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宠》 1|第一章 绍兴十七年,这是皇室南迁后的第二十个年头。 当年金人以雷霆之势攻克汴京,掳走二帝,当今皇上在应天府仓促登基,而后一路南逃。不料金兵穷追猛打,皇室一度避之海上。 自黄天荡之战以后,金兵退回北边,朝廷趁势命主和派大臣北上议和。两国约定划淮水至大散关一带为界,暂时和平共处。 虽然失去了北方的广袤疆土,偏安一隅,但政局总算趋于稳定。杭州升为临安府,定为行都。 南方早在五代时期,便不烦干戈,百姓富庶,皇室南迁又带来了北方大量的人口和手艺匠人,临安很快再现了当年汴京的繁华。 绍兴府与临安府相距不远,因当今皇上南逃时曾短暂地以此地为都,故有小临安之称。 今日是绍兴府的夏家大公子夏谦成亲的日子,满城轰动。 夏家在江南一带也算赫赫有名。南方大城多处于河湾港口,朝廷开放海事,海商也随之兴隆。夏家在广州和泉州港拥有多艘商船,与诸蕃国贸易,生意一直做到了西洋。 前两年,夏家的家主在海上出了事,夏老夫人找算命先生测了一卦,这才举家搬到了绍兴府,一跃成为了当地首富。 喜乐吹吹打打,送亲的队伍沿着城中的街衢走了一圈,花轿便抬到了夏家门口。喜娘扶着新娘下轿,围观的百姓发出一片喝彩之声。 年轻的新郎站在那里,挺拔如松竹,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喜娘将红绸的一端塞进他的手里,含笑喊了声“大公子!”,他这才回过神来,顺势牵着红绸入内。 一群人走过正对门的砖雕影壁,便是敞阔的前院和布置喜庆的正堂。堂屋两边以游廊围成方形,各有耳房数间,格局庞大,纹饰华丽。 本朝对房屋的规格早有限制:执政、亲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不得四铺飞檐。但随着大商贾的兴盛,打破规制的现象也时有发生,朝廷并未加以管制。 热闹的喜堂里,夏谦的眼睛往四周看了一遍,不免失望。 她不在。连自己的婚礼,她都不来参加。 高堂在座,一对新人行拜天地之礼。 喜娘唱福,夏谦麻木地跪下,周遭的喧闹好像都与他无关。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想要离开这里,带那个人走。 “礼成,送入洞房!”喜娘高唱了一声。夏谦猛然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荒唐的念头感到可笑。他要考取功名,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一切。更何况那还是他绝对不能肖想的人。 喜娘以为夏谦的种种反常是因为过度紧张,轻推着他的后背,欢欢喜喜地将一对新人送去新房。 夏家的下人随即安排宾客入座,座位也极有讲究。今日总共席开三十五桌,门外还为城中百姓摆了流水席。 正堂前面的五桌,除了坐着主家和近亲以外,其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夏家生意做得大,也攀交了不少官员,今日来贺喜的人里头就有绍兴府的知府宋云宽。 宋云宽进士出身,从政二十多年,一直政绩平平。他在绍兴府即将任满三年,磨勘之后调任,眼下四处托人找关系,想调进临安的市舶司,刚有了点眉目。 然而市舶司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正式的调任没下来之前,他无法安心。 喜宴上人头攒动,不时有下级官员带着亲朋前来拜见宋云宽。宋元宽敷衍地笑笑,翘首张望,却迟迟不见那人现身,莫非消息有误? 恰好这时,一群人从廊下走了过来。 为首的男人约四十岁上下,穿着一身茶色宽袍,高大英武,五官俊朗,脸上一层浓密的络腮胡子,平添了几分粗犷。 宋云宽尚未来得及动,身旁众人已经一窝蜂似地围了过去,“顾二爷顾二爷”这般殷勤地叫着。 原来这位爷乃是临安的大商贾顾居敬,在临安乃至全国有塌房,邸店,质库等多处产业,富可敌国。时下商人的地位远优于历代,有些大商贾甚至可以与官员平起平坐。 而顾居敬最让人趋之若鹜的身份是当朝宰相顾行简的兄长。时人讲:权归人主,政出中书。中书即是以宰相为首的文官班子,宰相可进退百官,皇帝发布的政令也需得有宰相副署方能生效。 顾相权倾朝野,又兼为皇子师,深得皇上器重,谁不想巴结一把?巴结不到他本人,能巴结上他兄长也是好的。 顾居敬对这般众星拱月早就习以为常,环顾四周,猛然间发现了一件事,抬起手指将身后白皙清俊的少年随从唤来,耳语道:“崇明,他人呢?” 崇明错愕地张望四周:“刚刚明明还在的……” *** 夏家的后花园,花木繁盛,花坛里培育着姹紫嫣红的花朵,如散在茵茵绿草上的宝石。 临湖的芙蓉榭,卷棚歇山顶,栏杆低平,设鹅颈靠椅。一名白衣女子正靠坐在栏杆上,一手执线装书,一手端着白瓷茶杯,面前摆着张雕花茶床,上头精美的茶具一应俱全。 女子素手芊芊,腕上挂着一串质色上好的珍珠,肌肤泛着雪光。 她上身着半臂,肩膀到胸口绣着精致的花纹,手臂挽着披帛,腰上系带,挂着一枚古朴的玉佩。一头乌墨的秀发梳成双髻,髻上插着珠花。 端的是一副令百花失色的好相貌。 她微垂着眼睫,樱桃小口抿了抿杯沿,秀眉轻蹙。 旁边站着一个稳重的妇人和一名圆脸的小侍女。小侍女见状,连忙上前道:“姑娘,这茶想必凉了,奴婢再给您泡杯新的?” 女子未抬眼,只顺势将杯子递了过去,算是默许了。 小侍女连忙接过,跑到旁边的茶床上,边研磨茶粉边说:“奴婢明早再叫人去打些泉水来。这活水煮出来的茶,就是不一样。” 旁边的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姑娘,今日大公子成亲,那些商家官人可都是冲着您和老爷的脸面来的。您不出去,就怕老夫人和二房那边会不满……” 女子静静地翻过一页,没有说话,很自然地将垂落在鬓旁的一缕发丝掖到了耳后。饶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由她做起来却是风情万种,妩媚入骨,连天天见她的两个下人,都看得痴醉了。 赵嬷嬷心里暗道:自老爷出事以后,姑娘就大不一样了。从前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的,老爷和夫人还一直担心她。现如今姑娘主意大了,想来也不用他们再跟着操心了。 赵嬷嬷正感慨着,那边泡茶的思安“哎哟”了一声,瞪向从门外跑进来,险些撞到自己的人:“死六平,你想撞死我呀!” 那名唤六平的小厮大概十四五岁,长得一副伶俐的模样。他冲思安哈腰赔不是,然后压低声音道:“姑娘,二夫人杀过来了!” 思安如临大敌,连忙看向主子。 这位二夫人可不是什么善茬。 女子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思安,茶给我。”声若玉片相击,清脆悦耳,含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 思安连忙把茶杯递过去,她喝了口,平静地说道:“烫了。” “奴婢下次一定注意。”思安马上回道。 片刻之后,二房的夫人韩氏,携着几名侍女仆妇进了水榭,声势浩荡。 韩氏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暗红金丝绣花的裳裙,肩搭披帛,小盘髻上插着的赤金步摇直垂落到耳廓,眉目秀致,看着十分年轻。她眼见夏初岚坐着一动不动,丝毫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火气郁结在胸口,喝道:“夏初岚!” 夏初岚不为所动,纤长玉白的手指执着茶杯,眼也不抬:“二婶找我何事?” 三年了,韩氏还是没办法把眼前这个女子跟从前那个夏初岚联系在一起。从前的夏初岚美则美矣,却没有脑子,像个精致的花瓶,只能当摆设。 记得那时候,夏初岚跟外头的男人闹出了事,长房关起门来把事解决了,老夫人不许其它两房过问,韩氏有好一阵没见到她。后来夏柏盛没了,再见夏初岚时,她完全变了。眼神清冷倨傲,有时一个眼风扫过来,韩氏这个做长辈的都心虚。 可偌大的家业交到一个小姑娘手里,韩氏如何能够服气? 就拿这次夏谦成亲的事来说,原本要席开五十桌,最后硬是给缩减到了三十几桌。夏家还缺这点钱么?分明是这丫头想要打压二房。 “大郎成亲,你躲在这儿,是何意思?”韩氏单刀直入。 “二婶弄错了。我没有躲,只是有些累,不想出去应酬。”夏初岚淡淡地说道,目光却是向着外头水面的,神情冷漠至极。 韩氏装作没看见,径自坐了下来,又换了长辈的口吻:“你一个姑娘家整日里抛头露面的,二婶也知道你不易。你若肯放权,何至于如此劳累?当年你二叔跟着你爹跑商,海上的事情也十分在行的。” 海商是夏家的根本,韩氏的算盘倒是打得好。 夏初岚勾了勾嘴角,笑得颠倒众生:“我爹出事后,二叔倒是主事了一段时日,可结果呢?若我再将家业交给二叔,二婶就不怕都败光了?” 2|第二章 韩氏脸上青白交加,登时无言以对。 夏家是从长子夏柏盛的手里发达起来的。次子夏柏茂眼高手低,只会纸上谈兵。兄长出事以后,他被妻子韩氏硬推着出面主事,非但没有好好善后,还被逼债的船工家眷直接押进了州府衙门,险些出不来。幸而有夏初岚站出来力挽狂澜,夏家才有如今的势头。 夏初岚见韩氏无言以对,拿手指随意地拨动着腕上的珍珠――那是夏柏盛送给她的十四岁生辰礼。 准确地说,是送给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的。 后世的夏初岚遭遇了一场空难,醒来时,发现自己穿越到这个同名同姓的姑娘身上,并拥有了原主全部的记忆。生存起来不算太困难,唯一麻烦的是她的性情跟原主实在相差太多。 好在那时候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她性情大变也被众人所接受。 韩氏知道是自己的丈夫不中用,捏了捏手中的帕子,继续说道:“那你总该去见见顾二爷吧?他是冲着你爹的脸面来的,怠慢了贵客总归不好。” 像顾居敬这样的巨贾,不是谁都能见到,谁都能攀交的。顾二爷在临安抖抖手指,整条御街上的商户都得震一震,更别提他还有个做宰相的弟弟。 刚才席上顾居敬问起了夏初岚,韩氏这才火急火燎地跑来找她。 夏初岚却说:“有事他自会找我,不用特意去见。” 韩氏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居然要那样的大人物亲自来找她?实在太狂妄。 她耐着性子道:“三丫头,那可是顾二爷!都城里响当当的人物。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大郎想想。顾相连任两届知贡举,学富五车。若能攀上他们顾家的人,得顾相指点一二,大郎来年再试,还怕不成……” 韩氏兀自滔滔不绝,夏初岚却不想跟她多费口舌,拿着书站了起来,对左右说道:“我寻个安静的地方看书,六平,不准任何人来打扰。”说完人已经走出去了。 韩氏气得浑身发抖,没想到这丫头翅膀硬了,居然敢这么下自己的脸面!她狠狠咬了咬牙,对侍女仆妇们道:“我们走!” …… 暮色/降临,前院那边热闹非凡,隐约能听到人语声,后院这里反显得有些冷清。 夏初岚站在拱桥上,手扶着栏杆,稳了稳心神。 原主小时候应该见过顾居敬,但时隔太久,印象已经很模糊了。顾居敬本是条极好的人脉,于生意场上大有助益。若不是事出有因,她断不会如此。 事实上,夏柏盛出事之后,夏初岚一直在暗中调查那场海难的原因,也查到了一些线索。 时任泉州的提举市舶吴志远,利用职务之便,牟取私利。他想要与夏家的商船合作,被夏柏盛严词拒绝。没多久夏柏盛就出了事,吴志远却被顾行简举荐,升为户部侍郎。 夏初岚无法确定那位极人臣的宰相大人究竟有没有参与此事,也不敢声张,就怕将夏家卷入更大的灾祸之中。如今家中尚有体弱的娘亲,年少的弟弟需她照顾。她既占了这具身子,就有不得不去承担的责任。 池塘里“咚”的一声水响,一只原本停在荷叶上的青蛙,跃进水里游走了。 夏初岚回过神来,没注意到身后站着个人。因为忙碌了一日未进食,眼前的景物俱都浮动起来,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软。 原以为要摔倒,却有一双手臂适时地伸了过来,将她扶住。随即,一股仿佛千年古刹里厚重深远的檀香味飘进了鼻腔里。 夏初岚抬起一只手扶着额头,勉力站稳,感觉到自己的另一只手腕被尤带温热的几根手指按住。 “姑娘何处不舒服?”头顶有个低沉悦耳的男声问道。 夏初岚一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人身量很高,体态偏瘦,穿着普通的道衣裳袍。他的五官极为俊秀,只是下巴上留了一撮胡子,反倒看不出年纪。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莲台上端坐的佛,深邃而又难以捉摸。 “你是谁?”夏初岚问到。 “我没有恶意,只是误走到此处,想向姑娘问路。”男人平静地说道,“方才把脉察色,姑娘似乎是气血不足。” 夏初岚微愣,低头从腰间取下丝袋,迅速拿出一小颗糖球放进嘴里含着。原主这具身体的确有轻微的晕眩之症,大概类似于低血糖。 男人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庞,犹如欣赏一块成色上好的美玉,不沾染一丝杂念。他的目光下移,看到她袅袅纤腰上垂挂着的玉佩,是只活灵活现的瑞兽麒麟,十分特别。 分明像男人之物。 “先生在此地稍等片刻,我叫人送您出去。”夏初岚微微一礼,便转身走了,不敢久留。这男人身上的气场实在太强,无形之中,有一种凌驾于人的压迫感。 夏初岚离开之后,男人俯身将她遗落在地上的书卷捡了起来,封面上印着“梦溪笔谈”四个字。 竟然是这本书? 他不由自主地翻开,仔细看里面的排版和字体,不由一愣。这是当年汴京国子监第一批印出的版本,还是他的恩师主持修订的,如今堪称一字千金了。 他小心地抚着书页,恩师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多少年了,恩师所赠的那套书在当年逃往南方的途中散佚了,连他都遍求不到,竟然在此处看见了真品。 少顷,思安奉命来到拱桥处,见到男人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不敢再看第二眼: “奴婢奉姑娘之命,来送先生出去。” *** 前院,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顾居敬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宋云宽,对方贵为知府,不好随便打发。 宋云宽笑道:“我仰慕顾相已久,听说他喜欢古玩字画,便收集了两幅,还请二爷帮忙转交。” 顾居敬摸了摸胡子,回得不卑不亢:“非顾某不愿帮大人的忙。只不过都城里头的人都晓得,我这弟弟打小体弱,养在寺庙里头,跟家里的人都不太亲近。宋大人这字画,恐怕得另寻门路。” 他口气里尽是推诿之意,宋云宽怎能听不出来?失望之余,也没多做纠缠,寻了个由头便离开了。 他一走,崇明便在顾居敬身后嘀咕:“怎么还有人敢给相爷送字画……” 早先有个官员为了调回都城,也托了关系到顾居敬这里,让他转交字画。因为所托之人有些来头,不好推辞,顾居敬便叫崇明将东西带回相府,让弟弟自行处理。不料,很快崇明又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说是赝品,退回不要。 顾行简对字画古玩钻研颇深,再高明的赝品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官员送礼,轻易不敢送这些,万一是赝品,就要得罪宰相了。 顾居敬抬眼看见穿道袍的男人回来了,在自己身旁落座,侧头温和地问道:“去哪了?这般久。” 男人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轻描淡写地说:“迷路了。遇到一个侍女,她送我回来的。” 顾居敬摇了摇头,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居然不认路。若不是早知他不近女色,还以为是私会佳人去了。 喜宴过半,夏谦由夏柏茂陪着,到了顾居敬这桌敬酒。夏柏茂拉着夏谦特意绕到了顾居敬面前,手中的酒水不小心洒了点到坐在旁边的男人身上。 男人眯了眯眼,不悦。 夏柏茂不甚在意,只随意说了句“对不住”,然后便转向顾居敬,满脸堆笑:“顾二爷,这是犬子夏谦,您还记得吧?请您看在家兄的面上,一定要在相爷面前提携提携他。” 夏谦立刻鞠了一躬。他心高气傲,甚少佩服什么人,顾行简却是少有的几个之一。 顾行简十五岁高中状元,文章才华一鸣惊人。三十岁便做到了宰相,权领中书。他一力促成了与金国的议和,使政局稳定,还大力提倡海事,重视商人,一下将国库扭亏为盈。 他不仅是权相,还是经学致用的大儒,号称是不输给苏公和沈括的全才。据说他去年在国子监的太学讲了堂课,竟让偌大的太学府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上至白发耄耋,下到总角小儿全都慕名前去。许多人专程赶了几个月的路到临安,就为了听他一堂课,可最后连太学的门都没挤进去,直接坐在大街上嚎啕。 顾居敬扫了眼站在夏柏茂身后,正拿手帕默默擦袍子的男人,嘴角微扬。 若是夏家父子知道,本尊此刻就在这里,还被他们视若无睹,会不会悔得肠子都青了? 3|第三章 月上中天,城里只有寥落的几处灯火,一辆马车在夜色里奔驰。 宽敞的马车内,顾行简用力摘掉下巴上的胡子,抬手摸了摸那处皮肤。微热,还有些刺疼。他本就相貌清隽,皮肤白皙,一脸的书卷气。只不过加上这撮胡子,一下子老了几岁。 坐在对面的顾居敬递了条干净的帕子过去:“阿弟,果真没人认出你来。” “此处毕竟是绍兴府。若在都城,我走不出十步。如今停官在家,还是谨慎些。”顾行简擦了把脸,淡淡地说道。 顾居敬道:“那些食古不化的台谏官,听风就是雨,当真可恶。等过一阵子,皇上想起你的好,也就没事了。倒是你这趟同我到绍兴来,究竟是要……?” 顾行简没有接话,而是从手腕上褪下小叶紫檀佛珠一颗颗地转着。那串佛珠表面光滑,上头纹路如丝,颜色泛紫,有些年岁了。 顾居敬知道弟弟每当如此,便是在琢磨事情,乖乖闭上嘴。 不久前,临安市舶司的提举市舶病死在任上。吏部磨勘之后,将宋云宽的名字报了上来。顾行简翻阅他以往的政绩,十分平常,无功无过。提举市舶的官不算大,但权任堪重。市舶司又和坑治,茶马共担一路监司的职责。所以他趁着停官在家,随顾居敬到绍兴府走一趟。 好一会儿,顾居敬都要打瞌睡了,才听到弟弟问:“夏柏盛出事以后,夏家的光景如何?” 顾居敬连忙坐好,回答道:“很不好。那时死了数十船工,船工家眷日日坐在夏家门前逼债,差点把夏家逼入了绝境。我本想帮他们一把,没想到夏家的三姑娘主动把担子挑了起来,夏家这才挺过了难关。” 顾行简点了下头,又道:“那夏三姑娘从前倒是没怎么听过。” 顾居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这可是弟弟头一次主动提起女人,虽然对方只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片子。 幼时家里穷,顾行简出生便十分体弱,几乎活不成。后来得高人指点,抱到大相国寺去养,养成了半个和尚:吃素,不沾酒水,不近女色。家里原先还催过他的婚事,后来见他对女人实在没兴趣,也不再管了。 到了这个年纪,官的确做得很大,身边却连个体己的人儿都没有。 顾居敬微微前倾身子,说道:“从前在泉州就有美名,豆蔻之年,求亲的人便踏破门槛了。要不是跟英国公世子闹出了点事,坏掉名声,早就嫁人了。” 顾行简微顿。英国公父子在本朝,可算是风云人物了。 英国公陆世泽出生于西北,早年抗击西夏时,初露锋芒。后来金兵南下,他在北方坚持抗金多年,所带兵马不多,但所向披靡,从无一败,令金兵闻风丧胆。 直到金人攻克汴京,皇室匆忙南迁。没多久朝廷内部发生叛乱,英国公奋勇救驾。皇帝感其救命之恩,封他为御营司都统制,管辖诸将,权势如日中天。 至于英国公世子陆彦远,相貌堂堂,不知虏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他打小跟着英国公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成为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禁军殿前司指挥使。两年多前娶了参知政事莫怀琮的掌上明珠莫秀庭,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俩。 英国公父子是主战派的人物,而顾行简是主和派,两派是政敌。如今朝中是主和派略占上风,但两派明争暗斗,各有胜负。关键是看圣心偏向哪一边。 虽然政见不合,但顾行简对英国公父子保家卫国,收复故土的赤胆忠心亦是万分感佩。他只是没想到像陆彦远那般的英雄人物,居然会跟商户女有过一段往事。 他本人对商户倒是没什么偏见,在他的大力倡导之下,商人在本朝的地位有了显著的提高,诸行百户,欣欣向荣。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累世公卿之家不屑与商人为伍,以商人为轻贱。 英国公恰恰就是个十分传统刻板的人。难怪当时英国公世子的婚事那么急,想来跟这段往事脱不了干系。 顾居敬见弟弟沉默,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顾行简喜静,相府里伺候的下人走路都跟猫儿似的没有声音,平日里也不敢高声言语。顾居敬算是兄弟姐妹几个里头跟他最亲近的人了,但还是摸不透弟弟的脾性。 “后来呢?”顾行简随口问道。 顾居敬这才继续说:“据我所知,英国公世子与莫老之女早就定亲。英国公夫人还派人去过夏家,要让夏三姑娘过府做妾。夏家没同意,小姑娘闹着上吊,差点死了,好不容易才救活过来。” 就算是商户出身,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哪个甘愿去做妾?英国公府此举名为纳妾,实则有些羞辱人了。但是闺阁女子,与男人私定终身,又难免叫人轻贱。 “陆彦远未必动过真心。”顾行简神色冷淡地说道。 顾居敬表示赞同:“是啊,像他那样的高门衙内,身边多的是女人,不过随便玩玩而已。可你不知,夏家那丫头是真的漂亮。小时候便粉雕玉砌的,我还抱过呢。今日本想叫她出来相见,这不是你不让么。” 顾行简回想起那时拱桥上立着的少女,犹如迎风而绽的木梨花。洁白娇美,香远益清,的确过目难忘。 他略一推测,便知道是夏三姑娘无疑。那般玉雪清姿,如何都想不到会是个轻浮的女子。 “我要在绍兴呆几日。”顾行简说道。 顾居敬疑惑地望向他,他淡淡地笑:“等位失主。” *** 夏家的玉茗居,因广种白色山茶而得名。假山湖畔,枝繁叶绿,虽已过花期,还有三两朵残花点缀其间,远望白若霜雪。 屋内,夏初岚穿着丝质的暗花月白小衣,坐在闺房的铜镜前,和思安一起把头上的饰物一件件摘下来,放在妆台上。 赵嬷嬷放下窗边的绣帘,走过去整理床铺。她看到那块麒麟玉佩,小心地捧在手中,说道:“姑娘还是别佩这块玉了,仔细丢了。” 夏初岚回头看了一眼,今日挂绳松动,幸好她发现得及时:“嗯。嬷嬷帮我收起来吧。” “哎!”赵嬷嬷应了一声,连忙找出一个精美的匣子,把玉佩放进去,藏在了多宝架上的一个暗格里。 老爷曾交代过,这玉佩姑娘打小戴着,十分重要,千万不能丢了。她一直记着呢,每日都要检查这宝贝是否安好。 思安帮夏初岚梳着头发,嘀咕道:“姑娘,今日误闯后花园的那位先生真是奇了。明明看着挺温和的一个人,奴婢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呢。” 夏初岚想起那男人身上稳健如山,又磅礴如潮的气势,不由问道:“你可看见他跟何人坐在一处?” “好像是顾二爷带来的。但不像是有身份的人,那些官员全都围着顾二爷转,不怎么理他。姑娘觉得他是什么人?” 夏初岚摘下耳珰,摇了摇头。绍兴毕竟不是都城,这儿的官员没什么眼力,那人的身份尚且不好下定论。 夏家如今风头盛,有不少人的眼睛都盯着。二房和老太太那边还想大肆操办夏谦的婚礼,恨不得将整个绍兴府的名流都请来。 到底是商贾小民,没有远见,不懂树大招风的道理。 夏初岚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夏柏盛还在就好了。 后世的她是单亲家庭长大,父亲是大学教授,寡言少语,从小对她要求严苛。她努力读书,终于拿到了国外大学的offer。在国外的那几年,与父亲偶尔通话也是寥寥数语就挂断。寒暑假赚生活费,没回过国。大学毕业之后,父亲一定要她留在国外工作,她便进了一家跨国大企业,东瑞集团。 总裁谭彦是她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师兄,是个十分有能力的人。 之后工作忙碌,几乎没有闲暇想家,与父亲的联络也越来越少。 可以说,从小到大,她所有事都是靠自己扛过来的。 夏柏盛跟父亲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对原主很宽容,甚至有些溺爱。原主要什么便给什么,从未说过一句重话,简直是捧在手心里疼着。也许因此,养成了原主天真单纯的性子,被一个才见过几面的男人用花言巧语给骗了,险些赔上性命。 夏初岚至今还会梦到三年前的事,情窦初开的少女与高大英俊的男人私会,看山看海,浓情蜜意。不久男人回了都城,约定半年之内回来娶她。可最后等来的却是侯府几个态度傲慢的婆子,说奉英国公夫人之命,替世子接少女过府做妾。 少女想不开,大哭大闹,夜里悲愤之下上吊自尽,被家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咽了气。 夏初岚就是在那个时候来的。虽与夏柏盛只做了不长时间的父女,却真正体会到了慈父之爱。 “姑娘,好了。”思安将手中那柔顺如云的长发垂放下来,冲夏初岚笑道。 夏初岚点了下头,起身走到书桌那边,想要取下午的书看,却怎么都找不到,便问赵嬷嬷:“可有看到我下午读的那本书?” 赵嬷嬷摇了摇头:“好像姑娘带出了芙蓉榭,之后便没再带回来。” 夏初岚心惊,莫非是落在拱桥那儿了?这套书是她花了重金好不容易得来的,若丢一卷,她可是要心疼的。 这时,院子里六平的声音响起来:“大公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思安和赵嬷嬷迅速对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夏初岚。大公子这个时候不去洞房,跑到玉茗居来做什么? 院子里有很低的说话声,六平又道:“您不能过去,姑娘已经歇下了……” “狗东西,你敢拦我?快滚开!”男人拔高声音,接着是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好像起了争执。 夏初岚听到这,果断地披上衣服,推开门走出去。 4|第四章 廊下的纸灯笼发出朦胧的光芒,六平倒在地上,双肘撑着地面,站在他面前的夏谦穿着喜服,摇摇晃晃的,站得不是太稳。 夏谦胸膛起伏,听到声响,抬眼往夏初岚这边看来。 女子披散着鸦羽一般的长发,眸如星子,表情冷淡地站在光亮处。她的皮肤很清透,泛着薄薄的一层光晕,犹如月色一般迷人。 她小时候很爱缠着他,总是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那时他还嫌烦。可自从两年前大伯在海上出了事,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犹如涅槃后的凤凰,光芒万丈。他再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夏谦暗暗地吞了口口水,只觉得浑身上下更燥热了。他也恨自己那肮脏龌龊的念头,但心中的感情却怎么都克制不住。 “这么晚了,大哥有事?”夏初岚微微歪头问道。夏谦住的含英院跟她的玉茗居隔了老远,并不顺路。这位兄长对原主也算照顾,尽管这照顾多半是为了讨家主夏柏盛的欢心,但夏初岚对他还算客气。 夏谦揉了揉前额,被风一吹,理智回来了点:“三妹,我喝醉了,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就走到这儿来了。我头疼得厉害,劳你派个人送我回去。” 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这是他的亲妹妹,而他是夏家的长孙。 夏初岚也不多做追究,只吩咐道:“六平,快送大公子回含英院去。” 六平应了一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去扶夏谦:“小的方才多有得罪,这就送公子回去。” …… 夏谦扶着六平摇摇晃晃地回了含英院。时辰已经不早,新娘的陪嫁侍女和嬷嬷都等急了,在屋前来来回回地走。 看到姑爷回来,她们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欢天喜地地把他扶了进去。 屋内的红案上,三指粗的喜烛烧得正旺。案上摆着四盘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红枣,桂圆,莲子和花生。画着鸾凤和鸣的红漆托盘里,放着银质的酒杯和酒壶。 新娘萧音听到响声,微微掀起盖头一角,看到众人扶着夏谦,立刻迎了过来,想搭把手。男人满身酒气,面红耳赤,东倒西歪的。人一沾床,就倒下去睡了。 萧音俯身帮他脱靴子,陪嫁的嬷嬷担心地说:“姑爷醉成这样,还怎么圆房……” “嬷嬷,你先下去吧。”萧音小声道。 嬷嬷担心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办法,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萧音望向夏谦的背影,咬了咬嘴唇。夏萧两家本是世交,她跟夏谦打小就定了亲。萧家原先是北方的大户,汴京失陷以后,家族跟着皇室南逃。她的祖父和父亲相继病死在路上,家财也损失过半,再不复当年的风光。 其实她也知道,夏家的老夫人和二夫人早就看不上她,想为夏谦另择良配。是过世的夏伯伯重诺,亲自敲定了这门婚事。只不过三年前夏谦要考科举,婚事便暂且搁置了。 萧音知道自己不算美人,至少跟夏家的姑娘们比,差得太远。而且已经二十岁了,算是个老姑娘,夏谦心中难免不满。可他们已经成亲,日子总是要过的。 她斟酌着开口:“夫君,我知道你没睡。你我的婚事虽是父母之命,可我从小就认定了你。我会为你生儿育女,好好孝敬公婆祖母,将来你若有看中的姑娘,纳入房中,我也会以姐妹相待……” 萧音看夏谦还是一动不动的,想起自己悲凉的身世,忍不住伤心落泪:“阿音自及笄一直等着夫君。不敢求夫君的宠爱,只求夫君不要嫌弃……我,我什么都愿意为夫君做。” 她哭泣时的声音柔柔软软的,像只小奶猫。夏谦转过身去,见她盖头半掀在头顶,白皙的脸颊红扑扑的,睫毛上沾着泪珠,原本不出众的相貌陡然生出了股楚楚可怜之感。 夏谦胸中正聚着一团火,伸手便将她拉了过来,直接压在身下。 眼前清秀的面容仿佛变成了那张勾人心魄的脸: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着,如月似水的眼眸望着他,微张的檀口似乎等着他来吻。夏谦痴迷地摸着,一下子动情地亲了上去,恨不得将她吞裹入腹!再抬头时,那张脸又变成了萧音普通的容貌。 夏谦愣了片刻,不甘,恼怒,执拗全都涌上了心头。他动手撕扯萧音的喜服,衣裳碎裂,洁白无瑕的女子胴体更加刺激了他的情/欲。 他一点都不温柔,甚至很粗暴,萧音有些被他吓到,瑟瑟发抖又不敢反抗。 …… 夏初岚举着灯笼在拱桥附近找,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 她细细想了想,猜测书应该是被那个男人拿走了。 夏初岚有些想不通。按理说书这种东西,其貌不扬,普通人想必看不出什么名堂,更不会拿走。但若能看出那是当年由沈括之子沈冲主持修订,汴京国子监印制的版本,如今市价胜于黄金,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有如此眼力的,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如此人物,怎么会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呢? “姑娘,要不奴婢去问问管家?”思安一边拨着草丛一边问。 “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书在哪里。回去吧。”夏初岚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带着一群人往回走。江南的五月,梅雨季节,空气湿热。原主的身体不算硬朗,甚至还有点娇气,故而她穿得比旁人都多。 夏初岚踏上长廊,听到花墙那边来了两个侍女,正小声议论:“刚才我奉二夫人的命令去含英院送东西,你猜怎么着?少夫人在里头又哭又叫的,听得我浑身不舒服。” “我娘说女子初夜,总会有些疼的。若夫君懂得怜惜,新婚夜也不会太辛苦。” “是吗?我看少夫人的陪嫁侍女和嬷嬷脸色都变了,少夫人好像在哀求大公子呢。” “真没想到,大公子一个读书人居然……唉,别说了,仔细被主子们听见。” 那边灯火渐远,夏初岚慢慢地在廊下走,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思安在后面扯了扯赵嬷嬷的袖子,耳语道:“真想不到,大公子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房事上竟然这么可怕。少夫人一个弱女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赵嬷嬷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小丫头懂什么,兴许是大公子想疼新夫人呢。床笫间的事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思安撇了撇嘴,嘀咕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那英国公世子……”话一出口,她就连忙捂住嘴巴,瞪大双眼看着前面夏初岚的背影。 赵嬷嬷也是身子一僵,埋怨地看了思安一眼,生怕惹姑娘不痛快。 夏初岚却没怎么在意,她的心思全都在那本书上。那人有意隐瞒身份,想必找起来并不容易。就算找到了,他既然拿走,还会乖乖把书交出来吗? “姐姐!姐姐!”游廊的尽头奔过来一个少年,一下停在她的面前。 “衍儿?”夏初岚叫道。 少年抬起头,圆脸蛋,眉目清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极有灵气,咧着嘴笑。这是长房唯一的男丁夏衍,今年十二岁。 几个伺候的侍女和嬷嬷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忙向夏初岚行礼:“姑娘恕罪,六公子非要来找您,我们也拦不住。” 夏初岚摆了摆手,低头问少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今日大哥成亲,我跟四姐五姐他们玩了许久。明日先生考课,我怕答不出来,不敢睡。姐姐能不能帮我?”夏衍摇着夏初岚的手臂,恳求道。 夏柏盛极重视子女的教育,连女儿也是开蒙起就请了当地有名的先生来教。原主算不错,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琴棋书画都懂一些,不输给普通的大家闺秀。 夏初岚应了夏衍,一起往他和杜氏住的石麟院走。杜氏体弱多病,早已经睡下,夏初岚便没有过去打扰。 夏衍的课业很好,在族学里头算是佼佼者。夏初岚没费多大的工夫就帮他温习好了功课。夏衍长长地出了口气:“谢谢姐姐,明日我就不怕先生问了。” 夏初岚淡淡一笑:“不早了,收拾下睡吧。” “是。”夏衍听话地开始整理书籍。他将所有的书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文房四宝也都擦得干干净净。桌上摆着一本顾行简编修的《论语集注》,边角被仔细修补过,显然是多次翻阅所致。 “近来在读这本书?”夏初岚拿起来问道。 夏衍点了点头:“族学的先生要我们看的。恰好爹爹的书阁里有,我就拿来了。顾相连任两届知贡举,选拔天子门生,号称是天下文章第一人。他修的这本书道理深入浅出,我读了受益良多。可惜我没有机会听他讲课。” 顾行简的书,可谓是“朝出镂板,暮传咸阳”,十分地抢手。如果动作慢一点,可能都抢不到。 夏初岚看夏衍脸上满是遗憾之色,宽慰道:“爹说过,学问勤中得。也许很多年后,有人会以听你的一堂课为荣。” 夏衍的小脸又明亮起来,抓着夏初岚的手臂说道:“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嗯。你早点睡,我先走了。”夏初岚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站了起来。夏衍连忙跟着起身,恭敬地目送她出去。随后,嬷嬷和婢女们进来伺候他宽衣。他老成地叹了口气,嬷嬷好笑地问他:“六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夏衍没回答,耷拉着脑袋,径自抱了《论语集注》爬上床。自从那年英国公府的人来过以后,活泼爱笑的姐姐就变得冷冰冰的。今日的功课,他其实自己也可以完成,只是想跟姐姐多亲近亲近。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手中的书。总有一日他要高中,入朝为官,找那个英国公世子算账! 5|第五章 夏初岚走出石麟院,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竹匾上的“石麟”二字。那是夏柏盛亲手所书,生下夏衍那年写的,原本挂在泉州家中的书房。 天上石麟,夸小儿之迈众。他对夏衍,寄予了厚望吧。 不远处两层高的书阁,隐在重重树影里,暗色的轮廓,没有灯火。夏柏盛最喜欢收集绝版书籍和名家字画,在这方面花费不少。不论真假,买到就像个孩子一样高兴。 搬迁时,杜氏拿出自己不少的私用,将那些字画都给运到绍兴来,就收在这座书阁里头。 如今纸卷犹在,却唯有落月满屋梁。 这夜夏初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找到顾二爷,也一定能找到那位先生。她倒不是心疼钱财,而是真的舍不得那本书,不去试试总归不甘心。可她直觉那位先生并非普通人,只怕……很难对付。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隐约有了点睡意。刚阖眼,就听见窗外的侍女在低声议论,叽叽喳喳的。 夏初岚蹙眉喊道:“思安!”思安立刻进来了,在紫色的纱帐外面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她们吵着您了?” “外头何事喧哗?”夏初岚不悦地问道。 思安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是别处的几个小姐妹来传话,说二姑娘回来了。” 夏初岚从床上坐起来,揉着太阳穴。 二房的长女夏初荧两年前出嫁,男方叫裴永昭,祖籍泉州,家里是走仕途的,祖上也当过大官。裴永昭上一届科举中了第四甲,大小也算个功名,原本看不上青梅竹马的夏初荧。 恰好他没选上官,夏家二房这边出钱出力,四处托人,总算让他留在临安混了个小官,夏初荧这才得偿所愿。 商户女能嫁给官家的嫡子,说出去都是脸上贴金的事。韩氏为此趾高气昂了好一阵。 夏初岚却觉得裴永昭不是良配,否则也不会等到夏家给他找好了门路,才答应娶夏初荧。但二房的人都不在意,她也懒得多管闲事。 成亲这两年,夏初荧一有事就往家里跑,此次想必也不例外。 思安看到自家姑娘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连忙道:“奴婢去叫她们别吵了。” “罢了,我不睡了,随她们去吧。”夏初岚淡淡地说道,又想起一事,“二姐夫有一同回来吗?” 思安摇了摇头。 …… 夏初荧领着侍女仆妇们风风火火地进了松华院,韩氏早早立在堂屋门口等着,眼见女儿走进来,连忙下了台阶:“阿荧,你不是说不回来了?怎么又……” 夏初荧将韩氏拉进屋,附在她耳边说了一番。韩氏大喜:“你当真有了?佛祖保佑,真是谢天谢地!这下娘可算是踏实了。”女儿嫁到裴家两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生怕裴永昭纳妾,频频捎信回来求救。韩氏也是用尽了各种办法,总算让她怀上了孩子。 夏初荧含羞说道:“前阵子老觉得恶心,原先还不信。后来请了个大夫到家里头看,才确诊了。官人原本跟我一起回来,刚好有事,晚两日才到。” 韩氏点了点头,又不放心:“还是叫家里常用的那个李大夫来给你瞧瞧吧?” “也好。”夏初荧应道。 韩氏立刻叫人去请大夫,夏初荧则命侍女将大大小小的礼盒捧到韩氏面前,逐一翻开给她看。 “娘,这些是我给你带的胭脂水粉,还有绫罗绸缎,都是眼下最时兴的样式。您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你送的,娘怎能不喜欢?”韩氏平日里最爱交游宴饮,将自己美美地打扮一番。看到这些东西,欢喜得满面红光。 母女俩热络地聊了一会儿,四姑娘夏初婵揉着眼睛进了堂屋:“娘,是不是姐姐回来了……”她昨日跟年龄相近的兄弟姐妹们疯玩,这会儿还困得很。 “婵儿,快过来。”夏初荧将妹妹叫到眼前,忍不住夸到,“咱们婵儿长得真好看,将来一定能找户好人家。” 夏初婵脸红扭捏到:“姐姐说的哪里话……” 夏初荧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都十四岁了,早晚要嫁人的。正好叫娘好好帮你相看相看。” “说到这件事我就来气。给她说了几户,她都不满意。想来得让姑爷帮忙在都内找了。”韩氏瞪了小女儿一眼,口气却是极宠爱的。夏初婵打小被韩氏娇养,心比天高,寻常人家自然是看不上的。 随后李大夫到松华院确诊了夏初荧的喜脉,连带开了几副安胎药。韩氏谢过李大夫,又将夏初荧的陪嫁嬷嬷和侍女们通通打赏了一遍。 眼看新媳妇要到老夫人那里去敬茶了,韩氏催着夏初婵去换衣服。 夏初荧拉着母亲到旁边,悄声问道:“娘可还记得我捎回来的那封信?” “自然记得,怎么了?” 夏初荧的声音更小:“我打听过了,那件事是真的。原先英国公府那边还遮着掩着,后来莫秀庭一气之下回了娘家,莫老也是雷霆震怒。咱们得早作打算。” 韩氏的眼珠转了转,立刻会意。 夏初岚跟陆彦远的那一段往事,虽然老夫人和长房守口如瓶,但韩氏自然有能耐打听得一清二楚。英国公府对于他们这种商户小民来说,简直就跟天上的云一样,高攀不起。夏初岚跟陆彦远没有结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倘若陆彦远真跟莫秀庭和离了,回来找夏初岚呢?到时那死丫头可谓是飞上枝头做凤凰,老夫人的心还不知怎么偏到长房去呢。二房别说拿回当家的权力,只怕在长房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了。 再怎么说,长房也有个嫡子呢,还挺出息的,只是跟老夫人不亲而已。 韩氏不信自己斗不过几个孤儿寡母,心生一计。 …… 夏老夫人住在家中的北院,院子坐北朝南,日光充足,有一片蓊蓊郁郁的林子,都是松柏之类的常青物,院子的规制也是夏家最高的。 她膝下原有一女三子,长女许多年前嫁到蜀中去了,与家中鲜少来往。长子夏柏盛,次子夏柏茂都是商人,唯有庶出的老三夏柏青早些年考下功名,在泉州市舶司当了个从九品的小官。但夏柏盛出事之后,他的官也做不下去,赋闲在家。 三房跟老夫人的关系很疏远,住在单独的一处偏院,除了平日里向老夫人请安以外,很少过来主院。 今日是萧音进门的第一日,老夫人特意也叫了三房的人过来认亲,北院才如此热闹。 夏初岚一边与杜氏说话,一边往三房那边看了一眼。她的三婶柳氏穿着对襟素底的长袖褙子,湖绿长裙,头上只简单地插着两支银钗,垂目坐着。三房的独女夏静月也是谨小慎微地站在母亲旁边,独不见三叔夏柏青的踪影。 夏初岚正觉得奇怪,老夫人扶着侍女进来,所有人都站起来行礼。 杜氏身子不好,起得慢了些。 老夫人素来不喜欢她病怏怏的样子,微微皱眉,转向长孙那边。夏谦疏朗挺拔,一表人才。站在他身旁的萧音穿着朱色绣缠枝莲的短衣薄褙子,浅色长裙,面色有些发白。 老夫人落座,压了压手,众人也都跟着坐了下来。寒暄过后,新媳妇按礼奉茶。 萧音的两条腿直打颤,咬咬牙,扶着陪嫁嬷嬷硬是跪下了。她眼睛底下有两团青影,衬得本就不出众的容貌有些憔悴。昨夜是她的第一次,夏谦却半点都没有怜惜,一直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方才罢休。 她从来不知道男人在床帏之间如此凶猛,好像要把她撕扯成好几块一样。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淤痕,早上沐浴时,陪嫁嬷嬷问起,她也只能强笑着搪塞过去。 老夫人沉默地接过茶喝了,心中对这个长孙媳也不见得多满意,随便打发侍女赏了点东西,便让身旁的常嬷嬷带着萧音认人。 各房长辈都给了见面礼,等到了柳氏面前,柳氏轻声说道:“真是抱歉,你三叔他有急事,一大早就出门了。行礼便免了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说着,便让身后的侍女把一个精致的匣子递了过去。 三房素来节俭,柳氏和夏静月都穿得很朴素。这个匣子看起来却价格不菲。 萧音谢过,韩氏在旁边插嘴道:“弟妹这话可不对,你是长辈,阿音还是应该给你磕个头的。既然三弟不在,便让她磕两个,你代三弟受了。”言谈间,口气已是不好。 既然婆母发了话,萧音便乖乖地跪下去磕了两个头。磕完头,柳氏连忙伸手,扶她站起来。柳氏也是过来人,看到新嫁娘气色如此不好,便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 韩氏还要再说两句,却被旁边的夏柏茂扯住了袖子。可韩氏咽不下这口气,夏柏青究竟有什么要紧事,非在新媳妇敬茶的时候去办?分明是仗着做过官,没把他们二房看在眼里! 夏柏茂跟韩氏拉扯了一阵,好说歹说,总算没让妻子讲出更难听的话来。夏老夫人静观其变,对夏谦说道:“你成了亲,也别荒废了学业。今年的秋闱可得好好准备,全家就盼着你高中呢。” 言谈中含着几分告诫的意思,让他别耽于女色。 夏谦嘴上应是,心中却讪讪的。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但上一届的科举连个礼部试都没中,对他多少是个打击。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夏初岚。她的头发梳成一个同心髻,珍珠串的发圈绕在髻上,尾端露出两条浅桃色的绑带,轻盈灵动。耳朵上戴着珍珠耳珰,那珍珠两大两小,拼成蝴蝶的形状,还用红宝石点缀出两只眼睛,异常精巧。 她惯常爱穿素色的衣裳,无论是褙子还是襦裙,上头都有刺绣的花纹,淡雅精致,加上琼姿玉貌,怎么打扮都好看。 萧音退回夏谦身边,原以为丈夫会关心地问一句,怎奈夏谦根本就没看她。顺着夏谦的目光,她看到坐在对面的夏初岚,正抬手随意地拨了下耳珰,仪态万方。 萧音不由得心生羡慕。 夏家的三姑娘,早在泉州的时候就美名远播。那时,上夏家求亲的人,每日都要在门外排队。后来夏初岚坏了名声,坊间什么难听话都传了出来,吓退了不少求亲者。但依旧有人,痴心不改。 女人果然只要长得好看,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6|第六章 韩氏笑着说:“娘,今儿个家里还有好事呢。阿荧有喜了!” 老夫人脸上的褶子深了几许,看向孙女,欣慰道:“好,好啊。总算是把这个孩子盼来了。老二媳妇,好好给阿荧补补身子,头胎要格外注意。” “哎!”韩氏高高兴兴地应了。 堂屋里的众人纷纷向夏初荧道喜,夏初岚也跟着母亲杜氏说了两句话。 夏初荧趁势说道:“三妹,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杜氏知道二姑爷裴永昭身边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对方真心肯帮女儿牵线,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她刚要张口,夏初岚却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说道:“谢谢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诸务繁忙,我抽不开身。” 韩氏轻蔑地撇了撇嘴。什么诸务繁忙,不过是不肯放权罢了。 众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韩氏特意留下来,在老夫人的跟前说道:“娘,三弟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大郎媳妇第一天进门,他也不来。”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笑道:“兴许真是有要紧事出去了。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于如此。” 韩氏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快,又说道:“其实媳妇儿正盘算着一件事,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老夫人微笑道:“你说来听听。” 韩氏凑过去,在老夫人的耳边悄声说了一番,老夫人拧眉道:“你想给三丫头说媒?” 韩氏点了点头,扶着老夫人的手臂道:“眼看三丫头都十七了,虽说现在夏家离不得她,可总得嫁人吧?她不嫁,对底下的几个妹妹婚事也有影响。正好我那本家内侄今年二十了,早年忙着家业顾不上亲事。我心想两个孩子刚好凑成一对,两家亲上加亲,岂不正好?只不过,这事本不该我拿主意,就先跟娘提一提。娘觉得怎么样?” 老夫人没言语,扶着榻上的罗汉围屏缓缓坐下。 长房的两个孩子虽然都跟她不亲,但夏柏盛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儿,对长房并不是毫无感情。她明白二儿媳想要三丫头手中的权力,这才着急。韩氏的内侄她也见过,相貌嘛,还算过得去。韩家做酒水生意,薄有家产。 若是从前,她肯定不应的。但现在三丫头坏了名声,能找到像韩家这样的也算不错了。 “事是好事,但你得跟老大媳妇说说,也问问三丫头的意思。”老夫人拍了拍韩氏的手背,和颜悦色地说道。 韩氏面上笑盈盈地应了,心中却不痛快。等回了松华院,拿夏柏茂出气:“你那侄女不过是双别人不要的破鞋!就你娘那口气,好像我们韩家还高攀了她似的!” “你可小点声!”夏柏茂站在妻子身边,好言好语地劝道,“岚儿如今主意大,婚事岂是你能张罗的?娘都没法做主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韩氏扯着嗓子道:“在松华院我有什么好怕的!难道夏家的家业是靠大哥一个人挣下来的吗?当初若没有我娘家拿钱,没有你跟着跑东跑西,夏家能有今天!?她倒好,成天摆脸色给我们看!” 夏柏茂拍着她的背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可岚儿的确比我强,短短几年就让夏家变成了绍兴的首富。你别忘了,大哥从小就带她出海见识,又请最好的先生教她,是当个男孩来养的。再说了,都是一家人,你非得争长短干什么?娘还在呢。” 韩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用力拍开他的手臂。想当初,大哥大嫂成亲数年都没个孩子,四处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个女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吃穿用度半点都不曾马虎,王公贵女也不过如此。她还腹诽过一个丫头何必花那么大的代价养。眼下看来,还是有点用处的。 可韩氏不甘心,万一那英国公世子真的找上门呢?长房一干人等还不跟着鸡犬升天。 …… 从北院出来,夏衍背上书囊,鞠躬道:“娘,姐姐,我去学堂了。” 杜氏上前整了整他的衣领,看他整日里抱着一本《论语集注》,如同痴儿,笑道:“路上小心些。六郎,读书也别太辛苦了。” 夏衍乖巧地点头:“孩儿明白。娘,孩儿下学了就去看您。” “嗯,快去吧。”杜氏挥了挥手,目送儿子离开。他又长高了不少,背影渐渐有点像他父亲了。杜氏眼眶微红,夏初岚扶着她道:“娘,外面风大,回去吧。” 杜氏应好。一行人回到杜氏的住处,夏初岚看屋里的光线暗,便叫思安去将窗边的竹幕卷起来。阳光照进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杜氏的侍女思香拿着几支新摘的月季进来,烧掉柄,置胆瓶中,然后倒入水。接着从案上的青釉刻花三重香合里挑出一粒沉香丸,放进莲花香炉里的银片上,盖上炉盖。顶端的莲心小孔里袅袅升起烟来,如山穴之云,香气顿时在屋子里弥漫。 思香和思安随即躬身退下。石麟院这边除了泉州带过来的旧人,其它的侍女仆妇都是到了绍兴府之后新买的。夏初岚亲自调/教过,一个个都很懂规矩。 杜氏倚在床头,眉眼秀美,如平湖秋月,只是面色苍白。 夏初岚吹了吹勺里的汤药,一点点喂给她喝。 杜氏望着女儿娇美的容颜,想着她小小年纪,就要里里外外地操持,不禁搭着她的手腕说道:“都怪为娘的没有用,让你这般辛苦。岚儿,听娘一句劝,还是寻个好人家嫁了,别担心我跟你弟弟……咳咳咳。” 夏初岚轻拍着杜氏的背说道:“娘,嫁人的事不急。” “怎么不急?你二姐在你这个年纪都出嫁了,初婵也在相看人家了。莫非……你还没将那人放下?”杜氏试探地问道。 夏初岚低头来回翻舀着碗里的汤药,轻轻吹气,没有应声。 “岚儿……”杜氏拿帕子掩着嘴,语重心长地说道,“那英国公世子的确是人中龙凤,常人难比。可他若真将你当回事,怎么能让府里的婆子那般羞辱你?去高门里头做妾,还不如找户寻常人家做正妻。并非娘阻止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一想到你那苦命的姨娘……”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早年杜老爷做过县里的推吏,养出的一双女儿知书达理,相貌也好,十里八乡的男子都争着来求娶。只不过杜氏的姐姐跟一位衙内好上了,硬是去给人当小妾。杜老爷拦不住,只能随着她去了。 可惜风光日子没过多久,人就香消玉殒了。 妾就是个半奴,在高门里头毫无地位可言。若是亲王府那些出身好的贵妾也就罢了,像他们这样小户人家出身的,如同蝼蚁,还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那时英国公府派人来接夏初岚去做妾,老夫人都松口了,夏柏盛和杜氏却怎么都不肯。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去跳火坑? 夏初岚也知道,陆彦远要真的对原主有感情,何至于这些年,不闻不问?想来他只是贪图美色,过后早就把那些山盟海誓给忘了。夏初岚犯不着惦记这么一个渣男,更别提对方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正要回杜氏,思安在外头喊道:“姑娘,六平有急事禀报!” 思安这丫头虽然性子活泼直爽,但也懂得分轻重。这样火烧火燎的,必定是有大事。夏初岚站起来,唤了杜氏的陪嫁杨嬷嬷进来,叮嘱道:“嬷嬷,看着娘把这碗药喝下。” “哎!”杨嬷嬷立刻应了,目送夏初岚出去。 床上的杜氏又咳了两声,长长地叹口气。若不是她的身子如此不中用,家里的顶梁柱又不在了,女儿的婚事何必拖到现在。 杨嬷嬷在床边坐下来,刚才母女俩在屋中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三姑娘如今掌家也是好事。夫人想想,老爷不在了,六公子年岁尚小,若上面没有这个姐姐撑着,指不定二房那边怎么欺负咱们呢。” 杜氏看了她一眼:“岚儿也是我的心头肉。不能因为我们需要她,就耽误她的终身大事。你帮着留意些,若有差不多的人家不介意当年的事,就告诉我。” 杨嬷嬷也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吹了汤药喂杜氏:“您慢点喝,烫着呢。三姑娘的事,老身一直记着的。可您也知道那英国公府是什么人家,姑娘跟英国公世子好过,旁人稍稍打听,都不敢蹚这浑水。差一点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咱们姑娘。” 杜氏何尝不知此事难办?否则她也不用发愁了。 杨嬷嬷正细心地喂着汤药,思香进来禀报:“夫人,松华院那边派人过来,说要咱们准备一下,二夫人一会儿过来。” 杨嬷嬷没好气地说:“岂有此理!过来便过来,还要我们准备什么?难不成要我们夫人出去迎接她?夫人,老身得出去好好教训一下松华院的人。” 杜氏按着杨嬷嬷的手,浅笑道:“不过是个下人,你又何必生气?二弟妹向来是这样,性子争强好胜些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帮我梳头换衣服吧。” 杨嬷嬷无奈,扶她起来。自家夫人是个知书达理的,性子温顺,素来不爱与人争。可到底是长房长媳,身份摆在那里,不能因为老爷没了,就由着旁人骑到头上来。 反正姑娘说过,二房的人客气倒也罢了。若是不客气,还以颜色也未尝不可。 7|第七章 夏初岚跟着思安走出石麟院,六平带着三房的夏静月来到她面前。夏静月跟夏初婵同岁,只略小几个月,也是极好的相貌,清丽可人。 她一见夏初岚,便急声道:“三姐姐,爹爹可能出事了!” 夏初岚镇定地问道:“出了何事,你慢慢说。” “上午的时候,有个人把爹爹叫走了。爹爹临走时说马上便能回来,还能赶得及喝大嫂敬的茶,要我和娘别惊动你们。可是刚才我们回去,爹爹还未归,有个小厮把这封信送了过来。”夏静月说完,急忙把一封信递给夏初岚。 信封上没有具名。 夏初岚把信抽出来,抖开看了看。很普通的字体,看不出什么端倪。信上说,要夏家当家之人单独到泰和楼去谈事,若午时不到,夏柏青也就回不来了。 泰和楼是绍兴最大的酒楼,食客如云,生意兴隆。 “三姐姐,娘看了信就晕过去了,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求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夏静月掩面哭泣。她年纪尚小,三房又只有她一个孩子,遇事没有人可以倚靠。 夏初岚受不了女孩儿哭,看了思安一眼,思安连忙上前柔声安慰五姑娘。 夏初岚知道,如果说夏家尚有明事理的人,便是她这位三叔了。三叔跟爹志趣相投,性情相近,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感情却胜过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三叔当年就是为了追查爹出事的真相,才被吴志远整治而辞官的。 她想了想,对夏静月说道:“你先回去,告诉三婶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的。另外,此事先不要告诉旁人。” 夏静月听到这番话,心里一块大石总算落地了,忙不迭地点头,擦干眼泪。她知道三姐的本事,夏家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打败众多对手,成为绍兴的首富,这位姐姐居功至伟。 对于她们这些整日里只知道闷在内宅做女工待嫁的姑娘们来说,三姐的见识和气魄都太出色了。自己遇到事情只会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哭着求人帮忙。可三姐片刻之间就拿出了主意。 夏静月心里,其实十分佩服她。 回到玉茗居后,夏初岚坐着把事情想了一遍。三叔帮着打理生意场上的事,但没听说得罪过什么人。那便是冲着夏家来了?可对方想要什么呢?信上没提钱财,没列要求,只要夏家主事的人单独过去……泰和楼开门做生意,大庭广众要行恶事也不太可能。 她一个商户小民,还真想不到什么人物要这样费尽心思地见自己。无论如何,三叔在他们手里,不得不去一趟。 她叫思安进来帮忙换了身衣裳,出门在外,穿男装行事方便,也能省去不少麻烦。思安帮她盘好发髻,仔细抚平袍上的褶皱,小声道:“姑娘,您真的要去吗?万一……” “别担心,我有分寸。”夏初岚拿起桌上的折扇,轻敲了下思安的头,走出去了。 端午过后白日渐长,空气燥热,院子里的花草都被晒得没有精神。夏初岚在廊下走着,独自想着心事,没注意到夏初荧带着一帮人从另一条廊下走过。 夏初荧远远便看见了夏初岚,一身男装,俨然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她不禁停下脚步,身后的人问道:“姑娘,怎么了?” 夏初荧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每当夏初岚出现在眼前,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在意。 她的这个三妹不仅貌美如花,而且从小天赋过人,琴棋书画无论什么都是一学就会,深得师长的喜欢。长大以后,上门求亲的人更是只提夏三姑娘,礼物拜帖成堆地往长房送。那时候的夏三姑娘,当真无限风光。 直到夏初岚遇见陆彦远,一帆风顺的人生才算栽了个大跟头。 夏初荧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幸灾乐祸来,原以为夏初岚从此一蹶不振了。可没想到,她如同破茧而出的蝴蝶,美得越发惊人。 难怪娘担心陆彦远回来找她。自己见过临安那么多的世家贵女,又有哪一个能比得过她? …… 夏初岚走出家门,碰见了同样要出门的夏谦。 夏谦主动走过来,问道:“三妹要去哪里?若有为兄能帮忙的地方,不妨说出来。你是姑娘家,还是少出门为宜。” 在旁边装作整理轿子的六平直咋舌。大公子平日里最不耐烦几个妹妹纠缠他,偏偏只对三姑娘脾气好得出奇。若说是因为姑娘手里掌家的权力,可他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子,又是读书人,吃穿用度全捡家里最好的来,根本不用巴结姑娘。 真是奇怪了。 “我出门办些事,不劳烦大哥。”夏初岚疏离地说道,眸光中含着三分冷意,径自下了台阶。她最不喜欢别人因她是个女子,就觉得她是该囿于内宅之中的。 女人跟男人一样可以立世生存,甚至不输给男人。 夏谦看着她上了轿子,两手在袖中握紧。好端端的姑娘家整日里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那些富贾乡绅各个都是色胚子,明着占便宜,背地里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她不在意,他却很恼火。 恨不得将她锁起来,关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只有他能看见才好。 夏谦的随从六福配好马鞍,过来躬身道:“公子,可以走了。” 夏谦眼见那边夏初岚的轿子离开,在六福耳边吩咐了一声:“你派个人跟着三姑娘,看看她到底去了哪里。” 六福虽然不明白主子的用意,但还是唤了个人,悄悄跟在夏初岚的后面。 夏初岚没把夏谦放在心上,吩咐轿子往泰和楼的方向走。 六平跟在轿子旁,小声问道:“姑娘,咱们要再多带些人吗?” 夏初岚心里其实也没把握,只怕对方来头不小,真有什么事,自己带的人也不是对手。她凑到轿上的小窗边,吩咐道:“你去州府衙门,把事情偷偷禀告宋大人。就说夏家若有麻烦,这旬的赋税恐怕就交不上了。” 六平犹豫:“可小的走了,姑娘怎么办?不如叫别的人去……” “对方既然约在泰和楼,又是光天化日,应该不会轻易动手。宋大人知道你是我的人,自然会见。换个人,他未必给面子。你听我的便是。” 六平应好,匆匆忙忙地掉头走了。 …… 泰和楼前竖着巨大的彩楼欢门,二楼有几名浓妆艳抹,头戴时令花朵的妓/子在凭栏叫客。门口立着个穿短衣的小倌,一看到夏初岚下轿子,立刻殷勤地跑过来:“是夏姑娘吧?小的恭候多时,请跟小的来。”他见过画像,只能说真人更美。 夏初岚一怔,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她昂首,淡淡道:“前面带路吧。” 一楼大堂坐着多是散客,此刻临近中午,座无虚席。跑堂往来穿梭于各个席位之间,手举托盘,里头放着亮得发光的银质酒器。还有歌女弹阮唱曲,仔细听,词是柳三变的《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栖。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那唱腔婉转低吟,带了几分悲切,与满堂的热闹格格不入。长安在北方,如今是金人的领土,改称京兆府。二十年前很多人背井离乡,追随皇室到了南方,一部分人偏安一隅,却还有一部分人心心念念着故土和少年时。 小倌见夏初岚驻足不前,催了一声,夏初岚才上楼。她也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那个渣男,勒马望着北方,壮志满怀,器宇轩昂的样子,的确是很耀眼。 二楼相对比较安静,各个雅间的门都关着。有的门口站着强壮的护院,有的是清秀的随从。小倌走到一间有着四扇门的雅间前,先敲了敲门。得到里面的回应之后,才推门让夏初岚进去。 正对门摆着一座比人还高的单扇屏风,旁边年长的茶博士正坐在风炉前煎茶。风炉是铜所铸,三足,如同鼎。上面的铫子是银制的,其中的水翻滚如蟹眼。 茶博士闻声抬起头,只觉眼前一亮。他阅人无数,一下就看出这是个顶好看的小姑娘。真是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夏初岚点头致意,径自绕过画屏。 原来屋里的人还不少。四名侍女和仆妇低头规矩地站着,仿佛四座石雕。另一名看着等级高些的侍女,见她进来,立刻走到桌子旁边。那里还坐着位衣饰华丽的女子,正在饮茶,手中似还捏着一卷小像在赏看。 她的指甲红如胭脂,头上插着的一支步摇十分惹眼:环绕着折枝牡丹的一对蝴蝶、两只鸿雁以薄金片一一錾凿成形,再用细金丝连为一体。繁花似锦,巧夺天工。拥有这样手艺的金匠如今已经不多了,而且大都在临安。 再看相貌,算不上国色天香,但妆容精致,稍稍弥补了五官上的不足,仪态举止更是处处透着股大家闺秀的端庄和……高高在上。 那名侍女出声提醒:“夫人,来了。” 女子这才缓缓抬起头,与夏初岚四目相接,捏着小像的手指蓦然收紧,面露微笑:“夏姑娘,久仰大名。” 8|第八章 屋里燃着特制的合和香,是从西洋运来的。还有一股大食国蔷薇水的味道。大食蔷薇香气馨烈,数十步尤可闻到。仰赖于繁盛的海上贸易,如今买到这些番货并非难事。但不是任何人都能买得起。 夏初岚站在原地,行礼道:“我与夫人素不相识,不知夫人为何要扣下我夏家的人?” “我只是想见你。”女子弯了下嘴角,自报家门,“我是莫秀庭。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吧?”她尽量保持声线平稳,实则心里很乱。因为手中画像上的女子,远没有真人来得好看。纵然她来之前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站在这里,自己就已经输了。 竟然是莫秀庭!夏初岚怎么也想不到,会跟这位见面。 “听过。可夫人和我之间,有何好说呢?”她脸上很淡然。一个是正室,一个是旧情人,见面多数都跟仇人似的。而且正室的爹是参知政事,也就是副相,位高权重。反观她这个旧情人,区区商户女,跟人家真是云泥之别了。 夏初岚不是原主,跟莫秀庭没有那么多的爱恨纠葛,倒是觉得渣男跟正室也算是门当户对了,挺相配的。 莫秀庭原以为对方听到自己的名字,至少该惊讶一下。可眼前的女孩沉着冷静,不卑不亢,好似浑不在意。她是莫怀琮之女,又是英国公的儿媳妇,寻常人巴结都来不及,就连宫里的娘娘们见到她,也都亲亲热热的,还没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你先坐下吧。”她和气地说道,“这茶饼是我带来的北苑贡茶,绍兴应该没有,你尝尝看。” 北苑是皇家茶园,在福建路的建州。方圆三十多里,内有四十六座茶园。每年开春,需雇用当地上千名采茶工人同时上山,脚步声响若惊雷,蔚为壮观。北苑茶闻名遐迩,精品频出,更有前人今人专门著书立作。 夏初岚不为所动:“我人既然已经来了,还请夫人先放了我三叔。他与我们之间的事情并无关系。” “我倒忘了。”莫秀庭笑了笑,叫来侍女吩咐几句,那侍女就开门出去了。她继续说道:“你放心,他只是在别处喝茶。我担心你不肯来见我,才出此下策。不过你这三叔当真关心你,一听到是英国公府来人,便急急赶来了。你坐下吧。这位茶博士点茶的手艺甚好,能在茶汤之上瞬息变幻出多种图样,堪称一绝。不想看看么?” 这女子看着挺和气,实则十分厉害,句句压着人。就凭她懂得从夏家那么多人里,单拿三叔来要挟,便不能掉以轻心。 夏初岚索性依言坐了下来。刚才来时,外面站着两个护院,屋子里又有这么多人,只怕想走没那么容易。反正她的人都留在下面,六平也应该见到宋云宽了,不愁没人救场。 既来之则安之,正好听听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 本朝的州府衙门大都破旧,虽栋施瓦兽,门设梐枑,区别于普通的建筑,仍是不太起眼。因为地方上要用钱之处实在太多,像修缮衙门这样费钱费力又无关政绩的事,任上的官员都不会去做。一个弄不好,还要被身边的判官和朝里的台谏官参一本。久而久之,各地破旧的府衙倒也成了为官清廉的一种标志。 六平跑到衙门口,冲官差行礼:“劳官爷进去通报一声,城南夏家的六平有急事求见宋大人!” 城南夏家不就是绍兴的首富么?官差知道宋大人一向重视这些城中的富贾,赋税可全靠着他们,于是板着脸说道:“你在此处等着。” “有劳官爷!多谢官爷!”六平一边擦汗,一边鞠躬。 州府衙门一般与官员居住的官舍连在一处,便于办公。官差走过官舍内不大的天井,停在紧闭的堂屋门前,小声道:“大人,夏家有个叫六平的要见您。” “等着。”里头传来宋云宽的声音。 官差不知道宋大人的意思是要他等着,还是要夏家的人等着,只能杵在门外。 堂屋内,顾行简坐在木椅上,翻看卷宗,听到夏家时手指微顿了一下,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异常。这卷宗记录着宋云宽在绍兴任上三年所处理的重大案件,还有赋税,田亩,人丁的增减情况。 宋云宽垂首站在旁边,时不时地掏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汗。他后背的朱色官服湿了一大片儿,官帽上的翅头微微颤动,眼睛直盯着顾行简修长白皙的手指。 谁能想到堂堂宰相大人竟会亲临绍兴府,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如今停官留职,是微服出行。宋大人不用拘礼,坐下便是。”顾行简抬手道。 “下官不敢,下官还是站着罢。”宋云宽笑着应道。他也是今早才从进奏院下传的邸报里知道,顾相被皇帝停官了。可顾相权倾朝野,势力盘根错节,在不在野其实并无多大区别。就凭皇上对他的宠幸,想必很快就会复起。 宋云宽又偷偷打量了眼面前之人。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玉质金相,气度不凡。就算布衣加身,那股凌厉的压迫感却遮掩不住,往那里一坐,他这个正四品的大员,双腿都有点发软。 “我记得宋大人是明法科进士出身?”顾行简随意地问道。 明法科是专攻律学的人才,在本朝一度有很高的地位,甚至比明经科二甲进士及第的出身还要高。尤其是宋云宽那一年的明法科,出了很多的重臣。 宋云宽立刻恭敬地回答:“正是。但小的不才,选官时,没能考入大理寺,反而去了地方,当过县尉和司理参军。这些卷宗上都有写。” 顾行简点了点头,终于合上卷宗,放在手边的圆桌上,看向宋元宽,含笑道:“我没事了,宋大人去忙吧。” “不忙,不忙。相爷不妨在绍兴多留几日,让下官尽尽地主之谊。今夜下官想在泰和楼为您接风洗尘,请您赏脸,一定要来。”宋云宽拜道。 顾行简的眸色冷了几分:“莫说如今我停官在家,不欲惊动绍兴府的上下官员。便是我仍在中书之位,也去不得这泰和楼。宋大人难道不知,赴非公使酒食者,杖八十。” 宋云宽一抖,又言:“那下官还有两幅字画想……” “宋大人。”顾行简肃容道,“考官凭的是真才实学,不必做无用之事。” 宋云宽的手在袖子底下搓了搓:“下官,下官没有别的意思。听说不久前台谏参,参了您一本,说您结党营私,任人唯亲。您一手提拔的吴大,大人被大理寺鞫谳。他连累您被,被……您一定会没事的。”他一紧张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吴志远在福建路的时候就是个通窍的人,上下官员都与他交好,政绩也不错,市舶司的岁缗成年增长,为三司之首。调任户部侍郎之后,在朝中也是过得风生水起。但吴志远身上的污点其实不少,只因是顾行简提拔的,自然归到顾相那一派,没人敢动他。 宋云宽打听到,这次是主战派的大臣想要兴师北伐,怕顾行简阻扰,故意打击他,才从吴志远下手,致使他被连累。 顾行简意味深长地看着宋云宽。进奏院管朝中和地方的文书传递,隶属门下省。各省司的邸报通过进奏院下传地方,通常只是报个任免的结果。此次皇上虽停了他的官职,但台谏官上的折子都被压在了御案上。按理说到了宋云宽这里,不应该知道得这般清楚,只能说进奏院有邸吏泄露了风声。 看来这位宋大人,本事还不小啊。 宋云宽被顾行简看得心虚,汗如雨下。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顾行简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闲谈般说起:“吴志远是我授意严办的。我能一手提拔他,自然有本事将他拉下来。至于被连累,也在意料之中。” 宋云宽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惊得说不出话来。相爷,相爷为何要同他说这些?堂堂一位朝官的罢黜下狱,被宰相大人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他忽然有些后悔,非得进临安的市舶司干什么?嫌命太长么。 顾行简站起身,走到跪着的宋云宽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宋大人不用怕,做好本分就是。告辞。”说完便开门出去了。 宋云宽瘫坐在地上,摘下官帽,魂都去了一半。太可怕了,谈笑间就决定了一位官员的仕途生死。 过了一会儿,官差进来找宋云宽,看到知府大人呆怔的模样,连忙蹲下身问道:“大人,您怎么了?” 宋云宽这才如梦初醒,叹了口气:“扶本官起来。你刚刚说夏家来人了?” “是啊,一个叫六平的小厮,还在府衙外面等着呢。大人,您没事吧?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官差担心地说道。他在衙门里头也干了不少年,自这位宋大人走马上任,还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宋云宽想想刚才在屋里的那个人,还有点后怕,重新戴好官帽,说道:“本官去换身衣服,你把人带进来。” 六平等了许久,在衙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总算听到宋大人传唤。他一见宋云宽,就把事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宋云宽摸着胡子琢磨,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绍兴府绑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宰相还在这儿呢,万一听说他连辖下的良民富贾都保护不力,他的仕途便堪忧了。更何况他跟夏家的关系素来不错,否则也不会去喝夏谦的喜酒。 他果断地吩咐身边的官差:“叫几个人跟六平去泰和楼,本官倒要看看是何人敢在绍兴的地界上放肆!” 9|第九章 莫秀庭叫雅间里的人都退下去,夏初岚则认认真真地品起茶来。这茶甘冽清香,半点苦涩也无,茶汤清澈,跟市面上能买到的茶叶大不一样。果然好东西只会集中在少数权贵手里头,她今日也算跟着沾光了。 她不慌不忙的,静等着莫秀庭开口。费了如此周折将她约来,肯定不是请喝茶的。 莫秀庭见夏初岚很沉得住气,不由地看了她好几眼。女子爱美是天性,临安那些夫人姑娘们出门前无不悉心装扮,细细描摹,以求妆容精致。这个女孩儿却素面朝天。但是底子实在太好了,纵然不施粉黛,也能艳压群芳。 “听说你们家原来在泉州生意做得很大,为何搬到绍兴来了?”莫秀庭终于缓缓地开口问道。 夏初岚放下茶碗,说道:“我爹在海上出事,算命先生说那边的风水不好,要我们往北迁,最好在都城附近落脚。”其实当初说的最好之处是都城临安,但临安乃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商贾云集。再加上陆彦远的原因,所以他们才退而求其次选了绍兴。 莫秀庭思忖,绍兴离临安这么近,若说夏初岚没动过什么别的念头,她才不信。早年去泉州暗查的人回来说,夏初岚可是死活都要跟陆彦远在一起,做妾都不在意的。 “你跟世子爷,这几年可有通过书信?”莫秀庭又试探地问道。 等了半日,总算是说到正题了。夏初岚轻笑道:“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怎么还敢高攀世子爷?当年的事是我年少无知,早就过去了。如果夫人担心我还存有什么非分之想,那大可不必。好马还知道不吃回头草。” 莫秀庭被噎了一下,索性直言道:“世子爷来了绍兴,或许他会来找你。你就不想见他么?” 陆彦远到了绍兴?夏初岚全然不知。她刚占了这具身子那会儿,时常梦见在泉州的事情。虽然不是当事人,但那些事仿佛亲历,这具身体应该还保留了对陆彦远的强烈意识。她也想过如果陆彦远回来找原主,她要帮原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可是年复一年,陆彦远音讯全无,原有的念头也都烟消云散了。原来的夏初岚早已不在人世,那些爱与恨,又有什么意义。 她还没想好怎么说,雅间的门忽然“砰”地一声被踢开了。 一个人影从屏风那头走了过来。男人高大英挺,剑眉入鬓,眸若星子,身上穿着窄袖战袍,护腰佩剑。这人真是少有的好看,如同阳光般耀眼。难怪三年过去,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陆彦远,这个仿若隔世的人。夏初岚握着茶碗喝了口茶,不知为何,竟尝出了些许苦涩的味道。 陆彦远没想到屋中是这般光景,愣了一下,停在那儿。三年不见,虽然偶能听到她的消息,说她如何浴火重生,执掌夏家,成为绍兴首富。但印象里,她还是那个扑在他怀里撒娇,叫他陆郎的小姑娘。直到今日一见,的确是不一样了。特别是刚才扫过来的那一眼,冷漠得如同陌生人,同时又带着几分倨傲。 美人如画,甚至更好看了。犹如拂晓绽放的花,带着露水的清灵,又沾染着晨辉和霞光的绚烂。 侍女仆妇们也都跟着涌进来,跪在雅间中,齐声道:“夫人恕罪,我们实在拦不住世子爷……” 莫秀庭先是错愕,然后站了起来,端庄地说道:“你们都出去吧。”那些人便又鱼贯而出,屋子里瞬间只剩下三个人。 空气仿佛凝滞般安静。 “莫秀庭。”陆彦远开口喊道,声音低沉,尤带着武将的凌厉。他的目光迅速掠过夏初岚,上前一把执着莫秀庭的手腕,将她提到面前:“我到绍兴是来办正事,你来这里做什么?” “夫君,您弄疼我了。”莫秀庭挣了挣,可是男人的力气太大,她越挣扎,他抓得越紧。她没办法,哀怨地说道:“我离家数日,甚是思君。听说您到绍兴,我也就跟着来了,却怎么都找不到您。想起初岚妹妹也在这儿,便叫她过来喝了杯茶。仅此而已,您又何必紧张呢。” 这女人说话可真是绵里藏针。言下之意就是陆彦远故意躲着她,因为夏初岚才现身了。 “我早说过,我跟她不过是逢场作戏,玩玩而已。区区商户女,值得我挂心么?我来绍兴,的确是有要事。”陆彦远扯着莫秀庭的手臂就往外拉,“跟我走。” 从始至终,他都当夏初岚不存在一样。 但莫秀庭太了解陆彦远了。他的心思藏得很深,越是装作不在意,心里越是在意。她原先也被骗了,以为他早就忘了夏初岚。直到在他的书房里无意间发现了一幅卷起来的小像,就插在皇上赏赐的龙泉窑青釉画筒里。 他说是当年画的,不小心留在画筒里。她自然不信,两人为此大吵一架。 夏初岚放下茶碗,站起来道:“世子不必麻烦,应该是我走。”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头晕得厉害,不由伸出手扶着屏风的边沿。怎么回事?难道是茶有问题? 陆彦远看出她不对劲,差点过去扶,又强行忍住,掐着莫秀庭的肩膀,斥道:“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你真以为没有王法吗!” 莫秀庭也是一愣,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难道是看到陆彦远来了,夏初岚故意演戏给他看的?但听到男人这般质问,她反而露出笑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夫君心疼了?若是我下毒害她,夫君会把我如何?交官府严办么?” 陆彦远懒得跟她胡搅蛮缠,正要过去查看,外面又冲进来一群官差,一下子把雅间挤得满满当当。 “你们是何人,这里也是你们能闯的吗!”莫秀庭蹙眉喝道。官差们面面相觑,头一次遇到犯事的人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六平和顾居敬跟在后面进来。顾居敬穿着檀色宽袍,头戴幞头,神态悠闲。他原本在泰和楼跟老友喝酒,听到官兵上楼的动静,便走出来看热闹。没想到看见六平,他隐约记得昨日夏家的酒席散后,这个小厮帮着送客人出门,好奇之下便跟了过来。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六平蹲下身,夏初岚已经没什么意识了。顾居敬立刻执了夏初岚的手腕。看脉象,好似没什么异常。他们顾家有祖传的医术,只不过他学艺不精,看个寻常的头疼脑热还行,这种就看不出端倪来了。他想着还是回去找阿弟吧,那家伙的医术可是能跟太医院的太医切磋的。 “你们对我家姑娘做了什么!”六平抬头吼道。他是夏家搬来绍兴以后收的人,并不认识陆彦远。 顾居敬没想到陆彦远会在这里,拱手一礼:“顾某不知世子在此,失敬。你们这是……?”他装作什么都不知情,实际已经猜到了一些。无非是正室找到了旧爱施压,怕二人旧情复炽。但就凭莫秀庭的出身和教养,应该做不出伤人之举。 陆彦远面无表情地说道:“误会一场,我刚来,夏姑娘不知为何身体抱恙,晕了过去。这里……我来处理,还请顾二爷找个大夫给她看看。” “好说,好说。”顾居敬转身吩咐六平,“我的住处就在旁边,你们姑娘现在情况不明,不如先到我那儿去。刚好有个现成的大夫在。” 六平脑子里嗡嗡的,还没反应过来。世子?不会是那位世子吧!他又看了看陆彦远,相貌谈吐都不像是普通人。他心道坏了,八成是了,姑娘怎么就遇到他了? “这厮,我跟你说话呢。”顾居敬又重复了一遍。 六平方才回过神,心中有些犹豫。虽然顾二爷是大商贾,有身份有地位,不至于欺负一个小姑娘。可是贸贸然将姑娘送到一个男人的住处去,只怕不妥当。 “凭我跟你家老爷的交情,还能害她不成。把人弄醒要紧,快些走吧!”顾居敬催到。一会儿围观的人多了,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这丫头已经够不容易的了。 六平没办法,实在担心自家姑娘的安危,只能听顾居敬所言。刚好楼下有给钱就能差使的婆子,六平连忙叫来一个,要她背上夏初岚,跟在顾居敬后面走了。 等他们走后,陆彦远同那些官差交涉。 莫秀庭站在旁边,她方才看到顾居敬出现,已然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再看到顾居敬竟然带走了夏初岚,更觉得匪夷所思。这可是当朝宰相的兄长,临安的大商贾,声名赫赫。听他所说,好像跟夏家有些私交?想不到夏初岚出身这么低微,竟也能攀上如此人物。 她偷偷地看了陆彦远一眼,心里又有几分窃喜。关键时候夫君还是护着自己的。 10|第十章 绍兴虽不如临安繁华,但也是个大城。市坊制度被彻底打破以后,百姓可临街设铺,不用按时启闭。无论繁华街道或是偏远小巷,衣食住行所需之物均能便利地买到。 顾行简在街角的书坊里买了两本书,就回到顾居敬买的那座民居。民居不起眼,只是个小四合院,门开在巷子里。 崇明正在院子里练剑,看到顾行简提着包裹回来,连忙过来接。顾行简回到屋子里换了身凉衫,便坐在西侧间里看文书。崇明悄悄进来添过两次茶,其余时间就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托腮看着天空。相爷被台谏官弹劾停官之后,难得清闲几日,到绍兴来散心。可人在这儿吧,心还在朝中。 昨夜那么晚回来,还秉烛看文书。崇明磨墨的时候偷偷瞄了两眼,大到三省吏人的裁减啊,小到临安的雨水啊,全都要相爷过目。这哪里像是个停官的人。分明是把政事堂给搬出来了。 “阿弟!阿弟快来帮忙!”顾居敬人未到,声音已到。 崇明立刻站起来,怯生生地回头看了一眼。二爷这是怎么了?明知道相爷喜静,还这么大声。 顾行简正在写字,眉心已经皱了起来,仍是提笔蘸墨,装作没听见。 “阿弟,要出人命了!”顾居敬又高喊了一声。 顾行简闭了闭眼睛,把毛笔搁在笔架上,额角突突地跳。他就知道清静不了几日,兄长便会原形毕露。他起身走出房门,来到庑廊下,看到顾居敬大步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婆子和一个小厮。婆子还背着人,他们一同进了东边的耳房。 不知道又捡了什么阿猫阿狗回来。他拍了拍衣袍,准备退回去。 顾居敬从耳房跑过来:“阿弟,我这有个人……”他话未说完,顾行简已经打断:“我没空,让崇明找个大夫来看。” “是夏家那个丫头!”顾居敬生怕弟弟拒绝,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故意夸张道,“我今日在泰和楼喝酒,遇到陆彦远和他的夫人,这丫头也在。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怪可怜的。你医术那么好,不能见死不救吧?” 顾行简淡淡地看着兄长。夏家的几个姑娘,能让兄长这么热心的,也只有夏柏盛之女夏初岚了。他不置可否,就这样被顾居敬强行拉去了耳房。 崇明愣了愣,相爷几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他也跟了过去,想瞧个究竟。 耳房里,婆子正坐在床边给夏初岚擦脸,不停地对六平说:“我老婆子活到这般年纪,还没见过这么俊的丫头。那些人怎么下得去手哟。” 顾居敬把顾行简拉到床边,又亲自去搬了张杌子,让他坐下。他道:“你们俩快让让,大夫来了。” 婆子和六平连忙让开,顾行简也不说话,伸手搭脉。 六平忍不住打量他,男人脸颊瘦削,皮肤玉白,身上的衣服很朴素,看起来气质温润,就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但又有股说不上来的气势。六平总觉得他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忽然想起来,这不是昨天跟顾二爷一起来的那位留胡子的先生?咦,胡子呢? 顾行简搭完脉,平静地收回手。顾居敬忙问:“怎么样?是被下毒了吗?”六平也着急地看过来。 顾行简问六平:“当时她在的地方燃香了?” 六平连忙回答:“燃了,小的闻着是股很浓烈的香味,不像是平常用的东西。这位爷,是香有问题吗?” 顾行简摇了摇头,四下看看。顾居敬会意,连忙递了条干净的帕子过去。顾行简边擦手边说:“你家姑娘本就气血两亏,有晕眩之症。那香应该是番货,气味浓烈,寻常人若闻不惯,身体便会不适。取薄荷放置塌旁,再熬点八珍汤给她服下。” 顾居敬点头,忙打发那个婆子跟着崇明去办了。他们这次微服出行,没多带人,身旁连个婢女都没有,只能将就着使唤临时雇来的婆子。 顾行简起身,见六平还盯着床上的人,杵着不动,便淡淡地说:“若不出所料,一个时辰内她会醒过来。你先回家去报个消息,免得家中长辈担心。最好再叫个贴身侍女过来,方便照顾。” 六平连忙应是:“还是您想的周到,小的这就去办。”他一边往外跑,一边想,来之前分明还很有戒心,不放心将姑娘带到陌生男人的住处。可是见到这位先生以后,又觉得他是个谦谦君子,没来由地相信他。这位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呢?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这会儿便乌云密布,雷声轰鸣,将有一场大雨。顾居敬跟在顾行简后面,一直走到西厢房。顾行简无奈地停下脚步:“阿兄跟着我作何?” 顾居敬赔着笑容:“我想起还把老友丢在泰和楼里,没个交代。家里请阿弟代为照看一下,如何?”五大三粗的男人,笑容可掬。若不是见惯他生意场上那些手段,当真以为是个大善人。 顾行简没说话,径自坐下继续看文书。顾居敬就当他答应了,兴冲冲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果真大雨滂沱,天地间升起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夏初岚被雨打在瓦上的声音弄醒,支着身子坐起来。陌生的地方,身旁没有人。她下床走到屋外,雨势太猛,移动不得。她只能站在庑廊下,四处看了看。 江南普通的两进民居,堂屋阔三间,青瓦覆顶。院中种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根部有转砌的六边形护坛,旁边摆放着几盆不知名的小花,没有人往来。 她隐约记得晕过去以前,看见了六平和顾居敬,应该是他们带她来的。她觉得有些冷,抱着手臂坐在门边的石墩上,仰头看着梧桐的树冠发呆。 她来自后世人人平等的社会,今日是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特权阶级跟庶民阶级的不同。好比她是商户女,莫秀庭是官家女,从出生就决定了各自的命运。不论是住的地方,用的东西,还是嫁的男人,以后生的孩子,差别都太大了。 就算莫秀庭要害自己,也有的是办法,多的是人替她去办。她犯不着亲自动手,那样太有失身份了。 夏初岚忽然生出无限唏嘘。倘若她没有来,原主没有上吊自尽,那个被毁了名声又失去父亲庇护的少女,恐怕终究逃不过被命运的洪荒所吞噬。可纵然她来了,除了改变夏家覆灭的命运,依旧改变不了她的出身。 因为这样的出身,让莫秀庭觉得她痴心妄想,让陆彦远觉得她根本不值一提。 “何为高贵,何为低贱?”她喃喃自问,觉得有些迷茫。 “这么大的雨,坐在外面,不怕淋着么。”旁边有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来。 夏初岚回头看去,身材修长的男人站在雨里,一手执着伞,另一手端着白瓷碗。伞是倾着的,他的肩膀还露了些在外面,被雨打湿,药碗上却一粒水珠都没有。 他很瘦,颧骨便显得突出,修皙清俊,眼睛……她一下子认了出来:“您是昨天那位先生?”只是没有胡子了。 顾行简收了伞靠在墙角,端着药碗走过来:“我阿兄带你回来的。这是八珍汤,只剩下一点残渣,有点苦,将就着喝。” 这事本不该他来做,但崇明和婆子正在后厨收拾残局。平日家里不怎么开火,多是叫的外食。崇明原以为那个婆子会,哪知道婆子也是个生手,两个人一顿折腾,险些将厨房给烧了。 见夏初岚不接,只顾盯着自己看,他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还是担心这碗药有问题?” “不是,多谢先生。”夏初岚连忙伸手将碗接过来,低声道谢。盯着人看确实失礼,她只是太意外了,原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才会再见的。但是人家出手相救,书的事反而不好开口了。 药果然有点苦,还有股焦味,她一边喝一边眉头紧蹙。好不容易喝完,她嫌弃地将药碗拿远一些,侧头轻咳两声。好苦,舌头都麻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顾行简忍不住一笑,背手看着从屋檐落下的雨线:“方才你问,何为高贵,何为低贱。人的出身固然没办法选择,路却是由自己走出来的。在本朝,寒门子弟也可以跃居宰执之位,反而是世家大族,如若子孙不争气,繁华富贵也维持不了几代。所以,何谓高低?你能将夏家经营至此,已是十分难得,没必要为出身介怀。” 刚刚他都听见了?夏初岚看着男人瘦削的侧脸,仿佛跳跃着光芒,心中一动。他是在安慰自己吧?顾家虽然出了个权势滔天的宰相,一个大商贾,但听说原先也是清贫人家。 她本就是有感而发,还没到妄自菲薄的地步,不过这段话,她记在心里了。 “多谢先生指点。不知先生如何称呼?是做什么营生的?”夏初岚试探地问道。这人看谈吐,看气势,都很不简单。 “我也姓顾,家中行五。以前在国子监教书。”顾行简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这话不欺人。早年他担任过国子博士,虽然任期很短,但跟手下的学生都处得很不错。那些孩子大概同这丫头差不多大,很爱缠着他,“老师老师”地叫个不停。如今,他们大都在各地任职,逢节令便会派人上门送礼物,远的便捎封书信来问候。 为人师表最有成就感的,便是桃李满天下了。 夏初岚知道他也许有所隐瞒,但在国子监教书,已非常了得。国子监的学府所教出来的,可都是未来的官吏,国家的股肱之臣。 两人正说着话,雨也渐收,太阳又出来了。 “姑娘,姑娘!”思安从外面冲进来,停在夏初岚面前,担心地问道,“您没事吧?六平回来说您晕过去了,奴婢都吓坏了。” 六平跟在后面进来,先对顾行简行了一礼。无论如何,今日这位爷和顾二爷都帮了姑娘,他很感激。 “我没事。”夏初岚问思安,“三叔可回家了?” 思安也看到顾行简了,只觉得奇怪,还来不及细想,听到夏初岚问她,连忙回到:“三爷平安归来,还一直派人过来问您的情况。姑娘,我们快回去吧,夫人和六公子都很担心您。” 夏初岚点了点头,转身对顾行简施礼道:“多谢先生和令兄相救,改日必备薄礼答谢。为免家人担忧,我不便久留,告辞了。” “举手之劳,无需言谢。恕不远送。”顾行简淡淡地说完,转身离开了。 11|第十一章 回去的路上,夏初岚坐在轿子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居然忘记提书的事,只能再找机会了。今日谈过之后,只觉得对方是个谦谦君子,实在不像是乱拿别人东西之人。 这位顾五先生,与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些富贾乡绅,的确不大一样。满身的书卷气,谈吐不凡,大概是阅历丰富的缘故,老成持重,就像个师长。与初次见面不同,虽然他身上还带着那股压人的气势,却有意收敛了许多。还有他眼中的风采,如同夏夜坠落的星光般吸引人。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后世的师兄谭彦。 她找工作那会儿,东瑞在国外并没有什么名气,只有一个办事处。因为同学的推荐,她才去应聘。没想到面试的人,正是总裁谭彦。那时候国内的东瑞已经从快要倒闭到蒸蒸日上,十分有实力。但对于一个能将一手烂牌打成好牌的老板来说,野心不止于此。 她的条件在同时面试的人里面不算最好的,但最后谭彦只录取了她一个。她问过原因,谭彦说,因为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谭彦其实比她大不了几岁,也是个练达稳重的人。在工作上,一直是她亦师亦友的存在。她总是习惯于仰望那些能力出众的人,因为他们身上都拥有着与众不同的光芒。 或者,她也渴望能成为那样的人。 夏初岚回到夏家,还来不及换一身衣服,就先到石麟院去了。 杜氏和夏衍都在等她。杜氏急得饭都吃不下,她知道女儿一贯主意大,又事关三叔,必定会亲自处理。可都没弄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怎么敢独自前往呢?实在太冒险了。 她看到夏初岚走进来,连忙直起身子:“岚儿,你可担心死我们了。” “姐姐!”夏衍立刻跑到夏初岚的面前,皱着眉头问,“是那个坏世子来了吗?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夏初岚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又走到杜氏的面前,“娘,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杜氏拉着她的手叹气:“你毕竟是个姑娘家,真把自己当成男孩儿了么?万一那人有歹意,你怎么办?我叫了李大夫过来给你诊脉,你就在此处沐浴换身衣服。刚好我们都没吃,你和我们一道用些饭菜。” 夏初岚微怔,这母子俩一个病中,一个还在长身体,竟然因为担心她,连午饭都没有用。她独自过了许多年,自问足够坚强。但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家中有人等待,有人牵挂,已变成了心底的一种柔软。 等吃过东西,李大夫也过来了。他长着山羊胡,人不高,眼神却透着股精明。仔细询问了一番,才缓缓说道:“那位先生所言不假。合和香闻惯的人不觉得什么,闻不惯的人吸入过多,就会头晕呕吐,只要断了香也就没事了。倒是姑娘这体质,月事不准,得多喝些八珍汤,补补气血。” 杜氏听到夏初岚没有大碍,整个人才轻松了,又让杨嬷嬷把李大夫说的话都记下来。等送走李大夫,她让夏衍先回自己屋里去,单独留了夏初岚说话。 “岚儿,真是英国公世子?”六平回来说的时候杜氏还不信,眼下看女儿的神色,分明有异。那个人就像他们长房心头的一根刺,老爷走之前,也是不放心的。 夏初岚没有隐瞒:“是陆彦远的夫人扣下三叔,我也见到了陆彦远。” 杜氏听到这里,不由地握紧了她的手,眼中满是担忧。 “娘,他们没把我怎么样,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再痴心妄想,更不会跟那个人再有什么瓜葛。他到绍兴来是另有要事,与我无关。至于他的夫人,经过今天的事,应该也不会找我麻烦了。” 杜氏看她面色平静,不像是装出来的,便说道:“你想明白就好。他们是世家大族,我们招惹不起的。听说是顾二爷帮了你?改日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嗯。我知道。” 杜氏笑了笑:“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夏初岚走了以后,杨嬷嬷便说:“夫人怎么不跟姑娘提二夫人来过的事呢?” “提那个做什么?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杜氏扶着杨嬷嬷站起来,声音有些疲惫,“二弟妹让韩家跟夏家联姻,一来是要我们准备丰厚的嫁妆给韩家,二来岚儿嫁人了,便得把掌家的权力交出去。掌不掌家我倒是没什么,但岚儿的婚事绝不能马虎。” “理是这个理。可夫人不是想给姑娘找门好亲事?那韩家的大公子韩湛相貌周正,人也老实,韩家的家境也还可以。若他不介意姑娘以前的事,未必不是一桩……” 杜氏挥手打断她:“韩家大郎再好,我也不能委屈岚儿嫁给一个商户。否则老爷泉下有知,定会责怪于我。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杨嬷嬷也不再说什么。姑娘的婚事本来就难办,夫人又如此挑剔,恐怕真是嫁不出去了。 …… 夏初岚从杜氏的住处走出来,看到夏衍背手站在廊下,仰头看着天空。他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神态举止却像个大人一样。夏衍是杜氏和夏柏盛唯一的儿子,又是夏家的长子长孙,若不是夏柏盛不在了,应该享受夏家最好的一切。 可他从未抱怨,努力上进,没让母亲和长姐操过心。 夏衍看到夏初岚,几步走过来,深吸了口气才说:“姐姐,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夏初岚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我,我想参加六月的补试。”夏衍鼓足勇气说道。 夏初岚吃了一惊。补试是国子学和太学的入学考试,每三年一次。国子学和太学都属于国子监,但国子学只招收京官七品以上的官家子弟,入学考只是走个过场,十分简单。相反太学面向全国招生,对考生并没有身份上的限制,相对来说入学考试也困难。 但一入了太学,好处便很多。除了免除丁粮,徭役,朝廷还会出钱养士。最重要的是,成绩优异者,可以免发解试和礼部试。上舍生里最优者,甚至可以不用参加科举,直接授予官职,称为“释褐状元”,名望比参加科举的状元还要高。 “补试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还小,可以三年以后再考。”夏初岚中肯地建议。据她所知,本朝好像还没有十二岁就被太学录用的先例。夏谦也曾考过太学,因为考题太难,都没有答完就出来了。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夏衍坚定地说道:“我想试试。入太学要三年才能升为上舍生,到时候我就十五岁了。若再等三年,升为上舍生要到十八岁。我不想等那么久。” 夏初岚看着夏衍:“为何急着考太学?” 夏衍用力抿了抿嘴唇,说道:“我想做官。等我做了大官,姐姐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再也不用怕那个英国公世子了!我才是家里的男人,我不想你那么辛苦,我要保护你们!” 夏初岚一愣,没想到是这样。 这三年,因为占了原主的身子,她一直在做姐姐和女儿,却从没有把夏衍和杜氏视作真正的亲人。直到今日听到夏衍说出这番话,她心中不可谓不震撼,甚至有些愧疚。 她主动摸了摸夏衍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衍儿,太学不是不可以考,但我希望你是为了自己去考。在你长大以前,姐姐会保护好这个家,所以你不用担心。” “可我还是想试试。”夏衍垂着眼睫,小声道,“太学里的先生都是鸿学大儒,还经常能请到当朝的宰执讲学,能学到很多东西。我不是说族学的先生不好,只是他讲的东西实在太浅了。” 夏初岚立刻明白了。族学里都是年龄不同的孩子,有大有小,悟性也有高有低。先生为了照顾年纪小和悟性低的孩子,讲的东西必然不会太深,而夏衍又比同龄的孩子聪明太多了。 “晚上我带你去三叔那里,问问他的意思。如果三叔觉得可以考,便让他来帮你准备。我们试试,如何?” 夏衍一下子高兴起来,激动地握着夏初岚的手。他原以为姐姐会反对到底,没想到姐姐是支持他的!他一下子就有信心了。 这次夏初岚没有抽回手,只是对他笑了笑。 人的出身固然是没有办法选择的,但路却是由自己走出来的。 *** 午后,烈日炎炎,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热气。松华院的侍女仆妇们一边在院子里洒扫,一边忙着把各处的格子窗卸下来,装上竹幕和绣花纱帘。 夏初荧坐在堂屋里头,喝着安胎药,与韩氏说话:“娘,大伯母没有同意您提的婚事?” 韩氏递了盘果脯过去:“别提了。我只开口说了个大概,她就拒绝了。我还想她这回怎么这么硬气,直到大郎跟我说,陆彦远来绍兴了,我才明白。长房大概还存着几分攀上英国公府的心思,这才拒绝我。” “他真来了?”夏初荧拿着一粒果脯放进嘴里,“大哥又是怎么知道的?” “先前,你大哥派了个人跟在夏初岚的后面,看到她进了泰和楼,不久后官兵也去了。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夏初岚被顾二爷带走,陆彦远和莫秀庭两个人则到府衙去了。” 夏初荧酸道:“夏初岚还真是好命,什么大人物都跟她有关系。大伯能跟顾二爷攀上关系,也算是长房的福气了。官人说,顾二爷手眼通天,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门路广得很。他若肯帮大哥,连太学都进得。” 韩氏当然知道顾居敬的本事。可顾居敬根本不买二房的账,昨日来喝喜酒也是心不在焉的,她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巴巴地找上门去吧……不如打听一下他住在何处?为了儿子的前程,她就是拉下这张脸又如何。 “姑爷!”外面的侍女喊了一声。韩氏和夏初荧俱都惊诧地望去,就见裴永昭风尘仆仆地进来了。 12|第十二章 裴永昭眉清目秀,穿着一身圆领窄袖袍子,头戴软幞头。 “官人,你不是说要晚几日才能来?”夏初荧喜出望外,连忙迎了过去。 裴永昭没说话,只对韩氏点了点头,便径自坐在了榻上。他虽是芝麻大的小官,可周围来往的士大夫,家里的正妻都是官户出身,只有他娶了个商户女,说出去都觉得没面子。 他很不爱来夏家,这种远超一般民庶家规制的院子,就像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多富有一样。要不是夏初荧有孕,加上他此行到绍兴有事,他才不会来。 韩氏与他寒暄,他也只是随意敷衍几句,便拉着夏初荧回房了。 “我问你,英国公世子可有来过夏家找你妹妹?”裴永昭一本正经地问道。旁人或许不清楚,妻子娘家的事他还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妻妹跟英国公世子好过这种事说出去难听,但关键时候可能还会有点作用。 夏初荧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您真以为世子爷能看上我那妹妹?” 裴永昭蹙了蹙眉,希望落空,脸色便沉下来了。 夏初荧拉着他问:“官人,可是有什么事?您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跟你说什么?你一个妇道人家,还能帮我谋划官场上的事?”裴永昭讥讽道。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后悔当初一时心软,娶了夏初荧。若是娶个官家女,至少这种时候能去跟老丈人商量。他那个老丈人,满身铜臭,畏妻如虎,能指望什么? 夏初荧低下头,手捏着裙子,十分委屈的模样。 裴永昭看她这个样子,想到她肚子里还怀着自己的孩子,软了口气:“跟你说说也无妨。金国内乱,跟咱们谈和的完颜昌被贬到行台去了。金国皇帝启用了一个新的大将完颜宗弼,十分好战,似乎想撕毁和议。朝中的主战派大臣正劝皇上出兵,皇上似乎被说动了,只是军饷很成问题。朝臣都在捐钱,还发动了临安的商贾,但钱没凑够,世子就到绍兴府来了。” 南渡以后,因为各地遭受战乱,损毁程度不一,经济正在逐渐复苏中。但国库也才刚刚扭亏为盈没几年,并不算充裕。然而打战没有军饷却是万万不行的。 这时候可是在英国公父子面前长脸的好时机。裴永昭见不到位高权重的英国公,只能在英国公世子这里找机会。 这些政治的事情夏初荧当然听不懂。她平日里就喜欢打扮,养花,逛胭脂水粉铺子,哪里知道什么金国和议的。不过她还算聪明,立刻抓住了重点:“官人想见英国公世子?” “怎么,你有办法?” “官人,我倒是知道世子如今人在哪里。”夏初荧凑到裴永昭的耳边,与他说了几句。 *** 宋云宽坐在公堂上摸着胡子出神,没注意到官差已经回来了。旁边的书吏提醒他:“大人,好像是去泰和楼的人回来了。” 宋云宽头也不转,摆足了官威,扬声道:“人犯都押来了?” “宋大人。”一个有力的声音喊道。 宋云宽扭头看过去,只见庭前立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伟岸不凡。他身后跟着一个华服宝饰的女子,神情高傲。这两人跟萧条的公堂显得格格不入,宋云宽警觉地站了起来:“二位是……?” “禁军殿前司,陆彦远。”男子取出令牌,气势如虹地说道。 宋云宽双腿一软,险些跌到案下去。幸而旁边的书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宋云宽一边扶正跌歪的官帽,一边匆匆走到陆彦远的面前行礼:“下官绍兴知府宋云宽,拜见殿帅。” 那些带陆彦远回来的官差顿时惊住了,纷纷跪在地上。 英国公世子只是荣衔,并没有实权。陆彦远真正让人畏惧的身份是禁军殿前司都指挥使,从二品的高阶武官,掌管天子亲兵,都城防卫。非皇帝的亲信做不到这个位置,而且他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殿帅。 陆彦远回头对莫秀庭说:“你先回避一下。”又对宋云宽道,“劳烦宋大人在官舍腾出一间空房给内子休息。” “是,下官这就去办。”宋云宽立刻叫了书吏过来,带莫秀庭去官舍了。 陆彦远径自走到宋云宽的位置坐下,宋云宽站在旁边,吩咐人去端茶。今个儿到底是什么好日子,他从前没见到的大人物,跟走马灯似地来。刚走了个宰相,又来了个殿帅,这下绍兴可热闹了。 “我到绍兴府来,是有公务在身。”陆彦远道,“朝廷要兴兵北伐,但军饷不够。绍兴府离都城最近,故来找宋大人想想办法。” 宋云宽拜了拜:“殿帅您知道的,当年金兵追到南方来,绍兴也遭到了破坏。这几年刚刚好转了些,您看看这府衙破成这样都没钱修呢,又哪来钱给您凑军饷呢。”他倒不是推诿,这话着实不假。绍兴因为靠近临安,恢复得不错。但百姓难得过上安稳的日子,又有谁希望再发生战争。也只有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不察五谷,只为逞自己的英雄意气,才想着收复河山。 陆彦远扫了他一眼:“我不想为难宋大人,只要城中富贾的名册。” 要名册可比拿钱容易多了,宋云宽立刻去办了。 没多久,陆彦远手里便有了本名册,字体工整,上头大概有数十人。首个位置,赫然写着夏家,主事夏初岚。他脑海中不由地浮现泰和楼里见到的女子,清冷倨傲,冰清玉洁,几乎惊艳了他。 当年在泉州的时候,他便被她的容色所迷,但美则美矣,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这次重逢,才发现正是少了这样独一无二的气质。皎若明月,清若芙蕖,一下子就印在了脑海里。 宋云宽恭敬地说道:“下官是按照征收的赋税来排列名次的,身价跟都城里的自是没法比,但也都算是本地的大富贾了。” “两日后,我要见到名册上的所有人。”陆彦远收回思绪,公事公办地说道。 “是,下官来安排,请您和夫人到官邸休息。今夜下官安排酒席,为您接风洗尘。” 陆彦远没有拒绝,说了声:“告辞,不必送。”便起身离开了。 府衙外停着辆马车,陆彦远的侍从正牵着马,莫秀庭的侍女仆妇都站在马车旁边,还有一小队护卫跟在后面,阵仗不可谓不大。莫秀庭故意走得慢一些,前面的男人却丝毫没发觉,她咬了下嘴唇,主动伸手拉住他:“夫君,你还生我的气吗?我真的没有对初岚妹妹怎么样,不信你去查。” 陆彦远冷淡地说:“我派人护送你回都城去。” “可我不想走。”莫秀庭抱住他的手臂,柔声道,“让我陪着你好吗?知道你有公事要忙,我就是想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肯定不给你添麻烦。”她这阵子也想明白了,母亲说的没错,做姑娘时候的骄傲在男人面前半点用都没有。她的男人年轻英俊,手握重兵,家世显赫。说句不好听的,多的是人等着她让出正妻的位置,好往上扑。她不看牢点,怎么行? 陆彦远本来想把手甩开,但想到岳丈和父亲正在都中四处筹措军饷,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若是对莫秀庭态度强硬,影响的可能是大局。 “随你。”他没挣开,继续往前走。 莫秀庭的侍女先扶着她上了马车,陆彦远刚要上去,忽然有人在旁边大喊:“世子!世子且慢!” 四个护卫立刻上前,将那人拦住:“什么人,不得放肆!”陆彦远本不想理,又听那人说:“下官知道世子为军饷的事头疼,下官是来献策的!世子听听又何妨!” 陆彦远一顿,这才侧头看去。 一个眼生的男子,但自称“下官”看来也是官吏。他抬手,那四个护卫便撤了下去。男子跑到他面前来,行礼道:“下官是户部的官员裴永昭,听说世子您在凑集军饷,特来为您分忧。” 懂得到官衙这里来堵他,也是个消息灵通之人。 陆彦远满不在乎地开口:“说来听听。” “每当征伐,必须动用国库。然本朝特殊,国库并不充裕,是以要向民间的大商贾……” “我很忙,说重点。”陆彦远毫不客气地打断,气势压人。 裴永昭一抖,立刻说道:“下官听说临安的商贾拖延不肯捐钱。您到绍兴来募捐,想必也是这种情况。商人都唯利是图,不施以好处,他们怎么肯乖乖把钱财拿出来?下官这样想……”他低声说了一通,然后道,“您可以试试,若行得通,他们便会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而临安的商贾本就在天子脚下,看到绍兴如此,想必也会慷慨解囊了。” 陆彦远仔细琢磨了下对方的话,点了点头:“刚刚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裴永昭笑着一揖:“下官裴永昭,在户部做事。”尚书省的官员除了那些朝官和主事者要在省司当直,像他这样九品以下的小官每日都无需点卯。 “你随我去官邸,再详细说说。” 裴永昭大喜:“下官听凭世子差遣。” 陆彦远随手招来一个人,侧头吩咐两声。那人立刻去牵来一匹马,扶着裴永昭上去了。 13|第十三章 这日夜幕降临,顾居敬才从外面回来。 他直接走到西厢房,看到顾行简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望着书封出神。那本书看起来很旧了,不像是新买的,顾行简却当个宝贝一样。 崇明轻手轻脚地点灯,特意对顾居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阿弟,你可知道皇上已经同意北伐了?英国公在皇上面前立了军令状,必在半月之内筹足军饷。朝官都在捐俸禄,陆彦远还特地跑到绍兴来,要召见绍兴的大商贾。”他声若洪钟,崇明在旁边听了直摇头。 顾行简揉了揉耳朵:“知道了。” “你还能坐得住?这场战能打得赢吗?”顾居敬在旁边坐下来,叹了口气,“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战事一起,老百姓又要叫苦不迭了。” 顾行简将书放在桌上:“这样也好,能挫一挫金国的锐气。” 顾居敬奇怪道:“你不是一向主和的吗?若是英国公他们胜了,往后朝中的局势就对你不利了。” 顾行简不以为意:“金国内乱,完颜宗弼主战,想撕毁和议南下。这次与其说是我们北伐,不如说是自保。以现今的国力,要想战胜金国几不可能,金国也胜不了我们。最后必定再次议和。若是英国公战场上表现好一些,议和之时,便能不被金国掣肘。” 顾居敬想了想,拊掌道:“皇上畏惧金人,现在虽然一时被说服,但很快就会后悔,想要议和。到时,朝中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金国,皇上必定会再启用你。你都算好了,是不是?” “不用算,时局如此。”顾行简拿起桌上的书,找了布仔细包好,淡淡地说,“我带崇明出去吃些东西。晚归。” 顾居敬还在想今日听到的消息,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他越想越觉得不对,这家伙停官停得刚刚好,既不用与主战派的人为要不要出兵争论,又能避过朝官募捐军饷一事。 等他想再问两句,屋子里早就没有人了。 *** 吃过晚饭,夏初岚带着夏衍到了三房。三房住在偏院,跟主院隔着一片杉树林,到了夜晚也是凉风习习。 之前夏初岚已经让六平来报过信,夏柏青便在堂屋里等着他们。 偏院这边比不上主院,堂屋只面阔一间,陈设简单,书倒是随处可见。夏柏青身穿襕衫,坐在榻上与柳氏下棋。夏静月在旁边做针线,时不时看看花架上摆着的那盆凤仙花,红如霞光,开得正好。 “三叔,三婶!”夏衍在门外叫道。 夏柏青抬起头,立刻站起来:“岚儿,衍儿,你们来了。”他刚刚不惑,满头青丝,唯独两鬓有些霜白。这头发,是三年前夏柏盛出事的时候,生生急白的。整个人很清瘦,身上的衣袍都不太撑得起来。 柳氏看到姐弟俩来了,也很高兴,跟着起身。 夏初岚和夏衍进来行礼,夏静月连忙去搬了两张杌子过来。寒暄过后,夏初岚道:“三叔三婶,你们是长辈,快坐下吧。” “三姑娘,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听说为了你三叔的事情,你受了不少的委屈。”柳氏愧疚地说道,“我跟月儿终日在内宅,也没个主意,多亏你帮着出头。我们本来想亲自过去道谢,又怕打扰到你休息……” 夏初岚摆了摆手:“三婶不要见外,都是一家人。三叔平日里也帮了我许多,而且这次的事本就因我而起。好在现在都没事了,这次过来,是想向三叔请教。” “你但说无妨。”夏柏青抬手道。 夏初岚看向夏衍,让他自己说。夏衍便把想考补试的事情说了,最后拜道:“衍儿请三叔指点。” 夏静月端来冰好的酸梅汤给他们喝,闻言吃了一惊:“六弟弟,你要考那么难的补试?大哥当初去考的时候,年纪比你还大,可是连题都没有做完呢。” 夏衍一边喝酸梅汤,一边不好意思地说:“五姐,我也没有把握,所以才来问问三叔的意思。这酸梅汤真好喝,谢谢你。” 夏静月甜甜地笑道:“你慢点喝,还有。” 夏柏青看着夏衍,沉吟了片刻。夏衍平日有什么不会的,也会拿过来问他。他对这个孩子的实力还是知道的。 “衍儿悟性高,学习也刻苦,试试倒也没什么。虽说太学录用学生的平均年龄在十五岁,但若考不上,也可以先当个外舍生。国子监里头藏龙卧虎,对衍儿来说,的确更好。当初顾相就是只当了一年的太学外舍生便参加科举,最后连中三元的。” 夏衍连忙说:“三叔,我怎么敢跟顾相比呢?我只要能在太学听到顾相讲一堂课,就知足了。” 夏初岚只知道顾行简是少年状元,倒没想到他这么了得。难怪被读书人奉若神明。若不是吴志远的事情,她对这个人还是挺好奇的。 “既如此,那接下来请三叔帮衍儿准备补试,娘那边我去说。” 夏衍雀跃,忙站起来向夏柏青鞠躬。夏柏摸着他的头,说道:“衍儿,时间所剩不多,你得辛苦些。” “我听三叔的,我不怕!”夏衍坚定地说道。为了那个目标,为了能够一睹那个人的风采,什么苦他都能吃。 夏初岚又问了夏柏青有关补试和国子监的一些事情,夏静月也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她时不时地看向夏初岚,灯火在她脸上投出暖暖的光晕,眉目精致如画。她心想,三姐姐真是好看,那种淡然大气,不俗不媚,想模仿都模仿不来。 一屋子的人正有说有笑的,思安跑进来,在夏初岚耳边说:“姑娘,顾家那个先生来找您,此刻人就在门外。” 夏初岚一怔,立刻站起来道:“三叔三婶,我有些事,离开一下。” …… 大概是白日下过雨的缘故,晚上还有风,广袤的夜空漂浮着几朵淡淡的云。 夏初岚也不知自己为何走得很快,并且没让思安他们跟着。等到了门口,她才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从容地走出去。 街上还有过往的行人,旁边一家店的门口竖着杆子,上面悬挂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那人站在灯笼底下,眺望着长街的尽头,身影清雅至极。俊秀的少年侍从站在他身后,也颇吸引眼球,但风采却远远不及他。 这个人明明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偏偏身上又有那种权贵阶级才有的压迫感,当真矛盾。 她忽然想起来那日顾五好像以兄长称呼顾居敬,顾居敬的弟弟,岂不就是……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宰相公务繁重,朝乾夕惕。逢节令都未必可以休假,更别说像这样的日子在外逗留。也许只是从兄弟罢了。 夏初岚走过去,站在他的背后:“先生找我?” 顾行简原以为要等一阵子,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来了。 他转过身,见她换回了女装,玉雪琼花般,觉得还是这样更好看些。他将手中提着的布包递过去:“昨日捡到姑娘的书,看到其中有些残页,便带回去帮姑娘修了修。” 他是特意来还书的?夏初岚打开布包,里面正是那本不见的《梦溪笔谈》,原本破损的地方被补得整整齐齐,比书坊里卖书的人补得还要细致。她也想过修书,这样能让书的寿命更长一些。但是她自己不会,书坊里的人又怕不尽心,因此一直没动过。 “多谢先生。先生修得实在太好了,不胜感激。”夏初岚翻着书,由衷地说道。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讨要,没想到对方主动送回来了,还帮忙修好,真是意外之喜。 崇明在旁边扁了扁嘴,暗道,相爷这手本事可是在馆阁跟人学了好多年的。多少高官拿着昂贵的古籍求着相爷修补,都被相爷拒绝了。为了修这本书,相爷昨夜可都没有睡。 顾行简看到她高兴,嘴角也浮现出一点笑意,忽然就想起以前在国子监的那些学生来。对于爱书读书的孩子,他向来是喜欢的。 “你为何看这本书?”他问道。眼下稍微有些财力的人家,也都让女子读书,但是读的书还是局限于五经,诸子,像这样涉及知识面极广的杂谈,连参加科举的试子都未必看。 夏初岚很自然地说道:“最早是看到熙宁年间与辽国划定边境的事而仰慕沈公的才学的。” 顾行简意外,熙宁是南渡以前神宗的年号了。熙宁八年,沈括奉命出使契丹,与辽国解决边境问题。当时辽国大臣提出以黄嵬山和分水岭为界,本朝的官员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地方在哪里。沈括根据两国以前来往的文书,提出以石长城为界,没让辽国侵占一里地。 这件事一直被引为佳话,成为文官不费一兵一卒捍卫领土的美谈。 顾行简是监修国史,又是沈冲的学生,所以对这段往事知道得很清楚。如今连很多新入朝的年轻官员都已不知此事,没想到她……还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崇明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两个人都望向他。他摸着肚子,低头委屈道:“爷,我饿了。” 顾行简会意,对夏初岚道:“我们还要去夜市,就不打扰姑娘了。”说着举步便走。 “爷,您真的知道夜市在哪里吗?”崇明担心地说,“从我们住的地方到夏家不太远,您却走了很久……”他还以为相爷在体察民情呢。 夏初岚看到顾行简停下来,认真思索的表情,想起第一次见面,他就走错了地方,不由笑道:“先生对绍兴不熟吧?若您不介意,等我片刻,我带你们去夜市。当做谢谢您帮我修书。” 顾行简回头,淡笑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14|第十四章 夏初岚回去换了一身男装,只说要出门,也没说去干什么。赵嬷嬷本不放心她晚上出去,但有思安和六平跟着,城中还有巡铺,也就没有拦着。 夜市集中在几条主要的街道,如同白日一样喧闹。整条街灯火如龙,人潮熙攘,小贩沿街叫卖。有固定的铺子,也有挑担子推车的浮铺。卖的东西很多,有各色美食:羊脂韭饼,糟蟹,香辣罐肺,腊肉,姜虾,脆螺,蛎肉……整条街都弥漫着香气。 崇明看了暗暗流口水,六平和思安便给他买了很多吃的,热情地招呼他。他先看了看顾行简,等到顾行简点头,他才放开胆子吃。到底是孩子心性,也不再冷冰冰的,跟六平和思安两个人算是熟了。 顾行简吃得很少,夏初岚特意买了一家很好吃的羊肉荷包给他,崇明立刻阻止道:“使不得,我家爷吃素的!” 夏初岚只能顺手递给崇明了。原来他是茹素的,怪不得这么瘦。 他们走到一位卖素饼的老者面前,顾行简停下来,拿出铜钱买了一个,闲谈起来:“老人家,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老者点头道:“这位先生好耳力,老朽是开封人。二十年前带着一家老小逃到南方来的,二十年咯,这口乡音还是改不了。” 顾行简又问:“这几年光景如何?” 老者熟练地舀出米浆,平摊在铁板上,说道:“刚来那会儿老是打仗,整日里没个安生的,吃住也不习惯。这几年好多了,生意也做得不错。可还是老想着回去,日日想,夜夜盼,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打回中原,祖坟跟根都在那儿呢。先生,您的饼,拿好咯。” 顾行简接过饼,道了声谢,默默吃着往前走了。 夏初岚看他好像在想事情,便没有说话,安静地走在他的身旁。思安跟六平嬉闹,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个人便不敢再闹了。崇明咬着鲜嫩的羊肉,打量夏初岚。这位姑娘可真是七窍玲珑的心思。明明没见过几回面,好像就能摸清相爷的脾气了。 等顾行简回过神来,一条街快要走到头了,灯火阑珊。 “想起些旧事,冷落了姑娘。”顾行简带着歉意说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她也不喜欢男人话太多,寡言些正好。这时,一个推着车的货郎过来,大概板车上的东西堆得太高了,他看不见前面,又到了下坡的地方,忽然加速。 “姑娘小心!”六平高声喊道,人已经飞快地跑过来。因为那个货郎的板车眼看就要撞到夏初岚了。 顾行简眼疾手快,伸手搂住她的腰,抱着人转过身去:“崇明,拦住车!” 崇明微愣,立刻过去帮着货郎稳住板车,这才没冲到闹市里去。 夏初岚没防备忽然被人抱住,双手下意识地抵在男人的胸前,几乎摸到了他的心跳。她不经意间抬头,落入了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眸里。满街的灯火和喧嚣好像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个人,还有她猛然加快的心跳。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二位没事吧?”货郎跑过来,关切地问道。 夏初岚这才回过神,轻轻从顾行简的怀里退出来,感觉耳根发烫。顾行简倒也没责怪货郎,只提醒道:“下次担心些。夜黑本就看不清路,此处人多,伤到人就不好了。” “小的注意,小的下次一定注意!”货郎看到两人没事,也没提要他赔钱,松了口气。又道了几声不是才走了。 六平和思安围着夏初岚问长问短,顾行简站在一旁,无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刚才她陷在他的怀里,抬眸的那瞬间,他的呼吸竟然有些乱了。这丫头绝色,当真不能离得太近。 崇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爷,您没事吧?看样子只是个普通的货郎,没有可疑。” 顾行简点了下头,走过去对夏初岚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离夜市远了,灯火就没有那么辉煌,地上的两个影子一长一短,中间隔了些距离。两个巡铺的兵士迎面过来,正小声交谈:“兄弟今夜可得打起精神,听上头说英国公世子到了绍兴,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放心吧,你我在这一带干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出过什么大案子。倒是英国公世子跑到绍兴来干什么?” “我听府衙里的官差兄弟说好像是要打仗了,来凑军饷的,把绍兴富贾的名册都要去了。” 两个兵士说着话就走远了。夏初岚听得真真切切,没想到陆彦远来绍兴是这个目的,只怕很快又要和他见面。她是很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的。 顾行简看到她的神色,问道:“在想捐钱的事?” 夏初岚顺势说道:“国家要打仗,国库不够,向商贾募捐也是惯例。前朝太宗时期战事频仍,我朝已经算少了。只是绍兴的商贾远没有临安的富庶,捐钱也轮不到我们才是。” 顾行简熟门熟路道:“以国家的名义筹募军饷,一般会有很好的交换条件。比如盐引,茶引,或者可用布帛等折换赋税。而且此事乃自愿,官府也强迫不得,不必过分忧心。”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笃定,又不像是个教书先生了。夏初岚觉得这个人真是藏得很深,不太看得明白。刚才在夜市里曾靠得那么近,现在仿佛又远隔山水了。 思安在后面小声地跟六平说话:“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姑娘跟这位顾先生看起来还挺配的?” 六平不同意:“这位先生好像年长姑娘许多,哪里配?” 思安偷笑道:“刚才顾先生救下姑娘,我分明看到姑娘的耳根红了。你进府以后,有看到过咱们姑娘对谁害羞吗?年长怕什么,会疼人啊。我阿爹就比我阿娘大许多岁,照样恩恩爱爱的。” 六平细想一下,姑娘对这位顾先生,好像真的不太一样。想必是这位先生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快到夏家的时候,夏初岚主动开口说道:“我到了,先生不必再送。” 顾行简也没有多言,带着崇明离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些,夏初岚才继续往家里走,心事重重。裴永昭从另一头过来,心情似乎很好,还哼着小曲儿,两个人在门外打了照面。 裴永昭道:“三妹,这么晚了,刚从外面回来?” “嗯。”夏初岚淡淡地,不想与他多说话,正要走上台阶,裴永昭追上来道:“三妹,是一家人我才告诉你。英国公世子来绍兴筹集军饷,要商贾捐钱。夏家是绍兴的首富,这件事恐怕逃不掉。你可得早作准备。” 夏初岚侧头看他。裴永昭一向看不上夏家,这次竟然破天荒地关心起夏家的事来了? 裴永昭当然不会说自己今天去干什么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先进去了。 夏初岚懒得理他,进家门以后,吩咐六平把门关好。她仔细想了想,又把六平叫过来:“盯着裴永昭。” “是。” 夏家的大门关严,角落里有个人走出来,迅速地跑向街角。那里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驾车的人捍腰佩剑,一看就是军士。那人在马车旁边行礼道:“世子,夏姑娘回来了,裴永昭也进了夏家。” 驾车的人道:“怪不得不让我们送呢。这种小人,居然靠出卖自己妻子的娘家往上爬,可耻!世子,您当真要用他说的法子?” 陆彦远下了马车,远远地望着夏家的方向。大门似乎修得与普通的富庶人家无异,廊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除此之外也不怎么起眼。他原以为裴永昭是有人故意派来献计的,便观察了一阵子。眼下看来不过就是个不择手段想要往上爬的小人,不足挂齿。 天色已经晚了,城南这里没什么店铺,四下寂静无声。陆彦远往前走了两步,握紧拳头,走回来低声道:“我们回去。” 两个随从愕然,等了这么半天,人都没见到,就要回去了?这位夏姑娘可真厉害,世子爷行事果断,从来不会如此踟蹰,更别提等一个女人了。 须臾,马车驶进夜色里,不留痕迹。 *** 崇明一晚上吃了许多东西,有点撑,走回来以后,还没有消食,又在院子里打拳。 顾居敬比他们还晚回来。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绍兴又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要谈生意,要应酬。这些人都可算是他的耳目,果然有消息灵通的人,已经打听到陆彦远后日要在哪里见绍兴的商贾,他特意赶回来,要告诉顾行简。 他一进院子里就把一个纸包扔给崇明:“给你带的羊肉包子,热腾腾的,赶紧吃。和你们爷出去肯定饿坏了吧?那家伙走路老出神,性子又闷,胃口像个女娃娃一样,难为你跟着他了。” 崇明摸了摸肚子,为难道:“二爷,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顾居敬觉得奇怪,便追问晚上发生了什么事。等听完崇明的叙述,他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问:“他,他是去找夏家的丫头,还抱,抱了人家?你确定是抱,不是推?” 崇明用力点了点头。当时他也觉得很意外,这些年喜欢相爷的女子可谓是前仆后继。都城里还开了赌局,押哪个女子能把相爷拿下。就连每回进宫赴宴,也总有家世显赫的王公贵女主动追来送花啊,赠笺啊,相爷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碰她们一根手指头了。 顾居敬觉得不可思议,莫非这棵铁树终于要开窍了?他赶紧问道:“你们爷人呢?” “一回来找了本佛经,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崇明实话实说。 顾居敬无语,抱了个女人就要看佛经,他果然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15|第十五章 夏初岚沐浴之后,换了身薄绸的小衣,坐在妆台前,赵嬷嬷和思安帮她熏干头发。她从铜镜里看到后面书桌上放着那个青色的布包,便叫思安去拿了过来。 她重新翻开书页,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纸页间浮动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味,又让她想起那人的怀抱。 他的脸是清瘦了些,身上却不然,胸膛挺结实的,手臂也很有力。而且当时的反应之快,甚至超过了崇明。她早就看出来崇明有身手,走路都带着风,说是随从,应该是他的护卫。 这人身份成迷,她隐约有点猜想,但又本能地不敢往深处去想。 赵嬷嬷看到她这个样子,跟丢了魂一样,真是稀罕,便用眼神询问思安。出去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肯定是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思安对赵嬷嬷点了点头,在姑娘面前也不敢开口说。等到熏干了头发,伺候姑娘躺上床了,思安才把赵嬷嬷拉到了外面说话。 “我瞧着姑娘好像是对一个人上心了。”思安对赵嬷嬷耳语道。 赵嬷嬷惊讶,赶紧追问。思安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赵嬷嬷却严肃了起来:“那顾五先生是什么来历,你打听过了吗?这个年纪,家中可有妻室?从前在国子监教书,那现在呢?若是一个家徒四壁的伪君子,满口胡言,只是看上我们的家财,贪图姑娘的美色呢?” 赵嬷嬷毕竟年纪大,想的事情也多。而且英国公世子那件事以后,她对姑娘看得更紧了些。这个顾五先生凭空出现,不得不提防。 “这……他跟顾二爷在一起的,应该不会吧?”思安小声争辩道。她一个小姑娘哪里能想到这么多,被赵嬷嬷一提,也觉得有些草率了。姑娘能解开心结是好事,但这个顾五先生的身份确实是云里雾里的……万一有家室,那姑娘岂不是又要吃亏了? 思安现在清醒一点了,赵嬷嬷叹口气道:“今日已晚,又发生了许多事,让姑娘好好休息。明日我再问问姑娘吧。” 夏初岚当真累了,这一夜睡得很好,没有做梦。 第二日依旧是要去北院给老夫人请安的。老夫人这几年吃斋念佛,一心给家人祈福,不大管事情,寻常也没有人特意把外头的事情告诉她。昨日泰和楼的事情,夏初岚没让外传,老夫人自然也不知道。 几房的人请过安以后,老夫人看到裴永昭,亲切地问道:“二姑爷昨日来的?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 裴永昭毕竟是晚辈,当官的人家还是知道人前的礼节的,便抱拳说道:“因为有些急事,所以提前来了。看到祖母康健,也就安心了。过两日,我便把阿荧接回去。” 老夫人慈祥地笑。虽然当初阿荧的婚事破费周折,她也担心裴家待阿荧不好,但是如今阿荧有了身子,裴家应当会看重了。像他们这样的商户人家在官户人家面前总是矮了一截,现下只盼长孙能考个功名,这样夏家也就能够在人前硬气了。 其实裴永昭跟夏谦是同一年考的科举,裴永昭考上了,而夏谦却没有考上。夏谦心里很不服气,裴永昭更是看不上他,两个人几乎不说话。 从北院出来,众人各自回住处。夏谦独自回含英院读书,没让萧音跟着。裴永昭说了一声有事,也匆匆走了。 韩氏的眉头皱了皱:“这姑爷到底在忙什么呢?阿荧有了身子,也不多陪着点。”她只看到女儿受了委屈,却没看到儿媳妇也受了冷落。 夏初荧帮裴永昭说话:“官人也不想的,他来绍兴是有公务在身。我这儿有娘跟大嫂照顾着,他自然放心。” 韩氏摇了摇头:“生女何用?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你跟婵儿先回去吧,路上担心着点,我跟阿音还要去玉茗居一趟。” 夏初荧去牵夏初婵,也没多问。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也没她过问的份。 夏初岚是夏家的当家,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操持。但她只有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所以生意上的事情有夏柏茂和夏柏青帮忙,而内宅诸事,便是韩氏帮着打理。韩氏在夏家内宅还是能做主的,但大事还得问过夏初岚才行。 玉茗居的堂屋面阔三间,因为平日里往来的人多,摆着很多靠椅,两壁挂着字画。进门便是一鼎香炉,门两侧各有一盆半人高的紫竹,竹竿紫色,叶绿而发亮。 萧音搀着韩氏,不由赞叹道:“娘,三妹这里好气派,不像个姑娘的住处。” 韩氏径自坐下来,冷哼了一声:“夏家的钱多半在她手上,她想怎么气派怎么气派,却不舍得给我儿多添几桌酒席。一会儿我肯定帮你要到差事。” 萧音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其实有没有差事她不在意,只是夏谦对她的态度……在床上的时候,恨不得吞裹入腹,一旦下了床,就冷若冰霜。萧音也不知道夏谦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既然白日里近不了他的身,另外有些事情做,也是好的。 她在夏家,没有夫君的怜顾,只能投靠婆母,对韩氏言听计从。 少顷,夏初岚从小门走进来,思安跟在后面。她穿着湖蓝的襦裙,上襦比裙子颜色深些,头发散下来,只在脑后抓了个髻,插着一根碧玉簪子。整个人显得十分清雅秀致,萧音几乎看晃了神。 夏初岚坐下来问道:“二婶和大嫂过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阿音进门,也算是夏家的长孙媳妇,理应帮着打点家里。”韩氏清了清嗓子,“娘的意思是家里生意越做越大,你还得管着采办,库房和账房三处,太辛苦。不如把采办的事情交给阿音,锻炼锻炼她。她有什么不会的,我也能从旁指点。” 采办就是购买每日家里所需的物品,诸如柴米油盐,还有换季要买的布料,冰块,炭火这些,油水很多。韩氏这人看着厉害,实则是个空架子,底下的人偷懒耍滑,她都看不出来,只要给她点甜头好处,也就能蒙混过去了。 韩氏见夏初岚不说话,柳眉倒竖:“真是娘的意思。你若不信,可以去北院问问。而且阿音在家里也学过管家的。”说完给了萧音一个眼神。 萧音连忙上前,轻声道:“三妹管着里外确实辛苦,我也是夏家的人,想帮着分担一些。你不妨交给我做一阵子,若觉得我做不好,可以再收回去。” 夏初岚虽然不喜欢韩氏,对萧音却没什么意见。想起夏柏盛在的时候,老夫人和韩氏曾想过要把萧家这门亲事给退掉。若不把采办的权力交给萧音,恐怕她在夏家更是举步维艰了。 正好夏衍要准备补试,夏初岚想将手中的事放一放,陪他去临安。便叫思安去把负责采办的王三娘给叫过来了。 王三娘三十几岁,眉清目秀。丈夫是船工,三年前跟夏柏盛一起在海上遇难了。夏初岚看她孤儿寡母的可怜,就把她收入府中做事。没想到这王三娘办事细致,思路清楚,很快就坐到了管事的位置。 “这是少夫人,以后她来管府中的采办。有事你直接去含英院禀报,不用再到我这里来了。”夏初岚吩咐道。 王三娘是个下人,东家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好在少夫人看起来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她就想安安生生地呆在夏家,也不想招惹什么是非。 韩氏总算心满意足地走了。思安扁着嘴道:“姑娘何必真的把采办的权力交出去?二夫人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居然把老夫人给搬出来了。” “你以为我是被她吓住了?我是看大嫂在这个家里不容易。”夏初岚淡淡一笑,“我少点事也能轻松些。” 思安扶着夏初岚的手臂说:“奴婢听含英院的小姐妹说少夫人好像不怎么讨大公子的欢心,大公子白日都是自己关在书房里,连茶水都不让她进去送。是怪可怜的。” 夏初岚知道当初夏家要退亲时,萧家还特意派了人过来劝说。想必萧家还指望着借萧音这门亲事,给自己的家族带来一些好处。萧音对自己的处境应该也很清楚。她能帮得不多,剩下的要看她自己了。 稍后,府衙差人送来消息。明日宋大人在永兴茶坊请众人喝茶。当然喝茶只是个由头,就是要他们去捐钱。 夏初岚早就知道了此事,并不觉得意外,回了府衙的人明日必定会到。 赵嬷嬷端来补气血的补汤,放在夏初岚的手边,想着还是问问顾五的事情:“姑娘,听思安说您昨夜去见一位叫顾五的先生了?您和他……” 夏初岚端起汤盅,摇头道:“我们没什么。昨日在顾二爷那处,是他帮我看的病,又帮我修好了书。昨夜只是带他逛了逛夜市,算作还恩情了。你叫库房准备些礼品,改日送到顾二爷的住处去。” 赵嬷嬷看夏初岚的神色平淡,的确不像有什么,也就放下心来。顾五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化名,又不是公侯将相,微服私访,与人相交都不敢用真名,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16|第十六章 永兴茶楼距离泰和楼不远,是绍兴最大的茶楼。上下三楼的木质结构,中空,犹如天井。一楼的大堂搭了个台子,平日也会请些路岐人来表演。台子旁边摆了三排的花架,时令花朵高低错落,馨香阵阵。 绍兴的商贾交了名帖之后陆续进来,随意找了位置坐下,立刻有跑堂送上茶水和点心,服务周到。不多大会儿,大堂上已经坐了不少人,相熟的交头接耳两句,大都已经知道今日来此的目的。 陆彦远和宋云宽在一楼的雅间里,宋元宽趴在门扇上看了看,回头对陆彦远说道:“下官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好像只有夏家的人还没到。” 陆彦远穿着一身湛蓝的锦袍,丰神俊朗,手指弯了下,不动声色地说:“再等等她。” 宋云宽应是。他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对于高门显贵家里的私事倒是打听得很清楚。他知道陆彦远跟夏初岚好过一阵子,差点收到府里做妾了。后来陆彦远还是娶了莫秀庭,在朝中如虎添翼,这才有了如今的高位。 其实像这样的世家,婚事都是大家族之间的利益联姻,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一个护卫从侧门跑进来,跪地说道:“殿帅,那个裴永昭在门外大闹,非要见您。” “把他赶走。”陆彦远毫不客气地说。此人脸皮真厚,竟然敢跑来闹事。 夏初岚到永兴茶楼的时候,刚好看见两个佩剑的护卫在推搡裴永昭,裴永昭不停地回头吵嚷,但又被推着往前走,帽子都歪了。夏初岚装作没看见他,向门口的护卫递了名帖。护卫定了定神,才说:“你只能带一个人进去。” 夏柏青上前道:“岚儿,我陪你进去。” 夏初岚点了点头,吩咐其他人就在外面等。那边裴永昭看见夏初岚,挣开护卫跑了过来:“三妹!三妹你带我进去吧。” 夏柏青奇怪道:“二姑爷在此处做何?为何要进去?” 裴永昭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夏初岚的手臂:“我有重要的事要见英国公世子,前日……总之你带我进去!” 夏初岚把手抽回来,冷淡地说:“我只带三叔进去。你要见世子,自己想办法。” 裴永昭不依不饶,竟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你跟他好过,要你再多带一个人进去就那么难吗!夏初岚,你今日若不带我进去,我回去就休了夏初荧!” 永兴茶楼在闹市,周围往来的行人很多,听到这边争吵,自然地围了过来看热闹。六平和思安把人群哄散,但还是有好事之徒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夏柏青挡在夏初岚身前,对裴永昭喝道:“有事你冲着我来,别欺负我的两个侄女。裴永昭,你真是枉读圣贤书!” 裴永昭没有夏柏青高,气势一弱,又非要往里闯:“总之我要进去!” 夏初岚对门口的护卫说:“这个人百般阻扰,若是耽误了我们的正事,你们也无法交代吧。” “来人!”那护卫扬声喊道,“将这闹事之人给我拖走!” 刚才的两个护卫过来,一左一右地架起裴永昭,不由分说把他拖走了。裴永昭还在喊什么,思安小声道:“二姑爷这是疯魔了吗?” 夏初岚眼下没空跟裴永昭算账,与夏柏青一起进了茶楼。他们一到,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夏家是绍兴的首富,在座的有生意上的伙伴,也有对手。大老爷们输给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总归不服气,又听说今日召集众人的是英国公世子,多少带着点看好戏的心态。 夏初岚神态自若地坐下来,与相熟的几个人点头致意。她也不在乎周围陌生人的眼光,若是怕这些,今日便不会来了。 此时二楼走廊的阴影处站着两个人。这个角落很微妙,下面的人绝对看不到,而上面的人却能将一楼大堂尽收眼底。 顾居敬偷看了眼顾行简的神色,特意说道:“夏家丫头来了。” 顾行简脸上还是一贯的平静无波,手指转着佛珠,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永兴茶楼是顾居敬的一个朋友开的,他们事先进来,藏在二楼的暗道里,自然避过了官兵清场。一般两层以上的木质建筑都会修一些这样的暗道,只有主人和伙计知晓。避免起火的时候,没办法逃生。 “阿弟,你说今日陆彦远能成吗?”顾居敬又问道。 “不知。”顾行简淡淡地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大堂中间那个娇美的身影上。等他察觉,立刻移开了目光。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冒险,居然把成败都押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万一不成……便不成吧。总还会有别的办法。 俄而,宋云宽从雅间里走出来,众人都起身行礼。他对满堂的人说道:“今日诸位能够赏脸前来,本官十分高兴。也就不与诸位绕弯子了。国家准备出兵北伐,但是军饷不够,只能仰赖各位慷慨解囊。当然官府也不会亏待诸位,按照捐钱的一成来兑换等额的盐引,以三年为期。” 这个时候的盐虽然不再是国家专卖,但是商人想要私下买卖也要先从官府那里买到盐引,再去官办的盐场凭盐引提取等量的盐,然后才能售卖。当然也不是任何商人都能购买盐引,官府也要审核身份和信用。 夏初岚没想到顾五居然随口说中了,咬了口糕饼,情绪复杂。 有人说道:“临安的商人比我们有钱得多,为何他们不捐?” “是啊!才十分之一的盐引,我们还是亏惨了啊!” 一时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的。宋云宽早知道他们会是这个反应,连忙走回雅间询问陆彦远怎么办。 陆彦远想了想,亲自走到大堂上。 “各位,此次出兵名为北伐,实为自保。金兵想撕毁两国的和议,挥师南下。所以这场战争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避免的。我们若能掌握主动,就能加固边境的防线,能让将士们吃饱穿暖,才有力气保家卫国。他们流血牺牲尚无怨言,难道你们连些许钱财也不舍得吗?诸位也不想看到国土再失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年轻的将领,英姿挺拔。他说话的时候慷慨激昂,那种剑指北方,收复河山的血性似乎很能感染人。大堂上安静了片刻,无人说话。 夏初岚见陆彦远朝自己看过来,装作侧头与夏柏青说话,避过了他的眼神。曾与这个人看山看水的人并不是她,但或者是梦里的那双眼睛太过炙热明亮,还有那些凌乱的亲吻,相拥的画面太过真实。这个人于她来说,终究与旁人略有不同。 这时有个人说:“夏家是绍兴首富,我们看夏家的!” “对对,看夏家捐多少,我们再捐!” 在座的人还是不想捐钱,就先把夏家推出来。就凭夏初岚跟世子的关系,世子也不能强逼着她拿钱。只要夏初岚说得少了,或者说不捐,其他人也就有借口了。 陆彦远的额头出了层汗,手指微微攥紧。他没有想到今日的成败居然系在她一人的身上。就凭他做过的事,还有她现在看他的眼神,今日想必是不成了。 但这样的后果本就是他一手造成,他也没有怨言。 夏初岚与夏柏青说了几声,夏柏青赞成地点了下头,她才站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却毫不露怯,走到人前。夏家当年面对逼债的船工家眷时,阵仗可比现在大多了。她握着扇柄,缓缓开口:“我知道大家是顾虑战事一起,手中的生意必将受到影响。可是国难当头,若每个人都只计较自己的得失,而不站出来与国家共存亡,那么金人早晚会将我们二十年才辛苦经营起来的江南付之一炬,就像当年的汴京一样!” 在座的众人皆是一震,想起靖康之耻,金人烧杀抢掠,夺掉半壁江山,仍是心有余悸。 “我是南渡以后出生的,没有去过中原,没机会领略京城当年‘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的盛况。我想在座有许多人比我年长,有些还去过汴京。我羡慕你们曾经亲眼见过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些去过京城的人,包括宋云宽,瞬间都追思起当年来。那确实是最好的地方,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也是所有南渡之人心头浮动的盛世光影,每每思及,便有万千感慨。 “我在泉州时,邻里有一户人家是逃到南方来的。那家的老太爷每日都要跟人讲当年京城的风光,城廓,运河,还有大街小巷,如数家珍。他临死之前,还想回去看一看,想葬在家乡的祖坟里。现世安稳,百业昌盛,日子越来越好。但我们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更不能忘了国耻,否则枉做宋人。” 夏初岚走到陆彦远的身边,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她抬头看着他,声音响亮:“夏家愿献绵薄之力,捐十万贯。” 众人哗然。宋云宽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十万贯!这是多少钱!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接触到陆彦远的目光,才声音激昂:“好!夏姑娘深明大义,本官替出征的将士们谢谢你!”他赶紧叫了一个书吏来记录,立刻又有几个商贾站起来。 “大老爷们别扭扭捏捏的,难道我们要输给一个小姑娘!” 场面顿时热烈起来,那个书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几乎记不过来。 夏初岚靠近陆彦远,低头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前锋我已为世子做好,后面就靠世子自己了。”说完淡淡一笑,背手走了。 陆彦远还沉浸在她刚才说话时的风采,以为是看到宫里的那些谏官或是侍讲学士。三年的时间,真的让她脱胎换骨了。她不再是那个天真无忧的小姑娘,而变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家主。她说的这些话,掷地有声,应该让那些苟且偷安的官员们都听一听。 陆彦远心念一动,立刻追了出去。 楼上,顾居敬也才从震惊中回复过来,他看向身旁的顾行简,只见他面色无异,只是眸色更深了。 “阿弟,你真的只是领着她去夜市走了一圈,没给她说过只言片语,就让她说出今天的话来了?你们俩……”他想了想,还是把后面的半句给吞了回去。 如此心有灵犀。这个丫头,真是了不得。 “陆彦远好像追她去了……” 顾行简捏着佛珠,转身闭了下眼睛,淡淡道:“明日回临安。” 17|第十七章 夏初岚和夏柏青走出永兴茶楼,商量着怎么把钱送到官府去。十万贯钱,是她跟夏柏青商量的结果。这笔钱数目不小,但夏家还是能拿得出来。 “岚……夏姑娘留步!”陆彦远追出来,门口的护卫吓了一跳,纷纷行礼。 夏初岚回头:“世子还有事?” “借一步说话。”陆彦远看着她,沉声说道。他只有将声音刻意压下来,才能让声音的波动不那么明显。 “姑娘!”思安立刻警觉地挽住了夏初岚的手臂,不想让她去。她认得这个人,化成灰她都认识,英国公世子!她不管对方的身份多么显赫,她只知道三年了,姑娘受的委屈,老爷夫人的叹息,还有那一夜姑娘差点丧命,她可都记着呢! 夏柏青行礼道:“若是关于捐钱的事,世子可以跟小民说。” “我有话单独跟她说,与其他人无关。”陆彦远口气强硬,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凌厉。三年时间,他也变了。身上尖锐的棱角,还有飞扬的意气都被磨平了一些。 思安要上前说话,被夏初岚一把拉住。她对站在身侧的夏柏青道:“三叔,没关系的,我自己可以。” 夏柏青叹了口气。那时莫秀庭派人来说英国公府的人找夏初岚,他就有不好的预感。他以为自己能帮侄女把这些人挡掉,别让他们再来伤害她,打扰她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 可现在她说,她自己可以,他便没有再拦着。他相信,今时今日的她,已经足够应付任何的事情。大哥在世的时候就常说,岚儿是个不一样的女孩子。 夏初岚跟着陆彦远走到永兴茶楼旁边的巷子里。巷子里堆着一些杂乱的东西,有布袋子也有破篓,大概是茶楼的杂物。巷子不宽,看不到头,夏初岚没往里面走,只站到巷子口:“世子有话就说吧。” 她发现面对这个人其实也没那么难,至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这是时隔三年,再一次单独相处。她的容貌依旧若出水芙蓉般,只是眼神里再也没有对他的丁点感情。那张看见他就会笑,在他的梦里反复出现过多次的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彦远的话都哽在喉头,只道:“你变了许多。” 夏初岚忍不住笑了下:“世子觉得,经历过那些事以后,我还会跟从前一样吗?” “是我对不起你。”除了这句话,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三年前他因为反抗父亲的安排,离家远走,在泉州遇到了她。她活泼貌美,他血气方刚,两人一见钟情,爱得轰轰烈烈。那个时候,他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 可他想错了,大错特错。他也是被关禁足,绝食抗争,最后还是被父亲押着娶莫秀庭之后才明白,无论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做什么,家族利益永远都排在最前面。 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过来,吹动男子的袍带,上面的金丝暗纹十分耀眼。他的身影高大,站在巷子口,几乎替她把头顶的日头都挡住了,站在他的影子里,十分阴凉。她在南方的女子当中算高挑了,但是对于这个北方男人来说,还是娇小。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就当是少年时的糊涂事吧。”夏初岚自嘲地说,“世子找我就是为了说此事?” 陆彦远摇了摇头:“我想说裴永昭的事。据他自己所言,他留宿妓/子,被谏官发现弹劾,以至于丢官。知道我为捐钱的事情烦心,就跑到绍兴来献计,借此让我提拔他。那计策……不提了,我可以帮你处置他。” 裴永昭丢官了?怪不得这么狗急跳墙。 “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献了什么计策?” “他让官府制作假的盐引,按照捐钱的五成交给商户,以五年为期。等到五年以后再找办法贬低盐引的兑换价值。而且他还让我将名册排在前面的十个人都扣下来,不同意捐钱就不放人。”当时听了就觉得这法子简直陷他于不仁不义。要不是想知道幕/后有没有人指使,他才不会耐着性子听他说那么多。 夏初岚冷冷一笑,果然够狠,也够不要脸……她身子一顿,说道:“多谢世子告知,夏家的家事就不劳烦世子了。我还有些事要做,先告辞了。”说完行了个礼,便独自离开了。 陆彦远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她一口一个世子,不再是陆郎了。 刚刚她有意无意地站在他的影子里,好像还是很怕热。她离他那么近,挺翘的鼻尖上沾着细小的汗珠,他差点就忍不住伸手抱她。 …… 夏家的松华院早已经是惊天动地。裴永昭回来之后,乱摔了一通东西,大骂夏初岚和夏柏青。 韩氏怕伤到夏初荧跟孩子,将她拉在一旁。夏初婵被凶神恶煞的裴永昭吓坏,韩氏让嬷嬷把她带走了。 “官人,有话好好说。三妹和三叔今日不是去永兴茶楼了吗?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夏初荧轻声问道。 “怎么好好说?你妹妹当众让人把我拖走!我的脸都丢尽了!”裴永昭气急败坏地说道,“肯定是她在陆彦远面前说了我的坏话,陆彦远才翻脸不认人的!” 韩氏早就觉得裴永昭这次回来目的不纯,用眼神询问夏初荧,夏初荧摇了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她问过裴永昭见英国公世子到底要干什么,但是裴永昭不肯说,她也没办法。只隐约觉得可能跟这次捐军饷的事有关。 “姑爷,你先消消气。有什么事等老爷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韩氏好言好语地劝道。这裴永昭是阿荧的夫婿,婵儿的婚事也指望着他想办法,实在得罪不起。 “等什么?我受够了,没什么好说的!”裴永昭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夏初荧你们夏家自己养着吧!”说完,人已经往外走了。 “官人,你说什么!”夏初荧一怔,连忙过去拉住他,凄声道,“你,你不要我了?” 裴永昭将她狠狠一甩,幸好韩氏及时把她接住。 韩氏见裴永昭居然都动手了,也顾不得什么,歇斯底里地喊道:“来人,把他给我拦住!裴永昭,今日不说清楚,你不准走!阿荧哪里对不起你了?她还怀着你的孩子!” 裴永昭不理会韩氏,大步往外走。侍女仆妇们上前来阻拦,他是男人,力气大,谁也拦不住。等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被两个高大的护院拦住了去路。一个护院狠狠地推了下他的肩膀,他踉跄几步,终于跌回院子里。 韩氏喝了声:“谁让你们来的!松华院是你们随便进来的地方吗!”就算她现在恨不得痛打裴永昭一顿,但裴永昭毕竟是她的女婿。她这人一向护短得很,而且好面子,不想家丑外扬。 两个护院退开,夏初岚从后面淡定地走进来,夏柏茂和夏柏青也跟她在一起。 韩氏有些愕然,视线在三人身上来回转。夏柏茂走过来,将她拉到旁边,小声嘀咕了一阵。韩氏尖声叫了起来:“什么?他丢官了?” 夏初荧怔怔地站在门边,还没有从刚才被裴永昭甩开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这两年她低声下气,百般讨好,用尽了各种办法怀上他的孩子,他却这样对待自己。 “你们想干什么!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你们别仗着人多就乱来!”裴永昭的气势已经弱了不少。 “是我想问,你要干什么。”夏初岚冷冷地看着他,“当初你的官,是我夏家千辛万苦帮你谋的。你自己行为不检,将官丢了,跑到英国公世子面前献策,还要将夏家给卖了。我想问问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别胡说八道!”裴永昭仍然嘴硬,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我的官当得好好的。” 夏柏青摇头叹道:“英国公世子都跟岚儿说了,这事只要派人去临安一查就知道。你好糊涂啊!身为朝廷命官,如何能留宿妓/子?” “不会的!”夏初荧从台阶上跑下来,摇头道,“官人他不会这么做的!三叔,你一定在骗我们,对不对?” 夏初岚倒有些同情夏初荧了,当初嫁出去的时候有多风光,如今脸打得就有多痛。她根本就不看好裴家这门亲事,只是想不到裴永昭是个斯文败类。她这个二姐也许不是不知道裴永昭有多坏,只是不愿意撕破脸,还想维持着她嫁得很好的这种体面。 “阿荧,是真的!这个人他真是……”夏柏茂想不出形容词,最后仿佛下了决心一样,“阿荧,回家来,爹能养你和外孙!有爹的一口饭吃,就有你们的!” “爹……”夏初荧扑在夏柏茂的肩头痛哭。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骗自己了,裴永昭根本就不爱她。 韩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不想二房的丑事被长房跟三房的人看见,可眼下事情都捅出来了,她更不想女儿继续被骗。韩氏咬了咬牙道:“裴永昭,你写和离书吧。就在这里写,阿荧不跟你回去了!”这种情况,就算女儿回到临安,恐怕日子也过不下去。本朝女子改嫁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以后再给女儿找户好人家也就是了。 “写就写,我早就想写了!”裴永昭恶狠狠地说道。 等裴永昭写完和离书,取下私印盖了以后,问众人:“我可以走了吧?” 夏柏青拿起来看了一眼,对夏柏茂点了点头。夏初荧哭得更凶了,她不想和离,她肚子里还怀着裴永昭的孩子。但是她同样害怕。若是不和离,回了临安之后,裴永昭也许会把气全出在她的身上。 而且他的和离书写得这么干脆,好像早就不想要她这个妻子一样。 这个男人当真自私绝情。 夏初岚亲自“送”裴永昭出府,裴永昭被护院推下台阶,指着夏初岚咬牙切齿道:“夏初岚,你给我等着!今日的种种,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裴永昭,你用不着威胁我。倒是我会叫人去你家中,把二姐的东西都拿回来。” “不过是些破衣服首饰,你们夏家这么有钱,还在乎那些?”裴永昭讥讽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居高临下地说道:“我说的是奁产。按照本朝律法,奁产归女子所有,改嫁时可全数带走,夫家不得处置。你们定亲时定帖上所列的全部东西,一样都不准少,否则我们就公堂见!六平,关门!” 裴永昭眼睁睁地看着夏家的大门关上,整个人如遭雷击。夏初荧的奁产可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啊!都要他吐出来,那……那他以后靠什么生活? 裴永昭恨透了夏初岚,徘徊在夏家门口不肯离去。他正准备再上去敲门,忽然有个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18|第十八章 裴永昭回过头,看到一个俊秀的少年,双目冰冷,一下子把他往后扯。裴永昭站不稳,几乎是跌在了地上。等他抬起头,看到眼前是一个布衣男子,眉目清俊,负手而立,正淡淡地看着他。 明明看服饰就像个普通人,但那种迫人的威势,却比他见过一面的户部尚书还要厉害。 “你是什么人!”裴永昭强装镇定地说道,“我可是官员,知道对朝廷命官不敬是什么罪名吗!” 顾行简看着前方,神色清冷:“刚才我听见,你要找夏家的麻烦?” “关你什么事!”裴永昭斜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崇明又伸手将他拉回来,索性推倒在地。裴永昭彻底火了,今日受得窝囊气已经够多,撸起袖子就要跟崇明动手。顾行简俯下身子,几乎很轻地说道:“我,是顾行简。” 裴永昭瞪大双眼,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离自己很近的男人。 顾,顾行简?!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面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便是当朝的宰相!不会吧,不可能这么巧?虽然宰相被停官了,但据说每日都有朝臣跪在垂拱殿外向皇帝求情,哭诉中书绝对不能没有这位宰相。好几个重臣都称病在家,朝堂上整日里愁云惨雾的。 “顾行简”这三个字,意味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意味着绝对的权力。 顾行简直起身子,云淡风轻地说道:“离夏家的人远一些,更别找夏初岚的麻烦。若被我知道,临安将无你立足之地。终你一世,也休想再踏入官场。记住我的话。” 他不是在威胁,凭他的底气和威势,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若说裴永昭刚刚还有点怀疑,现在是完全信了。这个人的神态和语气,在官场的他实在太熟悉了,是久居高位之人自然而然的威势,常人装都装不出来。裴永昭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掉,不知道要做什么,说什么。 顾行简……真的是顾相!平日里见也见不到的人物,竟然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都没有深想顾行简和夏家是什么关系。 崇明喝道:“还不快滚!” “这就滚,这就滚。”裴永昭站起来,又对顾行简鞠躬,然后连滚带爬地走了,一句废话也没有。 他只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吴志远在没下狱以前,逢人就说跟顾相的关系有多好。因着这层关系,连户部尚书都对他笑脸三分。 不论是对于大小官吏,还是读书人来说,顾行简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等裴永昭走远了,崇明问顾行简:“相爷,咱们还逛么?” 顾居敬在家中收拾行囊,顾行简见不得他把东西翻了一地,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就带着崇明出来躲个清静。不知道为何就走到夏家来了,刚好看到夏初岚把裴永昭丢出家门。 听夏初岚叫裴永昭的名字,他记起刑部和大理寺交上来的文书里提到过裴永昭跟吴志远一起狎/妓。他顺手翻过裴永昭的官藉,知道他祖籍泉州,妻子夏氏,考取功名却没有被选上官,之后很久才在户部谋了个差事。便全对上了。 顾行简想到刚才夏初岚的样子,轻轻勾了下嘴角,那孩子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还挺温驯的,原来不是一贯如此。 夏谦骑着马从远处悠悠行来,六福在前面牵着缰绳:“公子,顾二爷说明日要回临安了,会不会只是个借口?” 夏谦沉着脸,不说话。他连着两日登门拜访,顾居敬不是不在,就是无暇,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在推诿。夏谦早就打听过顾居敬是个油盐泼不进的人,也不是单他一个吃了闭门羹。若不是顾居敬跟大伯的关系,那日还来喝他的喜酒,他也不会觉得自己能攀上人家。 等到了家门口,他闷声下马,看到石阶旁边站着两个陌生人,一副穷酸相。他只扫了一眼,背手上台阶,问身后的六福:“那两个是什么人?” “不知道,瞧着眼生得很那。” “问清楚,有可疑就送官。府中女眷经常进出,别让不三不四的人盯上了。”夏谦皱了皱眉,吩咐完,径自入了家门。 六福跑下来,来到顾行简的面前,上下打量他:“你是什么人,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崇明要说话,顾行简抬手道:“只是累了歇一会儿,这就走了。” “快走快走,别再让我看见!”六福嫌恶地挥了挥手。 夏衍刚好下了学,背着书囊走过来,问道:“六福,你在干什么?” 六福连忙赔着笑脸,弯下腰道:“六公子,这两人站在家门口,鬼鬼祟祟的,怕是坏人。小的奉了大公子的命,正赶他们走呢。” 夏衍侧头看了看顾行简,虽布衣加身,气质清贵,像是个读书人。他拘礼问道:“先生是要问路,还是找人?” 崇明本来想抓住六福,将他痛打一顿。敢对相爷如此无礼,当他们是什么人!相爷刚刚还给夏家解决了个麻烦呢!看到这个清秀的小郎君尚算懂礼,便冷冷回道:“我们只是路过,谁要特意站在你们家门口!” 夏衍知道是六福态度不好,惹恼了对方,就对六福说:“我来处理,你先进去吧。” “是。”六福行礼走开,护送夏衍回来的下人,也都退远了些。 夏衍仰头笑道:“先生不要见怪。因为我家女眷时常出入,从前就有人盯上我姐姐,来门口闹事,所以下人都比较警觉。若是您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顾行简看到他年纪不大,却彬彬有礼,显然家教不错,又看到他手中抱着《论语集注》,问道:“小郎君为何不把书放在书囊里,却要抱在手中?” 夏衍低头看了一眼,小心地摸了摸书皮:“我特别喜欢这本书,放在手中,随时就可以翻阅了。” 顾行简又看了看,书角有多处被修补的痕迹,虽然不是很平整,但看得出来很用心。 “据我所知,此书再修过两次,这本是初版,存有不少纰漏之处。小郎君为何不买新的来看?” 夏衍见他连这个也知道,话不自觉地多了起来:“先生想必也是读书人,应该知道顾相的书实在太难买了,整个绍兴都买不到新的。这本书是家父留给我的,虽有纰漏,但我也十分珍爱。” 顾行简只管修完书拿到国子监去印拓,自有官员亲自送来新书,倒是没关心过自己的书到底有多难买。竟然稀缺到了这种地步?难怪张复之隔三差五跑来要,他还以为是玩笑。 这小郎君懂事乖巧,听他说话的口气,似乎是父亲不在了。夏家三个兄弟,只有夏柏盛过世,刚才那人喊他六公子,应该是夏柏盛的小儿子? “我手中应该有这本书的再版,但在我临安的家中,得回去找一找。等找到了,便赠与小郎君吧。”顾行简说道。 崇明惊愕地看了顾行简一眼,又看了看这走运的毛头小子。夏家到底是什么风水,居然能让相爷又是修书又是赠书的,真是开了眼了。若是苦求过这本书的给事中大人知道相爷随便就把书送出去了……估计得来府上理论。 夏衍猛地抬起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不行,君子不夺人所好。先生想必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吧?这本书现在有价无市,我看看初版就好。等我考上了太学,有朝一日见到顾相,或许可以问问他。”说到最后,他有些腼腆地低下头。 崇明忍不住问道:“小郎君莫非是仰慕顾相?” “读书人,有哪个不仰慕顾相呢?我考太学,也是希望能听顾相讲一堂课。” 崇明强憋着笑,忍不住看向身边的顾行简。不愧是相爷,在街上随便碰到一个孩子,都是他的仰慕者。若是这孩子知道,一心仰慕的人就站在面前,还不知道是什么反应。 顾行简神态自若地说道:“没关系,我的书也是一个朋友所赠,转赠给更需要的人,想必他也不会怪我。小郎君要考三年后的补试?” “不,是六月的。我虽然年纪小,但还是想试试。”夏衍看到顾行简没说话,憨厚地一笑,“大概很多人会觉得我不自量力吧。” 今日他在族学里跟同窗们说了他要考补试,被他们无情地嘲笑了。 顾行简摇头道:“事在人为。” 崇明没想到相爷跟这个小郎君还挺投缘的,聊了好一会儿,看眼神好像还挺喜欢他的。刚才在面对裴永昭的时候,冷厉如同刀锋,宰相的气势全无保留。眼下和颜悦色,又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了。 相爷的喜好,什么时候这么好捉摸了? 夏初岚听下人说夏衍已经回来了,在门口逗留,以为是什么事。走出来一看,看到顾行简和崇明。顾行简一身青衫,眉目清俊柔和,身长如竹。这个人若单站在人群里,其实不算很显眼,但是又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顾先生。”夏初岚叫了一声。 顾行简抬头,看到她站在门边。 桃色的丝带飘飞,风吹起她的长发,发丝不小心落到娇嫩的唇瓣上。她将发丝从嘴角拨开,朝顾行简和夏衍的方向轻轻一笑。面如凝脂,触目若琳琅之玉。 他的心猝不及防地紧缩了一下。 “姐姐!”夏衍仰起圆圆的脸蛋,眼神中光芒跳跃,伸手拉住顾行简的手腕,“原来先生是姐姐的朋友?怎么不早说。来,快跟我进来。” 顾行简被他拉着往台阶上走,小小的掌心很温暖,也没说什么。 “先生怎么会来?”夏初岚走过来问到。 “无意路过,与这位小友相谈甚欢。”顾行简没看她,而是低头看着夏衍。夏衍听到顾行简唤他小友,心里美滋滋的,对夏初岚说:“这位先生好厉害,他手里竟然有新的《论语集注》,还说要赠给我!姐姐一定请先生进去坐坐。” “衍儿,先生只是路过这里,还有别的事要忙。”夏初岚摸了摸他的头,其实心里还存着几分希望。 夏衍抿了抿嘴,期盼地望着顾行简,不愿松开手:“先生……” 他喜欢这位先生。没来由地喜欢。 “若夏姑娘方便赏一口茶水喝,我就叨扰了。”顾行简开口说道。 19|第十九章 顾行简说出口之后,自己也有些意外。他只是想在城中再走走,并没有拜访夏家的打算。贸然打乱原来的计划,并不是他一贯的原则。 夏衍却很高兴,拉着顾行简进家门,热情地与他介绍。 夏衍以为顾行简是第一次来,其实不然。 夏家比宰相的官邸建得还要华丽,花木森茂。那日摆酒席之时,正堂前面显得略为拥堵,看不清全貌。今日桌椅尽撤,有太湖石和几丛疏竹,也显得意趣风雅。 顾行简和夏衍走在前面,夏初岚慢慢跟在后面,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人清瘦的背影上,又越过肩头看他的侧脸,略略出神。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在意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男人。或许是那夜他的怀抱太温柔,或者是他修的书太漂亮工整,亦或是他谈吐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清贵之气,都不自觉地吸引了她。 曾经也有一个人,如星辰般降落在她的生命里,几乎改变了她的人生。她碍于种种理由,始终没有把对他的感情宣诸于口。直到如今分隔在两个时空,再也不可能对他亲口说出,多少变成了一种遗憾。 这个人跟他那么像,不论是身上的风采,还是遮掩不住的才情,更兼如山,如水般的气质。 她终于知道,有白首如新,亦有倾盖如故。 顾行简发现身后那人一直在看他,装作没有察觉,继续若无其事地与夏衍说话。 等到了夏衍的住处,夏初岚和侍女去弄汤水,顾行简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四处看了看。几乎都是书,墙上挂着几副字,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但大都是激励人上进的句子。 从书斋大多能看出主人的秉性,此处书多而不乱,实而不华,可见一斑。 他看到八宝架上有个布做的小人,小人的胸前缝着布条,写着“吴志远”三个字。他觉得有趣,正好夏衍端着糕点过来,便问他:“这个小人是……” 夏衍连忙把小人按在架上,摇头道:“没什么的。” 顾行简只是无声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夏衍咬了下嘴唇,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先生有所不知,这个吴志远是以前泉州市舶司的官员,他不仅随便把商户的船只扣在港口,不发官凭。而且为了敛财,胡乱地增加往来货物的抽解名目。我三叔把他的罪状搜集起来,上奏朝廷,却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非但没让朝廷追责,还让三叔丢了官。” 顾行简沉思了一下:“所以你恨他,将来想报复他?” 夏衍道:“我是恨他。若不是他,我爹爹也不会为了帮船工们交上钱,多出一次海。但姐姐和三叔都说,人不能怀着仇恨去做事,很容易走上歪路。我做他的小人放在这里,只是为了警醒自己。若有朝一日我能为官,当以他为戒。” 顾行简的神色缓和下来,小小年纪有如此坚韧的心性,实为难得。若他只是因为要报复吴志远而努力读书,想进太学,将来成为官吏,那么他倒会想办法阻止了。 “据我所知,这个吴志远已经被罢官下狱了。此人虽罪大恶极,却能通五国语言,精通律法,在任期间的政绩也很好。但正如你所说,为官之前,要学会做人,这样才能泽被百姓。” 夏衍认真地点了点头:“先生,您也是做官的吗?怎么知道吴志远被下狱了?” “我在临安,消息总是比你们灵通些。”顾行简轻描淡写地绕过这个话题,又问道,“你三叔……从前也是官吏?” “对,我三叔是绍兴初年的进士,本来礼部试的时候名次很靠前,不知道为何殿试被排到后面去了。后来他也在泉州市舶司做官,不过一直得不到重用。” 顾行简思忖,绍兴初年的进士,回去翻一翻官藉也许能找到。至于当年检举吴志远的奏状,肯定是被进奏院的官员给压下来了。回去之后,他要好好问问张复之,他这个给事中到底是怎么当的。 崇明站在门外,双手抱在胸前,长长地叹了口气。政事堂的那些检官和属官常常抱怨宰相大人惜字如金。若是看到他跟一个少年说了这么多话,估计得气死。 夏初岚端着汤水过来,通过卷起的竹帘,看到屋中一大一小的身影,听到他们说话,忽然间有种错觉。好像回到多年以前,夏柏盛还在世的时候。 思安好心地递了一碗汤水给崇明:“给你,消消暑。” 崇明面无表情地接过汤碗,道了声谢。 她们走进屋里,夏初岚又从银瓶里倒出冒着丝丝凉气的汤水出来。这汤叫荔枝汤。用荔枝肉盐腌,晒干,烘焙之后研磨成细粉,保存在密封的器皿里。等来客之后,用水冲泡,再加些冰块,便是夏季最好的饮品了。 夏初岚亲自端到顾行简面前,思安在旁边笑着说:“这是我们家姑娘亲手做的荔枝汤,先生尝尝,保准跟别家的不一样。” 夏衍也附和道:“今日有口福了,姐姐做的荔枝汤最是好喝。” 顾行简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她额上沾着薄薄的汗,两颊微红,显然是忙碌了一阵。看来无论如何也要尝尝了。 他伸出手接碗,手指尖无意碰到了夏初岚的手背,她却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了般,提前松开手,汤碗整个从顾行简的身上滚落。 “当”的一声,精致的银碗掉在地上,整个屋子出奇地安静。崇明闻声跑进来,看到屋中的光景,皱眉正要说话。顾行简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扁了扁嘴,又退出去了。 夏初岚愣了一下,看到男人的青衫上都是水渍,一片狼藉。连忙掏出帕子,弯腰要给他擦。 思安立刻走过来道:“姑娘,还是让奴婢来吧。” 夏初岚便退开一些,轻轻咬住嘴唇。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实在是失礼。 顾行简站起来,对思安摆了摆手:“我自己来。”他看了眼站在旁边,神色窘迫的夏初岚,轻柔地说道:“无妨。不用在意。” “我去拿一身新的衣裳来给您换。这汤水有味道,就算干了,也不能再穿了。”夏初岚说完,低头匆匆地走出去了。 夏衍睁大眼睛,疑惑地歪着小脑袋。姐姐这是怎么了?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失态。 …… 顾行简被思安带到一间空置的厢房,思安要跟着进去,顾行简阻止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思安依言道:“那奴婢就站在门外,若先生有需要,唤一声就是。”然后把手中捧着的衣袍递给顾行简。 顾行简关上门,把外面的青衫脱下,低头嗅了嗅,里面的中衣也有一股水果的香甜味。 他将中衣也脱了,露出结实而光洁的后背。他虽不强壮,但十分精干。平日里也会练些舒筋通骨的拳法,是儿时在相国寺跟着师父师兄们学的,所以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 他不喜欢穿别人的衣裳,但身上这股甜味儿还有粘湿的感觉他更不喜欢。这袍子是黛色的绸缎,布料很好,尺寸也刚刚合适,还有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香气。 他想起夏初岚方才的样子,微微眯了下眼睛。 年少时,浸淫官场,无心顾及男女之事。等到了如今,手握重权,对情爱也早已寡淡如水,难以勾起兴趣。但这并不代表,他看不出一个人的心意。 他只是没想到,不过几面之缘,自己也从未表露过身份,那孩子竟会在意自己……他自问相貌并非卓然出众,在都城时也常有女子于道旁送花送笺,表达爱慕,但多半是因为他的权势还有对他学识的仰慕。可以说那些情意均来自“顾行简”三个字,而非是对于他本人。 他十六岁入仕,在官场近二十年,从布衣平民变成权倾朝野的宰相,经历的风雨,还有付出的艰辛,常人恐怕难以想象。就算今时今日,他也不能预料自己将来踏错一步,会不会就掉落万丈深渊之中。 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无论她跟陆彦远有过怎样的过往,这几次的见面已经让他彻底改观。 她值得一个正当年,知冷暖的男人来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 顾行简捏住手腕上的佛珠,深吸了口气,将换下来的衣袍挂在手臂上,开门走出去。思安打量他,感叹果然是人靠衣装,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她连忙把袍子接过来:“这些交给奴婢就好。等洗好熨好了,再送还先生。” 一身衣衫而已,顾行简不怎么在意,说道:“跟你们姑娘说一声,我先走了。” 思安愣住:“先生这就走了吗?不见姑娘了?” “我想起明日回临安,还有许多东西尚未整理。请你代为辞行吧。”说完,他转身要走。 夏初岚刚好过来,见他着急离去,下定决心喊道:“先生,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顾行简停下来,却没有回头。听到身后她靠近的脚步声,在袖中转动着佛珠,压住纷乱的心绪。 “您,可有家室?”夏初岚大着胆子问出来,心中不知为何有几分紧张。她并不是矜持扭捏的女子,她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不想再一次错过。但她怕直接说显得唐突,万一……也能有转圜的余地。 顾行简转着佛珠的手指蓦然停住,抬头看了眼廊顶的莲花纹饰,淡淡地说道:“我已成家。” 夏初岚僵在那里,看着那清俊的身影飘然远去,没有动弹。他那么聪明,应该察觉了自己的心意。虽然并非是拒绝的话,却比拒绝的话更加残忍。 夏日的蝉声至沸,树影斑驳,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 许久,她自嘲地笑笑,将手中没能送出去的花笺揉皱。 “姑娘……”思安跑过来,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夏初岚把皱掉的花笺递给她:“我没事,烧掉吧。”说完便离开了。 思安小心将花笺抚平,只见上面是两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20|第二十章 白云悠悠,日光渐长。街末巷口,有不少撑着巨大青布伞,列床凳堆垛的小商贩叫卖冰雪凉水和荔枝膏水。 顾行简看了摊前的木牌子一眼,小贩热情地问道:“这位爷,要来一碗么?保证冰凉沁脾。”他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回到住处。 顾居敬从院子的杂物堆里抬头:“回来啦?” 顾行简只“嗯”了一声,径自走回房中,关上门。 顾居敬扭头问崇明:“你们爷这是怎么了?好像出门时,穿的不是这身衣裳吧?” “相爷说带我去城中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夏家,还进去坐了坐。回来之前拒绝了夏家的姑娘,但我看他这回好像没那么高兴。”崇明一五一十地说道。从前相爷拒绝过的女子太多了,按理来说应该麻木了才对。这次,却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顾居敬不信:“他,他这样不解风情,也没有表明身份,夏家那丫头居然喜欢他?” 崇明点了点头:“她问爷有没有家室,应该就是那意思了吧?可爷骗她说自己已经成家了。” 顾居敬愕然,回头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想了想,走去巷子口买了一碗凉水回来。他去敲门:“阿弟,天这么热,闷在屋子里不好。喝碗凉水怎么样?” 里面的人不回应。 顾居敬试着伸手推了下房门,竟然没有闩上。他走进去,看到顾行简坐在窗前的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侧影落拓,表情清冷,有一种隔了山海般遥远的感觉。 他不禁想起小时候的事。 顾行简出生不久就被抱到大相国寺去了。那几年家乡闹灾荒,一家人忙于温饱,一直没办法到京城去看他。等日子好过一点,东拼西凑到了上京的盘缠,已经是四年过去了。 顾居敬还记得到了大相国寺,主持方丈把四岁的小男孩儿牵来。他穿着不合身的僧袍,很小很瘦,不像四岁,只是睁着乌黑的眼珠,漠然地望着他们。孩子还不会说话,也不爱与人亲近,很乖地按时吃饭,睡觉,喝药,打拳。 他们要把他领回家去,他却不肯走,一直抱着主持的腿,嘴里发出简单的声音抗拒。后来闹得没办法,他们也就作罢了。顾家那时也的确是有上顿没下顿,更没有钱一直给他看病吃药。领回去,反而可能养不大。 很多年过去,瘦小的男孩长成了寡言的少年,顾家的日子也好过些了,搬到京城,想把他认回来。他也没说不好,从此终日往来于顾家和大相国寺之间,一边读书,一边学习医术。谁也没想到那一年他去参加科举,居然连中三元,扬名天下。之后在官场摸爬滚打,苦也好,委屈也罢,咬牙一声不吭,终于坐到了令人仰望的位置。 只是他跟家人的关系始终都很冷淡,平日也不怎么与人来往,更遑论去爱一个人。 顾居敬叹了口气,走到塌旁,把银碗递过去:“喝碗凉水解解暑。我给你把格子窗卸下来,通一通风,门就别关了,会闷出病来。” “不必麻烦。”顾行简接过银碗,淡淡地说道。 顾居敬坐在棋盘的另一端,打量他的表情:“你当真不喜欢夏家的丫头?一点都不喜欢?还是你有什么顾虑?”明明给人不眠不休地修书,一起逛夜市,还莫名其妙地跑到人家家里头去拜访。搁从前别说是去姑娘家了,恐怕连门口都不会路过的。 顾行简喝了一口凉水,便放在旁边:“水太甜了。” “是吗?”顾居敬很自然地端起银碗,也喝了一口,咂巴了下嘴,“不会啊,就是这个味道。” 顾行简没说话,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银碗,继续下棋。 “其实你不用有顾虑,夏家那丫头我看主意挺大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如果真的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为什么不能在一起?”顾居敬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就是盼着你能娶妻生子,也有个香火传递。以前你没动过心,现在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你又不敢了。你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吧?” “她只是个孩子罢了。”顾行简放下一粒白子,审视着棋局,冷淡地说,“我的事阿兄就别管了。” 窗外的蝉声鼎沸,从格子窗透进来的日光洒在棋盘上,玉质的棋子莹润发光。那执着棋子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顾居敬仰头叹了口气,背手站起来,又回头看他:“阿弟,我知道你觉得小时候我们都不要你,从没把我们当做亲人,有什么事只想自己解决。可我希望你记住,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是外人。”说完,他大步走出去,还不忘顺手关上门。 屋中复又恢复安静,顾行简放下棋子,静静地看向窗外的梧桐。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端起银碗,把剩下的凉水都喝了。 *** 入夜,白日的暑气终于散去。临湖的一处庭院,树木茂密,屋宇相连。正中的楼屋是单檐歇山顶,博风板下置悬鱼,内外两重格子窗,富丽堂皇。 正对门设置一幅巨大的绢画屏风,旁边的长几上摆放着书籍,香炉和花瓶。帷幄帘塌,俱都侈丽。 侍女跪在几前弄香,莫秀庭坐在铜镜前,端详自己的脸,脑海中不由浮现那日在泰和楼见到的女子。 真是令人难忘的美貌。 一名侍女低头进来,站在她的身边,行了礼才低声说:“夫人,世子果然单独见了那个夏初岚。两个人在永兴茶楼边的巷子口说了好久的话呢。” 莫秀庭气得重重拍了下妆台,屋里的侍女仆妇们全都低头站好,惶惶不安。 她冷笑。嘴上说不在意,憋了三年。一到绍兴,见到旧爱,还不是忍不住了?将她置于何地!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平复了心绪才说:“你们都下去吧。” 下人们不敢久留,全都恭敬地退出去。她走到衣架前,将薄衫脱下来,挂了上去,只穿着银线绣莲花的抹胸和一条薄薄的绸裤。成亲两年多以来,陆彦远与她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身边虽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姬妾,每日也都归家,但大都宿在自己的书房里。只有被公婆说得不耐烦之后,才勉强来她房中一次。 她原以为他是无心男女之事,便也不觉得什么。大丈夫志在四方,更何况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自然有很多事要筹谋。 直到她知道了夏初岚的存在。 她的夫君在泉州时,全然不是现在这样。每日带着那个女孩出外游玩,两个人情意绵绵。若不是彼时夏初岚年纪尚小,两人又没有婚盟,说不定早就…… 莫秀庭的确嫉妒,但她也明白,感情的事本就强求不来。 之前因为那副小像的事情,她闹脾气回娘家,陆彦远却根本未将她放在眼里。她在家中生闷气,好几日吃不下饭,还是娘来将她点醒的。总归她才是正妻,是陆彦远唯一的妻子。不论陆彦远喜欢谁,哪怕那女子进了门,都得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主母。 除非她自己不要这个位置,否则还有谁能撼得动她? 这样想着,她也就想开了。只有她生的儿子才是嫡子,只有她才能被称作世子夫人。这次她跑到绍兴来,一来是向陆彦远示好服软,二来也是为了看看夏初岚是否真如画像上那般貌美,值得人念念不忘。 “世子。”屋外的侍女们齐声喊道。 莫秀庭连忙迎出去,看到陆彦远大步走进来,连忙上前帮着他解了捍腰佩剑:“捐军饷的事情如何了?” 陆彦远扫了她一眼,波澜不兴:“绍兴的商贾捐了不少钱,凑足了三成,剩下的就看都城那边了。” 莫秀庭笑道:“那就好,有这三成,剩下的事便不难办了。都城那边有我父亲和公公想办法,最后一定能凑出来的。” 陆彦远只“嗯”了一声:“吩咐她们准备水,我要沐浴。” “净室里头都已经备好了,夫君直接去就可以。”莫秀庭把陆彦远的袍子抖了抖,然后挂到衣架上,侧头看到陆彦远不动,笑着问道,“夫君怎么还不去?” 陆彦远只觉得她这次来绍兴,改变了许多,心里不那么踏实。但又想,如此相敬如宾,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没必要特意点破。他径自入了净室,坐在浴桶里,头仰靠在木桶的边沿,闭上眼睛。 脑海里有许多纷乱的画面,一些是今日夏初岚在永兴茶楼里的样子,一些是三年前他们在泉州的场景。 记得那一日去踏青,他们躺在没膝的草丛里说话。风和日丽,草长莺飞。然后他转过身去吻了她,她最开始有些慌乱闪躲,后来也抱住了他,两个人缠绵地吻了许久。 少女的唇瓣如花般娇嫩,吐气如兰,一吻长醉。 陆彦远忽然觉得桶里的水温有些高,正要唤人进来添水,有双手臂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肩膀。 他侧头,莫秀庭迫不及待地吻了过来。他紧闭双唇,摆头要避开,莫秀庭却追着不放,最后整个人也跨到浴桶里来,抱住了他的腰身。 桶里的水一下子溢出了大半。 “你要干什么!”陆彦远擒住她的手臂,用力拉开。 “夫君今日见了初岚妹妹,还单独与她说话了?”莫秀庭耐着性子问道。 “夏家是绍兴首富,她带头捐了钱,我不过是谢谢她,你不必多心。”陆彦远懒得与她多说,起身正要迈出浴桶,又听到她说:“若我让妹妹进府,并好好对她,夫君能否也对我好一点呢?” 陆彦远愣住,回头看着她。他莫不是听错了? 莫秀庭也站了起来,衣服被水弄湿,紧紧地贴在身上,玲珑的曲线和起伏的峰峦一览无遗。她伸手挂住陆彦远的脖子,认真地说道:“我知道夫君很喜欢她,日日想着她,难道我还能容不下一个你喜欢的女子吗?若夫君同意,妹妹进府的事情便交给我来办,如何?” 陆彦远见她满脸真诚,蹙眉说道:“她和她的家人都不会同意做妾。” “那我去说服母亲,让她进府做侧夫人,你看这样行吗?” 陆彦远沉默。他是世子,以后会继承爵位。侧夫人的地位比妾高许多,不能随意打骂或者发卖。若是受宠,再生下个一儿半女……就算到时休不掉莫秀庭,只要想办法让莫秀庭怀不上孩子,而是让她生下儿子,便可以立为世子。那么还有何人敢欺她或看不起她? 他知道因着他们的过往,她的婚事频频受阻。这些年,他怕莫秀庭找她麻烦,更怕父亲母亲对付夏家,因此只能斩断情根,狠心不与她联络。但他从未忘记过她,若能将她留在身边,自是求之不得。 心念百转,他已经缓和了颜色:“你真能为我办成此事?” 莫秀庭点点头:“那是自然,这次回都城之后,我就禀告母亲,夫君尽可放心交给我。”说罢,她打量陆彦远的神色,又凑上去吻他。 这次他没有再躲开。 21|第二十一章 第二日未到辰时,六平小跑进玉茗居。思安从屋中端着铜盆出来,挡在他面前:“六平,一大早的,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姑娘还在梳洗,有事一会儿再说。” 她昨夜担心姑娘,一整宿都没睡,就怕姑娘夜里又想不开,跟上回一样寻了短见。幸好这回姑娘一切如常,她才稍稍放心。 想来跟那位先生不过数面之缘,未到情深处,而且姑娘也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姑娘了。 六平手指着正堂的方向,声音短促:“英,英国公世子来了!要见姑娘!” 思安惊得松了手中的铜盆,铜盆整个砸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的巨响。赵嬷嬷从屋里出来,皱眉道:“思安,你干什么一大早就毛手毛脚的?” “嬷嬷,英国公世子来了……”思安回过头,声音都在颤。 赵嬷嬷也瞬间变了脸色。 …… 夏初岚也没想到陆彦远会突然登门拜访,以为他忙于军饷的事,筹到了钱之后,应该会尽快返回临安。但人都已经到家里来了,她是躲也躲不过去的。 她走到正堂,看见外面立着八个佩剑的护卫,面色森然,旁人都不敢靠近。他们将思安和六平拦住:“世子只见夏姑娘一个人。” 夏初岚道:“你们就留在外面吧。” 她走进去,陆彦远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堂中,裹四带巾,竹青色的圆领长衫,外罩宽袖袍,脚穿长靿靴,身姿伟岸。左右各立着一个卫从,一个背弓,一个抱剑。堂上还有四个担子,上面堆着大大小小的礼盒。 不愧是世子,阵仗可够大的。 那两个卫从看到她,连忙低下头,怕有亵渎之意。 陆彦远听到响动转过身来,看见她总算是穿回了女装,襦裙披帛,身姿窈窕,也未刻意打扮,却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味道。 他朝她走了几步,停在一臂远的距离,轻声道:“军饷的事,多谢你。我今日回都城,十日之内,便要领兵出征。” 是特意来与她告别的?夏初岚行礼:“世子多保重。” “岚儿……”陆彦远伸手要够夏初岚的肩膀,她一下退后:“世子自重。” 陆彦远看着她闪躲,心中一痛:“我知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诸多的委屈,你心中必定怪我。等我这次北征回来,一定好好弥补你。” 夏初岚不怒反笑:“世子要怎么弥补我?是休掉你的夫人,还是能回到三年前?” 她这话问得大胆直白,甚至有些放肆。两个卫从不由地看了她一眼,见世子不以为忤,又垂下头。他们知道,这个夏姑娘对于世子来说是特别的。世子不仅喜欢她,对她还有诸多的愧疚。而且她这次帮世子解了军饷的燃眉之急,军中上下也很感激。 陆彦远最怕她冷冰冰不在乎的样子,她会这样诘问,他反而还高兴些,口气带了点哄劝:“娶莫秀庭不是我所愿,我早晚会休了她。这几年我狠心不联系你,是怕会害了你。现在莫秀庭已经答应帮我说服父亲母亲,给你侧夫人之位。等你进了府,我一定加倍补偿你。” 侧夫人?夏初岚摇了摇头,低头轻笑了两声。她知道原主对陆彦远说过非君不嫁,一直等他回来娶,他们之间轰轰烈烈地爱过。站在他的立场和身份,娶莫秀庭也的确是难以避免。 况且英国公世子身份显赫,又居于高位,深得皇帝宠幸,不乏公卿之女乐意去做他的侧夫人。对于她这个商户女来说,这样已经算很抬举了。她将来也不大可能嫁得比这更好。 倘若原主还活着,也许就等着这一日,应该会哭着扑进他的怀里,成就一段男才女貌的佳话。可惜她不是原主,对他并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意,亦不想去毁掉另一个女人的人生。 她只需让他相信自己已不再爱他,想了想,微微抬起下巴,伸手指着脖子处:“这里的痕迹,你能看见吗?” 她的脖颈线条优美,肌肤玉白如雪,只是如果细看,会发现颈上有一道若有似无的痕迹。 这几年她用尽了办法,都不能彻底消除。 “这是怎么了……?”陆彦远抬手欲碰,夏初岚避开,淡淡地说道:“三年前,英国公府来人那夜,我上吊自尽,差点死了。” 陆彦远瞳孔猛然收紧,一把将她拉到面前,急声说道:“我不知,我真的不知……”他只知母亲背着他派人去泉州,要她过府做妾。他知道时,已经来不及阻止,更想不到她会为此自尽。 他蛰伏三年,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原本想等这次出征立功回来,便向皇上求请,到时候父亲也不能再说什么。没想到莫秀庭主动提出帮忙,他也就顺水推舟。 夏初岚拂开他的手,轻轻地说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所以知道自己要什么。原本不该在你出征前说这些,但既然你提出要我进府,我只能告诉你,我不会做你的侧夫人。” 陆彦远愣住,呼吸变得粗重,耳朵里嗡嗡地闷响。他想过她会抗拒,会打他骂他,但只要她还爱他,他们还是能在一起。 他压低声音:“岚儿,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只要你说……” 夏初岚抬手阻止他说下去,目光落在窗边的矮几上,那儿有个白瓷曲颈花瓶,里面插的花开得正好。 “我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我,那个夏初岚已经死了。倘若你真的心怀愧疚,想要弥补,便不要再来打扰我的人生。陆彦远,我不再爱你了。我们之间,再无可能。” 她的面色平静,似乎只是在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在他听来,却十分残忍。陆彦远的胸膛剧烈起伏,握紧的手心全是汗水,盯着她的侧脸看了许久,直到终于相信她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以退为进,而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只要她还爱他,哪怕刀山火海他都不怕。可她说不爱了,他连坚持的理由都没有了。 堂里堂外都十分安静,夏家的人被陆彦远的护卫隔在门外,听不到里面的对话。而在堂上的两个卫从则愕然地看向夏初岚,不敢相信她竟然拒绝了世子。 一只蝴蝶飞进来,停在那朵盛放的花上,轻轻颤动着翅膀。夏初岚感觉到笼罩在自己上方的男人终于退开,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正堂。他的人也都跟着一起离去。 她松了口气,这个男人的压迫感原来也很强大。刚才被他紧紧盯着,有些双腿发软,几乎喘不过气。要反抗权贵阶级,果然需要勇气。 思安跑进来,看她神色无异,才说:“姑娘,世子走了。这些东西怎么办?” 夏初岚看了一眼:“你叫人将堂上的东西清点一下,登记在册,然后送到义仓去接济那些穷人,就说是英国公世子的恩德。” “是。”思安应声去办了。 陆彦远沉着脸走出夏家,直接上了马车,吩咐车夫离开。莫秀庭看他的神色,小心问道:“夫君,怎么了?可是妹妹不愿意?” 陆彦远看向车窗外,没有说话。 “可能是姑娘家脸皮儿薄,等这次回去,我说服了父亲母亲,亲自去与她说。夫君放心出征就是。” 陆彦远心不在焉,也没有认真听她说什么。旁边有一辆马车跑了上来,与他们这辆并驾齐驱。他看到那辆车里坐着顾居敬,还有一人坐在顾居敬的身侧,只不过完全被顾居敬挡住了,看不清样子。 他微微点头致意,顾居敬拱手一礼:“世子慢行,我等先行一步。” 陆彦远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那马车就跑到前面去了。 他原以为顾居敬这次出现在绍兴,是顾行简授意,让他来游说绍兴的商贾们不要捐军饷的,所以派人盯着他。可他每日会友,说的都是生意上的事,全然不问政事,不像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 陆彦远当然不会相信顾行简被停官之后,就真的能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那人的野心还有权势之大,连父亲都忌惮三分。不过是暂时停官而已,又不是被贬被降,无关痛痒。只不过那人一离开中书之位,主和派便大受打击。否则这次皇上也不会同意北征。 他一向最看不惯这些求和的大臣,畏战如虎,苟且偷安,不思收复故土,还一味地对金国俯首称臣,丢尽了大宋的颜面,不过是一帮佞臣罢了。 那边顾居敬也问外面驾车的崇明:“崇明,你看见陆彦远是从夏家出来的?” “是。”崇明肯定地回道。 顾居敬看向身边的人。顾行简原本闭目养神,此刻已经睁开眼睛,看着另外一边的窗子外头。陆彦远应该是去夏家向她辞行,为了在出征之前了却一桩心事。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不能保证最后能活着回来。 他的确不喜欢战争。 马车路过绍兴的街道,浮声掠影。街边摊铺林立,人声鼎沸,早已十分热闹。无论国家是否有战事,中原能否收复,他所能做的,便是尽力维护这一方安宁而已。 无论世人如何谤他,轻他,他问心无愧。 顾居敬从弟弟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不敢贸然开口,免得又引起他不快。昨日逞一时之气说出那些话后,昨夜便后悔得睡不着。 宰相之位,外人看着何等风光,却也高处不胜寒。弟弟什么都不说,也许只是不想连累旁人。 “阿兄那儿最近可有人要到绍兴来?”顾行简开口问道。 “有。怎么了?” 顾行简道:“顺道帮我送些东西。” 22|第二十二章 天气日渐炎热,绍兴城中的冰块,瓜果还有凉水都供不应求。宋云宽接到调任,出知明州,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不进都城就好,不在那人眼皮底下就好。 他又问那个来传调令的官员:“不知临安的提举市舶是由谁来接任?” 官员想了想:“暂由两浙西路的转运使大人兼任,东府争议日久,也没有决出合适的人选。他们应该是在等顾相复职,再做定夺。毕竟除了他,旁人也不敢随意做主。” 中书现在是由参知政事莫怀琮暂领宰相之职,也便于对应前方的战事。但纵使如莫怀琮也不敢随意更改顾行简在时的政令,以免引起上下官员的恐慌。 宋云宽想想也是,都城的市舶司权责堪重,中书省也不会随意任命一个此前毫无经验的官吏,自己真是想得太简单了。 官员调任要求在一个月内到任,否则将会受到处罚。宋云宽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又看了眼自己任职三年的府衙,没有惊动任何人,轻车简从,就走马上任去了。 绍兴府的新任知府还没有到任,但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夏初岚派人去裴家收回夏初荧的奁产,裴家上下竟然客客气气的,分毫不差地还了回来。 二房众人看到一箱箱抬到堂屋里的东西,还有人在唱对,神色各异。 等那些人走了之后,夏初荧咬了咬牙:“谁要她多管闲事的?这些东西便是给裴家又如何,夏家还缺这点钱吗?这样去讨回来,多丢人!” 夏谦斜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给我记住,你们已经和离了,你姓夏!不管夏家有没有钱,这份奁产本就是你的,凭什么要留给裴家?你嫌丢人,当初就不该贴着裴永昭,让他轻看你。你们若早告诉我裴永昭丢官还敢算计夏家,我一定痛打他一顿!才不会如此便宜了他。” 夏初荧还是有几分忌惮长兄,况且以后的婚事还靠他,不敢顶嘴。韩氏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你是读书人,怎么能动手打人?你别忘了,中了乡试之后,是要复审身份的,德行也很重要。” 乡试在八月举行,是科举的初试,各州府通过的人数皆有定额。通过之后,州府还会对试子的德行,服丧情况,背景,身体等等再进行核查,张榜公示。 上一次夏谦就轻松地过了乡试,主要还是看礼部试和殿试。礼部试也就是会试,第二年春天在都城的贡院举行,又称春闱。由知贡举担任主考,皇帝还会另外再指派两名副主考,还有国子监和礼部的官员共同参与出题。这些人会在春闱开始的前十几日被锁进贡院里头,防止考题外露。 顾行简连任两届知贡举,有传言说这届的知贡举还会是他。所以他的喜好和风格一直是试子们争相研究的重点,这才会出现他所编修的书一本难求的局面。 夏初婵拿了碟子里的一块蜂糖糕,边吃边说:“我听五妹说六弟要去考补试,现在天天往三房跑呢。” 韩氏讥笑道:“十二岁就想进太学,他以为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不自量力。你三叔就更别提了,年轻的时候自恃才学,结果呢?在市舶司做从九品的公事做了整整十年,最后还是丢了官。也只有长房的人才拿他当宝。” 夏谦皱了皱眉头:“娘,三叔六弟毕竟姓夏,这里除了您也都姓夏。” 夏柏茂连忙附和道:“大郎说的没有错。六郎去考补试怎么了?孩子上进,总归是好事,你干嘛这么说呢?” 韩氏没想到父子俩都来说她,气得狠狠瞪了夏柏茂一眼。夏柏茂闭上嘴,又低头继续打算盘。萧音连忙说:“其实娘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想,夫君当年考补试都觉得很难,六弟年纪还这么小,肯定会觉得更难。” 韩氏见终于有人站在自己这边,满意地看了萧音一眼:“还是阿音懂我。”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萧音是在刻意讨好她。 “反正也已经和离了,阿荧先好好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再做打算。”夏谦站起来,对夏柏茂和韩氏拜道,“爹,娘,我先回去读书了。” 韩氏连忙应好。现在二房最要紧的事就是夏谦考科举,只要他能考取功名,再加上夏家的财富,夏初荧和夏初婵出嫁时的身价也自是水涨船高。他们在人前也都能挺直腰板了。 萧音望着夏谦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她知道夏谦不喜自己的性子,柔弱又没有主见,更不喜欢她在人前巴结婆母。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挣扎求存罢了。 *** 到了月底,夏初岚循例在玉茗居的正堂见几个重要的账房和掌柜,听他们说本月的收支情况。夏家涉足的有茶行,粮行,质库以及海上贸易。尤其是海上贸易获利颇丰,三大港中,除了临安以外,在广州和泉州已经极具规模。 一位账房先生说:“姑娘,抽出了十万贯钱之后,账目的确有些吃紧。幸亏海事兴旺,进账颇丰,能稍稍弥补一些。” 事实上,自从听到夏家捐了十万贯之后,为夏家做事的人都有些紧张,生怕夏家受到什么影响,断了他们的财路。可今日见到夏初岚以后,看她从容镇定,胸有成竹,这些人的疑虑也都打消了。 夏初岚支着下巴说:“暂且提高质库的月息为八分,近半年除了必要的支出以外,不要再有大笔的买卖。手中闲置的商铺,货物也都尽量出手,换得铜钱用以周转。各位放心,十万贯夏家能拿得出来,绝不会影响到各位的生计。” 众人听到她这么说,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齐声应是。