶心,即便是平日里最古板的老夫子也对其恨得咬牙切齿,期待能狠狠给他们重击,让虎狼之心的扶桑好好看看大恒的本事。 这事谈论来谈论去,最后顾元白拍板定音,谈,换。 扶桑的地方实在是少,除了害人的香料之外实在是穷,因为距离遥远,打下他们也不好管制,更何况这几年的对外战争频发,后方还有西夏虎视眈眈,这笔生意不值当。 但顾元白绝对不能让扶桑这么逍遥,林知城前方来报,扶桑的香料来源便在东南亚一块,这一块要完全烧掉,对其国内,更是要多方制约。 毁了他香料来源,扶桑就只能变成以往的那个贫穷落后的国家。更因此一役,周边被迫害的国家没几个愿意对扶桑好脸。 与臣子们谈论完之后,顾元白出了些微汗,他抹去汗意,为自己日夜渐好的身体不禁露出笑颜。 “田福生,沐浴。” 沐浴出来,天色已暗。十月的天已经寒意渐起,顾元白一身白袍,走出泉殿后,就见薛远蹲在泉殿两侧的细流之旁,不知在沉思什么。 细流中的水是泉池里放走的圣上的洗澡水,顾元白眉头一挑,唤道:“薛远。” 薛远回头,看见顾元白后果然又愣了神。 顾元白肩上披了件靛青的大氅,衬得他略带粉意的肌肤如玉如花,薛远无论见过圣上出浴几次,都会被如此的圣上慑住,眼睛跟着转,打着虎狼的心思。 圣上被他的神情逗笑,被水敷红的唇角勾起,眼波带笑,轻轻痒痒的睨了薛远一眼,“呆子。” 薛远浑身一酥,脚底一滑,“扑通”一下掉落到了圣上的洗澡水里。 顾元白彻底压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带着笑意回到了寝宫,宫人将床铺整理好。顾元白上了床,鼻尖是沐浴后的清香,他心中突然一动,叫住了准备退下的田福生,“给朕点起熏香来。” 田福生讶然,自从被西夏国香迫害过之后,圣上便对香料有些排斥,这可是那自那之后,圣上第一次要点起熏香。 田福生忙去准备香料,特意准备了助眠的香,希望圣上今夜能睡个好觉。 香味袅袅,缓缓蔓延。 顾元白攥着被子,逐渐入了眠。 再次有意识时,便有人将他的手腕抬起在头顶,正在亲着他的耳垂。 酥麻之感从耳垂窜上脑中,顾元白眼睛微微睁大,抬眸,入眼的便是薛远的胸膛。 顾元白道:“你做什么。” 鼻音浓重,带着困意。 薛远趁着他开口说话的间隙吻住了他的唇,长驱直入,到了从未有过的深度。顾元白不适地推拒,对上了薛远要把他燃起了的眼眸。 顾元白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要上床。 胸腔之内的心脏倏地开始快速地跳动,群兽乱舞,气氛陡然变得稠黏,暗暗的火苗缠绕,点滴成大火。 被褥皱起成了山峰河流,手指捏着黄绸,用力。 闷声渐渐,顾元白面染薄红,他痛苦地闭着眼,想要躲避薛远贪婪的舌头。 唇瓣被裹住,被吸吮,口中的一滴水都要被夺走,顾元白想说别亲了,但说不出来话。 这样的场景,和顾元白想得有些不同。 好像反了。 腿从压制中挣扎了出来,但无论怎么踹,薛远还是不动如山。牙齿用力,舌尖破皮,薛远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抬眼,用馋得发红的眼睛谴责地看着顾元白。 那神情简直垂涎欲滴。 “放开,”顾元白猛得闷哼一声,又是狠狠踹了薛远一脚,“朕让你放开!” 薛远岿然不动,还笑了笑,低头吮了一口,“圣上别怕,臣这半个月,吃了不少补药,学了不少东西。” 顾元白骤然失了力气,眼眸睁大,无力中还有些找不到由头的慌乱。 马车上他那么听话,现在却不听话了。 圣上的一句句狠话断断续续地放了出来,每一句都能吓得人战栗不止。薛远却好似两耳未闻,专心致志地尝完了正面,便慢条斯理地把圣上翻过来,尝着反面。 每一块肉都要在唇齿之间细细品尝。有些地方实在细嫩,薛远身上最软的地方便是舌头,舌头一用,圣上嘴里的狠话骤然一停。 脖颈仰起,豆大的汗珠从薛远的身上滑落到顾元白的身上,刚沐浴后的身子却又出了汗,在火热的炕床之上,被褥未曾起到片刻的遮掩作用。 “滚开,”含着崩溃的颤音,“薛远,你不听话。” “听话,”薛远身上的衣衫早已扔在了床下,他向前,将圣上白皙纤细的手臂圈在他的脖颈上,哄道,“背上没伤了,有大片的地方给你抓。” 他低头要亲,顾元白躲开。薛远低低一笑,追着过去,还是亲上。 指甲拉出一道道红白相加的伤痕。 再也没有比薛远更听话的臣子了,薛远这么确信。 圣上身子不好,一切都要慢。 薛远慢极了,每一下变成了磨人的折磨,缓而漫长的一夜,伴着烛光滴成了水。 圣上让他滚,让他快……他都不听,确保圣上的身体安好后,便强硬如强盗,成了聋子,两只耳朵全都听不见。 强盗也没他这么磨人,强盗也没有这样故意放缓的慢。 第二日早上,太阳高空悬挂,顾元白才勉强睁开了双眼。 他动了动手,可是连指尖都泛着酥意,抬眼一瞧,指缝中都是细细的牙印。 顾元白勉强撑起身,可下一瞬便无力地跌到了床上,骨子里都是惫懒。 薛远太小心,一举一动也太过的漫长,顾元白没有受伤,可一夜过去,那样慢的动作带来的耳红心跳的折磨,却彻底浸在他的骨子里。 顾元白头一次知道,原来慢比快更要让人难受。 他想起昨夜薛远怎么也不听他话的表现,神情一变,想起昨夜里的事情,又是一变。 掀起被褥,顾元白低头一看,竟然连脚趾上都是牙印。 圣上僵在床上,脸色红了又黑。 门被打开,薛远从外走进。他手里端着热水和巾帕,瞧见圣上醒来,那张人模人样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餍足的笑来。 顾元白盯着他看,唇角抿直,红透了的眼角不善。薛远突然叹了口气,“圣上,大早晨的,您再盯着臣看,臣就受不住了。” “……”顾元白扯唇,“呵呵。” 薛远上前屈身,将圣上的双腿放在自己的膝上,柔声,“疼吗?” 不疼。要问感觉如何,挺爽的。只要爽了,顾元白什么都好说。但昨夜的薛远却跟个沉默的高山一般,半分不听顾元白的话,顾元白让他快点,他还是慢。让他停下,他嘴上应得好,却还是继续。 想到这,顾元白用力踹了薛远一脚,不留情,“朕看你就烦。” 薛远实实在在地挨了,将足尖握在手里,在脚背上落下一吻,笑道:“劳烦圣上再多看臣两眼,时候不早,臣伺候着圣上起身。” “穿个能挡住脖子的,”顾元白声音发哑,“袖子长的。” 薛远忍不住笑了,“是。” 早上,御医已经等在殿外,顾元白拉起衣袖让他们把脉,手腕上,三三两两的牙印一个挨着一个。御医手上一颤,佯装没有看见。 等到御医收了手后,薛远立刻上前,拿出帕子反复擦过顾元白的手腕。 薛远的手糙,乃至全身上下的皮肤比平日里更为敏感,手帕擦过两三次后,顾元白便皱着眉,低声道:“疼。” 薛远丢了帕子,深深皱眉。那副样子,好像有人在他心口插了一刀似的。 顾元白心道,又在装了。 明明禽兽不如,若是真的心疼,怎么在床上的时候让他停他却不听话? 待御医走了之后,顾元白将手腕放在薛远的唇前,命令:“亲。” 薛远的喉结巨大地滚动了一下,却摇了摇头,“圣上,不能亲。这块儿皮薄,再亲就要疼了。” 顾元白稍觉满意,正想放下手,薛远却抓住,低着头心疼地吹了吹气。 骨子里的酥意麻麻。 圣上的指尖暗地里不由自主地缩起,柔了声音,和颜悦色地问着薛远:“你疼吗?” 薛远面色不改:“圣上说得是何处?” “背上,”顾元白正儿八经地转了转玉扳指,“今个晚上,脱了衣服,朕看看朕有没有伤到了你。” 薛远不由咧嘴一乐,他也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乖顺道:“臣都听圣上的。” 第138章 当晚,顾元白什么都没做成,因为他起了微烧。 御医说他可以在半个月后行床事,薛远为了不伤了他更是小心翼翼。但圣上的身子还是撑不住透到骨子里的欢愉,顾元白被迫用了药,躺在床上安歇。 薛远为了安抚他,便露出被他抓挠得满是伤痕的背部来给他看。 圣上不领情,白了忠心耿耿的薛将军一眼,闭眼休息。 三日后,顾元白才从床上起身。他被田福生暗中劝说了好几次,“圣上,万不可这么不顾身体,这也实在太过伤身了。” 老太监不止如此,还故意当着薛远的面挤兑他太过缠人,语中埋怨良多。顾元白没忍住,伏在案牍上笑得脊背微颤。 薛远站在一旁,冷硬的眼神扫过田福生,手中轻轻顺着圣上的背。 又过了几日,顾元白收到了来自西夏皇帝的信。 如今西夏的皇帝,正是上一任西夏的二皇子,那个被顾元白打断了一条腿的怯懦皇子。 李昂奕信封之中的口吻无奈,“您写给我父的那封信,着实是让我那段时日寸步艰难。” 他自然没有说得如此直接,只不过细节之中便是这样的含义。整封信看完之后,顾元白的神情缓缓肃起,从中看出了西夏二皇子的诸多试探。 李昂奕已知晓了扶桑和大恒的海战,他打算出手了吗? 顾元白沉思了一晚,睡觉时也在想着西夏二皇子的事。薛远爬床都被他一脚踹了下去,“朕现在没心情。” 薛远硬是爬了上去,抱着他入了怀里,被踹了打了好几下,一一扛下来,“圣上同臣说说,谁惹你没心情了?臣这就去把他给砍了。” “那就多了,”顾元白指着他,“你就当属第一。” 薛远嗦了口他的手指,斯文一笑,“圣上,臣甘愿被圣上惩治。” “臣跪着,保准不动,”薛远跃跃欲试,想到了那日的马车,“圣上,臣腿上有力,您可直接站在臣的腿上,扶着臣的肩膀。” 顾元白不为所动,悠悠道:“薛九遥,你再多说几句?” 薛远闭嘴了。 片刻的寂静之后,反倒是顾元白先开了口,“我在想西夏皇帝。” 薛远嗤笑一声,“我记得,那个被我打断腿的二皇子。” “是,”顾元白缓声道,“不久之后,西北与西夏交接之处必定会发生战争,那时,我打算御驾亲征。” 薛远猛得收紧了抱着顾元白的手臂。 顾元白抿了抿唇,侧头面对面地看着他,掰碎了跟薛远讲他为何决定御驾亲征的缘由,“如今国内安稳,沿海一地的胜利终究离内地遥远,我行反腐之事的时候,便曾想过用一场胜利来宣扬威势,地方的官员离皇帝远,皇帝的威严对他们来讲已经削弱良多。我曾同你说过这一事,你那时同我说,主将的威仪愈大,士卒才会信服,才会听话。” 薛远深吸了一口气,点头,“是。” “所以朕需要一场必赢的胜利来威慑地方,来震撼西北。北疆一事的胜利不可,抢占了天机的胜利没有对内起到我想要的震慑程度,”顾元白干净利落道,“对西夏一战的胜利,我十拿九稳,既然如此,就更加不能放过这次御驾亲征的机会。” “更何况,”顾元白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西夏一战之后,我便打算实行学派变革。只有御驾亲征回来,那些人才会在我的胜利余威下胆怯,会害怕地不断退避我。” “到了那时,学派变革便能趁此时机一举而成了。” 顾元白心中的章程一样一样的来,若是身体没办法诊治,那他自然不会选择御驾亲征,遥远的路途他都不一定能受得住。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身体有办法活得更好更久,顾元白的野心跟着身体开始燃烧,他说着这些话时,眼睛之中都好似都亮光在跳。 迷人,耀眼,让人心砰砰地跳。 薛远突然低头,捧着顾元白的脸去看他的眼睛。 顾元白一愣,话语戛然而止,眸中疑惑,倒映着薛远的面孔。 “圣上,”薛远气音低低,“说好了的,您不管去哪儿,都得带上了臣。” 顾元白嘴角不由勾起,他摸了摸薛远的喉结,带笑道:“你乖。若是听话了,朕就带你去。” “……”薛远叹了口气,“圣上,臣怎么都能听话,那个时候若是再听话,臣都要死了。” 顾元白嘴唇张开,还未说话,薛远就诚恳问道:“当真不舒服,不喜欢?” “喜欢,”顾元白也老老实实地说了实话,“只是你太过磨人,手也太过粗了些。” “艹,”薛远低低骂了一句,立刻道,“圣上别说了,臣要畜生了。” 顾元白:“……” 两人闹了一会儿,故意耍着玩。而后相拥而睡,半夜的时候,薛远突然惊醒,他大口地吸气呼气,额头抵着顾元白的额头,感受着他的呼吸喷洒,过了好久,梦中的窒息感还存留于心头。 他又做了一模一样的恶梦。 顾元白半醒半梦之间,好像觉出了他的惊慌,顺着本能伸出手,搂紧了薛远的头,“爷在这儿,不怕。” 薛远被按着埋在他的怀里,眼睛瞪大,懵了一会儿回神,忍不住笑了。 梦中山崩地裂,泥尘飞扬之中的可怖场景,缓缓散去。 十几日之后,西北军已从沿海水师之中回到了西北处。前方也来了信,禀明西夏国内士卒聚首,恐要从后方进攻大恒。 顾元白在早朝上,坦然言明了他要御驾亲征。 朝堂哗然。 一个又一个的大臣出来阻止,泪眼婆娑地跪地恳求。下朝之后,更是接连不断地三三两两一伙,前往宣政殿劝诫。 可圣上去意已决,他无法将学派变革一事拿出来说服众人,便将其余的理由一一说出。如今已景平十年,快要到景平十一年了,大恒的皇帝两代未曾率兵亲征过,帝王的威仪逐渐被忽视,这样的机会,在顾元白眼中倍为难得,他不可能错过。 能说服的人都被圣上说服了,不能说服的人也无需强制说服。朝廷之中有一半都是忠诚的保皇堂,他们愿意退一步,但仍然担忧圣上安危。 顾元白不是听不进臣子建议的人,臣子们忧虑他出事,即便顾元白有足够的信心,也要给臣子们留下一个安稳的保证。 过了两日,他从宗亲府中挑出来了五个孩童入宫。 宗亲府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什么,因此很是激动,反复叮嘱孩子要以圣上为尊,将圣上当做父母一般亲近尊重,要懂事要有礼,万不可耍小孩子脾气。 五个孩童被教训的心中胆怯,进宫面见顾元白的一路,更是头也不敢抬,生怕自己是不听话的那一个。 但圣上却是和颜悦色,不止陪他们好好的在御花园中逛了一圈,还留了他们用了晚膳,晚膳上,都是适合孩子们食用的饭菜。 五个孩子逐渐放松,与圣上交谈时也露出了些活泼本性。待他们该出宫回去时,圣上又赏了他们许多东西,含笑看着他们离开。 孩子们抱着赏赐的东西,小脸红扑扑地牵着宫人的手离开,打从心底的露出了欢喜神色。 宫人收拾碗筷,田福生给圣上送了一杯茶,“圣上觉得这几位小公子如何?” 顾元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第二日,又是宗亲府中的另外五个孩童入了宫。这次顾元白早已等在御花园的凉亭之中,凉亭四面被围住,火盆燃起,暖如初春。 孩童们到达凉亭之外时,顾元白从薛远手中抽出手,吃掉嘴里黏腻的花瓣,“一日半袋,不可再多。” 薛远珍惜着数着花瓣,苦恼,“圣上,臣那里就剩三袋半的干花瓣了。” 顾元白一惊,“朕给你晒了千百余株的名花!” 薛远啧了一声,“少了。” 外头的声音愈近,顾元白让薛远出去。薛远掀起厚重的棉布,走出去后便与一个小童对上了目光。他剑眉一皱,觉得这孩子有几分熟悉,孩童瞧见薛远在看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奇了,宗亲府中的孩童都是皇族,应当只对占了侯爵之位的臣子或者皇族之中的人按辈分和职位高低行礼。薛远既不是皇族,也没有受爵,他挑挑眉,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孩子,“你认得我?” “将军班师回朝那日,我正好瞧见了,”小孩不急不缓,慢吞吞地说着话,“将军英勇非常,惹人向往不已。” 他嘴上说着向往,表情却很平静,瞧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年龄,却已经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奉承话,着实是个人才。 而这孩童身上,隐隐看出几分效仿圣上的影子,薛远勾唇,故意道:“圣上也曾这么说过我。” 小孩猛得抬头,神情讶然,他小心翼翼又压不住激动,“圣上也同我一般这么夸赞将军了吗?” “圣上也夸了我英勇非常,”薛远意味深长地道,“让我不要懈怠,再登高峰。” 孩童听不出薛将军说了荤话,他只为自己和圣上说了一样的话而倍感雀跃,傻傻地笑了起来,随即板起了脸,又慢吞吞道:“薛将军,正是如此,你要勇登高峰。” 这孩子可真是敬佩喜欢极了顾元白。 薛远理所当然,顾元白那么好,一个小小的孩童崇敬他是自然的。这还不够,天下人都应该如此崇敬爱戴顾元白。 但顾元白只能是他的。 原本以为亲近一次便能暂且止住片刻的馋意和渴求,但事实却完全相反,薛远对顾元白越来越着迷,迷到一眼便能丢了魂。顾元白的手指勾勾,薛远便心跳如鼓擂。这哪里比以往好?分明比以往还要过分。 狼子野心被掩盖,薛远让开了路,让这些宗亲府的孩童进了凉亭。 五个孩童一进来,圣上放下手中的书,朝着他们微微一笑,“可受了冷?” 孩童们都憋红了脸,拘谨地摇了摇头。顾元白让他们上前来,几个人一一见过圣上,其中一个孩童叫了一声“皇叔”时,顾元白骤然一怔,“朕是不是在哪里瞧见过你?” 一本正经的孩子朝顾元白行了礼,耳朵尖却已经红了,“皇叔,侄儿曾在避暑行宫中见过您。” 顾元白想起来了。 他被薛远扶着到了宛太妃的卧房门前时,那一堆的宗亲府的孩童之中,有一个人倍为惊喜地叫了一声,“皇叔来了!” 便是这个孩子。 顾元白想起了宛太妃,压下惆怅,笑意更温和了几分,他摸了摸这孩子的头,“你叫什么?” 孩童竭力想要做出平静模样,“皇叔,侄儿叫顾然。” “顾然,”顾元白轻轻颔首,笑道,“好名字。” 第139章 顾元白要在宗亲中挑出一个孩子养在膝下,这个孩子的品行、年龄、面貌、八字,甚至是能否活得长久都要考虑得到。 顾元白审视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顺带去审视其背后的宗亲府。圣上从来不是好糊弄的人,若是打着贪婪恶心的想法,顾元白不介意再来一次血洗。 索性之前黑甲禁军威逼宗亲府的一幕还给皇室宗亲们残留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地送了孩子来,再将孩子接走。 十日后,顾元白宣旨,招瑞王之孙顾然进宫暂居庆宫。 庆宫乃在大恒皇宫东侧,故此称之为东宫。圣上只将顾然安置在东宫,却未曾给予明面上一字半句的承认,态度着实暧昧。 顾然进宫这日,瑞王将顾然叫到身前,瑞王府中的一大家端坐在正厅之中,听着瑞王苍老沉重的训斥。 “你进宫之后,唯独一点要谨记,”瑞王指了指顾然的父亲,“他不再是你父,我也不再是你祖父。若是你之后有福,幸得圣上眷顾,那便要受我等大礼,你亲近他,便屈身称呼他为一声‘三叔’,称呼我为‘瑞王爷’,然哥儿,可懂?” 顾然行了一礼,慢吞吞道:“我懂的。” “不止如此,”瑞王道,“待我身死,或是你生父母身死,你都不可守孝于前,那时,你便不是我瑞王府的人,只是宫中的人。无论瑞王府的人求你办何事、是何人求你,你都无需多做顾忌,也无需关照他们。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尽管去同圣上言明,请教如何行事。” 顾然忍不住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圣上厉害。” 瑞王严正的面容稍缓,他也哈哈笑了,“圣上正是因为厉害,我等才不可心中暗藏不恭之心。我们宗亲正是因为圣上的厉害才得以有今日这般安稳富贵的日子,卢风掌权时那样苟且偷生的日子难道真的有人忘记了吗?要是谁敢借然哥儿之事伸手到圣上面前,我必定不会轻饶他!” 瑞王倏地拍了拍桌子,沉闷声响忽起。 心中原本藏着小心思的人低下了头,肝胆一颤。 稍后,顾然的生父,瑞王的三儿子顾何亲自将儿子送出了府。 顾何向来对小儿子可有可无,平日里与顾然自然算不得熟悉,更遑论什么父子亲情。但他此刻却万分后悔,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从前好与顾然亲近。将顾然送出门的一路上,他更是嘘寒问暖,到最后竟然哭了,涕泪横流,口口声声说舍不得顾然。 平日里待顾然冷嘲热讽的兄长们更是泪流满面,抽泣不断。 但他们遮掩在袖袍下的双眼,藏的分明是嫉妒和恶毒。 顾然沉默不语,他年纪虽小,但看事却比一些成年人还要通透。瑞王府只要瑞王活着,便没人敢作妖,至于之后,若是顾然当真有幸被圣上养在膝下,瑞王府的事情,想必圣上都会为顾然处理得没有后顾之忧。 顾然这么确信着,无比地信任圣上。说起来虽是不孝,但顾然知道自己被圣上挑中之后,他心中便偷偷有雀跃升起。圣上在他眼中威严极了,这样的人竟然真的要成为了顾然的父亲,只要一想之后或许会称呼圣上为“父皇”,顾然便忍不住羞赧和扭捏。 压抑不住的激动开心。 顾然入宫时,圣上特意抽出了时间。他陪着顾然用了膳,去看了宫中供皇室孩子学习的弘文房,笑道:“待明日,你便可与诸位兄长在此学习了。” 顾然的余光从圣上的衣袍处划过,想要说些感恩的话,但又想起圣上先前同他说的莫要拘谨,眉头纠结,尚有儿童肥嫩的脸皱成了一块。 圣上轻笑了几声,弯身牵起顾然的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带着他悠然逛起了御花园。 顾然眼睛微微睁大,片刻后,已成了冒着热气的红苹果,看着圣上的眼神满是藏不住的崇仰。 但御花园才走了半圈,便飘落起了如柳絮般的雪花。 薛远拿起披风大步上前,将圣上严严实实地裹在披风之中,抬手挡在圣上头顶,“快回去!” 片雪还未落在顾元白的身上,他已经如临大敌。 顾元白没忍住一笑,朝着田福生招了招手,接过老太监送上来的小披风,为顾然系好在脖间。 风起,雪花骤然变大。薛远啧了一声,弯腰便单手抱起了顾然,牵着圣上的手往宫殿里赶去,“圣上,您能让臣少些担忧吗?” 他忍不住自得起来,低声道:“要是没有我,你该怎么办啊。” “没有你,还有王九遥,郑九遥,李九遥,”薛远的表情随着圣上的话越发阴沉,顾元白悠悠抽出手,披风被风雪吹得猎猎,他在披风遮掩下,顺过薛远的脊背,像是安抚即将暴起的雄狮,“但他们都没有你好。” 薛远浑身一酥,腰背挺得更直。 晚膳后,顾然被宫侍带回了庆宫,顾元白从政务中抬起头,便见薛远和侍卫长正在外头对练。 薛远年轻气盛,足足活了二十五年才开了次荤,他唇薄鼻梁又高挺,单是面相便能看出火气旺盛。张氏弟子张好一眼就能看出薛远是个内火强盛的人,事实也确实如此,但顾元白的身体,御医的叮嘱,现下可不能频繁地行床事。薛远也舍不得,因此直到现在,他也就才吃了那么一口肉。 没吃便罢了,吃了之后再禁口,才是最难的。 薛远只能找些其他途径来发泄精力,早上打拳,中午耍刀,晚上和侍卫们对练,偶然去东翎卫中碾压那些精英,杀杀他们的劲头。 汗水湿了衣襟,身姿的线条越发漂亮,颀长和强悍,说的便是这样的身形。 顾元白的目光吸在了薛远的身上,顺过他的腰腹和长腿。打转了几圈后起身,走到宫殿外的廊道之中看着他们两人。侍卫们一半为侍卫长叫好,一半为薛远叫好,两个人你来我往,场面精彩绝伦。 侍卫长喘着粗气,又是躲过薛远石头般的一拳,“薛大人,你是不是、是不是有事骗了我?” 薛远阴恻恻一笑,“张大人,田总管和我说了,在我远走北疆时,你曾给圣上暖了床?” 侍卫长俊脸一红,结结巴巴道:“就暖了那么一次。” 薛远倏地用力,猛得把侍卫长摔倒在了雪地上,他笑出一口泛着青光的牙,“张大人是想要暖几次?” 侍卫长忍着疼,问出了老早就想问的话:“薛大人,你和我实话实说,你和圣上究竟——” “张大人,”薛远垂眼,打断他的话,“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想的别想。圣上九五之尊,什么样的污秽事都不能往圣上的身上泼,你说起来是无心,但总有人会听者有意,你听明白了吗?” 侍卫长面色一肃,缓缓点了点头。 薛远放开他,转身一瞧,正对上了廊下圣上的目光。 薛远扬唇,大把的力气从四肢窜进,他朝着圣上走去,最后愈走愈快,已经跑了起来。 又猛得停在了廊道之外。 顾元白不由道:“怎么不过来?” 薛远道:“怕身上的寒气冲撞了圣上。” 顾元白抿了抿唇,低声:“快穿上衣裳,别受冷了。” 薛远接过厚衣穿好,终于踏进了廊道,缓缓走到了圣上的身旁。 他眼睛不错地盯着圣上在看,那样的目光,好像要把圣上放进炉火之中炙烤一样。顾元白偏过头,握拳不自在地轻咳几声,余光从他领口处瞥过,皱起眉,片刻后,“都背过身去。” 宫侍听令,转过了身。 圣上抬起手,衣袍中的葱白指尖温凉,一层一层地整理着薛远杂乱的衣襟。 薛远眉角眼梢都是喜悦,他趁机低下头,亲了口圣上的指尖。 圣上低声教训:“多大的人了,衣服都穿不好?” “这话说得不对,”薛远,“圣上每日的衣袍都是臣给穿上的。” “那便是故意的了,”顾元白放下手,点了点他的胸膛,“薛九遥,想要朕给你穿衣?” 薛远失笑,他恨不得顾元白走路都是被他抱着走的,怎么舍得。圣上却掐住了他的下巴,逼得他弯下了腰,而后在薛远的唇上亲了一口。 汗臭味儿,以前觉得难闻,现在竟然却觉得可以。 圣上声音沙哑,“别撒娇了。” 薛远沉沉地看着顾元白,眼底中的青火幽幽。 顾元白将发丝撩到耳后,白嫩的耳珠微颤,薛远的目光黏到了耳朵上,喉结一滚。顾元白闷笑一声,满面春风地从他身侧而过。 顾元白太过分了,现下不能行床事,他便总是在这般不经意间撩拨薛远一下,逗弄他一番。薛远越是为他疯魔为他着迷,越是因为他忍得汗湿脸庞,他便觉得心底打着颤,愉悦得精神紧绷,好似在空中走钢丝,刺激到让顾元白上瘾。 在圣上如此恶劣的一面之下,乃至到了现在,圣上哪怕只是指尖碰到了薛远的手指,都会撩起一片疯长的干燥草原。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在筹备粮草前往西北的时候,顾元白抽出了时间,特意牵着顾然,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孔奕林与米大人小女儿的喜宴之上。 孔奕林受宠若惊,当即起身在众人面前给圣上行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大礼。 顾元白喝了敬酒,在米大人惊喜的眼神之中写下“天赐良缘”四个字,顾然依偎在圣上的身旁,看着这些字,没忍住笑了:“父皇,您的字真好看。” 宴席上,围在圣上身边的臣子们听到“父皇”二字,面色骤然一惊。顾元白却不急不缓,悠悠道:“一手好字瞧着便心中愉悦,然哥儿,你年岁尚小,但也要从这时起便勤为练习,才能写出满意的字,知晓了吗?” 顾然认真道:“儿子谨记。” 不久后,顾元白便牵着顾然走出了孔府,孔奕林坚持要送圣上出府,顾元白瞧他一身红衣,打趣道:“就把新娘子丢在那儿了?” 孔奕林微微一笑,“臣得先来恭送圣上。” “回去吧,”顾元白道,“再过几日大军便要直指西北,你要同我前去,那时你与你妻子怕是新婚便要别离了。” “臣是一定要同您去西北的,”孔奕林神色一正,“西夏皇帝登基后稳定国内大乱的第一件事,便是大举朝大恒发兵,他必定也需要场胜仗来奠定威势,西夏皇帝御驾亲征一事重大,圣上便是再有全胜的把握,臣也得跟上去,至少也可帮着出谋划策。” 顾元白笑了,“那你就好好珍惜这几日的时光。莫送了,回去吧。” 孔奕林在府门前停住脚步,看着圣上被薛大人扶上了马车。 他的心头微热。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圣上对他有再造之恩,但孔奕林也没有想到,圣上竟然会亲临他的成亲宴席。 为这样的君主,死又何妨呢? 孔奕林带着笑走了回去,宴席上的人接连成群地向他敬酒,他们脸上的笑意更加真诚,比之前热情了许多。朝着米大人敬酒的人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各个大笑着夸赞着米大人找了一个好贤婿,米大人严肃的面容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自谦称着:“不敢当不敢当。” 圣上的亲临是一个高潮,顾元白自然也知道,他坐在马车上,衣袍搭在膝上,问着顾然:“你可知为父为何要亲自前去孔卿家中贺喜?” 顾然想了想,“儿子不知道想的是错还是对。” 顾元白鼓励道:“说上一说。” 顾然慢慢地说了三点,一是彰显圣上爱臣,二是对孔大人的看重,三则是趁此时机,暗示顾然已成为圣上养子。 顾元白挑了挑眉,待顾然说完之后,他摇了摇头,“还有一些。” 顾然面上全然的疑惑,“父皇?” 顾元白借此机会,细细给他灌输帝王之道。 马车缓缓驶进了皇宫。外头驾着高头大马的薛远摊开双手,低头看着圣上刚刚碰过的地方,由衷地叹了口气。 身旁的侍卫有人奇怪道:“薛大人,怎么凭空叹气,可是见到孔大人娶妻,你也心痒了?” 周围几人低低笑了起来。 薛远不置可否,他握了握手,心里想的却是,圣上刚刚搭在他手心的手可真软。 越来越软了。 圣上喜欢看薛远忍耐的神情,便连触碰都吝啬了,像是在惩罚薛远那日的不听话一样,一巴掌给个甜枣,驯兽也不过如此。乃至现在只是碰了碰手,薛远都是头皮一麻。 他沉重地又叹了口气,看向侍卫们,“我瞧着是不是憔悴极了?” 侍卫们齐齐摇了摇头,“你看着不仅不憔悴,还精神十足。” 薛远眉头一压,“行吧。” 装可怜都没办法。 薛大将军纠结着怎么让圣上别再这么吝啬的时候,圣上已经精神饱满、器宇轩昂地准备出征了。 月底,经过充足的战前准备,大军英姿勃发,经过各个将军操练的大恒士兵们身带煞气,知晓这次是跟随圣上亲征,更是一个个眼睛发亮,兴奋无比。 圣上祭拜祈福整整一日,第二日一早,便身着甲衣,高发束起,看着城外绵延百里的士兵。 这些士兵每一个人吃的都是顾元白给的粮食,穿的都是今年补上来的棉衣。他们人人孔武有力,看着圣上的眼神敬仰膜拜。 顾元白在军中士兵们心中的地位无法言说。这一点顾元白也知道,挑选东翎卫时,禁军数万人看着他的热烈目光他到现在也未曾忘记。 以往都是主帅说出战前的誓词,但是这次,是由顾元白来说。 号角和鼓声猛烈响起,急促鼓点敲击得令人热血沸腾。百官站在圣上身后,看着对面士兵脸上颤抖的肌肉。 圣上走上前,将军和队伍之中的军官竖起耳朵,要及时将圣上的每一句话传往后方,确保让每一位士兵都能听到。 “将士们,”顾元白目光平静地看着战士,看着高空,“朕曾听闻过田间老农的愿望,他想要耕种的每一株稻黍多一粒粟米。也曾问过身处破屋的匠人,他想要一块削木更快的锯齿。万民朴实,只要多一粒米、多个锯齿便可满足。朕之后又问了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卒们,他们却同朕说,他们想活着。” 将军与军官们一句句地大喊着往后传话,这一句“想活着”便转眼响彻了城外。 “朕也有一个愿望,”顾元白道,“朕现在就说与你们听,朕想要的是什么!” “朕想要一个人人衣食无忧的大恒,朕想要一个无人敢欺的大恒,愿饥饿、恐慌、死亡远离我大恒,愿我大恒子民因我大恒而骄傲,因我大恒而被外人敬仰。契丹、高昌、甘州、西夏,朕要你们在任何一切的外敌面前抬起脊梁,做个铁骨铮铮的好儿郎!” 顾元白深吸口气,目光灼灼,“朕要胜利,朕要千军万马踏过,人人成为英雄!” 士兵们涨红了脸,青筋凸起,握着武器的手都在颤抖。 军官们高昂的声音一声声往后传着,士卒们被圣上的话煽动,他们眼底憋得红了,数百人、数万人逐渐喊出了一条声音:“胜利!胜利!胜利!!!” 在高声大喊之间,眼睛都饱含热泪。 大军直指西夏之地! 第140章 大军出征时,顾然没忍住哭了。鼻头红红,这小大人一般的孩子一边打着嗝,一边竭力维持在父皇面前的形象:“父皇,嗝,儿子等您回来。” 大可爱了。 顾元白故意忧愁地抿了抿唇,“若是为父回不来了,然哥儿,你要担起为父身上的担子。” 顾然一愣,彻底忍不住,仰头嚎啕大哭了起来。 顾元白:“咳……朕逗你玩儿呢。” 等安抚好养子之后,在百官含泪行礼之中,顾元白看了最后一眼威武辉煌的京城,毅然决然转身离开。 后方的夹道百姓人头躜动,手中挥舞着一个个平安符,着急挤在一块:“官爷官爷,我们求了平安符,能把平安符给圣上和将士吗?” 路边拦着百姓的官差耐心道:“不能拿过去。” 许老汉一家就在其中看着大军出去,嘴里不断念道着“凯旋、凯旋”。他的婆娘和几个儿子儿媳都挤在这里,婆娘脸色红润,比去年胖了许多,不断拿着衣袖擦着眼泪,旁人有不知道的,上前安慰道:“大娘,里头有你儿子啊?” “里头有穿着我做的棉衣的儿郎!”许老汉的婆娘大声道,又擦了下眼角,“希望这些儿郎都能好好的跟着圣上回来。” 周围的几个今年也被朝廷召集做棉衣的女人双手合十求着神佛,不断喃喃,“圣上一定要安康,都回来,全都好好的回来。” 路边的官差听的多了,忍不住说道:“你们不去关心庄稼,也不去关心今个儿中午吃什么,怎么都在这关心士兵来了?” 几个婆娘瞪了他一眼,人群中的爷们儿喊道:“你吃着官家的饭,怎么能说这种话!” 官差只好奇一问,顿时便人人喊打,他狼狈转过了头,一看,左右同僚都皱眉看着他,神色不善。 他讪讪一笑,回头一看,大军渐渐看不见影了。 北风飘寒,二十日之后,十万大军在西北边界处安营扎寨。 主帅是骠骑将军张虎成,将领者数。到达地方之后,张虎成前来同圣上请示,随即便安排人下去挖战壕垒高城墙,做好战前准备。 西北的城墙数座,顾元白在城墙之上俯瞰万里时,才恍然想起,原著之中西夏不就是从西北处攻占了大恒的五六座城池吗? 而现在,一切都已经变了。 这场战斗的目的不是为了战胜西夏,而是一举入侵西夏。冬日的恶劣环境让后续运送军需和粮食的后勤线压力倍增,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现问题,后方的人要确保前线的士兵安全。 而留在后方的人,都是顾元白极其信任的人。 顾元白认为这次战斗的最大敌人,不是西夏,是环境和后勤补充。 稍后,薛远带着侦察兵前去丈量地势,将探查结果上禀,将领和参谋们依据地势进行攻占推演。将与西夏战役中会发生的各种情况进行了不同应对。 孔奕林话少,但眼神极为尖利,每次一出口便是直戳要害。 顾元白的将领们,经过这两年来接连不断的胜利已经积攒了足够的自信和战意,他们信任自己的能力,信任自己的士兵和后方战线。顾元白担心骄兵必败,但看完他们的状态之后,这最后一点的担忧也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他的将领们都保持了理智和清醒,要的是脚踏实地的胜利。 西北黄沙漫天,城墙都是泥沙的颜色。冬日寒冷,为了以防士兵们受了风寒,军中日日都会督促人马轮流烧热水,卫生一定要干净,每日都要用热水洗手洗脸和洗脚,火头军供姜汤,士兵们每日都要喝上一碗热乎乎的姜汤。 士兵们开始还嫌麻烦,但等知道圣上会时不时带着将领来到他们营帐巡视时,便捉急忙慌地开始抢着热水洗脚。 总不能臭着圣上吧? 顾元白不知道他们的小心思,他亲切温和的巡逻了几个大营,从营帐里面出来时,狠狠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薛远在一旁,还有些纳闷地道:“这群兔崽子还知道干净了,味儿都轻了不少。” “……”顾元白揉了揉鼻子。 这叫味儿轻?那以前得是多重? 顾元白一想,也有可能是他的鼻子现在太过娇贵的问题。他多吸了几口没臭味的空气,道:“染病一事重中之重,一定要万分注意!白日将营帐通风,姜汤日不可断,吩咐下去,让每一个伍长对手下士兵多加督促,一旦有了热病或是风寒,即刻送往军医处诊治。” 骠骑将军与中郎将等人齐声应道:“是!” 顾元白还未说完,“朕使万民为西北战士缝制衣物时,也使其缝制了数万布囊,布囊之中已放有含止血疗伤之用的药物,明日便将这些布囊下发,上到主帅,下到士卒,都要将牢牢将其系于腰间,万不可丢失。” 张虎成与诸位将领面色一肃,沉声:“臣明日亲自监督其发放。” 顾元白颔首,往回程的方向走去,“张卿,你与诸位将领论起作战,要比朕有本事得多。朕只熟读了几本兵书,排兵布阵却是不可。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去做,攻防推演,众人一心才能查漏补缺。” 张虎成有些诚惶诚恐:“圣上无论文治还是武功皆是战果累累,臣惶恐,望圣上莫要再说这话。” 顾元白失笑,思虑片刻,问:“你可知道薛平将军之子薛九遥?” 张虎成乐了,“臣和薛老将军以往曾一同出战过,薛九遥小小年纪便入了军营之中,臣自然知道。” 薛远闷声咳了几声。 张虎成看向他,感慨良多,“远哥儿如今都已比老臣还要高壮了,臣即便是与北疆相隔百里,也曾听闻过薛九遥的名声。待我等老将之后,武将也是后继有人了。” 顾元白闻言,回首看看薛远。他确实比这些将领们还要高大了。盔甲加身,眉眼锐利,将领们该有的成熟模样他有,将领们逐渐失去的体魄和攻击侵略的欲望,在他身上也浓稠入骨。 将领们因着张虎成这话感触良多,三三两两地交谈了起来。薛远趁机俯身,在顾元白耳边低声:“怎么这么看我?” 顾元白耳朵发痒,他偏了偏头,薛远却追了上来,舌尖卷过耳珠。 周围的将领们忽然有人问道:“圣上,您觉得怎样?” 话音刚落,周围巡逻的士兵们就亮起了火把,在火光之中,圣上的面色好像透了层朦胧的薄红,“……甚好。” 将领无人察觉,也跟着笑:“军中的防备措施一项项做下来,臣等也觉得好。” 顾元白沉吟着点点头,一副镇定的模样。 “薛九遥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顾元白接着刚才的话说,“但他有将帅之才,天赋异禀。无论是剿匪、镇压反叛军,还是北疆战事,都能从中看出一二。朕将他交予你,作战之事你可随意派遣他,让他也好跟着你磨炼一番。” 张虎成苦笑道:“先不说臣能教给薛九遥什么,单单是西夏战役,臣曾问过他是何想法,但远哥儿却说他只保护在圣上身边,作战一事,不要来找他。” 顾元白一愣,抬头看着薛远。 薛远面色不变,好似没有听到张虎成的话。 “这等建功立功的机会,旁人都是抢着上战场,薛九遥平日里在战场上也是冲锋陷阵最狠的那一个,谁也拦不住他。他能说出这些话,臣都觉得讶然,”张虎成摇头,“他说立功的机会以后多得是,不急这次。” “……”顾元白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嗯。” 用脚想,都能知道薛远是为了谁。 他佯装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 薛远垂眼,静静看着他。 嗜血嗜战的人为了一个人放弃军功,看着其他人上战杀敌的时候宁愿待在顾元白身边保护。 真是……心绪复杂。 晚上,太监送来热水。顾元白擦过手脸,简单地擦着身子,坐在床边泡着脚。 木桶中的水到了小腿处,他俯身拉着裤脚,一只大掌伸了过来,黑影蹲下,将顾元白的裤脚卷起。 薛远卷好衣服,伸手试了试水温,“有点凉了,我再去端些热水来。” 帐门扬起放下,薛远很快回来,他蹲下身将圣上的脚从水桶里拿出,握在自己的一只手上。单手倒着热水,觉得水温差不多便停下,用手轻拨清水,“我的手比以往粗了些,只觉得水温尚好,你试一试?” 顾元白在他的手掌之中动了动,“好。” 薛远小心牵着脚移过去碰了碰水,顾元白觉得不错,“可以。” 薛远这才安心放了手,又伸出两根长指圈住圣上的手腕,皱眉,“好像瘦了。” “一连喝了好久的药,受了好久的针灸,”顾元白扶着他的肩膀,还是被热水烫得一哆嗦,“瘦了不奇怪。” 薛远叹了口气,稳住身子让他扶,“再瘦就没肉了。” “你应当去看一看太医院的那些御医,”顾元白扬唇笑了,“他们从未行过如此远的路程,又担惊受怕朕的身体,这一路来,人人都瘦了一圈。” 薛远敷衍地应了一声,“让火头军给他们多做些饭菜。” “火头军的手艺还可,”顾元白道,“料子放足了,什么都有味。” “你不能这么吃,”薛远不允,“我早就问过了御医,谁都能这么吃,你不能这么吃。” 顾元白:“总不能在西北还如在京城那般讲究。远哥儿,再加些热水。” 薛远加了热水,忽的上前一探,亲了一口,“叫九遥郎君。” 第141章 顾元白轻飘飘一个眼神看过去,薛九遥脸色便骤然一变,“白爷,好白爷,我说着玩的。” 顾元白嘴角一弯,“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就认错了?” 薛远轻咳一声,低头给他擦着脚,“胆子变小了。” 说完,他端着木桶出去了。 薛远说话当真是不打草稿,谁的胆子小薛远的胆子也不可能小。 顾元白躺在床上,脑中一会儿是百万里的黄沙漫天,一会儿是火把星星点点,城墙高大,沟壑通达,一会又想,薛远若是看着别人立功自己却两手空空,他会后悔吗? 过了一会儿,有熟悉的味道靠了过来,被褥掀起,薛远小心翼翼,“白爷,今晚能和你一块儿睡吗?” 顾元白懒洋洋,“上来。” 薛远美滋滋地上了床,将顾元白的脑袋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放在其下,让圣上枕着他的手臂睡觉。 顾元白蹭了蹭,“硬邦邦的,不太舒服。” “软,很快就软了,”薛远睁着眼睛说瞎话,“全天下就薛九遥的手臂最软。” 顾元白乐了,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薛远把他的手塞到了被子里,不知是第几遍的叮嘱,“西北天凉,也很是干燥。圣上夜中睡觉也要注意着些,手要时时刻刻放在被褥里,否则第二日就要变成肿起来的猪爪子了。” 顾元白道:“是吗?” “咱们一起做一对猪爪子,”薛九遥装模作样地摸着他的手,故意占着便宜,“即便是猪爪子,我手里这一个也是最好看的一个。” 顾元白幽幽叹了口气,“那就把不好看的那一个给砍了吃了。” 薛九遥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次日,西北竟然开始下起了大雪。 主将的营帐之中,顾元白和将领看着外头的大雪,人人神色凝重非常。 派发布囊的将领积雪重重地回到营帐,“圣上,将军,前方来报,西夏大军已驻扎在我军一百里之外。” “一百里。”顾元白喃喃,眉间染上寒霜。 谋臣和将领们已在沙盘上将西夏大军位置点出,一个时辰后,侦查军回报,将更为详细的消息上禀。 西夏大军同样号称十万战士,但除去后勤人马和炊事兵等不能参与战争的士兵,将领们确信其作战的人不到五万。 西夏国情和大恒不同,光是先前西夏皇帝登基,西夏便混乱成了一团。李昂奕的国香源头一断,国内政敌之中已吸食香料成瘾的人不用他动手便会痛苦致死。 他们国内如此,后勤军需必然紧张。说不定此次行军中所用的钱财,便是李昂奕私自掏的自家库存。 敌我双方差距过大,战线越拉长越是对大恒的损耗。众位将领想法一致,出击,主动攻上前。 顾元白颔首同意。 可接下来,大雪却连绵下了数十日。 这大雪下得人眼睛跟着茫茫,每日一份的姜汤也转为了两份。还好战前的准备做得充足,粮草堆积数个粮仓,大恒人穿着保暖的棉衣,心中安稳,无法察觉到将领心中的着急。 顾元白一整日无所事事,时不时就起身去看外头的大雪是否停了。到了夜间,薛远怕他憋出个好坏,硬是给他披上狐裘大衣,带上皮质手套和绒帽,牵着圣上走出了营帐。 雪花日夜不停,顾元白身上沉重,一步一个脚印。狐裘细毛随风雪飘舞,白色点雪如棉絮,纵然它连绵十几日已耽误不少粮食,但夜中看雪,雪只会更加美妙无辜。 顾元白鼻尖红红,垂眸,小心地在雪上稳住身形。 薛远看着他,心都要化了。但下一刻,他的神色便缓缓收敛,眉头竖起,脸侧的发丝随风而起。 风向骤变,混乱无序。 脚边有黑影窜去,薛远火把一放,是几只慌忙逃窜的老鼠。 他原地站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的握紧顾元白的手,转身回程。 顾元白抓着他的衣袖,“怎么?” “今晚恐有暴雪,”薛远抬头看了一眼黑蒙蒙的天空,若有所思,“有些不对。” 顾元白当机立断,“立刻唤人来!” 主帐的灯光亮了一夜,即便薛远只是说有下暴雪的可能,但顾元白仍然不能抱有侥幸心理。士兵被叫起,响动逐渐变大,奔跑声和呼喊声顿起,火把四处飞快窜过。 神经紧绷的一夜过去,第二天早上,大雪却停了。 这本应该是大好事,人人都在欢喜雀跃。但薛远却看着闪着白光的雪地默不作声。 张虎成将军连续数日的着急神情终于放下,他哈哈大笑地拍着薛远的肩膀:“远哥儿,昨夜你可想错了!” 薛远鼻音漫不经心,“嗯。” 张虎成见他还在看着门外景象,跟着看去,“那里有什么?” “没什么,”薛远呼出一口浊气,眼皮一抬,天上的太阳灼灼,“这样的好天气,西夏大军应当也要动起来了。” 张虎成将手缓缓背到身后,眼中精光闪闪,“双方交战的这一日,终于要来了。” 数十日的连绵大雪,同样将西夏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在晴空当顶的第二日,西夏便排兵布阵,号角鼓槌响起,踏着沉重的脚步往西北城墙而去。 西夏士兵号称军纪规整,主帅不说撤退便绝不会有士兵溃逃。但比起大恒士兵,西夏的后勤便是一大弱处,这场大雪已将西夏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他们只能赢,不能败。 李昂奕身披盔甲,带领五万士兵踩过厚雪和黄沙。身边的统帅说道:“陛下,前方大恒的旗帜已经竖起来了。” 李昂奕定睛一看,远处有一方旗帜正随风飘扬,上方一个“恒”字清楚明晰,直冲入眼底。 他眼中一闪,“记住,朕要佯败,诱大恒士兵深入后方。” 统帅恭敬道:“是。” “大恒士兵号称十万,但从京城到达西北之地,路途遥远,又是天降大雪,他们的军粮消耗必定超出想象,”李昂奕道,“即便不能攻占西北的城池,也要将其粮食耗尽,使其陷入进退两难之地。” “大恒去年才发生蝗灾,前不久又与扶桑开战,”统帅沉吟,“便是大恒退兵,其国内也粮仓空虚,百姓恐怕会饥荒便起,陷入暴乱之中。” 李昂奕笑了,“这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局面。” 大恒士兵却和西夏皇帝想象之中有天差地别的不同。 他们这些时日照样吃得饱穿得暖,浑身都是力气,闲下来的数日已经快要闲出了毛病。此刻听闻终于开战,各个眼冒绿光,凶悍地便要直扑敌人撕咬。 张虎成将军整队完毕,看着己方杀气腾腾的将领和士兵,胸腔之中的热血开始沸腾。士兵有这样的状态,又何须害怕拿不下胜利? “将军!”身边的将领豪气万千,“前些日子沿海水师可是出了天大的风头,这会总算是轮到我们了!看我拿下西夏统帅头颅立功!” 当即有人不满道:“别抢我人头!” 张虎成仰天长笑,精神抖擞,“那我就看你们谁能抢到头功!” 两方大军对峙时,在后方营帐之中,薛远的眼皮却跳个不停。 他握着顾元白的手不放,圣上的手心已经被他捂出了汗意,顾元白瞧出了他的不对,安抚地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薛远?” 薛远深吸一口气,将圣上拉起,“我们出去。” 顾元白一路被他拽着走,到了最后,薛远已经抱着圣上跑了起来。顾元白搂着他的脖颈,皱眉问:“去哪?” “我也不知道,”薛远无神,“先跑。” 顾元白正要让他停下,不远处看守水井的士兵却惊声叫道:“这水怎么浑浊了?” 薛远突地停住脚,大步往水井迈去,低头往水中一看,昨日清晨还清澈的水已然混着泥沙浑浊成了一片。薛远沉沉看了片刻,倏地握拳,将顾元白往上一颠,又抱着他飞快往马厩奔去。 一路还未到达马厩,途中所遇见的牛羊都已焦躁无比地挣扎了起来。看守的士兵满头大汗,手脚无措地看着嚎叫不停的牛羊。 如此场面,看得顾元白眉心一跳。 薛远额上已冒出汗珠,他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高喝:“红云!烈风!” 顾元白被他的声音震得双耳欲聋,薛远脖子上的青筋都已贲张。远处的马厩之中,两匹颇通人性的千里马仰头嘶吼出声,硬是撞开了木门往薛远所在之处奔来。 顾元白心头突然开始狂跳,他不由双臂用力,紧紧环住薛远。 然而千里马还未到达眼前,薛远就忽的蹲下身,将手掌放在地面之上。 顾元白屏住呼吸,正要学着他的样子去碰触地面,却蓦然一僵,他盯着地上开始颤动的石粒,肉眼可见之下,黄沙开始在地面跳动。 是什么? 薛远猛得起身抱着顾元白就跑,冷风如刀割在顾元白的脸上,身后不远处的马厩轰然倒塌,雪泥扬起,又重重砸落在地。 顾元白瞳孔紧缩,他看着那一个个呆愣在原地的士兵,用尽了全身力气喊道:“跑到空旷之地!快跑!” 话音刚落,地动山摇,山岳怒吼,城墙化作巨石滚落,白雪成了污浊的脏色,顷刻间黄沙漫天,沙土凹陷,地面裂缝乍然裂开数米,牛羊嚎叫,与战马惊恐陷入裂缝之中。 轰然之声响彻整个耳朵。 是地震。 地震来了! 第142章 这一场地震来的突然,连绵百里,吞噬了大恒和西夏的两方大军。 周围的惨叫声、呼救声同着巨石滚落,侍卫和东翎卫,还有许许多多的普通士兵在往顾元白冲来。 未曾受到波及的人勉强站稳,胆肝俱颤,“保护圣上!!!” “圣上!” 顾元白被薛远抱着。 所有的声音开始虚化,耳旁听到的,只有一沉再沉的呼吸声音。 陷落到裂缝中的士兵,被飞滚的巨石砸在身下的士兵,被埋进雪里窒息的士兵。 每一个都是顾元白的心血。 他的双目逐渐漫上红丝,却知道这个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保证自己要活下去。 越来越多的人朝着顾元白跑来,嘶吼:“圣上在这!!!” 他们越过裂缝,却被巨石挡住。越过石头,又是塌陷一方。御前侍卫们和东翎卫的精英面色狰狞,只想赶快到达圣上的身边。 但他们自保也难。 顾元白抬眸往远处一看,天已经变得阴沉,粮仓倒塌,粮食被压在废墟之下。 薛远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还好这里没有雪山。 “你不能死,薛远,”顾元白头脑闷闷,不断喃喃,“你我都不能死。” 薛远的脚步迈得飞快,即便抱着顾元白也未曾落下步子。身后的落下的人咬着牙在叫:“薛九遥,保护好圣上!” 不用他们说,薛远就会这么做。就像是此刻,他的手臂已然绷如硬石,泛着用尽全身力道的血红。 谁也无法从他怀里抢走人。 山崩地裂,尘土飞扬。先前做过的恶梦之中,顾元白就丧失在这样的场景之中。 而今天,梦变为了现实。 薛远牙缝紧绷,“我不死,更不会让你死。” 城门倒塌,守卫城门的士兵已成了巨石下的尸体。薛远换了一条路,可未过几秒,就听一声闷响,脚下地面突然凹陷。薛远身体扭曲,硬生生地转过身躲过如深渊般的裂缝,却平衡不稳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顾元白被他带倒在黄沙雪地之上,瞳孔骤然紧缩。 泥墙倒塌,从天而落! 墙面越来越近,薛远倏地往前一扑,完完全全地把顾元白罩在他的身体之下。 轰然一声,泥墙摔落身旁,瞬息坍塌在两人身上。 薛远闷哼一声,撑在两侧的手臂猛得一松,他重重压在了顾元白的身上。 顾元白颤着双手抚上薛远的脸,尘土飞扬的黑暗之中声音也跟着发着抖,“薛远,你怎么样?” 薛远的手指动了几下,血沫味儿浓重,顾元白呼吸一滞,大脑几近空白,“薛九遥,你不能死。” “……咳,”薛远的声音含糊响起,“还没,死。” 粗粝的声音,一张口顾元白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顾元白仓促扯扯唇,勉强理智地着急去探寻薛远的鼻腔,粗重的呼吸和稠黏的血液沾了一手。 薛远受伤了。 顾元白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要去看看薛远伤在了哪里,可身上的重量让他无法动弹,甚至让他呼吸开始困难。又是一声巨响,碎石跟着压下,薛远整个人都已砸在顾元白的身上。 顾元白喉间漫上血腥。 他咬着牙,咽下血味,低声叫着薛远,空气稀薄,刚刚还能应声的薛远现在却连声都不吭。顾元白一声比一声急,颤着,“薛九遥——!” 薛远猛得咳嗽了起来。 在这种时候,这几声咳嗽听在顾元白的耳朵里就好像是天籁。顾元白的眼睛忽的湿润,他低声:“别死。” 薛九遥不能死。 顾元白的手往腰间探去,钻进两人紧贴的衣衫之间,一点一点去够自己腰间的布囊。 布囊中有药。 顾元白以为自己很冷静,衣衫皱起之中,好似成了山峦叠嶂,那个布囊应该很近,但在山峦叠嶂之间,藏在了不知道哪座深山中。 找不到,摸不着。 他的手指痉挛,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一滴滴落到了脸上,从脸滑到鬓角,拉出一道血色的痕迹。 顾元白的心猛得攥起,胸腔之中沉重得仿若已经没了可供呼吸的氧气,他想要取笑地问薛九遥是不是哭了,可声音却发紧,“薛九遥。” 没人应声。 “薛九遥,”顾元白艰难地发出声音,气息微弱,“出声。” 薛九遥是男主。 天之骄子。 不会死的。顾元白死了他也不会死,薛九遥不说话只是因为他晕倒了,顾元白更应该在这个时候想办法出去,不能急,人还有救,得赶紧救人。 手着急的摩挲衣衫中的布囊,突然,“圣上!” 外头遥远的声音忽近忽远,顷刻间到达了坍塌之外。薛远好像被这个声音惊醒,他嘴唇动了动,气音低弱,下意识地叫道:“顾敛。” 顾元白唰地一下,眼泪冲刷掉脸上属于薛九遥的那些血痕。 他,“嗯。” 声音带着颤音,薛远心疼极了,他压低声音,破碎的语调在黑夜之中安宁,字字混着虚弱:“别哭。” 侍卫们开始挖着废墟,着急忙慌地动着最外层的石块。很快,一丝光亮逐渐变大,顾元白不适地眨眨眼,侍卫们跪在地上,脑袋往石头块底下探。 他们看到顾元白之后,眼圈顿时红了,更加奋力地挖着石块,不久,顾元白面前的石头块就被清理干净。 震感不见了,地震应该过去了,但还是会有余震。顾元白和薛远需要在余震之前逃离这个废墟。 侍卫朝着圣上奋力伸手,可薛远身上还压着一大块无法搬动的泥墙,薛远连同泥墙压在顾元白的身上,顾元白根本无法动弹片刻。 顾元白的呼吸声越来越弱。 薛远知道,没时间了。 若是先把他身上的东西移走,顾元白的身体弱,他或许会在过程之中,先被薛远和薛远身上的这些石头块给压死。 他的小皇帝承受不住这些重量。 薛远眨眨眼,眼角一滴血珠落在顾元白的眼睛上。顾元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薛远呼出一口浊气,手指用力,混着泥沙、鲜血的厚雪从指缝中压出,他咽下血水,看向那些侍卫:“你们抬起石块,我撑起来,你,趁机将圣上拽出去。” 对上他眼睛的侍卫红着眼眶点头。 薛远低头,顾元白的脸,已经被压得惨白了。 周围的人围住了泥墙,带血带伤的手撑起泥墙,只等着里外合并一起将圣上救出。 薛远脊背绷起,他要用力。 顾元白头脑缺氧,他下意识:“不……” 不能不。 薛远深呼吸一口气,无力的双臂再次撑起,血水从臂膀下滑,肌肉鼓胀。 必须起来,薛远,你必须要撑起来。 否则小皇帝,他就要被你压死了。 他会窒息而死。 薛远用力,再用些力。泥墙发出咯吱摩擦的恐怖声响,外头的人憋红了脸使劲搬起泥墙,薛远的臂膀逐渐打直,巨大的重量压在他的背上,空隙一点一点,终于让顾元白有了喘息的空间。 前头的侍卫及时伸出手,拽着圣上的衣衫便将圣上从挖出的洞口处拽了出来,清冷的雪气扑面而来,血腥味儿被扫开,尘土飘扬,顾元白却睁大了眼。 他匆匆往后去看,薛远撑着手臂,不知是血水还是汗水,从脸侧凝成珠子,陡然滴落在泥地之上。 “薛远!!!” 薛远失力摔倒,少了他的支撑,外头的侍卫猝不及防之下就要被泥墙带倒,在顾元白眼睁睁的注目中,那些石头块和泥墙,几乎又要砸落在薛远的身上。 眨眼之间,时间都好似放慢了。 心跳几乎停止,风吹的声音如雷鸣般鼓噪,顾元白伸出手,手臂抬起的速度都慢极了。 这样慢的速度,怎么能救薛九遥? 不! 兀的一下,面前有红影闪过,一身棕红毛发的千里马奔过,极快地探进头咬住薛远的衣衫,带着他转瞬从石块下跑出。 下一刻便轰然一声,泥墙摔落在地。 顾元白看着被红云拽在嘴里拉出石块堆的薛远,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他们躺在地上,侍卫们大口喘着气,高呼:“圣上在这!圣上无事!” 顾元白手脚无力,没法起身去看一看薛远如何,但已经有侍卫跑了过去,大声喊着:“薛将军还醒着,快来人!” 余光中,太医院的御医正满脸热泪的在士兵保护下跌跌撞撞地跑来。 “红云,好样的,”顾元白闭了闭眼,咧嘴笑了,“好样的。” 千里马仰天嘶吼一声,走到顾元白的身边,低头舔了舔顾元白脸上的血迹和泪水痕迹。 “朕感谢你,”顾元白缓了缓力气,勉强抬起手,摸着红云的头,认真地道,“朕感谢你救了薛九遥。” 天灾人祸,顾元白由衷庆幸自己和薛九遥还活着。可到处入目疮痍,断壁残垣,又让这样的庆幸掺杂了悲戚。 活着的可以行动的士兵们,都往着圣上的方向赶来。他们的神色茫然,无助地寻着主心骨。 圣上就是这个主心骨。 顾元白知道自己要立即站起来,去安稳人心,占据地震后的绝对优势。 他最后摸了一把红云的头,还活着的御医颤抖着跪在了顾元白的身前,顾元白对他们道:“朕没有受伤。” 薛远将他保护的极好,除了那短暂的窒息,没有让他受到任何的伤害。 顾元白沉默地指了指薛远,“去看看他。” 他则坐在原地,看着御医诊治薛远。 薛远身边围着一层又一层的人,顾元白的身边也到处都是人。他看不见薛远,薛远也看不见他。 顾元白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御医转回来跟顾元白说了一句“圣上放心”后,顾元白才收回了视线,在旁人搀扶之中缓缓站了起来。 眼睛一转,入目便是一张张脏污的脸。 这些脸的神情或是害怕,或是空白,绝望和血腥在周身环绕。人人都看着顾元白,这是大恒的士兵,是为顾元白卖命的人。 “将士们,”顾元白咳了一声,忍下嗓间的疼痛,“你们摸一摸腰间的布囊,那里救命的药物还在不在你们的身上?” 士卒们伸手摸到了腰间,参差不齐地道:“在!” “还在身上!” “朕无比庆幸,朕准备了这些布囊,让你们将其带在了身上,”顾元白一字一顿,“死去的那些士兵是你们的战友,是大恒的战士,他们在天灾中死去,活着的你们包括朕,不能就这样白白地陷入惶恐之中!我们要带着他们的遗愿,去更加坚毅地活下去,活着回京城,活着去见你们的亲人与好友!” 士兵们攥紧了手,已经有人发出了抽泣之声。 “人祸可免,天灾难防,”顾元白指着天,激烈的情绪让他的指尖颤抖,“但如此天灾也不能使我大恒折服!我们有药!我们有粮!你们转头看看,那些粮仓的石块之下是什么?是足够让天灾无法奈何我们的口粮!” 士兵们转过头,疮痍之间,粮仓的地方已经坍塌,但石头块压不坏粮食,只要将废墟清理,粮食都还在。 顾元白道:“我们不止有这些。” 士兵们回过头看着圣上,目光中开始有神,开始发亮。 “我们还有大恒,还有绵绵不绝、数之不尽往前线送粮的后方,”顾元白铿锵有力道,“朕问你们,这些够是不够!” 人群之中的将领率先挥臂,泪流满面地吼道:“够了!” 士兵们被这一声带动,他们开始挥着手,也一声声再用命喊着,“够了!够了!” 喊着喊着,便是浑身颤抖,泪水夺眶而出。 顾元白的眼睛再次湿润了起来,他等人群情绪缓和下之后,才掷地有声道:“诸将领,上前一步!” 驻守在营中的将领们走出。 “未受伤的士卒由你们统帅,分为五方人马行动,其一,跟随军医对受伤士兵进行救治包扎,其二,去清理废墟,尽可能地救出遇害之人,其三,挖出粮食和水井,去畜生圈巡查活着的马牛羊等畜生,”顾元白,“其四,记下死去士兵姓名籍贯,找到尸首后烧火掩埋,火头军听令,震后用水必要沸腾翻滚,不可心存侥幸。其五,去废墟之中找出尚且还有用之物,小到士卒锅碗瓢盆,尽数放予空地之上。” 将领们抱拳:“末将领命!” 士卒一个个行动起来,军医和太医院的御医忙成一团。临时的救灾营帐搭起,伤员一个个被送入营帐之中,装满药材的车辆最先被找出,全部运送到营帐之外。 人来人往之间匆忙却有序,顾元白在营帐之中送去一个将领又迎来另一个将领。侍卫和东翎卫的人早已被他派出去探查两军交锋情况和西夏驻扎地情况,待他们前来回报消息的时候,才知道西夏后方还有一队两万人以上的人马埋伏在断壁之上,他们原本想要诱大恒士兵深入,却在地震和雪崩之中死伤惨重。 西北平原之地,他们埋伏偏偏选了一地断壁残崖之上埋伏,可谓是惨上加惨。 地震不分敌我,无情的天灾不会偏向于任何一个人。但至少,大恒士兵们的身上比西夏人多了一布囊的药。 他们只要躲过去了,就多一份活下来的希望。 张虎成带着颓靡的大军回来,见到圣上之后,他心中的惶恐终于安定,双腿一软,跪在圣上面前痛哭流涕。 跟随张虎成回来的将领们同样跪了一片,嚎啕不止。 后方的士兵一一跪下,黑压压成了一片。他们的哭声震天,既是在哭死去的人,也是在哭心中的恐惧。 顾元白看着黑沉的天,看着凄惨的断壁残垣,仰头逼住了泪,而后道:“都给朕起来!” “朕同你们说过的话你们都忘了吗?”顾元白,“朕要你们在一切外敌面前!给朕挺起脊梁,做个铁骨铮铮的好儿郎!” “天灾已停,你们在地动面前难道甘愿就此认输吗?”顾元白眼中的星星之火,足以燎原,“给朕站起来,谁胜谁败,现在还未可知。” 震后两个时辰,侦查军回报:“圣上,西夏皇帝李昂奕不知所踪。” 震后三个时辰,东翎卫趁夜回程,他们带回来了一个满面鲜血的人。这人勉强在灯光下睁开了眼,看见了顾元白之后,苦笑两声道:“未曾想到再见到您,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第143章 来人是西夏皇帝。 顾元白看了他半晌,才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冷漠的笑来。李昂奕抹了把头顶的鲜血,轻叹口气,“还请您看在我这幅模样的份上,派个军医给我疗个伤。” 顾元白道:“来人。” 两刻钟后,李昂奕头上的伤已简单包扎完毕。东翎卫是在战场上发现的李昂奕,彼时,他正被压在一骏马尸首之下,与裂缝深渊不过一臂之距。 营帐之中的烛光被冷风吹拂晃动,在两国皇帝的脸上映出阴暗不明的光影。 李昂奕不用多想,便能知道这个营帐门前会有多少兵马驻守,千万人防守他一人,哪怕李昂奕有三头六臂,也逃出不这大恒军营。 他又叹了口气,索性放松下来,靠在椅子上,如久别重逢的好友那般看着顾元白,“您看起来倒是没受什么伤。” 顾元白整了整衣袍,闻言眼皮一撩,似笑非笑,“确实要比你好上一些。” “天命难测,”李昂奕眼中露出些无可奈何的神色,他无神了片刻,突然道,“今夜月色不错,不如一同出去走一走?” 营帐之中的护卫精神紧绷,握上了腰间佩刀。 顾元白直接起身,“走吧。” 月色当空,大恒军营却还未陷入沉睡,执着火把的士兵四处巡逻,救灾条理井然有序。 李昂奕看了眼高悬明月,悠悠道:“天灾大难之后,月光却还如此皎洁,真当是无情。地龙翻身来得也太过突然,偏偏是在你我御驾亲征时降下,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鬼神之罚的意味了。” 顾元白迈过碎石,语调缓缓,“你不信。” “我信,”李昂奕偏过头,深深看着顾元白,“我信极了。” 顾元白双眼一眯。 “在我未去大恒前,您或许就听闻过我‘命硬’的说法,”李昂奕微微一笑,透着几分暗讽,他在唇舌间把玩着这个字眼,“命硬,听着真让我难受。” 顾元白没有说话,李昂奕也没有想让他应和的想法,他只是如喃喃自语般,轻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您或许不知道,我是在茅房中出生的。我的母亲身份低贱,偏偏却好运的一次便怀上了龙种。她生怕有人毁了她的通天路,每日躲在茅房之中吃、躲在茅房之中喝,就这样,在她胆战心惊的躲避之下,后宫的那些蛇蝎,竟然当真没有发现她。” “但一个低贱的宫女躲着宫中嫔妃诞下低贱的二皇子,让人觉得她不懂事得该死,”李昂奕唏嘘,薄情冷漠的模样,好似话中的那个人不是他的生母一般,“野心大过了能力,行事又这般的恶心,她不死又谁死?” “在茅房中混着血和臭味的二皇子,也实在该死。” “因为他太脏了。”李昂奕道。 顾元白淡淡道:“你的母妃如今却被你追封为了太后。” 李昂奕笑了,“因为她有一个,”玩味地道,“命硬的好儿子。” “您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李昂奕双手放在身前,微卷的黑发被血液凝结成了块,“我自小长到大,日子实在是过得艰难。百姓愁一日三餐,愁温饱子孙,我也跟着愁饭食,愁活命。单说这双手,”他拿起手在顾元白面前一晃而过,“这双手,曾被宫中娘娘踩在脚底下过。因她觉得石子硌脚,便让我拿手给她铺着路。那条石子路不长,可当时年纪小,便以为走不到尽头。我尚且还记得那时的光景,我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待宫中娘娘抬起后脚,我就得赶快把被踩过的那一只手放到前面,让娘娘及时踩到我的手上,周而复始。” “您可知这娘娘为何这么待我?因为我实在是命硬,也实在是好运,竟赶在她儿子出生前的五日从我低贱的母妃肚子里生出,越过了她的儿子成为了西夏的二皇子。” 李昂奕自言自语:“也合该她看我不顺心。” “人或是迫于活命,或是迫于权势,总要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李昂奕停住了脚步,寒风突起,吹过众人的衣袍,“这些事有好有坏,逼着你一步步地向前。你若是不做,那便活不下去。没人不想活着,您不想活着吗?您自然是想活着,从出生到权臣降世,您几乎没有受过多少磨难。生平最烦恼的应当就是大权旁落和这一具病弱的身子,您能这么快的发现香料问题,能这么快注意到身体的不适,这样想活着的想法,您应当懂得该是多么的强烈。” 顾元白默不作声。 寒风吹起他鬓角的发丝,他的脸侧还有石粒摩擦过的细小伤口。 李昂奕随风苦笑,他轻轻地道:“我想活着,被人看做是一个人一般的活着。” “我想要穿上符合我皇子身份的衣服,想要上桌吃饭,想要旁人不再耻笑地朝茅房里丢一个馒头,再让我捡起来吃掉,”李昂奕,“唔,我得诚实说一句,再好吃的东西在茅房里滚上一圈,都让人难以下咽了。” 顾元白与他对视,他站在断瓦残垣身前,目中好像有幽色在发着光,两国的皇帝陛下静静地彼此对视着。 李昂奕面上的笑意收敛,他变得面无表情。 西夏的七皇子俊美,李昂奕与李昂顺有三分相像,但他的相貌却普通得多。收敛笑意之后,普通的面容便浮现出了非一般的阴郁冷酷,“我先学成个畜生,才能在污浊的西夏后宫中活到现在。那条石子路上,我的双手被后宫娘娘踩得鲜血直流,她恨不得废了我的手。而她身边的宫女,则是呵斥我弄脏了石子路,当众给了我五个巴掌。我用胸前背后的衣衫去擦掉那些鲜血时,我决定,我一定要做个人。” “做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能把所有害我打我的人全部报复回去的人,”李昂奕沉着脸,“后宫的人最怕谁当皇帝?他们最怕我。因为只有我受尽了所有人的欺辱,谁都想要拽下我,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我出头了,他们就会死。” “大皇子傲慢,将我当做马奴,他该死。三皇子温和,私下却让我食滚烫的香灰,他和他母亲都该死。四皇子、五皇子一母同胞,他们兄弟相帮,也该死……至于七皇子,嗤,蠢货一个,倒是绝佳的好矛子。” 李昂奕:“您猜猜,我登帝之后,他们都是何样的神情?” 顾元白:“我猜,他们害怕了。” 李昂奕没忍住笑了出声,他胸腔闷闷,笑得脊背弯曲,“您说对了。” 火把上的油脂炸开,火花被吹散,又猛得剧烈燃烧。 李昂奕直起身,冷下声音:“但我好不容易做成了人,现在却又输了。” “我自然信苍天,可苍天却不眷顾于我!”李昂奕眼中血色慢慢升起,“它不让我好好活着!我耗尽了所有的心血,我的数万大军,千百万两的银子,整个西夏被我掌控并会在我手上慢慢复生,但苍天却不让我这么做!” 他猛得指着顾元白,吼道:“苍天眷顾的是你!你受过什么?万民百官爱戴你,你要什么便会有什么!甚至连你要我的命,我都得断一条腿来自保!” 侍卫、东翎卫和士卒们倏地拔出大刀长矛,瞬息包围住了顾元白,尖锐对准李昂奕。 寒光跳跃,火光闪现危险。 李昂奕激昂的情绪转瞬便平静了下来,他还是那般的苦笑,“天降大难,你无事,我却身陷敌营。这都是天意,是我的命。顾敛,”他轻轻的,一字一顿地道,“我没有输给你,我是输给了苍天。” “天要我亡,我不得不亡。” 顾元白直到此刻,才突然笑了,他喜怒不定地道:“你觉得你不是输给了我,是输给了天?” 李昂奕坦然地道:“是。” “那我就要你看看你究竟输给了谁,”顾元白转身,衣袍伴随着大步飞舞,“带上他。” 震后第二日,顾元白带着大军驾临到了西夏军驻地之外。 西夏人惶然,城门被紧紧关闭,城墙上头站着密密麻麻的西夏士兵。 西夏没有足够的伤药,他们因为后方的埋伏,伤兵足有两三万之数。加上西夏皇帝失踪不见,西夏的将领惶惶不安,连夜带人循着皇帝踪影,他们连搜寻粮食都来不及做,完好未曾受伤的士兵被将领带出,这座城内的,都是受伤了的西夏人。 看着远在射程之外的大恒军,地震后一滴水也未进的他们心中绝望渐起。 为何短短震后的第二日,大恒人便可以举兵来到西夏城下了? 顾元白身披盔甲,他看着这道城门,平静道:“张将军,传朕的话。” 张虎称将军领命,“是!” 顾元白道:“城中的人,朕知道你们是满城的伤兵。” 张虎成提嗓,用西夏语将话传到了西夏城墙之上。 “伤病无药可医只能等死,你们经过连日的大雪和天灾,到了现在,或许连粮食都已不够撑上几日,”顾元白道,“战场上的士兵,一旦受伤是什么样的后果,你们不会不知道。口粮会先供给未曾受伤的士兵,而你们,你们缺胳膊断腿,只会被抛弃,成为战争下的无名尸体。转身去看一看你们身后的废墟,那里还有你们众多的战友掩埋在其下等待着救治,可你们却没有办法去救他们,因为你们自身也难保。” “你们的皇帝,你们的将领无法保你们平安,”顾元白笑了一下,“他们不是个好皇帝,也不是个好的将领。” 人群之中被钳制住的李昂奕脸色微微一变。 大恒士兵也在听着圣上的话,他们抬头看着西夏城墙上的敌对士兵们,看着他们脸上的脏污甚至还没擦去,他们脚底下的城墙,破破烂烂得仿若一撞就会坍塌。 显然一夜的时间过去,他们只匆匆架起了城墙。 和大恒根本没得比。 西夏士兵明知道不该听大恒皇帝的话,应该反驳,但他们却沉默着,把这一句句话都听在了心里。 “来人。”顾元白突然道。 后方的士兵将车辆推出,手甫一松开,堆放得臃肿的车立刻翘起车把,车上的东西滑落在地。 士兵将层层布带一一解开,里面全是满溢的粮食和草药。 顾元白提气,高声道:“投降者救!不投降者杀!” 大军震动,数万人吼道:“投降者救!不投降者杀!” 高昂的声音让地面和城墙都在颤抖。 整个城池中的西夏人都听到了这一声冲破云霄的喊话,他们忍着身上的疼痛,三三两两地与同伴面面相觑。 墙角废墟上,许多人都还在痛不欲生地呻吟,他们的生命在快速的流失,血液染红了地面。 更多的人则是被掩埋在断壁残垣之下,在绝望地等待着死亡。 灰暗的城墙内处处都是这样孤独无助的场景。 没人管他们,没人救他们。 药材和粮食,就是士兵的命。 “哐当”一声,不知是谁手中的武器掉落在了地上。这一声的响动好像惊醒了整座城池,接二连三的铁器丢落声接连响起。 顾元白带着大军,看着西夏的城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顾元白呼出一口浊气,他看着那些忐忑不安地西夏人,转身同诸位将领言简意赅道:“救人。” 