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魔[重生]》 1 身死 “啪” 一子落下,不带半分犹疑,却已是火列星屯,瓜剖棋布,再无挣脱之机。 一阵沉凝,耄耋老者叹了口气,两指一松,白子落入棋罐中,哐当脆响,缭绕着莫名的悲哀。 “步步紧逼,獠牙亮爪,剑指喉塞,不留半分余地,你的棋风愈发凌厉了。前些年你下到百目之后还会有停顿,但现在……” 老者没有再说,只是摇了摇头。 “许是师傅的状态不如以往了吧。” 答话的是一个青年,白袍覆身,宽大的袍绣绣着金色的剑纹,神色淡然,瞳色如霜。他端坐于榻上,腰背很直,长发被羽冠规整地束向脑后,头垂三分,以示尊敬。只片刻他便打散了棋,让一局可比玲珑局的经典战役毁于世间,将棋子一颗颗装进棋罐。 “对,像我这样半截入土却总也不死的家伙也算是天下少有了。”老者非但没生气,反而自嘲道,眉宇间虽有疲惫却犹带洒脱,“来,陪我喝杯茶,那群小兔崽子没一个懂得茶中妙道,却总爱来我这牛嚼牡丹。” 青年眉眼一松,柔和了些,“不过是贪图这狮醒茶能让他们少修炼一个月的便宜罢了。” 他熟稔地用一旁的红木勺舀了茶叶放进盖碗,旁边烧开的水已经蒸腾出白雾,往上一淋,茶叶登时如青螺入水,旋转着飞速下沉,叶芽舒展,嫩绿透亮,姿态喜人。将茶盘右边的茶杯放到老者的面前,右手执起茶杯,左手半展托起茶盘,静静品味。 “那你呢,阿铮?你来我这又是为了什么呢?”老者忽然问道,“你想要什么?” 墨铮手一顿,眉间有一瞬的错愕,然后便恢复如初。 “为什么?” 他问的淡然,食管却如火般燃烧起来,疼痛像四肢蔓延。茶水入肚,茶香自舌尖绽放,那一点不同被瞬间放大。 茶叶里有毒,他不久之前刚熟悉的那种——堕凡尘,无色无味,专门针对脱凡境的修士,一旦饮下,就一点一点蚕食修士的灵力旋,破碎人体力量构造,从而致使灵力反噬,犹如走火入魔。而这正是大日轮宗的独门毒/药。 他与大日轮宗的唯一关系就是不久前他在云台秘境杀了一个长老之子,然而云台秘境和清剑派隔了十万八千里,消息传播的不可能这么快,所以如今的一切,他真是有点看不懂了。 “因为我就要死了,而你最近收获了一株延寿仙草。”老者苦笑,眉间的洒脱瞬间消失,修成脱凡境已经耗尽他所有潜力,熬到今时今日,已是大限将至。 脱凡脱凡,脱去凡胎,却终究不为仙!他还是凡人,自会惧怕生老病死。 但这并不是理由,墨铮摇头,他是知道他师尊的,纵横一生虽有愧事,却绝对算不上小人,“你问我要,我不会不给。” 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是阖目叹息,他原想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卑鄙无耻,无可救药的烂人,至少这样会让他好受些,会让他最喜爱的弟子也好受些,但墨铮却要真相。 “我知道,但我就要死了”,他再次重复了一遍,苦涩更甚,面色愈发苍老,“我需要一个继承人,清剑派需要一位新的掌门。” 墨铮没有说话,此方世界陷入一片寒凉。 半晌,老者说出了答案,“我中意你的师弟。” “所以我必须喝下这杯茶?”墨铮终于有了动作,他反诘,抬起头直视他,那张脸没有半点神情,不带半分情感,垂首时的尊崇荡然无存。 “我很久没见你愤怒的样子了,今天你怒了,我很欣慰。”老者却是笑了,皱纹也舒展了几分,那份欣慰发自内心。 人老了就喜欢回忆过去,所以他感叹道:“我记得当时带你进门的时候,你白白软软的,对所有事物都抱着警惕,一见到生人就喜欢躲在我的身后,然后又忍不住好奇心偷偷看,那模样真的十分可爱,满门上下都很喜欢你,每天都乐此不疲地逗你。” 他顿了一下,闭上了眼,“但现在每个人都在敬畏你,甚至怕你。我记得你……” 从前不是这样的。剩下的语言碾在舌尖没有抛出,但墨铮已经明了他未尽之意。他想他应该要有些反应的,但事实上他却神情不动,眉眼如竹中疏影,水中花月,风采卓然,波澜不惊,恍若一滩死水。 他的心静的不似人间物。 这是他修的道,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融于心间,融于每一寸躯体的道,道是无情心不惊,他的忘情道已至明心之地。 但他知道这样的答案不会让师尊满意,所以,他辩驳,他解释。 “我是清剑派的大师兄,也是掌刑真人。”他一字一句,说的很认真,他的心里还有他们,还有清剑派。 墨铮并未反驳他的用词,的确,他们的敬畏源于害怕,将他割裂在这个犹如世外桃源般满是天真的门派。但没有力量,这份天真只能死亡,所以他只能做一个掌刑人,打磨这份天真,让这份天真得以留存。 “但你修了忘情道,我一开始就不同意。”老者不置可否,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你还记得吗?前段时间内门死了人,有人告诉我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在旁边,但你没救他。” “我一开始是不信的,但三人成虎,无风不起浪,一个又一个来告状,我却也不得不信了。” 墨铮没有半分动容,他只是袍袖掩唇,再次啜了一口杯中的茶,饮鸩止渴,丹田燃起一从烈火,顺着经脉蔓延到四肢百骸,灵力正在一点点消失:“无根之罪。” “但我怕,而且我就要死了。”这是老人第三次强调这句话,他的言语也愈发苦涩。 我怕你忘记它,忘记清剑派,像忘记你的父母那样。剩下的话老者没有说出口,已经没有必要了。 “所以我必须喝下这杯茶?”,这是他的第二次发问,即使到达这种图穷匕见的地步,他依旧显得很平静。但体内四窜如脱缰的野马的灵力和撕裂般的疼痛告诉他,他的情况有点糟,但他仍旧需要一个答案。 “你的天赋太好,而这正代表着是非,清剑派没有能力湮灭你的是非,所以你要离开。” 一棍子打死,完全否定。墨铮发现他有些想笑,但笑不出来,那点酸涩的情绪也很快被湮灭,太上忘情道修的本来就是一颗无情心,磨灭一切影响判断的情绪,太上忘情道不愧为世间心境中最难修的一种,他卡在第三境明心已经许久。 但境界瓶颈就在刚才居然有了松动的征兆。 或许早一点他就可以弥补一下他残损不堪的身体,但现在已经……太迟了。也许他还能再解释一下,但事不过三,这第三遍只会让他愈发可怜。他是一个骄傲的人,这些年忘情道愈发精进,修为愈深,对某些事看淡了许多,这份骄傲却始终没有褪去。 也许忘到最后,这份骄傲也会消失无踪,但现在,他不愿! 所以他将茶具洗好,归到原处,分毫不差,然后站起来,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道了声:“谢谢。” 谢谢这些年的栽培,谢谢当初的收留。 没有怨愤,没有悲哀,不过是因果相偿,一切了结罢了。 墨铮衣袖轻翻,转身离开。 袖脚翻出的金色剑纹灼疼了老人的眼,他闭上双眼,猛然抛出一句话。 “其实治好你的人并不是我,我是在一个小山村里捡到了你,这些年为了留住你,这都成了我的心魔。” 墨铮的脚步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声谢谢,这么多年,他也猜到了,清剑派还没有这份力量,但他依旧感激他们的收留。 他推开门,一道身影挡去了所有光线,小师弟。 他微红的眼眶,痛苦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听到了所有。一时间墨铮已经意识到他的灵力已经微弱到连师弟都察觉不到的地步了。 小师弟沉默半晌,终是红着眼,憋出了一句:“师兄。” 墨铮一如寻常,“练反手剑时,右腿向内屈,肋下三寸肌肉绷紧,手腕发力,每日三百遍。” “是!” 墨铮继续向前走。 “大师兄!” 小师弟的声音已经隐隐带了哭腔,但这次墨铮没有停下。 墨铮走的不急不缓,一路上遇到弟子也因慑于他的积威而不敢多看他一眼,匆匆打了个招呼便立即远远遁开,他也不甚在意。 在他到达逐孤峰——他曾经的居所时,毒已入骨髓,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但他知道他已经油尽灯枯,因为他瞎了。 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无力感瞬间蔓延了他的全身,他调动不了任何力量,甚至感觉不到灵力,经脉已损,灵力旋在他体内肆虐。这一次再不会有人来送什么解药,也不会再有人嘲讽他这般性子只能去修魔,修仙必是死路一条。 他不由叹道:“这局却是你赢了。” 但他的心却愈发清明,他感到困扰自己许久的那段瓶颈正在被一点一点填满,很快就要溢出。 三次出魔,四次入道,他的根基已经像被啃食的桑叶,残缺不全,岌岌可危,那一杯加了堕凡尘的醒狮茶压倒了最后一根稻草,即使忘情道破境后有洗筋伐髓之力,但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却没有任何作用,就算突破也不过是增加经脉的负担,徒添痛苦,终归还是要死的,迟了这么多年的天妒终究是要兑现的。 但,他不甘心。 他蓦地一笑,翩惊鸿,婉游龙。恍惚间可窥秋华春夜,春露白霜之景。 明心境,破! 蜂拥而至的灵力瞬间灌满了脱凡境的巅峰的储蓄瓶,强力镇压所有叛乱,形成一股伟力推着墨铮朝一个新的境界前进。 脱凡为仙,化仙境! 就在突破的那一瞬间,残损的经脉瞬间破裂,七窍渗出鲜血,研丽颓靡,生机在到达巅峰的一瞬间直线坠落,像折了翼的鸟。 死机已经漫布他的躯体,灵力开始逸散,境界亦开始跌落,一层又一层,慢慢变成一个凡人,最后直面死亡。 “朝闻道,夕生死。” 漫地血色中,他缓缓念出这句话,阖上双眼,沉沉睡去,好似眼前这可笑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这一年,两件大事,一是魔尊飞升,二是墨尊横死。 2 重逢 “师傅,师兄离开了吗?”小师弟跪坐在老人面前。 老人叹了口气,面容更加苍老,“当然,他不属于这里,停留在这里只会让他停滞不前,我们没有力量庇护他,但你大师兄从来就不是一个薄情的人,所以我们要主动切开这份联系。”这也是大日轮宗的条件之一,他们不会允许自己的努力为他人做嫁衣。 若有羁绊,便断掉这份羁绊! 那杯茶名为断干连,会让饮下者淡漠从前的情感,是凡人入道后常使用的一点小手段。凡人一生不过百载,修道者不知命数几何,如若途中亲人身死,刚入道未尝遍七情者,如何不肝肠寸断? “大日轮宗会重视师兄吗?”小师弟咬紧了唇,手握成了拳,有些不安,有些不舍。 “……当然”,老人沉默良久,然后望向窗外,那是清剑派弟子的演武场,身着白衣,袖脚绣有金色剑纹的弟子们互相对练,剑气纵横。 “他会变得更好,我们……也会变得更好。” 远处,一个身着大日轮印的红袍老人慢慢笑了,眼中悲伤夹杂快意,他望着手里那块残损的令牌,摩挲了两下上面已经逐渐平坦的字迹,眼眶微红,隐有泪水自浑浊的双眼溢出。 他颤声道:“鸿儿,安息!” …… 当墨铮睁开双眼时,心里浮现两个字——夺舍。 而且夺得还是个瞎子,因为睁眼和闭眼并没有区别。 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腿像是被生生割裂,不得动弹,然而手却能触摸得到。 所以,这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瘸子。 总觉得这样的情景有几分熟悉,不待墨铮想明白,耳侧就恍起惊雷。 “哐当——” 一阵兵荒马乱,尖细高亢的声音像背后吊着鬼一般慌忙响起:“殿下,您身体有恙,太医说您必须得好好休息休息,您可不能把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啊!陛下他……” “他……”小太监声音一短,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太子重病在床,陛下却从未看望,说实话绝对会让太子心里更难过,本就不甚机灵的脑子蹬时卡住。 “对,父皇还是重视我的。”墨铮接下了小太监的话茬,这时候他已经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夺舍,而是重生,“阿福,过来扶本宫起来。” “可是……”小太监刚迟疑了一会,就见墨铮朝他这边望来,他缩了缩头,咽下后面的话,顺着吩咐把墨铮扶到了轮椅上。 昔日身为一国太子,衣食住行必然是最高规格,就轮椅而言,亦是每处棱角都裹上丝绸,椅背和座位都垫上狐裘,甚至为了解乏还设了些机巧玩意,留下了几个暗匣。 墨铮摩挲了几下扶臂上裹着的丝绸,八十四重云锦,景后最喜爱的纹路,非顶尖绣娘耗三年心力不可成。宫内一年也只有几匹,而后就匀出那几匹给工匠为他造出这把轮椅,谁能说景帝不在乎他呢? 景后是普通农女,不识大字,不通体统,但偏偏入了景帝的心,一路扶持,一路荣宠,而景帝文韬武略具备,被称为不世明君,然英雄难出痴情冢,他唯一值得诟病之处就是太过痴情,强压众世家势力,硬是让一介农女成为后宫之首,又在母后生下一个患有天残之症的子嗣,依旧耗费心血将他推上太子之位。 然前不久帝都西南不久发生地陷之灾,人心惶惶之际,左相请来一命士,自称截半仙,一入朝堂,便直言朝内有邪魔秽气,而这地陷便是上天在警示帝皇除魔。景帝自是不信的,但这一说法却让深受地陷之害的百姓握住了最后的稻草,群起而应,流传的越来越广。 民心一逆自可左右朝堂,不得不说世家的这一步走的极好,但仅仅这样却仍是掰不过帝心机诡,景帝当机立断,明面上祭天请罪,开仓放粮,斋戒一月,暗地里立刻控制住左相世家,调集兵力入京,敲山震虎。 但让所有人都未料到的是,那命士隔日便在朝堂之上图穷匕见,锋刃直指太子,直言太子为邪魔,邪魔在一天,景朝就永远不得安宁,而后便一头撞死在大殿上,血洒金砖。 简单粗暴,一下子将景帝和世家扇了个晕头转向,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景帝也只能暂退一步,让太子修养生息。 虽被打了个措不及防,但这并不妨碍世家抓住这个机会,改立太子,接下来几天便是舌枪唇战,机心博弈,看谁棋高一着,太子修养了半月有余,朝堂和民间之势终究是逐渐偏向了景帝。 这是他很久以前的回忆,而这个又瞎又瘸的人就是他,最开始的他。 思及此,墨铮望向阿福道:“已经是何时日了?” 阿福也没觉得奇怪,太子卧床几天,问时日自没什么不可行的,“已是正月末,园里的白杏已经开了。” 及至此刻,墨铮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凡间《庄子》曾有周公梦蝶一说,而真界也隐有传闻,真界之上还有一界,界中甚至有大能能逆转时空,使人死而复生。 而此刻他重回少年时,虽没了化仙境的力量,但这一身心境修为做不得假。 清剑门,大日轮宗,掌门,小师弟。 要证明这些是否虚梦一场很简单,他只需要等一个人,那个他上辈子唯一输了一局的人,算算时日,如他口中所说,他也是这个时候到的吧。 他转头望向阿福的方向道:“随本宫去园中看看那白杏。” “殿下,披件大氅吧,外面风大。”阿福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心中却有些疑惑,总觉得太子这次醒来后有什么变了,但他又说不出来哪变了,也说不出来到底好不好。 “咳咳,”未等阿福想明白,墨铮便好似被风凉着直咳嗽,喉间弥漫一股血的腥甜,他皱眉,对正准备上来看看的阿福道:“去给本宫拿件大氅。” 他将袖口往里捏了捏,肺部像被被火燎了一遍,连呼吸都带着股腥味,重来一次,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多糟糕。 他如今只是个孱弱的吊命鬼,不是那个翻山倒海的修士。 阿福想要说些什么,但看着太子已经自行推着轮椅朝园中走去,他也只能急忙去屋内取大氅,边呼:“殿下,等等奴婢!” 风有些大,漫天杏白飘零,衬着还不曾化去的积雪,让这片天地显得愈发旷远,墨铮的轮椅停在一棵的梅树的低枝下,鼻尖隐有冷香浮动。 他伸手去勾面前的枝桠,却在触及柔软的花瓣的一瞬间,肺部漫上一股热意,“咳咳”,即便披上大氅,以他这幅身体在这寒风中着实有些勉强。 阿福一惊,急忙上前两步,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远处传来清亮的树笛声。 那声音轻快活泼,自在洒脱,与此刻万物凋零,新芽未生之景格格不入,无端显得诡异。更何况这是太子东宫,而景国上下无人不知太子体弱喜静,不喜人扰。 阿福眉间浮上怒意:“居然有人敢如此放肆,那些侍卫是越来越不禁用了,居然放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殿下……” “退下。”冷淡的命令下居然带上了些许笑意。 阿福惊疑不定地回过头,却是看见太子笑了。自打阿福陪在太子身边以来,极少见太子笑过,不知是天性冷漠,还是后天铸就,太子的眉间永远都笼罩着一股愁意。他悚然一惊,终于明白太子不对劲的地方,在他醒来之后,面上的那股愁意已经消失殆尽。 他向来知道太子的相貌是生的极好的,那是一种端正的美,而此刻的笑容却打破了他的认知。 长睫半敛,眼角上扬,左眼角缀着的那颗如血红痣熠熠生辉,夺人心神,平白生出了一股冶艳之意,如魔似魅。 他猛然间想起最近那句传遍大街小巷,引起轩然大波的批语:劫煞入相,妻关有血,道衍生变,坎地生魔。 “殿下……”他莫名地有些不安。 “退下。”这会儿墨铮脸上的笑已经收了起来,朝他挥了挥手,便一个人朝声音处去了。 阿福不敢违背太子之令,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在原地愣了片刻,只得一咬牙,决定找皇后那边的人。 一路穿行,那声音断了两次,又很快续起。墨铮变换了几次方向,如履平地。 在他停下来的时候,那笛声也停了,木屐扣地的声音响了又停,紧接着一个惫懒的声音戏谑道:“本想看看我的笛声能引来一个什么样的美人,却引出了一个又瞎又瘸的家伙。” “你很失望?”乍然被戳痛处,墨铮却没什么反应,反而抬头望向声音的出处,他能想象到那人拎着酒,一步三晃,狂放而慵懒的样子,因为他曾看过无数个日夜。 那人听到这话却忽的起身,下一刻墨铮就感觉到他眼睛上覆了一只手,紧接着那懒洋洋地声音便自他耳畔响起:“就算是个瞎子。” 那只手又掠过他的腿,“还是个瘸子。” 最后抚上了他眼角的那颗红痣,低声笑道:“但依旧让我忍不住心生欢喜,这真是你的罪过啊。” 墨铮终于向后稍一仰首,躲开那只手,心中叹息,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这个人都不曾变过,风华绝代,天纵骄狂。 叹息之余,却终于有了些心安,这一切都是真的,无论多么高明的幻术都无法复制出这个人——魔中之首,道妄言。 他的挚友,亦是他之仇敌。 领他入道,亦推他堕魔。 但,没关系,这一世他们不会决裂。 因为,这一世他入道成魔。 他默默念出那几个已成为禁忌的字,“道妄言。” 突地,他感觉他的眉心落了一指,很凉,像一泓清泉。 顺着指尖,道妄言的眼神落在他紧闭的眼上,他毫不怀疑他使点劲这个人就能去阴曹地府见阎王,却有些好奇他为什么他会知道他的身份,纵使魔道也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那么到底是谁告诉他的?他开始一个个过滤那些名额。 墨铮没有说话,因为警世钟响了。 “嗡——” 那是帝皇遇危的征兆,也代表着又一场腥风血雨的到来,他隐隐听到了甲胄的摩擦的铿锵声,正迅速朝他靠近,随之而来的是他的侍卫长的一声大喝。 “皇上口谕在此,太子沦为叛逆,迅速封闭东宫,决不能让叛逆逃出!” 指尖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他下意识低头一捻,一朵白杏。 然后,白杏落到了地上,混在了泥里,他抬头望向前方,有人来了。 3 旧事 “太子在这!” 张念本为禁军一员,两月前刚被调至太子东宫,本以为就此平步青云,然而太子却因为一场朝中博弈,不明不白的失势,连带着自己的地位也开始败落,一介宦官子弟也敢逼他妹妹下嫁。但连太子也困为这笼中雀,他又怎么逃的开呢? 就在他绝望之际,太子沦为叛逆的消息传来,正好轮到他杏园当职,他离太子绝对是最近的,他的心不由剧烈地跳动起来,如果先众人一步抓住太子,得了首功,是不是就能摆脱这种困境! 就在他这么想时,身体已自行朝杏园冲了进去。 然后就听到太子冷淡的声音自九天之上落下:“张念?” 张念以为自己能轻易抓住太子,立下首功,然而在这样的问话下,他发现他的脚像是生了根,浸入骨子里的敬畏让他屈膝跪下,一如当初侍卫长领他拜见太子之时。 “是,杏园当职,东宫侍卫张念。” 墨铮垂眸,纵使这具身体残破不堪,但他的心境修为并未改变,他的神魂之力已经足够干预现世,堪比鬼神,这也是他敢来见道妄临的原因,纵不能活,亦有取死之道! “你很奇怪。”感受到周身力量一瞬间的变化,道妄言因备懒而半阖的眸子忽的睁开,仿若野兽的金色竖瞳昭然于世,嘴角抹上浓厚的笑意。如果说之前他是对这个人背后的人感兴趣,那么现在这份兴趣转移到了这个人身上。 墨铮没有答话,他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他暴露出自己的异于常人的神魂,成功引起了他的兴趣。 “咳咳”,剧烈的咳嗽声过后,艳色的血迹自嘴角滑落,然而对于如今这具没有半点修为在身的躯体,对神魂的运用无疑是将他推向死亡,这是灵魂和躯体的不对等,但这点代价他还不在乎。 “殿下……”不过片刻,一个身高八尺,肤色微黑的冷峻青年便领着一干人等冲入杏园,腰间御刀已然出鞘,寒光映白杏,然而见了太子此刻的模样,他却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便无话了。 墨铮以袖口掩唇,拭去血迹,身体撕裂般的疼痛让他的尾音带上了沙哑,他循着领首的方向道:“领本宫去见父皇。” 侍卫长默然望他,不动,然而他身后的侍卫却蠢蠢欲动,毕竟一个已经失势的太子和如日中天的帝皇相比,差的太远。 硝烟一触即发。 墨铮道:“杨侍卫。”他对这人还有些印象,他一手提拔的东宫侍卫长,在他被赶出皇宫后,他也不知去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小门派当客卿,整个人变得沧桑许多,修为却也达到了筑基期。 侍卫长一声不吭。 不过忠诚。 墨铮如此想到,阖上双目,掩去溢至唇角的叹息,正欲再次动用神魂之力,却听锵然一声,甲胄磕地,侍卫长猛然跪下,垂下头,“谨遵殿下指令。” 侍卫长名杨初羡,出生将臣世家,一门上下皆为纯臣,只尊帝皇,为历代帝皇手中的利刃,如今却违背帝王之令而尊太子之令,这无疑是一种背叛。但他没办法看着太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沦为叛逆,他身为太子伴读,朝夕相处了十年,自然知晓太子的心性和对皇上的孺慕,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杨初羡一妥协,他一手调、教的侍卫便不再动作。 “要我推你过去吗?”看了出好戏的道妄言眼中添上了些揶揄般的嘲弄。 “你可以在宫外等我,但我想你是不会愿意错过这出好戏的。” 道妄言双眼微眯,笑道:“当然。” 墨铮对这人最是了解不过,嬉笑怒骂,不成章法,除了兴风作浪外就喜欢看其他人苦苦挣扎,不得解脱的样子,情爱纠缠,爱别离,痛痴苦,这些都是他最喜欢的景象,只可惜这次却是让他失望了。 他和景帝谈不上什么决裂,只是他欠景帝一份因果,养育之果尚未了结。 …… 檐上龙嘴微张,吐出一点白雪,檐下一人独坐。 道妄言以不愿干扰凡世秩序为由隐匿了身形。但墨铮却不会信,道妄言出现在此地本就奇怪的很,如说是专程为他而来,未免也太过可笑。 他们如今不过是萍水相逢,字字算计的关系,那么这皇宫中又有什么值得他来的呢?墨铮想了想,也未曾想起这皇宫有什么奇特之处。 “太子不用着急,陛下只是一时想差了,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见到太子沉思,内事总管王公公以为他还在想皇上的事,不由安慰道,他跟了皇上这么多年,自然看得出皇后这对母子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这次反应如此之大,估计还是太子自身出了什么问题。但宠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重罚,不过是一时气愤罢了。 想及此,他不由提点道:“您母后也在里面。”言下之意是让他向他母后求情。 墨铮捏着袖子,轻轻拂过上面的皱褶,腰背挺直,君子之礼已然深深刻入他的骨髓,他轻声道:“父皇,不如唤皇父。” 皇在前,父在后。 王公公脸一僵,刚想说些什么,传令的太监已经得了信回来,道:“陛下让太子进去。” 刚将那扇朱门推开一半,景帝的声音就从里面传了出来,“一个人进来,然后把门关上。” 墨铮顿了一下,依言挥退了身后的太监,里面必定有些不能现于人前的事,否则景帝不会这么说。 厅侧的四角铜炉顶上的隙口飘起袅袅青烟,檀香混着血腥无端显得肃杀,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路蔓延到堂前。 墨铮指尖按了按椅臂,终是忽略掉鼻尖萦绕的腥气,装作不懂这犹豫一步就会血溅当场的试探,无知无觉地前行,直到碰到阶梯般的阻碍物才停下,轻轻唤了一声:“父皇。” 景帝抱着已经冰冷的尸体,默默地看着他的长子,并不言语。 墨铮也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一时间便静了下来,一者堂前,一者厅下,一者真龙在天,一者潜龙困渊,仿佛一场无声的交锋。 “阿铮……你是知道的吧。”半晌,景帝开口道,“你母后薨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前世被无故赶出都城,不久便听闻母后去了的消息,心中便有了些猜测,如今算是核实了。墨铮依旧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心头也涌上一股久违的酸涩,但这份酸涩已经隔世,如果不修忘情道,或许他会为这点涩然而痛苦,然而现在他却只能想想,然后道:“节哀。” 神色不动,无波无澜,一入忘情,终身不出,再多的情也会被磨灭,爱恨也变得不再重要,纵使曾经伤心欲绝,那也只是曾经了。 景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并未发现墨铮的不对劲,他现在只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她曾对我说,她这一生一直在等,等一个人,那个人曾带她下海摸鱼,上树掏蛋,还曾带她手摘星辰,星星像牛车一般大小。” “我一直以为那人是我,可一直以来都是我错了,我从未发现,居然是恨我的。”景帝闭眼,轻笑,已至不惑之年的脸上满是嘲弄,明明她对他笑的像蜜糖一样美,他对她那么好,可为什么那个人不是他呢? 她说她跟他回来,是因为知道这样她才能活下来。 她说她从未为他孕育过孩子,早在他们成亲的那一日她就饮下了绝嗣酒。 他所以为的两情相悦,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妻儿美满都是一场笑话。他的荣宠,他的欢欣,不过是她安全活下来报复他的资本。 在饮下那杯带蜜的毒酒时,他问她:“为什么不能一直骗下去呢?” 她对他笑,眼帘一翻,便是星河灿烂。一如当年,那双眼睛里满满都是他:“因为他死了啊,你逼得他妻离子散,那我也要你永远生活在孤独之中,尝尝他的苦,尝尝他的累。” 他感觉不到一点恨意,却被她言语里的怨毒冷的发颤,险些拿不稳手中的长剑,还是她握着他的手将剑缓缓推入自己的胸膛。 然后露出他最爱的笑容,呓语道:“下次别再这么好骗啦。” 他把这一切都告诉给墨铮,他知道他这个长子不会不懂,他一向聪颖。 “我离开?”墨铮问道,这是他上辈子的结局。 景帝颔首,道:“缺月十六卫会跟着你一起。” 缺月十六卫是历代皇室专门为保天子安危而培养的一只暗卫部队,有了这只部队,多少也能对他的长子起些保护作用,即使现在他已经不是他的长子。 墨铮一怔。 他从来没想过景帝会把暗卫留给他,那么前世必然也是如此,被抓不久就被贬为庶民,逐出宫闱,乍然间的变故和悲哀让他方寸大乱,气血上涌,睡了一月之久,醒后便踏上仙途,那一个月的记忆就出现了断层,现如今想想那一个月里怕是发生了很多事,只是他都忘了,或许是被迫忘了。 他忽的笑了起来,喃喃道:“我一直以为您是恨我的。” 恨,却因对景后的爱无法下手,只能放逐他,让他如羊入狼群,借刀杀人。 4 妄言 景帝仰面长阖,似乎要把一生都叹尽:“你曾是我此生最大的骄傲。” 但他先是帝皇,再是父亲,若是让皇室旁落,他哪有脸见列祖列宗?即使驱逐这个孩子会让他遭受追杀,甚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消失,但这已经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两全之法。 慈悲,墨铮心头浮现二字,然后哑然失笑,对于帝王来说,慈悲是最无用的东西。总归受了这恩情,他斟酌半晌,终是用了“谢谢”两字。 景帝先是一怔,听得心头难受,挥了挥手,神情疲惫,“走吧,走吧!再也别回来了!” 轮椅一转,钢圈陷入厚重的毛毯,留下一指宽的印记,没有半点声响地离开。 望着长子瘦弱的背影,景帝禁不住眼角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他是帝皇,可以昏庸,可以暴虐,但绝对不能软弱,即使面对心腹也不能有丝毫放松,能容纳他的温柔的在这世上只有两人,然一人已经去了,而另一人也要被他彻底驱逐。他不由有些恍惚,终于感受到了帝座上的残忍和悲哀。 …… 出了宫闱,墨铮朝右侧首问道:“我们去哪?” “啧”,道妄言却有些不满地眯起眼,啧道:“你身上的魔性居然下去了些。” “魔性?”墨铮重复着两字,这是一个很新鲜的词。 道妄言明白他的意思,却是笑了,“也许任何一个仙门老道对你的形容都会是仙风道骨,天生道才,绝世瑰璧,但对于我来说,你心里藏了魔。” 他特意弯腰凑近,只余一寸之地,指着他心尖一字一顿道:“能与我之魔媲美的举世大魔。” 但让他失望的是,墨铮面不红心不跳,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如果不是那微弱的可怜的生机在他面前摇摇欲坠,他几乎以为这人已经是一具死尸。 “真是无趣”,他提起身,面上多了些愁容,感叹道:“能与我天生一对的居然是个闷葫芦,这真是人世间最悲哀不过之事了。” 尾音刚落,便听得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仿佛要将肺都生生咳出。他眉头一皱,屈指往墨铮身后一拂,为他梳理了一遍生机,眉间皱褶更深,心道看这人面上光风霁月,风姿宛然,但体内的暗创之多,只能说活到现在是阎王懒得收。 “五脏俱竭,六腑俱损,你活不过三日。” 墨铮缓过来,哑着嗓子淡淡道:“但我活了十五年。” “天生如此?”道妄言倒是来了兴趣,正如他所言,无论是在那群仙道老儿还是他这个魔道魁首来说,这人绝对是个修道奇才,天资高绝,憾古绝今,否则他也不会在这浪费时间。 而这种人一降生,自胎中所育先天真气必然远超常人,滋养保护五脏六腑,使其免遭夭折之危,毕竟他们也算的上是天道的儿子,要是还没发光发热为这个世界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就陨落,对天道而言那实在是个亏本的大买卖,要知道孕育出这样一个人可不太容易。 那么出问题的只可能是——天道! 蓦地道妄言眼中一道精光掠过,闭上眼进入法则之景,感受这人的存在。没有达到他这个境界,挣脱这片天地的轮回,所有人都只是天道交织的结点。然而在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后,他不由勾起了嘴角。 在这片空间中,唯有他和他是真实存在的。然而和他肆无忌惮,甚至能扭曲这片空间的规则不同,无数天道线条交织成一张蛛网,束缚这个人周身每一个关节,而腿上和眼上交织的线条是最多的,层层纠缠,像裹了一层茧。 毁视,毁行,千疮百孔。 天妒! 他到不曾想在这诸法凋撇的时代,居然还会出现中古乃至上古时期才会出现的异像。血脉浓郁至极,天赋过高,以至引起天妒,降下天罚,封印至比常人更不如的境地,甚至被夺取修炼的能力。 再加上这个人对他毫不掩饰的熟稔。 他不由叹道:“你身上的秘密这么多,都让我有些克制不住,但就像茶馆里说书的,故事总要慢慢讲才有意思。” 墨铮一时没说话,只是低了头,将飘进手里的杏白花瓣往前一送,风便吹着那瓣杏打着旋儿走了。 然后望向了远处的摘星楼,这座皇城最高的建筑。 他淡道:“也就是个故事罢了,现如今,才是实的。”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 正值雨如酥油之际,鄢城的雨这几天更是断断续续,下个不停。 杏喜是最近被这户人家买来做丫鬟的,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手脚倒也麻利了些,公家十分大方,给的与银两足以她向姐妹炫耀好一阵了,然而心里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这偌大的宅子里只住了两个人,长相到都是人中龙凤,姿仪过人,只可惜一个成天不见人影,另一个却身有残缺。 “杏喜,你发什么呆哩,待会大老爷就要回来了,要教他看见,可没你好果子吃!”桃红用手肘撞她,然后端起一旁的吃食朝门外走去。 杏喜回过神来,朝她呶呶嘴,小声道:“不是还没回来嘛。” 厨房里默不作声的老妇突然上前在杏喜头上敲了一记,驱赶道:“发什么牢骚,还不做事!” 杏喜垂下头,没再说什么,这老妇是管教她们的,得罪她接下来就不好过了,只是手上择菜的动作大了些,似是泄愤。 “对面是远山浓黛,小桥流水,周围是人世纷扰,看起来到别有一番意趣。”双手缚于脑后,懒懒地靠在湖心亭的凉凳上,道妄言显得十分随意,他睁开一只眼望向一直注视着湖面的墨铮,打趣道:“这些天你从早上一直看到晚上,莫非是垂涎那鱼的滋味。” “我倒是吃过,肉质松软,带着股湖腥味,没什么意思,如果你真想,可以让厨房给你烧一只。但你再看多久,那鱼也不会跳出来飞进你嘴里的。” “道兄见笑,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毕竟我腿不能行,目不能视,又看的清什么呢?”墨铮笑道,他如今卸下一身正服,身着雪氅,眼缚玉带,腰间缀玉,让人不由想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之类的形容词,只可惜苍白无血色的唇,动不动咳嗽吐血,风姿尽去,成了个病痨鬼。 “你羡慕?” 你会羡慕那些正常人? 道妄言抬眼看他,倒有些稀奇。这人自来这之后便愈发清心寡欲,仙风道骨,仿佛随时准备飞仙的模样都让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说好的魔性滔天,良才美玉呢?愈发像那些正道的牛鼻子了! 墨铮摇头,“总归个人有个人的活法。” “你如此豁达,倒有些让人不忍将你拖入魔道了。”道妄言起身来到墨铮面前,垂腰捏住他的下巴,眼梢上扬,举止轻挑,眼里藏着魔。 “只可惜这天底下最不值钱的就是我的不忍了,因为我从来都是逆反着来的。” 他凑近他的耳际,低低的笑道,低哑的声音摩擦着耳膜,更显邪性。 “越是不忍,就越要你掉入深渊,掉到和我一块才好。” 墨铮将轮椅往后一划,拉开了距离,淡道:“虽从未指望过你有礼法,但我过惯了讲究礼法的日子,实在受不了道兄这般‘亲近’。” 他是知道这人的骄傲的,如果被拒绝绝对不会再舔着脸凑上来。 道妄言心头不由一滞,又是这股莫名的熟稔,这人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他的熟悉,仿佛无论怎样他都能完美应对。 只可惜他从来就是个出尔反尔的人,他是魔,恣意纵横,无法无天,最讨厌的便是这样一幅八风不动,无欲无情的样子,他眼中露出一丝玩味,笑中染上些许诡意。 四周太静,只听得稀稀落落的虫鸣,仿佛这处只有他一人。 墨铮刚感觉到不对劲,下意识唤道:“道妄言……” 尾音未落,身前便传来一股巨力,推得他向后倒去,连人带轮椅一起摔进了湖里,惊起一滩水花。 原本暖和的雪氅在吸了水后便怵然间变成了一座大山,拖着他不停向更深处坠去,初春的寒意便顺着水浸入他的四肢百骸,脖间被一双手桎梏,他不由向后扬颈,以求一线生机! 近在咫尺暴烈的心跳和如龙的血气无一不再昭示着这个擒住他的人惊人的生命气息,磅礴如渊,与之相比的是他自身的风中残烛。 那人压低调子,原本的糜艳便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肃杀:“我以为帝王心术有教你当权者永远不会喜欢一个能看透自己的人。” 是真?是假? 濒临死亡的感觉却让他笑了起来。 三分自嘲,三分释然,三分悲凉,三分痴狂,如此十二分便汇成了一场大梦初醒。 他蓦然间想起了前世众人对魔尊的评价。 喜怒无常,行事毫无章法,残苛至及,就是个疯子,现下看来,果然名不虚传,亦或是,他对以前的那个他过于“宽容”了些。 他们如今不过是一人看戏,一人借力罢了,哪是什么对月举杯,抵足而眠的知己? 身份认知不对等,落得这场面也算不得稀奇了。 道妄言正好看到了这个笑,心脏却像是被轻轻舔了一口,舌上粗糙的苔粒摩擦着柔嫩的黏膜,又痒又烫,心脏的那点缺漏却也就此填上。 果然是个美人啊。 美的让人下不去手。 这般想着,扼住脖颈的那双手一松,顺势搂上了腰,往身上一带,跃出了水中。 已聚起神魂之力凝成锥神刺准备撕破脸皮的墨铮一怔,脑中有一瞬空白,回过神后终是一脸复杂地散去了那股力量。 锥神刺一出,必然是两败俱伤的结局,纵然他会因为过度抽取神魂之力而死去,然道妄言定然也好不到哪去。既然可以各退一步,他也不必干什么鱼死网破的荒唐事。 道妄言单手抱住墨铮,将他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云淡风轻地笑道:“小太子,我带你去换身衣服。” “……” 墨铮两眼一闭,懒得再管挚友的喜怒无常,随着过度疲倦的肉身沉沉睡去。 5 灵犀 墨铮睁眼,道妄言正靠在他床边,支着下颌,优哉游哉地看着话本。 他阖眸,叹道:“坊间传闻做不了假,魔尊果真喜怒无常,让我心生惶恐。” 无故被推入水中,扼住脖颈,濒临死亡的确不好受,但一想到即便是最后一刻他也未感到杀意,心尖的那点怒火便散了,若没有杀意,那便只是试探。 只是,这试探也着实过火了些。 墨铮眼底流过一丝暗光。 “你这人真是没意思。” 哪里瞧不出这人的说是“惶恐”实为从容。这让道妄言有些心塞,他也不指望他一醒来就对他喊打喊杀,但多少也该有点愤怒吧,然而这人的反应倒真人觉得无趣。 他未曾注意到他一边说着,嘴角却微微上扬。 “好了,我们该去治病了。”道妄言合上话本,也不管人同不同意,便勾住他的腿,背在身后,大步朝门外走去,边走还边掂量了一下,感叹道:“你还真瘦啊,身无二两肉,也就屁股软乎点了,还真应该好好养养。” 墨铮在一瞬的不适应后,便心安理得地趴在了道妄言背上,既然有人自作车马,又何必推辞呢?至于那些杂七杂八的话,他却是笑道:“我一个男人自比不上环绕在魔尊周围的莺莺燕燕柔软。” “什么莺莺燕燕?你是说女人?”道妄言皱眉,“女人这东西,不是蛇蝎,便是占着自己的姿色惑乱众生之辈。少有几个好的,也早被猪拱了白菜,成了他人妇。” 墨铮一怔,当即问道:“不知道兄从何处知晓?” 要知道自他结识道妄言的那一刻起,就从没见过他身边有什么女人,路遇美人亦是不假辞色,他曾一度以为他有隐疾。 道妄言理直气壮:“自是话本和那些戏曲啦。前日听得那曲花枪缘便是如此,更不用说那些霸道郎君爱上我的话本。” 墨铮蓦然一笑,一树霜花对枝开。 他从未想过他的挚友真面目居然如此不可言,堂堂一个魔道之首居然喜欢写话本这种三教九流的东西。 “那么,道兄还真是高见。”他尽量平缓自己的语气,忍住笑意。 然而道妄言对人心和情绪的感知何其敏锐,也不在意道:“你要笑便笑吧,纵然这爱好上不得台面,这世间又有谁可以来指摘我?” 的确,这真界中已无人敢在他面前放肆,就算是前世一手遮天的修道盟也不过他一掌之敌。而八次毫发无伤地让飞升雷劫湮灭,抗拒上界的召唤,强行留在此界的恐怖已如阴云般笼罩在真界之上,甚至于,道妄言,这三个字也成了禁忌。 对他的称呼永远地变成了那个人,那个连名字也不敢说出口的人。 只可惜,这人在他面前从未有过什么形象。 思及此,墨铮索性提出邀约,道:“道兄高才,我并没有指摘之意,只是觉得有些意思罢了,盼以后道兄看戏的时候带上我,我一个人待在这屋中实在有些无聊。” 至于道妄言是否答应他倒是不怎么在意,本就是为了缓解尴尬丢出的话语。想来道妄言这几天不见人影多半是跑去看戏了,毕竟这鄢城倒还住着几位戏剧大家。 他摇了摇头,有些感慨,他似乎对这个挚友了解的有些少了。前世的他过于执着仙道修行,每次相聚也是以不欢而散居多,渐渐的来往也就少了起来。 再后来一人飞升,一人身死,世事无常,不过如此。 这一会话的功夫道妄言已经背着墨铮走出几千里,身侧的风景已经从绿草茵茵化作黄沙漫天,缩地成寸这种法术自然难不到他。 “放心,我下次出去一定带上墨兄,我也想看看你这样‘高洁’的人,看到那些三教九流的东西是个什么反应。” “那就有劳道兄了。”墨铮已然察觉到周身环境的变化,也没问是哪,总归坏不到哪去。 道妄言却是笑道:“想想我这一路的行为,和那人贩子也没什么区别了,你就不怕我拿你去练什么邪功吗?” “那我怕是最配合的囚徒了。”墨铮脸色不变地接道:“更何况,我现在也没什么可图的吧。” 或许以前那个他还有些利用价值,但现在,不如说他被人卖了还要倒贴钱。 道妄言闻言一滞,话在喉间转了个弯,眼角一弯,笑道:“那就是墨兄你的妄自菲薄了,合欢道的那些家伙可是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郎君了,有道是郎有情来妾有意,芙蓉帐暖度春宵……” 他特地将后两句话用戏音唱了出来,音调绵软,婉转缠绵,倒是一口十分完美的吴侬戏腔,只是内容却着实不堪入目! 然而被他鉴定为一枚正儿八经的君子的墨铮却是神色淡然地夸赞道:“可见道兄这些年的戏没白看,实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倒是谢谢夸奖了。”被暗将了一军的道妄言笑笑,不再多说,地方已经到了,“这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墨兄有很多机来体会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剩下的话碾在舌尖并未吐出。 待到道妄言停下,墨铮已然闻到扑鼻的桃花香,耳畔有泠泠泉水倾泻敲击石板的脆响,再加上桃花香中夹杂的醇厚酒香,他不由问道:“灵犀坞?” 前世他们常聚之地,这里的每一壶酒,都由这世间少有的灵物和桃花坞后的仙灵醴泉酿造而成,世人常言“灵犀坞中一滴酒,胜过百载道行修”。事实也的确如此,这里每一壶就都是道妄言亲自搜寻灵物以上古酒方酿成,其中蕴含的灵力能省去修道者百年苦工。 这里每一壶酒都是道妄言的宝贝,吝啬分半滴于人,然而当年他喝他的酒从来都是以缸论。在他的记忆中他们的初遇就是这里,若不是有次道妄言醉酒,他也不会知道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 说起这里的酒,他上辈子倒喝了个遍。 等等,墨铮一怔,神色难明,一字一顿道:“造化酒。” 以天之尽,地之涯,混合九九八十一种顶级灵物酿造而成,非大造化者难得,他记得道妄言曾笑道他偶然间得了这样一壶酒,然半点没沾上就全打了秋风。 他忽的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早该明白的—— 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替他逆天改命! 自他重生以来他就明白他这具躯体根本修不了道,而前世的天纵之姿自然有了猫腻,想来想去,猫腻的也只有那“消失”的一个月了。他以为他是得了什么机缘又因为某种禁制而失去了那一个月的记忆,现下看来,却是离谱的可怕,这世间哪有什么秘藏可以治疗天妒? 心心念念的因果近在咫尺,却被他一次次错过,如果不是这层因果没有进展,他早该突破明心境,而不是直到死才抓住那一线契机! 或者说,这也是为什么一见面众人口中那个无法无天的魔尊会请他月下桃花饮。 而他失去的那一个月记忆也必定是道妄言的手笔,他们间应是起了冲突。而引起他们之间的冲突除了仙魔之限也做不得二想。他几乎可以想到那时的画面,道妄言想他修魔,他却偏偏执着于仙,然在这种事上道妄言从来拧不过他,所以气不过就删了他的记忆,做了以后再不相见的准备。 只可惜高估了自己的心肠,这就是他的挚友啊…… 墨铮缓缓呼出一口气,神色清明,只要一个契机他便将上辈子发生的一切推得七七八八。 “你居然知道造化酒?”道妄言眉眼半垂,停在灵犀坞前,漫不经心地问道,面前是再熟悉不过的灵犀坞之景,如今的他却觉得连枝头新绽的白色花苞都带着几分诡异。 “在将来,我见过你。”墨铮沉吟半晌,当然听得出他话里暗藏的杀机,终是丢下个近乎天方夜谭的解释,他不知道道妄言会不会信,但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这个问题拖得愈久便愈发尖的像根刺,扎的心肝疼,更别说做什么挚友了。 “那在将来我们是什么关系?”道妄言突的问道,也没说信还是不信,然后快步走了进去。 墨铮看着道妄言,这人看着十分正常,只可惜这么多年,他从来就没弄懂过他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是怎么长的。 于是他眨眨眼,面不改色道:“我们是仇敌,水火不容,不共戴天。” “哦,”道妄言将他放到灵犀坞的小亭中,眸光如刀般狠狠扎在他的身侧,声音又低又磁,夹着笑意活像一把钩子,非把人勾的神魂颠倒不可。 他一字一顿道:“只可惜,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其中最不信的就是我们会成为仇敌。” “是吗?道兄莫不是认为在下不配做你之敌?”墨铮循着视线的方向望去,直直撞入他眼中。 他端坐椅上,雪氅墨发,映的那张脸凛然如冰雪,嘴唇殷红,眼前覆的玉带也成为风景的一部分,像入云的峰顶尖上那点白雪,光风霁月,不染尘埃。和着灵犀坞漫天胭脂云般的桃花,更是风姿卓然。 道妄言喜欢坊间下九流的东西,自然不知道上层人士会用怎样绮丽华美的诗词来勾勒这种美貌,他只觉得真的是好看极了。 所以他也就此说出了心里话:“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又怎么舍得与你当仇敌呢?” 墨铮:“……” 他突然有些明白魔尊当年为什么会找上他了。 6 造化 “喝下这坛造化酒,你便可夺了这天地造化,瞒天过海,脱离这方世界的束缚。然而就算是这样的瑰宝也不过只瞒得过这世间百年而已,若百年内你达不到破界的实力,你会被这方天地排斥。” 道妄言摸了摸那不过巴掌大小的一坛,颇为不舍,这壶酒可称得上是他这一生巅峰之作,然而他却半点都喝不到。罢了,罢了,给美人喝也没什么可惜的。 他重新将视线放在了墨铮身上,继续之前的话题,“你可知若是再被天地排斥就不仅仅是眼瞎腿瘸了?” 墨铮覆在玉带下的眼慢慢睁开,弯唇一笑,一字一顿道。 “不过是形神俱灭,消弭世间罢了。” 轻若飘羽,犹似叹息,映着那个平平淡淡的笑却分明透出一股魔性。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懂得这后果,无论他有多少进境,都得不到那个境界的修士该有的寿命,他只能看着他的寿命一天天减少,不达飞升之地一切都是妄言,他承受不起转修之后修炼新体系的时间,所以前世他走了仙道便只能一道走到黑。 道妄言见此也不在说些什么,只是拔了酒上的红封。 酒香自坛中飘散出来的时候,一股心悸的气息突的以灵犀坞为中心荡开,神光冲霄,迷蒙的神雾蒸腾,霞光万丈,而后便是天地生花,金光照亮了半边天,这正是至宝出世之景! 离这最近的是十大宗门之一的拜月宗里,静室中老者突然睁开双眼!望向神光中心,目光一滞,只得长叹一声,然后便咬牙背过身去,闭上了双眼,眼不见为净。 宝贝虽好,却得有命拿!更何况落到那魔道手里哪还有吐出来的余地? 他不来招惹就好,还想着主动招惹他?又不是像那魔道一样有病! 一时间无数人作出同样的反应,就算有不明所以的愣头青也被旁人拉着普及了一遍修道常识。 而在原地等了半天却看不到半个人影的道妄言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这一个个都学精了,不好骗了啊。 他晃了晃手里的坛子,笑道:“这造化酒要配上等魂魄之灵才能更好地发挥效用,本想找个人物祭酒,倒是不曾想本尊一手酿的仙灵酒居然生了灵,还破了对这酒出世异象的封印,却是省了一番功夫。” 望了眼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墨铮,他勾唇继续慢悠悠道:“只可惜那些老头子不上当,那就只能拿你祭酒了。” 一番话说得端是血腥无比,抽魂夺婴,明晃晃的魔道手段! 说话间一道灵光自酒中掠出,射向端坐一旁的墨铮!它混沌间生出的意识明了,天地给它的一线生机就在这人身上了!这是唯一的突破口! 墨铮端坐在原地并没有半点反应,它心下一喜,加快了速度! 然而进入这人周身的一寸之地,它悚然一惊,面露骇色,高位者的威压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涌来,一时间这片空间仿佛凝滞,再也不能移动半分! 道妄言眸光一闪,只手一翻,便钳住了那还在挣扎的酒灵,问道:“化仙境?” 只差一步便可飞升。 “你介意?”墨铮反问,语调平平。 他垂下眼,傲然笑道:“当然不,只是一介化仙可当不上我的对手,还是老老实实换个选择吧。” 言语间,他便毁去了酒灵尚不完全的灵智,将灵体融入了酒中,酒色愈发晶莹透亮,一瞬间酒香便盖过了满庭桃花香,让人单闻着便醺醺然,心神迷醉。 “这壶酒,以你现在的残废躯体还承受不了全部,就算加入灵体减弱了酒水对身体的刺激,你也要喝上一月之久。” 说着,他翻手化出他前些日子得到的蟠龙杯,将造化酒倒了进去,递给墨铮。 也不讲究什么先后,随手拎起另一坛酒,仰面倾下,浓烈的桃花香流泻于衣间,敞开的衣领露出的麦色肌肤一片水润,无端添上一股情/色滋味,活色生香,只可惜,这里唯一的活物是个瞎子。 他一口气灌完半坛酒,发出满意的唏嘘,叹道:“今日美酒,美景,美人,这可惜天公不作美。” 话音刚落,便有风自山外来,吹的衣襟呼呼作响,开的正盛的桃花刮了一地,落英缤纷,想想明日便是遍地残红话春泥之景,飘至灵犀坞上空的雨云骤然一暗,无数雨丝化为一柱,自最后暮色间倾盆而下。 “堂堂魔尊难道……不能翻江……倒海,只手换天?” 墨铮断断续续笑道,饮下那杯造化酒,浑身骨骼仿佛被一寸寸打碎再一寸寸粘合,有鲜血自七窍渗下,艳丽的血迹缓缓流淌在那如冰雪雕砌的容颜上,反而有种别样的瑰丽,纵使疼痛入骨,他依旧腰背挺直,肩头和手臂的距离仿佛用尺子测量,每一处都赏心悦目,让人找不到半点错处。 若不是他言语间的颤抖和脸上的鲜血任谁也无法看出他此刻经历的痛苦。 半倚在柱上的道妄言闻言眸光一转,瞥了一眼墨铮,灌了一口酒,嘲讽道:“这就是皇室培养出来的气度吗?真是愚不可及,没听过坊间的土话吗?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说罢,定定看向他,戏谑道:“你现在若求我,说不定我可以大发慈悲帮你缓解下痛苦,小太子?” 墨铮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自嘲道:“我只知道……就算会哭……也不一定有奶吃,那么为什么……不让自己变得更……好些?” “做的好了自然会有……人关注,好到极致便会有人欣赏,慢慢的,也就不需要什么……哭求,也不会再有什么……求而不得。” 或许是这酒让他醉了,他觉得有些冷,说的话也带上了些不该有的情绪。 “是吗?那你还真是可怜啊。” 道妄言轻笑,慢步走了过来,俯身捏住他的下颌,灌了他一口桃花酿,“既有愁容,那便多喝点酒,一醉解千愁。” “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要么你够强大,能把它扭转为你想看的结局,要么沦陷其中,如坠深渊。” 说着他将壶中剩下的小半坛酒一饮而尽,笑道:“至少你该感谢自己不是千杯不醉,还有愁可消。” 墨铮眼神有些迷茫,“是吗?” 然后呓语般地吐出几个字,“如果这样,我宁愿滴酒不沾……” 语罢,便朝右侧倒去,落入早在一旁等候的道妄言怀中,桃花酿本就是一种后劲极大的酒,遇上这种明显没沾过半点酒的少年,足以让他安眠一晚,自然也可避开饮下造化酒后最疼的塑体期。 他扶着少年的背,扯下他缚住双眼的玉带,密而长的睫毛下,一颗艳色的泪痣璀璨生辉,夺人心魄,他像是被迷惑了般,不由得用指腹轻点那颗泪痣,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还真是像啊。” 说像,不如说是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梦里的人是青年,而现实中的却是少年。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做起这些奇奇怪怪的梦,但既然这人送上门来了,他自然也没有拱手之理。 这么好的苗子不修他魔道,天理难容! …… 墨铮再次醒来时,身上的隐痛已经消失,双膝以下也隐隐传出不同以往的酥麻感,他甚至感觉他不日便可如常人一般行走。 正当他思绪流转时,一道懒散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这几天晚上我会用仙灵之力温养你的眼睛和双腿,减少你的不适。” “那便却而不恭了。”墨铮也没有推迟,既然能减少痛苦,为何还要另寻他法呢?至于债,欠多了,就不愁了。 道妄言望了他一眼,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会拒绝。”这些时日的相处早让他明白这人有多不喜欢染上因果,能保持距离就必然不会多靠近一寸。 墨铮自是明白他未尽之意,摇头道:“自我随你离开皇宫之时,这份因果便算不清了,更何况入世修行,讲究少沾因果,却不是不沾因果。” 道妄言直接将手搭在少年的头顶,揉了揉那柔顺的黑发,将梳好的发辫弄得一片混乱,“啧”的一声,嘲笑道:“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大道理。” 墨铮:“……” 他突然有些怀疑前世看到的那个纵横无敌,将天下人玩弄于指尖的魔尊是真是假。 “走吧,小太子,之前你不说出去时都要捎上你?见惯了阳春白雪,今日便带你去看看下里巴人,离喝第二杯造化酒的时间还差五六个时辰呢。”道妄言也不征求什么意见,直接背起墨铮像昨日来时离开。 他早就打听好了,今日有个黄梅戏大家在渭城搭了戏班子,还差一个时辰便开场,他也刚好趁着这些时间让这小太子体会体会“民间疾苦”。 若不多体会体会这红尘,以后道途怕要多经坎坷了…… 墨铮面无表情地回道:“那还真是谢谢道兄了。” “叫我阿玄,我字玄真。”道妄言听着那句道兄总觉得别扭,修道中人同辈之间大都互称道兄,那不是有很多个道兄了,他道妄言的称呼怎能那么寻常? “阿玄。”墨铮顺从地换了称呼,心中却暗自记道,上辈子他可从来不知魔尊还有字。从前挚友都不说,如今遇上个少年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道妄言背后突然有些冷,晃了晃手臂,上面的重量实在可以忽略不计,便皱眉再次提了一遍:“你这身量也太瘦了,合该多吃点。吃得少,以后可是长不高的。” 墨铮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反差了,他八风不动地回道:“阿玄总不可能指望我一天就吃成个胖子。” “也对,那就一点点慢慢累积吧,今天的目标就是吃三碗饭。”道妄言点点头,一脸严肃地定下了今天的目标。 饭量从来都是半碗的身无二两肉的墨小太子:“……” 辟谷多年,从未见过三碗饭的饭量。 7 泼酒 “来,吃串冰糖葫芦,方圆百里这家冰糖葫芦的滋味可是独一家。” 墨铮接过冰糖葫芦,不由提醒道:“这已经是第八串了,我不想年纪轻轻就掉光了牙。” 道妄言啃着自己的糖葫芦,垂下头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道:“那你就努力入道啊,在掉牙之前修成无漏宝体啊。” 墨铮有一瞬间想把整根冰糖葫芦糊在他这个昔日挚友的脸上。无漏宝体修成之后无缺无漏,不但能像化气境修士般辟谷,更能迅速分解体内杂质,所以无漏宝体别名无垢之体,吃根冰糖葫芦自然不再话下。 然无漏宝体必须在修士前三境凝血,炼骨,开魂境中都达到大圆满之数,而真界中能达到这等要求的屈指可数。 的确,以他的资质是不难达到,但掉牙只需要一瞬间…… 只是细思之后墨铮叹了口气,还是接过了,不得不说,这家冰糖葫芦的确做得不错,圆润鲜艳的山楂裹上一层薄薄的金色糖衣,一口咬下,甜中带酸,脆中带糯。 然而他刚咬下一个山楂,手中的冰糖葫芦便被道妄言抢了去,他抬眼望他,有些不解。 “我看了看,还是你的那串比较好吃,反正你都尝过了,下面的就由我来消灭吧,小孩吃太多糖容易长蛀牙。”道妄言面不改色道。 墨铮一怔,却是莞尔,轻声道:“世人皆传魔尊心狠手辣,厚颜无耻,然而这么多天的相处,我却觉得……” “比传言好得多对吗?