有一个掌柜上前说道:“姑娘,我有一个想法。临安距离绍兴很近,又是都城,人口浩繁,州府广阔。我们为何不考虑把铺子开设到临安去,或者利用临安的港口呢?这样一来,便可开源。” 其他人纷纷附和,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对于临安的繁华,时人有种近乎疯狂的向往。 “临安商贾云集,富者比比皆是,且百业兴旺。如果我们贸然在临安开设店铺,购买船只,未必能够成功。但诸位的建议我会考虑,今日便到这里吧。” 账房和掌柜们留下手中的账簿后,纷纷退出去,还在议论临安。夏初岚侧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橙红的石榴花已经开成了一片,如美人脸上的胭脂残红。 那人回到临安之后,当真是渺无音讯了,也许不会再见了吧? 她并不后悔那日的举动。不能因为害怕面对结果,就去避免一切的开始。这样至少能没有遗憾。 “姐姐,先生给我寄书来啦!”夏衍从外面跑进来,手中抱着个青布包,显得十分兴奋,像个小麻雀一样,“不仅是《论语集注》,还有《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还有好几本!先生怎么这么神通广大?这些书现在市面上一本都买不到了。姐姐,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呀?你可知道他的姓名?” 夏初岚抬手摸了摸额头:“应该是……教书的先生吧。未问过姓名。” “不可能!先生的谈吐见识,绝不简单。”夏衍很肯定地说道。虽然只见过一面,却对先生说的话有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夏初岚敲了下他的额头:“你才见过他一面,知道什么?他教书的地方在国子监,自然了得。” “怪不得,怪不得!先生真是太好了,我去临安,一定要当面谢谢他!”夏衍抱着书,如获至宝,摸了又摸。这几本书别说是考补试,考科举都是可以的。只不过很多应试的试子求不到,用别的书代替。就算有,也只得其中一两本,不可能这么全。 思安抱着另一个包袱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六公子,您跑得太快了。” “思安,是你跑得慢。”夏衍笑了笑,又转过头对夏初岚说,“姐姐,先生也有东西给你。” 夏初岚微愣,思安已经把那个包袱放在她的腿上:“人是顾二爷派来的,说这个给姑娘,要我带一句话给您,就三个字:‘他说谎’。那人还说要是将来到了临安有难处,可以去顾二爷手底下的铺子里头找人帮忙。” 纵然笨如思安也已经猜到是什么意思了。单说看那位先生的样子,就不怎么擅于撒谎。那天说完话之后,与其说是走了,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可为什么要骗姑娘呢?姑娘有才有貌,又喜欢他。难道是清贵的人家出身,看不上他们是商户? 可顾二爷也是商贾,那位先生涵养又极高,不像是有门第偏见之人。 思安能猜到,夏初岚自然也能猜到。那其实就是他的托辞,不想接受她的心意罢了。但顾二爷专门捎来这一句,又是什么意思呢?等她拆开包袱,看到里面是她借给顾五穿的那身衣裳,已经洗好,叠放平整。上头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是他的味道。 思安把衣裳拿起来,仔细闻了闻:“哼,还说什么有家室,分明一点女人的脂粉气都没有。” 一张梅花纹路的纸笺从衣裳里头掉出来,思安捡起来看,不由念道:“人参三两,茯苓三两,大枣一枚……姑娘,这是什么?”她疑惑地把纸笺递给夏初岚。 夏初岚见上面的楷书浑厚端庄,淳淡婉美,阅之如沐春风。果然是字如其人,立刻便猜到了是谁的手笔。 这看起来像是几味药方。给她这个做何?她将纸笺交给思安:“你拿去李大夫那里问问,这些药方是干什么的。” 思安接过纸笺,立刻便出去了。 坐在旁边翻书的夏衍忽然“咦”了一声,从书籍之间拿起一张同样的纸笺来,定睛看完之后,嘴巴大张。 夏初岚看他这副样子,不由好笑:“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这是先生写的字!”夏衍拿着纸笺飞跑过来。夏初岚看了一眼:“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跟刚才药方上的字迹的确是一样的。 这两句是《易经》乾坤二卦的卦辞,她也十分喜欢。 “这字迹,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夏衍很着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对书法并无很深的研究,但也临摹过不少碑帖,看这字迹的运笔走峰,写字之人必工于书法。他灵机一动:“有了,我去问三叔!姐姐,我先走了。” 夏初岚看他抱起书,像阵风一样跑出去了。 23|第二十三章 夏柏青和夏静月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对弈。夏柏青放下一粒白子,慈和地笑道:“月儿要小心了。” 夏静月愣住,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失掉半壁江山,只能垂着头:“女儿真是下不过爹爹。” 柳氏端着水果过来,看了眼棋局,笑道:“当世恐怕能下过你爹爹的人也不多,月儿虽败犹荣。” 夏静月忍不住笑起来,整个人娴静柔美,又是豆蔻之年,如花一般娇艳。 “三叔!”夏衍跑过来,气喘吁吁的,满头大汗。 柳氏忙把帕子递过去:“六公子这是怎么了?如此着急。” 夏衍接过帕子,向柳氏道谢,把纸笺小心地递给夏柏青:“三叔快帮我看看,认不认得这个字迹。” 夏柏青将纸笺拿过来,看完之后,忍不住赞了声好:“衍儿这纸笺是从何处得来的?我不识得这个字迹,但观其有晋唐之风,运笔又自成一派,想必出自大家之手,只是不传于市,没办法比照。” 夏静月也凑过去看了眼,一下子就被这字迹给惊艳到了。不知道写字之人,会有何等的风华。 夏衍又有些泄气,还以为终于能知道先生的姓名了。 柳氏看着夏衍的模样,不由心生怜爱。若她那个孩子能生下来,也该十岁了。这些年她跟夏柏青琴瑟和鸣,肚子却不再有动静,她知道自己很可能不能再生了,一直劝夏柏青再纳个妾,也好留个香火下来,可夏柏青不肯。 夏家的三个兄弟,虽然秉性各不相同,却有一点惊人地相似。只娶一妻,并且都出奇地长情。 夏静月安慰了夏衍两句,想起今日要跟夏初婵一起去学茶道,就辞别父母,从偏院走出来了。 路过阴凉的杉树林,她看到前面有一个穿着衫裤,绑蓝头巾的男子,手中提着两壶酒,正要往松华院的方向去。她细细看他身影和容貌,好像是二婶的内侄,名叫韩湛,家中是卖酒的。 那些可自行酿酒的大酒楼都是官营的,比如泰和楼。小酒楼和客邸没有酿酒的权力,便从这些大酒楼或者取得官府卖酒资格的酒家那里买酒。韩家便属于后者,绍兴所辖各县的酒生意,一半都被韩家包揽,在当地也算富户。 永兴茶楼募捐那天韩家的家主也去了,不过捐了五千贯钱,自然不比夏家财大气粗。 韩湛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看见夏静月站在那里,便行了一礼:“五表妹。”他心想夏家的姑娘真是个顶个地水灵,便是庶出的三房所养出来的姑娘,都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感觉。 夏静月向韩湛匆匆回了个礼,便带着侍女走了。 韩湛到了松华院,正堂上只有韩氏和夏初荧在。夏初荧现在每日也没有事可做,便跟在韩氏身边打发时间。她看到韩湛进来,想起这个表哥小时候还想娶她,便觉得浑身不舒服,寻了个由头就离开了。 侍女正在给韩氏染指甲,韩氏对韩湛说:“你可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姑母了。” “姑母说得哪里话。侄儿得您多方照拂,只是近来生意忙,实在抽不开身。一得空不就来看您了?”韩湛把酒放下,又看了眼刚才夏初荧坐过的地方,“二表妹怎么在家中?” 韩氏叹了口气,便将裴永昭留宿妓/子并且丢官的事情告诉了侄子,心烦意乱地说:“那个裴永昭真不是个东西!亏我们当初为了他的官位,四处奔走。好在阿荧的奁产都要了回来,否则我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要奁产这件事,当时他们二房谁都没有想到,只顾着生气。到底是三丫头想得周到,把奁产要了回来,这件事上她也是没什么话说的。 “姑母消消气,表妹生得花容月貌,等将来孩子生下来,再找户好人家便是了。我邻里有位娘子,嫁了三次,还嫁到了官家,那户人家对她也是极好的。”韩湛宽慰道。 韩氏让堂上的侍女仆妇们都退下去,将韩湛招到眼前:“我听你姑父说,夏家捐了十万贯之后,眼下账目好像有些吃紧,三丫头那边正为此事头疼。你去与她说,韩家可出三万贯钱,给夏家周转。” “这是为何?我爹爱钱如命,肯定不会同意的。”韩湛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 韩氏斜了他一眼,暗骂真是个不开窍的东西。 “我这是为你筹谋呢。你都二十了,难道不想娶亲?你就不想三丫头记你这份情?你爹若知道是为了让你娶妻,自然也会同意的。何况名为借,便有利钱,不是亏本买卖。” 韩湛想起夏初岚那绝世的姿容,哪个男人不想把她拥入怀中疼爱? “我恐怕配不上三姑娘……而且她是英国公世子的人。”韩湛犹豫道。 韩氏轻嗤了一声:“叫你去试试,又没叫你胡来,你怕什么?她要真能成英国公世子的人,前阵子世子人都来了绍兴,怎么不提要她的事?何况现在人都去了战场,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你听我的,横竖试一试,让夏家承我们韩家一个人情也是好的。” 韩湛心头痒痒。这个三姑娘天姿国色,平素他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就怕魂牵梦萦,难以释怀。虽然他知道夏初岚决计看不上他,但若能帮上夏家,在她面前露一回脸,那也算值得了。 *** 思安跑去李大夫那里问过之后,很快便跑回来禀告道:“姑娘,李大夫说,这些都是调理气血的方子和药膳,还能缓解宫寒和晕眩之症,要您常按方服用,对身体有好处。” 夏初岚接过纸笺,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原本以为他严词拒绝,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送夏衍书可以视作重诺,那送药方呢?她可从没有要他开方子为自己调理身体。 那是医者父母心?也许是因她那日问出口的话,对她有几分在意了? 她摇了摇头,思安轻声道:“姑娘,那来送东西的人还没走。问姑娘有没有什么话要带回去,他可以传达到。” 夏初岚想了想,将纸笺折起来,说道:“没有。你将他留在这里的那身衣裳还给那人就是了。” 思安原以为姑娘至少问问那个顾五先生的近况,没想到只言片语都没有。大概是拉不下这个面子?毕竟那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告诉心仪之人,又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思安一边思索,一边走到厢房里收拾了东西,然后来到那送信之人面前。 那人来之前得了顾居敬的令,对夏家的人一定得客气,最好再捎回点什么东西,所以期盼地望着思安。 思安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包袱,并不急着递给那个人:“你一定能把东西交到顾五先生手上吗?” 那人愣了愣,顾五先生是谁?但他也灵活应变,把东西交给二爷总是没错的,应道:“小的一定带到。” 思安这才把东西递给他,见他绑好,背在身上,又请他进去喝口茶水。 “不了,小的还得赶回临安复命,就不多打扰了。” 思安要给他辛苦钱,他却坚持不肯收,行了个礼就走了。 顾家也是在短短几年内成为雄踞一方的巨贾,这其中固然有那位宰相的原因。但单看这个随从的为人处事,也能看出一些道理。 思安回到玉茗居,看见韩湛竟然过来了,行礼道:“韩公子,您这是……” “思安丫头别来无恙?你们姑娘在吗?我有事同她说。”韩湛憨厚地笑道。 思安进去询问了一声,才让韩湛进去。 夏初岚正站在窗边的矮几旁修剪花枝,几上摆着新摘的石榴花。她的侧影被日光勾勒出一道光晕,如同娇花照水,又翩若惊鸿,美不可言。那花枝在她手中很快被修剪成型,然后插入花瓶里头。 “姑娘,韩家大公子来了。”思安上前说道。 夏初岚微微侧头,看到韩湛低垂视线,双耳通红,问道:“你找我何事?”她没有依着二房的关系叫表哥,原也不过是韩氏的姻亲,何况她向来不喜欢韩氏。 她说话的声音清若银铃,似有一股兰花的香气幽幽飘来。韩湛更紧张了,两手紧紧地攥着:“我,我想……你……” 思安厉声斥道:“公子还请自重!” 韩湛连忙摆手解释道:“不,不是。我想你现在也许为了钱的事情烦忧,韩家愿意出三万贯,帮夏家渡过难关。”他一口气说完。 夏初岚看着韩湛,三万贯,好大的手笔。记得韩家老爷那日捐军饷,不过只肯拿出几千。韩湛却不敢与她对视,她的眼睛实在太过漂亮,好像能把人吸进去。 他立刻别开视线:“韩家和夏家本来就是姻亲,回去我跟我爹说,他会同意的。”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夏家暂时不需要借钱,也没有难关要渡。”夏初岚把手放到铜盆里洗了洗,然后拿棉布仔细擦干。 “可,可外面都说,夏家捐了十万贯的军饷,盐引要三年以后才可以兑换,眼下账目吃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帮夏家和……你。” 夏初岚坐下来,拿起茶碗,淡淡地说:“我想你也知道,夏家有不少生意上的对手。他们四处造谣生事,无非是为了打击夏家。若夏家真的缺钱,我已经去四处想办法了,不会坐在这里与你说话。” 韩湛想想也是,夏三姑娘是什么人,她既然能拿出十万贯,自然是想好了退路,不可能把夏家逼入绝境。姑母以为夏家需要钱,需要韩家,还让他来表现,真是大错特错了。 他觉得多说无益,拱手一礼,便从正堂退了出去。 走了两步,思安追上来:“公子留步!” 韩湛侧头看她,不明所以。思安行礼说道:“姑娘说,还是谢谢公子的好意。以后夏家上下所需用酒,全都拜托给韩家了。下个月姑娘要去临安一趟,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个月才能回来。到时候生意上的事情会暂时交给二老爷打理,买酒的契约,您尽管跟二老爷订就行了。” 韩湛没想到来这么一趟居然能接到这么大笔生意,有些愣怔。他原以为夏初岚看不起韩家,更看不起他,心里还存了几分怨怼。半晌,他为自己刚才的心思感到汗颜,郑重道:“替我谢谢你们姑娘。” 24|第二十四章 傍晚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雨,晚上天气便凉爽了一些。 临安城中,夜市刚起,买卖不绝。一辆马车驶入孝仁坊,在一道不起眼的门前停下来。车上下来两个穿圆领长袍的男子,一个戴着无脚幞头,年纪尚小。另一个挎着药箱,留着胡子。 年纪小的男子上前拍门,门后的人问道:“外面何人?” “小的是内宫小黄门,奉官家之命,带翰林医官来给相爷看病。劳您开开门。”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后立着一个棉布长衫的老叟,精神矍铄,腰板挺得笔直。他俯身一礼:“我家老爷说了,他的病自己能医治,还请你们回去吧。” 说罢便要关门,那小黄门立刻用肩膀将门抵着,苦着脸求道:“您行行好,小的是奉命办事,官家实在忧心相爷的病情,几次派医官前来,都被相爷拒之门外。请您让医官进去看看,官家说了,若小的今日见不到相爷,哪怕跪死在门外,也不得回宫。小的,这就跪下了。” 说着撩起衣袍下摆,往后退几步,就要跪在地上。 地面尚且潮湿,靴子踏上去都是污水。这么跪下去,袍子裤子可就不能看了。小黄门是入内内侍省的宦官,天子近侍,有时能左右圣心,怎么敢折辱他们。 老叟摆手道:“使不得。你们暂且等等,我再去问问老爷。” 小黄们作揖:“多谢。” 老叟复又关上门,疾走着穿过前院厅堂,到了后院的主屋前。屋内还点着灯,窗上有层橘黄的光芒。崇明站在门边打虫子,看到老叟过来,问道:“阿翁,不会是宫里又来人了吧?不是昨天刚来过?” 老叟点了点头,面露难色:“我本来挡回去了,那小黄门硬要跪在门外,只能来禀告爷了。” 门内传来两声压抑的咳嗽,顾行简叹了一声,合上手中的官藉:“让他们进来吧。” …… 小黄门在门外走来走去,翰林医官含笑看着他:“顾相一向不会为难下面的人。今日你都要跪下了,他肯定会心软的。其实他自己的医术不输给老夫,只不过官家要他承这个情罢了。” “韦大人,官家的心思,小的可真猜不出来。明明那日发了那么大的火,直接把顾相赶出宫去,没两日又念着他了。好几次都在垂拱殿议政时,不自觉地叫了相爷的名字。”小黄门摇头叹气。帝王心,海底针啊。 韦医官侍奉天子多年,自然比小黄门更清楚这其中的门道。 皇上信任顾行简如同左膀右臂,骤然看到台谏猛烈抨击他,总得做做样子,平了言官之怒。实际上,从三省六部到民生百计,再到与金国的交往,这些年顾行简施政的成效也是有目共睹,皇上哪能真的离了他。 老叟过来开门,请两个人进去。 这是顾行简的私邸,离皇城很远。都城里头寸土寸金,非累世公卿之家,富商巨贾,买不起皇城根下的房子。宰相,参政,枢密使等皆有官府,在南仓前大渠口。宰相辞免,需立刻搬离官邸,没有住处的,可以住到樟亭驿待报。 这私邸很简朴,不过是个两进的院子。前堂用来见客,后堂有主屋一间,耳房数座,以庑廊相连。院子里没点灯火,暗如漆墨,只有树影幢幢。 后院主屋的房门已经打开,顾行简立在阶上,身披一件白底襕边的鹤氅,正低头咳嗽。屋中的光亮落在他的脸上,病态明显,可丝毫没让人觉得孱弱,反而暗藏气势,引而不发。 小黄门和医官向他行礼,他回礼道:“劳烦二位专门跑一趟,请屋里坐。” 屋内陈设也极其简单,以一座屏风隔成两边。一边放置床榻休息,另一边则摆放书桌和书架。 小黄门站在旁边,医官坐着,先看了看顾行简的神色,又问了些日常的饮食起居,然后才伸手搭脉。他摸着下巴沉吟许久,才说:“相爷这是忧思深重,且放宽心啊。” 顾行简收回手,淡淡道:“的确是操劳惯了。” “有道是医者不自医,相爷还得顾忌着自己的身子。下官这就去开几张调理的药方。”医官说完,伏案写方子,小黄门对顾行简躬身道:“官家十分担心您的病情,还要小的转告您,尽早就医。等您病好了,他会召您进宫的。小的多嘴说一句,官家早就不生您的气了。” 顾行简颔首:“多谢告知,也请代我叩谢皇恩。” 小黄门和医官完成任务,就告辞走了,也未久留。 顾行简把南伯唤进来,将方子交给他:“阿翁,明日按着这方子去抓药吧。” 南伯点头应是,又担心地说:“您这病总不见好,二爷很担心,说晚点会过来。” 大约一刻以后,顾居敬便过来了,手里提着包袱,身后还跟着一个妇人。他看到顾行简还坐在灯下写字,不由说道:“都病成这样了,就不能好好休息几日么?你现在停官,已不是宰相了。” 顾行简抬头,看到顾居敬身后低头立着的妇人,眉头不由一皱。那妇人裹着头巾,穿着对襟短褙子和裤子,肩膀和手臂也比一般的女子粗壮些。 顾居敬介绍道:“这是我给你找的厨娘,每日为你们做饭,素菜尤其拿手,人也很本分。你们三个大老爷们,总叫外食也不是办法。我让她夜里归家,今日就是带来认认门的。” 那厨娘立刻行礼,声音很细小,跟粗壮的外表不太相符。显然顾居敬是花了心思找的。 顾行简便没说什么。 顾居敬让南伯带着她去厨房,把手中的包袱放在顾行简的书桌上:“绍兴来的,我没打开,直接就给你带过来了。” 顾行简看了他一眼,伸手打开包袱上的结。顾居敬在旁边叹道:“我派去的人特意问了那丫头的侍女,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你,结果一句话都没有。” 顾行简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包袱里面放着他那日在夏家换下的衣裳。一送一还,她的意思就是两清了。 “笑?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叫你骗她有家室。你知道那日陆彦远去夏家做什么?他要那丫头进府做侧夫人。” 顾行简抬头看顾居敬:“你如何知道?” “那天去夏家的护卫中有一个不小心摔伤了腿,没去战场。昨夜在酒楼里喝闷酒,酒醉之后不小心说漏了嘴,自然有人来告诉我。那丫头能少人惦记吗?你自己不看牢些,担心日后追悔莫及!” 顾行简的手指放在那身青衫上,没有说话,又低头咳嗽了两声。顾居敬俯身帮他拍背:“你这病究竟怎么回事?总也不见好,还越发沉了些。” 顾行简摆了摆手,再抬头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衣衫里面似乎夹着什么东西,便顺手抽了出来。是一张揉皱的花笺,上面用娟秀工整的簪花小楷写着两句话: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他一顿,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下。他收过很多女子的花笺,其中不乏才貌双绝的名妓或者是文采动天下的才女。却没有一句,像这句一样触动他。 这花笺被揉皱,应当是那日原本想要赠给他的。而放在这里头的人,也绝不会是她。不过,他还是看到了。 顾居敬看他神色有异,探身要看花笺上到底写了什么,顾行简却将花笺倒扣在青衫上,平静如常:“我要睡了,阿兄请回吧。” 顾居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恩,那你好好养病,我过几日再来。” 待屋里只剩下他一人之后,他又将花笺拿起来,细细地看了一遍。 *** 离开绍兴那日,夏初岚和夏衍去北院向老夫人辞行。 老夫人让常嬷嬷给了夏衍一个平安符,要他放在贴身的地方,夏衍依言照做了。 老夫人看着他,想起那年长子兴高采烈地把刚出世的孙子抱来给她看时的场景,有些神思恍惚。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孩子的确像老大。 “不过是一场考试而已,你别太紧张了。考完了便早些回来。”老夫人叮嘱了两句。她觉得夏衍上进是好事,但又觉得年纪还小用不着那么辛苦。夏谦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很贪玩呢。 夏衍点了点头:“祖母保重,孙儿走了。” “去吧。”老夫人叹了一声。 夏初岚也朝老夫人鞠了一躬,姐弟俩一起走出北院。杜氏扶着杨嬷嬷站在外头,执意要送他们到门口。这几日将东西清减了又清减,最后只一人带了一个包袱,杜氏总觉得太少。 “岚儿,都城不比绍兴,遍地都是贵人。你是女孩子,凡事别出头,尽量交给六平和思安去办,记住了吗?” 夏衍在旁边偷笑,这些话杜氏已经说过不下十遍,他们俩都已经能背了。 等到了门口,夏柏青早已经等在那儿,将几本书交给夏衍,又与他交代了两句。临上马车前,夏初岚对夏柏青说:“虽然我把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给了二叔,但三叔还是从旁看着点。” 夏柏青点头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出什么乱子的。倒是你们姐弟俩,诸事都要小心。赶紧上路吧,否则天黑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六平架着马车离开,夏衍从窗子里探出身子,朝杜氏和夏柏青挥手告别。这是他第一次去临安,想着也许能再见到那位先生,心中便充满了期待。 25|第二十五章 临安是五代时期吴越国的都城。南渡以前,杭州是两浙路的州治,辖下九县,人口稠密,手工业发达。建炎三年,正式升杭州为临安府,以凤凰山麓下的旧吴越王宫为基础,修建皇城。 临安方圆约七十里,分为外城和内城,右连西湖,左靠钱塘江,设水陆城门十九座,城外有护城河。城中最繁华之处为朝天门外的御街,城中共有五个瓦市,北瓦最大,有十三座勾栏。一入城中,便听瓦市中锣鼓喧天,喝彩声不断。 城中街河并行成市,河道四通八达,桥梁随处可见,舟多车少。 夏衍兴奋地看着窗外,酒楼茶肆鳞次栉比,客贩往来旁午于道,铺席如云。心想不愧是都城,绍兴与之相比,着实逊色了。 马车行进得很慢,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城中百姓似倾巢而出。一打听才知道,六月六日是显应观崔府君诞辰,百姓皆前去献香化纸。 六平回头对马车内的人说:“姑娘,公子,咱们是不是先找一处客舍安顿?” 夏初岚说:“你去问问国子监在何处,我们就在那附近找一家客舍住下。” “是。”六平将马车停在街边,下去问路。 马车里头,思安从包袱里拿出几张烧饼,递给姐弟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赵嬷嬷不在,昨日奴婢借了厨房,只弄出这么两张烧饼,请将就着吃。” “思安,你做的烧饼很好吃的。”夏衍一边大口吃饼一边说,“姐姐,我看到路边好像有个卖花的摊子很有意思,围着很多人。” 夏初岚问道:“你想去看看?” 夏衍用力地点点头。 思安一路上听着人声,早就按耐不住了,听到夏衍这么说,也期待地望着夏初岚。夏初岚叹了口气,说道:“等到六平问路回来,我们就去看看。” 车夫被留在原地看车,四人走到街边最热闹的一处,摊子上茉莉,素馨,建兰,朱瑾,玉桂等等花朵各自排开,花团锦簇。卖花的是个书生,手中挂着茉莉花串,身后的架子上还摆着花钗,画扇和珠翠等物。 一名盛装的年轻妇人正在地上投钱。原来是关扑,怪不得吸引了这么多人。 关扑是时下最盛行的一种招揽生意的活动。有的商贩以物为注,与买家约定价格。然后买家投掷铜钱于壶中或是地上,背面全朝上或者正面全朝上者,即可把约定的物品拿走。若正反相杂,则将约定的钱数交给商贩。 那妇人同时掷了八枚铜钱,有正面朝上,也有背面朝上。旁边的侍女叹了口气,书生笑嘻嘻地问道:“夫人还要继续博么?” 侍女连忙摆手说道:“夫人,咱们都快输掉半贯钱了,那个破扇子哪里有这么值钱!还是算了吧。” 妇人想想也是,悻悻地站到了旁边,但还不甘心离去。 夏衍拉了拉夏初岚的袖子,问道:“姐姐有没有想要的?” 夏初岚知道夏衍对补试其实很紧张,只不过怕旁人担心才不表露出来。她心想,难得他有这个兴致,刚好也可放松一下,就看向书生背后的架子。 有一柄团扇,坠以流苏,扇面绣着茉莉花,十分雅致。 夏初岚伸手道:“就那个吧。” 夏衍点了点头,上前与书生交涉。书生早就看到他们两个,尤其是穿男装的夏初岚,站在人群之前,特别显眼。 书生道:“小郎君好眼力,今日可是有十个人要博此物了。博一次是三十钱,两次起。” 夏衍回头叫思安,思安便数了六十枚铜钱给书生。书生把用于投掷的铜钱交给夏衍,夏衍闭眼深呼吸了口气,将铜钱投掷在地上。 这一把正面三个,反面五个。 书生帮着把铜钱捡起来,又交给夏衍:“小郎君别灰心,再试试看。” 夏初岚没想着夏衍能投中,感觉到有一束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四处看了看,也没找到那道目光的来处。 夏衍又随手投了一把铜钱,原本热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只见地面上的铜钱全都正面朝上,一个反面都没有。 书生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蹲在地上看了又看,企图伸出手去,被思安阻止:“喂,你别乱动!让大家都看看,省得你不认账!” 周围的人立刻说:“这小郎君可是博了个好彩头啊!大家伙都看见了。” “是啊,你快把东西给人家吧。” 书生没想到这小郎君的运气这么好,自认倒霉,从架上将扇子取下来,递了过去。夏衍高兴地将扇子拿到夏初岚的面前,夏初岚接过扇子,道了声谢,低头对他说:“衍儿,我们快走吧。” 夏衍知道可能有什么事,顺从地点了点头。 四个人刚往外走了两步,刚刚那个妇人的侍女便拦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昂地说:“我们夫人想要这把扇子,六十钱给我们吧。” 夏初岚见一个侍女都这么无礼,想必对方的来头不小。在这皇城里头,随便踩一脚都可能是个公卿显贵。若是别的东西也就让了,可这东西是夏衍博来赠给她的,不能随便让出去。 “这东西是我弟弟所赠,我不想卖,失礼了。”夏初岚客气地说道,便要拉着夏衍走。谁知那侍女不依不饶的:“到底要多少钱,你们才肯卖?” 思安脾气也上来了:“多少钱都不卖!这东西又不是我们买的,是我家公子运气好得来的,算是个彩头。哪有人硬要抢别人的彩头的?这天子脚下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她说话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那位夫人大概也不想惹事,道了声:“小鱼,算了。” 那叫小鱼的侍女狠狠瞪了思安一眼,回到主人身边去了。 四人返回马车上,直接往国子监而去。国子监毗邻太学,在城中西北。因天子常车驾幸学,因而规模宏阔,屋宇壮丽。 思安和车夫先去附近寻找能够落脚的客舍,夏初岚和夏衍站在街角的一棵大树底下乘凉。 六平则前去打听参加补试之人何时可以登记姓名。 此时已有不少穿着圆领大袖襕衫的学生往来,讨论诸子经集,学风很浓。夏初岚用那把赢来的扇子轻轻给夏衍扇风,夏衍正好奇地四处张望。 没过一会儿六平就跑回来了,神色焦急:“姑娘,国子监今日就可以录入补试的,但是小的将公子的户籍状给那学录看,学录却不肯要,说公子年纪太小。” 夏初岚皱了皱眉头,拿着户籍状,径自走向国子监的大门。 门口摆着一张乌木长案,长案后面坐着两名学录,有几个少年正伏在案上写字,皆十五岁上下,旁边还站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卒吏。 夏初岚走上台阶,一名学录扫了她一眼,又定睛看了看。 她俯身拜道:“敢问大人,报名补试可有年龄的规制?” 那学录听她说话声音分明是个姑娘家,轻咳了一声,正经道:“并无年龄的限制,可女子是绝对不行的。” 夏初岚将夏衍的户籍状递过去:“既然没有年龄的限制,为何不收我弟弟的户籍状?” 学录扫了一眼,便知道是刚才有个小厮递过的,又耐着性子道:“太学从来没有收过十五岁以下的学生,让你弟弟回家去好好读书,过三年再来考。” 夏初岚坚持道:“既然律法还有国子监都没有规定不足十五岁的少年不能考补试,大人就是让我弟弟试一试又何妨?”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这姑娘怎么如此固执?”那学录也有些生气了,唤卒吏过来,要将她赶走。夏衍连忙说道:“姐姐,算了吧。” 他们被狱卒赶下石阶,夏初岚却不肯走,站在那儿,朗声道:“我要见祭酒。” “祭酒大人岂是你这个小民想见就能见的?快走快走!别耽误其它的试子报名。” 夏初岚捏着户籍状,也不说话,就站在原地。她不信国子监的祭酒和司业会一直呆在里面不出来。夏衍站在夏初岚的身边,小声说道:“姐姐,也许真的是我年纪太小。要不这次就算了吧?” “你准备得那么辛苦,不试试能够甘心么?何况我也问过了,补试并没有年龄的限制,为何不能考?这不公平,我一定要问清楚。” 夏衍忽然一拍掌道:“先生不是在国子监教书吗?要不问问学录大人认不认识他?” “他说曾在国子监,现在应当不在了。何况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夏初岚淡淡地说道。 六月已是十分炎热,太阳炙烤着大地。国子监前人来人往,就看到三个人站在大中门前,一动不动。夏初岚低头擦了下额上的汗水,夏衍担心地看向她:“姐姐……” 六平看到她脸已经被晒得通红了,肩背也有点发抖,拼命用扇子给她扇风:“姑娘,要不今日就算了。太阳这么大,我们改日再来……”何况姑娘的身子本来也不是太好,这么站下去,恐怕会出事。 往来的人看到他们三人立在那儿,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都好奇地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学录眼见人多了起来,从台阶上下来,说道:“你这个姑娘怎么回事?跟你说了不行,你非要站在这里。是想闹事不成?” “我并不想闹事,只不过补试和科举一样,录天下寒士,以公平公正著称。大人并没有拿出让我们放弃的理由,故而我们不能就此离开。”夏初岚说道。 学录冷哼了一声,甩袖上台阶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在询问是什么事。那学录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闹大了,说不定还会传到台谏的耳朵里去。那群台谏官可不是吃素的,一定会狠参他们一本的。前不久顾相就被他们弄得停了官,他一个小小学录,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想了想,叫另一个学录进去请示祭酒。 祭酒正送顾行简从偏门出来,对顾行简拜道:“相爷放心,补试本就没有年龄的限制。虽然从未有过先例,但准许一个孩子考试也不是难事,下官会吩咐学录收下夏衍的籍状,劳您特意跑一趟了。” 他话一说完,就看到大中门前围了很多人,皱眉“嘶”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大白天的这么多人围在国子监前做什么? 恰在此时,人群中有人高喊:“哎呀,这姑娘晕倒了!” 26|第二十六章 夏初岚觉得不舒服,本想低头拿一颗糖吃。谁知道一低头,就觉得眼前黑了黑。 六平连忙扶着她,才没让她摔到地上去。夏衍赶紧从她腰上解下装糖的袋子,拿了一颗糖塞进她的嘴里。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关切询问,有人去拿冰块,有人提议到阴凉处,有的还跑去找大夫。虽素不相识,却都情真意切。 夏初岚也恼这身子不争气,连示威抗议都不顶用。她上学那会儿,可是八百米健将来的。 那名学录看到出事了,连忙从台阶上下来。见人没大事,还有意识,方才松了口气:“姑娘,老夫真是怕了你了。已经叫同僚进去请示祭酒,你先到旁边阴凉处歇歇吧。” “多谢大人。”夏初岚坚持将夏衍的户籍状呈上。 学录摇了摇头,伸手将户籍状接过。这个时候,祭酒刚好也走了过来,站在人群外,皱眉问道:“发生何事?” 学录没想到祭酒竟然亲自出来了,连忙行礼,将祭酒请到一旁说道:“这位姑娘的弟弟今年才十二岁。补试从未有录用十五岁以下学子的先例,故而小于十五岁的,一律不予报名。这么多年,也已经是种定例了。但又没有明文规定不能让他们考试,因此产生了分歧。” 本来补试的难度就很大,十五岁来报考的已经是凤毛麟角,哪里知道居然来了个十二岁的。学录也并不是故意为难,而是遵循旧例罢了。 祭酒将夏衍的户籍状拿过来一看,心中暗道,这不就是相爷交代的那位?竟然这么快就来了。也不知这夏衍有何神通,居然能让相爷亲自引荐。但相爷也说了,不欲旁人知道此事,报名之后,一切依制,更不用对夏衍区别对待…… 祭酒想了想,面上沉稳如常:“既然没有明文规定不准,那就录入吧。不过是给他一个公平考试的机会,又不是让他入学。免得事情闹大了,天下人以为我们国学连这点胸怀都没有。你将户籍状收下,让人回去吧。” 学录连声应是,祭酒便转身进去了。 夏初岚被扶到树下坐了会儿,便觉得好受了一些,谢过那些热心帮忙的路人。她没想到临安的民风竟如此淳朴,热忱,与后世都市里住了三五年都不知道邻居长什么样子的冷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姐姐都是为了我……”夏衍垂着头,十分内疚的样子。 夏初岚笑了笑:“我这晕眩之症由来已久,怎么能怪你?” 过了一会儿,思安找过来,六平立刻跟她说了刚才的事。她蹲在夏初岚的身边说道:“姑娘,奴婢刚才找了一圈周围的大客舍,不是住满了,便是早就被人订下,只能又带着车夫回来。这临安城鱼龙混杂,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去找顾二爷帮忙好不好?” 夏初岚并不想借用顾居敬的力量,可是刚才站在国子监前的时候,她确实动过心思。若今日不成,恐怕也只能去找顾居敬想办法了。她以前并没有深刻地体会过什么叫天子脚下。在泉州时夏家富甲一方,在绍兴夏家也是首富,当地官员都敬重几分。 可在都城里头,她就是个普通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种如蝼蚁一般的感觉,的确不好受。难怪那么多寒门子弟都希望能够通过科举来改变自己的人生。 她叹了口气,扶着思安站起来说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去找顾二爷。欠人的人情,总归是要还的。”她一来临安就被弄得这么狼狈,也不想让那个人知道。 思安本来还想劝劝,但也清楚姑娘素来要强,更不喜欢依靠别人,凡事都一个人担着。担不过去时就咬咬牙,从不开口抱怨。 思安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看着就挺心疼的。 她扶着夏初岚往前走了两步,有些懊恼,早知道刚才就让马车停得近些了。 忽然,一个人从旁边走了出来。 思安吓了一跳,六平惊讶,夏衍已经大声叫道:“先生!” 他穿着那身她送还回去的青衫,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但往那里一站,如桐间露落,柳下风来,闲适自然。这人的风华,并不依托于出众的长相,而是一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气度,使人心折。 顾行简轻轻一笑:“小友别来无恙。”说完,又看向夏初岚,“姑娘也别来无恙?” 夏初岚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还是自己这么狼狈的时候,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微微点了下头。大概平生第一次被人拒绝,她的脸皮也不算厚,多少有些耿耿于怀。 起先顾行简并不知道在国子监前晕倒的是她。等人群散去之后,才远远看到六平扶她到树下休息。白玉似的皮肤,被晒得通红,那双顾盼生辉的明眸,也无精打采地垂视地面。 他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动了。原本没想到他们会到得这样快,有些措手不及。可看到她如此虚弱,还不肯向兄长求助,他只得现身了。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 她不说话,他也不为难她,转而对思安说道:“都中客舍鱼龙混杂,此间补试招生,应当也没有空房。我在孝仁坊租了间小院子,应该够你们几人住。距此地不远。” 思安喜道:“先生真是思虑周全,帮我们解决大难题了。”她拉了拉夏初岚的手臂,询问她的意思。 “姐姐,先生找的住处一定很好。我们去吧?”夏衍也期待地问道。 夏初岚现在头疼得厉害,刚才是强撑着,现在看人都有了重影。她实在不想折腾,就点了点头,抓着思安的手臂往前走。刚走了两步,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平日里养尊处优,一遇上事,这身子就是个拖累。 思安和六平都要扶她,顾行简箭步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了起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夏初岚也抬头吃惊地看着他。 “马车在何处?前面带路。”顾行简也不看她,吩咐道。 思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往前走了两步:“请跟奴婢来。”心中却有些窃喜,看来那张花笺,先生还是看见了。 夏初岚面颊通红,挣扎道:“你,你放我下来……” 顾行简目视前方,收紧手臂,只觉得怀中的人弱似无骨,茉莉的香气极盛,弄得他气息不稳。 “你别动。” 夏初岚从未被人这样抱过,为了保持平衡,手指小心地揪着他的衣襟,只觉得他身上厚重的味道近在咫尺,充斥着鼻腔,心跳如同小鹿乱撞。那些纷繁的心念,又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可是她太累了,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这个怀抱很有安全感,能让她彻底卸下防备。 顾行简见她终于乖了点,不再乱动,心中稍定,平复了下呼吸。她的手抓着他的衣襟,头靠在他的怀里,是一种放松依赖的姿态,像团软软的小猫。等走到了马车前,他弯腰把她放进去,那种怀中一下空掉的感觉……竟然有些不舍。 等人都进了马车,他坐到车夫的身边。车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敌意。 顾行简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别人眼中的登徒子,觉得有几分好笑,面上淡淡道:“沿着这条街走到底,然后左拐。” 他租下的地方是一间小四合院,在孝仁坊的里面,地方幽静。 孝仁坊这一带不算繁华,住的都是平民。因为靠近太学,每当到了考试的时节,就会有很多试子涌来临安,因此原本的住民宁愿搬到城外去,将此处租赁,能发一笔横财。当然也不是谁都能租到此处的房子,但对于顾行简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 马车到了以后,夏衍先下来,然后是六平和思安。思安对顾行简说道:“姑娘睡过去了,我们不敢叫。奴婢和六平的力气都不大,还需再劳烦先生一下。” 这分明是托词,但顾行简也没说什么,上马车把夏初岚抱下来了。 就算无知如夏衍也已经看出了点什么,跟在顾行简的后面,一直冲思安眨眼睛。思安对他点了点头,姑娘那么美,就不信这个顾五先生是铁打的心。只有六平还有些顾虑,望着顾行简的背影。 这位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言谈举止,都不像是普通人。 他并不知道夏初岚对顾行简的心思,只觉得思安这样有些草率,可对方分明是在帮忙,又不好说什么。 顾行简将夏初岚抱进了主屋,前几日他命人过来彻底打扫过,一应用具都是全新的。他将人放躺在床上,自己也有些微喘,因为病还未好全的缘故。 他坐在床边,伸手搭着她的脉,又观察她的气色。脸上红晕未消,看来是皮肤太娇嫩,有些晒伤了。 夏衍他们跟着进来,把包袱放在屋中的桌子上,刚才看过,对这院子无一处不满意,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夏衍问道:“先生,姐姐要紧吗?” “没有大碍。中暍之症,要先解暑,我回家取药,你们照看她。”顾行简说完起身,径自走出去了。 等顾行简走了,思安坐在床边照看夏初岚,六平端了水过来,忍不住问道:“那位先生跟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思安一边帮夏初岚擦汗一边叹气:“姑娘在绍兴的时候就喜欢他,那时他还拒绝了姑娘。刚刚我有意试探,对姑娘也并非全无情意。” 六平叹道:“能在临安弄到这样的住处,决计不简单啊。” 27|第二十七章 顾行简回到家中,却看到门口停着一辆华顶马车。一入门就有几个小黄门分列两侧,齐齐向他行礼。堂屋里面,站着一个穿着玄袍,头戴垂脚幞头的人,正与南伯说话。 南伯看到顾行简,连忙叫道:“老爷!” 屋内之人立刻迎出来,拜道:“相爷可算是回来了,要我好等。” 此人是入内内侍省的高阶宦官,都知董昌。他在皇帝还是康王的时候就随侍左右,当年朝廷内乱,是他挡在皇帝的面前以命相护,等到英国公来救驾。故而皇帝十分宠信他,他在内宫中也可算是权势通天,除了皇帝,皇室诸人都尊称一声“阿翁”。 “都知亲来寒舍,不知……”顾行简回礼,又咳嗽了两声。 董昌赶紧关切地问道:“相爷这病可是还没好全?眼下官家急宣您进宫呢,赶紧换上官服跟我走吧。” “我已无官在身。”顾行简无奈道。 董昌执了他的手腕,靠近他压低声音道:“您这不是说笑么?明眼人都知道官家让您暂时停官,就是为了堵住言官之口。这朝中上下,都里都外,哪个不当您是相爷?再说了,停官不是罢官,一应品阶都在呢。别置气了。” 若只是普通的小黄门,顾行简尚且能躲得过去,但是董昌亲自来,却是一定要把他押进宫去的,这如何都躲不过去。 顾行简叹了口气:“都知等等,我这就去换衣服。” 董昌笑道:“好嘞。” 南伯去捧了顾行简的官服来,官服为绫所制,圆领宽袖,袍长及足。一品服紫,束玉带,挂金鱼袋,戴直脚硬幞头,着乌皮靴。 等顾行简换好官服,整个人面貌一新,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他对南伯吩咐道:“等崇明回来,让他去买些姜桂附子,送到对面街的院子去。” 南伯应是,送顾行简和董昌出门,看到那辆华顶马车驶出巷子,心想相爷这是马上要官复原职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又往对面街看了一眼,莫非是前几日刚刚打扫的那处院子,有人住了? 沿着御街走到底,便到了朝天门。过了朝天门是内城,诸部司的衙署都分布在内城各处。 正对朝天门的是皇宫的北大门和宁门,通向皇宫的后苑,前朝在南边。所以朝参之时,官员都需绕道半个皇宫,由南而入。 此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董昌询问外面的小黄门何事,小黄门回禀道:“前头好像是贵妃娘娘的凤驾,正在入宫门。为避免冲撞,故而停了一下。” 董昌“哦”了一声,喟叹道:“一年前小皇子夭折了以后,贵妃娘娘便郁郁寡欢。官家特准她出入宫门,到民间去散心。今日是崔府君诞辰,想必是凑热闹去了。” 顾行简垂视自己的手背,没有说话。 董昌只是下意识说了一嘴,倒是忘了个传闻。说这位贵妃娘娘在进宫以前,苦恋顾行简多年未果。眼下,他看到顾行简无动于衷的模样,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不久,马车又重新驶动。 皇宫南门叫丽正门。门为朱红色,缀以金钉,屋顶为铜瓦,镌刻龙凤天马图案,远望金光闪耀。大门之前是左右列阙,门上是重檐庑殿顶式的城楼,楼内置钟鼓。凡皇帝出入,必鸣钟击鼓。 皇城建在地势起伏多变的山坡中,无法遵循自古左右对称的格局,只能因地制宜。又因种种原因,皇宫规模远小于当年京城的皇宫,但山水之间,建筑形式丰富多变,高低错落,与自然融为一体,独具江南园林的风韵。 顾行简下了马车,就看到大红梐枑旁边站着一个着紫色官服,束金带的中年男子。 男子中正脸,相貌十分宽和,笑盈盈地走过来拜道:“相爷,下官可恭候多时了。就知道您早晚是要回来的。” 顾行简瞥了他一眼:“我离宫之时,不见给事中大人来送,回宫倒是看见你了。” 张咏尴尬地笑了声:“相爷这话就见外了。都知道您只是暂时离宫,特意来送,这不就显得悲切了么。” 顾行简目视前方,表情冷淡。 “官家还在垂拱殿等二位大人,这就跟我来吧。”董昌抬手道。 丽正门之后是南宫门,正面是大庆殿。大庆殿是举行大典,大朝会和接受朝贺之所。垂拱殿在路的西侧,以墙相隔,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和召见大臣的地方。 皇城司的亲从官立在殿外,身量高大,面貌威严。 垂拱殿内设御座屏风,地上铺着织花地毯,进门就是一座齐人高的金鼎香炉,殿中垂挂香球帷幄。 高宗坐在御座上,穿着常服,面容瘦削。他已近知天命之年,半生跌宕起伏,守着风雨飘摇的皇室终于在东南稳定了下来。他虽时常北望中原,遥想当年京城的繁华。可二十年前被金兵追着南逃,几乎被吓破了胆,谈金则色变。 他原本正出神,身边的内侍禀了一声,看到董昌将顾行简和张咏带进来,立刻正襟危坐。 二人行礼,高宗说:“两位爱卿免礼,近前来。” 顾行简又低头咳嗽了两声,高宗亲切地问道:“顾爱卿的病可是还未好?朕再宣翰林医官给你看看。” “臣不敢。只是小病,皇上不必挂心。” 高宗观他神色憔悴,不忍他操劳,可又不得不说:“朕今日收到捷报,英国公首战告捷。”他叹了口气,并未龙颜大悦。 张咏腹诽,历朝历代打了胜仗上下都万分高兴,更别说这些年除了黄天荡之战那次,几乎是被金兵打得毫无反击之力。英国公这回扬了国威,皇上怎么反而忧思重重呢? 顾行简道:“皇上,虽战事耗损极大,但不杀金国的锐气,让他们主动提出议和,便不能停止北进。” 张咏偷偷瞄了顾行简一眼,难怪都说满朝文武里头,只有顾相对皇上了如指掌。真是看个表情就能知道皇上在想什么,他甘拜下风。 高宗又说道:“顾爱卿,朕这几日思来想去,实在不知道与谁商议金国之事。你是朕的左膀右臂,虽知道你要养病,但还是以国事为重,特命你回来复相位,主持大局。刚好张爱卿在这里,朕命中书舍人起草的诏书,莫爱卿已经署名,交到门下省审核了。” 皇帝说得一本正经,将顾行简离朝这几日说成是回家养病,半句不提言官弹劾。张咏抽了抽嘴角,应道:“臣领旨。” 门下省的给事中对皇帝的诏令有封驳之权,若政令不当,对除授官职有异议,可以将诏书直接驳回去,不予通过。但张咏现在巴不得顾行简赶紧回来。中书已经乱作一团,莫怀琮显然是小看了宰相之位,疲于应付。 从垂拱殿出来,太阳已经西斜。张咏向顾行简道贺:“恭喜相爷官复原职,明日我就将诏书发往三省六部。我那儿刚得了好茶,相爷何时赏脸来品一品?” “改日吧,我今日还有事。”顾行简淡淡地说道。 *** 夏初岚饱饱地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只是脑袋还有些昏沉沉的。她慢慢睁开眼睛,思安喜道:“姑娘醒了?” 夏初岚点了点头,撑着身子坐起来,四处看了看:“这是哪里?” “这是顾五先生为我们找的住处。”思安从桌边端了汤药过来,“六平刚热的,姑娘快喝了吧。” 夏初岚依言喝药,张嘴时,觉得两颊有些微的刺疼,猜想可能是白日晒伤了。 “我当时在马车上睡着了,你们都没叫醒我,我又是如何进来的?”夏初岚随口问道。 思安一听,连忙跪在床边,直接把顾行简抱她进来的事情说了,然后道:“奴婢自作主张,实在是当下只有先生能帮忙。” 夏衍还是孩子,思安没有力气,六平是下人,的确只有顾五比较合适。何况当时他们都看到他抱她上马车,一次与两次,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几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那个人……有时候觉得很遥远,有时候又觉得不过在咫尺之间。 “起来吧,我不怪你。”夏初岚道。思安的那点小心思,不过是想撮合她跟顾五罢了。倒是这趟来都城,顾五怎么忽然转变了态度? 思安却不起来,吞吞吐吐道:“奴婢还有件事……瞒了姑娘。那张花笺,奴婢塞在了还给先生的衣衫里……他应当是看见了。” 夏初岚一愣,随即挑了挑眉,这丫头近来是越发会自作主张了。 “罚月钱三个月。” “姑娘……”思安握着夏初岚的手,拖长尾音,用力地摇了摇。 “思安,你这事做得很好。姐姐罚你的月钱,我给你补上。”夏衍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拿着书本进来。他咧着嘴,圆脸上都是喜色,走到夏初岚的床边:“莫说姐姐喜欢先生,我也很喜欢。若是先生能做我的姐夫,那真是太好了。” 夏初岚只觉得有些头疼:“他应当不想做你的姐夫。” “怎么会?先生明明很关心姐姐。否则怎么会提早为我们准备了这么个绝佳的住处,还亲自抱姐姐进来?” 夏初岚觉得大人的事情,跟小孩子说不清楚。顾五那人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黄毛小子,阅历丰富,思虑甚多。他跟陆彦远完全不是一种人,她对他们的将来并不怎么乐观。 这时,门外传来六平的声音:“先生在此处稍等片刻,我进去看看姑娘醒了没有。” “先生来了!”夏衍眼睛一亮,连忙将书放下,直接跑出去将顾行简拉了进来。 28|第二十八章 顾行简来时看到门没有闩上,就直接走了进来。他停在主屋外面,觉得贸然进去不好,想找个人通传一声,无意间听到了姐弟俩的对话,内容还与他有关。他本想走开,恰好被六平发现,然后夏衍便出来了。 他在官场日久,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一点也没让人发觉他刚刚听了墙角的那丝不自在。 “先生,您的随从来送过药了,我以为过几日才能看见您。您是放心不下我们么?”夏衍拉着顾行简的手,仰头问道。 顾行简其实不怎么擅长与人打交道,同僚或是下属大都惧怕他,身边除了崇明和南伯也没什么家人,只有兄长顾居敬。但顾居敬与他来往,也在刻意小心拿捏着分寸,生怕惹他厌烦。只有这个孩子,拳拳赤子之心,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欢。 他听兄长说,当年南下跑商的时候,曾受了素不相识的夏柏盛一饭之恩。从这个孩子的身上,多少可以感觉到他的父亲应该也是个温暖之人。否则兄长不会这么多年念念不忘,此次到了绍兴,还特意去夏家看一看。 他淡淡地笑了下:“过来看看你们可还有什么缺的。” “不缺,厨房里连盐都有,其它东西更不用说了。”夏衍拉着顾行简进屋,请他坐下,“先生在姐姐这里坐坐,我要回房去看书了。”说完走到床边拿起书,冲夏初岚挤挤眼睛,一溜烟跑出去了。 思安也把六平往外拉,对夏初岚说:“奴婢去弄茶水来。” 屋子里的人瞬间走了个精光。夏初岚按住额头,他们表现得这么明显,当他不会察觉么? 床跟桌子之间只几步的距离,没有屏风遮挡,所以视线很容易碰撞在一起。夏初岚手足无措了一会儿,装着低头穿鞋,好显得不那么尴尬,没想到那人竟主动走了过来,停在她的面前。 一尘不染的乌皮靴,好像是崭新的。袍子的下摆却有些磨边了。 她的双手抓着床沿,心跳骤然加快,不敢抬头。他过来做什么? “你好些了么?”顾行简低头问道。她还穿着男装,披散着头发,头顶有个很小的发旋,白得醒目,勾着人去摸一摸。小小的一团,有种惹人怜爱的感觉。 “好多了,谢谢先生帮忙找了这住处。”夏初岚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如往常般平稳。她很想把他当做是陆彦远,韩湛或是任何一个人,这样她就能轻松自如地应对了,可惜他不是。 他是那个她情不自禁想要去靠近的人。怕离得太近惹他厌烦,怕离得太远触碰不到,患得患失。 顾行简道:“你脸上需涂些膏药,否则明日可能会严重。” 他说完,一只白皙的手伸到她眼皮底下,掌上躺着一只玉瓷瓶和一枚竹片。他的手真的很漂亮,白皙光洁,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她再也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看的手了,那些拿手术刀,弹钢琴的,也不能与之相比。甚至,她想到被这只手触碰,不知会是何种感觉。 她狠狠闭了下眼睛,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将瓷瓶握住,顺口问道:“先生,这药如何用?我不会。” …… 屋中十分安静,气氛又有些暧昧。两个人坐在桌子旁边,顾行简正用竹片往夏初岚的脸上涂抹透明的膏药,表情认真专注。 夏初岚低垂着眼睫,脸似乎比刚才更红了。她只是顺口一问,请教一下这膏药到底该如何使用,没想到他竟然亲自为她上药。 两人之间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他的气息几乎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温热的,带了一点檀香的味道。 脸上的药膏冰凉地渗透入皮肤,疼痛也缓解了。可她却觉得热,掌心都是汗水,偷偷看了他一眼,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并没有任何异常。 她讪讪地想,也许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普通的病患罢了。也许连病患都不是,就是只受伤的小猫小狗。 她提起一口气,问道:“为何要骗我已经成家?” 顾行简没想到她突然发问,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下,手指碰到了她扑闪的羽睫,两个人俱是一僵。她玉雪之容,倾国之色,别说是陆彦远无法抗拒,世间恐怕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抗拒。 他刚才也是一时脑热要为她涂药,眼下却有些后悔了。这个距离实在太过危险,危险到几乎要脱离他理智的掌控。 心思纷乱,无法排除杂念。 夏初岚见他不回答,微微偏头,看到他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尾端的蓝色穗子,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摆动。她心想真像个吃斋念佛的和尚,若非如此,也不会到现在还没有成家吧。 顾行简上完药,立刻起身退开了些:“可以了。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就可痊愈。” 夏初岚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转身取了干净的布递过去:“多谢先生,请擦手。” 顾行简愣了一下,接过布沉默地擦着。她几时发现了自己的习惯?真是观人于微,心细如尘。 这时,夏衍在门外探出小脑袋:“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夏初岚笑道:“进来吧。” 夏衍抱着书走到顾行简面前:“先生赠的书我都看了,只不过有几处不解的地方,能不能请教您?” 顾行简点头,夏衍便把书摊在桌子上,仰头问了起来。 顾行简重新坐下来,手指点着书页,耐心讲解。他说话的声音轻轻地钻入耳朵,犹如潺潺流水般悦耳。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身上,夏初岚忽然生出了种岁月静好,愿与君同老的感觉。 她发现自己又莫名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连忙收回目光,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这个人明明不是那种好看到惊艳的长相,但举手投足间,又有种令人神往的魅力。也不知道活到这个年纪,到底骗了多少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她从屋中退出来,去看看思安那个丫头到底弄茶水弄到哪里去了。 夏衍起初只是猜到先生博学,听了一会儿,已经完全沉醉在顾行简的讲解中,全然忘了自己最初的问题是什么。他还跑去拿了纸笔来,一边听一边认真地记。 直至暮色四合,顾行简低头咳嗽了一声,沉醉其中的夏衍才回过神来,伸手给他拍背:“是我不好,累着先生了。” 顾行简摆了摆手,他也很久没有跟人讲这么多了。上次被人追着问问题,还是去年在太学讲课的时候,原本只定了一个时辰,后来两个时辰人群都不肯散去。最后还是出动了禁军,他才得以脱身。 世人对他的追捧多半源于他当年名不见经传,一朝科举成名,直至宰相的传奇经历,多少希望能从他的授课中得到启发。他这个人,其实并不喜欢虚假的名利,更不喜欢人云亦云地追捧。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好好教一个人来得有成就感。 夏衍也知道补试很难,可先生仿佛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他的才学在同年龄的孩子里面已经算是佼佼者,只不过平日上学有所保留,族学里的人才会觉得他去考补试是个笑话。 夏初岚进来说道:“衍儿,今日就到这里吧。先生该回去休息了。” 夏衍站起来,对着顾行简重重一拜:“先生才学实在令人折服,若不是……必定恳请先生收我为徒。从前只知道顾相乃是当世才冠天下之人,今日觉得先生也不遑多让。” 顾行简一愣,然后倏然笑道:“收你为徒恐怕不行。今后你若有疑问之处,尽管讲便是。” 夏衍虽因他口中那句不能收徒而稍稍有所遗憾,觉得是自己才疏学浅,没资格拜师。但转念一想,做不成师父,可以做姐夫,总归都是自己人。他释然了,恳请顾行简留下来一起吃顿饭,聊表谢意。 顾行简还未开口,夏初岚已经说道:“衍儿,先生吃素的。只怕寻常人家的饭菜他吃不习惯。” 夏衍懂事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我就不留先生了,先生赶紧回家吧。” 顾行简来了半日,原本以为能有一顿饭吃,青菜米饭就好。哪知道人家根本就没打算留他,哭笑不得,只能起身告辞。 六平送他出门,再次道谢:“今日住处和姑娘的事多谢先生了。以后先生若有事,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区区小事,无足挂齿。”顾行简回头叮嘱道,“晚上记得闩好门。院里都是姑娘孩子,你得警醒些。” “小的记下了。” 幸好顾行简的私邸离这里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否则等他到家,恐怕早就饥肠辘辘了。南伯和崇明皆以为他不回来用晚饭,收了饭菜,听他说要吃饭,崇明不由道:“那家人怎么这样?您为他们忙前忙后的,一顿饭都不给您吃?” 顾行简也不知道说什么,又有些好笑,她是故意的吧? 南伯很快去厨房热了饭菜,摆在桌上,问道:“您官复原职,是不是应该跟二爷还有顾家那边说一声?老夫人她……” 顾行简没接话,坐下来静静地吃饭。 南伯叹了口气,又问道:“那咱们是不是要搬回相府去了?这边离内城太远,万一宫中有什么事,或者有诏令文书要您署名,也不方便。好在我们东西也不多,一两日也该搬完了。” “等补试结束吧。”顾行简轻轻地说道。 南伯以为是国子监祭酒又像往年一样让相爷去参加补试,也没想到其它的地方去。只有崇明吃了一惊,这离补试结束还有半个月,每日光去内城都得多花一个时辰。相爷不累? 顾行简吃过晚饭,问道:“崇明,我记得每年崔府君诞辰之后,流福坊那边都有曝书会,今年可照旧?” 崇明回道:“没听说取消。我明日再去打听打听。” 顾行简点头道:“若是未取消,你给二爷带个话,就说我想让两个人进去。” 29|第二十九章 所谓曝书,就是将所藏经卷拿出来放在太阳下晾晒,防潮防霉,从而保护书籍。这一习俗古已有之,近世又有了发展,成为了文人的一种雅集。 当下的曝书分两种,一种是官办的。每年五月到八月,宫中的秘书省将国家所藏的书籍,图画,砚台等拿出来晾晒,在此期间翰林学士,台谏官,馆职,中书舍人和给事中等大学者都可以前去观摩,并不向其他官员和民间百姓开放。 另一种是民间的,由个人将藏书拿出来,供普通的官员和百姓阅览,只要与主人家有交情,士大夫或文采斐然的才子皆可入内。流福坊的曝书会在临安久负盛名,主人共有藏书三万余卷。据说为了借阅这些传世经典,很多士大夫都特意搬到了流福坊居住,导致此地的地价比别处高出一倍。 顾居敬一大早便派了马车来接姐弟俩去曝书会,还亲自作陪。因为能进去的人有定额,所以思安和六平只能呆在家中。 顾居敬骑马,在马车外幽幽地说道:“这曝书会也常吸引很多国子监的官员前去观摩,若能在他们那儿博取好印象,对小郎君的补试也是很有帮助的。” 夏衍以前在泉州的时候,跟着夏柏盛去过建阳县的书市,在崇化里,家家户户贩卖书籍,每月一、六日开市,客商贩者如织。但他对曝书会只听说过,并没有参加过,因此十分雀跃。 夏初岚说道:“多谢二爷为我们思虑周全。” 她听来送东西的崇明说,住处是顾居敬帮忙找的,而且这次又带他们去曝书会,心中十分感激。毕竟当年夏柏盛对他只有一饭之恩,他如今所做的,早就超过了那一饭之恩。原先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顾居敬干笑了两声,不敢承情。哪里是他思虑周全,读书人的门道当然只有他那个只会闷声不吭给人打算的阿弟最懂了。若不是他复职,有许多事要忙,这差事恐怕也不会轮到自己。 顾居敬自然也是个大忙人,而且最近临安粮价不稳,粮行正在商讨对策,他是好不容易才抽出半日的空闲来。 曝书会的主人原先是礼部的员外郎,姓宋。致仕以后,他用平生的所有积蓄在流福坊修了一处秀美的宅第,号宋园。马车停在宋园门口,门外趁着曝书会前来摆摊子的小贩早已经把整条街的两边占满,行人络绎不绝。 门口的小童仆看见顾居敬,连忙下石阶相迎:“顾二爷,老爷特意交代小的在这里等您。” 顾居敬点了下头,回头扶着夏初岚和夏衍两姐弟下马车,带着他们进入了宋园。 宋园的规模并不大,因为流福坊水口就在附近,还有瀑布和池水。水面上太湖石嶙峋,莲荷碧天,岸边垂柳成荫,风景如画。 院中摆着许多的方桌和装点的莳花盆栽,除了书籍以外,还有主人精心收藏的古器,字画,碑帖,砚台等等。每一种物品都排列有序,形成了几个区域。 已经有很多士人在各方桌前取阅自己喜欢的物品,也有不少女子和少年穿插期间,犹如书市般热闹。夏衍一眼就看到了前两日在国子监门口的学录,他身边还有个男子,他们正拿着一副画谈论。 不远处的亭子里,还有柳荫底下,文人三五成群,或把酒言欢或高谈阔论,时下学风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夏初岚拍了拍夏衍的肩膀,说了声:“去吧。” 夏衍便如欢腾的鱼儿一般,一头扎进了书海里面。 祭酒和学录看到他,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这孩子果然不是普通人,连宋园的曝书会都能进得。但天子脚下,公侯将相之后多如牛毛,入了国子学照样要对他们服服帖帖的,拜为师座,便也没把夏衍放在心上,继续与旁人就王维画的“雪中芭蕉”争论起来。 一名文人说:“关中大雪,怎见芭蕉翠绿如新?摩诘谬误。” 祭酒冷声说道:“画以神会,俗人才讲虚实。” 夏衍看到那边争论不休,好奇地走过去听了听,想起前几日刚好与先生讨论过这件事,便笑着说:“我认同这位大人所说。”他不知祭酒的身份,见他与学录在一起,便都以大人相称。 祭酒和学录看了他一眼,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祭酒甚至讥讽道:“区区小儿,怎敢论王摩诘?不过是来这里哗众取宠罢了。” 夏衍只不过看到曝书会学风很浓,想将自己所思所想与众人讨论,并非想表现。被祭酒这么一说,垂着头默默地走开。顾居敬知道那国子监祭酒一向眼高于顶,不会把夏衍这种小儿放在眼里,可如此当众羞辱,未免过分。他皱眉想走过去解围,被夏初岚抬手拦住。 “二爷别去。” 顾居敬不解地看着她,她淡淡地说道:“衍儿能处理。他若这样都挺不过去,就不必参加补试了。” 顾居敬点了点头,有时觉得这丫头说话的神态和语气,真不像是十七岁的姑娘,反倒是跟自己那个书痴弟弟,有几分神似。难怪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概因此,才会互相吸引吧。 这时,忽然有个老迈的声音响起:“小郎君有何高见?不妨说来给老朽听听。” 夏衍抬头,看到一个佝偻的老者,正摸着花白的胡子,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连忙拜了拜:“晚辈愚见,不敢在老先生面前班门弄斧。” “无妨,曝书会历来的传统就是高谈阔论,各抒己见,不分/身份年龄。你且说来。”老者鼓励道。 夏衍站好,一口气说道:“前人包括沈公都对摩诘居士的《袁安卧雪图》有各自的高见。我后来翻阅居士的生平,发现他自己说过:‘凡画山水,意在笔先。’我猜想,雪中巴蕉并不是真的为他亲眼所见之物,而是一种精神寓意。夏日芭蕉遇雪弥新,说它四时常固,坚韧不屈。当然这只是我的浅见,所以刚才才说,赞同那位大人所言。” 夏衍说完,已经有很多人围过去,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他的见解虽非惊世骇俗,但小小年纪,敢思敢想,谦逊有礼,实在是招人喜欢。当下便有几个士大夫邀他参与各自的讨论会。 那老者大笑起来,唤来书童,拿了两本书递给夏衍:“这是官刻版的《太平广记》和《春秋左氏传》,赠与小郎君。学问之海无涯,愿你常念此心。” 夏衍受宠若惊,连忙鞠躬:“谢谢老先生,晚辈铭记在心。” 学录看着夏衍也有了几分喜欢,祭酒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甩袖离去。学录没办法,向老者作揖,跟着祭酒离去。 顾居敬放下心来,侧头看到夏初岚正随意翻阅书籍,似乎并没有在意夏衍那边。他笑了笑,这姐弟俩还真是有意思。他虽然也是自小读书,不算白丁,但一看到琴棋书画就头疼,要不是顾行简所托,他怎么可能来这种文人雅集。 他跟着夏初岚,时不时与相熟的人寒暄两句,看到他们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也懒得去解释。 刚才的老者走过来,对顾居敬拱手道:“顾二爷。” “宋员外郎,您老身体越发康健了。”顾居敬笑着拱手回礼,夏初岚连忙低头退到了后面。 宋员外郎笑眯眯的:“难得来一趟,进去喝口茶吧。知珩怎么不来?” “不了,我主要是陪人来的。”顾居敬上前,压低声音道,“阿弟他复职了,政务繁忙,要我给您老问声好。” “好,好。”宋员外郎看了眼后头那容色逼人的小郎君,俏生生的,颇惹人怜爱,摸着花白的胡子笑了起来,“那就不打扰你们雅兴了,请自便。” 他刚要返回去,忽然院子里闯进来几个人,列在路的两侧。这些人各个人高马大,穿着玄色袍服,戴着垂脚幞头,有的佩弓箭,有的执挝,彬彬然如文人,又面露威严之色。 最后走上来一个人,比这些人身量都高大,面若冠玉,眉清目朗,神色冰冷,目光所到之处犹如大雪过境,不怒自威。原本喧闹的院子陡然安静了下来,有种凝重的气氛在蔓延。 顾居敬低头对夏初岚轻语道:“皇城司的人,惹不起。咱们躲远点。” 皇城司是禁军中的一个官司,一掌宫禁宿卫,一掌刺探监察。不受禁军三衙辖制,直属于皇帝,长官可直达闻奏,是皇帝的亲信。多以官僚子弟充任,官阶俱有□□品,比殿前司还高了一个等级,无人敢惹。 宋员外郎一惊,连忙走过去行礼:“提举大人,不知您来此处,有何要事?” 那人环视了一周,满院鸦雀无声。他漠然开口:“例行搜查,得罪了。” 30|第三十章 那些皇城司的人一拥而上,将人一个个拉到面前,仔细比对手中的画像。 一名亲从官大声说道:“昨夜有一重犯越狱逃脱,据消息称,他在附近失去了踪迹。请诸位配合搜查。” 宋员外郎敢怒不敢言,扶着书童退到旁边,叮嘱道:“你们慢些!别伤了我的书和客人们。” 可这些人哪里肯听?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连方桌都撞倒了好几个。 顾居敬被皇城司的人一推,再被四下逃开的人群冲到了旁边,离夏初岚和夏衍姐弟俩远了点。夏初岚正要拉着夏衍到旁边避一避,没想到肩膀被人用力按住,一下子将她转了过去。 皇城司的人各个身高都在五尺九寸以上,力大无穷。夏初岚的肩膀被眼前的亲从官掐疼,微微蹙眉。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姐姐!”夏衍去推那亲从官粗壮的手臂,被他一把挥开,险些摔倒。 那亲从官见夏初岚神色姿态,知道是女子无疑,松了些手劲,一双眼睛却直盯着她看。芙蓉如面,杨柳为身,好一个绝色佳人! “你跟我到旁边去,我有话问。”亲从官面无表情地说道。 夏初岚一听,立刻摇头:“大人有何话就在这里问。民女断不可能是钦犯,也不可能见过。” 亲从官面露凶相:“我说什么便是什么,由不得你反抗!” 顾居敬眼看不好,已经迅速地跑过来,拱手一礼道:“小民顾居敬,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甫来都城,不知她所犯何事?” 顾居敬?那亲从官微扬着下巴,打量眼前之人。都城应该没有人敢冒认顾居敬的姓名,但也不过是一个商人罢了,就算顾相是他的弟弟,皇城司的人做事,难道还要给他什么交代不成? “你闪开,否则连你一并抓起来!”亲从官喝了一声,转身就要把夏初岚拖走。谁知,他还未迈出步子,眼前便有一道阴影笼罩下来,紧接着掌风直逼他的面门。 “啪”的一声脆响,他侧头捂住了脸,惊愕地说道:“大……大人……” 刚才那人冷冷地俾睨着他:“画上之人,是男是女你分不出来?” “……末将知错,”他支吾着,“这就放人。” 那人扫了夏初岚一眼,目光掠过顾居敬,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顾居敬连忙护着夏初岚和夏衍退到垂柳底下,他的身量很高大,刚好能把姐弟俩都挡在后面。 “你们没事吧?”刚才他吓死了,这群衙内平日里就横行不法,根本无人能够牵制,实在招惹不起。若是起了冲突,不知该如何收场。他没想到来参加个曝书会居然会遇到皇城司的人,真是流年不利。 夏初岚也有些被吓到,还是摇了摇头:“二爷别担心,我没事。只是第一次遇到这些人,觉得有些可怕。”刚才那人凶神恶煞地要把她拖走,若没有人拦着,后果不堪设想。 夏衍低声问道:“顾二爷,那个人是谁?好大的架势啊。” 顾居敬道:“提举皇城司萧昱,授武功大夫。你们别看武功大夫品阶不高,但是萧昱权柄极大。而且他还是崇义公萧俭的儿子,崇义公知道吗?” “知道。”夏衍敬畏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萧氏子孙,怪不得如此有气势。萧氏是前朝的皇族,传闻太/祖留有三道遗命,其中之一就是萧家后人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也只在狱中赐死,不得连坐。萧家还握有太/祖赐的丹书铁券,能够免死,而且皇族对其十分礼遇。 可谓名门中的名门,贵族中的贵族,难怪萧昱能够在天子脚下横着走了。 皇城司的人搜查了一阵,没有找到人,将院中弄得一片狼藉,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等出了宋园的门,萧昱将刚才的亲从官叫到面前来:“明日你自请调出都城。” 那人惊道:“大人,末将家在临安,末将不想……” “蠢物。”萧昱丢下两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亲从官愣在那儿,欲哭无泪。萧昱的命令他不敢违背,可他打小在都城长大,没有去过外地,还不知道怎么跟家中的双亲交代。 另一名年长的亲从官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叹道:“你才来,不知刚才有多凶险。我们皇城司给皇上办事,一般人的确不敢惹。可那顾居敬是什么人?是宰相的亲哥哥,这你也敢得罪?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个户部侍郎吴志远,以前是何等风光,下场又如何?你自请调走,省得以后有麻烦。大人也是为了你好。” 亲从官说不出话来,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 三省六部的衙署在内城的上四眼井附近,对面是惠民药局。尚书省六部各有公厅,中书门下共用政事堂议政。百官在中书政事堂见宰相,位子皆设在宰相席位之南,升朝官可以坐,京官以下的官员必须站立。 前阵子莫怀琮暂领宰相之位,因前线战事,累至病倒,中书一时群龙无首。这几日,顾行简重回宰相之位,很快又将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只是都需忙到金乌西坠,方可从政事堂出来。今日难得早归,问崇明道:“曝书会那边怎么样了?” 崇明恭声回答:“正想向您禀告此事。皇城司去宋园抓人,曝书会提前结束了。好在没什么大事,就是夏姑娘和夏公子受了点惊吓,现在已经返回住处了。” 顾行简蹙眉,正要扶崇明上马车,忽然看到一辆华顶坠香囊的马车停在面前。马车后有一队禁军护卫,马车旁边站着一个娇俏的侍女,对顾行简行礼道:“好巧啊相爷。” 顾行简上前,对着马车拜道:“臣顾行简,见过贵妃娘娘。” 马车里安静了一会儿,才有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来:“还未恭贺相爷官复原职。” 顾行简道谢,原以为她要走了,正欲躬身退开,又听她说道:“今日我和秀庭去曝书会,似乎看到顾二爷了,他跟皇城司的人起了点冲突。与他在一起的那位姑娘,从前好像没有见过。” 顾行简没想到她们也去了曝书会,心下一沉,面上如常地说道:“多谢娘娘关心。那是家兄故友的女儿,刚来临安。” 马车里的人没说话,也没吩咐走。 顾行简只能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一直行礼。良久,马车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终于下令前行了。 等马车走远了,顾行简立刻对崇明说道:“回去。” …… 顾居敬送了夏初岚和夏衍回家,叮嘱他们好好休息,又匆匆走了。皇城司大肆抓人,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夏衍拿着书回房,夏初岚正想叫思安准备沐浴用的东西,门忽然被“砰砰”地敲响。 院中几人都吓了一跳,互相看了看,也许是顾五来了?六平走到门边低声问道:“什么人?” “夏姑娘在吗?我是英国公府的人,我家夫人求见。”门外一个响亮的女声说道。 六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刚到临安落脚,英国公府的人怎么会找上门来?他刚想回答对方找错门了,外头那人又说:“夫人说刚才在曝书会上看见夏姑娘了,原以为是认错了,好奇之下,一路跟着来。她只是想找夏姑娘叙叙旧,并没有恶意。” 原来是一路跟着她回来的,怪不得敢来敲门。莫秀庭也在曝书会么?刚才一时慌乱,竟没有注意。 夏初岚对六平点了下头,六平这才把门打开。 莫秀庭看到门开了,从容地走了进去,对夏初岚笑道:“果真是妹妹,你几时来的临安,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早知道就约妹妹一起去曝书会了。今天皇城司的人没伤到你吧?” “多谢夫人关心,我没事。”夏初岚淡淡地回道。要真是怕她被伤到,当时在曝书会上怎么没见她站出来?这个时候跑来假惺惺地关怀,多此一举。 “我今日有些累了,夫人如果有什么话,还请直接说吧。”她的口气还算客气,话中却有逐客的意思。她不想再跟英国公府的人有什么牵扯,更不想跟莫秀庭打交道。 莫秀庭也知道她不欢迎自己,耐着性子道:“夫君出征之前,跟我提了想让你进府的事。你也知道父亲母亲他们一直不太同意,幸好被我说服了。我想先准备一下,等夫君回来,妹妹便可直接进府,你意下如何?” 思安和六平都不知此事,皆惊讶地望向夏初岚。 夏初岚淡淡一笑:“我想我上次跟世子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进英国公府,更不会做侧夫人。” 莫秀庭严肃道:“妹妹可想清楚了?进英国公府做侧夫人,可是多少姑娘求都求不来的。以后尽享荣华富贵,也无人再敢轻视于你。单说这临安是天子脚下,有权有势之人数不胜数。若有英国公府的庇佑,也不会发生今日这样的情况。何况你不是喜欢夫君么?” “英国公府的确有权有势,但我高攀不起。侧夫人又怎样?依然是妾。”夏初岚望着头顶的蓝天,悠悠说道,“我喜欢的人,不需要有权有势,只要他重我爱我懂我,哪怕我们只有乡间的三亩田地,男耕女织,我也安贫乐道。所以夫人,请回吧。” 莫秀庭看着她,不知心中为何竟松了口气。她露出惋惜的表情:“妹妹可以再想想。若是想好了,派人来英国公府告诉我一声。我真的不介意跟妹妹共侍一夫的。” 夏初岚转过身,吩咐道:“六平,替我送客。” 31|第三十一章 莫秀庭走出院子,身后的门迫不及待地关上。 她们往马车的方向走,侍女说道:“夫人何必这么低声下气地跟个商户女说话?看她的样子,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 莫秀庭笑了笑:“我看出她心高气傲的性子,不愿做妾。我越是如此说,她便会越排斥。我巴不得她不进府,以后夫君回来问起,我也可以交代了。反正现在已经知道她住在这里,若是跟母亲说……” 侍女忽然停住脚步,小声道:“夫人,您看那是谁?” 他们的马车旁边站着个人。那人穿着紫色的官服,束玉带,背对她们。身量很高,肩膀却稍显瘦削,只是那身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战栗。侍女大声问道:“前方何人?可知道这是我们英国公府的马车?” 顾行简慢慢地转过身去,冷漠地看着莫秀庭。他眼中明明有万钧之力,面上却云淡风轻。 莫秀庭一惊,连忙低头行礼:“相爷。您怎么会在这里?” 她有许多年未曾见过顾行简了,只觉得这个人越发地深不可测,威势也越发地逼人。想当年姐姐对他一片痴心,甚至因此抑郁成疾,最后为了家族奉诏入宫。今日在曝书会上看到顾二爷,还是下意识地躲开了。 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姐姐都为皇上生了小皇子,也该放下了。没想到……遇到顾家的人,终是难以释怀。 “陆夫人,我不希望你再打扰我的朋友。”顾行简居高临下地说道。刚才他连官服都没换,急急地过来,听到院子里莫秀庭一口一个侧夫人,眉头挤成了川字。 陆彦远凭什么要她去做妾?不可理喻。 “朋友?我并没有见过……”莫秀庭愣了一下,想起刚才去过夏初岚那里,声音轻了些,“莫非夏姑娘是您的朋友?” 她原先看到夏初岚跟顾居敬在一起的时候,根本没想到顾行简这一层。毕竟按照顾行简历来的作风,怎么可能把他跟一个女子联想在一起?可他竟然为了夏初岚,亲自在这里堵她。她震惊之外,觉得难以置信。这夏初岚到底有什么手段?折了一个世子还不够,居然连当朝宰相都…… 顾行简没有回答,而是淡淡地说道:“我不想再在附近看到英国公府的任何一个人。你应当知道,英国公父子在前线打战,现在是由我负责粮草的补给。” 莫秀庭脸色一白。眼下父亲累病了在家,恰好给了顾行简归位的机会。现在前线战事的成败,的确有一半握在顾行简的手里。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想起公公和丈夫在浴血奋战,而顾行简又是他们的政敌,心里捏了把汗,不敢说不好。 她几乎是狼狈地乘上马车,迅速离开了此地。 等莫秀庭离开以后,顾行简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官服。刚才一时情急,竟然连衣服都忘了换。若是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估计会把他们吓到吧……他掉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崇明亦步亦趋地跟着:“相爷,您何时才告诉夏姑娘真实的身份?她以为您是布衣平民,只有三亩田呢。” 顾行简看了他一眼,崇明低头小声道:“夏姑娘当真难得,不慕荣华富贵,愿跟着您到乡间男耕女织。这么好的姑娘,真是少见了……” 顾行简沉默地往前走,手在袖中快速地转着佛珠,压下波动的心绪。他明白她的心意,可他比她年长许多,几乎是与父同辈,如何能对一个小丫头动那样的心思?再者自己这些年在朝中,树敌不少,这次被从中书赶出去,与其说他是将计就计,其实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若下一次,下下一次……他可以说是个没有办法去想将来的人。 可他似乎越来越在意她了,这种在意就像破土而出的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缠得他心乱如麻,几乎没办法思考别的事情。 像今日这样,不管不顾地过来,实在有违他一向的作风。 顾行简走回私邸,看见门是开着的,外面站着几个皇城司的人。 崇明一下子握紧手中的剑,顾行简抬手阻止,从容地走了进去。 萧昱负手站在院中,四处看了看。这位宰相大权独揽多年,下面的官员应该没少孝敬,还有个那么富有的兄长,没想到私邸竟如此朴素,估计是故意装给外人看的。沽名钓誉,苟且偷安,惑主之辈,实在令人不齿。 南伯站在廊庑下,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请这位忽然闯进来的大人到堂屋里坐坐。可他身上冷冰冰的,脸上写着“生人勿进”这几个字,南伯又有点不敢。 顾行简单看那光风霁月的背影就知道是萧昱。此人文武双全,少有才名,又因为显赫的出身,被特招入皇城司,很快便成为了干办公事。他跟陆彦远可以算是衙内里的佼佼者,不靠父荫,而是靠自己的努力,年纪轻轻便手握重权。 顾行简心里其实还有几分欣赏他。只不过皇城司却不是什么好差事,平日里横行霸道,仗势欺人,风评很差。台谏曾猛烈地抨击过好几次,斥他们为毒瘤爪牙,但他们依旧我行我素。 “不知萧提举到了寒舍,真是稀客。”顾行简出声道。 萧昱转过来,因比顾行简还要高,目光便是向下看的:“相爷。” 他的相貌十分出众,估计是随了母亲。记得崇义公夫人当年是名动京城的大美人,出身显赫,是吴皇后的妹妹。崇义公还有个女儿,被皇上亲封为清源县主,帝后皆宠爱有加。 萧家可以说是衔金含玉的名门,萧昱更是一贯的目中无人。 “萧提举请屋里坐。”顾行简抬手,萧昱摇头道:“不必。相爷可知四方馆里抓的那个金国奸细,昨夜逃了?” 顾行简双手背后,淡然笑道:“你恐怕是搞错了。我管中书,并不管刑狱。” 萧昱走近几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冷冷说道:“相爷应该很想与金国议和吧?那奸细手里,握有军事机密。一旦送到金国手中,英国公必败。如此,相爷便可报仇了,也不用费心在粮草上动手脚。” 顾行简眯了眯眼睛,知道自己已经被皇城司的探子盯上了,刚才与莫秀庭说的话,竟然这么快就传进了萧昱的耳朵里。若是其他人,恐怕萧昱已经动手搜查了。到底还是忌惮自己。 他气定神闲地说道:“若我施政有过,自有台谏弹劾。提举大人有证据,也可直接向皇上告发。但要随便扣我一个包庇逃犯,通敌叛国的罪名,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萧昱一双眸子盯着顾行简,企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一点破绽,可他滴水不露,甚至眼神里还有几分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萧昱到底是不敢随便搜查顾行简的私邸,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免不得被责罚。而且这个奸相深得帝心,要扳倒又岂非一朝一夕能够做到。 时间流逝,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一个冷若冰霜,一个轻描淡写。 “我们走。”萧昱说了一声,皇城司的人跟着他撤了个精光。 刚才顾行简和萧昱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让南伯和崇明都暗暗捏了一把汗,崇明生怕萧昱会动手,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看到萧昱走了,这才松了口气。不愧是皇城司,气势吓人。 顾行简像没事人一样回屋换了身寻常的袍子,崇明问道:“相爷,皇城司的那些探子怎么办?要不要处理掉?” 顾行简摇头:“皇城司的耳目无孔不入,处理了一个还会有新的。他们愿意盯就让他们盯着,处置了反而显得我心虚。”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相爷跟金国的关系好,还不是为了能跟他们和平相处吗?当年要不是相爷排除万难,北上跟他们签订和议,能够暂时休止兵戈,重建江南吗?这些武夫,各个当您是叛国贼呢!”崇明生气道。 顾行简轻笑:“虚名罢了,无需生气。南伯,今夜不必备饭。” 南伯应了一声,心想还是备着好了。看相爷这信心满满的样子,万一出去又没饭吃呢? 顾行简本想去街上转转,一路上也不说话。崇明跟着他,知道被萧昱那么一闹,相爷的心情肯定不好。刚走到主街,就听到锣鼓大作,高四十尺的望火楼上,士兵挂上旗子,标示方位,手指前方。一群巡铺的兵士提着大小桶,洒子,麻搭等冲了过去。 原来是有一处院子上方直冒黑烟,疑似起火了。临安房屋密集,人口稠密,一旦失火,若不扑救及时,就会造成很严重的损失。所以有专门的潜火队和望火楼,日夜监视火情。 顾行简不自觉就掉转了方向,快步走到了夏初岚的住处。六平站在门口,踮脚看向不远处的屋子,刚才路上见过的那群士兵正在扑火,那家人门口还围了一些百姓。 六平见到顾行简,连忙过去行礼:“先生来了。小的可开眼了,临安的潜火队来得可真快啊。” 崇明放心道:“我们还以为是你们烧了厨房。” “哪能呢,思安还是能做几道菜的,烧不了房子。快,里面请。”六平抬手笑道。 32|第三十二章 顾行简知道自己被皇城司的人盯上了,应该减少与这边的来往。刚刚看到潜火队,人已经下意识地往这儿走,根本顾不上许多。眼下还被六平看见了,更不能就这样调头离开。 转念想想,皇城司的人盯着他也许不是一两日了。萧昱那人虽然做事有些乖张,但也不至于出格,更不会欺负妇孺。 这样想着,他放心了一些,默默地跟在六平后面进去。六平把他往堂屋领,说道:“您先在这里坐一下。公子在房中读书,思安在教姑娘包馄饨,小的这就去请姑娘。” 包馄饨?她竟然还会这个? 顾行简停住脚步,问道:“厨房在哪儿?” 厨房里头,夏初岚穿着一身素色的褙子,腰间绑着一块青布,头发绾成髻,跟思安并排坐着。桌上撒着面粉,摊着一个个又薄又透的面皮儿,大碗里则是嫩红的肉沫。 思安用筷子挑了一些肉沫出来,塞进面皮里,双手一合,一粒馄饨就出来了。 夏初岚学着思安的样子,塞了肉,然后两手一合……她看了看思安的馄饨,肚大饱满,自己的馄饨则瘦瘪瘪的,很是难看。她默默地将馄饨藏在碗后面,思安探头看了一眼,“噗嗤”笑道:“姑娘的肉放得太少了,多包几个就好。奴婢也是跟着赵嬷嬷捏了好几个,才掌握门道。” 夏初岚伸手擦了下额头上的汗,面粉不小心沾到了脸上,她似乎感觉到了,又擦了擦,一下子半张脸像小花猫一样。 顾行简原本想看看她是否被皇城司的人吓到了,眼下见她把自己涂成了大花脸,忍俊不禁,从袖子里拿了手帕走进去:“快擦一擦。” 夏初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有些窘迫:“您,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她穿成这样,而且手上脸上都是面粉,不想叫他看见。而且不是君子远庖厨吗?总觉得他不该来这样的地方。 思安也站了起来,看了看两人,低头一笑,悄悄地退出去了。 顾行简见夏初岚杵着不接,怕面粉沾得久了不好擦,便亲自拿手帕帮她擦掉。 他的动作十分轻柔,似乎怕弄疼了她。手帕很软,是棉质的,上头有他身上的味道。她能感受到他的两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侧,那处便像火烧一样热。心里像有无数只小虫在爬,又痒又难受。 她实在受不了了,抬手想将手帕拿下来自己擦,可是慌乱之中,竟然按住了他的手背,整个人僵住了。 顿了一会儿,她连忙收回手,往后猛退了两步,抬起袖子给自己擦脸,连脖子都红了:“我,我自己来。”他的手虽然瘦,却很大。刚才似乎碰到了他指边的茧,硬硬的一块突起,想必是常年握笔所致。 顾行简看着她的眸色暗了暗。她害羞的模样,像春日的桃林,花开如锦,年轻而又美好。正因如此,才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可一旦靠近了,又觉得自惭形秽。 他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被她按住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扭头看向桌面:“这馄饨看起来很好吃。” 夏初岚调整了下呼吸,连忙说道:“这是肉做的,您吃不了。” 顾行简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只是平时吃素,喜欢清淡,并不是半点荤腥都不能沾。回到顾家以后,家人嫌他太瘦,也常做肉给他吃。只是像那种味道偏重的羊肉,他还是不太能吃。 他直接坐在桌子旁边,擦了擦手,将一个面皮拿起来,又看了看碗里的肉沫,问道:“这要怎么包?” 夏初岚没想到他也要包馄饨,只得走过来说道:“我也是刚学的,包得不太好。我去叫思安进来教您……” “不用,只需把大概步骤告诉我。”他以前也看别人包过,应该不是太难。为了解决晚上的温饱,他只能自己动手了。 夏初岚便站在他身边,手指着皮和馅儿跟他大概说了一遍。他很快依样捏了个出来,放在桌上,竟跟思安包的一样好看。夏初岚不信他是第一次包,瞪着那粒圆滚滚的馄饨,又看了看排在它旁边那个自己包的歪瓜裂枣,感受到了来自顾氏馄饨的无情嘲笑。 顾行简又包了一个,侧头看到她气鼓鼓地瞪着自己包的馄饨,莞尔一笑:“没关系,下锅之后就长得一样了。你多填些肉,再包一个试试看?” 夏初岚依言坐了下来,她怎么可能输给一个男子?这简直有辱她作为女子的尊严。 等到思安再回到厨房的时候,就看到两个人坐着,一起包馄饨,有说有笑的,犹如相识了多年一般,谈天说地。她原本还担心姑娘今日受到惊吓,所以特意叫她一起来包馄饨,分散点注意力。看来只需一个顾五先生,姑娘就会愁云全散,喜笑颜开了。 “姑娘,奴婢走开了一会儿,你们已经包了这么多?没想到顾先生连包馄饨都这么拿手。”思安笑着走了进去,在锅里烧水,“一会儿将馄饨煮熟了,咱们就可以吃了。” 夏初岚侧头看顾行简脸上有一层薄薄的汗,玉质温润,虽然很想帮他擦去,还是作罢,只问道:“您不是吃素吗?这些馄饨真的可以吃?要不还是让思安为您做一碗素面吧。” “不必麻烦。”顾行简一边包一边说,“我习惯吃素,但不是不能碰荤腥。只是羊肉那些吃不惯。” 原来如此,不是个真正的和尚。夏初岚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今日去曝书会,她已经看出来了。顾居敬对书画之类的全无兴趣,也不像是那种常去文人雅集的人。想必带他们姐弟俩去曝书会这个主意不是他出的。那是何人的意思,便不言而喻了。 今日虽然碰到蛮不讲理的皇城司,但至少让那个学录知道,夏衍是有真才实学的,并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才去考补试。 这一趟也算值得了。 夏衍本来在房中专心读书,闻到馄饨的香味,不等六平来叫,已经开门跑了出来。 顾行简正在院子里帮忙摆桌椅,看到夏衍,招呼他过来吃晚饭。 “先生几时来的?”夏衍跑到顾行简的身边,亲昵地拉着他的手臂,“今日的曝书会可热闹了,我看到了很多传世的书画。虽然遇到皇城司的人,有点可怕,但我们还是很高兴。谢谢先生。” 带他们去曝书会的是顾居敬,但夏衍知道顾二爷是个商人,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文人雅集,必是受人所托。他们在临安又不认识什么人,想来想去,也只有先生会帮他筹谋了。应该还有姐姐的原因,先生看起来挺喜欢姐姐的。 夏衍喜滋滋地想,虽然从小到大,喜欢姐姐的人数不胜数,但还是先生最好。不是贪图他们家的财富,不是贪恋姐姐的美貌,而是真真正正地对他们好。 顾行简没有否认,只摸了摸他的头,真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若他还在国子监任教,必定会很宠爱这个学生吧。等到了补试那一日……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思安和夏初岚端了馄饨出来,总共六碗,热腾腾的,还有葱香。因为人数少,也没什么尊卑的讲究,便一块坐下吃。思安还另外炒了两个素菜,就放在顾行简的手边,顾行简点头致谢。 其他人把位置都坐满了,夏初岚只能坐到顾行简的身边,下意识地拿起他的筷子和勺子擦了擦。这个人可能有点洁癖,怕他用不惯别人家的东西。顾行简含笑看着她,侧头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没那么严重。” 夏初岚脸一红,赶紧低头吃馄饨了。思安和六平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顾行简,临安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叽叽喳喳的。夏初岚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眼蒙头吃馄饨的崇明,他们立刻不说话了。 顾行简笑道:“无妨。清河坊那一带最是热闹,有夜市也有酒楼茶肆,晚上灯火通明,至三四鼓人声方歇。” 六平双眼发亮,顺口说道:“自从来了之后,还未见识过临安繁华的夜市。先生能不能带我们去逛逛?” 思安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六平一脚,六平发出一声惊呼,强忍着疼,整张脸都憋红了。 夏衍被逗得直笑,连崇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顾行简突然问夏初岚:“你想去么?” 崇明正在吃馄饨,闻言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相爷这是什么意思?真要带他们去清河坊啊?那一带可是有许多官员常去的,他就不怕被同僚或是下属看见,藏不住身份了?而且一向不近女色的顾相跟个女子同游清河坊,这要是传了出去,明日估计三省六部要炸开锅了吧。 这个夏姑娘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竟然能让相爷屡屡破例,真是神了。 夏初岚看到满桌的人都盯着自己,好像今夜能不能成行,就看她了。她其实不一定要去凑这个热闹,但临安的繁华,世人皆向往之,去见识一下,也能饱饱眼福。 她小声问道:“会不会太麻烦先生了?” “不会。” 满桌的人都欢呼起来。夏初岚偷偷看了顾行简一眼,这个人今天是怎么了?好像特别柔和,特别好说话。 33|第三十三章 清河坊在朝天门附近,天街之侧,有许多官营的大酒楼和商铺。一入夜,各个酒楼点满灯烛,亮如白昼,浓妆艳抹的歌妓站在巨大的彩楼欢门底下,争妍卖笑。丝竹管弦声随处可闻,人声鼎沸,比白天更喧闹。 除了大酒楼和食肆以外,沿街的浮铺争相叫卖,糖蜜糕,时鲜蔬果,猪羊肉,河海鲜,品目繁杂。茶坊请茶博士临街表演点茶技艺,蹴鞠社表演白打,精彩处叫好声不断。另有关扑摊子,扑卖画扇,挑金纱,异巧香袋儿,玉栅屏风等,汇集人流如潮。还有夜市卖卦者,各立旗招,上书自家名号,大喊“桃花三月放”,“时来运转”。 天街灯火荧煌,一眼望不到尽头,各色衣着的人群往来不绝,一番盛世的气象。 思安和六平拉着夏衍,一头扎进了关扑的摊子里头。鉴于上次夏衍只投两次铜钱就赢了一把价值不菲的扇子,他们很有信心让夏衍再赢些东西。 夏初岚跟顾行简并排走着,静静感受着这人世间最极致喧闹的繁华。 今夜在思安的怂恿下她没有穿男装,而是换了身女装。轻薄窄衫曳地团花长裙,挽着披帛,行走间飘逸如飞。头上梳成单髻,用桃红绑带固定,缀以珍珠和蝴蝶花簪,灵动娇俏。 她用茉莉团扇轻靠在鼻子上,遮住了下半张脸,只一双明眸四处张望。可纵然如此,还是吸引了不少迎面而来的年轻男子,直盯着她看。 她往顾行简身后稍稍躲了躲,避开那些探究的目光。顾行简回头看她,淡淡一笑。这街市如此热闹,吸引人注意的精巧玩意那么多,还是不少人一眼就能发现她的美丽。 “哎呀!这位官人,大贵之相啊!”一个卦摊上的道人主动跑了出来,上下打量顾行简,摸着山羊胡高深莫测地说道,“官人要不要来算一卦?绝对灵。” 崇明喝道:“江湖骗子,快走开。” “是不是骗子算一卦就知。”道人信心满满地说道。 崇明还要说话,顾行简抬手道:“无妨,走累了歇歇脚,便算一卦吧,权当解趣。”他举步往卦摊上走,刚好有两张圆凳,他坐下后提笔蘸墨,在白纸上写下生辰八字。夏初岚坐在旁边偷偷看了眼,八月十五……这人居然是中秋生辰。 道人先夸赞道:“官人写得一手好字啊!” 顾行简微微一笑。崇明在旁边暗道,那是自然,相爷的字拿出去可是能卖钱的。一般官员要是得了相爷的手书,都得藏在家里面当宝贝呢。 那道人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半天,又琢磨顾行简的面相,忽然起身,重重一拜:“官人命数不凡,必拜相封侯,老道这厢先有礼。若是将来应验,讨些赏钱足矣。” 顾行简愣住,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旁边的夏初岚却笑了起来:“道人真会说好话,不过是否封侯拜相并不重要,这赏钱我给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铜钱,放在卦摊上,起身拉着顾行简走了。 老道看着他们离去,暗自摇了摇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夏初岚只是下意识地拉着顾行简的袖子往前走,觉得那老道有些好笑:“先生怎么会信这些?这些算卦的人只会捡好听的话说。来个男人,都说是宰相。来个女人,便说是母仪天下。好像人人都稀罕那些似的。” 崇明对着顾行简吐了下舌头,顾行简思绪复杂,想摸一下额头,这才发现她的小手竟然拉着自己的袖子,义愤填膺地数落那个道人,颇有几分护犊子的气势。 人群里忽然起了骚动:“快让一让啊!” “哇,过来了!” 人群忽然都涌到街上来,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看。有一队厢兵跑过来,伸手维护秩序。顾行简顺势握住夏初岚的手腕,将她往回拉了一下,轻轻推到了身后,伸手护着:“小心些。” 她抬头看了看他的肩膀,虽不宽阔,却觉得能够遮挡一切的风雨,令人安心依靠。手腕上被他抓过的地方还带着微热,心里就像浸了蜜一样甜。 大街上先来了三五个人,举着长竹挑起的白布,挂着红纱灯笼,上面写着酒名,以及制造的酒库和酿酒者姓名,身后跟着数担的红封酒坛。还有俊美的少年,手中举着银质酒壶,沿途向路人劝酒。 原来是酒库新出的酒,敲锣打鼓告诉临安百姓,邀他们前去品尝。一群骑着银鞍宝马的美艳女子紧随其后,头戴珠翠朵玉冠,身穿销金衫裙,各执花斗鼓儿,或捧龙阮琴瑟,秀美如云。为首的女子尤其漂亮,天生一双媚眼如丝,人群大呼:“姚七娘!姚七娘!”蜂拥着上前。 从两旁楼阁投下的花草更是不计其数,将装酒坛的太平车都铺满了,足以看出这个姚七娘在临安的人气。 姚七娘向两边的爱慕者点头致意,忽然目光一定,落在人群中的顾行简身上。她嘴角微翘,从鬓边摘了朵鲜花下来,亲了一口,直接扔到了顾行简的身上。人群中爆发一片热烈的喝彩声,争相看到底是谁得了临安第一名妓姚七娘的青睐。 顾行简无奈,看了眼落在脚边的花,没有去捡。很快那枝花便引起疯抢,顾行简和崇明连忙护着夏初岚后退到街边的铺子里,这才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想询问夏初岚有没有事,却看到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刚刚给先生投花的那人是谁?” 顾行简微怔,不知道如何解释,沉吟了一下。崇明连忙说道:“那个是临安第一名妓姚七娘,歌舞双绝,很得达官显贵的喜欢。有时候二爷家里举宴,会请她来献艺,不过爷跟她没什么的!” 崇明把姚七娘在宴席上对顾行简暗送秋波,私底下又是送花笺又是送情诗,还相邀踏青等事都一并省略了。毕竟顾行简才冠当世,仰慕者甚多,有些个名妓青睐,也属寻常事。而且这些风月里的女人惯会逢场作戏,未必是出自真心,没什么好说的。 夏初岚心里很不是滋味,目光垂视地面,明亮的眸子暗了下去。整条街的灯火好像都随之黯淡了。 顾行简看着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了想,手掌置于她的头顶,轻声道:“真的没什么。” 夏初岚抬眸看向他,他在解释吗?那是不是证明,他也有点在意自己? “顾……知珩!”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声音响起来。 张咏刚才在楼上看到姚七娘扔花,还在想是谁这么了不起,一眼就瞧见了人群里的顾行简。这家伙不是最不爱凑热闹的?居然也跑来逛夜市,还是专门来看姚七娘的?等他怀着迤逦的心思下了楼,看到顾行简跟一个姑娘站在一起,居然还主动伸手摸她的头,惊得他差点以为是自己认错人了。 张咏看了一会儿,才大步走过来,顾行简已经收回手,漠然地望向他。 崇明见给事中大人没有直接点破相爷的身份,只拱手一礼,也没叫他。 “我们在楼上喝酒,你要不要去?这位是……?”张咏看向夏初岚,瞪大了双眼,好俊俏的丫头!一双眼睛美得跟秋水似的。 夏初岚行了一礼,以为是顾行简的朋友,只是风格……有点大相径庭。看此人穿着文人的衣袍,又不像是武夫。 “不去了,我们逛夜市。”顾行简淡淡地说道,转身就走。 张咏还在好奇地盯着夏初岚看,揣测这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竟然能让顾行简亲自领着逛夜市,好像还很维护的样子。顾行简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夏初岚,用眼神驱逐张咏。 张咏没办法,得罪了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他穿小鞋,只能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开了。 这边街上邻近内城,本来就有很多官员往来。一个宰相,一个给事中,未免惹眼。对面街上已有一群注意到这边的官员在小声议论,只是无人敢上前。 街角卖珠钗的摊子前,一名衣着鲜丽,容貌姣好的少女拿起一支珠钗,询问身边的萧昱:“哥哥,好不好看?” 看萧昱没回答,眼睛一直望向一个地方,她也好奇地看过去,“咦”了一声:“那个好像是顾相爷?很少在闹市看见他呢。上回爹爹托人送去顾二爷那里的字画,被退回来了。这位相爷真是谁的情面都不给。” 萧昱不作声,俊脸冰冷。顾行简竟然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出来闲逛,好像丝毫没把自己的警告放在眼里。四方馆的那个金国奸细,原本就是顾行简引荐的,在馆内任抄录,平日里也没什么朋友。从刑部大牢逃脱之后,要想出京城,必须得找人帮助。否则临安城内,遍布皇城司和刑部的耳目,他根本无所遁形。 顾行简到闹市里,莫非是想办法跟那奸细联络? “哥哥?你为什么老盯着他们看?” “碧灵,我有事,留护院陪你逛。”萧昱说完,也不等萧碧灵回答,径自走入人群里去了。 萧碧灵叹了口气,知道兄长向来如此,也不跟他计较,继续高高兴兴地逛夜市了。 34|第三十四章 他们沿街走到一间茶铺,坐下来喝茶。六平和思安拉着夏衍空手而归,三个人都垂头丧气的。思安闷闷道:“还以为能博个玉坠儿玩呢,结果我们几乎花光了身上的钱,什么也没有得到。” 夏初岚笑道:“关扑本就凭运气,有的人一夕之间输得倾家荡产,所以一度被朝廷禁止。你们玩一玩当消遣就好了,千万别沉迷其中。” 三个人齐齐点了点头。夏衍也觉得这东西容易上瘾,一心想要投出正面和反面,不投出来就不甘心。幸好他自制力不错,否则真要输得一文钱都不剩了。 此处的茶铺偏离主街,并没有那么热闹,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位置也没坐满,三两桌人,闲谈的声音也很清晰。隔壁那桌大概是两个官吏,正在谈论朝政:“你说这次我们能打赢金国吗?” “谁知道呢。英国公在前线打了胜仗,朝廷上下却不见得多高兴。要我说,收回中原难啊。” “是啊,你看这眼下,歌舞升平,多少人都安于现状。二十年过去了,当年从北方来的人,老了,死了,而在南方出生的本就对北方没什么感情……唉,此生,恐怕难以回去了。” “皇上宠幸那些主和派,我们又能如何?只怕英国公这场仗打不了太久,双方又要议和了。” 那两人说到后来,直叹气,好像喝茶的心情也被影响,放下钱就走了。夏初岚原本只是随便听一听,对这些政事没有多大的兴趣。六平他们还在兴高采烈地谈论刚才关扑的事情,显然也没有在听,只有顾行简的表情凝重了些。 她想读书人都是忧国忧民的,尤其是本朝的读书人,各个都以处庙堂之高为人生的信仰。她猜顾五可能有些怀才不遇,如今朝中党争激烈,一个弄不好就被贬谪。所以刚才那算卦的道人说什么拜相封侯,她还担心刺激到他。 小二把茶水和凉水端过来,看到夏衍说道:“这位小郎君是要参加补试的吧?前面有放河灯的,据说那个仁美坊里曾出过两位释褐状元,很多人都去那边祈福。几位客官一会儿可以过去看看。” 夏衍向小二道谢。他虽然觉得读书是凭真才实学,祈福未必有什么用。但临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新奇有趣了,所以他也很想去凑个热闹。 等喝过了茶,他们一直往前走到一条河边,果然有很多百姓在放河灯。有父母领着孩子,有兄姐带着弟弟,还有蹒跚学步的小儿跟在哥哥的后面,他们虔诚地把灯放入河中,然后闭目许愿。那小小的一盏莲花灯在暗色的河面上缓慢地流动,渐渐地越聚越多,把两边的河岸都照亮了。 六平道:“公子,咱们也去放一盏吧?” 夏衍点头,思安便带着两人去找卖河灯的小摊了。崇明看到夏初岚和顾行简走上桥,桥上没有旁人,他也就没跟上去,只靠着桥下的一棵柳树,不远不近地望着他们。 夏初岚手扶着石桥的栏杆,侧头看顾行简沉默不言,便问道:“先生还在想刚才那两人说的话?先生是主战还是主和?”她大概知道朝中现在分成两个党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她不知道顾行简支持哪一派,不敢贸然发言。 顾行简本来不想跟她说这些,政治实在是太沉闷了,听她主动开口提到,便顺势反问:“你觉得,应该战,还是应该和?”问完又觉得,他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凭她那日在永兴茶楼捐军饷时说的话,也是支持收复中原的。 其实大多数朝臣刚开始的时候也都如此想。只不过后来与金国议和,日子逐渐好了起来,有些人不想改变现状,就变成了主和派。 在世人眼中,他们便是忘本的奸臣。这也是他不想主动与她说自己真实身份的原因。大概会被讨厌吧? 夏初岚望着河里的莲灯,趴在栏杆上,托腮说道:“主战的人大多在北方生活过,故土被人侵占,想要收回来是人之常情。当年燕云十六州被石敬瑭送给辽国,中原的几代君主不也是一直努力想要收回来吗?虽然大义上来说,主和派的确在委曲求全,放弃收复故土,偏安一隅。但战争需要劳民伤财,戮用民力,如果一味想着打仗,那么临安还有如今的繁华吗?百姓早就被徭役和赋税压得苦不堪言了。止战,其实是一条生路,并没有错。” 顾行简看着她被微弱的灯火映照的脸庞,满是认真,忽然觉得被抚慰了。这么久以来,他的确做着有违大义的妥协,这条路满是荆棘和骂声,不被理解。他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心里偶尔也会觉得疲惫。 今夜被一个丫头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无数次他想要在民间和朝堂听到的声音……他仰头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萧昱立在桥下的阴影处,面色沉了沉。他无意偷听别人的对话,这不是君子所为。但他想尽快找出那个金国人,所以监视顾行简到底都跟什么人接触,没料到听见这样一番话。对他一直以来的成见,的确造成了些撼动。 桥上走来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停在夏初岚的身边,仰头问道:“姐姐,买花吗?” 夏初岚笑着摇了摇头。小姑娘又转向顾行简,稚气地说道:“先生,您的娘子长得这么好看,你买个茉莉手串送给她吧,好不好?”说着已经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茉莉手串,递给顾行简。 顾行简看着小姑娘天真的大眼睛,蹲下来问道:“你爹娘让你出来卖花的?” 小姑娘摇了摇头,扁着嘴说:“我自己偷偷出来的。爹去喝酒了,娘生病在家。如果不把这些花卖掉,明日就没钱给娘抓药了。您行行好买个手串吧?” 顾行简想了想,从袖子里拿出钱袋,整个儿放在小姑娘的篮子里,只拿了那个茉莉手串,拍了拍她的头说道:“天晚了,快回家去吧。” 小姑娘没想到有这么大笔钱,连忙鞠躬道谢,要把一篮子花都送给他。他摆了摆手:“这些花洒点水可以多放几日。等你娘病好了,再拿去卖些钱。” “谢谢先生。您和您的娘子一定会和和美美,子孙满堂的。”小姑娘响亮地说完,高高兴兴地跑下了桥。 她一口一个娘子,说得夏初岚都不好意思了。她见顾行简没有反驳,也就没说什么。 顾行简站起来,转身把茉莉手串递给她:“这个送给你。”茉莉真是很配她,记得第一次在夏家见到的时候,他就觉得她像朵茉莉花。 茉莉的香气清新,随着夏夜的风一点点地飘散在空气里,沁人心脾。 夏初岚红着脸伸手去拿茉莉的手串,手指滑过他的指尖,轻声说道:“谢谢。” 大概是今夜的月色太好,气氛也太好。她生出了一种,这个人是不是也有点喜欢她的错觉。她正想开口说话,顾行简的目光忽然定在那手串上,又拿了回去。 夏初岚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沉了沉目光,侧头看到桥下的水面上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大概明白了。他握着茉莉手串,口气如常地说道:“天色不早了,若放完河灯,我们便早些回去吧。” 夏初岚不知他为何又不送给她了,但下意识觉得肯定有什么事,也没多问,只点头应道:“好。” 等他们下了桥,萧昱才从桥洞里走出来,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他平日与顾行简的接触并不多,寥寥数面,印象大都停留在身边的人对他的评价,还有多年前那道让大宋向金国俯首称臣的和议,堪称是丧权辱国。他的先祖曾为了收回燕云十六州,病死在北伐的途中。中原汉族是天下正统,如何能向那些金人屈服?! 但今夜跟了顾行简一路,对这个人倒算有些改观。 尤其是那位姑娘的一席话,有醍醐灌顶之感。 也许本就是各有立场,没有对错。 …… 顾行简把夏初岚他们送回家之后,快速地返回了自己的私邸,让崇明闩上门。南伯迎出来问道:“你们吃过饭了吗?饭菜还热在锅里呢。” 崇明乐道:“南伯,我们吃过了。相爷是什么人,总不至于连一顿饭都吃不到吧。” 南伯欣慰地点了点头,顾行简则独自回到房中,关好门。他坐下来,将茉莉花串放在烛台下,清楚地看见花朵上被刺出了几个女真文字:珩不是我救命。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被抓起来的叫乌林的金国人。 乌林是金国的贵族,一心仰慕汉族的文化,特地到临安来求学。他见过乌林所做的文章,所以推荐他进四方馆当抄录。他也没想到乌林会盗取军事机密,乍听到萧昱那么说时,其实也有点意外。 他不敢说乌林一定是被冤枉的,但如果盗取机密的真的另有其人,而皇城司却错误地把目光集中在乌林的身上,反而会导致那个真正盗取机密的人,蒙混出城,给前线造成危险。 当务之急,必须找到乌林,问清楚事情的真相。 可在临安找人想要瞒过皇城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35|第三十五章 夜里,夏初岚躺在床上睡不着。她不知道顾五为何突然把那茉莉手串又拿回去了,总觉得他当时有些怪怪的。但他似乎不欲多言,她也就没有追问。 横竖一个手串罢了,她也不至于耿耿于怀。 她叹了口气,枕着自己的手心,想起他今日的种种温柔,嘴角微扬。竟也不觉得遇到皇城司的人,有多可怕了。 只是担心他有什么事,明日想去看看他。平时都是他来找他们,好像还不知道他住在何处,也从没有问过。现在想想,除了家室,她对顾五这个人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连生辰都是在算卦的摊子上偶然知道的。怎么就栽进去了呢? 从前她有些不理解原主,觉得区区一个陆彦远,怎么就能让她爱到要生要死的地步。可等她自己遇见了顾五,虽然还不到原主的那种程度,但终于明白感情这种事,真的是当局者迷。 也许不是每个人,在一生当中,都会遇到那个自己愿意奋不顾身去爱的人。但遇到了,又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夏初岚翻了个身,看着帐顶,睡意全无。眼看离补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等到补试结束,她也没有理由再留在临安,到时候与他分别,不知何时还会再见。他会不会把她忘了? 临安的诱惑那么多,街上随便走过去一个妓子,都会给他扔花…… 她辗转反侧,一夜都没有睡着。天亮的时候,思安拿着一封信进来给她,是从绍兴寄来的。思安说:“我们安顿下来以后,奴婢就把住处告诉给三爷了。大概是三爷寄来的。” 夏初岚拆开信,果然是夏柏青写的。他在信上询问了他们的近况,并告知家中一切安好。夏柏茂打理生意也算井井有条,并没有出什么乱子。 她这个二叔畏妻如虎,又没有爹和三叔的智慧,但也不算是扶不起。杜氏有句话说得对,她不可能永远不嫁人,一直呆在夏家。就算曾经想过慢慢等对的那个人出现,再帮夏家几年,但现在她已经遇到了顾五,便生了几分嫁人的心思。 只希望二房能够争气点,撑起夏家,给老夫人养老送终,善待其它两房。这样她也就放心些了。 其实如果分家了,她就不用操心这么多。就算杜氏身体不好,找几个得力的管事,还是能把长房的那份家产经营好。但老夫人不同意分家,觉得住在一起才显得人丁兴旺,所以谁也不敢提这件事。连最不受老夫人待见的三房都没有分出去,还是老老实实地跟他们住在一起。 毕竟夏谦和夏衍以后都想做官,走仕途的人最大的忌讳便是不孝和不睦。不齐家,何以治国平天下?所以二房觊觎长房也好,她看不惯二房也罢,还是要维持表面的平和,否则对家里走仕途的男人都没有好处。 夏初岚对夏家的事暂时放心,一夜未睡,精神不济。等吃过早饭,她搬了张躺椅到院中的树荫底下,一边看书,一边乘凉。 夏衍昨夜玩过之后,今日专心读书了。他表面故作轻松,其实心里很紧张。纵然对考上没报什么希望,但不可能不在意结果,总想准备得充足些。 思安跟六平怕打扰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很多。思安坐在夏初岚的身边做针线,六平则在洒扫院子。夏初岚看了会儿书,将书摊放在肚子上,眯着眼闭目养神,偷得浮生半日闲。 忽然响起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飞了进来,树上掉下几片落叶。 树下的两人一惊,就听到树上有个怪异的声音喊道:“抓不到,抓不到!” 夏初岚站起来,抬头看到树梢间有只通体雪白的肥鹦鹉,一双黑眼睛正滴溜溜地转悠。看毛色品种,十分稀罕,应该价值不菲。它扑腾着翅膀,停在树梢上,又叫了两声。紧接着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请问有人在家吗?” 六平连忙跑去门边问道:“外面何人?” “真是对不住,我家的鹦鹉飞到您家去了,能不能劳烦你们开个门?”外面的女人说话十分客气。 六平回头看了夏初岚一眼,见姑娘点头同意,他才把门开了。门外站着几个护院模样的男子,各个身材魁梧。一个慈眉善目的嬷嬷站在门边,刚才正是她说话。她身后还有一个容貌秀美的年轻妇人,眉尾有点红痣,怀里还抱着个玉团一样漂亮的小童。 那小童穿着锦缎的云纹短褙子,脖子上挂着赤金双螭璎珞,眉目精致,一双眼睛像鹿一样,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那嬷嬷笑道:“打扰了。我们抓了鹦鹉就走。” “请进吧。”六平抬手道。 一行人便进了门,夏初岚让思安把树下的躺椅都搬走,方便他们抓鹦鹉。她退到廊下,好奇地看他们怎么抓那只颇有灵性的鸟儿,其间感受到那美貌的少妇一直往自己这边看。 她回看过去,轻轻点头微笑。临安的民风淳朴,素不相识的人都那么热忱,想必这几位也不是坏人。何况听这家下人的口气,还很礼貌。仆妇尚且如此,更别提主人了。否则她也不会放他们进来。 那少妇接触到夏初岚的目光,主动走了过来,大概抱累了,将小童放在地上,小童还站不稳,便乖乖地扒着她的腿,仰头看着夏初岚,满脸的天真好奇。 少妇笑了笑,对夏初岚热络地说道:“妹子,真是不好意思,下人一时没看着,教这东西乱飞。你是临安人吗?” 夏初岚看她跟自己年纪差不多,说话也挺和善的,回道:“我不是临安人,是从绍兴来的。因为弟弟要考补试,才来临安。” “哦,是这样。”那妇人环看院子,又说道,“那你是怎么租到这处房子的?是有亲人在此地么?我知道补试前后,国子监这附近一房难求。” 夏初岚点头道:“周围的客舍都住满了,此地是朋友帮忙找的。若没有他,我们恐怕要露宿街头了。” 那妇人若有所思,与夏初岚自来熟地聊了起来。那边护院们已经扛梯子上树抓鸟,那鹦鹉却很灵活,又从树上飞到地面,一边跳一边叫嚣:“抓不到,抓不到!”丝毫没把他们这几个人类放在眼里。 思安忍俊不禁,不知道这泼皮的鹦鹉怎么就飞到他们院子里来了。只见那鹦鹉上蹿下跳的,弄得整个院子人仰马翻,还是没被抓到。 这个时候,外面走起来一个老者,看到院中的场景,愣了愣:“二夫人,您怎么在这儿?” 那妇人无奈地说道:“南伯,二爷让我去给五叔送点东西,雪球不小心从笼子里飞出来了,落在此处,亏得这位姑娘让我们进来抓它。” 小童大叫了起来:“鸟,抓鸟!” 南伯冲他慈祥地笑了笑,又看向站在秦萝身边的夏初岚,目光定住。他没想到这座院子里竟住了个如此貌美的姑娘,难怪相爷天天往外跑,还要在外面吃饭。他觉得老怀安慰,这次八成是有戏了。 “小公子等着,我这就去把崇明叫回来,雪球马上就能抓住了。”南伯柔声安慰小童,又朝秦萝和夏初岚的方向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妹子,真对不住,一时半会儿怕也抓不住那坏东西。我站了一会儿,口有些渴了,能不能进屋向你讨碗水喝?”秦萝笑着问道。 夏初岚闻言,抬手请他们去堂屋里坐,又叫思安去弄些凉水来。那个小童伸手,叫道:“娘,抱。” 秦萝顺势把他抱了起来,摘下腰间的手帕给他擦脸。等到了堂屋,她坐下之后,又聊家常般地问起:“妹子,你多大了?” “十七。” “还这么年轻。”秦萝感慨了一下,忽然抬头看她,“唉,我就不绕弯子了。实不相瞒,我是顾二爷的妻子秦萝,比你虚长两岁,你可以叫我姐姐。听说二爷……最近跟你走得很近?” 夏初岚吓了一跳,没想到眼前这位是顾二爷的妻子,竟如此年轻,连忙说道:“夫人千万别误会,我跟二爷什么都没有。他是家父的朋友,所以比较照顾我们姐弟。” 秦萝也是从相熟的几个夫人那边听到,顾居敬那日领着夏初岚去曝书会了,很多人都看到,她以为他在外面金屋藏娇,心里有点失落。她也不是不开明的人,男人有个三妻四妾的很正常,更何况是像二爷这样的大商贾。 想当初她作为续弦进府的时候不过十五岁,原以为他身边有很多姬妾,自己年纪小,根本压不住,没想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没有。他还安安分分地守了她几年,生下一个儿子,她已经觉得很知足了,也不求什么。她只是怕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贪图顾家的钱财,迷惑了他的心,才想来看看。 于是她从手底下的人那里打听到二爷在此处租了个院子,猜想那女子必定住在这里。恰好这里离顾行简的私邸很近,她就借着给顾行简送东西,故意放走雪球,借机进来一探虚实。 没想到一见着夏初岚,她就输得心服口服了。这姑娘貌美不说,又满身的书卷气,看起来知书达理,比自己强太多。难怪二爷会动心了。 “妹妹不用瞒我。其实我真不该来的,你大概也不想看见我,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想来见见你。你一个弱女子在临安也不容易。如果你愿意进顾家,我回去就跟娘说,明日你收拾好东西就能搬进去,顾家上下绝不会亏待你。你若不愿意,只想住在外面,那有什么缺的就跟我说。二爷平日里生意繁忙,顾不上家,既然你我同是二爷的人,我又比你年长一些,理应照顾好你。” 秦萝说得很诚恳,夏初岚却觉得这个误会闹大了,急忙解释道:“夫人,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把二爷当成长辈,二爷应该也只把我当成晚辈。不信,您可以当面问问二爷,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秦萝对夏初岚的印象挺好的,觉得她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女子,所以才开诚布公。眼下见她如此说,又有几分迷惑了:“真的?” “千真万确。”夏初岚苦笑道,“二爷只是受人所托照顾我们。我心里有喜欢的人,绝不是二爷。” 秦萝见她说得格外认真,原有的几分疑虑也打消了。看来真是自己搞错了,二爷没有养外室。那到底是受谁所托呢?据她所知,二爷除了对他弟弟的事格外上心以外,寻常人也使唤不动的。 她们说话的空隙,外面响起南伯的声音:“崇明来了。”屋里的人便都走到外面的廊下,只见崇明飞檐走瓦,三两下就将那只猖狂的鹦鹉抓回了笼子里。这是夏初岚第一次见到崇明的身手,真是大出她所料。 崇明把装着鹦鹉的笼子恭敬地交给秦萝,秦萝笑着道谢:“还是崇明你有办法。” 小童高兴地拍掌,乐得直叫:“飞,飞。” 崇明对他笑了下,拉了南伯到旁边,低声问:“二夫人怎么会在这里?” 南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收到二爷的消息,等了半日都不见人来,就到街上看了看,听见这边院子有响动,就过来了。崇明,那位姑娘是不是……” 崇明迅速点了下头:“南伯,我现在没时间多说。这里交给你了,我还得回燕馆。”他一大早就跟着顾行简出门办事,是特意回来抓这只鹦鹉的。 南伯应好,崇明又对秦萝和夏初岚一抱拳,大步走出去了。 崇明口中的燕馆在清河坊里,是名妓姚七娘的住处,普通人进不去。时下妓子也分三六九等,像姚七娘这样的临安第一名妓自然属于上上等,不做皮肉生意,只是卖艺。官私宴会,包括大型的庆典,她都被邀为座上宾。当然要是她喜欢谁,也可以请到燕馆来,共度良宵。只不过至今还没有谁有那荣幸与她共枕一席。 燕馆布置得如同大家闺秀的院子,庭院深深,屋宇阔静。院中有溪水潺潺,水流所经之处花草繁盛。凉亭里纱幔飘飞,放着香案香炉,悬挂大大小小的香球。姚七娘身着桃色罗裙,头戴花冠,正坐在茵塌上擦拭琴弦,风姿绰约。一名婢子沿着石子小路走来,俯身在她耳畔说了两句。 姚七娘柳眉微扬:“顾二爷和顾相爷?你没认错?” “千真万确,奴婢怎可能认错。”婢子肯定地说道。 姚七娘笑了下,托腮道:“这冤家……你去请他们进来吧。” …… 顾行简站在朱红门外,负手看着天空。今日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顾居敬在他旁边走来走去,抱怨道:“这小婢也真是的,让我们站在门外,人来人往地多惹眼。” 顾行简淡淡道:“阿兄是怕被熟人看见,传到二嫂的耳朵里去么?” 顾居敬尴尬地笑了一下:“胡说,我怎么可能怕她。” 很快,那去传话的婢子便回来了,开了门请他们进去。 顾行简对燕馆的环境清幽早有耳闻,但从前未踏入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院里有悠扬婉转的歌声: “一别之后,两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 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 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相思,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顾居敬回头对顾行简说:“阿弟,我猜这曲儿八成是唱给你听的。” 顾行简默默地走路,没有接话。等跟着婢子到了凉亭中,姚七娘拨弦的手才停下来,嫣然笑道:“呀,真是稀客。” 她衣裳半敞,露出里面桃色的抹胸,整个肩膀都露在外面,白得晃眼,连顾居敬都看愣了。顾行简却一眼都没看,直接在旁边的席案落座。 姚七娘直勾勾地盯着顾行简,真是朗月清风一般的人物。就算到了她的燕馆,明明是风月之地,却好像半点都沾污不了他。 “相爷,妾在街上给您丢花,您都不屑一顾,怎么肯屈尊降贵到燕馆来了?” “我想请你帮忙找个人。”顾行简直接说道。若说有人能够在临安轻易避过皇城司的耳目,也就是这些能够自由出入任何地方,惯会揣测人心,善用各种伎俩的妓子了。应该连萧昱都想不到,他会拜托姚七娘救乌林。 姚七娘站起来,走到顾行简的身边,手搭着他的肩膀,伸出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找个人有何难?只要相爷陪妾一夜,妾的心都给你。” 顾行简皱着眉避开她的手,顾居敬喝了口水,咳嗽道:“七娘,你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幸好这女子是在挑逗他弟弟,而不是在挑逗他。否则以她的姿色,自己恐怕没有弟弟那么淡定。 “你知道我不会答应。”顾行简斩钉截铁地说道。 姚七娘不甘心,又将红唇主动凑到顾行简的嘴边,他一下站了起来,气息平稳,非但没被她撩拨到,反而冷冰冰地看着她。她自认姿色绝佳,还没被哪个男人如此一再拒绝过,就势坐在旁边,嗔道:“相爷何必动怒?这可不是找人帮忙的态度。说吧,要找什么人?” 顾行简重新坐下来道:“从大牢里逃脱的金国人乌林。” 姚七娘听了之后,微微一怔,凑到顾行简的耳边细语道:“相爷凭什么认为,妾会帮您呢?” 顾居敬说道:“七娘,当年你全家都死在金兵手中,你也一直在暗中资助那些反金的民间势力。而且英国公筹集军饷的时候,你带头捐了不少钱。乌林此人十分重要,关系到前线的战事,你不会袖手旁观的。” 姚七娘“噗嗤”一声笑出来,用帕子擦了擦额角:“原来二位在来之前,还特地调查过妾了。相爷,您不是主和派吗?英国公打了败战,对您来说应该是好事吧。何况乌林是皇城司要找的人,妾可没那个胆子跟皇城司作对。相爷就不怕妾去皇城司告密?” 顾行简望着手中的茶碗,笃定地说:“你不会。一旦英国公战败,金国便可大肆举兵南下。到时候江南将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大宋再无路可退。我想你不会愿意看见,二十年前汴京的那一幕重演。” 姚七娘的亲人,就是死于靖康之难。她从此成为了人世间的浮萍,无依无靠,沦落风尘。她的确恨金人入骨,巴不得英国公把金人杀个精光才痛快。 她看着顾行简向来从容淡定的面庞,收起吊儿郎当的笑容:“妾从来不会做赔本的买卖。相爷既然来了,应当知道这里的规矩。” “事成之后,我们兄弟俩许你一个条件。只要不违道义,你尽管提就是。”顾居敬在旁边说道。 一个是宰相,一个是大商贾,这条件可谓十分诱人了。姚七娘袅娜起身道:“好,既然有顾二爷这句话,妾应下了。二位回去等妾的消息吧。” 顾行简抬手道:“云婀姑娘,有劳。” 姚七娘晃了下神。已经许久没有人叫过她的闺名了,恍如隔世,仿佛一下子击中了她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回到幼年时,在爹娘膝下无忧无虑的日子。这个男人啊……真是会拿捏人,怕自己做事不尽心么?其实他若肯陪自己一夜,哪里还需要什么条件?偏偏他如何都不肯。 晚些时候,顾居敬和顾行简从燕馆里出来,崇明已经等在门外,一看到两人就说:“两位爷,二夫人去找夏姑娘了。” 顾居敬愣了一下,只觉得头大。糟糕,不会是那日去曝书会的事情,传到阿萝的耳朵里了吧?因为事涉顾行简,他就没有多说,可就怕她误会了,以为他跟夏初岚有什么。 “二夫人现在人在哪里?”顾居敬立刻问道,“她们俩有没有闹起来?” “二夫人在夏姑娘的住处,我看处得还可以,并没有闹起来。也许是刚刚见面,还没有摊牌?”崇明认真地说道。 “唉。这女人,得坏事!”顾居敬长叹了一声,连忙叫人牵马过来,“阿弟,别愣着了,咱们得赶紧回去,晚了真要打起来了。” 顾行简有点想笑,他想象不到夏初岚那性子跟秦萝两个人打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应该不至于吧?那丫头又岂是被人误会,不说清楚的人。但想是这么想,他也已经上了马,跟顾居敬两个人一道往私邸的方向赶去。 36|第三十六章 夏衍原本觉得院子里闹哄哄的,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后来安静下来,他就继续专心地背书。等到书背完了,才走出去看。院子里一个嬷嬷提着鸟笼,里面关着一只白色的鹦鹉。一个精致的奶娃娃用手拍了下鸟笼,里面的鹦鹉就扑腾了两下。 六平走过来:“公子读完书了?也别太累了,起来走动走动。” 夏衍点头,有问道:“六平,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小娃娃是谁家的?” 六平就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下,然后手指堂屋:“二爷的夫人现在正跟姑娘说话呢。” 夏衍走到堂屋外看了一眼,里面气氛挺好的,他也就没进去,转身到院子里逗娃娃了。 秦萝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来打扰夏初岚这么久,怪不好意思的,愧疚地说道:“妹妹,先前是我没弄清楚,你千万别介意。这下更好了,你我姐妹也不会有什么芥蒂,往后多走动。” “秦姐姐哪里话,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我在临安也没什么朋友,难得与姐姐投缘。”夏初岚轻轻笑道,“只是,我没想到二爷的夫人竟如此年轻貌美。” 秦萝的脸微微红了些,对她说道:“论貌美,我哪里比得过你?我是二爷的续弦,原配的那位夫人过世多年了,我前几年才进的门。刚刚听妹妹说已有喜欢的人了?他可是在绍兴?” 夏初岚摇了摇头,说道:“他在临安。” “哦?他家里是做什么的?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别客气。”秦萝兴冲冲地说道。她原本就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顾家两个男人,一个没有姬妾,一个未曾娶妻,她平日连个说话的同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与夏初岚一见如故,便真的把她当做妹妹一样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以前在国子监教书。秦姐姐知道他吗?他也姓顾,说自己在家中行五,叫二爷兄长。” 秦萝暗暗吃了一惊。这,这说的不会是她那位五叔吧?听这姑娘说话的口气,好像还不知道五叔的身份是当朝的宰相?不过也难怪。五叔在民间的风评好像是毁誉参半,仰慕他才学的人很多,诋毁他求和弄权的人也不少,估计他有什么顾虑才隐瞒的吧? “二爷平日里来往的人多,称兄道弟的也不少,我不太清楚妹妹说的是哪位……”秦萝小声道。 “没关系。只是我喜欢他,他未必喜欢我。”夏初岚叹了口气。 秦萝有几分同情起夏初岚来,若喜欢的人是顾行简,那情路就坎坷了。顾行简是个出了名不近女色的,天上的仙女掉在面前都不会动心。听说之前已经拒绝了好几个很出色的姑娘,号称临安的第一铁石心肠,还是难以阻挡世间的姑娘喜欢他。 其实想想她自己何尝不是嫁给了一个不可能喜欢她的人? 当初是家里生意上出了点问题,刚好二爷要娶位续弦,爹就主动提出让她嫁过去。年龄相差倒还是其次,年长些的会疼人,可二爷毕竟守着亡妻那么多年,肯定用情至深。 刚成亲那会儿,二爷看她就像看孩子似的,根本不碰她。后来被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押着来同房,还是一个睡床一个睡榻。直到有一夜他在外面喝多了酒,她照顾他,两个人才算做成了真正的夫妻。那以后次数就渐渐多了起来,很快她就有身子了。 二爷平日里是很宠她,但那是出于对妻子的尊重,还有看她年纪小,就多疼了一些,大概与爱情无关吧。而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二爷,所以得知他养了外室的时候,明知道改变不了什么,还是巴巴地跑来看一眼。 “阿萝!”顾居敬在外面喊了一声,秦萝还未动,院里的小娃娃已经兴奋地叫了起来:“爹,爹爹!” 顾居敬大步跨进来,见这里并不是他所想象得那样鸡飞狗跳,还挺其乐融融的,顿时一愣。顾嘉瑞已经蹒跚地跑向爹爹,顾居敬走过去将他一把抱了起来,揉了又揉,在他脑门上重重地亲了一口:“乖儿子。” 小家伙乐得“咯咯咯”地直笑,挂着爹爹的脖子,也在他的脸颊吧唧亲了一口。顾居敬便抱着他进了堂屋。 “二爷。”秦萝红着脸起来行礼,“我,我……” 顾居敬大手一挥:“我都知道了。你跟我出来一下。”说着,将儿子交给嬷嬷,率先走出去。 两个人走到院子里,顾居敬将秦萝拉到面前,低声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夏姑娘是阿弟的人,我只是帮着照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秦萝脸更红了,低声道:“是我冲动了。我昨日去李夫人府上坐客,张夫人他们都拉着我说这件事。我还以为您……” 顾居敬叹气,将她搂在怀里:“瑞儿还小,我能做出这种事吗?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对了,你没说漏什么吧?” 秦萝道:“是五叔的事吗?我听着不对,就什么都没说。” 顾居敬满意地点了点头,见她无意识地拿手锤了两下腰,知道是带孩子辛苦,又有些心疼。家里请了奶娘,也有侍女仆妇,可她就是要亲自带,亲自奶,固执的女人。 顾行简从他们两人身边经过,轻咳了一声,顾居敬连忙把小妻子放开了,冲他眨了下眼睛,意思是没露馅。 “先生!”夏衍刚刚见小娃娃跟顾居敬在一起,顾居敬那么疼爱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亲爹,心中有些难过。他看到顾行简,下意识地跑过去,只觉得在先生身边,心里就很安定。 顾行简按住他的肩膀:“还有几日就补试了,小友别太紧张,尽力就好。” 夏衍乖巧地点了点头,拉着顾行简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补试那天,先生能来看我吗?” 顾行简想了想,对他笑道:“一定。” 夏衍高兴地抱住顾行简的腰,整个儿都贴在他的身上。顾行简微怔,看了一眼旁边死活要扒在兄长腿上的侄儿,还懵懂无知地望着他们,了然地拍了拍夏衍的背。这个孩子,有时候懂事得让人心疼。不高兴不好的情绪从来不会表达出来,但父亲,永远是他心底的一个伤痛吧。 夏初岚看到夏衍对顾行简突然亲密的举动,猜他肯定是想爹了。旁边秦萝和顾居敬两个人正在逗弄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的,难免让他心生羡慕。不过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子,大多数人在这个年纪,也是在父母的膝下承欢,他又能有多坚强呢? 她正想着,乍然看到顾行简朝她走过来,愣了愣神。 “没事吧?”顾行简看了秦萝那边一眼,意有所指地问道。 “没事,秦姐姐误会我跟二爷……”夏初岚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在后来说清楚了。我们还聊了一会儿,我挺喜欢她的。”很快,她又轻蹙眉头。他的身上,分明有女子的脂粉香气。 顾行简看她的神情,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有味道,立刻开口:“是公事。” 夏初岚微微一怔,低头轻笑起来。她相信他的为人,只是不喜欢他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没想到他会解释。他看到她笑,宛如春风十里,不自觉地跟着扬起嘴角。 秦萝看到两人之间的氛围,非但不像她现象的那样,反而瞧着彼此都有些意思,便拉着顾居敬的手问道:“二爷,不止是夏妹妹喜欢五叔吧,五叔看着好像也……?” 顾居敬点头,又欣慰又感慨:“我估计阿弟是要栽在这个丫头身上了。他昨夜竟然领着这丫头去逛清河坊的夜市,好像还被不少人看见了。今日便有人来问我。我就等着看他何时表明身份,估计好事也就近了。你先别告诉娘此事,等他们定下再说。毕竟他这个人很别扭,也不知道会不会顺利。” “我晓得。总归是多了一个妹妹,以后可有人说说体己话了。”秦萝开心道。 顾居敬见她像个孩子一样欢喜,摇了摇头,大掌搂着她的腰,在她的腰侧细细摩挲。一点都不像生过孩子的,这腰身还跟几年前一样好。他有些心猿意马,感觉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好像一直扒着自己的腿想要往上跃,低头看去,见儿子瞪着一双鹿眼,不满爹娘忽视他似的,一直“啊啊”地叫着。 顾居敬大笑,将他抱了起来,轻按着他的脑袋:“小东西,你怎么这么粘人?” “您别这么宠他,抱习惯了以后,怕他粘着您了,谁都不要呢。”秦萝伸手要把儿子抱回来,顾居敬摇头:“让我抱一会儿吧,平时陪你们娘儿俩的时间也不多。” 秦萝看着顾居敬,心中一暖,没再说什么。 既然误会解除,顾居敬便带着妻子儿子先走了。夏初岚送顾行简出门,见他转身要走,忍不住叫住他。 “衍儿补试之后,我们就要离开临安了,不知何时能再见到先生?” 顾行简一顿,转过身,看到她沐浴在日光里,白得发亮,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我还不知道先生的姓名家世,先生真的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我吗?” 顾行简背对着夏初岚,沉默了很久。久到夏初岚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会就此走掉,他才缓缓地开口:“补试过后,我就全部告诉你。”说完,便大步走了。 希望到时候,她不会掉头就走。毕竟吴志远……还有许多许多事。当变成顾行简,他就不会再像顾五这么干净纯粹。 夏初岚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见了,叹了口气走回去。这人,有时候真的觉得离自己很远。 37|第三十七章 夜幕降临,整座皇宫笼罩在一片树影和明灭的灯火之中。 前朝和后宫以一条名叫锦胭廊的长廊相隔。这条长廊自西向东,长一百八十楹,装饰豪华,随着地形高低起伏。江南多烟雨,所以皇宫中几乎所有的建筑都由廊桥相连,可以不打伞就通达各处。 皇宫的后苑建了个小西湖,因高宗喜爱西湖的风光,又不忍每次出行大动干戈,劳民伤财,索性就把西湖搬进了皇宫里面。只不过国库一直不充裕,高宗又提倡节俭,因此很多亭台楼榭还在断断续续地建造中。 高宗站在小西湖畔澄碧殿的露台上,举头遥望夜色。湖面被风吹起褶皱,倒映着天上的银光,月色正好。董昌拿了一件外裳披在高宗的肩上,小声道:“官家,韦医官到了。” 高宗返回殿中,韦从挎着药箱站在那儿:“微臣奉太后懿旨,来给官家诊脉。” 高宗坐在御榻上,对韦从说道:“朕的病自己心里有数,韦爱卿只需告诉朕一句实话,是否此生再难有子嗣了?” 韦从惊恐地跪下道:“官家,您别这么说。” 高宗抬手按住额头:“你不用安慰朕。莫贵妃的孩子自出生就先天不足,是朕的原因。害得她年纪轻轻丧子,郁郁寡欢,是朕之过。” “官家,您千万别再自责了,保重龙体啊!”董昌率先跪下来,其他人也都跟着下跪。 “朕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对子嗣的事也死心了。”高宗摆了摆手,怅然地望向窗外,“韦医官不用再给朕开药了。” 韦从叹了一声。其实高宗这病都是年轻时吓出来的。当年被糊里糊涂地推出来继承皇位,又为了躲避金兵的追击一路慌张南下,每到一处地方都不敢停留太长时间,加上朝廷内部还发生了兵变,时常命悬一线,就被活生生地吓出了毛病。 如今高宗膝下子嗣很成问题。唯一的皇子还在一年前夭折了,太后和皇后都很着急,但这个病,着实是治不好了。 殿上的人都俯首,不敢说话。这个时候,一个内侍在殿外喊道:“官家,皇后来了。” 高宗收起愁绪,让董昌他们都起来,正声道:“宣。” 吴皇后来给高宗送补身子的汤药,她十四岁就侍奉高宗,在先皇后过世以后由贵妃进封为后,贤德明礼,宫中上下都对她尊敬有加。她给高宗行礼之后,让宫女奉上汤药,见高宗面色不豫,便劝道:“皇上,这汤药是母后特意吩咐熬制的,您还是喝了吧。” “来人,给皇后赐坐。”高宗拿起汤碗,将药一饮而尽。吴皇后松了口气,这才坐下来,对高宗说道:“听说皇上最近几个月都没有临幸后宫,可要臣妾再张罗些新人进来?” 高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让董昌将殿上的人都带下去,然后才说:“皇后,朕这个身子不行了,不要再糟蹋那些年轻的姑娘了。往后,后宫不要再纳新人。” 吴皇后一听,连忙跪在地上:“皇上,您这是为何?是臣妾无能。” “这怎么能怪你?快起来。”高宗伸手欲扶,吴皇后才从地上起来,又听高宗说,“皇后啊,你近前来。” 吴皇后慢慢走过去,站在高宗的面前,高宗拉她在身旁坐下来,握着她的手说道:“朕知道,自己不能再有子嗣了,你们也都知道,何必再自欺欺人?只是对于皇储,朕一时拿不定主意。普安和恩平两位郡王,你看哪个更好?” 吴皇后沉吟了一下。 早年太/祖驾崩,是作为弟弟的太宗继承帝位。靖康之难以后,太宗一脉几乎死绝,高宗又生不出孩子,便从太/祖的后代里选了几个孩子,养在东宫里。等这些孩子长大一些,又挑了两个出众的,分别养在吴皇后和张贤妃的膝下,一个是恩平郡王赵玖,一个是普安郡王赵琅,两人皆已成年,出宫建府。 因为高宗一直想要自己的孩子,对这两位郡王便不是很重视,但如今却不得不慎重考虑在他们中选一个继承人了。 “皇上春秋鼎盛,现在考虑这些是不是还太早了些?”吴皇后说道。 高宗摇头道:“帝王又岂是朝夕之间能够培养出来的?朕以前总想着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来继承皇位,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天意啊。” 太宗从太/祖那里拿走的皇位,最后还是得还给太/祖的后人。 “臣妾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虽说恩平郡王是在臣妾膝下长大的,但普安郡王看着也很好,只不过他们出宫以后,很难到内宫来走动,也有些时日没有见了。顾相曾经教过他们,不如皇上问问他的意思?” 高宗对皇后没有一味推荐自己养过的孩子,感到十分欣慰。想想顾行简当初的确在东宫教过他们,对他们的品行应该有所了解,便想明日朝参结束之后,留他问一问。 等吴皇后回宫之后,高宗想着去莫贵妃那儿看看她,萧昱来求见。他跪在殿上,抱拳道:“皇上,乌林逃脱之后,皇城司虽已在全城大肆搜捕,但人犯至今还未捉拿归案。臣建议,让殿前司加强对各个城门的盘查,不要让可疑之人出城。” 他觉得此案复杂,乌林应该还有同党。若是光盯着乌林一个,可能会有漏网之鱼。 高宗抬手示意他起来:“爱卿辛苦了,朕知道你的意思。” 萧昱想了想,还是说道:“这个乌林是顾相举荐的,皇上以为顾相会不会藏匿犯人?” 他是天子的耳目,对天子绝对忠诚,所以敢说这话。高宗笑道:“那是你不了解他。” 萧昱见皇上都这么说了,也不多言,躬身退下去了。 第二日朝参,多是讨论前线的战事,主和派和主站派又是一番激烈的争论,毫无结果。等朝参结束,张咏本来想堵住顾行简,好好问一问那日在清河坊的姑娘到底是谁。但高宗却先一步把顾行简叫到了垂拱殿。 高宗把殿上的内侍都屏退,只叫顾行简上前来:“顾爱卿,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你都教过,觉得哪一个的人品才华更为出众?” 顾行简抬眸看了高宗一眼,好端端的,为何要问他这个问题? 他拜道:“臣教两位殿下已经是多年之前的事了,当时两位殿下年纪都还小,尚且看不出高低优劣来。” 高宗的声音低了些:“不瞒爱卿,朕想在他们两人中,选一个册封为储君,继承大统。你看如何?” 顾行简一惊,皇上这几年频频为子嗣的事情求医问药,难道是医治无果,所以放弃了?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出宫以后,就像被世人遗忘了一样,销声匿迹。朝臣们见皇上不重视,也没把他们往储君的方向想,这两位的境遇可不算太好。这突然提起来……恐怕朝堂上要掀起一番波澜啊。 “立储之事事关重大,绝不能马虎,还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高宗点了点头:“从前是朕对他们关心太少,过两日便宣他们进宫来,此事再从长计议吧。不过朕近来有些精神不济,韦医官叮嘱说要尽量减少外出。朕本想出宫去国子监参加补试,现在看来只能由爱卿代劳了。” 顾行简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问道:“皇上要臣,代天子幸学?” 高宗微微笑道:“是啊,爱卿有何难处吗?” “没有,臣领旨。”顾行简拜道。 *** 那日顾行简离开之后,便再也没到夏初岚的住处来。 倒是秦萝中间来过几次,每次都要人拉来一车的食物,东西几乎堆满了整间耳房,够两户十口之家吃上一阵了。夏初岚委婉地拒绝过,但秦萝以为她是客气,依旧故我。 从这个二夫人就可以看出,顾二爷赚钱的能力还是很不错的。否则哪里够她折腾。 夏衍每日都在埋头苦读,直到补试的前一日,他因为太过紧张,一整晚都没有睡着,白日起来,顶着黑黑的两个眼圈,把思安和六平都吓坏了。吃早饭的时候,夏衍频频看向门口,期待顾行简出现,可直到上马车了,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先生明明答应过他,补试那日会来的,为何失约了呢?难道是忘记了补试的日子?就算不能来,为何不提前告诉他一声呢? 他们还没到国子监,马车就难以前进了,堵在路上,只能下去步行。国子监外更是人山人海,父母都在小心叮嘱自己的孩子,考试要注意什么,然后才送他们进去。补试并不像科举那样要考几天,一般就上午和下午两场。第一场考的经史,是笔试。第二场考的策论,乃是问答。 主考基本就是国子监的官员,还有太学的教员。偶尔皇上也会御驾亲临,以表对国学的重视。 夏初岚送夏衍到了国子监的门口,只对他说:“放轻松些,别太看重结果。” 夏衍点了点头,又往四周看了一眼,仍是没有发现顾行简的身影,耷拉着脑袋进去了。 中庭里面已经汇聚了不少的试子,夏衍进来,有些人便对着他指指点点的。因为他年纪小,个头也小,在一群试子里就显得很惹眼。几名学录正在拿着户籍状一个个地对人,夏衍站在最后面,听到前面两个比他大一点的少年说:“听说了吗?今日本来是皇上要来,现在换成顾相了。” 另一个孩子十分雀跃:“真的是顾相?那我可一定要好好表现。” 他们俩说得兴奋,其它的少年也凑过去,七嘴八舌地讨论顾行简。夏衍没想到参加补试就能见到一直仰慕的人,又打起点精神来了。不知道顾相是什么样子呢?高的矮的,还是胖的瘦的? 那日负责报名的学录拿着户籍状走到他身边,对他笑了笑:“夏衍,今日好好表现。” 夏衍连忙对学录鞠躬道:“是。” 学录便从他身边走过去了。等对完了户籍状,学录们走到最前面的香案那里,将名簿交给祭酒。 夏衍个子小,看不见前方,只听见祭酒在说话。他昨夜未睡,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听祭酒长篇大论,更想睡了。好不容易等祭酒说完,一个卒吏跑进来说道:“祭酒大人,顾相说会晚点到,让您照常开始,不必等他。” 祭酒点了点头,等到了时辰,高声道:“关门!鸣钟!” 国子监朱红的大门缓缓关上,将里外隔绝。钟楼里的钟连敲三下,钟声悠远,宣告补试正式开始了。 38|第三十八章 中庭已经摆好了香炉香案,案后悬挂文宣王的画像。祭酒跪在案前,先上了三炷香,然后倒酒,以示对先贤的尊重。然后国子监的官员和太学的教员跟考生们互相行对拜礼,三揖之后,考生们前往各个大殿,进行上午的考试。 夏衍被分到了大成殿,殿上摆放着数十张狭窄的黑木矮案,每个案子上都备有笔墨纸砚。正前方的一个架子上挂着一幅卷起来的绢帛,里面应该就是考题。 考生站在各自的席案前,对着考官三拜,然后入座,等待开考的钟声。 三名考官分别坐在大殿的最前和最后。夏衍看到坐在正前方的那位考官,愣了一下,这不就是那日学录身边的大人?刚才听另外的考官喊他祭酒,原来是国子监的祭酒大人,也是个鸿学之人,怪不得有些傲慢。那日在宋园,他拂袖而去,显然是不太喜欢自己吧。 祭酒的目光环视全场,从夏衍的身上不着痕迹地掠过去。 天气炎热,幸好大成殿的四周都是苍梧,树冠遮天蔽日,为殿内送来阵阵凉风。 大殿上的考生都十分紧张,夏衍正坐着调整呼吸,旁边那人忽然“呜哇”一声吐了出来。祭酒皱了皱眉,让卒吏来把他带走,立刻又有几名杂役进来清扫地面。食物的腐臭传到夏衍这边,他也有点想吐了。 补试虽然不是科举,没有经历重重的选拔,但一旦入了太学,便等同于半只脚迈进了官场,分量也很重。在场的大多数都是不及弱冠的少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加上天气炎热,身体便容易产生不适。 祭酒让人去搬了几座冰块放在大殿的各处,板着脸说道:“你们记住,通过补试,进了太学也不是一劳永逸。太学有非常频繁的公私考试和残酷的淘汰制度。因此这场考试,只当做学问的试金石。你们可以看看这四面挂着的字画,全是名家之作,当然考题的答案不会在里面。” 考生们哄笑了起来,那种紧绷的气氛,总算有所缓解。 国子监外,考生的父母们都不愿离去。虽然里面要考一日,外头烈日当空,他们站在这里对考生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帮助。但这毕竟是孩子们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场考试,因此他们整颗心都挂在国子监里面。 夏初岚笑了笑。看来古往今来,望子成龙的父母都是相同的。 “我们回去吧。”夏初岚转身对六平说道。六平一愣:“姑娘,我们不等公子出来啊?” “我们站在这里无济于事。等到傍晚考完的时候,你再来接他便是。”说着,已经抬脚往前走去。 思安和六平跟在她的后面,心想:姑娘这心也真宽,公子考补试这么大的事,她就像个没事人一样。等他们走回马车旁边,有一群禁军前来清道:“宰相代天子驾幸国子监,诸人让道!” 一时间本来拥堵在道路上的百姓,纷纷避让到两旁。禁军清道之后,两行骑马的皇城司亲从官在前方引路,他们生得高大,面目威严,震慑得百姓都不敢说话。 亲从官后面跟着几十个穿绿衣戴幞头的随从,手中捧着各式器具,大概是内侍省或殿中省的人员。接着是一顶宽大的官轿,由四个人抬着,后面还跟着几顶稍小些的轿子,最后是穿绿袍束犀角带的低品阶官员和宫廷的乐工。 一路过去浩浩荡荡的,足有数百人之多。 夏初岚听到身边的人议论:“你说奇不奇怪,原以为前阵子宰相停官了,怎么说也得贬出都城去。结果短短时日,马上官复原职,皇上宠幸更甚。这代天子出行啊,排场就是大。” “你懂什么?别看现在前方战事捷报频频,最后还是要与金国议和。满朝上下,还有谁比宰相大人更懂得与金国人打交道?而且金人也只认他。” “唉,你们听说了吗?最近禁军不是在满城抓人?进出城都得搜查。昨夜皇城司的人在城北的草料场附近抓了两个人,据说是金国的奸细。” “皇城司的事你也敢说?不怕他们把你抓起来!” 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说话那人连忙捂住嘴,刚好仪仗也走完了,百姓们便四下散去。 夏初岚坐回马车上,若有所思。因为吴志远的事情,她对顾行简的印象并不好。原来他前阵子被停官了?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因为太快,没有来得及捕捉。 等他们回到家,发现秦萝抱着顾家瑞站在门外等他们。 夏初岚问道:“秦姐姐,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又伸手捏了捏顾家瑞嫩嫩的脸蛋。看到可爱的孩子,心情总是容易变好。 秦萝道:“我今日也无事,过来看看你。不打扰吧?”其实她是听顾居敬说,顾行简这两日要过来跟夏初岚说清楚。她怕夏初岚一下子接受不了,先来这里给她提个醒。 夏初岚笑道:“当然不会。” …… 顾行简一连几夜未睡安稳,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姚七娘果然很快找到了乌林,他已经饿了几日,浑身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口都结痂了,奄奄一息。但顾行简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得知,四方馆有一位通译,似乎跟枢府的官员私下有来往。 乌林说女真语,虽认得汉字,但汉语说得并不是很好。在狱中时,那些人不管不顾地动刑,乌林毕竟是金国的贵族,骨子里也有傲气,就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了。 至于他为何能从牢里逃脱,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以为是有人劫狱,他也就跟着逃出来了。恰好让皇城司的人以为他畏罪潜逃,布下天罗地网抓他。 顾行简查了下四方馆和枢府,有两个人同时不见了,但城门那儿却没有他们出城的记录,大概是搜查很严,他们心虚,不敢直接拿着东西出城。事涉金国,顾行简的立场不能出面干预此事,便将乌林的供词和查到的线索一并暗中交给了萧昱。 昨夜,皇城司的人终于在草场附近将那两个人拿住,从他们那里取回了丢失的机密。 枢密使今早亲自进宫向皇帝请罪,他和萧昱也被皇帝叫进宫中,因此才耽误了来国子监的时辰。最后乌林的冤屈得以洗刷,皇城司也不用再四处抓人。最重要的是保住了这份机密,对于前线的战事来说,便少了几分危险。 萧昱这个人,办事能力还是很值得赞赏的。只要指引条正确的路,便能很快得出结果。只不过他们的立场终究不同,将来的关系如何,也很难预料。 倒是他连日来忙于了结此事,等到终于告一段落,已经到了补试的日子。夏衍那孩子看到他没出现,应该会失望吧?待会儿在国子监见到,不知会是何种反应。 到了国子监前,顾行简撩开帘子下去,乐工本来要吹乐,被他抬手制止了。现在考试已经开始,吹吹打打的,会打扰到里面的考生。他跟礼部的官员一起进了大中门,穿过中庭,国子监的大司业和其它没有监考的官员出来相迎,齐齐拜道:“顾相。” 顾行简被众多官员和随从簇拥着走在最前面,气场十足。他抬手道:“不必多礼。开始多久了?” “才刚刚开始。”大司业回答道。 “不要惊扰考生,你领着我们去各个大殿看一下吧。” …… 考试已经开始了一会儿。经史考三道题,从儒家经典中各选取一段话,要解释其中蕴含的义理。因为考生的年龄都偏小,所以选取的三段话都不是很难,几乎是人人会颂的名句。 这样一来,解题就显得很重要了。夏衍并没有急着下笔,他一边磨墨一边思考。先生说过写长篇累牍不如言之有物,但要怎么做到言之有物呢? 祭酒看到别的考生运笔如飞,都生怕时间来不及,只有夏衍还坐在那里迟迟没有动笔,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恰好此时顾行简和礼部的官员巡视到附近,祭酒连忙起身行礼。顾行简点头,示意他不用多礼,一眼看到了坐在殿中的夏衍,还在不紧不慢地磨墨。别的考生都写完一页纸了,他还没有开始写。 是被考题难住了?他扫了眼考题,并不是太难,至少应该难不倒他。 身后礼部的官员怕打扰到考生,声音很小:“相爷,可是有什么问题?”顾行简摇了摇头,嘴角扯了一下,心想让这孩子安心考完上午吧。便继续若无其事地巡视别的大殿去了。 夏衍正在专心地想怎么破题,与别的考生一样,都没有发现顾行简已经来过了。 上午的经义考完,国子监提供给每人三品食物,在下午的时策开始之前,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时策对于这些没有及冠的少年来说,显然比经义更难。经义考的是书中的内容,左右脱不开平日所读的书籍。但时策关于政治,可能还涉及到律法,赋税还有赈灾等等方面,选题十分宽泛。大家因为惴惴不安,话都很少,吃完东西了便闭目养神。 时策在后殿进行,五个人为一组,抽选一道题目回答,答题的时间为半柱香。答完之后,整组人在后/庭集合,等所有人都考试完毕,就可以离开国子监了。 分组是抽签的,夏衍抽得很靠前,很快就有教员来带他们这组进去。 他排在最后一个,因为紧张,手抓着大腿两侧的袍子。后殿里面朝北放着几张乌木桌子,后面坐着很多的官员,有细小的说话声。朝南放着五张圆凳,每张圆凳后面都坐着一个负责记录名字和结果的学录,以防弄错。祭酒坐在居中的位置,正跟旁边穿着紫色官袍的人说话。紫色,便是四品以上的官员……夏衍忽然猛地停住,先生?他用力揉了下眼睛,先生怎么会坐在祭酒的旁边? 夏衍因为太过震惊,呆站在原地发愣,别的考官都看向他。 顾行简也朝他看过来,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然而这里有许多人,为了避嫌,也只能装作不认识一样。 带领夏衍的教员回头低叫了一声:“后面那个,快跟上!” 夏衍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低头小跑着跟了上去,整个人还有些恍恍惚惚的。 考生在乌木桌前依次站好,夏衍又偷偷看了顾行简一眼,没有认错,真的是先生!紫色的官袍,束玉带,天哪,这是正一品的官服! “看什么呢!”顾行简身边的官员轻斥了一声,夏衍连忙收回目光。 他头上忽然出了很多的汗,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没想到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的先生,居然是朝中的一品大员?先生怎么从来没有说过呢?他在脑海中迅速地想了几个一品的官位,双腿越发软得厉害。 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这个时候祭酒说道:“顾相替天子驾幸国子监,亲自参加时策的考试。尔等一个个报上姓名。” 前面四个人依次报了,到了夏衍的时候,他还在想顾行简的事情,魂不守舍。 后面的学录小声提醒:“夏衍,快报。” 夏衍这才回过神来,朗声道:“绍兴府,夏衍,十二岁。” 他是本次参加补试的考生中年纪最小的,在座的官员都有所耳闻。祭酒知道夏衍是顾行简推荐入学的,特意看向顾行简。他正低头看各个考生的户籍状,脸色如常,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对夏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代。祭酒就让考生们行礼之后各自入座了。 夏衍脑袋里嗡嗡的,两只手攥在一起。先生竟然就是顾相?先生怎么可能是顾相?他真的怀疑这是一场梦,大概是自己太想念先生了,才会产生幻象。他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龇牙咧嘴的,总算清醒地认识到,这不是梦! 他胡思乱想的空当儿,第一个考生上前,祭酒将放置考题的签筒拿给他抽选,里面是十张纸条。他抽了一个,展开一看,脸“哗”的一下雪白,杵在那儿。 祭酒问道:“怎么不念?” 他将考题大声念出来:“今两浙路田税,亩一斗,福建和江南的田税,亩三斗,为何?” 这考的是田赋,也牵涉到历史。其它几人都抓耳饶腮的,庆幸自己没抽到这题,可也不知道别的题目会不会比这题更难。那考生念完题目以后,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半日都说不出一句话。 “这道题,太难了……学生不会。”最后,他老实说道。 顾行简也觉得国子监出的题目有些刁钻了,口气温和地提示道:“这三路都曾是吴越国的领土,当时的田税是一样的。” 祭酒看了顾行简一眼,心想不愧是顾相,他们几个官员和教员绞尽脑汁出的题目,可以难倒这些考生和普通人,但对顾相来说还是太简单了,一言便切中了要害。 但那名考生显然对田赋不是很了解,最后半柱香的时间到了,也没说出所以然来,重重地一鞠躬,沮丧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了。 剩下的三个考生抽到题目,有的答不出来,有的答出来也说得不好。考官们对年纪小的夏衍本来就不看好,纷纷摇了摇头,觉得这组恐怕没人得上品了。 轮到夏衍上前,他深吸了口气,恭敬地从祭酒手中的签筒里抽取题目,展开之后念道:“皇佑二年,吴中大饥,唯杭州宴然,何也?” 其它四个考生都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这道题也简单不到哪里去。皇佑二年那都是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不信他能答得出来。 夏衍没想到竟然是这道题!先生给他说德政的时候,特意提到过这件事。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顾行简,顾行简也正看着他,嘴角含着点笑意。 祭酒以为是太难了,夏衍答不出来,刚想给个提示,夏衍已经说道:“皇佑二年,当时是范文正公主持两浙西路,募集钱粮,发给百姓。他鼓励百姓出门游玩,劝说佛寺大兴工事,又将仓廪和官舍都翻修一新,动用民力上万,使荒年之中贫者除了依靠官府的救助,也能够自救。所以那一年,吴中只有杭州平安无事,这是文正公的惠政。那以后,荒年发放粮食,募民兴利,已经成为了法令。” 他说完之后,整个后殿都安静了。官员们原本不看好他,时策的题目本就出得很刁钻,不指望考生们能答上来,怎么知道他答得头头是道,比前面几个答得都好。祭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个“雪中芭蕉”一直被他认作是偶然,今日却不能再用简单的“偶然”二字来评价这个孩子了。 他跟左右商量之后,对夏衍身后的学录点了下头,学录连忙写了个上品。夏衍松了口气,又看向顾行简,他已经跟身边的官员说话了,没有再看这边。 夏衍跟着其它四名考生行拜礼后,退了出去。教员让他们在后/庭等待,与他一组的几个少年都围着他:“你怎么这么聪明呀?” “你平日都读什么书?” “我家在临安,我们交个朋友吧?” 与他们刚才进殿时的冷漠高傲不同,现在好像都抢着跟他交朋友了。 夏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觉得还是自己的运气好,抽到的题目,刚好先生……顾相给他讲过。他心心念念的,便是听顾相讲一堂课,没想到不止听了一堂课,还与他朝夕相对。他教了自己那么多啊! 怪不得市面上那么难买的书,先生都有。还有先生的字,连三叔都夸好,却说不出出处。 夏衍又回头看了后殿一眼,已经有新的五个考生进来行礼落座。先生坐在众官员之中,紫衣宽袍,外表儒雅清隽,谈吐出众,如此的耀眼。自己怎么会以为拥有这样风采的人只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呢?真是笨死了。 *** 夏初岚和秦萝坐在院子里的树荫底下,顾家的嬷嬷抱着顾家瑞在旁边玩。顾家瑞跟夏初岚熟了,也让她抱。他的手揉着夏初岚的脸,嘴里咿咿呀呀地跟她说话,虽然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可爱极了。 秦萝在做顾家瑞的衣裳,看了眼夏初岚,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妹妹可与那人说过自己的心意?” 夏初岚点了点头,叹口气:“说过。他说补试之后就告诉我一切。可这么多天都没有音讯,谁知道是不是反悔了呢?有时候我觉得,他真的挺难懂的。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说。” “也许是有苦衷吧?妹妹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的家世背景,都出乎你的意料呢?”秦萝试探地问道。 “这……我倒没有想过。但只要他没有家室,其它的并不重要。”夏初岚把顾家瑞抱给嬷嬷,支着下巴问秦萝,“当初姐姐有想过嫁给二爷会是什么结果吗?” 秦萝笑了起来:“其实我是被我爹推给他的,最初也没想到他会接受我。毕竟他年长我许多,刚开始我还有些怕他呢,总觉得他很凶。后来接触久了,发现年长的男人其实挺好的。沉稳,重感情,还会疼人,对我和瑞儿都很好。” 夏初岚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也很羡慕姐姐和二爷的感情。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姐姐一样幸运。” 秦萝对顾行简其实也不算了解。他这么多年独身一人,也拒绝了不少的姑娘,谁知道是不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呢?但顾行简看起来是个谦谦君子,如果真的喜欢谁,应该也会对她很好吧。 院子里忽然响起敲门声,思安以为是六平去接夏衍回来了,赶紧过去开门,欢喜地叫了起来:“先生,您可是好久不来了!姑娘,快看看是谁来了。” 夏初岚心里一动,一下子转过身去,看到顾行简站在门外,身形颀长,犹如松竹。明明只是几日不见,却好像隔了很久。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 “您怎么不进来?”她笑着问道。 顾行简站在门口没有动,只是看着她。补试一结束,他回去换了身衣服就赶过来了。夏衍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这件事还是由他亲口来说比较好。 可一看见她,话到了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可以,他宁愿自己是普普通通的顾五,而不是顾行简。至少这样在面对她的时候,就没有诸多的顾虑。 秦萝看了嬷嬷一眼,嬷嬷抱上顾家瑞,跟她一起走到堂屋里面去了。思安也很识相地走开,总觉得先生今天哪里不太一样? 顾行简走进院子,站在夏初岚的面前:“你跟我出去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39|第三十九章 黄昏的街道笼罩在一层暖融的夕阳里,街边有些铺子已经收摊了,有些却刚刚开始摆摊。夏初岚跟在顾行简的后面,静静地等着他开口。他会说什么呢?她莫名地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 一个小童蹒跚地跑过来,差点撞到他,他俯身按住小童的肩膀,叮嘱道:“小心些。” 小童咧嘴,奶声奶气地道谢,然后风风火火地跑远了。 在面对孩子的时候,他总是特别地温柔,大概很喜欢孩子吧? “衍儿早上没见到先生,好像没什么精神去考试。”夏初岚看着跑远的孩童,喃喃说道。 这几日没看见他,她也没什么精神。只不过她到底是女孩子,不会说得这样直白。 顾行简低头看着她发髻上的花簪,缓缓开口道:“我在国子监见到他了,还是他第二场考试的主考之一。” 夏初岚回头,看着他深邃的双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国子监关门之后,还可以随便进出的?主考……他又回到国子监教书了? 顾行简走近一步,凝视着她:“今日我代天子幸学,你在街上应当看见了。” 夏初岚踉跄一步,差点没站稳。顾行简伸手托住她的手臂,两个人靠得更近了一些。 咫尺之间,她的心跳得飞快,仰头看着他,听见他清晰的声音:“我就是顾行简。” 不远走街串巷的货郎的叫卖声,还有街边孩子们的嬉闹声,仿佛都如潮水般退去,只有这句话,如轰雷般响在耳畔。 她闭了闭眼睛,抓着他的手臂才能站稳,忽然笑了笑:“先生,不要开玩笑……” 顾行简见她不信,放开她的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伸到她面前。袋上装饰着金色的鱼纹,并有姓名,这是象征高官身份的金鱼袋! 夏初岚苦笑了一下,移开目光。 脑海中无数次闪过,却被她刻意忽略的念头,终于从角落里重新拉扯了出来。这个人就是顾行简,他出现在绍兴的时间,便是他停官的日子。他家中行五,叫顾居敬兄长,还有今天秦萝对她有意无意的试探。 她以为他是个穷书生,或是仕途不顺的小官,她甚至想过她养着他就好。山水之间,江湖之远,他想干什么,她就陪他干什么。 哪知道人家根本就不是怀才不遇,而是个权倾朝野的宰相。那个重用吴志远,被主战派深深唾弃的主和派之首。陆彦远说他工于心计,排除异己,不择手段。作为一个大权独揽多年的权臣,想想也不可能干净纯粹。 这个身份,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也超出了她能够承受的范围。她松开顾行简的手,往后退了两步,郑重地行了个礼:“民女不识相爷,请相爷恕罪。” 她低着头,顾行简看不见她的表情,心中没来由地慌了一下:“夏姑娘不用如此。我不是刻意隐瞒。” 他的确从未刻意隐瞒,因为她也从不曾认真问起。她现在后悔知道了真相。宁愿他就是顾五,是她喜欢的那个普通的教书先生,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宰相。这个身份,比陆彦远还高不可攀。怪不得在绍兴的时候,他一口就回绝了。是她不自量力。 “民女忽感身体不适,先告退了。”夏初岚转身就走。她下意识地逃开,不想再说什么。 “夏……”顾行简抬起手,只碰到了她飞起的发梢,掠过他的指尖,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 明明还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街角的巷子里,萧昱双手抱胸,看向站着街边的顾行简。他不是故意又听墙角,而是想来问问那些证据是不是顾行简帮他找的。想不到看见这一幕。堂堂顾相,也有在女子面前吃瘪的时候。这姑娘也有些意思,寻常女子若是知道眼前的人是顾行简,不是激动地扑过去,就是惊喜地晕过去吧。 她倒好,一走了之,直接把人丢在街边。 “你还想看多久?”顾行简转过身,目光冷厉地看向萧昱所站的巷子。萧昱知道被他发现了,只能走出去。 顾行简冷冷地问道:“莫非皇城司没有别的要务,提举大人整日盯着本相作何?” “我来道谢。”萧昱这人眼睛长在头顶,要他说这几个字其实很难。可一想到那两人差点就带着机密混出城去了,他还紧盯着乌林不放,便觉得自己无能。幸好补救及时。 他虽然脸上还是摆出那副冷若冰霜,唯我独尊的样子,口气却算是诚恳的。 顾行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萧昱。这件事他不会,也不能承认。 萧昱皱眉,不喜欢顾行简那种高高在上,一切尽在掌握的眼神,跟刚刚被女人丢下时判若两人。他收起心里原有的那一点点同情,扔下一句:“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说完,就转身走了。 *** 夏初岚一路走回住处,只觉得心里有一团乱麻,不想去思考任何事,只想蒙头睡一觉。 她走进家门,秦萝正坐在院子里等她,一见她就站了起来:“妹妹……”看样子五叔是坦白了。 “姐姐为何不早告诉我?”夏初岚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觉得五叔隐瞒是有苦衷的,还是让他自己说出来比较好。”秦萝有好几次忍不住要说了,但就怕是这个结果。由她说出来的话可能更糟糕。她走到夏初岚的面前,拉着她的双手:“妹妹是觉得五叔哪里不好?” 夏初岚摇了摇头:“恰恰相反,当朝宰相,有多少公卿之女愿意给他做妻。我只是商户出身,配不上他。” “可是五叔并不喜欢她们。在你出现之前,二爷给五叔家里请个厨娘都得小心翼翼的,只有你,他才愿意靠近。”秦萝认真地说道。也许连五叔自己都没发现,对着夏妹妹的时候,他整个人柔和得就像春风一样。 秦萝刚进门那会儿,觉得二爷板着脸很凶,五叔看起来很儒雅,应该是五叔更好说话。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长得凶凶的二爷其实很爱笑的,性格豪爽,外面的兄弟朋友不知多少。反而是五叔,虽然彬彬有礼,但却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淡,并且独来独往惯了。 后来她知道是从小跟家里人分开的原因,也有点心疼他。 这样的人,得有多大的缘分,才能遇到一个自己愿意去靠近的人。 “姐姐,我现在很乱。你让我好好想一想。”夏初岚疲惫地说道。 秦萝知道感情这种事不能逼太紧了,很容易适得其反。无论是谁,知道身边的人陡然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宰相,都得缓一阵子。她点头道:“好,你好好想想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夏初岚点头,秦萝送她回房休息,叮嘱思安好好照顾她。然后喊了嬷嬷抱上顾家瑞出门,没想到顾居敬亲自来接他们。 “二爷。”她快步走到顾居敬面前,揪住他的衣襟,“五叔说了。” “这小子动作够快的呀。”顾居敬笑了下,看到秦萝的脸色不对,一边抱着她上马车,一边问道,“怎么,哪里不顺利吗?” 秦萝点了点头,本想伸手把顾家瑞抱过来,顾家瑞身子已经扑出去一半,却被他爹按住小脑袋,大手一挥,就被嬷嬷抱到后面那辆马车去了。小家伙自然不满地哭叫起来,顾居敬按住秦萝:“嬷嬷会哄,你跟我说说话。” 秦萝只好坐进了马车里。 马车返回顾家,顾居敬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身量高大,占了大半的空间。秦萝是典型的南方女子,娇小柔弱,依偎在他的身边,小声问道:“二爷不去看看五叔吗?” “那家伙我去了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给我好脸色。弄不好还嫌我吵,直接赶我出来,你信不信?”顾居敬搂着她的腰,低头亲她,“你把情况跟我说说?” 秦萝伸手攀着顾居敬的肩膀,头靠在他的颈窝里,说道:“五叔把夏妹妹叫出去单独说的,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夏妹妹回来之后,我看她挺沮丧的。大概是……不太好。” 顾居敬皱眉:“我就不明白了。阿弟是宰相,她沮丧什么?应该高兴才对啊。” “您不懂女人。有时候就想简简单单地守着一个人,布衣百姓,农夫猎户,都比宰相好。而且夏妹妹好像痛恨官场上的人,她说她爹就是被一个狗官害死的,她三叔还被那个狗官弄得丢了官。”秦萝抬头看顾居敬,“您知道这件事么?” 顾居敬一拍掌,他倒把吴志远那个混蛋给忘了。 “让他们两人都好好静一静吧。等我把粮价的事情压下去,亲自找夏家的丫头谈一谈。”顾居敬将怀里的人抱起来一点,江南的女子就是太瘦小了,跟只养不大的小奶猫一样,“不说他们了,这几日想我没有?” “想了……”秦萝红着脸,不敢看他灼热的视线。从他把儿子弄去另一辆马车,她就知道他肯定要在车上做点什么。 顾居敬捏着她的下巴,一下子吻住了她柔嫩的双唇,吮吸起来。女人还是像这样温顺听话点的好,夏家那丫头一看就是只野猫,藏着利爪,也就阿弟才喜欢那种的。 顾行简回到私邸,看到南伯和崇明两人正在收拾东西,这才意识到要搬回相府去了。南伯笑着问道:“相爷,您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崇明也回过身看向顾行简,今日特意没跟着,怎么反而这么快就回来了? 顾行简没说什么,独自回到房中,望着桌上被镇纸压得平整的花笺出神。不久,南伯带了个内宫的小黄门来找他。小黄门神情严肃:“相爷,官家要您立刻进宫。” 顾行简站起来:“发生何事?” 小黄门躬身道:“官家收到五百里金字牌急脚递,前线来的。” 40|第四十章 顾行简换了官服,骑着马赶去宫门。路上崇明给他在夜市买了枣糕填肚子,他一边吃一边想起那日的馄饨来,嘴角带着点笑意,感觉这枣豆糕也香了起来。但他很快又想起今日的事,脸上又由晴转阴。 崇明看出来相爷今日的心情不佳,也没有多说话。谁知道那个夏姑娘又把相爷怎么了。 等进了丽正门,遇到几位枢府的官员。早上才见过的枢密使蒋堂带头拱手一礼:“顾相。”枢府和政事堂分管军政,看来是关于前线的战事,所以他们也来了。只不过看这些枢府的官员,各个面色不霁,想来前线传回来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顾行简回礼道:“使相,不知皇上急招,所为何事?” 蒋堂叹了口气道:“顾相有所不知,完颜宗弼诱捕我军主将,殿帅带领一支队伍追入山林,自此失去音讯,生死未卜。” 顾行简倒吸一口冷气,陆彦远出事了?他可是这次北征的主将之一,还是英国公的爱子,若他有事,那英国公和战事……就不太乐观了。 他抬手请蒋堂先行,蒋堂礼让,他也就不推辞,直接往前走了。垂拱殿上已经站着不少的官员,议论纷纷。莫怀琮站在边上,神情凝重,病容明显。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入宫做贵妃,一个嫁到英国公府为长媳,何等风光。没想到一朝开战,他的乘龙快婿就生死不明。女儿回莫家大哭了一场,他也顾不得养病,直接进宫来了。 顾行简走到文官列的最前面,与莫怀琮互相行礼。两个人同在中书,其实斗得比谁都激烈,偏偏表面上还要装着十分礼敬对方的模样。莫怀琮是先帝时的老臣了,跟着高宗南渡,后半生一直致力于收复中原,自然不屑与顾行简这样的求和派为伍。 枢府的官员在旁边议论:“现在前线军心大乱,我看这战不能打了。” “我们应该主动求和吧?不然金人打到南边来怎么办?” “我早就说过不能打。要不咱们再给金国加些贡银吧?和亲也行啊。” 殿上很快就被妥协投降的声音给淹没了。莫怀琮是主战派,沉着张脸,蒋堂是中立派,不偏不倚。顾行简主和,但已经有很多人在说求和的事,他也只是沉默地站着,任由后面吵翻了天。 这个时候董昌高喊了一声,高宗进殿来了。 高宗的面色也不好,本就瘦削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那时英国公豪情壮志地要求北伐的,他下意识是反对的。当年金国以摧古拉朽之势攻克汴京,一直紧追着他不放,他从骨子里就没有觉得能够打败金人。 但思及完颜宗弼的好战,还有中原汉族向北方的少数民族俯首称臣的屈辱,总觉得内心意难平,便在一时冲动之下,答应了陆世泽的求请,并要他们自行解决军饷的问题。没想到那么多的军饷,也被他们筹到了。高宗也看到了民间百姓想要收服中原的欲求,比他想象得还要强烈。 他告诉自己这是天意,加上前方捷报频传,打得金国节节败退,他也觉得扬眉吐气。没想到完颜宗弼来了这么一招,直接导致他们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局面。 “诸位爱卿想必已经听说了前线之事,有何良策?都说来听听。” 礼部的一名官员上前道:“臣以为,殿帅很有可能已经落入金人之手。当务之急,便是修书与金人议和,将两位主将赎回。” 枢府的官员说道:“恐怕此时主动修书,我们将处于十分被动的局面,金国会在贡银方面狮子大开口。臣愚见,金主曾经求娶过我朝的公主,不如择一宗室之女前往和亲。” “你说得轻巧,哪个宗室女愿意嫁到金国去?何况我大宋开国两百余年,还没有公主和亲的先例。” “眼下情况特殊,顾不得许多了。崇义公之女清源县主不是正适龄吗?” 那两人本来还在高声争论,高宗立刻制止道:“和亲不可!” 那两人便退下去了。其余人又各自提了建议,大都希望想办法中止战事,主动向金国求和。只有莫怀琮上前拜道:“皇上,万不可在此时主动向金国求和!若如此,金国会以我们主动发起战争为由,大肆要求增加贡银,那对国库来说,将是极大的负担。” 蒋堂终于开口:“当初北伐之时就应当想到这个后果。那副相说怎么办?难道你要看着殿帅和我朝一员大将落入敌军手中,而我们什么都不做?” “英国公世子乃是老夫的女婿,难道老夫不比使相着急吗?但是此刻向金国求和,绝不是最佳时期!” 殿上争论半天也没有结果,高宗看到顾行简始终一言不发,特意将他单独留了下来,屏退左右。 董昌带着内侍退到后殿,看到莫凌薇朝这边走过来,吓了一跳,迎上前道:“贵妃娘娘,您怎么过来了?官家正在议事。” “阿翁,我听说父亲进宫了,想来看看他。” 董昌说道:“可是副相已经出宫去了。” “那现在皇上在和谁议政?”莫凌薇问道。她几年前入宫,在宫里诸位娘娘里,本来年纪就比较小,高宗也最为宠爱她。加之她丧子之后,高宗心怀愧疚,越发地纵容起她来。有时候在前朝,也会招她来陪着审阅奏章。 上次台谏弹劾顾行简,高宗大怒时,她也在场。所以她到前朝来,高宗不会认为僭越。 “官家在和相爷议政呢。”董昌老实地说道。 莫凌薇上前撩开便门的帘幕,看到御座之前,顾行简正在说话。明明都城里比他长得英俊,长得好看的世家公子那么多,却无一个人有他那样淡如烟,又润如春雨的气质。不经意就能在人的心湖投下一颗石子,荡起阵阵涟漪。 记不得是哪一年哪一日,好像她也是在何处远远地望了他一眼。彼时他还不是宰相,只是个穿着绿衣的小吏,跟人争论田赋争得面红耳赤,不准那官员多收百姓一斗米。 曾经那样铮铮傲骨的一个人,不知何时被岁月磨得世故圆滑,再不负当初的模样。 董昌看到莫凌薇放下帘幕,转过身来,表情还是如来时一样:“阿翁,我在后殿等皇上。议政结束了之后,告诉他一声。” “是。”董昌自然不敢应不好。 日落西山,时间不知不觉流逝。 顾行简从皇宫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内城各处开始摆起了夜市的摊子,热闹地叫卖。崇明拉来马,他们骑着马回去。顾行简知道今日夏衍在时策得了上品,却不知道上午的考试答得怎么样。 太学的补试规定两场考试不能有一个下品,否则另一场得了上品也没有用。应该不至于答出下品吧? 如果现在就去他们的住处,问一问他是怎么答的,大概就能知道结果了,不用等国子监放榜。 顾行简打定主意,正要回头吩咐崇明,看到崇明跑去街边买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冲他挥了挥手。顾行简笑了笑,忽然身下的马儿受惊了一样,猛冲了出去。 “相爷!”变化来的太过突然,崇明惊得松了手里的碗,要追过去,刚好迎面推来几辆装满粮袋的太平车,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着急地想要脱身,前方马儿长嘶一声,惊呼声此起彼伏。 *** 夏衍被六平接回家以后,从思安那里知道顾相已经来过了。 思安喃喃自语:“顾五先生,怎么就是顾相呢?”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这么高官位的人。而且那人没什么架子,挺好相处的。 其实不仅是她,就连夏衍到现在都没有缓过劲来。对于他来说,能够如此靠近自己一直仰慕的人固然是件好事,但顾相可是当朝的宰相啊。别说英国公世子了,满朝朱紫,又有几个能比得过宰相尊贵?跟他们这样商户出身的人相比,身份实在是悬殊太大了。 思安做好晚饭,夏衍去夏初岚房门前敲了敲:“姐姐,你出来吃点东西吧?” 过了一会儿,夏初岚在里面回到:“我不吃了,你们吃吧。” 夏衍叹了口气,走回院子里,对思安和六平摇了摇头。 吃饭的时候,三人情绪都不太好。思安问道:“姑娘跟顾相,真的不能在一起吗?” 六平回道:“你想想宰相是谁?那可是文官里头的第一人!连二姑爷那样芝麻绿豆大的小官都嫌弃娶了我们二姑娘做妻子,怕被别人嘲笑,更别提宰相了。” 思安深深地郁闷了。原以为这回到临安来,姑娘会收获一段好姻缘,哪知道顾五摇身一变成为了顾相。这下可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夏初岚闷在屋子里一日一夜,终于想明白了。第三日从屋子里出来,命思安收拾东西,准备回绍兴。 “姑娘,我们不等国子监放榜啦?”思安问道。其实她想问的是,不等顾相了?但她没有胆子问出口。只能叹一声,姑娘的情路,还真是坎坷。 夏初岚摇了摇头:“国子监会把结果送到每一个录取的考生家中。我们回去等消息就是了。” 夏衍其实还想当面谢谢顾行简,跟他告别,但看姐姐的样子,也不敢再提了。 思安只觉得如今落荒而逃的姑娘,跟当初在绍兴落荒而逃的顾相真是挺像的。但人回去了,心带得回去么?只怕得留在临安了。 等忙得焦头烂额的秦萝收到夏初岚叫人捎去的钥匙,赶到她住处的时候。大门已经上了锁,早就人去楼空了。 41|第四十一章 顾居敬等在相府的门口,看见马车过来了,连忙上前两步,扶着秦萝从上面下来。秦萝对他说:“二爷,夏妹妹回绍兴了。屋子里没人,只留下五贯钱,还留了封信。” 顾居敬愣了一下,接过秦萝的信,上面写了简单的两句话,向他们道谢以及告别。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丫头居然跑了?阿弟的宰相之位就这么吓人? 他回头看了看那单檐歇山顶三开间的府门,台基高出地面许多,显得高高在上。天子赐的府邸就是不一样,地段在寸土寸金的皇城根下不说,光是门面就足以震慑旁人了。 “先进去看看宫里的医官怎么说,娘还在家等着我们带消息回去呢。”顾居敬叹了口气,拉着秦萝进府。 入门为庭院,有两棵高过屋檐的大树,正中为砖雕的影壁。影壁之后是一间大堂屋,堂后穿廊,左右是廊屋连接两侧的厢房。长廊通向后院,池子里遍开粉白荷花,池心有凉亭,池后有假山。亭台楼榭,无一不参照宫苑的规制,可见天子的眷宠。 府中有仆役来往忙碌,还有园丁浇花弄草,看到顾居敬和秦萝纷纷行礼。秦萝偷偷对顾居敬说:“二爷,五叔这里果然连个侍女仆妇都没有。” “有一个。我给他找的厨娘。”顾居敬拍了拍秦萝的手背,笑得有些得意。在他看来能往阿弟身边塞进一个女侍,已经是他人生中小有成就的一件事了。 他们走进一个拱门,里面夹道种着蔽日修竹。主屋旁有一寒潭,水流淙淙,屋子三开间,四面都设竹帘。有几个宫中的小黄门站在主屋的前面,秦萝没有见过宫中人,下意识地抱住顾居敬的手臂。 前日顾行简的马受了惊,撞向了路边的摊子。他本来可以跳马,但为了让马避开路边一群呆愣的孩子,强行勒住马缰,连人带马一起翻倒在地,摔出去老远,当时就不省人事了。 高宗十分重视,昨日派了两个医官过来检查内伤,今日人醒了,又派最得力的韦医官来处理外伤。 南伯和崇明都站在屋中,顾行简坐于榻上。右边手被纱布缠绕,吊挂在脖子上,韦从正在他的左手手腕缠绕纱布:“相爷,左手虽然没有右手伤得重,但暂时也不能提拿重物。下官将药留下,两日更换一次,过几日再来查看恢复的情况。” “有劳韦医官。南伯,替我送医官出府。”顾行简吩咐道。 韦从行了礼,便挎上药箱,跟着南伯出去了。 顾居敬上前看了一下,皱眉道:“好端端的,马怎么会受惊呢?要不要找人查一查?” 顾行简淡淡道:“不必,惊马只是意外。回家不要乱说。” 顾居敬应了一声,斟酌道:“我本来想叫夏家的丫头来看看你,但是她回绍兴去了……” 顾行简抬眸,看向顾居敬。顾居敬被他看得浑身一凛,这大暑的季节,后背阵阵发凉。 “要不,我去把她追回来?”顾居敬问道。 顾行简看向别处,沉默了片刻,摇头道:“不用,这样也好。”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意外何时会发生,何必多牵连一个人担心。何况身居高位,亦是如履薄冰,他怕自己许不起什么。 顾居敬皱眉,这个人真是别扭。好不容易会笑,会担忧,会牵挂,像个正常人一样了。可那丫头一走,又露出这种落寞冷淡的神情。他整个人都烦躁起来。 秦萝真是有些怕顾行简,躲在顾居敬的后面,不敢说话,小手一直揪着顾居敬背后的衣裳。她跟顾行简接触不多,在夏初岚面前的时候,他整个人的气场跟现在完全不同。连她都差点忘记了,那个温文尔雅,一身青衫的五叔,其实是个权倾朝野的宰相。 顾居敬走过去,顾行简不解地抬起头,感觉到一只大手按在头顶上:“告诉一个人你喜欢她,就那么难?你也老大不小了,感情不是政事,别思前想后的。喜欢就在一起,你没有多少时间荒废。错过了就没有了,看着她嫁给别人,你甘心么?” 顾行简愣了愣,顾居敬立刻把手收回来,轻咳一声,马上转了话头:“要不让阿萝给你找个侍女?南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崇明又是习武的,换药这种事,还是姑娘家心细点。” 顾行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不用。” 秦萝暗暗吃惊,刚刚二爷是摸了五叔的头?感觉那画面跟二爷摸瑞儿一样,五叔居然也没生气?她有点想笑又不敢,顾家这两兄弟,真的跟别家的不太一样。 顾居敬跟秦萝走了以后,顾行简把崇明叫到身边,微微眯了下眼睛,眸中有一道厉色:“去告诉董昌,将宫中马房那日当直的内侍,全部抓起来,交给皇城司审。一个个审,审到谁肯招出来为止。” 皇城司审人跟刑部和大理寺不一样,手段极其残忍,号称是没有他们撬不开的嘴。崇明不寒而栗,领命离去。 *** 马车行了两日,便回到绍兴。 一路上夏初岚都没怎么说话,只是望向窗外。虽然她原本话也不多,可是思安看得出来她魂不守舍。六平耍宝,夏衍交谈,她都是不冷不热的反应。 夏初岚以为离开临安会好受一些,但是心却被挖空了,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脑海里只有关于那个人的事一遍遍地呈现,又强行抹去。可是不经意间,耳边又会响起他说话的声音,或是眼前出现他的样子。 明明是隔着山海,应该去放下的人。 城门外堵着很多人,一时马车进不去。夏初岚回过神来,让六平前去打探消息。 很快六平就回来了,大热的天跑得满头是汗:“姑娘,打听清楚了,最近粮价飞涨,城中有几户商家又带头提高价格,百姓们正在抗议。新任的知府大人正在安抚他们的情绪。话说那位新知府看着可真年轻啊,最多二十几岁的样子。” 夏初岚没认真听后面,而是在想粮价的事情。现在临安因为战事粮价飞涨,甚至临安府都已经出面干预,从别的地方调粮食来平抑物价,没想到绍兴府也受了牵连。带头提高粮价的商户里,应该也有夏家的份……她皱了皱眉,对六平说:“绕路,从东门回去。” 东门相对绕了远路。回到夏家,夏初岚先带夏衍去北院老夫人那里请安。老夫人看着姐弟俩,点了点头:“六郎这次辛苦了,好好休息吧。”她也没指望夏衍能考上,因此绝口不提考试的事情,就问了问临安如何。 夏衍眉飞色舞地跟老夫人讲了。 常嬷嬷端来糕点,顺口说道:“三姑娘,您不在的这些日子,二老爷也把生意做得很好。昨日听账房那边说,比上个月多了不少进账呢。” 夏初岚坐着没说话。这恐怕得归功于抬高粮价。 老夫人边喝茶边说:“三丫头,当年你爹出事的时候,家里人都有些慌,觉得顶梁柱塌了。你二叔虽然那时不中用,但这两年也有长进了,这段日子,他不就做得挺好的?以后生意上的事,你可以多分些给他,不用一个人忙里忙外的。你也不小了,好好考虑下自己的事吧。” 出乎意料,这次夏初岚没有反驳,只是应了一声。 常嬷嬷趁势说道:“姑娘大概不知道吧?绍兴府的新任知府,是嫁到蜀中的大娘子的继子,年轻有为。前阵子大娘子来信了,说他尚未婚配,要老夫人帮忙相看相看。老夫人一想,他跟姑娘倒是蛮般配的。” 夏衍要说话,夏初岚按住他的手臂,说道:“绍兴知府是五品官,不会嫌弃我们家是商户出身?”裴永昭不过是一个九品的小吏,就已经那么看不起他们。对方是五品官,择官家女为配,一点都不难,何必选一个商户女。 常嬷嬷连忙笑道:“凤大人来过家里一趟,相貌真是好,读书人又文质彬彬的,大夫人也很喜欢。凤大人听说姑娘上次军饷捐了十万贯,直夸姑娘大义。说等姑娘回来了,他再来拜访。” “我知道了。”夏初岚没有明言拒绝,与以前比,态度也软化了不少。 常嬷嬷欢喜地看了老夫人一眼,老夫人也欣慰地点了点头。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眼前有一桩这么好的姻缘,没有生生往外推的道理。而且那凤子鸣一表人才,又是绍兴的父母官,看着就跟三丫头十分登对。若这婚事成了,她也能对九泉之下的老大有个交代了。 夏初岚和夏衍从北院出来,夏衍不解地问道:“姐姐为何答应祖母去见凤大人?姐姐不喜欢顾相了吗?” “衍儿,在临安的事,不要告诉娘。”夏初岚没有回答,而是叮嘱夏衍。 夏衍点了点头,还是觉得有些难过:“我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比顾相更配姐姐了。” 夏初岚笑着用手指戳了下他的圆脸:“人小鬼大。也许凤大人很好,他是知府,都没有嫌弃我们商户出身。” 夏衍认真地说:“顾相的官更大,他也从未嫌弃过我们,还教了我许多。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官场上的事,夏衍并不清楚。他年纪小,更不懂人性的复杂。夏初岚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欲继续这个话题:“我先去二叔那里一趟,你回去跟娘说,我晚点再去看她。” 夏衍应了一声,耷拉着脑袋走远了。 42|第四十二章 松华院里,夏初婵一把推开侍女捧来的布帛和首饰,将东西打翻在地。侍女们连忙蹲下身捡,嬷嬷问道:“四姑娘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夏初婵气道:“祖母偏心。为何要将凤表哥说给三姐姐?夏家又不是就她一个待嫁的姑娘。我哪里输给她了?” 嬷嬷叹了口气道:“三姑娘年纪大一些,老夫人可能想着她的年纪跟凤大人更般配。而且姑娘您花容月貌,又是这般好的年纪,还愁以后没有良配吗?” “我不喜欢那些人!”夏初婵趴在椅子的扶手上,想起那日凤子鸣上门拜访时的惊鸿一瞥,暗暗咬了咬嘴唇。 那日她听侍女们说这位新知府是姑母的继子,要从夏家的姑娘里挑一个成亲,那时她还不乐意去露脸。 凤子鸣是蜀中名门望族凤家的孩子,自小饱读诗书,二十岁高中榜眼,不过几年工夫已经做到了知府,前途不可限量。民间还常拿他跟当年的顾相比,说他只是略逊风骚。 夏初婵当时还在想,民间的评价大都喜欢言过其实。弄不好凤子鸣是个又矮又丑的胖子。 她怀着好奇到了垂花门那儿凑热闹,看见一个穿着蓝色布衫的男子进了夏家大门,手中握着一柄折扇,是墨绿的扇坠。他眉如淡墨,凤眼如漆,风度翩翩。 旁边的侍女们不停地惊呼,夏初婵也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跟着到了堂屋外面偷听。凤子鸣与爹和三叔说话,既没有摆知府的架子,也没有过分谦卑,进退有度,谈吐得体。 她愈发喜欢,哪知道祖母竟然要将三姐姐许配给他?三姐姐坏了名声,怎么还能配这样好的人? “拿走,我不要这些!”夏初婵不耐烦地挥手道。 韩氏和夏初荧从外面进来,看到满地狼藉,不由一愣。韩氏叫道:“婵儿,你在做什么呢?我跟你姐姐等了你半天了。” “娘!我不要去天宝寺上香,也不喜欢什么县令的公子。”夏初婵不满地说道。 其实上香只是由头,韩氏想带夏初岚给县令夫人看看。男方是绍兴下辖余姚县的县令之子,比夏谦小一岁,今年也要考科举。韩氏远远见过一面,还挺满意的,据说家里有人在朝中做官,这才生了结亲的念头。 “婵儿,娘见过陈公子,十分出众。咱们先相看相看,不满意再推掉就是了。”韩氏好言好语地劝道。 夏初婵却不依不饶的,就是不肯去。 夏初荧看出了些苗头,问道:“婵儿,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夏初婵没想到姐姐一眼就看了出来,脸颊微红。韩氏越看越觉得不对,就拉着她追问,她支吾了半天,才把凤子鸣的事说了:“凭什么三姐姐可以,我不行?难道不应该让凤表哥自己来挑吗?” 论貌美她自认不比夏初岚差多少,而且琴棋书画样样出挑。最重要的是,她乃清清白白的闺阁女子,光这点,就比夏初岚强了许多。 那日韩氏见过凤子鸣,也觉得很满意。但始终觉得凤子鸣年纪比婵儿大了些。婵儿还是个孩子,凤子鸣才名在外,未必能看上她。当然韩氏也不觉得凤子鸣能看上夏初岚,不过都是老夫人的一厢情愿罢了。眼下她听了女儿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凭什么这样的好事,要让夏初岚一个人占了?到时候凤子鸣看不上夏初岚,再去跟他提婵儿,好像变成他们二房捡别人不要的了。倒不如让他两个一起挑。 夏初荧看韩氏沉思,就帮着出主意道:“娘,要不我看今日就不去了吧。等凤表哥再来家里,我们把婵儿好好打扮一番,找机会把凤表哥吸引过来。他若看上了婵儿,祖母那边也不能说什么。” 韩氏下了决心,点头道:“行,就这么定了。但此事只能我们三人知道,千万不能让你们的兄长和爹知道了,明白吗?” 夏初婵和夏初荧齐齐点了下头,韩氏用手推了推夏初婵的额头:“臭丫头,现在可以选衣服看首饰了吧?” 夏初婵这才欢欢喜喜地挑了起来。 韩氏看着她,摇了摇头,侍女走进来说道:“夫人,三姑娘回了,来找老爷。” 韩氏正在端茶的手一抖,莫名地心虚。怎么刚说完凤子鸣的事,夏初岚就过来了?随即韩氏又镇定下来,她们才说的事情夏初岚不可能知道。她叮嘱夏初荧陪着妹妹挑东西,自己气定神闲地往堂屋走去。 夏初岚站在堂屋外面等韩氏,因为怕热,就避在树荫底下。她仰头望着树上趴着的一只蝉,日光在她白净的脸上流转,美而不自知。 夏谦刚好来堂屋,看见树下的她,心中一动,主动走过来说话:“三妹回来了。六弟补试考得如何?” 夏初岚看向夏谦,淡淡说道:“我没有问过,大概是考不上吧。我来找二叔。” 夏谦道:“粮行那边有点事,爹和三叔都过去了。你要不要先进去喝口茶?” “不了,我这就去粮行找二叔。你跟二婶说一声,我先走了。”夏初岚颔首,径自走出了院子。 夏谦望着她的背影,怅然失神。她好像总是对自己很冷淡,连多说一句话也不愿意。几时就被她讨厌了? …… 夏初岚出了松华院,叫六平备轿子,前去粮行。 夏家的粮行在城中的闹市,也是绍兴最大的几户粮商之一。因为最近城中的粮价飞涨,官府来请了夏柏茂几次,夏柏茂都不肯去商榷。其余几家看到夏家如此,也都效仿。律法保护商人的定价权,官府不能直接干预,因而对他们也是无可奈何。 深受粮价之苦的百姓每日都聚集在几大粮行之前,讨要说法。 夏初岚到了夏家的粮行,门前已经围了不少的百姓。夏家的护院一字排开,不准百姓上前闹事。 夏柏茂站在护院的后面,拍了拍身上的烂菜叶,喊道:“一群刁民!”然后就拂袖进去了。 夏柏青也在里面,劝道:“二哥,粮价真的不能再涨下去了。” 夏柏茂看了他一眼:“三弟,官府早晚会调集粮草来平抑物价,我们不趁机赚一笔,怎么把你跟三丫头捐出去的十万贯收回来?我这也是为了夏家好。” “可你此举伤了百姓的心。等粮价稳定下来以后,他们不再来我们这儿买粮,损失的可是长远的利益。” 夏柏茂在桌子后面坐下来,不以为然:“不会的。不是就我们夏家涨了粮价,是全城都涨了。商人都是逐利的,你就别傻了。” 夏柏青知道劝不动夏柏茂,摇了摇头离开了。其实他知道,二哥这种做法,从商人的角度出发本也无可厚非。 夏柏茂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真是书读傻了,有钱都不赚。他早已经不是三年前的他了,虽然不如大哥,但肯定不会让夏家吃亏的。 忽然,他听到粮行里的伙计们喊道:“东家姑娘。” 他一愣,抬头看见夏初岚从外面进来,连忙从座位上起身:“岚儿,你几时从临安回来的?” “刚到一阵子。”夏初岚让伙计们各自去忙,看了眼粮袋里的米,掬一把起来,“我刚在外面跟三叔说了会儿话。” 夏柏茂道:“你三叔原本是做官的,张口百姓,闭口百姓。你也知道,我们夏家是经商的,不可能不赚钱。” 夏初岚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二叔可知道,为何前些年朝廷动荡,甚至被迫南渡,失去了半壁江山,百姓还是愿意跟随?” “这……”夏柏茂摇了摇头,怎么忽然问他这个问题? 夏初岚看着他:“因为朝廷从未亏待过百姓。恩赏有黄榜钱,雪降则有雪寒钱,久雨久晴又有赈恤的钱米。病者,童幼,贫而无依者,死而无殓者,朝廷皆有策应。他们觉得生活在朝廷的庇佑下,是何其有幸。所以无论荒年还是战时,民心从未乱过。” 夏柏茂皱了皱眉,说道:“岚儿,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一下子拿出了十万贯之多,纵然夏家是绍兴的首富,也显得拮据啊。何况城中的粮行一致认可涨价,并不是我们一家的主意。等官府采取措施,粮价自然就降下来了。我这做法,也不能算错吧?” “我没有怪二叔的意思。”夏初岚接着说道:“可二叔想想,夏家这些年在绍兴地界做生意,之所以越做越好,真的是偶然吗?荒年的时候,官府开仓,我们跟着布粥。遇雪灾久旱,官府安置灾民,抚恤百姓,我们同样不落人后。这些事已经深入民心,他们口口相传,致使更多的人愿意跟我们做生意,愿意买我们的东西。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他们遇到困难,我们会用手中的财富雪中送炭,而不是落进下石。这样的价值,岂是十万贯,二十万贯能比的?” 夏柏茂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所以三年前在泉州,几乎让夏家大厦倾颓,毁了大哥一手创下的家业。这些年他也静思己过,想年幼的侄女之所以能将夏家撑起,多少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可到了现在,他终于明白,运气永远不能解释一个人的成功。 “岚儿,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不,我现在就把印章那些交还给你,还是你来当家。”夏柏茂说着就要去拿印章。 夏初岚摆了摆手道:“二叔,我并非要握着权力不放。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夏家,你会成为家主。我希望你凡事三思,能够带夏家走得更远。此次粮价的事,我不会再插手,由你全权解决。” 夏柏茂想了想,郑重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将此事妥善解决好。” 夏初岚点头,转身离开粮行。 门外,两个人从角落走出来。随从小声地问道:“大人,您不是要找夏家的当家吗,怎么不进去?” 凤子鸣笑了一下,用扇尖点着额头。这个夏三姑娘,果然很有意思。他忽然有些期待见面了。 43|第四十三章 七月流火,总算没有六月的暑热,但仍是全年中第二热的月份。 萧昱办事的速度很快,不几日,便命人将一份口供送到了相府。 内侍省的侍从都是平民,一般是家里贫苦,送到宫里去赚月俸,补贴家用。所以他们胆小怕事,若没有什么把柄被人握在手里,怎么敢对当朝的宰相下手。 口供上说是朝中一位激烈的主战派老臣致仕以后,不满顾行简这么快官复原职,想要给他些警告,因此收买了内侍,在马上动了手脚。 那名老臣没有什么亲眷,已独身离开临安,回乡养老。 顾行简看到供词扯了下嘴角,对方虽不欲置他于死地,但是将他摔成重伤,要在府中休养多日。对于主战派来说,便能争取宝贵的时间,继续搜寻陆彦远的下落。 那日顾行简跟高宗所说,其实也是个等字。 陆彦远久经沙场,与完颜宗弼数度交手,双方应该很熟悉彼此的战法。完颜宗弼能够诱捕别的大将,却无法诱捕陆彦远。陆彦远也绝不是个冲动莽撞之人。金国那边迟迟不将俘虏陆彦远的消息传到朝中,证明陆彦远并不在他们的手上。否则对他们早就拿陆彦远的性命来要挟英国公或是朝廷了。 这一战,金国完全没讨到便宜。完颜宗弼的大军被打得节节败退。此时,便看哪一方先沉不住气,主动要议和。 南伯端了药碗进来,看到顾行简捂着胸口,劝道:“相爷,您好好歇一歇吧。你的内伤可不比外伤轻啊。” 顾行简将供词吃力地放回桌上,淡淡一笑:“你也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 南伯想起昨夜崇明说,相爷就该找个夫人好好管一管,顿时觉得很有道理。 “知珩,你看看这个行不行!”张咏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 顾行简的右手不能动,左手也不能长时间握笔,只能叫张咏帮他从直秘阁挑个没有官藉的小吏来帮忙书写和整理。这小吏还不好选,家中不能有人在朝为官,不能牵涉党争,得老实听话。 吴均被张咏点了名字的时候,简直受宠若惊。能给相爷伺候笔墨,那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 顾行简看了吴均一眼,吴均抖了一下,一半是激动,一半是害怕。 张咏背手道:“相爷,行不行你说句话。不行我再给你挑别个去。” 顾行简见小伙子挺精神的,白白净净,眼睛也不乱看,点头道:“就他吧。” “谢相爷,小的一定好好做事。”吴均立刻行礼,口气还有些激动。张咏撇了下嘴,顾知珩不过一天给八十文的工钱,还不如上街卖个烧饼来得挣钱。瞧把这傻小子乐的。 顾行简将崇明叫来,让他把吴均带到与主屋相连的开轩里头。这里视野很好,三面的格子窗都下了下来,挂着竹帘。正面对着那寒潭,还有竹林环绕,环境十分清幽。 “相爷喜欢安静,你就在这里抄东西。不准夹带,不准乱跑。回家之前,我来检查。”崇明微扬起下巴,冷冷地说道。相爷找个抄书的就算了,还找个这么秀气的。崇明不喜欢生人在府中走来走去,也不喜欢相爷身边多个小厮。若不是他那手字实在难看,哪里轮得到这小子进府。 吴均笑道:“小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事,绝不给你添麻烦。” 崇明冷哼了一声,就转身走了。 吴均跪坐在案边,乖乖地整理文书。 张咏过来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毕竟是在馆阁里做事的,还是挺可靠的。他走回主屋,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看到顾行简都伤成这样了,还歪在榻上看东西,啧啧两声。怪不得自己只能做个给事中,人家能做宰相呢。 张咏问道:“皇城司那边,审出结果没有?” 顾行简看了一眼桌子上:“供词在这里。” 张咏起身,把供词看了一遍:“哟,看来你最近跟萧大衙内的关系不错啊,竟然连皇城司的押状都能看到。这位老大人也不知道帮谁背了黑锅,你打算怎么做?” 顾行简淡淡道:“什么也不做,以意外结案。非常时期,便放他们一马。最多叫董昌把马房那帮内侍全换了。” 张咏也觉得,如今朝中本就因为跟金国的战事而弄得人心惶惶,再大肆追究此事,恐生乱象。这内侍供出来的老大人,虽是个激烈的主战派,但是大忠之臣,一生刚正不阿。他就知道顾行简不会对这样的老人家下手。对方得感谢这回找了个不错的替罪羊。 “对了,跟你说件事。凤士卿那小子,还记得吧?” 蜀中才子,名满天下。当年在太学,惯会跟先生夫子叫板,成绩却是出奇的好。他本来有望成为那一届的释褐状元,却觉得赢过区区千人没有意思,自己跑去考了科举,成为当年的榜眼。 “怎么?”顾行简看着文书问道。 “昨日吏部侍郎来找我喝酒,说起他。