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 第一章 玄铁令 正文第一章 玄铁令“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疯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李白这一首“侠客行”古风,写的是战国时魏国信陵君门客侯嬴和朱亥的故事,千载之下读来,英锐之气,兀自虎虎有威。 那大梁城邻近黄河,后称汴梁,即今河南开封。 该地虽然数为京城,却是民风质朴,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侠气概,后世迄未泯灭。 开封东门十二里处,有个小市镇,叫做侯监集。 这小镇便因侯嬴而得名。 当年侯嬴为大梁夷门监者。 大梁城东有山,山势平夷,称为夷山,东城门便称为夷门。 夷门监者就是大梁东门的看守小吏。 这一日已是傍晚时分,四处前来赶集的乡民正自挑担的挑担、提篮的提篮,纷纷归去,突然间东北角上隐隐响起了马蹄声。 蹄声渐近,竟然是大队人马,少说也有二百来骑,蹄声奔腾,乘者纵马疾驰。 众人相顾说道:“多半是官军到了。” 有的说道:“快让开些,官兵马匹冲来,踢翻担子,那也罢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该。” 猛听得蹄声之中夹杂着阵阵唿哨。 过不多时,唿哨声东呼西应、南作北和,竟然四面八方都是哨声,似乎将侯监集团团围住了。 众人骇然失色,有些见识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遮莫是强盗?”镇头杂货铺中一名伙计伸了伸舌头,道:“啊哟,只怕是我的妈啊那些老哥们来啦!”王掌柜脸色已然惨白,举起了一只不住发抖的肥手,作势要往那伙计头顶拍落,喝道:“你***,说话也不图个利市,什么老哥小哥的。 当真线上的大爷们来了,那还有你……你的小命?再说,也没听见光天化日有人干这调调儿的!啊哟,这……这可有点儿邪……”他说到一半,口虽张着,却没了声音,只见市集东头四五匹健马直抢了过来。 马上乘者一色黑衣,头戴范阳斗笠,手中各执明晃晃的钢刀,大声叫道:“老乡,大伙儿各站原地,动一下子的,可别怪刀子不生眼睛。” 嘴里叱喝,拍马往西驰去。 马蹄铁拍打在青石板上,铮铮直响,令人心惊肉跳。 蹄声未歇,西边厢又有七八匹马冲来,马上健儿也是一色黑衣,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 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动,那没事,爱吃板刀面的就出来!”杂货铺那伙计嘿的一声笑,说道:“板刀面有什么滋味……”这人贫嘴贫舌的,想要说句笑话,岂知一句话没完,马上一名大汉马鞭挥出,甩进柜台,勾着那伙计的脖子,顺手一带,砰的一声,将他重重摔在街上。 那大汉的坐骑一股劲儿向前驰去,将那伙计拖着而行。 后边一匹马赶将上来,前蹄踩落,那伙计哀号一声,眼见不活了。 旁人见到这伙人如此凶横,那里还敢动弹?有的本想去上了门板,这时双脚便如钉牢在地上一般,只是全身发抖,要他当真丝毫不动,却也干不了。 离杂货铺五六间门面处有家烧饼油条店,油锅中热油滋滋价响,铁丝架上搁着七八根油条。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弯着腰,将面粉捏成一个个小球,又将小球压成圆圆的一片,对眼前惊心动魄的惨事竟如视而不见。 他在面饼上洒些葱花,对角一摺,捏上了边,在一支黄砂碗中抓些芝麻,洒在饼上,然后用铁钳挟起,放入烘炉之中。 这时四下里唿哨声均已止歇,马匹也不再行走,一个七八百人的市集上鸦雀无声,就是啼哭的小儿,也给父母按住了嘴巴,不令发出半点声音。 各人凝气屏息之中,只听得一个人喀、喀、喀的皮靴之声,从西边沿着大街响将过来。 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便如踏在每个人心头之上。 脚步声渐渐近来,其时太阳正要下山,一个长长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随着脚步声慢慢逼近。 街上人人都似吓得呆了,只有那卖饼老者仍在做他的烧饼。 皮靴声响到烧饼铺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卖饼老者,突然间嘿嘿嘿的冷笑三声。 卖饼老者缓缓抬起头来,只见面前那人身材极高,一张脸孔如橘皮般凹凹凸凸,满是疙瘩。 卖饼老者道:“大爷,买饼么?一文钱一个。” 拿起铁钳,从烘炉中挟了个热烘烘的烧饼出来,放在白木板上。 那高个儿又是一声冷笑,说道:“拿来!”伸出左手。 那老者眯着眼睛道:“是!”拿起那个新焙的烧饼,放在他掌中。 那高个儿双眉竖起,大声怒道:“到这当儿,你还在消遣大爷!”将烧饼劈面向老者掷去。 卖饼老者缓缓将头一侧,烧饼从他脸畔擦过,拍的一声响,落在路边的一条泥沟之旁。 高个儿掷出烧饼,随即从腰间撤出一对双钩,钩头映着夕阳,蓝印印地寒气逼人,说道:“到这时候还不拿出来?姓吴的,你到底识不识时务?”卖饼老者道:“大爷认错人啦,老汉姓王。 卖饼王老汉,侯监集上人人认得。” 高个儿冷笑道:“他***!我们早查得清清楚楚,你乔装改扮,躲得了一年半载,可躲不得一辈子。” 卖饼老者眯着眼睛,慢条斯理的说道:“素闻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济贫,江湖上提起来,都是翘起大拇指,说一声:‘侠盗!’怎么派出来的小喽罗,却向卖烧饼的穷老汉打起主意来啦?”他说话似乎有气无力,这几句话却说得清清楚楚。 高个儿怒喝:“吴道通,你是决计不交出来的啦?”卖饼老者脸色微变,左颊上的肌肉牵动了几下,随即又是一副懒洋洋人的神气,说道:“你既知道吴某的名字,对我仍然这般无礼,未免太大胆了些罢?”那高个儿骂道:“你老子胆大胆小,你到今天才知吗?”左钩一起,一招‘手到擒来’,疾向吴道通左肩钩落。 吴道通向右略闪,高个儿钢钩落空,左腕随即内勾,钢钩拖回,便向吴道通后心钩到。 吴道通矮身避开,跟着右足踢出,却是踢在那座炭火烧得正旺的烘炉之上。 满炉红炭斗地向那高个儿身上飞去,同时一镬炸油条的熟油也猛向他头顶浇落。 那高个儿吃了一惊,急忙后跃,避开了红炭,却避不开满镬热油,“啊哟”一声,满锅热油已泼在他双腿之上,只痛得他哇哇怪叫。 吴道通双足力登,冲天跃起,已纵到了对面屋顶,手中兀自抓着那把烤烧饼的铁钳。 猛地里青光闪动,一柄单刀迎头劈来,吴道通举铁钳挡去,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溅。 他那铁钳虽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实乃纯钢所铸,竟将单刀挡了回去,便在此时,左侧一根短枪、右侧双刀同时攻到。 原来四周屋顶上都已布满了人。 吴道通哼了一声,叫道:“好不要脸,以多取胜么?”身形一长,双手分执铁钳两股,左挡短枪,右架双刀,竟将铁钳拆了开来,变成了一对判官笔。 原来他这烤烧饼的铁钳,是一对判官笔所合成。 吴道通双笔使开,招招取人穴道,以一敌三,仍然占到上风。 他一声猛喝:“着!”使短枪的“啊”的一声,左腿中笔,骨溜溜的从屋檐上滚了下去。 西北角屋面上站着一名矮瘦老者,双手叉在腰间,冷冷的瞧着三人相斗。 白光闪动之中,使单刀的忽被吴道通右脚踹中,一个筋斗翻落街中。 那使双刀的怯意陡生,两把刀使得如同一团雪花相似,护在身前,只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将过来,越走越近,右手食指陡地戳出,迳取吴道通左眼。 这一招迅捷无比,吴道通急忙回笔打他手指。 那老者手指略歪,避过铁笔,改戳他咽喉。 吴道通笔势已老,无法变招,只得退了一步。 那老者跟着上前一步,右手又是一指伸出,点向他小腹。 吴道通右笔反转,砸向敌人头顶。 那老者向前直冲,几欲扑入吴道通的怀里,便这么一冲,已将他一笔避过,同时双手齐出,向他胸口抓去。 吴道通大惊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长条衣服。 吴道通百忙中也不及察看是否已经受伤,双臂合拢,倒转铁笔,一招‘环抱六合’,双笔笔柄向那老者两边太阳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闪不架,又是向前一冲,双掌扎扎实实的击在对方胸口。 喀喇喇的一声响,也不知断了多少根肋骨,吴道通从屋顶上一交翻跌了下去。 那高个儿两条大腿被热油炙得全是火泡,早在暴跳如雷,只是双腿受了重伤,无法纵上屋顶和敌人拚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负,他既已出手,就不喜旁人来相助,是以只仰着脖子,观看二人相斗。 眼见吴道通从屋顶摔下,那高个儿大喜,急跃而前,双钩扎落,刺入吴道通的肚腹。 他得意之极,仰起头纵声长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终于慢了一步,双钩已然入腹。 突然间那高个儿大叫:“啊……”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只见他胸口插了两支铁笔,自前胸直至后背,鲜血从四个伤口中直涌出来,身子幌了几幌,便即摔倒。 吴道通临死时奋力一击,那高个儿猝不入防,竟被双笔插中要害。 金刀寨伙伴忙伸手扶起,却已气绝。 周牧不去理会那高个儿的生死,嘴角边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吴道通的身子,见也已停了呼吸。 他眉头微皱,喝道:“剥了他衣服,细细搜查。” 四名下属应道:“是!”立即剥去吴道通的衣衫。 只见他背上长衣之下负着一个包裹。 两名黑衣汉子迅速打开包裹,但见包中有包,当即挟手攫过,捏了一捏,怒道:“他奶奶的!骗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里搜去。” 十余名黑衣汉子应声入内。 烧饼店前后不过两间房,十几人挤在里面,乒乒乓乓、呛啷呛啷,店里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给摔了出来。 周牧只是叫:“细细的搜,什地方都别漏过了!”闹了半天,已黑沉沉地难以见物,众汉子点起火把,将烧饼店墙壁、灶头也都拆烂了。 呛啷一声响,一只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面粉四散得满地都是。 暮霭苍茫中,一只污秽的小手从街角边偷偷伸过来,抓起水沟旁那烧饼,慢慢缩手。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叫化子。 他已饿了一整天,有气没力的坐在墙角边。 那高个儿接过吴道通递来的烧饼,掷在水沟之旁,小丐的一双眼睛便始终没离开过这烧饼。 他早想去拿来吃了,但见到街上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汉子,却吓得丝毫不敢动弹。 那杂货铺伙计的死尸便躺在烧饼之旁。 后来,吴道通和那高个儿的两具尸首,也躺在烧饼不远的地方。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沟边,那小丐终于鼓起勇气,抓起了烧饼。 他饥火中烧,顾不得饼上沾了自水烂泥,轻轻咬了一口,含在口里,却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声给那些手执刀剑的汉子们听见了。 口中衔着一块烧饼,虽未吞下,肚里似乎已舒服得多。 这时众汉子已将烧饼铺中搜了个天翻地覆,连地下的砖也已一块块挖起来查过。 周牧见再也查不到什么,喝道:“收队!”唿哨声连作,跟着马蹄声响起,金刀寨盗伙一批批出了侯监集。 两名盗伙抬起那高个儿的尸身,横放马鞍之上,片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直等马蹄声全然消逝,侯监集上才有些轻微人声。 但镇人怕群盗去而复回,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杂货铺掌柜和另一个伙计抬了伙伴的尸身入店,急忙上了门板,再也不敢出来。 但听得东边劈劈拍拍,西边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门,便是关门,过不多时,街上再无人影,亦无半点声息。 那小丐见吴道通的尸身兀自横卧在地,没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轻轻嚼了几口,将一小块烧饼咽下,正待再咬,忽见吴道通的尸身一动。 那小丐大吃一惊,揉了揉眼睛,却见那死尸慢慢坐了起来。 小丐吓得呆了,心中怦怦乱跳,但见那死尸双腿一挺,竟然站起身来。 答答两声轻响,那小丐牙齿相击。 死尸回过头来,幸好那小丐缩在墙角之后,死尸见他不到。 这时冷月斜照,小丐却瞧得清清楚楚,但见那死尸嘴角边流下一道鲜血,两根钢钩兀自插在他的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齿,不使发出声响。 只见那死尸弯下双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个烧饼,捏了一捏,双手撕开,随即抛下,又摸到一个烧饼,撕开来却又抛去。 小丐只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那死尸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意杂物,都不理会,一摸到烧饼,便撕开抛去,一面摸,一面走近水沟。 群盗搜索烧饼铺时,将木板上二十来个烧饼都扫在地下,这时那死尸拾起来一个个撕开,却又不吃,撕成两半,便往地下一丢。 小丐眼见那死尸一步步移近墙角,大骇之下,只想发足奔逃,可是全身吓得软了。 一双脚那里提得起来?那死尸行动迟缓,撕破这二十来个烧饼,足足花了一柱香时光。 他在地下再也摸不到烧饼,缓缓转头,似在四处找寻。 小丐转过头来,不敢瞧他,突然间吓得魂飞魄散。 原来他身子虽然躲在墙角之后,但月光从身后照来,将他蓬头散发的影子映在那死尸脚旁。 小丐见那死尸的脚又是一动,大叫一声,发足便跑。 那死尸嘶哑着嗓子叫道:“烧饼!烧饼!”腾腾腾的追来。 小丐在地下一绊,摔了个筋斗。 那死尸弯腰伸手,便来按他背心。 小丐一个打滚,避在一旁,发足又奔。 那死尸一时站不直身子,支撑了一会这才站起,他脚长步大,虽然行路蹒跚,摇摇摆摆的如醉汉一般,只十几步,便追到了小丐身后,一把抓住他后颈,提了起来。 只听得那死尸问道:“你……你偷了我的烧饼?”在这当口,小丐如何还敢抵赖,只得点了点头。 那死尸又问:“你……你已经吃了?”小丐又点了点头。 那死尸右手伸出,嗤的一声,扯破小丐的衣衫,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肤。 那死尸道:“割开你的肚子,挖出来!”小丐直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我……我……我只咬了一口。” 原来吴道通给周牧双掌击中胸口,又给那高个儿双钩插中肚腹,一时闭气晕死,过得良久,却又悠悠醒转。 肚腹虽是要害,但纵然受到重伤,一时却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件物事,一经醒转,发觉金刀寨人马已然离去,竟顾不得胸腹的重伤,先要寻回藏在烧饼中的物事。 他扮作个卖饼老人,在侯监集隐居。 一住三载,倒也平安无事,但设法想见那物的原主,却也始终找寻不到。 待听得唿哨声响,二百余骑四下合围,他虽不知这群盗伙定是冲着自己而来,终究觉察到局面凶险,仓卒间无处可以隐藏,当即将那物放在烧饼之中。 那高个儿一现身,伸手说道:“拿来!”吴道通行一着险棋,索性便将这烧饼放入他手中,果然不出所料,那高个儿大怒之下,便将烧饼掷去。 吴道通重伤之后醒转,自认不出是那个烧饼之中藏有那物,一个个撕开来找寻,全无影踪,最后终于抓着那个小丐。 他想这小叫化饿得狠了,多半是连饼带物一齐吞入腹中,当下便要剖开他肚子来取物。 一时寻不到利刃,他咬一咬牙,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钢钩,倒转钩头,便往小丐肚上划去。 钢钩拔离肚腹,猛觉得一阵剧痛,伤口血如泉涌,钩头虽已碰到小丐的肚子,但左手突然间没了力气,五指松开,小丐身子落地,吴道通右手钢钩向前送出,却刺了个空。 吴道通仰天摔倒,双足挺了几下,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他身上,拚命挣扎着爬起,转身狂奔。 刚才吓得实在厉害,只奔出几步,腿膝酸软,翻了个筋斗,就此晕了过去,右手却兀自牢牢的抓着那个只咬过一口的烧饼。 淡淡的月光照上吴道通的尸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东南角上又隐隐传来马蹄之声。 这一次的蹄声来得好快,刚只听到声响,倏忽间已到了近处。 侯监集的居民已成惊弓之鸟,静夜中又听到马蹄声,不自禁的胆战心惊,躲在被窝中只发抖。 但这次来的只两匹马,也没唿哨之声。 这两匹马形相甚奇。 一匹自头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却是白色,那‘乌云盖雪’的名驹;另一匹四蹄却是黑色,通体雪白,马谱中称为‘黑蹄玉兔’,中土尤为罕见。 白马上骑着的是个白衣女子,若不是鬓边戴了朵红花,腰间又系着一条猩红飘带,几乎便如服丧,红带上挂了一柄白鞘长剑。 黑马乘客是个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间系着的长剑也是黑色的剑鞘。 两乘马并肩疾驰而来。 顷刻间两人都看到了吴道通的尸首以及满地损毁的家生杂物,同声惊噫:“咦!”黑衫男子马鞭挥出,卷在吴道通尸身颈项之中,拉起数尺,月光便照在尸身脸上。 那女子道:“是吴道通!看来安金刀已得手了。” 那男子马鞭一振,将尸身掷在道旁,道:“吴道通死去不久,伤口血迹未凝,赶得上!”那女子点了点头。 两匹马并肩向西驰去。 八只铁蹄落在青石板上,蹄声答答,竟如一匹马奔驰一般。 两匹马前蹄后蹄都是同起同落,整齐之极,也是美观之极,不论是谁见了都想得到这两匹马曾同受长期操练,是以奋蹄争驰之际,也是绝无参差。 两匹马越跑越快,一掠过汴梁城郊,道路狭窄,便不能双骑并骑。 那女子微一勒马,让那男子先行。 那男子侧头一笑,纵马而前,那女子跟随在后。 两匹骏马脚力非凡,按照吴道通死去的情状推想,这当儿已该当赶上金刀寨人马,但始终影踪毫无。 他们不知吴道通虽气绝不久,金刀寨的人众却早去得无了。 马不停蹄的赶了一个多时辰。 二人下马让坐骑稍歇,上马又行,将到天明时分,蓦见远处旷野中有几个火头升起。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飞身下马。 那女子接过那男子手中马缰,将两匹马都系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 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火头奔去。 这些火头在平野之间看来似乎不远,其实相距有数里之遥。 两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阵风般滑行过去。 将到临近,只见一大群人分别围着十几堆火,隐隐听得稀里呼噜之声此起彼应,众人捧着碗在吃面。 两人本想先行窥探,但平野之地无可藏身,离这群人约十数丈,便放慢了脚步,并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问:“什么人?干什么的?”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么?是那一位朋友在这里?”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见来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并肩而立。 两人都是中年,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飘飘,腰间都挂着一柄长剑。 周牧心中一凛,随即想起两个人来,一挺腰站了起来,抱拳说:“原来是江南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大驾光临!”跟着大声喝道:“众弟兄,快起来行礼,这两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庄主夫妇。” 一众汉子轰然站起,微微躬身。 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闵柔夫妇跟我们金刀寨可没纠葛梁子,大清早找将上来,不知想干什么,难道也为了这件物事?”游目往四下里一瞧,一望平野,更无旁人,心想:“虽然听说他夫妇剑术了得,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又怕他何来?”石夫人闵柔轻声说道:“师哥,这位是鹰爪门的周牧周老爷子。” 她话声虽低,周牧却也听见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剑居然还知道我的名头。” 忙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见石庄主、石夫人。” 说着又弯了弯腰。 石清向着众盗伙微笑道:“众位朋友正用早膳,这可打扰了,请坐,请坐。” 转头对周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气,愚夫妇和贵门‘一飞冲天’庄震中庄兄曾有数面之缘,说起来大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飞冲天’是在下师叔。” 暗道:“你年纪比我小着一大截,却称我庄师叔为庄兄,那不是明明以长辈自居吗?”想到此节,更觉对方此来只怕不怀好意,心下更多了一层戒备。 武林中于‘辈份’两字看得甚重,晚辈遇上了长辈固然必须恭敬,而长辈吩咐下来,晚辈也轻易不得违拗,否则给人说一声以下犯上,先就理亏。 石清见他脸色微微一沉,已知其意,笑道:“这可得罪了!当年嵩山一会,曾听庄兄说起贵门武功,愚夫妇佩服得紧。 我忝在世交,有个不情之请,周世兄莫怪。” 他一改口称之为‘周世兄’,更是以长辈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冲着两位的金面,只要力所能及,两位吩咐下来,自是无有不遵。 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职位低微,那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这人老辣得紧,没听我说什么,先来推个干干净净。” 说道:“那跟贵寨毫无干系。 我要向周世兄打听一件事。 愚夫妇追寻一个人,此人姓吴名道通,兵器使的是一对判官笔,身材甚高,听说近年来扮成了个老头儿,隐姓埋名,潜居在汴梁附近。 不知周世兄可曾听到过他的讯息吗?”他一说出吴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众登时耸动,有些立时放下了手中捧着的面碗。 周牧心想:“你从东而来,当然已见到了吴道通的尸身,我若不说,反而显得不够光棍了。” 当即打个哈哈,说道:“那当真好极了,石庄主、石夫人,说来也是真巧,姓周的虽然武艺低微,却碰上给贤夫妇立了一场功劳。 这吴道通得罪了贤夫妇,我们金刀寨已将他料理啦。” 说这几句话时,双目凝视着石清的脸,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是微微一笑,说道:“这吴道通跟我们素不相识,说不上得罪了愚夫妇什么。 我们追寻此人,说来倒教周世兄见笑,是为了此人所携带的一件物事。” 周牧脸上肌肉牵动了几下,随即镇定,笑道:“贤夫妇消息也真灵通,这个讯息嘛,我们金刀寨也听到了。 不瞒石庄主说,在下这番带了这些兄弟们出来,也就是为了这件物事。 唉,不知是那一个狗杂种造的谣,却累得双笔吴道通枉送了性命。 我们二百多人空走一趟,那也罢了,只怕安大哥还要怪在下办事不力呢。 江湖上向来谣言满天飞,倘若以为那件物事真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们打起主意来,这可不冤么?张兄弟,咱们怎么打死那姓吴的,怎样搜查那间烧饼铺,你详详细细的禀告石庄主、石夫人两位。” 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说道:“那姓吴的武功甚是了得,我们李大元李头领的性命送在他的手下。 后来周头领出手,双掌将那姓吴的震下屋顶,当时便将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断,五脏粉碎……”此人口齿极是灵便,加油添酱,将众盗伙如何撬开烧饼铺地下的砖头、如何翻倒面缸、如何折墙翻炕,说了一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吴道通背上包裹一节。 石清点了点头,心道:“这周牧一见我们,始终是全神戒备,惴惴不安。 玄素庄和金刀寨向无过节,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对我们夫妇如此提防?”他知这伙人得不到此物便罢,若是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边,一瞥之间,但见金刀寨二百余人个个壮健剽悍,虽无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难斗。 适才周牧言语说得客气,其中所含的骨头着实不少,全无友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势众,当下脸上仍是微微含笑,手指左首远处树林,说道:“我有一句话,要单独和周世兄商量,请借一步到那边林中说话。” 周牧怎肯落单,立即道:“我们这里都是好兄弟、好朋友,无事不可……”下面“对人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觉左腕一紧,已被石清伸手握住,跟着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无劲力。 周牧又惊又怒,自从石清、闵柔夫妇现身,他便凝神应接,不敢有丝毫怠忽,那知石清说动手便动手,竟然捷如闪电的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这等擒拿手法本是他鹰爪门的拿手本1/3 第二章 少年闯大祸 正文第二章 少年闯大祸石清走上两步,向耿万钟、王万仞抱拳道:“耿贤弟、王贤弟,这位师妹胆识过人,胜于须眉,想必是江湖上闻名的寒梅女侠花师妹了。 其余四位师兄,请耿贤弟引见。” 耿万钟板起了脸,竟不置答,说道:“在这里遇上石庄主夫妇,那再好也没有了,省了我们上江南走一遭。” 石清见这七人神色颇为不善,初时只道他们在谢烟客手下栽了筋斗,深感难堪,但耿万钟与自己素来交好,异地相逢,该当欢喜才是,怎么神气如此冷漠?他一向称自己为‘石大哥’,又怎么忽尔改了口?心念一动:“莫非我那宝贝儿子闯了祸?”忙道:“耿贤弟,我那小顽童惹得贤弟生气了么?小兄夫妇给你陪礼,来来来,小兄做个东道,请七位到汴梁城里去喝一杯。” 安奉日见石清言词之中对雪山派弟子十分亲热,而这些雪山派弟子对自己却大刺刺地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更不用说通名招呼了,自己站在一旁无人理睬,一来没趣,二来有气,心想:“哼,雪山派有什么了不起?要如石庄主这般仁义待人,那才真的让人佩服。” 向石清、闵柔抱拳道:“石庄主、石夫人,安某告辞了。” 石清拱手道:“安寨主莫怪。 犬子石中玉在雪山派封师兄门下学艺,在下询及犬子,竟对安寨主失了礼数。” 安奉日心道:“这倒怪你不得。” 说道:“好说,好说!”率领盗伙,转身而去。 耿万钟等七人始终一言不发,待安奉日等走远,仍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流露出既尴尬又为难、既气恼又鄙夷的神气,似乎谁都不愿先开口说话。 石清将儿子送到雪山派大弟子‘风火神龙’封万里门下学艺,固然另有深意,却也因此子太过顽劣,闵柔又诸多回护,自己实在难以管教之故,眼看耿万钟等的模样,只怕儿子这乱子还闹得当真不小,陪笑道:“白老爷子、白老太太安好,风火神龙封师兄安好。” 王万仞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我师父、师娘没给你的小……小……小……气死,总算福份不小。” 他本想大骂“小杂种”,但瞥眼间见到闵柔楚楚可怜、担心关怀的脸色,连说了三个“小”字,终于悬崖勒马,硬生生将“杂种”二字咽下。 但他骂人之言虽然忍住,人人都已知道他的本意,这不骂也等于已破口大骂。 闵柔眼圈一红,说道:“王大哥,我那玉儿确是顽皮得紧,得罪了诸位,我……我……我先给各位陪礼了。” 说着盈盈福了下去。 雪山派七弟子急忙还礼。 王万仞大声道:“石大嫂,你生的这小……小……家伙实在太不成话,只要有半分像你们大哥大嫂两位,那……那还有什么话说?这也不算是得罪了我,再说,得罪了我师父、师娘,我那白师哥又是这等烈性子。 石庄主,不是我吃里扒外,想来总得通知你一声,我白师哥要来烧你的玄素庄,你……你两位可得避避。 你这杯酒,我说什么不能喝,要是给白师哥知道了,他不跟我翻脸绝交才怪。” 他唠唠叨叨的一大堆,始终没说到石中玉到底干了什么错事。 石清、闵柔二人却越听越惊,心想我们跟雪山派数代交好,怎地白万剑居然恼到要来烧玄素庄?不住口的道:“这孽障大胆胡闹,该死!怎么连老太爷、老太太也敢得罪了?”耿万钟道:“这里是是非之地,多留不便,咱们借一步说话。” 当下拔起地下的长剑,道:“石庄主请,石夫人请。” 石清点了点头,与闵柔向西走去,两匹坐骑缓缓在后跟来。 路上耿万钟替五个师弟妹引见,五人分别和石清夫妇说了些久仰的话。 一行人行出七八里地,见大路旁三株栗树,亭亭如盖。 耿万钟道:“石庄主,咱们到那边说话如何?”石清道:“甚好。” 九个人来到树下,在大石和树根上公别坐下。 石清夫妇心中极是焦急,却并不开口询问。 耿万钟道:“石庄主,在下和你叨在交好,有一句不中听的言语,直言莫怪。 依在下之见,庄主还是将令郎交给我们带去,在下竭力向师父、师母及白师兄夫妇求情,未始不能保全令郎的性命。 就算是废了他的武功,也胜于两家反脸成仇,大动干戈。” 石清奇道:“小儿到了贵派之后,三年来我未见过他一面,种种情由,在下确是全不知情,还盼耿兄见告,不必隐瞒。” 他本来称他‘耿贤弟’,眼见对方怒气冲冲,这‘贤弟’二字再叫出去,只怕给他顶撞回来,立时碰上个大钉子。 耿万钟道:“石庄主当真不知?”石清道:“不知!”耿万钟素知他为人,以玄素庄主如此响亮的名头,决不能谎言欺人,他说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了,说道:“原来石庄主全无所悉……”闵柔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头,问道:“玉儿不在凌霄城吗?”耿万钟点点头。 王万仞道:“这小……小家伙这会儿若在凌霄城,便有一百条性命,也都不在了。” 石清心下暗暗生气,寻思:“我命玉儿投入你们门下学武,只因敬重白老爷子和封师兄的为人,看重雪山派的武功。 就算玉儿年纪幼小,生性顽劣,犯了你们什么门规,冲着我夫妇的脸面,也不能要杀便杀。 就算你雪山派武功高强,人多势众,难道江湖上真没道理讲了么?”他仍是不动声色,淡淡的道:“贵派门规素严,这个在下是早知道的。 我送犬子到凌霄城学艺,原是想要他多学一些好规矩。” 耿万钟脸色微微一沉,道:“石庄主言重了。 石中玉这小子如此荒唐无耻,穷凶极恶,却不是我们雪山派教的。” 石清淡淡的道:“谅他小小年纪,这‘荒唐无耻,穷凶极恶’八字考语,却从何说起?”耿万钟转头向花万紫道:“花师妹,请你到四下里瞧瞧,看有人来没有?”花万紫道:“是!”提剑远远走开。 石清夫妇对望了一眼,均知他将花万紫打发开去,是为了有些言语不便在妇女之前出口,心下不禁又多了一层忧虑。 耿万钟叹了口气,道:“石庄主,石大嫂,我白师哥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你们是知道的。 我那师侄女今年还只一十三岁,聪明伶俐,天真可爱,白师哥固然爱惜之极,我师父、师嫂更是当她心肝肉一般。 我这师侄女简直便是大雪山凌霄城的小公主,我们师兄姊妹们,自然也像凤凰一般捧着她了。” 石清点了点头,道:“我那不肖的儿子得罪了这位小公主啦,是不是?”耿万钟道:“‘得罪’二字,却是忒也轻了。 他……他……他委实胆大妄为,竟将我们师侄女绑住了手足,将她剥得一丝不挂,想要**。” 石清和闵柔“啊”的一声,一齐站起身来。 闵柔脸色惨白。 石清说道:“那……那有此事?中玉还只一十五岁,这中间必有误会。” 耿万钟道:“咱们也说实在太过荒唐。 可是此事千真万确,服侍我那小侄女的两个丫鬟听到争闹挣扎之声,赶进房来,便即呼救,一个给他斩了一条手臂,一个给他砍去了一条大腿,都晕了过去。 幸好这么一来,这小子受了惊,没敢再侵犯我小侄女,就此逃了。” 武林之中,向以色戒为重,黑道上的好汉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视为家常便饭,但若犯了这个‘**’字,便为同道众所不齿。 **妇女之事,连绿林盗贼也不敢轻犯,何况是侠义道的人物。 闵柔只急得花容失色,拉着丈夫的衣袖道:“师哥,那……那便如何是好?”石清乍闻噩耗,也是心绪烦乱。 倘若他听到儿子杀人闯祸犯了事,再大的难题也要接将下来,但这样的事却不知如何处理才是。 他定了定神,说道:“如此说来,老天爷保佑,白小姑娘还是冰清玉洁之身,没让我那不肖的孽子玷污了?”耿万钟摇头道:“没有!虽然如此,那也没多大分别。 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立即命人追寻这小子,吩咐是谁见到,立即杀了,不用留活口。” 王万仞接口道:“我师父言道:他老人家跟你交情不浅,倘若将这小子抓了来,他老人家冲着你的面子,倒不便取他性命,不如在外面一剑杀了,干干净净。” 耿万钟横了他一眼,似嫌他多口。 王万仞道:“师父确是这般吩咐的,难道我说错了么?”耿万钟不去理他,续道:“倘若只伤了两个丫鬟,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我们那小侄女年纪虽小,性子却十分刚烈,不幸遭此羞辱,自觉从此无面目见人,哭了两天,第三天晚上,竟悄悄从后窗纵了出去,跳下了万丈深谷。” 石清与闵柔又是“啊”的一声。 石清颤声道:“可……可救转了没有?”耿万钟道:“我们凌霄城外的深谷,石庄主是知道的,别说是人,就是一块石子掉了下去,也跌成了石粉。 这样娇娇嫩嫩的一个小姑娘跳了下去,还不成了一团肉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雪山派弟子名叫柯万钧的说道:“最冤枉的可算是大师哥啦,无端端的给师父砍去了一条右臂。” 说时气愤之极。 石清惊道:“风火神龙?”柯万钧道:“可不是么?我师父痛惜孙女,又捉不到你儿子,在大厅上大发脾气,骂封师兄管教弟子不严,说他净吃饭不管事,当什么狗屁师父,越骂越怒,忽然抽出封师兄腰间佩剑,便砍去了他一条臂膀。 我师母出言责备师父,说他不该如此暴躁,迁怒于人。 两位老人家当着弟子之面吵起嘴来,越说越僵,不知又提到了什么旧事,师父竟然出手打了师母一个巴掌。 我师母大怒之下,冲出门去,说道再踏进凌霄城一步便不是人。” 石清惭愧无地,心想:“我钦佩封万里的武功,令独生儿子拜在他门下,那知竟累得他成为废人。 封万里剑法刚猛迅捷,如狂风,如烈火,这才得了个风火神龙的外号。 此人仇家甚多,武功一失,恐怕这一生是一步不敢下大雪山了。 唉,当真是愧对良友。” 却听王万仞道:“柯师弟,你说大师哥冤枉,难道咱们白师哥便不冤枉吗?女儿给人家害死了,白师嫂却又发了疯。” 石清、闵柔越听越惊,只盼有个地洞,就此钻了下去,真不知凌霄城经自己儿子这么一闹,更有什么惨事生了出来。 石清硬起头皮问道:“白夫人又怎地……怎地心神不定了?”王万仞道:“还不是给你那宝贝儿子气疯的?我们小侄女一死,白师哥不免怨责师嫂,怪她为什么不好好看住女儿,竟会给她跳出窗去。 白师嫂本在自怨自艾,听丈夫这么一说,不住口的叫:‘阿绣啊,是娘害死你的啊!阿绣啊,是娘害死你的啊!’从此就神智胡涂了。 两位师姊寸步不离的看住她,只怕她也跳下了那深谷去。 石庄主,我白师哥要来烧玄素庄,你说该是不该?”石清道:“该烧,该烧!我夫妇惭愧无地,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擒到这孽子,亲自送上凌霄城来,在白姑娘灵前凌迟处死……”闵柔听到这里,突然“嘤”的一声,晕了过去,倒在丈夫怀里。 石清连连捏她人中,过了良久,闵柔才悠悠醒转。 王万仞道:“石庄主,我雪山派还有两条人命,只怕也得记在你玄素庄的帐上。” 石清惊道:“还有两条人命?”他一生饱经大风大浪,但遭遇之酷,实以今日为甚,当年次子中坚为仇家所杀,虽然伤心气恼到了极处,却不似今日之又是惭愧,又是惶恐,说出话来,不由得声音也哑了。 王万仞道:“雪山派遭此变故,师父便派了一十八名弟子下山,一路由白师哥率领,是到江南去烧你庄子的,还说……还说要……”说到这里,吞吞吐吐的说不下去,耿万钟连使眼色阻止。 石清鉴貌辨色,已猜到王万仞想说的言语,便道:“那是要擒在下夫妇到大雪山去,给白姑娘抵命了。” 耿万钟忙道:“石庄主言重了。 别说我们不敢,就算真有这份胆量,凭我们几手粗浅功夫,又如何请得动庄主夫妇?我师父言道:令郎是无论如何要寻到的,只是他年纪虽小,人却机灵得紧,否则凌霄城地势险峻,又有这许多人追寻,怎会给他走得无影无踪?”闵柔垂泪道:“玉儿一定死了,一定也摔在谷中死了。” 耿万钟摇头道:“不是,他的脚印在雪地里一路下山,后来山坡上又见到雪橇的印子。 说来惭愧,我们这许多大人,竟抓不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我师父确是想邀请两位上凌霄城去,商议善后之策。” 石清淡淡的道:“说来说去,那是要我给白姑娘抵命了。 王师兄说还有两条人命,却又是什么事?”王万仞道:“我刚才说一十八名弟子兵分两路,第一路九个人去江南,另一路由耿师哥率领,在中原各地寻访你儿子的下落。 倒起霉来,也真会祸不单行……”耿万钟截住他的话头,道:“王师弟,不必说下去了,这件事跟石庄主无关。” 王万仞道:“怎么无关?若不是为了那小子,孙师哥、褚师弟又怎会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再说,到底对头是谁,咱们也不知道,回到山上,你怎生回禀师父?师父一生气,恐怕你这条手臂也保不住啦。 石庄主夫妇交游广阔,跟他二位打听打听,有什么不可?”耿万钟想起封师兄断臂之惨,自忖这件事确是无法交代,向石清夫妇打听一下,倒也不失为一条路子,便道:“好吧,你爱说便说。” 王万仞道:“石庄主,三日之前,我们得到讯息,说有个姓吴的人得到了玄铁令,躲在汴梁城外侯监集上卖烧饼。 我师兄弟九人便悄悄商量,都觉能不能拿到石中玉那小子,也只有碰运气的了,人海茫茫,又从那里找去?十年找不到,只怕哥儿们十年便不能回凌霄城,若是将那玄铁令得来,就算拿不到你的儿子,回去对师父也算有了交代。 商议之际,不免便有人骂你儿子,说他小小年纪,如此大胆荒唐,当真该死。 正在这时,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这样的少年天下少有,良才美质,旷世难逢!’”石清和闵柔对瞧了一眼,别人如此夸奖自己的儿子,真比听人破口大骂还要难受。 王万仞续道:“那时我们是在一家客店之中说话,那上房四壁都是砖墙,可是这声音透墙而来,十分清晰,便像是对面说话一般。 我们九个人说话并不响,不知如何又都给他听了去。” 石清和闵柔心头都是一震,寻思:“隔着砖墙而将旁人的说话听了下去,说不定墙上有孔有缝,说不定是在窗下偷听而得,也说不定有些人大叫大嚷,却自以为说得甚轻,倒也没什么奇怪。 但隔墙说话,令人听来清晰异常,那必是内功十分深厚。 这些人途中又逢高人,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柯万钧道:“我们听到说话声音,都呆了一呆。 王师哥便喝道:‘是谁活得不耐烦了,却来偷听我们说话?’王师哥一喝问,那边便没声响了。 可是过不了一会,听得那老贼说道:‘阿当,今儿咱们杀过几个人哪?’那小女鬼道:‘还只杀了一个。 ’那老贼道:‘那么还可再杀两个。 ’”石清“啊”的一声,说道:“‘一日不过三’!”耿万钟一直不作声,此时急问:“石庄主,你可识得这老贼么?”石清摇头道:“我不认得他,只是曾听先父说起,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外号叫作什么‘一日不过三’,自称一日之中最多只杀三人,杀了三人之后,心肠就软了,第四人便杀不下手去。” 王万仞骂道:“他***,一天杀三个人还不够?这等邪恶毒辣的奸徒,居然能让他活到如今。” 石清默然,心中却想:“听说这位姓丁的前辈行事在邪正之间,虽然残忍好杀,却也没听说有什么重大过恶,所杀之人往往罪有应得。” 只是这句话不免得罪雪山派,是以忍住了不说出口。 耿万钟又问:“不知这老贼叫什么名字?是何门何派?”石清道:“听说此人姓丁,真名也不知叫什么,他外号叫‘一日不过三’,老一辈的人大都叫他为丁不三。” 柯万钧气愤愤的道:“这老贼果然是不三不四。” 石清道:“听说此人有三兄弟,他有个哥哥叫丁不二,有个弟弟叫丁不四。” 王万仞骂道:“他***,不二不三,不三不四,居然取这样的狗屁名字。” 耿万钟道:“王师弟,在石大嫂面前,不可口出粗言。” 王万仞道:“是。” 转头对闵柔道:“对不住。” 闵柔微微一笑,说道:“想来那三个都是外号,不会当真取这样的古怪名儿。” 石清道:“本来丁氏三兄弟在武林中名头也算不小,想来白老爷子跟他们有些过节,不愿提起他们名字,是以众位师兄不知。 后来怎样了?”王万仞道:“只听那老贼放屁道:‘有一个叫孙万年的汉有?有一个叫褚万春的没有?你们两人给我滚出来。 ’那时我们怎耐得住,九个人一涌而出。 可是说也奇怪,院子中竟一个人也没有。 大家四下找寻,我上屋顶去着,都不见人。 柯师弟便闯进那间板门半掩的客房去看。 只见桌上点着枝蜡烛,房里却一只鬼也没有。” “我们正觉奇怪,忽听得我们自己房中有人说话,正是那老贼的声音。 听他说道:‘孙万年、褚万春,你们两个在凉州道上,干么目不转睛的瞧着我这小孙女,又指指点点的胡说风话,脸上色迷迷的不怀好意。 我这小孙女年纪虽小,长得可美。 你两个畜生,心中定是打了脏主意,那可不是冤枉你们吧?给我滚进来吧!’孙师哥、褚师哥越听越怒,双双挺剑冲入房去。 耿师哥叫道:‘小心!大伙儿齐上。 ’只见房中灯火熄了,没半点声息。 我大叫:‘孙师哥,褚师哥!’他二人既不答应,房中也无兵刃相斗的声音。” “我们都是心中发毛忙幌亮火摺,只见两位师哥直挺挺跪在地下,长剑放在身旁。 耿师哥和我抢进房去,一拉他二人,孙师哥和褚师哥随手而倒,竟已气绝而死,周身却没半点伤痕,也不知那老贼是用什么妖法害死了他们。 说来惭愧,自始至终,我们没一个见到那老贼和小女贼的影子。” 柯万钧道:“在凉州道上,我们可没留神曾见过他一老一小。 孙师哥、褚师哥就算瞧了他孙女几眼,又有什么大不了啦。” 石清、闵柔夫妇都点了点头。 众人半晌不语。 石清道:“耿兄,小孽障在凌霄城闯下这场大祸,是那一日的事?”耿万钟道:“十二月初十。” 石清点了点头,道:“今日三月十二,白师哥离凌霄城已有三月,这会儿想来玄素庄也早让他烧了。 耿兄,王兄,众位师兄,我夫妇一来须得找寻小孽障的下落,拿住了他后,绑缚了亲来凌霄城向白老爷子、封师兄、白师兄请罪;二来要打听一下那个‘一日不过三’丁不三的去向,小弟夫妇纵然惹他不动,也好向白老爷子报讯,请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料理此事。 告辞了!”说着一抱拳,团团作了个揖。 柯万钧道:“你……你……你交代了这两句话,就此拍手走了不成?”石清道:“柯师兄更有什么说话?”柯万钧道:“我们找不到你儿子,只好请你夫妻同去凌霄城,见见我师父,才好交代这件事。” 石清道:“凌霄城自然是要来的,却总得诸事有了些眉目再说。” 柯万钧向耿万钟看看,又向王万仞看看,气忿忿道:“师父得知我们见了石庄主夫妇,却请不动你二人上山,那……那……岂不是……”石清早知他的用意,竟想倚多为胜,硬架自己夫妇上大雪山去,捉不到儿子,便要老子抵命,说道:“白老爷子德高望重,威镇西陲,在下对他老人家向来敬如师长,倘若白师哥在此,奉了白老爷子之命,要在下上凌霄城去,在下自是非遵命不可,现下呢,嗯,这样吧!”解下腰间黑鞘长剑,向闵柔道:“师妹,你的剑也解下来吧。” 闵柔依言解剑。 石清两手横托双剑,递向耿万钟道:“耿兄,请你将小弟夫妇的兵刃扣押了去。” 耿万钟素知这对黑白双剑是武林中罕见的神兵利器,他夫妇爱如性命,这时候居然解剑缴纳,可说已给雪山派极大的面子,他们为了这对宝剑,那是非上凌霄城来取回不可,便想说几句谦逊的言语,这才伸手接过。 柯万钧却大声道:“我小侄女一条性命,封师哥的一条臂膀,还有师娘下山,白师嫂发疯,再加上孙师哥、褚师哥死于非命,岂是你两口铁剑便抵得过的?耿师哥跟你有交情,我姓柯的却不识得你!姓石的,你今日去凌霄城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石清微笑道:“小儿得罪贵派已深,在下除了陪罪致歉之外,更无话说。 柯师兄是雪山派的后起之秀,武功高强,在下虽未识荆,却也是素所仰慕的。” 双手仍托着双剑,等耿万钟伸手接过。 柯万钧心想:“我们要拿这二人上大雪山去,不免有一场剧斗。 他既自行呈上兵刃,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 生怕石清忽然反悔,再将长剑收回,当即抢上两步,双手齐出,使出本门的擒拿功夫,将两柄长剑牢牢抓住,说道:“那便先缴了你的兵器。” 缩臂便要取过,突然之间,只觉石清掌心中似有一股强韧之极的黏力,黏住了双剑,竟然拿不过来。 柯万钧大吃一惊,劲运双臂,喝一声:“起!”猛力拉扯。 不料霎时间石清掌中黏力消失得无影无踪,柯万钧这数百斤向上急提的劲力登时没了着落处,尽数吃在自己的手腕之上,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双腕同时脱臼,“啊哟!”一声大叫,手指松开,双剑又跌入石清掌中。 旁观众人瞧得明明白白,石清双掌平摊,连小指头也没弯曲一下,柯万钧全是自己使力岔了,等于是以数百斤的大力折断了自己手腕一般。 柯万钧又痛又怒,右腿飞出,猛向石清小腹踢去。 耿万钟急道:“不得无礼!”伸手抓住柯万钧背心,将他向后扯开,这一脚才没踢到石清身上。 耿万钟知道石清的内力厉害,这一脚若是踢实了,柯万钧的右腿又非折断不可。 他的武功见识却高得多了,当下吸一口气,内劲运到了十根手指之上,缓缓伸过去拿剑。 手指尖刚触到双剑剑身,登时全身剧震,犹如触电,一阵热气直传到胸口,显然石清的内力藉着双剑传了过来。 耿万钟暗叫:“不好!”心想石清安下这个圈套,引诱自己和他比拚内力。 练武之人比拚内力,最是凶险不过,强存弱亡,实无半分回旋余地,两人若是内力相差不远,往往要斗到至死方休,到后来即使存心罢手或是退让,也已有所不能。 当其时形格势禁,已无回旋余地,只得运内劲抵御,不料自己内劲和石清的内劲一碰,立即弹了回来。 石清双掌轻翻,将双剑放入耿万钟掌中,笑道:“咱们自己兄弟,还能伤了和气不成!告辞了!”刹那之间,耿万钟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功力和石清相比委实差得远了,适才自己的内劲撞到对方内劲之上,一碰即回,那里是他对手?他不令自己受伤出丑,便是大大的手下容情。 耿万钟呆呆捧着双剑,满脸羞惭,不知说什么好。 石清回头道:“师妹,咱们还是去汴梁城吧。” 闵柔眼圈一红道:“师哥,孩儿……”石清摇了摇头,道:“宁可像坚儿这样,一刀给人家杀了,倒也爽快。” 闵柔泪水涔涔而下,泣道:“师哥,你……你……”石清牵了她的手,扶她到白马之旁,再扶她上马。 雪山派弟子见到她这等娇怯怯的模样,真难相信她便是威震江湖的‘冰霜神剑’。 花万紫见玄素双剑并骑驰去,便奔了回来,见王万仞已替柯万钧接上手腕,柯万钧却在一句“老子”、一句“他妈”的破口大骂。 花万紫问明情由,双眉微蹙,说道:“耿师哥,此事恐怕不妥。” 耿万钧道:“怎么不妥?对方武功太强,咱们便合七人之力,也留不下人家。 总算扣押了他们的兵器,回凌霄城去也有了个交代。” 说着拔剑出鞘,但见白剑如冰、黑1/2 第三章 摩天崖 正文第三章 摩天崖那乘轿子行了数里,转入小路。 抬轿之人只要脚步稍慢,轿中马鞭挥出,刷刷几下,重重打在前面的轿夫背上,在前的轿夫不敢慢步,在后的轿夫也只得跟着飞奔,几名官差跟随在后。 又奔了四五里路,轿中人才道:“好啦,停下来。” 四名轿夫如得大赦,气喘吁吁的放下轿来,帷子掀开,出来一个老者,左手拉着那个小丐,竟是玄铁令主人谢烟客。 他向几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们的狗官说,今日之事,不得声张。 我只要听到什么声息,把你们的脑袋瓜子都摘了下来,把狗官的官印拿去丢在黄河里。” 几名官差连连哈腰,道:“是,是,我们万万不敢多口,老爷慢走!”谢烟客道:“叫我慢走?你想叫官兵来捉拿我么?”一名官差忙道:“不敢,不敢。 万万不敢。” 谢烟客道:“我叫你去跟狗官说的话,你都记得么?”那官差道:“小人记得,小人说,我们大伙儿亲眼目睹,侯监集上那个卖烧饼的老儿,杂货铺中的伙计,都是被一个叫白自在的老儿所杀。 他是雪山派的掌门人,外号威德先生,其实无威无德。 凶器是一把刀,刀上有血,人证物证俱在,谅那老儿也抵赖不了。” 那官差先前被谢烟客打得怕了,为了讨好他,添上什么人证物证,至于弄一把刀来做证据,原是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戏。 谢烟客一笑,说道:“这白老儿使剑不用刀。” 那官差道:“是,是!那姓白的凶犯手持青钢剑,在那卖烧饼的老儿身上刺了进去。 侯监集上,人人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谢烟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杀吴道通,又用得着什么兵器?当下也不再去理会官差,左手携着小丐,右手拿着石清夫妇的黑白双剑,扬长而去,心下甚是得意。 原来他带走那小丐后,总是疑心石清夫妇和雪山派弟子有什么对己不利的图谋,奔出数里,将小丐点倒后丢在草丛之中,又悄悄回来偷听,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甚多,伏在树后,竟连石清、闵柔这等大行家也没察觉,耿万钟他们更加不用说了。 他听明原委,却与己全然无干,见石清将双剑交给了耿万钟,便决意去夺将过来。 回到草丛拉起小丐,解开了他穴道,恰好在道上遇到前来侯监集查案的知县,当即掀出知县,威逼官差、轿夫,抬了他和小丐去夺到双剑。 耿万钟等没见到他的面目,自然认定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了。 谢烟客携着小丐,只向僻静处行去,来到一条小河边上,见四下无人,放下小丐的手,拔出闵柔的白剑在他颈中一比,厉声问道:“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若有半句虚言,立即把你杀了。” 说着挥起白剑,擦的一声轻响,将身旁一株小树砍为两段。 半截树干连枝带叶掉在河中,顺水飘去。 那小丐结结巴巴的道:“我……我……什么……指使……我……”谢烟客取出玄铁令,喝问:“是谁交给你的?”小丐道:“我……我……吃烧饼……吃出来的。” 谢烟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脸颊击了过去,手背将要碰到他的面皮,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发过的毒誓,决不可以一指之力加害于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当即硬生生凝住手掌,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吃烧饼?我问你,这块东西是谁交给你的?”小丐道:“我在地下拣个烧饼吃,咬了一口,险……险……险些儿咬崩了我牙齿……”谢烟客心想:“莫非吴道通那厮将此令藏在烧饼之中?”但转念又想:“天下有那等碰巧之事?那厮得了此令,真比自己性命还宝贵,怎肯放在烧饼里?”他却不知当时情景紧迫之极,金刀寨人马突如其来,将侯监集四面八方的围住了,吴道通更无余暇寻觅妥藏之所,无可奈何之下,便即行险,将玄铁令嵌入烧饼,递给了金刀寨的头领。 那人大怒之下,果然随手丢在水沟之旁。 金刀寨盗伙虽将烧饼铺搜得天翻地覆,却又怎会去地下拣一个脏烧饼撕开来瞧瞧。 谢烟客凝视小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 谢烟客大奇,问道:“什么?你叫狗杂种?”小丐道:“是啊,我妈妈叫我狗杂种。” 谢烟客一年之中也难得笑上几次,听小丐那么说,忍不住捧腹大笑,心道:“世上替孩子取个贱名,盼他快长高长大,以免鬼妒,那也平常,什么阿狗、阿牛、猪屎、臭猫,都不希奇,却那里有将孩子叫为狗杂种的?是他妈妈所叫,可就更加奇了。” 那小丐见他大笑,便也跟着他嘻嘻而笑。 谢烟客忍笑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小丐摇头道:“我爸爸?我……我没爸爸。” 谢烟客道:“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小丐道:“就是我,我妈妈,还有阿黄。” 谢烟客道:“阿黄是什么人?”小丐道:“阿黄是一条黄狗。 我妈妈不见了,我出来寻妈妈,阿黄跟在我后面,后来它肚子饿了,走开去找东西吃,也不见了,我找来找去找不到。” 谢烟客心道:“原来是个傻小子,看来他得到这枚玄铁令当真全是碰巧。 我叫他来求我一件小事,应了昔年此誓,那就完了。” 问道:“你想求我……”下面“什么事”三字还没出口,突然缩住,心想:“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妈妈,甚至要我找那只阿黄,却到那里去找?他妈妈定是跟人跑了,那只阿黄多半给人家杀来吃了,这样的难题可千万不能惹上身来。 要我去杀十个八个武林高手,可比找他那只阿黄容易得多。” 微一沉吟,已有计较,说道:“很好,我对你说,不论有谁叫你向我说什么话,你都不可说,要不然我立即便砍下你的头来。 知不知道?”那小丐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事,不多久便会传遍武林,只怕有人骗得小丐来向自己求恳什么事,限于当年誓言,可不能拒却。 小丐点头道:“是了。” 谢烟客不放心,又问:“你记不记得?是什么了?”小丐道:“你说,有人叫我来向你说什么话,我不可开口,我说一句话,你就杀我头。” 谢烟客道:“不错,傻小子倒也没傻到家,记心倒好,倘使真是个白痴,却也难弄。 你跟我来。” 当下又从僻静处走上大路,来到路旁一间小面店中。 谢烟客习了两个馒头,张口便吃,斜眼看那小丐。 他慢慢咀嚼馒头,连声赞美:“真好吃,味道好极!”左手拿着另外那个馒头,在小丐面前幌来幌去,心想:“这小叫化向人乞食惯了的,见我吃馒头,焉有不馋涎欲滴之理?只须他出口向我乞讨,我把馒头给了他,玄铁令的诺言就算是遵守了。 从此我逍遥自在,再不必为此事挂怀。” 虽觉以玄铁令如此大事,而以一个馒头来了结,未免儿戏,但想应付这种小丐,原也只是一枚烧饼、一个馒头之事。 那知小丐眼望馒头,不住的口咽唾沫,却始终不出口乞讨。 谢烟客等得颇不耐烦,一个馒头已吃完了,第二个馒头又送到口边,正要再向蒸笼中去拿一个,小丐忽然向店主人道:“我也吃两个馒头。” 伸手向蒸笼去拿。 店主人眼望谢烟客,瞧他是否认数,谢烟客心下一喜,点了点头,心想:“待会那店家向你要钱,瞧你求不求我?”只见小丐吃了一个,又是一个,一共吃了四个,才道:“饱了,不吃了。” 谢烟客吃了两个,便不再吃,问店主人道:“多少钱?”那店家道:“两文钱一个,六个馒头,一共十二文。” 谢烟客道:“不,各人吃的,由各人给钱。 我吃两个,给四文钱便是。” 伸手入怀,去摸铜钱。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日间在汴梁城里喝酒,将银子和铜钱都使光了,身上虽带得不少金叶子,去忘了在汴梁兑换碎银,这路旁小店,又怎兑换得出?正感为难,那小丐忽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交给店家,道:“一共十二文,都是我给。” 谢烟客一怔,道:“什么?要你请客?”那小丐笑道:“你没钱,我有钱,请你吃几个馒头,打什么紧?”那店家也大感惊奇,找了几块碎争子,几串铜钱。 那小丐揣在怀里,瞧着谢烟客,等他吩咐。 谢烟客不禁苦笑,心想:“谢某狷介成性,向来一饮一饭,都不肯平白受人之惠,想不到今日反让这小叫化请我吃馒头。” 问道:“你怎知我没钱?”小丐笑道:“这几天我在市上,每见人伸手入袋取钱,半天摸不出来,脸上却神气古怪,那便是没钱了。 我听店里的人说道,存心吃白食之人,个个这样。” 谢烟客又不禁苦笑,心道:“你竟将我当作是吃白食之人。” 问道:“你这银子是那里偷来的?”小丐道:“怎么偷来的?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给我的。” 谢烟客道:“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随即明白是闵柔,心想:“这女子婆婆妈妈,可坏了我的事。”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数十丈,谢烟客提起闵柔的那口白剑,道:“这剑锋利得很,刚才我轻轻一剑,便将树砍断了,你喜不喜欢?你向我讨,我便给了你。” 他实不愿和这肮脏的小丐多缠,只盼他快快出口求恳一件事,了此心愿。 小丐摇头道:“我不要。 这剑是那个观音娘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不能要她的东西。” 谢烟客抽出黑剑,随手挥出,将道旁一株大树拦腰斩断,道:“好吧,那么我将这口黑剑给你。” 小丐仍是摇头,道:“这是黑衣相公的。 黑衣相公和观音娘娘做一道,我也不能要他的东西。” 谢烟客呸了一声,说道:“狗杂种,你倒挺讲义气哪能。” 小丐不懂,问道:“什么叫讲义气?”谢谢烟客哼了一下,不去理他,心想:“这种事你既然不懂,跟你说了也是白饶。” 小丐道:“原来你不喜欢讲义气,你……你是不讲义气的。” 谢烟客大怒,脸上青气一闪,举掌便要向那小丐天灵盖击落,待见到他天真烂漫的神气,随即收掌,心想:“我怎能以一指加于他身?何况他既不懂什么是义气,便不是故意来讥刺我了。” 说道:“我怎么不讲义气?我当然讲义气。” 小丐问道:“讲义气好不好?”谢烟客道:“好得很啊,讲义气自然是好事。” 小丐道:“我知道啦,做好事的是好人,做坏事的是坏人,你老是做好事,因此是个大大的好人。” 这句话若是出于旁人之口,谢烟客认定必是讥讽,想也不想,举掌便将他打死了。 他一生之中,从来没人说过他是“好人”,虽然偶尔也做几件好事,却是兴之所至,随手而为,与生平所做坏事相较,这寥寥几件好事简直微不足道,这时听那小丐说得语气真诚,不免大有啼笑皆非之感,心道:“这小家伙说话颠颠蠢蠢,既说我不讲义气,又说我是个大大的好人。 这些话若给我的对头在旁听见了,岂不成为武林中的笑柄?谢某这张脸往那里搁去?须得乘早了结此事,别再跟他胡缠。” 那小丐既不要黑白双剑,谢烟客取出一块青布包袱将双剑包了,负在背上,寻思:“引他向我求什么好?”正沉吟间,忽见道旁三株枣树,结满了红红的大枣子,指着枣子说道:“这里的枣子很好。” 眼见三株枣树都高,只须那小丐求自己采枣,便算是求恳过了,不料那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枣子,是不是?”谢烟客奇道:“什么大好人?”小丐道:“你是大大的好人,我便叫你大好人。” 谢烟客脸一沉,道:“谁说我是好人来着?”小丐道:“不是好人,便是坏人,那么我叫你大坏人。” 谢烟客道:“我也不是大坏人。” 小丐道:“这倒奇了,叠不是好人,又不是坏人,啊,是了,你不是人!”谢烟客大怒,喝道:“你说什么?”小丐道:“你本事很大,是不是神仙?”谢烟客道:“不是!”语气已不似先前严峻,跟着道:“胡说八道!”小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不知是什么。” 突然奔到枣树底下,双手抱住树干,两脚撑了几下,便爬上了树。 谢烟客见他虽不会武功,爬树的身手却极灵活,只见他拣着最大的枣子,不住采着往怀中塞去,片刻间胸口便高高鼓起。 他溜下树来,双手捧了一把,递经谢烟客,道:“吃枣子吧!你不是人,也不是鬼,难道是菩萨?我看却也不像。” 谢烟客不去理他,吃了几枚枣子,清甜多汁,的是上品,心想:“他没来求我,反而变成了我去求他。” 