大批的人马冲入到了西夏城池内,在西夏人戒备惶恐的目光之中将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人抬起到军医面前。废墟被一样样抬起清理,偶尔见到伤得不重的人,大恒士兵便直接将腰间布囊扯下,交予其用药草止血。 处处条理分明,不急不缓。 顾元白骑在千里马之上,转过头,看着人群之中的李昂奕。 “放了他。” 李昂奕被推出了人群,站到了大恒军队的面前。 顾元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天灾无情,它也没有饶过我。去看看你城中的景象,与我城中有何不一样?我大恒绝不趁人之危,我放你走,我要让你看看,究竟是谁在亡你。” “你救不了的兵,我救,你护不了的人,”顾元白俯身,黑眸幽幽,直视李昂奕,“我来护。” 顾元白直起身,铿锵有力道:“你信天命,而我踏凌霄。” 第144章 顾元白的目的从来不单单是为了赢西夏的一场战争。 他一是要用一场大胜来震慑地方,实施回国后的一系列变法。二是要借机入兵西夏,把这个正处于疲弱时期又有诸多好东西的国家收为己有。 名声,民心,顾元白很贪心,他到目前为止,这些都想要。 用某种众望所归的方式,减轻大恒国内的军需压力,并且可以去镇压地震带给他的负面影响。 至于放了李昂奕。 顾元白眯着眼,看着李昂奕独自离开的背影。 他撑起弓箭,利箭对准了李昂奕,木弓撑满,又面色平静地放下。 顾元白还要拿西夏皇帝的死亡做一个幌子。 李昂奕还有一点用,大恒仁厚的帝王可以给他多一日的活命时间。 待李昂奕死的时候,他会派人亲自去告知。相比虚妄的天命,他输给的是为这一日、为这一场战争已经准备良久的顾元白。 天命哪有这么看得起你,看得起你的是顾元白。 两个月后。 西夏惠宁城太守府。 丁堰从厚重冬衣中抬起了头,轻敲了下太守府的门。 太守韩揾已备好酒席在等着他,丁堰脱下披风和大衣交予小厮,外人悄声退下,屋中只留他们二人。 韩太守举杯与丁堰示意,感叹道:“子岩兄,你之前说的话是对的。还好我听了你的话提前闭了城,离边界近的那些城池,都已经被大恒人攻破了。” 化名刘贤的丁堰微微一笑,也举杯与他同饮,“是韩兄你相信于我。” 说完,他似乎想起了那些不被人信任的日子,沉重地叹了口气。 韩揾出口安抚了他几句,丁堰摇了摇头,不想再谈,“国破家亡就在眼前,兴庆府却还在花天酒地,诸事不管。” 兴庆府乃西夏的王城,此刻王城的主人,便是先帝最小的一个儿子的母亲,旁人称其为小王夫人。 韩太守闻言,不由神色一暗,“陛下死讯传来不到半月,他们竟然已将王城折腾到了这般模样。” 丁堰叹了口气,“韩兄,你一直待在惠宁城闭门不出,自然不知外头的情况。兴庆府说是花天酒地,实则不过是自欺欺人。大恒皇帝太得人心,听说不少边界被攻防的城池之中,有的都是太守县令自己打开了城门。照这样下去,大恒的军队早晚会打到惠宁城来。” 韩太守沉着脸抿了一口温酒,“他要打便打,陛下对我有恩,我死了也要守住惠宁城。惠宁城易守难攻,给他五个月他都攻不下来!” 丁堰心中道,确实太难攻了。 “您还不知道么,”丁堰举起杯子挡在唇边,压低声音道,“陛下御驾亲征,大雪连绵二十日挡住他的去路,待到好不容易艳阳高照,陛下派兵往大恒处进攻,却又逢地龙翻身。大难之后,大恒人抓住了陛下,然大恒皇帝仁善,觉得此举乃趁人之危,着实不义,便命人放了陛下。谁想到在放了陛下的第二日,陛下反倒是被我朝武将郑哲沛以一箭矢杀害。” 韩太守猛得将酒杯放下,怒不可遏,“我怎能不知道!大恒有一名常玉言的文人,写文章嘲讽陛下犯了天罚,又是大雪又是地龙,全都降罪于我陛下,那文章都已从大恒传到了西夏,我看了当真是怒火中烧,当真是一派胡言!” 他说完便看向丁堰,想要寻求认同,“子岩兄,你说说,这是不是欲加之罪?” 丁堰却沉默了。 韩太守一愣,“子岩兄?” 良久,丁堰才道:“韩兄,若是我没记错,你曾同武将郑哲沛一同因为劝诫先帝禁香一事而被关押在大牢之中过?” 韩太守点了点头。 “我从兴庆府回程时,郑将军府中正被抄家斩首,其大儿子郑文才声名远扬,原本对陛下很是崇敬,感恩陛下除清众人污名又禁了国香一事,还写了多番文章来称颂陛下恩德和远见。但他被斩首那日,却面目狰狞,咆哮道他有眼无珠,说……” 韩太守催促,“说什么?” “说在西夏贩卖毒香、让先帝及众多臣民深陷毒香之瘾的人,正是当今陛下。”丁堰一语惊人。 韩太守倏地站起,“不可能!” “韩兄莫急,在下也觉得此乃无稽之谈,”丁堰平静道,“陛下温和,与你我皆是有恩。只是在下却想不通,郑将军一向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他手中的兵权二话不说便交予了陛下,为何此时却朝着陛下放了冷箭?我左思右想不得,也不相信郑家的话,只觉得莫不是小王夫人使了什么阴私,让郑将军不得不如此行事?” “对,对对,”韩太守神思不属地坐下,“必定是她使了什么手段。” 丁堰默默吃着酒,待酒足饭饱,便先退一步前去休息。 夜晚,韩太守仍然在想着丁堰的话,每每想到那句陛下是贩毒之人便觉得全身发寒。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将身旁的夫人也给生生吵醒。 夫人不耐地拍了他一下,“你不睡觉又是在想什么?” 韩太守忍不住将白日与丁堰所言告知于她,“子岩兄亲身听到郑哲沛的大儿子说了这么一番话……” 夫人沉默了半晌,“相公,我说上一句话你莫要生气。不管这毒香同陛下有没有关系,他未称帝时是一种模样,称帝后又是一种模样。谁能想到登基的是他?这个人实在高深莫测,你啊,担心一不小心就要踏入泥潭。” 韩太守肃颜,“胡说。” “我胡不胡说你心里头明白,”夫人道,“不管陛下和国香有没有关系,如今的西夏是乱得很了。你想要替王城的人死守惠宁城,还不如等大恒的士兵打来时主动开了城门。对待投降的城池,大恒人有礼又仁义,士兵一等一的规矩,不拿百姓一根鸡毛。他们至少比土匪强盗要好,比反叛军要好,这些事儿天下人都知道。你要是想为逝去的陛下敬忠,也总要看看城中百姓是否有陪你死守城池的念头。” 韩太守说不出话了。 西夏本就因为国香一事受到了重击,四处大小动乱皆起。现又有陛下身死、王城兴风作浪一时,大恒人的入侵,反倒是给深受苦难的百姓一个解脱的希望。 甚至更多的百姓,都在翘首以盼仁义之师的到来。 韩太守辗转反侧了一夜。 第二日,他便同丁堰一起深入了百姓之中。 连接五日下来,韩太守憔悴极了。正在这时,王城又发生了一件丧尽天良的大事。 小王夫人派去抵御大恒的军队失败了,她竟然将主帅将军及后方运送粮食和军需的大臣通通杀尽,朝廷官员如今已人人自危。1 韩太守叹息声不绝,而他效忠感恩的陛下和西夏国香之间的关系,更让他觉得沉重。这些怀疑像是开始生长的大树,越是回想,就越是觉得蹊跷。 当真不关陛下的事吗? 大恒军队气势高涨,与十万守备军汇合之后,更是一支昂扬军队。 这支军队在三个月后才到达了惠宁城。城中百姓躲在房门之中,从窗口和门缝之间看着大恒军队。原本打算占据地势之优誓死守卫城池的太守韩揾,则沉默地打开了城门。 顾元白给了他礼遇,大恒的士兵也一如传闻中那般纪律严明。 韩揾太守原本以为要受到的里外不是人的局面没有发生,忧心大恒抢掠强夺百姓的一幕也没有发生。 他诚惶诚恐地招待了大恒的皇帝陛下,与顾元白多番交谈后,多次想要交出惠宁城的统治权。 顾元白则是笑笑,道:“不急。” 顾元白每占领一个城池,都要停留上一段时间。 统计户籍,排查隐患。为了以后的学派改革,趁此机会需建起官学。大恒的政策对百姓优待良多,每一座城池都要将政策废而重立。大恒的官员要赶到此处为官,原本的官员要么征调,要么看其能力判断其可否留于原地,但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顾元白一般都会将主动投降的官员调到另一处任职。 还有一些占据国家资源,已成为毒瘤的势豪。 土地重新分配给到百姓,对西夏的整顿要比对大恒的爽利舒服得多,二十万大军就在城外,谁敢不听话? 而百姓,他们实打实的拿到了好处之后,便会对大恒死心塌地。 在大恒军队整顿惠宁城时,化名刘贤的丁堰暗中见过了圣上,便披上大衣,风尘仆仆地出了城。 顾元白在看着薛远吃着药。 五个月前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薛远,现在早已好了伤。他被顾元白盯得指节僵硬,头皮窜着麻意,无可奈何道:“圣上,能不吃了吗?” “不可,”顾元白抬袖,腕骨微露,眉眼温和,“你伤还未好。” 薛远下意识道:“那点小伤,早在三个月前便好——” 他眼睁睁地看着顾元白垂下了眼,阴影浅浅一遮,便是几分难掩伤心之意。 “——我吃,”薛远连一弹指的时间也未曾坚持住,他扔了勺子,埋头两三口喝完了一白瓷的药水,小心翼翼,“我吃完了,你别伤心。” 良久的长途跋涉,未曾给圣上带去分毫的风沙之色。锋利的宝石被打磨得更加圆润,闪着沁入人心的暖光,让薛远只要一看,便心底跟着抽疼。 顾元白往药碗后看了一眼,愉悦地弯起了双眸。 薛远不由上前,“我当真好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顾元白起身去处理政务,“你要听我的。” “好,听你的,”薛远跟上去,“圣上让我吃到何时我就吃到何时。” 顾元白嘴角一勾,抽出一份奏折道,“今日之后便可以停了。” 薛远眼睛一亮,“当真?” “当真,”顾元白指腹摩挲着指骨,玉扳指温润如旧,笑话他道,“你才吃了几个月的药汁,日日都是这般苦着脸的模样。” 薛远否认,“这不是担心满嘴的苦味会臭着圣上吗?” 顾元白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余光撩起,如一条红色丝线,缠缠绵绵圈在了薛远的身上,“朕喝了许多年的药,这些时日也从来没断过,难不成朕也臭了?” “这……臣也不知道,”薛远慢吞吞地道,“毕竟圣上好久都不让臣碰了。” 他话语之中的含义已经明目张胆,顾元白失笑。他将政务放在一旁,手肘撑在桌上,朝着薛远勾了勾指头。 薛远像是口渴的人终于看见了饱满的梅子,转瞬便凑了过去。 圣上举起袖袍,宽大的衣袖遮掩住两人的面容,他羽睫微颤,在阴影下轻轻送上一唇,“什么味道?” “香的,”薛远闭着眼睛,鼻子抽动,嗅着圣上唇齿间的味道,“清香幽幽。” 圣上被逗笑了,又亲了他一口,安抚道:“乖。等朕处理好政务,晚上再陪你玩。” 袖袍裹着香风落下,薛远被圣上这一句安抚弄得耳尖泛红,他站着发了一会儿的愣,乖乖走到一旁盯着圣上不动。 过了半晌,薛远面色潮红,呼吸加速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薛九遥,你怎么像个小姑娘似的? 第146章 回京的马车上。 郊外密林交错,树影绰绰。马车偶尔晃动之间,骏马喷了个响鼻。 马车内,白衣袖袍盖住身上人的脊背和后脑,待到双臂移开时,袖袍从薛远身上滑落。薛远骨指撑在车壁之上,他身下,圣上的容颜已染上了绯色。 顾元白眉眼中餍足,眼中含着润色的光,眸色从下往上地看着薛远时,同充血的唇如水墨画一般晕开。薛远呼吸一停,又低头触到了湿润的唇。 手指从背后伸入衣领,顾元白摸到了几道凹凸不平的结痂,他指尖一顿,来回摩挲两遍,“还是留疤了。” 薛远握着他的小臂,“不疼。” “有些烦躁,”顾元白低低道,“这本来什么都没有的。” “保护圣上而留下的疤,还能留一辈子,”薛远真情实意感觉愉快,“这不是谁都能有的。” 可圣上抿着唇,还是笑不出来。 薛远心道,怎么这么可爱啊。 他珍惜地低着头,一口一口糊了圣上满脸的口水。圣上被他亲得眯上了眼,薛远又忍不住心道,怎么这么可爱。 “圣上,”忍不住拉柔了腔调,“臣和您现在到了什么地步了?” 圣上张口欲说话,薛远却忍不住顺着他的唇缝钻了进来,唇瓣太薄,一不小心便会被吮的出血,薛远便吮着圣上的舌尖。 顾元白被他吸吮得疼了,推了他好一会儿,薛远才依依不舍地退开。 “我要说话的时候你又堵住不让我说话,”顾元白“嘶”了一声,掐着薛远咬了一口他的下巴,轻骂,“你属狗的吗?” 薛远盯着顾元白的衣领不说话,顾元白皱眉低头,才发现领口处被摩挲得发皱,已经微微散开,白皙皮肤向下,隐约可见。 眉头一挑,手指覆上衣领收紧,“你觉得我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步?” 薛远回神,难得不自在。他握拳低咳了好几声,面色看着平静,耳朵却已在马车缝隙间的光束下红得通透,顾元白看着他浑身不对劲的模样,不知不觉,已经有了些笑意。 薛远扭捏了好一会儿,才蹲下身,他握着顾元白的双手,掷地有声说:“谈婚论嫁的地步。” 他的眼眸有神,亮堂。 马车中沉静,只这一声长远,仿若亘古而来,绵延千百里不断。 顾元白身体内有什么东西跳动得越发快了起来。 他知晓这代表着什么。唇角越发抿直,却透着不同寻常的红意。他克制着偏过了头,热气逐渐升高。 紧绷的脸侧,已经泛着潮色。 薛远紧张之下,只以为他是生气了,连忙解释,“并不需要真的谈婚论嫁。” 他伏身枕在顾元白的双膝上,垫着顾元白的双手,把一颗火热的真心奉上,“我不想同你传出些什么桃色流言,不想让旁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臆想于你。单是你现在这幅模样,我都不想让旁人看见。” 薛远突然庆幸了起来。庆幸顾元白是皇帝,而他奈何不了顾元白。否则以他这样的晦暗想法,会直接将顾元白圈在自己的地盘也说不定。甚至更过分的,他或许会从史书上抹去顾元白的名字,让后人都不能窥得顾元白一二。 多么可怕,他甚至想过薛府能不能关上顾元白一辈子。 但圣上注定会在史书上耗费许多笔墨,既然如此,薛远只想要顾元白干干净净。不想让他被后世随意一个生人窥伺,被旁人轻佻地搭上艳色。 “……”顾元白嘴唇上的皮都黏在了一块儿,甜得腻人,“这就是你每次亲完我,就将我的发丝和衣衫整理得一丝不苟的缘由?” 薛远闷闷地嗯了一声。 顾元白下颔收紧,精致的喉结上下滑动,他眼睛都觉到了脸上的热气,被熏得需要紧紧咬着牙。 脖颈修长,有些僵硬。 薛远若是在这时抬起头,便能看到满面红意的圣上。 “谈婚论嫁,”半晌,顾元白才启了唇舌,欲盖弥彰,“嗯,确实无法谈婚论嫁。” 顾元白。 人都嫖了,为什么嫖完后还会有这样极尽羞耻的感觉。 告白就告白吧。 说得这么真挚做什么? 顾元白竭力压下面上的不对劲,汗水泌出,染湿了鬓角的黑发,狼狈无法遮掩。 薛远还伏在膝上,一句接着一句,“不谈婚论嫁。但我同你之间已到了这个地步,我问过空性大师,圣上身子骨疲弱,无法孕育子嗣。我同圣上谁也不娶,就这样过一辈子可好?” 一辈子。 他怎么什么都敢说。 顾元白突然问道:“若你父母以身逼迫你成家?” 薛远沉沉笑了起来,“他们不敢。” 顾元白想到了薛远的疯劲,薛远许久未曾在他面前犯浑,他都忘了这人骨子里的桀骜。他说不敢,薛老将军夫妻俩便当真奈何不了他。顾元白动了动腿,“起来,你压得我难受。” 薛远乖乖起身,抬眼瞧见圣上红润的脸,他担忧,上手一探,“热了?” 顾元白拍落他的手,含糊道:“无事。” 薛远还不放心,顾元白舔了舔唇,舌尖一碰,唇肉也是烫的。 他皱皱眉,觉得自己也太过上头了,以手扇着风。薛远瞬息明白过来,抽掉腰间的金银玉扇,给顾元白送着凉风。 顾元白:“把窗户口打开。” 薛远一手将窗口打开,外头的侍卫长对他目光相触,含笑点了点头。 凉风从左右吹进,穿堂风爽利地带走那些旖旎。顾元白头脑逐渐冷静,他看着窗外的绿意,每一棵树繁茂苍苍,微风一动,所有的枝叶都开始晃动起来。 “我曾同你说过许多次,”顾元白喃喃,“提醒过了你要点到为止,既然你还要扑上来,那我就不再管你了。” 薛远从他身后覆上来,“圣上。” “若是没有看见生的希望,我不会御驾亲征,”圣上笑了笑,“也不愿意耽误旁人。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听话,那时真是让我困扰。” 薛远听不得他说这话,但还是忍着,听他说完。 “我暗中从未停止寻找过名医,天无绝人之路,既然我来了,总得给我留一线生机,”顾元白道,“但我也是人,人都有失望的时候。我想活着,但天下如此之大,生机如此渺茫,若是我到死了还没找到活下去的机会,我甘心吗?” “时光短暂,如白驹过隙,那些宝贵的时间,我不能拿来沉迷于情爱,”马车忽的颠了一下,顾元白后仰,投入了薛远的怀里,“我想活着,很想活着。用尽一切办法寻找活下去的可能,如今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可征战之后,胜利之下还是会有一些无根浮萍的空虚。” 薛远猛得抱紧了顾元白。 顾元白看着蓝天白云。 自言自语,“所以你得想办法,把我好好拽住。” 拽在这片土地上。 百官于皇城之外,恭迎圣上回京。 顾元白下了马车,太监高呼一声,便是百官叩拜,高呼三声“吾皇万岁”。 臣子们神情激动,眼中含着热泪,每一道的呼声和叩拜都用尽了力气。田福生跟着顾然上前,顾然双手合起俯身一拜,小小的个头未曾长高多少,字正腔圆道:“恭贺父皇凯旋!” 顾元白摸了摸他的脑袋,远眺皇城,突的一笑,提气道:“众卿平身。” 他一手牵着顾然,缓缓从百官之中走过。 百官恭敬地弯着身,老臣们颤颤巍巍,年轻的臣子激动高亢。这一条通畅的大道,直达皇帝的宫殿。 顾然仰头看着两旁的百官,又仰头看着顾元白。 父皇衣冠简单,步子缓缓,每一步都沉稳极了,江山河水,就在这一步步间踏出万里安宁。 顾然握紧了父皇的手。 他平静地眨了眨眼,也学着父皇的模样,直直看着前头,慢慢走着脚下的路。目不斜视,只看着前方。 他看起来会和父皇一样潇洒吗? 圣上回京之后,足足忙到了月底,京城沸腾的情绪才缓缓平静了下来。 顾元白的日子恢复到了以往的节奏,往扶桑同游牧之地办学传教一事全权交由了政事堂和枢密院,他只需了解进度即可。 西夏各地方的整顿办学缓缓走上正轨,不少官员陆续调往了西夏任职。两浙的食盐大量投入了市场后,盐价降低,再加上国家大力打击私盐贩卖,户部尚书这些时日笑得见牙不见眼,金银财宝大批大批地往国库送去,顾元白每次去看国库款项,心情都会变得奇好。 日子便这样舒缓地走向了九月。 九月初的时候,顾元白带着顾然去看了和亲王妃的女儿,小郡主顾安儿。 在安姐儿满三月时,顾元白便给她赐了封号,多次对其表示喜爱。来自皇帝的庇护,让王妃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她如今面色红润了许多,每日逗着女儿玩,待到天气晴朗,便同女儿爬山上香,总是有诸多乐趣。 小郡主被养得极好,白白胖胖,手上的肉轻轻一按,便是一个小小肉坑。 顾然看着小妹妹见到父皇后乐得口水都流出来的样子,眉头一纠,暗暗拽上了父皇的衣襟。 顾元白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他虽然喜欢逗哭小孩,但也仅限于对男孩如此。对于香香软软的小姑娘,那才是怎么宠怎么来。顾元白轻柔地给小郡主擦干净了口水,又在怀中抱了好一会儿。 小郡主没见过顾元白几次,如此年纪应当也记不住人,但却对他欢喜极了,黏糊糊地在顾元白脸上留下一个个的口水印,说是亲,其实就是啃。 顾元白笑了几声,将小郡主递了回去。招过顾然来,揉了揉顾然的脑袋,“然哥儿,过来见见安妹妹。” 顾然看着在乳母怀中奋力朝着顾元白张口双手的小郡主,眉头一板,“安妹妹好。”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才从和亲王府出来。 今日晴空万里,顾元白想了想,低头问顾然,“想同父皇去爬山上香吗?” 顾然丧气的模样一扫而空,他倏地抬起头,眼中发亮,重重点了点头。 第147章 顾元白让人将红云牵来,准备骑马前去皇家寺庙。 红云步调慵懒,顾元白见到它便上前,“薛九遥,快来瞧瞧你的恩人。” 薛远走过来,“它回京的这些日子以来,喂马是臣喂的,洗马是臣洗的,够报恩的了。” 红云转过头,朝着薛远喷了一个响鼻。 顾元白替红云道:“报恩哪有这么简单。对了,另一头千里马呢?” 薛远一本正经道:“臣担心圣上还是骑不了马,便打算与圣上同乘一匹。另一匹没托田总管带来,只红云一个就够。” 红云早就习惯佩戴上了马具,顾元白秋狩时骑马也没出现过什么问题,他轻瞥了薛远一眼,故意道:“红云不愿意带你。” 说完,便翻身上了马。 薛远无奈,左右看了一圈,从熟识的侍卫手中要来一匹良马。御马到圣上身边时,便见到顾然仰着头,跟顾元白道:“父皇,儿子不会骑马,您可以带着臣吗?” 薛远眼睛一眯,俯身拽住顾然的衣领,抱起他放在自己的马背上,笑眯眯道:“小殿下,臣来带您。” 顾然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多谢将军。” 一行人启程到半路,薛远突然神情一正,“圣上,你背后飞上了一个虫子。” 顾元白侧头,皱眉:“哪里,朕怎么没看到?” 顾然也睁着眼去看,乖乖道:“儿子也没有看到。” “爬到马背上去了,”薛远勒紧缰绳,放慢驾到侍卫长身侧,手臂用力,转瞬将顾然换了个地方,“张大人,招呼好小殿下,我去瞧瞧圣上马背上的那只虫子。” 侍卫长连忙护住顾然,再抬头看去时,薛远已经朝着圣上奔了过去。 仗着身手好,胯下骏马还未靠近红云,薛远便起身一踩,翻身坐到了圣上背后。 顾元白心跳停了几拍,骤然沉了眉眼,“薛远,你在干什么。” 薛远继续信口开河:“圣上,臣过来给您抓虫。” 他随意在马背上摸了一把,佯装抓到了一个虫子,往路上一扔,“抓到了。” 顾元白神色仍然阴着,他的唇角凌厉地抿直,薛远眼皮乱跳,不妙,“圣上?” 圣上:“滚下去。” 薛远入鬓长眉皱起,沉默,倔强不动。 顾元白倏地扬起鞭子,“红云,走!” 千里马兴奋扬起蹄子,离弦之箭般破空而去。 未奔几下,薛远沉着脸抢走了缰绳,狠狠一勒,红云不满嘶吼,强行被他压制在身下:“圣上,您别拿自己身子胡闹。” “你也知道不能拿自己身体胡闹,”顾元白眼中含霜,“你的马在动,我的马也在动。红云性子烈,跑得又快,你换马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被马蹄践踏而死,薛九遥,你是不是没活够?” 薛远张张嘴,说不出来话。 身后的人追了上来,顾元白深吸一口气,“你或许认为是我小题大做。但……” 他的手颤抖起来。 “地龙翻身时,你护在我的身上,”他,“我叫你你不说话,血滴了我一脸。石头压在你背上,我几乎觉察不到你的呼吸深浅,我以为你快要死了——你怎么、你能不能护着点自己的命?” 薛远怔住,蓦然手足无措。 “别生气,”他慌乱握住顾元白的手,“我错了,我再也不这样了。” 顾元白抽出手,疲惫,“算了。” 薛远不是他,永远不会知晓那时顾元白的感觉。 他健康,身上功夫好,又是个在生死之间搏命的将军,自然不会注意这些。 就像是对顾元白来说,即便知道要劳逸结合,也总是在忙碌。 没法说,但很是憋屈。 “不能算!”薛远猛地激动起来,“不能和我算了!” 卑微,“我错了,再也不会这样了,这次原谅我好不好?元白,白爷。” 顾元白抿抿唇,“先去成宝寺。” 薛远一僵,放缓了缰绳。 圣上是个冷静的人。 从成宝寺回来之后,他便和薛远说:“你平日里注意些便好,我不会在这些事上拘束你。” 薛远却想得多了。 一行人回到京城,薛远带着圣上往薛府而去,托付侍卫长道:“张大人,圣上今夜宿在臣的府中,宫中就交予你和田总管照顾了。” 侍卫长往圣上看去,圣上眉心微蹙,还是点了头。 薛远一路默不作声地带着圣上回了薛府,未曾惊动其他人。顾元白脊背挺直,始终与薛远的胸膛之间保留些缝隙。 马匹被拴在树上,顾元白下马后往前走去,薛远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窜过去猛得将他打横抱起。 “!” 顾元白脸色一白,下意识圈住薛远的脖子,“你做什么?” 薛远大步往卧房走去,“圣上,我们好好说一说话。” 顾元白回过神,绷着脸:“放朕下来。” 薛远当做没有听见,抬脚踹开房门,再重重关上。 房门猛得被震动了数下,薛大公子院落中的小厮跑过来,小心翼翼道:“大公子?” 大公子的声音压抑,“滚。” 小厮拔腿就跑,转瞬跑出了院子。 昏暗的房间里,薛远呼吸粗重,还是勉强柔声:“圣上,我认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顾元白无名火起,“朕跟你说过了,我没有气你,你随意怎样都可以。” 薛远低低骂了一句:“艹。” 顾元白被推在木门上,这姿势让他很不舒服,“薛远,放开朕。” 最后三个字加重了语气。 “圣上,”薛远心中的焦躁让他想要转上十几圈,撑在墙上的手指咯咯作响,满头冒汗,“您心里不高兴就说出来,我皮糙肉厚,你想要怎样罚我都可以,只要别同我沉着脸。” 他捧着顾元白的脸,求着亲了上去,“求求你了,圣上。” 顾元白躲着他的亲吻,薛远眼中一沉,手指握成了拳,重重砸在了墙上。 骨骼脆响声在顾元白耳边清清楚楚地响起,他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忽地叹了口气,微微张开了唇,露出条细小的唇缝来。 薛远晦暗暴戾的心思一沉,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圣上——” 顾元白身上,就没有薛远不喜欢的地方。 这双手,薛远曾有幸尝过每一寸皮肤,留下数个浅浅深深的牙印。漂亮,修长,这样好看的一双手,此时遮住了圣上的半张面孔,露出的下半张脸上好似升起了微微的粉意。 顾元白没有说话,淡色的唇却陡然含了花汁一般红了起来。 薛远心胸急速地跳动了起来,他怔怔地看着圣上捂着眼睛给他留下的幽香的唇缝,着迷似地上前,舌尖探出,从唇缝中缓缓深入。 顾元白睫毛微颤,手掌挡住了这敏感的颤抖。 薛远贴了上来。 圣上半分挣扎也无,静静地任薛远施为。薛远为圣上的这一举动而亢奋到无法言喻的地步,他亲吻顾元白的力道,愈来愈重。 顾元白的耳尖烫了。 “圣上,”薛远嗓音微沙,“太阳正要落山,正是放肆的好时间。” 圣上还未说话,薛远便自言自语道:“臣知道了,要干就干,不能说太多废话。” 话音未落,便骤然弯身,抱起顾元白便往床上跑去,满口胡言,“臣知道,臣这次会更慢一点。” “……”顾元白,“你敢。” 薛府今日的晚膳用得晚了些。 派去叫薛远用膳的小厮被骂了回来,灰头土脸地道:“老爷,大公子只让人送过去了两份饭,不让我们进去,他也不过来。” 薛将军正要说随他去,突然眉头一竖,“两个人?” “是,”小厮老实道,“大公子的院子里还栓了一匹浑身棕毛的汗血宝马。” 薛将军脑子一转,想到大儿子在两年前的万寿节时期,确实拿了几匹马同异国人换来了一匹汗血宝马。只是后来他再问薛远时,薛远却说送人了。 难不成来的这个人,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男子?! 薛将军猛得站起,气得饭都吃不下去,快步往薛远的院中赶去。还没推门,就已经爆喝出声:“薛远,你这个小兔崽——” “薛卿?”屋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薛将军的一声怒骂戛然而止,他惊惧交加,“圣上?!” 竟然是圣上! 圣上什么时候来得薛府,他怎么毫不知情? “臣竟不知圣上驾临,臣惶恐,”薛老将军忐忑,“臣有罪。” 圣上声音低低,透过门扉时更是低弱,许多字眼还未传到薛将军的耳朵里,就已消散在风中,“薛卿莫要惊慌,朕,”声音更低,很疲惫似的,“朕同薛远有些要事商议,便暂居薛府一夜。” 薛将军连忙行礼道:“是,臣这就去整理主卧,一会儿劳烦圣上移步。不知圣上可用膳不曾?臣这就去吩咐厨子,去重新做上一轮膳食。” “不用,”圣上道,“随意些,薛卿,朕下榻的事……莫要让旁人知晓,你只管当做不知。” 薛将军神色一肃,连忙看看左右,“是,臣知晓了。” 过了一会儿,薛将军试探道:“那臣先行告退?” 圣上好像松了一口气,“退下吧。” 薛将军就要退下,忽的想起什么,气沉丹田地高吼一声,“薛远,好好伺候圣上!” 脚步声逐渐远去。 床上的人闷笑不止,“圣上,我老子让我好好伺候你。” 圣上闷哼一声,踹他。 薛远停不住笑,弯腰笑了许久,最后响亮地在圣上唇上亲了一口,大步下床去拿小厮送过来的食盒。 顾元白就着床头的烛灯伸出了手。 一片红印子。 薛远一一取出来饭食,将桌子拉到床边,瞧见圣上在看着手,他嘿笑两声,上前就握住,“头一次的时候太过激动,便咬得圣上全身都是牙印。这次克制了些,好歹放过了手和脖子。” 顾元白被他扶起身,皱眉,“疼。” 薛远朝着手吹着气,顾元白颇为无奈,“不是手疼。” “那……”薛远咽了咽口水,试探道,“哪里疼,臣一一给您吹一吹?” 顾元白面不改色地收回手,低头看着手臂,薛远说的好听,实则全身都被啃了一遍,他只是保留了一丝理智,放过了裸露在外的地方而已。 一次下来,天都已黑了。 疲惫,困。 哪里有什么克制,全是在骗人。 薛远一边盛着饭,一边喋喋不休,“圣上,我们俩约法三章可好?” 顾元白回过神,“约什么三章?” “若是下次臣又惹您不开心了,或是又有了争端,”薛远,“嘴上留个缝,谁都能亲谁。” 顾元白张开嘴,吃下他喂的饭,似有若无地点了头。 乐得薛远放下了碗筷,又抱着他亲了好几下。 第148章 次日一早,顾元白低调的在薛远的房中传了早膳。薛老将军听闻后,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大不敬,一早就往薛远的院落走去,等在前头请求面圣。 片刻,小厮奉命把薛老将军带进院中。薛老将军未走几步,一眼便见到了府中仆人昨日所说的千里马。 骏马被束在树上,通体无一丝杂毛。这是一匹好马,但却不是薛远曾经买来的那匹马,薛远买的那匹马四只蹄子上具有一圈深色的毛发,犹如黑色的圈绳一般醒目,英姿飒爽至极。薛老将军多看了这匹马两眼,走到了房门前。 房门咯吱一声,饭香味随之而来。顾元白正坐在桌后,指了指面前的位置,“薛卿,坐。” 薛老将军恭敬上前坐下,薛远为老父亲递上碗筷。薛老将军一看他就心烦手痒,但在圣上面前,只板下了脸。 薛远轻飘飘地看了他老子一眼,便全神贯注地放在了圣上的身上,手悄悄从后头撑住圣上的腰间,给圣上坐直的力气。 顾元白稍微轻松了些。 早膳应当吃得清淡一些,但圣上所用的饭菜也太过清淡了。薛老将军尝了两口,实在是吃不下去,担忧道:“府中奴仆当真懈怠,圣上怎么能吃这些东西?” 顾元白吃了一口没滋没味的清汤,笑了笑,“薛卿,偶然尝一尝清粥小菜也不错。不说这个,今早正巧你过来了,那就同朕走一走,朕有些事需交予你做。” 薛老将军立即道:“臣领旨。” 饭后,薛远小心扶起圣上,往外头走去。 府外已经备好薛府的马车,薛远上去看了看,皱眉跳下来往府中跑去,“圣上等等臣。” 不过片刻,他便抱来了三床棉花被子,忙里忙外地铺在马车之中。 顾元白面不改色地站在马车旁,身姿笔挺,实则腰间酸软无力,小腿都有些站不直。 薛远不在身边,没有人敢上前靠近威严无比的圣上。整齐衣袍之下,这些无力都被遮掩得牢牢实实。 薛将军站在一旁疑惑地喃喃自语,“哪里用得着三床被子?” 顾元白心头漫上尴尬,还好未过一会儿,薛远便铺好了被子,下车握住了圣上的手:“圣上,臣扶您上车。” 他小心翼翼,步子缓慢,时不时问一句:“臣走得快不快?您先看看舒不舒适。圣上渴不渴?脚累不累?” 声音逐渐变低,圣上道:“闭嘴。” 薛老将军原地愣了半晌,才骑马跟了上去。 顾元白去的地方,正是他的太子太傅李保的府上。 李府。 亭中摆放着一方古琴,众人坐在亭中,暖茶被丫鬟送上,李保颤颤巍巍伸出手,想要亲手为圣上倒一杯温茶。 圣上温和阻了他,“太傅年龄大了,这等小事怎么能让太傅做?” 圣上话音刚落,薛远便及时起身,端起茶壶飞快倒了四杯茶水。 他倒茶的模样也是牛嚼牡丹,半分不懂什么茶饮之道,顾元白眼皮一跳,依然笑着接过茶碗,浅浅品了一口。 但一桌子的人,谁都没有在意薛远倒茶的动作。 李保有些不安,也有些急切。圣上却缓缓悠悠地同他说了一番庭院中的景色,又念了两句诗:“这首诗作从江南传遍了大江南北,若是朕没记错,这才子曾拜师过太傅的弟子。” 李保道:“是,这孩子灵气十足,于诗赋上确实有些天资。” 顾元白笑了,“太傅教书育人数十年,桃李满天下,各个学识不凡。被太傅赞誉的人,朕确信其一定是个人才。” “圣上,”李保为圣上的话而感动,“臣惭愧,臣幼子……圣上,您如此信任于臣,臣着实愧不敢当。” “太傅莫要过谦,”圣上笑眯眯,“你幼子是年少无知犯错了事,只要他知错就改,朕便可以不予计较。” 薛远若有所思,眼中深邃地看着圣上和太子太傅。 太子太傅的幼子曾经得罪过圣上? 李保大喜过望,当即要跪下谢恩。顾元白拦住了他,从衣袖中抽出一张信封,笑着道:“太傅,你先来瞧瞧这个。” 信纸上,便是一篇用标点符号来断句的《曹刿论战》。 李保看了第一句,便注意到了文字之间夹杂着的小小东西,他惊讶抬头看着圣上,圣上点头道:“看下去。” 这位当朝大儒便收敛心神,接着看了下去。 等李保看完后,静默良久不语,顾元白不急不缓地喝了一口茶,才问:“太傅认为这篇文章如何?” 李保难言,复杂万分地道:“这……” “这叫做标点符号,”顾元白缓缓道,“太傅看完这一篇文章之后,应当知晓其作用了。” 昨晚顾元白写完这篇文章之后,拿给薛远看时,薛远这个“文化人”都能看出这些标点符号的大致作用,更不用说名满天下的帝师李保。 李保嘴巴翕张数次,“圣上,臣——” 顾元白摇摇头,只笑着问:“太傅,你只需同朕说,这是不是一个好东西?” 李保脸上颤抖,良久,他艰难地道:“这是个好东西。” 顾元白将文章拿了过来,“朕怕太傅未曾看懂,再给太傅好好讲上一遍。这弯曲的符号叫做‘逗号’,用于话句之中未曾结尾的短句分割……” 一一讲下来,李保握着拐杖的手都在发着颤,顾元白佯装没有看见,讲完后笑着同李保说:“太傅同朕一样,都认为这是一个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朕就得推行天下,惠及百姓,太傅说是不是?” 李保:“……” 他骤然睁大眼。 这个世界上,得到了权得到了钱的人,最怕的就是有人上来分钱,有人上来分权。 科举,是一条真正通往上层改变出身的通天之道。这条道路,已经当官的人无法将其斩断,无法阻止其上来分散自己的权力,只能找到另外一个办法,用科举最基础的东西——句读,来斩断一部分人的通天之路。 句读之说,是读书的关键,不明句读就不会读书。门生、学派,便是用各样的句读之别来壮大自身。读书人投入其中学习句读做官,便在朝廷上与自己学派的人自成一派。像李保这样的大儒和帝师,身后便是有名的“尚学”学派。 圣上所用的这些标点符号,基本碰触了所有已经做官的、各学派上层人物的蛋糕。 谁都在遵循这个潜规则,权力怎么分都在学派之中壮大,我愿意分给你权力,是因为你是我的人。当官的不再排斥科举,有钱的钱财终究会回到自己的手里,但这样的结果,长久下去只会使皇帝危险。 结党营私,抱团,这样的事情即使到了现代也层不不穷。小到学生班级,大到国际天下,哪里都避免不了这样的事。 李保答不上来,顾元白就把目光转到了薛老将军的身上,笑着问道:“薛卿,你说于国于民有用的东西,朕是不是应当推广天下?” 薛老将军不明所以,但还是铿锵有力地点点头,“臣认为理当如此!” 李保苍老的额头上,有一滴冷汗顺着皱纹深入到了鬓角。 “圣上,这东西是好东西,”他欲言又止,含蓄地道,“只是怕是有才之士……对这等新奇物接受不了。” 顾元白深深看了他一眼,放下茶杯,“太傅想得对,既然如此,那就叫来几个有才之士,朕亲自问问他们,看他们是觉得能接受还是不能接受。” “来人,”不待李保阻拦,顾元白便道,“唤褚卫、常玉言前来。” 褚卫和常玉言两人,一是靠自身的才气实打实的打出了名声,一是被圣上捧起,才名在西夏都倍为响亮。他们二人站在李保面前时,李保便心生不妙,不停擦着头上冷汗。 两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俊才将这一封文章来回传看,神色或是疑惑,或是恍然大悟,然后陷入沉思之中。 这两人作为顾元白看重的人才,身后自然是干干净净。等顾元白问他们二人对标点符号的看法时,褚卫率先直言,“对天下寒士而言,便是天堑变通途。” 他说完,又忍不住道:“句读如此辨别,此乃好事一件。” 常玉言放下文章,也难得和褚卫站在一条线上,连忙接道:“圣上,臣也认为如此。” 顾元白转头看向李保,虽是笑着,但眼中却好像藏着刀剑,“太傅,咱们大恒的有才之士,都认为这是一个好东西。” 李保颓废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圣上,臣不怕同您直说,这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可是不能用。” “朕说能用便能用,”顾元白道,“太傅桃李满天下,只要太傅觉得好,这便是真的好。” 李保瞬息明白,这是圣上想推他出去做出头鸟的意思。 他的脸色煞白,下意识想要推拒。但是手刚伸出去,他便对上了圣上的眼睛。 圣上眼眸黝黑,静静地看着他。 李保脑中一闪,倏地想到了圣上先前说的那些话,想到了他的幼子。 幼子私闯宫闱,这便是死罪,抄家也不为过。可圣上却大张旗鼓地将幼子送了回来,天下人都知晓圣上对他的仁义和宽容,他真当能拒绝的了圣上吗? 还是说圣上在那时,便已算好今日了。 李保越想越是头晕眼花,觉得恐惧。圣上关切地问:“太傅这是怎么了?” “无事,”李保脸色苍白地摇头,嘴唇也跟着在抖,“臣无事。” 那些年轻人,包括薛老将军都已被顾元白支开,他们在亭下说着话,亭子之中,也只有顾元白和李保两人。 顾元白轻笑,“太傅怕什么?这东西是便利万民和后世的好东西,以你乾坤弟子,功绩注定要名留青史,备受敬仰。” “李卿,你是天下人都知晓的大儒,”顾元白声音低了下去,“你学的是孔子之言,是圣人之言,但你做到了圣人所说的话了吗?你号称大儒,是我的太傅,你对得起帝师这个名头吗?” 李保拄着拐杖,就要下跪。 顾元白道:“好好坐着。” 李保只能停住。 顾元白冷哼一声,“天下寒士,想要读书却不知句读,他们要学到句读之法,你可知道有多难?这标点符号之法一旦推广,寒士便可不再穷极办法的去学句读,天下的俊才会更多,大恒会更好。朕知道你怕的点在哪,朕就这么告诉你,你心中若是有天下百姓,朕就在身后护着你,你那几个碌碌无为的儿子们,朕能容你李府三代不散。若是你只把圣人之言当做获取名利的手段……” 威逼,利诱。 李保的脑子匆匆转动,其实供他选择的结果只有一个。李府在天下人心中,是他们亏欠圣上,是圣上因为李保而绕了李府,正因为如此,死都死得无话说。 朝廷众官,各大学派……李保终究低下头来,“圣上所言,臣明白了。臣学了大半辈子的圣人之言,自然应当……应当用之于民。” 顾元白笑了,“好,这才是朕的好太傅。” 第149章 亭子外。 薛老将军一直在夸赞着褚卫和常玉言年轻有为,薛远站在一旁,双手背在身后地看着亭中的人。 常玉言突然笑着道:“九遥,你可看了圣上的那篇文章?” 薛远懒洋洋地道:“看了。” “此法当真妙不可言,”常玉言感叹不已,“小小一个东西,就能起到句读之用,这要是惠及天下百姓,世上哪里还会有不会读书的人?” 薛远没有说话。常玉言上前几步走到他身侧,掩手低声道:“九遥,这法子当真是李太傅想出来的?” 薛远这才掀起眼皮,赏了他一个眼神,“你想说什么。” “这法子好是好,但却不招人喜欢,”常玉言道,“不说其他,单说圣人之言,句读不同便可将圣人之言转为不同意思。说得难听些,这便是满足自己私欲的一个幌子,我族中先生就曾用圣人之言冠冕堂皇的来为自己牟利。自古以来,圣人之言被曲解了多少?谁也不知这是对还是错,双方各执一词,若是真当要用此法,那要遵循哪派的断句?更何况不止是圣人之言,世上圣贤书者众,若是每本书都用了此法,那各族各派的人不都要对其恨之入骨了?” 薛远眼中一闪,“若这真是李太傅想出来的?” 常玉言笑了一声,幸灾乐祸,“那可当真是心系天下的当今大儒,我比不上,我写了再多的诗句都比不上。” “你写诗不是为了天下,是为了激怒你父亲和族人,为了名和利,”薛远,“我看你读了这么多的圣人之言,也全都喂到了狗肚子里。” “这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常玉言倒是平静,“教我读书的先生也只把这些话挂在嘴上,未曾放在心里。朝廷上的官员们更是一口的弯弯道道,他们只要随意改个字,换个句读之法,便是立于大义之上,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浑水里的人谁也不比谁好,你当这东西容易推广出去吗?只怕一旦传出来,便会触了众怒了。” 薛远笑了一下,道:“所以圣上才把你同褚大人叫来了。” 常玉言一怔。 对寒士有利对上层无利的东西,自然要用上层打上层,圣上要借力打力,寒士与百姓只需要在背后摇旗呐喊就可。 褚卫和常玉言出身官宦人家,又有才名在身,是坚定不移的保皇党,他们不出头薛远都觉得可惜。 薛远含笑看了他一眼,上前走到一旁,抓住李府的一个小厮,询问其李府幼子。 常玉言愣了好一会儿,才缓步跟上来,“李府幼子,名为李焕,我倒是知道这个人。” 小厮战战兢兢道:“是,这位大人说得对。” 薛远松开小厮,朝着凉亭看去。圣上已与李保说完了话,老人家神色憔悴地被仆人扶了下去,领口的衣衫都已被汗水打湿了一圈。 顾元白在亭中往下方看了一眼,正巧和他对上了眼。唇角微勾,转到旁人身上,“都来朕身边坐。” 几个人上前来,薛远明明在最远,却三步并两步,快速擦过众人跃上了台阶,坐在圣上的身边,压低声:“累不累?” 顾元白道:“尚可。” 薛远想了想,“圣上认得李府幼子李焕?” 顾元白冷哼一声,“有脸没脑子,一个蠢货罢了。” 圣上很少会这么苛刻的说话,即便是薛林那个没脑子的东西,顾元白被狼吓着之后也是风度翩翩。薛远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心中却更加在意。 顾元白则是看向两位青年才俊,“两位卿,标点符号一事事关重大,有关太傅安危,你们现下莫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常玉言同褚卫皆点了点头。 圣上又吩咐了几样事,两人一一记住,退下后,褚卫突然福至心灵,出了凉亭便回头一看,却在隐秘的栅栏之间,看到了薛远放在圣上背后的手。 五指分开,强健有力,亲密的放在圣上的腰肢间。 褚卫这一眼看了良久,俊挺的眉目之间有些茫然,待到常玉言疑惑地想一同回头看看时,褚卫骤然回神,躲避一般往前快步走去,“常兄,我们该走了。” 常玉言什么也未察觉道:“好。” 五日后的一日早朝,群臣议事完毕,圣上却没有散了早朝,而是感慨一般的说起了圣人之言。 “朕有感于孔圣人的仁爱,”圣上道,“孔圣人之所言,句句皆是传世之作。众人慕我大恒人才辈出,克己复礼,圣人之言在其中的作用不可忽视。” 朝中的儒学大家不由露出了自谦的神色。 圣上话音一转,“朕时常感念无法让天下人都能学习到圣人之言,朕的太傅也如朕一般有此忧虑。李保乃是天下大儒,研习孔圣人之理有数十年之久,他如今年纪大了,但为了能让天下百姓聆听圣人之言,能让天下读书人习得圣人的学识,便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来人,”圣上道,“请朕的太傅上朝。” 百官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幕,他们转头朝后看去,神情讶然。 早已白发苍苍的帝师李保,一步步走到了大殿之中。 他老了,身体也跟着老了。年轻时若是还有些壮志,现在也早已被衰弱的生命熄灭。但一个文人对名留青史的追求,连李保也逃脱不过。 在史册上长生,备受后人赞誉。 有死亡和家族繁荣逼在身后,圣上的每一句话都戳在了李保的心窝里。 李保拄着拐杖,每一步都在哆哆嗦嗦。他的目光从脚下殷红的宫廷地毯上划过,富丽堂皇的宫殿还是以往那般的威严高大,金柱上是龙凤潘腾,十二纹章。 他慢慢看着周围的官员。 他们都穿着官袍,都还能走得动路。深色的官袍加身,静穆之中是沉压压的威仪。 这都是圣人让李保对付的人。 其中有不少曾来过李保的府上请李保为其斧正文章,这些人中,很多都是越来越有名气的才子、大儒,是各派的代表人。 李保从他们身上收回眼睛,终于走到了大殿前,他扔掉拐杖,颤巍地下跪。 “臣李保拜见圣上!” “起吧,”顾元白道,“来人,扶太傅起身。” 李保被太监搀扶着站起来之后,便高举手中一沓厚厚的纸张,“圣上,这便是臣想要献上的东西!” 太监上前接过,顾元白随意抽出一张看了看,嘴角一扯,看着李保的眼神越发温和,侧头对着太监道:“将这些交予诸位大臣手中。” 五个太监从一旁鱼贯而出,顷刻间便将这些纸张叫到了诸位大臣的手里。百官或不解或好奇,低头看完之后,便是心脏一缩,不敢置信。 李保大喘了几口气,在圣上的目光之中,一一讲这些标点符号的作用说了出来。 顾元白时不时点头,一副极其赞同欣赏之意。 纸张上的不是顾元白那日写的《曹秽论战》,而是李保自己用标点符号尝试着写出来的《战国策》的两段话。 两段话很少,虽然简洁但已经说明了一切。 等到李保解释完之后,整个大殿之中静得好似还有余音存在。 有人惊愕到出声:“这怎么能用?!” “这怎么不能用?”圣上轻飘飘看向他,“朕觉得李卿说得好,方法也好,有了此法,天下百姓都可不再耗费心力和时间去学习句读,于万民有好处的东西,岂不正是孔圣人所说的有教无类?” 问话者哑口无言。 李保嘴唇颤抖,“圣上所言极是!此法、此法……臣恳请圣上用此法来做句读之用,以普及万民!”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一个个官员神情激昂地站了出来,大声同圣上说着不可,可要是问他们为何不可,他们又说不出其他的话来。朝廷之中的一些寒士官员目露纠结,但在他们还未站出来前,有些在前些日子与圣上谈过话的大臣们,就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 整个朝堂吵得如同菜市。 顾元白看着下方丝毫形象都不要的百官,有的人甚至已经撸起袖子涨得满脸通红,孔圣人所言的礼仪都被抛之到了脑后,看看吧,这就是满口仁义礼智信的官员。 他们看重的根本就不是圣人,而是圣人背后所代表的名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纯粹的儒家学者不是没有,但在官场沉浮的人,很少还能保持初心。 圣上撑着龙椅缓缓起身,身边的太监高呼一声:“肃静——” 百官好像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大殿之上,他们倏地闭了嘴,脸色煞白。 顾元白一步步从台阶上下来,指着混乱的一群官员,平静之中的怒火隐隐,“看看你们!枉费你们读过了那么多的圣贤书,你们看看你们如今这个样子!与市井泼皮何异!” “这袖子撸起来是要干什么?是要当着朕的面打得头破血流吗!”顾元白的面容终于不再冷静,怒火在眉眼之中霍霍燃烧,“荒唐!荒唐至极!” 被圣上指着鼻子怒骂的官员们脸上一白,又是羞愧的红了。 “满嘴的仁义道德,满嘴的为国为民,朕瞧着你们这样都觉得可笑,”顾元白重重一声冷哼,胸膛仍然剧烈的起伏,“你们说不好,那就说出来不好在何处,朕看你们不是觉得不好,是你们一己私欲作祟,看着太傅拿来的这些标点符号,你们眼中的不是圣人之言,不是天下万民,是你们只愿意看到的权力的‘权’字和名利的‘利’字!” 百官呼吸一滞,着急忙慌地跪地,参差不齐的十几声闷响,冷汗浸透脊背,惶恐道:“臣等不敢!” “不敢?”顾元白阴沉地看着他们,“那就跟朕说说。黄卿,周卿,尚书何在?九卿何在?都给朕站出来,说说太傅之法到底不好在哪里,是哪里不能用!” 重臣默不作声。 顾元白道:“说啊?” 户部尚书最先上前,“臣觉得并无不妥,可用,自然可用。” 第150章 户部尚书语毕,殿中的人就有不少在心中暗骂,好你个汤罩运。 但紧随在户部尚书之后,枢密使和参知政事一一站出,与工部、刑部尚书一起铿锵有力地言明此法可行,他们会一力支持。 群臣震荡不解,李保同样疑惑极了。 这些肱股之臣为何会这么做?他们难道就全然没想过此举背后的利害吗? 但不过瞬息,李保就明白了过来。他都为圣上做了筏子,这些大臣怕也是和他一样,都提前被圣上收拢到了身边。 李保突然有些惶恐。 这位皇帝陛下如今威严滔天,民心尽在己身,朝廷上的武官全权信任圣上,忠心耿耿地在第一时间表明了支持。 士兵就在圣上手里,那就有了掀桌子的话语权。 如果这次皇帝陛下成功了,那他以后会不会更过分,更加试探群臣的底线? 李保浑身一抖,不敢再想。 大臣之中,最心慌意乱的便是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便是“双成学派”之中的代表人物,曾为利州知州求过情认过罪,圣上饶了他一回,乃至他现在进退两难,不知该做些什么。 句读是学派壮大自身的根基,是官员抱团的天然优势,要是以后真的使用了标点符号的方式来规范句读,那学派还占据什么优势?那大家还有什么优势? 吏部尚书嘴唇翕张良久,不少“双成学派”的人暗中以唇语示意他,“安大人、安大人。” 说啊,你快阻拦圣上啊! 吏部尚书低下了头,终于是没说出话来。 “怎么,”顾元白冷笑,“现在都不敢说了?” 大殿中的吵闹犹如一场荒唐的梦,现下阒然,安静得仿若刚刚的喧嚣全然未曾发生过。 “既然没人反对,那就这么决定了,”顾元白回身,往龙椅而去,“李太傅所用办法极好,这样的好东西,朕要让大恒百姓都受其恩惠。” “上到四书五经,下到童幼所读《千字文》,具要用上这种符号,”顾元白一句句提高声音,“从即日起,到三月后,天下大儒尽可来京,朕会让他们来为每一本书注上标点符号。有所争议的文章句子,便在商议中立下最后的断句之法。” “朕要往后的大恒学子,在明年的科举之中便能在文章上用出标点符号之法,”圣上已经走到了最高的台阶之上,他转身回首,百官不敢相信圣上所说的话,即便是在跪着,也惊愕地抬起了头,他们面容各异,惊惧和复杂之色跃然于眼前,圣上隐藏在怒火之下的野心终于浮现,“参知政事听令,即日起与翰林院一同将宫中藏书找出,每一本注上标点符号重新誊写拓印,不得有误。” “是!” 圣上明晃晃的表现出了对学派的不满,甚至懒得隐瞒。 直到这时,百官才回过神,他们的圣上不是为了让圣人之言走进千家万户,是圣上要动所有的书籍,准备收走学派手中的权力了。 圣上是打算统一所有的句读,统一所有的解释权,让阶级垄断被打破,皇权统治站于高位。 他就不怕学派就此与他撕破脸吗? 百官恍恍惚惚地抬起头一看,看到那些将领恭敬地俯身听从圣上命令的模样,清醒了过来。对啊,他们的皇帝陛下和先帝不一样,这一位陛下,从吞并西夏之后威严便赫赫显著,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他们此时根本无法在明面上对其进行反抗。 而且那些大臣,百官看向尚书和九卿,目光恨铁不成钢,这些人竟然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 他们恨不得打开他们的脑子看看,这些大臣到底在想些什么?都这个时候了,不去捍卫自己的利益,竟然还站在了皇帝身后将剑端对准了他们? 脑子有病吗? 皇帝陛下再强大,他们站在一块儿,也有可能使陛下妥协啊! 被注目的重臣们面色不变,恭恭敬敬。顾元白的命令急促如雨点,在群臣还未反应过来时,早朝已经散了。 早朝是成功了。 但顾元白知道,若是想用一个早朝就解决掉标点符号的问题,这简直是在痴心妄想。 在当日,城门处就张贴了带有标点符号的文章告示。太学、国子学两地也是如此,告示处围着一圈圈的学子,激烈议论着这种从未有过的符号。 未入官的学子中,有些聪明人也能看出标点符号之后代表着的含义,更多的人则是关心这些东西的用处,埋怨为何明年的科考要加入这些东西。 但这是大恒的皇帝要求的事情,只这一个前提,学子们不想要接受也要接受,更何况其中饱尝过句读之难学的寒门学子,他们中的大多人没有门路去拜师去入派系,见此更是目露喜色,欣喜若狂。 告示中有一句话:凡以后书籍,皆加入标点符号以作句读之用。 学子们反复念着这一句话,目中或沉思或狂喜,他们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他们正在经历一个巨大的历史变化。 而这一变化,注定会被记录在史册之上。 与此同时,朝廷邀请天下大儒入京给众书注加标点符号一事也广而告之。为期只有三月,自然,因为消息流通的关系,很多的大儒甚至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可能就已经错过了时间。 但顾元白不在乎,他只是表现一个态度,让众人的注意力从“能不能使用标点符号”转移到“标点符号的断句应该遵循哪一派别的方法”。 听到消息的大儒为了坚守自己句读的准确,收拾行李就往京城奔去。而在京城之中,有一些学派开始坐不住了。 在第二次的早朝时,有不少官员借口抱病没来上朝。 顾元白面色平静地上完了这次的早朝。次日,则是更多的臣子抱病,无法处理朝廷政务。 他们不敢对皇帝做些什么,只能用这种方法,来逼迫皇帝退后。 而抱病的这些臣子,大多都是朝廷中层的砥柱。 顾元白要做的不是武力逼迫,不是失去人心。他早在上朝前的那五日,便一一会见了朝中重臣,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重要的,是拿出了足够利益。 这些大恒朝的重臣看出了圣上对学派改革的坚定态度,他们明白无法阻止圣上,既然如此,不如站在圣上这边,用其他学派的灭亡来换取自己的特权。 是的,圣上给他们留下了特权。 拉拢到自己身边的臣子,顾元白给予他们学派留有五本孤本的权力。 他们的这五本书籍,顾元白不会让其注上标点符号。如果有学子想要学习他们的这五本孤本,也可以如以往那般加入他们的学派。 五本,不少了。 相比于其他的学派,这就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他们选择接受了圣上伸出来的手,在学派大改革之时,坚定地站在圣上身后。 而他们不动,朝廷便稳如磐石。 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层官员抱病在家,各个机构的运转逐渐变得困难。朝廷之中隐隐不安,晚上就寝时,薛远都有些为他担心。 顾元白拽下他脑袋亲了一口,舌尖舔着,在激烈的亲吻之中含糊道:“没事。” 薛远热情地回应了他。 炙热的气息像是青涩的果子逐渐变得成熟,不含情欲的亲吻也慢慢转为了透着水的艳红果子,脊背后仰,顾元白气息逐渐急促,白皙手臂往床头探去,轻纱飞花般罩下。 繁忙的政务无法让顾元白应付薛远屡次的求爱,因为忙后的身体疲软,耽误事情。 但有时候,像是这般口水都要干了的时候,浓香迸发,果汁混着清液,便可以偶尔放肆一回,去探寻深处的痒意。 床帐散落,遮去了薛远燃起火的目光。 《大恒国报》把持在圣上的手里,赞誉圣上和李太傅的文章轮番刊登,让普通百姓都深信不疑标点符号是个好东西,这让学派中的大儒文章变得犹如石头落水,只能激起一丝半点的水花。 他们文章的传播速度完全赶不上《大恒国报》。 舆论原本把持在握着笔杆子的人手里,但随着这些年来国报的普及和深入,百姓的声音逐渐能够影响舆论,并越来越重要。 看到百姓都在称颂圣上的举动,朝廷告病在家的官员心中很是忐忑。 他们仗着告病的人多,即便潜意识觉得圣上不会对他们怎样,但还是会在府中紧张得寝食难安。 终于,圣上有动作了。 朝廷中的太监们一一上门,态度客气地询问这些抱病的官员,问他们的病什么时候能好,什么时候能上朝。这些人应付完宫中来的太监之后,彼此一交谈,惊喜的发现,这是不是皇上退一步的征兆? 朝廷少了他们果然不能行。 中层官员们心中的大石头放了下来,难得安稳地睡了一个好觉。但等第二天他们一起床,就听到有人顶上了他们的官位。 他们懵了,朝廷的各衙门处也懵了。 各衙门一大早就迎来了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官员,这些官员极为娴熟的接手了告病官员的政务,有礼地同众位同僚一一结识。 这些官员能力出众,上手极快,又勤奋又有干劲。各衙门处的大臣们来问了圣上好几次,圣上只笑着道,“在抱恙的官员病情未好之前,你们随意用他们就是。” 这些官员,就是监察处的官员了。 这次大批官员借口罢朝,对监察处的官员来说可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能光明正大地从暗处转到明处,圣上暗示过他们了,“能不能一直做下去,就要看你们的本事。” 被安排顶上各岗位的监察处官员犹如打了鸡血,没过几天,大臣们便来同顾元白称赞,直言这些官员用着极其顺手,朝廷各机构的运转效率要比以往高处不少。 但抱病的官员和其身后的学派就目瞪口呆了。 他们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些官员着急,得到消息之后就准备回到衙门,可禁军却把他们请了回去,理由是他们的病情不应该好的这么快。 朝廷人情味的表示,既然生病了,那就好好休息吧,多休息一会。 此举一出,京城乱成了一锅粥。为了学派而借口抱恙的官员们反而恨上了学派,激烈的对抗闹得越来越大,等各地的大儒进入京城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学派与官员之间的争端。 奇了怪了,争端的两方竟然是他们! 被这一幕弄得摸不着头脑的大儒被请入了宫中,李保按着圣上的话,泪流满面地让他们莫要为了一己私利而忘却了圣人之言,忘却了孔圣人曾抵御万难而建立私学的无畏。 这样的言论说得多了,李保都好似认为自己当真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而他这样的表现,使部分大儒倍为触动。 三个月一晃而过,京城火炕烧起来的时候,学派终于颓废的落败。而那些用软手段逼迫圣上的官员,也没有成功回到朝廷之中。 最重要的是标点符号,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科考的殿堂之中。 顾元白在这三个月中从未停止过休息,他不断的游说或者威慑,光是太学和国子学,就迎来了他的两次驾到。 标点符号的初用,顾元白必须要对其表现出足够的重视。只有他重视了,百官才会重视,天下的学子才会重视。 而随着标点符号的普及,学子与教书先生看出了其中巨大的力量。这些符号一标,完全省了他们学习句读的时间和心血,随着时间的延长,已经不需要圣上派人去写赞誉的文章,各地自发的有识之士便高举标点符号之法,不断进行宣扬。 在初雪落下时,顾元白终于停下了繁忙的政务,给自己放了一个蜜月假期。 薛远无名无分,每日像头可怜的落水狗一样盯着顾元白在看。顾元白忙碌的时候甚至一日里也不能同他说上几句话,说实话,有些心疼。 他知晓刚谈恋爱的年轻男女具有多大的热情,更何况是其中的佼佼者薛远。宫中下雪那日,他拉着薛远在梅花林下,含着雪与红梅悄悄吻着他。 可怜的薛远,完全被圣上的主动吓傻了,呆愣愣地回不过来神。 看在顾元白眼里,就是有些……有些可爱。 第151章 寒风吹过,顾元白的鼻尖微红,他看着这个模样的薛远,又没忍住上身一俯,在唇上咬了一口。 薛远的唇咬起来稍硬,还有烫人的热度。 笑时唇角微勾,匪气十足。不笑时凌厉,以顾元白挑剔的眼光去看,越看越是性感。 他用牙齿磨着咬,等想要退回去时,薛远终于回过了神,掌着顾元白的后脑勺便疾风骤雨地亲了回去,直把顾元白亲得眼前一片发黑,使劲推拒他两下才放开。 看着薛远馋得眼睛通红的样子,顾元白深沉地叹了口气,心底却泛着痒,脚趾偷偷蜷缩。 假期,就应当是快乐的。 大雪如神仙撒下的白花,除了一点红梅之外处处一片白茫。 短短片刻,黑发和肩上已经积了一层的落雪。薛远头微微低着,一步一步推着顾元白后退,直到撞在一颗梅树上。 树上的积雪倏地落下,还好薛远眼疾手快,扯掉背后披风一扬,将两人罩在了披风之下。 厚雪落在了披风上,黑暗的披风之下,顾元白轻咳一声,低声:“前些日子疏忽你了。” 薛远原本发亮的眼睛暗了下去。 “圣上也知道对我疏忽,”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过也是,和江山比起来,洛神都不算什么,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身上有股冷冽风霜,冷热混杂,顾元白脸上微微窘迫,他往后靠了靠,细细一根梅花树如遇狂风般剧烈摇动了起来。 薛远一沉,“你还躲我。” 顾元白:“……” 薛远低下头,顾元白不由闭上了眼睛等待。果然,炙热的吻从眉眼到达鼻梁,但总是也亲不到点上。 顾元白催促:“亲啊。” 声音出了口,才知道低弱得不像话。 薛远留下一道道印子,就是不亲嘴,“前些日子我瞧着圣上,就是这般感觉。”自言自语,“总是爽快不到点子上。” 心绪复杂。 他自己也难受,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在了一块。全身都在叫嚣着亲上去扑上去,本能让薛远想在顾元白身上打下深深的记号,去让前些日子忙碌得快要看不见他的人现在回想起他。 顾元白忙碌的时候,薛远不想打扰,心疼他。除了这些,还有无比寂寞的,能把人折腾疯的胡思乱想。 薛远在想,顾元白会不会等爽够了的时候,就一道口令将他再次调走。 三个月,对于顾元白来说很短,对于薛远来说却很长。 长到每一天回想起来,都好像度日如年。 常玉言都比他要更为频繁地与圣上说上了话。薛远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的时候,他得承认,常玉言这个探花是有用的。 他的文章,他手中的笔,是圣上的另一个战场。 那个战场上,无法用刀枪,无法去杀敌,薛远只能看着,站得笔直的不动。 薛远是个粗人,满屋子的书只是个摆设。君子要学的东西,他其实就通个棋,平日里糊弄下常玉言没有问题,但笔杆子他是当真挥舞不动。 在顾元白处理政务的时候,薛远归根究底,还是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觉得圣上未必能一直容忍他爬龙床。 毕竟圣上从未对他说过情爱的话。 不要紧,说不说都无所谓。 薛远对自己说。 难道顾元白说厌烦你了,你就放他跑了? 不可能。 但薛远怕当他毫无准备的时候,顾元白便失了兴趣。就像薛远从荆湖南回来之后,面对的却是圣上的调令一般。 满头火热,迎头就是一盆冷水。 薛远想得多了,身体火热,心却拔凉。不由自主就有些在门前犹豫,百过而不入。 他亲的用心,但总是临门一脚,知晓圣上的耳朵处很敏感,便只沉默地吮着耳珠,一手撑在顾元白头顶的树上,压抑着自己,用力到整颗树都好像要被摇晃到拔根而起。 顾元白喘息了起来,薛远跟条狗似的埋进顾元白的颈窝处嗅着味道,手指揉捏着圣上的后颈,白皙的颈部三两下应当就会被捏出红印子。 琢磨着能打下什么烙印一样。 顾元白都他妈要软了,他还是不亲嘴。 顾元白有些难受,他闷声道:“不亲了。” 薛远起身,披风被扯掉,日光一闪,顾元白不适应地闭了闭眼。 心头转了几个圈的想法,顾元白心底一沉,冷意浮上。 薛远是对他硬不起来了?还是上过就没心思了? 他心思深不见底,各种可怕的想法轮流走了一圈。睁开眼一看,就知道自己多想了。 薛远哪里是对他没心思了,这人袍子都要被顶破了。 他眉头一挑,若无其事地移开了头,嘴角却悄悄勾起。 一会儿又拉直,那为什么不亲他? 两人在梅花林中踩着雪。两个成年人,如此浪漫的飞花飞雪之中竟然连个手都没有牵,顾元白走着走着,脸上细微的笑意都要僵住了。 但薛远还以为他是被冻住了,把身后的披风披在了顾元白的身上,抱着他捂着他的手,心疼狠了,“回去。” 顾元白低头看着两人一白一深交握在一起的手,面无表情地想,行吧,手牵了。 艹。 他被薛远护着一路躲着雪花回到了宫殿,宫殿中温暖,身上的积雪转瞬化成了水。宫侍准备着泉池沐浴,薛远也被带着去泡了热水,出来后,圣上已经就着暖炕睡了过去。 薛远给他掖好被子,看着他的睡颜半晌,心底鼓胀,是一种比碰顾元白还要满足的东西。他手指滑过侧脸,又突地叹了口气。 薛远想要的越来越多了,不止想要圣上心悦他,还想要圣上在其他的事上也能依赖他。 得想办法。 雪停后,顾元白找了个时间,出宫瞧了瞧进京赶考的学子们对标点符号的态度。 他和薛远坐在茶馆之中,一楼二楼皆是三三两两的考生。顾元白捧着温茶,细细听着他们的谈话。 考生们果然不可避免地谈起了标点符号,相比于好或者不好的看法,他们更担忧的是能不能将其用对,若是忘了用或者用错了,是否会与金榜失之交臂。 顾元白大致听了一番,心中有了计较。正要抬眸和薛远交谈,迎头就对上了薛远盯着他看的目光。 火热的,年轻而旺盛。 顾元白莫名有些口渴,他抿了抿水,“看我做什么?” 薛远还是面不改色地盯着他,“好看。” “……”顾元白低头。 忙碌时未曾觉的,闲下来之后却总是在想着,想着被薛远抱着亲,最好是能亲出声的那种,要啧啧作响,能让他的手指都泛着酸软。 顾元白真的很喜欢和薛远接吻的感觉。 他像个狼崽子,恨不得将顾元白吞吃入腹。那样疯狂的迷恋,是让顾元白兴奋的信号。 “我原本以为他们会很排斥在今年的科举中增加标点符号,甚至会放弃今年的科考,没想到如此一看,倒是还好。文举还有三月功夫,稍微用点心的就能将标点符号牢记心中……”顾元白又抬起头,明晃晃地对上薛远的目光,扬唇一笑,低声,“我真的那么好看吗?” 薛远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眼,“见着你就动弹不得了。” 顾元白哼笑了一声,在桌底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嘴上抹了蜜了。” 薛远没忍住闷笑,乐了,“白爷,来试试,能甜着你。” 顾元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突然来了一句,“我甜着你了吗?” 薛远呼吸一滞,登时隐忍道:“甜死了。” 顾元白撩起眼皮看他一会儿,侧头,撑住了自己的下巴。 漂亮宛若白瓷的侧脸便露在薛远的面前。 笑意若隐若现。 在学子们细碎的对话之中,薛远看着他,突的想要笑了。 心中道,得了,你心悦他就够了,你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忙就忙了。 忙完给亲给抱这还不够吗? “白爷,”薛远压低声音,气音微弱,“玩个东西?” 第152章 “白爷,”薛远压低声音,气音微弱,“玩个东西?” 府里的母狼要产崽了。 想把圣上带回薛府。 茶杯上的雾气凝成了水,滴滴砸在了茶碗之间。在水珠滴落了三次之后,顾元白的侧脸上多了一层清袅薄红。 他斜睨了薛远一眼,“你刚刚说了什么?” 圣上佯装未曾听见,只是唇角露出了笑意。 这笑容好似春日里绿叶后的成熟果实,藏得严实又露出了一角,情意和春色隐隐约约,这个笑浅淡,却比粲然一笑更要让薛远忡愣。 这幅神情,好像就像顾元白也喜欢薛远一样。 薛远猛得起身,探过桌面攥住了顾元白的手。 他的动作大极了,周围茶桌上的人惊讶地往此处看来。顾元白也是抬首瞧着他,唇瓣微张,讶然。 “我,”薛远口干舌燥,他搓揉手心之中柔软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急得冬日还冒出了肉眼可见的热气,“我……” 顾元白以为他当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些什么荒唐事,鼻尖上也泌出了细细的汗珠。 薛远却放开了他的手,转身如风一般跑下了茶楼,背影狼狈。沉重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不见,顾元白在原地愣了半晌,低头一看,薛远已经跑到了楼下,面红耳赤的在人流中鹤立鸡群。 顾元白握拳抵着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茶馆里的书生窃窃私语,“那人是有毛病吗?” “茶馆中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顾元白笑得更深,他肩背微抖,这才发现窗外的蓝天白云怎么这么靓丽,今日真是晴空万里。 这么好的天气,他带着薛远来喝茶来打听学子们对标点符号的态度,太不应该了。 桌旁有人脚步轻轻地走了过来,关切道:“这位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重重的脚步声又飞速而至,顾元白抬起头,就见薛远沉着脸推开凑过来的书生,拽着顾元白跑出了茶楼。 街市上人来人往,守在茶楼四周的侍卫暗中跟上。顾元白语调悠悠,“薛将军,你刚刚跑什么?” 薛远不说话,顾元白无声扯唇,“你是想和我玩什么?” 薛远脚底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 他收紧手,佯装地沉着脸,“别乱说话。” 顾元白:“你攥疼我了。” 薛远全身一僵,连忙转过身一看,握着的手腕上什么都没有,他没伤到顾元白。 抬头一看,顾元白还在笑着。 薛远咽了咽口水,猛得抱上了他。 顾元白吓了一跳,用力拍着他的手臂。薛远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手,周围不时有路人走过,他不能抱,只能强忍着围着顾元白转来转去,紧紧跟着。 喃喃:“元白,你真好看。” 顾元白动动嘴,先前的怒火还未升起就被熄灭,他忍住笑意,“滚蛋。” 两个人往桥边走去,河水潺潺,枯树下早已没了青草,人也稀稀少少,积雪化水,在草缝之中打湿了鞋面。 薛远慢腾腾地道:“我想亲你。” 顾元白下意识说了句不可。 薛远眉头皱起,汗水染湿了洁白的衣领,顾元白又有些心疼,抬起手臂,将衣袖往上收了收,纤细腕骨露出,“给你闻闻怎样?” 薛远攥着他的手腕珍惜地嗅来嗅去。 顾元白好似漫不经心地道:“你前日为什么不亲我?” “不可能,”薛远想都没想,铿锵有力,“每一天都亲你了。” 顾元白似笑非笑,“我忙起来的时候,你也亲我了?” 薛远顿了一下,竟然点了点头,含糊道:“……睡着后亲。” 顾元白一愣,随即追问:“还做什么了?” 薛远不敢说话。 顾元白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逼迫人,“说啊。” 