他调任绍兴知府,据说家里有表亲在那儿,还是当地的首富。岁月如梭啊,转眼我们教的学生都这么出息了。” 顾行简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张咏。张咏还兀自滔滔不绝地说:“那小子在前面任上就有不少风流雅事,没想到终于肯收心成亲了。也不知道是他哪个表妹能把这位蜀中第一才子拿下……” 顾行简握笔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牵扯到腕上的伤口,反而脱力将笔松了。毛笔滚下书桌,在地上留了一团墨黑。崇明进来,连忙拿布擦地面,然后抬头,看到顾行简的袍子下摆也沾染了些墨汁:“相爷,您……” 张咏看向顾行简:“你这是怎么了,伤口疼?等着,我这就去叫大夫来。” 顾行简的手按着桌子上的花笺,额上冷汗直冒,佛珠抵在他的手腕跟桌子之间,钻心地疼。 他舍不得,终究是舍不得。 *** 夏家的芙蓉榭,到了夏日也是消暑的好去处。赵嬷嬷和思安在水榭里面摆了几个冰盆,茶床上放着赵嬷嬷做的冰酪,就是在碎冰中放入砂糖和乳酪,十分香甜。 夏初岚坐在书案后面,提笔不知道在纸上写什么。夏静月趴在茶床上边吃冰酪,边看账,对旁边的赵嬷嬷竖起大拇指。 赵嬷嬷笑了下,思安也捧着一碗吃。 夏静月被柳氏打发来给夏初岚打下手,她自己也十分乐意。平日跟着夏初婵学完那些琴棋书画,最期待的就是来这边跟夏初岚学账。她起身将账本拿给夏初岚:“三姐姐,你看看这里,我不懂……”话未说完,注意到夏初岚的纸上画了个模糊的人形,依稀看出来是个男子。 夏初岚也没注意自己在画什么,等发现了,用帕子遮住,仰头问道:“哪里?” 夏静月也不敢多问,就指着账本说:“这个地方,我不太明白。” 夏初岚便耐心地与她讲了,讲完之后,又说道:“这不是一两天的工夫,慢慢来吧。” 夏静月应好,合上账本,刚要出去,赵嬷嬷道:“五姑娘先别走。明日凤大人来家中,三姑娘不肯挑衣服,您帮着参详一下?” 思安看了看夏初岚,没吭声。虽然她憋着没有把顾相的事情说出来,可姑娘一看就不喜欢那个什么凤大人。老夫人很满意,昨夜夫人又拉着姑娘劝了好一会儿,姑娘只得答应去见他。 夏初岚随手拿了账本压在刚才的纸上,淡淡地说道:“随便穿就好了,不用刻意打扮。” 夏静月让赵嬷嬷去拿待选的衣服来,赵嬷嬷高兴地去了。她又走到夏初岚身边,轻声问道:“三姐姐不喜欢凤大人,喜欢画上的那个人,对吗?” 夏初岚的手一顿,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如此厉害,竟能揣测人心。 “昨日我跟四姐姐去上琴课,本来我先回家,但不小心把琴谱落下了。回去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四姐姐在跟侍女说凤大人的事,她好像挺喜欢凤大人的,还说凤大人来府上那日,她也要去相看。” 夏初婵被韩氏宠成了娇惯的性子,从小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真的喜欢凤子鸣的话,不可能不来抢。好在夏初岚对凤子鸣没什么感觉,也不用去对付夏初婵这样的小丫头。 她看向夏静月,轻轻笑道:“你跟初婵差不多大,可有心上人了?我看三叔三婶好像不是很着急。” 夏静月连忙摇头,脸有些红:“我,我暂时没想这些。我是爹娘唯一的孩子,可能他们想多留我两年。” “话是这么说,倘若真要遇到你喜欢的人,你肯定就想嫁了。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也能帮着留意一下。” 夏静月听说夏初岚要帮她留意,受宠若惊,红着脸轻声说道:“我喜欢才高八斗的人。最好琴棋书画都懂,人品贵重。像曹子建,像东坡居士……这样的。”还有一个名字,她没有说。 夏初岚疑惑道:“那凤子鸣可是蜀中第一才子,也能算才高八斗,你不喜欢?” “我不敢跟四姐姐争。而且,凤大人也看不上我。”夏静月轻轻说道。论美貌,她比不过三姐四姐,论能力又远逊于三姐。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欢凤子鸣。 夏初岚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44|第四十四章 凤子鸣去夏家之前,特意拐到泰和楼买了两坛子酒,酒坛子上贴着两张红条,分别写着“金玉”和“满堂”。随从问他:“大人,我们这样会不会显得太寒酸了?” 凤子鸣笑道:“是去拜访,又不是去提亲。夏家乃是绍兴首富,什么好东西没有?你大人我月俸才那么点,别去人家面前丢丑了。” 随从嘀咕道:“从前去燕馆倒是见您大方……” 凤子鸣用扇子敲了一下随从的头,啧了声:“到了夏家别胡说八道。小心大人我一世英名,毁在你的手里。” “哦。”随从应了一声。他们大人性子向来随和,不苛待他们这些下人。除了穿上官服时正经点,平日里说好听些就是风流不羁,说难听些就是没个正形。偏偏这样还是有说不清的姑娘喜欢。 夏柏茂和夏柏青早就在正堂等凤子鸣,夏柏青只是坐着喝茶,夏柏茂却走来走去,还到门口看了一眼:“这说好的时辰,怎么还不来?” 夏柏青心知肚明,嘴上却道:“可能有些事耽搁了。二哥,虽说他是大姐的继子,名义上也算我们的内侄,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而且是绍兴的父母官。我们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上次凤子鸣来,夏柏茂就跟他勾肩搭背的,当时凤子鸣是没说什么,但眉尾却挑了一下。夏柏青知道以凤子鸣这样的教养,不会当场下长辈的面子,但到底是不喜欢这样。而且夏柏青打听过,凤子鸣在建康府的政绩的确很出色,私下里却跟名妓以词相合,来往频繁。台谏官还上书抨击过他,被顾行简一笑驳回了。 说起来,凤子鸣还算是顾行简的学生。 夏柏茂回头看他:“三弟,你的意思是他并不喜欢跟我们家的人来往?那为何还要答应娘来跟岚儿相看?这……” “岚儿心里怎么会不清楚?不过是不想逆了娘跟大嫂的意思罢了。这件事,我们就顺其自然吧。”夏柏青说道。 过了一会儿,小厮跑到门外说:“两位老爷,凤大人来了。” 夏柏茂和夏柏青立刻迎出去,夏柏茂谨记三弟的话,跟凤子鸣保持客套的距离。凤子鸣看到这位二舅没像上次那样过来跟他勾肩搭背的,心想倒也是个明白人。 到了正堂里头,互相寒暄两句。随从把酒奉上,凤子鸣说道:“听说绍兴的酒很不错,路上经过泰和楼,看到这酒坛上的字寓意很好,便买来送给两位舅舅。” 夏柏茂看了夏柏青一眼,干笑了声:“金玉满堂,的确很好。多谢。” “不知三表妹现下何处?”凤子鸣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 “在后院,我这就让侍女领你去。”夏柏茂招了个侍女进来,领凤子鸣去后院了。 …… 思安快步走进芙蓉榭,对夏初岚说道:“姑娘,凤大人来了。” 赵嬷嬷指着案上的琴说:“姑娘,夫人打听过了,凤大人善音律,您快趁这个机会抚一曲。” 夏初岚摇头道:“我平常也不弄这些。他喜欢是他的事,没必要为了迎合他,故意摆出样子。” 赵嬷嬷叹了一声,眼看凤子鸣要过来了,又将夏初岚身上的衣服检视了一番。那么多艳丽的颜色不选,偏偏要挑身这样浅的襦裙,这哪里是真的想与人相看的。 思安嘀咕道:“这位凤大人可真不守时。来晚就算了,前堂到这里距离不远,怎么还不见他的人影。别是不想来了吧?” 那头凤子鸣跟在侍女的后面往芙蓉榭的方向走,步履轻松。他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琴声,不禁驻足聆听。他是个音痴,对音律钻研颇深,抚琴之人的技法虽不算是独步天下,却也小有风韵。只不过好像与侍女所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劳驾,你们三姑娘在哪里?”凤子鸣问道。 侍女手指前方湖边的水榭说道:“在那里,马上就到了。” 凤子鸣回头看了一眼琴声传来的方向,又看了看安安静静的水榭,顿觉有趣,继续跟着侍女走了。 到了水榭外头,他一眼看见里面的鹅颈靠椅上,有个面色清冷的美貌女子正在看书。她打扮得十分素淡,并不像从前与他相看的女子那般穿得花红柳绿,反而让人眼前一亮。 宛如水中芙蕖,有风既作飘飖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只是人淡如菊,觉得不太好靠近。他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却觉得不甚重要。人如何,总该亲眼看过才能判定。 “凤大人。”赵嬷嬷一眼看见了他,笑着迎了出来。 凤子鸣道:“抱歉,让三表妹久等了。” 夏初岚听到声音,抬眼看到凤子鸣,的确是一表人才,起身施礼:“见过凤大人。” “表妹不用多礼。”凤子鸣抬手道。 思安上了茶点,也好奇地看了凤子鸣一眼,没想到还真的不错。但有顾相的珠玉在前,到底是逊了些风采。 思安从水榭退出去,里面只剩下凤子鸣和夏初岚两个人。凤子鸣闻到她的发膏是茉莉,十分怡人的香气。而且指甲没有涂蔻丹,粉嫩的指甲盖嵌在玉白的手指上,清爽干净。 凤子鸣还未开口,夏初岚便说道:“凤大人不打算与夏家结亲吧。” 他笑了起来:“你怎知我不愿与夏家结亲?” 夏初岚托腮,淡淡地说道:“凤大人出身于蜀中名门,中了榜眼之后,短短几年便坐到了知府的位置,野心和手段皆不同于常人,自然要借婚事更上一层,而夏家帮不了你什么。若我没有猜错,凤大人故意弄些花名在外头,是为了打消旁人想要与你结亲的念头。如此做,一种可能是已有喜欢的人,二是还未等到满意的婚事。但我看凤大人随身的扇坠应该是女子所赠吧?凤大人放出话要与我议亲,大概是想激一激那位姑娘?” 凤子鸣愣了一下,想不到夏初岚如此厉害,几乎全被她说中了。不愧是那日在粮行一席话就让他刮目相看的女子,他本来一开始就要说清楚的,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蕙质兰心,可惜是商户出身,否则他真的想娶她了。 “表妹聪慧,是我浅薄了。” 夏初岚摇了摇头:“人往高处走,倒谈不上浅薄。只是凤大人既与那姑娘情投意合,为何不直接上门提亲?” 话都已经说开了,凤子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说不上是情投意合,她的确喜欢我,而我需要她的家世。不过她家门楣实在太高,势必得有些波折。” 夏初岚没想到凤子鸣能这样如实地说出来,虽然算利用了她,但也没那么令人反感。时下都说婚姻不问阀阅,对有才能的男子来说,无论出身如何,只要被那些世家贵女看上,日后仕途自然坦顺。而像她这样的商户女,从出身就低人一等,根本没办法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两人正说着话,方才凤子鸣在路上听到的琴声又离得近了些。他不禁问道:“这抚琴之人,应该不是表妹安排的吧?” 夏初岚手扶着额头,没想到夏初婵如此迫不及待。但到底也是自己的妹妹,好歹也要在外人的面前维护她的名声:“大概是我的妹妹在花园里练琴。听闻凤大人善音律,应该听出来了。她的琴技不错。” 凤子鸣点头道:“确实不错。”只是在姐姐与人相看的时候,如此喧宾夺主,不说工于心计,也有点骄纵过头了。 …… 夏初婵手都弹酸了,侍女回来禀报说凤子鸣在水榭里一动不动,还跟夏初岚有说有笑的。她一下子将琴摔在了地上:“他不来,我便亲自过去。” 夏初荧喝了一声:“你给我站住!” “二姐!” “你是姑娘家,脸面不要了?人家若对你有意,自然会过来,你冲过去一闹,难道他还会对你刮目相看了?”夏初荧没好气地说道。当初她就是像妹妹这样,一门心思要嫁给裴永昭,不管爹娘说什么都不听,结果落了个怀着身孕和离的下场。女人要是对男人太主动了,男人哪里懂得珍惜? 嬷嬷也劝道:“四姑娘不可!怎么说也是老夫人安排的事。您这样冲过去,凤大人以为我们家姐妹不睦。被老爷和老夫人知道了,恐怕不好圆。” “那要怎么办?”夏初婵气得眼睛都红了,“难道我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凤表哥成为我的姐夫?” 夏初荧看她这样,又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婵儿,姐姐告诉你,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强求也没有用。我看凤表哥对你没什么兴趣,算了吧。” 夏初婵咬着嘴唇不说话。这个时候,韩氏身边的嬷嬷跑来,气喘吁吁地说道:“二位姑娘,家里来人说,圣,圣旨马上到了!” 夏初荧问道:“什么圣旨?”她们是商户人家,跟皇帝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怎么会忽然来一道圣旨。 “好像是给三老爷的。”嬷嬷顺了顺气说到。 夏初荧拉着夏初婵:“走,我们也去看看。” 前面的堂屋,放着香案,夏柏青跪在前面,老夫人带着全家人跪在后面,聆听圣旨。传旨的小黄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原泉州市舶司公事夏柏青,在任上尽职尽责,刚正不阿。现授临安市舶司市舶判官一职,着一月内到任。市舶司权职堪重,望恪尽职守,不负朕望。钦此。” 夏柏青愣了一下,随即叩首:“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黄门俯身把圣旨交给他:“夏大人,快起来吧。” 夏柏青恭敬地接过圣旨,看到上面有皇帝的御印,还有宰相顾行简的押字。 小黄门笑道:“夏大人大概不知道,是相爷向官家推荐了您。” 夏柏青愕然,他可从未跟宰相打过交道啊。何况他官都丢了三年了,宰相是怎么想起他这号人来的? 小黄门眼睛瞄了一下夏柏青的身后,叹道:“实不相瞒,前阵子相爷的马受惊,他摔了下来,伤势很严重,几乎下不了床。官家要他在府里休息,不许百官烦扰他,可中书没有相爷怎么行?这不,转运使大人一向他抱怨市舶司的政务太繁重,相爷就推荐了您。大喜啊,小的还要回去复命,不久留了。” 夏柏青虽然觉得小黄门没必要跟他说这么清楚,也没多想,亲自送小黄门出去。堂上的人都向三房贺喜,只夏初岚站在那儿,手不由地在袖中握紧。 他受伤了?伤势还很严重? 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45|第四十五章 夏衍走到夏初岚的面前,握着她的手说道:“姐姐,顾相他……” 夏初岚摇了摇头,夏衍便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抿着嘴唇,心里真的很担心先生。听那传旨小黄门的口气,伤势好像很严重。 姐弟俩神情有异,旁人也没注意,都在关注三房的人。 柳氏难掩激动的神色,一下握住了夏静月的手。夏静月还有点懵,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爹爹升官了?从公事一下子到市舶判官,她,他们要去临安了? 老夫人站在一旁,抬头看了看天光。老大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夏家以后兴旺恐怕还得靠着三弟,要她千万别苛待三房。如今想想,她幸好记着老大的话,没让三房分出去。她叹了声,独自扶着常嬷嬷回北院,其他人则都围在三房那边道贺。 夏柏青送完小黄门回来,夏柏茂立刻上前去,激动地抱住他:“三弟,你终于等到今日了!大哥若泉下有知,也会替你高兴的!” 夏柏青抬手拍了拍夏柏茂的背,心中感慨万千。他也没想到自己还有今日。寒窗苦读十年,一朝考取功名,为的就是当官为民。当初他为了大哥而丢官,不悔,可总还会想着再穿回那身官袍。 “贺喜三叔。”几个晚辈齐声说道。不管他们语气里带着酸也好,还是真心的也好,夏家总算出了个不小的官。以后他们走出去,腰板也觉得挺直了些。 “乖,都乖。”夏柏青欣慰地点点头,看到老夫人已经不在堂上了,目光黯了黯。到底不是亲生的,若换作大哥二哥,娘应当会很高兴吧。 夏初岚看到三房被二房的人围着,也没过去,而是走到杜氏身边,对杜氏说道:“娘,我去送一下凤大人。” 杜氏含笑点点头:“去吧。”她听杨嬷嬷说两个人在芙蓉榭里相处得挺好,便觉得婚事有些眉目了。 …… 夏初岚送凤子鸣出家门,凤子鸣拱手道:“表妹就送到这里吧。这会儿人多也不方便再进去,你替我贺喜三舅高升。” 夏初岚笑道:“我会的。也希望凤大人早日迎娶佳人。” 凤子鸣叹了声,拿扇子敲了敲额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于他而言,婚事是晋升之路上一种必不可少的助力。他所希望的夫妻关系,便是相敬如宾。他会好好待妻子一辈子,但那是责任,无关于喜欢。 今日与夏初岚不过闲谈半晌,竟然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她很聪明,但并不工于心计,很通透明白。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独自撑起了家业,这份心性和魄力,确实是一般女子难及的。而且那份超出年龄的淡定和从容,不由得让人有些心疼。如果他没有背负复兴凤家的重任,如果他不是长子长孙,那么他应该会喜欢这个姑娘。 凤子鸣只惋惜了一下,脸上又恢复了自信的笑容,拱手道:“表妹,告辞。” “凤表哥,等等!”夏初婵从家里面跑出来,停在凤子鸣的面前。 夏初岚皱眉道:“初婵,你出来干什么?” 夏初婵没有回答。刚才她听到夏初岚跟杜氏说的话,便趁韩氏和夏初荧不注意,自己偷偷跑出来了。她辛苦打扮了这么久,期盼了这么久,怎么能不见他一面? “这位是……?”凤子鸣扭头问夏初岚。夏初岚说道:“这是二叔的小女儿,在家中行四。” “凤表哥,刚才是我在花园里抚琴,你听到了吗?”夏初婵问道。她今天插着蝴蝶簪子,梳着整齐的发髻,因为刚刚跑得太急,发髻有点松动了,簪子半挂在头发上,显得有点狼狈。 凤子鸣觉得这就是个孩子,笑了一下:“原来是四表妹在抚琴。琴声十分悦耳,想必是下过苦工了。” “真的吗?你喜欢我的琴声?”夏初婵又殷切地走近了一步。凤子鸣没防备她突然靠近,本能地往后退了些。 夏初岚本来要将夏初婵拉回来,凤子鸣根本就没打算与夏家结亲,夏初婵喜欢他也没有用。可她还未动,就听到一阵整齐的马蹄声。 一辆华顶马车,停在了夏家的门前。那马车看着十分敞阔,两边车壁挂着绛色的绣帘,用玉钩勾住,四檐垂挂着玉珏和香囊,华贵至极。 车后跟着数名侍女仆妇,还有一队卫从,吸引了街上不少人的目光。 一名侍女先从车上下来,搬了脚凳,扶着另一名少女下来。那少女头戴珠冠,冠上的北珠流光溢彩。身上穿着紫丁香的潞绸妆花褙子,玉色的银线宽襕裙,手上各一只金镶玉的手镯,贵气逼人。 那少女快步走到凤子鸣面前,仰头看着他,口气不善:“凤哥哥,这两个是什么人?” 凤子鸣也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碧灵,你怎么来了?” 夏初岚一惊,原来凤子鸣属意的是清源县主,怪不得说对方的门楣很高。这何止是高了,众所周知帝后膝下没有公主,对清源县主宠爱至极,说她是京中第一贵女也不为过了。她的婚事,恐怕也要帝后点头才行。 萧碧灵抿着嘴角,伸手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胸膛:“你可知道我差点被送去金国和亲了?你倒好,还要跟你的表妹议亲!爹娘只是想多留我两年,又没说不让我嫁给你!”说着,她转向夏家两个姐妹,趾高气昂地问道,“凭你们也想跟我争凤哥哥?可知道我是谁!” 她身后的仆妇和卫从们立刻站成了一堵墙,气势吓人。夏初婵往后一退,躲在了夏初岚的身后,吓得说不出话来。夏初岚无奈,只得对萧碧灵说道:“县主息怒,凤大人只是来民女家中走亲戚,并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 萧碧灵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她不会把夏初岚这样的小人物放在眼里。她是天之骄女,除非凤子鸣眼瞎才会去选一个商户女。他们崇义公府的名号拿出去,在都城里都是响当当的。萧家是皇族后裔,又有丹书铁券,想娶她的人不知多少。 可那些人她一个都看不上,偏偏就喜欢凤子鸣。 凤子鸣不知道她竟然会从临安跑来,一时语塞。几年前他就去崇义公府提亲了,却被萧昱拦在府门外。他清楚地记得萧昱说,等他爬到了能够配上清源县主的位置,再来说求娶的事情。他也是有骨气的人,那之后再没踏入崇义公府一步。 可萧碧灵喜欢他,这些年也一直没有断过联系。 凤家虽然是蜀中的名门望族,然而这些年无人在朝中为官,按照朝廷的律法,若子孙辈再无有出息的人,家族就要彻底没落了。凤子鸣从小就知道凤家拮据,顶着望族的名头,可他那个继母却只有一套像样的首饰,平日也不敢出门宴游。 所以他背负着振兴家族的重任,所有一切都可以利用,只要能站到那个最高的地方去。 凤子鸣让夏初岚和夏初婵先回府,他来应对萧碧灵。 萧碧灵原本就想教训一下夏家的姐妹,看到凤子鸣维护,心里更是不舒服。她让人拦在那儿,不放夏初岚她们走。 双方正僵持着,又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萧昱从马上翻身下来,几步走到萧碧灵的面前,一把擒住她的手腕:“萧碧灵,你闹够了没有?” 他统领整个皇城司,天生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力,加上整张脸冷若冰霜,十分骇人。 “哥哥,你弄疼我了!”萧碧灵弯腰道。 萧昱又看了拦着夏初岚的人一眼,那人连忙退开。萧昱面无表情地说:“夏姑娘先回去,这是我们的家事。” 夏初岚行了礼,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拉着夏初婵进去了。 等她们进去以后,萧昱冷冷地看向凤子鸣:“凤大人真是好手段。只会拿捏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算什么本事?一个知府,爬上来很困难,摔下去却很容易。”他的口气十分狂妄,却没来由地让人相信,他是萧昱,他便能做到。 凤子鸣的脸瞬间白了白,萧碧灵用力甩开萧昱的手,护在凤子鸣的身前:“哥哥,凤哥哥从小就待我很好,我愿意嫁给他。我知道你和爹娘是怎么想的,但这次若不是皇上拦着,那些人就要将我推出去和亲了。眼下跟金国是战是和都不知道,你们真的宁愿我嫁到金国,也不愿意我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吗?” 萧昱的下颌绷紧,整张脸更显得冷峻。他的手在袖中握了握,沉默了半晌,负手道:“碧灵,回马车上去,我有话跟他说。” “哥哥……”萧碧灵生怕萧昱做什么。她知道哥哥的手段,皇城司的人,哪个不是双手沾满鲜血的。 “你若不想我对付这个小子,最好乖乖地听我的话。”萧昱面无表情地说道。萧碧灵看了凤子鸣一眼,到底是畏惧兄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马车上去了。 凤子鸣在萧昱面前,有种发自骨子里的战栗和自卑。对方是天潢贵胄,真正的天之骄子。而他只是顶着名门的头衔,其实盛名难副。 也不怪萧昱看不上他。有时候他也不想那么辛苦地往上爬,不想做那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还如当初在太学时一样洒然。可惜永远回不去年少的时光了。 萧昱双手抱在胸前:“你想要娶碧灵,就别去招惹夏家的姑娘。一个月内到崇义公府来,我便给你机会。”说完,他也不等凤子鸣回话,迈开长腿走了。 他上马之后,又看了夏家一眼,命令萧碧灵的马车跟他走,留凤子鸣一个人在原地。 *** 夏初岚进家门之后,让下人关好门。凤子鸣既然招惹了萧家的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夏初婵早就吓得面色苍白,她觉得很难过。不仅是凤子鸣有清源县主这桩姻缘,她和三姐都争不过。还有清源县主所拥有的一切,她都觉得好生羡慕。 因为那是县主,所以想要什么样的夫婿都可以。自己却不行。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 夏初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平日里也不怎么亲近,便没说话。 杨嬷嬷来找夏初岚,说杜氏要她到石麟院去,商量一下给夏柏青送什么贺礼。他们到了石麟院,杜氏正在屋里跟夏衍说话。她今日的精神好多了,看到夏初岚进来,笑着问道:“凤大人走了?” 夏初岚坐在夏衍的身边,点了点头:“走了。娘,我跟凤大人的事,大概是不成的。” “怎么了?”杜氏的笑容敛了起来。 夏初岚便把刚才家门外的事情跟杜氏说了。也没提凤子鸣利用她的事,只是说道:“原先他们的婚事受阻,凤大人心灰意冷,才想要与我们家结亲。现在清源县主亲自跑来找他,想必还是可以再续前缘的。” 杜氏叹气,她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桩内情。当初她就觉得有些蹊跷,凤子鸣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会还没定亲?后来她让杨嬷嬷去打听,才知道凤子鸣在建康府的时候,私下里的风评不太好。她想岚儿那般才貌,也许能叫凤子鸣看上,让他此后收心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现在才知道,原来人家是早就心有所属了,还是那么尊贵的县主。 夏初岚犹豫了一下,想跟杜氏说件事。但她还未开口,思香在外面说道:“夫人,六平拿了一个青布包过来,说是从临安的国子监传来的。大概是这次补试的结果,要亲手交给六公子。” 夏衍立刻站起来,走出去将青布包拿了进来。他知道自己时策答得不错,笔试的内容跟三叔说过,三叔毕竟没考过补试,也说不上好坏,但说成为外舍生应该没问题。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青布包,翻开那黄皮的文书,从头看起来,越看眼睛睁得越大。满屋子的人都在等他说话,他又把最后的结果那处看了三遍,才大声说道:“娘,姐姐,我考上了!我被太学录为内舍生了!” 内舍生就是太学正式在编的学生,不仅要住到太学里去,而且还有朝廷每月发给的月钱,称为养士。这对庶民子弟来说,可是无上的荣耀。 一日之内,夏家接连有两件好事临门,众人都有点措手不及。 老夫人跪在佛前颂了三遍经文,扶着常嬷嬷起身说道:“我怎么觉得跟做梦似的呢?” 常嬷嬷笑道:“不是做梦,三爷真的升官了,六公子考上太学了。这都是这些年夏家做好事,老夫人吃斋念佛积下的功德啊!” “六郎还这么小,怎么就考进太学了呢?我原来以为,了不得就是个外舍生了。这去临安求学,一去就至少三年啊。”老夫人坐在罗汉榻上,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忧愁。高兴的是家里的子孙都争气,愁的是三房和夏衍走了,再想要见面,就没那么容易了。 常嬷嬷劝道:“老夫人想开些。临安距绍兴不过几日的路程,等到三老爷在那边安顿好了,也接您去看看呢。” 老夫人暗自琢磨了一下,叫常嬷嬷把她的首饰匣子拿过来。里面是她这些年攒下的积蓄,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大概数了数,留了一份下来,然后对常嬷嬷说:“你将剩下的钱分成三份,两份拿去老三那边,一份拿去六郎那边。老三去临安当官,免不得要上下打点。六郎也得添置些新的笔墨纸砚。” 常嬷嬷笑着应好。就算老夫人平日里跟三房关系很淡,到底念着三房给夏家争了气,关键时候还是当做自家人一样的。亲孙子就更不必说了。 松华院这边就没那么高兴了。韩氏一边气夏初婵不争气,没教凤子鸣看上。更气的是,夏柏青莫名其妙升官也就罢了。夏衍那么小年纪,居然被太学录为了内舍生?这下三房和长房可都争气了,他们二房怎么就事事不顺呢? 萧音端了茶水给韩氏喝,韩氏丢在一边:“不喝,气都气饱了。” 夏柏茂道:“你气什么?家里接连有好事,我们也跟着沾光。” “他们好,我们沾什么光?”韩氏一边拿起扇子扇风,一边说,“三弟妹是风光了,大嫂也风光了。我呢?只有道贺的份儿。只有大郎高中了,那才叫风光。阿荧和婵儿嫁得好了,那才叫风光!” “都是一家人,你算那么清楚干什么。”夏柏茂小声道了一句,也懒得跟她多费唇舌,进去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当年夏柏盛送给他一对举世罕见的和田玉章子,他想要转赠给夏柏青和夏衍,当做贺礼。 “你见到大哥送我的那对和田玉章子没有?”夏柏茂怎么都找不到,高声问韩氏。 萧音手一抖,韩氏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她连忙低下头。 韩氏镇定道:“你找那对章子干什么?那么贵重的东西,我自然收起来了。” 夏柏盛从里屋出来:“我想把那对章子送给三弟和六郎,你找出来给我。” 韩氏瞪他:“随便送些东西就可以了。那和田玉价值连城,我可不同意你送出去,以后我要留给大郎的。” 夏柏茂皱眉,韩氏拉着萧音:“我跟阿音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跟你说了。”说完,婆媳俩就一起出了堂屋。 等离堂屋远了些以后,萧音才抖着声音说道:“娘,要是爹一定要那对印章……” “你怎么胆子这么小?我都说了,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怕什么?”韩氏警告道,“无论谁问起,你都不准说出去,包括大郎,听明白了吗?” 萧音怯弱地点了点头,韩氏这才摇着扇子走了。 *** 夏家变得异常忙碌起来。三房要整理东西搬到临安去,便从长房那边借了几个侍女仆妇。夏柏青知道临安寸土寸金,租不起城内的房子,就托人在南郊的瓦子附近租了个小院子,就这样还花了一笔不少的钱。 好在老夫人那边给了不少的补贴,他也显得没那么拮据。 三房没什么长物,最多的就是书而已,柳氏和夏静月都帮着整理。夏柏青抽空去了石麟院那边一趟,看看夏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杜氏是舍不得,但孩子有出息,她没有拦着的道理。何况进太学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她做梦都会笑醒。她给夏衍做了两身新的中衣,因为太学有统一的衣裳,别的平日里也穿不到,杨嬷嬷还给他纳了两双新鞋。除此之外,箱笼里也多是些笔墨纸砚和书籍。 夏柏青看到夏衍的东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对夏初岚说道:“其实由我送衍儿去太学就可以了。你跟着去,到时候又一个人回来,我跟你娘都不放心。” 夏衍说道:“三叔,上回我们在临安,受了顾二爷的多方照拂。但离开时有些匆忙,没有当面道过谢。所以姐姐想备一些礼品,亲自到顾家去道谢,顺便告诉二爷这个好消息。” 夏初岚知道自己不是非去临安不可,但那日小黄门说了那番话之后,她夜里一直睡不踏实。只有从顾二爷那里亲耳听到他安好,她才能放心。 夏柏青点头道:“顾二爷仁义,难怪能成为富甲一方的巨贾,你们是该好好谢谢人家。我也想去相府登门拜访,好谢谢顾相的提拔。只可惜我官微人轻,只怕见不到他。” 夏衍脱口而出:“顾相人很好的!” 夏初岚按住他的肩膀,他知道自己嘴快了。果然夏柏青问道:“衍儿,你怎知道顾相人很好?你见过他吗?” “见,见过。是考补试的时候,见过一面。”夏衍的声音小了下去。他还是不太善于撒谎。 思安在外面看了夏初岚一眼,夏初岚从屋里出来,问道:“怎么了?” “是采买的王三娘要见姑娘。”思安小声道。 夏初岚跟夏柏青他们说了一声,往玉茗居走去。王三娘等在堂屋里头,夏初岚走进去问道:“三娘,可是出了何事?” 王三娘是个稳重的人,若不是要紧事,不会特意到这里来。王三娘行了礼才说:“原本姑娘叫我以后有事就告诉少夫人,不要再来这里。可前些日子我看到采买的账目有些不对,询问少夫人,少夫人支支吾吾的说不清,只叫我当做没看见。可我总觉得不安心,还是来告诉姑娘一声。” 夏初岚点了点头:“你说。” 王三娘把账本拿出来,翻开给夏初岚看:“这账目上原本少了不少钱,好几处都对不上。在姑娘回来的前几日,这笔钱忽然就补上了。” 夏初岚翻了翻账目,的确如王三娘所言,账目上看十分明显。她想了想,宽慰道:“也许只是大嫂临时要用钱,先把这些钱挪用了,补回来就好。”说完,又补了一句,“你还是盯着点账目,若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还有什么问题,就告诉二老爷。” 王三娘点了点头:“姑娘要离开多久?” “多则半个月可回。”夏初岚肯定地说道。 46|第四十六章 夏柏青一行人离开夏家那日,老夫人带着全家来送。 夏柏青对老夫人说:“娘,等我在临安安顿好了,就接您去看看。” 老夫人看着他两鬓的银发,明明是年纪最小的,却比老二还显得苍老。她叮嘱道:“临安是天子脚下,虽说你升了官,也得诸事小心。你们在那儿,也多帮着照拂六郎。” “晓得的,您放心吧。”夏柏青点头道。这么多年,他跟老夫人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他原以为自己升官,老夫人最多说一句贺喜的话,哪里知道常嬷嬷把老夫人多年的积蓄都拿来给他。他本不想收,但常嬷嬷一番苦劝,柳氏也觉得这是跟老夫人缓和关系的机会,就让他收下了。 收下钱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老夫人没把他当做外人。从今以后,他也会将她视作亲娘,给她养老送终。 夏静月和夏衍也走到老夫人的面前,夏衍拜道:“祖母,您多保重身子。等太学有假了,我就和五姐姐一道回来看您。” 老夫人揽着夏衍和夏静月,低声应好,眼眶已经有些红了。 常嬷嬷柔声劝她,杜氏三个妯娌也围上来,一番依依不舍地道别。 夏谦走到夏柏青面前拜道:“三叔,明年开春,我去参加会试,到时候临安见。”每到会试,万千学子涌入都城,不仅客舍一房难求,都城四郊都租不到房子。夏柏盛先去临安落脚,夏谦就不会像三年前一样,举目无亲了。 “你好好准备秋闱,其它的三叔会帮你安排好。二房就看你了。”夏柏青拍着夏谦的肩膀鼓励道。 夏谦谢过三叔,看了一眼旁边与萧音说话的夏初岚。她穿着男装,个头比萧音略高一些,衣冠整洁,秀美绝伦。她眉目间有种不同于普通女子的大气淡然,要是不说话,身体的曲线没那么明显,也未尝不会被人当做是个俏郎君。 夏初岚对萧音说:“我不在家中,内宅的事情全要靠大嫂和二婶来做主。大嫂应该知道夏家有今日不容易,你如今是夏家的一份子,也要共同守护夏家。” 萧音的嘴唇抖了抖,手在袖中捏紧帕子,低声道:“三妹妹放心,我晓得。” “你们在说什么?”夏谦走过来问道。 萧音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有点怕他,又有点心虚,整个人绷得很紧。她喜欢夏谦,却始终拿捏不好夫妻之间的分寸。平日夏谦几乎不跟她说话,难得会在外人面前主动靠近她。 “没什么,三妹妹要我跟娘管好内宅的事。”萧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夏初岚知道萧音在夏家的处境,不想过分为难她。王三娘账本的事,就没有提。 告别之后,一行人分别上了两辆马车,身后跟着几辆装东西的牛车,向临安行去。 临安既有秀美的西湖,又有壮阔的钱塘江奔流而过。夏柏青住的地方在侯潮门以外。那里遍布寺院和瓦子,人口也十分稠密,倒是比城内还要热闹一些,隐隐能看到钱塘江的水线。 七夕刚过,街市上还有不少在卖节物摩睺罗。摩睺罗即用土,木,蜡等制成婴孩形的玩具,极其精巧的,还会穿上华丽的衣服,饰以金珠,价值连城。商铺展出,多是为了吸引行人,并不是为了售卖。此等物件,真的只有钟鸣鼎盛之家能够买得起。 夏衍和夏静月分别坐在马车的两边,都好奇地往外张望。看到新奇有趣的东西,还转过头来,叽叽喳喳地讨论一阵。 夏初岚笑着看他们俩,真是一团孩子气,却忘了原主这身子也不过才十七岁而已。她总是不自觉地忘记了,自己也是个小姑娘这件事。 夏柏青租的院子在横街附近的巷子里,此处多是平房。虽有两进,但堂屋和庭院在前,后面就是个小四合院,住了夏初岚还有下人,都显得很逼仄了。 柳氏不好意思地说:“委屈三姑娘跟月儿睡一间吧。城内我们住不起,城外也是老爷好不容易托以前的同僚才找到的。” 夏初岚回道:“三婶别见外。”如果她托顾二爷帮忙的话,肯定能在城内找到不错的住处。但三叔是个文人,骨子里也有读书人的傲气。他平日好书成痴,又始终没有真正接管夏家的生意,因此手上不怎么宽裕。夏初岚本来想给他在临安买一座院子,也被他拒绝了。他肯定更不想去麻烦顾二爷。 等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夏衍拉了拉夏初岚。夏初岚便对夏柏青说:“三叔,我跟衍儿进城去顾家道谢。” “要我跟你们一同去吗?”夏柏青问道。 夏初岚摇头笑道:“不用了三叔,我们对临安挺熟的。有六平跟着就行了,思安帮你们收拾。” 夏柏青也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顾二爷,冒然上门也不妥,那毕竟是大哥的人脉。他就吩咐姐弟俩小心点,亲自送他们出门上马车,又回院里收拾了。 夏静月小声问道:“爹爹,六弟弟口中的顾二爷,是不是那日来我们家参加大哥喜宴的临安大商贾啊?” 夏柏青一边翻书一边应道:“对,他还是当朝宰相的兄长。” “六弟弟和三姐姐好厉害,居然认得这么了不起的人物。”夏静月说道,“如果我们也能结交顾二爷,是不是以后在官场上就没有人敢欺负爹爹了?” 柳氏摸了下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月儿,这是你大伯父结下的善缘,跟我们没有关系。你要记住,人总是常怀善心,才能有善报。你大伯在世的时候,为人仗义疏财。当初在泉州,夏家是墙倒众人推。可你三姐姐站出来,还是有很多你大伯父往日的朋友愿意帮她,夏家这才能渡过难关。” “娘,我知道了。”夏静月应道。 夏柏青看了女儿一眼,开口说道:“临安的诱惑多,以后与你往来的可能都是些官家子女。但你记住,别因人家家世不如你而看不起,也别因人家家世比你高而去刻意攀交。官场上的风水都是轮流转的,你如此攀高踩低,也不会有人真正与你交心。爹不指望你能嫁什么高门显贵,也不希望你能出入公侯内宅。只要你堂堂正正做人,友爱兄弟,孝敬长辈,勤俭持家。你若做不到,就不配做我夏柏青的女儿。” 夏静月认真道:“女儿谨记爹爹教诲,绝不会让爹爹失望。” 柳氏揽着夏静月的肩膀,笑道:“好了,快不说这些了。月儿只是随口一提,老爷您就当真了。也不知道三姑娘和六公子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先去厨房看看,弄些吃的备着。” “你去吧,我跟月儿整理完这边的棋谱,也歇一歇。”夏柏青说道。 *** 顾家住的康裕坊,在清河坊附近,不远就是御史台。这里离朝天门和御街都很近,住的全是临安的权贵,连行人都少了很多。 夏初岚只是听秦萝提过,却不知道具体的位置。好在顾家在临安应该是街知巷闻,问个人总会知道的。她和夏衍坐在马车里,感觉到主街上的喧闹声渐渐远去,周围安静了不少。 夏衍摸着手中亲手编的长命缕,那是用五色丝绳所编的绳索,端午时候互赠,乞求消灾长寿的。他抬头问夏初岚:“姐姐,顾二爷会帮我把这个转交给先生……顾相吗?” “会的。”夏初岚点头道。 六平将马车停在路边,对马车里的人说:“姑娘和公子在这里等等,小的去问问路。” 刚好不远处一辆马车驶过来,六平上前喊道:“劳驾!” 赶车的人没防备斜刺里忽然冒出个人来,连忙停住,喝道:“何人如此放肆!此处是康裕坊,遍地权贵,你怎么敢胡乱拦人马车?” 六平听对方气势很足,小声道:“对不住,小的只是想问路,打扰了。” 赶车的人横了他一眼,不欲再理。马车里却传出一个温柔大气的女人声音:“你要找何处?” “小的找顾居敬顾二爷,想请问顾家在何处,不小心冒犯了夫人,还请恕罪。” 那女人柔声回道:“从这里直走,第三条巷子进去,第三户就是。”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六平弯腰道谢,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 赶车的人看了他一眼,重新驾着马车离去。夏初岚听到外面的声音,以为六平闯祸了,撩开车窗上的帘子看了看,刚好那辆马车窗上的帘子也掀开了。 那是个衣饰简单的妇人,容貌十分端庄秀美,从脸上看不出年纪。只是她不经意看到夏初岚的瞬间,眼神一变,竟然前倾身子,似努力想要将她看清。夏初岚连忙放下帘子,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慌。 明明是不认识的人,她却好像认识自己一样,这种感觉有些可怕。 大概是认错人了吧。 马车到了顾家门前,因为在天子脚下,商户之家还是依照规制,门只开在巷子里,也没有修得很华丽。夏初岚和夏衍下了马车,六平先上去敲门,确认是顾家无疑之后,才报了姓名。 很快那门便开了,秦萝从门内跑了出来,欢喜地叫道:“妹妹!” 身后跟着的嬷嬷连忙说:“夫人,您小心些!” “秦姐姐。”夏初岚伸手抱了秦萝满怀。秦萝拍她的肩膀:“你真是的,怎么不告而别呢?” “当时家里有些急事,是我不好。”夏初岚说谎面不改色,又笑道,“一月不见,姐姐好似又丰腴了一些。” 秦萝脸微红,没有接话,向夏衍问好:“听说六公子考上太学了,真是厉害。” 夏衍张嘴惊讶:“夫人怎么知道的?我和姐姐是特意来向您跟二爷道谢的。” 秦萝卖了个关子:“我是听二爷说的。至于二爷是听谁说的……六公子猜猜看?” 夏衍高兴道:“是先生!哦不对,是顾相!” 秦萝赞赏地点了点头,又对夏初岚道:“二爷不在。你们先进去坐坐吧?” “既然二爷不在,我又见到了秦姐姐,就不进去打扰了。对了,我还想问……”夏初岚刚开了个口,秦萝便叹气道:“你想问五叔的事吧?他伤得很重,还不肯好好休息。听说昨日夜里还咳了血,二爷连夜就赶过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夏衍捂住嘴巴,说不出话来。夏初岚的手攥着袖子的边沿,轻声道:“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47|第四十七章 “我也想去!”夏衍连忙说道。 秦萝就等这句话,低头轻笑了一下。当初跑那么快,还不是一听见心上人受伤,就又乖乖地回来了? “这有什么不能的?我现在不方便过去,让二爷的随从带你去吧。”她说着便让嬷嬷去叫了个人出来。这人便是当初去夏家送信的崇义,因是顾居敬的亲信,所以对夏初岚和顾行简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 马车出了康裕坊,一路过朝天门,进入内城。内城虽也很热闹,但没有外城那么拥挤,而且规格更高多了。路两边都是壮阔宏伟的门面,不知是哪个省司的官衙或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府门,有禁军往来巡逻,显眼的位置还有望火楼。 崇义说道:“相爷原本住在外城的官邸,复官以后就住在皇上赏赐的这座府邸。在裕民坊,过去一些就是大佛寺了。这一带住的都是皇亲国戚,高官显贵,寻常人也买不起这里的房子。” 夏初岚应了一声,掀开车窗上的帘子,看到道路笔直宽阔,每座府门前都有护院站着。外墙不高,都能看到里面的树木,只是看不到绵延起伏的墙的尽头在哪里。 六平不敢说话,只觉得那些威严的府门好像离他们这样的人很远。 等到了相府,崇义先下去,跟守门的人交涉。他是顾居敬的人,进去不难,但夏初岚他们脸生,守门的自然不会随便放人进去。 那人说道:“你们在门外等等,我去问一下南伯。” 夏初岚下了马车,牵着夏衍站在相府门前,忽然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她居然认识当朝的宰相,这个人原本高不可攀。她认识的是那个叫顾五的教书先生,温柔和煦,博学儒雅。她是不小心栽在了顾五的身上。 很快,南伯亲自从府门内迎了出来。他几步下了台阶,可以看出身体非常硬朗。 夏初岚在之前住的院子里见过他一次,没想到是相府的管事。南伯难掩喜色:“夏姑娘,夏小公子,你们来了。快跟我进来。” 夏衍倒是很高兴地走上前了,手里还提着长命缕。这是他编了好些日子的东西,没想到能亲手交给先生。他回头看到夏初岚不动,喊了声:“姐姐?” 夏初岚想,既然都来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就算这里是龙潭虎穴,总归要亲眼看看,才能够安心。 …… 竹居内,顾行简坐在案后,把手伸在案面上,让大夫诊治。这大夫原来是太医局的医丞,医术颇为精湛。离开太医局之后,就在城中开了家医馆,每日上门求诊的人不计其数,人称赵太丞。 顾居敬性子急一些,问道:“赵太丞,怎么样?他昨夜咳血了。” 顾行简无奈道:“阿兄,我说过了,是南伯他们太紧张了。”他吃力地抬起左边手,有根手指头上缠着纱布,“裁纸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手,那些血不是咳出来的。” “你都伤成这样了,半夜裁纸干什么?再说了,你不会喊人吗?”顾居敬吹胡子瞪眼睛,声音更大了。 顾行简只觉得耳朵疼,不欲与他争辩,索性沉默。 赵太丞收回手,对顾居敬说道:“二爷,老夫所诊跟翰林医官无异。相爷这伤势是重了些,但好好休养就会没事了,性命无虞。” 顾居敬这才放心,亲自送赵太丞出去,顺便问问养伤要注意什么。顾行简小时候体弱,长大了之后不生病还好,一生病就比常人好得慢,他不得不多注意些。 顾行简难得清静了,起身到榻上坐下,靠在矮屏上闭目养神。昨夜他被闹得没有睡好,现下有些困意。忽然,他听到有个很轻的脚步声靠近。下意识地睁开眼睛,一下坐了起来,喝道:“谁!” 夏衍停在那儿,看到先生眼中顷刻散发出的冷意,十分陌生骇人,吓得抖了一下,不敢上前。 顾行简看清是夏衍后,脸色缓和下来:“是你。”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屋中,只有夏衍一个人。门口的地面上倒是有个影子,那人却不进来。 终究还是来了。 “先生……对不起,我老是习惯喊您先生。顾相,您伤得严重吗?”夏衍靠过去,看到顾行简手臂上的纱布,伸手小心地碰了碰。 “没关系。只是小伤。”顾行简淡淡笑道,“你可以继续叫先生,我听着也比较顺耳。” 夏衍刚才一路走来,只觉得相府如天上的仙宫一样,好像不是他这些人呆的地方。甫一见到变了身份的顾行简,也还有些拘谨。听到顾行简这么说,他松了口气,连忙把长命缕用双手捧过去:“这是我送给您的长命缕,愿您消除百病,福寿安康。” 顾行简知道民间有端午送人长命缕消灾的风俗。每年端午,皇上也都会赐他百索,以示恩宠。从旁人那里收到,这还是第一次。他抬起左手接过,由衷地说道:“谢谢你。” “对了,我是跟姐姐一起来的。”夏衍这才想起夏初岚,回头看到身后没人,又跑出去将夏初岚强行拉进来,冲顾行简笑了一下,“先生跟姐姐一定有话要说,我先出去了。” 屋子里瞬时就剩下两个人,互相看着。 夏初岚本来站在门外犹豫,冷不防被夏衍拉进了屋子,站在顾行简的面前。她看到他整条手臂挂在脖子上,左手的手腕也缠着纱布,两只手都受了伤,脸色也不太好。 她下意识地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眼眶有些发热:“您的伤……这么严重吗?” “没事,只是看起来有些严重。”顾行简轻松地说道。不过一个月没见,却似隔了许久。他交代小黄门说那番话的时候,也不确定她会不会来。这几日他也反复在想,她来了如何,不来又如何。 他活到这个岁数,还没有如此患得患失过。但阿兄说得对,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荒废了。成与不成,总该做个了断。 “我听闻凤子鸣要与你议亲,但他与清源县主有些渊源,这只是他利用来刺激县主的手段,并不是真的想跟夏家结亲。” 夏初岚没想到他消息如此灵通,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顾行简:“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屋中安静了一下,只有铜壶滴漏的声音。 顾行简侧头咳嗽了两声,起初还压抑着,后来咳得越发厉害了。夏初岚连忙抬手,慌乱地给他拍背:“您没事吧?我去叫人。”她刚要转身,手却被他拉住了。 他的掌心微热,因为受伤,扣住她手腕时也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她整个人都定住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叹气般的声音:“当年我用吴志远,是因为市舶司乃是国之命脉,直接关系到国库的盈亏。而他在市舶司上的政绩非常好,我需要这个人。但你三叔弹劾他的奏状,被进奏院压住了,我确实没有看到。” 夏初岚低着头,没想到他会跟自己主动说起吴志远的事。三叔也说过,爹的事不能全都怪在重用吴志远的宰相身上。毕竟官场上的事,国家的事,有太多的牵扯,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 她并不仅仅因为吴志远而逃开他。 “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顾五,也不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我可能不像你想的那么好。”顾行简缓缓说道,声音如流水般,“这么说也许有些自私,可我喜欢上了你,所以不想你嫁给旁人。” 夏初岚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整张脸都露出惊愕的表情。顾行简笑了下,这个时候倒像个孩子了。他把呆怔的女孩拉到面前,然后起身站了起来。他很瘦却也很高,夏初岚的头顶还不到他的肩膀。 顾行简见夏初岚整个人好像神游天外,轻声说道:“我从未喜欢过人,也不懂得怎么讨一个女子的欢心。虽身居宰相之位,但立敌颇多,可能与我在一起,免不得要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我比你年长许多,年幼时体弱多病,不知寿数几何。如此,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夏初岚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她觉得不真实,这个人说要跟她在一起?他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好,可明明是她配不上他。所以知道他是宰相之后,几乎本能地逃开了。 她来相府之前,只是想看他一眼,看完了就走,完全没想到他会跟她说这些话。她现在心里就像有个小火炉,炉上烧着热水,水都沸腾了,整颗心烧得滚烫。他说喜欢她,还问她愿不愿意跟她在一起,她现在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 顾行简见她没有反应,拉了拉她的手指,叹道:“你在听吗?可能有些唐突,但我不年轻了,没有时间放在等待和试探上。若你不愿意,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过。” 夏初岚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坚定地看着他:“我愿意。” 无论他是顾行简还是顾五,也不管他们之间存在着多少的阻隔。这一刻,她不想管那么多。她只知道她喜欢这个人,想要跟他在一起。 顾行简没想到她回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你可想好了?” 外面偷听的顾居敬却忍不住了,直接走进去道:“阿弟,你这婆婆妈妈的,简直要急死我。人家姑娘都答应了,你还问想没想好,没想好你是能放了人家吗?这个时候就要赶紧抱住她啊。” 夏初岚本来有些紧张局促,整个人都紧绷着,被顾居敬冲进来嚷嚷了一阵,“噗嗤”一声笑出来,一下子放松了。身子不由地靠近顾行简,几乎是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的姿态。 他身上的檀香味,厚重悠远。她喜欢这个气味。 顾行简没想到顾居敬在外面偷听,冷冷地看着他。 “我,我送了赵太丞回来,又不是故意听的。”顾居敬理直气壮地说道,“何况又不是我一个人。” 他说完,南伯,崇明还有夏衍挨个儿走了进来,各个面有喜色。 48|第四十八章 夏初岚没想到这么多人都听见了,偷偷打量顾行简的表情。人生中第一次表白,被这么多人旁听,不知道相爷会不会觉得很窘迫。 顾行简有些恼怒。一旦他面无表情,就是发火的征兆。顾居敬连忙借口有事,大步走出屋子,南伯他们灰溜溜地跟在后面,几乎都逃走了。等人走干净以后,顾行简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握住了自己的手。小小的手只能包着他的半边手掌,却那么有力。 他勾起嘴角,就任由她握着,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也很好。 他知道在他们这段关系里,一直是她比较勇敢。在他没有表明身份以前,她努力想要靠近他,没有因为他是布衣平民而轻视他。她应该是第一个,没有冲着顾行简这个身份,而喜欢他的女子。 然而等他表明身份以后,她非但没有高兴,反而逃走了。他思来想去,应该是吴志远的原因,今日便把话说明白。不期冀她能全部谅解,至少不要变成两个人之间的隔阂。 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没有半点扭捏。他现在的确很想把她拥入怀中,可是右手吊着,完全没办法动。 夏初岚仰头看他,从眉毛,鼻梁到两片嘴唇,都那么好看。她还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人,居然就属于她了。权倾朝野的宰相,才冠当世的顾行简,她从来没有想过会跟这个人有关系。他喜欢她什么呢?她其实也没有多好。 “您会不会之后就反悔了?”她小声问道。 顾行简忍不住笑:“傻丫头,我不会。” 很久以来,他就像个坐在枯井里的人,周围都是晦暗的,不见天日。而她像阳光一样,灿烂明媚,光芒无意间照到了枯井的底端,照在了他的身上。他渴望光明,便迫不及待汲取这丝丝缕缕的光亮,如同中了毒一样。 其实那日他去找她说清楚的时候,心里便有一股冲动。但那时候他还十分犹豫,觉得自己这个岁数,让姑娘跟他在一起,太自私了。怕她家里人不会同意把女孩嫁给他。 现在何尝不是还有这些顾虑?只是她离开临安,他再也见不到,总觉得身边少了些什么。再听到凤子鸣要跟夏家议亲,他更坐不住了。凤子鸣的事他知道,舍不得她受骗,更舍不得她嫁给别人。 所以他先让小黄门放话出去,看看她是如何反应的。只要她来了,那么他就有八成把握,一击即中,把她牢牢地抓在手心里了。 后面再有什么困难,便一一克服吧。总不会比朝堂上那些事更难了。 南伯端着茶水进来,撞见两个人靠得很近,马上想转身走出去。夏初岚已经看见他了,连忙退后了一些。顾行简淡淡道:“南伯,把茶水放下吧。” 南伯又回来,放下茶水,认真地说道:“我怕您跟姑娘说话口渴……这回真的没有偷听。” 夏初岚忍不住笑,顺势坐在桌子旁边,问道:“南伯,二爷和衍儿呢?” “二爷说一夜未归,先回府去了。小公子缠着崇明玩呢。”南伯笑着回道,“您别跟我客气,一定要多坐一会儿。要不中午留下来用饭吧?二爷找的那个厨娘手艺很不错的。” 顾行简在旁边轻咳一声,南伯连忙噤声,然后退出去了。 顾行简不想把人逼太紧了,坐回书桌后面,随口问道:“你三叔也到都城了?” 夏初岚点头道:“跟我同时到的。三叔还想来谢谢您,怕自己身份太低见不到,就作罢了。” 顾行简想了想:“改日我去拜访三叔,顺便说说我们的事。” 夏初岚的脸一下涨红,又忽然想到,他就这么出现在三叔面前,一定会把三叔吓坏的吧?她原先觉得跟他在一起没什么希望,因此没有跟家里人提过只言片语。对于夏家人来说,顾行简实在是太遥不可及了。 “三叔他不知道我们的事,等我找个机会先跟他说一些,免得吓到了。我的事,您家里人知道吗?”夏初岚只见过顾二爷和秦萝,都是很好的人。不知道顾行简家里还有什么人,好不好相处。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但以后不能不想了。 顾行简的目光冷了几分:“我会跟他们说的。”说完他又觉得自己的口气可能太强硬了,缓和了些,“我跟顾家不在一起,你不必担心。” 他其实有点不知道怎么跟女孩儿相处。这么多年独自一人习惯了,也不知道怎么对女孩儿好。以前张咏家的小女儿洗三,也邀他去了。他看到小小嫩嫩的娃娃被张咏小心地抱着,真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他现在也有这种感觉。任他聪明绝顶,对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唯独感情这件事,觉得毫无头绪。 夏初岚看到他好像不太愿意提顾家的事,便换了个话题:“您是因为我,才提拔三叔的吗?还有衍儿考入太学,也是您帮忙的吗?” 顾行简摆了下手:“我翻过三叔的官藉,还有他写的奏状,确实是个有才华的人。至于衍儿,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补试我是无权干预的。”时策那道题,他只是跟夏衍提过,并没有说得很清楚,更不会料到那日考试的时候,会正好考到这题。听夏衍回答得头头是道,想必是下过工夫了。 国子监祭酒可是多年没给人的时策打上品了。据说上午答的笔试也很有意思,糊名之后给几个官员看,看他写字和答题的思路,以为是哪个科举落榜到国子监重修的试子。有的觉得应该上品,有的觉得是中品。拆了名字之后,知道是夏衍,都觉得十二岁的孩子答成这样已经了不得,国子监一致通过录他为正式的太学生。 这件事在国子监所属的几个国学都已经传开了。夏衍以十二岁稚龄被录为太学生,是史无前例的。他如今在国子监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这时,崇明在外面说道:“相爷,大理寺丞求见。” 大理寺丞!夏初岚只觉得这些人原本自己一辈子也接触不到,立刻站起来道:“您先忙,我到旁边去。”说着就走向便门。 顾行简才反应过来这便门通到隔壁的敞轩,吴均还在那里整理文书。他心里闪过一丝不适,本想叫她回来,但大理寺丞已经进来了。 寺丞拜道:“相爷,本不该在您养伤的期间打扰您,可金国和枢府的那两个奸细打死不肯招出同党。请您示下,该如何处理这两个人?” 顾行简淡淡道:“既然打死都不肯说,便成全他们为国捐躯吧。” 大理寺丞浑身打了个激灵,这便是要让他们死了?他偷偷看了眼顾行简冷峻的面容,宰相明明是主和派之首,表面上对金国十分友好。私下里对金国的奸细却一点都不手软。只有见过他这么狠戾的一面,才会对这位当朝宰相生出一种来自骨子里的敬畏。 寺丞是宰相在大理寺的眼线,可他知道眼线绝不止自己这一个,还有别的人藏匿其中,可能只是个不起眼的书吏,他们之间相互制衡。所以任何一方有什么动作,宰相马上就会知道,然后毫不留情地除去。各省部司皆是如此,之前吴志远便是这样完蛋的。所以整个中枢被宰相牢牢地控制在手中,任谁都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这个人便是如此可怕,如此铁血手腕。跟外表的儒雅一点都不相符。 “你们跟皇城司再把城中所有的金国人还有他们的家眷排查一遍,现在前线战况不明,别再出现有人趁乱盗取机密的事。告诉四方馆的主事一声,约束好馆内的人,否则他就别当官了。” 大理寺丞额上出了汗,应道:“是,下官明白。” …… 夏初岚走到隔壁的敞轩,才发现这里有个人。一个穿着布衫很年轻的男子,正在整理案上的文书。她本来要退出去,吴均已经看见她,叫道:“小兄弟,你是新来的吗?” 他是个书呆子,见夏初岚穿着男装,就以为是个男子,没看出来她是女孩。 “我走错了。”夏初岚低声道。 吴均见她生得白净漂亮,心生怜惜,连忙过来拉住她,好心提醒:“这里是相府,规矩森严,你可不能乱走的。” 夏初岚挣脱开他的手:“仁兄请自重。” “你怎么扭扭捏捏,像个女孩子一样。”吴均好笑道,“好,我不碰你就是了。他们要你来做什么?”看起来白白嫩嫩的,也不像能吃苦。 “我来探相爷的病,并不是来相府当下人的。你做事吧。”夏初岚说完,便转身走出了敞轩。 吴均觉得她小小年纪,脾气倒挺大,挺好玩的。但能跟相爷认识的,想必是哪个显贵之家的公子,他也就没管,低头继续整理文书了。 顾行简跟大理寺丞说完事,便亲自走到敞轩这边来,看到吴均在乖乖地整理文书,松了口气,问道:“刚刚有人来过么?” 吴均没想到顾行简亲自过来,连忙起身行礼道:“刚刚有一个小公子来过,但进来就走了。想必觉得这里闷,到院子里去玩了。” 顾行简点了下头,也出去了。 吴均暗想,那个小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看相爷十分关心的模样。他来了快一个月了,还没见相爷主动找过谁呢。 49|第四十九章 顾居敬回到家,立刻去老夫人住处。路上看到秦萝迎面走来,她脚步轻快,顾居敬皱眉道:“你慢点!”说完已经伸出手,把她揽到了怀里。 秦萝以前还怕他,几年下来就知道他是只纸老虎,一点都不怕了,扶着他的手臂道:“二爷,夏妹妹见到五叔了?” 顾居敬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秦萝喜道:“真的成了?”她原以为没这么快,还得磋磨一阵子。毕竟五叔那人看起来就像闷葫芦一样。没想到不出手就算了,一出手就把人拿下了,不愧是宰相。 “这事儿得等他自己跟娘说。我先去娘那儿,把阿弟的身体情况说一下。” 顾居敬抬腿欲走,秦萝又拉住他:“对了二爷,我刚刚看到有人向门房那边打听夏妹妹,问那人是谁府上的,也不肯说。” 别是什么人也盯上那丫头吧?顾居敬想那丫头真的还长得蛮招人的,就对秦萝叮嘱道:“以后再有人打听,一律都说不知道,明白么?阿弟没娶到手以前,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英国公那边好像还没放弃呢。” 秦萝听话地点了点头:“我晓得了。二爷,娘那边我就不过去了。”她有点怵老夫人,除了请安以外,没事不往她那儿跑。反正每日嬷嬷都会把顾家瑞抱去给老夫人看,然后再抱回来,秦萝也是不管的。 顾居敬看她的样子,摸了一下她的脸:“那就不去了吧。回院子的路上担心点。”到底是长了她许多岁,有时候觉得就像宠女儿一样。顾居敬暗自叹了口气,看她扶着嬷嬷走远了,才迈步往老夫人的住处走去。 还没到院子,就听到里面传出笑声。 顾老夫人坐在罗汉塌上,穿着一身褐色的金丝寿纹褙子,玄色长裙,发髻上插着一枝镶嵌北珠的花果纹如意簪。顾家瑞坐在她的身边,把小拳头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咬。大夏天的,只穿着一个福字纹的圆肚兜,手脚都露在外面,又白又嫩,屋子的人都夸他长得好。 大概是人太多了,他也不知道看谁,一眼见顾居敬走进来,上身跃了起来:“爹爹!爹爹抱!” 顾居敬也认不清一屋子的人都是谁,直接走过去把顾家瑞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顾家瑞“咯咯咯”地笑起来。 玩了会儿,顾居敬把顾家瑞抱给嬷嬷。顾老夫人轻声问他:“你弟弟的伤势怎么样?” “没事,说是昨夜裁纸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手,我骂过他了。”顾居敬轻声道,“娘,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老夫人笑着说:“这些都是上门来给你弟弟说亲的。他们把姑娘的名帖和画像都带来了,一会儿你帮着参详一下。” 顾居敬这才知道秦萝为什么不来这里,原来老夫人又在打阿弟的主意。那些媒人立刻围向顾居敬,七嘴八舌地介绍了起来。她们这是要跟宰相说媒,媒人红包肯定小不了,谁不卖力? 顾居敬听得头都大了,名帖和画像塞了满怀。等那些人都走了,他把东西一股脑儿地放在旁边,才说道:“娘,阿弟早就说过了,他的婚事不要我们管。您这又是干什么?” 顾老夫人收起笑容,厉声道:“他都多大的人了,还不想着成家,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平日里但凡出门,就是被一群人围着吹捧,架势倒比大户人家的老夫人还要足。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富甲天下,一个权倾朝野。从顾居敬和顾行简那里泼不进的水,自然都流到她这里来了。 “阿弟的事情,他自己心里有数。”顾居敬皱眉说道。若不是怕顾行简生气,他真想把夏初岚的事情说出来。但由他说,估计以后就别想进相府的门了。 老夫人看顾居敬面色不好,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几户姑娘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都是书香世家,牵扯不到朝中的事。而且年纪都在二十上下,对普通人家来说是有点大了,但是配老五刚刚好。老五要是实在没时间,便由我来挑选,你去说服他成家就行。” 顾居敬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耐心说道:“娘,成亲是两个人的事,您怎么能帮阿弟做主?挑了他不喜欢的,您不是害他吗?” 老夫人一拍大腿:“你当初娶秦萝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一定喜欢?还不是娶回来了,现在日子过得不好?而且你也就罢了,你弟弟可是当朝宰相。以后年老了致仕免不得封个公侯什么的,那子孙都是可以恩荫的。” 顾居敬不喜欢她提这些。顾行简这些年凭自己的能力坐到宰相之位,从未靠过家里,甚至连今天顾家能够累积下这么多的财富,也有他的功劳在里面。反而是家里从未给过他什么。顾居敬想让他活得随心所欲一点,已经够累的了。 顾居敬走了之后,顾老夫人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别人家的儿子都孝顺,对母亲百依百顺,她连个儿子的婚事都做不了主么?儿子是宰相,更要注重官声,肯定不敢明着忤逆她的。何况,她也是为了他好。 她这么想着,就让身边的嬷嬷和侍女帮她把画像和名帖整理好,一户户拿到自己面前来看。侍女端了水果上来,她道:“叫个人去门房那里守着,四娘子若是回来了,就叫她到我这里来。” “是。”侍女躬身应道。 *** 夏初岚出了敞轩也不敢四处乱走,转到了后面的竹林,看到夏衍缠着崇明要他表演抓鸟儿,她就站在旁边看。 崇明被他闹得没办法,板着张脸,闭上眼睛。 忽然有只鸟儿在林中飞起,崇明跳起来,追着那只鸟儿。他的身手干脆利落,浮光掠影,不过一会儿,就把手中的鸟儿给夏衍看。 夏衍拍手叫好,两个人商量着,便把鸟儿放了。然后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夏衍其实特别喜欢交朋友,无论是顾行简还是崇明,他都很喜欢。 南伯走到夏初岚的身边,她顺口问道:“南伯,崇明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相爷的?” “他其实是相爷捡回来的孤儿,在相爷身边长大的。那年冰天雪地,他小小一个人都快饿死了。醒来后,也不说话,就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相爷哄了好几天,他才肯吃点东西。可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家人在哪里,相爷就让他留下来了。后来问他长大想干什么,他说想习武。相爷就让禁军里身手最好的几个教头轮流给他当师父。他的根骨也是出奇地好,小小年纪,那几个师父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夏初岚没想到崇明的身世是这样的,便说:“还挺可怜的。” 南伯叹了一声:“崇明幸亏遇见了相爷,可相爷又有谁呢?姑娘可知道,相爷一出生身体就不好,被抱到大相国寺去养,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直到十几岁才被认回顾家。他以前的性子跟崇明很像,后来才渐渐好些了。我总想着,以后能有一个人好好疼他,照顾他。他孤单太久了。” 夏初岚听南伯说完这些话,心隐隐地抽疼起来。怪不得初见时觉得他有些清冷,原先还以为是身居高位所练就出来的气势,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后世的父亲虽然对她很严厉,但好歹将她养大,供她读书。这一世的夏柏盛和杜氏就更不用说了,把她当成掌上明珠一样疼。可顾行简呢,他什么都没有。一个人长大,陪伴他的只有寺院的青灯古佛。 “姐姐,你过来一下!”夏衍在竹林里冲夏初岚招手,夏初岚便走了过去。 顾行简在周围找了一圈,没想到夏初岚在这里。他的内伤还没好全,所以走路很慢。 “相爷,您怎么出来了?”南伯转头看到他,连忙走过去扶住他,“现在您可吹不得风。” 顾行简淡淡道:“在屋里呆久了,也不舒服,出来透透气。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夏公子缠着崇明玩儿,刚刚崇明还给他抓鸟了。您说奇怪不奇怪?崇明平日不怎么爱理人,居然对小公子有求必应的。”南伯轻声打趣道。 顾行简看向竹林中的三个人,夏衍挂在崇明的手臂上,好像在求什么,崇明满脸的不耐烦,眼底却带着笑。夏初岚站在旁边,好像在劝夏衍下来,闹哄哄的场面,他却觉得很温馨,有种家的暖意。 他的嘴角不由地勾起,这姐弟俩都是温暖的人,根本让人抗拒不了。一个爱粘人,一个外冷内热,不知不觉就会被吸引。崇明跟他性子很像,应该也是败下阵来了。 他笑道:“让他们玩吧。南伯,去吩咐厨娘中午加几道荤菜。” 南伯一喜,这是要留他们吃午饭的意思了?总觉得夏家姐弟俩来了相府以后,整个相府都有生气了。他忙应道:“好。竹林这里有风,我先扶您回去休息。” 顾行简低头咳嗽了一声,的确不能吹太久的风,就扶着南伯回屋去了。 崇明被闹得没办法,只能去捡了竹叶回来:“看好了,我只编一次。” 夏衍拉着夏初岚的手臂说道:“姐姐记性好,帮我看着。一会儿编好了,我就拿去送给先生。” “要编什么?”夏初岚问道。 “崇明会用竹叶编兔子,先生是属兔的!”夏衍兴奋地说道。他刚才听崇明说,以前顾行简生辰的时候,崇明就用竹叶给他编了一只好大的兔子,还被先生收藏在八宝架上。他也想骗姐姐编一只,送给先生,先生一定很高兴。 夏初岚本来还不知道他具体的年纪,但说到是属兔的,大概能够推算出来了。她是属鸡的,以前好像听说过卯兔与酉鸡相冲?也不知道合八字的时候,会不会有问题。 她想完,又用力地摇了下头,这都想到哪里去了? 50|第五十章 夏初岚和夏衍编好兔子,去顾行简住的屋子,看到有几个人在里面,似乎在说这次北征之事。 夏初岚叹了口气。这个人真是一时半会儿都闲不住。说是在家养伤,家里还是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怎么能好好养伤?怪不得伤一直都不见好。 夏衍问:“姐姐,我们要站在这里听吗?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夏初岚竖起手指,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屋内有个官员站在最后,眼角瞥到了他们在门外徘徊,喝道:“什么人偷听!” 一时之间,谈话停止,所有人都往外面看。 夏衍吓得缩了一下,往夏初岚的怀里退。夏初岚低着头,感受到数道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这些都是朝廷的大员,跟她平日里接触的富贾乡绅还不一样。官威在身上,便很能震慑人。 张咏往外看,发现这穿着男装的分明是个姑娘,白白嫩嫩的,眉眼有些熟悉……莫不是那夜在清河坊的姑娘?他吃了一惊,顾知珩可以啊,当了三十几年和尚,一旦开荤,不得了,这都把人带到府中来了! 顾行简也向外看了一眼,淡淡道:“无事,我们继续。” 官员们纷纷一愣,相爷这是在袒护他们?以前出入宰相的官邸,知道顾行简治下的手段向来严厉,绝不可能有人会在官员议事的时候站在门外偷听。这一大一小两个到底是什么来历? 但顾行简都发话了,也无人敢再追究。 夏初岚连忙把夏衍拉走。 兵部侍郎很不悦说话被人打断,但也不敢表现出来,继续说道:“相爷,枢府那边说,英国公一边派人搜寻殿帅,一边继续与完颜宗弼作战。他本人不同意退兵。副相……也不同意。” 顾行简摸着额头。他知道陆世泽这个人,既然主动提出了北征,就不会让整个战事以对己方不利的局面告终。对他来说,一个儿子和国家大义摆在眼前,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这也是为何顾行简跟陆世泽是截然不同的做事风格,却十分敬佩他的原因。 与满朝趋炎附势的主和派相比,这些固执己见的主战派老臣,其实真正体现了一种气节。 四方馆的通事舍人站在一众官员中,握着袖中的信件,想找机会说话。可好几次他刚要开口,又被旁边的官员打断。四方馆隶属于中书省,可以说是顾行简的直属部门。前阵子四方馆里出了奸细这件事,等于在宰相的后院放了把火,他有些心虚。 顾行简活动了下左手的手腕,从笔挂上取下一只毛笔,在纸上写东西。他小时候惯用左手,后来方丈说用左手不祥,慢慢纠正他用右手。他现在多是用右手,但是左手写字也完全没有问题。 兵部侍郎说完以后,事情谈得差不多了,顾行简一边写字一边说:“交战之事由枢府拿主意吧。中书门下暂且按兵不动,几位就按这个意思上折子。” “是。”众官员陆续告退出去。张咏坐在旁边,实在是好奇那姑娘的事,想问问清楚。通事舍人站着没有动,顾行简头也不抬地问道:“通事舍人还有事?” 通事舍人被点到名字,身体绷紧,应道:“是。下官这里有金国传来的急信,要相爷亲启。” 顾行简伸手,通事舍人便将袖中的信件呈上。 文书是被贬谪的完颜昌传来的。上次议和,便是由顾行简和他谈的,双方算有些交情。他在信中说能够帮忙说服金主议和,条件是他们这边先退兵。 完颜昌和完颜宗弼在金国内斗得很厉害,完颜昌在这个时候来信,想必是完颜宗弼被英国公打得无法还击,他想趁机压制完颜宗弼,从行台回来。若完颜昌主政,至少宋金边境能够相安无事。而且这从侧面证明,陆彦远还没落在他们的手上。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你先回去吧。”顾行简不动声色地说道。 通事舍人也不知道信上说了什么,但不敢多问,恭敬地退出去了。 张咏看到顾行简不提信上的内容,而且这封信的名义本来就是私人的,便只挑了自己关心的来问:“你跟那个清河坊的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刚刚那个是她?” 他们同在朝为官,又参加了同一届科举,只不过顾行简是状元,张咏排在第四,张咏自认彼此之间的交情比旁人深厚些。顾行简一般不与朝中大臣往来,也只有张咏能够自由出入相府。 顾行简“嗯”了一声。 张勇没想到他承认得这么干脆,怂恿道:“叫进来我见见啊。说不定以后就是弟妹了。”那姑娘他虽只见过两面,都还没看清长什么模样。但身姿窈窕,白白净净,姿色绝对不会差。当年莫凌薇可是都城里响当当的美人,苦恋顾行简多年,顾行简都没动心。不知道那个姑娘到底有何厉害之处。 “你该走了,我不留饭。”顾行简淡淡道。 “小气。看一眼都不行?”张咏咕哝了一声,瞧这稀罕的样子,好像谁要跟他抢似的。张咏见顾行简态度坚决,又问了一句,“知珩,你是认真的?你终于想成家了?” 顾行简写字的手顿了顿,没有否认:“嗯,我想娶她。” 张咏呆了片刻,一下子站了起来:“好好好,你这个闷葫芦终于是想通了,有妻有子,实乃人生乐事!等日子定了,记得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好备一份厚礼!” 顾行简提笔蘸了蘸墨:“还早,她年纪小,不知家里会否同意。”其实十七岁也不小了,早的人家女孩儿十三岁就嫁人了。只不过对于他来说,终究还是太小了一点。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你可是宰相啊!谁不想把女儿嫁给你?只怕欢喜都来不及。我给你保媒,说说是哪户千金?” 顾行简看着桌上的花笺,淡淡说道:“并非出自高门。” “莫非不是官家女子?而是商户?”张咏有些迟疑。这门第差得也太多了。顾行简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得,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个出身的?虽说时至今日,顾行简在官场上已经不需要任何助力,但娶个商户女子,名声上到底是不好听,怕要被人说闲话的。 顾行简看着他,不以为然:“我本身亦是寒门出身,鼓励商事,若我自己对商户有偏见,以后如何施政?何况我娶了她,便给得起她一品诰命夫人的身份,何人敢看她不起。” 张咏顿时没话说了。这女子还真是走运,入了顾行简的眼,何止是飞上枝头做凤凰?日后有她这位厉害的夫君护着,只怕整个都城的贵女夫人都得向她低头了。 张咏走了以后,顾行简沉思完颜昌的信要怎么回。他在做事的时候十分专注,整个人都清清冷冷的,仿佛江上的浓雾一样,看不透。 “您忙完了吗?饭已经备好了,您是要在房中吃,还是去偏厅?”夏初岚在门边问道。 顾行简其实不喜欢思路被人打断,若是崇明和南伯,断然不敢这个时候出声。但因是她,他也没在意,把笔搁下:“我同你们一道吧。”他坐久了,起身的时候腿有点麻,微微皱了下眉。夏初岚连忙进去扶他。 等他站起来以后,夏初岚把手中一直握着的兔子塞给他:“这个送给您。” 顾行简看着躺在掌心的兔子,小小一只,长长的耳朵,还有两个小眼珠,活灵活现的,可爱至极。 “崇明说您属兔,我第一次编,编得好吗?”夏初岚期待地问道。 她的眼睛很漂亮,安静时像秋水,高兴时像星辰。顾行简看着她莞尔,轻声道:“这算是,定情信物么?” 夏初岚的脸一下子涨红,刚想解释两句,却感觉到腰侧被他轻轻按住,两个人靠近了一些。然后他低下头,温柔地碰了一下她的嘴角,柔和的鼻息就在她的脸颊。他说:“嗯,我很喜欢。” 那声音温柔得几乎要把人化掉。她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脑海中像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声,猛地后退了两步,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最后是崇明来扶顾行简去偏厅的。夏初岚坐在离主位最远的地方,一顿饭吃下来,一个字都没有说,更没有看顾行简一次。桌上就他们三个人,顾行简跟夏衍说话的时候,余光看了她几次。亲了一下而已,反应这么大?莫不是不喜欢? 夏衍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以为是相府的饭菜太香,姐姐只顾着吃了。等吃过了饭,南伯收拾碗筷,夏衍说:“过两日我就要去太学了,不能常来看先生。先生要好好养伤,早点好起来。” 顾行简道:“太学的公私考试很多,课业繁重,刚开始时可能不习惯,别太紧张。你以后想做什么?” 夏衍想了想回道:“我想进大理寺!” 顾行简吩咐南伯去拿些桃子来,然后才说道:“大理寺诸官都是从各路的提刑司层层选拔上来的,需要精通律法。律学离太学不算太远,你若有空闲,也可以过去旁听。里面也有一些选官没选上的官员,他们在任上的经验丰富,可以向他们讨教。” 夏衍连忙应是,心里乐滋滋的。先生不仅可以在学业上指点他,而且对官场上的事了如指掌,有什么不会的,都可以请教。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以后有个做宰相的姐夫,做梦都会笑醒的。 等吃过水果,夏初岚便提出告辞了。他们出来太久,想必再晚些回去,三叔会担心。顾行简让南伯送他们出府,夏初岚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也不看他一眼。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顾行简无奈地笑了一下,这是打算不理他了? 51|第五十一章 六平只是个下人,所以没有被放进相府里,就在门房呆了半日,跟轮换下来的守卫闲聊。他听那个从官邸跟过来的守卫说,这些年宰相身边别说是个妾室了,就连个侍女都没有,一直洁身自好。 六平觉得不可思议。宰相高位,投怀送抱的女子肯定不少,相爷当真就没对谁动过心? 中午他跟门房的人一起用了午饭,有人来告诉他夏初岚和夏衍要出来了,让他先去取马车。 六平取了马车,就坐在府门外等。果然,没过多久,夏初岚姐弟俩就出来了。 “姑娘,我们回三老爷那儿吗?”六平扶他们上马车,然后问道。 夏初岚道:“回吧。” 马车驶出了裕民坊,那种庄严和高贵的氛围又转换成了市井间的喧闹,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夏初岚刚才在众人面前强壮镇定,实则是不知所措。眼下马车里只有夏衍一个人,她拍了下余热未消的脸颊,看向窗外。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跟谁如此亲近过。 她更没想到他会主动亲她,虽然只是微微碰了下嘴角,犹如蜻蜓点水一样,她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可那一刻,他温热的气息都喷在她的脸上,悠悠的檀香味,至今好像还未散去。她当时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先逃开了。 那人,真的没有追求过女孩儿吗?还是天生就擅长掌控人心,无论是朝堂上的百官还是她,全都得对他俯首称臣。这个男人,表面上温和无害,骨子里却透着股势如破竹的强大。她莫名就败下阵来了。 以前她总觉得没有什么是一个人解决不了的,所以遇到再糟糕的情况也咬牙坚持着。其实她也有无助的时候,只是身边从来没有一个人强大到允许她软弱。 在他面前,她似乎不用装得那么坚强。 “姐姐,你跟先生吵架了吗?”夏衍察觉到了不同寻常,好奇地问道,“是不是先生不喜欢你送的兔子?” 夏初岚回过神来,回道:“没有,他应该喜欢的。” “那为何刚才吃饭的时候,你都不跟他说话?我觉得他老在看你呢。”夏衍认真地说道。 夏初岚笑道:“小孩子管这么多干什么?” 夏衍觉得自从他要考补试之后,姐姐与他的关系便亲近了许多,心下高兴,挪过去坐到了夏初岚的身边:“回去我们要跟三叔说吗?三叔会不会以为自己能升官,都是因为姐姐?” 夏初岚想了想道:“等你入了太学,我再找机会跟三叔说吧。我会在都城多留些时日。” 夏衍当然高兴姐姐能留下来。毕竟太学每个月有四日的假可以外出,到时候他就又能跟姐姐一起去看先生了。 夏初岚并不知道要如何跟三叔说起这件事。她跟顾行简认识的时间尚短,彼此之间谈不上十分了解,也不知道是否合适,谈嫁娶可能都有点突然。但感情有时候就是一股冲动,喜欢便是喜欢。人生短短数十载,须臾之间已经白头,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如果不合适,和离改嫁就好了。反正在当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等到了住处,夏柏青和柳氏还在院子里收拾。柳氏看到夏初岚和夏衍回来了,忙上前问道:“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吃过午饭了吗?” 夏衍乖巧地应道:“三婶,我们吃过了。” “吃过就好。”柳氏也没有多问。于她而言,夏初岚不是那种普通的女孩子,做事很有主见,不需要他们这些长辈跟着操心。人好好地回来就行。 夏初岚没看到夏静月,便问柳氏:“五妹去哪里了?” 柳氏笑着回道:“她啊,按耐不住,到路口的瓦子去凑热闹了。”十四岁的小丫头,正是贪玩的时候。夏柏青夫妇在这方面也不多约束她。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院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他们刚到,不知是何人会上门拜访?夏初岚让六平去开门,自己拉着夏衍避到后院去,听前面有人进来了,高声谈笑,是男子的声音。三叔好像请他进了堂屋,应该是相熟的人。夏初岚便没在意了,她觉得有点累,和夏衍各自回房休息。 她住的屋子是夏静月的,摆着平日所用的琴棋书画,还很细致地放了香合和花瓶,瓶中插着铃兰,芳香阵阵,是很雅致的闺房模样。床上其实可以睡两个人,但夏初岚让思安搬了被子到平榻上,自己除下衣物。大概是路上劳累,她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了傍晚的时候,她睁开眼睛,暖黄的夕阳照在被子上,身子却舒坦多了。思安坐在旁边做针线,夏静月也回来了,手撑着下巴在发呆。 “什么时辰了?”夏初岚起身问道。 “申末了。”思安把她的衣服捧来,替她换上。夏静月才回过神来:“三姐姐醒了。” 夏初岚看她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思安嘴快,替夏静月说道:“三老爷一升官,就有旧同僚上门说亲了。对方是馆阁里的修撰,尚未有功名在身,但今年是要考科举的。不到二十岁,出身书香世家,最近被顾相选去伺候笔墨了。三老爷好像还挺满意的。”说到顾相的时候,思安很快略过去,就怕被夏静月听出了什么异常。 夏初岚寻思,说的莫不是今日在敞轩里看到的那个秀气的年轻人?虽然有些莽撞无知,但看上去挺单纯的。何况馆阁里的修撰可不是谁都能当的,应该是祖上有恩荫,加之自身的才华,才能进去。 身家清白,才华横溢,年纪也与夏静月般配。可看夏静月的样子,分明有些抵触。夏初岚问到:“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夏静月下意识地摇头。说出来,三姐姐一定会以为她疯了。那个人离他们的生活实在太遥远了。而且也谈不上喜欢,只是万分仰慕,像仰慕曹子建和东坡居士一样的。 于她而言,能见那个人一面,跟他说上几句话就足够了。她太卑微,不值得一提,不会去肖想那样的人。 “不,没有。只是爹娘虽满意,我却没见过对方,总觉得心里没底。”夏静月也是个挺有主见的女子,毕竟是从未见过的人,总要自己相看过了才能放心。否则就跟关扑一样,全凭运气了。 “这有何难?你若害羞,便找个人将他约出来说话,你躲在旁边看清楚不就好了?”夏初岚干脆地说道。 夏静月想想也是,立刻有了精神:“我去跟爹爹说说。” *** 顾四娘子窜了门回来,想立刻回房沐浴。但侍女说老夫人有请,她只得过去一趟。 一进门就看到地上桌子上全都是画像和名帖。她道:“娘,您这是做什么?” “素兰,来帮你弟弟看看,挑哪家的姑娘做妻子好?”老夫人招手道。 顾素兰以为自己听错:“那个冰碴子愿意娶媳妇了?”她跟顾居敬可不一样,非常不喜欢顾行简。刚认回家的时候,他就对他们很冷淡,根本不像一家人,这么多年也没缓和过。 老夫人皱眉道:“那是你弟弟,你怎么说话的?” 顾素兰径自坐了下来,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吃:“娘,我劝您就别操心了,那人不会领情的。只有二哥才把他当宝,这些年他为我们做过什么?还不是居他宰相高位,不愿认我们这帮亲戚么。” 顾素兰跟顾行简之间是结了梁子的。她在顾家没有发迹以前,喜欢上同乡的一个书生。那书生家中清贫,几次科举都不中,郁郁寡欢,后来染上好赌的恶习,顾素兰就一直拿家里的钱贴补他。那书生眼见顾家越来越好,赌得也愈发大,还在输红了眼的情况下,将对赌的一个衙内的手臂打折了。 书生后来被抓了起来,那衙内家里向官府施压,他被判流放沼瘴之地,跪求顾素兰救他。那时候顾行简还不是宰相,但也算个不小的官,只要他愿意开口,书生还是能留在都城里的。可是任顾素兰说破了嘴,顾行简也不为所动。最后书生就病死在了流放之地。 顾素兰自此成了寡妇,膝下也没有子女。她对书生的事耿耿于怀,加上顾居敬生意越做越大,富甲一方,她也就骑驴看戏本慢慢挑。至今还赖在顾家,靠顾居敬养着,不用侍奉公婆,也没有妯娌小姑闹心,也觉得挺好的。 她今日便是去参加忠义伯夫人办的雅集。其实她从小没读过什么书,哪里知道雅集,纯粹是去凑个热闹,打发时间。顺便穿上新裁的裙子,刚买的头面,去人前风光一把。 老夫人知道她素来跟顾行简不合,喊她来挑,不过是因为她对京中这些世家贵女都很熟悉,多少能给个意见。 顾素兰漫不经心地挑了几个,就算完成了任务,然后便起身道:“娘,我今日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老夫人知道她心思根本不在此处,也懒得与她多说,放她回去了。又招手叫来一个侍女,将顾素兰挑出来的画像一一卷好,放进她的怀里:“你把这些画像都送到相府去,让相爷挑一个出来。就说他若十日之后不给我个结果,我就绝食。” 那侍女吓了一跳,呆在原地不敢动。这岂不是在威胁宰相? 老夫人瞪她:“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侍女不敢怠慢,苦着张脸,抱上东西出去了。 52|第五十二章 午后,日头还有些盛,街上的游人为避烈日,鲜少走动,只有卖凉水的摊子前围着三五个人,买消暑的饮品。侍女抱着东西到了相府,门房没让她进去,只让她把东西留下来了。 她抖着嘴唇说:“老夫人还要奴婢转达一句话。要相爷十日内挑出个人来,否则就……绝食。” 门房的守卫听了后面面相觑,侍女不敢久留,立刻就告辞了。 南伯正在院中侍弄花草,天气炎热,花花草草都没什么精神。他听到守卫的禀报,摇了摇头:“东西就留在门房吧,相爷不会看的。至于老夫人的话,晚点我去转达。” 守卫见南伯无动于衷的样子,也不敢多言。 南伯一边给花浇水一边想,老夫人真的有些得寸进尺了。虽说想着让相爷成亲没错,但是绝食威胁,传到言官耳朵里去,又得给相爷招惹不小的麻烦。这些年相爷表面上不说,明里暗里都维护着顾家,否则老夫人哪来现在安生的日子过? 他把水瓢放下,拍了拍手,负手往顾行简的住处走去。 韦从正在顾行简身上各处按压,检查他内伤的恢复情况,然后坐下来道:“相爷应该知道,自己的身子骨本就比常人弱一些,恢复起来也比较慢。左手的纱布可以拆了,但还是不应过多握笔。右手等十日之后,下官再来拆掉纱布。您千万注意,别过度劳累。” 顾行简点头道:“我知道。医官回去就跟皇上说我好得差不多了。” 韦从拱手道:“相爷放心,下官晓得。” 顾行简又侧头看了崇明一眼,崇明会意,走出去关上了门。等屋中没有旁人之后,顾行简才问道:“皇上的身体,到底如何?真的难有子嗣了?” 原本这是天家的秘密,说出去要杀头的。但韦从不敢欺瞒顾行简,说道:“官家的年纪大了,加之身体状况的确不佳。翰林医官院和太医局商量了很久,也一直在进补汤药,但纵使后妃再有身孕,千辛万苦地生下来,也会如莫贵妃之子一样早夭。而且官家近来已萌生退意,还告诉皇后,宫中不再纳新人。相爷您得早作打算。” 顾行简沉吟了好一会儿。对于执政者来说,天子是否支持直接关系到政治生涯的长短和今后施政的成效。顾行简能稳坐中书之位,与皇帝的鼎力支持自然是分不开的。 皇上已经年老,顾行简却还春秋鼎盛,等皇上退位或者驾崩,他还得执政中枢,谁成为继任君主便显得尤为重要。一位安平郡王,一位普安郡王,早年都被皇上发配到外地去了,两人如今如何也未可知……他的确得早作打算。 顾行简让崇明送韦从出府,南伯把茶点端进来,将顾家来过人的事情禀告了一下,最后还说道:“老夫人应该也就是说说,不至于真的如此。” 顾行简眸底闪过一丝冷意,她可不止是说说而已。早年那边也催过婚事,但每次都不了了之,这次忽然这么着急,必定有蹊跷。他也懒得深想又是谁在她耳边吹了什么风,不是要他成家么?十天之后给她一个交代便是。 每次一提到顾家,顾行简的心情都不好。南伯叹了口气,他不希望相爷跟家里人闹得这么僵,每年除夕别人家都是热热闹闹的,只有相爷一个人冷冷清清。但除了二爷以外,老夫人和四娘子的确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怨不得相爷不喜欢。 “你让人去打听一下,夏柏青住在何处。”顾行简起身吩咐道。 南伯愣了愣:“相爷,不知这位夏柏青是……?” 顾行简刚才被气到,一时也没说清楚,补了句:“初岚的三叔,新任临安市舶司的判官。” 原来是夏姑娘的三叔,南伯连声应道:“是,我这就去。” *** 过了两日,临安终于下了场雨,暑气散去一些。夏柏青去市舶司拜见长官,转运使兼任市舶使对他十分热情,一见面就称兄道弟的。还问他住处有没有什么困难,可以帮着解决。 夏柏青以前在泉州市舶司就是个公事,很小的官,吴志远都不一定能每天见到。转运使是正三品的大官,充任市舶使也只是暂时的。而判官只比市舶使低一级,实际上便是市舶司的最高长官了。 夏柏青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反而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市舶司是国之门户,近年所纳的赋税更在国家所有的财税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前一任市舶使可是活活累死在任上,所以他更得把好国门这一关。 他从市舶司回来,夏衍已经换好了崭新的太学生服饰,正在向柳氏和夏静月拜别。他今日便要入太学,要有一段时日见不到了。 夏柏青和夏初岚一起送他前往。他坐在马车上,双手拢在袖中,不像平日那样话多,有点紧张,还有几分期待。也不知道同窗和老师们会不会好相处。 马车到了三官宅附近就过不去了,路上全都是马车和轿子,行进得很慢。因为太学和国子学是同一日入学,国子学的又都是高官子弟,整条街上都充斥着仆从的骂声。 夏柏青让姐弟俩下车,一起步行。入学前要先去国子监拜文宣王,国子监前便排了两列长队,太学在左,国子学在右。夏衍个头小,站在队伍里就被淹没了。 国子学那边的学生各个趾高气昂的,互相之间不搭理,只有平日相熟的才会聊两句。他们对太学的学生嗤之以鼻,而太学生多是平民子弟,对周围的事物充满好奇,忙着认识新朋友,叽叽喳喳的很热闹。 原本夏柏青和夏初岚要走了,人群里忽然起了骚乱。 地上坐着一个少年,旁边还围着几个趾高气昂的学生,一个说道:“你这种下贱之人,怎么敢排到我们国子学的队伍里来!” “我,我只是排错了。”地上的少年怯弱地说道。 “闭嘴!我让你说话了吗?”说话那人狠狠踹了一下少年的腿,少年痛得大叫。 这群衙内平日在家中就横行霸道惯了,家里人送他们来读书,多半是想让他们修身养性,哪里真的指望他们学到什么东西。太学这边的学生大都惧怕他们,无人敢管这件事。夏衍从人群里钻出来,把地上的少年扶起,少年道了声谢,那群人却围着他们不让走。 “哟,好讲义气啊。你敢给这个爱哭鬼撑腰?”那人挑眉道。 夏衍看着他们道:“你们干什么欺负人?这位小哥哥只是无心之过。” “还敢顶嘴?”那人伸手狠狠推了下夏衍的肩膀,直接把他推倒在地:“你算什么东西?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可是吴皇后娘家的人,你敢惹我?” 夏衍气呼呼地看着他,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甘示弱地说道:“吴皇后是国母,端庄贤德,是天下女子的楷模。她家里怎么会有你这样仗势欺人的晚辈!” “啧,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是吧?兄弟几个,给他点教训。”那吴姓少年吩咐左右,看样子要打夏衍。刚才被打的少年护在夏衍身前:“他年纪还这么小,求你们不要打他了。” “我不怕。”夏衍大声道,“同为国学的学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们打人就是不对!” 太学的少年们被他不畏强权的勇敢所激励,纷纷开口道:“对啊,你们凭什么打人!” “当我们好欺负吗?以后当了官还不知道谁要向谁行礼呢!” 国子监的卒吏们看到门前闹哄哄的,下来维持秩序,怎知道那些衙内都是带了护院打手来的,连国子监的卒吏都拦不住。夏柏青和夏初岚连忙走过去,人都打作一团,又穿着同样的服饰,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混乱中,夏初岚不知被谁猛推了一下,跌倒在地。 她正要爬起来,又觉得有些头晕,按住额头。这个时候,手肘被人托了一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她抬头道谢,看到一个十分高大的玄色身影,侧脸冷峻刚毅,英俊无匹,是萧昱。十几个穿着玄衣佩剑的人冲进喧闹的人群中,三两下就将那些打手制服了。萧昱皱眉喝道:“都给我住手!” 他声若洪钟,又带着强大的威势,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 “表哥!”吴姓少年跑到萧昱的面前,似乎找到了靠山,威风凛凛地对众人说道,“这是我表哥,皇城司的长官。你们敢惹我,统统死定了!” 皇城司这三个字说出去,意味着血腥残酷,所有人都抖了抖。 萧昱提着他的领子,一下子将他拎了起来,冷冷地说道:“吴宗进,舅父让你进国子学读书,没让你惹是生非,你给我老实点。又是你惹事?” “我没有!”那叫吴宗进的少年急忙说了一声,蹬了蹬腿急道:“表哥,你快放我下来,这样好丢脸!” 萧昱依言松开了手,吴宗进就一溜烟跑回队伍里去了。 这个时候,闻讯赶来的祭酒等人从国子监里大步出来。祭酒上前对萧昱拜道:“不知提举大人驾临国子监,有何贵干?” 萧昱负手道:“无事。我表弟今日入学,过来看看。国子监门口闹哄哄的,不成体统。” “是,敝监的事下官会处理好,不劳大人费心。”祭酒说道。他不喜欢这些皇城司的人,整日里为非作歹,横行霸道的,搞得人人都惧怕他们。 萧昱又扫了吴宗进一眼,吴宗进赶紧缩到人群里,萧昱便把手下都带走了。 崇明原本要出去,看到萧昱来了,又退回到巷子里,淡淡笑了一下。那边学生们都陆续进国子监了,他才转身离去。相爷不放心,特意叫他来看一眼。没想到夏衍这小子还挺有骨气的,若是说出相爷的名字,估计那些人也不敢欺负他了。 可他竟然没有说。这孩子以后,应当会有出息的。 53|第五十三章 过了两日,吴均到顾行简这里来,要告半日假。 “老师给小的说了一门亲事,女方那边的家人想要见面。因此小的想出去半日,不知相爷可否允准?”吴均毕恭毕敬地说道。 “是哪户人家的姑娘?”顾行简眼睛看着棋盘,随口问道。 吴均没想到顾行简会亲自过问他的事,受宠若惊,连忙一五一十地说道:“老师从前与新任临安市舶司的市舶判官是同僚,知道他升官了,家里有个十四岁的女儿待嫁,就替我上门说亲去了。” 夏柏青的女儿?顾行简抬头看了吴均一眼,很干净的年轻人,十分秀气,性子也不错,能静得下心做事。一手字写得漂亮,据说十分精通古文学和历史,还是吴皇后的族人。只不过是旁支的旁支,没有那么显赫了,靠着祖荫和才华,才被破格提拔进馆阁。 “夏柏青为人正直,与你家倒也算门当户对。”顾行简一边下棋一边淡淡地说道,“他棋艺卓群,你送礼的话,可挑与棋相关的东西。” 吴均来了这么久,今日顾行简同他说了最多的话。他躬身道:“多谢相爷指点小的。”难怪旁人都说,百官的嗜好和为官的经历,全都在相爷的脑海中。他从前还以为有些夸张,但今日听到相爷连一个市舶判官的喜好都知道得如此清楚,不由地更加钦佩他了。 等吴均走了以后,顾行简抬起左手,吃力地将脖子上的纱布解下来,放下右手活动了一下。他的右手早就能动了,筋骨也复原得差不多,韦从的方法还是保守了些。不过翰林医官是给天家看病,做事自然得谨慎稳妥。 他将南伯叫进来,南伯看到他自己把纱布拆下来,连忙说道:“相爷,您这伤还没好,可不能这么快将手臂放下来啊!” 顾行简将右手抬起给他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之后一段时日,我尽量不用右手。” 南伯知道顾行简决定的事,旁人更改不了,何况他自己也懂医术,不会胡来的。南伯只能将换下来的纱布那些收了,又叮嘱道:“您千万担心些,骨头长不好,以后会很麻烦的。” 顾行简应了声,说道:“你派人去顾家一趟,找二夫人。”他附在南伯的耳边交代了一番,南伯连连点头。 …… 夏柏青带着夏静月出门,也没说干什么,夏初岚猜大概是要去见那个年轻人。柳氏留在家中画花样,工笔细描,神情专注。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初嫁给夏柏青算是下嫁了。但她这些年跟着夏柏青,从无半句怨言。 夏初岚看到她画的花样,是铃兰花,绿和白相间,清雅极了。 “三婶,您的画工真好。”夏初岚由衷地称赞道。 柳氏侧头看她,微微笑道:“月儿最喜欢铃兰,三姑娘喜欢什么?” “茉莉吧。”夏初岚想了想回道。她喜欢茉莉的清香,而且茉莉的花朵是白色的,跟铃兰一样,十分纯洁干净。 柳氏点了点头道:“我还没画过茉莉,等我改日画个花样,给你看看。你若是喜欢的话,就作一条帕子送给你。” “多谢三婶,那我就不客气了。您知道我女红不行的。”夏初岚有些不好意思,又对柳氏说道,“三婶其实不用跟我这么客气,跟三叔一样唤我岚儿就好了。” 夏初岚从前跟夏柏青接触得比较多,跟柳氏接触得少。柳氏知道三房毕竟是庶出,她又没为夏柏青生下男孩儿,一直把自己的地位放得很低。她听到夏初岚这么说,知道她没把自己当做外人,也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只觉得心头一暖。 这个时候,思安跑进堂屋里来,对夏初岚说道:“姑娘,顾家二夫人派人来了,说请您去游湖,要您打扮得好看点。” 上回来临安太匆忙,他们都没有去过西湖。这次秦萝主动相邀,夏初岚欣然答应,本来要叫上柳氏一起,但是秦萝身边的嬷嬷说:“这次二夫人叫的画舫比较小,恐怕容不下那么多人。等改日再请这位夫人一同前往。” 柳氏跟秦萝都不认识,也不敢凑这个趣,连忙说道:“你们年轻女孩儿在一起玩,我在那里不合适。何况家里也得有人看着,你去吧。” 柳氏都这么说了,夏初岚也没再坚持。 思安拉她回去,换了身浅绿色的上襦,白色纱裙,绦带轻飘。又将她的头发绾成单髻,绑上珍珠发带,还插了几朵鲜花。镜中的女子如花娇美,艳质绝伦。 夏初岚打扮好了出门,秦萝身边的嬷嬷带了轿子来,柳氏不放心,让思安跟着一起去。 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时皆宜。春天花柳繁盛,夏日菡萏竞放,秋日满岸金桂,冬日雪落梅花,皆美不胜收。都城人对西湖的喜爱,不仅体现在平民每遇节庆必游西湖,连皇帝也常游兴湖山,御大龙舟,宰执等臣属则乘大舫相随,诸多船只在西湖中交并而行,热闹非凡。 到了夏日,都人也爱到西湖纳凉。摇一叶小舟,烧一壶好茶,或邀亲朋好友,或携佳人美眷,于垂柳密林之处,撑一杆鱼竿垂钓,或是铺设竹席闲坐交谈,直至明月当空乃还。 岸边各色摊贩,诸如果蔬,羹酒,时花,画扇,珠翠等物,沿途叫卖。都人往来其中,成群结伴,欢声笑语。湖上的画舫也不少,歌妓在装饰有珠帘的画舫里,拨弦而歌,似能传出数里,岸边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夏初岚扶着思安下了轿子,跟着嬷嬷往湖边走。往来行人,不论男女,看到一个明艳照人的姑娘,都免不得多看几眼。 到了湖边,看到那里停着一辆漂亮的大舫,两边各一排红色的格子窗,四檐挂着铃铎。崇明带着几个守卫将来往的百姓挡在数步开外,嬷嬷上前与他说了几句,崇明向夏初岚点头致意。 崇明在这里,那么他……夏初岚一震,下意识地往船上看了眼,离得有些远,看得不太清楚,只见到依稀有个人影。 “不是二夫人叫姑娘来的吗?”思安疑惑地问道。 嬷嬷返回来,笑着说道:“二夫人和二爷在另一条船上,船已经到湖中去了。还请姑娘上这条船,有位贵人在上面等您。”嬷嬷口气间说得有些暧昧,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嬷嬷心想,这位姑娘也不知道上辈子修了什么福气,居然能与宰相同船。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 夏初岚没想到这个人现在居然会借着秦萝的名义来约她了。不过三叔三婶还不知道他们的事,用秦萝的名义,确实比较方便。既然她人都来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他总不会把她吃了。 思安把夏初岚扶上船,自己却没有上去。连崇明都留在岸边,她上去了反而会显得很碍事。而且她对宰相莫名地放心,谦谦君子,肯定不会做什么的。 夏初岚走在甲板上,没有觉得晃,反而十分平稳。她慢慢走到船舱口,能看到里面摆放的桌椅和屏风,还有帷幄,如小户人家的厅堂一般考究。顾行简坐在桌后,一身青布长衫,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在绍兴偶遇的教书先生。如春风细雨,温润人心。 他抬头看到她,目光停驻。当真是年轻貌美,宛若芙蓉,清丽风姿。当年的莫凌薇,又哪里能比得过她?他原以为天下女子大都相同,只是没有遇到让自己心动的那一个。他收回目光,轻轻笑了下,开口提醒:“你打算站在外面多久?” 夏初岚只能走进去,特意挑了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来。他身旁其实有个位置,但她是不敢坐的。她看到他的右手放在腿上,没有绑着纱布了,便问道:“您的伤都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右手还没什么力气。”顾行简先递了湿的手巾给她擦手,问道,“你想喝热茶,还是放凉一些的?” “放凉一些的。”夏初岚自然地回道。 他便伸手将左边的茶碗拿起来,夏初岚怕他的手还不灵活,就伸出双手去接:“我自己来。”匆忙间摸到了他的手背,想收回来,却被他反握住:“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 “我没有生气。”她很快地回道。被他亲了一下而已,只是有点不知所措,怎么可能因此生气。 顾行简一笑,总算把她的手放开了。其实他还想多握一会儿,怕她又害羞了。 船逐渐到了湖心,湖光山色,水波潋滟。两岸的柳树倒映在半透明的湖水中,荷花随处可见。柳汀花坞,一碧万顷。远处山峦起伏,山色空蒙,有宝塔耸立其间。 夏初岚观赏窗外景色,感叹道:“西湖景色果然名不虚传。” “汴京曾有一座金明池,风景也十分秀丽,可惜毁于金人的一把大火。”顾行简说道。 夏初岚转头看他,他的神色很清冷,眼睛看向窗外,似乎陷入了沉重的回忆中。其实那夜他问她是战是和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他就是顾行简,才有感而发说了那番话。如今想来,这人表面上是主和派,与金人交好,其实骨子里好像不怎么喜欢金人。 “您已经做的很好了。”她轻声安慰道。 顾行简听到她这么说,柔和地看着她。那夜在桥上她说的每一句话,他至今都还记得。她似乎能看懂他,犹如他一个人在茫茫大雾里走了那么久,忽然一道光束照在了心上。他怎能不为之动容? “今日找你来,是有件事想同你商量。我母亲逼我议亲,否则就绝食。你愿意和我回家一趟么?” 夏初岚一愣,去顾家见他的家人?这便是要正式公布他们两人的关系了。她低头沉思,这顾老夫人怎么这样?孝道对于官员来说,可是一顶大山。这不孝的罪名压下来,别说他是宰相,就连皇帝都担当不起。更何况当今的皇帝还是个大孝子。 顾行简见夏初岚不说话,以为她在犹豫,静静等着。确实仓促了些,但他并不是个屈从礼教的人,又不想委屈了她。婚姻还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本来应该先去绍兴提亲,或者至少跟夏柏青见一面,但他想知道,她本人的意愿。 54|第五十四章 “如果我跟您回家,能让老夫人不绝食,那我愿意去。”夏初岚缓缓地说道。她虽然不知道顾老夫人为何要逼着他议亲,但总不能让他背个不孝的罪名,再被言官弹劾。顾老夫人也不是真的想要为难自己的亲生儿子吧? 顾行简摇了摇头,定定地看着她:“我的意思是,我想娶你为妻。” 夏初岚一下子握紧了手中的扇柄,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接。她答应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想过最后嫁给他。刚刚他要她一同回家,她还以为是权宜之计,虽然于礼不合,但为了他的官声,她也不在意那些虚名。反正她的名声也从未好过。 可他现在告诉她,那并不是权宜之计,而是他想娶她,让她有正式的名分跟他回家。 她的心一时有些乱,因为太突然了。纵然这个人她喜欢,但还没有做好与他成为夫妻的准备。 不远处有优美的歌声传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唱的似乎是首诉衷情的歌。本来还离得有些距离,后来越靠越近,几乎到了他们的旁边。 一个清亮好听的声音响起:“顾郎,好巧啊。要不要到妾的船上喝一杯?保准比您身边的姑娘识趣儿。” 夏初岚看向窗外,只见一艘精巧的画舫停在那儿,缀饰珠帘和彩绸,乃是妓/子所用。一名女子抱阮倚在栏边,她梳着坠马髻,头上簪着一朵艳丽的绢花,脸上略施粉黛,一双媚眼十分勾人。 这不是那夜酒库出酒时,被临安众人追捧的姚七娘么?便是现在,她的画舫周围也跟着十几艘小船,想必是她的爱慕者。 夏初岚听到她胡乱喊“顾郎”,便浑身不舒服。再看到姚七娘望着自己略带挑衅的目光,眉头轻蹙。也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竟然追到西湖上来了。 顾行简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姚七娘,再看对面坐着的人已经像只遇到天敌的刺猬一样,全身戒备。他不由地好笑,看向那边的姚七娘说道:“顾某还有要事在身,无暇与姑娘谈笑。先走一步。”说完,便吩咐船家离开。 姚七娘早知道顾行简会拒绝,只是看到他舫上还有位姑娘,觉得万分好奇,才靠过来的。风月场中才貌双绝的妓/子,有许多都拜倒在顾行简的名下,顾行简也未动过心。这姑娘容貌的确绝伦,纯净中透着点清冷。原来相爷喜欢这个样子的? 她又高声道:“顾郎不来舫上也无妨,那妾就再给您唱一曲,如何?” 顾行简还未说话,夏初岚便不客气地说道:“相爷想听曲子,自有我给他唱,不劳姑娘费心。船家,我们快些走。” 船家知道这位姑娘乃是相爷的贵客,卖力地摇着橹将船划走了。 姚七娘识相地没有追,那姑娘好似有点生气了。她再穷追不舍,真怕将顾行简惹毛。那男人的手段她知道,表面上看着温和儒雅,实则厉害得很,否则也不会将手下的人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她淡淡一笑,看来这位姑娘的确与众不同。 船一直靠到湖心岛绿荫的地方,船家便坐在船头眺望西湖风光了。 顾行简还在想,她会唱曲儿给他听?他倒是有些期待。见夏初岚绷着张脸,知道她在意刚才的事,想开口解释两句,却听夏初岚说:“您真的想好了吗?您可能还不太了解我,我的性格不温顺,有点善妒,女红很差,对人的喜恶不懂得掩藏。如果您娶了我,我可能不同意您再纳妾……”她盯着桌子的边沿说个不停,没感觉到顾行简已经起身走到了她面前。 等她发觉的时候,那人已经俯身抱住了她。她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连呼吸都凝滞了。他的怀抱,足够容纳她整个人,温暖而又宽阔。鼻尖充斥着他身上的味道,整颗心仿佛都被填满了。她慢慢抬起手,回抱着他的后背。这个人其实也不像看起来那么瘦,背上的肉挺结实的。 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们之间,不会再有别人。我以晦朔春秋为聘,你可愿陪我度完蜉蝣之年?” 夏初岚一震,眼眶微热。他是在向她求婚么?那柔软的嘴唇就贴在她的耳边,吐出的气息是温热的,带着淡淡的檀香味,酥麻的感觉一下子蔓延至全身。她轻轻点了下头。他用以后的每一天做聘礼,还告诉她浮生短暂,她无法拒绝。 她点头的那刻,顾行简整个人都松了口气。她答应就好,对他来说,只要她愿意,剩下的事他都可以解决。他抱着她,忽然有些眷恋这样的感觉。只觉得怀里小小的一团像猫儿般温顺地靠着他,实在是很乖,很惹人怜爱。 总算有点明白,阿兄为什么那么宠秦萝了。 …… 秦萝趴在画舫的栏杆上,一直奋力往外看。因为那艘大舫忽然开走了,他们又不敢靠太近,怕被顾行简发现。 顾居敬老神在在地喝茶,一直看她不安分地乱动,将她抓过来扣在怀里:“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安分?再如此我就把你关在屋子里,不让你出来。” “我只是担心夏妹妹。”秦萝低下头,双手抵在他的胸前,“五叔他不会怎么样吧?” 顾居敬觉得她的问题很好笑:“阿弟那种性子,能对她做什么?放心吧,不会乱来的。”最多把她一举拿下而已。他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道。 秦萝想想也是。夏妹妹虽然年轻貌美,男人很难不动心。但五叔定力向来很好,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都独自一人了。 “过几日五叔把夏妹妹带回家,娘和四姑他们会不会为难她?” 顾居敬的大手轻轻摸着她的肚子:“四妹和娘那个性子你还不知道?恐怕不会顺利的,而且娘知道夏姑娘的存在以后,一定会派人去绍兴和泉州查以前的事。” 秦萝小声道:“五叔都不介意,娘若是执意阻扰,家里又要不得安宁了?二爷,夏妹妹跟那个英国公世子,真的在一起过吗?所以是英国公世子另娶他人,负了她?” 顾居敬皱眉道:“这么说吧,英国公府跟我们家不一样。他们是累世公卿之家,门楣显赫,往上数几代都是贵族,怎么会让世子娶一个商户女做正妻?而且世家大族之间联姻,都是为了巩固各自在朝堂上的势力。陆彦远年少气盛,大概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根本抵抗不了家族的安排吧。” “那妹妹知不知道陆彦远在前线失踪的事情?” 顾居敬摇头道:“你觉得阿弟会告诉她?虽说他们俩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但以阿弟的性子,掌控欲那么强,肯定不会在她面前提起关于陆彦远的任何一个字。” 秦萝愣住,五叔的掌控欲很强吗?她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明明是个清心寡欲的和尚。 顾居敬看她呆呆的样子,知道不说明白她不会懂,就开口道:“他那人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寡淡而已,对自己盯上的东西可护得紧。以前他刚回顾家的时候,我给他弄了只猫儿,他表面上很冷淡,却悉心养着。后来那只猫儿不知为何跑到四妹的房中去,弄坏了四妹的一匹布,被四妹下令打伤了。他抱回去之后,那猫儿没多久就死了,他表面上没说什么,可这么多年分明还记着仇呢。” 秦萝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往事,看来四姑和五叔关系这么冷淡,也非一日之寒。 …… 思安坐在岸边的茶棚里喝茶,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也不知道相爷跟姑娘说什么,能说这么久。她又点了些茶水,看到一艘小画舫停靠,一个清秀的年轻人先从船上下来,夏柏青站在甲板上与他互相行礼,然后那个年轻人就离去了。 思安下意识地抬手挡住脸,侧过身子,糟糕,三老爷怎么也在这里? 夏柏青看到吴均走了,转身对画舫里的人说:“月儿,人已经看过了,你可满意?” 夏静月从船舱里羞答答地走出来,腼腆地低着头:“没想到吴公子的棋艺这么好,能跟爹爹下那么久。” “从下棋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人品。这个年轻人进退很有章法,行子光明磊落,又没有逞匹夫之勇。若我没猜错,今次科举,必定能榜上有名。”夏柏青称赞道,又对夏静月说,“到时候榜下捉婿,他估计会十分抢手。这次是我的同僚保媒,我们才能捷足先登,你可得想好了。” “女儿的婚事,爹爹做主就是了。”夏静月小声地说道,整张脸通红。来之前,她没抱什么希望,觉得对方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但看到吴均本人以后,又觉得他谦和有礼,谈吐不俗,再加上爹爹都这么大力夸奖,她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找个这样的人过日子,必能琴瑟和鸣。或许若干年之后,他也会才震天下呢? 夏柏青见她答应了,点头道:“既如此,回去我就跟你娘商量。顺便问问男方的意思,他若同意,我们找个日子,便开始过六礼,先把婚事定下来。” “全凭爹爹的意思。”夏静月乖巧地说道。 夏柏青将租画舫的钱付给那个船家,正要带着夏静月回去,夏静月无意间看到树下有个影子很像思安,她走过去叫道:“思安,你怎么在这里?” 55|第五十五章 思安原以为躲在树下便不会被发现,哪知道还是被夏静月一眼看见了。她只能转过身去,笑着道:“三老爷,五姑娘,好巧。” 夏柏青也走过来问道:“你陪岚儿出来的?” 思安挠了挠耳后,只得承认:“是,顾二爷的夫人邀请姑娘游湖,让奴婢在岸边等。” 夏柏青点头,到旁边茶棚里坐下:“月儿,既然碰上了你姐姐,我们就在这里等等她,和她一起回去吧。” “好。”夏静月应道。 思安仰头看了下天,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心想这下恐怕是瞒不住了,三老爷好歹是做过官的,看到相爷,应该不会太吃惊吧?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顾居敬和秦萝的画舫靠了岸。秦萝看到思安在茶棚那边,便对顾居敬说:“二爷,想来五叔他们还没回来。我们也去茶棚那边等等吧,看五叔跟夏妹妹说得怎么样。” 顾居敬点头,牵着她往茶棚走去。 等进了茶棚,顾居敬才发现夏柏青也在。他跟夏柏青在夏家的喜宴上见过,互相行礼寒暄,他顺便介绍秦萝:“这是内子。” 思安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夏柏青愣了一下,没想到秦萝如此年轻。随即他想到一件事,严厉地问思安:“思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岚儿跟顾二爷的夫人去游湖了吗?为何夫人在这里,却不见你家姑娘?” 顾居敬这才反应过来,今日顾行简是以秦萝的名义把夏初岚约出来的。自己好像无意间说漏了嘴。 “三老爷……奴婢……”思安说不清楚,悄悄往秦萝背后躲。 秦萝拉了下顾居敬的袖子,顾居敬索性说道:“你先别生气。是内子把人约出来的,但要见夏姑娘的另有其人。实际上,我们顾家想要与你们夏家联姻。” 夏柏青听了,坚决地摇了摇头:“使不得。二爷已经有如花美眷,如何还能要我们岚儿去做妾?岚儿是我大哥和大嫂的掌上明珠,我作为她的三叔,绝不能同意此事。还望二爷告知岚儿现下在何处,我要立刻带她回去。” 秦萝听到夏柏青口气强硬,连忙解释道:“夏老爷误会了,不是二爷想纳妹妹做妾。” 不是顾二爷?夏柏青倒是搞不懂了。据他所知,顾家就顾二爷和宰相两个成年男子,不是顾二爷莫非是哪个远房的子侄?他这会儿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宰相的身上去。 夏静月辈分小,一直安静地站在夏柏青的身后,不敢说话。她知道三姐姐做事向来很有主见,倒不怎么担心。反倒是好奇地看了看秦萝,真是年轻貌美,顾二爷一直牵着她的手,两个人看起来感情很好。 此时,顾行简的大舫也悄然靠岸了。 他先下了甲板,然后伸出左手将夏初岚扶下来。 虽然这大舫在水面上十分平稳,但还是摇摇晃晃的,不如地面踏实。夏初岚已经看到茶棚里的人,身子僵了僵,三叔和静月怎么在这里? 崇明带着人过来,在顾行简耳边说了两声。顾行简向茶棚看去,与顾居敬四目相接,微微点了下头。 他问夏初岚:“你要我过去解释下么?” 夏初岚想一直避着也不是办法,早晚要跟三叔说的。她下意识地拉着顾行简的手臂说道:“您,您一会儿慢点说,不要吓到三叔他们。” 顾行简笑了一下:“知道了。”然后迈步往茶棚走去,夏初岚和崇明便跟在他的后面。 这个时间,茶棚里没有什么生意。伙计起初看到来了这么多客人,还很高兴。后来看到这些人似乎起了争执,本想上去劝一劝,毕竟他们是小本经营。崇义连忙塞了一贯钱给他:“我们爷解决点私事,你们也正好歇一歇。” 伙计拿了钱,心想这钱买下整个茶棚都够了,便高高兴兴地忙自己的去了。 夏柏青还在等顾居敬的解释,听到夏初岚叫了声“三叔”。他转过头去,看见顾行简走在前面。他没有见过顾行简,只觉得他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他的注意力全在夏初岚的身上,口气严厉了些:“岚儿,这个人是谁?你为何跟他在一起?” 顾行简上前行礼:“今日是我约见初岚,与我兄长他们无关。本想着择日登门拜访三叔,不想在这儿遇见了。” “你叫我什么?”夏柏青皱眉,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顾行简尽量平静地说道:“我是顾行简,三叔的调令是我押字的。” 夏柏青先是整个人定住,然而猛地倒退几步,险些撞到了身后的桌子。此人竟是当朝宰相顾行简!他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气息有些不稳,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曾想去拜见宰相,却害怕自己身份不够,人家不见。可现在宰相就站在他面前! 旁边的夏静月也抬手捂住嘴巴,差点惊呼出声。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景下见到他。他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虽有身居高位的气势,却温润儒雅,也没什么架子。这人可是当世的绝才,她仰慕已久。他竟跟三姐姐在一起? “三叔若方便,请借一步说话。”顾行简抬手,客气地说道。 夏柏青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听到顾行简跟他说话,只是下意识地跟着他走。他活到这个岁数,一直都是宠辱不惊的。就算当初被吴志远整治到罢官,都没有像今日一样失态。 顾行简是什么人?民间的人可能只单纯地仰慕他的鸿学,可只有在官场的人才知道,顾行简这三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愿意抬举的人,可以在官场平步青云。他厌弃的人,便会碾落成泥,众人踩踏。 夏初岚看到三叔和夏静月还是吓到了,有些无奈。其实她自己刚得知顾行简身份时,也十分震惊,只是当时在故作镇定罢了。毕竟这个人,真的离他们的世界太遥远了。她至今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侧头看见三叔毕恭毕敬地站在顾行简的面前,拱手行礼。顾行简非常温和地与他说话,嘴角带着亲切的笑意。这个人其实很懂得拿捏与人相处的分寸,难怪在朝堂上游刃有余。 他们的年岁其实相差得不是很多,只不过顾行简看着很年轻,三叔却两鬓霜白,显得年长许多。夏初岚只要想到那高高在上的人,居然先向三叔行礼,心里便有点甜。 秦萝走到夏初岚的身边,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看向夏静月说道:“夏妹妹,这个是你三叔的女儿吧?长得好标致呢。” 夏静月被秦萝夸得脸红:“夫人过奖了,我哪里比得过三姐姐。” “静月,你就别谦虚了。秦姐姐不知道,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比我强太多。而且棋艺更是得了我三叔的真传,已经有人家上门提亲了。”夏初岚说道。 秦萝好奇地问道:“哦?是哪户人家?” 夏静月的脸更红了:“是吴皇后家族的旁支,还没有功名在身,不过今年是要考科举的。三姐姐别乱说,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呢。” 秦萝笑道:“妹妹如此才貌,他若不挑你,是他的损失。何况你以后有个宰相做姐夫,还有你姐姐帮忙,不会嫁不到好人家的。” 夏静月下意识地抬眸看了夏初岚一眼,夏初岚无奈道:“秦姐姐就别打趣我了。” 这时,顾居敬在旁边叫道:“阿萝,我们该回去了。” 秦萝无奈,知道自己怀了身孕,二爷看得紧,只能对夏初岚两姐妹说道:“我得走了,下回再聊。” …… 等夏初岚跟着夏柏青回到住处,太阳已经西斜了。 夏柏青面容严峻,单独叫了夏初岚到堂屋里说话。柳氏低声问夏静月:“你爹爹跟你三姐姐怎么了?你们分开出门,怎么撞到一块儿去了?” 夏静月拉着柳氏说道:“娘,我跟您说,您千万别吓到。宰相要娶三姐姐!” 柳氏果然吓到了,踉跄一步,幸亏夏静月扶住她。 她按着胸口:“你,你说的是真的?” 夏静月点头道:“千真万确。我跟爹爹还撞见宰相跟三姐姐在一起,他跟爹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呢,恐怕爹爹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 柳氏摇了摇头,显然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其实连夏静月自己都没缓过劲来。毕竟本来是个远在天边的大人物,一下子要变成姐夫了。只是不知道爹爹会跟三姐姐说什么呢? 夏柏青坐在堂屋里,沉吟了片刻才抬头看向夏初岚:“岚儿,你可想好了?顾相绝不是个简单的人。凭他的本事,什么样的女子都娶得。可是他胁迫于你?” 夏初岚知道三叔是全心全意为她着想的,并没有因为对方是顾行简而上赶着巴结。她心头一暖,摇头道:“三叔,他没有胁迫我。我是真的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 夏柏青叹了口气:“岚儿,他毕竟比你年长许多,而且身子骨也不是很好的样子。你可考虑过将来之事?” 夏初岚行礼道:“三叔,以后的事,我会跟他共同面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请您成全。” 夏初岚知道,顾行简的确比她年长了许多,将来可能会走在她的前面。但她并不是需要男人的庇护才能活下去的人。对于她来说,能一起走多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参与过彼此的人生,没有留下遗憾。何况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也许她这缕莫名其妙占了别人身体的魂魄,才是短命的那个。 夏柏青端起杯子,默默喝了口水。侄女三年前就脱胎换骨了,许多次在夏家面临难关的时候,她都是家里的主心骨,从没有埋怨过苦,坚强得让人心疼。 那人说,日后会爱她护她。这点他倒是不怀疑。 终于有一个人,有能力将她护在羽翼之下,这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件幸事。毕竟,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姑娘啊。 “我知道了。我不会反对你们在一起。”夏柏青最后说道,“这件事,由我写信给你娘说吧。” “多谢三叔。”夏初岚由衷地说道。 56|第五十六章 夏柏青负手回到房中,愁容还未舒展开。 柳氏早就在房中等他,迎上前问道:“老爷,三姑娘跟宰相的事情,是真的吗?她是如何能认得宰相的?他们之间,可差了不小的年岁啊。” 夏柏青坐下来道:“他们在绍兴的时候就认识了。大郎喜宴的时候,顾相跟顾二爷一起来的,当时他被停官,不欲声张,所以做了伪装。我提醒过岚儿了,可岚儿说他们是两情相悦,不在乎这些。” 柳氏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按理说攀上宰相这样的事,是他们这种小户人家想都不敢想的。陡然间要结上这样一门姻亲,日后也不知道如何与他们相处。一想到当朝宰相要叫她三婶,她就莫名地心慌,觉得承受不起。 她问道:“宰相是要娶岚儿做妻子?” 夏柏青点头道:“是做正妻。顾相风华出众,与岚儿看着也算般配。他若是肯抬举岚儿,别说夏家上下的男儿全都可以为官,甚至能够平步青云。假以时日,夏家必能跃升为显赫一方的大族。” 柳氏听他这么说,喃喃道:“莫非老爷您能够复官也是因为岚儿?” 夏柏青心想,不愧是多年的夫妻,与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握着柳氏的手,让她在身旁坐下:“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还动了辞官的念头,免得以后有人说闲话。但顾相着实厉害,他只跟我聊了一会儿,便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说提拔我当官不是因为岚儿。而且为了岚儿和夏家的以后着想,我更应该好好地当这个官。” 柳氏倒没想到宰相会为夏初岚想得这么周到,心中也觉得踏实了些。夏初岚年轻貌美,很多男人包括英国公世子,都是贪恋她的美貌,未必动了真心,嫁过去也会受委屈。毕竟他们这样的出身,跟宰相的身份,实在相差太多了。如果没有宰相的庇护,夏初岚必定艰难。 “顾相说过阵子便会让媒人上门去提亲。我先写封信告诉大嫂,免得她没有准备,到时候吓到。你不知道,今日顾相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是……”夏柏青想起自己那时在茶棚的失态,摇了摇头。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惊吓。他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当朝的宰相会叫自己一声“三叔”。 柳氏帮夏柏青磨墨,想起夏静月的事,又问道:“您今日去相看那年轻人,觉得如何?” 夏柏青一边写信一边说道:“很不错。月儿也觉得满意,等我写完信便派人去继先那儿,让他问问吴家的意思。” 柳氏知道夏柏青的性子,从来都是先人后己。不过听到他对吴均赞赏有加,便知道这个年轻人肯定差不了。 明月高挂,中元节前后,都中的佛寺都会广做法事,吸引了邻近的香客和信徒聚集在一起。都城近郊佛寺众多,比平日更加喧闹一些。夏静月被柳氏叫去绣花样,夏初岚一个人坐在榻上看书,被外面诵经敲木鱼的声音吵得有些头疼。 上回住在国子监附近,倒是安静很多。但那地方毕竟不是谁都能住得了的,今夜想必是要睡不好了。 思安端了茶水进来,问道:“姑娘,相爷什么时候来接您去顾家?顾家的老夫人,会不会很厉害?” 夏初岚淡淡道:“厉害也没办法。我若嫁给相爷,免不得要跟她打交道。好在相爷独自居住在相府,我们也不必常见。”她本就不太会跟老人家打交道,夏老夫人跟她的关系就不远不近的。而且听顾行简说顾老夫人用绝食相逼的时候,她就隐隐觉得,这位老夫人大概不太好相处。 “奴婢是真的有些担心。”思安把托盘放在圆桌上,把茶碗递给夏初岚,“六平出去打听过了,说相爷平日里很少跟家中往来,逢年过节,也不回家。顾家还有一个四娘子是寡妇,在都城中小有名气,因为平日里往来的都是些贵夫人。奴婢听着,就觉得不太好。” 夏初岚倒没想到六平将顾家的事打听得这么清楚,不由笑道:“我又不是单枪匹马去,有相爷跟我在一起,你们不用这么担心。对了,三娘有来过信吗?” “暂时还没有。”思安摇头道,“奴婢一直留意着呢。” 夏初岚看着手上的书,不知为何,心头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她不希望收到王三娘的来信,那意味着夏家肯定出事了。但不来信,又觉得心里不踏实。那几笔忽然间少掉的钱,萧音到底拿去做什么了? 真的没有下文了么? *** 这日卯时未到,天已经大亮了。夏家的下人们已经打开家门,洒扫庭院。早晨的天气还有些凉爽,夏老夫人年纪大了,睡眠浅,已经起身梳洗。 常嬷嬷给她梳髻,两个人正在闲话家常,忽然一个着急的声音传来:“老夫人,老夫人求您快救救我家夫人吧!” 老夫人让常嬷嬷出去看看,原来是萧音身边的陪嫁嬷嬷。常嬷嬷对她说道:“一大早的,什么事这么着急?” 陪嫁嬷嬷道:“这件事本来不该来劳烦老夫人。可我家夫人着实委屈。前阵子韩家的大公子跟二夫人说,有个表弟在西北开矿赚了大钱,问二夫人要不要一起拿钱出来买矿。二夫人便让我家夫人从家里的账目上挪了几笔钱出来,后来被采买的王三娘发现,就用大老爷送给二老爷的印章抵押换了钱,把账目补上。” 常嬷嬷听了直皱眉头,又听陪嫁嬷嬷继续说道:“可钱还是远远不够,二夫人怕家里发现,就用我家夫人的名义向质库借了一大笔。怎知韩公子的表弟是个骗子,拿了钱,人跑得无影无踪。韩家也被他骗惨,没钱再到酒库去拿酒。他们把铺子一关人都跑了,讨债的人跑到我们家的铺子里,二老爷才知道了这件事。现在二夫人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们夫人身上……请老夫人做主啊!” 常嬷嬷一听这还了得,夏老夫人也已经在屋里听了个大概,面色一沉,再顾不得梳妆,连忙扶着侍女起来:“走,我们去松华院一趟。” 松华院里,夏柏茂和夏谦两个都面色铁青地站着。萧音跪在地上哭,夏初荧让嬷嬷把夏初婵带走,自己站在旁边,不敢说话。 夏柏茂盯着韩氏,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烧。韩氏却强装镇定地坐在椅子上,其实手心里都是汗水。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夏初岚将家里的账目管得很紧,她原本想挪钱出去赚点私用,又被王三娘盯着。不得已才去质库借钱,哪里能想到侄子的表弟是个骗子,卷了钱跑了个没影。 夏柏茂跺脚道:“你好糊涂啊!怎么可以将我在便钱务换钱的券拿给你娘家的人,你可知道那是多少钱!?你脑子里只想着娘家,可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家的人!” 韩氏向来不怕夏柏茂,嘴硬道:“夏家这么有钱,我兄弟遇到困难,拿一点帮他们怎么了?何况只是借,又不是不还了,你这么大声吼我干什么!” 夏谦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竟然如此愚蠢,厉声道:“夏家刚捐了十万贯的军饷,爹四处节俭,好不容易才周转过来一些,您却随便将一大笔钱给了韩湛,让他们出去躲债!您可知道现在向韩家讨债的人都聚在我们家的铺子里面闹事,那些铺子还如何经营下去?您这是要将夏家毁于一旦!” 韩氏的身子缩了一下,心虚地指向萧音说:“这件事我确实有错,可我当时还在犹豫,是萧音跟我说反正钱能赚回来,其他事都由她来解决。你们父子俩只知道怪我,难道我想这样吗!” 萧音垂头哭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事的确都是她做的,可她是受了韩氏的挑唆。现在东窗事发,韩氏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她的身上,她有口难辩。质库只认她的名字,以后只会要她还债,跟韩氏半点关系也没有。 夏谦低头看了萧音一眼,眉头紧皱。他当然知道萧音没那个胆子敢动夏家的钱,可娘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一点自己的主见都没有? 夏柏茂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他刚刚掌权,才把粮价的事情摆平,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自己的妻子竟然伙同娘家的人将他给卖了。等岚儿回来,他要如何交代? 夏谦在旁边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拿笔来,我这就写休书。”他根本不喜欢萧音。他也尝试过,可萧音从相貌到性子,半点不像那个人。这也就罢了,只要她安分守己,日子也能过下去。她却跟他的娘一起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谁都帮不了她了。 萧音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夏谦。他竟然如此薄情?一点也不维护她就罢了,竟然还要休了她?他把她当成什么了……萧音只觉得一种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了起来,忽然就不想哭了。她已经委屈妥协至此,将自己低到尘埃里,最后换来了什么?只有指责和埋怨。 “大哥,使不得!”夏初荧喊了一声,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虽然不能帮着萧音去说亲娘的不是,但也不想看着无辜的大嫂受牵连,“大嫂她也不是故意的……” 夏柏茂也劝道:“大郎,你马上就要参加秋闱了,这时候不能休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我心意已决,你们别再劝了。”夏谦冷硬地说道。若是她在家中,或许事情就不会发展成这样。而同为女子,他的亲娘和妻子,却相去甚远。 “我不同意你休妻!”老夫人在外面大声说道,然后扶着常嬷嬷慢慢地走进来。杜氏在石麟院听到风声,也撑着病体赶过来看看。恰好在门口遇见老夫人,便一同进来了。 “娘,您怎么过来了?”夏柏茂连忙上前去扶老夫人。老夫人推开他的手,痛心疾首道:“老二啊老二,三丫头才把家交给你多久?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二房这么多人,连份家业都看不好,你要我老来睡到街上去吗?” 夏柏茂觉得惭愧,跪在地上说:“娘,您千万别生气,没得气坏了身子。都是儿子没有用,儿子没管束好她们,才让她们闯下这大祸。” 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夏谦上前扶她坐在榻上:“祖母息怒,我们一定想办法将事情解决。” “大郎要考秋闱,真是要安静读书的时候,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事!”老夫人扫视屋里的几个人,最后目光定在韩氏的身上,声音也严厉了:“老二媳妇,你别以为把事情都推到大郎媳妇身上,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了。你嫁到夏家这么多年,难道还拎不清自己的身份立场?” 毕竟是家中分量最重的老夫人,韩氏乖乖地站着,不敢吭声了。 杜氏把萧音从地上扶了起来,感觉到她身上滚烫,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阿音,你这是在发热?杨嬷嬷,快去找李大夫来。” 杨嬷嬷连忙应声去了,萧音只觉得头昏沉沉的,双唇都在发抖,莫名地冷。 “娘,这孩子好像病了,要不先让她回去休息?”杜氏轻声问道。 老夫人看到萧音的脸色真的很差,就点头道:“去吧。好好叫大夫看看。”她不见得多喜欢这个孙媳妇,但也不想过分为难小辈。她虽老了,心里却跟明镜一样。这次的事情,若不是韩氏授意挑唆,以萧音的脾性,给她十个胆子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萧音谢过杜氏和老夫人,也没看其他人,扶着陪嫁嬷嬷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双腿一软,跌倒在地。陪嫁嬷嬷连忙要去扶她,却看到她白裙子上的血迹,尖声叫道:“血!夫人流血了!” 韩氏定睛一看,心猛地往下一沉。 …… 含英院中,李大夫从屋子里走出来,夏柏茂和韩氏连忙上前,齐声问道:“怎么样?” 旁边站在树下的夏谦也期待地看向李大夫,却见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孩子月份太小,没有保住。” 韩氏倒退一步,愣在那里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夏柏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听李大夫问道:“少夫人身体不适这么多日了,竟没有人发现吗?若是早点让我过来,开几副安胎药,完全可以把孩子保住。” 夏柏茂看了韩氏一眼,韩氏呆若木鸡。他让侍女送李大夫出去,回头对夏谦说:“大郎,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快进去看看你媳妇。” 夏谦这才走到屋里去。刚才听到萧音有孩子那一刻,他十分震惊,随之而来的是欣喜。那种初为人父的喜悦,还来不及细细品尝,就失去了。他同样很难过,对萧音生了几分愧疚。 屋内还有一股未散的药味,萧音扑在陪嫁嬷嬷的怀里痛哭,陪嫁嬷嬷柔声安慰她:“夫人,您年纪轻轻的,好在月份小,对身体的伤害也不是很大。往后还会有孩子的。” 萧音只是哭,悲伤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太累了,她觉得自己很傻,当初明知道夏谦不喜欢她为何还非要嫁到夏家来?在夏家受尽了委屈,却换来什么样的结果?这个孩子,她尚且不知道它的存在,就已经没有了。 这段日子她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连月事晚来了也没有发觉。她从前月事就不是很准,还以为是睡不好所以推迟了,完全没有想到是有了身子。 夏谦站在门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 萧音侧头看到他,激动道:“嬷嬷,快让他走!我不想看见他!” 陪嫁嬷嬷立刻站起来,对夏谦道:“姑爷,夫人现在沉浸于丧子之痛中,需要好好休息。她不想看见您,您还是先出去吧?” 夏谦看了萧音一眼,只见她脸朝床内,根本不想理他,只得又从屋子里退出来。 那边夏柏茂去堂屋把结果告诉老夫人。孩子没有保住,老夫人哀呼一声,险些晕厥过去,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思香拿着信,站在外面,探出身子看了看,也不敢随便出声。杨嬷嬷扭头看到她,从屋中走出来:“怎么了?” 思香连忙把信递过去:“好像是三老爷从临安捎来了一封信,说要让夫人亲自过目。” 杨嬷嬷把信收入怀中:“这会儿屋里正乱呢,等回了石麟院,我就跟夫人说。李大夫这会儿可能还没走远,你快去把他喊回来,就说老夫人这里也不好了。” 思香点头,连忙转身追去了。 等把老夫人送回北院安顿好,杜氏才算闲了下来。经过这一番折腾,她本就身体孱弱,回到石麟院之后,几乎是不想动弹了。 杨嬷嬷把信交到她手上:“夫人,这是临安的三老爷寄来的信。” 三叔怎么会给她写信?杜氏靠在床头,慢慢将信拆开,等看完之后,整个人定在那儿。她又盯着纸上的字迹,逐一再看了一遍。杨嬷嬷见她神色不对,连忙问道:“怎么了?” 杜氏将信拿给她看,自己则独自呆怔。她实在太震惊了,夏柏青在信上所言,无疑于平地惊雷。当朝宰相要娶岚儿?那个人是如此地遥不可及。她当然希望女儿早点寻个好归宿,但对方的来头实在太大了,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能够承受得起的。而且宰相的年纪比她小不了几岁,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但三叔是个稳妥之人,他在信上说了宰相诸多好话,证明那人还是值得托付的。可忽然之间,如此位高权重之人要做她女婿,杜氏还是觉得十分恍惚。 杨嬷嬷看完信之后,也十分震惊,她捏着信道:“奇怪了,三姑娘与宰相是怎么认识的?之前从未听她提起过啊。” 杜氏揉着额角,她现在只想把夏初岚从临安叫回来,当面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三老爷在信上说,顾家过阵子就会派媒人上门。我们要不要先跟老夫人说一声?” 过了一会儿,杜氏才缓缓地起身说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阿音又没了孩子,先缓一缓吧。我这就写封信给岚儿,叫她赶紧回来,写完之后,你立刻让人送出去。” “是。”杨嬷嬷应道。她只是个妇道人家,没见过什么世面。原本三老爷说好,这婚事应该也是差不了。可对方是宰相啊!确实让她们主仆始料未及,自然得将姑娘叫回来问问清楚。 *** 去顾家那日,夏初岚起了个大早。思安和夏静月好像比她还紧张,从昨夜开始,两个人就在那里挑衣服首饰,临睡之前,还没讨论出结果。 到了早上,还是她自己选出了一套素色的襦裙,显得端庄一些。 夏静月嫌她太素净,又在她手上套了个金镯子,然后才对思安点了点头。 崇明站在大门外耐心等着,姑娘家要打扮,所以他很早就过来了。六平给他端了碗水喝,他淡淡地道谢。 过了一会儿,夏柏青一家送夏初岚出门。思安扶着她上马车,然后小声叮嘱道:“奴婢没陪在姑娘身边,您一定要小心。” “好。”夏初岚对她笑了笑,又对夏柏青说:“三叔,你们快进去吧。我会尽早回来。” 说完,她便掀开帘子进马车,看到里面的人,顿时吓了一跳。 顾行简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睛看向外面。她会意,先坐了下来,安静地等马车驶出巷子。 等到了热闹的街上,她才说:“您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呢?”她若是知道他坐在马车里等,绝对不会让他等这么久。可她怎么能想到,他竟然亲自来了?从相府到这里,路程可不短,他得多早起身啊。 顾行简淡淡笑道:“我想亲自来接你,又不想下去吓到他们。你三叔上次跟我说话,声音都抖得厉害。吓得不轻吧?” 夏初岚想到三叔这阵子总是喃喃自语,好像一直在念叨顾行简的事,忍不住抬手笑了一下,附和道:“的确是吓得不轻。” 顾行简看到她笑,明媚得如同春花绽放,顿时将要去顾家的阴霾扫去。他起身坐到夏初岚的身边,夏初岚一下紧张起来,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 他感觉到她身子明显一绷,握住她的小手说道:“别紧张,只是跟你说些事。我们家原本有兄弟姐妹五个,长兄早亡,三姐生下来不满周岁便夭折了,所以只剩下三个。” 夏初岚感觉到他的掌心温热,似乎能摸到那一条条清晰的掌纹,轻点了下头。 “阿兄和秦萝你见过了。”顾行简的眸色冷了几分,“四姐寡居在家,另外便是我的母亲。” 夏初岚心想,果然跟六平打听的一样。 “一会儿无论她们说什么,你都不用理会,由我来回答。知道么?”顾行简捏了捏她的手,她乖乖地点了点头。 57|第五十七章 马车经过清河坊,然后向康裕坊驶去。康裕坊这一带其实住了不少显赫的贵族,莫怀琮的府邸,还有崇义公府都在这附近。 顾行简的马车十分朴素,寻常人不会注意。 小鱼看到一辆马车从前面的路口经过,认出了赶车的崇明。能让崇明赶车的,里头坐着的人是谁不言而喻。她回头对马车里的人说:“娘娘,好像是相爷的车,往顾家的方向去了。” 莫凌薇今日回来探望父母,顺便看看莫秀庭。从陆彦远出事以后,她这个妹妹就在英国公府和莫家两边跑,整个人都憔悴了很多。莫凌薇正打算回宫,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顾行简。 他跟顾家的关系向来冷淡,突然回顾家干什么? “跟过去看看。”她轻声吩咐道。 小鱼是莫凌薇的贴身侍女,在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了。旁人或许不了解,她却知道贵妃娘娘虽然入宫多年,心里未必是把相爷放下了,反而是藏得更深了。当年相爷还不是相爷的时候,老爷就知道他必成大器,有意招为女婿。 但相爷的性子执拗,不肯依附。老爷大概存了几分磋磨的心思,没少在他的官路上下绊子,想叫他屈服。哪知道相爷不靠任何人,只靠自己摸爬滚打,也成了今日之势。与莫家倒是渐行渐远了。寒门子弟跃过龙门的多如牛毛,但这么多年,也只出了一个位极人臣的顾行简。 到了顾家门口,顾行简先下了马车,然后伸出双手,要抱夏初岚下来。 其实他扶她一把就可以了,但顾家门口必定有老夫人的眼线在那儿看着。两个人若是不亲密些,只怕老夫人还以为顾行简随便找了什么人来搪塞。 夏初岚犹豫了一下,担心他的伤未好全。他会意,轻声道:“没关系。” 她才双手搭着他的肩膀,红着脸让他把自己抱了下来。 顾行简把她放在地上之后,没有马上松手。其实她完全没必要担心,她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更何况他在没受伤以前,每日都会打拳。儿时住持方丈教他一套拳法,强身健体的,练了许多年,才把瘦弱的身体练结实了。当然只要生病受伤,还是会因为先天不足,比常人好得慢一些。 崇明避开目光,瞥到门口果然有个侍女飞奔着进去了。 夏初岚从顾行简怀里退出来,抬头看了眼顾家的大门,离上次来这里并没过多久。那时的心境却与现在的完全不同,那时她没有料到自己这么快就会以另一个身份再度前来拜访。 顾行简伸出手,看着她道:“进去吧。” 她点了点头,看着那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握了上去。尽管她现在还没办法很坦然地面对这个人,但总要习惯与他亲密,因为以后他们就是天底下最亲密的关系了。 顾行简牵着她进府,眼角的余光看到街角停着一辆马车,微微侧头扫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进去了。 莫凌薇在接触到他目光的刹那,几乎立刻把轿帘放了下来,往后缩了一下。他的目光深不见底,还带着凌厉的寒意,十分可怕。到底不是多年前的他了,身居高位,手握权柄,再也不用向任何人低头。这个年纪的男人,其实是最有魅力的。 她原本只是好奇他不好好养伤回顾家做什么,见到他亲昵地抱着一个女子下马车,震惊之余,不由地想看清楚那女子的容貌。可被他看了一眼,心神俱颤,不敢再逗留,吩咐小鱼回宫。 …… 顾家的人都坐在顾老夫人的堂屋里,只是没怎么说话,只有顾家瑞无忧无虑地在榻上爬来爬去。他平日里被千娇万宠,吃得肥嘟嘟的,就像一团雪球在榻上滚啊滚啊。毕竟是长孙独苗,顾老夫人见着他就欢喜,捏了捏他胳膊上的肉,不停地逗他。 其实秦萝进门的时候,老夫人就不太愿意。但想着年轻姑娘好生养,能尽快给顾家延续香火最好,不能的话就立刻休了。也是秦萝自己争气,跟顾居敬圆房没多久,就生下了顾家瑞,顾家总算后继有人。现在老夫人看见她,便觉得顺眼多了。 侍女小跑进来,在老夫人耳边说了两句,老夫人点了点头。老五居然亲自抱那丫头下马车?看来不是随便找个人来忽悠她的了。 “老五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顾老夫人一边逗弄孙子,一边问顾居敬,“早知道他自己有看中的女子,我就不用这么费尽周折。” 她之所以逼着顾行简娶妻,是那日去佛寺吃斋的时候,被同行的忠义伯夫人拉去算命的摊上,偷偷给顾行简算了一卦。怎知道算出了凶卦,说他命里有个劫数,只有尽快娶妻才能渡过去。 她十分信命。自从顾行简被抱去大相国寺养活之后,她就对命数这个东西深信不疑。她自然不会把算出了凶卦的事情告诉家里人,只让忠义伯夫人张罗着选了些家世好的姑娘,送去给顾行简挑,逼着他尽早娶亲。 “老二,我问你那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你为何不肯说?”顾老夫人看向顾居敬,狐疑地问道。 顾居敬觉得有点头疼。当初秦萝的出身,老夫人就百般看不上。秦萝家里是做小本生意的,往上数几代都没出个做官的,对顾家来说根本都不够看的。但顾居敬本身没有功名在身,最多也只算富甲一方,跟她之间不算差距悬殊。 可顾行简不一样。顾行简是堂堂的宰相,顾家的门脸。都城里头那么多女子对他趋之如骛,愿意给他做妻,他却偏偏挑了个商户女。 顾居敬自己是觉得没什么,夏初岚人品样貌性格哪样比那些贵女差了?但老人家未必这么想。对亲娘他是没办法的,还是交给阿弟自己解决吧。 “一会儿人来了,您自己问不就好了?”他说道。 顾素兰的手指刚染了蔻丹,不想自己剥金橘,便仔细挑了个递给身边的侍女,懒懒地说道:“阿兄既然早就知道,还瞒了我跟娘这么久,别是这姑娘有什么问题吧?” 顾居敬看了她一眼:“吃你的橘子,别多嘴。”他就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作为唯一的长兄,自然都十分疼爱,希望家里和和睦睦的。 顾素兰跟顾行简不对付,但顾居敬白养了她这么多年,无怨无悔,她心中感激,还是不敢顶撞的,只撇了撇嘴,拿过侍女剥好的橘子瓣放进嘴里。 顾居敬听到人已经入府了,但半天不见人影,便叫崇义去接一下。 顾家有个很大的园圃,要穿过这个园圃才能走到顾老夫人的住处。这园圃树木茂密,兼有湖泊,花草繁盛,风景十分秀丽。顾行简和夏初岚走在花园里,起初夏初岚还不觉得什么,看看沿途的景色,直到发现好像又走回了一座曾经经过的假山,不由地小声提醒道:“这里我们是不是走过了?” 顾行简停下来,凝眉看了看四周,神态专注。 夏初岚忍不住想笑。他在绍兴的时候,第一次是在院子里迷路了。第二次从他住的地方走到夏家花费了半日。想必顾家是不常来,所以便迷路了。难怪相府那么大,岔路却很少。 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认路呢? 崇明早就知道是这样,但因为夏初岚在场,怕失了相爷的颜面,不敢点破。刚才路上他本来想抓个下人带路,但大概摄于宰相的威势,无人敢上前。这下周围别说人了,连只鸟儿都没有。 顾行简抬手按了按额头,他嫌少有窘迫的时候。 “这里风景挺好的,慢慢走也没关系。”夏初岚轻声安慰道。她只是怕老夫人等久了,有些失礼。 顾行简看着她,内心不由地柔软。除了身边亲近的人以外,他在外人面前永远强大镇定,完美没有破绽。其实他并不是神,有擅长的也有不擅长的。只不过当这个不足被人如此小心呵护的时候,他竟有种孩童般的喜悦。 这个时候崇义找了过来,先对顾行简行礼,然后面色如常地说道:“相爷,老夫人等不及要见您,要小的出来接。请跟小的往这边走。” 有崇义带路,他们很快就走到了顾老夫人的住处。大抵老人家的居养之处,皆环境清幽,这点跟夏家倒是一样的。夏初岚跟着顾行简进了堂屋以后,先是看到顾居敬和秦萝,对他们笑了一下。右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容貌秀美的女子,肌肤光洁,看起来很年轻,慵懒的目光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 接着便是坐在榻上的老夫人了,面容慈和,毕竟上了年纪,背有些佝偻,但精神很好。 夏初岚上前,恭敬地行礼。 顾老夫人看到一向不与人亲近的儿子竟然亲自把人牵着进来,目光一下子凝在夏初岚的身上。真是好俊的丫头,容貌娇美,气质出众,一身的书卷气。打扮的也素净,看着很舒服。老夫人暗暗点了点头,想不出什么恰当的形容来,只觉得第一眼很满意。 她倒不是很在乎年纪。年纪小一些的好生养,也好拿捏。以后她这个婆婆要见儿媳,儿子还能拦着,不跟着一道回来? “坐吧,都别站着。”顾老夫人随和地说道。 夏初岚道谢以后,被老夫人和顾四娘子看得不舒服,低头跟着顾行简到旁边坐下。 侍女们上来奉茶,看到夏初岚时纷纷惊叹,如此貌美的姑娘,她们以前从未见过。怪不得这些年相爷谁都看不上,原来是没遇到最好的那个呢。 顾老夫人喝了口茶,迫不及待地问道:“姑娘,你年纪多大了?家中是做什么的?” 58|第五十八章 夏初岚看到顾老夫人挺慈眉善目的,跟家中的祖母差不多,悬着的一颗心才暂时放下来。没想到对方一开口问了这么一句,她又紧张起来。 顾行简拿着茶碗晃了晃,淡然地说道:“这很重要么?” “当然重要。”顾老夫人端足了架子,“你是宰相,百官的表率。多少人都看着你?娘也不要求你娶什么高门大户的贵女,但至少出身得说得过去吧。” 顾行简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侧头看向老夫人。他很瘦,脸上的轮廓自带着几分冷厉。老夫人被他如同霜雪一般的目光看着,手指微微发抖。又是这样冷漠而戒备的模样,他回到顾家这么多年,无论如何也捂不热他的心。 顾居敬连忙说道:“夏姑娘的三叔在临安市舶司任判官,弟弟也刚考上了太学。” 顾素兰笑了下:“阿兄不是开玩笑的吧?这位可是宰相,他要让谁当官,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至于太学,每年都淘汰许多人,考进去也不代表着以后就能当官。我们家可不能再结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了,还是说清楚得好。”说完,她有意无意地瞥了秦萝一眼。 秦萝低下头,手紧紧地攥着帕子。她进门的条件是顾居敬帮她家里摆平生意上的事情。这几年秦萝争着一口气,不许家里人再来顾家提任何要求,闹得父兄对她意见很大,说她丝毫不顾及娘家。 可她只想跟顾居敬简单地相守在一起,并不想把他当成秦家赚钱的工具。所以几乎不再与娘家人往来了。 这些顾居敬都看在眼里,秦萝嫁给他这几年,什么要求都没有提过。他安抚地拍了拍秦萝的手背,不悦地瞪了顾素兰一眼:“你怎么说话的?论辈分,阿萝是你的嫂子,你说话注意点。” 顾素兰撇了撇嘴,觉得自己没说错,兄长也太维护秦萝了。这些女人都是想攀附顾家的荣华富贵,否则何必小小年纪,嫁个那么年长的男人?她忘了自己还是个赖在顾家不走的老姑娘,光靠兄长养着。她在人前风光惯了,来往的又都是些贵妇人,自然看不上秦萝这样的小门小户。 “好了,你们两个都少说一句。我问人家姑娘,你们吵什么?”顾老夫人按了按太阳穴,见夏初岚一言不发,微微皱起眉头,“姑娘,你为何不说话?” 夏初岚记得顾行简的叮嘱,所以一直沉默。眼下老夫人都这么问了,只得开口道:“老夫人,我今年十七岁,家中是经商的。”在她看来,这些事隐瞒也没有用,索性大大方方地说清楚。 顾老夫人震了一下,完全没有想到如此气质不俗的姑娘,居然是商户出身。她的脸色马上就有点不好了。她的儿子是堂堂的宰相,娶个商户女,传出去像什么样子?那她以后还有何脸面跟别人家的夫人往来? 她的脸一沉,屋中的气氛便僵硬了。 顾素兰原先就觉得奇怪,若是家世过得去的姑娘,为何兄长要隐瞒,如今听到是个商户女,才恍然大悟。这样的家门,还妄想嫁给宰相?加上生了一副狐媚的模样,也不知给顾行简下了什么迷魂药,竟然要娶她。 “娘,还真是什么人都敢攀我们顾家。”她嗤笑一声,神情轻蔑。 “我是我,与你何干?”顾行简冷冷地回道。 顾素兰面色一僵,猛地站了起来:“顾行简,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姐姐,你这是什么态度?别以为自己当了宰相,就可以目中无人。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你娶她,就会成为百官的笑柄,连带让整个家族蒙羞!你自己的脸面可以不要,别连累我们被人指指点点的!” 顾行简微微眯了下眼睛,攥紧手中的佛珠,几乎是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明日就可以对外说,与你断绝一切关系。” “你!”顾素兰气得跳脚,双手握紧成拳,“阿兄,你看看他说的是什么话!”她虽然不喜欢顾行简,但有顾行简三个字顶在头上,她才能在都中横行。 顾居敬皱眉道:“你别忘了你哥哥我也是商贾,你凭什么看不起商户?只要阿弟喜欢,我是支持的。” 顾素兰被顾居敬一堵,不甘心地坐下来,又转向顾老夫人那里求救。可顾老夫人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她找不到人帮腔,气得低头吃金橘了。 顾老夫人原本是想直接开口拒绝这门亲事的,但看顾行简兄弟俩的态度,又把到嘴边的话强行咽了回去。这么多年,这是顾行简第一次领姑娘上门,还十分维护的模样。不喜归不喜,总不能当面再把关系闹僵了。 一时之间,堂屋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顾家瑞爬到老夫人身旁,用手推了推老夫人的腿,把咬得湿淋淋的拳头给她看,咧着嘴笑。 老夫人抬手摸着他的小脑袋,若有所思。 顾行简冷冷地看了顾素兰一眼,不想再多留。他带夏初岚上门,本就是知会一声,并没想过得到他们的同意。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人生大事当然也是由他自己做主。 他拉着夏初岚起来,冷淡地告辞,然后便出去了。 顾居敬连忙起身追出去,秦萝也借口离开,还让嬷嬷把顾家瑞抱走。她这个四姑真的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等人都走了,顾素兰才说道:“娘,刚才您怎么不帮着我?莫非您真的同意让这个商户女进门?”她已经有一个商户女做二嫂了,不想再有个商户女做弟妹。顾家两个男人,怎么都栽在商户身上了? “我怎么可能同意?但你一个人能说过他们兄弟两个吗?你弟弟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越是说难听的话激他,他便越固执。你这样做没有用的。”顾老夫人板着脸说道。 顾素兰心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便问道:“那娘有什么办法?” “你路子广,先把那姑娘的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然后我们再做打算。” 顾素兰连声应好,立刻起身出去办了。 …… 顾行简难得回一次家,又是闹得不欢而散。顾居敬追上顾行简说道:“娘那边我再劝劝。素兰的性子一向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顾行简沉默着不说话,已然是不悦到了顶点。顾素兰若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他真的会弄死了事。 夏初岚也没想到顾四娘子竟然这么跟顾行简说话,跟敌人似的,哪里像是一家人?夏家虽然也有很多问题,但面对困难的时候,还是能拧成一股绳。兄弟姐妹之间,冷淡归冷淡,却不会如此剑拔弩张。 她忽然觉得,顾行简可怜。 等他们到了门外,六平早已等在那儿,神色焦急。 他看到夏初岚,一个箭步上前来,把手中的信交给她:“姑娘,您快看看。” 杜氏写了两份信,一封给夏柏青,一封给夏初岚。夏柏青的已经拆开看了,知道夏家出了大事。但他现在有官位在身,何况刚刚上任,不可能告假。他猜测杜氏给夏初岚的信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内容,便马上打发六平来顾家送信了。 夏初岚与顾行简说了一声,独自走到旁边看信。一边看,一边皱起眉头。这韩氏竟然生出这么大的胆子!夏初岚临走时让王三娘看住了家中的账目,以为不让她们动用家里的钱就没事。可韩氏却以萧音的名义去质库借了一大笔钱。这笔钱还不出来,最后还不是要夏家往里填? 这个女人她还真是小看了!夏初岚捏住信纸,只觉得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烧。愚蠢至此! 顾行简观察她的神色,便知道肯定是夏家出事了。还未等他开口询问,夏初岚便主动走过来说道:“明日,我要回绍兴一趟。” “出了何事?”顾行简问道,“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他是期待她把事情全都告诉他的。那就证明她需要他,甚至依赖他。而他也乐意帮她解决任何事情。 可夏初岚立刻摇了摇头:“我自己可以解决。这里离您的府邸比较近,您的伤还没好全,快回去休息吧。六平会送我回去的。” 顾行简没有勉强,点了下头:“这马车给你用。” 夏初岚他们来临安的时候,马车是租的。这个时候马可是个精贵的东西。她听到顾行简这么说,下意识地要谢绝,又听顾行简低声道:“不能拒绝。” 夏初岚抬头看他,他的目光幽沉,如一片□□大海。什么都看不透,很容易迷失其中。 顾居敬在旁边插嘴道:“阿弟说给你用,你用着便是。他是宰相,还能少了一辆马车?”这丫头想必是这几年独当一面,习惯了不求人。他觉得女子独立坚强是好事,但在男人面前,尤其是强大的男人面前,还是示弱些好。 夏初岚想顾行简也是一番好意,便没再推辞。她心中实在记挂夏家,想赶回去同三叔商量。于是向二人告辞了之后,就坐上马车走了。顾行简一直看着马车,直到它在视野里消失,才淡淡地收回目光。 “你这身子还没好全,我让马房再给你备辆马车回去……”顾居敬转身要走,顾行简却叫住他:“阿兄,帮我个忙。” 顾居敬难得听他主动开口要帮忙,自然忙不迭地答应。 顾行简在他耳边说了一番,临了说道:“拜托阿兄了。” 59|第五十九章 刚才在顾行简面前,夏初岚强忍着没有发火,如今马车中没有旁人,她狠狠捶了下马车壁。 六平在外面赶车,听到了声响,回头叫道:“姑娘?” “我没事,你不用理我。”夏初岚淡淡道。 韩氏素日里争强好胜,贪慕虚荣。人都有弱点,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只要她心里是向着夏家。夏初岚让夏柏茂试着掌家,是想考验他能不能守好这份家业,这样她才能放心嫁人。可二房的人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一家人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她那个愚蠢的二婶却不知这个道理。至于萧音,她原本也气其不争,但以失去孩子为代价,萧音或许应该清醒了。 夏初岚长叹了口气,把头无力地靠在马车壁上。车窗上的帘子因为颠簸而摇摇晃晃,漏进了外面斑驳的光影。她觉得很累,她不知道这样下去,夏家的将来会如何。一旦她放手,爹留下的家业可能不到几年就要败在这些人手上。 后世的她虽然同样效力于在国外还不成熟的企业,需要殚精竭虑。但她有很好的团队,也有绝对强力的主心骨,彼此之间是可以交付后背的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孤军奋战。 她撑着夏家这几年,其实明里暗里都得到了夏柏盛昔日故交的很多帮助。冥冥之中,他还在天上护佑着他们。 马车还没到夏柏青的住处,就听六平在外面喊道:“姑娘,前面那个好像是原来的二姑爷。” 她撩开窗上的帘子,看见裴永昭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夏柏青的家门口。思安堵在门前,正与他争执。 “你已经不是我家姑爷了,三老爷不想见你!”思安大声道。 裴永昭没想到夏初岚身边的丫头这么厉害,舔着脸皮道:“我是来拜访三叔的,又没恶意,你让我进去吧。”他从绍兴回来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官也丢了,还眼睁睁地看着夏初荧的奁产被拿回去,整日里借酒消愁。他从以前的同僚那儿听说夏柏青升任临安市舶司的市舶判官,还是宰相推荐的,浑身打了个激灵。 那日宰相帮着夏家,原来不是偶然?夏柏青丢官这么久了,居然又升官,这里头肯定有什么猫腻。 他无比后悔休了夏初荧,若不是一时冲动那么做,今日他也能从宰相那里捞到好处了。 六平扶着夏初岚下了马车,径自从裴永昭面前走过去。裴永昭连忙笑着跑过去:“三妹妹!三妹妹是我啊!” 夏初岚侧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对六平和思安道:“别让乱七八糟的人堵在家门口,看着碍眼。” 裴永昭还欲说什么,已经被思安和六平挡住,夏初岚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夏柏青正坐在院子里,显然是在等她。 他也知道裴永昭在门外,但是他也不想理会那个小人。 夏柏青起身道:“岚儿,你回来了。你二婶当真是糊涂至极!” 夏初岚沉声道:“她的胆子真大,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行事。三叔,我明日得赶回绍兴,恐怕要动用那一笔钱了。” 夏柏盛还在世的时候,便有计划地将每年海上贸易获利的一部分,存入官办的检校库保管。因为检校库可以放贷生息,所以那笔钱已经变成了不小的数目,当初夏家出事的时候,也暗中动用了这笔钱。之后夏初岚沿用了这个作法,将钱补了回去。这件事只有夏初岚和夏柏青知道,连老太太都瞒着。 夏柏青点了点头:“只有如此了。我这里脱不开身,让月儿跟你一起回去。你有什么事尽管差使她,她也是时候学着帮家里分担一些了。” 夏柏青觉得女子不应该只囿于内宅,他是没有条件,若是有条件,夏静月也应该学夏初岚一样,出海去见识一番。生意上的事,夏静月没有夏初岚熟悉,但自小在夏柏青身边耳濡目染,做事还算稳妥,好歹能帮夏初岚跑跑腿。 夏初岚知道三叔也是有意要磋磨一下夏静月,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夏柏青又问:“今日你去顾家,顾老夫人怎么说?”他还是怕顾家的人为难侄女。 “大概是第一次见面,他们都挺客气的。”夏初岚故作轻松地说道。三叔是个有骨气的人,若是他知道对方嫌弃自己的出身,恐怕要反对她跟顾行简在一起了。 夏柏青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但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没再追问,只道:“既然明日要上路,晚上便好好休息吧。” *** 自从韩家父子躲债跑了以后,那些讨债的人砸了韩家的铺子还不解气,知道韩家和夏家是姻亲,夏家的二夫人借钱给韩家父子出去躲债,便跑到夏家的铺子里闹事。每日都要闹上几出,声称不拿钱出来就绝不会罢休。 夏家铺子的生意因此每况愈下,几乎到了经营不下去的地步。 夏初岚他们回到家的时候,追债的人都已经坐在夏家门口了,声势浩大。就像三年前,船工家眷来讨债时的场景一样。 夏初岚在六平和思安的维护下,快步走进家门。下人们正堵着大门,看到她回来,纷纷松了口气,连忙去各院禀告。 夏初岚对身后的夏静月说:“我先去祖母那里。你去找王三娘,我有件事交代你们做。” 夏静月听话地靠上前,听夏初岚叮嘱,连连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北院里头,夏老夫人也是愁容满面地坐在罗汉塌上,又拿着夏柏盛当年送给她的一只玉镯子,睹物思人。大儿媳身子骨不中用,想管事也是有心无力。原本指望着二房,二房却将家弄得一团糟,还把她的曾孙给弄没了。她抚摸着玉镯,哀痛道:“老大,你真是走得太早了……” 侍女跑进来说道:“老夫人,三姑娘回来了!正往这边来呢!” 夏老夫人的精神为之一振,让常嬷嬷把玉镯小心地收藏起来,然后便看见夏初岚进来了。她上前行礼,老夫人说道:“岚儿,你回来就好。你二婶做了糊涂事,眼下该怎么办才好?” 夏初岚神情严肃地说道:“祖母,二婶这次做的实在太过分了。她若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家人,我建议分家,您跟着我娘,她一定会侍奉您的。以后二房的事情我不再管了。” 老夫人一听,额角跳了两下,连忙说道:“岚儿,我知道是你二婶做得太错。但我身边就剩下你二叔这么一个儿子了,而且你大哥也马上就要参加秋闱,这个时候分家,便是闹笑话了。你看在我这把老骨头的份上,别跟他们计较。当务之急是要把夏家眼前的难关渡过去,你说是不是?” 夏初岚早就知道老夫人会这么说,态度坚决道:“夏家里面的事情不解决好,外面的祸事永远都会没完没了。我可以再给二婶一次机会,但祖母要将家里人都召集起来,把话说清楚。否则,二叔不休了二婶,我也会立刻分家!” 夏老夫人看到夏初岚迫人的气势,明白这是她最后的让步了,心想老二媳妇也的确该给个教训,只要不是分家就行。她把常嬷嬷叫到身边,吩咐道:“你派人去各院知会一声,让大家都到我这儿来吧。” 常嬷嬷立刻领命出去了。 …… 各房的人很快都聚集在北院。韩氏听说夏初岚回来了,不由得一阵紧张,又听到老夫人召唤,就知道准没好事。 夏柏茂觉得自己没脸见夏初岚,进了堂屋之后一直低着头。 杜氏扶着杨嬷嬷在旁边坐下来,看向站在堂屋中间的夏初岚。她知道夏家眼下的情况,的确要敲打敲打二房的人。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以前总爱赖在她身边撒娇的女儿,真的已经长成了一棵能够庇护家人的大树了。 等人都到齐之后,夏初岚冷冷地问韩氏:“这次的事情,二婶有何话说?” 韩氏自觉是长辈,挺直了身板:“我也是被骗的!我怎么知道那个兔崽子连自己的家里人也骗?” 夏初岚冷哼了一声:“二婶说得真简单。没有经过我的允许,私自动用家里账目上的钱,也是被骗的?教唆大嫂以她的名义向质库借钱,也是被骗的?事发之后,偷了家里的钱给韩湛父子躲债,导致如今向韩家逼债的人都向夏家发难,这也是被骗的?”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到了后面几乎是疾言厉色了。 在这么多人面前,韩氏觉得被下了面子,端起架子道:“三丫头,我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我的兄弟子侄向我求助,难道我不帮吗?” 夏初岚厉声道:“强词夺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现在夏家外面逼债的人有多少?你们韩家惹下的祸,凭什么让我们夏家给你们善后!你要是有这个本事收拾烂摊子,别说你把钱借给韩家父子,就是你要整个夏家,我也绝不多说一个字。你有这本事吗?” 她本来就是家主,夏家又是在她和她爹手里立起来的,她说这些话理直气壮。 “我……我……”韩氏转向夏柏茂,企图让他为自己辩解几句。夏柏茂抬手按着前额,没有看她。她又看向夏谦和夏初荧,他们纷纷避开她的目光。她最后转向老夫人,老夫人神情呆滞地看着半空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说白了,这里的人全都知道自己是夏家人,夏家的荣辱兴衰才与他们休戚相关。 夏初岚走到夏柏茂面前,夏柏茂立刻站了起来。她道:“二叔,我这次回来本是要分家的,你们二房惹的祸事应该自己去解决。但念及祖母年迈,您与我爹又是嫡亲的兄弟,所以我最后一次出手帮忙。如果下回再有人借着夏家名义出去胡乱惹事,您别怪我心狠。” 夏柏茂起初听到夏初岚要分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出事以后,他只觉得焦头烂额,根本忙不过来,就等着夏初岚回来解决。若是她分家不管,他们二房就彻底完蛋了。听到后面,他又松了口气,下定决心道:“岚儿,你放心,你二婶若再有下次,我就休了她!” 韩氏瞪圆了双眼,喊道:“夏柏茂,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再给夏家拖后腿,我就休了你!听不懂吗!回去以后你就给我闭门思过,哪里都别去了!”夏柏茂吼了一声,积攒了多日的怒气彻底发泄了出来。他是男人,平日里敬她让她,是念在夫妻多年,她为他生儿育女,着实不易。 可他现在知道,这样只会害了她,让她更加肆无忌惮。 60|第六十章 夏初岚却摇了摇头道:“二叔如何保证她下次不会如此?” “这……”夏柏茂犹豫,下意识地看了韩氏一眼。这么多年他都让着韩氏,着实疏于管教。按照韩氏一贯的行为,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让她有所收敛。 韩氏还处在夏柏茂说要休了她的震惊中,听到夏初岚这么说,手不由地攥紧了衣襟。韩湛来跟她说骗子跑了的时候,她就知道完蛋了。就算把事后把罪名全都推到萧音的身上,夏初岚回来也不会轻易地放过她。她一心为韩家着想,所以拿钱去贴补娘家,可她又何尝真的希望夏家出事? 这些天追债的人天天在夏家门口叫嚣,她又想起三年前在泉州遭遇过同样的事情,整夜都不得安眠。人在犯错的时候,总会本能地想要逃避,但纵使如此,也逃脱不了良心的谴责。 夏柏茂一时语塞,过了会儿才缓缓问道:“岚儿,你希望我如何做?” 夏初岚不急着说话,而是走到旁边坐了下来。她的确是不想再看到韩氏,但这个时候要分家,别说老夫人会闹得天翻地覆,就是对解决眼前的危机也毫无益处。但她也不想就这样便宜了韩氏,所以必须得让二房拿出一个态度来,让韩氏记住这次的教训。 夏初岚越是不说话,韩氏越是觉得坐立难安,偷偷看了一眼夏初岚的神色……她不会真的让夏柏茂休了自己吧? 半晌,夏初岚才开口道:“这就要二婶拿出诚意来了。” 顿时,二房众人都看向韩氏,几乎是逼视着她。他们现在看夏初岚就像看救命稻草一样,哪敢违逆她的意思。夏初荧低声劝道:“娘,您就说一句软话吧,您真想闹到分家被休才肯罢休吗?” 韩氏本来不愿意。她撑着一口气僵坐在那里,直到夏柏茂变了脸色,儿女也都露出不理解的神情,她才泄了那股气。她整天嚷嚷着被夏初岚束缚,但心里知道,若没有夏初岚和夏柏青,夏家早就不成样子了。为了二房,她站出来道声歉又有何妨。 这样想着,她起身缓缓走到堂屋中间,俯下身去:“娘,大嫂,这次的事情都是我的错,连累大家了。三丫头,你要我如何做才肯帮忙解决此事,说句话吧。” 夏初岚看着手中的茶碗,绿色的茶汤有些浑浊。她饮了一口才说:“二婶需当众立誓,若以后再因为你的原因,致使夏家陷入危机,那么大哥仕途尽毁,二姐和四妹终身难嫁,二叔不得善终。而且你需主动离开夏家,再也不能回来。” 韩氏浑身一僵,脱口说道:“三丫头,你这个誓也太毒了吧!” “毒吗?我还觉得自己太慈悲了,能让二婶继续留在夏家。”夏初岚扯了下嘴角说道。 若是在后世,她根本不惧撕破脸。闹大了,也不过就是多些风言风语。可眼下是个以孝为先的时代,老夫人健在,老人家死活不同意分家,若违逆她的意思,便是大不孝。传出去,对夏衍,夏柏青将来的仕途都大大的不利。 所以母亲拿捏儿子,婆婆拿捏儿媳,都是仗着一个大过天的“孝”字。 夏柏茂自知理亏,没有说话。夏谦看向那个玉雪一般的人儿,开口劝道:“三妹,让我娘发个誓就行了,那些话就不必说了吧?” 夏初岚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在同你们商量。二婶若不发这个誓,我不会管这件事。欠债的是韩家,让韩家父子逃走的是二婶,我帮忙只是情分。”对待韩氏这种人,一定得捏着她的痛处,狠狠地踩上两脚,她才会记住教训。 夏初岚也懒得管二房今后如何。经此一事,她看出来韩氏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家业不可能完全交到二房手上。 夏谦闭上眼睛。他是长孙,按理来说家中的事应该帮着分担。可科举乃是他的当务之急,他也不愿意一辈子做个商户,给人看不起。因此很多事只能做壁上观。 他纵然觉得夏初岚的要求有些过分了,但她一个人撑着家实在是辛苦。往后若没有她,夏家可怎么办?一想到她会离开,他便觉得不舒服。 老夫人一直没插嘴,她就怕夏初岚提分家。这会儿见二房众人都沉默着,就看向杜氏,期望她说两句来缓和气氛。杜氏平时很少参与家里的事,难得开口道:“岚儿要二弟妹发这个毒誓,只是不希望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二弟妹只要不再犯错,自然不会应誓。” 韩氏咬着嘴唇,气得浑身发抖。不愧是母女俩,杜氏平日里摆出一副温顺的模样,关键的时候,却比夏初岚还厉害。她最在乎的东西,全都被夏初岚罗列在这个毒誓里。就像把她关在了一个笼子之中,束住她的手脚,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为所欲为了。 毕竟她不敢拿二房所有人的前途和性命来做赌注。 夏初岚见韩氏杵在那儿,迟迟不肯发誓,将手中的茶碗一掷,对老夫人说道:“二婶若不愿意发誓,我便没办法相信这会是她的最后一次。祖母,请恕孙女不孝,这件事管不了。” “使不得!”二房众人齐声喊道。 夏柏茂走到韩氏身边,看了老母亲一眼。夏老夫人又生气又无奈,夏初岚是家主,向来说一不二。说了不管,就肯定不会管的。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二房的错,发个誓已经算轻的了。 “老二,你说句话吧。”老夫人叹道。 夏柏茂还没开口,韩氏已经硬着声音说道:“皇天后土为证,我若再做出对不起夏家的事,不仅要自动离开,而且不得好死。另外二房上下都不得善终。这样可以了吗?” 夏初岚点了下头:“顺便提醒二婶一句,韩家的事,你以后也少插手。” 韩氏没吭声,铁青着脸转身出去了。夏初荧向老夫人行了个礼,追了出去,夏柏茂和夏谦也觉得讪讪的。到底是韩氏有错在先,也怨不得夏初岚咄咄逼人。 “二叔,我需要知道韩家名下都有哪些产业。这件事交给您去办吧。”夏初岚淡淡道。 “好,我这就去。”夏柏茂不敢怠慢,向老夫人告退。 杜氏看向夏初岚,知道现在不是问她私事的时候,一切都得等夏家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 夏初荧怀着身孕,好不容易追上了韩氏,扯住她的手臂说道:“娘,您走慢些!我这有身子呢。” 韩氏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臭丫头,这么多年,我白养你了!跟你爹和你哥一样,关键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帮我!” 夏初荧摸着尚且平坦的肚子,语重心长地说道:“娘,以前三妹当家做主我是很不服气的。但是您看三年前大伯出事了之后,爹也掌过家,没让夏家渡过难关。三年之后,爹又掌家,连上门追债的人都解决不了,我对三妹才是真的服气了。您想想看,这么多年,三妹她亏待过我们二房吗?这次真的是您做错了。要不是祖母还在世,三妹她恐怕真的会跟我们分家的。” 韩氏仰头叹了口气。自己耳根软,想帮娘家,反而给夏家惹了大/麻烦。可她这么多年在夏柏茂面前威风惯了,自然而然地觉得,不管做了什么,他都会站在她这边护着她,便有恃无恐了。 这次是真的触到了他的底线。 其实真要说起来,夏柏茂对她非常好。她不想因为这件事让夫妻离心,所以才发了那个毒誓。 夏初荧挽着韩氏的手臂说道:“娘,您回去跟爹好好认个错。爹一定不会再怪您的。” 韩氏面色缓和下来。以后韩家的事,她再也不管就是了。 *** 凤子鸣近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在健康府的政绩不错,按理说在绍兴任上再作出些成绩,三年后进都城便不是难事。至于他的上一任宋大人为何跑到明州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最近城中因为韩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韩家父子关了铺子逃跑了事,连累夏家受此事波及,追债的人都闹到夏家门前去了。 他身为绍兴的父母官,有责任维护一方的安稳。但民心这回事,就算他是皇帝也无能为力。 他叹了口气,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屋顶发呆。夏家是绍兴的首富,赋税直接关系到他的政绩,但他又不能直接出面干涉私人恩怨,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夏家。 这个时候,随从送了一封信进来:“大人,夏家来的。好像是夏家的家主三姑娘写给您的信。” 凤子鸣一愣,夏初岚不是去临安了,这么快就回来了?不过想想也是,夏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肯定得赶回来。 他拆开信,看到信上是漂亮的簪花小楷,果真是字如其人。夏初岚在信上说,要他帮忙追查韩家父子的下落。他们拿走了夏家一大笔钱,但韩家根基在绍兴,应该不会跑得太远。 凤子鸣迅速看完信,凝神想了想,对随从说道:“吩咐下去,在绍兴全境搜索韩湛父子的下落,一有消息就告诉本官。” 61|第六十一章 没过几日,余姚县县令便亲自将韩湛父子押送到了府衙。 绍兴府下辖八县之中,以余姚县的县令政绩最佳。这个余姚县令叫蒋旭,与枢密使蒋堂乃是同支,按辈分,蒋堂得喊他一声从兄。照理说这个身份很好升官,但他跟宋云宽一样,也是从政二十多年,一直在各地做县令,未见提拔。其一是因为他为人耿直,经常得罪上级。其二是他觉得在地方比去朝堂更能为百姓做实事。 余姚县在他的治理之下,可谓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据说县衙都好久没有升堂了。 蒋旭拜见凤子鸣,对凤子鸣的才学和能力也是万分钦佩,他说道:“大人,此二人藏匿于余姚县山中的客邸,店家通知官府才抓到。” 凤子鸣起身回礼:“昨日已经收到老大人的消息,让老大人费心了。”他叫随从把韩家父子带到官舍去,自己亲自招待蒋旭茶水。蒋旭辈分比他高许多,又与枢密使是同宗的兄弟,凤子鸣不敢怠慢。 蒋旭问道:“凤大人这是要把两人带去收监?” “不是,是夏家的家主要见他们。”凤子鸣笑道。 蒋旭早就听说了夏家是靠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撑起来的。之前夏家的二房要跟他结亲,他也是冲着这个姑娘和三房夏柏青的为人才答应的。哪知道二房临时变卦,他家夫人十分生气,后来就为大郎另择佳缘了。 “凤大人,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去听听看他们说了什么?下官只是好奇,这个夏三姑娘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凤子鸣了然,起身抬手道:“老大人,请吧。” …… 随从将韩湛父子领到一处屋子前面,推门道:“进去吧。” 韩家父子以为是直接带他们去蹲牢房,没想到这府衙的待遇这么好?韩湛扶着父亲走进去,看到一个人负手背门而立。一身男装打扮,却比男子纤弱了很多。等那人回过头来,才发现是夏初岚。 韩湛父子俩双双往后缩了一些。 夏初岚手中拿着张纸,淡然地走到桌子旁边,放在桌上。他们这才发现,桌上摆放着笔墨,只听夏初岚说道:“这是我让人清点的韩家名下的产业,你们看看对不对。” 韩湛迟疑了片刻,才上前拿起纸来看。确认过之后,点了点头:“三姑娘,我们……” 夏初岚抬手阻止道:“闲话不多说。韩家出了此事,是决计经营不下去了。我可以拿出钱帮你们还债,但自此以后,韩家全部产业都得收归夏家的名下。也就是说,你们可以继续用韩家的铺子,但不再是所有者。” 韩家老爷一听,双手拍在圆桌上:“你想干什么,这是趁火打劫么!我好不容易经营了半生的生意,如何能全数交于你手?” 夏初岚冷冷地扫他一眼,韩家老爷双腿不由地心虚,气焰消下去一半。是他唆使妹妹去夏家拿钱帮他们躲债,他原本想等这阵风头过了,再悄悄回去了结。谁知事情越闹越大,将夏家也拖下了水。他觉得不能一走了之,但又没有回去面对的勇气,一直躲在山中的客邸。 夏初岚又从袖子里拿出几张纸,摊开在桌子上:“这是契约。以后韩家的生意获利全部归夏家所有,但你们可按照经营的好坏来分成。我会每年找专人对你们的家业进行估值,等你们有钱以后,可以再把家业买回去。另外,你们还需将从夏家拿走的钱全部交出来,否则我们只能公堂上见了。你们可得好好想清楚,到时候就不是交出家业这么简单了。” “大郎!”韩老爷抓着韩湛的手,声音发抖。 韩湛这些天也不好过。韩家到了这一步,早已经是无路可走。夏初岚指了一条生路,其实也算在帮韩家。他将韩老爷拉到旁边,低声道:“爹,夏家三姑娘做生意向来诚信,不会骗我们的。韩家如今这样,她愿意帮我们一把,还不用我们受牢狱之苦,不如就听她说的吧?我们从头开始。” 韩老爷怔然地望着儿子。 夏初岚一边喝水,一边耐心等待。她是不着急的,只要聪明的人都会选择。韩家的酒水生意本来就做得不错,虽然经此一事声誉受损,但她自有办法让它重塑威名。夏家如今也处处开源节流,有了韩家的生意,账目也有更多可以转圜的余地。 当然代价就是她要先把这个烂摊子给收拾了。 父子俩商量了一阵,韩湛走到桌子前,说道:“我同意在契约上押字。” 门外,凤子鸣和蒋旭互相看了一眼,有默契地走开。回到前面的公堂,蒋旭眯着眼睛笑了笑:“这个夏三姑娘,着实是个妙人啊。哪家若是娶她做了媳妇,必定是个贤内助。” 凤子鸣讪讪的,只可惜是商户出身,了不得嫁个商户或是小官。高门的不敢娶,哪里又能让她真正地施展拳脚。 蒋旭从府衙告辞出来,快步走到一旁的巷子里。顾居敬正跟崇义交代事情,看到蒋旭过来,连忙拱手道:“老哥哥,事情可办妥了?” “二爷真是多虑了。哪里需要我们出马,那姑娘完全可以自己解决。” 顾居敬这些年走南闯北,自然各色人物都认识一些。他受了顾行简所托,跟来绍兴看看有何需要帮忙的地方。谁知这丫头实在太强了,他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也没办法去阿弟面前邀功了。 他还是谢过蒋旭,又听蒋旭说道:“老夫倒是真有点想与夏家结亲了。这位夏三姑娘还未婚配吧?” 崇义忙说道:“老大人,您的长子不是与人议亲了吗?” “长子是不行了。可老夫还有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小儿子刚进太学读书呢。”蒋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他不在乎什么门第,蒋家也并非高门。在他看来娶妻当娶贤,夏三姑娘是厉害了些,可他的幼子刚好性子弱了点,能够互补。 顾居敬哼了一声:“老哥哥,这可是我的弟媳,你难道要跟我阿弟抢人?我这次来绍兴,就是向夏家提亲的。” 蒋旭微怔,随即摇头叹气:“唉,可惜老夫晚了一步。相爷真是好眼光啊。” *** 高宗御禁中寒翠堂纳凉。寒翠堂有寒瀑飞空,下注大池,池中遍植红白菡萏。四周茂林修竹,浓翠蔽日,故而得名。庭院中种南花数百盆,鼓以风轮,芬芳满殿。置金盆数十架,积雪如山。纱橱悬挂伽兰木,真蜡龙涎等香珠百斛。 顾行简走入其中,芳香盈鼻,周身一阵凉意,丝毫感受不到人间酷暑。 高宗坐于御榻之上,茶床上摆着两只金碗,榻后珠帘微动,显然是有人刚进去。 高宗抬手让顾行简坐下:“顾爱卿的伤可好全了?” “臣已无大碍,多谢皇上关心。韦医官妙手回春,多亏他医治,臣才能好得这么快。”顾行简特意提到韦从,表示皇恩浩荡。 高宗欣然点头,又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好了,可昨夜张爱卿的爱女夭折,恐怕得悲痛一阵子。朕今早也是从张贤妃那里得知此事,据说张夫人已经哭晕了好几次,朕已派董昌前去慰问了。” 顾行简一怔,那女孩儿还不到两岁,竟然夭折了?张家没有派人来报信,大概是张咏忙于悲痛,还顾不上。孩子早夭在当下实属常见,顾家兄弟姐妹五个,也只有三个活到成年,他自己不是险些……顾行简微微皱眉,神情凝重了些。 “你求见朕,是有何要事?”高宗复又问道。 “臣想娶妻,但唯恐家母不愿。臣非她不娶,还请皇上做主。”顾行简起身拜道。 高宗觉得真是件稀罕事:“哦?是哪家姑娘有幸入了爱卿的眼?你终于肯成家,你母亲应当高兴才是。” “商户出身,故而母亲有些不喜。”顾行简知道皇帝的脾气,是个大孝子。靖康之难时,太后被一同抓去金国,皇帝一直费尽心机地想要将她赎回来。之后奉迎太后归国,动用了最高规格的卤簿仪仗。所以顾行简在皇帝面前,自然不会表现出对顾老夫人的不满,而是万分尊敬。 高宗点头:“原来是商户。你是宰相,怪不得你母亲不愿意。虽说本朝没前朝那么严格的门第顾念,但到底是差远了些。” 顾行简说道:“皇上可还记得英国公世子去绍兴募捐军饷时,捐了十万贯的绍兴首富夏家?她就是夏家的家主,臣机缘巧合与她相识,深觉此女明理晓义,与臣志趣相投,故而才有了娶她的念头。” 高宗倒是知道绍兴夏家捐了十万贯军饷的事,却不知道家主竟然是位姑娘。他一向看重这些忠君爱国之士,何况一个姑娘家有此魄力实属难得,当下便觉得门户也没那么重要了。他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顾爱卿如此想娶,还求到了朕这儿来,朕没理由不帮这个忙。只不过朕给你这道圣旨之后,你还得多方规劝老夫人。总归是件喜事,别让母子之间生了嫌隙。” 顾行简叩谢皇恩。 这时一个内侍低头小跑进来,跪在地上,仰头面露喜色:“官家!殿帅把被金国诱捕的主将安全带回!” 62|第六十二章 高宗一下子站了起来,不确定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但是殿帅和主将均受伤不轻,所以英国公先将他们送回来养伤了。不日便可抵达都城。”内侍喜笑颜开。 “好!太好了!”高宗难得激动,只觉得心中长出了口气。他之前一直担心陆彦远会落在金国的手上,完颜宗弼以此来要挟,提出更苛刻的和谈条件。他守着先祖留下的这半壁江山,虽然风雨飘摇但不愿意再出什么乱子。 顾行简的脸上始终如潭水一般,平静无波。 出于私心,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他给完颜昌的回信上提到,大宋会主动退兵,他也会修书请金国皇帝派完颜昌来和谈,但前提条件是要完颜宗弼的命。信送出去之后,还没收到回音,所以他暂时不向皇帝提退兵的事。 皇帝现在光顾着高兴,比打了胜仗还要喜悦。 顾行简便先行告退了。 等顾行简走了以后,莫凌薇才从珠帘后面转出来,缓缓走过去,蹲在皇帝的面前:“皇上,看把您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 高宗拉她起来,坐在自己的腿上,内侍和宫女连忙都退了出去。 年轻的身体,娇美的容貌,还有莫怀琮之女的身份,这些都是莫凌薇能够快速获得盛宠的原因。高宗不怎么沉迷于女色,吴皇后人老珠黄了,张贤妃又是个清冷的性子,后宫里头位分高的,也就莫凌薇的性子最对高宗的胃口,高宗自然格外钟爱于她。 高宗捏了捏她的下巴:“你可不知道朕做梦都在盼着陆彦远能平安无事,更何况他还把我方的大将给带了回来!英国公父子乃是国之栋梁,此次归来,朕必定重重嘉奖。” 莫凌薇笑了笑,英国公府与她家是姻亲,她自然高兴,双手勾住高宗的肩膀:“那皇上真的要给顾相赐婚?那个商户女的身份配顾相,到底是低了些。” 高宗忽然凝视着她,她被看得心慌,强行笑道:“您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这么看着臣妾,臣妾有些怕。” “你不会还记挂着入宫前的事情吧?”高宗将她手拿开,板着脸问道。莫凌薇入宫前痴恋顾行简的事,都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高宗原本还担忧她不是真的想进宫,心中始终存着一份疑虑。然而这几年下来,她始终尽心尽力地侍奉他,还为他生下了小皇子,他才打消了疑虑。尤其小皇子意外夭折以后,他对她更加怜惜了。 此刻听她提起顾行简的婚事,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莫凌薇低头掩嘴笑道:“皇上,您这是吃醋了吗?” 高宗冷哼了一声,不说话。莫凌薇靠在他的怀里,抚着他的胸口说道:“臣妾都为您生了小皇子,您还不信臣妾?您是臣妾的夫君,还是小皇子的父亲。就算小皇子不在了,臣妾的心里也是永远向着您的。” 她提到小皇子,声音又有些哽咽。 高宗心软,拍着她的背道:“瞧瞧你,好端端的怎么一提起小皇子又难过起来了?是朕不好,不该跟你说这些。” 莫凌薇是个见好就收的人,脸上立刻就阴转晴了。 高宗看到她依偎在自己的怀中,娇软的身体馨香无比,忽然间就觉得一股血气上来,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到后殿里去了。 董昌从张府回来,本来要向皇帝回话,可看到内侍宫女全都站在寒翠堂的外面,便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皇帝久不临幸后宫,偏偏每回碰到莫贵妃就控制不住要云雨一番……他叹了口气,让左右内侍都守好,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 顾行简从宫里出来,坐上马车,就吩咐崇明去张家。他的伤还没好全,所以不能骑马。 崇明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便问道:“相爷,我们怎么忽然要去张府?”平日里都是张咏三天两头往顾行简这边跑,顾行简主动去找他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张咏的女儿昨夜夭折了。”马车里的人淡淡地说道。 崇明张了张嘴,给事中大人可万分疼爱那个幼女啊。记得洗三的时候,还非要相爷去参加,连名字都是相爷给娶的。 到了张府,上下都是一片愁云惨雾的。张咏的女儿未成年而夭折,不能设灵堂也不可大肆操办丧事。管家跑去禀告张咏宰相临门,张咏从妻子的床前猛地站起来,愣了一下,才擦干眼角的泪水,去前堂相见。 顾行简看到张咏一个壮汉,哭得双目通红,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忽然出了这种事?” 下人正在给他送茶水,不由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顾行简可是个稀罕的大人物,声名在外,却深居简出,寻常人还不容易见到。这有机会见到了,还不得看个仔细? 张咏抬手撑着额头,眼眶更红了:“得了天花,守了几日,没熬过去。这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顾行简道:“我今日进宫,皇上说的。尊夫人如何?” “咱们男人还好,再难过也能顶得住,女人家就没那么好过了。醒了哭,哭了晕,身子都熬坏了。我这也是刚从她那儿过来。”张咏无精打采地说道,“大概跟那阵子莫贵妃的情况差不多。” 顾行简沉默了一下,又开口道:“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张咏原本想说没有,忽然间又想到一桩事:“你与大佛寺的方丈是否交好?我想把慧儿的牌位放在佛前供奉,好让她早早转世投胎。可听说大佛寺的供奉已经满了,很难再放牌位进去。” 顾行简点头:“交给我。” 张咏道谢,强打起精神问道:“你那婚事如何了?今年之内可能办妥?我劝你在成亲之前,养好身子骨,吃得壮实一些。等成亲之后,尽快让你家夫人怀上孩子。哥哥我是过来人,你听我的准没错。” 顾行简原本没想到那么远,可今日张咏的确给他提了醒。他这身子骨,万一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到时候夭折了,那她……他不忍心让她受这样的罪。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怎么可能不悲痛欲绝。她虽然比一般女子坚强,可到底也是个小姑娘。 最初,他只是担心自己会走在她的前面,陪不了她多久。现在又要开始操心子嗣的事情了。他没有试过,应该不会不行。但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期望自己是个年轻人,身子骨强壮,这样就不会忧思重重了。 回去的路上,顾行简一直转着佛珠,闭目沉思。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捏了捏身上的肉,眉头皱得越发厉害。 等回到相府,他负手走在小径上,刚好看到厨娘买了菜回来。 厨娘一看到顾行简就自动退避三舍,恨不得绕着走。都说宰相是因为厌恶女子,所以这么大的相府里,除了她以外没有半个女的。要不是为了这份丰厚的月钱,她也不敢留在相府中。 顾行简却破天荒地叫住她。厨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哆嗦着问道:“相爷,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她每日变着花样做素菜,按时点卯,准时离府,没记得做错什么。 顾行简淡淡道:“明日开始,三顿饭荤素搭配着做,每顿都要有肉。”他其实很不喜欢肉的腥臭味,但吃肉对身体有好处。他想调养身子,得从饮食开始。 厨娘松了口气,连忙应道:“是,晓得了。” 顾行简也没跟她多说,径自往前走了。 厨娘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自言自语:“这真是怪事,和尚居然要开荤了?” *** 这日清晨,天刚刚亮了一些。 韩家的风波,在夏初岚的雷霆之势下,很快平息。韩湛父子重新回来经营卖酒的生意,夏家的铺子也都正常经营。韩氏经此一事,果然老实了很多。 夏初岚倒头大睡了一天一夜,吩咐谁都不能打扰。 赵嬷嬷心疼她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吩咐厨房炖了人参鸡汤,就放在炤上小火煨着,等她醒来就能喝。 思安趁这个机会,把夏初岚和顾行简的事情都跟她说了。她听得一惊一愣的:“那个顾五先生,竟然是宰相?” 那可是遥不可及,想都不敢想的人。 赵嬷嬷以前也想过,姑娘到底要嫁到什么样的人家。他们是商户出身,了不得嫁个官家子,但也一定不会是什么家世太好的官家子。那些高门显贵,比如英国公府,姑娘就算去了,也只能做妾。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当朝宰相要娶姑娘? “我和六平也吓了一跳呢。顾相虽然年长一些,但温文尔雅,又愿意给姑娘正妻的身份,身边连一个乱七八糟的女人都没有。”思安原先不信顾行简活了三十几年,连个侍妾通房都没有,特意让六平去打听了个清楚。结果令她吃惊,顾行简别说情史一片空白,当真连个侍女都没有过。 思安还暗暗奇怪,这样的人,怎么能用那么短的时间,就把姑娘拿下了呢? 赵嬷嬷侧头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心中的感觉很复杂。 原本一直担心姑娘嫁得不好,可如今这门亲事又太好了,好得她有点不相信。她没见过顾行简,只能从思安有限的描述中想象那个人。虽然认识的时间短,主要是姑娘喜欢。她希望不会再像上次英国公世子的事一样,最后是空欢喜一场。 赵嬷嬷正这么想着,六平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顾,顾二爷带着媒人上门提亲来了!” 63|第六十三章 按理说过六礼开始之前,需由媒人先上门询问女方家的意思,双方家里都同意之后,才开始走六礼。但为了表示郑重,顾居敬跟着媒人一道上门。这媒人是都城里的头等媒人孙媒婆,专门给皇室和衙内们说媒的,在她手中成就的好姻缘数不胜数,轻易还请不到。 她戴头盖,穿着紫色背心,摇着一把团扇,跟在顾居敬的身后。另外还有几个随从小厮挑着礼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夏家。 夏初岚吩咐了不许人去玉茗居打扰,侍女便跑去松华院禀报。二房的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夏初婵喃喃问道:“你说给谁提亲?” 那来禀报的侍女说:“顾二爷来给他的弟弟提亲,要娶的是咱们三姑娘!” 韩氏猛地站起来,还没塞进嘴里的糕点全都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她万万没算到,一个英国公世子还不够,夏初岚竟然还能把宰相给折下来了!而且这次人家不是来要她去做妾的,而是娶做正妻。宰相的夫人,可是一品诰命的身份,何等地风光! 不止是韩氏,二房的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们都以为夏初岚再了不起,能嫁个小门小户的官家子就很不错了,哪里想到当朝的宰相竟要娶她!八抬大轿送进相府,以后他们二房的人看到长房的人何止是矮了一截,简直是抬不起头了! 一时之间二房众人的心绪都十分复杂,一边为攀上了宰相这门高亲而欣喜,一边又为夏初岚的高嫁而感到不是滋味。韩氏甚至想,若娶的是她的女儿就好了。 夏谦握了握拳头,眼中弥漫着一股阴霾。一种被人夺走重要东西的不甘,愤怒还有绝望像巨浪一样翻卷而来,瞬间把他给淹没了。但顾行简实在是太强大了,强大到在他面前,夏谦根本就不值一提。 何况,夏谦知道,他跟夏初岚是嫡亲的堂兄妹。这种血缘关系,注定了他这种畸恋,不会有任何结果。他连去争去抢,都没有理由。 夏柏茂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之后,知道不能怠慢顾二爷,连忙跟着侍女去了前堂。顾居敬随意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执着茶碗,一手搁置在大腿上,耐心地等着主事之人前来。 孙媒婆看到夏柏茂来了,笑盈盈地过去行礼:“大喜啊!二老爷。” 她在来之前已经将夏家上下打听得一清二楚,加上眼力过人,立刻就将夏柏茂认了出来。没有这两下,也不会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成为都城里最抢手的媒人了。 夏柏茂没有功名在身,顾居敬便没有起身,只是拱手一礼:“我今日来给我阿弟提亲,夏姑娘都跟你们说了吗?” 夏柏茂怔怔地摇了摇头。他根本什么都没听夏初岚提过。 顾居敬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张帖子,让孙媒婆递过去:“现在没工夫解释那么多。原本两家结亲要走六礼,但前三礼都是走个过场,又耗费时日,我们就从简吧。夏姑娘的父亲过世了,这定帖便由你和她的母亲过目。上面是我们家父组三代的名讳,官品职位,我阿弟在家中排行,生辰八字,还有主婚的人。” 夏柏茂接过定帖,看了一眼,然后说道:“二爷,这事儿我做不了主,还得问过娘跟大嫂的意思。” 孙媒婆在旁边笑着说道:“夏家二老爷,这可是宰相向姑娘提亲呢。我们相爷那是才冠当世,权强朝野的人物。都城里头想要嫁给他的姑娘,那可是排着长队呢。我们姑娘好福气,能得到相爷的青睐。等姑娘嫁过去,就能挣个一品诰命夫人的身份,这可是光耀门楣的事啊!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顾居敬观察夏柏茂的神色,见他没有立刻答应的意思,便说道:“既然如此,你去问问吧,我等着就是。” 夏柏茂点了点头,拿着定帖匆匆忙忙往北院去了。 常嬷嬷也正在跟老夫人提顾二爷上门提亲的事情。老夫人起先是震惊,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跟宰相家结亲?后来听常嬷嬷说,顾二爷人都亲自来了,应当不会有假,她心里又生出几分由衷的高兴来。三丫头高嫁,对家里的男人来说可是件好事。 当年英国公府要夏初岚去做妾老夫人都答应了,更何况这次可是正妻。虽说年岁相差了一些,可是少妻一般得宠,加上夏初岚那相貌和性子,还怕以后没有好日子过?肯定能把宰相捏得死死的。 夏柏茂进了北院,老夫人笑呵呵地看了定帖,说道:“这门亲事既然是三丫头自己点头同意的,再好也没有了。她爹死得早,你是她的亲叔叔,就帮着跟顾家谈吧。咱们家回的定帖上列出来的嫁妆也别寒酸了,虽说顾家不缺钱,但那以后都是三丫头的底气。” “是,可大嫂那边……要不要去说一声?”夏柏茂迟疑道。毕竟不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他如果对顾家点头了,到头来杜氏那边不满意,两房闹出嫌隙,就不好办了。 老夫人点了点头,让常嬷嬷亲自去石麟院一趟。 …… 夏初岚已经醒了,正坐在杜氏的床前,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杜氏近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骨也越来越好了。虽然药还是不能断,但时常能在院子里走走,侍弄些花草,倒是比以前强多了。 杜氏凝望着夏初岚,缓缓道:“岚儿,你真的想好了?你们相识的日子这么短,性子也不知是否合适。他真的……会待你好吗?” “娘,我不确定我们合不合适。有许多恩爱夫妻,最后也都变成了陌路。但我很喜欢他,就想跟他在一起。” 三年前,杜氏也问过夏初岚同样的问题,只不过那时候的对象是陆彦远。当时夏初岚的神情完全沉寂在情爱里,跟现在的冷静截然不同。有时候杜氏也会觉得,夏初岚自缢救过来以后,整个人都变了。偶尔会有种陌生的感觉,不像她从小养大的女儿。 可若不是现在的夏初岚,也就没有夏家的今日。 杜氏看着床上的帐子,一时没有说话,旁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杨嬷嬷端了汤药进来,说道:“夫人,老夫人那边的常嬷嬷来了。说顾二爷交了定帖给我们家,您的意思是?” 如果男女双方互换定帖,便是定亲的意思了。时下很多人嫌六礼繁琐,前三礼基本上都是合并或是直接省略。看顾家着急的样子,大概是顾行简的年纪大了,想早点娶妻过门。 杜氏只要一想到顾行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心中还是觉得怪异。明明是同辈的人,以后却要喊她娘,还要做她的女婿。可人都已经上门提亲了,女儿又喜欢,她难道还能拦着? “岚儿自己做主吧。我没有意见。”杜氏最后说道。 …… 堂屋里头,孙媒婆打量着红木高台上的一个瓷瓶,间歇看了顾居敬一眼。这夏家人也真是奇怪,都城里哪一户人家要知道女儿被宰相看上,那都要感激祖坟上冒了轻烟。偏偏这夏家居然很犹豫的样子?不过想想也是,商户之间,攀上宰相这门亲事,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虽说宰相也是寒门出身,没有公卿之家那么多的毛病,可顾行简如今在朝堂上的权势,可连许多公卿之家都比不上。 孙媒婆正胡乱想的时候,夏柏茂已经大步走进来,对顾居敬拜道:“二爷,这婚事我们夏家允了。只不过回给您的定帖上要罗列岚儿的嫁妆,需得再商议商议,您宽容两日。” 顾居敬本来想说人嫁过来就好,嫁不嫁妆的倒是没有所谓。但想到夏家怎么说也是绍兴的首富,夏初岚又是家主,也要顾及她的体面,就起身说道:“我就住在上次落脚的院子里,你们商量好了,尽快把定帖传来给我。” 夏柏茂亲自送顾居敬出府,顾居敬大手一挥,说道:“不用送了,尽快把事情办妥就行。” 夏柏茂俯了下身,看到顾居敬骑马走了,才让人关上家门。他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脸,确定不是在做梦。原本要贴着去巴结都巴结不上的人,以后竟然要叫他二叔了。他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能又拿着帖子去北院,跟老夫人商量嫁妆的事了。 外头顾居敬看见夏柏茂进去了,才对轿子里的孙媒婆说:“后面的事情,也都交给你做。但你不要去顾家,我自然会派人联络你。” 孙媒婆嘴上应着,心里头却觉得十分奇怪。照理来说,顾相的母亲健在,身子骨也硬朗,这互换定帖之后的请期得老夫人拿主意才是。