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你只须求我一声,说:‘请你跟我说,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神仙菩萨?’我便跟你说。” 小丐摇头道:“我不求人家的。” 谢烟客心中一凛,忙问:“为什么不求人?”小丐道:“我妈妈常跟我说:‘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什么。 人家心中想给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反而惹得人家讨厌。 ’我妈妈有时吃香的甜的东西,倘若我问她要,她非但不给,反而狠狠打我一顿,骂我:‘狗杂种,你求我干什么?干么不求你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去?’因此我是决不求人家的。” 谢烟客道:“‘娇滴滴的小贱人’是谁?”小丐道:“我不知道啊。” 谢烟客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心想:“这小家伙倘若真是什么也不向我乞求,当年这个心愿如何完法?他的母亲只怕是个颠婆,怎么儿子向她讨食物吃便要挨打?她骂什么‘娇滴滴的小贱人’,多半是她丈夫喜新弃旧,抛弃了她,于是她满心恶气都发在儿子头上。 乡下愚妇,原多如此。” 又问:“你是个小叫化,不向人家讨饭讨钱么?”小丐摇头道:“我从来不讨,人家给我,我就拿了。 有时候人家不给,他一个转身没留神,我也拿了,赶快溜走。” 谢烟客淡淡一笑,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贼人!”小丐问道:“什么叫小贼?”谢烟客道:“你真的不懂呢?还是装傻?”小丐道:“我当然真的不懂,才问你啦。 什么叫装傻?”谢烟客向他脸上瞧了几眼,见他虽满脸污泥,一双眼睛却晶亮漆黑,全无愚蠢之态,道:“你又不是三岁娃娃,活到十几岁啦,怎地什么事也不懂?”小丐道:“我妈妈不爱跟我说话,她说见到了我就讨厌,常常十天八天不理我,我只好跟阿黄去说话了。 阿黄只会听,不会说,它又不会跟我说什么是小贼、什么是装傻。” 谢烟客见他目光中毫无狡谲之色,心想:“这小子不是绕弯子骂我吧?”又问:“那你不会去和邻居说话?”小丐道:“什么叫邻居?”谢烟客好生厌烦,说道:“住在你家附近的人,就是邻居了。” 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共有十一株大松树,树上有许多松鼠、草里有山鸡、野兔,那些是邻居么?它们只会吱吱的叫,却都不会说话。” 谢烟客道:“你长到这么大,难道除了你妈妈之外,没跟人说过话?”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里,走不下来,除了妈妈之外就没跟人说过话。 前几天妈妈不见了,我找妈妈时从山上掉了下来,后来阿黄又不见了,我问人家,我妈妈那里去了,阿黄那里去了,人家说不知道。 那算不算说话?”谢烟客心道:“原来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辈子,你母亲又不来睬你,难怪这也不懂,那也不懂。” 便道:“那也算说话吧。 那你又怎知道银子能买馒头吃?”小丐道:“我见人家买过的。 你没银子,我有银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给你好了。” 从怀中取出那几块碎银子来递给他。 谢烟客摇头道:“我不要。” 心想:“这小子浑浑沌沌,倒不是个小气的家伙。” 说了这一阵子话,渐感放心,相信他不是别人安排了来对付自己的圈套。 只听小丐又问:“你刚才说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贼。 到底我是小叫化呢,还是小贼?”谢烟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讨吃的,讨银子,人家肯给才给你,你便是小叫化。 倘若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给,偷偷的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贼了。” 那小丐侧头想了一会,道:“我从来不向人家讨东西,不管人家肯不肯给,就拿来吃了,那么我是小贼。 是了,你是老贼。” 谢烟客吃一惊,怒道:“什么,你叫我什么?”小丐道:“你难道不是老贼?这两把剑人家明明不肯给你,你却去抢了来,你不是小孩子,自然是老贼了。” 谢烟客不怒反笑,说道:“‘小贼’两个字是骂人的话,‘老贼’也是骂人的话,你不能随便骂我。” 小丐道:“那你怎么骂我?”谢烟客笑道:“好,我也不骂你。 你不是小叫化,也不是小贼,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 小丐摇头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狗杂种。” 谢烟客道:“狗杂种的名字不好听,你妈妈可以叫你,别人可不能叫你。 你妈妈也真奇怪,怎么叫自己的儿子做狗杂种?”小丐道:“狗杂种为什么不好?我的阿黄就是只狗。 他陪着我,我就快活,好像你陪着我一样。 不过我跟阿黄说话,它只会汪汪的叫,你却也会说话。” 说着便伸手在谢烟客背上抚摸几下,落手轻柔,神态和蔼,便像是抚摸狗儿的背毛一般。 谢烟客将一股内劲运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犹似摸到了一块烧红的赤炭,急忙放开手,胸腹间说不出的难受,几欲呕吐。 谢烟客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心道:“谁叫你对我无礼,这一下可够你受的了!”小丐手抚胸口,说道:“老伯伯,你在发烧,快到那边树底下休息一会,我去找些水给你喝。 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你烧得好厉害,只怕这场病不轻。” 说话时满脸关切之情,伸手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树下休息。 这一来,谢烟客纵然乖戾,见他对自己一片真诚,便也不再运内力伤他,说道:“我好端端的,生什么病?你瞧,我不是退烧了么?”说着拿过他小手来,在自己额头摸了摸。 小丐一摸之下,觉他额头凉印印地,急道:“啊啦,老伯伯,你快死了!”谢烟客怒道:“胡说八道,我怎么快死了?”小丐道:“我妈妈有一次生病,也是这么又发烧又发冷,她不住叫:‘我要死了,快死了,没良心的,我还是死了的好!’后来果然险些死了,在**睡了两个多月才好。” 谢烟客微笑道:“我不会死的。” 那小丐微微摇头,似乎不信。 两人向着东南方走了一阵,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到路旁去采了七八张大树叶。 谢烟客只道他小孩喜玩,也不加理睬,那知他将这些树叶编织成了一顶帽子,交给谢烟客,说道:“太阳晒得厉害,你有病,把帽儿戴上吧。” 谢烟客给他闹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树叶帽儿戴在头上。 炎阳之下,戴上了这顶帽子,倒也凉快舒适。 他向来只有人怕他恨他,从未有人如此对他这般善意关怀,不由得心中感到了一阵温暖。 不久来到一处小市镇上,那小丐道:“你没钱,这病说不定是饿坏了的,咱们上饭馆子去吃个饱饱的。” 拉着谢烟客之手,走进一家饭店。 那小丐一生之中从没进过饭馆,也不知如何叫菜,把怀里的碎银和铜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对店小二道:“我和老伯伯要吃饭吃肉吃鱼,把钱都拿去好了。” 银子足足三两有余,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够了。 店小二大喜,忙吩咐厨房烹煮鸡肉鱼鸭,不久菜肴陆续端上。 谢烟客叫再打两斤白洒。 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来,道:“辣得很,不好吃。” 自管吃肉吃饭。 谢烟客心想:“这小子虽不懂事,却是天生豪爽,看来人也不蠢,若加好好调处,倒可成为武林中一把好手。” 转念又想:“唉,世人忘恩负义的多,我那畜生徒弟资质之佳,世上难逢,可是他害得我还不够?怎么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那孽徒,登时怒气上冲,将两斤白酒喝干,吃了些菜肴,说道:“走吧!”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吗?”谢烟客道:“好啦!”心想:“这会儿你银子花光了,再要吃饭,非得求我不可。 咱们找个大市镇,把金叶子兑了再说。” 当下两人离了市镇,又向东行。 谢烟客问道:“小娃娃,你妈妈姓什么?她跟你说过没有?”小丐道:“妈妈就是妈妈了,妈妈也有姓的么?”谢烟客道:“当然啦,人人都是有姓的。” 小丐道:“那么我姓什么?”谢烟客道:“我就是不知道。 狗杂种太难听,要不要我给你取个姓名?”倘若小丐说道:“请你给我取个姓名吧?”那就算求他了,随便给他取个姓名,便完心愿。 不料小丐道:“你爱给我取名,那也好。 不过就怕妈妈不喜欢。 她叫惯我狗杂种,我换了名字,她就不高兴了。 狗杂种为什么难听?”谢烟客皱了皱眉头,心想:“‘狗杂种’三字为什么难听,一时倒也不易向他解说得明白。” 便在此时,只听得左首前面树林之中传来叮叮几下兵刃相交之声。 心下一凛:“有人在那边交手?这几人出手甚快,武功着实不低。” 当即低声向小丐道:“咱们到那边去瞧瞧,你可千万不能出声。” 伸手在小丐后膊一托,展开轻功,奔向兵刃声来处,几个起落,已到了一株大树之后。 那小丐身子犹似腾云驾雾一般,只觉好玩无比,想要笑出声来,想起谢烟客的嘱咐,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两人在树外瞧去,只见林中有四人纵跃起伏,恶斗方酣,乃是三人夹攻一人。 被围攻的是个红面老者,白发拂胸,空着双手,一柄单刀落在远处地下,刀身曲折,显是给人击落了的,谢烟客认得他是白鲸岛的大悲老人,当年曾在自己手底下输过一招,武功着实了得。 夹击的三人一个是身材甚高的瘦子,一个是黄面道人,另一个相貌极怪,两条大伤疤在脸上交叉而过,划成一个十字,那瘦子使长剑,道人使链子锤,丑脸汉子则使鬼头刀。 这三人谢烟客却不认得,武功均非泛泛,那瘦子尤为了得,剑法飘逸无定,轻灵沉猛。 谢烟客见大悲老人已然受伤,身上点点鲜血不住溅将出来,双掌翻飞,仍是十分勇猛。 他绕着一株大树东闪西避,藉着大树以招架三人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运劲推带,牵引三人的兵刃自行碰撞。 谢烟客不禁起了幸灾乐祸之意:“大悲老儿枉自平日称雄逞强,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瞧你难逃此劫。” 那道人的链子锤常常绕过大树,去击打大悲老人的侧面,丑汉子则臂力甚强,鬼头刀使将开来,风声呼呼。 谢烟客暗暗心惊:“我许久没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几时出了这几个人物?怎么这三人的招数门派我竟一个也认不出来。 若非是这三把好手,大悲老人也不至败得如此狼狈。” 只听那道人嘶哑着嗓子道:“白鲸岛主,我们长乐帮跟你原无仇怨。 我们司徒帮主仰慕你是号人物,好意以礼相聘,邀你入帮,你何必口出恶言,辱骂我们帮主?你只须答应加盟本帮,咱们立即便是好兄弟、好朋友,前事一概不究。 又何必苦苦支撑,白白送了性命?咱们携手并肩,对付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共渡劫难,岂不是好?”谢烟客听到他最后这句话时,胸口一阵剧震,寻思:“难道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又重现江湖了?”只听大悲老人怒道:“我堂堂好男儿,岂肯与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为伍?我宁可手接‘赏善罚恶令’,去死在侠客岛上,要我加盟为非作歹的恶徒邪帮,却万万不能。” 左手倏地伸出,抓向那丑汉子肩头。 谢烟客暗叫:“好一招‘虎爪手’!”这一招去势极快,那丑汉子沉肩相避,还是慢了少些,已被大悲老人五指抓住了肩头。 只听得嗤的一声,那丑汉子右肩肩头的衣服被扯了一大块,肩头鲜血淋漓,竟被抓下了一大片肉来。 那三人大怒,加紧招数。 谢烟客暗暗称异:“长乐帮是什么帮会?帮中既有这样的高手在内,我怎么从没听见过它的名头?多半是新近才创立的。 司徒帮主1/3 第四章 长乐帮帮主 正文第四章 长乐帮帮主谢烟客要试试自己数年来所勤修苦练的内功到了何等境界,不住催动内力,将松针越带越快,然后又扩大圈子,把绿色针圈逐步向外推移。 圈子一大,内力照应有所不足,最外圈的松针便纷纷坠落。 谢烟客吸一口气,内力疾吐,下坠的松针不再增多。 他心下甚喜,不住催运内力,但觉举手抬足间说不出的舒适畅快,意兴神会,渐渐到了物我两忘之境。 过了良久,自觉体内积蓄的内力垂尽,再运下去便于身子有损,当下内力徐敛,松针缓缓飘落,在他身周积成一个青色的圆圈。 谢烟客展颜一笑,甚觉惬意,突然之间脸色大变,不知打从何时起始,前后左右竟团团围着九人,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以他武功,旁人别说欺近身来,即是远在一两里之外,即已逃不出他耳目,只有适才全神贯注催动内力,试演这一路‘碧针清掌’,心无旁鹜,于身外之物,当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别说有人来到身旁,即令山崩海啸,他一时也未必能够知觉。 摩天崖从无外人到来,他突见有人现身,自知来者不善,再一凝神间,认得其间一个瘦子、一个道人、一个丑脸汉子,当年曾在汴梁郊外围杀大悲老人,自称是长乐帮中人物。 顷刻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不论是谁,这般不声不响的来到摩天崖上,明着瞧不起我,不惜和我为敌。 我和长乐帮素无瓜葛,他们纠众到来,是什么用意?莫非也像对付大悲老人一般要以武功逼我入帮么?”又想:“其中三人的武功是见过的,以当年而论,我一人便可和他三人打成平手,今日自是不惧。 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如何?”见这六人个个都是四十岁以上的年纪,看来其中至少有二人内力甚是深厚,当下冷然一笑,说道:“众位都是长乐帮的朋友么?突然光临摩天崖,谢某有失远迎,却不知有何见教?”说着微一拱手。 这九人一齐抱拳还礼,各人适才都见到他施展‘碧针清掌’时的惊人内力,没想到他是心有所属,于九人到来视而不见,还道他自恃武功高强,将各人全不放在眼内,这时见他拱手,生怕他运内力伤人,各人都暗自运气护住全身要穴,其中有两人登时太阳穴高高鼓起,又有一人衣衫飘动。 那知谢烟客这一拱手,手上并未运有内力;更不知他试演‘碧针清掌’时全力施为,恰如是与一位绝顶高手大战了一场,十成内力中倒已去了九成。 一个身穿黄衫的老人说道:“在下众兄弟来得冒昧,失礼之至,还望谢先生怒罪。” 谢烟客见这人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没力,便似身患重病的模样,陡然间想起了一人,失声道:“阁下可是‘着手回春’贝大夫?”那人正是‘着手加春’贝海石,听得谢烟客知道自己名头,不禁微感得意,咳嗽两声,说道:“不敢,贱名不足以挂尊齿。 ‘着手回春’这外号名不副实,更是贻笑大方。” 谢烟客道:“素闻贝大夫独来独往,几时也加盟长乐帮了?”贝海石道:“一人之力,甚为有限,敝帮众兄弟群策群力,大伙儿一起来办事,那就容易些。 咳咳,谢先生,我们实是来得鲁莽,擅闯宝山,你大人大量,请勿见怪!咳咳,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有事求见敝帮帮主,便烦谢先生引见。” 谢烟客奇道:“贵帮帮主是那一位?在下甚少涉足江湖,孤陋寡闻,连贵帮主的大名也不知道,多有失礼。 却怎地要我引见了?”他此言一出,那九人脸上都现出怫然不悦之色。 贝海石左手挡住口前短髭,咳了几声,说道:“谢先生,敝帮石帮主既与阁下相交,携手同行,敝帮上下自是都对先生敬若上宾,不敢有丝毫无礼。 石帮主的行止,我们身为下属,本来不敢过问,实在帮主离总舵已久,诸事待理,再加眼前有两件大事,可说急如星火,咳咳,所以嘛,我们一得讯息,知道石帮主是在摩天崖上,便匆匆忙忙的赶来了。 本该先行投帖,得到谢先生允可,这才上崖,只以事在紧迫,礼数欠周,还望海涵。” 说着又是深深一躬。 谢烟客见他说得诚恳,这九人虽都携带兵刃,却也没什么恶意,心道:“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不禁一笑,说道:“摩天崖上无桌无椅,怠慢了贵客,各位随便请坐。 贝大夫却听谁说在下曾与石帮主同行?贵帮人材济济,英彦毕集,石帮主自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在下闲云野鹤,隐居荒山,怎能蒙石帮主折节下交?嘿嘿,好笑,当真好笑。” 贝海石右手一伸,说道:“众兄弟,大伙儿坐下说话。” 他显是这一行的首领,当下那八人便四下里坐了下来,有的坐在岩石上,有的坐在横着的树干上,贝海石则坐在一个土墩之上。 九人分别坐下,但将谢烟客围在中间的形势仍是不变。 谢烟客怒气暗生:“你们如此对我,可算得无礼之极。 莫说我不知你们石帮主、瓦帮主在什么地方,就算知道,你们这等模样,我本来想说的,却也不肯说了。” 当下只是微微冷笑,抬头望着头顶太阳,大刺刺的对众人毫不理睬。 贝海石心想:“以我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你对我如此傲慢,未免太也过份。 素闻此人武功了得,心狠手辣,长乐帮却也不必多结这个怨家。 瞧在帮主面上,让你一步便是。” 于是客客气气的道:“谢先生,这本是敝帮自己的家务事,麻烦到你老人家身上,委实过意不去。 请谢先生引见之后,兄弟自当再向谢先生赔不是。” 同来的八人均想:“贝大夫对此人如此客气,倒也少见。 谢烟客武功再高,我们九人齐上,又何惧于他?不过他既是帮主的朋友,却也不便得罪。” 谢烟客冷冷的道:“贝大夫,你是江湖上的成名豪杰,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是个响当当的脚色,是也不是?”贝海石听他语气中大有愠意,暗暗警惕,说道:“不敢。” 谢烟客道:“你贝大夫的话是说话,我谢烟客说话就是放屁了?我说从来没见过你们的石帮主,阁下定然不信。 难道只有你是至诚君子,谢某便是专门撒谎的小人?”贝海石咳嗽连连,说道:“谢先生言重了。 兄弟对谢先生素来十分仰慕,敝帮上下,无不心敬谢先生言出如山,岂敢有丝毫小觑了?适才见谢先生正在修习神功,当是无暇给我们引见敝帮帮主。 众兄弟迫于无奈,只好大家分头去找寻找寻。 谢先生莫怪。” 谢烟客登时脸色铁青,道:“贝大夫非但不信谢某的话,还要在摩天崖上肆意妄为?”贝海石摇摇头,道:“不敢,不敢。 说来惭愧,长乐帮不见了帮主,要请外人引见,传了出去,江湖上人人笑话。 我们只不过找这么一找,谢先生万勿多心。 摩天崖山高林密,好个所在。 多半敝帮石帮主无意间上得崖来,谢先生静居清修,未曾留意。” 心想:“他不让我们跟帮主相见,定是不怀好意。” 谢烟客寻思:“我这摩天崖上那有他们的什么狗屁帮主。 这伙人蛮横无理,寻找帮主云云,显然是个藉口。 这般大张旗鼓的上来,还会有什么好事?凭着谢某的名头,长乐帮竟敢对我如此张狂,自然是有备而来。” 他知道此刻情势凶险,素闻贝海石‘五行六合掌’功夫名动武林,单是他一人,当然也不放在心上,但加上另外这八名高手,那就不易对付,何况他长乐帮的好手不知尚有多少已上得崖来,多半四下隐伏,俟机出手,心念微动之际,突然眼光转向西北角上,脸露惊异之色,口中轻轻“咦”的一声。 那九人的目光都跟着他瞧向西北方,谢烟客突然身形飘动,转向米香主身侧,伸手便去拔他腰间长剑。 那米香主见西北方并无异物,但觉风声飒然,敌人已欺到身侧,右手快如闪电,竟比谢烟客的手还快,抢在头里,手搭剑柄,嗤的一声响,长剑已然出鞘。 眼前青光甫展,肋下便觉微微一麻,跟着背心一阵剧痛,谢烟客左手食指已点了他穴道,右手五指抓住了他后心。 原来谢烟客眼望西北方固是诱敌之计,夺剑也是诱敌。 米香主一心要争先握住剑柄,肋下与后心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破绽,否则他武功虽然不及,却也无论如何不会在一招之际便被制住。 谢烟客当年曾详观米香主如何激斗大悲老人、如何用鬼头刀削去那少年满头长发,熟知他的剑路,大凡出手迅疾者守御必不严固,冒险一试,果然得手。 谢烟客微微一笑,说道:“米香主,得罪了。” 米香主怒容动面,却已动弹不得。 贝海石愕然道:“谢先生,你要怎地?当真便不许我们找寻敝帮帮主么?”谢烟客森然道:“你们要杀谢某,只怕也非易事,至少也得陪上几条性命。” 贝海石苦笑道:“我们和谢先生无怨无仇,岂有加害之心?何况以谢先生如此奇变横生的武功,我们纵有加害之意,那也不过是自讨苦吃而已。 大家是好朋友,请你将米兄弟放下吧。” 他见谢烟客一招之间擒住米香主,心下也是好生佩服。 谢烟客右手抓在米香主后心的‘大椎穴’上,只须掌力一吐,立时便震断了他心脉,说道:“各位立时下我摩天崖去,谢某自然便放了米香主。” 贝海石道:“下去有何难哉?午时下去,申时又再上来了。” 谢烟客脸色一沉,说道:“贝大夫,你这般阴魂不散的缠上了谢某,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贝海石道:“什么主意?众位兄弟,咱们打的是什么主意?”随他上山的其余七人一直没有开口,这时齐声说道:“咱们要求见帮主,恭迎帮主回归总舵。” 谢烟客怒道:“说来说去,你们疑心我将你们帮主藏了起来啦,是也不是?”贝海石道:“此中隐情,我们在没见到帮主之前,谁也不敢妄作推测。” 向一名魁梧的中年汉子道:“云香主,你和众贤弟四下里瞧瞧,一见到帮主大驾,立即告知愚兄。” 那云香主右手捧着一对烂银短戟,点头道:“遵命!”大声道:“众位,贝先生有令,大伙去谒见帮主。” 其余六人齐声道:“是。” 七人倒退几步,一齐转身出林而去。 谢烟客虽制住了对方一人,但见长乐帮诸人竟丝毫没将米香主的安危放在心上,仍然自行其事,绝无半分投鼠忌器之意,只有贝海石一人留在一旁,显然是在监视自己,而不是想设法搭救米得主,寻思:“那少年将玄铁令交在我手中,此事轰传江湖,长乐帮这批家伙以找帮主为名,真正用意自是来绑架这少年。 此刻我失了先机,那少年势必落入他们掌握,长乐帮便有了制我的利器。 哼,谢烟客是什么人,岂容你们上门欺辱?”那七人离去,正是出手杀人的良机,当即左掌伸到米香主后腰,内力疾吐。 这一招‘文丞武尉’,竟是以米香主的身子作为兵刃,向贝海石击去。 他素知贝海石内力精湛,只因中年时受了内伤,身上常带三分病,武功才大大打了个折扣。 此人久病成医,‘贝大夫’三字外号便由此而来,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大夫,饶是如此,武功仍是异常厉害。 九年之前,‘冀中三煞’被他一晚间于相隔二百里的三地分别击毙,成为武林中一提起来便人人耸然动容的大事。 因此谢烟客虽听他咳嗽连连,似乎中气虚弱,却丝毫不敢怠忽,一出手便是最阴损毒辣的险招。 贝海石见他突然出手,咳嗽道:“谢先生……却……咳,咳,却又何必伤了和气?”伸出双掌,向米香主胸口推去,突然间左膝挺出,撞在火香主小腹之上,登时将他身子撞得飞起,越过自己头顶飞向身后,这样一来,双掌便按向谢烟客胸口。 这一招变化奇怪之极,谢烟客虽见闻广博,也不知是什么名堂,一惊之下,顺势伸掌接他的掌力,突然之间,只觉自己双掌指尖之上似有千千万万根利针刺过来一般。 谢烟客急运内力,要和他掌力相敌,蓦然间胸口空荡荡地,全身内力竟然无影无踪。 他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啊哟不好,适才我催逼掌力,不知不觉间已将内力消耗了八九成,如何再能和他比拚真力?”立即双掌一沉,击向贝海石小腹。 贝海石右掌捺落,挡住来招,谢烟客双袖猛地挥出,以铁袖功拂他面门。 贝海石心道:“来势虽狠,却露衰竭之象,他是要引我上当。” 斜身闪过,让开了他衣袖。 ‘摩天居士’四字大名,武林中提起来当真非同小可,贝海石适才见他试演‘碧针清掌’,掌法精奇,内力深厚,自己实是远所不及,只是帮主失踪,非寻回不可,纵然被迫与此人动手,却也是无可奈何,虽察觉他内力平平,料来必是诱敌,是以丝毫不敢轻忽。 谢烟客双袖回收,呼的一声响,已借着衣袖鼓回来的劲风向后飘出丈余,顺势转身,拱手道:“少陪,后会有期。” 口中说话,身子向后急退,去势虽快,却仍潇洒有余,不露丝毫急遽之态。 谢烟客连攻三招不逞,自知今日太也不巧,强敌猝至,却适逢自己内力衰竭,便即抽身引退,却不能说已输在贝海石手下,他虽被迫退下摩天崖,但对方九人围攻,尚且在劣势之中制住对方高手米香主,大挫长乐帮的锐气。 他在陡陂峭壁间纵跃而下时,心中快慰之情尚自多于气恼,蓦地里想到那少年落于敌手,自此后患无穷,登时大是烦恼,转念又想:“待我内力恢复,赶上门去将长乐帮整个儿挑了,只须不见那狗杂种之面,他们便奈何我不得。 但若那狗杂种受了他们挟制或是劝诱,一见我面便说:‘我求你斩下自己一条手臂。 ’那可糟了。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好在这小子八阴八阳经脉的内功不久便可练成,小命活不久了,待他死后,再去找长乐帮的晦气便是。 此事不可急躁,须策万全。” 贝海石见谢烟客突然退去,大感不解:“他既和石帮主交好,为什么又对米香主痛下杀手?种种蹊跷之处,实在令人难以索解。 难道……难道他竟察觉了我们的计谋?不知是否已跟石帮主说起?”霎时间不由得心事重重,凝思半晌,摇了摇头,转身扶起米香主,双掌贴在他背心“魂门”“魄户”两在要穴之上,传入内功。 过得片刻,米香主眼睁一线,低声道:“多谢贝先生救命之恩。” 贝海石道:“米兄弟安卧休息,千万不可自行运气。” 适才谢烟客这一招‘文丞武尉’,既欲致米香主的死命,又是攻向贝海石的杀手。 贝海石若是出掌在米香主身上一挡,米香主在前后两股内力夹击之下,非立时毙命不可,是以贝海石先以左膝撞他小腹,既将他撞到了背后,又化解了谢烟客大半内力,幸好谢烟客其时内力所剩才已不过一成,否则贝海石这一招虽然极妙,米香主还是难保性命。 贝海石将米香主轻轻平放地下,双掌在他胸口和小腹上运力按摩,猛听得有人欢呼大叫:“帮主在这里,帮主在这里!”贝海石大喜,说道:“米兄弟,你已无危险,我瞧瞧帮主去。” 忙向声音来处快步奔去,心道:“谢天谢地,若是找不到帮主,本帮只怕就此风流云散,迫在眉睫的大祸又有谁来抵挡?”他奔行不到一里之地,便见一块岩石上坐着一人,侧面看去,赫然便是本帮的帮主石破天。 云香主等七人在岩前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 贝海石抢上前去,其时阳光从头顶直晒,照得石上之人面目清晰无比,但见他浓眉大眼,长方的脸膛,却不是石帮主是谁?贝海石喜叫:“帮主,你老人家安好?”一言出口,便见石帮主脸上露出痛楚异常的神情,左边脸上青气隐隐,右边脸上却尽是红晕,宛如饮了酒一般。 贝海石内功既高,又是久病成医,眼见情状不对,大吃一惊,心道:“他……他在捣什么鬼,难道是在修习一门高深内功。 这可奇了?嗯,那定是谢烟客传他的。 啊哟不好,咱们闯上崖来,只怕是打扰了他练功。 这可不妙了。” 霎时之间,心中种种疑团登即尽解:“帮主失踪了半年,到处寻觅他不到,原来是静悄悄的躲在这里修习高深武功。 他武功越高,于本帮越是有利,那可好得很啊。 谢烟客自是知道帮主练功正到紧要关头,若受外人打扰,便致分心,因此上无论如何不肯给我们引见。 他一番好心,我们反而得罪了他,当真是过意不去了。 其实他只须明言便是,我难道会不明白这中间的过节?素闻谢烟客此人傲慢辣手,我们这般突然闯上崖来,定是令他大大不快,这才一翻脸便出手杀人。 瞧帮主这番神情,他体内阴阳二气交攻,只怕龙虎不能聚会,稍有不妥,便至走火入魔,实是凶险之极。” 当下他打手势命各人退开,直到距石帮主数十丈处,才低声说明。 众人恍然大悟,都是惊喜交集,连问:“帮主不会走火入魔吧?”有的更深深自疚:“我们莽莽撞撞的闯上崖来,打扰了帮主用功,惹下的乱子当真不小。” 贝海石道:“米香主给谢先生打伤了,那一位兄弟过去照料一下。 我在帮主身旁守候,或许在危急时能助他一臂之力。 其余各位便都在此守候,切忌喧哗出声。 若有外敌上崖,须得静悄悄的打发了,决不可惊动帮主。” 各人均是武学中的大行家,都知修习内功之时若有外敌来侵,扰乱了心神,最是凶险不过,当下连声称是,各趋摩天崖四周险要所在,分路把守。 贝海石悄悄回到石帮主身前,只见他脸上肌肉扭曲,全身抽搐,张大了嘴想要叫喊,却发不出半点声息,显然内息走岔了道,性命已危在顷刻。 贝海石大惊,待要上前救援,却不知他练的是何等内功,这中间阴阳坎离,弄错不得半点,否则只有加速对方死亡。 但见石帮主全身衣衫已被他抓得粉碎,肌肤上满是血痕,头顶处白雾弥漫,凝聚不散,心想:“他武功平平,内力不强,可是瞧他头顶白气,内功实已练到极高境界,如何在半年之内,竟有这等神速的进境?”突然间闻到一阵焦臭,石帮主右肩处衣衫有白烟冒出,那当真是练功走火、转眼立毙之象。 贝海石一惊,伸掌去按他右手肘的‘清冷渊’,要令他暂且宁静片刻,不料手指碰到他手肘,着手如冰,不由得全身剧烈一震,不敢运力抵御,当即缩手,心道:“那是什么奇门内功?怎地半边身子寒冷彻骨,半边身子却又烫若火炭?”正没做理会处,忽见帮主缩成一团,从岩上滚了下来,几下**,就此不动。 贝海石惊呼:“帮主,帮主!”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气若游丝,显然随时都会断绝。 他皱起眉头,纵声呼啸,将石帮主身子扶起,倚在岩上,眼见局面危急之极,当下盘膝坐在帮主身侧,左掌按在他心口,右掌按住他背心,运起内劲,护住他心脉。 过不多时,那七人先后到来,见到帮主脸上忽而红如中酒,忽而青若冻僵,身子不住颤抖,各人无不失色,眼光中充满疑虑,都瞧着贝海石,但见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不住渗出,全身颤动,显已竭尽全力。 过了良久,贝海石才缓缓放下了双手,站起身来,说道:“帮主显是在修习一门上乘内功,是否走火,本座一时也难以决断。 此刻幸得暂且助他渡过了一重难关,此后如何,实难逆料。 这件事非同小可,请众兄弟共同想个计较。” 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连你贝大夫也没了主意,我们还能有什么法子?”霎时之间,谁也没有话说。 米香主由人携扶着,倚在一株柏树之上,低声道:“贝……贝先生,你说怎么办,便是怎么。 你……你的主意,总比我们高明些。” 贝海石向石帮主瞧了一眼,说道:“关东四大门派约定重阳节来本帮总舵拜山,时日已颇为迫促。 此事是本帮存亡荣辱的大关键,众位兄弟大家都十分明白。 关东四大门派的底,咱们已摸得清清楚楚,软鞭、铁戟,一柄鬼头刀,几十把飞刀,那也够不上来跟长乐帮为难啊。 司徒帮主的事,是咱们自己帮里家务,要他们来管什么闲事?只不过这件事在江湖上张扬出去,可就十分不妥。 咳,咳……真正的大事,大伙儿都明白,却是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那非帮主亲自来接不可,否则……否则人人难逃这个大劫。” 云香主道:“贝先生说的是。 长乐帮平日行事如何,大家都心里有数。 咱们弟兄个个爽快,不喜学那伪君子的行迳。 人家要来‘赏善’,是没什么善事好赏的,说到‘罚恶’,那笔帐就难算得很了。 这件事若无帮主主持大局,只怕……只怕……唉……”贝海石道:“因此事不宜迟,依我之见,咱们须得急速将帮主请回总舵。 帮主眼前这……这一场病,恐怕不轻,倘若吉人天相,他在十天半月中能回复原状,那是再好不过。 否则的话,有帮主坐镇总舵,纵然未曾康复,大伙儿抵御外敌之时,心中总也是定些,可……可是不是?”众人都点头道:“贝先生所言甚是。” 贝海石道:“既是如此,咱们做个担架,将帮主和米香主两位护送回归总舵。” 当下各人砍下树枝,以树皮搓索,结成两具担架,再将石帮主和米香主二人牢牢缚在担架之上,以防下崖时滑跌。 八人轮流抬架,下摩天崖而去。 那少年这日依着谢烟客所授的法门修习,将到午时,只觉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六处经脉中热气斗盛,竟是难以抑制,便在此时,各处太阴、少阴、厥阴的经脉之中却又陡如寒冰侵蚀。 热的极热而寒的至寒,两者不能交融。 他数年勤练,功力大进,到了这日午时,除了冲脉、带脉两脉之外,八阴八阳的经脉突然间相互激烈冲撞起来。 他撑持不到大半个时辰,便即昏迷过去,此后始终昏昏沉沉,一时似乎全身在火炉中烘焙,汗出如渖,口干唇焦,一时又似坠入了冰窖,周身血液都似凝结成冰。 如此热而复寒,寒而复热,眼前时时幌过各种各样人影,有男有女,丑的俊的,纷至沓来,这些人不住在跟他说话,可是一句也听不见,只想大声叫喊,偏又说不出半点声音。 眼前有时光亮,有时黑暗,似乎有人时时喂他喝汤饮酒,有时甜密可口,有时辛辣刺鼻,却不知是什么汤水。 如此胡里胡涂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日额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意,鼻中又闻到隐隐香气,慢慢睁开眼来,首先看到的是一根点燃着的红烛,烛火微微跳动,跟着听得一个清脆柔和的声音低声说道:“天哥,你终于醒过来了!”语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 那少年转睛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少女,身穿淡绿衫子,一张瓜子脸儿,秀丽美艳,一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他,嘴角边微含笑容,轻声问道:“什么地方不舒服啦?”那少年脑中一片茫然,只记得自己坐在岩石上练功,突然间全身半边冰冷,半边火热,惊惶之下,就此晕了过去,怎么眼前忽然来了这个少女?他喃喃的道:“我……我……”发觉自身是睡在一张柔软的**,身上盖了被子,当即便欲坐起,但身子只一动,四肢百骸中便如万针齐刺,痛楚难当,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道:“你刚醒转,可不能动,谢天谢地,这条小命儿是拣回来啦。” 低下头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站直身子时但见她满脸红晕。 那少年也不明白这是少女的娇羞,只觉她更是说不出的好看,便微微一笑,嗫嚅着道:“我……我在那里啊?”那少女浅笑嫣然,正要回答,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当即将左手食指竖在口唇之前,作个禁声的姿势,低声道:“有人来啦,我要去了。” 身子一幌,便从窗口中翻了出去。 那少年眼睛一花,便不见了那姑娘,只听得屋顶微有脚步细碎之声,迅速远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想:“她是谁?她还来不来看我?”过了片刻,只听得脚步声来到门外,有个咳嗽了两声,呀的一声,房门推开,两人走了进来。 一个是脸有病容的老者,另一个是个瘦子,面貌有些1/3 第五章 叮叮当当 正文第五章 叮叮当当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搔了搔头,说道:“奇怪,奇怪!”见到桌上那盒泥人儿,自言自语:“泥人儿却在这里,那么我又不是做梦了。” 打开盒子盖,拿了泥人出来。 其时他神功初成,既不会收劲内敛,亦不知自己力大,就如平时这般轻轻一捏,刷刷刷几声,裹在泥人外面的粉饰、油彩和泥底纷纷掉落。 那少年一声“啊哟”,心感可惜,却见泥粉褪落处里面又有一层油漆的木面。 索性再将泥粉剥落一些,里面依稀现出人形,当下将泥人身上泥粉尽数剥去,露出一个**的木偶来。 木偶身上油着一层桐油,绘满了黑线,却无穴道位置。 木偶刻工精巧,面目栩栩如生,张嘴作大笑之状,双手捧腹,神态滑稽之极,相貌和本来的泥人截然不同。 那少年大喜,心想:“原来泥人儿里面尚有木偶,不知另外那些木偶又是怎生模样?”反正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经脉早已记熟,当下将每个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剥落。 果然每个泥人内都藏有一个木偶,神情或喜悦不禁,或痛哭流泪,或裂觜大怒,或慈和可亲,无一相同。 木偶身上的运功线路,与泥人身上所绘全然有异。 那少年心想:“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且照他们身上的线路练练功看。 这个哭脸别练,似他这般哭哭啼啼的岂不难看?裂着嘴笑的也不好看,我照这个笑嘻嘻的木人儿来练。” 当下盘膝坐定,将微笑的木偶放在面前几上,丹田中微微运气,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内息缓缓上升,他依着木偶身上所绘线路,引导内息通向各处穴道。 他却那里知道,这些木偶身上所绘,是少林派前辈神僧所创的一套‘罗汉伏魔神功’。 每个木偶是一尊罗汉。 这门神功集佛家内功之大成,深奥精微之极。 单是第一步摄心归元,须得摒绝一切俗虑杂念,十万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 聪明伶俐之人总是思虑繁多,但若资质鲁钝,又弄不清其中千头万绪的诸种变化。 当年创拟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间罕有聪明、纯朴两兼其美的才士。 空门中虽然颇有根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于物欲的僧侣,但如去修练这门神功,势不免全心全意的‘着于武功’,成为实证佛道的大障。 佛法称‘贪、嗔、痴’为三毒,贪财贪色固是贪,耽于禅悦、武功亦是贪。 因此在木罗汉外敷以泥粉,涂以油彩,绘上了少林正宗的内功入门之道,以免后世之人见到木罗汉后不自量力的妄加修习,枉自送了性命,或者离开了佛法正道。 大悲老人知道这一十八个泥人是武林异宝,花尽心血方始到手,但眼见泥人身上所绘的内功法门平平无奇,虽经穷年累月的钻研,也找不到有甚宝贵之处。 他既认定这是异宝,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损毁,可是泥人不损,木罗汉不现,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奥的所在。 其实岂止大悲老人而已,自那位少林僧以降,这套泥人已在十一个人手中流转过,个个战战兢兢,对十八个泥人周全保护,思索推敲,尽属徒劳。 这十一人都是遗恨而终,将心中一个大疑团带入了黄土之中。 那少年天资聪颖,年纪尚轻,一生居于深山,世务一概不通,非纯朴不可,恰好合式。 也幸好他清醒之后的当天,便即发现了神功秘要。 否则帮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无非娱人声色,所作所为,尽是凶杀争夺,纵然天性良善,出于泥而不染,但心中思虑必多,那时再见到这一十八尊木罗汉,练这神功便非但无益,且是大大的有害了。 那少年体内水火相济,阴阳调合,内力已十分深厚,将这股内力依照木罗汉身上线路运行,一切窒滞处无不豁然而解。 照着线路运行三遍,然后闭起眼睛,不看木偶而运功,只觉舒畅之极,又换了一个木偶练功。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练完一个木偶,又是一个,于外界事物,全然的不闻不见,从天明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次日天明。 侍剑初时怕他侵犯,只探头在房门口偷看,见他凝神练功,一会儿嘻嘻傻笑,过了一会却又愁眉苦脸,显是神智胡涂了,不禁担心,便蹑足进房。 待见他接连一日一晚的练功,无止无休,心中早已忘了害怕,只是满心挂怀,出去睡上一两个时辰,又进来看他。 贝海石也在房外探视了数次,见他头顶白气氤氲,知他内功又练到了紧要关头,便吩咐下属在帮主房外加紧守备,谁也不可进去打扰。 待得那少年练完了十八尊木罗汉身上所绘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 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将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盖,只觉神清气爽,内力运转,无不如意,却不知武林中一门稀世得见的‘罗汉伏魔神功’已是初步小成。 本来练到这境界,少则五六年,多则数十年,决无一日一夜间便一蹴可至之理。 只是他体内阴阳二气自然融合,根基早已培好,有如上游万顷大湖早积蓄了汪洋巨浸,这‘罗汉伏魔神功’只不过将之导入正流而已。 正所谓‘水到渠成’,他数年来苦练纯阴纯阳内力乃是储水,此刻则是‘渠成’了。 一瞥眼间,见侍剑伏在床沿之上,已然睡着了,于是跨下床来,其时中秋已过,八月下旬的天气,颇有凉意,见侍剑衣衫单薄,便将**的一条锦被取过,轻轻盖在她身上。 走到窗前,但觉一股清气,夹着园中花香扑面而来。 忽听得侍剑低声道:“少爷,少爷你……你别杀了!”那少年回过头来,问道:“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爷?又叫我别杀人?”侍剑睡得虽熟,但一颗心始终吊着,听得那少年说话,便即醒觉,拍拍自己心口,道:“我……我好怕!”眼见**没了人,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惊又喜,笑道:“少爷,你起来啦!你瞧,我……我竟睡着了。” 站起身来,披在她肩头的锦被便即滑落。 她大惊失色,只道睡梦中已被这轻薄无行的主人玷污了,低头看自身衣衫,却是穿得好好地,霎时间惊疑交集,颤声道:“你……你……我……我……”那少年笑道:“你刚才说梦话,又叫我别杀人。 难道你在梦中,也见到我杀人吗”侍剑听他不涉游词,心中略定,又觉自身一无异状,心道:“是我错怪了他么?谢天谢地……”便道:“是啊,我刚才做梦,见到你双手拿了刀子乱杀,杀得地下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都不……不……”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便即住口。 她日有所见,夜有所梦,这一日两晚之中,在那少年床前所见的只是那一十八具**木偶,于是梦中见到的也是大批**男尸。 那少年怎知情由,问道:“一个个都不什么?”侍剑脸上又是一红,道:“一个个都不……不是坏人。”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我心中有许多事不明白,你跟我说,行不行?”侍剑微笑道:“啊哟,怎地一场大病,把性格儿都病得变了?跟我们底下人奴才说话,也有什么姊姊、妹妹的。” 那少年道:“我便是不懂,怎么你叫我少爷,又说什么是奴才。 那些老伯伯又叫我帮主。 那位展大哥,却说我抢了他的妻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侍剑向他凝视片刻,见他脸色诚挚,绝无开玩笑的神情,便道:“你有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外边熬得有人参小米粥,我先装一碗给你吃。” 那少年给她一提,登觉腹中饥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装好了,怎敢劳动姊姊?小米粥在那里?”一嗅之下,笑道:“我知道啦。” 大步走出房外。 他卧室之外又是一间大房,房角里一只小炭炉,炖得小米粥波波波的直响。 那少年向侍剑瞧了一眼。 侍剑满脸通红,叫道:“啊哟,小米粥炖糊啦。 少爷,你先用些点心,我马上给你炖过。 真糟糕,我睡得像死人一样。”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什么?”揭开锅盖,焦臭刺鼻,半锅粥已熬得快成焦饭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往口中送去。 这人参小米粥本有苦涩之味,既未加糖,又煮糊了,自是苦上加苦。 那少年皱一皱眉头,一口吞下,伸伸舌头,说道:“好苦!”却又抄了一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后,又道:“好苦!”侍剑伸手去夺他匙羹,红着脸道:“糊得这样子,亏你还吃?”手指碰到他手背,那少年不肯将匙羹放手,手背肌肤上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 侍剑手指一震,急忙缩手。 那少年却毫不知情,又吃了一匙苦粥。 侍剑侧头相看,见他狼吞虎咽,神色滑稽古怪,显是吃得又苦涩,又香甜,忍不住抿嘴而笑,说道:“这也难怪,这些日子来,可真饿坏你啦。” 那少年将半锅焦粥吃了个锅底朝天。 这人参小米粥虽煮得糊了,但粥中人参是上品老山参,实具大补之功,他不多时更是精神奕奕。 侍剑见他脸色红艳艳地,笑道:“少爷,你练的是什么功夫?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你便把人家弹了开去,脸色又变得这么好。” 那少年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功夫,我是照着那些木人儿身上的线路练的。 侍剑姊姊,我……我到底是谁?”侍剑又是一笑,道:“你是真的记不起了,还是在说笑话?”那少年搔了搔头,突然问:“你见到我妈妈没有?”侍剑奇道:“没有啊。 少爷,我从来没听说你还有一位老太太。 啊,是了,你一定很听老太太的话,因此近来性格儿也有些儿改了。” 说着向他瞧了一眼,生怕他旧脾气突然发作,幸好一无动静。 那少年道:“妈妈的话自然要听。” 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我妈妈到那里去了。” 侍剑道:“谢天谢地,世界上总算还有人能管你。” 忽听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帮主醒了么?属下有事启禀。” 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剑低声问道:“他是不是跟我说话?”侍剑道:“当然是了,他说有事向你禀告。” 那少年急道:“你请他等一等。 侍剑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侍剑向他瞧了一眼,提高声音说道:“外面是那一位?”那人道:“属下狮威堂陈冲之。” 侍剑道:“帮主吩咐,命陈香主暂候。” 陈冲之在外应道:“是。” 那少年向侍剑招招手,走进房内,低声问道:“我到底是谁?”侍剑双眉微蹙,心间增忧,说道:“你是长乐帮的帮主,姓石,名字叫破天。” 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天,原来我叫做石破天,那么我的名字不是狗杂种了。” 侍剑见他颇有忧色,安慰他道:“少爷,你也不须烦恼。 慢慢儿的,你会都记起来的。 你是石破天石帮主,长乐帮的帮主,自然不是狗……自然不是!”那少年石破天悄声问道:“长乐帮是什么东西?帮主是干什么的?”侍剑心道:“长乐帮是什么东西,这句话倒不易回答。” 沉吟道:“长乐帮的人很多,像贝先生啦,外面那个陈香主啦,都是有大本领的人。 你是帮主,大伙儿都要听你的话。”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们说些什么话好?”侍剑道:“我是个小丫头,又懂得什么?少爷,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便问贝先生。 他是帮里的军师,最是聪明不过的。” 石破天道:“贝先生又不在这里。 侍剑姊姊,你想那个陈香主有什么话跟我说?他问我什么,我一定回答不出。 你……你还是叫他去吧。” 侍剑道:“叫他回去,恐怕不大好。 他说什么,你只须点点头就是了。” 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难。” 当下侍剑在前引路,石破天跟着她来到外面的一间小客厅中。 只见一名身材极高的汉子倏地从椅上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道:“帮主大好了!属下陈冲之问安。” 石破天躬身还了一礼,道:“陈……陈香主也大好了,我也向你问安。” 陈冲之脸色大变,向后连退了两步。 他素知帮主倨傲无礼、残忍好杀,自己向他行礼问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礼问安,显是杀心已动,要向自己下毒手了。 陈冲之心中虽惊,但他是个武功高强、桀傲不驯的草莽豪杰,岂肯就此束手竺毙?当下双掌暗运功力,沉声说道:“不知属下犯了第几条帮规?帮主若要处罚,也须大开香堂,当众宣告才成。” 石破天不明白他说些什么,惊讶道:“处罚,处罚什么?陈香主你说要处罚?”陈冲之气愤愤的道:“陈冲之对本帮和帮主忠心不贰,并无过犯,帮主何以累出讥刺之言?”石破天记起侍剑叫他遇到不明白时只管点头,慢慢再问贝海石不迟,当下便连连点头,“嗯”了几声,道:“陈香主请坐,不用客气。” 陈冲之道:“帮主之前,焉有属下的坐位?”石破天又接连点头,说道:“是,是!”两个个人相对而立,登时僵着不语,你瞧着我,我瞧着你。 陈冲之脸色是全神戒备而兼愤怒惶惧,石破天则是茫然而有困惑,却又带着温和的微笑。 按照长乐帮规矩,下属向帮主面陈机密之时,旁人不得在场,是以侍剑早已退出客厅,否则有她在旁,便可向陈冲之解释几句,说明帮主大病初愈,精神不振,陈香主不必疑虑。 石破天见茶几上放着两碗清茶,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右手将另一碗递过去。 陈冲之既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机出手,不敢伸手去接,反退了一步,呛啷一声,一只瓷碗在地下摔得粉碎。 石破天“啊哟”一声,微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将自己没喝过的茶又递给他,道:“你喝这一碗吧!”陈冲之双眉一竖,心道:“反正逃不脱你的毒手,大丈夫死就死,又何必提心吊胆?”他知道帮主武功虽然不及自己,但若出手伤了他,万万逃不出长乐帮这龙潭虎穴,在贝大夫手下只怕走不上十招,那时死起来势必惨不可言,当下接过碗来,骨都都的喝干,将茶碗重重在茶几上一放,惨然说道:“帮主如此对待忠心的下属,但愿长乐帮千秋长乐,石帮主长命百岁。” 石破天对“但愿石帮主长命百岁”这句话倒是懂的,只不知陈冲之这么说,乃是一句反话,也道:“但愿陈香主也长命百岁。” 这句话听在陈冲之耳中,又变成了一句刻毒的讥刺。 他嘿嘿冷笑,心道:“我已命在顷刻,你却还说祝我长命百岁。” 朗声道:“属下不知何事得罪了帮主,既是命该如此,那也不必多说了。 属下今日是来向帮主禀告:昨晚有两人擅闯总坛狮威堂,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另一个是二十七八岁的女子。 两人都使长剑,武功似是凌霄城雪山派一路。 属下率同部属出手擒拿,但两人剑法高明,给他们杀了三名兄弟。 那年轻女子后来腿上中了一刀,这才被擒,那汉子却给逃走了,特向帮主领罪。” 石破天道:“嗯,捉了个女的,逃了个男的。 不知这两人来干什么?是来偷东西吗?”陈冲之道:“狮威堂倒没少了什么物事。” 石破天皱眉道:“那两人凶恶得紧,怎地动不动便杀了三个人。” 他好奇心起,道:“陈得主,你带我去瞧瞧那女子,好么?”陈冲之躬身道:“遵命。” 转身出厅,斗地动念:“我擒获的这女子相貌很美,年纪虽然大了几岁,容貌可真不错,帮主若是看上了,心中一喜,说不定便能把解药给我。” 又想:“陈冲之啊陈冲之,石帮主喜怒无常,待人无礼,这长乐帮非你安身之所。 今日若得侥幸活命,从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再也不来赶这淌浑水了。 可是……可是脱帮私逃,那是本帮不赦的大罪,长乐帮便追到天涯海角,也放我不过,这便如何是好?”石破天随着陈冲之穿房过户,经过了两座花园,来到一扇大石门前,见四名汉子手执兵刃,分站石门之旁。 四名汉子抢步过来,躬身行礼,神色于恭谨之中带着惶恐。 陈冲之一摆手,两名汉子当即推开石门。 石门之内另有一道铁栅栏,一把大铁锁锁着。 陈冲之从身边取出钥匙亲自打开。 进去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里面点着巨烛,甬道尽处又有四名汉子把守,再是一道铁栅。 过了铁栅是一扇厚厚的石门,陈冲之开锁打开铁门,里面是间两丈见方的石室。 一个白衣女子背坐,听得开门之声,转过脸来。 陈冲之将从甬道中取来的烛台放在进门处的几上,烛光照射到那女子脸上。 石破天“啊”的一声轻呼,说道:“姑娘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侠花万紫。” 那日侯监集上,花万紫一再以言语相激谢烟客。 当时各人的言语石破天一概不懂,也不知‘雪山派’、‘寒梅女侠’等等是什么意思,只是他记心甚好,听人说过的话自然而然的便不会忘记。 此刻相距侯监集之会已有七八年,花万紫面貌并无多大变化,石破天一见便即识得。 但石破天当时是个满脸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饰华丽,变成了个神采奕奕的高大青年,花万紫自然不识。 她气愤愤的道:“你怎认得我?”陈冲之听石破天一见到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门派、外号、名字,不禁佩服:“这小子眼力过人,倒也有他的本事。” 当即喝道:“这位是我们帮主,你说话恭敬些。” 花万紫吃了一惊,没想在牢狱之中竟会和这个恶名昭彰的长乐帮帮主石破天相遇。 她和师哥耿万钟夜入长乐帮,为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分来历。 她素闻石破天好色贪**,败坏过不少女子的名节,今日落入他手中,不免凶多吉少,不敢让他多见自己的容色,立即转头,面朝里壁,呛啷啷几下,发出铁器碰撞之声,原来她手上、脚上都戴了铐镣。 石破天只在母亲说故事之时听她说起过脚镣手铐,直至今日,方得亲见,问陈冲之道:“陈香主,这位花姑娘手上脚上那些东西,便是脚镣手铐么?”陈冲之不知这句话是何用意,只得应道:“是。” 石破天又问:“她犯了什罪,要给她带上脚镣手铐?”陈冲之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帮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是以才向我痛下毒手。 可须得赶快设法补救才是。 男子汉大丈夫,为一个女子而枉送性命,可真是冤了。” 忙道:“是,是,属下知罪。” 忙从衣袋中取出钥匙,替花万紫打开了铐镣。 花万紫手足虽获自由,只有更增惊慌,一时间手足颤抖。 她武功固然不弱,智谋胆识亦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若石破天以死相胁,她非但不会皱一皱眉头,还会侃侃而言,直斥其非,可是耳听得他反而出言责备擒住自己的陈香主,显然在向自己卖好,意存不轨。 她一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的恶名,当真是不寒而栗,拚命将面庞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心中只是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只须仔细瞧他几眼,定能认得出来。” 但说什么也不敢转头向石破天脸上瞧去。 陈冲之暗自调息,察觉喝了“毒茶”之后体内并无异样,料来此毒并非十分厉害,当可有救,自须更进一步向帮主讨好,说道:“咱们便请花姑娘同到帮主房中谈谈如何?这里地方又黑又小,无茶无酒,不是款待贵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里有燕窝吃,味道好得很,你去吃一碗吧。” 花万紫颤声道:“不去!不去吃!”石破天道:“味道好得很呢,去吃一碗吧!”花万紫怒道:“你要杀便杀,姑娘是堂堂雪山派的传人,决不向你求饶。 你这恶徒无耻已极,竟敢有非份之想,我宁可一头撞死在这石屋之中,也决不……决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爱杀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我又怎敢杀你了?你不爱吃燕窝也就罢了。 想来你爱吃鸡鸭鱼肉什么的。 陈香主,咱们有没有?”陈冲之道:“有,有,有!花姑娘爱吃什么,只要是世上有的,咱们厨房里都有。” 花万紫“呸”了一声,厉声道:“姑娘宁死也不吃长乐帮中的食物,没的玷污了嘴。” 石破天道:“地么花姑娘喜欢自己上街去买来吃的了?你有银子没有?若是没有,陈香主你有没有,送些给她好不好?”陈冲之和花万紫同时开口说话,一个道:“有,有,我这便去取。” 一个道:“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来你自己有银子。 陈香主说你腿上受了伤,本来我们可以请贝先生给你瞧瞧,你既然这么讨厌长乐帮,那么你到街上找个医生治治吧,流多了血,恐怕不好。” 花万紫决不信他真有释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猫玩耗子,故意戏弄,气愤愤的道:“不论你使什么诡计,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石破天大感奇怪,道:“这间石屋子好像监牢一样,在这里有什么好玩?我虽没见过监牢,我妈妈讲故事时说的监牢,就跟这间屋子差不多。 花姑娘,你还是快出去吧。” 花万紫听他这几句话不伦不类,什么‘我妈妈讲故事’云云,不知是何意思,但释放自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声,说道:“我的剑呢,还我不还?”心想:“若有兵刃在手,这石破天如对我无礼,纵然斗他不过,总也可以横剑自刎。” 陈冲之转头瞧帮主的脸色。 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剑的,陈香主,请你还了她,好不好?”陈冲之道:“是,是,剑在外面,姑娘出去,便即奉上。” 花万紫心想总不能在这石牢中耗一辈子,只有随机应变,既存了必死之心,什么也不怕了,当下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 石陈二人跟在其后。 穿过甬道、石门,出了石牢。 陈冲之要讨好帮主,亲自快步去将花万紫的长剑取了来,递给帮主。 石破天接过后,转递给花万紫。 花万紫防他递剑之时乘机下手,当下气凝双臂,两手倏地探出,连鞘带剑,呼的一声抓了过去。 她取剑之时,右手搭住了剑柄,长剑抓过,剑锋同时出鞘五寸,凝目向石破天脸上瞧去,突然心头一震:“是他,便是这小子,决计错不了!”陈冲之知她剑法精奇,恐她出剑伤人,忙回手从身后一名帮众手中抢过一柄单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伤不碍事吧?若是断了骨头,我倒会给你接骨,就像给阿黄接好断腿一样。” 这句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花万紫见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来,登时脸上一红,斥道:“轻薄无赖,说话下流。” 石破天奇道:“怎么?这句话说不得么?我瞧瞧你的伤口。” 他一派天真烂漫,全无机心,花万紫却认定他在调戏自己,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喝道:“姓石的,你敢上前一步,姑娘跟你拚了。” 剑尖上青光闪闪,对准了石破天的胸膛。 陈冲之笑道:“花姑娘,我帮主年少英俊,他瞧中了你,是你大大的福份。 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年轻美貌的姑娘,想陪我帮主一宵也不可得呢。” 花万紫脸色惨白,一招‘大漠飞沙’,剑挟劲风,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石破天此时虽然内力浑厚,于临敌交手的武功却从来没学过,眼见花万紫利剑刺到,心慌意乱之下,立即转身便逃。 