我知道的,这你就不用多说了。”道妄言摆摆手,告诫道:“坊间传闻信不得,真界中许多修道者就是被这些小道消息所误,遇上扮猪吃老虎之辈,小命难保。” “阿玄这倒是误会了”,墨铮依旧保持着标准的弧度,纵然好看,但看久了就会发觉那只是皮笑肉不笑。 “我只是觉得坊间传闻还是矜持了些。” 道妄言:“……” 至于吗?不就一根冰糖葫芦。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新生的朝阳跳跃在红砖绿瓦间,仿若燕子戏水般点过楼阁飞檐,为嘈杂的闹市增添了几分朦胧和诗意。行走着,身前身后是一张张或清新,或苍迈,或风雅,或世故的脸。 车马粼粼,人流如织,不远处隐隐传来商贩颇具穿透力的吆喝声,偶尔还有一声马嘶长鸣,一派盛世之景。 墨铮忽的想起昔日王城的风景也如这般,甚至犹有过之,而这番风景虽不能全部归结于景帝一人,却也差不了多少。景帝这一生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发妻,对得起他,唯独对不起的就是他自己。 而一月之后便是花灯节,届时会发生一件改变整个景朝命运的事。整个王朝覆灭,景帝陷落在那场劫数之下。那时他一觉醒来,一切都结束了,他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但轮回倒转,他既然又回到这里,又有何种理由独善其身? 就当是最后以景国太子的身份为这大景王朝做最后一件事吧。 想到此,他垂下眼,轻笑道:“我们一月后去王城看看花灯吧,毕竟也算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几个字轻不可闻,似要散在风中,缭绕着莫名的悲哀。 “人事万千,时生时死,在天道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指尖蜉蝣,无人可以改变,就连修道者也不过是高级一点蝼蚁罢了,你又何必着相?”道妄言笑意吟吟,金色的瞳仁中浮光婉转,却透着莫名的残忍和诡异,让人背后发凉。 墨铮顿了一下,启唇笑道,似是嘲讽:“只可惜我这人天生傲骨,最恨被人轻视,怕是只能着相了。” 道妄言垂眼望他,将吃剩的冰糖葫芦再次塞回他的手里,语调轻快:“那就以天地为刍狗吧。” 然后望着他,用锋如刀刃的视线一寸寸描绘他的五官,重复道:“既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么着相的你也只能以天地为刍狗了。” 说罢,他哼着轻软的扬州小调,缓步朝人群走去,没入人流中。 被留在原地的墨铮望着手里那颗缺了一半的糖葫芦,缓缓重复道:“以天地为刍狗吗?” 语毕他轻叹一口气,似是无奈地叹道:“也就只有魔尊会说出这般话了吧,非天纵骄狂,而是我自骄狂。” 然后咬下那颗残缺的糖葫芦,墨色的瞳仁中混着的幽蓝荡开,愈发深邃,波澜不惊下蕴酿着惊世风暴,低声笑道。 “但,阿玄,既然你敢为先,我又怎敢谦让一步?” 随即,快走两步,没入人群,化作芸芸众生的一部分。 …… 一月的时间不过眨眼,一坛造化酒也只剩下明日最后一杯,附近戏剧大家也看了大半,话本也被道妄言收集的差不多,花灯节也不过是明日的事。 今夜月色十分圆满,月如银盘,将灵犀坞的桃花勾勒的纤毫毕现,并为其镀上一层银霜,恍若梦中仙境。桃花围住的八角亭中,一人端坐在石桌上,一人斜倚在红柱上,一人温雅,一人豪放。 “今夜月色正好,正和之前有个家伙说的举杯邀明月,对饮成……”站着的那人提着手中的酒坛,将酒坛对着坐着的那人,本想邀人对饮,却发现忘了词,“等等,对饮成几人来着?二四五六七八?” 坐着的那人只得放下酒杯,无奈地提醒道:“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 道妄言摆摆手,毫不在意道:“我们两个就够了。” 墨铮摇摇头,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翻手为自已倒了一杯酒,道:“今夜月色虽好,我却更爱残月如勾。” “啧”,道妄言嗤之以鼻,眯眼嘲讽道:“你就是还没残够。”然后又瞥了一眼他的腿,又看了一眼仍然缠着玉带的双眼,颇为不满,“既然腿好了,就多走动走动。” “对于阿玄站着喝酒的豪放姿态,我实在学不来,有人偏爱清风明月,有人偏爱大江悬刃,阿玄何必强求?”墨铮我行我素,神态淡然。 这些天不知是造化酒的滋养还是天妒被慢慢治愈,他的身体愈发好起来,前些日子他的腿已然能如常人一般走动,身高也向上长了一些。 道妄言仰面倒酒,酒水顺着喉管滚入腹内,浓烈的桃香盖住了酒的醇烈,却依旧将喉间烧的一片火热,眼中的锐利似乎也被融化。 他踉踉跄跄走到石桌前,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挑起墨铮的下颌,轻佻的像个登徒子,然后大声笑道:“来,喝!磨磨叽叽的算什么男人!” 说罢,也不顾墨铮的意愿,便像最开始来时缓解造化酒带来的疼痛般灌他酒。道妄言眼中幽深,勾起的笑容仿若戏谑,却又带着种异样的愉悦。 谁知酒没灌到一半,他便突的被人拽住衣领,摁倒在地,脊背地毫不留情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道妄言睁大双眼,有些不敢相信,他这是被那个知礼守节的小太子给按地上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酒液便自上方倾泻而下,给他好好的洗了个脸,然后视野一片漆黑——一根玉带缚住了他的双眼。 好像,有些不妙啊。 道妄言恍惚一下,刚想说些什么,他的下颌被一人抬起,和他之前抬人下颌的动作分毫不差。 墨铮冷冽而清明的声音自他的耳畔响起,语调温吞,吐字却又异常清晰:“阿玄,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感觉如何?” 道妄言:“……” 说好的君子礼仪呢? 墨铮似乎明白了他未尽的话语,淡然一笑,七分冷冽三分戏谑:“对君子自用君子所为,但对阿玄,我却想不出什么君子之礼。” “你这种行为是不对的。”道妄言义正言辞地谴责道,“作为一个真正的君子就应该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君子和小人,权贵和乞丐说到底都是人。” 墨铮冷笑,倒是放开了他,似乎有了些许松懈。 道妄言暗自抹了把汗,就喜欢撩猫逗狗,玩弄人心的他从来不知道这项日常活动居然会有危险。他仰面刚想爬起来,迎面便又飞来半坛酒,正是他灌剩的半坛。 道妄言淡定地抹了把脸,表示已经无话可说。 熟悉的声音又再一次响起。 “和着来时你灌我的那坛酒,我们算是扯平了。” 道妄言扯开眼前的玉带,这次到没有受到什么阻拦,虽然他可以以神识视物,但这些年在人间辗转,却习惯了像凡人般依靠眼睛看世界。黑暗散去,眼前正对的就是那张让他不由自主为美色所迷的脸。眼前玉带已经被扯开,露出紧闭的双眼,眼角上扬,睫长而密,右眼下的泪痣在月光的挥洒下似在发光。 与来时一般无二,这双眼被天道束缚的最为严重,直到最后一杯造化酒下腹才能尽数破去,重见天日。 然而他将视线稍稍下移,便看到因未及冠而未束的黑发散落了一地,襟口也被酒水浸湿,脸上发间也沾着些许未落的酒液,简直是狼狈至极! 再联想到被泼了两坛酒的自己恐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突然低低的笑了起来,而后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朗声大笑,说不出的痛快! 他这一辈子只有这次的酒“喝”的最为尽兴! 听到道妄言熟悉的笑声,墨铮却不由想起曾经那无数个放肆猖狂的日日夜夜,一仙一魔,毫无仙魔之限的认知,醒时同欢,醉时同乐。 想起最后一次相聚时的那一坛苦酒,酒不醉人,因愁而醉。 然后便是一人飞升,一人横死,再无相聚之日。 他也慢慢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角仿佛有泪掺杂着酒液滑下。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我之挚友。 道妄言。 不,现下该叫阿玄了。 8 筑基 月还未挂上枝头,王城便已经张灯结彩,一排排造型各异的花灯窜着墙壁交叉在阁楼的飞檐上,笼罩在整个王城上空。夜色愈发深邃,王城却如白昼一般,灯火通明。在十番锣鼓的伴奏下,唢呐咿咿呀呀地吹了起来,随着锣鼓、唢呐的节奏,舞龙人和舞狮队舞起龙灯和狮灯走街串巷,路上的行人几乎人人手里提着一盏灯。 道妄言见状,颇有兴趣地提议道:“我们要不也去买盏灯提提?” “你确定?”墨铮望着道妄言的眼神有些奇怪。 “怎么,有忌讳?”道妄言长了个心眼。 墨铮淡道:“我只是没想到拒绝了修真界那么多仙子,已经决定孤独终老的阿玄,居然会对凡间的女子感兴趣。” “花灯节的花灯只提供给未婚的男男女女找情缘用,男女看对眼后便会交换花灯,结下情缘。” 说罢,他十分欣慰地感叹道:“不曾想居然阴差阳错能给阿玄找个可心人。” 道妄言:“……” 总觉得小太子嘴里的话有种异样的嘲讽。至于孤独终老?那也要他有老可终,他这般修为,寿命如此悠长,就差与天地同寿,哪还有什么老可言? 这一遭让道妄言想逛逛花灯节凑凑热闹的心思淡了下去,既然他不好过,那么别人也休想好过! 一把拽住小太子的手,拉着他朝王宫走去,一边道:“你心心念念的那团邪祟‘东西’就在皇宫,也别说什么废话了,早死早超生,不然到时候伤了你那个便宜爹,别来找我哭鼻子。” 已经十六,却因为身体不好听“高人”指点而没有行冠礼的墨小太子不得不再次申明道:“我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道妄言低头瞥了他一眼,无声地说明了身高差距。 墨铮眼神一暗,默默记下了笔账,阿玄的身量在整个修真界中都可以算的上高挑,然而他清楚记得他比阿玄还要高上一点。 不多,也就半个头而已。 …… “这就是你说的早死早超生?” 他们正待在整座王城的最高点——摘星楼的房顶。而之前霸气侧漏的人正坐在他旁边,用他傲人的视力津津有味地看着下方群臣宴上演的勾心斗角。 “你不觉得这出戏演的比什么大家都好?”道妄言转过头,笑道,“既然你已经入世,自要体会世俗的乐趣。” 说罢,他指向群臣宴,道:“我曾闻有人以看戏入道,我觉得十分有意思,便去找他论道,他便言,这看戏之道有三境,下境为戏剧之境,便是看尽世间最上层的戏剧大家的戏曲,中境便是看众生,阅遍众生离合悲欢……” “第三境便是笑天地,以天地为戏,自得超脱。”墨铮打断了他,“你说的是百年前飞升的汴京繁。但那不过是小道罢了,剑指偏锋,终成不了大器。” 然后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真面目,“更何况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看戏吗?” 道妄言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教育道:“作为修魔的前辈,我不得不提点你一些事,你可知道,敬业的修仙者必然一举一动都如仙如幻,缥缈地像是披麻戴孝,而作为一个修魔者,便是喜欢在人志得意满的时候,再一脚踹下。” “所以,做魔第一件要以便是找个符合魔道的兴趣。” “说到底那不过是你的恶趣味吧。”墨铮边说着边站起身来,他还穿着当初离宫的那件雪氅,月光流淌在他的脸上,显得愈发/缥缈,仿佛九天之上的仙人,下一刻便要乘风归去。 他站在檐角,回首望向道妄言,未束的长发混着眼上覆着的玉带飞舞,月光跳跃在其间,一瞬间,整个皇城的盛景都被压下。 登高望远,看的更清,整个皇宫并没有挂上花灯而是普通的宫灯,纵然仍是金碧辉煌,但比之一墙之隔的热闹非凡,花灯如星河的长街却显得寂寥。那是因为这座辉煌的宫殿已经没有挂花灯的理由。 “你知道这皇宫为何不挂花灯吗?那是因为这座宫殿已经没有女主人了。”他顿了一下,“我原本无父无母,却衣食无忧地度过了整个童年,活到了现在,不得不说,景帝是最大的功臣。” 语罢,他眼底浮上些沧桑,“纵然过去了那么久,已经分不清还剩下什么,但看到他第一面想起的仍是他幼时塞在我手里的拨浪鼓。” “我没有扭转时空之力,亦没有操纵神魂之力,而他的整个江山也不需要我来保驾护航,我只能保他一世安泰。” 道妄言沉默半晌道:“他这一生,前期顺风顺水后生尝遍情仇痴苦,而这是他最后一劫,若平安度过这一劫,后生便一片坦途。” 他没说这一劫是死劫,九死无生,因为盘亘在皇城上空的龙已经迟暮,死气弥漫。但若是欢喜,为他补全龙气又何妨? “谢谢。”墨铮一怔,轻道。 道妄言闻此,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这种事或许对别人来说难如登天,然而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墨铮勾唇一笑,嘀咕了句:“我的‘谢谢’可是很重的。” 说罢也不管那人听没听见,便回过头来,向前走了一步,整个人直直坠下摘星楼。 风呼啸着从他的脸颊划过,墨发肆意飞扬,眼看就要砸向地面,成为一滩揉肉糜时,蜂拥而来的灵力止住他的落势,然后尽数渗入他的体内。 刚到这他就感觉到在摘星楼的中间被人刻上了聚灵阵和悬浮阵。 摘星楼是国师的地盘,或者国师背后的人的地盘,但这么多年淡化存在,景国从来只闻景帝而未有其他什么人,若说他淡然,不慕名利,为何整个皇城的灵力被尽数聚于此? 他这一遭走来,总觉得奇怪,整个皇城的空气居然比之鄢城,渭城都要来的污浊,凡人或许没什么感觉,但在修道者眼中的却太过明显。 他先前虽因天妒不能引灵气入体,但神识仍在,如今虽然眼睛还因为最后一杯造化酒未饮下而被束缚着,然身体已经筋脉畅通,骨血无瑕,修炼已经没了阻碍。 众所周知,最开始能修炼成仙的不过寥寥几人,但江河滚滚,历史长流中人才辈出,有人发现困住无数凡人入道的最重要原因便是他们的身体根本不足以吸引和容纳足够的灵气来洗炼身体,历经数代,终于创出第一本助凡人入道的功法,而后各家流派层出不绝,终于鼎定真界格局——凡人遍地走,道者多如狗。 然修炼也分天资,有人天生身体纯净,根骨奇佳,有人悟性过人,心神坚毅,修炼速度快过旁人,是以凌驾众人之上,称之为天才! 而天才之上还有一种,他们修炼若吃饭喝水,破镜如刷牙睡觉,顿悟像是每天必备的功课,他的修炼一天抵得上旁人的一年,他们称之为妖孽! 对于妖孽而言,引气入体,铸就道基根本不需要功法。 所以对他而言—— 筑基,不过一步! 上一世他一觉醒来得到的消息便是景帝身死,景国尽毁,直到最后也不曾找到凶手,现下看来,八成是死于这摘星塔幕后之人了。 看布置聚灵阵者留下的手笔,最厉害也不过是炼血境的修魔者,毕竟这满满动物的血腥味做不得假,而要靠动物之血强行炼血的魔道恐怕不仅没半点背景,稍微有点常识的修道者都明白。以外物炼血会增加自己身体里的杂质,纵然进境极快却是虎狼之药,绝了下一境的修行。 再结合强行掠夺一地所有灵力对于一个炼血境本就是狗急跳墙之下才能干的蠢事,十有八/九可以确定这位藏在摘星塔里得到修魔者必然有一位大敌,而且不日就会发现他的踪迹,就是不知道毁了景国的是谁? 但不管是谁,来了一并斩了便是。 他神情漠然,杀意渐深,纵然是曾经仙风道骨的墨尊者手下有的也不只是魔道的冤魂,更何况现在他已决心修魔。 既修魔,束缚更少些,也更随心些。 他顺着悬浮阵朝前走,便瞧见了前方惊愕的景帝和目瞪口呆的群臣。 终于有人咽了口水,忍不住问道:“国师,难道这也是你的师弟?” 今日群臣宴上,常年在摘星塔闭关的国师突然出关,带着他的师弟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出现在众人面前。若不是景帝积威甚深,他们绝不会如此寻常地对待,那可是神仙啊!荣华富贵不过是他们翻手间的事。 “铮儿……”景帝忽的唤道,当日出了皇宫,缺月十六卫还未召集,铮儿便消失无踪,他暗里派人寻访,没有半点消息,不曾想今日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还是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 作为一国帝王,他也是懂些所谓的神仙之事的,然景国地处偏远,少有修道者现身,先祖在《帝皇秘事》亦有记载,他们所处乃遗弃之地,灵气匮乏,少有人能在此地入道。 群臣心中一突,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太子的名讳便为“铮”,但景帝之前不是说太子病重,不能来参加花灯节吗? 而且,这个太子不太对啊。传闻中太子体弱,身患天残之证,目不能视,腿不能行,每逢秋冬便是一场大病,每次朝议也是端坐堂后,以珠帘遮去面目,所以几乎无人见过这位太子的真面目。 而如今,这跟神仙似的从天上走下来,是那位“身娇体弱”的太子? 等等,“走”? 景帝心中一动,勉强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问道:“铮儿,你的腿好了?” 他自幼时带出的病状在这十六年间看遍了无数名医,也没有半点起色。 墨铮并未多说什么,以神识为眼,看见一群凡人中两个明显不一样的灵力团,一者淡的几乎看不见,而另一个却红的快要渗出血来。 他上前两步,抽出景帝身侧的剑,他如今刚筑基,能使出的手段极少,唯一能支撑他败炼血境的手段也必须有兵器来承受,而这把剑正是当初他送给景帝的寿礼,传闻中的十大名剑之一——太阿。 这一举动却惊得众人心中一跳,逼宫? “大胆!哪来的妖道,竟敢来景国撒野!”国师惊声叫道,“来人啊,快来护驾!” 一句话瞬间将墨铮打入叛逆之流,宫内的禁卫迅速反应过来,拔刀上前围住了他。 站在国师身后的黑衣人眼神阴翳地望着墨铮。 今日,她决不允许有人来坏她谋算! 9 斩杀 “群狼环伺,又有毒蛇藏于身后,看你这样子,并不准备使用神魂之力,单凭筑基之体吗?”道妄言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坛酒,懒散地支着头,打量着下方的情景,并没有下去的意思。 作为踏入修道者行列的第一步的筑基,并没有什么战斗方面的变化,甚至于,一个筑基的修士在战力方面还比不上一个浸淫武功几十年的武者,和炼骨境的差距也就更大了,炼骨后期在凡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无敌。 纵然他有化仙境的神魂,然而他并未修神魂之术,这化仙境的神魂也就能迷惑迷惑凡人了。 甚至于……反受其害!这样一具躯体,承受化仙境的神魂,本就是一种慢性死亡。 他轻笑,指尖有节奏地敲击身侧的砖瓦,若有所思道:“你应当是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的,所以你夺剑。但那柄剑在凡间虽然算得上是顶尖,但对于已经踏入炼骨境后期的修士也没什么优势,那么你能威胁炼骨的是你的剑法?” 道妄言的推测间,下方情形已然发生逆转。 “给朕退下!”景帝勃然大怒,“你们不要命了,冒犯太子,脑袋还要不要!” “陛下!”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刚有臣子想来劝谏,在触及景帝眼中的暴虐后只得甩袖退下。 摆平臣子的景帝刚想问墨铮这些日子去了哪?却在看到那张脸后微微一怔,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些怅然的难过,做了这多年父子怎么看不出这些“失踪”的日子是十分快活的。从前的他像是囚笼中的金丝雀,而如今一朝飞了出去,眉眼间笼罩的轻愁也如吹散的烟般消失殆尽。 “今日,我是来找国师的。”墨铮道。 国师瞳孔一缩,笑的十分难看地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全身笼罩在斗篷里的人一把推开。 那人脱下兜帽,露出一张带着面具的脸,沙哑的女音从面具下传出,像是铁屑的摩擦,“妾身名为非璃,是国师之妹,之前遭受走水之灾,容貌被毁,只能以此般模样示众了,还望见谅。” “何必做些虚与委蛇的功夫呢?你当明白的,我们的立场并不相同。”墨铮轻弹剑身,仿佛拨弄琴弦般发出悦耳的嗡鸣。 非璃咬牙,沉声劝道:“妾身来景国也只是为了让国主帮个小忙,太子何必介入其中,多生事端!” 他垂下头,轻拂过剑身,缓缓道:“这是昔年我送给父皇的生辰之礼,数代前楚王曾借它灭晋国百万兵马,解了楚国之威,传言这是把威道之剑,能将一个人的威势发挥的淋漓尽致,今日恰好我想试试。” “说的再好,它也不过是柄凡间的剑,如何能对待我辈中人,太子说笑了!”非璃低笑,说不出的嘲讽。 眼前的人分明只是个刚筑基踏入道途的人,若不是惧他身后有人,她根本不可能在这多费口舌,毕竟这遗弃之地甚少出现修士。 只是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到这种地步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若不走,那便死! 他将剑刃垂至身后,剑尖离地一尺,将头偏向她的方向,一字一顿道:“那就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最后一个字自唇间绽放,漫天杀意悄然绽放,如入夜时分那场带着刺骨寒意的春雨。 “太子既然不愿意采纳忠告,我便只能得罪了!” 非璃话音刚落,便向后连退几步,先前所待之地砂石轻扬,眨眼间便浮现一个个猩红的法阵,一个连着一个,瞬间覆盖了整个地界。 闻到法阵弥漫的血腥味道,墨铮忽的笑了起来,一字一顿道:“血祭唤灵。”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魔道中炼魂宗弟子最常用的阵法,顾名思义,血祭一众凡人,吸引游离在天地间的灵魂,充实自己的引魂幡,血祭的人数越多,召唤的灵魂越强大。 非璃一惊,心头隐有不安,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称赞道:“太子还真是见多识广。” “杀的多了,自然也知道的多了。” 墨铮笑的没有半点烟火气,却让她觉得心头一凉,僵着脸道:“太子真是喜欢开玩笑。” “在杀一个人的时候,我从来不会骗他。”墨铮摇摇头,他从不喜欢在一个人生命的最后时刻说谎。 他上辈子就因为追查景国灭亡的经过的途中遇到过炼魂宗弟子,当时他正要血祭一国。最后的结果是他一剑斩碎了他的宗门,将炼魂宗上下杀的干干净净,断了他们的传承。不过一个三流势力罢了,若不是灭了他们宗门,他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非璃见状,一咬牙,挥开引魂幡,喝道:“得罪了!” 黑烟自引魂幡中不断向外扩散,遮了小半片天空,黑烟中不断传出厉吼和悲鸣,几张为凝成形的人影张牙舞爪,面色狰狞,猛地朝墨铮扑了过来! 然而还没近他身前一寸,便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惊扰到,四散着逃开,身形狼狈,身后拖着的黑烟也散了不少。 墨铮皱眉,心上涌了些疑惑,太弱了,弱的有些不对劲。 看着他们朝周围的侍卫扑去,想以生魂来壮大自己,他不由面色一冷,引动身体里少的可怜的灵气送到剑中,剑刃泛着淡淡的红光。 执剑步入黑烟中,对着人面的眉心一刺,便听得几声惨叫,黑烟散了大半。 非璃立即明白过来,那把剑的确沾过不少人命,自身也变成了一柄凶煞之器,若是又煞气催发之法,对上她这些随处凝来的魂魄的确是极大的威胁。 然她的事还没有完成,腾不出手来,不由急道:“既然你那么了解炼魂宗就应该知道,在何处尸骨凝魂,凝到的便是那尸骨的魂魄。这些魂魄都是我在皇陵凝的,你就不怕让你的列祖列宗魂飞魄散!” 一旁已经为情形发展震惊地不在状况的景帝立刻回过神,道:“铮儿……” 墨铮没有半点迟疑,直接斩灭了那些魂魄,道:“纵然龙气迟暮,也不是你这点修为可以觊觎的,你身怀邪祟之气,恐怕连皇陵大门都进不去,更何况……” “纵使是列祖列宗,我也是在帮他们解脱吧,徘徊在人间成为别人的工具,还不如魂飞魄散,不是吗?” 他这话是说给景帝听的,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已经能表明他的决心。不尊列祖列宗,已经可以构成废太子的罪名,帝王孝为先。 景帝眼神一闪,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好了,接下来就剩下你了。”墨铮提剑直指非璃。 非璃却突然诡异地大笑起来,道:“你迟了一步,一切都结束了。” “你们都要成为这座大阵的牺牲品!” 然后她似是支撑不住般瘫倒在了地上,身上浓烈的血腥味也就此弥漫开来。赫然是要将自己和皇城一起血祭! 国师猛然叫道:“妹妹!” 猩红的法阵一变,法阵缩小了一半不止,却更加繁复,然后忽的一闪,便重重叠叠覆盖得更远,贴于地面的符文像是流淌着血液一般,然后化作一条条血蛇猛地袭向周围的禁卫。 禁卫们悚然一惊,拔剑想去挡,那血蛇却在碰到铁剑的瞬间分开,然后穿过铁剑重新凝成一条血蛇,朝禁卫们扑了过去。 非璃睁眼望着国师,勉强扯出一个笑,道:“我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我不是一个好妹妹,总是闯祸,最后都是哥哥想尽办法摆平。” “但有一次哥哥为着我去向别人道歉,被人打了一顿回来,在床上昏迷了三天,自此,我变发了誓,此生若是在闯祸让哥哥受难,必然天道雷劈,不得好死。” 她顿了下,放柔声音缓缓道“这次我又闯祸了,哥哥就不必再管我了,否则我便要死的惨兮兮的了。” “而且这次不比以往,你摆不平的,我在你身上刻了符,这法阵不会伤害你的。摘星塔里我留了灵石,你带着它们走的越远越好。” “妹妹……”国师用力抹了下眼眶,踉踉跄跄走到她面前,然后颤抖的双腿便支持不了他的身体,他跪在她面前艰难地笑道:“哥哥带你走,哥哥带你走了这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了……” “我倒是没想到你会这般决绝,以自身为祭。” 墨铮冰凉的声音没有多大的起伏,像春融的雪水般灌在他们身上,凉的刺骨。 “这倒让我明白了,你不是想招魂炼幡,而是想招一个已经死去十年的人,让他重新活过来。” “对吗?聂非璃。” 最后三个字重重砸在她的心尖,她在听到这个满是罪恶的名字时,眼前不由浮现出血肉模糊之景。 然而那个声音没有半点情绪地继续了。 “聂将军的遗孀被一场大火烧的尸骨无存,没想到十年后的今日又重新出现在皇城中,还做出这般事,也不知一生忠义的聂将军会作何感受。” “而且,你真忘了当初聂将军是怎么死的吗?” 他突的记起十年前聂将军娶了国师之妹,举案齐眉成了皇城的一大佳话,五年后,景国边境动乱,聂将军战死沙场,消息传进皇城的同一天,将军府失火,聂妻消失。 明面上的说法是聂将军被敌军偷袭,然偷袭所需的城中布防图是谁给的呢? 聂非璃不断摇头,面色痛苦,显然十分不想提及这段往事。 国师抱住她的头,捂住她的耳朵,喊道:“不要再说了!” 然那句话已经准确无误地传入她的耳朵里。 ——“你不正是罪魁祸首吗?” 她捂住自己的头,失魂落魄地喃喃道:“我只是想让他回来陪我……” 国师猛地喊道:“当初她受妖人蛊惑,又怎么怪的了她!” “那十万的军士怎么办?那满城的百姓怎么办?那聂将军怎么办?”墨铮越说越快,到最后俨然成了质问。 聂非璃大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空洞的仿佛已经死去。 墨铮行走在法阵中,不受半点阻碍,手中的剑流淌着月华。 国师却只看到了那森然的仿佛要凝成实质的杀意。他摇晃着聂非璃,急道:“你不是还要复活聂将军吗?不是想求得他的原谅吗!” 聂非璃眼里慢慢有了神采,喃喃道:“原谅,原谅……” 法阵又重新运转起来,感觉到脚下的吸力越来越大,墨铮停在原地,开口道:“那么你凭什么以为你复活的会是你喜爱的那个聂将军呢?” 非璃下意识答道:“炼魂宗的藏书阁……” “我想你是误会了”,墨铮打断她,“这方世界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复活一个人。炼魂宗许多年前的确是‘复活’过一个人,那人是炼魂宗十三代宗主。” 他加重了“复活”二字,“然而,那个‘复活’的宗主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人,毫无神智,屠了大半个炼魂宗后被镇压,放在炼魂宗的禁地当做研究长生之术的材料,生不如死。” 然后他“望”向非璃,“你想让聂将军这样‘活’过来吗?” “不……”她怔然喃喃道,呆滞地望着墨铮,如果他就这么活过来,那她宁愿他去死,自炼魂宗看到的一切让她明白这世间有许多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她怎么舍得把一个神志尽失的他留在世间? 她下意识望向这位景国太子,她看不到他被玉带遮住的眼睛,却觉得那一定是这世间最无情的眼睛,也是最清明的。 而这样的人,是不屑于骗人的。 她忽的捂住头,痛苦地吼道:“我不相信!” 心里有个声音说他说的都是对的,他已经回不来了,她已经不能骗自己了。 法阵于一瞬间尽数崩溃,如潮水般生长,亦如潮水般褪去。 墨铮知道,他的攻心之术成功了。 国师见状,知道他的妹妹心已经乱了,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他资质不算好,前些天才在妹妹的帮助下筑基,根本没有能力带她离开皇宫。只能扑上去,挡在聂非璃面前,扑倒在地,对墨铮不停磕着头,急道:“请您高抬贵手,我一定带她走的远远的,此生再不踏足景朝!” 墨铮并未再多说些什么,剑往前一递,没有分毫落差地刺进她的心脏,呆滞在原地仿佛行尸走肉般的非璃没有半点反抗。 心脏传来的疼痛让她有一刻的清醒,她吃力道:“求您放过我哥,一切都是我做的,他毫不知情,请留他一命……” 墨铮并不答话,握剑的姿势没有半点变化。聂非璃只能沉沉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目的,或好或坏,但我觉得你们对景国有威胁,你们就必须死。” 待她彻底断了气后,墨铮才缓缓道,然后执剑面向国师,语调平平淡淡,云淡风轻,说出的话却是十足的魔道意味。 国师忽的古怪地笑了起来,紧紧盯着墨铮,一字一顿道:“你一定是这世间最无情的人,希望你一直这样,那就永远不会像我们一样卑微了。” 墨铮沉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道:“不过是弱肉强食,斩草除根罢了。” 你不杀了别人,别人就会杀了你。 这就是真界的残酷,学不会这般残酷,只能身死道消。 “剑下留人!”一道暴喝自远处传来。 墨铮没有半点反应,径直一剑斩下了国师的头颅,脖间飞溅的鲜血落在如玉的肌肤上,无端透出一股魔魅。 10 师尊 突然出现的面容清癯的长须道人目眦欲裂,差点将手里的拂尘折断。 这国师乃是一位血脉道的大能的后裔,虽然这血脉隔了十万八千里,稀薄的可怜,但对于那位已经孤身一人的大能绝对是极好的食粮,他千辛万苦搞到这个消息,正准备献上去,居然出了个“程咬金”! 墨铮并拢两指抹去剑上的血迹,剑身隐有裂纹。不愧是名剑,承受他堪称暴烈的灵力灌输只是出现裂纹,还没彻底碎裂,还能再杀一人。 他抬头望了眼前道人,又垂下头。 虽有些意外,但并不是不可对付,这人比之聂夫人只强上一线,只是这次完之后阿玄怕又是要骂他蠢了。 长须道人被他一望,背后立刻泛起一股寒意,蹬蹬往后退了几步,连连摆手谄媚道:“贫道就是路过而已,没有什么其他意思。” “不是黄雀?”墨铮侧首问他,换了个握剑的姿势。 “当然不是!” 道人跳脚,恨不得抓起眼前这小娃娃吼,有那只黄雀会干不过螳螂?他其他本事不怎么样,趋利避害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一对上这娃娃,他就浑身发颤,哪还不知道这娃娃的厉害,更何况一个和他一样炼血境的人还死在那呢! “既然如此,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墨铮不顾身体隐隐传来的撕裂的疼痛,榨出最后一点灵力灌入剑中,回忆着前生挥出那一剑的感觉,漫不经心地问道。 “贫道走,贫道马上走!”道人缩着身子向后退去,心头却有些疑惑,看这人杀国师时便知不是什么手软的人,这个时候怎么会这么爽快地让他走?他眼珠子骨碌一转,难不成是受伤了? 道人颠来覆去地又想了一遍,愈发肯定,一个刚筑基的人怎么会这么厉害,杀一个炼血境居然不受半点伤? 他此番定是在唱空城计! 思及此,不由目露凶光,手腕一抖,袖中弹出两颗黑色圆珠,猛地转身,准备来个出其不意。 他回过头一刹,只来得及看见漫天雪色凋零,世间仿佛静止,一道流光自雪色深处缓缓流向他,他努力睁大双眼想要看清那光里的东西。 眉心蓦地一凉,有什么液体喷涌而出,连带着他的意志也开始模糊起来。 他恍惚间听到那小太子一字一顿道:“斩草除根。” 墨铮挥出那一剑后,经脉撕裂的疼痛便排山倒海地蔓延上来。这招剑法名为流雪,是他上辈子他刚入山河境所创,然而对于他现在负担还是太大。 他弯腰捡起道人尸体旁边的黑色珠子,低级雷火珠,品质差强人意,看来没什么背景了。他放回那两颗珠子,直起腰背,然后手中一空,剑碎了。 他一怔,心头有些怅然,然后松开手,任风将手中的粉末吹散——那暴烈的灵力留不下一把剑的尸体。 满堂沉默,没一个人敢上前,纵然罪有应得,这般手段也太过了些,更何况太子杀人时的平静实在让他们心中也不由得生出恐惧。 “铮儿……”景帝猛地唤道。 墨铮只是背着身朝景帝摇了摇头。 景帝哪里还不知道他一手教出来的太子的意思,他只得闭上眼叹了口气,他明白待此间事了,恐怕再也没有相见的时日了。 墨铮靠着墙独自走入黑暗的宫巷中,他还记得出宫的路。 这条路很黑,很深,很长,而他的步子很慢。 “你是准备一个人死在这,做野狗的美食?” 右上空突然传来调侃,不用多想,他也知道会这样说得只有那个魔尊了。 墨铮掸了掸手上粘的灰,仰首道:“阿玄想多了,我怎么舍得放弃近在咫尺的道途?再说这皇城哪来的野狗。” “是吗?”道妄言从高墙跳下,一把抓住墨铮的手腕,食指和中指并拢按在他的经脉上,讽刺道:“好一个不妨害道途……” “灵力干涸,经脉七零八落,五脏六腑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他望向他,笑得有些阴冷,轻声道:“你若不想要这条命了,我可以现在就成全你!” 刚筑基的修士最正常的就是国师那个样子,而墨铮这番引动灵气注入剑内,本是三境之后聚灵境该有的手段,他这一下便是强行透支潜力,更何况他还有个负担那么重的神魂。然而,没有这个神魂他也做不出引灵入器之事。 墨铮没有挣开他的手,面色淡然道:“阿玄高见,只可惜我活的太短还不想死,我作出这般事自然心里也是有分寸的。” 道妄言沉吟片刻,放开了他的手,不由分说地一指点在墨铮眉心处。 眉心处住着的是一个人的识海,识海一旦受损,不但终身没有进境的可能,甚至从此沦为一个傻子。墨铮没有半点挣扎,如果阿玄想要杀他,他早就死了,他对他的了解可能比他自身都要多。 下一秒,他就觉得他对世界的感知被蒙上了一层薄纱,不复清明。 “封印?”他偏着头问道,他已经不能用神魂的感知来代替眼睛的作用。 这种感觉就像——一瞬间,天黑了。 道妄言再次抓起他的手腕,领着他朝前走去,道:“我封印了你的神魂,等你的躯体足够承受化仙境的神魂,我会给你解开封印,当然,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但你没有反抗的余地。” “现在我领你去灵犀坞喝最后一杯造化酒,这世间只有那个地方才可以保存‘造化’。” 墨铮微勾嘴唇,没再说些什么,“谢谢”说的多了,也就不值钱了,还不如好好记在心中。 他会记得,这条路,是他带他走出来的。 …… 最后一杯造化酒入腹,眼睛立即变得酸胀疼痛起来,带着血腥气的液体自他眼角不停滑落。 一根手指轻轻自他眼角划过,抹去渗出的血泪,轻柔的像是雪花落在手上的感觉,然而还来不及感动,便听得那人低沉的笑声,道:“这颜色还真是漂亮,称着你这样的美人,愈发好看起来,就像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的美景。” 墨铮:“……” 他已经不想纠正挚友的审美,心累。 见撩拨的人不理他,道妄言表示不开心了,眼睛一转,又生出个绝妙的主意,他翻出了一块留影玉,将眼前的美景记了下来,边记边笑道:“这可能就是你这辈子留的最后一次眼泪了,总要记下来,日后好多份回忆。” “阿玄既然想,我自不会拒绝。”墨铮把袍袖搭在膝上一寸,坐姿更为标准,十分配合。 道妄言见状冷哼一声,道:“太子不怕我日后拿这些东西来嘲笑你?” “既是路上的一部分,何谈嘲笑?阿玄未免太放不开了。”墨铮不紧不慢地阐述道,温柔又耐心,让人不由得想起君子端方如玉之类的形容词,然而却实实在在地将了道妄言一军。 “再者,我已经不是太子了,阿玄莫再拿这个称呼调侃我了。” “是吗?”道妄言把玩着手里的留影玉,沉声道:“你舍得?” 舍得江山,舍得百姓,舍得你的父皇? 墨铮沉吟半晌,睁开眼,缓缓道:“有舍才有得。” 他眼角还有未干的血迹,眸光清湛,冰冷如刀,静默决绝,又是另一番惊心动魄。 在看清他的瞳色后,饶是道妄言也不由一滞,却不是为了所谓美景。 他瞳孔紧缩,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道:“空冥道体——” 通体湛冽澄澈,不染半点尘埃的蓝,宛若琉璃宝珠,又仿佛流淌着的冰霜,凝聚了世间一切美好的虚假。如此纯粹,根本无法说是其他旁支的私生子,唯有那一脉的至强者的血脉才会有如此强的侵略力。 而这次下界的目的正是为那一位寻找失落在此的血脉的道妄言想笑,却笑不出来。 这世间真是太小,他寻了几百年也不曾有半点踪迹的目标居然在此刻出现。 挖到了宝贝之后,失主就跑到他面前拿了一堆证明将宝贝认回去。简直憋屈的要吐血!肆意妄为的魔尊哪会做这种事?他挖出了的就是他的,大不了和一界之主干上,又不是没做过! 思及此,道妄言眸光一转,翻手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算盘,决定从此刻开始算总账:“这段时间,你吃我的用我的,期间屡次违背我的教诲,不但不听话,还给我惹了许多麻烦,让我劳心劳肺,我却不计前嫌地一直给你收拾医治。” 对于道妄言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视而不见,墨铮拿着之前准备好的手巾擦眼角的血迹,直截了当道:“你想要什么?” “我就喜欢爽快人!”道妄言拊掌一笑,俯身拭去墨铮眼角未擦净的血珠,道:“那就叫我师尊!” 墨铮着实愣了一下,听出道妄言的话里七分戏谑三分真,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极好的对他们如今关系的定义。虽然不想承认,但现在他们的修为相差太多,地位也差了太多,做挚友总归有些虚,而他转修魔道必然少不了阿玄的帮忙。 达者为先,不耻下问,他没有那么多规矩,挚友沦为师徒又何妨?更何况,他到挺有兴趣知道阿玄是怎么教徒弟的。 他莞尔道:“那就请阿玄师尊多多指教了。” 道妄言被他这一声“阿玄师尊”叫得浑身一哆嗦,总觉得自己好像挖了个什么坑把自己埋了进去。但现在他还是要过一下这个“师尊”的瘾,他端了眉目,不怒自威,压低声音教训道:“师尊就师尊,阿玄就阿玄,两者和在一起成何体统。” 墨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淡道:“确实如此,那么,师尊?” 道妄言微微颔首,神情冷肃道:“在你之前尚还有十二位师兄师姐,只有一位留在此界,其余都飞升上界,你好好修炼,日后自会有相见的一天。你是我最后收的一位弟子,决不能像你那些混账师兄一样去搞些邪门歪道,定要好好传承我的衣钵。” “弟子谨尊师令。”墨铮垂首三分,露出半截玉色的脖颈,显得十分乖顺。 道妄言的眼神却变得有些怪异,这小太子会这么听话,这几月的相处,他算是认清了,这人表面上看着风姿宛然,光风霁月,肚皮翻过了却是实打实的黑,一点也不听话。 难道是又想出了什么坏招? 11 红鸾 煊红的夕照把江水染成瑰丽的金波,在水天相接的抖动着碎金子似的湖面上,飘来几只归舟。 张大牛撑着舟准备回航,却远远望见岸上一只顶着一撮红毛的红眼睛白山羊甩了甩蹄子,撅着屁股,作出一副冲锋状。 它这是准备跳过来?这是发啥病了?这十来米的距离,谁跳谁望河里掉。难道今天他还能给他娘顿锅羊汤补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羊身拱成弧线,后腿一蹬,那只山羊已经朝着船的甲板跃来,然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甲板上,得意得晃了晃脑袋,冲着他的脸打了个响鼻,眼里是明晃晃的鄙夷。 这是成精了吧!张大牛眼瞪如铜铃,眼珠子几乎都要脱框而出。 “船家可否再往商丘走一趟。”如溪水般清冽的声音自山羊身上落下,吐字带着名门子弟特有的优雅。 张大牛下意识往上一看,视线便不由自主地钉在那,不能移开分毫。 少年两鬓青丝松垮地束成一股织成细辫,尾稍缀玉,肤白无瑕,眼覆鲛纱。腰间一柄雪色长剑垂挂,身披大氅,素白的袍子上绣着血色的流纹。 他垂首望他,便让他觉得周身一寒,不由为他的风姿所摄,不敢动半点歪脑筋。 张大牛认不出那纹路是什么,却明白这人来历不简单,当即不敢多做推辞,调转船头,朝对岸划去。 殷商虽不让修道者随意杀人,但捏死他这种小人物哪需要亲自动手,若不是看上这载人的差做挣钱,他哪会冒着生命危险干这事。张大牛偷瞄了一眼正给山羊喂胡萝卜的少年想到,八成又是一个为书院来的,不过这几天接待的人里,这少年却算得上是翘首了。 只是,放着好好的坐骑不要,偏要骑一只山羊又是什么典故,就算这只山羊成了精,它也还是一只山羊啊! 墨铮望着一边蹭他手撒娇,一边啃萝卜啃得欢快的山羊,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洪荒异种,阿玄将它交于它时,它还气势高昂,颇有几分洪荒异种的风姿,哪知阿玄走后,他养了还没几日就成了这样一个赖皮讨宠的惫懒货。 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他还有什么办法,无奈地拍了拍山羊的头,望着远处大殷的城门,心中多了几番计较。 真界中的势力排位素有一院二朝三宫四山海之名,四山海坐落于中央大陆的四方,为散修的聚居地,人数众多;三宫分为太上殿,道剑阁,万魔窟,道剑阁与万魔窟为死敌,门下弟子若相遇,必然不死不休,而太上殿则隔岸观火,不偏向于任何一方;二朝则为两大永世皇朝,殷商和大周,两大皇朝的仇恨可以追溯到几代之前,如今表面上虽是风平浪静,暗里却摩擦不断。 而这最后一院便是书院,没有任何前缀,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等到察觉时,每一代最出色的弟子皆出于书院。若有人力压所有同代,那么那人必定是从书院走出。 然书院分里外,能进入外院的已经是千里挑一的天才,内院至今仍只有那几人,如今书院招生,自然是人心攒动。 阿玄给他的任务便是拿到那个名额。 而今殷商皇城商丘牛鬼蛇神混杂,各方博弈,像他这种刚筑基的小人物进去,怕是卷一个浪里就得翻船。但若要拿到那唯一的名额,就必须打乱一切算计,而他唯一的机会便是展现出碾压众人的天赋,简称出风头,越大越好。 想起阿玄临走时给他看的那些诸如主角霸气侧漏,打脸众天才的话本,墨铮不由哑然失笑,看来还真是要效仿一次了。 只是不知阿玄这般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猛地晃了晃脑袋,才想起现如今阿玄已是他的师尊,他已不必想这么多。 晃了三四个时辰,熏着黄昏的暖风,一片黑色城墙终是映入眼帘,然后便不再有其他景色,黑色仿佛没了尽头。 作为殷商的皇城,商丘聚集了殷商最强武力和三分之一的殷商人,整座城池横亘期间,比景国的疆域都要广。纵然增修了十多个副门,若要出城仍会堵在门口,排起长龙,而这几日,临近书院招生之日,这堵塞便更是严重。 一步登天,化仙定乾坤的机会谁会放弃?这世间从不缺少奇迹。 上辈子和这座城唯一的交集便是那场正道会盟,倒也闹过些不愉快,只是重来一次,若说是算账,倒也有些师出无名。 “公子,看这天黑压压的,怕是有雨……”船夫的声音蓦地□□来。 尾音未落,豆大的雨珠便“啪”的一声砸在了山羊的鼻头,惊得它一跳,震得长舟晃荡个不停。 空气突然湿润起来,混着草木的清香,远超常人的五感却让墨铮嗅到了一丝血的腥气。 安抚地摸了摸山羊的顶上那堆红毛,墨铮阖眸,轻声道:“有人斗法。” 张大牛心下一蹬。 …… 商丘,书院,后山—— 有风自城门吹来,吹落了几片扶桑的叶子,打了几个旋落在小池塘中央,被池塘里养的几只鸭子啄得东倒西歪。 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袍,披着杏黄外褂的书生端坐于树下,细细研读手中的书籍,神情安然。 望见书上落得扶桑叶,他摇头一笑,轻轻捏起书上落的扶桑叶,起身放入池塘中。然后望了眼自城门方向飘来的阴云,念道:“树欲息,风不止,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惜今日出门忘了带伞,只能早些回去了。” 说罢,他收拾好书卷笔墨,乘着雨下的还不大时往山下走去。一入前庭,身后雨便倾盆而泻,顺着檐瓦落成一片水帘。 书生抬头一望,庭前的景象不由让他一直舒缓的嘴角一僵。 昨日他才细细擦过的木板灰尘混着草屑,溅上几滴水直接成了泥,往里看,木屐印一直蔓延入堂内。 罪魁祸首正斜倚在榻上,半弯长臂,支着下颌,另一只手抓着酒坛地往嘴里倒着酒,琥珀色酒夜顺着衣领往下流。 而榻下酒液流了一地。 书生脸色变换了几番,两掌化拳又松开,终于在脸上挂上一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东西,缓缓道:“师尊怎么突然回来了?” 道妄言瞥了他一眼,轻勾嘴角,“自然为我马上要收的徒弟而来,作为大师兄的你也该好好准备下见面礼了。” 大师兄愣了半晌,问道:“小师弟?这一界孕育的天之骄子已达极数。” 在下界这些年他也卜算过此界的轨迹,天之骄子为衍九之数,而连那九个天之骄子都看不上,懒得再收徒弟的师尊怎么会心血来潮给他们找了个小师弟? “意外之喜。”道妄言起身晃了晃酒坛,将最后一滴酒吞入腹中,答得有些漫不经心,“刚好在此界滞留的目的也达到了。” 大师兄很快反应过来,皱起眉道:“师尊,你抢了那位的子嗣。” 没有疑问,这么多年他也是懂一点师尊的行径的。为与不为,全在己心,这便是他在红尘辗转千年所得的大自在。 “何必说的那么难听,把本尊贬的像个人贩子,更何况,良才美玉,自是先到先得。”道妄言垂下眼帘,皱着眉,有些不满,“你这般不会说话怎么为你小师弟做典范。” “师尊,你可知那位是一界之主?”听得他亲口承认,思索良久,他还是问出了那个蠢问题。 “一剑罢了,又有何惧?” 道妄言抛下酒坛,垂下眼整了整袖口,对这种可以引发一派一界死伤无数的事轻描淡写,没有半分在意。 然后抬起头,漫不经心望着门外,随意道:“这世间,若论斗法,本尊还未怕过谁。” “师尊……”大师兄还想说些什么。 懒得再看他,一步三晃地朝门外走去,木屐踩在木板上发出“嘎吱”的脆响,道妄言手中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一坛酒。 大师兄想起天衍塔的师叔在下界时对他的交代,只得咬牙拱手问道:“师尊可还记得当初下界时的卜语?” 道妄言身形一顿,回过头颇为奇怪地瞅了他一眼,嘲弄道:“你不会真相信那老神棍的话了吧?你难道不知,那老神棍一生卜卦从未准过。” “万一准了呢?”大师兄木着脸反问道,虽然师叔的信用岌岌可危,但信总比不信好。 “只是那老神棍大多应验了的也是反着来的”,道妄言顿了一下,挑眉笑道,“若是那样解读便成了你师尊我红鸾星动,桃花有盛。” “如此这般,你便要多个师娘了。” 说罢回头瞥了眼他,眼中满是揶揄道:“那你就更不该阻止本尊收徒了。若是这个徒弟没收,害的你师尊日后的妻子化为泡影,你当得起这个责?” 大师兄被这一通歪理说的无言以对,只得呐呐道:“不敢,可,师尊……” 道妄言也懒得多做纠缠,摆摆手,道:“师叔就靠你搞定了,你们都喜欢做坊间妇人样想东想西,想必是有些共同语言的。本尊还是去找你的小师弟吧,你这书读的愈发无趣了。” 然后便伴着深沉哀婉的调子隐入一蓑烟雨中,这次唱的是秦腔。 徒留大师兄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望着一片狼藉的前庭叹了口气。连掌门都劝不住的师尊,他上去顶缸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跟着收拾烂摊子罢了。 更何况,师尊领悟的红尘道哪是他们能插手的了的? 12 藏魔 张大牛回过神来,便急着把船往岸上撑,岸上驻扎着殷商的军队,还没几个修道者敢在那里闹事! “如果我是你,我会待在原地不动,等这场斗法结束。”墨铮望着远处寂静的不寻常的青山,按住他的肩膀,淡道。 那只手只是轻轻一按,分明没用半点力气,他便动弹不得。如此却是让张大牛心下稍安,他船上也有一个修道者。他迟疑半晌,还是问道:“不知公子比起那斗法之人如何?” 一道沙哑的声音蓦地自烟雨中穿过,落在船上,却是回答他那个问题:“你身侧的那位公子不过筑基,连凝血都未踏入,和我这等生死境便差了一个商丘。” 张大牛面露惊惶望向墨铮,却见那公子已坐回船屋,靠在门边闭目养神。他回头间不经意间往边上一瞥,悚然一惊。 原本空无一人处却坐着个藏蓝色袍子,手带护臂的成年男子。他黑发散乱,左腹被一根翎毛赤红的箭穿透,血顺着箭杆往下淌,那双眼却亮的惊人,像悬崖上的猎鹰。察觉到船家的眼神,不由裂嘴笑道:“放心,殷商人都是最精明的买卖人,这点‘代价’还不会让你多出一笔安葬费。” 说罢,他一咬牙折下身前的半根箭杆,扔在地上。一时间脸上青白交接,五官扭曲。 张大牛瞅着这狰狞的面目更觉得要吃人似得,哭丧着脸抖着腿,颤巍巍问道:“那大人……你这伤要不要上点药,俺这还剩点祖传药酒……” 那人哭笑不得地摆摆手道:“商丘还不缺大夫,你那祖传药酒还是自己收着吧。” 张大牛这下赶紧转身,准备快些划,把这个煞神送到对岸,然一出船屋,便被滂沱大雨迎面砸了个淅沥啪啦,只得讪讪回到船屋内披上蓑衣撑船。 竹浆一摆,船便动了起来,伴着漫天雨色,混着朦胧青山缓缓驶向对岸。 船屋内男人哑然失笑,摸着自己的脸咕哝道:“有这么可怕吗?” 墨铮睁开双眼,搭话道:“殷商军士的煞气哪里是一个船夫能抵挡的。” 男人听到“军中人士”四字,神情一肃,一双如隼的眸子死死盯着他道:“你从哪看出来的?” 墨铮端坐在山羊身旁,望了他一眼,便将视线调到了窗外,随意道:“这里离殷商这么近,有哪个‘单纯’的修道者敢在这里放肆。” “毕竟你只是你是生死境,又不是那个人,亦不是那般视天下为无物的狂妄之辈,而你身上的煞气正点明了你军士的身份,那你便只有那个选择了——殷商军士。” 男人却似笑非笑地反驳道:“如果是魔头那又怎么办?杀的人身上多了,身上亦有煞气。你又怎知我不是那魔头呢?” 墨铮闻言,却是笑了,望着他一字一顿道:“若是魔头,你身上便只有杀意了。再之,你这悍然拔箭的行事可不是养在温室的花朵能做出来的。” 男人一愣,反应过来,哈哈大笑,却不小心扯动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你倒真是个妙人!居然将魔头比作“温室花朵”!” 军中人因为杀戮太多,修的也不是不在意心魔一味求快的魔道,如此那点杀意也被磨成了煞气,既保存了战力,又少了心魔滋扰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若他是魔道,受了这么重的伤面对低境界的修道者和一个凡人,自然心生邪念和杀意,毕竟魔道能以吞噬修道者以增加自身功力,缓解伤势。 “我乃虎威大将军的亲卫游三郞,却不知你自何处来?”游三郎拱手问道,执以君子礼。 墨铮视线落在他抱起的手掌,敛睫垂首,轻抚着一旁因为煞气而显得躁动不安的山羊,淡道:“不过山野村夫,何足挂齿?” 游三郎面色一僵,眼间一红,浮现怒色,他好心与之相交,料不到这人居然这般不识抬举! 正要拍案而起,却听得墨铮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缓缓唤道:“将军。” 抬头一看便瞧见那双覆着鲛纱的眸子,隐隐绰绰地看不明晰,却宛若针芒在背,扎的他心头一凉,涌上心头的那点火气也消了。似是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哈哈:“也对,英雄不问出处。” 一路无话。 船身一晃,离岸还有两三米距离时,游三郎便往前一跃,大步流星地朝城门走去,却听得背后突地传话道:“将军,这次回去你应该见一面虎威大将军了。” 游三郎一怔,面色一僵,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难道这少年知道些什么?虎威将军出事了? 他加快了脚步。 行至一半,他猛地停住,攥住胸口,面色狰狞,眼眶涌上血丝,心头杀意源源不断地冲击他的神智。 他勉强维系着清明望向左腹那半只箭,心下一蹬——魔! …… 张大牛固定好船只,墨铮才牵着山羊迤迤然走下,雨已经停了,萦绕在鼻尖的草木香宛若月色般空明澄澈,纯粹自然。 走出两三米,便听得张大牛高声嚷道:“公子!你要治眼睛便直往济世阁去,俺亲身验证过那里的大夫医术好还不坑人!你比极花宫那些仙子都好看,要瞎了就太可惜了!” 墨铮身形一顿,手上一紧,勒的白山羊一声惨叫,眼中瞬间涌上泪花——毕竟那绳是直接套在脖子上的。 被这声惨叫惊醒,他放松手上的劲道,对着山羊勾着唇角,轻声道:“大黑,你要乖一点。” 自此被定下名号的白山羊在望见那个堪称艳丽的笑容后,背后一凉,觉得自己的毛大衣快掉了,发出软绵绵的咩咩声,讨好地舔了舔他手背。 墨铮抚着大黑的两鹳,十分满意,“这才对啊。” 然后回过头望着正要回航的张大牛,高声道:“船家若有向道之心,不妨沿着江河往东行三千里,江中有渚,渚中存亭,亭名碧歌。亭中人名楚淮南,乃不世奇才,若能得他教诲,船家必登仙有望。” 张大牛一听,立即回过头来,朝墨铮大声喊道:“多谢公子,俺一定会去的若能学成归来,必报您之大恩!” 待舟影消失,一只手搭住他的肩膀,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在他耳畔缓缓重复道:“楚淮南?” 墨铮抬眼望他,一言不发。 道妄言加重手中的劲力,笑容维持不变,过于久了,那弧度便虚假的像张面具。 墨铮轻声唤道:“师尊。” 道妄言却皱起眉,在他的头顶比划了一下,道:“你这些时日是不是又长高了?以前你还只够到我胸口这,现在直接平了肩膀。” “应是我这段时间养好了身体,正常情况也长不得这么快。”墨铮淡道,心里却想着还差一点,但十五六的少年人总是长得快的,再过个两三年,便应当是他对他比比划划了。 望着墨铮这蹿高的个子,道妄言发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长得这般快,这些时日便要多吃点,别因为抽条而瘦的像根竹竿。” 墨铮一顿,弯了弯嘴角,眼梢也带上明亮笑意,道:“我自然知道的,师父多虑了。” 然话音刚落,那点笑意便僵在脸上。 “若不是怕你长残了,我又何必做这幅深闺妇人的操心样呢?”道妄言瞥了一眼墨铮,掩去眼中笑意,压下嘴角弧度,硬是挂上了一副愁眉苦脸的姿容。 墨铮向后退一步,移开自己的肩膀。嘴角一勾,便是一夜昙花开,一宿星光绽,又仿佛画中仙人,采云为袖,剪霞为衣。 “师尊这般说,怕是曾有经历,所以感同身受吧。” 道妄言被那笑唬的一怔,自顾自感叹道:“你果然比你那些个师兄好玩多了。” 然后上前两步,曲起食指在他脸上刮了两下,笑的暧昧:“你生的这般好皮相,怕是一进城,那些个姑射仙子,闺中碧玉,坊间花魁都要来倒贴不可。你可要长点心,别给人勾了魂去。” 墨铮面色不变,说话声愈发轻缓柔和,道:“师尊多虑了。” 这般轻柔却让道妄言心下一跳,转移了话题,“你之前说的那楚淮南可不是什么仙风道骨的人物。怎么,那船夫得罪了你?” 那楚淮南百年前曾为道剑阁的剑首,地位等同于殷商太子,却在晋升生死境时破门而出,屠了第七剑山,踏着他那些师兄弟的血倒戈魔道,拜入万魔窟太大长老门下,成为其关门弟子。 而如今万魔窟太上长老飞升,他便成了万魔窟新的太上长老,而今修为已至化仙境,只等熬上百年踏入渡劫境,挨过神雷洗礼,便可白日飞升。 这般人物手里沾的血与尸骨足以堆成河,可想而知,那船夫若是去了必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当年屠山之事,师尊企会不知?”墨铮反问道,以阿玄这般性子,这种热闹他会不凑? 也不管他承不承认,他望向被雨洗涤的愈发秀美的青山,淡道:“我这是送他一场造化。” “纵使那楚淮南身上沾了太多血,难免脾性不好,但他可比师尊你更算得上是正面人物了。更何况,求道之路,难免坎坷,若不经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哪有一剑光寒十九州?” 说罢,他回过头望着道妄言,一字一顿道:“师尊,难道不是?” 道妄言对上那视线良久,才垂眸轻笑道:“徒弟说的,自然都是对的。” 只是那笑中带勾,隐隐藏锋。 13 入城 墨铮和道妄言是坐着马车进城的。在偌大的商丘里,有些地位的人进出城门都会坐上马车隔开旁人,毕竟进城人流过大,浪人地痞混迹其间,硬挤过去谁知道出来后身上缺了什么。 