可她又想起都城里的人都说,顾相跟家里人的关系很冷淡,早早就分家出去了。想必是这个原因,才让顾二爷出面。 虽是于礼不合,但她也管不了那许多,最后给的酬金丰厚就可以了。 *** 运河上,一艘大船正在缓缓地航行着。甲板上有很多穿着盔甲的兵士,有的站着不动,还有来回走动巡逻的。船头的位置插着一面猩红的虎头旗,乃是军中专用,沿途所有的船只都得让道。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卫从端着托盘,走上木制的楼梯,到了二层的船舱外面。那里站着个高大的男人,与他长相相似。这两人是兄弟,分别叫定北和望远。跟着陆彦远多年了,是他的心腹。 定北问道:“殿帅醒了没有,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刚从厨房拿上来的。” 望远走开几步,小声道:“里头没动静,估计还在睡呢。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已经过了扬州,等到了平江府,就离都城不远了。殿帅吩咐沿途尽量不停靠休息,可船上的东西都要用完了,一会儿得找个渡口停一下,补充点东西。” 望远点了点头。 船舱内的布置很简单,桌椅和木板床而已。陆彦远十分警觉,一点点人声便把他惊醒了。他躺在床上,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天顶。他又梦到她了,她扑在自己的怀里哭泣,哀求他不要死。他捧着她的脸亲吻她的嘴唇,那香甜的气息和柔嫩的唇瓣,几乎让他忘了身上所有的伤痛。 只想狠狠地将她压在身下,弥补这三年来他不能靠近的痛苦。 他正梦见解了她的衣带,流连在她玉白细嫩的颈侧,正要一除束缚的时候,梦却醒了。他不悦,但这个梦也不过是望梅止渴罢了。 当九死一生的时候,他才明白。不论她还爱不爱他,他依旧不能放手。她怨他恨他,都没关系。这些是他应该承受的,只要她能回到他身边,他什么都不在乎。这次回到都中,他便向皇上求请,纳她进门做侧夫人,到时候谁都阻止不了。 虽然他暂时给不了她正妻的位置,但他会疼她宠她,给她所有的一切。等她生下他们的孩子,在府中站稳了脚跟,他自有办法休了莫秀庭。 莫秀庭背地里那些手段他都知道,不过因着两家的关系,他没点破罢了。不过,无论她用什么办法,都别想有他的孩子。 他单手撑起身子,靠在壁上。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竟有些气喘。他身上的衣襟是半敞开的,里面密密麻麻地缠绕着的纱布,可能还在渗血。他差点死了,与他同去的那几十个人,也仅有几个活下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可金国因此没有抓到主将,反而被父亲打得节节败退,他们差一点就打到汴京了。虽然那时候他还很小,对汴京几乎没什么印象。但那曾是大宋的国都,是所有南渡的宋人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地方。 船行驶的速度慢慢降下来,好像是停靠在了哪个渡口。岸上的叫卖声清晰起来。门外好似又有人说话,陆彦远不悦地开口问道:“是谁在外面喧哗?”他的声音还是低沉而有威势的,半点都不像受了重伤,捡回一条命的人。 李秉成是此次北征的主将之一,由枢府选派的,原来在禁军侍卫亲军马军司。因为马军司不设在都城,他跟陆彦远之前也没见过几面。当日正是他被诱入金兵的圈套,被金兵俘虏。好在陆彦远及时追赶了过来,拼尽全力把他救了回来。他受伤还没有陆彦远重,但习武之人最讲义气,已经把陆彦远当做了生死兄弟。 李秉成是个豪爽的北方汉子,他在门外说道:“殿帅昨夜跟我喝酒时说,想听姑娘唱小曲儿。这不,我刚才下船到岸上,听这姑娘唱的曲儿不错,就招到船上来了。” 陆彦远只是喝酒时的戏言,没想到李秉成当了真。他弯腰套上靴子,拿起外袍披上,然后走过去开门。 李秉成身后站着一个抱阮的年轻姑娘,应该是良家子,穿着朴素。显然是到了陌生的环境,有些忐忑,目光四处飘忽,在看到陆彦远的那刻,一下子定住了。 陆彦远生得高大英俊,器宇轩昂,加上统领千军的气势,很容易迷住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陆彦远也打量那姑娘几眼,挺纯净的。忽然生了几分兴致,便说道:“到楼下去听吧。” 那姑娘的曲儿当真唱得不错,吴侬软语,格外悦耳。李秉成全神贯注,还跟着哼两句,陆彦远却神游天外。他记得那个人的歌声也很好听。虽然她不常唱,他也只听过一次,但就是那次,让他念念不忘。再要她唱,她却怎么都不肯了。 那个时候面对自己,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扭捏娇羞。他偷亲了她的脸颊,她会红着脸扑打他,然后被他一把抱住。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要她,但顾惜着她年纪小。但现在想想,那时候若是真要了,甚至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父母也就没有理由不让她进门了。 三年之前他还不到二十岁,锦衣玉食,人生顺畅。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想要的,竟会得不到。 等一曲唱完了,陆彦远打发定北给了赏钱,让他把人送下船去了。 姑娘临走时依依不舍地看了陆彦远一眼,好像期待他把自己留下。但陆彦远不看她,她也只能讪讪地离去了。李秉成道:“殿帅好不解风情,难道没看出那姑娘对你有意思吗?听闻你府上只有一个夫人,把这姑娘带回去时而唱曲儿解闷挺好的。” 陆彦远低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李秉成以为陆彦远对夫人用情如此之深,心中倒生了几分感慨。这个时候的男人,三妻四妾才是寻常事,更何况陆彦远是如此的身份。还能守着一个妻子,真是痴情。 *** 处理完绍兴的事情,夏初岚便让人护送夏静月回临安了。夏静月的婚事如今也在议程中,人无端地消失了,对吴家那边也不好交代。 夏静月回到家中,夏柏青去市舶司了,只有柳氏在家。 夏静月将家里的事情一一跟柳氏说了,最后说道:“三姐姐当真厉害,不仅解决了韩家的事,还把韩家的生意都归到我们家名下。二伯母经此一事,也收敛了许多,家里总算可以安宁一阵子了。” 柳氏摸着她的头道:“你三姐姐那样的姑娘,恐怕多少年也出不了一个。你倒不用妄自菲薄,你有自己的好处,只是平日里多跟着她学点就是了。” 夏静月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声问道:“娘,吴家那边可有回信……?” “还没有回音呢。毕竟是皇后一族的,可能家里人有些顾虑,咱们再等些日子。若是没有回音就考虑别的人家。”柳氏柔声说道。 夏静月对吴均也只停留在那一面的认识,说不上是非他不嫁,因此也没觉得如何。 因为夏柏青刚刚上任,还没拿到俸禄,他们每月的房租又不便宜,所以家里节省开支,没有下人,都靠柳氏里外操持着。 今日天晴,柳氏和夏静月拿屋里的被子出来晒,忽然听到大门被人用力地敲响。 柳氏应道:“谁啊?” “这里是夏柏青的住处吗?”一个女人在门外问道。 “是啊,您是哪位?”柳氏人已经往大门的方向走了。他们刚到都城,根本都不认识什么人,怎么会有个女人上门来? 门外的女人继续说道:“我是顾家的四娘子,你把门开开,我娘想见你。” 哪个顾家?柳氏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愣在门边。等反应过来以后,她一惊,连忙把门拉开,看到顾素兰扶着顾老夫人站在门外。她们身后还停着一辆马车,随行而来的大概有七八个人,阵仗很大。 顾老夫人板着脸,顾素兰上下打量柳氏,问道:“你就是夏初岚的三婶吧?” “是。二位快请进。”柳氏客气地让开。 顾老夫人让随从都留在门外,径自扶着顾素兰走进院子,皱眉看了看四周。临安市舶司的判官不是什么大官,俸禄微薄,自然住不起都城里的房子,只能缩在郊外。可夏柏青家里竟然连个下人都没有,还是让她们娘儿俩开了眼界。 顾老夫人和顾素兰在堂屋里坐下来,柳氏让夏静月去弄茶水,只站在屋中说话:“不知二位到寒舍来,有何贵干?”她想着以后就是姻亲了,说话便格外客气,脸上也带着笑意,想给顾家人留下个好印象。 “夏初岚不在?”顾素兰开门见山地问道。 柳氏回道:“家中有点事,岚儿回绍兴去了。” “你侄女骗婚这件事,你知道么?”顾素兰冷冷地问道。她打听到夏初岚从前那些事儿后,迫不及待地回家告诉了顾老夫人。顾老夫人气得半晌说不出话,再也坐不住了,要亲自来夏柏青这里。 柳氏愣住,口气轻了些:“四娘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知岚儿做了什么事,让您这么认为?” “你不用给我装傻,我都查清楚了。她在泉州的时候跟英国公世子有过一段,英国公府要她去做妾,你们家死活不肯,她还闹着上吊。不过三年时间,怎么就看上我阿弟了,还要嫁给他?你们当我们顾家人都是傻子?专捡别人不要的破鞋!” 柳氏收起笑容,正色道:“顾四娘子,您上门是客,我以礼相待,但还请您说话客气些。” 夏静月端了茶水过来,原本要进屋中,听了顾素兰的话,特意站在门边听着,没有进去。 顾老夫人看了柳氏一眼,她虽然也很生气,气儿子竟然看上了这么个不知检点的女子。但她毕竟活了一把年岁,尚且能沉得住气,就对柳氏说道:“我来就是要亲口问一问,我女儿打听到的这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64|第六十四章 柳氏斟酌了一番,才说道:“当初英国公世子在泉州游玩,隐瞒了身份,他跟岚儿是意外遇见,并不是我们夏家有意要去高攀。泉州开海事,民风开放,小儿女在一起原本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后来世子亮明了身份,要岚儿过府去做妾,我兄嫂不舍得,此事才不了了之。岚儿和世子之间就算有过感情,也是清清白白的,如何就成了四娘子口中的破鞋?” 顾老夫人沉吟不语,不悦地扫了顾素兰一眼。这个柳氏看起来知书达礼,不像胡言乱语之人。反倒是顾素兰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弄得她怒火中烧,非要来质问夏家安得什么心。 顾素兰没想到柳氏这么能说,言语之中十分袒护夏初岚,讥讽道:“一个与人私定终身的女子,何来清白可言?不过三年时间,又意外遇见了我的阿弟,夏三姑娘真是好手段。” “岚儿品貌出众,追求者甚多,并不是嫁不出去。我夏家虽然是商户,但也不缺钱花。她跟相爷是两情相悦,就算她有不是,也该相爷来说,与顾四娘子无关吧?”柳氏性子虽软,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更何况这些年她看着夏初岚里里外外地操持,从来不抱怨一句。若没有她就没有夏家的今日,怎么容许旁人如此泼脏水。 门外夏静月看了眼手中端的茶水,又端回厨房去了。她在绍兴的时候,顾二爷就带着人上门提亲了,看来是瞒着顾老夫人的。 她走到院子里,想着怎么帮娘把这两个不速之客打发走,同时又为夏初岚担心。三姐姐有这样的大姑,恐怕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刚刚大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闩上。 崇明伸手一推门便开了,看到夏静月呆站在院中,点头致意。然后朝身后说道:“进来。” 夏静月认出他好像是那日跟在顾行简身边的人。几个婆子和卫从进来,一下子将本就不宽敞的庭院挤得满满当当。她连忙躲到一旁的树下,看到顾行简阴沉着脸,最后走进来。 他侧头吩咐崇明:“将周围看紧,不准人靠近。” “是。”崇明望着顾行简的身影,想说些什么,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夏静月看到顾行简脚下生风地走进堂屋,微微出了下神。他这是为了三姐姐的事情专门赶来的么? 屋里的人听到院子里的喧哗,停下说话,看到顾行简进来了,皆十分吃惊。顾老夫人想起出门的时候好像被秦萝身边的嬷嬷看见了,猜测是秦萝向顾行简报的信。 顾行简冷冷地扫了顾素兰一眼,对站在旁边的柳氏说道:“三婶,借你的地方处理点私事,请你回避一下。” 柳氏正不知所措,听到他跟自己说话,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顾素兰看到顾行简身上蕴含着雷雨欲来之势,不由得有些心虚。她这个弟弟可不是什么吃素的人,她之所以这么有恃无恐,不过仗着自己跟他的亲缘关系,料定他不敢拿自己如何。而且她只是陪着娘上门,说点难听话而已,也没做什么。 “老五,你这是作何?”顾老夫人说道,“我今天来就是想问清楚事情,没想闹事。这姑娘声名有损,我不同意她进我们家门。” 顾行简在旁边坐下来,手在袖中转着佛珠,竭力克制地说道:“她的底细如何,我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是我非要娶她,不是她上赶着巴结我们家。”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顾老夫人皱眉道,“想嫁你的姑娘那么多,高门贵女任你挑选,你为何非要娶这么个……”她想不出形容来,又怕说得太难听激怒顾行简,便道,“这姑娘,你千万娶不得。我将你们的八字合过了,大凶。” 顾行简扯了下嘴角,朝院中说道:“将人带进来。” 卫从押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按他在地上,那名男子还在挣扎,卫从喝道:“给我老实点!” 顾老夫人看着地上的男子,惊道:“这不是在庙里给我算卦的那个人?” 顾素兰咬住嘴唇,脸色变了变。她到底是小看了顾行简,连这个人都被他抓住了。 顾行简冷冷地看向她,脸色阴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先是收买了这个算卦的人,故意叫人带娘去卜出凶卦,然后收了那些姑娘家中的贿赂,再把画像给娘挑选。我一再容忍你,你却得寸进尺,竟敢跑到这里来闹事。真当我不会将你如何?” “娘……”顾素兰起身站到顾老夫人身边,她其实有些害怕了,这才是她弟弟的真面目。他对家人的态度一直是冷漠淡然的,平素不往来,却明里暗里护着。此刻却有种狠戾,仿佛要致人于死地,让人不寒而栗。 顾老夫人知道被骗,跺脚气道:“老五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竟然将我牵着鼻子走!” 顾素兰柔声安抚她,又不死心道:“我这也是为了阿弟好。那些姑娘都身家清白,我又不会害他!再看看这个夏初岚,商户出身,还跟英国公世子不清不白的……” “闭嘴!”顾行简喝道,慢慢地转动着佛珠,“顾素兰,你在清风院养的那个小倌如今在我的手上。你不想他受折磨,最好不要再试图激怒我。” 顾素兰险些跌倒在地,连清风院的事他都知道了!她在清风院有个相好的小倌,是私交甚好的忠义伯夫人拉的线,十分隐秘,谁都不知道。莫非忠义伯夫人……是他的眼线!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蔓延至她全身,她自以为聪明的种种算计,全都在顾行简的掌握之中! 顾行简冷冷地说道:“现在知道也不晚。我不管你,是因为都姓顾,你也没触到我的底线。但如今你已经耗尽了我的耐心。从今日开始,到郊外的庄子上去养病吧。” “不!”顾素兰拉扯着顾老夫人的手臂,“娘,娘我不要去庄子!” 顾老夫人被一系列的事情震惊得说不出话,喃喃道:“老五,她毕竟是你的姐姐……” “若不是我的姐姐,绝不会如此便宜。”顾行简说完站起来,叫进来几个婆子。顾素兰尖叫起来,扑到顾行简脚边欲求饶。顾行简避开,婆子一拥上前,一个捂着顾素兰的嘴巴,另外几个拉扯着她,强行将她拖了出去。 顾老夫人还想求情,但看到顾行简冷厉的侧影,还有遍布阴霾的表情,便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绝不会客气。 “老五……你真的非要娶那个丫头不可?”顾老夫人颤抖着嘴唇问道。这么多年他对家里的人冷漠,毫不关心,但从未撕破过脸。如今为了一个未过门的丫头,竟然亲自处分了长姐,顾老夫人只觉得寒心。 顾行简负手往门外走,边走边淡淡地说:“非娶不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所以,您好自为之。” 顾老夫人怔住。过了会儿,便有侍女和嬷嬷进来扶她回去了。 夏静月和柳氏怕堂屋里起什么冲突,不敢走远。亲眼看到几个婆子将顾素兰拖出来,顾素兰不断地挣扎,却被压制得死死地,一个声音都发不出,华丽的衣裳被扯破了,珠钗掉落,披头散发,十分狼狈。 夏静月吓得躲进柳氏的怀里,柳氏低头安抚她。 仅仅一盏茶的工夫,院子里的人就撤了个干净,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崇明走到母女俩面前,行礼道:“相爷说让夫人和姑娘受惊了。今日的事,两位全当不知道就好,暂时别告诉三爷和三姑娘,免得横生枝节。相爷还要我再问一句,对吴家这门亲事,你们可满意?” 柳氏抱着夏静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心里对顾行简又敬又畏,哪里敢说一个字。 崇明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傍晚夏柏青回来,看到柳氏的神色不对,夏静月也不见人影,好奇地问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月儿呢?” 柳氏强打起精神说道:“月儿说有点累,在房里休息。老爷,吴家那边这么多日都没有回音,恐怕是对我们家不满意吧?” 原来是担心这件事。夏柏青叹了口气:“吴均是吴家这辈最出色的年轻人,听闻皇后娘娘前几日还见了他的母亲,有意给许个官家的闺秀。想来这件事是不成了。没关系,月儿年纪还小,我们以后慢慢找。” 柳氏点了点头,绝口不提今日顾老夫人上过门的事。 怎知没过几日,吴家忽然派了一等媒人上门来送定帖,说要跟夏家结亲。夏柏青十分意外,询问媒人:“不是说皇后娘娘要给吴家公子做媒吗?” 媒人掩嘴笑道:“官老爷,正是皇后给做的媒,说的就是你们家的姑娘呀。这可是天大的脸面呢,往后姑娘嫁过去,婆家都不敢小看的。” 夏柏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一个小小官员的女儿,怎么能让皇后出面?很快他就想到了那个人。皇后哪里是给他夏柏青这个脸面,是给那个人呢。 65|第六十五章 顾居敬拿了定帖高高兴兴地回家。一进门,就听说顾老夫人生病好多日。他连忙前去探望,秦萝在床边伺候汤药,苦劝道:“娘,您把药喝了吧,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顾老夫人不理她,看到顾居敬进来,一把执了他的手,捶胸顿足道:“儿啊,你阿弟的心真狠那!素兰怎么说也是他的亲姐姐,他直接送去庄子了,半点儿情面也没留啊!” 顾居敬皱着眉头说道:“好端端的,阿弟怎么把四娘送到庄子上去了?” 顾老夫人不做声,只跟顾居敬哭诉顾行简是如何地狠心,她又是如何地不要活了。 顾居敬安抚好亲娘,将秦萝拉到外面:“我不在家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何事?” 秦萝叹了口气,小声道:“娘让四姑打听夏妹妹的事情,还跑到夏妹妹的三叔家里闹了。我给五叔报了个信,五叔大概是真的生气了,就上门抓人,直接把四姑送到庄子里头去了。事后,我派人去相府,南伯说五叔闭门谢客,大概心里也不好受吧。” 顾居敬自然生气顾素兰行事太过,他警告过好几回,别去动夏初岚,她就是当耳旁风,不断去踩顾行简的底线。她就是记恨当年书生的事情,觉得顾行简亏欠了她,所以越发地有恃无恐。殊不知这样做到底有多危险。 那人在朝野上便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怎么能容忍顾素兰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最后索性直接动手了。 更令顾居敬没有想到的是,短短时日,夏初岚在顾行简的心目中,竟然已经如此重要了。 “你照看着娘,晚点我过去相府一趟。”顾居敬最后说道。 …… 夜晚相府里黑漆漆的,院子里连石灯都没有点。南伯提着灯笼,驾轻就熟地走在前面带路,对身后的顾居敬说道:“相爷身上的伤是好得差不多了,吃得也比以前多。现在早晚都勤练拳,就是不怎么爱说话了。四娘子的事情,他嘴上不说,心里也是难受的。” 走过竹林小径,他们总算看到了一点星火。寒潭旁边,顾行简在有模有样地练拳,崇明站在旁边,静静地陪着。 崇明知道相爷这几日心情不太好,以前偶尔还会跟他开个玩笑,问问最近看了什么书,这几天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很担心他,却没办法像个小女孩一样上去撒娇,只能陪伴着他。 对于崇明来说,顾行简亦父亦师,是这个天底下最亲近和敬爱的人。那日去夏柏青家里的时候,他本想劝盛怒的相爷手下留情,因为这样做,势必跟家里的关系闹得更僵。而且没有人比崇明更明白,相爷有多渴望家的温暖。 元日,上元灯节,中秋节这些举家团圆的日子,相府里的下人都回去与家人团聚了,只有他跟南伯陪着孤单的相爷。相爷时常登高楼,望着万家灯火,一个人默默地出神。 南伯对顾行简喊道:“相爷,二爷来了。” 顾行简练出了一身汗,从崇明手上接过帕子擦了擦脸,问顾居敬:“事情都办妥了?” 顾居敬将夏家交出的定帖给他看,上面光嫁妆就罗列了密密麻麻的几行。互换定帖便是算定亲了,接下来选个大婚的黄道吉日通知女方家就可以了。顾行简将定帖拿在手上,道了声谢,径直往屋子走去,没给顾居敬说话的机会。 顾居敬不死心,还是跟了过去。 崇明和南伯在屋内点蜡烛,屋里屋外这才彻底亮堂起来,像个住人的地方。顾行简先去净房沐浴,顾居敬便坐在屋中等着。他看着灯台上跳跃的火苗,一直没有说话。 等顾行简沐浴出来,以为顾居敬早已经走了,没想到他还坐在那里。 顾居敬开口问道:“你打算何时将婚事告诉娘?她生病了,你可知道?” 顾行简淡淡地回道:“等圣旨下来的时候,她自然就知道了。生病是假,气我是真。” “怎么,你还请了圣旨?”顾居敬眉头皱了起来。 “我请圣旨不是为了压制她,而是陆彦远快回来了。”顾行简卷了卷袖子,袖子边上都磨损了,他还继续穿着。这些年忙于朝政,为国家殚精竭虑,他在衣食住行上着实不怎么讲究。难怪平日走在路上,除非是认识的人,否则决计不会想到这么朴素的人会是当朝的宰相。 顾居敬很意外:“陆彦远竟然没有死?” “非但没死,还立了大功。若我没猜错,他会向皇上求人。”顾行简没问过夏初岚以往的事,不等于他不知道。实际上他知道得很清楚,比顾素兰的手段厉害多了。包括陆彦远的不死心。 顾居敬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但又不得不说:“四娘的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这些年我忙里忙外,你基本不回家,都是她陪着娘。她固然有错,给个教训就是了,否则娘那边……” “阿兄不必说了。”顾行简的口气冷了几分,拿起墨锭磨墨,“若没别的事,你就回去吧。”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 顾居敬猛地站起来,又看了顾行简一眼,话到嘴边,还是强行咽了回去。他这样冷漠决然的性子,何尝不是他们这些人一手造成的。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顾居敬负手走出去,脚步沉重,南伯连忙追出去送。 顾行简将墨锭一掷,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抬手揉着额头。原本想着跟顾家井水不犯河水,已经是最好的关系了。现在恐怕便如参商,渐行渐远。 崇明看着他落寞的身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 夏初岚定亲的事情,震动了整个绍兴。一来是没想到她这么早要嫁人,夏家今年麻烦事不断,夏柏青去当官了,夏柏茂又撑不起来。二来是没想到她会嫁给当朝的宰相。 这件事很快成为了绍兴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连酒楼茶肆里,都有说书的将此事渲染成了一段美妙动人的爱情故事。 夏初岚跟杜氏说要去临安看看夏衍。夏衍进太学转眼也快一个月了,也不知如何了。另外就是夏柏青来信说夏静月和吴均的婚事定下来了,由皇后出面保得媒,现在就等吴家那边定下日子。 不过夏静月年纪还小,吴均又要参加科举,最快也是明年后半年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夏初岚坐在马车里,又拿出崇明写的信,仔细看了一遍。崇明的字意外地好看,颇有几分顾行简的风骨在里面。她没有想到顾行简为了她的事,竟然跟家里的关系闹得这么僵,连二爷都不上门了。 眼看就到他的生辰,她不想让他一个人过。这么孤单的人,偏偏生在了一个举家团圆的日子。明明高高在上,强大到无坚不摧,却又时常觉得他可怜,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她不在乎顾素兰如何。只是那天跟他回家,她隐隐觉得,他内心深处对家人,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冷漠。 进了城中,夏初岚让六平直接去相府。思安还嘲笑她:“姑娘就这么等不及要见相爷?按理说成亲之前是不能再见面的了。” 夏初岚看着窗外:“你知道我不信那些。” 思安见夏初岚神色淡淡的,不欲多言,便也不敢说了。她平日被夏初岚宠着,胆子大,说话直,但她也是有分寸的。到了相府门前,六平上去求见,还是南伯亲自迎了出来:“姑娘来了。” 这位如今可是相府未来的女主人了,南伯说话的口气都带了几分恭敬:“相爷进宫去了,还没回来,您快请进。” 夏初岚让六平去马房放马车,带着思安进府。她到了顾行简的住处,上回没细看,非常干净整洁,屋子里还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只是文书实在太多了,那么宽的桌子都摆不下,地上也堆得到处都是。南伯说吴均本来帮着整理,但是马上要秋闱了,加上家里最近在谈婚事,相爷就先让他回去了。 “南伯,你去忙吧,我自己在这里等着就好。”夏初岚说道。 南伯没把夏初岚当外人,何况相府上下确实都需要他打点,便告退走了。夏初岚又让思安去厨房里帮忙,自己则将文书都搬到了桌子上,一本本翻开看,帮他整理起来。 这些枯燥的文书,大都是琐碎的人事更替,雨水赋税,她才知道宰相要管这么多的东西,看着都累人。她一路上舟车劳顿,整理了一会儿,困意席卷上来,打了个哈欠,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今日顾行简进宫是跟皇帝商量调整茶税的事,事情没有谈完,户部的几位官员便跟他一道回来了。他前阵子养伤,虽然大小事也都管着,但还是积压了很多政务。 因为守卫已经轮替过,他并不知道夏初岚来了,就带着人径自走回住处。等将进门之时,才发现一个纤弱的身影趴在桌子上,手中还拿着文书。他脚下一顿,十分意外。刚好户部侍郎要说话,他回头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全部在门外等。 众官员都愣了一下,就看见宰相轻手轻脚地走近那个人,将他手里的文书取下来放在旁边,又将他拦腰抱了起来,转到旁边的屋子里去了。 与绍兴的人尽皆知不同,都城里的人大都不知道宰相要成亲了。那几位高官快速地交换眼神,小声讨论这位郎君到底是何来历。他们离得远,也看不出男女来。见相爷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关系肯定不同寻常。难道相爷这么多年不娶,是因为好男风? 顾行简抱着夏初岚到了屋中,将她放在床上,摘了她的幞头,又蹲下身子除去她的鞋子。她的脚很小,包在袜子里,还没有他的手大,十分可人。他拉过床里侧的被子,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正要走,她忽然翻了个身,把他的袖子给压住了。 66|第六十六章 顾行简愣了一下,俯下身要把袖子抽出来,夏初岚却用手揪着他的袖沿,又往他的方向挪了一些。 她还在睡梦中,只是无意识地这么做。但就是这么个简单的亲近动作,让顾行简的心一片柔软。 他缓缓蹲在床边,看着她。好似从未这么仔细地看过她。这是张非常好看的脸,肤色白里透红,脸上有细软的绒毛,浓密纤长的睫毛覆在下眼睑上,无论是脸侧还是脖颈的线条都十分优美。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她睡着的时候,不像醒着时那么活灵活现的,全无防备的娇软之态,直击人的心房。这个人即将成为他的妻子,只要这么想着,心里那冰封的一角如同被光芒照亮,慢慢地温暖起来。 “相爷……”她喃喃地喊了一声。 梦见他了?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娇嫩唇瓣上,心念一动,低头吻了上去。像亲吻了一朵花,有甘甜的花汁,尤带着芳香馥郁。原本只想浅尝辄止,却被深深地吸入其中,无法自拔。 夏初岚觉得被一种温暖的气息包围着,意识清醒了一些。只觉得嘴唇似被什么东西吸吮着,温热而又柔软。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放大的脸,吓了一跳。 他闭着眼睛,吻得很专注,丝毫没发现她已经醒了。 他们换过定帖,已经算是未婚的夫妻,她也要努力适应跟他的亲密。只是乍然醒来,脑海中还空茫茫地一片,被他吻得透不过气来,无力地扭动了一下。 顾行简发觉她醒了,连忙退开些,耳廓有点红。仿佛做坏事,被当场抓住了一样。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片刻,都没有说话。夏初岚率先垂下视线,脸颊发烫。他在她睡着的时候偷亲她,还把她亲醒了。她是个女孩子,也会羞涩无措,更何况是她的初吻。 “是我弄醒你了?”顾行简只是尴尬了一瞬,很快就恢复镇定了。他善于掌控局面,何况这是他的未婚妻子,早晚会更加亲密。 他初次亲吻一个姑娘,显然生涩,但那种愉悦和满足,是前所未有的。难怪陆彦远不肯放手,只要将她拥入怀中,恐怕没有哪个男人会愿意放手。 “没有。我睡了一阵子,本来就要醒了。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夏初岚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揪着他的袖子,好像被烫了一下,迅速松了手。 “我刚回来。”顾行简笑了笑,抬手摸她的头顶,柔声说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这是我的屋子,你若想睡再睡一会儿,不想睡可以去院子里走走。” “好。您去忙吧。”夏初岚应道,低头看着被子。他的屋子?他的床?难怪有这么浓郁的檀香味。 顾行简看她很乖的样子,心情大好。虽然还想跟她说说话,但是不能让官员们等太久,就起身走出去了。 一众官员久等顾行简不至,纷纷议论宰相抱着那个小郎君干什么去了,还有的生出不少旖旎之思。近来都城好男风,很多漂亮的小倌装成女相,十分吃香。只不过律法禁止,所以很多官员没胆子公然亵/玩,偷偷在府里养一两个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于是官员们有种忽然抓到宰相弱点的感觉。难怪相爷这些年身边没个女子,原来是好这口? 直到顾行简回来,议论声才消下去,可谁都看出来,宰相的心情跟刚才回来的时候截然不同了。 顾行简坐下来,正色道:“继续说茶税的事情。审计院已经在算这几年茶税的递额,若无意外,这几日就可以交付户部复核。我的意思是官府不与民争利,重税不利于茶商规模的扩大,而贩茶之人增加,同样能够补上减税的差额。当然,各位有何高见,也可畅所欲言。” 户部的官员们看他进宫时脸色不好,本来正绷紧精神,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可相爷忽然就从阴云密布到了春光明媚,商榷的内容也进行地十分顺利。 不过一会儿,户部的官员们就打道回府了。 顾行简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正要起身去隔壁屋里看夏初岚,崇明忽然带了一个人进来。那人趋前几步,深深地拜了下去:“老师,许久不见,您身体可好?” 来人是凤子鸣,顾行简的确许多年不见了。当初在太学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被磨成了一个全无棱角的青年。凤家这几年光景如何,顾行简十分清楚,包括凤子鸣如何费尽心思地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奋力往上爬。 说起来,他可算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了,同一届太学生中,没有谁比他爬得更快的。 幸亏凤子鸣一心想与萧家结亲,否则如今与夏初岚交换定帖的恐怕就是他了。 “士卿来了。坐吧。”顾行简抬手道。 凤子鸣不敢,急声说道:“学生当真不知夏姑娘与老师……还请老师不要怪罪学生。”一想到他几次动了要娶夏初岚的心思,就十分后怕。那可是顾行简的人!他若是动了,后果不堪设想。 “不知者无罪。我们那时也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顾行简轻描淡写地说道,“坐下喝茶吧。北苑茶,你应当喜欢。” 凤子鸣这才敢坐在下首,恭敬地接过茶碗。他跟顾行简叙旧,然后说道:“我此次进都城除了来拜望老师,也要去萧家一趟。学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老师可否答应?” “你想我为你保媒?”顾行简立刻就猜到了。 凤子鸣又郑重地拜了一下:“正是。萧家高门,原本乃是皇族。凤家虽然名为蜀中的名门望族,但与之差距甚远。何况萧昱现在掌管皇城司,风头正劲,学生着实怕他刁难……” 顾行简喝了口茶,没有说话。人往高处走并没有错。自己当初在官场的时候,何尝不是钻营人心,对各路高官假意奉迎,不断获得提拔的机会,最后才能走到皇帝的身边。他知道皇帝喜爱书法字画,便收买董昌,刻苦钻研,频繁获得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其实说起来,他的确没有英国公父子身上那股浩然正气,怨不得他们说他是佞臣。 凤子鸣见顾行简犹豫,继续说道:“若学生与清源县主的婚事能成,将来必定报答老师的大恩。” 顾行简看了眼凤子鸣,长得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表面上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其实很懂自己要什么。日后,或许有需要他的地方。朝堂上的势力本就是此消彼长,而无论哪一派占上风,萧家都是各方势力最想要争夺的力量。 毕竟丹书铁券和皇城司这两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我答应你。”顾行简点头道。 凤子鸣大喜,欣然起身行礼:“如此就拜托老师了。” 顾行简又说道:“你有空去张府看看你的恩师,他的小女儿刚夭折不久,正处在悲痛之中。” 严格算起来,顾行简只是教过凤子鸣,一直带他的是张咏。顾行简知道凤子鸣是嫌张咏的分量不够重,所以先来了相府,还是提醒了一句。他不是不赞同他的做法,只是人有时候还是不能忘本。 凤子鸣愣了一下,立刻说道:“学生这就前去探望,先告辞了。” 顾行简点了点头,凤子鸣便告退了。 顾行简终于能够去看夏初岚,她却不在屋子里了。被子放得整整齐齐,只有枕头上留着她发膏的香气。 …… 夏初岚在屋子里呆不住,戴好了幞头,到院子里走走。相府虽然很大,但是道路笔直,岔路很少。南伯养了一院子的花,正在细心地浇水。她走到南伯的身边问道:“南伯,要我帮忙吗?” 南伯连忙摆了摆手:“怎么敢劳烦姑娘?这些事我做惯了,没关系。” 夏初岚便在旁边看着他:“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照顾相爷的?” “从相爷回顾家开始就跟着了。我没有子女,相爷说以后要给我养老送终,我便一直呆在这里了。”南伯自然地说道,“唉,原本以为相爷这辈子都不会成亲了,幸好遇到了姑娘。往后府里可就热闹了,姑娘再给相爷添几个儿女,满院子跑,多好……” 夏初岚听了脸微红。南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瞧我这张嘴,年纪大了唠叨,姑娘别见怪。” 夏初岚摇了摇头,询问南伯几种她不知道的花名。她对花不是太有研究,只识得几种,很多都叫不上名字。她看到道旁有矮树,姿态优美,粉色花朵如同吐丝,便问道:“南伯,这个花好漂亮,叫什么名字?” 南伯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道:“这是合欢花。” 夏初岚回头,看到顾行简缓步走过来,姿态翩然。 南伯行了礼,笑眯眯地提着水桶走了。 合欢……她怎么刚好问了这么个花名?而且相府里为何要种这种花……她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顾行简走到她身边,抬起手臂,摘了一朵花下来,说道:“据《神农本草经》记载:合欢,安五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 原来是药用的,看来是她想多了。 顾行简看到她脸色变了几次,觉得很有趣,又说道:“合欢亦有夫妻恩爱之意。”然后顺手将花插在了她的幞头上。 夏初岚抬手摸了摸鬓旁的花,目光闪烁。这个人常常撩拨得她不知所措,像个纵横情场的老手,哪里像是不近女色的?她收起心里的那点局促,仰头看他:“四娘子的事,我都知道了。其实您不用为了我,跟家里的关系闹得这么僵。” 顾行简回看着她:“不全是为了你。这些年她行事,有诸多错处。我若一味纵容,将来难保不惹出更大的祸事来。皇上一直在抑制外戚,也是这个道理。” 顾四娘子算什么外戚,明明是他的亲姐姐……真正的外戚是她的娘家。她知道夏静月的事情,皇后出面,也是因为他的缘故。 她喜欢他,嫁给他,却从未想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 “静月的事,也是您帮忙的?其实如果吴家不愿意……不用这么麻烦的。” 顾行简知道她的想法。她不喜欢开口求人,不习惯依赖人。他将她收入羽翼之下以后,就不想让她事事独当一面了。比如上次粮价的事,这次韩家的事以及家里姐妹的婚事。 她固然事事能处理得很好,但是这些事,原本不该压在她纤弱的肩膀上。他会心疼。 顾行简缓缓说道:“吴均家中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何况三叔也是官员,算门当户对。我查过吴家各人的品行,没有不良,他母亲也是宽厚之人。五妹嫁过去,日后不会受委屈。至于皇后娘娘出面,也是觉得这桩婚事好,并不全是我的原因。” 这人已经随着她称呼家中众人了,分明是让她不要见外的意思。 夏初岚又问道:“老夫人还是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顾行简淡淡道:“这些事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操心。”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 夏初岚不知道他的法子是什么,不过从他把顾四娘子直接送到庄子上的做法来看,恐怕也不会是什么好法子。她知道顾老夫人不喜欢她的出身,还有从前的那些事。她原本也可以不在乎顾老夫人,但到底是顾行简的亲娘,母子俩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 闹大了,言官肯定会参他不孝。他虽然是宰相,权倾朝野,但官声亦是十分重要。她不想他为了自己,失去家人。 思安跟厨娘做了几碗面端来给他们吃。夏初岚看到顾行简的碗里有肉,还暗暗吃了一惊。这人不是惯常吃素的吗?后来才听思安说,最近一段时间,顾行简都在吃肉。难怪好像看起来胖了一些。只是跟常人比,还是偏瘦。 吃过面,夏初岚便带着思安告辞了。她想去顾家一趟,只是没告诉顾行简。 八月十五前后这段日子,是观潮最好的时节,八月十八日达到最高潮。钱塘江之潮,天下奇观。早在汉魏之时,观潮已经形成风气,近世尤甚,还有检阅水兵的仪式和弄潮儿在水中表演。 只不过都人倾城而出,街上车马纷纷,行进困难。尤其是通往侯潮门这一路,要堵上半日。 夏初岚坐在马车中,闭目小憩,忽然听到有人来驱赶马车,让所有马车都停靠到边上去。道路本就拥堵,自然有达官显贵的人家不愿意配合,那来赶车的人就叱道:“英国公世子回都城,车马就要过来了,尔等敢不让!” 陆彦远如今在都城里可是个响当当的英雄人物了。他跟陆世泽不仅打得金兵节节败退,还率军深入敌后,仅用几十个人就将被金人俘虏的大将救了回来。 那些人也不敢有怨言,驾着马车让到旁边去了。 夏初岚听说陆彦远在前线的事情,不过那人已经与她无关了。 她轻轻撩开帘子,看到外面一队步伐整齐的士兵先走过去,后面跟着一个骑马的高大男人,接着是一辆规格很高的玉辂,这好像是皇帝出行才能用的。 道路两旁的百姓都在振臂欢呼,似乎在庆贺英雄凯旋。 坐在玉辂中的陆彦远没有想到皇上竟会让仪鸾司派出玉辂来接他,以示恩宠,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九死一生,为国奋战,本就从来没顾惜过性命。这一刻,听到道两旁百姓的欢呼声,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看到外面路上有个驾马的小厮很面熟,不由多看了一眼。 恰好这时,李秉成驾马走到玉辂旁边,对陆彦远说道:“一会儿殿帅见了皇上,可要好好讨个赏。兄弟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若有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直言。” “李兄客气了。”陆彦远回道。他忙于思索一会儿如何向皇帝开口,也没再管外面。 等到了丽正门外,董昌等在那里,脸上笑意盈盈的:“殿帅可算是平安回来了。官家这几日十分挂心您。您身上有伤,乘着这步辇进去吧。” 陆彦远连忙推拒:“都知,这可使不得。” “官家的意思,殿帅就别推拒了。”董昌亲自扶着陆彦远上了步辇,陆彦远也只能拘谨地坐着。内侍抬着步辇到了垂拱殿外,董昌又要上前来扶,陆彦远说道:“不敢劳烦都知,还是让李兄扶我一把吧。” 董昌笑了笑,也没坚持,退开一些。 高宗已经坐在殿中的御榻上等着,看见陆彦远扶着李秉成慢慢走进来,知道他受伤很重,连忙道:“两位爱卿不必多礼,来人,搬张杌子给陆爱卿坐。” 陆彦远受伤很重,的确久站不得。高宗又叫了翰林医官来给他看诊,亲自过问伤势,以示隆宠。陆彦远简单地说了这次与金兵交战的经过,临了,他看着皇帝说道:“实际上,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李秉成知道陆彦远对皇帝有所求,只是一路上闷着不说,他还好奇到底是什么事。眼下终于要说了,聚精会神地听着。 “陆爱卿但说无妨。”高宗果然痛快地答应。 “臣想向皇上求一个女子。”陆彦远慢慢说道。 高宗听了,反而笑道:“你是堂堂英国公世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还向朕求?说说吧,是哪家姑娘?” “臣爱慕她,因为她的出身,家父家母不容进府。但臣这次从前线回来,差点丢了性命,才意识到不能不与她在一起,还请皇上成全。她是绍兴首富夏家的姑娘……” 陆彦远话还没说完,高宗已经觉得耳熟,然后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他。怎么又是绍兴夏家?那个女子居然能让他的两个大臣先后来求她。 “皇上?”陆彦远不确定地叫了一声,继续说道,“她虽是商户出身,却深明大义。此次北征,绍兴商贾之中,便是她率先捐钱。” 高宗叹了口气:“朕知道,但爱卿求晚了。那女子,朕已经许给顾爱卿做妻子了。这会儿传旨的小黄门应该都去顾家宣完旨了。” 陆彦远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堵在胸口,整个人向后栽倒,顿时不省人事。 *** 传旨的小黄门去顾家宣旨。原本官家赐婚,乃是天大的喜事。可他宣旨的时候,余光看到顾老夫人阴沉着张脸,越来越难看。 他念完旨,顾老夫人也不谢恩,就跪在那里不动。还是顾居敬接过圣旨,请小黄门去喝一口茶。 “好,真是好啊。”顾老夫人冷笑道。 顾居敬解释道:“娘,阿弟他不是……” “为了娶那姑娘,竟然请了圣旨来压我?”顾老夫人扶着侍女站起来,吩咐道,“给我收拾东西,我明日就去庄子上住。” “娘,您这是干什么!”顾居敬这段日子为了安抚老夫人,也不敢与顾行简往来。毕竟事情闹大了,对两边都没有好处。 可圣旨一下来,顾老夫人觉得顾行简拿皇帝压她,自然没有好脸色。 “我活到这把年纪了,没什么看不开的。他是大官,想要娶谁便去娶谁,我眼不见为净。你们就当我死了吧。”顾老夫人甩开顾居敬拉她的手,扶着侍女往回走,当真叫人收拾起东西。 顾老夫人健在,若是到时候妻子进门,喜堂上没有顾老夫人在,顾行简免不得又要被言官参一本。顾居敬和秦萝苦口婆心地劝着,顾老夫人却什么都听不进去,硬是要去庄子上住。 顾居敬见劝不动,索性跪在了老夫人面前:“娘若是要走,让别人戳着儿子的脊梁骨骂不孝,儿子就跪死在这里罢了。阿弟是百官的表率,娘这样做,可有考虑过他的官声?” 秦萝也跪了下来:“娘,五叔不是这样的人,他心里头是孝敬您的。等过两日,五叔的生辰,我们让他回家一起过。一家人是没什么解不开的结的。” “他若有心,早就回来了。可这些日子,对我不闻不问。”顾老夫人摇头叹道,“我这辈子跟他没有母子的情分,想必也做不成母子了。你们也不必劝了,我心意已决。” “娘!”顾居敬和秦萝齐声叫道,顾老夫人摆了摆手:“多说无益,都回去吧。” 就在这时,侍女跑进来禀报:“老夫人,门外来了位姓夏的姑娘,求见您。” 屋中的人皆是一震,顾老夫人眉头皱起:“她倒是还敢来?不见!”然后想了想,坐在榻上说道,“让她进来吧。” 她倒是想看看,此女要说些什么。 67|第六十七章 秦萝亲自出去接夏初岚,她本就瘦弱,肚子小,还不显怀。 夏初岚以为顾老夫人是因为顾四娘子的事情跟顾行简置气,却听秦萝说道:“原本顾四娘子的事,二爷劝了一阵,娘也没那么生气了。可是刚刚宫里的内侍刚来传旨,一下子火上浇油,娘闹着要去庄子上住呢。我跟二爷怎么劝都不听。” “什么圣旨?”夏初岚停住脚步问道。 “你不知道?五叔求皇上下旨赐婚了。”秦萝轻声说道。 原来他说的是这么个办法,难怪老夫人要闹了。夏初岚的确不擅长跟老人家相处,但家里如今有个祖母健在,多少还是了解一些。跟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对着干,她会更拧,肯定是要哄的,像小孩子一样。 而顾行简那性子,还有小时候的经历,决定了他不会主动去亲近老夫人,更不会示弱。 其实夏初岚倒是没想着今日来能有什么成效,只不过不来这一趟,于心难安。母子俩失和,到底是因她而起。 顾老夫人在堂屋里正襟危坐,拉着长脸。等夏初岚进来了,就赶顾居敬夫妇俩出去。 顾居敬不放心,欲开口说两句,夏初岚道:“二爷,让我跟老夫人单独说话吧。” 顾居敬又看了老夫人一眼,老夫人双目一瞪,他才拉着秦萝出去了。但两个人都没有走远,就猫在门外偷听。 屋里只剩下老夫人跟夏初岚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顾老夫人仔细地打量夏初岚,暗自揣摩这姑娘到底有何过人之处,竟然能让儿子非娶她不可。相貌是没得挑,性情嘛,上次见一面太匆忙,没瞧出什么来。 夏初岚行礼,然后说道:“我今日来,只是想跟您说几句话。听闻您原本有五个孩子,只有二爷,四娘子和相爷活到成年。我曾读过徐积的一首诗:朝看他人儿,暮看他人子。一日一夜间,十生九复死。我深知为人母的不易。” 老夫人只觉得心房被人击打了一下,想起早亡的两个孩儿,眼眶里有了温热的泪意。 “相爷小时候,您怕他养不活,将他抱到庙里去。他侥幸活下来了,却因为自小跟你们分离,不懂得如何与家人相处。他心中是想靠近你们的,但就像一个从不曾开口说话的孩子,要让他发出声音,得慢慢地教。您不曾教养过他,没有教他咿呀学语,没有看到他蹒跚学步。在他童年乃至少年的时光中,母亲始终是一个缺失的空白。所以他没办法像二爷和四娘子那样,对您亲近讨好。” 老夫人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以为我不想教他,不想把他抱在怀中吗?他那个时候十分虚弱,顾家却很穷,没有钱和粮,我如何能养活他?只能狠心将他送到大相国寺去,日日祈祷上天护佑他。” 夏初岚点了点头:“当年将他抱走是迫不得已,的确不能怪您。可相爷回家以后,跟四娘子之间矛盾不断。四娘子没有把他当成家人,始终抱着敌意。可您跟二爷也没有及时察觉他们的情绪,让相爷觉得自己始终被排斥在这个家之外,这样只能将他推得更远。” 老夫人凝神想了想,好似的确是这样,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夏初岚知道顾老夫人跟顾四娘子不一样。顾四娘子虽然跟顾行简也有血缘关系,但是这种血缘关系因没有自小处在一起,培养不出深厚的感情来。可顾行简终究是顾老夫人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老夫人心中对他也是不舍的。否则不会因为庙里的人卜了凶卦,就变得异常紧张。 活到这个岁数,有小性子,有架子,还有拉不下脸面的固执。 顾老夫人复又看向夏初岚,听了她的一番话后,忽然觉得,这么多年,她竟还没有一个认识儿子数月的姑娘了解他。 夏初岚看到老夫人的态度软化了,不像刚才那样浑身戒备,又说道:“我嫁给相爷,未曾想过要从顾家得到什么。这几年我一人撑着家业,也从未想过依靠谁。可我真心喜欢他,想要陪伴在他的身边,照顾他。我看到他的衣袍边沿被磨破了,身边连个缝缝补补的人都没有。常常一个人默默吃着一桌饭菜,逢年过节就走到街上去看万家灯火,好像那样就不会冷清了。您知道他有多可怜吗?” “别说了,你别再说了……”顾老夫人摆了摆手,不忍再听下去。 夏初岚深吸了口气才说:“好,我不说这些了。前阵子他从马上摔下来,应该不是偶然。这些年他在朝野树敌不少,对手正愁没有机会打压他。若是您闹着去庄子上,可能那些人就会借题发挥,再将他从宰相之位上拉下来。您心里也应该清楚,这么多年,是他暗里护着顾家,顾家才能在都城里站稳脚跟。他若有事,整个顾家也会跟着倾覆。” 顾老夫人望着地面发呆,怔怔地,没有说话。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您可以好好想一想,真的要焐热相爷的心,到底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你们是母子,本应该是这天底下最亲近的人,别因为我这个外人而离心。”夏初岚又行了个礼,转身走出了堂屋。 她走到门外,看到顾居敬和秦萝都在门边。秦萝送她出府,顾居敬则走到堂屋里,小心问道:“娘,还收拾东西吗?” 顾老夫人回过神来,斥道:“还收拾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你媳妇在门外偷听。你为何不告诉我,你弟弟前阵子摔马不是自个儿不小心?” 顾居敬叹了口气:“唉,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他那性子,什么都不肯说。” “罢了。你去问问他,准备何时迎娶那姑娘。你也帮着准备吧。”顾老夫人疲惫地摆了摆手,唤了侍女进来,径自踱到屋后去了。 …… 夏初岚也不知道今日自己说的一番话有没有用,回去的路上,马车又堵住了,她靠在马车壁上打盹儿。等到了夏柏青的住处,都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柳氏坐在院子里摘豆子,看到夏初岚进来,起身道:“岚儿。”他们之前已经收到信,知道夏初岚这几日要过来。只是比预想的早到了些时候。 “三婶,我从绍兴给你们带了点东西过来。”夏初岚让六平和思安去马车后面搬东西,柴米油盐之类的,还有些布匹和被裘,都是生活的必须用品。她知道直接给钱,柳氏肯定是不要的。这些东西不算贵重,平日里也能用得上。 柳氏心里感激夏初岚,知道她顾着夏柏青的颜面,没有给钱,而是换了这些物品给他们。在都城的花费的确颇多,生活拮据,常常捉襟见肘。这些东西够他们三口人用一阵子了。 “吴家那边定下日子没有?”夏初岚问道。 “还没有。估摸着明年秋天的时候吧。那时候吏部的铨选就结束了,刚好办喜事。你跟相爷的日子定下了吗?”柳氏反问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也没说顾家的那些事,免得三婶跟着操心。成个亲无论是在当下还是后世,都太不容易了。 晚些时候,夏静月回来,手里抱着琴。她今日去上琴课,因为没有侍女在身旁伺候,只能亲力亲为。思安连忙帮她把琴接过来,她擦了下额头上的汗说:“三姐姐来了。” 夏初岚点了点头,柳氏递了帕子过去:“你今日怎么比往常晚了些?” 夏静月坐下来说道:“快别提了。我们这些人是同时开始上课的,进展差不多。可今日清源县主忽然来了,屋里站了四个侍女,弄得我们很不自在。而且她好像没有什么底子,连宫商角徵羽都分不清,老师只能一遍遍地教。” “既然如此,她为何要学琴?”柳氏奇怪道。 夏初岚想到清源县主要跟凤子鸣议亲。凤子鸣精通音律,大概是为了讨好凤子鸣吧?原来高贵如同县主,也要百般讨好自己喜欢的男子。 晚饭十分清淡,大概因为夏初岚来了,还特意加了荤腥,夏初岚注意到夏静月虽竭力克制,还是一直看那碗五花肉。吃过饭,夏柏青把夏初岚叫到堂屋里面说话。夏静月对柳氏悄声说道:“对了,今日上课的时候,我还听说了一件事。那个英国公世子回来了,一进宫就向皇上讨三姐姐了。幸好圣旨已经下了,否则三姐姐可能就要被他讨去了。” “你如何知道?”柳氏吃了一惊。 “娘忘了?这次北征被俘虏的主将是李将军,他的妹妹跟我一起上琴课。她今日晚来,就是特意在家中等兄长归来。她平日跟我玩得不错,这些事是她偷偷告诉我的。英国公世子知道三姐姐被许配给顾相以后,当场晕了过去。娘,他会不会对三姐姐如何?” 柳氏沉吟片刻,说道:“回头让你爹去相府那边催问一下婚期。为免夜长梦多,还是早些把婚事办了才好。” 68|第六十八章 到了中秋节,各酒楼争卖新酒。富贵的人家张灯结彩,布置露台,举家合聚赏月。平民家则占据各个酒楼,把酒言欢。御街上灯烛璀璨,笙歌四起,整夜不息。 柳氏也在自家院子里张罗了一桌的好酒好菜,夏初岚和夏静月帮忙打打下手,然后坐在一起吃饭。 市舶司中事务繁忙,夏柏青被同僚请去喝酒,没有回来。夏衍今日本来也从太学要到假,但被新结识的同窗拉去玩了,也没有回来。 今日是顾行简的生辰,一早秦萝便派人来传信,说顾二爷要把顾行简带回顾家去过节。 他今夜跟家人在一起过,应该会很开心吧。 月亮硕大犹如银盘挂在天际,一颗星子也没有。外头瓦子里正锣鼓喧天地上演着好戏。等吃过饭,帮着柳氏收拾好,夏静月拉夏初岚去旁边的瓦子里看热闹,柳氏也没有拦着。 夏初岚换了身男装,夏静月则依旧着女装,一对小儿女看上去十分亮眼。思安和六平随行,路上人流如织。他们到了瓦子的外面,有门人在收钱。一个人入场是五文,里头又分许多的勾栏,各自表演着节目。 大概因为恰逢节日,人山人海,灯火辉煌。 一楼是平地,十分拥挤,各处都人声鼎沸。有处勾栏门首挂着金字吊旗,似乎是个名班在演杂剧。一个门人笑盈盈地道:“几位客官,里面神楼还有雅座空着,都城有名的潘家班,想看看么?一人五十文钱。” “五十文!”思安叫了起来,“你不如去抢!” 那门人笑嘻嘻的,说话却不客气:“原来你们是没钱,那就算了。” “喂,你怎么说话的!”思安有些生气,又不敢擅自拿主意,看了夏初岚一眼。 夏初岚淡淡道:“给他钱,我们今日进去看看这个潘家班有何过人之处。” 思安痛快地拿出钱给那个门人,门人点了点,侧身让开:“几位客官里面请。” 大概是入场有些贵,勾栏里头只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神楼就是正对戏台的看席,里面的人倒比空地上的多一些。夏初岚负手上了楼梯,随意找了个靠栏杆的位置坐下来,有跑堂送来茶水和瓜果。 夏静月小声道:“三姐姐,这里人好少,我们是不是被骗了?” “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很想知道这个潘家班到底值不值一人五十文钱。”夏初岚低声调侃道。夏家是绍兴首富,自然不会缺钱。可普通百姓一个月大概也就赚三百文,鲜少会有人拿出六分之一的月钱来看一场杂剧。 她们等了半日,也不见杂剧开场。倒是有个小厮捧着一个托盘到了夏初岚面前:“还请两位客官点个剧目。” 托盘上放着很多红色的牌子,上面用金漆写着剧目的名字。点剧名一般要额外加一大笔钱,夏初岚愣了愣,才说道:“你大概送错地方了。我们没有要点剧目。” “没有送错,是那边的客官出钱请您这边点剧目的。”小厮伸手指了下对面的雅座。那里坐着几个男人,虽然穿着汉人的服饰,可是发型却跟汉人截然不同,身量也十分魁梧。是金人! 夏初岚吃了一惊,看到为首的男人对这边点头致意。他嘴边长了一圈的胡子,双目如虎,十分威严。看起来气势不凡,不像是普通人。 她连忙低下头,不知为何招惹了这些金人的注意,随手翻了个牌子,就让小厮拿走了。 “静月,那几桌是金人。一会儿开始表演了,我们就找个机会走掉。”夏初岚小声提醒道。 夏静月都不敢看那几桌金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她胆子小,不如夏初岚镇定,拿着花生的手不由地抖了一下。 那边桌子上的几个男人见夏初岚这边翻了牌子,用女真语说道:“王爷,那穿着男装的想必也是个姑娘,比她旁边那个更好看。那皮肤像羊奶一般,不知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江南的女人比中原的女人更柔美。那些掳去上京的妃嫔和公主都玩腻了,刚好弄几个新鲜的带回去。这两个看起来就很不错。” 为首的男人低声斥道:“这是在大宋的都城,你们忘了此行的目的?都给我收敛点。” 那些人便不说话了,有几个目光还是不断地往夏初岚这边瞄。 翻过牌子以后,好戏马上开演了。下面幕布搭的高台上,先走上来个老者,说了一段开场白。勾栏里头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然后表演就正式开始了。夏初岚无心欣赏,对夏静月点了下头,一行人起身往楼下走,快步走出了勾栏。 他们一时也没什么玩心了,只想要尽快回家。可谁知人还没走多远,就被两个魁梧的金人追了上来。 六平抬手将三个姑娘拦在身后,警觉地问道:“我们不认识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那两人用蹩脚的汉语说道:“我们想请这两位姑娘陪着喝两杯酒。”他们的目光是贪婪的,肆无忌惮地在夏初岚她们身上转。虽然大人警告他们不要动歪脑筋,可是他们不愿意放过这么美的姑娘。 “想找人陪酒去妓馆找妓/子。”思安毫不客气地说道,“我们是良家女子,不陪酒的!” 金人欲往前几步,直接伸手抢人,夏初岚看了思安一眼,思安忽然放生尖叫:“救命啊!快救命啊!” 瓦子里本来就有很多临安的百姓,听到她的叫声,纷纷往这边看过来。当看到两个穿着奇怪的男人堵着三个小姑娘之后,立刻有几个男子走过来询问:“姑娘,怎么了?” “这两个金人要轻薄我们!”思安指着那两个金人,大声说道。 眼下宋金交战,宋人对金人本就十分抵触。看到这些北蛮子居然敢在都城打宋人女子的主意,几个义愤填膺的大男人立刻围了上去:“你们想干什么?当这里是你们的上京,可以胡来的?” 那两个金人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推了那几个男子:“别多管闲事。”这一下引起了公愤,一群成年男人立刻围了上去,跟他们动起手起来。 夏初岚趁乱将夏静月拉走了,还让六平去报官。 …… 顾行简坐在顾家的露台上赏月,和顾居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原以为今后跟顾家不会来往了,没想到今日顾居敬就把他带回家里了。 这时,顾老夫人端着一碗长寿面过来,摆在他的面前。 秦萝在旁边笑道:“五叔,这是娘亲手做的。” 顾行简抬头看了看顾老夫人,顾老夫人柔声说道:“许久不曾下厨,手生了些。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顾行简没说话,拿起筷子,看到面条又细又长,里面只放着青菜和蘑菇,照顾他的习惯,没有荤腥。他尝了一口,面条太长了,刚要咬断,顾老夫人在旁边说道:“别咬断。要全都吃下去,才能长命百岁。” 他认真地把面吃了个干净,从来没有觉得一碗素面如此好吃。顾居敬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阿弟,康乐宜年。” “长命百岁,岁岁平安。”顾老夫人看到他将一碗面吃得连汤都不剩,心中高兴。 顾行简点了点头,话到了嘴边,却生涩地难开口。太久太久没有叫过一声娘了。 许多年不曾像这样,一家人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赏月。圆月高照,气氛很好,谁也不忍心破坏。 崇明小跑着过来,附在顾行简的耳边小声说道:“相爷,不好了,侯潮门外的瓦子出事了。” 侯潮门的瓦子?那里离夏柏青的住处很近。顾行简站起来,走到旁边,低声问道:“出了何事?” “几个金人去那里看潘家班的杂剧,结果调戏良家女子,被百姓们给打了。其中两个被打成重伤,现在金人要临安府将打人的百姓全部交给他们处置,否则就不会善罢甘休。” 顾行简皱眉问道:“对方是什么来头?” 崇明摸了摸额头:“是前来议和的完颜昌一行人。” 完颜昌是金国皇帝的同宗,级别可比乌林高多了。他被封为鲁国王,因为看到宋人南渡以后,政局日趋稳定,抗金之心顽强,而成为了金人中少数的主和派。 上回他来信向顾行简求救,顾行简答应帮忙,但前提是要他复位之后,设法杀掉完颜宗弼。完颜宗弼不死,边境便永无宁日。他写了封密信给金国皇帝,要他慎重考虑两国的关系,如果是要议和的话,大宋这边只想跟完颜昌谈。 大概金国皇帝看到前线的战局对金国不利,所以又开始启用完颜昌。只是顾行简没想到,完颜昌一行人竟然会秘密进入都城,没有提前告知他。 他走回露台,对顾老夫人和顾居敬说道:“我有些急事,先走了。” 顾居敬起身道:“我送你。” 顾行简转身离去,忽然停住,又回头对顾老夫人说道:“面很好吃,谢谢您。” 老夫人愣了一下,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抬手用帕子印了印眼角。 秦萝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娘,好端端地,您这是怎么了?”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跟我说谢谢。”老夫人哽咽道。 69|第六十九章 夏初岚一行人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柳氏已经睡下了。 夏初岚让夏静月先回房休息,心中有些惴惴不安。那几个金人看起来,来头不小。可是当时的情况,他们想要脱身,只能求助周围的百姓……她让六平去打听消息,自己在院中踱步。 六平很快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姑娘,事情闹大了。那几个金人是来都城议和的,要知府把打人的百姓全部交出去,由他们处置。” 夏初岚握了握拳头。她低头往院外走,对六平压低声音说道:“备马车去相府。” “不用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夏初岚一怔,抬眸看去。顾行简从外面走进来,穿着正式的官服,一袭紫色的官袍,挂着金鱼袋,浑身透着股高高在上的官威。他径自走到夏初岚的面前,停住脚步:“瓦子里的事,我都知道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是……”夏初岚急忙说道。 顾行简抬手将她整个儿抱进怀里,轻靠在她的头顶。真想让她以后都别出门了,如若今晚那些金人敢……他的手臂收紧,眼底闪现狠戾之色。 勾栏的门人略微形容了一下被调戏的几个姑娘,他就知道必定是她。于是放着临安府衙闹翻天的局势不管,先跑来这里看看她是否安好。看到她的那一刻,心里才踏实了。 他也不知从何时起,竟然这么看重这个人了。也许从她询问他是否有家室时起,他这个坐在枯井里的人,便无法推开她这抹试图靠近的光芒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内心深处,有多渴望光明和温暖。 夏初岚撞进他的怀里,被他的气息温柔地包围着,只觉得很有安全感。她抬手抱住他的腰,喃喃道:“是我给您添麻烦了。今日是您的生辰,愿您今岁康健。今夜在顾家,过得还好吗?” 顾行简低头凝视着她片刻,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但他没有说破,只是点了点头,轻声问道:“今岁的腊月嫁我可好?我等不了太长时间了。” 腊月?距离现在不到四个月了。他这么着急吗?成亲有一堆的事需要准备,通常要半年的时间。 不过想想,以他的年纪确实该着急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红着脸点了点头。腊月便腊月吧,她也不想以后见他还要偷偷摸摸的。 顾行简莞尔,又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儿,舍不得松手。她发间的馨香,还有柔软的身体,着实太令人迷恋了。有时候觉得她很强大,强大到能够独当一面地撑起一份家业。有时候又觉得她很弱小,这么纤弱的身体,好像揉一揉就会化掉,得好好护着。 直到崇明小声催到:“相爷……”府衙那边恐怕不能再等了,晚点真要出人命了。 顾行简这才松开了手:“早些安置。事情我会处理好。” 夏初岚退开些,又不放心地扯住他的袖子:“会不会很麻烦……”顾行简抬手按在她的头顶,安抚道:“不麻烦,快去睡吧。记得把门闩好。”说完便转身走了。 夏初岚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六平过去闩好门。 等他回头,看到姑娘还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叹了口气。怎么感觉姑娘被相爷给吃得死死的呢? 夏静月站在角落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她原本睡不着,想要到院子里看看夏初岚,恰好看到顾行简来了。见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不避旁人,感情似乎很好。 她将自己的小心思很好地藏了起来。那个人,今生便远远地望着就好了。 *** 接待外使的四方馆在六部桥旁,外面围着一层矮墙,歇山顶的大门,宏伟壮阔。门前的竖杆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红灯笼,上面用墨书着“四方”二字。 这一带跟宫门前一样,用大红梐枑隔着,不准百姓靠近,所以不如御街上热闹。今夜禁中赐下御酒,守馆的禁军人人都喝了一些,面色微红。 刚刚一群拿着金国文书的金人气势汹汹地进去了,手里还押着几个百姓,不知是何事。但来使为客,大宋为礼仪之邦,所以禁军也没有过问。 忽然,寂静的大道上响起咯哒咯哒的马蹄声。禁军将领上前几步,看到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大步往这边走。他喝道:“什么人!此处是四方馆,不得靠近。” 顾行简走到光明处,那禁军将领认出他来,连忙软化下来,行礼道:“相爷。” “刚刚是不是有几个金人进去了?”顾行简侧头,冷峻地问道。他去府衙的时候,没看到完颜昌,也没看到金人。知府说,因为官府不同意抓人,那些金人就走了。顾行简觉得蹊跷,派人去瓦子看了一眼,金人竟然直接去瓦子将人抓走了。 “是。不久前的确有几个金使进去。”禁军回道。 顾行简直接往四方馆里走,那禁军欲说话,顾行简头也不回地说道:“进馆的手谕我现在没有,但是人命关天,明日我会亲自跟皇上解释。不会对你们追责。” 禁军哪里真的敢拦顾行简,何况与金国的交涉一直是他负责的。 顾行简带着人进了四方馆,不敢打扰别国的使臣,直接搜索哪处院子的灯火还亮着。 完颜昌的手下听到动静,赶紧叫人将灯火灭了,但是已经来不及。 崇明一把推开屋门,带人冲了进来,顾行简跟在后面。 借着月色,能看到那几个被抓来的百姓都被五花大绑地丢在角落里。有一个正被按在中间的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看来他们是打算一个个收拾的。 金人看到顾行简,反而镇定下来,用女真语说道:“相爷擅闯我们的地盘,想干什么?” 顾行简走进去坐下来,淡淡地看着那个金人:“这是在大宋的领土,几位既然贵为使臣,还是说汉语比较好。所谓入乡随俗,这个道理不用我说吧?” 金人都知道顾行简的女真语其实说得非常好,跟金人无异,所以才说女真语。金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改口用生硬的汉语说道:“顾相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进入都城,未事先告知于我,还在都城轻薄良家女子,擅自抓走大宋的子民。谁给你们的胆子!”顾行简握着拳头,喝道,“完颜昌呢,叫他来见我。” 金人被他一喝,面面相觑,没想到对金国一向友好的顾相竟然会对他们兴师问罪。 这个时候,完颜昌从门外走进来:“顾相,我们是老朋友了,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他的汉语说得非常流利。如今金国的贵族纷纷学习汉语,服饰礼仪也都汉化得十分严重。金国皇帝还下诏令遏制此风,却收效甚微。 顾行简扯了下嘴角:“王爷若真把顾某当做朋友,为何要秘密进都?还纵容手下到处作恶,这并非朋友所为。今夜我得讨一个说法,否则对不起这身官服。” 完颜昌愣了一下,再看到屋里瑟瑟发抖的百姓,询问刚才说话的金人是怎么回事。听完之后,他扇了那金人一巴掌,厉声道:“我说的话你们都当耳边风了!” 金人捂着脸,不敢说话。他们哪里想到只不过想要留下两个姑娘,就激怒了临安的百姓。他们有两个人还躺在医馆里等着救治呢。 完颜昌让金人把抓来的百姓都放了,又将他们都骂了出去,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顾行简:“知珩,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你我相识多年,这次要不是你向皇上求情,我还不能从行台回来。其实你不必亲自过来,只要派人说一声,我自会教训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 顾行简一边喝水一边淡淡地说:“完颜兄为何没跟他们在一起?” 他说话的口气十分轻描淡写,却让完颜昌警觉了起来,莫非被他发觉了什么?不可能,他行事明明十分隐蔽。想到这里,完颜昌镇定道:“我去燕馆了,听说姚七娘是临安第一名妓,我也想去抱抱美人。” “不巧,据我所知,姚七娘从来不招待金人。”顾行简将杯子放在手边的茶几上,直视着完颜昌,“或者我这么说,你秘密进都,其实是有任务在身。完颜兄若不能与我坦诚相见,那么我们就没有必要继续说下去了。”说着便要起身走出去。 完颜昌立刻按住他,过去看了看门外是否有人。然后关好门,才低声说道:“是皇上想杀陆彦远。他说只有陆彦远死了,才肯收兵和谈。你能否帮我这个忙?事成之后,我们必定退兵。” 顾行简眯了眯眼睛:“你将我的回信给金国的皇帝看了?”他在信上说要完颜宗弼的命,金国皇帝便提出要陆彦远的命。 “我是没办法。若不给皇上看,他怎么会信任我,由我来进行和谈?我知道陆彦远是你的政敌,他死了,对你只有好处。何况他现在重伤昏迷,弄死也不是什么难事。”完颜昌劝道。 顾行简没有理会他,而是说道:“陆彦远不死,你们金国就不会退兵?” 完颜昌点了点头。他虽是主和派,也是金国人。他觉得陆彦远该死。 顾行简摸着手里的佛珠,淡淡笑了一下:“你们未免太小看我,也太小看大宋了。” 70|第七十章 完颜昌愣了愣:“你这是何意?” 顾行简慢慢地说道:“王爷想必也知道,你与完颜宗弼乃是死敌,但你们都要陆彦远死。在国家面前,没有个人恩怨。更何况若不是英国公父子,恐怕你还不能站在这四方馆中。故而,我不可能帮你。若是你们想出这么个交换条件,未免打错算盘。” 完颜昌看着他清冷的表情,一时想不出什么说辞。 他跟顾行简数次打交道,从未见他的态度如此强硬过。想来上一次议和,宋朝这边占了下风,所以他不得不示弱。此次前线的战事分明对宋朝有利,而宋人一直对向金国称臣这件事不满,所以顾行简才会如此强硬。 完颜昌缓和了口气:“我既然来议和,肯定是带着诚意来的。既然你不愿意,我不勉强你就是了。” 顾行简抬手道:“不是不勉强我,而是你最好打消念头。临安是天子脚下,如若让你们杀了我方大将,大宋颜面何在?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都城里埋的细作。上次你们盗取枢府机密,皇城司只揪出了两个人,我却知道远不止。你们也别太得寸进尺了。” 完颜昌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好像在我们上京,没有你们宋朝的细作似的。” 顾行简转着佛珠,漠然地看着完颜昌。完颜昌被看得脊背发凉,额上不断地冒出冷汗。他在金国也是说一不二的鲁国王,但在这个汉臣面前,却觉得自己生生地矮了一截。要说汉臣对顾行简的褒贬不一,有追随他的,也有辱骂他的。他身上并没有像英国公父子的那种浩然正气,也谈不上是什么大忠之臣。 但是这人太有原则了,油盐不进。当年议和之时,他竭力维护了宋朝的半壁江山,让大宋向金俯首称臣,暗中却在边界修建防事,为的就是掣肘金国的这一日。北征之时,顾行简刚好被贬官,那些主和派表面上看起来是不敌主战派,败下阵来,直接导致了宋朝皇帝同意北征。可完颜昌深知,这或许就是顾行简的高明之处。 顾行简心中是想要北征的,因为时机已经成熟,但他却要表现出无力阻止的样子,好让金国没有任何理由向他发难。 完颜昌讪讪地说道:“我明白了,我们不会动陆彦远的。我会向皇上请示,但完颜宗弼恐怕……” 顾行简摇头道:“完颜宗弼必须死。王爷如此妇人之仁,给他以喘息的机会,就不怕他下次反扑,要的是你的命,而不是把你从上京赶走?他那人睚眦必报,你应当比我清楚姑息的下场。何况我早就说过了,要我方退兵,他必须死。金国若这点诚意都没有,我们只能战到底了。” “你,你就不能退一步?”完颜昌急促地问道。 顾行简摸着椅子的扶手,淡淡地说道:“当初我北上议和之时,贵国可是一毫一厘都没有让。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若不能拿完颜宗弼的人头来,和谈的事不提也罢。” 完颜昌只觉得挫败,垂着头连声叹气:“我尽力。你这个人真是……”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顾行简并未多言,起身告辞离去。他走到门外,对崇明点了下头,崇明才让藏在暗处的人都撤走了。 金人走到屋子里,看到完颜昌瘫坐在椅子上,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他问道:“王爷,刚刚为何要对顾行简说实话。我们明明可以……”他做了个暗中下手的动作。 完颜昌拍了他的头,喝道:“废物!我告诉你们进都城都给我小心点,为何不听?到了他的眼皮底下,你们以为自己能讨到什么好处?此人表面看着温和,实际上城府极深。你可知今夜他带了多少人来?刚刚我若有半分隐瞒,恐怕他都会杀了我!”一想到这里,完颜昌就倒吸一口冷气。 金人咋舌,完全不敢相信。那个顾相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没想到竟是个这么狠辣的角色? “可我们是来议和的,他若对我们动手,恐怕也无法向宋朝的皇帝交代吧。” “愚蠢!你以为如今的局势,还跟几年前议和时一样吗?给我磨墨,我要给皇上写信。”完颜昌坐直了身子说道。 …… 顾行简走出四方馆,看到枢密使蒋堂和副相莫怀琮带着人马站在馆外。他们看到他从里面出来,表情各异。蒋堂尚且收敛,只道:“我和副相听闻了候潮门外瓦子的事,这帮金人胆子也太大了。” 顾行简淡淡道:“被抓的百姓都已经放回去了。这里毕竟是四方馆,你们都回去吧。”他说完便要转身离开。一个言官急追几步,大声骂道:“顾行简,金人如此辱我大宋,难道就这样算了吗!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脊梁骨!今夜若不将那些金人抓住严惩,我定要狠狠地参你一本!” 那言官是上次参他的人之一,左拾遗王律。顾行简回头看了他一眼,王律的心没来由地颤了下,还是梗着脖子站着。 顾行简没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堂原本也是怒气冲冲的,但顾行简说人已经放回去了,他一时又拿不定注意要不要进去,侧头询问莫怀琮的意思。莫怀琮抬头看了眼四方馆的匾额,沉声说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我们回去吧。” 他想,当年那个为了百姓的一口粮食,跟上司据理力争的年轻人,早就已经面目全非了。 当初莫怀琮很看好顾行简,曾有意栽培,他却不肯依附。莫怀琮有心让他吃点苦头,将他派到最贫苦的地方为官。那三年,几乎忘记了有这么个人存在。没想到三年后,他因政绩出色,又被调回了都城。后来机缘巧合入了翰林院,频繁在皇上面前露脸,越来越受重用。 莫怀琮没有等来顾行简的低头。那时候若是提拔他一把,或许今日的结果会完全不一样……可能就是他的女婿了。 蒋堂倒是不清楚莫怀琮跟顾行简之间的瓜葛,他单纯觉得这么放过金人实在太便宜了。但四方馆接待外使,向来礼遇,这个节骨眼上的确不便与使臣大动干戈。 *** 夏初岚沉沉地睡了一夜,第二日起来,肚子有些饿。她走到堂屋,听到里面夏柏青对夏静月训话。 原来夏静月禁不住夏柏青的盘问,把事情全都招了。 夏柏青气道:“你可知道自己闯下多大的祸事?那金国的使臣,也是你们能招惹的?那些无辜的百姓若有性命之危,为父如何向百官和皇上交代?” 夏静月吓得不敢说话。 “三叔,不怪静月。我们只是想去瓦子里看热闹,没想到遇见了金人,只是个巧合而已。”夏初岚走进去,帮夏静月说话。 夏柏青也是昨晚宴席散了之后才知道此事,还听说顾行简亲自去了四方馆,将被金人带走的百姓救了出来。而金人后来也没有再闹事。只不过今早王律等言官又上书参了顾行简一本,说的无非是些忠君爱国的大道理。 夏柏青以前对夏初岚是长辈般的关怀,现在她的身份不一样了,身后是顾行简,他更加不敢随意责备。 “好在事情解决了,你们两人以后出去小心些。别再招惹这些祸事。”他叮嘱道。幸而有顾行简在,也没闯出大祸来。 “是。”夏静月松了口气,她最怕爹爹生气了。 夏柏青又对夏初岚说:“昨夜我和同僚去喝酒,裴永昭又拦着我说话,说他后悔将阿荧给休了,想要跟她重归于好。我没有理他,可他应该不会就此罢休。” 夏初岚皱了皱眉头。夏初荧肚子里毕竟还怀着裴永昭的孩子,裴永昭见他们这边无动于衷,难保不会跑到绍兴去求夏初荧回心转意。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初裴永昭百般看不上的夏家,如今也是他巴结的对象了。 正这么想着,院子里响起一个声音:“三叔,姐姐,我回来了!” 夏初岚心中一喜,跟着夏柏青走到院子里,看到夏衍笑眯眯地走进来。圆脸瘦下去一些,眼睛却更亮了。 “衍儿。”夏初岚叫了一声。夏衍连忙跑到夏初岚面前:“姐姐可有想我?三叔,大家都还好吗?” 夏柏青点头道:“家里都好。你在太学是否习惯?” “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就是经常跟隔壁的国子学较劲,不过挺好玩的。”夏衍摸着后脑,憨厚地说道。 夏柏青让他到屋里坐,说话的空隙,夏衍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木雕来,放在夏初岚的手里:“蒋哥哥教我做的。” 夏初岚看到是一个小姑娘的木雕,常常的头发,圆圆的眼睛,很是可爱,问道:“这是我?” 夏衍含羞点了点头。 夏静月在旁边看了一眼,故意酸酸地说道:“六弟弟好偏心。只给三姐姐做木雕,不给我做。” 夏衍连忙说道:“五姐姐别误会。这是我第一次做,做得不好,怕你笑话。等我学会了,一定给你雕个更好看的。” 夏静月笑道:“我逗你的,哪能跟你计较这些,太学的学业已经够忙的了。你一定口渴了吧?我去弄些茶水给你喝。”说完就起身出去了。 夏柏青又问夏衍课业,夏初岚在旁边听着,只觉得夏衍在太学似乎过得挺精彩的。 “姑娘!”思安跑进来,身后跟着上次去绍兴提亲的孙媒婆。孙媒婆笑意盈盈的,一见到夏初岚就行礼:“姑娘大喜。顾家已经把迎娶的日子定下来了,腊月初八。请你们尽早准备。” 夏柏青道:“腊月初八,可就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了?是不是着急了些?” 孙媒婆甩了下帕子:“瞧您说的,宰相心急娶娇妻,日子当然是越早越好。姑娘这边若是忙不过来,支会顾家一声,自会派人前去帮忙。过两日,聘礼就会送到绍兴夏家。提醒姑娘一句,这段日子,您跟相爷别再见面了,不吉利的。” 夏初岚倒是不信这些,夏柏青却深信不疑:“你放心,我过两日就将她送回绍兴待嫁。” 71|第七十一章 夏初岚离开临安之前,分别派人去顾家和相府送信。顾行简不在相府,南伯说他有事离开了都城。夏初岚无奈,在三叔的督促之下,提前打道回府。 马车出了城门,夏初岚撩开车窗上的帘子,无意地朝外看了一眼,道旁依依惜别的男女正是萧碧灵和凤子鸣。凤子鸣风流倜傥,眉眼细长,天生就是多情俊俏的模样,难怪招女孩子喜欢。 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萧碧灵的侧影,柔美俏丽的模样,如春天豆蔻结在枝头。 夏初岚猜测,凤子鸣大概是如愿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上次他帮忙抓住了韩湛父子,他们之间可以算是两清了。凤子鸣这个人其实说不上好坏,只不过一心想要往上爬的普通人罢了。在这个权力即代表一切的时代,举士登科,出身名门,并不代表着衣食无忧。 诸如裴永昭,也算是进士,却始终在低等官吏之间游走。而凤子鸣出身于蜀中的名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反观顾行简凭借自己的能力,用短短二十年的时间,便走到了今天的位置,其实可以算作一个奇迹了。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马车还没有驶出去多远,忽然猛地停了下来。 六平在马车外说道:“前方何人!为何拦住我们的去路?” 外面响起了一个轻柔的说话声音,随即有人在马车旁急声说道:“妹妹,你在车上吗?我有话想跟你说。” 是莫秀庭的声音。 夏初岚叹了口气,下了马车,看到眼前原本娟秀的女子,只随意绾了个发髻,妆容也没有前两次见面时来得精致,眼底有深刻的青影。她一看到夏初岚,就握着她的手腕说道:“夫君现在危在旦夕,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妹妹,你跟我去英国公府看他一眼可好?” 夏初岚轻轻抽回手:“夫人,我当不起这一声妹妹,还请你收回。你应当知道,我是待嫁之身了。而且我不是大夫,你应该让翰林医官去看世子。” 莫秀庭呆呆地望着她,咬了咬嘴唇又说道:“皇上派了翰林医官来,可汤药都灌不下去。医官说他求生的意识很薄弱……你知道我多么艰难才把他盼回来吗?我不能这样看着他死。医官说,如果有人能唤醒他的意识,那就还有救,否则……”她哽咽起来,又去拉夏初岚的手,“我知道他娶我是被迫的,他心里最喜欢的人一直是你。如果你能让他活下来,你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夏初岚扯了一下嘴角:“真的什么都愿意?” 莫秀庭的脸色白了白,却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反正夏初岚现在已经许给顾行简了,肯定不会提出要正妻之位。 “可惜你那里还真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想要的。”夏初岚笑着说道,抬眸看到莫秀庭身后,另一个妇人正缓缓地走过来。那妇人的眉眼之间跟陆彦远有些许相像,身材臃肿,面相威严,却没有陆彦远长得好看。她的脸色不太好,步履蹒跚,扶着身旁的侍女。 “母亲,您怎么过来了?”莫秀庭转身说道。 原来这就是英国公夫人。夏初岚先前没有见过她,只知道原主算是她间接逼死的,所以对她没有什么好感。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夫人,随意就可以捏死一个平民,这就是特权阶级。 许氏三年前派人去泉州打听消息的时候,就听说夏初岚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她自认将近半生,阅人无数,但也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姑娘,怪不得儿子当初百般对抗家里,也要跟她在一起。 “夏姑娘,大郎为国浴血奋战,死里逃生,却因为听闻皇上将你许配给顾相的消息而一病不起。就算你不看在你们曾经的情分上,哪怕是看在他是为国负伤的份上,请你去看看他行吗?”许氏几乎算是低声下气地说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曾经高高在上的英国公夫人,如今为了陆彦远,竟然来求她了。 夏初岚说道:“夫人应当最清楚,我跟世子之间的恩怨,三年前就已经结束了。此事还是您一手促成的。他为国流血负伤,我十分钦佩,也衷心希望他能好起来。不过我不能跟您去这一趟。” 许氏抖了抖嘴唇:“你……” 夏初岚淡然道:“夫人想说我不识抬举?这几年我变了很多,唯独这点,好像没什么变化。我既然已经有了夫家,便不能不守妇道,再与旁的男子有所瓜葛。我言尽于此,希望世子早日好起来,还请你们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说完,她微微一礼,已经转身上了马车。 许氏和莫秀庭双双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离去。 莫秀庭没想到夏初岚的态度如此坚决,好像英国公府在她眼里就不值一提似的。她不信。若真的视富贵如浮云,又怎么会攀上顾行简,还得了正妻的位置?这可比当陆彦远的侧夫人风光多了。 “我们走。”许氏狠声说道。她一贯是不求人的,要不是看陆彦远真的危在旦夕,还在心心念念这个狠心的丫头,她才不会多方打听,亲自来这一趟。 …… 萧碧灵目送凤子鸣的马车离开,幽幽地叹了口气,左右寻不到萧昱的身影,便询问侍女。侍女说萧昱刚刚走开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事实上,萧昱在萧家是除了宋俭以外最有权威的人,谁敢过问他去做什么。 过了会儿,萧昱手里提着一袋炒栗子回来,面无表情地说道:“人也送了,回去吧。” 萧碧灵抿着嘴说道:“哥哥还是不喜欢凤哥哥,对么?” 在萧昱看来,像凤子鸣这种善于钻研的小人,自然入不得眼。要不是怕朝中的主和派官员再打和亲的主意,会把萧碧灵牵扯进去,他绝不会这么轻易地答应凤子鸣的求亲。 他扫了眼萧碧灵的腰上,忽然问道:“早上出门的时候,见你佩玉了。那块玉佩呢?” “刚刚我给凤哥哥了,当做定情信物。凤哥哥也把祖传的玉镯给我了。”萧碧灵伸出手腕,得意地晃了晃手腕上的玉镯。 那玉镯成色尚可,但怎么能跟萧家祖传的玉佩比? “胡闹!”萧昱轻斥了一声,可凤子鸣的车马早就走远了,现在哪里还追得上。 “你可知道那块玉佩是祖传的,不能随便给人的?你做事之前为何不动脑子!”萧昱口气严厉,萧碧灵缩了下肩膀,小声道:“凤哥哥给我的这玉镯也是祖传的啊……” 萧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再不理她,大步走到马旁,翻身上马走了。 萧碧灵扁了扁嘴,真不喜欢哥哥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好像小时候就是这样,旁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萧家是前朝的皇族,太/祖曾是萧氏的部将,从萧家手里夺得江山,所以留有遗训,要皇室善待萧家后人。她从出生就是花团锦簇的县主,高高在上,锦衣玉食。 她不懂哥哥为何眉宇间总有一股化不开的忧愁。莫非是对现在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我们也回去吧。”她吩咐左右,懒得动脑瓜去想。反正也想不明白。 一行人伺候她上了马车,往城中行去。 …… 几日后的下午时分,夏初岚的马车回到绍兴。这次回来与上次时的心情截然不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这几个月,三叔应当不许她再去临安了。本来有些沮丧,但刚好这段日子,跟赵嬷嬷学些女红,以后少不得有些缝缝补补的事情。虽然赵嬷嬷肯定是要陪她嫁过去的,但有些事,还是亲力亲为比较好。 夏初岚这么盘算着,等到了家门口,看见门外又围了很多人。六福带着家中的护院驱散人群:“走开走开,有什么好看的!” 夏初岚拨开人群走上前去,看到裴永昭笔直地跪在门口。这厮脸皮真厚,果然追到绍兴来了。 夏初荧站在台阶上,皱眉看着裴永昭:“你我已经和离,不是夫妻。我不会再跟你回去了。” 裴永昭跪挪了几步,抬手说道:“阿荧,离开你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重视你。以前都是我不好,不懂得珍惜你。可你肚子里怀着我的孩子,以后又能嫁给谁呢?只要你回心转意,我保证给你做牛做马,你就原谅我这回吧!你若不答应,我宁可跪死在这里!” 夏初荧的眉头皱得更紧,也不说话,直接转身进去了。 思安在夏初岚身边小声说道:“这人还真是不要脸,在临安缠着三老爷还不够,还敢跑到夏家来。奴婢过去骂骂他。” 夏初岚拉着她的手臂:“这件事让二姐自己拿主意吧,我们别管。” 思安应了一声,从裴永昭身边过去的时候,还是对他做了个鬼脸。 夏初岚知道裴永昭的的确确不是什么好男人,但夏初荧毕竟怀着他的孩子。孩子出生以后,夏初荧如若改嫁,新的夫家未必会善待它。而若是将它留在夏家,倒也不是养不起,而是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着实可怜。 何况如今夏家已经不同于以前。裴永昭为了得到好处,势必加倍善待夏初荧,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了。 所以还要看夏初荧自己怎么选。 裴永昭在夏家门口一直跪到天黑,任六福他们赶也赶不走,夜里跪晕了,被送到医馆去,夏初荧也没有去看的意思。众人都以为他会就此作罢,哪知道休息几日,他又来了。颇有几分三顾茅庐的意思。 夏初岚懒得理会他的事,去问赵嬷嬷关于针线的事情。 顾家已经派人来通知过婚期,赵嬷嬷觉得赶是赶了点,但宰相姑爷和姑娘的年纪都不小了,早点成亲也能早些添上孩子。她正愁找不到机会跟夏初岚说说房中的事情,见夏初岚主动拿着针线来问,就说道:“姑娘,既然婚期已经定下来了,有些话我可得给您好好说说。” 夏初岚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点了下头:“嬷嬷尽管说就是了。” “您可知道新婚之夜要怎么做?” 夏初岚被她问得脸红,轻轻摇了摇头。男女之间的事,她多少知道一些,但没有亲身经历过,大都停留在理论知识。新婚之夜,必定是要跟他合房的……她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浑身发烫,莫名地有些紧张。 赵嬷嬷语重心长地说道:“姑爷是宰相,百官之首,虽然洁身自好,但难保身边没有乱七八糟的女人往上贴。而维持夫妻关系最好的方法,自然就是床笫之间的欢愉了。他比您年长,自然是会加倍地疼爱您,可您也别让他胡来,尝着新鲜了,就适可而止。得让他总想着您的好,这样才不会去外头偷吃。” 赵嬷嬷看夏初岚的表情,接着说道:“这种事一般都是男子主动的,姑娘倒也不必怕。初次有些疼,往后就好了。” 夏初岚被赵嬷嬷唬住,手指略微收紧,心里砰砰乱跳。她道行还不够高,没办法像赵嬷嬷一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谈论这些事。 赵嬷嬷又去拿了一些书册过来,推到夏初岚的面前。夏初岚随手翻开,里面是一幅幅香艳的图画,男女交缠在一起,袒胸露/乳,姿势百态,细节都画得很清楚。她脑中嗡地一声,一下子合上了画册。这可不就是传说中的秘戏图?赵嬷嬷从哪里搞得这些东西…… “姑娘别觉得害羞,得好好看这些,这样才能把相爷抓得稳稳的。” 夏初岚无奈地撑着额头:“赵嬷嬷,这些东西有用吗?” 赵嬷嬷严肃起来:“姑娘可不能还当自己是个孩子了,成亲以后最重要的就是侍奉好夫君。连公主下降前,都有专门的嬷嬷教授这些的。您拿回去好好看看,有不懂的再来问我。” 夏初岚觉得自己大抵是不会看这些东西的,容易胡思乱想不说,还会激起她想念那个人的心思。想想要四个月不能见面,她不能光顾着想他,要做些别的事情来分散注意力。 裴永昭后来又上门几次,都没有打动夏初荧,他也就不来了。 到了九月,都城中传来消息,金国的使臣重新与宋朝议和。大宋不再向金俯首称臣,改为兄弟之国,岁币也由原来的二十万白银降到了十五万。朝中有很多大臣反对议和,认为应该一战到底,连百姓都聚在朝天门附近请愿。但皇帝最后还是在议和书上盖下了御印,于是主和派又被言官一顿猛烈地抨击。 顾行简大概真的很忙,一直都没有消息。顾家按时派人来下聘,一箱箱的聘礼抬进夏家,燃放爆竹,街坊邻居都围到夏家门前看热闹。都知道是宰相要娶一个商户女,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 那之后绍兴的上下官员,大小富贾也都往夏家送礼,库房都堆不下了。思安帮着王三娘整理清单,每日累到腰酸背痛。 夏初岚一边准备婚事,一边忙于家里的生意,也没有太多的闲暇时间。 十月份天气转凉,解试放榜,夏谦得了绍兴府的第四名。按照礼俗,各州府要请这些通过解试的试子们宴饮,试子们还要回请考官和恩师,夏谦每日都早出晚归。 他这回的名次可比上回高多了,家里也十分地欢喜。 夏初岚将东西从水榭搬回了屋子里,帘幕也由竹帘换成了厚重些的棉帘,既能透气还能防风。因为她天生有些畏寒,提前用了一个火盆。她这段时日也在积极地调养身体,可宫寒体虚、晕眩之症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李大夫也说以后可能不容易怀孕生子。 夏初岚隐隐有些担心。万一这身子不能怀孕,他会不会介意?这个时候的人对于子嗣还是十分看重的,她如果嫁过去之后不能很快地生下孩子,估计顾老夫人那边也会不好交代,到时候说不定就会让顾行简纳妾了。 她有时候也会想,他们之间并没有很坚定的感情基础。她喜欢他是因为一股冲动,他喜欢她也有些突然,好像一下子从陌生的男女拉近到夫妻的关系,速度实在太快了。若是成亲之后他后悔了,想要另寻新欢或者纳妾,她该怎么办? 其实不合适分开就行了,但她竟然有点不似刚开始时的洒脱了。大概那个人身上真的有某种魔力,她不知不觉就有点沉迷其中了。 这时,思安走进来说道:“姑娘,二夫人和四姑娘求见。” 上回韩家的事情以后,韩氏着实消停了一阵子,缩在松华院里,基本不怎么出来走动。偶尔在北院老夫人那边碰上了,也只是相互间点头打个招呼,并无太多交集。 “让她们进来吧。”夏初岚翻着账本,淡淡地说道。 韩氏本来也不愿过来玉茗居,但关系到夏初婵的终身大事,不得不来这一趟。她听说夏静月的婚事已经定下了,临安的吴家,也算书香世家。吴家本来有些犹豫,后来皇后出面,才欢欢喜喜地答应了。想来这其中也有顾行简的原因。 韩氏说明了来意,又给夏初婵使眼色,夏初婵讨好地说道:“请三姐姐给婵儿做主。” 韩氏附和道:“初岚,你福气好,能够嫁给相爷,家里的兄弟姐妹自然都跟着沾光。静月的事你都让相爷出面了,初婵可是你的嫡亲堂妹,你也希望她能嫁得好一些吧?” 夏初岚合上账本,径自看向韩氏:“二婶觉得,什么样的家世才能配得上初婵?之前余姚县令的家世不比吴家差,蒋县令为官清廉,家风清正,对商户也没有偏见。是二婶你们一心想要与凤大人结亲才错失了这门良缘。” 夏初婵觉得自己生得貌美,自然不能嫁得比夏静月差。夏静月是嫁到临安去,她若是嫁给余姚县令的儿子,不是还得到余姚县去?那种乡下地方,她才不愿意去。 “余姚县令有什么好?姐夫贵为宰相,临安那么多的官家子,他只要肯出面,还怕没人愿意娶我吗?姐姐若觉得不好开口,那我自己写封信给他说。”夏初婵说道。 夏初岚伸手拍了下桌子,严厉地说道:“夏初婵,你给我记住。夏家是夏家,他是他。你若想利用这层关系给自己谋求好处,就大错特错了。你的婚事有二叔二婶给你做主,该嫁什么人家就嫁什么人家,不准打他的主意。” 夏初婵咬着嘴唇,一下站了起来:“你都可以嫁给宰相,为何我要嫁给县令的儿子?我的婚事你不帮忙就算了,等着瞧吧,我一样可以嫁得很好!”说完,她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韩氏只能起身追出去,一把扯住她的胳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你的婚事还得靠你三姐姐,撕破脸对你有什么好处?” “娘,您看她说话的口气,像要帮我的样子吗?她自己嫁得好了,就见不得我们二房好。”夏初婵越想越委屈,直接说道,“娘,我想出去走一走。” 韩氏皱眉,斥道:“你疯了,你一个姑娘家,出去若是遇到坏人了怎么办?你给我老实呆在家里,哪里都不准去。眼下你兄长考上了解试,明年开春若能高中,自然会做主为你选一户好人家,你不用着急。” 夏初婵嘴上没说什么,心中却很不服气。那些囿于内宅的女子,像大嫂和二姐,都没有好下场。反而像三姐和五姐那样的,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反而会有更好的机遇。三姐遇到宰相有什么了不起的?也许她能遇到更好的。 第二日,韩氏看到夏初婵睡到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便让夏初荧去叫她。过了一会儿,夏初荧急急忙忙地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喊道:“娘,婵儿不在房中,只留下这封信!” 韩氏心中一惊,迅速地拆开信。夏初婵在信中说,她到扬州的姨母家里玩一阵子,散散心。因为怕韩氏不准,所以自己带了两个贴身的侍女和嬷嬷连夜走了。她还说要韩氏别担心,等到了扬州会再给她写信。 韩氏又气又急,差人去告诉夏柏茂,要把这小丫头给追回来。她长到这么大,还没独自出过家门,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夏柏茂很快从铺子里回来,接过夏初婵留下的信看了看,叹气道:“这丫头胆子越发大了,竟然敢离家出走。” “老爷,您可得想想办法……”韩氏抓着夏柏茂的手臂说道。 夏柏茂说:“我已经派人去渡口问过了,凌晨有一艘客船就是去扬州的,这会儿恐怕都已经开出去很远了,追是追不上的。好在我们带她去过几回扬州,那客船也是直接抵达的。你赶紧写封信给大姐,让她在扬州的渡口做好接应。” “好,我这就去。”韩氏忙不迭地点头。 72|第七十二章 大半个月后,韩氏在扬州的大姐送来消息,说已经顺利接到夏初婵,要她放心。韩氏长出了口气,原本还担心夏初婵四处乱跑,出什么意外。想来她自己也未单独出过门,没那个胆子,只是不想呆在府中,想要出去散散心。 现在知道她在亲戚那儿,愿意住就住一段时日吧。 反正眼下家里上到老夫人,下到侍女仆妇,都在全身心地忙夏初岚的婚事,也无暇顾及她。 夏初岚在赵嬷嬷的指导下,勉强做了一身中衣,针脚歪歪扭扭的,一边袖子长一边袖子短,她想不要了,思安却抢了下来,说道:“怎么说也是姑娘亲手做的,怎么能扔了。” 夏初岚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真是没什么天赋,也随她去了。 时下男方若是富贵人家,聘礼里肯定有三件金器:金钏、金镯子、金帔坠。顾家给的聘礼当然远不止这些。女方的回礼主要是绿紫萝双匹,彩色绸匹,金玉文房玩具,珠翠须掠女工。时下的风气是嫁女比娶妇贵,所以很多没落的官家子还是愿意娶商户女,虽然名声不好听,但能获得很丰厚的嫁妆。 夏家给夏初岚的嫁妆自然也是挑最好最金贵的来办,光是回礼就比顾家的聘礼要多出两箱。 南伯看到夏家派人抬来的回礼,咋舌不已。早就听闻新夫人家中是绍兴首富,以前在泉州的时候就富甲一方,看这回礼的阵仗,不得不感慨当下的商户是多么富有。 他将东西清点入库,一个小厮拿着件跟满目金玉琳琅不匹配的杭绸中衣过来:“南伯,这个东西压在箱底里,是不是放错了?” 回礼的东西肯定都由女方家里过目,肯定不会是放错了。 南伯拿着那件中衣细细看,料子是上好的,还有暗纹,但做工真的不怎么样,尺寸跟相爷的好像也不合适,但如果是新夫人亲手做的,相爷看到了应该会高兴吧?南伯笑眯眯地把东西捧到顾行简面前去,顾行简正埋头于文书,问道:“怎么了?” 南伯不说话,只是把中衣给他看:“相爷快瞧瞧。这件中衣是跟夫人家的回礼一起送来的,想必是给相爷的?” 顾行简搁笔,把中衣拿过来看,忍俊不禁。原来那日在西湖上她说自己不善女红不是谦虚,这针脚……他摇了摇头,恐怕以后想要穿妻子亲手做的衣服,有些困难。他问南伯:“二爷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还没有。想必就这几日了。”南伯回道 夏初岚住在绍兴,来回得几日,亲迎那日不太方便。顾行简便让顾居敬在城中找一处大些的院子买下来,到时候把夏家的人都接来临安,在那里送她出嫁。 但这件事他暂时还没有告诉夏初岚和夏家。 这段日子忙着和金国议和,送迎使臣,还要准备婚事,几乎没闲暇的时间。每日只睡不到三个时辰,倒是也没有怎么想她。现在这柔软的布料搁在膝头,就像有只小爪子在挠他的心,他忽然非常想见到她。 可是临安到绍兴来回需要几日,如今快到年尾,正是诸部司最繁忙的时候,他不可能离开那么长的时间。 他倒是希望她像上回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但待嫁的姑娘,想必也会被家里看得很紧。 他分神想了一会儿,全然不觉自己很少像现在这样,在做正事的时候,分心想别的事。 崇明抱着满怀的请帖进来,看到顾行简在出神,小声道:“相爷?该写请帖了。要不要找个代笔的人来?” 顾行简回神,看向他抱着的请帖,摇头道:“我自己写吧。” 崇明愣了一下,这么多请帖,亲自写得写到什么时候?而且相爷的墨宝,那些人收到了,还不得高兴死。 顾行简把公事暂放到一边,罗列出一张名单,第一个写的就是崇义公的姓名。萧俭这些年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想必请他也不会来。但对于顾行简来说,无论萧俭来不来,礼肯定是不能失的。 …… 夏初岚本来让人到都城里去买座院子,好在出嫁的时候用。可是人还没派出去,顾居敬已经让崇义把一处院子的地契送来了。那院子在太学附近,离他们第一次去临安住的地方很近。 崇义还说:“二爷说,这也算是聘礼的一部分,请姑娘务必收下。不知到时候派谁去相府铺房?”亲迎的前一日,女方家里会派全福人去男方家布置婚房。在房中挂上帐幔,铺放房奁器具,摆好珠宝首饰。这全福人指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夫妻恩爱,兄弟姐妹之间和睦的人。 夏初岚犯了难,她身边似乎没有这样的全福人。 崇义似乎早就料到她的难处,微微笑道:“到时候相爷会派忠义伯夫人前来,姑娘大可以把铺房的事情交给她来做。” “替我谢谢相爷。”夏初岚由衷地说道。事事都为她考虑得周全,她都不用费神了。 到了十一月底,已经进入冬日,众人都换上了棉衣袄裙。诸事准备妥当,临安那边一下子过来几辆马车接夏家的人前往都城。 自上回从泉州搬家到绍兴以后,老夫人和杜氏还没有出过远门。她们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夏柏茂有些担心地问夏初岚:“岚儿,临安的院子够住我们这么多人吗?要不我们二房住到附近的客邸里?刚好阿音在娘家休养,婵儿也不在,我们没多少人。” “二叔放心,够住的。”夏初岚已经派人去那处院子瞧过了,住下夏家全部的人都不成问题。她想等她出嫁以后,就把那处院子给夏柏青一家住,这样三叔就不用每日凌晨起来去市舶司,也不用在郊外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住。当然这件事,她会先跟顾行简商量,不会擅自做主。 “婵儿也真是不懂事。不过她姨母的确身体欠佳,想让她留在身边,所以不能赶回来参加你的婚事。你别往心里去。”夏柏茂还是替夏初婵编了个说辞。 夏初岚犯不着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一笑置之。 她本来跟全家同行,但临时有事,晚了两日才出发。 马车刚驶出城门,忽然停下来了。夏初岚询问六平发生了何事,六平却没有回答。忽然帘子一掀,一个人俯身进来,坐在夏初岚的面前。 夏初岚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思安抬手护着她,张嘴要叫,那人却一个手刀过去,将思安击昏了。 夏初岚很快镇定下来,淡淡地望着眼前的人:“你想干什么?” 陆彦远伸出一只手臂,按在夏初岚身后的车壁上,身子凑过去,声音嘶哑,满口酒气:“你当真心狠。我母亲去求你,你都不愿意来看我一眼。我的确负了你,你就这么恨我,想让我死?顾行简到底有什么好,你就这么想嫁给他。你可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以为他真像看上去的那般温和吗?他肮脏,不择手段,排除异己。他折磨人的法子如果叫你看了,你肯定会受不了。” 夏初岚早就知道陆彦远已经痊愈的消息。她以为那日跟英国公夫人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没想到他还来纠缠不清。她将思安搬到旁边,淡淡地说道:“我喜欢顾行简,他怎样我都喜欢。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才能明白,我对你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所以我不会去看你。你的生死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要用来要挟我。” “夏初岚!”陆彦远吼道,擒住她的手腕,欺身过来要压住她,她双手抵在他的胸前,用力地扭头,他的嘴唇只能刮到她的脸侧。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甩手扇了他一个耳光。 “啪”地一声,马车里瞬间安静了。 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刚刚挣扎的时候,她几乎用尽了全力,现在胸膛起伏,微微有些喘。她冷冷地说道:“就算你是英国公世子,我也是当朝宰相的未婚妻子,你胁迫我,可想过后果?我的婚事是皇上亲自下旨所赐,你想要整个英国公府因为你不负责任的行为而覆灭?” 陆彦远幽幽地看着她,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她还是她,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声线,常常出现在他的梦里。但她又不是她了,三年的时间几乎把她变得面目全非,就像一颗发光的夜明珠,更加璀璨夺目。 他一直以为她会等他。年少时曾经约定过将来要一起乘船去更远的地方,看外面的世界。他曾答应娶她,却因为高估了自己在英国公府的地位,最后失约了。这些年他难过自责,把心思深埋在心底,就为了等一个机会。可机会等来了,却再也不能拥有她。 他不甘心,不想就这样放弃。都城里都是顾行简的势力,不好下手,所以他才跑到绍兴来。他一时冲动想把她带走,只要她愿意跟他走,他什么都不在乎。可她一番话,立刻击中了他的软肋。他可以不在乎个人的生死,却不能不顾家中的父母还有英国公府的门楣。 他的父亲戎马半生,立下赫赫战功,不能因为他这个不孝子而蒙羞。 陆彦远盯着夏初岚,最后还是下了马车。外面的冷风一吹,他的大脑清醒了很多。定北制住六平,望远在给他把风,看到他这么快下来了,皆投来不解的目光。其实私心里,他们不希望世子这么做,可是看到世子如此痴迷这位夏姑娘,他们也不能阻止。 陆彦远沉声道:“放开他,我们走。” 马车内,夏初岚松了口气。刚才跟陆彦远对峙的时候,她整个后背都汗湿了。幸好这个人还不算全无理智,否则不知他今天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六平掀开车帘,急急问道:“姑娘,您没事吧?那个世子的两个随从身手都很好,小的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 “不怪你,我没事。只是思安被他敲晕了,我们先回城找个大夫给她看看,顺便再多带几个人手上路。”夏初岚心有余悸地说道。 六平点头,连忙调转马车回城。 73|第七十三章 夏初岚抵达都城的时候,已经进入腊月。昨夜霜冻,温度骤降,但都城中的年味已经十分浓了。朝天门内外,竞相叫卖年货:诸如锦装新历、诸般大小门神、桃符钟馗、狻猊虎头及金彩缕花、春帖幡胜之类。市集为一年中最为热闹的时候。 夏初岚为免家人担心,只说是账目上出了问题,所以才耽搁了时日,只字不提陆彦远的事情。 思安和六平去街上买了一堆年货回来,将家里装点得十分喜庆。 老夫人召集全家商量迎亲那日的细节,诸如谁负责去送亲,谁负责给新郎家来迎亲的人分发利市钱,还有谁跟着忠义伯夫人去相府里铺房。因为是跟宰相结亲,家中人人都十分警醒,不敢出错。 忠义伯夫人是个口舌伶俐,容貌端庄的贵妇人。她上门好几次,已经跟老夫人混得很熟了。她还叫老夫人以后常来都城,她可以带着去烧香拜佛。临安内外佛寺众多,香火旺盛,老人家很信这个。 为了夏初岚的婚事,全家人都异常忙碌,反而夏初岚像个没事人一样,也不知道做什么,只能看着赵嬷嬷修改婚服。那婚服是大袖衫,襦裙,披帛,颜色艳丽,花纹精致,十分华美。除了公主和妃嫔,民间女子一辈子也就风光这么一回。夏初岚觉得有点恍惚,她竟然要嫁人了。 其实每一场婚姻都像是博弈,没有人在一开始就能看到结局。陆彦远那日所说的话,到底在她心理投下了一道阴影。究竟顾行简的真面目是什么,会让陆彦远如此诋毁呢? 她想过他的为人可能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好,毕竟要维持大权独揽的局面,必定要有阴暗的一面。可是那一面到底有多阴暗,她没有见识过,所以本能地有些畏惧。如果把这个人比作一本书,她最多只翻到了扉页和开头,还有很厚的一部分,没有读过。 吃过晚饭,下人说秦萝求见。夏初岚有一阵子没见到秦萝了,甚是思念,便跟着下人走到门外,那里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前站着秦萝常用的嬷嬷和侍女,笑着请她上去。 “秦姐姐……”她弯腰进马车,待看清里面的人,惊得直起身子。脑门“砰”地一声撞到了马车顶。 顾行简拉她坐下来,伸手揉着她的头。看到自己就这么惊讶么?他本来想忍忍,几个月都忍过来了,也不差这几日。但听说她到都城了,还是忍不住想来看看。怎么觉得越来越瘦了? “您怎么来了?”夏初岚小声问道。她在他面前总是局促而慌张的,当真像个小丫头一样。 “来看看你。婚事准备得如何了?”顾行简温声问道。 夏初岚低头回答:“祖母带着一家人都在忙碌,只有我没什么事可干。您这几个月是否很忙?”一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嗯。活到这个岁数,还从未如此忙过。皇上和百官知道我要在腊月放婚假,巴不得把我掰成几个用。”顾行简笑道,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东西,轻轻插入了夏初岚的发髻里。 夏初岚抬手摸了摸,似乎是一支钗子。顾行简说道:“上回太匆忙了,这金钗还没有打出来。我听闻民间男女订婚后会约在一个地方见面,男方满意的话便会给女子插上金钗,不满意的就会留下四匹布。” 他送金钗的意思就是满意了?夏初岚摸了摸鬓角,没有说话,却感受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脸上。被看得不自在,只能说:“都订婚了,不满意还能退回去吗?” 顾行简一本正经地点了下头:“从前有件官司就是男女双方订婚了,相看之后男方不满意,硬要退婚,被岳母告到了官府。” 夏初岚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这男方家着实有些过分了。 “我不能出来太久,得赶在大婚前把事情做完。你这几日早些休息,我这就走了。”顾行简察觉出她不是很自在,好像比从前还要紧张。大概是身份忽然转换了,大婚将近,她一下子还没有适应,他不敢逼她太紧。 这就要走了?夏初岚终于抬眸看向他。 顾行简看到她的眼神,流露出几分依依不舍的情绪。忽然伸手将她一拉,带进了怀里,收紧手臂抱着:“再等我几日。”到时候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把她抱在怀里了。 他肯定是误会什么了……夏初岚乖乖地趴在他的胸膛上,觉得他连身上都结实了好多,这人最近真的很忙吗?到底在忙什么……马车里的空间本来就不宽敞,两具身体这样紧贴着,他身上的温暖也传达到她的身上。好像就没那么冷了。 等夏初岚从马车上下来,脸颊还在发烫。他们在大婚前偷偷见面,就像偷情一样。她抬手将他插上去的那支钗取下来看,钗柄是赤金的,钗头却是玉的,似乎是茉莉花的纹样,雕刻得十分精美。这必定是特意定做的,因为市面上几乎见不到茉莉花的图样。 他如何知道她喜欢茉莉花的? 夏初岚握着钗子往回走,忽然觉得背后好像有一道目光,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腊月初八的早上飘了一点薄薄的雪。泉州的冬日是不怎么下雪的,临安下雪的时候也很少,不像北方一样会下鹅毛大雪。赵嬷嬷一早就弄了一大锅的腊八粥,分给左右邻里。夏初岚也被从被窝里拉起来,夏家的女眷都围在她的身边。 她本来就有些紧张,一下子被这么多人围着,更加紧张了。 上妆有专门的侍女,思安和赵嬷嬷只是帮忙打打下手。杜氏和韩氏在旁边挑金银首饰,男方送的那一套肯定是要戴上的,另外还有夏家的长辈送的金玉项链和手镯。侍女将一层层的铅粉压在她的脸上,又上了胭脂和眉墨,夏初岚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几乎认不出来了。 并不是如想象的那样貌若天仙,而是非常地难看。基本上新娘若是这样上妆,都长得一样。 她忍不住笑,盖头揭开的那一刻,他要吓死了吧。 杜氏帮夏初岚插着发饰,眼眶又忍不住有些发红。她当然高兴女儿能找到好的归宿,但内心还是舍不得的。女儿嫁人了,那就是别人家的媳妇,总要受着许多束缚,往后也不是想看见就能看见的了。 夏初岚抬头看杜氏,叫了一声:“娘。” 杜氏用帕子印了印眼角:“瞧我,今日应该高兴的。” 韩氏在旁边说道:“当初阿荧出嫁的时候,我也掉了眼泪。等三丫头以后当了娘就知道了。父母都是舍不得女儿出嫁的,就跟心头肉被挖了一样。” “二弟妹说得对。”杜氏点了点头,扶着夏初岚的肩膀,又柔声叮嘱了她几句。 亲迎是在黄昏时分。新郎盛装前来,骑马在前,花轿和随从在后。一路上都有乐工在奏乐,还有骑马的女子唱曲,队伍浩浩荡荡的,几乎全城都知道了。 等迎亲的队伍到了夏家,夏柏茂招待乐工和随从进去喝茶,还赠给他们礼物和利市钱。顾行简拜见夏家的长辈,他穿着圆领宽袍,腰上束着玉带,戴着折脚幞头。夏老夫人没想到宰相看着这么年轻清俊,彬彬有礼,丝毫没什么架子,心中越发满意。 等到了吉时,孙媒婆将换好衣裳的夏初岚从闺房中接出来,送上了花轿。夏初岚看着脚底下,耳边都是喧闹的人声和乐声,也分不清谁是谁,只是跟着孙媒婆走。 回程的路上,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沿街有不少百姓围观,都听说宰相娶了个美貌的商户女,只可惜新娘坐在花轿里看不见。 花轿到了相府,新娘出轿子前,有阴阳先生拿豆谷泼洒门首,谓之压煞。新娘下轿,但脚不能踩地,而是走在事先铺好的毡花席上,前面有手持莲花烛台和镜子的侍女引路。 进家门前要先跨过马鞍,鞍与安同音,有平安的寓意。等跨进家门,便正式成为夫家的人了。 夏初岚被带去洞房坐床,顾行简则先去换衣服。男方的直系亲属帮着接待送嫁的女方家眷,但他们只喝三杯酒就要退回去了,不能久留。 顾行简换了一身绿袍,戴着花幞头,前去洞房稍事休息,等候拜堂。还没拜堂是不能掀起新娘的盖头的,而且屋子里围着很多人,两个人不能说话。夏初岚低头看着脚踏,能看到他穿着的黑色皂靴上面一层不染。 幸好是寒冬腊月,她身上的衣裳很厚重,却没怎么出汗。手心倒是出了很多的汗,全都擦在裙子上了。 顾行简也不喜欢被这么多人围观,被吵得有点头疼。但是阿兄说成亲一定要热闹,这样对新娘才好。他看到夏初岚的一截玉手伸出厚重的袖子,偷偷在裙子上擦了下,觉得很有趣。 74|第七十四章 他伸手过去,抓住了那只细腻白皙的手。手心果然一片湿漉漉的,他忍不住笑。夏初岚本来要把手抽回来,抵不过他的力气,被他牢牢抓着,又听到他的低笑声,有点着恼。 成亲这么大的事,他非但不紧张,还在嘲笑她? 顾行简只觉得自己像抓住了一只不安分的小猫爪,一直在他掌心挠啊挠的,他的气息都有些不稳了。 “哎呀,看我们相爷多喜欢新夫人,这坐床还要握着手呢。”孙媒婆发现了两个人之间的互动,大声说道。 这下全屋子的人都看了过来,顾行简微愣,手上松了力道,那小手就像挣脱的鱼儿一样,一下子收回去了。 到了吉时,孙媒婆和忠义伯夫人将两匹彩绢打成同心结,这两段彩绢由男女双方各出一匹,寓意着百年好合。然后顾行简手执槐木木牌,同心结的一头就挂在牌子上,另一头由夏初岚握着。顾行简倒着走,和夏初岚面对面,到前堂行礼。 新人并立在堂屋中,忠义伯夫人用杆秤挑起盖头,堂上发出喝彩声。夏初岚知道他们也不管美丑,为了讨彩头,肯定是要呼好的。她眼睛也不敢乱看,在孙媒婆的指引下,向神明和祖先的牌位下跪,向他们告示自己已经成为了顾家的一员。跪完之后,依次向顾家的长辈下拜。 “请新人拜,天神地衹东王公西王母,再拜,又拜。 请新人拜,本家禁忌龙神井灶门官,再拜,又拜。 请新人拜,本家伏事香火一切神衹,再拜,又拜。 请新人拜,高祖曾祖公婆祖父祖婆,再拜,又拜。 请新人拜,在堂公姑内外诸亲尊长,再拜,又拜。” 夏初岚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头晕眼花,就听着孙媒婆的指令一遍遍地拜。前面是顾老夫人,顾居敬夫妻,然后是顾素兰。她暂时从庄子上回来,整个人虽然盛装,却死气沉沉的。 顾行简看了她一眼,她浑身一抖,勉强挤出个笑容来。 等到拜完了,夏初岚倒行着,牵顾行简回洞房。两个人的视线终于撞在一起,他的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她很快将目光移开了。她当然知道这个妆容难看,但她也没办法。 夫妻交拜,男在东,女在西。她先拜,顾行简再回拜。女子要拜四回,男子只要拜两回,这寓意着以夫为天,以夫为贵。 对拜完了,他们重新坐回床上,孙媒婆和忠义伯夫人往床上分撒金银钱币和杂果,嘴里还要念着一段撒帐专用的致词。那些东西如大雨般哗哗地撒在他们身后的帐中,夏初岚微微侧头看了顾行简一眼,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个人有洁癖,这么乱糟糟的床,想必他是不爱睡的。 撒帐完毕,紧接着就要合卺。酒杯用红绿的同心结连起来,喝完之后,将酒杯抛到床下。夏初岚抛得用力了点,她的酒杯弹飞出去,她还觉得有点窘迫,孙媒婆连忙说道:“这可是好兆头啊,以后夫人要给相爷添很多男丁的。” 夏初岚低头,只觉得指尖发烫。然后忠义伯夫人上前,各剪下新人的一缕头发,用发带绑在了一起,放在床头。 至此,婚礼的主要步骤已经完成,就剩下宴客和圆房了。屋里的人都退出去,留他们二人独处。关上门前,孙媒婆含笑提醒道:“相爷可别忘了还要出去答谢前来道贺的宾客,别耽搁太久了。” 顾行简应了一声,她把门关上,好像把所有的热闹喧嚣都挡在了外头。这一方天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寒冬腊月,夏初岚的额头上居然出了汗。她跟这个人是名义上的夫妻了,世上最亲密的男女关系。 顾行简起身走到放置铜盆的架子那里,拧了一块布过来,走到夏初岚的面前。夏初岚抬头看他,他伸手捏着她小巧的下巴,小心地帮她把脸上厚重的妆容都擦掉。这个妆容实在难看,把她的花容月貌全都挡住,不过这样也好,外人都看不见。 夏初岚闭着眼睛,感觉到他小心仔细地擦拭着,以免弄伤她柔嫩的皮肤,只不过那妆容太过厚重了,他来来回回几次,才把她的脸彻底擦干净。等到她的真容露出来,顾行简满意地点了点头:“总算变好看了。” 夏初岚的下巴被他捏着,不能躲开,只能望着他的眼睛,气恼道:“原来您也是以貌取人的。” “嗯。被夫人的美色所迷。”顾行简竟然没有否认,低头俘获了她的唇。 刚开始他只是轻轻地碾着她的嘴唇,然后气息越发急促了起来,索性坐在床边,将她整个人搂到了怀里,迫不及待地撬开了她的贝齿。除了权力,他从没如此渴望过什么。这女子好似在他的心田里燃了把大火,把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全都烧了个干净。 夏初岚扑在他的胸膛上,腰背被他禁锢着,只觉得这个人的力气好大,根本不像个柔弱书生。 她被吻得喘不过气来,银丝滑落嘴角,整个人瘫软在他怀里。原主留下的记忆里,她一直犹如外人,所以原主跟陆彦远的过往,她没办法感同身受。但是现在吻她的这个男人是真实的,他有力的手背,结实的胸膛,还有在她口中翻搅的舌头,都让她意乱情迷。 等顾行简发觉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几乎喘不上气来,才终于放开了她的舌头,让她喘口气。她的身体抖得很厉害,他刚才的确有些不知克制了,狂风巨浪一样,把她吓到了吧。 他抬手轻抚着她的背,静静等她平复下来。 她这个年纪在女子里头不算小了,但对于他来说,还是太小了。而且身子这么敏感,完全没有尝过□□的模样。他简直要怀疑,三年前在泉州跟陆彦远缱倦缠绵的人不是她。 他自然将她跟陆彦远之间的事情调查得清清楚楚,虽然不知道他们具体到了哪一步,但是以陆彦远的性格,肯定少不了亲密的举动。他不说,代表他既往不咎。但谁也不能跟他抢。他早早请了圣旨,特意计算好时日,等到陆彦远回来的那日刚好宣读。为的就是让陆彦远懂得,什么叫失之交臂。 而如今在他的怀里的人儿,彻底属于他了。她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在他面前倒是温顺得很。像以前阿兄送他的那只小猫儿,整日跟在他的身边,他看书的时候就跳到他的膝头趴着,毛绒绒地很好摸,实在是太惹人怜爱了。 他甚至萌生了一个念头,以后宠着她,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 门外崇明催了一声,说宾客都等着急了。顾行简才将夏初岚抱到边上,摸了摸她绯红的脸侧,起身道:“等我回来。” 夏初岚心里忽然有点不想他回来了。不过是亲吻,她就已经溃不成军,若是到了晚上……她不被吃干抹净了才怪。刚刚她似乎感觉到他平日不外露的一股强势和占有欲,与陆彦远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她竟然不讨厌,甚至还有些喜欢。 顾行简走了以后,思安和赵嬷嬷进来伺候。她们看到夏初岚脸上的妆容已经卸了,嘴唇又红又肿,两腮通红,眼波如水,就猜到顾行简刚才在房中磨蹭着不出去,到底是干什么了。 赵嬷嬷叹了口气,上了年纪的男人原来也这么心急。她和思安把夏初岚大嫁的婚服一层层地脱下来,扶着她去后面的净室里沐浴。夏初岚累了一日,精神一直紧绷着,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头靠在浴桶上差点睡了过去。 赵嬷嬷不断用手试着水温,轻声提醒道:“天冷,姑娘可不敢睡过去了,仔细着凉。” 夏初岚这才强打起精神,彻头彻尾地清洗干净,才从浴桶里起来。 这屋子上回她来过,但当时没有细看。屋中用单屏巨幅的山水屏风隔成两边。这寝室似乎被拓宽过了,一应家具摆设也是崭新的。昨日忠义伯夫人带着思安和赵嬷嬷来铺房,先将她的东西放了进来,所以有些陈设还透着股熟悉的感觉。 离床不远的地方新添了一座妆台,比她原来的书桌都要大,摆放着一面巨大的铜镜,台子上还有大大小小的黑漆妆奁,似乎是一整套的。上面的花纹是牡丹凤凰,寓意吉祥,做工十分考究。 眼下漆工艺还没有那么普及,所以胜过黄金,堪与玉器比肩。而这一套是贡品的级别了。夏初岚知道夏家没有这样的东西,必定是顾行简为她准备的。 昨日忠义伯夫人铺房回来,就跟她好生说了这妆台。无论多少金银首饰,胭脂水粉都能装得下。她其实不怎么爱打扮,首饰倒是很多。女为悦己者容,看来她的夫君是希望她多打扮的。 夏初岚换了身真红色的散花褙子,靠坐在东侧的榻上,榻上有张小几,上面放着棋盘,好像是残局。下棋她会一些,但是不怎么精通。跟夏静月下过几回,每回都被她杀得片甲不留。她其实不擅长的事情还蛮多的,不如家里几个姐妹。 赵嬷嬷和思安帮她熏干头发,她又四处看了看。那张床也换过了,比上回的大了许多,可以并躺三四个人,也不会觉得挤。他们两个人,弄这么大的床,是怕她睡相不好吗? 这时有人敲门,思安连忙过去开门。侍女们端着一个个盘子进来,摆在圆桌上。有雕花蜜饯,三珍脍,花炊鹌子,三脆羹,螃蟹酿橙,炙炊饼。大概是今夜宴席上的好东西分了些过来,还有一壶温酒暖身。 夏初岚饿了一天,立刻十指大动,还喝了几杯酒。她平常也不喝酒的,一喝就上脸。但是喝酒能够壮胆,她现在需要这个。 …… 前堂觥筹交错,相熟的官员凑在一起闲聊。上回来相府的几个户部的官员又聚在一起,说起看到的那个小郎君:“你们说,相爷不是好男色吗?怎么这么快就娶亲了。那个小倌想必是不能养在府里了。” “这新夫人不过是个商户女,相爷估计就是娶回来做做样子,不会真的喜欢。我看啊,他还是喜欢上回那个小倌。” 户部的官员们都赞同地点了点头,毕竟他们从没有看到过相爷对谁那么小心翼翼的模样,必定是十分宠爱的吧。 顾行简走到前堂,官员们都起身向他行礼,向他道贺,他微微点头致意,径自走过去了。 顾居敬拿着酒杯走过来,在他耳边说道:“令公亲自过来了,你去见一下。” 顾行简微怔,跟着顾居敬走到离主家那桌最近的一桌,已经围了不少官员,都是要跟萧俭套近乎的。萧俭坐在最尊贵的位置,正与身旁的忠义伯说话。他身上自带威势,五官英俊,能看出萧昱的影子。他年轻时也是个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否则也不会得到吴皇后妹妹的垂青。 忠义伯先看到顾行简,对萧俭耳语道:“令公,顾相亲自过来了。”萧俭兼领中书令之衔,满朝文武都尊称一声令公。 萧俭转过头去,顾行简俯身一拜:“令公大驾光临,顾某甚幸。” 这在座的文武百官,能堂堂正正当得起顾行简一拜的,也只有萧俭了。萧俭抬手道:“顾相不必多礼。”他说话的底气十足,大概是习武出身,举手投足间又带着股豪气。他许久没有公开露面了,今次是给了顾行简天大的面子。 顾行简注意到萧俭身边的位置空着,那是留给英国公的。不过英国公不来,倒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75|第七十五章 禁中赐了御酒珍馐,皇后娘娘等妃嫔也赐了新夫人很多珠钗环翠,董昌亲自带着内侍将东西送过来。顾行简谢恩以后,请董昌也留下来用些酒水。董昌自然卖顾行简这个面子,两人的交情算算也有十几年了。 银盘珍馐,由专门负责宴饮的四司六局操办,自然是色香味俱全。席间有人起哄道:“听说相爷的夫人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能不能请出来让大家见见啊!” 不少中书的官员都跟着起哄。平日里他们惧惮宰相,但此刻黄酒下肚,酒壮怂人胆,加上今日宰相大喜,应该不会跟他们计较这些,胆子便大了起来。 时下民间的风俗是宴席的时候,新娘也可以出来答谢宾客。 顾行简拱手道:“内子今日实在累了,就不出来与各位相见了。由顾某在此代她谢过各位。” 众人悻悻的,见相爷维护得很,好像不肯美娇娘在人前露脸,也只能作罢。但今日难得高兴,又劝顾行简饮酒。顾行简推脱不过,便饮了几杯。顾居敬在他旁边道:“你甚少应酬,酒力不佳。一会儿我拿水给你兑了,替你挡着。” 顾行简低声道:“没事,我有分寸。你也已经饮了不少酒,仔细伤身。” 顾居敬瞪圆眼睛,他这是在关心自己么?真是难得。 屋子里,夏初岚酒足饭饱以后,就有点犯困。赵嬷嬷给她绾了个同心髻,她特意挑了顾行简赠的金钗插进发髻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首饰,倒是显得简单素净。她坐在榻上,边看书边等顾行简,夜渐渐深了,更鼓响了一下。 她趴在榻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屋里有火盆,格子窗前都垂着厚重的布帘,并不会觉得冷。但赵嬷嬷还是抱了毡毯,盖在她的身上。又让思安去前院问问,酒席到底什么时候结束。思安回来说,顾行简被几个大人抓着灌酒,一时还不能回来。 赵嬷嬷叹了口气,和思安一起坐在灯下做针线。等外头二更的鼓响了,顾行简才脚步虚浮地回到屋中。他是饮了不少酒,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他平日滴酒不沾,酒量倒还可以,只是浑身的酒味,实在难受。 赵嬷嬷和思安连忙起身行礼,要去叫醒夏初岚。顾行简看到榻上团在一起的妻子,早就会周公去了,摆了摆手,轻声说道:“不用叫了,你们先出去吧。”他还是不习惯房里有别的女人。 等她们退出去以后,顾行简先去净房里清洗了一番,只穿着中衣出来。 屋内的红烛烧了一半,灯火通明。他走到榻前,单膝跪在榻上,倾身看他的小妻子。十分素净好看的一张脸,嘴唇红润,似乎是被他亲过的缘故,微微还有点肿。或许是饮了酒,两颊酡红,竟然还发出小小的鼾声。 他莞尔,伸手到她脖子底下,又穿过膝盖弯,将她整个儿抱了起来。她大概是畏寒,本能地往他温暖的怀里靠了靠,换个更舒服的姿势。 顾行简把她抱到床上,将她的双脚拿起来,刚要褪去她的袜子,她就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本能地缩回脚:“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行简看着她:“刚回来不久。被几个同僚拉住喝酒,怎么都不肯放。” 她揉了揉额头,意识还未完全清醒,猛然看到顾行简身上穿的中衣,睁大了双眼,这不是她做的那件……! 那袖子一边长一边短,系带的位置还打错了,穿在身上很滑稽。 “您快脱下来。这怎么能穿……”夏初岚羞窘,伸手要去解顾行简的衣服,忽然被他握住了手。他的手心滚烫,指节上的厚茧磨着她的手指。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你这么想脱我的衣服……见你睡着了,今夜本打算放过你的。” 夏初岚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他的手臂伸过来,一下子将她压向了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很强健,整个胸膛都是滚烫的。她不敢抬眸,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只感觉他带着些微酒气的呼吸靠近耳畔,一下子含住了她的耳垂。他的手在她的颈侧来回抚摸着,舌头不断逗弄她的耳珠。 她的耳朵其实很敏感,整个人都紧绷着。 等她的耳朵红得都能滴血以后,他才放开,继续吻她的脸颊,鼻尖,紧闭的眼皮,然后是嘴唇。 夏初岚缓缓地倒在床上,他温柔地吻着,如冬日暖阳一般。她的双手被牵引着放在他的肩上,只觉得他的身体覆了上来――滚烫的充满男性气息的身体。有一股酒味,还有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 顾行简的手从她的脖颈处往下,解了她褙子的系带。褙子,中衣,一件件地滑落到床下,最后只剩下朱色的鸳鸯抹胸。她浑身发烫,浮起一层薄薄的粉色,感觉到他的手覆在抹胸上,轻轻地揉着。 她浑身战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敢睁开眼睛,睫毛抖得更厉害了。他们今夜是肯定要圆房的,可她感觉到紧闭的双腿被分开,那种被入侵的感觉还是让她觉得很不适,整个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块。 “别怕。”顾行简柔声哄道,抬手摸着她的头顶,声音已经变低哑了。毕竟是第一次,他也有些紧张,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他捧着她的脸慢慢亲吻着,等她放松一些以后,尝试着进去,可是太紧了,几乎寸步难行。 夏初岚只觉得疼,大口大口地喘气,双手下意识地攀住他的后背,指甲直掐进肉里去。顾行简原本想要忍忍,再等她适应一下,只不过被她猛地抱住,这个姿势让两个人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他没控制住,一下子就冲进去了。 夏初岚闷哼一声,只觉得像被撕裂了般疼痛。非但一点快感都没有,反而是又酸又涨的,很难受。她咬牙忍着,感受到顾行简摸她的额角,低声询问:“很疼?” 她整张小脸都变白了,脸上全是汗水,秀眉轻蹙,很痛苦的模样。他不忍心让她受罪,刚想退出去,她却摇头小声说道:“没关系。”赵嬷嬷也说过,第一次会有点疼,以后就好了。 他尝试着继续,可她太紧了,几乎咬得他动不了。他感觉到她不怎么舒服,浑身都在发抖,只能草草结束了。 完事之后,他叫人抬了热水进来。然后抱着她去净室清洗,她小声说道:“对不起,我……”她应该好好看看那些秘戏图的。原本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也并没有觉得多难,却好像不是那么容易。太难受了,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当时丝毫不知道怎么去取悦他。 别人家的妻子在新婚之夜,应该都是尽量让丈夫愉悦的,她却完全不知道怎么做,心中有些愧疚。男女之间的事,从前她不怎么上心的。 “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错。”顾行简说道。稚嫩笨拙才是对的,她要是经验十足,他反倒得震惊了。 清洗完以后,他先抱着她回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又叫人弄了冷水进来。他自己转身又去净房了。 今夜房里的红烛是不能熄的,床帐内还有光亮。夏初岚看着帐顶垂下来的镂空赤金香球,微微发呆。只听到净房里哗哗的水声,好像一大桶水,一大桶水地往下浇。寒冬腊月的,他不冷吗? 过了一会儿,顾行简熄灭了靠近床的几盏灯烛,才回到床上。他的身体透着股凉意,没有刚才那么烫了,只躺在她的身侧,轻声问道:“还疼不疼?” 其实还有些疼,但夏初岚摇了摇头。他已经很温柔,很顾及她了。若是别的男人,新婚之夜,不管妻子如何,肯定要上几回才肯罢休。她知道自己刚才根本没有满足他,他肯定有点难受。她侧头看看他的脸,他闭着眼睛,嘴角微微抿着。 她总觉得要说点什么,却听到他先说道:“很晚了,睡吧。” 她当真很累了,听话地合上了眼皮。 等到她呼吸平缓,仿佛睡熟了,顾行简才伸手把她抱到怀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真是个磨人的小东西。 76|第七十六章 夏初岚醒来的时候,头还有些疼,昨日真是太累了。她睡得很沉,几乎没有做梦。旁边的被子叠放得整齐,她记得昨夜他们两人是分开睡的。好像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睡觉时身边还躺着个人,还不太习惯。 他这么早起身了,怎么也不叫她?以后应该由她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才对。 她静静地坐着,发了会儿呆,才叫了思安和赵嬷嬷进来。赵嬷嬷轻声询问道:“姑娘昨夜可还好?”床上铺着的帕子,分明是落红了。说明两个人已经圆房了。赵嬷嬷原以为姑娘睡着了,相爷也不打算叫醒她的模样,昨夜应该不会圆房。到底是新婚夫妻,还是没忍住。 夏初岚只觉得一言难尽,坐在妆台前问道:“相爷去哪里了?” “相爷比姑娘早半个时辰醒的,在院子里打拳呢。”赵嬷嬷毕竟是过来人,打量夏初岚的神色,觉得不太对,还是追问了昨晚的事。如果夫妻之间房事不合,也会影响感情的。 夏初岚只能老老实实地说了,这方面的事情,真的要靠赵嬷嬷来教。 赵嬷嬷说了一通要领,然后叹息一声:“相爷到底是怜惜姑娘,没有使劲折腾。姑娘这身子骨原本就娇贵,也是没办法的事。相爷恐怕也是第一次,没什么经验,往后多几次就好了。” 夏初岚回想顾行简的表现,他一贯不怎么显山露水,所以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仔细想想,他当时似乎也着急了些,一下子就进来了,她还没怎么湿润呢,怎么能容纳他……他那处还是挺惊人的。 她洗漱完,换好衣服,正要走去院子里看看顾行简。他已经回来了。前襟上湿了一大片,袖子折到手肘的地方,脸上也是汗淋淋的。这人并不是很惊艳的长相,但看久了,会觉得很舒服。大概是他身上那种时光沉淀下来的气质,拥有特别的魅力。 “你醒了?我先去沐浴更衣。”顾行简温和地说道,举步往净房走。 夏初岚下意识地跟在他的身后:“妾身伺候您……”她记得应该是这样称呼的。这个时候最讲究礼仪规范,夫为天,夫为贵。而且她这个夫,还不是一般的低等官吏,而是高高在上的宰相。她是商户出身,更不想让人觉得她没有规矩。 顾行简一愣,转过身看着她,扯了下嘴角:“没有外人的时候,不必用谦称,我也听不习惯。我一个人沐浴惯了,你先去用早膳吧。”他其实想让她更随意自如一些,可大抵身份年龄的差距摆在那里,短时间内她还放不开。 慢慢来吧。 夏初岚便没有跟进去,坐在圆桌那里等着。他的口味清淡,早上多是些酱菜和咸蛋之类的,有粥也有馒头。她是南方人,习惯喝粥。他是北方人,好像比较喜欢吃面食。咸蛋明显是给她准备的,因为他一口都没碰。 两个人很安静地吃完了早饭,弄得思安和赵嬷嬷都有点紧张,也不敢随便说话。思安是个话痨,平日在家中,肯定要叽叽喳喳地说些最近发生的趣事,可到了相府就有所收敛了。她发现相府里的人,从南伯到崇明,走路基本都是没声的,好像发出声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算看出来了,相爷表面上温和,治下却很严。不是谁都能在他面前放肆的。 顾行简并不是个健谈的人,大多时候是寡言的。因为要想的东西太多,偶尔还会走神。夏初岚的话也不多,不是那种活泼开朗的性子。更何况在他面前,总是会有几分拘谨的感觉。大抵心中越是在乎,越会变得小心翼翼。 吃过早饭,他们要去顾家认亲。昨日夏初岚在堂上只拜了直系的近亲,今日好像还有很多远亲近邻要过来相见。顾行简虽然跟顾居敬分家了,但礼俗不能免。 顾行简要去换身出门的衣裳,夏初岚又跟过来,像小尾巴一样。她去放置他衣裳的木箱子里翻了翻,总共就五套常服,太少了,还大都陈旧了。她得赶紧给他做几身新衣裳才是。 “您今日想穿哪一件?这件雪青色的襕衫怎么样?”夏初岚探身把看起来新一些的襕衫抱出来,捧给他看。 他眼中含笑:“我自己来。” 夏初岚抬头看他:“这是我应该做的,还是让我来吧。这件行不行?今日天气晴朗,穿这个颜色刚好。” 看她坚持,顾行简也不逆着她的意思:“依你吧。”他其实还挺想看她围着自己转的,真就是个一心一意替夫君打算的小妻子了。 夏初岚踮脚把他身上的青衫解下来,里面还是穿着她做的那件不能见人的中衣。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从娘家带了新的来,这件您就别穿了吧?” “不用换了,这件布料挺舒服的。”顾行简说道。新的中衣,大概不是她亲手做的。一个人的女红不会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这个是童子功。 夏初岚没办法,只能给他换上襕衫。襕衫是圆领大袖,下接横襕,故而有些宽大。顾行简体型偏瘦,好在人很高,还是能撑得起来。她专注地给他抚平肩上的褶子,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装作不在意。 顾行简好笑地看着她,假装镇定,明明耳根后面都红了。他原本还想逗逗她,却听崇明在外面叫道:“相爷。” 顾行简等到夏初岚给他穿好了,才转身走出去,看到崇明手里拿着一封信。信是恩平郡王赵玖写来的,他说过几日回都城,想要来拜望老师。数月前皇帝见了两位郡王,分别委以重任,也存着几分试探的心思。从感情上来说,这两位都不是皇帝的亲子,皇帝的顾虑自然很多。 赵玖被派去查扬州的一桩贪墨的案子,想必是遇到什么难题,想要来请教顾行简。他是个心思活络的人,看着比普安郡王聪明,知道朝堂上最该拉拢谁。 顾行简沉默地将信塞回信封里,问崇明:“回顾家的马车可备好了?” 崇明愣了下:“相府离顾家不是很远,我以为您和夫人用轿子……” 顾行简摇头道:“两顶轿子太麻烦,还得雇四个轿夫,去换一辆马车来。” 崇明不敢怠慢,连忙去办了。 马车很快备好了,顾行简带着夏初岚出门。她很少穿鲜丽的颜色,可是新妇必须要穿红色,因为是正妻,还得是正红色。她便挑了条茜色的纱裙相配,外面裹着件裘衣。其实她肤色雪白,鲜丽的颜色更衬她的花容月貌。 顾行简先扶着她上了马车,然后自己跟着坐了进去。因为天凉,里面铺着兔毛的毯子,放着小火炉,矮架上还摆着一个棋盘。顾行简对夏初岚说道:“路上还得走一会儿,陪我下一局。” 夏初岚知道他学问高,但不见得下棋的功夫也一流,便答应试试。总不见得比三叔还厉害吧?可刚下几步,她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三叔的棋路是深藏不露,往往出其不意。这个人的棋路十分凌厉,下手毫不留情。 她先是进攻,却被他反客为主,走到哪里都被围追堵截,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她怎么就想不开要跟他下棋呢?像他这种精于算计,善于谋略的人,必定是个中高手。不可能比三叔差的。 “我不跟您下了。”夏初岚在他又拿走五粒棋子以后,叹了口气,“三叔下棋也厉害,静月也厉害,反正我谁都下不过。” 顾行简柔和地看向她:“你进攻的目的性太强,很容易被人看清路数。下棋应该攻守结合,以退为进。来。”他将她拉到自己身前坐下,双手环抱着她,“想学么?我教你。想下过你三叔不大可能,但下过你那位妹妹不算太难。” 她对下棋并不是很感兴趣,但他愿意教她,她自然乐得听。据说他当了宰相之后,轻易不教人了。 顾行简的手指点着她刚才下过的格子,说道:“看这里,从第三步开始就走错了。” 夏初岚侧头看他,微微惊讶。刚才她下了那么多步,自己都没怎么上心,他居然全都记下来了?这种自己不经意做的事情,却被人全部记下的感觉,很甜蜜。 他温和地说话,悦耳的声线钻入她的耳朵里,丝丝地痒。夏初岚没怎么认真在听,只是喜欢他这样温柔耐心地对待自己,犹如春雨滋润万物。他原本应该离她的生活很远,远到不可能有什么交集,所以她到现在还有不真实的感觉。 但是陷在他的怀里,被他握着手,他的温度又真实得灼人。 这是她的夫君。这个人才高八斗,权倾朝野,不知被多少女子爱慕着,却独属于她,给了她不曾施与旁人的温柔。 她忽然转过身,抱住了他的肩膀。 顾行简愣了一下,抬手轻抚着她的背,问道:“怎么了?是我讲得太难了?你若不喜欢,便不学了吧。” 她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说,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便好。 77|第七十七章 马车到了顾家,很多人都站在门外。因为顾行简是宰相,这些人自然要出来迎的,不可能坐在里头等他。 崇明去搬脚凳,顾行简先下来,看到夏初岚提着裙子,努力找脚凳的位置,便直接将她抱了下来。 她抓着他的手臂,等到稳稳落地之后,还没松手。 顾行简低头看她:“你抓着我,是要我抱进去么?” 夏初岚连忙放开手,他低笑了声,径自往前走。夏初岚老实地跟在他的身后,看到他自如地与众人寒暄,恢复到人前那种温和,又带着气势的模样。 站在门外的亲戚,多与顾家来往几十年了。昨日他们也去参加喜宴,但没看到新娘究竟长什么模样。盖头掀开的时候,妆容太厚,把原本的面目都遮住了。此刻看到顾行简身后的佳人,各个都惊艳不已。 难怪顾行简这么多年不成亲,原来是没等到最好的那个。 顾居敬道:“别站在门外了,寒冬腊月怪冷的,都进去吧。” 到了堂屋,几个长辈坐下来,顾行简一一给夏初岚介绍。夏初岚在人前也是大方得体,给长辈们送见面礼,多是绣品,显得新妇精于女红。顾行简看了看那些精致的绣品,再想到自己身上穿的中衣,抬手摸了下额头。他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等见过长辈,便要去顾老夫人那里了。顾行简本来要陪夏初岚过去,可那些本家亲戚好久没见他了,都围着他说话,他一时分不开身。 顾居敬便把秦萝叫过来,让她带夏初岚去。昨日在喜堂上,夏初岚才发现秦萝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之前看她丰腴了,原来是怀孕的缘故。 秦萝摸着肚子道:“没到三个月的时候不敢说,明年春天生呢。” “若是生个女儿,姐姐就儿女双全了。”夏初岚笑道。 秦萝的面色却黯然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心事,夏初岚便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这些事原本也不该跟你说,你听听就算了。二爷的原配夫人留下一个女儿,马上十三岁了。家里原本就她一个姑娘,娘和二爷都百般宠着。后来瑞儿生下来,大人们难免分散精力去照顾刚出生的孩子,她便跟二爷大闹一场,二爷气得把她送到江陵府去读女学了。估摸着这几日就会回来。” 二爷跟前妻竟然还有个女儿?夏初岚之前不曾了解过。继母与原配留下的子女,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何况这个女儿还跟继母差不了几岁,必定矛盾重重。怪不得提到女儿,秦萝会如此了。 “姐姐不用担心,名义上你是她的母亲,孝道压在那里,她不敢如何的。何况她以后的婚事还得靠你张罗,你别一味地忍让,这样她便有恃无恐了。”夏初岚提醒道。 秦萝点了点头。她的性子很温和,平常大声说话都不会,更是以夫为天,二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因为爱屋及乌,她也是真心想对家萱好,可家萱那个性子,一看到她就跟点了炮仗一样。她还没跟二爷说,家萱还说过对家瑞不好的话呢。 本来是姐弟,真担心以后成了仇人。像四娘子和五叔这样,闹得家宅不宁的。 秦萝和夏初岚到了顾老夫人的住处,屋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人。别说夏初岚了,就是秦萝都没把人认全。还是老夫人一个个介绍的,她记忆倒是好,哪家媳妇哪家夫人都能说得头头是道。那些女眷都恭维老夫人有福气,儿媳妇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 顾老夫人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漂亮是漂亮,可惜都是商户出身,说出去脸上也没有光彩,她还怕被那些往来的贵妇人嘲笑。但是儿子喜欢,她也没有办法。加上顾四娘子被送到庄子上去以后,她出门也渐渐少了。 顾家瑞还是坐在老夫人的榻上玩儿,他长大了许多,口齿不清地跟顾老夫人说话。顾老夫人握着他的小手,真是当做眼珠子一样疼,恨不得揉进心坎里去。她活到这个岁数,好不容易添了这么个金孙,哪能不疼。 夏初岚走到榻边,恭敬地叫了声“娘”。其实叫一个陌生的老夫人为娘,感觉怪怪的,跟她当初叫杜氏时一样。但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她不求婆媳关系能有多好,相安无事就行了。 老夫人应了一声,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 秦萝俯身道:“瑞儿,这是婶娘。婶娘好看不好看?” 婶娘的发音对顾家瑞来说还有些困难,他张了张嘴,发出了奇怪的音节,也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小孩子就是可爱,哪怕用小鹿一样的眼睛望着你,也能把心萌化了。这时,有人多嘴问了一句:“老夫人,怎么没看见四娘子?” 老夫人不在意地说道:“她病还没好,回到庄子上去养病了。过些时日才能回来。”顾素兰走的时候是求过老夫人的,老夫人也想把她留下来。虽然顾行简没让人苛待她,但庄子毕竟不比自己家里。老夫人眼看着跟顾行简的关系才缓和了一些,便没在这个节骨眼提出来。等以后再找机会吧。 这时候有人提出去赏梅。顾家的园圃里有一大片梅林,正是花开的季节,远远都能闻到花香。 老夫人摆手道:“你们年轻的去吧,我畏寒,在屋子里看着孙子就好。” 秦萝是顾家的主母,带着众人前往梅林。今日天气晴朗,阳光照在梅林里,花瓣纷纷扬扬的,飘落成雨。妇人们三三俩俩地散开,相熟的凑在一起讨论梅花。 秦萝便跟夏初岚站在亭子里,说起梅花蒸糕。还说顾行简虽然不怎么吃甜的,但好像每回做梅花蒸糕还能吃几块。 夏初岚连忙问她做法,秦萝告诉她,说完抬手笑道:“妹妹自己都没发现吧?我说到五叔的时候,你一双眼睛都在发光。想想你当初知道他的身份,头也不回地跑了。我还当你不会回来了。” 夏初岚被她嘲笑,摸着额头道:“不瞒姐姐,当时真被吓到了。一个好端端的书生,就变成了宰相,总觉得拿捏不好跟他相处的分寸。有时候看着他,还觉得不那么真实。” 秦萝握住她的手说道:“我一直觉得你很有自信,还很羡慕你。原来到了喜欢的人面前,也会胆怯。你可能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女人前仆后继地想要嫁给五叔,包括……他那人本身就不太真实。”她险些说漏嘴了,及时转了回来。 夏初岚知道顾行简这样的男人真的很招女人喜欢。看上去温文尔雅,又学富五车,好像什么都会。今天发现他棋艺高超,也许哪天又会发现点什么。 …… 顾行简在前堂心不在焉地与人说话,他其实有些事想问问顾居敬,就等着那些人早点散去。可他低估了自己在这些亲戚心目中的吸引力,他们好不容易逮着他,问东问西的,反而越来越热烈了。 后来顾居敬就说午膳的时间到了,要崇义带他们去厅堂用些饭菜。他们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顾居敬是看出顾行简的不耐烦,生怕他不高兴,解释道:“叔伯子侄们很久没看到你了,难免热情一些。” “我有件事问你。”顾行简神情凝重。 顾居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连忙洗耳恭听。等他说完以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是昨晚不太顺利?” 顾行简皱着眉,顾居敬也不敢笑了。他看过一些秘戏图,以为很容易,但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显然是不太好。而且她太小了,他生怕弄伤她。这种事,他又不可能随便问别人,想到秦萝嫁到顾家的时候,年纪比她还小,阿兄应当有经验。 顾居敬搬了圆凳坐在他身边,耐心地传授了一些心得。他不敢说御女无数,毕竟先后两任夫人,经验还是很丰富的。临了,他拍了拍顾行简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对女人千万不能心急。得慢慢哄好了,才能顺利。阿萝倒是还好,弟妹看上去就被养得很娇贵,你要是不舍得她受苦,肯定得磨一阵子。” 顾行简知道夏柏盛夫妻俩很疼爱夏初岚,一应吃穿用度都是选最好的来。虽然是商户出身,却没让她受过丁点委屈。最大的委屈应该就是英国公府要她去做妾了。 听说那个时候她曾为了陆彦远自缢。救下来后都没气了,杜氏还哭晕了过去,后来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他尚且不能理解,到底有多喜欢一个人,才会为了他而自尽。如今她对自己又是怀着什么感情呢?陆彦远……年轻英俊,身体孔武有力,她大概更喜欢那样的男子吧。 顾居敬看他不说话,以为他在琢磨刚才两人说的事情。男女之间的事其实最不好教了。大户人家都是在儿子十几岁的时候,就让通房丫头身体力行地教,新婚之夜自然游刃有余。要他说,就挑两个丫头试一下最快。可他阿弟不喜欢的人,根本连手指头都不会碰一下的。 “明日我要带她进宫谢恩,夏家那边你帮我送一下。”顾行简最后说道。 明日夏家的人要回绍兴,不然赶不及他们九日后归宁。 “你放心交给我便是。只是进宫要碰到莫贵妃吧?你和她的事,跟弟妹说过了吗?” 顾行简是没打算说的,他跟莫凌薇之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78|第七十八章 回到相府,南伯告诉顾行简,张咏过来了,已经等了好些时候。 顾行简立刻去见他,夏初岚则叫上思安去院子里摘梅花。她想试试秦萝说的梅花蒸糕的做法,听起来并不能难做。她现在知道为何女子从小都要学女红和厨艺这些了,嫁人以后,太需要这些技能了。 张咏在屋子里踱步,焦躁不安的样子,看到顾行简进来了,他立刻说道:“你新婚,今日本不该来打扰你。但我这里有件很棘手的事情,不得不来请教你……” 顾行简走到书桌后面坐下来,从容地问道:“是关于普安郡王的事情?” 张咏一愣:“你如何知道?”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 普安郡王赵琅原本是养在张贤妃膝下的,他比恩平郡王赵玖年长,两个人是亲兄弟。既然皇上有意考察两位继承人,他们之前又没有任何处理政务的经验,那么恩平郡王在扬州遇到了不解的难题,普安郡王在兴元府肯定也遇到了。 顾行简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淡淡地说道:“你别管我如何知道,有话就直说。” 张咏便把从张贤妃那里听到的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兴元府那一带铜钱紧缺,百姓都用铜钱去买金人的东西,主要是生活用品,马匹和过冬用的毛皮。皇上让普安郡王去调查铜钱外流的事,根源是查出来了,却没办法治理。 “普安郡王到了当地,就制定了法令,不让老百姓用铜钱跟金人交换。但是当地物资短缺,有很多县的百姓冬天被活活地饿死冻死。而且金人给出的价格十分优惠,老百姓为了过冬,冒着被抓起来的危险,也要将手里的铜钱都花出去。为此已经抓了不少人,但收效甚微。” 顾行简沉吟了片刻才说道:“你来我这儿,是想问什么?这是皇上给两位郡王出的考题,不能因为你我的私交,你就让我帮普安郡王。你应当知道,为了朝堂稳定,我的立场暂时不能有偏颇。”他如果帮了普安郡,那就等同于表明支持普安郡王,那么百官的风向势必就要跟着变了。之前皇上询问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回答的。 张咏皱了皱眉,负手不语。张贤妃捎信,托人叫他来顾行简这儿的时候,他就知道八成是无功而返的。他们张家肯定要支持普安郡王,他只是想试探一下顾行简的态度。果然跟他想的一样。 “你跟我说句实话。若是恩平郡王找你帮忙,你也会这么回复?”张咏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顾行简点头道:“自然如此。两位郡王各凭本事,我谁也不偏帮。就算他们站在我面前,我亦是这样回答。”其实圣心的偏颇已经很明显了,恩平郡王在扬州,离都城很近,又是天下最繁华之地。而普安郡王在兴元府,靠近两国边界,路途遥远。皇上显然更喜欢恩平郡王。 但皇上的偏好是一回事,两位郡王的能力又是另一回事了。满朝的文武百官都在看着,顾行简有诸多思量,想看看到底谁才值得扶持。 张咏坐下来慢慢说道:“跟你说句老实话,我固然有我的立场,也知道皇上更喜欢恩平郡王。但并非我诋毁恩平郡王,他这个人惯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你还记得那时候你教他们兄弟两个读书,他把他大哥的字帖换走的事情吧?这件事皇后娘娘也知道,当时还训了他一顿,他表面上承认了错误,可后来那个告发他的宫女却莫名其妙地没了。你说这人得有多阴险。” 顾行简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轻描淡写道:“没证据的事情,你不要乱说。” “我怎么没证据!我……”张咏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当我今日没有来过。刚才与你说的事情都忘记了吧。”他站起来告辞,大步地离开了。 顾行简靠在椅背上,看着桌面上那封赵玖写的信,蹙了蹙眉头。 …… 夏初岚在梅园里摘梅花,那些梅树长得高,她只能找到那些枝头压低的花枝,不知不觉就摘了一篮子。 她想着顾行简屋里的花瓶似乎还空着,想折两枝红梅插进去,可她够不到开得正好的那片枝头,用力跳了两下,只摇了满树的花雨下来。 “思安,去搬梯子。”她吩咐道。 思安说道:“姑娘要干什么?这梅树枝干太细了,撑不住梯子的。万一摔下来,奴婢可担待不起啊。不如叫崇明或者六平过来……您现在不比在家中了……”她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顾行简走过来了,连忙行礼道,“相爷。” 夏初岚回头,微微惊讶:“您这么快谈完事情了?” 顾行简道:“不是十分要紧的事,张咏已经走了。” “给事中大人走了?我还想做点梅花蒸糕给你们送去呢。” 顾行简笑了笑,径自问道:“你要梯子干什么?” 她伸手指着枝头:“我想要那两枝梅花,可是够不到。”她以前在家中的时候也用梯子摘过梅枝,其实没什么要紧。 顾行简抬头看了眼,蹲下身子抱着夏初岚的小腿,径自将她举了起来:“摘吧。” 思安立刻背过身去,不敢看两个人。夏初岚愣了片刻,伸手够到花枝,很快地折下来,然后低声道:“您可以把我放下来了。”他瘦是瘦了些,力气却很大。好像这样举着她,也没觉得吃力。 只是光天化日,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顾行简将她放到地上,看到她头发上落了几瓣梅花,她的肤色比梅花还要白。他抬手将她头上的梅花拂去,也没说什么。等到她去厨房以后,顾行简将思安叫到外面,郑重地说道:“以后夫人若是想做什么危险的事,你必定要拦着。若她有任何闪失,我唯你是问。” 这个时候他身上那凌厉的气势便出来了,十分可怕。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思安吓得双腿发软,立刻应道:“是,奴婢知道了!一定会小心地看着夫人的。” 顾行简这才转身走进了厨房。他身上的凌厉一下子收起来了,又变成了那个温文尔雅的顾五先生。他卷起袖子说道:“我能做什么?” 夏初岚系好青布围兜,轻推他出来:“您进来干什么?我叫思安和厨娘帮忙就可以了。等我做好了,就端去给您吃。” “真的不用我帮忙?”顾行简回头问她。他记得上次包馄饨,她好像也是现学的,包得还不怎么好看。梅花蒸糕虽然不难,但那是对于秦萝来说,对于她就有些难说了。 “梅花蒸糕而已,难不倒我的。您在这里,我们反而拘谨,您还是走吧。”夏初岚肯定地说道。 顾行简点了下头,也不勉强,独自走开了。夏初岚看到思安杵在旁边,神游天外,叫了她一声,思安才回过神来,跟着她进了厨房。 “刚才相爷叫你出去干什么?”夏初岚随口问了一句。 “没什么。要奴婢以后小心伺候。”思安轻声道。也许相爷的那一面,永远都不会让姑娘看到吧。 夏初岚也没在意,按照秦萝告知的方法开始做蒸糕了。 …… 顾行简回到屋中,翻阅文书。他的手好了以后,就没让吴均来了。听说吴均解试位列前茅,春闱高中的可能性很大。 他听到门外有人喊了一声:“姐夫!”好像是夏衍的声音。 顾行简抬头,看到夏衍大步跨进门里来,身上穿着太学的襕衫。夏静月跟在他的后面,有些小心翼翼的,不敢进来。夏衍径自跑到顾行简面前。他们有一段时日没见了,夏衍似乎长高了一些,脸也瘦了。 夏衍现在看顾行简,感情完全不同了。顾相总算变成他的姐夫,他可以堂堂正正地亲近他了。 顾行简放下文书,淡淡笑道:“你姐姐若是看到你,必定高兴。最近不是在考公考吗?” 夏衍点了点头:“年关将近,太学里考试很多,昨日我实在是脱不开身。今日考完,马上就出来了。我先去了太学附近的院子,拜见祖母。刚好五姐姐没有事,我就拉她一起过来了。您最近还好吗?” “很好。你姐姐在厨房里做梅花蒸糕,一会儿你们也尝尝。”顾行简对夏静月微微点了下头,态度不远不近。 夏静月立刻垂下视线,恭敬地向他行礼。她跟顾行简没有私交,没办法像夏衍那样亲昵。而且这个人,可是宰相啊。她从他的画里,从世上流传的诗词里,从他编修的书里,无数次想象过他是个怎样的人,没想到就变成她的姐夫了。 她有点紧张,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顾行简放下手中的事,询问了夏衍的课业,夏衍一一回答。可以听出来,他在太学里面的日子过得十分充实,结交了很多新朋友。其中居然还有蒋瑜。蒋瑜便是余姚县令蒋旭的小儿子,年少便有才名,是这届太学生里头的佼佼者,也是释褐状元的热门人选。 他们说的话夏静月不大听得懂,她看到榻上的矮几摆着个棋盘,上面似乎是残局,便凑过去看了下。这残局,她似乎能解。 夏衍刚好跟顾行简谈完了,回头看到夏静月站在棋盘那里琢磨,一拍手说道:“五姐姐,我好久没跟你切磋棋艺了。姐夫,您的棋盘借我们用用可好?” 顾行简应道:“你们随意。” 夏衍便走过去,跟夏静月双双坐在榻上对弈。别的夏静月可能比不过夏衍,下棋可是夏柏青手把手教的,你来我往一阵,夏衍便败下阵来了。 顾行简继续看文书,他们下棋很安静,也不会吵到他。他时不时抬头看看门外,梅花蒸糕要做这么久吗?他看门外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感觉到,夏静月往自己这边看了两眼。这目光想必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是不经意落在他这里的。 他装作没有看见。 这时夏初岚走进来,手里举着托盘,顾行简便起身走过去。 “姐姐!”夏衍高兴地站起来。 夏初岚知道夏衍和夏静月来了,只不过一直在厨房忙。她擦了下额头上的汗,跟夏衍说话,然后指着手中的托盘。里面放着一个白瓷的小碟,只有三块蒸糕。 “蒸了一锅,别的不太能看,就只有这三个……你们分了吧。”她叹了口气说道。果然听秦萝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顾行简扯了下嘴角,夏衍更是捂着肚子“哈哈哈”地笑了两声,夏静月也忍不住低头轻笑。她这个三姐姐什么都好,平日里处理家中的各项事务雷厉风行,下厨和女红可是难得的短处。若再要说什么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大概便是棋艺了。 不过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夏初岚觉得忙了半天,就只有三块成品,也挺不好意思的。 虽然成品少,味道却得到了一致的赞许。顾行简掰了半块,喂到她的嘴边:“你自己尝尝看。”她抓着他的手臂,很自然地咬了下去,嘴唇碰到他的手指尖,他的呼吸凝滞了一下,目光越发柔和。 要不是有外人在,他肯定已经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了。 夏静月在旁边看着他们,心里生出了几分羡慕的感觉。以后她和吴家公子,若能像三姐姐和顾相这样琴瑟和鸣,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吃过糕点,夏衍拉着夏初岚下棋。他自己下不过夏静月,又不好直接叫顾行简教,就拉着夏初岚下。夏初岚是肯定下不过夏静月的,被杀得节节败退,求救地看了顾行简一眼。 顾行简便坐在她的身后,指点了几下,棋局的风向一下子就转了。 夏静月没想到自己能跟顾行简下棋,有点紧张,又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迎战,但最后还是输了。 她不好意思地说道:“多谢姐夫手下留情。要不然我就会输得很难看了。” 倒是个通透的姑娘。顾行简摆了摆手:“你们下吧。我就不帮着你姐姐作弊了。”然后他起身走开了。他观察了一下夏静月的棋路,发现她不像是心术不正之人,坦坦荡荡的。刚刚看他,也许只是有些小儿女的心思,他也就没在意了。 夏衍和夏静月留在相府里吃了午饭,夏初岚想跟他们一起去看看夏家的人。明日他们要离开都城,夏初岚因为进宫,不能前去相送。她询问顾行简的意思,顾行简自然答应了。他本来要同行,但又有几个吏部的官员上门拜访,要说官吏年底考功的事情,他只能留在相府中。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哪怕在婚假中,也不可能完全脱离政事以外。夏初岚已经习惯了。 夏家众人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夏初岚跟夏老夫人说了几句话,就去杜氏的住处。路过院子的时候,她意外听到夏柏茂跟夏谦两父子说话。 “大郎,你就打算一直让阿音留在萧家?她毕竟是夏家的媳妇,你若不想和离,还是早些把她接回来吧。” 夏谦无奈地说道:“爹,我已经让人去接过几回了,她自己不肯回来,我有什么办法?再说,她现在也不像从前那样对我言听计从了。有时候对我就像对陌生人一样。要我说,就先这样吧。” “孩子的事,是我们亏欠了她。实在不行,让你娘去一趟,亲自把她接回来。你们还年轻,趁早还可以再要几个。总之,除非她自己提出来,否则和离的事,我是不会同意的。” 夏谦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婵儿到底在扬州干什么?三妹成亲这么大的事,她也不回来。眼看快要年关了,她打算在扬州过年?” “你姨母信上没说她什么时候回来。我再写信去催一催。等她回来以后,尽快给她定个婆家,也好收心了。” 夏初岚也没继续听下去,径自往前走去。 杜氏许久没有看见夏衍了,心中甚是思念,和他靠坐在一起说话,心疼他变瘦了。夏初岚走进去,杜氏说道:“岚儿,你怎么新婚第二日就跑回娘家来了?相爷也不说说你。你嫁了人,可不能像从前那样,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了。” 夏衍笑道:“娘,相爷待姐姐可好了,不会怪姐姐的。” 夏初岚坐下来说道:“我回来的时候问过他了。他同意我才回来的。” 杜氏点了点头,让杨嬷嬷上了茶水和糕点,又说道:“你明日进宫,免不得要见到宫中的贵人。你诸事都得仔细些,别冲撞了她们。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代表这相府的体面。” “我晓得的,您放心吧。好在皇上的后宫没有几位娘娘,我能应付。” 皇帝的后宫如今能数出来的就是吴皇后,张贤妃和莫贵妃了。夏初岚倒是知道莫贵妃是莫秀庭的姐姐。世家大族互相之间联姻,或者通过与皇室联姻来巩固自身的实力是常见的手段。 杜氏说要进去添件衣服,让夏初岚陪着一起去。等到了里间,她才轻声问道:“昨夜你们圆房可还顺利?” 夏初岚知道杜氏现在不问她,归宁的时候也会问赵嬷嬷,便跟杜氏老老实实地说了。杜氏沉吟了片刻才说:“想必姑爷是没什么经验……倒也难得。你若是觉得疼也要忍一忍,若老是让男人在兴头上被打断,以后恐怕就没什么兴致了。” 杜氏平时是不过问夏初岚的事的。若她嫁的是一般人家,杜氏也不会特意问起。但她嫁的是宰相,两个人的年龄又相差这么多,她难免有些担心。毕竟宰相要是换女人,实在太容易了。到时候像二姑娘一样,挺着个肚子休回娘家……便太可怜了。 她一直觉得这段婚事的悬殊实在太大,要不是夏初岚喜欢,她听思安说顾行简的人着实不错,她也不会这么快点头同意。 杜氏像想起什么,又说道:“你的身子可别忘了调理。小日子一向不准,很不容易怀孕。你们当早些要个孩子,这样你在相府的地位才会稳固些。顾老夫人那边也才没话说了。” 夏初岚知道杜氏虽然体弱,平日里也不管事,但心里跟明镜一样。她倒是没想过地位那些,但既然杜氏这么说了,她也就顺从地点了点头。她这个母亲,是真心为她打算的。 夏初岚呆到傍晚的时候,才告辞回去。在马车上就觉得小腹坠痛,额上直冒冷汗,真是说什么就来什么。好不容易到了相府,思安扶她进去,关心地问道:“姑娘,您没事吧?” 这次好像比以往都要疼一些,大概是昨日没有休息好。但她小日子向来不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她脸色苍白,尽快回到住处,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便靠在榻上不想动了。 顾行简还在议事,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等到掌灯时分,那些官员才离开。 顾行简走到屋子里,想问问夏家的情况,看到夏初岚趴在那儿,赵嬷嬷正给她揉着小腹,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赵嬷嬷连忙起身说道:“姑娘的小日子来了。从前没疼得这般厉害,这次好似特别严重。老身让思安去熬了红糖姜水,希望能缓和一些。” 夏初岚呻/吟了一声,没有力气说话。顾行简皱了皱眉头,几步走过去,坐在榻的边沿,伸手给她搭脉。从脉象上看,跟从前一样,没什么异常。然后他又探了探她的额头,冷冰冰的。来小日子会疼得这么厉害?他没接触过女人,所以不懂这些。 思安端了烧好的红糖姜水进来。顾行简将夏初岚搂在怀里,亲自吹了喂她喝,又让赵嬷嬷去弄了个汤婆子来,放在她的肚子上捂着。 夏初岚靠在他的怀里,只觉得很温暖舒适,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他的腰。以前来小日子,她都是一个人熬过来的。而且以前也不像这次疼得如此厉害,腹中就像有把刀在搅。现在有个知寒问暖的人在身边,她不知不觉便依赖他了。 “好些了吗?我让她们煮些粥来。”顾行简低头说道。 “我什么都不想吃。”夏初岚摇了摇头。想到他应该也没吃晚饭,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连忙松开手,“您赶紧去吃些东西吧。我躺躺就好,您不用管我。” “听话,身子难受,更应该好好吃饭。”顾行简又把她拉回怀里,拿起旁边的毡毯盖在她的身上,“你靠着我睡会儿,等她们做好了,我再叫你。” 夏初岚还想说什么,但抬头看到他柔和的下巴线条,感受到他有力的手臂,忽然觉得他们已经是夫妻了,不应该跟他见外。何况他身上真的很温暖,比十个汤婆子都管用。她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靠着他睡着了。 顾行简原本觉得她宫寒之症可能只是轻微的,但眼下看来,却有些严重。改日得让专事妇人科的翰林医官来仔细看看。 顾家往上数几代都是行医的,也算是医药世家,但他父亲早亡,他的医术都是看那些传下来的医书学的,加上自己久病成医,而且对妇人科不怎么精通。他原以为,他也用不到这些。 此刻看到她安静苍白的睡脸,他便觉得女孩儿实在太脆弱了。 夏初岚睡到半梦半醒的时候,隐隐听到他在门外说话的声音:“你去宫中传个消息,就说夫人忽然身体不适,明日不能进宫了。” “可是相爷,禁中想必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个时候更改……恐怕会得罪后宫的几位娘娘。”崇明为难地说道。 “顾不得这些,你去便是。” 然后就没有声音了,屋里只有杯碗摆放的声音,还有一阵阵的饭香。顾行简走到榻旁,轻拍了下夏初岚的肩膀:“初岚,起来吃些东西。” 夏初岚爬起来,顾行简拿她出门穿的裘衣过来,裹在她的身上。她一边穿鞋子,一边说:“您刚才是不是让崇明去宫里了?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明日可以跟您一起进宫。几位娘娘昨日赏赐了那么多东西,我不去谢恩总归不太好。” 虽然那些养尊处优的娘娘多半是看在顾行简的面子上才见她的。 “宫中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皇后和妃嫔也只是想见见你,不会怪罪。”顾行简说道。他刚刚听说莫凌薇明日也叫了莫秀庭进宫,更不会让夏初岚去了。皇后娘娘通情达理,不会计较这些。至于莫凌薇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现在无暇深究。 思安端了红枣粥给夏初岚,桌上摆的都是素菜,因为刚炒的,还冒着热气。夏初岚睡了许久,也有些饿了,吃了一整碗粥,顿时觉得舒服多了。 顾行简已经饿过劲了,只随意吃了些菜。他的饮食一向很有规律,很少这个时间才用晚膳。 “相爷。外面有人找您。”思安进来,小声说道。 79|第七十九章 夏初岚觉得思安在顾行简面前,十分小心翼翼,仿佛很怕他一样。但顾行简的脾气明明很好,待下人也宽和,不知思安为何会这么怕他。 顾行简点了下头,起身走出去,看到崇义站在门外。 崇义一见顾行简就说:“相爷,萱姑娘回来了。跟二夫人大吵一架,二夫人被气得直哭。二爷没办法,便要小的来问问您,能不能让姑娘在相府里暂住几日?等他安抚好了二夫人,就接她回去。” 顾家萱的性子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仗着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儿,有时也敢跟顾居敬顶嘴。她如今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顾居敬也不好直接打骂她。可她对秦萝有很强的敌意,自然是看哪儿都不顺眼。 手心手背都是肉,也难为顾居敬了。 “她此刻人在何处?”顾行简问道。 “姑娘还在家里,被二爷关起来了。二爷不敢擅自做主,便让我来问问您的意思。您若是同意,小的天亮就将她送过来。若是觉得不方便,二爷想把她送到庄子上去……”崇义没有说的是,顾家萱把秦萝气得动了胎气,二爷正大怒呢。要不是前夫人只留下这么一条血脉,老夫人又劝着,依照二爷宠爱二夫人的程度,肯定立刻把姑娘送到庄子上去了。 顾行简想了想,点头道:“把她送来吧。” 年关将至,到处都是热闹团圆的气氛。她来了给府里添点人气也好。而且依着顾家萱的性子,欺软怕硬,秦萝肯定制不住。秦萝正怀着身孕,想必禁不起折腾。 崇义连忙谢过,告辞离去了。 顾行简回到屋中,对夏初岚说道:“家萱回来了,要来我们府上住几日。”他看夏初岚的神情,担心她会不快。夏初岚却只是点头道:“好啊,她住哪里呢?要不要我去收拾个院子出来。” 顾行简摇头道:“你不必操心这些。南伯会照顾她,只是家萱的性子要强,说话可能不怎么讨喜。”他斟酌着用词,觉得可能还说轻了。 夏初岚笑道:“您担心我应付不来吗?没关系。家里的姐妹多,什么性子的都有,我让着她些就是了。” “不用让。她跟秦萝闹了不愉快,我容她在相府里住,只是想帮阿兄的忙。”顾行简说道。顾居敬平日里为他鞍前马后的,他没道理连这点小忙都不帮。若是从前他一个人住在相府,也不方便。但如今夏初岚住进来了,倒没什么了。 因为身体不适,夏初岚很早便上床睡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到帐子外面,他翻动书页的声音。他原本都是在寝室外面的屋子里处理公文的,大概是不放心才在这里陪着。 等到一更鼓响的时候,他才去沐浴,然后上床来。他们依旧是一人一床被子。夏初岚来小日子,自然不能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了。夏初岚浑身都很冷,感受到身边不断传来的热度,很想钻到他的被窝里去。 但她躺着不敢动,怕吵到他。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侧头看了看他的睡颜。外面点着一盏烛灯,帐内的烛光很微弱,他的轮廓有一道阴影,却柔和清俊。时光似乎也偏爱他,并没有留下明显的岁月痕迹。他若不说年纪,也不大看得出来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了。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只觉得他好看。顾行简忽然开口道:“怎么不睡?” 他没睡着?她吓了一跳,他已经转身,将她连人带被子抱进怀里。睡了这么半天,她的被窝还是微热,两只手也很冰凉。他抓着她的手,将自己的被子掀开,轻声道:“过来。” 他的被窝滚烫,夏初岚一下就钻过去了,只觉得像抱着一个暖炉睡觉一样。 冬日的中衣是棉质的,布料不算轻薄,可是两具身体紧贴在一起,还是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身体的起伏曲线。顾行简闭了闭眼睛,摘下手腕上的佛珠转着,怀里的人却不老实,搅得他心神不宁,更没办法好好睡觉了。 “会不会压到您的手了?” “您身后还有被子吗?” 在夏初岚问出第三句以前,只觉得眼前一个阴影笼罩下来,他已经吻住了她的嘴唇。她双手抓着他的衣襟,先是紧了紧手指,然后便放松了,小口微张,方便他的舌头探进来。 他的手从她的腰侧往上,摸到后背,只觉得触手的皮肤细腻光滑,毫无杂质,宛若一匹上好的丝绸。 夏初岚急促地喘息,感受到他的手掌伸进了抹胸里,指侧的茧刮到了花尖,她战栗了一下。陌生而又愉悦的快感,一下子蔓延至全身。 顾行简放开被他吻得越发红润的唇瓣,从她的脖颈一路往下吻,在锁骨流连,然后解了她中衣的系带,埋在她的胸前。夏初岚抱着他的头,喘息声越来越重,只觉得他的嘴唇柔软湿润,舌头像火苗一样炙热滚烫。在他的吮吸和舔/弄之下,她紧紧地夹着双腿,可身下的湿意却越来越重。 顾行简听着她的娇吟,呼吸粗重。昨夜太着急了,方法有些不对。那挺立红肿的花尖和被吸吮得一片绯红的峰峦,真是人间极致的美景。他的手往下摸去,细长滑腻的大腿,当摸到大腿内侧时,好像摸到了什么带子,他的意识才清醒了点。她如今在小日子里,是不能跟他行房的。 他重新将她抱到怀里,平复了下呼吸。她的衣襟敞开,抹胸掉落在旁,仿佛动情了,神态妩媚而又迷离。他轻抚着她的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胸膛起伏不定。她这身子真是又娇又软,他几乎没怎么用力,就带出了一片红痕。 可他好像根本无法抵抗她的吸引力。 夏初岚刚才脑海中一片空白,根本没办法思考。此刻平息下来,想起自己刚才的叫声,脸颊滚烫。 外头应该有赵嬷嬷或者思安在值夜,明日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说。明明在小日子里,却忍不住跟他亲热。那种感觉,当真销魂蚀骨,前所未有。原来肉体上的愉悦,会带来感情上的亲近。她好像离这个人又近了点,也不像昨夜那么拘谨了。 难怪娘跟赵嬷嬷都说,房事和谐对夫妻关系至关重要。 一夜无梦,她睡得很好。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又是一个人在被窝里,抹胸穿回了身上,中衣的系带也打得好好的。她低头看了看,胸前还有些或浅或淡的红痕。他其实并没有很用力,是她的皮肤太娇嫩了。 昨夜明明是在他的被窝里睡的,怎么后来又回去了? 赵嬷嬷打了水进来,果然开口问道:“昨夜听到房中有动静,相爷和您……” “我们没做什么。”夏初岚解释道。 赵嬷嬷松了口气:“那就好。您在小日子里,只能让相爷忍一忍。实在忍不住,也有别的法子……”赵嬷嬷小声提醒道。 夏初岚听她说的方法,怔了怔神,觉得应该用不到…… 顾行简今日比昨日醒得还要早。她在怀里,他根本就睡不着。后半夜还起身去了一趟净房。 以前他没有碰过女人时,遇到那些沉迷女色的官员,只觉得荒谬。等他娶了夏初岚,时时刻刻都想抱抱她,亲亲她,连打拳的时候,都分神想她醒了没有。他觉得自己有几分走火入魔的味道。 他向来自制力很强,很少有不能掌控的事。可他的小妻子,正变成他所有不冷静和不理智的根源。 “相爷,您今天已经练了两遍了……”崇明在旁边轻声提醒道。 顾行简这才停下来,接过他手中的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 “一会儿让南伯把东边的院子收拾出来,晚点家萱会过来住。” 崇明一听到顾家萱的名字就浑身打了个激灵。顾行简看他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崇明连忙摇了摇头。 崇明记得顾家萱小时候最喜欢欺负他了。他只是顾行简捡来的孤儿,按理说顾家萱也算是主子,便处处忍让。没想到顾家萱得寸进尺,居然还抓了很多黏糊糊的虫子放在他的床上。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那虫子还爬到他身上,他鬼哭狼嚎地惨叫……他到现在还觉得很气愤。 后来顾行简从顾家分出去,他不用见到顾家萱,才觉得舒服了。那个混世魔王要来相府,相爷就不怕夫人吃亏? 顾行简刚要走回去,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停在他的面前,带着几分羞涩喊道:“五叔!” 眼前的女孩子正值妙龄,穿着藕色的襦裙,梳着双丫髻,眉目秀丽。她的个头很高,到顾行简肩膀了,一双眼睛灵动有神。崇义跟在她后面,似乎追了一路,还有点喘气。他向顾行简行礼:“小的把姑娘送过来了。” 顾行简点了点头,顾家萱挽着他的手臂道:“五叔,您怎么成亲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都没来得及回来参加您的婚礼。”她对那个能入五叔眼里的女子,实在太好奇了。她一直觉得这个世上没有人能配得上她的五叔。 顾行简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抽回来:“你在上学,而且路途遥远,赶不回来也没关系。” 顾家萱跟着顾行简进了屋子。夏初岚正把昨日摘的红梅修剪了,插进花瓶里。她的侧影柔美,嵌在晨光之中,犹如暮春时节的苏堤绿柳,仪态万千。 顾行简看得微微失了下神。夏初岚回头看到他,笑了笑,又看到了他身后站着的顾家萱。 顾家萱没想到夏初岚竟然长得这么美,真是挑不出半点不好来。她原先听说是个商户,猜想八成跟秦萝差不多,还存了小瞧的心思。可看她的气质举止,跟秦萝完全不像。 夏初岚看到顾家萱挨着顾行简站着,眼中的敌意明显,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位便是萱姑娘吧。” 80|第八十章 顾家萱噘着嘴看夏初岚,站在顾行简的身后,不想出来。 夏初岚走到顾行简身边,柔声说道:“您出了很多的汗,进去沐浴吧。由妾身招呼萱姑娘就好了。” 顾行简看向她,用目光询问。她微微点了点头,顾行简才走了。 他走到门外,还是不放心,叫了南伯过来看着。他知道夏初岚应当不至于吃亏,顾家萱只是一个半大的丫头罢了,还不是夏初岚的对手。毕竟他的妻子是夏家的家主,这点威信手段还是有的。让她给顾家萱立立规矩也好。 南伯听顾行简的意思,只叫他在门外看着,没让他进去。他便贴着墙根站着,里面的对话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夫人不会吃亏吧?萱姑娘可是连二爷都敢顶撞的。 “五叔……”顾家萱叫了一声,顾行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夏初岚和气地笑道:“萱姑娘坐下吧。我让人上茶水和糕点,你想吃什么?寒冬腊月来一碗热茶最暖身子了。” 顾家萱却不买账,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迷惑了五叔,我不会承认你是我婶娘的。你是商户出身,根本配不上我五叔!” 夏初岚径自坐在榻上,不以为意:“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都是你五叔的妻子,配不配得上,也只有你五叔说了才算。你不叫我婶娘没关系,称呼而已。反而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应当知道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得按照你的规矩来。比如你爹娶你的继母,你五叔娶我,都不会因为你的不喜欢而有所改变。” 她知道顾家萱出现在这里,必定是在顾家待不下去了。而她对出言不逊的晚辈,也不必客气。否则顾家萱该以为她跟秦萝一样好欺负了。 顾家萱一愣,双手在袖中握紧,有种被人戳到痛脚的感觉。从小到大,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长辈们都万分疼宠她,哪个会这样跟她说话?她咬牙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跟秦萝一样,不过是想利用我们顾家的权势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夏初岚用手指拨了拨棋盘里的棋子,笑了下:“秦姐姐也算是你的继母,你直呼姓名,传出去,别人会说你没有教养。另外你大概还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想要什么,会凭自己的本事。等到你不用顶着顾家女儿的名头在世上立足的时候,自然不会觉得女人凡事都要靠男人了。” 顾家萱听夏初岚的称呼,知道她跟秦萝的关系很好,这是替秦萝教训她呢。见夏初岚并不如想象中的好对付,她转身往门外走:“你等着!我去告诉我五叔你欺负我。五叔一向最疼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夏初岚看出来她就是个被宠坏的小姑娘,也没什么心机手段,在她身后说道:“你在顾家待不下去了,才来的相府吧?若是在相府也待不下去,恐怕你只能去庄子上陪你姑母了。庄子上的确衣食无忧,但却很简陋,不比都城。你可要想好了。” 顾家萱的身体僵住,大声说道:“那你们就送我去庄子好了,何必把我像东西一样推来推去!” 她知道自己昨夜的确做得有些过分了,让秦萝动了胎气。若不是祖母护着,她肯定已经被爹送到庄子上去了。可她怎么知道那杯热水会差点泼到顾家瑞的身上,她也是无心的啊。 秦萝护着自己的儿子,她爹只知道护着他们母子俩,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她已经离家这么久,久到她都快忘记上一回爹抱她是什么时候了。她觉得她在顾家真的是多余的,永远都不回来好了。 顾家萱越想越委屈,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涌下来。她抬起手擦干脸上的泪水,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夏初岚原以为她还要犟嘴,没想到三言两语就被说哭了,果然还是孩子心性。她叹了口气,从榻上站起来,想跟出去看看,但是小腹坠痛,只能坐在榻上缓缓。 南伯原以为夏初岚会被顾家萱气到,没想到是顾家萱先被气跑了。他愣了愣神,怕顾家萱有什么意外,连忙追了过去。 等顾行简沐浴完,崇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才知道昨夜发生了大事。秦萝竟然动了胎气?难怪阿兄要气得把顾家萱送来了。他皱眉走回屋子里,只看到夏初岚坐在榻上,顾家萱不见了。他坐到夏初岚身边问道:“家萱呢?” “我对她说了几句重话,把她气跑了。”夏初岚主动交代道。 顾行简道:“没关系,她被家里人宠坏了。” 他知道夏初岚做事有分寸,必定是顾家萱又出言不逊,她才会开口说重话。顾家萱从小被家里人娇宠着,阿兄更是有些溺爱她,养成了她现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听说在江陵府也是小霸王的模样。 但毕竟是他的亲侄女,他不可能漠不关心。而且当年他回顾家的时候,顾家萱也给了善意。 他对别人给过的好处,总是记得很清楚的。 顾行简起身对夏初岚说道:“你坐在这儿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她。” 夏初岚点了点头,顾行简便离开了。 今日他们虽然不用进宫,但夏初岚身体不适,也不方便去送夏家的人,便让思安和六平代为送行。柳氏和夏静月也在。六平这阵子来往于绍兴和临安,十分忙碌,常常站着都能睡着。夏初岚不能对夏家的事放手不管,便只能时时派人盯着。 等载着夏老夫人一行的马车出了城门,六平跟思安往回走。忽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骑马的人呼喝道:“让开!前方道上的人快让开!” 六平眼疾手快地将柳氏和夏静月推到路边。那马儿几乎贴着六平的背后而过,马速却半分都没有降下来。六平在地上滚了一圈,看到扬长而去的马儿尾巴上插着一面小旗,应该是什么显贵公侯的卫从。马匹所到之处,人仰马翻,百姓怨声载道。 夏静月询问柳氏可有受伤,柳氏摇了摇头,她们又一起去看六平。 六平憨厚笑道:“小的皮糙肉厚,自然不会有事。三夫人和五姑娘没事就好了。” 夏静月气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气势,竟然敢在御街上驰马伤民。” 柳氏道:“不论是谁,都不是我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可以管的。好在今日没有受伤,别去想了。” 六平笑了笑,说道:“三夫人,姑娘还交代小的一件事。城中那处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三老爷每日去市舶司也不方便,不如你们搬到那里去住吧?” “这样不太好吧?那是顾家给岚儿的,我们住那里不合适,老爷也不会同意的。”柳氏为难道。 六平早就知道柳氏会这样回答,便说道:“三夫人实在是太见外了。莫说姑娘本就有意给三老爷在城中买一处院子,只是怕三老爷不肯住。如今有现成的,姑娘又用不到,你们住进去了,以后来往也方便。再说,您也要为五姑娘想一想,到时候吴家上门过六礼,家门也要体面些是不是?您再推辞,就是跟姑娘生分了。” 柳氏别的不在乎,却不舍得唯一的女儿受委屈。她知道夏初岚是一片好意,为他们打算得周全,但还是不敢擅自做主,答应回去问问夏柏青再说。 *** 今日夏初岚本来要进宫,内宫中准备了多日。昨夜吴皇后收到顾行简传来的消息,便让身边的女官通传各宫了。 晨起的时候,吴皇后一边梳妆,一边询问女官是否知会了张贤妃和莫贵妃,女官说道:“两位娘娘那里是最先去说的,张贤妃性子淡淡的,本来就不会计较这些。倒是莫贵妃看上去不太高兴。不过娘娘,那个商户女好大的架子呢。您准备了几日,她说不来就不来了。” 吴皇后一边戴着竹叶金瓜耳坠,一边说:“她是不值一提。本宫却不得不卖顾相这个面子。” 女官也不敢再说什么。宫内宫外,听到顾行简三个字,都是忌讳得很。用过早膳,吴皇后得到消息,说恩平郡王马上要回都城了。除了几个月前皇上召他进宫的那一次,吴皇后已经有多年没见到这个养子了。她自己膝下无子,有个样子,自然也是格外看重的。 宫女前来禀报:“娘娘,崇义公夫人来了。” 吴皇后也有些日子没见到妹妹了,听说她忽然生病,一直不见好,难得进宫一趟,连忙让宫女将人请进来。吴氏娴静柔美,年轻时是个鼎鼎有名的美人儿。虽说美人迟暮,但因为保养得宜,也不太看得出岁月的痕迹。 她向吴皇后行礼,吴皇后抬手道:“你病刚好,不用多礼。赐坐。” 女官连忙搬了绣墩过来,吴氏慢慢坐下。 吴皇后问道:“今儿怎么想起进宫来见我了?可惜不凑巧,本来今日宫里有宴席,后来取消了。” 见吴氏不解地望着自己,吴皇后继续说道:“顾相原本要带夫人进宫来。昨夜传了消息,说她夫人身体不适。” 吴氏点了点头:“臣妾进宫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跟您说一声,碧灵的婚事大概算是定下来了。” “是蜀中的凤家吗?”吴皇后叹了口气,“可惜碧灵不喜欢恩平郡王,原本想让她给本宫做儿媳妇的。” 吴氏淡淡道:“您和皇上给她的恩宠已经够多了。她那性子,不愿意受束缚,嫁到皇家也不太合适。凤子鸣待她挺好的,他亲自上门求娶,令公也点头了。但还得等凤家那边正式来提亲。令公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到时候免不了要嫁得风风光光的。” 吴皇后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她再疼爱萧碧灵,终究也不是亲生女儿,婚事当然还得崇义公夫妇拿主意。她问道:“前些日子听说你忽然病了,翰林医官去看也不见好,到底怎么回事?” 吴氏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那日从忠义伯府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长得很像倩娘的女子……大概是我看错了。” “这么多年,你也该把这件事放下了。倩娘早就不在了,你又何苦庸人自扰?”吴皇后宽慰道。 两人正说着话,宫女跑进来禀报:“皇后娘娘,恩平郡王求见!” 81|第八十一章 “快请他进来。”吴皇后坐直了说道。 恩平郡王赵玖今年才二十二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相貌英俊,皮肤白皙,一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模样。他进殿之后,行礼道:“儿臣拜见母后,姨母。” 吴皇后笑道:“你回来就好,瞧着好像瘦些了。可去过你父皇那边了?” 赵玖恭敬地说道:“刚刚从父皇那里过来,父皇问了这趟差事办得如何。儿臣便说不过是一些贪墨的官员,只要把事实都查清楚,列名单上报给朝廷即可,不算难事。” 吴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赵玖心思活络,皇上也比较喜欢他。相比而言赵琅是个闷葫芦,就没那么讨人喜欢了。只不过当初皇上问她意思的时候,她身为国母,不能有失偏颇的。虽不是亲子,但到底是在她膝下长大的,她当然希望赵玖能够登上皇位。 吴氏知道赵玖跟皇后母子俩必定有话要说,自己不便在此,就先起身告辞了。 等她走了,赵玖看了看吴皇后的左右。吴皇后将人屏退了,他才跪到地上说道:“方才姨母在这里,儿臣不方便讲。儿臣在扬州查案,查到当地官员贪墨,私放凭证,涉案的钱数巨大。而且好像舅父也牵扯其中。” 吴皇后的手猛然收紧,震惊道:“你说什么?这件事怎么跟他有关?” 赵玖神情凝重地说道:“儿臣刚知道的时候也十分震惊,还以为是查错了。可当地官员交上来的账册里面,清楚地写着跟舅父来往的数目。他们将钱存进当地的便钱务里,然后将凭信用急脚递发出去。儿臣就是拿不定主意,才回来请示您。” 吴皇后闭上眼睛,手指捏着翟服的袖沿。她没想到吴致文竟然不听她的劝告,为了敛财不惜触犯国法,牵扯到扬州的贪墨案中去。这件事若被公之于众,她跟赵玖都会被牵连。 皇上一再抑制外戚,绝不会轻饶此事。 “你可想到什么补救的办法?若是让他将钱补上呢?”吴皇后急声问道。 赵玖拜道:“账册要交给刑部,瞒恐怕是瞒不住的。而且皇城司的人在暗中盯着儿臣的一言一行,若是做假账,恐怕会被他们发现。母后可有何好的建议?账本这几日就要交上去了。” 他说完,抬眸看了一下吴皇后的表情,故意不提晚点要去拜访顾行简的事情。吴皇后神色僵凝,半晌才缓缓说道:“数年前顾相欠了本宫一个人情,你去相府问问他可有办法。若能保得你舅父一条性命,那就足够了。” “那儿臣这就去相府。”赵玖拜别吴皇后,恭敬地从殿中退出来。他抿了下嘴角,没想到吴皇后还留了这么一手,这下顾行简不帮忙也得帮忙了。他志得意满地负手往宫外走,卫从跟在他的身后,一行七八个人,很是惹眼。 等到了丽正门外,御马房的人将他们的马牵来。赵玖跨上马,叮嘱左右:“不可再像进都城时一样。” 左右应是,他们才往裕民坊的相府驰去。 …… 顾行简走进顾家萱住的院子,门外的两棵红梅枝头结满了花朵,远望如霞锦。屋子里面有细碎的哭声。 南伯正柔声安慰道:“萱姑娘,您快别哭了。有什么委屈都说出来,我听着呢。” “那个女人就是想赶我走。她凭什么!”顾家萱边哭边说,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滚落。她觉得很委屈,好像都城这么大,竟没有她容身之处一样。 顾行简走进去,顾家萱看到他,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哭得更大声了:“五叔可要给我做主。我不想去庄子上。” 顾行简扶住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怀里拉出来,看到她秀丽的脸庞上都是泪痕,可怜兮兮的。他找了个椅子坐下来,问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我听说秦萝动了胎气。” 顾家萱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低头说道:“我,我也不知道。当时屋里就顾家瑞一个,嬷嬷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自己打翻了那杯热水,秦萝身边的嬷嬷和侍女好像都怪我没有看好他。我看到爹那么维护那对母子,就跟他吵了几句。爹要打我,秦萝来劝,我不小心推了她,她便摔在了榻上……” 顾行简静静地听她说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讲话的时候便带着股威严。顾家萱在他的目光之下,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眼泪都止住了。 她一边抽泣一边说:“五叔,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顾行简看着眼前低头搓弄手掌的女孩,想到她母亲几年前去世的时候,她还没多大,在灵堂哭得撕心裂肺的,教人心疼。他对女孩儿一般比较宽容,便淡淡地说道:“家萱,你已经十三岁了,不再是可以任性妄为的年纪。当时屋中就你们两个?” 顾家萱点了点头:“我进去的时候,就发现他在床上,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我还觉得奇怪,全家人都当顾家瑞是宝一样,怎么会放他一个人?而且那杯热水在我进去之前就放好了……我当时只是坐在旁边,没有看顾他,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经她这么一说,顾行简知道这件事并非意外。顾家瑞身边平时都有两个嬷嬷,一个乳母,怎么会让跟他有敌意的顾家萱单独相处?除非故意为之。此计的最大受益者应当是秦萝,但他深知秦萝的为人,就算跟顾家萱矛盾重重,也绝不会使出这样肮脏的手段。 阿兄估计被气糊涂了,也不想听顾家萱解释,所以便没有深究。家中有这样挑拨离间的小人,绝非好事。 他看向顾家萱,肃容道:“无论如何,你都当静思己过。秦萝是你的母亲,她虽无生养你之功,但这些年操持家中,任劳任怨。你爹和你祖母都挑不出半点错处来。更何况,她不曾苛待过你。等你想清楚了,我再送你回顾家赔礼道歉。” 顾家萱咬紧嘴唇不说话。顾行简也未多言,起身走出去了。 南伯刚才一直在旁边听着,此刻走到顾家萱面前,柔声说道:“萱姑娘,相爷也是为了您好。您想想看,马上到议亲的年纪了,若是被人家知道您跟二夫人不合,也不敢要您做媳妇,您说是不是?百善孝为先,您在女学应当都学过的。二夫人一向温柔宽和,不会跟您计较的。” “南伯……”顾家萱喃喃问道,“真的是五叔把姑母送到庄子上去的?因为那个女人?” 南伯郑重地点了点头:“相爷可是很疼爱夫人的,比二爷对二夫人还甚。萱姑娘可不敢这么叫夫人了,相爷听见会生气的。” 顾家萱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她爹和她的五叔都栽在了商户女的手上,而且夏初岚跟秦萝还大不一样。夏初岚虽是商户出身,身上却一点小家子气也没有。她的气质是那种淡然出尘的,十分特别。 …… 思安和六平去送行回来,便到夏初岚的屋中回禀情况。夏初岚靠在榻上,盖着毡毯,赵嬷嬷又给她塞了个汤婆子取暖。 说完了送行的事情,六平将账册交给夏初岚,然后说道:“小的仔细问了王三娘和几个账房,二爷在生意上处理得很好,也没有再让二夫人插手管内宅的事。只不过王三娘毕竟是个下人,夏家还是得有个主母才行。” 夏初岚人在都城,对家中的事鞭长莫及,眼下实在没有什么好的人选。原本还指望萧音能够帮家里分担一些,可上回出事之后,她就回萧家去休养了,能不能再回来也不好说。 夏初岚翻着账本看,思安在旁边的火盆里添了木炭,说道:“姑娘,四姑娘去扬州已经几个月了,奴婢觉得是不是有什么事?” “若有事二房不会这么平静。”夏初岚淡淡地说道。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夏初婵心比天高,只怕早晚会招惹出祸事来。 这时顾行简走进来了。 思安和六平连忙向他行礼,也不敢在屋中久留,告退出去。 夏初岚本来歪靠在榻上,身后垫着很多个软枕,看到他进来,便直起身子问道:“相爷,萱姑娘没事吧?” 顾行简坐到她身边,见几上放着的账本,替她把滑落的毯子盖好:“没事。我说了她两句,但此事有蹊跷。”顾行简便将顾家萱说的话告诉夏初岚,夏初岚听了以后说道:“秦姐姐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她身边的人动了什么心思。此人包藏祸心,绝不能继续留在顾家。” “我会查清楚。”顾行简点头说道。 “内宅的事,相爷不便插手。还是交给我来查吧?先不惊动娘他们,以免打草惊蛇。” 秦萝的性子软了些,此番又动了胎气,交给她的确更合适。顾行简应好,夏初岚又抓着他的手臂说道:“秦姐姐肚子那么大了,眼下动了胎气,严重吗?我想过去看看她。” 顾行简看了眼她抓着自己的纤白手指,然后才说道:“不用担心,若是很严重,顾家已经来人了。我先让崇明过去,等你身子爽利些,再去也不迟。” 夏初岚现在的确出个门都困难,便点了点头,松开手。她的皮肤莹白,凑近了看,仿佛有光泽一样。两片唇瓣,因为在小日子里,没有什么血色。顾行简伸手将她拉到怀里,抚摸着她的脸颊,低头亲吻她。 他的气息是浑厚深远的,让人心安。夏初岚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吻自己,眼睛睁大了片刻,便缓缓闭上了。她喜欢他的吻,绵绵长长的,不是霸道的掠夺,而是有种能叫人沉溺其中的温柔。 和他亲吻的时候,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喜欢。 顾行简捧着她的脸,努力想将那两片薄薄的嘴唇润红。只不过渐渐偏离了初衷,将她压在了榻上,手摸向腰侧。 这么多年,他才总算知道了女人的好处。柔得似水,娇嫩如花,一碰就无法收手。他原本以为是从前没碰过女人的缘故。可他听了阿兄的话,再去翻那些秘戏图,只觉得如何都看不入眼,脑海中只有她的模样。 屋中气息混乱,还有隐隐约约的娇吟声。思安硬着头皮在外面说道:“相爷,有人求见。好像是恩平郡王。” 里面安静了片刻,传来夏初岚轻柔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顾行简才从屋里出来,面无表情地到旁边的屋子里去了。 82|第八十二章 赵玖观察着顾行简的住处,一尘不染,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但并不像一个宰相的住处。宰相俸禄不低,这处府邸又是父皇赐的,几乎没有花什么钱。外表修得很华美,内里竟如此朴素,倒叫他意外。 顾行简执掌中书数年,手上不可能没有钱。而且无论是他编修的书,还是他的字画,都能在市面上卖出很好的价格。很多官员有幸拿到顾行简的手书,甚至都珍藏起来。 赵玖也有收藏一幅顾行简的字,是太后天寿的时候,顾行简进呈的贺表。 后来有一年,他为太后跑到北方去请了佛像回来,太后要赏他,他特意讨来的。顾行简的字曾被很多书法大家推崇为当世第一,自称一派,流传得却很少。画作就更少了,据说他轻易不执笔画画的。 赵玖猜测他的积蓄应相当可观,或许存在了某处,也或者有别的用途,总归不可能跟穷字挂钩。在屋中等了片刻,不见顾行简的人影,他便让随从将礼物放在桌上,自己先坐下来。 随从说道:“顾相好大的架子,竟然让殿下等。” 赵玖活动了一下手腕,斜他一眼:“本王能不能夺得皇位,就全看他了,等一等有什么?本王这一次,定要赢过赵琅,再也不要回去过那种无人问津的苦日子了。”说到最后一句,他的目光显露出几分阴鸷。 此时,顾行简走进屋子里,抬手行礼:“实在抱歉,臣有些私事来晚了,让殿下久等。” 赵玖连忙起身回礼,说道:“老师不必多礼,我也刚来。听闻老师大婚之喜,特备一份薄礼敬上。”他看了随从一眼,随从连忙将礼物捧起来,恭敬地呈给顾行简。 顾行简看到一个盒子,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何物,先收了下来:“多谢殿下,请上座。前些日子殿下的信上说要来拜访,原以为还要几日,所以没有提前准备。臣先让人上些茶水。” 赵玖连忙说道:“是我来得着急了些。老师不用麻烦的。” 顾行简笑了下,走到屋外叫来南伯,吩咐他去煮茶,又特意叮嘱道:“用洪州的双井茶吧,恩平郡王好似喝不惯北苑茶。”他对每个人的喜好都了若指掌。连赵玖这样数年不见,不受重视的郡王,他也记得很清楚。 南伯点了点头,手脚利落地去了。 顾行简回到屋中跟赵玖寒暄了一番。 自从赵玖长大,出宫封府,他也许久没有见了。年幼时,赵玖跟赵琅被接到宫中培养,是一众宗室子弟中最为出众的。后来因为皇上始终想要自己的孩子继承皇位,便将他们放养了,如同弃子。 这些年,他们在宫外就像被众人遗忘了一样,不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直到数月前,皇上再度启用他们,两人自然是重振旗鼓。人一旦获得从谷底爬上来的机会,便会死死地抓住不放。更何况那是天下至尊的位置。 寒暄之后,赵玖让随从退下去,直接说明了来意:“实不相瞒。我这次在扬州查案时遇到了一件难办的事情。当地官员呈上的账册里,有我舅父的姓名。此事我虽然还未详细问过他,但观他平日的言行,应当不是清白的。我十分矛盾,一方面是国法,一方面是近亲,实在难以取舍。” 他没有说要请顾行简帮忙,只是很直接地陈述了整件事。顾行简不动声色地问道:“吴大人涉案是否已经查实?”贪墨虽然在历朝历代都会被严惩,但皇亲国戚难免有些特权。若吴致文涉案的金额不大,最多革职,不至于受刑。他如今不过在户部挂个虚衔领取俸禄,也并没有实权。 赵玖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低声道:“舅父的金额在账本上写得清清楚楚,已经构成了重罪。若我将账本呈到刑部,吴家恐怕就要有灾祸了。” 顾行简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后宫之中,吴皇后,张贤妃和莫贵妃是互相牵衡的三股势力。正因为吴家、莫家和张家互相制约,哪家外戚都不能独大。若吴致文出事,吴皇后也会因此被牵连。 三家之中,张家相对弱一些。若吴皇后的势力被削弱了,便意味着莫凌薇的势头会更强劲。 莫凌薇可不是什么等闲的角色。在后宫中除了以色事人,还得有本事手段,才能力压群芳,独得皇上恩宠。顾行简倒是知道,皇上近些年对男女之事很淡了,甚少临幸后宫嫔妃,但莫凌薇承幸的次数最多。 她以妙龄入宫,不可能不想有一番作为。 顾行简问道:“那殿下今日来是何意?” “我来这里之前已经去请示过母后。母后说今次还得请顾相帮忙,保得舅父一命。”赵玖诚恳地说道。 顾行简沉默不语。若是吴皇后授意,他便没有推辞的借口了。早年他曾欠了吴皇后一个人情,答应日后必定相报。只是在这风口浪尖……他想了想才说道:“殿下尽快将账本交给臣,臣看过之后,再做定论。” 赵玖暗自高兴。有顾行简这句话,此事便等同于成了一半。扬州的贪墨案办起来并不难,难就难在他的舅父牵扯到其中。他如果秉公办理,固然能得到父皇的赏识,但会寒了皇后和吴家的心。他两边都不想得罪,所以便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了顾行简。 等赵玖走了以后,顾行简靠坐在椅背上出神许久。他这些年常常有铤而走险的时候,但孑然一人,从未有过畏惧。今次吴致文的事,也不算是多么棘手。可只要想到夏初岚,他便如同有了一根软肋,无法放开手脚。 …… 夏初岚在屋里看账本,天色不知不觉暗下来。她听赵嬷嬷说恩平郡王已经走了很久,相爷还一个人坐在屋里,也不点烛火。她就掀开毯子下榻,走到隔壁,果然看见顾行简头仰靠在椅背上,手揉着眉心,似乎很疲惫。 她走过去,轻声叫道:“相爷,您哪里不舒服吗?” 顾行简看向她,摇头道:“没有。你怎么过来了?” 夏初岚猜测他跟恩平郡王的谈话不怎么愉快,但也没刻意提起,毕竟朝堂上的事情太复杂了,她不精于此道,也未必能帮上忙。如果他愿意说,她当然乐意听。可他不愿意说,她也不勉强。就像他今日看到她在翻账本,也什么都没有问一样。 夫妻之间是最亲密的关系,但也要留给对方一点独立的空间。相处之道,也是门学问。 