幸好他内功极精,虽是笨手笨脚的逃跑,却也自然而然的快得出奇,呼的一声,已逃出了数丈以外。 花万紫没料到他竟会转身逃走,而瞧他几个起落,便如飞鸟急逝,姿式虽然十分难看,但轻功之佳,实是生平所未睹,一时不由得呆了,怔怔的站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石破天站在远处,双手乱摇,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你怎么动不动便出剑杀人。 好啦,你爱走便走,爱留便留,我……我不跟你说话了。” 他猜想花万紫要杀自己,必有重大原由,自己不明其中关键,还是去问侍剑的为是,当下转身便走。 花万紫更是奇怪,朗声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是?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拦?”石破天停步转身,奇道:“我拦你干什么?一个不小心,给你刺上一剑,那可糟了。” 花万紫听他这么说,心下将信将疑,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难自己,心想:“且不理他有何诡计,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向他狠狠瞪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这小子对雪山派胆敢如此无礼。” 转身便行,腿上伤了,走起来一跛一拐,但想跟这恶贼远离一步,便1/3 第六章 伤疤 正文第六章 伤疤丁不三这么一问,丁当和石破天登时都呆了。 丁当心头如小鹿乱撞,寻思:“爷爷一身武功当世少有敌手,石郎若得爷爷传授神功,此后纵横江湖,更加声威大震了。 先前他说,他们长乐帮不久便有一场大难,十分棘手,他要是能学到我爷爷的武功,多半便能化险为夷。 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江湖上大帮会的帮主,自是以功业为重,儿女私情为轻。” 偷眼瞧石破天时,只见他满脸迷惘,显是拿不定主意。 丁当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石郎素来风流倜傥,一生之中不知有过多少相好。 这半年虽对我透着特别亲热些,其实于我毕竟终也如过眼云烟。 何况我爷爷在武林中名声如此之坏,他长乐帮和石破天虽然名声也是不佳,跟我爷爷总还差着老大一截。 他既知我身分来历,又怎能要我?”心里酸痛,眼中泪珠已是滚来滚去。 丁不三催道:“快说!你别想拣便宜,想先学我功夫,再娶阿当;要不然娶了阿当,料想老子瞧着你是我孙女婿,自然会传武功给你。 那决计不成。 我跟你说,天下没一人能在丁不三面前弄鬼。 你要了这样,不能再要那样,否则小命儿难保,快说!”丁当眼见事机紧迫,石郎只须说一句“我要学爷爷的武功”,自己的终身就此断送,忙道:“爷爷,我跟你实说了,他是长乐帮的帮主石破天,武林中也是大有名头的人物……”丁不三奇道:“什么?他是长乐帮帮主?这小子不像吧?”丁当道:“像的,像的。 他年纪虽轻,但长乐帮中的众英雄都服了他的,好像他们帮中那个‘着手回春’贝大夫,武功就很了不起,可也听奉他的号令。” 丁不三道:“贝大夫也听他的话?不会吧?”丁当道:“会的,会的。 我亲眼瞧见的,那还会有假?爷爷武功虽然高强,但要长乐帮的一帮之主跟着你学武,这个……这个……”言下之意显然是说:“贝大夫的武功就不在你下。 石帮主可不能跟你学武功,还是让他要了我吧。” 石破天忽道:“爷爷,叮叮当当认错人啦,我不是石破天。” 丁不三道:“你不是石破天,那么你是谁?”石破天道:“我不是什么帮主,不是叮叮当当的‘天哥’。 我是狗杂种,狗杂种便是狗杂种。 这名字虽然难听,可是,我的的确确是狗杂种。” 丁不三捧腹大笑,良久不绝,笑道:“很好。 我要赏你一宝,既不是为了你是什么瓦帮主、石帮主,也不是为了阿当喜欢你还是不喜欢。 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你是狗杂种也好、臭小子也好、乌龟王八蛋也好,丁不三看中了你,你就非要我的一宝不可。”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又向丁当看看,心想:“这叮叮当当把我认作她的天哥,那个真的天哥不久定会回来,我岂不是骗了她,又骗了她的天哥?但说不要她而要学武功,又伤了她的心。 我还是一样都不要的好。” 当下摇了摇头,说道:“爷爷,我已喝了你的‘玄冰碧火酒’,一时也难以还你,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给我的一宝吧!”丁不三脸一沉,道:“不成,不成,那‘玄冰碧火洒’说过是要还的,你想赖皮,那可不成。 你选好了没有,要阿当呢,还是要武功?”石破天向丁当偷瞧一眼,丁当也正在偷眼看他,两人目光接触,急忙都转头避开。 丁当脸色惨白,泪珠终于夺眶而出,依着她平时骄纵的脾气,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也必顿足而去,但在爷爷跟前,却半点威风也施展不出来,何况在这紧急当口,扭耳顿足,都适足以促使石破天选择习武,更是万万不可,心头当真说不出的气苦。 石破天又向她一瞥,见她泪水滚滚而下,大是不忍,柔声道:“叮叮当当,我跟你说,你的确是认错了人。 倘若我真是你的天哥,那还用得着挑选?自然是要……要你,不要学武功!”丁当眼泪仍如珍珠断线般在脸颊上不绝流下,但嘴角边已露出了笑容,说道:“你不是天哥?天下那里还有第二个天哥?”石破天道:“或许我跟你天哥的相貌,当真十分相像,以致大家都认错了。” 丁当笑道:“你还不认?好吧,容貌相似,天下本来也有的。 今年年头,我跟你初相识时,你粗粗鲁鲁的抓住我手,我那时又不识你,反手便打,是不是了?”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视,无从回答。 丁当脸上又现不悦之色,嗔道:“你当真是一场大病之后全忘了呢,还是假痴假呆的混赖?”石破天搔了搔头皮,道:“你明明是认错了人,我怎知那个天哥跟你之间的事?”丁当道:“你想赖,也赖不掉的。 那日我双手都给你抓住了,心中急得很。 你还嘻嘻的笑,伸过嘴……伸过嘴来想……想香我的脸孔。 我侧过头来,在你肩头狠狠的咬了一口,咬得鲜血淋漓,你才放了。 你……你……解开衣服来看看,左肩上是不是有这伤疤?就算我真的认错了人,这个我……我口咬的伤疤,你总抹不掉的。” 石破天点头道:“不错,你没咬过我,我肩上自然不会有伤疤……”说着便解开衣衫,露了左肩出来。 “咦!这……这……”突然间身子剧震,大声惊呼:“这可奇了!”三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两排弯弯的齿痕,合成一张樱桃小口的模样。 齿印结成了疤,反而凸了出来,显是人口所咬,其他创伤决不会结成这般形状的伤疤。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小娃娃想赖,终于赖不掉了。 我跟你说,上得山多终遇虎,你到处招惹风流,总有一天会给一个女人抓住,甩不了身。 这种事情,爷爷少年时候也上过大当。 要不然这世上怎会有阿当的爹爹,又怎会有阿当?只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一生娶不到老婆,到老还是痴痴迷迷的,整日哭丧着脸,一副狗熊模样。 好了,这些闲话也不用说他,如此说来,你是要阿当了?”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想不起什么时候曾给人在肩头咬了一口,瞧那齿痕,显而易见这一口咬得十分厉害,这等创伤留在身上,岂有忘记之理?这些日子来他遇到了无数奇事,但心中知道一切全因‘认错了人’,唯独这一件事去实在难以索解。 他呆呆出神,丁不三问他的话,竟一句也没听进耳里。 丁不三见他不作一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只道少年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承其事,哈哈一笑,便道:“阿当,撑船回家去!”丁当又惊又喜,道:“爷爷,你说带他回咱们家去?”丁不三道:“他是我孙女婿儿,怎不带回家去?要是冷不防给他溜之大吉,丁不三今后还有脸做人么?你说他帮里有什么‘着手回春’贝大夫这些人,这小子倘若缩在窝里不出头,去抓他出来就不大容易了。” 丁当笑咪咪的向石破天横了一眼,突然满脸红晕,提起竹篙,在桥墩上轻轻一点,小船穿过桥洞,直荡了出去。 石破天想问:“到你家里去?”但心中疑团实在太多,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小河如青缎子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丁当竹篙刺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漪涟,小船在青缎上平平滑了过去。 有时河旁水草擦上船舷,发出低语般的沙沙声,岸上柳枝垂了下来,拂过丁当和石破天的头发,像是柔软的手掌抚摸他二人头顶。 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当是又入了梦境。 小船穿过一个桥洞,又是一个桥沿,曲曲折折的行了良久,来到一处白石砌成的石级之旁。 丁当拾起船缆抛出,缆上绳圈套住了石级上的一根木椿。 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纵身上了石级。 丁不三笑道:“今日你是娇客,请,请!”石破天不知说什么好,迷迷糊糊的跟在丁当身后,跟着她走进一扇黑漆小门,跟着她踏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长长石路,跟着她走进了一个月洞门,跟着她走进一座花园,跟着她来到一个八角亭子之中。 丁不三走进亭中,笑道:“娇客,请坐!”石破天不知“娇客”二字是何意义,见丁不三叫他坐,只得坐下。 丁不三却携着孙女之手,穿过花园,远远的去了。 明月西斜,凉亭外的花影拖得长长地,微风动树,凉亭畔的一架秋千一幌一幌的颤拦。 石破天抚着左肩上的疤痕,心下一片迷惘。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脚步细碎,两个中年妇人从花径上走到凉亭外,略略躬身,微笑道:“请新官人进内堂更衣。” 石破天不知是什么意思,猜测要他进内堂去,便随着二人向内走去。 经过一处荷花池子,绕过一道回廊,随着两个妇人进了一间厢房。 只见房里放着一大盘热水,旁边悬着两条布巾。 一个妇人笑道:“请新官人沐浴。 老爷说,时刻匆忙,没预备新衣,请新官人将就些,仍是穿自己的衣服吧。” 二人吃吃而笑,退出房去,掩上了房门。 石破天心想:“我明明叫狗杂种,怎么一会儿变成帮主,一会儿成了天哥,叫作石破天也就罢了,这时候又给我改名叫什么‘娇客’、‘新官人’?”他存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看来丁不三和丁当对自己并无恶意,一盘热汤中散发着香气,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衣衫,便在盘中洗了个浴,精神为之一爽。 刚穿好衣衫,听得门外一个男子声音朗声说道:“请新官人到堂上拜天地。” 石破天吃了一惊,‘拜天地’三字他是懂的,一经联想,‘新官人’三字登时也想起来了,小时候曾听母亲讲过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的事。 他怔怔的不语,只听那男子又问:“新官人穿好衣衫了吧?”石破天道:“是。” 那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将一条红绸挂在他颈中,另一朵红绸花扣在他的襟前,笑道:“大喜,大喜。” 扶着他手臂便向外走去。 石破天手足无措,跟着他穿廊过户,到了大厅上。 只见明晃晃地点着八根巨烛,居中一张八仙桌上披了红色桌帏。 丁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立。 石破天一踏进厅,廊下三名男子便齐声吹起笛子来。 扶着石破天的那男子朗声道:“请新娘子出堂。” 只听得环佩丁冬,先前那两个中年女子扶着一个头兜红绸、身穿红衫的女子,瞧这身形正是丁当。 那三个女子站在石破天右侧。 烛光濯眼,兰麝飘香,石破天心中又是胡涂,又是害怕,却又是喜欢。 那男子朗声赞道:“拜天!”石破天见了丁当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犹豫间,那男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跪下来叩头。” 又在他背上轻轻推了推。 石破天心想:“看来是非拜不可。” 当即跪下,胡乱叩了几个头。 扶着丁当的一个女子见他拜得慌乱,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男子赞道:“拜地!”石破天和丁当转过身来,一齐向内叩头。 那男子又赞道:“拜爷爷。” 丁不三居中一站,丁当先拜了下去,石破天微一犹豫,跟着便也拜倒。 那男子赞道:“夫妇交拜。” 石破天见丁当侧身向自己跪下,脑子中突然清醒,大声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可真的不是什么石帮主,不是你的天哥。 你们认错了人,将来可别……可别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说道:“这浑小子,这当儿还在说这些笑话!将来不怪,永远也不怪你!”石破天道:“叮叮当当,咱们话说在头里,咱们拜天地,是闹着玩呢,还是当真的?”丁当已跪在地下,头上罩着红绸,突然听他问这句话,笑道:“自然是当真的。 这种事……那有……那有闹着玩的?”石破天大声道:“今日你认错了人,可不管我事啊。 将来你反悔起来,又来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可不成!”一时之间,堂上堂下,尽皆灿然。 丁当忍俊不禁,格格一声,也笑了出来,低声道:“我永不后悔,只要你待我好,对我真心,我……我自然不会扭你耳朵,咬你肩头。” 丁不三大声道:“老婆扭耳,天经地义,自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就是如此。 有什么成不成的?我的乖孙女婿儿,阿当向你跪了这么久,你怎不还礼?”石破天道:“是,是!”当即跪下还礼,两人在红毡之上交拜了几拜。 那赞礼男子大声道:“夫妻交拜成礼,送入洞房。 新郎新娘,百年好合,多子多孙,五世其昌。” 登时笛声大作。 一名中年妇人手持一对红烛,在前引路,另一妇人扶着丁当,那赞礼男子扶着石破天,一条红绸系在两人之间,拥着走进了一间房中。 这房比之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所居要小得多,陈设也不如何华丽,只是红烛高烧,东挂一块红绸,西贴一张红纸,虽是匆匆忙忙间胡乱凑起来的,却也平添不少喜气。 几个人扶着石破天和丁当坐在床沿之上,在桌上斟了两杯酒,齐声道:“恭喜姑爷小姐,喝杯交杯酒儿。” 嘻嘻哈哈的退了出去,将房门掩上了。 石破天心中怦怦乱跳,他虽不懂世务,却也知这么一来,自己和丁当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 他见丁当端端正正的坐着,头上罩了那块红绸,一动也不动,隔了半晌,想不出什么话说,便道:“叮叮当当,你头上盖了这块东西,不气闷么?”丁当笑道:“气闷得紧,你把它揭了去吧!”石破天伸两根手指捏住红绸一角,轻轻揭了下来,烛光之下,只见丁当脸上、唇上胭脂搽得红扑扑地,明艳端丽,嫣然腼腆。 石破天惊喜交集,目不转睛的身她呆呆凝视,说道:“你……你真好看。” 丁当微微一笑,左颊上出现个小小的酒窝,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正在此时,忽听得丁不三在房外高处朗声说道:“今宵是小孙女于归的吉期,何方朋友光临,不妨下来喝杯喜酒。” 另一边高处有人说道:“长乐帮主座下贝海石,谨向丁三爷道安问好,深夜滋扰,甚是不当。 丁三爷恕罪。” 石破天低声道:“啊。 是贝先生来啦。” 丁当秀眉微蹙,竖食指搁在嘴唇正中,示意他不可作声。 只听丁不三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那一路偷鸡摸狗的朋友,却原来是长乐帮的人。 你们喝喜酒不喝?可别大声嚷嚷的,打扰了我孙女婿、孙女儿的洞房花烛,要闹新房,可就来得迟了。” 言语之中,好生无礼。 贝海石却并不生气,咳嗽了几声,说道:“原来今日是丁三爷令孙千金出阁的好日子。 我们兄弟来得鲁莽,没携礼物,失了礼数,改日登门道贺,再叨扰喜酒。 敝帮眼下有一件急事,要亲见敝帮石帮主,烦请丁三爷引见,感激不尽。 若非为此,深更半夜的,我们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贸然闯进丁三爷的歇驾之所。”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了,不用跟丁老三这般客气,你说什么石帮主,便是我的新孙女婿狗杂种了,是不是?他说你们认错了人,不用见了。” 随伴贝海石而来的共有帮中八名高手,米横野、陈冲之等均在其内,听丁不三骂他们帮主为狗杂种,有几人喉头已发出怒声。 贝海石却曾听石破天自己亲口说过几次,知道丁不三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只是帮主竟做了丁不三这老魔头的孙女婿,不由得暗暗担忧,说道:“丁三爷,敝帮此事紧急,必须请示帮主。 我们帮主爱说几句笑话,那也是常有的。” 石破天听得贝海石语意甚是焦急,想起自己当日在摩天崖上寒热交困,幸得他救命,此后他又日夜探视,十分关心,此刻实不能任他忧急,置之不理,当即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大声叫道:“贝先生,我在这里,你们是不是找我?”贝海石大喜,道:“正是。 属下有紧急事务禀告帮主。” 石破天道:“我是狗杂种,可不是你们的什么帮主。 你要找我,是找着了。 要找你们帮主,却没找着。” 贝海石脸上闪过一缕尴尬的神色,道:“帮主又说笑话了。 帮主请移驾出来,咱们借一步说话。” 石破天道:“你要我出来?”贝海石道:“正是!”丁当走到石破天身后,拉住他衣袖,低声说道:“天哥,别出去。” 石破天道:“我跟他说个明白,立刻就回来。” 从窗子中毛手毛脚的爬了出去。 只见院子中西边墙上站着贝海石,他身后屋瓦上一列站着八人,东边一株栗子树的树干上坐着一人,却是丁不三,树干一起一伏,缓缓的抖动。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有话要跟我孙女婿说,我在旁听听成不成?”贝海石沉吟道:“这个……”心想:“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岂不明白江湖上的规矩?我夤夜来见帮主,说的自是本帮机密,外人怎可与闻?早就听说此人行事乱七八糟,果然名不虚传。” 便道:“此事在下不便擅专,帮主在此,一切自当由帮主裁定。” 丁不三道:“很好,很好,你把事情推到我孙女婿头上。 喂,狗杂种,贝大夫有话跟你说,我想在旁听听。” 石破天道:“爷爷要听,打什么紧?”丁不三哈哈大笑,道:“乖孙子,孝顺孙儿。 贝大夫,有话便请快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孙女儿洞房花烛,你这老儿在这里罗嗦不停,岂不是大煞风景?”贝海石没料到石破天竟会如此回答,一言既出,势难挽回,心下老大不快,说道:“帮主,总舵有雪山派的客人来访。” 石破天还没答话,丁不三已插口道:“雪山派没什么了不起。” 石破天道:“雪山派?是花万紫花姑娘他们这批人么?”武林中门派千百,石破天所知者只一个雪山派,雪山派中门人千百,他所熟识的又只花万紫一人,因此冲口而出便提她的名字。 随贝海石而来的八名长乐帮好手不约而同的脸上现出微笑,均想:“咱们帮主当真风流好色,今晚在这里娶新媳妇,却还是念念不忘的记着雪山派中的美貌姑娘。” 贝海石道:“有花万紫花姑娘在内,另外却还有好几个人。 领头的是‘气寒西北’白万剑。 此外还有八九个他的师弟,看来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 丁不三插口道:“白万剑有什么了不起?就算白自在这老匹夫自己亲来,却又怎地?贝大夫,老夫听说你的‘五行六合掌’功夫着实不坏,为什么一见白万剑这小子到来,便慌慌张张,大惊小怪起来?”贝海石听他称赞自己的‘五行六合掌’,心下不禁得意:“这老魔头向来十分自负,居然还将我的五行六合掌放在心上。” 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这点儿微末武功,何足挂齿?我们长乐帮虽是小小帮会,却也不惧武林中那一门、那一派的欺压。 只是我们和雪山派素无纠葛,‘气寒西北’却声势汹汹的找上门来,要立时会见帮主,请他等到明天,却也万万等不得,这中间多半有什么误会,因此我们要向帮主讨个主意。” 石破天道:“昨天花姑娘闯进总舵来,给陈香主擒住了,今天早晨已放了她出去。 他们雪山派为这件事生气了?”贝海石道:“这件事或者也有点干系。 但属下已问过了陈香主,他说帮主始终待花姑娘客客气气,连头发也没碰到她一根,也没追究她擅闯总舵之罪,临别之时还要请她吃燕窝,送银子,实在是给足雪山派面子了。 但瞧‘气寒西北’的神色,只怕中间另有别情。” 石破天道:“你要我怎么样?”贝海石道:“全凭帮主号令。 帮主说‘文对’,我们回去好言相对,给他们个软钉子碰碰;若说‘武对’,就打他们个来得去不得,谁教他们肆无忌惮的到长乐帮来撒野?要不然,帮主亲自去瞧瞧,随机应变,那就更好。” 石破天和丁当同处一室,虽然喜欢,却也是惶诚之极,心下惴惴不安,不知洞房花烛之后,下一步将是如何,暗思自己不是她的真‘天哥’,这场‘拜天地成亲’,到头来终不免拆穿西洋镜,弄得尴尬万分,幸好贝海石到来,正好乘机脱身,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回去瞧瞧。 他们如有什么误用会,我老老实实跟他们说个明白便了。” 回头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要去了。” 丁不三搔了搔头皮,道:“这个不大妙。 雪山派的小子们来搅局,我去打发好了,反正我杀过他们两个弟子,和白老儿早结了怨,再杀几个,这笔帐还是一样算。” 丁不三杀了孙万年、褚万春二人之事,雪山派引为奇耻大辱,秘而不宣;石清、闵柔夫妇得知后也从未对人说起,因此江湖上全无知闻。 贝海石一听之下,心想:“雪山派势力甚盛,不但本门师徒武功高强,且与中原各门派素有交情,我们犯不着无缘无故的树此强敌。 长乐帮自己的大麻烦事转眼就到,实不宜另生枝节。” 当即说道:“帮主要亲自去会会雪山派人物,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丁三爷,敝帮的小事,不敢劳动你老人家的大驾。 我们了结此事之后,再来拜访如何?”他绝口不提‘喝喜酒’三字,只盼石破天回总舵之后,劝得他打消与丁家结亲之意。 丁不三怒道:“胡说八道,我说过要去,那便一定要去。 我老人家的大驾,是非劳动不可的。 长乐帮这件事,丁老三是管定了。” 丁当在房内听着各人说话,猜想雪山派所以大兴问罪之师,定是自己这个风流夫婿见花万紫生得美貌,轻薄于她,十之八九还对她横施强暴,至于陈香主说什么“连头发也没有碰到她一根”,多半是在为帮主掩饰,否则送银子也还罢了,怎地要请人家姑娘吃燕窝补身?又想今宵洞房花烛,他居然要赶去跟花万紫相会,将自己弃之不顾,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又听爷爷和贝海石斗口,渐渐说僵,当即纵身跃入院子,说道:“爷爷,石郎帮中有事,要回总舵,咱们可不能以儿女之私,误他正事。 这样吧,咱祖孙二人便跟随石郎而去,瞧瞧雪山派中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石破天虽要避开洞房中的尴尬,却也不愿和丁当分离,听她这么说,登时大喜,笑道:“好极,好极!叮叮当当,你和我一起去,爷爷也去。” 他既这么说,贝海石等自不便再生异议。 各人来到河畔,坐上长乐帮驶来的大船,回归总舵。 贝海石在船上低声对石破天道:“帮主,你劝劝丁三爷,千万不可出手父伤雪山派的来人,多结冤家,殊是无谓。” 石破天点头道:“是啊,好端端地怎可随便杀人,那不是成了坏人么?”一行来到长乐帮总舵。 丁当说道:“天哥,我到你房中去换一套男子衣衫,这才跟你一起,去见见那位花容月貌的花姑娘。” 石破天大感兴趣,问道:“那为什么?”丁当笑道:“我不让她知道我是你的娘子,说起话来方便些。” 石破天听到她说“我是你的娘子”这六个字时,脸上神情又是娇羞,又是得意,不由得胸口为之一热,道:“很好,我同你换衣服去。” 丁不三道:“我也去装扮装扮,我扮作贵帮的一个小头目可好?”贝海疆海石本不愿让雪山派中人知道丁不三与本帮混在一起,听他说愿意化装,正合心意,却不动声色,说道:“丁三爷爱怎样着,可请自便。” 丁不三祖孙二人随着石破天来到他卧室之中。 推门进去时侍剑兀自睡着,她听到门响,“啊”的一声,从**跳将起来,见到丁不三祖孙,大为惊讶。 石破天一时难以跟她说明,只道:“侍剑姊姊,这两位要装扮装扮,你……帮帮他们吧。” 深恐侍剑问东问西,这拜天地之事可不便启齿,说了这句话,便走到房外的花厅之中。 过得一顿饭时分,陈冲之来到厅外,朗声道:“启禀帮主,众兄弟已在虎猛堂中伺候帮主大驾。” 便在此时,丁当掀开门帷,走了出来,笑道:“好啦,咱们去吧。” 石破天眼前突然多了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少年男子,不由得一怔,只见丁当穿了一袭青衫,头带书生巾,手中拿着一柄摺扇。 石破天虽不知什么叫做‘风流儒雅’,却也觉得她这般打扮,较之适才的新娘子服饰另有一番妩媚。 丁不三却穿了一套粗布短衣,脸上搽满了淡墨,足下一双麻鞋,左肩高,右肩低,走路一1/2 第七章 雪山剑法 正文第七章 雪山剑法陈冲之双手横托长剑,送到石破天身前,低声道:“帮主,不必跟他们多说,以武力决是非。 胜的便是,败的便错。” 他见白万剑剑法虽精,料想内力定然不如帮主,既然证据确凿,辩他不过,只好用武,就算万一帮主不敌,长乐帮人多势众,也要杀他们个片甲不回。 石破天随手接过长剑,心中兀自一片迷惘。 白万剑森然道:“石中玉听了:白万剑奉本派掌门人威德先生令谕,今日清理门户。 这是雪山派本门之事,与旁人无涉。 若在长乐帮总舵动手不便,咱们到外边了断如何?”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道:“了……了什么断?”丁当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低声道:“跟他打啊,你武功比他强得多,杀了他便是。” 石破天道:“我……我不杀他,为什么要杀他?白师傅又不是坏人。” 一面说,一面向前跨了两步。 白万剑适才见他双袖一拂,便将王万仞震得身受重伤,心想这小子离了凌霄城后,不知得逢什么奇遇,竟练成了这等深厚内功,旁的武功自也定然非同小可,那里敢有丝毫疏忽?长剑抖动,一招‘梅雪争春’,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剑尖剑锋齐用,剑尖是雪点,剑锋乃格枝,四面八方的向石破天攻了过来。 霎时之间,石破天眼前一片白光,那里还分得清剑尖剑锋?他惊惶之下,又是双袖向外乱挥,他空有一身浑厚内功,却丝毫不会运用,适才将王万仞摔出,不过机缘巧合而已,这时乱挥之下,力分则弱,何况白万剑的武功又远非王万仞之可比。 但听得嗤嗤声响,他两只衣袖已被白万剑削落,跟着咽喉间微微一凉,已被剑尖抵住。 白万剑情知对方高手如云,尤其贝海石武功决不在自己之下,站在石破天身后那老者目中神光湛然,也必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身处险地,如何可给对方以喘息余暇?一招得手,立即抢上两步,左臂伸出,已将石破天挟在肋下,胳膊使劲,逼住了石破天腰间的两处穴道,喝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了,日后登门陪礼!”柯万钧等眼见师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时将王万仞负起,同时向大门闯去。 陈冲之和米横野刀剑齐出,喝道:“放下帮主!”刀砍肩头,剑取下盘,向白万剑同时攻上。 白万剑长剑颤动,当当两声,将刀剑先后格开,虽说是先后,其间相差实只一霎。 他觉察到敌刀上所含内力着实不弱,心想:“这两人武功已如此了得,长乐帮众好手并力齐上,我等九人非丧生于此不可。” 身形一幌,贴墙而立,喝道:“那一个上来,兄弟只得先毙了石中玉,再和各位周旋。” 长乐帮群豪万料不到帮主如此武功,竟会一招之间便被他擒住,不由得都没了主意。 丁当满脸惶急之色,向丁不三连打手势,要他出手。 丁不三却笑了笑,心想:“这小子武功极强,在那小船之上,轻描淡写的便卸了我的一掌,岂有轻易为人所擒之理?他此举定有用意,我何必强行出头,反而坏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热闹再说。” 丁当见爷爷笑嘻嘻的漫不在乎,心下略宽,但良人落入敌手,总是担心。 这时柯万钧双掌抵门,正运内劲向外力推,大门外支撑的木柱被他推得吱吱直响,眼见大门便要被他推开。 贝海石斜身而上,说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开门送客。” 花万紫喝道:“退开了?”挥动长剑,护住柯万钧的背心。 贝海石伸指便向剑刃上抓去。 花万紫一惊:“难道你这手掌竟然不怕剑锋?”便这么稍一迟疑,眼见贝海石的手指已然抓到剑上,不料他手掌和剑锋相距尚有数寸,蓦地里屈指弹出,嗡的一声,花万紫长剑把捏不住,脱手落地。 贝海石右手探出,一掌拍在她肩头。 这两下兔起鹘落,变招之速,实不亚于刚才白万剑在柱上留下六朵剑花。 丁不三暗暗点头:“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真实本领。” 但见他轻飘飘的东游西走,这边弹一指,那边发一掌,雪山派众弟子纷纷倒地,每人最多和他拆上三四招,便给击倒。 白万剑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领教!”突然飞身而起,忽喇喇一声,冲破屋顶,挟着石破天飞了出去。 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领教?”跟着跃起,从屋顶的破洞中追出。 只见寒光耀眼,头顶似有万点雪花倾将下来。 他身在半空,手中又无兵刃,急切间难以招架,立时使一个千斤坠,硬生生的直坠下来。 这一下看似平淡无奇,但在一瞬间将向上急冲之势转为下坠,其间只要有毫发之差,便已中剑受伤,大厅中一众高手看了,无不打从心底喝出一声采来。 但白万剑便凭了这一招,已将石破天挟持而去。 贝海石足尖在地下一登,跟着又穿屋追出。 丁当大急,也欲纵身从屋顶的破孔中追出。 丁不三抓住她手臂,低声道:“不忙!”只听得砰砰、拍拍,响声不绝,屋顶破洞中瓦牌泥块纷纷下坠。 横卧在地的雪山派八弟子中,忽有一个瘦小人形急纵而起,快如狸猫,捷似猿猴,从屋顶破洞中钻了出去。 陈冲之反手一刀,嗤的一声,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一寸之差,没砍下他的脚板来。 群豪都是一楞,没想到雪山派中除白万剑外,居然还有这样一个高手,他被贝海石击倒后,竟尚能脱身逃走。 米横野深恐其余七人又再脱逃,一一补上数指。 这时长乐帮中已有十余人手提兵刃,从屋顶破洞中窜出,分头追赶。 各人均想:“人家欺上门来,将我们帮主擒了去,若不截回,今后长乐帮在江湖上那里还有立足之地?虽将敌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偿帮主被擒之辱。” 又想:“只须将那姓白的绊住,拆得三招两式,众兄弟一拥而上,救得帮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 当下人人奋勇,分头追赶。 四下里唿哨大作,长乐帮追出来的人愈来愈众。 白万剑一招间竟便将石破天擒住,自己也觉难以相信,穿破屋顶脱出之后,心中暗呼:“惭愧!”耳听得身后追兵喊声大作,手中抱着人难以脱身远走,纵目四望,见西首河上一道拱桥,此时更无多思余暇,便即扑向桥底,抱着石破天站在桥蹬石上,紧贴桥身。 过不多时,便听得长乐帮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啸来去,更有七八人踏着石桥,自桥南奔至桥北。 白万剑打定了主意:“若我行迹给敌人发觉,说不得只好先杀了这小子。” 只听得又有一批长乐帮中人沿河搜将过来。 突然间河畔草丛中忽喇声响,一人向东疾驰而去。 白万剑听着此人脚步声,知是师弟汪万翼,心头一喜。 汪万翼的轻功在雪山派中向称第一,奔行如飞,他此举显是意在引开追兵,好让自己乘机脱险。 果然长乐帮群豪蜂拥追去。 白万剑心想:“长乐帮中识见高明之士不少,岂能留下空隙,任我从容逸去?”正迟疑间,只听得橹声夹着水声,东边摇来三艘敞篷船,两艘装了瓜菜,一艘则装满稻草,当是乡人一早到镇江城里来贩卖。 三艘船首尾相贯,穿过拱桥。 白万剑大喜,待最后一艘柴船经过身畔时,纵身跃起,连着石破天一齐落到稻草堆上。 稻草积得高高的,几欲碰到桥底,二人轻轻落下,船上乡人全不知觉。 白万剑带着石破天身子一沉,钻入了稻草堆中。 柴船驶到柴市,靠岸停泊,摇船的乡农迳自上茶馆喝茶去了。 白万剑从稻草中探头出来,见近旁无人,当即挟着石破天跃上岸来,见西首码头旁泊着一艘乌篷船,当即踏上船头,摸出一锭三两来重的银子,往船板一抛,说道:“船家,我这朋友生了急病,快送我们上扬州去。 这锭银子是船钱,不用找了。” 船家见了这么大一锭银子,大喜过望,连声答应,拔篙开船。 乌篷船转了几个弯便驶入运河,迳向北航。 白万剑缩在船舱之中,他知这一带长乐帮势力甚大,稍露风声,群豪便会赶来,心下盘算:“我虽侥幸擒得了石中玉这小子,但将七名师弟、师妹都陷在长乐帮中,却如何搭救他们出队?”心下一喜一忧,生恐石破天装模作样,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伸指在他身上点上几处穴道,当乌篷船转入长江时,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四五十处穴道被他点过了。 白万剑道:“船家,你只管向下流驶去,这里又是五两银子。” 船家大喜,说道:“多谢客官厚赏,只是小人的船小,经不起江中风浪,靠着岸驶,勉强还能对付。” 白万剑道:“靠南岸顺流而下最好。” 驶出二十余里,白万剑望见岸上一座黄墙小庙,当即站在船头,纵声呼啸。 庙中随即传出呼啸之声。 白万剑道:“靠岸。” 那船家将船驶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铺上跳板,白万剑早已挟了石破天纵跃而上。 白万剑刚踏上岸,庙中十余人已欢呼奔至,原来是雪山派第二批来接应的弟子。 众人见他腋下挟着一个锦衣青年,齐问:“白师哥,这个是……”白万剑将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愤然道:“众位师弟,愚兄侥幸得手,终于擒到了这罪魁祸首。 大家难道不认得他了?”众人向石破天瞧去,依稀便是当年凌霄城中那个跳脱调皮的少年石中玉。 众人怒极,有的举脚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 一个年长的弟子道:“大家可莫打伤了他。 白师哥马到功成,实是可喜可贺。” 白万剑摇了摇头,道:“虽然擒得这小子,却失陷了七位师弟、师妹,其实是得不偿失。” 众人说着走进小庙。 两名雪山弟子将石破天挟持着随后跟进。 那是一座破败的土地庙,既无和尚,亦无庙祝。 雪山派群弟子图这小庙地处荒僻,无人打扰,作为落脚联络之处。 白万剑到得庙中,众师弟摆开饭菜,让他先吃饱了,然后商议今后行止。 虽说是商议,但白万剑胸中早有成竹,一句句说出来,众师弟自是尽皆遵从。 白万剑道:“咱们须得尽快将这小子送往凌霄城,去交由掌门人发落。 七位师弟、师妹虽然陷敌,谅来长乐帮想到帮主在咱们手中,也不敢难为他们。 张师弟、王师弟、赵师弟三位是南方人,留在镇江城中,乔装改扮了,打探讯息。 好在你们没跟长乐帮朝过相,他们认不出来。” 张王赵三人答应了。 白万剑又道:“汪万翼师弟机灵多智,你们三个和他联络上后,全听他的吩咐。 可别自以为入门早过他,摆师兄的架子,坏了大事。” 张王赵三人对这位白师哥甚是敬畏,连声称是。 白万剑道:“咱们在这里等到天黑,东下到江阴再过长江,远兜圈子回凌霄城去。 路程虽然远些,长乐帮却决计料不到咱们会走这条路。 这时候他们定然都已追过江北去了。” 他对长乐帮十分忌惮,言下也毫不掩饰。 白万剑在四下察看了一周,众同门又聚在庙中谈论。 他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次来到中原,虽然烧了玄素庄,擒得逆徒石中玉,但孙、褚两位兄弟死于非命,耿师弟他们又陷于敌手,实是大折本派的锐气,归根结底,总是愚兄统率无方。” 众同门中年纪最长的呼延万善说道:“白师哥不必自责,其实真正原因,还是众兄弟武功没练得到家。 大伙儿一般受师父传授,可是本门中除白师哥、封师哥两位之外,都只学了师尊武学的一点儿皮毛,没学到师门功夫的精义。” 另一个胖胖的弟子闻万夫道:“咱们在凌霄城中自己较量,都自以为了不起啦,不料到得外面来,才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 白师哥,咱们要等到天黑才动身,左右无事,请你指点大伙儿几招。” 众师弟齐声附和。 白万剑道:“爹爹传授众兄弟的武功,其实是一模一样,不存半分偏私。 你们瞧封师哥练功比我勤勉,他功夫便在我之上。” 闻万夫道:“师父绝无偏私,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做兄弟的太笨,领会不到其中诀窍。” 白万剑道:“此去凌霄城,途中未必太平无事,多学一招剑法,咱们的力量便增了一分。 呼延师弟、闻师弟,你们两个便过过招。 赵师弟、王师弟,你们到外边守望,见到有什么动静,立即传声通报。” 赵王二人心想白师哥要点拨师弟们剑法,自己偏偏无此眼福,心中老大不愿,却又不敢违抗师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呼延万善和闻万夫打起精神,各提长剑,相向而立。 闻万夫站在下首,叫道:“呼延师哥请!”呼延万善倒转剑柄,向白万剑一拱手,道:“请白师哥点拨。” 白万剑点了点头。 呼延万善剑尖倏地翻上,斜刺闻万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剑法中的一招‘老枝横斜’。 凌霄城内外遍植梅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的雪山派祖师又生**梅,是以剑法中夹杂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干的形态,古朴飘逸,兼而有之。 梅树枝干以枯残丑拙为贵,梅花梅萼以繁密浓聚为尚,因而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长剑一交上手,有时招式古朴,有时剑点密集,剑法一转,便见雪花飞舞之姿,朔风呼号之势,出招迅捷,宛若梅树在风中摇曳不定,而塞外大漠飞沙、驼马奔驰的意态,在两人的身形中亦偶尔一现。 石破天这时被抛在一旁,谁也不来理会。 他百无聊赖之下,便观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二人拆解剑法。 他内功已颇为精湛,拳术剑法却一窍不通,眼看两人你一剑来、我一剑去,攻守进退,甚为巧妙,于其中理路自是全无所知,只觉斗得紧凑,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又看一会,觉得两人两柄长剑刺来刺去,宛如儿戏,明明只须再向前送,便可刺中了对手,总是力道已尽,倏然而止,功亏一篑。 他想:“他们师兄弟练剑,又不是当真要杀死对方,自然不会使尽了。” 忽听得白万剑喝道:“且住!”缓步走到殿中,接过呼延万善手中长剑,比划了一个姿式,说道:“这一招只须再向前递得两寸,便已胜了。” 石破天道:“是啊!白师傅说得很对,这一剑只须再向前刺上两寸,便已胜了。 那位呼延师傅何以故意不刺?”呼延万善点头道:“白师哥指教得是,只是小弟这一招‘风沙莽莽’用到这里时,内力已尽,再也无法刺前半寸。” 白万剑微微一笑,说道:“内力修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 但内力不足,可用剑法上的变化补救。 本派的内功秘诀,老实说未必有特别的过人之处,比之少林、武当、峨嵋、昆仑诸派,虽说是各有所长,毕竟雪山一派创派的年月尚短,可能还不足以与已有数百年积累的诸大派相较。 但本派剑法之奇,实说得上海内无双。 诸位师弟在临敌之际,便须以我之长攻敌之短,不可与人比拚内力,力求以剑招之变化精微取胜。” 众师弟一齐点头,心想:“白师哥这番话,果然是说中了我们剑法中最要紧的所在。” 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少年时得遇机缘,服食灵药,内力斗然间大进,抵得常人五六十年修练之功。 他雪山派的内功法门本来平平无厅,白自在的内力却在少林、武当的高手之上。 然而这种灵丹妙药,终究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内力虽强,门下诸弟子却在这一关上大大欠缺了。 威德先生要强好胜,从来不向弟子们说起本门的短处。 雪山派在凌霄城中闭门为王,众弟子也就以为本派内外功都是当世无敌。 直至此番来到中原,连续失利,白万剑坦然直告,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当下白万剑将剑法中的精妙变化,一招一式的再向各人指点。 呼延万善与闻万夫拆招之后,换上两名师弟。 两人比过后,白万剑命呼延万善、闻万夫在外守望替回赵王二人。 众人经过了一番大阅历,深切体会到只须有一招剑法使得不到家,立时便是生死之分,无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霄城时那样单为练剑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剑法都是大同小异。 石破天人本聪明,再听白万剑不断点拨,当第七对弟子拆招时,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剑法,石破天已大致明白,虽然招法的名称雅致,他既不明其意,便无法记得,而剑法中的精妙变化也未领悟,但对方剑招之来,如何拆架,如何反击,他心中所想像的已颇合雪山派剑法的要旨。 众人全神贯注的学剑,学者忘倦,观者忘饥,待得一十八名雪山弟子尽数试完。 这套剑法九对弟子反来覆去的已试演了九遍,石破天也已记得了十之六七。 忽然呛啷一响,白万剑掷下长剑,一声长叹,众师弟面面相觑,不知他此举是何含意。 只见他眼光转向躺在地下的石破天,黯然道:“这小子入我门来,短短两三年内,便领悟到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学了十年、二十年的许多师伯、师叔,招式之纯自然不如,机变却大有过之。 本派剑法原以轻灵变化为尚,有此门徒,封师哥固然甚为得意,掌门人对他也是青眼有加,期许他光大本派。 唉……唉……唉……”连叹三声,惋惜之情见于颜色。 ‘气寒西北’白万剑武功固高,识见亦是超人一等,此刻指点十八名师弟练了半天剑,均觉这些师弟为资质所限,便再勤学苦练,也已难期大成,想到本派后继无人,甚觉遗憾。 石中玉本是个千中之选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学好。 他此刻沉浸于剑法变幻之中,一时间忘了师门之恨,家门之辱,不由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见他瞧向自己的目光中含着极深厚的爱护情意,虽然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下却不禁暗暗感激。 土地庙中一时沉寂无声。 过了片刻,白万剑右足在地下长剑的剑柄上轻轻一点,那剑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跃入他的手中。 他提剑在手,缓步走到中庭,朗声道:“何方高人降临?便请下来一叙如何?”雪山众弟子都吓了一跳,心道:“长乐帮的高手赶来了?怎地呼延万善、闻万夫两个在外守望,居然没出声示警?来者毫无声息,白师哥又是如何知道?”只听得拍的一声轻响,庭中已多了两个人,一个男子全身黑衣,另一个妇人身穿雪白衣裙,只腰系红带、鬓边戴了一朵大红花,显得不是服丧。 两人都是背负长剑,男子剑上飘的是黑穗,妇人剑上飘的是白穗。 两人跃下,同时着地,只发出一声轻响,已然先声夺人,更兼二人英姿飒爽,人人瞧着都是一震。 白万剑倒悬长剑,抱剑拱手,朗声道:“原来是玄素庄石庄主夫妇驾到。” 跃下的两人正是玄素庄庄主石清、闵柔夫妇。 石清脸露微笑,抱拳说道:“白师兄光临敝庄,愚夫妇失迎,未克稍尽地主之谊,抱歉之至。” 和石清夫妇在侯监集见过面的雪山弟子都已失陷于长乐帮总舵,这一批人却都不识,听得是他夫妇到来,不禁心下嘀咕:“咱们已烧了他的庄子,不知他已否知道?”不料白万剑单刀直入,说道:“我们此番自西域东来,本来为的是找寻令郎。 当时令郎没能找到,在下一怒之下,已将贵庄烧了。” 石清脸上笑容丝毫不减,说道:“敝庄原是建造得不好,白师兄瞧着不顺眼,代兄弟一火毁去,好得很啊,好得很!还得多谢白师兄手下留情,将庄中人丁先行逐出,没烧死一鸡一犬,足见仁心厚意。” 白万剑道:“贵庄家丁仆妇又没犯事,我们岂可无故伤人?石庄主何劳多谢?”石清道:“雪山派群贤向来对小儿十分爱护,只恨这孩子不学好,胡作非为,有负白老前辈和封师兄、白师兄一番厚望。 愚夫妇既是感激,又复惭愧。 白老前辈身子安好?白老夫人身子安好?”说到这里,和闵柔一齐躬身为礼,乃是向他父母请安之意。 白万剑弯腰答礼,说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却因令郎之故,不在凌霄城中。” 说到这里,不由得忧形于色。 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举屈指难数,江湖上人人钦仰。 此番出外小游散心,福体必定安康。” 白万剑道:“多谢石庄主金言,但愿如此。 只是家母年事已高,风霜江湖,为人子的不能不担心挂怀。” 石清道:“这是白师兄的孝思。 为人子的孝顺父母,为父母的挂怀子女,原是人情之常。 子女纵然行为荒谬不肖,为父母的痛心之余,也只有带回去狠狠管教。” 白万剑听他言语渐涉正题,便道:“石庄主夫妇是武林中众所仰慕的英侠,玄素庄大厅上悬有一匾,在下记得写的是‘黑白分明’四个大字。 料来说的是石庄主夫妇明辨是非、主持公道的侠义胸怀。 却不单是说两位黑白双剑纵横江湖的威风。” 石清道:“不错。 ‘侠义胸怀’四字,愧不敢当。 但想咱们学武之人,于这是非曲直之际总当不可含糊。 但不知‘黑白分明’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处?”白万剑一楞,随即泰然道:“是在下烧了!”石清道:“很好!小儿拜在雪山派门下,若是犯了贵派门规,原当任由贵派师长处治,或打或杀,做父母的也不得过问,这原是武林中的规矩。 愚夫妇那日在侯监集上,将黑白双剑交在贵派手中,言明押解小儿到凌霄城来换取双剑,此事可是有的?”白万剑和耿万钟、柯万钧等会面后,即已得悉此事。 当日耿万钟等双剑被夺,初时料定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但随即遇到那一群狼狈逃归的官差轿夫,详问之下,得悉轿中人一老一小,形貌打扮,显是携着那小乞丐的摩天居士谢烟客。 白万剑素闻谢烟客武功极高,行踪无定,要夺回这黑白双剑,实是一件大难事,此刻听石清提及,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红,道:“不错,尊剑不在此处,日后自当专诚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说道:“白师兄此言,可将石某忒也看得轻了。 ‘黑白分明’四字,也不是石某夫妇才讲究的。 你们既已将小儿扣押住了,又将石某夫妇的兵刃扣住不还,却不知是武林中那一项规矩?”白万剑道:“依石庄主说,该当如何?”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要孩子不能要剑,要了剑便不能要人。” 白万剑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信重然诺,黑白双剑在本派手中失去,实是对石清有愧,按理说不能再强辞夺理,作口舌之争。 但他曾和耿万钟等商议,揣测说不定石清与谢烟客暗中勾结,交剑之后,便请谢烟客出手夺去。 何况石中玉害死自己独生爱女,既已擒住祸首,岂能凭他一语,便将人交了出去?当下说道:“此事在下不能自专,石庄主还请原谅。 至于贤夫妇的双剑,着落在白万剑身上奉还便了。 白某若是无能,交不出黑白双剑,到贵庄之前割头谢罪。”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更无转圜余地。 石清知道以他身分,言出必践,他说还不出双剑,便以性命来赔,在势不能不信。 但眼睁睁见到独生爱儿躺在满是泥污的地下,说什么也要救他回去。 闵柔一进殿后,一双眼光便没离开过石破天的身上。 她和爱子分别已久,乍在异地相逢,只想扑上去将他搂在怀中,亲热一番,眼中泪水早已滚来滚去,差一点要夺眶而出,任他白万剑说什么话,她都是听而不闻。 只是她向来听从丈夫主张,是以站在石清身旁,始终不发一言。 石清道:“白师兄言重了!愚夫妇的一对兵刃,算得什么?岂能与白师兄万金之躯相提并论?只是咱们在江湖上行走,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 雪山派剑法虽强,人手虽众,却也不能仗势欺人,既要了剑,却又要人!白师兄,这孩子今日愚夫妇要带走了。” 他说到这个‘了’字,左肩微微一动,那是招呼妻子拔剑齐上的讯号。 寒光一闪,石清、闵柔两把长剑已齐向白万剑刺去。 双剑刺到他胸前一尺之处,忽地凝立不动,便如猛烈间僵住了一般。 石清说道:“白师兄,请!”他夫妇不肯突施偷袭。 白万剑若不拔剑招架,双剑便不向前击刺。 白万剑目光凝视双剑剑尖,向前踏出半步。 石清、闵柔手中长剑跟着向后一缩,仍和他胸口差着这么一尺。 白万剑陡地向后滑出一步,当石清夫妇的双剑跟着递上时,只听得叮叮两声,1/2 第八章 白痴 正文第八章 白痴石破天自己撞到闵柔剑上,受伤不重,也不如何疼痛,眼见石清、闵柔二人出庙,跟着殿中烛火熄灭,一团漆黑之中,忽觉有人伸手过来,按住自己嘴巴,轻轻将自己拖入了神台底下。 正惊异间,火光闪亮,见白万剑手中拿着火摺,惊叫:“有鬼,有鬼!”奔出庙去,料得他不知自己躲在神台之下,出庙追寻,不由得暗暗好笑,只觉那人抱着自己快跑出庙,奔驰了一会,跃入一艘小舟,接着有人点亮油灯。 石破天见身畔拿着油灯的正是丁当,心下大喜,叫道:“叮叮当当,是谁抱我来的?”丁当小嘴一撇,道:“自然是爷爷了,还能有谁?”石破天侧过头来,见丁不三抱膝坐在船头,眼望天空,便问:“爷爷,你……你……抱我来做什么?”丁不三哼了一声,说道:“阿当,这人是个白痴,你嫁他作甚?反正没跟他同房,不如趁早一刀杀了。” 丁当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场大病,好多事都记不起了,慢慢就会好。 天哥,我瞧瞧你的伤口。” 解开他胸口衣襟,拿手帕醮水抹去伤口旁的血迹,敷上金创药,再撕下自己衣襟,给他包扎了伤口。 石破天道:“谢谢你。 叮叮当当,你和爷爷都躲在那桌子底下吗?好像捉迷藏,好玩得很。” 丁当道:“还说好玩呢?你爸爸妈妈和那姓白的斗剑,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 石破天奇道:“我爸爸妈妈?你说那个穿黑衣服的大爷是我爸爸?那个俊女人可不是我妈妈……我妈妈不是这个样子,没她好看。” 丁当叹了口气,说道:“天哥,你这场病真是害得不轻,连自己父亲也忘了。 我瞧你使那雪山剑法,也是生疏得紧,难道真的连武功也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这……这怎么会?”原来石破天为白万剑所擒,丁不三祖孙一路追了下来。 白万剑出庙巡视,两人乘机躲入神台之下,石清夫妇入庙斗剑种种情形,祖孙二人都瞧在眼里。 丁不三本来以为石破天假装失手,必定另有用意,那知见他使剑出招,剑法之糟,几乎气破了他肚子,心中只是大骂:“白痴,白痴!”乘着白万剑找寻火刀、火石,便将石破天救出。 只听得石破天道:“我会什么武功?我什么武功也不会。 你这话我更加不明白了。” 丁不三再也忍耐不住,突然站起,回头厉声说道:“阿当,你到底是迷了心窍还是什么,偏要嫁这么个胡说八道、莫名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将他毙了,包在爷爷身上,给你另外找一个又英俊、又聪明、风流体贴、文武双全的少年来给你做小女婿儿。” 丁当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哽咽道:“我……我不要什么别的少年英雄。 他……他又不是白痴,只不过……只不过生了一场大病,脑子一时胡涂了。” 丁不三怒道:“什么一时胡涂?他父亲明明武功了得,他却自称是‘狗杂种’,他若不是白痴,你爷爷便是白痴。 瞧着他使剑那一副鬼模样,不教人气炸了胸膛才怪,那么毛手毛脚的,没一招不是破绽百出,到处都是漏洞。 嘿嘿,人家明明收了剑,这小子却把身子撞到剑上去,硬要受了伤才痛快。 这样的脓包我若不杀,早晚也给人宰了。 江湖上传出去,说道丁不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我还做人不做?不行,非杀不可!”丁当咬一咬下唇,问道:“爷爷,你要怎样才不杀他?”丁不三道:“哈,我干么不杀他?非杀不可,没的丢了我丁不三的脸。 人家听说丁老三杀了自己的孙女婿,没什么希奇。 若说丁老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那我怎么办?”丁当道:“怎么办?你老人家替他报仇啊。” 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给这种脓包报仇?你当你爷爷是什么人?”丁当哭道:“是你教我和他拜堂的,他早是我的丈夫啦。 你杀了他,不是叫我做小寡妇么?”丁不三搔搔头皮,说道:“那时候我曾试过他,觉得他内功不坏,做得我孙女婿,那知他竟是个白痴。 你一定不让我杀他,那也成,却须依我一件事。” 丁当听到有了转机,喜道:“依你什么事?快说,爷爷,快说。” 丁不三道:“我说他是白痴,该杀。 你却说他不是白痴,不该杀。 好吧,我限他十天之内,去跟那个白万剑比武,将那个‘气寒西北’什么的杀死了或者打败了,我才饶他,才许他和你做真夫妻。” 丁当倒抽了一口凉气,刚才亲眼见到白万剑剑术精绝,石郎如何能是这位剑术大名家的敌手,只怕再练二十年也是不成,说道:“爷爷,你出的明明是个办不到的难题。” 丁不三道:“难也好,容易也好,他打不过白万剑,我一掌便将这白痴毙了。” 自觉这题目出得甚好,这小子说什么也办不到,不禁洋洋自得。 丁当满腹愁思,侧头向石破天瞧去,却见他一脸漫不在乎的神气,悄声道:“天哥,我爷爷限你在十天之内,打败那个白万剑,你说怎样?”石破天道:“白万剑?他剑法好得很啊,我怎打得过他?”丁当道:“是啊。 我爷爷说,你若是打不过他,便要将你杀了。” 石破天嘻嘻一笑,说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杀我?爷爷跟你说笑呢,你也当真?爷爷是好人,不是坏人,他……他怎么会杀我?”丁当一声长叹,心想:“石郎当真病得傻了,不明事理。 眼前之计,唯有先答允爷爷再说,在这十天之内,好歹要想法儿让石郎逃走。” 于是向丁不三道:“好吧,爷爷,我答允了,教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说道:“爷爷饿了,做饭吃吧!我跟你说:一不教,二别逃,三不饶。 不教,是爷爷决不教白痴武艺。 别逃,是你别想放他逃命,爷爷只要发觉他想逃命,不用到十天,随时随刻便将他毙了。 不饶,用不着我多说。” 丁当道:“你既说他是白痴,那么你就算教他武艺,他也是学不会的,又何必‘一不教’?”丁不三道:“就算爷爷肯教,他十天之内又怎能去打败白万剑?教十年也未必能够。” 丁当道:“那是你教人的本领不好,以你这样天下无敌的武功,好好教个徒儿来,怎会及不上雪山派白自在的徒儿?难道什么威德先生白自在还能强过了你?”丁不三微笑道:“阿当,你这激将之计不管用。 这样的白痴,就算神仙也拿他没法子。 你有没听见石清夫妇跟白万剑的说话?这白痴在雪山派中学艺多年,居然学成了这样独脚猫的剑法?”他名叫丁不三,这“三”字犯忌,因此‘三脚猫’改称‘独脚猫’。 其时坐船张起了风帆,顺着东风,正在长江中溯江而上,向西航行。 天色渐明,江面上都是白雾。 丁当说道:“好,你不教,我来教。 爷爷,我不做饭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饭,不是存心饿死爷爷么?”丁当道:“你要杀我丈夫,我不如先饿死了你。” 丁不三道:“呸,呸!快做饭。 丁当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来教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内,打败了那白万剑。” 丁不三道:“胡说八道,连我也办不到的事,你这小丫头又能办到?”祖孙俩不住斗口。 丁当心中却着实发愁。 她知爷爷脾气古怪,跟他软求决计无用,只有想个什么刁钻的法子,或能让他回心转意,寻思:“我不给他做饭,他饿劲上来,只好停舟泊岸,上岸去买东西吃,那便有机可乘,好教石郎脱身逃走。” 不料石破天见丁不三饿得愁眉苦脸,自己肚中也饿了,他又怎猜得到丁当的用意,站起身来,说道:“我去做饭。” 丁当怒道:“你去劳碌做饭,创口再破,那怎么办?”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创药灵验如神,敷上即愈,他受的剑创又不重,怕什么?好孩子,快去做饭给爷爷吃。” 为了想吃饭,居然不叫他‘白痴’。 丁当道:“他做饭给你吃,那么你还杀不杀他?”丁不三道:“做饭管做饭,杀人管杀人。 两件事毫不相干,岂可混为一谈?”石破天一按胸前剑伤,果然并不甚痛,便到后梢去淘米烧饭,见一个老梢公掌着舵,坐在梢后,对他三人的言语恍若不闻。 煮饭烧菜是石破天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间将两尾鱼煎熬得微焦,一锅白米饭更是煮得热烘烘、香喷喷地。 丁不三吃得连声赞好,说道:“你的武功若有烧饭本事的一成,爷爷也不会杀你了,当日你若没跟阿当拜堂成亲,只做我的厨子,别说我不会杀你,别人若要杀你,爷爷也决不答应。 唉,只可惜我先前已限定了十日之期,丁不三言出如山,决不能改,倘若我限的是一个月,多吃你二十天的饭,岂不是好?这当儿悔之莫及,无法可想了。” 说着叹气不已。 吃过饭后,石破天和丁当并肩在船尾洗碗筷。 丁当见爷爷坐在船头,低声道:“待会我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心记住。” 石破天道:“学会了去跟那白师傅比武么?”丁当道:“你难道当真是白痴?天哥,你……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石破天道:“从前我怎么了?”丁当脸上微微晕红,道:“从前你见了我,一张嘴可比蜜糖儿还甜,千伶百俐,有说有笑,哄得我好不欢喜,说出话来,句句令人意想不到。 你现在可当真傻了。” 石破天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不是你的天哥,他会讨你欢喜,我可不会,你还是去找他的好。 “丁当软语央求:”天哥,你这是生了我的气么?“石破天摇头道:”我怎会生气?我跟你说实话,你总是不信。” 丁当望着船舷边滔滔江水,自言自语:“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会变回从前那样。” 呆呆出神,手一松,一只磁碗掉入了江中,在绿波中幌得两下便不见了。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我永远变不成你那个天哥。 倘若我永远是这么……这么……一个白痴,你就永远不会喜欢我,是不是?”