城卫身披黑甲,满头大汗地分开人流,靠着厉声喝骂来尽量维持秩序。他们并未绞下行人的武器,殷商人在和大周一年又一年的争斗中养成了全民习武的传统。但就算武者基数达到这种地步,商丘的治安依旧算的上不错,至少不会有光天化日下横尸当场的情景。 毕竟商丘号称殷商最强武力,顶端武力方面,生死境武者超过千数,更有百余脱凡境,十位化仙境,甚至于一位渡劫境。而下面号称旗下十万道魂,百万真武,更下的基数则更大。然而这只是殷商表面的实力。 随着大黑脖间的铃铛叮叮作响,路被快速分开,人流夹杂着马车缓缓流淌。 马车空间很大,足以放的下两个人的坐垫和一张棋盘。 只见棋盘上的棋子完全呈现出一面倒的画面,白子势如破竹,黑子被杀的七零八落。及至最后,已经看不出执白子的精湛技艺,执黑子的臭棋篓子之名却是远播。 见道妄言兴致犹在,正想再下一子,墨铮不由放下手中的白子,无奈提醒道:“师尊还不认输吗?” “我输了?”道妄言挑眉,有些不信,“我不是还有棋?” “……”墨铮突然有些后悔提出下棋来打发时间。 道妄言眼珠一转,耍赖道:“不下到最后一子,焉知谁胜谁负?” 墨铮已经开始收拾棋盘,闻言无奈叹道:“那师尊可知,做事留一面,今后好相见?” “做我的徒弟,那还有什么日后相见,我教你修的是魔,又不是那劳什子仙!”道妄言支起下颌打了个哈欠,看着他动作也未阻止,还将手中的黑子瞄准棋罐扔去。 “求大人救我们母子二人一命!” 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厚重的珠帘传了进来。 马车一顿,大黑撅蹄子踢了踢车辕。 墨铮拾棋的手停在原地,眼中暗色流过。 道妄言抬眼望了他一眼,摁住那只顿住的手,拾起棋盘上剩下的棋子塞入他手里,沉声道:“这世间有这么多人求救,你又救得了谁?” “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你是筑基,而非化仙。” 墨铮抽回那只手,将手中的棋子放入棋罐,轻声道:“师尊多虑了,本以为您能看透人心,只是如今却是错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是思考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然后眉眼一垂,淡道:“您也不过是被表象迷惑的俗人。” 他们坐的马车可没什么华丽的地方,拉车的还是一只羊,不是一匹马,哪有资本引得来人求救? 道妄言被他这一挤兑也不生气,反而手一摊,道:“人心,这东西实为世间最不可知之事,谁能看透?” 然后向前探身,敲了敲墨铮那边的棋盘,盯着他笑道:“就像你,我不也以为你会像那些修仙的傻子不顾一起冲上去救人吧。只是你现在的不作为却让我对你愈发喜欢了。” 墨铮摇摇头,盖上棋罐,起身撩开了珠帘,指着抱着嚎啕大哭的孩子跪在车前的女子,冷道:“师尊难道以为这两人真是在求救?” “不,他们只是想杀你——” 话刚落音,那女子便抬起头,露出一双毫无生机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大,趁的她的脸愈发小起来,皮肤微黑,说不得好看,却有种奇异的魅力引得人不由看了一遍又一遍。 精神秘术! 墨铮眉眼不由一肃,这次刺杀不寻常! 精神秘术这种东西可不是什么地方都有的。正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团混着哭声的东西猛地迎面朝他飞来。 是那个孩子! 然后他对上了那双比夜更黑更阴暗的双眼,杀意! 身体比大脑更快感受到危机,迅速向后退了一步,侧过身体露出可供一人通行的路,小腹往里一收。背后传来一股巨力将他拖得往后移了一步! 眼睛的主人直直飞向身后,错身的那一瞬,混着衣帛撕裂的声音,腹间一凉,那是刀刃的温度。只差一厘那刃便要撕裂皮肉,自他腹部划出血口。他来不及看清他眼中的怨毒,余光便印入银色。 他双手持匕! 墨铮心下咯噔一下,他的目标是阿玄! 然而在他发现真相的一瞬,还不曾生出忧色,耳畔便清晰地传来恐惧的嘶吼和骨头碎裂的脆响,而不是布帛撕裂和匕首刺入血肉的声音。 他知道,那刺客完了。 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天地灵气刹那间沉重如山,以马车为中心十米之地的空间仿佛塌陷,一把晶莹剔透的水剑凭空凝聚,贪婪地吸收着周围的灵力。 嗡的震颤一声,那柄水剑便开始加速,剑身愈细,剑尖愈利,刺破刚飘散开的血腥味,刺破车顶上落下的雨滴,直射墨铮的眉心! 耳畔同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车壁碎成无数块混着棋盘上被震飞朝四周飞射而去,尘土飞扬!有风声划过尘土刺向他身后! 而墨铮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他眼前只剩下那柄剑,目不转睛地它逐渐放大,剑身每一处花纹和锋刃的回转都纤毫必现。 然后,停住。 一只手捏住了剑刃。 那只手肤色白皙,指节纤长,指甲泛着淡淡的光,干净的不像一双刚杀过人的手。 “那么她会利用你杀我这件事,你料到了吗?” 下一刻只听得“咔嚓”一声,耳畔一阵热气撩过,墨铮一怔,蓦地笑道:“我和你站的这般近,若不拿利用我,那便是她的失职了。” 按住墨铮的肩膀让他坐下,他沉声道:“下次不要挡在我面前,你如今修为低微,身体脆弱,怕被人一剑就能戳死,更何况你师尊还没弱到要徒弟挡刀的地步!” 墨铮:“……师尊多虑。” 他不过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料到刺杀的人会这么果断。 道妄言嗤笑一声,摆明了不信,小徒弟这别扭性子他早就知道了,只不过是懒得拆穿罢了。手一松,抛开另一只手上拎着的尸体,指尖一用力,手中的剑刃便寸寸裂开,碎了一地。 不带半分烟火气,仿佛随意摁死了一只蚂蚁。道妄言掸开袖上落得灰,施施然往车下走,木屐敲在沾了血的木头上发出嘎吱声,破坏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带来的寂静。 方才第一个刺客行刺还未结束之际,第二个刺客先是将剑射向墨铮,意图引道妄言相救,自身另辟蹊径,破坏车壁,想趁他空不出手之际,行刺杀之事。然而她还是低估了这个世间连名字都不敢提的人。 视线在周围看热闹的行人脸上落了一圈,眯起眼莞尔一笑,道:“本尊倒是不知殷商的待客之道已经沦落到如此境地,居然舍得下一个生死境的死侍和一件真宝级的法器。” “莫不是想试试本尊是否被雷劈坏了脑子?” 本来围着的一圈人立刻向后退去,面露惊惶之色。他们虽喜欢看热闹,却不代表他们喜欢招麻烦上身。而天下能自称本尊的人屈指可数,都是他们招惹不起的大人物。 肩铠雕成虎形,下半张脸笼罩在面盔的黑甲青年迅速分开人群,行至道妄言面前,白着脸行了一礼,道:“卑职乃城门校尉林魏,让阁下受惊,实属卑职失职,还望多多海涵。” 打量了眼来人,道妄言视线落在他的肩铠上,道:“林溪月那小子是你什么人?” 林溪月这名字太过柔和,它的主人也的确如这名字所取,拥有秀美如月下溪景的面容,只可惜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更是殷商的破虏大将军,与大他几十岁的虎威大将军并称殷商双雄。 青年一愣,虽有疑惑却不敢怠慢,垂首道:“正是家父。” “那小子的性格倒还不错,这次便不再追究于你。”道妄言嘴角的笑意染上几分古怪,望着青年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怜悯,“只是,你可要记得不要将什么人都放进商丘,谁知道那些人能干出些什么事?” 说到此地,他顿了下,嘴角的笑意更深,轻声道:“毕竟人心,可不是那么容易看透的。这次要杀的是我,下次要杀的就不知道是谁了,可不是谁都像我这般好脾气的……” 也不管青年听没听懂,他径直走上没了车壁的马车,墨铮端坐于还没被毁的小垫上望着已然裂成两半,勉强拼和在一起的棋盘。 道妄言扫了一圈,又望向墨铮身下坐着的物什,那是唯一一个完好的垫了。摇了摇头,眉间染上几分无奈却也没多说什么,弯腰用宽大的袍袖在地上一扫,盘腿坐下,道:“这棋盘又有什么好看的?” “只是有些可惜罢了。”墨铮抬眼望他,神色如常。 “有什么好可惜的?一个棋盘罢了,你若喜欢,我便予你全天下的棋盘。”道妄言意有所指。 墨铮摇头,自洒落的所剩无几的棋罐中掏出一枚棋子,落在天元位,道:“棋盘还是小的下的有意思,若是大了,输的代价也大了,下起来自然束手束脚。” 道妄言顿时没了兴趣,撑着额角,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道:“棋盘小下得,棋盘大那就更下得了。你若有话要说便直说,你师尊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俗人,听不来那些咬文嚼字的东西。” “此刻殷商比起这棋盘也不遑多让,师尊莫不是又要搅动一番风云?”墨铮从善如流,径直道,毫不顾及还立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着的林魏。 道妄言垂眸,拈棋一笑,道:“不是你说要做事留一面吗?怎的,到了你身上这便成了一纸空谈?” 说罢也不管林魏愈发苍白的脸,于空气中虚弹一指,车轱辘上落得雨便凝成一颗水珠直射车前的大黑。水珠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炸开在它的右臀上,湿了那一片白毛。 他笑骂道:“热闹看够了,你这惫懒货也该跑起来了!” 大黑立刻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尾巴,蹄子一撅,小步跑了起来。 墨铮眉目清疏,棋风却堪称狠厉,这下更是毫不留情地封了道妄言所有退路。他蓦地勾唇,锋芒毕现,那双覆着鲛纱的眼亮的仿若夜里的那一点刀光。 然后缓缓道:“不过是,徒弟我也要搅动这番风云罢了。” “轰”,一道惊雷自积云中发出闷响,曲折的雷光让阴沉的天亮了一瞬,而后便是更深沉的黑。 两三根雨丝落在道妄言的指尖,混着他这个好徒儿的话,他低声笑道:“看来商丘这次的雨季会比以往长些。” 14 风云 “三郎还未醒?”黑暗中苍老的声音染上忧色。 另一人迟疑半晌,带着几分疑惑道:“三少爷还在床上躺着,似是陷入梦魇中。身体上那点伤倒是没有任何问题。” 一点昏黄的烛火驱散了黑暗。 这是一间书房,四壁满满当当摆着书,隔书三步的正中间一张红木桌点起蜡烛。 坐在桌前做儒生打扮的老者深深叹了口气,阖上了眼,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即使身着布衣,依旧掩不去他如渊如海的气势,这就是殷商大名鼎鼎的虎威将军薛平宁,半生戎马,征战无数,从无一败,让敌人闻风丧胆。 但此刻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为孙子不知原因的昏迷而佝偻直了一辈子脊背的老人。 留着三缕黑胡的中年男子退至门前,却是停住道:“将军,你觉得这次的事会不会是那群人做的?” 那些人进来的动作越来越大,迫不及待地往各个地方插入他们的人。 刘回春在将军府中已经呆了二十余年,也算是看着府中的少爷一个个长大。然后在那一夜一个个战死,最后偌大的将军府就只剩下将军和三郎。 薛平宁缓缓摇头,眉间刻痕更重,道:“那群草包还没那么大的胆子,他们不敢冒着彻底得罪我的后果破釜沉舟。毕竟他们知道这样后,那个位置坐的不会太稳。” 他揉了揉郁结的眉心,沉声道:“这段时间为着那个名额,这商丘中来了不少牛鬼马神,水混的很。这次三郎出事,恐怕祸首就在其中了。” “而且那个人今天也进城了,身旁带着一个少年,恐怕也是冲着那个名额来的……” 刘回春瞳孔一缩,不敢置信道:“他也来了!” 薛平宁沉默,他深知那个人对这天下的影响有多大。 一百年,两百年……他一日不飞升,笼罩在众人头上的阴云就不会散去! 而今天听闻他遇刺的事,他是庆幸的,至少还有人能无视那阴影,悍然出手,即使这般出手只是进一步证明了那人的强大。 “那么您觉得三郎这件事会不会是他……”刘回春猜测道。 薛平宁摇头,十分肯定道:“不可能,他以往行事虽称不上光明磊落,但也不至如此下作,他也有他的骄傲。” “三郎这次出的是什么任务?”他忽然道。 刘回春皱眉,道:“据说是诛杀一个生死境一重的魔道,然而三郎已经半只脚踏入二重,不应该出事。” 这个魔字又将问题回到了原地,不得不让人想到那个人。 “谁胜谁负岂能以修为论道,谁没有几手底牌?”薛平宁叹了口气,眉宇间的疲惫更甚,眸光却愈发深邃起来,仿佛再望一眼就会堕入无边深渊。 他沉声道:“去查,查三郎回来这一路上遇到了谁。” …… 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未散落。 巷角裹着一身破烂道袍,袖脚还浸着未洗净的油污的年轻人正抿着唇往缺了半条桌子腿上垫着砖块。 一道阴影忽的落在他的头顶,他下意识仰起头向后一望,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身体残存的意识立刻让他惊地向后一坐,成了平沙落雁式! 看着那人脸上变得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急忙起身,换上来一副谄媚面孔,“不知您光临寒舍有何吩咐,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张眉眼板正,老实的让人心生好感的脸,立刻变得奸猾,让人忍不住手痒。 “你这可连寒舍都算不上了。”道妄言摇了摇不知从何地顺来的木扇子,调侃道,“我所见过的历代天机阁传人中就你混的最惨。” 闻言,年轻人立刻皱成了苦瓜,眼中盈泪,他长长叹了口气,十分凄凉。 “别人不知道为什么,您还能不知道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付出代价。” “付的这么多的也就你一个了。” 道妄言莞尔一笑,对墨铮介绍道:“这是天机阁这一代的传人,正如他们不靠谱的名字一样,他们通晓各种消息,有时也能勉强窥几分天机。” “历代传人都混的十分不错,最次的也混上了国师,然而这家伙算是刷新了天机阁的新纪录。”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嘴角的笑意也变得古怪起来,“他年少时曾发誓,决定无私奉献,绝不以这门本事来谋取钱财利益,然后就混成了这幅鬼样子。” 说罢,他摸了摸墨铮的脑袋,一本正经地教育道:“你可千万别学他!” 虽然这高度着实有些难受。 被当做反面教程的年轻人面色愈苦,何止那么简单,他曾为皇宫贵族算卦,一卦只收千两黄金,回来一路,乌金丝制成的储物袋都能破个口,黄金早不知道落到哪去,还陪上了个储物袋,说多了都是泪! “我来找你是为了他。”道妄言直截了当地挑明来意。 天机子打量了一下墨铮,“书院?” 墨铮向后一退,将自己的脑袋解救出来,闻言道:“我这般年纪的来此哪个不是为了书院?” “非也,非也”,天机子端起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高深莫测道:“你之言,可对可不对。” 下意识想捋胡子,手中一空,他才记起他的胡子已经被隔壁的杀猪佬剃了个精光。想到他此刻的模样有多么怪异,他不由气的面红耳赤,这下真是面子里子掉了个全! 他立马肩一耸,哭丧着脸道:“书院今年放出的不只是几个下院弟子的名额,还有一个内院的。有部分人便是冲着内院来的。至于为什么只有那一部分人知道……” 卖个关子,正想引人来求,却发现两人没有半点反应,天机子只得打了个哈哈,继续道:“这便是那些大人物做的傻事了,这种消息,哪是能完全封锁的?” 墨铮将目光投向道妄言,他眼中带着点惊愕,脸上没有任何破绽,似乎也是刚知道这个消息。 但他经年累月的经验却告诉他,有哪里不对。 他不露声色道:“师尊莫不是想让我进那内院?” 道妄言执扇在掌中一敲,道:“知我者,徒儿也!” 天机子面露难色地提醒道:“那部分人最低的也过了炼血境,最高的已经半只脚踏入开魂。” 言下之意,你一个筑基去凑什么热闹! 道妄言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徒弟啊,你现在可是被人鄙视了。” 墨铮望着天机子,一字一顿道:“自是不会让师尊失望。” 那话平平坦坦,没有半分起伏,也不带半点情绪,却让他想起隔壁那个杀猪佬生气的时候。天机子被吓得一颤,连忙解释道:“怎么敢?小人就是怕您不知道吃了闷亏!” 他早该知道能跟在这个祸害后面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良民凑什么热闹! “反正离书院的入学试还有一月之久,你当是没什么问题的,今晚回去我就给你炼血。徒弟有意见吗?” 道妄言象征性地征求了他家徒儿的意见,眼中满是兴味。 墨铮垂眸,“当然。” 炼血境以身为炉,以灵为料,练去体内杂质,使身体更亲近天地灵气,为日后的修炼打下基础。 而天下炼血方式千奇百怪,被世人划为三种,上策,中策,下策。 像之前聂夫人所用的便是下策,绝了道途。世间大部分人用的都是中策,以天地灵物洗练己身,并辅以功法加深功效。 而上策只有三种,天灵洗身法,邪炼真经以及那个人的血。 然天灵洗身法由三宫共同持有,这三宫联合起来,连永世王朝都不敢掠其锋芒。 邪炼真经流传天下,只是却没几个人敢修,这部魔典的历史比天灵洗身法要早的多,但练它的人十不存一,不是疯了就是废了。 世人已知练成的人正是第一代的书院传人,根基无比浑厚,越境杀人如吃饭喝水,已然飞升上界。 而最后一种却是因为他吃了太多天地灵宝,每滴血里都是令人窒息的灵气,比天地灵宝更可怕。 然而最后一种比前两种更难得到。 往住处走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车水马龙,小贩的叫卖声穿插其间,混着两旁蒸笼升起的热气编织成一张名为世俗的大网。 道妄言突的将墨铮拉到蒸笼前,扔出四文铜板买了两个馒头,递给墨铮。 “这是馒头”,道妄言解释道:“你如今还未辟谷,虽然因那些灵酒不会产生饥饿之感,但为了口腹之欲还是要吃些的。” 墨铮迟疑了一下,在松软的白馒头上轻轻咬了一口,松软棉厚。细细咀嚼下甘甜自嘴中散开,他不由弯了眉眼。 道妄言看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沉声道:“以后若先要什么,就问我要,只要我有,我绝不会不给。” 所以别学那群牛鼻子做出那副无欲无求的蠢样子,看着心闷,可怜! 墨铮咬着馒头,弯了唇角,轻声道:“很甜。” 代表着饥肠辘辘的“咕咕”声自角落传来。 墨铮望过去就见到两双晶亮的眸子,脸上很干净,但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缝缝补补,缺了袖脚少了裤腿。 脚上也没穿鞋,被春寒冻得通红,再加上他们盯着他手中的馒头咽了口水的模样。 无疑,这是两个年纪很小的乞丐。 墨铮忽的折回去买了两个馒头。 15 炼血 将包好的馒头放在两人的旁边,墨铮向后退了几步。 他们瑟缩了一下,眼神一颤,还是没有逃开。然后大一点的孩子挡在另一个孩子面前。大着胆子往前抓住纸袋,然后快速后退,递给后面。 后面那个孩子抵了抵他的腰,小声道:“哥,是馒头。” 前面的孩子拍了拍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墨铮眸色一深,淡道:“你们不是普通的乞丐。” “我们从小流浪,连名姓都没有,求大人莫要冤枉我们!别赶我们走!”那孩子十分害怕,眼中甚至急得泛出泪光,急着想去扯他衣角却在那人始终冰冷的目光下放弃。 “演的太过,破绽太多。”墨铮对他们浮夸的演技报以八字评语。 能在这种“黄金地段”乞讨,还会聪明地将脸和手洗干净的乞丐怎么会简单? “我也不管你们身上有什么秘密,甚至于你们越聪明对我越有用。” 看他们仍带疑色,墨铮也没有多做说辞,径直道:“我要你去将书院名额已经内定和西城区有人一夜筑基的消息传播出去。” 那孩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一咬牙,忽地噗通一声跪在墨铮面前,连磕几个响头,磕的额前肿胀发红! “大人吩咐的,我一定尽全力完成,只求大人救我们一命!” 他刚想说出他的冤情,却被墨铮打断:“我想你是误会了。” “我只是想你们传播一个消息而已,如果你们做不了,我也可以找别人。” “大人……”那孩子讷讷道,随即心中便燃起一股不知名的怒火。 看到这人的穿着就知道非富即贵,甚至于比他们的仇人更贵不可言,要救他们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 “你既为殷商人,就该明白世人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说罢,墨铮将全部的视线投向面前这个孩子,凝视着他眼中的怒火,波澜不惊。 他缓缓道:“对我来说,传播一个消息和救你们并不对等。我只会给你们与之均等的报酬。” 对视良久,孩子退了一步,垂下头,声音有些闷。 “如大人所愿,这两个消息会传遍大街小巷!” 墨铮回过头就望见他师尊对他弯了眉眼,笑的像只狐狸。 …… 商丘城区东西南北各分四区。其中东区为皇宫建筑群,住在那里的都是达官显贵,跺一脚便能震动朝野的大人物。 南区和北区鱼龙混杂,各型各色的人混居其间,或许你身侧走过的一个乞丐便是生死境,甚至于化仙! 就算强如殷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它们的存在,如果黑暗不在,光明如何生存? 剩下的西区实为商丘最繁华之地,别名“黄金窟,温柔乡,英雄冢”,各色赌坊妓馆交错林立,若无百万身家甚至不敢踏入西区一步! 西区的店铺亦分高低,其中佼佼者便属香扇楼。 高台上,一群身着血色罗裙的女子在漫天花瓣中翩然起舞,如梦如幻的薄雾和着琵琶为这份艳色添上几许寥落。 楼上包厢里,墨铮在道妄言玩味的目光下,给他倒了杯“拜师酒”。 “徒弟,昨天没赶上香扇楼的表演,今日师尊特地给你包了间房。你说,师尊对你可好?”道妄言指尖一动,让酒液在杯里晃了一圈。 “生死境之前,元阳不宜有失。”墨铮的回复很简单。 道妄言故作惊讶地逗他道:“那你岂不是要憋出病来?” 墨铮闻言一怔,起身行至道妄言面前,搭上他的肩膀,将唇凑至他的耳侧,一字一顿道:“那也是彼此彼此。” 眼前的鲛纱已被撤下,那本就是道妄言所下的封印。那一族血脉神通中最可怕的便是那双眼睛——破妄,破去妄念,窥视人心。 蓝的纯粹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若刀刃横于颈侧,每个毛孔都在战栗。 道妄言蓦地一笑,这种行走在刀尖上的压迫感让他着魔。 他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揽住他的腰,将他按在他腿上,然后伸出手腕置于他的唇畔。 轻声道:“喝,我助你炼血。” 楼下,随着乐声消隐,右鬓夹着朵美人蕉的女子施施然走出,她的眉眼间已经漫上了细纹,然笑起来两颊浮现的酒窝便将这份苍老化作岁月的沉淀。 当即有常客高呼:“花大家,不知今天出现的是哪位仙子?” 世人皆知,香扇楼最出名的便是“小楼八仙”,环肥燕瘦,或热情似火,或冷若冰霜,或清幽淡雅,或艳若桃李,各有各的风姿,引无数人追捧。 而最重要的是这八人都是道魂境强者! 花大家巧笑嫣然,正要说话,却被轰隆一声打断—— 八百斤的门板直直射向高台! 她神色一冷,袍袖一翻,狠狠地拍在门板上! 门板在空中一滞,然后轰地一声化为齑粉,撒撒洋洋落了一地。 “哪个狗崽子敢在老娘的地方撒野!”花大家两手插腰,横眉竖眼对门外喝倒。 哪料的来人比她气焰更甚,“妖妇,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墨铮望着不依不饶横在他眼前的手腕,垂下眼,唇角勾出一个如刀锋般锋利的弧,轻声道:“看来这血是炼不成了。” 师尊怕是又犯病了。 “何必管那些不相干的人?”道妄言将头搁在他的肩上,说话声显得懒洋洋的,似乎没了气力,呼出的热气在墨铮的脖间巡梭,烫的他耳尖一热。 这是一个十分暧昧的距离。 “你想救人?可惜两个都不需要你。” 人未到,声先至。 花大家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她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 一身雪白劲装,两腕套着两个金环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艳丽,嚣张地像只孔雀! 然她一身血气虚浮,明显刚突破至炼血境不久。对上花大家刚露的这一手,显然是以卵击石! 花大家气的咬牙,偏又碍于身份不敢动手,不由狠狠道:“你个小兔崽子上次还没被教训够!老娘懒得跟你一般计较!” 她极乐宫虽也被列入十大正道门派内,但修的是阴阳共济之道,行的也是中正平和之道,哪会像其他个门派打打杀杀! 若是其他人来着她打杀了便是,毕竟他们宗门里也是有渡劫境的老怪物的。 然而眼下找麻烦的兔崽子却是和她们同为十大门派的大日轮宗掌门的独女孟画裳。 “老妖妇,快把城南刘坊主的钱财交出来!” 花大家被这一骂倒是想起前些日子那个吃白饭然后被她打出去的无赖。脸一黑,强忍愤怒地解释道:“你怕是误会了,那人前些天身无分文来我香扇楼……” “够了!”孟画裳一声娇喝,“我才不会听你的鬼话!手底下见真章吧!” 花大家面色如霜,眸间沉沉俱是霾色,她厉声喝道:“不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难道不知一个炼血境对一个真武境来说就如一只蝼蚁!” 她这一辈子脾气火爆至此,还没被这么侮辱过! 回应她的是掷过来的一张桌子。 她侧身一躲,眼中厉色划过,腰一旋,血色长带自袖间射出。没有半分花俏地像条巨蛇般裹挟着风声朝孟画裳脸上甩去! 孟画裳一惊,这种速度已经远远超出炼血境所能感知到的地步,她只能下意识闭眼伸出手一挡! 风声夺去了她所有感知,良久,世界重新平静下来。 “花大家何必和个孩子一般计较?” 这是她师兄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一望,师兄来了,她就不用受这妖妇的欺负了! “师兄……” 听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师妹的声音,宇文歌脸上温文尔雅的笑没有半点变化,笑意甚至更深了些。 他刚想拎着他的耳朵教育她一番,却听得她惊呼一声,马上红着脸闭上眼,指尖颤抖着指着楼上:“世风日下!这种店一定要关掉!” 宇文歌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浑身一僵。 身披雪氅的少年以一种堪称放荡的姿态跪坐在男人身上,他按住男人的肩膀,嘴上还叼着男人的手腕,咬的半点不留力,唇被血染的殷红,透出一股异样的魔魅,像个食人精气的妖魔。 偏偏他身下那男人还在笑,似是鼓励,似是蛊惑。 明明那两人衣裳穿的板正,什么都没露出来,却有种一样的淫靡感。 看得宇文歌不由面红耳赤地背过身去,低叱了声:“世风日下!” 突地,靴子踩着木屑发出滋滋声—— 又有人来了。 16 约斗 一个除了眼睛,头发,眉毛,嘴唇,全身俱是白色的人走了进来,干净的像糊墙的白纸。 这是个很严肃的人,因为看到楼上那暧昧的姿势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墨铮视线在下面一干人等身上划过,早在孟画裳闹事之际,人都走了个干净,没有谁会傻得掺和这场风波。 一院二朝三宫四山海下尚有十大正道门派和十三魔门,他们既然能挥金如土,自然也是知道一点消息的,香扇楼的背后是极乐宫。 而这少女前些时日跟着大日轮宗进城,身份不言而喻,同为十大,他们何必当中间的炮灰? “谁是西城一夜筑基人?”刚走进来的人忽的问道,手中雪色长剑铿锵出鞘,谁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无人回答,知道的人懒得答,不知道的人不明所以,场上一时有些僵。 问话的人皱了下眉,这让他有些尴尬。 墨铮打量了他一眼,突然觉得眼有些花,忽的笑起来道:“还真如师尊所说,他们都为披麻戴孝之人。” 无论是先前来的孟画裳和宇文歌,还是后来的不速之客,俱是一身雪白,白的像是在守孝。身份对转,他曾经也是这般的守孝人,不知当时阿玄又作何想法? 思及此,他便不由笑了起来。 他是生的极好的,这一笑和着他唇角的未拭去的血迹便成了蛊惑人心的冶艳模样,那颗血色的泪痣没有半点遮挡的暴露出来,看起来竟似莹莹发亮,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试试真假。 倒吸一口冷气和喉结滑动的咕隆声在一片寂静中,仿若一滴水掉进了滚油锅,清晰可闻。 十五六的少女向来是对美丽的东西总是有种特殊的欢喜的,她红着脸扯了扯她前面的师兄的袖子,小声道:“师兄师兄,我们把他带回宗门吧!” 那样她便能天天看到他了! 宇文歌侧过脸去,不让师妹看到他脸上泛起的红晕,端着架子缓缓道:“你要是想,也不是不可,只要你以后好好修炼,不来惹事,我便舍下这张脸也帮你请人来。” 片刻,墨铮便敛了笑,面上重归冷肃,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面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的白衣人,问道:“你找那人做什么?” 白衣人抬高自己的视野,想了一下,道:“我想进书院。” 他既然要进书院,那么最安全的方法就是证明所有人都没有他优秀,该怎么做呢?把那些可能比他优秀的人都打杀了就是。 墨铮懂了他未说出的话,自道妄言身上起来,披上雪氅,道:“就算你知道了他,你也进不了书院,那么你还要知道吗?” “想知道。”这次白衣人没有思考,他不相信有人能一夜筑基,但若是真的,这人便是对他威胁最大的人。 “那么那人便是我了,但不是一夜筑基。” 墨铮顿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他一回,继续道:“而是一步筑基。” 一字一句重重砸在三人胸口,恍惚间便生出虚幻感,认知里的天外星斗都开始倒转。 一步和一夜只有一字之差,但拉开的距离却是天堑! 也许一夜筑基还能让人接受,然而一步筑基只能让人心中生出二字——荒谬! 孟画裳率先跳了出来,蹙着秀眉厉喝道:“莫要胡乱传播流言,从古至今都没有这般修炼速度,难道你想自比!” 她这样肃着一张脸时终于有了几分掌门之女的风范。 花大家被这声厉喝惊醒,僵着的脸回暖,对墨铮抛了个媚眼:“小兄弟,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说多了可是会招来祸事的……” “我相信。”白衣人直接收剑入鞘,简洁明了的三个字砸了众人个晕头转向。 “哈……”孟画裳瞪大双眼,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居然也有人信! 她说不出什么话,只能发出带着嘲讽的语气词。 另外两人虽然没有这么夸张,眼神也是躲闪的,不可置信。 一旦超出世人的认知,他们大多不会去找这件事的可能性,而是否定。 望着三人的眼神,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反问道:“你们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一步筑基?” 他们眼神一滞,那个人横空而出,一出世便是无敌姿态,哪还有人脱离他带来的恐惧去探知他的跟脚? 更何况那人的过往哪是那么简单就能探到的? 这个可怕的猜想一提出,他们俱沉默下来,然白衣人又打破了这平静,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 “我相信他。” 白衣人直直对上墨铮省视的双眼,他的心脏在以一种极不寻常的频率跳动。 它在警示:这个人很危险!而这种危险不亚于当初他偶然间遇到的书院传人。 墨铮看了一出闹剧也并不觉得多高兴,垂下眼,整了整之前和阿玄争斗时弄乱的衣服。 脸一侧,便对上道妄言眼底的玩味。 他倒是想起来了,先前阿玄发病,他为了让他清醒些,将他摁在了地上。 还没等缚住他的双手,他便硬将手腕移到他的唇畔,神情也是一贯的清醒,他眉梢带笑,缓缓重复道。 “炼血。” 不容拒绝。 他依旧坚持用这种方式为他炼血。 先前他还不懂为何,但那少女往上扔桌子,他却毫无所动地任那桌子将门砸烂。颇为享受地任那些异样的眼神落在他们身上。 他却是明白了——阿玄又想捉弄他了。 只可惜,这对他没有半点用。 嘴唇一抿,上扬出一个笑的弧度,然后很快隐没。 他重新将心神投入下方,他的布局还没有完成。 望着已经盯了他良久的白衣人,他一字一顿道:“筑基那日,我杀了两个炼血,一个筑基。” 白衣人握剑的手慢慢收拢,直到剑鞘上花纹印入他的掌心,在苍白上抹上潮红。 “我还是要进书院!” 这句话他说的又快又急,其余几人都没怎么听清。 但墨铮听到了,他微一颔首,漫不经心地回了个字:“好。” 白衣人被这轻描淡写的话激的一怒,然后立刻意识到愤怒乃剑者大忌! 他冷下脸道:“你在乱我剑心。卑鄙!” 墨铮依旧平和,然而这平和在这般场景下,便更显得气人。 他垂下眼缓缓道:“你从那丐儿口中得到我的消息,难道不卑鄙?” 他在交代那两个丐儿做这件事的时候,本来就不期待他们不说出去,更何况望见那丐儿的眼神,他已经料到对方一定会说出去。 在偏激的人眼中,一点动作都会成为他的攻击点。更何况,那孩子怕是怨恨他的吧。 只是,这般对他的布局却是更有利了。 剑嗡鸣一声,白衣人转身就走,走的像是背后有什么猛兽在追。 然而这样的步子只走了两步便被卡住,他回过头,终于回忆起自己还没有报名号,这是他今晚第二次这么尴尬了。 “风雪剑,夜归人。” 他僵着声道,风雪剑是他的名号,夜归人的名字。 他转身欲走,却又不甘心,最后一咬牙,丢了一句:“一月后,再侯阁下!” 夜归人一走,像是开了个场,宇文歌师兄妹打了个哈哈,也没了和极乐宫虚与委蛇的功夫,往自家门派驻地去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无论是真是假,这消息都不简单,而且那个风雪剑看样子也不是什么省事的人,这一切都对师妹进书院非常不利! 一下子,人散了个干净,只留一片狼藉之景。将以往热闹非凡,恩客美人往来不断的香扇阁映的分外凄凉。 突的,和墨铮身上袍子一个花纹的小袋落在被一遭又一遭震得神游天外的花大家面前。 一直没插话的道妄言突的开口道:“花老板,夜色已深,也不好出去找客栈,今日便在你这宿了,袋子的东西就算我们的房资了。” 花大家眼一抽,我这是温柔乡又不是什么客栈,但望着杯盘狼藉的模样,她只得叹了口气道:“当然没什么关系。” 现在能捞回一点是一点! 她打开布袋,喜色瞬间漫上眉梢。 灵玉! 而且看这成色还不是什么普通货色,今天的损失算是磨平了! 她一抬头,刚想巴结巴结这个大主顾,人影却已消失良久。 …… “我以为你是不会骗人的。” 重新找了个房间,道妄言忽的道。 墨铮十分耐心地解着之前的打了结的头发,闻言道:“我哪里骗人了?” 道妄言嗤笑:“我都封了你的神魂,你还有什么手段直面开魂?” 17 斗场 “可我又有哪句话骗过他?”墨铮索性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反问道。 不等道妄言反应过来,他便炮语连珠地一一细数给他看:“我不是一步筑基?不是当日杀了两个炼魂一个筑基?” 他顿了一下,迎上他的视线,一字一顿道:“师尊觉得我哪里骗了人?” 道妄言被那逼人的视线烫的一滞,眼神有一瞬的躲闪,只得僵硬地扔出四个字:“工于心计。” 墨铮却垂下眼,缓缓道:“师尊却是连我如今这唯一的手段也要剥夺吗?” 明明没有半点表情,语气中也没有半分颤抖,却不由得让道妄言心头一涩,捏紧了手中的木扇,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这徒弟如今不过是筑基境,炼血都还未成,他还将他的神魂封了。他又有什么力量去抗衡一个开魂境?而找他出手,这大概是每个修行人的骄傲都不允许的吧。 同龄之间决胜负! 这是条真界默认的规矩。如果修为高的人能随意打杀修为低的人,那么很快真界便会出现青黄不接之景,没有新血,慢慢衰弱,直至毁灭。 翻来覆去想着,便越觉得自己这小徒弟可怜,少的可怜的内疚也被勾了出来。他张阖双唇,呐呐说出不话来,想要道歉,却不知道怎么道歉才好。 给他做大白马?还是让他打手板? 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特别好的点子,却见他徒弟已经抬起头望着他,嘴角带笑,那笑浸了眉眼,眸光璨璨,谁都知道那笑中代表的愉悦。 所以他这是被耍了? 后知后觉的道妄言终于反应过来,他本该教训教训这个不尊师重道的逆徒,然而看那笑却不由歇了心思。只得自顾自生了闷气转过身去,不再看那张美人脸。 “阿玄,我是能看透人心的啊……” 正在墨铮开口之际,雷声轰轰盖过了世间的一切,息了一切声响,天光亮了一瞬,随即便阴沉起来,滂沱大雨淅淅沥沥地浇过,尔或传来行人的几声咒骂:“这是什么鬼天气!” 道妄言皱眉瞥了眼楼下,又回过身来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墨铮掐灭了烛心,闻言也没有抬头,那张在烛光下轮廓美的惊人的脸夜隐入阴暗中,他轻眉淡写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师尊,夜深了,也该息了。” 道妄言挑眉,也没多问什么。 每个人都需要一点秘密。 …… 天刚蒙蒙亮,墨铮便睁开了双眼,眼中一片清明,没有半点睡意。自那日闹剧结束后,阿玄也没再用那种方式为他炼血,而是直接将血气灌入他的心脏,让它以心脏为中心,流向四肢百骸,滋养每一寸肌理。 他便夜以继日地引导血气流过那些隐匿深处的细小经脉,加快修炼速度。若是按正常速度,血气先是进入十二正脉,而后再行奇经八脉,最后便要靠水磨功夫将那些经脉灌透。 然而就是这最后一步没几人做到,因为要熬太久,消耗的灵气也太多,如果是普通的炼血法根本支撑不了这种灵气的消耗,而符合炼血法的要求的人虽然少却还是有的,但谁又愿意花费个三年五载去打通那些细小经脉呢? 得不偿失。无漏之体虽然让人垂涎,但也没到让人不顾一切的地步,没人会停止修行的脚步,当你还花费时间在炼血的时候,同辈人已经熬骨,甚至于开魂,你连人家的一个指头都打不过时,你又该怎么办? 墨铮却明白,根基越浑厚越好,当初他若是能多费一些时间熬实根基,他当初也许还能再支持一次转修。 而且对于他来说,炼血境大圆满也未必需要那么久的时间,他如今的资质比上辈子更好,困住无数人的修行三境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张薄纸! 这短短半月的时间,他已经踏入炼血九重,摸到了炼血大圆满的屏障! 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修炼不出一月他便能修的炼血圆满。然而,书院之试再要半月就要开了,所以他需要一些加速的方式,比如—— 生死斗! 普通的争斗根本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唯有生死一线的才有他突破的契机! 这些时日他早就打听好了南区的一个地下斗场刚好能满足他的需要。 墨铮取剑欲走,却望见了桌上的两颗桃,水灵灵的,顶上还挂着片小叶子,分外喜人。 他走上前去便看到了桃子下压着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师尊今天有事出门,这俩桃挺甜的,给你留了,你记得乖乖的,别又搞出个什么幺蛾子。 暖意一点点烘烤着心头,他不由勾了勾唇角,吃了个桃留了个桃,便朝门外走去。 …… “你要生死斗!”一个肌肉虬结的壮汉惊声呼道。 墨铮并不在意他语气中所带的嘲讽,径直道:“对。” “就你这小身板还不够人家两下,看你穿的这么好,明显是个小少爷,何必冒这么大险?”那壮汉苦言规劝道,他声音太大,即使平常说话也像是在吼。 “如果要出名,何处不是出名,来这可是玩命的!” “生死契。”回答他的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那壮汉一时气结,感情他说了这么一大通就没半点作用是吧?狠狠地将生死契拍在桌上,厉声喝道:“签了死了就真死了!可不是什么玩笑话!” 墨铮闻言终于舍得施舍他一个眼神,径直道:“不会给你添麻烦。” 壮汉被那冷淡的发指的眼神一冻,他这心思是被看穿了? 看着墨铮拿着生死契消失在入口,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招人问道:“身份查到了吗?” 小厮打扮的男人小步跑到他面前,轻声汇报道:“岩哥,那人是半月前进的城,从前的消息就怎么都查不到了。” “就这么点?”岩哥皱起眉,明显不大满意。 小厮迟疑了会,继续道:“他的消息似乎被香扇楼封锁了。” “他之前住香扇楼?”岩哥眉头瞬间拧成结,面沉如水,比外面的天还要黑,“这下麻烦了。” 18 孤女 将生死契交于门前的打手,墨铮走进门内,穿过短暂的黑暗,便抵达了地下斗场的核心。 天光自房顶开的四个扇形孔洞洒落,将正中央的斗兽台照的纤毫必现,而对面高台坐着的观众却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孔。 “吼——” 伴随着凄厉的嘶吼,一个身上满是刀疤的七尺大汉抱着腿倒在台上。 那条腿上右侧的肌肉被刀口整齐地分为两半,自伤口汩汩溢出的血流了一地。 这便是废了,没有价值了。 台下的管事目光一冷,挥了挥手,一直看顾着斗兽台的打手立刻将大汉拖了出去。 然后他高声喝道:“我们的孤女又赢了!她甚至废掉了流云掌罗孟的一条腿!” “然而,你们还记得吗?这已经是她第九十九场胜利,只要再胜一场,她便能离开这里!然而这里是这么好离开的吗?让我们拭目以待!” 铺天盖地的欢呼和嘶吼声漫步整个斗场,无疑,这个管事已经调动了全场的气氛。 管事十分满意,放松了四肢,脸上流露出一种享受,他喜欢这种掌控全场的感觉。 独立高台之上的女孩只有□□岁的模样,她眼神空洞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拔出了之前扎在台上的匕首,迎接她的下一场战斗。 “让我们欢迎……”管事对着小厮刚递来的名单念着,忽然一顿,而后便迅速反应过来:“孤女的挑战者是一个新人!他没有任何资料!” “是孤女赢得最后的胜利,还是新人一鸣惊人?马上揭晓!” 观众非常给面子地再次欢呼起来,这样的黑暗让他们兴奋,让他们能肆意释放人性的邪恶面。 管事低头看着手上的资料,摇了摇头,也不知他和东家有什么仇,居然一开始就给他安排个这样的对手。 孤女是他们东家自奴隶市场买回来的,从入斗场起就成了个凶人! 速度比常人快上三四倍,学习能力极强,如果只是这样她顶多打赢一些没练过武的人。但她对自己比对别人心狠,每日下了斗场便是跟那些猛兽搏斗,吸取经验,每天伤痕累累。和野兽呆久了,她也染上了些许兽性,若和她对上,她必然要咬下你几块肉不可。 如此一来,不由让那些习武之人也退避三舍,刚才抬下去的排云掌便是最好的例子。 观众的疯狂突然一滞,自台后走出的不是个壮汉,亦不是个身怀绝技的武者,而是一个芝兰玉树的少年。 他一进来,仿佛这片天地的光便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映的他肌肤似玉,莹莹发亮,远远看去,仿佛一尊玉人。 与这昏暗的斗台一对比,更显得格格不入。 然再打眼看去,又有种异样的相容,因为光明自晦暗生出。 墨铮走上台,避开了他的上一任留下的血,他喜欢干净。 他来不及望一眼来人,耳侧便传来一股呼呼的风声,他十分熟悉,那是利器穿透风时风发出的悲鸣。 他没有拔剑,仅仅向后退了一步,十分标准的距离。然后那把匕首落在了他的面前,尖端发出金石相击的锵然声! 但墨铮知道这个她留了力的,否则匕首已经扎入地面,但匕首这种东西一直与坚硬的东西相撞会很快报废,所以她收回了大部分力道。 很厉害,对于凡人来说,也只是对于凡人而言。 他自腰间取下剑,没有出鞘。 然后朝着孤女的右肩一递,轻飘飘的,仿佛吹落一片羽毛。 孤女却如临大敌,小腿一蹬,腰往后弯,拉开了他们的距离。于此同时,那双空洞无神的眼中生出仿若野兽的竖状瞳孔。 她身体前倾,上身曲起,做出野兽扑食的模样,下一秒便暴起,朝墨铮没有握剑的手扑去。 墨铮摇了摇头,将剑当做长棍,毫不留情地抽在了近在咫尺的脸上, 她来不及反应,便顺着长剑的力道斜斜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米,自地面擦过的地方立刻泛起火辣辣的疼痛! 她瞳孔一缩,立即直起身,却不敢再朝墨铮莽撞攻去,而是就着那个距离绕着圈走了几步,想找到他的弱点。 墨铮见她没有认输的意思,开口道:“我是炼血境。” 平地起惊雷,立刻在观众席炸开一片浪潮,修道人不该出现在上一层吗?怎么来这欺负凡人了? 担心墨铮出什么事给斗场惹麻烦而来到观众台的聂岩也听到了这句话,狠狠瞪了身旁的小厮一眼,这么重要的消息都没查到! 小厮不好得罪东家,只好对着下面的墨铮咬了咬牙。 你一个炼血境怎么什么东西都不说! 台上,孤女听到他的话后迟疑了一会儿,便摇了摇头,干燥的唇蠕动了几下,一字一顿道:“我……想……出……去……” 每个字都说的十分艰难,喉咙嘶哑地像个老妪。 一道利风划过,险些割烂她的脸,而后肩膀传来一阵剧痛,她的身体随着肩上的力道狠狠地磕在地上,发出闷响。 一睁眼,便看到了墨铮那张脸。 她从未看过这样好看的人,她真想看看外面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的。 然而随着血液的流逝,她感觉有些冷,这个样子的她一定会死吧。她忽地想起虎大师说的人临死时,若有强大的意志必定会爆发出可怕的力量。 但她什么感觉都没有,所以她还是太软弱了吧。 “我不杀你,你可以再等一次连胜,一百场后你便能出去了。” 墨铮将扎在她肩上的剑拔了下来,他的力道控制的很好,并未伤及筋骨。 孤女已经爬了起来,捂着肩死死地盯着他,仿佛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哪还有半分无神? 墨铮没有理会她的目光,仔细地擦着剑上的血,这个时候他便有些想念他前世的佩剑红尘了,红尘有灵,讨厌脏污,自会将污迹消的干干净净。 “我出来……后……可不……可以来……找你?”孤女一字一顿道,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今天是她说的最多的一次。 墨铮扔掉了手上的擦剑的帕子,收剑入鞘,闻言只是摇了摇头,没有答话。他也不曾料到那位东家居然没有修为,让他落入这武者的斗场。 但他这一生,不允许有一败。 这偏偏激起了孤女的倔强,她缓缓道:“我会……找……到你的。” 一字一句,仿若誓言。 孤女被抬下之后,掌事刚想把他带到上一层去,却见总跟在东家身边的小厮跑了过来,递给他一张纸条。掌事看清那张纸条的内容不由一惊,不敢置信地望了眼小厮,那小厮对他点点头。 掌事立刻换上一张笑脸,高声道:“事实证明,这次的新人确实非常厉害,为此我们为他准备了一个特殊的对手!” “他的对手是——” “白虎!” 观众台突的发出激烈的呼喊,立刻意识到这场是人兽斗! 这个地下斗场之所以出名便是因为他们每隔几天就会推出人兽斗的节目,而那些兽是在深山老林中抓出,饿上三天三夜,并喂上一种特殊的丹药来保持他的战斗力。 以致它们一出笼,便会对笼外的人发出疯狂攻击,然后嚼碎那人的骨头,不舍得剩下半点血肉! 墨铮一挑眉,没问他们为什么没把自己带上去。既然他们送了份大礼在他面前,他为何不拆来看看? 刚迈上斗台,便听得轰的一声,巨大的铁笼自上空落下将斗台封锁。 “吼!” 关在闸中的白虎狰狞着面目在笼中不安地走动,并发出威胁般的吼声。 …… “东家,你难道不知那头虎……”回到观众台的小厮不由问道。 “是妖。”聂岩一字一顿道,“但我们若要摆脱他便没有其他选择。” “香扇楼那可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 小厮皱着眉做出了最后一次努力,“那是炼血境圆满的妖。” 妖兽在低阶的战力要比人高上一级,因为它们的身体比人更强。 那么这头妖兽的战力是开魂境! “我是那么不知分寸的人吗?” 聂岩摆了摆手,眸色渐深道:“我叫了楼上的人。” 19 杀虎 闸门在嘎吱的杂音下缓缓开启,露出半人高的空隙,一道白色闪电便当头劈下! 墨铮以剑鞘抵住它的攻势,感受到剑鞘上传了的力度,神情一冷。 他迅速拔剑朝它的腹部斩去,引得它放弃攻势转而退避,墨铮趁着这个空档立刻脱离。 一人一虎顿时拉开十米。 墨铮转了转手腕,有些酸疼。和这虎妖硬抗一记,他便明白了。 这是妖。 人每修一层炼血境气力便能增加百斤之力,所以那日孟画裳才能那么轻易地踢开八百斤的门板!而妖修得一层增加的却是一百五十斤。 他已经是炼血九重,差一步大圆满,并且因为阿玄的血,他如今的力气绝对超过一千斤。 所以这只妖修为绝对超过炼血八重! 热风迎面扫过,空气如同火舌燎过,他下意识侧过脸向后一跃。 一缕鬓发自原地落下,脸上出现一条血痕。 脸侧的疼痛让墨铮一愣,而后便兀自一笑。 白虎扬起尾巴,压低身体,对他发出威慑性的嘶吼,眼睛红的仿佛滴血,没有半分神智。 墨铮反手握剑,嗡的一声,那剑便化作一道长虹,朝它的脑袋狠狠劈下。 白虎一甩腰,灵活地绕到剑的侧面,探出虎掌狠狠一拍。 却见那剑身一转,剑刃向上! 白虎急忙缩掌,用锋利的爪子抵住剑刃腹间突的传来巨痛。 它眼中血色更甚,似是被激发了凶性,浑身气力暴涨,摁住手中的剑,钢鞭似得虎尾竖起来一剪,抽在墨铮的背上! 墨铮硬受了这一击,手腕使劲,变招直刺它的腹部,然后横着一滑,血液喷薄而出。 白虎哀鸣一声,立即抽身退去。 墨铮脚下一个踉跄,拄着剑站稳后,抹去了嘴角的血,眼神冷冽,道:“你是炼血境圆满。” 刚才那暴涨的气力绝对达到了两千斤! 白虎半趴在地上,自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和喘息,似乎伤的很重。 墨铮却知道这是假的,他刚才的那一击虽然剖开了它的腹部,但深度远远还没达到奄奄一息的地步,它这般做派只是在引他过去。 突地,高台传来聂岩的声音:“这局便算是平手吧。” 那虎气力未尽,人亦有战斗之力,为了斗场的损失,不如叫停。他望向墨铮的眼神染上深意,他也算是小看他了。 “生死斗,不死不休。”墨铮放开撑着身体的剑,缓缓道。 他还没完全摸透大圆满,怎么能让它结束?毕竟大圆满可不是那么好找的。 场上一片沉寂,生死斗继续。 …… 月上枝头,油灯照亮了内屋时,墨铮才缓缓推开房门。 窗上坐着的人回过头来望着他,问道:“有收获吗?” 墨铮一怔,点了点头:“已经摸清了大圆满,不出三日便可练得。” 那人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墨铮却感觉有些奇怪,他本以为他这样的自作主张会让阿玄生气。 道妄言背上像是长了眼,背对他道:“你以为我会生气?” “不是吗?”既然挑明,墨铮也不喜欢拐弯抹角,今日太累了。 道妄言却从窗上跳了下来,冷着一张脸,道:“既然知道,还不去床上躺着。” 说罢,便将墨铮推搡到床上,让他趴着,恰好应验了做的永远比说的温柔。 撩开墨铮的衣服,他便看见那触目惊心的一条,白皙的背上一条三指宽的青紫横亘着,将背斜分成两半。 他伸手想去摸摸,却停住了。他想骂他蠢货,却骂不出来,他知道修士所有的体悟都是自己领会的,别人的怎么也成不了自己的,就算拜了个好师傅,也不能事事周全,能靠得住的最终还是自己。 他做的很对,他不得不承认。 但他心里还是不爽,然后这点不爽便推动他运灵力在指尖,大力搓揉着,揉散那片青紫。明天一早,便能恢复如初了。虽然,他也有不疼的法子,但他还是要他记住这疼痛的由来,让他以后长点心眼。 手下肌肉明显颤抖了一下,道妄言皱了眉头,手下放轻了些,道:“下次注意。” “师尊……”良久,墨铮的声音从被子下传出,带着几分沉疴的疲倦。 “干什么?”他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却没人回应,他探下头去看,发现那人已经睡着了,眉宇间还有未丧尽的疲倦。 他哑然失笑,眼神复杂地摸了摸他脸上已经结痂的伤痕,低下头想做些什么,却最终只是用指尖刮了刮他的脸。 ……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十多日便过去了。这些日子里墨铮突破了炼血境大圆满之后便再未踏出这间房门一步,他将修为巩固在炼血境再没有往前冒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但这些时日西城一步筑基人的名声早就传了出去,名声一时盖过了许多崭露头脚的天才,离世间公认的那几大天才却还有些距离,虽然这个名号很可怕,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乐于传播是一回事,相信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要我陪你吗?”坐在窗边的道妄言忽的问道,好像从那天晚上起,他便喜欢上了那扇窗子,无事总喜欢坐坐。 “又不是进私塾,难道还要什么家长陪同?”墨铮回道。 道妄言一笑,伸手从窗外折了什么东西,然后递给了墨铮。 定睛一看,原来一枝新开的桃花,只有顶上一朵花开了,下面全是花苞。 “商丘开的第一枝桃花便送与你,祝你旗开得胜。” 虽不懂进书院这种事和桃花有什么关系,墨铮还是顺从地收下了,并为它灌上了一壶水,来暂时维持它的艳丽。 “那我便走了。”墨铮朝道妄言拜离。 那人站在窗边点了点头,逆着光的样子看不太分明。 …… “师兄,我们这样真能进书院?” “说了没有限制,管你是哪的,只要你能通过考试有什么进不了?书院可是这世间最公正的地方。” “可是,我们能通过考试?书院的考试一定很难吧。” “话那么多干嘛?多做事,少说话,不知道啊!更何况不考一回,我不甘心!” 两个穿着洗的发白青衣少年便朝书院的试点而去。 书院的招生正式开始。 20 书院 “无风无雨,倒是个好天气。”马车里的一人探出头来,笑道。 身后的人拉了他一把,他回过头望着那张和死人有得一拼的脸,眉间挂上些许无奈:“知道了,知道了,安静,我懂的。” 死人脸瞥了他一眼,心道:是不要锋芒太露! 伴随着街边蒸笼升起的腾腾热气和麻雀的叫声,百余辆马车混着人流朝山下涌去。 人多了,行速自然变慢了,马车里的人又忍不住开口道:“你可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死人脸对他翻了个白眼,管那么多干嘛? 另一人搓搓手掌,脸上还未去的婴儿肥随着他的笑愈发明显,“人生在世,不八卦还有什么好活的?” 然后那有几分可爱的笑染上几分猥琐,偷偷摸摸地蹭到死人脸跟前,几乎以咬耳朵的距离道:“我之前打听到这座山叫上邪,说不定是那位院长为他的那位红颜知己建的呢?” 死人脸按住他的脸将他推到另一边车壁上,然后靠在座上,闭上了双眼,拒绝交流。 婴儿肥也不在意,自娱自乐去了,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笑夜愈发古怪起来,让人见了恨不得扇他两巴掌。 …… 近了书院,他们才发现整座山种的全是桃花,此刻桃花未开,山便光秃秃的,全是枝丫,不太好看。 山门便成了书院的门,一个抽着旱烟的老头子坐在门前的石狮子上,望着这如蚂蚁的一群,他拧起眉,吐出一口烟,骂道:“他姥姥的来这么多干嘛?一个个的,不知道教工人员辛苦啊!” 这时,一个撑着把破烂雨伞的中年男人自山门走出,恰好听见这句话,不由笑道:“你当初不也这样,五十步笑一百步,不觉得惭愧?” 那老头瞥了他一眼,眉头皱的更深,语气不善:“你来干什么?” 中年男人莞尔一笑,即使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皮相却依旧是好的,颇有一股儒雅风姿:“自然是山顶那位放心不下你这般暴脾气,怕我们今年颗粒无收。” “哼”,老头并未反驳,反而用眼角瞅他,愈发不顺眼道:“都要招学生了,你就不能换把伞吗?破成这样能挡个什么?太阳还是雨?” 中年男人摇摇头,望着手上的伞轻声道:“故人之礼不敢忘。” 似乎怕人听不懂,他又低低念道:“伞在人在,伞亡人亡。” 老头垂下眼,狠狠抽了口烟,低声骂了句:“真操蛋!” 无话,一时沉寂下来。 …… 待得全部考生达到山门,太阳已经牢牢地挂在了半空。 正当他们欲往山门挤的时候,门前的老头便指着门前一掌宽的红线,喝道:“站在红线的位置,不准靠近!” 考生立即不敢动一步,他们看不出这人的底细,但他们都明白一件事——书院的人他们动不起。 当即有心思活络的考生上前两步,殷勤地拱手问道:“不知先生名姓?” 老头拿着烟斗敲在出头鸟膝盖上,将他打进红线里,直接骂咧咧道:“凭什么告诉你!还有听不懂人话是吧!让你在红线里出来干啥!” 这般凶悍的作风和他们心想的书院完全不一样,人群一时有些嘈杂。 中年男人见事不妙,立刻走了过来道:“小兄弟不要介意,他就是这脾气,至于名姓,院长立过规矩要等到你们成为书院弟子再说。” “认不出就只能怪你眼拙!” 老头抽了口烟,讥笑道:“再说你进不了就没有资格从我们口中听到我们的名字。” 众人不傻,这老头言下之意——他和中年人都是书院的教习。 