她轻松地笑道:“听说恩平郡王今日送了一百枚登州的鲍鱼给您?大宋境内有四宝,登州鲍鱼是最难得的。鲍鱼要趁新鲜吃,反正咱们两个人也吃不完,我想分一些给顾家,再分一些给三叔他们,可以吗?” “家里的事你做主即可。”顾行简柔和地问道,“身子可舒服一些了?” 夏初岚道:“好多了。我让厨娘将鲍鱼煨汤,您也喝一些吧?还是太瘦了。”后面一句她说得很小声,他的手臂摸起来比她粗不了多少,弱不禁风的模样。本来就比她年长许多,她希望他能长命百岁的。 顾行简不由地有些好笑,这是连他的饮食都要开始管了?嘴角却带了笑意:“听夫人的吩咐便是。” 过了两日,夏初岚的腹痛没那么明显了,也可以出门。她趁顾行简去宫中朝参的时候,让六平驾马车到顾家去。 顾家萱这两日都躲在自己的院子里,由南伯照顾着,几乎没有出门。夏初岚想她大概也不愿意见到自己,便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地同住一个屋檐下。顾行简倒是每日都去看看她,他好像特别喜欢女孩儿。 当时在逛夜市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卖花的小女孩儿,也特别柔和。 夏初岚到了夏家,先去了顾老夫人的住处。顾老夫人在和顾家瑞玩,对她依旧很冷淡。她也没在意,告辞去往秦萝住的院子里。侍女和嬷嬷都站在门外,侍女低声说:“请夫人稍等,奴婢进去通传一声。” 过了一会儿,侍女才出来说道:“二爷和夫人请您进去。” 夏初岚进到里间,看到秦萝靠坐在床上,只穿着中衣,中衣的领子很高,但掩不住她皮肤上的一片红痕。顾居敬欲盖弥彰地坐在几步远的榻上,床旁边还摆着一张杌子。 她还想怎么要等这么长的时间,原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顾居敬朗声道:“弟妹过来了。阿萝在里面呢,你们俩聊着,我去娘那边看看。”他似乎是着急走,还有点被人撞破的窘迫。夏初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侧身让顾居敬离开。 等他走了,秦萝才直起身子,伸出双手道:“妹妹怎么过来了?” 夏初岚走过去,握着她的手臂,坐在床边:“听说姐姐动了胎气,我本想立刻过来的。但小日子忽然来了,腹痛难忍,才晚来两日,姐姐别怪我。” 秦萝轻声细语地说:“稍稍跌了一下而已,没什么大碍,我哪里就那么娇贵?是二爷太紧张了。家萱在你那儿,没打扰你跟五叔吧?你们才新婚,你怎么就来了小日子……” “我也没想到这么刚好。”夏初岚无奈地笑了一下,又说,“对了姐姐,我有件事想问问你。瑞儿身边的嬷嬷和乳母,都是你亲自找的吗?是老人还是新人?” 秦萝不知道她怎么问起这个,还是回答道:“三个都是新的。原本我从家中带了陪嫁嬷嬷过来,她专门负责照顾瑞儿的。但是那嬷嬷家中有急事,便又向我推荐了一个嬷嬷,也在秦家做事。我想自家的人,总归知根知底,便用她了。妹妹,是有什么事吗?” 83|第八十三章 原来顾家瑞身边的嬷嬷是秦家人。 夏初岚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秦萝对顾家没有所图,不代表她那些父兄也没有。时下嫁女都有富嫁的风俗,更别说二爷就顾家萱这么一个女儿,到时候肯定要风风光光地办婚事。秦家怕二爷的家产要给顾家萱拿走许多,就设计此事,最好让二爷厌弃了顾家萱,这样家产就能守住了。 若是再往深点的地方想,二爷比秦萝年长许多,肯定要走在秦萝的前面。顾家瑞又是二爷唯一的儿子,以后所有东西都要留给顾家瑞和秦萝的,秦家还怕捞不到好处? 秦萝被自己的娘家算计,她自己还被蒙在鼓里。而且以秦萝的性子,若是知道真相,可能会受不住打击。她刚刚动了胎气,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受刺激。 夏初岚自然而然地联想了许多,心思百转千回。她有原主的全部记忆,可能还有原主残留在身体里的意识,又在这个世上活了几年,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说话做事已经越来越像这个时候的人了。 秦萝看着夏初岚的神色,隐隐觉得不对劲,便问道:“妹妹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夏初岚笑道:“没什么事,就是跟萱姑娘说的事对一对。姐姐好好休息吧。” 秦萝刚才被顾居敬折腾了一下,确实有点累了。这会儿是强打着精神跟夏初岚说话。她躺在床上,夏初岚为她盖好被子,静悄悄地退了出来。夏初岚没有直接离开顾家,而是坐到花厅里,叫人去将顾家瑞身边的严嬷嬷请来。 严嬷嬷听说是夏初岚要找她,觉得十分奇怪。自己是照顾公子的,跟相府那边可从来没什么瓜葛。但夏初岚虽不住在顾家,到底是相爷的妻子,严嬷嬷也不敢怠慢,连忙去往花厅。 她之前也没见过夏初岚,但还是一眼就认出坐在花厅里的明丽少妇就是相爷的夫人。杏黄裘衣,妆花褙子,银泥裙,身材在重重包裹之下,仍显纤细玲珑。早就听闻相爷娶的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还是绍兴首富夏家的家主。这么年轻的女家主,嬷嬷还没见过。 夏初岚正在看案上木质莲花座的白瓷香合出神,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个五十岁上下,两鬓有些花白的妇人走进来,便端起茶碗吹了吹。严嬷嬷行礼道:“老身见过夫人。” “你就是严嬷嬷?”夏初岚边喝茶边说道,“平日你照顾公子辛苦了。” 严嬷嬷笑道:“夫人说得哪里话。老身本就在秦家做事,现在跟着二夫人到了顾家,自当尽职尽责。二夫人平日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很宽厚,小公子伶俐可爱,能伺候他们是老身的福气。” 这个严嬷嬷能说会道的,也是个心思活络的人。若非如此,恐怕想不出这样的计谋。夏初岚笑了笑:“我把你叫来,也没有别的事,就想问一问,萱姑娘跟二夫人争执那夜,到底发生了何事?我听萱姑娘说,当时小公子身边没有一个人?” 严嬷嬷的眼珠飞快地转了转,然后从容地说道:“萱姑娘也真是的,怎么能这样乱说话呢?当时小公子身边肯定跟着一个嬷嬷,大概是小公子闹着要什么东西,那嬷嬷看到萱姑娘在,就让她代为看顾一下。怎知道返回去的时候就看到萱姑娘站在榻边,小公子被热水烫了,哇哇直哭呢。不是老身多嘴,萱姑娘平日里就骄横跋扈的,二爷和二夫人不知道有多头疼。” 那个嬷嬷和乳母必定也是被秦家收买的,所以严嬷嬷才能说得这么顺口。她越是镇定从容,对答如流,越说明有问题。寻常人回忆几日前发生的事情,都会停顿一下,努力记清细节。因牵涉到主人家,也会更谨小慎微。想必这番话在严嬷嬷心里已经演练过数遍了,才能如此自然。 “那热水是你们放在公子身边的,还是萱姑娘放的?”夏初岚继续问道。 “自然是萱姑娘。老身等几个人很小心,不会把危险的东西放在公子的身边。” 夏初岚点了点头,又转着自己手中的茶碗问道:“那装热水的茶碗是像我手中这样绿釉的,还是如同摆在圆桌上的那套白瓷?” 严嬷嬷顺着夏初岚的目光,看了看屋中摆放的白瓷茶具,不知她问这个干什么,回答道:“应该是跟夫人手中的茶碗一样。” 夏初岚淡淡笑道:“我刚从二夫人那里出来,看到她屋里的圆桌上也摆放着相同的白瓷茶具。我猜想府中各处大抵相同,应该是在同一个窑子定制的。我手上的这种茶碗则是专门用来接待客人的。我想请问嬷嬷,你说热水是萱姑娘倒的,她为何不用屋中本就有的白瓷茶碗,而要专门跑去拿给客人用的绿釉茶碗呢?她离家日久,恐怕连这茶碗摆在哪里都不知道吧?” 严嬷嬷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夏初岚问她的话都是下的套,她好像不小心就钻进去了。此时她已经没有刚才的镇定,也不敢再掉以轻心,胡乱说道:“或者是老身记错了。” 夏初岚脸上的笑意更深:“刚刚我问二夫人,二夫人也说是绿釉的茶碗。到底是你记错了,还是那碗热水分明就是你放的,故意激化二爷跟萱姑娘的矛盾?” 严嬷嬷一下子僵住,仍是嘴硬道:“夫人,您就凭一个茶碗,如此污蔑老身,老身不服气。” “当然。”夏初岚将茶碗放在茶几上,淡淡地说道,“我派人去查过,你的儿子要在昌化县买院子,找了好几个牙人。你的月钱到现在不过是六百文,丈夫早亡,你的儿子没有正当营生,全靠你的月钱接济。你要不吃不喝做上三五十年,才能买得起那样的院子。你倒是说说看,这么大笔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我……”严嬷嬷倒退两步,惊觉事情败露,想要夺门而出,却被六平拦住了去路。 她只得又退回来,直接跪在夏初岚的面前:“夫人,不关我的事,这一切都是秦家老爷指使我的!他说只要将萱姑娘赶出顾家,便能给我一大笔钱。我儿子不争气,我也是想家里的日子好过些!何况我没有真的想伤小公子,那水只是比温的稍烫。您千万不要告诉二爷和夫人,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夏初岚摇了摇头:“晚了,二爷已经听见了。” 严嬷嬷惊慌地看了看四周,顾居敬从小门那里掀开帘子进来,怒视着严嬷嬷:“原来是你做的好事!伤我儿子,诬我女儿,险些害阿萝流产,此心当诛!” “二爷饶命,二爷饶命啊!”严嬷嬷瑟瑟发抖地趴在地面上,只顾求饶了。 顾居敬不理会她,叫崇义带人进来,将严嬷嬷捂了嘴,直接拖出去送官。夏初岚只旁观,没有说话。严嬷嬷是秦萝的人,她没有擅自处置的权力,才请了顾居敬在后面听着。 等顾居敬处理了严嬷嬷,再看向夏初岚时,眼神就有几分微妙的变化了。 他一直以为夏初岚能当夏家的家主一半是运气好。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若没有她爹在世时结交的那些朋友出手帮忙,也不可能把夏家撑起来。可今日他在后堂,将她盘问严嬷嬷的手段看在眼里,忽然有种毛骨悚热的感觉。 这丫头绝不是什么需要依靠男人养在屋里的小娇花,她完全可以凭一己之力,立于世上。 “兄长打算接下来怎么做?”夏初岚问道。 顾居敬回道:“我要去秦家问问,他们到底安的什么心!秦家敢算计到我的头上,我绝不会轻饶他们。” 夏初岚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本不该我多嘴,但秦姐姐待我如同亲妹,我还是想说几句。她终究是秦家的女儿,她的父兄算计顾家,她并不知情。这些年她怕兄长为难,从来没为家里提过什么要求。兄长是不是也能替她想一想?秦家若在你手中出事,你们夫妻之间,恐怕也会生出嫌隙。” 顾居敬沉默,似在思考夏初岚的话。片刻后才说道:“我会再想想,今日之事多谢弟妹了。” 夏初岚笑道:“一家人,不用如此见外。是相爷先发现了蹊跷,要我往下查的。他很关心兄长的事。” 顾居敬睁大了眼睛,说道:“是吗?他当真很关心我?” 夏初岚点了点头:“相爷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您是他唯一的兄弟,他心里自然是很在乎您的。” 顾居敬扬起嘴角:“臭小子,总算没白疼他。晚点我派崇义去相府把萱儿接回来,今次真是错怪她了。唉,怪我没有把事情问清楚,就冲她发火。那孩子这两日必定很伤心吧?” 夏初岚说:“萱姑娘虽然住在相府,但我和她并没有什么交集。纵观这次的事件,她也并非完全无错。幼弟在侧,她没有看顾。继母在上,她没有尊敬。依我看,倒不如别告诉她事情的真相,让她记住这次的教训。当然这只是我的愚见,如何做完全取决于兄长。” 顾居敬对顾家萱一直十分溺爱,没有正视过她身上的问题。今天夏初岚特意提出来,顾居敬才惊觉女儿已经十三岁了,照此发展下去,恐怕以后嫁人都困难。 他看夏初岚的眼光越发不同了。怪不得阿弟喜欢,这丫头为人处世,有大家之风。 …… 朝参过后,官员陆续退出殿外,高宗把几个重臣留了下来,商量与金国重开榷场的事情。再度议和之后,大宋已经不用再向金国俯首称臣,岁币也有所减少,两国约定在边境重开榷场。 原本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却因为金人在兴元府等地大肆换走铜钱,而遭到了朝中不少大臣的非议。 莫怀琮和陆彦远都建议等到普安郡王将兴元府的事了结之后,再提开放榷场的事情。 众臣看顾行简没有说话,有的干脆不表态,有的模棱两可。 这时董昌跑到高宗身边,在高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高宗又惊又震:“此事当真?” 董昌郑重地点了点头。 高宗也无心继续议政了,挥了挥手让众臣离开,自己则从小跨门走了。 从殿中出来,朝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话。顾行简独自往丽正门走,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看见陆彦远站在他身后,朝他抱拳道:“陆某还未恭贺相爷大婚。相爷在婚假中还来朝参,可真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顾行简淡淡地回礼:“殿帅过奖。” 陆彦远站在阳光下,年轻朝气,脸庞当真是英俊。又因为是武将出身,身量高大魁梧,充满男性的气息。顾行简心底不知为何升起几分羡慕,陆彦远笑道:“相爷应该知道,我与尊夫人算是旧识了。她十四岁的时候,我便认识她了。不知她是否告诉过您,此番进都城之前,我们还在马车上叙过旧?” 顾行简在袖中的手指一抽,不动声色地问道:“殿帅想说什么?” 陆彦远走近了几步,与顾行简只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低声说道:“相爷可曾想过,您与她相识时日尚短,她这么快答应嫁给您,是真的喜欢你,还是为了忘记情伤?三年前,她可是为了我要自尽的。我能给她的,您永远都给不了。” 顾行简的手握紧成拳。如果他年轻十岁,此刻已经一拳头打在陆彦远的脸上了。可他面上只笑了笑:“我能给她的,殿帅又何尝给得起呢?口舌之争无意,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他甩袖转身,而后便负手离去了。 陆彦远没想到这样都不能激怒顾行简,苦笑了一下。他不信顾行简真的如此大度,能半点不介意当年的事。他带不走她,但他可以等。 而且顾行简真的喜欢岚儿么?凭他对顾行简的了解,此人城府极深,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岚儿身上若没有什么他可以利用的地方,他绝不会这么轻易娶她。 可惜他到底不是皇城司的人,没办法掘地三尺,找出蛛丝马迹来。 84|第八十四章 夏初岚回到相府,顾行简还没回来。今日朝参,可能皇上留他们在宫中议事,到下午也有可能。她随便吃了些东西,觉得有些累,就在趴在榻上睡了过去。 思安搬了火盆放在榻旁,赵嬷嬷给她盖上毯子,两个人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 思安去门外拉了六平:“姑娘怎么这么累,一回来就睡着了。” 六平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二夫人跟萱姑娘的事情。姑娘这几日让我去查那个严嬷嬷的底细,还亲自见了几个牙人,这些费脑子的事情,当然累了。今日去顾家,姑娘让那个嬷嬷招了罪行,二爷把她送官了。顾家的事,姑娘比谁都上心。” “都是为了相爷。姑娘知道相爷在朝堂上已经够累的了,便想帮他分担家里的事。相爷可得真心疼我们姑娘才好。”思安喃喃道。 顾行简回到府中,径自走回住处。崇明跟在他后面,觉得相爷今日好像有心事。但他也不敢多嘴问,想必待会儿见到夫人心情就会好了。 顾行简在屋外停了一下,思安和六平连忙向他行礼。 顾行简看向他们,神色如常地问道:“夫人在里面干什么?” 思安回道:“夫人睡着了。奴婢去叫……” “不用。我有些饿,你去准备午膳。”顾行简吩咐道,思安连忙去了。六平毕竟是小厮,不敢在内院久留,连忙告退。 顾行简走进去,看到夏初岚团在榻上,赵嬷嬷坐在她身边陪伴着,手里还拿着一个绣绷。赵嬷嬷是夏初岚的乳母,自小看她长大的,比思安在夏家的时日要长多了。她平日里话不多,年纪大了,胆子也比较小。 赵嬷嬷看到顾行简进来,忙起身行礼,顾行简摆了下手,用手势示意赵嬷嬷到屋外去。 寒冬腊月,他身上披了件深蓝的宝相花纹鹤氅,清贵非常。赵嬷嬷不知道相爷找她做什么,跟到了院中才问:“不知相爷找老身何事?夫人喜欢蹬毯子,老身不敢离开她太久。” 顾行简的目光看向远处,淡淡问道:“前几日夫人进都城之时,你可有同行?” 赵嬷嬷不知道顾行简突然问这件事干什么,摇头道:“老身是跟老夫人一起走的。姑娘说要收账,便比我们晚了几日。” 收账……顾行简扯了下嘴角,继续说道:“接下来我问你的事,你需如实回答,若有隐瞒,我绝不轻饶。” 赵嬷嬷一凛,隐约觉得今日顾行简来者不善,战战兢兢地回道:“老身一定,一定不敢欺瞒。” “我想知道三年前英国公世子在泉州时,他和夫人之间所有的事。越详细越好。” 赵嬷嬷愣了一下,连忙跪在地上:“相爷,那些事都过去了。夫人早就不跟英国公世子往来了。那个时候夫人年纪小,不懂事,您千万别怪她啊。” “你先起来。我只想知道真相。”顾行简淡淡地说道,“你若不老实说,我也有办法让你招认。但你要明白,倘若那些办法使出来,对你和夫人都没有好处。” 赵嬷嬷看着顾行简清冷的神色还有周身散发出的威严气息,闭上眼睛道:“是,老身说。”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开始从头说起。 …… 夏初岚睡了一觉,觉得精神好多了。午后的日光是最充足的,只可惜屋里为了防寒,都挂着厚重的棉幕。她掀开棉幕,闻到了窗外寒梅的阵阵清香。 “思安,相爷还没回来吗?”夏初岚朝外问道。 思安跑进来,回禀道:“回来了,但是……” “怎么了?” 思安走到榻前,小声道:“但是奴婢看相爷好像不太对劲,整个人冷冰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入宫不太顺利。” 夏初岚裹上裘衣,走到隔壁的屋子里。顾行简正坐在书桌后面,手中翻阅着文书。果然如思安所说,神色清冷,面色不霁。她走过去,轻声问道:“您用过午膳了吗?我睡过头了,思安他们也不叫我。” 顾行简抬眸看她,点了下头:“无碍,我用过了。”然后又继续看文书,似乎很忙碌的样子,不欲再说。 夏初岚本来还想说说顾家的事,怕打扰到他,便轻声告退了。 顾行简看了眼她离开的背影,整个人仿佛都陷在阴霾里。赵嬷嬷的话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响。有些事,他绝对无法从外人那里得知。 他甚至能想象,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是如何欢喜地跟自己的乳母诉说有多喜欢刚认识的那个年轻人。她的性子,原本是活泼天真的,根本不像现在这样。而且三年前她每日都期待与陆彦远见面,他们之间有过十分亲密的举动。 她当真不喜欢自己吧。只是觉得自己身上有跟夏柏盛相似的地方。便如夏衍那般,不自觉地产生了依赖。 顾行简抬手揉着额头,只觉得心里似乎卧着一条毒蛇,正吐着殷红的信子。嫉妒正在吞噬他的理智和自持。她跟陆彦远的事明明成亲之前便已经知道,但再听赵嬷嬷说起来,心中还是如同针刺。 …… 夏初岚在屋子里看书,赵嬷嬷和思安在旁边做针线。赵嬷嬷时不时地抬头看夏初岚一眼。相爷全都知道了,他心里不可能没疙瘩。相爷当时的样子十分可怕,她不说清楚他是不会罢休的。 她知道相爷可不是普通人,进退百官,那手段非比常人。与其让他猜忌,还不如直接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而且相爷不让她告诉姑娘,说姑娘若是知道了,她就不能继续呆在姑娘身边了。 “嘶――”赵嬷嬷的手指不小心被针扎破了。思安连忙问道:“嬷嬷,您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闪了下神,不用担心。”赵嬷嬷尴尬地笑了笑,把手指头放进嘴里吮着。 夏初岚看了她们一眼,其实也没看进多少书,心里一直记挂着顾行简。他今日的态度,虽然与平日并没有太大的反差,但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到了晚饭的时候,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吃完。前几日也是这样,可今日的气氛却有些怪怪的。顾行简放下碗筷以后才说:“明日我要出都城一趟,有些公事,可能三四日才能归。”他看着夏初岚,不放过她脸上任何微小的表情。 夏初岚笑着应道:“好。您需要带什么吗?我为您准备。” 顾行简摆了摆手:“不用,南伯会准备。我还有些公文要看,今夜会很晚,你不用等我。” 他说不用等,夏初岚还是会等的。 思安等到顾行简走了,才对夏初岚说道:“相爷还在婚假啊,为何突然要离开都城?姑娘没看到相爷刚刚的样子吗?他分明是想您留他呢。” 夏初岚敲了一下她的头:“相爷有公事要办。我若留他,岂非让他公私不分?他也不是那样的人。你一定看错了。” 思安嘟着嘴揉了揉被夏初岚敲过的地方,是她看错了吗?可为什么姑娘说话之后,她看到相爷虽然笑着,眼中却有失望的情绪一闪而过呢。姑娘是当局者迷,觉得相爷不会跟那些年轻男子一样耽于情爱。可相爷看姑娘的眼神,跟那个英国公世子,分明没有两样。 这一夜更鼓响了两下,夏初岚看到书上的字都有了重影,第六次打了哈欠,顾行简却还没过来。 赵嬷嬷劝道:“相爷说了让姑娘不要等,姑娘还是先睡吧。您还在小日子里,不能太劳累的。” “好吧。”夏初岚猜他是政事上遇到什么难题。这个人有时跟自己挺像的,遇事只喜欢自己闷着解决,不习惯说出来。她扶着赵嬷嬷下了榻,宽衣之后,躺到床上,却没什么睡意。 要三四天见不到他了。那样的日子还没开始,就已经觉得有些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床边才有细微脱鞋的声响。她连忙闭上眼睛,感觉到他躺在边上,伸手过来给自己掖好被子。她在小日子里,他们都是分被子睡的。但他身上很暖,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靠过去。 顾行简看到她的睫毛扑闪了两下,就知道她没有睡着。但他也没有点破,只是摸了摸她额角的碎发,然后摩挲着她的脸。他想了一整天,觉得那些事都过去了,成亲之前便打算既往不咎,现在也不会改变。只要她愿意做他的妻子,他便会护她一辈子周全。 可在他们成亲之前,她依然见了陆彦远。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却如同有根刺,扎在心底,拔也拔不掉。 夏初岚感受到他的目光,实在装不下去,侧头看他:“您不睡觉吗?明日还要早起呢。”一直看着她做什么,她脸上又没长花。 顾行简笑了下:“你不是也没睡。是我吵到你了?” 夏初岚摇了摇头。他不回来,她自然不能安心睡。 “今日进宫遇到什么事了吗?我看您情绪不太对。若是您不介意,可以说给我听听。” 顾行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她抱到怀里。小小的一团,真是柔弱无骨,睡了这么久,身上还不怎么暖。 “没事,别多想。快睡吧。”他拍着她的背,柔声说道。 夏初岚也实在有些困,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85|第八十五章 第二天,夏初岚醒来的时候,顾行简已经走了。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沉思,昨夜半梦半醒中,仿佛觉得他没有睡着,翻了几次身。再想到他昨日的种种不对劲,总觉得是有什么事。如果不是朝堂上的事,又是何事让他如此烦心? 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她在相府里,不用给婆婆请安,也不必操持家中事务,竟比在夏家的时候要清闲得多。 赵嬷嬷和思安进来,伺候她起床。思安出去倒热水,赵嬷嬷给她梳头发,小心地问道:“相爷昨夜是不是很晚才回房?” 夏初岚从铜镜里看她的神色,答道:“是。嬷嬷你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赵嬷嬷勉强笑了一下:“大概是最近天冷,在相府里睡得不太习惯。” 夏初岚转过身子,握着赵嬷嬷的手腕,稍稍用了点力:“嬷嬷若有事千万不要瞒着我。”赵嬷嬷平常深居简出的,胆子也没有思安大,若藏着什么事情很容易就看出来。 赵嬷嬷内心原本就煎熬着,实在不忍自己从小带大的姑娘还蒙在鼓里,便跪在夏初岚的面前说道:“姑娘,昨日相爷回来就问了您跟英国公世子的事情。我怕他从别人那里听了乱七八糟的话,更会胡思乱想,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了。相爷还让我不要告诉您,否则就不让我在姑娘身边伺候了……请姑娘恕罪。” 夏初岚终于明白顾行简为何反常了,原来是因为陆彦远。夏初岚将赵嬷嬷扶起来,宽慰道:“不怪你。那件事他肯定早就知道了,只不过想问清楚。你不说,他也有办法从别人那里知道。他还说什么了?” 赵嬷嬷仔细想了想:“相爷还问我前阵子是不是跟您一起进的都城。” 难道是陆彦远在绍兴堵过她的事情,也被他知道了?可她明明严词拒绝了陆彦远,什么都没有做啊。他为什么不问她呢?怕知道答案,还是怕她撒谎? 不过原主的事,解释起来确实麻烦。她的确曾经很喜欢陆彦远,所以陆彦远才不甘心放弃,这是个不争的事实。眼下顾行简不在府中,夏初岚没办法直接找他当面说清楚,只能等他回来的时候再说了。 思安端了热水进来,夏初岚递给赵嬷嬷一个眼神,两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她净面之后涂上面脂,在妆台上挑选首饰,如往常一样,听思安说最近城里的趣事。这时,南伯在外面叫道:“夫人,宫里来人了。您快准备一下。” 夏初岚皱了皱眉头,她跟宫里素无往来,顾行简又不在府中,宫里来人是要干什么?但她不敢怠慢,挑了几件贵重的首饰,又上了点淡妆,到前堂去恭候。 不久以后,宫里来了几个女官,为首的那个穿着男装,神情傲慢,隐约有些眼熟。 思安仔细想了想,不禁捂住嘴巴。这不是他们初进临安那日,在关扑的摊子遇到的那对主仆中的侍女么?她是女官,那么她的主人便是宫中的娘娘了?一个娘娘,怎么会在市井里头玩关扑?这太不可思议了。 小鱼瞄了夏初岚一眼:“夫人的身体无碍了吧?” “无碍了。”夏初岚客气地回道。 小鱼面无表情地说道:“那就好,贵妃娘娘明日在禁中办梅花宴,邀请夫人前往。” 前几日夏初岚没去内宫谢恩,想必几位娘娘都有微词。今次也不敢再推辞了,连忙答应下来。 “夫人还没有诰命在身,而且明日只是雅集,不算正式的宴会,穿自己的衣裳就可以了。夫人身体不好,记得穿厚一些。”小鱼临走时提醒道。 “多谢姑娘好意。”夏初岚让思安送小鱼等人出府。 顾行简不在,夏初岚只能问南伯:“这位莫贵妃是最受皇上宠爱的妃子吗?这样的雅集一般都有谁去参加?”她是商户出身,从来不曾参加过这种贵妇人的雅集,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南伯斟酌着回道:“莫贵妃在内宫之中的确最受宠。而且她还给皇上生过一个小皇子,只可惜夭折了。若是小皇子还在,恐怕就没有普安和恩平郡王两位什么事了。夫人不用担心,雅集其实跟宴饮差不多,就是多一些行令啊,写诗作画之类的。” 原主的琴棋书画都是自小学的,虽然不算出类拔萃,但也能够拿得出手。夏柏盛和杜氏对原主的教育不会比普通的大家闺秀差。只是她没进过宫,难免会有些紧张。 当了宰相的夫人,接触到的人也截然不同了。皇宫对于平民来说,便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场所,而且她要面对的人,随时都能轻易地取了她的性命。 南伯宽慰道:“一会儿我给忠义伯府去个信,让忠义伯夫人明日陪着夫人进宫。她这样的场面见惯了,由她陪着,您就不用担心了。” “还是南伯想得周全。”夏初岚松了口气。忠义伯夫人在成亲的时候帮了她许多忙,好像跟顾行简的交情还不错。顾行简能够信任的人,自然也值得她信任。 南伯跟在顾行简身边多年,对朝堂上的事自然也是耳濡目染。刚才他话里提到眼下炙手可热的两位郡王,夏初岚就顺便问了下:“恩平郡王就是前两日过府,送了登州鲍鱼的那位吧。我记得他好像是养在皇后娘娘膝下的。南伯,这两位郡王的人品如何?” 南伯回答道:“正是他。当时皇上领了几个宗室的孩子进宫,想从中挑选继承人。两位郡王都很出色,普安郡王年长些,便给张贤妃养,皇后当时还不是皇后,便养着恩平郡王了。今次皇上派了普安郡王去兴元府,恩平郡王去扬州办差事。若说人品,倒没有明显的优劣之分。恩平郡王心思活络,普安郡王为人稳重,应该说各有千秋。” 夏初岚点了点头,又询问了一些事情,南伯都一一回答了。夏初岚越听越觉得吃惊,原来南伯也是深藏不露,说起政事来头头是道,不比三叔差,这哪里像个普通的管家? 南伯等夏初岚问完了,才如常地去忙碌了。 夏初岚一个人在府中呆了半日,无人可等,无事可做,便想去夏柏青家里坐坐,免得胡思乱想。夏柏青最后还是被柳氏说服,同意搬到太学附近的那处院子住,但坚持每个月都将俸禄的一半给夏初岚当做房租。还说夏初岚不肯要,他们便不住。 最后夏初岚拗不过三叔,只能答应了。 夏柏青他们搬进去也需要时日,现在仍居都城郊外。要把租的院子退了,还要忙着收拾东西。这个时辰夏柏青应该还在市舶司,他原本就熟知海上事务,为人正直肯干,故而十分受上司的赏识,也渐渐得到了市舶司上下的认可。 夏静月的婚期定在明年秋天,过了年就要在家里绣嫁衣了。 到了临安之后,柳氏跟夏初岚之间亲厚了许多,没有原本在夏家时的客套。她将绣好的茉莉手帕用锦盒包好送给夏初岚:“岚儿,你看看喜不喜欢。” 那花样十分精致,花朵饱满,栩栩如生,好似有春夏的清新之感。 夏初岚谢过柳氏:“三婶的手好巧,我很喜欢。” 柳氏笑着说道:“你喜欢就好。下次还有什么喜欢的花样再跟三婶说。三婶平日也没事,再给你做几条换着用。” 夏初岚点头应好,又跟夏静月闲谈起来。吴均在解试中名列前茅,两家都很高兴。夏静月不停地夸他有才华,夏初岚打趣道:“静月,哪有这样夸自己未婚夫君的?我自然知道准妹夫很厉害。” 夏静月脸一红:“三姐姐莫笑我。若论才华,天底下又有哪个人比得过姐夫呢?吴家公子跟姐夫比,就是小巫了。”她又小声说道,“三姐姐,我能不能求一本姐夫的书?跟我一起练琴的李家姑娘她们都很仰慕姐夫的才学。知道我是你的妹妹,都问我借书呢。” “你一会儿把书名给我,等他回来我问问他。” 夏静月本来要报书名,闻言愣了一下:“姐夫不在家吗?他不是还在婚假之中?” 夏初岚苦笑:“他是宰相,宵衣旰食,哪能真正地休息。这几日府中也不停地来人,他就没有一刻闲下来过。” 夏静月心想,那不是夫妻两人连相处的时间都很少?她还是小女儿心思,若是成亲了,自然愿意整日跟夫君腻在一起。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柳氏走出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三十上下,态度还算和气:“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明日贵妃娘娘在宫中举办梅花宴,皇后娘娘特意邀请夏大人的夫人和女儿一同进宫参加。” 柳氏一愣,怔在门边。那女官疑惑地问道:“夫人怎么不说话?可是有什么问题。” 柳氏连忙行礼:“臣妇失礼了。明日一定准时入宫参加宴会。” 女官满意地点了点头,坐上华顶马车走了。 夏初岚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然也请了柳氏和夏静月,大概是想借此机会,看看夏静月到底如何。 柳氏和夏静月从没去过这么高规格的宴会,十分紧张。而且她们连身像样的衣服和头面都没有。现在做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去街上买现成的。 夏初岚便命六平驾马车,陪着她们一起去清河坊一带的成衣铺和金银首饰铺。 86|第八十六章 昌化县在临安辖下的几个县中算最富裕的,这里人家多做小本生意,往来都城与县城之间,有临安最大的一座便钱务。商人将铜钱存入就近的务办,然后官府发放凭证,再由商人从异地取出。这大大方便了远途的交易,促进商业繁荣。 昌化县令在官舍里饮着小酒,听着小曲儿,手指头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听到兴起处,他拍掌叫了声好,那弹曲儿的歌妓点头致意。月色正好,衬得歌妓人比花娇。 这时,一个衙役跑进来,在县令耳边说了一番。昌化县令听完,差点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谁,你再说一遍?” “相爷,是相爷啊!”衙役整张脸凑在一起,“突然驾临便钱务,带了几个人进去就把账本全都搜去了,现在正查账呢!您说我们哪个人敢拦着啊。” 相爷不是在婚假吗?怎么跑到昌化来了。 “快快,快给我更衣,快啊!”县令踹了那衙役一脚,也没心情再喝酒听曲儿了,一阵风似地回房,换了官服便出门。 坐在轿子里的时候,他心里便直打鼓。好端端的,相爷怎么跑到昌化县来查便钱务的账呢?原本年末的时候,审计院也会派官员下来,但大体招待他们吃吃喝喝,走走过场,也就回去了,哪能真的查?便钱务的账就是一笔烂账,根本对不上的,满朝官员谁不知道这件事? 到了便钱务外面,果然看见很多面容威严的卫从立在门外,里头灯火通明。几个便钱务的小吏站在门外,连大气都不敢出。 昌化县令下了轿子,扶着官帽就往里面冲。到了大堂,看见一个穿着深蓝鹤氅的男人笔直地坐着,便钱务的账房全都跪在他的下首。那人淡淡的眉毛,眼眸深邃,面庞清瘦,浑身透着股身居高位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是宰相又是谁? “下官昌化县令魏瞻,见过相爷。”昌化县令俯身拜道。 顾行简手里拿着佛珠,看了魏瞻一眼,淡淡笑道:“年末本是最忙的时令。但我去看了看县衙大门,朱门紧闭,请问魏县令在忙什么?” 魏瞻抖了抖说道:“这,这……” 顾行简料他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拿起手边的账本,一下掷到魏瞻的脚边,冷冷地说道:“你别告诉我,这种东西也能叫账簿。” 魏瞻连忙俯身捡起来,颤抖的手指翻开,第一页和第二页倒还好,到了后面横栏竖栏里填的竟然都是诗词。他愕然,跪在地上:“相爷恕罪,下官,下官真的不知……”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说辞来,觉得今日大体是要完蛋了。 顾行简站起来,走向内堂:“你跟我进来。” 魏瞻只能战战兢兢地跟了进去,崇明把门关上。顾行简对魏瞻说:“便钱务的账目,外头那些都是表面文章。我要真正的账本。” 魏瞻轻声道:“下官,下官不知道相爷是何意?” 顾行简看着他,扯了扯嘴角:“你是审计院出来的,不会不知道我的意思。便钱务表面上看起来账目很乱,但大桩的钱进出,特别是涉及到官员的,都有一笔暗账。你把它交给我,我会想办法救你。” 魏瞻双手抓着大腿两侧的官袍,手心全是汗水。那些账簿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如果交出去了,他还有活路吗?他深呼吸了几口气,不知道要说什么,嘴唇颤抖着。 顾行简冷声道:“你辖下的便钱务牵涉到扬州的贪墨案,到时候你这昌化县令脱不了干系,等你入了刑部大牢,那些人便会放过你吗?今日你将它交给我,我可保你一命。并且让你家小都到金国去,重新开始。” 扬州的贪墨案办到什么程度,魏瞻是不知道的。大凡是巨案,通常都是对地方官员保密的。手眼通天之人能从进奏院那里弄到关系,知道一些细枝末节,魏瞻没想到此案将便钱务都牵扯进去,心中往下一沉,哆嗦着说道:“相爷真的能保我一家性命?” 崇明皱眉道:“你在质疑相爷?” 魏瞻想了想,似下定了决心,走到屋中的多宝阁前,旋转了下花瓶,一面墙便开缝了。顾行简早就知道这便钱务内暗藏玄机,不动声色地坐着,等魏瞻进去抱了一个木盒子出来,交给他。 十二月的天,魏瞻整张脸都汗涔涔的,小心翼翼地说道:“相爷,都在这里了。” 顾行简将盖子掀开,扫了一眼,又合上,淡淡地说道:“你回去收拾东西吧,自有人跟你们接应。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魏瞻低着头,浑身抖如筛糠。 顾行简对崇明点了下头,崇明拿了块黑布过来,将木箱子盖上,抱在怀里,两个人便从内堂出去了。 顾行简负手走出便钱务,对左右卫从说道:“盯着那些账房,直到把账目理清楚为止。” “得令!” 顾行简上了马车,微微伸手挑开车窗上的帘子。夜色深沉,只有街边卖吃食的摊子生意正好。两个穿玄衣的人站在昏暗的巷子里,转身离去。他放下帘子,轻拍了拍那木箱子,吩咐马车往前走。 他在去往驿站的途中,看到街边有几个护院模样的男人在拉扯一个小姑娘。那姑娘衣裳都被扯破了,大声呼喊救命,可往来的行人都低着头,不敢出手。 他让崇明过去看看,崇明三两下将那些护院打跑,拎了那瘦小的姑娘回来。顾行简透过车窗往外看了一眼,发现“姑娘”的喉咙上有个微小的喉结,应该是个少年,只是打扮成姑娘的模样。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很是漂亮。 顾行简皱眉问道:“你为何这种打扮?” 那少年有些畏惧他,低声道:“我,我被姐姐姐夫卖到伺候男人的地方,我不想……逃出来的。刚才那些人就是要抓我回去的。” 顾行简放下帘子:“崇明,将他送回家里去。” “大人,我不能回去!姐姐和姐夫还是会把我送到那地方去的。我不想一辈子呆在那种地方伺候男人。他们若把我抓回去,肯定要打死我的。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少年跪在地上,伸出满是伤痕的手臂,大声说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吧。” 天寒地冻,他的衣裳都破了,整个人一直打着哆嗦。他的眉眼狭长,挺翘鼻尖,樱桃小口,男生女相。崇明小声道:“爷,不然先带着他吧?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顾行简在马车里没说话。崇明叹了口气,跳上马车,驾马离去。可走了一段路,他回头,看到那少年还脚步蹒跚地跟在马车后面,终于脱力,栽倒在了地上。 …… 少年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救了他的大人坐在屋里,那个顶好看的小哥哥坐在床边。 崇明拿了汤药喂他,还告诉他有些烫。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之前他伺候过的大人,一看见他都是双目放光,有的还喜欢将他双手捆缚起来弄。他天生长得娇小,叫声又跟女孩儿似的,好像更刺激了那些人的兽/欲。 刚开始不习惯,每次完了都哭,后来也不觉得什么了。可这次居然有人要买下他,将他送到都城里去,给某位高官豢养。他听说了很多小兄弟死在官员内宅的事情,所以他不想去,拼命地想跑出来。 崇明给他喂完了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江流。”他小声道。 崇明模糊地记得自己有个小弟弟。可惜除了零星的片段,什么线索都没有。所以看到陈江流,他便动了恻隐之心。自己命好遇到了相爷,也不知道小弟弟如何了。是不是如同这个孩子一样,在人世间飘零受苦。 顾行简看了他们一眼,起身走出去。崇明壮着胆子跟出去,对顾行简说道:“相爷,能不能把他带回都城?我想照顾他。” 顾行简道:“你可知他是何来历?相府不能留来历不明的人。” 崇明垂着头不说话。这么多年,他很少开口问顾行简要什么,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太妥当。可就是觉得那么柔弱的男孩子,又有那样的遭遇,实在太可怜了。 顾行简道:“罢了,带回都城交给二爷安置吧。” “谢谢您!”崇明高兴地说道。 顾行简径自负手往前走了两步,叫卫从去传昌化当地的官员。他既然人都来了,戏得做足。昌化县因这座便钱务,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吏治十分灰暗。 这时候,一个人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今日莫凌薇在宫中办梅花宴? 他皱了皱眉。自从知道陆彦远上过夏初岚的马车之后,他就安排了暗卫在她身边。一半是保护,一半是监视。他在家里没有问她,是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说了她也可以否认。 他们之间,还没有建立起牢固不破的信任。他喜欢她的聪明,她的性情,她的美貌气质,还有她的懂事明礼。但他不喜欢她跟旧爱有所牵扯。他惯常习惯对事物有绝对的控制欲,不喜欢身边的人或事脱离掌控。 那人回答道:“是,前几日莫贵妃身体不适,皇上很紧张,以为她又有喜了。但翰林医官查过之后,只说贵妃娘娘是心情郁结所致。所以皇上便让她办这场梅花宴,说禁中很久没有热闹过了。” 是故意趁他不在的时候? 就算他现在马不停蹄地赶回去,也要晚上才能到都城了。 *** 夏初岚早早到了和宁门外,怕晚些时候御街拥堵。忠义伯夫人比她到得还要早,看到夏初岚穿了散花的大袖衫和水红色的小团花襦裙,手臂上挽着披帛,犹如壁画上走下来的仙女儿。 她梳了高髻,为显得隆重,还插着赤金的步摇,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年长些。 忠义伯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挽着夏初岚的手臂说道:“一会儿进去,夫人不用紧张,跟着我就好了。” “多谢夫人。我三婶和五妹住在城外,恐怕还要些时辰,我们等一等她们吧?” 忠义伯夫人笑道:“好说好说。天寒地冻的,去我的马车上等吧。我为了解闷,带了几本新出的话本,挺好看的。” 夏初岚上了忠义伯夫人的马车,看到那些话本都是描写男女情爱的故事,用词也挺露骨大胆的。若是以前她看到这些肯定要丢到一边,现在倒是觉得也能入眼了。等了些时候,外面渐渐热闹起来,都是相熟的贵妇人之间寒暄的声音。 有人到了马车旁边问道:“这不是忠义伯夫人的马车吗?” 忠义伯夫人听出是平日交好的姐妹,便带着夏初岚下了马车,说道:“你们怎么才来?我们早就到了。” 夏初岚站在后面,听忠义伯夫人向那些贵妇人介绍自己。那些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和惊艳。 等到寒暄完了,忠义伯夫人又带着夏初岚去结识另一拨人,刚刚的那些妇人就小声议论道:“这位相爷的妻子好年轻呢?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年轻貌美。往我们这些人里头一站,风头都被她抢去了。” “也不知道一个商户女,到底哪里入了相爷的眼。改天相爷若给她请了诰命夫人的身份,我们都得向她行礼呢。” “我看未必。官人说,相爷其实是好男风的,娶这个夫人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有个顶宠爱的小倌养在府里呢。” 女人凑在一起就喜欢议论别人,喋喋不休。 等忠义伯夫人带着夏初岚认了一圈人,柳氏和夏静月总算到了。她们昨日逛到很晚才买到得体的成衣,夏静月跟在柳氏的后面,样子十分拘谨,看到夏初岚才好些了。 “三姐姐,我真的好紧张。你一点都不紧张吗?”夏静月在夏初岚身旁说道。夏初岚看到她的手指都在发抖,忍不住笑了下:“我早上起来都没喝水,你说我紧张不紧张?” 夏静月抬手掩着嘴笑:“我也没喝。” 一行人过了和宁门,跟着领路的女官往禁中走。宫苑的建筑多是以红色为主,廊桥纵横交错,楼阁高低有致,小西湖风景宜人。今次在梅堂赏花设宴,梅堂在小西湖边上,屋顶是中高两边低的单檐歇山顶,分前后殿,殿前有蹲兽,四面挂着锦帘,绣着金丝的花纹。 宫中忙碌了两日,将梅堂内外装点得花团锦簇,还搬了很多名品摆在三层的青石台上,挂上象牌,供人赏玩。 几位娘娘都还没到,众人便分散开来赏花。 夏静月俯身看那些见都没见过的名花,名字都起得很有诗意。这时,有人在旁边说道:“妹妹,你们也来了?” 87|第八十七章 夏初岚转头看去,莫秀庭和英国公夫人许氏站在一旁。许氏神情复杂,莫秀庭过来执了她的手,亲热地说道:“好久没看见妹妹,真是越发出众,站在人堆里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夏初岚轻轻挣开手,笑道:“世子夫人还是不要叫我妹妹吧。你我并没那么深的交情。” 莫秀庭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妹妹成亲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我好备了薄礼前去相贺。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相识一场,千万别跟我见外。” 她说话的声音不小,引得周围的贵妇人们纷纷侧目。 她们看好戏一样围了过来,三言两语地在旁边议论。 “这不是英国公世子的夫人吗?听说相爷的夫人以前跟英国公世子好过,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英国公世子打战回来那日就进宫向皇上求请了,要她做侧夫人,可皇上早就把她许给相爷了。” “啧啧,两男争一女,这不是话本里才有的事情?你说她到底是喜欢英国公世子还是喜欢相爷。” “谁知道呢?去英国公府做侧夫人,可没有嫁给老男人做正妻风光。” 左右都低笑起来。人太多,分不清说话的到底是谁,但议论声不堪入耳。若是常人听到这些议论肯定要羞愧地离去了。 女人的名声在时下还是很重要的。 柳氏和忠义伯夫人上前来,要带夏初岚走开。夏初岚也不想跟莫秀庭多做纠缠,正待转身,又听莫秀庭说道:“妹妹以后若过得不顺心,随时告诉我们,我跟母亲都愿意重新接纳你。” 周围的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柳氏欲开口,夏初岚拉了拉她的手,径自走到英国公夫人面前,笑道:“夫人如此宽宏大量,晚辈也十分感动。只是晚辈过得很好,倒有些担心英国公府。世子是嫡长子吧?您肯定期待着他能早些开枝散叶,这样英国公府也就后继有人了。” 许氏脸色发白,莫秀庭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那些议论声立刻就变成她生不出孩子这件事了。时下孝义大过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陆彦远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子,以后要继承爵位的。他已经二十几岁,却还无一子,英国公夫妇不可能不着急。 夏初岚扯了扯嘴角,翩然转身,与柳氏她们一起走开了。 莫秀庭只觉得周围的人指指点点,脸上火辣辣的,对许氏说:“母亲,我去贵妃娘娘那里看看她。”说完低头走进人群里,逃也似地离开了。 …… 吴皇后正跟萧碧灵走在长廊上,往梅堂徐徐行去,身后跟着两列宫女和内侍,捧着各色精致的器皿。萧碧灵挽着吴皇后的手臂,撒娇道:“姨母,您跟父亲母亲说一说,让我早点嫁人不行吗?” 吴皇后掩嘴笑道:“你这丫头不知羞,哪有姑娘家这么着急嫁人的?你才十五岁,不着急。” “凤哥哥已经不小了,我早点嫁给他,好给他生儿育女呀。”萧碧灵嘟着嘴说道。以前婚事没定下来的时候倒也不着急,现在父母都点头了,哥哥非要把婚期定在后年。后年还要等很久呢。 女官在旁边说:“令公必定是舍不得县主。县主嫁人之后,娘娘再要见您也不容易了。县主可得经常进宫陪陪娘娘。” “我会的。姨母这么疼灵儿,灵儿也舍不得您呢。”萧碧灵露出小女儿的娇态,吴皇后捏了捏她的脸,两人有说有笑的。 她们走到半路上,有一个宫女跑过来,将梅堂发生的事情告诉吴皇后。吴皇后“哦”了一声,淡淡笑道:“难得也有世子夫人吃亏的时候。这个夏氏倒是个妙人,能让相爷跟世子相争,恐怕也不是寻常女子。” “何止啊。在绍兴的时候,她还差点跟凤哥哥成了一对呢。要不是我收到消息直接去堵……”萧碧灵嘴快,话未说完,连忙伸手捂住嘴。 吴皇后却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对夏初岚越发好奇。凤子鸣也是当世不可多得的才子,这一个两个都栽在她的身上,不知是否比当年的莫贵妃风头更胜。 她们到了梅堂,内侍上前唱礼,所有人都过来恭敬地行礼。吴皇后穿着翟服,戴着凤冠,坐在殿中,仪态端庄,雍容华贵。她发现自己是最早到的,张贤妃和莫贵妃都没有到,抬手道:“都免礼吧。” 众人都低头站着,吴皇后问道:“哪一位是相爷的夫人?上前来给本宫瞧瞧。” 夏初岚本来站在人群的最后,闻言一怔,连忙上前几步:“皇后娘娘,臣妇在此。” “抬起头来。”吴皇后和颜悦色地说道。 夏初岚微微抬起头,目光还是垂视地面。吴皇后在见到她的那一刻,露出震惊的表情,这不是……倩娘?她闭了下眼睛,身子微微前倾,想将夏初岚看仔细。不,不是倩娘,倩娘若在世,也不可能如此年轻了。只是眉宇之间,还有气质都太像了…… 所有人都不敢直视皇后的凤容,自然没有察觉皇后的失态。吴皇后平复了下心绪,不动声色地问道:“听说你是绍兴人?” “回皇后的话,臣妇是泉州人。三年前才搬到绍兴的。” 泉州……那么遥远的地方,吴皇后没有去过,倩娘肯定也没去过。这世上人那么多,也许只是长得很像罢了。 吴皇后又问了夏初岚家里的人,夏初岚一一回答。大概怕冷落了其它人,吴皇后问了几句,便让她退下去了。然后说道:“御园里的柑橘树结了很多果实,本宫特意叫宫人摘下来,分给诸位。愿新的一年,大家都能吉祥如意。” “谢皇后。”众人齐声说道。 吴皇后又叫了柳氏和夏静月近前说话,其它人则分着橙黄的柑橘。夏初岚将柑橘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橘香清冽,十分提神。 过了不久,莫贵妃和张贤妃也来了。 莫凌薇裹着雪白的裘衣,像是白狐的皮毛所制,衬得她的脸色如玉雪般莹白,里头是鸾凤牡丹的妆花褙子和金泥裙。毕竟是快要三十的人了,没有年轻时那般惊艳,成熟的风韵都藏在眉梢眼角里面。 张贤妃的年纪大一些,但保养得宜,穿着厚重的宫装,神色十分清冷。她一入宫位分就很高,在这三人里面,本应是最风光的,否则当年普安郡王也不会交给她养。据说她刚伺候皇上的时候也相当得宠,不过如昙花一现,很快被新人所代替。 两人上前向皇后行礼,吴皇后笑道:“不用多礼。贵妃妹妹主持这梅花宴,倒是本宫先来了。” 莫凌薇低声道:“皇后恕罪,臣妾晨起的时候,觉得有些不舒服,喝了一副药才来的。” “可有大碍?”皇后关心地问道。 莫凌薇摇了摇头:“臣妾这身子骨您也知道,时好时坏的。只是耽误了主持梅花宴,是臣妾不对。” “小事罢了,都坐下吧。”皇后宽和地说道。 莫凌薇和张贤妃分别坐在皇后的两侧,莫凌薇起身让宫人们领着贵妇贵女们入座。夏初岚虽然是宰相的妻子,但没有诰命在身,这在座的内外命妇,每个人都比她高上一截,她只能排在最后面,和柳氏夏静月坐在一起。 她也没想着出风头或是亲近贵人,坐在外头也自在些。她们的座位被安排在廊下,殿内都看不太清楚了,上菜的宫人就在她们旁边走动。柳氏觉得这样安排不太合理,夏初岚笑着摆了摆手,根本不在意。 廊外梅花飘落,很快便在席面上落了一层花瓣。夏初岚跟夏静月正谈论着跟梅花有关的故事,里面莫凌薇忽然吩咐宫人去取画。她起身说道:“今日既然名为雅集,自然得以诗词助兴。太后拿出一副罕见的画作供各位赏鉴,只是这画没有题字,请诸位各显神通。题得最好的那位,本宫将这花冠赏给她。” 小鱼捧着一个托盘上前,掀开盖在上面的黄布,只见一顶精致的五凤花冠,镶嵌着五颗北珠,凤翅轻颤,做工精美,璀璨夺目。众人发出一阵惊呼,视线都被那顶花冠吸引过去。 吴皇后的手指微微收紧。这样的好东西,她的中宫都不一定拿得出来,莫凌薇一出手就这么大方。 宫人去取了画回来,莫凌薇将它挂在木屏风上,供众人赏看。坐在殿外的人也忍不住凑近了看,到底是哪个大家的画作,值得太后和莫贵妃当众展示。 画中是月下庭院,一妙龄少女举着酒杯向一个士大夫劝酒。女子眉眼微垂,尽是娇羞。士大夫摸着胡子,面露笑意,伸手欲接酒杯。画的边角处,几丛墨梅十分有意境。周围的人啧啧称赞: “栩栩如生,好画啊。” “笔力深厚,如身临其境。” “敢问贵妃娘娘,这是出自哪位大家的手笔?” 莫凌薇笑了笑,径自看向夏初岚,问道:“夫人可知?” 这幅画没有押字,也没有署名,夏初岚自然看不出来,摇了摇头。夏静月站在旁边若有所思。她隐约猜到了这幅画是何人所作,只是不敢确定。因为那人的画作几乎没有在市面上流传,她是从那墨竹的运笔推断的。 她拉了拉夏初岚的袖子,小声道:“三姐姐,这好像是……” 这时,莫凌薇朗声说道:“这幅画乃是顾相所作。” 满座哗然,众人面面相觑。顾行简的画作极为难得,市面上几乎看不到真迹。此刻在内宫中惊现他的画作,他的夫人还不认得,一时又成为众人的谈资。 莫凌薇看到夏初岚的脸色,暗自冷笑。区区一个商户女,目光短浅,竟连他的画作都看不出来,怎么配得上他! 夏初岚站在那幅画前面,才惊觉自己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他的字那么好看,画原来也这么好,可以拿出来供众人赏鉴的。身旁那些或嘲笑,或羡慕的目光都不重要了,她心中只剩下叹服两个字。这个人究竟还藏有多少她不知道的本事? 莫凌薇让宫人将画卷起来,小心地放入锦盒里面,又叫人抬上书案,摆在殿中:“有谁想要试试,尽可动笔。” 88|第八十八章 有的人上前提笔写词,莫凌薇让宫人将画好好地送回太后宫里去。皇后道:“没想到母后还藏着顾相的画作。” 莫凌薇笑着回答:“是母后听说臣妾要办梅花宴,主动提出把这幅画拿出来,给宴席助兴的。但她宝贝得很,不肯借太久,要臣妾用完了马上就还回去。” 吴皇后也忍不住笑,甚至能想象太后的样子:“她老人家是什么时候得的顾相的画作?好像连皇上那儿都没收藏几幅。” “似乎是前几年皇上天寿的时候,顾相送给皇上的贺礼。母后看见了觉得很喜欢,就讨去了。”张贤妃在旁边说道。 吴皇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难怪了。” 夏初岚听到吴皇后她们的对话,心念百转。那些贵妇人写的多是关于情爱的诗词,那幅画表面看上去的确是郎情妾意,但顾行简送给皇上的贺礼,不可能是这样世俗的东西,恐怕有什么更深的含意在里头。 她凝眉沉思着,身边的忠义伯夫人和柳氏又一直撺掇她。她认不出夫君的画作,总不能读不懂他的画意吧?否则她以后哪还有脸说自己是宰相夫人。她深吸了口气,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一气呵成。 内侍来收她写的东西,然后呈给皇后。 吴皇后先夸了声“好字”,然后才念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莫凌薇怔住,捏紧手中的帕子,看向夏初岚的目光隐约有几分不可思议。在场大部分人都不明所以,觉得夏初岚所题,跟画的意象好似不大符合。 吴皇后慈祥地问道:“夫人为何作此解?” 夏初岚行礼之后才缓缓说道:“臣妇写的这首《定风波》是关于苏轼的好友王巩和王巩的宠妾柔奴的。当时受乌台诗案牵连,王巩被贬岭南。几年后北归,王巩要柔奴向苏轼劝酒。苏轼问柔奴岭南如何,柔奴回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大为感动,于是做下这首《定风波》。臣妇妄加揣测,相爷自比柔奴,喻皇上为王巩。表明此生追随帝王,无怨无悔。” 她说完后,梅堂安静了片刻。夏静月微微抬头,看着夏初岚的背影,心中感慨。纵然她能看出这是相爷的画作,却看不出三姐姐能看到的东西。所以站在相爷身边的人应该是三姐姐。 “好!解得好!”不远处传来一声赞许。众人侧目看去,见穿着常服的皇帝大步走过来,身后跟着董昌,恩平郡王还有一众宫人,浩浩荡荡的。 吴皇后连忙带头出去行礼,其它人跟在她身后。高宗朗声笑道:“都起来吧。果然还是做妻子的最懂夫君啊。” 夏初岚没想到九五之尊的皇帝竟如此平易近人,连忙回道:“皇上过奖,臣妇也是胡乱猜想的。班门弄斧了。” 高宗走到殿中坐下来,笑道:“你们该如何便如何,别因为朕来扫兴。宰相的夫人近前来。” 高宗本来只是在花园里散步,听说太后舍得将顾行简的画拿出来给梅花宴助兴,便好奇地走了过来,想听听这些妇人会如何解读顾行简的画作。他连续听了几个,频频摇头,说的都是些情情爱爱的,格局太小。正待走开的时候,便听见夏初岚的《定风波》,心头一亮。 赵玖也凝神听了很久,目光落在夏初岚的身上。 早就听闻顾相娶了个美貌的商户女,还当他是色令智昏。今日看来,此女不仅貌美,还颇有几分巧思,跟旁的女子不太一样。 顾行简看人向来很准,看女人的眼光应该也不会差。 只是赵玖尚且拿捏不准,此女在顾行简的心中到底分量几何。 莫凌薇微微笑道:“连皇上都夸好,那看来臣妾的花冠得赏给相爷的夫人了?” “赏!朕再加贡品丝绸十匹,贡茶十砖,名品花卉十盆,赤金香合十个,珠钗环翠一套。顺便贺你们新婚。” 夏初岚没想到皇帝赐下这么重的赏,连忙跪谢圣恩。这哪里是赏她,分明是借着由头赏顾行简。她说的那番话,恐怕也说到皇帝心坎里去了。她一直觉得为人臣子者,能有一位懂他的君王何其有幸。就像秦孝公之于商鞅,宋神宗之于王荆公。顾行简其实是幸运的。 高宗与夏初岚闲谈几句,怕她不自在,就让她入座吃东西了。他心想,能让顾行简和陆彦远争求的女子,果然不是凡品。虽是商户出身,但进退有度,没有半点小家子气,也毫不怯场。他原先还有些担心顾行简娶此女,是一时冲动,恐会遭朝臣诟病。 现在看来,二人之间是惺惺相惜的吧。世间女子仰慕顾行简才华的何其多,但能懂他的人却寥寥无几。 高宗又对吴皇后说道:“两位郡王年纪都不小了,还没有正妃。明年开春之时,皇后主持,为他们选妃吧。” “臣妾遵旨。”吴皇后起身道。 赵玖和张贤妃也连忙谢恩。赵玖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莫凌薇垂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没有说话。高宗观她神色,知道她又想起小皇子了,便轻咳了一声说道:“朕去花园里散步,这梅花宴也差不多了,贵妃作陪吧。” “是。”莫凌薇起身走到高宗的身边。高宗走出梅堂,在袖子底下拉住她的手:“今日可开心?” “宫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臣妾自然开心。” 高宗笑了笑:“你最喜欢的那几盆花开了,朕带你去看。你若喜欢,朕再在宗室里面挑个年纪小的皇子养在你膝下,以后由他来奉养你。” 莫凌薇抬头看高宗,他眼角的细纹里都是柔情。 她摇了摇头:“臣妾想自己给皇上生。” “别说傻话。”高宗刮了下她的鼻子,牵着她往前走了。 *** 宫中的梅花宴结束,众人陆续离宫,打道回府。夏初岚谢过忠义伯夫人,又和柳氏夏静月道别之后,上了自家的马车。皇上和皇后都是十分宽和的人,并不如想象中的可怕。至于莫凌薇那隐隐的敌意,夏初岚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是因为之前莫秀庭的事? “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小的多想了,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似的。”六平在马车外面说道。 有人跟着他们?她知道六平的武功虽然不如崇明,但感觉十分敏锐。她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 “早点回相府吧。” 相府在内城,沿街还有禁军巡逻,治安一向很好。就算有人盯上他们,也不可能在内城动手。但被人盯着的感觉总归不好。 她回到府中,南伯关切地询问她今日宫中的情况。 夏初岚三言两语说完,又问南伯:“莫贵妃以前是否跟相爷有过节?” 南伯的心里突突地跳了两下,疑心夫人知道了什么。莫贵妃的确喜欢过相爷,但相爷没有给过她好脸色,这应该不算有什么吧?而且这些事,也不该由他一个下人来说。他笑着说道:“我不太清楚。还是等相爷回来,夫人亲自问问吧。” 夏初岚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她也想跟顾行简好好谈谈,说陆彦远的事情。可又不知道顾行简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今日因为他的一幅画,她可是差点在众人面前出丑了。 夜幕深沉,但临安是座不夜之城。 崇明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天的路,好不容易才进城。他饥肠辘辘,想要去街边的摊子买点宵夜,问马车里的人:“爷,江流,你们要吃点东西吗?” “我不饿。”顾行简正在看书,眼角余光看到陈江流手捂着肚子,又说道,“你给江流买点。” 崇明应好,将马车停在路边,跳下去买炊饼了。 陈江流跟顾行简同坐在马车里,一整天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这个大人深沉得可怕,看着他的目光是审视的,仿佛能将他看穿。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莫名地觉得心慌。 崇明买了炊饼回来,包在纸里,还是热腾腾的。陈江流小口地吃着,觉得身上都暖和了许多。 他第一次来临安,听到外面街上的喧闹声,跟昌化入夜后的安静截然不同。他有点好奇,都人不睡觉的吗? 马车到了相府,陈江流侧身,恭敬地让顾行简先下去。 顾行简看了他一眼,踩着脚凳下马车,径自入府。崇明扶陈江流下来,将他身上的衣服裹紧:“冷吗?” “不冷。哥哥,这是哪里?好气派啊。”陈江流一边搓着手,一边抬头看府门。他不识字,自然不认得匾额上写的是什么。 崇明道:“这是大人的家,也是我的家。” 陈江流乖巧地点了点头:“那以后也是我的家了。” 崇明摸了摸他的头,也不知道相爷会不会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先带他进府安置了。 顾行简往住处走,南伯听到他回府的消息,连忙跑来:“相爷,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三四日?” “夫人呢?今日入宫可有什么事发生?”顾行简问道。暗卫是不能进宫的,但他在宫里也有眼线。只是他还来不及见那眼线,自然问南伯更快。 南伯暗暗偷笑,原来是担心夫人才这么早回来。他说道:“听夫人说今日挺顺利的。今日进宫许是累了,她早早就睡了。” 顾行简点了点头。谅莫凌薇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做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赶回来了。 他回到住处,今夜是赵嬷嬷值夜。赵嬷嬷一看到他就浑身打颤,相爷怎么回来了?她把事情都告诉姑娘,相爷知道了不会赶她走吧? 夜色昏暗,顾行简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屋里烛火都熄了,他轻轻地推门进去。 89|第八十九章 屋子里十分安静,什么声响都没有。 顾行简的腿差点绊到凳子,只能点了一盏烛灯,先去净室。冬天净室里一般都备着热水,一大缸的水,底下烧着柴火保持热度。两人夜起时可直接取用,不必再叫下人。 净室里头热气腾腾,水汽氤氲。顾行简在浴桶里放好水,脱了外袍,中衣,裤子,坐入浴桶中,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没有什么比在寒冬的夜里用热水浸泡身体更舒服的了。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夏初岚还是醒了。 其实他刚进来的时候,她就有些醒了,只是当时还有些迷糊,并没有听真切,以为是赵嬷嬷来看她有没有蹬被子。直到净室里传来动静,她才睁开眼睛,起初怀疑赵嬷嬷在里面打扫,但转念一想,赵嬷嬷不可能趁她睡着的时候进来,便狐疑地下了床。 净室的门板虚掩着,阵阵热气和微弱的光亮从里面透出来。 夏初岚轻轻推开门,看到顾行简闭目仰靠在木桶边沿上,肩膀裸/露在水面之外。他的皮肤很白,纵然光线昏暗,水气弥漫,也压不住他皮肤透出的白光。白净书生之类的,大概就是形容他的长相吧。 他明明很瘦,但无论是站或是坐,总给人种稳如泰山的感觉。夏初岚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回来了,欲悄悄转身离开,却听到身后有个声音说道:“是我吵醒你了?” 然后“哗”的水响,他似乎从浴桶中站了起来,拉开门,径自站到她身后,低头在她耳边道:“夫人,我好像忘了拿衣裳。” 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脖颈,带着香胰子和檀香的味道。夏初岚的脸一下子红了,不敢回头,仓促地说道:“我,我去拿。”然后几乎是逃开了。 顾行简看到她仓皇逃离的背影,轻轻笑了下,笑容又缓缓敛住。等他穿好衣裳出来,夏初岚已经裹了件裘衣,正经地问道:“您怎么提前回来了?用过晚膳了吗?厨房应该还有些吃食,我让人去热一下。” “不必麻烦,我用过了。”顾行简一边拿布擦脸,一边招手让她坐在榻上,“今日进宫如何?” “还算顺利。忠义伯夫人,还有三婶和静月陪着我。皇上和皇后也都是十分宽厚的人。”夏初岚慢慢说道。顾行简细长的手指抓着布,微微侧头倾听。从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手背下面青绿的血管蜿蜒曲折,异常明晰。 夏初岚鼓起勇气,抓住他的手腕说道:“我有些话想说。” 顾行简的手忽然被她抓住,垂放下手臂,转过头看着她。他的目光很深邃,容易迷失其中,所以很难看懂。 “您是不是知道了我进都城之前,陆彦远堵过我的马车?”夏初岚试探地问道,“是陆彦远告诉您的?”思安和六平肯定不会主动跟顾行简说,那么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陆彦远自己说的。 她不知道陆彦远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本来就是她该解释的事,她应该主动交代。 顾行简“嗯”了一声,转头看向别处,神色清冷了几分。 夏初岚的手上用了点劲,缓缓说道:“他当时要我跟他走,我拒绝了。我之所以没有跟您说,是因为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跟我没有关系了。从我嫁给您的那刻起,从来没有想过再跟别的男子有瓜葛。但您问赵嬷嬷我跟他之间的事,还不让我知道。您想做什么呢?” 顾行简的手被她抓着,不能回避,只能坐在榻上。他询问赵嬷嬷之后,就猜到赵嬷嬷会告诉她。他甚至想过,她知道自己过问这些陈年往事之后的反应,震惊,愤怒乃至狡辩。可她都没有,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身侧,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事情。 不愧是夏家的家主,这份临危不乱的心性,他十几岁那会儿也未必有。 “我什么都不打算做。”顾行简淡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要我如何相信,一份曾经至死不渝的爱情,过了三年便了无痕迹。” 所以陆彦远纠缠不休,甚至跑到他面前来示威,他都可以理解。毕竟他们曾经相爱过,还爱得十分轰轰烈烈。陆彦远忘不掉,她便能全忘了?而他也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大度。 夏初岚握着顾行简的手,叹了口气:“可是人是会变的。小时候我跟家里的姐妹斗草,总是想赢,不赢就很不痛快。但长大以后,我觉得输赢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相爷,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更懂得自己要什么。” 顾行简侧目看着她,没有说话。 夏初岚站起来,走到顾行简的面前:“您不相信是么?那我就证明给您看。” 顾行简抬头看她,她解下裘衣扔在一旁,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低下头亲吻他。他的嘴唇有些干,她湿润的唇瓣贴上去,很快就将他的嘴唇润湿。然后她的舌头试探地往他口里伸了伸,看他紧闭牙关,有点气恼,嘴唇跟他贴得更紧密。 忽然,他伸手抱住她的腰,将她拉到腿上抱坐着,主动加深了这个吻。这丫头敢来招惹他,胆子也太大了。 夏初岚张着嘴巴,银丝从嘴角滑落,羞人的嘬弄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双手环着他的肩膀,感觉他的手掌伸入中衣下面,隔着抹胸抚摸她的胸前。她浑身战栗,脚趾蜷在一起,小嘴吃力地吞吐着他火热的舌头。她几乎喘不上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感受他的手指捏起了挺立的顶端。 不知不觉,她的衣衫退到腰间,抹胸半落,从脖子以下被他吻出了大片的红痕。明明是寒冬腊月,应该很冷,浑身却是滚烫发热的。 顾行简扶着她的腰,哑声问道:“小日子完了吗?” 她含羞点了点头,便被他拦腰抱起来,放在了床上。他除掉身上的束缚,整个人覆上来,男性火热的躯体压着她,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嘴唇又被他吻住。他吻了很久才放开她,看她双眼里弥漫着水雾,整个人都是瘫软的。 “相爷……”她软声叫道,整个人已经有些飘飘然了。 “还叫相爷?”顾行简捧着她的脸,亲吻她的眼皮。她的睫毛刮着他的嘴唇,很痒。 夏初岚茫然地问道:“那叫什么……” 顾行简现在没有时间跟她细说,感觉到她已经足够湿润了,便顶了进去。 夏初岚轻叫了一声,双手攀紧他的后背。被他撞了几下,身下又胀又酸的不适感才消除下去,没有先前那么难受了。她不停地娇喘,双腿笨拙地缠着他的腰身,几乎让他动不了。 顾行简轻笑一声,低声道:“岚岚,放松些。” 夏初岚的注意力还在他的称呼上,轻轻地松了劲,然而还没等她细想,快感瞬间便将她吞没了。 她以为他要一次就好了,像新婚之夜一样,没想到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她的手抓着床头,到后面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顾行简抱着她去了净室,回来后,将她搂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她刚才又笨拙又努力地迎合他的样子,激起了他所有的欲望,他一下子没有控制住,便要的狠了些。 他看了看手腕上泛着紫光的佛珠,想起以前在大相国寺听住持方丈说那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法,好像渐渐对男女之事就不怎么感兴趣了。没想到活到这个岁数,还是彻底破了戒。住持方丈在天有灵,也不知是否会怪他佛法修得还不够精深。 怀里的人呼呼大睡,他却一点睡意都没有,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陆彦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她在他身下承欢,在他怀里安睡,这些都是陆彦远从没有得到的。这是他的妻子,她望着他的目光,还有欢爱时的情动都是骗不了人的。 赵嬷嬷听到屋里的动静直到三更天才渐渐消下去,不由得有些心疼姑娘。那么娇弱的身体,怎么受得住相爷如此索求……但换个角度想,夫妻之间,本来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就算相爷心里不痛快,这下应该也没什么话说了。 第二日,思安来换赵嬷嬷,听赵嬷嬷说相爷已经回来了,还折腾了姑娘半宿,暗暗吃了一惊。她站在门外等着,侍女们都已经拿好洗漱的东西候着。顾行简开门出来,吩咐思安:“别叫醒夫人,让她多睡一会儿。” “是。”思安应道。姑娘可是很少睡懒觉的,这个时辰还不起身,恐怕真是累极了。 崇明觉得相爷今日精神特别好,嘴角还带着笑意,不知道是不是昨夜跟夫人发生了什么。能让相爷精神百倍的,也只有夫人了。 顾行简正打着拳,南伯过来请安,顺便把崇义今日来接顾家萱的事情告诉他。顾行简这趟去昌化,特意派人敲打了一下秦家的人。估计他们下次不敢再如此胆大妄为。其实依照他的性子,不会这么便宜秦家。但是兄长特意交代他,那些都是秦萝的家人,要留几分余地。 南伯又说道:“刚刚知道昨日夫人进宫时,莫贵妃从太后那里拿了相爷的画给众人题词。夫人题得最好,皇上赏赐了很多东西呢。” 顾行简停下来,侧头问道:“什么画?” “就是那年皇上天寿的时候,您送给他的贺礼,后来被太后讨要去了。还是给事中大人帮忙进呈的。” 顾行简想起那幅画来,原本只是兴起时的游戏之作,没有题词也没有落款,却被张咏拿去,献宝似的给了皇上。没想到皇上十分喜欢,还赠给了太后。 他拿过崇明手里的布擦汗,又问道:“那夫人题了什么?” 南伯便将《定风波》还有夏初岚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件事都已经在都城里传开了,人人都说相爷找了位知音人呢。禁中传来消息说,昨夜皇上特意去了太后的宫里,御笔题了《定风波》在画上。” 顾行简微怔,随即笑了下,这丫头竟还有这样的本事,居然拉近了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这些年皇上重用他,信任他,君臣之间心照不宣。但皇上还是爱听这样的话吧。 90|第九十章 夏初岚只觉得浑身酸疼,没有力气。她能感受到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烘得被窝很温暖,但眼皮实在太重了,怎么也抬不起来。 不知迷迷糊糊地睡了多久,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人在顾行简的被子里。 她叫了思安一声,思安很快走进来,一边勾起帐子一边说道:“姑娘今日可是睡了很久呢。” “你怎么也不叫我?”夏初岚拥着被子,懒懒地问道。思安扶她下床:“是相爷不让叫的,说让您多睡会儿。” 一说起顾行简,夏初岚就想到昨夜的事,脸颊绯红。那人平日看起来很正经,床笫之间可一点都不正经,换了很多种姿势,也不知道他都是从哪里学的。 “相爷人呢?” “顾家来人接萱姑娘,相爷送她去了。” 夏初岚点了点头,再过几日就要祭灶了,顾家萱一直留在相府也不太合适。怎么说都是顾二爷的原配留下来的独女,二爷心里肯定是很在乎的。她扶着思安去沐浴,饥肠辘辘,但还是等顾行简回来,一起用早膳。 那头顾行简将顾家萱送出门,顾家萱嘟着嘴,脸上不是太乐意的样子。她在相府没有人管束,也不用看到秦萝,其实挺自在的。夏初岚厉害归厉害,但跟她井水不犯河水。但相府到底不是她的家,五叔也不是亲爹,她在这里始终就是个外人。 “你母亲的肚子月份大了,今次算有惊无险,以后不能再如此莽撞行事了。”顾行简肃容叮嘱道。 “五叔,我知道了。以后会小心的。”顾家萱垂着头说道。她当时也吓坏了,生怕秦萝有个三长两短,只是嘴硬不肯承认。这些天静下心来,仔细想了想还有点后怕。她不喜欢秦萝,但也生怕因为琴萝跟爹生了嫌隙。毕竟爹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了。 顾家萱上了马车,掀开车窗上的帘子跟顾行简挥了挥手:“五叔,我走了。” 顾行简点了点头,崇义向他行礼之后,坐上马车走了。 顾行简返回住处,看到夏初岚坐着等他,便笑着问道:“你用过早膳了吗?” 夏初岚起身道:“还没有,在等您。萱姑娘回去了?” “嗯,刚刚把她送走了。”顾行简拉着她坐下,吩咐下人上饭菜。两人安静地用早膳,如往常一样,可吃饭的氛围却有些不同了。等用过早膳,顾行简拉着夏初岚的手问道:“身体可有不适?” “有点累,还有点……疼。”夏初岚老实地说道。 顾行简脸上的笑意更深:“午憩的时候给我看看。要是严重的话要上点药。” 那个地方怎么能给他看?夏初岚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顾行简坐在榻上,伸手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握着她的手,低声说:“这事怪我,也怪你。我是正常男人,三十多年独身,你还主动投怀送抱,现在知道老男人的厉害了?” 夏初岚靠在他的肩头,手指摸着他的衣领,吃吃地笑了一下,小声道:“我还当您是佛门清修的和尚呢。原来也是凡夫俗子。” 顾行简忍不住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你这身子娇嫩,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以后若有什么事记得直接告诉我,不要隐瞒。” 夏初岚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赵嬷嬷呢?您不会罚她吧?” “忠心为主,不算错。自然不罚。”顾行简说道。眼下两个人的关系好不容易近了些,他也不会做让她不开心的事。她身边还是得留着几个体己知心的人。 两人正温存着,南伯在门外道:“相爷,宫里的小黄门来了,说皇上要您马上进宫一趟。” 顾行简隐约猜到是关于此趟昌化之行的,当时皇城司的人看见了,必定会告诉皇帝,他得给一个说法。他跟夏初岚说了一声,去换了身进宫的衣裳,便带着崇明出府了。 崇明临走之前,叮嘱陈江流不可在府中乱走。 …… 高宗坐在垂拱殿,听了萧昱的禀告,一边喝茶一边说道:“你说顾爱卿私自查了昌化的便钱务?” 萧昱抱拳道:“正是。臣奉命派人监视便钱务,相爷忽然驾临,还将账本都清出来查了。后来昌化县令魏瞻赶到,两人进去说了会儿话,皇城司的人进不去,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高宗看了站在旁边的赵玖一眼:“你之前说扬州的案子,跟昌化的便钱务有关系?你可是将此事告诉了旁人?” 赵玖连忙跪在地上,认真地说道:“父皇明鉴,儿臣不敢私自将案情告诉旁人,顾相此举也许只是巧合,跟儿臣无关。” 高宗沉吟片刻,先让萧昱退下去了。 过了会儿,内侍来禀告,说顾行简人已经到了。 高宗便让人传顾行简进来。顾行简看到赵玖从殿内退出去,与他互相见礼,心照不宣。但心中已经确定了皇上召见他就是为了便钱务的事。他对高宗行礼道,高宗说道:“顾爱卿,朕有事问你。听说你昨日去昌化的便钱务查账了?为何?” 顾行简权领中书,可进退百官,按理来说也有处置的权力。但州府县各有监司,实在不需要宰相出自出马。 顾行简拜道:“臣也不是有意为之。先前因为一些私事,臣需代兄长去昌化处置。途经昌华县衙,看到年关里头大门紧闭,觉得蹊跷,便派人打听了一下,知道昌化县令魏瞻有渎职之嫌。突击检查了便钱务,账目的确是混乱不堪。” 高宗点了点头,又对顾行简说道:“昌化的便钱务牵涉到扬州的贪墨案。朕本来打算彻查便钱务的,既然顾爱卿已经查过了,说说结果。” 顾行简便将查到的情况如实说了,那本魏瞻交出来的暗账自然没有说。 高宗知道便钱务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朝官和富商都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在里头。兴师动众地查下去,恐怕会导致朝野震荡。为官从商的人,又有几个人不想着敛财呢?扬州的贪墨案,说白了只是对赵玖的考验罢了。 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又对顾行简说道:“兴元府那边的事,普安郡王迟迟没有进展。等开年,还是你亲自过去一趟,妥善处理此事。否则与金国重开榷场的事,恐怕遥遥无期啊。” 如果不满足金人的要求,重开榷场,难保他们不会再找什么借口兴兵。完颜昌此人,惯是狡猾,他如今重新主政,虽不像完颜宗弼一样只想着侵占宋土,但一面议和,一面又让金人使出如此手段骗取铜钱,实在有些可恶。 金国铜的产量稀缺,而大宋每年光铸造钱币就要消耗许多的铜,和议书上减少了岁币,金国就用这种方法骗。 高宗见顾行简不说话,便问道:“爱卿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臣不敢。只是此事交给普安郡王,臣贸然插手,恩平郡王那边会不会以为皇上有另外的想法?”顾行简迟疑道。 高宗摆了摆手:“你也知道朕派他们二人处理这两桩案子,有公心也有私心。你到时候微服过去,顺便帮朕看看琅儿的性子是不是还如从前那般。” 普安郡王赵琅并不如赵玖一样嘴甜,善于奉迎。他年少时便沉默寡言,所以不怎么讨皇帝的欢心。对于帝王来说,一个看不透的继承人,显然不如赵玖这样一眼能够看透的,来得放心。 只是帝王心高深莫测,顾行简伴君多年,也不敢说真正了解眼前的这位皇帝。 “说完公事,说些私事。朕昨日见了你夫人,真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你让张爱卿送画给朕的时候,没署名没题词,朕还以为是让朕猜呢。这几年也没想到什么好词题上去,借夫人的巧思,这幅画作总算完成了。便还是赏给你吧。”高宗招了招手,董昌便将一个长条锦盒捧到顾行简的面前。 高宗笑道,“太后舍不得将画让出来,说让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事情。朕可是劝了好一会儿,她才肯割爱的。顾爱卿,愿你我君臣之间,永远如初。” 顾行简双手接过锦盒,跪下叩谢皇恩。他心想,这世上又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变的呢? …… 过两日就要回绍兴归宁,夏初岚拿着归宁的礼单,到相府的库房对东西。库房在相府偏僻的角落里,一处一进的院子,也没有人看守。 思安推开门进去,呛了几口灰尘,在旁边说道:“奴婢跟赵嬷嬷已经对过一遍了,但东西太多,就都搬到库房来了。三老爷和忠义伯府那边也派人送了些礼过来,说要送给老夫人的。” 夏初岚点了点头,用手掩着口鼻,四处看了看。 除了地上那些堆的要带回夏家的东西,还有旁边屋子里她的奁产,这屋子里原本摆放的东西很少,远不如夏家的库房。虽说官不如商富有很正常,但宰相月俸六百贯,还有许多贴补,不至于这么穷吧?远的不说,就说成亲的时候也收了不少的贺礼,她那日听到一些,都是很贵重的东西,难道没有收在库房里吗? 总不会花掉了吧?平日看他明明是很简朴的。不过这些也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没钱也有没钱的好处,她不用帮着打理,省一份心。 六平跑到库房里来,对夏初岚说道:“姑娘,门外有位夫人,自称是崇义公府的人,想要见您。” 夏初岚微怔,崇义公府的人为什么要见她?她不记得自己跟崇义公府有什么交情……昨日进宫,也没有见到崇义公夫人,说是身体不适,所以没有来。 但来者皆是客,更何况崇义公府可是名门中的名门,她自然不敢怠慢,便走出院子,对六平说道:“将人请到堂屋里说话吧。” 91|第九十一章 夏初岚换了身衣服,重新梳妆。赵嬷嬷和思安跟着她,一起往前堂走去。 夏初岚不确定,又问赵嬷嬷:“我们家跟崇义公府过去有什么交情吗?我不记得跟他们有过来往。”她觉得赵嬷嬷在夏家的时间长,应该知道这些。 赵嬷嬷想了想说道:“应该没有。” 夏初岚满腹狐疑,心想也许崇义公夫人不是来找她的。 前堂是五开间的重檐歇山顶建筑,斗拱飞檐,还有一层比地面高出两尺的夯土平台,十分宏伟。但顾行简爱住竹居,见客也基本在竹居的主屋里,此处平日倒不怎么用了。 夏初岚拾阶而上,看到洞开的门扉里面坐着一个贵妇人,梳着高髻,插着凤头步摇,镶嵌红宝石,杏黄的裘衣裹在长褙子外头,容貌端庄秀丽。夏初岚微微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但一时想不起来,便在门外没有进去。 萧碧灵站在吴氏的旁边,皱眉看了看屋中的陈设,撇嘴道:“不过一个寒门出身的宰相,堂屋修得比我们崇义公府还气派。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我们家住在康裕坊也算是都城里头的一等地界了,可跟这个裕民坊比起来,还是差得多了。为什么皇上不让我们住在裕民坊呢?皇后的本家,太后的本家都住在这里的。” 吴氏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这处府邸本就是皇上御赐的,自然气派。而且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无论皇上和皇后多疼爱你,你也别忘了收敛一些。” 萧碧灵每天都要听母亲念叨这些,心中隐隐有些不耐烦。皇上和皇后没有女儿,所以万分宠爱她,简直宠成了公主。 吴氏暗叹她不懂事,萧家再怎么金贵也是前朝的皇族。皇室虽礼遇,却不能不忌惮,当然不可能住在内城里头。但这些话跟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也说不来,吴氏也就没有再说了。 夏初岚这才走进去,行礼道:“不知崇义公夫人和清源县主到来,有失远迎。只是你们来得不巧,相爷外出,不在家中。” 吴氏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座椅的扶手,盯着夏初岚的脸。昨日皇后给她送消息,让她亲眼来看看的时候,她就隐隐感觉是那日在康裕坊见到的姑娘。如今人就站在眼前,她震惊得无以复加。世上怎么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那眉梢眼角的气韵,那望着人的目光,跟年轻时候的倩娘如出一辙。 吴氏抖了抖嘴唇,因为激动而说不出话。 夏初岚看到她的神情,觉得很奇怪,这个人认识她吗?她又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遍,丝毫没有关于眼前之人的印象,应该是不认识的。 吴氏震惊过后,颤着声音问道:“孩子,我不是来找顾相,就是来找你的。你家住何处,母亲是何人?” 夏初岚疑惑道:“夫人为何如此问?” “因为你长得太像我的一个故人了。所以我想确认一下,你跟她是否有关系。你能告诉我吗?”吴氏恳切地说道。 夏初岚看这位崇义公夫人温婉端庄,态度诚恳,便说道:“我是在泉州出生的,三年前搬到绍兴。父亲是泉州当地的富商夏柏盛,母亲是泉州辖下一县推官的女儿,姓杜。” 吴氏暗叹了一声,泉州那么远的地方,她和倩娘从来都没有去过,更别说认识夏柏盛和杜氏两个人了。那这个孩子便跟倩娘没有关系?可太像,真的是一眼就能想到倩娘。 她的眼眶微红,拿手帕按了按眼角,萧碧灵低头道:“母亲,您怎么了?” 吴氏摆了摆手:“没事。” 萧碧灵觉得是夏初岚把母亲弄成这样,不悦地看向她。她似乎比之前更美了,脸上添了些成熟的风韵,恰如姚黄魏紫,国色天香。萧碧灵不屑地撇了撇嘴。怪不得要找个年纪比她大那么多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妻子,总是更容易得到丈夫的宠爱。只不过显贵公卿之家,男人都很早成婚,到了年纪,若是贪图新鲜,也只能纳妾了。 到了顾行简这个地位,身旁还连一个姬妾都没有的,恐怕十分罕见。偏偏给夏初岚捡了个大便宜。 夏初岚道:“夫人也许是认错了。这世上的人有千千万万,长得相像的也十分寻常。有的亲兄弟,亲父子,都长得不像,没有血缘关系的那些人,反倒会有几分神似,这都是造化。” 吴氏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怀着愧疚之心,夜不能安睡。外头以为她跟令公夫妻琴瑟和鸣,时常结伴郊游,却不知那是令公为了维持与皇室的关系,故意做给别人看的。若不是她年轻时冲动又不懂事,不让令公跟倩娘在一起,也许现在,令公与她的关系不会如此冷淡。 如今她想弥补,想忏悔,但故人的一缕芳魂,早就消失在世上了。 “打扰你了。”吴氏笑了笑,起身对萧碧灵说道,“我们走吧。” 夏初岚行礼相送,暗暗猜想那位故人对这位崇义公夫人想必很重要。否则她也不用特意上门来一趟,就是为了问这么奇怪的几句话。 等出了相府,吴氏扶着萧碧灵上马车。萧碧灵说道:“母亲,那个夏初岚让您想到谁了?您为何要特意来这一趟。” 吴氏闭目说道:“一位故人,知道她的人很少。你那时候还没有出生,自然不知。” 萧碧灵见她不欲多言,一时有些赌气地看向窗外。全家人似乎都藏着秘密,父亲和哥哥常常关在书房里面密谈。还有母亲也有心事,她像个外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吴氏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太年轻了,里头的那位宰相夫人比她年长不了几岁,看上去却比她沉稳多了。 她还是派人再去泉州打听一番好了。 *** 吴氏走了以后,夏初岚无事做,又觉得坐着下身不太舒服,就到花园里去看南伯种花。南伯起先不敢让她动手,但看她很热心帮忙,就教她松土和嫁接。嫁接是门技术活,南伯说:“百花皆可接。于茄根上接牡丹,则夏花而色紫。接桃枝于梅上,则色类桃而冬花,又于李上接梅花,则香似梅而春开。” 夏初岚一边松土,一边抬手擦了擦汗,手背上沾了泥,擦过之后,脸上便留下一道黑灰。思安噗嗤一声笑,她觉得不对,又擦了几下,顿时变成了大花脸。 赵嬷嬷已经拿了手帕出来:“快来擦一擦。” 夏初岚蹲着,闭上眼睛扬起脸,等着赵嬷嬷给她擦。有个声音在旁边说道:“我看擦是擦不干净了,还是回去洗吧。” 她睁开眼睛,看到顾行简不知何时站到了眼前,眸中含笑,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相爷,我身上脏!”夏初岚惊呼,没想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给他看见了。顾行简低头轻声说道:“你鞋底都是泥,是想把相府中的路都踏成泥路吗?我刚从外面回来,这身衣服本就要换,无碍。” 夏初岚忍不住笑,乖乖地靠在他的怀里,看自己脏乎乎的手:“种花还挺好玩的。以后我要多跟南伯学一学。看到自己种下的花苗长大,开花,结果,很有成就感。” 顾行简看着她孩子气的表情,目光柔和。有时候觉得她比同龄的女孩子成熟很多,大概是小小年纪就撑起家业的原因。但有时又觉得就是个天真的小女孩,需要人宠着疼着,小心呵护着。 赵嬷嬷和思安去净房备好热水,夏初岚进去沐浴,顾行简也将衣裳换下来,清洗了手跟脸。他去多宝阁上翻找药膏,放在榻上。等夏初岚沐浴出来了,他让思安和赵嬷嬷都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夏初岚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单独说,便问他:“怎么了吗?” 顾行简拍了拍身旁说道:“过来。” 夏初岚依言走过去,听到他说:“让我看看。” 看什么?夏初岚没有反应过来,顾行简已经拉她坐下,弯腰拉起她的裙子。她连忙伸手按住裙子,惊慌地说道:“不行!” 顾行简却不听,将她抱躺下来。他强势起来的时候,她根本反抗不了。两个人拉扯了一阵,最后她还是躺倒在榻上,双腿羞耻地张开,咬着手指让他看。那粉粉的花唇颜色极其漂亮,莹润发光,但有些红肿和擦破,昨夜的确是有些过头了。 夏初岚感觉到他的手指沾着冰凉的药膏涂在那里,浑身忍不住地发抖,差点叫出声来。这双手能写漂亮的好字,能画栩栩如生的好画,批看百官的奏疏,十分漂亮,居然为她做这种事…… “相爷,我让思安或者赵嬷嬷来,您别……”她的声调已经变了,是陷在情/欲里的感觉。她的身子十分地敏感,稍微的触碰就能勾动起来。 “别动。马上就好。”顾行简尽量心无杂念地说道。 夏初岚只能强忍着,但身上抖得更厉害了。等顾行简为她擦好药膏,穿上绸裤和裙子,她才松了口气,又羞又躁。 顾行简去洗了手回来,见她还躺着,便把她抱坐在两腿之间:“好些了?” 夏初岚垂眸点了点头,只觉得指尖都是发烫的:“相爷,下次还是让思安或者赵嬷嬷来……”她不想污了他握笔的手,更承受不住他的触碰。刚刚差一点就…… 顾行简抬起她的下巴:“我们是夫妻,你要习惯我们之间亲密的关系。不过没有下次了,我不会再弄伤你……倒是你的称呼,不打算改一改?” 夏初岚抬眸看着他,双眼中满是不解:“叫相爷不对吗?” 顾行简低声道:“叫我相爷的人很多。你说不对的话,今日不准走。” 不叫相爷叫什么?直呼姓名肯定是不行的。他好像有表字,但那是长辈或是差不多等级的同僚叫的,她肯定不能这么叫。夏初岚想了想,低声道:“夫君。”以后没有外人的时候就这么叫吧。 这声“夫君”从她口中说出来,轻柔婉转,十分悦耳。顾行简忍不住亲吻她的嘴唇:“岚岚,再叫一次。” 到了后面,夏初岚都不记得自己叫了多少声。只知道他将她压在榻上,解了她的衣襟,埋头在她胸前啃弄,一直迫她叫夫君。若不是她的身下还疼着,他肯定又要……后来她的肚子不适时地叫了两声,他才放过她,吩咐思安他们准备午膳。 吃饭的时候,夏初岚偷偷看了坐在对面的顾行简几眼,他神态自若,动作优雅,温润如玉。和脱了衣服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白日为了光照,格子窗上的棉帘都是卷起来的,隔音的效果并不好。刚刚他弄得她呻/吟不止,肯定被外面的人听见了。 她咬了咬嘴唇,又添了半碗饭,埋头吃东西。 用过午饭,顾行简牵着夏初岚到了隔壁的屋子,让崇明把从宫中带出来的锦盒放在书桌上。 夏初岚疑惑地看着他,他打开锦盒,将那画轴拿出来,缓缓地展开。在画的最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定风波》,还盖着御印,押了字,还有很多收藏专用的印章。 这要是拿到市面上去卖,不知能卖多少钱。 夏初岚站在书桌前,伸手摸了摸皇帝的题字:“这字写得真好。”皇室历来都有很高的文学修养,当今皇上对书画的造诣也十分深厚。听说南渡的时候,丢了很多的稀世珍宝,或被金人掠去,但短短二十年时间,皇宫中收藏的字画,已经能与当初鼎盛时媲美。 顾行简站在她身后,微微笑道:“我倒觉得这首《定风波》是点睛之作。我画时并没有想这些,亏得你这个解题人,才使龙颜大悦。你如何想到的?” “我胡乱想的,没想到歪打正着。当时莫贵妃把这幅画拿出来,人人都说好。她还问我知不知道是谁画的,我都不知道是您……” 顾行简伸手抱住她,亲了亲她的发顶:“你没见过我画,自然认不出来。当世能认出我的画的人也极少。不过画画要静下心来,耗费大把时光。这些年我几乎不画,便是因为没有那样的闲暇时间。以后,我陪你的时间可能会很少。” 听了这话,夏初岚有几分心酸。他真的太忙了,就算在婚假,在罢官的时候,也有操心不完的事。宰相之位,外人看着何等风光,却要付出比旁人多几倍的精力和心血。那么多国家大事,事事都要操劳,真是太辛苦了。 夏初岚微微侧头,说道:“其实我也有私心的。” “嗯?”顾行简低下头,想将她说话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一些。 “只要您在身侧,无论天南海北,都是吾乡。不管您在不在我身边,只要想到您,都觉得心安。这首《定风波》也算我的心声。” 顾行简听罢,只觉得心底一片柔软。知音难遇,他还有幸娶之为妻,上天十分厚待他。 他环抱着夏初岚,伸手拿起毛笔,蘸墨,然后在皇帝题字的左下角,又写了一行:葵末年腊月,妻口述,圣上御笔亲书,完成此作。愿似鸿案相庄,以期白首,永不相负。 写完他又押上自己的字,还取出印章盖了上去。恐怕当世能有皇帝和顾行简两个署名的,除了发出的诏书,便只有这幅画了。 不过原本是君臣共同完成的佳作,代表君臣一心。但添上这句之后,倒变成闺房之趣了。 夏初岚仔细端详他写的字,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很好。恐怕不止得有苦功,也得有几分天赋。 她不禁笑道:“您就不怕流传后世,说您浅薄了?” 顾行简收起印章,说道:“诗经三百,以《关雎》为首,夫妇之事如何算浅薄?我倒觉得甚好。” 92|第九十二章 晚上夏初岚陪着顾行简打拳,顺便谈论了一下归宁要带哪些人回去。南伯和赵嬷嬷的年纪都大了,自然是留在相府中更好,剩下的便是思安,六平和崇明。 崇明站在旁边心不在焉的。 夏初岚给顾行简递了擦汗的帕子,看到有个影子缩在石灯后头,便问道:“谁在那里?” 顾行简和崇明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地上有个模糊的影子,一个瘦弱的人慢慢从石灯后面移步出来,无措地低着头。 崇明连忙走过去,低声道:“不是叫你别乱跑吗?怎么到这处来了。” “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想去茅厕,但不知道怎么走,路上也没看见人。我怕黑,见到这边有光亮就过来了……”陈江流小声地说道。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么大的地方,但是太空旷了,没什么烟火气,他总觉得有点可怕。 夏初岚回头看顾行简,用眼神询问他是怎么回事。顾行简便走到她身边说道:“我这次去昌化,在路上救了他。是个男孩子。”他在最后特意着重补了一句。 竟然是男孩子?看这身形,她还以为是女孩儿,十分瘦削纤细。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夏初岚说道。 陈江流依言慢慢仰起头,他生得十分精致,喉结也并不是十分明显,若顾行简不说,夏初岚几乎认不出这是个男孩。陈江流也好奇地看了眼夏初岚,他的眼睛很纯净,仿佛没有受过尘世的污染。 “崇明,你送他回去吧。”顾行简淡淡道。 “是,我们走吧。”崇明揽着陈江流的肩膀说道。 陈江流隐约觉得眼前这位大人似乎很不喜欢他,也不是旁人的那种轻视,就是十分冷淡,感觉完全亲近不了。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让这位大人反感的事情啊。 但陈江流还是乖巧地向顾行简和夏初岚行礼之后才走了。 夏初岚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对顾行简说道:“很少看见崇明对谁这么亲近。这孩子是什么来历?” 顾行简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才道:“在崇明仅剩的记忆里,似乎有个走失的幼弟,所以把感情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夏初岚这才知道陈江流原来是个小倌,专门伺候昌化县的各种达官显贵,在当地还小有名气。后来有人要把他送到都城里头给某位大人,他心生恐惧才逃了出来,恰好被顾行简所救。离开昌化的时候,顾行简让崇明隐瞒身份,将陈江流从卖身的地方赎了出来,还支付了一大笔钱。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听说京中有官员亵/玩男童,折磨致死的事情,屡禁不止。” 顾行简点了下头,似乎不愿多谈,往屋里走去:“今日便练到这里吧。” 晚些时候,夏初岚沐浴出来,看到顾行简靠在床头看书,便走过去放下帐子,爬到了床的里面。他好像爱睡在外面,大概是上下床比较方便。而且他每日都比她起得早。 夏初岚凑过去,发现他在看一些地图,好奇地问道:“您在看什么?” 顾行简看着书回道:“《天下郡县图》,沈公在元丰年间编修的。” “是写了《梦溪笔谈》的那位沈公吗?” “嗯,他是我恩师的父亲,算是我的师公。” 原来他跟沈公还有关系?沈公之子,一定也是才高八斗吧。怪不得当初在夏家将她的书拿走了,原来是知道那套书是他老师编修的。 顾行简看了她一眼,似知道她所想:“你肯定在想当初那本书。当时你走得太快,我来不及追上你,又怕随意放在地上有失,毕竟这书太珍贵了。而且那书页间有些残破,再不修补,可能会损伤到书,我便自作主张地带回去了。后来再见,也没想起这件事来,不是一修好就送还回去了吗?” 夏初岚趴在他的肩头,打了个哈欠,才说道:“我知道,那书修得真及时。后来我去书坊里头问,人家说宫里秘书阁的官员都未必能修成这样。您怎么什么都会?不过琴棋书画,我好想还没听过您抚琴。” 顾行简笑道:“夫人可是难为我了。我在音律方面,实在不擅长。其实我不擅长的东西还有很多,以后慢慢发现吧。” “竟然也有您不擅长的东西。您慢慢看吧,我陪着您……”夏初岚说完,眼皮便重得抬不起来。过了一会儿,顾行简只觉得肩膀一重,她整个人从他肩膀滑下来,他连忙抬手托住她的脸,她已经睡过去了。 他无奈地将书放在身侧,扶着她躺下,盖好被子。看来昨夜是真的是累着了,今夜就让她好好睡吧。 过了两日,顾行简带着夏初岚归宁。崇明将陈江流托付给南伯,这孩子胆子小,最近几日都是他陪着一起睡的,其实心中还有些放心不下。顾行简本来要立刻将陈江流送到顾居敬那里去安置,但看见崇明舍不得,便暂时没有提。 马车到了绍兴那日,很多人都围在夏家的门口看热闹。谁都知道夏家的三姑娘嫁给了当朝宰相,想目睹宰相的风姿。这可是他们平日里见都见不到的大人物,听说他在太学讲课的时候,万人空巷呢。 门外的爆竹声和喧闹声吵得夏谦无法安静下来读书。 他抬起双手捂住耳朵,怎么样都无法静下心,索性把书一合,靠坐在椅背上发呆。顾行简成为了他的妹夫,他本来应该高兴才是,这样明年春闱的事,请他指点一二,便能多几分胜算。可只要想到他占有了夏初岚,他便浑身不舒服。 男人当真到了这样的地位,想如何便如何,也不用顾及旁人的目光。喜欢哪个女人便能随心所欲地娶回家。 六福走进来说道:“大公子,相爷和三姑娘马上就要到了,二老爷和夫人让您换身衣裳,准备出去迎客。哦,对了,这是萧家送来的书信。” 前几日夏柏茂又派人去萧家,想把萧音接回来,但去的人无功而返。今日萧家怎么又送信来了?夏谦接过书信,拆开看到是萧音的笔迹,她在信上说,这些日子已经想通了,不愿意再跟夏谦继续纠缠下去,请夏谦同意和离。 不知为何,夏谦看到这些话,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跟萧音一辈子绑在一起,也是互相折磨。当初萧家如何都不愿意退亲,也不知道今次怎么想通了。 他换好衣服到了前堂,夏柏茂、杜氏和韩氏都已经在等,夏初荧的肚子月份已经很大了,韩氏怕有冲撞,便让她呆在屋里。杜氏问韩氏:“婵儿还没有回来吗?眼看就要祭灶了。” 韩氏道:“我前几日给她姨母去了信,说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过几日就会抵达绍兴。这孩子也是,离家这么久时间,让大嫂跟着挂心了。” 杜氏笑了笑,没说什么。夏初婵心高气傲,此番离家也是受了夏初岚婚事的刺激。她总觉得自己不会比家中任何一个姐妹差,也不知在扬州会有什么奇遇。 夏老夫人是最后到的,她特意穿了件新裁的衣裳,精神百倍。这些日子,城里不断有官员的夫人和富商的妻子约她一起去吃斋或者交游。她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没有受到众人如此的吹捧。人人都知道夏家如今出了个宰相夫人,全家也都跟着一块沾光。 当然也有人心里头酸,说些不好听的话中伤。但夏老夫人只装作没听见。她现在就盼着三丫头能给宰相剩下一儿半女,那样就能堵住众人之口了。 这时候侍女跑进来说道:“老夫人,相爷和三姑娘进家门了,还带了好多礼物来呢!” 夏老夫人连忙扶着常嬷嬷起身道:“快,我们出去看看。” 寻常人家都是等着新女婿进门拜见,但顾行简的身份实在太高,夏老夫人便亲自迎了出去。 思安和六平正在核对从车上卸下来的东西,那些东西满满当当地摆放在院中的地上。顾行简和夏初岚欲往堂屋走,却看到众人已经迎了出来。双方互相见礼之后,夏老夫人看到满地的东西,便说道:“你们人回来就好,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夏初岚回道:“祖母,这其中还有三叔跟忠义伯夫人给您的礼品。忠义伯夫人一直念叨着您,盼着您再去都城游玩。” “忠义伯夫人真是太客气了,我上次去都城,多亏她带我玩了好些地方呢。等你们回去,也帮我捎些东西给她。都别在这里站着说话了,到屋里坐吧。”夏老夫人目光也不敢看顾行简,只顾着跟夏初岚说话。她半生风雨,起起伏伏,但还是不知怎么跟这个显赫的孙女婿相处,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 夏柏茂跟韩氏更是不用说了,站在顾行简面前,只觉得自己矮了对方一大截,腰杆怎么也挺不直。顾行简明明在笑,他们却显得更紧张了。大概这就是攀上一门贵戚的结果吧。 众人到堂屋里说了会儿话,除了夏老夫人和杜氏,二房的人都很拘谨。这时,侍女跑进来在韩氏耳边急声说了两句,韩氏起身道:“你们坐,我出去一下。” 夏初岚说:“二婶有事便去忙吧。” 韩氏走到门外,皱眉问侍女:“什么事慌慌张张的?你说四姑娘回来了?” “是,一刻之前,四姑娘回来了,但偷偷从侧门进来的,不让我们惊动旁人。她一直在屋里哭,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肯说。二姑娘正在劝呢,夫人快过去看看吧。” 韩氏心往下一沉,也顾不得里面,自己快步走回松华院。 夏初婵趴在床上哭,夏初荧挺着肚子坐在床边,柔声道:“婵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夏初婵哭得越发大声了,直到韩氏进来,还没止住。韩氏也劝了一会儿,实在被她哭得头疼,就板着脸说道:“你再这样没完没了地哭,我跟你姐姐便都不管你了。” 夏初婵这才慢慢地爬起来,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道:“娘,我被人骗了。” “多大点事,被人骗了多少钱?娘如数给你就是了。”韩氏说道。 夏初婵摇了摇头,咬着嘴唇说道:“我,我把身子给了那个人。他说要娶我的,但一回都城就反悔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娘……” 韩氏和夏初荧都变了脸色,韩氏更是按住夏初婵的肩膀,正色道:“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93|第九十三章 夏初婵断断续续地把在扬州的遭遇说给韩氏和夏初荧听。 她在扬州的时候听到恩平郡王在当地查案,便生了几分攀交的心思。无奈姨母家里也是平头小民,根本没有那样的机会接近堂堂的郡王。 后来她在扬州结交的一个小姐妹说州衙要选人去给恩平郡王弹曲,便偷偷去了。她在一众应征的姑娘当中容貌算是最出色的,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一定能选上。负责遴选的是位姓吴的公子,看了一圈,果然将她带到耳房里,只不过那里没有恩平郡王。那位吴姓公子要她抚琴,她战战兢兢地抚了一曲,没想到那公子兽性大发,强行将她推倒在了床上……事后还不准她报官,说他是吴皇后的内侄,胆敢说出去的话,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她当时只想逃离扬州,但那吴公子派人看着她,后来又强行约见她几次,当然每次都会要她。渐渐地,他好像真的有些喜欢她了,说要接她去都城。她看那位吴公子出自皇后的母族,也是显赫之家,便有些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了。 哪里知道他一回都城,就音讯全无,好像忘了她这个人一样。 韩氏听完,又气又急,险些厥过去。她狠狠推了一下夏初婵的脑袋:“你这个死丫头也不想想,恩平郡王是什么人,你一个民女怎么可能随便见到!你当时怎么不说你三姐要嫁给宰相了?” 夏初婵又哭哭啼啼的:“我也不想的,我当时蒙了,被他强行要了身子。难道我还能去报官吗?” “你小小年纪没了清白,传出去还怎么做人!”韩氏气得恨不得给她一巴掌。 “娘,您就别怪我了。我也不知道……”她话没说完,忽然呕了一声。 “又怎么了?”韩氏皱眉问道。跟夏初婵一起离开的嬷嬷说:“姑娘最近没什么胃口,总是这样想吐。老身怀疑……” 韩氏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心中已经猜到了八成,但还是让身边的嬷嬷偷偷去将李大夫请过来了。 李大夫来了以后,韩氏和夏初荧走到门外。夏初荧道:“娘,这件事该怎么办?婵儿固然有错,但那姓吴的强污民女,还想不了了之,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三妹的夫君可是宰相,总能向吴家讨一个公道。我看不如索性让他娶了婵儿。” 韩氏闭眼叹了口气:“哪有这么容易?那吴家是皇后的母族,我们只是平民,他们会愿意娶婵儿为正妻?恐怕是妾就算好的了。你可别忘了,当年三丫头跟英国公世子也是没有结果的。而且这件事闹大了,毁的是婵儿的名声,你以为我们能将那姓吴的怎么样?他们皇亲国戚都是有特权的。” “那难道就让婵儿吃哑巴亏?” 韩氏摆了摆手:“你让我好好想想。这件事暂时不能让你哥哥和爹知道,实在太荒唐了,你姨母居然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情。” 夏初荧摸着肚子说道:“婵儿又不是姨母的亲生女儿,而且姨母自己膝下六个孩子,姨父还有两个小妾,自己都忙不过来了,哪有空管婵儿。” 她们两个人正说着话,李大夫从屋里出来了,他面色凝重:“四姑娘有喜了,约摸两个多月。”他常年给夏家众人诊治,私交甚好,自然知道夏初婵还没嫁人。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未婚先孕,这要是传出去,整个夏家都得跟着蒙羞。 韩氏踉跄了两步,险些没有站稳。 “夫人要早作决断。但四姑娘年纪太小,我的建议是,这个孩子还得生下来,否则会毁了身子,以后将终生不孕。”李大夫叹了口气说道。 韩氏让嬷嬷送李大夫出府,也不想再去看夏初婵了,而是回到松华院的堂屋里坐着。事到如今,瞒是瞒不住了,肚子一旦显出来,所有人都知道了,得赶紧想办法解决才是。可她一个妇道人家,这么大的事也拿不了主意,只能等着夏柏茂回来。 前院的堂屋里,夏老夫人吩咐厨房准备午膳,眼下到了她诵经的时间,她便先回北院了。夏柏盛看到韩氏久久没有回来,隐约猜到是发生了什么事,也找个借口跟夏谦回去松华院了。 崇明把顾行简叫出去,似乎是礼单上有东西不明白。 杜氏看到人都走了,便扶着杨嬷嬷起身道:“我让人把玉茗居收拾了一下,你们先去把东西放下,好好休息。我也回去换身衣服。”这是想让他们夫妻单独相处了。 夏初岚起身相送,杜氏道:“不用送。你在这里等相爷回来吧。” 等杜氏快走到门口了,夏初岚才想起问道:“对了娘,我想问您一件事。您跟爹可认识崇义公府的人?”她还是想确认一下。 杜氏回头疑惑道:“崇义公府是什么?” “没什么。只是那日崇义公夫人跑到相府来,说我跟她一个故人长得很像。我以为她要找的人,跟我们家有些渊源,所以问问您。” 杨嬷嬷一怔,杜氏微微笑道:“自然是不认识。这个崇义公府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夏初岚点头道:“我知道了,娘慢走。” 等到杨嬷嬷和杜氏出了门,杨嬷嬷低声问道:“夫人,姑娘问的不会是哑娘吧?这个哑娘是不是跟崇义公府有什么关系?毕竟她跟姑娘的确是太像了。” 杜氏摇了摇头,似陷入了回忆里:“哑娘虽然不会说话,但会读书写字,而且那样的相貌气质,出身恐怕不凡。但她临终之时,托我们照顾岚儿,也始终不愿说她的过去,应该是再也不想与那些人有什么瓜葛了。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这些往事已经尘封。没想到还是让岚儿遇见了那些人……但除非到了不得不说的那一日,你我都必须三缄其口。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对岚儿不利。” “老身晓得了。说起来有了三姑娘之后,夫人才怀上六公子,她是我们夏家的福星呢。” 杜氏点了点头:“我和老爷一直将岚儿视若己出,悉心培养,就是不想辜负哑娘的托付。” “夫人,哑娘还留了一块玉佩给姑娘。姑娘会不会追查那块玉佩的来历?” 杜氏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她想了想说:“其实我也很矛盾,我一面担心哑娘是被迫害才流落在外,一面又担心这其中有什么隐情……若是她真的起疑去查,也是天意,我们不能阻止。” 杨嬷嬷点头应是。 夏初岚带顾行简回到玉茗居,顾行简上次只去了石麟院夏衍的住处,没来过她的闺房。玉茗居的堂屋跟普通人家的堂屋一样,十分有气势。顾行简笑道:“不愧是一家之主。” 侍女们看到夏初岚回来,都很高兴。但又害怕顾行简,只围在门外,不敢进来。夏初岚让思安出去给她们分利是钱,后来王三娘和几个掌柜也闻讯赶来,求见夏初岚。 顾行简起身道:“我去屋里等你。” 夏初岚点了点头,让思安送去茶点和茶水。 王三娘和几个掌柜见到夏初岚,都有说不完的话。夏初岚一嫁人,他们就像没有了主心骨,夏柏茂也不敢擅自拿主意,重大决策都要送信去临安,问夏初岚的意思。 负责茶生意的掌柜说道:“最近西北的茶市生意并不好。听说跟金国交界的地方,铜钱持续流失,当地的便钱务都取不出钱来。而如果要去当地做生意,我们商队需带着那么多铜钱,难保不会遇到打劫什么的。所以那边的生意,可能得停掉了。” 夏初岚正在翻阅账册,闻言抬头道:“金国骗取铜钱?” “好像是的。他们用毛皮和米粮跟当地百姓低价换取手里的铜钱,您想想看,一贯可以交易十贯的东西,谁不趋之若鹜?当地有很多百姓存着铜钱,就为了跟金国的人交易,而不买当地市面上的东西。久而久之,铜钱就越来越少了。” 夏初岚想了想说:“长途运送大桩铜钱费时费力,的确不方便,停掉吧。先看看朝廷的对策再看何时重启那边的贸易。” 本朝时常闹钱荒,因为百姓强大的购买力和消费力,而海外诸蕃国因为宋钱制作精良,价值稳定,也争相谋取铜钱,加剧了钱荒。朝廷对此早就有对策,但严刑峻法还不足以杜绝铜钱外流。金人此举,算是在挑衅了。 那位掌柜退下去之后,负责广州港口贸易的账房又上前说:“前些日子,广州那边的主事来消息,雇佣的龟奴想要涨些工钱。” 那些龟奴色黑如墨,唇红齿白,发卷而黑,就是后世的黑人。是被各国的番商卖到这里为奴的,没什么地位。他们十分有力气,一个人能负重数百斤,多在港口卸货装货。 夏初岚道:“跟广州的主事说一下,善待他们。酌情涨些工钱吧。” “是。”那个掌柜又退下去了。 午饭之前的时间,夏初岚都忙着与各位掌柜讨论生意上的事情,顾行简一个人被扔在屋中。他一边看书,一边等她,颇有几分了解她平日的心情了。 好不容易等她忙完回来,两个人还没说上话,思安便说午膳已经备好了,摆在老夫人的北院。 94|第九十四章 夏家没那么多讲究,逢年过节都是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在大圆桌上吃饭。今日摆了很多的菜品,老夫人还让人专门备了很多的素菜,请众人落座之后,笑着说:“家里的厨娘不擅长做这些,特意去四司六局里请了人过来。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顾行简道:“祖母费心了。” “都别愣着了,动筷子吧。”老夫人抬手道。 顾行简看到夏初岚几乎只夹鱼肉吃,便拿了双干净的筷子,特意夹了素菜放在她碗前面的碟子里。夏初岚皱了皱眉,将碟子推回来。这些素菜寡淡无味,她不喜欢。 顾行简却推回去,侧头在她耳边道:“岚岚,不准挑食。”口气却近乎宠溺。 夏初岚只能乖乖地夹起来吃了。这个人真的是……现在居然还管着她了。而且为什么还要换一双筷子?难道她还会嫌弃他的口水? 夏初荧坐在不远处看着,只觉得夏初岚的命真好。出生就是大伯的掌上明珠,从小吃穿用度都高她们这些姐妹一等。嫁人了,又是这么有权有势又疼爱她的夫君。夏初荧想起自己还有夏初婵的遭遇,就觉得命运真是太不公平了。 二房的人没提夏初婵回来的事,席间格外安静,只有夏老夫人和杜氏说话的声音。 夏老夫人看出二房的人有些奇怪,起初还以为是拘谨,但夏柏茂始终板着脸,是很少有的情况。知子莫若母,她猜到有什么事发生,等到吃过饭以后,众人各自离去,她派常嬷嬷去松华院看看。 顾行简牵着夏初岚回玉茗居,他当然也看出了二房有异,但他毕竟不是夏家人,也不想多管闲事。沿路都有夏家的下人跑来围观他。之前婚事是在临安办的,夏家只有几个主人和主人身边有头有脸的下人才能去,其他人对顾行简可稀罕着呢。这可是百官之首,才冠当世的大宰相呢,对普通人来说太高不可攀了。 而且他风姿出众,温文尔雅,身量又十分高,很符合少女们心中理想良配的模样。 夏初岚看到那些侍女们蜂拥而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催促顾行简快走。等回到住处,顾行简没让思安她们跟进来,径自关上门。 夏初岚抬头看他,心砰砰乱跳。大白天的,他不会想做什么吧…… 顾行简迫她靠在门上,俯身抱着她,耳鬓厮磨:“岚岚,吃饱了吗?” 夏初岚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听他说:“为夫可是饿了几日,还被夫人冷落了一上午,夫人准备如何补偿?” 这几日赶路,他怜惜她舟车劳顿,的确是都没有碰她。 “夫君想如何?”夏初岚抬手回抱着他,嘴唇刮擦着他的脸侧,带着几分暧昧问道。 顾行简不由分说地吻住她,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她的裘衣早就被解开,里面穿着高腰襦裙,系裙子的绦带被他扯开,裙子便掉落于地,上襦开敞。 夏初岚只觉得胸前一冷,抹胸也被他扯去了。 她的双乳丰盈挺立,在同等身量的女子中应该算不小了。冬日的衣裳厚重,看不太出来。若是轻薄的春裳,想必风景别致。他的手掌覆上去,轻轻地揉捏着,看着那双乳被挤弄成不同的形状,眸光越发炙热。 这些事他不用经历,不用学,仿佛本能驱使一样,无师自通。 夏初岚的口中溢出一声□□,身体不安地扭了扭,轻唤道:“夫君……” 她的声音娇软,却十分撩人。而且她已经被撩拨得很难受,感觉他的嘴唇和舌头在她身上四处点火,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吻痕。她一边和他亲吻,一边含糊地问:“不去床上吗?” 似乎经过上一次,她已经很能适应他了。这间屋子里有女人的馨香,也没有相府那么大,但小一些的空间似乎更有情趣。 顾行简抬抱着她的双腿,将她抵在门上,直接顶了进去。 夏初岚仰起头,浑身几乎脱力般发出一声喟叹,好几次被他撞得几乎要叫出来。她背靠在门上,快感一波快似一波,口中喊着:“夫君,不要,太深了……”双手胡乱地想要抓住身后的门扇,维持平衡。最后实在是受不了,震颤地抓住他的手臂,达到高潮。 她趴在他的肩头喘气,浑身剧烈地起伏着。 顾行简抚摸着她的后背,缓缓退出去,低声问道:“还会疼吗?” 夏初岚摇了摇头,红着脸道:“不疼了。”只是他刚进来的时候,还是有些困难。 顾行简看到她钗鬓凌乱,小脸上汗涔涔的,索性帮她把头饰全都拆下来,放在一旁。那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散落,披在她的身侧,玉白的身体在发丝间若隐若现的,更加诱人。 他抬手捧起她的脸,又吻了上去。他承认迷恋这个丫头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这世上有如此一个人,扰他心神,乱他情智,使他心甘情愿为之沉沦。 夏初岚抱着他劲瘦的腰身,也用力地回吻他。她越来越喜欢这个人了,他的才华,他的性情,还有欢爱时的温柔和强势,都让她着迷。这世上喜欢他的人那么多,能得到他回应的却只有她。她何其有幸,觉得将天上的明月揽入了怀中。 很快她觉得他那处又烫得吓人了。 两次之后,她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求饶道:“夫君,真的不要了……你快出去……” 顾行简怕又弄伤她,说了句:“你身体太弱,以后跟着我打拳。”便没再继续了。 夏初岚躺在床上,看着男人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收拾掉了一地的衣物,忍不住笑。她的下身很难受,粘腻的感觉,想要去净房沐浴。顾行简拿了个软枕过来,要垫在她的腰上,但想了想又拿走了,只说道:“我去叫思安他们备水。”然后放下床帐,便开门出去了。 她不明所以,他刚刚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把软枕垫在她的腰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赵嬷嬷教她的,加大受孕几率的方法吗?那他为什么又不这么做了呢。 思安她们放好水,顾行简亲自抱着她去了净房。 原主这身体的确是太娇弱了,要是她本来的身体,承受他两三次根本不算什么。而且她已经有些喜欢跟他交融在一起的感觉,第一次两人都像懵懂无知的孩子,横冲直撞的,短短时日就已经颇有默契了。赵嬷嬷说得果然没有错,若是房事顺利,于夫妻感情也是大有增益。 她忍不住扬起嘴角,将整个身体都沉到水底下去了。 沐浴过后,顾行简抱着她,让她饱饱地睡了一觉。他却没有睡,一直看着她的睡颜,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中午屋里的动静大,思安都听到了。见两人到这个时辰还不起床,也不敢叫。一个小侍女跑过来,喘着气说道:“思安姐姐,出事了。” 思安道:“你慢慢说。” 小侍女趴在她的耳边,将在松华院听到的事情全都告诉思安:“这会儿老夫人也已经知道了,叫了二老爷和二夫人过去问话呢。估计一会儿他们会来找相爷和姑娘。” 思安心想这还了得?连忙走到门边,轻声问道:“相爷,姑娘,你们起了吗?有急事。” 夏初岚听到思安急切的声音,刚好也要醒了,便伸了个懒腰,感觉到嘴唇上落下一个吻。她睁开眼睛,问道:“您没睡吗?” 顾行简笑道:“我只是比你早醒。” 夏初岚坐起来,她的床没有相府的那么大,但两个人睡也不嫌拥挤。倒是长度好像不太合适,他得缩着脚。他们换好衣服,才叫思安进来。思安看了顾行简一眼,有些不敢说,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顾行简好似明白,走到外间去,思安才道:“姑娘,四姑娘闯祸了。” 夏初岚听完思安的叙述,只觉得头疼不已。她早就猜到夏初婵会做出愚蠢的事,没想到竟连自己的清白都搭了进去,现在还怀了身孕。虽说那姓吴的是禽兽行径,可夏初婵不自爱,也得负一定的责任。 夏初岚想到夏静月刚跟吴家定了亲,恐怕会受此事影响,便有些焦急。皇后的内侄,也姓吴?她对皇后家里有什么人完全不清楚,只能出去问顾行简。 “夫君,皇后的内侄有几个?有没有这趟跟着恩平郡王去扬州办案的?”她走到顾行简面前焦急地问道。 顾行简放下手中的书,抬头问她:“怎么了?” 夏初岚坐在他身边,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坦诚地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说了一遍。顾行简握着她的手道:“别着急。皇后的确有个嫡亲内侄,但在国子学读书,除此之外大抵是庶出或者旁支,也没听说恩平郡王带着谁去扬州。你得让四姑娘描述一下那个人的相貌,我才可判断。” 夏初岚叹了口气道:“一会儿二叔二婶应该会过来。抱歉,本来不该让您管这件事,但我怕静月她会受牵连……” 顾行简笑了下:“夫妻本是一体,不用分这么清楚。先听听二叔二婶怎么说吧。” 过了一会儿,夏柏茂跟韩氏果然来了玉茗居,老夫人身边的常嬷嬷也跟着来了。 顾行简陪着夏初岚走到堂屋里,夏柏茂沉痛地说道:“家门不幸,让相爷看笑话了。小女的确不懂事,可那人强迫于她,让她身怀有孕,却是事实。她的名声事小,夏家的颜面事大,还请相爷为小女做主。”说完,他重重地俯身拜了下去。 韩氏一句话都没有说,只能跟着夏柏茂行礼。上次的事情之后,她见到夏初岚还有些发怵,这次祸事虽然不是她自己惹的,但女儿到底是她生养的,她也觉得面上无光。 想想长房和三房都只有一个女儿,夏初岚已经嫁人,夏静月也已定亲,只有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和离在家,另一个未婚先孕。 常嬷嬷道:“老夫人也想求相爷和姑娘帮忙。四姑娘年纪小不懂事,可吴家总得给一个说法。” 夏初岚没说话,这件事她完全使不上力,只能看顾行简。他若愿意帮忙,算是夏初婵的造化。他若不愿意帮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按照顾行简一贯的做事风格,应该是不管的。但他知道夏初岚有顾虑,而且事关夏家的名声,只能说到:“先将四姑娘叫过来吧。我要问她几句话。” 95|第九十五章 夏初婵在嬷嬷的陪同下来了玉茗居,面色憔悴。她觉得羞于见人,一个姑娘家闹出这样的事,总归是不光彩。她实在不想来,可眼下走投无路,她又已经怀了那个人的孩子,只有顾行简才能帮她。 顾行简让其它人先出去,抬手道:“你坐下说吧。” 夏初婵战战兢兢地坐下了,始终低着头,不敢直视他。顾行简名为她的姐夫,但他温柔的那一面只会对着她三姐才会展现出来。面对外人的时候,他的眼神里始终含着一丝冷漠和高高在上的气势。这并不是个平易近人的主。 “四姑娘应该能形容出那个人的相貌吧?说来听听。”顾行简的手肘靠在茶几上,淡淡地说道。他特意叫了声“四姑娘”,等于又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而且是公事公办的口气,一点也没有顾念亲情的意思。 本来这些事他是根本不会染指的。为了夏家,才管了这桩闲事。毕竟一家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三房和夏初岚也会受到此事的影响。 夏初婵怯怯地看了顾行简一眼,攥紧拳头说道:“他大概二十出头,高个子,不胖不瘦,长相十分英俊。我还摸过他胸前挂的玉佛,成色也极好……其它明显的特征,也没有了。” 前面的形容都是可有可无的,说到玉佛,顾行简顿了一下,已经能猜到是谁了。那玉佛是太后赏赐给恩平郡王的,因他北上帮太后请了佛像回来。二十出头年轻英俊的男子,在扬州办案,胸前挂着玉佛,全都对上了。但恩平郡王怎么会强污民女?夏初婵确有几分姿色,但也不至于让他自毁前途,恐怕还有隐情。 “姐夫可知道他是谁了?”夏初婵小声问道。 顾行简点了下头:“你想要个怎样的结果?” 夏初婵哽咽道:“我,我不想让我腹中的孩儿一出生就没有爹……还请姐夫为我做主。” 顾行简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据我对那个人的了解,你们在扬州的事,你必定没有说实话。你若不如实交代,我很难帮到你。” 夏初婵没有想到顾行简这么厉害,一眼就看出她是为了逃避责任才将在扬州的事情避重就轻地说了,顿时后背直冒冷汗。眼前这个人的目光好像能穿透她,直达她心底,她莫名地开始心虚了。 沉吟了一会儿,她才说:“我,我的确是去应征弹曲,然后被选上了。在画舫上,他似乎有点喜欢我,我也对他一见钟情……但他后来被官员们灌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那些官员要我伺候他,然后把我们关在屋中,我们就……可他说过带我进都城的!” “你大概也能猜到,他并不什么吴家的公子,而是有更显赫的身份。否则你也不会轻易将自己许给他。”顾行简扯了下嘴角,看着眼前不过十四岁的姑娘,竟然有如此心机。 夏初婵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双手抓紧裙摆:“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跟你姐姐有事商量,你回去吧。”顾行简起身,懒得再与她多说一个字。 夏初婵看着顾行简离去的身影,暗暗地咬紧嘴唇。现在受的这些苦和屈辱都不算什么,只要让她得偿所愿,曾经的看轻又算什么?可顾行简真的太厉害了,她明明没说什么,却好像被他洞察了所有的心思和动机。不愧是当朝宰相,想要在他面前耍花样,实在是太异想天开了。 顾行简回到屋子里,夏初岚正坐在榻上发呆。她似乎还有点累,伸手撑着额头,见他进来,忙起身道:“问好了吗?” 顾行简点了下头,坐在她身边:“跟夏初婵在一起的人是恩平郡王。” 夏初岚震惊:“您确定是恩平郡王吗?那日我进宫赴宴的时候,皇上要皇后来年开春为两位郡王选妃。我还听静月说,皇后好像属意的是李秉成将军的妹妹,还派人跟李家谈过了……初婵知道那人是恩平郡王?” “应该猜得到一些,只有你二叔二婶才相信她说的话。你妹妹可不傻。”顾行简轻笑道。 “那现在该怎么办?让恩平郡王认下初婵和孩子,会不会得罪李将军家?”夏初岚靠过去,手按在顾行简的胸前说道。 顾行简伸手搂着她纤细的腰肢,耐心地解释道:“也许恩平郡王对她动了几分心思。只不过皇上要他选妃,他才不敢在这个节骨眼提出来。夏初婵想做正妃是不可能的,别说身份悬殊过大,皇家也不会允许一个未婚先育的女子来当郡王府的主母,顶多做一个侧妃。但李家姑娘还没过府,就弄出一个侧妃,一个庶子,心里肯定不舒服。恩平郡王若宠爱她还好,否则她将来在王府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夏初岚仔细听他说的话,真是方方面面都给她分析到了。 顾行简抬起她的下巴问道:“你真的想让她进郡王府?恩平郡王极有可能被立为皇储,你这位堂妹到时候就变成皇妃了,处处压你一截。我看她心性,跟你三叔家的那位不大一样。” 夏初岚想了想说:“我虽然不喜欢她,但她肚子里那个是皇家的骨肉,皇上不会让他们母子沦落在外的。” 顾行简的眸中闪过一道冷光。夏初婵肚子里的不过是个没有成型的胎儿,有些意外其实很正常。但他不会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他的妻子本性善良,可能见不惯这些手段,更何况那个还是她同姓的堂妹。 他没再说什么。这件事需要他从中斡旋,但顺其自然的话,结果也已经显而易见了。 夏柏茂和韩氏知道夏初婵是跟恩平郡王在一起之后,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韩氏暗自琢磨,若是吴皇后的侄子,顶多就是个公子,可郡王就大不一样了。听说现在两位郡王在争皇位,要是恩平郡王胜了,那他们的女儿以后就是宫里的娘娘了。 这可比夏初岚嫁得还要好了。韩氏想到自己以后还能因此获得诰命的封号,觉得有些扬眉吐气。 韩氏的心情从最初的沮丧,到现在有些许的雀跃。她毕竟是商户出身,只会商人锱铢必较那一套,没什么远见。上次韩家的事情以后,她也学乖了,不敢贸然做什么决定,就怕给女儿的前途造成影响。 她询问夏柏茂的意思,夏柏茂想来想去,还是带着她去找顾行简商量。 顾行简给出两种选择。一种是先悄悄地将夏初婵送入郡王府,等新王妃确认之后,再讨要侧妃的名分。这种情况下,夏初婵固然要受一点委屈,但对各方都算个交代。另一种就是现在告诉皇帝夏初婵有孕,为了皇室的子孙,皇上也会给夏初婵名分,但这样对恩平郡王还有李家势必都会造成影响。 韩氏自然不愿意夏初婵受委屈的。但是一想到会耽误恩平郡王的前程,还有可能得罪将军家,又怕夏初婵以后在王府的日子不好过。侧妃也是妾,上面有王妃压制着,处处都被人掣肘。 顾行简说道:“你们自行斟酌,想好以后,派人写信给我。四姑娘总归是能入王府的。” 有了他这句话,夏柏茂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道谢之后,带着韩氏回去了。 顾行简和夏初岚在夏家住两日便要返回都城。临行的前一夜,凤子鸣特意上门来拜访顾行简。两人在玉茗居的堂屋里闲谈,恰巧提到兴元府一案。 凤子鸣说:“学生与普安郡王从前见过几面。那时候他似乎在王府后院开了几亩田,醉心于田园之乐,也不像恩平郡王一样,努力与朝中的大臣结交。这次兴元府的铜钱流失案,学生耳闻普安郡王根本没有与当地的官府合作,整日神出鬼没的,兴元府的监司似乎还上了一道折子弹劾他。” 顾行简晃着茶碗,茶粉沉淀在下面,茶汤呈现碧绿的色泽,就像翡翠一样。他淡淡笑道:“与恩平郡王结交的人里面,也包括士卿你吧。你今日来,是想探我的口风?” 凤子鸣脸色稍变,沉吟了片刻才笑道:“老师说的哪里话。恩平郡王的确送了礼物给学生,但也送了礼物给其它的官员。” 若单论凤子鸣本人,才华是有的,但这不足以让赵玖另眼相看。凤子鸣即将成为崇义公的乘龙快婿,这层关系赵玖便会很重视了。皇城司号称无孔不入,还是直属于皇帝管辖的。赵玖若跟萧家打好关系,以后便十分容易知道禁中的情况。 这一套在官场上还行,但做皇帝道行却显得浅了。也有可能是年轻的缘故,或者他太想赢。 凤子鸣看了看顾行简的神色,继续说道:“学生听说很多朝官都已经暗中表示会支持恩平郡王,不知道老师是何打算?”他好像终于讲到今天的正题了。 凤子鸣想探顾行简的口风,再考虑要不要答应与恩平郡王结交。毕竟如果有顾行简的加持,恩平郡王的胜算便大大提高了。反之则不然。 “我的态度跟皇上一样,先观察一阵再说。”顾行简喝了口茶,说道,“茶都凉了,今夜便谈到这里吧。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凤子鸣没想到顾行简如此滴水不漏,只能无奈地起身拜别。 96|第九十六章 夏初岚和顾行简回到都城的第二天,一个十分年轻英俊的翰林医官便挎着药箱上门来拜访了。这名医官是专门钻研妇人科的,名叫潘时令,今年不过三十多岁。宫里的娘娘每日都要找他看平安脉。 潘时令向顾行简行礼,顾行简抬手道:“一会儿劳烦潘医官为内子诊脉。但有什么结果不要当着她的面说,私下告诉我。” 潘时令颔首道:“相爷放心,下官心里有数。” 顾行简带着潘时令到了隔壁的屋子,夏初岚坐在榻上等着,看到潘时令如此年轻,还愣了愣,笑道:“相爷,妾身不知翰林医官之中竟然有位如此年轻的大人?” 顾行简走到她身边,揽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潘医官的确年轻有为。他原本是太医局的局生,卒业之后,被推荐入翰林医官院,于妇人科方面医术十分精湛。” 潘时令自看了夏初岚一眼后,便一直垂着头,为避免冲撞。他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女子,难怪相爷三十几年独身,却为了她破例。而且相爷看她的目光特别温和,恐怕平日里也是宠爱万分。否则不会特意向皇上要了他出宫来诊治。 翰林医官院是专给皇家看病的,一般的官宦人家也请不动。顾行简则另当别论了。 潘时令看到顾行简就坐在榻上,步步紧盯着夫人,不由有些紧张。他将药箱放在一旁,拿出药枕和帕子,低头道:“还请夫人将手放在几上。” 夏初岚见他站着,连忙说:“潘医官不用多礼,您坐下诊脉吧?” “下官不敢。” 夏初岚又回头看了看顾行简,顾行简道:“思安,去搬一张圆凳来给医官。” 思安应是,连忙去了。 “多谢相爷和夫人。”潘时令坐下来,深呼吸了口气,终于抬头观察夏初岚的神色,又问了日常的饮食起居,有何病史,然后才在夏初岚的手腕上盖上帕子,开始切脉。 他摸了半晌之后,收回手笑道:“夫人的身子没有什么大碍。就是注意保暖,平日最好多活动筋骨,饮食上也要增加一些。” 赵嬷嬷在旁边认真听着,一一记下,然后顾行简送潘时令出去开药方。等走到隔壁的屋子里,潘时令才道:“相爷的设想没有错,夫人的确有中度的宫寒之症,加上身体虚弱,不太容易怀孕。而且这似乎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算先天不足。这种情况也着急不得,慢慢调理才是。” 顾行简迟疑道:“那行房……对她的身体会否有影响?” 潘时令笑道:“行房自是无碍的。” 顾行简松了口气:“那请医官开药方吧,还有注意的事项,也都一一告诉我。内子不太喜欢药味,最好选择一些苦味不那么浓烈的药。” 潘时令应和道:“下官明白了。” 送走了潘时令,赵嬷嬷在屋里整理箱子的时候,看见从绍兴带来的锦盒压在底下,便将它拿出来,想再找个妥善的地方放置,恰好被夏初岚看见了,便要了过去。里面放着那块麒麟玉佩,她几乎都要忘了这块玉佩的存在了。 “你说这块玉佩是我打小戴在身上的?爹可有说过来历?” “老爷没有告诉我来历,只说很重要,要我妥善保管。” 夏初岚伸手摸着玉佩,这块玉佩成色极好,雕工却有些稚嫩,猜不出价值。十多年前的夏家应该还买不起这样一块玉。以前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但如今看着这块玉佩,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 赵嬷嬷说到夏家的时候,她已经三个月大,之前有个乳娘在带她,而后不知什么原因被辞退了。而且娘生她的时候,跟爹在外地做生意,夏家没有人亲眼见到她生下自己。 如果,她真的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呢?那会不会跟崇义公夫人口中的倩娘有几分关系?可那日她问娘的时候,娘为什么说不知道崇义公府呢。 她独自沉思,也没注意到顾行简回来了。 顾行简坐在她身边,看了看她手中的玉佩,说道:“我第一次见这块玉佩,便觉得奇怪。麒麟喻麟儿,女孩儿怎么会佩戴这样的玉佩?” “这是我爹给我的。但他也没说是什么来历。” 顾行简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说道:“看这上面的纹路和刻痕,应该有数百年的历史了,可能是传家宝之类的。你可是想查它的来历?或者我可以帮上忙。” 夏初岚知道顾行简对古玩字画之类的钻研很深,便说道:“那谢谢夫君了。” 顾行简将玉佩放回锦盒里,轻轻问道:“夫人光嘴上说谢?” 夏初岚凑过去,在他脸侧亲了一下,见他不满意,又亲了他的嘴唇。顾行简却扣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深吻了会儿,然后贴着她的唇瓣说:“岚岚,明日开始,你要喝些药调理身子。” 果然一听到喝药,她就皱起眉头。 “不会太苦的。”顾行简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拿起锦盒走出去了。他将玉佩的图纸画下来,送去让宫中秘书阁的人查阅典籍,若是记载在册的东西,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都人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祭灶,从这一天开始,就正式进入节年了,直到上元节结束。祭灶的风俗各地不已,临安保留着很多南渡以前汴京的风俗,将灶君称为灶马,贴灶马于灶头,然后烧纸钱,供奉甜粥,糖瓜和麦芽糖。 据说灶君记录人间的善恶,每年这一日会上天庭向天君禀报在人间各家的所见所闻,百姓为了收买他,让他说好话或者开不了口告状,才给他供又黏又甜的东西。 以前相府的祭灶都是由南伯负责的,顾行简几乎不管。但今年他却很认真地烧纸钱,还拉着夏初岚一起。夏初岚看他烧得十分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清瘦的面庞在火光里显得特别虔诚。 南伯在旁边念念有词:“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平安。” 夏初岚是不相信有鬼神的,但祭灶的风俗在后世仍然延续,想必这也是世人的一种精神寄托吧。 *** 崇义公府,祭灶过后,吴氏让人将酒送到萧俭的书房去。萧俭正跟萧昱谈论扬州的案子。萧昱道:“没想到皇上如此轻易地放过了账册上的人,吴致文也逃过一劫。” 萧俭靠在椅背上,英俊的脸庞,如刀削一般,比萧昱更多添了几分成熟稳重:“若不是顾行简先一步将魏瞻手里的暗账抄走,吴家不可能全身而退。顾行简的确十分狡猾,他将前后的事都打算好了,那魏瞻如今下落不明,皇上仅仅凭一页账册,也不能随便动皇后的母族。” “对了父亲,皇上要顾行简在开春之时,去兴元府帮普安郡王处理铜钱流失的案子。” 萧俭沉默地看着花架上摆的几盆水仙,说道:“有顾行简在,你我行事均需小心。他们君臣之间的信任和默契是多年累积的,也不可能轻易打破。至于恩平郡王,他既然有意示好,你也给些善意的回应,记住点到为止。” 萧昱应是,又说道:“可惜碧灵不懂事,她若是肯嫁给恩平郡王,恩平郡王便可掌握在我们手中。” 萧俭摇了摇头:“昱儿,你以为皇上会让赵氏皇位的继承人成为我们萧家的乘龙快婿?将凤子鸣调任绍兴,便是让他有更多的机会能够接触碧灵。他将皇城司交给你,名为器重,让你替他做事,实际上也让你得罪尽满朝文武,不给我们与百官亲近的机会。这皇位虽然是意外落在他头上的,但他可一点都不糊涂。” 萧昱这些年,一直被排斥在朝堂之外,沦为了皇帝的犬牙,看着风光,却里外不是人。他只能对皇帝表示服从,尊敬,不敢流露出丝毫的不满,否则会让皇帝对他们家更忌惮。 这江山,本就是萧氏的先祖打下来的。是被赵家夺去,而后表面上说要善待萧家后人,可实际上,萧氏的后人早就所剩无几。 萧家人若不学会自保,恐怕早就死光了。 “令公,公子,夫人要奴婢拿祭灶的酒过来,给二位饮用。” 萧俭看了萧昱一眼,萧昱便出去将酒端了进来。萧俭一边倒酒一边说:“你母亲最近在做什么?她前几日好像出门去了趟相府?” 萧昱摇头表示不知。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冷淡,两个人都不住在一个院子里。据说父亲身边只有过一个姬妾,是母亲的人,但她生下碧灵之后就死了,碧灵便被母亲养在身边。那之后,父亲枕边便再没有旁人了。 萧俭似乎不想多提关于吴氏的事情,挥手让萧昱出去了。 等萧昱走了,萧俭推开多宝阁上的一个花瓶,多宝阁一转,里面还有另外一个空间。他走进去,墙上挂着一副画像,画像前面摆着香案,放着供品和香炉。 他点了三炷香,然后望着那幅画像出神。 画像上的女子身姿窈窕,气质出尘,五官精致,十分貌美。吴氏姐妹的姿色才情跟她一比,算得了什么?只不过她一直被他养在别院里,无人知道罢了。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好不容易等她长大,将她拥入怀中,她才应该是他的妻! “倩儿……”萧俭伸出手,抚摸着画像上的人,“你放心,昱儿十分出色,萧家的一切都会由他继承。只可惜你没给我留下个像你的女儿,这样我也能聊以慰藉了。” 97|第九十七章 萧俭从密室里面走出来,站在窗前沉思。院子里种着几株梅花,长势极好,犹如粉白的云朵一般,松软地落在树上。 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都不是皇上的亲生子。一个背后是皇后的吴家,一个背后是张贤妃的张家。从势力上来说,张家肯定不能与吴家相比,张贤妃这些年在宫中也几乎没什么地位了。 他如今筹谋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皇上心思深沉,谁也不知道他的打算。而朝中有不少大臣已经蠢蠢欲动,开始想要站位了。 一个护卫走进来,在他身后说道:“令公,据查恩平郡王在扬州时与一个女子有些苟且之事。我们可有对策?” 宋俭转了转手腕,问道:“那女子是何来历?” “平民女子,属下还未查到来历。不过应该不是扬州本地的人。” “你将此事暗中透露给左拾遗王大人。剩下的,便静观其变。”宋俭说道。 那护卫走了以后,身后忽然有开门的细微声响。萧俭头也不回,轻声道:“你这丫头,怎么还是这么没规矩?” 萧碧灵本来想吓父亲一跳,哪里知道早就被父亲发现了,只能上前挽着父亲的手臂,撒娇道:“父亲,不是您找我吗?” 萧俭侧头看她:“听说前几日你和你母亲去相府了?” 萧碧灵没想到母亲已经交代下人不能向父亲透露,但父亲还是知道了。想想也是,崇义公府到底是父亲在做主。她轻声道:“没什么,就是那日宫中的梅花宴,皇后娘娘说相爷的夫人有才智,母亲有意想结交……” 萧俭看着她,她怯怯地缩了下身子,说道:“真的是这样……父亲不信的话,可以自己去问母亲。” 萧俭知道她不擅长说谎,但也不想为难她,径自走回书桌后面坐下,抬头看她:“你跟凤子鸣的亲事既然已经定下了,你二人还是要减少见面。你是皇上亲封的县主,女儿家要矜持些。” “可我会想凤哥哥啊。您要是将我明年就嫁出去,我们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见面了。那么长的时间都不见面,我不是会害相思病吗?”萧碧灵嘟着嘴说道。 萧俭看着她,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这丫头打小被他骄纵,养成了如今无法无天的性格。幸好那凤家不过是没落的贵族,这也是他同意将萧碧灵嫁过去的原因。好歹崇义公府能够压得住他们。 萧碧灵出去以后没多久,吴氏便亲自过来了。但她没有进去,只是站在窗外看着屋里的人。 他正在练字,英俊高大,跟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折了多少女子的芳心。吴氏摸了摸自己的脸,反倒是她自己好像老多了。去泉州的人还没回来,她不知道夏初岚跟倩娘到底有没有关系,所以暂时没有告诉他。她在崇义公府这么多年,任劳任怨,但就是走不进他的心。说白了他们之间当初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是她不小心动了真情。 年轻时争强好胜,凡事总要个输赢,到头来又得到什么呢? 吴氏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萧俭微微侧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继续若无其事地练字了。 *** 下午几个吏部的官员来见顾行简,给他送节礼,顺便讨论明年各地到任的官员要派往何地的事。 夏初岚派六平代表相府去顾家送节礼,特意交代他要说是顾行简的意思。她自己跟思安摘了些梅花瓣,拉着赵嬷嬷去厨房做梅花蒸糕。赵嬷嬷的厨艺那可是比思安还要好,从小就会做各种美味的糕点给她吃。 赵嬷嬷听了夏初岚的描述,笑道:“姑娘上次打蛋的时候一定没有用力打匀,今天我来打,保管做得好。然后送去给相爷还有官员们吃,人人都知道相爷娶了个巧媳妇。” 夏初岚被赵嬷嬷说得不好意思,小声道:“嬷嬷,我才没有这么想。” 赵嬷嬷也不继续打趣她,卷起袖子,要思安打下手。夏初岚正在找鸡蛋,忽然看到木柴的地方动了动。她后退两步,叫了思安一声,眼睛盯着那些木柴。思安会意,连忙从旁边捡了个木棍,说道:“谁在那里?快点出来!姑奶奶的棍子可是不长眼的。” 那木柴堆动了动,一个瘦小的影子冒出来,嘴里还叼着一个馒头,怯怯地看着夏初岚。 “你是……”夏初岚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陈江流把馒头从嘴里拿下来,小声道:“小的叫陈江流,是昌化人。之前跟夫人见过一次的。” 思安看到陈江流长得十分漂亮,像个女孩,皱眉道:“这王府里怎么还藏着一个姑娘?!” 赵嬷嬷也停下手中的活儿过来。她毕竟年长一些,看得到陈江流喉咙上的喉结,说道:“思安,这是个男孩子。” 思安更惊讶了,男孩怎么会长得这么漂亮?她走过去,陈江流还没有她高,一双眼睛十分纯净,如同山中的清泉。她道:“小家伙,你怎么在这里?” 陈江流微微脸红:“我,我饿了……” 思安道:“你中午没用午膳吗?” “用了,但是不够吃……我从小就吃得多,但是到了这里,不想给崇明哥哥惹麻烦,还怕大人将我赶走,所以一直忍着。饿了几天,实在是受不了了……”陈江流摸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道,“你们能不能行行好,不要告诉那位大人?他好像很不喜欢我。” 夏初岚猜测陈江流口中的大人说的是顾行简,顾行简不喜欢他么?她觉得这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孩子罢了,便说道:“以后想吃什么尽管说一声,府里保证你能吃饱。” 陈江流点了点头,向夏初岚身后看了一眼:“你们在做什么?我可以帮忙吗?这个府邸好大,却看不见几个人。平日崇明哥哥也不让我乱走,我只能跟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说话。” 思安“噗嗤”一声笑出来,走到夏初岚身边,低声道:“姑娘,这个孩子还蛮好玩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当着陈江流的面,夏初岚不好细说,只对思安摇了摇头,思安便没有再问了。赵嬷嬷把陈江流叫到身边,教他做梅花蒸糕,陈江流天赋极高,第一次做居然比夏初岚做得还好。等到蒸糕出炉,三个人围着那精致的蒸糕看,简直跟果子店里卖得一样。 “你以前做过吗?”夏初岚侧头问道。 陈江流说:“小的以前饿了就自己做东西吃,还会点缝缝补补的针线。夫人以后若是有吩咐,也可以让小的做。” 夏初岚点了点头,可比她强多了。她拿了块蒸糕尝,浓淡适中,也不是很甜,便让思安给顾行简他们端去了。 几位官员说了快一个时辰,正有些口干肚子饿,看到侍女们端来糕点和茶水,各个喜笑颜开。顾行简一看那盘子里点缀着梅花瓣的蒸糕,就猜出不是夏初岚的手艺,他拿起来尝了一口,比秦萝做得还要好吃,唇齿留香。他听到官员们纷纷称赞,还问是不是夫人的手艺。 他只能替夏初岚认了下来,好歹得帮她博个贤惠的名声。 谈完事情之后,顾行简让南伯送官员们出府,自己则翻看官员们的调任的名册和考绩。南伯回来告诉他:“相爷,有个小黄门求见。” 顾行简让南伯将小黄门带进来。那小黄门是皇后宫里头的,一见顾行简就说道:“相爷,不好了。王大人要弹劾恩平郡王,这会儿折子已经摆到皇上的御案前,您快想想办法吧。” 顾行简不慌不忙地问道:“王大人为何弹劾恩平郡王?”这王律就是当初因为吴志远的事情弹劾他,后来又在四方馆前辱骂他的那位铁骨铮铮的谏臣。若是搁在以往的朝代,侍奉其它的君王,估计早就死上几回了。偏偏本朝有太/祖遗命立碑于太庙,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故而历任皇帝都恪守。 小黄门迟疑不决。皇后娘娘也是刚知道此事,正叫了恩平郡王进宫询问,具体的情况他也不知道。 小黄门如实地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相爷,您可得救救王爷。否则事情闹大,皇上那边恐怕会降罪。” 若此事不关夏家,顾行简倒不必置身其中。但现在事情闹到了皇上面前,不仅恩平郡王会有麻烦,夏初婵和夏家以及夏柏青可能都会受到波及,他不得不想应对之策。 “你先回宫吧,我晚点也会进宫一趟。”顾行简说道。 98|第九十八章 高宗站在垂拱殿上,怒气冲天。所有内侍宫女都陪着赵玖跪在殿中,一起劝皇帝息怒。赵玖试图解释,可盛怒之下的高宗,根本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的继承人之一在扬州期间居然闹出这样的丑事,还被言官弹劾,丢尽了皇家的颜面! “父皇,您听儿臣解释。儿臣不是故意如此,只是……”赵玖以头抵地,急切地说道。 高宗手指着他,怒斥道:“朕不想听你解释!你利用职务之便与官员宴饮,还与民间女子苟且,你将朕和皇室的颜面置于何地!亏得朕对你信任有加,你就是如此回报的!” 赵玖瑟瑟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以为只要他不说,这件事扬州那些官员也有份,没人敢捅到皇帝面前。哪里想到会被王律知道,一封弹劾的奏疏摆在御前,引火烧身。 “皇后娘娘驾到!”门外的内侍高唱了一声,吴皇后快步走入垂拱殿,跪在赵玖的身旁:“皇上,请您息怒。” 高宗哪怕再生气,也顾念着与皇后多年的夫妻之情。更何况吴皇后曾在性命攸关的时候守护着他,他不忍迁怒。 “皇后,你这是做什么?”高宗负手,皱着眉问道。 吴皇后伏拜了一下,然后对高宗说:“皇上,左拾遗大人没有弄清状况,这件事臣妾知道得最清楚,还是由臣妾来说吧。实际上玖儿一回都城就告诉臣妾此事,他与那女子也并不是苟且,而是郎情妾意,本就要纳入王府的。只不过那日皇上说要给他选妃,他怕正妃没有进门,先纳妾不妥,所以才没有说。” 高宗坐在御榻上,看着赵玖问道:“你母后所言,可是真的?” 赵玖连忙说道:“千真万确。儿臣并没有强迫那名女子,而是真心地喜欢她,想要将她纳入王府。然而还没有等儿臣禀明,父皇便说要选妃,还属意李将军家的姑娘。儿臣怕说出来会伤了李家的情面,打算缓一缓再纳扬州认识的那位姑娘入府……” 高宗手摸着龙头扶手,看着跪在殿上的众人,平复了一下怒气,说道:“皇后和其它人都先起来吧。” 众人谢恩,吴皇后扶着女官站起来,赵玖还老老实实地跪着。 高宗让其它宫人都退下去,只留了董昌,吴皇后和赵玖三个人。他沉声道:“你倒是说说,那女子是何来历?她可知道你的身份?” 赵玖老老实实地说道:“她说自己是绍兴人,名叫婵儿。当时画舫上有许多官员,儿臣也没有表明身份。但儿臣一直在查扬州的案子,还没顾得上调查她的身份。应该只是普通的商户出身。” 高宗的面色仍是很凝重,吴皇后说道:“皇上,玖儿这个年纪,府里还没有什么体己的人,本来臣妾也是想安排两个宫女先住到府里去伺候他的。既然他和那个姑娘两情相悦,并不是王大人说得那么不堪,不如就将那姑娘先收进王府里,帮着照顾玖儿的饮食起居,您看如何?” 原本郡王纳一两个妾,也并非大事,用不着高宗亲自过问。高宗气的是王律的折子上说得有理有据,指证赵玖是强污了民女,败坏皇室的名声,他这才大发雷霆。 他也不是不开明的人,年轻男子血气方刚,也需要发泄,不因私废公便可。但这些毕竟只是皇后和恩平郡王的一面之词,他还是要亲自调查一番,再做决断。 “你们先退下吧。”高宗挥手道。 赵玖暗暗松了口气,跟着吴皇后从垂拱殿内退出。赵玖低声对吴皇后说:“母后,刚刚好险。” “这次多亏了顾相的计策。你父皇必定会派人去扬州还有绍兴调查,你可有对策?”吴皇后执了他的手腕说道。 赵玖抱拳道:“母后放心,扬州的官员都有把柄在儿臣手上,而且当时也是他们逼儿臣就范的。若是事情闹大了,对他们自己也没有好处。至于那位姑娘,也是真心喜欢儿臣。若跟她说能够入王府,她自然会跟我们的说辞一样。只是儿臣觉得奇怪,这件事是怎么被王律知道的?” 吴皇后叹了口气说道:“眼下朝堂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就等着抓你的错处,有人故意将实情透露给王律的也说不定。王律是出了名的铁骨,不怕死,你父皇也不能拿他如何。往后你行事可要加倍小心,万不可再鲁莽。” “儿臣晓得。母后为儿臣的事辛苦奔波,儿臣都记在心里,将来必定加倍孝顺母后。”赵玖扶着吴皇后的手臂,诚恳地说道。吴皇后未生育,以后的希望也都寄托在赵玖的身上,自然要竭力保他。听到他这么说,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两个人一起朝前走去。 高宗还坐在殿中沉思,董昌奉上茶,轻声问道:“官家还在想恩平郡王的事情?” “你觉得他们刚刚所言和王律在奏折上所言,孰真孰假?”高宗边喝茶便问道。 董昌扯了扯嘴角:“官家这可是为难小的了。小的愚笨,实在看不出来。” 高宗抬眸看了他一眼:“你从朕是康王的时候起,就一直随侍朕的身侧,这么多年了,耳濡目染,不会不知道一点。说说吧,说得不对,朕不怪你就是。” 董昌眼珠转了转,然后才说:“依小的看,两边都不可尽信。言官平日里就是捕风捉影,抓着百官的错处不放,有夸大的成分也未可知。至于皇后和恩平郡王,本来就是荣辱与共的关系,维护也是正常的。只不过小的听说两位郡王这些年过得清苦,也养不起什么下人姬妾,普安郡王还自己种菜吃,连终身大事都被耽搁了。此番算是遇到一个心仪的女子,郡王年轻气盛,把持不住,也并非大错。” 高宗点了点头,将茶碗放在一旁:“朕跟你想的大体一样。” 董昌赔着笑道:“那说明小的还能猜到几分圣心。这些年在官家身边,也不算白呆。” 高宗也忍不住笑,瞥他一眼:“老狐狸。” “官家谬赞。”董昌抱拳道。 …… 顾行简没有告诉夏初岚宫中所发生的事情。过了几日,他告诉夏初岚,夏初婵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不久就要进王府了。 她好奇地追问事情的始末,顾行简也没有多说。他跟皇后交换了条件,这件事当然不能告诉她。 婚假结束,顾行简每日都要去政事堂处理政务,变得异常忙碌。常常早出晚归,有时候夏初岚还没有醒,他便已经走了。而等他回来已经夜深,她又睡着了。 这天夜里,夏初岚特意强撑着精神等他回来。他沐浴之后爬上床,将她搂在怀中。她睁开眼睛,轻轻叫道:“夫君。” “你还没睡?”顾行简低头,诧异地看着她。 夏初岚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总觉得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又没有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想跟你说说话。否则明日醒来,你又不在了。”每次早晨醒来,身边空荡荡的感觉并不好受。以前她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如今好像习惯依赖他了。 顾行简失笑,这口气颇有几分闺中怨妇的味道。难得她没用敬称,便摸着她的头发说道:“嗯。你想说什么?我陪你。” “你年后是不是要去兴元府了?要去多久?” “兴元府路途遥远,恐怕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才能回来。” 夏初岚总觉得这时间太漫长了,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你?”顾行简顿了一下。 “嗯,我可以穿男装,给你当书吏,如何?刚好兴元府我都没去过。听说那边会下雪呢。”夏初岚期待地说道。她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雪对于她来说,可是稀罕的东西。 顾行简原来也有过带着她去的想法,毕竟新婚就分开那么久,实在有些难受。可他又觉得那边的条件不比都城,她身子娇弱,恐怕受不了舟车劳顿之苦。眼下她主动提出来,他不由说道:“夏家的事,你无法完全舍下。而且那边靠近边关,条件十分清苦,你还是留在家中吧。” “夫君的意思是,我是个吃不了苦的人?”夏初岚不悦地说道,“夏家原本在那一带的生意都中断了,我也想过去看看情况。你若不带我去,我便自己跟着商队过去。” 顾行简本也没打算她乖乖听话,眼下见她颇有几分要上房揭瓦的意思,便将她拉过来,压在身下,抬着她的下巴说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威胁为夫?商队里头鱼龙混杂,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去?我不准。” 夏初岚还没来得及说话,嘴唇已经被他堵住,中衣的系带也被他用力扯掉了。她被吻得意识模糊的时候,只听到他在耳畔低声道:“岚岚,一会儿别求饶。” 夏初岚后来真的求饶了,懊恼真不该触他的逆鳞,被他用各种姿势顶入。他平日百般宠着她,爱护她,但在原则问题上是绝对不会让步的。所以不管她后来怎么求饶,他都铁了心似的,没有停下的打算。 这一夜,她再也没有机会睡觉。 99|第九十九章 几乎能闻听鸡鸣的时候,夏初岚全身汗湿,头无力地靠在顾行简的肩膀上,低语道:“夫君,真的好累……改日再继续吧……” 顾行简忍不住低笑。他正抱坐着她,她的双腿分开在他腰的两侧,方便他进出,他的那处还被她的温热包裹着,蓄势待发。他低头靠在她的脸上,一边亲一边问:“以后还敢不敢自作主张了?” 她虚弱地摇了摇头。他的体力真是太惊人了,跟瘦削的外表一点都不相符。估计一连数日没有亲热,他也忍得很辛苦。只是白日那么多政事,晚上居然还有如此精力折腾她。 顾行简这才退出来,抱起她去净室。他今夜虽然换了几种姿势,但是并没有下狠力气,所以她像被海浪一波一波推到最高,其实是很舒服的,但就是有些体力不支。 顾行简放好水,先把她放进木桶里,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夏初岚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一下,他又把她捞回来,搂在身前:“乖乖地泡一会儿。” 反正她的身子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 他的身上很结实,她靠着他的胸膛,静静地看着冒热气的水面,没有再逃开,而是问道:“那我可以跟夫君一起去兴元府吗?” 顾行简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件事,亲了亲她的发顶说:“嗯,带你一起去。” 夏初岚高兴地转过身,仰起头吻他。两人的呼吸又变得凌乱而滚烫起来,顾行简的手伸到水面底下,抚摸着刚刚交合的地方,她的身体紧绷,抓着他的手臂:“不要……” 他低声说道:“我只是看看有没有弄伤。”他的手指轻轻抚弄着那两片花瓣,她仰头发出一声呻/吟,身体忍不住战栗。 等清洗完,夏初岚真的睁不开眼睛了。她靠在顾行简的怀里,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入眠。顾行简却睡不了多久了,看着她的睡颜,视线落在被他吻得十分红润的小嘴上,轻轻笑了笑。 怪不得阿兄跟秦萝圆房以后,秦萝立刻就怀上孩子。生下瑞儿没过多久,又怀上了。他以前总觉得女人是多余的,他并不需要。可现在将她抱在怀中,压在身下,才知道男女之间的滋味有多美妙。 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孩,花一样的身子,芬芳美丽,简直如同蛊,让人欲罢不能。他这几日在政事堂议事的时候,时不时都会分心想她在做什么。真是恨不得将她变小了揣在怀里,随时随刻带在身边。 相府在内城,倒不用像住在外城和郊外的官员一样,早早起床。但顾行简一直都是中书省到得最早的官员。每当其它官员走进官厅的时候,都能看到宰相大人已经坐在那里批阅公文了。 三日一次的中书论政,官员或站或坐,挤满了政事堂。户部的一位刘姓官员正在对茶税的事侃侃而谈,众人发现宰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那名户部的官员停下来,小声问道:“相爷,您有在听吗?” 顾行简看向那名官员,淡淡地说道:“你接着讲便是。另外贴射法是淳化二年设立,而不是淳化三年。废止是在天圣元年,而不是天圣二年。讲之前最好将国史或者相关的文献阅读清楚,免得误导旁人。” 那官员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连忙应是。 议政结束以后,张咏跟门下省的官员一起走出政事堂。官员们在他身后议论:“刚刚明明看到相爷走神了,没想到他竟然将刘大人的话都听进去,还将他的错处找出来。刘大人本来想在论政的时候好好表现一番,这下反而出了丑。” “是啊。相爷真厉害,所有法令的沿革变更他都如数家珍。怪不得他执政中书以来,国库扭亏为盈,百姓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 张咏负手笑笑,没有说话。这有什么?那人以前在国子监的时候,曾与五个高手下盲棋,杀得他们节节败退,一心多用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难事。倒是他很少在议政的时候走神,难道也在想两位郡王的事情? 顾行简坐在官厅里面,十个书吏在屋子里分捡文书,稍后将它们送到各司部。一个穿着绿袍的官员进来,对顾行简拜道:“相爷,下官是秘书阁的官员,奉钱大人的命令,前来送东西。” 顾行简走到旁边无人的偏堂,那官员从袖中抽出一张叠好的纸,恭敬地呈上:“大人查了数日,在前朝的起居注里发现了有关这块玉佩的记录。应该是萧家的东西,世宗皇帝亲手所刻。” 顾行简皱眉,竟然是萧家的东西?那就说明岚岚可能与萧家有关。 “我知道了,此事暂时不要告诉别人。”顾行简挥手让那绿袍官员退下,独自坐在椅子上沉思。萧家是前朝的皇族,身份十分敏感,皇帝对他们也一直是敬而远之。至于把萧昱收入皇城司,名为重用,实则是监视。若他也跟萧家的人扯上关系,只怕皇帝与他之间会产生微妙的变化。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决定先将此事隐瞒下来,只派崇明继续暗中调查。 *** 夏静月到相府来送节礼,夏初岚很高兴,留她吃午饭。夏静月问道:“三姐姐,我听说四姐姐很快就要进恩平郡王府了?” 夏初岚点了点头:“应该在年后吧。郡王府和夏家都在准备这件事,她那肚子,三个月以后就藏不住了。” “唉,李家姑娘最近都不理我了。我昨日与她打招呼,她看到我就走开,连带平日几个交好的小姐妹也对我指指点点的。我都不好意思去上课了。”夏静月叹了口气。 “怎么,你认识李婉晴?” 李婉晴是李家姑娘的闺名。李家的祖上跟着太/祖打江山,到前几代没出什么人才,有些没落了。幸好这一代出了个李秉成,又有复起之势。而且李秉成在上次和金国的交战中,与陆彦远结下了深厚的情意。皇后之所以想要拉拢李家,大概也有这层原因在里头。 本朝重文轻武,武将其实没什么地位。但是英国公府和李家的势力却不能小觑。 夏静月道:“三姐姐忘记了?我跟李家姑娘一起上琴课的,前阵子听她说,皇后有意让她做恩平郡王的妃子,我们几个还给她道喜了呢。没想到四姐姐就……前几日,吴家那边还派人来问爹爹此事是不是真的。” 夏初岚没想到这件事传得这么快,皱眉问道:“莫非你的婚事受了她的影响?” 夏静月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吴家只是问问情况,别的也没有说。只不过我们到底是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她话已经说得很委婉,大概是不忍用难听的话中伤自家姐妹。说白了,夏初婵行为不检,对她的名声已经造成了影响。 两个人正说着话,南伯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夫人,小公子回来了!” 夏初岚和夏静月朝外看去,见到夏衍大步走进来。他怀里抱着几本书,南伯要帮忙,他没让,然后自己将书全都放在茶几上,坐下来长舒一口气:“五姐姐也在这里。今日太学开始放年假了。我总算可以好好休息几日,喘一口气。” 夏静月侧头看他,不禁笑道:“六弟弟,你放假了怎么还抱这么多书回来?这可不是要休息的样子。” “五姐姐不知道,太学里头的考试真是多到吓人,每年按照考试的成绩来淘汰学生。我不敢松懈,在家里每日也是要读书的。前几日我们还跟国子学的比试了一场。” 夏初岚想到送他入学的那日,将他们围在那里的衙内们,便问道:“那些人没有再为难你们吧?” “没有,国子学的先生们管教得很严格,平时他们倒是不敢乱来。就是那个叫吴宗进的,仗着自己是皇后的内侄,横行霸道。对了,我听说皇上将两位郡王重新召回都城了?最近同窗们都在议论这件事,还说朝官们已经开始站队了,好像恩平郡王的呼声比较高。” 太学是培养未来官吏的地方,对政事自然很敏感。只不过顾行简平日从不与夏初岚说这些,不知道是怕她听不懂,还是嫌这些话题太过沉闷了。他好像觉得她应该远远避开这些,就连答应带她去兴元府,都是她用一整夜不眠不休换来的。 那位恩平郡王的确一表人才,梅花宴的时候她也看见了。就是不知那位一直没有出现过的普安郡王,到底如何了。 吃过午饭,夏衍提议去街上逛一逛。马上就要到除夕了,这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很多郊外的百姓都涌进城里赶集,购买年货。夏衍主要是想到书坊买点书,夏初岚和夏静月便与他一道。 都城最大的书坊在御街之侧,朝天门附近,上下两层的结构,比一般的酒楼食肆还要阔大。里面密密麻麻地排满了书,门庭若市。 夏初岚他们正要走进去,忽然来了十几个护院,将人都清了出来,然后堵在门口,也不许人再进去。夏初岚让六平过去打听,六平回来禀报:“听说是清源县主和几位朋友要来买书,怕书坊里人多眼杂,就把人都请出来了。姑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夏初岚不想跟萧碧灵起冲突,正想带着夏静月和夏衍离去,几辆华顶马车在他们眼前停下来,一些妙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有说有笑。这当中还有几个熟面孔,都是那日在梅花宴上见过的。 萧碧灵瞥见夏初岚,也不打算搭理。倒是李婉晴面色阴郁。那夏初婵是夏初岚和夏静月的姐妹,居然不要脸地勾搭上了恩平郡王,皇后娘娘为了拉拢顾行简,还特意准她入王府。只不过顾着李家的面子,还未给名分。但李婉晴还未进门,夏初婵连孩子都怀上了,李婉晴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恶气的。 “姑娘,您想不想给夏家姐妹一点教训?”身旁的侍女问道。 李婉晴皱眉:“那是宰相夫人,岂是你我能够动的?算了,进去吧。” “姑娘,都城里都说宰相好男风,娶这位夫人不过是摆摆样子。您看那日梅花宴上,她连相爷的画作都认不出来,夫妻感情能好到什么地方去?那小贱人在王府里面,我们动不得,这两个可是自己送上门给您出气的。而且也用不着我们亲自动手……”侍女帮李婉晴出谋划策道。 “你想怎么做?”李婉晴侧目道。 100|第一百章 侍女凑到李婉晴的耳边,嘀咕了一阵。 李婉晴疑惑地望着侍女,侍女用力点了点头:“姑娘,商户女能有什么学识和见地。只要找到机会,让她们出丑还不容易吗?” 李婉晴想了想,走到夏静月面前,亲热地挽着她的手臂:“静月妹妹,之前是我不好,不该对你生气。既然今天碰上了,就跟我们一起进去看看书吧?” 夏静月不知道李婉晴为何突然转变了态度,心里有些发怵,婉拒道:“区区小事,李姑娘不用放在心上。我和家中姐妹去别处还有事……” 李婉晴微微笑道:“你这就是不肯原谅我了?” 夏静月求救似地看了夏初岚一眼。李婉晴便笑道:“没关系,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不如请宰相夫人也一起进来吧。”说着已经拉着夏静月进去了。 夏初岚不放心夏静月一个人,她倒是想知道这个李婉晴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便对六平耳语道:“我跟五姑娘进去书坊。里头都是女子,你们跟进去不方便,你带六公子去附近的书坊里逛一逛吧。” 夏衍连忙道:“姐姐,我们哪里都不去,就在外面等你们。那些人看上去不怀好意,你快些将五姐姐带出来,我们就走吧。” 夏初岚看他坚持,便应允道:“那你们在此处等一等。” 夏衍和六平齐齐点头,夏初岚便转身向书坊走去。 书坊里头空荡荡的,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好像离外面街市上的喧嚣很远。其他人看到夏初岚和夏静月进来,躲在旁边窃窃私语。萧碧灵面露不悦,这李婉晴在搞什么鬼?居然自作主张邀请两个不相干的人进来。 她本来想叫身边的侍女过去,将夏家姐妹赶走,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夏初岚到底是顾行简的夫人,公然起冲突,只怕会得罪当朝宰相。她知道李婉晴心里十分恨夏初婵,对夏家两姐妹也不会真的友好,便把侍女叫回来,静观其变。 李婉晴拉着夏静月站在书架前面,随口问道:“静月妹妹,你平日都看什么书?” “平常看些经史子集还有棋谱,我看的书少,不如我三姐姐看的书多。”夏静月谦虚地说道。 “哦?那夫人应该读过《孟子》了?”李婉晴回头问夏初岚。她自小熟读《孟子》,自认没有旁人比她更精通。 夏初岚回道:“我很喜欢《孟子》,但是读过几次,都不是太懂。” 李婉晴则笑起来,大声道:“夫人哪里不知道?倒是可以说说看,也许我知道呢。” 旁边的人听到她们的谈话,不由都看了过来。夏初岚连《孟子》都看不懂,怎么能做顾行简的夫人?实在是有些可笑。她们中有人见不惯商户女成了宰相夫人,都等着看夏初岚出丑。夏初岚认真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想请教一下李姑娘,《孟子》第一句说,孟子见梁惠王。既然孟子不见诸侯,那他为何要见梁惠王?” 李婉晴被她问住,怔了半天想不出答案。 夏初岚微微一笑:“看来李姑娘也没有读懂。” “三姐姐,看来我也没读懂。”夏静月附和道。 旁边看热闹的姑娘们有的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婉晴本就脸皮薄,仗着自己读过几本书,总是眼高于顶。如今她觉得被夏初岚下了面子,又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话。 她身边的侍女也气急了,便说道:“你们这些小门小户出身的,就是没有教养。我们姑娘不计前嫌,好心邀请你们进来,你们却用这样的态度对她!我们姑娘可是恩平郡王的王妃!” 她的确是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攀高枝的商户女。 夏初岚不怒反笑:“我倒不知道大户人家都是如此教养侍女的。我跟你家姑娘都是主子,主子说话,哪有你一个下人插嘴的份儿!这在我们小门小户,是要拖出去狠狠教训的。如果在相府,直接就被发卖掉了。连规矩都不懂,怎么伺候好主子?王府和外面可不是你们李家的后院,任由你胡来。” 那侍女被夏初岚的气势吓到,往李婉晴身后缩了一下。李婉晴道:“你何必抬出相府来压人?” 夏初岚回道:“是李姑娘的侍女先抬出恩平郡王府来的。李姑娘毕竟还未进王府,还是不要如此招摇得好,传到恩平郡王和皇后娘娘耳中,不是什么好事。看来我们姐妹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就不打扰诸位的雅兴了。”说完,便顺势拉了夏静月走出书坊。 夏静月还在想刚才的事情:“三姐姐好厉害。据说李姑娘最擅长《孟子》,八岁就能诵,我们都常常被她问倒,没想到今日被姐姐问住了。” “这个故事其实是从书里看来的。据说以前有个大儒年轻时候去当县令,才名还没外露,有人便想用《孟子》来考他,结果反而被他考倒了。于学问一事,总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是谦虚些好。” 夏静月点头道:“原来如此。静月受教了。” 夏初岚回头看了书坊一眼:“我看那个李家姑娘心高气傲,存心想找机会让我们俩难堪。我刚才便没给她留情面,大抵要害你们做不成朋友了。” 夏静月挽着她的手臂说道:“三姐姐说哪里话。那些都是外人,我们才是自家姐妹,孰轻孰重,我分得清的。不来往便不来往吧,她们那些人,骨子里也未必看得起我们,何必凑过去讨个没趣。” 夏初岚欣慰,夏静月没有怪她最好。她们走过去与夏衍和六平汇合,一道往别处走去。 书坊内,其它人都围在李婉晴的身旁安慰,萧碧灵自己走到二楼,随手拿了本书看。她其实也不喜欢李婉晴和她的侍女整日以恩平郡王妃自居,搞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一样。 忽然,她看到地上有一道很长的黑影,连忙转过身,看到萧昱站在她身后。她伸手拍了拍胸口:“哥哥,你要吓死我,你走路怎么不出声的?” 萧昱看着她,皱眉道:“你买书就买书,为何将人都清出去,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我不喜欢跟那些平民挤在一起。”萧碧灵抿着嘴角说道,“我是皇上亲封的县主,难道连用一个书坊看书都不可以?” 萧昱严厉地说道:“我和父亲一再告诫你,不要恃宠生娇,不要胡乱使用手中的权力。你做事如此不计后果,早晚有一日会惹出祸事。” 萧碧灵委屈道:“你们总是怕这怕那,到底在怕什么?皇上对我们萧家,对哥哥还不够好吗?你们不让我买金银首饰,不让我穿华丽的衣服,现在连我来买书都要管,我这个县主做得还有什么意思!哥哥,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亲妹妹!”她说完,气得跑下楼,直接带着侍女嬷嬷们走了。 其它的贵女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隐约听到二楼有男子的声音,吓得纷纷避让出去,各自打道回府了。 赵玖从二楼的角落里走出来,手按在萧昱的肩膀上:“子韶兄对清源县主的确太过严厉了。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有些虚荣骄纵也是寻常之事,随她去吧。” “让殿下见笑了。”萧昱抱拳道。其实他刚才是故意走出来,说这番话给赵玖听的。 他们二人今日约了在书坊里头见面。这书坊其实是赵玖名下的产业,平日放在都城里头打探消息。赵玖主动告诉萧昱这些,当然也有示好和拉拢的意思。萧昱这才知道,赵玖不被重视的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找机会。 这是个有野心的皇位争夺者,萧家当然不希望与之成为敌人。只不过萧碧灵一来,就如此招摇行事,难免会让赵家的人觉得,萧家是不是还当自己是皇族。 幸好刚刚楼下有了别的插曲。赵玖以前没见过李婉晴,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最多想要李家的权势。但今日看她似乎借着郡王府之势压人,又想要卖弄学问,实在有些反感。倒是那个夏初岚,在梅花宴的时候,就给赵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日她说《孟子》的那番话,又让他开了眼界。 真是个奇妙的女子,也不知她这些想法都是从哪里来的,怪不得能将顾行简给折了。 萧昱走后,赵玖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了一本《孟子》,翻了两页。他的随从进来,跪在他面前说道:“王大人似乎是收到了一封举报殿下的密信,但那密信已经被销毁,无法查明来历。殿下怀疑是顾相命人这么做的?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明明向皇后献策保殿下的也是他。” 赵玖勾了勾嘴角:“绍兴十五年,当时的宰相一手提拔了顾行简。顾行简在人前对他十分敬畏,百依百顺,可是一转身就将他收受贿赂的事情告发到门下省。当时受益的人是他跟张咏两个,从此中书门下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此人不能小觑,更不能掉以轻心。他迟迟没有表明要支持本王,便是心中还有顾虑。或许这是他给本王的考验也未可知。他最近在做什么?” “我们安排的人根本无法接近他的身侧,只能大概知道相府平日里有哪些人进出。” 赵玖看着书上整洁的排字,笑道:“没有这点本事,也不是顾行简了。不用强求。” 那位随从有点猜不透主子的心思,便没有说话。 赵玖又问道:“兴元府那边呢?赵琅还是没有任何进展?看来父皇很重视兴元府一案,居然指派顾行简过去。原来本王想着扬州靠近都城,将本王派去扬州,应当是更看重本王。眼下看来,父皇的心思,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我们基本上查不到普安郡王的行踪,也不知道他每日究竟在干什么。大概躲在哪个深山里面开垦荒地,又去种菜了吧?”随从打趣道。 这几年赵玖一直在暗中找机会回到都城,听到皇帝亲生的小皇子夭折的消息,他便知道机会来了。皇帝到了这个岁数,恐怕很难再生育,只能在曾经领养过的宗室子弟中选择继承人。可赵琅对这些事好像毫不关心,只顾着种他的地。 赵玖想,少个人争皇位,自然是好事。可他还是得派人盯着赵琅,万一赵琅是在韬光养晦呢? 101|第一百零一章 黄昏时分,顾行简从政事堂走出来,神色有些疲惫。明日便是除夕,他今日早早地结束政事,想回家陪伴夏初岚。最近政务繁忙,在家里的时间很少。 她虽然懂事,嘴上不说什么,但他这个做丈夫的却不想冷落了她。 崇明迎过去,低声禀报道:“相爷,暗卫说今日夫人和小公子,五姑娘去街上,遇到清源县主一行。李将军的妹妹拉了夫人和五姑娘去一家书坊里面,不久她们就出来了。好像恩平郡王和萧大人也在。” 顾行简皱了皱眉,李婉晴近些日子的确有些太过招摇了。自从李秉成从前线回来被加封了官职,她又被皇后内定为恩平郡王的妃子以后,便有些飘飘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但说到底皇后要的是一个贤惠并且能够辅佐赵玖的王妃,李婉晴照此下去,只会自毁前程。 他听到崇明说夏初岚她们很快就出来时,就猜到她没吃什么亏。他的妻子可不是什么只会在太阳底下懒洋洋翻肚皮的猫儿。她伸出利爪的时候,对方也讨不到任何好处。让他在意的反倒是恩平郡王跟萧家走到一起去了。 眼下的时局微妙,二人私会的事情若是被皇上知道,恐怕不妙。皇上最忌讳朝官结党营私,更别提一个是皇位继承人,一个是前朝的皇室。 顾行简颇为看不懂萧俭这个人。表面上似乎闲云野鹤,不问朝政了。但是朝堂上任何重要的事,又似乎与萧家有着不可剥离的关系。萧俭到底想做什么? 顾行简又想到秘书阁回禀的那个关于玉佩的消息,只觉得心头像有一块大石压着。若岚岚真的与萧家有关,而萧家在私底下又有什么图谋,到时候他夹在皇帝和萧家的中间,举步维艰。 崇明去牵了马过来,顾行简问道:“我让你查的关于那块玉佩的消息,进展如何了?” “还在调查中。您也知道,萧家的事不那么好查。那块麒麟玉佩传到令公手上之后,就没什么人见过了。也许是被妥善收藏起来了。萧家倒是有另一块玉佩,原本在萧昱身上,后来被清源县主讨了去,现在还在她手中。” 顾行简沉吟片刻,慢慢说道:“你找几个从萧家放出去的老仆人,查查令公年轻时候的事。主要是娶妻之前可有跟什么人有私情。也派人再查查,夏柏盛十七年前在不在泉州。”他推测夏初岚不可能是萧俭和吴氏的女儿,若吴氏真的有过女儿,这么多年不可能不去寻找。 那么萧家的传家玉佩在夏初岚身上只剩下一种解释。那便是萧俭将它赠给了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那个人又把玉佩传给了夏初岚。夏柏盛和杜氏肯定是知情的,杜氏不说也许是有什么顾虑。 这些陈年往事,时隔多年,未必能查到多少内容。但事关夏初岚的身世,总得尽力去寻找真相。 “是。”崇明回道。 他们骑马到了裕民坊。暮色昏沉,道旁高墙内的树枝伸出来,叶子几乎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这个时间,道上没有什么行人,异常静谧。 他们拐进一条偏僻的巷子里,迎面驶来一辆马车。这巷弄是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本来就不宽敞,恐怕不能同时容一辆马车和两匹马经过,势必有一方要让。顾行简看那马车四檐挂着铃铎,应当是哪户女眷出行,便勒马避让到旁边。他眼角的余光落在马夫身旁的小厮脸上……这不是莫凌薇身边的小鱼? 那辆马车从他们面前过去,小鱼也注意到顾行简,侧头看了一眼,连忙目视前方。等马车过去之后,顾行简细想之下觉得奇怪,莫家应该是在外城的康裕坊,莫凌薇怎么会出现在内城的裕民坊? 这一带住着很多皇亲国戚,也许是哪个私交甚好的贵妇人办了什么雅集,不足为虑。 “相爷,您怎么了?刚刚坐在车夫旁边的小厮好像是……”崇明也发现了小鱼。 “与我们无关,走吧。”顾行简摆了摆手,骑马回相府了。 等马车行出去一段距离,小鱼才松了口气,对马车里的人说:“老爷,相爷没看出来马车里坐的是您。” 莫怀琮也没想到会遇到顾行简,刚刚也吓了一跳,慢慢说道:“今日就不去别的地方了,打道回府吧。” “是。”小鱼吩咐车夫调转了方向,往外城的莫家驶去。 …… 夏衍正跟着南伯布置相府,府里张灯结彩,十分喜庆。都城到绍兴需要几日,太学刚放假,夏衍赶不及回去,便留在相府里,跟顾行简和夏初岚一起过年。 夏初岚正愁相府里冷清,夏衍留下来正好。 顾行简走进家门,看到夏衍爬到梯子上,南伯将灯笼举给他,叮嘱道:“公子,您可要小心啊。” “南伯放心,我在家里也做惯这些事,没关系的。”夏衍轻松地一笑,举起手臂,将灯笼挂在了屋檐下的钩子上。他的个头不是很高,够到那个钩子有些吃力,他正要再挂第二个灯笼,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快下来吧,让崇明去挂。” 他回头看到顾行简,迅速爬下梯子,高兴道:“姐夫,您回来了!” 顾行简点了点头:“太学放年假了?” 夏衍恭敬地应道:“是,从今日开始只休五日,来回绍兴时间不够,姐姐就让我留在都城过年了。” 顾行简一边听着,一边示意崇明将他手中的灯笼拿走。往年这个时候,他都是一个人,身边就南伯和崇明陪着,守岁便是坐在堂屋里发呆,听外面的爆竹声,有时候也到街上去转转,天亮的时候去睡觉,并没有什么过年的气氛。 今年是夏初岚坚持要在府里挂灯笼,他也就顺着她的意思了。 他又问道:“怎么没看到你姐姐?” “顾家来人把她叫去了,好像是顾老夫人找她有些事。”夏衍如实地说道。 顾行简的目光沉了沉。趁他不在的时候,将夏初岚叫到顾家去,想要干什么? …… 崇义到相府来请夏初岚的时候,夏初岚也有些惊讶。她跟顾老夫人不住在一起,就算顾老夫人不喜欢她,但两人平时也相安无事,不知道顾老夫人忽然叫她去顾家做什么。 她是媳妇,不能违逆婆母的意思,便跟崇义一起回了顾家。 顾老夫人住处的堂屋前摆放着几盆金桔,长势极好,都有半人高,上面打着红色的结,看上去十分喜庆。 夏初岚走进去,屋子里没有旁人,只有顾老夫人坐在八仙罗汉榻上,竖着墨蓝的眉勒,面色深沉。她是那种慈眉善目的长相,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的性子并不如外表那般容易亲近。大概是丧夫早的缘故,拉扯大几个孩子不容易,性格中有很强势的一面。 “娘将我叫回来,有何要事?”夏初岚行礼问道。 顾老夫人抬眼看她。今日她久违地跟几个妇人去茶肆里喝茶闲谈,说到最近都城里的事情,头一桩就是恩平郡王纳了个妾,还是夏初岚的妹妹。那几个妇人都说夏初婵不知廉耻,主动勾引恩平郡王,还利用顾行简的势力,迫使皇后和恩平郡王同意纳妾。 顾老夫人完全不知此事,感觉那些人说的话都像在抽她的耳光,脸上火辣辣的,没坐多久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她口气不善地说道:“原来你嫁给老五就是图的这个?先头让老五把你的妹妹嫁入皇后的娘家,然后又用老五将另一个妹妹嫁进了王府。你夏家一门姑娘都嫁得好了,却要把老五拖下水!你可知道恩平郡王本来要娶的是李家的姑娘?那李家岂是能够得罪的!” “娘,我从来没有主动开口要求相爷帮夏家的忙。”夏初岚说道,“夏初婵的确有错。但她跟恩平郡王相遇在前,皇后定李家姑娘为王妃是那之后的事,要怪也要怪恩平郡王没有事先将此事禀告皇后。至于李家,若将所有事都推在相爷头上,那也是他们目光短浅。” 她想起今日李婉晴在书坊里的言行举止,对李家就全无好感。夏初婵不自爱,惹来这些流言蜚语,她也很生气。但夏初婵毕竟是她的妹妹,对外她们就是一体的。顾老夫人这样责问,她也不能一言不发。 当初二叔二婶求到她这里来的时候,她就知道无论他们帮忙与否,夏初婵都会是赵玖的妾。夏初婵怀着赵玖的孩子,皇上知道此事,绝不会让她们母子沦落在外。那可是皇室的孩子,对于膝下无子的皇帝来说自然十分金贵,不可能让它流落在民间。 所以与其让二房对他们心存怨怼,以后被有心人利用,多几个敌人,倒不如顺水推舟,让二房念着他们这份人情。 这些都是夏初岚的打算,但是她一句都没对顾行简说过。在她看来,顾行简有自己的原则和方法,她不会去干预。 顾老夫人冷冷道:“你还是一贯的能言善辩。我只是提醒你,不管你以前在夏家如何,现在你们家跟顾家是绑在一起的姻亲。你记得约束好家人,不要再给老五惹麻烦。你那个妹妹,也少往来。” 夏初岚没有反驳。对付老人家,硬顶也不是办法。而且辈分上她就生生矮了一截,有时候只能以退为进。何况顾老夫人的初衷是为了顾行简好,这个立场与夏初岚是一致的。 顾老夫人见她没说话,以为她是心虚,心头的气顺了顺,把憋在心里很久的一个念头说了出来:“四娘去庄子上几个月了,也吃够了教训。明日是除夕,我想让她回来一家团圆。这件事,你去跟老五说一下吧。” 102|第一百零二章 夏初岚这才知道顾老夫人今日叫她回顾家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原来是想叫顾素兰回来。 顾素兰不在家中这几日,无人生事,家宅安宁。本来让她除夕回家团圆,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就怕像上次一样,她求老夫人,老夫人又心软,想别的办法将她留下。 顾老夫人特意挑了今日,顾行简不在,顾居敬夫妇也不在,从她这里下手。 “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娘还是直接跟相爷说吧。”夏初岚说道。 顾老夫人皱眉。老五的性子,油盐不进,直接跟他说,他必定会拒绝。若是看在夏初岚的面子上,他说不定会答应。 “这么点小事,你都做不了?”顾老夫人不悦地说道。 “您有什么事,还是直接跟我说吧。”门外响起顾行简清冷的声音。 夏初岚回过头,看到顾行简穿着官袍进来,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 顾行简走到夏初岚身边,伸手将她搂在怀里,然后看向顾老夫人:“我认为四姐呆在庄子上是最好的,不用再把她接回家里来。有阿兄一家陪着娘,还不够么?” 顾老夫人看着顾行简维护夏初岚的模样,手指收紧,低声道:“我不过找你媳妇说几句话,又没有把她如何。你一副我要把她吃了的样子,作何?” 顾行简微微皱眉,还欲再说,夏初岚仰头轻声叫道:“夫君,娘只是找我说说话,没什么的。”她摇了摇头,目光中透着恳切。她不想顾行简因为此事又跟顾老夫人起冲突。大过年的,闹得两边都不开心。 顾老夫人看到顾行简的态度明显缓和下来,不像刚才进门时那么冷冰冰的,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她觉得自己没错,今日听说儿子的名声被夏家那个不知检点的女儿所拖累,这才找夏初岚过来。夏初岚是夏家的家主,理应约束好自己的家人,而不是一味地享受权势带来的好处。 可顾行简这副来兴师问罪的模样,着实刺痛了她的心。 “素兰陪伴我多年,难道除夕之夜,让她回来一家团圆,也不行吗?我年纪大了,还能过几年?你说她算计你,你将她关在庄子上几个月还不够吗?”顾老夫人说着,声线颤抖。 顾行简慢慢说道:“您以为我将四姐拘在庄子上,只是因为她恨我,算计我么?她不仅算计我,还要算计整个顾家。让她回来,顾家便永无宁日。所以我不会同意的。” “庄子上的条件实在太差了,她哪里能吃得了那些苦……”老夫人喃喃地说道,忽然抬手按着额头。 顾行简观她的神色,隐隐觉得不对,上前执起她的手腕把脉。 顾老夫人神思惶惶,脉象也很乱。 “娘怎么了?”夏初岚在旁边问道。 “现在还不能做判断。”顾行简伸手摸了摸顾老夫人的额头,有些发烫。他叫了顾老夫人身边的侍女和仆妇们进来,询问他们最近老夫人饮食和起居有何异常。 侍女说道:“老夫人最近忘性有些大,常常进膳过后就忘记了吃过东西。有时候把东西抓在手里,还问我们那个东西在哪里。但好的时候,跟正常人无异。” 旁边的仆妇也附和道:“老身也建议老夫人叫个大夫来看,可她说自己没有毛病,所以不请大夫。今日我们还去道观里求了些符水喝……”仆妇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看到顾行简的下巴绷紧,面色不霁。 顾老夫人迷信,平时生病也不爱请大夫。顾居敬在外忙碌,秦萝每日请安之后也不敢久留,竟没有人发现老人家生病。她也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想念顾素兰是因为太寂寞了吧。 顾行简没有说话,扶着顾老夫人躺到床上,要她好好休息。她看了看顾行简,很快就睡着了。 顾行简出去开药方,开好之后,将药方交给顾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去抓药,又派人去将顾居敬叫回来。 今日,秦萝在家里呆得烦闷,顾居敬便带她上街去买腌渍的酸梅,顾家萱也一道出去逛了逛。 顾居敬先骑马赶回来,听到顾行简说老夫人的病症,愣了半天没有说话。 “娘的身子骨一向很硬朗,怎么会得病?”顾居敬怔怔地问道。他今日本来叫顾老夫人一起到街上去,但顾老夫人说她很久没跟朋友们聚一聚了,自己出的门。 顾行简坐在椅子上,缓缓说道:“年纪大了,忘性大或者情绪起伏不定都是常见的病症。我刚才看了,有些低热,也不难治。她今日跟我提,要接四姐回来过年,我没有答应,那时才发现她不对劲。”他跟顾老夫人之间的关系很淡,也谈不上什么母子亲情。但这到底是他的生母,真到了生老病死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想她出事。 顾居敬叹了口气:“娘这身子的确不如从前了,侍女和仆妇都是下人,哪个真的关心她。我以后让阿萝多留意着点。阿弟,要不你还是让四妹回来过个年吧。之后再把她送回庄子上去就是了,这样也算了了娘的心愿。” 顾行简转着手中的佛珠,没有马上答应。 兄弟两人在堂屋里说话,女人都在外面。顾家萱站在树下踢石子,时不时侧头看夏初岚和秦萝一眼。当发现她们也正看着自己,继续低头踢石子了。 夏初岚问秦萝:“萱姑娘从相府回来之后,可收敛些了?” 秦萝看了树下的顾家萱一眼,点头道:“收敛多了。今日二爷问她要不要同我们一起上街,她也没有拒绝。大概从娘那里听说四姑在庄子上并不好,怕二爷真的把她送去那里吧。” “虽说是庄子,但也不愁吃穿,为何不好?”夏初岚奇怪地问道。 “那庄子在郊外,附近什么东西都没有。而且四姑只能在庄子上行动,不能外出。她那样的性子,应该是要闷出病来了。几次三番派人回来,向娘求情。”秦萝摸着已经很大的肚子说道。 夏初岚知道顾素兰是个不甘寂寞的性子,将她拘在庄子上,跟要了她的命差不多。她跟顾行简之间是个死结,恐怕这辈子都没有办法解开了。 两人正说话,顾居敬送顾行简从屋子里出来。顾行简说道:“阿兄别送了,我们这就告辞。” “好。”顾居敬点头,“我说的事,你再考虑考虑。” 顾行简没说什么,带上夏初岚走了。 回去的马车上,夏初岚问道:“娘到底怎么了?之前跟我说话的时候还好好的。” 顾行简安慰她:“有些低热,大概是喝了些不太干净的东西。吃几服药,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既然娘想让四娘子从庄子上回来,不如就让她回来过年好了。”夏初岚说道。只是回来两日,顾素兰应当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顾行简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望向窗外,没有说话。有时候明明觉得,他们就靠在一起,离得很近,他的心跳就在她的耳边。可他的内心世界,她却完全进入不了。 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什么事都是自己解决。而且在他眼里她最多只算个孩子吧,并不是能跟他并肩解决难题的妻子。 夏初岚轻轻叹了口气。顾行简低头看向她明净的小脸,不禁笑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叹气?” “您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告诉我。” 顾行简环抱着她,轻轻说道:“岚岚,有些事不是不告诉你,而是不知从何说起。”他只是觉得顾素兰几次三番地要打通娘这边的关节,想要回顾家,并不是一件单纯的事情。他甚至怀疑引导顾老夫人喝符水生病,这些也是顾素兰的故技重施。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想,大概是多年宦海沉浮养成的一种直觉。 顾老夫人自然不会害他,但顾素兰却恨他入骨。 *** 在过年的这几日,清风院并没有什么生意,门可罗雀。清风院里养的是小倌,不像别的妓馆那样可以明目张胆地经营。官员来这里寻乐子,大都需要相熟的关系。 顾行简坐在清风院对面的茶馆里头,崇明押着个小倌进来,斥道:“老实点!” 顾行简看那小倌模样清秀,最多二十几岁。崇明道:“这厮十分狡猾,还想从小路溜走,幸好被我追上了。” “这位爷,我跟您素不相识,您叫人押我来干什么呢?”那小倌苦着脸说道,“我不过是混口饭吃,您就饶了我吧。最多我把欠的赌债慢慢还上。” 顾行简一边喝茶一边道:“我不是你的债主。只是来问问,你可认识顾素兰?” 小倌眼珠转了转:“我伺候过的人太多了,哪能一一记得姓名。” 顾行简放下茶盏,说道:“你最好记起来,这样免受皮肉之苦。”崇明在旁边作势要拔剑,那小倌连忙说道:“记得记得。但她好久不来了,我们这行都是逢场作戏,谈不上什么真感情。那老女人出手真大方,还说过要给我们院里的小倌赎身呢。只是她有时候来,叫了小宁他们进去,只陪了几盏酒就出来了,从不留人过夜。好像约了别的人见面。” 小宁就是顾素兰在清风院养的小倌,据忠义伯夫人说,顾素兰常提起他,原来他并没有陪顾素兰过夜。但当时顾素兰听顾行简说清风院的小倌时,分明变了脸色。她担心的不是清风院的小倌,而是她跟那人见面的事情会暴露出去吧。 那小宁应该知道更多的事,但为避风头,早就跑了。 顾行简让崇明放那个小倌走,崇明说道:“相爷,这四娘子到底是跟什么人见面,要如此神秘?” 顾行简目光沉了沉:“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了。明日一早,你派人去庄子上,将她接回顾家。” 103|第一百零三章 顾行简回到相府时,正赶上晚膳。冬天日子黑得早,屋子里点着烛火,看上去十分亮堂。灯光投在外面的石板地上,有几道晃动的影子,还有谈笑的声音。 这个家,终于不再那么冷清了。 夏衍正在说太学里的趣事,南伯和夏初岚都在听。他跟蒋舟是好朋友,也是竞争对手,有时两个人考试争第一,有时也为一道题争论得面红耳赤。 夏衍说:“起初,我也没说自己是宰相的小舅子,蒋哥哥也没说自己叫枢密使叔叔。后来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了,每天都有人跑来看我们俩,连吴宗进都不敢欺负我们了。昨日在国子监遇到他,居然点头就跑。姐姐,我现在终于知道权势的好处了。” 夏初岚笑着说道:“你别尽想着这些,你姐夫当年也是贫寒子弟出身,吃了很多苦,靠自己走到今天的。” 她背对着门口坐着,没看到顾行简已经进来了。夏衍和南伯却看到了,夏衍继续说道:“我当然不能跟姐夫比了。在姐姐心里,姐夫应当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夏初岚没有否认。这句话当着他的面,她是说不出来的。但她真的很喜欢顾行简,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被他身上独特的气质所吸引,到后来的种种机缘巧合,终于跟他在一起。 她只嫌人的一生太过短暂,怕他们没有办法相守到老,而她遇见他又太晚了。或者说是她出生得太晚了。 她正想着,忽然一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回过头看到顾行简站在身后,一下子站了起来:“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你们还没用晚膳?我说过不用等我。”顾行简看着空荡荡的桌面说道。 “姐夫,姐姐是一定要等您回来的。”夏衍眨了眨眼睛,这声姐夫叫得越发顺口了。 夏初岚也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多久了,有没有将他们刚才的谈话听去,连忙岔开话题:“饭菜都已经备好了,我们也没等多久。我这就让他们上菜。” 她走出去吩咐思安她们上菜,顾行简对夏衍笑了一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入座。平日要从他的妻子口中听到一两句甜言蜜语实在太难了,今日还好有小舅子帮忙。 吃饭的时候,顾行简向来是不说话的。夏初岚和夏衍便用眼神交流,也安安静静地吃东西。等到顾行简吃完了,南伯将他面前的碗筷收走,夏衍才小声道:“姐夫,我现在可以讲话了吗?” 顾行简擦了擦嘴说道:“尽管说便是。别学你姐姐,不用特别迁就我的习惯,就当在自己家中一样。” 夏衍高兴地坐到顾行简的身边,的确有几个学问上的事情想请教他。 两个人谈论起来,全然不顾旁人了。 夏初岚起身去厨房里准备茶点,思安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陈江流又在厨房里吃东西,现在连厨娘都认识他了,每天都另外做了一大份饭菜给他吃。他也乖巧,帮着洗菜摘菜,厨娘也挺喜欢他的。 陈江流看到夏初岚和思安走进来,三下五除二把嘴里的馒头吃掉:“夫人,要我帮忙吗?” “不用。”夏初岚从壁橱上拿了茶叶下来,扭头问他,“明日是除夕,你不想回家看看家人吗?” 提到家人,陈江流浑身打了个寒颤,后退两步:“夫人要赶我走?” 思安一把拉住他:“瞧你,怎么害怕成这样?夫人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就是问问你,想不想回家。” 陈江流连连摇头,眼睛里有丝恨意:“我没有家人了。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夏初岚听崇明说,陈江流的姐姐和姐夫待他很不好,否则好好的一个孩子,也不会卖到那种地方去糟蹋。幸好是遇到了相爷,将他救了出来,否则指不定如今在何处受苦呢。这孩子漂亮干净,若是生在好人家,应该也是被父母长辈千娇万宠的。 见陈江流不愿意多提及家人,夏初岚便换了个话题:“我看你这身衣服很旧了,刚好我要给我弟弟做新衣服,顺便也给你做一身吧?” 陈江流连连摆手:“江流只是个下人,夫人不用如此费心。” 思安道:“没关系,不必夫人亲自动手,我给你做就是了。”她抓着陈江流的肩膀,左右看了看:“姑娘,奴婢看着江流好像跟六公子的身量差不多呢。” 夏初岚一边在盘子里摆糕点一边说:“那你就用精布给他做身长衫,多塞点棉花,冬日也好御寒。” “是,奴婢知道了。”思安拍了拍陈江流的肩膀,“晚点我来帮你量尺寸,衣服总得做得合身才好。” 陈江流忽然跪下来,抬手抹泪,哽咽道:“夫人,你们对我太好了,我做牛做马都不足以报答你们的恩情……”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夏初岚叫思安将陈江流扶起来,“一身衣裳而已,实在不值得如此。” “在夫人眼里也许只是一身衣裳,但在我心里,却是难得的温暖。江流一定会牢牢地记住的。”陈江流诚恳地说道。 夏初岚笑了笑。这个孩子平日在相府里无声无息的,从不打扰到任何人,看到南伯或者厨娘有事要帮忙,他就主动搭把手,不求什么也从不抱怨什么。 难怪崇明把他当弟弟疼爱,她都有点喜欢他了。 思安留在厨房给陈江流炒两个热菜,这个时辰,厨娘早就回去了。 夏初岚自己端了茶点出去,返回住处。 顾行简正跟夏衍说话:“我所知道的最精通于历法的应该是秘术监钱朴。《春秋》记载了三十六次日蚀,把各种历书放在一起检验,最多能算中二十几次,但钱朴却可以算中三十五次。他不是用工具,而是心算,口念乘除,丝毫不差。而且大位数的乘除,他算筹拨得像飞一样,人眼都跟不上。” 夏衍扑闪扑闪眼睛:“我知道钱大人,上个月他还来太学讲课了。听说他以前跟三叔是同窗,五姐姐的婚事就是他牵的线呢。” 顾行简忍不住笑道:“对,他是个怪才,嗜好就是给人做媒。” 夏衍也跟着笑,想到这个钱大人上课的时候,讲的那些算术知识,他们都听不懂。一堂课下来,很多人都睡着了,气得他吹胡子瞪眼。只不过寻常人对算术的研究有限,天文历法就更深奥难懂了,也不怪他们听不进去。 但夏衍却觉得很有趣,还跟蒋舟讨论了一下本朝颁布的几部历法,觉得其中的《奉元历》精确率最高。 夏衍缠着顾行简说了很久的话,夏初岚坐在旁边的榻上看账,时不时听他们说两句。等到外面更鼓敲了一下,她侧头看见顾行简眉目间有些疲惫,便说道:“衍儿,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夏衍这才发觉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可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顾行简拍了拍他的头:“今日我的确有些累了,明日再说吧。南伯,带公子去他的住处休息。” 夏衍这才起身向他和夏初岚行礼,依依不舍地跟着南伯走了。 夏初岚走到顾行简身后,伸手轻揉着他的太阳穴:“是不是很累?衍儿平时虽然性子活泼一些,但也很少与人说这么多的话。他是真的喜欢您,才会……” 顾行简拉着她的手,将她抱坐在腿上,与她额头相抵,轻声道:“没关系,我也喜欢衍儿。”他想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吧。他喜欢安静,但跟夏衍说了一个晚上,也不觉得累。那孩子年纪虽小,见识却比一般二十出头的官吏还要宽泛。不得不说,夏柏盛培育子女很有一套。 夏初岚微笑,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对了,一直忘了问您,今日兄长要您考虑什么事?” “娘身体不好,他希望我们能回家过年。你想去吗?”顾行简将夏初岚垂落的一缕碎发掖到耳后,询问她的意思。 “我听您的。只是回顾家的话,衍儿能跟我们一起去吗?”夏初岚问道。将夏衍一个人留在府中,显然是不妥。 “当然可以。”顾行简点头道,“明日四姐也会从庄子上回来。” 夏初岚心想他到底是顾念亲情的,还是决定将顾素兰从庄子上接回来。她也希望一家人能和和气气的,少生些事端。也许见到顾素兰,老夫人的病就会好些了。 说了会儿话,顾行简将她抱起来,走进房中,只觉得她最近又轻了许多。沐浴之后两人躺在床上,顾行简闭着眼睛,其实没有睡着。夏初岚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也闭上眼睛睡觉了。 总觉得他有些心事,睡觉的时候眉头都没有舒展开。可他这个人,不想说的事,一个字都问不出来的。 等到身旁的人呼吸平稳了,顾行简才睁开眼睛,伸手过去帮她盖好被子。 顾素兰究竟在算计什么,很快就会知道了。 104|一百零四章 都城郊外的田庄与都城里面的热闹截然不同。虽然明日是除夕,但方圆几里都是田地,没有人家,冬日连蝉鸣鸟叫声都没有。庄上的下人没有回家过年的,都是拿了丰厚的年钱,只顾着埋头做事,早早就熄灯睡了。 一个人影从空旷的前庭掠过,走到侧门,闪了出去。那里站着一个人,背对着月光,只有模糊的轮廓。 “我用你给的药下在他们的饭菜里,此刻都睡沉了。顾行简果然让我明日回顾家了。”顾素兰低声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我如何才能留在家中,再不来这鬼地方?” “你什么都不要做。顾行简已经去过清风院,知道你与主人见面的事情了。”那人说道,“眼下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主人叫你不可轻举妄动。” 顾素兰怔住,声音急切了几分:“什么叫不能轻举妄动?难道我好不容易回去,又要再回这个鬼地方来?” 那人瞥了她一眼:“是你自己行事太过张扬,非要踩到顾行简的底线,这才被发配到庄子上来。主人已经尽力为你谋划,你还想如何?查了这么多年,你也查不出他资产的下落,他行事惯是点水不漏,凭你的本事也找不出什么破绽。” 顾素兰咬了咬牙,心头有几分不甘。她落得如今的下场都是顾行简害得。若当初他没有见死不救,她何至于孤苦伶仃一个人,到了这个岁数,连个知寒问暖的人都没有?看着秦萝一个个地生孩子,她却从来没有尝过当母亲的喜悦。 纵使后来又有数不清的人想要给她说媒,劝她改嫁,她那颗已经死掉的心,又怎么可能再活过来?是顾行简不念亲情在先,那么也怪不得她了。 那人看到顾素兰回去,疾走几步到了远处,对着停在马车里的人说:“主子,已经跟顾素兰说了。但那女人看着主意很大,恐怕早晚会把您说出去的。我们为何不把她杀了?” 马车里的人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杀了她,反而多事。老夫与顾行简本来就是不可共存的关系。他年轻时,老夫便看出他的本事,不能将他收归己用,便存了几分除去的心思。只不过到底是小看他,一不小心让他做大至此。如今魏瞻的账本落在他的手上,他若是顺着往下查,必定会查出老夫收买王律和御马房管事等人的证据。到时候,他也不会放过老夫的。顾素兰已经没什么用了,往后不必再在她身上花心思。” 那人恭敬地应是。 马车驶入夜色里,转向都城的方向。 第二日一早,顾行简和夏初岚起身,准备回顾家。夏初岚拿了新作的衣裳来给顾行简换上,顾行简问道:“你几时做的衣裳?” “这几日您不在家,我用的空闲时间跟赵嬷嬷一起赶出来的,刚好赶上新年。布料是我裁的,针脚是赵嬷嬷缝的。之前那件中衣,不能再穿了,不成样子。” 衣裳是雪青色的暗纹精布,十分合体。衣裳被熏过,有股淡淡的香气。从小到大他都是穿师兄剩下的衣服,后来为官,为了省事,买成衣穿。上次的中衣是他一生当中第一次收到别人亲手做的衣裳,自然珍而重之。 “夫人贤惠。”顾行简笑道。 夏初岚却被他这声“贤惠”给夸得不好意思。若真是贤惠,就应该亲手给他做一身衣裳出来,可她还得靠着赵嬷嬷帮忙,自己独立完成不了。以前并不觉得女子学女红针黹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就是给家里人缝缝补补,那些事自然有绣娘还有身边的侍女仆妇做。 可真的到了想给心爱的人亲手做一些东西的时候,才恨自己没有生一双巧手出来。 顾行简看着她秀眉轻蹙,猜到她在想什么,将她拥入怀中:“岚岚,一个人不可能事事擅长,你不必跟自己较劲。我以前跟着老师学习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不太懂音律。宫商角徵羽对于我来说,就如同天书一般。老师说,人生有些事,不必强求。” 夏初岚在他怀里微笑,伸手抱住他精瘦的腰身。他倒真是没有底线地宠着她,当她还是个小姑娘。若是别人家的妻子不会做这些事,恐怕都要被丈夫嫌弃死了。 她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又觉得不过瘾,搂着他的脖子,踮脚亲吻他的嘴唇。 思安和赵嬷嬷看到屏风那边两个人贴抱在一起,连忙退了出去。 夏衍换好衣裳过来,看到思安和赵嬷嬷站在外面,好奇地问道:“姐姐和姐夫还没好吗?”冬日被窝暖和,他本来还想再赖一会儿,但是六平来叫他,说夏初岚和顾行简已经起了,他这才迅速起床。 思安轻咳了一声:“大概是新的衣裳不太合身,还需要一会儿。” 夏衍哪里知道夫妻之间的事情,便乖乖地站在门外等着。 大概一刻钟之后,顾行简才跟夏初岚一前一后地出来。顾行简脸色如常地和夏衍打招呼。夏初岚的脸却很红,手被顾行简牵着,微微低着头。她穿着裘衣,应该看不到脖颈到胸脯的那一片红痕,但还是有些做贼心虚。 顾家那边,顾居敬一早就开始准备了。顾素兰和顾行简要回家,他让人从库房里将八仙大桌子搬出来,又让人去四司六局请了专人回来烹制菜肴。 顾素兰先到的顾家,她一见到顾老夫人就向他哭诉:“娘,我在庄子上过得是什么日子啊!那些人整日里盯着我像防贼一样,白日也安静得如同坟场,您真的忍心让我一辈子呆在那里?” 顾老夫人今日身子刚爽利了些,闻言皱眉道:“大过年的,你说这种话,是要诅咒谁呢?” 顾素兰知道现在家里她能指望的只有顾老夫人了,顾老夫人向来迷信,连忙抿了下嘴唇说道:“娘,我不是故意的。