丁当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心中烦恼已极,抓起一只只磁碗,接二连三的抛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齿伶俐,说话能讨你喜欢,那么我便整天说个不停,那也无妨。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你那个‘天哥’啊。 要我假装,也装不来。” 丁当凝目向他瞧去,其时朝阳初上,映得他一张脸红彤彤地,双目灵动,脸上神色却十分恳挚。 丁当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若说你不是我那个天哥,怎么肩头上会有我咬伤的疤痕?怎么你也是这般喜欢拈花惹草,既去勾引你帮中展香主的老婆,又去调戏雪山派的那花姑娘?若说你是我那个天哥,怎么忽然间痴痴呆呆,再没从前的半分风流潇洒?”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丈夫,老老实实的不好吗?”丁当摇头道:“不,我宁可你像以前那样活泼调皮,偷人家老婆也好,调戏人家闺女也好,便不爱你这般规规矩矩的。” 石破天于偷人家老婆一事,心中始终存着个老大疑窦,这时便问:“偷人家老婆?偷来干什么?老伯伯说,不先跟人家说而拿人东西,便是小贼。 我偷人家老婆,也算小贼么?”丁当听他越说越缠夹,简直莫名其妙,忍不住怒火上冲,伸手便扭住他耳朵用力一扯,登时将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来了。 石破天吃痛不过,反手格出。 丁当只觉一股大得异呼寻常的力道击在他手臂之下,身子猛力向后撞去,几乎将后梢上撑篷的木柱也撞断了。 她“啊哟”一声,骂道:“死鬼,打老婆么?使这么大力气。” 石破天忙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当望手臂上看去,只见已肿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块,忽然之间,她俏脸上的嗔怒变为喜色,握住了石破天双手,连连摇幌,道:“天哥,原来你果然是在装假骗我。” 石破天愕然:“装什么假?”丁当道:“你武功半点也没失去。” 石破天道:“我不会武功。” 丁当嗔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 伸出手掌往他左颊上打去。 石破天一侧头,伸掌待格,但丁当是家传的掌法,去势飘忽,石破天这一格中没半分武术手法,自是格了个空,只觉脸上一痛,无声无息的已被按了一掌。 丁当手臂剧震,手掌便如被石破天的脸颊弹开一般,又是“啊哟”一声,惊惶之意却比适才更甚。 她料想石破天武功既然未失,自是轻而易举的避开了自己这一掌,因此掌中自然而然的使上了本门阴毒的柔力,那料到石破天这一格竟会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会武功,可是手掌和他脸颊相触,却又受到他内力的剧震。 她左手抓住自己右掌,只见石破天左颊上一个黑黑的小手掌印陷了下去。 她这‘黑煞掌’是祖父亲传,着实厉害,幸得她造诣不深,而石破天又内力深厚,才受伤甚轻,但乌黑的掌印却终于留下了,非至半月之后,难以消退。 她又是疼惜,又是歉仄,搂住了他腰,将脸颊贴在他左颊之上,哭道:“天哥,我真不知道,原来你并没复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脸上也不如何疼痛,叹道:“叮叮当当,你一时生气,一时喜欢,到底为了什么,我终究不明白。” 丁当急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坐直了身子,在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给他服下,道:“唉,但愿不会留下疤痕才好。” 两人偎依着坐在后梢头,一时之间谁也不开口。 过了良久,丁当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天哥,你生了这场病后,武功都忘记了,内力却是忘不了的。 我将那套擒拿手教你,于你有很大用处。” 石破天点点头,道:“你肯教我,我用心学便了。” 丁当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脸颊上乌黑的手掌印,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突击凑过口去,在那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时之间,两人的脸都羞得通红,心下均感甜蜜无比。 丁当掠了掠头发,将一十八路擒拿手演给他看。 当天教了六路,石破天都记住了。 跟着两人逐一拆解。 次日又教了六路。 过得三天,石破天已将一十八路擒拿手练得颇为纯熟。 这擒拿法虽只一十八路,但其中变化却着实繁复。 这三天之中,石破天整日只是与丁当拆解。 丁不三冷眼旁观,有时冷言冷语,讥嘲几句。 到第四天上,石破天胸口剑创已大致平复。 丁当眼见石郎进步极速,芳心窃喜,听得丁不三又骂他‘白痴’,问道:“爷爷,咱们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叫一个白痴来学,多少日子才学得会?”丁不三一时语塞,眼见石破天确已将这套擒拿手学会了,那么此人实在并非痴呆,这小子到底是装假呢,还是当真将从前的事情都忘了?他不肯输口,强辩道:“有的白痴聪明,有的白痴愚笨。 聪明的白痴,半天便会了,傻子白痴就像你的石郎,总得三天才能学会。” 丁当抿嘴笑道:“爷爷,当年你学这套擒拿法之时,花了几天?”丁不三道:“我那用着几天?你曾祖爷爷只跟我说了一遍,也不过半天,爷爷就全学会了。” 丁当笑道:“哈哈,爷爷,原来你是个聪明白痴。” 丁不三沉脸喝道:“没上没下的胡说八道。” 便在此时,一艘小船从下流赶将上来。 当地两岸空阔,江流平稳,但见那船高张风帆,又有四个人急速划动木桨,船小身轻,渐渐迫近丁不三的坐船。 船头站着两名白衣汉子,一人纵声高叫:“姓石的小子是在前面船上么?快停船,快停船!”丁当轻轻哼了一声,道:“爷爷,雪山派有人追赶石郎来啦。” 丁不三眉花眼笑,道:“让他们捉了这白痴去,千刀万剐,才趁了爷爷的心愿。” 丁当问道:“捉聪明白痴?还是捉傻子白痴?”丁不三道:“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谁敢来捉聪明白痴?”丁当微笑道:“不错,聪明白痴武功这么高,又有谁敢得罪他半分。” 丁不三一怔,怒道:“小丫头,你敢绕弯子骂爷爷?”丁当道:“雪山派杀了你的孙女婿,日后长乐帮问你要人,丁三老爷不大有面子吧?”丁不三道:“为什么没面子?有面子得很。” 自觉这句话难以自圆其说,便道:“谁敢说丁老三没面子,我扭断他的脖子。” 丁当自言自语:“旁人谅来也不敢说什么,就只怕四爷爷要胡说八道,说他倘若有个孙女婿,就决不能让人家杀了。 不知道爷爷敢不敢扭断自己亲兄弟的脖子?就算有这个胆子,也不知有没这份本事。” 丁不三大怒,说道:“你说老四的武功强过我的?放屁,放屁!他比我差得远了。” 说话之间,那小船又追得近了些。 只听得两名白衣汉子大声叱喝:“兀那汉子,瞧你似是长乐帮石中玉那小子,怎地不停船?”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有人追上来啦,你说怎么办?”丁当道:“我怎知怎么办?你这样一个大男人,难道半点主意也没有?”便在此时,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许之地,两名白衣汉子齐声呼喝,纵身跃上石破天的坐船后梢。 两人手中各执长剑,耀日生光。 石破天见这二人便是在土地庙中会过的雪山派弟子,心想:“不知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这些雪山派的人如此苦苦追我?”只听得嗤的一声,一人已挺剑向他肩头刺来。 石破天在这三日中和丁当不断拆解招式,往往手脚稍缓,便被她扭耳拉发,吃了不少苦头,此刻身手上的机变迅捷,比之当日在土地庙中和石清夫妇对招之时已颇为不同,眼见剑到,也不遑细思,随手使出第八招‘凤尾手’,右手红个半圆,欺上去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声,撤手抛剑。 石破天右肘乘势抬起,拍的一声,正中那人下颏。 那人下巴立碎,满口鲜血和着十几枚牙齿都喷出船板之上。 石破天万万料不到这招‘凤尾手’竟如此厉害,不由得吓得呆了,心中突突乱跳。 第二名雪山弟子本欲上前夹击,突见一霎之间,同来的师兄便已身受重伤。 这师兄武功比他为高,料想自己若是上前,也决计讨不了好去,当即抢上去抱起师兄。 此时那小船已和大船并肩而驶,那人挟着伤者跃回小船,喝令收篷扳梢。 眼见小船掉转船头,顺流东下,不多时两船相距便远。 但听得怒骂之声顺着东风隐隐传来。 石破天瞧着船板上的一滩鲜血,十几枚牙齿,又是惊讶,又是好生歉仄,兀自喃喃的道:“这……这可当真对不住了!”丁当从船舱中出来,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天哥,这一招‘凤尾手’干净利落,使得可着实不错啊。” 石破天摇头道:“你怎事先没跟我说明白?早知道一下会打得人家如此厉害,这功夫我也就不学了。” 丁当心头一沉,寻思:“这呆子傻病发作,又来说呆话了。” 说道:“既学武功,当然越厉害越好。 刚才你这一招‘凤尾手’若不是使得恰到好处,他的长剑早已刺穿你的肩头。 你不伤人,人便伤你。 你喜欢打伤人家呢,还是喜欢让人家打伤?打落几枚牙齿,那是最轻的伤了。 武林中动手过招,随时随刻有性命之忧。 你良心好,对方却良心不好,你若给人家一剑杀了。 良心再好,又有什么用?”石破天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门功夫,既不会打伤打死人家,又不会让人家打伤打死我。 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友,不做敌人。” 丁当苦笑道:“呆话连篇,满嘴废话!咱们学武之人,动上手便是拚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吗?”石破天道:“我喜欢捉迷藏、玩泥沙,不喜欢动手拚命。 可惜一直没人陪我捉迷藏,阿黄又不会。” 丁当越听越恼,嗔道:“你这胡涂蛋,谁跟你说话,就倒足了霉。” 赌气不再理他,回到舱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吗?我说他是白痴,终究是白痴。 武功好是白痴,武功不好也是白痴,不如趁早杀了,免得生气。” 丁当寻思:“石郎倘若真的永远这么胡涂,我怎能跟他厮守一辈子?倒也不如真的依爷爷之言,一刀将他杀了,落得眼前清净。” 但随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种种甜言蜜语,就算他一句话不说,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能语,风流蕴藉之态,真教人如饮美酒,心神俱醉;别后相思,实是颠倒不能自己,万不料一场大病,竟将一个英俊机变的俏郎君,变成了一段迂腐迟钝的呆木头。 她越想越是烦恼,不由得珠泪暗滴,将一张薄被蒙住了头。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什么用?又不能把一个白痴哭成才子!”丁当怒道:“我把一个傻子白痴哭成了聪明白痴,成不成?”丁不三怒道:“又来胡说八道!”丁当不住饮泣,寻思:“瞧雪山派那花万紫姑娘的神情,对石郎怒气冲冲的,似乎还没给他得手。 他见到美貌姑娘居然不会轻薄调戏,那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我真的嫁了这么个规规矩矩的呆木头,做人有什么乐趣?”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亲,名正言顺的是他妻子。 这几日中,白天和他练功夫,他就只一本正经的练武,从来不乘机在我身上碰一下、摸一把。 晚上睡觉,相距不过数尺,可是别说不来亲我一亲,连我的手脚也不来捏一下,那像什么新婚夫妇?别说新婚夫妇,就算是七八十岁的老夫老妻,也该亲热一下啊。” 耳听得石破天睡在后梢之上,呼吸悠长,睡得正香,她怒从心起,从身畔摸过柳叶刀,轻轻拔刀出鞘,咬牙自忖:“这样的呆木头老公,留在世上何用?”悄悄走到后梢,心道:“石郎石郎,这是你自己变了,须莫怪我心狠。” 提起刀来正要往他头上斫落,终于心中一软,将他肩头轻轻扳过,要在他临死之前再瞧他最后一眼。 石破天在睡梦中转过身来,淡淡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但见他脸上笑容甚甜,不知在做什么好梦。 丁当心道:“你转眼便要死了,让你这好梦做完了再杀不迟,左右也不争在这一时半刻。” 当下抱膝坐在他身旁,凝视着他的脸,只待他笑容一敛,挥刀便斫将下去。 过了一会,忽听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说道:“叮叮当当,你……你为什么生气?不过……不过你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看,是真的……真的十分好看……我就看上一百天,一千天,也决不会够,一万天……十万天,不,五千天……也是不够……”丁当静静的听着,不由得心神荡漾,说道:“石郎,石郎,原来你在睡梦之中,也对我念念不忘。 这般好听和话若是白天里跟我说了,岂不是好?唉,总有一天,你的胡涂病根子好了,会跟我说这些话。” 眼见船舷边露水沾湿了木板,石破天衣衫单薄,心生怜惜,将舱里一张薄被扯了出来,轻轻盖在他身上,又向他痴痴的凝视半天,这才回入舱中。 只听得丁不三骂道:“半夜三更,一只小耗子钻来钻去,便是胆子小,想动手却不敢,有什么屁用?也不知是不是我丁家的种?”丁当知道自己的举止都教爷爷瞧在眼里了,这时她心中喜欢,对爷爷的讥刺毫不在意,心中反来覆去只是想着这几句话:“不过你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看……我看上一万天,十万天,也是不够。” 突击间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这白痴天哥,便在睡梦中说话,也是痴痴的。 咱们就活了一百岁,也不过三万六千日,那有什么十万天可看?”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闹了半天,直到四更天时才蒙胧睡去,但睡不多时,便给石破天的声音惊醒,只听得他在后梢头大声嚷道:“咦,这可真奇了!叮叮当当,你的被子,半夜里怎么会跑到我身上来?难道被子生脚的么?”丁当大羞,从舱中一跃而起,抢到后梢,只听石破天手中拿着那张薄被,说道:“叮叮当当,你说这件事奇怪不奇怪?这被子……”丁当满脸通红,夹手将被子抢了过来,低声喝道:“不许再说了,被子生脚,又有什么奇怪?”石破天道:“被子生脚还不奇怪?你说被子的脚在那里?”丁当一侧头,见那老梢公正在拔篙开船,似笑非笑的斜视自己,不1/3 第九章 大粽子 正文第九章 大粽子石破天耳畔呼呼风响,身子在空中转了半个圈,落下时脸孔朝下俯伏,但觉着身处甚是柔软,倒也不感疼痛,只是黑沉沉的目不见物,但听得耳畔有人惊呼。 他身不能动,也不敢开口说话,鼻中闻到一阵幽香,似是回到了长乐帮总舵中自己的**。 微一定神,果然觉到是躺在被褥之上,口鼻埋在一个枕头之中,枕畔却另有一个人头,长发披枕,竟然是个女子。 石破天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什么人?你……你怎么……”石破天道:“我……我……”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那女子道:“你怎么钻到我们船里?我一刀便将你杀了!”石破天大叫:“不,不是我自己钻进来的,是人家摔我进来的。” 那女子急道:“你……你……你快出去,怎么爬在我被……被窝里?”石破天一凝神间,果觉自己胸前有褥,背上有被,脸上有枕,而且被褥之间更是颇为温暖,才知丁当这么一掷,恰巧将他摔入这艘小船的舱门,穿入船舱中一个被窝;更糟的是,从那女子的话中听来,似乎这被窝竟是她的。 他若非手足被绑,早已急跃而起,逃了出去,偏生身上穴道未解,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只得说道:“我动不得,求求你,将我搬了出去,推出去也好,踢出去也好。” 只听得脚后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道:“这混蛋说什么胡话?快将他一刀杀了。” 那女子道:“奶奶,若是杀了他,我被窝中都是鲜血,那……那怎么办?”语气甚是焦急。 那老妇怒道:“那是什么鬼东西?喂,你这混蛋,快爬出来。” 石破天急道:“我真是动不得啊,你们瞧,我给人抓了灵台穴,又拿了悬枢穴,全身又给绑得结结实实,要移动半分也动不了。 这位姑娘还是太太,你快起来吧,咱们睡在一个被窝里,可……可实在不大妙。” 那女子啐道:“什么太太的?我是姑娘,我也动不了。 奶奶,你……你快想个法子,这个人当真是给人绑着的。” 石破天道:“老太太,我求求你,劳你驾,把我拉出去。 我……我得罪这位姑娘……唉……这个……真是说不过去。” 那老妇怒道:“小混蛋,倒来说风凉话。” 那姑娘道:“奶奶,咱们叫后梢的船家来把他提出去,好不好?”那老妇道:“不成,不成!这般乱七八糟的情景,怎能让旁人见到?偏生你我又动弹不得,这……这……”石破天心道:“莫非这位老太太和那姑娘也给人绑住了?”那老妇不住口的怒骂:“小混蛋,臭混蛋,你怎么别的船不去,偏偏撞到我们这里来?阿绣,把他杀了,被窝中有血,有什么要紧?这人早晚总是要杀的。” 那姑娘道:“我没力气杀人。” 那老妇道:“用刀子慢慢的锯断了他喉管,这小混蛋就活不了。” 石破天大叫:“锯不得,锯不得!我的血脏得很,把这香喷喷的被窝弄得一塌糊涂,而且……而且……被窝里有个死尸,也很不妙。” 只听得嘤的一声,那姑娘显是听到‘被窝里有个死尸’这话甚是害怕,石破天心中一喜,听那姑娘道:“奶奶,我拔刀子也没力气。” 石破天道:“你没力气拔刀子,那再好也没有了。 我此刻动不得,你若是将我杀了,我就变成了僵尸,躺在你身旁,那有多可怕。 我活着不能动,变成僵尸,就能动了,我两只冷冰冰僵尸手握住你的喉咙……”那姑娘给他说得更加怕了,忙道:“我不杀你,我不杀你!”过了一会儿,又道:“奶奶,怎生想个法子,叫他出去?”那老妇道:“我在想哪,你别多说话。” 这时已然入夜,船舱中漆黑一团。 石破天和那姑娘虽然同盖一被,幸好掷进来时偏在一旁,没碰到她身子,黑暗中只听得那姑娘气息急促,显然十分惶急。 过了良久,那老妇仍是没想出什么法子来。 突然之间,远处传来两下尖锐的啸声,静夜中十分凄厉刺耳。 跟着飘来一阵大笑之声,声音苍老豪迈。 那人边笑边呼:“小翠,我等了你一日一晚,怎么这会儿才到?”那姑娘急道:“奶奶,他……他迎上来了,那便如何是好?”那老妇哼了一声,说道:“你再也别作声,我正在凝聚真气,但须足上经脉稍通,能有片刻动弹,我便往江心一跳,免得受这老妖之辱。” 那姑娘急道:“奶奶,奶奶,那使不得。” 那老妇怒道:“我叫你别来打扰我。 奶奶投江之时,你跟不跟我去?”那姑娘微一迟疑,说道:“我……我跟着奶奶一块儿死。” 那老妇道:“好!”说了这个“好”后,便再也不作声了。 石破天两度尝过这“走火”的滋味,心想:“原来这老太太和小姑娘都是练内功走火,以致动弹不得,偏生敌人在这当头赶到,那当真为难之极。” 只听下游那苍老的声音又叫道:“你爱比剑也好,斗拳也好,丁老四定然奉陪到底。 小翠,你怎么不回答我?”这时话声又已近了数十丈。 过不多时,只听得半空中呛啷啷铁链响动,跟着拍的一声世响,一件东西落到了船上,显是迎面而来的船上有人掷来铁锚铁链。 后梢的船家大叫:“喂,喂,干什么?干什么?”石破天只觉坐船向右急剧倾侧,不由自主的也向右滚去,那姑娘向他侧过来,靠在他身上。 石破天道:“这个……这个……你……”要想叫她别靠在自己身上,但随即想起她跟自己一样,也是动弹不得,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跟着觉得船头一沉,有人跃到了船上,倾侧的船身又回复平稳。 那老人站在船头说道:“小翠,我来啦,咱们是不是就动手?”后梢的船家叫道:“你这么搅,两艘船都要给你弄翻了。” 那老人怒道:“狗贼,快给我闭了你的鸟嘴!”提起铁锚掷出。 两艘船便即分开,同时顺着江水疾流下去。 船家见他如此神力,将一只两百来斤重的铁锚掷来掷去,有如无物,吓得挢舌不下,再也不敢作声了。 那老人笑道:“小翠,我在船头等你。 你伏在舱里想施暗算,我可不上你当。” 石破天心头一宽,心想他一时不进舱来,便可多挨得片刻,但随即想起,多挨片刻,未必是好,那老妇若能凝聚真气,便要挟了这小姑娘投江自尽,这时那姑娘的耳朵正挨在他口边,便低声道:“姑娘,你叫你奶奶别跳到江里。” 那姑娘道:“她……她不肯的,一定要跳江。” 一时悲伤不禁,流下泪来,眼泪既夺眶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泪水滚滚,沾湿了石破天的脸颊。 她哽咽道:“对……对不住!我的眼泪流到了你脸上。” 这姑娘竟是十分斯文有礼。 石破天轻叹一声,说道:“姑娘不用客气,一些眼泪水,又算得了什么?”那姑娘泣道:“我不愿意死。 可是船头那人很凶,奶奶说宁可死了,也不能落在他手里。 我……我的眼泪,真对不住,你可别见怪……”只听得船板格的一声响,船舱彼端一个人影坐了起来。 石破天本来口目向下,埋在枕上,但滚动之下,已侧在一旁,见到这人坐起,心中怦怦乱跳,颤声说道:“姑……姑娘,你奶奶坐起来啦。” 那姑娘“啊”的一声,她脸孔对着石破天,已瞧不见舱中情景。 过了一会,只听石破天叫道:“老太太,你别抓她,她不愿意陪你投江自尽,救人哪,救人哪!”船头上那老人听到船舱中有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奇道:“什么人大呼小叫?”石破天道:“你快进来救人。 老太太要投江自尽了。” 那老人大惊,一掌将船篷掀起了半边,右手探出,已抓住了那老妇的手臂。 那老妇凝聚了半天的真气立时涣散,应声而倒。 那老人一搭她的脉搏,惊道:“小翠,你是练功走了火吗?干么不早说,却在强撑?”那老妇气喘喘的道:“放开手,别管我,快滚出去!”那老人道:“你经脉逆转,甚是凶险,若不早救,只怕……只怕要成为残废。 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那老妇怒道:“你再碰一下我的身子,我纵不能动,也要咬舌头,立时自尽。” 那老人忙缩回手掌,说道:“你的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少阳三焦经全都乱了,这个……这个……”那老妇道:“你一心一意只想胜过我。 我练功走火,岂不是再好也没有了?正好如了你的心愿。” 那才人道:“咱们不谈这个。 阿绣,你怎么了?快劝劝你奶奶。 你……你……咦!你怎么跟一个大男人睡在一起,他是你的情郎,还是你的小女婿儿?”阿绣和石破天齐声道:“不,不是的,我们都动不了啦。” 那老人大是奇怪,伸手将石破天一拉。 石破天给帆索绑得直挺挺地,腰不能曲,手不能弯,给他这么一拉,便如一根木材般从被窝中竖了起来。 那老人出其不意,倒吓了一大跳,待得看清,不禁哈哈大笑,道:“阿绣,端阳节早过,你却在被窝中藏了一只大粽子。” 阿绣急道:“不是的,他是外边飞进来的,不……不是我藏的。” 那老人笑道:“你怎么也不能动,也变成了一只大粽子么?”那老妇厉声道:“你敢伸一根指头碰到阿绣,我和你拚命。” 那老人叹了口气,道:“好,我不碰她。” 转头向梢公道:“船家,转舵掉头,扯起帆来,我叫你停时便停船。” 那梢公不敢违拗,应道:“是!”慢慢转舵。 那老妇怒道:“干什么?”那老人道:“接你到碧螺山去好好调养。 你这次走火,非同小可。” 那老妇道:“我死也不上碧螺山。 我又没输给你,干么迫我到你的狗窝去?”那老人道:“咱们约好了在长江比武,我输了到你家磕头,你输了便到我家里。 是你自己练功走火也好,是你斗不过我也好,总而言之,这一次你非上碧螺山走一遭不可。 我几十年来的心愿,这番总算得偿,妙极,妙极!”那老妇怒发如狂,叫道:“不去,不去,不……”越叫越凄厉,陡然间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尔晕了过去。 那老人笑吟吟的道:“你不去也得去,今日还由得你吗?”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她既不愿去,你怎能勉强人家?”那老人大怒,喝道:“要你放什么狗屁?”反掌便往他脸上打去。 这一掌眼见便要打得他头晕眼花、牙齿跌落,突然之间,见到石破天脸上一个膝黑的掌印,那老人一怔之下,登时收掌,笑道:“啊哈,大粽子,我道是谁将你绑成这等模样,原来是我那乖乖侄孙女。 你脸上这一掌,是给我侄孙女打的,是不是?”石破天不明所以,问道:“你侄孙女?”那老人道:“你还不知老夫是谁?我是丁不四,丁不三是我哥哥,他年纪比我大,武功却不及我……我的侄孙女……”石破天看他相貌确与丁不三有几分相似,服饰也差不多,只是腰间缠着一条黄光灿然的金带,便道:“啊,是了,叮叮当当是你侄孙女,不错,这一掌正是叮叮当当打的,我也是给她绑的。” 丁不四捧腹大笑,道:“我原说天下除了阿当这小丫头,再没第二个人这么顽皮淘气。 很好,很好,很好!她为什么绑你?”石破天道:“她爷爷要杀我,说我武功太差,是个白痴。” 丁不四更是大乐,笑得弯下腰来,道:“老三要杀的人,老四既然撞上了,那就……那就……”石破天惊道:“你也要杀?”丁不四道:“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谁猜得中?你以为我要杀你,我就偏偏不杀。” 站起身来,左手抓住石破天后领提将起来,右手并掌如刀,在他身上重重缠绕的帆索自上而下急划而落,数十重帆索立时纷纷断绝,当真是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锋锐。 石破天赞道:“老爷子,你这手功夫厉害得很,那叫什么名堂?”丁不四听石破天一赞,登时心花怒放,道:“这一手功夫自然了不起,普天下能有如此功力的,除了丁不四外,只怕再无第二人了。 这手功夫吗?叫做……”这时那老妇已醒,听到丁不四自吹自擂,当即冷笑道:“哼,耗子上天平,自称自赞!这一手‘快刀斩乱麻’不论那个学过几手三脚猫把式的庄稼汉子,又有谁不会使了?”丁不四道:“呸!呸!学过几手三脚猫把式的人,就会使我这手‘快刀斩乱麻’?你倒使给我瞧瞧!”那老妇道:“你明知我练功走火,没了力气,来说这种风凉言语。 大粽子,我跟你说,你到随便那一处市镇上,见到有人练把式卖膏药,骗人钱财,只须给他一文两文,他就会练这手‘快刀斩乱麻’给你瞧,包管跟这老骗子练得一模一样,没半点分别,说不定还比他强些。 这是普天下骗人的混蛋都会的法门,又有什么希罕了?”丁不四听那老妇说得刻薄,不由得怒发如狂,顺手便向她肩头抓落。 石破天叫道:“不可动粗!”斜身反手,向他右腕上切去,正是丁当所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一招‘白鹤手’。 他被丁当拿中穴道后为时已久,在内力撞击之下,穴道渐解,待得身上帆索断绝,血行顺畅,立时行动自如。 丁不四“咦”的一声,反手勾他小臂。 石破天于这一十八路擒拿手练得已甚纯熟,当即变招,左掌拍出,右手取对方双目。 丁不四喝道:“好!这是老三的擒拿手。” 伸臂上前,压他手肘。 石破天双臂圈转,两拳反击他太阳穴。 丁不四两条手臂自下穿上,向外一分,快如电闪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去。 只道这一震之下,石破天双臂立断,不料四臂相撞,石破天稳立不动,丁不四却感上身一阵酸麻,喀喇一声,足下所踏的一块船板从中折断,船身也向左右猛烈摇幌两下。 他急忙后退了一步,以免陷入断板,口中又是“咦”的一声。 他前一声“咦”,只是惊异石破天居然会使他丁家的一十八路擒拿手,但当双臂与石破天较劲,震得他退出一步,那一声“咦”却是大大的吃惊,只觉这年轻人内力充盈厚实,直是无穷无尽,自己适才虽然未出全力,但对方浑若无事,自己却踏断了船板,可说已输了一招。 此人这等厉害,怎能为丁当所擒?脸上又怎会给她打中一掌?一时心中疑团丛生。 那老妇惊诧之情丝毫不亚于丁不四,当即哈哈大笑,说道:“连……连一个浑小子也……也……也……”一时气息不畅,却说不下去了。 丁不四怒道:“我代你说了吧,‘连一个浑小子也斗不过,逞什么英雄好汉?’是不是?这句话你说不出口,只怕将你憋也憋死了。” 那老妇满脸笑容,连连点头。 丁不四侧头向石破天道:“大粽子,你……你师父是谁?”石破天搔了搔头,心想自己虽向谢烟客和丁当学过武功,却没拜过师父,说道:“我没师父!”丁不四怒道:“胡说八道,那么你这一十八路擒拿手,又是那里偷学得来的?”石破天道:“我不是偷学得来的,叮叮当当教了我十天。 她不是我师父,是我……是我……”要想说‘是我妻子’总觉有些不妥,便不说了。 丁不四更是恼怒,骂道:“你***,这武功是阿当教你的?胡说八道。” 那老妇这时已顺过气来,冷冷的道:“江湖上人人都说,‘丁氏双雄,一是英雄,一是狗雄!’这名话当真不错。 今日老婆子亲眼目睹,果然是江湖传言,千真万确。” 丁不四气得哇哇大叫,道:“几时有这句话了?定是你捏造出来的。 你说,谁是英雄,谁是狗熊?我的武功比老三强,武林中谁人不知,那个不晓?”那老妇不敢急促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说道:“丁当是丁老三的孙女儿。 丁老三教了他儿子,他儿子教他的女儿丁当,丁当又教这个浑小子。 这浑小子只学了十天,就胜过了丁老四,你教天下人去评……评……评……”连说了三个“评”字,一口气又转不过来了。 丁不四听着他慢条斯理、一板一眼的说话,早已十分不耐,这时忍不住抢着说道:“我来代你说:‘你教天下人评评这道理看,到底谁是英雄,谁是狗熊?自然丁老三是英雄,丁老四是狗熊!’”越说声音越响,到后来声如雷震,满江皆闻。 那老妇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道:“你……你自己知道就好。” 这几个字说的气若游丝,但听在丁不四耳中,却令他愤懑难当,大声叫道:“谁说这大粽子胜过丁老四了?来,来,来,咱们再比过!我不在……不在……”他本想说‘不在三招之内就将你打下江去,那就如何如何’,但话到口边,心想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三招之内’只怕拾夺他不下,要想说‘十招之内’,仍觉没有把握,说‘二十招’吧,还是怕这句话说得太满,若说‘一百招之内’,却已没了英雄气概,自己一个成名人物,要花到一百招才能将侄孙妇儿的徒弟打败,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他略一迟疑,那老妇已道:“你不在十万招之内将他打败,你就拜他……拜他……拜他……咳……咳……”丁不四怒吼:“‘你就拜他为师!’你要说这句话,是不是?”‘拜他为师’这四个字一出口,身子已纵在半空,掌影翻飞,向石破天头顶及胸口同时拍落。 石破天虽学过一十八路擒拿手法,但只能拆解丁当的一十八路擒拿手,学时既非活学,用时也不能活用,眼见丁不四犹似千手万掌般拍将下来,那里能够抵御?只得双掌上伸,护住头顶,便在这时,后颈大椎穴上感到一阵极沉重的压力,已然中掌。 那大椎穴乃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最是要害,但也正因是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诸处经脉中内力同时生出反击的劲道。 丁不四只感到全身剧震,向旁反弹了开去,看石破天时,却是浑若无事。 这一招石破天固然被他击中,但丁不四反而向外弹去,不能说分了输赢。 那老妇却阴阳怪气的道:“丁不四,人家故意让你击中,你却给弹了开去,当真无用之极,只是一招,你便输了。” 丁不四怒道:“我怎么输了?胡说八道!”那老妇道:“就算你没有输,那么你让他在你大椎穴上拍一掌看。 如果你不死,也能将他弹开几步,那么你们就算打成平手。” 丁不四心想:“这小子内力雄厚之极,我大椎穴若给他击上一掌,那是不死也得重伤。” 说道:“好端端地,我为什么要给他打?你的大椎穴倒给我打一掌看。” 那老妇道:“早知丁狗熊没种,就只会一门取巧捡便宜的功夫,若是跟人家一掌还一掌、一拳还一拳的文比,谁也不得躲闪挡架,你就不敢。” 丁不四给她说中了心事,讪讪的道:“这等蛮打,是不会武功的粗鲁汉子所为,咱们武学名家,怎么能玩这等笨法子?”他自知这番话强词夺理,经不起驳,在那老妇笑声中,向石破天道:“再来,再来,咱们再比过。” 石破天道:“我只学过叮叮当当教的那些擒拿手,别的武功都不会,你刚才那样手掌乱幌的功夫,我不会招架。 老爷子,就算你赢了,咱们不比啦。” 那‘就算你赢了’这五个字,听在丁不四耳中极不受用,他大声说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那有什么算不算的?我让你先动手,你过来打我啊。” 石破天摇头道:“我就是不会。” 丁不四听那老妇不住冷笑,心头火起,骂道:“***,你不会,我来教你。 你瞧仔细了,你这样出掌打我,我就这么架开,跟着反手这么打你,你就斜身这么闪过,跟着左手拳头打我这里。” 石破天学招倒是很快,依样出手,丁不四回手反击。 两人只拆得四招,丁不四呼的一拳打到,石破天不知如何还手,双手下垂,说道:“下面的我不会了。” 丁不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都是我教你的,那还比什么武?”石破天道:“我原说不用比啦,算你赢就是了。” 丁不四道:“不成,我若不是真正胜了你,小翠一辈子都笑话我,丁大英雄给她说成是丁大狗熊,我这张脸往那里搁去?你记着,我这么打来,你不用招架,抢上一步,伸指反来戳我小腹,这一招很是阴毒,我这拳就不能打实了,就只得避让,这叫做以攻为守,攻敌之所必救。” 他口中教招,手上比划。 石破天用心记忆,学会后两人便从头打起,打到丁中四所教的武功用尽之时,便即停了,只得一个往下再教,一个继续又学。 丁不四这些拳法掌法变化甚是繁复,但他与石破天对打,却只以曾经教过的为限。 丁不四心想这般斗将下去,如何胜得了他?唯一机缘只是这浑小子将所学的招数忘了,拆解稍有错误,便立中自己毒手。 但偏偏石破天记心极好,丁不四只教过一遍,他便牢牢记住。 两人直拆了数十招,他招式中仍无破绽。 那老妇不时发出几下冷笑之声,又令丁不四不敢以凡庸的招数相授,只要攻守之际有一招不够凌厉精妙,那老妇便出言相讥。 她走火之后虽然行动不得,但眼光仍是十分厉害,就算是一招高明武功,她也要故意诋毁几句,何况是不十分出色精奥之着。 丁不四打醒了精神,传授石破天拳掌,这股全力以赴的兢兢业业之意,竟丝毫不亚于当年数度和那老妇真刀真枪的拚斗。 又教了数十招,天色将明,丁不四渐感焦躁,突然拳法一变,使出一招先前教过的‘渴马奔泉’,连拳带人,猛地扑将过去。 石破天叫道:“次序不对了!”丁不四道:“有什么次序不次序的?只要是教过你的便行。” 石破天倒也没忘他曾教过用‘粉蝶翻飞’来拆解,当即依式纵身闪开。 丁不四心想:“我只须将你逼下江去,就算是赢了。 小翠再要说嘴,也已无用。” 踏上一步,一招‘横扫千军’,双臂猛扫过去。 石破天仍是依式使招‘和风细雨’,避开了对方狂暴的攻势,但这步一退,左足已踏上了船舷。 丁不四大喜,喝道:“下去吧!”一招‘钟鼓齐鸣’,双拳环击,攻他左右太阳穴。 依照丁不四所授的功夫,石破天该当退后一步,再以‘春云乍展’化开来掌,可是此刻身后已无退路,一步后退,便踏入了江中,情急之下难以多想,生平学得最熟的只是丁当教的那两招,也不理会用得上用不上,一闪身,已穿到了丁不四背后,右手以‘虎爪手’抓住他‘灵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针’拿住他‘悬枢穴’,双手一拿实,强劲内力陡然发出。 丁不四大叫一声,坐倒在舱板之上。 其实石破天内力再强,凭他只学几天的擒拿手法,又如何能拿得住丁不四这等高手?只因丁不四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认定石破天必以‘春云乍展’来解自己这招‘钟鼓齐鸣’,而要使‘春云乍展’,非退后一步而摔入江中不可。 他若和另一个高手比武,自会设想对方能有种种拆解之法,拆解之后跟着便有诸般厉害后着,自是四面八方都防到了,决不能被对手闪到自己后心而拿住了要穴。 但他和石破天拆解了百余招,对方招招都是一板一眼,全然依准了自己所授的法门而发,心下对他既无半分提防之意,又全没想到这浑小子居然会突然变招,所用的招数却纯熟无比,出手如风,待要挡避,已然不及,竟着了他的道儿。 偏生石破天的内力十分厉害,劲透要穴,以丁不四修为之高,竟也抵敌不住。 这一下变故之生,丁不四和石破天固然吃惊不小,那老妇也是错愕无已,“哈哈,哈哈”狂笑两下,又晕厥了过去,双目翻白,神情殊是可怖。 石破天惊道:“老太太,你……你怎么啦?”阿绣身在舱里,瞧不见船头上的情景,听石破天叫得惶急,忙问:“这位大哥,我奶奶怎么了?”石破天道:“啊哟……她……晕过去啦,这一次……这一次模样儿不对,只怕……只怕……难以醒转。” 阿绣惊道:“你说我奶奶……已经……已经死了?”石破天伸手去探了探那老妇的鼻息,道:“气倒还有,只不过模样儿……那个……那个很不对。” 阿绣急道:“到底怎么不对?”石破天道:“她神色像是死了一般,我扶起你来瞧瞧。” 阿绣不愿受他扶抱,但实在关心祖母,踌躇道:“好!那就劳你这1/2 第十章 金乌刀法 正文第十章 金乌刀法次晨醒来,三人吃了几枚柿子,石破天又替她祖孙分别打通了一处经脉,于是两人双手也能动弹了。 史婆婆道:“大粽子,这岛上的小湖里有螃蟹,你去捉些来,螃蟹虽还没肥,总是胜过天天吃柿子。” 石破天踌躇:“捉蟹倒不难,就是没法子煮,又不能生吃。” 史婆婆道:“好好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对丁不三这老鬼如此害怕,成什么样子?”石破天摇头道:“别说丁不三爷爷,连叮叮当当也比我厉害得多。 若是给他们捉到,再将我绑成一只大粽子丢在江里,那可糟了。” 阿绣劝道:“奶奶,这位大哥说得是,咱们暂且忍耐,等***经脉都打通了,恢复功力,那时又怕他们什么丁不三、丁不四。” 史婆婆道:“哼,你说得倒也稀松平常,回复功力,谈何容易?咱二人经脉全通,少说也得十天,要回复功力,多则一年,少则八月。 难道今后一年咱天天吃柿子?过不了十天,柿子都烂光啦。” 石破天道:“那倒不用发愁,我去我摘些柿子,晒成柿饼,咱三人吃他一年半载,也饿不死。” 这些日子来他多遇困苦,迭遭凶险,但觉世情烦纷,什么事都难以明白,不如在这石洞旁安稳渡日,远为平安喜乐。 史婆婆骂道:“你肯做缩头乌龟,我却不肯。 再说,丁不四那厮一两日之内定会寻上岛来,你想做缩头乌龟也做不成。 大粽子,你到底怎么搅的,怎地空有一身浑厚内功,却又没练过武艺?”石破天歉然道:“我就是没跟人好好学过。 只有叮叮当当教过我一十八手擒拿法,我自然斗他们不过。 丁不四老爷爷教我的这些武功,又是每一招他都知道的。” 阿绣忽然插口道:“奶奶,你为什么不指点这位大哥几招?他学了你的功夫,若是将丁不四打败了,岂不是比你老人家自己出手取胜还要光采?”史婆婆不答,双眼盯住了石破天,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突然之间,她目光中流露出十分凶悍憎恶的神色,双手发颤,便似要扑将上去,一口将他咬死一般。 石破天害怕起来,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道:“老太太,你……你……”史婆婆厉声道:“阿绣,你再瞧瞧他,像是不像?”阿绣一双大眼睛在石破天脸上转了一转,眼色却甚是柔和,说道:“奶奶,相貌是有些像的,然而……然而决计不是。 只要他……他有这位大哥一成的忠诚厚道……他也就决计不会……不会……”史婆婆眼色中的凶光慢慢消失,哼了一声,道:“虽然不是他,可是相貌这么像,我也决计不教。” 石破天登时恍然:“是了,她又疑心我是那个石破天了。 这个石帮主得罪的人真多,天下竟有这许多人恨他。 日后若能遇上,我得好好劝他一劝。” 只听史婆婆道:“你是不是也姓石?”石破天摇头道:“不是!人家都说我是长乐帮的什么石帮主,其实我一点也不是,半点也不是。 唉,说来说去,谁也不信。” 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十分烦恼。 阿绣低声道:“我相信你不是。” 石破天大喜,叫道:“你当真相信我不是他?那……那好极了。 只有你一个人,才不相信。” 阿绣道:“你是好人,他……他是坏人。 你们两个全然不同。” 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拉着她手,连声道:“多谢你!多谢你!多谢你!”这些日子来人人都当他是石帮主,令他无从辩白,这时便如一个满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对这位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自是感激涕零,说得几句‘多谢你’,忍不住留下泪来,滴滴眼泪,都落在阿绣的纤纤素手之上。 阿绣羞红了脸,却不忍将手从他掌中抽回。 史婆婆冷冷的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石破天道:“是!”伸手要擦眼泪,猛地惊觉自己将阿绣的手抓着,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放开她的手掌,道:“我……我……我不是……我再去摘些柿子。” 不敢再向阿绣多看,向外直奔。 史婆婆见到他如此狼狈,绝非作伪,不禁也感好笑,叹了口气,道:“果然不是。 那姓石的小畜生若有大粽子一成的厚道老实,也不会……唉!”过不多时,忽听得洞外树丛刷的一声响,石破天急奔回来,脸色惨白,惊惶无已,颤声道:“糟糕……这可糟啦。” 史婆婆道:“怎么?丁不三见到你了?”石破天道:“不,不是!雪山派的人到了岛上,危险之极……”史婆婆和阿绣脸色齐变,两人对瞧了一眼。 史婆婆问道:“是谁?”石破天道:“那个白万剑白师傅,率领了十几个师弟。 他们……他们定是来找我的,要捉我到什么凌霄城去处死。” 史婆婆向阿绣又瞧了一眼,问石破天道:“他们见到你没有?”石破天道:“幸亏没见到,不过我见到白师傅和丁……丁……不四爷爷在说话。” 史婆婆眉头一皱,问道:“丁不四?不是丁不三?”石破天道:“丁不四。 他说:‘长江中没浮尸,定是在岛上。 ’他们定要一路慢慢找来,我这……这可……可糟了。” 只急得满头大汗。 阿绣安慰他道:“那位白师傅把你也认错了,是不是?你既然不是那个坏人,总说得明白的,那也不用担心。” 石破天急道:“说不明白的。” 史婆婆道:“说不明白,那就打啊!天下给人冤枉的,又不止你一人!”石破天道:“那位白师傅是雪山派中的高手,剑法好得不得了,我……我怎打他得过?”史婆婆冷笑道:“雪山派剑法便怎么了?我瞧也是稀松平常!”石破天摇头道:“不对,不对!这个白师傅的剑术,真是说不出的厉害了得。 他手中长剑这么一抖,就能在柱子上或是人身上留下六个剑痕,你信不信?”伸足拉起裤脚,将自己大腿上的六朵剑痕给她们瞧,至于此举十分不雅,他是山乡粗鄙之人,却也不懂。 史婆婆哼的一声,道:“我有什么不信?”随即气忿忿的道:“雪山派的武功又有什么了不起?在我史小翠眼中不值一文。 白自在这老鬼在凌霄城中自大为王,不知天高地厚,只道他雪山派的剑法天下第一。 哼,我金乌派的刀法,偏偏就是他雪山派的克星。 大粽子,你知道金乌派是什么意思?”石破天道:“不……不知道。” 史婆婆道:“金乌就是太阳,太阳一出,雪就怎么啦?”石破天道:“雪就融了。” 史婆婆哈哈一笑,道:“对啦!太阳一出,雪就融成了水,金乌派武功是雪山派武功的克星对头,就是这个道理。 他们雪山派弟子遇上了我金乌派,只有磕头求饶的份儿。” 雪山派剑法的神妙,石破天是亲眼目睹过的,史婆婆将她金乌派的功夫说得如此厉害,他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他心下既不信服,脸上登时便流露出来。 史婆婆道:“你不信吗?”石破天道:“我在土地庙中给那位白师傅擒住,见到他们师兄弟过招,心中也记得了一些,我觉得……我觉得雪山派的剑法实在……实在……”史婆婆怒问:“实在怎么样?”石破天道:“实在是好!”史婆婆道:“你只见到人家师兄弟过招,一晚之间又学得到什么?怎知是好是坏?你演给我瞧瞧。” 石破天道:“我学到的剑法,可没有白师傅那么厉害。” 史婆婆哈哈大笑,阿绣也不禁嫣然。 史婆婆道:“白万剑这小子天资聪颖,用功又勤,从小至今练了二十几年剑。 你只瞧了一晚,就想有他那么厉害,可不笑歪了人嘴巴?”阿绣道:“奶奶,这位大哥原是说没白师傅那么厉害。” 史婆婆向她瞪了一眼,转头向石破天道:“好吧,你快试着演演,让我瞧瞧到底有多‘厉害’!”石破天知她是在讥讽自己,当下红着脸,拾起地下一根树枝,折去了枝叶,当作长剑,照着呼延万善、闻万夫他们所使的招数,一‘剑’刺了出去。 史婆婆“哈”的一声,说道:“第一招便不对!”石破天脸色更红了,垂下手来。 史婆婆道:“练下去,练下去,我要瞧瞧你‘厉害’的雪山剑法。” 石破天羞惭无地,正想掷下树枝,一转眼间,只见阿绣神色殷切,目光中流露出鼓励之色,绝无讥讽的意思,当即反手又刺一剑。 他使出招数之后,深恐记错,更贻史婆婆之讥,当下心无旁骛,一剑剑的使将下去。 七八招一出,他记着那晚土地庙中石夫人和他拆解的剑招,越使越是纯熟,风声渐响。 史婆婆和阿绣本来脸上都带笑意,虽是一个意存讥嘲,一个温文微笑,但均觉石破天的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委实不成模样,可是越看脸色越变,轻视之心渐去,惊佩之色渐浓。 待得石破天将那颠三倒四、七零八落的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完(其实只使了六十三路,其余九路却记不起了),史婆婆和阿绣又对望了一眼,均想此人于雪山派剑法学得甚不周全,显是未经正式传授,但挟以深厚内力,招数上的威力却实已非同寻常。 石破天见二人不语,讪讪的掷下树枝,道:“真令两位笑掉了牙齿,我人太蠢,隔了十多天,便记不全啦。” 史婆婆道:“你说是在土地庙中看雪山派弟子练剑,这才偷学到的?”石破天红了脸道:“我知偷学人家武功,甚是不该。 带我到高山上的那们老伯伯说,不得准许而拿了人家东西,便是小贼。 我偷学了雪山派的剑法,只怕也是小贼了。 只不过当时觉得这样使剑实在很好,不知不觉中便记了一些。” 史婆婆喜道:“你只一晚功夫,便学到这般模样,那已是绝顶聪明的资质。 我那金乌刀法,你也学得会的。 这样吧,你就拜我为师好了……”阿绣插口道:“奶奶,那不好。” 史婆婆奇道:“为什么不好?”阿绣满脸红晕,道:“那那我岂不是要叫他师叔,平空矮了一辈?”史婆婆脸色一沉,道:“师叔就师叔,又有什么了不起啦?丁不四寻到这儿,定要再逼我上碧螺岛去,咱二人岂不是又得再投江寻死?只有快快把大粽子教会了武功,才能抵挡,眼下事势紧迫,那还顾得到什么辈份大小?大粽子,我史婆婆今日要开宗立派,收你做我金乌派的首徒,你拜不拜师?”石破天性子随和,本来史婆婆要他拜师,他就拜会师,但听阿绣说不愿叫他师叔,不由得有些踌躇。 史婆婆道:“你快跪下磕头,就成了我金乌派的嫡系传人啦。 我是金乌派创派祖师,你是第二代的大弟子。” 阿绣突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说道:“奶奶,恭喜你开宗立派。 这位大哥,你就拜奶奶为师好啦。 我不是金乌派弟子,咱们是两派的,大家不相统属,不用叫你做师叔。” 史婆婆急于要开派收徒,也不去跟阿绣多说,只道:“快跪下,磕八个头。” 石破天见阿绣已无异议,当下欢欢喜喜的向史婆婆跪下,磕了八个头。 这八个头磕得咚咚有声,着实不轻。 史婆婆眉花眼笑,甚是喜欢,道:“罢了!乖徒儿,你我既是一家,这情份就不同了。 我金乌派今日开宗立派,你可须用心学我的功夫,日后金乌派在江湖上名声如何,全要瞧你的啦。 大粽子……”阿绣抿嘴笑道:“金乌派的祖师奶奶,贵派首徒英雄了得,这个外号儿可不够气派。” 史婆婆道:“不错,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对着师父,可什么都不许隐瞒的了。” 石破天道:“是!是!我妈叫我狗杂种。 长乐帮中的人,却说我是他们的帮主石破天,其实我不是的。 只不过……只不过我不知道自己真的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史婆婆“嘿”的一声,道:“什么狗杂种?胡说八道,你妈妈多半是个疯子。 这样吧,你就跟我姓,姓史。 咱们金乌派第二代弟子用什么字排行?嗯,雪山派弟子叫什么白万剑、封万里、耿万钟的,咱们可强他一万倍。 他们是‘万’字辈,咱们就是‘亿’字辈。 那个姓白的叫白万剑。 我就给你取个名字,叫作史亿刀。” 石破天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真正的姓名,叫他狗杂种也好、石破天也好、大粽子也好,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史婆婆给他取名史亿刀,他本不知“亿”乃“万万”之义,听了也就随口答应,浑不在意。 史婆婆却是兴高采烈,精神大振,说道:“我这路金乌刀法,五六年前已想得周全,只是使这刀法,须有极强的内力,否则刀法的妙处运使不出来。 这次长江中遇到了丁不四这老怪,他定要邀我上他碧螺岛去。 非恶斗一场,不能叫他知难而退,当下我便和阿绣同练‘无妄神咒’,练成之后,我使金乌刀法,她使……她使……那个玉兔剑法,日月轮转,别说丁不四区区一个旁门左道的老妖怪,便是为祸武林的什么‘赏善罚恶’使者,只怕也要望风远遁。 至于雪山派中那些狂妄自大之辈,便是非甘拜下风不可。 不料阿绣给我催得急了,一个不小心,内息走入了岔道,我忙加救援,累得两人一齐走火,动弹不得。” 她既收石破天为徒,一切直言无忌,将走火原因和经过都说了出来。 史婆婆又道:“幸好你天生内力浑厚,正是练我金乌刀法的好材料。 刀法不同剑法,剑以轻灵翔动为高,刀以厚实狠辣为尚。 这根树枝太轻,你再去另找一根粗些的树枝来。” 石破天应了,到树林中去找树枝,只见一株断树之下丢着一柄满是铁锈的柴刀。 他俯身拾将起来,见刀柄已然腐朽,刀锋上累累都是缺口,也不知是那一年遗在那里的,拿着倒也沉沉的有些坠手,心想:“虽是柄锈烂的柴刀,总也胜于树枝。” 于是将腐坏的刀柄拔了出来,另找一段树枝,塞入柄中,兴冲冲的回来。 史婆婆和阿绣见了这柄锈烂柴刀,不禁失笑。 阿绣笑道:“奶奶,贵派今日开山大典,用这把宝刀传授开山大弟子的武功,未免……示免有欠冠冕。” 史婆婆道:“什么有欠冠冕?我金乌派他日望重武林,威震江湖,全是以这柄……这柄宝刀起家。 哈哈!”她说到‘宝刀’二字,自己也忍俊不禁。 三人同时大笑。 史婆婆笑道:“好啦,你记住了,金乌刀法第一招,叫做‘开门揖盗’。” 拿起一根短树枝,缓缓作了个姿势,又道:“我手脚无力,出招不快,你却须使得越快越好。” 石破天提起柴刀,依样使招,甚是迅捷,出刀风声凌厉。 史婆婆点头道:“很好,使熟之后,还得再快些。 这招‘开门揖盗’,是用来克制雪山剑法那招‘苍松迎客’的。 他们假仁假义的迎客,咱们就直捷了当的迎贼。 好像是向对方作揖行礼,其实心中当他盗贼。 第二招‘梅雪逢夏’,是克制他‘梅雪争春’那一招。 雪山剑法又是梅花五瓣啦,又是雪花六出啦,咱们叫他们梅雪逢夏。 一到夏天,他们的梅花、雪花还有什么威风?”‘梅雪争春’这招剑法甚是繁复,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曾见白万剑使过,剑光点点,大具威势,他在土地庙中就没学会。 这招‘梅雪逢夏’的刀法,是在霎息之间上三刀、下三刀、左三刀、右三刀,连砍三四一十二刀,不理对方剑招如何千变万化,只是以一股威猛迅狠的劲力,将对方繁复的剑招尽数消解,有如炎炎夏日照到点点雪花上一般。 那第三招叫做‘千钧压驼’,用以克制雪山剑法的‘明驼西来’;第四招‘大海沉沙’克制‘风沙莽莽’;第五招‘赤日炎炎’克制‘月色昏黄’,以光胜暗;第七招‘鲍鱼之肆’克制‘暗香疏影’,以臭破香。 每招刀法都有个稀奇古怪的名称,无不和雪山剑法的招名针锋相对,名称虽怪,刀法却当真十分精奇。 石破天一字不识,这些刀法剑法的招名大都是书上成语,他既不懂,自然也记不住,只是用心记忆出刀的部位和手势。 史婆婆口讲手比,缓缓而使,石破天学得不对,立加校正,比之在土地庙中偷学剑法,难易自是大不相同。 史婆婆授了十八招后,已感疲累,当下闭目休息,任由石破天自行练习。 过得大半个时辰,史婆婆又传了十八招。 到得黄昏时分,已传了七十二招。 同时将他已忘了的九招雪山剑法也都教了。 金乌刀法以克制雪山剑法为主,自也须得学会雪山剑法。 史婆婆道:“雪山派剑法有七十二招,我金乌派武功处处胜他一筹,却有七十三招。 咱们七十三招破他七十二招,最后一招,你瞧仔细了!”说着将那树枝从上而下的直劈下来,又道:“你使这招之时,须得跃起半空,和身直劈!”当下又教他如何纵跃,如何运劲,如何封死对方逃遁退避的空隙。 石破天凝思半晌,依法施为,纵身跃起,从半空中挥刀直劈下来,呼的一声,刀锋离地尚有数尺,地下已是尘沙飞扬,败草落叶被刀风激得团团而舞,果然威力惊人。 石破天一劈之下,收势而立,看史婆婆时,只见她脸色惨白,再转头去瞧阿绣,却见她一对大眼中泪水盈盈,凄然欲泣,显是十分伤心。 石破天大奇,嗫嚅道:“我这一招……使得不对吗?”史婆婆不语,过了片刻,摆摆手道:“对的。” 呆了一阵,又道:“此招威力太大,千万不可轻用,以免误伤好人。” 石破天道:“是,是!好人是决计伤不得的。” 这一晚他便是在睡梦之间,也是翻来覆去的在心中比划着那七十三招刀法,竟将强敌在外搜索之事搁在一旁。 幸好这紫烟岛方圆虽然不大,却是树木丛生,山径甚多,白万剑等一时没找到左近。 次晨天刚黎明,他便起来练这刀法,直练到第七十三招,纵跃半空,一刀劈将下来,这一次威力更强,刀风撞到地上,砰的一声,发出巨响。 只听得阿绣在背后说道:“史……史大哥,你起身好早。” 石破天转过身来,见她斜倚在石洞口,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忙道:“你也早。” 阿绣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想到那边林中走走,舒舒筋骨,你陪我去,好不好?”石破天道:“好好,你全身经脉刚通,正该多活动活动。” 当下两人并肩向林中走去。 走出十余丈,已入树林深处,此时日光尚未照到,林中弥漫着一片薄雾,瞧出来蒙蒙胧胧地,树上、草上,阿绣身上、脸上,似乎都蒙着一层轻纱。 林中万籁俱寂,只两人踏在枯草之上,发出沙沙微声。 突然之间,石破天听得身旁发出几下抽噎声息,一转头,只见阿绣正在哭泣,晶莹的泪珠正从她脸颊上缓缓流下。 石破天吃了一惊,忙问:“阿绣姑娘,你……你为什么哭?”阿绣不答,走了几步,伸手扶住一枝树干,哭得更加伤心了。 石破天道:“为什么啊?是婆婆骂你了吗?”阿绣摇摇头。 石破天又问:“你身子不舒服,是不是?”阿绣又摇摇头。 石破天连猜了七八样原因,阿绣只是摇头。 霎时间叫他可没了主意,过去他所遇到的女子如他母亲、侍剑、丁当、花万紫等,都是性格爽朗之辈,石夫人闵柔虽为人温和,却也是端凝大方,从未见过如阿绣这般娇羞忸怩的姑娘,实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阿绣越是哭泣,他越是心慌,只道:“到底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不好?”阿绣抽抽噎噎的道:“都是……都是……你……你不好,你……你……还要问呢!”石破天大吃一惊,心想:“我什么事做错了?”他对这位温柔腼腆的阿绣十分敬重,她既说都是他不好,自然一定是他不好了,当下颤声道:“阿……阿绣姑娘,请你跟我说,我是个蠢人,自己做错了事也不知道,当真该死。” 阿绣泪眼盈盈的回过头来,说道:“昨儿晚上我做了个梦,吓人得很,你……你……你对我这么凶!”说到这里,眼泪又似珍珠断线般流将下来。 石破天奇道:“我对你很凶?”阿绣道:“是啊,我梦见你使金乌刀法第七十三招,从半空中一刀劈将下来,将我杀了。” 石破天一怔,伸拳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两下,道:“该死,该死!我在梦中吓着了你。” 阿绣破涕为笑,说道:“史大哥,那是我自己做梦,原怪不得你。” 石破天见她白玉般的脸颊上兀自留着几滴泪水,但笑魇生春,说不出的娇美动人,不由得痴痴的看得呆了。 阿绣面上一红,身子微颤,那几颗泪水便滚了下来,说道:“我做的梦,常常是很准的,因此我害怕将来总有一日,你真的会使这一招将我杀了。” 石破天连连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说什么也不会杀你,别说我决不会杀你,就是你要杀我,我……我也不还手。” 阿绣奇道:“倘若我要杀你,你为什么不还手?”石破天伸手搔了搔头,傻笑道:“我觉得……我觉得不论你要我做什么事,我总会依顺你,听你的话。 你真要杀我,我倘若不给你杀,你就不快活了,那还是让你杀了的好。” 阿绣怔怔的听着,只觉他这几句话诚挚无比,确是出于肺腑,不由得心中感激,眼眶儿又是红了,道:“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石破天道:“只要你快活,我就说不出的喜欢。 阿绣姑娘,我……我真想天天这样瞧着你。” 他说这几句话时,只是心中这么想,嘴里就说了出来。 阿绣年纪虽比他小着几岁,于人情世故却不知比他多懂了多少,一听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情意,要和自己终身厮守,结成眷属,不禁满脸含羞,连头颈中也红了,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阿绣仍是低着头,轻声道:“我也知道你是好人,何况那也正巧,在那船中,咱们……咱们共……共一个枕头,我……我宁可死了,也不会去跟另一个人。” 她意思是说,冥冥之中,老天似是早有安排,你全身被绑,却偏偏钻进我的被窝之中,同处了一夜,只是这句话究竟羞于出口,说到‘咱们共一个枕头’这几句时,已是声若蚊鸣,几不可闻。 石破天不明白她这番话已是天长地久的盟誓,但也知她言下对自己甚好,忍不住心花怒放,忽道:“倘若这岛上只有你奶奶和我们三个人,那可有多好,咱们就永远住在这里,偏偏又有白万剑师傅啦,丁不四爷爷啦,叫人提心吊胆的老是害怕。” 阿绣抬起头来,道:“丁不四、白师傅他们,我倒不怕。 我只怕你将来杀我。” 石破天急道:“我宁可先杀自己,也决不会伤了你一根小指头儿。” 阿绣提起左手,瞧着自己的手掌,这时日光从树叶之间照进林中,映得她几根手指透明如玛瑙。 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抓起她的手掌,放到嘴边去吻了一吻。 阿绣“啊”的一声,将手抽回,内息一岔,四肢突然乏力,倚在树上,喘息不已。 石破天忙道:“阿绣姑娘,你别见怪。 我……我……我不是想得罪你。 下次我不敢了,真是再也不敢了。” 阿绣见他急得额上汗水也流出来了,将左手又放在他粗大的手掌之中,柔声道:“你没得罪我。 下次……下次……也不用不敢。” 石破天大喜,心中怦怦乱跳,只是将她柔嫩的小手这么轻轻握着,却再也不敢放到嘴边去亲吻了。 阿绣调匀了内息,说道:“我和奶奶虽蒙你打通了经脉,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复功力。” 石破天不懂这些走火、运功之事,也不会空言安慰,只道:“只盼丁不四爷爷找不到咱们,那么你奶奶功力一时未复,也不打紧。” 阿绣嫣然道:“怎么还是你奶奶、我***?她是你金乌派的开山大师祖,你连师父也不叫一声?”石破天道:“是,是。 叫惯了就不容易改口。 阿绣姑娘……”阿绣花道:“你怎么仍是姑娘长,姑娘短的,对我这般生份客气?”石破天道:“是,是。 你教教我,我怎么叫你才好?”阿绣脸蛋儿又是一红,心道:“你该叫我‘绣妹’才是,那我就叫你一声‘大哥’。” 可是终究脸嫩,这句话说不出口,道:“你就叫我‘阿绣’好啦。 我叫你什么?”石破天道:“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 阿绣笑道:“我叫你大粽子,你生不生气?”石破1/3 第十一章 药酒 正文第十一章 药酒石破天但见地下血迹殷然,歪歪斜斜的躺着几柄断剑,几只乌鸦啊啊啊的叫着从头顶飞过,当下拾起柴刀,叫道:“阿绣,阿绣!”奔到大树之后,阿绣却已不在。 石破天心道:“她先回去了?”忙快步跑回山洞,叫道:“阿绣,阿绣!”非但阿绣不在,连史婆婆也不在了。 他惊惶起来,只见地下用焦炭横七竖八的画了几十个图形,他不知是写的字,更不知是什么意思,猜想史婆婆和阿绣都已走了。 初时只觉好生寂寞,但他从小孤单惯了的,只过得大半个时辰,便已泰然。 这时胸口剑伤已然不再流血,心道:“大家都走了,我也走了吧,还是去寻妈妈和阿黄去。” 这时不再有人没来由的向他纠缠,心中倒有一阵轻松快慰之感,只是想到史婆婆的阿绣,却又有些恋恋不舍,将柴刀插在腰间,走到江边。 但见波涛汹涌,岸旁更无一艘船只,于是沿岸寻去。 那紫烟岛并不甚大,他快步而行,只一个多时辰,已环行小岛一周,不见有船只的踪影,举目向江中望去,连帆影也没见到一片。 他还盼史婆婆和阿绣去而复回,又到山洞中去探视,却那里再见二人的踪迹?