这时,山顶传来一声钟响,震得人心一清,之前生出的那些浮躁情绪尽数退去,桃花忽的自山顶绽放。 一枝,一树,漫山遍野,整个商丘。 众人还来不及为这奇景惊呼,两位教习便神情一肃,站至门前,推开了紧闭的山门,对着众人道:“院试共分十三关,十三关守着的教习会根据你们在考试中表现在你们的帖子上打分,最后取三百人进入书院。” “等等,什么帖子?”一个考生突然问道。 “什么,你没帖子?”老头更是惊讶,随即暴怒道:“你没帖子你来干什么!” 那考生声音身形一矮,小声道:“我从来就没听过什么帖子,书院不是有教无类吗?” 他越说越理直气壮:“有教无类何必要什么帖子,每个人都应该有机会。” 老头瞥了他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考生眼前一亮,以为自己这番话让教习对他刮目相看,立刻答道:“我叫李志远。” “志远,倒也是个好名字……” 老头话锋一转,目露嘲笑:“可惜是个傻子。有教无类又不是傻得去教一头猪上树。如果有资质好的,为何要退而求其次?” 考生感受到周围的视线,脸色涨红,火辣辣的,烧得慌,他愤声道:“你这样随意侮辱别人的人怎么配当书院的教习!” “哼!”老头翻了个白眼,回的直截了当,“我不配你配啊!行了,这场院试你也别考了,收拾收拾回家吧!” “这不公平!你一个小小的教习凭什么取消我的考试资格!”考生眼一红,吼道。 “这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 接话的是中年男人,他目露怜悯之色:“而且书院的教习确实有罢免考生资格的权利。” 这一下让所有考生都感觉到了春天的寒意。 说罢,也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中年男人沉声道:“现在有帖子的人站出来。” 零零散散的人流自大队伍中分离出来,顶着异样的眼光进入了红线之内。之前还能说说笑笑的人,转眼间便成了异类。 中年男人只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少了三个,帖子本有五百张,而现在还差三个。 莫不是路上耽搁了?但晨醒钟已响,考试必须开始了。算了,错过便是无缘。 他摇摇头正准备带着这些人进入,却听得一声大喝:“等一下!” 这声音是从天上传来的,老头眼一眯,道:“邱教习?” “快躲!” 话刚落音,一团青色的东西便自天空摔下在红线前砸了个人高的坑,一个俊美的青衣人从坑中跳出,不顾那一身灰尘,急忙道:“等等,昨天睡晚了,我还剩三张帖子没发完!” 中年男人不由扶额,叹道:“你下次就不能早点?” 青衣人打了个哈哈,讪讪道:“我这不是精益求精吗?” “别说废话了,快点!”老头一脚往他的屁股踹去。 青衣人侧身一跳,躲了过去,然后大声喊道:“在香扇楼住了一月的那人快出来,这有你的帖子!” 众人齐刷刷望去,要知道香扇楼那些姑娘啊……一月之久,这位仁兄真是厉害! 墨铮:“……” 目的总算达到了,只是这个收贴的方式略显别致。 21 院试 待得另外两张帖子以同样身着青衣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理由发到两个青衫少年手中,大老远赶来却当了回陪同人员的少年们对于书院的印象已经跌入谷底。 梦破碎的感觉不由让剩余的少年红了眼睛,有几个甚至哭了起来,但更多的是愤怒。 当即有人喝道:“他们能拿到帖子!凭什么我们不能!” 依旧是那个中年男人,他顿住,冷声道:“你若能闯出天大的名号,或天赋惊才绝艳,或毅力撼动天地,或拥有让书院为之心动的钱权,我们绝不会放过你……” “但你没有,又怪得了谁?” 那人一窒,刚好看到那两个青衫少年,之前一路他们交流过,他对他们有了解绝不是他口中说的任何一种,一下子便若抓住救命稻草般吼道:“那么那两人呢?绝对不符合你说的任何一种!所以是你们坏了规矩!” 听到自己的决定被质疑,青衣人不由嗤笑:“他们长得讨喜,和我眼缘,至于规矩……” “书院便是规矩,我便是规矩。” 言下之意,制定规矩的都是我们,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讲规矩? 人心一凉,脑袋的热度随之降下。 书院大门缓缓关上,隔开山外的人和山里的人, …… 远处,高楼上的人放下了手中的茶,一缕黑雾从窗外飘进来落到他的跟前,凝成人形,然后单膝跪地,汇报到:“夜行人已经成功进入书院。” 那人又端起茶抿了一口,突地问道:“你觉得我这事做的对不对?” 跪着的人头垂的更低,恭声道:“您的一切决定都是对的。” “你们一个个都这样,我何曾伤害过你们?”察觉到那点恐惧,那人长叹一声,感慨道:“但这样的不伤害却总让你们以为我是个好捏的柿子。” 他望着书院那座山,轻声道:“我把上邪送给你,你却在那山里躲了整整三百年。” 说着说着,他忽地笑了,只是那笑里俱是冷意和悲凉:“至少要感谢你没有立刻飞升,让我还有纠缠的机会。三百年都耗过去了,我怎能不继续耗下去?” 整个王朝都是他的,唯独那座山不是他的,那座书院不是他的,那个人也不是他的。 …… 大师兄抬眼望了眼遍野桃花,兀自一笑,望了眼山外,眼中漫过怀念之色,取纸研墨,缓缓在纸上写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然后便顿住了笔,在纸上晕开大团墨迹,再也写不下去。 他摇头,叹道:“只可惜写不下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 …… 面前是一段从山中间劈开的青石阶梯,偶尔有缺漏的也垫了块平整的石头,只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两位教习告诉他们第一关便是登天梯,只有走完这段阶梯才能到达下一关。 但上邪山才多高?这段阶梯又能有多长?所以他们认定这第一关就是走个形式。 突地一个人自人群中冲出,顺着阶梯飞快地爬了上去! 他们突然想起来若是能快些爬完阶梯便能快速到达第二关,占据时间优势。 底下人恍然大悟,立刻朝前挤去,而青石阶梯最多容纳三人同时通过,五百多人你拉我,我拉你,你不让我走,我也不让你走,乱作一团。偶尔有几个人衣裳不整地冲出重围,又被人拽着脚腕抓了回来。 “我们再这样下去,就不可能追上之前的人了。”一人突地站出来喊道,“我建议各凭本事往前走,不要拖着人。为保公平,我愿意最后一个走!” “更何况若是算时间,定有个时间限制,若是超了那个时间,我们便永远进不了书院了。” 众人心下一蹬,的确,他们刚才已经见识过书院的脾气了,更何况那人既然愿意垫后,必然是有把握的。 “看见了吗?那个人是大周的九皇子武明刺,他身边那个是他的未婚妻夕灵毓,这个主意八成是夕灵毓给他出的。” 墨铮循着声音一回头便看见一个双颊带着婴儿肥的少年站在他旁边,随即便过头随着大部队往前走,他并不认识这人。这时他后面已经没了几个人。 “唉,你怎么就走了?”那少年快步追了上来,“我看你这么和眼缘,我们交个朋友呗!” 墨铮没有搭理他,而是仔细看着脚下的青石板,他觉得书院的第一关不可能这么简单。 “你是哑巴吗?我的童养媳也是哑巴,要不要我做个牵头,介绍你们认识认识,说不定有什么共同语言呢?” “闭嘴。”墨铮忽地停了下来,蹲下用手摸了摸填补青石板的石头,上面有草木灰。 撒草木灰在石上? 木和土? 心中蓦地一动,他一掌拍在石上。 “唉,你做什么?这是公然损坏书院设施啊!” 石头仿佛豆腐般碎了一地,一点幽蓝火星自石中生出,缓缓烧了起来,而原来放石头的位置,小小的泉眼正不停溢出水来,将周围棕色的土壤浸成了黑色。 很好,这下四行齐聚就差了个金了。 他猛地解下腰间的剑,刺入泉眼中,一道白光冲天而起,自泉眼绽放,阶梯两侧立刻浮现白色阵文,一股吸力朝墨铮卷来。 墨铮没有反抗,按阵法来看这应该是条捷径。 “等等我!” “书院还有秘境!快,跟上去!” …… 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然后于一瞬消失。 墨铮睁开眼的时候,便觉得右腿一重,他一瞥,便看到之前找他搭话的人。 那人对上他的视线,连忙松开抱紧他小腿的手,讪笑道:“我这不是谁都不认识?看你突然不见了,一时心急嘛……” “我不认识你。”墨铮随口道,然后往前走去,那里有个亭子。 那人搓搓手道,小声道:“西城一夜筑基人,谁不知道啊?” 墨铮眸光一暗,这个人的消息很灵通。他转过身,望着一直跟着他的人问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看你有缘嘛”,他立刻笑了起来,颇有几分讨好地意味:“我叫钱多富,光听我名字就知道我家很有钱,今后认识了,便交个朋友,你若有一天要帮忙,兄弟我肯定帮!” 一番话的功夫就从陌生人上升到兄弟的地步,简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愧为商家子弟。 只可惜不尽属实,墨铮提起剑,道:“说实话。” 钱多富腿一抖,望了剑又望了眼他,白着脸,抿着嘴唇。 果然不是每个面瘫都是死人脸那样善良的,这明显就是个煞神啊!长得好看的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死人脸安全。他明明只是靠着家族买的帖子进来混个市面的货色啊! 这番威逼下,钱多富立刻将他上阶梯的时候和他的童养媳失散,然后赖上他想去第二关找他童养媳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墨铮深深看了他一眼,指着亭子里面的几个墩椅道:“这里应该就是第二关,你可以坐在那等她。” 钱多富刚坐上墩椅,便听得冰冷的童音在耳畔响起。 “你倒是好运气。” 哪来的孩子? 他下意识回头一看,只看见一身红一头黑。 等等,脸呢? 背后白毛汗一阵阵往外冒,腿软着动不了,他张阖几下唇,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红衣女鬼越靠越近…… “鬼啊!!!” 然后脑袋便被拍了一记,那红衣女鬼撩开头发,露出一张秀气的小脸,然后白了他一眼:“鬼叫什么?” “你……是……谁?”钱多富颤巍巍地问道。 “她是第二关的教习。”却是墨铮回答了他的问题。 “女鬼也能当教习!”钱多富立刻跳了起来。 墨铮:“……” “红衣女鬼”黑着一张脸,冷道:“按规矩,你们算是第一个到达第二关,我应该给你们个甲上,但无故辱骂教习,你的成绩就成丙下了。” 钱多富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他怕他再说就要直接被扫地出门了。 墨铮径直上前问道:“请问第二关是什么?” “第二关你不用考了。”红衣女童对着他明显态度要好的多,她笑中带着戏谑道:“如果你们是爬上来的我会问你们这段阶梯有多少阶是用石头填补过的……” “作为第一个甲上的奖励,我还会给你一个能迅速通过第十三关的东西。” 红衣女童抛给他一个小竹筒。 墨铮抓住那个小竹筒便闻到了一股酒香,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垂目一笑。 真是熟悉的味道。 “护好它。”说罢,女童便转身离去,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中,估计要等下波人马再次出现时才会现身。 墨铮没有停留,他需要以更快的时间通过考试,唯有将优势拉的让人恐惧的地步,才能彻底地脱颖而出。 钱多富看着墨铮的背影,迟疑了一下,道:“我跟你一起。” 也许留在这里可以等死人脸,他就不必如此被动。 但,他想试一试,虽然他只是进来混脸面的,他还是想试一试,谁年少时不曾有过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梦呢?他也想试试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一定很美好。 “随你。”墨铮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22 诡异 钱多富搓着胳膊对墨铮搭话道:“那个,有点冷哈。” 墨铮径直往前走,没答,场面愈发尴尬起来。 “人总要多说点话吧!说的太少可是会变哑巴的。我跟你说,我那童养媳就是这样的,天天……” 这地看着阴森森的,钱多富一咬牙,又试图挑起话题,让此地显得热闹些。 他怕再没点人气他就要冻死在这了!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墨铮的身形终是停了下来,回头,视线刚好对上钱多富。 “鬼啊!” 那张脸印入眼帘,钱多富便是一怔,脑子一片空白。然后猛地大吼一声,转身就跑! 只见那张脸上血肉横翻,两眼成了黑窟窿,还有白色的虫蛆从洞中爬出,拉至耳根的嘴不停向下淌着血,令人不寒而栗。 …… 另一端,墨铮独自往前走着。 树影重重地映在路上,没有半点风声和鸟的叫声。在周围散开的只有他的呼吸声,仿佛一片死地,寂静的可怕。 等等,他的呼吸声? 墨铮脚步一顿,猛地回头。 钱多富不见了!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周围的树影忽的一变! 他猛地抬头,桃树交错着挡住他的视线,之前走的路不见了。 “墨铮,你蹲在这干什么啊,难道又有什么捷径?” 一道声音猛地从他背后传出,墨铮瞳孔一缩,他居然没有半点感觉! 背后一凉,心却愈发镇定。 先行试探,他这样想到,然后立刻拔剑回刺身后的东西! “噗通”—— 那人一屁股墩子坐在地上,死死盯着眼前的剑,然后用屁股往后挪,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我是钱……钱多富啊,你不认得我……我了?” 墨铮垂睫敛目,收了剑,眼中暗光划过,轻声道:“对,你是钱多富。” 钱多富讪讪笑着,附和道:“对啊对啊,我不是钱多富还能是谁呢?” “走吧。” 钱多富十分自觉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一步距离。 没有一句话交流,仿佛又回到了只有墨铮一个人在走的时候。 钱多富走着走着,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 这个时候其他人也到达了第二关。 红衣女童站在庭前介绍完自己教习的身份后,便问出了这段阶梯有多少阶是用石头填补过的这种问题。 一片哗然,争分夺秒已经够累了,哪还有时间注意脚下是什么?这真不是在玩人吗? 教习似是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嗤笑道:“你们连自己脚底下的路都看不清,又怎么能看清以后的路?” 众人一怔,心头突然涌上些羞愧。 “但天无绝人之路,书院也不愿意这样放弃你们,你们可以回去看一遍再回来答。” “记住吧,也只有这种无关痛痒的考试才能让你们再回去一次,如果这是你的道途,哪还有回去的法子?” “三百六十五阶。”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走出来回答道。 场面一时有些骚动,他们认得这人的名号——风雪剑,传承于海外散修,剑法相当了得,至今无人窥破他的真实修为,但看他上次轻描淡写地打败战神枪的传人,至少也是和战神枪传人相当的熬骨境! 这种人应当是不会骗人的吧,若是和他所说,他们也跟着这样说,就不用下去了吧,一时人心攒动。 当即有人道:“我数的也是三百六十五阶。” 这一下便像是炸开了油锅,人声此起彼伏,俱道三百六十五阶。 教习冷冷看着这些人,一字一顿道:“我虽然给了你们重回第一关的机会,却没给你们第二次回答的机会。而且书院的考试亦是没有第二回的,这关没了分,那便自行下山去吧。” 蠢蠢欲动的人立刻被当头浇下一盆凉水。如果这次答错了,书院便与他们无缘了。 人最相信的永远都是自己,更遑论这些天之骄子,疑心更重。 “我相信。”一名身着短袄,背上负着把黑色大弓的少女自人群中走了出来,她肌肤似蜜,眼睛亮的如同天上的星星,她来自塞北之地,没人清楚她的来历,只知她身上的那把弓十分厉害,于十里之外射死狼王。 夜归人望了她一眼,他们从未有过交集。 她莞尔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然后握紧了手中的弓箭:“能做我对手的人是不会说谎的。” 夜归人闭上双眼,给她浇了盆凉水:“可惜,我为自己选定的对手并不是你。” 说到此,他忽地变了脸色,这一路上他根本没看见那人! 但那个人绝对不可能落于人后,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他猛地摒气问道:“之前是不是已经有人过去了?” 教习古怪一笑,并没有瞒他,告诉他有人已经因为破阵而带着一人去了第三关,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之久。 不管众人为之色变的脸,夜归人神色坚定地拱手道:“请先生快些写下成绩。” 他绝不能落得太远! “等等,他身边是不是还带着一个脸上有婴儿肥的蠢货!”突然有人黑着脸问道。 不等她回答,他便径直道:“三百六十五阶!” 他记忆里的确实是这个数字,本来还想递纸条掩人耳目,但如今还是快点吧,不然还不知道那小蠢货会出什么问题! 没有再给其他人犹疑的机会,教习给三人记了甲中,然后笑的有些诡异:“下一关有些特别,希望你们好好享受。” 然后对着最后一人提点道:“如果要找人,最好快点。” 如果晚了,她并不确定会出什么事。 23 弦夜 走了半天,周围的景色依旧没有半点变化,桃树还是那棵桃树,路还是那条路,枝桠的开向和泥土的馨香都是一样的。 钱多富终于忍不住质疑道:“你不觉得我们一直在绕圈子吗?” “你可以走。”墨铮随口答道,仔细分辨着周围的声音。 这里有水声。在这片无声之地,这点水声便分外明晰。 钱多富不说话了,只是眉头紧皱,漫上烦躁,眼神有些阴翳,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墨铮皱起眉,这一关的关键大概就落在那水声了。 然而有人在这片桃林设了简单的迷魂阵,改变桃树位置的同时,也使得那水声忽左忽右,飘忽不定,方位就不是那么好辨析的了。 如果一直走下去也许能走出去,但更可能地是困上一整天。 那么就要先破阵!这只是个恶作剧般的产物,要破去并不难。但他手中并没有破阵的材料,无法以正常的方式破阵,那便只能以“笨法子”去破阵了! 墨铮转眼望向那些树,应该是不久前种的,树干并不粗壮,枝叶还有些蔫巴巴的,以他现在的气力,应当是能砍去的。 只是可惜了手里这把剑。 他以剑做斧,重击树干,随着树皮掉落,树便立即生出了个白色的缺口,一连几下,树便倒了下去。 站在一旁围观良久的钱多富眼神一亮,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喜色,愈发兴奋起来,然而手上却并无动作。 墨铮飞速用余光瞥了眼他,见他诸事不为,眸光愈发深邃。而后便垂下眼,继续手中的活计。 不一会儿,之前围绕着他们的树便被尽数砍去,周围瞬间空旷,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 眼前所见,十多步处,一条小溪缓缓流淌,截断了两边的桃林。 对岸,一栋小木屋正对他们紧紧闭合,木屋旁边一个个方块模样的东西,似是书桌。 这应当是下一关的考试地点。 “我们快过去吧。”钱多富勉强抑制住眼中的雀跃,尽量压平了语调,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兴奋。 墨铮行至溪前,忽的顿住了脚步,回头莫名其妙地问道:“你确定你要和我一起过去?” “你什么意思?”钱多富心里咯噔一下。 “阴邪之物是不能进去的,更何况你连我都骗不过,又怎么骗得过他们。”墨铮说的不急不缓,与刚开始遇见他时没有半分区别。 留他只是为了试探,现在试探结束,也没必要再留他,总归是个不稳定因素。 钱多富一脸疑惑:“你在说什么,墨兄,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他将一路的行径梳理了下,并没有半分破绽,他仍旧心存侥幸。 “别再叫那个名字了,”墨铮打断他的辩护,冷淡道:“我根本不曾告诉他我的名字。” “钱多富”立刻变了脸色,他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他不甘心再回去,浑浑噩噩至死! “带我过去,不然就让你死!”他猛地喝道,目露凶光,脸色青白。只是这般凶恶的表情印在钱多富那张讨喜的脸上,倒是十分可笑。 不再多话,墨铮轻弹腰间长剑,拔剑出鞘,直刺他的心脏! 剑直直扎入他的心脏中,却没有半点衣帛的撕裂声和肌肤的哀鸣,血液都不曾撒出半滴,“钱多富”笑的十分诡异:“你以为这样就能奈何我?” 轰地一声,“钱多富”便化成了一团巨大的黑烟,黑烟中央隐隐有个看不清轮廓的人形生物。 辩不清男女高低的声音自黑雾中穿出,“你根本奈何不得我!” 墨铮抬眼望了眼他的模样,收剑入鞘,淡淡道:“同样的,你也奈何不了我。” 已经完全确认这团东西并不能自动过河,也不能伤害他。 “让我猜猜,你是被封印在这里的,只能获得我的许可才能出去,对吗?” 一字一句,尽数戳在点上。锋利如刀的言辞让他有点心慌,正如他所说,他们不能互相伤害。那么他纵有千般手段,万般言语亦没有任何办法! 黑雾中的人简直恨得咬牙,猛地看见他空空如也的身侧,不由燃起希望。 他阴冷地笑道:“你不想知道你那个同伴去哪了吗?纵使迷惑不了你的心智,难道我不能让他一辈子生活在幻境的恐惧中?那小子但子可不算大。” 然后他放缓了语气,诱惑道:“只要你带我过去,我就放了他。” 墨铮懒得答这种无聊问题,转过头去,打量着清澈见底的溪流。 水面偶尔有几片打着旋儿的桃花飘过,中间几块大青石摆成了弯折的曲线,成了桥。 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黑雾中人被这无视的态度一激,怒道:“你信不信我让他生不如死!” “我为什么要救他?”墨铮终于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眼神,彻骨寒凉。 他用轻的像叹息一样的声音问道:“你认为一个连我名字都不曾告知的人,会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仿佛□□裸的嘲弄狠狠在黑雾的脸上拍了一记。 墨铮踩上第一块青石,正准备过河。黑雾立刻回过神来,做出了最后的挣扎。 “等等!求你带我走,我在这里已经困了整整五百年,我只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带着哭腔嚎啕道,如果他有五官,估计现在眼泪鼻涕已经流了一地。 “只要你带我出去,我可以给你数不尽的法宝和功法,能让你成为此界最强的人!” 墨铮一顿,却是笑了,色若繁花。 他问他道:“能比把你关进来的人更强?” 那人一怔,突然感觉前所未有的冷意漫上心头,然而对话还在继续。 “你难道没有疑惑过,我们的信息是怎么传到你耳朵里的?不曾怀疑过为什么你只能蛊惑人心,却不能伤人?不曾质疑过我能带你去往对岸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墨铮顿了一下,决定将这人击落谷底,永绝后患。 他一字一顿道:“你是否想过你现在只是一枚被操纵的棋子。甚至你的记忆都是被篡改好的。” 刺入骨缝的寒凉瞬间席卷他的全身,他一怔,猛地发出惊天嘶吼,身形溃散,黑雾一会儿膨胀,一会儿缩小,桃林也刮起狂风。 隐隐约约有着“魔尊”,“我是谁”“院长”“去死”之类破碎不堪的字眼传出。 心智一毁,便没了祸患吧,墨铮如此想到,然后转身过了河。 过了河,便是一间小木屋,房前的水缸已经被灌满,,地上也没落太多灰,房门被擦的新亮,还有未干的水渍,显然主人刚离去不久。 房前的一片空地上,书桌一张张工整地放置着,每张桌子的仿佛用尺子丈量过。 而最前面挂着块木板,上面写着几行大字——教习有人生大事要解决,请诸位考生做完后自动交卷到这里,成绩于第八关一起公布!——数算科 墨铮随意找了张桌子,开始读纸上的题。 近来山顶的桃树上来了只鸟,因为觉得山顶风景宜人,十分适合繁衍与生活,于是它带来了他的媳妇。请问:以后书院山顶会有多少鸟? 墨铮:“……” 这道题既没说鸟的品种,亦没说一年能繁殖多少只,比之数算题,到更像是一道考验应变能力的题。 他沉吟半刻,用一手婉约飘逸的小楷在题目下端添上了答案。 这是他还在景国时向那些考生学来的,字工整规矩,不偏不倚,挑不出错处才更能让考官满意。 交完卷后,他转身欲走,却正好看见一行四人结伴朝这走来,正中间的那个正是上一关被落下的钱多富,而最边上那个白的晃他眼的好像是叫夜归人? 这么快? 他想了想,八成是他彻底破坏了阵法,那鬼魂亦崩溃的没办法挡他们的路,所以才走的这么轻松。果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忽地有些唏嘘。 夜归人远远看着前面那人,面上平静如常,握着剑的指节却泛着青白。他缓步走到他面前,开口道:“好久不见。” 墨铮看了他一点,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嗡——” 墨铮顿住,望向他手中的剑,刚才那剑嗡鸣一声。剑所代表的永远都是主人的意愿。 夜归人一闪身,挡在他面前,剑半出鞘,战意冲霄,猛地道:“我们约好的决斗就在今天结束吧!” “你就是那小子说的对手?”短袄少女取下身上的弓,将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战意亦燃烧起来。 她会让那小子知道,谁才配做他真正的对手! 火药味瞬间弥漫了全场,硝烟一触即发! 墨铮眸光依旧冰冷,看着两人眼中腾起的火焰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们的邀战:“后面会有机会的。而且你们也不想让后面那些人占了便宜去吧。” 当然前提是你们能追上我。 剩下半截话并未说出口,总要给人希望的。而且以后进了书院便算是同门,总需要留几分余地的。 而且,少年人的热血总是值得鼓励的。 被当头浇下一盆凉水,夜归人只能收了剑。 一时热血上涌难免做出些昏头的事,现下一想,倒也觉得不甚妥当。他和他决斗是为了进书院,如果在第三关便斗的你死我活,那不是白白便宜了其他人! 看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息一结束,钱多富立刻蹦跶过来,凑到墨铮跟前,偷偷摸摸地问道:“你刚刚是不是也看到那东西了?” 他之前被那个身形十分像墨铮的脸被追的东多西窜,体力不支之际,那鬼却化成一团黑烟散了,出路也出现了。在桃林里逛了还没多久,便见到了死人脸他们。 他跟死人脸说了半天,他都不信他真撞了鬼。还一本正经地教育他,这世间没有鬼,有鬼的都是人心。 墨铮瞥了他一眼,难得解释道:“那是个被封印残魂,只会制造些幻术,并不会伤害你。书院的测试也是有底线在的。” “残魂!” 说了这个多,钱多富只记得那两个字,然而在脱口之际却猛地捂住自己的嘴。 他知道书院很厉害了,却不知道厉害成这样,能留下的残魂的必然是渡劫境的强者,一个渡劫居然沦落到神魂都被封印,还成为一群小屁孩考试的一环这种地步,真是不可言…… 他忽地望向山顶,然后怔怔出神,猛地生出一种错觉,那上面似乎住着一个怪物。 一个和那个人一样可怕的怪物。 墨铮没有再和他们说些什么,看到这一路出的考题,他总觉得对他有一定的针对性,仿佛故意送分给他,让他不由生出些许急迫—— 他想去山顶看看那个传闻中很厉害又很低调,和阿玄完全是两种风格的院长。 接下来几关倒是十分正常,正和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儿时所学已经刻入骨子里,即使是上辈子他也不曾落下过,来应付这些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他一次又一次地拉开众人,留给众人的只有榜上那一个名字。 简简单单,却又是另一种惊心动魄。 甲上,甲上,甲上…… 第一次还有人惊讶,让人生出攀比之心,然而在一次次挑战失败,无数人成为那个名字下的失败者的时候,他们终于放弃了。 差距太大那点记恨就生不出了,只有点微末的心思盼望着那张成绩单上出现一个不一样的文字。让他们清楚地认识到,他还是人,而不是其他什么古古怪怪的东西。 直到第九关,他被一个教习叫住。那是个颧骨有些高的老人,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 “你走的够远了,你该停下来等等他们。” 这话说的十分奇怪,墨铮顿住,等着他的解释。 “这一关是比斗,需要人数来齐了才能比。”老人摸了摸下巴的胡子,缓缓道,许是人老,说话他喜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要是那些急性子遇到了指不定气死。 墨铮垂下头思考了一会儿。 老人误以为他在担心他领先所获得的优势蒸发掉。便十分有耐心地解答道:“正常的书院考试只有九关,你在前面八关一直以最快的动作最好的成绩通过。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同样的山上那位也看在眼里。” 正常关卡止于第九关,那么便没有之后的几关,但若要见到院长,就必须到达最后一关。 墨铮转眼间便想了个大概,他问道:“怎么进入九层之后?” “应该是通关这一关后等着大师兄过来。”老人沉吟半晌,给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怎么才能见到院长?”墨铮又问道,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老人面露难色,说起来他在书院当了半辈子的教习,也很难看见院长,甚至连大师兄也甚少看见。 他斟酌半晌,答道:只有院长想见你的时候你才能再次见到院长。” 这种似是而非,暗藏玄机的答案让墨铮皱了眉头,有些烦躁,这点烦躁催促他问道:“你可以直接给我丙吗?” 从几天前就不断汇聚的暗示,如今终于有了个宣泄口,却偏偏还有人不怕死地冒着山洪爆发的威胁将水口堵住。 既然大师兄要在第十关出现,他便想法子快速通过第九关,如果大师兄没有出现,他便另琢磨法子,反正世上的路大多都是人走出来的。 “你已经有了八个甲上,再有一个甲上,你就能打破书院成立以来的记录。”老人忍不住低声劝道,隐隐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何必急于一时?” 他从来没劝过人,但今天他想为这个历史时刻打破惯例。 上一个人一书一剑平了妖族,辅佐殷商帝王登上王位,盖压一世,名扬整个真界。在即将飞升之际因不明原因自困书院,三百年来再未下山,才使得如今的年轻一代对他不大熟悉。 那个人就是书院的大师兄,他的名字早已被人忘记,唯有这个名号传了下来。 “我想见书院的主人,越快越好。”墨铮不为所动,坚持着自己的目的。 老教习面色一僵,抚着山羊胡的手一抽,直接揪下了几根,多年的养气功夫差点毁于一旦。他心疼地望着那几根胡须,小心翼翼地将胡须收进了袖里,不能这么浪费啊! 然后横眉竖眼地对着墨铮,正想对他进行一番再教育,却见墨铮的眼神落到他的身后。 “那就跟我来吧。” 这个声音,大师兄? 老教习猛地回头,就见一个手中握着一卷书的俊逸书生朝这走来,一举一动,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举手投足间似有天地至理与之相和。 “但……”老教习有些迟疑。 十三关是院长定下的规矩。 大师兄却是笑道:“师尊允许我为他稍微动用一点特权。” 老教习一怔,猛地睁大双眼,似有些不敢置信。 大师兄笑着点了点头,“这是我的小师弟。” 他师尊亲口承认的徒弟。 老教习望向墨铮,那点不敢置信又尽数化做了理所应当,八科甲上的成绩这么多年才出了两个,也难怪院长见猎心喜了。 只是院长已经太久没有收徒,才让他心生惊讶。 …… 桃花漫漫地开着,像落了百里的胭脂云。矮墙上让青藤爬了个遍,或嫩绿或鹅黄的新芽在藤间交错地开着。 自侧面支起的窗子,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靠窗放置的小桌上立着一个花瓶,瓶中插着一枝桃花。 那枝桃花开的与众不同,比之窗外的更艳,更盛,远远看去,倒有几分火焰的姿态。 墨铮蓦地觉得心间一轻,之前绷紧的嘴角也不由松懈下来,似乎有什么落到了实处。 仿佛之前那些时候脚步都是轻飘飘的,一个不慎,便会跌落云端,而今终于踩在了坚实的地上。 躲着窗里的人,一只白羊正站在角落里偷偷嚼着桃花,还时不时从支起的小窗偷看屋里的人,没察觉到那危险的视线,便用垂涎的眼神盯着那枝桃花。 它在想它什么时候能吃到窗边放着的那瓶桃花? 那桃花看样子可比他嘴里的美味多了。 忽地,一颗黑色棋子从窗里射出,精准的砸在白羊的鼻子上。 “咩”—— 墨铮只听得一声惨叫,便看见那只白羊撅着蹄子,蹄下生风,尘土都被他扫了起来,直蹬蹬地朝他冲了过来。然而那张羊脸上的表情却像是撒欢,眼泪汪汪的像是受了滔天委屈。 墨铮:“……” 它还以为自己是只兔子吗? 以它的体重这样撞过来,绝不会让人好受。 他侧身一躲,在它脑袋上敲了一记。 大黑立刻停了下来,眼中委屈更甚,大滴大滴的眼泪自眼眶滚落,可怜极了。 墨铮一时竟无话可说。 大师兄走过去摸了摸大黑的头,对墨铮道:“进去吧,师尊在里面等着你。” 墨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是抿了唇,抬手摸了摸大黑的头顶,然后转身往房门走去。 房门半掩着,他先敲了敲门,无人应声。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推开了门。 果然不曾有半分料错。 他的心突然有些烫,然后不明缘由地扯起唇,扬起一个笑,混和了桃云的艳意。 一人斜靠在窗边的塌上,支起头做出一副慵懒姿态。他望着他,眼底流光翻转,像是夕阳下落了碎金子的湖面。 “你料到了?”懒散的声音像是没睡醒。 魔尊是他,院长也是他。 墨铮轻声道了个字:“嗯。” 他一路上留的提示太多,若他发现不了,便是太蠢了。 道妄言没有问他什么,墨铮也没试图挑起话题。 一室沉寂,只听得见窗外风吹过花瓣发出的簌簌声,间或夹杂着的大黑委屈的叫声。 双目相对,无话。 道妄言望着他,忽地挑唇一笑,笑中满是戏谑:“之前还火急火燎地想见我,这下终于得偿所愿见了我,你却把我当根草,视若无睹。” “徒弟啊,你这心思让为师半点都摸不透啊。” 这句话却如雷霆惊世,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天地。 墨铮静静望着他,心间平地惊澜。若不是被他点出,他根本不会发现,他好像对他过于在意了些。 一段时间不见便心生急切。 甚至于,他的忘情道筑起的心墙对他不起任何作用,仿佛他多年修忘情道而形成的冰冷在他面前宛若虚幻。 有些不太对劲,这个人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徒弟?”见他出神出了半天,道妄言不由走了过来,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难不成是考试里出了什么事?但他一手制定的关卡十分平和,并没有危险。 他左右思索了一下,将嫌疑落在了被他封印在山下那片桃林的上任魔尊身上。 “你遇到了那缕残魂?” 墨铮回过神来,刚才那个念头立刻消失无踪,仿佛风落无痕。 听到阿玄的问话,他却直直望进他的眼底道:“你会不知?” 你一手封印的他,一手给他记忆里塞东西,接下来他要做的事,你会不知? 刚想起那缕残魂被他塞过记忆,还用来对徒儿恶作剧一把的道妄言:“……” 撇去涌上的那点心虚,他眨了眨眼,扯虎皮做大旗,义正言辞道:“那不是为了磨练磨练你吗?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世人也,必先……等等,必先什么来着?” 这就是书院的院长,墨铮突然觉得他终于明白阿玄为什么要隐藏院长的身份。 他无奈接到:“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道妄言不在意地摆摆手道:“你知道就好,师尊都是为你好。” 墨铮发现他竟无言以对,对这种行径不气反笑。 被徒弟的笑容一晃,道妄言挑眉问道:“你笑什么?难不成为师的话有什么不对之处?” 墨铮抬眼望他,长睫半敛,自他的角度看去,似乎隐隐带着挑衅的意味。 道妄言像是魔怔般盯着他长睫弯成的弧度。直到他冷冽的声音传入耳底,他才回过神来。 他问道:“那师尊又为什么不笑?” 这么一说,到让道妄言来了兴趣,勾起唇角如他所愿地露出笑容:“徒弟这么有趣,师尊怎么能不笑。” 说罢,他指着他对面的塌,道:“过来,陪我下棋。” 这方靠窗的塌并不大,中间还留着一张小桌的空,桌上置着一张棋盘,靠窗的里边放着那枝桃花。 墨铮的视线落在那枝桃花上,有些出神。 似是察觉到墨铮的视线,道妄言轻笑:“你不是喜欢吗?我便顺道给你带上来了,毕竟书院有规矩,不修的真武是不得下山的。” “那便多谢师尊了。”墨铮从善如流地从白罐里掏出一子落在棋盘上。 道妄言打量了他几眼,总觉得才几个时辰不见,他这个徒弟便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这点变化却让他更难摸到他的心思。 …… 这局棋一下,便下到了月上柳梢头。 大师兄在夕阳西下时给墨铮送了饭,看师尊棋意正浓,又折回去给墨铮送了棉被,拎了饭盒回来,顺带牵着大黑离开了。 以师尊的行径和对小师弟的喜欢,估计小师弟今晚是要宿在这了。 他摇摇头,有些无奈。他本以为师尊之前说的只是些玩笑话,今日一看,才觉得那是浅了。 小师弟这待遇和他们比起来可谓一个像宝,一个像草。这般喜欢也难怪师傅肯为的他和一界之主对上。 他一开始还有些疑惑原因,但师弟那张脸已经说明了一切,毕竟这么多年来,他对师尊也算有所了解——平生最好“美色”。 只是,总感觉师尊看小师弟的眼神不大单纯。 他眉间染上忧色。 …… 纵然是下了一下午,臭棋篓子依旧是臭棋篓子,所出尽是昏招。 墨铮摇摇头,看着棋盘上零碎的棋子,愈发无奈。一段时间不见,阿玄棋艺愈发“高超”。 不但玩的了棋盘之上的,更能玩的了棋盘之外的,小手段层出不穷,只为毁掉一颗棋。 恰好此刻,道妄言得意洋洋地问道:“怎么样?徒弟,你师尊我的棋艺是不是大有长进。” 墨铮木着一张脸回道:“当然,师尊的棋艺已经‘超凡脱俗’,臻至非人之境。” 道妄言:“……总感觉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徒弟,你是不是在骂我?” 墨铮已经开始收拾棋盘,闻言,云淡风轻地回了句:“怎敢?” 道妄言注视他良久,然后缓缓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支起了下颌道:“说实话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话刚落音,便听得墨铮从善如流地叙述道:“那么师尊还真是厚颜无耻,卑鄙过人。” 道妄言:“……” 这么实诚真的好吗?徒弟。 墨铮见道妄言正要在开口,便抢先道:“如果师尊还想教育我就不必了,我只是严格按师尊所愿罢了。” 被堵得一咽,道妄言幽幽地看了眼墨铮,人长高了,翅膀也长硬了。 望着墨铮是头顶,正估量他最近长了多高之际,他不经意间瞥了那张脸一眼,眉眼狭长了许多,抿起的嘴角也生出几分冷峻,脸上的线条也变得明朗起来。 他忽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戴上我送你的玉冠。” 来商丘时,他亲自为他添置了身行头,但他穿了所有,却独独没带上那顶玉冠,便如如今这般将两鬓的发松松夸夸地束于脑后。 墨铮一顿,垂下的长睫遮去眼中深色,淡道:“只是一时忘了罢了。” 道妄言却不信这些话,他缓缓道:“按列王诸侯十二及冠,最晚亦十五及冠,那你应该有了表字。以你的处事,怎么可能不戴冠?” “我未行冠礼。”墨铮停下手中动作,一字一顿道。 未行冠礼,所以亦没有表字,可够? 道妄言一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不是戳了徒弟伤口? 他有些尴尬,但凡身份尊崇一点的子弟都会行冠礼,越早越好,越早越能代表父母对这个孩子的期盼和满意。 行了冠礼,才能成人。 “为什么?”和别人戳了伤口便马上回避不同,道妄言偏偏反其道行之。 在他的认知里,伤口的脓血总要挖出来,伤口才能彻底好起来。 墨铮注视他良久,终是在他的坚持败下阵来。 他不在意这种事,却也并不喜欢在他人面前坦露伤口,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的骄傲变成了可怜。 他垂下头,努力想了会,断断续续道:“起初应是身体不好,后来……行了冠礼,太子之位大抵便不能换了。” 自古,权谋利益便是不变的法则。 沉默于一瞬蔓延,月光自窗口飘了进来,如云雾般朦胧,散落一地银辉。 月光流淌在那张脸上,每一处都被勾勒地恰到好处。 道妄言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张脸,却在触及那双眼里浮着的碎冰时,停了手,转而揉了揉他的头。 放柔声音缓缓道:“我现在为你师父,也算你的师父,当为你取个表字。” 他苦思冥想了半天,没想出半个字,只得道:“我自小便不怎么会取名,我师父倒是个取名高手,我的表字便是他给取的。” “如今你的字,也只好我的名字里拆了。” “我折半名予你,再为你添半边杀戮之弓,自此你叫弦夜,我称你为阿弦。” “可好?” 一字一句,无声地流淌在他心间,然后高高的冰原上落下一滴水,啪嗒一声炸开了水花,冰融化后,有点热。 墨铮敛了长睫,遮住流光璨璨的双目,轻声应了句“好”。 这一刻,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24 夺宝 自春桃满枝开,书院招新人的日子已经过了半年有余。当日出了个八科甲上被院长亲自收为弟子的妖孽这样的传闻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自然也传进了那些帝国权贵的耳中,然而无论他们怎么打探他的来历都毫无办法,仿佛这人就是天生地养,石头缝里蹦出来似得。 书院外的人自有书院的人看法,而书院里的人却对这人的存在将信将疑,因为他们从未看过这个人。 连大师兄他们在入院时也见了几次,而传闻中的这个人仿若虚构,入学大典时不曾出现,领月例时不曾出现,甚至于月底切磋时亦不曾出现,若不是风雪剑他们言辞凿凿,他们早将这当笑话看了。 ……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个青衣少年便早早地起来打了桶井水,冲了个凉澡。 “师兄,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屋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个年龄更小的少年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朝他打了个招呼。 “没办法,天赋不够好,只能勤以补拙,否则月底的切磋又要垫底了。”少年披上衣服,将这之前那些“切磋”留下的伤疤遮住,眼中划过一丝厉光。 他本是偏远之地一个小门派的掌门的二弟子,然而不久前一场门派争斗让他们的山门毁于一旦,战到最后,师尊战死,师伯战死,大师兄送出了他们两个人,便为了他们能逃得更远,以身为饵,引开了后面的追兵,只怕是凶多吉少。 而小师弟在逃亡途中跌落悬崖,虽被藤蔓救住,却磕了脑袋,失了记忆。他长叹一口气,望了眼他脑袋还不停往下掉,瞌睡没醒的模样,又笑了起来,这般天真烂漫却也是好的,那些沉重的东西只用他记住就好。 索性,那点报仇的虚念终于有了些许可能,他进了书院,这个世间最好的修行场! 突地,有人敲门。 林印波眉头一皱,一边猜测着来人的身份,一边打开了门。 在看到对方过于摄人的容貌时他有一瞬间的呆滞。他可以肯定他绝对没有见过这个人,这种人,他怎么可能会没有印象。 那人开口问道:“请问,林印波是住在这里吗?” “我就是。”林印波的眼神带上些许审视的意味,他并不是多么出名的人,没那么多人有闲心来记住他的名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力往,他们若没有仇怨,这人所求必然是利! “我想要你手上的一件东西。”那人道。 直接明了,不做半分虚态,却让林印波眉头一皱,知道这人更不好对付,这般光明磊落下隐藏的是势在必得。 “如果我说不呢?”林印波试探道。 那人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了几分疑惑,道:“我又未曾说是什么,你为什么就肯定不给呢?” 林印波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因为我身上能给人的就那么几样,碰巧都对我很重要。” 这次轮到墨铮皱起眉了,他本以为在林印波身上拿到那东西轻而易举。毕竟那东西对于林印波来说,就是鸡肋,是祸事的灾源。 “我能付给你更多的代价。”墨铮不想放弃,那件东西对他很重要。 林印波缓缓摇了摇头,他不知道眼前这少年身份有多厉害,但他身上值得被交易的只有他的师门遗物,但那些东西已经是他最后的念想了,怎么能被交易出去? “那么我会采取一些手段。”墨铮沉吟良久,冷下脸,淡淡道,“而且你也守不住那东西。” 林印波沉默,身上的肌肉逐渐绷紧。 气氛一时沉寂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火药味,剑拔弩张! “林印波,你给滚我出来!” 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大喝,随即院门被砸的砰砰作响。 “师兄!”宁溪容立刻清醒过来,跑过去扯了扯师兄的袖子,神情惊惶。 他听出来那声音的主人正是上月切磋时被师兄打得鼻青脸肿的费年! 林印波摸了摸他的头,道:“放心,他们不会敢做些什么!书院就是书院,你可以在月底切磋将人打伤,却不得在其他日子里随意报复。”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如此肯定的话终于让宁溪容松了口气,脸上重归笑容,他知道他家师兄一定是最厉害的! 这一番动作也缓和了气氛,林印波看了墨铮一眼,不由苦笑道:真是前有虎,后有狼,进退两难。纵使书院不许打击报复,可是禁的了一时却禁不了一世,再完整再严谨的法制下,都会有心机叵测之辈,小手段层出不穷。 这时门外的人忽得开骂道:“林印波你这个狗娘养的,以为把我打得这么惨就能一笔购销,做梦去吧,老子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林印波脸越来越黑,但始终没有去开门,他知道费年其人若没有依仗,是不敢如此叫嚣的。如果脑子一昏,冲了出去,他必然讨不了好。 门外难听的叫骂声不绝于耳,骂词更是千奇百怪,“龙阳”、“玩男人”之类的词都出来了,引得宁溪容看他师兄的眼神都有些怪异起来。 “看个啥?我是什么样你还能不清楚?”林印波曲起食指在师弟脑袋上弹了一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 门外的人又骂了一会儿,似是累了,终于停了下来。 不等林印波放下心来,便听得门外又有人喊道,这次是另一个声音。 “你现在只能被人当成狗一样堵在角落里,不敢叫半声。听说你之前还有个宗门,还是什么狗屁掌门弟子,现下看来必定是那掌门瞎了眼才把你收归门下!你懦弱成这般,怕是对头打上家门都只会挖个洞躺里面吧!” 林印波一下子红了眼,脑血回冲,猛地上前推开了门,一字一顿道:“我们生死斗!” 书院虽然已经尽量维系各个学生的生命安全,但天底下总有不对付的人,解不开的矛盾,化不去的仇怨,故而制定了一种残酷的方式来了结这些东西——生死斗!双方签下生死契约,上书院邢台,不死不休,活着的会得到死去的人的所有财产,因果就此了结,双方身后人不得互相报复。 费年露出一个阴翳的笑,道:“这当然最好不过了。” 墨铮突地一笑,他想他找到可以让林印波妥协的办法了。 25 玉牌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么落到现在这地步也算不得稀奇了。 感受到身前利器劈开的风,身上却因疼痛而变得迟缓的身体,林印波不由苦笑。 本来费年的修为就比他高上一线,上次月底切磋,只是因为他比他更狠,才以伤换伤,让他栽了个跟头,哪里料到这人心眼居然这么小,还要回来找场子。这次即使避开了要害,恐怕得在床上躺几个月了。 他是不大相信费年会杀他的,毕竟同为书院学生,他们无仇无怨,像将对方打得鼻青脸肿顶多只算是小孩子过家家。 更何况他看的清楚,费年和他一样,出身并不出色,不是那种能横着走的人,而书院的争斗本来就相对平和,打伤可以,要命却是太过了。 若他杀了他,便会成为这种争斗中的异类,被排出这个团体。被孤立于书院这个团体,绝对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所以他才敢毫无顾忌地和他上生死台,这生死台根本没死过几人! 然而费年在剑型法器即将刺入林印波的身体时,突的单手捏了几个法诀,剑速突地加快,直刺林印波要害之处! 并迅速自脸上变幻出惊讶,不敢置信等诸多情绪。 电光火石之间,林印波大脑高速运转,将一切看的分明,他的脑海里立马扎进去一个猜想,瞬间落地生根—— 费年想要造成失手杀死他的假象! 但就算他成功了,又有几个人会信呢?他上月败了费年的事可不止一个人看到,从中抽丝剥茧,找出真相绝对不是一件难事。 念头一瞬转过,眼前的法器愈发靠近! 林印波嘴畔苦笑更甚,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这些有的没的。人死灯灭,纵然费年受了再大的罪,他也躺在坟里看不着! 他正想撑着身子做最后的挣扎,却听得哐当一声—— 他猛地抬起眼,只见刚才那少年腰侧那把纯白的剑已然出鞘,而费年的法器掉在他的身边。 情势明了,他救了他。然而林印波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复杂。 他知道他有所求,然而他为了报恩,他却不得不答应他的要求。如今看来,却是颇有几分强买强卖的意味。 但这些事还能往后延延,现在的重点是眼前费年要杀得事。 他勉强起身,正好对上费年苍白的脸,他当即喝道:“费年,你好狠的心肠,不过是输了一场,居然让你对我生出杀心!” 费年被说准心事,面色愈发难看,身体有些颤抖:“你胡说什么?既为同窗,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是与不是,你心里清楚。”林印波冷声道,“至于同窗?我可不敢和你这等心眼的做同窗!” “你……”费年气的恨不得倒过去。 “证据呢?” 说话的是之前帮费年骂他之人。 听着这话,林印波不由两眼一翻,如果有证据他早去找教习了,还在这跟他虚与委蛇。 那人阖了扇子,摇头道:“既然没有证据,那便不要言辞凿凿,费年还怕你毁他名声。” 也不管林印波作何反应,见是不可为,那人招呼了费年一声便径直走了。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林印波心里有些不安。 那人听了,脚步一顿,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劝起林印波。 “林兄进书院也不容易,莫要强留自己保不住的东西。那东西莫说开魂,连真武都够不到边。那是那些大人物的东西,我们这些小人物还是看脚下。” 说罢,他还看了眼墨铮,他知道他和他一样,也是为那件那样东西而来。看来得报告主上加快速度,莫让他人抢先一步。 林印波不傻,他当即明白过来不是费年想杀他,而是有人要费年杀他,目的就是为了他身上的一件东西。 他回过神来刚想问是什么东西,却见那两人已经走远了。但他知道,接下来会有更多和这两人一样的人来找他。而接下来可没有什么横插一脚的人。 猛然间,他发觉一张大网已经向他铺开,不由心底发寒。 “我救了你,你不该有什么反应吗?”有声音自他背后传出,其中蕴含的冷冽将他从恐惧中扯回。 他仰头,望着那张脸沉默半晌,终是问道:“你们到底要什么?” “不是我们,而是我。”墨铮纠正道,然后垂眼看他,一字一顿道:“我要你手中的掌门令。” 林印波心中悚然,师尊死前将那块掌门令给了大师兄,而大师兄在决定留下来的时候将掌门令给了他,并和他说里面关系着宗门一个大秘密,让他好好保管,然而还没等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就有人打了进来,一切就这么断了。 这件事除了他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但现在似乎知道的不止一个。 看出他眼中的疑惑,墨铮想了会儿,道:“如果我为你解答一切,你会把它给我?” 林印波:“……” 这买卖还真是“公平”。 “师兄,什么掌门令,是师尊的遗物?”宁溪容一脸困惑,对他们说的东西,他脑子一片空白。 林印波深深地望了眼宁溪容略带几分憨气的脸,忽地道:“也不是不可以。” 那样东西纵使是师尊遗物,纵使珍贵异常,可他不是渡劫境老祖,也不是什么贵人,他只是一个刚刚家破人亡的炼血境。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师弟要保护,所以这掌门令他不能保,也保不住。 面前这人虽然本质上和之前想杀他的两人没什么区别,但至少他救了他,由此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更能遵守承诺。 墨铮望了眼他们,对林印波的选择并不惊讶,他一步一步瓦解林印波的心防,在他心中描绘出一个有底线的人,合该得到此结果。 “你的要求?” 林印波垂下眼,在心中几番核算,终于沉下心来,道:“我要你提供我到达生死境的资源,并庇护我到道魂。” 这是一个堪称过分的要求。 真界生死境何几?百万人出一个生死。 殷商的确有生死境千余,然而殷商的子民又有多少? 修成生死的都是称得上天资绝佳之辈,而这样的天资绝佳会像地里的大白菜。谁知道你林印波是不是那种人?若你未修成生死,便一直为你提供资源,如此也太亏了吧。至于另外半个要求,对比而言,却不算什么了。 然而墨铮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答了句“好”。 这桩交易便是成了。 林印波眼神有些呆滞,不由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仿佛还在梦中。 就这么容易? 他本来只是想将价开的高一点,好方便接下来的讨价还价,却不知他这点要求在别人眼中不过顺手的事。 这让他看墨铮的眼神愈发惊讶,不由脱口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师兄说你们天天谈论我,不是将我的“来历”扯了个底朝天,便是将我当成了虚假人口。怎么,现下见了却不认识了?”墨铮淡道。 “师兄”,“来历”,“虚假”等几个关键字眼,再合着书院经久不衰的话题,林印波不由为自己的猜测瞪大了双眼,怔怔道:“你是……” 看不得林印波这番拖拉模样,墨铮接过话头道:“我就是你们说的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幸运家伙——院长的最后一个弟子,墨铮。” “可够?” 被最后两个字调侃地他面红耳赤,想之前,他也是这个话题的传播者,而今见了,却是被狠狠打了脸。 不过,想想这背后代表着的,他又不由笑出声来。 书院啊,这可算是最大的靠山了。 …… 把玩着手中的玉牌,玉牌长五寸,宽两寸,厚五分,正面刻着一把剑,背面刻着一朵幽火。这便是林印波手里的掌门令了。 摩挲了下上面的花纹,墨铮的思绪不由有些飘远。 上辈子他夺到这枚玉牌时,已经是生死境后期。据闻,林印波的门派的祖师爷本是一位大能的守墓人,立下门派,也只是为了能更好地守住那座墓。这个门派曾经强极一时,无人抚其锋芒,那时,书院不曾存在,两大永世王朝亦不曾存在。 而时间永远都是最好的磨石刀,平了山峰,断了流水,亦斩去了那个门派的风华,传承断了,人断了,唯有那块令牌依旧一代接一代地传着,紧紧封锁着那座墓。 他当年下去探过那座墓时,红尘剑便是自那里得到的。那座墓很深,他只探索到中间便因为心中来回激荡的恐惧而放弃,拿了把剑便往外走。 是的,恐惧。 当时他的忘情道已经进入第三境明心,却也磨不去他心中源源不断涌上的恐惧。那种恐惧让他不敢再深入,现下想来仍然心有余悸,然而这次他想探个究竟。 若是堪不破这些,他恐怕又要卡上许久了。那种濒死的感觉一次就好,他不想再重复一遍! 墨铮眼中厉光划过,捏紧了手中的玉牌。 “阿弦?” 有人自桃林缓缓走来,晃了晃手中的酒。 26 离别 那人自桃林走来,轻衣绶带,脚踏木屐,竟让他有一瞬的恍惚,仿若隔世。 道妄言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皱起眉道:“阿弦,你这段日子是怎么了?总是走神,难道是有了少年心事?” 