听说您身子不好,我心里记挂,都顾不得跟兄长打招呼,一回家马上就来看您了。您身子好些了吗?” 顾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年纪大了,总是这样那样的毛病,早就习惯了。对了,你弟弟说,你背地里还做了些对顾家不利的事,他才不让你回来。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如此防备你?” 顾素兰看着顾老夫人严肃的神情,义正言辞地说道:“娘,我怎么会做对顾家不利的事情呢?您别听他胡说八道。” 顾老夫人摇了摇头:“真的是他胡说八道?知女莫若母。当年孟知源那件事,你求他帮忙,他没有出手,你一直记恨在心里。你也不想想,他当时不过是一个五品的小官,人命关天的案子,他能如何?” 顾素兰见顾老夫人为顾行简说话,有些不高兴:“娘,话不是这样说。他虽然不是大官,但他是那些大官的座上宾,朝廷里头一二品的大官面前他也都说得上话,怎么就不能帮忙了?” 顾老夫人静静地看着顾素兰,松开她的手:“这么说,你果然为此事耿耿于怀,在背后算计他?” 顾素兰几时见过老夫人这种神情,背后有些发凉,连忙说道:“我真的没有。他是宰相,身边那么多人,我能算计他什么?忠义伯夫人的事情,不就是我被他算计了?我真的只想让他早点娶妻,给顾家开枝散叶,娘当时也同意了。虽然我收那些人家的钱不对,可这也不能说是算计吧。您现在知道娶那个商户女只有无尽的麻烦了吧?她那样的出身,家里都是乱七八糟的人,怎么能配我们家。” 顾老夫人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顾素兰又放软了声音:“娘,您到底有没有跟他说,让我回来的事?兄长也没有帮着劝吗?我真的不想呆在那里了。” “你光在我这里说有什么用?你自己去跟老五说,好好认个错。这件事只有他能做主。或者你跟老五媳妇说,我看老五很是宠着那丫头,她如果肯帮着劝,你就有机会回来。”顾老夫人建议道。 顾素兰的身子往后退了一些:“我不想去。” “你若不肯低这个头,我也没有办法,你就继续在庄子上呆着吧。”顾老夫人扶着侍女站起来,径自走出去了。 顾素兰咬了咬牙,扯了扯手中的帕子,起身跟着顾老夫人出去了。 顾行简一行到了顾家,夏衍先向顾老夫人和顾居敬等人行礼。顾老夫人看他相貌清秀,脸蛋还有点肉,十分可爱,便让身旁的嬷嬷给了他一袋金珠,说道:“听说你小小年纪就入了太学,真不简单。” “老夫人过奖了,我能入太学有几分运气在里头。”夏衍谦虚地说道。 顾居敬笑道:“这事儿你着实不必谦虚。连我阿弟都夸你天资聪颖,那就是真的聪明了。我那日喝酒的时候碰到国子监的祭酒,还向我说起你,也是赞不绝口。” 夏衍摸了摸后脑,不好意思地笑。 秦萝代表二爷送了夏衍一套文房四宝当做见面礼。到了顾素兰这儿,她也不知道夏衍要来顾家,没有提前准备,便让侍女送了一块玉佩。 夏衍打听到顾二爷有两个孩子,也准备了礼物。送了顾家萱一本书,又送了顾家瑞一对银手镯。都不是很贵重的东西,很符合他的身份。夏初岚没想到他竟然细心地给两个小孩子都准备了礼物,礼数周到,连顾老夫人都频频点头。 顾素兰偷偷看了顾行简一眼,他正跟顾居敬说话,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她鼓起勇气说道:“五弟,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105|第一百零五章 顾素兰一开口,屋子里就安静下来。 众人脸上都是惊愕的表情。这么多年,顾素兰从未开口叫过顾行简“五弟”。看来庄子上的日子不好过,否则以顾素兰的心气,怎么会向顾行简低头。 顾行简看了她一眼,起身道:“既然你有话要说,我们就出去说吧。”他率先走出去,顾素兰连忙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便都到外面去了。 屋子里还是没有人说话,顾家萱小声说道:“爹,我有些渴了。” 顾居敬立刻叫人拿了几个橘子过来,分给众人,气氛又恢复到刚开始的时候。 嬷嬷抱着顾家瑞站在夏初岚的身边,顾家瑞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夏初岚掰开的橘子,口水直往下流。夏初岚伸手道:“瑞儿,让婶娘抱抱你。” 嬷嬷忙倾身将顾家瑞递过去,小声提醒道:“夫人,公子有些重。” 胖嘟嘟的一个娃娃,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好东西,手臂都跟藕段拼接在一起似的。夏初岚将顾家瑞抱坐在腿上,询问秦萝:“他能吃这个吗?”她没有生养过,对这些毫无经验。 秦萝说:“咬一口可以,别吃多了。” 顾家瑞的牙齿还没长齐,小小的一排牙齿跟笋尖似的。夏初岚将一瓣橘子塞进他的嘴里,他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大概是因为酸,整张小脸都皱在一起,扭头不吃了。 夏初岚把橘子拿出来,放进自己嘴里嚼着,好像是有点酸。她抱了一会儿,实在抱不动,就将孩子还给嬷嬷。 嬷嬷抱着顾家瑞,放在老夫人坐着的榻上,他自己很欢快地爬来爬去了。家里有个孩子才算真的热闹,一群大人围看着顾家瑞,他的小脑袋乱转,不知道是要看祖母还是看爹娘,还是看旁人。 这个时候便很容易忽略顾家萱。 夏初岚看到顾家萱闷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低头胡乱扯着腰上的绦带。她本来是顾家唯一的孩子,现在大人的宠爱都被顾家瑞抢走了,她心中自是愤愤不平。 可她一个十几岁的大姑娘,难道真跟一个只有一岁多的小娃娃去争去抢?何况以后还会有别的弟弟妹妹。这些日子她也想明白了,想好好呆在这个家中,便不能得罪秦萝和顾家瑞。前者是爹爹的心头肉,后者是祖母的心头肉。 否则说不定真会像姑母一样,有家都不能回。 秦萝站在夏初岚身边说:“你赶紧也给五叔生几个。五叔很喜欢小孩子的,而且你家以后都不用请先生,五叔自己就能教,保准教一个比夏小公子更出色的小家伙出来。” 当着顾老夫人的面,夏初岚只是应承了,等到陪秦萝回房换衣服的时候,她才将顾行简请过翰林医官的事情说出来。 秦萝看了看身后的侍女仆妇,将她拉到身边,低声道:“那翰林医官怎么说?” 夏初岚说道:“他说没有大碍,开了药让我每日调理。但我这身子,自己知道,估计不太容易怀孕。” 秦萝安抚似地拍了拍夏初岚的手:“怀孕这件事全凭天意。皇上年轻时被吓坏了身子,膝下没有子嗣,那莫贵妃不是照样怀孕生子了?”秦萝一说完就觉得这个例子不好,那个小皇子最终还是夭折了,便很快地说道,“你只是宫寒而已,好好调理就会没事了。” 夏初岚点了点头。时下生孩子十分凶险,难产而亡的女子不计其数。她虽然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但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想想还是觉得很可怕。她看着秦萝的肚子说道:“姐姐生头胎的时候就不怕吗?” 秦萝笑道:“怎么不怕?当时刚知道怀孕,心情也很复杂。生产的时候也是有惊无险地渡过去了。不过生了第一胎就好了,没事的。” 她因为怀孕,双腿有些浮肿,夏初岚便扶着她在榻上坐下来。 秦萝捶着腿说道:“我听二爷说明年你要跟五叔去兴元府办差?那地方苦寒,又是两国边界,乱得很。五叔也真是,由着你胡来。” 夏初岚没想到顾行简已经跟顾居敬说了,轻声说道:“相爷说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才能回来,我不想跟他分开那么久。刚好夏家在那边的生意中断了,我也想过去探一探情况。西北那边的茶叶市场虽然不如南方发达,但因为长途跋涉过去的商家少,每年都能有不错的收入。但当地铜钱急遽减少,我们的人在那里拿不到现钱,只能暂时中止生意了。” 秦萝倒是听顾居敬说过这件事。顾家原本也有生意在兴元府一带,最近也陆续停止了。没想到跟顾行简去办的差事有关。她嫁人之前,也跟着爹和兄长四处走,嫁人之后就困在内宅里头,哪里也去不得。心中颇有几分羡慕夏初岚的自得。 顾二爷虽然宠他,但骨子里很传统。认为女人便应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不像顾行简,到底是读书人,思想开明得很。 …… 顾行简站在廊下,负手看着庭院中的松柏。松柏四季常青,古木参天,夏季的时候能够挡住炎日,冬日则有些阴森之感。顾素兰看着顾行简的侧颜,瘦削冷厉的轮廓,薄薄的两片淡色的嘴唇,其实是很薄情的长相。 从前她叫人打了他养的猫,他看自己的眼神,她至今还记得。那种阴狠的,仿佛要弄死她一样的眼神。 “之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我在庄子这几个月也反省过了,以后必定谨言慎行,不会再做那些事,给你和顾家惹麻烦。五弟,看在我们一母同胞的份上,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顾素兰放缓了语气说道。 顾行简没有看她,而是捏着袖中的佛珠说道:“这里没有旁人,你就不必摆出这副样子了。你用清风院的小倌做遮掩,私底下在清风院见旁人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虽然还查不出你所见的人到底是谁,大概与我有关吧?之前你向二哥身边的人打听我这些年的积蓄藏在何处,后来又偷偷翻过我寄存在二哥那里的账本。我若不是念在一母同胞,娘年事已高,像你这样的人,早就死了。” 顾素兰一惊,往后退了一步,手扶着廊柱,勉强才能够站稳。她想开口辩解几句,可喉咙如同被哽住,还有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她的心头。 昨日那人虽然已经提醒过她,但她觉得顾行简没那么容易联想到她真正的目的。可她总是小看她这个弟弟,若没有这点本事,如何能爬到如今的位置,执掌中书大权。 顾行简终于转过头看着她,步步逼近:“你就如此恨我?帮着外人算计我还不够,连娘也算计。你可知道她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你那些招数用在她身上,不觉得连畜生都不如么?”他在袖中一直转着佛珠,才能竭力遏制住想要掐死这个女人的冲动。 他这个人其实很极端。小时候有个师兄欺负他,他一怒之下将那师兄的手打折了。平时不声不响的一个人,被激怒的时候,力气大得惊人。 后来方丈罚他跪在大雄宝殿,陪着他说了三天三夜的佛经,最后还将自己用了一生的佛珠套在他的手腕上,要他学会扼制心魔。每当他要犯杀戮或者破戒的时候,便会握着这串佛珠,想起住持方丈来。 那个慈祥的老人,后来死在金兵破城的时候。他是自焚而死的。 顾素兰连连后退,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浓浓的杀意,最后双腿发软,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顾行简握着佛珠的拳头越发收紧,弯下腰,几乎要伸出手的时候,旁边的草丛里发出很小的一个声音:“五叔……” 顾行简侧头看去,发现顾家萱猫在那里,浑身瑟瑟发抖,“您和姑母怎么了?你们是在吵架吗?您……好可怕……”她从来没有看到清冷的五叔露出这么狰狞的表情,整个人都吓坏了。刚刚,他是想掐死姑母吗? 顾行简慢慢直起身子,又恢复到人前那种云淡风轻的样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回屋去。”他淡淡地说道。 顾家萱看了地上的顾素兰一眼:“祖母要我出来看看,你们说完话了没有……她想让姑母进去给她揉揉肩,说很久没试过姑母的手艺了……”顾家萱说话磕磕绊绊的,眼睛都不敢看顾行简。 顾素兰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娘叫我,我这就去。” 她知道刚刚有一刻,顾行简是真的想杀了她的。若顾家萱不在这里……她不敢再往下想,拉了顾家萱小跑着离开了。 吃饭的时候,气氛变得有些古怪。顾素兰和顾家萱低头吃饭,顾行简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继续与顾居敬谈论兴元府铜钱流失的事情。 顾居敬说:“眼看着普安郡王也去了那边几个月了,怎么事情一点进展都没有?难怪前几日我跟朝官们喝酒,他们中大多数人都要支持恩平郡王。扬州的贪墨案虽然雷声大雨点小,好歹是办成了,恩平郡王还是有两下子的。陆彦远和李秉成是生死之交,李秉成的妹妹嫁入郡王府之后,英国公府也会支持恩平郡王了。” 夏初岚听到英国公府的时候,手中的筷子顿了一下。在绍兴陆彦远劫了她的马车之后,再也没来找过她。他应当是放弃了吧?如今她已经是顾行简的妻子,这点再也无法改变。可她心中还是不安,总觉得这件事不会如此轻易了结。 顾行简察觉到夏初岚的异样,夹了菜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夏初岚对他笑了笑,把关于陆彦远的念头全都赶走。顾行简是何等眼力之人,她稍稍表现得不对,他都能看出来。 顾居敬原以为阿弟会跟他讨论两句关于郡王的事情。但他半晌都没等到顾行简的回应,讨了个没趣,转而跟秦萝说话了。 顾行简倒不是不想跟他谈,只不过顾素兰在这里,他一个字也不想说。他虽然最后还是念着老夫人,没能下狠手杀了她,但已经知道她跟外人串通的事情,绝不可能留她在这个家中。 顾素兰自己也知道,顾行简留她一命已经算仁慈,不敢再提别的要求。 用过午膳,顾素兰扶顾老夫人回住处。老夫人招呼几个小辈也跟着一道过去,要分糕点给他们吃。人老了,就喜欢屋里孩子成群,热热闹闹的。 夏初岚陪秦萝回房,顾居敬则拉着顾行简说道:“刚刚四娘跟你说什么了?可是向你求情,要留下来?刚刚席上,我看她怪怪的,像是被吓着了。” 顾行简淡淡地说道:“她向我认错。但昨日我去过清风院,抓了那里的小倌,知道她常约人在那里见面。阿兄,先前她询问我的资产,还有翻动你的账本,都不是偶然。她在帮外人抓我的把柄。” 顾居敬愣了一下,气道:“这个女人是疯了不成!我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她这么算计你,对她有什么好处?不会还是为了孟知源的事情?” 顾行简坐在椅子上不置可否。顾素兰没有读过书,更没什么见识。要她识大体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做事恐怕根本不计后果,只知道顺从自己的内心。 “她可有交代是什么人指使她做这些事?她一个妇道人家,绝对没有这样的见识。”顾居敬又问道。 “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她说不说无所谓。只是你我都得提防着她,不能再让她留在家中了,明日就将她送回庄子上。否则不仅是我有麻烦,整个顾家都会有麻烦。至于娘那边,阿兄去说吧。” 顾居敬叹了口气,点头应允了。一个顾素兰跟整个顾家比,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她不知轻重,不念亲情,帮着外人算计自己家人,他对她也没什么念想了。 “对了,刚才在饭桌上我问你两位郡王的事,你不说也是防着她?” “不全是。我要亲自去兴元府看看,才能做决定。”顾行简也很想知道普安郡王这几个月究竟在干什么。没有人面对皇位会无动于衷。他当真不想跟赵玖争上一争的话,当初为何要答应去兴元府办差? 他还记得普安郡王年少时性子也十分活泼,最喜欢的书是《吕氏春秋》,总会问许多关于治国的问题,推崇理学。 后来有一次,他跟恩平郡王在御花园里玩,溺水差点死了。大概是那次受了惊吓,之后人就变得迟钝寡言了,渐渐不被皇帝所喜。 106|第一百零六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  顾行简说出口之后,自己也有些意外。他只是想在城中再走走,并没有拜访夏家的打算。贸然打乱原来的计划,并不是他一贯的原则。 夏衍却很高兴,拉着顾行简进家门,热情地与他介绍。 夏衍以为顾行简是第一次来,其实不然。 夏家比宰相的官邸建得还要华丽,花木森茂。那日摆酒席之时,正堂前面显得略为拥堵,看不清全貌。今日桌椅尽撤,有太湖石和几丛疏竹,也显得意趣风雅。 顾行简和夏衍走在前面,夏初岚慢慢跟在后面,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人清瘦的背影上,又越过肩头看他的侧脸,略略出神。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在意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男人。或许是那夜他的怀抱太温柔,或者是他修的书太漂亮工整,亦或是他谈吐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清贵之气,都不自觉地吸引了她。 曾经也有一个人,如星辰般降落在她的生命里,几乎改变了她的人生。她碍于种种理由,始终没有把对他的感情宣诸于口。直到如今分隔在两个时空,再也不可能对他亲口说出,多少变成了一种遗憾。 这个人跟他同样出色,不论是身上的风采,还是遮掩不住的才情,更兼如山,如水般的气质。 她终于知道,有白首如新,亦有倾盖如故。 顾行简发现身后那人一直在看他,装作没有察觉,继续若无其事地与夏衍说话。 等到了夏衍的住处,夏初岚和侍女去弄汤水,顾行简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四处看了看。几乎都是书,墙上挂着几副字,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但大都是激励人上进的句子。 从书斋大多能看出主人的秉性,此处书多而不乱,实而不华,可见一斑。 他看到八宝架上有个布做的小人,小人的胸前缝着布条,写着“吴志远”三个字。他觉得有趣,正好夏衍端着糕点过来,便问他:“这个小人是……” 夏衍连忙把小人按在架上,摇头道:“没什么的。” 顾行简只是无声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夏衍咬了下嘴唇,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先生有所不知,这个吴志远是以前泉州市舶司的官员,他不仅随便把商户的船只扣在港口,不发官凭。而且为了敛财,胡乱地增加往来货物的抽解名目。我三叔把他的罪状搜集起来,上奏朝廷,却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非但没让朝廷追责,还让三叔丢了官。” 顾行简沉思了一下:“所以你恨他,将来想报复他?” 夏衍道:“我是恨他。若不是他,我爹爹也不会为了帮船工们交上钱,多出一次海。但姐姐和三叔都说,人不能怀着仇恨去做事,很容易走上歪路。我做他的小人放在这里,只是为了警醒自己。若有朝一日我能为官,当以他为戒。” 顾行简的神色缓和下来,小小年纪有如此坚韧的心性,实为难得。若他只是因为要报复吴志远而努力读书,想进太学,将来成为官吏,那么他倒会想办法阻止了。 “据我所知,这个吴志远已经被罢官下狱了。此人虽罪大恶极,却能通五国语言,精通律法,在任期间的政绩也很好。但正如你所说,为官之前,要学会做人,这样才能泽被百姓。” 夏衍认真地点了点头:“先生,您也是做官的吗?怎么知道吴志远被下狱了?” “我在临安,消息总是比你们灵通些。”顾行简轻描淡写地绕过这个话题,又问道,“你三叔……从前也是官吏?” “对,我三叔是绍兴初年的进士,本来礼部试的时候名次很靠前,不知道为何殿试被排到后面去了。后来他也在泉州市舶司做官,不过一直得不到重用。” 顾行简思忖,绍兴初年的进士,回去翻一翻官藉也许能找到。至于当年检举吴志远的奏状,肯定是被进奏院的官员给压下来了。回去之后,他要好好问问张复之,他这个给事中到底是怎么当的。 崇明站在门外,双手抱在胸前,长长地叹了口气。政事堂的那些检官和属官常常抱怨宰相大人惜字如金。若是看到他跟一个少年说了这么多话,估计得气死。 夏初岚端着汤水过来,通过卷起的竹帘,看到屋中一大一小的身影,听到他们说话,忽然间有种错觉。好像回到多年以前,夏柏盛还在世的时候。 思安好心地递了一碗汤水给崇明:“给你,消消暑。” 崇明面无表情地接过汤碗,道了声谢。 她们走进屋里,夏初岚又从银瓶里倒出冒着丝丝凉气的汤水出来。这汤叫荔枝汤。用荔枝肉盐腌,晒干,烘焙之后研磨成细粉,保存在密封的器皿里。等来客之后,用水冲泡,再加些冰块,便是夏季最好的饮品了。 夏初岚亲自端到顾行简面前,思安在旁边笑着说:“这是我们家姑娘亲手做的荔枝汤,先生尝尝,保准跟别家的不一样。” 夏衍也附和道:“今日有口福了,姐姐做的荔枝汤最是好喝。” 顾行简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她额上沾着薄薄的汗,两颊微红,显然是忙碌了一阵。看来无论如何也要尝尝了。 他伸出手接碗,手指尖无意碰到了夏初岚的手背,她却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了般,提前松开手,汤碗整个从顾行简的身上滚落。 “当”的一声,精致的银碗掉在地上,整个屋子出奇地安静。崇明闻声跑进来,看到屋中的光景,皱眉正要说话。顾行简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扁了扁嘴,又退出去了。 夏初岚愣了一下,看到男人的青衫上都是水渍,一片狼藉。连忙掏出帕子,弯腰要给他擦。 思安立刻走过来道:“姑娘,还是让奴婢来吧。” 夏初岚便退开一些,轻轻咬住嘴唇。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实在是失礼。 顾行简站起来,对思安摆了摆手:“我自己来。”他看了眼站在旁边,神色窘迫的夏初岚,轻柔地说道:“无妨。不用在意。” “我去拿一身新的衣裳来给您换。这汤水有味道,就算干了,也不能再穿了。”夏初岚说完,低头匆匆地走出去了。 夏衍睁大眼睛,疑惑地歪着小脑袋。姐姐这是怎么了?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失态。 …… 顾行简被思安带到一间空置的厢房,思安要跟着进去,顾行简阻止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思安依言道:“那奴婢就站在门外,若先生有需要,唤一声就是。”然后把手中捧着的衣袍递给顾行简。 顾行简关上门,把外面的青衫脱下,低头嗅了嗅,里面的中衣也有一股水果的香甜味。 他将中衣也脱了,露出结实而光洁的后背。他虽不强壮,但十分精干。平日里也会练些舒筋通骨的拳法,是儿时在相国寺跟着师父师兄们学的,所以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 他不喜欢穿别人的衣裳,但身上这股甜味儿还有粘湿的感觉他更不喜欢。这袍子是黛色的绸缎,布料很好,尺寸也刚刚合适,还有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香气。 他想起夏初岚方才的样子,微微眯了下眼睛。 年少时,浸淫官场,无心顾及男女之事。等到了如今,手握重权,对情爱也早已寡淡如水,难以勾起兴趣。但这并不代表,他看不出一个人的心意。 他只是没想到,不过几面之缘,自己也从未表露过身份,那孩子竟会在意自己……他自问相貌并非卓然出众,在都城时也常有女子于道旁送花送笺,表达爱慕,但多半是因为他的权势还有对他学识的仰慕。可以说那些情意均来自“顾行简”三个字,而非是对于他本人。 他十六岁入仕,在官场近二十年,从布衣平民变成权倾朝野的宰相,经历的风雨,还有付出的艰辛,常人恐怕难以想象。就算今时今日,他也不能预料自己将来踏错一步,会不会就掉落万丈深渊之中。 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无论她跟陆彦远有过怎样的过往,这几次的见面已经让他彻底改观。 她值得一个正当年,知冷暖的男人来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 顾行简捏住手腕上的佛珠,深吸了口气,将换下来的衣袍挂在手臂上,开门走出去。思安打量他,感叹果然是人靠衣装,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她连忙把袍子接过来:“这些交给奴婢就好。等洗好熨好了,再送还先生。” 一身衣衫而已,顾行简不怎么在意,说道:“跟你们姑娘说一声,我先走了。” 思安愣住:“先生这就走了吗?不见姑娘了?” “我想起明日回临安,还有许多东西尚未整理。请你代为辞行吧。”说完,他转身要走。 夏初岚刚好过来,见他着急离去,下定决心喊道:“先生,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顾行简停下来,却没有回头。听到身后她靠近的脚步声,在袖中转动着佛珠,压住纷乱的心绪。 107|第一百零七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  顾行简看了摊前的木牌子一眼,小贩热情地问道:“这位爷,要来一碗么?保证冰凉沁脾。”他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回到住处。 顾居敬从院子的杂物堆里抬头:“回来啦?” 顾行简只“嗯”了一声,径自走回房中,关上门。 顾居敬扭头问崇明:“你们爷这是怎么了?好像出门时,穿的不是这身衣裳吧?” “相爷说带我去城中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夏家,还进去坐了坐。回来之前拒绝了夏家的姑娘,但我看他这回好像没那么高兴。”崇明一五一十地说道。从前相爷拒绝过的女子太多了,按理来说应该麻木了才对。这次,却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顾居敬不信:“他,他这样不解风情,也没有表明身份,夏家那丫头居然喜欢他?” 崇明点了点头:“她问爷有没有家室,应该就是那意思了吧?可爷骗她说自己已经成家了。” 顾居敬愕然,回头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想了想,走去巷子口买了一碗凉水回来。他去敲门:“阿弟,天这么热,闷在屋子里不好。喝碗凉水怎么样?” 里面的人不回应。 顾居敬试着伸手推了下房门,竟然没有闩上。他走进去,看到顾行简坐在窗前的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侧影落拓,表情清冷,有一种隔了山海般遥远的感觉。 他不禁想起小时候的事。 顾行简出生不久就被抱到大相国寺去了。那几年家乡闹灾荒,一家人忙于温饱,一直没办法到京城去看他。等日子好过一点,东拼西凑到了上京的盘缠,已经是四年过去了。 顾居敬还记得到了大相国寺,住持方丈把四岁的小男孩儿牵来。他穿着不合身的僧袍,很小很瘦,不像四岁,只是睁着乌黑的眼珠,漠然地望着他们。孩子还不会说话,也不爱与人亲近,很乖地按时吃饭,睡觉,喝药,打拳。 他们要把他领回家去,他却不肯走,一直抱着住持的腿,嘴里发出简单的声音抗拒。后来闹得没办法,他们也就作罢了。顾家那时也的确是有上顿没下顿,更没有钱一直给他看病吃药。领回去,反而可能养不大。 很多年过去,瘦小的男孩长成了寡言的少年,顾家的日子也好过些了,搬到京城,想把他认回来。他也没说不好,从此终日往来于顾家和大相国寺之间,一边读书,一边学习医术。谁也没想到那一年他去参加科举,居然连中三元,扬名天下。之后一个人在官场摸爬滚打,苦也好,委屈也罢,咬牙一声不吭,终于坐到了令人仰望的位置。 只是他跟家人的关系始终都很冷淡,平日也不怎么与人来往,更遑论去爱一个人。 顾居敬叹了口气,走到塌旁,把银碗递过去:“喝碗凉水解解暑。我给你把格子窗卸下来,通一通风,门就别关了,会闷出病来。” “不必麻烦。”顾行简接过银碗,淡淡地说道。 顾居敬坐在棋盘的另一端,打量他的表情:“你当真不喜欢夏家的丫头?一点都不喜欢?还是你有什么顾虑?”明明给人不眠不休地修书,一起逛夜市,还莫名其妙地跑到人家家里头去拜访。搁从前别说是去姑娘家了,恐怕连门口都不会路过的。 顾行简喝了一口凉水,便放在旁边:“水太甜了。” “是吗?”顾居敬很自然地端起银碗,也喝了一口,咂巴了下嘴,“不会啊,就是这个味道。” 顾行简没说话,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银碗,继续下棋。 “其实你不用有顾虑,夏家那丫头我看主意挺大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如果真的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为什么不能在一起?”顾居敬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就是盼着你能娶妻生子,也有个香火传递。以前你没动过心,现在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你又不敢了。你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吧?” “她只是个孩子罢了。”顾行简放下一粒白子,审视着棋局,冷淡地说,“我的事阿兄就别管了。” 窗外的蝉声鼎沸,从格子窗透进来的日光洒在棋盘上,玉质的棋子莹润发光。那执着棋子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顾居敬仰头叹了口气,背手站起来,又回头看他:“阿弟,我知道你觉得小时候我们都不要你,从没把我们当做亲人,有什么事只想自己解决。可我希望你记住,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是外人。”说完,他大步走出去,还不忘顺手关上门。 屋中复又安静,顾行简放下棋子,静静地看向窗外的梧桐。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端起银碗,把剩下的凉水都喝了。 *** 入夜,白日的暑气终于散去。临湖的一处庭院,树木茂密,屋宇相连。正中的楼屋是单檐歇山顶,博风板下置悬鱼,内外两重格子窗,富丽堂皇。 正对门设置一幅巨大的绢画屏风,旁边的长几上摆放着书籍,香炉和花瓶。帷幄帘塌,俱都侈丽。 侍女跪在几前弄香,莫秀庭坐在铜镜前,端详自己的脸,脑海中不由浮现那日在泰和楼见到的女子。 真是令人难忘的美貌。 一名侍女低头进来,站在她的身边,行了礼才低声说:“夫人,世子果然单独见了那个夏初岚。两个人在永兴茶楼边的巷子口说了好久的话呢。” 莫秀庭气得重重拍了下妆台,屋里的侍女仆妇们全都低头站好,惶惶不安。 她冷笑。嘴上说不在意,憋了三年。一到绍兴,见到旧爱,还不是忍不住了?将她置于何地!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平复了心绪才说:“你们都下去吧。” 下人们不敢久留,全都恭敬地退出去。她走到衣架前,将薄衫脱下来,挂了上去,只穿着银线绣莲花的抹胸和一条薄薄的绸裤。成亲两年多以来,陆彦远与她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身边虽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姬妾,每日也都归家,但大都宿在自己的书房里。只有被公婆说得不耐烦之后,才勉强来她房中一次。 她原以为他是无心男女之事,便也不觉得什么。大丈夫志在四方,更何况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自然有很多事要筹谋。 直到她知道了夏初岚的存在。 她的夫君在泉州时,全然不是现在这样。每日带着那个女孩出外游玩,两个人情意绵绵。若不是彼时夏初岚年纪尚小,两人又没有婚盟,说不定早就…… 莫秀庭的确嫉妒,但她也明白,感情的事本就强求不来。 之前因为那副小像的事情,她闹脾气回娘家,陆彦远却根本未将她放在眼里。她在家中生闷气,好几日吃不下饭,还是娘来将她点醒的。总归她才是正妻,是陆彦远唯一的妻子。不论陆彦远喜欢谁,哪怕那女子进了门,都得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主母。 除非她自己不要这个位置,否则还有谁能撼得动她? 108|第一百零八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  他们走到一位卖素饼的老者面前,顾行简停下来,拿出铜钱买了一个,闲谈起来:“老人家,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老者点头道:“这位先生好耳力,老朽是开封人。二十年前带着一家老小逃到南方来的,二十年咯,这口乡音还是改不了。” 顾行简又问:“这几年光景如何?” 老者熟练地舀出米浆,平摊在铁板上,说道:“刚来那会儿老是打仗,整日里没个安生的,吃住也不习惯。这几年好多了,生意也做得不错。可还是老想着回去,日日想,夜夜盼,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打回中原,祖坟跟根都在那儿呢。先生,您的饼,拿好咯。” 顾行简接过饼,道了声谢,默默吃着往前走了。 夏初岚看他好像在想事情,便没有说话,安静地走在他的身旁。思安跟六平嬉闹,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个人便不敢再闹了。崇明咬着鲜嫩的羊肉,打量夏初岚。这位姑娘可真是七窍玲珑的心思。明明没见过几回面,好像就能摸清相爷的脾气了。 等顾行简回过神来,一条街快要走到头了,灯火阑珊。 “想起些旧事,冷落了姑娘。”顾行简带着歉意说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她也不喜欢男人话太多,寡言些正好。这时,一个推着车的货郎过来,大概板车上的东西堆得太高了,他看不见前面,又到了下坡的地方,忽然加速。 “姑娘小心!”六平高声喊道,人已经飞快地跑过来。因为那个货郎的板车眼看就要撞到夏初岚了。 顾行简眼疾手快,伸手搂住她的腰,抱着人转过身去:“崇明,拦住车!” 崇明微愣,立刻过去帮着货郎稳住板车,这才没冲到闹市里去。 夏初岚没防备忽然被人抱住,双手下意识地抵在男人的胸前,几乎摸到了他的心跳。她不经意间抬头,落入了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眸里。满街的灯火和喧嚣好像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个人,还有她猛然加快的心跳。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二位没事吧?”货郎跑过来,关切地问道。 夏初岚这才回过神,轻轻从顾行简的怀里退出来,感觉耳根发烫。顾行简倒也没责怪货郎,只提醒道:“下次担心些。夜黑本就看不清路,此处人多,伤到人就不好了。” “小的注意,小的下次一定注意!”货郎看到两人没事,也没提要他赔钱,松了口气。又道了几声不是才走了。 六平和思安围着夏初岚问长问短,顾行简站在一旁,无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刚才她陷在他的怀里,抬眸的那瞬间,他的呼吸竟然有些乱了。这丫头绝色,当真不能离得太近。 崇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爷,您没事吧?看样子只是个普通的货郎,没有可疑。” 顾行简点了下头,走过去对夏初岚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离夜市远了,灯火就没有那么辉煌,地上的两个影子一长一短,中间隔了些距离。两个巡铺的兵士迎面过来,正小声交谈:“兄弟今夜可得打起精神,听上头说英国公世子到了绍兴,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放心吧,你我在这一带干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出过什么大案子。倒是英国公世子跑到绍兴来干什么?” “我听府衙里的官差兄弟说好像是要打仗了,来凑军饷的,把绍兴富贾的名册都要去了。” 两个兵士说着话就走远了。夏初岚听得真真切切,没想到陆彦远来绍兴是这个目的,只怕很快又要和他见面。她是很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的。 顾行简看到她的神色,问道:“在想捐钱的事?” 夏初岚顺势说道:“国家要打仗,国库不够,向商贾募捐也是惯例。前朝太宗时期战事频仍,我朝已经算少了。只是绍兴的商贾远没有临安的富庶,捐钱也轮不到我们才是。” 顾行简熟门熟路道:“以国家的名义筹募军饷,一般会有很好的交换条件。比如盐引,茶引,或者可用布帛等折换赋税。而且此事乃自愿,官府也强迫不得,不必过分忧心。”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笃定,又不像是个教书先生了。夏初岚觉得这个人真是藏得很深,不太看得明白。刚才在夜市里曾靠得那么近,现在仿佛又远隔山水了。 思安在后面小声地跟六平说话:“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姑娘跟这位顾先生看起来还挺配的?” 六平不同意:“这位先生好像年长姑娘许多,哪里配?” 思安偷笑道:“刚才顾先生救下姑娘,我分明看到姑娘的耳根红了。你进府以后,有看到过咱们姑娘对谁害羞吗?年长怕什么,会疼人啊。我阿爹就比我阿娘大许多岁,照样恩恩爱爱的。” 六平细想一下,姑娘对这位顾先生,好像真的不太一样。想必是这位先生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快到夏家的时候,夏初岚主动开口说道:“我到了,先生不必再送。” 顾行简也没有多言,带着崇明离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些,夏初岚才继续往家里走,心事重重。裴永昭从另一头过来,心情似乎很好,还哼着小曲儿,两个人在门外打了照面。 裴永昭道:“三妹,这么晚了,刚从外面回来?” “嗯。”夏初岚淡淡地,不想与他多说话,正要走上台阶,裴永昭追上来道:“三妹,是一家人我才告诉你。英国公世子来绍兴筹集军饷,要商贾捐钱。夏家是绍兴的首富,这件事恐怕逃不掉。你可得早作准备。” 夏初岚侧头看他。裴永昭一向看不上夏家,这次竟然破天荒地关心起夏家的事来了? 裴永昭当然不会说自己今天去干什么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先进去了。 夏初岚懒得理他,进家门以后,吩咐六平把门关好。她仔细想了想,又把六平叫过来:“盯着裴永昭。” “是。” 夏家的大门关严,角落里有个人走出来,迅速地跑向街角。那里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驾车的人捍腰佩剑,一看就是军士。那人在马车旁边行礼道:“世子,夏姑娘回来了,裴永昭也进了夏家。” 驾车的人道:“怪不得不让我们送呢。这种小人,居然靠出卖自己妻子的娘家往上爬,可耻!世子,您当真要用他说的法子?” 陆彦远下了马车,远远地望着夏家的方向。大门似乎修得与普通的富庶人家无异,廊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除此之外也不怎么起眼。他原以为裴永昭是有人故意派来献计的,便观察了一阵子。眼下看来不过就是个不择手段想要往上爬的小人,不足挂齿。 天色已经晚了,城南这里没什么店铺,四下寂静无声。陆彦远往前走了两步,握紧拳头,走回来低声道:“我们回去。” 两个随从愕然,等了这么半天,人都没见到,就要回去了?这位夏姑娘可真厉害,世子爷行事果断,从来不会如此踟蹰,更别提等一个女人了。 须臾,马车驶进夜色里,不留痕迹。 *** 崇明一晚上吃了许多东西,有点撑,走回来以后,还没有消食,又在院子里打拳。 顾居敬比他们还晚回来。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绍兴又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要谈生意,要应酬。这些人都可算是他的耳目,果然有消息灵通的人,已经打听到陆彦远后日要在哪里见绍兴的商贾,他特意赶回来,要告诉顾行简。 他一进院子里就把一个纸包扔给崇明:“给你带的羊肉包子,热腾腾的,赶紧吃。和你们爷出去肯定饿坏了吧?那家伙走路老出神,性子又闷,胃口像个女娃娃一样,难为你跟着他了。” 崇明摸了摸肚子,为难道:“二爷,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顾居敬觉得奇怪,便追问晚上发生了什么事。等听完崇明的叙述,他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问:“他,他是去找夏家的丫头,还抱,抱了人家?你确定是抱,不是推?” 崇明用力点了点头。当时他也觉得很意外,这些年喜欢相爷的女子可谓是前仆后继。都城里还开了赌局,押哪个女子能把相爷拿下。就连每回进宫赴宴,也总有家世显赫的王公贵女主动追来送花啊,赠笺啊,相爷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碰她们一根手指头了。 顾居敬觉得不可思议,莫非这棵铁树终于要开窍了?他赶紧问道:“你们爷人呢?” “一回来找了本佛经,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崇明实话实说。 顾居敬无语,抱了个女人就要看佛经,他果然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犹如涅槃后的凤凰,光芒万丈。他再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夏谦暗暗地吞了口口水,只觉得浑身上下更燥热了。他也恨自己那肮脏龌龊的念头,但心中的感情却怎么都克制不住。 “这么晚了,大哥有事?”夏初岚微微歪头问道。夏谦住的含英院跟她的玉茗居隔了老远,并不顺路。这位兄长对原主也算照顾,尽管这照顾多半是为了讨家主夏柏盛的欢心,但夏初岚对他还算客气。 夏谦揉了揉前额,被风一吹,理智回来了点:“三妹,我喝醉了,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就走到这儿来了。我头疼得厉害,劳你派个人送我回去。” 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这是他的亲妹妹,而他是夏家的长孙。 夏初岚也不多做追究,只吩咐道:“六平,快送大公子回含英院去。” 六平应了一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去扶夏谦:“小的方才多有得罪,这就送公子回去。” …… 夏谦扶着六平摇摇晃晃地回了含英院。时辰已经不早,新娘的陪嫁侍女和嬷嬷都等急了,在屋前来来回回地走。 看到姑爷回来,她们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欢天喜地地把他扶了进去。 屋内的红案上,三指粗的喜烛烧得正旺。案上摆着四盘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红枣,桂圆,莲子和花生。画着鸾凤和鸣的红漆托盘里,放着银质的酒杯和酒壶。 109|第一百零九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  “嬷嬷,英国公世子来了……”思安回过头,声音都在颤。 赵嬷嬷也瞬间变了脸色。 …… 夏初岚也没想到陆彦远会突然登门拜访,以为他忙于军饷的事,筹到了钱之后,应该会尽快返回临安。但人都已经到家里来了,她是躲也躲不过去的。 她走到正堂,看见外面立着八个佩剑的护卫,面色森然,旁人都不敢靠近。他们将思安和六平拦住:“世子只见夏姑娘一个人。” 夏初岚道:“你们就留在外面吧。” 她走进去,陆彦远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堂中,裹四带巾,竹青色的圆领长衫,外罩宽袖袍,脚穿长靿靴,身姿伟岸。左右各立着一个卫从,一个背弓,一个抱剑。堂上还有四个担子,上面堆着大大小小的礼盒。 不愧是世子,阵仗可够大的。 那两个卫从看到她,连忙低下头,怕有亵渎之意。 陆彦远听到响动转过身来,看见她总算是穿回了女装,襦裙披帛,身姿窈窕,也未刻意打扮,却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味道。 他朝她走了几步,停在一臂远的距离,轻声道:“军饷的事,多谢你。我今日回都城,十日之内,便要领兵出征。” 是特意来与她告别的?夏初岚行礼:“世子多保重。” “岚儿……”陆彦远伸手要够夏初岚的肩膀,她一下退后:“世子自重。” 陆彦远看着她闪躲,心中一痛:“我知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诸多的委屈,你心中必定怪我。等我这次北征回来,一定好好弥补你。” 夏初岚不怒反笑:“世子要怎么弥补我?是休掉你的夫人,还是能回到三年前?” 她这话问得大胆直白,甚至有些放肆。两个卫从不由地看了她一眼,见世子不以为忤,又垂下头。他们知道,这个夏姑娘对于世子来说是特别的。世子不仅喜欢她,对她还有诸多的愧疚。而且她这次帮世子解了军饷的燃眉之急,军中上下也很感激。 陆彦远最怕她冷冰冰不在乎的样子,她会这样诘问,他反而还高兴些,口气带了点哄劝:“娶莫秀庭不是我所愿,我早晚会休了她。这几年我狠心不联系你,是怕会害了你。现在莫秀庭已经答应帮我说服父亲母亲,给你侧夫人之位。等你进了府,我一定加倍补偿你。” 侧夫人?夏初岚摇了摇头,低头轻笑了两声。她知道原主对陆彦远说过非君不嫁,一直等他回来娶,他们之间轰轰烈烈地爱过。站在他的立场和身份,娶莫秀庭也的确是难以避免。 况且英国公世子身份显赫,又居于高位,深得皇帝宠幸,不乏公卿之女乐意去做他的侧夫人。对于她这个商户女来说,这样已经算很抬举了。她将来也不大可能嫁得比这更好。 倘若原主还活着,也许就等着这一日,应该会哭着扑进他的怀里,成就一段男才女貌的佳话。可惜她不是原主,对他并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意,亦不想去毁掉另一个女人的人生。 她只需让他相信自己已不再爱他,想了想,微微抬起下巴,伸手指着脖子处:“这里的痕迹,你能看见吗?” 她的脖颈线条优美,肌肤玉白如雪,只是如果细看,会发现颈上有一道若有似无的痕迹。 这几年她用尽了办法,都不能彻底消除。 “这是怎么了……?”陆彦远抬手欲碰,夏初岚避开,淡淡地说道:“三年前,英国公府来人那夜,我上吊自尽,差点死了。” 陆彦远瞳孔猛然收紧,一把将她拉到面前,急声说道:“我不知,我真的不知……”他只知母亲背着他派人去泉州,要她过府做妾。他知道时,已经来不及阻止,更想不到她会为此自尽。 他蛰伏三年,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原本想等这次出征立功回来,便向皇上求请,到时候父亲也不能再说什么。没想到莫秀庭主动提出帮忙,他也就顺水推舟。 夏初岚拂开他的手,轻轻地说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所以知道自己要什么。原本不该在你出征前说这些,但既然你提出要我进府,我只能告诉你,我不会做你的侧夫人。” 陆彦远愣住,呼吸变得粗重,耳朵里嗡嗡地闷响。他想过她会抗拒,会打他骂他,但只要她还爱他,他们还是能在一起。 他压低声音:“岚儿,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只要你说……” 夏初岚抬手阻止他说下去,目光落在窗边的矮几上,那儿有个白瓷曲颈花瓶,里面插的花开得正好。 “我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我,那个夏初岚已经死了。倘若你真的心怀愧疚,想要弥补,便不要再来打扰我的人生。陆彦远,我不再爱你了。我们之间,再无可能。” 她的面色平静,似乎只是在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在他听来,却十分残忍。陆彦远的胸膛剧烈起伏,握紧的手心全是汗水,盯着她的侧脸看了许久,直到终于相信她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以退为进,而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只要她还爱他,哪怕刀山火海他都不怕。可她说不爱了,他连坚持的理由都没有了。 堂里堂外都十分安静,夏家的人被陆彦远的护卫隔在门外,听不到里面的对话。而在堂上的两个卫从则愕然地看向夏初岚,不敢相信她竟然拒绝了世子。 一只蝴蝶飞进来,停在那朵盛放的花上,轻轻颤动着翅膀。夏初岚感觉到笼罩在自己上方的男人终于退开,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正堂。他的人也都跟着一起离去。 她松了口气,这个男人的压迫感原来也很强大。刚才被他紧紧盯着,有些双腿发软,几乎喘不过气。要反抗权贵阶级,果然需要勇气。 思安跑进来,看她神色无异,才说:“姑娘,世子走了。这些东西怎么办?” 夏初岚看了一眼:“你叫人将堂上的东西清点一下,登记在册,然后送到义仓去接济那些穷人,就说是英国公世子的恩德。” “是。”思安应声去办了。 陆彦远沉着脸走出夏家,直接上了马车,吩咐车夫离开。莫秀庭看他的神色,小心问道:“夫君,怎么了?可是妹妹不愿意?” 陆彦远看向车窗外,没有说话。 “可能是姑娘家脸皮儿薄,等这次回去,我说服了父亲母亲,亲自去与她说。夫君放心出征就是。” 陆彦远心不在焉,也没有认真听她说什么。旁边有一辆马车跑了上来,与他们这辆并驾齐驱。他看到那辆车里坐着顾居敬,还有一人坐在顾居敬的身侧,只不过完全被顾居敬挡住了,看不清样子。 他微微点头致意,顾居敬拱手一礼:“世子慢行,我等先行一步。” 陆彦远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那马车就跑到前面去了。 他原以为顾居敬这次出现在绍兴,是顾行简授意,让他来游说绍兴的商贾们不要捐军饷的,所以派人盯着他。可他每日会友,说的都是生意上的事,全然不问政事,不像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 陆彦远当然不会相信顾行简被停官之后,就真的能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那人的野心还有权势之大,连父亲都忌惮三分。不过是暂时停官而已,又不是被贬被降,无关痛痒。只不过那人一离开中书之位,主和派便大受打击。否则这次皇上也不会同意北征。 他一向最看不惯这些求和的大臣,畏战如虎,苟且偷安,不思收复故土,还一味地对金国俯首称臣,丢尽了大宋的颜面,不过是一帮佞臣罢了。 那边顾居敬也问外面驾车的崇明:“崇明,你看见陆彦远是从夏家出来的?” “是。”崇明肯定地回道。 顾居敬看向身边的人。顾行简原本闭目养神,此刻已经睁开眼睛,看着另外一边的窗子外头。陆彦远应该是去夏家向她辞行,为了在出征之前了却一桩心事。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不能保证最后能活着回来。 他的确不喜欢战争。 马车路过绍兴的街道,浮声掠影。街边摊铺林立,人声鼎沸,早已十分热闹。无论国家是否有战事,中原能否收复,他所能做的,便是尽力维护这一方安宁而已。 无论世人如何谤他,轻他,他问心无愧。 顾居敬从弟弟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不敢贸然开口,免得又引起他不快。昨日逞一时之气说出那些话后,昨夜便后悔得睡不着。 宰相之位,外人看着何等风光,却也高处不胜寒。弟弟什么都不说,也许只是不想连累旁人。 “阿兄那儿最近可有人要到绍兴来?”顾行简开口问道。 “有。怎么了?” 顾行简道:“顺道帮我送些东西。” 自黄天荡之战以后,金兵退回北边,朝廷趁势命主和派大臣北上议和。两国约定划淮水至大散关一带为界,暂时和平共处。 虽然失去了北方的广袤疆土,偏安一隅,但政局总算趋于稳定。杭州升为临安府,定为行都。 南方早在五代时期,便不烦干戈,百姓富庶,皇室南迁又带来了北方大量的人口和手艺匠人,临安很快再现了当年汴京的繁华。 绍兴府与临安府相距不远,因当今皇上南逃时曾短暂地以此地为都,故有小临安之称。 今日是绍兴府的夏家大公子夏谦成亲的日子,满城轰动。 夏家在江南一带也算赫赫有名。南方大城多处于河湾港口,朝廷开放海事,海商也随之兴隆。夏家在广州和泉州港拥有多艘商船,与诸蕃国贸易,生意一直做到了西洋。 前两年,夏家的家主在海上出了事,夏老夫人找算命先生测了一卦,这才举家搬到了绍兴府,一跃成为了当地首富。 喜乐吹吹打打,送亲的队伍沿着城中的街衢走了一圈,花轿便抬到了夏家门口。喜娘扶着新娘下轿,围观的百姓发出一片喝彩之声。 年轻的新郎站在那里,挺拔如松竹,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喜娘将红绸的一端塞进他的手里,含笑喊了声“大公子!”,他这才回过神来,顺势牵着红绸入内。 一群人走过正对门的砖雕影壁,便是敞阔的前院和布置喜庆的正堂。堂屋两边以游廊围成方形,各有耳房数间,格局庞大,纹饰华丽。 本朝对房屋的规格早有限制:执政、亲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不得四铺飞檐。但随着大商贾的兴盛,打破规制的现象也时有发生,朝廷并未加以管制。 热闹的喜堂里,夏谦的眼睛往四周看了一遍,不免失望。 她不在。连自己的婚礼,她都不来参加。 高堂在座,一对新人行拜天地之礼。 喜娘唱福,夏谦麻木地跪下,周遭的喧闹好像都与他无关。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想要离开这里,带那个人走。 “礼成,送入洞房!”喜娘高唱了一声。夏谦猛然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荒唐的念头感到可笑。他要考取功名,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一切。更何况那还是他绝对不能肖想的人。 喜娘以为夏谦的种种反常是因为过度紧张,轻推着他的后背,欢欢喜喜地将一对新人送去新房。 夏家的下人随即安排宾客入座,座位也极有讲究。今日总共席开三十五桌,门外还为城中百姓摆了流水席。 正堂前面的五桌,除了坐着主家和近亲以外,其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夏家生意做得大,也攀交了不少官员,今日来贺喜的人里头就有绍兴府的知府宋云宽。 宋云宽进士出身,从政二十多年,一直政绩平平。他在绍兴府即将任满三年,磨勘之后调任,眼下四处托人找关系,想调进临安的市舶司,刚有了点眉目。 然而市舶司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正式的调任没下来之前,他无法安心。 喜宴上人头攒动,不时有下级官员带着亲朋前来拜见宋云宽。宋元宽敷衍地笑笑,翘首张望,却迟迟不见那人现身,莫非消息有误? 恰好这时,一群人从廊下走了过来。 为首的男人约四十岁上下,穿着一身茶色宽袍,高大英武,五官俊朗,脸上一层浓密的络腮胡子,平添了几分粗犷。 110|第一百一十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  顾行简只“嗯”了一声,径自走回房中,关上门。 顾居敬扭头问崇明:“你们爷这是怎么了?好像出门时,穿的不是这身衣裳吧?” “相爷说带我去城中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夏家,还进去坐了坐。回来之前拒绝了夏家的姑娘,但我看他这回好像没那么高兴。”崇明一五一十地说道。从前相爷拒绝过的女子太多了,按理来说应该麻木了才对。这次,却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顾居敬不信:“他,他这样不解风情,也没有表明身份,夏家那丫头居然喜欢他?” 崇明点了点头:“她问爷有没有家室,应该就是那意思了吧?可爷骗她说自己已经成家了。” 顾居敬愕然,回头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想了想,走去巷子口买了一碗凉水回来。他去敲门:“阿弟,天这么热,闷在屋子里不好。喝碗凉水怎么样?” 里面的人不回应。 顾居敬试着伸手推了下房门,竟然没有闩上。他走进去,看到顾行简坐在窗前的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侧影落拓,表情清冷,有一种隔了山海般遥远的感觉。 他不禁想起小时候的事。 顾行简出生不久就被抱到大相国寺去了。那几年家乡闹灾荒,一家人忙于温饱,一直没办法到京城去看他。等日子好过一点,东拼西凑到了上京的盘缠,已经是四年过去了。 顾居敬还记得到了大相国寺,住持方丈把四岁的小男孩儿牵来。他穿着不合身的僧袍,很小很瘦,不像四岁,只是睁着乌黑的眼珠,漠然地望着他们。孩子还不会说话,也不爱与人亲近,很乖地按时吃饭,睡觉,喝药,打拳。 他们要把他领回家去,他却不肯走,一直抱着住持的腿,嘴里发出简单的声音抗拒。后来闹得没办法,他们也就作罢了。顾家那时也的确是有上顿没下顿,更没有钱一直给他看病吃药。领回去,反而可能养不大。 很多年过去,瘦小的男孩长成了寡言的少年,顾家的日子也好过些了,搬到京城,想把他认回来。他也没说不好,从此终日往来于顾家和大相国寺之间,一边读书,一边学习医术。谁也没想到那一年他去参加科举,居然连中三元,扬名天下。之后一个人在官场摸爬滚打,苦也好,委屈也罢,咬牙一声不吭,终于坐到了令人仰望的位置。 只是他跟家人的关系始终都很冷淡,平日也不怎么与人来往,更遑论去爱一个人。 顾居敬叹了口气,走到塌旁,把银碗递过去:“喝碗凉水解解暑。我给你把格子窗卸下来,通一通风,门就别关了,会闷出病来。” “不必麻烦。”顾行简接过银碗,淡淡地说道。 顾居敬坐在棋盘的另一端,打量他的表情:“你当真不喜欢夏家的丫头?一点都不喜欢?还是你有什么顾虑?”明明给人不眠不休地修书,一起逛夜市,还莫名其妙地跑到人家家里头去拜访。搁从前别说是去姑娘家了,恐怕连门口都不会路过的。 顾行简喝了一口凉水,便放在旁边:“水太甜了。” “是吗?”顾居敬很自然地端起银碗,也喝了一口,咂巴了下嘴,“不会啊,就是这个味道。” 顾行简没说话,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银碗,继续下棋。 “其实你不用有顾虑,夏家那丫头我看主意挺大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如果真的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为什么不能在一起?”顾居敬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就是盼着你能娶妻生子,也有个香火传递。以前你没动过心,现在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你又不敢了。你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吧?” “她只是个孩子罢了。”顾行简放下一粒白子,审视着棋局,冷淡地说,“我的事阿兄就别管了。” 窗外的蝉声鼎沸,从格子窗透进来的日光洒在棋盘上,玉质的棋子莹润发光。那执着棋子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顾居敬仰头叹了口气,背手站起来,又回头看他:“阿弟,我知道你觉得小时候我们都不要你,从没把我们当做亲人,有什么事只想自己解决。可我希望你记住,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是外人。”说完,他大步走出去,还不忘顺手关上门。 屋中复又安静,顾行简放下棋子,静静地看向窗外的梧桐。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端起银碗,把剩下的凉水都喝了。 *** 入夜,白日的暑气终于散去。临湖的一处庭院,树木茂密,屋宇相连。正中的楼屋是单檐歇山顶,博风板下置悬鱼,内外两重格子窗,富丽堂皇。 正对门设置一幅巨大的绢画屏风,旁边的长几上摆放着书籍,香炉和花瓶。帷幄帘塌,俱都侈丽。 侍女跪在几前弄香,莫秀庭坐在铜镜前,端详自己的脸,脑海中不由浮现那日在泰和楼见到的女子。 真是令人难忘的美貌。 一名侍女低头进来,站在她的身边,行了礼才低声说:“夫人,世子果然单独见了那个夏初岚。两个人在永兴茶楼边的巷子口说了好久的话呢。” 莫秀庭气得重重拍了下妆台,屋里的侍女仆妇们全都低头站好,惶惶不安。 她冷笑。嘴上说不在意,憋了三年。一到绍兴,见到旧爱,还不是忍不住了?将她置于何地!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平复了心绪才说:“你们都下去吧。” 下人们不敢久留,全都恭敬地退出去。她走到衣架前,将薄衫脱下来,挂了上去,只穿着银线绣莲花的抹胸和一条薄薄的绸裤。成亲两年多以来,陆彦远与她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身边虽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姬妾,每日也都归家,但大都宿在自己的书房里。只有被公婆说得不耐烦之后,才勉强来她房中一次。 她原以为他是无心男女之事,便也不觉得什么。大丈夫志在四方,更何况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自然有很多事要筹谋。 直到她知道了夏初岚的存在。 她的夫君在泉州时,全然不是现在这样。每日带着那个女孩出外游玩,两个人情意绵绵。若不是彼时夏初岚年纪尚小,两人又没有婚盟,说不定早就…… 莫秀庭的确嫉妒,但她也明白,感情的事本就强求不来。 之前因为那副小像的事情,她闹脾气回娘家,陆彦远却根本未将她放在眼里。她在家中生闷气,好几日吃不下饭,还是娘来将她点醒的。总归她才是正妻,是陆彦远唯一的妻子。不论陆彦远喜欢谁,哪怕那女子进了门,都得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主母。 除非她自己不要这个位置,否则还有谁能撼得动她? 这样想着,她也就想开了。只有她生的儿子才是嫡子,只有她才能被称作世子夫人。这次她跑到绍兴来,一来是向陆彦远示好服软,二来也是为了看看夏初岚是否真如画像上那般貌美,值得人念念不忘。 “世子。”屋外的侍女们齐声喊道。 莫秀庭连忙迎出去,看到陆彦远大步走进来,连忙上前帮着他解了捍腰佩剑:“捐军饷的事情如何了?” 陆彦远扫了她一眼,波澜不兴:“绍兴的商贾捐了不少钱,凑足了三成,剩下的就看都城那边了。” 莫秀庭笑道:“那就好,有这三成,剩下的事便不难办了。都城那边有我父亲和公公想办法,最后一定能凑出来的。” 陆彦远只“嗯”了一声:“吩咐她们准备水,我要沐浴。” “净室里头都已经备好了,夫君直接去就可以。”莫秀庭把陆彦远的袍子抖了抖,然后挂到衣架上,侧头看到陆彦远不动,笑着问道,“夫君怎么还不去?” 陆彦远只觉得她这次来绍兴,改变了许多,心里不那么踏实。但又想,如此相敬如宾,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没必要特意点破。他径自入了净室,坐在浴桶里,头仰靠在木桶的边沿,闭上眼睛。 脑海里有许多纷乱的画面,一些是今日夏初岚在永兴茶楼里的样子,一些是三年前他们在泉州的场景。 记得那一日去踏青,他们躺在没膝的草丛里说话。风和日丽,草长莺飞。然后他转过身去吻了她,她最开始有些慌乱闪躲,后来也抱住了他,两个人缠绵地吻了许久。 少女的唇瓣如花般娇嫩,吐气如兰,一吻长醉。 陆彦远忽然觉得桶里的水温有些高,正要唤人进来添水,有双手臂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肩膀。 他侧头,莫秀庭迫不及待地吻了过来。他紧闭双唇,摆头要避开,莫秀庭却追着不放,最后整个人也跨到浴桶里来,抱住了他的腰身。 桶里的水一下子溢出了大半。 “你要干什么!”陆彦远擒住她的手臂,用力拉开。 “夫君今日见了初岚妹妹,还单独与她说话了?”莫秀庭耐着性子问道。 “夏家是绍兴首富,她带头捐了钱,我不过是谢谢她,你不必多心。”陆彦远懒得与她多说,起身正要迈出浴桶,又听到她说:“若我让妹妹进府,并好好对她,夫君能否也对我好一点呢?” 陆彦远愣住,回头看着她。他莫不是听错了? 莫秀庭也站了起来,衣服被水弄湿,紧紧地贴在身上,玲珑的曲线和起伏的峰峦一览无遗。她伸手挂住陆彦远的脖子,认真地说道:“我知道夫君很喜欢她,日日想着她,难道我还能容不下一个你喜欢的女子吗?若夫君同意,妹妹进府的事情便交给我来办,如何?” 陆彦远见她满脸真诚,蹙眉说道:“她和她的家人都不会同意做妾。” “那我去说服母亲,让她进府做侧夫人,你看这样行吗?” 陆彦远沉默。他是世子,以后会继承爵位。侧夫人的地位比妾高许多,不能随意打骂或者发卖。若是受宠,再生下个一儿半女……就算到时休不掉莫秀庭,只要想办法让莫秀庭怀不上孩子,而是让她生下儿子,便可以立为世子。那么还有何人敢欺她或看不起她? 他知道因着他们的过往,她的婚事频频受阻。这些年,他怕莫秀庭找她麻烦,更怕父亲母亲对付夏家,因此只能斩断情根,狠心不与她联络。但他从未忘记过她,若能将她留在身边,自是求之不得。 心念百转,他已经缓和了颜色:“你真能为我办成此事?” 莫秀庭点点头:“那是自然,这次回都城之后,我就禀告母亲,夫君尽可放心交给我。”说罢,她打量陆彦远的神色,又凑上去吻他。 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  夏家是从长子夏柏盛的手里发达起来的。次子夏柏茂眼高手低,只会纸上谈兵。兄长出事以后,他被妻子韩氏硬推着出面主事,非但没有好好善后,还被逼债的船工家眷直接押进了州府衙门,险些出不来。幸而有夏初岚站出来力挽狂澜,夏家才有如今的势头。 夏初岚见韩氏无言以对,拿手指随意地拨动着腕上的珍珠――那是夏柏盛送给她的十四岁生辰礼。 准确地说,是送给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的。 后世的夏初岚遭遇了一场空难,醒来时,发现自己穿越到这个同名同姓的姑娘身上,并拥有了原主全部的记忆。生存起来不算太困难,唯一麻烦的是她的性情跟原主实在相差太多。 好在那时候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她性情大变也被众人所接受。 韩氏知道是自己的丈夫不中用,捏了捏手中的帕子,继续说道:“那你总该去见见顾二爷吧?他是冲着你爹的脸面来的,怠慢了贵客总归不好。” 像顾居敬这样的巨贾,不是谁都能见到,谁都能攀交的。顾二爷在临安抖抖手指,整条御街上的商户都得震一震,更别提他还有个做宰相的弟弟。 刚才席上顾居敬问起了夏初岚,韩氏这才火急火燎地跑来找她。 夏初岚却说:“有事他自会找我,不用特意去见。” 韩氏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居然要那样的大人物亲自来找她?实在太狂妄。 她耐着性子道:“三丫头,那可是顾二爷!都城里响当当的人物。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大郎想想。顾相连任两届知贡举,学富五车。若能攀上他们顾家的人,得顾相指点一二,大郎来年再试,还怕不成……” 韩氏兀自滔滔不绝,夏初岚却不想跟她多费口舌,拿着书站了起来,对左右说道:“我寻个安静的地方看书,六平,不准任何人来打扰。”说完人已经走出去了。 韩氏气得浑身发抖,没想到这丫头翅膀硬了,居然敢这么下自己的脸面!她狠狠咬了咬牙,对侍女仆妇们道:“我们走!” …… 暮色/降临,前院那边热闹非凡,隐约能听到人语声,后院这里反显得有些冷清。 夏初岚站在拱桥上,手扶着栏杆,稳了稳心神。 原主小时候应该见过顾居敬,但时隔太久,印象已经很模糊了。顾居敬本是条极好的人脉,于生意场上大有助益。若不是事出有因,她断不会如此。 事实上,夏柏盛出事之后,夏初岚一直在暗中调查那场海难的原因,也查到了一些线索。 时任泉州的提举市舶吴志远,利用职务之便,牟取私利。他想要与夏家的商船合作,被夏柏盛严词拒绝。没多久夏柏盛就出了事,吴志远却被顾行简举荐,升为户部侍郎。 夏初岚无法确定那位极人臣的宰相大人究竟有没有参与此事,也不敢声张,就怕将夏家卷入更大的灾祸之中。如今家中尚有体弱的娘亲,年少的弟弟需她照顾。她既占了这具身子,就有不得不去承担的责任。 池塘里“咚”的一声水响,一只原本停在荷叶上的青蛙,跃进水里游走了。 夏初岚回过神来,没注意到身后站着个人。因为忙碌了一日未进食,眼前的景物俱都浮动起来,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软。 原以为要摔倒,却有一双手臂适时地伸了过来,将她扶住。随即,一股仿佛千年古刹里厚重深远的檀香味飘进了鼻腔里。 夏初岚抬起一只手扶着额头,勉力站稳,感觉到自己的另一只手腕被尤带温热的几根手指按住。 “姑娘何处不舒服?”头顶有个低沉悦耳的男声问道。 夏初岚一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人身量很高,体态偏瘦,穿着普通的道衣裳袍。他的五官极为俊秀,只是下巴上留了一撮胡子,反倒看不出年纪。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莲台上端坐的佛,深邃而又难以捉摸。 “你是谁?”夏初岚问到。 “我没有恶意,只是误走到此处,想向姑娘问路。”男人平静地说道,“方才把脉察色,姑娘似乎是气血不足。” 夏初岚微愣,低头从腰间取下丝袋,迅速拿出一小颗糖球放进嘴里含着。原主这具身体的确有轻微的晕眩之症,大概类似于低血糖。 男人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庞,犹如欣赏一块成色上好的美玉,不沾染一丝杂念。他的目光下移,看到她袅袅纤腰上垂挂着的玉佩,是只活灵活现的瑞兽麒麟,十分特别。 分明像男人之物。 “先生在此地稍等片刻,我叫人送您出去。”夏初岚微微一礼,便转身走了,不敢久留。这男人身上的气场实在太强,无形之中,有一种凌驾于人的压迫感。 夏初岚离开之后,男人俯身将她遗落在地上的书卷捡了起来,封面上印着“梦溪笔谈”四个字。 竟然是这本书? 他不由自主地翻开,仔细看里面的排版和字体,不由一愣。这是当年汴京国子监第一批印出的版本,还是他的恩师主持修订的,如今堪称一字千金了。 他小心地抚着书页,恩师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多少年了,恩师所赠的那套书在当年逃往南方的途中散佚了,连他都遍求不到,竟然在此处看见了真品。 少顷,思安奉命来到拱桥处,见到男人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不敢再看第二眼: “奴婢奉姑娘之命,来送先生出去。” *** 前院,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顾居敬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宋云宽,对方贵为知府,不好随便打发。 宋云宽笑道:“我仰慕顾相已久,听说他喜欢古玩字画,便收集了两幅,还请二爷帮忙转交。” 顾居敬摸了摸胡子,回得不卑不亢:“非顾某不愿帮大人的忙。只不过都城里头的人都晓得,我这弟弟打小体弱,养在寺庙里头,跟家里的人都不太亲近。宋大人这字画,恐怕得另寻门路。” 他口气里尽是推诿之意,宋云宽怎能听不出来?失望之余,也没多做纠缠,寻了个由头便离开了。 他一走,崇明便在顾居敬身后嘀咕:“怎么还有人敢给相爷送字画……” 早先有个官员为了调回都城,也托了关系到顾居敬这里,让他转交字画。因为所托之人有些来头,不好推辞,顾居敬便叫崇明将东西带回相府,让弟弟自行处理。不料,很快崇明又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说是赝品,退回不要。 顾行简对字画古玩钻研颇深,再高明的赝品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官员送礼,轻易不敢送这些,万一是赝品,就要得罪宰相了。 顾居敬抬眼看见穿道袍的男人回来了,在自己身旁落座,侧头温和地问道:“去哪了?这般久。” 男人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轻描淡写地说:“迷路了。遇到一个侍女,她送我回来的。” 顾居敬摇了摇头,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居然不认路。若不是早知他不近女色,还以为是私会佳人去了。 喜宴过半,夏谦由夏柏茂陪着,到了顾居敬这桌敬酒。夏柏茂拉着夏谦特意绕到了顾居敬面前,手中的酒水不小心洒了点到坐在旁边的男人身上。 男人眯了眯眼,不悦。 夏柏茂不甚在意,只随意说了句“对不住”,然后便转向顾居敬,满脸堆笑:“顾二爷,这是犬子夏谦,您还记得吧?请您看在家兄的面上,一定要在相爷面前提携提携他。” 夏谦立刻鞠了一躬。他心高气傲,甚少佩服什么人,顾行简却是少有的几个之一。 顾行简十五岁高中状元,文章才华一鸣惊人。三十岁便做到了宰相,权领中书。他一力促成了与金国的议和,使政局稳定,还大力提倡海事,重视商人,一下将国库扭亏为盈。 他不仅是权相,还是经学致用的大儒,号称是不输给苏公和沈括的全才。据说他去年在国子监的太学讲了堂课,竟让偌大的太学府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上至白发耄耋,下到总角小儿全都慕名前去。许多人专程赶了几个月的路到临安,就为了听他一堂课,可最后连太学的门都没挤进去,直接坐在大街上嚎啕。 顾居敬扫了眼站在夏柏茂身后,正拿手帕默默擦袍子的男人,嘴角微扬。 若是夏家父子知道,本尊此刻就在这里,还被他们视若无睹,会不会悔得肠子都青了? 绍兴十七年,这是皇室南迁后的第二十个年头。 当年金人以雷霆之势攻克汴京,掳走二帝,当今皇上在应天府仓促登基,而后一路南逃。不料金兵穷追猛打,皇室一度避之海上。 自黄天荡之战以后,金兵退回北边,朝廷趁势命主和派大臣北上议和。两国约定划淮水至大散关一带为界,暂时和平共处。 虽然失去了北方的广袤疆土,偏安一隅,但政局总算趋于稳定。杭州升为临安府,定为行都。 南方早在五代时期,便不烦干戈,百姓富庶,皇室南迁又带来了北方大量的人口和手艺匠人,临安很快再现了当年汴京的繁华。 绍兴府与临安府相距不远,因当今皇上南逃时曾短暂地以此地为都,故有小临安之称。 今日是绍兴府的夏家大公子夏谦成亲的日子,满城轰动。 夏家在江南一带也算赫赫有名。南方大城多处于河湾港口,朝廷开放海事,海商也随之兴隆。夏家在广州和泉州港拥有多艘商船,与诸蕃国贸易,生意一直做到了西洋。 前两年,夏家的家主在海上出了事,夏老夫人找算命先生测了一卦,这才举家搬到了绍兴府,一跃成为了当地首富。 喜乐吹吹打打,送亲的队伍沿着城中的街衢走了一圈,花轿便抬到了夏家门口。喜娘扶着新娘下轿,围观的百姓发出一片喝彩之声。 年轻的新郎站在那里,挺拔如松竹,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喜娘将红绸的一端塞进他的手里,含笑喊了声“大公子!”,他这才回过神来,顺势牵着红绸入内。 一群人走过正对门的砖雕影壁,便是敞阔的前院和布置喜庆的正堂。堂屋两边以游廊围成方形,各有耳房数间,格局庞大,纹饰华丽。 本朝对房屋的规格早有限制:执政、亲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不得四铺飞檐。但随着大商贾的兴盛,打破规制的现象也时有发生,朝廷并未加以管制。 热闹的喜堂里,夏谦的眼睛往四周看了一遍,不免失望。 她不在。连自己的婚礼,她都不来参加。 高堂在座,一对新人行拜天地之礼。 喜娘唱福,夏谦麻木地跪下,周遭的喧闹好像都与他无关。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想要离开这里,带那个人走。 “礼成,送入洞房!”喜娘高唱了一声。夏谦猛然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荒唐的念头感到可笑。他要考取功名,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一切。更何况那还是他绝对不能肖想的人。 喜娘以为夏谦的种种反常是因为过度紧张,轻推着他的后背,欢欢喜喜地将一对新人送去新房。 夏家的下人随即安排宾客入座,座位也极有讲究。今日总共席开三十五桌,门外还为城中百姓摆了流水席。 正堂前面的五桌,除了坐着主家和近亲以外,其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夏家生意做得大,也攀交了不少官员,今日来贺喜的人里头就有绍兴府的知府宋云宽。 宋云宽进士出身,从政二十多年,一直政绩平平。他在绍兴府即将任满三年,磨勘之后调任,眼下四处托人找关系,想调进临安的市舶司,刚有了点眉目。 112|第一百一十二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 陆彦远穿着一身湛蓝的锦袍,丰神俊朗,手指弯了下,不动声色地说:“再等等她。” 宋云宽应是。他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对于高门显贵家里的私事倒是打听得很清楚。他知道陆彦远跟夏初岚好过一阵子,差点收到府里做妾了。后来陆彦远还是娶了莫秀庭,在朝中如虎添翼,这才有了如今的高位。 其实像这样的世家,婚事都是大家族之间的利益联姻,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一个护卫从侧门跑进来,跪地说道:“殿帅,那个裴永昭在门外大闹,非要见您。” “把他赶走。”陆彦远毫不客气地说。此人脸皮真厚,竟然敢跑来闹事。 夏初岚到永兴茶楼的时候,刚好看见两个佩剑的护卫在推搡裴永昭,裴永昭不停地回头吵嚷,但又被推着往前走,帽子都歪了。夏初岚装作没看见他,向门口的护卫递了名帖。护卫定了定神,才说:“你只能带一个人进去。” 夏柏青上前道:“岚儿,我陪你进去。” 夏初岚点了点头,吩咐其他人就在外面等。那边裴永昭看见夏初岚,挣开护卫跑了过来:“三妹!三妹你带我进去吧。” 夏柏青奇怪道:“二姑爷在此处做何?为何要进去?” 裴永昭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夏初岚的手臂:“我有重要的事要见英国公世子,前日……总之你带我进去!” 夏初岚把手抽回来,冷淡地说:“我只带三叔进去。你要见世子,自己想办法。” 裴永昭不依不饶,竟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你跟他好过,要你再多带一个人进去就那么难吗!夏初岚,你今日若不带我进去,我回去就休了夏初荧!” 永兴茶楼在闹市,周围往来的行人很多,听到这边争吵,自然地围了过来看热闹。六平和思安把人群哄散,但还是有好事之徒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夏柏青挡在夏初岚身前,对裴永昭喝道:“有事你冲着我来,别欺负我的两个侄女。裴永昭,你真是枉读圣贤书!” 裴永昭没有夏柏青高,气势一弱,又非要往里闯:“总之我要进去!” 夏初岚对门口的护卫说:“这个人百般阻扰,若是耽误了我们的正事,你们也无法交代吧。” “来人!”那护卫扬声喊道,“将这闹事之人给我拖走!” 刚才的两个护卫过来,一左一右地架起裴永昭,不由分说把他拖走了。裴永昭还在喊什么,思安小声道:“二姑爷这是疯魔了吗?” 夏初岚眼下没空跟裴永昭算账,与夏柏青一起进了茶楼。他们一到,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夏家是绍兴的首富,在座的有生意上的伙伴,也有对手。大老爷们输给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总归不服气,又听说今日召集众人的是英国公世子,多少带着点看好戏的心态。 夏初岚神态自若地坐下来,与相熟的几个人点头致意。她也不在乎周围陌生人的眼光,若是怕这些,今日便不会来了。 此时二楼走廊的阴影处站着两个人。这个角落很微妙,下面的人绝对看不到,而上面的人却能将一楼大堂尽收眼底。 顾居敬偷看了眼顾行简的神色,特意说道:“夏家丫头来了。” 顾行简脸上还是一贯的平静无波,手指转着佛珠,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永兴茶楼是顾居敬的一个朋友开的,他们事先进来,藏在二楼的暗道里,自然避过了官兵清场。一般两层以上的木质建筑都会修一些这样的暗道,只有主人和伙计知晓。避免起火的时候,没办法逃生。 “阿弟,你说今日陆彦远能成吗?”顾居敬又问道。 “不知。”顾行简淡淡地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大堂中间那个娇美的身影上。等他察觉,立刻移开了目光。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冒险,居然把成败都押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万一不成……便不成吧。总还会有别的办法。 俄而,宋云宽从雅间里走出来,众人都起身行礼。他对满堂的人说道:“今日诸位能够赏脸前来,本官十分高兴。也就不与诸位绕弯子了。国家准备出兵北伐,但是军饷不够,只能仰赖各位慷慨解囊。当然官府也不会亏待诸位,按照捐钱的一成来兑换等额的盐引,以三年为期。” 这个时候的盐虽然不再是国家专卖,但是商人想要私下买卖也要先从官府那里买到盐引,再去官办的盐场凭盐引提取等量的盐,然后才能售卖。当然也不是任何商人都能购买盐引,官府也要审核身份和信用。 夏初岚没想到顾五居然随口说中了,咬了口糕饼,情绪复杂。 有人说道:“临安的商人比我们有钱得多,为何他们不捐?” “是啊!才十分之一的盐引,我们还是亏惨了啊!” 一时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的。宋云宽早知道他们会是这个反应,连忙走回雅间询问陆彦远怎么办。 陆彦远想了想,亲自走到大堂上。 “各位,此次出兵名为北伐,实为自保。金兵想撕毁两国的和议,挥师南下。所以这场战争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避免的。我们若能掌握主动,就能加固边境的防线,能让将士们吃饱穿暖,才有力气保家卫国。他们流血牺牲尚无怨言,难道你们连些许钱财也不舍得吗?诸位也不想看到国土再失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年轻的将领,英姿挺拔。他说话的时候慷慨激昂,那种剑指北方,收复河山的血性似乎很能感染人。大堂上安静了片刻,无人说话。 夏初岚见陆彦远朝自己看过来,装作侧头与夏柏青说话,避过了他的眼神。曾与这个人看山看水的人并不是她,但或者是梦里的那双眼睛太过炙热明亮,还有那些凌乱的亲吻,相拥的画面太过真实。这个人于她来说,终究与旁人略有不同。 这时有个人说:“夏家是绍兴首富,我们看夏家的!” “对对,看夏家捐多少,我们再捐!” 在座的人还是不想捐钱,就先把夏家推出来。就凭夏初岚跟世子的关系,世子也不能强逼着她拿钱。只要夏初岚说得少了,或者说不捐,其他人也就有借口了。 陆彦远的额头出了层汗,手指微微攥紧。他没有想到今日的成败居然系在她一人的身上。就凭他做过的事,还有她现在看他的眼神,今日想必是不成了。 但这样的后果本就是他一手造成,他也没有怨言。 夏初岚与夏柏青说了几声,夏柏青赞成地点了下头,她才站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却毫不露怯,走到人前。夏家当年面对逼债的船工家眷时,阵仗可比现在大多了。她握着扇柄,缓缓开口:“我知道大家是顾虑战事一起,手中的生意必将受到影响。可是国难当头,若每个人都只计较自己的得失,而不站出来与国家共存亡,那么金人早晚会将我们二十年才辛苦经营起来的江南付之一炬,就像当年的汴京一样!” 在座的众人皆是一震,想起靖康之耻,金人烧杀抢掠,夺掉半壁江山,仍是心有余悸。 “我是南渡以后出生的,没有去过中原,没机会领略京城当年‘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的盛况。我想在座有许多人比我年长,有些还去过汴京。我羡慕你们曾经亲眼见过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些去过京城的人,包括宋云宽,瞬间都追思起当年来。那确实是最好的地方,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也是所有南渡之人心头浮动的盛世光影,每每思及,便有万千感慨。 “我在泉州时,邻里有一户人家是逃到南方来的。那家的老太爷每日都要跟人讲当年京城的风光,城廓,运河,还有大街小巷,如数家珍。他临死之前,还想回去看一看,想葬在家乡的祖坟里。现世安稳,百业昌盛,日子越来越好。但我们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更不能忘了国耻,否则枉做宋人。” 夏初岚走到陆彦远的身边,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她抬头看着他,声音响亮:“夏家愿献绵薄之力,捐十万贯。” 众人哗然。宋云宽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十万贯!这是多少钱!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接触到陆彦远的目光,才声音激昂:“好!夏姑娘深明大义,本官替出征的将士们谢谢你!”他赶紧叫了一个书吏来记录,立刻又有几个商贾站起来。 “大老爷们别扭扭捏捏的,难道我们要输给一个小姑娘!” 场面顿时热烈起来,那个书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几乎记不过来。 夏初岚靠近陆彦远,低头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前锋我已为世子做好,后面就靠世子自己了。”说完淡淡一笑,背手走了。 陆彦远还沉浸在她刚才说话时的风采,以为是看到宫里的那些谏官或是侍讲学士。三年的时间,真的让她脱胎换骨了。她不再是那个天真无忧的小姑娘,而变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家主。她说的这些话,掷地有声,应该让那些苟且偷安的官员们都听一听。 陆彦远心念一动,立刻追了出去。 楼上,顾居敬也才从震惊中回复过来,他看向身旁的顾行简,只见他面色无异,只是眸色更深了。 “阿弟,你真的只是领着她去夜市走了一圈,没给她说过只言片语,就让她说出今天的话来了?你们俩……”他想了想,还是把后面的半句给吞了回去。 如此心有灵犀。这个丫头,真是了不得。 “陆彦远好像追她去了……” 顾行简捏着佛珠,转身闭了下眼睛,淡淡道:“明日回临安。” “你是什么人!”裴永昭强装镇定地说道,“我可是官员,知道对朝廷命官不敬是什么罪名吗!” 顾行简看着前方,神色清冷:“刚才我听见,你要找夏家的麻烦?” “关你什么事!”裴永昭斜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崇明又伸手将他拉回来,索性推倒在地。裴永昭彻底火了,今日受得窝囊气已经够多,撸起袖子就要跟崇明动手。顾行简俯下身子,几乎很轻地说道:“我,是顾行简。” 裴永昭瞪大双眼,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离自己很近的男人。 顾,顾行简?!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面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便是当朝的宰相!不会吧,不可能这么巧?虽然宰相被停官了,但据说每日都有朝臣跪在垂拱殿外向皇帝求情,哭诉中书绝对不能没有这位宰相。好几个重臣都称病在家,朝堂上整日里愁云惨雾的。 “顾行简”这三个字,意味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意味着绝对的权力。 顾行简直起身子,云淡风轻地说道:“离夏家的人远一些,更别找夏初岚的麻烦。若被我知道,临安将无你立足之地。终你一世,也休想再踏入官场。记住我的话。” 113|第一百一十三章 陆彦远原本心不在焉地看向别处,对莫秀庭的问话一律不答。若不是母亲硬逼着他陪莫秀庭出来看花灯,增进夫妻感情,他怎么会在这里浪费时间。他跟莫秀庭之间能有什么感情? 政治联姻,多是各取所需罢了。 “夫君,这家茶楼的茶很有名气,你无论如何要尝一尝。”莫秀庭从茶博士的托盘里将茶碗拿下来,放在陆彦远的面前。 陆彦远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什么样的好茶没尝过,自然也没觉得这茶如何。最艰苦的日子应该就是当初跑去泉州散心的时候,身上没带什么钱,后来穷到连玉簪子都要拿去质库抵押。幸好被夏初岚看见,二话不说就借给他银子。 他嘴角带着些许笑意回忆。 他们初次见面,他是个落魄公子,她是富家千金,一见倾心,倒像是戏本里写的那些故事一样。只不过刚开始的时候,谁也想不到他们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承诺过对她好的,但终究是食言了。 莫秀庭自顾地说道:“夫君没尝出来这茶里有股桂花的香气吗?据说煮茶用的是凤凰山上的泉水,味道特别清冽。” 陆彦远不置可否,他对这里的茶一点兴趣都没有,急于想走。突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 顾行简和张咏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陆彦远,两个人皆停住了脚步。后面的夏初岚和张夫人自然也停了下来。 二楼座无虚席,他们跟陆彦远之间不过隔着几张桌子的距离。只不过陆彦远突兀地站起来,吸引了旁人的目光。有认识他们的人,小声地议论起来。 陆彦远不理会那些人,拱手道:“难得碰到两位大人,不如坐下来一道。” 顾行简不假思索地拒绝:“不巧,我们有事要到雅间里谈,世子请自便。” 陆彦远面色一僵,旁边议论的声音更大了。张咏当然知道陆彦远跟夏初岚之间的事,连忙补充道:“世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真的有些公事要讨论,就不打扰您跟夫人的雅兴了。” 陆彦远的目光始终落在夏初岚的身上,不加掩饰。今夜的她分外好看,应该说嫁做人妇之后,眉梢眼角的稚气全都脱去,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但只要想到让她蜕变至此的人是顾行简,陆彦远的手就不由地握紧成拳,暗恨频生。 为什么站在她身边的人不能是他? 夏初岚下意识地往顾行简身边靠了靠,不喜欢陆彦远的眼神。顾行简不动声色地将她挡在身后,看向陆彦远的目光里含有几分警告的意味。要不是此处人多,他定会让潜藏的暗卫动手,将这碍眼的人驱逐。 但陆彦远毕竟是英国公世子,身份尊贵,身边肯定也有人跟着。真要动起手来,两边都不好看。 两个人的目光对峙了一阵,陆彦远先败下阵来。连父亲都忌惮几分的人,他又能从他手里讨到什么好处?他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改日再叙吧。” 顾行简点了下头,不由分说地揽着夏初岚先进了雅间。陆彦远看到他们夫妻之间十分亲密,夏初岚怀里抱着一盏琉璃灯,抬头跟顾行简说什么,脸上带着笑意。顾行简边听边点头,好像还伸手点了下她的鼻尖,她的笑意更浓了。 陆彦远至今都记得,以前她说喜欢他时的模样,含羞带怯的,犹如未绽的花朵。只不过现在她看顾行简的目光里多了崇拜,迷恋和依赖。顾行简应该待她很好吧?给了她名正言顺的名分和地位。 莫秀庭看到人都走了,陆彦远还盯着他们雅间的门,生气地将筷子按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怕明日都城里头流言四起? “你做什么?”陆彦远皱眉问道。 “夫君看够了吗?我觉得这里茶也没那么好喝,我们回去吧。”莫秀庭起身道。 原本陆彦远也不想呆在这个茶楼里,可现在他忽然想坐在这里多品一会儿茶,便对莫秀庭说道:“我再坐会儿,让定北送你回去。” 莫秀庭忍不住讥讽道:“你坐在这里又能如何?她不会再看你一眼。当时你伤重昏迷,我跟母亲一起去求她,她都不肯来见你。你们之间再无可能了。你不知道都城里都在传,顾行简对她有多好吗?简直是捧在手心里疼宠着。换了是你,你也做不到他那样。” 陆彦远的脸色沉下来,叫来定北。莫秀庭愤然转身离去。 雅间里,张夫人跟夏初岚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吃茶点闲聊家常。张夫人的堂兄是原来兼管市舶司的转运使,从他那里听到了一点关于夏柏青的事。 “我听堂兄说你三叔这个人很有原则。有一日他手下的人借了他十文买早点,后来大概把这件事忘了,但你三叔还向他讨要了。按理说,你们夏家乃是绍兴的首富,不至于连十文钱都缺吧?”张夫人没有恶意,只是当趣事一样说起。 夏初岚认真说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三叔连跟我都算得很清楚。别说是十文,一文他都不会放过的。我三婶还常说,要是让我三叔管家里的账,估计得把她们娘儿俩饿死。” 张夫人也笑起来,觉得这一家人很有趣。 张咏和顾行简坐在圆桌上品茶。张咏说道:“那位好歹是英国公世子,差点被你弄得下不来台。知珩,你以前也不这样的。” 顾行简晃了晃手中的茶碗:“人都是有底线的。他不顾英国公府的脸面,我自然也不用留情。” 张咏知道陆彦远肯定有什么地方得罪顾行简了,也不好意思再继续过问别人家的私事,便换了话题:“我听说皇上准备叫普安郡王从兴元府回来。明年春天不是要给他和恩平郡王选妃么?恩平郡王已经定了李家的姑娘,普安郡王据说是选了蒋家宗族里的姑娘。” 张咏管进奏院和通进银台司,很多文书都是最先到达他手中,入内内侍省的动静也了若指掌,知道的自然比旁人都多。所以门下给事中这个位置,就相当于整个朝堂的耳目,顾行简是必然要握在手中的。 李家和蒋家可谓是旗鼓相当,皇帝的意思就是普安郡王还没有出局。 张咏继续说道:“可今早进奏院收到兴元府的文书,普安郡王拒不回都城。说要等兴元府的事情妥善解决了才肯回来。恰好今日到十六休务,文书还没呈上去。估计皇上看了,非得发怒不可。这普安郡王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 “等我二月到了兴元府就知道了。” 赵琅要是在这个时候回都城才是真的不妙。皇上向来最不喜欢半途而废的人,那道诏书也不过是试探之一罢了。 “你刚刚说要带夫人一起出去办差?”张咏看了夏初岚一眼,“边关苦寒,夫人看上去这么娇贵,万一受不住那苦,你不心疼?” 顾行简也看向夏初岚那边:“她执意要跟我一起去,怎么说也不肯听,我也拿她没办法。我想这一趟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把她一个人留在都城到底是不放心。到时候让她扮成随从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地保护,想必也不会有危险。” 张咏“嘶”了一声,带着几分调笑的口吻说道:“没想到这天底下也有你顾知珩搞不定的事和人。” 顾行简也笑了笑,然后说道:“我离开都城这段日子,朝堂上的事情,你得盯着些。尤其是莫怀琮那一伙人。近年,莫怀琮年纪大了,行事越发诡谲。上次我从魏瞻手里查抄的暗账虽还没细看,但我觉得有些人要坐不住了。” 张咏点头:“对了,那账本你打算如何处置?” “我既然答应了皇后要将吴致文保住,那么账本上牵涉到的其他人自然也不能追究了。我收着账本,就是为了防止落入他人手中,成为把柄。除此之外,也不能再做什么了。” 张咏觉得顾行简最近有些变化。好像话多了点,变得有人情味和烟火气了。不知道是不是成亲的缘故,人也不像从前那么冷淡了。看来娶妻是娶对了。 他们在茶馆里坐了一个时辰,外面街上的热闹却经久不绝。临安百姓重视上元节,视之为一年之始,这几夜都要通宵游玩。顾行简正跟张咏闲谈,看到夏初岚偷偷打了个哈欠,便对张咏说道:“天色不早,我们要回去了。” 张咏送他们从雅间出来,陆彦远居然还坐在外面没有走。跟来时的座无虚席相比,此刻已经有了几个空位,莫秀庭也离开了。 陆彦远又看向夏初岚,似乎欲言又止。有时候将一个人深埋在心底反倒不觉得什么。只有见到了,才知道自别离,思念未停蹄。 夏初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茶馆是对所有人开放的,他想走想留都是他的自由,她也不能指责。此处人多眼杂,顾行简牵着夏初岚下楼,没有理他。 陆彦远欲起身,张咏走到他的桌子旁边,按着他的肩膀,用闲谈的口气说道:“世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 回去的马车上,顾行简一直没有说话。 夏初岚试探地拉了拉他的手指:“您在生气吗?我真不知道陆彦远为何如此……上次他拦了马车之后,我当真没见过他了。” 顾行简看向她:“他还未将你放下。岚岚,我也是男人,我会嫉妒。” 夏初岚俯身趴在他的手心里说:“您嫉妒什么?以前的事我都忘了。我在这里,就在您的身边,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旁人。晚上您帮我猜灯谜的时候,我就在想,能嫁给您真好。还有这双手,握笔的时候真是好看……” 她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吐在他的掌心里,很痒。顾行简呼吸一滞,将她拉了起来,抱在怀中。她今夜很美,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而只有他能将她揽入怀中。 “岚岚,这双手不仅能握笔……”他贴着她的耳畔说道。 夏初岚不解地看着他,但很快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她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抓着他后背上的衣服,才能抑制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吟叫。 手指能准确地找到她最敏感的那处,用力地点按。她咬向他的嘴唇,浑身蜷在一起,拼命摇头,眼睛里弥漫出一层迷人的水雾,眉间的红莲更加妖娆。 此刻马车颠簸了一下,她终于叫出声,脱力般地倒在他的怀里,用力拍了拍他的胸膛。六平还在外面,行走的马车随时经过闹市,这样的刺激是前所未有的。 顾行简低头亲吻她的头发,近来她的表现越来越好了。 等马车到了相府,顾行简将她抱下来,大步走回竹居。她的裙子底下早就湿成一片,他直接就能进去。他们之间已经磨合得越来越好,很快就有了第一次的高/潮。 赵嬷嬷和思安听到动静,知道是两人回来了,连忙过来想要伺候。可见那大门紧闭,里头连灯火都没有点,就双双心照不宣地回到了住处。赵嬷嬷帮着思安整理夏初岚去兴元府的行装,叹气道:“可惜我年纪大了,不然也想跟着你们到处走。” “我们这趟是去办差,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而且兴元府可不比都城……您还是在都城里享福吧。”思安笑着说道,“没准回来的时候,姑娘就有身子了呢。” 赵嬷嬷知道寻常夫妻按照这样的频率,半年肯定也就怀上了。可夏初岚的身子,赵嬷嬷最清楚了,恐怕没那么容易。她叮嘱道:“你跟六平可得小心照顾姑娘。千万别让她受寒了,翰林医官开的方子也都带在身上。” “您放心吧。相爷自己就会看病呢,难道还能亏待我们姑娘不成?不过您说,崇义公忽然来我们府上做什么?” 她们晚间回府的时候,门房那边说崇义公府的人来禀报,明日崇义公会登门拜访。 114|第一百一十四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借一步说话。”陆彦远看着她,沉声说道。他只有将声音刻意压下来,才能让声音的波动不那么明显。 “姑娘!”思安立刻警觉地挽住了夏初岚的手臂,不想让她去。她认得这个人,化成灰她都认识,英国公世子!她不管对方的身份多么显赫,她只知道三年了,姑娘受的委屈,老爷夫人的叹息,还有那一夜姑娘差点丧命,她可都记着呢! 夏柏青行礼道:“若是关于捐钱的事,世子可以跟小民说。” “我有话单独跟她说,与其他人无关。”陆彦远口气强硬,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凌厉。三年时间,他也变了。身上尖锐的棱角,还有飞扬的意气都被磨平了一些。 思安要上前说话,被夏初岚一把拉住。她对站在身侧的夏柏青道:“三叔,没关系的,我自己可以。” 夏柏青叹了口气。那时莫秀庭派人来说英国公府的人找夏初岚,他就有不好的预感。他以为自己能帮侄女把这些人挡掉,别让他们再来伤害她,打扰她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 可现在她说,她自己可以,他便没有再拦着。他相信,今时今日的她,已经足够应付任何的事情。大哥在世的时候就常说,岚儿是个不一样的女孩子。 夏初岚跟着陆彦远走到永兴茶楼旁边的巷子里。巷子里堆着一些杂乱的东西,有布袋子也有破篓,大概是茶楼的杂物。巷子不宽,看不到头,夏初岚没往里面走,只站到巷子口:“世子有话就说吧。” 她发现面对这个人其实也没那么难,至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这是时隔三年,再一次单独相处。她的容貌依旧若出水芙蓉般,只是眼神里再也没有对他的丁点感情。那张看见他就会笑,在他的梦里反复出现过多次的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彦远的话都哽在喉头,只道:“你变了许多。” 夏初岚忍不住笑了下:“世子觉得,经历过那些事以后,我还会跟从前一样吗?” “是我对不起你。”除了这句话,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三年前他因为反抗父亲的安排,离家远走,在泉州遇到了她。她活泼貌美,他血气方刚,两人一见钟情,爱得轰轰烈烈。那个时候,他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 可他想错了,大错特错。他也是被关禁足,绝食抗争,最后还是被父亲押着娶莫秀庭之后才明白,无论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做什么,家族利益永远都排在最前面。 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过来,吹动男子的袍带,上面的金丝暗纹十分耀眼。他的身影高大,站在巷子口,几乎替她把头顶的日头都挡住了,站在他的影子里,十分阴凉。她在南方的女子当中算高挑了,但是对于这个北方男人来说,还是娇小。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就当是少年时的糊涂事吧。”夏初岚自嘲地说,“世子找我就是为了说此事?” 陆彦远摇了摇头:“我想说裴永昭的事。据他自己所言,他留宿妓/子,被谏官发现弹劾,以至于丢官。知道我为捐钱的事情烦心,就跑到绍兴来献计,借此让我提拔他。那计策……不提了,我可以帮你处置他。” 裴永昭丢官了?怪不得这么狗急跳墙。 “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献了什么计策?” “他让官府制作假的盐引,按照捐钱的五成交给商户,以五年为期。等到五年以后再找办法贬低盐引的兑换价值。而且他还让我将名册排在前面的十个人都扣下来,不同意捐钱就不放人。”当时听了就觉得这法子简直陷他于不仁不义。要不是想知道幕/后有没有人指使,他才不会耐着性子听他说那么多。 夏初岚冷冷一笑,果然够狠,也够不要脸……她身子一顿,说道:“多谢世子告知,夏家的家事就不劳烦世子了。我还有些事要做,先告辞了。”说完行了个礼,便独自离开了。 陆彦远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她一口一个世子,不再是陆郎了。 刚刚她有意无意地站在他的影子里,好像还是很怕热。她离他那么近,挺翘的鼻尖上沾着细小的汗珠,他差点就忍不住伸手抱她。 …… 夏家的松华院早已经是惊天动地。裴永昭回来之后,乱摔了一通东西,大骂夏初岚和夏柏青。 韩氏怕伤到夏初荧跟孩子,将她拉在一旁。夏初婵被凶神恶煞的裴永昭吓坏,韩氏让嬷嬷把她带走了。 “官人,有话好好说。三妹和三叔今日不是去永兴茶楼了吗?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夏初荧轻声问道。 “怎么好好说?你妹妹当众让人把我拖走!我的脸都丢尽了!”裴永昭气急败坏地说道,“肯定是她在陆彦远面前说了我的坏话,陆彦远才翻脸不认人的!” 韩氏早就觉得裴永昭这次回来目的不纯,用眼神询问夏初荧,夏初荧摇了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她问过裴永昭见英国公世子到底要干什么,但是裴永昭不肯说,她也没办法。只隐约觉得可能跟这次捐军饷的事有关。 “姑爷,你先消消气。有什么事等老爷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韩氏好言好语地劝道。这裴永昭是阿荧的夫婿,婵儿的婚事也指望着他想办法,实在得罪不起。 “等什么?我受够了,没什么好说的!”裴永昭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夏初荧你们夏家自己养着吧!”说完,人已经往外走了。 “官人,你说什么!”夏初荧一怔,连忙过去拉住他,凄声道,“你,你不要我了?” 裴永昭将她狠狠一甩,幸好韩氏及时把她接住。 韩氏见裴永昭居然都动手了,也顾不得什么,歇斯底里地喊道:“来人,把他给我拦住!裴永昭,今日不说清楚,你不准走!阿荧哪里对不起你了?她还怀着你的孩子!” 裴永昭不理会韩氏,大步往外走。侍女仆妇们上前来阻拦,他是男人,力气大,谁也拦不住。等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被两个高大的护院拦住了去路。一个护院狠狠地推了下他的肩膀,他踉跄几步,终于跌回院子里。 韩氏喝了声:“谁让你们来的!松华院是你们随便进来的地方吗!”就算她现在恨不得痛打裴永昭一顿,但裴永昭毕竟是她的女婿。她这人一向护短得很,而且好面子,不想家丑外扬。 两个护院退开,夏初岚从后面淡定地走进来,夏柏茂和夏柏青也跟她在一起。 韩氏有些愕然,视线在三人身上来回转。夏柏茂走过来,将她拉到旁边,小声嘀咕了一阵。韩氏尖声叫了起来:“什么?他丢官了?” 夏初荧怔怔地站在门边,还没有从刚才被裴永昭甩开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这两年她低声下气,百般讨好,用尽了各种办法怀上他的孩子,他却这样对待自己。 “你们想干什么!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你们别仗着人多就乱来!”裴永昭的气势已经弱了不少。 “是我想问,你要干什么。”夏初岚冷冷地看着他,“当初你的官,是我夏家千辛万苦帮你谋的。你自己行为不检,将官丢了,跑到英国公世子面前献策,还要将夏家给卖了。我想问问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别胡说八道!”裴永昭仍然嘴硬,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我的官当得好好的。” 夏柏青摇头叹道:“英国公世子都跟岚儿说了,这事只要派人去临安一查就知道。你好糊涂啊!身为朝廷命官,如何能留宿妓/子?” “不会的!”夏初荧从台阶上跑下来,摇头道,“官人他不会这么做的!三叔,你一定在骗我们,对不对?” 夏初岚倒有些同情夏初荧了,当初嫁出去的时候有多风光,如今脸打得就有多痛。她根本就不看好裴家这门亲事,只是想不到裴永昭是个斯文败类。她这个二姐也许不是不知道裴永昭有多坏,只是不愿意撕破脸,还想维持着她嫁得很好的这种体面。 “阿荧,是真的!这个人他真是……”夏柏茂想不出形容词,最后仿佛下了决心一样,“阿荧,回家来,爹能养你和外孙!有爹的一口饭吃,就有你们的!” “爹……”夏初荧扑在夏柏茂的肩头痛哭。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骗自己了,裴永昭根本就不爱她。 韩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不想二房的丑事被长房跟三房的人看见,可眼下事情都捅出来了,她更不想女儿继续被骗。韩氏咬了咬牙道:“裴永昭,你写和离书吧。就在这里写,阿荧不跟你回去了!”这种情况,就算女儿回到临安,恐怕日子也过不下去。本朝女子改嫁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以后再给女儿找户好人家也就是了。 “写就写,我早就想写了!”裴永昭恶狠狠地说道。 等裴永昭写完和离书,取下私印盖了以后,问众人:“我可以走了吧?” 夏柏青拿起来看了一眼,对夏柏茂点了点头。夏初荧哭得更凶了,她不想和离,她肚子里还怀着裴永昭的孩子。但是她同样害怕。若是不和离,回了临安之后,裴永昭也许会把气全出在她的身上。 而且他的和离书写得这么干脆,好像早就不想要她这个妻子一样。 这个男人当真自私绝情。 夏初岚亲自“送”裴永昭出府,裴永昭被护院推下台阶,指着夏初岚咬牙切齿道:“夏初岚,你给我等着!今日的种种,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裴永昭,你用不着威胁我。倒是我会叫人去你家中,把二姐的东西都拿回来。” “不过是些破衣服首饰,你们夏家这么有钱,还在乎那些?”裴永昭讥讽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居高临下地说道:“我说的是奁产。按照本朝律法,奁产归女子所有,改嫁时可全数带走,夫家不得处置。你们定亲时定帖上所列的全部东西,一样都不准少,否则我们就公堂见!六平,关门!” 裴永昭眼睁睁地看着夏家的大门关上,整个人如遭雷击。夏初荧的奁产可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啊!都要他吐出来,那……那他以后靠什么生活? 裴永昭恨透了夏初岚,徘徊在夏家门口不肯离去。他正准备再上去敲门,忽然有个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日夜幕降临,顾居敬才从外面回来。 他直接走到西厢房,看到顾行简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望着书封出神。那本书看起来很旧了,不像是新买的,顾行简却当个宝贝一样。 115|第一百一十五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哎!”韩氏高高兴兴地应了。 堂屋里的众人纷纷向夏初荧道喜,夏初岚也跟着母亲杜氏说了两句话。 夏初荧趁势说道:“三妹,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杜氏知道二姑爷裴永昭身边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对方真心肯帮女儿牵线,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她刚要张口,夏初岚却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说道:“谢谢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诸务繁忙,我抽不开身。” 韩氏轻蔑地撇了撇嘴。什么诸务繁忙,不过是不肯放权罢了。 众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韩氏特意留下来,在老夫人的跟前说道:“娘,三弟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大郎媳妇第一天进门,他也不来。”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笑道:“兴许真是有要紧事出去了。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于如此。” 韩氏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快,又说道:“其实媳妇儿正盘算着一件事,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老夫人微笑道:“你说来听听。” 韩氏凑过去,在老夫人的耳边悄声说了一番,老夫人拧眉道:“你想给三丫头说媒?” 韩氏点了点头,扶着老夫人的手臂道:“眼看三丫头都十七了,虽说现在夏家离不得她,可总得嫁人吧?她不嫁,对底下的几个妹妹婚事也有影响。正好我那本家内侄今年二十了,早年忙着家业顾不上亲事。我心想两个孩子刚好凑成一对,两家亲上加亲,岂不正好?只不过,这事本不该我拿主意,就先跟娘提一提。娘觉得怎么样?” 老夫人没言语,扶着榻上的罗汉围屏缓缓坐下。 长房的两个孩子虽然都跟她不亲,但夏柏盛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儿,对长房并不是毫无感情。她明白二儿媳想要三丫头手中的权力,这才着急。韩氏的内侄她也见过,相貌嘛,还算过得去。韩家做酒水生意,薄有家产。 若是从前,她肯定不应的。但现在三丫头坏了名声,能找到像韩家这样的也算不错了。 “事是好事,但你得跟老大媳妇说说,也问问三丫头的意思。”老夫人拍了拍韩氏的手背,和颜悦色地说道。 韩氏面上笑盈盈地应了,心中却不痛快。等回了松华院,拿夏柏茂出气:“你那侄女不过是双别人不要的破鞋!就你娘那口气,好像我们韩家还高攀了她似的!” “你可小点声!”夏柏茂站在妻子身边,好言好语地劝道,“岚儿如今主意大,婚事岂是你能张罗的?娘都没法做主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韩氏扯着嗓子道:“在松华院我有什么好怕的!难道夏家的家业是靠大哥一个人挣下来的吗?当初若没有我娘家拿钱,没有你跟着跑东跑西,夏家能有今天!?她倒好,成天摆脸色给我们看!” 夏柏茂拍着她的背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可岚儿的确比我强,短短几年就让夏家变成了绍兴的首富。你别忘了,大哥从小就带她出海见识,又请最好的先生教她,是当个男孩来养的。再说了,都是一家人,你非得争长短干什么?娘还在呢。” 韩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用力拍开他的手臂。想当初,大哥大嫂成亲数年都没个孩子,四处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个女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吃穿用度半点都不曾马虎,王公贵女也不过如此。她还腹诽过一个丫头何必花那么大的代价养。眼下看来,还是有点用处的。 可韩氏不甘心,万一那英国公世子真的找上门呢?长房一干人等还不跟着鸡犬升天。 …… 从北院出来,夏衍背上书囊,鞠躬道:“娘,姐姐,我去学堂了。” 杜氏上前整了整他的衣领,看他整日里抱着一本《论语集注》,如同痴儿,笑道:“路上小心些。六郎,读书也别太辛苦了。” 夏衍乖巧地点头:“孩儿明白。娘,孩儿下学了就去看您。” “嗯,快去吧。”杜氏挥了挥手,目送儿子离开。他又长高了不少,背影渐渐有点像他父亲了。杜氏眼眶微红,夏初岚扶着她道:“娘,外面风大,回去吧。” 杜氏应好。一行人回到杜氏的住处,夏初岚看屋里的光线暗,便叫思安去将窗边的竹幕卷起来。阳光照进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杜氏的侍女思香拿着几支新摘的月季进来,烧掉柄,置胆瓶中,然后倒入水。接着从案上的青釉刻花三重香合里挑出一粒沉香丸,放进莲花香炉里的银片上,盖上炉盖。顶端的莲心小孔里袅袅升起烟来,如山穴之云,香气顿时在屋子里弥漫。 思香和思安随即躬身退下。石麟院这边除了泉州带过来的旧人,其它的侍女仆妇都是到了绍兴府之后新买的。夏初岚亲自调/教过,一个个都很懂规矩。 杜氏倚在床头,眉眼秀美,如平湖秋月,只是面色苍白。 夏初岚吹了吹勺里的汤药,一点点喂给她喝。 杜氏望着女儿娇美的容颜,想着她小小年纪,就要里里外外地操持,不禁搭着她的手腕说道:“都怪为娘的没有用,让你这般辛苦。岚儿,听娘一句劝,还是寻个好人家嫁了,别担心我跟你弟弟……咳咳咳。” 夏初岚轻拍着杜氏的背说道:“娘,嫁人的事不急。” “怎么不急?你二姐在你这个年纪都出嫁了,初婵也在相看人家了。莫非……你还没将那人放下?”杜氏试探地问道。 夏初岚低头来回翻舀着碗里的汤药,轻轻吹气,没有应声。 “岚儿……”杜氏拿帕子掩着嘴,语重心长地说道,“那英国公世子的确是人中龙凤,常人难比。可他若真将你当回事,怎么能让府里的婆子那般羞辱你?去高门里头做妾,还不如找户寻常人家做正妻。并非娘阻止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一想到你那苦命的姨娘……”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早年杜老爷做过县里的推吏,养出的一双女儿知书达理,相貌也好,十里八乡的男子都争着来求娶。只不过杜氏的姐姐跟一位衙内好上了,硬是去给人当小妾。杜老爷拦不住,只能随着她去了。 可惜风光日子没过多久,人就香消玉殒了。 妾就是个半奴,在高门里头毫无地位可言。若是亲王府那些出身好的贵妾也就罢了,像他们这样小户人家出身的,如同蝼蚁,还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那时英国公府派人来接夏初岚去做妾,老夫人都松口了,夏柏盛和杜氏却怎么都不肯。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去跳火坑? 夏初岚也知道,陆彦远要真的对原主有感情,何至于这些年,不闻不问?想来他只是贪图美色,过后早就把那些山盟海誓给忘了。夏初岚犯不着惦记这么一个渣男,更别提对方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正要回杜氏,思安在外头喊道:“姑娘,六平有急事禀报!” 思安这丫头虽然性子活泼直爽,但也懂得分轻重。这样火烧火燎的,必定是有大事。夏初岚站起来,唤了杜氏的陪嫁杨嬷嬷进来,叮嘱道:“嬷嬷,看着娘把这碗药喝下。” “哎!”杨嬷嬷立刻应了,目送夏初岚出去。 床上的杜氏又咳了两声,长长地叹口气。若不是她的身子如此不中用,家里的顶梁柱又不在了,女儿的婚事何必拖到现在。 杨嬷嬷在床边坐下来,刚才母女俩在屋中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三姑娘如今掌家也是好事。夫人想想,老爷不在了,六公子年岁尚小,若上面没有这个姐姐撑着,指不定二房那边怎么欺负咱们呢。” 杜氏看了她一眼:“岚儿也是我的心头肉。不能因为我们需要她,就耽误她的终身大事。你帮着留意些,若有差不多的人家不介意当年的事,就告诉我。” 杨嬷嬷也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吹了汤药喂杜氏:“您慢点喝,烫着呢。三姑娘的事,老身一直记着的。可您也知道那英国公府是什么人家,姑娘跟英国公世子好过,旁人稍稍打听,都不敢蹚这浑水。差一点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咱们姑娘。” 杜氏何尝不知此事难办?否则她也不用发愁了。 杨嬷嬷正细心地喂着汤药,思香进来禀报:“夫人,松华院那边派人过来,说要咱们准备一下,二夫人一会儿过来。” 杨嬷嬷没好气地说:“岂有此理!过来便过来,还要我们准备什么?难不成要我们夫人出去迎接她?夫人,老身得出去好好教训一下松华院的人。” 杜氏按着杨嬷嬷的手,浅笑道:“不过是个下人,你又何必生气?二弟妹向来是这样,性子争强好胜些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帮我梳头换衣服吧。” 杨嬷嬷无奈,扶她起来。自家夫人是个知书达理的,性子温顺,素来不爱与人争。可到底是长房长媳,身份摆在那里,不能因为老爷没了,就由着旁人骑到头上来。 反正姑娘说过,二房的人客气倒也罢了。若是不客气,还以颜色也未尝不可。 夏初荧趁势说道:“三妹,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杜氏知道二姑爷裴永昭身边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对方真心肯帮女儿牵线,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她刚要张口,夏初岚却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说道:“谢谢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诸务繁忙,我抽不开身。” 韩氏轻蔑地撇了撇嘴。什么诸务繁忙,不过是不肯放权罢了。 众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韩氏特意留下来,在老夫人的跟前说道:“娘,三弟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大郎媳妇第一天进门,他也不来。”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笑道:“兴许真是有要紧事出去了。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于如此。” 韩氏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快,又说道:“其实媳妇儿正盘算着一件事,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老夫人微笑道:“你说来听听。” 韩氏凑过去,在老夫人的耳边悄声说了一番,老夫人拧眉道:“你想给三丫头说媒?” 韩氏点了点头,扶着老夫人的手臂道:“眼看三丫头都十七了,虽说现在夏家离不得她,可总得嫁人吧?她不嫁,对底下的几个妹妹婚事也有影响。正好我那本家内侄今年二十了,早年忙着家业顾不上亲事。我心想两个孩子刚好凑成一对,两家亲上加亲,岂不正好?只不过,这事本不该我拿主意,就先跟娘提一提。娘觉得怎么样?” 116|第一百一十六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这夜夏初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找到顾二爷,也一定能找到那位先生。她倒不是心疼钱财,而是真的舍不得那本书,不去试试总归不甘心。可她直觉那位先生并非普通人,只怕……很难对付。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隐约有了点睡意。刚阖眼,就听见窗外的侍女在低声议论,叽叽喳喳的。 夏初岚蹙眉喊道:“思安!”思安立刻进来了,在紫色的纱帐外面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她们吵着您了?” “外头何事喧哗?”夏初岚不悦地问道。 思安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是别处的几个小姐妹来传话,说二姑娘回来了。” 夏初岚从床上坐起来,揉着太阳穴。 二房的长女夏初荧两年前出嫁,男方叫裴永昭,祖籍泉州,家里是走仕途的,祖上也当过大官。裴永昭上一届科举中了第四甲,大小也算个功名,原本看不上青梅竹马的夏初荧。 恰好他没选上官,夏家二房这边出钱出力,四处托人,总算让他留在临安混了个小官,夏初荧这才得偿所愿。 商户女能嫁给官家的嫡子,说出去都是脸上贴金的事。韩氏为此趾高气昂了好一阵。 夏初岚却觉得裴永昭不是良配,否则也不会等到夏家给他找好了门路,才答应娶夏初荧。但二房的人都不在意,她也懒得多管闲事。 成亲这两年,夏初荧一有事就往家里跑,此次想必也不例外。 思安看到自家姑娘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连忙道:“奴婢去叫她们别吵了。” “罢了,我不睡了,随她们去吧。”夏初岚淡淡地说道,又想起一事,“二姐夫有一同回来吗?” 思安摇了摇头。 …… 夏初荧领着侍女仆妇们风风火火地进了松华院,韩氏早早立在堂屋门口等着,眼见女儿走进来,连忙下了台阶:“阿荧,你不是说不回来了?怎么又……” 夏初荧将韩氏拉进屋,附在她耳边说了一番。韩氏大喜:“你当真有了?佛祖保佑,真是谢天谢地!这下娘可算是踏实了。”女儿嫁到裴家两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生怕裴永昭纳妾,频频捎信回来求救。韩氏也是用尽了各种办法,总算让她怀上了孩子。 夏初荧含羞说道:“前阵子老觉得恶心,原先还不信。后来请了个大夫到家里头看,才确诊了。官人原本跟我一起回来,刚好有事,晚两日才到。” 韩氏点了点头,又不放心:“还是叫家里常用的那个李大夫来给你瞧瞧吧?” “也好。”夏初荧应道。 韩氏立刻叫人去请大夫,夏初荧则命侍女将大大小小的礼盒捧到韩氏面前,逐一翻开给她看。 “娘,这些是我给你带的胭脂水粉,还有绫罗绸缎,都是眼下最时兴的样式。您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你送的,娘怎能不喜欢?”韩氏平日里最爱交游宴饮,将自己美美地打扮一番。看到这些东西,欢喜得满面红光。 母女俩热络地聊了一会儿,四姑娘夏初婵揉着眼睛进了堂屋:“娘,是不是姐姐回来了……”她昨日跟年龄相近的兄弟姐妹们疯玩,这会儿还困得很。 “婵儿,快过来。”夏初荧将妹妹叫到眼前,忍不住夸到,“咱们婵儿长得真好看,将来一定能找户好人家。” 夏初婵脸红扭捏到:“姐姐说的哪里话……” 夏初荧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都十四岁了,早晚要嫁人的。正好叫娘好好帮你相看相看。” “说到这件事我就来气。给她说了几户,她都不满意。想来得让姑爷帮忙在都内找了。”韩氏瞪了小女儿一眼,口气却是极宠爱的。夏初婵打小被韩氏娇养,心比天高,寻常人家自然是看不上的。 随后李大夫到松华院确诊了夏初荧的喜脉,连带开了几副安胎药。韩氏谢过李大夫,又将夏初荧的陪嫁嬷嬷和侍女们通通打赏了一遍。 眼看新媳妇要到老夫人那里去敬茶了,韩氏催着夏初婵去换衣服。 夏初荧拉着母亲到旁边,悄声问道:“娘可还记得我捎回来的那封信?” “自然记得,怎么了?” 夏初荧的声音更小:“我打听过了,那件事是真的。原先英国公府那边还遮着掩着,后来莫秀庭一气之下回了娘家,莫老也是雷霆震怒。咱们得早作打算。” 韩氏的眼珠转了转,立刻会意。 夏初岚跟陆彦远的那一段往事,虽然老夫人和长房守口如瓶,但韩氏自然有能耐打听得一清二楚。英国公府对于他们这种商户小民来说,简直就跟天上的云一样,高攀不起。夏初岚跟陆彦远没有结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倘若陆彦远真跟莫秀庭和离了,回来找夏初岚呢?到时那死丫头可谓是飞上枝头做凤凰,老夫人的心还不知怎么偏到长房去呢。二房别说拿回当家的权力,只怕在长房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了。 再怎么说,长房也有个嫡子呢,还挺出息的,只是跟老夫人不亲而已。 韩氏不信自己斗不过几个孤儿寡母,心生一计。 …… 夏老夫人住在家中的北院,院子坐北朝南,日光充足,有一片蓊蓊郁郁的林子,都是松柏之类的常青物,院子的规制也是夏家最高的。 她膝下原有一女三子,长女许多年前嫁到蜀中去了,与家中鲜少来往。长子夏柏盛,次子夏柏茂都是商人,唯有庶出的老三夏柏青早些年考下功名,在泉州市舶司当了个从九品的小官。但夏柏盛出事之后,他的官也做不下去,赋闲在家。 三房跟老夫人的关系很疏远,住在单独的一处偏院,除了平日里向老夫人请安以外,很少过来主院。 今日是萧音进门的第一日,老夫人特意也叫了三房的人过来认亲,北院才如此热闹。 夏初岚一边与杜氏说话,一边往三房那边看了一眼。她的三婶柳氏穿着对襟素底的长袖褙子,湖绿长裙,头上只简单地插着两支银钗,垂目坐着。三房的独女夏静月也是谨小慎微地站在母亲旁边,独不见三叔夏柏青的踪影。 夏初岚正觉得奇怪,老夫人扶着侍女进来,所有人都站起来行礼。 杜氏身子不好,起得慢了些。 老夫人素来不喜欢她病怏怏的样子,微微皱眉,转向长孙那边。夏谦疏朗挺拔,一表人才。站在他身旁的萧音穿着朱色绣缠枝莲的短衣薄褙子,浅色长裙,面色有些发白。 老夫人落座,压了压手,众人也都跟着坐了下来。寒暄过后,新媳妇按礼奉茶。 萧音的两条腿直打颤,咬咬牙,扶着陪嫁嬷嬷硬是跪下了。她眼睛底下有两团青影,衬得本就不出众的容貌有些憔悴。昨夜是她的第一次,夏谦却半点都没有怜惜,一直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方才罢休。 她从来不知道男人在床帏之间如此凶猛,好像要把她撕扯成好几块一样。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淤痕,早上沐浴时,陪嫁嬷嬷问起,她也只能强笑着搪塞过去。 老夫人沉默地接过茶喝了,心中对这个长孙媳也不见得多满意,随便打发侍女赏了点东西,便让身旁的常嬷嬷带着萧音认人。 各房长辈都给了见面礼,等到了柳氏面前,柳氏轻声说道:“真是抱歉,你三叔他有急事,一大早就出门了。行礼便免了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说着,便让身后的侍女把一个精致的匣子递了过去。 三房素来节俭,柳氏和夏静月都穿得很朴素。这个匣子看起来却价格不菲。 萧音谢过,韩氏在旁边插嘴道:“弟妹这话可不对,你是长辈,阿音还是应该给你磕个头的。既然三弟不在,便让她磕两个,你代三弟受了。”言谈间,口气已是不好。 既然婆母发了话,萧音便乖乖地跪下去磕了两个头。磕完头,柳氏连忙伸手,扶她站起来。柳氏也是过来人,看到新嫁娘气色如此不好,便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 韩氏还要再说两句,却被旁边的夏柏茂扯住了袖子。可韩氏咽不下这口气,夏柏青究竟有什么要紧事,非在新媳妇敬茶的时候去办?分明是仗着做过官,没把他们二房看在眼里! 夏柏茂跟韩氏拉扯了一阵,好说歹说,总算没让妻子讲出更难听的话来。夏老夫人静观其变,对夏谦说道:“你成了亲,也别荒废了学业。今年的秋闱可得好好准备,全家就盼着你高中呢。” 言谈中含着几分告诫的意思,让他别耽于女色。 夏谦嘴上应是,心中却讪讪的。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但上一届的科举连个礼部试都没中,对他多少是个打击。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夏初岚。她的头发梳成一个同心髻,珍珠串的发圈绕在髻上,尾端露出两条浅桃色的绑带,轻盈灵动。耳朵上戴着珍珠耳珰,那珍珠两大两小,拼成蝴蝶的形状,还用红宝石点缀出两只眼睛,异常精巧。 她惯常爱穿素色的衣裳,无论是褙子还是襦裙,上头都有刺绣的花纹,淡雅精致,加上琼姿玉貌,怎么打扮都好看。 萧音退回夏谦身边,原以为丈夫会关心地问一句,怎奈夏谦根本就没看她。顺着夏谦的目光,她看到坐在对面的夏初岚,正抬手随意地拨了下耳珰,仪态万方。 萧音不由得心生羡慕。 夏家的三姑娘,早在泉州的时候就美名远播。那时,上夏家求亲的人,每日都要在门外排队。后来夏初岚坏了名声,坊间什么难听话都传了出来,吓退了不少求亲者。但依旧有人,痴心不改。 女人果然只要长得好看,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昨夜那么晚回来,还秉烛看文书。崇明磨墨的时候偷偷瞄了两眼,大到三省吏人的裁减啊,小到临安的雨水啊,全都要相爷过目。这哪里像是个停官的人。分明是把政事堂给搬出来了。 “阿弟!阿弟快来帮忙!”顾居敬人未到,声音已到。 崇明立刻站起来,怯生生地回头看了一眼。二爷这是怎么了?明知道相爷喜静,还这么大声。 顾行简正在写字,眉心已经皱了起来,仍是提笔蘸墨,装作没听见。 117|第一百一十七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哎!”韩氏高高兴兴地应了。 堂屋里的众人纷纷向夏初荧道喜,夏初岚也跟着母亲杜氏说了两句话。 夏初荧趁势说道:“三妹,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杜氏知道二姑爷裴永昭身边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对方真心肯帮女儿牵线,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她刚要张口,夏初岚却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说道:“谢谢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诸务繁忙,我抽不开身。” 韩氏轻蔑地撇了撇嘴。什么诸务繁忙,不过是不肯放权罢了。 众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韩氏特意留下来,在老夫人的跟前说道:“娘,三弟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大郎媳妇第一天进门,他也不来。”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笑道:“兴许真是有要紧事出去了。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于如此。” 韩氏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快,又说道:“其实媳妇儿正盘算着一件事,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老夫人微笑道:“你说来听听。” 韩氏凑过去,在老夫人的耳边悄声说了一番,老夫人拧眉道:“你想给三丫头说媒?” 韩氏点了点头,扶着老夫人的手臂道:“眼看三丫头都十七了,虽说现在夏家离不得她,可总得嫁人吧?她不嫁,对底下的几个妹妹婚事也有影响。正好我那本家内侄今年二十了,早年忙着家业顾不上亲事。我心想两个孩子刚好凑成一对,两家亲上加亲,岂不正好?只不过,这事本不该我拿主意,就先跟娘提一提。娘觉得怎么样?” 老夫人没言语,扶着榻上的罗汉围屏缓缓坐下。 长房的两个孩子虽然都跟她不亲,但夏柏盛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儿,对长房并不是毫无感情。她明白二儿媳想要三丫头手中的权力,这才着急。韩氏的内侄她也见过,相貌嘛,还算过得去。韩家做酒水生意,薄有家产。 若是从前,她肯定不应的。但现在三丫头坏了名声,能找到像韩家这样的也算不错了。 “事是好事,但你得跟老大媳妇说说,也问问三丫头的意思。”老夫人拍了拍韩氏的手背,和颜悦色地说道。 韩氏面上笑盈盈地应了,心中却不痛快。等回了松华院,拿夏柏茂出气:“你那侄女不过是双别人不要的破鞋!就你娘那口气,好像我们韩家还高攀了她似的!” “你可小点声!”夏柏茂站在妻子身边,好言好语地劝道,“岚儿如今主意大,婚事岂是你能张罗的?娘都没法做主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韩氏扯着嗓子道:“在松华院我有什么好怕的!难道夏家的家业是靠大哥一个人挣下来的吗?当初若没有我娘家拿钱,没有你跟着跑东跑西,夏家能有今天!?她倒好,成天摆脸色给我们看!” 夏柏茂拍着她的背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可岚儿的确比我强,短短几年就让夏家变成了绍兴的首富。你别忘了,大哥从小就带她出海见识,又请最好的先生教她,是当个男孩来养的。再说了,都是一家人,你非得争长短干什么?娘还在呢。” 韩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用力拍开他的手臂。想当初,大哥大嫂成亲数年都没个孩子,四处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个女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吃穿用度半点都不曾马虎,王公贵女也不过如此。她还腹诽过一个丫头何必花那么大的代价养。眼下看来,还是有点用处的。 可韩氏不甘心,万一那英国公世子真的找上门呢?长房一干人等还不跟着鸡犬升天。 …… 从北院出来,夏衍背上书囊,鞠躬道:“娘,姐姐,我去学堂了。” 杜氏上前整了整他的衣领,看他整日里抱着一本《论语集注》,如同痴儿,笑道:“路上小心些。六郎,读书也别太辛苦了。” 夏衍乖巧地点头:“孩儿明白。娘,孩儿下学了就去看您。” “嗯,快去吧。”杜氏挥了挥手,目送儿子离开。他又长高了不少,背影渐渐有点像他父亲了。杜氏眼眶微红,夏初岚扶着她道:“娘,外面风大,回去吧。” 杜氏应好。一行人回到杜氏的住处,夏初岚看屋里的光线暗,便叫思安去将窗边的竹幕卷起来。阳光照进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杜氏的侍女思香拿着几支新摘的月季进来,烧掉柄,置胆瓶中,然后倒入水。接着从案上的青釉刻花三重香合里挑出一粒沉香丸,放进莲花香炉里的银片上,盖上炉盖。顶端的莲心小孔里袅袅升起烟来,如山穴之云,香气顿时在屋子里弥漫。 思香和思安随即躬身退下。石麟院这边除了泉州带过来的旧人,其它的侍女仆妇都是到了绍兴府之后新买的。夏初岚亲自调/教过,一个个都很懂规矩。 杜氏倚在床头,眉眼秀美,如平湖秋月,只是面色苍白。 夏初岚吹了吹勺里的汤药,一点点喂给她喝。 杜氏望着女儿娇美的容颜,想着她小小年纪,就要里里外外地操持,不禁搭着她的手腕说道:“都怪为娘的没有用,让你这般辛苦。岚儿,听娘一句劝,还是寻个好人家嫁了,别担心我跟你弟弟……咳咳咳。” 夏初岚轻拍着杜氏的背说道:“娘,嫁人的事不急。” “怎么不急?你二姐在你这个年纪都出嫁了,初婵也在相看人家了。莫非……你还没将那人放下?”杜氏试探地问道。 夏初岚低头来回翻舀着碗里的汤药,轻轻吹气,没有应声。 “岚儿……”杜氏拿帕子掩着嘴,语重心长地说道,“那英国公世子的确是人中龙凤,常人难比。可他若真将你当回事,怎么能让府里的婆子那般羞辱你?去高门里头做妾,还不如找户寻常人家做正妻。并非娘阻止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一想到你那苦命的姨娘……”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早年杜老爷做过县里的推吏,养出的一双女儿知书达理,相貌也好,十里八乡的男子都争着来求娶。只不过杜氏的姐姐跟一位衙内好上了,硬是去给人当小妾。杜老爷拦不住,只能随着她去了。 可惜风光日子没过多久,人就香消玉殒了。 妾就是个半奴,在高门里头毫无地位可言。若是亲王府那些出身好的贵妾也就罢了,像他们这样小户人家出身的,如同蝼蚁,还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那时英国公府派人来接夏初岚去做妾,老夫人都松口了,夏柏盛和杜氏却怎么都不肯。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去跳火坑? 夏初岚也知道,陆彦远要真的对原主有感情,何至于这些年,不闻不问?想来他只是贪图美色,过后早就把那些山盟海誓给忘了。夏初岚犯不着惦记这么一个渣男,更别提对方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正要回杜氏,思安在外头喊道:“姑娘,六平有急事禀报!” 思安这丫头虽然性子活泼直爽,但也懂得分轻重。这样火烧火燎的,必定是有大事。夏初岚站起来,唤了杜氏的陪嫁杨嬷嬷进来,叮嘱道:“嬷嬷,看着娘把这碗药喝下。” “哎!”杨嬷嬷立刻应了,目送夏初岚出去。 床上的杜氏又咳了两声,长长地叹口气。若不是她的身子如此不中用,家里的顶梁柱又不在了,女儿的婚事何必拖到现在。 杨嬷嬷在床边坐下来,刚才母女俩在屋中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三姑娘如今掌家也是好事。夫人想想,老爷不在了,六公子年岁尚小,若上面没有这个姐姐撑着,指不定二房那边怎么欺负咱们呢。” 杜氏看了她一眼:“岚儿也是我的心头肉。不能因为我们需要她,就耽误她的终身大事。你帮着留意些,若有差不多的人家不介意当年的事,就告诉我。” 杨嬷嬷也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吹了汤药喂杜氏:“您慢点喝,烫着呢。三姑娘的事,老身一直记着的。可您也知道那英国公府是什么人家,姑娘跟英国公世子好过,旁人稍稍打听,都不敢蹚这浑水。差一点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咱们姑娘。” 杜氏何尝不知此事难办?否则她也不用发愁了。 杨嬷嬷正细心地喂着汤药,思香进来禀报:“夫人,松华院那边派人过来,说要咱们准备一下,二夫人一会儿过来。” 杨嬷嬷没好气地说:“岂有此理!过来便过来,还要我们准备什么?难不成要我们夫人出去迎接她?夫人,老身得出去好好教训一下松华院的人。” 杜氏按着杨嬷嬷的手,浅笑道:“不过是个下人,你又何必生气?二弟妹向来是这样,性子争强好胜些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帮我梳头换衣服吧。” 杨嬷嬷无奈,扶她起来。自家夫人是个知书达理的,性子温顺,素来不爱与人争。可到底是长房长媳,身份摆在那里,不能因为老爷没了,就由着旁人骑到头上来。 反正姑娘说过,二房的人客气倒也罢了。若是不客气,还以颜色也未尝不可。 明明看服饰就像个普通人,但那种迫人的威势,却比他见过一面的户部尚书还要厉害。 “你是什么人!”裴永昭强装镇定地说道,“我可是官员,知道对朝廷命官不敬是什么罪名吗!” 顾行简看着前方,神色清冷:“刚才我听见,你要找夏家的麻烦?” “关你什么事!”裴永昭斜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崇明又伸手将他拉回来,索性推倒在地。裴永昭彻底火了,今日受得窝囊气已经够多,撸起袖子就要跟崇明动手。顾行简俯下身子,几乎很轻地说道:“我,是顾行简。” 裴永昭瞪大双眼,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离自己很近的男人。 顾,顾行简?!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面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便是当朝的宰相!不会吧,不可能这么巧?虽然宰相被停官了,但据说每日都有朝臣跪在垂拱殿外向皇帝求情,哭诉中书绝对不能没有这位宰相。好几个重臣都称病在家,朝堂上整日里愁云惨雾的。 “顾行简”这三个字,意味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意味着绝对的权力。 顾行简直起身子,云淡风轻地说道:“离夏家的人远一些,更别找夏初岚的麻烦。若被我知道,临安将无你立足之地。终你一世,也休想再踏入官场。记住我的话。” 他不是在威胁,凭他的底气和威势,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若说裴永昭刚刚还有点怀疑,现在是完全信了。这个人的神态和语气,在官场的他实在太熟悉了,是久居高位之人自然而然的威势,常人装都装不出来。裴永昭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掉,不知道要做什么,说什么。 顾行简……真的是顾相!平日里见也见不到的人物,竟然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都没有深想顾行简和夏家是什么关系。 崇明喝道:“还不快滚!” 118|第一百一十八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在意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男人。或许是那夜他的怀抱太温柔,或者是他修的书太漂亮工整,亦或是他谈吐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清贵之气,都不自觉地吸引了她。 曾经也有一个人,如星辰般降落在她的生命里,几乎改变了她的人生。她碍于种种理由,始终没有把对他的感情宣诸于口。直到如今分隔在两个时空,再也不可能对他亲口说出,多少变成了一种遗憾。 这个人跟他同样出色,不论是身上的风采,还是遮掩不住的才情,更兼如山,如水般的气质。 她终于知道,有白首如新,亦有倾盖如故。 顾行简发现身后那人一直在看他,装作没有察觉,继续若无其事地与夏衍说话。 等到了夏衍的住处,夏初岚和侍女去弄汤水,顾行简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四处看了看。几乎都是书,墙上挂着几副字,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但大都是激励人上进的句子。 从书斋大多能看出主人的秉性,此处书多而不乱,实而不华,可见一斑。 他看到八宝架上有个布做的小人,小人的胸前缝着布条,写着“吴志远”三个字。他觉得有趣,正好夏衍端着糕点过来,便问他:“这个小人是……” 夏衍连忙把小人按在架上,摇头道:“没什么的。” 顾行简只是无声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夏衍咬了下嘴唇,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先生有所不知,这个吴志远是以前泉州市舶司的官员,他不仅随便把商户的船只扣在港口,不发官凭。而且为了敛财,胡乱地增加往来货物的抽解名目。我三叔把他的罪状搜集起来,上奏朝廷,却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非但没让朝廷追责,还让三叔丢了官。” 顾行简沉思了一下:“所以你恨他,将来想报复他?” 夏衍道:“我是恨他。若不是他,我爹爹也不会为了帮船工们交上钱,多出一次海。但姐姐和三叔都说,人不能怀着仇恨去做事,很容易走上歪路。我做他的小人放在这里,只是为了警醒自己。若有朝一日我能为官,当以他为戒。” 顾行简的神色缓和下来,小小年纪有如此坚韧的心性,实为难得。若他只是因为要报复吴志远而努力读书,想进太学,将来成为官吏,那么他倒会想办法阻止了。 “据我所知,这个吴志远已经被罢官下狱了。此人虽罪大恶极,却能通五国语言,精通律法,在任期间的政绩也很好。但正如你所说,为官之前,要学会做人,这样才能泽被百姓。” 夏衍认真地点了点头:“先生,您也是做官的吗?怎么知道吴志远被下狱了?” “我在临安,消息总是比你们灵通些。”顾行简轻描淡写地绕过这个话题,又问道,“你三叔……从前也是官吏?” “对,我三叔是绍兴初年的进士,本来礼部试的时候名次很靠前,不知道为何殿试被排到后面去了。后来他也在泉州市舶司做官,不过一直得不到重用。” 顾行简思忖,绍兴初年的进士,回去翻一翻官藉也许能找到。至于当年检举吴志远的奏状,肯定是被进奏院的官员给压下来了。回去之后,他要好好问问张复之,他这个给事中到底是怎么当的。 崇明站在门外,双手抱在胸前,长长地叹了口气。政事堂的那些检官和属官常常抱怨宰相大人惜字如金。若是看到他跟一个少年说了这么多话,估计得气死。 夏初岚端着汤水过来,通过卷起的竹帘,看到屋中一大一小的身影,听到他们说话,忽然间有种错觉。好像回到多年以前,夏柏盛还在世的时候。 思安好心地递了一碗汤水给崇明:“给你,消消暑。” 崇明面无表情地接过汤碗,道了声谢。 她们走进屋里,夏初岚又从银瓶里倒出冒着丝丝凉气的汤水出来。这汤叫荔枝汤。用荔枝肉盐腌,晒干,烘焙之后研磨成细粉,保存在密封的器皿里。等来客之后,用水冲泡,再加些冰块,便是夏季最好的饮品了。 夏初岚亲自端到顾行简面前,思安在旁边笑着说:“这是我们家姑娘亲手做的荔枝汤,先生尝尝,保准跟别家的不一样。” 夏衍也附和道:“今日有口福了,姐姐做的荔枝汤最是好喝。” 顾行简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她额上沾着薄薄的汗,两颊微红,显然是忙碌了一阵。看来无论如何也要尝尝了。 他伸出手接碗,手指尖无意碰到了夏初岚的手背,她却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了般,提前松开手,汤碗整个从顾行简的身上滚落。 “当”的一声,精致的银碗掉在地上,整个屋子出奇地安静。崇明闻声跑进来,看到屋中的光景,皱眉正要说话。顾行简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扁了扁嘴,又退出去了。 夏初岚愣了一下,看到男人的青衫上都是水渍,一片狼藉。连忙掏出帕子,弯腰要给他擦。 思安立刻走过来道:“姑娘,还是让奴婢来吧。” 夏初岚便退开一些,轻轻咬住嘴唇。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实在是失礼。 顾行简站起来,对思安摆了摆手:“我自己来。”他看了眼站在旁边,神色窘迫的夏初岚,轻柔地说道:“无妨。不用在意。” “我去拿一身新的衣裳来给您换。这汤水有味道,就算干了,也不能再穿了。”夏初岚说完,低头匆匆地走出去了。 夏衍睁大眼睛,疑惑地歪着小脑袋。姐姐这是怎么了?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失态。 …… 顾行简被思安带到一间空置的厢房,思安要跟着进去,顾行简阻止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思安依言道:“那奴婢就站在门外,若先生有需要,唤一声就是。”然后把手中捧着的衣袍递给顾行简。 顾行简关上门,把外面的青衫脱下,低头嗅了嗅,里面的中衣也有一股水果的香甜味。 他将中衣也脱了,露出结实而光洁的后背。他虽不强壮,但十分精干。平日里也会练些舒筋通骨的拳法,是儿时在相国寺跟着师父师兄们学的,所以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 他不喜欢穿别人的衣裳,但身上这股甜味儿还有粘湿的感觉他更不喜欢。这袍子是黛色的绸缎,布料很好,尺寸也刚刚合适,还有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香气。 他想起夏初岚方才的样子,微微眯了下眼睛。 年少时,浸淫官场,无心顾及男女之事。等到了如今,手握重权,对情爱也早已寡淡如水,难以勾起兴趣。但这并不代表,他看不出一个人的心意。 他只是没想到,不过几面之缘,自己也从未表露过身份,那孩子竟会在意自己……他自问相貌并非卓然出众,在都城时也常有女子于道旁送花送笺,表达爱慕,但多半是因为他的权势还有对他学识的仰慕。可以说那些情意均来自“顾行简”三个字,而非是对于他本人。 他十六岁入仕,在官场近二十年,从布衣平民变成权倾朝野的宰相,经历的风雨,还有付出的艰辛,常人恐怕难以想象。就算今时今日,他也不能预料自己将来踏错一步,会不会就掉落万丈深渊之中。 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无论她跟陆彦远有过怎样的过往,这几次的见面已经让他彻底改观。 她值得一个正当年,知冷暖的男人来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 顾行简捏住手腕上的佛珠,深吸了口气,将换下来的衣袍挂在手臂上,开门走出去。思安打量他,感叹果然是人靠衣装,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她连忙把袍子接过来:“这些交给奴婢就好。等洗好熨好了,再送还先生。” 一身衣衫而已,顾行简不怎么在意,说道:“跟你们姑娘说一声,我先走了。” 思安愣住:“先生这就走了吗?不见姑娘了?” “我想起明日回临安,还有许多东西尚未整理。请你代为辞行吧。”说完,他转身要走。 夏初岚刚好过来,见他着急离去,下定决心喊道:“先生,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顾行简停下来,却没有回头。听到身后她靠近的脚步声,在袖中转动着佛珠,压住纷乱的心绪。 “您,可有家室?”夏初岚大着胆子问出来,心中不知为何有几分紧张。她并不是矜持扭捏的女子,她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不想再一次错过。但她怕直接说显得唐突,万一……也能有转圜的余地。 顾行简转着佛珠的手指蓦然停住,抬头看了眼廊顶的莲花纹饰,淡淡地说道:“我已成家。” 夏初岚僵在那里,看着那清俊的身影飘然远去,没有动弹。他那么聪明,应该察觉了自己的心意。虽然并非是拒绝的话,却比拒绝的话更加残忍。 夏日的蝉声至沸,树影斑驳,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 许久,她自嘲地笑笑,将手中没能送出去的花笺揉皱。 “姑娘……”思安跑过来,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夏初岚把皱掉的花笺递给她:“我没事,烧掉吧。”说完便离开了。 思安小心将花笺抚平,只见上面是两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她重新翻开书页,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纸页间浮动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味,又让她想起那人的怀抱。 他的脸是清瘦了些,身上却不然,胸膛挺结实的,手臂也很有力。而且当时的反应之快,甚至超过了崇明。她早就看出来崇明有身手,走路都带着风,说是随从,应该是他的护卫。 这人身份成迷,她隐约有点猜想,但又本能地不敢往深处去想。 赵嬷嬷看到她这个样子,跟丢了魂一样,真是稀罕,便用眼神询问思安。出去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肯定是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思安对赵嬷嬷点了点头,在姑娘面前也不敢开口说。等到熏干了头发,伺候姑娘躺上床了,思安才把赵嬷嬷拉到了外面说话。 119|第一百一十九章 夏初岚觉得萧碧灵的想法很好笑。在她眼里凤子鸣自然是千般好,但并非这世上所有女人都要喜欢他。这姑娘天真无知,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幸好是生在富贵之家,否则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萧碧灵见夏初岚不说话,十分不悦。从在夏家门外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开始,她就不喜欢。大概是因为夏初岚长得太过漂亮,让萧碧灵有种危机感。而且她觉得夏初岚从前就跟英国公世子不清不楚,后来又与凤子鸣相看,最后竟然嫁给了顾行简。一个女人经历了这么多男人,想必狐媚人很有一套。 本来就是商户出身,她是打心眼里看不起的。 凤子鸣将萧碧灵拉到身前,严肃地说道:“你不知道内情,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夫人找我是谈夏家和萧家的事。”他原本因为萧碧灵的身份,对她十分客气,尽量纵容她。可现在发现如此纵容对她并不是一件好事。她真的是被惯坏了。 而且婚约已定,凤子鸣就算是萧碧灵的未婚夫君了。 “她若有事,自有她做宰相的夫君给她解决,为何要跑来找你?难道你的官比宰相更大吗?我看她一个人跑到绍兴来,分明就是存有别的心思。你别忘了,她三年前就跟英国公世子私定终身了。三年后,英国公世子还想要她做侧夫人呢!”萧碧灵带着几分嘲讽说道。 夏初岚淡淡地笑了笑:“我的事,县主倒知道得很清楚。凤大人是知府,免不得要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县主若是这样都受不了,以后怎么嫁给凤大人为妻?” 萧碧灵厉声道:“你以为嫁给顾行简,有他护着,就可以这样跟我说话?都城里都在传你就是陆彦远不要的破鞋,被顾行简捡了,他还把你当宝呢!” 李婉晴那几个人天天在她耳边说这些,她耳濡目染,自然脱口而出。 凤子鸣觉得萧碧灵真是叫崇义公夫妇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什么话都敢说。这些话要是传到老师耳朵里,那还得了……他恨不得将萧碧灵的嘴捂住。 “萧碧灵,你放肆!”门外传来一声怒喝,萧昱从门外走了进来。 夏初岚没想到萧昱也在绍兴,照常向他行了礼。这些难听话,她从前每日都要听许多遍,甚至更难听的也有,根本不觉得什么。 “哥哥……”萧碧灵心中却觉得委屈。虽然哥哥从小到大都冷着张脸,但从来没有对她说过重话。今日居然因为一个外人凶她?她从小就被宠坏了,作为崇义公府唯一的女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不让着她几分?她咬着牙说道:“哥哥,连你也护着她?” 萧昱看了夏初岚一眼,不知为何看到她被欺负,心里就很不舒服。明明两个都是他的妹妹,但他心里明显更偏袒夏初岚一些。倒也不是一母同胞的缘故,而是夏初岚自小流落在外,夏家有钱但到底比不得崇义公府,肯定要受些委屈。 但夏家却将她养得这样好,一个人便能撑起偌大的家业。反观萧碧灵却什么都不知道,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种市井妇人间碎嘴的话从你这个县主的嘴里说出来,别人会以为我们崇义公府没有教养!你都是从哪里学的这些!”萧昱皱眉斥道。 萧碧灵倔强地站着,她是崇义公唯一的女儿,皇上亲封的县主,在都城里都能横着走,几时怕过什么人?可没想到现在连亲哥哥都向着夏初岚了。 她转向凤子鸣,想着凤子鸣应当会站在她这边。可凤子鸣面色凝重,显然也很不认同她刚才说的话。她见自己孤立无援,十分生气,想要走出去,夏初岚刚好站在她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也没多想,直接伸手将夏初岚推开。她人不大,力气却不小。夏初岚没有准备,整个人跌在椅子上,额头撞上了椅背突起的地方,“嘶”了一声。 凤子鸣和萧昱连忙都过去查看。萧碧灵愣了愣,看着自己的手,她明明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心里又觉得夏初岚活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夏初岚捂着额头,只觉得脑袋嗡嗡地刺疼,伴有晕眩之感。这是实木的椅子,撞上去的瞬间,她泪花都要出来了。 男女授受不亲,凤子鸣不敢碰她,倒是萧昱蹲下身子,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 凤子鸣不由地看了萧昱一眼。他这个准大舅子,平日里对谁都冷冰冰,一幅高高在上的模样,几时见他这么屈尊降贵地关心一个人?就算夏初岚是顾行简的夫人,但萧昱可不是会怕顾行简的人。他暗自留了个心眼,叫人去找大夫来。 萧昱将夏初岚捂着头的手小心拿下来,看到只是有些红肿,没有破皮见血,才松了口气。 大夫很快就来处理伤口,夏初岚对萧昱说道:“我没事。你去看看县主,她那性子,别一气之下闯出祸事来。” 萧碧灵的性子萧昱最清楚了,他吩咐大夫两句,便起身出去了。 凤子鸣更加惊讶,什么时候萧昱竟然对夏初岚言听计从了?他是心思活络的人,立刻察觉出这里头的不寻常,问夏初岚道:“你跟萧大人……” 夏初岚当然不会跟凤子鸣说萧昱是她的亲哥哥,只避重就轻地说道:“我们在都城的时候有些交情。我拜托大人的事,还请大人尽快查清,萧音只给了三日的时间。” 凤子鸣应了,等大夫包扎好,夏初岚便告辞离开。 …… 萧碧灵其实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回到驿站大发脾气,将里面的东西摔得满地都是。夏初岚究竟给那两个男人吃了什么迷魂药?怎么都向着她!明明一个是她的亲哥哥,一个是她的未婚夫。她想不明白,越想越生气。 侍女仆妇们都站在门外,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她的霉头。 萧碧灵又摔了两个花瓶,几乎要把屋里的瓷器都砸光了,这时门外传来侍女怯怯的声音:“公子。” “你们都下去吧。” 萧昱走进去,看到满地狼藉,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萧碧灵,好像任由她摔。但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威势,萧碧灵的手里正举着一个砚台,也不敢再摔下去了。 “过来,我有话跟你说。”萧昱面无表情地说道。 萧碧灵把砚台放下,慢吞吞地走到萧昱面前:“她没事吧?我刚刚不是故意推她的。我也没想到她那么不经推……哥哥为什么要帮着她说话?就因为她是宰相夫人,你不敢得罪?” “你可知道她是谁?”萧昱平静地问道。 萧碧灵被他问得一怔,还能是谁?萧昱继续说道:“她是你姐姐,我的妹妹。她也姓萧。” “哥哥,你在乱说什么……”萧碧灵直觉他是在说笑,夏初岚是她姐姐?这怎么可能!可她看到萧昱的表情严肃认真,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便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愕。 萧昱等了一会儿才说:“父亲亲自查的,她身上还有我们萧家的玉佩,只不过先前没告诉你。这次我在绍兴,也是奉了父亲之命,来帮她的忙。我不管你有多不喜欢她,你都得记住,她总有一日要回萧家。以后你再说她的不是,便是在说自己的姐姐。” 萧碧灵倒退两步,连连摇头,扶着身后的桌子才勉强站稳:“不会的,不可能!……”她喃喃自语,觉得怎么也接受不了。 夏初岚怎么会是她的姐姐呢?她姓夏,她在泉州长大,她们根本不可能有关系啊!她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萧昱起身说道:“这件事在对外公布以前,你最好守口如瓶。以后行事,别再那么任性妄为。”说完,他便转身出去了,留萧碧灵一个人在屋中。 以前他总觉得萧碧灵还小,而且是个女孩子,家里娇宠些没关系。以后嫁个疼爱她的丈夫,一辈子衣食无忧,保持这样的性子也无妨。可见到夏初岚之后,他才越发觉得萧碧灵不懂事。 夏初岚为了夏家劳心劳力,萧碧灵却还在这个节骨眼雪上加霜。萧昱索性就将实情告诉她了。 她也是时候学着去承担一些事了。 …… 夏初岚回到夏家,觉得身心俱疲,直接回玉茗居休息。 这个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冬日天暗得早,廊下已经挂上了红灯笼。因为在正月里,连院子里的石灯都点着,显得很亮堂。 她推开房门进去,看到里面坐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触碰她的额头:“这是怎么了?” 夏初岚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一身熟悉的青衫,眉目疏朗,颧骨突出。不是顾行简是谁?他怎么会在这里? 顾行简说道:“几日不见,你是不认识我了?这额头上怎么贴着纱布,可是受伤了?” 他的声线带着熟悉的清冷,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夏初岚伸手抱着他的腰,用力闻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就像倦鸟归巢一般安心。明明只是几日不见,却觉得好像过了许久。她的坚强总是一碰到他就会坍塌。 顾行简索性将她抱了起来,然后坐在榻上,自己检查她的伤口。她抓着他的手说:“没事,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您怎么来了?”以他的身份,应当是不能随便离开都城的。因为皇帝和百官随时都会找他。 提到这件事,顾行简便板起脸:“夏家出了事,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就私自离府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夫君?” 他平日极为宠她,几乎百依百顺,更不曾说过半句重话。有时夏初岚会忘了很多夫妻间本应该有的条条框框。她当时着急回来,也没想太多,此时带着歉意说道:“是我错了,您怎么罚我都行。” 顾行简看到她满脸疲惫,本就心疼,哪里真舍得罚她,只轻咬了咬她的嘴唇。他上辈子一定是欠了这个丫头的情债,这辈子来还了。否则也不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直追着她到了绍兴。 “跟我说说夏谦和萧音到底是怎么回事?”顾行简握着她冰凉的手说道。他之前去石麟院拜见杜氏,杜氏跟他说了一些,但有所保留。顾行简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几乎已经推断出七八分,只等夏初岚来证实。 夏初岚便老实地将事情说了,一边说一边打量他越发阴沉的神色。说到夏谦的时候,本来要略过去,又觉得根本瞒不过他。 顾行简本还想冲着夏家保一保夏谦,没想到他竟然存着这样的心思,敢觊觎他的妻子?至于萧音背后的人,哪里用得着劳动萧昱和凤子鸣,他今日就能叫那个姓孙的人张口。 120|第一百二十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昨夜那么晚回来,还秉烛看文书。崇明磨墨的时候偷偷瞄了两眼,大到三省吏人的裁减啊,小到临安的雨水啊,全都要相爷过目。这哪里像是个停官的人。分明是把政事堂给搬出来了。 “阿弟!阿弟快来帮忙!”顾居敬人未到,声音已到。 崇明立刻站起来,怯生生地回头看了一眼。二爷这是怎么了?明知道相爷喜静,还这么大声。 顾行简正在写字,眉心已经皱了起来,仍是提笔蘸墨,装作没听见。 “阿弟,要出人命了!”顾居敬又高喊了一声。 顾行简闭了闭眼睛,把毛笔搁在笔架上,额角突突地跳。他就知道清静不了几日,兄长便会原形毕露。他起身走出房门,来到庑廊下,看到顾居敬大步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婆子和一个小厮。婆子还背着人,他们一同进了东边的耳房。 不知道又捡了什么阿猫阿狗回来。他拍了拍衣袍,准备退回去。 顾居敬从耳房跑过来:“阿弟,我这有个人……”他话未说完,顾行简已经打断:“我没空,让崇明找个大夫来看。” “是夏家那个丫头!”顾居敬生怕弟弟拒绝,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故意夸张道,“我今日在泰和楼喝酒,遇到陆彦远和他的夫人,这丫头也在。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怪可怜的。你医术那么好,不能见死不救吧?” 顾行简淡淡地看着兄长。夏家的几个姑娘,能让兄长这么热心的,也只有夏柏盛之女夏初岚了。他不置可否,就这样被顾居敬强行拉去了耳房。 崇明愣了愣,相爷几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他也跟了过去,想瞧个究竟。 耳房里,婆子正坐在床边给夏初岚擦脸,不停地对六平说:“我老婆子活到这般年纪,还没见过这么俊的丫头。那些人怎么下得去手哟。” 顾居敬把顾行简拉到床边,又亲自去搬了张杌子,让他坐下。他道:“你们俩快让让,大夫来了。” 婆子和六平连忙让开,顾行简也不说话,伸手搭脉。 六平忍不住打量他,男人脸颊瘦削,皮肤玉白,身上的衣服很朴素,看起来气质温润,就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但又有股说不上来的气势。六平总觉得他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忽然想起来,这不是昨天跟顾二爷一起来的那位留胡子的先生?咦,胡子呢? 顾行简搭完脉,平静地收回手。顾居敬忙问:“怎么样?是被下毒了吗?”六平也着急地看过来。 顾行简问六平:“当时她在的地方燃香了?” 六平连忙回答:“燃了,小的闻着是股很浓烈的香味,不像是平常用的东西。这位爷,是香有问题吗?” 顾行简摇了摇头,四下看看。顾居敬会意,连忙递了条干净的帕子过去。顾行简边擦手边说:“你家姑娘本就气血两亏,有晕眩之症。那香应该是番货,气味浓烈,寻常人若闻不惯,身体便会不适。取薄荷放置塌旁,再熬点八珍汤给她服下。” 顾居敬点头,忙打发那个婆子跟着崇明去办了。他们这次微服出行,没多带人,身旁连个婢女都没有,只能将就着使唤临时雇来的婆子。 顾行简起身,见六平还盯着床上的人,杵着不动,便淡淡地说:“若不出所料,一个时辰内她会醒过来。你先回家去报个消息,免得家中长辈担心。最好再叫个贴身侍女过来,方便照顾。” 六平连忙应是:“还是您想的周到,小的这就去办。”他一边往外跑,一边想,来之前分明还很有戒心,不放心将姑娘带到陌生男人的住处。可是见到这位先生以后,又觉得他是个谦谦君子,没来由地相信他。这位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呢?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这会儿便乌云密布,雷声轰鸣,将有一场大雨。顾居敬跟在顾行简后面,一直走到西厢房。顾行简无奈地停下脚步:“阿兄跟着我作何?” 顾居敬赔着笑容:“我想起还把老友丢在泰和楼里,没个交代。家里请阿弟代为照看一下,如何?”五大三粗的男人,笑容可掬。若不是见惯他生意场上那些手段,当真以为是个大善人。 顾行简没说话,径自坐下继续看文书。顾居敬就当他答应了,兴冲冲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果真大雨滂沱,天地间升起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夏初岚被雨打在瓦上的声音弄醒,支着身子坐起来。陌生的地方,身旁没有人。她下床走到屋外,雨势太猛,移动不得。她只能站在庑廊下,四处看了看。 江南普通的两进民居,堂屋阔三间,青瓦覆顶。院中种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根部有转砌的六边形护坛,旁边摆放着几盆不知名的小花,没有人往来。 她隐约记得晕过去以前,看见了六平和顾居敬,应该是他们带她来的。她觉得有些冷,抱着手臂坐在门边的石墩上,仰头看着梧桐的树冠发呆。 她来自后世人人平等的社会,今日是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特权阶级跟庶民阶级的不同。好比她是商户女,莫秀庭是官家女,从出生就决定了各自的命运。不论是住的地方,用的东西,还是嫁的男人,以后生的孩子,差别都太大了。 就算莫秀庭要害自己,也有的是办法,多的是人替她去办。她犯不着亲自动手,那样太有失身份了。 夏初岚忽然生出无限唏嘘。倘若她没有来,原主没有上吊自尽,那个被毁了名声又失去父亲庇护的少女,恐怕终究逃不过被命运的洪荒所吞噬。可纵然她来了,除了改变夏家覆灭的命运,依旧改变不了她的出身。 因为这样的出身,让莫秀庭觉得她痴心妄想,让陆彦远觉得她根本不值一提。 “何为高贵,何为低贱?”她喃喃自问,觉得有些迷茫。 “这么大的雨,坐在外面,不怕淋着么。”旁边有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来。 夏初岚回头看去,身材修长的男人站在雨里,一手执着伞,另一手端着白瓷碗。伞是倾着的,他的肩膀还露了些在外面,被雨打湿,药碗上却一粒水珠都没有。 他很瘦,颧骨便显得突出,修皙清俊,眼睛……她一下子认了出来:“您是昨天那位先生?”只是没有胡子了。 顾行简收了伞靠在墙角,端着药碗走过来:“我阿兄带你回来的。这是八珍汤,只剩下一点残渣,有点苦,将就着喝。” 这事本不该他来做,但崇明和婆子正在后厨收拾残局。平日家里不怎么开火,多是叫的外食。崇明原以为那个婆子会,哪知道婆子也是个生手,两个人一顿折腾,险些将厨房给烧了。 见夏初岚不接,只顾盯着自己看,他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还是担心这碗药有问题?” “不是,多谢先生。”夏初岚连忙伸手将碗接过来,低声道谢。盯着人看确实失礼,她只是太意外了,原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才会再见的。但是人家出手相救,书的事反而不好开口了。 药果然有点苦,还有股焦味,她一边喝一边眉头紧蹙。好不容易喝完,她嫌弃地将药碗拿远一些,侧头轻咳两声。好苦,舌头都麻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顾行简忍不住一笑,背手看着从屋檐落下的雨线:“方才你问,何为高贵,何为低贱。人的出身固然没办法选择,路却是由自己走出来的。在本朝,寒门子弟也可以跃居宰执之位,反而是世家大族,如若子孙不争气,繁华富贵也维持不了几代。所以,何谓高低?你能将夏家经营至此,已是十分难得,没必要为出身介怀。” 刚刚他都听见了?夏初岚看着男人瘦削的侧脸,仿佛跳跃着光芒,心中一动。他是在安慰自己吧?顾家虽然出了个权势滔天的宰相,一个大商贾,但听说原先也是清贫人家。 她本就是有感而发,还没到妄自菲薄的地步,不过这段话,她记在心里了。 “多谢先生指点。不知先生如何称呼?是做什么营生的?”夏初岚试探地问道。这人看谈吐,看气势,都很不简单。 “我也姓顾,家中行五。以前在国子监教书。”顾行简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这话不欺人。早年他担任过国子博士,虽然任期很短,但跟手下的学生都处得很不错。那些孩子大概同这丫头差不多大,很爱缠着他,“老师老师”地叫个不停。如今,他们大都在各地任职,逢节令便会派人上门送礼物,远的便捎封书信来问候。 为人师表最有成就感的,便是桃李满天下了。 夏初岚知道他也许有所隐瞒,但在国子监教书,已非常了得。国子监的学府所教出来的,可都是未来的官吏,国家的股肱之臣。 121|第一百二十一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我只是想见你。”女子弯了下嘴角,自报家门,“我是莫秀庭。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吧?”她尽量保持声线平稳,实则心里很乱。因为手中画像上的女子,远没有真人来得好看。纵然她来之前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站在这里,自己就已经输了。 竟然是莫秀庭!夏初岚怎么也想不到,会跟这位见面。 “听过。可夫人和我之间,有何好说呢?”她脸上很淡然。一个是正室,一个是旧情人,见面多数都跟仇人似的。而且正室的爹是参知政事,也就是副相,位高权重。反观她这个旧情人,区区商户女,跟人家真是云泥之别了。 夏初岚不是原主,跟莫秀庭没有那么多的爱恨纠葛,倒是觉得渣男跟正室也算是门当户对了,挺相配的。 莫秀庭原以为对方听到自己的名字,至少该惊讶一下。可眼前的女孩沉着冷静,不卑不亢,好似浑不在意。她是莫怀琮之女,又是英国公的儿媳妇,寻常人巴结都来不及,就连宫里的娘娘们见到她,也都亲亲热热的,还没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你先坐下吧。”她和气地说道,“这茶饼是我带来的北苑贡茶,绍兴应该没有,你尝尝看。” 北苑是皇家茶园,在福建路的建州。方圆三十多里,内有四十六座茶园。每年开春,需雇用当地上千名采茶工人同时上山,脚步声响若惊雷,蔚为壮观。北苑茶闻名遐迩,精品频出,更有前人今人专门著书立作。 夏初岚不为所动:“我人既然已经来了,还请夫人先放了我三叔。他与我们之间的事情并无关系。” “我倒忘了。”莫秀庭笑了笑,叫来侍女吩咐几句,那侍女就开门出去了。她继续说道:“你放心,他只是在别处喝茶。我担心你不肯来见我,才出此下策。不过你这三叔当真关心你,一听到是英国公府来人,便急急赶来了。你坐下吧。这位茶博士点茶的手艺甚好,能在茶汤之上瞬息变幻出多种图样,堪称一绝。不想看看么?” 这女子看着挺和气,实则十分厉害,句句压着人。就凭她懂得从夏家那么多人里,单拿三叔来要挟,便不能掉以轻心。 夏初岚索性依言坐了下来。刚才来时,外面站着两个护院,屋子里又有这么多人,只怕想走没那么容易。反正她的人都留在下面,六平也应该见到宋云宽了,不愁没人救场。 既来之则安之,正好听听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 本朝的州府衙门大都破旧,虽栋施瓦兽,门设梐枑,区别于普通的建筑,仍是不太起眼。因为地方上要用钱之处实在太多,像修缮衙门这样费钱费力又无关政绩的事,任上的官员都不会去做。一个弄不好,还要被身边的判官和朝里的台谏官参一本。久而久之,各地破旧的府衙倒也成了为官清廉的一种标志。 六平跑到衙门口,冲官差行礼:“劳官爷进去通报一声,城南夏家的六平有急事求见宋大人!” 城南夏家不就是绍兴的首富么?官差知道宋大人一向重视这些城中的富贾,赋税可全靠着他们,于是板着脸说道:“你在此处等着。” “有劳官爷!多谢官爷!”六平一边擦汗,一边鞠躬。 州府衙门一般与官员居住的官舍连在一处,便于办公。官差走过官舍内不大的天井,停在紧闭的堂屋门前,小声道:“大人,夏家有个叫六平的要见您。” “等着。”里头传来宋云宽的声音。 官差不知道宋大人的意思是要他等着,还是要夏家的人等着,只能杵在门外。 堂屋内,顾行简坐在木椅上,翻看卷宗,听到夏家时手指微顿了一下,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异常。这卷宗记录着宋云宽在绍兴任上三年所处理的重大案件,还有赋税,田亩,人丁的增减情况。 宋云宽垂首站在旁边,时不时地掏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汗。他后背的朱色官服湿了一大片儿,官帽上的翅头微微颤动,眼睛直盯着顾行简修长白皙的手指。 谁能想到堂堂宰相大人竟会亲临绍兴府,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如今停官留职,是微服出行。宋大人不用拘礼,坐下便是。”顾行简抬手道。 “下官不敢,下官还是站着罢。”宋云宽笑着应道。他也是今早才从进奏院下传的邸报里知道,顾相被皇帝停官了。可顾相权倾朝野,势力盘根错节,在不在野其实并无多大区别。就凭皇上对他的宠幸,想必很快就会复起。 宋云宽又偷偷打量了眼面前之人。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玉质金相,气度不凡。就算布衣加身,那股凌厉的压迫感却遮掩不住,往那里一坐,他这个正五品的官员,双腿都有点发软。 “我记得宋大人是明法科进士出身?”顾行简随意地问道。 明法科是专攻律学的人才,在本朝一度有很高的地位,甚至比明经科二甲进士及第的出身还要高。尤其是宋云宽那一年的明法科,出了很多的重臣。 宋云宽立刻恭敬地回答:“正是。但小的不才,选官时,没能考入大理寺,反而去了地方,当过县尉和司理参军。这些卷宗上都有写。” 顾行简点了点头,终于合上卷宗,放在手边的圆桌上,看向宋元宽,含笑道:“我没事了,宋大人去忙吧。” “不忙,不忙。相爷不妨在绍兴多留几日,让下官尽尽地主之谊。今夜下官想在泰和楼为您接风洗尘,请您赏脸,一定要来。”宋云宽拜道。 顾行简的眸色冷了几分:“莫说如今我停官在家,不欲惊动绍兴府的上下官员。便是我仍在中书之位,也去不得这泰和楼。宋大人难道不知,赴非公使酒食者,杖八十。” 宋云宽一抖,又言:“那下官还有两幅字画想……” “宋大人。”顾行简肃容道,“考官凭的是真才实学,不必做无用之事。” 宋云宽的手在袖子底下搓了搓:“下官,下官没有别的意思。听说不久前台谏参,参了您一本,说您结党营私,任人唯亲。您一手提拔的吴大,大人被大理寺鞫谳。他连累您被,被……您一定会没事的。”他一紧张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吴志远在福建路的时候就是个通窍的人,上下官员都与他交好,政绩也不错,市舶司的岁缗成年增长,为三司之首。调任户部侍郎之后,在朝中也是过得风生水起。但吴志远身上的污点其实不少,只因是顾行简提拔的,自然归到顾相那一派,没人敢动他。 宋云宽打听到,这次是主战派的大臣想要兴师北伐,怕顾行简阻扰,故意打击他,才从吴志远下手,致使他被连累。 顾行简意味深长地看着宋云宽。进奏院管朝中和地方的文书传递,隶属门下省。各省司的邸报通过进奏院下传地方,通常只是报个任免的结果。此次皇上虽停了他的官职,但台谏官上的折子都被压在了御案上。按理说到了宋云宽这里,不应该知道得这般清楚,只能说进奏院有邸吏泄露了风声。 看来这位宋大人,本事还不小啊。 宋云宽被顾行简看得心虚,汗如雨下。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顾行简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闲谈般说起:“吴志远是我授意严办的。我能一手提拔他,自然有本事将他拉下来。至于被连累,也在意料之中。” 宋云宽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惊得说不出话来。相爷,相爷为何要同他说这些?堂堂一位朝官的罢黜下狱,被宰相大人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他忽然有些后悔,非得进临安的市舶司干什么?嫌命太长么。 顾行简站起身,走到跪着的宋云宽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宋大人不用怕,做好本分就是。告辞。”说完便开门出去了。 宋云宽瘫坐在地上,摘下官帽,魂都去了一半。太可怕了,谈笑间就决定了一位官员的仕途生死。 过了一会儿,官差进来找宋云宽,看到知府大人呆怔的模样,连忙蹲下身问道:“大人,您怎么了?” 宋云宽这才如梦初醒,叹了口气:“扶本官起来。你刚刚说夏家来人了?” “是啊,一个叫六平的小厮,还在府衙外面等着呢。大人,您没事吧?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官差担心地说道。他在衙门里头也干了不少年,自这位宋大人走马上任,还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宋云宽想想刚才在屋里的那个人,还有点后怕,重新戴好官帽,说道:“本官去换身衣服,你把人带进来。” 六平等了许久,在衙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总算听到宋大人传唤。他一见宋云宽,就把事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宋云宽摸着胡子琢磨,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绍兴府绑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宰相还在这儿呢,万一听说他连辖下的良民富贾都保护不力,他的仕途便堪忧了。更何况他跟夏家的关系素来不错,否则也不会去喝夏谦的喜酒。 他果断地吩咐身边的官差:“叫几个人跟六平去泰和楼,本官倒要看看是何人敢在绍兴的地界上放肆!” 谭彦其实比她大不了几岁,也是个练达稳重的人。在工作上,一直是她亦师亦友的存在。她总是习惯于仰望那些能力出众的人,因为他们身上都拥有着与众不同的光芒。 或者,她也渴望能成为那样的人。 夏初岚回到夏家,还来不及换一身衣服,就先到石麟院去了。 杜氏和夏衍都在等她。杜氏急得饭都吃不下,她知道女儿一贯主意大,又事关三叔,必定会亲自处理。可都没弄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怎么敢独自前往呢?实在太冒险了。 她看到夏初岚走进来,连忙直起身子:“岚儿,你可担心死我们了。” “姐姐!”夏衍立刻跑到夏初岚的面前,皱着眉头问,“是那个坏世子来了吗?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夏初岚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又走到杜氏的面前,“娘,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杜氏拉着她的手叹气:“你毕竟是个姑娘家,真把自己当成男孩儿了么?万一那人有歹意,你怎么办?我叫了李大夫过来给你诊脉,你就在此处沐浴换身衣服。刚好我们都没吃,你和我们一道用些饭菜。” 夏初岚微怔,这母子俩一个病中,一个还在长身体,竟然因为担心她,连午饭都没有用。她独自过了许多年,自问足够坚强。但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家中有人等待,有人牵挂,已变成了心底的一种柔软。 122|第一百二十二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他直接走到西厢房,看到顾行简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望着书封出神。那本书看起来很旧了,不像是新买的,顾行简却当个宝贝一样。 崇明轻手轻脚地点灯,特意对顾居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阿弟,你可知道皇上已经同意北伐了?英国公在皇上面前立了军令状,必在半月之内筹足军饷。朝官都在捐俸禄,陆彦远还特地跑到绍兴来,要召见绍兴的大商贾。”他声若洪钟,崇明在旁边听了直摇头。 顾行简揉了揉耳朵:“知道了。” “你还能坐得住?这场战能打得赢吗?”顾居敬在旁边坐下来,叹了口气,“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战事一起,老百姓又要叫苦不迭了。” 顾行简将书放在桌上:“这样也好,能挫一挫金国的锐气。” 顾居敬奇怪道:“你不是一向主和的吗?若是英国公他们胜了,往后朝中的局势就对你不利了。” 顾行简不以为意:“金国内乱,完颜宗弼主战,想撕毁和议南下。这次与其说是我们北伐,不如说是自保。以现今的国力,要想战胜金国几不可能,金国也胜不了我们。最后必定再次议和。若是英国公战场上表现好一些,议和之时,便能不被金国掣肘。” 顾居敬想了想,拊掌道:“皇上畏惧金人,现在虽然一时被说服,但很快就会后悔,想要议和。到时,朝中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金国,皇上必定会再启用你。你都算好了,是不是?” “不用算,时局如此。”顾行简拿起桌上的书,找了布仔细包好,淡淡地说,“我带崇明出去吃些东西。晚归。” 顾居敬还在想今日听到的消息,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他越想越觉得不对,这家伙停官停得刚刚好,既不用与主战派的人为要不要出兵争论,又能避过朝官募捐军饷一事。 等他想再问两句,屋子里早就没有人了。 *** 吃过晚饭,夏初岚带着夏衍到了三房。三房住在偏院,跟主院隔着一片杉树林,到了夜晚也是凉风习习。 之前夏初岚已经让六平来报过信,夏柏青便在堂屋里等着他们。 偏院这边比不上主院,堂屋只面阔一间,陈设简单,书倒是随处可见。夏柏青身穿襕衫,坐在榻上与柳氏下棋。夏静月在旁边做针线,时不时看看花架上摆着的那盆凤仙花,红如霞光,开得正好。 “三叔,三婶!”夏衍在门外叫道。 夏柏青抬起头,立刻站起来:“岚儿,衍儿,你们来了。”他刚刚不惑,满头青丝,唯独两鬓有些霜白。这头发,是三年前夏柏盛出事的时候,生生急白的。整个人很清瘦,身上的衣袍都不太撑得起来。 柳氏看到姐弟俩来了,也很高兴,跟着起身。 夏初岚和夏衍进来行礼,夏静月连忙去搬了两张杌子过来。寒暄过后,夏初岚道:“三叔三婶,你们是长辈,快坐下吧。” “三姑娘,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听说为了你三叔的事情,你受了不少的委屈。”柳氏愧疚地说道,“我跟月儿终日在内宅,也没个主意,多亏你帮着出头。我们本来想亲自过去道谢,又怕打扰到你休息……” 夏初岚摆了摆手:“三婶不要见外,都是一家人。三叔平日里也帮了我许多,而且这次的事本就因我而起。好在现在都没事了,这次过来,是想向三叔请教。” “你但说无妨。”夏柏青抬手道。 夏初岚看向夏衍,让他自己说。夏衍便把想考补试的事情说了,最后拜道:“衍儿请三叔指点。” 夏静月端来冰好的酸梅汤给他们喝,闻言吃了一惊:“六弟弟,你要考那么难的补试?大哥当初去考的时候,年纪比你还大,可是连题都没有做完呢。” 夏衍一边喝酸梅汤,一边不好意思地说:“五姐,我也没有把握,所以才来问问三叔的意思。这酸梅汤真好喝,谢谢你。” 夏静月甜甜地笑道:“你慢点喝,还有。” 夏柏青看着夏衍,沉吟了片刻。夏衍平日有什么不会的,也会拿过来问他。他对这个孩子的实力还是知道的。 “衍儿悟性高,学习也刻苦,试试倒也没什么。虽说太学录用学生的平均年龄在十五岁,但若考不上,也可以先当个外舍生。国子监里头藏龙卧虎,对衍儿来说,的确更好。当初顾相就是只当了一年的太学外舍生便参加科举,最后连中三元的。” 夏衍连忙说:“三叔,我怎么敢跟顾相比呢?我只要能在太学听到顾相讲一堂课,就知足了。” 夏初岚只知道顾行简是少年状元,倒没想到他这么了得。难怪被读书人奉若神明。若不是吴志远的事情,她对这个人还是挺好奇的。 “既如此,那接下来请三叔帮衍儿准备补试,娘那边我去说。” 夏衍雀跃,忙站起来向夏柏青鞠躬。夏柏摸着他的头,说道:“衍儿,时间所剩不多,你得辛苦些。” “我听三叔的,我不怕!”夏衍坚定地说道。为了那个目标,为了能够一睹那个人的风采,什么苦他都能吃。 夏初岚又问了夏柏青有关补试和国子监的一些事情,夏静月也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她时不时地看向夏初岚,灯火在她脸上投出暖暖的光晕,眉目精致如画。她心想,三姐姐真是好看,那种淡然大气,不俗不媚,想模仿都模仿不来。 一屋子的人正有说有笑的,思安跑进来,在夏初岚耳边说:“姑娘,顾家那个先生来找您,此刻人就在门外。” 夏初岚一怔,立刻站起来道:“三叔三婶,我有些事,离开一下。” …… 大概是白日下过雨的缘故,晚上还有风,广袤的夜空漂浮着几朵淡淡的云。 夏初岚也不知自己为何走得很快,并且没让思安他们跟着。等到了门口,她才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从容地走出去。 街上还有过往的行人,旁边一家店的门口竖着杆子,上面悬挂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那人站在灯笼底下,眺望着长街的尽头,身影清雅至极。俊秀的少年侍从站在他身后,也颇吸引眼球,但风采却远远不及他。 这个人明明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偏偏身上又有那种权贵阶级才有的压迫感,当真矛盾。 她忽然想起来那日顾五好像以兄长称呼顾居敬,顾居敬的弟弟,岂不就是……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宰相公务繁重,朝乾夕惕。逢节令都未必可以休假,更别说像这样的日子在外逗留。也许只是从兄弟罢了。 夏初岚走过去,站在他的背后:“先生找我?” 顾行简原以为要等一阵子,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来了。 他转过身,见她换回了女装,玉雪琼花般,觉得还是这样更好看些。他将手中提着的布包递过去:“昨日捡到姑娘的书,看到其中有些残页,便带回去帮姑娘修了修。” 他是特意来还书的?夏初岚打开布包,里面正是那本不见的《梦溪笔谈》,原本破损的地方被补得整整齐齐,比书坊里卖书的人补得还要细致。她也想过修书,这样能让书的寿命更长一些。但是她自己不会,书坊里的人又怕不尽心,因此一直没动过。 “多谢先生。先生修得实在太好了,不胜感激。”夏初岚翻着书,由衷地说道。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讨要,没想到对方主动送回来了,还帮忙修好,真是意外之喜。 崇明在旁边扁了扁嘴,暗道,相爷这手本事可是在馆阁跟人学了好多年的。多少高官拿着昂贵的古籍求着相爷修补,都被相爷拒绝了。为了修这本书,相爷昨夜可都没有睡。 顾行简看到她高兴,嘴角也浮现出一点笑意,忽然就想起以前在国子监的那些学生来。对于爱书读书的孩子,他向来是喜欢的。 “你为何看这本书?”他问道。眼下稍微有些财力的人家,也都让女子读书,但是读的书还是局限于五经,诸子,像这样涉及知识面极广的杂谈,连参加科举的试子都未必看。 夏初岚很自然地说道:“最早是看到熙宁年间与辽国划定边境的事而仰慕沈公的才学的。” 顾行简意外,熙宁是南渡以前神宗的年号了。熙宁八年,沈括奉命出使契丹,与辽国解决边境问题。当时辽国大臣提出以黄嵬山和分水岭为界,本朝的官员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地方在哪里。沈括根据两国以前来往的文书,提出以石长城为界,没让辽国侵占一里地。 这件事一直被引为佳话,成为文官不费一兵一卒捍卫领土的美谈。 顾行简是监修国史,又是沈冲的学生,所以对这段往事知道得很清楚。如今连很多新入朝的年轻官员都已不知此事,没想到她……还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崇明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两个人都望向他。他摸着肚子,低头委屈道:“爷,我饿了。” 顾行简会意,对夏初岚道:“我们还要去夜市,就不打扰姑娘了。”说着举步便走。 “爷,您真的知道夜市在哪里吗?”崇明担心地说,“从我们住的地方到夏家不太远,您却走了很久……”他还以为相爷在体察民情呢。 夏初岚看到顾行简停下来,认真思索的表情,想起第一次见面,他就走错了地方,不由笑道:“先生对绍兴不熟吧?若您不介意,等我片刻,我带你们去夜市。当做谢谢您帮我修书。” 顾行简回头,淡笑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她的条件在同时面试的人里面不算最好的,但最后谭彦只录取了她一个。她问过原因,谭彦说,因为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谭彦其实比她大不了几岁,也是个练达稳重的人。在工作上,一直是她亦师亦友的存在。她总是习惯于仰望那些能力出众的人,因为他们身上都拥有着与众不同的光芒。 或者,她也渴望能成为那样的人。 夏初岚回到夏家,还来不及换一身衣服,就先到石麟院去了。 杜氏和夏衍都在等她。杜氏急得饭都吃不下,她知道女儿一贯主意大,又事关三叔,必定会亲自处理。可都没弄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怎么敢独自前往呢?实在太冒险了。 她看到夏初岚走进来,连忙直起身子:“岚儿,你可担心死我们了。” “姐姐!”夏衍立刻跑到夏初岚的面前,皱着眉头问,“是那个坏世子来了吗?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夏初岚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又走到杜氏的面前,“娘,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杜氏拉着她的手叹气:“你毕竟是个姑娘家,真把自己当成男孩儿了么?万一那人有歹意,你怎么办?我叫了李大夫过来给你诊脉,你就在此处沐浴换身衣服。刚好我们都没吃,你和我们一道用些饭菜。” 123|第一百二十三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顾行简吃得很少,夏初岚特意买了一家很好吃的羊肉荷包给他,崇明立刻阻止道:“使不得,我家爷吃素的!” 夏初岚只能顺手递给崇明了。原来他是茹素的,怪不得这么瘦。 他们走到一位卖素饼的老者面前,顾行简停下来,拿出铜钱买了一个,闲谈起来:“老人家,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老者点头道:“这位先生好耳力,老朽是开封人。二十年前带着一家老小逃到南方来的,二十年咯,这口乡音还是改不了。” 顾行简又问:“这几年光景如何?” 老者熟练地舀出米浆,平摊在铁板上,说道:“刚来那会儿老是打仗,整日里没个安生的,吃住也不习惯。这几年好多了,生意也做得不错。可还是老想着回去,日日想,夜夜盼,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打回中原,祖坟跟根都在那儿呢。先生,您的饼,拿好咯。” 顾行简接过饼,道了声谢,默默吃着往前走了。 夏初岚看他好像在想事情,便没有说话,安静地走在他的身旁。思安跟六平嬉闹,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个人便不敢再闹了。崇明咬着鲜嫩的羊肉,打量夏初岚。这位姑娘可真是七窍玲珑的心思。明明没见过几回面,好像就能摸清相爷的脾气了。 等顾行简回过神来,一条街快要走到头了,灯火阑珊。 “想起些旧事,冷落了姑娘。”顾行简带着歉意说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她也不喜欢男人话太多,寡言些正好。这时,一个推着车的货郎过来,大概板车上的东西堆得太高了,他看不见前面,又到了下坡的地方,忽然加速。 “姑娘小心!”六平高声喊道,人已经飞快地跑过来。因为那个货郎的板车眼看就要撞到夏初岚了。 顾行简眼疾手快,伸手搂住她的腰,抱着人转过身去:“崇明,拦住车!” 崇明微愣,立刻过去帮着货郎稳住板车,这才没冲到闹市里去。 夏初岚没防备忽然被人抱住,双手下意识地抵在男人的胸前,几乎摸到了他的心跳。她不经意间抬头,落入了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眸里。满街的灯火和喧嚣好像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个人,还有她猛然加快的心跳。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二位没事吧?”货郎跑过来,关切地问道。 夏初岚这才回过神,轻轻从顾行简的怀里退出来,感觉耳根发烫。顾行简倒也没责怪货郎,只提醒道:“下次担心些。夜黑本就看不清路,此处人多,伤到人就不好了。” “小的注意,小的下次一定注意!”货郎看到两人没事,也没提要他赔钱,松了口气。又道了几声不是才走了。 六平和思安围着夏初岚问长问短,顾行简站在一旁,无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刚才她陷在他的怀里,抬眸的那瞬间,他的呼吸竟然有些乱了。这丫头绝色,当真不能离得太近。 崇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爷,您没事吧?看样子只是个普通的货郎,没有可疑。” 顾行简点了下头,走过去对夏初岚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离夜市远了,灯火就没有那么辉煌,地上的两个影子一长一短,中间隔了些距离。两个巡铺的兵士迎面过来,正小声交谈:“兄弟今夜可得打起精神,听上头说英国公世子到了绍兴,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放心吧,你我在这一带干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出过什么大案子。倒是英国公世子跑到绍兴来干什么?” “我听府衙里的官差兄弟说好像是要打仗了,来凑军饷的,把绍兴富贾的名册都要去了。” 两个兵士说着话就走远了。夏初岚听得真真切切,没想到陆彦远来绍兴是这个目的,只怕很快又要和他见面。她是很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的。 顾行简看到她的神色,问道:“在想捐钱的事?” 夏初岚顺势说道:“国家要打仗,国库不够,向商贾募捐也是惯例。前朝太宗时期战事频仍,我朝已经算少了。只是绍兴的商贾远没有临安的富庶,捐钱也轮不到我们才是。” 顾行简熟门熟路道:“以国家的名义筹募军饷,一般会有很好的交换条件。比如盐引,茶引,或者可用布帛等折换赋税。而且此事乃自愿,官府也强迫不得,不必过分忧心。”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笃定,又不像是个教书先生了。夏初岚觉得这个人真是藏得很深,不太看得明白。刚才在夜市里曾靠得那么近,现在仿佛又远隔山水了。 思安在后面小声地跟六平说话:“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姑娘跟这位顾先生看起来还挺配的?” 六平不同意:“这位先生好像年长姑娘许多,哪里配?” 思安偷笑道:“刚才顾先生救下姑娘,我分明看到姑娘的耳根红了。你进府以后,有看到过咱们姑娘对谁害羞吗?年长怕什么,会疼人啊。我阿爹就比我阿娘大许多岁,照样恩恩爱爱的。” 六平细想一下,姑娘对这位顾先生,好像真的不太一样。想必是这位先生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快到夏家的时候,夏初岚主动开口说道:“我到了,先生不必再送。” 顾行简也没有多言,带着崇明离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些,夏初岚才继续往家里走,心事重重。裴永昭从另一头过来,心情似乎很好,还哼着小曲儿,两个人在门外打了照面。 裴永昭道:“三妹,这么晚了,刚从外面回来?” “嗯。”夏初岚淡淡地,不想与他多说话,正要走上台阶,裴永昭追上来道:“三妹,是一家人我才告诉你。英国公世子来绍兴筹集军饷,要商贾捐钱。夏家是绍兴的首富,这件事恐怕逃不掉。你可得早作准备。” 夏初岚侧头看他。裴永昭一向看不上夏家,这次竟然破天荒地关心起夏家的事来了? 裴永昭当然不会说自己今天去干什么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先进去了。 夏初岚懒得理他,进家门以后,吩咐六平把门关好。她仔细想了想,又把六平叫过来:“盯着裴永昭。” “是。” 夏家的大门关严,角落里有个人走出来,迅速地跑向街角。那里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驾车的人捍腰佩剑,一看就是军士。那人在马车旁边行礼道:“世子,夏姑娘回来了,裴永昭也进了夏家。” 驾车的人道:“怪不得不让我们送呢。这种小人,居然靠出卖自己妻子的娘家往上爬,可耻!世子,您当真要用他说的法子?” 陆彦远下了马车,远远地望着夏家的方向。大门似乎修得与普通的富庶人家无异,廊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除此之外也不怎么起眼。他原以为裴永昭是有人故意派来献计的,便观察了一阵子。眼下看来不过就是个不择手段想要往上爬的小人,不足挂齿。 天色已经晚了,城南这里没什么店铺,四下寂静无声。陆彦远往前走了两步,握紧拳头,走回来低声道:“我们回去。” 两个随从愕然,等了这么半天,人都没见到,就要回去了?这位夏姑娘可真厉害,世子爷行事果断,从来不会如此踟蹰,更别提等一个女人了。 须臾,马车驶进夜色里,不留痕迹。 *** 崇明一晚上吃了许多东西,有点撑,走回来以后,还没有消食,又在院子里打拳。 顾居敬比他们还晚回来。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绍兴又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要谈生意,要应酬。这些人都可算是他的耳目,果然有消息灵通的人,已经打听到陆彦远后日要在哪里见绍兴的商贾,他特意赶回来,要告诉顾行简。 他一进院子里就把一个纸包扔给崇明:“给你带的羊肉包子,热腾腾的,赶紧吃。和你们爷出去肯定饿坏了吧?那家伙走路老出神,性子又闷,胃口像个女娃娃一样,难为你跟着他了。” 崇明摸了摸肚子,为难道:“二爷,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顾居敬觉得奇怪,便追问晚上发生了什么事。等听完崇明的叙述,他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问:“他,他是去找夏家的丫头,还抱,抱了人家?你确定是抱,不是推?” 崇明用力点了点头。当时他也觉得很意外,这些年喜欢相爷的女子可谓是前仆后继。都城里还开了赌局,押哪个女子能把相爷拿下。就连每回进宫赴宴,也总有家世显赫的王公贵女主动追来送花啊,赠笺啊,相爷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碰她们一根手指头了。 顾居敬觉得不可思议,莫非这棵铁树终于要开窍了?他赶紧问道:“你们爷人呢?” “一回来找了本佛经,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崇明实话实说。 顾居敬无语,抱了个女人就要看佛经,他果然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南方早在五代时期,便不烦干戈,百姓富庶,皇室南迁又带来了北方大量的人口和手艺匠人,临安很快再现了当年汴京的繁华。 绍兴府与临安府相距不远,因当今皇上南逃时曾短暂地以此地为都,故有小临安之称。 今日是绍兴府的夏家大公子夏谦成亲的日子,满城轰动。 夏家在江南一带也算赫赫有名。南方大城多处于河湾港口,朝廷开放海事,海商也随之兴隆。夏家在广州和泉州港拥有多艘商船,与诸蕃国贸易,生意一直做到了西洋。 前两年,夏家的家主在海上出了事,夏老夫人找算命先生测了一卦,这才举家搬到了绍兴府,一跃成为了当地首富。 