只得又去摘些柿子充饥。 到得天黑,便在洞中睡了。 睡到中夜,忽听得江边豁啦一声大响,似是撕裂了一幅大布一般,纵起身来,循声奔到江边,稀淡星光下只见有一艘大船靠在岸旁,不住的幌动。 他生怕是丁不三或是丁不四的坐船,不敢贸然上前,缩身躲在树后,只听得又是豁啦一下巨响,原来是船上张的风帆缠在一起,被强风一吹,撕了开来,但船上竟然无人理会。 眼见那船摇摇幌幌的又要离岛而去,他发足奔近,叫道:“船上有人么?”不闻应声。 一个箭步跃上船头,向舱内望去,黑沉沉地什么也看不见。 走进舱去,脚下一绊,碰到一人,有人躺在舱板之上。 石破天忙道:“对不起!”伸手要扶他起来,那知触手冰冷,竟是一具死尸。 他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左手挥出,又碰到一人的手臂,冷冰冰的,也早已死了。 他心中怦怦乱跳,摸索着走向后舱,脚下踏到的是死尸,伸手出去碰到的也是死尸。 他大声惊叫:“船……船中有人吗?”惊惶过甚,只听得自己声音也全变了。 跌跌撞撞的来到后梢,星光下只见甲板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来人,个个僵伏,显然也都是死尸。 这时江上秋风甚劲,几张破帆在风中猎猎作响,疾风吹过船上的破竹管,其声嘘嘘,似是鬼啸。 石破天虽然孤寂惯了,素来大胆,但静夜之中,满船都是死尸,竟无一个活人,耳听得异声杂作,便似死尸都已活转,要扑上来扼他咽喉。 他记起侯监集上那僵尸扼得他险些窒息的情景,登时满身寒毛直竖,便欲跃上岸去。 但一足踏上船舷,只叫得一声苦,那船离岸已远,正顺着江水飘下。 原来这艘大船顺流飘到紫烟岛来,团团转了几个圈子,又顺流沿江飘下。 这一晚他不敢在船舱、后梢停留,跃上船篷,抱住桅杆,坐待天明。 次晨太阳出来,四下里一片明亮,这才怖意大减,跃下后梢,只见舱里舱外少说也有五六十具尸首,当直是触目惊心,但每具死尸身上均无血迹,也无刀剑创伤,不知因何而死。 绕到船首,只见舱门正中钉着两块闪闪发光的白铜牌子,约有巴掌大小,一块牌上刻有一张笑脸,和蔼慈祥,另一牌上刻的却是一张狰狞的煞神凶脸。 两块铜牌各以一根铁钉钉在舱门顶上,显得十分诡异。 他向两块铜牌上注视片刻,见牌上人脸似乎活的一般,当下不敢多看,转过脸去,见众尸有的手握兵刃,有的腰插刀剑,显然都是武林中人。 再细看时,见每人肩头衣衫上都用白丝线绣着一条生翅膀的小鱼。 他猜想船上这一群人都是同伙,只不知如何猝遇强敌,尽数毕命。 那船顺着滔滔江水,向下游流去,到得晌午,迎面两船并排着溯江而上。 来船梢公见到那身斜斜淌下,大叫:“扳梢,扳梢!”可是那船无人把舵,江中急涡一旋,转得那船打横冲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撞在两艘来船之上。 只听得人声喧哗,夹着许多破口秽骂。 石破天心下惊惶,寻思:“撞坏了来船,他们势必和我为难,追究起来,定要怪我害死了船上这许多人,那便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忙缩入舱中,揭开舱板,躲入舱底。 这时三艘船已纠缠在一起,过不多时,便听得有人跃上船来,惊呼之声,响成一片。 有人尖声大叫:“是飞鱼帮的人!怎……怎么都死了。” 又有人叫道:“连帮主……帮主成大洋也死在这里。” 突然间船头有人叫道:“是……是赏善……罚恶令……令……令……”这人声音并不甚响,但语声颤抖,充满着恐惧之意。 他一言未毕,船中人声登歇,霎时间一片寂静。 石破天在舱底虽见不到各人神色,但众人惊惧已达极点,却是可想而知。 过了良久,才有人道:“算来原该是赏善罚恶令复出的时候了,料想是赏善罚恶两使出巡。 这飞鱼帮嘛,过往劣迹太多……唉!”长长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 另一人问道:“胡大哥,听说这赏善罚恶令,乃是召人前往……前往侠客岛,到了岛上再加处分,并不是当场杀害的。” 先说话的那人道:“若是乖乖的听命前去,原是如此。 然而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早死迟死,也没什么分别。 成大洋成帮主定是不肯奉令,率众抗拒,以致……以致落得这个下场。” 一个嗓音尖细的人道:“那两位赏善罚恶使者,当真如此神通广大,武林中谁也抵敌不过?”那胡大哥反问:“你说呢?”那人默然,过了一会,低低的道:“赏善罚恶使者重入江湖,各帮各派都是难逃大劫。 唉!”石破天突然想到:“这船上的死尸都是什么飞鱼帮的,又有一个帮主。 啊哟不好,这两个什么赏善罚恶使者,会不会去找我们长乐帮?”他想到此事,不由得心急如焚,寻思:“该当尽快赶回总舵,告知贝先生他们,也好先有防备。” 他给人误认为长乐帮石帮主,引来了不少麻烦,且数度危及性命,但长乐帮中上下人等个个对他恭谨有礼,虽有个展飞起心杀害,却也显然是认错了人,这时听到“各帮各派都是难逃大劫”,对帮中各人的安危不由得大为关切,更加凝神倾听舱中各人谈论。 只听得一人说道:“胡大哥,你说此事会不会牵连到咱们。 那两个使者,会不会找上咱们铁叉会?”那胡大哥道:“赏善罚恶二使既已出巡,江湖上任何帮会门派都难逍遥……这个逍遥事外,且看大伙儿的运气如何了。” 他沉吟半晌,又道:“这样吧,你悄悄传下号令,派人即刻去禀报总舵主知晓。 两艘船上的兄弟们,都集到这儿来。 这船上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动,咱们驶到红柳港外的小渔村中去。 善恶二使既已来过此船,将飞鱼帮中的首脑人物都诛了,第二次决计不会再来。” 那人喜道:“对,对,胡大哥此计大妙。 善恶二使再见到此船,定然以为这是飞鱼帮的死尸船,说什么也不会上来。 我便去传令。” 过不多时,又有许多人涌上船来。 石破天伏在舱底,听着各人低声纷纷议论,语间中都是充满了惶恐之情,便如大祸临头一般。 有人道:“咱们铁叉会又没得罪侠客岛,赏善罚恶二使未必便找到咱们头上来。” 另有一人道:“难道飞鱼帮就胆敢得罪侠客岛了?我看江湖上的这十年一劫恐怕这一次……这一次……”又有人道:“老李,要是总舵主奉令而去,那便如何?”那老李哼了一声,道:“自然是有去无回。 过去三十年中奉令而去侠客岛的那些帮主、总舵主、掌门人,又有那一个回来过了?总舵主向来待大伙儿不薄,咱们难道贪生怕死,让他老人家孤身去涉险送命?”又有人道:“是啊,那也只有避上一避。 咱们幸亏发觉得早,看来阴差阳错,老天爷保佑,教咱们铁叉会得以逃过了这一劫。 红柳港外那小渔村何等隐蔽,大伙儿去躲在那里,善恶二使耳目再灵,也难发现。” 那胡大哥道:“当年总舵主经营这个渔村,正就是为了今日之用。 这本是个避难的世外……那个世外桃源。” 一个嗓子粗亮的声音突然说道:“咱们铁叉会横行长江边上,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老儿都不买他的帐,可是一听到***侠客岛什么赏善罚恶使者,大伙儿便吓得夹起尾巴,躲到红柳港渔村中去做缩头乌龟,那算什么话?就算这次躲过了,日后***有人问起来,大伙儿这张脸往那里搁去?不如跟他们拚上一拚,***也未必都送了老命。” 他说了这番心雄胆壮的话,船舱中却谁也没接口。 过了半晌,那胡大哥道:“不错,咱们吃这一口江湖饭,干的本来就是刀头上舐血的勾当,***,你几时见癞头鼋王老六怕过谁来……”“啊,啊……”突然那粗嗓子的人长声惨呼。 霎时之间,船舱中鸦雀无声。 嗒的一声轻响,石破天忽觉得有水滴落到手背之上,抬手到鼻边一闻,腥气直冲,果然是血。 鲜血还是一滴一滴的落下来。 他知道众人就在头顶,不敢稍有移动出声,只得任由鲜血不绝的落在身上。 只听那胡大哥厉声道:“你怪我不该杀了癞头鼋吗?”一人颤声道:“没有,没……没有!王老六说话果然卤莽,也难怪胡大哥生气。 不过……不过他对本会……这个……这个,倒一向是很忠心的。” 胡大哥道:“那么你是不服我的处置了?”那人忙道:“不……不是,不是……”一言未毕,又是一声惨叫,显是又被那姓胡的杀了。 但听得血水又是一滴一滴的从船板缝中掉入舱底,幸好这一次那人不在石破天头顶,血水没落在他身上。 那胡大哥连杀两人,随即说道:“不是我心狠手辣,不顾同道义气,实因这件事牵连到本会数百名兄弟的性命,只要漏了半点风声出去,大伙儿人人都和这里飞鱼帮的朋友们一模一样。 癞头鼋王老六自逞英雄好汉,大叫大嚷的,他自己性命不要,那好得很啊,却难道要总舵主和大伙儿都陪他一块儿送命?”众人都道:“是,是!”那胡大哥道:“不想死的,就在舱里呆着。 小宁,你去把舵,身上盖一块破帆,可别让人瞧见了。” 石破天伏在舱底,耳听得船旁水声汨汨,舱中各人却谁也没再说话。 他更加不敢发出半点声息,心中只是想:“那侠客岛是什么地方?岛上派出来的赏善罚恶使者,为什么又这样凶狠,将满船人众杀得干干净净?难怪铁叉会这干人要怕得这么厉害。” 过了良久,他蒙蒙胧胧的大有倦意,只想合眼睡觉,但想睡梦中若是发出声响,给上面的人发觉了,势必性命难保,只得睁大了眼睛,说什么也不敢合上。 又过一会,忽听得当啷啷铁链声响,船身不再幌动,料来已抛锚停泊。 只听那胡大哥道:“大家进屋之后,谁也不许出来,静候总舵主驾到,听他老人家的号令。” 各人低声答应,放轻了脚步上岸,片刻之间,尽行离船。 石破天又等了半天,料想众人均已进屋,这才揭开舱板,探头向外张望,不见有人,于是蹑手蹑足的从舱底上来,见舱中仍是船满了死尸,当下捡起一柄单刀,换去了腰里的烂柴刀,伸手到死尸袋里去摸了几块碎银子,以便到前边买饭食吃,走到后梢,轻轻跳上岸,弯了腰沿着河滩疾走,直奔出一里有余,方从河滩走到岸上道路。 他想此时未脱险境,离开越远越好,当下发足快跑,幸好这渔村果然隐僻之极,左近十余里内竟无一家人家,始终没遇到一个行人。 他心下暗暗庆幸。 却不知附近本来有些零碎农户,都给铁叉会暗中放毒害死了。 有人迁居而来,过不多时也必中毒而死。 四周乡民只道红柳港厉鬼为患,易染瘟疫,七八年来,人人避道而行,因而成为铁叉会极隐秘的巢穴。 又走数里,离那渔村已远,他实在饿得很了,走入树林之中想找些野味。 说也凑巧,行不数步,忽喇声响,长草中钻出一头大野猪,低头向他急冲过来。 他身子略侧,右手拔也单刀,顺势一招金与刀法中的‘长者折枝’,刷的一声,将野猪一个大头砍下来。 那野猪极是凶猛,头虽落地,仍是向前冲出十余步,这才倒地而死。 他心下甚喜:“以前我没学金乌刀法之时,见了野猪只有逃走,那敢去杀它?”在山边觅到一块黑色燧石,用刀背打出火星,生了个火。 将野猪的四条腿割了下来,到溪边洗去血迹,回到火旁,将单刀在火中烧红,炙去猪腿上的猪毛,将猪腿串在一根树枝之上,便烧烤起来。 过不多时,浓香四溢。 正烧炙之间,忽听得十余丈之外有人说道:“好香,好香,当真令人食指大动矣!”另一人道:“那边有人烧烤野味,不妨过去情商,让些来吃吃,有何不可?”先前那人道:“正是!”两个人说着缓步走来。 但见一人身材魁梧,圆脸大耳,穿一袭古铜色绸袍,笑嘻嘻地和蔼可亲;另一个身形也是甚高,但十分瘦削,身穿天蓝色长衫,身阔还不及先前那人一半,留一撇鼠尾须,脸色却颇为阴沉。 那胖子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你这个……”石破天已听到二人先前说话,便道:“我这里野猪肉甚多,便十个人也吃不完,两位尽管大吃便了。” 那胖子笑道:“如此我们便不客气了。” 两人便即围坐在火堆之旁,火光下见石破天服饰华贵,但衣衫污秽,满是皱纹,更溅满了血迹,两人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随即四只眼都注视于火堆上的猪腿,不再理他。 野猪腿上的油脂大滴大滴的落入火中,混着松柴的清香,虽未入口,已料到滋味佳美。 那瘦子从腰间取下了一个蓝色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口,说道:“好酒!”那胖子也从腰间取下一个朱红色葫芦,摇幌了几下,拔开塞子喝了一口,说道:“好酒!”石破天跟随谢烟客时常和他一起喝酒,此刻闻到酒香,也想喝个痛快,只见这二人各喝各的,并无邀请自己喝上一两口之意,他生平决不向人求恳索讨,只有干咽馋涎。 再过得一会,四条猪腿俱已烤熟,他说道:“熟了,请吃吧!”一胖一瘦二人同时伸手,各抢了一条肥大猪腿,送到口边,张嘴正要咬去,石破天笑道:“这两条野猪腿虽大,却都是后腿,滋味不及前腿的美。” 那胖子笑道:“你这娃娃良心倒好。” 换了一条前腿,吃了起来。 那瘦子已在后腿上咬了一口,略一迟疑,便不再换。 两人吃了一会,又各喝一口洒,赞道:“好酒!”塞上木塞,将葫芦挂回腰间。 石破天心想:“这二人恁地小气,只喝两口酒便不再喝,难道那酒当真名贵之极吗?”便向那胖子道:“大爷,你这葫芦中的酒,滋味很好吗?我倒也想喝几口。” 他这话虽非求人,但讨酒之意已再也明白不过。 那胖子摇头道:“不行,不行,这不是酒,喝不得的。 我们吃了你的野猪腿,少停自有礼物相赠。” 石破天笑道:“你骗人,你刚才明明说‘好酒’,我又闻到酒香。” 转头向瘦子道:“这位大爷,你葫芦中的总是酒吧?”那瘦子双眼翻白,道:“这是毒药,你有胆子便喝吧。” 说着解下葫芦,放在地下。 石破天笑道:“若是毒药,怎地又毒不死你?”拿起葫芦拔开塞子,扑鼻便闻到一阵酒香。 那胖子脸色微变,说道:“好端端地,谁来骗你?快放下了!”伸出五指抓他右腕,要夺下他手中葫芦,那知手指刚碰他手腕,登时感到一股大力一震,将他手指弹了开去。 那胖子吃了一惊,“咦”的一声,道:“原来如此,我们倒失眼了。 那你请喝吧!”石破天端起葫芦,骨都都的喝了一大口,心想这瘦子爱惜此酒,不敢多喝,便塞上了木塞,说道:“多谢!”霎时之间,一股冰冷的寒气直从丹田中升了上来。 这股寒气犹如一条冰线,顷刻间好似全身都要冻僵了,他全身剧震几下,牙关格格相撞,实是寒冷难当,急忙运起内力相抗,那条冰线才渐渐融化。 一经消融,登时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适受用,非但不再感到有丝毫寒冷,反而暖洋洋地飘飘欲仙,大声赞道:“好酒!”忍不住拿起葫芦,拔开木塞,又喝了一口,等得内力将冰线融去,醺醺之意更加浓了,叹道:“当真是我从来没喝过的美酒,可惜这酒太也贵重,否则我真要喝他个干净。” 胖瘦二人脸上都现出十分诧异的神情。 那胖子道:“小兄弟若真量大,便将一葫芦酒都喝光了,却也不妨。” 石破天喜道:“当真?这位大爷就算舍得,我也不好意思。” 那瘦子冷冷的道:“那位大爷红葫芦里的毒酒滋味更好,你要不要试试?”石破天眼望胖子,大有一试美酒之意。 那胖子叹道:“小小年纪,一身内功,如此无端端送命,可惜啊可惜。” 一面说,一面解下那朱漆葫芦来,放在地下。 石破天心想:“这两人都爱说笑,若说真是毒酒,怎么他们自己又喝?”拿过那朱红葫芦来,一拔开塞子,扑鼻奇香,两口喝将下去,这一次却是有如一团烈火立时在小腹中烧将起来。 他“啊”的一声大叫,跳起身来,催动内力,才把这团烈火扑熄,叫道:“好厉害的酒。” 说也奇怪,肚腹中热气一消,全身便是舒畅无比。 那胖子道:“你内力如此强劲,便把这两葫芦酒一齐喝干了,却又如何?”石破天笑道:“只我一个人喝,可不敢当。 咱三人今日相会,结成了朋友,大家喝一口酒,吃一块肉,岂不有趣?大爷,你请。” 说着将葫芦递将过去。 那胖子笑道:“小兄弟既要伸量于我,那只有舍命陪君子了!”接过葫芦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石破天,道:“你再喝吧!”石破天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瘦子,道:“这位大爷请喝!”那瘦子脸色一变,说道:“我喝我自己的。” 拿起蓝漆葫芦来喝了一口,递给石破天。 石破天接过,喝了一大口,只觉喝一口烈酒后再喝一口冰酒,冷热交替,滋味更佳。 他见胖瘦二人四目瞪着自己,登时会意,歉然笑道:“对不起,这口喝得太大了。” 那瘦子冷冷的道:“你要逞好汉,越大口越好。” 石破天笑道:“若是喝不尽兴,咱们同到那边市镇去,我这里有银子,买他一大坛来喝个痛快。 只是这般的美酒,那多半就买不到了。” 说着在红葫芦中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胖子。 那胖子盘膝而坐,暗运功力,这才喝了一口。 他见石破天若无其事的又是一大口喝将下去,越来越是惊异。 胖瘦二人面面相觑,脸上都现出大为惊异之色。 他二人都是身负绝顶武功的高手,只是二人所练武功,家数截然相反。 胖子练的是阳刚一路,瘦子练的则是阴柔一路。 两人葫芦中所盛的,均是辅助内功的药酒。 朱红葫芦中是大燥大热的烈性药酒,以‘烈火丹’投入烈酒而化成;蓝色葫芦中是大凉大寒的凉性药酒,以‘九九丸’混入酒中而成。 那烈火丹与九九丸中各含有不少灵丹妙药,九九丸内有九九八十一种毒草,烈火丹中毒物较少,却有鹤顶红、孔雀胆等剧毒,乃两人累年采集制炼而成。 药性奇猛,常人只须舌尖上舐得数滴,便能致命。 他二人内功既高,又服有镇毒的药物,才能连饮数口不致中毒。 但若胖子误饮寒酒,瘦子误用饮烈酒,当场便即毙命。 二人眼见石破天如此饮法,仍是行若无事,宁不骇然?他二人虽见多识广,于天下武学十知七八,却万万想不到石破天身得奇缘,先练纯阴内功,再练纯阳内功,这一阴一阳两门内功本来互相冲克,势须令得他走火而死,不料机缘巧合,反而相生相济,竟使他功力大进,待得他练了从大悲老人处得来的‘罗汉伏魔功’,更得丁不三的药酒之助,将阴阳两门内功合而为一,体内阴阳交泰,已能抵挡任何大燥大热、或是大凉大寒的毒药。 石破天喝了二人携来的美酒,心下过意不去,又再烧烤野猪肉,将最好的烧肉分给他二人,不住劝二人饮酒。 那二人只道他是要以喝毒酒来比拚内力,不肯当场认输,只得勉为其难,和他一口一口的对饮,偷偷将镇制酒毒的药丸塞入口中。 二人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石破天,见他确未另服化解药物,如此神功,实是罕见,真不知从何处钻出来这样一位少年英雄?那胖子见石破天喝了一口酒后,又将朱红葫芦递将过来,伸手接住,说道:“小兄弟内力如此了得,在下好生佩服。 请问小兄弟尊姓大名?”石破天皱起眉头,说道:“这件事最教我头痛,人家一见,不是硬指我姓石,便来问我姓名。 其实我既不是姓石,又无名无姓,因此哪,你这句话我可真的答不上来了。” 那胖子心道:“这小子装傻,不肯吐露姓名。” 又问:“然则小兄弟尊师是那一位?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下?”石破天道:“我师父姓史,是位老婆婆,你见到过她没有?她老人家是金乌派的开山师祖,我是她的第二代大弟子。” 胖瘦二人均想:“胡说八道,天下门派我们无一不知。 那里有什么金乌派,什么史婆婆了?这小子信口搪塞。” 那胖子乘着说这番话,并不喝酒,便将葫芦递了回去,说道:“原来小兄弟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怪不得如此了得,请喝酒吧。” 石破天见到他没有喝酒,心想:“他说话说得忘记了。” 说道:“你还没喝酒呢。” 那胖子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吗?”自己想占少喝一口的便宜,却被对方识破机关,心下微感恼怒,又不禁有些惭愧,那知道石破天却纯是一番好意,生怕他少喝了美酒吃亏。 那胖子连着先前喝的两口,一共已喝了八口药酒,早已逾量,再喝下去,纵有药物镇制,也必有大害,当下提葫芦就在口边,仰脖子作个喝酒之势,却闭紧了牙齿,待放下葫芦,药酒又流回葫芦之中。 那胖子这番做作,如何逃得过那瘦子的眼去?他当真是依样葫芦,也是这样葫芦就口,酒不入喉。 这样你一口,我一口,每只葫芦中本来都装满了八成药酒,十之七八都倾入了石破天的肚中。 他酒量原不甚宏,仗着内力深厚,尽还支持得住,只是毒药虽害他不死,却不免有些酒力不胜,说话渐渐多了起来,什么阿绣,什么叮叮当当的,胖瘦二人听了全是不知所云。 那瘦子寻思:“这少年定是练就了奇功,专门对付我二人而来。 他不动声色,尽只胡言乱语,当真阴毒之极。 待会动手,只怕我二人要命送他手。” 那半年心道:“今日我二人以二敌一,尚自不胜,此人内力如此了得,实是罕见罕闻。 待我加重药力,瞧他是否仍能抵挡?”便向那瘦子使了个眼色。 那瘦子会意,探手入怀,捏开一颗腊丸,将一枚‘九九丸’藏在掌心,待石破天将蓝漆葫芦又递过来时,假装喝了一口,伸手拭去葫芦口的唾沫,轻轻巧巧的将一枚九九丸投入其中,慢慢摇幌,赞道:“好酒啊,好酒!”当瘦子做手脚时,那胖子也已将怀中的一枚‘烈火丹’取出,偷偷融入酒中。 石破天只道是遇上了两个慷慨豪爽的朋友,只管自己饮酒吃肉,他阅历既浅,此刻酒意又浓,于二人投药入酒全未察觉。 只听那瘦子道:“小兄弟,葫芦中酒已不多,你酒量好,就一口喝干了吧!”石破天笑道:“好!你两位这等豪爽,我也不客气了。” 拿起葫芦来正要喝酒,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在长江船上,我曾听叮叮当当说过,男人和女人若是情投意合,就结为夫妇,男人和男人交情好,就结拜为兄弟。 难得两位大爷瞧得起,咱们三人喝干了这两葫芦酒之后,索性便结义为兄弟,以后时时一同喝酒,两位说可好?”胖瘦二人气派俨然,结拜为兄弟云1/2 第十二章 两块铜牌 正文第十二章 两块铜牌石破天见那艘死尸船已影踪不见,村中静悄悄地竟无一人,走一步,心中便怦的一跳,脸色早已惨白,自言自语:“幸好他们都已躲了起来,瞧不见咱们。” 张三、李四端相地形,走到一座小茅舍前,张三伸手推开板门,迳自走到灶边,四面看了一下,略一沉吟,抱起一口盛满了水的大石缸,放在一旁,缸底露出一个大铁环来。 李四抓住铁环,往上一提,忽喇一声响,一块铁板应手而起,现出一个大洞。 张三当先跃下,李四跟着跳落。 石破天只看得啧啧称奇,料得必是铁叉会中那干凶人的藏身之所,忙劝道:“两位哥哥,这可下去不得……”话未说完,张三、李四早已不见,只得硬起了头皮,也跳了下去。 前面是条通道,石破天跟在二人身后惴惴而行,只走出数步,便听得有人大喝:“那一个?”劲风起处,两柄明晃晃的铁叉向张三刺来。 张三双手挥出,在铁叉杆上一拍,内力震荡之下,那二人翻身倒地而死。 甬道墙上点着牛油巨烛,走出数丈,便即转弯,每个转角处必有两名汉子把守。 张三每次只一挥手间,便将手持铁叉的汉子杀死,出手既快且准,干净利落,决不使到第二招。 石破天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想:“张大哥使的是什么法术?倘若这竟是武功,那可比丁不三、丁不四爷爷、白师傅他们厉害得多了。” 他心神恍惚之间,只听得人声喧哗,许多人从甬道中迎面冲来。 张三、李四仍是这么缓步前进,对面冲来的众人却陡然站定,脸上均现惊恐之色。 张三道:“总舵主在这儿吗?”一名身材高大的壮汉抱拳道:“在下尤得胜,是小小铁叉会的头脑。 两位大驾降临,失迎之至。 请到厅上喝一杯酒。 啊,还有一位贵客,请三位赏光。” 张三、李四点了点头。 石破天见周遭情景诡异之极,在这甬道之中,张三已一口气杀了十二名铁叉会的会众,料想对方决不肯罢休,只想转身逃命,然见张三、李四毫不在乎的迈步而前,势不能独自退出,只得跟随在后,却忍不住全身簌簌发抖。 铁叉会总舵主尤得胜在前恭恭敬敬的领路,甬道旁排满了铁叉会会众,都是手执铁叉,叉头锋锐,闪闪发光。 张三、李四和石破天在两排会众之间经过,只转了个弯,眼前突然大亮,竟是到了一间大厅之中,墙上插着无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四周也是站满了手持铁叉的会众。 石破天偶尔和这些人恶毒凶狠的目光相触,急忙转头,不敢再看。 尤得胜肃请张三、李四上座。 张李二人也不推让,迳自坐了。 张三笑指身旁的座位,道“小兄弟,你就坐在这里吧。” 石破天就座后,尤得胜在主位相陪。 片刻间几名身穿青袍、不带兵刃的会众捧上杯筷酒菜。 张三、李四左手各是一拦,袍袖中同时飞出一物,拍的一声,并排落在尤得胜面前,却是两块铜片,平平整整的嵌入桌子,恰与桌面相齐,便似是细工镶嵌一般。 每块片上均刻有一张人脸,一笑一怒,与飞鱼帮死尸船舱门上所钉两块铜牌一模一样。 尤得胜脸色立变,站起身来,呛啷啷之声大响,四周百余名汉子一齐抖动铁叉,叉上铁环发出震耳之声,各人踏上了一步。 石破天叫声:“啊哟!”忙即站起,便欲奔逃,暗想:“在这地底下的厅堂之中,可不易脱身。” 斜眼瞧张三、李四时,只见一个仍是笑嘻嘻地,另一个阴阳怪气,也是丝毫不动声色,石破天无可奈何,只得又再坐下。 尤得胜惨然道:“既是如此,那还有什么话可说。” 张三笑道:“尤总舵主,你是山西‘伏虎门’的惟一传人,双短叉的功夫,当世只有你一人会使。 我们是来邀请你到侠客岛去喝碗腊八粥,别无他意,不用多疑。” 尤得胜迟疑了片刻,伸手在桌上一拍,两块铜牌跳了起来,他伸手接住,放入怀中,说道:“姓尤的腊八准到。” 张三右手大拇指一竖,说道:“多谢尤总舵主,令我哥儿俩不致空手而回。” 人丛中忽有一人大声说道:“尤总舵主虽是咱们头脑,但铁叉会众兄弟义同生死,可不能让总舵主独自为众兄弟送命。” 石破天一听声音,便认出他是在船舱中连杀二人的那个胡大哥,知道此人凶悍异常,不由得心下又是怦怦乱跳。 尤得胜苦笑道:“徒然多送性命,又有何益?我意已决,胡兄弟不必多言。” 提起酒壶,去给张三斟酒,但右手忍不住发抖,在桌面上溅了不少酒水。 张三笑道:“素闻尤总舵主英雄了得,杀人不眨眼,怎么今天有点害怕了吗?”端起酒杯放到嘴边,突然间乒乓一声,酒杯摔在地下,跌得粉碎,跟着身子歪斜,侧在椅上。 石破天惊道:“大哥,怎么了?”侧头问李四道:“二哥,他……他……”一言未毕,见李四慢慢向桌底溜了下去。 石破天更是惊惶,一时手足无措。 尤得胜初时还道张三、李四故意做作,但见张三脸上血红,呼吸喘急,李四却是两眼翻白,脸上隐隐现出紫黑之色,显是身中剧毒之象。 他心下大喜,却不敢便有所行动,假意道:“两位怎么了?”只见李四在桌底缩成一团,不住抽搐。 石破天惊惶无已,忙将李四扶起,问道:“二哥,你……你……身子不舒服?”他那知适才张三、李四和他斗酒,饮的是剧毒药酒,每个都饮了八九口之多。 以他二人功力,若是连饮三口,急运内力与抗,尚无大碍,这八九口不停的喝下肚去,却是大大的逾量,当时勉强支持,又自喜近来功力大进,喝了这许多毒酒,居然并没觉得腹痛。 但二人都服了解药,这解药旨在使酒中毒质暂不发作,留待以内力将药酒融吸化解,增强内力,惟有镇毒之功,却无解毒之效,否则如此珍贵难得的药酒,若服解药便消去药性,岂不可惜?待得二人一阵急行,酒中剧毒竟在这时突然同时发作出来,实是大出二人意料之外。 其时张三、李四腹中剧痛,全身麻木。 两人知道情势危急,忙引丹田真气,裹住肚中毒酒,盼望缓缓的任其一点一滴的化去,否则剧毒陡发,只怕心脏便会立时停跳。 但迟不迟,早不早,偏在这时毒发,当真是命悬他人之手,就算抵挡得住肚中毒酒,却也难逃铁叉会的毒手。 两人均想:“我二人纵横天下,今日却死在这里。” 铁叉会的尤总舵主、那姓胡的及一干会众见张三、李四二人突然间歪在椅上,满头大汗,脸上肌肉抽搐,神情十分痛苦,都是大为惊诧。 各人震于二人的威名,虽见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时去也不敢有何异动。 石破天只问:“大哥、二哥,你们是喝醉了,还是忽然生起病来?”张三、李四均不置答,就这么半卧半坐,急运内力与腹中毒质相抵,过不多时,头顶都冒出了丝丝白气。 尤得胜见到二人头顶冒出白气,已明就里,低声道:“胡兄弟,这二人不是走火入魔,便是恶疾突发,正在急运内力,大伙儿快上啊!”那姓胡的大喜,却不敢逼近动手,提起一柄铁叉,一运劲,呼的一声向张三掷去。 张三无力招架,只是略略斜身,卟的一声,铁叉插入他肩头,鲜血四溅。 石破天大惊,叫道:“你……你干么?竟敢伤我大哥?”铁叉会会众见他年轻,又是慌慌张张的手足无措,谁也没将他放在心上。 待见胡大哥一叉刺中张三,对方别说招架,连闪避也是有所不能,无不精神大振,呼呼呼一阵声响,三柄铁叉同时向石破天飞掷而至。 石破天左臂横格,震开两柄铁叉,右手伸出去接住第三柄铁叉,闪身挡在张三、李四二人身前,混乱之中,又有五柄铁叉掷将过来。 石破天举起手中铁叉手忙脚步乱的一一击飞,两柄铁叉回震出去,击破了一名会众的脑袋,刺入了另一名会众的肚腹之中。 尤得胜见地方狭窄,铁叉施展不开,这么混战,反多伤自己兄弟,叫道:“大家且住,让我先收拾了这小贼再说。” 一弯腰,双手向裹腿中一摸,再行站直时,手中各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短柄小钢叉。 铁叉会会众纷纷退后,靠墙而立,齐声呼叫:“瞧总舵主收拾这贼小子。” 地下密室之中,声音传不出去,听来十分郁闷。 尤得胜身子一弓,迅速异常的欺到了石破天身侧,两把小钢叉一上一下,分向他脸颊和腰眼中插去。 石破天万没料到对方攻势之来,竟会如此快法,“啊”的一声呼叫,向前冲出一步,但腰间和右臂已同时中刃,当的一声,手中抓着的铁叉落在地下。 尤得胜见他武功不高,已放了一大半心,连声吆喝,跟着又如旋风般扑将过来。 石破天右臂受伤甚轻,腰间被刺这一下却着实疼痛,眼见他又是恶狠狠的冲将上来,当下斜身闪开,反掌向他背心击去,使的是丁不四所教的一招。 尤得胜最擅长的是小巧腾挪,近身肉搏,见石破天出招时姿势难看,但举手投足之际风声隐隐,内力厉害,心下也是颇为忌惮,当下施展平生所学,两柄小钢叉招招向石破天要害刺去。 张三和李四一面运气裹住腹中毒质,一面瞧着石破天和尤总舵主相斗,知道今日二人生死,全系于石破天能否获胜而定,眼见他错过了无数良机,既感可惜,又是焦急,却又不敢过于分神旁鹜,以致岔了内息。 又斗一阵,石破天右腿又被小钢叉扫中,“啊哟”一声,右掌急拍。 尤得胜突然闻到一股浓冽的甜香,脑中一晕,顿时昏倒。 石破天一呆,向后跃开。 那姓胡的抢将上去,只见尤得胜脸上全是紫黑之色,显是中了剧毒,一探他的鼻息,已然毙命。 他惊怒交集,嘶声叫道:“贼小……小子,你使毒害人,咱们跟他拚了!大伙儿上啊,总舵主给贼小子害死了。” 铁叉会会众呐喊涌上,纷举铁叉向石破天乱刺乱戳。 石破天挡在张三、李四二人身前,不敢闪避,只怕自己稍一移身,两位义兄便命丧于十余柄铁叉之下,情急之际,抢过一柄铁叉,奋力折断,使开金乌刀法,横扫挡架。 他雄浑之极的内力运到了叉上,当者披靡,霎时间十余柄铁叉都给他震飞脱手。 一人站得最近,铁叉脱手,随即和身扑上,双手成扑,向石破天脸上抓去。 石破天见他势头来得凶悍,左手横向掠出去,拍的一声,打在他的十根手指之上,只听得喀喀数声,腕骨连指折断,那人跟着委顿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混战之中,谁也无暇留意那人死活,七八人逼近石破天进攻,有的使叉,有的空手。 石破天一步也不敢后退,只见有人扑近,便伸掌拍去,他一掌击出,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方定然立即摔倒,其效如神。 这么一连击倒了六人,好几人大叫:“这小子毒掌厉害,大伙儿小心些。” 又有人叫道:“王三哥也给这小子毒掌击死了,小……小……心……”这人话未说完,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一根铁叉重重击在自己脸上。 这人并没给石破天手掌击中,居然也中毒而死。 铁叉会会众神色惶怖,一步步退后,但听得呛啷啷、砰嘭、喀喇、啊啊之声不绝,一个个摔倒,有的转身欲逃,但跑不了两步,也即滚倒。 转眼之间,大厅中百余名壮汉横七竖八的摔满了一地,只剩下四个功力最高之人,伸手掩住口鼻,夺路外闯,但只奔到厅门口,四人便挤成一团,同时倒毙。 石破天见了这等情景,只吓得目盯口呆,比之那日在紫烟岛上误闯死尸船更是惊恐十倍。 在死尸船中所见的飞鱼帮帮众都已毙命,而此刻一干铁叉会会众却是一个个在自己眼前死去,不知是中邪着魔,还是被恶鬼所迷。 他想起那些人说自己毒掌厉害,提起手掌来看时,只见双掌之中都有一团殷红如血的红云,红云之旁又有无数青蓝色的条纹,颜色鲜艳之极。 在和张三李四结拜之前,双掌掌心中已有红斑和蓝点,但其时甚为细小,不知在什么时候竟已变成这般模样。 再看了一阵,忍不住感到恶心,只觉得两只手掌心变得如同毒蛇之腹、蜈蚣之背,鼻中又隐隐闻到一些似香非香、又带腥臭的浓冽气息。 他转头去看张三、李四时,只见二人神色平和,头顶白气俞浓,张三的肩头上兀自钉着那柄铁叉。 他想:“得给大哥拔出铁叉。” 抓住叉柄轻轻一拔,铁叉应手而起,一股鲜血从张三肩头创口中喷出。 石破天忙即按住,撕下一角衣襟,替他裹住了创口。 只听得张三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你……听……我……说……照……我……的……话……做……”一个字一个字说来,声音既低,语调又缓慢。 他所中之毒本与李四不相上下,但肩头创口中放了许多血出来,令他所受毒质的侵袭为之一缓。 石破天忙点头道:“是,是,请大哥吩咐。” 张三说:“你……左……手……按……我……背……心……灵……台……穴……”接着吸一口气,说一句话,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教会石破天如何运用内力,助他催逼出体内所中的毒药,待得说完,已然满头大汗,脸色更是红得犹似要滴出血来。 石破天不敢怠慢,当即依他嘱咐,解开他的上衣,左手按住他灵台穴,右手按住他膻中穴,左手以内息送入,右手运气外吸,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一股炙热之气,细如游丝,从右掌心中钻了进去。 正自一掌送气、一掌吸气的全力运用之际,忽听得脚步声响,十余人奔了进来,手中都持铁叉。 这些人奉命在外把守,过了良久,不听得有何声息,当下进来探视,万料不到同伙首领和兄弟尽数尸横就地,惊骇之下,却见石破天和张三、李四坐在地上,显然也是受了重伤,各人发一声喊,挺叉向三人刺来。 石破天正待起身抵御,不料这十余人奔到离他身前丈余之处,突然身子摇幌,一个个软瘫下来,一声不出,就此死去。 石破天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胸中跳将出来,颤声道:“大……大哥,这屋里有恶鬼。 咱们还是快走……”张三摇了摇头,这时他休内毒质已去了一小半,腹痛已不如先前剧烈,说道:“你就……用这法子……给……给二哥……也……这么……搞搞……”石破天道:“是,是。” 依着张三所授之法,替李四吸毒,这时进入他手掌的却是一丝丝的凉气了。 约莫过了一顿饭时分,李四体内毒质减轻,要他再替张三吸毒。 如此周而复始,石破天替每人都吸了三次。 二人体内虽然余毒未净,但已全然无碍。 他二人本就要以这些毒药助长本身功力,只须慢慢加以融炼便是。 两人环顾四周的死尸,想起适才情景之险,忍不住心有余悸,心想石破天适才为二人解毒,手掌中又吸了不少毒质进去,只怕有碍,须得设法为他解毒,却见他脸上虽大有惧色,但举止如常,全无中毒之象,均想这小子不知服食过什么灵芝仙草,这般厉害的剧毒竟也奈何他不得,既为他庆幸,又暗暗感激。 他二人自然知道,铁叉会会众所以遇到他的掌风立即毙命,是因他体内的剧毒散发出来之故,到得后来,厅内氤氤氲氲,毒雾弥漫,吸入口鼻,便即致命。 但此事不易解释,他既不问,也就不提。 张三道:“二弟、三弟,咱们走吧!”当先走了出去,李四和石破天跟随在后。 三人走出地道,只见外面空地上站着数十人,手持铁叉,正在探头探脑的张望。 众人见三人出来,发一声喊,都围了上来。 有人喝问:“总舵主呢?怎么还不出来?”张三笑道:“总舵主在里面!”当先那人又问:“怎么你们先出来了?”张三笑道:“这可连我也不明白了,你们自己进去瞧瞧吧。” 双手探出,一手抓住一人胸口便向地道中掷了进去。 余人大声惊呼,纷挺铁叉向他刺去。 张三不闪不避,双手一探,便抓住两人,向后掷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但见张三随手抓出,手到擒来,不论对方如何抵御躲闪,总是难以逃脱他的一抓一掷。 他越看越是惊讶,心想原来大哥武功如此了得,以往所见到的高手,实没一个比他得上。 李四双手负在背后,并不上前相助。 张三掷出十余人后,兜向各人背后,专抓离得最远之人,逐步将众人逼到地道口前。 有人大叫:“逃啊!”抢先向地道中奔入,余人也都跟了进去。 石破天叫道:“里面危险,别进去!”却又有谁来听他的话?他心下充满了无数疑团:何以铁叉会会众一个个突然倒毙?大哥、二哥何以突然中毒肚痛?大哥又为什么将这许多人赶入地道?一时也不知该先问那一件事,只叫了声:“大哥,二哥!”便听张三道:“咦!那边是谁来了?”石破天回头一看,不见人影,问道:“什么人来了?”却不听得张三回答,再回过头来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张三、李四二人已然不见,便如隐身遁去一般。 石破天惊叫:“大哥,二哥!你们到那里去了?”连叫几声,竟无一人答应。 他六神无主,忙到四下房舍中去找寻。 渔村中都是土屋茅舍,他连闯了七八家人家,都是一个人影也无。 其时红日初升,遍地都是阳光,一个大村庄之中,空荡荡地只剩下他一人。 他想起地道中、大厅上各人惨死的情状,不由得打个寒噤,大叫一声,发足便奔。 直奔出十余里地,这才放缓脚步,再提起手掌看时,掌心的红云蓝纹已隐没了一小半,不似初见时的恶心,心下稍慰。 他自不知手掌不使内力,剧毒顺着经脉逐渐回归体内。 祠后每日行功练气,剧毒便缓缓消减,功力也随之而增,直至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毒性才尽数化去。 他信步而行,走了半天,又到了长江边上,当下沿着江边大路,向下游行去。 中午时分在一处小镇上买些面条吃了,又向东行。 他无牵无挂,任意漫游,走到傍晚,前面树林中露出一角黄墙,行到近处,见是一所寺观,屋宇宏伟,门前铺着一条宽阔平正的青石板路,山门中走出两个身负长剑的黄冠道人来。 两名道人见到石破天,便即快步走近。 一名中年道人问道:“干什么的?”他见石破天衣衫污秽,年纪既轻,笨头笨脑的东张西望,言语中便不客气。 石破天也不以为忤,笑道:“我随便走走,不干什么。 这是和尚庙吗?我有银子,跟你们买些什么吃的,行不行?”那道人怒道:“混小子胡说八道,你瞧我是不是和尚?我们又不是开饭店的,卖什么吃的给你?快走,快走!再到上清观来胡闹,小心打断了你的腿。” 另一个年轻道人手按剑柄,脸上恶狠狠地,更作出便要拔剑杀人的模样。 石破天道:“我肚子饿了,问你们买些吃的,又不是来打架。 好端端地,我又何必再打死你们?”说着便转身走开。 那年轻道人怒道:“你说什么?”拔步赶上前来。 石破天这话实是出于真心,他在铁叉会大厅上手一扬便杀一人,心下老大后悔,实不愿再跟人动手,见那年轻道人要上来打架,生怕莫名其妙的又杀了他,当即发足便奔,逃入树林。 只听得两个道人哈哈大笑,那中年道人道:“是个浑小子,只一吓,挟了尾巴就逃。” 他见两个道士不再追来,眼见天色已晚,想找些野果之类充饥,林中却都是些松树、杉树、柏树之属,不生野果。 他奔上一个小山坡,四下了望,只见那道士庙依山而建,前后左右工共数十间屋宇,后进屋子的烟窗中不断升起白烟,显然是在煮菜烧饭。 除了这座道士庙外,极目四望,左近更无其他屋舍。 他见到炊烟,肚中更是咕咕乱响,心想:“这些道人好凶,一开口便要打架,我且到后边瞧瞧,若有什么吃的,拿了便走。 只须放下银子,便不是小贼。” 当即从林中绕到道观之后,看准了炊烟的所在,挨墙而行,见一扇后门半开半掩,闪身便走了进去。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进去是个天井,但听得人声嘈杂,锅铲在伯锅中敲得当当直响,菜肴在熟油中发出吱吱声音,阵阵香气飘到天井之中,正是厨房的所在。 石破天咽了口唾沫,当下从走廊悄悄掩到厨房门口,躲在一条黑沉沉的甬道之中,寻思:“且看这些饭菜煮好了送到那里去?倘若饭堂中一时无人,我买了一碗肉便走,就不会打架杀人了。” 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三人从厨房中出来。 三个都是小道士,当先一人提着一盏灯笼,后面两人各端一只托盘,盘中热香四溢,显是放满了美肴。 古破天大咽馋涎,放轻脚步,悄悄跟在后面。 三名小道士穿过甬道,又经过一处走廊,来到一座厅堂之中,在桌上放下菜肴,两名小道士转身走出,余下一人留下来端整坐椅,摆齐杯筷,一共设了三席。 石破天躲在长窗之外,探眼向厅堂中目不转睛的凝望。 好容易等到这小道士转到后堂,他快步抢进堂中,抓起碗中一块红烧牛肉便往口中塞去,双手又去撕一只清蒸鸡的鸡腿。 第一口牛肉刚吞入肚,便听得长窗外有人道:“师弟、师妹这边请。” 脚步声响,有好几人走到厅前。 石破天暗叫:“不好!”将那只清蒸肥鸡抓在手中,百忙中还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便要向后堂闯去,却听得脚步声响,后堂也有人来。 四下一瞥,见厅堂中空荡荡地无处可躲,不由得暗暗叫苦:“又要打架不成?”耳听得那几人已走到长窗之前,他想起铁叉会地道中诸人的死状,虽说或许暗中有妖魔鬼怪作祟,一干会众未必是自己打死的,究竟心中凛凛,不敢再试,情急之下,瞥眼见横梁上悬着一块大匾,当下无暇多想,纵身跃上横梁,钻入了匾后。 他平身而卧,恰可容身。 这时相去当真只一瞬之间,他刚在匾后藏好,长窗便即推开,好几人走了进来。 只听得一人说道:“自己师兄弟,师哥却恁地客气,设下这等丰盛的酒馔。” 石破天听这口音甚熟,从木匾与横梁之间的隙缝中向下窥视,只见十几人陪着男女二人相偕入座,这二人便是玄素庄的石庄主夫妇。 他对这二人一直甚是感激,尤其石夫人闵柔当年既有赠银之意,日前又曾教他剑法,一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温暖。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道说道:“师弟、师妹远道而来,愚兄喜之不尽,一杯水酒,如何说得上丰盛二字?”突然见到桌上汁水淋漓,一只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残汤,碗中的主肴不知是蒸鸡还是蹄子,却已不翼而飞,碗旁还放着一锭银子,更是不知所云。 那老道眉头一皱,心想小道士们如何这等疏忽,没人看守,给猫子来偷了食去,只是远客在座,也不便为这些小事斥责下属。 这时又有小道士端上菜来,各人见了那碗残汤,神色都感尴尬,忙收拾了去,谁也不提。 那老道肃请石清夫妇坐了首席,自己打横相陪,袍袖轻拂,罩在银锭之上,待得袍袖移开,桌上的银锭已然不见。 中间这一席上又坐了另外三名中年道人,其余十二名道人则分坐了另外两席。 酒过三巡,那老道喟然道:“八年不见,师弟、师妹丰采尤胜昔日,愚兄却是老朽不堪了。” 石清道:“师哥头发白了些,精神却仍十分健旺。” 那老道道:“什么白了些?我是忧心如捣,一夜头白。 师弟、师妹若于三天之前到来,我的胡子、头发也不过是半黑半白而已。” 石清道:“师哥所挂怀的,是为了赏善罚恶二使么?”那老道叹了口气,说道:“除了此事,天下恐怕也没有第二件事,能令上清观天虚道人数日之间老了二十岁。” 石清道:“我和师妹二人在巢湖边上听到讯息,赏善罚恶二使复出,武林中面临大劫,是以星夜赶来,欲和掌门师哥及诸位师兄弟商个善策。 我上清观近十年来在武林中名头越来越响,树大招风,善恶二使说不定会光面到咱们头上。 小弟夫妇意欲在观中逗留一两月,他们若真欺上门来,小弟夫妇虽然不济,也得为师门舍命效力。” 天虚轻轻一声叹息,从怀中摸出两块铜牌,拍拍两声,放在桌上。 石破天正1/4 第十三章 舐犊之情 正文第十三章 舐犊之情石破天一直怔怔的瞧着闵柔,满腹都是疑团。 闵柔双目含泪,微笑道:“傻孩子,你……你不认得爹爹、妈妈了吗?”张开双臂,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石破天自识人事以来,从未有人如此怜惜过他,心中也是**充溢,不知说什么好,隔了半晌,才道:“他……石庄主是我爹爹吗?我可不知道。 不过……不过……你不是我妈妈,我正在找我妈妈。” 闵柔听他不认自己,心头一酸,险些又要掉下泪来,说道:“可怜的孩子,这也难怪得你……隔了这许多年,你连爹爹、妈妈也不认得了。 你离开玄素庄时,头顶只到妈心口,现今可长得比你爹爹还高了。 你相貌模样,果然也变了不少。 那晚在土地庙中,若不是你爹娘先已得知你给白万剑擒了去,乍见之下,说什么也不会认得你。” 石破天越听越奇,但自己的母亲脸孔黄肿,又比闵柔矮小得多,怎么会认错?嗫嚅道:“石夫人,你认错了人,我……我……我不是你们的儿子!”闵柔转头向着石清,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师哥,你瞧这孩子……”石清一听石破天不认父母,便自盘算:“这孩子甚工心计,他不认父母,定有深意。 莫非他在凌霄城中闯下了大祸,在长乐帮中为非作歹,声名狼藉,没面目和父母相认?还是怕我们责罚?怕牵累了父母?”便问:“那么你是不是长乐帮的石帮主?”石破天道:“大家都说我是石帮主,其实我不是的,大家可都把我认错了。” 石清道:“那你叫什么名字?”石破天脸色迷惘,道:“我不知道。 我娘便叫我‘狗杂种’。” 石清夫妇对望一眼,见石破天说得诚挚,实不似是故意欺瞒。 石清向妻子使个眼色,两人走出了十余步。 石清低声道:“这孩子到底是不是玉儿?咱们只打听到玉儿做了长乐帮帮主,但一帮之主,那能如此痴痴呆呆?”闵柔哽咽道:“玉儿离开爹娘身边,已有十多年,孩子年纪一大,身材相貌千变万化,可是……可是……我认定他是我的儿子。” 石清沉吟道:“你心中毫无怀疑?”闵柔道:“怀疑是有的,但不知怎么,我相信他……他是我们的孩儿。 什么道理,我却说不上来。” 石清突然想到一事,说道:“啊,有了,师妹,当日那小贱人动手害你那天……”这是他夫妇俩的毕生恨事,两人时刻不忘,却是谁也不愿提到,石清只说了个头,便不再往下说。 闵柔立时醒悟,道:“不错,我跟他说去。” 走到一块大石之旁,坐了下来,向石破天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我有说话。” 石破天走到她的跟前,闵柔手指大石,要他坐在身侧,说道:“孩子,那年你刚满周岁不久,有个女贼来害你妈妈。 你爹爹不在家,你妈刚生你弟弟还没满月,没力气跟那女贼对打。 那女贼恶得很,不但要杀你妈妈,还要杀你,杀你弟弟。” 石破天惊道:“杀死了我没有?”随即失笑,说道:“我真胡涂,当然没杀死我了。” 闵柔却没笑,继续道:“妈妈左手抱着你,右手使剑拚命支持,那女贼武功很是了得,正在危急的关头,你爹爹恰好赶回来了。 那女贼发出三枚金钱标,两枚给妈砸飞了,第三枚却打在你的小屁股上,妈妈又急又疲,晕了过去。 那女贼见到你爹爹,也就逃走,不料她心也真狠,逃走之时却顺手将你弟弟抱了去。 你爹爹忙着救我,又怕她暗中伏下帮手,乘机害我,不敢远追,再想那女贼……那女贼也不会真的害他儿子,不过将婴儿抱去,吓他一吓。 那知道到得第三天上,那女贼人竟将你弟弟的尸首送了回来,心窝中插了两柄短剑。 一柄是黑剑,一柄白剑,剑上还刻着你爹爹、妈妈的名字……”说到此处,已是泪如雨下。 石破天听得也是义愤填膺,怒道:“这女贼当真可恶,小小孩子懂得什么,却也下毒手将他害死。 否则我有一个弟弟,岂不是好?石夫人,这件事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闵柔垂泪道:“孩子,难道你真将你亲生的娘忘记了?我……我就是你娘啊。” 石破天凝视她的脸,缓缓摇头,说道:“不是的。 你认错了人。” 闵柔道:“那日这女贼用金钱镖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镖,你年纪虽然长大,这镖痕决不会褪去,你解下小衣来瞧瞧吧。” 石破天道:“我……我……”想起自己肩头有丁当所咬的牙印,腿上有雪山派‘廖师叔’所刺的六朵雪花剑印,都是自己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的,一旦解衣检视,却清清楚楚的留在肌肤之上,此中情由,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石夫人说自己屁股上有金钱镖的伤痕,只怕真的有这镖印也未可知。 他伸手隔衣摸自己左臀,似乎摸不到什么伤痕,只是有过两次先例在,不免大有惊弓之意,脸上神色不定。 闵柔微笑道:“我是你亲生的娘,不知给你换过多少屎布尿片,还怕什么丑?好吧,你给你爹爹瞧瞧。” 说着转过身子,走开几步。 石清道:“孩子,你解下裤子来自己瞧瞧。” 石破天伸手又隔衣摸了一下,觉得确是没有伤疤,这才解开裤带,褪下裤子,回头瞧了一下,只见左臀之上果有一条七八分的伤痕。 只是淡淡的极不明显。 一时之间,他心中惊骇无限,只觉天地都在旋转,似乎自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自己却又一点也不知道,极度害怕之际,忍不住放声大哭。 闵柔急忙转身。 石清向她点了点头,意思说:“他确是玉儿。” 闵柔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抢到他的身边,将他搂在怀里,流泪道:“玉儿,玉儿,不用害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爹爹妈妈给你作主。” 石破天哭声道:“从前的事,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不知道你是我妈妈,不知道他是我爹爹,不知道我屁股上有这么一条伤疤。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石清道:“你这深厚的内力,是那里学来的?”石破天摇头道:“我不知道。” 石清又问:“你这毒掌功夫,是这几天中学到的,又是谁教你的?”石破天骇道:“没人教我……我怎么啦?什么都胡涂了。 难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帮主?石……石……我姓石,是你们的儿子?”他吓得脸无人色,双手抓着裤头,只是防裤子掉下去,却忘了系上裤带。 石清夫妇眼见他吓成这个模样,闵柔自是充满了怜惜之情,不住轻抚他的头顶,柔声道:“玉儿,别怕,别怕!”石清也将这几年的恼恨之心抛在一边,寻思:“我曾见有人脑袋上受了重击,或是身染大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听说叫做什么‘离魂症’,极难治愈复原。 难道……难道玉儿也是患了这项病症?”他心中的盘算一时不敢对妻子提起,不料闵柔却也是在这般思量。 夫妻俩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不约而同的冲口而出:“离魂症!”石清知道患上了这种病症的人,若加催逼,反致加深他的疾患,只有引逗诱导,慢慢助他回复记尽,当下和颜悦色的道:“今日咱们骨肉重逢,实是不胜之喜,孩子,你肚子想必饿了,咱们到前面去买些酒饭吃。” 石破天却仍是魂不守舍,问道:“我……我到底是谁?”闵柔伸手去替他将裤腰摺好,系上了裤带,柔声道:“孩儿,你有没重重摔过一交,撞痛了脑袋?有没和人动手,头上给人打伤了?”石破天摇头道:“没有,没有!”闵柔又问:“那么这些年中,有没生过重病?发过高烧?”石破天道:“有啊!早几个月前,我全身发烧,好似在一口大火炉中烧炙一般,后来又全身发冷,那天……那天,在荒山中晕了过去,从此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闵柔探明了他的病源,心头一喜,同时舒了口气。 闵柔缓缓的道:“孩儿,你不用害怕,你发烧发得厉害,把从前的事都忘记啦,慢慢的就会记起来。” 石破天将信将疑,问道:“那么你真是我娘,石……石庄主是我爹爹?”闵柔道:“是啊,孩儿,你爹爹和我到处找你,天可怜见,让我们一家三口,骨肉团圆。 你……你怎不叫爹爹?”石破天深信闵柔决不会骗他,自己本来又无父亲,略一迟疑,便向石清叫道:“爹爹!”石清微笑答应,道:“你叫妈妈。” 要他叫闵柔作娘,那可难得多了,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妈相貌和闵柔完全不同,数年前妈妈一去不返之时,她头发已经灰白,绝非闵柔这般一头乌丝,他妈妈性情暴戾,动不动张口便骂,伸手便打,那有闵柔这么温文慈祥?但见闵柔满脸企盼之色,等了一会,不听他叫出声来,眼眶已自红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声叫道:“妈妈!”闵柔大喜,伸臂将他搂在怀里,叫道:“好孩儿,乖儿子!”珠泪滚滚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心想:凭这孩子在凌霄城和长乐帮中的作为,实是死有余辜,怎说得上是“好孩儿,乖儿子”?只是念着他身上有病,一时也不便发作,又想“浪子回头金不换”,日后好好教训,说不定有悔改之机,又想从小便让他远离父母,自己有疏教诲,未始不是没有过失,只是玄素双剑一世英名,却生下这样的儿子来贻羞江湖。 霎时间思如潮涌,又是欢喜,又是懊恨。 闵柔见到丈夫脸色,便明白他的心事,生怕他追问儿子的过失,说道:“清哥,玉儿,我饿得很,咱们快些去找些东西来吃。” 一声唿哨,黑白双驹奔了过来。 闵柔微笑道:“孩儿,你跟妈一起骑这白马。” 石清见妻子十余年来极少有今日这般欢喜,微微一笑,纵身上了黑马。 石破天和闵柔共乘白马,沿大路向前驰去。 石破天满腹疑团:“她真是我妈妈?那么从小养大我的妈妈,难道不是我妈妈?”三人二骑,行了数里,见道旁有所小庙。 闵柔道:“咱们到庙里去拜拜菩萨。” 下马走进庙门。 石清和石破天也跟着进庙。 石清素知妻子向来不信神佛,却见她走进佛殿,在一尊如来佛像之前不住磕头。 他回头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涌起感激之情:“这孩儿虽然不肖,胡作非为,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性命。 若有人要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在,也要护他周全。 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 双膝一曲,也磕下头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听得闵柔低声祝告:“如来佛保佑,但愿我儿疾病早愈,他小时无知,干下的罪孽,都由为娘的一身抵挡,一切责罚,都由为娘的来承受。 千刀万剐,甘受不辞,只求我儿今后重新做人,一生无灾无难,平安喜乐。” 闵柔的祝祷声音极低,只是口唇微动,但石破天内力既强,目明耳聪,自然而然的大胜常人,闵柔这些祝告之辞,每一个字都听入了耳里,胸中登时热血上涌,心想:“她若不是亲生我的妈妈,怎会对我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妈妈’,当真是胡涂透顶了。” 激动之下,扑上前去搂住了她的双臂,叫道:“妈妈!妈妈!你真是我的妈妈。” 他先前的称呼出于勉强,闵柔如何听不出来?这时才听到他出自内心的叫唤,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儿!”石破天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处十多年的那个妈妈,虽然待自己不好,但母子俩相依为命了这许多年,总是割舍不下,忍不住又问:“那么我从前那个妈妈呢?难道……难道她是骗我的么?”闵柔轻抚他的头发,道:“从前那个妈妈怎样的,你说给娘听。” 石破天道:“她……她头发有些白了,比你矮了半个头。 她不会武功,常常自己生气,有时候向我干瞪眼,常常打我骂我。” 闵柔道:“她说是你妈妈,也叫你‘孩儿’?”石破天道:“不,她叫我‘狗杂种’!”石清和闵柔心中都是一动:“这女人叫玉儿‘狗杂种’,自是心中恨极了咱夫妇,莫非……莫非是那个女人?”闵柔忙道:“那女子瓜子脸儿,皮肤很白,相貌很美,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儿,是不是?”石破天摇摇头道:“不是,我那个妈妈脸蛋胖胖的,有些黄,有些黑,整天板起了脸,很少笑的,酒窝儿是什么?”闵柔软吁了口气,说道:“原来不是她。 孩儿,那晚在土地庙中,妈的剑尖不小心刺中了你,伤得怎样?”石破天道:“伤势很轻,过了几天就好了。” 闵柔又问:“你又怎样逃脱白万剑的手?咱们孩儿当真了不起,连‘气寒西北’也拿他不住。” 最后这两句话是向石清说的,言下颇为得意。 石清和白万剑在土地庙中酣斗千余招,对他剑法之精,心下好生饮佩,听妻子这么说,内心也自赞同,只道:“别太夸奖孩子,小心宠坏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爷爷和叮叮当当救我的。” 石清夫妇听到丁不三名字,都是一凛,忙问究竟。 这件事说来话长,石破天当下源源本本将丁不三和丁当怎么相救,丁不三怎么要杀他,丁当又怎么教他擒拿手、怎么将他抛出船去等情说了。 闵柔反问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说如何和丁当拜天地,如何在长乐帮总舵中为白万剑所擒,回过来再说怎么在长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绣,怎么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么在紫烟岛上收他为金乌派弟子,怎么见到飞鱼帮的死尸船,怎么和张三李四结拜,直说到大闹铁叉会、误入上清观为止。 他当时遇到这些江湖奇士之时,一直便迷迷糊糊,不明其中原因,此时说来,自不免颠三倒四,但石清、闵柔逐项盘问,终于明白了十之八九。 夫妇俩越来越是讶异,心头也是越来越是沉重。 石清问到他怎会来到长乐帮。 石破天便述说如何在摩天崖上练捉麻雀的功夫,又回述当年如何在烧饼铺外蒙闵柔赠银,如何见到谢烟客抢他夫妇的黑白双剑,如何被谢烟客带上高山。 夫妇俩万万料想不到,当年侯监集上所见那个污秽小丐竟然便是自己儿子,闵柔回想当年这小丐的沦落之状,又是一阵心酸。 石清寻思:“按时日推算,咱们在侯监集相遇之时,正是这孩子从凌霄城中逃出不久。 耿万钟他们怎会不认得?”想到此处,细细又看石中玉的面貌,当年侯监集上所见小丐形貌如何,记忆中已是甚为模糊,只记得他其时衣衫褴褛,满脸泥污,又想:“他自凌霄城中逃出来之后,一路乞食,面目污秽,说不定又故意涂上些泥污,以致耿万钟他们对面不识。 我夫妇和他分别多年,小孩儿变得好快,自是更加认不出了。” 问道:“那日在烧饼铺外你见到耿万钟叔叔他们,心里怕不怕?”闵柔本不愿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止不来,只是秀眉微蹙,生恐石清严辞盘诘爱儿,却听石破天道:“耿万钟?他们当真是我师叔吗?那时我不知他们要捉我,我自然不怕。” 石清道:“那时你不知他们要捉你?你……你不知耿万钟是你师叔?”石破天摇头道:“不知!”闵柔见丈夫脸上掠过一层暗云,知他甚为恼怒,只是强自克制,便道:“孩儿,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从前的事既已做下来,只有设法补过,爹爹妈妈爱你胜于性命,你不须隐瞒,将各种情由都对爹妈说好了。 封师父待你怎样?”石破天问道:“封师父,那个封师父?”他记得在那土地庙中曾听父子和白万剑提过封万里的名字,便道:“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么?我听你们说起过,但我没见过他。” 石清夫妇对瞧了一眼,石清又问:“白爷爷呢?他老人家脾气非常暴躁,是不是?”石破天摇头道:“我不识得什么白爷爷,从来没见过。” 石清、闵柔跟着问起凌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石破天竟是全然不知。 闵柔道:“师哥,这病是从那时起的。” 石清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二人已了然于胸:“他从凌霄城中逃出来,若不是在雪山下撞伤了头脑,便是害怕过度,吓得将旧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他说在摩天崖和长乐帮中发冷发热,真正的病根却在几年前便种下了。” 闵柔再问他年幼时的事情,石破天说来说去,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猎捕雀,如何带了阿黄漫游,再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似乎从他出生到十几岁之间,便只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儿,有一件事很是要紧,和你生死有重大干系。 雪山派的武功,你到底学了多少?”石破天一呆,说道:“我便是在土地庙中,见到他们练剑,心中记了一些。 他们很生气么?是不是因此要杀我?爹爹,那个白师父硬说我是雪山派弟子,不知是什么道理。 但我腿上却当真又有雪山剑法留下疤痕,唉!”石清向妻子道:“师妹,我再试试他的剑法。” 拔出长剑,道:“你用学到的雪山剑法和爹爹过招,不可隐瞒。” 闵柔将自己长剑交在石破天手中,向他微微一笑,意示激励。 石清缓缓挺剑刺去,石破天举剑一挡,使的是雪山剑法中一招‘朔风忽起’,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 石清眉头微皱,不与他长剑相交,随即变招,说道:“你只管还招好了!”石破天道:“是!”斜劈一剑,却是以剑作刀,更似金乌刀法,显然不是剑法。 石清长剑疾刺,渐渐紧迫,心想:“这孩子再机灵,也休想在武功上瞒得过我,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之际,决不能以剑法作伪。” 当下每一招都刺向他的要害。 石破天心下微慌,自然而然的又和冲虚、天虚相斗时那般,以剑作刀,自管自的使动金乌刀法。 石清出剑如风,越使越快。 石破天知道这是跟爹爹试招,使动金乌刀法时剑上全无内力狠劲,单有招数,自是威力全失。 