他这样说着,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就这么几天,徒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找了人?算算年纪,也的确到了识得少年愁滋味的时候。只是这般想着,心里却愈发难受。 墨铮已经回神,唤了句“师尊”,便不再多言,他心上又漫上了那种感觉,更深,更重。 道妄言见他这幅样子,眉间刻痕更深,沉默良久,忽的问道:“你的忘情道修到哪了?” 墨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这是以为他修行出了问题? 见墨铮不答,道妄言纵使心焦,也没有什么办法。这种道修的是心境,而他,看不懂他这个徒弟的心。 望着道妄言脸上愈发凝重的表情,墨铮却不由勾起了嘴角,站到师父跟前扯了下他的袖子,他现在只比他矮了半个头,然后说出了那句说过了无数遍的话——“师尊多虑了”。 “师尊一天到晚想这么多,莫不是年纪太大,思虑太多。这样可不大好,世人都说想的太多,算的太过的人,都是短命相。” 道妄言突然觉得有些手痒,恨不得在他这人脑袋上来一记,这是准备造反了,居然敢光明正大地诅咒他早死! 但看到他眼底比之前更为鲜明的笑意,他心头发软,放下曲起的食指,在他脑袋上揉了两把,但力度太轻,便成了温情的抚摸,溢于嘴畔的喝骂也成了毛毛雨,“你真是愈发放肆了。” 墨铮轻笑:“那正是师尊管教的好,徒弟我自认还没达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步。” 道妄言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看来这不仅是放肆,还是得寸进尺。自从他为他取了字后,他看的分明,他的徒弟对他开始的那点依赖便放大了,现下便是那依赖所带来的东西。 他捏了下他颊上未消去的少年姿态,忽的叹了口气,感慨道:“阿弦,你也就仗着我宠着你了。” 这句话尾音缭绕着一下子勾在了墨铮的心上。 他笑容一滞,眸色渐深,缓缓道:“阿玄,又何尝不是呢?” 一字一句,敲在两人的心间。 折了半名赠你,可并不是什么寻常事。 他们对视一眼,仿佛有什么东西自其中翻滚着,似要溢出,但最后还是沉了下来,日积月累。 正如墨铮那日上山时所感受到的,他对他影响太大。 但,同样的,这种影响从来就不是单方面的。 道妄言唤了句“阿弦”,便不再说话。 沉默瞬间蔓延开来,潮水暗涌。 “师尊,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墨铮望了眼道妄言,自无声中劈出一条路。 是要给时间好好想想,还是决定就此离去? 道妄言忽地想到,然后指尖便陷入了掌心。 他一时有些恍惚,神色渐深。 是什么时候明白这份感情并不一般的呢?从一开始便被那种截然不同,脱于人间而又立于人世的姿态所吸引,然后便像是食了一味让人上瘾的□□。 自杏下初见,他便发现他对他有种异样的熟悉和依赖。 依赖,忍耐,亲昵,一切都很新鲜,让他忍不住把自己再放大一点,便看到了他对他的包容,他又忍不住去试探这底线,却发现这底线远比他想象的深,然而他已经试探不下去了。 他知道,他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这点不一样让他上瘾,让他疯魔,让他忍不住把自己在他心里再扎的深一点。他要像一根刺狠狠扎在他的心头,让它连着血肉生长在一起! 然而,他这个徒弟远比他想的更敏感,还没做完,便被发现了。 他不由哑声笑道:“阿弦,你太聪明了。” 那声音又低又磁,活像把钩子,细想之下却觉得那是毒蛇吐信,下一瞬便要咬上你的脖颈。 墨铮看阿玄这幅样子便将他想的摸到了个大概,他神色无奈,还是决定安抚,毕竟他不想没出山便被弄回来。 他是明白的。 这半年没下山,并不是他要闭关修炼至真武,而是他师尊不喜欢他和那些人凑在一起。再加上他送的那枝桃花,大师兄几次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哪还能不知道阿玄是什么心思?他的确不太懂这些风花雪月之事,但他又不是傻。 不挑明是因为阿玄既然想和他玩下去,他又怎么好打断阿玄的“雅兴”?虽然从未想过挚友会变成这种关系,但连师徒都不在乎了,这只不过是更进一步罢了。 他不否认阿玄对他的影响,不否认他对阿玄有情,但具体是哪种,他还分不大清。他这一路和阿玄呆的时间太长,几乎没有分开的时候,太过亲密,太过依赖,反倒迷惑。 他此番出去是为了红尘剑,也是为了明白自己的心。 所以他将他指尖自他的掌心掰开,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师尊,我必须要去寻那件东西。” 那眼神温柔又坚定,又满含恳切,让道妄言不由伸手覆住他的眼,他突然有些后悔治好这双眼了,因为他刚发觉这双眼里的东西,他拒绝不了。 被蒙住双眼,墨铮没有动作,只是不适地眨了眨眼。但良久地沉默让他不由用指尖轻轻划了两下他的掌心,提醒道。 道妄言登时便觉得心头一烫,瞬间反手抓住那只“使坏”的手,但看着徒弟一脸无辜的样子,他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只得暗自想到,以后看来不能带徒弟去看话本了,没看几本都成这样了,如果再看点,他恐怕就得对他言听计从,不舍得拒绝他的半点要求,那他到时候可真是半点筹码都没有了。 又是沉默,墨铮很耐心地望着他的师尊,他在等一个答案,他知道阿玄是不会拒绝他的,只是一个早晚而已。 “……不能带我一起?”道妄言在做最后的挣扎。 “阿玄,我知道你不会不明白的,对吗?”墨铮缓缓道,眼底流光璨璨,眼神温柔地仿佛要滴出水来,撩的道妄言一时心颤。 他正努力回想,这种级别的大招,徒弟是怎么学会的? “阿玄。” 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密密麻麻地响在他的耳畔,一字一句把他心融化成一滩水。 他恍惚间只听得自己应了句“好”。 墨铮:“……” 既然答应了,你就先放开我的手啊。 …… 已近深秋,漫山遍野尽成枯黄。有雨丝自远山飘来,三两相逢,便成了场烟织雾斜。 地处殷商边界,出了边界便是荒原与大漠。缺了油水,这里的官道自然也显得冷清,杂草丛生,一路也只剩一个茅草封顶的茶棚和一个烧着水的老妇和少年。 “哒哒哒”—— 马蹄声混杂着马鞭抽在身上发出的闷响朝这边来了,略显急躁。少年不由探出头去看,这里一天没几个来人,但他这年纪正是跳脱的时候,这会儿瞅见了不寻常,总想凑凑热闹。 当然,这个热闹仅限于看而已。 很快,一匹浑身被黑甲包围的马出现在少年的视线里,看清那盔甲的模样后,他心下不由一蹬。 生活在边塞苦寒之地还要及时避开那些塞外来的强盗,他有一副好眼力。他认得出这马身上的黑甲可比那些守城的将领们还要好的多,能骑上这匹马的人必然是个大人物。 而大人物的另一个意思就是麻烦和危险。 他压低了声音,对一旁的老妇道:“大娘你待会去灶台那边,听到动静也别出来。” 大娘闻言,立刻焦急地比划了几个手势,那意思是“厨房有刀,你去拿着。” 少年哭笑不得,道:“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只是先以防万一而已,大娘,你快去呆着吧。不然待会逃起跑来,你又拖我后腿。” 大娘立刻竖起眉头,白了他一眼,以她平常的泼辣脾性这次也没说什么,径直往灶台后面去了。她也明白,她年纪大了,还不会说话,但那些人可不会同情她,的确是个拖油瓶。 灶台那里有他们挖的地道,平常遇到凶狠家伙也是靠这个地道才顺利逃脱的。 看着那马和马上的人踏破秋雨,轮廓愈发明晰的模样,少年愈发紧张起来,右手一扒拉,正好摸到什么东西,又硬又凉。 正是大娘说的那把厨房的刀。 刀成长方,握手处是缠着红带的圆木柄。 说白了,就是一把普通菜刀。 恰好此刻,马的主人到了,铁蹄一顿,那人自马上跳了下来,头戴斗笠,身着蓑衣。 少年眼中愈发凝重,他看的分明,这人跳下来,没溅起半点雨! 斗笠一掀,一张被疤隔成两半的脸现于人前。 他斜瞥了少年一眼道:“准备用菜刀来杀我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少年先是一愣,然后垂下头望了眼手畔的菜刀,突然想死的心都有了。 27 带路 “军爷,我这是要做饭呢。”少年迅速将刀子往后一抛,然后朝那人摊了摊手,表明自己的无害。 望着他掩耳盗铃的行为,那人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少年面色一僵,又急道:“我自小生活在这苦寒之地,不识礼数,冲撞了您,还请军爷见量!” “苦寒之地。”那人重复这几个字,不由笑了起来,牵动脸上的疤,却显得有几分诡艳。 少年盯着那笑有些出神,那疤太过狠厉,夺了人的眼球,这一笑之下却让他发觉疤下的那张面容竟十分艳丽,像他娘嫁来时穿的那件嫁服,那条横跨半张脸的疤,却是为这幅面容添上了份残缺的美感。 那人瞧了他这般模样,嘴角的弧度更大,屈指敲了敲少年跟前的桌子,叹道:“苦寒之地的少年,你这说话是一套一套的,就连这看人也是一套一套的啊。” 看少年愈发呆愣的表情,他不由加重了敲桌子的力度,无奈道:“现在你要给我把马拴好,并奉上茶水。你这开店的,还做不做生意了。” 被“砰砰”声惊醒,少年回过神来,立刻去牵了马,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后,又马不停蹄地从灶台上给客人冲了壶茶水。 只是不知怎的,手有些抖,热水溅到手背,瞬间红了一片,让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张阖几下手指,确定不影响后,便端了茶水上去。 那人望了眼他手上已经微微浮肿的地方,忽地道:“我姓叶,名刹,罗刹的刹。” 得知这人姓名,少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叫木二,是被村里人捡回来的孤儿,无姓。您还需要什么?” 叶刹:“……” 这个名字还真取得十分贴切,着实是又呆又傻。 只是,这苦寒之地的少年真会不知他名姓?他也是自这地方走出,名扬天下的人,边漠少年,自毁姿容,入虎威门下,成为他唯一的关门弟子,或许都被这里的人当做自微末中崛起的典范,天天自省己身了。 “大人?” 叶刹深深地望着木二一眼,不由失笑,他又不是什么货币钱粮,哪能要求每个人都能认得他?只是有些奇怪罢了。他垂下睫饮了口茶,遮去眼中的深思。 “你可见到我之前有什么人来?”他似是随口问道。 木二立刻苦了一张脸,“大人,今天你还是我开门迎的第一个客人呢,说到底,还是这雨下的太大,都没人出来了,那些去边塞的商家也怕雨湿了货物吧。” 叶刹不置可否,视线又落在少年的手上,他转而道:“你是一个人在这开这茶铺?” 木二楞了一下,随即笑了,:“当然啦,穷人家的孩子总要自己找找活计,不然就得饿死街头了。” 那笑中满是自豪和满足,将一个身世凄苦却积极向上的少年刻画的淋漓尽致。 “是吗?”叶刹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的木二有些心慌,以为漏了什么破绽。 只见那薄唇轻启,道了句:“那你这活计干的可真不够熟练。” 木二心中有了些不好的预感,面色有些苍白,却还是强撑着打了个哈哈:“是吗?这不是被大人的风姿给震慑到了吗?” “活计不够熟练,马屁却拍的不错。”叶刹放下手里的碗,碗中的茶已经见底,茶叶沉在碗底。 “你这真只有你一人?”他再次问道。 “除了我还能有谁来这种地方‘捞油水’?”木二自嘲道。 事不过三,叶刹纵使能听见这里藏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呼吸,但这小子坚决否认的样子可见这里藏着的人对他极为重要。 只是这藏着的人是不是他要找的人还是二说。得想个办法把藏着的人激出来。他的视线落在了木二身上。 他虽不喜滥杀无辜,但吓一吓却不是不行。 木二被他盯得脑门一缩,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就在此刻,有一老妇自灶台下跑了出来,还不等他想出了什么事。 大娘便焦急地对木二比划着手势。 手上变幻的动作太快,让木二一时有些眼花,不由皱起眉开口道:“慢点做一遍,快了我看不清!” 大娘暗自翻了个白眼,却如他所愿地放慢了手速。 理解手语的意思,木二立刻皱了眉,愁色自眸中泛出,忧心忡忡地问道:“大娘,他又把药吐出来了?” 这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仅仅只是个搭的动作,却让他动弹不得。 紧接着一个声音自他背后传来:“嗯?一个人?” 那人的呼吸凄冷的空气一凉,冷飕飕地撩在他的后颈,让他不寒而栗,头皮发麻。 背上的白毛汗不要命地往外渗着,仿佛下一刹就会湿了衣裳。 他的脑袋高速运转,正想找个什么办法来度过眼前危机。 不等他想出个子丑寅卯,叶刹的第二句话便又杀到了:“算了,我也不计较,她在说什么?” 他看不懂手语,木二心下想到,然后松了口气,这般说应该就是把他骗他那件事给揭过了。 灶台下“配合”地传来了几声压抑的咳嗽。 木二松了口气,解释道:“我大娘说我弟他伤势加重,又把药给吐出来了,估计我这茶馆今天也是开不下了,我得把我弟送到大夫那去。所以,大人……” 这是在赶他走? 叶刹瞧着那双眼巴巴望着他的眼睛,觉得这人真是心太大,纵使好话连篇,也遮不住由内而外的蠢。 这般想着,却是将之前对他是心思深沉之辈的印象推了个底朝天。 叶刹放开握住他肩膀的手:“那你便去吧,在这留了这么久,我也该走了。” 也不再问些什么,至于骗他,易地而处,他也会这么做。毕竟有时候这些“大人”可比塞外的强盗更加凶狠。 望着马蹄溅着泥水扬长而去,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视野内,木二才终于放下悬于心口的大石。 木二垂下眼,天光透过眼睫在眼睑上投出一圈半圆的阴影,在那张清秀有余,而俊美不足的脸上添了几分阴翳。 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好演技。”有些沙哑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明明是夸赞却没有半分情绪波动。 木二回过头一看,便见的一张因虚弱而显得苍白的脸,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实打实的美人。但他却没有被那张脸迷惑到,常年生活在塞外,身处鱼龙混杂之窝,早让他明白—— 越美丽的东西就越危险,越可怕。 那位叶刹是的,眼前这人,亦是。 “过奖。”木二面无表情地拱手道,“不知阁下来此,有何目的?” 甚至于不惜“挟持”于他们,将他们硬绑上一条船! 大娘扯了扯他的袖子,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他垂眼一看,差点被晃花眼,呼吸也不由急促了几分。 灵玉! 这东西可比真金白银珍贵多了,最重要的是有了这块灵玉他便能踏上道途,有了干那件事的希望! “你要什么?”木二压住内心的激动,略显急促的问道。 他明白这块灵玉价值太高,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种价值用来买他的命都绰绰有余,但他还想再试一试,毕竟过了这个村,便没了这个店。 “你在这呆了这么多年安然无恙,必然对这边很是了解,我想让你带我去一个地方。”墨铮坐在之前叶刹坐过的那张桌子上,缓缓道。 “什么地方?”木二并没有被这种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头,反而更加冷静起来。要知道边塞危险的地方可不少,有些甚至连提都不能提。 这又种表现让墨铮为自己找的带路人更加放心,他掏出了一块灵玉放在桌上,“不用担心,我只是想让你带我去一个门派的旧地。那个门派前些年已经被灭了应当是没有什么危险的。” 木二望着那加重的筹码,眼睛都不转了。 墨铮望着他,沉声道:“只要此间事了,我可以给你更多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他带了许多,阿玄给备下的,正如他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世间大多东西都是能用钱买到的,如果买不到,只是利益不够大而已。 木二细细打量了他一眼,再瞧了瞧桌上的灵玉,如此来回几趟,终是叹了口气答应下来。 他是个惜命的人,但有些东西注定比命更重要。 大娘扯了扯他的袖子,眼中生忧,似是在劝阻,刚想比划几下却被木二按下,缓缓摇了摇头。 “有些事,我必须去做。” 并没有探究的意思,墨铮捏紧袖口后便阖了眼,脸朝内靠着桌边的窗上,眉头微蹙,衬着那张苍白的脸显得愈发虚弱,有种羸弱的美感。 然刚阖上眼,便听得木二问道:“你之前就不怕我把你供出去?” 墨铮睁眼望他,睫半垂,一双眼便显得愈发深邃,他的回答只有四个字:“双木,为林。” 而后便止住了,任木二去想。不管这番话在木二心里掀了什么惊涛骇浪,他已经闭上了眼,他太累了。 28 传影 然而伤口传来的疼痛和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却让他迟迟无法进入小憩之境。 耳边雨声响个不停,仿佛近在眼前又仿佛飘然远去。 墨铮皱眉,有些烦躁,然后他忽的想起了山上的那座桃花庵,再合着之前那座灵犀坞,不得不说,那人真的对桃花有种异样的喜爱。 送他的是桃花,饮的是桃花,住的地方也要开满桃花。可惜,这次出去,这个时节这个地是没什么好桃花的,想送也只能作罢。 他的思绪被雨声拽着摇晃,又想着如果现在还在那座山上,他便不会不得入眠了吧。 他恍然,才分离多久,便开始想念,情之一字,果然害人不浅。 思及此,终是嗤笑一声,似嘲似讽,然后他睁了眼,正好对上木二探究的眼神。 “你若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我若是能说都会告诉你。”他淡道,这一路恐怕有点长,若没有半点信任,这段路会变得格外难熬。 木二一愣,沉吟半晌,还是不愿放过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这人看着就不是个爱说话的。 “您知道……我的……事?” “林将军一事在殷商也算得上一件大事。”墨铮摇摇头,望着他道:“我以为你会问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他是冤枉的!”木二一听到那三个字便红了眼,抑制不住心上烧起的那团火,大声吼道。 “是对是错,人死就已经盖棺定论,你再为此争论,也不过是徒劳。” 墨铮并没有为他的无礼而生气,反而指出当初林将军叛国一事,是真是假,随着皇帝的一纸圣旨和他的“畏罪”自杀便已经结束。现在再来翻案,再来抗争,人也回不来,这世间从来没有复活之法。 被这盆凉水一浇,木二情绪倒是平复不少,垂下脸,一字一顿道:“但这至少会让我心里有个安慰。”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墨铮不置可否,已经应了他,索性一次让他问个全。 木二这会儿兴致下去不少,却还是硬撑着问道:“你方才不怕我们将你供出去?” “如此也可行。”墨铮将实现转向了窗外,漫不经心地答道。 木二一怔,这又是什么答案? 索性没让他多等,墨铮径直抛下一个消息,“他本就是来寻我的。” 注意到他话中的是“寻”,而不是“杀”,木二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么他们这是闹了个大乌龙?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走?” 木二还未回过神就已经将心里的话问出,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一巴掌,这不明摆着吗?既然是友方,又不肯见,八成之间是有什么仇怨啊! 墨铮一眼便看清了他心中想法,道:“我和叶刹将军无仇无怨,反而你们和他可能有些仇怨。” “什么?”木二一脸茫然,之前那般作为只为不招惹麻烦,却不知竟误打误撞,从仇人眼皮子底下躲了过去。 “叶刹是破虏将军麾下。” 石破天惊,木二被那四个字砸的脑子一白。 破虏将军姓林,然而这个林却是踩在他们的林字上崛起的。当年破虏将军只是一个普通将领,纵然军功出众,战力强悍,却终是因为资历被压了一头,而他彻底崛起,以杀伐成就殷商双雄之名,正是因为他平息了林将军叛国引发的混乱。 于是一个林被另一个林所取代,然而最重要的是,抄了林将军的家的人正是那位破虏将军。 木二背后发凉,恍惚间记起当年躲在缸底看到的那张脸,清秀俊美,恍若魔咒,一直纠缠在他的梦中。 然后他听见他哑着嗓子问道:“那人现在是何修为?” “脱凡巅峰,只差一步便能化仙。” 对于军中人士来说,最强大的永远不是他的个人武力,而是军队加持下发挥的能力,所以现在想杀那人至少要达到化仙,而且还不能是一般的化仙。 化仙和一个未曾修炼的少年。 木二突然感觉到一股深深的绝望,逃到边塞这段日子,他一直在想方设法打听他的消息,然而身为帝国大人物,关于修为之类的隐秘之事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地打听到。 他望着眼前的人,忽的问道:“那么您来自哪?” 同时他心里又燃起一点希望,或许这人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墨铮忽的一笑:“我应当算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人的弟子。” 木二此刻已经顾不上自己的仇怨,他被这个乍然间听到的消息震得神游天外。能被这样称呼的也只有那位魔道之首了,连世间最神秘的院长也会在这个称呼面前退去。他并没有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他想不出有什么人会想不开冒充那人的弟子。 要知道那位仇家不少,而且若是败露,谁知道那位会有怎样可怕的手段。 思及此,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人,像是瞧见了奇珍异兽。 墨铮瞧见这目光倒没什么反应,反正阿玄名声坏已经是常事了。 突的,伤口处密密麻麻的疼痛漫了上来,喉间涌上腥甜,还不等他压制下去,嘴角便有温热的液体溢出。 “你……你吐血了!”木二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顺手拈起一块布想要递给他。 墨铮:“……不用了。” 那可是快抹布,我刚看你擦了灶台。 望着木二眼中的焦急,墨铮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不用了,这几天每天都要发作一次,并不是什么多大不了的事。” 姿态从容淡定,正如他所说每天吐着吐着便习惯了。前些日子遇到截杀的,五个真武三个道魂,而他修为还是真武第三重,为了反杀,他只能以伤换伤,差点让他们逃掉一个,幸好最后那人被树枝绊了脚让他得以杀人灭口。这段养伤的日子才如此清闲。 至于幕后之人,他半年没下山门,结的仇怨也就那么几个,连选都不用选。 他不愿于林将军的人相认也正是如此了。他受了伤,而且那个叶刹很明显是道魂巅峰,他不好掌控他,而不能掌控的就意味着变数。 他不喜欢变数。 再说,谁又知道那位破虏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至少当初城门那唯一的交集告诉他能教出那般善于隐忍的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要知道当时那人可是知道阿玄身份的。 如此还不如找个好拿捏的,他将视线投向了木二。 木二:“……” 他为这种风度心悦诚服,他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高手了,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自己的造型,吐血也要吐得很平静从容。 忽的,墨铮腰间的玉一亮。 那是块传影石,能于千里之外让两个人通过影像交流,可算是个稀罕物什,整个真界也未必有几块,本来能算得上至关重要的战略物品,却被阿玄当做了他一个人出来的条件。他本是不肯的,但听得他那句我想见你便不由心软。 墨铮望着那玉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复杂,他不大想接这个传影。 那玉接连闪烁几下,一次比一次亮,像是催促着什么。 他终是叹了口气,握住了那块玉,不多时,巴掌大小的影像便自玉上浮现。 然后便听得有人沉声道:“你受伤了。” 隔着影像他都能感觉到他周身压抑着的厚重气场,如风雨中的扁舟,仿佛下一刻就会翻船。 “小伤罢了,不必担心。”墨铮对已经呆滞在一旁的木二挥了挥手,让他先行离去,神色却不由自主地放柔了些。 木二摸摸脑袋,便似是明白了什么,憨然一笑,小跑着将地留给他们。 那头已经开始嚷起来:“小伤?擦擦你的嘴边的血迹再来说吧!都吐血了,这还是小伤!你是不是要等到缺胳膊少腿才来找我啊。” 也不怪道妄言气成这般,从遇见墨铮起,便给他好生养着,好不容易养成了现在这个样。一出来脸上养出的那点肉掉了个精光,而且看这样子,明显受了极重的内伤。 说罢,道妄言为当初为美色所迷感到深深的懊悔,狠狠地总结道:“当初就不该放你出来!” 等阿玄气消下些后,墨铮无奈道:“不过是看着可怕罢了。当初不也是你说的宝剑锋从磨砺出吗?” 道妄言一时语塞,他还说过徒儿说的都是对的呢。 看着他郁闷的脸,墨铮忽的正了神色,缓缓道:“师尊,我想你了。” 他眉眼柔和,仿佛天上的云,眼底的流光又像地上的溪,情意自其间溢出,显得愈发深邃而温柔。 道妄言:“……” 一言不合,又放大招。 良久,他哑着嗓子道:“既然想我就应该回来。” 墨铮忽的一笑,反问道:“如果我回来就不想了呢?” 道妄言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他发誓这一生最恨的就是把他的徒弟放了出去,才多久,这段数又上了一层! 但仅仅是这点还是不够的,他斜着眼望他,道:“那你师尊我自有无数种法子让你想我。” 墨铮嘴角的笑容挂上几分狡黠:“所以我才不敢回来啊。” 道妄言:“……” 失算了。 29 端倪 两人说到最后,已经将墨铮一路上大大小小的事琐琐碎碎,翻来覆去地说,道妄言也不嫌烦。 望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没有半点意义的话题还要继续进行下去,墨铮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尊,你没其他事做吗?” 道妄言却是转了个角度,斜靠着在塌上,笑着缓缓道:“除了想你,我还有什么事可做。谁让你这一走,我的心里便像是缺了什么似的。” “那么师尊应该去看看大夫了。”墨铮淡然道。 道妄言的热情完全没被这种不识风情的举动打击,他低声笑道:“我倒是去看了大夫,可人家说我这是害了相思。” 相思。 听见这两个字,墨铮突的沉默下来。 然那边的话仍在继续,他问他:“大夫说心病还需心药医,而你这心药,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治好我?” 旧话重提,将那个问题再次抛在他的面前,不准逃脱。他是故意的,墨铮知道,他想要逼他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一字一句,重重敲在心尖上,勾着他心底那点少的可怜的情意。但他心底却又漫上那种感觉,他对他影响太大,这是不应该的,这是不对的。 但这又怎么样呢? 他察觉了不对,但他忍不下心去纠正这些不对,不忍回到正轨,但他亦不希望这点不对继续下去。因为他知道,如果这点不对继续下去,他的结果可能不太好。 所以他轻轻唤了句:“阿玄。” 温柔却又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道妄言透过影响深深地望着他,良久,然后垂了眼,晃了晃手边的酒,笑着道:“那好,再容你放肆一段时间,你总归要回来的。” 然后他关了传影,望着眼前的棋盘神色渐深,仰面灌了一口酒。 心道果然还是太急了吗?但挣扎又有什么用呢?道妄言嘴角的弧度慢慢上扬,笑得愈发灿烂,半睁的眼底沉淀着深渊。 毕竟除了我这里,你无处可去。 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亦没什么可变的。 …… 待那方息了传影,墨铮垂下眼把玩着手上的玉石,然后握紧了它,玉上的花纹便烙进了掌心,不疼不痒。 望着窗外还没停的秋雨,忽地一笑,只是那笑却显得复杂。 他叹道:“阿玄,我这回怕是真不敢回去啦……” 那声音轻若浮雾,仿佛风一吹,便要散了。 “大人?”木二突地插过话头,一进来便听见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不由有些好奇。 “无事。”墨铮瞧了他一眼,便随意打发了他。 “你去烧壶热水吧,这雨一时半会是不会停的。” 木二行至灶台前,但刚才看到的那些却让他躁动的少年情怀停不下来,他这般年纪对于情爱这种东西好奇的紧。于是他有些不甘心地问道:“大人,刚才那个可是你心上人?” 墨铮望他,并不说话。 木二看到这番情景,脑子里不由想起街坊间流传的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 再想想这位大人对收到传影时那柔情似水的模样,啧啧,八成是为情所困,求而不得! 思及此,他望向墨铮的眼神不由带上几分怜悯,老气横秋地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像大人您这样的,世间女子必然成群往上扑,何必如此作践自己,为一个不爱你的人伤神?” 墨铮听到这番话,也不知这小子脑子里想了些什么,不由觉得好笑:“你又知道些什么?” 一听这话,木二立刻不乐意了,愤愤道:“年龄怎么能成为衡量一个人知道多少的标准!” 墨铮却摆了摆手,懒得在和他多做争论。 只是闭了眼,靠在窗棂上,缓缓道:“我们之间存在的从来不是喜欢和不喜欢的问题。” “那是什么?”木二问道。 “要看能不能喜欢的问题。或者为了这段喜欢能放弃什么的问题。” 也许是雨声太朦胧,撩的他脑袋有些发涨,竟有了向人倾诉的意向。 只可惜,这倾诉的对象居然是个毛肚没长齐的小屁孩。 木二被这一长串给弄得头晕眼花,神色纠结地咕哝了一句:“哪有这么多喜欢不喜欢,相爱便在一起,不爱便分开,多么简单……” 如果这么简单,这世间哪还会有这么多求而不得,情深不寿? 墨铮慢慢勾起了唇角,那是一个嘲讽的弧度,他在讽刺自己。 说到底,只不过是他还放不下罢了。 木二见他没反应,更是恨他不争气,若喜欢便去争,去求,若不喜欢便干脆利落地断了,枯木还有逢春的一天呢! 如果当初那人也能这样,相必后来也不会发生那么多祸事吧! 情绪所至,热血涌上了头,他不由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那又与你何干?” 仿佛自深冬被浇了一盆凉水。木二终于清醒过来,又变回讪讪的模样,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当然是大人你说了算,我这就去烧水,这就去……” 待得木二身形彻底消失了, 他才睁了眼,微微垂首,望着浸了水色而显得木色渐深的桌子,出了神。 天地顿时静了下来,愈发空寂旷远。 然后他蘸着窗棂上雨水在面前的桌上缓缓写下两个字。 望着那两字,他面上的笑容渐渐冷却下来,没有自嘲,没有喜悦,没有悲凉。 远远望去,就像一座没有任何情绪的冰雕。 连带着冻结了未说出口的那四个字。 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拿起一旁已经冰冷的茶水浇在两个字上,掩去了它的痕迹。 的确,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但他还舍不下,无论哪一边都舍不下。 他再一次望向了窗外,眸色深邃,细看之下,多了几分冷硬,少了几分柔和,愈发锐利。 …… 一月后,郊外—— “大人,以我们的速度,应该明天就可以到井天观了。”木二抹了把额上的汗,指着前面道。 坐在马车上墨铮撩开布帘望了眼外面,发现周围是一片深林,灌木长得有人腰那么高,而这种地方恰好是最不安全的,谁知道那些灌木丛里会钻出什么,而且,跟在他们后面后面的可不止一伙人。 “去寻一间破庙或者一片空地扎营,明天再走。” “是。” 对墨铮的吩咐,木二没有任何异义,这几天他清楚地看到他这位雇主远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反而像是个浸在染缸多年的老江湖。 马车往前走了不到百米,木二忽的问道:“今晚,我还能请教大人您的剑术吗?” 车内传来两声压抑的咳嗽声,然后便是冷的让人心颤的声音:“随你。” “大人,你的伤……” 木二面露忧色,这几天见到形形□□不像劫匪偏要说自己是“劫匪”的人,他已经明白这一趟估计是富贵险中求。他前些日子才刚靠筑基,上去就是个死,然而他们中唯一的战力的伤似乎还没好。 “无事”,仿佛看穿了木二的想法,墨铮淡道:“那些人还伤不了我,我以为这些日子你该看明白的。” 木二一窒。 的确,这几日来的人,他虽看不出是什么修为,但听他们报的那些名号便知并不是泛泛之辈,而这些人在这位大人手里仿若土鸡瓦狗之辈,还没走几招不是沉尸荒野,就是哭爹喊娘地落荒而逃。 只是这位大人脸上愈发苍白,实在不能让他不去想他的伤势是不是又加重了…… 要知道一头受伤的老虎可是干不过一群贪婪地鬣狗的。 再说,如果大人真没事,会让那些人逃走,会让后面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多。 “我只是需要他们。” 冷不丁,一句话自车厢内传出,打断了他的思绪。但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半分惊讶和恐慌,这一路上他的心思仿佛写在了脸上,无论什么都能被这位大人清楚洞悉,于是乎,吓着吓着,便见怪不怪了。 木二径直问道:“需要?” “宝藏的开启总需要鲜血,如果没有他们,我就只能找别人了。”墨铮缓缓道,然后将视线投向了正驾着车的木二。 木二脸一僵,背后冒汗,讪讪道:“大人说笑了,我从小便吃不好睡不好,瘦的只剩两根肋骨,哪有那么多血。” 墨铮瞅了他一眼,道:“放心,我还需要个引路人。” 所以不能带路,不,没了这群人,我便要去放血? 木二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得狠狠地抽了鞭前面的马屁股,加快了速度,暗自骂道:果然不愧是那个人的弟子,真是一丘之貉! 前面突然有人喝道:“来人止步!” 30 天机 木二心一紧,那些人又来了? 只见那人一声力喝,将长戟立于身前,对他们摊开手道:“此山是我开,此路是我栽,要先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木二顿时脸一黑,他在这呆了这么久,哪里还不知道这些叫讨要“买路财”的是什么货色? 稍微有些本事的都不会这么胆大地跳出来,毕竟如今喜欢“行侠仗义”的修士可不少。 而且,他们两个人上路,有点眼力的人便知道不是有所依仗,便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而有能力一拼的早就去抢那些大型商队了,哪还用得着和这种没什么油水的死磕。 所以,这八成是个愣头青! 暗骂一声,木二还是让马车停了下来,望着那愣头青喝道:“哪来的睁眼瞎?敢截我家大人的车?是不是今天出门把脑子落在了女人的肚皮上了!” 手持长棍的强盗被这话唬的一愣一愣地,缩了缩脖子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来抢劫的到底是谁啊,怎么一个被抢的居然比抢的还凶! 这一凶立刻将他心底的愧疚和羞耻心勾了上来,但思及自家还卧床不醒的三哥,他神色一定,打定主意冒充他一回强盗,大不了以后再不上这地方来! 一颗白色的棋子自车帘射出,直奔“强盗”面门而去。 那人仓促一挡,倒退几步。棋子斜飞向一旁,仿佛野猪过林,将旁边的几棵树砸的一片狼藉,折枝断叶! “强盗”感受到棍上传来的余力和体内翻涌的血气,他不由神色一凝,眉目间居然生出几许军人的血性。 这时,又一颗棋子自门帘射了出来,这次瞄准的是他的腿弯! 长戟本就是大开大合的武器,对这种“精细活”并不擅长,即使他已经尽力躲闪,那棋子也擦过了他的小腿,所幸只是刮走了一块肉。 突如其来的疼痛和棋上传来的力道,让他险些单膝跪地。 他抡起长戟迅速站直,正想往前冲,来个先下手为强,却见又一颗白色的棋子射来,这次对准的是他的下腹! 他命根子! 神色一悚,也顾不得什么冲锋,下意思闭上双眼,夹紧了腿,一边骂这帘中人居然如此阴毒,想毁他身下二两肉! 然而他保持这个可笑的动作顿了半晌,却迟迟没有反应。他不由睁开一只眼,小心翼翼地望了眼身下,然后松了口气,那二两肉还在。 再往下看,便瞧见那棋子落在他的鞋尖上。 一道冰凉的声音落在他的身上,冷的他背后一颤。 “事不过三,你若在挡着,我就不能保证下一颗棋子会落在哪了。” “强盗”垂下头望了眼自己身下,又想了想自己三哥,叹了口气,面色纠结至极。 他沉吟了半晌,忽地一撩袍脚,单膝跪地,缓缓道:“求大人一见。” 一字一句,沉若山岳。 场面一滞,木二也看出不对劲了,感情这人是来求他们的?那之前还搞什么“打劫”,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这时一人从林间走出,拱手笑道:“大人,好久不见,不知还记得小人吗?” 墨铮撩开帘,看到了一张眉眼板正,老实的让人不由自主心生信任的脸,只是眼下的青黑,眼眶中的血丝都在说它的主人最近过得并不是太好。 “天机子。”他初来殷商时阿玄领他见的人。 “我们有一事相求。”天机子拉起跪在地上的人,笑道。 墨铮望了眼他们,再看看已经不早的天色,他对木二道:“驾车。” 然后便阖上了帘,他并不喜欢麻烦,而且他有事要做,没闲心去管其他事。 木二望着站在马车前一脸失落的两人,张阖了几下唇,终是叹了口气。 这位车里的大人可不是他说几句话就能改变主意的,当初劝了多少遍,甚至传影那头的也劝了他让他伤养好后再走,可是你看看,这不还是出来了吗? “世人皆言你姿容绝艳,风华倾世,只可惜在我眼里你就是一只兽,世间最蒙昧,也最可怕的野兽。” 天机子忽的高声道,一字一顿,声音大的在场每人人都能听得见,自然也包括了帘内的墨铮。 然后他便闭上了双眼,听天由命。 这是当初他用那老头子留下的那张千年龟壳最后算出一回的东西,这句话完了之后,那龟壳也碎了,他才明白这人是不可算之人。 他无数次悔恨将那龟壳用在了他身上,以至算不出那个躺在床上的傻子的命。 但即使这般,他也只剩这一个筹码了,若不成功他也没办法了。 强行逼供?他们可能会陪着那家伙再死一次,那个人可不是什么善类。再想想之前见他时,对这个弟子的在意程度,或许是想死都难。 “停下。” 宛若天籁的声音响在天机子耳侧,他猛然睁眼,便瞧见隐隐有了些青年轮廓的人走了下来,轻衣绶带,腰间跨剑。 突地觉得之前那句姿容绝艳,风华倾世没有半点作假。 “你知道什么?”他问道。 一股寒意铺面而来,天机子面不改色地笑道:“正式介绍一下自己,小生乃此代天机子,算天算地算己身,不为超脱,只为解惑。而这位是虎威将军薛平宁的家将,薛游青。” 墨铮打量了眼薛游青,又将视线转回天机子:“不自称小人了?” “上次是我帮门弄斧了,这次知道大人能看破人心,自然不敢有半点谎话了。”天机子苦笑道,当初对那个人竟然收了个徒弟十分好奇,便去查了查,最后还是在老头子扔在角落的一堆古籍中查到了只言片语。 空冥道体,湛波之瞳,可窥人心。 “你来找我,为什么?”墨铮对天机子不辞辛苦来找他的事,突然有了些好奇。 “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游三郎?”天机子习惯性捋落把胡子,又短又硬胡子扎的他手疼,他捻了下手指,不由苦笑。 这些日子,那个人不在,连带着他胡子也刮不好了。 游三郎? 墨铮在心里默默念道,然后自半年前的记忆里勾出这人,“和我一起到殷商那个?” 想起那时看到的情景,他已经将天机子来这的目的摸了个七七八八,看来那人和虎威将军关系不浅。 “他还不曾醒?” 天机子眉间漫上疲惫,“他已经整整昏迷了三个月,其间我为他检查过无数次,他的身上都没有半点问题。” 毫无缘由,就这么睡了下去。想起那人日渐消瘦的脸,睡梦中也一直叫着他的名字,他不由心底发酸,眼眶也有些涩。 他宁愿他活泼乱跳地到处追着他跑,骂他不争气。 “你算不出?”墨铮反问。 天机子摇了摇头,眉头皱的更深,像是要夹死两只苍蝇,道:“天机被大能蒙蔽。” 而那块能剖开被蒙蔽的天机的龟甲又用到了你身上。 “你修为还是太弱了。”墨铮望了眼他,径直道,如今也不过真武境,哪能算得到什么真正的天机。 他刚刚突然记起上辈子遇到天机子的情景,那个时候,他已经瞎了眼,年纪轻轻便发色斑白,脸上尽是沧桑和苦涩。 但那个时候这天下已经没有他算不到的事,引得无数人争抢,求他断言。 然而不久后,他在一个门派引了雷阵,将那个门派所有人都磨灭在那座阵下,便再也无人见过他,有人说他已经飞升,有人说他已经坐化。 如今一对比,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天机子被这这句话呛得一滞,然后又忍了下来,这人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他蠕动嘴唇,固执地又问了一遍:“你知道什么?” 那双眼直直地盯着墨铮,眼里犹带血丝,让站在一旁一头雾水的木二忍不住搓了搓胳膊,那眼神可真是渗人。 墨铮却只看见了他眼里的乞求,低到骨子里的卑微,他闭上眼,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有些触动,只是若有若无,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他叹了口气,缓缓给出了两个字:“魔道。” 天机子一怔,待在原地,顿时面如死灰。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那么一切都没有问题了,那家伙怕也是活不成了…… “放心,不是那个人,只是单纯的魔门所为。” 言下之意,那人并没有参与,这只是魔门自发组织的一场“活动”,他们也不必面对不可战胜的对手。 天机子乍听这个消息,有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再次重复了一遍:“只是魔门。” 墨铮这时已经朝车内走去,闻言停下步子,也不知出于什么想法,难得地解释道:“这些日子我一直跟在他身后,他没什么时间去做这些,而且以他的为人,他也不大喜欢这种方式。” 他沉吟了一下,继续道:“他更喜欢直来直往,手段也更加可怕,若是他要干这些,游三郎现在不应该还活着。” 留在原地的天机子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心头憋闷,偏又说不出来。只得暗骂道:说就说,大喘气干什么,害的他心都被吓的停跳了。 木二在一旁却看得分明,险些笑出声来,这不是妇人间常演的那种伤口撒盐,显摆自己过得比她好吗? …… 风刮过幡幢,呼呼作响,这是间破旧的寺庙,庙内的柱子塌了一根,所幸房子还算安全,还能住人。 火里的干草烧的噼啪作响,几个人围着火坐了一圈。 木二不停往里面添柴,保持热度,眼一转望向远远站着的人道:“大人,夜里冷,要不要也过来取取暖?” 那人还没说什么,天机子倒是急了,道:“别放了,别放了,省着点烧!待会下雨,寒气一来,你柴火又烧完了,那才是遭罪!” 木二面带疑色地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天,月明星稀,正是一片朗色,哪里有半点雨的迹象? 天机子一见这眼神,撸胡子的手一重,直接拔掉了几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转过身道:“随你信不信,我们这里修为最低的就是你,遭罪的也是你!” 心事一放下,天机子整个人轻快了不少,既然知道了原因,那杀猪佬家里那些人可不是吃素的,那他自然也有救了,他也有闲心恢复本性,去观察其他人的事。 他偷偷摸摸瞥着站在门口闭目养神的人,如果他没看错,这人应该只是真武境修为,还没到可无视外界温度变化的境界,这秋霜时分,温度可不高,还偏偏要站在门口吹风,莫非是有什么特殊爱好? 等等,真武! 他忽地想起他半年前看到他时,他才刚筑基,半年直接修完三境,跳到真武?而且于真武这个境界浸入的还不浅!那么他修到生死,修到化仙,修到渡劫又需要几年? 越想越吃惊,他为这个发现咽了咽口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那个人已经够变态了,没想到他家徒弟也一样。 这个咽口水的动作却让他身旁的薛游青心头一跳,哭丧着脸对着他家已经定下的媳妇小声提醒道:“三嫂,你也收敛点啊,虽然三哥还卧床在家,但他还是醒的过来的,你别着急找下家啊!” “咳咳!” 天机子险些成为他这一脉第一个被自己口水呛死的家伙。 “你胡说个什么!” 天机子正想去掐薛游青的脖子,却听得什么破碎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便见薛游青捅了捅他的腰,示意他往门边看。 他定睛一瞧,脸立刻僵住了。 这是破境吧…… 只见墨铮吐出一口黑紫色的血,周身的气势不断攀升,真武六重,七重,八重,九重,然而还不曾结束,寺里的幡幢摇曳的更加厉害,恨不得把自己卷成一团。 天机子已经看傻了眼,他们传承久远,书里描写了许多天资纵横之辈,甚至于一夜飞仙,但他都是当睡前故事看的。 这些年,他走南闯北,也没见过如此可怕的修炼速度! 真是修炼破镜如吃饭喝水,一年能当的别人十年使。 这真不是他中了什么幻术吗?他摇了摇脑袋,暗地掐了把自己,肉痛地他倒吸一口凉气,然后眼睛瞪得愈发大了。 他周身的气息达到一个顶点,快要冲破真武境时又被强力镇压下来,仿佛在一个瓶子灌满了水,又用塞子将它死死堵住,不让水溢出半滴。 这在其他修行人看来,绝对是不想活了! 一向只有积累不够破不开屏障的人,若是积累足够却硬是被压下来,还盖上了盖,下一次突破难度定会上升一个层次! 天机子却已经木了脸,没有任何表情。 他辛辛苦苦修了这么多年才到真武,而人家半年就成了,还十分有野心地修大圆满。破了第九重,又不去道魂境,不是修大圆满是什么?而且他现在既然能修的大圆满,之前那些境界也必是如此。 见墨铮收了势,庙内的气息也平静下来,天机子忍不住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这算是完了?” 墨铮瞥了他一眼,走到一根未断的柱子跟前,撩了撩地上的灰,坐下道:“这些日子积累的只到这个地步,若要再进一步,还要再积累。” 天机子:“……” 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真的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那你刚才站在门边是在干什么?顿悟?”这次发问的是薛游青,他也被这不正常的破镜速度吓得不轻,但他听闻有些人一旦顿悟,修行速度会变得很可怕,那么这样也不算稀奇? 墨铮调整了下自己的动作,让自己靠的更舒服,闻言却并不说话。 他难道还要告诉他刚才就是想了想他家师尊? 想想那人便能破镜,他修的又不是极情道。 他摇摇头,阖上了双眼,身上的伤势还没好,强行修炼只能让伤势更重。 …… 待到半夜,淅淅沥沥的雨声响在天机子耳畔,让他不由心生烦躁,辗转不得眠。 他猛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望了望周围,薛游青已经睡的死死的,还发出浅浅的鼾声,那边的木二也抱着头缩成一团睡着了。 他一将视线移至门前,便又被吓了一跳,一个人坐在门边,看着檐下的雨连成雨幕模糊了天地。 没等他反应过来,门边的人便问道:“如果一个人的死会让你得证大道,那么你愿意吗?” 31 枫叶 “什么?”天机子一愣,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那就明说吧”,那声音空空荡荡的,没有落处,在雨中愈发冰冷,“如果你的那位‘三郎’死了,你今后便能成为真正地‘算天命’,这世上没有你算不出的东西,你甚至能渡劫飞升,受到所有人追捧,完全不必如今这样……” 墨铮忽地嗤笑一声,转过头来望着他,意有所指道:“算些天气,算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可是亵渎‘天机子’这个名号吧。” “你……”天机子皱眉,正想说些什么。 却被墨铮打断道:“在历代‘天机子’中,你这个修炼速度也慢的可怕吧。” 天机子心头一凛,下意识退后两步,他直觉接下来的话会放出一些可怕的东西,而他,不想知道!但那声音却没有丝毫理会他的意思。 “‘天机子’算的是天机,而这天也可以当做人来看,你越贴近他的性情,越理解他的思想,你便越容易算出天机。你心中怀情,自然想的也有偏颇,如果把那份影响你的情愫去了,你更贴近天道,更容易以他的身份看问题,害怕算不到天机吗?” 他的语调越来越轻,到最后甚至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不对吗?天机子。” 他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登时将天机子逼得连退几步,恨不得躲在角落里。 天机子恐惧地睁大了双眼,死死盯着眼前的人,惊声叫道:“你到底是谁!” 怎么可能对他们师门这么熟悉! “我是谁?”墨铮似有些许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偏着头,然后嘴角的弧度上扬,眼梢的那颗红痣似要滴出血来,愈发妖异,没有白天看到的半点飘然世外的风姿。 他轻启薄唇,眼神空茫,声音缠绵:“我是阿玄嘴里的阿弦,我是重头再来的墨铮,我也是为道而死的墨尊。” 语罢,他反问道:“你说我是谁?” 天机子一头雾水,复而想起上半夜那可怕的破境速度,难不成是破境太快,心境跟不上,走火入魔了?就算他那位师尊不太正常,也是因为本身性格就是那样吧。 但现在好端端一块良才美玉怎么都变成了这样?难道这种东西还能遗传? 思及此,他往旁边的柱子靠了靠,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大人您是不是心里有些烦燥?体内灵力也不太安分?” 墨铮见此情形,却垂下头,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朗,在这安静的夜里却显得有些诡异。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也对,这种事除了我还有谁会知道呢?” 那声音幽幽的,平静又诡异,细听之下,又有种压抑着的疯狂。 他转身坐回原处,望着雨景,一身压迫瞬间收的干干净净,淡淡道:“得罪了,先前被这雨声扰的心烦,一时让那家伙出来了。” “毕竟你白天拦我的那句话刺激到他了。” 那句话是阿玄在他记忆里第一次见他时候说的话,算起来,离那日也算有了几十年,他从真武到了化仙,又从化仙到了真武,两世之距,他却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墨铮称他刚才的模样为那家伙,这越发让天机子肯定他定然是走火入魔了。 见他此刻正常,不由从柱子后伸出半个脑袋,如履薄冰般小声提醒道:“走火入魔可不是什么易与的事,您师尊必然很是担心。” 意在催促他快些回去,这都走火入魔了,还不去治,之后不是要神志尽失地成个疯子! 墨铮回过头来,支着下颌望他,眸眼深邃,风姿宛然,仿佛天外的飞仙,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然后这仙缓缓笑了,轻声道:“你嘴里的那个人曾说我心中有魔,可与他相比的举世大魔。” 天机子看这笑越看越不对劲,果然下一句就让他彻底僵在原地。 “我这心里越想他,我的道就越催促我杀了他。” “他是我之魔障,我之劫数,我道途最后的阻碍。” 一字一顿,缠绵的像是情人间的喃语。 清晰地让天机子恨不得捂住耳朵,然而事实上却是他望着墨铮脸上妖异的笑容,移不开眼,一时不知道该感叹着这惊世骇俗的师徒恋,还是这扭曲地让人心生寒意的情意。 只知道这恐怕又是入魔了! 他蠕动双唇,总觉得要说些什么才好。 墨铮却将手指竖在嘴上,做了个“嘘”的动作,朝他眨了眨眼,眼角的泪痣似乎要活过来,勾魂摄魄。 “这话我只跟你一人说过,你要为我保守秘密,不要告诉那个人。” “毕竟那个人知道了,必然会生气。”他垂下头,捂住胸口,一脸茫然道:“他一生气,我这心就难受的不得了。” 眉梢半垂,长睫落下一片阴影,他轻声道:“那种难受真是让我恨不得把它剜出来。” 一字一顿,令人背后生寒。 天机子只觉得寒意连着足底漫上发顶,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他连嘴都张不开,只能用还未彻底僵住的大脑悔恨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因为夜深不好行路和这人一起走,简直就是在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全,木二便醒了,望了眼门外,昨晚一场雨浸的土有些湿,空气却被洗涤的愈发清新,天地像是被洗掉了层雾,愈发旷远。 他心情颇好地起身撑了个懒腰,瞥了眼旁边,便蹬时往后跳了一步,被吓的不清。定睛一看,才发现眼前这个头发插稻草,眼袋青黑的像纵欲过度的人是昨天遇到的天机子,不由惊声道:“你昨天去干什么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 难不成昨晚他们睡后,来了其他人? 天机子白了他一眼,神色抑郁道:“只是昨天没睡好罢了。” 还不等木二好奇,天机子便眼一转,叫醒了薛游青。 薛游青咕哝了两句,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便见到三嫂那张脸,到没有被吓着,只是面露忧色道:“三嫂,三哥还躺在床上呢,你也注意点形象啊,这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说不得三哥醒了也会被你吓回床上。” 天机子气的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就要破口大骂之际,眼角瞅见一片衣角,顿时把话吞进了肚里,拉着薛游青,催促道:“快点,既然知道原因就早些回去,小心耽搁了你三哥的病,我拿你的皮算卦!” 薛游青缩了缩脑袋,也不敢说些什么,立刻收拾起了东西。 木二望着这两人,凑到墨铮跟前道:“那大人,我们要不要也上路。” 墨铮颔首,望了眼连看都不敢看他的天机子,缓缓道:“无生殿。” “什么?” 天机子回过头来,望见那张脸又不由将眼神生硬地转向了一旁,昨晚说完那句话后,这人便看了一夜的雨,没在搭理他,让他松了口气。但心底犹自往外冒的寒意却让他彻底睡不着了,翻来覆去滚了一夜成了这幅鬼样子。 墨铮视线停驻在他眼底的青黑,顿了一下,继续道:“你们可往无生殿的方向去查。” 上辈子天机子布下灭世劫雷阵的门派就是无生殿,他想不出除了这件事,天机子怎么会和那样一个门派结下生死大仇。 “多谢阁下,此恩必将有所偿!”天机子神情一肃,拱手道。 然后暗地里瞥了眼墨铮,没有半点妖魔邪气,反而像个尘世仙,这是恢复正常了? 他刚这样想,便听的有人淡道:“这便当做你的封口费吧,昨晚的事记得不要说出去。若是出口,你当明白结果。” 那声音缥缈浅淡,听不出半点威胁的意味。 天机子:“……不敢。” 果然不管是入魔还是正常,这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他思绪发散,突地想起昨天知道惊天消息,不由好奇那个人究竟喜欢这人什么呢?不顾年纪,不顾辈分,还将人逼得这么紧? 他是明白那人的性子,如果不是刻意放纵,绝不会让人生出那般心思,更何况,半年前他对自家徒弟那不正常的宠溺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呢! 只是,他看得出这人修的是忘情道,那人看不出吗?居然还这样,莫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目的。 他偷偷摸摸地打量了眼前这人,便听得墨铮道:“天机子,你莫不是不想回去了?” 一瞬,天地间的空气一重,威压铺天盖地袭来,他浑身僵硬,仿佛有猛兽在侧。 他急的大声吼道:“我这就走!” 身上的压迫感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一片枫叶递到他面前,红如丹朱,艳若流火。 “将这片枫叶送与我师尊。” 天机子脑子一片空白地收过枫叶,下意识抬头望着墨铮,那人却已经行之门前,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笑:“就当是昨晚的我送与他的。” 