他这幅模样,和朝堂上大发怒火的模样全然不一。怒火没有,轻佻意味倒是浓郁。 薛远被追问得受不住了,梗着脖子道:“我就摸了摸。” 顾元白凉凉道:“摸哪儿了?” 薛远硬是拿起了自己领兵打仗的气势,豪气万千地在顾元白身上点了又点。 “亏得朕还心疼你,”顾元白抱臂冷笑,心底发痒,“原来在朕政务繁忙的时候,朕的薛将军却过得如此滋润。” 薛远眼睛一亮,“圣上心疼我?!” 顾元白轻呵,“白心疼了。” 薛远却没听到他的这句话,他喜不自禁,一直喃喃“你心疼我”,嘴角咧到耳边,傻得让人不忍直视。 顾元白伪装出来的怒意,彻底被这个傻笑给击碎了,自言自语,“真是个傻家伙。” 晚上,薛远还是用母狼产子的事将圣上拐到了薛府。待到沐浴之后,顾元白让人布上了小菜和清酒,挥退随行宫侍,单独坐在院落中与薛远月下对酌。 火炉暖意融融,今个是十五前后,月亮很是圆满亮堂。几杯小酒下肚,薛远总算是说出了前些日子自己胡思乱想的事。 “你忙着标点符号一事,许久未曾同我说过什么话,”薛远自嘲,“我以往曾见过我母亲以泪洗面,原以为只有她会这么患得患失,现下才知道是我错了。原本只要看着你就好,一月过去,我尚且可忍耐。两月之后,开始胡思乱想,三月时,我竟悲秋伤怀了。纷纷扰扰,自找其乱。” 顾元抿唇,突然觉得自己在恋爱中不是一个很好的另一半,“你同我在一起是不是很累?” 薛远奇怪,“何出此言?” 顾元白闷闷喝了一口清酒,“三个月未曾顾及到你。” “我心甘情愿,”薛远坦然,顿了顿后,“只是偶尔,我会觉得自己也不过如此。不懂治国,无法助你。” 顾元白沉默了半晌,清酒也不好喝,小菜也不好吃,“你在我身边终究还是可惜,你应当去走你的大道。将帅,文武,让天下人都知晓你的厉害,让史册上也能唤你一声英雄。薛远,你没必要将自己困于皇宫。” 薛远一僵,“什么意思?” 顾元白又说了一遍。 薛远总算是听懂了,他不敢置信,犹如受伤了的野兽低吼,“你又要将我调走?” 顾元白重重握着酒杯,“我只是不想拘着你奔向大好前途。” 薛远差点儿疯了。 他正要止不住突起的青筋想要起身暴怒,但烛光微晃,显露出了顾元白脸上的神情。 薛远满心的火气忽地化成了水,他绕过石桌走到顾元白身前蹲下,小心翼翼抬起他的脸,“难受了?” 顾元白不承认自己难受,他只是有些挫败,他看着薛远担忧的面容,抬起手顺着他的面颊,“对不起。” 再忙,顾元白也不应当这么长久地忽视了他,在他心中薛远不会为此在意。但真当不会为此在意吗? 既然决定在一起,那就要付好自己的责任。顾元白这三个月的行事就是仗着薛远对他的深情,他知晓薛远不会离开他,他觉得薛远应当体谅他,明白事有缓急。 理所当然的这样的想法,着实有些伤害人。 鼻音沉重,“我是不是伤害了你?” 薛远从他唇齿间闻到了酒香味,他拿过杯子一看,头疼,“田总管给你拿来的怎么也是酒?” 顾元白好久未曾饮酒了,为了身体着想,他穿过来已经七个年头,沾着酒水的次数却一只手能数得过来。此时已经有了醉意,但自己却恍然未觉。 只觉得压抑,胸闷。 薛远小心将他抱在自己腿上坐着,“哪儿不舒服?” 顾元白蹙眉,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薛远跟着摸上去,轻轻揉了揉,“圣上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天下人都有错,圣上也没错。” “有错,”顾元白看着皎月,好似冷静得从未饮过酒水一般,“你父亲曾与我说过,即便你只是做个小小的殿前都虞侯,他也不觉得折辱了你。我那时还在心中斥他对你太过无情,你天资卓越,早该在征战西夏时便扬名于天下,可你看看,你在西夏都干了些什么。” 他抓紧了手,手指深深掐着掌心的肉,“你在保护着我,一刻不离的保护着我!其他的将领抢着上战场强夺军功,可你呢,你浪费了一次又一次的时机,你明明——” 明明比那些人强出许多。 都是因为顾元白。 他的情绪激动,脊背都在颤抖。薛远顺着他的背,突然低头抵着了顾元白的黑发上。 “圣上,”他的声音低哑又柔和,“保护你难道就不重要了吗?” 顾元白心道,果然是因为我。 他颤抖的眉眼紧闭。 薛远继续低声说着话:“臣的职责便是在战场上护着您的安危。这比上战杀敌要重要得多,交给旁人臣不放心,只有交给臣自己,臣这一颗心才能安下来。” “旁的所有领兵作战的将领,他们做的事都没有臣的重要,”他,“臣愿意,不必去抢军功。只要您安康,臣就觉得够了。” “男儿不过追求建功立业四个字,”薛远说着说着,突然自己也有些领悟,他的神色逐渐沉稳而成熟,轻声,“可是我有了比建功立业更看重的东西。” 若是能帮你变得轻松些,不再傻愣愣地只能看着你同其他青年才俊商谈政务,那就更好了。 鱼与熊掌。 薛远下意识地抱紧了顾元白,眼中一闪。 朝堂啊,若是能让顾元白处理政务时也能看着他……那就最最好了。 是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后,圣上便是厌倦,也无法抛弃他了? 第153章 第二日看完母狼产子,薛远便忙了起来。 在宫中,他便细致地听着圣上与他人商议。圣上教导顾然时,他也跟着沉思。回府之后便关在书房之内,捧书而读。 薛远几乎是废寝忘食,疯狂地充盈自己。他的门客也开始活跃,要到各种宗卷,一一从四面八方给大公子讲述其中的弯弯道道。 薛远是天之骄子,当他认真的想要做什么事,几乎没人可以阻止他。 而他明晃晃地摆出了要入朝堂的姿态。 顾元白很快便知道了这件事。 原文里的摄政王权势滔天,喜怒不定。时常似笑非笑地看着闹剧在眼底开场,顾元白不知道薛远为何会变成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但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因为天下稳定,北疆游牧退避,薛远逐渐安于平稳。 顾元白挑眉。 他情不自禁地想,若是薛远真当入了朝堂,他又会展现出怎样的表现? 这个傻家伙,会爱上权势带来的感觉吗? 顾元白既有希望他能做出一番功绩的期待,又有几分迎来挑战的久违的征服欲望。 他也是个疯狂的家伙。他想要看着薛远绽放自己的光芒,欣赏他的强大。这样的强大不应该因为顾元白而被磨平,他甚至想了一番若是他遇上了的是原文里抛下战场陷于官场浮沉的摄政王,他们会有怎样的交锋。 一想,便是战栗不止,顾元白那根喜欢挑战的神经,甚至想要将薛远捧上高位,再将他狠狠碾压。 但这也只是想想罢了。 如今的大恒应当稳定的发展,不应当再去经历无用的波折。 顾元白压抑住了这样的想法,开始有意无意地教导他,而薛远不负所望,他吸收知识和敏锐的政治直觉,几乎让他像匹狼一样窜入了朝堂圈。 看他如此,顾元白笑了笑,用西夏时的护驾之功,将薛远增一阶调入枢密院。 一个月后。 薛远深色的官袍在脚步间扬起翻滚,身后的大衣猎猎,进了宫殿之后便扫下了身上的积雪,走到暖炉便去掉寒气:“圣上可起了?” 宫侍小心接过他的大氅,“薛大人来得早了些,圣上还未起。” 薛远笑了笑,手掌热了之后便入了内殿。小半个时辰过去,圣上衣衫整齐地同薛大人一同走了出来,膳食摆上,顾元白接过薛远递过来的玉筷,懒洋洋道:“让旁人上前伺候就可。” 薛远道:“我喜欢伺候圣上。” 热粥散着浓郁的米香,两人缓缓用着早膳,低声说着话。 田福生候在殿门前,薛大人忙起来后也不忘记照顾圣上的穿戴和一日三餐,这让他一个内廷大总管都没了作用。时间久了,田福生也适应了这闲适的日子,只要薛大人在这,他就别上前去左右不讨好,大大方方偷懒就是。 用完膳,宫侍收走东西。顾元白道,“淮南的盐商出了些事,我准备让你带人前去探查一番。”他顿了顿,“你想去吗?” 薛远点了点头,“去。” 早在薛远想要成为能让圣上依赖的能臣时,他便知道这样的事情少不了。短暂的分别只是为了能让两人以后不分离,薛远想了许久,终于说服了自己。 最重要的时,圣上好像不想要薛远困在他的身边。圣上希望他去,那他便去。 即便薛远甘之如饴。 薛远在心中暗暗地叹了口气,他现在需要立功,急迫的需要功劳。 顾元白果然笑了,“这大雪日,也不知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最快也要一个月,”薛远握住了他的手,叹了口气,“上元节那日,还望圣上看在我即将离开的份上,将一日的时间都留给我。” 顾元白勾着他厚茧深深的手指,“嗯”了一声。 下值后,薛远回了府。他风尘仆仆,薛老将军将他叫了过去,面色凝重地道:“薛远,圣上看重你,你要好好报效圣上。我薛家三代忠良,忠君便摆在家法上头的第一条,你若是做了什么违背人伦的事,那就是禽兽不如,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薛远随意地点了点头,他这幅好似没把薛老将军的话听到耳朵里的模样,让薛老将军暴怒,“你做事也莫要害了薛府!我宁愿你平平庸庸,也不愿你功高盖主!” 薛远叹息一声,“我未曾想要功高。” 薛老将军不信,“若是你不想要,那为何这些日子动作不断?” “薛将军,你应当知道,”薛远扯起唇,“若我想要军功,动动手便可,以往的那些军功不高?唾手可得罢了。” 他压低了声音,“我要的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是想要在顾元白身边一辈子。 纠纠缠缠,即便抛却了感情,也注定分离不了的一辈子。 又半个月,孔奕林与薛远从枢密院走出。孔奕林生得极为高大,薛远同他不分高低,两人慢步而行,孔奕林笑着道:“薛大人近日便要出行了?” 薛远点了点头,笑了,“待我走后,圣上若是有什么不适,还请孔大人多多与我书信交谈。” “一封信过去,你人都要回来了,”孔奕林哑然失笑,含蓄劝道,“圣上乃九五之尊,即便是田总管,也不能成日里看着圣上。” 薛远的舌尖顶顶上颚,眯着眼笑了,“孔大人不晓得。” 孔奕林好奇:“哦,我不晓得什么?” “圣上不喜田总管日夜跟着他,”薛远露出了几分回味的神色,“却喜欢极了我跟在他身旁。” 孔奕林一噎。 薛远笑了笑,慢条斯理整理了番袖袍,“即便驿站行得慢,但我心中着急,还是得托付孔大人了。至于其他人,也得麻烦孔大人多费些心神。” 孔奕林明知故问,“褚大人?” “不只是他,其他年轻的,俊美的,强健的,”薛远一一数着,“圣上喜欢这样的。” 孔奕林没忍住道:“薛大人当真不是在夸赞自己?” 薛大人俊眉一挑,悠悠笑开了。 圣上喜欢强大的人。 狼么,就要挑最凶猛的那匹交配。 上元节。 顾元白换上常服,薛远早已等在外殿。回头一看到他,愣了好一会儿,眼睛不眨地称赞道:“圣上天人之姿,潘安卫玠远不及。” 顾元白哼笑一声,缓步走过去,薛远伸出手,将他的腰间玉佩正了正,美玉发出琳琅碰撞之声,薛远指尖轻弹,“好听。” 这是顾元白第二次和薛远一同过上元节,夜晚微黑,灯火透亮,手与手不知不觉握到了一起。肩部亲密地挤在了一块儿,偶尔的转头,唇就会从额头擦过。 “臣带了俸禄,”薛远将顾元白多看了一眼的花灯买了下来,“圣上想要什么,臣的银两足够。” 顾元白很捧场,给他鼓了两下掌。 “圣上还记得吗?”走过一道巷口时,薛远故意压低声音道,“臣曾在这条巷子里压着您在亲。” 顾元白啧了一声,“记得。” 薛远与他在斑斓花灯中对视了一眼,呼吸浓重炙热了起来,手被拉着,又到了那条黑暗的巷子之中。 还是那样的寒气,那样的水滴,那样喘急混乱的吻。 顾元白张着唇应和着他,更加凶猛得亲了回去。薛远喘息着安抚他,“不急不急,慢慢来,更慢一点。” 顾元白的呼吸不上来,气闷的感觉又爽又难受,他瞪了薛远一眼,终于骂出了早就想骂的话:“滚你他妈的慢!” 薛远笑得胸膛颤动。 一夜过去,第二日天色还没亮,薛远从床上醒来。他的胸膛和脖颈都是鲜红的抓痕和吻痕,薛远欣赏了半晌,又轻柔地把圣上唤醒,哄着他在脖颈间再吸出一道深痕。 圣上困倦极了,他被烦得生了火气,吸了半晌就牙齿一咬,血味转瞬迸在了唇里。 薛远“嘶”了一声,顾元白努力睁开眼睛,无意识舔了舔唇上的血迹。薛远低头看了他半晌,把另一边的脖子也凑了上去。 今日是出行的日子,薛远收拾好了自己就顶着一脖子的痕迹,去辞别了父母。 薛老将军和薛夫人在卧房之中悉嗦响动了几下,过了一会,薛老将军披了外衣走了出来,“去吧。” 薛远俯身行礼,隐隐天色之间,薛老将军好像在他脖子间看到了一些床笫之间留下的痕迹。 薛老将军一怔,薛远已经披上了厚厚的披风,转身往外而去。 老将军忡愣半晌,再也睡不下去,不知不觉走到了薛远的门前。薛远院子之外是宫中来的侍卫,薛老将军走了过去,侍卫长抬剑拦下来他,温声道:“薛将军,圣上还在歇息。” 薛老将军一僵,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淮南盐商一事水深得很,薛远带着人一查,便查到了私盐的事。 自从西夏被大恒吞并改名为宁夏之后,西夏的青盐自然不再是私盐。许多依附西夏青盐贩卖私盐的盐贩子遭到重击,又因为两浙的盐矿投入市场,官盐下跌之下,私盐几乎没有了生存空间。 盐商庞大的利益,和官府强而有力的打压,就在淮南和江南两地有了混乱。 江南之前被反叛军曾祸害过一遍,大的势豪没有,小虾小蟹倒是多得很。加上淮南处来来往往的商户,形势复杂,薛远每日忍着脾气参加筵席,时间一久,已然可以不动声色。 与形形色色的人交际,暗中套着消息,身处其中时才是最锻炼人的本事。薛远的眉眼之间越来越能沉得住气,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深,偶尔打眼一看,好像真是一个好相处的君子。 时间一拖,又往后拖了一个月。 薛远笑着辞别淮南的吕氏,进了地方官府为他备的府邸之后,就觉察到了不对。 他挑了挑眉,进门一看,原来不知是谁给他送来了两个女人,正在卧房之中身穿薄纱地立在床边。 “滚回去,”薛远厌恶地皱起眉,转身退出了院落,出门就踹了一脚看门的奴仆,“你他娘的什么人都让进?!” 守门的小厮被他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跪地,“小的知错,小的再也不敢了。” 薛远的脸色阴沉着,向来带笑的脸上乌云翻滚。 小厮害怕地上前抱着他的小腿痛哭,一口一个“冤枉”“被迷了眼”。薛远又用力踹了他一脚,戾声,“老子立过规矩。” 想到这个小厮做的事,不够出气,又使出十分力道,一脚便让小厮撅了过去。 “带下去,”薛远面无表情,“卧房里的那些个东西全都给烧了。” 手下人道:“是。” 薛远往两旁一看,盯着其中一个人道:“看清楚了吗?老子没碰那两个女人。” 佯装成薛远手下的监察处官员:“……看清楚了,薛大人。” 薛远这才觉得怒意稍降下来了些。 此事传出去之后,外头试图给薛远送人搭上关系的商户才停了这个动作。 盐商一事,本以为最快一月便可。但薛远忽视了其中的利益交杂情况,直到查出了苗头并整治,已经拖了两个半月。 薛远紧赶慢赶地回到京城时,已然是春暖花开时节。 第154章 薛远在离开京城的时候,给顾元白留下了一个大麻烦。 他走那日,顾元白一个半时辰后才睁开眼。床铺整洁,周身干净,带着浴后的清香,舒适得他再度眯上了眼。 薛远无论是房中术还是接吻,其实简单粗暴得很,不懂得什么技巧,只知道横冲直闯。然而再直来直去的动作在特意放缓之下也好似成了磨人的妙法,顾元白不晓得他是怎么忍住的,只知道每次完事之后,床褥都好似被水浸湿了一遍,大多数都是薛远身上留下的汗。 长得俊,又忠心,照顾顾元白时更是一丝不苟,爽了一夜之后睁开眼干干净净的感觉,当真是太美妙了。 顾元白品味了一会,悠悠下了床。起身后才发现床旁摆放了一左一右两个木箱,木箱下压着一封信纸,他打开一看,正是薛远的字迹。 信中说,这两个箱子一个是薛远自上值以来的俸禄,交予顾元白留用,待什么时候用完了,他便什么时候回来了。另一个箱子里则是他提前写好让顾元白看的信,每日一封,还请圣上莫要忘了看。 顾元白读完信后,不由心软得发甜。 他心情愉悦地让人抬起两个木箱,打算低调地出了薛府。然而甫一出门,就见到了跪在院门前的薛老将军。 薛老将军面色僵硬,抬头朝着圣上看去,倏地眼中含了热泪,颤颤巍巍地道:“圣上——” 薛老将军在这里跪了许久,也想了很多。以往未曾注意到的东西一一在眼前闪过,最终,他想起了曾在北疆的时问过薛远的一句话。 “你是不是对人家姑娘用强了?” 薛远那时嗤笑一声,似笑非笑。 薛老将军现下想起来,只觉得浑身发冷,犹坠寒冬。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薛老将军最清楚。薛远小时候留在京城时,什么混事他都敢掺和。小小年纪能面色不改地拿刀子吓人,一群文武官员的孩子里,就数他真敢亲手让人见血。薛老将军正是因为如此,才对他的冷血和煞气感到心惊,下定决定将他带到身边教导,在战场上,薛远的这种冷血逐渐偏执成了对杀敌的痴迷。 他就好像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入了战场就犹如龙入云海之间。 不知道害怕,就会闯下大祸。薛老将军这才一次次严厉地对待他,希望能给他圈上一层层人味儿,让他知道什么叫做伦理纲常和世道,而不是红血罩头的兽欲。 这不容易,薛老将军用了许久,才让薛远体会到边疆百姓的痛苦,让他因为士卒的死亡而愤怒。薛远像个人之后,薛老将军又头疼以他的脾性怎么才能忠君。 三代忠良的府中,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东西啊? 不知伦理,没有善恶,好像打骨子里就是个坏种,长大了之后才勉强知道要装好自己的冷血无情,装出一副不那么可怕的模样。 因为这,薛老将军在知晓薛远生出忠君之心的时候才大喜过望,觉得薛府有救了,不用抄家了。之后一看,薛远对圣上又太过殷勤,可薛远这坏种又怎么可能会对旁人这样?薛老将军越想越愁,觉得薛远是装的,他在装着对圣上忠心。 圣上待薛远越好,薛老将军越忐忑不安。结果现在他知道了什么?他儿子竟然、竟然在肖想圣上! 薛老将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气得七窍生烟,“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啊。” 早知如此,薛远出生那日他就应该狠狠心把他掐死。 薛府的列祖列宗要是知道,怕是祖坟都得冒血水。 这必然不关圣上的事。若是薛远不愿意,天王老子都逼迫不了他干自己不愿意干的事,一定是他对圣上升起了觊觎之心,还竟然真的让这孽子得手了。 薛老将军心中冰凉一片,几乎不敢深想薛远对圣上做了什么,只要一想,他都要吓得晕厥了过去。 “是臣没有教导好儿子,是臣的罪过,”薛老将军哽咽,灰败和惭愧并生,“臣愿以死谢罪,臣死后也不得超生。” 都是因为他的一时放任,才让圣上遭了这等罪过,被这等小人迷惑。 顾元白顷刻之间,就明白薛老将军为何会这番模样了。 他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来回看了薛老将军数次,难不成他上次前来薛府时的那番语辞严厉的暗示,薛老将军都未曾听懂吗? “薛卿,”他的神情堪称平静温和,“起来。” 此时尚且还早,薛老将军的身上却是晨露厚重,一看便已经跪了良久。顾元白转头去看张绪,侍卫长低声道:“臣让将军起身,将军却不听,执意要跪在此处。您还未起,我等也不敢通报。” 顾元白叹了口气。 若是正经算起来,薛老将军还是大恒的“国丈”,他亲自俯身想要扶起这位忠臣,手上那枚翠绿的玉扳指就映入了薛老将军的眼底。 薛老将军浑身一抖,想起在北疆时,薛远的手上也曾带过这样的玉扳指。 他原本要站起来的膝弯一软,又重重跪倒在地。 顾元白带着人退回了薛远的院中,石桌湿润,隐隐有树叶露珠滴落。 圣上不急不缓,态度温和,说了许多话,见薛老将军听进了耳中便让他回去了。薛老将军不知是怎么回到自己卧房的,回来时,薛夫人正在让丫鬟梳着发,瞧见薛老将军浑浑噩噩的模样,奇道:“这是怎么了?” 薛老将军牙齿磕碰着,说不出一个字。 薛夫人让人退了下去,走到丈夫身旁坐下,开始擦起眼泪来,“你是不是又在怨我儿了?” 薛老将军这次却没吭声。 “我儿喜欢男子那便喜欢好了,你还能将他打死不成?”薛夫人哭得更厉害,“薛平,你给我好好说说,我儿到底怎样你才能满意!他只要不祸害人家,不强迫人家,这不就行了?” “祸害,祸害,”薛老将军手指颤抖,忍不住两行热泪流下,“夫人,他……” 干的那是祸害人的事吗? 干的是灭族的事啊。 擦了擦眼泪,薛老将军话头一转,“他最好一心一意,别让我知道他有什么小心思。他要是敢三心二意的话,老子第一个砍了他!” 薛夫人一愣,“你这是允了?” 薛老将军沉默,薛夫人却知道他这是不再计较的意思。她大喜,站起身更是忍不住走来走去地抒发喜意,喃喃:“你我倒是好说话了,可褚夫人哪里可不好说话啊。” 薛老将军皱眉,“什么褚夫人?” 薛夫人忍不住笑了开来,又坐在他身边,好笑道:“你啊,连远哥儿心悦的是哪个男子都不知道。远哥儿眼光挑,即便是喜欢男子也不会喜欢寻常人,褚府的褚状元你可知晓?” 薛老将军心中生出不妙,果然,薛夫人笑道:“人家褚卫三元及第,也是圣上眼前的红人,可不就是我儿喜欢的人?” “轰隆”一声,眼前发黑。 薛老将军一口老血几乎要喷出来,孽子、孽子,他竟然迷惑了圣上之后还敢三心二意! 其罪简直当诛! 薛远还不知晓自己在老父亲那里已经成了三心二意的浪荡子。 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京城,路上买了不少各地的小玩意儿,都打算送给圣上去讨欢心。行色匆匆回到京城时,正好是殿试前的几日。 如今春暖花开,薛远身子虽疲惫,但精神却格外亢奋。他将马匹交予宫侍,率先便是进宫去见圣上。 他很心急。 原本以为最快一月便可回来,最慢也可两个月,薛远准备的信封也只有两个月的份,到现在为止,怕是圣上已经一个月没有看到他写的那些心里话了。 只希望这一个月,圣上不看信也能时不时想起他。 薛远叹口气,步伐越快。翻滚的衣袍如海浪起伏,田福生老早就听说薛大人进宫了,连忙迎上去,“薛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薛远开头就问:“圣上呢?” 田福生熟稔道:“圣上在寝宫内安歇呢,薛大人可要现下去看一看?” 薛远当然点头,“我先洗漱一番,再去看一看。” 薛远身后的那些官员听得一句比一句惊讶,彼此面面相觑。 稍后,薛远一身湿气地进了圣上的寝宫。 床褥上躺着一个人,薛远悄声上去看了,不停地摸过圣上的发丝和手脸,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坐在床边,与睡熟的顾元白十指相扣。 余光一扫,在枕边扫到一张信纸,那熟悉的字迹让薛远心中一动,他拿过来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字。 薛远无声笑了,低头狠狠亲了一口信纸。 心中满满,鼓胀得无处可以宣泄这股情绪。 只能看着顾元白,一下下地顺着他的黑发。 顾元白在这种盯视中皱起了眉头,缓缓地睁开眼,视线还未明晰,便看到了床旁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黑衣,还在笑着。 顾元白懒懒伸出手,这身影便俯下了身,熟练地将他抱在了身上。双臂睡得乏力,顾元白也只以为做了梦,闻着薛远脖颈的味道,又安心睡了过去。 薛远顺着他的脊背,还想同他说几句体己话,此时不免哂然一笑,“怎么这么能睡。” 一会儿得去问问田福生,圣上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的。这会都已是晚膳后的一个时辰,竟然还是这么困倦的模样。 小半个时辰后,顾元白才真正地醒来。 他睁开眼便觉得不对,起身想要起来,但薛远的手掌却放在身后压住了他。顾元白小心侧头,薛远闭着眼,也睡着了。 竟然回来了。 顾元白眨眨眼,“薛远?” 薛远睡得很熟,抱着顾元白还发出微微的鼾声。 顾元白声音加大了点,“薛九遥。” 薛远还不醒,顾元白往周围看了一圈,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他都有些怀疑是不是睡蒙了做了梦,薛远其实还没回来,这人现在也是假的。 他想掐自己一把试试,但又怕不是梦的话很疼。瞧了瞧薛远,嘴角微勾,坏心眼地将手顺着他的裤子摸了进去,心道还挺有精神,绕到一旁,猛得拔下了根毛。 薛远唰地睁开了眼,疼得“嗷”了一声,声音余音绕梁,彻底把顾元白给震清醒了,“……朕的耳朵。” 薛远表情扭曲,丝丝抽着冷气,他来见顾元白之前特意将自己整理了一遍,但现在可谓是白白整理了。他疼得都想要蹦起来,但圣上坐在他的身上,手还放在他的裤子里,只能哄着:“白爷,嘶,快松手,高抬贵手啊白爷。” 顾元白眨眨眼,“很疼?” 薛远抽了抽鼻子,“疼死老子了。” “嘘,”顾元白有点儿心虚,“别叫了,爷给你揉揉。” 薛远委屈地点了点头。 揉了一刻钟,又说了好几句话,两个人才从里头走了出来。 同薛远一起前去淮南的官员主要是户部和政事堂的官员,他们的面色更为难看,瞧着就是累得很的模样,禀报时双眼无神,说着话都有气无力。顾元白直接让他们先行回府休息,但看了看薛远精神十足的面容,还是察觉出了文官的体弱。 经常外出办事的官员们,除了监察处的官员,其他都会有各样的病症发生。多是水土不服或是体乏风寒,这样的身体着实不好办事。 顾元白若有所思,琢磨着定时定量的运动要求和国民运动会是否要开始制定了。 就顾元白这身体素质,他也知道不能每日坐在书桌之前。各个衙门处的官员更是应该如此,好不容易选拔出来的人才,可不能输在了身体上。 第155章 顾元白把运动会的想法一说,薛远沉思了一会儿,慢吞吞道:“您也需要多动动。” 顾元白哼笑一声,心道去你身上运动么,“沐浴了吗?” 薛远,“臣身上干净的。” 顾元白坐在椅子上,朝他勾勾手指,“过来,给我亲一口。” 薛远下意识往周围看一眼,殿中的人低着头,各个像个木头人一样好似什么都没听见。除了宫侍之外,留在这儿的还有扮作是薛远手下的监察处官员。 监察处官员瞧见薛远的视线,矜持地笑了笑。 薛远放心地走到跟前,顾元白朝他伸出了手,他自觉地将下巴递了上去,被圣上亲了个响亮的一口。 顾元白咬了咬唇,又舔了舔,“有股汗味儿。” “刚刚疼出来的,”薛远欲言又止,“圣上,下次别拔那儿了。” 顾元白就喜欢欺负他,“有没有下一次,还得看你的表现。” 他朝着一旁看戏的监察处官员打了个响指。 监察官员从怀中抽出个账本,一样一样详细至极地道:“二月十五日薛大人经过应天府,曾与一桥边女子说了两句话。” 薛远一怔,皱眉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一回事:“一句是‘我不买饼’,一句是‘去边儿让路’。” 监察官员笑眯眯地继续道:“那女子在大人过去后可是目不转睛地盯了大人许久。” 顾元白微眯了眼,似笑非笑地摩挲着薛远的嘴唇,也不亲了,“咱们的薛大人原来也如此讨女子欢喜。” 薛远面无表情道:“若是臣没记错,那桥边女子不过髫年,还是个孩子。” 顾元白:“……” 他转头看向监察官员。 监察官员面不改色,将账本翻过了一页,道:“二月十六日一早,有驿站女子来给薛大人送上早膳,与薛大人多番谈话,薛大人待其神色温和,耐心十足地与其探讨京城吃食。” 薛远额上青筋暴起,忍无可忍,“那是个京城嫁出去的老妪。” 监察官员稀奇,薛大人在淮南待了如此久,早就变得高深莫测、不动声色,怎么一到圣上面前就成了另外一幅模样? 但稀奇归稀奇,监察官员又翻过了一页纸。 这本账本很厚,一看就知晓是详细到了一举一动的程度。顾元白无奈,估摸着是因为监察处的官员知晓了他与薛远在一起之后,看薛远愈发不顺眼,因此能给薛远找麻烦便插手找麻烦了。 随着监察官员手中的账本越来越薄,薛远脸色越来越凝重。他自然没有做过什么背叛顾元白的事,但监察处对他的态度,一定会将淮南那群商户给他送女人的事情大书特书。 果然,监察官员说到了这件事,还用了整整两页纸来记下。但顾元白知晓了事情缘由之后也未曾生气,只是让监察官员退下,玩着薛远下巴上的胡茬,笑吟吟道:“薛大人,我派人在你身边,你是不是不太高兴?” 薛远冷汗出来了,“怎么会。” 顾元白佯装客气道:“你若是不喜欢便说出来,朕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 话里暗暗的威胁薛远要是再听不出来,那就白费他这些时日的心血了,他头摇成了浪鼓,“喜欢,臣喜欢极了。” 顾元白满意笑了,又柔柔地用脸颊蹭了蹭薛远的下巴,细嫩的脸庞被胡茬渣得红了一片,他声音低低,“朕的掌控欲可分毫不比你少。” 若是没在一起便算了,若是在一起,就要接受他大到生命小到发丝的控制欲望。正是这种不同寻常人的掌控欲和强烈的占有欲,才让顾元白在现代也没有谈过一场恋爱。 因为没人能受得住他,顾元白也不想去为难别人。 在成为皇帝之后,这样的掌控欲望更是加倍的生长起来,监察处简直就像瘙着顾元白痒处而建立的存在。 他抬起双手搭在薛远的肩上,臂弯细白,说话轻得让人心都软了,“真的喜欢吗?” “真的,”薛远在顾元白耳边道,“圣上,咱们真是天生的夫妻俩,注定是一对儿戏水鸳鸯。” “您让人瞧着臣,臣也托人瞧了您,”薛远,“咱们夫妻俩半斤八两,谁也不输谁。若是真的有人趁臣离开时趁机碰了您,臣死也得把他大碎八块。” 他眸色认真,说话时甚至带上了阴冷的气息。就是薛远对顾元白的这份着迷,才使得顾元白极为满足,连掌控欲都叫嚣着餍足。 “夫妻俩?”顾元白哼笑,“薛卿野心不小,是想做朕的皇后吗?” 薛远被呛的说不出来话来。 两个人许久不见,顾元白放下了政务,陪着薛远好好黏了一下午。他们在御花园中逛了一圈,路过湖旁时,薛远道:“等哪天日子好,臣带圣上去臣的庄子里凫水。” 顾元白欣然应允。 薛远从皇宫走回府,心里头想着将圣上带到庄子里能做的事,不免心猿意马。 但一走进薛府,就有一道破风之音袭来,薛远神色一凝,侧身躲过利箭,抬头一看,薛将军正铁青着脸看着他,一副恨不得将他杀之欲快的模样。 薛远见着他就笑了,“父亲安好。” 薛老将军一愣,随即就冷着脸将弓箭一扔,拿起棍子吼道:“——老子打断你的腿!” 薛府顿时一片混乱,薛二公子听闻后赶紧让小厮抬着自己去看热闹,幸灾乐祸道:“我得赶紧去看看爹是怎么打断薛九遥的腿的。” 这场闹剧一直到了月上高头才停下,薛远还是活蹦乱跳,薛二公子满脸遗憾地被小厮带回了房。待人散了,薛老将军指着薛远怒骂:“你和那褚卫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远心不在焉,“褚卫与我何干?” 薛老将军:“你还不说实话?你母亲同我说褚卫便是你心悦之人,这事是真还是假?” 薛老将军面色沉着,心中胆颤。 要是薛远当真三心二意,那他即便是被圣上责罚,是被圣上处死,也要冒死将薛远打死。 这样最起码还能保薛府其他人一条性命。 “薛夫人哪里听来的胡话?”薛远叹了口气,风度翩翩犹如君子,“要是拜神拜佛有用,那我希望褚卫能早点死。” 笑带恶意,“死得利落点。” 薛老将军彻底卸了一口气,没力地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如获新生般庆幸喃喃:“还好不是,还好不是……” 薛远走到他身旁蹲下,“薛将军可否告知于我,为何我一回府就追着要打死我?” 他的老父亲被气笑了,“好你个薛九遥,你曾跟老子说你是忠君之心,老子让你伺候圣上,你就是这么伺候的?” 薛远“唔”了一声。 老将军气不打一处来,悲痛欲绝,“你这么做,让我怎么去面对列祖列宗,怎么去见先帝?早知如此,你出生那时我就应该把你给掐死,免得你如今还来祸害圣上!” 薛远听了这话面色不变,待老将军骂骂咧咧完了,他才突然笑出声来,“薛将军,你应当庆幸你没有掐死我,你也不想让圣上被一只厉鬼缠上吧?” 薛老将军一颤,大惊失色地看着他。 薛远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天色已晚,薛将军您也老了,受不住夜中霜寒,该回去歇息了。” 说完,他起身同薛老将军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转身走进了黑暗之中。 薛老将军呆在原地,感到了一阵彻骨寒意。 像这样走前给他行礼的举动,薛远以往从来没有做过。这一次的外出让薛远的心思更加深沉,看起来像是好了许多,甚至温和了下来。 老将军一时竟然分不清,是原本不屑于人伦事理的薛远更可怕,还是现在这个泰然自若守着世间规矩的薛远更可怕。 晚露降下,薛老将军回过神,沉沉叹了口气。 薛远回房之后就让府中门客前来见他。 门客低调前来,“公子,您让我等探查的事情大致已得出了缘由。大儒李保的膝下幼子李焕曾于三年前私闯入宫被捕,圣上怜于太傅李保的师徒之情,便派人将李焕送予府中,还送上了许多珍惜药材。” 薛远转着手上与圣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玉扳指,眼睛微眯。 “他为何会私闯入宫?” 门客低声:“小人查了数月之久,才从李府查出了些隐秘。据说是此人在宫外一瞥圣上容颜,便自言是采花贼地闯进了宫。” 他话音刚落,便觉得周身一冷。 薛远半晌没说话,再说话时,语气如蛇吐丝般阴森可怖,“圣上怎么会饶过他?” 门客刚要说话,薛远便已经自言自语地道:“他应该死的。” “圣上那时刚刚掌权,而李保又是天下大儒,圣上的太子太傅,”门客婉言道,“此次忤逆,圣上已让他整整在床上躺了两年的功夫,绕了他一命才好在之后把控李保。” 薛远笑了,“现在不是以往了。” 门客默不作声。 薛远另问道:“京郊的庄子给我备好,最多十日,水池四周的无烟炭火就要烧起,要担保即便是傍午起风也不能让水冷起来,知晓了吗?” 门客应声而退。 薛远这才收敛了笑,心中慢慢念着:李焕。 第156章 殿试后的几日,李保的幼子李焕便传出了染上花柳病的消息。 听闻此事的众人哗然,怎么也想不明白李保如此大儒,家中幼子为何会染上这样的病症。李保同样羞耻万分,早早就闭了府门不再接客。 前些日子李保备受赞誉,不止是文人,连大恒各地隐居的大儒都曾写文章称颂李保献上标点符号一事,书信更是如雪花般往李府飞去。这样的盛况让李保有些飘飘然,他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面色红润,走路也是步步生风。 天底下的文人都这么崇敬自己,又有圣上许诺的三代荣华在后,李保早已忘却当初答应圣上做出头鸟时的惊惧,只觉得如获新生。 但李焕的消息一被传出去,李保就犹如被打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他为人谨慎一世,两次污点都是因为李焕。李保面色涨红,怒瞪着床上的幼子,不住说道:“丢人现眼,丢人现眼!” 他的大儿子在一旁着急:“爹,若是弟弟这个病被人拿来攻讦,这、我还怎么做官啊?面上无光,只让旁人笑话,我听了都羞得慌。” “天下人怎么看我们?圣上都已说了要保李府三代不散,但若是圣上想要提携我却出了此事,圣上又会怎么看我?我的前途不能被毁了啊。” 李保怒喝:“闭嘴!” 李焕面色发青,唇瓣颤抖,俊俏的一张脸如今也变得非人非鬼,狼狈至极。李保平日里因为幼子的机敏聪慧便格外偏爱他,幼子长得好,会讨人欢心,但自从上一次他敢独自闯入皇宫后,李保就对他冷了下来。 一个没功名在身的儿子,怎么能比一整个家族还要重要? 他因着幼子一事被圣上钳制,谁知祸福相依,前些时日那般风光,哪能知道这会又是李焕闯了祸。 李保一想到那些文人大儒会在背后谈论他时便觉得暗火顿生,他沉着脸,独自出了屋门。 床榻上,李焕冷汗津津,他的意识模糊,但也听到了“花柳病”三个字。 自从三年前见过圣上那惊鸿一瞥之后,李焕风流的对象便从娇软的女子转为了貌美的男子。李焕花天酒地,但这些男子即便再如此美,也只是望梅止渴。他心里念的是圣上,时时记起圣上那副生了怒火的模样,侧脸和红透了的耳珠,他可真想再看一眼。 可在见到圣上之前,他竟然染上了这等脏病。 李焕心中总觉得不对劲,但却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得花柳病的人没几个能好好的活下来,李焕想到这,不免心中不甘,无力的手指往腰间伸出,碰到了一个精美的香囊。 有人突然问道:“这是什么?” 李焕下意识道:“这是宝贝。” “宝贝,”那人喃喃,“那一定是个好东西。” 李焕忽觉这人声音极其陌生,他心中一惊,然而下一秒便是后颈一痛,坠入沉沉黑暗之中。 薛远的手下将那香囊送到了薛远面前。 薛远拿着手帕捂着口鼻,漫不经心道:“干净了吗?” “大人放心,我等已将香囊处理干净了,”手下道,“绝不会残留半分病气。” 薛远点点头,缓缓隔着手帕打开了香囊。香囊中的一根发丝从中滑落,在浅淡的香囊之上清晰分明。 薛远看着这根发丝,眉头微微皱起。 指尖捻起青丝,缓步走到门外对着烈日,青丝犹如镀了层金子,在光辉之中漂亮得通透灿烂。 薛远神色突变,他转身从木箱之中拿出了藏在深处的玉盒,白玉盒中是根根被理得整齐分明的发丝,薛远从中拿起一根在日头下一看,如李焕香囊中的那根一模一样。 仿佛金子雕刻一般,从头到尾都是一股富贵味。 他的面色阴沉了下来。 李焕真是胆大包天,罪该万死。 顾元白忙着殿试,忙着统计西夏人参与此次科举的人数,未曾注意到李保府中幼子染病的一回事。 殿试后,荆湖南和江南两地的户籍统计一事已经完毕,结果终于呈上了顾元白的桌上。先前隐瞒漏户的情况果然很是严重,官吏亲自上门统计人口之后,光是荆湖南一地便多出了六十多万农户。 这活生生的劳动力就被隐瞒到了现在。 顾元白早就知道统计户籍与赋税之后会有一个惊人的结果,这项工程持续了整整两到三年,确保小到村落的人也会被官府统计在案,六十多万农户,这能种多少亩的粮食? 江南新统计出来的人口要比荆湖南还要多上二十万。 顾元白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觉得心中恼火。在小皇帝的记忆当中,先帝当得可谓是又累又苦,其中一大部分的原因便是因为隐田漏户。 于是在早朝上,他便三分真七分假地发了次火。 百官同样为这个结果感到震惊,顾元白发火之后,京城下达的命令便往四方而去,要求各省府跟着统计户籍人数,如今有荆湖南和江南的漏户人数在前,那些省份要是查不出了个几十万都是在弄虚作假。 荆湖南在挖矿之前如此贫瘠都有六十万的人手,以这两省推测全国,千万人都不被记录在官府册子之中。 圣上这一通脾气一发,地方官府绷紧了皮,开始从下到上的统计户籍。 除了统计户籍一事,顾元白特意让他们在各地增设学府,怕是要等到数年之后,潜移默化之下就能让学籍一事落成了。 而这些事,都需要时间。 在朝廷地方忙起来的时候,顾元白则收拾好了东西,带着人在休沐日之时踏入了薛远的庄子。 薛远的庄子没什么奇特东西,只有一个挖出来的池子和漫山遍野的甜叶草。他要带顾元白凫水,顾元白瞧了瞧天色,在正午时分时才换了身薄衫。 池子占了庄子里最好的一片春景,院墙一锁,奴仆褪去,院中便只有顾元白和薛远两个人。 薛远的手松松搭在顾元白的腰间,他连薄衫都未着,只穿了一个顾元白派人给他缝制的四角内裤,热气熏到顾元白身上,“圣上,臣教您。” 顾元白,“朕会。” 薛远面露讶色,随即笑了,“那圣上来教臣,臣不大会。” 顾元白由衷道:“薛远,你的脸皮当真是越来越厚了。” 下水的时候,顾元白本以为即便是烈日当空,水也应当有些凉意,但手指一触,他惊讶地发觉池子中的水竟然是热的。 不由回头看了薛远一眼,这一眼下,恍然觉得,“监察官员同我说你在淮南日日夜夜宴饮不断,大鱼大肉都成了普通东西。原本以为你会长些肉,怎么脱了衣裳一看,一点儿虚肉都没长?” 薛远面不改色地说着瞎话:“臣吃什么都吃不胖。” 实则是怕长了肉顾元白不喜欢,每日都要耗费许久时间去让自己的身形保持以往那般俊朗的模样。 顾元白信以为真,从池边下了水。薛远一惊,陡然跟上,水中的圣上双腿一动就已窜出老远,薛远喃喃:“还真的会水……” 他咳咳嗓子,手臂撑在池边,高声道:“圣上来救救臣,臣许久未下水,都忘了怎么凫水了!” 顾元白回身去看,青丝飘落周围,被水面浮起在雾气之中。薛远看得痴了,他忘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埋入水中就往着顾元白方向追去。 顾元白挑眉,脸上的水珠蹦落到清澈的池中,“薛大人这是要同朕比一比吗?” 薛远伸手就要抓住他的脚踝,顾元白一躲,水流划出浪痕,薛远哑声问:“比什么?” “朕一进你的庄子就瞧见了漫山遍野的甜叶草,”顾元白哼笑,“好好的一个庄子,不种些名花名草去种满庄子的便宜野草,薛弟弟,你可真是质朴。” 薛远继续凑近他,“圣上喜欢甜叶草。” 顾元白,“嗯?” “圣上在避暑行宫的时候尝过,可是忘了?”薛远耐心地道,“地上的小草叶,百姓没钱又馋嘴时便会采些甜叶草吃,您那会还说甜。” 顾元白缓缓道:“我记得。” 薛远一笑,“这么多的甜叶草,圣上要是一会儿想去瞧瞧,也可和臣一起采几叶尝一尝。” “好,”顾元白突然道,“薛卿,叫我的字。” 薛远立即改口,“元白。” “乖,”顾元白满意,“我要是跟你比赢了,你的这些甜叶草就都是我的了。” “那要是我赢了……”薛远慢吞吞道,“我比你要大上两岁,你应该叫薛哥哥。” 顾元白转身就往前游走,“谁先到对岸便是谁赢。” 他很有自信,有技巧又腿长。现下抢跑了薛远这么多,就不信能输给他。但他没料到薛远对“薛哥哥”一词是多么执着,薛远下了狠手,完全没给顾元白手下留情,远远先到了对岸,再颠颠地游回了顾元白的面前。 “圣上,”催促,“你输了。” 顾元白面色不定地看着他,被打击得不敢置信。他还没过去,薛远都已经他妈的跑回来了? 薛远绕着顾元白打转,水圈一波荡着一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本来这个词没什么,哥哥就哥哥,放现代根本就不算什么,顾元白还被不少人叫过爹。但他现在被薛远一双灼灼目光盯视着,被急声哄着催着,又不想这么简单说了。 他津津乐道地看着薛远的急态,等薛远最后急得站起来的时候,他才慢条斯理道:“薛哥哥,走,去吃甜草去。” 薛远却猛得一头扎进水里,带起一道喘急水流,间或响起几声兴奋吼声。 顾元白笑眯眯地看着他在水池中乱窜,晃晃手脚,感受着池子里刚刚好的暖意,再抬头看看万里晴空,每一片云朵都是好看的。 真是好日子。 悠闲着的时候,顾元白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他思绪都被水泡得慢了,闭眼晒了一会儿阳光,才想起来他原本打算趁着休沐,给顾然找上几个品行优良的孩子作为伴读。 顾元白脑中转了转,浮现出一张小大人的面孔——褚卫的小四叔,褚议。 第158章 重建丝绸之路,两路皆是艰难险阻。 相比之下,海路要比陆路更为危险。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自古对海洋和天空便有向往与好奇的情绪,大恒人想要开拓新的道路,想要见识各国风光,想要大恒繁荣昌盛,将大恒的荣光挥洒到眼睛可看到的所有地方。 这是一些有抱负的年轻官员的目标,也是围聚在顾元白身边所有人的目标。 他们不止渴望太平盛世了,他们想去渴望更多的东西。山河表里,景平盛世,让大丈夫的心胸都掀起波澜壮阔的激情。 顾元白眼中所看的,也早已穿过千万里之外。沿海、草原、黄沙,广阔的大地让他的心胸也无比的宽广,呈放着不足为外道也的野望。 他不是耽于情爱的人,平日里也不觉得陪伴有多么的重要。但现在一想到薛远要离开京城重走丝绸之路,却品出了几分嘴中苦涩。 顾元白早已经习惯身边有薛远的日子,冷了有人心疼,热了有人着急,半夜惊醒有人递杯温水,被哄着再次入睡。日子久了,倏地回头看,才发觉如今已景平十四年。 景平十年薛远送给他的木头雕刻,到如今已过四年。 而这一次他若是要走,那便要离去三五年的时间。顾元白身体还未好的话,哪里有三五年等他?但现在身体好了有时间了,顾元白又不愿意放薛远走了。 他想要薛远待在他的眼皮底下,随时都可见。但顾元白欣赏的正是薛远身上那股蓬勃的自由气息,像是野草野畜,生机旺盛,野性难驯。他该放肆奔跑,不应该被养成顾元白羽翼庇护下的家花。 男儿志在四方,顾元白懂得。可那不是短暂的时光,是年上加年,是夜中的青草黄了又枯,霜雪来了数遍的时光。 夜里,顾元白面对着墙,无神思索着自己到底想要薛远怎么做。 但思索不出来,薛远去了他不想,薛远不去他也不想,果决和利落在这会儿全已不见。 身后有人横过来一只手,在被褥中摸索着他的手。顾元白不动,薛远紧贴了上来。 他的鼻息打在脖颈处,薛远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的握紧着顾元白的手。厚茧摩挲,这一双手上每一处地方顾元白都熟悉于心底,他的大拇指在手背上安抚,好像是在说让顾元白安心。 过了片刻,薛远声音低弱地问:“睡不着吗?” 顾元白下意识让呼吸绵长,佯装睡着了。薛远低笑了几声,“睡不着我们就出去走一走。” “怎么看出来我没睡的?”顾元白终于出声。 “心有灵犀,”薛远掀开被褥,下床找来顾元白的衣衫,将他抱在床边,“穿这身靛青色的可好?” 顾元白无声点了点头,薛远单膝跪下,抬起他的脚踩在自己的膝上,神情专心地整理着白袜。 他好认真,甚至有些严肃。顾元白从上往下地看他,只看到了他浓如墨点的俊眉。从薛远来到顾元白身边后,他便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伺候顾元白伺候得心甘情愿,从生疏到熟练,一个天之骄子就这么包圆了顾元白的吃喝起睡。 “我应当多给你一份俸禄,”顾元白打起精神,“让田福生给你让出一半。” 薛远笑了,“田总管想必要恨死我了。” 他扶起顾元白,又一一为他穿上衣衫,长袍抚平皱褶,银丝滚边翻腾,青色云龙纹带慢慢在腰间系好,待到顾元白穿戴整齐之后,薛远三两下给自己穿好衣衫,两人静悄悄地从昏暗的宫殿之中走了出去。 御花园里此时已没有景色可看,顾元白抬头,瞧见了头顶漫天的璀璨星光。 薛远拉着他漫步,“你想要我走吗?” “看你,”顾元白继续仰着头,“想走还是不想走,别人岂能说动你?” 薛远紧了紧握着他的手,“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说不动我?” 顾元白不说话了,薛远眼中闪过失望,“我有时候真想钻进你的肚子里,去瞧瞧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顾元白道:“那你应该钻到脑子里。” 现在应该有半夜两三点钟,大半夜的两个人来看黑黝黝的御花园,顾元白猛得醒悟,暗骂自己一声:“傻。” 薛远不干了,他不悦地道:“骂自己干什么?” “……”顾元白,“我连自己都不能骂了吗?” 他突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薛远被吓了一跳,哄道:“别骂自己,你来骂我。” 顾元白垂着眼,嘴巴抿直。明明一副倔强固执的模样,却把薛远看得心软,他拥了上去,满腔的情意换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线,由衷感叹:“我要是能把你装在身上那该有多好。” 顾元白在他怀里闷声闷气,“装在身上不可能,但你要是——” 薛远不动声色,低头看着他,“要是什么?” 顾元白不由道:“要是留在我身边,就像装在身上一样了。” 他真的把这句话给说出来了,但说完就清醒了过来。 不行。 这不是顾元白做事的风格。 要去就去,要回来就回来。黏黏糊糊地做什么?用感情来捆绑对方放弃建功立业的想法,要是旁人敢这样对顾元白,顾元白能对这人退避三舍。 天底下又不止恋爱这一件事,薛远也不应该被拘在顾元白身边,他之前做了多少的努力,哪一样不是为了立功? 现在这么大的功劳放在眼前,顾元白却让他不要去,万千百姓担负在身上,一个国家的繁华作为推力,顾元白不应该用儿女私情去禁锢一个与国有用的人才。 顾元白深吸一口气,逐渐坚定,“我说差了,你应当去。” 薛远一愣,“圣上舍得我?” “舍得自然是不舍得的,”顾元白僵硬笑了,“但这可是一个大好的立功机会,你会错过吗?” 薛远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已备受瞩目,他好像天生便拥有敏锐的对于危险的嗅觉,这样的嗅觉用在政治上也非同寻可。以他这个年纪能有这个官职已是难得,但若是还想要往上晋升,要么外调立功,要么熬资历。 撵转到枢密使的位置时,最少也需要十数年。 重走陆上丝绸之路,这是个立大功的好机会,薛远确实心动极了,他立功的目的便是为了能光明正大地陪在顾元白的身边,为了成为顾元白的支柱,缓慢的熬资历于他来说不是个好方法。这机会很好,但唯一的缺点便是路途遥远耗时太久,只要想一想,还未远离就已开始排斥。 离开顾元白好几年,只这个,薛远接受不了。 “大恒如此之大,功劳如此之多,不必急这一次,”薛远笑了笑,握着顾元白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脸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您说,我就听,错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暗示:“圣上,臣说的都是大实话。” “那就去吧,”顾元白摸着他的眼角,“你已不年轻了。” “……臣还小呢。” 顾元白笑弯了眼,从眼角抚摸到高挺的鼻梁,“去一次也好,你是我的眼睛,你去瞧一瞧那些国家,就是代我瞧一瞧。” 薛远低头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他的眸色与黑夜溶于一起,好似有即将分别的痛苦,又有想要退缩的烦躁。 顾元白最后道:“去吧。” 繁星成银河,春日的微风在夜中也温柔地放轻了脚步,薛远喉结滚动,良久,他艰难地道:“好。” 丝绸之路前行之前要做很多准备,最少也要折腾六七个月的时间。从这一夜开始,薛远便成日成夜的黏在顾元白身边,顾元白对他多有放纵,宫中处处都留下了他们相伴走过的痕迹。 像是生死离别之前的抵死缠绵,随着准备的越来越充分,薛远便越是咬着牙发着狠,有时候在夜间,他压着顾元白的脊背,犹如脖颈相贴的一对濒死鸳鸯,“圣上,我走了之后,别人会爬上这个床吗?” 等顾元白说了不会的时候,他又会问:“要是你喜欢旁人了呢?” 他几乎要一日十几遍地问顾元白喜不喜欢他。 分别的时间越来越近,他显而易见地恐慌了起来。两年之中养成的不露声色破碎一地,害怕和恐惧几乎要吞噬掉他,他会经常看着顾元白看到手指发抖,暴躁、压抑,让薛远开始在离别前吓人的消瘦。 顾元白知道他舍不得离开,但他不知道会严重到这样的程度。 薛远连白日也会偶尔陷入到分别的痛苦之中,他被这样的情绪魇住,只有顾元白的轻声呼唤才能叫醒他。日复一日,他眼中的红血丝越来越深,顾元白一次夜中惊醒,才知晓他竟然连觉也不睡,只盯着他不放。 夜中的那一双眼睛,像是在看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睡觉对薛远来说,成了浪费时间的一种东西,他不舍得去睡,他宁愿拿这些时间多看顾元白一眼。 顾元白放下了所有的政务,在白日里将薛远压在床上,道:“你需要休息。” 薛远睁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这双眼睛已经疲惫到了沉重的地步,顾元白不知道薛远怎么还能再睁开眼,不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来对抗精疲力竭的身体,但想一想,就能体会到其中的艰难。 床褥柔软,熏香中透着阳光晒后的味道。薛远躺在这样的床上,却毫无动静地直盯着顾元白看。 顾元白捂住他的眼睛,“九遥,闭眼睡觉好不好?” 薛远不想要让顾元白失望,但他眼前一被黑暗遮住,看不见顾元白的恐慌袭来,让他毫无抵挡的能力。他忍着拉开顾元白手的想法,想着睡觉,不能让他担心。 但牙齿紧咬,咬肌颤抖,极尽挣扎。 顾元白看着他这个样子,眼中突然之间就冲上来了一股热意,像是装满水的瓶子陡然倒地一样,他彻底崩溃,死死闭着嘴不出声,眼中的泪水却如珠子一样一滴接着一滴滚了下来。 炙热难过的泪水落在了薛远的脸上。 薛远一惊,他咬着的牙不由松开,心里的惊慌转眼成了无措,抬手,却被捂着眼不知该做什么,“别哭别哭,我睡,这就睡,马上就能睡着。” 眼前黝黑一片,小皇帝冰冷的手指将他的视野遮挡得牢牢实实,薛远看不到顾元白现在是什么样子,却能感受到他指尖的颤抖,和极尽压制的哽咽。 泪珠砸落得越来越多,恍惚之间像是从薛远的眼角流下一般。 顾元白哭得直不起身,他痛苦的无声流着泪,被这股凶猛剧烈的感情冲击得脸上狼狈发红,眼中模糊一片。 太折磨人了,突如其来的难过无法遮掩,再强大的意志力也阻止不了现下的崩溃。 难过,谈恋爱怎么这么难过。 薛远这个样子让顾元白太难受了,沉溺深海之中,呼吸断断续续,只有眼中放肆宣泄心中情绪。 他心疼薛远。 好心疼啊。 第159章 顾元白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因为别人而有崩溃的这一日。 他这么一个冷静的人,现在却只能大把大把地宣泄难过,狼狈地像堆积的洪水超过河岸,猛得从高处冲落。 薛远感受着脸上一下下砸下的滚烫的泪,黑暗之中,他的心也好像被这一滴滴无声的热泪给安抚了下来。 “元白,别哭了。” 顾元白竭力压制颤音,“睡觉。” 顾元白就在这儿,薛远好久没这么安心,他听话地闭上了眼,逐渐睡了过去。 他一睡着,鼾声就响了起来。顾元白情绪大开的闸门在这一声声鼾声中拧紧,他收回了手,眼皮发肿,低头一看,薛远的脸好像都被他的眼泪洗过了一遍。 “田福生,”声音喑哑,“端水来。” 门外早已听到响动的大太监提心吊胆地端着水亲自走了进来,服侍着圣上擦过脸,眼睛低垂着,避开圣上哭过的龙颜。 顾元白再出声时,已经平静了下来,“你说,朕该不该让他走?” 田福生小心道:“政事堂已将薛大人姓名记录在册了。” 顾元白沉默良久,将浸泡过温水的巾帕敷在眼上,疲惫地叹息:“我也没准备让他留下。” 顾元白是个骄傲的人,薛远也是。顾元白了解他,薛远不是不想去重走丝绸之路,他只是因为不想要离开顾元白。 薛远生怕自己会成为顾元白的那个污点,所以他拼命地立功,想要变成配得上顾元白的能臣,成为能让顾元白依靠的人。 顾元白的功绩已经多到可以数着指头说出来,从他立冠除奸臣卢风到现在,文治武功一样比一样来得功劳大。如今是太平盛世,两年来薛远能立功的事情能做的全都做了,但都是小头功,远远还不够。 除了外调或者熬资历,丝绸之路就是如今最大的立功之路。若是能重建丝绸之路,那便是能名留青史的功劳,能让薛远的名字牢牢记在顾元白的身边。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如此多的官员不畏险阻也要登上征途。 错过了这次机会,哪怕是第二次重走丝绸之路,也没有这次来得功劳大了。 若说是留在京城熬资历,可薛远睡在宫中都会被弹劾,十几年二十几年的去熬……熬到不怕御史弹劾的时候,他们都已多大了? 怕是都要老了。 最年轻爱意最火热的时候,吃饭睡觉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外人知道,这不是顾元白的行事风格,也不是薛远的行事风格。说来说去,还是需要功劳,有了功劳,薛远就有了底气,御史即便说再多的“于理不合”也不算什么,旁人也只会认为圣上是宠爱能臣,与薛远是君臣相宜。 只有到了一定的高度,薛远和圣上的亲密才不会成为污点,只会被称赞,留不下污名。 顾元白让自己代入薛远去想事情,将他的想法摸得八九不离十。薛远曾经同他说过的一句句话浮现在眼前,他嘴角勾起无力的笑,觉得眼睛又热了。 等薛远醒了,他要和薛远好好谈一谈。 别再这样了,继续这样,他以后再也不相信旁人说恋爱是甜蜜的这种话了。 “再端盆水来。” 田福生恭敬应下,重新端了盆温水上前,顾元白洗净帕子,亲自拧干为薛远擦着脸。 薛远已经累到眼底青黑一片,脸庞瘦了许多,这样由心病带来的暴瘦也不知身体是否能受得住。 顾元白专心致志,田福生在后方看着,踌躇良久,还是低声道:“圣上若是不想要薛大人远行,去宁夏甘肃走一趟也可。” “西北大将张虎成已守在西北两年,”顾元白,“宁夏甘肃一地还有不少暗中想要复国的党派,他们小动作一直不断,张虎成在西北,他们摄于大军不敢大动,这是张虎成的功劳,旁人抢不走,哪怕是朕也不能这么不讲究地派人半路插手。如今天下安宁,先前的军功该封赏的都已封赏了,想要立功,哪里有这么好立呢?” “除了张虎成,前去这两地的官员都忙着平息本地混乱来同朕邀功,他们初踏西夏土地,各个都干劲十足,争抢着来做功绩。又说陕西,并入的一州也被治理得安稳非常。大恒里头的贪官腐败,现在没人敢冒着出头,御史台也做得好好的,哪里能轻易调动。” 田福生嘴唇翕张几下,后悔道:“是小的愚笨,说错话了。” 顾元白摇摇头,让他上前将巾帕再去换了个水,“他急,朕也急。一个知心人在眼前多不容易,他一旦开始往朝堂上用力,这在宫中宿一夜就有人盯上来的事也不足为奇。但若是朕让他沉寂在身边,做个小小的御前侍卫,一个大好人才,我哪里能这么做?” 就得放手。 喜欢是尊重,就得让他离开,不论是为公为私。薛远的才能,若是不用那实在是可惜,顾元白这一颗喜爱贤士的心无法做到这样的暴殄天物。 田福生鼻酸,开始抹着眼泪,“您和薛大人可太难了。” 顾元白不由笑了,接过巾帕继续擦着薛远的手,指尖从他指缝中穿过,擦过他掌心中的伤痕,“……不难。有衣穿,有饭吃,江山太平海晏河清,哪里有什么难?天下万万民都背在朕的身上,朕期待着,等着他真能为我担起担子的那日。” 手中的大掌忽地抽动了一下。 日头西下,夜色渐深。 顾元白不知何时在薛远身边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他正被薛远抱着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 身前盖着薄毯,窗外的月亮弯弯,好似一只远航的船。 薛远的发丝从身侧滑到顾元白的胸膛前,惨白的月光如晃动的水波。顾元白靠着薛远的胸膛,听着外头的蛙叫,闲适地享受当下的宁静。 头顶抵上薛远的下巴,薛远松松环着圣上,“我知晓圣上的心意了。” 顾元白悠悠道:“竟才知晓吗?” 薛远忍不住低头吻了吻他的发丝,突然道:“我愿心甘情愿地去,也想早早地回。折磨自己也让圣上难受,实在不应该。我不会再如此,圣上,只是我在走之前,还有件事想求求您。” 顾元白问:“什么?” 薛远拉开腰间的腰带,松垮的衣衫散落,露出一片结实胸膛,他将美人榻旁的匕首捡起,去掉刀鞘,捏着刀刃递给顾元白,目光通透,“臣想让您在臣身下留个印子。” 顾元白握着匕首惊讶,薛远勾起唇,坚定道:“还请圣上赏臣这个恩赐。” 良久,刀尖碰到他的胸膛之上,顾元白低声道:“会疼。” 薛远摇摇头,“刻吧。” 顾元白狠下心,随着心意在眼前这一片皮肤上飞舞出一个“白”字。还好这个字笔画简单,血刚流出来,顾元白已经收回了匕首。 薛远静静看着他,顾元白拿着手帕擦去血迹,还有一些顺着他的腹部流入裤腰之间,顾元白让人拿来了药膏,仔细抹上,道:“朝中的年轻官员都想要借此次立功,我真不想让你白白错过。我知你想要立功的原因,也知道你为何不想走,无非是舍不得……枢密使数次与我举荐你,他推举你外调,外调三年回京,那时候再升阶便容易了。可三年外调和三年丝路,丝路功劳更大对不对?” 薛远鼻音嗯了一声。 血逐渐止住,顾元白缓缓道:“两情若是长久,也无需吝啬朝暮之间。” 薛远的手抖了一抖。 “若是不关乎我,只重走丝绸之路这一件事,你会去吗?” 薛远呼出一口气,毫不犹豫:“我会去。” 境外的那些国家,薛远早就想去见识一番了。 顾元白无声笑了笑,“安心走吧,朕就在京城等你回来。” “圣上知晓我出行的目的吗?”薛远慢慢开口,“我先前总在想值不值。离开了你三到五年,和我本意已有所分歧。” 顾元白笑了笑,“男子汉志在四方,薛远,朕也不是寻常男子,朕是皇帝。天下会在朕心中占据很大的位置,离别是难过,朕说实话,我不舍得你离开。可是你做的是为国为民的好事,你只有这样做,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让我更加无法抛弃你,你也更加有了底气。” “你不想让我留下污名,”顾元白实打实道,“但要真的这样做,你在明面上便和我毫无私情。哪怕我以后不喜欢你了,厌恶你了,你那时候才是真的哑口无言,说都没处说,只能把委屈吞回肚子里。” 说着说着,顾元白的面上升起真切的担忧:“我要是以后真的不喜欢你了,你也要给自己留一个退路。让我没法动弹你,你若是想走就能走,若是不想走也能留在朝堂中做自己的好臣子。” 一个人的野心有可能会使自己变成另外一个自己,顾元白的意志力压着权力给他带来的诱惑,但他不敢保证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若是他真的喜新厌旧,薛远又该怎么办? 只这么想了想,就觉得心口疼,感到不适。 薛远鼻音倏地浓重了起来,“元白,别不喜欢我。” “我只是说一个可能性。”顾元白认真地回道。 薛远的表情缓缓变了,眉尾微皱,嘴角下压,又是那副让顾元白觉得心口揪疼的神情。 顾元白定定看了他片刻,上前在薛远眉心落下一吻,低声:“薛九遥,我曾同你父说过一句话。天下是朕的天下,你是朕的人,你做的事不是为自己而做,而是为朕而做。其他人朕不放心,其他人看过的国家,也不是你眼中看过的国家。” 他的声音也好似被月光波涛荡过,“安心去,全须全尾地回来。京城每日快马送信,我等你与我说说境外风光,送我各国小东西。” “去吧,回来时,再也没有人会因着你夜宿宫中而弹劾你了,”顾元白轻声,“我也不用这么担心你的以后了,因为你总有办法留在我身边,对不对?” 薛远:“对。” 我总有办法留在你身边。 顾元白爱怜地亲了亲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恒在,朕便在。放心去飞吧,朕永远在这。” 薛远抱住了他,亲了回去。 来年二月,春草飞生,海上丝绸之路与陆上丝绸之路一切准备就绪。这一日,人山人海齐聚在街市两旁,盛况空前。 军队五千人,马万匹,放置着各种等待贩往各国的物资车辆绵延不绝,自发跟随商户三千者户。锣鼓喧天,送行重走路上丝绸之路的人们热火朝天,情绪高潮。 顾元白就要在这里送行薛远。 第160章 顾元白策马,一直将队伍送到京城之外。 众位官员下马,行礼后劝道:“圣上,您快回吧。” “诸位一别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顾元白笑了,目光轻轻地从他们身上略过,“朕再多看你们一眼。” 大恒官员们闻言一怔,面露触动:“圣上……” 年轻的官员们受不起这样的一句话,他们眼眶已红,竭力让自己不要表现出失态。 监察处官员江津笑道:“圣上,您放心,我等都会安安稳稳回来的。” 顾元白眼中在几个人身上打过转,移到江津身上,“你身为领头人,要好好照看好他们。” 江津俯身沉声:“是。” 陆路的领头人正是江津、薛远同一位中年官员,他们中薛远的官职最高,掌着五千士兵之权,另两位也各有自己所有监管之处,但无一列外,他们对大恒君主都有外力无法阻挡的忠心。 顾元白挑选人时思虑众多,未启行之前他们三人便有意熟识彼此,几顿饭下来对彼此的性情心中了然,此行也轻松了一些。 三人都不是拖累别人的人,既然大家都很理智,都想要效率高点早点回来,目标一致,那此行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江津和孔奕林一走陆路,一走海路,皆参与了此次重建丝绸之路的盛事。他们二人心思缜密,鸿胪寺的官员们与各国交涉时有他们在,顾元白也不必过多担心。 田福生上前低声提醒:“圣上,时候差不多了。” 顾元白颔首,道:“走吧。” 众人行礼,情绪激昂,薛远在人群前方抬起头,多看了顾元白一眼又一眼。 其余的官员已经被江津带着退下,留给他们一君一臣最后说话的时间。 顾元白垂眼看他,脸侧的细白狐裘轻柔如风,衬得他一个眼捷波动,就能在薛远的心中荡起一片涟漪。 还未离开,薛远就已经留恋起来,他看了顾元白许久,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分别了还要酸溜溜地写首分别诗,不是为了让对方知道自己多么舍不得,是为了找个东西宣泄自己心中的情感。 他不说话,顾元白也不说话,时间缓缓流逝,背后的江津大声提醒,“薛大人,走了!” 薛远猛得被惊醒,他俯身,“圣上,一别经年,您要平安。” 顾元白应了一声,“别磨蹭了,快去吧。” 薛远还是行了大礼之后才起身,他看了最后一眼顾元白,转身朝着万人长队而去。身着盔甲的身影还是从前那般高大,脚步却匆匆,像是后方缀着匹野兽。 立大功,有显赫的大功劳在,顾元白以后厌倦他,他也可以待在顾元白身边了。 然后赶快回来。 二月的柳枝刚刚发出新芽,寒风中的迎春还没开花,尘土飞扬起冲天的气势,万马奔腾,逐渐变成一片小黑点。 顾元白呼出一口浊气,又慢慢笑了。 分别不是什么大事,薛远终究会有回来的一天,趁着彼此年轻,现在走了也挺好。顾元白可以全副身心扑到国事上去,短暂的单身世界也许也很美好?顾元白或许可以将南巡一事定下,他想要瞧一瞧大恒的路修得怎么样,滋生贪官最多的地方现在又是如何。他建起来的驿站有没有四通八达,下达的政令落实得如何。 顾元白策马回头,狐裘扬起又随风落下。 大恒除了京城和西北的风光,其他的地方顾元白也没有去看过。如今正是个好时候,身体好了些,天下也乐融融了起来,皇帝的銮驾,也是时候驾临四方了。 沿海,盐矿,荆湖南的金矿和铁矿,千山与万水,顾元白都想要去看一看。 三年后,江南。 圣上南巡前,朝廷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督办此事,虽说现如今天下平稳,百姓常在家中供奉长生牌以求圣上长生,但并不能保证南巡时便没有危险,除了东翎卫日益加重的操练以外,各地的守备军也随时预防不对。 勘察路线和名胜古迹也很是重要,圣上登基后的第一次出巡,上到京城下到地方都全阵以待。顾元白第一年勤政处理了大大小小的事,第二年才腾出时间提出南巡,但直到第三年才落下路线,渡黄河而沿运河南下,过江南、两浙至福建沿海总兵处。 沿路官员听闻圣上驾临便害怕忐忑,尤其是这几年隐隐想要大着胆子做事的贪官,几乎到了闻圣上而丧胆的程度。一路走来,港口处百姓群聚欢呼,敲锣打鼓只会看圣上船只一眼,此时,经过慢慢长途,圣上的銮驾终于停在了江南隆兴府。 隆兴府的百姓们激动非常,一大早便齐聚在运河口恭迎圣上驾临。隆兴府的府尹与知州各官员早已恭候在此,衙门中的小吏衣衫整洁,利落地备好锣鼓和大恒旗帜和红绸,脸色已在长久的等待之中涨得通红。 百姓伸着脖子,扒着前面人的肩膀往运河方向去看,可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头,啥都看不见。 知州和府尹心不在焉地说着话,直到看到圣上的游船才精神一震,抖擞地让人挥起旗帜。 船上,顾元白正站在甲板之上,他瞧着岸边人挤人的场景,不由好笑道:“之前听着汤罩运报上来的江南人数还未有过这么清醒的认知,现在一瞧,不愧是鱼米之乡,人口泱泱。” 他身旁的褚卫露出浅淡的笑,上前一步展开折扇为圣上缓缓扇着风,“还是有些热。” 海风从前而来,褚卫这凉风一扇,更是四面八方惬意的凉意,顾元白舒适地眯起了眼,鬓角发丝胡乱打散,飞舞起碎金光芒,几可入画。 褚卫的颊侧升起热气,顾元白察觉到他的异常,无奈道:“褚卿,你的脸又红了。” 褚卫僵硬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应当是骄阳晒的。” 顾元白将他手中的折扇推向他,“入夏以来,江南是比京西的夏日凉快了一些,但太阳也是毒辣,褚卿,担心着自己。” 田福生带着一堆人拿来了诸多东西,顾元白用过凉帕和冰茶,再过片刻就要准备下船了。 褚卫以往游学时来过江南,曾经画给圣上的那副《千里河山图》的下半卷真迹,便是褚卫在江南的一位大儒那里见到过的。他不由一笑,“臣游学那些日子便曾顺着运河经过江南,这会也能给圣上做个引路的了。” 顾元白笑了,鬓角有汗珠流下,他拿着凉帕又擦过额角,“行,褚卿这话朕可记住了。要是路带得不好,朕可是要罚你的。” 一旁的常玉言凑上前笑道:“圣上,怎么罚?” 游船快要靠岸,顾元白看着岸边万民,心中一动,“就罚褚卿将眼前这一幕给朕画下来,名字朕都想好了,就叫《六月二十七下江南图》。” 常玉言听这名字就笑了,“臣还以为圣上会起一些如《春柳初夏图》、《景平江南图》这般的画名。” 田福生在心底默默想,圣上起名一直都这样,可从来没变过。 褚卫抿唇笑了,“圣上名字都想好了,那臣就自当受罚好了。” 他话音轻柔,只觉愉悦。 顾元白轻咳几声,一旁前武举状元苏宁突然道:“臣记得常大人也曾这么命过诗名,让臣想想那首诗叫什么……《赠友人·七月二十一日与薛九遥夜谈》是不是?” 他骤然提起薛远这个名字,常玉言和褚卫皆是一怔,顾元白最先回过神,他慢悠悠将帕子塞到怀中,哼笑道:“可不是?” 船已靠岸,东翎卫率先下船,地方官员上前来拜。等到圣上踏到岸边时,巨鼓之声已扬便天际。这一场热火朝天的迎驾一直忙到傍午,等顾元白用了膳沐浴了一番后,东翎卫的人已经将府邸包围得蚊蝇飞不进去。 田福生敲敲门,“圣上,到把脉时候了。” 得了声后,御医悄声进来,给圣上把着脉。宫女为顾元白擦去发上露水,顾元白随手翻开一页游记,“去将徐宁唤来。” 徐宁乃是工程部的奇才,数年前在战场上连连战胜敌军的弩弓和投石机便是由他制作和改良,顾元白此次南巡也将他带了回来,不止是为了给人才福利,更重要的是看一看徐宁去年改良出来的水龙车。 水龙车在江南用的最多,可一些地方上效果却平平,徐宁忧虑极了,日日担心得吃不下饭。 徐宁来了之后,就和圣上说起了他刚刚托府尹带他去看的水龙车,“……比京城中的要有些不同,臣现在还看不大出来,明日还得托府尹将水龙车从水中搬上来。” “尽管去做,”顾元白道,“朕相信你。” 徐宁顿时干劲十足,不愿耽搁时间的退下了。 外头有东翎卫进来,“圣上,有飞鸽前来。” 顾元白语气还是懒洋洋:“写了什么?” “是江大人来的信,”东翎卫道,“他们走到康国时,康国正在与缚赐乱战,江大人与诸位大人商议之后便决定回程,此次的路上丝绸之路还剩最后一段路程。” 顾元白一愣,连忙伸手接过纸条,沉思半晌后道:“做得对。” 