倘若石清的对手不是自己儿子,真要制他死命,在第十一招时已可一剑贯胸而入,到第二十三招时更可横剑将他脑袋削去半边。 在第二十八招上,石破天更是门户洞开,前胸、小腹、左肩、右腿,四处同时露出破绽。 石清向妻子望了一眼,摇了摇头,长剑中宫直进,指向石破天小腹。 石破天手忙脚乱之下,挥刀乱挡,当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长剑立时震飞,胸口塞闷,气也透不过来,登时向后连退四五步,险些站立不定。 石破天惊呼:“爹爹!你……你怎么?”抛下长剑,抢上前去搀扶。 石清脑中一阵晕眩,急忙闭气,挥手命他不可走近。 原来石破天和人动手过招,体内剧毒自然而然受内力之逼而散发出来。 幸好石清事前得知内情,凝气不吸,才未中毒昏倒,但受到毒气侵袭,也已头昏脑胀。 闵柔关心丈夫,忙上前扶住,转头向石破天道:“爹爹试你武功,怎样地出手如此没轻没重?”石破天甚是惶恐,道:“爹爹,是……是我不好!你……你没受伤么?”石清见他关切之情甚至是真切,大是喜慰,微微一笑,调匀了一下气息,道:“没什么,师妹,你不须怪玉儿,他确是没学到雪山派的剑法,倘若他真的能发能收,自然不会对我无礼。 这孩子内力真强,武林中能及上他的可还没几个。” 闵柔知道丈夫素来对一般武学之士少所许可,听得他如此称赞爱儿,不由得满脸春风,道:“但他武功太也生疏,便请做爹爹的**一番。” 石清笑道:“你在那土地庙中早就教过他了,看来教诲顽皮儿子,严父不如慈母。” 闵柔嫣然一笑,道:“爷儿两个想都饿啦,咱们吃饭去吧。” 三人到了一处镇甸吃饭。 闵柔欢喜之余,竟破例多吃了一碗。 饭后来到荒僻的山坳之中。 石清便将剑法的精义所在说给儿子听。 石破天数月来亲炙高手,于武学之道已领悟了不少,此刻经石清这大行家一加指点,登时豁然贯通。 史婆婆虽收他为徒,但相处时日无多,教得七十三招金乌刀法后便即分手,没来得及如石清这般详加指点。 何况史婆婆似乎只是志在克制雪山派剑法,别无所求,教刀之时,说来说去,总是不离如何打败雪山剑法。 并不似石清那样,所教的是兵刃拳脚中的武学道理。 石清夫妇轮流和他过招,见到他招数中的破绽之处,随时指点,比之当日闵柔在土地庙中默不作声的教招,自是简明快捷得多。 石破天遇有疑难,立即询问。 石清夫妇听他所问,竟连武学中最粗浅的道理也全然不懂,细加解释之后,于雪山派如此小气藏私,亏待爱儿,均是忍不住十分恼怒。 石破天内力悠长,自午迄晚,专心致志的学剑,竟丝毫不见疲累,练了半天,面不红,气不喘。 石清夫妇轮流给他喂招,各人反而都累出了一身大汗。 如此教了七八日,石破天进步神速,对父母所授上清观一派的剑法,已领会的着实不少。 这六七天中,石清夫妇每当饮食或是休息之际,总是引逗他述说往事,盼能助他恢复记忆。 但石破天只对在长乐帮总舵大病醒转之后的事迹记得清清楚楚,虽是小事细节,亦能叙述明白,一说到幼时在玄素庄的往事,在凌霄城中学艺的经过,便瞠目不知所对。 这日午后,三人吃过饭后,又来到每日练剑的柳树之下,坐着闲谈。 闵柔拾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下写了‘黑白分明’四字,问道:“玉儿,你记得这四个字吗?”石破天摇头道:“我不识字。” 石清夫妇都是一惊,当这孩子离家之时,闵柔已教他识字逾千,‘三字经’、唐诗等都已朗朗上口。 怎会此刻说出“我不识字”这句话来?那‘黑白分明’四字,写于玄素庄大厅正中的大匾之上,出于一位武林名宿之手,既合黑白双剑的身分,又誉他夫妇主持公道、伸张正义。 当年石破天四岁之时,闵柔将他抱在怀里,指点大匾,教了他这四个字,石破天当时便认得了,石清夫妻俩都赞他聪明。 此刻她写此四字,盼他能由此而记起往事,那知他竟连四岁时便已识得的字也都忘了,当下又用树枝在地下划了个‘一’字,笑问:“这个字你还记得么?”石破天道:“我什么字都是不识,没人教过我。” 闵柔心下凄楚,泪水已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石清道:“玉儿,你到那边歇歇去。” 石破天答应了,却提起长剑,自去练习剑招。 石清劝妻子道:“师妹,玉儿染疾不轻,非朝夕之间所能痊可。” 他顿了一顿,又道:“再说,就算他把前事全忘了,也未始不是美事。 这孩子从前轻浮跳脱,此刻虽然有点……有点神不守舍,却是稳重厚实得多。 他是大大的长进了。” 闵柔一想丈夫之言不错,登时转悲为喜,心想:“不识字有什么打紧?最多我再从头教起,也就是了。” 想起当年调儿教子之乐,不由得心下柔情荡漾,虽然此刻孩儿已然长大,但在她心中,儿子还是一般的天真幼稚,越是胡涂不懂事,反而更加可喜可爱。 石清忽道:“有一件事我好生不解,这孩子的离魂病,显是在离开凌霄城之时就得下了的,后来一场热病,只不过令他疾患加深而已。 可是……可是……”闵柔听丈夫言语之中似含深忧,不禁担心,问道:“你想到了什么?”石清道:“玉儿论文才是一字不识,论武功也是毫不高明,徒然内力深厚而已,说到阅历资望、计谋手腕,更是不足一哂。 长乐帮是近年来江湖上崛起的一个大帮,八九年间闯下了好大的万儿,怎能……”闵柔点头道:“是啊,怎能奉他这样一个孩子做帮主?”石清沉吟道:“那日咱们在徐州听鲁东三雄说起,长乐帮始创帮主名叫司徒横,也不是怎么了不起的脚色,倒是做他副手的那‘着手成春’贝海石其是了得。 不知怎样,帮主换作了一个少年石破天。 鲁东三雄说道长乐帮这少年帮主贪花好色,行事诡许,武功颇为高强。 本来谁也不知他的来历,后来却给雪山派的女弟子花万紫认了出来,竟然是该派的弃徒石中玉,说雪山派正在上门去和他理论。 此刻看来,什么‘行事诡诈、武功高强’,这八个字评语,实在安不到他身上呢。” 闵柔双眉紧锁,道:“当时咱们想玉儿年纪虽轻,心计却是厉害,倘若武功真强,做个什么帮主也非奇事,是1/2 第十四章 关东四大门派 正文第十四章 关东四大门派当下一家三口取道向东南松江府行去。 在道上走了三日,这一晚到了龙驹镇。 三人在一家客店中借宿。 石清夫妇住了间上房,石破天在院子的另一端住了间小房。 闵柔爱惜儿子,本想在隔房找间宽大上房给他住宿,但上房都住满了,只索罢了。 当晚石破天在**盘膝而坐,运转内息,只觉全身真气流动,神清气畅,再在灯下看双掌时,掌心中的红云蓝筋已若有若无,褪得极淡。 他不知那两葫芦毒酒大半已化作了内力,还道连日用功,已将毒药驱出了十之八九,心下甚喜,便即就枕。 睡到中夜,忽听得窗上剥啄有声。 石破天翻身而起,低问:“是谁?”只听得窗上又是得得得轻击三下,这敲窗之声甚是熟习,他心中怦的一跳,问道:“是叮叮当当么?”窗外丁当的声音低声道:“自然是我,你盼望是谁?”石破天听到丁当说话之声,又是欢喜,又是着慌,一时说不出话来。 嗤的一声,窗纸穿破,一只手从窗格中伸了进来,扭住他耳朵重重一打,听得丁当说道:“还不开窗?”石破天吃痛,却生怕惊动了父母,不敢出声,忙轻轻推开窗格。 丁当跳了进来,格的一笑,道:“天哥,你想不想我?”石破天道:“我……我……我……”丁当嗔道:“好啊,你不想我?是不是?你只想着那个新和她拜天地的新娘子。” 石破天道:“我几时又和人拜天地了?”丁当笑道:“我亲眼瞧见的,还想赖?好吧,我也不怪你,这原是你风流成性,我反而喜欢。 那个小姑娘呢?”石破天道:“不见啦,我回到山洞去,再也找不到她了。” 想到阿绣的娇羞温雅,瞧着自己时那含情脉脉的眼色,此后却再也见不到她,心下惘然若失。 丁当嘻嘻一笑,道:“菩萨保佑,但愿你永生永世再也找不着她。” 石破天心想:“我定要再找到阿绣。” 但这话可不能对丁当说,只得岔开话题,问道:“你爷爷呢?他老人家好不好?”丁当伸手到他手臂上一扭,嗔道:“你也不问我好不好?哎哟!死鬼!”原来石破天体内真气发动,将她两根手指猛力向外弹开。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你好不好?那天我给你抛到江中,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才没淹死。” 随即想到和阿绣同衾共枕的情景,只想:“阿绣到那里去了?她为什么不等我?”这些日来他勤于学武,阿绣的面貌身形只偶尔在脑中一现即去,此刻见到丁当,不知如何,竟念念不忘的想起了阿绣。 丁当道:“什么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是我故意抛你上去的,难道你不知道?”石破天忸怩道:“我心中自然知道你待我好,只不过……只不过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丁当卟哧一笑,说道:“我和你是夫妻,有什么好不好意思?”两人并肩坐在床沿,身侧相接。 石破天闻到丁当身上微微的兰馨之气,不禁有些心猿意马,但想:“阿绣要是见到我跟叮叮当当亲热,一定会生气的。” 伸出右臂本想去搂丁当肩头,只轻轻碰了碰,又缩回了手。 丁当道:“天哥,你老实跟我说,是我好看呢?还是你那个新的老婆好看?”石破天叹道:“我那里有什么新的老婆?就只你……只你一个老婆。” 说着又叹了口气,心想:“要是阿绣肯做我老婆,我那就开心死了。 只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她?又不知她肯不肯做我老婆?”丁当伸臂抱住他头颈,在他嘴上亲了一吻,随即伸手在他头顶凿了一下,说道:“只有我一个老婆,嫌太少么?又为什么叹气?”石破天只道给她识破了自己心事,窘得满脸通红,给她抱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推拒,又舍不得这温柔滋味,想伸臂反抱,却又不敢。 丁当虽然行事大胆任性,究竟是个黄花闺女,情不自禁的吻了石破天一下,好生羞惭,一缩身便躲入床角,抓过被来裹住了身子。 石破天犹豫半晌,低声唤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丁当却不理睬。 石破天心中只是想着阿绣,突然之间,明白了那日在紫烟岛树林中她瞧着自己的眼色,明白了她叫自己作‘大哥’的,含义,心中大喜若狂:“阿绣肯做我老婆的,阿绣肯做我老婆的。” 随即又想:“却到那里找她去呢?”叹了口气,坐到椅上,伏案竟自睡了。 丁当见他不上床来,既感宽慰,又有些失望,心想:“我终于找着他啦!”连日奔波,这时心中甜甜地,只觉娇慵无限,过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 睡到天明,只听得有人轻轻打门,闵柔在门外叫道:“玉儿,起来了吗?”石破天应了声,道:“妈!”站起身来,向丁当望了一眼,不由得手足无措。 闵柔道:“你开门,我有话说!”石破天道:“是!”略一犹豫。 便要去拔门闩。 丁当大羞,心想自己和石破天深宵同处一室,虽是以礼自持。 旁人见了这等情景却焉能相信?何况进来的是婆婆,自必被她大为轻贱,忙从**跃起,推开窗格,便想纵身逃出,但斜眼见到石破天,心想好容易才找到石郎,这番分手,不知何日又再会面,连打手势,要他别开门。 石破天低声道:“是我妈妈,不要紧的。” 双手已碰到了门闩。 丁当大急,心想:“是旁人还不要紧,是你妈妈却最是要紧。” 再要跃进窗而逃,其势已然不及。 她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但想到要和婆婆见面,且是在如此面尴尬的情景下给她撞见,不由得全身发热,眼见石破天便要拔闩开门,情急之下,左手使出‘虎爪手’抓住他背心‘灵台穴’,右手使‘玉女拈针’捏住他‘悬枢穴’。 石破天只觉两处要穴上微微一阵酸麻,丁当已将他身子抱起,钻入了床底。 闵柔江湖上阅历甚富,只听得儿子轻噫一声,料知已出了事,她护子心切,肩头撞去,门闩早断,踏进门便见窗户大开,房中却已不见了爱子所在。 她纵声叫道:“师哥快来!”石清提剑赶到。 闵柔颤声道:“玉儿……玉儿给人劫走啦!”说着向窗口一指。 两人更不打话,同时右足一登,双双从窗口穿出,一黑一白,犹如两头大鸟一般,姿式极是美妙。 丁当躲在床底见了,不由得暗暗喝一声采。 以石清夫妇这般江湖上的大行家,原不易如此轻易上当,只是关心则乱,闵柔一见爱子失了踪影,心神便即大乱,心中先入为主,料想不是雪山派、便是长乐帮来掳了去。 她破门而入之时,距石破天那声惊噫只顷刻间事,算来定可赶上,是以再没在室中多瞧上一眼。 石破天被本当拿住了要穴,他内力浑厚,立时便冲开被闭住的穴道,但他身子被丁当抱着,却也不愿出声呼唤父母,微一迟疑之际,石清夫妇已双双越窗而出。 床底下都是灰土,微尘入鼻,石破天连打了三个喷嚏,拉着丁当的手腕,从床底下钻了出来,只见她兀自满脸通红,娇羞无限。 石破天道:“那是我爹爹妈妈。” 丁当道:“我早知道啦!昨日下午我听到你叫他们的。” 石破天道:“等我爹爹妈妈回来,你见见他们好不好?”丁当将头一侧,道:“我不见。 你爹娘瞧不起我爷爷,自然也瞧不起我。” 石破天这几日中和父母在一起,多听了二人谈吐,觉得父母侠义为怀,光明正大,和丁不三的行迳确是大不相同,沉吟道:“那怎么办?”丁当心想石清夫妇不久定然复回,便道:“你到我房里去,我跟你说一件事。” 石破天奇道:“你也宿在这客店?”丁当笑道:“是啊,我要半夜里来捉老公,怎不宿在这里?”向石破天一招手,穿窗而出,经过院子,一看四下无人,推门走进一间小房。 石破天跟了进去,不见丁不三,大为宽慰,问道:“你爷爷呢?”丁当道:“我一个儿溜啦,没跟爷爷在一起。” 石破天问道:“为什么?”丁当哼的一声,说道:“我要来找你啊,爷爷不许,我只好独自溜走。” 石破天心下感动,说道:“叮叮当当,你待我真好。” 丁当笑道:“昨儿晚上不好意思说,怎么今天好意思了?”石破天笑道:“你说咱们是夫妻,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丁当脸上又是一红。 只听得院子中人声响动,石清道:“这是房饭钱!”马蹄声响,夫妇俩牵马快步出店。 石破天追出两步,又即停步,回头问丁当道:“你可知道松江府在那里?”丁当笑道:“松江府偌大地方,怎会不知?”石破天道:“爹爹妈妈要去松江府,找一个叫做银戟杨光的人,侍会咱们赶上去便是。” 他乍与丁当相遇,却也不舍得就此分手。 丁当心念一动:“这呆郎不识得路,此去松江府是向东南,我引他往东北走,他和爹妈越离越远,道上便不怕碰面了。” 心下得意,不由得笑魇如花,明艳不可方物。 石破天目不转睛的瞧着她。 丁当笑道:“你没见过么?这般瞧我干么?”石破天道:“叮叮当当,你……你真是好看,比我妈妈还好看。” 又想:“她和阿绣相比,不知是谁更好看些?”丁当嘻嘻而笑,道:“天哥,你也很好看,比我爷爷还好看。” 说着哈哈大笑。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石破天终是记挂父母,道:“我爹娘找我不见,一定好生记挂,咱们这就追上去吧。” 丁当道:“好,真是孝顺儿子。” 当下算了房饭钱,出店而去。 客店中掌柜和店小二见石破天和石清夫妇同来投店,却和这个单身美貌姑娘在房中相偕而出,无不啧啧称奇,自此一直口沫横飞的谈论了十余日,言词中自然猥亵者有之,**者有之,众议纷纭,猜测多端。 石破天和丁当出得龙驹镇来,即向东行,走了三里,便到了一处三岔路口。 丁当想也不想,迳向东北方走去。 石破天料想她识得道路,便和她并肩而行,说道:“我爹爹妈妈骑着快马,他们若不在打尖处等我,那是追不上了。” 丁当抿嘴笑道:“到了松江府杨家,自然遇上。 你爹娘这么大的人,还怕不认得路么?”石破天道:“我爹爹妈妈走遍天下,那有不认得路之理?”两人一路谈笑。 石破天自和父母相聚数日,颇得指点教导,于世务已懂了许多。 丁当见他呆气大减,芳心窃喜,寻思:“石郎大病一场之后,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只须提他一次,他便不再忘。” 一路上将诸般江湖规矩、人情好恶,说了许多给他听。 眼见日中,两人来到一处小镇打尖。 丁当寻着了一家饭店,走进大堂,只见三张大白木桌旁都坐满了人。 两人便在屋角里一张小桌旁坐下。 那饭店本不甚大,店小二忙着给三张大桌上的客人张罗饭菜,没空来理会二人。 丁当见大桌旁坐着十八九人,内有三个女子,年纪均已不轻,姿色也自平庸,一干人身上各带兵刃,说的都是辽东口音,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神情甚是豪迈,心想:“这些江湖朋友,不是镖局子的,便是绿林豪客。” 看了几眼,也没再理会,心想:“我和天哥这般并肩行路,同桌吃饭,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快活得紧了。” 店小二不过来招呼,她也不着恼。 忽听得门口有人说道:“好啊,有酒有肉,爷爷正饿得很了。” 石破天一听声音好熟,只见一个老者大踏步走了进来,却是丁不四。 石破天吃了一惊,暗叫:“糟糕!”回过头来,不敢和他相对。 丁当低声道:“是我叔公,你别瞧他,我去打扮打扮。” 也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向后堂溜了进去。 丁不四见四张桌旁都坐满了人,石破天的桌旁虽有空位,桌上却既无碗筷,更没菜肴,当即向中间白木桌旁的一张长凳上坐落,左肩一挨,将身旁一条大汉挤了开去。 那大汉大怒,用力回挤,心想这一挤之下,非将这糟老头摔出门外不可。 那知刚撞到丁不四身上,立时便有一股刚猛之极的力道反逼出来,登时无法坐稳,臀部离凳,便要斜身摔跌。 丁不四左手一拉,道:“别客气,在家一块儿坐!”那大汉给他这么一拉,才不摔跌,登时紫胀了脸皮,不知如何是好。 丁不四道:“请,请!大家别客气。” 端起酒碗,仰脖子便即喝干,提起别人用过的筷子,挟了一大块牛肉,吃得津津有味。 三张桌上的人都不识得他是谁。 但均知那大汉武功不弱,可是给他这么一挤之下,险些摔跌,这老儿自是来历非小。 丁不四自管饮酒吃肉,摇头幌脑的十分高兴。 三桌上的十八九个人却个个停箸不食,眼睁睁的瞧着他。 丁不四道:“你怎么不喝酒?”抢过一名矮瘦老者面前的一碗酒,骨都骨都的喝了一大半碗,一抹胡子,说道:“这酒有些酸,不好。” 那瘦老者强忍怒气,问道:“尊驾尊姓大名?”丁不四哈哈笑道:“你不知我的姓名,本事也好不到那里去了。” 那老者道:“我们向在关东营生,少识关内英雄好汉的名号。 在下辽东鹤范一飞。” 丁不四笑道:“瞧你这么黑不溜秋的,不像白鹤像乌鸦,倒是改称‘辽东鸦’为妙。” 范一飞大怒,拍案而起,大声喝道:“咱们素不相识,我敬你一把白胡子,不来跟你计较,却恁地消遣爷爷!”另一桌上一名高身材的中年汉子忽道:“这老儿莫非是长乐帮的?”石破天听到‘长乐帮’三字,心中一凛,只见丁当头戴毡帽,身穿灰布直缀,打扮成个饭店中店小二的模样,回到桌旁。 石破天好生奇怪,不知仓卒之间,她从何处寻来这一身衣服。 丁当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点倒了店小二,跟他借了衣裳,别让四爷爷认出我来。 天哥,我跟你抹抹脸儿。” 说着双手在石破天脸上涂抹一遍。 她掌心涂满了煤灰,登时将石破天脸蛋抹得污黑不堪,跟着又在自己脸上抹了一阵。 饭店中虽然人众,但人人都正瞧着丁不四,谁也没去留意他两人捣鬼。 丁不四向那高身材的汉子侧目斜视,微微冷笑,道:“你是锦州青龙门门下,是不是?好小子,缠了一条九节软鞭,大模大样的来到中原,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这汉子正是锦州青龙门的掌门人风良,九节软鞭是他家祖传的武功。 他听得丁不四报出自己门户来历,倒是微微一喜:“这老儿单凭我腰中一条九节软鞭,便知我的门派。 不料我青龙门的名头,在中原倒也着实有人知道。” 当下说道:“在下锦州风良,忝掌青龙门的门户。 老爷子尊姓?”言语中便颇客气。 丁不四将桌子拍得震天价响,大声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他连说三句‘气死我了’,举碗又自喝酒,脸上却是笑嘻嘻地,殊无生气之状,旁人谁也不知这‘气死我了’四字意何所指。 只听他大声自言自语:“九节鞭矫矢灵动,向称‘兵中之龙’,最是难学难使、难用难精。 什么长枪大戟,双刀单剑,当之无不披磨。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风良心中又是一喜:“这老儿说出九节鞭的道理来,看来对本门功夫倒是个知音。” 听他接下去连说三句‘气死我了’,便道:“不知老爷子因何生气?”丁不四对他全不理睬,仰头瞧着屋梁,仍是自言自语:“你爷爷见到人家舞刀弄棍,都不生气,单是见到有提一根九节鞭,便怒不可遏。 你***,长沙彭氏兄弟使九节鞭,去年爷爷将他两兄弟双双宰了。 四川有个姓章的武官使九节鞭,爷爷把他的脑壳子打了个稀巴烂。 安徽凤阳有个女子使九节鞭,爷爷不爱杀女人,只是斩去了她的双手,叫她从此不能去碰那兵中之龙。” 众人越听越是骇异,看来这老儿乃是冲着风良而来,听他说话虽是疯疯颠颠,却又不似假话。 长沙彭氏史弟彭镇江、彭锁湖都使九节鞭,去年为人所害,他们在辽东也曾有所闻。 风良面色铁青,手按九节鞭的柄子,说道:“尊驾何以对使九节鞭之人如此痛恨?”丁不四呵呵大笑,说道:“胡说八道!爷爷怎会痛恨使九节鞭之人?”探手入怀,豁喇一声响,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 这条软鞭金光闪闪,共分九节,显是黄金打成,鞭首是个龙头,鞭身上镶嵌各色宝石,闪闪发光,灿烂辉煌,一展动间,既威猛,又华丽,端的好看。 众人心中一凛:“原来他自己也使九节鞭。” 丁不四道:“小娃娃武功没学到两三成,居然胆敢动九节鞭,跟人家动上手,打到后来,不是爬着,便是躺着,很少有站着走回家的,那岂不让人将使九节鞭之人小觑了?爷爷早就听得关东锦州有你这么一个青龙门,***祖传七八代都使九节鞭。 我早就想来把你全家杀得干干净净。 只是关东太冷,爷爷懒得千里迢迢的赶来杀人,碰巧你这小子腰缠九节鞭,大摇大摆的来到中原,好极,好极!还不快快自己上吊,更等什么?”风良这才明白,原来这老儿自己使九节鞭,便不许别人使同样的兵刃,当真横蛮之至。 他尚未答话,却听西首桌上一个响亮的声音说道:“哼!幸好你这老小子不使单刀。” 丁不四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一张西字脸,腮上一部虬髯,将大半脸都遮没了,脸上直是毛多肉少,便问:“我使单刀便怎样?”那虬髯汉子道:“你爷爷也使单刀,照你老小子这般横法,岂不是要将爷爷杀了?你就算杀得了爷爷,天下使单刀的成千成万,你又怎杀得尽?”说着刷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单刀,插在桌上。 这口单刀刀身紫金,厚背薄刃,刀柄上挂着一块紫绸,一插到桌上,全桌震动,碗碟撞击作响,良久不绝,足见刀既沉重,这一插之力也是极大。 这汉子是长白山畔快刀掌门人紫金刀吕正平。 只听得豁啦一响,丁不四收回九节鞭,揣入怀中,左手一弯,已将身旁那汉子腰间的单刀拔在手中,说道:“就算爷爷使单刀,却又怎地?啊哟,不对!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单刀是武林中最寻常的兵器,这一十九人中倒有十一人身上带刀,眼见丁不四抢刀手法之快,心头都是一惊,不由自主的人人都是手按刀把。 只听他又道:“爷爷外号叫做‘一日不过四’,这里倒有一十一个贼小子使单刀,再加上这个使九节鞭的,爷爷倒要分三日来杀……”众人听他自称‘一日不过四’,便有几人脱口而出:“他……他是丁不四!”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爷爷今儿还没杀过人,还有四个小贼好杀。 是那四个?自己报上名来!要不然,除了这个使九节鞭的小子,别的只要乖乖的向我磕十个响头,叫我三声好爷爷,我也可饶了不杀。” 但听得嘿嘿冷笑,四个人霍然站起,大踏步走出店门,在门外一字排开,除了风良、范一飞、吕正平三人外,第四人是个中年女子。 这女子不持兵刃,一到门外便将两幅罗裙往上一翻,系上腰带,腰间明晃晃地露出两排短刀,每把刀半尽来长,少说也有三十几把,整整齐齐的插在腰间一条绣花鸾带之上。 范一飞左手倒持判官双笔,朗声说道:“在下辽东鹤范一飞,忝居鹤笔门掌门,会同青龙门掌门人风良风兄弟、快刀门掌门人吕正平吕兄弟、万马庄女庄主飞蝗刀高三娘子,和人有约,率领本派门人自关东来到中原。 我关东四门和丁老爷子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如此一再戏侮,到底为了什么?”丁不四对他的话宛若全然不闻,侧头向高三娘子瞧了半晌,说道:“不美,不好看!”他说这五个字时眼光对着高三娘子,连连摇头,似是鉴赏字画,看得大大不合意一般。 这神情自是人人都知,他在说高三娘子相貌不佳。 那高三娘子性如烈火,平素自高自大,一来她本人确有惊人艺业,二来她父亲、公公、师父三人在关东武林中都极有权势,三来万马庄良田万顷,马场参场、山林不计其数,是以她虽是个寡妇,在关东却是大大有名,不论白道黑道,官府百姓,人人都让她三分。 丁不四如此放肆胡言,实是她生平从未受过的羞辱,何况高三娘子年轻之时,在关东武林中颇有艳名,此时年近四旬,风华亦未老去。 关东风俗淳厚,女子大都稳重,旁人当面赞美尚且不可,何况大肆讥弹?她气得脸都白了,叫道:“丁不四,你出来!”丁不四慢慢踱步出店,道:“就是你们四人?”突然间白光耀眼,五柄飞刀分从上下左右激射而至。 这五柄飞刀来得好快,刀身虽短短,劈风之声却浑似长剑大刀发出来一般。 丁不四喝道:“人不美,刀美!”右手在怀中一探,抽出九节软鞭,黄光抖动,将四柄飞刀击落,眼见第五柄飞刀射到面门,索性卖弄本领,口一张,咬住了刀头。 风良、范一飞、吕正平一怔之下,各展兵刃,左右攻上。 丁不四斜身闪开吕正平砍来的一刀,飞足踢向范一飞手腕,教他不得不缩回了判官笔,手中黄金软鞭却缠向风良的软鞭。 风良一出店门,便已打点了十二分精神,知道这老儿其实只是冲着自己一人而来,余人都是陪衬,眼见丁不四软鞭卷到,手腕抖处,鞭身挺直,便如一枝长枪般刺向对方胸口。 这一招‘四夷宾服’本来是长枪的枪法,他以真力贯到软鞭之上,现加上一股巧劲,竟然运鞭如枪。 锦州青龙门的鞭法原也着实了得,他知对方实是劲敌,一上来便施展平生绝技。 丁不四吐下飞刀,赞道:“贼小子倒有几下子!”伸出右手,硬去抓他鞭头。 风良吃了一惊,急忙收臂回鞭,丁不四的手臂却跟着过来,幸好吕正平恰好挥刀往他臂弯砍去,丁不四才缩回手掌。 嗤的一声急响,高三娘子又射出一柄飞刀。 四人这一交上手,丁不四登时收起了嘻皮笑脸,凝神接战,九节软鞭舞成一团黄光,护住了全身,心下暗自嘀咕:“想不到辽东武功半点也不含糊,爷爷倒小觑他们了。 这四个家伙若是一个一个上来,爷爷杀来毫不费力,一起涌上来打群架,倒有点扎手。” 这次关东四大门派齐赴中原,四个掌门人事先曾在万马庄切磋了一月有余,研讨四派武功的得失,临敌之时如何互相救援。 这番事先操练的功夫果然没白费,一到江南,便是四人并肩御敌。 这时吕正平和范一飞贴身近攻,风良的软鞭寻瑕抵隙,圈打丁不四中盘,高三娘子站在远处,每发出一把飞刀,都叫丁不四不得不分心闪避。 这四人招数以范一飞最为老辣,吕正平则臂力沉雄,每一刀砍出都有八九十斤的力量。 石破天和丁当站在众人身后观战。 看到三四十招后,只见吕正平和范一飞同时抢攻,丁不四挥鞭将两人挡开,风良的软鞭正好往他头上扫去。 丁不四头一低,嗤的一声,两柄飞刀从他咽喉边掠过,相去不过数寸。 丁不四虽然避过,但颏下白花胡子被飞刀削下了数十根,条条银丝,在他脸前飞舞。 站在饭店门边观战的关东四派门人齐声喝采:“高三娘子好飞刀!”丁不四暗暗心惊:“这婆娘好生了得,若再不下杀手,只怕丁不四今日要吃大亏!”陡然间一声长啸,九节鞭展了开来,鞭影之中,左手施展擒拿手法,软鞭远打,左手近攻,单是一只左手,竟将吕正平和范一飞二人逼得遮拦多,进击少。 关东四大派的门人喝采之声甫毕,脸上便均现忧色。 石破天却在一旁瞧得眉飞色舞。 这些手法丁不四在长江船上都曾传授过他,只是当时他于武学的道理所知太也有限,囫囵吞枣的记在心里,全不知如何运用。 这些日子来跟着父母学剑,剑术固是大进,而一法通,万法通,拳脚上的道理也已领会了不少,眼见丁不四一抓一拿,一勾一打,无不巧妙狠辣,只看得又惊又喜。 眼见五人斗到酣处,丁不四突然间左臂一探,手掌已搭向吕正平肩头。 吕正平挥刀便削他手臂。 石破天大吃一惊,知道这一刀削出,丁不四乘势反掌,必然击中他脸面,以他狠辣的掌力,吕正平性命难保,忍不住脱口呼叫:“要打你脸哪!”他内力充沛1/2 第十五章 真相 正文第十五章 真相石破天和丁当远远跟在关东群豪之后,驰出十余里,便见前面黑压压地好大一片松林。 只听得范一飞朗声道:“是那一路好朋友相邀?关东万马庄、快刀门、青龙门、卧虎沟拜山来啦。” 丁当道:“咱们躲在草丛里瞧瞧,且看是不是爷爷。” 两人纵身下马,弯腰走近,伏在一块大石之后。 范一飞等听到马蹄之声,早知二人跟着来,也不过去招呼,只是凝目瞧着松林。 四个掌门人站在前面,十余名弟子隔着丈许,排成一列,站在四人之后。 松林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 下弦月不甚明亮,映着满野松林,照得人面皆青。 过了良久,忽听得林中一声唿哨,左侧和右侧各有一行黑衣汉子奔出。 每一行都有五六十人,百余人远远绕到关东群豪之后,兜将转来,将群豪和石丁二人都围住了,站定身子,手按兵刃,一声不出。 跟着松林中又出来十名黑衣汉子,一字排开。 石破天轻噫一声,这十人竟是长乐帮内五堂的正副香主,米横野、陈冲之、展飞等一齐到了。 这十人一站定,林中缓步走出一人,正是‘着手成春’贝海石。 他咳嗽了几声,说道:“关东四大门派掌门人枉顾,敝帮兄弟……咳咳……不敢在总舵静候,特来远迎。 咳……只是各位来得迟了,教敝帮合帮上下,等得十分心焦。” 范一飞听得他说话之间咳嗽连声,便各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贝海石,心想原来对方正是自己此番前来找寻的正主儿,虽见长乐帮声势浩大,反放下了心事,寻思:“既是长乐帮,那么生死荣辱,凭此一战,倒免了跟毫不相干的丁不四等人纠缠不清。” 一想到丁不四,忍不住打个寒战,便抱拳道:“原来是贝先生远道来迎,何以克当?在下卧虎沟范一飞。” 跟着给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等三人引见了。 石破天见他们客客气气的厮见,心道:“他们不是来打架的。” 低声道:“是自己人,咱们出去相见吧。” 丁当拉住他手臂,在他耳边道:“且慢,等一等再说。” 只听范一飞道:“我们约定来贵帮拜山,不料途中遇到一些耽搁,是以来得迟了,还请贝先生和众位香主海涵。” 贝海石道:“好说,好说。 不过敝帮石帮主恭候多日,不见大驾光临,只道各位已将约会之事作罢。 石帮主另有要事,便没再等下去了。” 范一飞一怔,说道:“不知石英雄到了何处?不瞒贝先生说,我们万里迢迢的来到中原,便是盼和贵帮的石英雄会上一会。 若是会不到石英雄,那……那……未免令我们好生失望了。” 贝海石按住嘴咳嗽了几声,却不作答。 范一飞又道:“我们携得一些关东土产,几张貂皮,几斤人参,奉赠石英雄、贝先生、和众位香主。 微礼不成敬意,只是千里送鹅毛之意,请各位笑纳。” 左手摆了摆,便有三名弟子走到马旁,从马背上解下三个包裹,躬身送到贝海石面前。 贝海石笑道:“这……这个实在太客气了。 承各位赐以厚贶,当真……咳咳……当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谢,多谢!”米横野等将三个包裹接了过去。 范一飞从自己背上解下一个小小包裹,双手托了,走上三步,朗声道:“贵帮司徒帮主昔年在关东之时,和在下以及这三位朋友甚是交好,蒙司徒帮主不弃,跟我们可说是有过命的交情。 这时是一只成形的千年人参,服之延年益寿,算得是十分稀有之物,是送给司徒大哥的。” 他双手托着包裹,望定了贝海石,却不将包裹递过去。 石破天好生奇怪:“怎么另外还有一个司徒帮主?”只听贝海石咳了几声,又叹了口长气,说道:“敝帮前帮主司徒大哥,咳咳……前几年遇上了一件不快意事,心灰意懒,不愿再理帮务,因此上将帮中大事交给了石帮主。 司徒大哥……他老人家……咳咳……入山隐居,久已不闻消息,帮中老兄弟们都牵记得紧。 各位这份厚礼,要交到他老人家手上,倒不大容易了。” 范一飞道:“不知司徒大哥在何处隐居?又是不知为了何事退隐?”辞意渐严,已隐隐有质问之意。 贝海石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只是司徒帮主的部属,于他老人家的私事,所知实在不多,范兄等几位既是司徒帮主的知交,在下正好请教,何以正当长乐帮好生兴旺之际,司徒帮主突然将这副重担交托了给石帮主?”这一来反客为主,登时将范一飞的咄咄言辞顶了回去,反令他好生难答。 范一飞道:“这个……这个我们怎么知道?”贝海石道:“当司徒帮主交卸重任之时,众兄弟对石帮主的人品武功,可说一无所知,见他年纪甚轻,武林中又无名望,由他来率领群雄,老实说大伙儿心中都有点儿不服。 可是石帮主接任之后,便为本帮立了几件大功,果然司徒帮主巨眼识英雄,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人一等,见识亦是非凡,咳咳……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和众位辽东英雄论交?嘿嘿!”言下之意自是说,倘若你们认为司徒帮主眼光不对,那么你们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脚色了。 吕正平突然插口道:“贝大夫,我们在关东得到的讯息,却非如此,因此上一齐来到中原,要查个明白。” 贝海石淡淡的道:“万里之外以讹传讹,也是有的。 却不知列位听到了什么谣言?”吕正平道:“真相尚未大白之前,这到底是否谣言,那也还难说。 我们听一位好朋友说道,司徒大哥是……是……”眼中精光突然大盛,朗声道:“……是被长乐帮的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 这帮主之位,却落在一个贪**好色、凶横残暴的少年浪子手里。 这位朋友言之凿凿,听来似乎不是虚语。 我们记着司徒大哥昔年的好处,虽然自知武功名望,实在不配来过问贵帮的大事,但为友心热,未免……未免冒昧了。” 贝海石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吕兄言之有理,这未免冒昧了。” 吕正平脸上一热,心道:“人道‘着手成春’贝海石精干了得,果是名不虚传。” 大声说道:“贵帮愿奉何人为主,局外人何得过问?我们这些关东武林道,只想请问贵帮,司徒大哥眼下是死是活?他不任贵帮帮主,到底是心所甘愿,还是为人所迫?”贝海石道:“姓贝的虽不成器,在江湖上也算薄有浮名,说过了的话,岂有改口的?阁下要是咬定贝某撒谎,贝某也只有撒谎到底了。 嘿嘿,列位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来历之人,热心为朋友,本来令人好生钦佩。 但这一件事,却是欠通啊欠通!”高三娘子向来只受人戴高帽,拍马屁,给贝海石如此奚落,不禁大怒,厉声说道:“害死司徒大哥的,只怕你姓贝的便是主谋。 我们来到中原,是给司徒大哥报仇来着,早就没想活着回去。 你男子汉大丈夫,既有胆子作下事来,就该有胆子承担,你给我爽爽快快说一句,司徒大哥到底是死是活?”贝海石懒洋洋的道:“姓贝的生了这许多年病,闹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早就觉得活着也没多大味道。 高三娘子要杀,不妨便请动手。” 高三娘子怒道:“还亏你是个武林名宿,却来给老娘耍这惫赖劲儿。 你不肯说,好,你去将那姓石的小子叫出来,老娘当面问他。” 她想贝海石老奸巨猾,斗嘴斗他不过,动武也怕寡不敌众,那石帮主是个后生小子,纵然不肯吐实,从他神色之间,总也可看到些端倪。 站在贝海石身旁的陈冲之忽然笑道:“不瞒高三娘子说,我们石帮主喜欢女娘们,那是不错,但他只爱见年轻貌美、温柔斯文的小妞儿。 要他来见高三娘子,这个……嘿嘿……只怕他……嘿嘿……”这几句话语气轻薄,言下之意,自是讥嘲高三娘子老丑泼辣,石帮主全无见她一见的胃口。 丁当在暗中偷笑,低声道:“其实高姊姊相貌也很好看啊,你又看上了她,是不是?”石破天道:“又来胡说八道!小心她放飞刀射你!”丁当笑道:“她放飞刀射我,你帮那一个?”石破天还没回答。 高三娘子大怒之下,果然放出了三柄飞刀,银光急闪,向陈冲之射去。 陈冲之一一躲开,笑道:“你看中我有什么用?”口中还在不干不净的大肆轻薄。 范一飞叫道:“且慢动手!”但高三娘子怒气一发,便不可收拾,飞刀接连发出,越放越快。 陈冲之避开了六把,第七把竟没能避过,卟的一声,正中右腿,登时屈腿跪倒。 高三娘子冷笑道:“下跪求饶么?”陈冲之大怒,拔刀扑了上来。 风良挥软鞭挡开。 眼见便是一场群殴之局,石破天突然叫道:“不可打架,不可打架!你们要见我,不是已经见到了么?”说着携了丁当之手,从大石后窜了出来,几个起落,已站在人丛之中。 陈冲之和风良各自向后跃开。 长乐帮中群豪欢声雷动,一齐躬身说道:“帮主驾到!”范一飞等都大吃一惊,眼见长乐帮众人的神气绝非作伪,转念又想:“恩公自称姓石,年纪甚轻,武功极高,他是长乐帮的帮主,本来毫不希奇,只怪我们事先没想到。 他自称石中玉,我们却听说长乐帮帮主叫什么石破天。 嗯,石中玉,字破天,那也寻常得很啊。” 高三娘子歉然道:“石……石恩公,原来你……你便是长乐帮的帮主,我们可当真卤莽得紧。 早知如此,那还有什么信不过的?”石破天微微一笑,向贝海石道:“贝先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大家,这几位是我朋友,大家别伤和气。” 贝海石见到石破天,不胜之喜,他和关东群豪原无嫌隙,略略躬身,说道:“帮主亲来主持大局,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一切仗帮主作主。” 高三娘子道:“我们误听人言,只道司徒大哥为人所害,因此上和贵帮订下约会,那里知道新帮主竟然便是石恩公。 石恩公义薄云天,自不会对司徒大哥作下什么亏心事,定是司徒大哥见石恩公武功比他高强,年少有为,因此上退位让贤,却不知司徒大哥可好?”石破天不知如何回答,转头向贝海石道:“这位司徒……司徒大哥……”贝海石道:“司徒前帮主眼下隐居深山,什么客人都不见,否则各位如此热心,万里赶来,本该是和他会会的。” 吕正平道:“在下适才出言无状,得罪了贝先生,真是该死之极,这里谢过。” 说着深深一揖,又道:“但司徒大哥和我们交情非同寻常,这番来到中原,终须见上他一面,万望恩公和贝先生代为求恳。 司徒大哥不见外人,我们可不是外人。” 说着双目注视石破天。 石破天向贝海石道:“这位司徒前辈,不知住得远不远?范大哥他们走了这许多路来探访他,倘若见不到,岂非好生失望?”贝海石甚感为难,帮主的说话就是命令,不便当众违抗,只得道:“其中的种种干系,一时也说不明白。 各位远道来访,长乐帮岂可不稍尽地主之谊?敝帮总舵离此不远,请各位远客驾临敝帮,喝一杯水酒,慢慢再说不迟。” 石破天奇道:“总舵离此不远?”贝海石微现诧异之色,说道:“此处向东北,抄近路到镇江总舵,只五十里路。” 石破天转头向丁当望去。 丁当格的一笑,伸手抿住了嘴。 范一飞等正要追查司徒帮主司徒横的下落,不约而同的都道:“来到江南,自须到贵帮总舵拜山。” 当下一行人迳向东北进发,天明后已到了镇江长乐帮总舵。 帮中自有管事人员对辽东群豪殷勤接待。 石破天和丁当并肩走进内室。 侍剑见帮主回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见他带着一个美貌少女,那是见得多了,心想:“身子刚好了些,老毛病又发作了。 先前我还道他一场大病之后变了性子,哼,他若变性,当真日头从西方出来呢。” 石破天洗了脸,刚喝得一杯茶,听得贝海石在门外说道:“侍剑姐姐,请你禀告帮主,贝海石求见。” 石破天不等侍剑来禀,便擎帷走出,说道:“贝先生,我正想请问你,那位司徒帮主到底是怎么回事?”贝海石道:“请帮主移步。” 领着他穿过花园,来到菊畔坛的一座八角亭中,待石破天坐下,这才就坐,道:“帮主生了这场病,隔了这许多日子,以前的事仍然记不得么?”石破天曾听父母仔细剖析,说道长乐帮群豪要他出任帮主,用心险恶,是要他为长乐帮挡灾,送他一条小命,以解除全帮人众的危难。 但贝海石一直对他恭谨有礼,自己在摩天崖上寒热交攻,幸得他相救,其后连日发病,他又曾用心诊治,虽说出于自私,但自己这条命总是他救的,此刻如果直言质询,未免令他脸上难堪,再说,从前之事确是全然不知,也须问个明白,便道:“正是,请贝先生从头至尾,详述一遍。” 贝海石道:“司徒前帮主名叫司徒横,外号八爪金龙,是帮主的师叔,帮主这总还记得吧?”石破天奇道:“是我师叔,我……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那是什么门派?”贝海石道:“司徒帮主向来不说他的师承来历,我们属下也不便多问。 三年以前,帮主奉了师父之命……”石破天问道:“奉了师父之命,我师父是谁?”贝海石摇了摇头,道:“帮主这场病当真不轻,竟连师父也忘记了。 帮主的师承,属下却也不知。 上次雪山派那白万剑硬说帮主是雪山派弟子,属下也是好生疑惑,瞧帮主的武功家数,似乎不像。” 石破天道:“我师父?我只拜过金乌派的史婆婆为师,不过那是最近的事。” 伸指敲了敲脑袋,只觉自己所记的事,与旁人所说总是不相符合,心下好生烦恼,问道:“我奉师父之命,那便如何?”贝海石道:“帮主奉师父之命,前来投靠司徒帮主,要他提携,在江湖上创名立万。 过不多时,本帮便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是因商议赏善罚恶、铜牌邀宴之事而起。 这一会事,帮主可记得么?”石破天道:“赏善罚恶的铜牌,我倒知道。 当时怎么商议,我脑子里却是一点影子也没有了。” 贝海石道:“本帮每年一度,例于三月初三全帮大聚,总舵各香主、各地分舵舵主,都来镇江聚会,商讨帮中要务。 三年前的大聚之中,有个何香主忽然提到,本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再过得三年,邀宴铜牌便将重现江湖,那时本帮势难幸免,如何应付,须得先行有个打算才好,免得事到临头,慌了手脚。” 石破天点头道:“是啊,赏善罚恶的铜牌一到,帮主若不接牌答允去喝腊八粥,全帮上下都有尽遭杀戮之祸。 那是我亲眼见到过的。” 贝海石心中一凛,奇道:“帮主亲眼见到过了?”石破天道:“其实我真的不是你们帮主。 不过这件事我却见到了的,那是飞鱼帮和铁叉会,两帮人众都给杀得干干净净。” 心道:“唉!大哥、二哥可也太辣手了。” 飞鱼帮和铁叉会因不接铜牌而惨遭全帮屠歼之事,早已传到了长乐帮总舵。 贝海石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早料到有这一天,恩此那位何香主当年提出这件事来,实在也不能说是杞人忧天,是不是?可是司徒帮主一听,立时便勃然大怒,说何香主煽动人心,图谋不轨,当即下令将他扣押起来。 大伙儿纷纷求情,司徒帮主嘴上答允,半夜里却悄悄将他杀了,第二日却说何香主畏罪自杀。” 石破天道:“那为了什么?想必司徒帮主和这位何香主有仇,找个因头将他害死了。” 贝海石摇头道:“那倒不是,真正原因是司徒帮主不愿旁人提及这回事。” 石破天点了点头。 他资质本甚聪明,只是从来少见人面,于人情世故才一窃不通,近来与石清夫妇及丁当相处多日,已颇能揣摩旁人心思,寻思:“司徒帮主情知倘若接了铜牌赴宴,那便是葬身海岛,有去无回;但若不接铜牌,却又是要全帮上下弟兄陪着自己一块儿送命。 这件事他自己多半早就日思夜想,盘算了好几年,却不愿别人公然提起这个难题。” 贝海石续道:“众兄弟自然都知道何香主是他杀的。 他杀何香主不打紧,但由此可想而知,当邀宴铜牌到来之时,他一定不接,决不肯牺牲一己,以换得全帮上下的平安。 众兄弟当时各怀心事,默不作声,便在那时,帮主你挺身而出,质问师叔。” 石破天大为奇怪,说道:“是我挺身而出,质问……质问他?”贝海石道:“是啊!当时帮主你侃侃陈辞,说道:‘师叔,你既为本帮之主,便当深谋远虑,为本帮图个长久打算。 善恶二使复出江湖之期,已在不远。 何香主提出这件事来,也是为全帮兄弟着想,师叔你逼他自杀,只恐众兄弟不服。 ’司徒帮主当即变脸喝骂,说道:‘大胆小子,这长乐帮总舵之中,那有你说话的地方?长乐帮自我手中而创,便算自我手中而毁,也挨不上别人来多嘴多舌。 ’司徒帮主这几句话,更叫众兄弟心寒。 帮主你却说道:‘师叔,你接牌也是死,不接牌也是死,又有什么分别?若不接牌,只不过教这许多忠肝义胆的好兄弟们都陪上一条性命而已,于你有什么好处?倒不如爽爽快快的慷慨接牌,教全帮上下,永远记着你的恩德。 ’”石破天点头道:“这番话倒也不错,可是……可是……贝先生,我却没这般好口才,没本事说得这般清楚明白。” 贝海石微笑道:“帮主何必过谦?帮主只不过大病之后,脑力未曾全复。 日后痊愈,自又辩才无碍,别说本帮无人能及,便是江湖上,又有谁及得你上?”石破天将信将疑,道:“是么?我……我说了这番话后,那又如何?”贝海石道:“司徒帮主登时脸色发青,拍桌大骂,叫道:‘快……快给我将这没上没下的小子绑了起来!’可是他连喝数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谁也不动。 司徒帮主更加气恼,大叫:‘反了,反了!你们都跟这小子勾结了起来,要造我的反是不是?好,你们不动手,我自己来宰了这小子!’”石破天道:“众兄弟可劝住了他没有?”贝海石子道:“众兄弟心中不服,仍是谁也没有作声。 司徒帮主当即拔出八爪飞抓,纵身离座,便向帮主你抓了过来。 你身子一幌,登时避开。 司徒帮主连使杀着,却都给你一一避开,也始终没有还手。 你双手空空,司徒帮主的飞爪在武林中也是一绝,你居然能避得七八招,实是十分的难能可贵。 当时米香主便叫了起来:‘帮主,你师侄让了你八招不还手,一来尊你是帮主,二来敬你是师叔,你再下杀手,天下人可都要派你的不是了。 ’司徒帮主怒喝:‘谁叫他不还手了?反正你们都已偏向了他,大伙儿齐心合力将我杀了,奉这小子为帮主,岂不遂了众人的心愿?’”“他口中怒骂,手上丝毫不停,霎时之间,你连遇凶险,眼见要命丧于他飞抓之下。 展香主叫道:‘石兄弟,接剑!’将一柄长剑抛过来给你。 你伸手抄去,又让了三招,说道:‘师叔,我已让了二十招,你再不住手,我迫不得已,可要得罪了。 ’司徒帮主目露凶光,挥钢爪向你面门抓到,当时议事厅上二十余人齐声大呼:‘还手,还手,莫给他害了!’你说道:‘得罪!’这才举剑挡开他的飞爪。” “你二人这一动手,那就斗得十分激烈。 斗了一盏茶时分,人人都已瞧出帮主你未出全力,是在让他,但他还是狠命相扑,终于你使了一招犹似‘顺水推舟’那样的招式,剑尖刺中了他右腕,他飞爪落地,你立即收剑,跃开三步。 司徒帮主怔怔而立,脸上已全无血色,眼光从众兄弟的脸上一个个横扫过去。 这时议事厅上半点声息也无,只有他手腕伤口中的鲜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下,发出极轻微的嗒嗒之声。 过了好半晌,他惨然说道:‘好,好,好!’大踏步向外走去。 厅上四十余人目送他走出,仍是谁也没有出声。” “司徒帮主这么一走,谁都知道他是再也没面目回来了,帮中不可无主,大家就推你继承。 当时你慨然说道:‘小子无德无能,本来决计不敢当此重任,只是再过三年,善恶铜牌便将重现江湖。 小子暂居此位,那邀宴铜牌若是送到本帮,小子便照接不误,替各位挡去一场灾难便是。 ’众兄弟一听,齐声欢呼,当即拜倒。 不瞒帮主说,你力战司徒帮主,武功之强,众目所睹,大家本已心服,其实即使你武功平平,只要答允为本帮挡灾解难,大家出于私心,也都必拥你为主。” 石破天点头道:“因此我几番出外,你们都急得什么似的,唯恐我一去不回。” 贝海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帮主就任之后,诸多措施,大家也无异言,虽说待众兄弟严峻了些,但大家想到帮主大仁大义,甘愿舍生以救众人之命,什么也都不在乎了。” 石破天沉吟道:“贝先生,过去之事,我都记不起了,请你不必隐瞒,我到底做过什么大错事了?”贝海石微笑道:“说是大错,却也未必。 帮主方当年少,风流倜傥了些,也不足为病。 好在这些女子大都出于自愿,强迫之事,并不算多。 长乐帮的声名本来也不如何高明,众兄弟听到消息,也不过置之一笑而已。” 石破天只听得额头涔涔冒汗,贝海石这几句话轻描淡写,但显然这几年来自怀的风流罪过定是作下了不少。 可是他苦苦思索,除了丁当一人之外,又和那些女子有过不清不白的私情勾当,实是一个也想不起来;突然之间,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倘若阿绣听到了这番话,只须向我瞧上一眼,我就……我就……”贝海石道:“帮主,属下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不知是否该说?”石破天忙道:“正要请贝先生教我,请你说得越老实越好。” 贝海石道:“咱们长乐帮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原是势所难免,否则全帮二万多兄弟吃饭穿衣,又从那里生发得来?咱们本就不是白道上的好汉,也用不着守他们那些仁义道德的臭规矩。 只不过帮中自家兄弟们的妻子女儿,依属下之见,帮主还是……还是少理睬她们为妙,免得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石破天登时满脸通红,羞愧无地,想起那晚展香主来行刺,说自己勾引他的妻子,只怕此事确是有的,那便如何是好?贝海石又道:“丁不三老先生行为古怪,武功又是极高,帮主和他孙女儿来往,将来遗弃了她,只怕丁老先生不肯干休,帮主虽然也不会怕他,但总是多树一个强敌……”石破天插口道:“我怎会遗弃丁姑娘?”贝海石微笑道:“帮主喜欢一个姑娘之时,自是当她心肝宝贝一般,只是帮主对这些姑娘都没长性。 这位丁姑娘嘛,帮主真要跟她相好,也没什么。 但拜堂成亲什么的,似乎可以不必了,免得中了丁老儿的圈套。” 石破天道:“可是……可是我已经和她拜堂成亲了。” 贝海石道:“其时帮主重病未愈,多半是病中迷迷糊糊的受了丁老儿的摆布,那也不能作的准的。” 石破天皱眉,一时难以回答。 贝海石心想谈到此处,已该适可而止,便即扯开话题,说道:“关东四门派声势汹汹的找上门来,一见帮主,登时便软了下来,恩公长、恩公短的,足见帮主威德。 帮主武功增长奇速,可喜可贺,但不知是什么缘故?”石破天如何力退丁不四、救了高三娘子等人性命之事,途中关东群豪早已加油添酱的说与长乐帮众人知晓。 贝海石万万料不得石破天武功竟会如此高强,当下想套问原由,但石破天自己也莫明其妙,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贝海石却以为他不肯说,便道:“这些人在武林中也都算是颇有名望的人物。 帮主于他们既有大恩,便可乘机笼络,以为本帮之用。 他们若是问起司徒前帮主的事,帮主只须说司徒帮主已经退隐,属下适才所说的经过,却不必告知他们,以免另生枝节,于大家都无好处。” 石破天点点头道:“贝先生说得是。”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贝海石从怀中摸出一张清单,禀告这几个月来各处分舵调换了那些管事人员,什么山寨送来多少银米,在什1/3 第十六章 凌霄城 正文第十六章 凌霄城 这日晚间,石破天一早就上了床,但思如潮涌,翻来覆去的真到中宵,才迷迷糊糊的入 睡。 睡梦之中,忽听得窗格上得得得的轻高三下,他翻身从起,记得丁当以前两次半夜里来 寻自己,都是这般击窗为号,不禁冲口而出:“是叮叮……”只说得三个字,立即住口,叹 了口气,心想:“我这可不是发痴?叮叮当当早随她那天哥去了,又怎会再来看我?” 却见窗子缓缓推开,一个苗条的身形轻轻跃入,格的一笑,却不是丁当是谁?她走到床 前,低声笑道:“怎么将我截去了一半?叮叮当当变成了叮叮?” 石破天又惊又喜,“啊”的一声,从**跳了下来,道:“你……你怎么又来了?”丁 当抿嘴笑道:“我记挂着你,来瞧你啊。怎么啦,来不得么?”石破天摇头道:“你找到了 你真天哥,又业瞧我这假的作甚?” 丁当笑道:“啊唷,生气了,是不是?天哥,日里我打了你一记,你恼不恼?”说着伸 手轻抚他面颊。 石破天鼻中闻到甜甜的香气,脸上受着她滑腻手掌温柔的抚摸,不由得心烦意乱,嗫嚅 道:“我不恼。叮叮当当,你不用再看我。你认错了人,大家都没法子,只要你不当我是骗 子,那就好了。” 丁当柔声道:“小骗子,小骗子!唉,你倘若真是个骗子,说不定我反而喜欢。天哥, 你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你跟我拜堂成亲,始终……始终没把我当成是你的妻子。” 石破天全身发烧,不由得羞惭无地,道:“我……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不是不想,只是 我不……不敢!幸亏……幸亏咱们没有什么,否则……否则可就不知如何是好!” 丁当退开一步,坐在床沿之上,双手按着脸,突然呜呜咽咽的啜泣起来。石破天慌了手 脚,忙问:“怎……怎么啦?”丁当哭道:“我……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可是人家……人 家却不这么想啊。我当真是跳在黄河里也洗不清了。那个石中玉,他……他说我跟你拜过了 天地,同过了房,他不肯要我了。”石破天顿足道:“这……这便如何是好?叮叮当当,你 不用着急,我跟他说去。我去对他说,我跟你清清白白,那个相敬如……如什么的。” 丁当忍不住卟哧一声,破涕为笑,说道:“‘相敬如宾’是不能说的,人家夫妻那才是 相敬如宾。”石破天道:“啊,对不起,我又说错了。我听高三娘子说过,却不明白这四个 字的真正意思。” 丁当忽又哭了起来,轻轻顿足,说道:“他恨死了你,你跟他说,他也不会信你的。” 石破天内心隐隐感到欢喜:“他不要你,我可要你。”但知这句话不对,就是想想也不 该,口中只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唉,都是我不好,这可累了你啦!” 丁当哭道:“他跟你无亲无故,你又无恩于他,反而和他心上人拜堂城亲,洞房花烛, 他不恨你恨谁?倘若他……他不是他,而是范一飞、吕正平他们,你是救过他性命的大恩 公,当然不论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了。” 石破天点头道:“是,是,叮叮当当,我好生过意不去。咱们总得想个法子才是。啊, 有了,你请爷爷去跟他说个明白,好不好?”丁当顿足哭道:“没用的,没用的。他……他 石中玉过不了几天就没命啦,咱们一时三刻,又到那里找爷爷去?”石破天大惊,问道: “为什么他过不了几天就没了性命?” 丁当道:“雪山派那白万剑先前误认你是石中玉,将你捉拿了去,幸亏爷爷和我将你救 得性命,否则的话,他将你押到凌霄城中,早将你零零碎碎的割来杀了,你记不记得?”石 破天道:“当然记得。啊哟,不好!这一次石庄主和白师傅又将他送上凌霄城去。”丁当哭 声道:“雪山派对他恨之切骨。他一入凌霄城,那里还有性命?”石破天道:“不错,雪山 派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来捉我,事情确是非同小可。不过他们冲着石庄主夫妇的面子,说不定 只将你的天哥责骂几句,也就算了。” 丁当咬牙道:“你倒说得容易?他们要责骂,不会在这里开口吗?何必万里迢迢的押他 回去?他们雪山派为了拿他,已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石破天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雪山派此次东来江南,确是死伤不少,别说石中玉在凌 霄城中所犯的事必定十分重大,单是江南这笔帐,就决非几句责骂便能了结。 丁当又道:“天哥他确有过犯,自己送了命也就罢了,最可惜石庄主夫妇这等侠义仁厚 之人,却也要陪上两条性命。” 石破天跳将起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石庄主夫妇也要陪上性命?”石清、闵 柔二人这数日来待他亲情深厚,虽说是认错了人,但在他心中,却仍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 一听到二人有生死危难,自是关切无比。 丁当道:“石庄主夫妇是天哥的父母,他们送天哥上凌霄城去,难道是叫他去送死?自 然是要向白老爷子求情了。然而白老爷子一定不会答允的,非杀了天哥不可。石庄主夫妇爱 护儿子之心何等深切,到得紧要关头,势须动武。你倒想想看,凌霄城高手如云,又占了地 利之便,石庄主夫妇再加上天哥,只不过三个人,又怎能是他们的对手?唉,我瞧石夫人待 你真好,你自己的妈妈恐怕也没她这般爱惜你。她……她……竟要去死在凌霄城中,我想想 就难过。”说着双手掩面,又嘤嘤啜泣起来。 石破天全身热血如沸,说道:“石庄主夫妇有难,不论凌霄城有多大凶险,我都非赶去 救援不可。就算救他们不行,我也宁可将性命陪在那里,决不独生。叮叮当当,我去了!” 说着大踏步便走向房门。 丁当拉住他衣袖,问道:“你去那里?” 石破天道:“我连夜赶上他们,和石庄主夫妇同上凌霄城去。”丁当道:“威德先生白 老爷子武功厉害得紧,再加上他儿子白万剑,还有什么风火神龙封万里啦等等高手,就说你 武功上胜得过他们,但凌霄城中步步都是机关,铜网毒箭,不计其数。你一个不小心踏入了 陷井,便有天大的本事,饿也饿死了你。”石破天道:“那也顾不得啦。” 丁当道:“你逞一时血气之勇,也死在凌霄城中,可是能救得了石庄主夫妇么?你若是 死了,我可不知有多伤心,我……我也不能活了。” 石破天突然听到她如此情致缠绵的言语,一颗心不由得急速跳动,颤声道:“你……你 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我又不是你的……你的真天哥。” 丁当吧道:“你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在我心里,实在也没什么分别,何况我和你相聚 多日,你又一直待我这么好。‘日久情生’这四个字,你总听见过吧?”她抓住了石破天双 手,说道:“天哥,你答允我,你无论如何,不能去死。”石破天道:“可是石庄主夫妇不 能不救。”丁当道:“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怕你疑心我不怀好意,却不便说。”石破天急 道:“快说,快说!你又怎会对我不怀好意?” 丁当迟疑道:“天哥,这事太委屈了你,又太便宜了他。任谁知道了,都会说我安排了 个圈套要你去钻。不行,这件事不能这么办。虽然说万无一失,毕竟太不公道。” 石破天道:“到底是什么法子?只须救得石庄主夫妇,委屈了我,又有何妨?” 丁当道:“天哥,你既定要我说,我便听你的话,这就说了。不过你倘若真要照这法子 去干,我可又不愿。我问你,他们雪山派到底为会议这般痛恨石中玉,非杀了他不可?” 石破天道:“似乎石中玉本是雪山派弟子,犯了重大门规,在凌霄城中害死了白师傅的 小姐,又累得他师父封万里给白老爷爷斩了一条臂膀,说不定他还做了些别的坏事。” 丁当道:“不错,正因为石中玉害死了人,他们才要杀他抵命。天哥,你有没害死过白 师傅的小姐?”石破天一怔,道:“我?我当然没有。白师傅的小姐我从来就没见过。”丁 当道:“这就是了。我想的法子,说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让你去扮石中玉,陪着石庄主 夫妇到凌霄城去。等得他们要杀你之时,你再吐露真相,说道你是狗杂种,不是石中玉。他 们要杀的是石中玉,并不是你,最多骂你一顿,说你不该扮了他来骗人,终究会将你放了。 他们不杀你,石庄主夫妇也不会出手,当然也就不会送了性命。” 石破天沉吟诗道:“这法子倒真好。只是凌霄城远在西域,几千里路和白师傅他们一路 同行,只怕……只怕我说不了三名话,就露了破绽出来。叮叮当当,你知道,我笨嘴笨舌, 那里及得上你这个……你这个天哥的聪明伶俐。”说着不禁黯然。 丁当道:“这个我倒想过了。你只须在喉头上涂上些药物,让咽喉处肿了起来,装作生 了个大疮,从此不再说话,肿消之后仍是不说话,假装变了哑巴,就什么破绽也没有了。” 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天哥,法子虽妙,但总是教你吃亏,我实在过意不去。你 知道的,在我心中,宁可我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你受到半点委屈。” 石破天听她语意之中对自己这等情深爱重,这时候别说要他假装哑巴,就是要自己为她 而死,那也是勇往直前,绝无异言,当即大声道:“很好,这主意真妙!只是我怎么去换了 石中玉出来?”丁当道:“他们一行人都在横石镇上住宿,咱们这就赶去。我知道石中玉睡 的房间,咱们悄悄进去,让他跟你换了衣衫。明日早晨你就大声呻吟,说是喉头生了恶疮, 从此之后,不到白老爷子真要杀你,你总是不开口说话。”石破天喜道:“叮叮当当,这般 好法子,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丁当道:“一路上你跟谁也不可说话,和石庄主夫妇也不可太亲近了。白师傅他们十分 精明厉害,你只要露出半点马脚,他们一起疑心,可就救不得石庄主夫妇了。唉,石庄主夫 妇英雄侠义,倘若就此将性命断送在凌霄城里……”说着摇摇头,叹了口长气。 石破天点头道:“这个我自理会得,便是杀我头也不开口。咱们这就走吧。” 突然间房门呀的一声推开,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少爷,你千万别上她当!”蒙胧夜色 之中,只见一个少女站在门口,正是侍剑。 石破天道:“侍剑姊姊,什……什么别上她当?”侍剑道:“我在房门外都听见啦。这 丁姑娘不安好心,她……她只是想救她那个天哥,骗了你去作替死鬼。”石破天道:“不是 的!丁姑娘是帮我想法子去救石庄主、石夫人。”侍剑急道:“你再好好想一想,少爷,她 决不会对你安什么好心。” 丁当冷笑道:“好啊,你本来是真帮主的人,这当儿吃里扒外,却来挑拨是非。”转头 向石破天道:“天哥,别理这小贱人,你快去问陈香主他们要一把闷香,可千万别说起咱们 计较之事。