那笑,仿若妖魔。 天机子眼角窜过枫叶的红,恍惚间,竟觉得他手中躺着的是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吓得他赶紧摇了摇脑袋,枫叶又恢复了原状,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又想起他昨晚问的那番话,突然明白了什么。 32 云阳 鲤鱼镇正如其名那般,镇里的小道和屋旁有溪流穿过,溪中色彩斑斓的鲤鱼游来游去,好不快活。住在这里的人视鲤鱼为祥瑞,以致这里的鱼非但不怕生人,你若近了,说不得还得甩你一脸水。 墨铮弯腰将手伸进水里,一条红头大鲤猛地朝他的手撞了过去。他淡淡地瞥了眼那条红头大鲤,屈指一弹,那条鲤鱼便顺着他的力道向后划出一条弧线。 鲤鱼晃了晃脑袋,豆大的眼睛露出恐惧之色,缩进了水草里。 “大人,是这里吗?”木二环顾四周,“青山绿水,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身处边塞,还能青山绿水,这本身就是一件奇事。” 说罢,他起身整了整腰间挂的配饰,将那枚自林印波处得到的玉牌翻成了正面。然后朝木二招了招手,让他牵着马进去。 进了小镇,越往前走,便愈发热闹,与村外那副了无人烟之景截然不同,卖小食的,耍花灯的,唱戏卖艺的不一而足。 看了这般热闹的场景,木二心情也不由好了起来,这一路上的疲惫也有所缓解。他在街上望了半天,寻了间卖相最好的客栈,他这位主子可不像是什么喜欢受苦的主,既然有更好的,又何必舍好求次? “掌柜,两间上房!” 掌柜先是一喜,捏了捏唇上的翘起的小胡子,立刻应道:“还真是凑巧,我这刚好还剩两间上房!” 上房比其他房间贵上不少,他们这地方也不算什么繁荣的地,一般卖不出去。更何况…… 他偷偷瞄了眼木二身旁的墨铮,这气势,这风度,必然是头大肥羊啊! 身旁伺候的伙计忽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耳畔说了几句,掌柜立刻黑了脸,把他宝贝至极的胡子都拔掉几根,惊声叫道:“那霸王还没走!” 伙计一摊手,无奈道:“掌柜的,你也不好好想想,都能吃白饭,还有地方住,他为什么要走?” “哼!”掌柜气的说不出话来。 伙计瞥了眼他,小声嘟哝道:“如果当初不是你多管闲事,这个家伙怎么会和牛皮糖一样粘着你!” 掌柜眯着眼望他:“小花,你最近胆越来越大了,居然敢对掌柜的这样,你还想不想要工钱了!” 小花翻了个白眼,挤开掌柜,走到柜台前,语气不善:“你给过我工钱吗?还有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小花!跟叫张大爷家的狗一样!” “你你你!”掌柜被他这一撞,往前一扑,屁股磕着了柜台,然而那点痛却抵不过心中的怒火和悲哀:“你不记得当初是谁从学弟里把你捡了回来,又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救醒,给了你一口饭,给了你一个家吗!” 小花抠了抠耳朵,全当没听见,把账簿扒拉过来继续道:“对不起,掌柜年纪大了,脑子不太清楚,我们这只剩一件上房了,普通的倒还有几间,你们看怎么样?” 年方三十,正是男人一枝花时的掌柜:“……” 木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忽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好魄力啊,兄弟。那就你安排吧。” 居然敢跟衣食父母这样叫板,而且那位衣食父母还没有半点怨言,这绝对是人才啊! 他下意识望了眼身后那张一天都没几个表情的脸,深深弹了口气,这辈子都不可能了吧。 被羡慕的眼神注视着的小花:“……” 待登记好名册,拴好马,木二和墨铮往楼上走去,便听见下面穿透整个大堂的声音。 掌柜干吼道:“快来看这个不孝子孙!过得好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小花的声音平静的不起半分波澜。 “如果不是你救了我,我会在这里给你干白工,昼出夜伏,每天收拾烂摊子,累的像条狗,月底还没半分工钱?” “我还会在这里每天担心你会不会因为你的抠门被人打死?” “还会忍受你用一条狗的名字叫我?” “哪里有你说的这样……” 掌柜反驳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闻,引得木二不由翘首去看,那掌柜已经小花拎着后领塞到了柜台,拿过算盘放在他面前,不急不缓道:“你该算账了。” 说罢,便放开他,去招呼客人,而掌柜时不时瞄一眼他,安分地像个鹌鹑一样。 “你羡慕?” 忽的旁边有人问道,他一愣,才想起这人是他的雇主,然后想起了这句话的意思,立刻赔笑道:“大人想多了,哪有主仆关系这样的,像刚才那个小二这样的绝对是恶仆欺主,肯定会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一副正气凛然,忠心耿耿的样子挑不出半点错处。 墨铮已经往他前面走了几步,闻言,顿了一下,回头望着他,缓缓道:“那人是道魂境,你刚才说的他听得清清楚楚。”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道魂境?貌似比他雇主现在的修为还要高啊…… 木二:“……” 他偷偷往楼下一看,正好对上那人的视线,似笑非笑,若有杀意。他下意识配了个笑,然后三步做两,头也不回的冲进了自己的房间。 …… 天色渐深,街上的门已然关上,深巷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白天热闹非凡的大街,如今看不到半个人影,大门户门前挂着的照夜灯,像一只只诡异的眼睛,阴森森的惹人心底发寒。 “深夜漫漫,无心睡眠,不知公子可有意愿手谈一局?”有人敲门道。 那声音轻缓柔和,仿若二月的春风,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然而,现在已经晚了,月亮的边缘隐隐漫上血色。 墨铮望着月色,垂下睫望着门上印出的一圈阴影,眸色深深,让人看不分明。 他勾了勾嘴角,莫名其妙地问道:“是不是魑魍魅魉都喜欢这个时候来?” “神秘,隐蔽?”他顿了一下,偏着头,笑着一字一顿道:“还是因为月黑风高夜,正和杀人时?” 门外的人一滞,突然觉得,这个时候找来似乎错了。 他刚想赔礼道歉,脸上便一凉,一抹白色自他眼前流过! 他下意识往那抹白色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柄剑横插在对面的长廊上,没有半点生息! 他心下一窒,然后那处觉得凉的地方便有液体流出,瞬间覆盖了他半边脸。 以血液流出的速度和多少,他可以判定伤口不浅。多年来从未见过这种行事,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门被推开,墨铮走了出来,打量着他,那眼神堪称放肆,侵略性太强。 他后退一步,留出足够的距离保证安全,任脸上的鲜血横流,这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小伤。而且现在他有求于人,这么晚来打扰人,也确实不道德。 他垂首拱手道:“贫道乃山上井天观的弟子,刚才仁兄身上一物有些眼熟,和贫道宗门前些日子遗失的掌门信令十分相像,一时激动,打扰到你,还望原谅。” 墨铮解下腰间缀着的玉牌,笑道:“这个?” 那人抬眼一望,熟悉的纹路映在心间,分毫未差,正是掌门令! 他当即拱手道:“正是此物,求仁兄割爱,让贫道好回去交差,日后必有重报!” 声音急切而激动,甚至有些颤抖。 “你怕我?”墨铮没有理会,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他看的分明,从第一眼开始,他就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那人迟疑了一下说了句“不敢”,然后缓缓抬起眼,对上墨铮的视线,拼命抑制住内心想退后的欲望,保持平静。 入魔。 他苦笑,心头了然,因为他眼底压抑的疯狂和他那时在师尊眼里看到的一般无二。而对于入魔者,小心为上,绝不能再行刺激,若是毁了那枚掌门令便是大事了。 而且这人观修为已至真武巅峰,入魔会使人心境不稳,甚至于神志失常,但战力却会跨越一个境界,到时候他必然极其棘手。 “可我记得,林印波只有个师弟,你又是谁呢?”墨铮把玩着手中的玉牌,没有半点交出去的意思,眼中的兴味愈胜。 “印波和溪容没事?”那人惊声道,眼神明亮,满是兴奋。 “不但没事,还进了书院。”墨铮勾着唇角,没有半点不耐烦地解释道。 对于一个入魔的人,这样平和的态度显得十分异样,只是沉浸在师弟还好好活着的消息已经占据了他整个心神,没有察觉。 “贫道道名云阳,是印波和溪容的大师兄,前些日子因奸人所害,和他们走散,如今得知他们的消息,也算放心了。” “云阳。”墨铮念出这几个字,笑中的嘲讽愈重,他轻声问道:“你真的是云阳吗?” “你在说什么?”云阳一时没听清。 墨铮却没理会他,径直道:“待着那看戏看了这么久,总该出来了吧。” 没人动作。 他也不介意,反而扬起了嘴角,一字一顿道:“所以,我才说你们找我的时间错了,白天的那个我脾气更好,更理智,更能衡量得失。” 话刚落音,插在门廊上的剑嗡嗡作响,倒飞而来,落在他的掌中。 “但现在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性,半点不如意便想用人命来填。” 杀意随着他嘴角愈发妖异的笑铺天盖地袭来! 一瞬,图穷匕见! 33 惊变 这时一阵极细的嗡鸣声入耳,墨铮一笑,似是随意地将剑递于身后,反手一晃。 哐当几声,几枚两指大小的菱形器具掉落在地。 云阳已经被这番变化弄得晕头转向,他不是来要师门令的吗?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 一道白色残影出现在他的眼前,思绪有一瞬的空白,身体已经自己动了起来。 他先是侧身一朵,随后并拢两指在剑身迅速点了几下,减慢剑速,另一只手已经拔出了腰间横跨的剑,狠狠斩在那柄剑上! 然而那柄剑的主人似是看穿了他的意图,只听得一声轻笑,那剑绕了个剑花,直刺他的手腕。 云阳瞳孔一缩,迅速退后两步,曲肘收势,以剑身抵在剑尖上,猛地发力,隔开那柄剑。 然而那剑却如跗骨之魂,迅速下滑,横着划了个弧。 嘎啦一声,那剑瞬间穿透他的袖,在他臂上曳出一条长痕! 云阳迅速运转步法,在两人间拉开十余米的距离,迅速点了自己手臂的穴止了血。臂上传来的剧痛让他险些握不住剑。 深可见骨,这人并没有半点留情。 他将右手的剑换到左手上,猛地指向前方,神情冷硬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剑尖对准的方向,正是墨铮。 墨铮抬眼漫不经心地扫过他,一言不发。 垂于手中的剑正滴答滴答地往下流着血,慢慢滴成一个小洼。 “我也想问。” 一个陌生的声音自黑暗中缓缓溢出。 粗布麻衣,头戴方巾,肩上还挂着块擦桌子的布,正是那个道魂境的伙计,小花。 刚才射了暗器的正是他。 两位主角都到齐了,墨铮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意思。他噙着笑意扫过二人,缓缓道:“你们这么问我,我却想这么问你们。”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云阳满头雾水,这人说的话奇奇怪怪,拆开每个字他都认得,和在一起他就完全听不懂了。 小花瘫着一张脸,没什么反应,却悄悄握紧了袖间藏着的匕首。 墨铮这下倒是有些惊讶地又重新打量了他们几眼:“居然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吗?” 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他便似明白了什么,兀自笑道:“这倒是有意思了。” 手中的长剑在地上滴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他慢慢朝他们走去,不急不缓,散漫而随意,似乎没做半点防备。 这却让云阳和小花神经更加紧绷,如临大敌。 小花眼神一凝,决定先下手为强,半躬身体,反手自靴间抽出一柄匕首,身形化作一头黑豹,猛地撞向墨铮的下腹! 墨铮看着已经到了跟前的人,施施然伸出两指,指向他的眉心。 那动作太轻太柔,仿佛情人之间的爱抚,不带半点杀意。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漫天桃花翻飞,空气也染上桃花的香气,桃花落在树下那人的肩上,他轻柔地伸手拂去,然后折下了一段桃枝。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朝他看来,莞尔一笑,眉目如画,然后将桃枝缓缓递给他…… 一切看似极慢,实质上不过一瞬。 随着血肉刺入皮肉的声音,云阳面露惊诧—— 小花单膝跪地,双眼直直望向前方,眼中还有未曾消散的惊惧,仿佛看到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眼角缓缓落下泪来,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云阳想不出人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只能根据已经自小花眉心收回的手指隐隐约约猜到一点。 他戒备地退后几步,警惕地望着眼前这人。 他从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如此可怕的手段,居然能让人无声无息地丧失战斗力! 墨铮蹲下身,捡起小花落在地上的匕首,笑道:“这招叫折枝桃花杀。” “这是我那位好师尊教我的精神秘术,先是麻痹对手的心房,然后洞穿他的心灵弱点,再将那一点无限放大,然后便成了他这般模样。” 他抬眼望云阳,眼中含笑,手中的匕首瞬间化为齑粉:“你也想尝尝吗?” 精神秘术四个字立刻让云阳倒吸一口冷气,他修炼的年头不算短,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世间能拥有精神秘术的屈指可数,而那些人每一个都来头极大,一个想法便能将这世间闹得天翻地覆。 他实在想不出,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这种人物动心。 他只能苦笑摇头,拱手道:“不知大人为何物而来?贫道小门小派,若有得罪还望见谅。” “你哪来的门派?” 墨铮起身,忽地问道。 云阳一滞,呐呐道:“贫道乃鲤鱼镇后面井天观弟子。” “哪来的井天观?” 墨铮直直望着他,又问道。 云阳心中不安,愈发奇怪,不由失笑道:“这鲤鱼镇后有座井天观的事,镇民都知道。每逢佳节或是重要的日子还要去祭拜祭拜,之前来的一路贫道还看见有镇民说我们道观灵验呢……” 他拼命想找证据证明井天观的存在。 但墨铮只是一笑,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便让他的努力尽数付诸东流。 “连鲤鱼镇都没有,井天观又怎么存在呢?” 一字一句,一个字不漏地灌进云阳的耳朵里。 他脸上瞬间刷白,面色十分难看,勉强笑道:“不知大人从哪里听来无稽之谈。” “当然……”墨铮故意拖长了调子,眼中兴味愈发重了。 云阳的心也随之不安起来,有些烦躁。 “当然是我自己发现的。” 唉? 云阳猛地抬头望他,惊声道:“什么意思!” 墨铮垂下眼,嘴角的弧度漫上些许诡异:“你不妨看看自己的伤口。” 他的语调温柔,似含着满满的情意,然而这点情意却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分外诡异。 因为,云阳望见他的手上没有半点伤痕,连袖口都没有半点损坏。 一瞬,他猛地睁大双眼,龇目欲裂,似是发了疯般,将右手翻来覆去地看! 完好如初! 这不对,这不可能! “你再看看我的剑上,看看地上。” 一道冷漠的声音穿过他的癫狂,响在他的心底,提醒道。 墨铮望着他,脸上的笑隐没,窗外有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五官愈发精致,他的眼神愈发冰冷。不带半分感情,仿佛千丈孤峰上的那一点寒霜。 天要亮了。 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云阳怔怔抬头望向那人身侧。 如雪霜白,通体无瑕,没有半点污迹。 然后他将视线移至剑下,没有。 那他之前听到血滴落的声音是什么,他感受到的疼痛是什么? 他问自己,没有答案。 “假的。”说话的是小花,他瘫坐在地上,淡淡道,“一切都是假的。” “什么?”云阳突然觉得这句话他今晚说了很多遍。 小花没有看他,泪水还在不停地流着,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个干净。 他一字一顿道:“没有井天观,没有鲤鱼镇,没有客栈,没有老板,更没有小花。” 他的声音空荡荡的,似是浮在空中,倒像是一种极致的悲哀。 云阳捂住头,他头疼的厉害,像是有人拿锥子狠狠敲他的脑袋,不凿出一个洞便不罢休似的。他疼的在地上打滚,疼的眼泪不停往外流,哭的他觉得他浑身都浸入了水里。 墨铮望了他凄惨的样子,眼神没有半分波动,缓缓道:“一个小镇,地处边塞,反倒山清水秀,反倒热闹非凡,比帝都也差不了多少,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不是吗?” 然后残忍地切开粉饰的太平,揭露了堪称残忍的真相。 “三年前,无生殿不知从哪得到消息,得知井天观的掌门令藏着一个秘境,不由心生贪婪……” “是三师叔。”云阳撑着额头,扶着房门慢慢站了起来。 他的脸白的像张纸,眼神却亮的惊人。 他轻声打断墨铮的话,慢慢叙述起那时候发生的事:“三师叔为了掌门之位引狼入室,然而他没想到他引的这头狼太贪婪,连着自己一起吞了。” “井天观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我师尊道魂境巅峰,就算我侥幸突破,井天观也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然后师尊让我带着掌门令和两个师弟逃出去。” “我拼命逃,不敢回头,中途为了让师弟们逃出去,我把令牌给了他们,一个人断后,然后侥幸逃了出去。” “等我再次回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宗门所有人都死的干干净净,连着鲤鱼镇的镇民。” “只是,不曾想……”他面色古怪地看着墨铮,“那块东西居然又回来了?” 墨铮将那块玉牌挂回腰间,淡道:“都不是人了,还管这些事做什么?” 34 真相 “什么……叫不是人?”云阳神情呆滞,喉间有些干涩。 小花突地笑了,抹干眼泪,道:“你已经死了,怎么还能称得上是人呢?那可是我亲手杀的呢。” 一切都结束了,他知道这句话出口后,他眷恋的一切都会消失不见,连着他的掌柜,因为一切本来就都是虚的。 “死了。”云阳重复这两个字,眼神空洞。 瞬间狂风大作,整个天地轰然坍塌,化作星星点点的蓝光! 一个个白色光团行孔明灯一样慢慢升上半空,那是鲤鱼镇镇民的魂魄。 小花伸出双手,一个光团仿佛受到牵引,施施然落在他的掌心,他的表情近乎虔诚,他将那团光捧至眼前,用脸轻轻蹭了蹭,这是他的掌柜的魂魄。 然后,他松开了手,任光团越升越高,回到他的“同伴”那去。 他轻声道:“放手吧,把他们的魂魄永远困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这句话是对云阳说的,当初的事实正如云阳所言,但他忘了一些东西,或者说他不敢再想起,那记忆太过惨烈。 云阳的眼神依旧茫然,他记不起来。 小花望着他这样子,叹了口气,缓缓道:“看来只能我帮你想起来了。” 当年井天观被突然灭门后,镇民虽然惊慌了一阵,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人再找来,鲤鱼镇也慢慢恢复了以往的安宁平和。纵使有时候会想起井天观对他们的好,对井天观的结局有些唏嘘,但他们只是普通人,最重要的还是生活。 直到那天早上,他们客栈门口躺了个人,血在他身底蔓延了一圈,然后干涸成黑紫色,无声昭示着主人的绝望和惨淡,把掌柜吓得不轻,接连灌了三杯茶,才勉强镇定下来。 掌柜躲在他的背后推着他往前查看情况,他以为那人已经活不成了,便叫来人敛尸。那人却突然抓住了掌柜的脚踝,登时将他吓晕了过去,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那人连着掌柜一起去看了大夫,大夫为他检查伤势的时候撩开了他的头发,他们认出那张脸正是井天观弟子云阳,时常来镇里采购粮食等屋。 三天后,云阳醒了过来,只记得他出来奉师尊之令出来寻掌门令的事,他忘了追杀,也忘了井天观已然覆灭,掌柜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最念井天观的好,瞒了事实,以这几日客栈总是遭贼为由将他留了下来,然后他们客栈的一间上房便被永远占据。 街坊领居知道了也心有戚戚,十分同情云阳,默契地一起瞒着云阳,陪着他演戏。 然而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隔日便有人鬼鬼祟祟地进了鲤鱼镇,开始打探云阳的消息,他暗地里将人灭了口,并将这件事告诉了掌柜。 他喜欢这里的日子,温馨质朴,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勾心斗角,他不想让这里的平和因一个人打破,所以他想让云阳离开,掌柜却不愿意,还和他大吵了一架。 那是掌柜第一次对他生气,破口大骂。 他至今仍记得那句话:你当了那么多年草菅人命的屠夫,就不能当一次雪中送炭,救人于危难之中的大侠吗? 可他就是个杀手,也只是个杀手,所以他逃了。 逃到了山上,在山顶坐了一夜,看太阳西落,看月亮升起,看烈阳初生,他还是舍不下掌柜,所以他下了山。 然后一切都成了飞灰泡影。 那个叫他小花,给他递吃的的张大爷不在了,总坐在门口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搔首弄姿,勾引掌柜的寡妇也死了,总挡在他们客栈门前叫卖每次都被掌柜抄着扫帚追了大半条街的小贩不在了。 他穿过遍地残尸,往客栈走去,看到客栈门的那一刻,他以为他害怕地会发抖,但他没有。 掌柜趴在柜台上,闭着眼。若不是他嘴角的血迹,他还以为他只是累的睡着了。 所以现在,那个给了他新名字,教他放下屠刀的人也不在了。他莫名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心里空荡荡的,仿佛那里已经不存在似得。 整个鲤鱼镇只有一个人活着——井天观弟子云阳。 他靠在客栈门口,呼吸微弱,他也只剩一口气了。 他蹲下来问他:“你后悔吗?” 自己成了丧家之犬,被另一个人捡回家后,然后让这世间又多了一只丧家之犬。 云阳吃力地抬起头望他,眼神空洞而迷茫,满身血污,他身侧躺了几个穿着无生殿弟子服的人。 “小花?”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然后他笑了,面容僵硬,嘴角上扬,眼神空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已经许久没这样笑过了,因为“笑面人”只有杀人时才会这样笑。他反手自靴间拔出一把银亮的匕首,狠狠扎入对方的脖颈! 噗! 一刀! 两刀! 三刀! 他死死按着云阳的肩,一刀又一刀精准地捅如同一处,即使身下那人没有半点反抗。直至那人的脖颈被他彻底撕裂,知道那人脑袋掉落在地,再也没有活过来的可能。 哐当一声,他手上的刀掉在了地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冲刷着他手上的血迹。 那天晚上,他靠着掌柜的尸体睡了一夜,即使寒冬的风一阵一阵切割着他的身体。 第二天醒来的,有“人”叫醒了他,是掌柜,他竖起眉,指着他的脸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睡!不知道该上工了吗?难不成不想吃饭了!” 他打开他的手,往大堂去,他不敢说话,他怕他会哭出来,那真是太丢脸了。 然后一切都逆转重来,没有掌门令,没有无生殿,云阳也永远住在那间上房,不曾出来。 鲤鱼镇还是那个鲤鱼镇。 “但这个世间没有重生。”小花顿了一下,望着云阳的眼神愈发复杂,这些年耗在这里,他也将事实摸了个七七八八。 他苦笑道:“鲤鱼镇的人并没有活过来,而是被困在了这里,不停重复生前的画面,而这些生前的画面的期限是一年,每年他们都会重复被杀时的场景。” “对不起。”云阳忽的道,他的身形有些透明。他想起了一切,想起了他给鲤鱼镇带来的祸患。 小花却摆了摆手,不去看他,而是轻声道:“但即使这样,我也希望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 “所以你想杀我?”墨铮想起之前射来的暗器和进入客栈便感受到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意。 小花抬起头望着墨铮,眸色深不见底,道:“之前一时不小心让你进了鲤鱼镇,怕这里的规则被破坏,我便亲自招待了你,等夜深才来处理,只是不知你来头如此之大……” 他想起了那招折枝桃花杀,让他又一次陷入了那副满镇诛绝的场景。 “沉浸于虚幻中,你的修为不可能再进一步。”墨铮沉默半晌,忽的道。 小花嗤笑一声,“那又怎么样?” 他抬头望着那团光,神色温柔若水,眉间却隐有郁色,说的话也染上一股苍凉:“如果能一辈子相随,那些寿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墨铮本想说修炼并不只是为了寿数,但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却将那句话咽进了肚子里。 只是垂下眼,轻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境有一瞬间的动摇。 他是不是也能为那个人做到不顾大道,一生相随? 他刚有几分迟疑,喉头便忽的涌上一股腥甜,血腥味便瞬间覆盖了他的味觉,然后眼角有什么东西往下滑,他伸出食指抹去,是血。 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先是口窍,而后便是眼窍,最后便是七窍流血,道之反噬,并不好受,否则他也不至于这一路伤势都好不了。 追来的人哪能让他手那么重的伤,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既修忘情,又怎么可以动情? 他轻笑,再不去想。 他这辈子来之不易,怎么能浪费在这种风花雪月的事上。 这种东西拿起就再也放不下,所以他不会再见阿玄,也不会去拿起那东西! 墨铮提起长剑直刺云阳的心脏—— 当日鲤鱼镇满镇诛绝,怨气冲天,而鲤鱼镇下正是井天观历代守护的大墓,亦是无生殿所说的秘境。而围绕着鲤鱼镇的鲤鱼其实是封锁大墓的阵法,名曰九锁封龙阵,有净化怨气,保留魂魄的功效。 怨气激发了大阵,便有了“死而复生”之能,完整地保留了这些魂魄的意识,让他们不断重复死前之景。阵中分成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以及一个主魂。 要进入墓中就必须破去大阵,除了以力破法外,只有杀死主魂。而如今所有所有魂魄回归原样,只有一个人还在地上。 很明显,云阳便是那个主魂! 35 入墓 眼睁睁望着剑刺入胸口,云阳身形不动,只轻声问道:“无生殿的人会进来吗?” “不会。” 墨铮收回剑,九锁封龙阵以怨气为他铸就了一具躯体,以致在这座大阵中,他若受伤,也有怨气不断填补,造成他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假象。 但,躯体并不是凭空造就,必须有一个核心,而云阳的核心就在心脏上。 他刺入他的心脏,剑上附着的灵力已经将心腔震得粉碎,这座大阵已经破了。 “那就好。”云阳喟叹一声,闭上了双眼,自脚底开始化作星星点点的蓝光。 他没恢复记忆的时候察觉到无生殿的人对这里有企图,下意识借九锁封龙阵隐藏了鲤鱼镇,挡了几波人,而现在阵法被破,大墓显现出来,无生殿的让你不可能不出现。 “你不问你的师弟吗?”墨铮想起了书院里的那两个人。或者说,他对眼前这人起了些怜悯,阴差阳错,担起了不是他的罪,被人杀死一次又一次。 云阳望着半空中的灵魂,笑得释然:“该报的总会报的,我不强求,亦不阻止。被这般作弄,我心中还是有恨的。” 然后他垂头望向墨铮,扯着唇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他身形近乎透明,底下还在不断消散。 “我不悔,亦没有遗言,便不劳你了,谢谢。” 他这一生体会到的善意不算多,师尊,师弟,鲤鱼镇镇民,可似乎每一个都没有什么下场。现今师弟入了书院,前路一片平坦,而鲤鱼镇镇民的魂魄也算保住了,他也算是没什么遗憾了。 一阵风吹过,云阳的魂魄便彻底散了去。 墨铮望着云阳之前站着的位置,有些出神。 身为主魂,能操纵九锁封龙阵,甚至成为核心运转起一个虚幻的鲤鱼镇,保得镇民魂魄不散,然而代价便是一日日削弱。 云阳先前失去记忆也正是因为魂魄被一分分剥离,成为这座大阵的养分。不久之后,云阳便会连着意识被剥夺,最后便是魂飞魄散,镇民自然也逃不开。 现如今,大阵被他提前破开,云阳依旧难逃魂飞魄散的结局,镇民却能重新投胎。 小花忽的起身朝外走去,大阵一破,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他该回到他该呆的地方去了。 “你不等他转生吗?”墨铮望着在小花身边流连不去的光团道。 小花望着那光团,然后将他推离自己,笑道:“我喜欢的是这个他,轮回的他就不是这个他了,那么我宁愿不要。” 光团不肯离去,绕着他的手腕打转。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如果有缘,那便来生再见。” 这是个谎言,轮回转生,一切记忆和命轨都会被洗的干干净净。就算再见,他们也不再是他们所以,他宁愿不见。 如果时间倒转,或许还能再见。 墨铮忽的想起了阿玄和他,眼神幽深,愈发怀疑他重生的真相。 而且,阿玄对他熟悉适应的似乎太快了。 不待他继续想下去,轰地一声,地面自中央裂开一丈宽的裂缝,然后不断扩大,分支越来越多,四分五裂,碎裂的石块又逐渐化作了齑粉! 一股无形的力道围绕在墨铮的脚底,在他面前铺陈开的是一条巨大的阶梯,一路通往黑漆漆的地底。 大墓开了! 一瞬,无数气息涌现,半空中不断有人显出身形,他们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地底,眼神汹涌着贪婪。 墨铮扫视一圈,见到了许多上辈子十分熟悉的面孔,里面有无生殿的人呢,也有其他势力的,毕竟这座大墓开启的动静可不算轻。 上辈子和他们打生打死,付出巨大代价才入了墓,但这次他们只能看着。 墨铮望着这些人,勾唇浅笑,一剑划开了自己的手腕,让血液迅速将整块玉佩染红。 有人似是察觉到不对,迅速飞身下来抢夺玉牌,然而已经晚了。 墨铮抓起玉牌狠狠掷入地底! 那些人迅速变幻方向,往玉牌而去,然而刚触及地面,便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弹开,无论他们怎么攻击,那屏障不曾有分毫颤动。 当即有人红着眼,掌中有火光酝酿,对墨铮呵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怎么突然进不去了!” 那人是个生死境,只可惜年数已高,若在不突破,便要坐化。 有人唱白脸,自然也有人唱/红脸,一人假模假样的拦住他,笑着道:“烈老何必如此生气,少年人嘛,自然是经不得吓的。” 然后十分诚恳地商量道:“这墓里的东西你也用不了,只要你能带我进去,我便无偿提供你到达生死境的资源,还会亲自教导你,你看怎么样?” 他看得出来,这小子和这座远古大墓颇有渊源,若是得他相助,探索这座墓自然事半功倍。 能修到这个份上的自然没几个傻人,当即一个赤膊大汉嗤笑道:“白老鬼,你又在哄骗小孩了,这座大墓年代久远,里面的东西何其珍贵,哪里是什么生死境资源可以比拟的,更何况,你一个孤家寡人,哪里比得上我们这些有宗门的。” 他转而对上墨铮道:“我乃万魔窟核心弟子,如果你将这座大墓乖乖献上,我便引你给太上长老,做他的记名弟子。” 万魔窟为三宫之一,太上长老自然是化仙,甚至渡劫境强者,能说出引荐这番话,这自然是一尊天骄。 在他说完话后,众人眼底闪烁,却不再多言,由此可见,此处身份最高的便是他了。 墨铮不言,淡淡地看着他们,在他们看来那甚至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气氛一瞬凝滞。 这次出门,墨铮没有大动干戈,甚至低调到只告知了阿玄,而因为他的拒绝,他身后也没跟着人。除非一直关注他,否则没人知道他是从那座上邪山上走下的书院弟子,也没人知道他是那位的弟子。 突地,一阵鼾声传来。 墨铮下意识转头,便看见了不远处睡着的木二,他睡的很香,五官舒展,嘴角上扬,似乎做着什么美梦。 鲤鱼镇消失,他现在算是睡在半空,而刚才的鼾声将所有人的注意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承受这么多如刀的目光,他只是翻了个身,咂了咂嘴,继续睡。 他不禁失笑,走到他的身旁,然后将他如法炮制地踹了下去! 若是留他在这,他走后,他估计会被那些人撕成碎片。 那层屏障在木二面前不存在似得,任由木二过去,甚至“轻柔”地将他托向地底。 不等众人反应,墨铮已经踏着阶梯缓缓走了下去,一切就此敞开。 有人以为那层屏障没了,心中一喜,迅速往下飞去,然后便撞了个晕头转向,弹回了半空。 烈老眼神一深,掌中烈火扩大,凝成人高的火团,迅速朝墨铮飞去! 墨铮似有所觉,回过头,火团已经近在眼前,他只是抬眼望他。 下一刻,火光似被吞噬,连点火星都不留。他回过头,垂眸敛睫,继续往前走,不受半点影响。 烈老还想再攻击,一团火光却迅速朝他射来,比他发出的那一击速度更快,威力更大! 他匆忙躲闪,却仍被烧焦了大半袍子,裸露出来的肌肤赤红,肿起一个个水泡,半张脸的毛发也被烧了个精光,看起来十分可笑。 墨铮并不在乎他们的攻击,除了用来攻击和迷惑的九锁封龙阵,这座墓还有一阵,只为防护,名为九天御凤阵,而云阳他们门派所持有的掌门令便是开启这座阵的东西,他刚才以血浸染玉牌,让这座大阵记住了他的气息,所以这座大阵的控制人是他。 眼看进不去,人影也消失在视线里,围着的一圈人已经开始破口大骂,为上的几人脸色难看,却不愿离去,他们不相信这小子就一辈子待在里面不出来了! 他们守在这里,总能等到他,到时候不把他抽筋剥皮,拔骨断髓,难解心头之恨! 这时,有人自云端缓缓走来,轻衣绶带,脚踏木屐,手上领着一壶酒。 他半阖眸子,浑身透着股惫懒的意味,嘴角微扬,笑道:“听说你们要代我教训一下我的徒弟?” …… 墨铮往深处走去,木二被他放在洞口。 这里与其说是墓地,不如说是囚笼,又深又长的甬道,两侧隔着十来米挂着一盏灯,勉强照亮地面。一路走来,三两具尸骸堆在一起,蔓延了一路,数量实属巨大。然而这么多年,尸骨还未腐朽,甚至莹莹发亮,便知这些尸骨的主人并不是什么小人物。 这倒让他愈发好奇墓主的身份。 而且这次那里对他的牵引更甚,似在催促着他。 途中路过一个斗室,那里放置着红尘剑,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扭了头继续往前走。 越靠近墓底,他的心跳越快,也越急切,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 走到最后,他的步子近乎于跑。 然后他推开了那座铁质大门。腐朽的嘎吱声过后,门开了—— 那是一个山洞,周围全是水,唯有中央立着一块大石,一人背对他坐着,漫天星光从顶上的洞口洒落,流淌在他白如霜雪的发上。 闻声,他回过头来。 他们的视线在那一瞬对上,似乎穿越了无数时空。 36 融合 那人睁着一双清湛的眸子望着他,然后便垂下睫。转过头去,只留给墨铮一个雪色的背影。 他端坐在大石上,白发一路流泻,铺陈在大石上,肆意散落。他怔怔望着那一寸苍穹,看着那里落下的星光。 然后轻声道:“你来了?” 仿佛多年旧友相见,语调陌生而熟悉,隐隐有股怀念的味道。 “我来了。”墨铮回道,然后一掀袍袖,端坐在对岸。 远远望去那姿态仿佛重合成了一个。 面前的水池将大石锁死在中间,水色黑沉,折射不出任何东西。这是弱水,鸿毛不浮,不可渡。他过不去,那人也过不来。 墨铮没有问他是谁,他已经猜到了。 那个人闻言轻笑,笑声在空荡的石壁间回荡,倒扫去了几分寂寞。他站起身,将额前落下的散发挽至肩后,终于将整个人暴露在墨铮的视线中。 “好久不见,现在的‘我’。” ——那张脸和墨铮如出一辙,只是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显得愈发好看起来。 一笑,山河倾。 但看着那双眼,墨铮却知道他从头到尾都没变过,无论染上多少东西,似笑,似泪,那双眼里最深处的却只有淡漠,那是修了忘情道的结果。 “我们似乎不曾见过。”墨铮缓缓道,就算加上上辈子,他们也算是第一次见。 那人眨了下眼,摇了摇手,并不在意:“那便是我记错了吧。” 墨铮抬眼望他,仔仔细细地对照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只得出一个结论—— 他们是一个人。 没有半分差错,如果说是两个人,那么也太过可怕了些。 只是…… 他摇头,径直道:“本来我以为你是前世的我,但我前世也不可能有你周身所沉淀的岁月味道。” 那种岁月沉淀仿佛眼前这人已经历经千万年,甚至于,这人便是那些远古仙神! “叫我缺吧,我已是无姓之人。”那人说这句话时,眼中漫过几分淡淡的怀念,甚至于伤感,只是那情绪太淡,辗转不过一瞬。 “我是最初的你。” “最初?”墨铮瞬间抓住了关键词,然后皱起了眉。这意味着他拥有的并不只是两世,他还缺了几世的记忆。 难道之前的是轮回,只有这一世是重生。但若是轮回,“他”便不是他了。 缺突地道:“不是轮回,若是轮回,我便不会出现在这。” 墨铮淡淡地望着他,道:“你能读心?” 缺不躲不避,叹了口气,感叹道:“你果然还算不得‘成熟’,不过这样也好。” 然后便是一笑,若是他绝不会问这种问题,但现在,也算的有了少年心□□,那种他想有却拥有不了的东西,而且看得出来他这辈子过得很好,纵然智计无双,也不必慧极必伤。 他端了眉目,淡道:“你我同根同源,我们的想法都是互通的,只要你用心去感受,也能摸到我的每一处思绪。” 墨铮当即闭眼,静了心,去探寻另一个存在。虽然证据确凿,但他依旧对这人的身份有所怀疑,想必那人也是知道,所以才弄出这样的提议。 一片黑暗中,一朵幽蓝色的花火忽地闪现,那是他的意识。 他刚生出这样的明悟,不远处又升起另一朵同样的火焰,他刚注意到,两朵火焰的思绪便同时传递过来,仿佛将他硬生生劈成了两半,但又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他睁了眼,“你应当知道所有真相。” 缺却坐了下来,支着额望他笑道:“这却用不着着急。我观你似乎入了魔。” 他或许算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自然看的出来墨铮的情况不容乐观,入魔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 不同于修行魔道,入魔是因为心境不稳,或者有了巨大破绽,被心魔乘虚而入。入魔的确会提高战力,然而那不过是在燃烧以后的命途,入魔愈久,战力越强,就更接近死亡,无疑是饮鸩止渴! 而现在的墨铮已经走在了这条路上,心境已然崩塌了一部分,再继续下去,便该道碎魂消了。虽然他已经将入魔的那部分压制在晚上,延缓了崩碎的速度,但治标不治本,再慢也会有一个期限。 “我会解决。”墨铮闭上双眼,不愿多说。 这是他的事。 “也是我的,我盘算了这么久,怎么能因为如此可笑的原因功亏一篑呢?”缺认真地纠正道。 墨铮叹了口气,想起这人和他也算是一体,眉间终于露出些颓色。 “但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能做的唯有不见他,然后靠着时间慢慢磨去这份爱意,什么时候忘了,这心魔也就结束了。 “像一条丧家之犬?”即使对于“自己”,缺的用词仍旧不算客气,“慢熬细煮,你要何时才能彻底摆脱,别忘了你只有百年,破不去这心魔,何谈飞升!” “难道我不想!”墨铮也被激出了些火气。 “世间情爱纷扰,几个逃得脱?忘情道之所以至今没人在之上登顶,难道不是为了这些?” 世上修忘情道的不算多,亦不少,然而似乎被天道设了诅咒,每一个将要集大成者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情爱纷扰,最终不是隐遁山中,独自坐化,便是赌一线生机,废道重修,以至于至今未曾有修忘情道的人飞升上界。 而短短百年,他根本没把握忘记那个人。 “那为什么不给自己更多的时间呢?”缺望着他,一字一顿道。 “那个人对你影响太大,让你连一贯的冷静都忘记了,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前世是化仙境强者,但你心境已经进入红尘境,红尘境已经足够支撑你修到渡劫境飞升。” 一旦飞升,那百年寿数的宿命也会被打破,他便有更多的时间来忘记那个人。 墨铮一滞,眸色渐深,轻声问道:“那我该怎么做?” “那便封印你的记忆吧。” 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沉默在一瞬蔓延。 封印记忆意味着他不再记得他的前世今生,过往俱如烟云散。忘了灵犀坞,忘了深巷霜冷,忘了那枝桃花,然后忘了那个人,忘了他的酒,忘了他戏谑的笑,忘了他的喜欢。 闷痛自心间散开。 他突地捂住胸口,吐出一大口血,七脏六腑都泛起疼痛,有血自眼角拉出长痕。 越想便越是欢喜,对那个人也愈发喜欢。 他垂着头,轻声问道:“若我失去记忆后,又再次喜欢上他怎么办?” 缺沉默半晌,望着他,他想不出日后他居然会因为情爱陷入这般境地,无路可退,却一退再退。 “我有一术能暂时封印你的心境,让它停滞在这一刻,让你的喜欢不受忘情道影响。到时候用更加漫长的时间去忘记。” 墨铮抬眼望他,这根本不利于他忘情,反而像要让他陷得更深。 “因为我是你,你的心告诉我他想和那人在一起,哪怕只是朝夕。”缺弯起唇角,指着自己的心缓缓道。 墨铮垂目,长睫在眼睑画出一圈阴影,显得那张脸愈发苍白,仿佛当年东宫内押了杏枝的霜雪。 他忽的笑道:“即使知道你的目的不是那么单纯,我却依旧为你说的心动。” 又是一阵耐人的沉默,他轻轻道了一个字——“好”。 “我何必骗自己。” 缺眷恋地望了眼洒落在他掌间的星光,这些年它们的陪伴也要结束了。然后扫了眼周遭,恍若隔世,这个地方当初是作为他的牢笼建立的,一砖一瓦都由那位亲自设下,起初是恨的,到最后便只剩空虚。而如今终于要离开了,他却有了些不舍。 只是,那位恐怕又要寝食难安了,因为他要回去了。 折下漫天思绪,缺重新道:“我会融入你的体内,让你记起一切,我的办法都在里面。那之后……” 他顿了一下,望着墨铮一字一句道:“要不要忘记,争不争朝夕都由你。” “毕竟,我就是你。” 他朝他伸出了手。 墨铮望着他,张阖双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闭上了眼,踏在弱水之上,顺着水波走上了对岸,传闻中可沉三千物的弱水在他面前仿佛一只温顺的宠物。 待得墨铮踏上那块大石,星光便穿透了缺的身体。他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最后消散在漫天星光中。 这方平台上如今就只有墨铮一人了。 他仰头望着那一寸星光,以缺的姿势。 然后便是一声嗤笑,他喟叹道:“还真是寂寞啊。” 星光化作一抹轻纱,缓缓披在墨铮身上,然后化作无数星点融入墨铮体内,和云阳消散的方式如出一辙。这座囚牢大动干戈囚住的也只是缺的一片残魂而已。 疼痛随着星光的融入而不断加剧,将整个脑袋涨的昏昏沉沉,分不清朝夕。 仿佛无数春秋若流水走过,墨铮终于睁开了双眼。 他像长大了一截,满头青丝化作霜雪,脸上少年姿态已然褪尽,和缺的容貌一般无二。 然后他望着顶上黑洞洞的开口,那里已经没了星光。 他轻笑,指尖轻点自己的眉心,抹去自己所有的记忆,并封住自己的心境—— 哪怕只是朝夕,他也放不开。 …… “轰”—— 一声巨响,大墓轰然坍塌,无数尘土被卷着翻上云霄,覆在大墓上的那层薄膜闪烁两下,便若瓷器般碎裂。 道妄言瞳孔紧缩,正想动作,便看见一个白发青年自墓中走出,似有所觉,抬起眼望他。 那张脸缠绕他无数夜晚,终成梦魇。 他却禁不住扬起了嘴角,带着那个三分戏谑的笑缓缓行至青年面前,轻轻唤了句:“阿弦。” 低沉的声音压抑着毫不掩饰的欲念和情意,勾魂摄魄。 “你是谁?”青年望他,清湛的眸中只倒映着他一个人。 道妄言一笑,捏住那人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贪婪地撩过口腔每一寸,攻占每一座城池,吸得青年舌头发麻。 青年眼神一闪,却并未拒绝,反而生涩地回应起来,甚至于反客为主,凭借一股忍劲将只有纸上谈兵水平,迅猛了一阵便后继无力的魔尊吻得眼角通红。 良久,两人分开,道妄言靠在青年的肩头喘着气,笑着回答他刚才那个问题。 “我是你之师尊,你之挚友,你之道侣。” 那声音又低又磁,呼吸间的热气撩在青年耳畔,似是诱惑。 37 撩情 叽叽喳喳的叫声扰了墨铮的浅眠,他望了眼窗外,几只麻雀跳跃在枝头,刚回过头便对上一张睡颜。 道妄言靠在床脚的柱子闭着眼,袖子的一角被他压在身下。 墨铮动作极轻的起了身,将袖子折到了道妄言那边。然后行至屋中给自己倒了杯茶,缓解喉中的干涩。 “唔。” 后面那人发出无意识的喟叹,墨铮转了身,却不见他醒来,近了才发现他唇畔粘了几根发。哑然失笑,他伸手想去把它们拨下来。却在触及那人的唇的时候被猛地抓住了手腕。 望着那双半睁着,却没有半点睡意的眼睛,墨铮收回手,道:“你醒了?” “你这是见色起意?” 道妄言撑起上半身,靠近他。 “师尊想多了。”墨铮不为所动,转身倒了杯茶递给他。 道妄言挑眉,懒懒道:“说过很多遍,叫我阿玄。我的确是你的师尊,但我更是你的道侣。” 墨铮皱起眉:“但我忘了。” 他提醒道。 “那你是准备吃完不认账?” 道妄言的神情一瞬变得十分危险,空间突然静止,一切声音都消失不见,风停了,水止了,桃花定在半空,仿佛此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墨铮沉默良久,眉宇间染上几分疑惑,“可我元阳未失。” 他能感觉到丹田的阳火旺盛,并不像干过那档子事。既然没干过,又怎么叫吃完不认账? 道妄言:“……” 他竟无言以对,为什么失忆的徒弟依旧那么难搞? 但他从来都是一个越挫越勇的魔,他重振旗鼓,逼近墨铮。 墨铮一直在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脚跟贴上墙壁,他停了下来。 道妄言抓准时机,猛地扑上前,将人困在两臂之间,不得动弹,笑容带上几分得意。 “你还想往哪去?” 墨铮垂着眼望他,眼神复杂,并不说话。 “你这是准备用沉默来抗议我吗?” 道妄言莫名想起了他收藏的那些苦恋情深的话本,求而不得便直接囚禁起来,伤来爱去总会大团圆的,他要不要借鉴一下?这般想着,他瞳色越深,心里也漫上了些久违的兴奋。 墨铮颈后突然有些冷,看他的眼神更加复杂,终于道:“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什么?” 道妄言不懂他的意思。 墨铮上半身前倾,下颌刚好抵上道妄言的发。这一下瞬间将被困的处境打破,道妄言保持这个姿势,脸上有些呆滞。 他终于想起,墨铮这次出门直接变成了青年,脸变得更好看,身高也彻底超过了他。再想想刚才那个姿势,他的脸上突然有些黑。 可以忽略掉这个事实,他按着墨铮的胸口将他抵在墙上,调侃道:“你这算不算是调戏我?” 墨铮沉默良久,终是面露难色,道:“阿玄可以把手拿开吗?” 道妄言还来不及为他的那一声阿玄道好,便感觉自己手底压着一个凸起的东西。 他下意识往下瞟了一眼,然后想起这是早上,他的阿弦刚刚醒来,还没穿好衣裳,他身上现在只有一件轻薄的亵衣。这件亵衣还是他亲手挑的,千年冰蚕丝所织,与它强悍的防御力其名的是它的柔若无物。 墨铮脸上没有半点变化,道妄言却眼尖地发现他耳根有些红,当真是美不胜收。 他心想道,然后舔过自己的唇,心里燃起了一股无名火,他清楚地知道,这股火名为欲。他哑着声调侃道:“阿弦还真是敏感啊,这是在引诱师尊吗?” 同时,胸口的那只手愈发不安分。 墨铮猛地按下那只手,揽住道妄言地腰,一转身,两人身形对调。道妄言即将撞上墙壁之时墨铮伸手护住了他的脊背。 这下,困在臂间的人成了道妄言。 他没有丝毫不适,那些惊色在背后那只手贴上来之际便消失的干干净净。甚至主动揽上对方的脖颈,“怎么,我说的不对?” 如果有必要,他并不在意上下,甚至对于他的小徒弟在那个时候露出的表情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墨铮望着他的眼,像是要看透他的心。 道妄言十分坦然。 他抚上他的脸,在他的额印上他的双唇。 “这是调戏。” 然后他的嘴唇慢慢下移,细碎的吻自他的鼻梁落到另外两瓣唇上。 道妄言想张嘴咬上去,却扑了个空,然后皱起了眉,他喜欢温柔,但对于此刻,他只觉得太慢。 望着瞪着他的那双眼眼,墨铮慢慢勾起唇,然后如他所愿地吻了上去,攻城略地。舌头成为战场厮杀的猛士,刀剑相击,血液滚落,为这场战火再浇一勺油。 是知己,是对手,你了解我的每一个弱点,我亦如是。 这一吻结束,墨铮靠在道妄言的肩上,轻声道:“这是勾引。” 尾音微微上扬,撩地他愈发心痒,道妄言正要再行动作,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谁?” 门外的人顿了一下,缓缓道:“师尊,是我。” 大师兄?墨铮想到。 “什么事?” “师弟……还未修至生死境。”大师兄艰难道,尽量说的委婉一些。 生死境前,元阳不得有失。 他哪知道变化这么快,本来想着慢水煮青蛙的师尊在师弟回来之后就将人锁在了屋里,看情况还是要欲行不轨! 道妄言立刻黑了脸。 “什么意思?”墨铮退了两步,问道妄言。道妄言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他并未拒绝。 眼里澄澈空明,仿若稚子,堆着对他满满的信任。 道妄言:“……” 望着那样的眼神,他居然不忍心骗他了。 门外大师兄显然也听到了这句话,立即答道:“师弟未入生死境,还是莫要失了元阳才好,届时丹田命火不盛,燃不起道魂,便难以领悟生死之意。” 道妄言面色更黑,他会不说吗? 墨铮忘了眼门外,大致明白了师兄的意思——没到生死境,不能行房事。那么…… 他皱起眉,道:“我们还未洞房?” 道妄言觉得今日一定和他八字相克,否则怎么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问道哑口无言?唯有点头。 “我们还未成亲?”墨铮再问。 他再次点了点头。 “那么这么说我们是无媒苟合?”墨铮得出结论。 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不对,道妄言不置可否。 墨铮想起他前些日子在这间屋子看到的那些书,眉间刻痕更深,“我们住在一起,却没有半点名分。那么我是你的小情儿,或者说禁脔?” 道妄言:“……” “咳咳!”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咳嗽声,门被重重拍了两下。大师兄笑的快喘不过起来,他从来不知道那个冷的像座人形冰雕的师弟失忆后居然如此……可爱! 没有心思管门外那个不知死活的大徒弟,道妄言急着安抚眼前人。他清楚的感受到墨铮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气息却完全冷了下来。 墨铮一甩袖子,收回被抓住的手,转身正准备走。 “我对你是真心的!”道妄言举起一只手,急忙道:“我可以发魔祖誓。” 魔祖誓,顾名思义,以魔祖为见证人,发下大誓,若有半点违背,魔心必然受损,轻则修为倒退,重则身死道消。 在所有魔修心里,魔祖是比天道更重要的存在,为了天道挨几次雷劈,或者倒霉一点就好,然而那位传闻中比天道更早诞生,已然遁出天外的魔祖,可有万般手段来折磨你。当初未成道之时已经凶名赫赫,几乎诛绝了整个诸天,而如今千万年过去了,便更不用想了。 门外光明正大听墙脚的大师兄:“……” 那祖师爷发这种誓真的好吗?那位偶尔还会降临这个世界几次呢。 他看着那扇门,皱起眉思索道。 看来师尊这次是真陷进去了,他是不是应该给上面的那些师弟师妹们传个消息,让他们做多了个师娘的准备吗? 然而想想那些人以往惊掉一众眼球的行事,这果然还是个很严肃的话题,他长长叹了口气。 屋内,墨铮已经平静下来,然后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 然而他收一件,道妄言夺一件,还一边深情款款地望他。 然后墨铮停住,望着他那副模样,淡道:“阿玄,你现在的样子就像大黑。” 道妄言一下子僵住了。 昨天一只大眼睛白山羊从窗口探进来想偷吃桌上放的那只桃花,然后被道妄言一棋子砸了出去,流着泪跑去找了大师兄,他也算重新认识了大黑。 墨铮走过去,在他唇上印了个轻柔的吻,缓缓道:“若未成亲,便不能随随便便住在一起,会遭人口舌的。” “阿玄,你要乖。” 温柔缱绻,莫名地被最后几个字蛊惑了心神,等道妄言回过神来就发现墨铮已经从他手里接过他的东西,去问大师兄他的房间。 望着墨铮的背影,他突然有些无力。 你之前没成亲不也和我住一起吗? 他收回最开始的那句话,失忆的徒弟比没失忆的手段更高了。 他下意识摸上自己的唇,突然笑道,至少在撩拨他这方面,比之前更厉害了。 38 情债 书院将上邪分为三层,院长住在山顶,大师兄住在山腰,而弟子和教习一般住在山脚,便于出行。至于道妄言那条不修的真武不得下山一说,自是用来唬人的。 就算他们不下山,山下的达官贵人也会想方设法搭上关系,书院那些弟子的名额也是各方势力博弈的结果。纵然书院已经算是超然世外,也免不去世俗纷争,人要在人群中才得以脱颖而出,才得以进步。闭门造车成就不了人才的,书院也不会做这种蠢事。 而当初墨铮上山,便直接被道妄言拖去同住,大师兄当时为他准备的地方在看到这幅情景后便直接划成大黑的窝,如今自是住不得人,只得让他先和山下的弟子住一段时间,慢慢在山上为他收拾出一块地。 墨铮收拾好东西,真要往山上走去,却听到背后有人叫他。 “请问,是墨师兄吗?” 他回头望了眼来人,是两个青衣少年。 “不知墨师兄此去一行可还顺利?” 林印波语中犹带几分犹疑,他有些不确定,除了满头白发,凭空长了几岁,这人和当初那个少年如出一辙,只是这才两个月不到,变化居然这么大?难道是修了什么诡异的功法? 又或者是半月之前那场鲤鱼镇之变。他眼中掠过深思之色,半月前魔尊在鲤鱼镇的那场屠杀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但听到那个熟悉的镇名,再联系之前他被交易去的玉牌,他绝不相信一切只是巧合! 他咬了咬唇,终是问道:“不知鲤鱼镇那些镇民怎么样了?” 鲤鱼镇镇民随着那场屠杀人间蒸发,寻不到半点踪迹,成为真界又一个未解之谜。但,这人既然身为当事人,应当是知道的吧。 墨铮看着这个表情十分奇怪的少年,并不回答。 林印波一时揣摩不出他的意思,正想再问。 墨铮却缓缓问道:“你是谁?” 这是,失忆了? 林印波猛地瞪大了双眼,宁溪容却扯了扯他的袖子。 “林印波,你居然勾结外人,还将人带上了山!” 有人突地大喝道。 墨铮一回头便看到一群人往这走来。 林印波认出叫骂的那人正是大周皇子武明刺手下头号走狗孟宇,当初费年因为对他下杀手之事将被逐出书院的时候,正是武明刺求的情。 虽然因为墨铮之前打过的招呼而使费年落得个更惨的下场。但之后便不断有人来给他制造一些杀伤力不大却令人恶心的麻烦。 这让他隐隐有了一个猜想,或许武明刺就是费年身后的人。 “我今日必为书院除你这一害!”孟宇是个急性子的人,看到抓住这人的小辫子,立刻以掌化拳,攻向墨铮。 那拳上隐隐透着金石之色,一拳砸下,必然能使人六腑移位! 墨铮垂眸,一拂袖,向后退了一步。 孟宇只觉那当头而来的袖子传来一股巨力,让他重心不稳,狠狠摔在地上! 武明刺突地上前,拱手作揖,摆尽谦和姿态道:“不知阁下名讳或者说来此有何贵干?” 他这段时间已近将书院的弟子摸得清清楚楚,绝对没有这个人。 “你!”孟宇在地上滚了一圈,迅速爬起,正想再战,却被人捏住了肩膀,他回头一看,是武明刺。 他将他往后推,冷冷道:“人家已经手下留情,你就别上赶着打脸了。” 孟宇这人虽然好用,但行事不经大脑,也容易惹出大祸。 看着墨铮没有半点动作,林印波不由上前挡住了他,皱眉道:“殿下管的太宽了吧。” “我本以为你也算个君子,却不知道我居然看错了人。”又一人从人群中走出,一身雪白,行容端正,眉间隐有怒色:“你难道不知道书院里的典籍多么珍贵,让外人随意进入,出来什么事你担的起?” 