他将纸条反复看了数遍,抬头时便见周围人神色不掩遗憾,顾元白笑了,“这都是什么表情?丝绸之路已经许久未走了,他们这一行人还未走到康国,带去的东西都已卖的没有剩多少。等回程时候,怕是连最后一点残余也要没了。康国和缚赐虽小,但战乱时候的人而不讲道理。他们才不会管这一行人是不是大恒天国的使者,带着数车的金银和粮食,这不是上赶着被抢吗?” 说完却一愣,低头看了看日期,这封由监察处转送过来的信,已经与江津寄出去的时间过去两个月了。 第161章 两个月。 顾元白忡愣了许久,久到田福生要上前一步,他才倏地抬起手,“站在那别动。” 田福生停住脚步。 六月末的天气已然入了下,江南的天气虽湿润了些,但暑气还是在。 顾元白头顶的热意突如其来地升了起来。 三年以来,顾元白过得充实极了。 薛远在前方的信件一封封地往后方飞来,来往途中太废时间,信封每次送到顾元白手上时,几乎都是二十封以上的数量。 各地的小玩物一样接着一样,他在信中报喜不报忧,但江津在信中曾道:“薛大人成日无笑。” “我与曾大人闲暇时出去吃酒时,薛大人把自己关在房中。次日木屑扫出,薛大人原是雕刻了许多木件。” “全无在圣上跟前的模样。” 江津说得含蓄,涵义却明了。顾元白刚看到他写的信时,颇有种和对象互送情书结果被外人发现的窘迫,随后,他就纵容江津这样的来信了。 监察处的一个小小官员都对薛远时刻盯视,更不用说监察处的头领江津,薛远既然不打算说实话,那顾元白便毫不客气地从江津这儿了解,一件件事看得津津有味。 薛远独酌醉酒后会抱着长刀仰天嚎叫顾元白的名字,会团着被子将其当做顾元白亲来亲去。白日里不苟言笑,夜里却默不作声地看着月亮站到半晌。 小事也多如牛毛,小到他吃到美味的吃食时会突然道:“圣上会喜欢吃这个。”说完后又怔住,连狼吞虎咽也变成了食不下咽。 薛远在北疆饿过许久,自那以后对饭食便极为看重,一顿就要吃到饱。他先前为了离别而暴瘦,后又有吃不下饭,若不是亲眼所见,顾元白也不相信自己在他心中这么重要,重要到了已然让他对饭食不再看重的地步。 他看这些事时,只觉得想笑,想笑之余又觉得酸甜交加,江津实在写的太过生动,好像薛远就在他面前一样。江津时不时还会附上薛远的画像,他还询问了顾元白,是否能寄些画像过去? 顾元白自然无不可,等画像寄过去时,他才知晓江津原来是用他的画像来让薛远做事。只要薛远做得够多够好,江津便会给他一张画像暂解相思之意。为了这些画像,薛远眼睛都红了,拼得像头野牛。有一次江津去同曾大人去吃酒,忘了给薛远画像,大半夜地被薛远提刀砍在了床上,被吓得当场醒了酒。 江津可从未见过薛远那番吓人神态,平日里的虚伪退下,骇人到如恶鬼可怖。 零零碎碎,倒是让顾元白见识到了薛远不曾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模样。 古代交通不便,这些书信便变得格外珍贵,思念随着这些小事沉淀,由思念带来的痛苦减少,闷笑多了许多。 而现在,他们已经从康国回程两个月了。 顾元白不由想:薛远会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吗? 念头一出,他不由轻咳出声,屋内的香气好似转瞬浓郁了起来。 政务忙碌时未曾多想,现下陡然一下,痒意如蚁,从心底顺着骨髓到了四肢。 热气腾腾,自己都已觉察。 夏日当真不好,容易让人心浮气躁。 他绝对会快马加鞭地赶回来。 但他掌着五千士兵,带着全队,再怎么赶路也不是他独自赶路的那种法子,说不定等他到达京城时,顾元白都要从福建回京了。 顾元白想着想着,又勾起了唇角。 虽是曲折,但顾元白只要一想到薛远回京时却没见到他后会露出什么样震惊无措的神情,又抑制不住地想要笑了。 田福生瞧着圣上的神色变化便知晓是和薛大人有关了,他安心下来,又不免唏嘘:薛大人这是走了什么好运,生生走了三年还能让圣上念着他。 圣上是九五之尊,偏偏情深如此,真是让他都对着薛远处处挑剔起来,一时觉得薛大人胆子太大太没规矩,一时觉得薛大人不够俊,长得太高大,显得压迫人,越看缺点越是多,田福生都怕他一个用力,能把圣上的手给折了。 但不得不说,要是只论一个真心,田福生这双利眼能看得实打实的,薛大人对圣上的真心都蒙了层金光,做不了假。 “田福生。” 田福生回神,赶忙上前,“小的在。” 顾元白将纸条收起,“研磨。” “是。”田福生忙准备好笔墨纸砚,给圣上磨着墨。 顾元白写了封信寄往了京城,将江津一行人返程的消息递了过去,安排好他们回京后的事宜。刚刚写完了信,晚膳时分,隆兴府也准备好了贺迎圣上的筵席。 圣驾一连在隆兴府停了四五日,顾元白处理着京城快马送来的政务,同样派人深入百姓之中探查消息,明面一波暗中一波,待大致知晓了隆兴府的情况后,顾元白便带着人去看了农家田地。 绿意浓郁,与远处的白棉花遥遥相对,顾元白看了看棉花与粮食的种植比例,笑了,“隆兴府种棉花的量没越过朝廷下的章程,很好。” 隆兴府的官员就在一旁随着驾,府尹恭敬回道:“圣上放心,臣等全按着章程半事,半分不敢逾越。” “这就很好,”顾元白点了点头,“朕沿着黄河而渡的时候,便见有几个地方棉花种得几乎和粮食一般多,风调雨顺还可,若是出了什么大事,粮库不满,当地的百姓就要遭殃了。如今棉花种的人多了,也就不值钱了,农户虽重新种起了五谷,但也不可对此懈怠。” 众人应道:“臣等谨记。” 从农田往回走时,有孩童齐聚在农地上,待皇帝大臣们经过时,便脆生生地唱起了传唱天南地北的小诗:“北压游牧誓守关,西灭夏国凯旋归,锦绣江山平地起,宫花铺路与民乐……” 稚嫩的童声响亮,传遍了田野之间。 皇帝大臣们停住脚步,含笑看着他们。 顾元白虽不是开国之君,但其文治武功早已不输开国之君。大恒早已被他一手掌控,正是经济文化飞速发展的时候。自从他掌权以来,诗词歌赋、杂曲杂文产出的量便多了数倍,这背后体现出来的,便是无人可否认的盛世。 顾元白注重农事、军事和经济,对待百姓们的各种土地政策优渥至极,百姓们逐渐吃饱了饭,开始注重了更多的东西。天下四面八方对顾元白和对当今盛世的赞誉每日不绝,顾元白原本看这些诗作还觉得有些夸大,但亲自出巡一次之后他便知晓,这并不是夸张。 热爱着自己国家的诗人们看着如今的太平日子,他们的一腔骄傲自豪无法言说,只能寄托于诗词歌赋之上,竭尽全力地要想同后人表现出他们如今过的日子是多么的幸福,大恒又是怎样的美好。 上到九五之尊,下到采莲女郎与砍柴男儿郎,都被他们写进了诗作之中。 而盛世之中所做出来的诗作,也大多都是轻松高昂的,好似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只待船只乘风破浪的那一天。 诗作一多,不说其他,只单单一个炕床便留下了许多传世名作。以顾元白这个后世眼光去看,其中不少都是可以被录入语文课本的水平。他有时候都略带调侃地在想,以后的后世除了唐诗三百首外,会不会还有恒诗三百首? 这个想法在此时听着这些孩童背诗时,变得更加预感强烈了起来。 孩子们背完诗后,顾元白笑了笑,低声吩咐了田福生几句,田福生便带着小太监上前分发了些样貌精致,香甜可口的糕点。 孩子们:“哇——” 他们惊喜地睁大眼睛,拘谨地伸出手笑出一口牙,彼此偷偷对视的眼神之中是掩藏不住的欢喜兴奋。田福生笑眯眯地道:“去吧。” 孩子们红着脸蛋跑走了。 顾元白一直在隆兴府留到了七月初,便转了陆路沿江南东走,在前去两浙之地前,他先去了荆湖南一地瞧瞧金铁之矿,安抚曾经历过反叛军暴动的荆湖南百姓。 顾元白做事一样样的来,不急不缓,地方上的官员一个个的见,功绩一样样的查看,有罪的处置,有功的加官。 一路上,因着他曾在南下之前便放言无需奢侈以待,各个地方官员也知晓他说一不二的行事风格,并未出现表里不一的迎驾行为。 在荆湖南撵转半月,圣驾才朝着两浙而去,途中经过江南边界时,褚卫特来拜见,“圣上,此处不远便是臣熟识的先生隐居山林之地,先生备爱赏画,也爱作画,不止得才兼备,藏画也是极多。圣上可要将这位先生召来见一面?” 顾元白其实对书画并无兴趣,书画所代表的价值对他这个俗人来说才是感兴趣的东西。他瞧着褚卫眉眼间藏着期待的模样,想了想,“路途可遥远?” 褚卫嘴角已然笑起,“并不远,先生就在十里之内。” “这么点路,还将人家隐于山林的居士叫来做什么?”顾元白好笑,“去瞧人家的画,难不成还让人家带来吗?摆驾,朕自个儿过去。” 恰好还可以瞧瞧山水,歇歇眼。 第162章 山路无法行马,顾元白便兴致盎然地徒步往山上爬去。 这山坡度挺缓,但顾元白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底子,山还没爬到一半他就已经脸色苍白,硬生生地在大热天冒出了一头冷汗。 褚卫第一时间发现他的不对,着急将他扶到树下休息,顾元白手指有些微的颤抖,他将指尖收到袖中,冷静地平复急促的呼吸。 吸气,吐气。一旁人送上凉茶,顾元白瞥了一眼,低声,“用白水加点盐。” 他应该是中暑了,头晕,眼底一片黑,胸口发闷还有点恶心,最起码也是轻度的中暑程度。 顾元白将手放在腰带上,在褚卫惊愕的目光之中将腰带抽掉脱掉外袍,褚卫倏地背过身去,衣角在地上划出一个半圆,白玉耳朵红得几欲滴血。 顾元白干净利落地将衣服脱得只剩里衣,他松了衣带,让领口不再这么紧绷。田福生和太监们连忙圈起他手臂和腿上的衣物,周围人满头大汗地挥着扇子,凉风习习,风从四肢和胸口灌进,顾元白这才舒服了几分。 里衣本就洁白,露出的手腕和半截小腿竟然比里衣还要白上几分,透着白玉一般莹润的光泽,周身绿意浓浓,给他成了衬托。 褚卫过了半晌才忍下羞意转过身,御医正在给圣上把着脉,宫侍、官员围在圣上身边,褚卫看得清清楚楚,有些年轻官员的眼中闪躲,已面色通红地不敢多看圣上一眼。 圣上威震四海,声名赫赫,恐怕不少人现在才想起来,除去那威仪和尊贵外,圣上的容颜也是一等一的绝妙。 褚卫不由有些不悦,看到常玉言凑笑着到圣上身边关心时,这样的不悦更为深重。冲动一时起,他上前不由分说地从常玉言的手中拿走折扇,似有若无地遮住圣上的一角,“圣上,不远处就有一处溪流,您可要去那处寻些清凉?” 顾元白苦笑道:“歇会儿再去。” 寻到空性大师开始,到如今已有七年,顾元白本以为自己的身子骨再不济也不怕爬个山,未曾想到太阳大一点,就已经有了中暑之症了。 他也想去溪流旁凉快凉快,可他懒得动,要是薛远在这,恐怕早就背着他这个懒人过去了。 顾元白出神了片刻,褚卫瞧着他的神色,莫名有些心慌,头一次失了规矩地道:“圣上?” 顾元白被陡然唤醒,他的眼眸重新映入眼前的这一片葱翠幽幽,回首,对着褚卫笑了,“何事?” 褚卫垂眸,遮掩住那些并不光明磊落的小心思,“臣同常大人去给圣上取些溪水来。” 常玉言一直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褚卫,此时才出声:“褚大人说得是,圣上还是用些凉水擦去热意才好。” 他们二人一说,周边的官员们也跟着出声要去,也想让圣上看看他们的忠心。顾元白颔首应允,围在这儿的人顿时少了一半。 在这些人搬水来的时候,东翎卫又找了一处阴凉的好地方,顾元白歇了几口气,站起身去往阴凉地。途中经过了一颗大树,树根虬结,枝叶繁茂到透不到光。顾元白正要从树下穿过时,一阵风来,伴着骤然响起的悦耳声音。 顾元白脚步顿住,他顺着声抬起头,从错杂的枝条之间见到了垂落的长长木件。微风一动,雕刻的木件下碎石碰撞,羽毛随风轻飘,声响清脆。 这是一个石头羽毛做成的占风铎。 占风铎类似风铃,是古人拿来探风和祈福的东西。 在上山的路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顾元白心生好奇,“张绪。” 侍卫长一跃够到了占风铎,顾元白拿到手后便看来看去,还没看出什么,他又听到前方有风铃声响起,往前走了几步,在另一棵树上也看到了轻轻晃荡的占风铎。 “怎么这么多占风铎,”顾元白稀奇,“难不成是隐居在这儿的居士挂在树上的?” 他话音刚落,一阵大风猛得吹来。面前这颗树的占风铎剧烈响了起来,前方更多的占风铎一个接一个,在落叶纷飞的大风之中奏响在了一起。 丁零当啷,清脆的声响在树木之中穿梭,竟有足足上百个。 顾元白被发丝迷了眼,他索性直接闭上了眼睛。松垮的衣带随风飘出婀娜弧度,大风起兮,占风铎的响声像是裹着风儿在飞舞高歌。 往上飘,飘过树冠,飘过云层。 热气被一扫而空,顾元白不知何时带起了笑,在这样的声音中好似浑身都轻松了起来,如被风吹得飞起来了一般。身旁的田福生突地惊讶道:“圣上,您手中的占风铎上刻着字。” 顾元白睁开眼,随着田福生指的地方看去,原来是一个小巧的碎石上刻着模糊的字眼,他凑近一看,才辨别出了“望他吃药不苦”这一行字。 顾元白心中忽地跳快了起来。 他连自己在想些什么都不晓得,只知道让张绪又将面前树上的占风铎拿下,他在占风铎上找着字眼,没费多少功夫就发现了一行字眼:“望他不再流泪。” 顾元白定定看了这一行字许久,这些字的一笔一划,皆用了很大的力道。在石头上写字和在纸上写字并不一样,石头上雕刻的字迹隐隐熟悉,却又陌生。 飘飞的花草婆娑,一件件的占风铎取下,上方的字眼一个接一个映入眼底。 “望他长生无病。” “望他多吃些饭。” “望他阴雨天腿脚不疼。” 顾元白随着占风铎的铃声往前走,身边的人跟在后方,看着他时而抿起时而带笑的唇角。 “望他一觉到天亮。” “望他背负之物不成负担。” “望他能用些小酒,但也只能喝一点。” 林间的风又一阵吹起,顾元白似有所觉,他抬头,往山路前头望去。 山路顶头出现了一个身着儒袍的高大人影,他瞧着顾元白便想要笑,但笑意还未展开,就瞧到了顾元白一身里衣的不对。 他神色一变,骤然从山顶奔来,风流恣意的儒袍转瞬被他带出了万马千军的气势。顾元白眼睛睁大,嘴巴微微张开,看着这个人越来越近,容颜越来越清晰,最后被一把抱起,脚尖离地被抱着转了好几个圈。 周围的人还以为是刺客来袭,刀剑未拔出来便听见侍卫长错愕道:“薛大人——” 顾元白手里的占风铎跟着晃荡了起来,丝线缠绕在了一起。他眼前的景色转来转去,下一刻,薛远就抱着他往山顶上奔去。 鼓噪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顾元白抓着占风铎,从他怀中抬起了头。 坚毅的下巴,胡茬好似刚刚刮过,他的身上还有沐浴后残留的湿气,喉结锁紧,黑了好多。 三年啊。 他已历经风霜与时光,长成成熟的男人模样了。 眉眼之间的锋利沉了下来,像是一直紧锁着没有舒展。脸侧上有一道细小伤痕,已然开始结疤。 薛远已经而立了。 年轻似乎可以拿来形容他,又似乎不可以拿来形容他。他仍然力气大得很,抱着顾元白跑了这么长的路呼吸也丝毫没变,好似没有变化,但又好像变了许多,顾元白却不知道变在了哪里。 遥远信封上的话陡然穿过时空和距离到了面前,眼前的这个人影逐渐变得凝视,身体是热的,手掌是热的,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三年未曾见过的人。 顾元白的记忆里都是三年前的他,可现在的薛远一出来,就强势地将自己留在顾元白记忆中三年之前的印象打碎,只剩下面前的这一个人,陌生又熟悉。 顾元白不喜欢消极以待生命,即便分别三年很苦,时日很慢,但他也一直乐观积极地面对生活,去寻找分别两地也会存在的快乐。但这时,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理解到:薛远不一样了。 彼此错过了三年,应当都有些对方无法参与的变化。哪怕是顾元白,这个时候也不由有些怅然若失。 怀抱一颠一颠,薛远低头看他,将顾元白的脑袋压入怀中,沉声:“没事,很快就不难受了。” 眼前暗了下来,呼吸之间的气息逐渐唤醒了记忆,还是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怀抱和气味。 顾元白晃了晃手中的占风铎,所有的思绪都沉淀了下来。 他被带着穿过一个廊道,最后被放在竹床之上,竹席沁着凉意。顾元白发丝叠在身下,身上松垮的衣带被一双大手解开,最后的衣衫也散落。 脚步声远去又靠近,房门被关上,盆中的淅沥水声响起,手帕被拧干,轻柔擦过顾元白的额头、眉毛。 薛远轻笑,“闭眼。” 顾元白闭上了眼。 温热的手从脖颈擦到腹部,薛远拔开裤子看了一眼,喃喃低声:“想死我了。” 顾元白拍落他的手。 闷笑声起,腿上也被细心地擦过,本就恢复过来的身体彻底散了最后的暑气,凉意丝丝,头发里头的汗意也跟着没了。 顾元白的表情缓缓舒展,身上的衣服再次被穿起。圈起的袖脚裤脚被放下,薛远三年没有伺候人穿衣,再伺候的时候却几乎没有生疏。 薛远问:“还难受吗?” 顾元白摇了摇头。 薛远笑了一笑,俯身就抱住了顾元白,又抱着他无法控制地转了好几个圈,“想死老子了!” 满嘴的情话一句接着一句,说着说着就热吻在了顾元白的脸上,口水糊了一脸,话语模模糊糊,“元白,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浓烈到成形的思念滴着稠液,一滴一滴快要将顾元白淹没。薛远把他抱在身上,在他左耳不停地说着想念,又在右耳热烈地诉说着爱意。 那些刚刚升起的陌生感觉就在他的思念和爱意之中被化解消散。 门外有人剧烈瞧着门,声音焦急:“圣上!” 田福生的声音响起,“哎呀褚大人,您和小的到一旁来,您要是想问什么同小的说,小的一一听您说。” 过了一会儿,房门又被敲响,常玉言带笑,试探道:“圣上,臣等带来水了。” 顾元白推开薛远的脑袋,“滚边儿去。” 薛远的神情立马变得舒爽,“好久没被圣上骂了,圣上,不够,再斥责我几句。” 顾元白:“……放我下来。” 薛远依言小心翼翼将他放下,手指细致地抚平顾元白身上没一处皱起来的褶子,理顺顾元白每一根四散的发丝。 他的手掌都带有不舍的意味,沉沉的依恋压在其上,最后离开顾元白的头顶时,好似拉出一道秾丽情丝。 顾元白不由伸手抚到他的眉眼之间,这里早已展开,但还有长久皱眉留下来的痕迹,“什么样的难处,能让你三年之内就留下了这样的深痕?” 薛远低着头让他抚摸,舒服得闭上了眼,闻言眼皮动了动,握住了圣上的手,“圣上是真的不知道吗?” 顾元白:“嗯?” 薛远睁开了眼,黝黑的眼神像是成年了的野兽,波糖汹涌尽被埋在表面之下,他喟叹一声,终于在此刻表现出了与以往全然不一的模样。 深邃,炽热。 “因为一个人,一个你我心知肚明的,”他,“我的心上人。” 第163章 心上人。 顾元白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眼角眉梢已透露出了愉悦的心情。大恒的君主喜欢薛远说的这句情话,薛远备受鼓舞,更多的低语在顾元白耳旁不断。 带着火热的、绮丽的情意,诉说着爱意的同时,他不断俯身。 门外的常玉言见圣上许久未曾出声,不由再次疑惑道:“圣上?” “在外等着,”顾元白皱眉,“没朕的命令,谁都不准过来。” 常玉言下意识行礼道:“是。” 随即起身远离,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圣上的语气里面有几分不耐,直听得他心惊胆战,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房外的人走了,薛远又情不自禁地在顾元白的眼皮上亲了好几口,怎么亲怎么欢喜,喃喃,“圣上好生霸道。” 顾元白压住扬起的嘴角,“讨好我可没用,你脸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这个?”薛远摸了摸脸上的伤口,轻描淡写地道,“树枝刮伤的。” 薛远日夜奔波而来,却在见圣上之前停住了脚步。他上了山,借了人家的房子好好睡了一夜,面容恢复神采后又天不亮的起来刮了胡子,沐了浴,上上下下都洗了数遍,穿上儒雅的衣袍,想要跟顾元白说:你看,我从容地回来了。 所有信封上的报喜不报忧,只是想让顾元白看到他好的一面,让顾元白知道他已然成熟可靠。 所有的狼狈和邋遢,都不想要心上人知道。 顾元白自然没信,他直接扯开了薛远的衣襟。胸膛上的那个白字疤痕深深,显然不是三年前的旧疤,反而像是成年累月反复破裂的新伤。 薛远坦着胸,没注意自己,一双手在顾元白身上猴急往下,“圣上,让我再看一眼我的宝贝。” 他手太快,看到了之后就移不开了眼,“还是臣喜欢的模样。” 薛远喜爱地摸了摸他的宝贝,又控制不住地抱着顾元白亲了上去。顾元白的衣衫和发丝刚刚被他理好,现在又乱了起来。细密的汗珠从头皮到鼻尖,唇齿相贴间是想念,舌尖交缠时也是想念,顾元白捧着他的脸热烈地回应着,去咬薛远的唇,去与他角逐。 浮躁变成了动情,三年的思念在这一刻全都被对方所知晓,顾元白的手指摸着伤疤组成的“白”字,主动得让薛远无法抵挡。 “圣上,”田福生的声音在外头颤着响起,“銮驾还等在山脚下。” 顾元白陡然从薛远唇上离开,薛远的手已经钻到他的衣衫内。他的汗珠滑落,薛远更是满头大汗,呼吸沉重。顾元白摸过他头顶的汗,哑声道:“今晚再收拾你。” 说完,他便大步退开,拿起床边的凉壶,凑到壶口处喝着凉茶。 薛远一嗅,唇上都是顾元白的气味,他裹着这种气味笑了,走上前从圣上的唇角抢着凉水喝。 等收拾整齐出来时,田福生低声道:“圣上,诸位大人们正在外头候着。” 顾元白随意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倏地顿住回头,盯着薛远道:“跟好朕。” “会的,”薛远喃喃自语,“我再也不离开你一步了。” 薛远借住的这个竹屋正是一行人的目的所在。外头,褚卫已与大儒说完了话,见到圣上前来,他笑道:“圣上,您先前想要的那副《千里江山图》……” 话语在看到薛远时戛然而止,片刻后,才继续道:“余下的残卷,真迹应当便在先生这儿。” 大儒姓辛,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脚底草鞋还有一圈的泥。他笑呵呵地看着众人,看起来不卑不亢,但见到顾元白之后却很是激动,一开口便是一大段赞誉之词。 等知晓顾元白对《千里江山图》感兴趣后更是眉飞色舞,主动要将此半卷画献于圣上,也好使上下两卷合二为一。 隐士大多自傲,标点符号一出之后,这些大儒对顾元白的感官更是复杂,有赞美的话自然也有诋毁的话,他们不好骂顾元白,只能痛斥李保不敬祖训来暗中指责背后的皇帝。 这些老古板宁愿子孙后代再也不入朝为官也不愿碰标点符号一下,他们用这样的态度坚定地表明自己对标点符号的敌视。但无所谓,顾元白不在乎他们,他可不会把这些大儒隐士捧在手心,你不愿意入朝为官是你们自己的损失,关我屁事? 顾元白就根本没管这些不中听的声音,他这样的置之不理的态度让那些心气高极的老古板们更是差点儿吐血,不知道有多少人曾躺在床上颤颤巍巍悲痛骂道:“呜呼!天要灭我大恒!天要灭我圣人之道啊!” 顾元白对此一笑而过,并让《大恒国报》自此以后不再收录没有使用标点符号的文章。 标点符号刚出时,顾元白与部分大儒之间的关系很是紧张。但五年以来,随着标点符号的普及和两朝文举的使用,已经让学子们习惯了这样的符号。寒士们甚至可以在官府中抄录已经标注好标点符号的文章,这省了他们很大的大功夫,从而有更多的时间去钻研学问。人类使用的万物永远是复杂向简单的一面进化,真正落实下去之后,体会到其中的作用和未来的影响,大部分的大儒都已朝着顾元白倒戈。 顾元白这些年来从未缺少过来自名士的追捧,他淡定地笑了笑,就跟着辛大儒去看了画。 看完了那副《千里江山图》的下半卷后,他突然想起褚卫被骗了买下赝品一事,调侃道:“褚卿,见到这画后你可心中难受?” 褚卫叹了一口气,“我原就曾在游学时拜访过先生,先生也曾带着我看过藏画。要是那时我细心一些,知晓真迹原来是在先生这处,怕就不用受此欺骗了。” 辛大儒知晓事情缘由后不由惊讶出声,“你竟然也有被别人的字画骗去的一天?” 褚卫不置可否,“只是让圣上见笑了。” “这有什么?”顾元白笑了,“不论是真迹还是赝品,都是绝佳的妙作。” 褚卫瞧着圣上安慰他的样子,垂眸,一边唾弃自己用心险恶,一边隐隐欢喜道:“圣上说得是。” 离开竹屋后,下山时,薛远坦荡地蹲在了顾元白的身前,顾元白笑了起来,他往前一趴,薛远小声道:“白爷,坐稳了!” 他牢牢握住顾元白的双腿,站起身稳当当地从平缓的山路上下山。 身后官员跟着缓步在后,彼此交谈着刚刚看过的几幅佳作,未曾觉得有什么不对。 “还有占风铎没拿下来。”顾元白提醒。 “好,去拿占风铎,”薛远把他往上颠了颠,风飘云静,隐隐有铃声藏在风中,等着他们去摘去,“圣上未来时我还未曾注意道,现在一看,这里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顾元白道:“两浙的山山水水也不会少。” 薛远笑了,几句在下一刻便说了他想听的话,“臣没见过,所以还得请圣上把臣带在身边看一看。” 顾元白嘴角勾起,“允了。” 顾元白有很多想问的话,问他其他人现在如何,问他怎么会转到来江南,又怎么会知晓他要去哪。但这会儿的气氛太过宁和,一条下山的路好似走不到尽头,他突然不想在此刻问这些话了。 薛远背着他,从一颗颗树下走过,偶尔有占风铎的地方便将圣上托高,顾元白伸直手,一个个解了下来。 他们好像和身后的人隔开了两个世界,无论是背人的人还是被背的人都带着笑,手里拎着的数个占风铎彼此碰撞,像玉石轻轻奏响。 后方的人看着看着,默默垂下了眼。 薛远偶尔在圣上的耳边说几句话,圣上便被逗得一乐。天边的烈日柔和了光晕,风起一阵又一阵,圣上在薛远的背上,好像笃定自己一定不会受伤那般的姿态轻松,他的双手时而松开,时而随意搭在薛远的肩头,他……瞧起来很信任薛远。 旁人都比不上。 顾元白往哪里指,薛远便往哪里冲。他们玩得乐在其中,而顾元白不靠谱的瞎指,成功带着人拐到了另一条山路上,一条深到腰处的溪流挡住了去路,溪流上架着一根细细的独木桥,看着不是很安稳。田福生气喘吁吁地在旁边劝道:“圣、圣上,咱们绕回去吧!” “田总管,绕路就不值当了,”薛远道,“过了溪流,应当就离山脚不远了。” 田福生为难道:“薛大人,不是小的琐事多,而是这独木桥瞧着实在危险。” “圣上想绕路还是想过河?”薛远半侧着脸问。 顾元白语气懒懒,“过河。” 薛远露出果然如此的笑意,他将衣袍掀起塞到怀里。拍了拍顾元白的腿,“夹紧,别落水里了。” 顾元白下意识收紧了腿,薛远下一刻就在宫侍的惊呼声中跃进了水里。他高,溪水还不到腰处,水花刚溅起他就飞快地淌水而过,两个人转瞬就到了对岸。 田福生苦着脸道:“圣上,小的们怎么办啊?” “要么绕路要么过河,”圣上奇怪地道,“还能怎么办?” 侍卫们脚步如飞地度过独木桥,跟在圣上身后。田福生连声叹气,转头带着诸位走不动独木桥的大人们绕回了原路。 他走之前最后瞧了一眼,圣上笑得畅快,瞧着高兴极了。田福生回过头压住笑,客气道:“走吧,还请诸位大人随小的来。” 前往两浙的路上,薛远总算是将缘由解释了清楚。 在回程到西州国时,他们残留的货物便已被哄抢一空。薛远快马加鞭回京,恰好在河南处遇枢密院派来接手的官员。江津见他的急样,询问了领头官员,这才知晓圣上已南下的事。 薛远沉默不语,当夜却独自带着三日粮食就骑着骏马往江南而来,一路在驿站途中才被监察处官员告知了圣上踪迹。 他在大儒家中借住,原本只是想就近找个地方整理一番自己再去面圣。谁曾想圣上的銮驾从十里之外而来,薛远便心中一动,拿出了他所雕刻的占风铎,用此来做迎接圣上上山的路。 顾元白骂了他一顿狗血淋头,薛远听着,等骂完了之后,顾元白又执起了他的手,“三年未见,我猜到你会着急了。” 薛远摇摇头,靠着马车墙壁勾唇,“圣上,不是三年,是三年六个月零三天。” 顾元白忽地沉默。 薛远勾勾他的手指,上前亲亲他的耳朵,将马车窗口关上,“我的圣上啊。” 衣衫相叠,长发缠绕,薛远握着顾元白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腔之上,心脏砰砰地跳。一声便是一天,顾元白静静地,专心地感受着他的心脏在自己手上跳动,跳出了三年六个月零三天的时间。 从离别那日到今日,倏地被填满了。 第164章 被填满的不止是三年六个月零三天的空隙,还有顾元白自己。 他随着马车的晃动而飘荡,石子的颠簸让柔软的车厢之中也成了浮动的海浪。薛远俯身又起,“圣上。” 顾元白嗯了一声,薛远又低低叫了起来,“顾敛,元白,白白……” 白白是什么称呼? 顾元白艰难道:“叫夫君。” 薛远挑挑眉,不动了,轻柔地抬起顾元白的后脑,让他看着两人相交的姿势,“夫君?” 顾元白羽睫颤得厉害,闭上了眼。 “元白,睁开眼看一看,”薛远压低身子,细碎的吻落在他的耳朵尖,“你比三年前更加白了,我却更加黑了,你瞧一瞧,我和你贴在一起的时候,这感觉多明显。” 顾元白脸上升起热意,他的手指发麻,不敢相信自己会输给一个古人。勉强睁开眼看一下,又猛得在羞耻下偏过头,“……青筋毕现,哪里值得我看?” 薛远眼中荡起笑意,顾元白又佯装不耐:“你还是不是男人?你若不想动,那就躺着让我来。” 薛远眼中一深,开始动了起来,让圣上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男人。 銮驾前往两浙的路上,薛远把圣上养成了一个废人,伸手穿衣张口吃饭,没胃口了有人哄着,吃撑了有人揉着胃。只是薛远担心圣上整日待在马车中会憋坏身体,每日必定带着圣上策马或是缓步行走片刻。 顾元白越来越懒,每日处理政务外唯一外出锻炼身体的时间也总是敷衍以对。他倒是反思了自己,反思的却是在亲密中说的荤话、玩的花样比不过薛远的这一回事,顾元白虽然在现代没谈过恋爱,但他懂得可不少,这么一比,他合理应该是逗得薛远脸红心跳的那一个才是。 一天,他苦思良久,正准备风轻云淡地用荤话逗弄薛远时,薛远却突然掐了把他肚子上的软肉。顾元白一愣,跟着捏了捏自己的肚子,脸色瞬息变化。 薛远欣慰道:“臣总算是将圣上养胖了。”虽说是没有胖了多少,但至少有了些肉,薛远心底自豪无比,比做什么事都来得成就感强烈。 顾元白却接受不了,他当日没有说什么,第二日一早却换了身飒爽骑装,主动骑马前行。薛远在他旁边,牵着他身下马匹的缰绳,稍微错开圣上半步,一同并肩随马往前。 他们对话低声,肩膀越靠越近,瞧起来亲密无间。一路之中,褚卫越来越沉默,偶尔视线从他们身上划过,定定看了片刻之后又垂下了眼。 若是薛远仗着圣上不懂风月而对圣上心怀不轨,他自然可以自诩正义之士上前阻拦。先前薛远在外,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可这一路走来,他却已经心知肚明。 薛大人已而立了,未成婚未有妻妾,孑然一身,他相伴在了圣上身边。 褚卫心中的那些自傲和自尊,让他无法佯装不知地再插入圣上与他中间。 不甘和苍白掩藏在心底,不想要旁人看出分毫,脊背挺直,不想露出软弱和可怜。 只是偶尔看到圣上的笑靥……还是会想起他曾温和笑对着他的模样,想起那夜被绑入宫中,龙涎香浓重,明黄床单被圣上细长手指攥起皱褶的绮丽场景,圣上侃侃而谈时双眼有神得仿若发光,褚卫曾见过那样的光景,便再也无法忘记。多少次的如梦中有那样的一双含笑双眼,伴着花叶从虚无处而来。 只要想起这些,还是会有些想要落泪的难过。 前方的顾元白忽而觉到了什么,他若有所思地转头一看,就见到褚卫偏过了头,长发在他脸侧被风吹起,下颔紧绷,隐忍而克制。 但他未曾看上多久,薛远就不经意间转过了他的头,用肩侧挡住了他眼角的余光。 过了不久,顾元白就忘了刚刚那一幕了。 路上一直行的是官道,大恒朝将以往就有的官道进行了修缮,又将道路修建得更为四通八达。这样的道路方便了此次的出行,顾元白曾多次亲自审查道路的情况,发现官道即便是在酷暑或是阴雨下也无塌陷,工部督查有力,应当记一功。 大恒朝内的道路经过数年来已修建的八九不离十,工部近些年便不辞辛劳地前往了新吞并的西夏土地之上修路,已是大恒人的西夏百姓们对此激动雀跃,甘肃、宁夏和陕西部分新生的孩童,早已认为自己是自古以来的大恒人,他们在官学之中学的是大恒话,吃的是大恒土地种出的粮食,入的是大恒官府的户籍册子,天下之大,他们只晓得大恒。 随着科举后一个个西夏学子的入朝为官,西夏的百姓早就安分守己,再也不提旧国一句。 国家的君主将他们一视同仁,仁爱百姓,品尝过盛世的滋味后没人再愿意陷入混乱之中。西夏的小小混乱随着时间的延长,犹如石落水池,涟漪平静后再也激不起水花。 说到修路,就不得不提水泥。顾元白只知道水泥是由石灰石等材料在高温中煅烧,石灰石现如今叫做青石,黏土也可容易找到,但更多的他却不知道了。只能暗中交予专门的人研究,索性也不急,古代也有古代修路建房的方式,水泥有它最好,没有也不强求。 但工程部近年来显著的功绩,已然让朝中众人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科技人才的重要性。顾元白打算再缓缓过上十几年,在潜移默化之中改变世人想法。如果可以,顾元白还想要在官学之中建立一个“格物致知”的课,单独招收对此有兴趣的科技研究型人才,还有女子学院…… 他与薛远说时,薛远很有兴趣,“照如此说,那些手段神奇的术士也不过是知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格物法子?” 顾元白颔首,“正是如此。” “臣曾经倒是听说过,”薛远道,“赤脚走火路,肉舌舔铁烙,要不是圣上说,臣还不知道这有迹可循,圣上知晓得真多。” “圣上真厉害……”他又压过来亲了。 一行人经过福建北部,在路过武夷山时顾元白特意停下了脚步,命在此休息半日,特意让田福生给了此地种茶的农户一些银两,吩咐三千大军和臣子宫侍想去采茶的便去采茶,想去猎些肉食的就由秦生带队。 东翎卫三千人振臂高呼一声,留下一部分人跟着圣上,其余的人便心照不宣地一同冲入了密林之中,准备给午膳添些荤腥。 臣子们倒是矜持,挨个拿了布袋去采茶。薛远也在身上背了一个木竹筐,同圣上一起走进了一望无尽的茶地之中。 “武夷山下时常有数百只船只停留,只为运送此地的茶叶,”顾元白悠悠摘下一片绿叶,“如今这时节正好是茶叶熟了的时节。林知城也带了整整五十艘的茶叶离去,到时候也不知道能剩下多少。” 薛远诧异,“圣上不担心卖不出去?” “好茶怎么会卖不出去?”顾元白把茶叶扔进他背上的竹筐里,“这可是大头,你前往丝绸之路的时候,茶叶难道卖不出去?” 薛远叹了口气,“好像只有我吃不出来其中的美妙滋味。” 顾元白好笑瞥了他一眼,又摘下一片茶叶送到他的唇前,“尝尝?” 薛远听话地张开了嘴,温热舌尖碰过圣上的指尖,将茶叶吞到肚子里后餍足勾唇,“滋味很好,不愧是圣上。” “……”顾元白心道,又开始了,夏天就要过去了,薛远怎么还一个劲的发春呢,他把手指在薛远肩头擦了擦,也笑了,“薛妃喜欢就好。” 薛远一愣,顾元白拍了拍他的脸蛋,哼着曲儿继续往前采着茶。薛远回过神,无声笑了起来,快步跟上了圣上,“圣上,臣什么时候能更上一步?” “你还想上哪一步?” “一国之母……” 话音逐渐远去。 午时,大展身手的东翎卫凭着百步穿杨的箭术让人人都吃上了肉。他们还猎到一头幼鹿,幼鹿最嫩的一块肉进了顾元白的嘴里。带兵的将领来顾元白这求得了恩令,允许士兵们适当饮些酒水,士兵们兴高采烈,酒水的味道传遍周围,许多文臣也凑到了旁边,与他们一边笑着喝酒一边吃着肉。 吃饱喝足之后,士兵们将火灭掉,剩余的残渣处理好,又精神抖擞地踏上了前往福建沿海总兵处的路程。 越往沿海处走,饮食和百姓衣着风格的变化便越来越大,顾元白特意注意了海鲜过敏这个问题,但还好,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有出现对饮食过敏的症状。 九月初,圣上的銮驾驾临福建福州府,福州府百姓表现出了不输于任何一地的热情。顾元白实地走访了几个省县之后,倒是发觉了当地官府的一些陋端。 福建与京城太远,山高皇帝远的弊端再怎么遮掩也掩饰不住。顾元白忍不了这些,他亲自坐镇福州,雷厉风行地整治这些弊端,一时之间,福建各州风声鹤唳。顾元白一封旨意去京,让政事堂调来一个冷硬不吃性格刚强的官员来治理此地。 他大刀阔斧的手段很快就出了效果,当地官府开始政令通达,各项章程重新落实时很需要人手,顾元白瞧着京城调来的官员还没到,就先用身边的年轻官员试手,以此来磨炼这些人的能力。 直到十月中,顾元白才打算启程返回。他命令下来的时候,福州府府尹抹了把冷汗,总算是从战战兢兢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 还好他这个府尹规规矩矩,平素里也算是勤恳,否则当真是惨了。 回程的时间比预料之中要晚上了半个月,路上要加紧时间,因为要是再晚,怕是回京都要冬日了,霜雪一降,路上受了风寒那可不妙。 回程多是水路,不知是不是老天爷也照顾着一行人,这一路平安顺畅极了,日日都是好天气,寒气都没有察觉多少。 终于,在十二月的一个烈阳天,顾元白在夹道百姓的欢呼声中回到了京城。 銮驾缓缓,马匹随行,百姓、守卫銮驾的士兵,人头济济,人声鼎沸。 他们的身前是干净宽敞的大道,背后是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的整洁房屋。 人人棉衣加身,脸色红润。幼童在其中奔走,目光崇敬。 顾元白抬起头,看着烈日高升下恢弘的大恒皇宫。瓦片沐浴着光,反射出金子一般灿烂的光泽。 “薛远,”顾元白突然缓声道,“朕以往听过两句话,那是一个很有骨气的国家自始至终所做到的事,也是现在朕毕生的追求。” 薛远在銮驾之旁驾马,他问:“是什么?” 顾元白笑了,“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1 他的目光从百姓身上滑过,从金碧辉煌的大恒宫上升高。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我与我大恒后代,皆因为此而努力。 第165章 番外一 陆上丝绸之路因着康国和缚赐的战火波及而在三年后提前回来,完成圣上所托归来的臣子们皆受到了应有的封赏。 领头三位臣子按功封赏,加官进爵。薛远封签书枢密院事,领从三品以上武散官,受封二等博远候。 签书枢密院事是枢密使副手的副手,是以后枢密使的候选,掌军机要事,正好全权协助于圣上。 薛远没有外调的经历却能跃入三品官之列,虽是丝路有功,但更多的还是他本身的能力强劲和圣上对他的期待和看重。 枢密院和政事堂直接听命于圣上,不受任何大臣的把控。他们手中的权力完全被顾元白所掌控,能放下来就能收上来,这对于以往的薛远来说很难忍受,但现在他却甘之如饴。 相比于陆上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则是缓慢地行了五年,在五年之后,林知城一行人才带着铺天盖地挥舞着大恒旗帜的船只归来。 他们带来了巨大的财富,除了千百万两的金银铜之外,还有各国换取的货物,但比财富更重要的,是海外其他国家现如今的情况。 林知城献上了厚厚的一个折子,里面详细写了每个国家的见闻和地理位置。还有一些尚且无人占据的岛屿,林知城在面圣时很有急迫感地道:“圣上,这些岛屿我们都可以占领啊。” 顾元白也很有急迫感,他肯定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他询问了林知城很多,林知城一一答来,“外头的一些国家虽很是富有,但国情却很复杂。有些地方的吃食与我们天差地别,甚至茹毛饮血。我们依据着旧航线所走,大唐时没有显露名声的一些国家如今也有了不凡的实力,但都比不上我们大恒天朝。此次出海,大恒威名扬名于海内外,不少小国对大恒很是向往崇敬,不止送上了贡品,还意欲与我大恒建立起稳固的通商船队。” 林知城此次回程,还带回了各国对大恒抱有强烈好奇心的人,他们想要看一看遥远东方的这块土地,想要去感受一些能生产出茶叶、丝绸、瓷器的这个国家是有多么的繁华和文明。 顾元白心道,现在的年代,海上霸主还没有影,欧洲的那些国家还处于混乱的中世纪时代,没人认识到海洋的重要性,而这个时候,中华还是世界第一,大恒有着相匹配的能力,有着震慑世界的船舰。 林知城的这一次出海,光是带来的财富就会震撼整个大恒王朝的人。 或许未来不远的一天,海洋上到处飘荡的都是大恒的旗帜。 顾元白笑了笑,又问了他特意留意的一些种子。旧航线不到美洲、欧洲一带,玉米和番薯、土豆这几样高产作物应当是带不回来了。 但出乎他的意料,林知城还真的给他带回了惊喜! 顾元白倏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林知城被他吓了一跳,“圣上?” 顾元白盯着桌上的三小袋种子不放,被这惊喜砸得又懵又晕,“这作物种子是哪里来的?” “臣去往的那些国家之中有自称是来自一个叫做西班牙国度的人,”林知城道,“这个国家似乎离我们很是遥远,据此人所说,他们国家如今正发生驱逐入侵者的战斗。而他则在战斗之中因为意外独自漂流到异国之中,他用这些种子来与臣进行交换,让臣将他来到大恒。臣一看,就觉得黄色布袋中的种子同圣上曾说过的‘玉米’相同,都是金子光泽犹如牙齿大小的米粒形状。余下两种,臣却认不出来了。” 顾元白的一颗心此时都已躁动了起来,他反复翻看了玉米粒,又去打开另外两个布袋,种子一黄一深,皆是缺水到干枯的模样,分明就是土豆和番薯的种子。 这些其貌不扬的种子在顾元白眼里却像是无价之宝一般,顾元白惊喜之余又开始凝重,这些种子看起来相当不妙,谁知道还能不能种活? 机会都摆在面前了,要是种不活岂不是得怄死? 顾元白当机立断:“来人!” 能不能活,得先试试,只要有一丝成活的希望,顾元白都会想尽办法让这些作物在大恒的土地上生长。 皇帝陛下如获至宝地种地时,天下不如他所料地因为林知城的此次出海而震荡起来。 比较有门脉的商户和朝中官员,多多少少都为此次的航行投了一笔钱。这笔钱经过五年的等待,彻底翻了数倍,被这么大利益砸晕了的人们,用新的眼光重新看向了海上贸易这一块。 随后上书到顾元白桌子上,飞雪一般的折子都在求问皇帝陛下下一次的出海是在什么时候。 要是没有强大的军队和船舰在周边保护,他们的商队实在不敢在海洋上走得太远。 民间开始掀起了一股又一股出海的热潮,关于海外的游记一夜之间犹如百花初绽,不光是游记,还有更为详细地由出海人亲自编纂的传记。 这些东西越多,大家能认识的就越多。在户部和刑部的人将船舱上的金银铜和货物运送到国库中时,许多人都意识到了一件事实——海外是个聚宝盆。 他们蠢蠢欲动,但顾元白没有空理他们。 如今正好是农耕时节,他召来了数百名对种植之道最有心得的农户,将三小袋不到一百粒的种子交给他们,神色严肃,反复叮嘱,承诺种植成功的人荣华富贵。 数百名农户面面相觑,缓缓张大了嘴巴。等他们反应过来之后,目光热烈了起来。 农户热火朝天的琢磨了起来,顾元白对这件事无比的关注,他记得这三样作物都适合在四月份播种,其中玉米是耐旱作物,种植成功的可能性应该不会太低。 他夜里也念叨着这件事,“番薯倒是也耐旱,只是比不上玉米。土豆用水则是很大,我再想想,看看还能想出来什么……” 薛远没忍住起身挠了挠他的脚心,顾元白浑身一抖,笑骂道:“你做什么!” 薛远从他小腿慢慢往上,着迷地嗅了嗅圣上刚刚沐浴后的味道,嘴里抱怨着,“圣上,你嘴里心里都是土豆、番薯、玉米,念叨几日也就罢了,今天都什么时候了?还能看我一眼吗?” 顾元白把腿伸到他的双腿上,“给我按按。薛九遥,你多大的人了,生生活成了一个妒夫的模样。” 薛远给他捏捏腿,闻言神情一僵,努力笑出一副不那么妒夫的温和笑容,“圣上,臣怎么会是妒夫呢?” 他高大的身形将舒服的顾元白搂在怀里,不时亲过他的耳朵,“臣要是妒夫的话,岂不是连您今日同旁人谈话多了一句都要嫉妒得要死要活了?” 顾元白冷静地问:“朕今日同翰林院编修笑了几次?” 薛远眼底一沉,指骨捏得咯咯作响,“你笑了两次。” 说完,他整个人就僵硬住了。 顾元白心底哼了一声,妒夫。 薛远突然道:“臣也是偶然之下看到的,圣上一笑臣的眼睛就控制不住的黏了上去,真的是两次吗?”他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还是三次?” 顾元白配合他,恍然大悟道:“是我错怪薛卿了。不过今日前来殿前的编修相貌倒是堂堂,颇有几分九遥你年轻时候的风姿。” 薛远笑容顿住了,过了良久,他才舔了舔顾元白的耳珠,缠绵地道:“圣上,我就在这儿,你看我就够了,还看什么肖像我年轻时的其他人?难道我还不比过以往的我吗?” 他把顾元白抱在怀里,牵着他的手摸向自己的脖颈,缓缓向下而去,“年轻时候的我,十个也打不过我一个。” 他的胸膛温热,肌肉结实,触手时的弹性十足,宽肩窄腰,实打实的男色。 薛远将身体的体力和外貌看得很重要,他向来自得于能以色侍君,即便而立也毫不放松。每日操练时汗流浃背,冒着热气的汗珠会顺着锐利的下颔汇集在一起,他喜欢背着圣上练习圣上教给他的俯卧撑,起起伏伏每日能做三百多个,顾元白就在他背上被颠得晃晃悠悠,鼻尖都是薛远身上的汗味儿,臀下的衣衫都被薛远背上的汗意浸湿。 顾元白头一次被他拉到背上坐着时还嫌弃,但后来不用薛远说,他就每日固定的去当个人性加重工具了。 因为汗意浓重的薛远,迷得顾元白偶尔都会昏头昏脑,心中滂湃,也跟着冒汗。 有时候也会在心中惊叹,这家伙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能这么猛。 长久风雨无阻的锻炼,让他紧实有力的双臂和大腿蕴藏的力量可以一拳打死一个人,对旁人来说难以撼动的重物对他已然不难,但十个也打不过他?顾元白当真不信,“你年轻的时候的本领已经很吓人了。” 薛远瞧着顾元白认真的神色,竟然真的在心中升起了浓厚的对以往自己的嫉妒,他阴暗的神色在顾元白未触及时显露,圣上难道嫌他年纪大了? 可每次都是圣上受不住他的体力,这还叫年纪大? 薛远把源头定罪在今日的翰林院编修的身上,心中冷冷笑了两声,随即收敛神情,握着圣上的手认真地道:“圣上,您还是接着说番薯和土豆吧。” 别再说着让妒夫被妒火烧心的话了。 顾元白:“……” 呵呵,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论坛番外后面写哈! 第166章 番外二 顾元白就硬逼着他听了整整十天的番薯土豆玉米的事。 反复地说,不停地说。白日里坐在薛远的背上,在他做着俯卧撑的时候也在说。薛远从来不知道圣上这么能说,他眼睛无神,被念叨得神魂出窍。 除了说,顾元白还带着他下了地。 珍惜的粮食种子就在宫中开辟了一处重兵把守的地界种植,顾元白每日都要去看一看。他和薛远踩了一脚的泥,手上身上也都是被溅起的泥点子,因为薛远一直跟在顾元白屁股后头,他连脸上都有顾元白龙靴后头带起的泥块。 “滚边儿去,”弯腰看幼苗的圣上转头瞪了他一眼,“别离我这么近。” 薛远晃晃悠悠地往后吝啬地退了一小步,左右看了看,“圣上,三块地两块都已出了苗,怎么还有一片没有一点儿动静?” 笑着的顾元白眉目染上忧虑,他看了看没动静的那块地,叹了口气,“估计是死了。” “那块地种的是什么?” “土豆,”用的是最肥沃的地,照看的都是最精细的农户,但还是没有种出来,“种子到大恒时,应当已经干死了。” 土豆啊,没人会比顾元白更知晓它的好处了。 他难受是真的难受,但看了看已经长出幼苗的番薯和玉米,又笑了。 满足了,已经值得了。 番薯和玉米一旦能成功,那么大恒就该迎来一次人口大增长了。 薛远沉吟了一会儿,“死了也无事,至少……”他含蓄地道,“‘土豆’这个名字传出去,文人雅士又得暗思圣上起名的法子了。” 顾元白:“……” 老祖宗叫的名字,你们还有意见? 但顾元白想了想先前的炕床,又想了想土豆这个名字,若是土豆真的成活了,文人雅士要是想要写诗赞扬土豆,不又成了《咏土豆》? 咳,史书上又该如何说,大恒皇帝顾元白亲自命名其为土豆二字? 相比于先帝的文雅风格,“玉郎峰”、“捻花瓷”、“枣无花溪炉”这般的命名,顾元白这个皇帝当真是太接地气了。 不是不好,只是想要赞扬圣上的文人雅士们着实无从下手。 顾元白若无其事地转回了视线,“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价值。” 他又叹了一口气,“一旦土豆能养活起来,一亩地就是粟亩的两三倍啊。” 唐代粟亩平均能亩产三百三十斤往上,大恒粟亩地也是这个水平,土豆是高产作物,现代时普通的种植手法也能亩产千百斤,顾元白不能确定在古代种植土豆的亩产量能达到多少,但大恒的土地肥沃,连年风调雨顺,总不该少于八九百斤吧? 薛远瞳孔一缩,猛地回头去看毫无动静的土豆地,“两三倍?” 他瞬息就明白了这些土豆地的重要性,但在明白后的下一刻内心深处就涌起了顾元白刚刚升起的浓浓失望之情,一喜一悲之下,薛远僵硬地道:“圣上,种子当真死了?” 顾元白可惜道:“应当是死了。” 薛远无言以对,心疼得喘不上来气。 “索性番薯和玉米已经长出了苗,”顾元白温柔地摸了摸一旁的番薯苗,“这两样东西不低于土豆的产量。” 薛远觉得又能喘气了,他珍惜地看着这些小小的幼苗,半说着笑,“圣上这话一出,我可算知道圣上为何会连日里不停念叨它们了,这几株小苗的确比我重要的多。” 这话酸的。 顾元白瞥了他一眼,“走了,该用午膳了。” 薛远跟上他,慢条斯理地道:“圣上知晓得可真多,臣还得跟着圣上多学一学。圣上,亲一口?” 顾元白走得更快,薛远瞧见了他背后,带出了笑:“圣上,您背后都是泥点子。” “无事,”顾元白皱着眉,侧头朝后看一眼,“回去后再收拾。” 薛远却拉住了他的手臂,两人走到隐蔽的大树后,薛远才小声道:“我先给擦一擦,大片的泥都溅到腰臀上去了,太过显眼。” 顾元白还未说出话,薛远已经蹲下身,从怀里掏出手帕小心地擦了起来。顾元白面无表情地忍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薛九遥!” 薛远放开软肉,收起不规矩的手。他面不改色地站起身,带着顾元白从树后出来,“都干成泥块了,还是回去沐浴好。” 顾元白轻哼一声,“手脚成日不老实,还好成了薛将军的儿子,否则怕是要成了不知哪儿的泼皮无赖了。” 薛远听到他这句专门说出来的话,不由露出一个暗藏深意的笑,“我若是泼皮无赖,那也只无赖圣上一个人。” 顾元白随意道:“怕是你连我的面都见不到了。” 薛远眉头一凝,良久,他缓缓点了点头,“是托了薛老将军的福。” 两个人甫一回到宫殿,就有百兽园的太监来报,薛远送给顾元白的那两匹成年狼快要不行了。 顾元白一愣,衣裳都来不及换就跟着太监来到了百兽园。两只毛发已经蒙上一层白灰的狼无力躺在地上,顾元白和薛远一靠近,它们便从喉间呜咽了一声,幽幽的眼睛艰难转着,费力蹭蹭主子的手,缓缓没了声息。 它们活了十二年,在今日老死了。 薛远扶起顾元白,低声安慰:“圣上,咱们找个地方把这两只狼给葬了。” 顾元白还有些愣神,“好。” 百兽园还有两只狼,那是自狼崽子时便被送进宫的小狼。顾元白沉默地看着薛远将那两匹狼牵出,一同看着太监挖着坑埋葬狼尸。 这些狼野性不驯,却被薛远驯得极其听话,它们时时陪在顾元白身边。这些狼给顾元白添了不少的麻烦,但也有许多的乐趣。 他同薛远有空便带着它们在晚间散散步,也时常在四双绿幽幽发着骇光的狼眼之中贴上唇亲密一番。可转眼之间,其中的两只就已经老到死去了。 田福生在一旁劝慰道:“圣上,这两匹狼未曾受过什么苦,每日吃好喝好,还备受圣上宠爱,这一辈子活到老必定没有什么遗憾了。” 顾元白叹了口气,这一口气还没叹完,薛远就捂住了他的嘴,“常叹气不好。” “我只是有些遗憾罢了,”顾元白道,“毕竟它们陪了我数年。” 薛远放了手,他身旁的那两匹略微年轻一些的狼便走到了顾元白身边,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他的指尖。 尘土落地,绿叶随风。等两匹狼埋葬好了之后,顾元白有些沉默地同薛远往回走,行至半途,他突然感慨道:“之前只觉得有些难过,现在一想,它们还是一起走的。” “这样挺好,”薛远的手指插入顾元白的指缝,与他双手相扣,“我也会与圣上如此。” 顾元白笑了笑,“那便不行了。我身子骨差上你许多,战场上的暗伤都几乎对你没有什么影响,你又怎么会与我同时老死呢?” 事实也是如此,原著改编的网剧之中好似就是褚卫率先死去,薛远独自过了有二十年。 薛远当真是天之骄子,只长寿这一条旁人便比不上。顾元白眼帘垂下,每次想起原文中薛远同褚卫这一对,他心中都会异常不舒服。 也只有薛远对他堪称是着了魔的痴迷,才能抵消这样的不适。 他声音低得被风一吹就散,“你能活到百年,我却不行。” 甚至这些命,都是在阎王手里抢来的。 薛远脸色难看,顾元白却没有看到,直到他阴沉的声音响起,顾元白才抬起头看他,“圣上以为我会独活吗?” 顾元白幽幽地想,你原本的命定好兄弟死了之后你不就独活了吗? “圣上是不是忘了我同你曾说过的一句话?”薛远眼神阴翳,他摸着顾元白唇侧的软肉,心道这张嘴又要吐出让他伤心的话了,又要给他扎上几刀子了,“我同圣上说过,若是你死了,臣就先去堵着你的黄泉路。” 他说完这话,话语陡然软了下来,恳求道:“元白,你信我。” 顾元白张张嘴,正要说“我信”,薛远就已低下了头,他的额头抵着顾元白的额头,双手捧着圣上的脸,顾元白一眼就能看到他的眼底,看到他已经有些发红的眼睛。 薛远喃喃,“我没有你活不下去。” 顾元白心跳开始变快,他垂着眼,静静感受着此刻的温情。 “我想同你永远在一起,”薛远鼻音开始浓重,“你为何总是不信我说的话。我只想要你,只想陪着你,我每日醒来的第一眼见着你时,你不晓得我是多么开心。若是你终有长眠地下的那天,我只想搂着你长长久久睡下去。我独活?顾元白,你怎么能说出这么狠心的话。” 过了良久,顾元白勾唇,“朕记住你这话了,你到时候不想死,我都得一杯毒酒赐下去了。” 薛远放松,连亲他十几口,“死了也追着你,别想让旁的鬼碰你一下。” 顾元白乐了。 心中也不免疑惑,那为何在原文中,薛远在褚卫死后还好好地活到了寿终正寝? 时间一月一月过去,种着土豆种子的土地没有半晌动静,顾元白已然确定土豆是种不出来了。他收起最后那点期望,彻底把精力放在了番薯和玉米的身上。 农户们伺候苗子伺候得小心翼翼,八月中旬,番薯和玉米终于到了成熟的时候,一个艳阳天,农户拿着农具,在圣上和一众人的目光之中咽了咽口水,一把刨出了泥地下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原文攻受之间没有爱情,原文中薛远没有跟着褚卫去死,而是悠哉活了下去,这个之后细说~ 第167章 番外三 黝黑的泥土翻滚,一耙子下去,刨出了一丛丛圆滚滚的黄东西。 顾元白眼睛缓缓睁大,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些土豆。 身旁的薛远惊叹地和他说道:“圣上,虽然土豆养不活了,但这些番薯看起来却很是不错。” 顾元白:“……唔。” 土豆和番薯长出地面的秧苗并不一样,顾元白见过这两种作物。但他已经在大恒待了整整十四年,现代的记忆实在太过遥远,远得土豆和番薯的秧苗有什么不同他已经区分不出来。 他明明记得南侧种的是土豆,北侧种的是番薯,为什么现在却不一样了?还是说这两种高产作物的种子被他搞混了? 还是农户搞混了? 顾元白往玉米地中看去,颗颗饱满的玉米被包裹在绿叶之间,散发着可口清香。玉米还是对的,顾元白心里有了几分安慰。只是尴尬的是,他这四个月来一直以为土豆的种子死了,身边的人也跟着他一同这样认为。顾元白前些日子都已在思索怎么快速将番薯和玉米的种植方法推广全国,甚至想好了要吃烤番薯、地瓜干、番薯饼、糯米果子和麻团……他还想让人将番薯做成番薯粉,结果出来的不是番薯,是他早就放弃希望的土豆。 番薯的产量要比土豆好上一些,但要说能做出来的美食花样,还是土豆多。 但顾元白一无准备二没想到,猝不及防之下只能看着满地的土豆发着呆。 薛远还在说个不停,“圣上快瞧,这些番薯的块头真是一个比一个大。” “……”顾元白顿了片刻,幽幽地道,“是啊。” 农户没见过土豆和番薯,为了以防这几样作物和未来的样子不一样,也为了保密,顾元白没和他们描述过这些东西长成后的模样,也没告诉他们这些是什么。 估计现在除了顾元白,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些土豆就是番薯了。 站在身后的枢密使眼睛不眨地盯着地里,嗓子里吐话也不再连贯,“圣上,光这一块地挖出来的番薯莫约就有了两三石的量……这要是、要是整整一亩地都是这样的量这样的个头,岂不是一亩便能高达几十石?” 周围人倒吸一口凉气。 嘈杂声顿起,少许跟着顾元白前来看新作物的大臣们三三两两谈论了起来,眼睛盯着土豆不放,嘴中一个接一个“番薯”,“这番薯也不知道吃起来如何,容不容易饱腹”,“外头一层泥,洗了后可是当果子生吃?” 顾元白揉了揉眉心,吩咐人去捡起几十个土豆,撑起笑问身后的大臣,“诸位卿想知晓这……番薯怎么吃?” 臣子们恭敬行礼,按捺不住好奇,“圣上,臣等失礼了。” “田福生,派人将番薯送去御膳房,”顾元白深吸一口气,温和地道,“让御膳房的人注意着点,切记,番薯上若是变绿若是生芽,一定要将这些地方挖去,不能吃入肚中。番薯皮需削掉,此物可用做烧菜、熬汤之用,也可代麦穗做饼。朕跟你说几种方法,你让御膳房按这个来做……” 等他说完之后,心中惆怅,土豆的姓名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没了,自此以后,酸辣土豆丝都要变成了酸辣番薯丝。 田福生一字一句不敢忘记,“小的这就去准备。” 薛远也听得认真,“圣上,番薯好吃吗?” 顾元白回头看他,肯定地点头,“味道十足十的好,无论做素菜还是配荤,都是上饭桌的好东西。”他想了想,厚着脸皮平静地道:“不输土豆什么。” “那臣就有福气了,”薛远笑了,“天下百姓也有福气了。” 满地的土豆一个紧挨一个,极易让人升起丰收的快乐。顾元白带着众人经过土豆地,来到玉米地之前。 玉米已经被掰下放在地上,层层堆积得老高,顾元白伸手从上方拿起一个,亲自拨去玉米的外衣,金灿灿的玉米一暴露在众人面前,众人便愕然,愣愣地看着这漂亮如同玉石做成的果子。 “这东西,朕称呼其为玉米,”顾元白动作轻柔地将玉米上方的玉米须扯下,前头金色之中略微泛着白意的玉米头更加清楚地露了出来,“这东西软糯香甜,无论是烤、炸、蒸、煮皆好吃,米粒可入菜,也可代粟米,用处多得是。来人,拿些去让御膳房蒸上,也好让诸位卿家尝上一尝。” 众位臣子谢恩,顾元白笑了笑,“相比于这两样东西的味道,朕更注意的却是它们的亩产多少。这些异国来的种子太少,一亩地都不到,但诸位卿也亲眼见到了,即便不足百粒种子,种出来的东西却决然不少。” 众人回首,就见左右两方分别堆着一堆小丘高似的玉米和“番薯”。 若是一亩地中都是这样的数量,那可是要比粟亩多了许多!就算“番薯”和玉米的味道不好,但只要吃不死人,那么就是好东西,只是不知饱腹感如何,种起来又麻不麻烦。 臣子们心中暗思良多,但欣喜兴奋还是大过于担忧。得了圣上允许之后,他们小心翼翼地去碰了碰玉米和“番薯”,那副神态,好似是对着自家刚出生的孙子,既喜爱,又生怕一不小心弄坏。 过了片刻,田福生跑过来请圣上传膳,顾元白问了问,发现玉米已经蒸好了,索性直接让人先呈上蒸好的玉米。 玉米含了水之后更为饱满漂亮,热气在丝缝中萦绕。蒸出来的玉米要比煮出来的更要香甜些,一放到面前,香甜的味道就飘到了鼻端,顾元白闻着这陌生又熟悉的香气,不由舒展开了眉心。 等圣上动了嘴之后,其他人才试探地尝了尝玉米的味道。清甜的味道甫一入口,就不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牙齿刺破米粒,汁水甜而不腻,吃起来着实好滋好味。产量如此之多的作物味道竟然这般的好,这真是出乎预料。 众人心中不禁对接下来的“番薯”味道更为期待。 等膳食摆上来了之后,他们一尝,不由眼睛一亮。 其中有些大臣人已老迈,牙口不好尝不了玉米,顾元白特地吩咐,让人将这些老臣所用的土豆炖得更加软糯,汤汁锁在土豆之内,比纯吃炖肉可要香得多。 这一场午膳吃得宾主尽欢,等臣子请辞时,还有老臣来同圣上偷偷请求,求问圣上可否匀些“番薯”给他们。 顾元白笑着摇摇头,“这些都要为明年留种,待明年你们就能吃上这两样东西了。” 这日之后,朝中重臣就记下了玉米和番薯这两个名字。两种作物还未发行,就已被人隐隐约约的知晓,私底下都期待着明年的春季,耐心等着朝廷的放苗。 冬日之后,春日缓慢而来。 这一年的二月份,朝廷的“番薯”种子和玉米种子沿水陆两路运往各地,今年的种子数量不多,各地方官府都咬紧牙关希望能多要来一些种子。各地送往京城的奏折八成都在哭诉,但不够也没办法,总量就只有这么多。 同年九月,“番薯”和玉米的亩产量达到了让大恒人震惊的程度。 越来越多的人将之视为神仙赐予圣上的食物,只因圣上爱国爱民,勤恳仁厚,将大恒治理得条条有理。 长生牌竖起,庙宇之中百姓踏足。上香时诚心诚意,只想着让圣上长命百岁。 能吃饱的百姓越来越多,百姓们心中感慨万千,想要感恩圣上让他们吃饱了肚子,但他们什么也不懂,只能去求佛祖神仙,想要圣上身体安康,只要圣上长久了,盛世也就长久了。 上元节那日,顾元白同薛远低调出了宫。 人影晃晃,他们二人走在其中。时光好似没有在顾元白的脸上留下痕迹,薛远看着他的时候,偶尔也会闪过几分复杂的神色。 顾元白的展眉或是微笑,仍然像是闪着细碎的星光。花灯比不上半分,草木甘为陪衬。 他越发霁月清风,但大了他两岁的薛远,却已经开始认识到时光的残酷了。 “怎么这般看我?”顾元白含笑抬头看他,揶揄道,“傻子。” 薛远不由抬起手勾过他鬓角的长发,绸缎发丝从手中划过,薛远眉间闪烁,良久才道:“我曾在北疆日连那的地盘上留下一份东西。” 顾元白好奇,“什么?” 薛远摇了摇头,去牵住他的手,“等你发现的那日就知晓了。” 顾元白莞尔,与他缓步在灯影之中走动。 薛远一身玄袍,让他近年来越发沉下去的气势更加逼人。他陪在顾元白的身边时,就像是心情不虞的大老爷在陪着自己那人人觊觎的宝贝。 顾元白一想,不由笑得更深,他侧头看着薛远。这个世界无疑是眷顾薛远的,即便他的眉间已经有了深深皱眉带来的严厉皱褶,但他仍然俊朗,挺拔。时光给他带来的不止是年龄,还有沉积下来的风采。 浓茶散发香气,宝剑脱去剑鞘上的华光。本质悠长的滋味更盛,已经不需要其他的东西去做无用的青枝绿叶。 顾元白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时辰。 等他们二人走到桥上时,京城的四处忽而升起了数百盏孔明灯。这些灯光暖黄如星,霎时之间成了一条四散的星河。 桥下响起惊喜的欢呼和赞叹,人人抬着头去看漫天炫亮的孔明灯,繁星点点,人生百幕,这一幕从眼睛映入心底,打下一道道深入记忆的光。 薛远也在惊讶地抬头看着孔明灯,顾元白忽的咳了一声。薛远瞬息低下了头,着急朝他看去。 顾元白的唇角带着丝丝缕缕欢喜的笑,察觉他的视线后,才含笑回头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1 薛远顿住,眼中只有了他。 顾元白抬手,温柔地在他眉心点了点,“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2 北风来得冷,雨雪下得大。承蒙你将如此多的情意放在我身上,我愿与你牵手一起走下去。 顾元白知晓薛远已经等这句话等很久了。 而他们也在一起十五年了。 时光缓慢,但骤然回头去看时,却发觉快极了,快到过去的那十五年的时光,与彼此的快乐回忆占了绝大部分。 若不是薛远一年比一年的爱他浓重,以顾元白的多疑性子来说,他不会相信原来世上真的会有这样浓烈又纯粹的爱意,有这样数年如一日的坚持。 他笑着催促,“说话啊。” 薛远有些僵硬,长久未曾有过的手足无措再一次地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他张开嘴,舌头却开始打结。 圣上的双眼,比背后的孔明灯还要明亮。 薛远艰难捋直了舌头,磕磕巴巴道:“我一直在牵着你。” 顾元白低头看看两个人的手,薛远下意识握紧,顾元白笑了,“那就牵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诗经》的《国风·唐风·绸缪》 2出自《诗经·邶风·北风》,这首诗的主题说法不一,一说是“情人相爱,愿在雨雪中一同相伴归去”一说是“卫行虐政,百姓俱祸,相携离去”,本文用了第一种说法。 古代篇章马上完啦 第168章 番外四 顾然少年老成,自小就已对许多事看得格外通透。 他的生父乃是瑞王爷的幺子,瑞王爷年纪大了,家中儿女成群孙儿遍地,他没有精力去管教幼子的一举一动,顾然的父亲便长成了成日里花天酒地的庸才。 顾然自小便聪慧,他也想同父亲亲近。但父亲一次次的荒唐行为却彻底让他小小的心寒了下来。母亲诞下他而死,父亲不看重他,顾然慢慢便沉默了起来,养成了不出风头、不展露人前的性子。 顾然虽不受注重,但他却并不难过。他喜欢看书,府里的先生才华横溢,虽教导他们这些小孩的东西不深,但顾然却好似天生就会读书一般,《千字文》不过两遍便记了下来,但他没有跟旁人说,只是试着开始看起一些简单的书籍。 有次两位先生相伴而来,他们看上去很激动:“北疆大胜……将军凯旋……” 顾然有些好奇,他不出声地在窗口边听着廊道上的先生对话,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圣上的事迹。圣上和他父亲完全不一样,年纪轻轻已皇威远扬。先生们讨论圣上的口吻恭敬、畏惧,但又崇敬,顾然渐渐的,在心中想到,圣上好厉害啊。 顾然慢吞吞地下了学,开始期待着第二日还有人能接着讲讲圣上波澜壮阔的故事。 但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少,他还是主动去找了先生,在先生惊讶的目光之中坐在了一旁,仰着脸问道:“先生,圣上……” 先生便滔滔不绝了起来。 这一年,顾然活泼开朗了许多,厉害的人总会激起旁人的一腔热血,即便顾然是个小小的孩童,也不免向往起亲眼看一看圣上的英姿。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宫里派来了太监,在各宗亲府中挑选孩子送到宛太妃身边讨巧。顾然向来对这种出风头的机会能避就避,但等知道宛太妃便是圣上的母妃之后,他想都没想地就站了出来,跑到了宫中来的太监面前,认真地道:“我会泡茶,会穿衣,会认字,我可以给太妃念书。” 太监讶然看着他,随后当真让人拿来了一本书,顾然一字一字照着读了,不认识的字便坦然道:“我见过就不会忘了。” 身旁的瑞王爷重新将目光放在这个小孙子身上,好像头一次认识顾然那般。 顾然平日里低调,好像偌大的瑞王府没有这号人一般。但他也大胆极了,想要什么便出手,无论是问先生还是跑到宫中太监面前,旁人从他身上看不到一丝胆怯和羞意。 他只知晓去做,只余从容二字。 顾然果然被带往了宛太妃身边,与他同行的还有五个孩童。宛太妃是圣上的母妃,顾然尊敬她,敬爱她。既然来到宛太妃身边的目的是为了照顾宛太妃,那么顾然自然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他为宛太妃读书,这是几个孩童中没人能比得过他的一点。这几个孩童自然聪慧,但却没有顾然堪称过目不忘的本事,太妃也因此而记住了他,时常看着他笑着与身边贴身的大宫女道:“皇帝也爱读书,前些年的时候,宣政殿的烛光日夜不灭,还得我去叮嘱才能得以有片刻休憩。” 顾然悄悄竖起耳朵听话。 大宫女笑了一下,道:“圣上爱书便渊博,天下被治理得如此繁华,也不枉费咱们圣上的一片心血。” 宛太妃的神色闪过思念,顾然心道,太妃既然想念圣上,那又为何不见见圣上呢? 宛太妃也说道:“我也想见一见皇帝了。” 大宫女为难地低头,在宛太妃耳边说了什么。宛太妃怔怔,片刻后笑了起来,“你说的是。” 她收起了思念,但眉眼间的神情却更加难过,只压在心底不说。顾然看了一眼大宫女,继续低头读着书。 接下来一天天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宛太妃的心气好像彻底没了,身子散发着腐败与枯萎的味道。等她开始躺在床上厚,那大宫女终于慌乱地派人去通知圣上了。 宛太妃厉声道:“不准!” 但她的声音太过微弱,只有顾然听见了。顾然看着满屋的人脚步匆忙,于是从凳子上下来,平静地道:“太妃说不准派人去。” 屋里猛得静了下来,大宫女前来劝道:“娘娘,您不想瞧一眼圣上吗?” 她说了许多,宛太妃心底的渴望迸发。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那没有颜色的容颜上好像也有了生气。 顾然却不知为何有些悲伤。 圣上很快便赶了过来,这是顾然第一次见到圣上。圣上风尘仆仆,颜色憔悴,顾然忽的激动起来,他大声道:“皇叔来了!” 圣上匆匆在他身上瞥过一眼,便冲进了房屋之中。 哭泣、悲戚、逝世、惊慌。 那段日子昏沉得不见天日。 顾然被接到瑞王府中,瑞王问他圣上现今如何。顾然看到圣上晕过去了,但他却是低头,冷静道:“孙儿不知。” 圣上现在的情况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瑞王爷没说什么,只是再次探究地看着顾然。顾然面色不动,心底却是忐忑,良久之后,瑞王爷挥手让他走了,顾然踏出房门时,好像听见瑞王爷在同身边的人低声说道:“此子不同寻常……” 顾然身在府中,不知晓外头的消息。府中的一些小子嫉妒他被挑选到宛太妃身边的殊荣,一次次的拿些不入眼的手段来烦顾然。顾然不在乎这些,他只是有些担心圣上。 圣上醒来了吗?宛太妃下葬了吗? 又过十几日,罩顶的阴云忽地被烈日驱散,瑞王爷派人来找了顾然,他在顾然面前哈哈大笑,痛快地拍着大腿,“王立青啊王立青,你总算死了!” 顾然静静地听着。 瑞王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圣上昏迷数日的事你是不是知道?” 顾然顿了顿,耷拉着眼皮,还是那样的语调:“孙儿猜到了。” 瑞王爷定定看着他好久,开口同顾然说了圣上将计就计逼出黑手的一事。顾然听完后不禁露出了笑,这就是圣上啊。 顾然从来不觉得自己特殊,也并不觉得自己讨人喜欢。但同其他人被领着进宫,隐约知晓圣上要做什么之后,他却后悔起自己不讨人喜欢的这一点了。 宫中规矩严苛,但圣上对待他们这些小童却很是宽容。顾然在这儿还和因着北疆一战而闻名天下的薛将军薛远说起了话,这将军看着吓人,说起话来却是还好。尤其是说到圣上,薛将军眼底的自豪和喜意遮掩不了,顾然喜欢一切喜欢圣上的人,他尊敬这位将军,只是觉得薛将军说话好像有几分深意似的,他听不懂。 那之后,便是如同梦境一般,顾然被圣上带入宫了。 顾然晕晕乎乎,他不是为了自己被圣上选中而高兴,但也是为了自己被圣上选中而高兴。这其中说起复杂,心中的雀跃只想着:全天下最厉害的人,就要成为他的父亲了? 这个人要成为他的父亲了! 