要到闷香后,别再回来,在大门外等我。”石破天问道:“要闷香作什么?”丁 当道:“等会你自然知道,快去,快去!”石破天道:“是!”推窗而出。 丁当微微冷笑,道:“小丫头,你良心倒好!” 侍剑惊呼一声,转身便逃。丁当那容她逃走?抢将上去,双掌齐发,击中在她后心,侍 剑哼也没哼,登时毙命。 丁当正要越窗而出,忽然想起一事,回身将侍剑身上衣衫扯得稀烂,裤子也扯将下来, 裸了下身,将她尸身放在石破天的**,拉过锦被盖上。次日长乐帮帮众发觉,定当她是力 拒强暴,被石破天一怒击毙。这么一来,石破天数日不归,贝海石等只道他暂离避羞,一时 也不会出外找寻。 她布置已毕,悄悄绕到大门外。过了一盏茶时分,石破天越墙出来,说道:“闷香拿到 了。”丁当道:“很好!”两人快步而行,来到河边,乘上小船。 丁当执桨划了数里,弃船上岸,只见柳树下系着两匹马。丁当道:“上马吧!”石破天 赞道:“你真想得周到,连坐骑都早备下了。”丁当脸上一红,嗔道:“什么周到不周到? 这是爷爷的马,我又不知道你急着想去搭救石庄主夫妇。” 石破天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生气,不敢多说,便即上马。两人驰到四更天时,到了横石 镇外,下马入镇。 丁当引着他来到镇上四海客栈门外,低声道:“石庄主夫妇和儿子睡在东厢第二间大房 里。”石破天道:“他们三个睡在一房吗?可别让石庄主、石夫人惊觉了。” 丁当道:“哼,做父母的怕儿子逃走,对雪山派没法子交代啊,睡在一房,以便日夜监 视。他们只管顾着自己侠义英雄的面子,却不理会亲生儿子是死是活。这样的父母,天下倒 是少有。”言语中大有愤愤不平之意。 石破天听她突然发起牢骚来,倒不知如何接口才是,低声问道:“那怎么办?” 丁当道:“你把闷香点着了,塞在他们窗中,待闷香点完,石庄主夫妇都已昏迷。就推 窗进内,悄悄将石中玉抱出来便是。你轻功好,翻墙进去,白师傅他们不会知觉的,我可不 成,就在那边屋檐下等你。”石破天点头道:“那倒不难。陈香主他们将雪山派弟子迷倒擒 获,使的便是这种闷香吗?”丁当点了点头,笑道:“这是贵帮的下三滥法宝,想必十分灵 验,否则雪山群弟子也非泛泛之辈,怎能如此轻易的手到擒来?”又道:“不过你千万得小 心了,不可发出半点声息。石庄主夫妇却又非雪山派弟子可比。” 石破天答应了,打火点燃了闷香,虽在空旷之处,只闻到点烟气,便已觉头晕脑胀。他 微微一惊,问道:“这会熏死人吗?”丁当道:“他们用这闷香去捉拿雪山弟子,不知有没 熏死了人。” 石破天道:“那倒没有。好,你在这里等我。”走到墙边,轻轻一跃,逾垣而入,了无 声息,找到东厢第二间房的窗子,侧耳听得房中三人呼吸匀净,好梦正酣,便伸舌头舐湿纸 窗,轻轻挖个小孔,将点燃了的香头塞入孔中。 闷香燃得好快,过不多时便已烧尽。他倾听四下里并无人声,当下潜运内力轻推,窗扣 便断,随即推开窗子,左手撑在窗槛上,轻轻翻进房中,藉着院子中射进来的星月微光,见 房中并列两炕,石清夫妇睡于北炕,石中玉睡于南炕,三人都睡着不动。 他踏上两步,忽觉一阵晕眩,知是吸进了闷香,忙屏住呼吸,将石中玉抱起,轻轻跃到 窗外,翻墙而出。 丁当守在墙外,低声赞道:“干净利落,天哥,你真能干。”又道:“咱们走得远些, 别惊动了白师傅他们。” 石破天抱着石中玉,跟着她走出数十丈外。丁当道:“你把自己里里外外的衣衫都脱了 下来,和他对换了。袋里的东西也都换过。”石破天探手入怀,摸到大悲老人所赠的一盒木 偶,又有两块铜牌,掏了出来,问道:“这……这个也交给他么?”丁当道:“都交给他! 你留在身上,万一给人见到,岂非露出了马脚?我在那边给你望风。” 石破天见丁当走远,便混身上下脱个精光,换上石中玉的内内裤,再将自己的衣服给石 中玉穿上,说道:“行啦,换好了!” 丁当回过身来,说道:“石庄主、石夫人的两条性命,此后全在乎你装得像不像了。” 石破天道:“是,我一定小心。” 丁当从腰间解下水囊,将一皮囊清水都淋在石中玉头上,向他脸上凝视一会,这才转过 头来,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铁盒,揭开盒盖,伸手指挖了半盒油膏,对石破天道:“仰起头 来!”将油膏涂在他喉头,说道:“天亮之前,便抹去了药膏,免得给人瞧破。明天会有些 痛,这可委屈你啦。”石破天道:“不打紧!”只见石中玉身子略略一动,似将醒转,忙 道:“叮叮当当,我……我去啦。”丁当道:“快去,快去!” 石破天举步向客栈走去,走出数丈,一回头,只见石中玉已坐起身来,似在和丁当低声 说话,忽听得丁当格的一笑,声音虽轻,却充满了欢畅之意。石破天突然之间感到一阵剧烈 的难过,隐隐觉得:从今而后,再也不能和丁当在一起了。 他略一踟蹰,随即跃入客栈,推窗进房。房中闷香气息尚浓,他凝住呼吸开了窗子,让 冷风吹入,只听远处马蹄声响起,知是丁当和石中玉并骑而去,心想:“他们到那里去了? 叮叮当当这可真的开心了吧?我这般笨嘴笨舌,跟她在一起,原是常常惹她生气。” 在窗前悄立良久,喉头渐渐痛了起来,当即钻入被窝。 丁当所敷的药膏果然灵验,过不到小半个时辰,石破天喉头已十分疼痛,伸手摸去,触 手犹似火烧,肿得便如生了个大瘤。他挨到天色微明,将喉头药膏都擦在在被上,然后将被 子倒转来盖在身上,以防给人发觉药膏,然后呻吟了起来,那是丁当教他的计策,好令石清 夫妇关注他的喉痛,纵然觉察到头晕,怀疑或曾中过闷香,也不会去分心查究。 他呻吟了片刻,石清便已听到,问道:“怎么啦?”语意之中,颇有恼意。闵柔翻身坐 起,道:“玉儿,身子不舒服么?”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即披衣过来探看,一眼见到他双颊 如火,颈中更肿起了一大块,不由得慌了手脚,叫道:“师哥,师哥,你……你来看!” 石清听得妻子叫声之中充满了惊惶,当即跃起,纵到儿子炕前,见到他颈中红肿得甚是 厉害,心下也有些发慌,说道:“这侈半是初起的痈疽,及早医治,当无大害。”问石破天 道:“痛得怎样?” 石破天呻吟了几声,不敢开口说话,心想:“我为了救你们,才假装生这大疮。你们这 等关心,可见石中玉虽然做了许多坏事,你们还是十分爱他。可就没一人爱我。”心中一 酸,不由得目中含泪。 石清、闵柔见他几乎要哭了出来,只道他痛得厉害,更是慌乱。石清道:“我去找个医 生来瞧瞧。”闵柔道:“这小镇上怕没好医生,咱们回镇江去请贝大夫瞧瞧,好不好?”石 清摇头道:“不!没的既让白万剑他们起疑,又让贝海石更多一番轻贱。”他知贝海石对他 儿子十分不满,说不定会乘机用药,加害于他,当即快步走了出去。 闵柔斟了碗热汤来给石破天喝。这毒药药性甚是厉害,丁当又给他搽得极多,咽喉内外 齐肿,连汤水都不易下咽。闵柔更是惊慌。 不久石清陪了个六十多岁的大夫进来。那大夫看看石破天的喉头,又搭了他双手腕脉, 连连摇头,说道:“医书云:痈发有六不可治,咽喉之处,药食难进,此不可治之一也。这 位世兄脉洪弦数,乃阳盛而阴滞之象。气,阳也,血,阴也,血行脉内,气行脉外,气得邪 而郁,津液稠粘,积久渗入脉中,血为之浊……”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说下去,石清插口道: “先生,小儿之痈,尚属初起,以药散之,谅无不可。”那大夫摇头摆脑的道:“总算这位 世兄命大,这大痈在横石镇上发作出来,遇上了我,性命是无碍的,只不过想要在数日之内 消肿复原,却也不易。” 石清、闵柔听得性命无碍,都放了心,忙请大夫开方。那大夫沉吟良久,开了张药方, 用的是芍药、大黄、当归、桔梗、防风、薄荷、芒硝、金银花、黄耆、赤茯苓几味药物。 石清粗通药性,见这些药物都是消肿、化脓、清毒之物,倒是对症,便道:“高明,高 明!”送了二两银子诊金,将大夫送了出去,亲去药铺赎药。 待得将药赎来,雪山派诸人都已得知。白万剑生怕石清夫妇闹什么玄虚,想法子搭救儿 子,假意到房中探病,实则是察看真相,待见石破天咽喉处的确肿得厉害,闵柔惊惶之态绝 非虚假,白万剑心下暗暗得意:“你这奸猾小子好事多为,到得凌霄城后一刀将你杀了,倒 便宜了你,原是要你多受些折磨。这叫做冥冥之中,自有报应。”但当着石清夫妇的面,也 不便现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反对闵柔安慰了几句,退出房去。 石清瞧着妻子煎好了药,服侍儿子一口一口的喝了,说道:“我已在外面套好了大车。 中玉,男子汉大丈夫,可得硬朗些,一点儿小病,别耽误了人家大事。咱们走吧。” 闵柔踌躇道:“孩子病得这么厉害,要他硬挺着上路,只怕……只怕病势转剧。”石清 道:“善恶二使正赴凌霄城送邀客铜牌,白师兄非及时赶到不可。要是威德先生和他们动手 之时咱们不能出手相助,那更加对不起人家了。”闵柔点头道:“是!”当下帮着石破天穿 好了衣衫,扶他走出客栈。 她明白丈夫的打算,以石清的为人,决不肯带同儿子偷偷溜走。侠客岛善恶二使上凌霄 城送牌,白自在性情暴躁无比,一向自尊自大,决不会轻易便接下铜牌,势必和张三、李四 恶斗一场。石清是要及时赶到,全力相助雪山派,倘若不幸战死,那是武林中人的常事,石 家三人全都送命在凌霄城中,儿子的污名也就洗刷干净了。但若竟尔取胜,合雪山派和玄素 庄之力打败了张三、李四,儿子将功赎罪,白自在总不能再下手杀他。 闵柔在长乐帮总舵中亲眼见到张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动起手来自是胜少败多,然而血 肉之躯,武功再高,总也难免有疏忽失手之时,一线机会总是有的,与其每日里提心吊胆, 郁郁不乐,不如去死战一场,图个侥幸。他夫妇二人心意相通,石清一说要将儿子送上凌霄 城去,闵柔便已揣摸到了他的用意。她虽爱怜儿子,终究是武林中成名的侠女,思前想后, 毕竟还是丈夫的主意最高,是以一直没加反对。 白万剑见石清夫妇不顾儿子身染恶疾,竟逼着他赶路,心下也不禁钦佩。 横石镇上那大夫毫不高明,将石破天颈中的红肿当作了痈疽,但这么一来,却使石清夫 妇丝毫不起疑心。白万剑等人自然更加瞧不出来。石破天与石中玉相貌本像,穿上了石中玉 一身华丽的衣饰,宛然便是个翩翩公子。他躺在大车之中,一言不发。他不善作伪,沿途露 出的破绽本来着实不少,只是石清夫妇与儿子分别已久,他的举止习惯原本如何,二人毫不 知情,石破天破绽虽多,但只要不开口说话,他二人纵然精明,却也瞧不出来。 一行人加紧赶路,唯恐给张三、李四走在头里,凌霄城中众人遇到凶险,是以路上毫不 敢耽搁。到得湖南境内,石破天喉肿已消,弃车骑马,却仍是哑哑的说不出话来。石清陪了 他去瞧了几次医生,诊不出半点端倪,不免平添了几分烦恼,教闵柔多滴无数眼泪。 不一日,已到得西域境内。雪山弟子熟悉路径,尽抄小路行走,料想张三、李四脚程虽 快,不知这些小路,势必难以赶在前头。但石清夫妇想着见到威德先生之时,倘若他大发雷 霆,立时要将石中玉杀了,而张三、李四决无如此凑巧的恰好赶到,那可就十分难处,当真 是早到也不好,迟到也不好。夫妻二人暗中商量了几次,苦无善法,惟有一则听天由命,二 则相机行事了。 又行数日,众人向一条山岭上行去,走了两日,地势越来越高。这日午间,众人到了一 排大木屋中。白万剑询问屋中看守之人,得知近日并无生面人到凌霄城来,登时大为宽心, 当晚众人在木屋中宿了一宵,次日一早,将马匹留在大木屋中,步行上山。此去向西,山势 陡峭,已无法乘马。几名雪山弟子在前领路,一路攀援而上。 石破天跟在父母身后,既不超前,亦不落后。石清和闵柔见他脚程甚健,气息悠长,均 想:“这孩子内力修为,大是不弱,倒不在我夫妇之下。”想到不久便要见到白自在,却又 担起心来。 行到傍晚,只见前面一座山峰冲天而起,峰顶建着数百间房屋,屋外围以一道白墙。 白万剑道:“石庄主,这就是凌霄城了。僻处穷乡,一切俱甚粗简。”石清赞道:“雄 踞绝顶,俯视群山,‘凌霄’两字,果然名副其实。”眼见山腰里云雾霭霭上升,渐渐将凌 霄城1/3 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 正文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 这二三百人群相斗殴,都是穿一色衣服,使一般兵刃,谁友谁敌,倒也不易分辨。本来 四支和长门斗,三支和四支斗,二支和五支斗,到得后来,本支师兄弟间素有嫌隙的,乘着 这个机会,或明攻、或暗袭,也都厮杀起来,局面混乱已极。 忽听得砰嘭一声响,两扇厅门脱钮飞出,一人朗声说道:“侠客岛赏善罚恶使者,前来 拜见雪山派掌门人!”语音清朗,竟将数百人大呼酣战之声也压了下去。 众人都大吃一惊,有人便即罢手停斗,跃在一旁。渐渐罢斗之人越来越多,过不片时, 人人都退向墙边,目光齐望厅门,大厅中除了伤者的呻吟之外,更无别般声息。又过片刻, 连身受重伤之人也都住口止唤,瞧向厅门。 厅门口并肩站着二人,一胖一瘦。石破天见是张三、李四到了,险些儿失声呼叫,但随 即想起自己假扮石中玉,不能在此刻表露身份。 张三笑嘻嘻的道:“难怪雪山派武功驰誉天下,为别派所不及。原来贵派同门习练武功 之时,竟然是真砍真杀。如此认真,嘿嘿,难得,难得!佩服,佩服!” 那姓廖的名叫廖自砺,踏上一步,说道:“尊驾二位便是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使者么?” 张三道:“正是。不知那一位是雪山派掌门人?我们奉侠客岛岛主之命,手持铜牌前 来,邀请贵派掌门人赴敝岛相叙,喝一碗腊八粥。”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两块铜牌,转头向 李四道:“听说雪山派掌门人是威德先生白老爷子,这里的人,似乎都不像啊。”李四摇头 道:“我瞧着也不像。” 廖自砺道:“姓白的早已死了,新的掌门人……”他一言未毕,封万里接口骂道:“放 屁!威德先生并没死,不过……”廖自砺怒道:“你对师叔说话,是这等模样么?”封万里 道:“你这种人,也配做师叔!” 廖自砺长剑直指,便向他刺去。封万里举剑挡开,退了一步。廖自砺杀得红了双眼,仗 剑直上。一名长门弟子上前招架。跟着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纷纷挥剑,又杀成一团。 雪山派这场大变,关涉重大,成、齐、廖、梁四个师兄弟互相牵制,互相嫉忌,长门处 境虽然不利,实力却也殊不可侮,因此虽有赏善罚恶使者在场,但本支面临生死存亡的大关 头,各人竟不放松半步,均盼先在内争中占了上风,再来处置铜牌邀宴之事。 张三笑道:“各位专心研习剑法,发扬武学,原是大大的美事,但来日方长,却也不争 这片刻。雪山派掌门人到底是那一位?”说着缓步上前,双手伸出,乱抓乱拿,只听得呛啷 啷响声不绝,七八柄长剑都已投在地下。成、齐、廖、梁四人以及封万里与几名二代弟子手 中的长剑,不知如何竟都给他夺下,抛掷在地。各人只感到胳膊一震,兵刃便已离手。 这一来,厅上众人无不骇然失色,才知来人武功之高,实是匪夷所思。各人登时忘却了 内争,记起武林中所盛传赏善罚恶使者所到之处、整个门派尽遭屠灭的种种故事,不自禁的 都觉全身毛管竖立,好些人更牙齿相击,身子发抖。 先前各人均想凌霄城偏处西域,极少与中土武林人士往还,这邀宴铜牌未见得会送到雪 山派来;而善恶二使的武功只是得诸传闻,多半言过其实,未必真有这等厉害;再则雪山派 有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大树遮荫,便有天大的祸事,也自有他挺身抵挡,因此于这件事谁 也没有在意。岂知突然之间,预想不会来的人终究来了,所显示的武功只有比传闻的更高, 而遮荫的大树又偏偏给自己砍倒了。过去三十年中,所有前赴侠客岛的掌门人,没一人能活 着回来,此时谁做了雪山派掌门人,便等如是自杀一般。 还在片刻之前,五支互争雄长,均盼由本支首脑出任掌门。五支由勾心斗角的暗斗,进 而为挥剑砍杀的明争,蓦地里情势急转直下,封、成、齐、廖、梁五人一怔之间,不约而同 的伸手指出,说道:“是他!他是掌门人!” 霎时之间,大厅中寂静无声。 僵持片刻,廖自砺道:“三师哥年纪最大,顺理成章,自当接任本派掌门。”齐自勉 道:“年纪大有什么用?廖师弟武功既高,门下又是人才济济,这次行事,以你出力最多。 要是廖师弟不做掌门,就算旁人作了,这位子也决计坐不稳。”梁自进冷冷的道:“本门掌 门人本来是大师兄,大师兄不做,当然是二师兄做,那有什么可争的?”成自学道:“咱四 人中论到足智多谋,还推五师弟。我赞成由五师弟来担当大任。须知今日之事,乃是斗智不 斗力。”廖自砺道:“掌门人本来是长门一支,齐师哥既然不肯做,那么由长门中的封师侄 接任,大伙儿也无异言,至少我姓廖的大表赞成。”封万里道:“刚才有人大声叱喝,要将 长门一支的弟子尽数杀了,不知是谁放的狗屁?”廖自砺双眉陡竖,待要怒骂,但转念一 想,强自忍耐,说道:“事到临头,临阵退缩,未免太也无耻。” 五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推举别人出任掌门。 张三笑吟吟的听着,不发一言。李四却耐不住了,喝道:“到底那一个是掌门人?你们 这般的吵下去,再吵十天半月也不会有结果,我们可不能多等。” 梁自进道:“成师哥,你快答应了吧,别要惹得出祸事来,都是你一个人牵累了大 家。”成自学怒道:“为什么是我牵累了大家,却不是你?”五人又是吵嚷不休。 张三笑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你们五位以武功决胜败,谁的攻夫最强,谁便是雪山 派的掌门。”五人面面相觑,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均不接嘴。 张三又道:“适才我二人进来之时,你们五位正在动手厮杀,猜想一来是研讨武功,二 来是凭强弱定掌门。我二人进来得快了,打断了列位的雅兴。这样吧,你们接着打下去,不 到一个时辰,胜败必分。否则的话,我这个兄弟性子最急,一个时辰中办不完这件事,他只 怕要将雪山派尽数诛灭了。那时谁也做不成掌门,反而不美。一、二、三!这就动手吧!” 刷的一声,廖自砺第一个拔出剑来。 张三忽道:“站在窗外偷瞧的,想必也都是雪山派的人了,一起都请进来吧!既是凭武 功强弱以定掌门,那就不论辈份大小,人人都可出手。”袍袖向后拂出,砰的一声响,两扇 长窗为他袖风所激,直飞了出去。 史婆婆道:“进去吧!”左手拉着阿绣,右手拉着石破天,三人并肩走进厅去。 厅上众人一见,无不变色。成、齐、廖、梁四人各执兵刃,将史婆婆等三人围住了。史 婆婆只是嘿嘿冷笑,并不作声。封万里却上前躬身行礼,颤声道:“参……参……参见 师……师……娘!” 石破天心中一惊:“怎么我师父是他的师娘?”史婆婆双眼向天,浑不理睬。 张三笑道:“很好,很好!这位冒充长乐帮主的小朋友,却回到雪山派来啦!二弟,你 瞧这家伙跟咱们三弟可真有多像!”李四点头道:“就是有点儿油腔滑调,贼头狗脑!那里 有漂亮妞儿,他就往那里钻。” 石破天心道:“大哥、二哥也当我是石中玉。我只要不说话,他们便认我不出。” 张三说道:“原来这位婆婆是白老夫人,多有失敬。你的师弟们看上了白老爷子的掌门 之位,正在较量武功,争夺大位,好吧!大伙儿这便开始!” 史婆婆满脸鄙夷之色,携着石破天和阿绣二人,昂首而前。成自学等四人不敢阻拦,眼 睁睁瞧着她往太师椅中一坐。 李四喝道:“你们还不动手,更待何时?”成自学道:“不错!”兴剑向梁自进刺去。 梁自进挥剑挡开,脚下踉跄,站立不定,说道:“成师哥剑底留情,小弟不是你对手!”这 边廖自砺和齐自勉也作对儿斗了起来。 四人只拆得十余招,旁观众人无不暗暗摇头,但见四人剑招中漏洞百出,发招不是全无 准头,便是有气没力,那有半点雪山派第一代名手的风范?便是只学过一两年剑法的少年, 只怕也比他们强上几分。显而易见,这四人此刻不是‘争胜’,而是在‘争败’,人人不肯 做雪山派掌门,只是事出无奈,勉强出手,只盼输在对方剑下。 可是既然人同此心,那就谁也不易落败。梁自进身子一斜,向成自学的剑尖撞将过去。 成自学叫声:“啊哟!”左膝突然软倒,剑拄向地下。廖自砺挺剑刺向齐自勉,但见对方不 闪不避,呆若木鸡,这一剑便要刺中他的肩头,忙回剑转身,将背心要害卖给对方。 张三哈哈大笑,说道:“老二,咱二人足迹遍天下,这般精采的比武,今却是破题儿第 一遭得见,当直是大开眼界。难怪雪山派武功独步当世,果然是与众不同。” 史婆婆厉声喝道:“万里,你把掌门人和长门弟子都关在那里?快去放出来!” 封万里颤抖声道:“是……是廖师叔关的,弟子确实不知。”史婆婆道:“你知道也 好,不知也好,不快去放了出来,我立时便将你毙了!”封万里道:“是,是,弟子这就立 刻去找。”说着转身便欲出厅。 张三笑道:“且慢!阁下也是雪山掌门的继承人,岂可贸然出去?你!你!你!你!” 连指四名雪山弟子,说道:“你们四人,去把监禁着的众人都带到这里来,少了一个,你们 的脑袋便像这样。”右手一探,向厅中木柱抓去,柱子上登时现出一个大洞,只见他手指缝 中木悄纷纷而落。 那四名雪山弟子不由自主的都打了个寒战,只见张三的目光射向自己脑袋,右手五指抖 动,像是要向自己头上抓一把似的,当即喏喏连声,走出厅去。 这时成、齐、廖、梁四人兀自在你一剑、我一剑的假斗不休。四人听了张三的讥嘲,都 已不敢在招数上故露破绽,因此内劲固然惟恐不弱,姿式却是只怕不狠,厉声吆喝之余,再 辅以咬牙切齿,横眉怒目,他四人先前真是性命相拚,神情也没这般凶神恶煞般狰狞可怖。 只见剑去如风,招招落空,掌来似电,轻软胜绵。 史婆婆越看越恼,喝道:“这些鬼把式,也算是雪山派的武功吧?凌霄城的脸面可给你 们丢得干干净净了。”转头向石破天道:“徒儿,拿了这把刀去,将他们每一个的手臂都砍 一条下来。” 石破天在张三、李四面前不敢开口出声,只得接过单刀,向成自学一指,挥刀砍去。 成自学听得史婆婆叫人砍自己的臂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眼见他单刀砍到,忙挥剑挡 开,这一剑守中含攻,凝重狠辣,不知不觉显出了雪山剑法的真功夫来。 张三喝彩道:“这一剑才像个样子。” 石破天心念一动:“大哥二哥知道我内力不错,倘若我凭内力取胜,他们便认出我是狗 杂种了。我既冒充石中玉,便只有使雪山剑法。”当下挥刀斜刺,使一招雪山剑法的‘暗香 疏影’。成自学见他招数平平,心下不再忌惮,运剑封住了要害,数招之后,引得他一刀刺 向自己左腿,假装封挡不及,“啊哟”一声,刀尖已在他腿上划了一道口子。成自学投剑于 地,凄然叹道:“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子是不中用的了。” 梁自进挥剑向石破天肩头削下,喝道:“你这小子无法无天,连师叔祖也敢伤害!”他 对石破天所使剑法自是了然于胸,数招之间,便引得他以一招‘黄沙莽莽’在自己左臂轻轻 掠过,登时跌出三步,左膝跪倒,大叫:“不得了,不得了,这条手臂险些给这小子砍下来 了。”跟着齐自勉和廖自砺双战石破天,各使巧招,让他刀锋在自己身上划破一些皮肉,双 双认输退下。一个连连摇头,黯然神伤;一个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史婆婆厉声道:“你们输了给这孩儿,那是甘心奉他为掌门了?” 成、齐、廖、梁四人一般的心思:“奉他为掌门,只不过送他上侠客岛去做替死鬼,有 何不可?”成自学道:“两位使者先生定下规矩,要我们各凭武功争夺掌门。我艺不如人, 以大事小,那也是无法可想。”齐、廖、梁三人随声附和。 史婆婆道:“你们服是不服?”四人齐声道:“口服心服,更无异言。”心中却想: “待这两个恶人走后,凌霄城中还不是我们的天下?谅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小鬼有何作为?” 史婆婆道:“那么怎不参拜新任雪山派掌门?”想到金乌派开山大弟子居然做了雪山派掌门 人,心中乐不可支,一时却没想到,此举不免要令这位金乌派大弟子兼雪山派掌门人小命不 保。 忽然厅外有人厉声喝道:“谁是新任雪山派掌门?”正是白万剑的声音,跟着铁链呛啷 声响,走进数十人来。这些人手足都锁在镣铐之中,白万剑当先,其后是耿万钟、柯万钧、 王万仞、呼延万善、闻万夫、汪万翼、花万紫等一干新自中原归来的长门弟子。 白万剑一见史婆婆,叫道:“妈,你回来了!”声音中充满惊喜之情。 石破天先前听封万里叫史婆婆为师娘,已隐约料到她是白自在的夫人,此刻听白万剑呼 她为娘,自是更无疑惑,只是好生奇怪:“我师父既是雪山派掌门人的夫人,为什么要另创 金乌派,又口口声声说金乌派武功是雪山派的克星?” 阿绣奔到白万剑身前,叫道:“爹爹!” 史婆婆既是白万剑的母亲,阿绣自是白万剑的女儿了,可是她这一声“爹爹”,还是让 石破天大吃一惊。 白万剑大喜,颤声道:“阿绣,你……你……没死?” 史婆婆冷冷的道:“她自然没死!难道都像你这般脓包鼻涕虫?亏你还有脸来叫我一声 妈!我生了你这混蛋,恨不得一头撞死了干净!老子给人家关了起来,自己身上叮叮当当的 戴上这一大堆废铜烂铁,臭美啦,是不是?什么‘气寒西北’?你是‘气死西北’!*** 什么雪山派,戴上手铐脚镣,是雪山派的什么高明武功啊?老的是混蛋,小的也是混蛋,他 妈的师弟、徒弟、徒子、徒孙,一古脑儿都是混蛋,乘早给我改名作混蛋派是正经!” 白万剑等她骂了一阵,才道:“妈,孩儿和众师弟并非武功不敌,为人所擒,乃是这些 反贼暗使奸计。他……”手指廖自砺,气愤愤的道:“这家伙扮作了爹爹,在被窝中暗藏机 关,孩儿这才失手……”史婆婆怒斥:“你这小混蛋更加不成话了,认错了旁人,倒也罢 了,连自己爹爹也都认错,还算是人么?” 石破天心想:“认错爹爹,也不算希奇。石庄主、石夫人就认错我是他们的儿子,连带 我也认错了爹爹。唉,不知我的爹爹到底是谁。” 白万剑自幼给母亲打骂惯了,此刻给她当众大骂,虽感羞愧,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只是 记挂着父亲的安危,问道:“妈,爹爹可平安么?”史婆婆怒道:“老混蛋是死是活,你小 混蛋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老混蛋活在世上丢人现眼,让师弟和徒弟们给关了起来,还不 如早早死了的好!”白万剑听了,知道父亲只是给本门叛徒监禁了,性命却是无碍,心中登 时大慰,道:“谢天谢地,爹爹平安!” 史婆婆骂道:“平安个屁!”她口中怒骂,心中却也着实关怀,向成自学等道:“你们 把大师兄关在那里?怎么还不放他出来?”成自学道:“大师兄脾气大得紧,谁也不敢走近 一步,一近身他便要杀人。”史婆婆脸上掠过一丝喜色,道:“好,好,好!这老混蛋自以 为武功天下第一,骄傲狂妄,不可一世,让他多受些折磨,也是应得之报。” 李四听她怒骂不休,终于插口道:“到底那一个是混蛋派的掌门人?” 史婆婆霍地站起,踏上两步,戟指喝道:“‘混蛋派’三字,岂是你这混蛋说得的?我 自骂我老公、儿子,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出言辱我雪山派?你武功高强,不妨一掌把老身打 死了,要在我面前骂人,却是不能!” 旁人听到她如此对李四疾言厉色的喝骂,无不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均知李四若是一怒 出手,史婆婆万无幸理。石破天幌身挡在史婆婆之前,倘若李四出手伤她,便代为挡架。白 万剑苦于手足失却自由,只暗暗叫苦。那知李四只笑了笑,说道:“好吧!是我失言,这里 谢过,请白老夫人恕罪!那么雪山派的掌门人到底是那一位?” 史婆婆向石破天一指,说道:“这少年已打败了成、齐、廖、梁四个叛徒,他们奉他为 雪山派掌门,有那一个不服?” 白万剑大声道:“孩儿不服,要和他比划!” 史婆婆道:“好!把各人的铐镣开了!” 成、齐、廖、梁四人面面相觑,均想:“若将长门弟子放了出来,这群大虫再也不可复 制。咱们犯上作乱的四支,那是死无毙身之地了。但眼前情势,若是不放,却又不成。” 廖自砺转头向白万剑道:“你是我手下败将,我都服了,你又凭什么不服?”白万剑怒 道:“你这犯上作乱的逆贼,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你暗使卑鄙行迳,居然还有脸跟我说 话?说什么是你手下败将?” 原来白自在的师父早死,成、齐、廖、梁四人的武功大半系由白自在所授。白自在和四 个师弟名虽同门,实系师徒。雪山派武功以招数变幻见长,内力修为却无独到之秘。白自在 早年以机缘巧合,服食雪山上异蛇的蛇胆蛇血,得以内力大增,雄浑内力再加上精微招数, 数十年来独步西域。他传授师弟和弟子之时,并未藏私,但他这内功却由天授,非关人力, 因此众师弟的武功始终和他差着一大截。白自在逞强好胜,于巧服异物、大增内力之事始终 秘而不宣,以示自己功夫之强,并非得自运气。 四个师弟心中却不免存了怨怼之意,以为师父临终之时遗命大师兄传授,大师兄却有私 心,将本门祖艺藏起一大半。再加白万剑武功甚强,浸浸然有凌驾四个师叔之势,成、齐、 廖、梁四人更感不满。只是白威德积威之下,谁都不敢有半点抱怨的言语。此番长门弟子中 的精英尽数离山,而白自在突然心智失常,倒行逆施,凌霄城中人人朝不保夕。众师弟既为 势所逼,又见有机可乘,这才发难。 便在此时,长门众弟子回山。廖自砺躲在白自在**,逼迫白自在的侍妾将白万剑诱入 房中探病,出其不意的将他擒住。自中原归来的一众长门弟子首脑就逮,余人或遭计擒,或 被力服,尽数陷入牢笼。此刻白万剑见到廖自砺,当真是恨得牙痒痒地。 廖自砺道:“你若不是我手下败将,怎地手铐会戴上你的双腕?我可既没用暗器,又没 使迷药!” 李四喝道:“这半天争执不清,快将他手上铐镣开了,两个人好好斗一场。” 廖自砺兀自犹豫,李四左手一探,夹手夺过他手中长剑,当当当当四声,白万剑的手铐 足镣一齐断绝,却是被他在霎时之间挥剑斩断。这副铐镣以精钢铸成,廖自砺的长剑虽是利 器,却非削铁如泥的宝剑,被他运以浑厚内力一斫即断,直如摧枯拉朽一般。铐镣连着铁链 落地,白万剑手足上却连血痕也没多上一条,众人情不自禁的大声喝采。几名谄佞之徒为了 讨好李四,这个“好”字还叫得加倍漫长响亮。 白万剑向来自负,极少服人,这时也忍不住说道:“佩服,佩服!”长门弟子之中早有 人送过剑来。白万剑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跟着提足踢了他一个筋斗,骂道: “叛徒!”既为长门弟子,留在凌霄城中而安然无恙,自然是参与叛师逆谋了。 阿绣叫了声:“爹!”倒持佩剑,送了过去。 白万剑微微一笑,说道:“乖女儿!”他迭遭横逆,只有见到母亲和女儿健在,才是十 分喜慰之事。他一转过头来,脸上慈和之色立时换作了憎恨,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向廖自 砺喝道:“你这本门叛逆,再也非我长辈,接招吧!”刷的一剑,刺了过去。 李四倒转长剑,轻轻挡过了白万剑这一剑,将剑柄塞入廖自砺手中。 二人这一展开剑招,却是性命相扑的真斗,各展平生绝艺,与适才成、齐、廖、梁的儿 戏大不相同。雪山派第一代人物中,除白自在外,以廖自砺武功最高,他知白万剑亟欲杀了 自己,此刻出招那里还有半分怠忽,一柄长剑使开来矫矢灵动,招招狠辣。白万剑急于复仇 雪耻,有些沉不住气,贪于进攻,拆了三十余招后,一剑直刺,力道用得老了,被服廖自砺 斜身闪过,还了一剑,嗤的一声,削下他一牌衣袖。 阿绣“啊”的一声惊呼。史婆婆骂道:“小混蛋,和老子一模一样,老混蛋教出来的儿 子,本来就没多大用处。” 白万剑心中一急,剑招更见散乱。廖自砺暗暗喜欢,狰笑道:“我早就说你是我手下败 将,难道还有假的?”他这句话,本想扰乱对方心神,由此取胜,不料弄巧反拙,白万剑此 次中原之行连遭挫折,令他增加了三分狠劲,听得这讥嘲之言,并不发怒,反而深自收敛, 连取了七招守势。这七招一守,登时将战局拉平,白万剑剑招走上了绵密稳健的路子。 廖自砺绕着他身子急转,口中嘲骂不停,剑光闪烁中,白万剑一声长啸,刷刷刷连展三 剑,第四剑青光闪处,擦的一声响,廖自砺左腿齐膝而断,大声惨呼,倒在血泊之中。 白万剑长剑斜竖,指着成自学道:“你过来!”剑锋上的血水一滴滴的掉在地下。 成自学脸色惨白,手按剑柄,并不拔剑,过了一会才道:“你要做掌门人,自己……自 己做好了,我不来跟你们争。” 白万剑目光向齐自勉、梁自进二人脸上扫去。齐梁二人都摇了摇头。 史婆婆忽道:“打败几名叛徒,又有什么了不起?”向石破天道:“徒儿,你去跟他比 比,瞧是老混蛋的徒儿厉害,还是我的徒儿厉害。” 众人听了都大为诧异:“石中玉这小子明明是封万里的徒儿,怎么是你的徒儿了?” 史婆婆喝道:“快上前!用刀不用剑,老混蛋教的剑法稀松平常,咱们的刀法可比他们 厉害得多啦。” 石破天实不愿与白万剑比武,他是阿绣的父亲,更不想得罪了他,只是一开口推却,立 时便会给张三、李四认出,当下倒提着单刀,站在史婆婆跟前,神色十分尴尬。 史婆婆道:“刚才我答允过你的事,你不想要了吗?我要你立下一件大功,这事才算 数。这件大功劳,就是去打败这个老混蛋的徒儿。你倘若输了,立即给我滚得远远的,永远 别想再见我一面,更别想再见阿绣。” 石破天伸左手搔了搔头,大为诧异:“原来师父叫我立件大功,却是去打败她的亲生儿 子。此事当真奇怪之极。”脸上一片迷惘。 旁人却都渐渐自以为明白了其中原由:“史婆婆要这小子做上雪山派掌门,好到侠客岛 去送死,以免他亲儿死于非命。”只有白万剑和阿绣二人,才真正懂得她的用意。 白自在和史婆婆这对夫妻都是性如烈火,平时史婆婆对丈夫总还容让三分,心中却是积 忿已久。这次石中玉**阿绣不遂,害得阿绣失踪,人人都以为她跳崖身亡,白自在不但斩 断了封万里的手臂,与史婆婆争吵之下,盛怒中更打了妻子一个耳光。史婆婆大怒下山,凑 巧在山谷深雪中救了阿绣,对这个耳光却始终耿耿于心。她武功不及丈夫远甚,一口气无处 可出,立志要教个徒弟出来打败自己的儿子,那便是打败白自在的徒弟,占到丈夫的上风。 不过白万剑认定石破天是石中玉,更不知他是母亲的徒儿,于其中过节又不及阿绣的全 部了然,当下向石破天瞪目而视,满脸鄙夷之色。 史婆婆道:“怎么?你瞧他不起么?这少年拜了我为师,经我一番**,已跟往日大不 相同。现下你和他比武,倘若你胜得了他,算你的师父老混蛋厉害;若是你败在他刀下,阿 绣就是他的老婆了。” 白万剑吃了一惊,道:“妈,此事万万不可,咱们阿绣岂能嫁这小子?”史婆婆笑道: “你若打败了这小子,阿绣自然嫁他不成。否则你又怎能作得主?”白1/3 第十八章 有所求 正文第十八章 有所求 两人出了石牢,走向大厅。石破天道:“阿绣,人人见了我,都道我便是那个石中玉。 连石庄主、石夫人也分辨不出,怎地你却没有认错?” 阿绣脸上一阵飞红,霎时间脸色苍白,停住了脚步。这时二人正走在花园中的一条小径 上,阿绣身子微幌,伸手扶住一株白梅,脸色便似白梅的花瓣一般。她定了定神,道:“这 石中玉曾想欺侮我,我气得投崖自尽。大哥,你肯不肯替我出这口气,把他杀了?” 石破天踌躇道:“他是石庄主夫妇独生爱子,石庄主、石夫人待我极好,我……我…… 我可不能去杀他们的儿子。”阿绣头一低,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流了下来,呜咽道:“我第一 件事求你,你就不答允,以后……你一定是欺侮我,就像爷爷对奶奶一般。我……我告诉奶 奶和妈去。”说着掩面奔了出去。石破天道:“阿绣,阿绣,你听我说。” 阿绣呜咽道:“你不杀了他,我永远不睬你。”足下不停,片刻间便到了大厅。 石破天跟着进去,只见厅中剑光闪闪,四个人斗得正紧,却是白万剑、成自学、齐自勉 三人各挺长剑,正在围攻一个青袍短须的老者。石破天一见之下,脱口叫道:“老伯伯,你 好啊,我时常在想念你。”这老者正是摩天居士谢烟客。 谢烟客在雪山派三大高手围攻之下,以一双肉掌对付三柄长剑,仍是挥洒自如,大占上 风,陡然间听得石破天这一声呼叫,举目向他瞧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怎……怎么 又有一个?” 高手过招,岂能心神稍有失常?他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白、成、齐三柄长剑同时乘虚 而入,刺向他小腹。三人一师所授,使的同是一招‘明驼骏足’,剑势力又迅又狠,眼见剑 尖已碰到他的青袍,三剑同时要透腹而入。 石破天大叫:“小心!”纵身跃起,一把抓住白万剑右肩,硬生生将他向后拖出几步。 只听得喀喀两声,谢烟客在危急中使出生平绝技‘碧针清掌’,左掌震断了齐自勉的长 剑,右掌震断了成自学的长剑。 这两掌击得虽快,他青袍的下摆还是被双剑划破了两道口子,他双掌翻转,内力疾吐, 成齐二人直飞出去,砰砰两声,背脊撞上厅壁,只震得屋顶泥灰筱筱而落,犹似下了一阵急 雨。又听得拍的一声,却是石破天松手放开白万剑肩头,白万剑反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谢烟客向石破天看了一眼,目光转向坐在角落里的另一个少年石中玉,兀自惊疑不定, 道:“你……你二人怎地一模一样?” 石破天满脸堆欢,说道:“老伯伯,你是来救我的吗?多谢你啦!我很好,他们没杀 我。叮叮当当、石大哥,你们也一块来了。石庄主、石夫人,他们没伤你,我这可放心啦! 师父,爷爷自己又戴上了足镣手铐,不肯出来,说要你上碧螺山去。”顷刻之间,他向谢烟 客、丁当、石中玉、石清夫妇、史婆婆每人都说了几句话。 他这几句话说得兴高采烈,听他说话之人却尽皆大吃一惊。 谢烟客当日在摩天崖上修习‘碧针清掌’,为逞一时之快,将全身内力尽数使了出来。 恰在此时,贝海石率领长乐帮八名好手来到摩天崖上,说是迎接帮主,一口咬定帮主是在崖 上。谢烟客一招之间,便将米横野擒住,但其后与贝海石动手,恰逢自己内力耗竭。他当机 立断,乘着败象未显,立即飘然引退。 这一掌而退,虽然不能说败,终究是被人欺上门来,逼下崖去,实是毕生的奇耻大辱。 仔细思量,此番受逼,全系自己练功时过耗内力所致,否则对方纵然人多,也无所惧。 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但须谋定而动,于是寻了个隐僻所在,花了好几个月功夫,将一 路‘碧针清掌’直练得出神入化,无懈可击,这才寻上镇江长乐帮总舵去,一进门便掌伤四 名香主,登时长乐帮全帮为之震动。 其时石破天已受丁当之骗,将石中玉掉换了出来。石中玉正想和相当远走高飞,不料长 乐帮到处布满了人,不到半天便遇上了,又将他强行迎回总舵。贝海石等此后监视甚紧,均 想这小子当时嘴上说得豪气干云,但事后越想越怕,竟想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天下那有这 么便宜之事?数十人四下守卫,日夜不离,不论他如何狡计百出,再也无法溜走。石中玉甫 脱凌霄城之难,又套进了侠客岛之劫,好生发愁。和丁当商议了几次,两人打定了主意,侠 客岛当然是无论如何不去的,在总舵之中也已难以溜走,只有在前赴侠客岛途中设法脱身。 当下只得暂且冒充石破天再说。他是个千伶百俐之人,帮中上下人等又个个熟识,各人 性格摸得清清楚楚,他要假装石破天而不令人起疑,比之石破天冒充他是易上百倍了。只是 他毕竟心中有鬼,不敢大模大样如从前那么做他的帮主,每日里只是躲在房中与丁当鬼混。 有人问起帮中大事,他也唯唯否否的不出什么主意。 长乐帮这干人只求他准期去侠客岛赴约,乐得他诸事不理,正好自行其是。 贝海石那日前赴摩天崖接得石破天归来,一掌逼走谢烟客,虽知从此伏下了一个隐忧, 但觉他掌法虽精,内力却是平平,颇与他在武林中所享的大名不符,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其 后发觉石破天原来并非石中玉,这样一来,变成无缘无故的得罪了一位武林高手,心下更微 有内疚之意,但铜牌邀宴之事迫在眉睫,帮中不可无主出头承担此事,乘着石破天阴阳内力 激荡而昏迷不醒之时,便在他身上做下了手脚。 原来石中玉那日在贝海石指使之下做了帮主,不数日便即脱逃,给贝海石擒了回来,将 他脱得赤条条地监禁数日,教他难以再逃,其后石中玉虽然终于又再逃脱,他身上的各处创 伤疤痕,却已让贝海石尽数瞧在眼里。贝大夫并非真的大夫,然久病成医,医道着实高明, 于是在石破天肩头、腿上、臀部仿制疤痕,竟也做得一模一样,毫无破绽,以致情人丁当、 仇人白万剑,甚至石清夫妇都给瞒过。 贝海石只道石中玉既然再次逃走,在腊八日之前必不会现身,是以放胆而为。其实石破 天和石中玉二人相貌虽然相似,毕竟不能一般无异,但有了身上这几处疤痕之后,人人心中 先入为主,纵有再多不似之处,也一概略而不计了。石破天全然不通人情世故,种种奇事既 难以索解,也只有相信旁人之言,只道自己一场大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 那知侠客岛的善恶二使实有过人之能,竟将石中玉从杨州妓院中揪了出来,贝海石的把 戏全被拆穿。虽然石破天应承接任帮主,让长乐帮免了一劫,贝海石却是面目无光,深自匿 居,不敢和帮主见面。以致石中玉将石破天掉换之事,本来唯独难以瞒过他的眼睛,却也以 此没有败露。 这日谢烟客上门指名索战,贝海石听得他连伤四名香主,自忖并无胜他把握,一面出厅 周旋,一面遣人请帮主出来应付。 石中玉推三阻四,前来相请的香主、舵主已站得满房都是,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贝先生和那姓谢的已在厅上激斗,快请帮主出去掠阵!” “贝先生肩头给谢烟客拍了一掌,左臂已有些不灵。” “贝先生扯下了谢烟客半幅衣袖,谢烟客却乘机在贝先生胸口印了一掌。” “贝先生咳嗽连连,口喷鲜血,帮主再不出去,贝先生难免丧身。” “那姓谢的口出大言,说道凭一双肉掌便要将长乐帮挑了,帮主再不出去,他要放火焚 烧咱们总舵!” 石中玉心想:“烧了长乐帮总舵,那是求之不得,最好那姓谢的将你们尽数宰了。”但 在众香主、舵主逼迫之下,无可推托,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大厅,打定了主意,要长乐帮众好 手一拥而上,管他谁死谁活,最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自己便可乘机溜之大吉。 那知谢烟客一见了他,登时大吃一惊,叫道:“狗杂种,原来是你。” 石中玉只见贝海石气息奄奄,委顿在地,衣襟上都是鲜血,心惊胆战之下,那句:“大 伙儿齐上,跟他拚了!”的话吓得叫不出口来,战战兢兢的道:“原来是谢先生。” 谢烟客冷笑道:“很好,很好!你这小子居然当上了长乐帮帮主!”一想到种种情事, 身上不由得凉了半截:“糟了,糟了!贝大夫这狗贼原来竟这等工于心计。我当年立下了重 誓,但教受令之人有何号令,不论何事,均须为他办到,此事众所知闻。他打听到我已从狗 杂种手中接了玄铁令,便来到摩天崖上,将他接去做个傀儡帮主,用意无非是要我听他长乐 帮的号令。谢烟客啊谢烟客,你聪明一世,胡涂一时,今日里竟然会自投罗网,从此人为刀 砧,我为鱼肉,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 一人若是系念于一事,不论遇上何等情景,不由自主的总是将心事与之连了起来。逃犯 越狱,只道普天下公差都在捉拿自己;凶手犯案,只道人人都在思疑自己;青年男女钟情, 只道对方一言一动都为自己而发,虽绝顶聪明之人,亦所难免。谢烟客念念不忘者只是玄铁 令誓愿未了,其时心情,正复如此。他越想越怕,料想贝海石早已伏下厉害机关,双目凝视 石中玉,静候他说出要自己去办的难事。“倘若他竟要我自断双手,从此成为一个不死不活 的废人,这便如何是好?”想到此节,双手不由得微微颤抖。 他若立即转身奔出长乐帮总舵,从此不再见这狗杂种之面,自可避过这个难题,但这么 一来,江湖上从此再没他这号人物,那倒事小,想起昔时所立的毒誓,他日应誓,那比之自 残双手等等更是惨酷百倍了。 岂知石中玉心中也是害怕之极,但见谢烟客神色古怪,不知他要向自己施展什么杀手。 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在半晌之间,两个人都如过了好几天一般。 又过良久,谢烟客终于厉声说道:“好吧,是你从我手中接过玄铁令去的,你要我为你 办什么事,快快说来。谢某一生纵横江硝,便遇上天大难事,也视作等闲。” 石中玉一听,登时呆了,但谢烟客颁下玄铁令之事,他却也曾听过,心念一转之际,已 然明白,定是谢烟客也认错了人,将自己认作了那个到凌霄城去作替死鬼的呆子,听他说不 论自己出什么难题,都能尽力办到,那真是天外飞来的大横财,心想以此人武功之高,说得 上无事不可为,却教他去办什么事好?不由得沉吟不决。 谢烟客见他神色间又惊又喜、又是害怕,说道:“谢某曾在江湖扬言,凡是行我玄铁令 之人,谢某决不伸一指加于其身,你又怕些什么?狗杂种,你居然还没死,当真命大。你那 ‘炎炎功’练得怎样了?”料想这小子定是畏难偷懒,后来不再练功,否则体内阴阳二力交 攻,怎能够活到今日。 石中玉听他叫自己为‘狗杂种’,只道是随口骂人,自更不知‘炎炎功’是什么东西, 当下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心中却已打定了主意:“那呆子到得凌霄城中,吐露真相,白自 在、白万剑、封万里这干人岂肯罢休?定会又来找我的晦气。我一生终是难在江湖上立足。 天幸眼前有这个良机,何不要他去了结此事?雪山派的实力和长乐帮也不过是半斤八两,这 谢烟客孤身一人能将长乐帮挑了,多半也能凭一双肉掌,将雪山派打得万劫不复。”当即说 道:“谢先生言而有信,令人可敬可佩。在下要谢先生去办的这件事,传入俗人耳中,不免 有点儿骇人听闻,但以谢先生天下无双的武功,那也是轻而易举。” 谢烟客听得他这话似乎不是要作践自己,登感喜慰,忙问:“你要我去办什么事?”他 心下忐忑,全没留意到石中玉吐属文雅,与狗杂种大不相同。 石中玉道:“在下斗胆,请谢先生到凌霄城去,将雪山派人众尽数杀了。” 谢烟客微微一惊,心想雪山派是武林的名门大派,威德先生白自在声名甚着,是个极不 易惹的大高手,竟要将之尽数诛灭,当真谈何容易?但对方既然出下了题目,那便是抓得 着、摸得到的玩意儿,不用整日价提心吊胆,疑神疑鬼,雪山派一除,从此便无忧无虑,逍 遥一世,当即说道:“好,我这就去。”说着转身便行。 石中玉叫道:“谢先生且慢!”谢烟客转过身来,道:“怎么?”他猜想狗杂种叫自己 去诛灭雪山派,纯是贝海石等人的主意,不知长乐帮和雪山派有什么深仇大恨,这才要假手 于己去诛灭对方,他只盼及早离去,深恐贝海石他们又使什么诡计。 石中玉道:“谢先生,我和你同去,要亲眼见你办成此事!” 他一听谢烟客答允去诛灭雪山派,便即想到此事一举两得,正是脱离长乐帮的良机。 谢烟客当年立誓,虽说接到玄铁令后只为人办一件事,但石中玉要和他同行,却与此事 有关,原是不便拒绝,便道:“好,你跟我一起去就是。”长乐帮众人大急,眼望贝海石, 听他示下。石中玉朗声道:“本座既已答应前赴侠客岛应约,天大的担子也由我一人挑起, 届时自不会令众位兄弟为难,大家尽管放心。” 贝海石重伤之余,万料不到谢烟客竟会听石帮主号令,反正无力拦阻,只得叹一口气, 有气无力的说道:“帮……帮主,一……一……路保重,恕……恕……属下……咳咳……不 送了!”石中玉一拱手,随着谢烟客出了总舵。 谢烟客冷笑道:“狗杂种你这蠢才,听了贝大夫的指使,要我去诛灭雪山派,雪山派跟 你又沾上什么边了?你道贝大夫他们当真奉你为帮主吗?只不过要你到侠客岛去送死而已。 你这小子傻头傻脑的,跟这批奸诈凶狡的匪徒讲义气,当真是胡涂透顶。你怎不叫我去做一 件于你大大有好处的事?”突然想起:“幸亏他没有叫我代做长乐帮帮主,派我去侠客岛送 死。”他武功虽高,于侠客岛毕竟也十分忌惮,想到此节,又不禁暗自庆幸,笑骂:“他妈 的,总算老子运气,你狗杂种要是聪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 此时石中玉既下了号令,谢烟客对他便毫不畏惧,除了不能动手打他杀他之外,言语之 中尽可放肆侮辱,这小子再要他办第二件事,那是想也休想。 石中玉不敢多言,陪笑道:“这可多多得罪了。”心道:“***,总算老子运气,你 认错了人。你狗杂种要是聪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 丁当见石中玉随谢烟客离了长乐帮,便赶上和二人会合,同上凌霄城来。 石中玉虽有谢烟客作护符,但对白自在毕竟十分害怕,一上凌霄城后便献议暗袭。谢烟 客一听,正合心意。当下三人偷入凌霄城来。石中玉在城中曾居住多年,各处道路门户十分 熟悉。城中又方遭大变,多处要道无人守御,三人毫不费力的便进了城。 谢烟客出手杀了四名雪山派第三代弟子,进入中门,便听到众人议论纷纭,有的气愤, 有的害怕,有的想逃,有的说瞧一瞧风头再作打算。谢烟客和石中玉知道凌霄城祸起萧墙, 正有巨大内争,心想正是天赐良机,随即又听到石清夫妇被擒。石中玉虽然凉薄无行,于父 母之情毕竟尚在,当下也不向谢烟客恳求,迳自引着他来到城中囚人之所,由谢烟客出手杀 了数人,救出了石清、闵柔,来到大厅。 其时史婆婆、白万剑、石破天等正在石牢中和白自在说话,依着谢烟客之意,见一个杀 一个,当时便要将雪山派中人杀得干干净净,但石清、闵柔极力劝阻。石清更以言语相激: “是英雄好汉,便当先和雪山掌门人威德先生决个雌雄,此刻正主儿不在,却尽杀他后辈弟 子,江湖上议论起来,未免说摩天居士以大压小,欺软怕硬。”谢烟客冷笑道:“反正是尽 数诛灭,先杀老的,再杀小的,也是一样。” 不久史婆婆和白万剑等出来,一言不合,便即动手。白万剑武功虽高,如何是这玄铁令 主人的敌手?数招之下,便已险象环生。成自学、刘自勉听得谢烟客口口声声要将雪山派尽 数诛灭,当即上前夹击,但以三敌一,仍然挡不住他凌厉无俦的‘碧针清掌’。当石破天进 厅之时,史婆婆与梁自进正欲加入战团,不料谢烟客大惊之下,局面登变。 石中玉见石破天武功如此高强,自是十分骇异,生怕雪山派重算旧帐,石破天不免也要 跟自己为难,但见阿绣安然无恙,又稍觉宽心。 丁当虽倾心于风流倜傥的石中玉,憎厌这不解风情的石破天,毕竟和他相处多日,不无 情谊,见他尚在人世,却也暗暗欢喜。 石清夫妇直到此时,方始明白一路跟着上山的原来不是儿子,又是那少年石破天,惭愧 之余,也不自禁的好笑,第一次认错儿子,那也罢了,想不到第二次又会认错。夫妻俩相对 摇头,均想:“玄素庄石清夫妇认错儿子,从此在武林中成为大笑话,日后遇到老友,只怕 人人都会揶揄一番。”齐问:“石帮主,你为什么要假装喉痛,将玉儿换了去?” 史婆婆听得石破天言道丈夫不肯从牢中出来,却要自己上碧螺山去,忙问:“你们比武 是谁胜了?怎么爷爷叫我上碧螺山去?” 谢烟客问道:“怎么有了两个狗杂种?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万剑喝道:“好大胆的石中玉,你又在捣什么鬼?” 丁当道:“你没照我吩咐,早就泄露了秘密,是不是?” 你一句,我一句,齐声发问。石破天只一张嘴,一时之间怎回答得了这许多问话? 只见后堂转出一个中年妇人,问阿绣道:“阿绣,这两个少年,那一个是好的,那一个 是坏的?”这妇人是白万剑之妻,阿绣之母。她自阿绣坠崖后,忆女成狂,神智迷糊。成自 学、齐自勉、廖自砺等谋叛之时,也没对她多加理会。此番阿绣随祖母暗中入城,第一个就 去看娘。她母亲一见爱女,登时清醒了大半,此刻也加上了一张嘴来发问。 史婆婆大声叫道:“谁也别吵,一个个来问,这般乱哄哄的谁还听得到说话?” 众人一听,都静了下来。谢烟客在鼻孔中冷笑一声,却也不再说话。 史婆婆道:“你先回答我,你和爷爷比武是谁赢了?” 雪山派众人一齐望着石破天,心下均各担忧。白自在狂妄横暴,众人虽十分不满,但若 他当真输了给这少年,雪山派威名扫地,却也令人人面目无光。 只听得石破天道:“自然是爷爷赢了,我怎配跟爷爷比武?爷爷说要教我些粗浅功夫, 他打了我七八十拳,踢了我二三十脚,我可一拳一脚也碰不到他身上。”白万剑等都长长吁 了口气,放下心来。 史婆婆斜眼瞧他,又问:“你为什么身上一处也没伤?”石破天道:“定是爷爷手下留 情。后来他打得倦了,坐倒在地,我见他一口气转不过来,闭了呼吸,便助他畅通气息,此 刻已然大好了。” 谢烟客冷笑道:“原来如此!” 史婆婆道:“你爷爷说些什么?”石破天道:“他说:我白自在狂什么自大,罪什么深 重,在这里面什么过,你们快出去,我从此谁也不见,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吧,永远别再回 凌霄城来。”他一字不识,白自在说的成语‘罪孽深重’、‘狂妄自大’、‘面壁思过’, 他不知其义,便无法复述,可是旁人却都猜到了。 史婆婆怒道:“这老儿当我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上碧螺山去?” 史婆婆闺名叫做小翠,年轻时貌美如花,武林中青年子弟对之倾心者大有人在,白自在 和丁不四尤为其中的杰出人物。白自在向来傲慢自大,史小翠本来对他不喜,但她父母看中 了白自在的名望武功,终于将她许配了这个雪山派掌门人。成婚之初,史小翠便常和丈夫拌 嘴,一拌嘴便埋怨自己父母,说道当年若是嫁了丁不四,也不致受这无穷的苦恼。 其实丁不四行事怪僻,为人只有比白自在更差,但隔河景色,看来总比眼前的为美,何 况史小翠为了激得丈夫生气,故意将自己爱慕丁不四之情加油添酱的夸张,本来只有半分, 却将之说到了十分。白自在空自暴跳,却也无可奈何。好在两人成婚之后,不久便生了白万 剑,史小翠养育爱子,一步不出凌霄城,数十年来从不和丁不四见上一面。白自在纵然心中 喝酣,却也不疑有他。 不料这对老夫妇到得晚年,却出了石中玉和阿绣这椿事,史小翠给丈夫打了个耳光,一 怒出城,在崖下雪谷中救了阿绣,但怒火不熄,携着孙女前赴中原散心,好教丈夫着急一 番。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却在武昌府遇到了丁不四。两人红颜分手,白头重逢,说起别来 情事,那丁不四倒也痴心,竟是始终未娶,苦苦邀她到自己所居的碧螺山去盘桓数日。二人 其时都已年过六旬,原已说不上什么男女之情,丁不四所以邀她前往,也不过一偿少年时立 下的心愿,只要昔日的意中人双足沾到碧螺山上的一点绿泥,那就死也甘心。 史婆婆一口拒却。丁不四求之不已,到得后来,竟变成了苦苦相缠。史婆婆怒气上冲, 说僵了便即动手,数番相斗,史婆婆武功不及,幸好丁不四绝无伤害之意,到得生死关头, 总是手下留情。史婆婆又气又急,在长江船中赶练内功,竟致和阿绣双双走火,眼见要被丁 不四逼到碧螺山上,迫得投江自尽,巧逢石破天解围。后来在紫烟岛上又见到了丁氏兄弟, 史婆婆既不愿和丁不四相会,更不想在这尴尬的情景下见到儿子,便携了阿绣避去。 丁不四数十年来不见小翠,倒也罢了,此番重逢,勾发了他的牛性,说什么也要叫她的 脚底去沾一沾碧螺山的绿泥,自知一人非雪山派之敌,于是低声下气,向素来和他不睦的兄 长丁不三求援,同上凌霄城来,准拟强抢暗劫,将史婆婆架到碧螺山去,只要她两只脚踏上 碧螺山,立即原船放她回归。 丁氏兄弟到达凌霄城之时,史婆婆尚未归来。丁不四便捏造谎言,说史婆婆曾到碧螺山 上,和他畅叙离情。他既娶不到史小翠,有机会自要气气情敌。白自在初时不信,但丁不四 说起史婆婆的近貌,转述她的言语,事事若合符节,却不由得白自在不信。两人三言两语, 登时在书房中动起手来。丁不四中了白自在一掌,身受重伤,当下在兄长相护下离城。 这一来不打紧,白自在又担心,又气恼,一肚皮怨气无处可出,竟至疯疯颠颠,乱杀无 辜,酿成了凌霄城中偌大的风波。 史婆婆回城后见到丈夫这情景,心下也是好生后悔,丈夫的疯病一半固因他天性自大, 一半实缘自己而起,此刻听得石破天言道丈夫叫自己到碧螺山去,永远别再回来,又听说丈 夫自知罪孽深重,在石牢中面壁思过,登时便打定了主意:“咱二人做了一世夫妻,临到老 来,岂可再行分手?他要在石牢中自惩己过,我便在牢中陪他到死便了,免得他到死也双眼 不闭。”转念又想:“我要亿刀将掌门之位让我,原是要代他去侠客岛赴约,免得他枉自送 命,阿绣成了个独守空闺的小寡妇。此事难以两全,那便是如何是好?唉,且不管他,这件 事慢慢再说,先去瞧瞧老疯子要紧。”当即转身入内。 白万剑挂念父亲,也想跟去,但想大敌当前,本派面临存亡绝续的大关头,毕竟是以应 付谢烟客为先。 谢烟客瞧瞧石中玉,又瞧瞧石破天,好生难以委决,以言语举止而论,那是石破天较像 狗杂种,但他适才一把拉退白万剑的高深武功,迥非当日摩天崖这乡下少年之所能,分手不 过数月,焉能精进如是?突然间他青气满脸,绽舌大喝:“你们这两个小子,到底那一个是 狗杂种?”这一声断喝,屋顶灰泥又是筱筱而落,眼见他举手间便要杀人。 石中玉不知‘狗杂种’三这是石破天的真名,只道谢烟客大怒之下破口骂人,心想计谋 既给他识破,只有硬着头皮混赖,挨得一时是一时,然后俟机脱逃,当即说道:“我不是, 他,他是狗杂种!”谢烟客向他瞪目而视,嘿嘿冷笑,道:“你真的不是狗杂1/2 第十九章 腊八粥 正文第十九章 腊八粥 十二月初五,史婆婆率同石清、闵柔、白万剑、石破天、阿绣、成自学、齐自勉、梁自 进等一行人,来到南海之滨的一个小渔村中。 史婆婆离开凌霄城时,命耿万钟代行掌门和城主之职,由汪万翼、呼延万善为辅。风火 神龙封万里参与叛师逆谋,虽为事势所迫,但白万剑等长门弟子却再也不去理他。史婆婆带 了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同行,是为防各支子弟再行谋叛生变。廖自砺身受重伤,武 功全失,已不足为患。 在侠客岛送出的两块铜牌反面,刻有到达该渔村的日期、时辰和路径。想来每人所得之 铜牌,镌刻的聚会时日与地点均有不同,是以史婆婆等一行人到达之后,发觉渔村中空无一 人,因不见其它江湖豪士,白自在更无踪迹可寻,甚至海边连渔船也无一艘。 各人暂在一间茅屋中歇足。到得傍晚时分,忽有一名黄衣汉子,手持木桨,来到渔村之 中,朗声说道:“侠客岛迎宾使,奉岛主之命,恭请长乐帮石帮主启程。” 史婆婆等闻声从屋中走出。那汉子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行礼,说道:“这位想必是石 帮主了。”石破天道:“正是。阁下贵姓?”那人道:“小人姓赵,便请石帮主登程。”石 破天道:“在下有几位师长朋友,想要同赴贵岛观光。”那人道:“这就为难了。小舟不堪 重载。岛主颁下严令,只迎接石帮主一人前往,若是多载一人,小舟固须倾覆,小人也是首 级不保。” 史婆婆冷笑道:“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你了。”说着欺身而上,手按刀柄。 那人对史婆婆毫不理睬,向石破天道:“小人领路,石帮主请。”转过两处山坳,沙滩 边泊着一艘小舟。这艘小舟宽不过三尺,长不过六尺,当真是小得无可再小,是否能容得下 两人都很难说,要想多载一人,显然无法办到。 那人说道:“各位要杀了小人,原只一举手之劳。那一位若是识得去侠客岛的海程,尽 可带同石帮主前去。” 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觑,没想到侠客岛布置得如此周密,连多去一人也是决不能够。各 人只听过侠客岛之名,至于此岛在南在北,邻近何处,却从未听到过半点消息,何况这‘侠 客岛’三字,十九也非本名,纵是出惯了洋的舟师海客也未必知晓,茫茫大海之中,却又如 何找去?极目四望,海中不见有一艘船只,亦无法驾舟跟踪。 史婆婆惊怒之下,伸掌便向那汉子头顶拍去,掌到半途,却又收住,向石破天道:“徒 儿,你把铜牌给我,我代你去,老婆子无论如何要去跟老疯子死在一起。” 那黄衣汉子道:“岛主有令,若是接错了人,小人处斩不在话下,还累得小人父母妻儿 尽皆斩首。” 史婆婆怒道:“斩就斩好了,有什么希罕?”话一出口,心中便想:“我自不希罕,这 家伙却是希罕的。”当下另生一计,说道:“徒儿,那么你把长乐帮帮主的位子让给我做, 我是帮主,他就不算是接错了人。” 石破天踌躇道:“这个……恐怕……” 那汉子道:“赏善罚恶二使交代得清楚,长乐帮帮主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英雄,不是年 高德劭的婆婆。”太婆婆怒道:“放你的狗屁!你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我年虽高,德却不 劭!”那人微微一笑,迳自走到海边,解了船缆。 史婆婆叹了口气,道:“好,徒儿,你去吧,你听师父一句话。”石破天道:“自当遵 从师父吩咐。”史婆婆道:“若是有一线生机,你千万要自行脱逃,不能为了相救爷爷而自 陷绝地。此是为师的严令,决不可违。” 石破天愕然不解:“为什么师父不要我救她丈夫?难道她心里还在记恨么?”心想爷爷 是非救不可的,对史婆婆这句话便没答应。 史婆婆又道:“你去跟老疯子说,我在这里等他三个月,到得明年三月初八,他若不到 这里会我,我便跳在海里死了。他如再说什么去碧螺山的鬼话,我就做厉鬼也不饶他。”石 破天点头道:“是!” 阿绣道:“大哥,我……我也一样,我在这里等你三个月。你如不回来,我就……也跟 着奶奶跳海。”石破天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苦,忙道:“你不用这样。”阿绣道:“我要 这样。”这四个字说得声音甚低,却是充满了一往无悔的坚决之意。 闵柔道:“孩子,但愿你平安归来,大家都在这里为你祝祷。”石破天道:“石夫人你 自己保重,不用为你儿子担心,他跟着谢先生会变好的。你也不用为我担心,我这个长乐帮 帮主是假的,说不定他们会放我回来。张三、李四又是我结义兄长,真有危难,他们也不能 见死不救。”闵柔道:“但愿如此。”心中却想:“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心险恶,这种金兰 结义,岂能当真?” 石清道:“小兄弟,在岛上若是与人动手,你只管运起内力蛮打,不必理会什么招数刀 法。”他想石破天内力惊人,一线生机,全系于此。石破天道:“是。多谢石庄主指点。” 白万剑拉着他手,说道:“贤婿,咱们是一家人了。我父年迈,你务必多照看他些。” 石破天听他叫自己为‘贤婿’,不禁脸上一红,道:“这个我理会得。” 只有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心,均想:“三十年来,已有三 批武林高手前赴侠客岛,可从没听见有一人活着回来,你这小子不见得三头六臂,又怎能例 外?”但也分别说了些“小心在意”、“请照看着掌门人”之类敷衍言语。 当下石破天和众人分手,走向海滩。众人送到岸边,阿绣和闵柔两人早已眼圈儿红了。 史婆婆突然抢到那黄衣汉子身前,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你对尊长 无礼,教你知道些好歹!” 那人竟不还手,抚着被打的面颊,微微一笑,踏入小舟之中。石破天向众人举手告别, 跟着上船。