喜乐吹吹打打,送亲的队伍沿着城中的街衢走了一圈,花轿便抬到了夏家门口。喜娘扶着新娘下轿,围观的百姓发出一片喝彩之声。 年轻的新郎站在那里,挺拔如松竹,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喜娘将红绸的一端塞进他的手里,含笑喊了声“大公子!”,他这才回过神来,顺势牵着红绸入内。 一群人走过正对门的砖雕影壁,便是敞阔的前院和布置喜庆的正堂。堂屋两边以游廊围成方形,各有耳房数间,格局庞大,纹饰华丽。 本朝对房屋的规格早有限制:执政、亲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不得四铺飞檐。但随着大商贾的兴盛,打破规制的现象也时有发生,朝廷并未加以管制。 热闹的喜堂里,夏谦的眼睛往四周看了一遍,不免失望。 她不在。连自己的婚礼,她都不来参加。 高堂在座,一对新人行拜天地之礼。 喜娘唱福,夏谦麻木地跪下,周遭的喧闹好像都与他无关。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想要离开这里,带那个人走。 “礼成,送入洞房!”喜娘高唱了一声。夏谦猛然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荒唐的念头感到可笑。他要考取功名,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一切。更何况那还是他绝对不能肖想的人。 喜娘以为夏谦的种种反常是因为过度紧张,轻推着他的后背,欢欢喜喜地将一对新人送去新房。 夏家的下人随即安排宾客入座,座位也极有讲究。今日总共席开三十五桌,门外还为城中百姓摆了流水席。 124|第一百二十四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夏初岚放下茶碗,说道:“我爹在海上出事,算命先生说那边的风水不好,要我们往北迁,最好在都城附近落脚。”其实当初说的最好之处是都城临安,但临安乃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商贾云集。再加上陆彦远的原因,所以他们才退而求其次选了绍兴。 莫秀庭思忖,绍兴离临安这么近,若说夏初岚没动过什么别的念头,她才不信。早年去泉州暗查的人回来说,夏初岚可是死活都要跟陆彦远在一起,做妾都不在意的。 “你跟世子爷,这几年可有通过书信?”莫秀庭又试探地问道。 等了半日,总算是说到正题了。夏初岚轻笑道:“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怎么还敢高攀世子爷?当年的事是我年少无知,早就过去了。如果夫人担心我还存有什么非分之想,那大可不必。好马还知道不吃回头草。” 莫秀庭被噎了一下,索性直言道:“世子爷来了绍兴,或许他会来找你。你就不想见他么?” 陆彦远到了绍兴?夏初岚全然不知。她刚占了这具身子那会儿,时常梦见在泉州的事情。虽然不是当事人,但那些事仿佛亲历,这具身体应该还保留了对陆彦远的强烈意识。她也想过如果陆彦远回来找原主,她要帮原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可是年复一年,陆彦远音讯全无,原有的念头也都烟消云散了。原来的夏初岚早已不在人世,那些爱与恨,又有什么意义。 她还没想好怎么说,雅间的门忽然“砰”地一声被踢开了。 一个人影从屏风那头走了过来。男人高大英挺,剑眉入鬓,眸若星子,身上穿着窄袖战袍,护腰佩剑。这人真是少有的好看,如同阳光般耀眼。难怪三年过去,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陆彦远,这个仿若隔世的人。夏初岚握着茶碗喝了口茶,不知为何,竟尝出了些许苦涩的味道。 陆彦远没想到屋中是这般光景,愣了一下,停在那儿。三年不见,虽然偶能听到她的消息,说她如何浴火重生,执掌夏家,成为绍兴首富。但印象里,她还是那个扑在他怀里撒娇,叫他陆郎的小姑娘。直到今日一见,的确是不一样了。特别是刚才扫过来的那一眼,冷漠得如同陌生人,同时又带着几分倨傲。 美人如画,甚至更好看了。犹如拂晓绽放的花,带着露水的清灵,又沾染着晨辉和霞光的绚烂。 侍女仆妇们也都跟着涌进来,跪在雅间中,齐声道:“夫人恕罪,我们实在拦不住世子爷……” 莫秀庭先是错愕,然后站了起来,端庄地说道:“你们都出去吧。”那些人便又鱼贯而出,屋子里瞬间只剩下三个人。 空气仿佛凝滞般安静。 “莫秀庭。”陆彦远开口喊道,声音低沉,尤带着武将的凌厉。他的目光迅速掠过夏初岚,上前一把执着莫秀庭的手腕,将她提到面前:“我到绍兴是来办正事,你来这里做什么?” “夫君,您弄疼我了。”莫秀庭挣了挣,可是男人的力气太大,她越挣扎,他抓得越紧。她没办法,哀怨地说道:“我离家数日,甚是思君。听说您到绍兴,我也就跟着来了,却怎么都找不到您。想起初岚妹妹也在这儿,便叫她过来喝了杯茶。仅此而已,您又何必紧张呢。” 这女人说话可真是绵里藏针。言下之意就是陆彦远故意躲着她,因为夏初岚才现身了。 “我早说过,我跟她不过是逢场作戏,玩玩而已。区区商户女,值得我挂心么?我来绍兴,的确是有要事。”陆彦远扯着莫秀庭的手臂就往外拉,“跟我走。” 从始至终,他都当夏初岚不存在一样。 但莫秀庭太了解陆彦远了。他的心思藏得很深,越是装作不在意,心里越是在意。她原先也被骗了,以为他早就忘了夏初岚。直到在他的书房里无意间发现了一幅卷起来的小像,就插在皇上赏赐的龙泉窑青釉画筒里。 他说是当年画的,不小心留在画筒里。她自然不信,两人为此大吵一架。 夏初岚放下茶碗,站起来道:“世子不必麻烦,应该是我走。”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头晕得厉害,不由伸出手扶着屏风的边沿。怎么回事?难道是茶有问题? 陆彦远看出她不对劲,差点过去扶,又强行忍住,掐着莫秀庭的肩膀,斥道:“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你真以为没有王法吗!” 莫秀庭也是一愣,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难道是看到陆彦远来了,夏初岚故意演戏给他看的?但听到男人这般质问,她反而露出笑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夫君心疼了?若是我下毒害她,夫君会把我如何?交官府严办么?” 陆彦远懒得跟她胡搅蛮缠,正要过去查看,外面又冲进来一群官差,一下子把雅间挤得满满当当。 “你们是何人,这里也是你们能闯的吗!”莫秀庭蹙眉喝道。官差们面面相觑,头一次遇到犯事的人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六平和顾居敬跟在后面进来。顾居敬穿着檀色宽袍,头戴幞头,神态悠闲。他原本在泰和楼跟老友喝酒,听到官兵上楼的动静,便走出来看热闹。没想到看见六平,他隐约记得昨日夏家的酒席散后,这个小厮帮着送客人出门,好奇之下便跟了过来。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六平蹲下身,夏初岚已经没什么意识了。顾居敬立刻执了夏初岚的手腕。看脉象,好似没什么异常。他们顾家有祖传的医术,只不过他学艺不精,看个寻常的头疼脑热还行,这种就看不出端倪来了。他想着还是回去找阿弟吧,那家伙的医术可是能跟翰林医官切磋的。 “你们对我家姑娘做了什么!”六平抬头吼道。他是夏家搬来绍兴以后收的人,并不认识陆彦远。 顾居敬没想到陆彦远会在这里,拱手一礼:“顾某不知世子在此,失敬。你们这是……?”他装作什么都不知情,实际已经猜到了一些。无非是正室找到了旧爱施压,怕二人旧情复炽。但就凭莫秀庭的出身和教养,应该做不出伤人之举。 陆彦远面无表情地说道:“误会一场,我刚来,夏姑娘不知为何身体抱恙,晕了过去。这里……我来处理,还请顾二爷找个大夫给她看看。” “好说,好说。”顾居敬转身吩咐六平,“我的住处就在旁边,你们姑娘现在情况不明,不如先到我那儿去。刚好有个现成的大夫在。” 六平脑子里嗡嗡的,还没反应过来。世子?不会是那位世子吧!他又看了看陆彦远,相貌谈吐都不像是普通人。他心道坏了,八成是了,姑娘怎么就遇到他了? “这厮,我跟你说话呢。”顾居敬又重复了一遍。 六平方才回过神,心中有些犹豫。虽然顾二爷是大商贾,有身份有地位,不至于欺负一个小姑娘。可是贸贸然将姑娘送到一个男人的住处去,只怕不妥当。 “凭我跟你家老爷的交情,还能害她不成。把人弄醒要紧,快些走吧!”顾居敬催到。一会儿围观的人多了,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这丫头已经够不容易的了。 六平没办法,实在担心自家姑娘的安危,只能听顾居敬所言。刚好楼下有给钱就能差使的婆子,六平连忙叫来一个,要她背上夏初岚,跟在顾居敬后面走了。 等他们走后,陆彦远同那些官差交涉。 莫秀庭站在旁边,她方才看到顾居敬出现,已然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再看到顾居敬竟然带走了夏初岚,更觉得匪夷所思。这可是当朝宰相的兄长,临安的大商贾,声名赫赫。听他所说,好像跟夏家有些私交?想不到夏初岚出身这么低微,竟也能攀上如此人物。 她偷偷地看了陆彦远一眼,心里又有几分窃喜。关键时候夫君还是护着自己的。 老夫人脸上的褶子深了几许,看向孙女,欣慰道:“好,好啊。总算是把这个孩子盼来了。老二媳妇,好好给阿荧补补身子,头胎要格外注意。” “哎!”韩氏高高兴兴地应了。 堂屋里的众人纷纷向夏初荧道喜,夏初岚也跟着母亲杜氏说了两句话。 夏初荧趁势说道:“三妹,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杜氏知道二姑爷裴永昭身边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对方真心肯帮女儿牵线,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她刚要张口,夏初岚却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说道:“谢谢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诸务繁忙,我抽不开身。” 韩氏轻蔑地撇了撇嘴。什么诸务繁忙,不过是不肯放权罢了。 众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韩氏特意留下来,在老夫人的跟前说道:“娘,三弟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大郎媳妇第一天进门,他也不来。”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笑道:“兴许真是有要紧事出去了。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于如此。” 韩氏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快,又说道:“其实媳妇儿正盘算着一件事,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老夫人微笑道:“你说来听听。” 韩氏凑过去,在老夫人的耳边悄声说了一番,老夫人拧眉道:“你想给三丫头说媒?” 韩氏点了点头,扶着老夫人的手臂道:“眼看三丫头都十七了,虽说现在夏家离不得她,可总得嫁人吧?她不嫁,对底下的几个妹妹婚事也有影响。正好我那本家内侄今年二十了,早年忙着家业顾不上亲事。我心想两个孩子刚好凑成一对,两家亲上加亲,岂不正好?只不过,这事本不该我拿主意,就先跟娘提一提。娘觉得怎么样?” 老夫人没言语,扶着榻上的罗汉围屏缓缓坐下。 125|第一百二十五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顾行简没有接话,而是从手腕上褪下小叶紫檀佛珠一颗颗地转着。那串佛珠表面光滑,上头纹路如丝,颜色泛紫,有些年岁了。 顾居敬知道弟弟每当如此,便是在琢磨事情,乖乖闭上嘴。 不久前,临安市舶司的提举市舶病死在任上。吏部磨勘之后,将宋云宽的名字报了上来。顾行简翻阅他以往的政绩,十分平常,无功无过。提举市舶的官不算大,但权任堪重。市舶司又和坑治,茶马共担一路监司的职责。所以他趁着停官在家,随顾居敬到绍兴府走一趟。 好一会儿,顾居敬都要打瞌睡了,才听到弟弟问:“夏柏盛出事以后,夏家的光景如何?” 顾居敬连忙坐好,回答道:“很不好。那时死了数十船工,船工家眷日日坐在夏家门前逼债,差点把夏家逼入了绝境。我本想帮他们一把,没想到夏家的三姑娘主动把担子挑了起来,夏家这才挺过了难关。” 顾行简点了下头,又道:“那夏三姑娘从前倒是没怎么听过。” 顾居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这可是弟弟头一次主动提起女人,虽然对方只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片子。 幼时家里穷,顾行简出生便十分体弱,几乎活不成。后来得高人指点,抱到大相国寺去养,养成了半个和尚:吃素,不沾酒水,不近女色。家里原先还催过他的婚事,后来见他对女人实在没兴趣,也不再管了。 到了这个年纪,官的确做得很大,身边却连个体己的人儿都没有。 顾居敬微微前倾身子,说道:“从前在泉州就有美名,豆蔻之年,求亲的人便踏破门槛了。要不是跟英国公世子闹出了点事,坏掉名声,早就嫁人了。” 顾行简微顿。英国公父子在本朝,可算是风云人物了。 英国公陆世泽出生于西北,早年抗击西夏时,初露锋芒。后来金兵南下,他在北方坚持抗金多年,所带兵马不多,但所向披靡,从无一败,令金兵闻风丧胆。 直到金人攻克汴京,皇室匆忙南迁。没多久朝廷内部发生叛乱,英国公奋勇救驾。皇帝感其救命之恩,封他为御营司都统制,管辖诸将,权势如日中天。 至于英国公世子陆彦远,相貌堂堂,不知虏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他打小跟着英国公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成为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禁军殿前司指挥使。两年多前娶了参知政事莫怀琮的掌上明珠莫秀庭,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俩。 英国公父子是主战派的人物,而顾行简是主和派,两派是政敌。如今朝中是主和派略占上风,但两派明争暗斗,各有胜负。关键是看圣心偏向哪一边。 虽然政见不合,但顾行简对英国公父子保家卫国,收复故土的赤胆忠心亦是万分感佩。他只是没想到像陆彦远那般的英雄人物,居然会跟商户女有过一段往事。 他本人对商户倒是没什么偏见,在他的大力倡导之下,商人在本朝的地位有了显著的提高,诸行百户,欣欣向荣。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累世公卿之家不屑与商人为伍,以商人为轻贱。 英国公恰恰就是个十分传统刻板的人。难怪当时英国公世子的婚事那么急,想来跟这段往事脱不了干系。 顾居敬见弟弟沉默,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顾行简喜静,相府里伺候的下人走路都跟猫儿似的没有声音,平日里也不敢高声言语。顾居敬算是兄弟姐妹几个里头跟他最亲近的人了,但还是摸不透弟弟的脾性。 “后来呢?”顾行简随口问道。 顾居敬这才继续说:“据我所知,英国公世子与莫老之女早就定亲。英国公夫人还派人去过夏家,要让夏三姑娘过府做妾。夏家没同意,小姑娘闹着上吊,差点死了,好不容易才救活过来。” 就算是商户出身,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哪个甘愿去做妾?英国公府此举名为纳妾,实则有些羞辱人了。但是闺阁女子,与男人私定终身,又难免叫人轻贱。 “陆彦远未必动过真心。”顾行简神色冷淡地说道。 顾居敬表示赞同:“是啊,像他那样的高门衙内,身边多的是女人,不过随便玩玩而已。可你不知,夏家那丫头是真的漂亮。小时候便粉雕玉砌的,我还抱过呢。今日本想叫她出来相见,这不是你不让么。” 顾行简回想起那时拱桥上立着的少女,犹如迎风而绽的茉莉。洁白娇美,香远益清,的确过目难忘。 他略一推测,便知道是夏三姑娘无疑。那般玉雪清姿,如何都想不到会是个轻浮的女子。 “我要在绍兴呆几日。”顾行简说道。 顾居敬疑惑地望向他,他淡淡地笑:“等位失主。” *** 夏家的玉茗居,因广种白色山茶而得名。假山湖畔,枝繁叶绿,虽已过花期,还有三两朵残花点缀其间,远望白若霜雪。 屋内,夏初岚穿着丝质的暗花月白小衣,坐在闺房的铜镜前,和思安一起把头上的饰物一件件摘下来,放在妆台上。 赵嬷嬷放下窗边的绣帘,走过去整理床铺。她看到那块麒麟玉佩,小心地捧在手中,说道:“姑娘还是别佩这块玉了,仔细丢了。” 夏初岚回头看了一眼,今日挂绳松动,幸好她发现得及时:“嗯。嬷嬷帮我收起来吧。” “哎!”赵嬷嬷应了一声,连忙找出一个精美的匣子,把玉佩放进去,藏在了多宝架上的一个暗格里。 老爷曾交代过,这玉佩姑娘打小戴着,十分重要,千万不能丢了。她一直记着呢,每日都要检查这宝贝是否安好。 思安帮夏初岚梳着头发,嘀咕道:“姑娘,今日误闯后花园的那位先生真是奇了。明明看着挺温和的一个人,奴婢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呢。” 夏初岚想起那男人身上稳健如山,又磅礴如潮的气势,不由问道:“你可看见他跟何人坐在一处?” “好像是顾二爷带来的。但不像是有身份的人,那些官员全都围着顾二爷转,不怎么理他。姑娘觉得他是什么人?” 夏初岚摘下耳珰,摇了摇头。绍兴毕竟不是都城,这儿的官员没什么眼力,那人的身份尚且不好下定论。 夏家如今风头盛,有不少人的眼睛都盯着。二房和老太太那边还想大肆操办夏谦的婚礼,恨不得将整个绍兴府的名流都请来。 到底是商贾小民,没有远见,不懂树大招风的道理。 夏初岚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夏柏盛还在就好了。 后世的她是单亲家庭长大,父亲是大学教授,寡言少语,从小对她要求严苛。她努力读书,终于拿到了国外大学的offer。在国外的那几年,与父亲偶尔通话也是寥寥数语就挂断。寒暑假赚生活费,没回过国。大学毕业之后,父亲一定要她留在国外工作,她便进了一家跨国大企业,东瑞集团。 总裁谭彦是她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师兄,是个十分有能力的人。 之后工作忙碌,几乎没有闲暇想家,与父亲的联络也越来越少。 可以说,从小到大,她所有事都是靠自己扛过来的。 夏柏盛跟父亲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对原主很宽容,甚至有些溺爱。原主要什么便给什么,从未说过一句重话,简直是捧在手心里疼着。也许因此,养成了原主天真单纯的性子,被一个才见过几面的男人用花言巧语给骗了,险些赔上性命。 夏初岚至今还会梦到三年前的事,情窦初开的少女与高大英俊的男人私会,看山看海,浓情蜜意。不久男人回了都城,约定半年之内回来娶她。可最后等来的却是侯府几个态度傲慢的婆子,说奉英国公夫人之命,替世子接少女过府做妾。 少女想不开,大哭大闹,夜里悲愤之下上吊自尽,被家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咽了气。 夏初岚就是在那个时候来的。虽与夏柏盛只做了不长时间的父女,却真正体会到了慈父之爱。 “姑娘,好了。”思安将手中那柔顺如云的长发垂放下来,冲夏初岚笑道。 夏初岚点了下头,起身走到书桌那边,想要取下午的书看,却怎么都找不到,便问赵嬷嬷:“可有看到我下午读的那本书?” 赵嬷嬷摇了摇头:“好像姑娘带出了芙蓉榭,之后便没再带回来。” 夏初岚心惊,莫非是落在拱桥那儿了?这套书是她花了重金好不容易得来的,若丢一卷,她可是要心疼的。 这时,院子里六平的声音响起来:“大公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思安和赵嬷嬷迅速对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夏初岚。大公子这个时候不去洞房,跑到玉茗居来做什么? 126|第一百二十六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这位顾五先生,与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些富贾乡绅,的确不大一样。满身的书卷气,谈吐不凡,大概是阅历丰富的缘故,老成持重,就像个师长。与初次见面不同,虽然他身上还带着那股压人的气势,却有意收敛了许多。还有他眼中的风采,如同夏夜坠落的星光般吸引人。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后世的师兄谭彦。 她找工作那会儿,东瑞在国外并没有什么名气,只有一个办事处。因为同学的推荐,她才去应聘。没想到面试的人,正是总裁谭彦。那时候国内的东瑞已经从快要倒闭到蒸蒸日上,十分有实力。但对于一个能将一手烂牌打成好牌的老板来说,野心不止于此。 她的条件在同时面试的人里面不算最好的,但最后谭彦只录取了她一个。她问过原因,谭彦说,因为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谭彦其实比她大不了几岁,也是个练达稳重的人。在工作上,一直是她亦师亦友的存在。她总是习惯于仰望那些能力出众的人,因为他们身上都拥有着与众不同的光芒。 或者,她也渴望能成为那样的人。 夏初岚回到夏家,还来不及换一身衣服,就先到石麟院去了。 杜氏和夏衍都在等她。杜氏急得饭都吃不下,她知道女儿一贯主意大,又事关三叔,必定会亲自处理。可都没弄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怎么敢独自前往呢?实在太冒险了。 她看到夏初岚走进来,连忙直起身子:“岚儿,你可担心死我们了。” “姐姐!”夏衍立刻跑到夏初岚的面前,皱着眉头问,“是那个坏世子来了吗?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夏初岚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又走到杜氏的面前,“娘,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杜氏拉着她的手叹气:“你毕竟是个姑娘家,真把自己当成男孩儿了么?万一那人有歹意,你怎么办?我叫了李大夫过来给你诊脉,你就在此处沐浴换身衣服。刚好我们都没吃,你和我们一道用些饭菜。” 夏初岚微怔,这母子俩一个病中,一个还在长身体,竟然因为担心她,连午饭都没有用。她独自过了许多年,自问足够坚强。但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家中有人等待,有人牵挂,已变成了心底的一种柔软。 等吃过东西,李大夫也过来了。他长着山羊胡,人不高,眼神却透着股精明。仔细询问了一番,才缓缓说道:“那位先生所言不假。合和香闻惯的人不觉得什么,闻不惯的人吸入过多,就会头晕呕吐,只要断了香也就没事了。倒是姑娘这体质,月事不准,得多喝些八珍汤,补补气血。” 杜氏听到夏初岚没有大碍,整个人才轻松了,又让杨嬷嬷把李大夫说的话都记下来。等送走李大夫,她让夏衍先回自己屋里去,单独留了夏初岚说话。 “岚儿,真是英国公世子?”六平回来说的时候杜氏还不信,眼下看女儿的神色,分明有异。那个人就像他们长房心头的一根刺,老爷走之前,也是不放心的。 夏初岚没有隐瞒:“是陆彦远的夫人扣下三叔,我也见到了陆彦远。” 杜氏听到这里,不由地握紧了她的手,眼中满是担忧。 “娘,他们没把我怎么样,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再痴心妄想,更不会跟那个人再有什么瓜葛。他到绍兴来是另有要事,与我无关。至于他的夫人,经过今天的事,应该也不会找我麻烦了。” 杜氏看她面色平静,不像是装出来的,便说道:“你想明白就好。他们是世家大族,我们招惹不起的。听说是顾二爷帮了你?改日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嗯。我知道。” 杜氏笑了笑:“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夏初岚走了以后,杨嬷嬷便说:“夫人怎么不跟姑娘提二夫人来过的事呢?” “提那个做什么?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杜氏扶着杨嬷嬷站起来,声音有些疲惫,“二弟妹让韩家跟夏家联姻,一来是要我们准备丰厚的嫁妆给韩家,二来岚儿嫁人了,便得把掌家的权力交出去。掌不掌家我倒是没什么,但岚儿的婚事绝不能马虎。” “理是这个理。可夫人不是想给姑娘找门好亲事?那韩家的大公子韩湛相貌周正,人也老实,韩家的家境也还可以。若他不介意姑娘以前的事,未必不是一桩……” 杜氏挥手打断她:“韩家大郎再好,我也不能委屈岚儿嫁给一个商户。否则老爷泉下有知,定会责怪于我。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杨嬷嬷也不再说什么。姑娘的婚事本来就难办,夫人又如此挑剔,恐怕真是嫁不出去了。 …… 夏初岚从杜氏的住处走出来,看到夏衍背手站在廊下,仰头看着天空。他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神态举止却像个大人一样。夏衍是杜氏和夏柏盛唯一的儿子,又是夏家的长子长孙,若不是夏柏盛不在了,应该享受夏家最好的一切。 可他从未抱怨,努力上进,没让母亲和长姐操过心。 夏衍看到夏初岚,几步走过来,深吸了口气才说:“姐姐,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夏初岚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我,我想参加六月的补试。”夏衍鼓足勇气说道。 夏初岚吃了一惊。补试是国子学和太学的入学考试,每三年一次。国子学和太学都属于国子监,但国子学只招收京官七品以上的官家子弟,入学考只是走个过场,十分简单。相反太学面向全国招生,对考生并没有身份上的限制,相对来说入学考试也困难。 但一入了太学,好处便很多。除了免除丁粮,徭役,朝廷还会出钱养士。最重要的是,成绩优异者,可以免发解试和礼部试。上舍生里最优者,甚至可以不用参加科举,直接授予官职,称为“释褐状元”,名望比参加科举的状元还要高。 “补试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还小,可以三年以后再考。”夏初岚中肯地建议。据她所知,本朝好像还没有十二岁就被太学录用的先例。夏谦也曾考过太学,因为考题太难,都没有答完就出来了。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夏衍坚定地说道:“我想试试。入太学要三年才能升为上舍生,到时候我就十五岁了。若再等三年,升为上舍生要到十八岁。我不想等那么久。” 夏初岚看着夏衍:“为何急着考太学?” 夏衍用力抿了抿嘴唇,说道:“我想做官。等我做了大官,姐姐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再也不用怕那个英国公世子了!我才是家里的男人,我不想你那么辛苦,我要保护你们!” 夏初岚一愣,没想到是这样。 这三年,因为占了原主的身子,她一直在做姐姐和女儿,却从没有把夏衍和杜氏视作真正的亲人。直到今日听到夏衍说出这番话,她心中不可谓不震撼,甚至有些愧疚。 她主动摸了摸夏衍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衍儿,太学不是不可以考,但我希望你是为了自己去考。在你长大以前,姐姐会保护好这个家,所以你不用担心。” “可我还是想试试。”夏衍垂着眼睫,小声道,“太学里的先生都是鸿学大儒,还经常能请到当朝的宰执讲学,能学到很多东西。我不是说族学的先生不好,只是他讲的东西实在太浅了。” 夏初岚立刻明白了。族学里都是年龄不同的孩子,有大有小,悟性也有高有低。先生为了照顾年纪小和悟性低的孩子,讲的东西必然不会太深,而夏衍又比同龄的孩子聪明太多了。 “晚上我带你去三叔那里,问问他的意思。如果三叔觉得可以考,便让他来帮你准备。我们试试,如何?” 127|第一百二十七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韩氏与他寒暄,他也只是随意敷衍几句,便拉着夏初荧回房了。 “我问你,英国公世子可有来过夏家找你妹妹?”裴永昭一本正经地问道。旁人或许不清楚,妻子娘家的事他还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妻妹跟英国公世子好过这种事说出去难听,但关键时候可能还会有点作用。 夏初荧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您真以为世子爷能看上我那妹妹?” 裴永昭蹙了蹙眉,希望落空,脸色便沉下来了。 夏初荧拉着他问:“官人,可是有什么事?您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跟你说什么?你一个妇道人家,还能帮我谋划官场上的事?”裴永昭讥讽道。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后悔当初一时心软,娶了夏初荧。若是娶个官家女,至少这种时候能去跟老丈人商量。他那个老丈人,满身铜臭,畏妻如虎,能指望什么? 夏初荧低下头,手捏着裙子,十分委屈的模样。 裴永昭看她这个样子,想到她肚子里还怀着自己的孩子,软了口气:“跟你说说也无妨。金国内乱,跟咱们谈和的完颜昌被贬到行台去了。金国皇帝启用了一个新的大将完颜宗弼,十分好战,似乎想撕毁和议。朝中的主战派大臣正劝皇上出兵,皇上似乎被说动了,只是军饷很成问题。朝臣都在捐钱,还发动了临安的商贾,但钱没凑够,世子就到绍兴府来了。” 南渡以后,因为各地遭受战乱,损毁程度不一,经济正在逐渐复苏中。但国库也才刚刚扭亏为盈没几年,并不算充裕。然而打战没有军饷却是万万不行的。 这时候可是在英国公父子面前长脸的好时机。裴永昭见不到位高权重的英国公,只能在英国公世子这里找机会。 这些政治的事情夏初荧当然听不懂。她平日里就喜欢打扮,养花,逛胭脂水粉铺子,哪里知道什么金国和议的。不过她还算聪明,立刻抓住了重点:“官人想见英国公世子?” “怎么,你有办法?” “官人,我倒是知道世子如今人在哪里。”夏初荧凑到裴永昭的耳边,与他说了几句。 *** 宋云宽坐在公堂上摸着胡子出神,没注意到官差已经回来了。旁边的书吏提醒他:“大人,好像是去泰和楼的人回来了。” 宋云宽头也不转,摆足了官威,扬声道:“人犯都押来了?” “宋大人。”一个有力的声音喊道。 宋云宽扭头看过去,只见庭前立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伟岸不凡。他身后跟着一个华服宝饰的女子,神情高傲。这两人跟萧条的公堂显得格格不入,宋云宽警觉地站了起来:“二位是……?” “禁军殿前司,陆彦远。”男子取出令牌,气势如虹地说道。 宋云宽双腿一软,险些跌到案下去。幸而旁边的书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宋云宽一边扶正跌歪的官帽,一边匆匆走到陆彦远的面前行礼:“下官绍兴知府宋云宽,拜见殿帅。” 那些带陆彦远回来的官差顿时惊住了,纷纷跪在地上。 英国公世子只是荣衔,并没有实权。陆彦远真正让人畏惧的身份是禁军殿前司都指挥使,从二品的高阶武官,掌管天子亲兵,都城防卫。非皇帝的亲信做不到这个位置,而且他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殿帅。 陆彦远回头对莫秀庭说:“你先回避一下。”又对宋云宽道,“劳烦宋大人在官舍腾出一间空房给内子休息。” “是,下官这就去办。”宋云宽立刻叫了书吏过来,带莫秀庭去官舍了。 陆彦远径自走到宋云宽的位置坐下,宋云宽站在旁边,吩咐人去端茶。今个儿到底是什么好日子,他从前没见到的大人物,跟走马灯似地来。刚走了个宰相,又来了个殿帅,这下绍兴可热闹了。 “我到绍兴府来,是有公务在身。”陆彦远道,“朝廷要兴兵北伐,但军饷不够。绍兴府离都城最近,故来找宋大人想想办法。” 宋云宽拜了拜:“殿帅您知道的,当年金兵追到南方来,绍兴也遭到了破坏。这几年刚刚好转了些,您看看这府衙破成这样都没钱修呢,又哪来钱给您凑军饷呢。”他倒不是推诿,这话着实不假。绍兴因为靠近临安,恢复得不错。但百姓难得过上安稳的日子,又有谁希望再发生战争。也只有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不察五谷,只为逞自己的英雄意气,才想着收复河山。 陆彦远扫了他一眼:“我不想为难宋大人,只要城中富贾的名册。” 要名册可比拿钱容易多了,宋云宽立刻去办了。 没多久,陆彦远手里便有了本名册,字体工整,上头大概有数十人。首个位置,赫然写着夏家,主事夏初岚。他脑海中不由地浮现泰和楼里见到的女子,清冷倨傲,冰清玉洁,几乎惊艳了他。 当年在泉州的时候,他便被她的容色所迷,但美则美矣,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这次重逢,才发现正是少了这样独一无二的气质。皎若明月,清若芙蕖,一下子就印在了脑海里。 宋云宽恭敬地说道:“下官是按照征收的赋税来排列名次的,身价跟都城里的自是没法比,但也都算是本地的大富贾了。” “两日后,我要见到名册上的所有人。”陆彦远收回思绪,公事公办地说道。 “是,下官来安排,请您和夫人到官邸休息。今夜下官安排酒席,为您接风洗尘。” 陆彦远没有拒绝,说了声:“告辞,不必送。”便起身离开了。 府衙外停着辆马车,陆彦远的侍从正牵着马,莫秀庭的侍女仆妇都站在马车旁边,还有一小队护卫跟在后面,阵仗不可谓不大。莫秀庭故意走得慢一些,前面的男人却丝毫没发觉,她咬了下嘴唇,主动伸手拉住他:“夫君,你还生我的气吗?我真的没有对初岚妹妹怎么样,不信你去查。” 陆彦远冷淡地说:“我派人护送你回都城去。” “可我不想走。”莫秀庭抱住他的手臂,柔声道,“让我陪着你好吗?知道你有公事要忙,我就是想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肯定不给你添麻烦。”她这阵子也想明白了,母亲说的没错,做姑娘时候的骄傲在男人面前半点用都没有。她的男人年轻英俊,手握重兵,家世显赫。说句不好听的,多的是人等着她让出正妻的位置,好往上扑。她不看牢点,怎么行? 陆彦远本来想把手甩开,但想到岳丈和父亲正在都中四处筹措军饷,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若是对莫秀庭态度强硬,影响的可能是大局。 “随你。”他没挣开,继续往前走。 莫秀庭的侍女先扶着她上了马车,陆彦远刚要上去,忽然有人在旁边大喊:“世子!世子且慢!” 四个护卫立刻上前,将那人拦住:“什么人,不得放肆!”陆彦远本不想理,又听那人说:“下官知道世子为军饷的事头疼,下官是来献策的!世子听听又何妨!” 陆彦远一顿,这才侧头看去。 一个眼生的男子,但自称“下官”看来也是官吏。他抬手,那四个护卫便撤了下去。男子跑到他面前来,行礼道:“下官是户部的官员裴永昭,听说世子您在凑集军饷,特来为您分忧。” 懂得到官衙这里来堵他,也是个消息灵通之人。 陆彦远满不在乎地开口:“说来听听。” “每当征伐,必须动用国库。然本朝特殊,国库并不充裕,是以要向民间的大商贾……” “我很忙,说重点。”陆彦远毫不客气地打断,气势压人。 裴永昭一抖,立刻说道:“下官听说临安的商贾拖延不肯捐钱。您到绍兴来募捐,想必也是这种情况。商人都唯利是图,不施以好处,他们怎么肯乖乖把钱财拿出来?下官这样想……”他低声说了一通,然后道,“您可以试试,若行得通,他们便会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而临安的商贾本就在天子脚下,看到绍兴如此,想必也会慷慨解囊了。” 陆彦远仔细琢磨了下对方的话,点了点头:“刚刚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裴永昭笑着一揖:“下官裴永昭,在户部做事。”尚书省的官员除了那些朝官和主事者要在省司当直,像他这样九品以下的小官每日都无需点卯。 “你随我去官邸,再详细说说。” 裴永昭大喜:“下官听凭世子差遣。” 陆彦远随手招来一个人,侧头吩咐两声。那人立刻去牵来一匹马,扶着裴永昭上去了。 犹如涅槃后的凤凰,光芒万丈。他再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夏谦暗暗地吞了口口水,只觉得浑身上下更燥热了。他也恨自己那肮脏龌龊的念头,但心中的感情却怎么都克制不住。 “这么晚了,大哥有事?”夏初岚微微歪头问道。夏谦住的含英院跟她的玉茗居隔了老远,并不顺路。这位兄长对原主也算照顾,尽管这照顾多半是为了讨家主夏柏盛的欢心,但夏初岚对他还算客气。 夏谦揉了揉前额,被风一吹,理智回来了点:“三妹,我喝醉了,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就走到这儿来了。我头疼得厉害,劳你派个人送我回去。” 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这是他的亲妹妹,而他是夏家的长孙。 128|第一百二十八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陆彦远穿着一身湛蓝的锦袍,丰神俊朗,手指弯了下,不动声色地说:“再等等她。” 宋云宽应是。他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对于高门显贵家里的私事倒是打听得很清楚。他知道陆彦远跟夏初岚好过一阵子,差点收到府里做妾了。后来陆彦远还是娶了莫秀庭,在朝中如虎添翼,这才有了如今的高位。 其实像这样的世家,婚事都是大家族之间的利益联姻,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一个护卫从侧门跑进来,跪地说道:“殿帅,那个裴永昭在门外大闹,非要见您。” “把他赶走。”陆彦远毫不客气地说。此人脸皮真厚,竟然敢跑来闹事。 夏初岚到永兴茶楼的时候,刚好看见两个佩剑的护卫在推搡裴永昭,裴永昭不停地回头吵嚷,但又被推着往前走,帽子都歪了。夏初岚装作没看见他,向门口的护卫递了名帖。护卫定了定神,才说:“你只能带一个人进去。” 夏柏青上前道:“岚儿,我陪你进去。” 夏初岚点了点头,吩咐其他人就在外面等。那边裴永昭看见夏初岚,挣开护卫跑了过来:“三妹!三妹你带我进去吧。” 夏柏青奇怪道:“二姑爷在此处做何?为何要进去?” 裴永昭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夏初岚的手臂:“我有重要的事要见英国公世子,前日……总之你带我进去!” 夏初岚把手抽回来,冷淡地说:“我只带三叔进去。你要见世子,自己想办法。” 裴永昭不依不饶,竟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你跟他好过,要你再多带一个人进去就那么难吗!夏初岚,你今日若不带我进去,我回去就休了夏初荧!” 永兴茶楼在闹市,周围往来的行人很多,听到这边争吵,自然地围了过来看热闹。六平和思安把人群哄散,但还是有好事之徒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夏柏青挡在夏初岚身前,对裴永昭喝道:“有事你冲着我来,别欺负我的两个侄女。裴永昭,你真是枉读圣贤书!” 裴永昭没有夏柏青高,气势一弱,又非要往里闯:“总之我要进去!” 夏初岚对门口的护卫说:“这个人百般阻扰,若是耽误了我们的正事,你们也无法交代吧。” “来人!”那护卫扬声喊道,“将这闹事之人给我拖走!” 刚才的两个护卫过来,一左一右地架起裴永昭,不由分说把他拖走了。裴永昭还在喊什么,思安小声道:“二姑爷这是疯魔了吗?” 夏初岚眼下没空跟裴永昭算账,与夏柏青一起进了茶楼。他们一到,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夏家是绍兴的首富,在座的有生意上的伙伴,也有对手。大老爷们输给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总归不服气,又听说今日召集众人的是英国公世子,多少带着点看好戏的心态。 夏初岚神态自若地坐下来,与相熟的几个人点头致意。她也不在乎周围陌生人的眼光,若是怕这些,今日便不会来了。 此时二楼走廊的阴影处站着两个人。这个角落很微妙,下面的人绝对看不到,而上面的人却能将一楼大堂尽收眼底。 顾居敬偷看了眼顾行简的神色,特意说道:“夏家丫头来了。” 顾行简脸上还是一贯的平静无波,手指转着佛珠,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永兴茶楼是顾居敬的一个朋友开的,他们事先进来,藏在二楼的暗道里,自然避过了官兵清场。一般两层以上的木质建筑都会修一些这样的暗道,只有主人和伙计知晓。避免起火的时候,没办法逃生。 “阿弟,你说今日陆彦远能成吗?”顾居敬又问道。 “不知。”顾行简淡淡地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大堂中间那个娇美的身影上。等他察觉,立刻移开了目光。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冒险,居然把成败都押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万一不成……便不成吧。总还会有别的办法。 俄而,宋云宽从雅间里走出来,众人都起身行礼。他对满堂的人说道:“今日诸位能够赏脸前来,本官十分高兴。也就不与诸位绕弯子了。国家准备出兵北伐,但是军饷不够,只能仰赖各位慷慨解囊。当然官府也不会亏待诸位,按照捐钱的一成来兑换等额的盐引,以三年为期。” 这个时候的盐虽然不再是国家专卖,但是商人想要私下买卖也要先从官府那里买到盐引,再去官办的盐场凭盐引提取等量的盐,然后才能售卖。当然也不是任何商人都能购买盐引,官府也要审核身份和信用。 夏初岚没想到顾五居然随口说中了,咬了口糕饼,情绪复杂。 有人说道:“临安的商人比我们有钱得多,为何他们不捐?” “是啊!才十分之一的盐引,我们还是亏惨了啊!” 一时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的。宋云宽早知道他们会是这个反应,连忙走回雅间询问陆彦远怎么办。 陆彦远想了想,亲自走到大堂上。 “各位,此次出兵名为北伐,实为自保。金兵想撕毁两国的和议,挥师南下。所以这场战争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避免的。我们若能掌握主动,就能加固边境的防线,能让将士们吃饱穿暖,才有力气保家卫国。他们流血牺牲尚无怨言,难道你们连些许钱财也不舍得吗?诸位也不想看到国土再失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年轻的将领,英姿挺拔。他说话的时候慷慨激昂,那种剑指北方,收复河山的血性似乎很能感染人。大堂上安静了片刻,无人说话。 夏初岚见陆彦远朝自己看过来,装作侧头与夏柏青说话,避过了他的眼神。曾与这个人看山看水的人并不是她,但或者是梦里的那双眼睛太过炙热明亮,还有那些凌乱的亲吻,相拥的画面太过真实。这个人于她来说,终究与旁人略有不同。 这时有个人说:“夏家是绍兴首富,我们看夏家的!” “对对,看夏家捐多少,我们再捐!” 在座的人还是不想捐钱,就先把夏家推出来。就凭夏初岚跟世子的关系,世子也不能强逼着她拿钱。只要夏初岚说得少了,或者说不捐,其他人也就有借口了。 陆彦远的额头出了层汗,手指微微攥紧。他没有想到今日的成败居然系在她一人的身上。就凭他做过的事,还有她现在看他的眼神,今日想必是不成了。 但这样的后果本就是他一手造成,他也没有怨言。 夏初岚与夏柏青说了几声,夏柏青赞成地点了下头,她才站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却毫不露怯,走到人前。夏家当年面对逼债的船工家眷时,阵仗可比现在大多了。她握着扇柄,缓缓开口:“我知道大家是顾虑战事一起,手中的生意必将受到影响。可是国难当头,若每个人都只计较自己的得失,而不站出来与国家共存亡,那么金人早晚会将我们二十年才辛苦经营起来的江南付之一炬,就像当年的汴京一样!” 在座的众人皆是一震,想起靖康之耻,金人烧杀抢掠,夺掉半壁江山,仍是心有余悸。 “我是南渡以后出生的,没有去过中原,没机会领略京城当年‘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的盛况。我想在座有许多人比我年长,有些还去过汴京。我羡慕你们曾经亲眼见过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些去过京城的人,包括宋云宽,瞬间都追思起当年来。那确实是最好的地方,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也是所有南渡之人心头浮动的盛世光影,每每思及,便有万千感慨。 “我在泉州时,邻里有一户人家是逃到南方来的。那家的老太爷每日都要跟人讲当年京城的风光,城廓,运河,还有大街小巷,如数家珍。他临死之前,还想回去看一看,想葬在家乡的祖坟里。现世安稳,百业昌盛,日子越来越好。但我们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更不能忘了国耻,否则枉做宋人。” 夏初岚走到陆彦远的身边,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她抬头看着他,声音响亮:“夏家愿献绵薄之力,捐十万贯。” 众人哗然。宋云宽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十万贯!这是多少钱!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接触到陆彦远的目光,才声音激昂:“好!夏姑娘深明大义,本官替出征的将士们谢谢你!”他赶紧叫了一个书吏来记录,立刻又有几个商贾站起来。 “大老爷们别扭扭捏捏的,难道我们要输给一个小姑娘!” 场面顿时热烈起来,那个书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几乎记不过来。 夏初岚靠近陆彦远,低头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前锋我已为世子做好,后面就靠世子自己了。”说完淡淡一笑,背手走了。 陆彦远还沉浸在她刚才说话时的风采,以为是看到宫里的那些谏官或是侍讲学士。三年的时间,真的让她脱胎换骨了。她不再是那个天真无忧的小姑娘,而变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家主。她说的这些话,掷地有声,应该让那些苟且偷安的官员们都听一听。 129|第一百二十九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顾行简说出口之后,自己也有些意外。他只是想在城中再走走,并没有拜访夏家的打算。贸然打乱原来的计划,并不是他一贯的原则。 夏衍却很高兴,拉着顾行简进家门,热情地与他介绍。 夏衍以为顾行简是第一次来,其实不然。 夏家比宰相的官邸建得还要华丽,花木森茂。那日摆酒席之时,正堂前面显得略为拥堵,看不清全貌。今日桌椅尽撤,有太湖石和几丛疏竹,也显得意趣风雅。 顾行简和夏衍走在前面,夏初岚慢慢跟在后面,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人清瘦的背影上,又越过肩头看他的侧脸,略略出神。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在意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男人。或许是那夜他的怀抱太温柔,或者是他修的书太漂亮工整,亦或是他谈吐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清贵之气,都不自觉地吸引了她。 曾经也有一个人,如星辰般降落在她的生命里,几乎改变了她的人生。她碍于种种理由,始终没有把对他的感情宣诸于口。直到如今分隔在两个时空,再也不可能对他亲口说出,多少变成了一种遗憾。 这个人跟他同样出色,不论是身上的风采,还是遮掩不住的才情,更兼如山,如水般的气质。 她终于知道,有白首如新,亦有倾盖如故。 顾行简发现身后那人一直在看他,装作没有察觉,继续若无其事地与夏衍说话。 等到了夏衍的住处,夏初岚和侍女去弄汤水,顾行简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四处看了看。几乎都是书,墙上挂着几副字,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但大都是激励人上进的句子。 从书斋大多能看出主人的秉性,此处书多而不乱,实而不华,可见一斑。 他看到八宝架上有个布做的小人,小人的胸前缝着布条,写着“吴志远”三个字。他觉得有趣,正好夏衍端着糕点过来,便问他:“这个小人是……” 夏衍连忙把小人按在架上,摇头道:“没什么的。” 顾行简只是无声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夏衍咬了下嘴唇,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先生有所不知,这个吴志远是以前泉州市舶司的官员,他不仅随便把商户的船只扣在港口,不发官凭。而且为了敛财,胡乱地增加往来货物的抽解名目。我三叔把他的罪状搜集起来,上奏朝廷,却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非但没让朝廷追责,还让三叔丢了官。” 顾行简沉思了一下:“所以你恨他,将来想报复他?” 夏衍道:“我是恨他。若不是他,我爹爹也不会为了帮船工们交上钱,多出一次海。但姐姐和三叔都说,人不能怀着仇恨去做事,很容易走上歪路。我做他的小人放在这里,只是为了警醒自己。若有朝一日我能为官,当以他为戒。” 顾行简的神色缓和下来,小小年纪有如此坚韧的心性,实为难得。若他只是因为要报复吴志远而努力读书,想进太学,将来成为官吏,那么他倒会想办法阻止了。 “据我所知,这个吴志远已经被罢官下狱了。此人虽罪大恶极,却能通五国语言,精通律法,在任期间的政绩也很好。但正如你所说,为官之前,要学会做人,这样才能泽被百姓。” 夏衍认真地点了点头:“先生,您也是做官的吗?怎么知道吴志远被下狱了?” “我在临安,消息总是比你们灵通些。”顾行简轻描淡写地绕过这个话题,又问道,“你三叔……从前也是官吏?” “对,我三叔是绍兴初年的进士,本来礼部试的时候名次很靠前,不知道为何殿试被排到后面去了。后来他也在泉州市舶司做官,不过一直得不到重用。” 顾行简思忖,绍兴初年的进士,回去翻一翻官藉也许能找到。至于当年检举吴志远的奏状,肯定是被进奏院的官员给压下来了。回去之后,他要好好问问张复之,他这个给事中到底是怎么当的。 崇明站在门外,双手抱在胸前,长长地叹了口气。政事堂的那些检官和属官常常抱怨宰相大人惜字如金。若是看到他跟一个少年说了这么多话,估计得气死。 夏初岚端着汤水过来,通过卷起的竹帘,看到屋中一大一小的身影,听到他们说话,忽然间有种错觉。好像回到多年以前,夏柏盛还在世的时候。 思安好心地递了一碗汤水给崇明:“给你,消消暑。” 崇明面无表情地接过汤碗,道了声谢。 她们走进屋里,夏初岚又从银瓶里倒出冒着丝丝凉气的汤水出来。这汤叫荔枝汤。用荔枝肉盐腌,晒干,烘焙之后研磨成细粉,保存在密封的器皿里。等来客之后,用水冲泡,再加些冰块,便是夏季最好的饮品了。 夏初岚亲自端到顾行简面前,思安在旁边笑着说:“这是我们家姑娘亲手做的荔枝汤,先生尝尝,保准跟别家的不一样。” 夏衍也附和道:“今日有口福了,姐姐做的荔枝汤最是好喝。” 顾行简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她额上沾着薄薄的汗,两颊微红,显然是忙碌了一阵。看来无论如何也要尝尝了。 他伸出手接碗,手指尖无意碰到了夏初岚的手背,她却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了般,提前松开手,汤碗整个从顾行简的身上滚落。 “当”的一声,精致的银碗掉在地上,整个屋子出奇地安静。崇明闻声跑进来,看到屋中的光景,皱眉正要说话。顾行简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扁了扁嘴,又退出去了。 夏初岚愣了一下,看到男人的青衫上都是水渍,一片狼藉。连忙掏出帕子,弯腰要给他擦。 思安立刻走过来道:“姑娘,还是让奴婢来吧。” 夏初岚便退开一些,轻轻咬住嘴唇。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实在是失礼。 顾行简站起来,对思安摆了摆手:“我自己来。”他看了眼站在旁边,神色窘迫的夏初岚,轻柔地说道:“无妨。不用在意。” “我去拿一身新的衣裳来给您换。这汤水有味道,就算干了,也不能再穿了。”夏初岚说完,低头匆匆地走出去了。 夏衍睁大眼睛,疑惑地歪着小脑袋。姐姐这是怎么了?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失态。 …… 顾行简被思安带到一间空置的厢房,思安要跟着进去,顾行简阻止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思安依言道:“那奴婢就站在门外,若先生有需要,唤一声就是。”然后把手中捧着的衣袍递给顾行简。 顾行简关上门,把外面的青衫脱下,低头嗅了嗅,里面的中衣也有一股水果的香甜味。 他将中衣也脱了,露出结实而光洁的后背。他虽不强壮,但十分精干。平日里也会练些舒筋通骨的拳法,是儿时在相国寺跟着师父师兄们学的,所以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 他不喜欢穿别人的衣裳,但身上这股甜味儿还有粘湿的感觉他更不喜欢。这袍子是黛色的绸缎,布料很好,尺寸也刚刚合适,还有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香气。 他想起夏初岚方才的样子,微微眯了下眼睛。 年少时,浸淫官场,无心顾及男女之事。等到了如今,手握重权,对情爱也早已寡淡如水,难以勾起兴趣。但这并不代表,他看不出一个人的心意。 他只是没想到,不过几面之缘,自己也从未表露过身份,那孩子竟会在意自己……他自问相貌并非卓然出众,在都城时也常有女子于道旁送花送笺,表达爱慕,但多半是因为他的权势还有对他学识的仰慕。可以说那些情意均来自“顾行简”三个字,而非是对于他本人。 他十六岁入仕,在官场近二十年,从布衣平民变成权倾朝野的宰相,经历的风雨,还有付出的艰辛,常人恐怕难以想象。就算今时今日,他也不能预料自己将来踏错一步,会不会就掉落万丈深渊之中。 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无论她跟陆彦远有过怎样的过往,这几次的见面已经让他彻底改观。 她值得一个正当年,知冷暖的男人来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 顾行简捏住手腕上的佛珠,深吸了口气,将换下来的衣袍挂在手臂上,开门走出去。思安打量他,感叹果然是人靠衣装,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她连忙把袍子接过来:“这些交给奴婢就好。等洗好熨好了,再送还先生。” 一身衣衫而已,顾行简不怎么在意,说道:“跟你们姑娘说一声,我先走了。” 思安愣住:“先生这就走了吗?不见姑娘了?” “我想起明日回临安,还有许多东西尚未整理。请你代为辞行吧。”说完,他转身要走。 夏初岚刚好过来,见他着急离去,下定决心喊道:“先生,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顾行简停下来,却没有回头。听到身后她靠近的脚步声,在袖中转动着佛珠,压住纷乱的心绪。 “您,可有家室?”夏初岚大着胆子问出来,心中不知为何有几分紧张。她并不是矜持扭捏的女子,她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不想再一次错过。但她怕直接说显得唐突,万一……也能有转圜的余地。 顾行简转着佛珠的手指蓦然停住,抬头看了眼廊顶的莲花纹饰,淡淡地说道:“我已成家。” 夏初岚僵在那里,看着那清俊的身影飘然远去,没有动弹。他那么聪明,应该察觉了自己的心意。虽然并非是拒绝的话,却比拒绝的话更加残忍。 夏日的蝉声至沸,树影斑驳,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 许久,她自嘲地笑笑,将手中没能送出去的花笺揉皱。 “姑娘……”思安跑过来,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夏初岚把皱掉的花笺递给她:“我没事,烧掉吧。”说完便离开了。 思安小心将花笺抚平,只见上面是两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堂屋里的众人纷纷向夏初荧道喜,夏初岚也跟着母亲杜氏说了两句话。 夏初荧趁势说道:“三妹,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130|第一百三十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顾行简没有接话,而是从手腕上褪下小叶紫檀佛珠一颗颗地转着。那串佛珠表面光滑,上头纹路如丝,颜色泛紫,有些年岁了。 顾居敬知道弟弟每当如此,便是在琢磨事情,乖乖闭上嘴。 不久前,临安市舶司的提举市舶病死在任上。吏部磨勘之后,将宋云宽的名字报了上来。顾行简翻阅他以往的政绩,十分平常,无功无过。提举市舶的官不算大,但权任堪重。市舶司又和坑治,茶马共担一路监司的职责。所以他趁着停官在家,随顾居敬到绍兴府走一趟。 好一会儿,顾居敬都要打瞌睡了,才听到弟弟问:“夏柏盛出事以后,夏家的光景如何?” 顾居敬连忙坐好,回答道:“很不好。那时死了数十船工,船工家眷日日坐在夏家门前逼债,差点把夏家逼入了绝境。我本想帮他们一把,没想到夏家的三姑娘主动把担子挑了起来,夏家这才挺过了难关。” 顾行简点了下头,又道:“那夏三姑娘从前倒是没怎么听过。” 顾居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这可是弟弟头一次主动提起女人,虽然对方只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片子。 幼时家里穷,顾行简出生便十分体弱,几乎活不成。后来得高人指点,抱到大相国寺去养,养成了半个和尚:吃素,不沾酒水,不近女色。家里原先还催过他的婚事,后来见他对女人实在没兴趣,也不再管了。 到了这个年纪,官的确做得很大,身边却连个体己的人儿都没有。 顾居敬微微前倾身子,说道:“从前在泉州就有美名,豆蔻之年,求亲的人便踏破门槛了。要不是跟英国公世子闹出了点事,坏掉名声,早就嫁人了。” 顾行简微顿。英国公父子在本朝,可算是风云人物了。 英国公陆世泽出生于西北,早年抗击西夏时,初露锋芒。后来金兵南下,他在北方坚持抗金多年,所带兵马不多,但所向披靡,从无一败,令金兵闻风丧胆。 直到金人攻克汴京,皇室匆忙南迁。没多久朝廷内部发生叛乱,英国公奋勇救驾。皇帝感其救命之恩,封他为御营司都统制,管辖诸将,权势如日中天。 至于英国公世子陆彦远,相貌堂堂,不知虏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他打小跟着英国公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成为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禁军殿前司指挥使。两年多前娶了参知政事莫怀琮的掌上明珠莫秀庭,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俩。 英国公父子是主战派的人物,而顾行简是主和派,两派是政敌。如今朝中是主和派略占上风,但两派明争暗斗,各有胜负。关键是看圣心偏向哪一边。 虽然政见不合,但顾行简对英国公父子保家卫国,收复故土的赤胆忠心亦是万分感佩。他只是没想到像陆彦远那般的英雄人物,居然会跟商户女有过一段往事。 他本人对商户倒是没什么偏见,在他的大力倡导之下,商人在本朝的地位有了显著的提高,诸行百户,欣欣向荣。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累世公卿之家不屑与商人为伍,以商人为轻贱。 英国公恰恰就是个十分传统刻板的人。难怪当时英国公世子的婚事那么急,想来跟这段往事脱不了干系。 顾居敬见弟弟沉默,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顾行简喜静,相府里伺候的下人走路都跟猫儿似的没有声音,平日里也不敢高声言语。顾居敬算是兄弟姐妹几个里头跟他最亲近的人了,但还是摸不透弟弟的脾性。 “后来呢?”顾行简随口问道。 顾居敬这才继续说:“据我所知,英国公世子与莫老之女早就定亲。英国公夫人还派人去过夏家,要让夏三姑娘过府做妾。夏家没同意,小姑娘闹着上吊,差点死了,好不容易才救活过来。” 就算是商户出身,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哪个甘愿去做妾?英国公府此举名为纳妾,实则有些羞辱人了。但是闺阁女子,与男人私定终身,又难免叫人轻贱。 “陆彦远未必动过真心。”顾行简神色冷淡地说道。 顾居敬表示赞同:“是啊,像他那样的高门衙内,身边多的是女人,不过随便玩玩而已。可你不知,夏家那丫头是真的漂亮。小时候便粉雕玉砌的,我还抱过呢。今日本想叫她出来相见,这不是你不让么。” 顾行简回想起那时拱桥上立着的少女,犹如迎风而绽的茉莉。洁白娇美,香远益清,的确过目难忘。 他略一推测,便知道是夏三姑娘无疑。那般玉雪清姿,如何都想不到会是个轻浮的女子。 “我要在绍兴呆几日。”顾行简说道。 顾居敬疑惑地望向他,他淡淡地笑:“等位失主。” *** 夏家的玉茗居,因广种白色山茶而得名。假山湖畔,枝繁叶绿,虽已过花期,还有三两朵残花点缀其间,远望白若霜雪。 屋内,夏初岚穿着丝质的暗花月白小衣,坐在闺房的铜镜前,和思安一起把头上的饰物一件件摘下来,放在妆台上。 赵嬷嬷放下窗边的绣帘,走过去整理床铺。她看到那块麒麟玉佩,小心地捧在手中,说道:“姑娘还是别佩这块玉了,仔细丢了。” 夏初岚回头看了一眼,今日挂绳松动,幸好她发现得及时:“嗯。嬷嬷帮我收起来吧。” “哎!”赵嬷嬷应了一声,连忙找出一个精美的匣子,把玉佩放进去,藏在了多宝架上的一个暗格里。 老爷曾交代过,这玉佩姑娘打小戴着,十分重要,千万不能丢了。她一直记着呢,每日都要检查这宝贝是否安好。 思安帮夏初岚梳着头发,嘀咕道:“姑娘,今日误闯后花园的那位先生真是奇了。明明看着挺温和的一个人,奴婢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呢。” 夏初岚想起那男人身上稳健如山,又磅礴如潮的气势,不由问道:“你可看见他跟何人坐在一处?” “好像是顾二爷带来的。但不像是有身份的人,那些官员全都围着顾二爷转,不怎么理他。姑娘觉得他是什么人?” 夏初岚摘下耳珰,摇了摇头。绍兴毕竟不是都城,这儿的官员没什么眼力,那人的身份尚且不好下定论。 夏家如今风头盛,有不少人的眼睛都盯着。二房和老太太那边还想大肆操办夏谦的婚礼,恨不得将整个绍兴府的名流都请来。 到底是商贾小民,没有远见,不懂树大招风的道理。 夏初岚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夏柏盛还在就好了。 后世的她是单亲家庭长大,父亲是大学教授,寡言少语,从小对她要求严苛。她努力读书,终于拿到了国外大学的offer。在国外的那几年,与父亲偶尔通话也是寥寥数语就挂断。寒暑假赚生活费,没回过国。大学毕业之后,父亲一定要她留在国外工作,她便进了一家跨国大企业,东瑞集团。 总裁谭彦是她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师兄,是个十分有能力的人。 之后工作忙碌,几乎没有闲暇想家,与父亲的联络也越来越少。 可以说,从小到大,她所有事都是靠自己扛过来的。 夏柏盛跟父亲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对原主很宽容,甚至有些溺爱。原主要什么便给什么,从未说过一句重话,简直是捧在手心里疼着。也许因此,养成了原主天真单纯的性子,被一个才见过几面的男人用花言巧语给骗了,险些赔上性命。 夏初岚至今还会梦到三年前的事,情窦初开的少女与高大英俊的男人私会,看山看海,浓情蜜意。不久男人回了都城,约定半年之内回来娶她。可最后等来的却是侯府几个态度傲慢的婆子,说奉英国公夫人之命,替世子接少女过府做妾。 少女想不开,大哭大闹,夜里悲愤之下上吊自尽,被家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咽了气。 夏初岚就是在那个时候来的。虽与夏柏盛只做了不长时间的父女,却真正体会到了慈父之爱。 “姑娘,好了。”思安将手中那柔顺如云的长发垂放下来,冲夏初岚笑道。 夏初岚点了下头,起身走到书桌那边,想要取下午的书看,却怎么都找不到,便问赵嬷嬷:“可有看到我下午读的那本书?” 赵嬷嬷摇了摇头:“好像姑娘带出了芙蓉榭,之后便没再带回来。” 夏初岚心惊,莫非是落在拱桥那儿了?这套书是她花了重金好不容易得来的,若丢一卷,她可是要心疼的。 这时,院子里六平的声音响起来:“大公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思安和赵嬷嬷迅速对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夏初岚。大公子这个时候不去洞房,跑到玉茗居来做什么? 院子里有很低的说话声,六平又道:“您不能过去,姑娘已经歇下了……” “狗东西,你敢拦我?快滚开!”男人拔高声音,接着是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好像起了争执。 夏初岚听到这,果断地披上衣服,推开门走出去。 “关你什么事!”裴永昭斜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崇明又伸手将他拉回来,索性推倒在地。裴永昭彻底火了,今日受得窝囊气已经够多,撸起袖子就要跟崇明动手。顾行简俯下身子,几乎很轻地说道:“我,是顾行简。” 裴永昭瞪大双眼,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离自己很近的男人。 顾,顾行简?!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面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便是当朝的宰相!不会吧,不可能这么巧?虽然宰相被停官了,但据说每日都有朝臣跪在垂拱殿外向皇帝求情,哭诉中书绝对不能没有这位宰相。好几个重臣都称病在家,朝堂上整日里愁云惨雾的。 131|第一百三十一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陆彦远和宋云宽在一楼的雅间里,宋元宽趴在门扇上看了看,回头对陆彦远说道:“下官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好像只有夏家的人还没到。” 陆彦远穿着一身湛蓝的锦袍,丰神俊朗,手指弯了下,不动声色地说:“再等等她。” 宋云宽应是。他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对于高门显贵家里的私事倒是打听得很清楚。他知道陆彦远跟夏初岚好过一阵子,差点收到府里做妾了。后来陆彦远还是娶了莫秀庭,在朝中如虎添翼,这才有了如今的高位。 其实像这样的世家,婚事都是大家族之间的利益联姻,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一个护卫从侧门跑进来,跪地说道:“殿帅,那个裴永昭在门外大闹,非要见您。” “把他赶走。”陆彦远毫不客气地说。此人脸皮真厚,竟然敢跑来闹事。 夏初岚到永兴茶楼的时候,刚好看见两个佩剑的护卫在推搡裴永昭,裴永昭不停地回头吵嚷,但又被推着往前走,帽子都歪了。夏初岚装作没看见他,向门口的护卫递了名帖。护卫定了定神,才说:“你只能带一个人进去。” 夏柏青上前道:“岚儿,我陪你进去。” 夏初岚点了点头,吩咐其他人就在外面等。那边裴永昭看见夏初岚,挣开护卫跑了过来:“三妹!三妹你带我进去吧。” 夏柏青奇怪道:“二姑爷在此处做何?为何要进去?” 裴永昭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夏初岚的手臂:“我有重要的事要见英国公世子,前日……总之你带我进去!” 夏初岚把手抽回来,冷淡地说:“我只带三叔进去。你要见世子,自己想办法。” 裴永昭不依不饶,竟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你跟他好过,要你再多带一个人进去就那么难吗!夏初岚,你今日若不带我进去,我回去就休了夏初荧!” 永兴茶楼在闹市,周围往来的行人很多,听到这边争吵,自然地围了过来看热闹。六平和思安把人群哄散,但还是有好事之徒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夏柏青挡在夏初岚身前,对裴永昭喝道:“有事你冲着我来,别欺负我的两个侄女。裴永昭,你真是枉读圣贤书!” 裴永昭没有夏柏青高,气势一弱,又非要往里闯:“总之我要进去!” 夏初岚对门口的护卫说:“这个人百般阻扰,若是耽误了我们的正事,你们也无法交代吧。” “来人!”那护卫扬声喊道,“将这闹事之人给我拖走!” 刚才的两个护卫过来,一左一右地架起裴永昭,不由分说把他拖走了。裴永昭还在喊什么,思安小声道:“二姑爷这是疯魔了吗?” 夏初岚眼下没空跟裴永昭算账,与夏柏青一起进了茶楼。他们一到,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夏家是绍兴的首富,在座的有生意上的伙伴,也有对手。大老爷们输给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总归不服气,又听说今日召集众人的是英国公世子,多少带着点看好戏的心态。 夏初岚神态自若地坐下来,与相熟的几个人点头致意。她也不在乎周围陌生人的眼光,若是怕这些,今日便不会来了。 此时二楼走廊的阴影处站着两个人。这个角落很微妙,下面的人绝对看不到,而上面的人却能将一楼大堂尽收眼底。 顾居敬偷看了眼顾行简的神色,特意说道:“夏家丫头来了。” 顾行简脸上还是一贯的平静无波,手指转着佛珠,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永兴茶楼是顾居敬的一个朋友开的,他们事先进来,藏在二楼的暗道里,自然避过了官兵清场。一般两层以上的木质建筑都会修一些这样的暗道,只有主人和伙计知晓。避免起火的时候,没办法逃生。 “阿弟,你说今日陆彦远能成吗?”顾居敬又问道。 “不知。”顾行简淡淡地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大堂中间那个娇美的身影上。等他察觉,立刻移开了目光。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冒险,居然把成败都押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万一不成……便不成吧。总还会有别的办法。 俄而,宋云宽从雅间里走出来,众人都起身行礼。他对满堂的人说道:“今日诸位能够赏脸前来,本官十分高兴。也就不与诸位绕弯子了。国家准备出兵北伐,但是军饷不够,只能仰赖各位慷慨解囊。当然官府也不会亏待诸位,按照捐钱的一成来兑换等额的盐引,以三年为期。” 这个时候的盐虽然不再是国家专卖,但是商人想要私下买卖也要先从官府那里买到盐引,再去官办的盐场凭盐引提取等量的盐,然后才能售卖。当然也不是任何商人都能购买盐引,官府也要审核身份和信用。 夏初岚没想到顾五居然随口说中了,咬了口糕饼,情绪复杂。 有人说道:“临安的商人比我们有钱得多,为何他们不捐?” “是啊!才十分之一的盐引,我们还是亏惨了啊!” 一时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的。宋云宽早知道他们会是这个反应,连忙走回雅间询问陆彦远怎么办。 陆彦远想了想,亲自走到大堂上。 “各位,此次出兵名为北伐,实为自保。金兵想撕毁两国的和议,挥师南下。所以这场战争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避免的。我们若能掌握主动,就能加固边境的防线,能让将士们吃饱穿暖,才有力气保家卫国。他们流血牺牲尚无怨言,难道你们连些许钱财也不舍得吗?诸位也不想看到国土再失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年轻的将领,英姿挺拔。他说话的时候慷慨激昂,那种剑指北方,收复河山的血性似乎很能感染人。大堂上安静了片刻,无人说话。 夏初岚见陆彦远朝自己看过来,装作侧头与夏柏青说话,避过了他的眼神。曾与这个人看山看水的人并不是她,但或者是梦里的那双眼睛太过炙热明亮,还有那些凌乱的亲吻,相拥的画面太过真实。这个人于她来说,终究与旁人略有不同。 这时有个人说:“夏家是绍兴首富,我们看夏家的!” “对对,看夏家捐多少,我们再捐!” 在座的人还是不想捐钱,就先把夏家推出来。就凭夏初岚跟世子的关系,世子也不能强逼着她拿钱。只要夏初岚说得少了,或者说不捐,其他人也就有借口了。 陆彦远的额头出了层汗,手指微微攥紧。他没有想到今日的成败居然系在她一人的身上。就凭他做过的事,还有她现在看他的眼神,今日想必是不成了。 但这样的后果本就是他一手造成,他也没有怨言。 夏初岚与夏柏青说了几声,夏柏青赞成地点了下头,她才站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却毫不露怯,走到人前。夏家当年面对逼债的船工家眷时,阵仗可比现在大多了。她握着扇柄,缓缓开口:“我知道大家是顾虑战事一起,手中的生意必将受到影响。可是国难当头,若每个人都只计较自己的得失,而不站出来与国家共存亡,那么金人早晚会将我们二十年才辛苦经营起来的江南付之一炬,就像当年的汴京一样!” 在座的众人皆是一震,想起靖康之耻,金人烧杀抢掠,夺掉半壁江山,仍是心有余悸。 “我是南渡以后出生的,没有去过中原,没机会领略京城当年‘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的盛况。我想在座有许多人比我年长,有些还去过汴京。我羡慕你们曾经亲眼见过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些去过京城的人,包括宋云宽,瞬间都追思起当年来。那确实是最好的地方,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也是所有南渡之人心头浮动的盛世光影,每每思及,便有万千感慨。 “我在泉州时,邻里有一户人家是逃到南方来的。那家的老太爷每日都要跟人讲当年京城的风光,城廓,运河,还有大街小巷,如数家珍。他临死之前,还想回去看一看,想葬在家乡的祖坟里。现世安稳,百业昌盛,日子越来越好。但我们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更不能忘了国耻,否则枉做宋人。” 夏初岚走到陆彦远的身边,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她抬头看着他,声音响亮:“夏家愿献绵薄之力,捐十万贯。” 众人哗然。宋云宽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十万贯!这是多少钱!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接触到陆彦远的目光,才声音激昂:“好!夏姑娘深明大义,本官替出征的将士们谢谢你!”他赶紧叫了一个书吏来记录,立刻又有几个商贾站起来。 132|第一百三十二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她找工作那会儿,东瑞在国外并没有什么名气,只有一个办事处。因为同学的推荐,她才去应聘。没想到面试的人,正是总裁谭彦。那时候国内的东瑞已经从快要倒闭到蒸蒸日上,十分有实力。但对于一个能将一手烂牌打成好牌的老板来说,野心不止于此。 她的条件在同时面试的人里面不算最好的,但最后谭彦只录取了她一个。她问过原因,谭彦说,因为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谭彦其实比她大不了几岁,也是个练达稳重的人。在工作上,一直是她亦师亦友的存在。她总是习惯于仰望那些能力出众的人,因为他们身上都拥有着与众不同的光芒。 或者,她也渴望能成为那样的人。 夏初岚回到夏家,还来不及换一身衣服,就先到石麟院去了。 杜氏和夏衍都在等她。杜氏急得饭都吃不下,她知道女儿一贯主意大,又事关三叔,必定会亲自处理。可都没弄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怎么敢独自前往呢?实在太冒险了。 她看到夏初岚走进来,连忙直起身子:“岚儿,你可担心死我们了。” “姐姐!”夏衍立刻跑到夏初岚的面前,皱着眉头问,“是那个坏世子来了吗?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夏初岚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又走到杜氏的面前,“娘,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杜氏拉着她的手叹气:“你毕竟是个姑娘家,真把自己当成男孩儿了么?万一那人有歹意,你怎么办?我叫了李大夫过来给你诊脉,你就在此处沐浴换身衣服。刚好我们都没吃,你和我们一道用些饭菜。” 夏初岚微怔,这母子俩一个病中,一个还在长身体,竟然因为担心她,连午饭都没有用。她独自过了许多年,自问足够坚强。但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家中有人等待,有人牵挂,已变成了心底的一种柔软。 等吃过东西,李大夫也过来了。他长着山羊胡,人不高,眼神却透着股精明。仔细询问了一番,才缓缓说道:“那位先生所言不假。合和香闻惯的人不觉得什么,闻不惯的人吸入过多,就会头晕呕吐,只要断了香也就没事了。倒是姑娘这体质,月事不准,得多喝些八珍汤,补补气血。” 杜氏听到夏初岚没有大碍,整个人才轻松了,又让杨嬷嬷把李大夫说的话都记下来。等送走李大夫,她让夏衍先回自己屋里去,单独留了夏初岚说话。 “岚儿,真是英国公世子?”六平回来说的时候杜氏还不信,眼下看女儿的神色,分明有异。那个人就像他们长房心头的一根刺,老爷走之前,也是不放心的。 夏初岚没有隐瞒:“是陆彦远的夫人扣下三叔,我也见到了陆彦远。” 杜氏听到这里,不由地握紧了她的手,眼中满是担忧。 “娘,他们没把我怎么样,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再痴心妄想,更不会跟那个人再有什么瓜葛。他到绍兴来是另有要事,与我无关。至于他的夫人,经过今天的事,应该也不会找我麻烦了。” 杜氏看她面色平静,不像是装出来的,便说道:“你想明白就好。他们是世家大族,我们招惹不起的。听说是顾二爷帮了你?改日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嗯。我知道。” 杜氏笑了笑:“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夏初岚走了以后,杨嬷嬷便说:“夫人怎么不跟姑娘提二夫人来过的事呢?” “提那个做什么?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杜氏扶着杨嬷嬷站起来,声音有些疲惫,“二弟妹让韩家跟夏家联姻,一来是要我们准备丰厚的嫁妆给韩家,二来岚儿嫁人了,便得把掌家的权力交出去。掌不掌家我倒是没什么,但岚儿的婚事绝不能马虎。” “理是这个理。可夫人不是想给姑娘找门好亲事?那韩家的大公子韩湛相貌周正,人也老实,韩家的家境也还可以。若他不介意姑娘以前的事,未必不是一桩……” 杜氏挥手打断她:“韩家大郎再好,我也不能委屈岚儿嫁给一个商户。否则老爷泉下有知,定会责怪于我。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杨嬷嬷也不再说什么。姑娘的婚事本来就难办,夫人又如此挑剔,恐怕真是嫁不出去了。 …… 夏初岚从杜氏的住处走出来,看到夏衍背手站在廊下,仰头看着天空。他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神态举止却像个大人一样。夏衍是杜氏和夏柏盛唯一的儿子,又是夏家的长子长孙,若不是夏柏盛不在了,应该享受夏家最好的一切。 可他从未抱怨,努力上进,没让母亲和长姐操过心。 夏衍看到夏初岚,几步走过来,深吸了口气才说:“姐姐,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夏初岚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我,我想参加六月的补试。”夏衍鼓足勇气说道。 夏初岚吃了一惊。补试是国子学和太学的入学考试,每三年一次。国子学和太学都属于国子监,但国子学只招收京官七品以上的官家子弟,入学考只是走个过场,十分简单。相反太学面向全国招生,对考生并没有身份上的限制,相对来说入学考试也困难。 但一入了太学,好处便很多。除了免除丁粮,徭役,朝廷还会出钱养士。最重要的是,成绩优异者,可以免发解试和礼部试。上舍生里最优者,甚至可以不用参加科举,直接授予官职,称为“释褐状元”,名望比参加科举的状元还要高。 “补试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还小,可以三年以后再考。”夏初岚中肯地建议。据她所知,本朝好像还没有十二岁就被太学录用的先例。夏谦也曾考过太学,因为考题太难,都没有答完就出来了。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夏衍坚定地说道:“我想试试。入太学要三年才能升为上舍生,到时候我就十五岁了。若再等三年,升为上舍生要到十八岁。我不想等那么久。” 夏初岚看着夏衍:“为何急着考太学?” 夏衍用力抿了抿嘴唇,说道:“我想做官。等我做了大官,姐姐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再也不用怕那个英国公世子了!我才是家里的男人,我不想你那么辛苦,我要保护你们!” 夏初岚一愣,没想到是这样。 这三年,因为占了原主的身子,她一直在做姐姐和女儿,却从没有把夏衍和杜氏视作真正的亲人。直到今日听到夏衍说出这番话,她心中不可谓不震撼,甚至有些愧疚。 她主动摸了摸夏衍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衍儿,太学不是不可以考,但我希望你是为了自己去考。在你长大以前,姐姐会保护好这个家,所以你不用担心。” “可我还是想试试。”夏衍垂着眼睫,小声道,“太学里的先生都是鸿学大儒,还经常能请到当朝的宰执讲学,能学到很多东西。我不是说族学的先生不好,只是他讲的东西实在太浅了。” 夏初岚立刻明白了。族学里都是年龄不同的孩子,有大有小,悟性也有高有低。先生为了照顾年纪小和悟性低的孩子,讲的东西必然不会太深,而夏衍又比同龄的孩子聪明太多了。 “晚上我带你去三叔那里,问问他的意思。如果三叔觉得可以考,便让他来帮你准备。我们试试,如何?” 夏衍一下子高兴起来,激动地握着夏初岚的手。他原以为姐姐会反对到底,没想到姐姐是支持他的!他一下子就有信心了。 这次夏初岚没有抽回手,只是对他笑了笑。 人的出身固然是没有办法选择的,但路却是由自己走出来的。 *** 午后,烈日炎炎,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热气。松华院的侍女仆妇们一边在院子里洒扫,一边忙着把各处的格子窗卸下来,装上竹幕和绣花纱帘。 夏初荧坐在堂屋里头,喝着安胎药,与韩氏说话:“娘,大伯母没有同意您提的婚事?” 韩氏递了盘果脯过去:“别提了。我只开口说了个大概,她就拒绝了。我还想她这回怎么这么硬气,直到大郎跟我说,陆彦远来绍兴了,我才明白。长房大概还存着几分攀上英国公府的心思,这才拒绝我。” “他真来了?”夏初荧拿着一粒果脯放进嘴里,“大哥又是怎么知道的?” “先前,你大哥派了个人跟在夏初岚的后面,看到她进了泰和楼,不久后官兵也去了。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夏初岚被顾二爷带走,陆彦远和莫秀庭两个人则到府衙去了。” 夏初荧酸道:“夏初岚还真是好命,什么大人物都跟她有关系。大伯能跟顾二爷攀上关系,也算是长房的福气了。官人说,顾二爷手眼通天,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门路广得很。他若肯帮大哥,连太学都进得。” 韩氏当然知道顾居敬的本事。可顾居敬根本不买二房的账,昨日来喝喜酒也是心不在焉的,她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巴巴地找上门去吧……不如打听一下他住在何处?为了儿子的前程,她就是拉下这张脸又如何。 “姑爷!”外面的侍女喊了一声。韩氏和夏初荧俱都惊诧地望去,就见裴永昭风尘仆仆地进来了。 “姑娘!”思安立刻警觉地挽住了夏初岚的手臂,不想让她去。她认得这个人,化成灰她都认识,英国公世子!她不管对方的身份多么显赫,她只知道三年了,姑娘受的委屈,老爷夫人的叹息,还有那一夜姑娘差点丧命,她可都记着呢! 夏柏青行礼道:“若是关于捐钱的事,世子可以跟小民说。” “我有话单独跟她说,与其他人无关。”陆彦远口气强硬,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凌厉。三年时间,他也变了。身上尖锐的棱角,还有飞扬的意气都被磨平了一些。 思安要上前说话,被夏初岚一把拉住。她对站在身侧的夏柏青道:“三叔,没关系的,我自己可以。” 夏柏青叹了口气。那时莫秀庭派人来说英国公府的人找夏初岚,他就有不好的预感。他以为自己能帮侄女把这些人挡掉,别让他们再来伤害她,打扰她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 可现在她说,她自己可以,他便没有再拦着。他相信,今时今日的她,已经足够应付任何的事情。大哥在世的时候就常说,岚儿是个不一样的女孩子。 夏初岚跟着陆彦远走到永兴茶楼旁边的巷子里。巷子里堆着一些杂乱的东西,有布袋子也有破篓,大概是茶楼的杂物。巷子不宽,看不到头,夏初岚没往里面走,只站到巷子口:“世子有话就说吧。” 她发现面对这个人其实也没那么难,至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这是时隔三年,再一次单独相处。她的容貌依旧若出水芙蓉般,只是眼神里再也没有对他的丁点感情。那张看见他就会笑,在他的梦里反复出现过多次的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彦远的话都哽在喉头,只道:“你变了许多。” 夏初岚忍不住笑了下:“世子觉得,经历过那些事以后,我还会跟从前一样吗?” “是我对不起你。”除了这句话,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三年前他因为反抗父亲的安排,离家远走,在泉州遇到了她。她活泼貌美,他血气方刚,两人一见钟情,爱得轰轰烈烈。那个时候,他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 可他想错了,大错特错。他也是被关禁足,绝食抗争,最后还是被父亲押着娶莫秀庭之后才明白,无论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做什么,家族利益永远都排在最前面。 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过来,吹动男子的袍带,上面的金丝暗纹十分耀眼。他的身影高大,站在巷子口,几乎替她把头顶的日头都挡住了,站在他的影子里,十分阴凉。她在南方的女子当中算高挑了,但是对于这个北方男人来说,还是娇小。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就当是少年时的糊涂事吧。”夏初岚自嘲地说,“世子找我就是为了说此事?” 陆彦远摇了摇头:“我想说裴永昭的事。据他自己所言,他留宿妓/子,被谏官发现弹劾,以至于丢官。知道我为捐钱的事情烦心,就跑到绍兴来献计,借此让我提拔他。那计策……不提了,我可以帮你处置他。” 裴永昭丢官了?怪不得这么狗急跳墙。 “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献了什么计策?” “他让官府制作假的盐引,按照捐钱的五成交给商户,以五年为期。等到五年以后再找办法贬低盐引的兑换价值。而且他还让我将名册排在前面的十个人都扣下来,不同意捐钱就不放人。”当时听了就觉得这法子简直陷他于不仁不义。要不是想知道幕/后有没有人指使,他才不会耐着性子听他说那么多。 133|第一百三十三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夏初荧趁势说道:“三妹,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杜氏知道二姑爷裴永昭身边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对方真心肯帮女儿牵线,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她刚要张口,夏初岚却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说道:“谢谢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诸务繁忙,我抽不开身。” 韩氏轻蔑地撇了撇嘴。什么诸务繁忙,不过是不肯放权罢了。 众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韩氏特意留下来,在老夫人的跟前说道:“娘,三弟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大郎媳妇第一天进门,他也不来。”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笑道:“兴许真是有要紧事出去了。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于如此。” 韩氏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快,又说道:“其实媳妇儿正盘算着一件事,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老夫人微笑道:“你说来听听。” 韩氏凑过去,在老夫人的耳边悄声说了一番,老夫人拧眉道:“你想给三丫头说媒?” 韩氏点了点头,扶着老夫人的手臂道:“眼看三丫头都十七了,虽说现在夏家离不得她,可总得嫁人吧?她不嫁,对底下的几个妹妹婚事也有影响。正好我那本家内侄今年二十了,早年忙着家业顾不上亲事。我心想两个孩子刚好凑成一对,两家亲上加亲,岂不正好?只不过,这事本不该我拿主意,就先跟娘提一提。娘觉得怎么样?” 老夫人没言语,扶着榻上的罗汉围屏缓缓坐下。 长房的两个孩子虽然都跟她不亲,但夏柏盛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儿,对长房并不是毫无感情。她明白二儿媳想要三丫头手中的权力,这才着急。韩氏的内侄她也见过,相貌嘛,还算过得去。韩家做酒水生意,薄有家产。 若是从前,她肯定不应的。但现在三丫头坏了名声,能找到像韩家这样的也算不错了。 “事是好事,但你得跟老大媳妇说说,也问问三丫头的意思。”老夫人拍了拍韩氏的手背,和颜悦色地说道。 韩氏面上笑盈盈地应了,心中却不痛快。等回了松华院,拿夏柏茂出气:“你那侄女不过是双别人不要的破鞋!就你娘那口气,好像我们韩家还高攀了她似的!” “你可小点声!”夏柏茂站在妻子身边,好言好语地劝道,“岚儿如今主意大,婚事岂是你能张罗的?娘都没法做主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韩氏扯着嗓子道:“在松华院我有什么好怕的!难道夏家的家业是靠大哥一个人挣下来的吗?当初若没有我娘家拿钱,没有你跟着跑东跑西,夏家能有今天!?她倒好,成天摆脸色给我们看!” 夏柏茂拍着她的背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可岚儿的确比我强,短短几年就让夏家变成了绍兴的首富。你别忘了,大哥从小就带她出海见识,又请最好的先生教她,是当个男孩来养的。再说了,都是一家人,你非得争长短干什么?娘还在呢。” 韩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用力拍开他的手臂。想当初,大哥大嫂成亲数年都没个孩子,四处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个女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吃穿用度半点都不曾马虎,王公贵女也不过如此。她还腹诽过一个丫头何必花那么大的代价养。眼下看来,还是有点用处的。 可韩氏不甘心,万一那英国公世子真的找上门呢?长房一干人等还不跟着鸡犬升天。 …… 从北院出来,夏衍背上书囊,鞠躬道:“娘,姐姐,我去学堂了。” 杜氏上前整了整他的衣领,看他整日里抱着一本《论语集注》,如同痴儿,笑道:“路上小心些。六郎,读书也别太辛苦了。” 夏衍乖巧地点头:“孩儿明白。娘,孩儿下学了就去看您。” “嗯,快去吧。”杜氏挥了挥手,目送儿子离开。他又长高了不少,背影渐渐有点像他父亲了。杜氏眼眶微红,夏初岚扶着她道:“娘,外面风大,回去吧。” 杜氏应好。一行人回到杜氏的住处,夏初岚看屋里的光线暗,便叫思安去将窗边的竹幕卷起来。阳光照进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杜氏的侍女思香拿着几支新摘的月季进来,烧掉柄,置胆瓶中,然后倒入水。接着从案上的青釉刻花三重香合里挑出一粒沉香丸,放进莲花香炉里的银片上,盖上炉盖。顶端的莲心小孔里袅袅升起烟来,如山穴之云,香气顿时在屋子里弥漫。 思香和思安随即躬身退下。石麟院这边除了泉州带过来的旧人,其它的侍女仆妇都是到了绍兴府之后新买的。夏初岚亲自调/教过,一个个都很懂规矩。 杜氏倚在床头,眉眼秀美,如平湖秋月,只是面色苍白。 夏初岚吹了吹勺里的汤药,一点点喂给她喝。 杜氏望着女儿娇美的容颜,想着她小小年纪,就要里里外外地操持,不禁搭着她的手腕说道:“都怪为娘的没有用,让你这般辛苦。岚儿,听娘一句劝,还是寻个好人家嫁了,别担心我跟你弟弟……咳咳咳。” 夏初岚轻拍着杜氏的背说道:“娘,嫁人的事不急。” “怎么不急?你二姐在你这个年纪都出嫁了,初婵也在相看人家了。莫非……你还没将那人放下?”杜氏试探地问道。 夏初岚低头来回翻舀着碗里的汤药,轻轻吹气,没有应声。 “岚儿……”杜氏拿帕子掩着嘴,语重心长地说道,“那英国公世子的确是人中龙凤,常人难比。可他若真将你当回事,怎么能让府里的婆子那般羞辱你?去高门里头做妾,还不如找户寻常人家做正妻。并非娘阻止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一想到你那苦命的姨娘……”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早年杜老爷做过县里的推吏,养出的一双女儿知书达理,相貌也好,十里八乡的男子都争着来求娶。只不过杜氏的姐姐跟一位衙内好上了,硬是去给人当小妾。杜老爷拦不住,只能随着她去了。 可惜风光日子没过多久,人就香消玉殒了。 妾就是个半奴,在高门里头毫无地位可言。若是亲王府那些出身好的贵妾也就罢了,像他们这样小户人家出身的,如同蝼蚁,还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那时英国公府派人来接夏初岚去做妾,老夫人都松口了,夏柏盛和杜氏却怎么都不肯。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去跳火坑? 夏初岚也知道,陆彦远要真的对原主有感情,何至于这些年,不闻不问?想来他只是贪图美色,过后早就把那些山盟海誓给忘了。夏初岚犯不着惦记这么一个渣男,更别提对方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正要回杜氏,思安在外头喊道:“姑娘,六平有急事禀报!” 思安这丫头虽然性子活泼直爽,但也懂得分轻重。这样火烧火燎的,必定是有大事。夏初岚站起来,唤了杜氏的陪嫁杨嬷嬷进来,叮嘱道:“嬷嬷,看着娘把这碗药喝下。” “哎!”杨嬷嬷立刻应了,目送夏初岚出去。 床上的杜氏又咳了两声,长长地叹口气。若不是她的身子如此不中用,家里的顶梁柱又不在了,女儿的婚事何必拖到现在。 杨嬷嬷在床边坐下来,刚才母女俩在屋中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三姑娘如今掌家也是好事。夫人想想,老爷不在了,六公子年岁尚小,若上面没有这个姐姐撑着,指不定二房那边怎么欺负咱们呢。” 杜氏看了她一眼:“岚儿也是我的心头肉。不能因为我们需要她,就耽误她的终身大事。你帮着留意些,若有差不多的人家不介意当年的事,就告诉我。” 杨嬷嬷也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吹了汤药喂杜氏:“您慢点喝,烫着呢。三姑娘的事,老身一直记着的。可您也知道那英国公府是什么人家,姑娘跟英国公世子好过,旁人稍稍打听,都不敢蹚这浑水。差一点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咱们姑娘。” 杜氏何尝不知此事难办?否则她也不用发愁了。 杨嬷嬷正细心地喂着汤药,思香进来禀报:“夫人,松华院那边派人过来,说要咱们准备一下,二夫人一会儿过来。” 杨嬷嬷没好气地说:“岂有此理!过来便过来,还要我们准备什么?难不成要我们夫人出去迎接她?夫人,老身得出去好好教训一下松华院的人。” 杜氏按着杨嬷嬷的手,浅笑道:“不过是个下人,你又何必生气?二弟妹向来是这样,性子争强好胜些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帮我梳头换衣服吧。” 杨嬷嬷无奈,扶她起来。自家夫人是个知书达理的,性子温顺,素来不爱与人争。可到底是长房长媳,身份摆在那里,不能因为老爷没了,就由着旁人骑到头上来。 反正姑娘说过,二房的人客气倒也罢了。若是不客气,还以颜色也未尝不可。 “上午的时候,有个人把爹爹叫走了。爹爹临走时说马上便能回来,还能赶得及喝大嫂敬的茶,要我和娘别惊动你们。可是刚才我们回去,爹爹还未归,有个小厮把这封信送了过来。”夏静月说完,急忙把一封信递给夏初岚。 134|第一百三十四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宋云宽应是。他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对于高门显贵家里的私事倒是打听得很清楚。他知道陆彦远跟夏初岚好过一阵子,差点收到府里做妾了。后来陆彦远还是娶了莫秀庭,在朝中如虎添翼,这才有了如今的高位。 其实像这样的世家,婚事都是大家族之间的利益联姻,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一个护卫从侧门跑进来,跪地说道:“殿帅,那个裴永昭在门外大闹,非要见您。” “把他赶走。”陆彦远毫不客气地说。此人脸皮真厚,竟然敢跑来闹事。 夏初岚到永兴茶楼的时候,刚好看见两个佩剑的护卫在推搡裴永昭,裴永昭不停地回头吵嚷,但又被推着往前走,帽子都歪了。夏初岚装作没看见他,向门口的护卫递了名帖。护卫定了定神,才说:“你只能带一个人进去。” 夏柏青上前道:“岚儿,我陪你进去。” 夏初岚点了点头,吩咐其他人就在外面等。那边裴永昭看见夏初岚,挣开护卫跑了过来:“三妹!三妹你带我进去吧。” 夏柏青奇怪道:“二姑爷在此处做何?为何要进去?” 裴永昭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夏初岚的手臂:“我有重要的事要见英国公世子,前日……总之你带我进去!” 夏初岚把手抽回来,冷淡地说:“我只带三叔进去。你要见世子,自己想办法。” 裴永昭不依不饶,竟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你跟他好过,要你再多带一个人进去就那么难吗!夏初岚,你今日若不带我进去,我回去就休了夏初荧!” 永兴茶楼在闹市,周围往来的行人很多,听到这边争吵,自然地围了过来看热闹。六平和思安把人群哄散,但还是有好事之徒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夏柏青挡在夏初岚身前,对裴永昭喝道:“有事你冲着我来,别欺负我的两个侄女。裴永昭,你真是枉读圣贤书!” 裴永昭没有夏柏青高,气势一弱,又非要往里闯:“总之我要进去!” 夏初岚对门口的护卫说:“这个人百般阻扰,若是耽误了我们的正事,你们也无法交代吧。” “来人!”那护卫扬声喊道,“将这闹事之人给我拖走!” 刚才的两个护卫过来,一左一右地架起裴永昭,不由分说把他拖走了。裴永昭还在喊什么,思安小声道:“二姑爷这是疯魔了吗?” 夏初岚眼下没空跟裴永昭算账,与夏柏青一起进了茶楼。他们一到,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夏家是绍兴的首富,在座的有生意上的伙伴,也有对手。大老爷们输给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总归不服气,又听说今日召集众人的是英国公世子,多少带着点看好戏的心态。 夏初岚神态自若地坐下来,与相熟的几个人点头致意。她也不在乎周围陌生人的眼光,若是怕这些,今日便不会来了。 此时二楼走廊的阴影处站着两个人。这个角落很微妙,下面的人绝对看不到,而上面的人却能将一楼大堂尽收眼底。 顾居敬偷看了眼顾行简的神色,特意说道:“夏家丫头来了。” 顾行简脸上还是一贯的平静无波,手指转着佛珠,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永兴茶楼是顾居敬的一个朋友开的,他们事先进来,藏在二楼的暗道里,自然避过了官兵清场。一般两层以上的木质建筑都会修一些这样的暗道,只有主人和伙计知晓。避免起火的时候,没办法逃生。 “阿弟,你说今日陆彦远能成吗?”顾居敬又问道。 “不知。”顾行简淡淡地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大堂中间那个娇美的身影上。等他察觉,立刻移开了目光。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冒险,居然把成败都押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万一不成……便不成吧。总还会有别的办法。 俄而,宋云宽从雅间里走出来,众人都起身行礼。他对满堂的人说道:“今日诸位能够赏脸前来,本官十分高兴。也就不与诸位绕弯子了。国家准备出兵北伐,但是军饷不够,只能仰赖各位慷慨解囊。当然官府也不会亏待诸位,按照捐钱的一成来兑换等额的盐引,以三年为期。” 这个时候的盐虽然不再是国家专卖,但是商人想要私下买卖也要先从官府那里买到盐引,再去官办的盐场凭盐引提取等量的盐,然后才能售卖。当然也不是任何商人都能购买盐引,官府也要审核身份和信用。 夏初岚没想到顾五居然随口说中了,咬了口糕饼,情绪复杂。 有人说道:“临安的商人比我们有钱得多,为何他们不捐?” “是啊!才十分之一的盐引,我们还是亏惨了啊!” 一时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的。宋云宽早知道他们会是这个反应,连忙走回雅间询问陆彦远怎么办。 陆彦远想了想,亲自走到大堂上。 “各位,此次出兵名为北伐,实为自保。金兵想撕毁两国的和议,挥师南下。所以这场战争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避免的。我们若能掌握主动,就能加固边境的防线,能让将士们吃饱穿暖,才有力气保家卫国。他们流血牺牲尚无怨言,难道你们连些许钱财也不舍得吗?诸位也不想看到国土再失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年轻的将领,英姿挺拔。他说话的时候慷慨激昂,那种剑指北方,收复河山的血性似乎很能感染人。大堂上安静了片刻,无人说话。 夏初岚见陆彦远朝自己看过来,装作侧头与夏柏青说话,避过了他的眼神。曾与这个人看山看水的人并不是她,但或者是梦里的那双眼睛太过炙热明亮,还有那些凌乱的亲吻,相拥的画面太过真实。这个人于她来说,终究与旁人略有不同。 这时有个人说:“夏家是绍兴首富,我们看夏家的!” “对对,看夏家捐多少,我们再捐!” 在座的人还是不想捐钱,就先把夏家推出来。就凭夏初岚跟世子的关系,世子也不能强逼着她拿钱。只要夏初岚说得少了,或者说不捐,其他人也就有借口了。 陆彦远的额头出了层汗,手指微微攥紧。他没有想到今日的成败居然系在她一人的身上。就凭他做过的事,还有她现在看他的眼神,今日想必是不成了。 但这样的后果本就是他一手造成,他也没有怨言。 夏初岚与夏柏青说了几声,夏柏青赞成地点了下头,她才站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却毫不露怯,走到人前。夏家当年面对逼债的船工家眷时,阵仗可比现在大多了。她握着扇柄,缓缓开口:“我知道大家是顾虑战事一起,手中的生意必将受到影响。可是国难当头,若每个人都只计较自己的得失,而不站出来与国家共存亡,那么金人早晚会将我们二十年才辛苦经营起来的江南付之一炬,就像当年的汴京一样!” 在座的众人皆是一震,想起靖康之耻,金人烧杀抢掠,夺掉半壁江山,仍是心有余悸。 “我是南渡以后出生的,没有去过中原,没机会领略京城当年‘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的盛况。我想在座有许多人比我年长,有些还去过汴京。我羡慕你们曾经亲眼见过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些去过京城的人,包括宋云宽,瞬间都追思起当年来。那确实是最好的地方,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也是所有南渡之人心头浮动的盛世光影,每每思及,便有万千感慨。 “我在泉州时,邻里有一户人家是逃到南方来的。那家的老太爷每日都要跟人讲当年京城的风光,城廓,运河,还有大街小巷,如数家珍。他临死之前,还想回去看一看,想葬在家乡的祖坟里。现世安稳,百业昌盛,日子越来越好。但我们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更不能忘了国耻,否则枉做宋人。” 夏初岚走到陆彦远的身边,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她抬头看着他,声音响亮:“夏家愿献绵薄之力,捐十万贯。” 众人哗然。宋云宽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十万贯!这是多少钱!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接触到陆彦远的目光,才声音激昂:“好!夏姑娘深明大义,本官替出征的将士们谢谢你!”他赶紧叫了一个书吏来记录,立刻又有几个商贾站起来。 “大老爷们别扭扭捏捏的,难道我们要输给一个小姑娘!” 场面顿时热烈起来,那个书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几乎记不过来。 夏初岚靠近陆彦远,低头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前锋我已为世子做好,后面就靠世子自己了。”说完淡淡一笑,背手走了。 陆彦远还沉浸在她刚才说话时的风采,以为是看到宫里的那些谏官或是侍讲学士。三年的时间,真的让她脱胎换骨了。她不再是那个天真无忧的小姑娘,而变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家主。她说的这些话,掷地有声,应该让那些苟且偷安的官员们都听一听。 陆彦远心念一动,立刻追了出去。 楼上,顾居敬也才从震惊中回复过来,他看向身旁的顾行简,只见他面色无异,只是眸色更深了。 “阿弟,你真的只是领着她去夜市走了一圈,没给她说过只言片语,就让她说出今天的话来了?你们俩……”他想了想,还是把后面的半句给吞了回去。 如此心有灵犀。这个丫头,真是了不得。 “陆彦远好像追她去了……” 顾行简捏着佛珠,转身闭了下眼睛,淡淡道:“明日回临安。” 他的脸是清瘦了些,身上却不然,胸膛挺结实的,手臂也很有力。而且当时的反应之快,甚至超过了崇明。她早就看出来崇明有身手,走路都带着风,说是随从,应该是他的护卫。 这人身份成迷,她隐约有点猜想,但又本能地不敢往深处去想。 赵嬷嬷看到她这个样子,跟丢了魂一样,真是稀罕,便用眼神询问思安。出去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肯定是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思安对赵嬷嬷点了点头,在姑娘面前也不敢开口说。等到熏干了头发,伺候姑娘躺上床了,思安才把赵嬷嬷拉到了外面说话。 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白云悠悠,日光渐长。街末巷口,有不少撑着巨大青布伞,列床凳堆垛的小商贩叫卖冰雪凉水和荔枝膏水。 顾行简看了摊前的木牌子一眼,小贩热情地问道:“这位爷,要来一碗么?保证冰凉沁脾。”他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回到住处。 顾居敬从院子的杂物堆里抬头:“回来啦?” 顾行简只“嗯”了一声,径自走回房中,关上门。 顾居敬扭头问崇明:“你们爷这是怎么了?好像出门时,穿的不是这身衣裳吧?” “相爷说带我去城中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夏家,还进去坐了坐。回来之前拒绝了夏家的姑娘,但我看他这回好像没那么高兴。”崇明一五一十地说道。从前相爷拒绝过的女子太多了,按理来说应该麻木了才对。这次,却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顾居敬不信:“他,他这样不解风情,也没有表明身份,夏家那丫头居然喜欢他?” 崇明点了点头:“她问爷有没有家室,应该就是那意思了吧?可爷骗她说自己已经成家了。” 顾居敬愕然,回头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想了想,走去巷子口买了一碗凉水回来。他去敲门:“阿弟,天这么热,闷在屋子里不好。喝碗凉水怎么样?” 里面的人不回应。 顾居敬试着伸手推了下房门,竟然没有闩上。他走进去,看到顾行简坐在窗前的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侧影落拓,表情清冷,有一种隔了山海般遥远的感觉。 他不禁想起小时候的事。 顾行简出生不久就被抱到大相国寺去了。那几年家乡闹灾荒,一家人忙于温饱,一直没办法到京城去看他。等日子好过一点,东拼西凑到了上京的盘缠,已经是四年过去了。 顾居敬还记得到了大相国寺,住持方丈把四岁的小男孩儿牵来。他穿着不合身的僧袍,很小很瘦,不像四岁,只是睁着乌黑的眼珠,漠然地望着他们。孩子还不会说话,也不爱与人亲近,很乖地按时吃饭,睡觉,喝药,打拳。 他们要把他领回家去,他却不肯走,一直抱着住持的腿,嘴里发出简单的声音抗拒。后来闹得没办法,他们也就作罢了。顾家那时也的确是有上顿没下顿,更没有钱一直给他看病吃药。领回去,反而可能养不大。 很多年过去,瘦小的男孩长成了寡言的少年,顾家的日子也好过些了,搬到京城,想把他认回来。他也没说不好,从此终日往来于顾家和大相国寺之间,一边读书,一边学习医术。谁也没想到那一年他去参加科举,居然连中三元,扬名天下。之后一个人在官场摸爬滚打,苦也好,委屈也罢,咬牙一声不吭,终于坐到了令人仰望的位置。 只是他跟家人的关系始终都很冷淡,平日也不怎么与人来往,更遑论去爱一个人。 顾居敬叹了口气,走到塌旁,把银碗递过去:“喝碗凉水解解暑。我给你把格子窗卸下来,通一通风,门就别关了,会闷出病来。” “不必麻烦。”顾行简接过银碗,淡淡地说道。 顾居敬坐在棋盘的另一端,打量他的表情:“你当真不喜欢夏家的丫头?一点都不喜欢?还是你有什么顾虑?”明明给人不眠不休地修书,一起逛夜市,还莫名其妙地跑到人家家里头去拜访。搁从前别说是去姑娘家了,恐怕连门口都不会路过的。 顾行简喝了一口凉水,便放在旁边:“水太甜了。” “是吗?”顾居敬很自然地端起银碗,也喝了一口,咂巴了下嘴,“不会啊,就是这个味道。” 顾行简没说话,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银碗,继续下棋。 “其实你不用有顾虑,夏家那丫头我看主意挺大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如果真的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为什么不能在一起?”顾居敬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就是盼着你能娶妻生子,也有个香火传递。以前你没动过心,现在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你又不敢了。你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吧?” “她只是个孩子罢了。”顾行简放下一粒白子,审视着棋局,冷淡地说,“我的事阿兄就别管了。” 窗外的蝉声鼎沸,从格子窗透进来的日光洒在棋盘上,玉质的棋子莹润发光。那执着棋子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顾居敬仰头叹了口气,背手站起来,又回头看他:“阿弟,我知道你觉得小时候我们都不要你,从没把我们当做亲人,有什么事只想自己解决。可我希望你记住,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是外人。”说完,他大步走出去,还不忘顺手关上门。 屋中复又安静,顾行简放下棋子,静静地看向窗外的梧桐。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端起银碗,把剩下的凉水都喝了。 *** 入夜,白日的暑气终于散去。临湖的一处庭院,树木茂密,屋宇相连。正中的楼屋是单檐歇山顶,博风板下置悬鱼,内外两重格子窗,富丽堂皇。 正对门设置一幅巨大的绢画屏风,旁边的长几上摆放着书籍,香炉和花瓶。帷幄帘塌,俱都侈丽。 侍女跪在几前弄香,莫秀庭坐在铜镜前,端详自己的脸,脑海中不由浮现那日在泰和楼见到的女子。 真是令人难忘的美貌。 一名侍女低头进来,站在她的身边,行了礼才低声说:“夫人,世子果然单独见了那个夏初岚。两个人在永兴茶楼边的巷子口说了好久的话呢。” 莫秀庭气得重重拍了下妆台,屋里的侍女仆妇们全都低头站好,惶惶不安。 她冷笑。嘴上说不在意,憋了三年。一到绍兴,见到旧爱,还不是忍不住了?将她置于何地!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平复了心绪才说:“你们都下去吧。” 下人们不敢久留,全都恭敬地退出去。她走到衣架前,将薄衫脱下来,挂了上去,只穿着银线绣莲花的抹胸和一条薄薄的绸裤。成亲两年多以来,陆彦远与她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身边虽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姬妾,每日也都归家,但大都宿在自己的书房里。只有被公婆说得不耐烦之后,才勉强来她房中一次。 她原以为他是无心男女之事,便也不觉得什么。大丈夫志在四方,更何况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自然有很多事要筹谋。 直到她知道了夏初岚的存在。 她的夫君在泉州时,全然不是现在这样。每日带着那个女孩出外游玩,两个人情意绵绵。若不是彼时夏初岚年纪尚小,两人又没有婚盟,说不定早就…… 莫秀庭的确嫉妒,但她也明白,感情的事本就强求不来。 之前因为那副小像的事情,她闹脾气回娘家,陆彦远却根本未将她放在眼里。她在家中生闷气,好几日吃不下饭,还是娘来将她点醒的。总归她才是正妻,是陆彦远唯一的妻子。不论陆彦远喜欢谁,哪怕那女子进了门,都得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主母。 除非她自己不要这个位置,否则还有谁能撼得动她? 这样想着,她也就想开了。只有她生的儿子才是嫡子,只有她才能被称作世子夫人。这次她跑到绍兴来,一来是向陆彦远示好服软,二来也是为了看看夏初岚是否真如画像上那般貌美,值得人念念不忘。 “世子。”屋外的侍女们齐声喊道。 莫秀庭连忙迎出去,看到陆彦远大步走进来,连忙上前帮着他解了捍腰佩剑:“捐军饷的事情如何了?” 陆彦远扫了她一眼,波澜不兴:“绍兴的商贾捐了不少钱,凑足了三成,剩下的就看都城那边了。” 莫秀庭笑道:“那就好,有这三成,剩下的事便不难办了。都城那边有我父亲和公公想办法,最后一定能凑出来的。” 陆彦远只“嗯”了一声:“吩咐她们准备水,我要沐浴。” “净室里头都已经备好了,夫君直接去就可以。”莫秀庭把陆彦远的袍子抖了抖,然后挂到衣架上,侧头看到陆彦远不动,笑着问道,“夫君怎么还不去?” 陆彦远只觉得她这次来绍兴,改变了许多,心里不那么踏实。但又想,如此相敬如宾,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没必要特意点破。他径自入了净室,坐在浴桶里,头仰靠在木桶的边沿,闭上眼睛。 脑海里有许多纷乱的画面,一些是今日夏初岚在永兴茶楼里的样子,一些是三年前他们在泉州的场景。 记得那一日去踏青,他们躺在没膝的草丛里说话。风和日丽,草长莺飞。然后他转过身去吻了她,她最开始有些慌乱闪躲,后来也抱住了他,两个人缠绵地吻了许久。 少女的唇瓣如花般娇嫩,吐气如兰,一吻长醉。 陆彦远忽然觉得桶里的水温有些高,正要唤人进来添水,有双手臂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肩膀。 他侧头,莫秀庭迫不及待地吻了过来。他紧闭双唇,摆头要避开,莫秀庭却追着不放,最后整个人也跨到浴桶里来,抱住了他的腰身。 桶里的水一下子溢出了大半。 “你要干什么!”陆彦远擒住她的手臂,用力拉开。 “夫君今日见了初岚妹妹,还单独与她说话了?”莫秀庭耐着性子问道。 “夏家是绍兴首富,她带头捐了钱,我不过是谢谢她,你不必多心。”陆彦远懒得与她多说,起身正要迈出浴桶,又听到她说:“若我让妹妹进府,并好好对她,夫君能否也对我好一点呢?” 陆彦远愣住,回头看着她。他莫不是听错了? 莫秀庭也站了起来,衣服被水弄湿,紧紧地贴在身上,玲珑的曲线和起伏的峰峦一览无遗。她伸手挂住陆彦远的脖子,认真地说道:“我知道夫君很喜欢她,日日想着她,难道我还能容不下一个你喜欢的女子吗?若夫君同意,妹妹进府的事情便交给我来办,如何?” 陆彦远见她满脸真诚,蹙眉说道:“她和她的家人都不会同意做妾。” “那我去说服母亲,让她进府做侧夫人,你看这样行吗?” 陆彦远沉默。他是世子,以后会继承爵位。侧夫人的地位比妾高许多,不能随意打骂或者发卖。若是受宠,再生下个一儿半女……就算到时休不掉莫秀庭,只要想办法让莫秀庭怀不上孩子,而是让她生下儿子,便可以立为世子。那么还有何人敢欺她或看不起她? 他知道因着他们的过往,她的婚事频频受阻。这些年,他怕莫秀庭找她麻烦,更怕父亲母亲对付夏家,因此只能斩断情根,狠心不与她联络。但他从未忘记过她,若能将她留在身边,自是求之不得。 心念百转,他已经缓和了颜色:“你真能为我办成此事?” 莫秀庭点点头:“那是自然,这次回都城之后,我就禀告母亲,夫君尽可放心交给我。”说罢,她打量陆彦远的神色,又凑上去吻他。 这次他没有再躲开。 夏衍以为顾行简是第一次来,其实不然。 夏家比宰相的官邸建得还要华丽,花木森茂。那日摆酒席之时,正堂前面显得略为拥堵,看不清全貌。今日桌椅尽撤,有太湖石和几丛疏竹,也显得意趣风雅。 顾行简和夏衍走在前面,夏初岚慢慢跟在后面,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人清瘦的背影上,又越过肩头看他的侧脸,略略出神。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在意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男人。或许是那夜他的怀抱太温柔,或者是他修的书太漂亮工整,亦或是他谈吐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清贵之气,都不自觉地吸引了她。 曾经也有一个人,如星辰般降落在她的生命里,几乎改变了她的人生。她碍于种种理由,始终没有把对他的感情宣诸于口。直到如今分隔在两个时空,再也不可能对他亲口说出,多少变成了一种遗憾。 这个人跟他同样出色,不论是身上的风采,还是遮掩不住的才情,更兼如山,如水般的气质。 她终于知道,有白首如新,亦有倾盖如故。 顾行简发现身后那人一直在看他,装作没有察觉,继续若无其事地与夏衍说话。 等到了夏衍的住处,夏初岚和侍女去弄汤水,顾行简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四处看了看。几乎都是书,墙上挂着几副字,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但大都是激励人上进的句子。 从书斋大多能看出主人的秉性,此处书多而不乱,实而不华,可见一斑。 他看到八宝架上有个布做的小人,小人的胸前缝着布条,写着“吴志远”三个字。他觉得有趣,正好夏衍端着糕点过来,便问他:“这个小人是……” 夏衍连忙把小人按在架上,摇头道:“没什么的。” 顾行简只是无声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夏衍咬了下嘴唇,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先生有所不知,这个吴志远是以前泉州市舶司的官员,他不仅随便把商户的船只扣在港口,不发官凭。而且为了敛财,胡乱地增加往来货物的抽解名目。我三叔把他的罪状搜集起来,上奏朝廷,却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非但没让朝廷追责,还让三叔丢了官。” 136|第一百三十六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后世的师兄谭彦。 她找工作那会儿,东瑞在国外并没有什么名气,只有一个办事处。因为同学的推荐,她才去应聘。没想到面试的人,正是总裁谭彦。那时候国内的东瑞已经从快要倒闭到蒸蒸日上,十分有实力。但对于一个能将一手烂牌打成好牌的老板来说,野心不止于此。 她的条件在同时面试的人里面不算最好的,但最后谭彦只录取了她一个。她问过原因,谭彦说,因为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谭彦其实比她大不了几岁,也是个练达稳重的人。在工作上,一直是她亦师亦友的存在。她总是习惯于仰望那些能力出众的人,因为他们身上都拥有着与众不同的光芒。 或者,她也渴望能成为那样的人。 夏初岚回到夏家,还来不及换一身衣服,就先到石麟院去了。 杜氏和夏衍都在等她。杜氏急得饭都吃不下,她知道女儿一贯主意大,又事关三叔,必定会亲自处理。可都没弄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怎么敢独自前往呢?实在太冒险了。 她看到夏初岚走进来,连忙直起身子:“岚儿,你可担心死我们了。” “姐姐!”夏衍立刻跑到夏初岚的面前,皱着眉头问,“是那个坏世子来了吗?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夏初岚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又走到杜氏的面前,“娘,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杜氏拉着她的手叹气:“你毕竟是个姑娘家,真把自己当成男孩儿了么?万一那人有歹意,你怎么办?我叫了李大夫过来给你诊脉,你就在此处沐浴换身衣服。刚好我们都没吃,你和我们一道用些饭菜。” 夏初岚微怔,这母子俩一个病中,一个还在长身体,竟然因为担心她,连午饭都没有用。她独自过了许多年,自问足够坚强。但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家中有人等待,有人牵挂,已变成了心底的一种柔软。 等吃过东西,李大夫也过来了。他长着山羊胡,人不高,眼神却透着股精明。仔细询问了一番,才缓缓说道:“那位先生所言不假。合和香闻惯的人不觉得什么,闻不惯的人吸入过多,就会头晕呕吐,只要断了香也就没事了。倒是姑娘这体质,月事不准,得多喝些八珍汤,补补气血。” 杜氏听到夏初岚没有大碍,整个人才轻松了,又让杨嬷嬷把李大夫说的话都记下来。等送走李大夫,她让夏衍先回自己屋里去,单独留了夏初岚说话。 “岚儿,真是英国公世子?”六平回来说的时候杜氏还不信,眼下看女儿的神色,分明有异。那个人就像他们长房心头的一根刺,老爷走之前,也是不放心的。 夏初岚没有隐瞒:“是陆彦远的夫人扣下三叔,我也见到了陆彦远。” 杜氏听到这里,不由地握紧了她的手,眼中满是担忧。 “娘,他们没把我怎么样,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再痴心妄想,更不会跟那个人再有什么瓜葛。他到绍兴来是另有要事,与我无关。至于他的夫人,经过今天的事,应该也不会找我麻烦了。” 杜氏看她面色平静,不像是装出来的,便说道:“你想明白就好。他们是世家大族,我们招惹不起的。听说是顾二爷帮了你?改日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嗯。我知道。” 杜氏笑了笑:“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夏初岚走了以后,杨嬷嬷便说:“夫人怎么不跟姑娘提二夫人来过的事呢?” “提那个做什么?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杜氏扶着杨嬷嬷站起来,声音有些疲惫,“二弟妹让韩家跟夏家联姻,一来是要我们准备丰厚的嫁妆给韩家,二来岚儿嫁人了,便得把掌家的权力交出去。掌不掌家我倒是没什么,但岚儿的婚事绝不能马虎。” “理是这个理。可夫人不是想给姑娘找门好亲事?那韩家的大公子韩湛相貌周正,人也老实,韩家的家境也还可以。若他不介意姑娘以前的事,未必不是一桩……” 杜氏挥手打断她:“韩家大郎再好,我也不能委屈岚儿嫁给一个商户。否则老爷泉下有知,定会责怪于我。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杨嬷嬷也不再说什么。姑娘的婚事本来就难办,夫人又如此挑剔,恐怕真是嫁不出去了。 …… 夏初岚从杜氏的住处走出来,看到夏衍背手站在廊下,仰头看着天空。他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神态举止却像个大人一样。夏衍是杜氏和夏柏盛唯一的儿子,又是夏家的长子长孙,若不是夏柏盛不在了,应该享受夏家最好的一切。 可他从未抱怨,努力上进,没让母亲和长姐操过心。 夏衍看到夏初岚,几步走过来,深吸了口气才说:“姐姐,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夏初岚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我,我想参加六月的补试。”夏衍鼓足勇气说道。 夏初岚吃了一惊。补试是国子学和太学的入学考试,每三年一次。国子学和太学都属于国子监,但国子学只招收京官七品以上的官家子弟,入学考只是走个过场,十分简单。相反太学面向全国招生,对考生并没有身份上的限制,相对来说入学考试也困难。 但一入了太学,好处便很多。除了免除丁粮,徭役,朝廷还会出钱养士。最重要的是,成绩优异者,可以免发解试和礼部试。上舍生里最优者,甚至可以不用参加科举,直接授予官职,称为“释褐状元”,名望比参加科举的状元还要高。 “补试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还小,可以三年以后再考。”夏初岚中肯地建议。据她所知,本朝好像还没有十二岁就被太学录用的先例。夏谦也曾考过太学,因为考题太难,都没有答完就出来了。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夏衍坚定地说道:“我想试试。入太学要三年才能升为上舍生,到时候我就十五岁了。若再等三年,升为上舍生要到十八岁。我不想等那么久。” 夏初岚看着夏衍:“为何急着考太学?” 夏衍用力抿了抿嘴唇,说道:“我想做官。等我做了大官,姐姐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再也不用怕那个英国公世子了!我才是家里的男人,我不想你那么辛苦,我要保护你们!” 夏初岚一愣,没想到是这样。 这三年,因为占了原主的身子,她一直在做姐姐和女儿,却从没有把夏衍和杜氏视作真正的亲人。直到今日听到夏衍说出这番话,她心中不可谓不震撼,甚至有些愧疚。 她主动摸了摸夏衍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衍儿,太学不是不可以考,但我希望你是为了自己去考。在你长大以前,姐姐会保护好这个家,所以你不用担心。” “可我还是想试试。”夏衍垂着眼睫,小声道,“太学里的先生都是鸿学大儒,还经常能请到当朝的宰执讲学,能学到很多东西。我不是说族学的先生不好,只是他讲的东西实在太浅了。” 夏初岚立刻明白了。族学里都是年龄不同的孩子,有大有小,悟性也有高有低。先生为了照顾年纪小和悟性低的孩子,讲的东西必然不会太深,而夏衍又比同龄的孩子聪明太多了。 “晚上我带你去三叔那里,问问他的意思。如果三叔觉得可以考,便让他来帮你准备。我们试试,如何?” 夏衍一下子高兴起来,激动地握着夏初岚的手。他原以为姐姐会反对到底,没想到姐姐是支持他的!他一下子就有信心了。 这次夏初岚没有抽回手,只是对他笑了笑。 人的出身固然是没有办法选择的,但路却是由自己走出来的。 *** 午后,烈日炎炎,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热气。松华院的侍女仆妇们一边在院子里洒扫,一边忙着把各处的格子窗卸下来,装上竹幕和绣花纱帘。 夏初荧坐在堂屋里头,喝着安胎药,与韩氏说话:“娘,大伯母没有同意您提的婚事?” 韩氏递了盘果脯过去:“别提了。我只开口说了个大概,她就拒绝了。我还想她这回怎么这么硬气,直到大郎跟我说,陆彦远来绍兴了,我才明白。长房大概还存着几分攀上英国公府的心思,这才拒绝我。” “他真来了?”夏初荧拿着一粒果脯放进嘴里,“大哥又是怎么知道的?” “先前,你大哥派了个人跟在夏初岚的后面,看到她进了泰和楼,不久后官兵也去了。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夏初岚被顾二爷带走,陆彦远和莫秀庭两个人则到府衙去了。” 夏初荧酸道:“夏初岚还真是好命,什么大人物都跟她有关系。大伯能跟顾二爷攀上关系,也算是长房的福气了。官人说,顾二爷手眼通天,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门路广得很。他若肯帮大哥,连太学都进得。” 韩氏当然知道顾居敬的本事。可顾居敬根本不买二房的账,昨日来喝喜酒也是心不在焉的,她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巴巴地找上门去吧……不如打听一下他住在何处?为了儿子的前程,她就是拉下这张脸又如何。 137|第一百三十七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她一见夏初岚,便急声道:“三姐姐,爹爹可能出事了!” 夏初岚镇定地问道:“出了何事,你慢慢说。” “上午的时候,有个人把爹爹叫走了。爹爹临走时说马上便能回来,还能赶得及喝大嫂敬的茶,要我和娘别惊动你们。可是刚才我们回去,爹爹还未归,有个小厮把这封信送了过来。”夏静月说完,急忙把一封信递给夏初岚。 信封上没有具名。 夏初岚把信抽出来,抖开看了看。很普通的字体,看不出什么端倪。信上说,要夏家当家之人单独到泰和楼去谈事,若午时不到,夏柏青也就回不来了。 泰和楼是绍兴最大的酒楼,食客如云,生意兴隆。 “三姐姐,娘看了信就晕过去了,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求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夏静月掩面哭泣。她年纪尚小,三房又只有她一个孩子,遇事没有人可以倚靠。 夏初岚受不了女孩儿哭,看了思安一眼,思安连忙上前柔声安慰五姑娘。 夏初岚知道,如果说夏家尚有明事理的人,便是她这位三叔了。三叔跟爹志趣相投,性情相近,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感情却胜过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三叔当年就是为了追查爹出事的真相,才被吴志远整治而辞官的。 她想了想,对夏静月说道:“你先回去,告诉三婶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的。另外,此事先不要告诉旁人。” 夏静月听到这番话,心里一块大石总算落地了,忙不迭地点头,擦干眼泪。她知道三姐的本事,夏家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打败众多对手,成为绍兴的首富,这位姐姐居功至伟。 对于她们这些整日里只知道闷在内宅做女工待嫁的姑娘们来说,三姐的见识和气魄都太出色了。自己遇到事情只会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哭着求人帮忙。可三姐片刻之间就拿出了主意。 夏静月心里,其实十分佩服她。 回到玉茗居后,夏初岚坐着把事情想了一遍。三叔帮着打理生意场上的事,但没听说得罪过什么人。那便是冲着夏家来了?可对方想要什么呢?信上没提钱财,没列要求,只要夏家主事的人单独过去……泰和楼开门做生意,大庭广众要行恶事也不太可能。 她一个商户小民,还真想不到什么人物要这样费尽心思地见自己。无论如何,三叔在他们手里,不得不去一趟。 她叫思安进来帮忙换了身衣裳,出门在外,穿男装行事方便,也能省去不少麻烦。思安帮她盘好发髻,仔细抚平袍上的褶皱,小声道:“姑娘,您真的要去吗?万一……” “别担心,我有分寸。”夏初岚拿起桌上的折扇,轻敲了下思安的头,走出去了。 端午过后白日渐长,空气燥热,院子里的花草都被晒得没有精神。夏初岚在廊下走着,独自想着心事,没注意到夏初荧带着一帮人从另一条廊下走过。 夏初荧远远便看见了夏初岚,一身男装,俨然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她不禁停下脚步,身后的人问道:“姑娘,怎么了?” 夏初荧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每当夏初岚出现在眼前,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在意。 她的这个三妹不仅貌美如花,而且琴棋书画无论什么都是一学就会。长大以后,上门求亲的人更是只提夏三姑娘,礼物拜帖成堆地往长房送。那时候的夏三姑娘,当真无限风光。 直到遇见了陆彦远,她一帆风顺的人生才算栽了个大跟头。 夏初荧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幸灾乐祸来,原以为三妹从此一蹶不振了。可没想到,她如同破茧而出的蝴蝶,美得越发惊人。 难怪娘担心陆彦远回来找她。自己见过临安那么多的世家贵女,又有哪一个能比得过她? …… 夏初岚走出家门,碰见了同样要出门的夏谦。 夏谦主动走过来,问道:“三妹要去哪里?若有为兄能帮忙的地方,不妨说出来。你是姑娘家,还是少出门为宜。” 在旁边装作整理轿子的六平直咋舌。大公子平日里最不耐烦几个妹妹纠缠他,偏偏只对三姑娘脾气好得出奇。若说是因为姑娘手里掌家的权力,可他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子,又是读书人,吃穿用度全捡家里最好的来,根本不用巴结姑娘。 “我出门办些事,不劳烦大哥。”夏初岚淡淡地说道,眸光中含着三分冷意,径自下了台阶。她最不喜欢别人因她是个女子,就觉得她是该囿于内宅之中的。 夏谦看着她上了轿子,两手在袖中握紧。好端端的姑娘家整日里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那些富贾乡绅各个都是色胚子,明着占便宜,背地里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她不在意,他却很恼火。 恨不得将她锁起来,关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只有他能看见才好。 夏谦的随从六福配好马鞍,过来躬身道:“公子,可以走了。” 夏谦眼见那边夏初岚的轿子离开,在六福耳边吩咐了一声:“你派个人跟着三姑娘,看看她到底去了哪里。” 六福虽然不明白主子的用意,但还是唤了个人,悄悄跟在夏初岚的后面。 轿子往泰和楼的方向走,六平跟在轿子旁,小声问道:“姑娘,咱们要再多带些人吗?” 夏初岚心里其实也没把握,只怕对方来头不小,真有什么事,也怕自己带的人不是对手。她想了想,凑到轿上的小窗边,吩咐六平:“你去州府衙门,把事情偷偷禀告宋大人。就说夏家若有麻烦,这旬的赋税恐怕就交不上了。” 六平犹豫:“可小的走了,姑娘怎么办?不如叫别的人去……” “对方既然约在泰和楼,又是光天化日,应该不会轻易动手。宋大人知道你是我的人,换个人,他未必会给面子。你听我的便是。” 六平应好,匆匆忙忙地掉头走了。 …… 泰和楼前竖着巨大的彩楼欢门,二楼有几名浓妆艳抹,头戴时令花朵的妓/子在凭栏叫客。门口立着个穿短衣的小倌,一看到夏初岚下轿子,立刻殷勤地跑过来:“是夏姑娘吧?小的恭候多时,请您跟小的来。”他见过画像,只能说真人更美。 夏初岚一怔,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她回头吩咐了两句,才淡淡地说道:“前面带路吧。” 一楼大堂坐着多是散客,此刻临近中午,座无虚席。跑堂往来穿梭于各个席位之间,手举托盘,里头放着亮得发光的银质酒器。还有歌女弹阮唱曲,仔细听,词是柳三变的《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栖。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那唱腔婉转低吟,带了几分悲切,与满堂的热闹格格不入。长安在北方,如今是金人的领土,改称京兆府。二十年前很多人背井离乡,追随皇室到了南方,一部分人偏安一隅,却还有一部分人心心念念着故土和少年时。 小倌见夏初岚驻足不前,催了一声,夏初岚才上楼。她也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那个渣男,勒马望着北方,壮志满怀,器宇轩昂的样子,的确是很耀眼。 二楼相对比较安静,各个雅间的门都关着。有的门口站着强壮的护院,有的是清秀的随从。小倌走到一间有着四扇门的雅间前,先敲了敲门。得到里面的回应之后,才推门让夏初岚进去。 正对门摆着一座比人还高的单扇屏风,旁边年长的茶博士正坐在风炉前煎茶。风炉是铜所铸,三足,如同鼎。上面的铫子是银制的,其中的水翻滚如蟹眼。 茶博士闻声抬起头,只觉眼前一亮。他阅人无数,一下就看出这是个顶好看的小姑娘。真是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夏初岚点头致意,径自绕过画屏。 原来屋里的人还不少。四名侍女和仆妇低头规矩地站着,仿佛四座石雕。另一名看着等级高些的侍女,见她进来,立刻走到桌子旁边。那里还坐着位衣饰华丽的女子,正在饮茶,手中似还捏着一卷小像在赏看。 她的指甲红如胭脂,头上插着的一支步摇十分惹眼:环绕着折枝牡丹的一对蝴蝶、两只鸿雁以薄金片一一錾凿成形,再用细金丝连为一体。繁花似锦,巧夺天工。拥有这样手艺的金匠如今已经不多了,而且大都在临安。 再看相貌,算不上国色天香,但妆容精致,稍稍弥补了五官上的不足,仪态举止更是处处透着股大家闺秀的端庄和……高高在上。 那名侍女出声提醒:“夫人,来了。” 女子这才缓缓抬起头,与夏初岚四目相接,捏着小像的手指蓦然收紧,面露微笑:“夏姑娘,久仰大名。” 莫秀庭思忖,绍兴离临安这么近,若说夏初岚没动过什么别的念头,她才不信。早年去泉州暗查的人回来说,夏初岚可是死活都要跟陆彦远在一起,做妾都不在意的。 138|第一百三十八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崇明看了暗暗流口水,六平和思安便给他买了很多吃的,热情地招呼他。他先看了看顾行简,等到顾行简点头,他才放开胆子吃。到底是孩子心性,也不再冷冰冰的,跟六平和思安两个人算是熟了。 顾行简吃得很少,夏初岚特意买了一家很好吃的羊肉荷包给他,崇明立刻阻止道:“使不得,我家爷吃素的!” 夏初岚只能顺手递给崇明了。原来他是茹素的,怪不得这么瘦。 他们走到一位卖素饼的老者面前,顾行简停下来,拿出铜钱买了一个,闲谈起来:“老人家,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老者点头道:“这位先生好耳力,老朽是开封人。二十年前带着一家老小逃到南方来的,二十年咯,这口乡音还是改不了。” 顾行简又问:“这几年光景如何?” 老者熟练地舀出米浆,平摊在铁板上,说道:“刚来那会儿老是打仗,整日里没个安生的,吃住也不习惯。这几年好多了,生意也做得不错。可还是老想着回去,日日想,夜夜盼,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打回中原,祖坟跟根都在那儿呢。先生,您的饼,拿好咯。” 顾行简接过饼,道了声谢,默默吃着往前走了。 夏初岚看他好像在想事情,便没有说话,安静地走在他的身旁。思安跟六平嬉闹,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个人便不敢再闹了。崇明咬着鲜嫩的羊肉,打量夏初岚。这位姑娘可真是七窍玲珑的心思。明明没见过几回面,好像就能摸清相爷的脾气了。 等顾行简回过神来,一条街快要走到头了,灯火阑珊。 “想起些旧事,冷落了姑娘。”顾行简带着歉意说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她也不喜欢男人话太多,寡言些正好。这时,一个推着车的货郎过来,大概板车上的东西堆得太高了,他看不见前面,又到了下坡的地方,忽然加速。 “姑娘小心!”六平高声喊道,人已经飞快地跑过来。因为那个货郎的板车眼看就要撞到夏初岚了。 顾行简眼疾手快,伸手搂住她的腰,抱着人转过身去:“崇明,拦住车!” 崇明微愣,立刻过去帮着货郎稳住板车,这才没冲到闹市里去。 夏初岚没防备忽然被人抱住,双手下意识地抵在男人的胸前,几乎摸到了他的心跳。她不经意间抬头,落入了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眸里。满街的灯火和喧嚣好像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个人,还有她猛然加快的心跳。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二位没事吧?”货郎跑过来,关切地问道。 夏初岚这才回过神,轻轻从顾行简的怀里退出来,感觉耳根发烫。顾行简倒也没责怪货郎,只提醒道:“下次担心些。夜黑本就看不清路,此处人多,伤到人就不好了。” “小的注意,小的下次一定注意!”货郎看到两人没事,也没提要他赔钱,松了口气。又道了几声不是才走了。 六平和思安围着夏初岚问长问短,顾行简站在一旁,无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刚才她陷在他的怀里,抬眸的那瞬间,他的呼吸竟然有些乱了。这丫头绝色,当真不能离得太近。 崇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爷,您没事吧?看样子只是个普通的货郎,没有可疑。” 顾行简点了下头,走过去对夏初岚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离夜市远了,灯火就没有那么辉煌,地上的两个影子一长一短,中间隔了些距离。两个巡铺的兵士迎面过来,正小声交谈:“兄弟今夜可得打起精神,听上头说英国公世子到了绍兴,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放心吧,你我在这一带干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出过什么大案子。倒是英国公世子跑到绍兴来干什么?” “我听府衙里的官差兄弟说好像是要打仗了,来凑军饷的,把绍兴富贾的名册都要去了。” 两个兵士说着话就走远了。夏初岚听得真真切切,没想到陆彦远来绍兴是这个目的,只怕很快又要和他见面。她是很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的。 顾行简看到她的神色,问道:“在想捐钱的事?” 夏初岚顺势说道:“国家要打仗,国库不够,向商贾募捐也是惯例。前朝太宗时期战事频仍,我朝已经算少了。只是绍兴的商贾远没有临安的富庶,捐钱也轮不到我们才是。” 顾行简熟门熟路道:“以国家的名义筹募军饷,一般会有很好的交换条件。比如盐引,茶引,或者可用布帛等折换赋税。而且此事乃自愿,官府也强迫不得,不必过分忧心。”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笃定,又不像是个教书先生了。夏初岚觉得这个人真是藏得很深,不太看得明白。刚才在夜市里曾靠得那么近,现在仿佛又远隔山水了。 思安在后面小声地跟六平说话:“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姑娘跟这位顾先生看起来还挺配的?” 六平不同意:“这位先生好像年长姑娘许多,哪里配?” 思安偷笑道:“刚才顾先生救下姑娘,我分明看到姑娘的耳根红了。你进府以后,有看到过咱们姑娘对谁害羞吗?年长怕什么,会疼人啊。我阿爹就比我阿娘大许多岁,照样恩恩爱爱的。” 六平细想一下,姑娘对这位顾先生,好像真的不太一样。想必是这位先生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快到夏家的时候,夏初岚主动开口说道:“我到了,先生不必再送。” 顾行简也没有多言,带着崇明离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些,夏初岚才继续往家里走,心事重重。裴永昭从另一头过来,心情似乎很好,还哼着小曲儿,两个人在门外打了照面。 裴永昭道:“三妹,这么晚了,刚从外面回来?” “嗯。”夏初岚淡淡地,不想与他多说话,正要走上台阶,裴永昭追上来道:“三妹,是一家人我才告诉你。英国公世子来绍兴筹集军饷,要商贾捐钱。夏家是绍兴的首富,这件事恐怕逃不掉。你可得早作准备。” 夏初岚侧头看他。裴永昭一向看不上夏家,这次竟然破天荒地关心起夏家的事来了? 裴永昭当然不会说自己今天去干什么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先进去了。 夏初岚懒得理他,进家门以后,吩咐六平把门关好。她仔细想了想,又把六平叫过来:“盯着裴永昭。” “是。” 夏家的大门关严,角落里有个人走出来,迅速地跑向街角。那里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驾车的人捍腰佩剑,一看就是军士。那人在马车旁边行礼道:“世子,夏姑娘回来了,裴永昭也进了夏家。” 驾车的人道:“怪不得不让我们送呢。这种小人,居然靠出卖自己妻子的娘家往上爬,可耻!世子,您当真要用他说的法子?” 陆彦远下了马车,远远地望着夏家的方向。大门似乎修得与普通的富庶人家无异,廊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除此之外也不怎么起眼。他原以为裴永昭是有人故意派来献计的,便观察了一阵子。眼下看来不过就是个不择手段想要往上爬的小人,不足挂齿。 天色已经晚了,城南这里没什么店铺,四下寂静无声。陆彦远往前走了两步,握紧拳头,走回来低声道:“我们回去。” 两个随从愕然,等了这么半天,人都没见到,就要回去了?这位夏姑娘可真厉害,世子爷行事果断,从来不会如此踟蹰,更别提等一个女人了。 须臾,马车驶进夜色里,不留痕迹。 *** 崇明一晚上吃了许多东西,有点撑,走回来以后,还没有消食,又在院子里打拳。 顾居敬比他们还晚回来。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绍兴又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要谈生意,要应酬。这些人都可算是他的耳目,果然有消息灵通的人,已经打听到陆彦远后日要在哪里见绍兴的商贾,他特意赶回来,要告诉顾行简。 他一进院子里就把一个纸包扔给崇明:“给你带的羊肉包子,热腾腾的,赶紧吃。和你们爷出去肯定饿坏了吧?那家伙走路老出神,性子又闷,胃口像个女娃娃一样,难为你跟着他了。” 崇明摸了摸肚子,为难道:“二爷,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顾居敬觉得奇怪,便追问晚上发生了什么事。等听完崇明的叙述,他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问:“他,他是去找夏家的丫头,还抱,抱了人家?你确定是抱,不是推?” 崇明用力点了点头。当时他也觉得很意外,这些年喜欢相爷的女子可谓是前仆后继。都城里还开了赌局,押哪个女子能把相爷拿下。就连每回进宫赴宴,也总有家世显赫的王公贵女主动追来送花啊,赠笺啊,相爷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碰她们一根手指头了。 139|第一百三十九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姑娘!”思安立刻警觉地挽住了夏初岚的手臂,不想让她去。她认得这个人,化成灰她都认识,英国公世子!她不管对方的身份多么显赫,她只知道三年了,姑娘受的委屈,老爷夫人的叹息,还有那一夜姑娘差点丧命,她可都记着呢! 夏柏青行礼道:“若是关于捐钱的事,世子可以跟小民说。” “我有话单独跟她说,与其他人无关。”陆彦远口气强硬,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凌厉。三年时间,他也变了。身上尖锐的棱角,还有飞扬的意气都被磨平了一些。 思安要上前说话,被夏初岚一把拉住。她对站在身侧的夏柏青道:“三叔,没关系的,我自己可以。” 夏柏青叹了口气。那时莫秀庭派人来说英国公府的人找夏初岚,他就有不好的预感。他以为自己能帮侄女把这些人挡掉,别让他们再来伤害她,打扰她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 可现在她说,她自己可以,他便没有再拦着。他相信,今时今日的她,已经足够应付任何的事情。大哥在世的时候就常说,岚儿是个不一样的女孩子。 夏初岚跟着陆彦远走到永兴茶楼旁边的巷子里。巷子里堆着一些杂乱的东西,有布袋子也有破篓,大概是茶楼的杂物。巷子不宽,看不到头,夏初岚没往里面走,只站到巷子口:“世子有话就说吧。” 她发现面对这个人其实也没那么难,至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这是时隔三年,再一次单独相处。她的容貌依旧若出水芙蓉般,只是眼神里再也没有对他的丁点感情。那张看见他就会笑,在他的梦里反复出现过多次的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彦远的话都哽在喉头,只道:“你变了许多。” 夏初岚忍不住笑了下:“世子觉得,经历过那些事以后,我还会跟从前一样吗?” “是我对不起你。”除了这句话,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三年前他因为反抗父亲的安排,离家远走,在泉州遇到了她。她活泼貌美,他血气方刚,两人一见钟情,爱得轰轰烈烈。那个时候,他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 可他想错了,大错特错。他也是被关禁足,绝食抗争,最后还是被父亲押着娶莫秀庭之后才明白,无论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做什么,家族利益永远都排在最前面。 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过来,吹动男子的袍带,上面的金丝暗纹十分耀眼。他的身影高大,站在巷子口,几乎替她把头顶的日头都挡住了,站在他的影子里,十分阴凉。她在南方的女子当中算高挑了,但是对于这个北方男人来说,还是娇小。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就当是少年时的糊涂事吧。”夏初岚自嘲地说,“世子找我就是为了说此事?” 陆彦远摇了摇头:“我想说裴永昭的事。据他自己所言,他留宿妓/子,被谏官发现弹劾,以至于丢官。知道我为捐钱的事情烦心,就跑到绍兴来献计,借此让我提拔他。那计策……不提了,我可以帮你处置他。” 裴永昭丢官了?怪不得这么狗急跳墙。 “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献了什么计策?” “他让官府制作假的盐引,按照捐钱的五成交给商户,以五年为期。等到五年以后再找办法贬低盐引的兑换价值。而且他还让我将名册排在前面的十个人都扣下来,不同意捐钱就不放人。”当时听了就觉得这法子简直陷他于不仁不义。要不是想知道幕/后有没有人指使,他才不会耐着性子听他说那么多。 夏初岚冷冷一笑,果然够狠,也够不要脸……她身子一顿,说道:“多谢世子告知,夏家的家事就不劳烦世子了。我还有些事要做,先告辞了。”说完行了个礼,便独自离开了。 陆彦远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她一口一个世子,不再是陆郎了。 刚刚她有意无意地站在他的影子里,好像还是很怕热。她离他那么近,挺翘的鼻尖上沾着细小的汗珠,他差点就忍不住伸手抱她。 …… 夏家的松华院早已经是惊天动地。裴永昭回来之后,乱摔了一通东西,大骂夏初岚和夏柏青。 韩氏怕伤到夏初荧跟孩子,将她拉在一旁。夏初婵被凶神恶煞的裴永昭吓坏,韩氏让嬷嬷把她带走了。 “官人,有话好好说。三妹和三叔今日不是去永兴茶楼了吗?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夏初荧轻声问道。 “怎么好好说?你妹妹当众让人把我拖走!我的脸都丢尽了!”裴永昭气急败坏地说道,“肯定是她在陆彦远面前说了我的坏话,陆彦远才翻脸不认人的!” 韩氏早就觉得裴永昭这次回来目的不纯,用眼神询问夏初荧,夏初荧摇了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她问过裴永昭见英国公世子到底要干什么,但是裴永昭不肯说,她也没办法。只隐约觉得可能跟这次捐军饷的事有关。 “姑爷,你先消消气。有什么事等老爷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韩氏好言好语地劝道。这裴永昭是阿荧的夫婿,婵儿的婚事也指望着他想办法,实在得罪不起。 “等什么?我受够了,没什么好说的!”裴永昭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夏初荧你们夏家自己养着吧!”说完,人已经往外走了。 “官人,你说什么!”夏初荧一怔,连忙过去拉住他,凄声道,“你,你不要我了?” 裴永昭将她狠狠一甩,幸好韩氏及时把她接住。 韩氏见裴永昭居然都动手了,也顾不得什么,歇斯底里地喊道:“来人,把他给我拦住!裴永昭,今日不说清楚,你不准走!阿荧哪里对不起你了?她还怀着你的孩子!” 裴永昭不理会韩氏,大步往外走。侍女仆妇们上前来阻拦,他是男人,力气大,谁也拦不住。等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被两个高大的护院拦住了去路。一个护院狠狠地推了下他的肩膀,他踉跄几步,终于跌回院子里。 韩氏喝了声:“谁让你们来的!松华院是你们随便进来的地方吗!”就算她现在恨不得痛打裴永昭一顿,但裴永昭毕竟是她的女婿。她这人一向护短得很,而且好面子,不想家丑外扬。 两个护院退开,夏初岚从后面淡定地走进来,夏柏茂和夏柏青也跟她在一起。 韩氏有些愕然,视线在三人身上来回转。夏柏茂走过来,将她拉到旁边,小声嘀咕了一阵。韩氏尖声叫了起来:“什么?他丢官了?” 夏初荧怔怔地站在门边,还没有从刚才被裴永昭甩开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这两年她低声下气,百般讨好,用尽了各种办法怀上他的孩子,他却这样对待自己。 “你们想干什么!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你们别仗着人多就乱来!”裴永昭的气势已经弱了不少。 “是我想问,你要干什么。”夏初岚冷冷地看着他,“当初你的官,是我夏家千辛万苦帮你谋的。你自己行为不检,将官丢了,跑到英国公世子面前献策,还要将夏家给卖了。我想问问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别胡说八道!”裴永昭仍然嘴硬,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我的官当得好好的。” 夏柏青摇头叹道:“英国公世子都跟岚儿说了,这事只要派人去临安一查就知道。你好糊涂啊!身为朝廷命官,如何能留宿妓/子?” “不会的!”夏初荧从台阶上跑下来,摇头道,“官人他不会这么做的!三叔,你一定在骗我们,对不对?” 夏初岚倒有些同情夏初荧了,当初嫁出去的时候有多风光,如今脸打得就有多痛。她根本就不看好裴家这门亲事,只是想不到裴永昭是个斯文败类。她这个二姐也许不是不知道裴永昭有多坏,只是不愿意撕破脸,还想维持着她嫁得很好的这种体面。 “阿荧,是真的!这个人他真是……”夏柏茂想不出形容词,最后仿佛下了决心一样,“阿荧,回家来,爹能养你和外孙!有爹的一口饭吃,就有你们的!” “爹……”夏初荧扑在夏柏茂的肩头痛哭。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骗自己了,裴永昭根本就不爱她。 韩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不想二房的丑事被长房跟三房的人看见,可眼下事情都捅出来了,她更不想女儿继续被骗。韩氏咬了咬牙道:“裴永昭,你写和离书吧。就在这里写,阿荧不跟你回去了!”这种情况,就算女儿回到临安,恐怕日子也过不下去。本朝女子改嫁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以后再给女儿找户好人家也就是了。 “写就写,我早就想写了!”裴永昭恶狠狠地说道。 等裴永昭写完和离书,取下私印盖了以后,问众人:“我可以走了吧?” 夏柏青拿起来看了一眼,对夏柏茂点了点头。夏初荧哭得更凶了,她不想和离,她肚子里还怀着裴永昭的孩子。但是她同样害怕。若是不和离,回了临安之后,裴永昭也许会把气全出在她的身上。 而且他的和离书写得这么干脆,好像早就不想要她这个妻子一样。 这个男人当真自私绝情。 夏初岚亲自“送”裴永昭出府,裴永昭被护院推下台阶,指着夏初岚咬牙切齿道:“夏初岚,你给我等着!今日的种种,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裴永昭,你用不着威胁我。倒是我会叫人去你家中,把二姐的东西都拿回来。” 140|第一百四十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哎!”韩氏高高兴兴地应了。 堂屋里的众人纷纷向夏初荧道喜,夏初岚也跟着母亲杜氏说了两句话。 夏初荧趁势说道:“三妹,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杜氏知道二姑爷裴永昭身边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对方真心肯帮女儿牵线,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她刚要张口,夏初岚却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说道:“谢谢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诸务繁忙,我抽不开身。” 韩氏轻蔑地撇了撇嘴。什么诸务繁忙,不过是不肯放权罢了。 众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韩氏特意留下来,在老夫人的跟前说道:“娘,三弟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大郎媳妇第一天进门,他也不来。”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笑道:“兴许真是有要紧事出去了。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于如此。” 韩氏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快,又说道:“其实媳妇儿正盘算着一件事,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老夫人微笑道:“你说来听听。” 韩氏凑过去,在老夫人的耳边悄声说了一番,老夫人拧眉道:“你想给三丫头说媒?” 韩氏点了点头,扶着老夫人的手臂道:“眼看三丫头都十七了,虽说现在夏家离不得她,可总得嫁人吧?她不嫁,对底下的几个妹妹婚事也有影响。正好我那本家内侄今年二十了,早年忙着家业顾不上亲事。我心想两个孩子刚好凑成一对,两家亲上加亲,岂不正好?只不过,这事本不该我拿主意,就先跟娘提一提。娘觉得怎么样?” 老夫人没言语,扶着榻上的罗汉围屏缓缓坐下。 长房的两个孩子虽然都跟她不亲,但夏柏盛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儿,对长房并不是毫无感情。她明白二儿媳想要三丫头手中的权力,这才着急。韩氏的内侄她也见过,相貌嘛,还算过得去。韩家做酒水生意,薄有家产。 若是从前,她肯定不应的。但现在三丫头坏了名声,能找到像韩家这样的也算不错了。 “事是好事,但你得跟老大媳妇说说,也问问三丫头的意思。”老夫人拍了拍韩氏的手背,和颜悦色地说道。 韩氏面上笑盈盈地应了,心中却不痛快。等回了松华院,拿夏柏茂出气:“你那侄女不过是双别人不要的破鞋!就你娘那口气,好像我们韩家还高攀了她似的!” “你可小点声!”夏柏茂站在妻子身边,好言好语地劝道,“岚儿如今主意大,婚事岂是你能张罗的?娘都没法做主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韩氏扯着嗓子道:“在松华院我有什么好怕的!难道夏家的家业是靠大哥一个人挣下来的吗?当初若没有我娘家拿钱,没有你跟着跑东跑西,夏家能有今天!?她倒好,成天摆脸色给我们看!” 夏柏茂拍着她的背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可岚儿的确比我强,短短几年就让夏家变成了绍兴的首富。你别忘了,大哥从小就带她出海见识,又请最好的先生教她,是当个男孩来养的。再说了,都是一家人,你非得争长短干什么?娘还在呢。” 韩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用力拍开他的手臂。想当初,大哥大嫂成亲数年都没个孩子,四处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个女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吃穿用度半点都不曾马虎,王公贵女也不过如此。她还腹诽过一个丫头何必花那么大的代价养。眼下看来,还是有点用处的。 可韩氏不甘心,万一那英国公世子真的找上门呢?长房一干人等还不跟着鸡犬升天。 …… 从北院出来,夏衍背上书囊,鞠躬道:“娘,姐姐,我去学堂了。” 杜氏上前整了整他的衣领,看他整日里抱着一本《论语集注》,如同痴儿,笑道:“路上小心些。六郎,读书也别太辛苦了。” 夏衍乖巧地点头:“孩儿明白。娘,孩儿下学了就去看您。” “嗯,快去吧。”杜氏挥了挥手,目送儿子离开。他又长高了不少,背影渐渐有点像他父亲了。杜氏眼眶微红,夏初岚扶着她道:“娘,外面风大,回去吧。” 杜氏应好。一行人回到杜氏的住处,夏初岚看屋里的光线暗,便叫思安去将窗边的竹幕卷起来。阳光照进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杜氏的侍女思香拿着几支新摘的月季进来,烧掉柄,置胆瓶中,然后倒入水。接着从案上的青釉刻花三重香合里挑出一粒沉香丸,放进莲花香炉里的银片上,盖上炉盖。顶端的莲心小孔里袅袅升起烟来,如山穴之云,香气顿时在屋子里弥漫。 思香和思安随即躬身退下。石麟院这边除了泉州带过来的旧人,其它的侍女仆妇都是到了绍兴府之后新买的。夏初岚亲自调/教过,一个个都很懂规矩。 杜氏倚在床头,眉眼秀美,如平湖秋月,只是面色苍白。 夏初岚吹了吹勺里的汤药,一点点喂给她喝。 杜氏望着女儿娇美的容颜,想着她小小年纪,就要里里外外地操持,不禁搭着她的手腕说道:“都怪为娘的没有用,让你这般辛苦。岚儿,听娘一句劝,还是寻个好人家嫁了,别担心我跟你弟弟……咳咳咳。” 夏初岚轻拍着杜氏的背说道:“娘,嫁人的事不急。” “怎么不急?你二姐在你这个年纪都出嫁了,初婵也在相看人家了。莫非……你还没将那人放下?”杜氏试探地问道。 夏初岚低头来回翻舀着碗里的汤药,轻轻吹气,没有应声。 “岚儿……”杜氏拿帕子掩着嘴,语重心长地说道,“那英国公世子的确是人中龙凤,常人难比。可他若真将你当回事,怎么能让府里的婆子那般羞辱你?去高门里头做妾,还不如找户寻常人家做正妻。并非娘阻止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一想到你那苦命的姨娘……”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早年杜老爷做过县里的推吏,养出的一双女儿知书达理,相貌也好,十里八乡的男子都争着来求娶。只不过杜氏的姐姐跟一位衙内好上了,硬是去给人当小妾。杜老爷拦不住,只能随着她去了。 可惜风光日子没过多久,人就香消玉殒了。 妾就是个半奴,在高门里头毫无地位可言。若是亲王府那些出身好的贵妾也就罢了,像他们这样小户人家出身的,如同蝼蚁,还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那时英国公府派人来接夏初岚去做妾,老夫人都松口了,夏柏盛和杜氏却怎么都不肯。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去跳火坑? 夏初岚也知道,陆彦远要真的对原主有感情,何至于这些年,不闻不问?想来他只是贪图美色,过后早就把那些山盟海誓给忘了。夏初岚犯不着惦记这么一个渣男,更别提对方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正要回杜氏,思安在外头喊道:“姑娘,六平有急事禀报!” 思安这丫头虽然性子活泼直爽,但也懂得分轻重。这样火烧火燎的,必定是有大事。夏初岚站起来,唤了杜氏的陪嫁杨嬷嬷进来,叮嘱道:“嬷嬷,看着娘把这碗药喝下。” “哎!”杨嬷嬷立刻应了,目送夏初岚出去。 床上的杜氏又咳了两声,长长地叹口气。若不是她的身子如此不中用,家里的顶梁柱又不在了,女儿的婚事何必拖到现在。 杨嬷嬷在床边坐下来,刚才母女俩在屋中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三姑娘如今掌家也是好事。夫人想想,老爷不在了,六公子年岁尚小,若上面没有这个姐姐撑着,指不定二房那边怎么欺负咱们呢。” 杜氏看了她一眼:“岚儿也是我的心头肉。不能因为我们需要她,就耽误她的终身大事。你帮着留意些,若有差不多的人家不介意当年的事,就告诉我。” 杨嬷嬷也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吹了汤药喂杜氏:“您慢点喝,烫着呢。三姑娘的事,老身一直记着的。可您也知道那英国公府是什么人家,姑娘跟英国公世子好过,旁人稍稍打听,都不敢蹚这浑水。差一点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咱们姑娘。” 141|第一百四十一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夏初岚回头:“世子还有事?” “借一步说话。”陆彦远看着她,沉声说道。他只有将声音刻意压下来,才能让声音的波动不那么明显。 “姑娘!”思安立刻警觉地挽住了夏初岚的手臂,不想让她去。她认得这个人,化成灰她都认识,英国公世子!她不管对方的身份多么显赫,她只知道三年了,姑娘受的委屈,老爷夫人的叹息,还有那一夜姑娘差点丧命,她可都记着呢! 夏柏青行礼道:“若是关于捐钱的事,世子可以跟小民说。” “我有话单独跟她说,与其他人无关。”陆彦远口气强硬,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凌厉。三年时间,他也变了。身上尖锐的棱角,还有飞扬的意气都被磨平了一些。 思安要上前说话,被夏初岚一把拉住。她对站在身侧的夏柏青道:“三叔,没关系的,我自己可以。” 夏柏青叹了口气。那时莫秀庭派人来说英国公府的人找夏初岚,他就有不好的预感。他以为自己能帮侄女把这些人挡掉,别让他们再来伤害她,打扰她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 可现在她说,她自己可以,他便没有再拦着。他相信,今时今日的她,已经足够应付任何的事情。大哥在世的时候就常说,岚儿是个不一样的女孩子。 夏初岚跟着陆彦远走到永兴茶楼旁边的巷子里。巷子里堆着一些杂乱的东西,有布袋子也有破篓,大概是茶楼的杂物。巷子不宽,看不到头,夏初岚没往里面走,只站到巷子口:“世子有话就说吧。” 她发现面对这个人其实也没那么难,至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这是时隔三年,再一次单独相处。她的容貌依旧若出水芙蓉般,只是眼神里再也没有对他的丁点感情。那张看见他就会笑,在他的梦里反复出现过多次的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彦远的话都哽在喉头,只道:“你变了许多。” 夏初岚忍不住笑了下:“世子觉得,经历过那些事以后,我还会跟从前一样吗?” “是我对不起你。”除了这句话,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三年前他因为反抗父亲的安排,离家远走,在泉州遇到了她。她活泼貌美,他血气方刚,两人一见钟情,爱得轰轰烈烈。那个时候,他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 可他想错了,大错特错。他也是被关禁足,绝食抗争,最后还是被父亲押着娶莫秀庭之后才明白,无论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做什么,家族利益永远都排在最前面。 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过来,吹动男子的袍带,上面的金丝暗纹十分耀眼。他的身影高大,站在巷子口,几乎替她把头顶的日头都挡住了,站在他的影子里,十分阴凉。她在南方的女子当中算高挑了,但是对于这个北方男人来说,还是娇小。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就当是少年时的糊涂事吧。”夏初岚自嘲地说,“世子找我就是为了说此事?” 陆彦远摇了摇头:“我想说裴永昭的事。据他自己所言,他留宿妓/子,被谏官发现弹劾,以至于丢官。知道我为捐钱的事情烦心,就跑到绍兴来献计,借此让我提拔他。那计策……不提了,我可以帮你处置他。” 裴永昭丢官了?怪不得这么狗急跳墙。 “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献了什么计策?” “他让官府制作假的盐引,按照捐钱的五成交给商户,以五年为期。等到五年以后再找办法贬低盐引的兑换价值。而且他还让我将名册排在前面的十个人都扣下来,不同意捐钱就不放人。”当时听了就觉得这法子简直陷他于不仁不义。要不是想知道幕/后有没有人指使,他才不会耐着性子听他说那么多。 夏初岚冷冷一笑,果然够狠,也够不要脸……她身子一顿,说道:“多谢世子告知,夏家的家事就不劳烦世子了。我还有些事要做,先告辞了。”说完行了个礼,便独自离开了。 陆彦远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她一口一个世子,不再是陆郎了。 刚刚她有意无意地站在他的影子里,好像还是很怕热。她离他那么近,挺翘的鼻尖上沾着细小的汗珠,他差点就忍不住伸手抱她。 …… 夏家的松华院早已经是惊天动地。裴永昭回来之后,乱摔了一通东西,大骂夏初岚和夏柏青。 韩氏怕伤到夏初荧跟孩子,将她拉在一旁。夏初婵被凶神恶煞的裴永昭吓坏,韩氏让嬷嬷把她带走了。 “官人,有话好好说。三妹和三叔今日不是去永兴茶楼了吗?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夏初荧轻声问道。 “怎么好好说?你妹妹当众让人把我拖走!我的脸都丢尽了!”裴永昭气急败坏地说道,“肯定是她在陆彦远面前说了我的坏话,陆彦远才翻脸不认人的!” 韩氏早就觉得裴永昭这次回来目的不纯,用眼神询问夏初荧,夏初荧摇了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她问过裴永昭见英国公世子到底要干什么,但是裴永昭不肯说,她也没办法。只隐约觉得可能跟这次捐军饷的事有关。 “姑爷,你先消消气。有什么事等老爷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韩氏好言好语地劝道。这裴永昭是阿荧的夫婿,婵儿的婚事也指望着他想办法,实在得罪不起。 “等什么?我受够了,没什么好说的!”裴永昭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夏初荧你们夏家自己养着吧!”说完,人已经往外走了。 “官人,你说什么!”夏初荧一怔,连忙过去拉住他,凄声道,“你,你不要我了?” 裴永昭将她狠狠一甩,幸好韩氏及时把她接住。 韩氏见裴永昭居然都动手了,也顾不得什么,歇斯底里地喊道:“来人,把他给我拦住!裴永昭,今日不说清楚,你不准走!阿荧哪里对不起你了?她还怀着你的孩子!” 裴永昭不理会韩氏,大步往外走。侍女仆妇们上前来阻拦,他是男人,力气大,谁也拦不住。等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被两个高大的护院拦住了去路。一个护院狠狠地推了下他的肩膀,他踉跄几步,终于跌回院子里。 韩氏喝了声:“谁让你们来的!松华院是你们随便进来的地方吗!”就算她现在恨不得痛打裴永昭一顿,但裴永昭毕竟是她的女婿。她这人一向护短得很,而且好面子,不想家丑外扬。 两个护院退开,夏初岚从后面淡定地走进来,夏柏茂和夏柏青也跟她在一起。 韩氏有些愕然,视线在三人身上来回转。夏柏茂走过来,将她拉到旁边,小声嘀咕了一阵。韩氏尖声叫了起来:“什么?他丢官了?” 夏初荧怔怔地站在门边,还没有从刚才被裴永昭甩开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这两年她低声下气,百般讨好,用尽了各种办法怀上他的孩子,他却这样对待自己。 “你们想干什么!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你们别仗着人多就乱来!”裴永昭的气势已经弱了不少。 “是我想问,你要干什么。”夏初岚冷冷地看着他,“当初你的官,是我夏家千辛万苦帮你谋的。你自己行为不检,将官丢了,跑到英国公世子面前献策,还要将夏家给卖了。我想问问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别胡说八道!”裴永昭仍然嘴硬,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我的官当得好好的。” 夏柏青摇头叹道:“英国公世子都跟岚儿说了,这事只要派人去临安一查就知道。你好糊涂啊!身为朝廷命官,如何能留宿妓/子?” “不会的!”夏初荧从台阶上跑下来,摇头道,“官人他不会这么做的!三叔,你一定在骗我们,对不对?” 夏初岚倒有些同情夏初荧了,当初嫁出去的时候有多风光,如今脸打得就有多痛。她根本就不看好裴家这门亲事,只是想不到裴永昭是个斯文败类。她这个二姐也许不是不知道裴永昭有多坏,只是不愿意撕破脸,还想维持着她嫁得很好的这种体面。 “阿荧,是真的!这个人他真是……”夏柏茂想不出形容词,最后仿佛下了决心一样,“阿荧,回家来,爹能养你和外孙!有爹的一口饭吃,就有你们的!” “爹……”夏初荧扑在夏柏茂的肩头痛哭。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骗自己了,裴永昭根本就不爱她。 韩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不想二房的丑事被长房跟三房的人看见,可眼下事情都捅出来了,她更不想女儿继续被骗。韩氏咬了咬牙道:“裴永昭,你写和离书吧。就在这里写,阿荧不跟你回去了!”这种情况,就算女儿回到临安,恐怕日子也过不下去。本朝女子改嫁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以后再给女儿找户好人家也就是了。 “写就写,我早就想写了!”裴永昭恶狠狠地说道。 等裴永昭写完和离书,取下私印盖了以后,问众人:“我可以走了吧?” 夏柏青拿起来看了一眼,对夏柏茂点了点头。夏初荧哭得更凶了,她不想和离,她肚子里还怀着裴永昭的孩子。但是她同样害怕。若是不和离,回了临安之后,裴永昭也许会把气全出在她的身上。 而且他的和离书写得这么干脆,好像早就不想要她这个妻子一样。 这个男人当真自私绝情。 夏初岚亲自“送”裴永昭出府,裴永昭被护院推下台阶,指着夏初岚咬牙切齿道:“夏初岚,你给我等着!今日的种种,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裴永昭,你用不着威胁我。倒是我会叫人去你家中,把二姐的东西都拿回来。” “不过是些破衣服首饰,你们夏家这么有钱,还在乎那些?”裴永昭讥讽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居高临下地说道:“我说的是奁产。按照本朝律法,奁产归女子所有,改嫁时可全数带走,夫家不得处置。你们定亲时定帖上所列的全部东西,一样都不准少,否则我们就公堂见!六平,关门!” 裴永昭眼睁睁地看着夏家的大门关上,整个人如遭雷击。夏初荧的奁产可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啊!都要他吐出来,那……那他以后靠什么生活? 裴永昭恨透了夏初岚,徘徊在夏家门口不肯离去。他正准备再上去敲门,忽然有个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当年金人以雷霆之势攻克汴京,掳走二帝,当今皇上在应天府仓促登基,而后一路南逃。不料金兵穷追猛打,皇室一度避之海上。 自黄天荡之战以后,金兵退回北边,朝廷趁势命主和派大臣北上议和。两国约定划淮水至大散关一带为界,暂时和平共处。 虽然失去了北方的广袤疆土,偏安一隅,但政局总算趋于稳定。杭州升为临安府,定为行都。 南方早在五代时期,便不烦干戈,百姓富庶,皇室南迁又带来了北方大量的人口和手艺匠人,临安很快再现了当年汴京的繁华。 绍兴府与临安府相距不远,因当今皇上南逃时曾短暂地以此地为都,故有小临安之称。 今日是绍兴府的夏家大公子夏谦成亲的日子,满城轰动。 夏家在江南一带也算赫赫有名。南方大城多处于河湾港口,朝廷开放海事,海商也随之兴隆。夏家在广州和泉州港拥有多艘商船,与诸蕃国贸易,生意一直做到了西洋。 前两年,夏家的家主在海上出了事,夏老夫人找算命先生测了一卦,这才举家搬到了绍兴府,一跃成为了当地首富。 喜乐吹吹打打,送亲的队伍沿着城中的街衢走了一圈,花轿便抬到了夏家门口。喜娘扶着新娘下轿,围观的百姓发出一片喝彩之声。 年轻的新郎站在那里,挺拔如松竹,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喜娘将红绸的一端塞进他的手里,含笑喊了声“大公子!”,他这才回过神来,顺势牵着红绸入内。 一群人走过正对门的砖雕影壁,便是敞阔的前院和布置喜庆的正堂。堂屋两边以游廊围成方形,各有耳房数间,格局庞大,纹饰华丽。 本朝对房屋的规格早有限制:执政、亲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不得四铺飞檐。但随着大商贾的兴盛,打破规制的现象也时有发生,朝廷并未加以管制。 热闹的喜堂里,夏谦的眼睛往四周看了一遍,不免失望。 她不在。连自己的婚礼,她都不来参加。 高堂在座,一对新人行拜天地之礼。 喜娘唱福,夏谦麻木地跪下,周遭的喧闹好像都与他无关。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想要离开这里,带那个人走。 “礼成,送入洞房!”喜娘高唱了一声。夏谦猛然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荒唐的念头感到可笑。他要考取功名,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一切。更何况那还是他绝对不能肖想的人。 喜娘以为夏谦的种种反常是因为过度紧张,轻推着他的后背,欢欢喜喜地将一对新人送去新房。 夏家的下人随即安排宾客入座,座位也极有讲究。今日总共席开三十五桌,门外还为城中百姓摆了流水席。 正堂前面的五桌,除了坐着主家和近亲以外,其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夏家生意做得大,也攀交了不少官员,今日来贺喜的人里头就有绍兴府的知府宋云宽。 宋云宽进士出身,从政二十多年,一直政绩平平。他在绍兴府即将任满三年,磨勘之后调任,眼下四处托人找关系,想调进临安的市舶司,刚有了点眉目。 然而市舶司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正式的调任没下来之前,他无法安心。 喜宴上人头攒动,不时有下级官员带着亲朋前来拜见宋云宽。宋元宽敷衍地笑笑,翘首张望,却迟迟不见那人现身,莫非消息有误? 恰好这时,一群人从廊下走了过来。 为首的男人约四十岁上下,穿着一身茶色宽袍,高大英武,五官俊朗,脸上一层浓密的络腮胡子,平添了几分粗犷。 宋云宽尚未来得及动,身旁众人已经一窝蜂似地围了过去,“顾二爷顾二爷”这般殷勤地叫着。 原来这位爷乃是临安的大商贾顾居敬,在临安乃至全国有塌房,邸店,质库等多处产业,富可敌国。时下商人的地位远优于历代,有些大商贾甚至可以与官员平起平坐。 而顾居敬最让人趋之若鹜的身份是当朝宰相顾行简的兄长。时人讲:权归人主,政出中书。中书即是以宰相为首的文官班子,宰相可进退百官,皇帝发布的政令也需得有宰相副署方能生效。 顾相权倾朝野,又兼为皇子师,深得皇上器重,谁不想巴结一把?巴结不到他本人,能巴结上他兄长也是好的。 顾居敬对这般众星拱月早就习以为常,环顾四周,猛然间发现了一件事,抬起手指将身后白皙清俊的少年随从唤来,耳语道:“崇明,他人呢?” 崇明错愕地张望四周:“刚刚明明还在的……” *** 夏家的后花园,花木繁盛,花坛里培育着姹紫嫣红的花朵,如散在茵茵绿草上的宝石。 临湖的芙蓉榭,卷棚歇山顶,栏杆低平,设鹅颈靠椅。一名白衣女子正靠坐在栏杆上,一手执线装书,一手端着白瓷茶杯,面前摆着张雕花茶床,上头精美的茶具一应俱全。 女子素手芊芊,腕上挂着一串质色上好的珍珠,肌肤泛着雪光。 她上身着半臂,肩膀到胸口绣着精致的花纹,手臂挽着披帛,腰上系带,挂着一枚古朴的玉佩。一头乌墨的秀发梳成双髻,髻上插着珠花。 端的是一副令百花失色的好相貌。 她微垂着眼睫,樱桃小口抿了抿杯沿,秀眉轻蹙。 旁边站着一个稳重的妇人和一名圆脸的小侍女。小侍女见状,连忙上前道:“姑娘,这茶想必凉了,奴婢再给您泡杯新的?” 女子未抬眼,只顺势将杯子递了过去,算是默许了。 小侍女连忙接过,跑到旁边的茶床上,边研磨茶粉边说:“奴婢明早再叫人去打些泉水来。这活水煮出来的茶,就是不一样。” 142|第一百四十二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其实像这样的世家,婚事都是大家族之间的利益联姻,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一个护卫从侧门跑进来,跪地说道:“殿帅,那个裴永昭在门外大闹,非要见您。” “把他赶走。”陆彦远毫不客气地说。此人脸皮真厚,竟然敢跑来闹事。 夏初岚到永兴茶楼的时候,刚好看见两个佩剑的护卫在推搡裴永昭,裴永昭不停地回头吵嚷,但又被推着往前走,帽子都歪了。夏初岚装作没看见他,向门口的护卫递了名帖。护卫定了定神,才说:“你只能带一个人进去。” 夏柏青上前道:“岚儿,我陪你进去。” 夏初岚点了点头,吩咐其他人就在外面等。那边裴永昭看见夏初岚,挣开护卫跑了过来:“三妹!三妹你带我进去吧。” 夏柏青奇怪道:“二姑爷在此处做何?为何要进去?” 裴永昭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夏初岚的手臂:“我有重要的事要见英国公世子,前日……总之你带我进去!” 夏初岚把手抽回来,冷淡地说:“我只带三叔进去。你要见世子,自己想办法。” 裴永昭不依不饶,竟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你跟他好过,要你再多带一个人进去就那么难吗!夏初岚,你今日若不带我进去,我回去就休了夏初荧!” 永兴茶楼在闹市,周围往来的行人很多,听到这边争吵,自然地围了过来看热闹。六平和思安把人群哄散,但还是有好事之徒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夏柏青挡在夏初岚身前,对裴永昭喝道:“有事你冲着我来,别欺负我的两个侄女。裴永昭,你真是枉读圣贤书!” 裴永昭没有夏柏青高,气势一弱,又非要往里闯:“总之我要进去!” 夏初岚对门口的护卫说:“这个人百般阻扰,若是耽误了我们的正事,你们也无法交代吧。” “来人!”那护卫扬声喊道,“将这闹事之人给我拖走!” 刚才的两个护卫过来,一左一右地架起裴永昭,不由分说把他拖走了。裴永昭还在喊什么,思安小声道:“二姑爷这是疯魔了吗?” 夏初岚眼下没空跟裴永昭算账,与夏柏青一起进了茶楼。他们一到,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夏家是绍兴的首富,在座的有生意上的伙伴,也有对手。大老爷们输给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总归不服气,又听说今日召集众人的是英国公世子,多少带着点看好戏的心态。 夏初岚神态自若地坐下来,与相熟的几个人点头致意。她也不在乎周围陌生人的眼光,若是怕这些,今日便不会来了。 此时二楼走廊的阴影处站着两个人。这个角落很微妙,下面的人绝对看不到,而上面的人却能将一楼大堂尽收眼底。 顾居敬偷看了眼顾行简的神色,特意说道:“夏家丫头来了。” 顾行简脸上还是一贯的平静无波,手指转着佛珠,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永兴茶楼是顾居敬的一个朋友开的,他们事先进来,藏在二楼的暗道里,自然避过了官兵清场。一般两层以上的木质建筑都会修一些这样的暗道,只有主人和伙计知晓。避免起火的时候,没办法逃生。 “阿弟,你说今日陆彦远能成吗?”顾居敬又问道。 “不知。”顾行简淡淡地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大堂中间那个娇美的身影上。等他察觉,立刻移开了目光。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冒险,居然把成败都押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万一不成……便不成吧。总还会有别的办法。 俄而,宋云宽从雅间里走出来,众人都起身行礼。他对满堂的人说道:“今日诸位能够赏脸前来,本官十分高兴。也就不与诸位绕弯子了。国家准备出兵北伐,但是军饷不够,只能仰赖各位慷慨解囊。当然官府也不会亏待诸位,按照捐钱的一成来兑换等额的盐引,以三年为期。” 这个时候的盐虽然不再是国家专卖,但是商人想要私下买卖也要先从官府那里买到盐引,再去官办的盐场凭盐引提取等量的盐,然后才能售卖。当然也不是任何商人都能购买盐引,官府也要审核身份和信用。 夏初岚没想到顾五居然随口说中了,咬了口糕饼,情绪复杂。 有人说道:“临安的商人比我们有钱得多,为何他们不捐?” “是啊!才十分之一的盐引,我们还是亏惨了啊!” 一时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的。宋云宽早知道他们会是这个反应,连忙走回雅间询问陆彦远怎么办。 陆彦远想了想,亲自走到大堂上。 “各位,此次出兵名为北伐,实为自保。金兵想撕毁两国的和议,挥师南下。所以这场战争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避免的。我们若能掌握主动,就能加固边境的防线,能让将士们吃饱穿暖,才有力气保家卫国。他们流血牺牲尚无怨言,难道你们连些许钱财也不舍得吗?诸位也不想看到国土再失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年轻的将领,英姿挺拔。他说话的时候慷慨激昂,那种剑指北方,收复河山的血性似乎很能感染人。大堂上安静了片刻,无人说话。 夏初岚见陆彦远朝自己看过来,装作侧头与夏柏青说话,避过了他的眼神。曾与这个人看山看水的人并不是她,但或者是梦里的那双眼睛太过炙热明亮,还有那些凌乱的亲吻,相拥的画面太过真实。这个人于她来说,终究与旁人略有不同。 这时有个人说:“夏家是绍兴首富,我们看夏家的!” “对对,看夏家捐多少,我们再捐!” 在座的人还是不想捐钱,就先把夏家推出来。就凭夏初岚跟世子的关系,世子也不能强逼着她拿钱。只要夏初岚说得少了,或者说不捐,其他人也就有借口了。 陆彦远的额头出了层汗,手指微微攥紧。他没有想到今日的成败居然系在她一人的身上。就凭他做过的事,还有她现在看他的眼神,今日想必是不成了。 但这样的后果本就是他一手造成,他也没有怨言。 夏初岚与夏柏青说了几声,夏柏青赞成地点了下头,她才站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却毫不露怯,走到人前。夏家当年面对逼债的船工家眷时,阵仗可比现在大多了。她握着扇柄,缓缓开口:“我知道大家是顾虑战事一起,手中的生意必将受到影响。可是国难当头,若每个人都只计较自己的得失,而不站出来与国家共存亡,那么金人早晚会将我们二十年才辛苦经营起来的江南付之一炬,就像当年的汴京一样!” 在座的众人皆是一震,想起靖康之耻,金人烧杀抢掠,夺掉半壁江山,仍是心有余悸。 “我是南渡以后出生的,没有去过中原,没机会领略京城当年‘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的盛况。我想在座有许多人比我年长,有些还去过汴京。我羡慕你们曾经亲眼见过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些去过京城的人,包括宋云宽,瞬间都追思起当年来。那确实是最好的地方,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也是所有南渡之人心头浮动的盛世光影,每每思及,便有万千感慨。 “我在泉州时,邻里有一户人家是逃到南方来的。那家的老太爷每日都要跟人讲当年京城的风光,城廓,运河,还有大街小巷,如数家珍。他临死之前,还想回去看一看,想葬在家乡的祖坟里。现世安稳,百业昌盛,日子越来越好。但我们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更不能忘了国耻,否则枉做宋人。” 夏初岚走到陆彦远的身边,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她抬头看着他,声音响亮:“夏家愿献绵薄之力,捐十万贯。” 众人哗然。宋云宽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十万贯!这是多少钱!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接触到陆彦远的目光,才声音激昂:“好!夏姑娘深明大义,本官替出征的将士们谢谢你!”他赶紧叫了一个书吏来记录,立刻又有几个商贾站起来。 “大老爷们别扭扭捏捏的,难道我们要输给一个小姑娘!” 场面顿时热烈起来,那个书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几乎记不过来。 夏初岚靠近陆彦远,低头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前锋我已为世子做好,后面就靠世子自己了。”说完淡淡一笑,背手走了。 陆彦远还沉浸在她刚才说话时的风采,以为是看到宫里的那些谏官或是侍讲学士。三年的时间,真的让她脱胎换骨了。她不再是那个天真无忧的小姑娘,而变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家主。她说的这些话,掷地有声,应该让那些苟且偷安的官员们都听一听。 143|第一百四十三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当年金人以雷霆之势攻克汴京, 掳走二帝, 当今皇上在应天府仓促登基,而后一路南逃。不料金兵穷追猛打, 皇室一度避之海上。 自黄天荡之战以后, 金兵退回北边, 朝廷趁势命主和派大臣北上议和。两国约定划淮水至大散关一带为界, 暂时和平共处。 虽然失去了北方的广袤疆土, 偏安一隅, 但政局总算趋于稳定。杭州升为临安府, 定为行都。 南方早在五代时期, 便不烦干戈,百姓富庶,皇室南迁又带来了北方大量的人口和手艺匠人, 临安很快再现了当年汴京的繁华。 绍兴府与临安府相距不远, 因当今皇上南逃时曾短暂地以此地为都,故有小临安之称。 今日是绍兴府的夏家大公子夏谦成亲的日子,满城轰动。 夏家在江南一带也算赫赫有名。南方大城多处于河湾港口, 朝廷开放海事, 海商也随之兴隆。夏家在广州和泉州港拥有多艘商船,与诸蕃国贸易,生意一直做到了西洋。 前两年,夏家的家主在海上出了事, 夏老夫人找算命先生测了一卦,这才举家搬到了绍兴府,一跃成为了当地首富。 喜乐吹吹打打,送亲的队伍沿着城中的街衢走了一圈,花轿便抬到了夏家门口。喜娘扶着新娘下轿,围观的百姓发出一片喝彩之声。 年轻的新郎站在那里,挺拔如松竹,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喜娘将红绸的一端塞进他的手里,含笑喊了声“大公子!”,他这才回过神来,顺势牵着红绸入内。 一群人走过正对门的砖雕影壁,便是敞阔的前院和布置喜庆的正堂。堂屋两边以游廊围成方形,各有耳房数间,格局庞大,纹饰华丽。 本朝对房屋的规格早有限制:执政、亲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不得四铺飞檐。但随着大商贾的兴盛,打破规制的现象也时有发生,朝廷并未加以管制。 热闹的喜堂里,夏谦的眼睛往四周看了一遍,不免失望。 她不在。连自己的婚礼,她都不来参加。 高堂在座,一对新人行拜天地之礼。 喜娘唱福,夏谦麻木地跪下,周遭的喧闹好像都与他无关。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想要离开这里,带那个人走。 “礼成,送入洞房!”喜娘高唱了一声。夏谦猛然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荒唐的念头感到可笑。他要考取功名,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一切。更何况那还是他绝对不能肖想的人。 喜娘以为夏谦的种种反常是因为过度紧张,轻推着他的后背,欢欢喜喜地将一对新人送去新房。 夏家的下人随即安排宾客入座,座位也极有讲究。今日总共席开三十五桌,门外还为城中百姓摆了流水席。 正堂前面的五桌,除了坐着主家和近亲以外,其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夏家生意做得大,也攀交了不少官员,今日来贺喜的人里头就有绍兴府的知府宋云宽。 宋云宽进士出身,从政二十多年,一直政绩平平。他在绍兴府即将任满三年,磨勘之后调任,眼下四处托人找关系,想调进临安的市舶司,刚有了点眉目。 然而市舶司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正式的调任没下来之前,他无法安心。 喜宴上人头攒动,不时有下级官员带着亲朋前来拜见宋云宽。宋元宽敷衍地笑笑,翘首张望,却迟迟不见那人现身,莫非消息有误? 恰好这时,一群人从廊下走了过来。 为首的男人约四十岁上下,穿着一身茶色宽袍,高大英武,五官俊朗,脸上一层浓密的络腮胡子,平添了几分粗犷。 宋云宽尚未来得及动,身旁众人已经一窝蜂似地围了过去,“顾二爷顾二爷”这般殷勤地叫着。 原来这位爷乃是临安的大商贾顾居敬,在临安乃至全国有塌房,邸店,质库等多处产业,富可敌国。时下商人的地位远优于历代,有些大商贾甚至可以与官员平起平坐。 而顾居敬最让人趋之若鹜的身份是当朝宰相顾行简的兄长。时人讲:权归人主,政出中书。中书即是以宰相为首的文官班子,宰相可进退百官,皇帝发布的政令也需得有宰相副署方能生效。 顾相权倾朝野,又兼为皇子师,深得皇上器重,谁不想巴结一把?巴结不到他本人,能巴结上他兄长也是好的。 顾居敬对这般众星拱月早就习以为常,环顾四周,猛然间发现了一件事,抬起手指将身后白皙清俊的少年随从唤来,耳语道:“崇明,他人呢?” 崇明错愕地张望四周:“刚刚明明还在的……” *** 夏家的后花园,花木繁盛,花坛里培育着姹紫嫣红的花朵,如散在茵茵绿草上的宝石。 临湖的芙蓉榭,卷棚歇山顶,栏杆低平,设鹅颈靠椅。一名白衣女子正靠坐在栏杆上,一手执线装书,一手端着白瓷茶杯,面前摆着张雕花茶床,上头精美的茶具一应俱全。 女子素手芊芊,腕上挂着一串质色上好的珍珠,肌肤泛着雪光。 她上身着半臂,肩膀到胸口绣着精致的花纹,手臂挽着披帛,腰上系带,挂着一枚古朴的玉佩。一头乌墨的秀发梳成双髻,髻上插着珠花。 端的是一副令百花失色的好相貌。 她微垂着眼睫,樱桃小口抿了抿杯沿,秀眉轻蹙。 旁边站着一个稳重的妇人和一名圆脸的小侍女。小侍女见状,连忙上前道:“姑娘,这茶想必凉了,奴婢再给您泡杯新的?” 女子未抬眼,只顺势将杯子递了过去,算是默许了。 小侍女连忙接过,跑到旁边的茶床上,边研磨茶粉边说:“奴婢明早再叫人去打些泉水来。这活水煮出来的茶,就是不一样。” 旁边的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姑娘,今日大公子成亲,那些商家官人可都是冲着您和老爷的脸面来的。您不出去,就怕老夫人和二房那边会不满……” 女子静静地翻过一页,没有说话,很自然地将垂落在鬓旁的一缕发丝掖到了耳后。 赵嬷嬷心里暗道:自老爷出事以后,姑娘就大不一样了。从前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的,老爷和夫人还一直担心她。现如今姑娘主意大了,想来也不用他们再跟着操心了。 赵嬷嬷正感慨着,那边泡茶的思安“哎哟”了一声,瞪向从门外跑进来,险些撞到自己的人:“死六平,你想撞死我呀!” 那名唤六平的小厮大概十四五岁,长得一副伶俐的模样。他冲思安哈腰赔不是,然后压低声音道:“姑娘,二夫人杀过来了!” 思安如临大敌,连忙看向主子。 这位二夫人可不是什么善茬。 女子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思安,茶给我。”声若玉片相击,清脆悦耳,含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 思安连忙把茶杯递过去,她喝了口,平静地说道:“烫了。” “奴婢下次一定注意。”思安马上回道。 片刻之后,二房的夫人韩氏,携着几名侍女仆妇进了水榭,声势浩荡。 韩氏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暗红金丝绣花的裳裙,肩搭披帛,小盘髻上插着的赤金步摇直垂落到耳廓,眉目秀致,看着十分年轻。她眼见夏初岚坐着一动不动,丝毫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火气郁结在胸口,喝道:“夏初岚!” 夏初岚不为所动,纤长玉白的手指执着茶杯,眼也不抬:“二婶找我何事?” 三年了,韩氏还是没办法把眼前这个女子跟从前那个夏初岚联系在一起。从前的夏初岚美则美矣,却没有脑子,像个精致的花瓶,只能当摆设。 记得那时候,夏初岚跟外头的男人闹出了事,长房关起门来把事解决了,老夫人不许其它两房过问,韩氏有好一阵没见到她。后来夏柏盛没了,再见夏初岚时,她完全变了。眼神清冷倨傲,有时一个眼风扫过来,韩氏这个做长辈的都心虚。 可偌大的家业交到一个小姑娘手里,韩氏如何能够服气? 就拿这次夏谦成亲的事来说,原本要席开五十桌,最后硬是给缩减到了三十几桌。夏家还缺这点钱么?分明是这丫头想要打压二房。 “大郎成亲,你躲在这儿,是何意思?”韩氏单刀直入。 “二婶弄错了。我没有躲,只是有些累,不想出去应酬。”夏初岚淡淡地说道,目光却是向着外头水面的,神情冷漠至极。 韩氏装作没看见,径自坐了下来,又换了长辈的口吻:“你一个姑娘家整日里抛头露面的,二婶也知道你不易。你若肯放权,何至于如此劳累?当年你二叔跟着你爹跑商,海上的事情也十分在行的。” 海商是夏家的根本,韩氏的算盘倒是打得好。 夏初岚勾了勾嘴角,笑得颠倒众生:“我爹出事后,二叔倒是主事了一段时日,可结果呢?若我再将家业交给二叔,二婶就不怕都败光了?” 坐在对面的顾居敬递了条干净的帕子过去:“阿弟,果真没人认出你来。” “此处毕竟是绍兴府。若在都城,我走不出十步。如今停官在家,还是谨慎些。”顾行简擦了把脸,淡淡地说道。 顾居敬道:“那些食古不化的台谏官,听风就是雨,当真可恶。等过一阵子,皇上想起你的好,也就没事了。倒是你这趟同我到绍兴来,究竟是要……?” 顾行简没有接话,而是从手腕上褪下小叶紫檀佛珠一颗颗地转着。那串佛珠表面光滑,上头纹路如丝,颜色泛紫,有些年岁了。 顾居敬知道弟弟每当如此,便是在琢磨事情,乖乖闭上嘴。 不久前,临安市舶司的提举市舶病死在任上。吏部磨勘之后,将宋云宽的名字报了上来。顾行简翻阅他以往的政绩,十分平常,无功无过。提举市舶的官不算大,但权任堪重。市舶司又和坑治,茶马共担一路监司的职责。所以他趁着停官在家,随顾居敬到绍兴府走一趟。 144|第一百四十四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顾居敬道:“那些食古不化的台谏官, 听风就是雨, 当真可恶。等过一阵子,皇上想起你的好, 也就没事了。倒是你这趟同我到绍兴来, 究竟是要……?” 顾行简没有接话, 而是从手腕上褪下小叶紫檀佛珠一颗颗地转着。那串佛珠表面光滑, 上头纹路如丝, 颜色泛紫, 有些年岁了。 顾居敬知道弟弟每当如此, 便是在琢磨事情, 乖乖闭上嘴。 不久前,临安市舶司的提举市舶病死在任上。吏部磨勘之后,将宋云宽的名字报了上来。顾行简翻阅他以往的政绩, 十分平常, 无功无过。提举市舶的官不算大,但权任堪重。市舶司又和坑治,茶马共担一路监司的职责。所以他趁着停官在家, 随顾居敬到绍兴府走一趟。 好一会儿, 顾居敬都要打瞌睡了,才听到弟弟问:“夏柏盛出事以后,夏家的光景如何?” 顾居敬连忙坐好,回答道:“很不好。那时死了数十船工, 船工家眷日日坐在夏家门前逼债,差点把夏家逼入了绝境。我本想帮他们一把,没想到夏家的三姑娘主动把担子挑了起来,夏家这才挺过了难关。” 顾行简点了下头,又道:“那夏三姑娘从前倒是没怎么听过。” 顾居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这可是弟弟头一次主动提起女人,虽然对方只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片子。 幼时家里穷,顾行简出生便十分体弱,几乎活不成。后来得高人指点,抱到大相国寺去养,养成了半个和尚:吃素,不沾酒水,不近女色。家里原先还催过他的婚事,后来见他对女人实在没兴趣,也不再管了。 到了这个年纪,官的确做得很大,身边却连个体己的人儿都没有。 顾居敬微微前倾身子,说道:“从前在泉州就有美名,豆蔻之年,求亲的人便踏破门槛了。要不是跟英国公世子闹出了点事,坏掉名声,早就嫁人了。” 