从此圣上便成了父皇,父皇待顾然极好,顾然也从没有好好的给人做过儿子。圣上学着做一个好父皇,他就学做一个好儿子。 一次,顾然夜中做起了梦,他又梦到自己回到了河北避暑行宫,见到了大宫女劝解宛太妃压住思念的那一幕。他不由走到两人面前,耳朵靠近,听到了大宫女说的话。 大宫女说:“圣上万般忙碌,行宫与京城只数日便可来回。圣上身体不好,若是当真思念您自然会来。但若是不来,您这想念只会成为圣上的担子,您不说,才不会让圣上劳累。” 宛太妃沉默地收起了念头。 顾然心中一股怒意升起,他在一旁大喝宫女:“大胆!” 但这一声刚说出来,他便从梦中惊醒了。顾然惊慌失措地去找了父皇,同圣上说着自己梦中的事情,说一说那个大宫女的古怪。 圣上的神情缓缓变了,他压抑地握紧了拳头,几分痛苦和悲哀显露,“然哥儿,父皇知道了。” 但顾然却觉得父皇早就知道了。 他被宫侍送出了宫殿,薛将军同他一起走了出来,口气冰冷道:“你让他难过了。” 顾然茫然抬头看他。 薛将军低下头,那双沉如深潭的眼眸好似能吞噬人心,他警告道:“下不为例。” 顾然看事通透并不是胡说。从这一日之后,他便隐隐约约从父皇同薛将军的身上看出了什么。等父皇他们长久的征战西夏回来之后,这样的隐约感觉变得更为明显。 薛将军对父皇来说是特别的。 父皇对薛将军来说是唯一的。 时间越久,他们之间的独特便越发的弥久留香,顾然想通之后,遵循父皇的意思,将薛将军看做母妃而待。 只是薛将军每次看到他一脸孝顺的样子总会表情扭曲几分。 “殿下,”身旁的小伴读跑过来,白嫩嫩的脸上是糕点上的残渣,“您又在想什么了?” 顾然回过神,平静地道:“议哥儿,你怎么这么能吃。” 褚议乖乖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拿着手帕擦过手脸,“回殿下,今日是侄儿过来讲学,我怕侄儿饿了,才去送了糕点,只是侄儿不吃,我就给吃了。” 顾然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从褚议的身旁往前方看去,正对上名士褚卫的眼神。 褚卫同他行了礼,顾然礼貌点了点头。 褚议小大人一般地叹了口气,“侄儿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了。” 顾然若有所思。 小孩子总是长得格外的快,薛将军重走丝绸之路回来时,顾然已经像是抽条的绿柳,一下蹿得老高,等到番薯和玉米遍布全大恒时,顾然已经快要立冠了。 身边的伴读也跟着长大,开始入仕为官。这成长的一路上有诸多的诱惑和坎坷,可父皇将顾然保护得很好,顾然的心性也非一般的坚定,天家无亲情,那也只不过是那些人不是他的父皇。 但过分的是,等他立冠之后便被扔去了监国,眼睁睁地看着薛将军将他的父皇拐到了北疆去。 父皇和薛将军在北疆待了三个月,等回京的时候,父皇似笑非笑,薛将军面色却是难看又僵硬。 顾然请安时,偶然听到了父皇和薛将军的对话。 “薛九遥,你说的那份大礼呢?” “……” 父皇哼笑了一声,逗趣的意味浓重:“自己放的地方自己都找不到了,偌大的一个草原,你埋东西的时候都不想一想。” 薛将军闷声道:“反正那片都已是圣上的地盘,东西就埋在圣上的土地之下。” 父皇笑开了。 薛将军在外,是高深莫测喜怒难辨的枢密使。对着父皇却永远像是年轻的毛头小子,顾然笑了笑,走出了宫殿。 这次父皇和薛将军外出前往北疆,并不是为了玩乐,而是因为北疆契丹出了内乱,父皇等这次的内乱已经等了许久,在游牧人的地盘上兴建学院传教他们大恒话,用互市的繁华来提供游牧人一切想要的东西,这一切的一切,注定了游牧民族的今日。 大恒出兵,整治了因为内乱而混战的边关,大恒的骑兵一扫雪耻,让游牧人好好见识到了这些年来大恒的成长,随着胜利连连,游牧民族开始有人投降。 父皇所说过的话一个接一个的实现,可是脚步从没有放缓。他曾跟顾然说:“我还有许多想要做的事,但很多却做不完了,这些事需要交给你,然儿,望你不要让为父失望。” 顾然行礼躬身,郑重道:“儿子晓得。” 父皇曾经说过,要让扶桑付出代价。 要让扶桑说大恒的话,以为自己是大恒的人,要让王先生后悔,成为他们扶桑人唾弃的罪人。 顾然记得这个,父皇若是没有做到,那么他会接着做下去。 顾然娶妻生子之后,顾元白开始琢磨起退位的事情了。 皇帝当久了对谁都不好。顾元白身子骨不行,更需要在年纪大了之后好好地养上一养。顾然已有贤名,他是一个很好的接任者。 但退位的决定,并不是那么好下。 站在权力巅峰几十年,说一不二几十年,骤然要将位置拱手让给年轻人,顾元白也有些不舍和惆怅。 但他已经掌权够久,到了该放手的程度了。 顾元白开始做起了准备,他相信自己,却不是决然相信顾然。他需要在退位之前将皇权压低,抬高文官集团和武官勋贵的权力,使其和皇权三方平衡。若是以后的皇帝不是一个好皇帝,那过度集中的皇权只会对大恒造成灾难。 政事堂、枢密院和监察处同样需要整改,制衡一道已经融入了顾元白的骨血之中,就像呼吸吃饭一般自然。 他需要考虑的太多,一个国家换了主人的事情也太过重大,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 顾元白已不年轻了。 但他却像是醇香的美酒,仍然动人、温和。长久的身居高位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说不出的尊贵和威仪。 这样举手投足的大气,丝毫不因时光的流逝而褪去半分。 这一日,顾然和薛远一同从外走来时,便见到书房紧闭,田福生面色古怪地候在书房之外。 薛远上前,就听到书房内的圣上冷声道:“给朕滚!” 田福生低声:“是新一任的状元郎。” 薛远静静地朝他竖起了手指,田福生噤声。 田福生老了,听不清书房内的内容,但薛远还能听清。 薛远侧着耳朵,鬓角处染上几分白霜。他长久不露声色的面容已经激不起波澜点滴,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叹了口气。 他上前推了推书房的门,光亮从门缝中穿过,散落的灰尘在光线中沉浮。 借口有秘事禀报的状元郎正在焦急得同圣上表达着心意,浓郁的爱意让他甚至忘记了生死,直到身后推门声响起,才把他拉回了现实。 薛远从门缝中进了书房,又轻轻把门阖上。 顾元白坐在桌后,面上满是怒容。薛远的视线仔细地从他身上扫过,确定他全然无事,才移到状元郎的身上。 状元郎红着眼睛瞪着他,嫉妒和火气交杂,狠狠道:“逆臣!” 圣上若是都能看上薛远,又为什么不能看上他? 状元郎年轻俊朗,除了官职大小外自认不输薛远。圣上退位后就要同这位枢密使大人同游山水,这一次面圣有可能就是人生之中最后一次见到圣上的机会,满腔爱意再也忍不住,宁愿死也想要圣上看一眼他。 薛远被骂了一声“逆臣”,他还未说什么,圣上手边的茶碗就已被扔出,重重砸落在状元郎的身上,“滚下去!” 状元郎的表情痛苦的狰狞,他含恨看着薛远。 薛远已经很少亲自动过手了。 他在官场之中练就了一副永远面不改色的神情,该笑则笑,看起来很是风度翩翩,是个好说话的君子。但骨子里的暴戾从未从他身上离开,他仍然会暴怒,会用残忍的手段出口心中的恶气。 在圣上面前,薛远没有动状元郎,他笑看着他被宫侍带走。等下值之后,他便回了府,端坐于书房之中派人请状元郎前来。 状元郎来了,薛远抿了一口茶,撩起眼皮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坐。” 昏暗之中,他鬓角的白霜都已被遮掩。只剩下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座高山那么巍峨。 等状元郎坐下来之后,薛远便笑了笑,起身走到状元郎身后,掌着他的脑袋狠狠往桌角上撞去。 一下又一下,状元郎的惨叫声无人理会,鲜血崩了一桌,从尖角流了一地。 过了很久,薛远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该高兴,你碰到的不是几年前的我。” 当日状元郎一身鲜血,被人抬进了马车之中后后门送回了府。 薛远做事早已不漏破绽,但这次他却故意漏了些马脚,借此警告那些想要打他圣上主意的人。 从始至终,都没人能越过薛远走到圣上身边。 顾元白听完这个消息后倒是笑了,夜间与薛远相拥,取笑道:“多大的人了,竟然还跟个醋桶似的。” 薛远轻轻在他头顶落下一吻,岁月静好地搂着他,“我已生出白发了。” 顾元白即便是被时光所爱戴,但也不可避免的有了几根月光渡过的银丝。 薛远勾起他一根银丝,与自己的交织在了一起,“都已相伴到如此,哪里还能容人插入?” 顾元白双眼一弯,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 他在心中悠悠地想。 一辈子啊,就在大恒过去了,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篇章完!之后就是现代啦 第170章 番外六 “白哥怎么还在睡。” “好像不舒服,我给他请过假了,咱们先走。” 门声关闭,狭小的房屋又陷入一片黑暗之间。 顾元白在被窝里睁开眼,无神看着天花板。 在薛远怀里缓缓死亡的感觉还存留在心头,薛远的热泪打在脸上,哽咽在耳边。顾元白撑着最后的意识看他一眼,下一刻就在宿舍中醒来。 不是飞跃云层而下的时刻,而是变年轻了,重回大学。 像是曾经所经历的那些都是一场梦一样。 宿舍门又打开响起,舍友操着一口京味儿走了进来,“我今儿没课,你要是难受我陪你去医院。” 顾元白从黝黑的床铺上伸出一只手,“来根烟。” 十分钟后,宿舍阳台。 顾元白靠在墙壁上,眉眼耷拉着,颓败又沉默地抽着烟。 室友小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纳闷:“怎么了这是?” 顾元白没说话。 小四上下看了他一圈,“不是吧白哥,抽个烟都能这么帅?” “等着啊,我拿手机去给你拍张照,保持这姿势别变。”脚步声远去。 顾元白拿烟的手有些细微的颤抖,他猛吸一口,烟雾入肺的感觉清楚又明晰,手臂上还有被他掐出来的青紫印子,一切的一切都证明着此刻的真实。 难道之前都是一场梦吗?毕业,以后,跳伞和大恒,都他妈的是梦? 不可能。 顾元白的手更抖,小四从屋里跑出来的第一眼就被他打颤的手给吓到了,慌里慌张地掐灭他手中不断抖落烟灰的烟,抓着他就要往楼下冲,“赶紧的,上医院!” 顾元白被他拉着下楼梯,白墙和楼道在眼里打着圈。在回来的第一时间顾元白就去网上搜了《权臣》和原著《摄政王的掌心玉》,可他妈的这会根本就没有这本书和由书改编的网剧。 什么都没有,如果没有这本书,那是不是就是没有大恒没有顾敛没有薛远? 顾元白不敢去印证。 如果之前发生的事是真的,按理说多活了一辈子回来还发现自己变年轻了应该是一件惊喜的事,但顾元白却不想要这个惊喜,不仅不想要,他甚至还在害怕。 害怕到大夏天的嘴唇都在颤抖,苍白没有血色,舍友已经被他吓得去街上拦车了。 他死了但却没死,那薛远怎么办? 薛远跟着他死了,他一个人在黄泉上没看到他怎么办? 顾元白脑子发胀,只有烟味能给他保持一分清醒。他从舍友手里拿走烟,推开面前的医生,走到吸烟区蹲了下来。 小四紧跟着他跑出来,“操啊白哥,你能不能听点儿医生的话?” “听什么?”顾元白扯唇,“抽血拍片还能干什么?我精神上的问题,冷静冷静就行。” 小四想了想,也跟着蹲在了旁边,“行吧。但你得给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了?” 顾元白双指夹着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修长,骨节突显,皮肤光泽,看着就有十足的力道,也十足的年轻。 这不是一双老人的手,也不是小皇帝白皙而纤长的手。 “我失恋了。”他最终收紧了手,侧头朝着小四说了这么一句。 顾元白把自己关在酒店颓废了三天,终于还是被舍友给挖了出来。 他没什么精神,看着有些慵懒。老朱一巴掌拍到他背上,毫不留情嘲笑:“顾元白啊顾元白,你他妈还会有失恋的一天?” “失恋就失恋吧,你怎么还能这么废呢?你这看上去比失恋严重多了啊,”另一个舍友摸了摸下巴,猜测,“你被绿了?被甩了?对方条件得多优秀才能甩了你啊。” 顾元白轻飘飘地一个眼神看了过去,老朱和舍友不知为何浑身一抖,下意识立正站直:“我错了!” 他们心中丢人,这也太怂了吧。 顾元白收回眼,好好的一个大帅哥却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舍友几人对视一眼,尽力讲着学校里的趣事,突然道:“隔壁系一个学体育的同学前两天晕倒了,醒来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闹着说要退学。” 几个人兴致缺缺,“退了吗?” “没退成,”舍友道,“但他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学校准备给他休学一到两个月。” 顾元白提不起兴趣,“去哪儿?” 小四嘿嘿一笑:“cs实战俱乐部。” 顾元白一身迷彩服,裤子塞在马丁靴之中。他扛着彩弹枪,从枪林弹雨之中走了出来,黑发被汗水浸湿,锐利的眉眼沾染着烽火味,全身干干净净的,没有一处彩弹。 “6啊,”俱乐部的工作人员笑着给他递过来水和毛巾,“战绩牛逼,要先去洗个澡休息休息吗?” 顾元白低头解开着手上的黑色指套,下颔线条帅气利落,眉眼在阴影之下,说话中并没有因为战绩好看而带上愉悦,“先来包烟。” cs实战的基地就在郊外,四处都是树,乍一看好像是在山林之中。顾元白玩的时候投入进去了情绪,把满腔的不甘和痛苦随着奔跑和彩弹射了出去,这会已经是一身沉闷汗意。 热气飘散,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四处看了看,工作人员主动带他去了能抽烟的地方。 这个俱乐部顾元白以前也来过,但在大恒待过数十年之后,这些细小的记忆早已被忘却,甚至连舍友的脸在他眼中都陌生得很。 想到这,他压下眉眼,无声把烟放在了嘴里。 吸烟区旁边就是工作人员的区域,顾元白冷峻着脸抽了半根烟,偶尔一回头,在那片区域里看到了一个正在弯腰放下沙袋的人。 这个人看上去很年轻,肌肉却很是有力而强劲。他的身上穿着白色背心,背心已经被他身上的汗意和工作染上了脏污的痕迹,倒不嫌得邋遢,反而是男人味十足,迎面直冲上来的荷尔蒙能熏红人的眼。 顾元白掐了烟,收回了眼睛。一旁的工作人员跟着看了一眼,笑眯眯地道:“这是咱们俱乐部新招收的临时工,是本地大学的学生。年纪不大气势倒是吓人,昨天刚来的时候我们还以为是砸场子的,保安都要出来了。但还别说,这小哥真的能干,几十个沙袋没一会儿他就能搞定。” 顾元白随意应了一声,手插在兜里看着外头的景色,心道要是薛远在这,薛远也是这么厉害。 这么一想,刚刚发泄完后的痛苦又升了起来。他难掩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转身大步往休息室走去,坚硬的马丁靴在地上响亮十足。 这位客户看着不好招惹,气势冲人得很。工作人员跟他说两句话就已经有些嗓子发颤,这会儿不敢跟上去了,闲得没事又走到工区前面,跟里面正在搬着沙袋的人搭着话:“帅哥,你这也太拼了吧,别人三天才能干完了活你今天就干完了,你很缺钱吗?” 临时工长了一张很帅气的脸,瞧着甚至有些花心,这样的一张脸配这样一副完美身材,工作人员心中啧啧不停,这要是缺钱还不简单吗?光着膀子往街头一站,分分钟就有富婆上门。 “缺钱,”临时工喝了几口水,汗珠从结实的脖颈间滑落,他的眼神深邃,好像穿过了墙壁看到了远方,“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要用钱买装备,买飞机票。 他要去挖顾元白上辈子的陵墓。 去找他的爱人。 舍友们尽心尽力地带着顾元白浪了一天,但失恋的人太可怕了,上一秒刚露出点笑下一秒就能沉下来脸,舍友们彻底放弃,晚上带着顾元白奔进酒吧就把他压在吧台边椅子上,“白哥,最后一个项目了啊,醉酒消愁,你使劲喝,尽管喝,我们去玩,回来你要是不喝醉我们就把你灌醉。” 顾元白踩着脚蹬,脊背微弯,五彩斑斓的灯打在他的面孔上,他随意点头,“去吧。” 舍友叮嘱了两三句才走,快要进舞池时转头一看,不由感叹:“白哥怎么越来越有味道了。” 老朱闻言跟着转头,“吓人的味道吗?我现在一看到他冷脸就犯怵,失恋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小四背着手摇摇头,深沉道:“智者不入爱河,谈恋爱影响了白哥拔枪的速度,不值得不值得。” 舍友们互相看了一眼,一起涌进了舞池。 吧台处,顾元白点了几瓶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他并没有烟瘾和酒瘾,这样能麻痹神经的东西顾元白从来没有迷恋过,但这几天的烦闷、复杂,也好像只有这种办法才能让心里舒服一点。 过了一会儿,酒保递来了一杯酒,笑着朝左方示意,“先生,这杯那位……” “不喝,”顾元白斜靠着吧台,敲了敲桌子,带了几分命令语气,“退回去。” 酒保下意识紧张:“是!” 刚端起酒杯时额角已经留下冷汗,为什么见到这位客人就有种想要下跪磕头的冲动? 顾元白静静坐着,看着眼前的灯红酒绿。现代的娱乐方式是古代怎么也比不上的,但他现在却觉得孤独,觉得寂寞。 灵魂空荡荡,万物不相关。 他没忍住又低头从烟盒里拿出了一根烟,长烟在手指之中转着圈,顾元白恍惚几分,深吸了口气,把烟叼在嘴里,不准备点上。 今天已经够多了,保重身体健康这一点已经深入顾元白的灵魂。 左边有人走过来搭讪,笑着的声音挺好听,“帅哥,送你的酒不喜欢喝?” 顾元白动了动牙齿,低垂的烟头就顺着力道嚣张地对准了来人,不耐烦道:“滚蛋。” 来人笑意尴尬一瞬,“别这样啊,聊一聊天……” 吧台后面突然响起酒杯摔碎的声音。 顾元白回头去看,只看到一脚黑裤腿的画面。他眯了眯眼,从嘴里夹出了烟。 酒吧的保安服是一身黑,像这样的场合,保安都要求长相端正身高一米八。刚刚那一眼顾元白没看清这个打碎酒杯的保安长什么样,但腿挺长的,应该很高。 他这幅冷淡的模样终于让搭讪的人退开了,顾元白低头喝了一口酒,听着不远处拐角里的训斥。 酒保有些气急败坏:“你才来这兼职了两天,就打坏了五个酒杯。大哥,你还想不想要工资了?” 另一个人不发一言。 酒保的语气突然就有些胆怯,又强撑着气势:“……算了,酒杯的钱我会跟主管说从你工资扣掉,你现在要是没事那就赶紧走。” 过了一会,酒保和这个保安从拐角处走了出来。顾元白随意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保安比他想象中得更高些,也更要帅上一些。棱角分明,穿着保安服也像是穿着一身昂贵西装,身形高大,将衣服撑得鼓鼓囊囊,是很讨混迹声色风月男女喜欢的长相。 有点眼熟。 是上午cs实战俱乐部的那个临时工。 第171章 番外七 顾元白眼睛一拐,对着酒保勾勾手,“加个冰块。” 酒保小跑上前,后方高高大大的保安往顾元白脸上随意看了一眼。下一秒重新看了过去,一眼接着一眼。 这两眼看完,保安的脸色就难看了下来,脖子一扭转过了脸,脖颈紧绷着,喉结死咬着,好像多看了这两眼就跟出了轨似的。 但等他走到黑暗里之后,还是没忍住继续看。顾元白低头拨弄着酒杯里的冰块,眼睑上一片古井无波的阴影。 薛远看着他差点一头撞到墙上,反应过来之后脸色青白变化。吧台这里的阴影处也有个保安站在这,自来熟地道:“哥们,那客人帅吧?” 薛远脸色扭曲到狰狞,硬邦邦地道:“我没看他。” 自来熟的保安嘿嘿笑了,“就那个正在喝着酒的,个子高挑的帅哥。才在这坐了一会儿就被人搭讪了,估摸着还有人要上。” 薛远压了压帽子,薄唇紧抿。 自来熟的保安和他唠嗑了几句,突然想起:“你守哪片的?怎么还不过去。” “你过去,”薛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上一秒还只想着去挖心上人的坟和心上人死在一起,这会却脚步怎么也动弹不了,“我和你换换。” 话一说完,他自己都生了怒火,恨不得收回刚刚那句话。 顾元白穿回来之后,发觉自己的桃花运好像好了不少。一个接一个地搞得他不耐烦,他端着酒走进黑暗一角,正要靠着墙蹲下来,脚底就踩上了一只脚。 旁边有人闷哼一声。 “不好意思,”顾元白收回脚,“没事吧?” 薛远站得直挺挺,鼻尖都是这个人身上的酒气,这是喝了多少酒,不怕伤身吗?他念头一转,他娘的这个人喝多少关你什么事,敷衍地应了一声。 这里的位置隐蔽,顾元白的眼睛在黑暗中只能看清一道更黑的人影,这道人影隐隐约约传来了汗味,离得这么近,对方浓郁的男人气息轻易将顾元白包围。顾元白扯了扯领口,不太适应地往旁边走了一步。 但很奇妙的不想离开,这些天以来难安的情绪好像找到了港湾,或许是因为此刻的黑暗带来的安心。 突然有人冲了过来,“让一让,去下洗手间。” 手里的酒一不小心全洒了出来,顾元白沉着脸从怀中掏出纸巾,递给身边的人,“抱歉,洒了你一身。” 黏糊糊的上衣贴在身上,薛远反而大松了一口气,“没事。” 转身就要离开这个诡异得让他走不动路的人,这家的工作得辞了,小皇帝还等在陵墓中等他践行诺言,他却在这莫名其妙地多看别人两眼? 这两眼对得起元白吗? 没想到让他心烦意乱的客人也跟了上来,“我会同你的主管说明原因。” 薛远脊背的肌肉群又紧绷了起来。 顾元白一路跟着他到员工换衣间,薛远打开自己的衣柜,回头看了他一眼。顾元白正靠在门框上,长腿交叠,低头打着火。 火光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地跳跃着,眼角垂着,鼻梁高挺,张扬恣意的长相。 和小皇帝完全不一样,可薛远却有点紧张。他双手放在腰带上好一会儿,“咔嚓”一声,才解开了铁扣。 衣服包裹下的上身强壮,白色背心也被金黄的酒业打湿在身上,薛远正要卷起白背心,身后就传来声音,“身材不错。” 顾元白随口夸了一句。 薛远冷静地深呼吸一口气,这里的人怎么都这么不知羞耻? 衣服半脱不脱,腰腹处露着,火烧一样难受,泛着痒意。顾元白低头玩手机,像是平淡地炫耀,“我男朋友身材也很好。” 男朋友? 薛远在脑子里扒拉扒拉,知道了这三个字的意思后心情突兀变得奇差无比,甚至隐隐怒火中烧。 一声清脆声响起,地摊货上买来的背心无意识地被他撕碎成了两半。 顾元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被这个保安敏锐地捕捉到了,先前还像是害羞的样子,现在却含火带气直直瞪了回来,“你有男朋友还看别的男人?” 顾元白哑口无言:“不是吧,弟弟,哥哥只是随意看你一眼。” 人鱼线再漂亮,再性感,都不如他男人的好看。 他脸上写了一行“你没什么可看”的无趣表情,薛远被这表情气得理智全无,满脑子全是:老子还比不过你男朋友? 双手搭在裤腰,先意识一步地将拉链拉到底,顾元白顺声音看去,就看到两条大长腿加一个黑色内裤边。 裤边上还有几根调皮的带卷的毛。 “……艹,”顾元掐灭烟,转身就走,休息室的门被他大力摔上,“你他妈有病吧!” 顾元白冷着脸走远,室友给他打了电话,“白哥,你在哪儿呢?” “马上回去,”他死死压着眉,语气风雨欲来,“回去再说。” 舍友刚要说好,就发现电话已经挂断了。面面相觑,这是生气了? 顾元白压下刚刚看到的那幕,咬牙切齿地心道变态。 长得帅身材好就能为所欲为了? 他飚着冷气来见了舍友,“走。” 舍友立刻紧张,犯怵,“好好好走走走。” “白哥这是怎么了?”宿舍里的老三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犹如皇帝身边的太监,“哥,谁惹你生气了?” 顾元白太阳穴一鼓一鼓,“你想给我报仇?” 老三精神一振,“报他丫的!四打一撸袖子就上!” 顾元白余光一瞥,就见熟悉的变态又顺着走廊走了出来,正左右四处看着,有点着急的模样。 他身上新的工作服外套大敞着,里头破破烂烂的白背心跟玩情趣一样,结实的胸膛和腹肌隐约,脑门上还有一层汗。 汗珠子在暧昧的灯光下像散发迷人气味的蜜糖。 “变态,”顾元白小声骂着,“露上瘾了。” 舍友们没听到他的这声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嫉妒羡慕:“操,现在一个酒吧安保要求都这么高了?” 身边有男声遮不住兴奋和羞涩:“哇——gay圈天菜啊。” “又高又帅,看起来很野,天呢,表情好凶,我腿软了。” “……”顾元白眼皮猛跳,埋头就往外走,预感不好。 他的预感太准了,没走两步就有人追了上来,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周围偷窥的视线猛地热烈翻倍。 顾元白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顾元白,这里是现代社会,你是社会主义好青年。 耐着性子回身,不忘抽回自己的手,“有事?” 薛远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明明心里眼里全是顾元白,永远只会爱顾元白一个人,但刚刚看这个人要走却慌里慌张地追了出来,追上后看他排斥自己的动作,又烦躁得自找难受。 说话就带出了不爽:“门口乱,我送你出去。” 顾元白冷下脸:“不用。” 快步离开,窃窃私语声钻进耳朵里,“这帅哥也好帅。” “感觉不好接近……” 香水味、烟酒味被抛在身后。顾元白被热风一吹,瞬间清醒了过来,去马路边上拦车。 薛远默默在身后跟着,凶神恶煞地吓走了几个想要去跟顾元白要联系方式的人,藏在酒吧门内看着他。 人群来来往往,几乎没人注意到站在这里偷窥外面的薛远。 薛远不适应现代的生活。 他好像是孤零零的一根风筝,线头随风飘着,居无定所,茫然无措。 没人牵着他,没人拽着他,一切的人、事、物都陌生得很。他们说的话薛远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高楼大厦,钢筋铁泥,像是困笼。 压得薛远快要挺直不了腰。 顾元白打到了车,让舍友们先上去。舍友招呼他上车的时候,他却突然迟疑了起来。 不由自主转过头朝酒吧看去,什么都没有。身后舍友惊叫声响起:“白哥躲开!” 摩托轰鸣响起,飞车党从路边飞逝而过,顾元白及时被一个人拉住,然而两人平衡不稳,相接摔在了地上。 薛远下意识护住顾元白的重点部位,遭受重击的手臂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顾元白脸色一变,瞬间爬了起来,拉开车门把舍友拽了下来,扶着保安帅哥就上了车,“师傅快点,去医院!” 车尾气一喷,司机师傅中气十足:“十分钟到!” 薛远疼得满头大汗,汗珠子打在睫毛上,他从雾里看着顾元白,疼痛远去,越看越觉得悸动。 但一想陵墓里孤苦伶仃的小皇帝,一盆冷水浇来,火苗结了冰,薛远冷硬地抿起唇。 薛远,你不是人。 心上人死了,你活着,你活着还看着别人。 “没事,别怕,”顾元白同司机说完了话,急得有些不像他,“应该是脱臼,到时候得疼一下。” 先前奋力护住他的保安帅哥这会却冷着脸,淡淡道:“哦。” 一副撇清关系的样子。 顾元白安抚的表情一僵,抓着司机背靠的手指发白,“刚刚谢了。” 薛远眉峰拧得能夹死苍蝇,“你别多想,我只是……”在脑海里找出一个词,“学雷锋。” 车里的气氛微妙又古怪,司机师傅加足了马力,果然在十分钟之内到了医院门口。 把薛远送进了骨科门诊,顾元白站在走廊上,显而易见的烦闷。 左眼从刚刚开始就跳个不停,他疲惫地靠在墙上,等着人出来。 一个小时后,薛远裹着石膏走了出来,顾元白睁开眼睛,几天几夜没睡好的红血丝渐深,“好了?” 薛远看了他良久,“嗯。” “辛苦了,”顾元白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医药费已经交过了,你救了我的这一下,工作应当也要耽误了吧?这几天好好休息,耽误的工资我会翻倍赔你。” 薛远:“不要。” 顾元白揉了揉眉心,好声好气,“你白天打一份工,晚上还有一份工,应该很缺钱?不用不好意思,这是你应该得的钱,是我对你的赔偿和感谢。” 薛远嘴角压低,“我说不要就不要。” 顾元白沉默看他,气氛凝滞起来。 薛远想起了酒吧里那些试图搭讪他的男男女女,他们都会问他要微信,据说这是撩骚的第一步,薛远从来不屑于这样的东西。 顾元白一头黑发已经凌乱,他从座椅上站起身,“如果你想要了,可以随时联系我。” 薛远脱口而出:“你想要我微信?” 你想要撩骚我? 顾元白却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上方写着他的名字和电话:“不用这么麻烦,上方有我的联系方式。” 说完,他顿了顿,对救命恩人竭尽最后的耐心笑道:“再次感谢你,如果我的话让你不舒服,那么我道歉。” 顾元白朝着保安帅哥风度翩翩地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到医院门口,正要分别时,薛远突然道:“我不需要你道歉。” 不需要顾元白回话,他就不停顿地继续道:“我救你是我的事,不需要你赔。” 说这话的保安帅哥冷酷到了极点,让人挂不住脸。 顾元白的风度翩翩快要忍耐到破碎。 “你要是真的想赔,”薛远突然卡壳了,在顾元白疑惑的眼神当中,他不自在地偏过脸,身姿僵硬得如同木头人,“……把你微信给我。” 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一个“我”字,已经成了气音。 控制不住。 嘴里的话脱口而出,说了就恨不得狠狠揍自己一拳。 在顾元白惊讶的眼神之中,保安帅哥的耳朵慢慢红了,红意顺着脖颈喉结往下,羞耻又忍耐。 “……到底给不给。” 作者有话要说:给了你电话就够了啊薛狗。 第172章 番外八 两个在古代待了几十年的人捣鼓了五六分钟才成功加上了微信。 顾元白把薛远送上了出租车,车子一动起来,薛远面上的冷静神色瞬息支离破碎,他攥着手机的力道好像在攥着什么宝物,嘴角扬起的笑有几分僵硬,失而复得的欣喜和酸涩充斥心头。 没有原因的高兴,觉得满足。 他生疏地找到了刚刚加上的微信号,想了想,遵循着记忆中的规矩,严肃地发过去了一个消息。 ——你好。 顾元白手机响了一声,打开之后:“……” ——还有事没说? 薛远皱着眉,不知道怎么回。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瞧他一眼,乐呵呵道:“小伙子,回女朋友消息呢?” “不是女朋友。”薛远抿直唇,面无波动地将手机塞回裤兜里。 心里不断地想:顾元白顾元白顾元白。 疯狂回忆以往和心上人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小皇帝在等着他,黄泉道上没见到他得多难受。 这么一想,又沉默得弯起了背。 痛苦,感觉背叛了心爱的圣上,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死亡。 顾元白耐心等了一会儿消息,结果对面的救命恩人好像完全忘了这一回事。他黑着脸将手机塞回了兜里,走了几步又拿出来,情不自禁打开救命恩人的头像,偷摸点进朋友圈。 对方的朋友圈干干净净,只有一个三天前发的消息,配图是一张拉面店的优惠,配字:转发即可享受八点九折,并赠送一杯可乐,限时不限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哦! ……是真的穷。 真的穷的薛远已经回到了出租屋,用完好的单只手烧了开水,开水泡泡面。 出租屋狭小潮湿,只放着一张床一个桌子一个凳子,暖壶碗筷摆在桌边,一箱方便面吃了一半。 学校宿舍虽然便宜,但对打工不便,薛远也不喜欢和别人住一块。 泡面霸道的香味传了一整个屋,薛远吃完了饭,把口袋里皱巴巴的纸票拿了出来。 他用不惯手机转账,也不觉得那些是钱。票子在裤兜里团了一天,除了几张红的,其余各个五彩缤纷。 薛远珍惜地把票子单手捋平放在铁盒里,等这个铁盒满了,就够他找到顾元白的钱了。 理完钱的桌子上只剩了张干净的名片,薛远看着这张名片良久,意志和想法来回拉扯,空气中红烧牛肉面的香味萦绕鼻端,闻久了就有了些油腻。 联系。 不联系。 没等薛远纠结完,他突然想到这个人说过的话,他有男朋友。 他的男朋友身材还很好。 桌角发出咯吱一声老旧声响,薛远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脸色铁青地握着桌子出气。 他想压住莫名其妙的情绪,但却不受控制地焦灼起身走来走去,最后一把捏起了名片,牙齿咬紧地看去。 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他这么左右为难,一见到他薛远就好像不是薛远,困兽一般挣不开绳索。 这才只见过一面而已。 名片上白底黑字分明,联系电话上方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顾元白。 顾元白的学校在市中心,等他堵完车到校门口时,舍友早已回了宿舍。 宿舍是晚上十二点闭门,现在是十一点半,顾元白还有闲心在操场小跑了两圈,再悠然往宿舍楼里去走。 手机震动,顾元白眼皮一跳,瞬间想起了之前主动打招呼又主动不理人的救命恩人。他打开一看,果然。 对方稀里糊涂发来了一句问话。 ——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句话说得好玩,顾元白心想,谁他妈知道你是谁? 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让人心里憋了一肚子的气。 顾元白很有涵养的回了个微笑的表情,又加了一句“你是谁?”。 薛远看着他发过来的小黄脸微笑,眼中开始酸胀。他想对他笑吗?他也想看到他的笑。 又想起了他有男朋友这回事。 他有男朋友…… 薛远脸色沉了下来。 顾元白,这个人也叫顾元白。直觉告诉薛远这个人就是他的小皇帝,但他的小皇帝看起来却像是不记得他的样子,他甚至都有了男朋友,男朋友还不是他。 这个人是小皇帝的转世? 他给薛远的感觉,揉眉心的小动作都和爱人一模一样。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薛远都会为他再次怦然心动。 只有这个灵魂能让薛远再次爱上。薛远能活几辈子,就要和顾元白在一起几辈子。即便顾元白已经交了男朋友,已经不记得上辈子和他的情意,他也要让顾元白再次想起他,爱上他。 追他,把他从他的男朋友手里抢到手。 ——我叫薛远。 屏幕亮起,顾元白随意低头一瞥,却猛得僵在原地。 薛远等了良久也没有等来反应,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果然一转世就不记得他了。他强打起精神,“打错了,应该是霍远。” 这具身体就叫做霍远。 顾元白心头的荒谬和狂喜被一盆冷水浇下,他垂下眼,难受得不想回。 ——哦。 他今天很奇怪,见到了这个叫霍远的家伙两次,每次见他都会想起薛远。对着他时就会有一股冲动升起,但顾元白还没理清是什么冲动,就被这人忽冷忽热的态度给冻成了冰块,他刚刚看到“薛远”这两个字,几乎下意识地就认为他是他的薛九遥。 可他的薛九遥,怎么会对他忽冷忽热呢? 顾元白面色复杂地揉着眉心,回过神一看,马上就要到12点闭门的时间。 他拔腿就往宿舍奔去,手机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一口气跑进宿舍后就剩下了两分钟。 汗顺着鬓角滑下,顾元白爬楼的时候才有功夫看消息。 ——这个周六有新电影,你想去看吗? ——我请你。 顾元白挑挑眉,跑完步后的心跳怦怦跳着,几乎有种因为这两句消息而心跳加速的错觉。 这会又热络了。 有空,这样回答有点直接,删掉。 没空?可顾元白想试探地接近他,去看看心底涌上来的冲动到底是什么。 他内心深处其实有一个隐约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太过于渺茫,像是易碎的泡沫,顾元白不敢去深想。 对话框里的话删删减减好几遍,顾元白最后去百度了一下,别人请你看电影怎么回? 他在答案之中挑了一句复制发过去。 ——看什么电影? 薛远被问住了,他艰难地找到了周六的电影表,挑来挑去不知道挑哪个,索性去问了一块儿打工的工友。 “周六带人去看什么电影合适?”对方一懵,“带谁去啊,朋友、家人还是媳妇?” 薛远含糊道:“媳妇。” 转世了的媳妇。 对方乐了,“霍远你可真牛逼,这才几天你就找到了媳妇,下手够快啊。” 薛远谦虚道:“还没追到手。” “早晚的事,”对方谈兴大发,滔滔不绝,“这媳妇啊,不是这么好追的。咱们男人要做就做宠媳妇的好男人,我跟你说啊……” 薛远把电话挂了,用语音给顾元白说道:“你选,想看什么我陪你去看什么。” 顾元白的舍友已经有人睡了,他擦过身上床,想把这句话转成文字,但网络太慢,一直转着圈,顾元白无奈地又爬下床晃醒小四。 小四迷迷糊糊:“白哥?” 白哥冷酷无情地道:“耳机拿过来让我用用。” 拿到耳机之后,顾元白躺床上终于听到了这句话。耳机里的声音压得低,像是调情一般。顾元白把被子一扬,低着声慢条斯理地道:“我不跟不熟的人看电影。” 薛远耳朵都麻了,这是暗示吗? 他很快回了一句。 ——怎么算是熟? ——反正和你现在算不上熟。 薛远心越跳越快,他感觉顾元白就是在撩他。 他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有些越线的话,因为太想媳妇了。 ——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这还不叫熟? 被窝里有些憋气,顾元白热得脸色通红地掀开了被子,选择手动打字。 ——你穿着内裤,不该看的没看到。 别乱说话行吗? 薛远咽了咽口水,当机立断。 ——等着,我脱裤子给你拍一张。 “……艹!”顾元白一下子把手机扔了。 转瞬又扑过去,忙手忙脚地趁着薛远没发消息过来前把他拉黑了。 暗光照在脸上,火烧一片。 现代的小年轻都这么玩得开吗? 谁要看他……的了? 跟薛远一样,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现在说他和薛远没关系顾元白都不信。 过了不到一分钟,就有陌生电话打了过来,顾元白挂断。下一秒,对方锲而不舍地坚持。 顾元白四处看了一眼,舍友该睡的就睡了,他点了接通,说话声音都成了气,佯装不耐烦,“怎么?” “我发不过去消息,”薛远沉着声,“你怎么把我拉黑了,不想看照片?” 顾元白无力:“谁要看你照片了,弟弟,你这是在涉黄。” “你声音怎么这么小,”薛远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涉黄?我发给你不算,你和我互发才算。” “……我要睡了,”顾元白含蓄地表达聊天该结束了,“另外,不想被我拉黑就别他妈乱发消息,爷不想污了眼。” 这一句爷,薛远眼中出神,在心中喃喃,元白。 是他的元白。 声音柔情似水:“好,不发。” 闷笑两声,“等你想看了再发。怎么样,周六想好看什么电影了吗?” 贴心地介绍周六有什么电影,顾元白在他的声音中找回了前些日子怎么也睡不着的困意,他眼皮逐渐沉重,甚至连话还没听完,手机已经摔到了耳侧,呼吸变得绵长。 是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安心和依赖。 薛远听到了声音,他慢慢停了话,安静地听着顾元白的浅浅呼吸。不知道听了多久,他突然拿起枕头狼狈蹭了蹭眼角。 太好了。 他找到活下去的希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现代篇没什么剧情啦,就是想写两个男孩子撩撩撩,甜甜又暧昧的恋爱 彼此心中都知道是你,但是不说,老夫老妻重回热恋追求期 第173章 番外九 顾元白一早起来,才发现手机的电话没关。 竟然就这么连了一夜。 他猛得坐起来,神情变幻莫测,利落将手机挂上。 没过几分钟,对方打了过来,声音沙哑,还有些压抑的喘息,“怎么挂掉了?” 顾元白正在刷着牙,电动牙刷震动的响声顺着手机传了过去,薛远觉得这声音好奇怪,随手录了下来,“你在干什么?” 宝贝两个字被咽了下去。 顾元白抬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短发凌乱,长而微卷的睫毛下似笑非笑,嘴唇薄厚适中,很适合亲吻。 霍远,薛远…… 顾元白有些烦躁,也有些生怕是梦的不安和欣喜,“洗脸。” 见面才不到一天,他就在这家伙面前安心睡着了。潜意识就在叫嚣着最不可能的事实成了真,但反而真相就在面前,顾元白却有些不敢直接询问。 顾元白的名字没有变化,灵魂和性格依旧如此,但皮囊却是变了。 变得健康,修长,充满着男士风度的帅气。 和小皇帝貌美的皮囊完全不同,如果薛九遥真的来到了这里,来到了顾元白的身边,他会喜欢上现在的自己吗? 顾元白默默拉开了裤子看了一眼:…… 挺好看的。 应该会喜欢? 顾元白平日里不是感情用事的人,现在却想凭直觉行事一回。凑近霍远看是不是他,一层窗户纸不捅破,看在彼此换了一副皮囊的时候,还能不能产生爱意。 相伴几十年了,反而越爱越受桎梏。 “我也在洗脸,”对方的笑声挠痒了耳朵,“视频吗?” 顾元白洗完脸,清水顺着下颔滑到衣领上,有些想接受,又有些不想,“视频看你?” “看我也行,”薛远,“我没穿背心,光着膀子,你介意吗?” 顾元白:“……”没错了没错了,这熟悉的发骚,绝对是薛远没错了。 昨晚“打错字”估计就是在试探他。 薛远明里暗里和媳妇的男朋友较劲,“你的男朋友跟你没穿衣服视频过吗?” 顾元白缓慢地眨眨眼,“没有。” 薛远当机立断,“视频。” 说完就挂了电话,不到一会,微信视频铃声响起,顾元白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手指一抖,拒接了。 下一个视频邀请接连而至,可顾元白脸上还有睡觉压出来的印子,他把摄像头反转,对着什么都没有的地上。 薛远半裸着身形出现在屏幕上,他应该刚刚跑完步,身上还有含着热气的汗珠子滑落,最容易骚动的年纪,顾元白的心气被身体影响,看了一眼就转开了眼。 但这匆匆一眼,让他看到了对方耳朵上挂着的一副耳机。 电闪石光之间,瞬息明白,今天一早上,他不是一直在听着他的呼吸声在跑步吧…… “……”艹。 顾元白脸上已经僵硬,做不出任何表情,薛远探头凑近摄像头,疑惑:“你在哪?” “宿舍。”顾元白下意识。 这个宿舍卫生间很眼熟,薛远从记忆里找出了一个画面,“a大?” 顾元白嗯了一声。 薛远紧抿了唇。 他前几天刚修了学,就是a大。 是继续打工去看一看小皇帝的陵墓,还是在这里从别人手中把转世的媳妇夺回手里。 哪个都想做,哪个都想要。 媳妇是不是因为没有等到他所以先一步去投胎了?心疼上一辈子的媳妇,又对现在的媳妇疯狂心动。 薛远就像个来回摇摆不定的渣。 宿舍外的舍友狂喊一声:“白哥!今晚去四儿家看片!” 卫生间瞬间凝滞。 顾元白额角的青筋一根根绷起,“抱歉,我上个厕所。” 按下红键切断视频,出门收拾舍友。 今天十点钟有一节课,快要下课的时候,薛远给他发来了消息。 ——你在哪? ——教室。 薛远问清了他的教室,顾元白正疑惑着,薛远又问:你要去看片? 薛远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个什么片。 顾元白抬头,冷飕飕看了舍友一眼。 ——嗯。 一屋子的处男,早就约好了周五晚上去小四家里看小电影。 正好这家伙是本地,父母还不在家。 薛远没再回话,但中午放学的时候却蹲在了a大校门口,看到了顾元白一行人之后小跑堵了上来,自来熟地笑道:“能带我一个吗?” 小四惊讶地看他一眼,随即悦然邀约:“可以啊,帅哥你叫什么?你上次救白哥那一下可真帅,是这个!” 大拇指竖起。 薛远很自然地搭上了顾元白的肩膀,手臂用力,充斥外人看不出的独占欲和下流劲,“帅吗?当时没怎么多想,只想元白没事就好。” 死了重活和遇见轮回后的爱人这两件事,让薛远起起伏伏如过山车,什么都不想再想,沉稳和常年位高权重带来的深沉在现代在这个年纪是个负担,对追求媳妇没有帮助。 绝地逢生,陌生的世界出现了拽着薛远的人,让他生根发芽,他只觉得欣喜,欣喜若狂,重回年轻。 肩膀处的另一只手动来动去,暧昧地来回摩挲,顾元白不自在地耸耸肩,可是薛远搂得更紧,顾元白侧头一看,能看到他带有薄茧的修长五指。 手掌隔着一层衣服贴在肌肤上,那块热得要出汗。 舍友们神经大条,没注意到古怪的不对。半个小时后到了小四家,影片暂停在开头,外卖可乐摆满了一桌。 顾元白坐在侧边的沙发上,离影片最远,薛远在他身边不远处坐了下来,本来就不大的空间转瞬变得狭窄,小四关了灯,只剩下尴尬的影片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要是一起看片的只有舍友,那么顾元白绝不会这么尴尬。偏偏薛远就在这,顾元白故作镇定地收回腿,耳边突然凑上了一张嘴巴:“有感觉了?” 声音被电影中的吵闹盖过,只有近在迟尺的顾元白听清了。 顾元白头皮一麻,一股电意从尾椎蹿向脖颈,“没有。” 说完眼睛往下一瞄,荧幕上微弱的光勉强能看清,顾元白冷下脸,“你有感觉了。” 这种粗制滥造的片子都能看的有感觉,真是薛九遥? 烦躁,起身从沙发后面绕过,“出去抽根烟。” 薛远紧跟了上去,门缝露了一瞬光又被关上。顾元白看他跟了出来,压低眉,大步朝着电梯走去。 心情复杂,薛远看着男欢女爱也有感觉,不是非顾元白不可。 不对,有感觉的是霍远不是薛远。 薛远跑到顾元白身前,倒退地堵着他,松垮的运动裤遮不住长腿,却遮住了长枪大炮,“你身上好香。” 顾元白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自己没喷香水没有上辈子的熏香,哪里来得香味? “你闻错了。” 薛远摇摇头,坦坦荡荡不要脸:“我都闻得有感觉了,怎么能闻错?” 顾元白被这话冲击得面上空白,薛远太想念他了,他饥渴又贪婪地看着顾元白发愣的脸,想要上前去抱抱他,摸摸他的发丝、脸颊和脊背,但却要忍着,不行。 昨晚熬一夜看的资料上说了,要浪而不流氓,现在的人就喜欢这样。 叮咚一声,电梯门响起,薛远回头看了一眼,面上有些排斥。 他坐过一次电梯之后就再也不想坐了,失重感太难受,薛远宁愿爬楼也不想坐这个玩意。 但媳妇已经走了进去,薛远还是咬咬牙,深呼吸一口气走进去。电梯门关上,逼仄的空间窒息感袭来,顾元白注意到他的面色不对,有些紧张:“怎么了?” 薛远突然两步过来抱住了他,全身的力气让顾元白无处可跑,他把头埋在媳妇肩膀上,任由着电梯猛地下坠。 咬牙的切齿声就在耳旁,顾元白被他身上的热意弄得满头大汗,腿上被戳着,太过亲密了。 “怎么了……”他一遍遍地忽视古怪触感,“你有幽闭空间恐惧症?” 薛远摇了摇头,硬硬的短发擦过脖颈肌肤,闷声说道:“抱一抱。” 顾元白喉结滑动了一下,他目视着前方,手臂缓缓抬起,好似是要揽住薛远。但手掌未碰上,电梯已经到了一楼。 电梯门大开,外头等着电梯的住户张开嘴巴震惊地看着他们。顾元白脸上烧得厉害,伸着手立刻按下了最高楼的楼层数。 在骤然升升降降的失重感中,媳妇还在眼前,薛远不由自主蹭了蹭,夏天的衣服太薄,摩擦生热,尴尬来袭。 顾元白板着脸推开他,跑到天台上拿纸巾擦着裤子。 这到处都是薛远味道的裤子不能要了。 味道好浓,这家伙多久没弄过了? 收拾完自己就回了小四的家,还好没有开灯,没被舍友看出裤子的不对。一直到了晚上,顾元白才等不及地赶紧回宿舍换裤子。 洗完澡换好睡衣,躺在床上的时候才看到薛远又打来了好多电话发了好多消息,顾元白随便回了一句:你不心疼话费吗?下次用微信电话。 瞧他那个穷样,估计饭都没好好吃。 这样一想,完蛋,心疼了。 薛远又打来了微信电话,顾元白同他说话,面上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故意板着脸。宿舍里的舍友只有一个本地的回去了,还有一个福建和一个湖南的剩在这,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都注意到了顾元白的不对。 小声道:“又谈恋爱了?” 酸臭味都要溢出来了,暧昧的泡泡都要在白哥身边具现。老朱深沉地感叹一句:“这才刚失恋几天啊,果然新的恋爱是治愈失恋的良药。” 老三纳闷:“可这几天没见到白哥和哪个小姐姐来往啊。”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对嫂子升起无限好奇。 他们准备等顾元白挂了电话之后再去拷问,但没想到他们都睡着了那边人还没挂断电话。 十二点一过,时间便变得快速了起来。顾元白看了一眼时间,才惊觉已经很晚,他正要结束这通电话,薛远趁机又问道:“周六约会吗?” 顾元白翻过身,瞅了瞅睡着的舍友们,已经是在明晃晃地撩拨,“只看个电影?” 他的声音捏得又轻又低,带着隐秘的笑,薛远满脑子都是他,冲动得大半夜想要去跑两圈。 “那你想和我去看电影吗?”薛远胸膛一片赤红,控制不住地道,“宝贝,我想和你单独看片。” 顾元白想起了白天裤子被他弄脏的那幕,鼻尖好像又闻到了浓郁的雄性气息,迷得脑袋发晕,嘴巴自己就喃喃道:“我想见你了。” 薛远:“嗯?” 顾元白醒神,无声懊恼地遮住自己的双眼,长卷睫毛在掌心挠来挠去,心中的悸动却越来越响亮,他破罐子破摔道:“我要是现在能见到你,周六看完电影就和你去开房。”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羞耻涌起。 对面的呼吸声陡然重了下来,沉重得像是狮子胃口大开前的鼻息,“等着。” 薛远套上衣服就往外狂跑,他要去翻a大的墙。 第174章 番外十 “等着。” 顾元白把手机放下,抬起手捂住了脸。 他刚刚说的那句话好像是在主动求欢一样……薛远真的要来吗? 深夜里只有心跳声清晰分明,顾元白觉得口渴,他慢吞吞地爬下床找水喝,一边喝一边不受控制地想,周六出去前是不是应该洗个澡。 一杯水喝到嘴里,嘴里面都像是冒出了火泡,顾元白缓慢地咽着冷水,半杯水还没有喝完,静音的手机猛得一亮。 ——我翻墙进来了。 ——下来。 顾元白一口水堵在嗓子里,退不能退进不能进,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宿舍,廊道里只有几个半夜上厕所的夜猫子。楼梯一层层下去,一楼看守宿舍门的大爷已经入睡。 宿舍门被紧锁,顾元白出不去,只能站在玻璃门里面瞪着外头。 夜里有冷风,但他只觉得热,热得刚刚洗完澡的背上身上出了汗,年轻的身体想一想酒店的大床就有了躁动和期待。 黑暗之中有一道身影飞奔而来,快速又敏捷,转瞬便喘着粗气地跑到了宿舍门外。薛远撑着膝盖困难地在汗雨之中盯着顾元白不放,“十五分钟。” 最快半个小时的路程,他十五分钟就奔到了顾元白的面前。一张辛苦打工来的红票子全给了送他来的出租车司机,还被司机以为是家里出了生死大事。 狂奔、狂跑,就是为了睡顾元白。 薛远看上去着急很了,顾元白的眼睛从他身上扫过,最后定在他的脚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连鞋子都穿错了。” 左右两只脚上的鞋根本就不是一双,这是有多急。 “鞋不重要,”薛远还在喘着气,眼睛亮得发光,直直盯着顾元白不放,急欲得到答案,“我来了,你说话算数吗?” “……”顾元白张张嘴,在玻璃门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的脸色含着挑逗的隐秘意味,带着无法言喻的躁动,顾元白从来没见过自己这幅神情,他不自觉偏了偏头,“算。” 倒映的这个人是谁,怎么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 都怪薛远。 上辈子身体不适的时候几乎不能做爱,之后更是不敢折腾。这么多年下来,顾元白已经忘记做爱是什么滋味了。 但灵魂尝过那种蚀骨的滋味,年轻的身体更因为此而偷偷打开了花蕊。 薛远擦过满脸的汗,下一刻就被顾元白的这幅神情迷花了眼,呆愣愣地傻在原地看他。 身后的宿管房间有大爷扯着嗓子喊:“谁在外头?” 踩着拖鞋走过来的声音越来越响,顾元白退后一步,最后看了一眼薛远,转身跑进黑暗之中。 薛远定在原地,听着顾元白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安静的黑夜里头,这一声声脚步好像能踩到薛远的心上。宿管大爷从房里走了出来,见着站在门外的薛远就严厉道:“哪个宿舍楼的?在这干嘛呢!” 薛远回神,转身跑了。 宿舍大爷披着外套上前检查了宿舍门锁,纳闷,“我这也不是女生宿舍楼啊。” 顾元白一口气跑到了宿舍,门猛得关上,他靠着宿舍门微微喘着气。 心脏狂跳不止,脑门都是汗意。 他打开手机一看,半夜一点二十,已经显示到了星期六。 顾元白足足靠着门大脑空白了半个小时,才爬上床去睡觉,刚闭上眼,两三分钟后低低骂了一声,认命地睁开眼,拿手机定了个早上七点的铃。 ——10点电影院门口见。 薛远根本就兴奋地睡不着觉,但为了明天的约会,还是硬逼着自己睡了几个小时。早上时间一到就跳了起来,烧水细致地给自己洗了个澡。 穿上昨天花了一半身家买的新衣服,拿上钱和身份证,神采奕奕眼神明亮地出了房门。 现在距离约会时间还早,薛远经过商场旁边的成人店的时候,心中一动,思考了不到三秒就板着脸走了进去。 开房得买套。 老板笑眯眯地道:“现在搞活动,买三盒还送一个小玩具,会震动的那种,帅哥要不要凑一个?” 一盒十个,三盒三十个,用不了几次就没了,薛远连犹豫都没有就掏钱付钱。他虽然穷,但穷什么也不能穷这里,宁愿以后十天都是馒头配咸菜也得买最好的套子。 老板今早第一波生意就遇上了这么利落掏钱的客户,高兴得给薛远拿来了一个粉色的小玩具,见薛远不会用,还体贴地教他怎么弄。 震动的声音一想起,薛远突然就想起了昨天早上和媳妇打电话的那幕,媳妇说是在洗脸,但在洗脸之前就有这样的“嗡嗡”声。 媳妇在自己玩自己? 薛远大脑轰隆一声,被这个想法炸得外酥里嫩,大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鼻子已经留出了鼻血。 “……艹。”薛远堵住鼻子,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小玩具,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拎起就走。 十点钟的电影院人少得很,顾元白到的时候薛远已经买好了票,他接过电影票一看,悬疑片的最后一排角落,其心简直路人皆知。 不知道是不是顾元白的错觉,他总觉得薛远看他的目光有些怪异。像是掺着火,又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让人毛骨悚然的热烈。 一直等到影院开场,薛远不看荧幕,还在这样看着他。 “别看了,”顾元白忍无可忍,卷起衬衫袖子,“看前面。” “元白……”薛远口干舌燥,低声,“我们比一比手的大小。” 要牵手就牵手,还拿理由来骗人。 手段拙劣,但顾元白偏偏就吃这套,他把手抬起来,好像敷衍那样放在了薛远的手心里。皮肤相触的那一瞬间,手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开始加倍敏感。 薛远摸着他手指的力度,从指骨滑往指缝的速度,还有偶尔故意在手心留下的瘙痒,鼓动一般放大,震到心眼里。 寻常牵手没有这种感觉,非得用借口耍流氓似的把手握在手里,好像才有这样上头刺激的脸红心跳。 顾元白的手指已经生理性地蜷缩了好几下,又被薛远强硬地抓住,“别玩了。” 是我太宠你了吗? 想是这么想,动作却只是轻轻踹了薛远一脚,“电影开始了。” 薛远玩着他的小尾指,“嗯。” 一场电影下来,顾元白好似全神贯注,但其实什么也没记住。跟着人群往外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强打起精神抽出了手,“放开。” 薛远的指尖在他掌心勾了勾,依言放开,“我的手要更大。” 顾元白服了。 出了电影院正好是吃饭时间,顾元白带着薛远去了一家私房菜馆,想要给这家伙补一补胃。 薛远跟在他身后被人恭敬地带到包厢里,这家菜馆的装修底蕴十足,大厅里还有乐手弹奏音乐。以薛远浅薄的现代知识去看,这里的一顿饭一定不便宜。 但可悲的是,薛远身上完完整整就剩五百块钱了。 其中的一大半还是一会要去开房的钱。 薛远拧着眉头,等服务员出去后就低声道:“元白,我的钱不够。” 一辈子高官厚禄、没钱就抢的博远侯来到现代后第无数次感到挫败。 顾元白噗嗤笑开,“我在这儿还能让你吃不上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薛远一怔,大男子汉突然失控地红了眼睛,硬压着嘴角点了点头。 媳妇在这真好。 顾元白有些慌乱,起身过来,“薛远?” 这个名字喊出口,薛远却没有反应过来,握着他的手掩饰了下神情,“没事。” 顾元白担心地看了他好几眼,给他倒了杯温水,又让外头的服务员拿来了条热毛巾,替他擦过脸。薛远心头暖得胀疼,在毛巾底下含含糊糊地道:“元白,有你真好。” 顾元白手上不停,唇角微微翘起。 吃完饭后,商场外头人流如织,站在路边的两人却有点尴尬。 薛远很想直接去酒店,他很急,但他想表现的有风度一点,“要去逛一逛街吗?” “不了,”顾元白轻咳一声,也不想主动提去酒店,随便指着旁边的一家饮品店,“想喝杯冰饮。” 薛远跑上去买冰饮,顾元白跟在后头,目光从薛远的宽肩处转到他的腰腹处,一圈下来,已经带有黏稠的厚度。 但薛远付钱的时候,他就没心思去在意那些点了。因为薛远掏出了一团零零散散皱皱巴巴的钱票,一眼能看出来的穷苦,顾元白想起了他朋友圈的那个八点九折的拉面优惠券,想起了他之前说自己钱不够的话,一时之间,难受和心疼交杂,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翻江倒海。 可怜巴巴的,没找到他之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顾元白越想越是揪心,等薛远买好冰饮回来时,他就直接道:“跟我走。” 正好商场不远处就有酒店,顾元白带着薛远一进去,前台笑着道:“标准间?” 顾元白一边跟薛远要身份证,一边道:“大床房。” 前台小姐姐看了他们一眼:“好的。” 这个酒店还算好,大床房里面一应俱全,床铺柔软又大,能躺上四个薛远。顾元白率先坐在床上,抬头看着薛远,“你前几天吃的都是什么?” 一走进酒店已经开始燥热的薛远老老实实道:“泡面。” 顾元白面上闪过果然如此的神情,他扶着额头沉默不语片刻,收起情绪,“你挣的钱呢,不知道去买些好吃的?” 薛远抿直唇不说。 急,该怎么跟转世媳妇说我打算去挖你上辈子的坟。 “算了,”顾元白不问了,他呼出一口浊气,解着衣扣站起来,“我先去洗个澡。” 薛远睁大眼,傻愣愣地看着他走进了浴室,淋浴声响起的那一瞬间,他瞬间察觉到鼻子底下一股腥味。 伸手一摸,又流鼻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就剩六章啦! 呜呜呜说好今天上的但还是没写到,对不起大家嘤 第175章 番外十一 顾元白从洗澡间出来,换薛远去洗澡。 他将酒店的窗帘拉上,关掉大灯打开床头灯,再将空调温度调低,冷丝丝的凉风打转,顾元白坐到床尾擦着黑发。 没过几分钟,浴室门打开,薛远从里面裹着热气走进了空调屋里。 顾元白从发梢和毛巾的缝隙处抬头看向他,不得不承认老天爷对薛远的厚爱。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薛远的身材永远是最让顾元白喜欢的模样。 “身材不错,”眼神欣赏,“过来。” 他好长时间没和人亲密过了,特别是这样身份平等的恋爱,顾元白的这具身体还是第一次,灵魂上再怎么熟练,身体还是青涩。 薛远想要成熟地忍耐一下,在还在上学的媳妇面前表现表现成年男人的体贴,但他一看着顾元白随意坐在床上时,上辈子的几十年全都白活了,只想像个禽兽一样把年轻又健康的媳妇压在身下,毛头小子一样的骚动让他的脚步无法变慢,在这个时候,稳重早已被抛到千百里之外,只剩下一颗因为赤诚而跳动的心。 顾元白打量了下他,默默将薛远和上辈子比较一番,都在伯仲之间,谁也不输谁。 床脚处放着用黑色塑料袋装的一袋东西,薛远过去拿了过来,顾元白好奇,探头一看,眼花缭乱。 “……你挣的钱都来买这种东西了?”顾元白好气又好笑,捏着手指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粉色的小玩意,“这又是什么?” 薛远有点儿上头,“送给你的。” 顾元白莫名其妙,“送给我?” 他把这个东西扔到一边,拆开一盒,“顿顿吃泡面,买这些倒是各个好牌子,还是果味的。” 放在鼻尖闻了闻,拉过薛远亲手给他试一试。 薛远上去的时候,突然响起了男朋友的事,动作顿住,五味陈杂,“他和你做过吗?” 酸味浓重。 “这是第一次,”顾元白不耐烦,“做完你就是男朋友。” 薛远眼睛一亮,“真的?” 顾元白催促:“快点。” 年轻的身体就是干柴烈火,但这是第一次,顾元白原本以为会有些艰难。但他的身体强度和韧性都很不错,过了开头,是比记忆中更要愉快的体验。 浮浮沉沉,被抱着在房间里面走了一圈,肩背上痕迹青青紫紫,薛远从来不知道原来媳妇健康之后是这样的滋味,到了后来,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大开大合地放开。 顾元白以往都是骂他太慢太折磨人,但现在却恨不得回到以前。 脊背绷起,有着优美线条的手臂用力,喃喃:“九遥——” 薛远完全沉浸了进去,心都要被喊得沁了蜜,“元白。” 房间原本只订到了四个小时,中途又被续订到了明天,夜色渐深。 等到平息之后,薛远下床去收拾东西。 “一个、两个、三个……”薛远数着数,又把顾元白从床上抱下来,在床上找到了两个,“宝贝你在沙发上坐一下,我去换下床单被罩。” 他殷勤地在沙发上铺了一层床褥再让顾元白坐了上去,又颠颠跑去整理床铺。顾元白看着他四处撒欢,爽得不想说话。 当身体的体力上来时,爽度也跟着直线上升,太合拍了,这种愉悦的事可以适当地来,就是有点浪费套。 薛远精神十足地换了床单被罩,顾元白躺在沙发上懒懒地问:“用了几个?” “五个,”薛远开始思考怎么才能快速挣钱了,“一盒就够两次。” 这个世界是法治社会,要赚钱就得合法。 顾元白肚子响了两声,“我有点饿了,你饿了吗?” 薛远又跑过去,把他抱回了干净的床上,“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这个时候正是薛远兴奋地想要表现的时候,顾元白不想要打击他的积极性,没有提出自己付钱,只是说了附近一些平价的吃食。薛远一边穿衣服一边记着,等顾元白说完后就捧着脸深吻了一口,“媳妇等我,我马上回来。” 门打开关上,顾元白愣了好久,艰难起身从床边拿来手机,“什么叫媳妇?” 薛远回道:“乖,正在下楼梯,媳妇好好等着我。” 顾元白翻了个白眼,关掉手机。 过了一会儿,薛远猛得打来电话:“元白!” “你刚刚是不是叫了我九遥?!” 顾元白无声笑了一下,小心眼地又挂掉了电话。 半个小时候,薛远满头大汗地狂奔而来,饭菜放满了一桌子,而他则是扑到大床上,紧紧抱着顾元白。 “起来,”顾元白拧着他的耳朵,“你好重。” 薛远却死死抱着他,肩背在颤抖,“元白,元白……” 顾元白眉目温和下来,揉了揉自家男人透着汗味的头发,“嗯。”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举目无亲,找不到爱人,贫穷不是遭罪,格格不入的孤寂才是遭罪。薛远强忍着的冷静三番两次在顾元白面前破碎。他最后用力再抱紧一下,将顾元白抱起往餐桌上走去。 前世今生的媳妇都是一个人,他没有转世,他也没有忘记他,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 薛远看着顾元白吃东西,一直给他夹着菜,顾元白每吃一口他都觉得满足,没吃也跟着饱了。 顾元白没办法,只好探身过去,亲了亲薛远的唇,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好好吃饭。” “嗯,”薛远止不住笑,又突然板住脸,“前男友是怎么回事?” 好嘛,上了床之后已经将男朋友这个身份适应得很好了。 顾元白淡定吃着饭,“不都是你吗?” 薛远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晚饭后舍友给顾元白打来了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去,顾元白看了薛远一眼,“今晚不回去了。” 薛远竖起耳朵听着,等顾元白放下手机之后状似无意地道:“你和舍友们的关系真好。” “一个宿舍的,成天住在一起,关系当然好,”顾元白托着脸侧,“你是不是不上学了?” 薛远挺直了胸膛,“我也是a大的学生。” 顾元白惊讶看他。 薛远再一次后悔自己休学的事情,开始考虑自己回去上课的可能。 媳妇就在这里,那陵墓中所埋葬的也不过是一抔黄土,薛远可以不去挖陵墓,但他想攒钱。 他出去买饭的时候想起了上辈子送给顾元白的玉扳指,心中就是一动,翻完了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之后更是悸动。 送戒指是求婚,是可以彰显彼此关系的意思。上辈子没有和圣上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本来就是薛远致死也念念不忘的遗憾,如今有了机会,薛远想要尽快地送上一枚戒指,将其套在顾元白的手指上。 晚上两个人睡在一起的时候,又不受控制地来了一发,看着盒子,薛远把放在戒指上的心神收一收,觉得自己目前最该考虑的不是攒钱买戒指,是攒钱买套。 第二天,薛远把顾元白送到了宿舍楼底下后就去找了辅导员。 顾元白爬楼爬得很慢,昨天胡闹过了,现在全身酸疼,都是靠着良好的体格才能一步步往上迈。回到宿舍时,宿舍里还没人,顾元白松了一口气,爬上了床。 他刚躺好,老朱和老三就勾肩搭背地回来了,见到他就暧昧地挤眉弄眼,“白哥,昨晚过得怎么样啊?” 顾元白露出一副回味的表情,“还不错。” 薛远放开了就是猛,爽。 宿舍里顿时一片嘿嘿笑声,顾元白咳了两声,“行了,过两天请你们吃脱单饭。” “行吧,”舍友放过了他,“我们挑挑去哪吃。” 顾元白刚要睡觉,又想起了事,问薛远:“回去了吗?” 薛远想给他一个惊喜,压下自己复学的消息没提,“回去了,宝贝你好好休息,等你没课的时候我再来找你。” 顾元白不爽地皱起眉,含蓄地提醒:“我一周的课零零散散,真正没课的时候没几天。” “好,”薛远好声好气,“没事,周六周日见也可以。” 艹。 顾元白:“我睡觉了。” 薛远直接发来一个么么哒的表情,紧跟着一个“好好睡”的表情包。 顾元白面无表情地看了这个表情包半晌,这才确定薛远不想要被他资助。 他昨天提议想要帮薛远好好上学,他内里的芯子是个古代人,对现在的知识本来就接受不好,大学是个改变思维方式的好地方,对他适应现代社会会有很大的帮助。 更何况a大是一流学府,现在人拿着学历好办事,顾元白想要让薛远别急着去挣钱打工,他资助他生活读书,他可以包养自己的男人。 但薛远现在对这件事避而不谈,明显是不想。 顾元白有些烦躁,但如今是人人平等的社会,哪怕是谈恋爱也不能一方决定另一方该做什么以后该走什么路,他尊重薛远,也应该尊重薛远的任何选择。 顾元白想了不少,最后精神不济,慢慢睡着了。 醒来后天色微黑,小四已经回来了,四个人收拾收拾出去吃饭,“白哥,那个帅哥跟你原来认识啊?”小四还记得一起看片的时候,“以前没听你提过他,在酒吧的时候看起来也不熟。” 顾元白想了想酒吧里提到他有男朋友时薛远难看的脸色,没忍住笑了出来,“慢慢就熟了。” 晚上躺在被窝里的时候,因为怕被舍友打趣,顾元白虽然和薛远连着麦,但还是用手打字聊天。 薛远在那头不知道在干什么,突然低声道:“元白,我想听你的声音。” 顾元白咳咳嗓子,刚要说话,他又在耳麦里头要求道:“想听你的叫声。” “……”顾元白打字的动作缓慢,“我在宿舍。” 薛远正在紧要关头,他求了好几遍,“就听一下,一下就够。” 顾元白没办法,他揉揉脸下了床,打开门出去,舍友及时问道:“白哥去哪?” “厕所。”人已经走了。 顾元白在厕所转了一圈,先不说这里人多不多,单说这里的味道就冲得很。在这里顾元白是叫不出什么暧昧的声音的,他只好爬上六楼,在天台上找了处隐蔽位置坐着,爬上爬下好不辛苦,“薛远,你好烦。” 薛远又哄又求,“元白,宝贝,求求你了,我好想听你叫一声。” 顾元白揉揉头发,注意到周围没人之后,用手捂住了嘴,毫无感情地:“啊。” 薛远差点萎了,放弃,“算了,不勉强你了。” 顾元白抿抿唇,反而有点不舒服,他想了想昨天滚床单的滋味,第一次就那样激烈,即使到了现在身体还有几分生理记忆,自然而然地,轻微的哼声跑了出来。 薛远头皮发麻,鼓励道:“就是这样宝贝。” 顾元白叫了没有两声,耳麦那头的薛远就闷哼一声,顾元白才明白他是在干什么,眼皮一跳,“你就不怕肾虚吗?” 薛远沉默了一会,“你可以试一试我虚的点在哪里。”他说完这句,又有点委屈地道:“元白,我上辈子从来就没有满足过。” 上辈子小皇帝的身体太过虚弱,每次一两次就是极限,薛远顾忌着他的身子,昨天也是第一次尝到放开了的滋味。 太美妙了,真的太美妙了,那个时候薛远的脑袋只有一片空白,炸开眼前一片星花。 顾元白手插在兜里,叹了口气,“好吧好吧。” 状似平淡地给出了承诺:“别委屈了,以后满足你。” 薛远咧开嘴,笑压不住,突然问道:“元白,用了我送你的东西了吗?” 顾元白一愣,“什么东西?” 薛远尴尬地咳了两声,含糊地道:“别玩太多次,你有我就够了,但你要是玩的时候记得叫上我……我也想看看……” “你说什么?”顾元白一头雾水,“薛远,我怎么听不懂你这话?” 薛远只以为媳妇在逞强,于是体贴地换了一个话题。 顾元白在天台喂了三个小时的蚊子,被咬了四五个小包,终于在熄灯之前挂上了电话,又偷偷摸摸地回到了宿舍。 见不到人的日子电话煲一次比一次长,这点比古代好得多,两天就这样慢悠悠过去。 周三下午有体育课,和隔壁系凑在了一个体育场里。