那小舟载了二人,船边离海水已不过数寸,当真再不能多载一人,幸好时当寒 冬,南海中风平浪静,否则稍有波涛,小舟难免倾覆。侠客岛所以选定腊月为聚会之期,或 许便是为此。 那汉子划了几桨,将小舟划离海滩,掉转船头,扯起一张黄色三角帆,吃上了缓缓拂来 的北风,向南进发。 石破天向北而望,但见史婆婆、阿绣等人的身形渐小,兀自站在海滩边的悬崖上凝望。 直到每个人都变成了微小的黑点,终于再不可见。 入夜之后,小舟转向东南。在海中航行了三日,到第四日午间,屈指正是腊月初八,那 汉子指着前面一条黑线,说道:“那便是侠客岛了。” 石破天极目瞧去,也不见有何异状,一颗心却忍不住怦怦而跳。 又航行了一个多时辰,看到岛上有一座高耸的石山,山上郁郁苍苍,生满树木。申牌时 分,小舟驶向岛南背风处靠岸。那汉子道:“石帮主请!”只见岛南是好大一片沙滩,东首 石崖下停泊着四十多艘大大小小船只。石破天心中一动:“这里船只不少,若能在岛上保得 性命,逃到此处抢得一艘小船,脱险当亦不难。”当下跃上岸去。 那汉子提了船缆,跃上岸来,将缆索性系在一块大石之上,从怀中取出一只海螺,呜呜 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山后奔出四名汉子,一色黄布短衣,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 说道:“岛主在迎宾馆恭候大驾,石帮主这边请。” 石破天关心白自在,问道:“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已到了么?”为首的黄衣汉子说 道:“小人专职侍候石帮主,旁人的事就不大清楚。石帮主到得迎宾馆中,自会知晓。”说 着转过身来,在前领路。石破天跟随其后。余下四名黄衣汉子离开了七八步,跟在他身后。 转入山中后,两旁都是森林,一条山径穿林而过。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以备脱身逃命 时不致迷了道路。行了数里,转入一条岩石嶙峋的山道,左临深涧,涧水湍急,激石有声。 一路沿着山涧渐行渐高,转了两个弯后,只见一道瀑布从十余丈高处直挂下来,看来这瀑布 便是山涧的源头。 那领路汉子在路旁一株大树后取下一件挂着的油布雨衣,递给石破天,说道:“迎宾馆 建在水乐洞内,请石帮主披上雨衣,以免溅湿了衣服。” 石破天接过穿上,只见那汉子走近瀑布,纵身跃了进去,石破天跟着跃进。里面是一条 长长的甬道,两旁点着油灯,光线虽暗,却也可辨道路,当下跟在他身后行去。甬道依着山 腹中天然洞穴修凿而成,人工开凿处甚是狭窄,有时却豁然开阔,只觉渐行渐低,洞中出现 了流水之声,琮琮铮铮,清脆悦耳,如击玉罄。山洞中支路甚多,石破天用心记忆。 在洞中行了两里有多,眼前赫然出现一道玉石砌成的洞门,门额上雕有三个大字,石破 天问道:“这便是迎宾馆么?”那汉子道:“正是。”心下微觉奇怪:“这里写得明明白 白,又何必多问?不成你不识字?”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识。 走进玉石洞门,地下青石板铺得甚是整齐。那汉子将石破天引进左首一个石洞,说道: “石帮主请在此稍歇,待会筵席之上,岛主便和石帮主相见。” 洞中桌椅俱全,三枝红烛照耀得满洞明亮。一名小僮奉上清茶和四色点心。 石破天一见到饮食,便想起南来之时,石清数番谆谆叮嘱:“小兄弟,三十年来,无数 身怀奇技的英雄好汉去到侠客岛,竟无一个活着回来。想那侠客岛上人物虽然了得,总不能 将这许多武林中顶尖儿的豪杰之士一网打尽。依我猜想,岛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不是设了 机关陷阱,便是在饮食中下了剧毒。他们公然声言请人去喝腊八粥,这碗腊八粥既是众目所 注,或许反而无甚古怪,倒是寻常的清茶点心、青菜白饭,却不可不防。只是此理甚浅,我 石清既想得到,那些名门大派的首脑人物怎能想不到?他们去侠客岛之时,自是备有诸种解 毒药物,何以终于人人俱遭毒手,实令人难以索解。你心地仁厚,或者吉人天相,不致遭受 恶报,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 他想到石清的叮嘱,但闻到点心香气,寻思:“肚子可饿得狠了,终不成来到岛上,什 么都不吃不喝?张三、李四两位哥哥和我金兰结义,曾立下重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 们若要害我,岂不是等于害了自己?”当下将烧卖、春卷、蒸糕四碟点心,吃了个风卷残 云,一件也不胜,一壶清茶也喝了大半。 在洞中坐了一个多时辰,忽听得钟鼓丝竹之声大作。那引路的汉子走到洞口,躬身说 道:“岛主请石帮主赴宴。”石破天站起身来,跟着他出去。 穿过几处石洞后,但听得钟鼓丝竹之声更响,眼前突然大亮,只见一座大山洞中点满了 牛油蜡烛,洞中摆着一百来张桌子。宾客正络绎进来。这山洞好大,虽摆了这许多桌子,仍 不见挤迫。数百名黄衣汉子穿梭般来去,引导宾客入座。所有宾客都是各人独占一席,亦无 主方人士相陪。众宾客坐定后,乐声便即止歇。 石破天四下顾望,一眼便见到白自在巍巍踞坐,白发萧然,却是神态威猛,杂坐在众英 雄间,只因身材特高,颇有鹤立鸡群之意。那日在石牢之中,昏暗蒙胧,石破天没瞧清楚他 的相貌,此刻烛光照映之中,但见这位威德先生当真便似庙中神像一般形相庄严,令人肃然 起敬,便走到他身前,说道:“爷爷,我来啦!” 大厅上人数虽多,但主方接待人士固尽量压低嗓子说话,所有来宾均想到命在顷刻,人 人心头沉重,又震于侠客岛之威,更是谁都不发一言。石破天这么突然一叫,每个人的目光 都向他瞧去。 白自在哼了一声,道:“不识好歹的小鬼,你可累得我外家的曾孙也没有了。” 石破天一怔,过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说他也到侠客岛来送死,就不能和阿绣 成亲生子,说道:“爷爷,奶奶在海边的渔村中等你,她说等你三个月,要是到三月初八还 不见你的面,她……她就投海自尽。”白自在长眉一竖,道:“她不到碧螺山去?”石破天 道:“奶奶听你这么说,气得不得了,她骂你……骂你……”白自在道:“骂我什么?”石 破天道:“她骂你是老疯子呢。她说丁不四这轻薄鬼嚼嘴弄舌,造谣骗人,你这老疯子脑筋 不灵,居然便信了他的。奶奶说几时见到丁不四,定要使金乌刀法砍下他一条臂膀,再割下 他的舌头。”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正该如此。” 突然间大厅角落中一人呜呜咽咽的说道:“她为什么这般骂我?我几时轻薄过她?我对 她一片至诚,到老不娶,她……她却心如铁石,连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 石破天向话声来处瞧去,只见丁不四双臂撑在桌上,全身发颤,眼泪筱筱而下。石破天 心道:“他也来了。年纪这般大,还当众号哭,却不怕羞?” 若在平时,众英雄自不免群相讪笑,但此刻人人均知噩运将临,心下俱有自伤之意,恨 不得同声一哭声,是以竟无一人发出笑声。这干英雄豪杰不是名门大派的掌门人,便是一帮 一会之主,毕生在刀剑头上打滚过来,“怕死”二字自是安不到他们身上,然而一刀一枪的 性命相搏,未必便死,何况自恃武功了得,想到的总是敌亡己生。这一回的情形却大不相 同,明知来到岛上非死不可,可又不知如何死法。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惧之意,比之往日面临 大敌、明枪交锋的情景,却是难堪得多了。 忽然西边角落中一个嘶哑的女子口音冷笑道:“哼,哼!什么一片至诚,到老不娶?丁 不四,你好不要脸!你对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诚,为什么又跟我姊姊生下个女儿?” 霎时间丁不四满脸通红,神情狼狈之极,站起身来,问道:“你……你……你是谁?怎 么知道?”那女子道:“她是我亲姊姊,我怎么不知道?那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 腾的一声,丁不四颓然坐落,跟着喀的一响,竟将一张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断。 那女子厉声问道:“那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快说。”丁不四喃喃的道:“我…… 我怎知道?”那女子道:“姊姊临死之时,命我务必找到你,问明那女孩儿的下落,要我照 顾这个女孩。你……你这狼心狗肺的臭贼,害了我姊姊一生,却还在记挂别人的老婆。” 丁不四脸如土色,双膝酸软,他坐着的椅子椅脚早断,全仗他双腿支撑,这么一来,身 子登时向下坐落,幸好他武功了得,足下轻轻一弹,又即站直。 那女子厉声道:“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丁不四道:“二十年前,她是活的,后来 可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丁不四无言可答,只道:“这个……这 个……可不容易找。有人说她到了侠客岛,也不知是不是。” 石破天见那女子身材矮小,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黑纱,容貌瞧不清楚,但不知如何,这 个强凶霸道、杀人不眨眼的丁不四,见了她竟十分害怕。 突然间钟鼓之声大作,一名黄衫汉子朗声说道:“侠客岛龙岛主、木岛主两位岛主肃见 嘉宾。” 众来宾心头一震,人人直到此时,才知侠客岛原来有两个岛主,一个姓龙,一个姓木。 中门打开,走出两列高高矮矮的男女来,右首的一色穿黄,左首的一色穿青。那赞礼人 叫道:“龙岛主、木岛主座下众弟子,谒见贵宾。” 只见那两个分送铜牌的赏善罚恶使者也杂在众弟子之中,张三穿黄,排在右首每十一, 李四穿青,排在左首第十三,在他二人身后,又各有二十余人。众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凉 气。张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大家都曾亲眼见过,那知他二人尚有这许多同门兄弟,想来各 同门的功夫和他们也均在伯仲之间,都想:“难怪三十年来,来到侠客岛的英雄好汉个个有 来无回。且不说旁人,单只须赏善罚恶二使出手,我们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又有那几 个能在他们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 两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齐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礼。群雄忙即还礼。张三、李四 二人在中原分送铜牌之时,谈笑杀人,一举手间,往往便将整个门派帮会尽数屠戮,此刻回 到岛上,竟是目不斜视,恭谨之极。 细乐声中,两个老者并肩缓步而出,一个穿黄,一个穿青。那赞礼的喝道:“敝岛岛主 欢迎列位贵客大驾光降。”龙岛主与木岛主长揖到地,群雄纷纷还礼。 那身穿黄袍的龙岛主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处荒岛,今日得见众位高 贤,大感荣庞。只是荒岛之上,诸物简陋,款待未周,各位见谅。”说来声音十分平和,这 侠客岛孤悬南海之中,他说的却是中州口音。木岛主道:“各位请坐。”他语音甚尖,似是 闽广一带人氏。 待群雄就座后,龙木两位岛主才在西侧下首主位的一张桌旁坐下。众弟子却无坐位,各 自垂手侍立。 群雄均想:“侠客岛请客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来,便杀他满门满帮,但到得岛上,礼 仪却又甚是周到,假惺惺的做作,倒也似模似样,且看他们下一步又出什么手段。”有的则 想:“囚犯拉出去杀头之时,也要给他吃喝一顿,好言安慰几句。眼前这宴会,便是我们的 杀头羹饭了。” 众人看两位岛主时,见龙岛主须眉全白,脸色红润,有如孩童;那木岛主的长须稀稀落 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张脸却满是皱纹。二人到底多大年纪,委实看不出来,总是在六十 岁到九十岁之间,如说两人均已年过百岁,也不希奇。 各人一就座,岛上执事人等便上来斟酒,跟着端上菜肴。每人桌上四碟四碗,八色菜 肴,鸡、肉、鱼、虾,煮得香气扑鼻,似也无甚异状。 石破天静下心来,四顾分坐各桌的来宾,见上清观主天虚道人到了;关东四大门派的范 一飞、风良、吕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这些人心下惴惴,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时都只点了点 头,却不出声招呼。 龙木二岛主举起酒杯,说道:“请!”二人一饮而尽。 群雄见杯中酒水碧油油地,虽然酒香甚冽,心中却各自嘀咕:“这酒中不知下了多厉害 的毒药。”大都举杯在口唇上碰了一碰,并不喝酒,只有少数人心想:“对方要加害于我, 不过举手之劳,酒中有毒也好,无毒也好,反正是个死,不如落得大方。”当即举杯喝干, 在旁侍候的仆从便又给各人斟满。 龙木二岛主敬了三杯酒后,龙岛主左手一举。群仆从内堂鱼贯而出,各以漆盘托出一大 碗、一大碗热粥,分别放在众宾客面前。 群雄均想:“这便是江湖上闻名色变的腊八粥了。”只见热粥蒸气上冒,兀自在一个个 气泡从粥底钻将上来,一碗粥尽作深绿之色,瞧上去说不出的诡异。本来腊八粥内所和的是 红枣、莲子、茨实、龙眼干、赤豆之类,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却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 似是切成细粒的树根,有些似是压成扁片的木薯,药气极浓。群雄均知,毒物大都呈青绿之 色,这一碗粥深绿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药气刺鼻,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闻到这药味,心中便不禁发毛,想到在煮这腊八粥时,锅中不知放进了多少 毒蛇、蜈蚣、蜘蛛、蝎子,忍不住便要呕吐,忙将粥碗推到桌边,伸袖掩住鼻子。 龙岛主道:“各位远道光临,敝岛无以为敬。这碗腊八粥外边倒还不易喝到,其中最主 要的一味‘断肠蚀骨腐心草’,要开花之后效力方着。但这草隔十年才开一次花。我们总要 等其开花之后,这才邀请江湖同道来此同享,屈指算来,这是第四回邀请。请,请,不用客 气。”说着和木岛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举箸相邀。 众人一听到‘断肠蚀骨腐心草’之名,心中无不打了个突。虽然来到岛上之后,人人都 没打算活着离去,但腊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称如此惊心动魄,这龙岛主竟尔公然揭示,不由 得人人色为之变。 只见龙木二岛主各举筷子向众人划了个圆圈,示意遍请,便举碗吃了起来。群雄心想: “你们这两碗粥中,放的自是人参燕窝之类的大补品了。” 忽见东首一条大汉霍地站起,戟指向龙木二人喝道:“姓龙的、姓木的听着:我关西解 文豹来到侠客岛之前,早已料理了后事。解某是顶天立地、铁铮铮的汉子,你们要杀要剐, 姓解的岂能皱一皱眉头?要我吃喝这等肮脏的毒物,却万万不能!” 龙岛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爱喝粥,我们岂敢相强?却又何必动怒?请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迟死,还不是个死?偏要得罪一下你们 这些恃强横行、为祸人间的狗男女!”说着端起桌上热粥,向龙岛主劈脸掷去。 隔着两只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喝道:“解贤弟不可动粗!”袍袖一拂,发出一股 劲风,半空中将这碗粥挡了一挡。那碗粥不再朝前飞出,略一停顿,便向下摔落,眼见一只 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碗粥溅得满地。一名在旁斟酒的侍仆斜身纵出,弓腰长臂,伸手 将海碗抄起,其时碗底离地已不过数寸,真是险到了极处。 群雄忍不住高声喝采:“好俊功夫!”采声甫毕,群雄脸上忧色更深,均想:“一个侍 酒的厮仆已具如此身手,我们怎能再活着回去?”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儿孙家 产;有的想着尚有大仇未报;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帮偌大基业不免就此风流云散;更有人 深自懊悔,早算到侠客岛邀宴之期将届,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来?一直总是存着侥幸之 心,企盼邀宴铜牌不会递到自己手中,待得大祸临头,又盼侠客岛并非真如传闻中的厉害, 待得此刻眼见那侍仆飞身接碗,连这最后一分的侥幸之心,终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书生站了起来,朗声道:“侠客岛主属下厮养,到得中原,亦足以 成名立万。两位岛主若欲武林为尊,原是易如反掌,却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机,将我们召来? 在下来到贵岛,自早不存生还之想,只是心中留着老大一个疑团,死不瞑目。还请二位岛主 开导,以启茅塞,在下这便引颈就戮。”这番话原是大家都想说的,只是不及他如此文诌诌 的说得十分得体,人人听了均觉深得我心,数百道目光又都射到龙木二岛主脸上。 龙岛主笑道:“西门先生不必太谦。” 群雄一听,不约而同的都向那书生望去,心想:“这人难道便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 西门秀才西门观止?瞧他年纪不过四十来岁,但二十多年前,他以一双肉掌击毙陕北七霸, 三日之间,以一枝镔铁判官笔连挑河北八座绿林山寨,听说那时便已四十开外,自此之后, 便即消声匿迹,不知存亡。瞧他年岁是不像,然复姓西门的本已不多,当今武林中更无另一 个作书生打扮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 只听龙岛主接着说道:“西门先生当年一掌毙七霸,一笔挑八寨……”(群雄均想:果 然是他!)“……在下和木兄弟仰慕已久,今日得接尊范,岂敢对先生无礼?” 西门观止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于一时,但在二岛主眼中瞧 来,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龙岛主道:“西门先生太谦了。尊驾适才所问,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说明白。只是这粥 中的‘断肠蚀骨腐心草’乘热而喝,效力较高,各位请先喝粥,再由在下详言如何?” 石破天听着这二人客客气气的说话,成语甚多,倒有一半不懂,饥肠辘辘,早已饿得狠 了,一听龙岛主如此说,忙端起粥碗,唏哩呼噜的喝了大半碗,只觉药气刺鼻,入口却甜甜 的并不难吃,顷刻间便喝了个碗底朝天。 群雄有的心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时之豪,就是非死不可,也不用抢着去 鬼门关啊。”有1/3 第二十章 “侠客行” 正文第二十章 “侠客行”龙岛主道:“众位心中尚有什么疑窦,便请直言。” 白自在道:“龙岛主说是邀我们来看古诗图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便请赐观如何?”龙岛主和木岛主一齐站起。 龙岛主道:“正要求教于各位高明博雅君子。” 四名弟子走上前来,抓住两块大屏风的边缘,向旁缓缓拉开,露出一条长长的甬道。 龙木二岛主齐声道:“请!”当先领路。 群雄均想:“这甬道之内,定是布满了杀人机关。” 不由得都是脸上变色。 白自在道:“孙女婿,咱爷儿俩打头阵。” 石破天道:“是!”白自在携着他手。 当先而行。 口中哈哈大笑,笑声之中却不免有些颤抖。 余人料想在劫难逃,一个个的跟随在后。 有十余人坐在桌旁始终不动,侠客岛上的众弟子侍仆却也不加理会。 白自在等行出十余丈,来到一道石门之前,门上刻着三个斗大古棣:“侠客行”。 一名黄衫弟子上前推开石门,说道:“洞内有二十四座石室,各位可请随意来去观看,看得厌了,可到洞外散心。 一应饮食,各石室中均有置备,各位随意取用,不必客气。” 丁不四冷笑道:“一切都是随意,可客气得很啊。 就是不能‘随意离岛’,是不是?”龙岛主哈哈大笑,说道:“丁先生何出此言?各位来到侠客岛是出于自愿,若要离去,又有谁敢强留?海滩边大船小船一应俱全,各位何时意欲归去,尽可自便。” 群雄一怔,没想到侠客岛竟然如此大方,去留任意,当下好几个人齐声问道:“我们现下就要去了,可不可以?”龙岛主道:“自然可以啊,各位当我和木兄弟是什么人了?我们待客不周,已感惭愧,岂敢强留嘉宾?”群雄心下一宽,均想:“既是如此,待看了那古诗图解是什么东西,便即离去。 他说过不强留宾客,以他的身份,总不能说过了话不算。” 当下各人络绎走进石室,只见东面是块打磨光滑的大石壁,石壁旁点燃着八根大火把,照耀明亮。 壁上刻得有图有字。 石室中已有十多人,有的注目凝思,有的打坐练功,有的闭着双目喃喃自语,更有三四人在大声争辩。 白自在陡然见到一人,向他打量片刻,惊道:“温三兄,你……你……你在这里?”这个不住在石室中打圈的黑衫老者温仁厚,是山东八仙剑的掌门,和白自在交情着实不浅。 然而他见到白自在时并不如何惊喜,只淡淡一笑,说道:“怎么到今日才来?”白自在道:“十年前我听说你被侠客岛邀来喝腊八粥,只道你……只道你早就仙去了,曾大哭了几场,那知道……”温仁厚道:“我好端端在这里研习上乘武功,怎么就会死了?可惜,可惜你来得迟了。 你瞧,这第一句‘赵客缦胡缨’,其中对这个‘胡’字的注解说:‘胡者,西域之人也。 新唐书承乾传云:数百人习音声学胡人,椎髻剪采为舞衣……’”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的小字注解,读给白自在听。 白自在乍逢良友,心下甚喜,既急欲询问别来种切,又要打听岛上情状,问道:“温三兄,这十年来你起居如何?怎地也不带个信到山东家中?”温仁厚瞪目道:“你说什么?这‘侠客行’的古诗图解,包蕴古往今来最最博大精深的武学秘奥,咱们竭尽心智,尚自不能参悟其中十之一二,那里还能分心去理会世上俗事?你看图中此人,绝非燕赵悲歌慷慨的豪杰之士,却何以称之为‘赵客’?要解通这一句,自非先明白这个重要关键不可。” 白自在转头看壁上绘的果是个青年书生,左手执扇,右手飞掌,神态甚是优雅潇洒。 温仁厚道:“白兄,我最近揣摩而得,图中人儒雅风流,本该是阴柔之象,注解中却说:‘须从威猛刚硬处着手’,那当然说的是阴柔为体、阳刚为用,这倒不难明白。 但如何为‘体’,如何为‘用’,中间实有极大的学问。” 白自在点头道:“不错。 温兄,这是我的孙女婿,你瞧他人品还过得去吧?小子,过来见过温三爷爷。” 石破天走近,向温仁厚跪倒磕头,叫了声:“温三爷爷。” 温仁厚道:“好,好!”但正眼也没向他瞧上一眼,左手学着图中人的姿式,右手突然发掌,呼的一声,直击出去,说道:“左阴右阳,多半是这个道理了。” 石破天心道:“这温三爷爷的掌力好生了得。” 白自在诵读壁上所刻注解:“庄子说剑篇云:‘太子曰:吾主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缦胡之缨,短后之衣。 ’司马注云:‘缦胡之缨,谓粗缨无文理也。 ’温兄,‘缦胡’二字应当连在一起解释,‘缦胡’就是粗糙简陋,‘缦胡缨’是说他头上所带之缨并不精致,并非说他带了胡人之缨。 这个‘胡’字,是胡里胡涂之胡,非西域胡人之胡。” 温仁厚摇头道:“不然,你看下一句注解:‘左思魏者赋云:缦胡之缨。 注:铣曰,缦胡,武士缨名。 ’这是一种武士所戴之缨,可以粗陋,也可精致。 前几年我曾向凉州果毅门的掌门人康昆请教过,他是西域胡人,于胡人之事是无所不知的。 他说胡人武士冠上有缨,那形状是这样的……”说着蹲了下来,用手指在地下画图示形。 石破天听他二人议论不休,自己全然不懂,石壁上的注解又一字不识,听了半天,全无趣味,当下信步来到第二间石室中。 一进门便见剑气纵横,有七对人各使长剑,正在较量,剑刃撞击,铮铮不绝。 这些人所使剑法似乎各不相同,但变幻奇巧,显然均极精奥。 只见两人拆了数招,便即罢斗,一个白须老者说道:“老弟,你刚才这一剑设想虽奇,但你要记得,这一路剑法的总纲,乃是‘吴钩霜雪明’五字。 吴钩者,弯刀也,出剑之时,总须念念不忘‘弯刀’二字,否则不免失了本意。 以刀法运剑,那并不难,但当使直剑如弯刀,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方是‘吴钩霜雪明’这五个字的宗旨。” 另一个黑须老者摇头道:“大哥,你却忘了另一个要点。 你瞧壁上的注解说:鲍照乐府:‘锦带佩吴钩’,又李贺诗云:‘男儿何不带吴钩’。 这个‘佩’字,这个‘带’字,才是诗中最要紧的关键所在。 吴钩虽是弯刀,却是佩带在身,并非拿出来使用。 那是说剑法之中当隐含吴钩之势,圆转如意,却不是真的弯曲。” 那白须老者道:“然而不然。 ‘吴钩霜雪明’,精光闪亮,就非入鞘之吴钩,利器佩带在身而不入鞘,焉有是理?”石破天不再听二人争执,走到另外二人身边,只见那二人斗得极快,一个剑招凌厉,着着进攻,另一个却是以长剑不住划着圆圈,将对方剑招尽数挡开。 骤然间铮的一声响,双剑齐断,两人同时向后跃开。 那身材魁梧的黑脸汉子道:“这壁上的注解说道:白居易诗云:‘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 可见我这直折之剑,方合石壁注文原意。” 另一个是个老道,石破天认得他便是上清观的掌门人天虚道人,是石庄主夫妇的师兄。 石破天心下凛凛,生怕他见了自己便会生气,那知他竟似没见到自己,手中拿着半截断剑,只是摇头,说道:“‘吴钩霜雪明’是主,‘犹胜曲全钩’是宾。 喧宾夺主,必非正道。” 石破天听他二人又宾又主的争了半天,自己一点不懂,举目又去瞧西首一男一女比剑。 这男女两人出招十分缓慢,每出一招,总是比来比去,有时男的侧头凝转半晌,有时女的将一招剑招使了八九遍犹自不休,显然二人不是夫妇,便是兄妹,又或是同门,相互情谊极深,正在齐心合力的钻研,绝无半句争执。 石破天心想:“跟这二人学学,多半可以学到些精妙剑法。” 慢慢的走将过去。 只见那男子凝神运气,挺剑斜刺,刺到半途,便即收回,摇了摇头,神情甚是沮丧,叹了口气,道:“总是不对。” 那女子安慰他道:“远哥,比之五个月前,这一招可大有进境了。 咱们再想想这一条注解:‘吴钩者,吴王阖庐之宝刀也。 ’为什么吴王阖庐的宝刀,与别人的宝刀就有不同?”那男子收起长剑,诵读壁上注解道:“‘吴越春秋云:阖庐既宝莫邪,复命于国中作金钩,令曰:能为善吴钩者,赏之百金。 吴作钩者甚众。 而有人贪王之重赏也,杀其二子,以血衅金,遂成二钩,献于阖庐。 ’傅妹,这故事甚是残忍,为了吴王百金之赏,竟然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那女子道:“我猜想这‘残忍’二字,多半是这一招的要诀,须当下手不留余地,纵然是亲生儿子,也要杀了。 否则壁上的注释文字,何以特地注明这一节。” 石破天见这女子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容貌甚是清秀,但说到杀害亲子之时,竟是全无凄恻之心,不愿再听下去。 举向石壁瞧去,只见壁上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但见千百文字之中,有些笔划宛然便是一把长剑,共有二三十把。 这此剑形或横或直,或撇或捺,在识字之人眼中,只是一个字中的一笔,但石破天既不识字,见到的却是一把把长长短短的剑,有的剑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飞,有的横掠欲坠,石破天一把剑一把剑的瞧将下来,瞧到第十二柄剑时,突然间右肩‘巨骨穴’间一热,有一股热气蠢蠢欲动,再看第十三柄剑时,热气顺着经脉,到了‘五里穴’中,再看第十四柄剑时,热气跟着到了‘曲池穴’中。 热气越来越盛,从丹田中不断涌将上来。 石破天暗自奇怪:“我自从练了本偶身上的经脉图之后,内力大盛,但从不像今日这般劲急,肚子里好似火烧一般,只怕是那腊八粥的毒性发作了。” 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再看石壁上所绘剑形,内力便自行按着经脉运行,腹中热气缓缓散之于周身穴道义,当下自第一柄剑从头看起,顺着剑形而观,心内存想,内力流动不息,如川之行。 从第一柄剑看到第二十四柄时,内力也自‘迎香穴’而到‘商阳穴’运行了一周。 他暗自寻思:“原来这些剑形与内力的修习有关,只可惜我不识得壁上文字,否则依法修习,倒可学到一套剑法。 是了,白爷爷尚在第一室中,我去请他解给我听。” 于是回到第一室中,只见白自在和温仁厚二人手中各执一柄木剑,拆几招,辩一阵,又指着石辟上文字,各持己见,互指对方的谬误。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问道:“爷爷,那些字说些什么?”白自在解了几句。 温仁厚插口道:“错了,错了!白兄,你武功虽高,但我在此间已有十年,难道这十年功夫者也白费的?总有些你没领会到的心得吧?”白自在道:“武学犹如佛家的禅宗,十年苦参,说不定还不及一夕顿悟。 我以为这一句的意思是这样……”温仁厚连连摇头,道:“大谬不然。” 石破天听得二人争辩不休,心想:“壁上文字的注解如此难法,刚才龙岛主说,他们邀请了无数高手、许多极有学问的人来商量,几十年来,仍是弄不明白。 我只字不识,何必去跟他们一同伤脑筋?”在石室中信步来去,只听得东一簇、西一堆的人个个在议论纷纭,各抒己见,要找个人来闲谈几句也不可得,独自甚是无聊,又去观看石壁上的图形。 他在第二室中观看二十四柄剑形,发觉长剑的方位指向,与休内经脉暗合,这第一图中却只一个青年书生,并无共他图形。 看了片刻,觉得图中人右袖挥出之势甚是飘逸好看,不禁多看了一会,突然间只觉得右肋下‘渊液穴’上一动,一道热线沿着‘足少阳胆经’,向着‘日月’、‘京门’二穴行去。 他心中一喜,再细看图形,见构成图中人身上衣摺、面容、扇子的线条,一笔笔均有贯串之意,当下顺着气势一路观将下来,果然自己体内的内息也依照线路运行。 寻思:“图画的笔法与体内的经脉相合,想来这是最粗浅的道理,这里人人皆知。 只是那些高深武学我无法领会,左右无事,便如当年照着木偶身上线路练功一般,在这里练些粗浅功夫玩玩,等白爷爷领会了上乘武学,咱们便可一起回去啦。” 当下寻到了图中笔法的源头,依势练了起来。 这图形的笔法与世上书画大不相同,笔划顺逆颇异常法,好在他从来没学过写字,自不知不论写字画图,每一笔都该自上而下、自左而右,虽然勾挑是自下而上,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笔。 这图形中却是自下而上、自右向左的直笔其多,与画画笔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 他可丝毫不以为怪,照样习练。 换作一个学写过几十天字的蒙童,便决计不会顺着如此的笔路存想了。 图中笔画上下倒顺,共有八十一笔。 石破天练了三十余笔后,觉得腹中饥饿,见石室四角几上摆满面点茶水,便过去吃喝一阵,到外边而所中小解了,回来又依着笔路照练。 石室中灯火明亮,他倦了便倚壁而睡,饿了伸手便取糕饼而食,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已将第一图中的八十一笔内功记得纯熟,去寻白自在时,已然不在室中。 石破天微感惊慌,叫道:“爷爷,爷爷!”奔到第二室中,一眼便见白自在手持木剑,在和一位童颜鹤发的老道斗剑。 两人剑法似乎都甚钝拙,但双剑上发出嗤嗤声响,乃是各以上乘内力注入了剑招之中。 只听得呼一声大响,白自在手中木剑脱手飞出,那老道手中的木剑却也断为两截。 两人同时退开两步。 那老道微微一笑,说道:“威德先生,你天授神力,老道甘拜下风。 然而咱们比的是剑法,可不是比内力。” 白自在道:“愚茶道长,你剑法比我高明,我是佩服的。 但这是你武当派世传的武学,却不是石壁上剑法的本意。” 愚茶道人敛起笑容,点了点头,道:“依你说却是如何?”白自在道:“这一句‘吴钩霜雪明’这个‘明’字,大有道理……”石破天走到白自在身畔,说道:“爷爷,咱们回去了,好不好?”白自在奇道:“你说什么?”石破天道:“这里龙岛主说,嗅们什么时候想走,随时可以离去。 海滩边有许多船只,咱们可以走了。” 白自在怒道:“胡说八道!为什么这样心急?”石破天见他发怒,心下有些害怕,道:“婆婆在那边等你呢,她说只等到三月初八。 倘若三月初八还不见你回去,她便要投海自尽。” 白自在一怔,道:“三月初八?咱们是腊月初八到的,还只过了两三天,日子挺长着呢,又怕什么?慢慢再回去好了。” 石破天挂念着阿绣,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滩之上送别,神色忧愁,情切关心,恨不得插翅便飞了回去,但见白自在全心全意沉浸在这石壁的武学之中,实无丝毫去意,总不能舍他自回,当下不敢再说,信步走到第三座石室之中。 一踏进石室,便觉风声劲急,却是三个劲装老者展开轻功,正在迅速异常的奔行。 这三人奔得快极,只带得满室生风。 三人脚下追逐奔跑,口中却在不停说话,而语气甚是平静,足见内功修为都是甚高,竟不因疾驰而令呼吸急促。 只听第一个老者道:“这一首‘侠客行’乃大诗人李白所作。 但李白是诗仙,却不是剑仙,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诗中,却含有武学至理?”第二人道:“创制这套武功的才是一位震古烁今、不可企及的武学大宗师。 他老人家只是借用了李白这首诗,来抒写他的神奇武功。 咱们不可太钻牛角尖,拘泥于李白这首‘侠客行’的诗意。” 第三人道:“纪兄之言虽极有理,但这名‘银鞍照白马’,若是离开了李白的诗意,便不可索解。” 第一个老者道:“是啊。 不但如此,我以为还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飒沓如流星’连在一起,方为正解。 解释诗文固不可断章取义,咱们研讨武学,也不能断章取义才是。” 石破天暗自奇怪,他三人商讨武功,为何不坐下来慢慢谈论,却如此足不停步的你追我赶?但片刻之间便即明白了。 只听那第二个老者道:“你既自负于这两句诗所悟比我为多,为何用到轻功之上,却也不过尔尔,始终追我不上?”第一个老者笑道:“难道你又追得我上了?”只见三人越奔越急,衣襟带风,连成了一个圆圈,但三人相互间距离始终不变,显是三人功力相若,谁也不能稍有超越。 石破天看了一会,转头去看壁上所刻图形,见画的是一匹骏马,昂首奔行,脚下云气弥漫,便如是在天空飞行一般。 他照着先前法子,依着那马的去势存想,内息却毫无动静,心想:“这幅图中的功夫,和第一二室中的又自不同。” 再细看马足下的云气,只见一团团云雾似乎在不断向前推涌,直如意欲破壁飞出,他看得片刻,内息翻涌,不由自主的拔足便奔。 他绕了一个圈子,向石壁上的云气瞧了一眼,内息推动,又绕了一个圈,只是他没学过轻功,足步踉跄,姿式歪歪斜斜的十分拙劣,奔行又远不如那三个老者迅速。 三个老者每绕七八个圈子,他才绕了一个圈子。 耳边厢隐隐听得三个老者出言讥嘲:“那里来的少年,竟也来学咱们一般奔跑?哈哈,这算什么样子?”“这般的轻功,居然也想来钻研石壁上的武功?嘿嘿!”“人家醉八仙的醉步,那也是自有规范的高明武功,这个小兄弟的醉九仙,可太也滑稽了。” 石破天面红过耳,停下步来,但向石壁看了一会,不由自主的又奔跑起来。 转了八九个圈子之后,全神贯注的记忆壁上云气,那三个老者的讥笑已一句也听不进耳中了。 也不知奔了多少圈子,待得将一团团云气的形状记在心里,停下步来,那三个老者已不知去向,身边却另有四人,手持兵刃,模仿壁上飞马的姿式,正在互相击刺。 这四人出剑狠辣,口中都是念念有词,诵读石壁上的口诀注解。 一人道:“银光灿烂,鞍自平稳。” 另一人道:“‘照’者居高而临下,‘白’则皎洁而渊深。” 又一人道:“天马行空,瞬息万里。” 第四人道:“李商隐文:‘手为天马,心为国图。 ’韵府:‘道家以手为天马’,原来天马是手,并非真的是马。” 石破天心想:“这些口诀甚是深奥,我是弄不明白的。 他们在这里练剑,少则十年,多则三十年。 我怎能等这么久?反正没时候多待,随便瞧瞧,也就是了。” 当下走到第四室中,壁上绘的是‘飒沓如流星’那一句的图谱,他自去参悟修习。 “侠客行”一诗共二十四句,即有二十四间石室图解。 他游行诸室,不识壁上文字,只从图画中去修习内功武术。 那第五句‘十步杀一人’,第十句‘脱剑膝前横’,第十七句‘救赵挥金锤’,每一句都是一套剑法。 第六句‘千里不留行’,第七句‘事了拂衣去’,第八句‘深藏身与名’,每一句都是一套轻身功夫;第九句‘闲过信陵饮’,第十四句‘五岳倒为轻’,第十六句‘纵死侠骨香’,则各是一套拳掌之法。 第十三句‘三杯吐言诺’,第十八句‘意气素霓生’,第二十句‘烜赫大梁城’,则是吐纳呼吸的内功。 他有时学得极快,一天内学了两三套,有时却连续十七八天都未学全一套。 一经潜心武学,浑忘了时光流转,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终于修毕了二十三间石室中壁上的图谱。 他每学完一幅图谱,心神宁静下来,便去催促白自在回去。 但白自在对石壁上武学所知渐多,越来越是沉迷,一见石破天过来催请,便即破口大骂,说他扰乱心神,耽误了钻研功夫,到后来更是挥拳便打,不许他近身说话。 石破天惕然心惊:“龙木二岛主邀请武林高人前来参研武学,本是任由他们自归,但三十年来竟没一人离岛,足见这石壁上的武学迷人极深。 幸好我武功既低,又不识字,决不会像他们那样留恋不去。” 因此范一飞他们一番好意,要将石壁上的文字解给他听,他却只听得几句便即走开,再也不敢回头,把听到的说话赶快忘记,想也不敢去想。 屈指计算,到侠客岛后已逾两个半月,再过得数天,非动身回去不可,心想二十四座石室我已看过了二十三座,再到最后一座去看上一两日,图形若是太难,便来不及学了,要是爷爷一定不肯走,自己只有先回去,将岛上情形告知史婆婆等众人,免得他们放心不下。 好在任由爷爷留岛钻研武功,那也是绝无凶险之事。 当下走到第二十四室之中。 走进室门,只见龙岛主和木岛主盘膝坐在锦垫之上,百对石壁,凝神苦思。 石破天对这二人心存敬畏,不敢走近,远远站着,举目向石壁瞧去,一看之下,微感失望,原来二十三座石室壁上均有图形,这最后一室却仅刻文字,并无图画。 他想:“这里没有图画,没什么好看,我去跟爷爷说,我今天便回去了。” 想到数日后便可和阿绣、石清、闵柔等人见面,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当即跪倒,向两位岛主拜了几拜,说道:“多承二位岛主款待,又让我见识石壁上的武功,十分感谢。 小人今日告辞。” 龙木二岛主浑不量睬,只是凝望着石壁出神,于他的说话跪拜似乎全然不闻不见。 石破天知道修习高深武功之时,人人如此全神贯注,倒也不以为忤。 顺着二人目光又向石壁瞧了一眼,突然之间,只觉壁上那些文字一个个似在盘旋飞舞,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 他定了定神,再看这些字迹时,脑中又是一阵晕眩。 他转开目光,心想:“这些字怎地如此古怪,看上一眼,便会头晕?”好奇心起,注目又看,只见字迹的一笔一划似乎都变成了一条条蝌蚪,在壁上蠕蠕欲动,但若凝目只看一笔,这蝌蚪却又不动了。 他幼时独居荒山,每逢春日,常在山溪中捉了许多蝌蚪,养在峰上积水而成的小池中,看它们生脚步脱尾,变成青蛙,跳出池塘,阁阁之声吵得满山皆响,解除了不少寂寞。 此时便如重逢儿时的游伴,欣喜之下,细看一条条蝌蚪的情状。 只见无数蝌蚪或上窜、或下跃,姿态各不相同,甚是有趣。 他看了良久,陡觉背心‘至阳穴’上内息一跳,心想:“原来这些蝌蚪看似乱钻乱游,其实还是和内息有关。” 看另一条蝌蚪时,背心‘悬枢穴’上又是一跳,然而从‘至阳穴’至‘悬枢穴’的一条内息却串连不起来;转目去看第三条蝌蚪,内息却全无动静。 忽听得身旁一个冷冷清的声音说道:“石帮主注目‘太玄经’,原来是位精通蝌蚪文的大方家。” 石破天转过头来,见木岛主一双照耀如电的目光正瞧着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热,忙道:“小人一个字也不识,只是瞧着这些小蝌蚪十分好玩,便多看了一会。” 木岛主点头道:“这就是了。 这部‘太玄经’以古蝌蚪文写成,我本来正自奇怪,石帮主年纪轻轻,居然有此奇才,识得这种古奥文字。” 石破天讪讪的道:“那我不看了,不敢打扰两位岛主。” 木岛主道:“你不用去,尽管在这里看便是,也打扰不了咱们。” 说着闭上了双目。 石破天待要走开,却想如此便即离去,只怕木岛主要不高兴,再瞧上片刻,然后出去便了。 转头再看壁上的蝌蚪时,小腹上的‘中注穴’突然剧烈一跳,不禁全身为之震动,寻思:“这些小蝌蚪当真奇怪,还没变成青蛙,就能这么大跳而特跳。” 不由得童心大盛,一条条蝌蚪的瞧去,遇到身上穴道猛烈跃动,觉得甚是好玩。 壁上所绘小蝌蚪成千成万,有时碰巧,两处穴道的内息连在一起,便觉全身舒畅。 他看得兴发,早忘了木岛主的言语,自行找寻合适的蝌蚪,将各处穴道中的内息串连起来。 但壁上蝌蚪不计其数,要将全身数百处穴道串成一条内息,那是谈何容易?石室之中不见天日,惟有灯火,自是不知日夜,只是腹饥便去吃面,吃了八九餐后,串连的穴道渐多。 但这些小蝌蚪似乎一条条的都移到了体内经脉穴道之中,又像变成了一只只小青蛙,在他四肢百骸间到处跳跃。 他又觉有趣,又是害怕,只有将几处1/2 第二十一章 “我是谁?” 正文第二十一章 “我是谁?”在侠客岛上住过十年以上之人,对图谱沉迷已深,于石壁之毁,无不痛惜。 更有人自怨自艾,深悔何不及早抄录摹写下来。 海船中自撞其头者有之,自捶其胸者有之。 但新来的诸人想到居然能生还故土,却是欣慰之情远胜于惋惜了。 眼见侠客岛渐渐模糊,石破天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汗流浃背,顿足叫道:“糟糕,糟糕!爷爷,今……今天是几……几月初……初几啊?”白自在一惊,大叫:“啊哟!”根根胡子不绝颤动,道:“我……我不……不知道,今……今天是几月初……初几?”丁不四坐在船舱的另一角中,问道:“什么几月初几?”石破天问道:“丁四爷爷,你记不记得,咱们到侠客岛来,已有几天了?”丁不四道:“一百天也好,两百天也好,谁记得了?”石破天大急,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向高三娘子道:“咱们是腊月初八到的,此刻是三月里了吧?”高三娘子屈指计算,道:“咱们在岛上过了一百一十五日。 今天不是四月初五,便是四月初六。” 石破天和白自在齐声惊呼:“是四月?”高三娘子道:“自然是四月了!”白自在捶胸大叫:“苦也,苦也!”丁不四哈哈大笑,道:“苦也,甜也!”石破天怒道:“丁四爷爷,婆婆说过,倘若三月初八不见白爷爷回去,她便投海而死,你……你又有什么好笑?阿绣也说要投海……”丁不四一呆,道:“她说在三月初八投海?今……今日已是四月……”石破天哭道:“是啊,那……那怎么办?”丁不四怒道:“小翠在三月初八投海,此刻已死了二十几天啦,还有什么法子?她脾气多硬,说过是三月初八跳海,初七不行,初九也不行,三月初八便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他妈的你这老畜生,你……你为什么不早早回去?你这狗养的老贼!”白自在不住捶胸,叫道:“不错,我是老混蛋,我是老贼。” 丁不四又骂道:“你这狗杂种,该死的狗杂种,为什么不早些回去?”石破天哭道:“不错,我当真该死。” 突然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说道:“史小翠死也好,活也好,又关你什么事了?凭什么要你来骂人?”说话的正是那姓梅的蒙脸女子。 丁不四一听,这才不敢再骂下去,但兀自唠叨不绝。 白自在却怪起石破天来:“你既知婆婆三月初八要投海,怎地不早跟我说?你这小混蛋太也胡涂,我……我扭断你的脖子。” 石破天伤心欲绝,不愿置辩,任由他抱怨责骂。 其时南风大作,海船起了三张帆,航行甚速。 白自在疯疯颠颠,只是痛骂石破天。 丁不四却不住和他们斗口,两人几次要动手相打,都被船中旁人劝开。 到第三天傍晚,远远望见海天相接处有条黑线,众人瞧见了南海之滨的陆地,都欢呼起来。 白自在却双眼发直,尽瞧着海中碧波,似要寻找史婆婆和阿绣的尸首。 座船越驶越近,石破天极目望去,依稀见到岸上情景,宛然便和自己离开时一般无异,海滩上是一排排棕榈,右首悬崖凸出海中,崖边三棵椰树,便如三个瘦长的人影。 他想起四个月前离此之时,史婆婆和阿绣站在海边相送,今日自己无恙归来,师父和阿绣却早已葬身鱼腹,尸骨无存了,想到此处,不由得泪水潸潸而下,望出来时已是一片模糊。 海船不住向岸边驶去,忽然间一声呼叫,从悬崖上传了过来,众人齐向崖上望去,只见两个人影,一灰一白,从崖上双双跃向海中。 石破天遥见跃海之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绣,这一下惊喜交集,实是非同小可,其时千钩一发,那里还顾到去想何以她二人居然未死?随手提起一块船板,用力向二人落海之处掷将过去,跟着双膝一弯,全身力道都聚到了足底,拚命撑出,身子便如箭离弦,激射而出。 他在侠客岛上所学到的高深内功,登时在这一撑一跃中使了出来。 眼见船板落海着水,自己落足处和船板还差着几尺,左足凌空向前跨了一大步,已踏上了船板。 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他左足踏上船板,阿绣的身子便从他身旁急坠。 石破天左臂伸出,将她拦腰抱住。 两人的身重再加上这一坠之势,石破天双腿向海中直沉下去,眼见史婆婆又在左侧跌落,当下右掌急探,在她背上一托一带,借力转力,使出石壁上‘银鞍照白马’中的功夫,史婆婆的身子便稳稳向海船中飞去。 船上众人齐声大呼。 白自在和丁不四早已抢到船头,眼见史婆婆飞到,两人同时伸手去接。 白自在喝道:“让开!”左掌向丁不四拍出。 丁不四欲待回手,不料那蒙面女子伸掌疾推,手法甚是怪异,卟咚一声,丁不四登时跌入海中。 便在此时,白自在已将史婆婆接住,没想到这一飞之势中,包含着石破天雄浑之极的内力,白自在站立不定,退了一步,喀喇一声,双足将甲板踏破了一个大洞,跟着坐倒,却仍将史婆婆抱在怀中,牢牢不放。 石破天抱着阿绣,借着船板的浮力,淌到船边,跃上甲板。 丁不四幸好识得水性,一面划水,一面破口大骂。 船上水手抛下绳索,将他吊上来。 众人七张八嘴,乱成一团。 丁不四全身湿淋淋地,呆呆的瞧着那蒙面女子,突然叫道:“你……你不是她妹子,你就是她,就是她自己!”那蒙面女子只是冷笑,阴森森的道:“你胆子这样大,当着我面,竟敢去抱史小翠!”丁不四叹道:“你……你自己就是!你推我落海这一招……这招‘飞来奇峰’,天下就只你一人会使。” 那女子道:“你知道就好。” 一伸手,揭去面幕,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来,只是肤色极白,想是面幕遮得久了,不见日光之故。 丁不四道:“文馨,文馨,果然是你!你……你怎么骗我说已经死了?”这蒙面女子姓梅,名叫梅文馨,是丁不四昔年的情人。 两人生了一个女儿,便是梅芳姑。 但丁不四苦恋史小翠,中途将梅文馨遗弃,事隔数十年,竟又重逢。 梅文馨左手一探,扭住了丁不四的耳朵,尖声道:“你只盼我早已死了,这才快活,是不是?”丁不四内心有愧,不敢挣扎,苦笑道:“快放手!众英雄在此,有什么好看?”梅文馨道:“我偏要你不好看!我的芳姑呢?还我来!”丁不四道:“快放手!龙岛主查到她在熊耳山枯草岭,咱们这就找她去。” 梅文馨道:“找到孩子,我才放你,若是找不到,把你两只耳朵都撕了下来!”吵闹声中,海船已然靠岸。 石清夫妇、白万剑与雪山派的成自学等一干人都迎了上来,眼见白自在、石破天无恙归来,史婆婆和阿绣投海得救,都是欢喜不尽。 只有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心下失望,却也只得强装笑脸,趋前道贺。 船上众家英雄都是归心似箭,双脚一踏上陆地,便纷纷散去。 范一飞、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四人别过石破天,自回辽东。 白万剑对父亲道:“爹,妈早在说,等到你三月初八再不见你回来,便要投海自尽。 今日正是三月初八,我加意防犯,那知道妈竟突然出手,点了我的穴道。 谢天谢地,你若迟得半天回来,那就见不到妈妈了。” 白自在奇道:“什么?你说今日是三月初八?”白万剑道:“是啊,今日是初八。” 白自在又问一句:“三月初八?”白万剑点头道:“是三月初八。” 白自在伸手不住搔头,道:“我们腊月初八到侠客岛,在岛上耽了一百多天,怎地今日仍是三月初八?”白万剑道:“你老人家忘了,今年闰二月,有两个二月。” 此言一出,白自在恍然大悟,抱住了石破天,道:“好小子,你怎么不早说?哈哈,哈哈!这闰二月,当真是闰得好!”石破天问道:“什么叫闰二月?为什么有两个二月?”白自在笑道:“你管他两个二月也好,有三个二月也好,只要老婆没死,便有一百个二月也不相干!”众人都放声大笑。 白自在一转头,问道:“咦,丁不四那老贼呢,怎地溜得不知去向了?”史婆婆笑道:“你管他干什么?梅文馨扭了他耳朵,去找他们的女儿梅芳姑啦!”“梅芳姑”三字一出口,石清、闵柔二人脸色陡变,齐声问道:“你说是梅芳姑?到什么地方去找?”史婆婆道:“刚才我在船中听那姓梅的女子说,他们要到熊耳山枯草岭,去找他们的私生女儿梅芳姑。” 闵柔颤声道:“谢天谢地,终于……终于打听到了这女子的下落,师哥!咱们……咱们赶着便去。” 石清点头道:“是。” 二人当即向白自在等人作别。 白自在嚷道:“大伙儿热热闹闹的,最少也得聚上十天半月,谁也不许走。” 石清道:“白老伯有所不知,这个梅芳姑,便是侄儿夫妇的杀子大仇人。 我们东打听,西寻访,在江湖上找了她一十八年,得不到半点音讯,今日既然得知,便须急速赶去,迟得一步,只怕又给她躲了起来。” 白自在拍腿叹道:“这女子杀死了你们的儿子?岂有此理,不错,非去将她碎尸万段不可。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去去去,大家一起去。 石老弟,有丁不四那老儿护着那个女贼,梅文馨这老太婆家传的‘梅花拳’也颇为厉害,你也得带些帮手,才能报得此仇。” 白自在与史婆婆、阿绣劫后重逢,心情奇佳,此时任何人求他什么事,他都会一口答允。 石清、闵柔心想梅芳姑有丁不四和梅文馨撑腰,此仇确是难报,难得白自在仗义相助,当真是求之不得。 上清观的掌门人天虚道人坐在另一艘海船之中,尚未抵达,石清夫妇报仇心切,不及等他,便即启程。 石破天自是随着众人一同前往。 不一日,一行人已到熊耳山。 那熊耳山方圆数百里,不知枯草岭上是在何处。 众人找了数日,全无踪影。 白自在老大的不耐烦,怪石清道:“石老弟,你玄素双剑是江南剑术名家,武功虽然及不上我老人家,也已不是泛泛之辈,怎地会连个儿子也保不住,让那女贼杀了?那女贼又跟你有什么仇怨,却要杀你儿子?”石清叹了口气,道:“此事也是前世的冤孽,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闵柔忽道:“师哥,你……你会不会故意引大伙儿走错路?你若是真的不想去杀她为坚儿报仇……我……我……”说到这里,泪珠儿已点点洒向胸襟。 白自在奇道:“为什么又不想去杀她了?啊哟,不好!石老弟,这个女贼相貌很美,从前跟你有些不清不白,是不是?”石清脸上一红,道:“白老伯说笑了。” 白自在向他瞪视半晌,道:“一定如此!这女贼吃醋,因此下毒手杀了闵女侠跟你生的儿子!”白自在逢到自己的事脑筋极不清楚,推测别人的事倒是一夹便中。 石清无言可答。 闵柔道:“白老伯,倒不是我师哥跟她有什么暧昧,那……那姓梅的女子单相思,由妒生恨,迁怒到孩子身上,我……我那苦命的孩儿……”突然之间,石破天大叫一声:“咦!”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又道:“怎么……怎么在这里?”拔足向左首一座山岭飞奔而上。 原来他蓦地里发觉这山岭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竟是他自幼长大之地,只是当年他从山岭的另一边下来,因此一直未曾看出。 他此刻的轻功何等了得,转瞬间便上了山岭,绕过一片林子,到了几间草屋之前。 只听得狗吠声响,一条黄狗从屋中奔将出来,扑向他的肩头。 石破天一把搂住,喜叫:“阿黄,阿黄!你回来了。 我妈妈呢?”大叫:“妈妈,妈妈!”只见草屋中走出三个人来,中间一个女子面容奇丑,正是石破天的母亲,两旁一个是丁不四,一个是梅文馨。 石破天喜叫:“妈!”抱着阿黄,走到她的身前。 那女子冷冷的道:“你到那里去啦?”石破天道:“我……”忽听得闵柔的声音在背后说道:“梅芳姑,你化装易容,难道便瞒得过我了?你便是逃到天涯……天……涯……我……我……”石破天大惊,跃身闪开,道:“石夫人,你……你弄错了,她是我妈妈,不是杀你儿子的仇人。” 石清奇道:“这女人是你的妈妈?”石破天道:“是啊。 我自小和妈妈在一起,就是……就是那一天,我妈妈不见了,我等了几天不见她回来,到处去找她,越找越远,迷了路不能回来。 阿黄也不见了。 你瞧,这不是阿黄吗?”他抱着黄狗,十分欢喜。 石清转向那丑脸女子,说道:“芳姑,既然你自己也有了儿子,当年又何必来杀害我的孩儿?”他语声虽然平静,但人人均听得出,话中实是充满了苦涩之意。 那丑脸女子正是梅芳姑。 她冷冷一笑,目光中充满了怨恨,说道:“我爱杀谁,便杀了谁,你……你又管得着么?”石破天道:“妈,石庄主、石夫人的孩子,当真是你杀死的么?那……那为什么?”梅芳姑冷笑道:“我爱杀谁,便杀了谁,又有什么道理?”闵柔缓缓抽出长剑,向石清道:“师哥,我也不用你为难,你站在一旁吧。 我若是杀不了她,也不用你出手相帮。” 石清皱起了眉头,神情甚是苦恼。 白自在道:“丁老四,咱们话说在先,你夫妻若是乖乖的站在一旁,大家都乖乖的站在一旁。 你二人倘若要动手助你们的宝贝女儿,石老弟请我白自在夫妻到熊耳山来,也不是叫我们来瞧热闹的。” 丁不四见对方人多,突然灵机一动,道:“好,一言为定,咱们大家都不出手。 你们这边是石庄主夫妇,他们这边是母子二人。 双方各是一男一女,大家见个胜败便是。” 他和石破天动过几次手,知道这少年武功远在石清夫妇之上,有他相助,梅芳姑决计不会落败。 闵柔向石破天瞧了一眼,道:“小兄弟,你是不许我报仇了,是不是?”石破天道:“我……我……石夫人……我……”突然双膝跪倒,叫道:“我跟你磕头,石夫人,你良心最好的,请你别害我妈妈。” 说着连连磕头,咚咚有声。 梅芳姑厉声喝道:“狗杂种,站起来,谁要你为我向这贱人求情?”闵柔突然心念一动,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叫他?他……他是你亲生的儿子啊。 莫非……莫非……”转头向石清道:“师哥,这位小兄弟的相貌和玉儿十分相像,莫非是你和梅小姐生的?”她虽身当此境,说话仍是斯斯文文。 石清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那有此事?”白自在哈哈大笑,说道:“石老弟,你也不用赖了,当然是你跟她生的儿子,否则天下那有一个女子,会把自己的儿子叫作‘狗杂种’?这位梅姑娘心中好恨你啊。” 闵柔弯下腰去,将手中长剑放在地下,道:“你们三人团圆相聚,我……我要去了。” 说着转过身去,缓缓走开。 石清大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厉声道:“师妹,你若有疑我之意,我便先将这贱人杀了,明我心迹。” 闵柔苦笑道:“这孩子不但和玉儿一模一样,跟你也像得很啊。” 石清长剑挺出,便向梅芳姑刺了过去。 那知梅芳姑并不闪避,挺胸就戮。 眼见这一剑便要刺入好胸中,石破天伸指弹去,铮的一声,将石清的长剑震成两截。 梅芳姑惨然笑道:“好,石清,你要杀我,是不是?”石清道:“不错!芳姑,我明明白白的再跟你说一遍,在这世上,我石清心中便只闵柔一人。 我石清一生一世,从未有过第二个女人。 你心中若是对我好,那也只是害了我。 这话在二十二年前我曾跟你说过,今日仍是这样几句话。” 他说到这里,声转柔和,说道:“芳姑,你儿子已这般大了。 这位小兄弟为人正直,武功卓绝,数年之内,便当名动江湖,为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他爹爹到底是谁?你怎地不跟他明言?”石破天道:“是啊,妈,我爹爹到底是谁?我……我姓什么?你跟我说,为什么你一直叫我‘狗杂种’?”梅芳姑惨然笑道:“你爹爹到底是谁,天下便只我一人知道。” 转头向石清道:“石清,我早知你心中便只闵柔一人,当年我自毁容貌,便是为此。” 石清喃喃的道:“你自毁容貌,却又何苦?”梅芳姑道:“当年我的容貌,和闵柔到底谁美?”石清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掌,踌躇半晌,道:“二十年前,你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内子容貌虽然不恶,却不及你。” 梅芳姑微微一笑,哼了一声。 丁不四却道:“是啊,石清你这小子可太也不识好歹了,明知我的芳姑相貌美丽,无人能比,何以你又不爱她?”石清不答,只是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掌,似乎生怕她心中着恼,又再离去。 梅芳姑又问:“当年我的武功和闵柔相比,是谁高强?”石清道:“你梅家拳家传的武学,又兼学了许多希奇古怪的武功……”丁不四插口道:“什么希奇古怪?那是你丁四爷爷得意的功夫,你自己不识,便少见多怪,见到骆驼说是马背肿!”石清道:“不错,你武功兼修丁梅二家之所长,当时内子未得上清观剑学的真谛,自是逊你一筹。” 梅芳姑又问:“然则文学一途,又是谁高?”石清道:“你会做诗填词,咱夫妇识字也是有限,如何比得上你!”石破天心下暗暗奇怪:“原来妈妈文才武功什么都强,怎么一点也不教我?”梅芳姑冷笑道:“想来针线之巧,烹饪之精,我是不及这位闵家妹子了。” 石清仍是摇头,道:“内子一不会补衣,二不会裁衫,连炒鸡蛋也炒不好,如何及得上你千伶百俐的手段?”梅芳姑厉声道:“那么为什么你一见我面,始终冷冰冰的没半分好颜色,和你那闵师妹在一起,却是有说有笑?为什么……为什么……”说到这里,声音发颤,甚是激动,脸上却仍是木然,肌肉都不稍动。 石清缓缓道:“梅姑娘,我不知道。 你样样比我闵师妹强,不但比她强,比我也强。 我和你在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你。” 梅芳姑出神半晌,大叫一声,奔入了草房之中。 梅文馨和丁不四跟着奔进。 闵柔将头靠在石清胸口,柔声道:“师哥,梅姑娘是个苦命人,她虽杀了我们的孩儿,我……我还是比她快活得多,我知道你心中从来就只我一个,咱们走吧,这仇不用报了。” 石清道:“这仇不用报了?”闵柔凄然道:“便杀了她,咱们的坚儿也活不转来啦。” 忽听得丁不四大叫:“芳姑,你怎么寻了短见?我去和这姓石的拚命!”石清等都是大吃一惊。 只见梅文馨抱着芳姑的身子,走将出来。 芳姑左臂上袖子援得高高地,露出她雪白娇嫩的皮肤,臂上一点猩红,却是处子的守宫砂。 梅文馨尖声道:“芳姑守身如玉,至今仍是处子,这狗杂种自然不是她生的。” 众人的眼光一齐都向石破天射去,人人心中充满了疑窦:“梅芳姑是处女之身,自然不会是他母亲。 那么他母亲是谁?父亲是谁?梅芳姑为什么要自认是他母亲?”石清和闵柔均想:“难道梅芳姑当年将坚儿掳去,并未杀他?后来她送来的那具童尸脸上血肉模糊,虽然穿着坚儿的衣服,其实不是坚儿?这小兄弟如果不是坚儿,她何以叫他狗杂种?何以他和玉儿这般相像?”石破天自是更加一片迷茫:“我爹爹是谁?我妈妈是谁?我自己又是谁?”梅芳姑既然自尽,这许许多多疑问,那是谁也无法回答了。 全书完后记由于两个人相貌相似,因而引起种种误用会,这种古老的传奇故事,决不能成为小说的坚实结构。 虽然莎士比亚也曾一再使用孪生兄弟、孪生姊妹的题材,但那些作品都不是他最好的戏剧。 在‘侠客行’这部小说中,我所想写的,主要是石清夫妇爱怜儿子的感情,所以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并不是重心之所在。 一九七五年冬天,在‘明报月刊’十周年的纪念稿‘明月十年共此时’中,我曾引过石清在庙中向佛像祷祝的一段话。 此番重校旧稿,眼泪又滴湿了这段文字。 各种牵强附会的注释,往往会损害原作者的本意,反而造成严重障碍。 ‘侠客行’写于十二年前,于此意有所发挥。 近来多读佛经,于此更深有所感。 大乘般若经以及龙树的中观之学,都极力破斥烦琐的名相戏论,认为各种知识见解,徒然令修学者心中产生虚妄念头,有碍见道,因此强调‘无着’、‘无住’、‘无作’、‘无愿’。 邪见固然不可有,正见亦不可有。 ‘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皆是此义。 写‘侠客行’时,于佛经全无认识之可言,‘金刚经’也是在去年十一月间才开始诵读全经,对般若学和中观的修学,更是今年春夏间之事。 此中因缘,殊不可解。 一九七七。 七。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