林印波认出这是前些日子和他切磋的夜孤人,夜归人的表弟,最崇拜他表哥,以致一言一行都要向他表哥看齐,出剑仿若第二个夜归人。 闻言,人群有些骚动,看着三人的眼神也愈发不善起来。 他眉头皱的更深,武明刺定下墨师兄为外人的印象,其余的人先入为主,墨师兄还失着忆,根本就百口难辩。 墨铮看着这场闹剧,没有半点反应,良久才道:“是与不是,与你们又有什么干系?” 然后转身便往山上走,昨日阿玄说要教他几招,再耽误点时间便来不及了。 目中无人。 夜孤人一向骄傲,哪受得了这种气? 当即拔剑刺去! 墨铮头也未回,只是像刚才那般轻描淡写地挥了袖,震荡的真气便将人打得自半空飞出去。 夜孤人撞断一棵树后才停下,他捂着闷痛的胸口,不敢置信地望着手中的剑。百年铁精铸成的剑碎石削铁如若无物,如今却断成了几截! 胸口愈疼,一口血喷出,身后一股精纯的灵力却传导过来,夜孤人回头一看,正是他那位表哥。 “表哥!”他十分兴奋,正想告状,却见夜归人死死盯着那人,眼里似乎燃起了一丛火。他微怔,自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见过他表哥情绪这么外漏的样子。 夜归人:“你终于出现了?” 他的语气莫名带上了几分怨气,这一年间,他在书院这种地方过的依旧如边塞苦寒之地一般自律,就是为了能有朝一日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向他提出挑战,然而这人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是谁?”墨铮迟疑半晌后问道,看这人的表情,似乎和他关系不浅。 夜归人面色刹白,捏剑的手顿住,骨节泛青,他犹带几分不敢置信:“你居然忘了我?” 情债? 墨铮皱眉,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那种随意留情的人,而且见到他也没有见到师父那种感觉。 众人望着两人,总觉得这对话是不是有些奇怪? 夜孤人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不由苦笑,如果这是被自家人打了,那可就真是太划不来了。 “我失忆了。”沉吟半晌,墨铮决定说实话。 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即使失忆,他对天地的感悟和力量运用的技巧都融入身体,战力并不会减弱多少,若硬要说缺,可能便是运用力量的手段稍显粗糙。 而眼前这些人最高也不过真武,对他没有半点威胁。 夜归人打量了几番,判断并未作假,脸色愈发难看,一时有些唏嘘:“你走吧。” 他神情复杂,他一边喜悦于长久压在他头上的这座大山消失,一边又惋惜那样强大的人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 毕竟失忆的他,已经没资格做他的对手。 墨铮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直接放出了隐藏的修为。而且按照阿玄给他的那些书,他应当是达到了道魂境中期。 道魂境! 夜归人瞳孔微缩,他以为他到达真武后期的修炼速度已经够快了,然而这个人每次都要超乎他的预料,他深呼一口气,沉声道:“我不会放弃的,我在武斗台等你。” 说罢转身就走,身形匆忙,仿佛背后有猛兽追赶。 夜孤人赶忙起身,追了上去:“表哥,等等我!你怎么走了?” “我要回去闭关。” 剩下的时间不多,他必须抓紧每一刻缩短他们之间的差距。 留下这句话,夜归人便运转身法,迅速消失在这里。夜孤人怔在原地,思考这句话隐藏的信息——这是打不过所以跑了? “模仿别人,永远找不到真我。”墨铮望着夜孤人忽地道。 夜孤人的面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而且他的道不适合你。” 夜孤人瞪他:“你说什么?” 墨铮提点了两句便不再说话,他刚想起他也算是书院的学生,这些人也是同窗,随随便便把同窗打吐血影响不太好。 阿玄应该不会生气吧? “你是当初那个人!”钱多富惊声叫道,顺带扯了扯旁边的死人脸。 然后自来熟地凑上前去,指着自己的脸兴奋道:“你还记得我吗?当初我们一起过的前两关,你还记得吗?” 死人脸脸上的神经终于动了动,眸中流露出些许惊讶:“你是当初那个八科甲上。”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避着人,霎时,人群嘈杂起来。 墨铮脚步不停,却是走远了,他不是没听见他的话,但那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当事人都消失,留下看热闹的众人面面相觑,这发展太快,他们有点看不懂了。 钱多富一拍手,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所以落花泪奔而去吗?” 目光齐刷刷指向他,钱多富立刻往死人脸背后躲去,只露了半张脸在外头,咕哝道:“我就随便说说而已。” 暗地里却露出一个阴险的笑,他早就看不惯那个白纸人鼻孔朝天,天天牛气冲天的样子。 至于当夜归人知道书院里疯狂流传他苦恋不得的传闻会作何反应,又是另一回事了。 …… 山顶默默以水镜之术偷窥徒弟一举一动的师尊看到这幅场景,脸上一黑。 “你和那个夜归人认识?” 刚上来被这句莫名其妙话砸了一脸的墨铮:“……” 然后,他想起了夜归人就是约战他的少年。 这种问题居然还要思考? 道妄言不怒反笑,“看来是认识了。” 风停了,飞舞的桃花顿在半空,空气一滞,愈发沉重,无形的硝烟缓缓散开。 墨铮迅速上前,抓住他的手,将他推在树干上,然后吻住了他的唇。 危险解除,他心道。 39 教授 “真是……”道妄言摸着自己的唇,无奈道:“你就不能换个其他方法吗?” 总是这么简单地溃败,这让他颇为不甘。 “这不是最有效的方法吗?”墨铮反问。 道妄言无法反驳,只得硬着头皮道:“你难道就不能推陈出新。” 或者更近一步? 墨铮望见了他眼里的挑衅,不由挑眉道:“师父别太过分了,我可不想无媒苟合。” 再次听到那几个糟心字的道妄言:“……” 突然有种想回去撕了那堆话本的冲动! 然而魔尊终究是魔尊,心眼从来不少,转眼间,便又生出一计。 他端着一副师尊架子,终于正经了些,垂目笑道:“徒弟,准备好接受我的教学了吗?” “不敢不从。” 墨铮不懂为什么每次和阿玄说起话来总会变成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但这并不妨碍他心中升起的兴奋感,他轻勾嘴唇,他想他大抵是非常喜欢的。 道妄言勾起一个志得意满的笑,然后按在了他的腰上,身体贴上他的后背,没有半点缝隙,他们呼吸产生的振动仿佛都和在另外一起。 他握住墨铮的手,拔出他腰间挂着的那把剑。 墨铮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并没有拒绝。 “我先教你的是一套剑法,它名桃花杀。” 话刚落音,道妄言便握着他的手施展一招一式,剑展开来,却有种异样的流畅灵动,剑锋穿过,却伤不了一瓣桃花。 缠绵悱恻,仿佛情人间的喃语,一剑又一剑,娓娓说来。 练了一遍又一遍,期间身体摩擦不断,他的唇更是时不时蹭过他的脸颊。 墨铮顿了一下,忽的意识到——这哪里是教授,分明是调情! 以为他累了,道妄言停了下来,在他耳畔笑道:“怎么,这点累都吃不了?” “我以为阿玄不会如此‘假公济私’。”墨铮任他仿佛禁锢般地抓紧他的手。 “像我这等人,不假公济私才是不对吧。”道妄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然后瞥着他,捂着胸口做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装作□□道:“只是徒弟你这般不解风情,却是让为师心口这里疼的不得了呢。” “浮夸。”望见自家师尊感人的演技,墨铮只回以两字。 道妄言慢吞吞地回道:“自然比不得你的不解风情。” 听见那里藏着的几分怨气,墨铮面露无奈,为自己辩解道:“若是不解风情,怎么会陪你连这种剑?” 软绵绵的杀不了半个人,作用除了调情便还是调情吧。 “阿弦这般可是想差了。”道妄言忽地松开他的手,拔出了他腰间的剑,重新施展起那套剑法。 漫天桃花中,他旋身而刺,剑光隐匿,却如芒似锋。看似没有半点杀机,温柔地醉人,然而墨铮这下却望见其下暗涌,密密麻麻,无孔不入。 练完一遍,道妄言便停了下来,淡道:“这套桃花杀是我所创,我教你,让你领悟的不是这套招式,而是它的真意。” “我心中有杀意,尽皆可杀;我心中若无杀意,这自然如你所说,只是一套调情的剑法。” 墨铮的眼神全落在那把剑上,似乎有些出神,然后他皱起眉道:“我失忆前,你教过我这套剑法?” 他对这幅场景有种异样的熟悉感。 道妄言一怔,垂首低声笑道:“这辈子到不曾,许是上辈子的事吧。” 墨铮皱起眉道:“上辈子?” 入轮回后一切记忆被洗的干干净净,降临人世便是一个全新的人,哪里来的上辈子? “也对,没有前世。”道妄言嘴角笑意更深,“来,继续练剑吧。” 上辈子求而不得的,这辈子不会再继续。当年他总想着在给这人多一点时间,多一点自由,然而却让他尝到了几乎无法挽回的苦果,他费了这么大劲求来的这一世,他又怎么可能放手。 纵然……身死道消,亦无悔色! “可我已经学会了。”墨铮无辜地望他。 道妄言一顿,倒是忘了这人的天赋和身体残余的本能,让这套剑法一经手便没了作用,他打着教授剑法来增进感情的如意算盘也要打水漂。 他挑眉,耍赖道:“我是师尊,我说的算。” “看来我这个师尊拜的并不明智。”墨铮叹了口气,满是无奈。 这不是拐着弯说他无理取闹吗? “小兔崽子,你可不要得寸进尺,你那些师兄师姐们想让我教,我还不乐意呢。”道妄言听了,不由笑骂了一句,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摸他脑袋。 然而墨铮这时已经长的比他高了,故而这个动作便显得有些奇怪,墨铮望了两眼后,便勾着唇垂下了头。 道妄言脸一僵,刚想说些什么。 “其实我们并不想,师尊亲授这种待遇还是给小师弟吧。” 这时,大师兄正抱着一把古琴朝他们走来,他嘴角一贯挂着温和的笑,今天那笑里却多了几分促狭。 道妄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感情他这是被嫌弃了? 他慢慢眯起眼,想着自己最近脾气是不是太好了。一只手却突然握住了他的腕,他顺着看去。 墨铮轻声道:“我喜欢的。” 我喜欢你这样一招一式地教我。 大师兄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于是他一拂袖扫去一旁桌上沾着的桃花,将古琴放在上面,道:“师尊,古琴已经按你想的带来了,我也不在这碍你的眼了。” “等等。” 望着大师兄潇洒离去的样子,道妄言突地叫住了他,勾唇笑道:“山下的小皇帝又有动作了,你自己悠着点。” 他这人不喜欢记仇,有仇一般当场报了。恰好,他知道自家大徒弟的死穴。 大师兄步子一顿,声音淡而冷:“我打定主意不下山,他便纵有万般手段又有什么作用?” “躲一个人躲了三百年,你可真有出息。”道妄言嘲弄道。 大师兄这次停都没停,直接往前走。 “只可惜人家一颗少男心为你生生等成了怨妇。” 等大师兄人影都不见了,墨铮突地问道:“大师兄在山下有人?” “只可惜你家大师兄死不承认,可把人家害的够呛。”装模作样地唏嘘几声,道妄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不过最近恐怕自己也要一起下水了。” 然后瞥了眼墨铮,不怀好意道:“怎么,你也想去看?只要你给我点好处,我便带你看完这出戏?” 听了一堆似是而非的废话,墨铮倒也知道了一些,但对于这些凑热闹的事,他并没有多大兴趣,若是阿玄硬要拖他去,他不会拒绝,但像这种需要“报酬”的,他还不如练剑。 见墨铮没有半点反应,道妄言也知这事不可行了。他也不在意,反正他撩徒弟的手段多得是,转念间便直接推着他去了大师兄留下的古琴边。 “你入门这么久也该明白我门下未明说的规矩。你师尊我少时不识大字,吃了不少苦,自然希望你们多才多艺,所以我门下的弟子要出师都得擅长一艺。”道妄言说的冠冕堂皇,甚至不惜拿道途来引诱。 “而且,专心于这些技艺,更能感悟天地大道。哪天你能将你的感悟融于字中,琴声里,那么这些感悟才算彻底属于你。” 明明说的很有道理,但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得墨铮还是点了点头。 “对了,一个月后还有个潜龙榜,你记得去晃一晃,拿个第一回来,让人知道我又收了个弟子。” 墨铮:“……” 那是什么东西? 道妄言也没有多做解释,在他的想法里那种东西本来就是往那一站就能手到擒来的。 …… 深夜,月明如水。 他在床上翻了几回,又想起师尊白日里的话,不由心生烦躁,再也睡不下去。 晃了晃脑袋,他点了灯,决定看会儿书。 然而翻了几页,便将书阖上,那些话萦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大师兄披了件外套,便往门外走去,这个时候上邪山静悄悄的,连蝉虫的鸣叫都不曾有。 月光泄了一地,流转在溪流上,空明澄澈。 忽的,一段琴声传来,他微一皱眉,便循着琴声而去。然后见着了人,正是他那个小师弟。 虽然因为手法生涩,弹错了几个音,表达的意思却是没有错的,他算是明白他师尊前些日子让他去寻琴是什么目的了。 在那站了良久,大师兄突地问道:“你真失忆了吗?” 如果失忆了,怎么会对师尊的一举一动如此放纵。他是清楚的,即使失忆,他这个师弟也不是一见钟情的人。他不会忘记师尊当初将他带上山时,他在他身上感受到的那股威胁感,仿佛心底都被洞穿。 琴声一顿,大师兄并没有遮掩自己的气息,他一来墨铮便察觉到了。 乍然被问,他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后便缓缓道:“我刚失去记忆时浑浑噩噩,但看到他却瞬间清醒。” “不是因为他身上的冲天的血煞之气,也不是遍地的残尸。” 墨铮拂去琴上的花瓣,将琴抱起,轻声道:“而是一看到他的笑,我就不由自主地心生欢喜。” 他的嘴角也不由勾起一个笑,温柔缱绻。 望着那个笑,大师兄却如遭雷殛,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血印动了,那人有危险! 40 坊市 “不知大师兄现在怎么样了。”墨铮落下一字,想起那天晚上大师兄面色骤变,仓皇离去的模样。 隔日,他便得知大师兄下了山。而今离那日已经有了半个月,大师兄依旧没有半点消息。 棋盘上黑子大势已去,正逐渐被白子蚕食,执白子的是墨铮。 正想乘其不备毁个棋的道妄言闻言停下了动作,安抚道:“放心,只是去看他的小情儿,哪有什么危险。” “但这世间以弱胜强之事并不少。” 之前听阿玄说的那些,他大概猜到大师兄是处于主导地位的,说不下山便不下山,整整三百年那人也没有任何办法。只是,世间哪有这么多绝对,被处在劣势的一方算计的体无完肤这种事并不少见。 “放心,我之门下,可都不是什么好人。” 道妄言眯着眼,勾唇笑道。 “如果师尊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做这种不雅之事就更好了。” 墨铮抓住那只正准备偷棋的手,从他手里夺过棋子,放回原处。 道妄言望着那张脸冷哼一声,迅速反手一握,抓住那只手,将两人位置倒掉,倒打一耙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习了什么邪门歪道的法术,都忘个干净了,学了才几日,就能胜我。” 墨铮一笑,没被束缚的另一只手径直落在棋盘上,一击绝杀,让黑子再无翻身之力。 这局棋结束。 干脆利落到让道妄言有些措手不及。 从容地抽回自己的手,望着那张被这一番动作弄得怔愣的脸,墨铮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阿玄还是认命吧,在这棋局之上你永远都赢不了我。” 因为你就是个臭棋篓子,这辈子都变不了了。纵使出些昏招,奇招也不过是最后的挣扎罢了。 道妄言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胆愈发大起来的徒弟,沉声道:“你也就仗着……” “我当然知道,”墨铮打断他的话,缓缓道:“阿玄对我一片真心,可昭日月。” 道妄言被噎了一口,望着他半晌,长叹道:“……我怀念还没长高的你。” 小小的,软软的,一只手就可以扛着走,就算被欺负也就是憋屈两句就无话了。 哪像现在直白,不好调戏。这让他们以后还怎么愉快地玩耍! 正当他出神之际,墨铮已经收拾好棋盘,正准备回去练琴。 “山上最近有个比试,武斗台上的,你有兴趣吗?”道妄言忽的问道。 “有什么特殊之处?”墨铮一顿,阿玄从来就都是无利不起早。 道妄言哑然失笑,不情不愿地提醒到:“半月前不是有人找你约斗吗?” 墨铮迟疑半晌,不确认道:“夜鬼人,或者夜狐人?” “这下我算放心了。”道妄言叹了口气,眼角眉梢尽是得意。 连名字都记不得的,必然没什么威胁。 顺利化解。 墨铮暗自抿唇一笑。 “这场比试就是为了选出代表书院去参加潜龙榜的人,你的实力和他们相差太大,就别去欺负人家了。” 道妄言立即改口,端出了真正的目的:“我们直接往西梦峰去吧,一路上也能看些风景,增加些人事感悟。” 他在这山上呆了大半年,早就不耐烦了。更何况,他之前托人打造的东西也应该是成了,那件东西,他思来想去,还是他们一起去取比较好。 而西梦峰就是这次潜龙榜比试的地方。烟云袅袅,雾斜峰横,紫气蒸腾,是为西梦。风景挺美,一起看看也不错。 一时间他的如意算盘打的叮当响。 墨铮一笑,没有错过他话中的那个“我们”,轻声道:“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道妄言顺口接道:“还能顺道看看你师兄。” 他眼中浮现几缕戏谑,显然并不只是“看看”而已。 …… 满眼尽是人流,满耳尽是小贩和买主的讨价还价,和凡人那些坊市相比,唯一的区别便是他们卖的是法器和灵物,交易所用亦是灵玉之流,金银在这里顶多当个搭头。 而这里真是海云坊市,为真界六大坊市之一,亦是通往西梦峰的必经之路。 此刻,道妄言和墨铮正如普通人般走在街上,虽然奇异于墨铮的瞳色和发色,但往来间都是修士或者祖辈是修士的凡人,倒也没什么有失礼数的动作,毕竟更奇形怪状的也不是没有。 道妄言在街上走了半天,突地神情凝重地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墨铮神情一紧,警惕地环视四周。 一切如常,这却使他的神情更加紧绷,他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足以见得这人绝不简单! 然后便听得道妄言幽幽叹了口气,道:“这偌大的坊市,居然没个卖糖葫芦的。” 墨铮:“……” 突然有种买一捆糖葫芦糊在他脸上的冲动。而且,总觉得糖葫芦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呢。即使失了忆,乍听这三个字,他的心里就升起了点微妙的嘲讽。 然而很快他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我记得当时阿弦对糖葫芦可是爱的不得了呢,”道妄言以扇抵着下颌,缓缓道:“不过吃了阿弦的一个糖葫芦,便被骂作心狠手辣,厚颜无耻。” 说罢,他便望着那张美的让他心生觊觎的脸,笑的邪异:“但阿弦当时愤怒的样子却让我心神摇曳,这里跳个不停呢。” 察觉到周围聚集过来的目光,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之际,一向喜爱清净的墨铮皱了眉,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道:“你不是说要去取一样东西吗?” “啧啧,你现在可没以前好玩了,被看看又有什么关系呢?”道妄言顿在原地不愿走,眼中泛出戏谑。 “怎么?你怕……” “怕”字还未出口,人群便传来一阵骚动—— 墨铮猛地上前,在他的嘴角亲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触即离,却也让道妄言呆滞了一会儿,然后便十分顺利地拖走了他家师尊。 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望着刚才发生的一起,嘴角不由泛起一个古怪的笑,他摸了摸下巴,眼中满是兴味。 他倒没想到名满天下的魔尊居然会喜欢一个男人。 这还真是件稀奇事,若是告诉将军,只怕他连眼珠子都会惊掉吧。 他微扬下颌,一缕光射入斗笠,照亮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被刀疤隔成两半却仍称得上艳丽的面容。 …… 折了七八个弯,道妄言将墨铮带到一个破旧的砖房前,墙上的白色已经被尽数刮去,只剩几根枯黄的树藤,靠墙角的地方置着一堆柴火。 门口的槛上坐着一个人,一头灰白的发遮住了半张脸,他正专心致志地刻着手中的物什,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为他带来了种诡异的吸引力。 然而,人们看到他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他身旁的那具人高的棺材,那是一种仿佛要将人吞噬的黑,只有棺盖角上画着几圈鎏金。 男人忽地起身挡住了墨铮打量棺材的视线,冷冷道:“不该看的不要看,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里装着的是他的道侣,棺材用鬼渊木制成,能滋养神魂,但心智不坚之辈容易被鬼渊木摄取心魂。”道妄言对墨铮解释道,说到最后自己却忍不住笑了。 他眨了眨眼:“不过,我对你倒是半点不担心。” 能在他的百般诱惑下仍然坚持仙道的人,说好听点的是从一而终,不为外物所动,难听点便是固执,心智之坚恐怕是他最不缺的东西了。 那男子“哼”了一声,收起了木雕,淡道:“你那件东西还差点火候,明日再来。” 然后便背负棺材,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道妄言一怔,随即便高声道:“你有心情雕百八十个木雕,做个小东西却给我耗了这么久!” 门里的人继续雕着手里的东西,不做理会,他懒得和这个大字不识两个的家伙解释器具制作间的不同。 道妄言说完后也没多做纠缠,这倒让墨铮看着他的目光不由带上些奇异。 他师尊居然会有这么好搞定的一天。 道妄言垂下眸,有些无奈地轻声道:“……我只是可怜他罢了。” 毕竟曾经同病相怜,而如今他已经解脱,那人却还在河里。 还没等墨铮探究他话中的意思,便听得有人高声喊道。 “唉,你是恩公!” 墨铮抬头,便看见一张有些憨的笑脸。 嗯,没有半点印象,他失忆了,但感觉好像有点麻烦。 一旁的道妄言却在掌心敲了敲扇子,笑的有些不怀好意:“阿弦,看来有人找你还债来了。” 41 师徒 来人正是墨铮“指引”过的船家——张大牛。 此刻,没有半点记忆的墨铮只能僵在原地,思考阿玄说那句话的意思——他曾经坑过这人? 张大牛热情地迎了上来,“恩公,我可算见着你了!” 墨铮皱着眉退了一步,他看不出半点问题,他望了眼道妄言,难道这又是个骗局? 耳边立刻传来“噗通”一声,只见这个身高八尺,面容憨实的汉子双膝跪地,满是喜悦的眼中此刻俱为泪光,仿佛下一秒这眼泪就要如瀑入江河。双手往前一环,但什么东西都没环住,便也放下了手,只是眼中哀怨更甚。 墨铮和道妄言此刻却非常有默契地微微侧首,半阖着眼,那张不带半点美感的脸泪流满面绝对是伤眼睛。 张大牛没注意到他们眼中的嫌弃,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自己的悲惨遭遇。 “恩公您那日不是让我去寻一位姓楚的仙师吗?我却遇到了一个姓楚的魔头,不仅没有拜入仙师门下,还被拖去修了万人唾弃的魔道!” 被万人唾弃的魔道之主道妄言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那一笑端的是鬼哭狼嚎,可止小儿夜啼。 张大牛一望背后一凉,立即闭上了嘴,面带惊俱地看着这人。 那位便宜师尊还算尽职地给他看过了仙魔两道重要人物的画像,给他增长见识。 其中着重介绍过的就是这张—— “魔尊道妄言,肆意妄为,毫无章法,见到他……”师尊顿了下,冷漠地打量这他的小身板,淡然道:“你就站在那看他心情好不好吧。” 言下之意,不好就要当场为自己列个碑了。 “他他他……”传说中的人物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张大牛不由结巴起来。 “对,魔尊。”墨铮替他说了出来。 阿玄并没在他眼前掩饰什么,虽然对他横跨正魔两道,而且都混到极高的地位还没人发现有些稀奇。 “你今天心情好吗?”张大牛拼命把自己缩的更小一下,怯生生地问道,努力让自己显得楚楚可怜。 道妄言:“……” 他展开扇子,挡住了自己的脸,嘴角有些僵。 “这是你教他的?”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高墙道。 墙的上空一阵水纹波动,一个道士走了出来。 鸦黑的发尽数束于雪白的冠顶,然后如流水泻下,面容瘦削而俊美,远远看去,比墨铮更像一块坚冰。 这人正是当年屠山而出,叛入魔道,如今为万魔窟太上长老的楚淮南。 他垂眼望着道妄言:“他自己蠢。” 他说一个字便要停顿一下,每个字都透出一股寒意。 “啧啧啧,你这徒弟教的可真好。”道妄言嘲讽道。 “嗯,你教的好,教到了床上。”楚淮南半点不退,将视线投向墨铮。 他说的十分认真,甚至带上了几分赞赏。 道妄言:“……” 若不是知道这人说话一向这样,他都觉得他这是在反嘲。 “等等,恩公您居然被魔尊掳去做了禁脔!”张大牛恍然大悟,表情扭曲地近乎得像是他师尊造的人面雕塑。 楚淮南望着他这个便宜徒弟,忽地掏出纸笔把他徒弟此刻的模样画在纸上,扬起了一个让人心底发寒的笑——又有捏人面雕像的素材了。 “我突然觉得阿玄你作为师尊还是挺不错的。”墨铮望着眼前这对诡异的师徒,忽地道。 道妄言亦点了点头。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张大牛望着两人,再望了眼自家师尊,猛地嚎啕大哭。 魔音灌耳,楚淮南停下了笔,他这样好像有点过分?徒弟从来没哭地这么伤心过。 他这么想着,想着三长老平常安抚他的养的那头妖牛的样子,走过去摸了摸张大牛的头。 张大牛在那只手靠过来时抖得像只鹌鹑。 手摸上他的头顶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一把抱住了楚淮南的大腿,惊恐道:“师尊,你别杀我!我再也不说你坏话了!” 然后可怜兮兮地抽噎着细数着楚淮南从来不知道的那些事。 “我再也不在你烧瓷的时候故意加火;也不在你的洗澡水里放引兽剂了;更不会在你的衣服上剪洞了……” 楚淮南的表情十分复杂,望了他良久才缓缓道:“……原来那些都是你做的。” 难怪他收徒后开炉总被炸一脸,洗完澡后总有妖兽对他发情,最近下山买衣服的次数也多了。 他缓缓抽出剑,搭在自家徒弟的脖子上,往里压了压。 张大牛喉咙咕隆了一下,像是悲鸣。 “如果我做出这种事怎么办?”墨铮忽地道。 道妄言望了他一眼,捏着手中的扇子,笑道:“当然是怎么来的便怎么还。” 本来准备吓唬吓唬自家徒弟然后把他关入冰魂窟三个月的楚淮南突然眼前一亮,抽回了剑。 淡淡道了句:“走吧。” 回去慢慢收拾,家丑不可外扬。 等张大牛缩着身子站起,楚淮南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抛给墨铮。 墨铮摊开手一看,一个玉色的小瓶。 楚淮南解释道:“我炼制的丹药,名曰暴血,能短时间内提升你的战力,然而时间一过,你便会虚弱,用的越多,虚弱的时间越长。” “你就不能给点好东西,饮鸩止渴有什么用?”道妄言嫌弃地看着那药,有些不满:“就拿这东西打发我们,你不觉得惭愧?” 楚淮南默默望着一毛不拔的某人。 “只是虚弱罢了。”墨铮收了丹药,打了个圆场,然后抛了个储物袋给张大牛,“里面全是灵玉,这是我师尊的见面礼。” 楚淮南这次望向了张大牛,他终于明白二长老说的别人家的徒弟是怎么回事了。 然后转身就走,眼不见为净。 刚走出两步就见张大牛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垂眼看他,这是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师尊,你忘了我们出门的目的了吗?” 楚淮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淡道:“殷商皇帝似乎和太上殿有了联系,你另一位弟子困在太上殿禁地,没危险但出不来,还有你该好好管管魔道了。” “之前鲤鱼镇和这件事,无生殿都有影子,而且他们的宗门‘消失’了。” “消失?”墨铮对他的措辞有些奇怪。 “一瞬后,弟子和山门一起,再无踪迹。” 42 故人 月光从窗户渗入破旧的室内,离他的身躯却始终有着一定的距离,他似乎已经永远地陷入了黑暗的牢笼。 苍白已经成为这个男人脸上无法褪去的色彩,体内的炙热只能让他的嘴唇像烙了鲜血般红艳地触目惊心,现在的他像是一抹丧失人的温度的幽魂。 一切陷入沉寂。 当天光再次留连他的苍白而又俊美的侧脸时,他睁开双眼,光线模糊,混混沌沌。 他的眼中一片虚无,朦朦胧胧的,倒影不出任何东西。 然后光线劈开黑暗,刺入他的双眼,唤醒他的意识。 天光璀璨,这是个好天气。 他轻笑,嘴唇像抹了血。 他略带惊奇地用左手的指尖碰了碰右手,然后感受着身体那前所未有的轻快感,唇角画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声音轻飘飘的:“修萨斯,你绝望了吗?” “真好,那么这具身体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啦。” 他尾音上扬,带着孩子的天真。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在即将走出房门那一刻停下了脚步,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脚尖点了点地,瘪起嘴,有些不高兴。 “放心啦,修萨斯,我会兑现我的承诺的。” 他呓语,声音轻得像空气,却渗进人的心脏,伴随血液一同起舞。 “让整个帝国陪你陷入永恒的沉眠——” 整个房间瞬间划分成光暗两界,他在唇角带笑,因为他只有影子落在光里。 “——卡” 生性不拘小节又不修边幅的国际知名导演法斯像是遇到了第二春似的,朝已经迅速从演戏状态脱离的青年扑了过去。 “亲爱的,你简直是我的维纳斯!” 长期锻炼而形成的身体本能让温云砚稍稍往旁边一侧,躲过了导演过于“热情”的行为。 “谢谢夸奖。” 他的嘴角挂上习惯性的笑容,一室阳光被吸引,点缀他的眼神,温暖而慵懒。 法斯觉得他的心脏正在以非人的速度怦怦狂跳,他觉得他感受到了春天的脚步。 面上不动声色,整了整衣领风度翩翩地邀请道:“请问我有那个荣幸请你吃顿饭,共度一个美好的夜晚吗?” 约炮?一向知道欧美导演并没有那么多的节操,温云砚也不意外。 “抱歉,我有约了。” 温云砚潇洒转身离开,准备今晚和自家房子约个炮。 “怎么样?云砚,拍的顺利吗?感觉怎么样?”他的经纪人见状立马给温云砚递上了件外套。 “嗯,还好。”温云砚接过外套披在身上,“就是有点饿。” “你等会,我叫小何去给你买饭。” 因为外出拍摄取景的原因,他们现在正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山包里,连个生火的工具都没有,想吃饭的话只能开车绕过九曲十八弯的泥泞路,去十多公里外的小镇上买,而且待会还有两场戏今天的拍摄任务才能结束。 “嗯,好,待会记得帮我和他说声谢谢。”在温云砚说完这句话后,就看到他的经纪人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向前奔去。 “你……你你,等着,我马上去给你买饭!” 不是说好……小何给我买吗?温云砚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能理解。 他的经纪人最近越来越古怪了,难道是生病了吗?拍完这次戏,就给他放个长假吧,让他好好去看看吧。 在一旁围观了事情发生的全过程的助理小何淡定地掏出手机开始刷群。 【天天爆料的助理君】:【今天男神又用必杀之微笑技成功ko了导演和他的经纪人(~ ̄▽ ̄)~】 【每天必水的化妆狗】:【真是喜闻乐见】 【路人甲】:【嫉妒导演】 【被虐成狗的男主】:【嫉妒经纪人】 【酱油女主】:【都去死吧,这部戏男神是属于我的!==】 【跪舔君】:【呵呵哒】 【摄像机的小号】:【我默默举起了火把,还是烧死女主吧。】 【打杂组a】:【我浇油】 【打杂组b】:【我点火】 【打杂组c】:【什么时都被楼上抢了,我还是去围观男神吧quq】 …… 温云砚靠着椅背,闭上眼准备休息一会儿,却听到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睁开眼,循着方向看过去。 偷拍?他认出那是剧组的一位化妆师,礼貌性地对他笑了笑。 然后就看到那个化妆师像是屁股着了火一样跑开了。 坐在原地的温云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长得很可怕吗?微博上的粉丝们不是都说他颜值很高吗? 他疑惑地就着旁边的窗上的玻璃看了看,然后看到玻璃上有个黑点在不断的放大。 那是什么? 他茫然地回过头就看到一道黑色的闪电正要以非人的速度与他零距离接触,快的让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就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 意识空白之前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说—— “啊!野猪!” “男神!” 发生了什么? 他和野猪有什么关系吗? …… “喂喂,兄弟,演完了,你该跟我去拿工钱啦。” 温云砚醒来的时候,脑中有着淡淡的眩晕感。 眼皮很重,他只能撬开一条缝,进入的光线纷杂陆离,分不清是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一切光线都按正常的轨道开始运转,他看清了周围的场景。 不远处是一堆聚起来的人,时不时传出几句尖锐的语句,周围有一大群正准备坐起来的人,他们身上穿着带血的盔甲,脸上占着尘土和血迹。 做梦? “这是哪里?”他迷茫地问道。 “兄弟,你够了啊!就算我们演的是穿越,你也不用这么敬业吧!” 那人看到温云砚这副迷糊的样子,有些慌了,《星际基本法》规定他们在拍戏过程中不能对演员造成意外伤害,一旦造成那可是要上星际法庭的。 拍戏? 梦中也梦到拍戏,他也真是劳工界的好榜样。 “抱歉,我只是刚醒来,脑袋有些不清醒。”恢复了意识的温云砚立刻反应道,并习惯性地露出温和的微笑。 “那就好,别没事就学那些无业游民开啥破玩笑的。”男子瞄了他一眼,发现并没有什么问题,拍了拍他的肩,松了一口气。 无业游民? 那人留下一句“待会记得去那边和场务结账啊”就急匆匆地走了。 结账? 温云砚淡定地起身,将疑问埋在心里。 去一旁的大化妆间里卸了妆,又用凉水洗了把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频率,深呼吸几次后。 开始总结现在的情况,他被不知名的物体撞了之后,醒来就到了这里。 身体的疲倦和疼痛都让他分外清明,真实到了极点的触感让他无法相信自己在做梦。 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准备找场务结账。 然而站在场务面前,他呆住了,他发现——他并不知道怎么结账。 放在场务面前的那个长方形,上面是玻璃的仪器的正确使用方式是什么? “前面的,你还结不结帐,不结先让我们结呗,我们赶时间呢!” 由于站的时间过长,后面排队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抱歉。”他从善如流地退后了一步。 而站在他身后的被谦让的人却一脸郁闷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态度这么好,我怎么和你吵起来!不和你吵起来,怎么教训你之前占着位置不拿钱的行为。最后被谦让的人只能哼哼唧唧地开始了结账。 他将手放在长方形仪器玻璃上,机械的女声报告道:“扮演角色——龙套君,工资15星币,工资已转入个人智脑终端,请查收。” 仔仔细细地观察完收工资的全过程的温云砚,开始照葫芦画瓢地取出了他的劳动成果。 “扮演角色——龙套都够不上的小瘪三,工资10星币,工资已转入个人智脑终端,请查收。” 即使再淡定,在听到龙套都够不上的小瘪三的时候,温云砚都只能摆出这副表情== 结账的场务看了一眼这个古古怪怪的人,眼神有些异样,难道是觉得工资少了?但他们剧组明明是完全遵循《星际劳工法》来的。就在他准备和他好好理论一番的时候,温云砚转身走出了拍摄现场。 出了剧组,就能看到一个类似于公交车停靠站牌的东西,,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在那等着,直觉告诉他这就是那种东西。 他在那等了一会儿,一辆悬浮汽车停靠在站台,他随着之前等待的那几个人上去,然后就发现坐公交好像不用付钱了,这就是未来的好处吗? 至于为什么是未来,他还不至于认为现代会有这么高的科技,比如他手上带着终端。 所以现在这种情况,他是穿越星际,即将走上救世主之路了?那么他的金手指在哪呢? 有些脱线的前任温-影-帝这样想到。 43 秘境 他抬起头望着上方。 那人背光站着,身影拖长的暗色笼罩了他。 他问:“你想知道真相吗?” 什么真相?尹溪魂和他真有纠葛?亦或是他就是他的大师兄。不过片刻,诸般念想便在心头绕了一圈。墨铮表情未变,直直地看着他。 道妄言却是笑了,脸自阴影中脱出,伸手轻抚墨铮的脸颊,“怎么,怕了?” 墨铮偏过头,道:“你骗了我?” 他指他失忆前的背景,他可能不是书院的人,甚至于他认识尹溪魂。之前第一次见的时候,他就感觉到阿玄对于这个人有种异样的防备,甚至于敌意。挺可笑的,一个是硬抗天地至理死不飞升的魔尊,一个是刚踏入道魂的青年,差距太大,他想不出尹溪魂身上有什么值得恨的地方。 “当然不。”道妄言理直气壮地说:“我只是为了迅速获得你的信任,安抚你的心而夸大了一点。” 而他回答的他们之间的关系。 被答非所问弄得有些晕,墨铮沉吟半晌道:“……所以这是骗取感情?” “怎么,堂堂魔尊居然如此卑鄙?”尹溪魂突地插了进来,他落于墨铮身后一步,双眼死死盯着道妄言,似有火星在其中燃烧。 被夹在两人中间的墨铮皱起了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然后背上贴上两只手掌,他被那力道一带,直接扑上前去,被抱在了怀里。 那人咕哝道:“果然还是这个高度最舒服。” 墨铮刚想推开,道妄言已经将脑袋埋入他的颈侧,沉声道:“配合我。” 道妄言抱着他的力道愈发紧,他刚想说话,便听道妄言道:“不是你的,就不要妄图来夺。有些东西是夺不来的,更何况你也算是夺了他的东西。” 尹溪魂脸一白,刚想辩解,便被再次打断。 “别说什么喜欢一个人所以活成了他的样子,你不配。” “你凭什么……”尹溪魂怒发冲冠,刚要吼却被那人眼中的嘲弄硬生生止成了鸦雀无声,面色愈发苍白,透着几分被拆穿的难堪。 是了,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表现的那般喜欢大师兄,就不会按着大师兄的步子,一步步夺了他的机缘,当上清剑派大师兄的位子。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眸中透着阴翳:“那么你就配吗?当初……” 他刚开口说了两个字,一根银色蚕丝便在他脖间绕了两圈,然后被拉得一紧,陷入肉中。 “不该说的话莫要随意出口,否则可是会沾上自己的血的。” 道妄言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句,便以不容反抗的力道拉着墨铮离开。 身后,蚕丝悄然断去,尹溪魂伸手抹了把脖子,有血,但并未伤及喉管。 他望着两人的背影忽的笑了,衬着脖间的血色,愈发骇人。 防的了一时,难道还防的了一世? 要知道潜龙榜试炼之地是瑶池秘境,道魂境以上者一概不能入内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纵然你是上界来人也破不去这里天地设置的界限,否则就会立即被传送到上界。同为潜龙榜试炼者,他和大师兄少不了相处的时间,那些魔尊不想让他说出来的东西还能守住? …… 44 离讯 皇帝密谋,同心铃,分离,山下人的议论,所向披靡,孤女,师弟口中的真相,心痛一痛,被捅了一刀,出事了 “研墨。” 站在桌前望着那张已经半干的画,身着黑色龙袍的男人淡道,他身形消瘦,反复骨头架子上绷了一层皮,俊美的五官在这种消瘦下显得咄咄逼人,犹如一把尖刀,看久了便会被刺瞎双眼。 站在他身后的脸圆而白的中年太监立刻上前,他食指按在墨的顶端,重按轻转,先慢后快,磨出的墨浓淡相宜,明显是个中好手。 待得磨完了,男人才施施然在那张画上落笔——“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见他写完,中年太监正想上来取,陛下一贯写完后便将这幅字画会放到他的寝宫去。 “现在还不用。”男人却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他端详着画中人熟悉的眉目,越看越着迷,忍不住伸手去碰,却在触及纸上的那一刻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缩了回去。 然后他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梦中,梦中,可我从来不满足于梦中的相会。” “他怎么样了?”他朝身后问道。 中年太监面露古怪之色,斟酌了半晌,终是道:“他说这里吃好穿好住的也好,就差佳人作陪了。” “咔嚓”一声,檀木桌被捏碎了一角,男人一字一顿道:“那么我就去看看他。” 说罢,便卷着转身朝寝宫走去。 陛下你这样也算得上佳人? 中年太监暗地抽了抽嘴角,甩过拂尘便往御膳房走,陛下见那位公子是身边一般不会允许任何人跟着,但今日那位公子的饭还未送过去,他该给那些个送饭的小宫女提个醒了,免得触了陛下哪根神经,直接被拖出斩了。要知道每次见那位公子,陛下都不大正常。 寝宫中身着月白长袍的书生正执卷靠在榻上,看的入迷时甚至会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些什么。这正是书院“失踪”了大半月的大师兄。 “你在看什么?” 这一下猛地将大师兄从卷中拉出,他抬眼看来人,脸上挂着笑。 “哪来的风把您给刮来了。” 男人一眼便看出那笑里刺骨的冷意,不由撇过头去,“不想笑便不要笑。” 大师兄的视线移到了他手中抓着的东西,“您今日又画了我?” “与你何干?”男人听着他这口气,不由压了一口气,冷声道。他寝宫里全是他的画像,这些日子他更是每天一幅,他还能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 大师兄却是气笑了,“你画我还不许我说,堂堂殷商帝皇就是个这样强词夺理的人?” “叫我熙华。”男人突然道。 大师兄一怔,望见他眼底的疲惫,终是忍不住蠕动了两下唇,轻声叹道:“你现在叫昊天。” 熙华是他喜欢的人,而昊天是殷商帝王,若他只是一个普通修行者他可以陪他飞升,但现在他是永世王朝的帝王,他的修行凝聚到是永世王朝的国运,那东西对这一界牵扯太大,他乃上界之人能乱常人的命数,却不能乱这种人的,若是乱了,轻则王朝破灭,重则真界被重创,灵气四溢,让此界的人难以飞升。 若是师尊,想必就这样做了,合了那句“我得偿所愿之后,哪管那洪水滔天”,只可惜,他不是。 “我可以只是熙华。”男人迅速道,尾音甚至带上了些颤抖,他在恳求近乎于乞求,他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但大师兄缓缓摇了摇头,闭上了眼。 这是拒绝。 “那便打扰阁下了。” 男人面色有一瞬间的灰白,很快他便将那面色压下。将那幅画挂在了寝宫里。偌大的寝宫里挂着他三百多年画的所有,密密麻麻,宛若囚笼。 他注视了一会儿这囚笼,便自个儿走了出去,身后那人也没有挽留。踏出门槛,他忽地笑了,和煦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也没有暖和半点嘴角的冷意,他眼中的疯狂被层层叠叠地压下。 既然这座宫殿是囚笼,囚住了他自己,他怎么能看着罪魁祸首潇洒自如呢? 只要那人飞升,这个人便永远是他的囚徒。 …… 昨天对这坊市还是陌生,今天却已经了如指掌。墨铮望着正带他穿过七扭八拐的巷子,正朝着一家据说驴打滚做的顶好的摊贩去,不由心生敬佩。 道妄言似有所觉,回过头笑着解释道:“我本来就爱这些下九流的东西,当初我师尊收了我后,花了几百年时间培养我高雅的兴趣,然而我最终还是成了这样,琴学不会只能吹树叶子,人家赏花吟诗,我却偏爱往戏楼里钻,这不,现在还能唱几首好曲。” 墨铮点了点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阿玄最近好像总在说他从前的事。 “啧,说起来,你倒是和我完全不同呢,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还每天以君子之礼规范自己,待人有礼又疏离。如今失了忆,倒是好多了。”道妄言不由阖了扇子,感叹道。 “你会用树叶吹曲子。”墨铮忽的问道。 道妄言却是挑眉笑了,“我会骗你?等我待会去找片好叶子,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那你当初让我学琴?”墨铮不动声色地问道。 “当然是为了可以‘琴瑟和鸣’,共谱一曲啊。说起来你也是许久未和我合奏了。” 道妄言得意洋洋,显然对自己想出的这个主意十分满意。他想起了从前,墨铮每回一弹琴,他便要用树叶子吹曲去捣乱,以致墨铮到最后已经不在他面前弹琴了。 墨铮:“……” 于是当初突如其来的折腾的真相出来了。 “阿玄,有没有人说过你这幅样子真的是让人恨的牙痒痒。”墨铮忽地靠近他,拽着他的衣襟,垂眼看他缓缓道。 处于这种弱势的姿态,道妄言没有半分挣扎,他十分无辜地眨了眨眼,更像是挑衅:“只有人说想杀了我。” 他当然知道折腾了一番就得了这么个答案当然会令人心生怒火。 墨铮松开手为他理了理领子,之前出门就想说了,这人的衣服穿的不是那边袖子往里收了一截,便是衣襟往外鼓了一块。 说好的发火,然后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天雷勾地火呢?果然坊间的那些话本都是不可信的,道妄言生无可恋地叹了一句:“你怎么还没到生死境呢?” 墨铮为他整理衣襟的动作停了下来,淡道:“以后少看那些话本,自然就不会总想这档子事了。” “可我要走了啊。”道妄言轻声道,然后将头放在了墨铮的肩上。 “什么?” 墨铮顿了半晌,问道。 “我是上界之人,和这里的天道定了协议才下来的,我在这里停留了近千年,而如今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上去了,之前传闻我几次遭逢雷劫,却硬不飞升便是如此。而不久之后到来的雷劫应该就是天道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道妄言停了一会儿才道:“如果这次我再不上去,怕是要被这里的天道当做首要目标,集真界之力对付我。” 当然,结果便是他这具分身毁灭,真界亦就此消亡,眼前这人也要不复存在了。而且他这具分身存在的时间也够长了,再不回归本体,恐生心魔。 “不久是多久?”墨铮问道,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三天后,你参加潜龙榜的日子。” 墨铮却是气笑了,一字一顿道:“你很好。” 所以这趟下山就是为了给他留一段美好的回忆,让他以解相思之苦? “其实我也是前几天想起的。”道妄言说的有些干涩,他终于得偿所愿,哪还想的了那么多。 “那就走吧。” “啊?”道妄言猛地抬起头,满是错愕。 墨铮已经握住了他的手,拉着他往前走去,然而拖了半天,那人却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他皱眉问道。 “你这是原谅我了。”道妄言呆呆地指了指自己,是自己陷入了幻境,还是眼前这人被掉包了。如此轻易的原谅,让知道上辈子每一次吵架都和好的分外艰难的他怀疑太阳今天是不是从西边升起来的,或者魔祖终于睡醒了? 墨铮面无表情,“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道妄言立刻语塞了。 沉默半晌,墨铮终是无奈叹道:“就算只有朝夕,我也想和你好好相处。” 更何况,他能感觉的到,离他飞升的日子没有多远。他不知道自己这异于常人的修炼速度意味着什么,简直就不像是在修炼,而是在恢复。 “跟我来!” 丢下这么一句,道妄言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拉着他朝另一条小巷拐去,那里通往之前背棺男子的住处。 45 锁心 靠在门框上雕东西的男人突地手上一顿,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又是那张糟心的脸。 他翻了个白眼,没等他说话,便径直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抛给他。 落到道妄言手中的是两串铃铛,每串都挂着九个,细看之下,精致的花纹蔓延了整个铃身,愈发玲珑,着实可爱的紧,对那些闺中女子绝对是大杀器。 然而问题是需要它们的是两个男人。 道妄言拎着它们,难得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道:“你难道不觉得你的审美有点问题?” 那人摸着棺板,话里落了几分得意:“但我每次造了这些东西送予我的道侣,他都十分开心,赞叹我的眼光天下无双。” “还真是天下无双……” 道妄言哭笑不得,想起昔年那位的风采,再对比手中的东西,他不由叹道果然是真爱。 “这是什么?”墨铮上前问道。 “你居然没告诉他?”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不对劲,墨铮想到,往道妄言的方向望去,正好看到他眼底未散去的尴尬。 那人突地摇了摇头,望着道妄言叹道:“锁心铃本要两人都同意我才会造,却不想今日着了你的道。” “果然,魔就是魔。满嘴谎言,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好。友人也好,爱人也罢,皆是虚妄。” 说到最后那张脸上甚至浮现了几分痛心疾首,然后背着棺板进了屋,将门严严实实地阖上,不给道妄言半点解释的机会。 等进了屋,他经年霜寒的脸上终于浮现几分笑意,温柔地抚着棺板上的纹路,眼角浮现几许笑纹,他从前是喜欢笑的,但那人走后,他便再也笑不出来,如今总算有了转机。 想必过不了多久,那人便能回来和他把酒再话桑麻,他亦不用颠簸流离,流浪诸天。 门外道妄言怔在原地,迟迟不敢上前一步,他欣喜于即便飞升,他们之间仍能有联系的东西,却忘了当初造这东西时的阴暗之心,如今被那家伙一推,可算尽数暴露在阳光下了。他就算不说,面前这人也会猜到,毕竟令他神魂颠倒的这个人从来就不是个好骗的。 “怎么,是有难言之隐?”墨铮从他手里取过一串铃铛,端详了一会儿。 道妄言喉咙莫名有些干。 “是要我自己猜?”墨铮望着他艰难地滚动着喉结,倒是垂着眼笑了:“放心,我既然说了喜欢,便是看清了你。” “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他朝他眨了眨眼,指着胸口不一字一顿道:“你那点阴暗心思我这里都明明白白。” 一再撩拨和戏弄,让道妄言终于忍不住破罐子破摔,狠狠道:“就是你想的那样,锁心铃就是用来囚禁你的,无论你去那里,我都会有感知,甚至能把你心中所想都摸得清清楚楚,自带上起,便再不能脱下,除非当中一人死亡!” “换句话说,你接下来的一切都将由我掌控,永远只能做在我掌中起舞的蝴蝶,这样,可够?” 面对这一通若山洪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恶意,墨铮嘴角笑意愈深,眼角上扬,那颗蛊惑人心的痣似在发光,然而他的声音仍然是冷而淡的。 “随你。” 正当道妄言心痒的不行,正想让他见识下什么叫“随你”之时,紧闭的门内突然传出一句话:“我帮你做的这个铃铛的作用是相互的,而且必须以心头血祭炼方可生效。” 门内的人似乎还低声笑了一下道:“毕竟我可是一个正道中人,断不能看到这等强人所难之龌蹉事。” 道妄言却是嗤笑道:“哪个正道人士会被上界正道中人追杀得像只丧家犬一样,只能躲入下界?” 他想如果不是那人着实凄苦,被师门抛弃,被友人背叛,被亲人捅刀,现在就连道侣也重伤陷入沉睡,不知是否还有醒来的一天,他绝对会揍得他以后都不敢出门,而不是满足这点嘴皮子之利。 那人顿时不说话了。 沉默良久,道妄言突地叹了口气,道:“素星河,你该想想了,我快要走了,那些人必然会有所动作。如果你仍旧念及旧情,你怎么护住他,难道要再被人当狗一样撵?” 门里半天没有声响,道妄言也不在意,转身欲走,以心头血祭炼器物并不简单,稍有干扰便要走火入魔,他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而对他们,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自我下界起,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素星河,剩下的只有他的阿素。” 干涩的声音自门内传出,却透着一股犹若磐石的坚定。 道妄言弯了下唇。 墨铮望着他脸上的笑,不知为何突地想起了之前那句——“我只是可怜他罢了。” …… 三日转瞬即过,墨铮他们早在昨日便到了这西梦峰山脚,正住在山下的客栈中。 “怎么,舍不得走?”墨铮望着道妄言惫懒的模样,为他撩开遮在嘴角的发。 道妄言枕着他的大腿,打了个哈欠,明明已经醒了,却就是不愿起身,连带着墨铮也只能坐在原地,然而参加潜龙榜的人差不多已经来齐,等着西梦峰的正式开启。他们都觉得站的越靠前,便能越早进入西梦峰,取得优势。 “不用担心,先进和后进没什么区别,西梦峰会将所有人笼罩在里面,然后投入不同的地方。再说,这对于你只是个过场而已,你如今道魂后期又是我教的基本能横扫那些人了。” 当初下山时道魂境的屏障就稀薄了,前几日那层屏障消失,他进入道魂境后期,比当初由道魂初期到中期更快,仿佛越到后面他的修行速度就越快。 “你怎么知道?” “潜龙榜当初便是我定的,后来懒得管,便归了其他人。” 道妄言趁机蹭了蹭墨铮的腿。 墨铮掰过他的脸,似笑非笑道:“阿玄应该多念念清心咒了。” 道妄言却伸手够他的脸,食指按在他眼角的那颗痣上,轻声叹道:“你怎么就不留留我呢?” “既会相见,何必再留,更何况,你不觉得只有分开了才会想念,见面时心才会更炙热吗?”墨铮垂下眼,淡道,像逗猫一样去摸他的下颌,一寸寸描绘他的轮廓。 “歪理。” 魔尊表示不予接受,支起身想去吻他,却被墨铮按在原地,然后抚上他的脸,贴上他的额。 耳鬓厮磨,再不剩半点距离,明明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却让道妄言的心跳的愈发快起来,一声叠着一声,一声比一声更急,在他的耳里恍若奔雷。 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会是靠他最近的人。 良久,墨铮贴着他的耳垂缓缓道:“如果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甚至坏的令人发指,你还会爱我吗?” 即使他没有恢复记忆,但身体面对其他人自然而然地试探,思考,甚至于利用都在告诉他,他并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如玉君子。 道妄言愣了一下,疑惑道:“为什么不?” 他摊手,对他眨了眨眼:“更何况,你不坏一点,我也不会为你这般神魂颠倒。” “那就望你记住这句话了。”墨铮轻笑。 道妄言扯着唇角一笑,眼神温柔似水,一字一顿道:“纵然你是沙漠的蝎子,是草丛里的毒蛇,是草原的豺狼,我依旧甘之如饴。” 话刚落音,便听得一阵喧哗,期间夹杂着几句“西梦峰开了”之类的话。 “我该走了。”墨铮推了推跪坐在他身上的人。 这次道妄言也没有再玩什么花样,径直起了身,将人拉了起来,然后指着自己笑道:“给我一个离别吻。” 墨铮轻轻贴上他的唇,一触即离。 道妄言摸着自己的唇,想着刚才那个一点都不像是吻的吻摇了摇头,笑道:“再见时,我一定会连本带利地找回来。” “还有,我在西梦峰给你留了东西,希望到时候你会开心点。” 最后一字落下,道妄言的身形如风般四散开来,就这样消失在墨铮的视线里。 凝望着他之前站的地方,墨铮有些失神。 