顾元白昨晚睡的少,神色有些慵懒,没精神的乏力,班里的男生拽着他过去打篮球,篮球场地都被占了,只有隔壁系的还剩下两个篮筐,带头的前去交涉,回来时苦着脸道:“隔壁系的正好有一队学体育的要打篮球,这场地被人家占了,但他们说可以和我们一起打,我们哪里打得过人家体育生啊?” 一队人看来看去,最后看向了顾元白。 顾元白一向是他们队里的小前锋,得分全靠他帅操作。背负着全队希望的顾元白还是懒洋洋的模样,“打啊,都请了怎么能不打?” 他朝着对方的球队看去,目光一顿,看到了站在最前头紧盯着这里不放的薛远。 顾元白眼睛一眯,似笑非笑,“这场赢定了。” 这两天一直借口没时间来找他,原来惊喜是在这。 薛远都在对方球队了,这还会不能赢吗? 先拼实力,实力要是拼不过,那就冲他笑一下,不信赢不了。 第176章 番外十二 打球之前,对方球队的队长笑着道:“输赢定下之后输家受个罚怎么样?” 顾元白这队的队长表面云淡风轻,瞧起来很有赢的自信:“什么惩罚?” 实则小腿都在不露痕迹地发抖。 篮球场两边逐渐围起来的女生激动道:“输的一队被赢的队压在身下做俯卧撑!” 对方球队的队长刚要说话,女生们就小声兴奋地叫了起来,球队队长无奈,“那就这样?” 本队的队长,“……行。” 这到底是在惩罚谁啊,不论哪方输了赢了,绝对赢家是场边的观众吧。 薛远是对方球队的大前锋,防守卡位少不了他。顾元白多次和他对上,刚开始是认真地想用实力战胜对手,但队友要么传不过来球要么他就被围堵,等再一次迎面对上薛远的时候,顾元白动了坏心思,在人群死角处朝着他眨了眨眼,勾唇一笑。 心上人的笑在眼前,薛远果然一怔,下一刻场边传来欢呼,他转身一看,顾元白已经上了分。 顾元白朝薛远笑了五次,薛远漏球五次。他们队队长终于发现了不对,将他位置换了,这才止住缺处,让薛远凶猛了起来。 这一队体育生体力厉害,球技让人眼花缭乱,掉落的分数很快被追上,顾元白的小伙伴有几个已经脱了力,最后果然还是稍逊一筹,输给了对方。 但分数输得不难看,双方面子都挂得住,本队队长乐呵呵地上去握手互吹,两旁的欢呼声又响了起来。 在欢呼声中,薛远的队友走过来,稀奇地道:“远哥,这场刚开始的状态不对啊。” 薛远在面对别人的时候永远是冷硬不合群的模样,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双手插在兜里,沉静地在人群之中看着顾元白。 专注,认真,仿若其他人消失不见。 他看着就有骇人的气势,往往不用说话就能让人懂事地自己离开。但有的人天生就有这样的魅力,越是冷着脸越是迷人,越是有这个时候旁人所没有的成年男人的威压和低调的吸引力。 让同性信服,让异性心动。 薛远只有面对顾元白时像春心萌动的毛头小子,旁人没见过他对待顾元白的样子,只觉得他现在的冷漠很正常:“你以前都很猛的。” 男人没有不喜欢被夸猛的,薛远终于开了口,但却顾左右而言他,“那个人真好看。” 队友随着看去,“哪个人?” 薛远指了下顾元白,队友“哦”了一声,“那不就是顾元白吗?隔壁政治学的天才,教授口中玩政治的好手。他们家背景不简单,估计以后也会走上政治这一条路。帅是帅,但太帅了,看着不好接近,怕玩不过人家。” 薛远心道,你们确实玩不过,心上人掌权一辈子,手段眼界早已非常人,有些东西已经融入骨血之中,若是元白真的想玩,怕是没几个对手。 但同样因为了解,所以明白,在这个和平安宁的社会,顾元白会选择另一条更加自由、追求刺激的道路。 “远哥,你是想和人家交朋友?”队友里面有个消息通,知道许多小道消息,他小声劝告,“你别看着顾元白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以前不是没有人想攀高枝,但人家真不是那么好接近的。要是真的惹烦了人家,说不定一抬手就别想混下去了,这样的大人物咱们还是远着点吧。” 薛远挑了挑眉,媳妇的风评这么野? “远不了,”他实话实说,光明正大地表现自己心思的时候爽得每一根头发都在战栗,“我想做他老公。” 队友猛得闭了嘴,震惊地看着他。 薛远心里头开心,面上却很稳,他皱眉问道:“你们觉得不行?” 队友恍恍惚惚,被这一颗炸弹炸得体无完肤,“行行行……” 他们振作精神,“我们会给你保守秘密的。” 大可不必,薛远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对顾元白的心思。但队友们的好意他领了,诚恳:“谢了。” 等惩罚的时候,单纯善良的队友们特意给他让出了机会,让他去找顾元白搭档做俯卧撑。 两个队里颜值最高的凑在一起,两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尖叫声激发肾上腺素,兴奋的情绪积攒又积攒,等顾元白躺下之后,薛远刚刚覆身上去,尖叫声就到了高潮。 相机响起的声音,或大或小压抑放开的激动。薛远手臂撑起,姿势摆好,双腿不免此次蹭过顾元白的腿部,顾元白汗湿了脸庞,薛远的一张脸也同样被汗水打湿。 “这会硬了就好看了,”顾元白小声笑了,“男朋友。” 薛远决定让媳妇看看他的能力,等哨子一吹,顿时大开大合地起起伏伏,顾元白脸上感受着他一阵接着一阵的热气,稍微偏过脸,就对上了场边人莫名兴奋的脸。 他们这幅样子绝对很暧昧,因为已经有人叫破了嗓子了。 薛远速度很快,起伏带着风。汗珠子从他的下颔滑落,有几次唇就在顾元白嘴唇上方,稍稍低头就能吻下来。 再一声哨响,其他人都站了起来。薛远却定住不动,双臂撑在顾元白耳侧,顾元白唇瓣微张,看着他移不开眼。 体育生的队伍里面,刚刚才知道薛远对顾元白心思的几个人心惊胆战,“远哥这是忍不住了?” “太明显了吧……以前可没听说过顾元白喜欢男人,这要是直的,岂不是当场就死了?” 他们不动,全场的目光就投了过来。 薛远突然道:“顾同学,我双手麻了。” 他认真地道:“你介意我压你一下吗?” 顾元白:“……” 围观群众齐声:“哦哦哦!” “压他!压他!!” 没等顾元白回答,薛远好似真的支撑不下去似的,往下一倒,唇擦过顾元白唇侧,滑到了他的耳旁。 顾元白没被他这突然一下吓到,反而被旁边人群爆发的声音吓了一跳。仔细一听,还有什么“晕倒了需要亲亲才能好”的话。 “薛九遥,”在薛远耳边威胁,“够了啊。” 薛远打了个冷颤,明智地赶紧起身,再把媳妇拉了起来。周围人探究的视线往他们两人身上投来,但两人都很平静,看不出什么不对。 舍友拿着水过来,迟疑地道:“要喝口水吗?” 顾元白率先拿过来,“谢谢。” 他喝了几口,把水扔给舍友,“我先去上个厕所。” 舍友正要招呼薛远喝水,薛远摇摇头,也跟了过去,“我也去个厕所。” 被留下的人面面相觑,小四挠挠脑袋,“他们俩这感情也太好了吧,上厕所都要一起去。” 老朱想了想,“那帅哥叫什么来着?” “听他们队的人说名字叫霍远,”老三咂咂嘴,“一听就是个大佬的名字。” 厕所里。 薛远把顾元白拉到靠窗的单间里,激烈的接吻让门板轻颤,唇齿交融之间撕扯不断,声音越来越响。 “今晚出去吗?”薛远拿着鼻子蹭蹭媳妇高挺的鼻梁,“我查过了,你明天上午没课。” 顾元白喘了两口气,仰头靠着,“晚上和要舍友去吃饭。” 薛远皱了皱眉,“等吃完饭我去接你。” 两个人整理了下自己,从厕所里走了出来。顾元白转头看了一眼,教训这个发情不看时间地点的人,“不嫌臭吗?” 薛远勾了下他的手,暗示满满,“一见到你哪里还能顾得上其他?” “你就是迷魂汤,迷得我找不着北了。” 这家伙……越来越会了。 晚上和舍友吃饭的时候,顾元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老朱说到薛远,“白哥,体育部的人邀请我们参加他们下周的联谊,和你关系好的那个霍远好像也去,我们去吗?” “联谊?”顾元白回神,眯了眯眼,“去。” 薛远要去参加联谊? 还没告诉他? 薛远接过一下午兼职的工资,去接顾元白的路上连打了两声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在媳妇吃饭的饭馆旁边定了一家酒店。 顾元白明天上午没课,今晚可以放肆一点。 酒店旁边还有个花店,薛远心中一动,进去出来,今天下午的工资没了。 顾元白正在吃饭的时候,店门铃声响起,捧着一捧玫瑰的花店店员走了进来,四处看了看,“请问顾元白先生在这里吗?” 顾元白抬起头,一愣,身旁的舍友已经吹起了口哨,“这里,在这里!” 花店店员走了过来,在指示下对着顾元白羞涩一笑,“顾先生,这是您的花。” 顾元白的心已经软了下来,他微笑着道:“谢谢。” 伸手要捧花,但花先一步被手快的舍友抢走,老三拿下玫瑰花里夹着的卡片,大声念道:“你永远是这么迷人,让我心头狂跳。爱你的九遥。” 顾元白想要板起脸,但嘴角却硬是压不下去。舍友们已经开始逼问:“嫂子叫九遥?” “白哥!你这个男朋友当的太失败了,竟然让嫂子给你送花?” 他们突然灵机一动,开始转着脑袋,“不对啊,嫂子是不是就在这附近啊,这花店好像就是附近的花店。” 顾元白已经坐不住了,他从舍友的手里抢来玫瑰花和卡片,对这群单身狗风度翩翩地炫耀:“我吃饱了,你们继续吃,我要去和你们嫂子约会了。” 留下一地哀嚎,脚步越来越快。 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下去,顾元白在灯红酒绿之间没有看到薛远的影子。打开手机一看,薛远正好给他发来了一条消息。 “xx酒店,3062房,慢慢来,我等你。” 这样刚拿出手机对方就发过来消息的默契让人上瘾,顾元白闻了闻花香,往酒店而去。 房门打开的瞬间,顾元白就被人堵在门上深吻。手里的玫瑰摇摇欲坠,房间里面昏暗,连灯都没开。 薛远的呼吸越来越重,“宝贝,宝贝。” “先洗澡,”顾元白的欲望和理智来回拉扯,他咬了下薛远的唇,“一起洗。” 从洗澡间到床上的一路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动手动脚,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薛远爱不释手,“元白,你身材真好。” 顾元白,“喜欢吗?” 薛远由衷地道:“喜欢。” 顾元白笑了笑,竟然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心情愉悦。 身心合拍的事情结束之后,薛远把玩着顾元白的手指,顾元白突然想起舍友说过的联谊的事。 “我听说你参加了联谊?”语气淡淡。 薛远语气困惑:“什么是联谊?” 见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顾元白才放下那点不虞,跟他讲着什么是联谊。 薛远听完之后大呼冤枉,“我成天除了挣钱就是粘着你,怎么会有时间去参加这个鬼东西?” 顿了下,“他们倒是说过一起吃个饭……还说会邀请隔壁系,我以为你在才答应。” 顾元白被他撒娇得龙心大悦,摸了摸他的脖颈,凑上去吮吸了一口,“你好乖。” “唔,宝贝,”薛远闷哼一声,翻身钻到被子里面,“再来一次。” 次日中午,顾元白和男朋友吃了午饭才回到学校。 男朋友也有课,顾元白以为他们要暂时分开,但等上课的时候才知道上的是公开课,和隔壁系一起。 两个专业的班长通知错了时间,顾元白他们专业的时间晚了隔壁十五分钟,去教室的时候,偌大一个教室的中后排位置已经被隔壁系的抢满,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前几排位置。 顾元白左右看了一下,叹了口气。 这门大课的老师喜欢盯人,凡是坐在他课的前三排学生必定要被盯得全神贯注,不能玩手机不能睡觉,重回高三时代。 顾元白昨晚和薛远闹了大半夜,眼皮底下还有青色,他原本想趁下午的时间补觉。 周围的舍友和班级同学也在唉声叹气,认命地在前排坐下,顾元白正要和舍友走进位置,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有人站了起来,挺拔如松,声音大方,“顾元白,来这。” 顾元白抬头一看,薛远朝他一笑,眉眼处有股性感的餍足味。他的身边就有一个空位,最靠墙最安静的一个宝座。 顾元白霎时笑开,轻松欢快地拍了拍舍友的肩膀,“你们坐吧,我去后面。” 舍友们目瞪口呆:“……操!” 顾元白很快走到后面,他刚落座,前排就有人回头打趣道:“刚刚这个位子被不下十个小姐姐问过,奈何这些小姐姐再美远哥也没松口,原来是为了兄弟占的座。” 不得不说,顾元白听完这句话心情更好了,他笑着道:“远哥辛苦了。” 薛远将凳子拉到顾元白身边,手搭在媳妇背后的椅背上,好似要把媳妇搂在怀里,占有欲十足,低声哄着,“再叫一声远哥?” 顾元白眼皮一撩,黑发搭在眼尾,“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天没了。” 薛远笑了两下,逼得更近,像是调情,“这么绝情啊?” 前排的人看着他们,感觉插不进去话,纳闷地转过来了头。 顾元白和薛远压低声音说了好一会话,才被薛远催着趴在桌上睡了。薛远给他披上了外套,从抽屉里掏出花露水,小心抹在顾元白身上的蚊子包上。 顾元白似有所觉,睁开眼困倦看他。 “睡吧,”薛远道,“老公给你涂一涂花露水。” 作者有话要说:说真的,这么甜你们没腻吗? 写的时候作者都被甜得龇牙咧嘴 薛远(野心勃勃):我想做老公 第177章 番外十三 周五下午,薛远在顾元白楼底下等男朋友出去约会。顾元白下楼的时候,身后却跟着成串的舍友。 “吃饭呢?”老朱自来熟地对薛远笑道,“一起啊。” 薛远微微皱眉,还是忍耐了下去,对着媳妇的舍友露出一个笑,“好。” 顾元白走在他身边,压低声解释道:“他们听我出去吃饭,一定要跟着来。我们先一起吃个饭,等之后再陪你去约会。” 薛远面上带笑,不想要他为难:“没关系。” 顾元白同他在一起了两辈子,怎么可能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在没人看到时悄悄挠了挠他的手心,“走慢点。” 薛远依言,和他慢慢走到了舍友最后面。 学校的主干道上人来人往,薛远心底还是被打扰之后的阴霾,顾元白摸了摸他的手臂,又快而轻地握了握他的手,“你上次买来的那个粉色小玩意,我带在身上了。” 薛远一顿,倏地转头看他,目光讶然。 心中一悸,眼睛不可控制地下移。 “……你在想什么?”顾元白表情一僵,“你一天到晚都是幅老实样子,实际上比谁都要流氓。连我都没买过这个玩意,见都没见过,上网查了才知道不对。薛九遥,你老老实实和我说,你都是在哪学来的这些东西?” 薛远小声劝着媳妇:“宝贝,你在我面前不用在乎这些,喜欢就用,用坏了我攒钱再给你买。” 顾元白眼皮耷拉着,缓缓撸起袖子。但薛远没有注意,反而越说越是兴奋,“晚上有时候不能见面,视频的时候就能用它,但是得让我看着——嘶!” 顾元白一拳下去,追着薛远就揍,“你再说一句?” 薛远不敢还手,只能拔腿就跑。顾元白冷笑两声,揉了揉手腕,“还敢跑?” 也跟着追了上去。 被抛在身后的舍友们:“……幼稚。” 老朱突然转头跟老三小四道:“你们不觉得他们的相处方式很奇怪吗?” 两个人疑惑:“哪里奇怪?” 老朱若有所思,“没什么,应该是我多想了。” 而跑到前面的顾元白和薛远,已经静静地并肩走在一起,享受两人独自的世界。 和舍友吃饭的点定在烧烤摊,薛远让顾元白和舍友们先坐下,他则是上前忙碌。将酒水和开胃小菜一样样地拿到顾元白面前,又低头圈着人问:“想吃些什么?” 顾元白笑着:“还是那几样。” 薛远自然地摸了摸他的后颈,笑着说了一声好,又去前方点单。 顾元白看着他来来回回的样子,不由嘴角微扬。小四看来看去,突然恍然大悟,“老朱,我懂了!” 老朱眼皮一跳,让他赶紧闭嘴。 奈何小四没有看懂他的意思,而是大声嘲笑顾元白:“白哥,你交的这个朋友是把你当媳妇照顾了吧?哈哈哈哈哈!” 薛远过来时正好听到这一句,紧跟着目光灼灼看向顾元白。 顾元白维持着面上镇定的表情,回望,“别傻站着了,还不过来坐?” 薛远笑了笑,上前走到他身边坐下。 顾元白递给了他一瓶啤酒,薛远却自然地将啤酒瓶盖撬开之后再递还给了他,“宝……元白,这个冰,少喝点。” 小四喃喃,“还真的跟对媳妇一样。” 气氛有点古怪,老三咳咳嗓子,突然道:“白哥,你怎么还不带嫂子和我们吃饭?” “嫂子?”薛远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顾元白,“什么嫂子?” 老三装模作样地道:“霍远还不知道吗?我们白哥交了个叫九遥的女朋友,嫂子和白哥的感情很好,天天晚上聊天到深夜呢。” 薛远闻言,似真似假地皱眉道:“每天都要聊到深夜?” “对啊,”老三信口胡诌,“什么玫瑰花啊,周末约会啊,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白哥和嫂子天天腻歪得我们没眼看。” 老三只是想侧面提醒顾元白和薛远两个人不要沉沦,他们可能只是因为一时的荷尔蒙刺激而对彼此产生了暧昧的向往,但这终究不是正途,要当一个同性恋,家里面能过得去吗? 朋友能接受吗? 白哥还有女朋友,女朋友又该如何自处? 他已经做好得罪两个人的准备,但没想到薛远不仅没有生气,对着他们的笑容还变得更为真挚,偶然从顾元白身上扫过的视线,臊得旁人都能红了脸。 老三无力,这是怎么回事? 薛远已经用言语来挑逗他的圣上了,“元白,那你女朋友送给你的玫瑰花你喜欢吗?” 顾元白冷淡地“嗯”了一声,耳尖却有点红。 那捧玫瑰花,花汁全黏在了两人肌肤相贴之间。 薛远笑了一声,顾元白不喜欢这样被人压制的感觉,他反问道:“尝起来味道不错,你呢,你喜欢玫瑰花的味道吗?” 薛远热血沸腾,“喜欢。” 老三和老朱猛得咳嗽了起来。 一顿饭吃了一个小时,结束后正要分道扬镳。老朱突然跟薛远道:“能帮忙搬箱可乐送到路边吗?” 薛远瞥了他一眼,不想理。 老朱笑了一下,作势要往顾元白走去,“算了,我让白哥帮我搬吧。” “可乐在哪?”薛远喊住他,“我跟你去搬。” 老朱心道果然,不由叹了口气。他知道顾元白的为人,绝对不会做出劈腿的事情,相比于交了个女朋友又和霍远搞暧昧这件事,老朱推测可能交往的那个“女朋友”自始至终都是霍远一个人。 霍远看着不好接近,偶尔扫过他们三个人的目光更是让人发憷,但对顾元白却是真的如小四说的那般,是放在心上去照顾的,真的当成了媳妇在疼。 实话实说,顾元白向来做什么事无人可质疑,这几天更是如此,老朱在面对顾元白时都有些莫名的紧张。顾元白的人格魅力足够吸引大批的拥趸,他们这一个宿舍的高材生,或多或少地被这种人格魅力吸引,也是拥趸之中的一份子。 即使舍友,又是未来的伙伴。 于情于理,老朱都应该去和顾元白谈一谈,但还是那句话,顾元白只要下了决定,没人能拉得回来。 他既然这样做了,就一定有全力处理好这件事的把握。老朱整理整理了心情,决定不掺和这事。 薛远帮着把可乐搬到了路边,等舍友们打车走了之后,他才走过去弯腰搭在顾元白的身上,“好累。” 顾元白拽住他的手臂,知道男朋友是趁机在撒娇,他笑笑,“那一会你还动得起来吗?” 薛远铿锵有力:“能。” 刚来到现代社会时,薛远对这里很不习惯。但随着时间延长,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世界。 光是胆子就大了好大一圈,还想要做顾元白的老公,上辈子的所有遗憾这辈子都想要补齐,再踏踏实实甜甜蜜蜜的一起过日子。 奈何顾元白不乐意叫他老公,不,是从来没叫过。当了一辈子的皇帝,这两个字是喊不出口的,听着薛远提起一次就想撸起袖子揍他一次。 越是这样,薛远越是想听,恨不得百般武艺轮流用上,逼也要逼出一声“老公”来。 顾元白打他他是不敢回手,抱头挨揍。但床上就不一样了,轻揉慢捻抹复挑,各种花样来一套,停停顿顿之间要求:“叫老公。” 顾元白骨头硬,硬是被他激起了胜负欲望,咬死不松口。 日子在打情骂俏中流逝,在同隔壁系联谊之后,顾元白就在上课之余开始给薛远补充各种现代知识,最重要的是现代法律。要想要透彻的了解一个世界,法律知识并不可少,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只有将法律了然于心,才能将其为自己所用。 薛远跟着他学习的很认真,等慢慢了解完这个社会之后,他开始不满足于简单出卖体力的打工。 媳妇都在这里,那就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既然如此,就得做好未来的打算。 要是想养媳妇,想和媳妇结婚,必定要考虑媳妇家人的问题。薛远虽然没说,但这件事仍然是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头。两辈子的姻缘他自信不会被任何人打破,但他怕顾元白伤心。 远的不提,单说眼前的事,薛远想要和媳妇约会就需要钱,要买套,订最好的酒店,吃最好的饭。偶尔还想要给媳妇一个惊喜,攒钱买一个求婚的戒指。 搞对象花销太大,基于大大小小的各种因素,薛远目前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赚钱。 他有着敏锐的嗅觉,一流的洞察力,在不停的打工挣钱当中还真让他发现了崛起的商机。上一辈子的经历让薛远有着极大的耐心,他像是最沉稳的猎手,只等着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顾元白当然是全力支持他,薛远的创业基金就是他提供的,也是薛远的最大股东。 学习、创业、恋爱,生活充实,情事甜蜜,薛远不觉得忙碌,一想到他能挣钱养顾元白只觉得精力十足,满面都是春风。 上辈子养不起,这辈子总该养得起了吧? 第一个月,薛远全部身家都拿去了创业,为了能给媳妇体面的约会,他连啃了一个月的馒头,余下的钱拿来约媳妇,硬是不想要跟顾元白说没钱的事,一朵玫瑰的钱能让他吃上好一点的饭,但省什么也不能省给媳妇的东西。 就这样苦巴巴地过了一整个月,第二个月月底,资金回涨,薛远拿到了第一桶金,他悄悄订了一个三亚的五星级酒店,准备和媳妇去海边玩一玩。 顾元白接到电话后,立即换了身衣服,看着镜子里帅得一塌糊涂的自己,唇角勾起,意气风发地走出了门。 下楼就见到了等在不远处的薛远,薛远穿着一身休闲衣,口袋里照常装着一支玫瑰。顾元白笑了笑,走上去从他口袋里抽出玫瑰放在自己的兜里,“今天好帅。” 薛远趁人不注意,在他耳朵上落下一吻:“你也是。” 每一次的约会都是全新的体验,比如这次,两个人吃完了午饭之后就坐上了飞机,往三亚赶去。 薛远头一次坐飞机,看着外头的云朵出了神,顾元白指了指外头,笑着道:“知道高空跳伞吗?” 薛远点头,“听说过。” 顾元白笑着道:“我就是在高空跳伞穿过云层的瞬间,醒来在一个叫做大恒的世界中。”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薛远瞬间惊愕地朝他看去。 顾元白的目光在层层叠叠恢弘壮观的云层上移动,“手掌绝对的大权之后,已经满足了我对于权力的渴望。我现在更想要成为一个冒险者,天空、海洋、陆地,无穷无尽的神秘地带等着人类的探索,在高空跳伞后能有穿越到大恒这样离奇瑰丽的经历之后,我无法再抑制住对未知的向往。” 薛远已经收了震惊,紧紧盯着他,“我要陪着你。” 顾元白反问:“你需要好好想一想,你真的喜欢这些东西吗?” “你觉得我不喜欢吗?”薛远反问道,“圣上,你喜欢刺激,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这里和我认知中的完全不一样,”他喃喃,眼中逐渐升起异样的光彩,“人可以飞上蓝天,可以深潜海底,去见识我从未见识过的东西。你对这些向往,我亦是如此。” 来到异世这样奇妙的经历,以薛远的性子,又怎么会不想见见这些从未见过的东西。 就像是以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飞上云层的一天。 原来白云之上还有白云。 顾元白笑了,他摸上薛远的下巴,毫不顾忌地探身上前落下一吻,“那么未来的知名企业家、探险家薛远。” 他缓缓将薛远的脸扳向了飞机窗口,带笑道:“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现代篇还有一章!然后就是古代摄政王啦,平行世界的摄政王会穿越到白白的世界,震惊又不解地看着另一个自己对白白火辣辣的爱。 因为是现代背景,所以白白是不能从政的,会很容易被举报,那就成为冒险家吧。 上一章id为“saint”的留言特别萌!因为涉及敏感词汇被删除,想搬过来给大家看看!(如不同意可删) 关于薛远的财经类采访—— 记者:薛先生,听说您大学念的是体育专业,那么请问您为什么会在大学毕业后果断选择创业从商这条路呢? 薛远:咳,这个主要是因为……我当年上大学时和对象在一起的花销还挺大的,我只能多打几份工,后来做多了慢慢就有了自己开个公司的想法了。(穷自己不能穷媳妇,和媳妇开房一定要最干净的酒店用最贵的套套!打工来钱慢不经花,不如自己开家公司赚钱多!) 第178章 番外十四 整个三亚的旅程,顾元白和薛远没吵过一次架。 他们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的来,旅行时带的行李很少,几乎没有多余的负担。这一次的旅游相当愉快,乃至回程的时候他们还精神饱满,低声说着情话。 下飞机时才松开一直紧握的手,并肩从出口离开。 顾元白将手机开机,才发觉家中给他发了消息,让他今晚回家吃饭。 “我今晚不能陪你吃饭了,”顾元白抬头,歉意地看着薛远,“明天见?” 薛远叹了口气,“宝贝,今晚可以视频吗?” 顾元白笑了,“可以。” 晚上六点,顾家。 顾元白的父母工作忙碌,在三十岁出头的时候还没有备孕的打算,因此便领养了亲戚中父母离异无人抚养的孩子。顾母在三十五岁的时候怀了顾元白,和顾父经过多方考量,确定身体可以承受生产之后便决定要了这个孩子。 因此在顾元白的上头,还有一位表哥养在家中。 这也是顾元白上辈子敢去玩各种极限运动的主要原因。 兄长性格沉稳,比顾元白要大了十几岁,家中的父母把顾元白当儿子看,这位兄长也是把顾元白当儿子在养。家中人人虽忙碌着工作,很少聚在一块儿品味普通家庭的亲昵,但对彼此的关心却并不少。 很快,顾元白的家人就发现他谈了恋爱的事。 顾父顾母都是稳重的人,也是较为开放的人。但他们从没想过自己的小儿子会有喜欢男人的一天,顾父眉头皱得死紧,见着顾元白后才缓缓舒展一些。 “爸,妈,”顾元白上前去抱了抱自己的老父母,又拥抱了自己的哥哥,“我好想你们。” 感情真挚的流露,让三个人都不由露出了点笑。 顾元白在一旁沙发上坐下,顾母起身坐到他旁边,拍着他的手臂,“饭还没做好,要不要先休息一会?” “好,”顾元白,“那我先去洗个澡。” 站起身,看向哥哥,挑眉道:“老大,过来说一说话。” 大哥不由听话地站起身,“好。” 等他们兄弟俩走远之后,顾父不由失笑,“瞧瞧,老大在老二面前怎么比在他领导面前还听话?” “别瞎说,”顾母瞪了他一眼,“我去看看保姆煲好汤了没,一会老大出来,你再去和儿子谈一谈。” 顾元白带着大哥回了房,从衣柜里找着睡衣,“你告诉他们的?” 大哥立即解释,“不是,是叔叔的朋友看到你和那个人一起去酒店了。” “别紧张,”顾元白好笑回头看他,“我又没怪你,怎么官越大胆子越小了?” 大哥一噎,“你怎么越来越皮了。” 顾元白和大哥的感情很好,他小时候父母忙,大哥怕家中保姆不尽心,每天放学回来都要严肃着脸洗干净手亲自检查小弟弟的尿布和奶壶,这么多年下来,大哥虽然还没结婚,但已俨然把顾元白当成自己的儿子看了。 只是平时不敢说,不好和叔叔阿姨争儿子。 就是因为这个哥哥当得太好,顾元白才会在穿越之初对和亲王抱有期待,期待着同为抱养的兄弟,和亲王能在他对付卢风的时候帮上一帮,只是一封密信历经千辛万苦的送出,却犹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丝毫回应,顾元白就在那时彻底对和亲王冷下了心。 也因为这,在他发现和亲王对他的龌龊念头时才会那般怒发冲冠,小皇帝本身的感情加上他对兄长的记忆,几乎要被和亲王恶心得作呕。 “叔叔一会儿应该要找你去谈话,”大哥忧心忡忡,“小弟,你真的和一个男人谈恋爱了吗?” “千真万确,”顾元白拿好了衣服,走到桌边坐下,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大哥一根,“来一根?” 大哥不赞同地看着他:“你年纪轻轻的抽什么烟。” 顾元白失笑,“这不是烟,这是做成烟状的糖,我对象给我弄来的,要不要尝尝?” 说起“对象”这两个字,他几乎眼睛亮得要发光。 大哥心中更是堵塞,接过烟糖吃在嘴里也没觉出来什么甜味,只觉得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还没拱到别人家的白菜,就已经被别人给拱了。 “你从小就有主意,下定决心的事别人都劝不回来,咱们家形式复杂,但只要不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哥哥都支持你,”大哥心酸道,“只是旁人到底不是咱们,也不知道会怎么说你。” 顾元白两指夹着糖,缓缓拨着糖纸,“别担心。” 他看起来镇定又自信,这样的姿态轻而易举地安抚了大哥的心,“我都有办法。” 大哥还真的平静了下来,“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人走了,顾元白进了浴室,莲蓬头刚打开,薛远就发来了视频电话。 顾元白瞧了瞧自己,突地勾起唇角,悠悠然关了莲蓬头,开始往浴缸里注水。 薛远吃着饭,等手机视频被接通时,一句“宝贝”没喊出来就卡在了嗓子里。 顾元白当着他的面进了浴缸,双手搭在两旁,舒爽得长舒一口气,微闭着眼,“怎么不说话?” 薛远吃不下去饭了,他腾地站起来,捂着手机屏幕直奔到了卫生间里,再拿起手机时,眼珠尽往藏起来的地方看去,表情却装得正经,“怎么这么早就洗澡了?” “累了,”顾元白往水里沉沉,就露出了脖子在水面上,“你还在工作室里?” “嗯……”薛远喉结动了动,靠在墙上解着裤腰带,“宝贝,泡澡不能这么泡的,要起来一点。” 顾元白好像真的被他说动,略微往上坐了坐,锁骨露出,“这样是舒服点。” 手机那个小小的屏幕里头,薛远的脸靠地越来越近,声音压低,“元白,把腿抬起来给我看看。” 顾元白嘴角笑意一闪而过,满足于自己对他的吸引力,“不要,我要洗澡。” 薛远被点起了火,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是他的小皇帝总是这样,只管点火,却不负责灭,就喜欢看他这幅不上不下的猴急模样。 顾元白的手机叮铃响了一声,他擦擦手上前去看,薛远给他发来了一个520红包,备注:宝贝坐起身。 顾元白收了这五百块钱买身费,好玩地坐起身,薛远又连发十个520,终于看见自己心上人的全貌。 到最后光这一个澡,顾元白赚了有小一万,薛远鼻头发痒,仅剩的钱都跑到了媳妇手里,还差点又没忍住出了丑。 泡的差不多了,顾元白一边穿衣服一边和他聊天,“找个时间,我带你见家长。” 薛远一惊,什么下流心思都被吓跑了,“什么时候?我现在就去买礼物。” 顾元白没忍住乐了,“哪里这么早,丑媳妇见公婆也要循序渐进,现在还不行,过年那会再看看。” “好,”薛远温柔地应道,“我听你的。” 视频电话依依不舍地挂断,顾元白整理平整衣袖,坦然敲响了书房的门,主动去找了顾父。 顾父从政,三十多岁的样貌就已经像是四五十岁一样,反而真正到了四五十岁的时候,要比前几年看着更为精神一些。他脸上积攒着长久的阅历遗留下来的不露声色的威严,手底下的人都怕他板着脸,但这张脸在小儿子面前就不管用了。 顾父和顾元白聊了许久,等到顾母都已上楼来叫他们吃饭时,顾父才察觉时间流逝。 他恍然地摘下眼镜,看着小儿子的目光满是欣赏和惋惜,“元白,你可想好了?” 顾元白笑了起来,“您问了我三次了。” 顾父惆怅,小儿子相比上次见面又成长了许多,这次的对话原本是他主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被小儿子把控。现在一停下来,才知道刚刚那一个小时的对话他竟然没有过放松下来的时候,全程精神紧绷,背后甚至透出了汗意。 这样的成长速度太过惊人了,要是能走上他的路,除了年龄这一点要吃亏,谁还能追得上他? 但小儿子却不愿意走这条路。 顾父可惜地连连叹气,“算了,我也不强求你,只是咱们家背景特殊,你不能给我弄出丑闻,否则你和你的那个男朋友,就给我等着分手吧。” “瞧您说的,”顾元白毫不留情揭了他爸的底,“嘴上说的这么严厉,还不是偷偷在私底下去打听了‘同性恋婚姻法’的提案了吗?” 顾父脸色一变:“胡说!” 顾元白笑了,起身说着软话,“走吧,爸。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咱们俩好好喝一杯。” 顾父重重哼了一声,起身跟他一块往外走去,“对方家庭怎么样?我可告诉你,对方家庭不能有污点。” “他可怜着呢,跟咱们家老大一样,”顾元白熟稔地道,“单亲家庭,母亲将他养到18就嫁人了。他家里现在就他一个人,干干净净,没什么政治污点。” 顾元白使出一身功夫,终于逗乐了一家人,顾母开了尊口,“那就年底的时候带回来一起过年,省的这孩子一个人冷冷清清,怪惹人疼的。” 第二天,顾元白就把这消息带给了薛远。旁人认不认可对薛远来说不重要,但这是顾元白的家人,薛远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精力对待,当天就带着顾元白去买年底见父母的衣服和礼物。 顾元白被他这郑重的态度给感染了,竟还很认真的在九月份就跟着他挑选年底要穿的衣服,等从商场走出来才明白了不对,“……” 这也太早了吧? 薛远这样亢奋的状态足足保持了一周,顾元白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都能看到他在床边哼哧做着俯卧撑发泄精力。 薛远最性感的时候就是隐忍情欲时和浑身汗湿时,顾元白每次见到这样的他,都忍不住上前撩拨一下。 然后无一例外,被这个精力旺盛的禽兽给从头啃到了尾。 圣诞节来临前,薛远租了一个小公寓,和顾元白开启了不知羞的同居日子。现代情侣住在一起太方便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他们周六日会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但往往是看着看着就抱在了一起,干柴烈火,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顾元白有时候觉得不行,这样下去迟早会肾虚,薛远就故意在他耳边道:“宝贝,你难道不想在雪山顶上做吗?不想在飞机上、大海上做吗?我们现在多做做,持久度就练出来了,以后就爽了。” 顾元白趁空翻了个白眼。 去你妈的。 时间悠悠往前,终于到了年底见父母的日子。 薛远早上五点起床洗澡刮胡子,七点钟抱着困顿的媳妇到了卫生间,轻声哄着,“宝贝,七点了,该醒了。” 顾元白无神地握住手里的牙刷,机械地刷着牙。 薛远怎么瞧他怎么觉得可爱,凑过去狠狠在脸侧嗦了一口,出去做早饭。 见父母的时间定在上午10点,两个人8点钟衣着整齐地出了门。顾元白驾车,看了看路两旁紧闭的店面,“每年这两天街上都见不到人。” 薛远腰板挺直,还在整理着领带,“是啊,都回家过年了。” 顾元白瞥了他一眼,乐道:“别折腾你这根可怜的领带了,已经很整齐了。” 薛远不信,“真的?” “真的,”顾元白朝他吹了声口哨,露出一个让薛远忍不住想上前亲吻的潇洒笑容,“我男人真帅。” 薛远压住心动,牢记驾车规矩,“谢谢宝贝。” 车子一路行到顾元白父母居住的小区门前,这个小区进出把控严格,外来车辆不能进入,顾元白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场处,带着薛远前去登记。 等装备齐全的军人检查过他们的身份和随身带着的东西之后,才能徒步前往顾元白的家。 一系列操作下来,薛远庆幸,“还好提前来了。” 顾元白笑了笑,正想要打趣他今早的紧张模样,却额头一凉,抬头一看,白色雪花在空中飘飞。 下雪了。 冬日的空气带着冷肃的清新,雪花或大或小,随着风在半空中打着转。 脖颈一暖,顾元白回神,薛远正在给他戴上一条红艳艳的喜庆围巾。 “你竟然把它买下来了,”顾元白喃喃,“这颜色太老气了。” “一点也不老气,”薛远认认真真反驳,也给自己戴上了一条红围巾,“好看。” 顾元白瞧着他这幅年味十足的模样,不由弯唇一笑。 薛远在他唇上轻点,“其实……我还买了其他的东西。” 顾元白心中似有所觉,他紧张地舔舔唇,“什么?” 左手中指突然被套入了一个微凉的东西。 薛远亲着他,在唇齿间呢喃,“先来一个订婚戒指,再来一个结婚戒指。” 顾元白反复摸着戒指,不由自主就扬起了压不住的笑:“好。” 薛远不断地道:“元白,我爱你。” 顾元白抱着他的脑袋,额头抵着额头,“嗯,我知道。” 他笑容更大,蹭一蹭头,“我也是。” 不远处,因为担心顾元白而结伴前来接人的顾父和大哥:“……” 表情微微扭曲。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父亲的死亡注视—— 现代番外没啦! 明天休息一天,不更新,后天更最后的完结章!爱你们! 第179章 番外十五 春四月,杨絮飞扬。 薛老将军初春受了寒气,卧病已有一月。老将军年已老迈,又兼薛远在朝中大放异彩,他已有休致之心,准备从朝堂下来给儿子让路。 从四月初起,薛老将军便上书两次告归,均已被圣上驳回。前不久,薛老将军第三次上书告归,言辞恳切情深义重,圣上叹了口气,亲自驾临了薛府,看望长病不起的老臣。 关注着这事的人心中知晓,这回薛老将军应当就能致仕成功了。 圣上亲至,荣誉非同寻常。一大早,薛府众人就恭候在薛府门前。 圣上今非昔比,早也不是当年被权臣掌控的小可怜,而是镇住万里江山的定海神针。这几年以来,除了献上标点符号的太傅李保逝世时圣上亲临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臣子有这般的殊荣。 薛府上到薛老将军,下到打扫奴仆,俱都心中喜悦自豪。 在人群之中,有一道坐在轮椅上的影子。 此人面色是经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身形瘦弱的无一丝男子气概。但那双眼眸却极深,深得好似波涛不动。 手握滔天大权的摄政王薛远,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在废物薛二身上醒来的一天。 身边的家仆低声道:“二公子,圣上来了,您还得屈身弯腰。” 薛二公子平日里对圣上的态度可谓是害怕至极,犹如老鼠碰上猫。他曾被圣上吓过两次,在他面前提“圣上”两个字就如同吓唬小童时说“夜中哭闹就会被阎王爷带走”一般威慑。 但今日的薛二公子却不一样,他已经整整三日未曾说过一句话,现在甫一说口,嗓音就像是坏了一般喑哑难听,“圣上驾临,是应当行礼相迎。” 他又缓缓笑了,“只是今日身有不适,背上的骨头疼得很,怕是弯不下来腰。” 仆人一瞧,是了,薛二公子何时会将背挺得如此直?他快步走到夫人跟前,低声说着二公子的不适。 薛夫人脸上的喜悦之情变淡了些,侧头朝薛二公子看去。薛二公子正定定地看着她,好似许久未曾见过她一般。 薛夫人心中疑惑,但却突然心中一软,对仆人道:“那就扶二公子到后面去,见过圣上便下去休息。” 仆人将薛二公子推到人群最后方,刚刚站定,圣上的銮驾便驾临在了薛府门前。前头的人恭敬的弯下腰,特别是奴仆们,几乎要头着了地。 薛二公子虽然坐在轮椅上,人又在最后,却反而在这时目光直视,看到了那辆皇帝乘坐的銮驾。 也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薛远一身官袍,飒爽翻身下马,径自走到銮驾跟前弯身抬手,“圣上请下。” 周围的御前侍卫衣袍整齐,精神抖擞,黑甲禁军跟随在外侧,双目炯炯提防四周。 薛二公子目光在另一个自己身上沉沉看了几瞬,身姿、样貌俱是他的样子。但这尽职尽责对着皇帝效忠的模样,真是让他觉得荒唐可笑。 皇上未死,卢风之祸尚未危国,宦官之乱未曾霍乱朝纲,什么都没有发生,薛远也没有造反。 这里的一切让他陌生至极,他难以想象,这里的自己怎会对着皇帝效忠,成为连躺在病床上不见天日的薛二也知道的一条皇帝脚下忠心耿耿的狗? 銮驾打开,明黄色衣袍打了个滚,圣上递出手,被薛远扶着小心而下。 薛二公子从圣上的手上往上,毫不顾忌地直视圣颜。 圣上龙袍繁复,初春的日子也披了一道深色的大氅,他眉目温和又暗藏锋利,唇角微勾,正是一副爱臣如子的尊贵模样。 薛二公子直直看着,从圣上的指尖看到圣上的发梢。 年轻又娇弱,手段了不得。 薛老将军被扶着行礼:“圣上万安,得圣上驾临,臣万死足矣。” 顾元白扶起他,笑了笑,“这话薛卿不可再说。” 薛二公子还在看着圣上,身边的奴仆却推着他悄声退下,“公子,咱们先行去休息。” 摄政王眼眸一沉,却沉默得由着奴仆推动轮椅。 在他的记忆里,皇帝势弱,卢风可从来没把薛家父子俩从边关召回京城。薛二的腿他也没打断过,他是直接手起刀落要了薛二的命。 这辈子一切的不同,都是从这个本该早病死的皇帝开始。 薛老将军果然提出告归一事,顾元白瞧着他已两鬓发白的发丝,叹了一口气,终于准了奏。 看望完忠臣,顾元白便让众人在身后远远跟着,徒步和薛远在庭院曲径中漫步走着。 行到半路拐角,薛远突然咳了一声,提醒道:“圣上。” 顾元白弯唇,“还以为你能忍到多久呢,连两刻钟都还未到。” 薛远略有些委屈,“您早上可不是这样说的。” 顾元白忍不住一乐,拉着他走到一座假山后站定,让宫人在远处莫要上前,就推着薛远靠在了假山上。 薛远站得笔直,顾元白抬起双手勾住他的脖颈,主动送上了吻。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薛大人明里暗里的想要让顾元白主动,顾元白就让他瞧瞧什么叫二十一世纪的男友力。 亲软他的腿! 这个志向高远,奈何薛大人不是那么好腿软的,顾元白逐渐沉浸在唇舌交缠之间,在薛远忍不住扣上他的腰时,顾元白精准拦住了他的手。 “你不能动,”哼笑,“不是想要主动吗?今个只能我动你,你不能动我。” 薛大人面色一变,脱口而出:“还能这样?” 顾元白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又作势要解他的衣衫。薛远难得有些扭扭捏捏,看了看四周,“圣上,在这不好吧……” 一边说,一边飞速解着自己的腰带。 操。 顾元白哈哈大笑,他放开薛远,撑在假山上笑得停不下来,“薛九遥啊薛九遥,你怎么这么可爱。” 薛远腰带都解到了一半,见又被耍了,也不生气,直接用腰带缠上了顾元白的腰,把他勾在怀里,“耍我好玩吗?白爷,我得欺负回来。” 他正要靠近,天边却有一身闷雷炸起。顾元白噗嗤一声,“听见了没?老天爷都让你别动。” 薛远叹了口气,还是上前亲了一口再放开,为顾元白整理衣衫,两人一同回程,怕有雨落下。 果不其然,片刻后春雨落下,薛远将顾元白抱起跑到了最近的一处院落,“圣上在此等待片刻,我去带人拿些雨具来。” 顾元白从怀中抽出手帕,细细擦掉他脸上雨滴,笑着道:“去吧。” 薛远脚步匆匆地带着人走了,顾元白走到廊道上看着春雨,不知多久,突然听到木轮滚动之声。 顾元白侧头,看到坐在轮椅之中缓缓前来的薛二公子。 薛二公子的肩上也落下了雨水,好似刚从雨中而来。 顾元白瞥了他一眼,刚刚被亲吻过的薄唇微红,像是绿意春雨中的花苞,“这院子是林哥儿的住处?” 薛二公子余光从他唇上一扫而过,低头笑了笑:“正是,草民见过圣上。” 摄政王从外一路跟了进来,在密林之后,他瞧见了皇帝与另一个自己亲昵的模样。 他惊愕极了,几欲不信那人会是自己。 摄政王半生不近美色,瞧见男人女人都觉得腻味。褚卫颜色已经极好,但再好也是个男人,摄政王与褚卫是伙伴,不是床上发泄欲念的玩物。 薛老父亲三代忠良,无法接受他掌政,父母以死相逼,泪流满面,他只好托词自己有龙阳之好,与褚卫正是一对,皆不会留下后代,如今掌权不过是铲除奸邪,稳住顾氏天下。 这样的流言传出去之后,反而让他更为方便的把持了朝政。 好像摄政王是龙阳之后,就不会威胁到皇位似的。 摄政王觉得有趣,倒是想瞧瞧这些人知道他不是龙阳之后的样子。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真的会有成为龙阳的一天。 且还那般急切,亲个嘴都像是要了命,他哪里会这么着迷风月? “嗯,”顾元白淡淡应了,让人搬来了竹椅,“无事就回房待着去,瞧你在朕面前也不自在。” 薛二公子转着轮椅过去,突然道:“圣上,草民前些日子从道士手里买到了一本看手相的书,若是圣上不介意,草民斗胆想要给圣上看看手相。” 顾元白转过头,微微眯起了眼睛,审视地看着他,“你今日有些不对。” 摄政王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朝他伸出了手。 这一只薛二的手臂。 皮肉松垮,枯黄无力,没有丝毫强劲的肌肉。 顾元白低头看着他的手,摄政王含笑看着他,手坚持地抬着,这具废人皮囊维持不了长久的姿势不动,手臂已经不自然地颤抖起来,但薛二面上却很轻松,好像手臂的颤抖和痉挛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来人,”高高在上的皇帝转过了头,不容置喙,“将薛二公子带房里休息去。” 圣上身边的宫侍上前,强硬地要带他离开,摄政王叹了口气,收回了手。但在宫人推动轮椅的刹那,薛二公子却倏地往左侧一倒,在宫侍惊呼声之中重重摔落在顾元白的脚旁,那木做的轮椅摔坏了木轮,零碎的琐件顺着走廊滚落雨水之中。 混乱之中,薛二公子握上了圣上的手,匆匆一瞥他手心之相。 很快,他便被人扶起抬走,地上的东西一一被清理干净,顾元白抬起手,若有所思。 而被抬着回房的薛二公子捂住了脸,好似是觉得自己丢大了人。 “二公子,”家仆道,“小的去给您叫大夫,您今日还是别出去了。” 薛二公子放下手,笑吟吟道:“滚出去。” 明明是一副短命之相,问题果然是出现在这个皇帝的身上。 薛远带着顾元白回到了自己的房中,顾元白沉思了一路,“九遥,你弟弟不对劲。” 薛远沉下脸,“他冒犯你了?” 顾元白手指敲敲膝盖,“算不上,罢了,让人将他叫来。” 片刻后,薛二公子冒雨前来,他身后的奴仆撑着把油纸伞,但风雨还是将他膝前衣衫打湿,显出几分狼狈。 他膝上还放着一副白玉棋盘。 顾元白让人摆上棋盘,薛远阴着脸站在圣上身边,目光一遍遍从薛二公子身上扫过。 确实不对劲,往常的薛二被他扫上一眼都能尿了裤子,可不是现在这幅从容样子。 顾元白执白子,薛二公子执黑子,两人皆不说话,等落下五六子之后,薛二公子突兀道:“草民到底是看了圣上的手相,匆忙之下难免看错,否则又怎么会是短命之相?” 顾元白巍然不动,薛远却已一脚将薛二踹到了地上,面上却好声好气,“弟弟,你怎么连坐都坐不稳?” 薛二公子吐出一口带血的口水,撑着地上坐起,“弟弟一见到圣上就抑制不住仰慕之情,激动之下——” 薛远又是狠狠一下,薛二公子呼吸沉重,眼中泛着骇人血丝。 薛远蹲到他面前,轻佻地拍拍他的脸,又笑道:“林哥儿,再说错话,大哥都护不住你。” 薛二公子也笑了,“护好你他娘自己那二两肉吧。” 顾元白叹了口气,头疼,“薛远。” 薛远收敛神色,风度翩翩站起身,顾元白朝他笑笑,柔声,“我想吃梅花糕了。” 薛远缓和,“我去吩咐。” 等他走了,薛二公子才又抹去自己脸上的血,又戾气深重地低骂了两句,突然自言自语,“‘我’竟然这么宝贝他。” 不敢置信,另一个自己竟然会因为这一句话暴怒。 吃醋? 他竟然还会吃醋? 顾元白打个手势,侍卫长上前扶起薛二公子坐在了圣上对面,继续下着棋。 薛二公子一双黑眼珠死死盯着顾元白,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顾元白道:“你下棋的路数是薛九遥的路数。” 他执起白子,放在黑子的致命之处,眼皮撩起,锐利逼视薛二,“你是谁。” 他的目光好像是利剑,是要命飞来的箭矢。 摄政王在这种目光之中竟然浑身发热,直觉告诉他要是一个回答不好就会被这位帝王夺走性命,可偏偏就是这样,他的神经反而从头皮开始战栗,兴奋得蠢蠢欲动。 “圣上,您得先告诉我,薛九遥是不是您的男人?”他勾起一个怪异十足的笑。 顾元白面无表情看他。 薛二公子轻佻地朝他吹了个口哨,“您想要知道臣是谁,其实答案很简单。”他换了自称,双臂撑在棋盘上,强行拖着残废的双腿探过身,幽深眼眸越近,压低声音道:“臣名薛远,是您另外一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别问,问就是惊喜,沧桑抽烟.jpg 原本想休息一天的,结果发现没完结之前不安心休息,爬起来码字。 明天完结章! 第180章 番外十六 淡色的唇就在眼前,摄政王本想逗弄逗弄这个皇帝,想瞧瞧年轻帝王愕然惊怒的神色。哪里知道自己却先出了神,他最后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闭上眼,试探上前。 另一个自己亲吻这张唇的神情他还记得,究竟是怎样的珍馐美味,竟会让他如此喜欢? 是甜的,还是香的?唇舌交缠,难不成不嫌脏吗? 但他还没碰到唇,整个人就已被掀翻在地。全身上下开始泛起痛感,摄政王呼吸间稠黏热气喷出,血腥味从喉咙冲到口间,“您身边的狗真是一个比一个忠心。” 侍卫长警惕地看着他,剑已出鞘挡在身前。 摄政王咳嗽了几声,血沫从嘴里溢出,他擦了擦嘴角,竟然闷笑开来,“我都已好久未曾受过伤了。” 他的一举一动都给顾元白难以明说的熟悉感,结合他先前所说的话,顾元白已经有了一个荒唐想法。他让侍卫长退下,亲自起身走到薛二的身边,居高临下看他。 想要透过这层皮囊来看清里面的灵魂。 “出去。”良久,顾元白下了命令。 屋中的宫侍依言出去,甚至贴心地带上了门。顾元白撩起衣袍,弯身掐住薛二的脖子,“你刚刚是在做什么,想亲朕?” 摄政王诚实地道:“我原本是想的。” 顾元白冷笑一声,手下用力:“你是个什么东西。” “睡你的东西,”摄政王压低嗓子,“美人刚烈有趣,别有风味。” 顾元白冷眼看他,已经在薛二的脖子上掐住一道痕子。摄政王呼吸不畅,又接着说道:“但现在不想了。” 脖子上的手顿住。 摄政王咧开笑,即便皮囊平庸,现在也透着几分邪气,“倒也不是不想,而是这幅皮囊配不上碰你。” 他费力抬手覆上脖颈间的那只手上,触手温凉,倒比他这个流了血的人还要体弱的模样。 千金之躯,得需好好温养。 摄政王的思绪飘飞了一瞬,他总算找到自己比这个世界的薛远要好的一点了。至少他是万人之上,手握江山万里、珍宝无数,若说谁能让人享用天下好物,那必然只有他。 若是温养眼前之人,也怕是只有权势滔天如他才有办法。 摄政王的心情忽的有些愉悦,顾元白却突兀问道:“若说皮囊,子护的皮囊岂不是最配?” 没忍住,还是刺了一句。 这个人说自己是薛远,虽然离奇了些,但顾元白却下意识想到了原书中的摄政王薛远。 顾元白拥有了他的薛九遥,拥有了薛九遥的现在以及未来,但偶然也会在意若是没有他的存在,薛远会同褚卫在一起的事。 一想到这件事就格外不舒服,但这件事还没法说出口,因为根本就没发生过。 摄政王眉头一皱,难不成这皇帝占着“他”的宠爱时还对褚子护怀有旖念? 原本愉悦的心情沉下,“褚子护?” “圣上,您还年轻,”摄政王好声好气地道,犹如长辈教导小辈,“不免会被皮囊所迷了眼,您或许觉得褚子护的皮囊配您,但依臣看,他却不比薛九遥来得高大威猛。” 说着还叹了一口气,“倒也无需念着那冰块脸。” 一边贬低着褚卫的容颜,一边低调夸赞着自己。 摄政王不免在心中埋怨另一个自己。 怎么连一个男人都制不住,还让他有心去想其他的男人? 不听话就身体力行的让他听话,绑住腿捆住手,这么简单的道理还不懂吗? 顾元白一怔,随即古怪地上下打量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摄政王悠悠道:“这天下除了薛九遥,莫约也没人能配得上你了。” 顾元白听明白了,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薛二一眼,将门外的人招了进来。 摄政王的目光追随着他,想要在他身上找到能让另一个自己爱上的点。看来看去,身子骨弱了些,容颜太过,双眉倒是好看,唇色淡了些。 天下美人何其多,摄政王更是阅人无数,皇帝的样子在他眼中无论怎么看,都不免有些寡淡。 顾元白察觉到他的目光,侧头,双眸投来。 好似黑白水墨漫上颜色,黑眸淡唇猛得迸入眼中,缤纷散在眼底,只留个活生生的他。 过了片刻,圣上已经走了出去,摄政王却忡愣在原地,低着头,无措看向自己胸腔。 顾元白在廊道里站了片刻,出神了许久,远处的脚步声踏水而来,他抬头一看,薛远带人正疾步如飞,身后人的手里除了雨具之外还有膳食。 “怎么在这里站着?”薛远大步走上廊道,衣摆下方已被雨水浸湿,“好粘人,走了这么一会儿就想我了?” 顾元白朝他翻了个白眼,薛远笑了两声,哄着,“我现在全身寒气浓重,不好多靠近你。这雨估摸要下到入夜,这会也是午膳的时候了,你先趁热用膳,我去换身衣服。” 顾元白好好地点了点头,“不急这一时,等你换好衣服一起。” 薛远压下嘴角,佯装镇定地咳了一声,“也好。” 他匆匆回房换好衣裳,回来牵着顾元白的手一同用膳。薛二缓缓爬上轮椅,转着滚轮出了房门,静静看着他们逐渐远去。 等到前方两人身影不见之后,他才动身,慢腾腾地跟了上去。 薛远正趁着喂饭的空偷偷占着圣上的便宜,刚刚亲了一口就看到了门外薛二不动如山看着他们。 薛远与薛二对视了一会,薛二儒雅地笑了笑,说话却粗俗不堪,“亲的舒服吗?” 薛远没有当即生气,而是转头朝顾元白笑了笑,心底翻滚的煞气藏得严实,“圣上,您先用着膳,臣去同臣弟说一说话。” 顾元白轻拍了拍他的手,“去吧。” 薛远起身,笑着推着薛二的轮椅离开。一刻钟之后,他又换了一身衣服湿气浓重地赶了过来,身上的血腥味被洗得干干净净,不让顾元白瞧出丝毫不对。 顾元白心知肚明,但也装着不懂,他淡定地吃着饭,“九遥,过些时日你可要和我去拜祭宛太妃?” 薛远郑重:“好。” 从剧痛之中醒过神的摄政王下意识开始咳嗽起来,可咳了两声就觉到了不对。 外头成群的仆从恭候,小心翼翼:“大人,可需要小的们进去伺候?” 房里雕梁画栋,熏香宜人。摄政王翻身下床,健壮的胸膛半裸,双腿完好有力。 做了一场梦? 摄政王在原地站了半晌,泪烛晃动,在墙面上打出一道光影。 褚卫被邀进薛府时,便见到摄政王正在月下独酌,桌上桌角已经是一片狼藉空壶。褚卫面色不变,走到桌旁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水。 他与摄政王闷闷喝了好几杯,摄政王突然道:“褚子护,先帝逝世的早,我只记得他叫做顾敛。” 褚卫淡淡地应了,“正是当今圣上的叔父。” 摄政王喝酒的手又顿住,良久才举杯一饮而尽,“你可知道,若是他没死,天下又是另外一幅样子,而我又是另外一幅样子?” 那个天下太平,没有接受过磋磨。朝廷命官活得踏实,没有在他手底下战战兢兢的模样。 褚卫难得笑了,“大人这是还没从梦中出来?” 酒水饮尽,莫名有些惆怅,摄政王摩挲着酒杯半晌,才道:“或许吧。” 还好只是个梦,还好梦中只有那短短几日,不至于让他沉溺其中。 摄政王站起身,抬头看见明月,心中油然升起兴致,高声道:“明月昭昭,江水迢迢。” 念完这两句,他却突然卡了壳,失笑摇头,拎起酒壶就走。 明月昭昭,江水迢迢,若是他当真心悦了一个人,定要给他如此多的喜欢。 ——全文完—— 第167章 番外三 黝黑的泥土翻滚,一耙子下去,刨出了一丛丛圆滚滚的黄东西。 顾元白眼睛缓缓睁大,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些土豆。 身旁的薛远惊叹地和他说道:“圣上,虽然土豆养不活了,但这些番薯看起来却很是不错。” 顾元白:“……唔。” 土豆和番薯长出地面的秧苗并不一样,顾元白见过这两种作物。但他已经在大恒待了整整十四年,现代的记忆实在太过遥远,远得土豆和番薯的秧苗有什么不同他已经区分不出来。 他明明记得南侧种的是土豆,北侧种的是番薯,为什么现在却不一样了?还是说这两种高产作物的种子被他搞混了? 还是农户搞混了? 顾元白往玉米地中看去,颗颗饱满的玉米被包裹在绿叶之间,散发着可口清香。玉米还是对的,顾元白心里有了几分安慰。只是尴尬的是,他这四个月来一直以为土豆的种子死了,身边的人也跟着他一同这样认为。顾元白前些日子都已在思索怎么快速将番薯和玉米的种植方法推广全国,甚至想好了要吃烤番薯、地瓜干、番薯饼、糯米果子和麻团……他还想让人将番薯做成番薯粉,结果出来的不是番薯,是他早就放弃希望的土豆。 番薯的产量要比土豆好上一些,但要说能做出来的美食花样,还是土豆多。 但顾元白一无准备二没想到,猝不及防之下只能看着满地的土豆发着呆。 薛远还在说个不停,“圣上快瞧,这些番薯的块头真是一个比一个大。” “……”顾元白顿了片刻,幽幽地道,“是啊。” 农户没见过土豆和番薯,为了以防这几样作物和未来的样子不一样,也为了保密,顾元白没和他们描述过这些东西长成后的模样,也没告诉他们这些是什么。 估计现在除了顾元白,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些土豆就是番薯了。 站在身后的枢密使眼睛不眨地盯着地里,嗓子里吐话也不再连贯,“圣上,光这一块地挖出来的番薯莫约就有了两三石的量……这要是、要是整整一亩地都是这样的量这样的个头,岂不是一亩便能高达几十石?” 周围人倒吸一口凉气。 嘈杂声顿起,少许跟着顾元白前来看新作物的大臣们三三两两谈论了起来,眼睛盯着土豆不放,嘴中一个接一个“番薯”,“这番薯也不知道吃起来如何,容不容易饱腹”,“外头一层泥,洗了后可是当果子生吃?” 顾元白揉了揉眉心,吩咐人去捡起几十个土豆,撑起笑问身后的大臣,“诸位卿想知晓这……番薯怎么吃?” 臣子们恭敬行礼,按捺不住好奇,“圣上,臣等失礼了。” “田福生,派人将番薯送去御膳房,”顾元白深吸一口气,温和地道,“让御膳房的人注意着点,切记,番薯上若是变绿若是生芽,一定要将这些地方挖去,不能吃入肚中。番薯皮需削掉,此物可用做烧菜、熬汤之用,也可代麦穗做饼。朕跟你说几种方法,你让御膳房按这个来做……” 等他说完之后,心中惆怅,土豆的姓名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没了,自此以后,酸辣土豆丝都要变成了酸辣番薯丝。 田福生一字一句不敢忘记,“小的这就去准备。” 薛远也听得认真,“圣上,番薯好吃吗?” 顾元白回头看他,肯定地点头,“味道十足十的好,无论做素菜还是配荤,都是上饭桌的好东西。”他想了想,厚着脸皮平静地道:“不输土豆什么。” “那臣就有福气了,”薛远笑了,“天下百姓也有福气了。” 满地的土豆一个紧挨一个,极易让人升起丰收的快乐。顾元白带着众人经过土豆地,来到玉米地之前。 玉米已经被掰下放在地上,层层堆积得老高,顾元白伸手从上方拿起一个,亲自拨去玉米的外衣,金灿灿的玉米一暴露在众人面前,众人便愕然,愣愣地看着这漂亮如同玉石做成的果子。 “这东西,朕称呼其为玉米,”顾元白动作轻柔地将玉米上方的玉米须扯下,前头金色之中略微泛着白意的玉米头更加清楚地露了出来,“这东西软糯香甜,无论是烤、炸、蒸、煮皆好吃,米粒可入菜,也可代粟米,用处多得是。来人,拿些去让御膳房蒸上,也好让诸位卿家尝上一尝。” 众位臣子谢恩,顾元白笑了笑,“相比于这两样东西的味道,朕更注意的却是它们的亩产多少。这些异国来的种子太少,一亩地都不到,但诸位卿也亲眼见到了,即便不足百粒种子,种出来的东西却决然不少。” 众人回首,就见左右两方分别堆着一堆小丘高似的玉米和“番薯”。 若是一亩地中都是这样的数量,那可是要比粟亩多了许多!就算“番薯”和玉米的味道不好,但只要吃不死人,那么就是好东西,只是不知饱腹感如何,种起来又麻不麻烦。 臣子们心中暗思良多,但欣喜兴奋还是大过于担忧。得了圣上允许之后,他们小心翼翼地去碰了碰玉米和“番薯”,那副神态,好似是对着自家刚出生的孙子,既喜爱,又生怕一不小心弄坏。 过了片刻,田福生跑过来请圣上传膳,顾元白问了问,发现玉米已经蒸好了,索性直接让人先呈上蒸好的玉米。 玉米含了水之后更为饱满漂亮,热气在丝缝中萦绕。蒸出来的玉米要比煮出来的更要香甜些,一放到面前,香甜的味道就飘到了鼻端,顾元白闻着这陌生又熟悉的香气,不由舒展开了眉心。 等圣上动了嘴之后,其他人才试探地尝了尝玉米的味道。清甜的味道甫一入口,就不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牙齿刺破米粒,汁水甜而不腻,吃起来着实好滋好味。产量如此之多的作物味道竟然这般的好,这真是出乎预料。 众人心中不禁对接下来的“番薯”味道更为期待。 等膳食摆上来了之后,他们一尝,不由眼睛一亮。 其中有些大臣人已老迈,牙口不好尝不了玉米,顾元白特地吩咐,让人将这些老臣所用的土豆炖得更加软糯,汤汁锁在土豆之内,比纯吃炖肉可要香得多。 这一场午膳吃得宾主尽欢,等臣子请辞时,还有老臣来同圣上偷偷请求,求问圣上可否匀些“番薯”给他们。 顾元白笑着摇摇头,“这些都要为明年留种,待明年你们就能吃上这两样东西了。” 这日之后,朝中重臣就记下了玉米和番薯这两个名字。两种作物还未发行,就已被人隐隐约约的知晓,私底下都期待着明年的春季,耐心等着朝廷的放苗。 * 冬日之后,春日缓慢而来。 这一年的二月份,朝廷的“番薯”种子和玉米种子沿水陆两路运往各地,今年的种子数量不多,各地方官府都咬紧牙关希望能多要来一些种子。各地送往京城的奏折八成都在哭诉,但不够也没办法,总量就只有这么多。 同年九月,“番薯”和玉米的亩产量达到了让大恒人震惊的程度。 越来越多的人将之视为神仙赐予圣上的食物,只因圣上爱国爱民,勤恳仁厚,将大恒治理得条条有理。 长生牌竖起,庙宇之中百姓踏足。上香时诚心诚意,只想着让圣上长命百岁。 能吃饱的百姓越来越多,百姓们心中感慨万千,想要感恩圣上让他们吃饱了肚子,但他们什么也不懂,只能去求佛祖神仙,想要圣上身体安康,只要圣上长久了,盛世也就长久了。 * 上元节那日,顾元白同薛远低调出了宫。 人影晃晃,他们二人走在其中。时光好似没有在顾元白的脸上留下痕迹,薛远看着他的时候,偶尔也会闪过几分复杂的神色。 顾元白的展眉或是微笑,仍然像是闪着细碎的星光。花灯比不上半分,草木甘为陪衬。 他越发霁月清风,但大了他两岁的薛远,却已经开始认识到时光的残酷了。 “怎么这般看我?”顾元白含笑抬头看他,揶揄道,“傻子。” 薛远不由抬起手勾过他鬓角的长发,绸缎发丝从手中划过,薛远眉间闪烁,良久才道:“我曾在北疆日连那的地盘上留下一份东西。” 顾元白好奇,“什么?” 薛远摇了摇头,去牵住他的手,“等你发现的那日就知晓了。” 顾元白莞尔,与他缓步在灯影之中走动。 薛远一身玄袍,让他近年来越发沉下去的气势更加逼人。他陪在顾元白的身边时,就像是心情不虞的大老爷在陪着自己那人人觊觎的宝贝。 顾元白一想,不由笑得更深,他侧头看着薛远。这个世界无疑是眷顾薛远的,即便他的眉间已经有了深深皱眉带来的严厉皱褶,但他仍然俊朗,挺拔。时光给他带来的不止是年龄,还有沉积下来的风采。 浓茶散发香气,宝剑脱去剑鞘上的华光。本质悠长的滋味更盛,已经不需要其他的东西去做无用的青枝绿叶。 顾元白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时辰。 等他们二人走到桥上时,京城的四处忽而升起了数百盏孔明灯。这些灯光暖黄如星,霎时之间成了一条四散的星河。 桥下响起惊喜的欢呼和赞叹,人人抬着头去看漫天炫亮的孔明灯,繁星点点,人生百幕,这一幕从眼睛映入心底,打下一道道深入记忆的光。 薛远也在惊讶地抬头看着孔明灯,顾元白忽的咳了一声。薛远瞬息低下了头,着急朝他看去。 顾元白的唇角带着丝丝缕缕欢喜的笑,察觉他的视线后,才含笑回头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1 薛远顿住,眼中只有了他。 顾元白抬手,温柔地在他眉心点了点,“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2 北风来得冷,雨雪下得大。承蒙你将如此多的情意放在我身上,我愿与你牵手一起走下去。 顾元白知晓薛远已经等这句话等很久了。 而他们也在一起十五年了。 时光缓慢,但骤然回头去看时,却发觉快极了,快到过去的那十五年的时光,与彼此的快乐回忆占了绝大部分。 若不是薛远一年比一年的爱他浓重,以顾元白的多疑性子来说,他不会相信原来世上真的会有这样浓烈又纯粹的爱意,有这样数年如一日的坚持。 他笑着催促,“说话啊。” 薛远有些僵硬,长久未曾有过的手足无措再一次地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他张开嘴,舌头却开始打结。 圣上的双眼,比背后的孔明灯还要明亮。 薛远艰难捋直了舌头,磕磕巴巴道:“我一直在牵着你。” 顾元白低头看看两个人的手,薛远下意识握紧,顾元白笑了,“那就牵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诗经》的《国风·唐风·绸缪》 2出自《诗经·邶风·北风》,这首诗的主题说法不一,一说是“情人相爱,愿在雨雪中一同相伴归去”一说是“卫行虐政,百姓俱祸,相携离去”,本文用了第一种说法。 古代篇章马上完啦 第168章 番外四 顾然少年老成,自小就已对许多事看得格外通透。 他的生父乃是瑞王爷的幺子,瑞王爷年纪大了,家中儿女成群孙儿遍地,他没有精力去管教幼子的一举一动,顾然的父亲便长成了成日里花天酒地的庸才。 顾然自小便聪慧,他也想同父亲亲近。但父亲一次次的荒唐行为却彻底让他小小的心寒了下来。母亲诞下他而死,父亲不看重他,顾然慢慢便沉默了起来,养成了不出风头、不展露人前的性子。 顾然虽不受注重,但他却并不难过。他喜欢看书,府里的先生才华横溢,虽教导他们这些小孩的东西不深,但顾然却好似天生就会读书一般,《千字文》不过两遍便记了下来,但他没有跟旁人说,只是试着开始看起一些简单的书籍。 有次两位先生相伴而来,他们看上去很激动:“北疆大胜……将军凯旋……” 顾然有些好奇,他不出声地在窗口边听着廊道上的先生对话,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圣上的事迹。圣上和他父亲完全不一样,年纪轻轻已皇威远扬。先生们讨论圣上的口吻恭敬、畏惧,但又崇敬,顾然渐渐的,在心中想到,圣上好厉害啊。 顾然慢吞吞地下了学,开始期待着第二日还有人能接着讲讲圣上波澜壮阔的故事。 但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少,他还是主动去找了先生,在先生惊讶的目光之中坐在了一旁,仰着脸问道:“先生,圣上……” 先生便滔滔不绝了起来。 这一年,顾然活泼开朗了许多,厉害的人总会激起旁人的一腔热血,即便顾然是个小小的孩童,也不免向往起亲眼看一看圣上的英姿。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宫里派来了太监,在各宗亲府中挑选孩子送到宛太妃身边讨巧。顾然向来对这种出风头的机会能避就避,但等知道宛太妃便是圣上的母妃之后,他想都没想地就站了出来,跑到了宫中来的太监面前,认真地道:“我会泡茶,会穿衣,会认字,我可以给太妃念书。” 太监讶然看着他,随后当真让人拿来了一本书,顾然一字一字照着读了,不认识的字便坦然道:“我见过就不会忘了。” 身旁的瑞王爷重新将目光放在这个小孙子身上,好像头一次认识顾然那般。 顾然平日里低调,好像偌大的瑞王府没有这号人一般。但他也大胆极了,想要什么便出手,无论是问先生还是跑到宫中太监面前,旁人从他身上看不到一丝胆怯和羞意。 他只知晓去做,只余从容二字。 顾然果然被带往了宛太妃身边,与他同行的还有五个孩童。宛太妃是圣上的母妃,顾然尊敬她,敬爱她。既然来到宛太妃身边的目的是为了照顾宛太妃,那么顾然自然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他为宛太妃读书,这是几个孩童中没人能比得过他的一点。这几个孩童自然聪慧,但却没有顾然堪称过目不忘的本事,太妃也因此而记住了他,时常看着他笑着与身边贴身的大宫女道:“皇帝也爱读书,前些年的时候,宣政殿的烛光日夜不灭,还得我去叮嘱才能得以有片刻休憩。” 顾然悄悄竖起耳朵听话。 大宫女笑了一下,道:“圣上爱书便渊博,天下被治理得如此繁华,也不枉费咱们圣上的一片心血。” 宛太妃的神色闪过思念,顾然心道,太妃既然想念圣上,那又为何不见见圣上呢? 宛太妃也说道:“我也想见一见皇帝了。” 大宫女为难地低头,在宛太妃耳边说了什么。宛太妃怔怔,片刻后笑了起来,“你说的是。” 她收起了思念,但眉眼间的神情却更加难过,只压在心底不说。顾然看了一眼大宫女,继续低头读着书。 接下来一天天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宛太妃的心气好像彻底没了,身子散发着腐败与枯萎的味道。等她开始躺在床上厚,那大宫女终于慌乱地派人去通知圣上了。 宛太妃厉声道:“不准!” 但她的声音太过微弱,只有顾然听见了。顾然看着满屋的人脚步匆忙,于是从凳子上下来,平静地道:“太妃说不准派人去。” 屋里猛得静了下来,大宫女前来劝道:“娘娘,您不想瞧一眼圣上吗?” 她说了许多,宛太妃心底的渴望迸发。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那没有颜色的容颜上好像也有了生气。 顾然却不知为何有些悲伤。 圣上很快便赶了过来,这是顾然第一次见到圣上。圣上风尘仆仆,颜色憔悴,顾然忽的激动起来,他大声道:“皇叔来了!” 圣上匆匆在他身上瞥过一眼,便冲进了房屋之中。 哭泣、悲戚、逝世、惊慌。 那段日子昏沉得不见天日。 顾然被接到瑞王府中,瑞王问他圣上现今如何。顾然看到圣上晕过去了,但他却是低头,冷静道:“孙儿不知。” 圣上现在的情况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瑞王爷没说什么,只是再次探究地看着顾然。顾然面色不动,心底却是忐忑,良久之后,瑞王爷挥手让他走了,顾然踏出房门时,好像听见瑞王爷在同身边的人低声说道:“此子不同寻常……” 顾然身在府中,不知晓外头的消息。