顾行简微顿。英国公父子在本朝,可算是风云人物了。 英国公陆世泽出生于西北,早年抗击西夏时,初露锋芒。后来金兵南下,他在北方坚持抗金多年,所带兵马不多,但所向披靡,从无一败,令金兵闻风丧胆。 直到金人攻克汴京,皇室匆忙南迁。没多久朝廷内部发生叛乱,英国公奋勇救驾。皇帝感其救命之恩,封他为御营司都统制,管辖诸将,权势如日中天。 至于英国公世子陆彦远,相貌堂堂,不知虏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他打小跟着英国公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成为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禁军殿前司指挥使。两年多前娶了参知政事莫怀琮的掌上明珠莫秀庭,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俩。 英国公父子是主战派的人物,而顾行简是主和派,两派是政敌。如今朝中是主和派略占上风,但两派明争暗斗,各有胜负。关键是看圣心偏向哪一边。 虽然政见不合,但顾行简对英国公父子保家卫国,收复故土的赤胆忠心亦是万分感佩。他只是没想到像陆彦远那般的英雄人物,居然会跟商户女有过一段往事。 他本人对商户倒是没什么偏见,在他的大力倡导之下,商人在本朝的地位有了显著的提高,诸行百户,欣欣向荣。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累世公卿之家不屑与商人为伍,以商人为轻贱。 英国公恰恰就是个十分传统刻板的人。难怪当时英国公世子的婚事那么急,想来跟这段往事脱不了干系。 顾居敬见弟弟沉默,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顾行简喜静,相府里伺候的下人走路都跟猫儿似的没有声音,平日里也不敢高声言语。顾居敬算是兄弟姐妹几个里头跟他最亲近的人了,但还是摸不透弟弟的脾性。 “后来呢?”顾行简随口问道。 顾居敬这才继续说:“据我所知,英国公世子与莫老之女早就定亲。英国公夫人还派人去过夏家,要让夏三姑娘过府做妾。夏家没同意,小姑娘闹着上吊,差点死了,好不容易才救活过来。” 就算是商户出身,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哪个甘愿去做妾?英国公府此举名为纳妾,实则有些羞辱人了。但是闺阁女子,与男人私定终身,又难免叫人轻贱。 “陆彦远未必动过真心。”顾行简神色冷淡地说道。 顾居敬表示赞同:“是啊,像他那样的高门衙内,身边多的是女人,不过随便玩玩而已。可你不知,夏家那丫头是真的漂亮。小时候便粉雕玉砌的,我还抱过呢。今日本想叫她出来相见,这不是你不让么。” 顾行简回想起那时拱桥上立着的少女,犹如迎风而绽的茉莉。洁白娇美,香远益清,的确过目难忘。 他略一推测,便知道是夏三姑娘无疑。那般玉雪清姿,如何都想不到会是个轻浮的女子。 “我要在绍兴呆几日。”顾行简说道。 顾居敬疑惑地望向他,他淡淡地笑:“等位失主。” *** 夏家的玉茗居,因广种白色山茶而得名。假山湖畔,枝繁叶绿,虽已过花期,还有三两朵残花点缀其间,远望白若霜雪。 屋内,夏初岚穿着丝质的暗花月白小衣,坐在闺房的铜镜前,和思安一起把头上的饰物一件件摘下来,放在妆台上。 赵嬷嬷放下窗边的绣帘,走过去整理床铺。她看到那块麒麟玉佩,小心地捧在手中,说道:“姑娘还是别佩这块玉了,仔细丢了。” 夏初岚回头看了一眼,今日挂绳松动,幸好她发现得及时:“嗯。嬷嬷帮我收起来吧。” “哎!”赵嬷嬷应了一声,连忙找出一个精美的匣子,把玉佩放进去,藏在了多宝架上的一个暗格里。 老爷曾交代过,这玉佩姑娘打小戴着,十分重要,千万不能丢了。她一直记着呢,每日都要检查这宝贝是否安好。 思安帮夏初岚梳着头发,嘀咕道:“姑娘,今日误闯后花园的那位先生真是奇了。明明看着挺温和的一个人,奴婢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呢。” 夏初岚想起那男人身上稳健如山,又磅礴如潮的气势,不由问道:“你可看见他跟何人坐在一处?” “好像是顾二爷带来的。但不像是有身份的人,那些官员全都围着顾二爷转,不怎么理他。姑娘觉得他是什么人?” 夏初岚摘下耳珰,摇了摇头。绍兴毕竟不是都城,这儿的官员没什么眼力,那人的身份尚且不好下定论。 夏家如今风头盛,有不少人的眼睛都盯着。二房和老太太那边还想大肆操办夏谦的婚礼,恨不得将整个绍兴府的名流都请来。 到底是商贾小民,没有远见,不懂树大招风的道理。 夏初岚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夏柏盛还在就好了。 后世的她是单亲家庭长大,父亲是大学教授,寡言少语,从小对她要求严苛。她努力读书,终于拿到了国外大学的offer。在国外的那几年,与父亲偶尔通话也是寥寥数语就挂断。寒暑假赚生活费,没回过国。大学毕业之后,父亲一定要她留在国外工作,她便进了一家跨国大企业,东瑞集团。 总裁谭彦是她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师兄,是个十分有能力的人。 之后工作忙碌,几乎没有闲暇想家,与父亲的联络也越来越少。 可以说,从小到大,她所有事都是靠自己扛过来的。 夏柏盛跟父亲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对原主很宽容,甚至有些溺爱。原主要什么便给什么,从未说过一句重话,简直是捧在手心里疼着。也许因此,养成了原主天真单纯的性子,被一个才见过几面的男人用花言巧语给骗了,险些赔上性命。 夏初岚至今还会梦到三年前的事,情窦初开的少女与高大英俊的男人私会,看山看海,浓情蜜意。不久男人回了都城,约定半年之内回来娶她。可最后等来的却是侯府几个态度傲慢的婆子,说奉英国公夫人之命,替世子接少女过府做妾。 少女想不开,大哭大闹,夜里悲愤之下上吊自尽,被家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咽了气。 夏初岚就是在那个时候来的。虽与夏柏盛只做了不长时间的父女,却真正体会到了慈父之爱。 “姑娘,好了。”思安将手中那柔顺如云的长发垂放下来,冲夏初岚笑道。 夏初岚点了下头,起身走到书桌那边,想要取下午的书看,却怎么都找不到,便问赵嬷嬷:“可有看到我下午读的那本书?” 赵嬷嬷摇了摇头:“好像姑娘带出了芙蓉榭,之后便没再带回来。” 夏初岚心惊,莫非是落在拱桥那儿了?这套书是她花了重金好不容易得来的,若丢一卷,她可是要心疼的。 这时,院子里六平的声音响起来:“大公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思安和赵嬷嬷迅速对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夏初岚。大公子这个时候不去洞房,跑到玉茗居来做什么? 院子里有很低的说话声,六平又道:“您不能过去,姑娘已经歇下了……” “狗东西,你敢拦我?快滚开!” 男人拔高声音,接着是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好像起了争执。 夏初岚听到这,果断地披上衣服,推开门走出去。 好在那时候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她性情大变也被众人所接受。 韩氏知道是自己的丈夫不中用,捏了捏手中的帕子,继续说道:“那你总该去见见顾二爷吧?他是冲着你爹的脸面来的,怠慢了贵客总归不好。” 像顾居敬这样的巨贾,不是谁都能见到,谁都能攀交的。顾二爷在临安抖抖手指,整条御街上的商户都得震一震,更别提他还有个做宰相的弟弟。 刚才席上顾居敬问起了夏初岚,韩氏这才火急火燎地跑来找她。 夏初岚却说:“有事他自会找我,不用特意去见。” 韩氏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居然要那样的大人物亲自来找她?实在太狂妄。 她耐着性子道:“三丫头,那可是顾二爷!都城里响当当的人物。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大郎想想。顾相连任两届知贡举,学富五车。若能攀上他们顾家的人,得顾相指点一二,大郎来年再试,还怕不成……” 韩氏兀自滔滔不绝,夏初岚却不想跟她多费口舌,拿着书站了起来,对左右说道:“我寻个安静的地方看书,六平,不准任何人来打扰。”说完人已经走出去了。 韩氏气得浑身发抖,没想到这丫头翅膀硬了,居然敢这么下自己的脸面!她狠狠咬了咬牙,对侍女仆妇们道:“我们走!” …… 暮色/降临,前院那边热闹非凡,隐约能听到人语声,后院这里反显得有些冷清。 夏初岚站在拱桥上,手扶着栏杆,稳了稳心神。 原主小时候应该见过顾居敬,但时隔太久,印象已经很模糊了。顾居敬本是条极好的人脉,于生意场上大有助益。若不是事出有因,她断不会如此。 事实上,夏柏盛出事之后,夏初岚一直在暗中调查那场海难的原因,也查到了一些线索。 时任泉州的提举市舶吴志远,利用职务之便,牟取私利。他想要与夏家的商船合作,被夏柏盛严词拒绝。没多久夏柏盛就出了事,吴志远却被顾行简举荐,升为户部侍郎。 夏初岚无法确定那位极人臣的宰相大人究竟有没有参与此事,也不敢声张,就怕将夏家卷入更大的灾祸之中。如今家中尚有体弱的娘亲,年少的弟弟需她照顾。她既占了这具身子,就有不得不去承担的责任。 145|第一百四十五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夜市集中在几条主要的街道, 如同白日一样喧闹。整条街灯火如龙, 人潮熙攘,小贩沿街叫卖。有固定的铺子, 也有挑担子推车的浮铺。卖的东西很多, 有各色美食:羊脂韭饼, 糟蟹, 香辣罐肺, 腊肉, 姜虾, 脆螺, 蛎肉……整条街都弥漫着香气。 崇明看了暗暗流口水,六平和思安便给他买了很多吃的,热情地招呼他。他先看了看顾行简, 等到顾行简点头, 他才放开胆子吃。到底是孩子心性,也不再冷冰冰的,跟六平和思安两个人算是熟了。 顾行简吃得很少, 夏初岚特意买了一家很好吃的羊肉荷包给他, 崇明立刻阻止道:“使不得,我家爷吃素的!” 夏初岚只能顺手递给崇明了。原来他是茹素的,怪不得这么瘦。 他们走到一位卖素饼的老者面前,顾行简停下来, 拿出铜钱买了一个,闲谈起来:“老人家,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老者点头道:“这位先生好耳力,老朽是开封人。二十年前带着一家老小逃到南方来的,二十年咯,这口乡音还是改不了。” 顾行简又问:“这几年光景如何?” 老者熟练地舀出米浆,平摊在铁板上,说道:“刚来那会儿老是打仗,整日里没个安生的,吃住也不习惯。这几年好多了,生意也做得不错。可还是老想着回去,日日想,夜夜盼,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打回中原,祖坟跟根都在那儿呢。先生,您的饼,拿好咯。” 顾行简接过饼,道了声谢,默默吃着往前走了。 夏初岚看他好像在想事情,便没有说话,安静地走在他的身旁。思安跟六平嬉闹,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个人便不敢再闹了。崇明咬着鲜嫩的羊肉,打量夏初岚。这位姑娘可真是七窍玲珑的心思。明明没见过几回面,好像就能摸清相爷的脾气了。 等顾行简回过神来,一条街快要走到头了,灯火阑珊。 “想起些旧事,冷落了姑娘。”顾行简带着歉意说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她也不喜欢男人话太多,寡言些正好。这时,一个推着车的货郎过来,大概板车上的东西堆得太高了,他看不见前面,又到了下坡的地方,忽然加速。 “姑娘小心!”六平高声喊道,人已经飞快地跑过来。因为那个货郎的板车眼看就要撞到夏初岚了。 顾行简眼疾手快,伸手搂住她的腰,抱着人转过身去:“崇明,拦住车!” 崇明微愣,立刻过去帮着货郎稳住板车,这才没冲到闹市里去。 夏初岚没防备忽然被人抱住,双手下意识地抵在男人的胸前,几乎摸到了他的心跳。她不经意间抬头,落入了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眸里。满街的灯火和喧嚣好像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个人,还有她猛然加快的心跳。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二位没事吧?”货郎跑过来,关切地问道。 夏初岚这才回过神,轻轻从顾行简的怀里退出来,感觉耳根发烫。顾行简倒也没责怪货郎,只提醒道:“下次担心些。夜黑本就看不清路,此处人多,伤到人就不好了。” “小的注意,小的下次一定注意!”货郎看到两人没事,也没提要他赔钱,松了口气。又道了几声不是才走了。 六平和思安围着夏初岚问长问短,顾行简站在一旁,无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刚才她陷在他的怀里,抬眸的那瞬间,他的呼吸竟然有些乱了。这丫头绝色,当真不能离得太近。 崇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爷,您没事吧?看样子只是个普通的货郎,没有可疑。” 顾行简点了下头,走过去对夏初岚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离夜市远了,灯火就没有那么辉煌,地上的两个影子一长一短,中间隔了些距离。两个巡铺的兵士迎面过来,正小声交谈:“兄弟今夜可得打起精神,听上头说英国公世子到了绍兴,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放心吧,你我在这一带干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出过什么大案子。倒是英国公世子跑到绍兴来干什么?” “我听府衙里的官差兄弟说好像是要打仗了,来凑军饷的,把绍兴富贾的名册都要去了。” 两个兵士说着话就走远了。夏初岚听得真真切切,没想到陆彦远来绍兴是这个目的,只怕很快又要和他见面。她是很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的。 顾行简看到她的神色,问道:“在想捐钱的事?” 夏初岚顺势说道:“国家要打仗,国库不够,向商贾募捐也是惯例。前朝太宗时期战事频仍,我朝已经算少了。只是绍兴的商贾远没有临安的富庶,捐钱也轮不到我们才是。” 顾行简熟门熟路道:“以国家的名义筹募军饷,一般会有很好的交换条件。比如盐引,茶引,或者可用布帛等折换赋税。而且此事乃自愿,官府也强迫不得,不必过分忧心。”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笃定,又不像是个教书先生了。夏初岚觉得这个人真是藏得很深,不太看得明白。刚才在夜市里曾靠得那么近,现在仿佛又远隔山水了。 思安在后面小声地跟六平说话:“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姑娘跟这位顾先生看起来还挺配的?” 六平不同意:“这位先生好像年长姑娘许多,哪里配?” 思安偷笑道:“刚才顾先生救下姑娘,我分明看到姑娘的耳根红了。你进府以后,有看到过咱们姑娘对谁害羞吗?年长怕什么,会疼人啊。我阿爹就比我阿娘大许多岁,照样恩恩爱爱的。” 六平细想一下,姑娘对这位顾先生,好像真的不太一样。想必是这位先生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快到夏家的时候,夏初岚主动开口说道:“我到了,先生不必再送。” 顾行简也没有多言,带着崇明离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些,夏初岚才继续往家里走,心事重重。裴永昭从另一头过来,心情似乎很好,还哼着小曲儿,两个人在门外打了照面。 裴永昭道:“三妹,这么晚了,刚从外面回来?” “嗯。”夏初岚淡淡地,不想与他多说话,正要走上台阶,裴永昭追上来道:“三妹,是一家人我才告诉你。英国公世子来绍兴筹集军饷,要商贾捐钱。夏家是绍兴的首富,这件事恐怕逃不掉。你可得早作准备。” 夏初岚侧头看他。裴永昭一向看不上夏家,这次竟然破天荒地关心起夏家的事来了? 裴永昭当然不会说自己今天去干什么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先进去了。 夏初岚懒得理他,进家门以后,吩咐六平把门关好。她仔细想了想,又把六平叫过来:“盯着裴永昭。” “是。” 夏家的大门关严,角落里有个人走出来,迅速地跑向街角。那里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驾车的人捍腰佩剑,一看就是军士。那人在马车旁边行礼道:“世子,夏姑娘回来了,裴永昭也进了夏家。” 驾车的人道:“怪不得不让我们送呢。这种小人,居然靠出卖自己妻子的娘家往上爬,可耻!世子,您当真要用他说的法子?” 陆彦远下了马车,远远地望着夏家的方向。大门似乎修得与普通的富庶人家无异,廊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除此之外也不怎么起眼。他原以为裴永昭是有人故意派来献计的,便观察了一阵子。眼下看来不过就是个不择手段想要往上爬的小人,不足挂齿。 天色已经晚了,城南这里没什么店铺,四下寂静无声。陆彦远往前走了两步,握紧拳头,走回来低声道:“我们回去。” 两个随从愕然,等了这么半天,人都没见到,就要回去了?这位夏姑娘可真厉害,世子爷行事果断,从来不会如此踟蹰,更别提等一个女人了。 须臾,马车驶进夜色里,不留痕迹。 *** 崇明一晚上吃了许多东西,有点撑,走回来以后,还没有消食,又在院子里打拳。 顾居敬比他们还晚回来。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绍兴又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要谈生意,要应酬。这些人都可算是他的耳目,果然有消息灵通的人,已经打听到陆彦远后日要在哪里见绍兴的商贾,他特意赶回来,要告诉顾行简。 他一进院子里就把一个纸包扔给崇明:“给你带的羊肉包子,热腾腾的,赶紧吃。和你们爷出去肯定饿坏了吧?那家伙走路老出神,性子又闷,胃口像个女娃娃一样,难为你跟着他了。” 崇明摸了摸肚子,为难道:“二爷,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顾居敬觉得奇怪,便追问晚上发生了什么事。等听完崇明的叙述,他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问:“他,他是去找夏家的丫头,还抱,抱了人家?你确定是抱,不是推?” 崇明用力点了点头。当时他也觉得很意外,这些年喜欢相爷的女子可谓是前仆后继。都城里还开了赌局,押哪个女子能把相爷拿下。就连每回进宫赴宴,也总有家世显赫的王公贵女主动追来送花啊,赠笺啊,相爷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碰她们一根手指头了。 顾居敬觉得不可思议,莫非这棵铁树终于要开窍了?他赶紧问道:“你们爷人呢?” “一回来找了本佛经,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崇明实话实说。 顾居敬无语,抱了个女人就要看佛经,他果然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后世的师兄谭彦。 她找工作那会儿,东瑞在国外并没有什么名气,只有一个办事处。因为同学的推荐,她才去应聘。没想到面试的人,正是总裁谭彦。那时候国内的东瑞已经从快要倒闭到蒸蒸日上,十分有实力。但对于一个能将一手烂牌打成好牌的老板来说,野心不止于此。 她的条件在同时面试的人里面不算最好的,但最后谭彦只录取了她一个。她问过原因,谭彦说,因为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谭彦其实比她大不了几岁,也是个练达稳重的人。在工作上,一直是她亦师亦友的存在。她总是习惯于仰望那些能力出众的人,因为他们身上都拥有着与众不同的光芒。 或者,她也渴望能成为那样的人。 夏初岚回到夏家,还来不及换一身衣服,就先到石麟院去了。 杜氏和夏衍都在等她。杜氏急得饭都吃不下,她知道女儿一贯主意大,又事关三叔,必定会亲自处理。可都没弄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怎么敢独自前往呢?实在太冒险了。 她看到夏初岚走进来,连忙直起身子:“岚儿,你可担心死我们了。” “姐姐!”夏衍立刻跑到夏初岚的面前,皱着眉头问,“是那个坏世子来了吗?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夏初岚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又走到杜氏的面前,“娘,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杜氏拉着她的手叹气:“你毕竟是个姑娘家,真把自己当成男孩儿了么?万一那人有歹意,你怎么办?我叫了李大夫过来给你诊脉,你就在此处沐浴换身衣服。刚好我们都没吃,你和我们一道用些饭菜。” 夏初岚微怔,这母子俩一个病中,一个还在长身体,竟然因为担心她,连午饭都没有用。她独自过了许多年,自问足够坚强。但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家中有人等待,有人牵挂,已变成了心底的一种柔软。 等吃过东西,李大夫也过来了。他长着山羊胡,人不高,眼神却透着股精明。仔细询问了一番,才缓缓说道:“那位先生所言不假。合和香闻惯的人不觉得什么,闻不惯的人吸入过多,就会头晕呕吐,只要断了香也就没事了。倒是姑娘这体质,月事不准,得多喝些八珍汤,补补气血。” 杜氏听到夏初岚没有大碍,整个人才轻松了,又让杨嬷嬷把李大夫说的话都记下来。等送走李大夫,她让夏衍先回自己屋里去,单独留了夏初岚说话。 “岚儿,真是英国公世子?”六平回来说的时候杜氏还不信,眼下看女儿的神色,分明有异。那个人就像他们长房心头的一根刺,老爷走之前,也是不放心的。 146|第一百四十六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他的脸是清瘦了些, 身上却不然, 胸膛挺结实的,手臂也很有力。而且当时的反应之快, 甚至超过了崇明。她早就看出来崇明有身手, 走路都带着风, 说是随从, 应该是他的护卫。 这人身份成迷, 她隐约有点猜想, 但又本能地不敢往深处去想。 赵嬷嬷看到她这个样子, 跟丢了魂一样, 真是稀罕,便用眼神询问思安。出去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肯定是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思安对赵嬷嬷点了点头, 在姑娘面前也不敢开口说。等到熏干了头发, 伺候姑娘躺上床了,思安才把赵嬷嬷拉到了外面说话。 “我瞧着姑娘好像是对一个人上心了。”思安对赵嬷嬷耳语道。 赵嬷嬷惊讶,赶紧追问。思安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赵嬷嬷却严肃了起来:“那顾五先生是什么来历, 你打听过了吗?这个年纪, 家中可有妻室?从前在国子监教书,那现在呢?若是一个家徒四壁的伪君子,满口胡言,只是看上我们的家财, 贪图姑娘的美色呢?” 赵嬷嬷毕竟年纪大,想的事情也多。而且英国公世子那件事以后,她对姑娘看得更紧了些。这个顾五先生凭空出现,不得不提防。 “这……他跟顾二爷在一起的,应该不会吧?”思安小声争辩道。她一个小姑娘哪里能想到这么多,被赵嬷嬷一提,也觉得有些草率了。姑娘能解开心结是好事,但这个顾五先生的身份确实是云里雾里的……万一有家室,那姑娘岂不是又要吃亏了? 思安现在清醒一点了,赵嬷嬷叹口气道:“今日已晚,又发生了许多事,让姑娘好好休息。明日我再问问姑娘吧。” 夏初岚当真累了,这一夜睡得很好,没有做梦。 第二日依旧是要去北院给老夫人请安的。老夫人这几年吃斋念佛,一心给家人祈福,不大管事情,寻常也没有人特意把外头的事情告诉她。昨日泰和楼的事情,夏初岚没让外传,老夫人自然也不知道。 几房的人请过安以后,老夫人看到裴永昭,亲切地问道:“二姑爷昨日来的?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 裴永昭毕竟是晚辈,当官的人家还是知道人前的礼节的,便抱拳说道:“因为有些急事,所以提前来了。看到祖母康健,也就安心了。过两日,我便把阿荧接回去。” 老夫人慈祥地笑。虽然当初阿荧的婚事破费周折,她也担心裴家待阿荧不好,但是如今阿荧有了身子,裴家应当会看重了。像他们这样的商户人家在官户人家面前总是矮了一截,现下只盼长孙能考个功名,这样夏家也就能够在人前硬气了。 其实裴永昭跟夏谦是同一年考的科举,裴永昭考上了,而夏谦却没有考上。夏谦心里很不服气,裴永昭更是看不上他,两个人几乎不说话。 从北院出来,众人各自回住处。夏谦独自回含英院读书,没让萧音跟着。裴永昭说了一声有事,也匆匆走了。 韩氏的眉头皱了皱:“这姑爷到底在忙什么呢?阿荧有了身子,也不多陪着点。”她只看到女儿受了委屈,却没看到儿媳妇也受了冷落。 夏初荧帮裴永昭说话:“官人也不想的,他来绍兴是有公务在身。我这儿有娘跟大嫂照顾着,他自然放心。” 韩氏摇了摇头:“生女何用?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你跟婵儿先回去吧,路上担心着点,我跟阿音还要去玉茗居一趟。” 夏初荧去牵夏初婵,也没多问。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也没她过问的份。 夏初岚是夏家的当家,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操持。但她只有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所以生意上的事情有夏柏茂和夏柏青帮忙,而内宅诸事,便是韩氏帮着打理。韩氏在夏家内宅还是能做主的,但大事还得问过夏初岚才行。 玉茗居的堂屋面阔三间,因为平日里往来的人多,摆着很多靠椅,两壁挂着字画。进门便是一鼎香炉,门两侧各有一盆半人高的紫竹,竹竿紫色,叶绿而发亮。 萧音搀着韩氏,不由赞叹道:“娘,三妹这里好气派,不像个姑娘的住处。” 韩氏径自坐下来,冷哼了一声:“夏家的钱多半在她手上,她想怎么气派怎么气派,却不舍得给我儿多添几桌酒席。一会儿我肯定帮你要到差事。” 萧音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其实有没有差事她不在意,只是夏谦对她的态度……在床上的时候,恨不得吞裹入腹,一旦下了床,就冷若冰霜。萧音也不知道夏谦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既然白日里近不了他的身,另外有些事情做,也是好的。 她在夏家,没有夫君的怜顾,只能投靠婆母,对韩氏言听计从。 少顷,夏初岚从小门走进来,思安跟在后面。她穿着湖蓝的襦裙,上襦比裙子颜色深些,头发散下来,只在脑后抓了个髻,插着一根碧玉簪子。整个人显得十分清雅秀致,萧音几乎看晃了神。 夏初岚坐下来问道:“二婶和大嫂过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阿音进门,也算是夏家的长孙媳妇,理应帮着打点家里。”韩氏清了清嗓子,“娘的意思是家里生意越做越大,你还得管着采办,库房和账房三处,太辛苦。不如把采办的事情交给阿音,锻炼锻炼她。她有什么不会的,我也能从旁指点。” 采办就是购买每日家里所需的物品,诸如柴米油盐,还有换季要买的布料,冰块,炭火这些,油水很多。韩氏这人看着厉害,实则是个空架子,底下的人偷懒耍滑,她都看不出来,只要给她点甜头好处,也就能蒙混过去了。 韩氏见夏初岚不说话,柳眉倒竖:“真是娘的意思。你若不信,可以去北院问问。而且阿音在家里也学过管家的。”说完给了萧音一个眼神。 萧音连忙上前,轻声道:“三妹管着里外确实辛苦,我也是夏家的人,想帮着分担一些。你不妨交给我做一阵子,若觉得我做不好,可以再收回去。” 夏初岚虽然不喜欢韩氏,对萧音却没什么意见。想起夏柏盛在的时候,老夫人和韩氏曾想过要把萧家这门亲事给退掉。若不把采办的权力交给萧音,恐怕她在夏家更是举步维艰了。 正好夏衍要准备补试,夏初岚想将手中的事放一放,陪他去临安。便叫思安去把负责采办的王三娘给叫过来了。 王三娘三十几岁,眉清目秀。丈夫是船工,三年前跟夏柏盛一起在海上遇难了。夏初岚看她孤儿寡母的可怜,就把她收入府中做事。没想到这王三娘办事细致,思路清楚,很快就坐到了管事的位置。 “这是少夫人,以后她来管府中的采办。有事你直接去含英院禀报,不用再到我这里来了。”夏初岚吩咐道。 王三娘是个下人,东家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好在少夫人看起来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她就想安安生生地呆在夏家,也不想招惹什么是非。 韩氏总算心满意足地走了。思安扁着嘴道:“姑娘何必真的把采办的权力交出去?二夫人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居然把老夫人给搬出来了。” “你以为我是被她吓住了?我是看大嫂在这个家里不容易。”夏初岚淡淡一笑,“我少点事也能轻松些。” 思安扶着夏初岚的手臂说:“奴婢听含英院的小姐妹说少夫人好像不怎么讨大公子的欢心,大公子白日都是自己关在书房里,连茶水都不让她进去送。是怪可怜的。” 夏初岚知道当初夏家要退亲时,萧家还特意派了人过来劝说。想必萧家还指望着借萧音这门亲事,给自己的家族带来一些好处。萧音对自己的处境应该也很清楚。她能帮得不多,剩下的要看她自己了。 稍后,府衙差人送来消息。明日宋大人在永兴茶坊请众人喝茶。当然喝茶只是个由头,就是要他们去捐钱。 夏初岚早就知道了此事,并不觉得意外,回了府衙的人明日必定会到。 赵嬷嬷端来补气血的补汤,放在夏初岚的手边,想着还是问问顾五的事情:“姑娘,听思安说您昨夜去见一位叫顾五的先生了?您和他……” 夏初岚端起汤盅,摇头道:“我们没什么。昨日在顾二爷那处,是他帮我看的病,又帮我修好了书。昨夜只是带他逛了逛夜市,算作还恩情了。你叫库房准备些礼品,改日送到顾二爷的住处去。” 赵嬷嬷看夏初岚的神色平淡,的确不像有什么,也就放下心来。顾五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化名,又不是公侯将相,微服私访,与人相交都不敢用真名,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莫秀庭见夏初岚很沉得住气,不由地看了她好几眼。女子爱美是天性,临安那些夫人姑娘们出门前无不悉心装扮,细细描摹,以求妆容精致。这个女孩儿却素面朝天。但是底子实在太好了,纵然不施粉黛,也能艳压群芳。 147|第一百四十七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夏柏青行礼道:“若是关于捐钱的事, 世子可以跟小民说。” “我有话单独跟她说, 与其他人无关。”陆彦远口气强硬,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凌厉。三年时间, 他也变了。身上尖锐的棱角, 还有飞扬的意气都被磨平了一些。 思安要上前说话, 被夏初岚一把拉住。她对站在身侧的夏柏青道:“三叔, 没关系的, 我自己可以。” 夏柏青叹了口气。那时莫秀庭派人来说英国公府的人找夏初岚, 他就有不好的预感。他以为自己能帮侄女把这些人挡掉, 别让他们再来伤害她, 打扰她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 可现在她说,她自己可以,他便没有再拦着。他相信, 今时今日的她, 已经足够应付任何的事情。大哥在世的时候就常说,岚儿是个不一样的女孩子。 夏初岚跟着陆彦远走到永兴茶楼旁边的巷子里。巷子里堆着一些杂乱的东西,有布袋子也有破篓, 大概是茶楼的杂物。巷子不宽, 看不到头,夏初岚没往里面走,只站到巷子口:“世子有话就说吧。” 她发现面对这个人其实也没那么难,至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这是时隔三年, 再一次单独相处。她的容貌依旧若出水芙蓉般,只是眼神里再也没有对他的丁点感情。那张看见他就会笑,在他的梦里反复出现过多次的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彦远的话都哽在喉头,只道:“你变了许多。” 夏初岚忍不住笑了下:“世子觉得,经历过那些事以后,我还会跟从前一样吗?” “是我对不起你。”除了这句话,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三年前他因为反抗父亲的安排,离家远走,在泉州遇到了她。她活泼貌美,他血气方刚,两人一见钟情,爱得轰轰烈烈。那个时候,他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 可他想错了,大错特错。他也是被关禁足,绝食抗争,最后还是被父亲押着娶莫秀庭之后才明白,无论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做什么,家族利益永远都排在最前面。 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过来,吹动男子的袍带,上面的金丝暗纹十分耀眼。他的身影高大,站在巷子口,几乎替她把头顶的日头都挡住了,站在他的影子里,十分阴凉。她在南方的女子当中算高挑了,但是对于这个北方男人来说,还是娇小。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就当是少年时的糊涂事吧。”夏初岚自嘲地说,“世子找我就是为了说此事?” 陆彦远摇了摇头:“我想说裴永昭的事。据他自己所言,他留宿妓/子,被谏官发现弹劾,以至于丢官。知道我为捐钱的事情烦心,就跑到绍兴来献计,借此让我提拔他。那计策……不提了,我可以帮你处置他。” 裴永昭丢官了?怪不得这么狗急跳墙。 “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献了什么计策?” “他让官府制作假的盐引,按照捐钱的五成交给商户,以五年为期。等到五年以后再找办法贬低盐引的兑换价值。而且他还让我将名册排在前面的十个人都扣下来,不同意捐钱就不放人。”当时听了就觉得这法子简直陷他于不仁不义。要不是想知道幕/后有没有人指使,他才不会耐着性子听他说那么多。 夏初岚冷冷一笑,果然够狠,也够不要脸……她身子一顿,说道:“多谢世子告知,夏家的家事就不劳烦世子了。我还有些事要做,先告辞了。”说完行了个礼,便独自离开了。 陆彦远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她一口一个世子,不再是陆郎了。 刚刚她有意无意地站在他的影子里,好像还是很怕热。她离他那么近,挺翘的鼻尖上沾着细小的汗珠,他差点就忍不住伸手抱她。 …… 夏家的松华院早已经是惊天动地。裴永昭回来之后,乱摔了一通东西,大骂夏初岚和夏柏青。 韩氏怕伤到夏初荧跟孩子,将她拉在一旁。夏初婵被凶神恶煞的裴永昭吓坏,韩氏让嬷嬷把她带走了。 “官人,有话好好说。三妹和三叔今日不是去永兴茶楼了吗?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夏初荧轻声问道。 “怎么好好说?你妹妹当众让人把我拖走!我的脸都丢尽了!”裴永昭气急败坏地说道,“肯定是她在陆彦远面前说了我的坏话,陆彦远才翻脸不认人的!” 韩氏早就觉得裴永昭这次回来目的不纯,用眼神询问夏初荧,夏初荧摇了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她问过裴永昭见英国公世子到底要干什么,但是裴永昭不肯说,她也没办法。只隐约觉得可能跟这次捐军饷的事有关。 “姑爷,你先消消气。有什么事等老爷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韩氏好言好语地劝道。这裴永昭是阿荧的夫婿,婵儿的婚事也指望着他想办法,实在得罪不起。 “等什么?我受够了,没什么好说的!”裴永昭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夏初荧你们夏家自己养着吧!”说完,人已经往外走了。 “官人,你说什么!”夏初荧一怔,连忙过去拉住他,凄声道,“你,你不要我了?” 裴永昭将她狠狠一甩,幸好韩氏及时把她接住。 韩氏见裴永昭居然都动手了,也顾不得什么,歇斯底里地喊道:“来人,把他给我拦住!裴永昭,今日不说清楚,你不准走!阿荧哪里对不起你了?她还怀着你的孩子!” 裴永昭不理会韩氏,大步往外走。侍女仆妇们上前来阻拦,他是男人,力气大,谁也拦不住。等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被两个高大的护院拦住了去路。一个护院狠狠地推了下他的肩膀,他踉跄几步,终于跌回院子里。 韩氏喝了声:“谁让你们来的!松华院是你们随便进来的地方吗!”就算她现在恨不得痛打裴永昭一顿,但裴永昭毕竟是她的女婿。她这人一向护短得很,而且好面子,不想家丑外扬。 两个护院退开,夏初岚从后面淡定地走进来,夏柏茂和夏柏青也跟她在一起。 韩氏有些愕然,视线在三人身上来回转。夏柏茂走过来,将她拉到旁边,小声嘀咕了一阵。韩氏尖声叫了起来:“什么?他丢官了?” 夏初荧怔怔地站在门边,还没有从刚才被裴永昭甩开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这两年她低声下气,百般讨好,用尽了各种办法怀上他的孩子,他却这样对待自己。 “你们想干什么!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你们别仗着人多就乱来!”裴永昭的气势已经弱了不少。 “是我想问,你要干什么。”夏初岚冷冷地看着他,“当初你的官,是我夏家千辛万苦帮你谋的。你自己行为不检,将官丢了,跑到英国公世子面前献策,还要将夏家给卖了。我想问问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别胡说八道!”裴永昭仍然嘴硬,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我的官当得好好的。” 夏柏青摇头叹道:“英国公世子都跟岚儿说了,这事只要派人去临安一查就知道。你好糊涂啊!身为朝廷命官,如何能留宿妓/子?” “不会的!”夏初荧从台阶上跑下来,摇头道,“官人他不会这么做的!三叔,你一定在骗我们,对不对?” 夏初岚倒有些同情夏初荧了,当初嫁出去的时候有多风光,如今脸打得就有多痛。她根本就不看好裴家这门亲事,只是想不到裴永昭是个斯文败类。她这个二姐也许不是不知道裴永昭有多坏,只是不愿意撕破脸,还想维持着她嫁得很好的这种体面。 “阿荧,是真的!这个人他真是……”夏柏茂想不出形容词,最后仿佛下了决心一样,“阿荧,回家来,爹能养你和外孙!有爹的一口饭吃,就有你们的!” “爹……”夏初荧扑在夏柏茂的肩头痛哭。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骗自己了,裴永昭根本就不爱她。 韩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不想二房的丑事被长房跟三房的人看见,可眼下事情都捅出来了,她更不想女儿继续被骗。韩氏咬了咬牙道:“裴永昭,你写和离书吧。就在这里写,阿荧不跟你回去了!”这种情况,就算女儿回到临安,恐怕日子也过不下去。本朝女子改嫁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以后再给女儿找户好人家也就是了。 “写就写,我早就想写了!”裴永昭恶狠狠地说道。 等裴永昭写完和离书,取下私印盖了以后,问众人:“我可以走了吧?” 夏柏青拿起来看了一眼,对夏柏茂点了点头。夏初荧哭得更凶了,她不想和离,她肚子里还怀着裴永昭的孩子。但是她同样害怕。若是不和离,回了临安之后,裴永昭也许会把气全出在她的身上。 而且他的和离书写得这么干脆,好像早就不想要她这个妻子一样。 这个男人当真自私绝情。 夏初岚亲自“送”裴永昭出府,裴永昭被护院推下台阶,指着夏初岚咬牙切齿道:“夏初岚,你给我等着!今日的种种,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裴永昭,你用不着威胁我。倒是我会叫人去你家中,把二姐的东西都拿回来。” “不过是些破衣服首饰,你们夏家这么有钱,还在乎那些?”裴永昭讥讽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居高临下地说道:“我说的是奁产。按照本朝律法,奁产归女子所有,改嫁时可全数带走,夫家不得处置。你们定亲时定帖上所列的全部东西,一样都不准少,否则我们就公堂见!六平,关门!” 裴永昭眼睁睁地看着夏家的大门关上,整个人如遭雷击。夏初荧的奁产可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啊!都要他吐出来,那……那他以后靠什么生活? 裴永昭恨透了夏初岚,徘徊在夏家门口不肯离去。他正准备再上去敲门,忽然有个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顾居敬道:“那些食古不化的台谏官,听风就是雨,当真可恶。等过一阵子,皇上想起你的好,也就没事了。倒是你这趟同我到绍兴来,究竟是要……?” 顾行简没有接话,而是从手腕上褪下小叶紫檀佛珠一颗颗地转着。那串佛珠表面光滑,上头纹路如丝,颜色泛紫,有些年岁了。 顾居敬知道弟弟每当如此,便是在琢磨事情,乖乖闭上嘴。 不久前,临安市舶司的提举市舶病死在任上。吏部磨勘之后,将宋云宽的名字报了上来。顾行简翻阅他以往的政绩,十分平常,无功无过。提举市舶的官不算大,但权任堪重。市舶司又和坑治,茶马共担一路监司的职责。所以他趁着停官在家,随顾居敬到绍兴府走一趟。 好一会儿,顾居敬都要打瞌睡了,才听到弟弟问:“夏柏盛出事以后,夏家的光景如何?” 顾居敬连忙坐好,回答道:“很不好。那时死了数十船工,船工家眷日日坐在夏家门前逼债,差点把夏家逼入了绝境。我本想帮他们一把,没想到夏家的三姑娘主动把担子挑了起来,夏家这才挺过了难关。” 顾行简点了下头,又道:“那夏三姑娘从前倒是没怎么听过。” 顾居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这可是弟弟头一次主动提起女人,虽然对方只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片子。 幼时家里穷,顾行简出生便十分体弱,几乎活不成。后来得高人指点,抱到大相国寺去养,养成了半个和尚:吃素,不沾酒水,不近女色。家里原先还催过他的婚事,后来见他对女人实在没兴趣,也不再管了。 到了这个年纪,官的确做得很大,身边却连个体己的人儿都没有。 顾居敬微微前倾身子,说道:“从前在泉州就有美名,豆蔻之年,求亲的人便踏破门槛了。要不是跟英国公世子闹出了点事,坏掉名声,早就嫁人了。” 顾行简微顿。英国公父子在本朝,可算是风云人物了。 英国公陆世泽出生于西北,早年抗击西夏时,初露锋芒。后来金兵南下,他在北方坚持抗金多年,所带兵马不多,但所向披靡,从无一败,令金兵闻风丧胆。 直到金人攻克汴京,皇室匆忙南迁。没多久朝廷内部发生叛乱,英国公奋勇救驾。皇帝感其救命之恩,封他为御营司都统制,管辖诸将,权势如日中天。 至于英国公世子陆彦远,相貌堂堂,不知虏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他打小跟着英国公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成为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禁军殿前司指挥使。两年多前娶了参知政事莫怀琮的掌上明珠莫秀庭,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俩。 英国公父子是主战派的人物,而顾行简是主和派,两派是政敌。如今朝中是主和派略占上风,但两派明争暗斗,各有胜负。关键是看圣心偏向哪一边。 虽然政见不合,但顾行简对英国公父子保家卫国,收复故土的赤胆忠心亦是万分感佩。他只是没想到像陆彦远那般的英雄人物,居然会跟商户女有过一段往事。 他本人对商户倒是没什么偏见,在他的大力倡导之下,商人在本朝的地位有了显著的提高,诸行百户,欣欣向荣。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累世公卿之家不屑与商人为伍,以商人为轻贱。 英国公恰恰就是个十分传统刻板的人。难怪当时英国公世子的婚事那么急,想来跟这段往事脱不了干系。 顾居敬见弟弟沉默,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顾行简喜静,相府里伺候的下人走路都跟猫儿似的没有声音,平日里也不敢高声言语。顾居敬算是兄弟姐妹几个里头跟他最亲近的人了,但还是摸不透弟弟的脾性。 “后来呢?”顾行简随口问道。 顾居敬这才继续说:“据我所知,英国公世子与莫老之女早就定亲。英国公夫人还派人去过夏家,要让夏三姑娘过府做妾。夏家没同意,小姑娘闹着上吊,差点死了,好不容易才救活过来。” 就算是商户出身,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哪个甘愿去做妾?英国公府此举名为纳妾,实则有些羞辱人了。但是闺阁女子,与男人私定终身,又难免叫人轻贱。 “陆彦远未必动过真心。”顾行简神色冷淡地说道。 顾居敬表示赞同:“是啊,像他那样的高门衙内,身边多的是女人,不过随便玩玩而已。可你不知,夏家那丫头是真的漂亮。小时候便粉雕玉砌的,我还抱过呢。今日本想叫她出来相见,这不是你不让么。” 顾行简回想起那时拱桥上立着的少女,犹如迎风而绽的茉莉。洁白娇美,香远益清,的确过目难忘。 他略一推测,便知道是夏三姑娘无疑。那般玉雪清姿,如何都想不到会是个轻浮的女子。 “我要在绍兴呆几日。”顾行简说道。 顾居敬疑惑地望向他,他淡淡地笑:“等位失主。” *** 夏家的玉茗居,因广种白色山茶而得名。假山湖畔,枝繁叶绿,虽已过花期,还有三两朵残花点缀其间,远望白若霜雪。 屋内,夏初岚穿着丝质的暗花月白小衣,坐在闺房的铜镜前,和思安一起把头上的饰物一件件摘下来,放在妆台上。 赵嬷嬷放下窗边的绣帘,走过去整理床铺。她看到那块麒麟玉佩,小心地捧在手中,说道:“姑娘还是别佩这块玉了,仔细丢了。” 夏初岚回头看了一眼,今日挂绳松动,幸好她发现得及时:“嗯。嬷嬷帮我收起来吧。” “哎!”赵嬷嬷应了一声,连忙找出一个精美的匣子,把玉佩放进去,藏在了多宝架上的一个暗格里。 老爷曾交代过,这玉佩姑娘打小戴着,十分重要,千万不能丢了。她一直记着呢,每日都要检查这宝贝是否安好。 思安帮夏初岚梳着头发,嘀咕道:“姑娘,今日误闯后花园的那位先生真是奇了。明明看着挺温和的一个人,奴婢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呢。” 夏初岚想起那男人身上稳健如山,又磅礴如潮的气势,不由问道:“你可看见他跟何人坐在一处?” 148|第一百四十八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顾行简揉了揉耳朵:“知道了。” “你还能坐得住?这场战能打得赢吗?”顾居敬在旁边坐下来, 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战事一起, 老百姓又要叫苦不迭了。” 顾行简将书放在桌上:“这样也好, 能挫一挫金国的锐气。” 顾居敬奇怪道:“你不是一向主和的吗?若是英国公他们胜了, 往后朝中的局势就对你不利了。” 顾行简不以为意:“金国内乱, 完颜宗弼主战, 想撕毁和议南下。这次与其说是我们北伐, 不如说是自保。以现今的国力, 要想战胜金国几不可能, 金国也胜不了我们。最后必定再次议和。若是英国公战场上表现好一些,议和之时,便能不被金国掣肘。” 顾居敬想了想, 拊掌道:“皇上畏惧金人, 现在虽然一时被说服,但很快就会后悔,想要议和。到时, 朝中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金国, 皇上必定会再启用你。你都算好了,是不是?” “不用算,时局如此。”顾行简拿起桌上的书,找了布仔细包好, 淡淡地说,“我带崇明出去吃些东西。晚归。” 顾居敬还在想今日听到的消息,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他越想越觉得不对,这家伙停官停得刚刚好,既不用与主战派的人为要不要出兵争论,又能避过朝官募捐军饷一事。 等他想再问两句,屋子里早就没有人了。 *** 吃过晚饭,夏初岚带着夏衍到了三房。三房住在偏院,跟主院隔着一片杉树林,到了夜晚也是凉风习习。 之前夏初岚已经让六平来报过信,夏柏青便在堂屋里等着他们。 偏院这边比不上主院,堂屋只面阔一间,陈设简单,书倒是随处可见。夏柏青身穿襕衫,坐在榻上与柳氏下棋。夏静月在旁边做针线,时不时看看花架上摆着的那盆凤仙花,红如霞光,开得正好。 “三叔,三婶!”夏衍在门外叫道。 夏柏青抬起头,立刻站起来:“岚儿,衍儿,你们来了。”他刚刚不惑,满头青丝,唯独两鬓有些霜白。这头发,是三年前夏柏盛出事的时候,生生急白的。整个人很清瘦,身上的衣袍都不太撑得起来。 柳氏看到姐弟俩来了,也很高兴,跟着起身。 夏初岚和夏衍进来行礼,夏静月连忙去搬了两张杌子过来。寒暄过后,夏初岚道:“三叔三婶,你们是长辈,快坐下吧。” “三姑娘,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听说为了你三叔的事情,你受了不少的委屈。”柳氏愧疚地说道,“我跟月儿终日在内宅,也没个主意,多亏你帮着出头。我们本来想亲自过去道谢,又怕打扰到你休息……” 夏初岚摆了摆手:“三婶不要见外,都是一家人。三叔平日里也帮了我许多,而且这次的事本就因我而起。好在现在都没事了,这次过来,是想向三叔请教。” “你但说无妨。”夏柏青抬手道。 夏初岚看向夏衍,让他自己说。夏衍便把想考补试的事情说了,最后拜道:“衍儿请三叔指点。” 夏静月端来冰好的酸梅汤给他们喝,闻言吃了一惊:“六弟弟,你要考那么难的补试?大哥当初去考的时候,年纪比你还大,可是连题都没有做完呢。” 夏衍一边喝酸梅汤,一边不好意思地说:“五姐,我也没有把握,所以才来问问三叔的意思。这酸梅汤真好喝,谢谢你。” 夏静月甜甜地笑道:“你慢点喝,还有。” 夏柏青看着夏衍,沉吟了片刻。夏衍平日有什么不会的,也会拿过来问他。他对这个孩子的实力还是知道的。 “衍儿悟性高,学习也刻苦,试试倒也没什么。虽说太学录用学生的平均年龄在十五岁,但若考不上,也可以先当个外舍生。国子监里头藏龙卧虎,对衍儿来说,的确更好。当初顾相就是只当了一年的太学外舍生便参加科举,最后连中三元的。” 夏衍连忙说:“三叔,我怎么敢跟顾相比呢?我只要能在太学听到顾相讲一堂课,就知足了。” 夏初岚只知道顾行简是少年状元,倒没想到他这么了得。难怪被读书人奉若神明。若不是吴志远的事情,她对这个人还是挺好奇的。 “既如此,那接下来请三叔帮衍儿准备补试,娘那边我去说。” 夏衍雀跃,忙站起来向夏柏青鞠躬。夏柏摸着他的头,说道:“衍儿,时间所剩不多,你得辛苦些。” “我听三叔的,我不怕!”夏衍坚定地说道。为了那个目标,为了能够一睹那个人的风采,什么苦他都能吃。 夏初岚又问了夏柏青有关补试和国子监的一些事情,夏静月也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她时不时地看向夏初岚,灯火在她脸上投出暖暖的光晕,眉目精致如画。她心想,三姐姐真是好看,那种淡然大气,不俗不媚,想模仿都模仿不来。 一屋子的人正有说有笑的,思安跑进来,在夏初岚耳边说:“姑娘,顾家那个先生来找您,此刻人就在门外。” 夏初岚一怔,立刻站起来道:“三叔三婶,我有些事,离开一下。” …… 大概是白日下过雨的缘故,晚上还有风,广袤的夜空漂浮着几朵淡淡的云。 夏初岚也不知自己为何走得很快,并且没让思安他们跟着。等到了门口,她才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从容地走出去。 街上还有过往的行人,旁边一家店的门口竖着杆子,上面悬挂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那人站在灯笼底下,眺望着长街的尽头,身影清雅至极。俊秀的少年侍从站在他身后,也颇吸引眼球,但风采却远远不及他。 这个人明明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偏偏身上又有那种权贵阶级才有的压迫感,当真矛盾。 她忽然想起来那日顾五好像以兄长称呼顾居敬,顾居敬的弟弟,岂不就是……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宰相公务繁重,朝乾夕惕。逢节令都未必可以休假,更别说像这样的日子在外逗留。也许只是从兄弟罢了。 夏初岚走过去,站在他的背后:“先生找我?” 顾行简原以为要等一阵子,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来了。 他转过身,见她换回了女装,玉雪琼花般,觉得还是这样更好看些。他将手中提着的布包递过去:“昨日捡到姑娘的书,看到其中有些残页,便带回去帮姑娘修了修。” 他是特意来还书的?夏初岚打开布包,里面正是那本不见的《梦溪笔谈》,原本破损的地方被补得整整齐齐,比书坊里卖书的人补得还要细致。她也想过修书,这样能让书的寿命更长一些。但是她自己不会,书坊里的人又怕不尽心,因此一直没动过。 “多谢先生。先生修得实在太好了,不胜感激。”夏初岚翻着书,由衷地说道。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讨要,没想到对方主动送回来了,还帮忙修好,真是意外之喜。 崇明在旁边扁了扁嘴,暗道,相爷这手本事可是在馆阁跟人学了好多年的。多少高官拿着昂贵的古籍求着相爷修补,都被相爷拒绝了。为了修这本书,相爷昨夜可都没有睡。 顾行简看到她高兴,嘴角也浮现出一点笑意,忽然就想起以前在国子监的那些学生来。对于爱书读书的孩子,他向来是喜欢的。 “你为何看这本书?”他问道。眼下稍微有些财力的人家,也都让女子读书,但是读的书还是局限于五经,诸子,像这样涉及知识面极广的杂谈,连参加科举的试子都未必看。 夏初岚很自然地说道:“最早是看到熙宁年间与辽国划定边境的事而仰慕沈公的才学的。” 顾行简意外,熙宁是南渡以前神宗的年号了。熙宁八年,沈括奉命出使契丹,与辽国解决边境问题。当时辽国大臣提出以黄嵬山和分水岭为界,本朝的官员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地方在哪里。沈括根据两国以前来往的文书,提出以石长城为界,没让辽国侵占一里地。 这件事一直被引为佳话,成为文官不费一兵一卒捍卫领土的美谈。 顾行简是监修国史,又是沈冲的学生,所以对这段往事知道得很清楚。如今连很多新入朝的年轻官员都已不知此事,没想到她……还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崇明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两个人都望向他。他摸着肚子,低头委屈道:“爷,我饿了。” 顾行简会意,对夏初岚道:“我们还要去夜市,就不打扰姑娘了。”说着举步便走。 “爷,您真的知道夜市在哪里吗?”崇明担心地说,“从我们住的地方到夏家不太远,您却走了很久……”他还以为相爷在体察民情呢。 夏初岚看到顾行简停下来,认真思索的表情,想起第一次见面,他就走错了地方,不由笑道:“先生对绍兴不熟吧?若您不介意,等我片刻,我带你们去夜市。当做谢谢您帮我修书。” 顾行简回头,淡笑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顾行简和夏衍走在前面,夏初岚慢慢跟在后面,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人清瘦的背影上,又越过肩头看他的侧脸,略略出神。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在意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男人。或许是那夜他的怀抱太温柔,或者是他修的书太漂亮工整,亦或是他谈吐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清贵之气,都不自觉地吸引了她。 曾经也有一个人,如星辰般降落在她的生命里,几乎改变了她的人生。她碍于种种理由,始终没有把对他的感情宣诸于口。直到如今分隔在两个时空,再也不可能对他亲口说出,多少变成了一种遗憾。 这个人跟他同样出色,不论是身上的风采,还是遮掩不住的才情,更兼如山,如水般的气质。 她终于知道,有白首如新,亦有倾盖如故。 顾行简发现身后那人一直在看他,装作没有察觉,继续若无其事地与夏衍说话。 等到了夏衍的住处,夏初岚和侍女去弄汤水,顾行简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四处看了看。几乎都是书,墙上挂着几副字,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但大都是激励人上进的句子。 149|第一百四十九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夏衍以为顾行简是第一次来, 其实不然。 夏家比宰相的官邸建得还要华丽, 花木森茂。那日摆酒席之时,正堂前面显得略为拥堵, 看不清全貌。今日桌椅尽撤, 有太湖石和几丛疏竹, 也显得意趣风雅。 顾行简和夏衍走在前面, 夏初岚慢慢跟在后面, 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人清瘦的背影上, 又越过肩头看他的侧脸, 略略出神。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在意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男人。或许是那夜他的怀抱太温柔, 或者是他修的书太漂亮工整,亦或是他谈吐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清贵之气,都不自觉地吸引了她。 曾经也有一个人, 如星辰般降落在她的生命里, 几乎改变了她的人生。她碍于种种理由,始终没有把对他的感情宣诸于口。直到如今分隔在两个时空,再也不可能对他亲口说出, 多少变成了一种遗憾。 这个人跟他同样出色, 不论是身上的风采,还是遮掩不住的才情,更兼如山,如水般的气质。 她终于知道, 有白首如新,亦有倾盖如故。 顾行简发现身后那人一直在看他,装作没有察觉,继续若无其事地与夏衍说话。 等到了夏衍的住处,夏初岚和侍女去弄汤水,顾行简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四处看了看。几乎都是书,墙上挂着几副字,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但大都是激励人上进的句子。 从书斋大多能看出主人的秉性,此处书多而不乱,实而不华,可见一斑。 他看到八宝架上有个布做的小人,小人的胸前缝着布条,写着“吴志远”三个字。他觉得有趣,正好夏衍端着糕点过来,便问他:“这个小人是……” 夏衍连忙把小人按在架上,摇头道:“没什么的。” 顾行简只是无声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夏衍咬了下嘴唇,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先生有所不知,这个吴志远是以前泉州市舶司的官员,他不仅随便把商户的船只扣在港口,不发官凭。而且为了敛财,胡乱地增加往来货物的抽解名目。我三叔把他的罪状搜集起来,上奏朝廷,却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非但没让朝廷追责,还让三叔丢了官。” 顾行简沉思了一下:“所以你恨他,将来想报复他?” 夏衍道:“我是恨他。若不是他,我爹爹也不会为了帮船工们交上钱,多出一次海。但姐姐和三叔都说,人不能怀着仇恨去做事,很容易走上歪路。我做他的小人放在这里,只是为了警醒自己。若有朝一日我能为官,当以他为戒。” 顾行简的神色缓和下来,小小年纪有如此坚韧的心性,实为难得。若他只是因为要报复吴志远而努力读书,想进太学,将来成为官吏,那么他倒会想办法阻止了。 “据我所知,这个吴志远已经被罢官下狱了。此人虽罪大恶极,却能通五国语言,精通律法,在任期间的政绩也很好。但正如你所说,为官之前,要学会做人,这样才能泽被百姓。” 夏衍认真地点了点头:“先生,您也是做官的吗?怎么知道吴志远被下狱了?” “我在临安,消息总是比你们灵通些。”顾行简轻描淡写地绕过这个话题,又问道,“你三叔……从前也是官吏?” “对,我三叔是绍兴初年的进士,本来礼部试的时候名次很靠前,不知道为何殿试被排到后面去了。后来他也在泉州市舶司做官,不过一直得不到重用。” 顾行简思忖,绍兴初年的进士,回去翻一翻官藉也许能找到。至于当年检举吴志远的奏状,肯定是被进奏院的官员给压下来了。回去之后,他要好好问问张复之,他这个给事中到底是怎么当的。 崇明站在门外,双手抱在胸前,长长地叹了口气。政事堂的那些检官和属官常常抱怨宰相大人惜字如金。若是看到他跟一个少年说了这么多话,估计得气死。 夏初岚端着汤水过来,通过卷起的竹帘,看到屋中一大一小的身影,听到他们说话,忽然间有种错觉。好像回到多年以前,夏柏盛还在世的时候。 思安好心地递了一碗汤水给崇明:“给你,消消暑。” 崇明面无表情地接过汤碗,道了声谢。 她们走进屋里,夏初岚又从银瓶里倒出冒着丝丝凉气的汤水出来。这汤叫荔枝汤。用荔枝肉盐腌,晒干,烘焙之后研磨成细粉,保存在密封的器皿里。等来客之后,用水冲泡,再加些冰块,便是夏季最好的饮品了。 夏初岚亲自端到顾行简面前,思安在旁边笑着说:“这是我们家姑娘亲手做的荔枝汤,先生尝尝,保准跟别家的不一样。” 夏衍也附和道:“今日有口福了,姐姐做的荔枝汤最是好喝。” 顾行简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她额上沾着薄薄的汗,两颊微红,显然是忙碌了一阵。看来无论如何也要尝尝了。 他伸出手接碗,手指尖无意碰到了夏初岚的手背,她却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了般,提前松开手,汤碗整个从顾行简的身上滚落。 “当”的一声,精致的银碗掉在地上,整个屋子出奇地安静。崇明闻声跑进来,看到屋中的光景,皱眉正要说话。顾行简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扁了扁嘴,又退出去了。 夏初岚愣了一下,看到男人的青衫上都是水渍,一片狼藉。连忙掏出帕子,弯腰要给他擦。 思安立刻走过来道:“姑娘,还是让奴婢来吧。” 夏初岚便退开一些,轻轻咬住嘴唇。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实在是失礼。 顾行简站起来,对思安摆了摆手:“我自己来。”他看了眼站在旁边,神色窘迫的夏初岚,轻柔地说道:“无妨。不用在意。” “我去拿一身新的衣裳来给您换。这汤水有味道,就算干了,也不能再穿了。”夏初岚说完,低头匆匆地走出去了。 夏衍睁大眼睛,疑惑地歪着小脑袋。姐姐这是怎么了?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失态。 …… 顾行简被思安带到一间空置的厢房,思安要跟着进去,顾行简阻止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思安依言道:“那奴婢就站在门外,若先生有需要,唤一声就是。”然后把手中捧着的衣袍递给顾行简。 顾行简关上门,把外面的青衫脱下,低头嗅了嗅,里面的中衣也有一股水果的香甜味。 他将中衣也脱了,露出结实而光洁的后背。他虽不强壮,但十分精干。平日里也会练些舒筋通骨的拳法,是儿时在相国寺跟着师父师兄们学的,所以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 他不喜欢穿别人的衣裳,但身上这股甜味儿还有粘湿的感觉他更不喜欢。这袍子是黛色的绸缎,布料很好,尺寸也刚刚合适,还有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香气。 他想起夏初岚方才的样子,微微眯了下眼睛。 年少时,浸淫官场,无心顾及男女之事。等到了如今,手握重权,对情爱也早已寡淡如水,难以勾起兴趣。但这并不代表,他看不出一个人的心意。 他只是没想到,不过几面之缘,自己也从未表露过身份,那孩子竟会在意自己……他自问相貌并非卓然出众,在都城时也常有女子于道旁送花送笺,表达爱慕,但多半是因为他的权势还有对他学识的仰慕。可以说那些情意均来自“顾行简”三个字,而非是对于他本人。 他十六岁入仕,在官场近二十年,从布衣平民变成权倾朝野的宰相,经历的风雨,还有付出的艰辛,常人恐怕难以想象。就算今时今日,他也不能预料自己将来踏错一步,会不会就掉落万丈深渊之中。 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无论她跟陆彦远有过怎样的过往,这几次的见面已经让他彻底改观。 她值得一个正当年,知冷暖的男人来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 顾行简捏住手腕上的佛珠,深吸了口气,将换下来的衣袍挂在手臂上,开门走出去。思安打量他,感叹果然是人靠衣装,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她连忙把袍子接过来:“这些交给奴婢就好。等洗好熨好了,再送还先生。” 一身衣衫而已,顾行简不怎么在意,说道:“跟你们姑娘说一声,我先走了。” 思安愣住:“先生这就走了吗?不见姑娘了?” “我想起明日回临安,还有许多东西尚未整理。请你代为辞行吧。”说完,他转身要走。 夏初岚刚好过来,见他着急离去,下定决心喊道:“先生,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顾行简停下来,却没有回头。听到身后她靠近的脚步声,在袖中转动着佛珠,压住纷乱的心绪。 “您,可有家室?”夏初岚大着胆子问出来,心中不知为何有几分紧张。她并不是矜持扭捏的女子,她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不想再一次错过。但她怕直接说显得唐突,万一……也能有转圜的余地。 150|第一百五十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明明看服饰就像个普通人, 但那种迫人的威势, 却比他见过一面的户部尚书还要厉害。 “你是什么人!”裴永昭强装镇定地说道,“我可是官员, 知道对朝廷命官不敬是什么罪名吗!” 顾行简看着前方, 神色清冷:“刚才我听见, 你要找夏家的麻烦?” “关你什么事!”裴永昭斜瞪了他一眼, 转身就要走。 崇明又伸手将他拉回来, 索性推倒在地。裴永昭彻底火了, 今日受得窝囊气已经够多, 撸起袖子就要跟崇明动手。顾行简俯下身子, 几乎很轻地说道:“我,是顾行简。” 裴永昭瞪大双眼,嘴巴微张, 难以置信地看着离自己很近的男人。 顾, 顾行简?!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面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便是当朝的宰相!不会吧,不可能这么巧?虽然宰相被停官了, 但据说每日都有朝臣跪在垂拱殿外向皇帝求情, 哭诉中书绝对不能没有这位宰相。好几个重臣都称病在家,朝堂上整日里愁云惨雾的。 “顾行简”这三个字,意味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意味着绝对的权力。 顾行简直起身子, 云淡风轻地说道:“离夏家的人远一些,更别找夏初岚的麻烦。若被我知道,临安将无你立足之地。终你一世,也休想再踏入官场。记住我的话。” 他不是在威胁,凭他的底气和威势,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若说裴永昭刚刚还有点怀疑,现在是完全信了。这个人的神态和语气,在官场的他实在太熟悉了,是久居高位之人自然而然的威势,常人装都装不出来。裴永昭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掉,不知道要做什么,说什么。 顾行简……真的是顾相!平日里见也见不到的人物,竟然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都没有深想顾行简和夏家是什么关系。 崇明喝道:“还不快滚!” “这就滚,这就滚。”裴永昭站起来,又对顾行简鞠躬,然后连滚带爬地走了,一句废话也没有。 他只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吴志远在没下狱以前,逢人就说跟顾相的关系有多好。因着这层关系,连户部尚书都对他笑脸三分。 不论是对于大小官吏,还是读书人来说,顾行简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等裴永昭走远了,崇明问顾行简:“相爷,咱们还逛么?” 顾居敬在家中收拾行囊,顾行简见不得他把东西翻了一地,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就带着崇明出来躲个清静。不知道为何就走到夏家来了,刚好看到夏初岚把裴永昭丢出家门。 听夏初岚叫裴永昭的名字,他记起刑部和大理寺交上来的文书里提到过裴永昭跟吴志远一起狎/妓。他顺手翻过裴永昭的官藉,知道他祖籍泉州,妻子夏氏,考取功名却没有被选上官,之后很久才在户部谋了个差事。便全对上了。 顾行简想到刚才夏初岚的样子,轻轻勾了下嘴角,那孩子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还挺温驯的,原来不是一贯如此。 夏谦骑着马从远处悠悠行来,六福在前面牵着缰绳:“公子,顾二爷说明日要回临安了,会不会只是个借口?” 夏谦沉着脸,不说话。他连着两日登门拜访,顾居敬不是不在,就是无暇,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在推诿。夏谦早就打听过顾居敬是个油盐泼不进的人,也不是单他一个吃了闭门羹。若不是顾居敬跟大伯的关系,那日还来喝他的喜酒,他也不会觉得自己能攀上人家。 等到了家门口,他闷声下马,看到石阶旁边站着两个陌生人,一副穷酸相。他只扫了一眼,背手上台阶,问身后的六福:“那两个是什么人?” “不知道,瞧着眼生得很那。” “问清楚,有可疑就送官。府中女眷经常进出,别让不三不四的人盯上了。”夏谦皱了皱眉,吩咐完,径自入了家门。 六福跑下来,来到顾行简的面前,上下打量他:“你是什么人,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崇明要说话,顾行简抬手道:“只是累了歇一会儿,这就走了。” “快走快走,别再让我看见!”六福嫌恶地挥了挥手。 夏衍刚好下了学,背着书囊走过来,问道:“六福,你在干什么?” 六福连忙赔着笑脸,弯下腰道:“六公子,这两人站在家门口,鬼鬼祟祟的,怕是坏人。小的奉了大公子的命,正赶他们走呢。” 夏衍侧头看了看顾行简,虽布衣加身,气质清贵,像是个读书人。他拘礼问道:“先生是要问路,还是找人?” 崇明本来想抓住六福,将他痛打一顿。敢对相爷如此无礼,当他们是什么人!相爷刚刚还给夏家解决了个麻烦呢!看到这个清秀的小郎君尚算懂礼,便冷冷回道:“我们只是路过,谁要特意站在你们家门口!” 夏衍知道是六福态度不好,惹恼了对方,就对六福说:“我来处理,你先进去吧。” “是。”六福行礼走开,护送夏衍回来的下人,也都退远了些。 夏衍仰头笑道:“先生不要见怪。因为我家女眷时常出入,从前就有人盯上我姐姐,来门口闹事,所以下人都比较警觉。若是您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顾行简看到他年纪不大,却彬彬有礼,显然家教不错,又看到他手中抱着《论语集注》,问道:“小郎君为何不把书放在书囊里,却要抱在手中?” 夏衍低头看了一眼,小心地摸了摸书皮:“我特别喜欢这本书,放在手中,随时就可以翻阅了。” 顾行简又看了看,书角有多处被修补的痕迹,虽然不是很平整,但看得出来很用心。 “据我所知,此书再修过两次,这本是初版,存有不少纰漏之处。小郎君为何不买新的来看?” 夏衍见他连这个也知道,话不自觉地多了起来:“先生想必也是读书人,应该知道顾相的书实在太难买了,整个绍兴都买不到新的。这本书是家父留给我的,虽有纰漏,但我也十分珍爱。” 顾行简只管修完书拿到国子监去印拓,自有官员亲自送来新书,倒是没关心过自己的书到底有多难买。竟然稀缺到了这种地步?难怪张复之隔三差五跑来要,他还以为是玩笑。 这小郎君懂事乖巧,听他说话的口气,似乎是父亲不在了。夏家三个兄弟,只有夏柏盛过世,刚才那人喊他六公子,应该是夏柏盛的小儿子? “我手中应该有这本书的再版,但在我临安的家中,得回去找一找。等找到了,便赠与小郎君吧。”顾行简说道。 崇明惊愕地看了顾行简一眼,又看了看这走运的毛头小子。夏家到底是什么风水,居然能让相爷又是修书又是赠书的,真是开了眼了。若是苦求过这本书的给事中大人知道相爷随便就把书送出去了……估计得来府上理论。 夏衍猛地抬起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不行,君子不夺人所好。先生想必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吧?这本书现在有价无市,我看看初版就好。等我考上了太学,有朝一日见到顾相,或许可以问问他。”说到最后,他有些腼腆地低下头。 崇明忍不住问道:“小郎君莫非是仰慕顾相?” “读书人,有哪个不仰慕顾相呢?我考太学,也是希望能听顾相讲一堂课。” 崇明强憋着笑,忍不住看向身边的顾行简。不愧是相爷,在街上随便碰到一个孩子,都是他的仰慕者。若是这孩子知道,一心仰慕的人就站在面前,还不知道是什么反应。 顾行简神态自若地说道:“没关系,我的书也是一个朋友所赠,转赠给更需要的人,想必他也不会怪我。小郎君要考三年后的补试?” “不,是六月的。我虽然年纪小,但还是想试试。”夏衍看到顾行简没说话,憨厚地一笑,“大概很多人会觉得我不自量力吧。” 今日他在族学里跟同窗们说了他要考补试,被他们无情地嘲笑了。 顾行简摇头道:“事在人为。” 崇明没想到相爷跟这个小郎君还挺投缘的,聊了好一会儿,看眼神好像还挺喜欢他的。刚才在面对裴永昭的时候,冷厉如同刀锋,宰相的气势全无保留。眼下和颜悦色,又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了。 相爷的喜好,什么时候这么好捉摸了? 夏初岚听下人说夏衍已经回来了,在门口逗留,以为是什么事。走出来一看,看到顾行简和崇明。顾行简一身青衫,眉目清俊柔和,身长如竹。这个人若单站在人群里,其实不算很显眼,但是又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顾先生。”夏初岚叫了一声。 顾行简抬头,看到她站在门边。 桃色的丝带飘飞,风吹起她的长发,发丝不小心落到娇嫩的唇瓣上。她将发丝从嘴角拨开,朝顾行简和夏衍的方向轻轻一笑。面如凝脂,触目若琳琅之玉。 他的心猝不及防地紧缩了一下。 “姐姐!”夏衍仰起圆圆的脸蛋,眼神中光芒跳跃,伸手拉住顾行简的手腕,“原来先生是姐姐的朋友?怎么不早说。来,快跟我进来。” 顾行简被他拉着往台阶上走,小小的掌心很温暖,也没说什么。 151|第一百五十一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绍兴十七年, 这是皇室南迁后的第二十个年头。 当年金人以雷霆之势攻克汴京, 掳走二帝,当今皇上在应天府仓促登基, 而后一路南逃。不料金兵穷追猛打, 皇室一度避之海上。 自黄天荡之战以后, 金兵退回北边, 朝廷趁势命主和派大臣北上议和。两国约定划淮水至大散关一带为界, 暂时和平共处。 虽然失去了北方的广袤疆土, 偏安一隅, 但政局总算趋于稳定。杭州升为临安府, 定为行都。 南方早在五代时期,便不烦干戈,百姓富庶, 皇室南迁又带来了北方大量的人口和手艺匠人, 临安很快再现了当年汴京的繁华。 绍兴府与临安府相距不远,因当今皇上南逃时曾短暂地以此地为都,故有小临安之称。 今日是绍兴府的夏家大公子夏谦成亲的日子, 满城轰动。 夏家在江南一带也算赫赫有名。南方大城多处于河湾港口, 朝廷开放海事,海商也随之兴隆。夏家在广州和泉州港拥有多艘商船,与诸蕃国贸易,生意一直做到了西洋。 前两年, 夏家的家主在海上出了事,夏老夫人找算命先生测了一卦,这才举家搬到了绍兴府,一跃成为了当地首富。 喜乐吹吹打打,送亲的队伍沿着城中的街衢走了一圈,花轿便抬到了夏家门口。喜娘扶着新娘下轿,围观的百姓发出一片喝彩之声。 年轻的新郎站在那里,挺拔如松竹,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喜娘将红绸的一端塞进他的手里,含笑喊了声“大公子!”,他这才回过神来,顺势牵着红绸入内。 一群人走过正对门的砖雕影壁,便是敞阔的前院和布置喜庆的正堂。堂屋两边以游廊围成方形,各有耳房数间,格局庞大,纹饰华丽。 本朝对房屋的规格早有限制:执政、亲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不得四铺飞檐。但随着大商贾的兴盛,打破规制的现象也时有发生,朝廷并未加以管制。 热闹的喜堂里,夏谦的眼睛往四周看了一遍,不免失望。 她不在。连自己的婚礼,她都不来参加。 高堂在座,一对新人行拜天地之礼。 喜娘唱福,夏谦麻木地跪下,周遭的喧闹好像都与他无关。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想要离开这里,带那个人走。 “礼成,送入洞房!”喜娘高唱了一声。夏谦猛然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荒唐的念头感到可笑。他要考取功名,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一切。更何况那还是他绝对不能肖想的人。 喜娘以为夏谦的种种反常是因为过度紧张,轻推着他的后背,欢欢喜喜地将一对新人送去新房。 夏家的下人随即安排宾客入座,座位也极有讲究。今日总共席开三十五桌,门外还为城中百姓摆了流水席。 正堂前面的五桌,除了坐着主家和近亲以外,其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夏家生意做得大,也攀交了不少官员,今日来贺喜的人里头就有绍兴府的知府宋云宽。 宋云宽进士出身,从政二十多年,一直政绩平平。他在绍兴府即将任满三年,磨勘之后调任,眼下四处托人找关系,想调进临安的市舶司,刚有了点眉目。 然而市舶司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正式的调任没下来之前,他无法安心。 喜宴上人头攒动,不时有下级官员带着亲朋前来拜见宋云宽。宋元宽敷衍地笑笑,翘首张望,却迟迟不见那人现身,莫非消息有误? 恰好这时,一群人从廊下走了过来。 为首的男人约四十岁上下,穿着一身茶色宽袍,高大英武,五官俊朗,脸上一层浓密的络腮胡子,平添了几分粗犷。 宋云宽尚未来得及动,身旁众人已经一窝蜂似地围了过去,“顾二爷顾二爷”这般殷勤地叫着。 原来这位爷乃是临安的大商贾顾居敬,在临安乃至全国有塌房,邸店,质库等多处产业,富可敌国。时下商人的地位远优于历代,有些大商贾甚至可以与官员平起平坐。 而顾居敬最让人趋之若鹜的身份是当朝宰相顾行简的兄长。时人讲:权归人主,政出中书。中书即是以宰相为首的文官班子,宰相可进退百官,皇帝发布的政令也需得有宰相副署方能生效。 顾相权倾朝野,又兼为皇子师,深得皇上器重,谁不想巴结一把?巴结不到他本人,能巴结上他兄长也是好的。 顾居敬对这般众星拱月早就习以为常,环顾四周,猛然间发现了一件事,抬起手指将身后白皙清俊的少年随从唤来,耳语道:“崇明,他人呢?” 崇明错愕地张望四周:“刚刚明明还在的……” *** 夏家的后花园,花木繁盛,花坛里培育着姹紫嫣红的花朵,如散在茵茵绿草上的宝石。 临湖的芙蓉榭,卷棚歇山顶,栏杆低平,设鹅颈靠椅。一名白衣女子正靠坐在栏杆上,一手执线装书,一手端着白瓷茶杯,面前摆着张雕花茶床,上头精美的茶具一应俱全。 女子素手芊芊,腕上挂着一串质色上好的珍珠,肌肤泛着雪光。 她上身着半臂,肩膀到胸口绣着精致的花纹,手臂挽着披帛,腰上系带,挂着一枚古朴的玉佩。一头乌墨的秀发梳成双髻,髻上插着珠花。 端的是一副令百花失色的好相貌。 她微垂着眼睫,樱桃小口抿了抿杯沿,秀眉轻蹙。 旁边站着一个稳重的妇人和一名圆脸的小侍女。小侍女见状,连忙上前道:“姑娘,这茶想必凉了,奴婢再给您泡杯新的?” 女子未抬眼,只顺势将杯子递了过去,算是默许了。 小侍女连忙接过,跑到旁边的茶床上,边研磨茶粉边说:“奴婢明早再叫人去打些泉水来。这活水煮出来的茶,就是不一样。” 旁边的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姑娘,今日大公子成亲,那些商家官人可都是冲着您和老爷的脸面来的。您不出去,就怕老夫人和二房那边会不满……” 女子静静地翻过一页,没有说话,很自然地将垂落在鬓旁的一缕发丝掖到了耳后。 赵嬷嬷心里暗道:自老爷出事以后,姑娘就大不一样了。从前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的,老爷和夫人还一直担心她。现如今姑娘主意大了,想来也不用他们再跟着操心了。 赵嬷嬷正感慨着,那边泡茶的思安“哎哟”了一声,瞪向从门外跑进来,险些撞到自己的人:“死六平,你想撞死我呀!” 那名唤六平的小厮大概十四五岁,长得一副伶俐的模样。他冲思安哈腰赔不是,然后压低声音道:“姑娘,二夫人杀过来了!” 思安如临大敌,连忙看向主子。 这位二夫人可不是什么善茬。 女子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思安,茶给我。”声若玉片相击,清脆悦耳,含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 思安连忙把茶杯递过去,她喝了口,平静地说道:“烫了。” “奴婢下次一定注意。”思安马上回道。 片刻之后,二房的夫人韩氏,携着几名侍女仆妇进了水榭,声势浩荡。 韩氏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暗红金丝绣花的裳裙,肩搭披帛,小盘髻上插着的赤金步摇直垂落到耳廓,眉目秀致,看着十分年轻。她眼见夏初岚坐着一动不动,丝毫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火气郁结在胸口,喝道:“夏初岚!” 夏初岚不为所动,纤长玉白的手指执着茶杯,眼也不抬:“二婶找我何事?” 三年了,韩氏还是没办法把眼前这个女子跟从前那个夏初岚联系在一起。从前的夏初岚美则美矣,却没有脑子,像个精致的花瓶,只能当摆设。 记得那时候,夏初岚跟外头的男人闹出了事,长房关起门来把事解决了,老夫人不许其它两房过问,韩氏有好一阵没见到她。后来夏柏盛没了,再见夏初岚时,她完全变了。眼神清冷倨傲,有时一个眼风扫过来,韩氏这个做长辈的都心虚。 152|第一百五十二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裴永昭没说话, 只对韩氏点了点头, 便径自坐在了榻上。他虽是芝麻大的小官,可周围来往的士大夫, 家里的正妻都是官户出身, 只有他娶了个商户女, 说出去都觉得没面子。 他很不爱来夏家, 这种远超一般民庶家规制的院子, 就像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多富有一样。要不是夏初荧有孕, 加上他此行到绍兴有事, 他才不会来。 韩氏与他寒暄, 他也只是随意敷衍几句,便拉着夏初荧回房了。 “我问你,英国公世子可有来过夏家找你妹妹?”裴永昭一本正经地问道。旁人或许不清楚, 妻子娘家的事他还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妻妹跟英国公世子好过这种事说出去难听, 但关键时候可能还会有点作用。 夏初荧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您真以为世子爷能看上我那妹妹?” 裴永昭蹙了蹙眉,希望落空, 脸色便沉下来了。 夏初荧拉着他问:“官人, 可是有什么事?您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跟你说什么?你一个妇道人家,还能帮我谋划官场上的事?”裴永昭讥讽道。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后悔当初一时心软, 娶了夏初荧。若是娶个官家女,至少这种时候能去跟老丈人商量。他那个老丈人,满身铜臭,畏妻如虎,能指望什么? 夏初荧低下头,手捏着裙子,十分委屈的模样。 裴永昭看她这个样子,想到她肚子里还怀着自己的孩子,软了口气:“跟你说说也无妨。金国内乱,跟咱们谈和的完颜昌被贬到行台去了。金国皇帝启用了一个新的大将完颜宗弼,十分好战,似乎想撕毁和议。朝中的主战派大臣正劝皇上出兵,皇上似乎被说动了,只是军饷很成问题。朝臣都在捐钱,还发动了临安的商贾,但钱没凑够,世子就到绍兴府来了。” 南渡以后,因为各地遭受战乱,损毁程度不一,经济正在逐渐复苏中。但国库也才刚刚扭亏为盈没几年,并不算充裕。然而打战没有军饷却是万万不行的。 这时候可是在英国公父子面前长脸的好时机。裴永昭见不到位高权重的英国公,只能在英国公世子这里找机会。 这些政治的事情夏初荧当然听不懂。她平日里就喜欢打扮,养花,逛胭脂水粉铺子,哪里知道什么金国和议的。不过她还算聪明,立刻抓住了重点:“官人想见英国公世子?” “怎么,你有办法?” “官人,我倒是知道世子如今人在哪里。”夏初荧凑到裴永昭的耳边,与他说了几句。 *** 宋云宽坐在公堂上摸着胡子出神,没注意到官差已经回来了。旁边的书吏提醒他:“大人,好像是去泰和楼的人回来了。” 宋云宽头也不转,摆足了官威,扬声道:“人犯都押来了?” “宋大人。”一个有力的声音喊道。 宋云宽扭头看过去,只见庭前立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伟岸不凡。他身后跟着一个华服宝饰的女子,神情高傲。这两人跟萧条的公堂显得格格不入,宋云宽警觉地站了起来:“二位是……?” “禁军殿前司,陆彦远。”男子取出令牌,气势如虹地说道。 宋云宽双腿一软,险些跌到案下去。幸而旁边的书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宋云宽一边扶正跌歪的官帽,一边匆匆走到陆彦远的面前行礼:“下官绍兴知府宋云宽,拜见殿帅。” 那些带陆彦远回来的官差顿时惊住了,纷纷跪在地上。 英国公世子只是荣衔,并没有实权。陆彦远真正让人畏惧的身份是禁军殿前司都指挥使,从二品的高阶武官,掌管天子亲兵,都城防卫。非皇帝的亲信做不到这个位置,而且他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殿帅。 陆彦远回头对莫秀庭说:“你先回避一下。”又对宋云宽道,“劳烦宋大人在官舍腾出一间空房给内子休息。” “是,下官这就去办。”宋云宽立刻叫了书吏过来,带莫秀庭去官舍了。 陆彦远径自走到宋云宽的位置坐下,宋云宽站在旁边,吩咐人去端茶。今个儿到底是什么好日子,他从前没见到的大人物,跟走马灯似地来。刚走了个宰相,又来了个殿帅,这下绍兴可热闹了。 “我到绍兴府来,是有公务在身。”陆彦远道,“朝廷要兴兵北伐,但军饷不够。绍兴府离都城最近,故来找宋大人想想办法。” 宋云宽拜了拜:“殿帅您知道的,当年金兵追到南方来,绍兴也遭到了破坏。这几年刚刚好转了些,您看看这府衙破成这样都没钱修呢,又哪来钱给您凑军饷呢。”他倒不是推诿,这话着实不假。绍兴因为靠近临安,恢复得不错。但百姓难得过上安稳的日子,又有谁希望再发生战争。也只有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不察五谷,只为逞自己的英雄意气,才想着收复河山。 陆彦远扫了他一眼:“我不想为难宋大人,只要城中富贾的名册。” 要名册可比拿钱容易多了,宋云宽立刻去办了。 没多久,陆彦远手里便有了本名册,字体工整,上头大概有数十人。首个位置,赫然写着夏家,主事夏初岚。他脑海中不由地浮现泰和楼里见到的女子,清冷倨傲,冰清玉洁,几乎惊艳了他。 当年在泉州的时候,他便被她的容色所迷,但美则美矣,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这次重逢,才发现正是少了这样独一无二的气质。皎若明月,清若芙蕖,一下子就印在了脑海里。 宋云宽恭敬地说道:“下官是按照征收的赋税来排列名次的,身价跟都城里的自是没法比,但也都算是本地的大富贾了。” “两日后,我要见到名册上的所有人。”陆彦远收回思绪,公事公办地说道。 “是,下官来安排,请您和夫人到官邸休息。今夜下官安排酒席,为您接风洗尘。” 陆彦远没有拒绝,说了声:“告辞,不必送。”便起身离开了。 府衙外停着辆马车,陆彦远的侍从正牵着马,莫秀庭的侍女仆妇都站在马车旁边,还有一小队护卫跟在后面,阵仗不可谓不大。莫秀庭故意走得慢一些,前面的男人却丝毫没发觉,她咬了下嘴唇,主动伸手拉住他:“夫君,你还生我的气吗?我真的没有对初岚妹妹怎么样,不信你去查。” 陆彦远冷淡地说:“我派人护送你回都城去。” “可我不想走。”莫秀庭抱住他的手臂,柔声道,“让我陪着你好吗?知道你有公事要忙,我就是想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肯定不给你添麻烦。”她这阵子也想明白了,母亲说的没错,做姑娘时候的骄傲在男人面前半点用都没有。她的男人年轻英俊,手握重兵,家世显赫。说句不好听的,多的是人等着她让出正妻的位置,好往上扑。她不看牢点,怎么行? 陆彦远本来想把手甩开,但想到岳丈和父亲正在都中四处筹措军饷,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若是对莫秀庭态度强硬,影响的可能是大局。 “随你。”他没挣开,继续往前走。 莫秀庭的侍女先扶着她上了马车,陆彦远刚要上去,忽然有人在旁边大喊:“世子!世子且慢!” 四个护卫立刻上前,将那人拦住:“什么人,不得放肆!”陆彦远本不想理,又听那人说:“下官知道世子为军饷的事头疼,下官是来献策的!世子听听又何妨!” 陆彦远一顿,这才侧头看去。 一个眼生的男子,但自称“下官”看来也是官吏。他抬手,那四个护卫便撤了下去。男子跑到他面前来,行礼道:“下官是户部的官员裴永昭,听说世子您在凑集军饷,特来为您分忧。” 懂得到官衙这里来堵他,也是个消息灵通之人。 陆彦远满不在乎地开口:“说来听听。” “每当征伐,必须动用国库。然本朝特殊,国库并不充裕,是以要向民间的大商贾……” “我很忙,说重点。”陆彦远毫不客气地打断,气势压人。 裴永昭一抖,立刻说道:“下官听说临安的商贾拖延不肯捐钱。您到绍兴来募捐,想必也是这种情况。商人都唯利是图,不施以好处,他们怎么肯乖乖把钱财拿出来?下官这样想……”他低声说了一通,然后道,“您可以试试,若行得通,他们便会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而临安的商贾本就在天子脚下,看到绍兴如此,想必也会慷慨解囊了。” 陆彦远仔细琢磨了下对方的话,点了点头:“刚刚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裴永昭笑着一揖:“下官裴永昭,在户部做事。”尚书省的官员除了那些朝官和主事者要在省司当直,像他这样九品以下的小官每日都无需点卯。 “你随我去官邸,再详细说说。” 裴永昭大喜:“下官听凭世子差遣。” 陆彦远随手招来一个人,侧头吩咐两声。那人立刻去牵来一匹马,扶着裴永昭上去了。 六平手指着正堂的方向,声音短促:“英,英国公世子来了!要见姑娘!” 思安惊得松了手中的铜盆,铜盆整个砸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的巨响。赵嬷嬷从屋里出来,皱眉道:“思安,你干什么一大早就毛手毛脚的?” 153|第一百五十三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夜市集中在几条主要的街道, 如同白日一样喧闹。整条街灯火如龙, 人潮熙攘,小贩沿街叫卖。有固定的铺子, 也有挑担子推车的浮铺。卖的东西很多, 有各色美食:羊脂韭饼, 糟蟹, 香辣罐肺, 腊肉, 姜虾, 脆螺, 蛎肉……整条街都弥漫着香气。 崇明看了暗暗流口水,六平和思安便给他买了很多吃的,热情地招呼他。他先看了看顾行简, 等到顾行简点头, 他才放开胆子吃。到底是孩子心性,也不再冷冰冰的,跟六平和思安两个人算是熟了。 顾行简吃得很少, 夏初岚特意买了一家很好吃的羊肉荷包给他, 崇明立刻阻止道:“使不得,我家爷吃素的!” 夏初岚只能顺手递给崇明了。原来他是茹素的,怪不得这么瘦。 他们走到一位卖素饼的老者面前,顾行简停下来, 拿出铜钱买了一个,闲谈起来:“老人家,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老者点头道:“这位先生好耳力,老朽是开封人。二十年前带着一家老小逃到南方来的,二十年咯,这口乡音还是改不了。” 顾行简又问:“这几年光景如何?” 老者熟练地舀出米浆,平摊在铁板上,说道:“刚来那会儿老是打仗,整日里没个安生的,吃住也不习惯。这几年好多了,生意也做得不错。可还是老想着回去,日日想,夜夜盼,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打回中原,祖坟跟根都在那儿呢。先生,您的饼,拿好咯。” 顾行简接过饼,道了声谢,默默吃着往前走了。 夏初岚看他好像在想事情,便没有说话,安静地走在他的身旁。思安跟六平嬉闹,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个人便不敢再闹了。崇明咬着鲜嫩的羊肉,打量夏初岚。这位姑娘可真是七窍玲珑的心思。明明没见过几回面,好像就能摸清相爷的脾气了。 等顾行简回过神来,一条街快要走到头了,灯火阑珊。 “想起些旧事,冷落了姑娘。”顾行简带着歉意说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她也不喜欢男人话太多,寡言些正好。这时,一个推着车的货郎过来,大概板车上的东西堆得太高了,他看不见前面,又到了下坡的地方,忽然加速。 “姑娘小心!”六平高声喊道,人已经飞快地跑过来。因为那个货郎的板车眼看就要撞到夏初岚了。 顾行简眼疾手快,伸手搂住她的腰,抱着人转过身去:“崇明,拦住车!” 崇明微愣,立刻过去帮着货郎稳住板车,这才没冲到闹市里去。 夏初岚没防备忽然被人抱住,双手下意识地抵在男人的胸前,几乎摸到了他的心跳。她不经意间抬头,落入了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眸里。满街的灯火和喧嚣好像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个人,还有她猛然加快的心跳。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二位没事吧?”货郎跑过来,关切地问道。 夏初岚这才回过神,轻轻从顾行简的怀里退出来,感觉耳根发烫。顾行简倒也没责怪货郎,只提醒道:“下次担心些。夜黑本就看不清路,此处人多,伤到人就不好了。” “小的注意,小的下次一定注意!”货郎看到两人没事,也没提要他赔钱,松了口气。又道了几声不是才走了。 六平和思安围着夏初岚问长问短,顾行简站在一旁,无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刚才她陷在他的怀里,抬眸的那瞬间,他的呼吸竟然有些乱了。这丫头绝色,当真不能离得太近。 崇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爷,您没事吧?看样子只是个普通的货郎,没有可疑。” 顾行简点了下头,走过去对夏初岚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离夜市远了,灯火就没有那么辉煌,地上的两个影子一长一短,中间隔了些距离。两个巡铺的兵士迎面过来,正小声交谈:“兄弟今夜可得打起精神,听上头说英国公世子到了绍兴,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放心吧,你我在这一带干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出过什么大案子。倒是英国公世子跑到绍兴来干什么?” “我听府衙里的官差兄弟说好像是要打仗了,来凑军饷的,把绍兴富贾的名册都要去了。” 两个兵士说着话就走远了。夏初岚听得真真切切,没想到陆彦远来绍兴是这个目的,只怕很快又要和他见面。她是很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的。 顾行简看到她的神色,问道:“在想捐钱的事?” 夏初岚顺势说道:“国家要打仗,国库不够,向商贾募捐也是惯例。前朝太宗时期战事频仍,我朝已经算少了。只是绍兴的商贾远没有临安的富庶,捐钱也轮不到我们才是。” 顾行简熟门熟路道:“以国家的名义筹募军饷,一般会有很好的交换条件。比如盐引,茶引,或者可用布帛等折换赋税。而且此事乃自愿,官府也强迫不得,不必过分忧心。”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笃定,又不像是个教书先生了。夏初岚觉得这个人真是藏得很深,不太看得明白。刚才在夜市里曾靠得那么近,现在仿佛又远隔山水了。 思安在后面小声地跟六平说话:“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姑娘跟这位顾先生看起来还挺配的?” 六平不同意:“这位先生好像年长姑娘许多,哪里配?” 思安偷笑道:“刚才顾先生救下姑娘,我分明看到姑娘的耳根红了。你进府以后,有看到过咱们姑娘对谁害羞吗?年长怕什么,会疼人啊。我阿爹就比我阿娘大许多岁,照样恩恩爱爱的。” 六平细想一下,姑娘对这位顾先生,好像真的不太一样。想必是这位先生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快到夏家的时候,夏初岚主动开口说道:“我到了,先生不必再送。” 顾行简也没有多言,带着崇明离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些,夏初岚才继续往家里走,心事重重。裴永昭从另一头过来,心情似乎很好,还哼着小曲儿,两个人在门外打了照面。 裴永昭道:“三妹,这么晚了,刚从外面回来?” “嗯。”夏初岚淡淡地,不想与他多说话,正要走上台阶,裴永昭追上来道:“三妹,是一家人我才告诉你。英国公世子来绍兴筹集军饷,要商贾捐钱。夏家是绍兴的首富,这件事恐怕逃不掉。你可得早作准备。” 夏初岚侧头看他。裴永昭一向看不上夏家,这次竟然破天荒地关心起夏家的事来了? 裴永昭当然不会说自己今天去干什么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先进去了。 夏初岚懒得理他,进家门以后,吩咐六平把门关好。她仔细想了想,又把六平叫过来:“盯着裴永昭。” “是。” 夏家的大门关严,角落里有个人走出来,迅速地跑向街角。那里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驾车的人捍腰佩剑,一看就是军士。那人在马车旁边行礼道:“世子,夏姑娘回来了,裴永昭也进了夏家。” 驾车的人道:“怪不得不让我们送呢。这种小人,居然靠出卖自己妻子的娘家往上爬,可耻!世子,您当真要用他说的法子?” 陆彦远下了马车,远远地望着夏家的方向。大门似乎修得与普通的富庶人家无异,廊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除此之外也不怎么起眼。他原以为裴永昭是有人故意派来献计的,便观察了一阵子。眼下看来不过就是个不择手段想要往上爬的小人,不足挂齿。 天色已经晚了,城南这里没什么店铺,四下寂静无声。陆彦远往前走了两步,握紧拳头,走回来低声道:“我们回去。” 两个随从愕然,等了这么半天,人都没见到,就要回去了?这位夏姑娘可真厉害,世子爷行事果断,从来不会如此踟蹰,更别提等一个女人了。 须臾,马车驶进夜色里,不留痕迹。 *** 崇明一晚上吃了许多东西,有点撑,走回来以后,还没有消食,又在院子里打拳。 顾居敬比他们还晚回来。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绍兴又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要谈生意,要应酬。这些人都可算是他的耳目,果然有消息灵通的人,已经打听到陆彦远后日要在哪里见绍兴的商贾,他特意赶回来,要告诉顾行简。 他一进院子里就把一个纸包扔给崇明:“给你带的羊肉包子,热腾腾的,赶紧吃。和你们爷出去肯定饿坏了吧?那家伙走路老出神,性子又闷,胃口像个女娃娃一样,难为你跟着他了。” 崇明摸了摸肚子,为难道:“二爷,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顾居敬觉得奇怪,便追问晚上发生了什么事。等听完崇明的叙述,他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问:“他,他是去找夏家的丫头,还抱,抱了人家?你确定是抱,不是推?” 崇明用力点了点头。当时他也觉得很意外,这些年喜欢相爷的女子可谓是前仆后继。都城里还开了赌局,押哪个女子能把相爷拿下。就连每回进宫赴宴,也总有家世显赫的王公贵女主动追来送花啊,赠笺啊,相爷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碰她们一根手指头了。 顾居敬觉得不可思议,莫非这棵铁树终于要开窍了?他赶紧问道:“你们爷人呢?” “一回来找了本佛经,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崇明实话实说。 顾居敬无语,抱了个女人就要看佛经,他果然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夏初荧趁势说道:“三妹,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杜氏知道二姑爷裴永昭身边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对方真心肯帮女儿牵线,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她刚要张口,夏初岚却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说道:“谢谢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诸务繁忙,我抽不开身。” 韩氏轻蔑地撇了撇嘴。什么诸务繁忙,不过是不肯放权罢了。 众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韩氏特意留下来,在老夫人的跟前说道:“娘,三弟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大郎媳妇第一天进门,他也不来。”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笑道:“兴许真是有要紧事出去了。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于如此。” 韩氏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快,又说道:“其实媳妇儿正盘算着一件事,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154|第一百五十四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夏初岚沐浴之后, 换了身薄绸的小衣, 坐在妆台前,赵嬷嬷和思安帮她熏干头发。她从铜镜里看到后面书桌上放着那个青色的布包, 便叫思安去拿了过来。 她重新翻开书页, 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纸页间浮动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味, 又让她想起那人的怀抱。 他的脸是清瘦了些, 身上却不然, 胸膛挺结实的, 手臂也很有力。而且当时的反应之快, 甚至超过了崇明。她早就看出来崇明有身手, 走路都带着风,说是随从,应该是他的护卫。 这人身份成迷, 她隐约有点猜想, 但又本能地不敢往深处去想。 赵嬷嬷看到她这个样子,跟丢了魂一样,真是稀罕, 便用眼神询问思安。出去的时候人还好好的, 肯定是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思安对赵嬷嬷点了点头,在姑娘面前也不敢开口说。等到熏干了头发,伺候姑娘躺上床了,思安才把赵嬷嬷拉到了外面说话。 “我瞧着姑娘好像是对一个人上心了。”思安对赵嬷嬷耳语道。 赵嬷嬷惊讶, 赶紧追问。思安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赵嬷嬷却严肃了起来:“那顾五先生是什么来历,你打听过了吗?这个年纪,家中可有妻室?从前在国子监教书,那现在呢?若是一个家徒四壁的伪君子,满口胡言,只是看上我们的家财,贪图姑娘的美色呢?” 赵嬷嬷毕竟年纪大,想的事情也多。而且英国公世子那件事以后,她对姑娘看得更紧了些。这个顾五先生凭空出现,不得不提防。 “这……他跟顾二爷在一起的,应该不会吧?”思安小声争辩道。她一个小姑娘哪里能想到这么多,被赵嬷嬷一提,也觉得有些草率了。姑娘能解开心结是好事,但这个顾五先生的身份确实是云里雾里的……万一有家室,那姑娘岂不是又要吃亏了? 思安现在清醒一点了,赵嬷嬷叹口气道:“今日已晚,又发生了许多事,让姑娘好好休息。明日我再问问姑娘吧。” 夏初岚当真累了,这一夜睡得很好,没有做梦。 第二日依旧是要去北院给老夫人请安的。老夫人这几年吃斋念佛,一心给家人祈福,不大管事情,寻常也没有人特意把外头的事情告诉她。昨日泰和楼的事情,夏初岚没让外传,老夫人自然也不知道。 几房的人请过安以后,老夫人看到裴永昭,亲切地问道:“二姑爷昨日来的?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 裴永昭毕竟是晚辈,当官的人家还是知道人前的礼节的,便抱拳说道:“因为有些急事,所以提前来了。看到祖母康健,也就安心了。过两日,我便把阿荧接回去。” 老夫人慈祥地笑。虽然当初阿荧的婚事破费周折,她也担心裴家待阿荧不好,但是如今阿荧有了身子,裴家应当会看重了。像他们这样的商户人家在官户人家面前总是矮了一截,现下只盼长孙能考个功名,这样夏家也就能够在人前硬气了。 其实裴永昭跟夏谦是同一年考的科举,裴永昭考上了,而夏谦却没有考上。夏谦心里很不服气,裴永昭更是看不上他,两个人几乎不说话。 从北院出来,众人各自回住处。夏谦独自回含英院读书,没让萧音跟着。裴永昭说了一声有事,也匆匆走了。 韩氏的眉头皱了皱:“这姑爷到底在忙什么呢?阿荧有了身子,也不多陪着点。”她只看到女儿受了委屈,却没看到儿媳妇也受了冷落。 夏初荧帮裴永昭说话:“官人也不想的,他来绍兴是有公务在身。我这儿有娘跟大嫂照顾着,他自然放心。” 韩氏摇了摇头:“生女何用?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你跟婵儿先回去吧,路上担心着点,我跟阿音还要去玉茗居一趟。” 夏初荧去牵夏初婵,也没多问。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也没她过问的份。 夏初岚是夏家的当家,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操持。但她只有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所以生意上的事情有夏柏茂和夏柏青帮忙,而内宅诸事,便是韩氏帮着打理。韩氏在夏家内宅还是能做主的,但大事还得问过夏初岚才行。 玉茗居的堂屋面阔三间,因为平日里往来的人多,摆着很多靠椅,两壁挂着字画。进门便是一鼎香炉,门两侧各有一盆半人高的紫竹,竹竿紫色,叶绿而发亮。 萧音搀着韩氏,不由赞叹道:“娘,三妹这里好气派,不像个姑娘的住处。” 韩氏径自坐下来,冷哼了一声:“夏家的钱多半在她手上,她想怎么气派怎么气派,却不舍得给我儿多添几桌酒席。一会儿我肯定帮你要到差事。” 萧音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其实有没有差事她不在意,只是夏谦对她的态度……在床上的时候,恨不得吞裹入腹,一旦下了床,就冷若冰霜。萧音也不知道夏谦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既然白日里近不了他的身,另外有些事情做,也是好的。 她在夏家,没有夫君的怜顾,只能投靠婆母,对韩氏言听计从。 少顷,夏初岚从小门走进来,思安跟在后面。她穿着湖蓝的襦裙,上襦比裙子颜色深些,头发散下来,只在脑后抓了个髻,插着一根碧玉簪子。整个人显得十分清雅秀致,萧音几乎看晃了神。 夏初岚坐下来问道:“二婶和大嫂过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阿音进门,也算是夏家的长孙媳妇,理应帮着打点家里。”韩氏清了清嗓子,“娘的意思是家里生意越做越大,你还得管着采办,库房和账房三处,太辛苦。不如把采办的事情交给阿音,锻炼锻炼她。她有什么不会的,我也能从旁指点。” 采办就是购买每日家里所需的物品,诸如柴米油盐,还有换季要买的布料,冰块,炭火这些,油水很多。韩氏这人看着厉害,实则是个空架子,底下的人偷懒耍滑,她都看不出来,只要给她点甜头好处,也就能蒙混过去了。 韩氏见夏初岚不说话,柳眉倒竖:“真是娘的意思。你若不信,可以去北院问问。而且阿音在家里也学过管家的。”说完给了萧音一个眼神。 萧音连忙上前,轻声道:“三妹管着里外确实辛苦,我也是夏家的人,想帮着分担一些。你不妨交给我做一阵子,若觉得我做不好,可以再收回去。” 夏初岚虽然不喜欢韩氏,对萧音却没什么意见。想起夏柏盛在的时候,老夫人和韩氏曾想过要把萧家这门亲事给退掉。若不把采办的权力交给萧音,恐怕她在夏家更是举步维艰了。 正好夏衍要准备补试,夏初岚想将手中的事放一放,陪他去临安。便叫思安去把负责采办的王三娘给叫过来了。 王三娘三十几岁,眉清目秀。丈夫是船工,三年前跟夏柏盛一起在海上遇难了。夏初岚看她孤儿寡母的可怜,就把她收入府中做事。没想到这王三娘办事细致,思路清楚,很快就坐到了管事的位置。 “这是少夫人,以后她来管府中的采办。有事你直接去含英院禀报,不用再到我这里来了。”夏初岚吩咐道。 王三娘是个下人,东家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好在少夫人看起来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她就想安安生生地呆在夏家,也不想招惹什么是非。 韩氏总算心满意足地走了。思安扁着嘴道:“姑娘何必真的把采办的权力交出去?二夫人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居然把老夫人给搬出来了。” “你以为我是被她吓住了?我是看大嫂在这个家里不容易。”夏初岚淡淡一笑,“我少点事也能轻松些。” 思安扶着夏初岚的手臂说:“奴婢听含英院的小姐妹说少夫人好像不怎么讨大公子的欢心,大公子白日都是自己关在书房里,连茶水都不让她进去送。是怪可怜的。” 夏初岚知道当初夏家要退亲时,萧家还特意派了人过来劝说。想必萧家还指望着借萧音这门亲事,给自己的家族带来一些好处。萧音对自己的处境应该也很清楚。她能帮得不多,剩下的要看她自己了。 稍后,府衙差人送来消息。明日宋大人在永兴茶坊请众人喝茶。当然喝茶只是个由头,就是要他们去捐钱。 夏初岚早就知道了此事,并不觉得意外,回了府衙的人明日必定会到。 赵嬷嬷端来补气血的补汤,放在夏初岚的手边,想着还是问问顾五的事情:“姑娘,听思安说您昨夜去见一位叫顾五的先生了?您和他……” 夏初岚端起汤盅,摇头道:“我们没什么。昨日在顾二爷那处,是他帮我看的病,又帮我修好了书。昨夜只是带他逛了逛夜市,算作还恩情了。你叫库房准备些礼品,改日送到顾二爷的住处去。” 赵嬷嬷看夏初岚的神色平淡,的确不像有什么,也就放下心来。顾五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化名,又不是公侯将相,微服私访,与人相交都不敢用真名,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搬迁时,杜氏拿出自己不少的私用,将那些字画都给运到绍兴来,就收在这座书阁里头。 如今纸卷犹在,却唯有落月满屋梁。 这夜夏初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找到顾二爷,也一定能找到那位先生。她倒不是心疼钱财,而是真的舍不得那本书,不去试试总归不甘心。可她直觉那位先生并非普通人,只怕……很难对付。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隐约有了点睡意。刚阖眼,就听见窗外的侍女在低声议论,叽叽喳喳的。 夏初岚蹙眉喊道:“思安!”思安立刻进来了,在紫色的纱帐外面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她们吵着您了?” “外头何事喧哗?”夏初岚不悦地问道。 思安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是别处的几个小姐妹来传话,说二姑娘回来了。” 夏初岚从床上坐起来,揉着太阳穴。 二房的长女夏初荧两年前出嫁,男方叫裴永昭,祖籍泉州,家里是走仕途的,祖上也当过大官。裴永昭上一届科举中了第四甲,大小也算个功名,原本看不上青梅竹马的夏初荧。 155|第一百五十五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夏谦胸膛起伏, 听到声响, 抬眼往夏初岚这边看来。 女子披散着鸦羽一般的长发,眸如星子, 表情冷淡地站在光亮处。她的皮肤很清透, 泛着薄薄的一层光晕, 犹如月色一般迷人。 她小时候很爱缠着他, 总是哥哥长, 哥哥短地叫着, 那时他还嫌烦。可自从两年前大伯在海上出了事, 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犹如涅槃后的凤凰, 光芒万丈。他再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夏谦暗暗地吞了口口水,只觉得浑身上下更燥热了。他也恨自己那肮脏龌龊的念头,但心中的感情却怎么都克制不住。 “这么晚了, 大哥有事?”夏初岚微微歪头问道。夏谦住的含英院跟她的玉茗居隔了老远, 并不顺路。这位兄长对原主也算照顾,尽管这照顾多半是为了讨家主夏柏盛的欢心,但夏初岚对他还算客气。 夏谦揉了揉前额, 被风一吹, 理智回来了点:“三妹,我喝醉了,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就走到这儿来了。我头疼得厉害, 劳你派个人送我回去。” 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这是他的亲妹妹,而他是夏家的长孙。 夏初岚也不多做追究,只吩咐道:“六平,快送大公子回含英院去。” 六平应了一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去扶夏谦:“小的方才多有得罪,这就送公子回去。” …… 夏谦扶着六平摇摇晃晃地回了含英院。时辰已经不早,新娘的陪嫁侍女和嬷嬷都等急了,在屋前来来回回地走。 看到姑爷回来,她们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欢天喜地地把他扶了进去。 屋内的红案上,三指粗的喜烛烧得正旺。案上摆着四盘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红枣,桂圆,莲子和花生。画着鸾凤和鸣的红漆托盘里,放着银质的酒杯和酒壶。 新娘萧音听到响声,微微掀起盖头一角,看到众人扶着夏谦,立刻迎了过来,想搭把手。男人满身酒气,面红耳赤,东倒西歪的。人一沾床,就倒下去睡了。 萧音俯身帮他脱靴子,陪嫁的嬷嬷担心地说:“姑爷醉成这样,还怎么圆房……” “嬷嬷,你先下去吧。”萧音小声道。 嬷嬷担心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办法,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萧音望向夏谦的背影,咬了咬嘴唇。夏萧两家本是世交,她跟夏谦打小就定了亲。萧家原先是北方的大户,汴京失陷以后,家族跟着皇室南逃。她的祖父和父亲相继病死在路上,家财也损失过半,再不复当年的风光。 其实她也知道,夏家的老夫人和二夫人早就看不上她,想为夏谦另择良配。是过世的夏伯伯重诺,亲自敲定了这门婚事。只不过三年前夏谦要考科举,婚事便暂且搁置了。 萧音知道自己不算美人,至少跟夏家的姑娘们比,差得太远。而且已经二十岁了,算是个老姑娘,夏谦心中难免不满。可他们已经成亲,日子总是要过的。 她斟酌着开口:“夫君,我知道你没睡。你我的婚事虽是父母之命,可我从小就认定了你。我会为你生儿育女,好好孝敬公婆祖母,将来你若有看中的姑娘,纳入房中,我也会以姐妹相待……” 萧音看夏谦还是一动不动的,想起自己悲凉的身世,忍不住伤心落泪:“阿音自及笄一直等着夫君。不敢求夫君的宠爱,只求夫君不要嫌弃……我,我什么都愿意为夫君做。” 她哭泣时的声音柔柔软软的,像只小奶猫。夏谦转过身去,见她盖头半掀在头顶,白皙的脸颊红扑扑的,睫毛上沾着泪珠,原本不出众的相貌陡然生出了股楚楚可怜之感。 夏谦胸中正聚着一团火,伸手便将她拉了过来,直接压在身下。 眼前清秀的面容仿佛变成了那张勾人心魄的脸: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着,如月似水的眼眸望着他,微张的檀口似乎等着他来吻。夏谦痴迷地摸着,一下子动情地亲了上去,恨不得将她吞裹入腹!再抬头时,那张脸又变成了萧音普通的容貌。 夏谦愣了片刻,不甘,恼怒,执拗全都涌上了心头。他动手撕扯萧音的喜服,衣裳碎裂,洁白无瑕的女子胴体更加刺激了他的情/欲。 他一点都不温柔,甚至很粗暴,萧音有些被他吓到,瑟瑟发抖又不敢反抗。 …… 夏初岚举着灯笼在拱桥附近找,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 她细细想了想,猜测书应该是被那个男人拿走了。 夏初岚有些想不通。按理说书这种东西,其貌不扬,普通人想必看不出什么名堂,更不会拿走。但若能看出那是当年由沈括之子沈冲主持修订,汴京国子监印制的版本,如今市价胜于黄金,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有如此眼力的,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如此人物,怎么会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呢? “姑娘,要不奴婢去问问管家?”思安一边拨着草丛一边问。 “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书在哪里。回去吧。”夏初岚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带着一群人往回走。江南的五月,梅雨季节,空气湿热。原主的身体不算硬朗,甚至还有点娇气,故而她穿得比旁人都多。 夏初岚踏上长廊,听到花墙那边来了两个侍女,正小声议论:“刚才我奉二夫人的命令去含英院送东西,你猜怎么着?少夫人在里头又哭又叫的,听得我浑身不舒服。” “我娘说女子初夜,总会有些疼的。若夫君懂得怜惜,新婚夜也不会太辛苦。” “是吗?我看少夫人的陪嫁侍女和嬷嬷脸色都变了,少夫人好像在哀求大公子呢。” “真没想到,大公子一个读书人居然……唉,别说了,仔细被主子们听见。” 那边灯火渐远,夏初岚慢慢地在廊下走,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思安在后面扯了扯赵嬷嬷的袖子,耳语道:“真想不到,大公子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房事上竟然这么可怕。少夫人一个弱女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赵嬷嬷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小丫头懂什么,兴许是大公子想疼新夫人呢。床笫间的事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思安撇了撇嘴,嘀咕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那英国公世子……”话一出口,她就连忙捂住嘴巴,瞪大双眼看着前面夏初岚的背影。 赵嬷嬷也是身子一僵,埋怨地看了思安一眼,生怕惹姑娘不痛快。 夏初岚却没怎么在意,她的心思全都在那本书上。那人有意隐瞒身份,想必找起来并不容易。就算找到了,他既然拿走,还会乖乖把书交出来吗? “姐姐!姐姐!”游廊的尽头奔过来一个少年,一下停在她的面前。 “衍儿?”夏初岚叫道。 少年抬起头,圆脸蛋,眉目清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极有灵气,咧着嘴笑。这是长房唯一的男丁夏衍,今年十二岁。 几个伺候的侍女和嬷嬷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忙向夏初岚行礼:“姑娘恕罪,六公子非要来找您,我们也拦不住。” 夏初岚摆了摆手,低头问少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今日大哥成亲,我跟四姐五姐他们玩了许久。明日先生考课,我怕答不出来,不敢睡。姐姐能不能帮我?”夏衍摇着夏初岚的手臂,恳求道。 夏柏盛极重视子女的教育,连女儿也是开蒙起就请了当地有名的先生来教。原主算不错,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琴棋书画都懂一些,不输给普通的大家闺秀。 夏初岚应了夏衍,一起往他和杜氏住的石麟院走。杜氏体弱多病,早已经睡下,夏初岚便没有过去打扰。 夏衍的课业很好,在族学里头算是佼佼者。夏初岚没费多大的工夫就帮他温习好了功课。夏衍长长地出了口气:“谢谢姐姐,明日我就不怕先生问了。” 夏初岚淡淡一笑:“不早了,收拾下睡吧。” “是。”夏衍听话地开始整理书籍。他将所有的书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文房四宝也都擦得干干净净。桌上摆着一本顾行简编修的《论语集注》,边角被仔细修补过,显然是多次翻阅所致。 “近来在读这本书?”夏初岚拿起来问道。 夏衍点了点头:“族学的先生要我们看的。恰好爹爹的书阁里有,我就拿来了。顾相连任两届知贡举,选拔天子门生,号称是天下文章第一人。他修的这本书道理深入浅出,我读了受益良多。可惜我没有机会听他讲课。” 顾行简的书,可谓是“朝出镂板,暮传咸阳”,十分地抢手。如果动作慢一点,可能都抢不到。 夏初岚看夏衍脸上满是遗憾之色,宽慰道:“爹说过,学问勤中得。也许很多年后,有人会以听你的一堂课为荣。” 夏衍的小脸又明亮起来,抓着夏初岚的手臂说道:“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嗯。你早点睡,我先走了。”夏初岚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站了起来。夏衍连忙跟着起身,恭敬地目送她出去。随后,嬷嬷和婢女们进来伺候他宽衣。他老成地叹了口气,嬷嬷好笑地问他:“六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夏衍没回答,耷拉着脑袋,径自抱了《论语集注》爬上床。自从那年英国公府的人来过以后,活泼爱笑的姐姐就变得冷冰冰的。今日的功课,他其实自己也可以完成,只是想跟姐姐多亲近亲近。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手中的书。总有一日他要高中,入朝为官,找那个英国公世子算账! 永兴茶楼距离泰和楼不远,是绍兴最大的茶楼。上下三楼的木质结构,中空,犹如天井。一楼的大堂搭了个台子,平日也会请些路岐人来表演。台子旁边摆了三排的花架,时令花朵高低错落,馨香阵阵。 绍兴的商贾交了名帖之后陆续进来,随意找了位置坐下,立刻有跑堂送上茶水和点心,服务周到。不多大会儿,大堂上已经坐了不少人,相熟的交头接耳两句,大都已经知道今日来此的目的。 156|第一百五十六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姑娘!”思安立刻警觉地挽住了夏初岚的手臂, 不想让她去。她认得这个人, 化成灰她都认识,英国公世子!她不管对方的身份多么显赫, 她只知道三年了, 姑娘受的委屈, 老爷夫人的叹息, 还有那一夜姑娘差点丧命, 她可都记着呢! 夏柏青行礼道:“若是关于捐钱的事, 世子可以跟小民说。” “我有话单独跟她说, 与其他人无关。”陆彦远口气强硬, 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凌厉。三年时间,他也变了。身上尖锐的棱角,还有飞扬的意气都被磨平了一些。 思安要上前说话, 被夏初岚一把拉住。她对站在身侧的夏柏青道:“三叔, 没关系的,我自己可以。” 夏柏青叹了口气。那时莫秀庭派人来说英国公府的人找夏初岚,他就有不好的预感。他以为自己能帮侄女把这些人挡掉, 别让他们再来伤害她, 打扰她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 可现在她说,她自己可以,他便没有再拦着。他相信,今时今日的她, 已经足够应付任何的事情。大哥在世的时候就常说,岚儿是个不一样的女孩子。 夏初岚跟着陆彦远走到永兴茶楼旁边的巷子里。巷子里堆着一些杂乱的东西,有布袋子也有破篓,大概是茶楼的杂物。巷子不宽,看不到头,夏初岚没往里面走,只站到巷子口:“世子有话就说吧。” 她发现面对这个人其实也没那么难,至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这是时隔三年,再一次单独相处。她的容貌依旧若出水芙蓉般,只是眼神里再也没有对他的丁点感情。那张看见他就会笑,在他的梦里反复出现过多次的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彦远的话都哽在喉头,只道:“你变了许多。” 夏初岚忍不住笑了下:“世子觉得,经历过那些事以后,我还会跟从前一样吗?” “是我对不起你。”除了这句话,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三年前他因为反抗父亲的安排,离家远走,在泉州遇到了她。她活泼貌美,他血气方刚,两人一见钟情,爱得轰轰烈烈。那个时候,他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 可他想错了,大错特错。他也是被关禁足,绝食抗争,最后还是被父亲押着娶莫秀庭之后才明白,无论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做什么,家族利益永远都排在最前面。 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过来,吹动男子的袍带,上面的金丝暗纹十分耀眼。他的身影高大,站在巷子口,几乎替她把头顶的日头都挡住了,站在他的影子里,十分阴凉。她在南方的女子当中算高挑了,但是对于这个北方男人来说,还是娇小。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就当是少年时的糊涂事吧。”夏初岚自嘲地说,“世子找我就是为了说此事?” 陆彦远摇了摇头:“我想说裴永昭的事。据他自己所言,他留宿妓/子,被谏官发现弹劾,以至于丢官。知道我为捐钱的事情烦心,就跑到绍兴来献计,借此让我提拔他。那计策……不提了,我可以帮你处置他。” 裴永昭丢官了?怪不得这么狗急跳墙。 “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献了什么计策?” “他让官府制作假的盐引,按照捐钱的五成交给商户,以五年为期。等到五年以后再找办法贬低盐引的兑换价值。而且他还让我将名册排在前面的十个人都扣下来,不同意捐钱就不放人。”当时听了就觉得这法子简直陷他于不仁不义。要不是想知道幕/后有没有人指使,他才不会耐着性子听他说那么多。 夏初岚冷冷一笑,果然够狠,也够不要脸……她身子一顿,说道:“多谢世子告知,夏家的家事就不劳烦世子了。我还有些事要做,先告辞了。”说完行了个礼,便独自离开了。 陆彦远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她一口一个世子,不再是陆郎了。 刚刚她有意无意地站在他的影子里,好像还是很怕热。她离他那么近,挺翘的鼻尖上沾着细小的汗珠,他差点就忍不住伸手抱她。 …… 夏家的松华院早已经是惊天动地。裴永昭回来之后,乱摔了一通东西,大骂夏初岚和夏柏青。 韩氏怕伤到夏初荧跟孩子,将她拉在一旁。夏初婵被凶神恶煞的裴永昭吓坏,韩氏让嬷嬷把她带走了。 “官人,有话好好说。三妹和三叔今日不是去永兴茶楼了吗?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夏初荧轻声问道。 “怎么好好说?你妹妹当众让人把我拖走!我的脸都丢尽了!”裴永昭气急败坏地说道,“肯定是她在陆彦远面前说了我的坏话,陆彦远才翻脸不认人的!” 韩氏早就觉得裴永昭这次回来目的不纯,用眼神询问夏初荧,夏初荧摇了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她问过裴永昭见英国公世子到底要干什么,但是裴永昭不肯说,她也没办法。只隐约觉得可能跟这次捐军饷的事有关。 “姑爷,你先消消气。有什么事等老爷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韩氏好言好语地劝道。这裴永昭是阿荧的夫婿,婵儿的婚事也指望着他想办法,实在得罪不起。 “等什么?我受够了,没什么好说的!”裴永昭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夏初荧你们夏家自己养着吧!”说完,人已经往外走了。 “官人,你说什么!”夏初荧一怔,连忙过去拉住他,凄声道,“你,你不要我了?” 裴永昭将她狠狠一甩,幸好韩氏及时把她接住。 韩氏见裴永昭居然都动手了,也顾不得什么,歇斯底里地喊道:“来人,把他给我拦住!裴永昭,今日不说清楚,你不准走!阿荧哪里对不起你了?她还怀着你的孩子!” 裴永昭不理会韩氏,大步往外走。侍女仆妇们上前来阻拦,他是男人,力气大,谁也拦不住。等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被两个高大的护院拦住了去路。一个护院狠狠地推了下他的肩膀,他踉跄几步,终于跌回院子里。 韩氏喝了声:“谁让你们来的!松华院是你们随便进来的地方吗!”就算她现在恨不得痛打裴永昭一顿,但裴永昭毕竟是她的女婿。她这人一向护短得很,而且好面子,不想家丑外扬。 两个护院退开,夏初岚从后面淡定地走进来,夏柏茂和夏柏青也跟她在一起。 韩氏有些愕然,视线在三人身上来回转。夏柏茂走过来,将她拉到旁边,小声嘀咕了一阵。韩氏尖声叫了起来:“什么?他丢官了?” 夏初荧怔怔地站在门边,还没有从刚才被裴永昭甩开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这两年她低声下气,百般讨好,用尽了各种办法怀上他的孩子,他却这样对待自己。 “你们想干什么!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你们别仗着人多就乱来!”裴永昭的气势已经弱了不少。 “是我想问,你要干什么。”夏初岚冷冷地看着他,“当初你的官,是我夏家千辛万苦帮你谋的。你自己行为不检,将官丢了,跑到英国公世子面前献策,还要将夏家给卖了。我想问问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别胡说八道!”裴永昭仍然嘴硬,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我的官当得好好的。” 夏柏青摇头叹道:“英国公世子都跟岚儿说了,这事只要派人去临安一查就知道。你好糊涂啊!身为朝廷命官,如何能留宿妓/子?” “不会的!”夏初荧从台阶上跑下来,摇头道,“官人他不会这么做的!三叔,你一定在骗我们,对不对?” 夏初岚倒有些同情夏初荧了,当初嫁出去的时候有多风光,如今脸打得就有多痛。她根本就不看好裴家这门亲事,只是想不到裴永昭是个斯文败类。她这个二姐也许不是不知道裴永昭有多坏,只是不愿意撕破脸,还想维持着她嫁得很好的这种体面。 “阿荧,是真的!这个人他真是……”夏柏茂想不出形容词,最后仿佛下了决心一样,“阿荧,回家来,爹能养你和外孙!有爹的一口饭吃,就有你们的!” “爹……”夏初荧扑在夏柏茂的肩头痛哭。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骗自己了,裴永昭根本就不爱她。 韩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不想二房的丑事被长房跟三房的人看见,可眼下事情都捅出来了,她更不想女儿继续被骗。韩氏咬了咬牙道:“裴永昭,你写和离书吧。就在这里写,阿荧不跟你回去了!”这种情况,就算女儿回到临安,恐怕日子也过不下去。本朝女子改嫁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以后再给女儿找户好人家也就是了。 “写就写,我早就想写了!”裴永昭恶狠狠地说道。 等裴永昭写完和离书,取下私印盖了以后,问众人:“我可以走了吧?” 夏柏青拿起来看了一眼,对夏柏茂点了点头。夏初荧哭得更凶了,她不想和离,她肚子里还怀着裴永昭的孩子。但是她同样害怕。若是不和离,回了临安之后,裴永昭也许会把气全出在她的身上。 而且他的和离书写得这么干脆,好像早就不想要她这个妻子一样。 这个男人当真自私绝情。 夏初岚亲自“送”裴永昭出府,裴永昭被护院推下台阶,指着夏初岚咬牙切齿道:“夏初岚,你给我等着!今日的种种,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裴永昭,你用不着威胁我。倒是我会叫人去你家中,把二姐的东西都拿回来。” “不过是些破衣服首饰,你们夏家这么有钱,还在乎那些?”裴永昭讥讽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居高临下地说道:“我说的是奁产。按照本朝律法,奁产归女子所有,改嫁时可全数带走,夫家不得处置。你们定亲时定帖上所列的全部东西,一样都不准少,否则我们就公堂见!六平,关门!” 裴永昭眼睁睁地看着夏家的大门关上,整个人如遭雷击。夏初荧的奁产可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啊!都要他吐出来,那……那他以后靠什么生活? 裴永昭恨透了夏初岚,徘徊在夏家门口不肯离去。他正准备再上去敲门,忽然有个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自黄天荡之战以后,金兵退回北边,朝廷趁势命主和派大臣北上议和。两国约定划淮水至大散关一带为界,暂时和平共处。 虽然失去了北方的广袤疆土,偏安一隅,但政局总算趋于稳定。杭州升为临安府,定为行都。 南方早在五代时期,便不烦干戈,百姓富庶,皇室南迁又带来了北方大量的人口和手艺匠人,临安很快再现了当年汴京的繁华。 绍兴府与临安府相距不远,因当今皇上南逃时曾短暂地以此地为都,故有小临安之称。 今日是绍兴府的夏家大公子夏谦成亲的日子,满城轰动。 夏家在江南一带也算赫赫有名。南方大城多处于河湾港口,朝廷开放海事,海商也随之兴隆。夏家在广州和泉州港拥有多艘商船,与诸蕃国贸易,生意一直做到了西洋。 前两年,夏家的家主在海上出了事,夏老夫人找算命先生测了一卦,这才举家搬到了绍兴府,一跃成为了当地首富。 157|第一百五十七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她小时候很爱缠着他, 总是哥哥长, 哥哥短地叫着,那时他还嫌烦。可自从两年前大伯在海上出了事, 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犹如涅槃后的凤凰, 光芒万丈。他再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夏谦暗暗地吞了口口水, 只觉得浑身上下更燥热了。他也恨自己那肮脏龌龊的念头, 但心中的感情却怎么都克制不住。 “这么晚了, 大哥有事?”夏初岚微微歪头问道。夏谦住的含英院跟她的玉茗居隔了老远, 并不顺路。这位兄长对原主也算照顾, 尽管这照顾多半是为了讨家主夏柏盛的欢心, 但夏初岚对他还算客气。 夏谦揉了揉前额,被风一吹,理智回来了点:“三妹, 我喝醉了, 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就走到这儿来了。我头疼得厉害,劳你派个人送我回去。” 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这是他的亲妹妹, 而他是夏家的长孙。 夏初岚也不多做追究, 只吩咐道:“六平,快送大公子回含英院去。” 六平应了一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去扶夏谦:“小的方才多有得罪, 这就送公子回去。” …… 夏谦扶着六平摇摇晃晃地回了含英院。时辰已经不早,新娘的陪嫁侍女和嬷嬷都等急了,在屋前来来回回地走。 看到姑爷回来,她们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欢天喜地地把他扶了进去。 屋内的红案上,三指粗的喜烛烧得正旺。案上摆着四盘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红枣,桂圆,莲子和花生。画着鸾凤和鸣的红漆托盘里,放着银质的酒杯和酒壶。 新娘萧音听到响声,微微掀起盖头一角,看到众人扶着夏谦,立刻迎了过来,想搭把手。男人满身酒气,面红耳赤,东倒西歪的。人一沾床,就倒下去睡了。 萧音俯身帮他脱靴子,陪嫁的嬷嬷担心地说:“姑爷醉成这样,还怎么圆房……” “嬷嬷,你先下去吧。”萧音小声道。 嬷嬷担心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办法,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萧音望向夏谦的背影,咬了咬嘴唇。夏萧两家本是世交,她跟夏谦打小就定了亲。萧家原先是北方的大户,汴京失陷以后,家族跟着皇室南逃。她的祖父和父亲相继病死在路上,家财也损失过半,再不复当年的风光。 其实她也知道,夏家的老夫人和二夫人早就看不上她,想为夏谦另择良配。是过世的夏伯伯重诺,亲自敲定了这门婚事。只不过三年前夏谦要考科举,婚事便暂且搁置了。 萧音知道自己不算美人,至少跟夏家的姑娘们比,差得太远。而且已经二十岁了,算是个老姑娘,夏谦心中难免不满。可他们已经成亲,日子总是要过的。 她斟酌着开口:“夫君,我知道你没睡。你我的婚事虽是父母之命,可我从小就认定了你。我会为你生儿育女,好好孝敬公婆祖母,将来你若有看中的姑娘,纳入房中,我也会以姐妹相待……” 萧音看夏谦还是一动不动的,想起自己悲凉的身世,忍不住伤心落泪:“阿音自及笄一直等着夫君。不敢求夫君的宠爱,只求夫君不要嫌弃……我,我什么都愿意为夫君做。” 她哭泣时的声音柔柔软软的,像只小奶猫。夏谦转过身去,见她盖头半掀在头顶,白皙的脸颊红扑扑的,睫毛上沾着泪珠,原本不出众的相貌陡然生出了股楚楚可怜之感。 夏谦胸中正聚着一团火,伸手便将她拉了过来,直接压在身下。 眼前清秀的面容仿佛变成了那张勾人心魄的脸: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着,如月似水的眼眸望着他,微张的檀口似乎等着他来吻。夏谦痴迷地摸着,一下子动情地亲了上去,恨不得将她吞裹入腹!再抬头时,那张脸又变成了萧音普通的容貌。 夏谦愣了片刻,不甘,恼怒,执拗全都涌上了心头。他动手撕扯萧音的喜服,衣裳碎裂,洁白无瑕的女子胴体更加刺激了他的情/欲。 他一点都不温柔,甚至很粗暴,萧音有些被他吓到,瑟瑟发抖又不敢反抗。 …… 夏初岚举着灯笼在拱桥附近找,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 她细细想了想,猜测书应该是被那个男人拿走了。 夏初岚有些想不通。按理说书这种东西,其貌不扬,普通人想必看不出什么名堂,更不会拿走。但若能看出那是当年由沈括之子沈冲主持修订,汴京国子监印制的版本,如今市价胜于黄金,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有如此眼力的,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如此人物,怎么会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呢? “姑娘,要不奴婢去问问管家?”思安一边拨着草丛一边问。 “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书在哪里。回去吧。”夏初岚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带着一群人往回走。江南的五月,梅雨季节,空气湿热。原主的身体不算硬朗,甚至还有点娇气,故而她穿得比旁人都多。 夏初岚踏上长廊,听到花墙那边来了两个侍女,正小声议论:“刚才我奉二夫人的命令去含英院送东西,你猜怎么着?少夫人在里头又哭又叫的,听得我浑身不舒服。” “我娘说女子初夜,总会有些疼的。若夫君懂得怜惜,新婚夜也不会太辛苦。” “是吗?我看少夫人的陪嫁侍女和嬷嬷脸色都变了,少夫人好像在哀求大公子呢。” “真没想到,大公子一个读书人居然……唉,别说了,仔细被主子们听见。” 那边灯火渐远,夏初岚慢慢地在廊下走,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思安在后面扯了扯赵嬷嬷的袖子,耳语道:“真想不到,大公子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房事上竟然这么可怕。少夫人一个弱女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赵嬷嬷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小丫头懂什么,兴许是大公子想疼新夫人呢。床笫间的事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思安撇了撇嘴,嘀咕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那英国公世子……”话一出口,她就连忙捂住嘴巴,瞪大双眼看着前面夏初岚的背影。 赵嬷嬷也是身子一僵,埋怨地看了思安一眼,生怕惹姑娘不痛快。 夏初岚却没怎么在意,她的心思全都在那本书上。那人有意隐瞒身份,想必找起来并不容易。就算找到了,他既然拿走,还会乖乖把书交出来吗? “姐姐!姐姐!”游廊的尽头奔过来一个少年,一下停在她的面前。 “衍儿?”夏初岚叫道。 少年抬起头,圆脸蛋,眉目清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极有灵气,咧着嘴笑。这是长房唯一的男丁夏衍,今年十二岁。 几个伺候的侍女和嬷嬷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忙向夏初岚行礼:“姑娘恕罪,六公子非要来找您,我们也拦不住。” 夏初岚摆了摆手,低头问少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今日大哥成亲,我跟四姐五姐他们玩了许久。明日先生考课,我怕答不出来,不敢睡。姐姐能不能帮我?”夏衍摇着夏初岚的手臂,恳求道。 夏柏盛极重视子女的教育,连女儿也是开蒙起就请了当地有名的先生来教。原主算不错,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琴棋书画都懂一些,不输给普通的大家闺秀。 夏初岚应了夏衍,一起往他和杜氏住的石麟院走。杜氏体弱多病,早已经睡下,夏初岚便没有过去打扰。 夏衍的课业很好,在族学里头算是佼佼者。夏初岚没费多大的工夫就帮他温习好了功课。夏衍长长地出了口气:“谢谢姐姐,明日我就不怕先生问了。” 夏初岚淡淡一笑:“不早了,收拾下睡吧。” “是。”夏衍听话地开始整理书籍。他将所有的书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文房四宝也都擦得干干净净。桌上摆着一本顾行简编修的《论语集注》,边角被仔细修补过,显然是多次翻阅所致。 “近来在读这本书?”夏初岚拿起来问道。 夏衍点了点头:“族学的先生要我们看的。恰好爹爹的书阁里有,我就拿来了。顾相连任两届知贡举,选拔天子门生,号称是天下文章第一人。他修的这本书道理深入浅出,我读了受益良多。可惜我没有机会听他讲课。” 顾行简的书,可谓是“朝出镂板,暮传咸阳”,十分地抢手。如果动作慢一点,可能都抢不到。 夏初岚看夏衍脸上满是遗憾之色,宽慰道:“爹说过,学问勤中得。也许很多年后,有人会以听你的一堂课为荣。” 夏衍的小脸又明亮起来,抓着夏初岚的手臂说道:“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嗯。你早点睡,我先走了。”夏初岚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站了起来。夏衍连忙跟着起身,恭敬地目送她出去。随后,嬷嬷和婢女们进来伺候他宽衣。他老成地叹了口气,嬷嬷好笑地问他:“六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夏衍没回答,耷拉着脑袋,径自抱了《论语集注》爬上床。自从那年英国公府的人来过以后,活泼爱笑的姐姐就变得冷冰冰的。今日的功课,他其实自己也可以完成,只是想跟姐姐多亲近亲近。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手中的书。总有一日他要高中,入朝为官,找那个英国公世子算账! 顾行简在街角的书坊里买了两本书,就回到顾居敬买的那座民居。民居不起眼,只是个小四合院,门开在巷子里。 崇明正在院子里练剑,看到顾行简提着包裹回来,连忙过来接。顾行简回到屋子里换了身凉衫,便坐在西侧间里看文书。崇明悄悄进来添过两次茶,其余时间就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托腮看着天空。相爷被台谏官弹劾停官之后,难得清闲几日,到绍兴来散心。可人在这儿吧,心还在朝中。 昨夜那么晚回来,还秉烛看文书。崇明磨墨的时候偷偷瞄了两眼,大到三省吏人的裁减啊,小到临安的雨水啊,全都要相爷过目。这哪里像是个停官的人。分明是把政事堂给搬出来了。 “阿弟!阿弟快来帮忙!”顾居敬人未到,声音已到。 崇明立刻站起来,怯生生地回头看了一眼。二爷这是怎么了?明知道相爷喜静,还这么大声。 顾行简正在写字,眉心已经皱了起来,仍是提笔蘸墨,装作没听见。 “阿弟,要出人命了!”顾居敬又高喊了一声。 顾行简闭了闭眼睛,把毛笔搁在笔架上,额角突突地跳。他就知道清静不了几日,兄长便会原形毕露。他起身走出房门,来到庑廊下,看到顾居敬大步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婆子和一个小厮。婆子还背着人,他们一同进了东边的耳房。 不知道又捡了什么阿猫阿狗回来。他拍了拍衣袍,准备退回去。 顾居敬从耳房跑过来:“阿弟,我这有个人……”他话未说完,顾行简已经打断:“我没空,让崇明找个大夫来看。” “是夏家那个丫头!”顾居敬生怕弟弟拒绝,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故意夸张道,“我今日在泰和楼喝酒,遇到陆彦远和他的夫人,这丫头也在。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怪可怜的。你医术那么好,不能见死不救吧?” 顾行简淡淡地看着兄长。夏家的几个姑娘,能让兄长这么热心的,也只有夏柏盛之女夏初岚了。他不置可否,就这样被顾居敬强行拉去了耳房。 崇明愣了愣,相爷几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他也跟了过去,想瞧个究竟。 耳房里,婆子正坐在床边给夏初岚擦脸,不停地对六平说:“我老婆子活到这般年纪,还没见过这么俊的丫头。那些人怎么下得去手哟。” 顾居敬把顾行简拉到床边,又亲自去搬了张杌子,让他坐下。他道:“你们俩快让让,大夫来了。” 婆子和六平连忙让开,顾行简也不说话,伸手搭脉。 六平忍不住打量他,男人脸颊瘦削,皮肤玉白,身上的衣服很朴素,看起来气质温润,就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但又有股说不上来的气势。六平总觉得他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忽然想起来,这不是昨天跟顾二爷一起来的那位留胡子的先生?咦,胡子呢? 顾行简搭完脉,平静地收回手。顾居敬忙问:“怎么样?是被下毒了吗?”六平也着急地看过来。 顾行简问六平:“当时她在的地方燃香了?” 六平连忙回答:“燃了,小的闻着是股很浓烈的香味,不像是平常用的东西。这位爷,是香有问题吗?” 顾行简摇了摇头,四下看看。顾居敬会意,连忙递了条干净的帕子过去。顾行简边擦手边说:“你家姑娘本就气血两亏,有晕眩之症。那香应该是番货,气味浓烈,寻常人若闻不惯,身体便会不适。取薄荷放置塌旁,再熬点八珍汤给她服下。” 顾居敬点头,忙打发那个婆子跟着崇明去办了。他们这次微服出行,没多带人,身旁连个婢女都没有,只能将就着使唤临时雇来的婆子。 顾行简起身,见六平还盯着床上的人,杵着不动,便淡淡地说:“若不出所料,一个时辰内她会醒过来。你先回家去报个消息,免得家中长辈担心。最好再叫个贴身侍女过来,方便照顾。” 六平连忙应是:“还是您想的周到,小的这就去办。”他一边往外跑,一边想,来之前分明还很有戒心,不放心将姑娘带到陌生男人的住处。可是见到这位先生以后,又觉得他是个谦谦君子,没来由地相信他。这位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呢?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这会儿便乌云密布,雷声轰鸣,将有一场大雨。顾居敬跟在顾行简后面,一直走到西厢房。顾行简无奈地停下脚步:“阿兄跟着我作何?” 顾居敬赔着笑容:“我想起还把老友丢在泰和楼里,没个交代。家里请阿弟代为照看一下,如何?”五大三粗的男人,笑容可掬。若不是见惯他生意场上那些手段,当真以为是个大善人。 顾行简没说话,径自坐下继续看文书。顾居敬就当他答应了,兴冲冲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果真大雨滂沱,天地间升起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夏初岚被雨打在瓦上的声音弄醒,支着身子坐起来。陌生的地方,身旁没有人。她下床走到屋外,雨势太猛,移动不得。她只能站在庑廊下,四处看了看。 江南普通的两进民居,堂屋阔三间,青瓦覆顶。院中种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根部有转砌的六边形护坛,旁边摆放着几盆不知名的小花,没有人往来。 她隐约记得晕过去以前,看见了六平和顾居敬,应该是他们带她来的。她觉得有些冷,抱着手臂坐在门边的石墩上,仰头看着梧桐的树冠发呆。 她来自后世人人平等的社会,今日是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特权阶级跟庶民阶级的不同。好比她是商户女,莫秀庭是官家女,从出生就决定了各自的命运。不论是住的地方,用的东西,还是嫁的男人,以后生的孩子,差别都太大了。 就算莫秀庭要害自己,也有的是办法,多的是人替她去办。她犯不着亲自动手,那样太有失身份了。 夏初岚忽然生出无限唏嘘。倘若她没有来,原主没有上吊自尽,那个被毁了名声又失去父亲庇护的少女,恐怕终究逃不过被命运的洪荒所吞噬。可纵然她来了,除了改变夏家覆灭的命运,依旧改变不了她的出身。 因为这样的出身,让莫秀庭觉得她痴心妄想,让陆彦远觉得她根本不值一提。 “何为高贵,何为低贱?”她喃喃自问,觉得有些迷茫。 “这么大的雨,坐在外面,不怕淋着么。”旁边有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来。 夏初岚回头看去,身材修长的男人站在雨里,一手执着伞,另一手端着白瓷碗。伞是倾着的,他的肩膀还露了些在外面,被雨打湿,药碗上却一粒水珠都没有。 158|第一百五十八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莫秀庭思忖, 绍兴离临安这么近, 若说夏初岚没动过什么别的念头,她才不信。早年去泉州暗查的人回来说, 夏初岚可是死活都要跟陆彦远在一起, 做妾都不在意的。 “你跟世子爷, 这几年可有通过书信?”莫秀庭又试探地问道。 等了半日, 总算是说到正题了。夏初岚轻笑道:“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怎么还敢高攀世子爷?当年的事是我年少无知, 早就过去了。如果夫人担心我还存有什么非分之想, 那大可不必。好马还知道不吃回头草。” 莫秀庭被噎了一下, 索性直言道:“世子爷来了绍兴,或许他会来找你。你就不想见他么?” 陆彦远到了绍兴?夏初岚全然不知。她刚占了这具身子那会儿,时常梦见在泉州的事情。虽然不是当事人, 但那些事仿佛亲历, 这具身体应该还保留了对陆彦远的强烈意识。她也想过如果陆彦远回来找原主,她要帮原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可是年复一年, 陆彦远音讯全无, 原有的念头也都烟消云散了。原来的夏初岚早已不在人世,那些爱与恨,又有什么意义。 她还没想好怎么说,雅间的门忽然“砰”地一声被踢开了。 一个人影从屏风那头走了过来。男人高大英挺, 剑眉入鬓,眸若星子,身上穿着窄袖战袍,护腰佩剑。这人真是少有的好看,如同阳光般耀眼。难怪三年过去,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陆彦远,这个仿若隔世的人。夏初岚握着茶碗喝了口茶,不知为何,竟尝出了些许苦涩的味道。 陆彦远没想到屋中是这般光景,愣了一下,停在那儿。三年不见,虽然偶能听到她的消息,说她如何浴火重生,执掌夏家,成为绍兴首富。但印象里,她还是那个扑在他怀里撒娇,叫他陆郎的小姑娘。直到今日一见,的确是不一样了。特别是刚才扫过来的那一眼,冷漠得如同陌生人,同时又带着几分倨傲。 美人如画,甚至更好看了。犹如拂晓绽放的花,带着露水的清灵,又沾染着晨辉和霞光的绚烂。 侍女仆妇们也都跟着涌进来,跪在雅间中,齐声道:“夫人恕罪,我们实在拦不住世子爷……” 莫秀庭先是错愕,然后站了起来,端庄地说道:“你们都出去吧。”那些人便又鱼贯而出,屋子里瞬间只剩下三个人。 空气仿佛凝滞般安静。 “莫秀庭。”陆彦远开口喊道,声音低沉,尤带着武将的凌厉。他的目光迅速掠过夏初岚,上前一把执着莫秀庭的手腕,将她提到面前:“我到绍兴是来办正事,你来这里做什么?” “夫君,您弄疼我了。”莫秀庭挣了挣,可是男人的力气太大,她越挣扎,他抓得越紧。她没办法,哀怨地说道:“我离家数日,甚是思君。听说您到绍兴,我也就跟着来了,却怎么都找不到您。想起初岚妹妹也在这儿,便叫她过来喝了杯茶。仅此而已,您又何必紧张呢。” 这女人说话可真是绵里藏针。言下之意就是陆彦远故意躲着她,因为夏初岚才现身了。 “我早说过,我跟她不过是逢场作戏,玩玩而已。区区商户女,值得我挂心么?我来绍兴,的确是有要事。”陆彦远扯着莫秀庭的手臂就往外拉,“跟我走。” 从始至终,他都当夏初岚不存在一样。 但莫秀庭太了解陆彦远了。他的心思藏得很深,越是装作不在意,心里越是在意。她原先也被骗了,以为他早就忘了夏初岚。直到在他的书房里无意间发现了一幅卷起来的小像,就插在皇上赏赐的龙泉窑青釉画筒里。 他说是当年画的,不小心留在画筒里。她自然不信,两人为此大吵一架。 夏初岚放下茶碗,站起来道:“世子不必麻烦,应该是我走。”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头晕得厉害,不由伸出手扶着屏风的边沿。怎么回事?难道是茶有问题? 陆彦远看出她不对劲,差点过去扶,又强行忍住,掐着莫秀庭的肩膀,斥道:“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你真以为没有王法吗!” 莫秀庭也是一愣,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难道是看到陆彦远来了,夏初岚故意演戏给他看的?但听到男人这般质问,她反而露出笑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夫君心疼了?若是我下毒害她,夫君会把我如何?交官府严办么?” 陆彦远懒得跟她胡搅蛮缠,正要过去查看,外面又冲进来一群官差,一下子把雅间挤得满满当当。 “你们是何人,这里也是你们能闯的吗!”莫秀庭蹙眉喝道。官差们面面相觑,头一次遇到犯事的人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六平和顾居敬跟在后面进来。顾居敬穿着檀色宽袍,头戴幞头,神态悠闲。他原本在泰和楼跟老友喝酒,听到官兵上楼的动静,便走出来看热闹。没想到看见六平,他隐约记得昨日夏家的酒席散后,这个小厮帮着送客人出门,好奇之下便跟了过来。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六平蹲下身,夏初岚已经没什么意识了。顾居敬立刻执了夏初岚的手腕。看脉象,好似没什么异常。他们顾家有祖传的医术,只不过他学艺不精,看个寻常的头疼脑热还行,这种就看不出端倪来了。他想着还是回去找阿弟吧,那家伙的医术可是能跟翰林医官切磋的。 “你们对我家姑娘做了什么!”六平抬头吼道。他是夏家搬来绍兴以后收的人,并不认识陆彦远。 顾居敬没想到陆彦远会在这里,拱手一礼:“顾某不知世子在此,失敬。你们这是……?”他装作什么都不知情,实际已经猜到了一些。无非是正室找到了旧爱施压,怕二人旧情复炽。但就凭莫秀庭的出身和教养,应该做不出伤人之举。 陆彦远面无表情地说道:“误会一场,我刚来,夏姑娘不知为何身体抱恙,晕了过去。这里……我来处理,还请顾二爷找个大夫给她看看。” “好说,好说。”顾居敬转身吩咐六平,“我的住处就在旁边,你们姑娘现在情况不明,不如先到我那儿去。刚好有个现成的大夫在。” 六平脑子里嗡嗡的,还没反应过来。世子?不会是那位世子吧!他又看了看陆彦远,相貌谈吐都不像是普通人。他心道坏了,八成是了,姑娘怎么就遇到他了? “这厮,我跟你说话呢。”顾居敬又重复了一遍。 六平方才回过神,心中有些犹豫。虽然顾二爷是大商贾,有身份有地位,不至于欺负一个小姑娘。可是贸贸然将姑娘送到一个男人的住处去,只怕不妥当。 “凭我跟你家老爷的交情,还能害她不成。把人弄醒要紧,快些走吧!”顾居敬催到。一会儿围观的人多了,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这丫头已经够不容易的了。 六平没办法,实在担心自家姑娘的安危,只能听顾居敬所言。刚好楼下有给钱就能差使的婆子,六平连忙叫来一个,要她背上夏初岚,跟在顾居敬后面走了。 等他们走后,陆彦远同那些官差交涉。 莫秀庭站在旁边,她方才看到顾居敬出现,已然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再看到顾居敬竟然带走了夏初岚,更觉得匪夷所思。这可是当朝宰相的兄长,临安的大商贾,声名赫赫。听他所说,好像跟夏家有些私交?想不到夏初岚出身这么低微,竟也能攀上如此人物。 她偷偷地看了陆彦远一眼,心里又有几分窃喜。关键时候夫君还是护着自己的。 夏初岚沐浴之后,换了身薄绸的小衣,坐在妆台前,赵嬷嬷和思安帮她熏干头发。她从铜镜里看到后面书桌上放着那个青色的布包,便叫思安去拿了过来。 她重新翻开书页,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纸页间浮动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味,又让她想起那人的怀抱。 他的脸是清瘦了些,身上却不然,胸膛挺结实的,手臂也很有力。而且当时的反应之快,甚至超过了崇明。她早就看出来崇明有身手,走路都带着风,说是随从,应该是他的护卫。 这人身份成迷,她隐约有点猜想,但又本能地不敢往深处去想。 赵嬷嬷看到她这个样子,跟丢了魂一样,真是稀罕,便用眼神询问思安。出去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肯定是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思安对赵嬷嬷点了点头,在姑娘面前也不敢开口说。等到熏干了头发,伺候姑娘躺上床了,思安才把赵嬷嬷拉到了外面说话。 “我瞧着姑娘好像是对一个人上心了。”思安对赵嬷嬷耳语道。 赵嬷嬷惊讶,赶紧追问。思安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赵嬷嬷却严肃了起来:“那顾五先生是什么来历,你打听过了吗?这个年纪,家中可有妻室?从前在国子监教书,那现在呢?若是一个家徒四壁的伪君子,满口胡言,只是看上我们的家财,贪图姑娘的美色呢?” 赵嬷嬷毕竟年纪大,想的事情也多。而且英国公世子那件事以后,她对姑娘看得更紧了些。这个顾五先生凭空出现,不得不提防。 “这……他跟顾二爷在一起的,应该不会吧?”思安小声争辩道。她一个小姑娘哪里能想到这么多,被赵嬷嬷一提,也觉得有些草率了。姑娘能解开心结是好事,但这个顾五先生的身份确实是云里雾里的……万一有家室,那姑娘岂不是又要吃亏了? 思安现在清醒一点了,赵嬷嬷叹口气道:“今日已晚,又发生了许多事,让姑娘好好休息。明日我再问问姑娘吧。” 夏初岚当真累了,这一夜睡得很好,没有做梦。 第二日依旧是要去北院给老夫人请安的。老夫人这几年吃斋念佛,一心给家人祈福,不大管事情,寻常也没有人特意把外头的事情告诉她。昨日泰和楼的事情,夏初岚没让外传,老夫人自然也不知道。 几房的人请过安以后,老夫人看到裴永昭,亲切地问道:“二姑爷昨日来的?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 裴永昭毕竟是晚辈,当官的人家还是知道人前的礼节的,便抱拳说道:“因为有些急事,所以提前来了。看到祖母康健,也就安心了。过两日,我便把阿荧接回去。” 老夫人慈祥地笑。虽然当初阿荧的婚事破费周折,她也担心裴家待阿荧不好,但是如今阿荧有了身子,裴家应当会看重了。像他们这样的商户人家在官户人家面前总是矮了一截,现下只盼长孙能考个功名,这样夏家也就能够在人前硬气了。 其实裴永昭跟夏谦是同一年考的科举,裴永昭考上了,而夏谦却没有考上。夏谦心里很不服气,裴永昭更是看不上他,两个人几乎不说话。 从北院出来,众人各自回住处。夏谦独自回含英院读书,没让萧音跟着。裴永昭说了一声有事,也匆匆走了。 韩氏的眉头皱了皱:“这姑爷到底在忙什么呢?阿荧有了身子,也不多陪着点。”她只看到女儿受了委屈,却没看到儿媳妇也受了冷落。 夏初荧帮裴永昭说话:“官人也不想的,他来绍兴是有公务在身。我这儿有娘跟大嫂照顾着,他自然放心。” 韩氏摇了摇头:“生女何用?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你跟婵儿先回去吧,路上担心着点,我跟阿音还要去玉茗居一趟。” 夏初荧去牵夏初婵,也没多问。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也没她过问的份。 夏初岚是夏家的当家,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操持。但她只有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所以生意上的事情有夏柏茂和夏柏青帮忙,而内宅诸事,便是韩氏帮着打理。韩氏在夏家内宅还是能做主的,但大事还得问过夏初岚才行。 159|第一百五十九章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犹如涅槃后的凤凰, 光芒万丈。他再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夏谦暗暗地吞了口口水, 只觉得浑身上下更燥热了。他也恨自己那肮脏龌龊的念头,但心中的感情却怎么都克制不住。 “这么晚了, 大哥有事?”夏初岚微微歪头问道。夏谦住的含英院跟她的玉茗居隔了老远, 并不顺路。这位兄长对原主也算照顾, 尽管这照顾多半是为了讨家主夏柏盛的欢心, 但夏初岚对他还算客气。 夏谦揉了揉前额, 被风一吹, 理智回来了点:“三妹, 我喝醉了, 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就走到这儿来了。我头疼得厉害,劳你派个人送我回去。” 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这是他的亲妹妹, 而他是夏家的长孙。 夏初岚也不多做追究, 只吩咐道:“六平,快送大公子回含英院去。” 六平应了一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去扶夏谦:“小的方才多有得罪, 这就送公子回去。” …… 夏谦扶着六平摇摇晃晃地回了含英院。时辰已经不早,新娘的陪嫁侍女和嬷嬷都等急了,在屋前来来回回地走。 看到姑爷回来,她们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欢天喜地地把他扶了进去。 屋内的红案上,三指粗的喜烛烧得正旺。案上摆着四盘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红枣,桂圆,莲子和花生。画着鸾凤和鸣的红漆托盘里,放着银质的酒杯和酒壶。 新娘萧音听到响声,微微掀起盖头一角,看到众人扶着夏谦,立刻迎了过来,想搭把手。男人满身酒气,面红耳赤,东倒西歪的。人一沾床,就倒下去睡了。 萧音俯身帮他脱靴子,陪嫁的嬷嬷担心地说:“姑爷醉成这样,还怎么圆房……” “嬷嬷,你先下去吧。”萧音小声道。 嬷嬷担心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办法,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萧音望向夏谦的背影,咬了咬嘴唇。夏萧两家本是世交,她跟夏谦打小就定了亲。萧家原先是北方的大户,汴京失陷以后,家族跟着皇室南逃。她的祖父和父亲相继病死在路上,家财也损失过半,再不复当年的风光。 其实她也知道,夏家的老夫人和二夫人早就看不上她,想为夏谦另择良配。是过世的夏伯伯重诺,亲自敲定了这门婚事。只不过三年前夏谦要考科举,婚事便暂且搁置了。 萧音知道自己不算美人,至少跟夏家的姑娘们比,差得太远。而且已经二十岁了,算是个老姑娘,夏谦心中难免不满。可他们已经成亲,日子总是要过的。 她斟酌着开口:“夫君,我知道你没睡。你我的婚事虽是父母之命,可我从小就认定了你。我会为你生儿育女,好好孝敬公婆祖母,将来你若有看中的姑娘,纳入房中,我也会以姐妹相待……” 萧音看夏谦还是一动不动的,想起自己悲凉的身世,忍不住伤心落泪:“阿音自及笄一直等着夫君。不敢求夫君的宠爱,只求夫君不要嫌弃……我,我什么都愿意为夫君做。” 她哭泣时的声音柔柔软软的,像只小奶猫。夏谦转过身去,见她盖头半掀在头顶,白皙的脸颊红扑扑的,睫毛上沾着泪珠,原本不出众的相貌陡然生出了股楚楚可怜之感。 夏谦胸中正聚着一团火,伸手便将她拉了过来,直接压在身下。 眼前清秀的面容仿佛变成了那张勾人心魄的脸: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着,如月似水的眼眸望着他,微张的檀口似乎等着他来吻。夏谦痴迷地摸着,一下子动情地亲了上去,恨不得将她吞裹入腹!再抬头时,那张脸又变成了萧音普通的容貌。 夏谦愣了片刻,不甘,恼怒,执拗全都涌上了心头。他动手撕扯萧音的喜服,衣裳碎裂,洁白无瑕的女子胴体更加刺激了他的情/欲。 他一点都不温柔,甚至很粗暴,萧音有些被他吓到,瑟瑟发抖又不敢反抗。 …… 夏初岚举着灯笼在拱桥附近找,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 她细细想了想,猜测书应该是被那个男人拿走了。 夏初岚有些想不通。按理说书这种东西,其貌不扬,普通人想必看不出什么名堂,更不会拿走。但若能看出那是当年由沈括之子沈冲主持修订,汴京国子监印制的版本,如今市价胜于黄金,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有如此眼力的,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如此人物,怎么会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呢? “姑娘,要不奴婢去问问管家?”思安一边拨着草丛一边问。 “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书在哪里。回去吧。”夏初岚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带着一群人往回走。江南的五月,梅雨季节,空气湿热。原主的身体不算硬朗,甚至还有点娇气,故而她穿得比旁人都多。 夏初岚踏上长廊,听到花墙那边来了两个侍女,正小声议论:“刚才我奉二夫人的命令去含英院送东西,你猜怎么着?少夫人在里头又哭又叫的,听得我浑身不舒服。” “我娘说女子初夜,总会有些疼的。若夫君懂得怜惜,新婚夜也不会太辛苦。” “是吗?我看少夫人的陪嫁侍女和嬷嬷脸色都变了,少夫人好像在哀求大公子呢。” “真没想到,大公子一个读书人居然……唉,别说了,仔细被主子们听见。” 那边灯火渐远,夏初岚慢慢地在廊下走,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思安在后面扯了扯赵嬷嬷的袖子,耳语道:“真想不到,大公子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房事上竟然这么可怕。少夫人一个弱女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赵嬷嬷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小丫头懂什么,兴许是大公子想疼新夫人呢。床笫间的事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思安撇了撇嘴,嘀咕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那英国公世子……”话一出口,她就连忙捂住嘴巴,瞪大双眼看着前面夏初岚的背影。 赵嬷嬷也是身子一僵,埋怨地看了思安一眼,生怕惹姑娘不痛快。 夏初岚却没怎么在意,她的心思全都在那本书上。那人有意隐瞒身份,想必找起来并不容易。就算找到了,他既然拿走,还会乖乖把书交出来吗? “姐姐!姐姐!”游廊的尽头奔过来一个少年,一下停在她的面前。 “衍儿?”夏初岚叫道。 少年抬起头,圆脸蛋,眉目清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极有灵气,咧着嘴笑。这是长房唯一的男丁夏衍,今年十二岁。 几个伺候的侍女和嬷嬷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忙向夏初岚行礼:“姑娘恕罪,六公子非要来找您,我们也拦不住。” 夏初岚摆了摆手,低头问少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今日大哥成亲,我跟四姐五姐他们玩了许久。明日先生考课,我怕答不出来,不敢睡。姐姐能不能帮我?”夏衍摇着夏初岚的手臂,恳求道。 夏柏盛极重视子女的教育,连女儿也是开蒙起就请了当地有名的先生来教。原主算不错,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琴棋书画都懂一些,不输给普通的大家闺秀。 夏初岚应了夏衍,一起往他和杜氏住的石麟院走。杜氏体弱多病,早已经睡下,夏初岚便没有过去打扰。 夏衍的课业很好,在族学里头算是佼佼者。夏初岚没费多大的工夫就帮他温习好了功课。夏衍长长地出了口气:“谢谢姐姐,明日我就不怕先生问了。” 夏初岚淡淡一笑:“不早了,收拾下睡吧。” “是。”夏衍听话地开始整理书籍。他将所有的书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文房四宝也都擦得干干净净。桌上摆着一本顾行简编修的《论语集注》,边角被仔细修补过,显然是多次翻阅所致。 “近来在读这本书?”夏初岚拿起来问道。 夏衍点了点头:“族学的先生要我们看的。恰好爹爹的书阁里有,我就拿来了。顾相连任两届知贡举,选拔天子门生,号称是天下文章第一人。他修的这本书道理深入浅出,我读了受益良多。可惜我没有机会听他讲课。” 顾行简的书,可谓是“朝出镂板,暮传咸阳”,十分地抢手。如果动作慢一点,可能都抢不到。 夏初岚看夏衍脸上满是遗憾之色,宽慰道:“爹说过,学问勤中得。也许很多年后,有人会以听你的一堂课为荣。” 夏衍的小脸又明亮起来,抓着夏初岚的手臂说道:“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嗯。你早点睡,我先走了。”夏初岚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站了起来。夏衍连忙跟着起身,恭敬地目送她出去。随后,嬷嬷和婢女们进来伺候他宽衣。他老成地叹了口气,嬷嬷好笑地问他:“六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夏衍没回答,耷拉着脑袋,径自抱了《论语集注》爬上床。自从那年英国公府的人来过以后,活泼爱笑的姐姐就变得冷冰冰的。今日的功课,他其实自己也可以完成,只是想跟姐姐多亲近亲近。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手中的书。总有一日他要高中,入朝为官,找那个英国公世子算账! 崇明立刻站起来,怯生生地回头看了一眼。二爷这是怎么了?明知道相爷喜静,还这么大声。 顾行简正在写字,眉心已经皱了起来,仍是提笔蘸墨,装作没听见。 “阿弟,要出人命了!”顾居敬又高喊了一声。 顾行简闭了闭眼睛,把毛笔搁在笔架上,额角突突地跳。他就知道清静不了几日,兄长便会原形毕露。他起身走出房门,来到庑廊下,看到顾居敬大步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婆子和一个小厮。婆子还背着人,他们一同进了东边的耳房。 不知道又捡了什么阿猫阿狗回来。他拍了拍衣袍,准备退回去。 顾居敬从耳房跑过来:“阿弟,我这有个人……”他话未说完,顾行简已经打断:“我没空,让崇明找个大夫来看。” “是夏家那个丫头!”顾居敬生怕弟弟拒绝,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故意夸张道,“我今日在泰和楼喝酒,遇到陆彦远和他的夫人,这丫头也在。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怪可怜的。你医术那么好,不能见死不救吧?” 顾行简淡淡地看着兄长。夏家的几个姑娘,能让兄长这么热心的,也只有夏柏盛之女夏初岚了。他不置可否,就这样被顾居敬强行拉去了耳房。 崇明愣了愣,相爷几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他也跟了过去,想瞧个究竟。 耳房里,婆子正坐在床边给夏初岚擦脸,不停地对六平说:“我老婆子活到这般年纪,还没见过这么俊的丫头。那些人怎么下得去手哟。” 顾居敬把顾行简拉到床边,又亲自去搬了张杌子,让他坐下。他道:“你们俩快让让,大夫来了。” 婆子和六平连忙让开,顾行简也不说话,伸手搭脉。 六平忍不住打量他,男人脸颊瘦削,皮肤玉白,身上的衣服很朴素,看起来气质温润,就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但又有股说不上来的气势。六平总觉得他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忽然想起来,这不是昨天跟顾二爷一起来的那位留胡子的先生?咦,胡子呢? 顾行简搭完脉,平静地收回手。顾居敬忙问:“怎么样?是被下毒了吗?”六平也着急地看过来。 顾行简问六平:“当时她在的地方燃香了?” 六平连忙回答:“燃了,小的闻着是股很浓烈的香味,不像是平常用的东西。这位爷,是香有问题吗?” 顾行简摇了摇头,四下看看。顾居敬会意,连忙递了条干净的帕子过去。顾行简边擦手边说:“你家姑娘本就气血两亏,有晕眩之症。那香应该是番货,气味浓烈,寻常人若闻不惯,身体便会不适。取薄荷放置塌旁,再熬点八珍汤给她服下。” 160|番外一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她找工作那会儿, 东瑞在国外并没有什么名气, 只有一个办事处。因为同学的推荐,她才去应聘。没想到面试的人, 正是总裁谭彦。那时候国内的东瑞已经从快要倒闭到蒸蒸日上, 十分有实力。但对于一个能将一手烂牌打成好牌的老板来说, 野心不止于此。 她的条件在同时面试的人里面不算最好的, 但最后谭彦只录取了她一个。她问过原因, 谭彦说, 因为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谭彦其实比她大不了几岁, 也是个练达稳重的人。在工作上, 一直是她亦师亦友的存在。她总是习惯于仰望那些能力出众的人,因为他们身上都拥有着与众不同的光芒。 或者,她也渴望能成为那样的人。 夏初岚回到夏家, 还来不及换一身衣服, 就先到石麟院去了。 杜氏和夏衍都在等她。杜氏急得饭都吃不下,她知道女儿一贯主意大,又事关三叔, 必定会亲自处理。可都没弄清楚对方是什么人, 怎么敢独自前往呢?实在太冒险了。 她看到夏初岚走进来,连忙直起身子:“岚儿,你可担心死我们了。” “姐姐!”夏衍立刻跑到夏初岚的面前,皱着眉头问, “是那个坏世子来了吗?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夏初岚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又走到杜氏的面前,“娘,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杜氏拉着她的手叹气:“你毕竟是个姑娘家,真把自己当成男孩儿了么?万一那人有歹意,你怎么办?我叫了李大夫过来给你诊脉,你就在此处沐浴换身衣服。刚好我们都没吃,你和我们一道用些饭菜。” 夏初岚微怔,这母子俩一个病中,一个还在长身体,竟然因为担心她,连午饭都没有用。她独自过了许多年,自问足够坚强。但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家中有人等待,有人牵挂,已变成了心底的一种柔软。 等吃过东西,李大夫也过来了。他长着山羊胡,人不高,眼神却透着股精明。仔细询问了一番,才缓缓说道:“那位先生所言不假。合和香闻惯的人不觉得什么,闻不惯的人吸入过多,就会头晕呕吐,只要断了香也就没事了。倒是姑娘这体质,月事不准,得多喝些八珍汤,补补气血。” 杜氏听到夏初岚没有大碍,整个人才轻松了,又让杨嬷嬷把李大夫说的话都记下来。等送走李大夫,她让夏衍先回自己屋里去,单独留了夏初岚说话。 “岚儿,真是英国公世子?”六平回来说的时候杜氏还不信,眼下看女儿的神色,分明有异。那个人就像他们长房心头的一根刺,老爷走之前,也是不放心的。 夏初岚没有隐瞒:“是陆彦远的夫人扣下三叔,我也见到了陆彦远。” 杜氏听到这里,不由地握紧了她的手,眼中满是担忧。 “娘,他们没把我怎么样,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再痴心妄想,更不会跟那个人再有什么瓜葛。他到绍兴来是另有要事,与我无关。至于他的夫人,经过今天的事,应该也不会找我麻烦了。” 杜氏看她面色平静,不像是装出来的,便说道:“你想明白就好。他们是世家大族,我们招惹不起的。听说是顾二爷帮了你?改日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嗯。我知道。” 杜氏笑了笑:“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夏初岚走了以后,杨嬷嬷便说:“夫人怎么不跟姑娘提二夫人来过的事呢?” “提那个做什么?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杜氏扶着杨嬷嬷站起来,声音有些疲惫,“二弟妹让韩家跟夏家联姻,一来是要我们准备丰厚的嫁妆给韩家,二来岚儿嫁人了,便得把掌家的权力交出去。掌不掌家我倒是没什么,但岚儿的婚事绝不能马虎。” “理是这个理。可夫人不是想给姑娘找门好亲事?那韩家的大公子韩湛相貌周正,人也老实,韩家的家境也还可以。若他不介意姑娘以前的事,未必不是一桩……” 杜氏挥手打断她:“韩家大郎再好,我也不能委屈岚儿嫁给一个商户。否则老爷泉下有知,定会责怪于我。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杨嬷嬷也不再说什么。姑娘的婚事本来就难办,夫人又如此挑剔,恐怕真是嫁不出去了。 …… 夏初岚从杜氏的住处走出来,看到夏衍背手站在廊下,仰头看着天空。他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神态举止却像个大人一样。夏衍是杜氏和夏柏盛唯一的儿子,又是夏家的长子长孙,若不是夏柏盛不在了,应该享受夏家最好的一切。 可他从未抱怨,努力上进,没让母亲和长姐操过心。 夏衍看到夏初岚,几步走过来,深吸了口气才说:“姐姐,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夏初岚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我,我想参加六月的补试。”夏衍鼓足勇气说道。 夏初岚吃了一惊。补试是国子学和太学的入学考试,每三年一次。国子学和太学都属于国子监,但国子学只招收京官七品以上的官家子弟,入学考只是走个过场,十分简单。相反太学面向全国招生,对考生并没有身份上的限制,相对来说入学考试也困难。 但一入了太学,好处便很多。除了免除丁粮,徭役,朝廷还会出钱养士。最重要的是,成绩优异者,可以免发解试和礼部试。上舍生里最优者,甚至可以不用参加科举,直接授予官职,称为“释褐状元”,名望比参加科举的状元还要高。 “补试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还小,可以三年以后再考。”夏初岚中肯地建议。据她所知,本朝好像还没有十二岁就被太学录用的先例。夏谦也曾考过太学,因为考题太难,都没有答完就出来了。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夏衍坚定地说道:“我想试试。入太学要三年才能升为上舍生,到时候我就十五岁了。若再等三年,升为上舍生要到十八岁。我不想等那么久。” 夏初岚看着夏衍:“为何急着考太学?” 夏衍用力抿了抿嘴唇,说道:“我想做官。等我做了大官,姐姐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再也不用怕那个英国公世子了!我才是家里的男人,我不想你那么辛苦,我要保护你们!” 夏初岚一愣,没想到是这样。 这三年,因为占了原主的身子,她一直在做姐姐和女儿,却从没有把夏衍和杜氏视作真正的亲人。直到今日听到夏衍说出这番话,她心中不可谓不震撼,甚至有些愧疚。 她主动摸了摸夏衍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衍儿,太学不是不可以考,但我希望你是为了自己去考。在你长大以前,姐姐会保护好这个家,所以你不用担心。” “可我还是想试试。”夏衍垂着眼睫,小声道,“太学里的先生都是鸿学大儒,还经常能请到当朝的宰执讲学,能学到很多东西。我不是说族学的先生不好,只是他讲的东西实在太浅了。” 夏初岚立刻明白了。族学里都是年龄不同的孩子,有大有小,悟性也有高有低。先生为了照顾年纪小和悟性低的孩子,讲的东西必然不会太深,而夏衍又比同龄的孩子聪明太多了。 “晚上我带你去三叔那里,问问他的意思。如果三叔觉得可以考,便让他来帮你准备。我们试试,如何?” 夏衍一下子高兴起来,激动地握着夏初岚的手。他原以为姐姐会反对到底,没想到姐姐是支持他的!他一下子就有信心了。 这次夏初岚没有抽回手,只是对他笑了笑。 人的出身固然是没有办法选择的,但路却是由自己走出来的。 *** 午后,烈日炎炎,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热气。松华院的侍女仆妇们一边在院子里洒扫,一边忙着把各处的格子窗卸下来,装上竹幕和绣花纱帘。 夏初荧坐在堂屋里头,喝着安胎药,与韩氏说话:“娘,大伯母没有同意您提的婚事?” 韩氏递了盘果脯过去:“别提了。我只开口说了个大概,她就拒绝了。我还想她这回怎么这么硬气,直到大郎跟我说,陆彦远来绍兴了,我才明白。长房大概还存着几分攀上英国公府的心思,这才拒绝我。” “他真来了?”夏初荧拿着一粒果脯放进嘴里,“大哥又是怎么知道的?” “先前,你大哥派了个人跟在夏初岚的后面,看到她进了泰和楼,不久后官兵也去了。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夏初岚被顾二爷带走,陆彦远和莫秀庭两个人则到府衙去了。” 夏初荧酸道:“夏初岚还真是好命,什么大人物都跟她有关系。大伯能跟顾二爷攀上关系,也算是长房的福气了。官人说,顾二爷手眼通天,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门路广得很。他若肯帮大哥,连太学都进得。” 韩氏当然知道顾居敬的本事。可顾居敬根本不买二房的账,昨日来喝喜酒也是心不在焉的,她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巴巴地找上门去吧……不如打听一下他住在何处?为了儿子的前程,她就是拉下这张脸又如何。 “姑爷!”外面的侍女喊了一声。韩氏和夏初荧俱都惊诧地望去,就见裴永昭风尘仆仆地进来了。 “听过。可夫人和我之间,有何好说呢?”她脸上很淡然。一个是正室,一个是旧情人,见面多数都跟仇人似的。而且正室的爹是参知政事,也就是副相,位高权重。反观她这个旧情人,区区商户女,跟人家真是云泥之别了。 夏初岚不是原主,跟莫秀庭没有那么多的爱恨纠葛,倒是觉得渣男跟正室也算是门当户对了,挺相配的。 莫秀庭原以为对方听到自己的名字,至少该惊讶一下。可眼前的女孩沉着冷静,不卑不亢,好似浑不在意。她是莫怀琮之女,又是英国公的儿媳妇,寻常人巴结都来不及,就连宫里的娘娘们见到她,也都亲亲热热的,还没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你先坐下吧。”她和气地说道,“这茶饼是我带来的北苑贡茶,绍兴应该没有,你尝尝看。” 北苑是皇家茶园,在福建路的建州。方圆三十多里,内有四十六座茶园。每年开春,需雇用当地上千名采茶工人同时上山,脚步声响若惊雷,蔚为壮观。北苑茶闻名遐迩,精品频出,更有前人今人专门著书立作。 夏初岚不为所动:“我人既然已经来了,还请夫人先放了我三叔。他与我们之间的事情并无关系。” “我倒忘了。”莫秀庭笑了笑,叫来侍女吩咐几句,那侍女就开门出去了。她继续说道:“你放心,他只是在别处喝茶。我担心你不肯来见我,才出此下策。不过你这三叔当真关心你,一听到是英国公府来人,便急急赶来了。你坐下吧。这位茶博士点茶的手艺甚好,能在茶汤之上瞬息变幻出多种图样,堪称一绝。不想看看么?” 这女子看着挺和气,实则十分厉害,句句压着人。就凭她懂得从夏家那么多人里,单拿三叔来要挟,便不能掉以轻心。 夏初岚索性依言坐了下来。刚才来时,外面站着两个护院,屋子里又有这么多人,只怕想走没那么容易。反正她的人都留在下面,六平也应该见到宋云宽了,不愁没人救场。 既来之则安之,正好听听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 本朝的州府衙门大都破旧,虽栋施瓦兽,门设梐枑,区别于普通的建筑,仍是不太起眼。因为地方上要用钱之处实在太多,像修缮衙门这样费钱费力又无关政绩的事,任上的官员都不会去做。一个弄不好,还要被身边的判官和朝里的台谏官参一本。久而久之,各地破旧的府衙倒也成了为官清廉的一种标志。 161|番外二 订购率不足百分之五十, 此为防盗章,两天后再来刷新~ 其实像这样的世家, 婚事都是大家族之间的利益联姻, 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一个护卫从侧门跑进来,跪地说道:“殿帅, 那个裴永昭在门外大闹, 非要见您。” “把他赶走。”陆彦远毫不客气地说。此人脸皮真厚, 竟然敢跑来闹事。 夏初岚到永兴茶楼的时候, 刚好看见两个佩剑的护卫在推搡裴永昭, 裴永昭不停地回头吵嚷, 但又被推着往前走, 帽子都歪了。夏初岚装作没看见他, 向门口的护卫递了名帖。护卫定了定神,才说:“你只能带一个人进去。” 夏柏青上前道:“岚儿,我陪你进去。” 夏初岚点了点头, 吩咐其他人就在外面等。那边裴永昭看见夏初岚, 挣开护卫跑了过来:“三妹!三妹你带我进去吧。” 夏柏青奇怪道:“二姑爷在此处做何?为何要进去?” 裴永昭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夏初岚的手臂:“我有重要的事要见英国公世子,前日……总之你带我进去!” 夏初岚把手抽回来, 冷淡地说:“我只带三叔进去。你要见世子, 自己想办法。” 裴永昭不依不饶,竟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你跟他好过,要你再多带一个人进去就那么难吗!夏初岚,你今日若不带我进去, 我回去就休了夏初荧!” 永兴茶楼在闹市,周围往来的行人很多,听到这边争吵,自然地围了过来看热闹。六平和思安把人群哄散,但还是有好事之徒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夏柏青挡在夏初岚身前,对裴永昭喝道:“有事你冲着我来,别欺负我的两个侄女。裴永昭,你真是枉读圣贤书!” 裴永昭没有夏柏青高,气势一弱,又非要往里闯:“总之我要进去!” 夏初岚对门口的护卫说:“这个人百般阻扰,若是耽误了我们的正事,你们也无法交代吧。” “来人!”那护卫扬声喊道,“将这闹事之人给我拖走!” 刚才的两个护卫过来,一左一右地架起裴永昭,不由分说把他拖走了。裴永昭还在喊什么,思安小声道:“二姑爷这是疯魔了吗?” 夏初岚眼下没空跟裴永昭算账,与夏柏青一起进了茶楼。他们一到,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夏家是绍兴的首富,在座的有生意上的伙伴,也有对手。大老爷们输给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总归不服气,又听说今日召集众人的是英国公世子,多少带着点看好戏的心态。 夏初岚神态自若地坐下来,与相熟的几个人点头致意。她也不在乎周围陌生人的眼光,若是怕这些,今日便不会来了。 此时二楼走廊的阴影处站着两个人。这个角落很微妙,下面的人绝对看不到,而上面的人却能将一楼大堂尽收眼底。 顾居敬偷看了眼顾行简的神色,特意说道:“夏家丫头来了。” 顾行简脸上还是一贯的平静无波,手指转着佛珠,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永兴茶楼是顾居敬的一个朋友开的,他们事先进来,藏在二楼的暗道里,自然避过了官兵清场。一般两层以上的木质建筑都会修一些这样的暗道,只有主人和伙计知晓。避免起火的时候,没办法逃生。 “阿弟,你说今日陆彦远能成吗?”顾居敬又问道。 “不知。”顾行简淡淡地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大堂中间那个娇美的身影上。等他察觉,立刻移开了目光。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冒险,居然把成败都押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万一不成……便不成吧。总还会有别的办法。 俄而,宋云宽从雅间里走出来,众人都起身行礼。他对满堂的人说道:“今日诸位能够赏脸前来,本官十分高兴。也就不与诸位绕弯子了。国家准备出兵北伐,但是军饷不够,只能仰赖各位慷慨解囊。当然官府也不会亏待诸位,按照捐钱的一成来兑换等额的盐引,以三年为期。” 这个时候的盐虽然不再是国家专卖,但是商人想要私下买卖也要先从官府那里买到盐引,再去官办的盐场凭盐引提取等量的盐,然后才能售卖。当然也不是任何商人都能购买盐引,官府也要审核身份和信用。 夏初岚没想到顾五居然随口说中了,咬了口糕饼,情绪复杂。 有人说道:“临安的商人比我们有钱得多,为何他们不捐?” “是啊!才十分之一的盐引,我们还是亏惨了啊!” 一时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的。宋云宽早知道他们会是这个反应,连忙走回雅间询问陆彦远怎么办。 陆彦远想了想,亲自走到大堂上。 “各位,此次出兵名为北伐,实为自保。金兵想撕毁两国的和议,挥师南下。所以这场战争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避免的。我们若能掌握主动,就能加固边境的防线,能让将士们吃饱穿暖,才有力气保家卫国。他们流血牺牲尚无怨言,难道你们连些许钱财也不舍得吗?诸位也不想看到国土再失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年轻的将领,英姿挺拔。他说话的时候慷慨激昂,那种剑指北方,收复河山的血性似乎很能感染人。大堂上安静了片刻,无人说话。 夏初岚见陆彦远朝自己看过来,装作侧头与夏柏青说话,避过了他的眼神。曾与这个人看山看水的人并不是她,但或者是梦里的那双眼睛太过炙热明亮,还有那些凌乱的亲吻,相拥的画面太过真实。这个人于她来说,终究与旁人略有不同。 这时有个人说:“夏家是绍兴首富,我们看夏家的!” “对对,看夏家捐多少,我们再捐!” 在座的人还是不想捐钱,就先把夏家推出来。就凭夏初岚跟世子的关系,世子也不能强逼着她拿钱。只要夏初岚说得少了,或者说不捐,其他人也就有借口了。 陆彦远的额头出了层汗,手指微微攥紧。他没有想到今日的成败居然系在她一人的身上。就凭他做过的事,还有她现在看他的眼神,今日想必是不成了。 但这样的后果本就是他一手造成,他也没有怨言。 夏初岚与夏柏青说了几声,夏柏青赞成地点了下头,她才站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却毫不露怯,走到人前。夏家当年面对逼债的船工家眷时,阵仗可比现在大多了。她握着扇柄,缓缓开口:“我知道大家是顾虑战事一起,手中的生意必将受到影响。可是国难当头,若每个人都只计较自己的得失,而不站出来与国家共存亡,那么金人早晚会将我们二十年才辛苦经营起来的江南付之一炬,就像当年的汴京一样!” 在座的众人皆是一震,想起靖康之耻,金人烧杀抢掠,夺掉半壁江山,仍是心有余悸。 “我是南渡以后出生的,没有去过中原,没机会领略京城当年‘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的盛况。我想在座有许多人比我年长,有些还去过汴京。我羡慕你们曾经亲眼见过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些去过京城的人,包括宋云宽,瞬间都追思起当年来。那确实是最好的地方,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也是所有南渡之人心头浮动的盛世光影,每每思及,便有万千感慨。 “我在泉州时,邻里有一户人家是逃到南方来的。那家的老太爷每日都要跟人讲当年京城的风光,城廓,运河,还有大街小巷,如数家珍。他临死之前,还想回去看一看,想葬在家乡的祖坟里。现世安稳,百业昌盛,日子越来越好。但我们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更不能忘了国耻,否则枉做宋人。” 夏初岚走到陆彦远的身边,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她抬头看着他,声音响亮:“夏家愿献绵薄之力,捐十万贯。” 众人哗然。宋云宽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十万贯!这是多少钱!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接触到陆彦远的目光,才声音激昂:“好!夏姑娘深明大义,本官替出征的将士们谢谢你!”他赶紧叫了一个书吏来记录,立刻又有几个商贾站起来。 “大老爷们别扭扭捏捏的,难道我们要输给一个小姑娘!” 场面顿时热烈起来,那个书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几乎记不过来。 夏初岚靠近陆彦远,低头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前锋我已为世子做好,后面就靠世子自己了。”说完淡淡一笑,背手走了。 陆彦远还沉浸在她刚才说话时的风采,以为是看到宫里的那些谏官或是侍讲学士。三年的时间,真的让她脱胎换骨了。她不再是那个天真无忧的小姑娘,而变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家主。她说的这些话,掷地有声,应该让那些苟且偷安的官员们都听一听。 陆彦远心念一动,立刻追了出去。 楼上,顾居敬也才从震惊中回复过来,他看向身旁的顾行简,只见他面色无异,只是眸色更深了。 “阿弟,你真的只是领着她去夜市走了一圈,没给她说过只言片语,就让她说出今天的话来了?你们俩……”他想了想,还是把后面的半句给吞了回去。 如此心有灵犀。这个丫头,真是了不得。 “陆彦远好像追她去了……” 顾行简捏着佛珠,转身闭了下眼睛,淡淡道:“明日回临安。” 信封上没有具名。 夏初岚把信抽出来,抖开看了看。很普通的字体,看不出什么端倪。信上说,要夏家当家之人单独到泰和楼去谈事,若午时不到,夏柏青也就回不来了。 泰和楼是绍兴最大的酒楼,食客如云,生意兴隆。 “三姐姐,娘看了信就晕过去了,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求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夏静月掩面哭泣。她年纪尚小,三房又只有她一个孩子,遇事没有人可以倚靠。 夏初岚受不了女孩儿哭,看了思安一眼,思安连忙上前柔声安慰五姑娘。 夏初岚知道,如果说夏家尚有明事理的人,便是她这位三叔了。三叔跟爹志趣相投,性情相近,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感情却胜过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三叔当年就是为了追查爹出事的真相,才被吴志远整治而辞官的。 她想了想,对夏静月说道:“你先回去,告诉三婶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的。另外,此事先不要告诉旁人。” 夏静月听到这番话,心里一块大石总算落地了,忙不迭地点头,擦干眼泪。她知道三姐的本事,夏家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打败众多对手,成为绍兴的首富,这位姐姐居功至伟。 对于她们这些整日里只知道闷在内宅做女工待嫁的姑娘们来说,三姐的见识和气魄都太出色了。自己遇到事情只会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哭着求人帮忙。可三姐片刻之间就拿出了主意。 夏静月心里,其实十分佩服她。 回到玉茗居后,夏初岚坐着把事情想了一遍。三叔帮着打理生意场上的事,但没听说得罪过什么人。那便是冲着夏家来了?可对方想要什么呢?信上没提钱财,没列要求,只要夏家主事的人单独过去……泰和楼开门做生意,大庭广众要行恶事也不太可能。 她一个商户小民,还真想不到什么人物要这样费尽心思地见自己。无论如何,三叔在他们手里,不得不去一趟。 她叫思安进来帮忙换了身衣裳,出门在外,穿男装行事方便,也能省去不少麻烦。思安帮她盘好发髻,仔细抚平袍上的褶皱,小声道:“姑娘,您真的要去吗?万一……” “别担心,我有分寸。”夏初岚拿起桌上的折扇,轻敲了下思安的头,走出去了。 端午过后白日渐长,空气燥热,院子里的花草都被晒得没有精神。夏初岚在廊下走着,独自想着心事,没注意到夏初荧带着一帮人从另一条廊下走过。 夏初荧远远便看见了夏初岚,一身男装,俨然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她不禁停下脚步,身后的人问道:“姑娘,怎么了?” 夏初荧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每当夏初岚出现在眼前,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在意。 她的这个三妹不仅貌美如花,而且琴棋书画无论什么都是一学就会。长大以后,上门求亲的人更是只提夏三姑娘,礼物拜帖成堆地往长房送。那时候的夏三姑娘,当真无限风光。 直到遇见了陆彦远,她一帆风顺的人生才算栽了个大跟头。 夏初荧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幸灾乐祸来,原以为三妹从此一蹶不振了。可没想到,她如同破茧而出的蝴蝶,美得越发惊人。 难怪娘担心陆彦远回来找她。自己见过临安那么多的世家贵女,又有哪一个能比得过她? …… 夏初岚走出家门,碰见了同样要出门的夏谦。 夏谦主动走过来,问道:“三妹要去哪里?若有为兄能帮忙的地方,不妨说出来。你是姑娘家,还是少出门为宜。” 在旁边装作整理轿子的六平直咋舌。大公子平日里最不耐烦几个妹妹纠缠他,偏偏只对三姑娘脾气好得出奇。若说是因为姑娘手里掌家的权力,可他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子,又是读书人,吃穿用度全捡家里最好的来,根本不用巴结姑娘。 “我出门办些事,不劳烦大哥。”夏初岚淡淡地说道,眸光中含着三分冷意,径自下了台阶。她最不喜欢别人因她是个女子,就觉得她是该囿于内宅之中的。 夏谦看着她上了轿子,两手在袖中握紧。好端端的姑娘家整日里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那些富贾乡绅各个都是色胚子,明着占便宜,背地里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她不在意,他却很恼火。 恨不得将她锁起来,关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只有他能看见才好。 夏谦的随从六福配好马鞍,过来躬身道:“公子,可以走了。” 夏谦眼见那边夏初岚的轿子离开,在六福耳边吩咐了一声:“你派个人跟着三姑娘,看看她到底去了哪里。” 六福虽然不明白主子的用意,但还是唤了个人,悄悄跟在夏初岚的后面。 轿子往泰和楼的方向走,六平跟在轿子旁,小声问道:“姑娘,咱们要再多带些人吗?” 夏初岚心里其实也没把握,只怕对方来头不小,真有什么事,也怕自己带的人不是对手。她想了想,凑到轿上的小窗边,吩咐六平:“你去州府衙门,把事情偷偷禀告宋大人。就说夏家若有麻烦,这旬的赋税恐怕就交不上了。” 六平犹豫:“可小的走了,姑娘怎么办?不如叫别的人去……” “对方既然约在泰和楼,又是光天化日,应该不会轻易动手。宋大人知道你是我的人,换个人,他未必会给面子。你听我的便是。” 六平应好,匆匆忙忙地掉头走了。 …… 泰和楼前竖着巨大的彩楼欢门,二楼有几名浓妆艳抹,头戴时令花朵的妓/子在凭栏叫客。门口立着个穿短衣的小倌,一看到夏初岚下轿子,立刻殷勤地跑过来:“是夏姑娘吧?小的恭候多时,请您跟小的来。”他见过画像,只能说真人更美。 夏初岚一怔,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她回头吩咐了两句,才淡淡地说道:“前面带路吧。” 一楼大堂坐着多是散客,此刻临近中午,座无虚席。跑堂往来穿梭于各个席位之间,手举托盘,里头放着亮得发光的银质酒器。还有歌女弹阮唱曲,仔细听,词是柳三变的《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栖。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那唱腔婉转低吟,带了几分悲切,与满堂的热闹格格不入。长安在北方,如今是金人的领土,改称京兆府。二十年前很多人背井离乡,追随皇室到了南方,一部分人偏安一隅,却还有一部分人心心念念着故土和少年时。 小倌见夏初岚驻足不前,催了一声,夏初岚才上楼。她也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那个渣男,勒马望着北方,壮志满怀,器宇轩昂的样子,的确是很耀眼。 二楼相对比较安静,各个雅间的门都关着。有的门口站着强壮的护院,有的是清秀的随从。小倌走到一间有着四扇门的雅间前,先敲了敲门。得到里面的回应之后,才推门让夏初岚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