府中的一些小子嫉妒他被挑选到宛太妃身边的殊荣,一次次的拿些不入眼的手段来烦顾然。顾然不在乎这些,他只是有些担心圣上。 圣上醒来了吗?宛太妃下葬了吗? 又过十几日,罩顶的阴云忽地被烈日驱散,瑞王爷派人来找了顾然,他在顾然面前哈哈大笑,痛快地拍着大腿,“王立青啊王立青,你总算死了!” 顾然静静地听着。 瑞王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圣上昏迷数日的事你是不是知道?” 顾然顿了顿,耷拉着眼皮,还是那样的语调:“孙儿猜到了。” 瑞王爷定定看着他好久,开口同顾然说了圣上将计就计逼出黑手的一事。顾然听完后不禁露出了笑,这就是圣上啊。 顾然从来不觉得自己特殊,也并不觉得自己讨人喜欢。但同其他人被领着进宫,隐约知晓圣上要做什么之后,他却后悔起自己不讨人喜欢的这一点了。 宫中规矩严苛,但圣上对待他们这些小童却很是宽容。顾然在这儿还和因着北疆一战而闻名天下的薛将军薛远说起了话,这将军看着吓人,说起话来却是还好。尤其是说到圣上,薛将军眼底的自豪和喜意遮掩不了,顾然喜欢一切喜欢圣上的人,他尊敬这位将军,只是觉得薛将军说话好像有几分深意似的,他听不懂。 那之后,便是如同梦境一般,顾然被圣上带入宫了。 顾然晕晕乎乎,他不是为了自己被圣上选中而高兴,但也是为了自己被圣上选中而高兴。这其中说起复杂,心中的雀跃只想着:全天下最厉害的人,就要成为他的父亲了? 这个人要成为他的父亲了! 从此圣上便成了父皇,父皇待顾然极好,顾然也从没有好好的给人做过儿子。圣上学着做一个好父皇,他就学做一个好儿子。 一次,顾然夜中做起了梦,他又梦到自己回到了河北避暑行宫,见到了大宫女劝解宛太妃压住思念的那一幕。他不由走到两人面前,耳朵靠近,听到了大宫女说的话。 大宫女说:“圣上万般忙碌,行宫与京城只数日便可来回。圣上身体不好,若是当真思念您自然会来。但若是不来,您这想念只会成为圣上的担子,您不说,才不会让圣上劳累。” 宛太妃沉默地收起了念头。 顾然心中一股怒意升起,他在一旁大喝宫女:“大胆!” 但这一声刚说出来,他便从梦中惊醒了。顾然惊慌失措地去找了父皇,同圣上说着自己梦中的事情,说一说那个大宫女的古怪。 圣上的神情缓缓变了,他压抑地握紧了拳头,几分痛苦和悲哀显露,“然哥儿,父皇知道了。” 但顾然却觉得父皇早就知道了。 他被宫侍送出了宫殿,薛将军同他一起走了出来,口气冰冷道:“你让他难过了。” 顾然茫然抬头看他。 薛将军低下头,那双沉如深潭的眼眸好似能吞噬人心,他警告道:“下不为例。” 顾然看事通透并不是胡说。从这一日之后,他便隐隐约约从父皇同薛将军的身上看出了什么。等父皇他们长久的征战西夏回来之后,这样的隐约感觉变得更为明显。 薛将军对父皇来说是特别的。 父皇对薛将军来说是唯一的。 时间越久,他们之间的独特便越发的弥久留香,顾然想通之后,遵循父皇的意思,将薛将军看做母妃而待。 只是薛将军每次看到他一脸孝顺的样子总会表情扭曲几分。 “殿下,”身旁的小伴读跑过来,白嫩嫩的脸上是糕点上的残渣,“您又在想什么了?” 顾然回过神,平静地道:“议哥儿,你怎么这么能吃。” 褚议乖乖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拿着手帕擦过手脸,“回殿下,今日是侄儿过来讲学,我怕侄儿饿了,才去送了糕点,只是侄儿不吃,我就给吃了。” 顾然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从褚议的身旁往前方看去,正对上名士褚卫的眼神。 褚卫同他行了礼,顾然礼貌点了点头。 褚议小大人一般地叹了口气,“侄儿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了。” 顾然若有所思。 小孩子总是长得格外的快,薛将军重走丝绸之路回来时,顾然已经像是抽条的绿柳,一下蹿得老高,等到番薯和玉米遍布全大恒时,顾然已经快要立冠了。 身边的伴读也跟着长大,开始入仕为官。这成长的一路上有诸多的诱惑和坎坷,可父皇将顾然保护得很好,顾然的心性也非一般的坚定,天家无亲情,那也只不过是那些人不是他的父皇。 但过分的是,等他立冠之后便被扔去了监国,眼睁睁地看着薛将军将他的父皇拐到了北疆去。 父皇和薛将军在北疆待了三个月,等回京的时候,父皇似笑非笑,薛将军面色却是难看又僵硬。 顾然请安时,偶然听到了父皇和薛将军的对话。 “薛九遥,你说的那份大礼呢?” “……” 父皇哼笑了一声,逗趣的意味浓重:“自己放的地方自己都找不到了,偌大的一个草原,你埋东西的时候都不想一想。” 薛将军闷声道:“反正那片都已是圣上的地盘,东西就埋在圣上的土地之下。” 父皇笑开了。 薛将军在外,是高深莫测喜怒难辨的枢密使。对着父皇却永远像是年轻的毛头小子,顾然笑了笑,走出了宫殿。 这次父皇和薛将军外出前往北疆,并不是为了玩乐,而是因为北疆契丹出了内乱,父皇等这次的内乱已经等了许久,在游牧人的地盘上兴建学院传教他们大恒话,用互市的繁华来提供游牧人一切想要的东西,这一切的一切,注定了游牧民族的今日。 大恒出兵,整治了因为内乱而混战的边关,大恒的骑兵一扫雪耻,让游牧人好好见识到了这些年来大恒的成长,随着胜利连连,游牧民族开始有人投降。 父皇所说过的话一个接一个的实现,可是脚步从没有放缓。他曾跟顾然说:“我还有许多想要做的事,但很多却做不完了,这些事需要交给你,然儿,望你不要让为父失望。” 顾然行礼躬身,郑重道:“儿子晓得。” 父皇曾经说过,要让扶桑付出代价。 要让扶桑说大恒的话,以为自己是大恒的人,要让王先生后悔,成为他们扶桑人唾弃的罪人。 顾然记得这个,父皇若是没有做到,那么他会接着做下去。 * 顾然娶妻生子之后,顾元白开始琢磨起退位的事情了。 皇帝当久了对谁都不好。顾元白身子骨不行,更需要在年纪大了之后好好地养上一养。顾然已有贤名,他是一个很好的接任者。 但退位的决定,并不是那么好下。 站在权力巅峰几十年,说一不二几十年,骤然要将位置拱手让给年轻人,顾元白也有些不舍和惆怅。 但他已经掌权够久,到了该放手的程度了。 顾元白开始做起了准备,他相信自己,却不是决然相信顾然。他需要在退位之前将皇权压低,抬高文官集团和武官勋贵的权力,使其和皇权三方平衡。若是以后的皇帝不是一个好皇帝,那过度集中的皇权只会对大恒造成灾难。 政事堂、枢密院和监察处同样需要整改,制衡一道已经融入了顾元白的骨血之中,就像呼吸吃饭一般自然。 他需要考虑的太多,一个国家换了主人的事情也太过重大,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 顾元白已不年轻了。 但他却像是醇香的美酒,仍然动人、温和。长久的身居高位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说不出的尊贵和威仪。 这样举手投足的大气,丝毫不因时光的流逝而褪去半分。 这一日,顾然和薛远一同从外走来时,便见到书房紧闭,田福生面色古怪地候在书房之外。 薛远上前,就听到书房内的圣上冷声道:“给朕滚!” 田福生低声:“是新一任的状元郎。” 薛远静静地朝他竖起了手指,田福生噤声。 田福生老了,听不清书房内的内容,但薛远还能听清。 薛远侧着耳朵,鬓角处染上几分白霜。他长久不露声色的面容已经激不起波澜点滴,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叹了口气。 他上前推了推书房的门,光亮从门缝中穿过,散落的灰尘在光线中沉浮。 借口有秘事禀报的状元郎正在焦急得同圣上表达着心意,浓郁的爱意让他甚至忘记了生死,直到身后推门声响起,才把他拉回了现实。 薛远从门缝中进了书房,又轻轻把门阖上。 顾元白坐在桌后,面上满是怒容。薛远的视线仔细地从他身上扫过,确定他全然无事,才移到状元郎的身上。 状元郎红着眼睛瞪着他,嫉妒和火气交杂,狠狠道:“逆臣!” 圣上若是都能看上薛远,又为什么不能看上他? 状元郎年轻俊朗,除了官职大小外自认不输薛远。圣上退位后就要同这位枢密使大人同游山水,这一次面圣有可能就是人生之中最后一次见到圣上的机会,满腔爱意再也忍不住,宁愿死也想要圣上看一眼他。 薛远被骂了一声“逆臣”,他还未说什么,圣上手边的茶碗就已被扔出,重重砸落在状元郎的身上,“滚下去!” 状元郎的表情痛苦的狰狞,他含恨看着薛远。 薛远已经很少亲自动过手了。 他在官场之中练就了一副永远面不改色的神情,该笑则笑,看起来很是风度翩翩,是个好说话的君子。但骨子里的暴戾从未从他身上离开,他仍然会暴怒,会用残忍的手段出口心中的恶气。 在圣上面前,薛远没有动状元郎,他笑看着他被宫侍带走。等下值之后,他便回了府,端坐于书房之中派人请状元郎前来。 状元郎来了,薛远抿了一口茶,撩起眼皮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坐。” 昏暗之中,他鬓角的白霜都已被遮掩。只剩下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座高山那么巍峨。 等状元郎坐下来之后,薛远便笑了笑,起身走到状元郎身后,掌着他的脑袋狠狠往桌角上撞去。 一下又一下,状元郎的惨叫声无人理会,鲜血崩了一桌,从尖角流了一地。 过了很久,薛远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该高兴,你碰到的不是几年前的我。” 当日状元郎一身鲜血,被人抬进了马车之中后后门送回了府。 薛远做事早已不漏破绽,但这次他却故意漏了些马脚,借此警告那些想要打他圣上主意的人。 从始至终,都没人能越过薛远走到圣上身边。 顾元白听完这个消息后倒是笑了,夜间与薛远相拥,取笑道:“多大的人了,竟然还跟个醋桶似的。” 薛远轻轻在他头顶落下一吻,岁月静好地搂着他,“我已生出白发了。” 顾元白即便是被时光所爱戴,但也不可避免的有了几根月光渡过的银丝。 薛远勾起他一根银丝,与自己的交织在了一起,“都已相伴到如此,哪里还能容人插入?” 顾元白双眼一弯,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 他在心中悠悠地想。 一辈子啊,就在大恒过去了,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篇章完!之后就是现代啦 第169章 番外五 田福生眼含热泪, 他小心翼翼地脱去圣上的鞋袜,裤脚层层卷起,脚腕处肿起来的大包就落入了眼中。 圣上脚踝本就纤细, 一旦肿起就显得可怖得很。薛远低头看了一眼, 眉头一皱,心道不好。 顾元白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 不到片刻,就有匆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张绪侍卫带着御医进来为顾元白疗伤, 在他们身后, 是一进门就跪倒在地的薛将军。 薛将军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心中荒凉一片:“圣上,臣请罪。” 两名御医洗净了手, 小心翼翼地去碰顾元白的脚, 这脚如同玉石雕刻的艺术品一般,此时受了这些伤,两名御医看着都不由皱眉,有些无从下手。 “薛将军请什么罪?”圣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薛将军颓败地道:“圣上在臣府中受了惊吓, 龙体受了伤, 臣万死难辞其咎。” 顾元白道:“朕倒是觉得巧。白日和亲王派人给朕送了一碗鹿血, 却被小厮不小心洒在窗前。深夜就有恶狼循着血味探进了朕的院子, 还是在人人都睡着、侍卫们也疲倦不堪的时候。更巧的是,朕偏偏在这个时候醒了,还正好遇上了这两匹狼。薛卿,朕都觉得这是天意了。” 薛将军额头的汗珠滑下,又是深深一叩头。 薛远跟着跪在他父亲的身后,圣上沉默不语时, 整个房中都落针可闻,守在这的侍卫摸着腰间的大刀,看着薛府人的目光冰冷且凶狠。 先前顾元白让薛远抱他,那是对薛远的下马威;现在说的这一番话,则是对薛将军的下马威。 薛远跪在地上,脸色阴沉。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但偏偏就这么巧的发生了,若是知道不可能,薛远都要怀疑是圣上算准了那两匹狼深夜会出现在院子里,所以才故意出现在那里的。 深更半夜,薛府却一片骤亮。和亲王的小厮连同薛府的奴仆跪成一片,张绪侍卫长沉着脸和属下们一个个盘查。 一炷香后,张绪侍卫派人压着满脸惊慌的薛二公子到了圣上面前,他自己则上前几步,侧耳在圣上耳旁小声说着事情经过。 顾元白眉头一挑,瞥了薛二公子一眼,又悠悠放了下来。 薛二公子是个蠢货,知道自己今天不被允许面圣之后就嫉妒死了薛远。府里的那些狼都是薛远养的宠物,狼群被薛远训得听话极了,每日饭点都知道跑到薛远的院中邀食。今日圣上下榻薛府,薛远没有时间喂食狼群。薛二公子就升起了一个坏主意。 深夜趁着众人熟睡时放出两匹狼,让饥饿的它们自己跑去薛远的院中,它们没肉吃,就会咬人,如果将薛远咬伤了,薛远那厮明日就不能面圣了。 到时候薛府唯一健康的儿子就剩下薛二公子,薛二公子这么想了,还真的就这么干了。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饿了一天的恶狼半路就被鹿血的味道吸引,直接拐到了顾元白这里。 真是个蠢货,顾元白心想。 但这样的蠢货放在薛将军的府里,他还是挺喜欢的。 顾元白挥退了闲杂人等,才让张绪同薛将军说了事情经过。这样丢人的事一点点被圣上身边的侍卫说了出来,薛二公子的脸色涨得通红,简直无地自容。 薛将军的呼吸逐渐粗重,他眼睛瞪大,直直盯着二子不放。 薛远冷笑出声。 良久,薛将军仿若瞬息之间苍老了许多,他憔悴无比地朝着圣上一拜,“臣多谢圣上体恤。” 将其他无关人等都驱走,至少这可笑的事不会被传的众人皆知。 顾元白这个时候反而和颜悦色了起来,他叹了口气,道:“薛卿,何必如此?既然朕知道这只是一个巧合,自然不会多做追究了。” 圣上肿起来的脚腕就在眼前,看着就触目惊心,薛将军不敢多看,每看一眼都是内心的谴责。他目中含泪,铿锵有力道:“臣幼子犯下如此大错,圣上想要如何惩罚都是理所当然,臣不会有半句怨言!” “臣未护好圣上,臣同样有罪,”薛将军两行热泪流下,“养不教乃臣之过,臣也甘愿受罚。” 薛远客气道:“狼是小子的狼,小子自然也有罪。圣上如今崴了脚,若是需要,小子可陪侍在圣上左右,听候圣上的调遣。” 三人之中,唯独他的语气淡淡,薛二公子听他说完这句话,竟然抖了一抖,差点被吓尿了裤子。 这等腌臜事捅到了圣上面前,已经让人两股战战,再怎样的请罪也不为过,只要能让圣上不厌弃薛家,薛将军什么都能做。 当他听到薛远的话时,立刻认识到这是一个重获恩宠的机会,先前圣上还专门派宫中御医来为远哥儿医治,这岂不是说远哥儿已得了圣上另眼相看? 薛将军紧跟着就道:“臣这犬子笔墨纸砚不可,但一身的武艺却尚可入眼。圣上如今腿脚不便,犬子虽比不得宫内侍卫,但至少也能出一把粗力,圣上若是不嫌弃,那就让犬子进宫陪侍圣上吧。” 薛远笑着的嘴角一僵,顿时显出了阴恻恻的弧度。 圣上恶劣极了,他装作思索的模样,片刻后才面勉为其难道:“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吧。” 田福生及时道:“薛将军同两位公子快去歇息吧,圣上也该安置了。” 待人走了,顾元白才缓缓靠在了床上,方才御医正在为他上着药,每碰一下便有刺痛感袭来。御医眼观鼻鼻观心,一心一意、片刻不敢停,顾元白就一直忍到了现在。他靠着床架,见人没了,才忍耐不住地闷哼一声。 薛远已经走至了门外,却还是听到了这一声闷哼。他不由回首看了一眼,床帐挡住了圣上的容颜,但圣上的双手却紧抓着身上的衣衫,将那身属于薛远的绸缎衣裳捏出一道道深长的皱褶。 圣上从头到脚都在忍耐,葱白的指尖也透露着克制之意,即便疼得厉害了,也只是隐忍地绷紧了手指。 薛远眉头倏地皱起,他移开了视线。 这衣服他还得穿,可别给抓坏了。 第二日,同薛府离得不远的大臣家都得知了圣上昨夜宿在薛府的事。 常玉言一大早就上了薛府的门,他精神奕奕地拜访了薛远,硬是拉着薛远前去拜见圣上。 他们二人来时,顾元白正坐在椅子上被御医按摩脚踝肿处,白皙的小腿微露,足底踩在御医的膝盖之上。 屋内阳光欠缺,御医需要亮处才敢按压,因此他们就坐在院落之中,旁边的大树刚刚吐出绿芽,阳光照在圣上的身上,白得跟发光了一样。 薛远和常玉言进来时需要通报,侍卫背对着圣上和御医围成一个圈,可人墙终究不是墙,薛远和常玉言遥遥一望,就什么都看到了。 常玉言甫一看到这幕,就如同被烫到一般连忙低下了头,他不敢抬头,脸上发烫。 内侍前来通报,顾元白从刺痛中回过神,他朝着二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耐地压紧眉目,“不见。” 御医时不时就会放下手再将手心搓热,然后重新覆在脚踝之上,顾元白的额上泌出一层层的薄汗,细汗被宫侍贴心擦去。过了不知道多久,御医小声提醒道:“圣上,还需热敷一刻钟的时间。” “嗯。” 热巾帕覆在脚踝处,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顾元白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等一刻钟过去之后,御医为他撤下巾帕,田福生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他穿着鞋袜。 田福生低声道:“圣上,昨夜薛将军带着薛二公子进了祠堂,用家法将薛二公子惩戒的半死,听说事后薛大公子又拿着棍棒进了薛二公子的房间,再出来时,薛二公子已经断了一条腿了。” 圣上浑不在意的样子,也不知听没听得进去。等田福生为他穿好鞋袜时,顾元白才睁开了眼,缓缓站直了身。 侍卫长担忧上前,“圣上,臣抱您上马车?” 顾元白失笑道:“朕能自己走过去。” 昨晚让薛远抱他那是下马威,如今朗朗乾坤之下,他再让人抱着那不是丢人吗? 薛府远没有皇宫那般大小,顾元白走得慢,但也是稳稳当当地走到了薛府门前,宫中的马车已经备好,薛府一家上下前来恭送圣上。薛老夫人得知了昨晚发生的事,此时脸色蜡黄,颤颤巍巍地跪地给顾元白行了一个大礼。 顾元白耐心地受完了她这个大礼,才缓步上了马车。 常玉言看着圣上离去,面色复杂失落。圣上前两次待他是那般的亲厚,今日却像是没看到他一般,没有给予他半分神色。便是拜见也被拒了,陡然之下的落差让常玉言几乎要绷不住面上端方如玉的君子微笑。 “薛远,”患得患失,“你是不是得罪了圣上?” 圣上因为薛远而不想见他,这是常玉言唯一能觉得好受的原因了。 薛远闻言,头顶青筋一突:“闭嘴。” 回到宫中后,顾元白顾不得休息,第一件事就是处理两日堆积的政务。 大恒朝有十四个府,二百四十个州。大大小小需要上禀到圣上手中的奏折并不多,但也不少,政事堂的大臣们会先按着各府州、急缓、类别进行区分,重要的需要圣上亲自处理的事送到顾元白的桌上,一些小事且繁琐的他们将会处理,并将处理好后的奏折互相批阅,再由特殊的人送到监察处的军政部中检阅。 三道程序下来,再加上圣上偶尔也会去政事堂抽查,所以政事堂中的大臣也是勤勤恳恳,很少有奏折从监察处退回来重批的情况。 但顾元白批改奏折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很大的不方便。 地方上的奏折因为远在千里,更加不敢失去圣上的宠爱,因此同顾元白上折子时总喜欢拍马屁,彩虹屁一拍就是好几页,文章写得锦绣添花,顾元白真正想要了解到的要点反而一笔带过,含含糊糊地总是说不清楚。 关于地方官员政绩评定的改革,顾元白早就有了章程,奏折的改革在其中必不可少,待到新一批进士选拔.出来之后,一些派往地方的人就可以从基层开始改变。 奏折的呈现最好有个模板,他们只需要在模板上填下自己的治下的数据就好,这样如果形成了统一的习惯,不止是官员政绩清晰可明,全国上下的行政机关都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工程量,效率将会大大提高。 “田福生,”顾元白揉揉眉心,精力不济,“给朕煮一杯浓茶。” 很多时候,随着王朝的延长,皇上受到的掣肘就会越多。 开国皇帝时的军权和皇权生机勃勃,初代皇帝拥有掀桌子的能力,他们手里有兵,有打下天下威压,他们的改革可以自上而下。然而随着王朝的衰老,皇帝手中的权利就会变得越来越少。 大恒的土地上攀附着错节盘根的豪强世族,这些地方豪强势力强大,兼并土地违法犯罪,有些甚至草菅人命,这就是古代的黑.势力。中央怎么能忍得了地方?他们占着数万亩的良田、农户,有些与官府勾结,有些甚至把持了官政。 世族与世族牵连,一根藤上能牵扯一片污泥。 皇帝不止要平衡好官僚集团、宦官集团与军权勋贵的平衡,也要对付这些豪强。 这样的局面,只能用强硬的手段打破,再重新构建顾元白的秩序。 顾元白知道大恒朝周边有敌国觊觎,也知道境内某些不安定的因素。 而境内的因素,就有他的一些放纵。 他故意放过了权臣卢风的一些残部,对他们的逃亡视而不见,就是因为顾元白留着他们还有用。 可能在一些人的眼里,他这个皇帝坐的岌岌可危,这个天下即将迎来动荡。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顾元白就在等着这场动荡,甚至在背后隐隐推动着境内的变动。他将卢风的残部赶到了他想要他们去的地方,打算借此动荡拔掉大恒国体内扎得最深的一部分毒瘤。 他打算借着敌人的力量,来踏平豪强世族的土地和财富。 等敌人们踏平了豪强世族之后,顾元白会用最仁善的名声,去接手那些陷入敌人手中的土地、农民、金银。 他会用站在道德最高点的王师的名义,去将这些残暴贪婪的反叛军一网打尽。 李保太傅道:“我怎可直视圣颜?” 李焕叹了口气,只觉得全身都在隐隐作痛,他努力侧过脸,手指碰了碰腰间的香囊,香囊里面装着的是圣上的发丝,他只好退一步问道:“爹,那你总该知道圣上今日与你说话时咳没咳嗽吧?” “并无,”李保太傅道,“行了,你莫要问了,快回去躺着去。” 李焕被赶回了房间,他躺在床上,幽幽叹了口气。 “爹怎么这般粗心。” 圣上让他爹进宫,他爹却连圣上的身体都不知道关心,这样蠢的爹爹,竟然是他李焕的生父。 李焕无奈地摇了摇头。 送走了泪流满面的李保太傅,宫中又迎来了面色不善的和亲王。 顾元白接见了他,和亲王硬邦邦地站在圣上的身前,语气也硬得犹如石头,“圣上让臣办的事,臣给办好了。” 会试第二天就下起了阴寒的春雨,恰好和亲王进宫询问宛太妃事宜,顾元白瞧见他讽刺的嘴脸就觉得不爽,就让堂堂和亲王去派人煮姜汤,连接两日给贡院中的考生送去驱寒。 圣上面带笑意,风月无比的面孔上如美玉暇光,他伸手端起瓷杯饮茶,“和亲王办事总是让朕放心。” 和亲王没忍住冷笑出声。 和亲王善战,也善带兵,亲王这个封号是先帝因他的军功而赏,现在一个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皇家人被圈在京城里办这种小事,顾元白都知道和亲王大概是要恨死他了。 但兵权兵权,怎么可能掌握在一个皇子的手中,更何况这家伙还是不喜欢他的兄长,不占嫡字也占了长字。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最后是个bug,木头不可能被留存那么多年的,这里就bug一下哈。 接下来就是现代啦!期待期待,我好期待!平行世界摄政王等现代篇章之后会再写一两章,ps:原文摄政王没有经历过爱情,薛远只会爱元白啦 第170章 番外六 “白哥怎么还在睡。” “好像不舒服,我给他请过假了,咱们先走。” 门声关闭,狭小的房屋又陷入一片黑暗之间。 顾元白在被窝里睁开眼,无神看着天花板。 在薛远怀里缓缓死亡的感觉还存留在心头,薛远的热泪打在脸上,哽咽在耳边。顾元白撑着最后的意识看他一眼,下一刻就在宿舍中醒来。 不是飞跃云层而下的时刻,而是变年轻了,重回大学。 像是曾经所经历的那些都是一场梦一样。 宿舍门又打开响起,舍友操着一口京味儿走了进来,“我今儿没课,你要是难受我陪你去医院。” 顾元白从黝黑的床铺上伸出一只手,“来根烟。” 十分钟后,宿舍阳台。 顾元白靠在墙壁上,眉眼耷拉着,颓败又沉默地抽着烟。 室友小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纳闷:“怎么了这是?” 顾元白没说话。 小四上下看了他一圈,“不是吧白哥,抽个烟都能这么帅?” “等着啊,我拿手机去给你拍张照,保持这姿势别变。”脚步声远去。 顾元白拿烟的手有些细微的颤抖,他猛吸一口,烟雾入肺的感觉清楚又明晰,手臂上还有被他掐出来的青紫印子,一切的一切都证明着此刻的真实。 难道之前都是一场梦吗?毕业,以后,跳伞和大恒,都他妈的是梦? 不可能。 顾元白的手更抖,小四从屋里跑出来的第一眼就被他打颤的手给吓到了,慌里慌张地掐灭他手中不断抖落烟灰的烟,抓着他就要往楼下冲,“赶紧的,上医院!” 顾元白被他拉着下楼梯,白墙和楼道在眼里打着圈。在回来的第一时间顾元白就去网上搜了《权臣》和原著《摄政王的掌心玉》,可他妈的这会根本就没有这本书和由书改编的网剧。 什么都没有,如果没有这本书,那是不是就是没有大恒没有顾敛没有薛远? 顾元白不敢去印证。 如果之前发生的事是真的,按理说多活了一辈子回来还发现自己变年轻了应该是一件惊喜的事,但顾元白却不想要这个惊喜,不仅不想要,他甚至还在害怕。 害怕到大夏天的嘴唇都在颤抖,苍白没有血色,舍友已经被他吓得去街上拦车了。 他死了但却没死,那薛远怎么办? 薛远跟着他死了,他一个人在黄泉上没看到他怎么办? 顾元白脑子发胀,只有烟味能给他保持一分清醒。他从舍友手里拿走烟,推开面前的医生,走到吸烟区蹲了下来。 小四紧跟着他跑出来,“操啊白哥,你能不能听点儿医生的话?” “听什么?”顾元白扯唇,“抽血拍片还能干什么?我精神上的问题,冷静冷静就行。” 小四想了想,也跟着蹲在了旁边,“行吧。但你得给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了?” 顾元白双指夹着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修长,骨节突显,皮肤光泽,看着就有十足的力道,也十足的年轻。 这不是一双老人的手,也不是小皇帝白皙而纤长的手。 “我失恋了。”他最终收紧了手,侧头朝着小四说了这么一句。 * 顾元白把自己关在酒店颓废了三天,终于还是被舍友给挖了出来。 他没什么精神,看着有些慵懒。老朱一巴掌拍到他背上,毫不留情嘲笑:“顾元白啊顾元白,你他妈还会有失恋的一天?” “失恋就失恋吧,你怎么还能这么废呢?你这看上去比失恋严重多了啊,”另一个舍友摸了摸下巴,猜测,“你被绿了?被甩了?对方条件得多优秀才能甩了你啊。” 顾元白轻飘飘地一个眼神看了过去,老朱和舍友不知为何浑身一抖,下意识立正站直:“我错了!” 他们心中丢人,这也太怂了吧。 顾元白收回眼,好好的一个大帅哥却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舍友几人对视一眼,尽力讲着学校里的趣事,突然道:“隔壁系一个学体育的同学前两天晕倒了,醒来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闹着说要退学。” 几个人兴致缺缺,“退了吗?” “没退成,”舍友道,“但他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学校准备给他休学一到两个月。” 顾元白提不起兴趣,“去哪儿?” 小四嘿嘿一笑:“cs实战俱乐部。” * 顾元白一身迷彩服,裤子塞在马丁靴之中。他扛着彩弹枪,从枪林弹雨之中走了出来,黑发被汗水浸湿,锐利的眉眼沾染着烽火味,全身干干净净的,没有一处彩弹。 “6啊,”俱乐部的工作人员笑着给他递过来水和毛巾,“战绩牛逼,要先去洗个澡休息休息吗?” 顾元白低头解开着手上的黑色指套,下颔线条帅气利落,眉眼在阴影之下,说话中并没有因为战绩好看而带上愉悦,“先来包烟。” cs实战的基地就在郊外,四处都是树,乍一看好像是在山林之中。顾元白玩的时候投入进去了情绪,把满腔的不甘和痛苦随着奔跑和彩弹射了出去,这会已经是一身沉闷汗意。 热气飘散,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四处看了看,工作人员主动带他去了能抽烟的地方。 这个俱乐部顾元白以前也来过,但在大恒待过数十年之后,这些细小的记忆早已被忘却,甚至连舍友的脸在他眼中都陌生得很。 想到这,他压下眉眼,无声把烟放在了嘴里。 吸烟区旁边就是工作人员的区域,顾元白冷峻着脸抽了半根烟,偶尔一回头,在那片区域里看到了一个正在弯腰放下沙袋的人。 这个人看上去很年轻,肌肉却很是有力而强劲。他的身上穿着白色背心,背心已经被他身上的汗意和工作染上了脏污的痕迹,倒不嫌得邋遢,反而是男人味十足,迎面直冲上来的荷尔蒙能熏红人的眼。 顾元白掐了烟,收回了眼睛。一旁的工作人员跟着看了一眼,笑眯眯地道:“这是咱们俱乐部新招收的临时工,是本地大学的学生。年纪不大气势倒是吓人,昨天刚来的时候我们还以为是砸场子的,保安都要出来了。但还别说,这小哥真的能干,几十个沙袋没一会儿他就能搞定。” 顾元白随意应了一声,手插在兜里看着外头的景色,心道要是薛远在这,薛远也是这么厉害。 这么一想,刚刚发泄完后的痛苦又升了起来。他难掩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转身大步往休息室走去,坚硬的马丁靴在地上响亮十足。 这位客户看着不好招惹,气势冲人得很。工作人员跟他说两句话就已经有些嗓子发颤,这会儿不敢跟上去了,闲得没事又走到工区前面,跟里面正在搬着沙袋的人搭着话:“帅哥,你这也太拼了吧,别人三天才能干完了活你今天就干完了,你很缺钱吗?” 临时工长了一张很帅气的脸,瞧着甚至有些花心,这样的一张脸配这样一副完美身材,工作人员心中啧啧不停,这要是缺钱还不简单吗?光着膀子往街头一站,分分钟就有富婆上门。 “缺钱,”临时工喝了几口水,汗珠从结实的脖颈间滑落,他的眼神深邃,好像穿过了墙壁看到了远方,“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要用钱买装备,买飞机票。 他要去挖顾元白上辈子的陵墓。 去找他的爱人。 * 舍友们尽心尽力地带着顾元白浪了一天,但失恋的人太可怕了,上一秒刚露出点笑下一秒就能沉下来脸,舍友们彻底放弃,晚上带着顾元白奔进酒吧就把他压在吧台边椅子上,“白哥,最后一个项目了啊,醉酒消愁,你使劲喝,尽管喝,我们去玩,回来你要是不喝醉我们就把你灌醉。” 顾元白踩着脚蹬,脊背微弯,五彩斑斓的灯打在他的面孔上,他随意点头,“去吧。” 舍友叮嘱了两三句才走,快要进舞池时转头一看,不由感叹:“白哥怎么越来越有味道了。” 老朱闻言跟着转头,“吓人的味道吗?我现在一看到他冷脸就犯怵,失恋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小四背着手摇摇头,深沉道:“智者不入爱河,谈恋爱影响了白哥拔枪的速度,不值得不值得。” 舍友们互相看了一眼,一起涌进了舞池。 吧台处,顾元白点了几瓶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他并没有烟瘾和酒瘾,这样能麻痹神经的东西顾元白从来没有迷恋过,但这几天的烦闷、复杂,也好像只有这种办法才能让心里舒服一点。 过了一会儿,酒保递来了一杯酒,笑着朝左方示意,“先生,这杯那位……” “不喝,”顾元白斜靠着吧台,敲了敲桌子,带了几分命令语气,“退回去。” 酒保下意识紧张:“是!” 刚端起酒杯时额角已经留下冷汗,为什么见到这位客人就有种想要下跪磕头的冲动? 顾元白静静坐着,看着眼前的灯红酒绿。现代的娱乐方式是古代怎么也比不上的,但他现在却觉得孤独,觉得寂寞。 灵魂空荡荡,万物不相关。 他没忍住又低头从烟盒里拿出了一根烟,长烟在手指之中转着圈,顾元白恍惚几分,深吸了口气,把烟叼在嘴里,不准备点上。 今天已经够多了,保重身体健康这一点已经深入顾元白的灵魂。 左边有人走过来搭讪,笑着的声音挺好听,“帅哥,送你的酒不喜欢喝?” 顾元白动了动牙齿,低垂的烟头就顺着力道嚣张地对准了来人,不耐烦道:“滚蛋。” 来人笑意尴尬一瞬,“别这样啊,聊一聊天……” 吧台后面突然响起酒杯摔碎的声音。 顾元白回头去看,只看到一脚黑裤腿的画面。他眯了眯眼,从嘴里夹出了烟。 酒吧的保安服是一身黑,像这样的场合,保安都要求长相端正身高一米八。刚刚那一眼顾元白没看清这个打碎酒杯的保安长什么样,但腿挺长的,应该很高。 他这幅冷淡的模样终于让搭讪的人退开了,顾元白低头喝了一口酒,听着不远处拐角里的训斥。 酒保有些气急败坏:“你才来这兼职了两天,就打坏了五个酒杯。大哥,你还想不想要工资了?” 另一个人不发一言。 酒保的语气突然就有些胆怯,又强撑着气势:“……算了,酒杯的钱我会跟主管说从你工资扣掉,你现在要是没事那就赶紧走。” 过了一会,酒保和这个保安从拐角处走了出来。顾元白随意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保安比他想象中得更高些,也更要帅上一些。棱角分明,穿着保安服也像是穿着一身昂贵西装,身形高大,将衣服撑得鼓鼓囊囊,是很讨混迹声色风月男女喜欢的长相。 有点眼熟。 是上午cs实战俱乐部的那个临时工。 第171章 番外七 顾元白眼睛一拐,对着酒保勾勾手,“加个冰块。” 酒保小跑上前,后方高高大大的保安往顾元白脸上随意看了一眼。下一秒重新看了过去,一眼接着一眼。 这两眼看完,保安的脸色就难看了下来,脖子一扭转过了脸,脖颈紧绷着,喉结死咬着,好像多看了这两眼就跟出了轨似的。 但等他走到黑暗里之后,还是没忍住继续看。顾元白低头拨弄着酒杯里的冰块,眼睑上一片古井无波的阴影。 薛远看着他差点一头撞到墙上,反应过来之后脸色青白变化。吧台这里的阴影处也有个保安站在这,自来熟地道:“哥们,那客人帅吧?” 薛远脸色扭曲到狰狞,硬邦邦地道:“我没看他。” 自来熟的保安嘿嘿笑了,“就那个正在喝着酒的,个子高挑的帅哥。才在这坐了一会儿就被人搭讪了,估摸着还有人要上。” 薛远压了压帽子,薄唇紧抿。 自来熟的保安和他唠嗑了几句,突然想起:“你守哪片的?怎么还不过去。” “你过去,”薛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上一秒还只想着去挖心上人的坟和心上人死在一起,这会却脚步怎么也动弹不了,“我和你换换。” 话一说完,他自己都生了怒火,恨不得收回刚刚那句话。 顾元白穿回来之后,发觉自己的桃花运好像好了不少。一个接一个地搞得他不耐烦,他端着酒走进黑暗一角,正要靠着墙蹲下来,脚底就踩上了一只脚。 旁边有人闷哼一声。 “不好意思,”顾元白收回脚,“没事吧?” 薛远站得直挺挺,鼻尖都是这个人身上的酒气,这是喝了多少酒,不怕伤身吗?他念头一转,他娘的这个人喝多少关你什么事,敷衍地应了一声。 这里的位置隐蔽,顾元白的眼睛在黑暗中只能看清一道更黑的人影,这道人影隐隐约约传来了汗味,离得这么近,对方浓郁的男人气息轻易将顾元白包围。顾元白扯了扯领口,不太适应地往旁边走了一步。 但很奇妙的不想离开,这些天以来难安的情绪好像找到了港湾,或许是因为此刻的黑暗带来的安心。 突然有人冲了过来,“让一让,去下洗手间。” 手里的酒一不小心全洒了出来,顾元白沉着脸从怀中掏出纸巾,递给身边的人,“抱歉,洒了你一身。” 黏糊糊的上衣贴在身上,薛远反而大松了一口气,“没事。” 转身就要离开这个诡异得让他走不动路的人,这家的工作得辞了,小皇帝还等在陵墓中等他践行诺言,他却在这莫名其妙地多看别人两眼? 这两眼对得起元白吗? 没想到让他心烦意乱的客人也跟了上来,“我会同你的主管说明原因。” 薛远脊背的肌肉群又紧绷了起来。 顾元白一路跟着他到员工换衣间,薛远打开自己的衣柜,回头看了他一眼。顾元白正靠在门框上,长腿交叠,低头打着火。 火光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地跳跃着,眼角垂着,鼻梁高挺,张扬恣意的长相。 和小皇帝完全不一样,可薛远却有点紧张。他双手放在腰带上好一会儿,“咔嚓”一声,才解开了铁扣。 衣服包裹下的上身强壮,白色背心也被金黄的酒业打湿在身上,薛远正要卷起白背心,身后就传来声音,“身材不错。” 顾元白随口夸了一句。 薛远冷静地深呼吸一口气,这里的人怎么都这么不知羞耻? 衣服半脱不脱,腰腹处露着,火烧一样难受,泛着痒意。顾元白低头玩手机,像是平淡地炫耀,“我男朋友身材也很好。” 男朋友? 薛远在脑子里扒拉扒拉,知道了这三个字的意思后心情突兀变得奇差无比,甚至隐隐怒火中烧。 一声清脆声响起,地摊货上买来的背心无意识地被他撕碎成了两半。 顾元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被这个保安敏锐地捕捉到了,先前还像是害羞的样子,现在却含火带气直直瞪了回来,“你有男朋友还看别的男人?” 顾元白哑口无言:“不是吧,弟弟,哥哥只是随意看你一眼。” 人鱼线再漂亮,再性感,都不如他男人的好看。 他脸上写了一行“你没什么可看”的无趣表情,薛远被这表情气得理智全无,满脑子全是:老子还比不过你男朋友? 双手搭在裤腰,先意识一步地将拉链拉到底,顾元白顺声音看去,就看到两条大长腿加一个黑色内裤边。 裤边上还有几根调皮的带卷的毛。 “……艹,”顾元掐灭烟,转身就走,休息室的门被他大力摔上,“你他妈有病吧!” 顾元白冷着脸走远,室友给他打了电话,“白哥,你在哪儿呢?” “马上回去,”他死死压着眉,语气风雨欲来,“回去再说。” 舍友刚要说好,就发现电话已经挂断了。面面相觑,这是生气了? 顾元白压下刚刚看到的那幕,咬牙切齿地心道变态。 长得帅身材好就能为所欲为了? 他飚着冷气来见了舍友,“走。” 舍友立刻紧张,犯怵,“好好好走走走。” “白哥这是怎么了?”宿舍里的老三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犹如皇帝身边的太监,“哥,谁惹你生气了?” 顾元白太阳穴一鼓一鼓,“你想给我报仇?” 老三精神一振,“报他丫的!四打一撸袖子就上!” 顾元白余光一瞥,就见熟悉的变态又顺着走廊走了出来,正左右四处看着,有点着急的模样。 他身上新的工作服外套大敞着,里头破破烂烂的白背心跟玩情趣一样,结实的胸膛和腹肌隐约,脑门上还有一层汗。 汗珠子在暧昧的灯光下像散发迷人气味的蜜糖。 “变态,”顾元白小声骂着,“露上瘾了。” 舍友们没听到他的这声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嫉妒羡慕:“操,现在一个酒吧安保要求都这么高了?” 身边有男声遮不住兴奋和羞涩:“哇——gay圈天菜啊。” “又高又帅,看起来很野,天呢,表情好凶,我腿软了。” “……”顾元白眼皮猛跳,埋头就往外走,预感不好。 他的预感太准了,没走两步就有人追了上来,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周围偷窥的视线猛地热烈翻倍。 顾元白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顾元白,这里是现代社会,你是社会主义好青年。 耐着性子回身,不忘抽回自己的手,“有事?” 薛远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明明心里眼里全是顾元白,永远只会爱顾元白一个人,但刚刚看这个人要走却慌里慌张地追了出来,追上后看他排斥自己的动作,又烦躁得自找难受。 说话就带出了不爽:“门口乱,我送你出去。” 顾元白冷下脸:“不用。” 快步离开,窃窃私语声钻进耳朵里,“这帅哥也好帅。” “感觉不好接近……” 香水味、烟酒味被抛在身后。顾元白被热风一吹,瞬间清醒了过来,去马路边上拦车。 薛远默默在身后跟着,凶神恶煞地吓走了几个想要去跟顾元白要联系方式的人,藏在酒吧门内看着他。 人群来来往往,几乎没人注意到站在这里偷窥外面的薛远。 薛远不适应现代的生活。 他好像是孤零零的一根风筝,线头随风飘着,居无定所,茫然无措。 没人牵着他,没人拽着他,一切的人、事、物都陌生得很。他们说的话薛远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高楼大厦,钢筋铁泥,像是困笼。 压得薛远快要挺直不了腰。 顾元白打到了车,让舍友们先上去。舍友招呼他上车的时候,他却突然迟疑了起来。 不由自主转过头朝酒吧看去,什么都没有。身后舍友惊叫声响起:“白哥躲开!” 摩托轰鸣响起,飞车党从路边飞逝而过,顾元白及时被一个人拉住,然而两人平衡不稳,相接摔在了地上。 薛远下意识护住顾元白的重点部位,遭受重击的手臂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顾元白脸色一变,瞬间爬了起来,拉开车门把舍友拽了下来,扶着保安帅哥就上了车,“师傅快点,去医院!” 车尾气一喷,司机师傅中气十足:“十分钟到!” 薛远疼得满头大汗,汗珠子打在睫毛上,他从雾里看着顾元白,疼痛远去,越看越觉得悸动。 但一想陵墓里孤苦伶仃的小皇帝,一盆冷水浇来,火苗结了冰,薛远冷硬地抿起唇。 薛远,你不是人。 心上人死了,你活着,你活着还看着别人。 “没事,别怕,”顾元白同司机说完了话,急得有些不像他,“应该是脱臼,到时候得疼一下。” 先前奋力护住他的保安帅哥这会却冷着脸,淡淡道:“哦。” 一副撇清关系的样子。 顾元白安抚的表情一僵,抓着司机背靠的手指发白,“刚刚谢了。” 薛远眉峰拧得能夹死苍蝇,“你别多想,我只是……”在脑海里找出一个词,“学雷锋。” 车里的气氛微妙又古怪,司机师傅加足了马力,果然在十分钟之内到了医院门口。 把薛远送进了骨科门诊,顾元白站在走廊上,显而易见的烦闷。 左眼从刚刚开始就跳个不停,他疲惫地靠在墙上,等着人出来。 一个小时后,薛远裹着石膏走了出来,顾元白睁开眼睛,几天几夜没睡好的红血丝渐深,“好了?” 薛远看了他良久,“嗯。” “辛苦了,”顾元白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医药费已经交过了,你救了我的这一下,工作应当也要耽误了吧?这几天好好休息,耽误的工资我会翻倍赔你。” 薛远:“不要。” 顾元白揉了揉眉心,好声好气,“你白天打一份工,晚上还有一份工,应该很缺钱?不用不好意思,这是你应该得的钱,是我对你的赔偿和感谢。” 薛远嘴角压低,“我说不要就不要。” 顾元白沉默看他,气氛凝滞起来。 薛远想起了酒吧里那些试图搭讪他的男男女女,他们都会问他要微信,据说这是撩骚的第一步,薛远从来不屑于这样的东西。 顾元白一头黑发已经凌乱,他从座椅上站起身,“如果你想要了,可以随时联系我。” 薛远脱口而出:“你想要我微信?” 你想要撩骚我? 顾元白却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上方写着他的名字和电话:“不用这么麻烦,上方有我的联系方式。” 说完,他顿了顿,对救命恩人竭尽最后的耐心笑道:“再次感谢你,如果我的话让你不舒服,那么我道歉。” 顾元白朝着保安帅哥风度翩翩地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到医院门口,正要分别时,薛远突然道:“我不需要你道歉。” 不需要顾元白回话,他就不停顿地继续道:“我救你是我的事,不需要你赔。” 说这话的保安帅哥冷酷到了极点,让人挂不住脸。 顾元白的风度翩翩快要忍耐到破碎。 “你要是真的想赔,”薛远突然卡壳了,在顾元白疑惑的眼神当中,他不自在地偏过脸,身姿僵硬得如同木头人,“……把你微信给我。” 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一个“我”字,已经成了气音。 控制不住。 嘴里的话脱口而出,说了就恨不得狠狠揍自己一拳。 在顾元白惊讶的眼神之中,保安帅哥的耳朵慢慢红了,红意顺着脖颈喉结往下,羞耻又忍耐。 “……到底给不给。” 作者有话要说:给了你电话就够了啊薛狗。 第172章 番外八 两个在古代待了几十年的人捣鼓了五六分钟才成功加上了微信。 顾元白把薛远送上了出租车,车子一动起来,薛远面上的冷静神色瞬息支离破碎,他攥着手机的力道好像在攥着什么宝物,嘴角扬起的笑有几分僵硬,失而复得的欣喜和酸涩充斥心头。 没有原因的高兴,觉得满足。 他生疏地找到了刚刚加上的微信号,想了想,遵循着记忆中的规矩,严肃地发过去了一个消息。 ——你好。 顾元白手机响了一声,打开之后:“……” ——还有事没说? 薛远皱着眉,不知道怎么回。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瞧他一眼,乐呵呵道:“小伙子,回女朋友消息呢?” “不是女朋友。”薛远抿直唇,面无波动地将手机塞回裤兜里。 心里不断地想:顾元白顾元白顾元白。 疯狂回忆以往和心上人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小皇帝在等着他,黄泉道上没见到他得多难受。 这么一想,又沉默得弯起了背。 痛苦,感觉背叛了心爱的圣上,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死亡。 顾元白耐心等了一会儿消息,结果对面的救命恩人好像完全忘了这一回事。他黑着脸将手机塞回了兜里,走了几步又拿出来,情不自禁打开救命恩人的头像,偷摸点进朋友圈。 对方的朋友圈干干净净,只有一个三天前发的消息,配图是一张拉面店的优惠,配字:转发即可享受八点九折,并赠送一杯可乐,限时不限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哦! ……是真的穷。 真的穷的薛远已经回到了出租屋,用完好的单只手烧了开水,开水泡泡面。 出租屋狭小潮湿,只放着一张床一个桌子一个凳子,暖壶碗筷摆在桌边,一箱方便面吃了一半。 学校宿舍虽然便宜,但对打工不便,薛远也不喜欢和别人住一块。 泡面霸道的香味传了一整个屋,薛远吃完了饭,把口袋里皱巴巴的纸票拿了出来。 他用不惯手机转账,也不觉得那些是钱。票子在裤兜里团了一天,除了几张红的,其余各个五彩缤纷。 薛远珍惜地把票子单手捋平放在铁盒里,等这个铁盒满了,就够他找到顾元白的钱了。 理完钱的桌子上只剩了张干净的名片,薛远看着这张名片良久,意志和想法来回拉扯,空气中红烧牛肉面的香味萦绕鼻端,闻久了就有了些油腻。 联系。 不联系。 没等薛远纠结完,他突然想到这个人说过的话,他有男朋友。 他的男朋友身材还很好。 桌角发出咯吱一声老旧声响,薛远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脸色铁青地握着桌子出气。 他想压住莫名其妙的情绪,但却不受控制地焦灼起身走来走去,最后一把捏起了名片,牙齿咬紧地看去。 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他这么左右为难,一见到他薛远就好像不是薛远,困兽一般挣不开绳索。 这才只见过一面而已。 名片上白底黑字分明,联系电话上方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顾元白。 * 顾元白的学校在市中心,等他堵完车到校门口时,舍友早已回了宿舍。 宿舍是晚上十二点闭门,现在是十一点半,顾元白还有闲心在操场小跑了两圈,再悠然往宿舍楼里去走。 手机震动,顾元白眼皮一跳,瞬间想起了之前主动打招呼又主动不理人的救命恩人。他打开一看,果然。 对方稀里糊涂发来了一句问话。 ——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句话说得好玩,顾元白心想,谁他妈知道你是谁? 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让人心里憋了一肚子的气。 顾元白很有涵养的回了个微笑的表情,又加了一句“你是谁?”。 薛远看着他发过来的小黄脸微笑,眼中开始酸胀。他想对他笑吗?他也想看到他的笑。 又想起了他有男朋友这回事。 他有男朋友…… 薛远脸色沉了下来。 顾元白,这个人也叫顾元白。直觉告诉薛远这个人就是他的小皇帝,但他的小皇帝看起来却像是不记得他的样子,他甚至都有了男朋友,男朋友还不是他。 这个人是小皇帝的转世? 他给薛远的感觉,揉眉心的小动作都和爱人一模一样。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薛远都会为他再次怦然心动。 只有这个灵魂能让薛远再次爱上。薛远能活几辈子,就要和顾元白在一起几辈子。即便顾元白已经交了男朋友,已经不记得上辈子和他的情意,他也要让顾元白再次想起他,爱上他。 追他,把他从他的男朋友手里抢到手。 ——我叫薛远。 屏幕亮起,顾元白随意低头一瞥,却猛得僵在原地。 薛远等了良久也没有等来反应,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果然一转世就不记得他了。他强打起精神,“打错了,应该是霍远。” 这具身体就叫做霍远。 顾元白心头的荒谬和狂喜被一盆冷水浇下,他垂下眼,难受得不想回。 ——哦。 他今天很奇怪,见到了这个叫霍远的家伙两次,每次见他都会想起薛远。对着他时就会有一股冲动升起,但顾元白还没理清是什么冲动,就被这人忽冷忽热的态度给冻成了冰块,他刚刚看到“薛远”这两个字,几乎下意识地就认为他是他的薛九遥。 可他的薛九遥,怎么会对他忽冷忽热呢? 顾元白面色复杂地揉着眉心,回过神一看,马上就要到12点闭门的时间。 他拔腿就往宿舍奔去,手机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一口气跑进宿舍后就剩下了两分钟。 汗顺着鬓角滑下,顾元白爬楼的时候才有功夫看消息。 ——这个周六有新电影,你想去看吗? ——我请你。 顾元白挑挑眉,跑完步后的心跳怦怦跳着,几乎有种因为这两句消息而心跳加速的错觉。 这会又热络了。 有空,这样回答有点直接,删掉。 没空?可顾元白想试探地接近他,去看看心底涌上来的冲动到底是什么。 他内心深处其实有一个隐约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太过于渺茫,像是易碎的泡沫,顾元白不敢去深想。 对话框里的话删删减减好几遍,顾元白最后去百度了一下,别人请你看电影怎么回? 他在答案之中挑了一句复制发过去。 ——看什么电影? 薛远被问住了,他艰难地找到了周六的电影表,挑来挑去不知道挑哪个,索性去问了一块儿打工的工友。 “周六带人去看什么电影合适?”对方一懵,“带谁去啊,朋友、家人还是媳妇?” 薛远含糊道:“媳妇。” 转世了的媳妇。 对方乐了,“霍远你可真牛逼,这才几天你就找到了媳妇,下手够快啊。” 薛远谦虚道:“还没追到手。” “早晚的事,”对方谈兴大发,滔滔不绝,“这媳妇啊,不是这么好追的。咱们男人要做就做宠媳妇的好男人,我跟你说啊……” 薛远把电话挂了,用语音给顾元白说道:“你选,想看什么我陪你去看什么。” 顾元白的舍友已经有人睡了,他擦过身上床,想把这句话转成文字,但网络太慢,一直转着圈,顾元白无奈地又爬下床晃醒小四。 小四迷迷糊糊:“白哥?” 白哥冷酷无情地道:“耳机拿过来让我用用。” 拿到耳机之后,顾元白躺床上终于听到了这句话。耳机里的声音压得低,像是调情一般。顾元白把被子一扬,低着声慢条斯理地道:“我不跟不熟的人看电影。” 薛远耳朵都麻了,这是暗示吗? 他很快回了一句。 ——怎么算是熟? ——反正和你现在算不上熟。 薛远心越跳越快,他感觉顾元白就是在撩他。 他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有些越线的话,因为太想媳妇了。 ——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这还不叫熟? 被窝里有些憋气,顾元白热得脸色通红地掀开了被子,选择手动打字。 ——你穿着内裤,不该看的没看到。 别乱说话行吗? 薛远咽了咽口水,当机立断。 ——等着,我脱裤子给你拍一张。 “……艹!”顾元白一下子把手机扔了。 转瞬又扑过去,忙手忙脚地趁着薛远没发消息过来前把他拉黑了。 暗光照在脸上,火烧一片。 现代的小年轻都这么玩得开吗? 谁要看他……的了? 跟薛远一样,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现在说他和薛远没关系顾元白都不信。 过了不到一分钟,就有陌生电话打了过来,顾元白挂断。下一秒,对方锲而不舍地坚持。 顾元白四处看了一眼,舍友该睡的就睡了,他点了接通,说话声音都成了气,佯装不耐烦,“怎么?” “我发不过去消息,”薛远沉着声,“你怎么把我拉黑了,不想看照片?” 顾元白无力:“谁要看你照片了,弟弟,你这是在涉黄。” “你声音怎么这么小,”薛远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涉黄?我发给你不算,你和我互发才算。” “……我要睡了,”顾元白含蓄地表达聊天该结束了,“另外,不想被我拉黑就别他妈乱发消息,爷不想污了眼。” 这一句爷,薛远眼中出神,在心中喃喃,元白。 是他的元白。 声音柔情似水:“好,不发。” 闷笑两声,“等你想看了再发。怎么样,周六想好看什么电影了吗?” 贴心地介绍周六有什么电影,顾元白在他的声音中找回了前些日子怎么也睡不着的困意,他眼皮逐渐沉重,甚至连话还没听完,手机已经摔到了耳侧,呼吸变得绵长。 是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安心和依赖。 薛远听到了声音,他慢慢停了话,安静地听着顾元白的浅浅呼吸。不知道听了多久,他突然拿起枕头狼狈蹭了蹭眼角。 太好了。 他找到活下去的希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现代篇没什么剧情啦,就是想写两个男孩子撩撩撩,甜甜又暧昧的恋爱 彼此心中都知道是你,但是不说,老夫老妻重回热恋追求期 第173章 番外九 顾元白一早起来,才发现手机的电话没关。 竟然就这么连了一夜。 他猛得坐起来,神情变幻莫测,利落将手机挂上。 没过几分钟,对方打了过来,声音沙哑,还有些压抑的喘息,“怎么挂掉了?” 顾元白正在刷着牙,电动牙刷震动的响声顺着手机传了过去,薛远觉得这声音好奇怪,随手录了下来,“你在干什么?” 宝贝两个字被咽了下去。 顾元白抬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短发凌乱,长而微卷的睫毛下似笑非笑,嘴唇薄厚适中,很适合亲吻。 霍远,薛远…… 顾元白有些烦躁,也有些生怕是梦的不安和欣喜,“洗脸。” 见面才不到一天,他就在这家伙面前安心睡着了。潜意识就在叫嚣着最不可能的事实成了真,但反而真相就在面前,顾元白却有些不敢直接询问。 顾元白的名字没有变化,灵魂和性格依旧如此,但皮囊却是变了。 变得健康,修长,充满着男士风度的帅气。 和小皇帝貌美的皮囊完全不同,如果薛九遥真的来到了这里,来到了顾元白的身边,他会喜欢上现在的自己吗? 顾元白默默拉开了裤子看了一眼:…… 挺好看的。 应该会喜欢? 顾元白平日里不是感情用事的人,现在却想凭直觉行事一回。凑近霍远看是不是他,一层窗户纸不捅破,看在彼此换了一副皮囊的时候,还能不能产生爱意。 相伴几十年了,反而越爱越受桎梏。 “我也在洗脸,”对方的笑声挠痒了耳朵,“视频吗?” 顾元白洗完脸,清水顺着下颔滑到衣领上,有些想接受,又有些不想,“视频看你?” “看我也行,”薛远,“我没穿背心,光着膀子,你介意吗?” 顾元白:“……”没错了没错了,这熟悉的发骚,绝对是薛远没错了。 昨晚“打错字”估计就是在试探他。 薛远明里暗里和媳妇的男朋友较劲,“你的男朋友跟你没穿衣服视频过吗?” 顾元白缓慢地眨眨眼,“没有。” 薛远当机立断,“视频。” 说完就挂了电话,不到一会,微信视频铃声响起,顾元白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手指一抖,拒接了。 下一个视频邀请接连而至,可顾元白脸上还有睡觉压出来的印子,他把摄像头反转,对着什么都没有的地上。 薛远半裸着身形出现在屏幕上,他应该刚刚跑完步,身上还有含着热气的汗珠子滑落,最容易骚动的年纪,顾元白的心气被身体影响,看了一眼就转开了眼。 但这匆匆一眼,让他看到了对方耳朵上挂着的一副耳机。 电闪石光之间,瞬息明白,今天一早上,他不是一直在听着他的呼吸声在跑步吧…… “……”艹。 顾元白脸上已经僵硬,做不出任何表情,薛远探头凑近摄像头,疑惑:“你在哪?” “宿舍。”顾元白下意识。 这个宿舍卫生间很眼熟,薛远从记忆里找出了一个画面,“a大?” 顾元白嗯了一声。 薛远紧抿了唇。 他前几天刚修了学,就是a大。 是继续打工去看一看小皇帝的陵墓,还是在这里从别人手中把转世的媳妇夺回手里。 哪个都想做,哪个都想要。 媳妇是不是因为没有等到他所以先一步去投胎了?心疼上一辈子的媳妇,又对现在的媳妇疯狂心动。 薛远就像个来回摇摆不定的渣。 宿舍外的舍友狂喊一声:“白哥!今晚去四儿家看片!” 卫生间瞬间凝滞。 顾元白额角的青筋一根根绷起,“抱歉,我上个厕所。” 按下红键切断视频,出门收拾舍友。 今天十点钟有一节课,快要下课的时候,薛远给他发来了消息。 ——你在哪? ——教室。 薛远问清了他的教室,顾元白正疑惑着,薛远又问:你要去看片? 薛远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个什么片。 顾元白抬头,冷飕飕看了舍友一眼。 ——嗯。 一屋子的处男,早就约好了周五晚上去小四家里看小电影。 正好这家伙是本地,父母还不在家。 薛远没再回话,但中午放学的时候却蹲在了a大校门口,看到了顾元白一行人之后小跑堵了上来,自来熟地笑道:“能带我一个吗?” 小四惊讶地看他一眼,随即悦然邀约:“可以啊,帅哥你叫什么?你上次救白哥那一下可真帅,是这个!” 大拇指竖起。 薛远很自然地搭上了顾元白的肩膀,手臂用力,充斥外人看不出的独占欲和下流劲,“帅吗?当时没怎么多想,只想元白没事就好。” 死了重活和遇见轮回后的爱人这两件事,让薛远起起伏伏如过山车,什么都不想再想,沉稳和常年位高权重带来的深沉在现代在这个年纪是个负担,对追求媳妇没有帮助。 绝地逢生,陌生的世界出现了拽着薛远的人,让他生根发芽,他只觉得欣喜,欣喜若狂,重回年轻。 肩膀处的另一只手动来动去,暧昧地来回摩挲,顾元白不自在地耸耸肩,可是薛远搂得更紧,顾元白侧头一看,能看到他带有薄茧的修长五指。 手掌隔着一层衣服贴在肌肤上,那块热得要出汗。 舍友们神经大条,没注意到古怪的不对。半个小时后到了小四家,影片暂停在开头,外卖可乐摆满了一桌。 顾元白坐在侧边的沙发上,离影片最远,薛远在他身边不远处坐了下来,本来就不大的空间转瞬变得狭窄,小四关了灯,只剩下尴尬的影片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要是一起看片的只有舍友,那么顾元白绝不会这么尴尬。偏偏薛远就在这,顾元白故作镇定地收回腿,耳边突然凑上了一张嘴巴:“有感觉了?” 声音被电影中的吵闹盖过,只有近在迟尺的顾元白听清了。 顾元白头皮一麻,一股电意从尾椎蹿向脖颈,“没有。” 说完眼睛往下一瞄,荧幕上微弱的光勉强能看清,顾元白冷下脸,“你有感觉了。” 这种粗制滥造的片子都能看的有感觉,真是薛九遥? 烦躁,起身从沙发后面绕过,“出去抽根烟。” 薛远紧跟了上去,门缝露了一瞬光又被关上。顾元白看他跟了出来,压低眉,大步朝着电梯走去。 心情复杂,薛远看着男欢女爱也有感觉,不是非顾元白不可。 不对,有感觉的是霍远不是薛远。 薛远跑到顾元白身前,倒退地堵着他,松垮的运动裤遮不住长腿,却遮住了长枪大炮,“你身上好香。” 顾元白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自己没喷香水没有上辈子的熏香,哪里来得香味? “你闻错了。” 薛远摇摇头,坦坦荡荡不要脸:“我都闻得有感觉了,怎么能闻错?” 顾元白被这话冲击得面上空白,薛远太想念他了,他饥渴又贪婪地看着顾元白发愣的脸,想要上前去抱抱他,摸摸他的发丝、脸颊和脊背,但却要忍着,不行。 昨晚熬一夜看的资料上说了,要浪而不流氓,现在的人就喜欢这样。 叮咚一声,电梯门响起,薛远回头看了一眼,面上有些排斥。 他坐过一次电梯之后就再也不想坐了,失重感太难受,薛远宁愿爬楼也不想坐这个玩意。 但媳妇已经走了进去,薛远还是咬咬牙,深呼吸一口气走进去。电梯门关上,逼仄的空间窒息感袭来,顾元白注意到他的面色不对,有些紧张:“怎么了?” 薛远突然两步过来抱住了他,全身的力气让顾元白无处可跑,他把头埋在媳妇肩膀上,任由着电梯猛地下坠。 咬牙的切齿声就在耳旁,顾元白被他身上的热意弄得满头大汗,腿上被戳着,太过亲密了。 “怎么了……”他一遍遍地忽视古怪触感,“你有幽闭空间恐惧症?” 薛远摇了摇头,硬硬的短发擦过脖颈肌肤,闷声说道:“抱一抱。” 顾元白喉结滑动了一下,他目视着前方,手臂缓缓抬起,好似是要揽住薛远。但手掌未碰上,电梯已经到了一楼。 电梯门大开,外头等着电梯的住户张开嘴巴震惊地看着他们。顾元白脸上烧得厉害,伸着手立刻按下了最高楼的楼层数。 在骤然升升降降的失重感中,媳妇还在眼前,薛远不由自主蹭了蹭,夏天的衣服太薄,摩擦生热,尴尬来袭。 顾元白板着脸推开他,跑到天台上拿纸巾擦着裤子。 这到处都是薛远味道的裤子不能要了。 味道好浓,这家伙多久没弄过了? 收拾完自己就回了小四的家,还好没有开灯,没被舍友看出裤子的不对。一直到了晚上,顾元白才等不及地赶紧回宿舍换裤子。 洗完澡换好睡衣,躺在床上的时候才看到薛远又打来了好多电话发了好多消息,顾元白随便回了一句:你不心疼话费吗?下次用微信电话。 瞧他那个穷样,估计饭都没好好吃。 这样一想,完蛋,心疼了。 薛远又打来了微信电话,顾元白同他说话,面上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故意板着脸。宿舍里的舍友只有一个本地的回去了,还有一个福建和一个湖南的剩在这,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都注意到了顾元白的不对。 小声道:“又谈恋爱了?” 酸臭味都要溢出来了,暧昧的泡泡都要在白哥身边具现。老朱深沉地感叹一句:“这才刚失恋几天啊,果然新的恋爱是治愈失恋的良药。” 老三纳闷:“可这几天没见到白哥和哪个小姐姐来往啊。”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对嫂子升起无限好奇。 他们准备等顾元白挂了电话之后再去拷问,但没想到他们都睡着了那边人还没挂断电话。 十二点一过,时间便变得快速了起来。顾元白看了一眼时间,才惊觉已经很晚,他正要结束这通电话,薛远趁机又问道:“周六约会吗?” 顾元白翻过身,瞅了瞅睡着的舍友们,已经是在明晃晃地撩拨,“只看个电影?” 他的声音捏得又轻又低,带着隐秘的笑,薛远满脑子都是他,冲动得大半夜想要去跑两圈。 “那你想和我去看电影吗?”薛远胸膛一片赤红,控制不住地道,“宝贝,我想和你单独看片。” 顾元白想起了白天裤子被他弄脏的那幕,鼻尖好像又闻到了浓郁的雄性气息,迷得脑袋发晕,嘴巴自己就喃喃道:“我想见你了。” 薛远:“嗯?” 顾元白醒神,无声懊恼地遮住自己的双眼,长卷睫毛在掌心挠来挠去,心中的悸动却越来越响亮,他破罐子破摔道:“我要是现在能见到你,周六看完电影就和你去开房。”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羞耻涌起。 对面的呼吸声陡然重了下来,沉重得像是狮子胃口大开前的鼻息,“等着。” 薛远套上衣服就往外狂跑,他要去翻a大的墙。 第174章 番外十 “等着。” 顾元白把手机放下,抬起手捂住了脸。 他刚刚说的那句话好像是在主动求欢一样……薛远真的要来吗? 深夜里只有心跳声清晰分明,顾元白觉得口渴,他慢吞吞地爬下床找水喝,一边喝一边不受控制地想,周六出去前是不是应该洗个澡。 一杯水喝到嘴里,嘴里面都像是冒出了火泡,顾元白缓慢地咽着冷水,半杯水还没有喝完,静音的手机猛得一亮。 ——我翻墙进来了。 ——下来。 顾元白一口水堵在嗓子里,退不能退进不能进,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宿舍,廊道里只有几个半夜上厕所的夜猫子。楼梯一层层下去,一楼看守宿舍门的大爷已经入睡。 宿舍门被紧锁,顾元白出不去,只能站在玻璃门里面瞪着外头。 夜里有冷风,但他只觉得热,热得刚刚洗完澡的背上身上出了汗,年轻的身体想一想酒店的大床就有了躁动和期待。 黑暗之中有一道身影飞奔而来,快速又敏捷,转瞬便喘着粗气地跑到了宿舍门外。薛远撑着膝盖困难地在汗雨之中盯着顾元白不放,“十五分钟。” 最快半个小时的路程,他十五分钟就奔到了顾元白的面前。一张辛苦打工来的红票子全给了送他来的出租车司机,还被司机以为是家里出了生死大事。 狂奔、狂跑,就是为了睡顾元白。 薛远看上去着急很了,顾元白的眼睛从他身上扫过,最后定在他的脚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连鞋子都穿错了。” 左右两只脚上的鞋根本就不是一双,这是有多急。 “鞋不重要,”薛远还在喘着气,眼睛亮得发光,直直盯着顾元白不放,急欲得到答案,“我来了,你说话算数吗?” “……”顾元白张张嘴,在玻璃门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的脸色含着挑逗的隐秘意味,带着无法言喻的躁动,顾元白从来没见过自己这幅神情,他不自觉偏了偏头,“算。” 倒映的这个人是谁,怎么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 都怪薛远。 上辈子身体不适的时候几乎不能做爱,之后更是不敢折腾。这么多年下来,顾元白已经忘记做爱是什么滋味了。 但灵魂尝过那种蚀骨的滋味,年轻的身体更因为此而偷偷打开了花蕊。 薛远擦过满脸的汗,下一刻就被顾元白的这幅神情迷花了眼,呆愣愣地傻在原地看他。 身后的宿管房间有大爷扯着嗓子喊:“谁在外头?” 踩着拖鞋走过来的声音越来越响,顾元白退后一步,最后看了一眼薛远,转身跑进黑暗之中。 薛远定在原地,听着顾元白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安静的黑夜里头,这一声声脚步好像能踩到薛远的心上。宿管大爷从房里走了出来,见着站在门外的薛远就严厉道:“哪个宿舍楼的?在这干嘛呢!” 薛远回神,转身跑了。 宿舍大爷披着外套上前检查了宿舍门锁,纳闷,“我这也不是女生宿舍楼啊。” 顾元白一口气跑到了宿舍,门猛得关上,他靠着宿舍门微微喘着气。 心脏狂跳不止,脑门都是汗意。 他打开手机一看,半夜一点二十,已经显示到了星期六。 顾元白足足靠着门大脑空白了半个小时,才爬上床去睡觉,刚闭上眼,两三分钟后低低骂了一声,认命地睁开眼,拿手机定了个早上七点的铃。 ——10点电影院门口见。 * 薛远根本就兴奋地睡不着觉,但为了明天的约会,还是硬逼着自己睡了几个小时。早上时间一到就跳了起来,烧水细致地给自己洗了个澡。 穿上昨天花了一半身家买的新衣服,拿上钱和身份证,神采奕奕眼神明亮地出了房门。 现在距离约会时间还早,薛远经过商场旁边的成人店的时候,心中一动,思考了不到三秒就板着脸走了进去。 开房得买套。 老板笑眯眯地道:“现在搞活动,买三盒还送一个小玩具,会震动的那种,帅哥要不要凑一个?” 一盒十个,三盒三十个,用不了几次就没了,薛远连犹豫都没有就掏钱付钱。他虽然穷,但穷什么也不能穷这里,宁愿以后十天都是馒头配咸菜也得买最好的套子。 老板今早第一波生意就遇上了这么利落掏钱的客户,高兴得给薛远拿来了一个粉色的小玩具,见薛远不会用,还体贴地教他怎么弄。 震动的声音一想起,薛远突然就想起了昨天早上和媳妇打电话的那幕,媳妇说是在洗脸,但在洗脸之前就有这样的“嗡嗡”声。 媳妇在自己玩自己? 薛远大脑轰隆一声,被这个想法炸得外酥里嫩,大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鼻子已经留出了鼻血。 “……艹。”薛远堵住鼻子,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小玩具,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拎起就走。 * 十点钟的电影院人少得很,顾元白到的时候薛远已经买好了票,他接过电影票一看,悬疑片的最后一排角落,其心简直路人皆知。 不知道是不是顾元白的错觉,他总觉得薛远看他的目光有些怪异。像是掺着火,又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让人毛骨悚然的热烈。 一直等到影院开场,薛远不看荧幕,还在这样看着他。 “别看了,”顾元白忍无可忍,卷起衬衫袖子,“看前面。” “元白……”薛远口干舌燥,低声,“我们比一比手的大小。” 要牵手就牵手,还拿理由来骗人。 手段拙劣,但顾元白偏偏就吃这套,他把手抬起来,好像敷衍那样放在了薛远的手心里。皮肤相触的那一瞬间,手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开始加倍敏感。 薛远摸着他手指的力度,从指骨滑往指缝的速度,还有偶尔故意在手心留下的瘙痒,鼓动一般放大,震到心眼里。 寻常牵手没有这种感觉,非得用借口耍流氓似的把手握在手里,好像才有这样上头刺激的脸红心跳。 顾元白的手指已经生理性地蜷缩了好几下,又被薛远强硬地抓住,“别玩了。” 是我太宠你了吗? 想是这么想,动作却只是轻轻踹了薛远一脚,“电影开始了。” 薛远玩着他的小尾指,“嗯。” 一场电影下来,顾元白好似全神贯注,但其实什么也没记住。跟着人群往外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强打起精神抽出了手,“放开。” 薛远的指尖在他掌心勾了勾,依言放开,“我的手要更大。” 顾元白服了。 出了电影院正好是吃饭时间,顾元白带着薛远去了一家私房菜馆,想要给这家伙补一补胃。 薛远跟在他身后被人恭敬地带到包厢里,这家菜馆的装修底蕴十足,大厅里还有乐手弹奏音乐。以薛远浅薄的现代知识去看,这里的一顿饭一定不便宜。 但可悲的是,薛远身上完完整整就剩五百块钱了。 其中的一大半还是一会要去开房的钱。 薛远拧着眉头,等服务员出去后就低声道:“元白,我的钱不够。” 一辈子高官厚禄、没钱就抢的博远侯来到现代后第无数次感到挫败。 顾元白噗嗤笑开,“我在这儿还能让你吃不上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薛远一怔,大男子汉突然失控地红了眼睛,硬压着嘴角点了点头。 媳妇在这真好。 顾元白有些慌乱,起身过来,“薛远?” 这个名字喊出口,薛远却没有反应过来,握着他的手掩饰了下神情,“没事。” 顾元白担心地看了他好几眼,给他倒了杯温水,又让外头的服务员拿来了条热毛巾,替他擦过脸。薛远心头暖得胀疼,在毛巾底下含含糊糊地道:“元白,有你真好。” 顾元白手上不停,唇角微微翘起。 吃完饭后,商场外头人流如织,站在路边的两人却有点尴尬。 薛远很想直接去酒店,他很急,但他想表现的有风度一点,“要去逛一逛街吗?” “不了,”顾元白轻咳一声,也不想主动提去酒店,随便指着旁边的一家饮品店,“想喝杯冰饮。” 薛远跑上去买冰饮,顾元白跟在后头,目光从薛远的宽肩处转到他的腰腹处,一圈下来,已经带有黏稠的厚度。 但薛远付钱的时候,他就没心思去在意那些点了。因为薛远掏出了一团零零散散皱皱巴巴的钱票,一眼能看出来的穷苦,顾元白想起了他朋友圈的那个八点九折的拉面优惠券,想起了他之前说自己钱不够的话,一时之间,难受和心疼交杂,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翻江倒海。 可怜巴巴的,没找到他之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顾元白越想越是揪心,等薛远买好冰饮回来时,他就直接道:“跟我走。” 正好商场不远处就有酒店,顾元白带着薛远一进去,前台笑着道:“标准间?” 顾元白一边跟薛远要身份证,一边道:“大床房。” 前台小姐姐看了他们一眼:“好的。” 这个酒店还算好,大床房里面一应俱全,床铺柔软又大,能躺上四个薛远。顾元白率先坐在床上,抬头看着薛远,“你前几天吃的都是什么?” 一走进酒店已经开始燥热的薛远老老实实道:“泡面。” 顾元白面上闪过果然如此的神情,他扶着额头沉默不语片刻,收起情绪,“你挣的钱呢,不知道去买些好吃的?” 薛远抿直唇不说。 急,该怎么跟转世媳妇说我打算去挖你上辈子的坟。 “算了,”顾元白不问了,他呼出一口浊气,解着衣扣站起来,“我先去洗个澡。” 薛远睁大眼,傻愣愣地看着他走进了浴室,淋浴声响起的那一瞬间,他瞬间察觉到鼻子底下一股腥味。 伸手一摸,又流鼻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就剩六章啦! 呜呜呜说好今天上的但还是没写到,对不起大家嘤 第175章 番外十一 顾元白从洗澡间出来,换薛远去洗澡。 他将酒店的窗帘拉上,关掉大灯打开床头灯,再将空调温度调低,冷丝丝的凉风打转,顾元白坐到床尾擦着黑发。 没过几分钟,浴室门打开,薛远从里面裹着热气走进了空调屋里。 顾元白从发梢和毛巾的缝隙处抬头看向他,不得不承认老天爷对薛远的厚爱。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薛远的身材永远是最让顾元白喜欢的模样。 “身材不错,”眼神欣赏,“过来。” 他好长时间没和人亲密过了,特别是这样身份平等的恋爱,顾元白的这具身体还是第一次,灵魂上再怎么熟练,身体还是青涩。 薛远想要成熟地忍耐一下,在还在上学的媳妇面前表现表现成年男人的体贴,但他一看着顾元白随意坐在床上时,上辈子的几十年全都白活了,只想像个禽兽一样把年轻又健康的媳妇压在身下,毛头小子一样的骚动让他的脚步无法变慢,在这个时候,稳重早已被抛到千百里之外,只剩下一颗因为赤诚而跳动的心。 顾元白打量了下他,默默将薛远和上辈子比较一番,都在伯仲之间,谁也不输谁。 床脚处放着用黑色塑料袋装的一袋东西,薛远过去拿了过来,顾元白好奇,探头一看,眼花缭乱。 “……你挣的钱都来买这种东西了?”顾元白好气又好笑,捏着手指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粉色的小玩意,“这又是什么?” 薛远有点儿上头,“送给你的。” 顾元白莫名其妙,“送给我?” 他把这个东西扔到一边,拆开一盒,“顿顿吃泡面,买这些倒是各个好牌子,还是果味的。” 放在鼻尖闻了闻,拉过薛远亲手给他试一试。 薛远上去的时候,突然响起了男朋友的事,动作顿住,五味陈杂,“他和你做过吗?” 酸味浓重。 “这是第一次,”顾元白不耐烦,“做完你就是男朋友。” 薛远眼睛一亮,“真的?” 顾元白催促:“快点。” 年轻的身体就是干柴烈火,但这是第一次,顾元白原本以为会有些艰难。但他的身体强度和韧性都很不错,过了开头,是比记忆中更要愉快的体验。 浮浮沉沉,被抱着在房间里面走了一圈,肩背上痕迹青青紫紫,薛远从来不知道原来媳妇健康之后是这样的滋味,到了后来,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大开大合地放开。 顾元白以往都是骂他太慢太折磨人,但现在却恨不得回到以前。 脊背绷起,有着优美线条的手臂用力,喃喃:“九遥——” 薛远完全沉浸了进去,心都要被喊得沁了蜜,“元白。” 房间原本只订到了四个小时,中途又被续订到了明天,夜色渐深。 等到平息之后,薛远下床去收拾东西。 “一个、两个、三个……”薛远数着数,又把顾元白从床上抱下来,在床上找到了两个,“宝贝你在沙发上坐一下,我去换下床单被罩。” 他殷勤地在沙发上铺了一层床褥再让顾元白坐了上去,又颠颠跑去整理床铺。顾元白看着他四处撒欢,爽得不想说话。 当身体的体力上来时,爽度也跟着直线上升,太合拍了,这种愉悦的事可以适当地来,就是有点浪费套。 薛远精神十足地换了床单被罩,顾元白躺在沙发上懒懒地问:“用了几个?” “五个,”薛远开始思考怎么才能快速挣钱了,“一盒就够两次。” 这个世界是法治社会,要赚钱就得合法。 顾元白肚子响了两声,“我有点饿了,你饿了吗?” 薛远又跑过去,把他抱回了干净的床上,“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这个时候正是薛远兴奋地想要表现的时候,顾元白不想要打击他的积极性,没有提出自己付钱,只是说了附近一些平价的吃食。薛远一边穿衣服一边记着,等顾元白说完后就捧着脸深吻了一口,“媳妇等我,我马上回来。” 门打开关上,顾元白愣了好久,艰难起身从床边拿来手机,“什么叫媳妇?” 薛远回道:“乖,正在下楼梯,媳妇好好等着我。” 顾元白翻了个白眼,关掉手机。 过了一会儿,薛远猛得打来电话:“元白!” “你刚刚是不是叫了我九遥?!” 顾元白无声笑了一下,小心眼地又挂掉了电话。 半个小时候,薛远满头大汗地狂奔而来,饭菜放满了一桌子,而他则是扑到大床上,紧紧抱着顾元白。 “起来,”顾元白拧着他的耳朵,“你好重。” 薛远却死死抱着他,肩背在颤抖,“元白,元白……” 顾元白眉目温和下来,揉了揉自家男人透着汗味的头发,“嗯。”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举目无亲,找不到爱人,贫穷不是遭罪,格格不入的孤寂才是遭罪。薛远强忍着的冷静三番两次在顾元白面前破碎。他最后用力再抱紧一下,将顾元白抱起往餐桌上走去。 前世今生的媳妇都是一个人,他没有转世,他也没有忘记他,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 薛远看着顾元白吃东西,一直给他夹着菜,顾元白每吃一口他都觉得满足,没吃也跟着饱了。 顾元白没办法,只好探身过去,亲了亲薛远的唇,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好好吃饭。” “嗯,”薛远止不住笑,又突然板住脸,“前男友是怎么回事?” 好嘛,上了床之后已经将男朋友这个身份适应得很好了。 顾元白淡定吃着饭,“不都是你吗?” 薛远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晚饭后舍友给顾元白打来了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去,顾元白看了薛远一眼,“今晚不回去了。” 薛远竖起耳朵听着,等顾元白放下手机之后状似无意地道:“你和舍友们的关系真好。” “一个宿舍的,成天住在一起,关系当然好,”顾元白托着脸侧,“你是不是不上学了?” 薛远挺直了胸膛,“我也是a大的学生。” 顾元白惊讶看他。 薛远再一次后悔自己休学的事情,开始考虑自己回去上课的可能。 媳妇就在这里,那陵墓中所埋葬的也不过是一抔黄土,薛远可以不去挖陵墓,但他想攒钱。 他出去买饭的时候想起了上辈子送给顾元白的玉扳指,心中就是一动,翻完了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之后更是悸动。 送戒指是求婚,是可以彰显彼此关系的意思。上辈子没有和圣上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本来就是薛远致死也念念不忘的遗憾,如今有了机会,薛远想要尽快地送上一枚戒指,将其套在顾元白的手指上。 晚上两个人睡在一起的时候,又不受控制地来了一发,看着盒子,薛远把放在戒指上的心神收一收,觉得自己目前最该考虑的不是攒钱买戒指,是攒钱买套。 第二天,薛远把顾元白送到了宿舍楼底下后就去找了辅导员。 顾元白爬楼爬得很慢,昨天胡闹过了,现在全身酸疼,都是靠着良好的体格才能一步步往上迈。回到宿舍时,宿舍里还没人,顾元白松了一口气,爬上了床。 他刚躺好,老朱和老三就勾肩搭背地回来了,见到他就暧昧地挤眉弄眼,“白哥,昨晚过得怎么样啊?” 顾元白露出一副回味的表情,“还不错。” 薛远放开了就是猛,爽。 宿舍里顿时一片嘿嘿笑声,顾元白咳了两声,“行了,过两天请你们吃脱单饭。” “行吧,”舍友放过了他,“我们挑挑去哪吃。” 顾元白刚要睡觉,又想起了事,问薛远:“回去了吗?” 薛远想给他一个惊喜,压下自己复学的消息没提,“回去了,宝贝你好好休息,等你没课的时候我再来找你。” 顾元白不爽地皱起眉,含蓄地提醒:“我一周的课零零散散,真正没课的时候没几天。” “好,”薛远好声好气,“没事,周六周日见也可以。” 艹。 顾元白:“我睡觉了。” 薛远直接发来一个么么哒的表情,紧跟着一个“好好睡”的表情包。 顾元白面无表情地看了这个表情包半晌,这才确定薛远不想要被他资助。 他昨天提议想要帮薛远好好上学,他内里的芯子是个古代人,对现在的知识本来就接受不好,大学是个改变思维方式的好地方,对他适应现代社会会有很大的帮助。 更何况a大是一流学府,现在人拿着学历好办事,顾元白想要让薛远别急着去挣钱打工,他资助他生活读书,他可以包养自己的男人。 但薛远现在对这件事避而不谈,明显是不想。 顾元白有些烦躁,但如今是人人平等的社会,哪怕是谈恋爱也不能一方决定另一方该做什么以后该走什么路,他尊重薛远,也应该尊重薛远的任何选择。 顾元白想了不少,最后精神不济,慢慢睡着了。 醒来后天色微黑,小四已经回来了,四个人收拾收拾出去吃饭,“白哥,那个帅哥跟你原来认识啊?”小四还记得一起看片的时候,“以前没听你提过他,在酒吧的时候看起来也不熟。” 顾元白想了想酒吧里提到他有男朋友时薛远难看的脸色,没忍住笑了出来,“慢慢就熟了。” 晚上躺在被窝里的时候,因为怕被舍友打趣,顾元白虽然和薛远连着麦,但还是用手打字聊天。 薛远在那头不知道在干什么,突然低声道:“元白,我想听你的声音。” 顾元白咳咳嗓子,刚要说话,他又在耳麦里头要求道:“想听你的叫声。” “……”顾元白打字的动作缓慢,“我在宿舍。” 薛远正在紧要关头,他求了好几遍,“就听一下,一下就够。” 顾元白没办法,他揉揉脸下了床,打开门出去,舍友及时问道:“白哥去哪?” “厕所。”人已经走了。 顾元白在厕所转了一圈,先不说这里人多不多,单说这里的味道就冲得很。在这里顾元白是叫不出什么暧昧的声音的,他只好爬上六楼,在天台上找了处隐蔽位置坐着,爬上爬下好不辛苦,“薛远,你好烦。” 薛远又哄又求,“元白,宝贝,求求你了,我好想听你叫一声。” 顾元白揉揉头发,注意到周围没人之后,用手捂住了嘴,毫无感情地:“啊。” 薛远差点萎了,放弃,“算了,不勉强你了。” 顾元白抿抿唇,反而有点不舒服,他想了想昨天滚床单的滋味,第一次就那样激烈,即使到了现在身体还有几分生理记忆,自然而然地,轻微的哼声跑了出来。 薛远头皮发麻,鼓励道:“就是这样宝贝。” 顾元白叫了没有两声,耳麦那头的薛远就闷哼一声,顾元白才明白他是在干什么,眼皮一跳,“你就不怕肾虚吗?” 薛远沉默了一会,“你可以试一试我虚的点在哪里。”他说完这句,又有点委屈地道:“元白,我上辈子从来就没有满足过。” 上辈子小皇帝的身体太过虚弱,每次一两次就是极限,薛远顾忌着他的身子,昨天也是第一次尝到放开了的滋味。 太美妙了,真的太美妙了,那个时候薛远的脑袋只有一片空白,炸开眼前一片星花。 顾元白手插在兜里,叹了口气,“好吧好吧。” 状似平淡地给出了承诺:“别委屈了,以后满足你。” 薛远咧开嘴,笑压不住,突然问道:“元白,用了我送你的东西了吗?” 顾元白一愣,“什么东西?” 薛远尴尬地咳了两声,含糊地道:“别玩太多次,你有我就够了,但你要是玩的时候记得叫上我……我也想看看……” “你说什么?”顾元白一头雾水,“薛远,我怎么听不懂你这话?” 薛远只以为媳妇在逞强,于是体贴地换了一个话题。 顾元白在天台喂了三个小时的蚊子,被咬了四五个小包,终于在熄灯之前挂上了电话,又偷偷摸摸地回到了宿舍。 见不到人的日子电话煲一次比一次长,这点比古代好得多,两天就这样慢悠悠过去。 周三下午有体育课,和隔壁系凑在了一个体育场里。顾元白昨晚睡的少,神色有些慵懒,没精神的乏力,班里的男生拽着他过去打篮球,篮球场地都被占了,只有隔壁系的还剩下两个篮筐,带头的前去交涉,回来时苦着脸道:“隔壁系的正好有一队学体育的要打篮球,这场地被人家占了,但他们说可以和我们一起打,我们哪里打得过人家体育生啊?” 一队人看来看去,最后看向了顾元白。 顾元白一向是他们队里的小前锋,得分全靠他帅操作。背负着全队希望的顾元白还是懒洋洋的模样,“打啊,都请了怎么能不打?” 他朝着对方的球队看去,目光一顿,看到了站在最前头紧盯着这里不放的薛远。 顾元白眼睛一眯,似笑非笑,“这场赢定了。” 这两天一直借口没时间来找他,原来惊喜是在这。 薛远都在对方球队了,这还会不能赢吗? 先拼实力,实力要是拼不过,那就冲他笑一下,不信赢不了。 第176章 番外十二 打球之前,对方球队的队长笑着道:“输赢定下之后输家受个罚怎么样?” 顾元白这队的队长表面云淡风轻,瞧起来很有赢的自信:“什么惩罚?” 实则小腿都在不露痕迹地发抖。 篮球场两边逐渐围起来的女生激动道:“输的一队被赢的队压在身下做俯卧撑!” 对方球队的队长刚要说话,女生们就小声兴奋地叫了起来,球队队长无奈,“那就这样?” 本队的队长,“……行。” 这到底是在惩罚谁啊,不论哪方输了赢了,绝对赢家是场边的观众吧。 薛远是对方球队的大前锋,防守卡位少不了他。顾元白多次和他对上,刚开始是认真地想用实力战胜对手,但队友要么传不过来球要么他就被围堵,等再一次迎面对上薛远的时候,顾元白动了坏心思,在人群死角处朝着他眨了眨眼,勾唇一笑。 心上人的笑在眼前,薛远果然一怔,下一刻场边传来欢呼,他转身一看,顾元白已经上了分。 顾元白朝薛远笑了五次,薛远漏球五次。他们队队长终于发现了不对,将他位置换了,这才止住缺处,让薛远凶猛了起来。 这一队体育生体力厉害,球技让人眼花缭乱,掉落的分数很快被追上,顾元白的小伙伴有几个已经脱了力,最后果然还是稍逊一筹,输给了对方。 但分数输得不难看,双方面子都挂得住,本队队长乐呵呵地上去握手互吹,两旁的欢呼声又响了起来。 在欢呼声中,薛远的队友走过来,稀奇地道:“远哥,这场刚开始的状态不对啊。” 薛远在面对别人的时候永远是冷硬不合群的模样,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双手插在兜里,沉静地在人群之中看着顾元白。 专注,认真,仿若其他人消失不见。 他看着就有骇人的气势,往往不用说话就能让人懂事地自己离开。但有的人天生就有这样的魅力,越是冷着脸越是迷人,越是有这个时候旁人所没有的成年男人的威压和低调的吸引力。 让同性信服,让异性心动。 薛远只有面对顾元白时像春心萌动的毛头小子,旁人没见过他对待顾元白的样子,只觉得他现在的冷漠很正常:“你以前都很猛的。” 男人没有不喜欢被夸猛的,薛远终于开了口,但却顾左右而言他,“那个人真好看。” 队友随着看去,“哪个人?” 薛远指了下顾元白,队友“哦”了一声,“那不就是顾元白吗?隔壁政治学的天才,教授口中玩政治的好手。他们家背景不简单,估计以后也会走上政治这一条路。帅是帅,但太帅了,看着不好接近,怕玩不过人家。” 薛远心道,你们确实玩不过,心上人掌权一辈子,手段眼界早已非常人,有些东西已经融入骨血之中,若是元白真的想玩,怕是没几个对手。 但同样因为了解,所以明白,在这个和平安宁的社会,顾元白会选择另一条更加自由、追求刺激的道路。 “远哥,你是想和人家交朋友?”队友里面有个消息通,知道许多小道消息,他小声劝告,“你别看着顾元白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以前不是没有人想攀高枝,但人家真不是那么好接近的。要是真的惹烦了人家,说不定一抬手就别想混下去了,这样的大人物咱们还是远着点吧。” 薛远挑了挑眉,媳妇的风评这么野? “远不了,”他实话实说,光明正大地表现自己心思的时候爽得每一根头发都在战栗,“我想做他老公。” 队友猛得闭了嘴,震惊地看着他。 薛远心里头开心,面上却很稳,他皱眉问道:“你们觉得不行?” 队友恍恍惚惚,被这一颗炸弹炸得体无完肤,“行行行……” 他们振作精神,“我们会给你保守秘密的。” 大可不必,薛远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对顾元白的心思。但队友们的好意他领了,诚恳:“谢了。” 等惩罚的时候,单纯善良的队友们特意给他让出了机会,让他去找顾元白搭档做俯卧撑。 两个队里颜值最高的凑在一起,两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尖叫声激发肾上腺素,兴奋的情绪积攒又积攒,等顾元白躺下之后,薛远刚刚覆身上去,尖叫声就到了高潮。 相机响起的声音,或大或小压抑放开的激动。薛远手臂撑起,姿势摆好,双腿不免此次蹭过顾元白的腿部,顾元白汗湿了脸庞,薛远的一张脸也同样被汗水打湿。 “这会硬了就好看了,”顾元白小声笑了,“男朋友。” 薛远决定让媳妇看看他的能力,等哨子一吹,顿时大开大合地起起伏伏,顾元白脸上感受着他一阵接着一阵的热气,稍微偏过脸,就对上了场边人莫名兴奋的脸。 他们这幅样子绝对很暧昧,因为已经有人叫破了嗓子了。 薛远速度很快,起伏带着风。汗珠子从他的下颔滑落,有几次唇就在顾元白嘴唇上方,稍稍低头就能吻下来。 再一声哨响,其他人都站了起来。薛远却定住不动,双臂撑在顾元白耳侧,顾元白唇瓣微张,看着他移不开眼。 体育生的队伍里面,刚刚才知道薛远对顾元白心思的几个人心惊胆战,“远哥这是忍不住了?” “太明显了吧……以前可没听说过顾元白喜欢男人,这要是直的,岂不是当场就死了?” 他们不动,全场的目光就投了过来。 薛远突然道:“顾同学,我双手麻了。” 他认真地道:“你介意我压你一下吗?” 顾元白:“……” 围观群众齐声:“哦哦哦!” “压他!压他!!” 没等顾元白回答,薛远好似真的支撑不下去似的,往下一倒,唇擦过顾元白唇侧,滑到了他的耳旁。 顾元白没被他这突然一下吓到,反而被旁边人群爆发的声音吓了一跳。仔细一听,还有什么“晕倒了需要亲亲才能好”的话。 “薛九遥,”在薛远耳边威胁,“够了啊。” 薛远打了个冷颤,明智地赶紧起身,再把媳妇拉了起来。周围人探究的视线往他们两人身上投来,但两人都很平静,看不出什么不对。 舍友拿着水过来,迟疑地道:“要喝口水吗?” 顾元白率先拿过来,“谢谢。” 他喝了几口,把水扔给舍友,“我先去上个厕所。” 舍友正要招呼薛远喝水,薛远摇摇头,也跟了过去,“我也去个厕所。” 被留下的人面面相觑,小四挠挠脑袋,“他们俩这感情也太好了吧,上厕所都要一起去。” 老朱想了想,“那帅哥叫什么来着?” “听他们队的人说名字叫霍远,”老三咂咂嘴,“一听就是个大佬的名字。” 厕所里。 薛远把顾元白拉到靠窗的单间里,激烈的接吻让门板轻颤,唇齿交融之间撕扯不断,声音越来越响。 “今晚出去吗?”薛远拿着鼻子蹭蹭媳妇高挺的鼻梁,“我查过了,你明天上午没课。” 顾元白喘了两口气,仰头靠着,“晚上和要舍友去吃饭。” 薛远皱了皱眉,“等吃完饭我去接你。” 两个人整理了下自己,从厕所里走了出来。顾元白转头看了一眼,教训这个发情不看时间地点的人,“不嫌臭吗?” 薛远勾了下他的手,暗示满满,“一见到你哪里还能顾得上其他?” “你就是迷魂汤,迷得我找不着北了。” 这家伙……越来越会了。 晚上和舍友吃饭的时候,顾元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老朱说到薛远,“白哥,体育部的人邀请我们参加他们下周的联谊,和你关系好的那个霍远好像也去,我们去吗?” “联谊?”顾元白回神,眯了眯眼,“去。” 薛远要去参加联谊? 还没告诉他? * 薛远接过一下午兼职的工资,去接顾元白的路上连打了两声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在媳妇吃饭的饭馆旁边定了一家酒店。 顾元白明天上午没课,今晚可以放肆一点。 酒店旁边还有个花店,薛远心中一动,进去出来,今天下午的工资没了。 顾元白正在吃饭的时候,店门铃声响起,捧着一捧玫瑰的花店店员走了进来,四处看了看,“请问顾元白先生在这里吗?” 顾元白抬起头,一愣,身旁的舍友已经吹起了口哨,“这里,在这里!” 花店店员走了过来,在指示下对着顾元白羞涩一笑,“顾先生,这是您的花。” 顾元白的心已经软了下来,他微笑着道:“谢谢。” 伸手要捧花,但花先一步被手快的舍友抢走,老三拿下玫瑰花里夹着的卡片,大声念道:“你永远是这么迷人,让我心头狂跳。爱你的九遥。” 顾元白想要板起脸,但嘴角却硬是压不下去。舍友们已经开始逼问:“嫂子叫九遥?” “白哥!你这个男朋友当的太失败了,竟然让嫂子给你送花?” 他们突然灵机一动,开始转着脑袋,“不对啊,嫂子是不是就在这附近啊,这花店好像就是附近的花店。” 顾元白已经坐不住了,他从舍友的手里抢来玫瑰花和卡片,对这群单身狗风度翩翩地炫耀:“我吃饱了,你们继续吃,我要去和你们嫂子约会了。” 留下一地哀嚎,脚步越来越快。 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下去,顾元白在灯红酒绿之间没有看到薛远的影子。打开手机一看,薛远正好给他发来了一条消息。 “xx酒店,3062房,慢慢来,我等你。” 这样刚拿出手机对方就发过来消息的默契让人上瘾,顾元白闻了闻花香,往酒店而去。 房门打开的瞬间,顾元白就被人堵在门上深吻。手里的玫瑰摇摇欲坠,房间里面昏暗,连灯都没开。 薛远的呼吸越来越重,“宝贝,宝贝。” “先洗澡,”顾元白的欲望和理智来回拉扯,他咬了下薛远的唇,“一起洗。” 从洗澡间到床上的一路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动手动脚,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薛远爱不释手,“元白,你身材真好。” 顾元白,“喜欢吗?” 薛远由衷地道:“喜欢。” 顾元白笑了笑,竟然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心情愉悦。 身心合拍的事情结束之后,薛远把玩着顾元白的手指,顾元白突然想起舍友说过的联谊的事。 “我听说你参加了联谊?”语气淡淡。 薛远语气困惑:“什么是联谊?” 见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顾元白才放下那点不虞,跟他讲着什么是联谊。 薛远听完之后大呼冤枉,“我成天除了挣钱就是粘着你,怎么会有时间去参加这个鬼东西?” 顿了下,“他们倒是说过一起吃个饭……还说会邀请隔壁系,我以为你在才答应。” 顾元白被他撒娇得龙心大悦,摸了摸他的脖颈,凑上去吮吸了一口,“你好乖。” “唔,宝贝,”薛远闷哼一声,翻身钻到被子里面,“再来一次。” * 次日中午,顾元白和男朋友吃了午饭才回到学校。 男朋友也有课,顾元白以为他们要暂时分开,但等上课的时候才知道上的是公开课,和隔壁系一起。 两个专业的班长通知错了时间,顾元白他们专业的时间晚了隔壁十五分钟,去教室的时候,偌大一个教室的中后排位置已经被隔壁系的抢满,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前几排位置。 顾元白左右看了一下,叹了口气。 这门大课的老师喜欢盯人,凡是坐在他课的前三排学生必定要被盯得全神贯注,不能玩手机不能睡觉,重回高三时代。 顾元白昨晚和薛远闹了大半夜,眼皮底下还有青色,他原本想趁下午的时间补觉。 周围的舍友和班级同学也在唉声叹气,认命地在前排坐下,顾元白正要和舍友走进位置,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有人站了起来,挺拔如松,声音大方,“顾元白,来这。” 顾元白抬头一看,薛远朝他一笑,眉眼处有股性感的餍足味。他的身边就有一个空位,最靠墙最安静的一个宝座。 顾元白霎时笑开,轻松欢快地拍了拍舍友的肩膀,“你们坐吧,我去后面。” 舍友们目瞪口呆:“……操!” 顾元白很快走到后面,他刚落座,前排就有人回头打趣道:“刚刚这个位子被不下十个小姐姐问过,奈何这些小姐姐再美远哥也没松口,原来是为了兄弟占的座。” 不得不说,顾元白听完这句话心情更好了,他笑着道:“远哥辛苦了。” 薛远将凳子拉到顾元白身边,手搭在媳妇背后的椅背上,好似要把媳妇搂在怀里,占有欲十足,低声哄着,“再叫一声远哥?” 顾元白眼皮一撩,黑发搭在眼尾,“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天没了。” 薛远笑了两下,逼得更近,像是调情,“这么绝情啊?” 前排的人看着他们,感觉插不进去话,纳闷地转过来了头。 顾元白和薛远压低声音说了好一会话,才被薛远催着趴在桌上睡了。薛远给他披上了外套,从抽屉里掏出花露水,小心抹在顾元白身上的蚊子包上。 顾元白似有所觉,睁开眼困倦看他。 “睡吧,”薛远道,“老公给你涂一涂花露水。” 作者有话要说:说真的,这么甜你们没腻吗? 写的时候作者都被甜得龇牙咧嘴 薛远(野心勃勃):我想做老公 第177章 番外十三 周五下午,薛远在顾元白楼底下等男朋友出去约会。顾元白下楼的时候,身后却跟着成串的舍友。 “吃饭呢?”老朱自来熟地对薛远笑道,“一起啊。” 薛远微微皱眉,还是忍耐了下去,对着媳妇的舍友露出一个笑,“好。” 顾元白走在他身边,压低声解释道:“他们听我出去吃饭,一定要跟着来。我们先一起吃个饭,等之后再陪你去约会。” 薛远面上带笑,不想要他为难:“没关系。” 顾元白同他在一起了两辈子,怎么可能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在没人看到时悄悄挠了挠他的手心,“走慢点。” 薛远依言,和他慢慢走到了舍友最后面。 学校的主干道上人来人往,薛远心底还是被打扰之后的阴霾,顾元白摸了摸他的手臂,又快而轻地握了握他的手,“你上次买来的那个粉色小玩意,我带在身上了。” 薛远一顿,倏地转头看他,目光讶然。 心中一悸,眼睛不可控制地下移。 “……你在想什么?”顾元白表情一僵,“你一天到晚都是幅老实样子,实际上比谁都要流氓。连我都没买过这个玩意,见都没见过,上网查了才知道不对。薛九遥,你老老实实和我说,你都是在哪学来的这些东西?” 薛远小声劝着媳妇:“宝贝,你在我面前不用在乎这些,喜欢就用,用坏了我攒钱再给你买。” 顾元白眼皮耷拉着,缓缓撸起袖子。但薛远没有注意,反而越说越是兴奋,“晚上有时候不能见面,视频的时候就能用它,但是得让我看着——嘶!” 顾元白一拳下去,追着薛远就揍,“你再说一句?” 薛远不敢还手,只能拔腿就跑。顾元白冷笑两声,揉了揉手腕,“还敢跑?” 也跟着追了上去。 被抛在身后的舍友们:“……幼稚。” 老朱突然转头跟老三小四道:“你们不觉得他们的相处方式很奇怪吗?” 两个人疑惑:“哪里奇怪?” 老朱若有所思,“没什么,应该是我多想了。” 而跑到前面的顾元白和薛远,已经静静地并肩走在一起,享受两人独自的世界。 和舍友吃饭的点定在烧烤摊,薛远让顾元白和舍友们先坐下,他则是上前忙碌。将酒水和开胃小菜一样样地拿到顾元白面前,又低头圈着人问:“想吃些什么?” 顾元白笑着:“还是那几样。” 薛远自然地摸了摸他的后颈,笑着说了一声好,又去前方点单。 顾元白看着他来来回回的样子,不由嘴角微扬。小四看来看去,突然恍然大悟,“老朱,我懂了!” 老朱眼皮一跳,让他赶紧闭嘴。 奈何小四没有看懂他的意思,而是大声嘲笑顾元白:“白哥,你交的这个朋友是把你当媳妇照顾了吧?哈哈哈哈哈!” 薛远过来时正好听到这一句,紧跟着目光灼灼看向顾元白。 顾元白维持着面上镇定的表情,回望,“别傻站着了,还不过来坐?” 薛远笑了笑,上前走到他身边坐下。 顾元白递给了他一瓶啤酒,薛远却自然地将啤酒瓶盖撬开之后再递还给了他,“宝……元白,这个冰,少喝点。” 小四喃喃,“还真的跟对媳妇一样。” 气氛有点古怪,老三咳咳嗓子,突然道:“白哥,你怎么还不带嫂子和我们吃饭?” “嫂子?”薛远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顾元白,“什么嫂子?” 老三装模作样地道:“霍远还不知道吗?我们白哥交了个叫九遥的女朋友,嫂子和白哥的感情很好,天天晚上聊天到深夜呢。” 薛远闻言,似真似假地皱眉道:“每天都要聊到深夜?” “对啊,”老三信口胡诌,“什么玫瑰花啊,周末约会啊,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白哥和嫂子天天腻歪得我们没眼看。” 老三只是想侧面提醒顾元白和薛远两个人不要沉沦,他们可能只是因为一时的荷尔蒙刺激而对彼此产生了暧昧的向往,但这终究不是正途,要当一个同性恋,家里面能过得去吗? 朋友能接受吗? 白哥还有女朋友,女朋友又该如何自处? 他已经做好得罪两个人的准备,但没想到薛远不仅没有生气,对着他们的笑容还变得更为真挚,偶然从顾元白身上扫过的视线,臊得旁人都能红了脸。 老三无力,这是怎么回事? 薛远已经用言语来挑逗他的圣上了,“元白,那你女朋友送给你的玫瑰花你喜欢吗?” 顾元白冷淡地“嗯”了一声,耳尖却有点红。 那捧玫瑰花,花汁全黏在了两人肌肤相贴之间。 薛远笑了一声,顾元白不喜欢这样被人压制的感觉,他反问道:“尝起来味道不错,你呢,你喜欢玫瑰花的味道吗?” 薛远热血沸腾,“喜欢。” 老三和老朱猛得咳嗽了起来。 一顿饭吃了一个小时,结束后正要分道扬镳。老朱突然跟薛远道:“能帮忙搬箱可乐送到路边吗?” 薛远瞥了他一眼,不想理。 老朱笑了一下,作势要往顾元白走去,“算了,我让白哥帮我搬吧。” “可乐在哪?”薛远喊住他,“我跟你去搬。” 老朱心道果然,不由叹了口气。他知道顾元白的为人,绝对不会做出劈腿的事情,相比于交了个女朋友又和霍远搞暧昧这件事,老朱推测可能交往的那个“女朋友”自始至终都是霍远一个人。 霍远看着不好接近,偶尔扫过他们三个人的目光更是让人发憷,但对顾元白却是真的如小四说的那般,是放在心上去照顾的,真的当成了媳妇在疼。 实话实说,顾元白向来做什么事无人可质疑,这几天更是如此,老朱在面对顾元白时都有些莫名的紧张。顾元白的人格魅力足够吸引大批的拥趸,他们这一个宿舍的高材生,或多或少地被这种人格魅力吸引,也是拥趸之中的一份子。 即使舍友,又是未来的伙伴。 于情于理,老朱都应该去和顾元白谈一谈,但还是那句话,顾元白只要下了决定,没人能拉得回来。 他既然这样做了,就一定有全力处理好这件事的把握。老朱整理整理了心情,决定不掺和这事。 薛远帮着把可乐搬到了路边,等舍友们打车走了之后,他才走过去弯腰搭在顾元白的身上,“好累。” 顾元白拽住他的手臂,知道男朋友是趁机在撒娇,他笑笑,“那一会你还动得起来吗?” 薛远铿锵有力:“能。” * 刚来到现代社会时,薛远对这里很不习惯。但随着时间延长,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世界。 光是胆子就大了好大一圈,还想要做顾元白的老公,上辈子的所有遗憾这辈子都想要补齐,再踏踏实实甜甜蜜蜜的一起过日子。 奈何顾元白不乐意叫他老公,不,是从来没叫过。当了一辈子的皇帝,这两个字是喊不出口的,听着薛远提起一次就想撸起袖子揍他一次。 越是这样,薛远越是想听,恨不得百般武艺轮流用上,逼也要逼出一声“老公”来。 顾元白打他他是不敢回手,抱头挨揍。但床上就不一样了,轻揉慢捻抹复挑,各种花样来一套,停停顿顿之间要求:“叫老公。” 顾元白骨头硬,硬是被他激起了胜负欲望,咬死不松口。 日子在打情骂俏中流逝,在同隔壁系联谊之后,顾元白就在上课之余开始给薛远补充各种现代知识,最重要的是现代法律。要想要透彻的了解一个世界,法律知识并不可少,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只有将法律了然于心,才能将其为自己所用。 薛远跟着他学习的很认真,等慢慢了解完这个社会之后,他开始不满足于简单出卖体力的打工。 媳妇都在这里,那就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既然如此,就得做好未来的打算。 要是想养媳妇,想和媳妇结婚,必定要考虑媳妇家人的问题。薛远虽然没说,但这件事仍然是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头。两辈子的姻缘他自信不会被任何人打破,但他怕顾元白伤心。 远的不提,单说眼前的事,薛远想要和媳妇约会就需要钱,要买套,订最好的酒店,吃最好的饭。偶尔还想要给媳妇一个惊喜,攒钱买一个求婚的戒指。 搞对象花销太大,基于大大小小的各种因素,薛远目前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赚钱。 他有着敏锐的嗅觉,一流的洞察力,在不停的打工挣钱当中还真让他发现了崛起的商机。上一辈子的经历让薛远有着极大的耐心,他像是最沉稳的猎手,只等着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顾元白当然是全力支持他,薛远的创业基金就是他提供的,也是薛远的最大股东。 学习、创业、恋爱,生活充实,情事甜蜜,薛远不觉得忙碌,一想到他能挣钱养顾元白只觉得精力十足,满面都是春风。 上辈子养不起,这辈子总该养得起了吧? 第一个月,薛远全部身家都拿去了创业,为了能给媳妇体面的约会,他连啃了一个月的馒头,余下的钱拿来约媳妇,硬是不想要跟顾元白说没钱的事,一朵玫瑰的钱能让他吃上好一点的饭,但省什么也不能省给媳妇的东西。 就这样苦巴巴地过了一整个月,第二个月月底,资金回涨,薛远拿到了第一桶金,他悄悄订了一个三亚的五星级酒店,准备和媳妇去海边玩一玩。 顾元白接到电话后,立即换了身衣服,看着镜子里帅得一塌糊涂的自己,唇角勾起,意气风发地走出了门。 下楼就见到了等在不远处的薛远,薛远穿着一身休闲衣,口袋里照常装着一支玫瑰。顾元白笑了笑,走上去从他口袋里抽出玫瑰放在自己的兜里,“今天好帅。” 薛远趁人不注意,在他耳朵上落下一吻:“你也是。” 每一次的约会都是全新的体验,比如这次,两个人吃完了午饭之后就坐上了飞机,往三亚赶去。 薛远头一次坐飞机,看着外头的云朵出了神,顾元白指了指外头,笑着道:“知道高空跳伞吗?” 薛远点头,“听说过。” 顾元白笑着道:“我就是在高空跳伞穿过云层的瞬间,醒来在一个叫做大恒的世界中。”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薛远瞬间惊愕地朝他看去。 顾元白的目光在层层叠叠恢弘壮观的云层上移动,“手掌绝对的大权之后,已经满足了我对于权力的渴望。我现在更想要成为一个冒险者,天空、海洋、陆地,无穷无尽的神秘地带等着人类的探索,在高空跳伞后能有穿越到大恒这样离奇瑰丽的经历之后,我无法再抑制住对未知的向往。” 薛远已经收了震惊,紧紧盯着他,“我要陪着你。” 顾元白反问:“你需要好好想一想,你真的喜欢这些东西吗?” “你觉得我不喜欢吗?”薛远反问道,“圣上,你喜欢刺激,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这里和我认知中的完全不一样,”他喃喃,眼中逐渐升起异样的光彩,“人可以飞上蓝天,可以深潜海底,去见识我从未见识过的东西。你对这些向往,我亦是如此。” 来到异世这样奇妙的经历,以薛远的性子,又怎么会不想见见这些从未见过的东西。 就像是以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飞上云层的一天。 原来白云之上还有白云。 顾元白笑了,他摸上薛远的下巴,毫不顾忌地探身上前落下一吻,“那么未来的知名企业家、探险家薛远。” 他缓缓将薛远的脸扳向了飞机窗口,带笑道:“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现代篇还有一章!然后就是古代摄政王啦,平行世界的摄政王会穿越到白白的世界,震惊又不解地看着另一个自己对白白火辣辣的爱。 因为是现代背景,所以白白是不能从政的,会很容易被举报,那就成为冒险家吧。 上一章id为“saint”的留言特别萌!因为涉及敏感词汇被删除,想搬过来给大家看看!(如不同意可删) 关于薛远的财经类采访—— 记者:薛先生,听说您大学念的是体育专业,那么请问您为什么会在大学毕业后果断选择创业从商这条路呢? 薛远:咳,这个主要是因为……我当年上大学时和对象在一起的花销还挺大的,我只能多打几份工,后来做多了慢慢就有了自己开个公司的想法了。(穷自己不能穷媳妇,和媳妇开房一定要最干净的酒店用最贵的套套!打工来钱慢不经花,不如自己开家公司赚钱多!) 第178章 番外十四 整个三亚的旅程,顾元白和薛远没吵过一次架。 他们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的来,旅行时带的行李很少,几乎没有多余的负担。这一次的旅游相当愉快,乃至回程的时候他们还精神饱满,低声说着情话。 下飞机时才松开一直紧握的手,并肩从出口离开。 顾元白将手机开机,才发觉家中给他发了消息,让他今晚回家吃饭。 “我今晚不能陪你吃饭了,”顾元白抬头,歉意地看着薛远,“明天见?” 薛远叹了口气,“宝贝,今晚可以视频吗?” 顾元白笑了,“可以。” 晚上六点,顾家。 顾元白的父母工作忙碌,在三十岁出头的时候还没有备孕的打算,因此便领养了亲戚中父母离异无人抚养的孩子。顾母在三十五岁的时候怀了顾元白,和顾父经过多方考量,确定身体可以承受生产之后便决定要了这个孩子。 因此在顾元白的上头,还有一位表哥养在家中。 这也是顾元白上辈子敢去玩各种极限运动的主要原因。 兄长性格沉稳,比顾元白要大了十几岁,家中的父母把顾元白当儿子看,这位兄长也是把顾元白当儿子在养。家中人人虽忙碌着工作,很少聚在一块儿品味普通家庭的亲昵,但对彼此的关心却并不少。 很快,顾元白的家人就发现他谈了恋爱的事。 顾父顾母都是稳重的人,也是较为开放的人。但他们从没想过自己的小儿子会有喜欢男人的一天,顾父眉头皱得死紧,见着顾元白后才缓缓舒展一些。 “爸,妈,”顾元白上前去抱了抱自己的老父母,又拥抱了自己的哥哥,“我好想你们。” 感情真挚的流露,让三个人都不由露出了点笑。 顾元白在一旁沙发上坐下,顾母起身坐到他旁边,拍着他的手臂,“饭还没做好,要不要先休息一会?” “好,”顾元白,“那我先去洗个澡。” 站起身,看向哥哥,挑眉道:“老大,过来说一说话。” 大哥不由听话地站起身,“好。” 等他们兄弟俩走远之后,顾父不由失笑,“瞧瞧,老大在老二面前怎么比在他领导面前还听话?” “别瞎说,”顾母瞪了他一眼,“我去看看保姆煲好汤了没,一会老大出来,你再去和儿子谈一谈。” 顾元白带着大哥回了房,从衣柜里找着睡衣,“你告诉他们的?” 大哥立即解释,“不是,是叔叔的朋友看到你和那个人一起去酒店了。” “别紧张,”顾元白好笑回头看他,“我又没怪你,怎么官越大胆子越小了?” 大哥一噎,“你怎么越来越皮了。” 顾元白和大哥的感情很好,他小时候父母忙,大哥怕家中保姆不尽心,每天放学回来都要严肃着脸洗干净手亲自检查小弟弟的尿布和奶壶,这么多年下来,大哥虽然还没结婚,但已俨然把顾元白当成自己的儿子看了。 只是平时不敢说,不好和叔叔阿姨争儿子。 就是因为这个哥哥当得太好,顾元白才会在穿越之初对和亲王抱有期待,期待着同为抱养的兄弟,和亲王能在他对付卢风的时候帮上一帮,只是一封密信历经千辛万苦的送出,却犹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丝毫回应,顾元白就在那时彻底对和亲王冷下了心。 也因为这,在他发现和亲王对他的龌龊念头时才会那般怒发冲冠,小皇帝本身的感情加上他对兄长的记忆,几乎要被和亲王恶心得作呕。 “叔叔一会儿应该要找你去谈话,”大哥忧心忡忡,“小弟,你真的和一个男人谈恋爱了吗?” “千真万确,”顾元白拿好了衣服,走到桌边坐下,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大哥一根,“来一根?” 大哥不赞同地看着他:“你年纪轻轻的抽什么烟。” 顾元白失笑,“这不是烟,这是做成烟状的糖,我对象给我弄来的,要不要尝尝?” 说起“对象”这两个字,他几乎眼睛亮得要发光。 大哥心中更是堵塞,接过烟糖吃在嘴里也没觉出来什么甜味,只觉得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还没拱到别人家的白菜,就已经被别人给拱了。 “你从小就有主意,下定决心的事别人都劝不回来,咱们家形式复杂,但只要不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哥哥都支持你,”大哥心酸道,“只是旁人到底不是咱们,也不知道会怎么说你。” 顾元白两指夹着糖,缓缓拨着糖纸,“别担心。” 他看起来镇定又自信,这样的姿态轻而易举地安抚了大哥的心,“我都有办法。” 大哥还真的平静了下来,“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人走了,顾元白进了浴室,莲蓬头刚打开,薛远就发来了视频电话。 顾元白瞧了瞧自己,突地勾起唇角,悠悠然关了莲蓬头,开始往浴缸里注水。 薛远吃着饭,等手机视频被接通时,一句“宝贝”没喊出来就卡在了嗓子里。 顾元白当着他的面进了浴缸,双手搭在两旁,舒爽得长舒一口气,微闭着眼,“怎么不说话?” 薛远吃不下去饭了,他腾地站起来,捂着手机屏幕直奔到了卫生间里,再拿起手机时,眼珠尽往藏起来的地方看去,表情却装得正经,“怎么这么早就洗澡了?” “累了,”顾元白往水里沉沉,就露出了脖子在水面上,“你还在工作室里?” “嗯……”薛远喉结动了动,靠在墙上解着裤腰带,“宝贝,泡澡不能这么泡的,要起来一点。” 顾元白好像真的被他说动,略微往上坐了坐,锁骨露出,“这样是舒服点。” 手机那个小小的屏幕里头,薛远的脸靠地越来越近,声音压低,“元白,把腿抬起来给我看看。” 顾元白嘴角笑意一闪而过,满足于自己对他的吸引力,“不要,我要洗澡。” 薛远被点起了火,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是他的小皇帝总是这样,只管点火,却不负责灭,就喜欢看他这幅不上不下的猴急模样。 顾元白的手机叮铃响了一声,他擦擦手上前去看,薛远给他发来了一个520红包,备注:宝贝坐起身。 顾元白收了这五百块钱买身费,好玩地坐起身,薛远又连发十个520,终于看见自己心上人的全貌。 到最后光这一个澡,顾元白赚了有小一万,薛远鼻头发痒,仅剩的钱都跑到了媳妇手里,还差点又没忍住出了丑。 泡的差不多了,顾元白一边穿衣服一边和他聊天,“找个时间,我带你见家长。” 薛远一惊,什么下流心思都被吓跑了,“什么时候?我现在就去买礼物。” 顾元白没忍住乐了,“哪里这么早,丑媳妇见公婆也要循序渐进,现在还不行,过年那会再看看。” “好,”薛远温柔地应道,“我听你的。” 视频电话依依不舍地挂断,顾元白整理平整衣袖,坦然敲响了书房的门,主动去找了顾父。 顾父从政,三十多岁的样貌就已经像是四五十岁一样,反而真正到了四五十岁的时候,要比前几年看着更为精神一些。他脸上积攒着长久的阅历遗留下来的不露声色的威严,手底下的人都怕他板着脸,但这张脸在小儿子面前就不管用了。 顾父和顾元白聊了许久,等到顾母都已上楼来叫他们吃饭时,顾父才察觉时间流逝。 他恍然地摘下眼镜,看着小儿子的目光满是欣赏和惋惜,“元白,你可想好了?” 顾元白笑了起来,“您问了我三次了。” 顾父惆怅,小儿子相比上次见面又成长了许多,这次的对话原本是他主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被小儿子把控。现在一停下来,才知道刚刚那一个小时的对话他竟然没有过放松下来的时候,全程精神紧绷,背后甚至透出了汗意。 这样的成长速度太过惊人了,要是能走上他的路,除了年龄这一点要吃亏,谁还能追得上他? 但小儿子却不愿意走这条路。 顾父可惜地连连叹气,“算了,我也不强求你,只是咱们家背景特殊,你不能给我弄出丑闻,否则你和你的那个男朋友,就给我等着分手吧。” “瞧您说的,”顾元白毫不留情揭了他爸的底,“嘴上说的这么严厉,还不是偷偷在私底下去打听了‘同性恋婚姻法’的提案了吗?” 顾父脸色一变:“胡说!” 顾元白笑了,起身说着软话,“走吧,爸。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咱们俩好好喝一杯。” 顾父重重哼了一声,起身跟他一块往外走去,“对方家庭怎么样?我可告诉你,对方家庭不能有污点。” “他可怜着呢,跟咱们家老大一样,”顾元白熟稔地道,“单亲家庭,母亲将他养到18就嫁人了。他家里现在就他一个人,干干净净,没什么政治污点。” 顾元白使出一身功夫,终于逗乐了一家人,顾母开了尊口,“那就年底的时候带回来一起过年,省的这孩子一个人冷冷清清,怪惹人疼的。” 第二天,顾元白就把这消息带给了薛远。旁人认不认可对薛远来说不重要,但这是顾元白的家人,薛远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精力对待,当天就带着顾元白去买年底见父母的衣服和礼物。 顾元白被他这郑重的态度给感染了,竟还很认真的在九月份就跟着他挑选年底要穿的衣服,等从商场走出来才明白了不对,“……” 这也太早了吧? 薛远这样亢奋的状态足足保持了一周,顾元白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都能看到他在床边哼哧做着俯卧撑发泄精力。 薛远最性感的时候就是隐忍情欲时和浑身汗湿时,顾元白每次见到这样的他,都忍不住上前撩拨一下。 然后无一例外,被这个精力旺盛的禽兽给从头啃到了尾。 圣诞节来临前,薛远租了一个小公寓,和顾元白开启了不知羞的同居日子。现代情侣住在一起太方便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他们周六日会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但往往是看着看着就抱在了一起,干柴烈火,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顾元白有时候觉得不行,这样下去迟早会肾虚,薛远就故意在他耳边道:“宝贝,你难道不想在雪山顶上做吗?不想在飞机上、大海上做吗?我们现在多做做,持久度就练出来了,以后就爽了。” 顾元白趁空翻了个白眼。 去你妈的。 时间悠悠往前,终于到了年底见父母的日子。 薛远早上五点起床洗澡刮胡子,七点钟抱着困顿的媳妇到了卫生间,轻声哄着,“宝贝,七点了,该醒了。” 顾元白无神地握住手里的牙刷,机械地刷着牙。 薛远怎么瞧他怎么觉得可爱,凑过去狠狠在脸侧嗦了一口,出去做早饭。 见父母的时间定在上午10点,两个人8点钟衣着整齐地出了门。顾元白驾车,看了看路两旁紧闭的店面,“每年这两天街上都见不到人。” 薛远腰板挺直,还在整理着领带,“是啊,都回家过年了。” 顾元白瞥了他一眼,乐道:“别折腾你这根可怜的领带了,已经很整齐了。” 薛远不信,“真的?” “真的,”顾元白朝他吹了声口哨,露出一个让薛远忍不住想上前亲吻的潇洒笑容,“我男人真帅。” 薛远压住心动,牢记驾车规矩,“谢谢宝贝。” 车子一路行到顾元白父母居住的小区门前,这个小区进出把控严格,外来车辆不能进入,顾元白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场处,带着薛远前去登记。 等装备齐全的军人检查过他们的身份和随身带着的东西之后,才能徒步前往顾元白的家。 一系列操作下来,薛远庆幸,“还好提前来了。” 顾元白笑了笑,正想要打趣他今早的紧张模样,却额头一凉,抬头一看,白色雪花在空中飘飞。 下雪了。 冬日的空气带着冷肃的清新,雪花或大或小,随着风在半空中打着转。 脖颈一暖,顾元白回神,薛远正在给他戴上一条红艳艳的喜庆围巾。 “你竟然把它买下来了,”顾元白喃喃,“这颜色太老气了。” “一点也不老气,”薛远认认真真反驳,也给自己戴上了一条红围巾,“好看。” 顾元白瞧着他这幅年味十足的模样,不由弯唇一笑。 薛远在他唇上轻点,“其实……我还买了其他的东西。” 顾元白心中似有所觉,他紧张地舔舔唇,“什么?” 左手中指突然被套入了一个微凉的东西。 薛远亲着他,在唇齿间呢喃,“先来一个订婚戒指,再来一个结婚戒指。” 顾元白反复摸着戒指,不由自主就扬起了压不住的笑:“好。” 薛远不断地道:“元白,我爱你。” 顾元白抱着他的脑袋,额头抵着额头,“嗯,我知道。” 他笑容更大,蹭一蹭头,“我也是。” 不远处,因为担心顾元白而结伴前来接人的顾父和大哥:“……” 表情微微扭曲。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父亲的死亡注视—— 现代番外没啦! 明天休息一天,不更新,后天更最后的完结章!爱你们! 第179章 番外十五 春四月,杨絮飞扬。 薛老将军初春受了寒气,卧病已有一月。老将军年已老迈,又兼薛远在朝中大放异彩,他已有休致之心,准备从朝堂下来给儿子让路。 从四月初起,薛老将军便上书两次告归,均已被圣上驳回。前不久,薛老将军第三次上书告归,言辞恳切情深义重,圣上叹了口气,亲自驾临了薛府,看望长病不起的老臣。 关注着这事的人心中知晓,这回薛老将军应当就能致仕成功了。 圣上亲至,荣誉非同寻常。一大早,薛府众人就恭候在薛府门前。 圣上今非昔比,早也不是当年被权臣掌控的小可怜,而是镇住万里江山的定海神针。这几年以来,除了献上标点符号的太傅李保逝世时圣上亲临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臣子有这般的殊荣。 薛府上到薛老将军,下到打扫奴仆,俱都心中喜悦自豪。 在人群之中,有一道坐在轮椅上的影子。 此人面色是经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身形瘦弱的无一丝男子气概。但那双眼眸却极深,深得好似波涛不动。 手握滔天大权的摄政王薛远,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在废物薛二身上醒来的一天。 身边的家仆低声道:“二公子,圣上来了,您还得屈身弯腰。” 薛二公子平日里对圣上的态度可谓是害怕至极,犹如老鼠碰上猫。他曾被圣上吓过两次,在他面前提“圣上”两个字就如同吓唬小童时说“夜中哭闹就会被阎王爷带走”一般威慑。 但今日的薛二公子却不一样,他已经整整三日未曾说过一句话,现在甫一说口,嗓音就像是坏了一般喑哑难听,“圣上驾临,是应当行礼相迎。” 他又缓缓笑了,“只是今日身有不适,背上的骨头疼得很,怕是弯不下来腰。” 仆人一瞧,是了,薛二公子何时会将背挺得如此直?他快步走到夫人跟前,低声说着二公子的不适。 薛夫人脸上的喜悦之情变淡了些,侧头朝薛二公子看去。薛二公子正定定地看着她,好似许久未曾见过她一般。 薛夫人心中疑惑,但却突然心中一软,对仆人道:“那就扶二公子到后面去,见过圣上便下去休息。” 仆人将薛二公子推到人群最后方,刚刚站定,圣上的銮驾便驾临在了薛府门前。前头的人恭敬的弯下腰,特别是奴仆们,几乎要头着了地。 薛二公子虽然坐在轮椅上,人又在最后,却反而在这时目光直视,看到了那辆皇帝乘坐的銮驾。 也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薛远一身官袍,飒爽翻身下马,径自走到銮驾跟前弯身抬手,“圣上请下。” 周围的御前侍卫衣袍整齐,精神抖擞,黑甲禁军跟随在外侧,双目炯炯提防四周。 薛二公子目光在另一个自己身上沉沉看了几瞬,身姿、样貌俱是他的样子。但这尽职尽责对着皇帝效忠的模样,真是让他觉得荒唐可笑。 皇上未死,卢风之祸尚未危国,宦官之乱未曾霍乱朝纲,什么都没有发生,薛远也没有造反。 这里的一切让他陌生至极,他难以想象,这里的自己怎会对着皇帝效忠,成为连躺在病床上不见天日的薛二也知道的一条皇帝脚下忠心耿耿的狗? 銮驾打开,明黄色衣袍打了个滚,圣上递出手,被薛远扶着小心而下。 薛二公子从圣上的手上往上,毫不顾忌地直视圣颜。 圣上龙袍繁复,初春的日子也披了一道深色的大氅,他眉目温和又暗藏锋利,唇角微勾,正是一副爱臣如子的尊贵模样。 薛二公子直直看着,从圣上的指尖看到圣上的发梢。 年轻又娇弱,手段了不得。 薛老将军被扶着行礼:“圣上万安,得圣上驾临,臣万死足矣。” 顾元白扶起他,笑了笑,“这话薛卿不可再说。” 薛二公子还在看着圣上,身边的奴仆却推着他悄声退下,“公子,咱们先行去休息。” 摄政王眼眸一沉,却沉默得由着奴仆推动轮椅。 在他的记忆里,皇帝势弱,卢风可从来没把薛家父子俩从边关召回京城。薛二的腿他也没打断过,他是直接手起刀落要了薛二的命。 这辈子一切的不同,都是从这个本该早病死的皇帝开始。 * 薛老将军果然提出告归一事,顾元白瞧着他已两鬓发白的发丝,叹了一口气,终于准了奏。 看望完忠臣,顾元白便让众人在身后远远跟着,徒步和薛远在庭院曲径中漫步走着。 行到半路拐角,薛远突然咳了一声,提醒道:“圣上。” 顾元白弯唇,“还以为你能忍到多久呢,连两刻钟都还未到。” 薛远略有些委屈,“您早上可不是这样说的。” 顾元白忍不住一乐,拉着他走到一座假山后站定,让宫人在远处莫要上前,就推着薛远靠在了假山上。 薛远站得笔直,顾元白抬起双手勾住他的脖颈,主动送上了吻。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薛大人明里暗里的想要让顾元白主动,顾元白就让他瞧瞧什么叫二十一世纪的男友力。 亲软他的腿! 这个志向高远,奈何薛大人不是那么好腿软的,顾元白逐渐沉浸在唇舌交缠之间,在薛远忍不住扣上他的腰时,顾元白精准拦住了他的手。 “你不能动,”哼笑,“不是想要主动吗?今个只能我动你,你不能动我。” 薛大人面色一变,脱口而出:“还能这样?” 顾元白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又作势要解他的衣衫。薛远难得有些扭扭捏捏,看了看四周,“圣上,在这不好吧……” 一边说,一边飞速解着自己的腰带。 操。 顾元白哈哈大笑,他放开薛远,撑在假山上笑得停不下来,“薛九遥啊薛九遥,你怎么这么可爱。” 薛远腰带都解到了一半,见又被耍了,也不生气,直接用腰带缠上了顾元白的腰,把他勾在怀里,“耍我好玩吗?白爷,我得欺负回来。” 他正要靠近,天边却有一身闷雷炸起。顾元白噗嗤一声,“听见了没?老天爷都让你别动。” 薛远叹了口气,还是上前亲了一口再放开,为顾元白整理衣衫,两人一同回程,怕有雨落下。 果不其然,片刻后春雨落下,薛远将顾元白抱起跑到了最近的一处院落,“圣上在此等待片刻,我去带人拿些雨具来。” 顾元白从怀中抽出手帕,细细擦掉他脸上雨滴,笑着道:“去吧。” 薛远脚步匆匆地带着人走了,顾元白走到廊道上看着春雨,不知多久,突然听到木轮滚动之声。 顾元白侧头,看到坐在轮椅之中缓缓前来的薛二公子。 * 薛二公子的肩上也落下了雨水,好似刚从雨中而来。 顾元白瞥了他一眼,刚刚被亲吻过的薄唇微红,像是绿意春雨中的花苞,“这院子是林哥儿的住处?” 薛二公子余光从他唇上一扫而过,低头笑了笑:“正是,草民见过圣上。” 摄政王从外一路跟了进来,在密林之后,他瞧见了皇帝与另一个自己亲昵的模样。 他惊愕极了,几欲不信那人会是自己。 摄政王半生不近美色,瞧见男人女人都觉得腻味。褚卫颜色已经极好,但再好也是个男人,摄政王与褚卫是伙伴,不是床上发泄欲念的玩物。 薛老父亲三代忠良,无法接受他掌政,父母以死相逼,泪流满面,他只好托词自己有龙阳之好,与褚卫正是一对,皆不会留下后代,如今掌权不过是铲除奸邪,稳住顾氏天下。 这样的流言传出去之后,反而让他更为方便的把持了朝政。 好像摄政王是龙阳之后,就不会威胁到皇位似的。 摄政王觉得有趣,倒是想瞧瞧这些人知道他不是龙阳之后的样子。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真的会有成为龙阳的一天。 且还那般急切,亲个嘴都像是要了命,他哪里会这么着迷风月? “嗯,”顾元白淡淡应了,让人搬来了竹椅,“无事就回房待着去,瞧你在朕面前也不自在。” 薛二公子转着轮椅过去,突然道:“圣上,草民前些日子从道士手里买到了一本看手相的书,若是圣上不介意,草民斗胆想要给圣上看看手相。” 顾元白转过头,微微眯起了眼睛,审视地看着他,“你今日有些不对。” 摄政王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朝他伸出了手。 这一只薛二的手臂。 皮肉松垮,枯黄无力,没有丝毫强劲的肌肉。 顾元白低头看着他的手,摄政王含笑看着他,手坚持地抬着,这具废人皮囊维持不了长久的姿势不动,手臂已经不自然地颤抖起来,但薛二面上却很轻松,好像手臂的颤抖和痉挛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来人,”高高在上的皇帝转过了头,不容置喙,“将薛二公子带房里休息去。” 圣上身边的宫侍上前,强硬地要带他离开,摄政王叹了口气,收回了手。但在宫人推动轮椅的刹那,薛二公子却倏地往左侧一倒,在宫侍惊呼声之中重重摔落在顾元白的脚旁,那木做的轮椅摔坏了木轮,零碎的琐件顺着走廊滚落雨水之中。 混乱之中,薛二公子握上了圣上的手,匆匆一瞥他手心之相。 很快,他便被人扶起抬走,地上的东西一一被清理干净,顾元白抬起手,若有所思。 而被抬着回房的薛二公子捂住了脸,好似是觉得自己丢大了人。 “二公子,”家仆道,“小的去给您叫大夫,您今日还是别出去了。” 薛二公子放下手,笑吟吟道:“滚出去。” 明明是一副短命之相,问题果然是出现在这个皇帝的身上。 * 薛远带着顾元白回到了自己的房中,顾元白沉思了一路,“九遥,你弟弟不对劲。” 薛远沉下脸,“他冒犯你了?” 顾元白手指敲敲膝盖,“算不上,罢了,让人将他叫来。” 片刻后,薛二公子冒雨前来,他身后的奴仆撑着把油纸伞,但风雨还是将他膝前衣衫打湿,显出几分狼狈。 他膝上还放着一副白玉棋盘。 顾元白让人摆上棋盘,薛远阴着脸站在圣上身边,目光一遍遍从薛二公子身上扫过。 确实不对劲,往常的薛二被他扫上一眼都能尿了裤子,可不是现在这幅从容样子。 顾元白执白子,薛二公子执黑子,两人皆不说话,等落下五六子之后,薛二公子突兀道:“草民到底是看了圣上的手相,匆忙之下难免看错,否则又怎么会是短命之相?” 顾元白巍然不动,薛远却已一脚将薛二踹到了地上,面上却好声好气,“弟弟,你怎么连坐都坐不稳?” 薛二公子吐出一口带血的口水,撑着地上坐起,“弟弟一见到圣上就抑制不住仰慕之情,激动之下——” 薛远又是狠狠一下,薛二公子呼吸沉重,眼中泛着骇人血丝。 薛远蹲到他面前,轻佻地拍拍他的脸,又笑道:“林哥儿,再说错话,大哥都护不住你。” 薛二公子也笑了,“护好你他娘自己那二两肉吧。” 顾元白叹了口气,头疼,“薛远。” 薛远收敛神色,风度翩翩站起身,顾元白朝他笑笑,柔声,“我想吃梅花糕了。” 薛远缓和,“我去吩咐。” 等他走了,薛二公子才又抹去自己脸上的血,又戾气深重地低骂了两句,突然自言自语,“‘我’竟然这么宝贝他。” 不敢置信,另一个自己竟然会因为这一句话暴怒。 吃醋? 他竟然还会吃醋? 顾元白打个手势,侍卫长上前扶起薛二公子坐在了圣上对面,继续下着棋。 薛二公子一双黑眼珠死死盯着顾元白,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顾元白道:“你下棋的路数是薛九遥的路数。” 他执起白子,放在黑子的致命之处,眼皮撩起,锐利逼视薛二,“你是谁。” 他的目光好像是利剑,是要命飞来的箭矢。 摄政王在这种目光之中竟然浑身发热,直觉告诉他要是一个回答不好就会被这位帝王夺走性命,可偏偏就是这样,他的神经反而从头皮开始战栗,兴奋得蠢蠢欲动。 “圣上,您得先告诉我,薛九遥是不是您的男人?”他勾起一个怪异十足的笑。 顾元白面无表情看他。 薛二公子轻佻地朝他吹了个口哨,“您想要知道臣是谁,其实答案很简单。”他换了自称,双臂撑在棋盘上,强行拖着残废的双腿探过身,幽深眼眸越近,压低声音道:“臣名薛远,是您另外一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别问,问就是惊喜,沧桑抽烟.jpg 原本想休息一天的,结果发现没完结之前不安心休息,爬起来码字。 明天完结章! 第180章 番外十六 淡色的唇就在眼前,摄政王本想逗弄逗弄这个皇帝,想瞧瞧年轻帝王愕然惊怒的神色。哪里知道自己却先出了神,他最后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闭上眼,试探上前。 另一个自己亲吻这张唇的神情他还记得,究竟是怎样的珍馐美味,竟会让他如此喜欢? 是甜的,还是香的?唇舌交缠,难不成不嫌脏吗? 但他还没碰到唇,整个人就已被掀翻在地。全身上下开始泛起痛感,摄政王呼吸间稠黏热气喷出,血腥味从喉咙冲到口间,“您身边的狗真是一个比一个忠心。” 侍卫长警惕地看着他,剑已出鞘挡在身前。 摄政王咳嗽了几声,血沫从嘴里溢出,他擦了擦嘴角,竟然闷笑开来,“我都已好久未曾受过伤了。” 他的一举一动都给顾元白难以明说的熟悉感,结合他先前所说的话,顾元白已经有了一个荒唐想法。他让侍卫长退下,亲自起身走到薛二的身边,居高临下看他。 想要透过这层皮囊来看清里面的灵魂。 “出去。”良久,顾元白下了命令。 屋中的宫侍依言出去,甚至贴心地带上了门。顾元白撩起衣袍,弯身掐住薛二的脖子,“你刚刚是在做什么,想亲朕?” 摄政王诚实地道:“我原本是想的。” 顾元白冷笑一声,手下用力:“你是个什么东西。” “睡你的东西,”摄政王压低嗓子,“美人刚烈有趣,别有风味。” 顾元白冷眼看他,已经在薛二的脖子上掐住一道痕子。摄政王呼吸不畅,又接着说道:“但现在不想了。” 脖子上的手顿住。 摄政王咧开笑,即便皮囊平庸,现在也透着几分邪气,“倒也不是不想,而是这幅皮囊配不上碰你。” 他费力抬手覆上脖颈间的那只手上,触手温凉,倒比他这个流了血的人还要体弱的模样。 千金之躯,得需好好温养。 摄政王的思绪飘飞了一瞬,他总算找到自己比这个世界的薛远要好的一点了。至少他是万人之上,手握江山万里、珍宝无数,若说谁能让人享用天下好物,那必然只有他。 若是温养眼前之人,也怕是只有权势滔天如他才有办法。 摄政王的心情忽的有些愉悦,顾元白却突兀问道:“若说皮囊,子护的皮囊岂不是最配?” 没忍住,还是刺了一句。 这个人说自己是薛远,虽然离奇了些,但顾元白却下意识想到了原书中的摄政王薛远。 顾元白拥有了他的薛九遥,拥有了薛九遥的现在以及未来,但偶然也会在意若是没有他的存在,薛远会同褚卫在一起的事。 一想到这件事就格外不舒服,但这件事还没法说出口,因为根本就没发生过。 摄政王眉头一皱,难不成这皇帝占着“他”的宠爱时还对褚子护怀有旖念? 原本愉悦的心情沉下,“褚子护?” “圣上,您还年轻,”摄政王好声好气地道,犹如长辈教导小辈,“不免会被皮囊所迷了眼,您或许觉得褚子护的皮囊配您,但依臣看,他却不比薛九遥来得高大威猛。” 说着还叹了一口气,“倒也无需念着那冰块脸。” 一边贬低着褚卫的容颜,一边低调夸赞着自己。 摄政王不免在心中埋怨另一个自己。 怎么连一个男人都制不住,还让他有心去想其他的男人? 不听话就身体力行的让他听话,绑住腿捆住手,这么简单的道理还不懂吗? 顾元白一怔,随即古怪地上下打量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摄政王悠悠道:“这天下除了薛九遥,莫约也没人能配得上你了。” 顾元白听明白了,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薛二一眼,将门外的人招了进来。 摄政王的目光追随着他,想要在他身上找到能让另一个自己爱上的点。看来看去,身子骨弱了些,容颜太过,双眉倒是好看,唇色淡了些。 天下美人何其多,摄政王更是阅人无数,皇帝的样子在他眼中无论怎么看,都不免有些寡淡。 顾元白察觉到他的目光,侧头,双眸投来。 好似黑白水墨漫上颜色,黑眸淡唇猛得迸入眼中,缤纷散在眼底,只留个活生生的他。 过了片刻,圣上已经走了出去,摄政王却忡愣在原地,低着头,无措看向自己胸腔。 * 顾元白在廊道里站了片刻,出神了许久,远处的脚步声踏水而来,他抬头一看,薛远带人正疾步如飞,身后人的手里除了雨具之外还有膳食。 “怎么在这里站着?”薛远大步走上廊道,衣摆下方已被雨水浸湿,“好粘人,走了这么一会儿就想我了?” 顾元白朝他翻了个白眼,薛远笑了两声,哄着,“我现在全身寒气浓重,不好多靠近你。这雨估摸要下到入夜,这会也是午膳的时候了,你先趁热用膳,我去换身衣服。” 顾元白好好地点了点头,“不急这一时,等你换好衣服一起。” 薛远压下嘴角,佯装镇定地咳了一声,“也好。” 他匆匆回房换好衣裳,回来牵着顾元白的手一同用膳。薛二缓缓爬上轮椅,转着滚轮出了房门,静静看着他们逐渐远去。 等到前方两人身影不见之后,他才动身,慢腾腾地跟了上去。 薛远正趁着喂饭的空偷偷占着圣上的便宜,刚刚亲了一口就看到了门外薛二不动如山看着他们。 薛远与薛二对视了一会,薛二儒雅地笑了笑,说话却粗俗不堪,“亲的舒服吗?” 薛远没有当即生气,而是转头朝顾元白笑了笑,心底翻滚的煞气藏得严实,“圣上,您先用着膳,臣去同臣弟说一说话。” 顾元白轻拍了拍他的手,“去吧。” 薛远起身,笑着推着薛二的轮椅离开。一刻钟之后,他又换了一身衣服湿气浓重地赶了过来,身上的血腥味被洗得干干净净,不让顾元白瞧出丝毫不对。 顾元白心知肚明,但也装着不懂,他淡定地吃着饭,“九遥,过些时日你可要和我去拜祭宛太妃?” 薛远郑重:“好。” * 从剧痛之中醒过神的摄政王下意识开始咳嗽起来,可咳了两声就觉到了不对。 外头成群的仆从恭候,小心翼翼:“大人,可需要小的们进去伺候?” 房里雕梁画栋,熏香宜人。摄政王翻身下床,健壮的胸膛半裸,双腿完好有力。 做了一场梦? 摄政王在原地站了半晌,泪烛晃动,在墙面上打出一道光影。 褚卫被邀进薛府时,便见到摄政王正在月下独酌,桌上桌角已经是一片狼藉空壶。褚卫面色不变,走到桌旁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水。 他与摄政王闷闷喝了好几杯,摄政王突然道:“褚子护,先帝逝世的早,我只记得他叫做顾敛。” 褚卫淡淡地应了,“正是当今圣上的叔父。” 摄政王喝酒的手又顿住,良久才举杯一饮而尽,“你可知道,若是他没死,天下又是另外一幅样子,而我又是另外一幅样子?” 那个天下太平,没有接受过磋磨。朝廷命官活得踏实,没有在他手底下战战兢兢的模样。 褚卫难得笑了,“大人这是还没从梦中出来?” 酒水饮尽,莫名有些惆怅,摄政王摩挲着酒杯半晌,才道:“或许吧。” 还好只是个梦,还好梦中只有那短短几日,不至于让他沉溺其中。 摄政王站起身,抬头看见明月,心中油然升起兴致,高声道:“明月昭昭,江水迢迢。” 念完这两句,他却突然卡了壳,失笑摇头,拎起酒壶就走。 明月昭昭,江水迢迢,若是他当真心悦了一个人,定要给他如此多的喜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