直到外面人声更加鼎沸,他才回过神来,慢慢下了楼,他想着阿玄给他留的东西就是他一直要他去西梦峰的原因吧。 他旁若无人地往前走着,周身道魂境巅峰的猛地爆发出来,将周围人震退一步,清出一条小道来,西梦峰规定进入的人不得超过二十岁,修为不得超过道魂境,但二十岁在真界中尚算稚龄,又有几个能修到道魂境,更何况是只差一步就能踏如生死境的巅峰? 一进入西梦峰的屏障内,眼前的景色便登时一变。 漫天大雪翻飞,视线所及之处皆为白皑皑的一片,风呼啸着从耳畔刮过,像是要扯下一层皮。 “是你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沙哑而细弱的女声。 46 罪过 然而这道声音传出之后,远处便又施施然走来一人,尹溪魂。 他敛睫垂目,唤了句:“大师兄。” 见墨铮不言,他也没有半分尴尬,直直地将视线落到了他身后跪坐在雪地里的女孩身上,然后幽幽叹道:“不想我们师兄弟这么长时间不见,你居然连孩子都有了。” “与你何干?”墨铮现在倒觉得这西梦山是在故意作弄他了。其他人进了里面,大半天也见不着人影。而他一进来,便接连来了两个大麻烦。 他看得出来,尹溪魂对他似乎有种异样的执著。而他身后这个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那张脸看起来没有半点破绽,久经重逢的喜悦和安然,但他的双眼告诉他那下面还有暗涌。 “我不是他的孩子。”她说的很吃力,脸颊有些不正常的红晕,似乎被冻伤了。 她披着一件纯黑的袍子,赤脚踩在地上,探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忘了我吗?” “我们在斗场里见过的,你同意我出来后来找你的,你都不记得了吗?” 墨铮望着她良久,然后垂下了眼,并不作答。 尹溪魂却忽的插了进来,低声笑道:“姑娘可莫要白费力气了,我师兄修的可是忘情道,哪有什么心思去顾及这些儿女情长。” 他算是看出来,这姑娘人小可心不小呢。 “我只是想跟着你而已。”她的视线从一开始就直勾勾地落在墨铮身上,不曾移开分毫。 突地,一声巨响—— 远处一道红光犹如羽箭般直冲云霄,瞬间吞噬了它上空的鸟群,然后便让那些云雾染上红霞,蔓延了大半个天空,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甚至有些不知名的东西从云端渗出,张牙舞爪,发出嘶吼,却又被那云困住,难以脱离,骇的人难以生出靠近之心,但那只是对于普通人而说。 如今在这的都是能竞争潜龙榜的高手,而且这世间从不缺少明白人,纵然这异宝出世的景象着实凄厉,仿若魔道法器,但能引出这么大动静的必然不简单,就算自己用不了,也可以去换自己能用的东西。 一时间,人心攒动,对自己的本事有几分信心地尽皆往红云中心而去。 墨铮望着那红云,嘴角却微微上扬,他在那里感受到了道妄言的气息。 正当墨铮动身往那处去的时候,尹溪魂忽的叫住了他:“大师兄,你真的对以前的种种都无动于衷吗?” 墨铮脚步未停。 “纵使那人曾对你弃之如履,甚至于间接导致你的死亡你也毫不在意吗!” 墨铮顿下,回头望他。 尹溪魂眼眶微红,恨声道:“如今他只是对你招了招手,你便与他亲密如初,甚至于和他发展处那张关系,你怎么对得起养你育你的清剑派,怎么对得起师尊,怎么对得起那些弟子……” 客栈那些日子他虽再未去找大师兄,但注意从未自他身上离开过,怎么看不出师兄于那位魔尊犹如禁脔。 “你说的这一连串名字,我有印象的也只有他而已。”墨铮望着他缓缓道,“更何况,你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注意到这一通话,完全没有提及他自己,而这对于他那种古怪的执念显然不正常。 尹溪魂一时语塞,张阖几下嘴唇,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感觉到你对我心有愧疚。” 留下这句话之后,墨铮便径直往前走去。 身后尹溪魂垂下脸握紧了拳头,一直安静地呆在原地的孤女忘了他一眼,便追了上去。 等墨铮赶到目的地的时候,人已经来了个七七八八,围着一个巨大的坑洞站成了一圈。坑洞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底,却不时有红色的光点掠过,呼应着天空的红云,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红云已经蔓延了大半个山脉,估计过不了多久,整个西梦峰便要被它彻底笼罩了。 场上的人相互戒备着,没人敢率先往坑洞踏进一步,他们知道出头鸟必定会受到所有人的攻击。 “惜花公子,这些人里当属你修为最高,你都不去试试吗?”坐在黑狐身上的青年突地笑道,面容莫名带了股邪气,他是这代万魔窟的传人,在魔道中地位超然。 他对面的是这代太上殿传人,他修的是忘情道,却是个多情种子,到处拈花惹草,乱了一堆芳心,如此甚至得了个惜花的名号,如今为道魂境后期。 惜花公子挑眉笑道:“自然及不上连狐狸都能勾引上的你了。” 这人眉眼一挑便是数不尽的风流滋味,惹得一众女修芳心乱跳。 黑狐上的青年翻了个白眼刚要说话,却突地被一只手推开。他所站之地乃是坑洞内侧,能最快下坑洞的地方,其他人忌惮他的身份和实力不敢靠近,留出一块不小的空当,这下倒是便宜了来人。 他眼中划过一丝狠色,迅速变掌为爪,猛地抓向来人的心脏。然刚一探出,手腕便传来一阵剧痛,暴烈的力量便从中窜出,直奔他的丹田而去,往后退出十来米,自损经脉以截断那股力量。 “你是谁?” “谁”字还未落音,便听见一句:“让开,不然我不会留手了。” 他抬起头便看见一个白发青年站在惜花公子面前。惜花公子面色微变,直接往后退去。 一片死寂,坑洞周围空出了一圈。白发男子蹲了下来,将手贴上了地面,催动了自身灵力。 万魔窟传人突地捅了捅惜花公子的腰,小声讥嘲道:“怎么,你居然这么虚,连手都不敢动就被吓退了?” 惜花公子翻了个白眼,懒得和他说话,眼神凝重地望着那人,师门记录过忘情道已经失传,他们所修的也不过是残卷,然而他刚才在这人身上感受到一股源自道的压迫,这是他在太上长老身上都未感受到的。 突地,一个黑影猛地朝白发男子袭去! 尹溪魂刚赶到便看到这样一副模样,想都不曾想,便猛地拔剑冲了过去,银白色的力量汇成一道弯月朝黑影飞去。 黑影只得变招,弯腰一躲,仍不死心地继续冲上前去。 然而有了准备的尹溪魂直接横剑劈去,重如山海的力道立刻将黑影劈地倒飞出去,接连退了十多米才停下来,死死盯着尹溪魂。 尹溪魂认出她正是之前那个跟着大师兄的女孩,只是和之前那副纯粹依恋不同的是那张脸上满是怨毒,被剑锋所伤的脸上尽是血痕,犹如恶鬼。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血腥味,身后的气息有些不稳,他猛然回头就看见墨铮按住了胸口,身前一片血迹。 墨铮睁开眼,自胸口响起的铃声告诉他,道妄言那边出事了。 …… “一切都准备好了?”一人独坐高台之上,阴影掩去他的眉目,让人看不分明,只能隐隐约约望见他面门前厚重的珠帘。 “自然都如陛下所愿。” 台下几人应声道。 高台上的人正是与殷商齐名的大周的皇帝,而下面俱是修真界的大人物,各大门派的长老掌门,正邪混成一锅。此刻,这一座小小的宫殿里几乎积聚了大半个真界的力量。 “怎么,那位还是不愿加入我们吗?”大周皇帝环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新的面孔,他记得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给他送信了。 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子走了出来,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道:“他正忙着陪他的小情儿呢,怕他那小情儿逃了,正亲自盯着,哪有时间来理这些东西。” 大周皇帝皱起了眉,明显有些不悦:“他难道就不知道事从轻缓?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居然还会美色误国,真是可笑!” 男子耸了耸肩,摊开手,他又有什么办法,嘴皮子都磨干了,到最后甚至被人挡着脸皇宫都进不去了。 “算了。”大周皇帝叹了口气,当初的纠缠他也算看在眼里,他明白他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和他们现在要对付的这个人关系匪浅,没有倒戈相向便算好了。 “反正引来一个虎威将军也算够了。”说话的是一个指甲和嘴唇俱为黑色的艳丽女子,此刻她掩唇轻笑,语调轻柔而诡异:“毕竟他那独子的命还在我们手上呢。” “那便这样吧。他爱陪谁便陪谁去,说不得还能给我们当个诱饵。” 大周皇帝笑了笑,他当初派皇子过去刺探那人,没有半点收获,但如今有与没有倒也没什么区别了。他没料到那人胆子那么大,居然以自身未饵将那人的徒弟骗了来,现在还能以他弟子为饵,再将那人引来。 反正那人一日不死,便会有许多人都难以入眠,毕竟过于强大,有时候也是一种罪过。 47 陷仙 一滴,两滴,三滴——自上空极速坠落,然后重重地敲击在青石板上,一声脆响,四溅开来,一片片地迅速蔓延开去让地面染上一股暗色。 周围的房门都关的严严实实,街道上没有半个人,一片死寂。 道妄言撑着一柄黑色的油纸伞行走其间,他透过雨帘看到远处朦胧的青山,那是上邪,是他一手建立的书院。但现在他要走了,想必那书院也存在不了多久,他很明白这座书院里藏着的财富是多么让人心动。 当时不过是想有个落脚的地,如今却有了几分不舍。他嗤笑一声,便转头往皇宫走去。 被雨打湿而显得愈发艳丽的宫墙衬着在铅云笼罩下愈发明亮的灯笼,仿佛一只择人欲噬的巨兽。他是不喜欢这种地方的,逼忐压抑,能将一个正常人生生折磨成疯子。 恍惚间他记起许多年前曾在这种地方见过一个孩子,再后来去便被人告知死了,那孩子长什么样来着? 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他索性把那些都抛出脑海,再次打量了一下宫墙,便立在原地不动了,他果然还是不想进去,只可惜他那傻的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徒弟还在巨兽的肚子里等他去“救援”。 突地,他嘴角微微挑了起来,“没想到才多久就又有不长眼的人来了。” 话刚落音,一柄银白的长刀便穿过雨水,直刺他的胸膛!道妄言微一侧身,伸出双指敲击在那柄长刀上。 时间有一瞬的停滞,雨水顿在半空,然后便轰然爆开,刀身连着雨水一起化为粉尘往四周射去! 与此同时,十多米处,一团血雾弥散开来。 没有半点声响,紧接着五六个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袭来,身上的波动绝对是化仙境强者。 道妄言轻声笑道:“这种招待到真是别开生面。” 没人说话,黑衣人一心一意地攻击着面前的人。 道妄言挑眉,到觉得有些无趣了。 刚躲过一人来自背后攻击,面前就有一人直直撞向他的心窝,正当他想故技重施之时,面前的人身上却传来一股不正常的灵力波动。道妄言瞳孔微缩,心中猛地浮现两字—— 自爆! 他分神望了眼其他人,那些人早已退出十丈之远,显然对自爆的行为早有所知。 还真是大方,这么近的距离,一个化仙境自爆,就算是渡劫境也讨不了好。 一声巨响,四散的血雾为这条街道添上几分妖异。 道妄言放下手中的油纸伞,眼神流露出几许可惜,刚买的伞便成了这样一副破烂模样,上面的黑纸被扯了半边,露出粗糙的伞骨。 剩下几个黑衣人眼中却露出惊骇之色,因为即使这么近的距离承受了自爆,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没有半点伤害,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完完整整的。 “对于本尊,你们似乎了解地太少了。倒是可怜了我刚买的伞。” 道妄言轻叹一声,按在伞柄上的手一用力,伞骨便四散开来,直冲其余黑衣人的面门而去! 一人立刻反应过来,举剑劈开射来的木条,木条瞬间裂成两半,愈发细起来。然而却并未停下,甚至于速度更快,一根直接穿透他的右眼! 他猛地发出一声惨叫,捂着眼跪倒在地,然而另一根他已经躲过的,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绕了回来,刺入他的心脏中,然后轰然爆裂,将他的心脏炸的粉碎。 他的喉咙咕噜两声,便直接倒了下去。其他人也好不了多少,死相极为惨烈。 道妄言拢着袖,缓步慢行往唯一活着的那个人走去。 他走至的时候,那人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活不了了。 他蹲下身来,戳了下他的脑袋。 “我……不会告诉……你的……”那人猛地抬起一张满是血污可止小儿夜啼的脸,龇着牙说的十分艰难。 “可本尊根本就不需要你的消息啊。” 道妄言笑道,然后一指点上他的眉心,闭上了双眼——搜魂。 那人的眼睛立刻瞪得浑圆,几乎要掉出来。面色呈现出一股恐怖的紫红,青筋凸起,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不一会儿便偏过头去,气息全无。 道妄言睁开眼皱起了眉,这人脑里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化仙境居然都只是炮灰吗?还真是好大的手笔。 正准备起身之际,周围忽的浮现一层血光,然后血色迅速铺满青石板,爬上夹道的房屋,石板间生出的杂草瞬间颓萎,房屋也渐渐“融化”,仿佛被吞噬一般。 “绝地陷仙阵!”道妄言有些吃惊,然后便皱起了眉。 他站在血色之上,那血色似有忌惮,不敢爬上他的身体,但他却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力量在流失。而这正是绝地陷仙阵的特点。 但这一阵不是应该只存在于上界吗? “堂堂魔尊居然也会有这一天。”一人朗声笑道朝他缓缓走来,头顶冠冕,面挂珠帘,正是大周武帝。他身后跟着的三人,乃大周的供奉,俱为渡劫境。 道妄言环视一周,原本空荡的天空如今倒是热闹了,他在其中看到了不少熟面孔,而这些人都是渡劫境。他的视线落在东面的那个老者身上,调侃道:“没想到一向公正严明,嫉恶如仇的薛将军也会同流合污,还真是让本尊扼腕不已。” 薛平宁眼中掠过一丝苦涩,一瞬,那张脸便再次如金石一般没有半点动容,他一字一顿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道妄言望了他两眼便转过头去,便没了兴趣。 他转向众人不由扬起了嘴角,手中玉扇抵住了下巴,对这副情景倒是起了几分兴趣。 “看来这一幕你们已经准备良久。” 然后状似悲凉地长吁短叹道:“没想到本尊居然这么招人恨,惹来这么多人的讨伐。” 周围人默然无语,即使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仍不敢掉以轻心,他们深刻地领会过这个人的可怕。 见他们不愿和他说些什么,道妄言也懒得多话,直接展开扇子朝这些人一挥,扇上便弹出无数柳叶大小的尖刀,铺天盖地地向他们袭去。 但修到渡劫境的都不是普通之辈,这种攻击和挠痒痒无甚区别。一时间,各色各样的攻击朝道妄言涌去,瞬间淹没了他的身影。 然还没等他们松一口气,道妄言突的出现在他们中间,扇骨一划,整只臂膀便瞬间在地,被血色吸收。不顾失去手臂的那个倒霉蛋的惨叫,立刻有人堵了上去。 在这种堪称暴烈的没有半点空当的攻击,道妄言却显得如鱼得水,时不时废掉一个战力。然而渐渐的,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想这样的局面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来他们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但这群人仍不要命般一波一波涌上来,忽的他注意到地面的血色愈发浓郁,仿佛有了灵性一般,而之前那些掉落在地的修士已经不见了。他还感受体内灵力流逝的速度在加剧。 转念他便想明白了这些人的如意算盘,但,简直愚蠢至极。 他浮在半空中,垂着眼望着这些人,笑容如妖似魔,尽显睥睨之姿。 “你们是不是也太小看我了。” 凭借一个有缺陷的绝地陷仙阵和一堆渡劫就想来弄死他。 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看明白这只是一个东拼西凑构成的阵法,或许和震绝诸天的绝地陷仙阵有几分渊源,但也只是一个失败品罢了。除非他站在血色里配合阵法被他吸收一天一夜,才会灵力续接不稳,甚至都没有生命危险。眼前为数不少的渡劫对他也只不过是食粮而已,有时候,数量是无法填补质量上的差异的。 他能感觉到他的飞升雷劫快要到了,必须速战速决,他可不想对付天道的暴怒之时身边还有几个拖后腿的。 嘴角的笑漫上几分诡异,道妄言的身影瞬间消失。 薛平宁心中突地涌上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偏过身体,一只手却瞬间抓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一股腐朽的力量突地自脚底漫上头部,将他的躯体一寸寸摧毁,灵魂也袭上剧痛! 道妄言松开手,手上的尸体便化成一堆灰。 不过一瞬,一名渡劫便身死道消。 一阵沉寂,没人再出手。他们之前虽有损伤,但也没有致死的地步,但现在他们发现远远低估了这个让真界连名字都不敢提的人,他们在他面前充其量只是大一点的兔子。 “怎么可能!”大周武帝忽的高声叫道,龇目欲裂。他心里有很多疑问,为什么他千辛万苦自古籍上查来的阵法没有半点作用,为什么他居然能一招灭掉渡劫境。 然而道妄言已经懒得多说废话了,这些人敢对他出手,谁知道会不会对他的小徒弟出手呢,毕竟飞升之后这一界就只剩下阿弦了,他当初又没可以掩饰过他们的关系,若是有心人还是能查出来的。 所以,这些人必须死。 漫天血色中,一道劫雷忽的落下,有成年男子臂膀粗的闪电猛地劈在这个“假冒伪劣”的绝地陷仙阵中央! 48 飞升 “这么说,那群蠢货去埋伏他了。”貌若好女的青年突然道。 他身前跪坐着一个脸上有刀痕的男子,正是叶刹,他垂着眼为青年倒了一杯茶,轻声道:“据我所知是这样的,他们前几天不是还来找过您吗?” 青年打了个哈欠,回想了一番,皱起眉道:“就是给我递贴共商屠魔大会那个?” “应当是的。” “啧”,青年皱起眉,“写的那么无聊,傻子才会去,帖子直接给我当火引子烤了芦花鸡。” 叶刹啜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才缓缓道:“但那位和你齐名的将军去了。” “薛平宁?”青年略提高了声调,有些惊讶:“他什么时候这么不着调了?” “据说他的独孙被那群人控制了。” “等等,我们家没有哪个傻子去了吧!”青年猛地拍案而起,身上已经涌现杀意。 叶刹将他摁在座位上,却是笑了:“你破虏将军当初杀鸡儆猴之举已经将那些人胆都吓没了,哪有敢去的。” 林溪月摇了摇头,有些无奈:“他们会去埋伏他,只能说他们对他了解的还不够深,但我当初可是被他救了一条命后看他灭了妖族的,你看现在妖族就那么大猫小猫两三只就知道了。”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垂首望着面前的茶,轻声道:“我有预感,今天去了那的人没人能活着回来。” “到时候,这世间就剩两三个渡劫,也挺有意思的不是吗?”叶刹却不管那么多径直笑道,他对那些人本就没什么好感。 “也对。” 然而“对”字还未落音,便听得一声巨响,是东面传来的,抬眼一看东面的那片天空已经陷入一片雷霆之中,时不时有碗口大小的白色的电流自云间穿过,仿若一条雷龙。 这是劫雷,但这劫雷威力有些太大了,不大对劲。 林溪月心下一登,和叶刹对视一眼,便直接往雷霆中心奔去。 叶刹在他动身之时便想扯住他的袖子,却晚了一步,只能望着那背影收回了手。然后勾唇笑了一下,世人皆传殷商皇朝破虏将军残忍嗜杀,却不知他最重恩情。 …… 皇宫中,握卷正看得认真的书生忽的皱起没有,抬眼望向东面,神情凝重。 那处凝聚的劫雷力量,不像是引人飞升,倒像是想让人形神具毁! 心里突然涌现些不好的预感。 他猛地起身,手腕脚踝上挂着的锁链发出一阵脆响。 “你终究还是要离开我,似乎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愿意留下来。”皇帝站在门前望他,衣摆有被雨打湿的痕迹,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大师兄嘴唇张阖半天,闭上眼,只沉声说了两个字。 “抱歉。” 本来想陪你到我飞升之时,如今却是实现不了了。 “你知道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道歉。”皇帝摆了摆手,然后望着他的脸,他端详了半天,发现这人也并不是多好看,可惜就是让他移不开眼,让他舍不得放弃,像是刻在胸口的刺青。 “所以我求你,留下来,好吗?”他知道他卑微,但他觉得他如果不说出这句话便不能彻底死心。 大师兄默然不答。 皇帝闭上眼,转过身去,缓缓道:“前些日子大周武帝邀我共同对付你师父,我没答应,现在应该在东区那边,你自己去吧。” 大师兄往前走了两步,锁链互相撞击发出脆响。 皇帝没有回头,自嘲道:“我知道那几条链子根本困不住你,只是为了求个心安。你也不必因为我的感情而心生愧疚,这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而且感情不需要怜悯。” 一声脆响,锁链断了,那人的脚步声很轻,他却能清楚辨认出来。他晃了晃脑袋,不想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提腿往御书房走去,他可能又要在那堆奏折里泡上百年了,或许还要更久。 然而还没走出两步远,手腕便被人拽住,他吃惊地回过头,就望见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在他面前迅速放大,然后唇上一软,不过片刻,那人便松开了他的手。 这是吻?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摸着刚才的位置,抿唇一笑,眼帘一翻,竟禁不住流下泪来。 “如果你愿意,来上界寻我,我不会再逃避。” 他猛地睁大双眼,不敢置信他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还不等他回答,大师兄突地笑了一下,又道:“不,不来寻我也没关系,我会回来找你的。因为我发现我比我所想的更喜欢你,熙华。” 然后他的声音就连着身形消散在风中。 …… 大师兄赶到雷劫中心的时候,铺天盖地尽是血色,遍地残尸,一人独立于雷霆中央,身侧不断有雷光闪现。 他朝那站在雷霆中的人轻轻唤了句:“师尊。” 道妄言转过头来望他,轻声笑道:“怎么,肯从你那小情儿的温柔乡里出来了?” 与往昔一般无二。 “你的……身体?” 大师兄分明看见他的身体有些透明,那明显是肉体不存只剩灵魂的模样。 道妄言难得露出了苦恼之色,“这次却是被天道算计了一番。那些人弄了个残缺的绝地陷仙阵,对我这具身体本来没什么威胁,但天道那一道劫雷劈下来却利用雷霆之力重塑这套阵法,把我暂时囚禁在阵中央,然后吞噬我的身体。” “而我这具躯体本就是利用天青珠所制,于他的确是‘大补’。” “那……师尊你……” 道妄言望着那张哭丧的脸,偏过头去,嫌弃道:“我还没哭,你哭个什么。反正只是一具分/身罢了,吞噬便吞噬了。” 他仰起头望着上空还未散去的雷霆勾起一个古怪的笑:“更何况我的东西从来不是那么好抢的,敢动嘴就必须做出被打断牙的准备。” 然后垂眼望向大师兄,声音沉了些:“之前我与你小师弟结了锁心铃,我这边的事他必然有感应。所以去西梦山找你小师弟,告诉他我没事,顺便帮我照顾他一下,我会想办法再下界的。” 虽然他也想亲自去,但他这缕残魂已经抗拒不了本体的召唤,马上就会消失。 大师兄面露难色:“……但我也要飞升了。” 道妄言:“……” 话刚落音,天上有些散去迹象的阴云便重新聚集起来,稀里哗啦地往下劈。 道妄言咧着牙对大师兄一笑:“本尊不管,你就算一路被雷劈你也要给我赶到西梦峰,否则就是不敬师长,等着被关禁闭吧。” 大师兄:“……” 媳妇还在下界,被关几百年禁闭,下次见面的情景一定很可怕。 正当他思考怎么扛着雷往西梦峰去的时候,一抹蓝影印入眼帘,好像是和师尊有几分交情的林溪月。 他立刻冲了过去,朝林溪月喊道:“去西梦峰告诉我小师弟师尊没事。” 林溪月:“……你别过来!” 然后转身便跑,他也是一个渡劫境,若是踏入他人天劫中必然引发自己的天劫,然后天劫威力翻一番。虽然不是说扛不过去,只是能完美无瑕地飞升,为什么要被劈的灰头土脸? 至于这个正在被雷劈的青年的话,他和他几乎同时到达,也算对事情明白了个大概,为了当初魔尊救他的恩情他也会去好好完成他的“遗愿”。 他默默勾起了嘴角,笑的有些古怪。 49 原委 但当林溪月赶到西梦峰的时候只能感叹,果然不愧为师徒,都喜欢一言不合就搞出一些大事。 只见整个西梦峰上空都为红云所笼罩,一张张狰狞的脸从云层探出,发出凄厉的嘶吼,西梦峰的屏障也碎了,却无人敢进去,因为进去的人都成了一堆堆白骨堆在山的外围。 林溪月皱着眉,感受到那股愈发诡异的气息,顿了一下,便往异象中央走去。 然而还没走到一半,异象便骤然收缩,转眼便消失不见,他脸色不变,加快了步伐! 但当他到达中央的时候却已经晚了,冰霜突然从那个巨大的坑洞的洞底往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着,将周围的一切都封入坚冰中,不断有人向外奔逃,因为被冰霜追上的人都化作了冰雕。 林溪月猛地飞离了地面,顺手从逃跑大军中抓起了一个人,刚想问魔尊的小徒弟,却停了下来,眉间刻痕更深,决定先离开这里,他能感觉到这冰有点不对劲,仿佛能吸收修士的生命力,他清楚看见之前那些个被封在冰里的人已经成了一具骨架,而且他还感受到这片天地有种诡异的吸力,似乎不断在他身上掠夺什么! 至于手上传来的那点挣扎,和挠痒痒没什么区别。 直到他脱离西梦峰的范围,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才就此停止。他心有余悸地望着这座诡异的山峰,却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随即便化作了嚎啕。 他循着声音望去,便看到之前顺手抓出的那个人泪流满面地念叨着:“大师兄还在里面啊……” 大师兄? 他皱起眉,淡淡道了句:“节哀。” 真界中危机重重,生死无常,这种阴阳相隔已经成了常有的事。 “你懂什么!”那人却猛地喝道:“大师兄怎么可能会死!” 林溪月有些不耐烦了,直接将人丢在了地上,问道:“你认识魔尊的弟子吗?” “墨铮?”他仰起头望他,呆呆地重复那几个字,眼神空茫,正是尹溪魂。 看样子是认识了。 林溪月直接一指点在他的眉心,正要读取他的记忆之时,指尖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开。 居然是身具大因果,为天道所庇佑之人吗?只是这庇佑的力道也太弱了吧。 尹溪魂已经平静了下来,并不在意他落在他眉心的那一指,径直问道:“你是魔尊找来的人?” “对。”林溪月挑眉道,倒想看看这人能搞出什么名堂。 “那就去告诉魔尊吧,他徒弟凶多吉少了。”尹溪魂露出一个古怪的笑,眼中却不由自主地留下泪来。 “什么?”林溪月一时有些懵,不就是传个话而已,居然还能关乎到生死。他突地想到魔尊说他还要回来,然后人家一下界就看到他徒弟没了,想象那之后会有的后果,他突然有些头疼。 “掉入深渊,现在又被冰封住,怎么可能活?”尹溪魂缓缓叙述起当时的场景,仍心有余悸。 之前大师兄突然吐血之后,他一时恍惚,那个奇怪的女孩就猛地刺向大师兄的后心。虽未得手,却成功将大师兄推入坑洞中。 然后她说了句“师仇已报”,便拔刀自刎。 而一切变化就是从大师兄掉入坑洞中开始的,血光消散,整个山脉被冻结,连带着一些跑的慢的人也和霜雪化作了一体。 连蒙带猜,林溪月也算是明白了里面发生了些什么。他摸了摸下巴,感受到西梦峰那股诡异的气息仍未散去,想着这倒是麻烦了。但他现在倒不大相信魔尊那小徒弟会这么轻易地死了,而且说不定这动静就是他搞出来的,毕竟能让魔尊收徒的个个都不是什么省心的货色。 …… 一片黑暗中,墨铮睁开了双眼,铃铛已经不响了,但他和阿玄的联系似乎有些弱了。 他下意识环视四周,俱是霜雪之色,他记得他掉入了坑洞中。 刚一起身,便听得一阵“咔嚓”声,原来他也被封入了冰中,但这冰层对他的束缚力极弱,他心神一动,那些覆在他身上的冰便一块块碎裂。 他的身影突地一晃,一阵虚弱感袭了上来,然后他眼前出现了另一个“自己”。 他面前这个东西身形有些透明,长相与他一般无二,但神情却和他有所区别,那个人看起来跟“活泼”些。 “我猜你现在一定在想我是谁。” 墨铮却是笑了:“你不就是‘我’吗?” 纵使有所区别,也只是时间上的不同而已,他能看出来他身上的衣服款式年代久远。 那人眼中漫上些苦恼,“本来我是不想出现的,但弄成现在这幅样子,总要和你解释解释。” “魔尊走了,没了他的遮挡我们将彻底暴露在天道之下,而天道对于我们这些‘窃天’者可是毫不留情的,若不飞升上界,在此界就只能被劈的魂飞魄散了,而你现在又没有半点反抗的力量,我便只能临时为你开辟出一个修炼场所了。” “修炼场所是指将整座西梦峰冰封?”虽然当时具体情形已经记不大清,但墨铮还记得那些冰是从他的身体里漫出来的。 “不过是血脉力量罢了,等飞升上界你的记忆恢复后,你都会明白的。你既然都决定暂时忘了,那便不要再去深究那么多了,珍惜这短暂的‘幸福’时光吧。” 墨铮默然不语。 然后那人抛了样东西给他,调笑道:“这便是魔尊给你留的东西——灵犀坞的钥匙。” 墨铮接过一看,那是块半月型的玉佩,月亮边缘刻着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他眼中难得出现了些茫然,他不记得了。 那人却是笑了一下,朝墨铮走来,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他,抵着他的额,轻声道:“只望你还记得初心。” “初心?” 墨铮并未拒绝这样亲密的姿势,直直望进他的眼中,那是一片深渊。 “千般算计,万般手段,只为得道。” 转眼间,那人便若烟云般散去。 50 天罚 层层叠叠的帷幕一路蔓延,白玉堆砌的地面若有月光辉映。 有人急匆匆往外走,裹着风撩起白纱。 “你急着下去干什么?”有声音自横梁落下。 道妄言抬头望去,梁上是个少年,他打着哈欠,眼下有些发青,宽大的袍袖衬得他手腕纤细,肌肤近乎透明,羸弱得不堪一击。 他怔怔望了他半晌才认出他是谁,神态几经变幻,最后只呐呐问了一句:“你醒了?” 少年状态的魔祖看他这幅底气不足的样子,朝他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明知故问? “那你现在算是好了。” 道妄言眼神有些复杂,联系他失忆前的情形,他已经猜到了一些东西。 这句没头没脑地话却引来魔祖的嗤笑,“你不会以为我变成少年的模样是为了救你吧?” 不等他回答,魔祖便冷冷丢给他四个字:“自作多情。” 道妄言:“……” 魔祖却已经开始数落起来:“成为‘遁去的一’后却献祭所有修为予以天道,只为换取所谓的时光倒流,还是为了一个男人……” 说道最后已经成了咬牙切齿:“先斩后奏,干出这档子事丢尽了我的脸,你居然还敢回来,你真的是好的很!” 当初,他上界后整天失魂落魄,每天就躲在他那间酒坊里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而后一个男人上来找过他,两人爆发了争执打了一架,毁了大半个灵山,这件事一完,这人却防盗振作了起来,修炼突飞猛进,再不复当初的惫懒模样。 他一开始还挺欣慰自己唯一的后代终于有了些许上进心,然而等他察觉到不对的时候,这小崽子已经直接向天道献祭了自己的力量,只为换取和那人重来一次的机会。气的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背过去。 “所以我现在就下去了。”道妄言一脸无辜。 魔祖冷笑,“又去找你那个小情儿?” “现在已经是只差大典的道侣了。”道妄言的笑中不由带上了几分得意。 魔祖:“……” 突然觉得这里太亮,照的他有点眼瞎。 眼见道妄言又要走,他突地叹了口气,缓缓问道:“只能是他了?” “什么意思?”道妄言脚步一顿。 魔祖缓步走到他面前,少年模样的他只到他的胸口,他想像以往那样伸手去拍他的头,却发现踮起脚也难够到,而且这个不孝孙还是没有眼力见的,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拍了拍他的肩。 “去冥帝那看看吧。你放在心尖上的那人就快要飞升了,你就算此刻下界也没有什么用。别忘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两界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 道妄言立刻懂了魔祖的意思,不由感叹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那爷爷我先走了啊。” 魔祖踉跄了一下,立刻吼道:“什么爷爷!” 然而眼前人影已经消失。 柱子后面突然走出一道白色人影,笑道:“魔祖何必生那么大气,那小子父亲受了你的传承,接受了你的血,他也算秉承你的血脉所生,叫你一声爷爷也是应该。” 魔祖一时语塞,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白衣人望着殿外高悬的明月,突地开口道:“其实你也知道吧。” 若不是如此,他不会让他去冥帝那。 夜里的寒风吹如殿内,拂起几片帘,拽着烛火摇曳了两下。 魔祖却是苦笑了一下:“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我现在去说,他会信?他眼里现在满满当当地只有一个阿弦。再说,作为他的师尊,你更有威信吧,你怎么不去?” 羽化道君摇了摇头:“那种执念怎么可能因为你说两句就没了。” “那就非要看他撞个头破血流?” 羽化道君却回过头笑的意味深长:“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们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说不定那人也是真心的呢?” 魔祖不言,他很清楚他看上的那个人从前有多么可怕。 …… 三年后,杏花满枝,冰雪尽融。 西梦峰当初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它成了一处禁地,无数人想去探究里面的秘密,毕竟危险与秘宝共存,然而每个踏上西梦峰的人都无缘无故化作了一具白骨,成为冰下的风景。 林溪月斜卧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催着下面坐着的叶刹给他说些趣事解乏。 这三年间他一直不曾等到墨铮出来,他找天机子算过,墨铮还在里面,他干脆直接在这里安了个家。反正之前真界大半高阶力量都死在了魔尊的手下,大势力中保存的最完整的就是殷商了,眼下殷商河清海晏,盛世太平,再加上皇帝愈发勤政,起早摸黑,兢兢业业,他倒成了个闲职。 叶刹为自己倒了杯茶,直到林溪月忍不住戳他他才顺道给他递了一杯。 林溪月端着那杯茶,幽幽叹道:“你愈发不听话了。” “自然比不得你。”叶刹八风不动,神情淡然。 他家大人跑去雷劫中心差点引发自己的雷劫不说,还马不停蹄地去了西梦峰,差点被吸成人干,虽然最后什么事都没有,然而他仍心有余悸。当初修为低也是,一个道魂境带了几千兵马就跟人家几万大军干上,若不是那群人着实草包,他坟头早不知道长草多少年了。 林溪月说不过他,便直接扑了过去,将人按倒在地,正想“教训”一下自己的家臣,让他明白什么叫做对主人的尊重之时,他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然后马蹄声停在了他们不远处,他下意识抬头,便看到常跟在皇帝身后的太监总管拿着圣旨,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们。 什么意思? 林溪月还没反应过来,身下的叶刹却是低声笑了一下,抱住他的腰,将头贴在他的胸口:“将军真是好生凶猛,差点让人招架不住。” 太监已经面红耳赤地转过身去,想不到破虏将军居然是个喜欢刺激的。 林溪月再一根筋也算是反应过来了,推开叶刹刚想解释,迎面便砸来一张圣旨,太监的声音自已经跑远的马身上传来:“陛下称病退位,任命林将军您为摄政王,请您尽快回去。” 什么? 林溪月觉得自己好像在睡梦中,而且这个梦发展的还有些奇怪。他扫了眼圣旨又望了眼叶刹。 叶刹刚想说些什么,身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西梦峰! 只见山脚的冰层出现一条条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不过片刻,冰层便尽数剥落,露出光秃秃的山脊,上面的草木早被吸收了个干净。 白发青年赤着脚走了下来,身上披着件红色袍子,里面的衣服明显有些破损,露出的皮肤白的像是覆盖了西梦峰的冰霜。 林溪月眼尖,望见了袍角上的流纹有些眼熟,随后便想起这不正是魔尊身上那件吗?这人就是魔尊的徒弟? 他未曾想到难道魔尊已经穷到了这种地步,连给弟子做衣服的钱都没有了吗? 墨铮一抬眼,看到的便是如此“奔放”的一幕,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男人压着另一个男人。他眼神有些小纠结,然后说了句:“你们换个地方。” “为什么?”林溪月回过神来,便听到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快点,我的天劫要来了。”墨铮皱起眉。 天色忽的一暗,林溪月一抬头便看到已有雷霆电蛇在铅云中穿梭,却引而不发,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神情一凝,立马起身,低头想要拉起叶刹,然后瞬间明白了之前那句话的意思,眼里漫上些许窘迫,却没时间在多做解释,一把拉住人,往天劫外冲去。 这对师徒一定和他八字不合,送个口信还要在天劫下转悠几圈。 等等,口信! 刚踏出边缘,一道雷霆便擦着他的后脚跟滚进地里。他立刻转身喊道:“你师尊……” 然而还没出口便被墨铮打断,他望着天空仍在酝酿着的劫雷淡淡道:“我知道了。再离的远一些,他还没结束。” 林溪月反应过来之时,叶刹已经拉着他跑了,他们身后天劫的范围又扩大了一圈。 站在几百里远处,他们心有余悸地望着将西梦峰周围彻底笼罩的劫云,这劫雷比当初魔尊渡劫的时候还要可怕许多,不想是要将人渡往上界,倒像是要彻底灭杀。 林溪月瞳孔骤然一缩。 转瞬,无数雷霆化为兵器,铿锵而下,一道接着一道,不给人半点喘息之机! 墨铮仰首望着这仿佛要毁天灭地的雷霆,却是笑了,在天劫降下来的一瞬间,种种记忆尽皆恢复,自然也想起了这天劫的原因。 窃天之人,天理难容,故而降下雷霆天罚,重塑朗朗乾坤。 只是想诛杀他?哪有那么简单? 雷霆兵雨过后,西梦峰成了一片土丘,人已经消失不见。 51 冰灵 漫无边际的雪色,冷的不带半点温情,不见半个人影,没有半点生命的气息,空荡而寂寥。 这里是极北冰原,冰灵一族的聚居地,冰灵一族原本在诸天百族中也算是排的上名号,然而万年前的一场战争,让冰灵族只剩大猫小猫两三只,幸而千年前冰灵族圣女成了冥帝的妃子,这些年才好过了些。 蓦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越近越清晰,竟是一阵铃铛声。 一行车队缓缓驶来,拉车的是几匹通体雪白唯有尾部赤红的马,它们踩在冰原上仿佛是在滑行,不带半点声响,而那阵铃铛声便是从他们脖子上传来。 突地,前面的人停了下来。 车队中央的马车中,一只手撩开帘车窗上的帘,轻声问了句:“怎么回事。” 站在窗下的小婢立刻往前了解情况,然后急忙跑回来道:“圣女,前面躺了一个人。” 车里的人皱起眉头,“他身上有什么表明身份的东西?” 小婢有些为难地小声道:“看他身上的衣服好像和那位妄生魔尊有点关系。” 车里的人若有所思,这世上共有七位魔尊,但实力也有高低之分,恰巧这位妄生魔尊便是其中实力最强的也是最难缠的,喜怒无常,她是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的。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将他带上,然后雇个人将他送到魔尊那去,记得隐瞒好我们的身份。” 然而若是见死不救,日后被挖出来了,恐怕更惨。这一遭出门真应该去找大祭司算算。 一路传达下去,几个大汉走过去想要抬起那人,那人却突地睁开了双眼。 他满脸尽是血污,连面貌都看不分明,但那双眼睁开的时候,清湛的眸色却瞬间蛊惑了他们的心,犹如旋涡,犹如深渊,拖着他们不断往下坠去,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混沌一片。 良久,墨铮闭上眼,感受了一下这具躯体的伤势,经脉尽碎,五脏六腑几乎绞成一片,但这对于已经飞升的人来说,这种伤势也不算什么了,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安全的养伤之地。 他下意识望向这行车队,冰灵族,倒真是许久不见了。 他闭上眼,神识寻过当场的每一个人,找到其中血脉浓度最高的人,看着那张没有半点变化的容颜,还是个熟人。 直接利用神识在她的识海留下信息,便彻底昏睡过去,他能清醒的时间并不多。之前他撕开空间避开了雷劫,然而天道的紧追不舍让他陷入了空间乱流,以致如今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却不想居然跌入了冰灵族居住之地,也算是因果循环了吧。 车里的人满面惊容,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拉开帘跳了下来,疾步往前跑去,身上的纱衣被风拂起,面容稚嫩,望着也不过十三四的光景。 “唉,圣女!”这一下瞬间将周围的侍卫吓得不轻,赶紧冲上去拦住她,要知道这里虽然是他们的驻地,但近几年不少势力的人鬼鬼祟祟地搞些小动作,并不安全。 少女却径直推开他们来到墨铮面前,望着那张满是血污的脸,有些惊疑不定。 她从未想过这人居然也会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但她却并未怀疑他的身份,普天之下敢叫她团团的也只有他一个了。阔别千年的再见,这种模样是让人有些失望了。 虽是这样想着,她却慢慢捂住嘴蹲了下来,眼帘一翻,泪便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烫过她的手指,然后砸在坚冰上,无声地开出一朵冰花。 好久不见,皇叔。 …… 墨铮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浑身暖洋洋的,他的身体浸润流淌着月光的池水中,那些伤势仿佛已经不复存在。 头顶星光落下来,照亮他的周身。 “你终于回来了。”阴影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那声音中满是腐朽的意味,透着浓浓的死气,仿佛下一刻便会消弭于世间。 “你还是这样半死不活的。”墨铮闭上眼,向后靠在石壁上,这里应该是冰灵族的圣地,而他浸泡的应该是圣池,也只有它能迅速修复他身上的伤势了。 “但总归没死。”那苍老的声音一变,变为了青年,隐隐含了几分笑意,“这一趟你找到你的道了?” “算是吧。”墨铮答得随意。 “这样不确定的答案可不像你。这世间居然还有让你犹豫的东西?”大祭司不由笑出声来,甚至因为情绪上过于激动而咳嗽了几下。 墨铮睁眼瞥了眼他,“戒骄戒躁,戒嗔戒喜,或许你还能多活几年。” “一具残躯,又有什么还留恋的?能在结束前见你一面,也算了却一桩憾事。”大祭司摇摇头便往外走去,圣殿里还有一大堆要打发的人。 墨铮闭上眼,不再多言。 待大祭司的气息彻底消失,墨铮才睁开眼。 他的视线遥遥落在头顶那片星光中,轻声道:“只是你可再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皇叔!” 一个十三四的少女小步跑了过来。 “团团,你娘应该教过你男女之防。” 没有半点责难的声音轻飘飘落在少女身上,她立刻僵在了原地。 “这些年就算你的身体没有长大,但心智也应当有所成长,你不在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团团。你是这一届的圣女,也应该为你的子民负担起责任了。” 一字一顿,让她如坠冰窟,仿佛陷入了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魇。 然而这场噩梦却还没有结束,“还有,不要再唤我皇叔了,你应当知道的,我已经不算是你的皇叔了。” 良久,她才讷讷唤了句:“皇叔……” 只此两字,其余的便再也说不出口。 墨铮却明白了她的意思,轻声一笑,淡道:“团团,你一直都知道的,从我做出这一切开始,就从没想过回去。” “不!”她猛地反驳道,眼眶微红,“不要再叫我团团……” “好。” 没有半点犹豫,这本是他一开始就抛弃的东西,他做出的这一切便从来没有后悔过。 她一滞,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我再不想见到你!” 而后便擦着眼睛迅速朝殿外跑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中途撞上一人,低头抽噎着道了歉,便继续往外跑。 大祭司缓缓走了过来,笑道:“怎么将人弄哭了?” 墨铮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道:“我来时身上披着的那件衣服哪去了?” “你还真和妄生魔尊扯上关系了?他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可算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大祭司大惊失色,眼中带着些许忧色,这人又在刀尖上起舞了。 “他现在是我的师尊。”墨铮双目流光璨璨,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大祭司瞬间噤声,面色古怪地望着这人。他突然想起这人从前的“光辉事迹”,他突然有种为妄生魔尊捏一把冷汗的冲动,若是认真算起来,这人比他更像一个“疯子”。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这一会功夫墨铮已经看到了搭在池边的的衣服,穿戴好后撩起湿漉漉的长发,偏过头望向大祭司。作为幕后掌控冰灵族的人,他也算是不出门便可知天下事。 一开始问的居然不是这些年间的变化,而是一个人的事,这确实不太像从前的他了。大祭司眼神复杂地望着他,刚想提点两句,却被墨铮一句话堵在了喉咙里。 “放心,我有分寸。”墨铮低头整理腰间的玉饰。记忆尽皆恢复,指的不仅是上一世还有他作为冥帝之子的那一世,所以他能轻易看出大祭司的心思,甚至于连这双眼睛都不必动用。 沉吟半晌,大祭司缓缓道:“就算有圣池为你修复躯体,你也睡了三个月。而一月前,传来的消息是魔尊和冥帝会一起出席九州真龙会,而离九州真龙会还有半个月,若是现在动身,应该是能见到他的。” 九州真龙会每五百年在邀龙台举行一次,只为决出最强的最值得培养的天才,所有势力都会派出自己最强的弟子,因为这次大会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这些势力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走向,谁家的天才更强谁的这一代力量就更强,发展的也更加迅速。 同样的,若是有入眼的天才出现,那些大势力也会伸出橄榄枝。这场大会甚至成了许多散修心中的心灵寄托,说不得他们便被看上了呢? 这是一场双赢。 “你们冰灵族应该也有人参加吧,把我加进去。” “什么?”大祭司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倒是没料到他居然这么喜欢收徒弟。” 墨铮轻轻勾起了唇角。 52 残局 道妄言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望着周遭阴森森的景色,有些疑惑,难道这里的阴风都能影响到他了? “大人,陛下在正殿等你。”脸色白的像张纸的宫女在他身后缓缓道。她走路没有半点声响,简直像是在飘。 在这呆了不短时日的道妄言却是见怪不怪,已经习惯了这些人的神出鬼没,若不是他们身上还有生气,他几乎以为整个宫殿里都是冥帝操纵的纸片人。 “你们六皇子呢?”他突地问道,他记得负责招待他的人是他吧,这种消息不应该由他来通知吗?而且也有几天没看到他的身影了。重点是对比这些“纸片人”,六皇子的脸虽然白了些,却更像一个人,打探消息也更方便些。 宫女一板一眼地答道:“六皇子有事,出去了。” 道妄言闻言也不再问下去,径直往冥帝的宫殿走。 他知道就算再问下去,这些人也只会给他三个字——不知道,这些日子里他已经见识的更多了。真要知道六皇子的消息,问他们还不如直接问冥帝。 顺着宫女的指引,他穿过深幽的长廊,便见着尽头处一间宫殿孤独地立着,和周围那些建筑没有半点交集,仿佛被割离开来,莫名地让他生出些许熟悉之感。 然而还没等他多想,宫女便为他推开了门,门内身着黑色冕服的男子正好回过头来看他,道妄言细细打量那张脸,之前见的时候这张脸都被厚重的珠帘挡住,看不分明,如今倒是看了个通透。 轮廓和他的小徒弟如出一辙,只是一对比,明显还是小徒弟更为精致,胜了一筹。 莫名有种自豪感。 “你来着是想问十三的消息吧。”冥帝开门见山地问道。 冥帝第十三子正是之前冥帝让他下去寻的人,亦是他的阿弦。 道妄言瞬间回过神来,却是笑了,阖了扇子在手上轻敲了下,“怎么,冥帝终于肯告诉我了?” 他来这呆了这么多天,除了来时远远见了冥帝一面,其余见着的都是六皇子和宫人,一被问及十三皇子的消息,便立刻噤声不言。而那位手段圆滑,十分好说话的六皇子一涉及这个问题便立刻冷下脸来,让他去问冥帝。 这种情况让他觉得他的小徒弟简直成了个洪水猛兽。 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做出了什么骇人之事,以致成了这片宫殿的禁忌?或者小徒弟是冥帝绿帽的证明,他不无恶意地猜测道。 “孤只能告诉他的名字,其余的要靠你自己去挖掘,因为无论孤说的多么真实,你都不会相信。”冥帝淡道。 这倒是让道妄言起了几分兴趣,“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本尊不信?” “墨,他的名。” 冥帝摇了摇头,然后径直走了出去,显然不欲多言。 道妄言突地面露几分古怪之色,他记得冥帝的姓应当是个祭字,所以他小徒弟从前的名讳就叫寂寞? 他不由笑了起来,想起了被大师兄带上界的小黑。果然这种取名字的功底是一脉相承吗? “这是他从前住的宫殿,或许你能找到一些你想要的东西。” 他下意识抬眼望去,却发现冥帝身影已经消失,之前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宫女也不见了。 难道是为了让他放下戒心? 他顺着这座宫殿走了一圈,所有的东西都保存的很好,桌上摊开的书,未干的笔墨,堂前青色的香炉还在缓缓烧着,仿佛将时间永远地停留在了主人离开的那一天。 但大略地搜了一圈下来,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这就是一个简单的君子居所,他的主人喜欢看书,会抚琴,会画画,会下棋,温文尔雅,光风霁月。 道妄言甚至能在脑中勾勒出那个画面,完美的不像一个真人。而如今的阿弦虽然冷漠了些,却是多了几分人的气息。 他笑着扫了眼周围,那幅棋局便突兀地映入眼中,让他笑容一滞。 棋盘上黑子和白子的厮杀极为惨烈,到最后只剩下几个残兵败将还在苦苦坚持,然后那粒白子进了敌军的包围圈,瞬间便被压的翻不了身。 然而黑子却输了。 白子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与阿弦下过许多回棋,知道他习惯执白。但他的棋风从来都是谨慎的,从容不迫,从未踏错一步。 而不是眼前这种——孤注一掷,惨烈而决绝。他甚至能感受到自白子身上透出的绝望。 冰凉的月光落在道妄言身上,突然让他觉得有些冷。然后他想起来时看到的景象,独自立着的,像是一匹孤狼的宫殿。 “大人,陛下还在等着您。” 宫女的声音突的自门外传来,小声提醒道。 他抬脚想往屋外走,却停了一下,然后从棋盘上拈起那颗陷入敌军包围圈的白子塞入袖中。 冥帝站在长廊下,身形隐入阴影中,见道妄言来了,视线在他的袖子上停了一下,随即迅速离开往外走去。 他们该启程前往九州真龙会了。 …… 满天风雪中,大祭司刚放下手中的兽皮卷,一个黑影便出现在他面前。 他打量着来人,叹了句:“这些年你沧桑了不少。” 他记得当年他还是个风华绝代的少年郎,纵使每天喜欢跟着弟弟屁股后面跑,却依旧惹了一堆少女情丝。 而如今这张阴沉地仿佛要滴出水来,再好的相貌也成了个黑面罗刹,活生生的讨命鬼。 若是道妄言在这,必然会惊讶于在变脸功夫上,六皇子也是个中好手。 “他在哪?”六皇子一字一顿道,眼角发红。 大祭司长长叹了口气,目露怜悯:“你这又是何苦?” “何苦?”六皇子嗤笑一声,嘲讽道:“付出的一切被人弃之如履,被人蒙在鼓里如同一个傻子。” “你难道不曾想,他是为了保护你,毕竟你是他承认的唯一的哥哥?”大祭司试图开解他。 那头沉默下来,良久,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了起来。 “所以我最恨的就是我自己。但现在,我只想见他一面。” 大祭司沉吟半晌,终是缓缓道:“他去了九州真龙会。” 53 登天 眼前白玉长阶一路蔓延至天际,直入云端,一眼望不到尽头。 周身一片空白,没有草木,没有土壤,没有人影,空寂的可怕。 墨铮望着这陌生又熟悉的情景,心中倒也多出了几分感慨,从前那些卑微而野心勃勃的企望尽皆成真。 他的目光飘向云端,那里烟云笼罩,层层叠叠地让人看不出半分端倪。 那些故人如今应是尽皆端坐高台之上,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下方吧。 不知道他现在这幅模样,还有几人能认得他。 “阿玄。” 墨铮轻轻念出这个名字,轻轻勾了下嘴角,然后踏上了登天阶。 这是九州真龙会的开始——登天梯,也是刷下大部分人的一关。对于那些强者来说,只有走上云端的人才能真正入了他们的眼。 据说登天梯本身就是一件存在了几千年的道器,一进入登天梯的范围,登天梯的器灵就会将所有人传送分开,然后每个人面前都会出现一条天梯,只有走完这条天梯,才能见到那些大人物,才能有一步登天的机会。 斜靠在座位上的道妄言忽地直起身,站了起来。 “怎么了,师尊?” 这次代表截天教年轻一代来的是道妄言的第三个徒弟,他本就对师尊最近的所作所为心存疑虑,如今却是更重了。 这趟回来,师尊居然没有搅风搅雨,反而老老实实地去冥帝那做客,这么多天也没听见那边有什么异样。 道妄言发出一声轻笑,却是坐下来,随口道了句:“只不过是有点激动罢了。” 其余坐着的人闻言面色愈发古怪,这些日子他们宝库没有失窃,秘境的发掘也十分安稳,更没什么因为莫名奇妙的原因引发的大战。每天都风平浪静的让他们神经紧绷,谁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会迎来更猛烈的狂风暴雨? 冥帝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 道妄言旁若无人地笑着,竟是难得的温柔之色。 心口那处的铃铛轻轻晃荡着,他能感受到他和那人的距离愈发近了。 三师兄突然觉得背后一冷,偷偷摸摸地联系起远在截天教驻地的大师兄,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 一踏上白玉阶,一股威压便瞬间压下,令众人脚步一滞。 作为大浪淘金,筛选掉大部分人的一关自然不是什么简简单单考验耐力和体力的东西,登天阶号称九千九百九十九阶,每上一阶威压便叠加一层,而后更有心魔干扰。修为不过关的,心性不过关的尽皆被刷下。 当然,九州真龙会也没有要求所有人登顶才能过关,毕竟万年间也就那几个人登临顶峰,那些人如今已经成了震撼诸天的大人物。所以他们采取了排名制,前一百名的才能进入下一关,然而参加九州真龙会的足有百万余人。 走了九十九阶,已经有人撑不太住,脸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腿更是不停颤抖。勉强踏上第一百阶,几倍于前面的威压瞬间压了下来,瞬间有人高声喊道:“不!” 但威压已经毫不留情地压弯了他们的腿,“扑通”一声,单膝跪地。更有甚者,直接从登天梯滚落。一瞬,便刷去了一半人。 每次踏上百数之阶都是一场巨大的考验,因为每当阶梯数达到百数,威压便成倍数增长,你撑的过前面,说不得就在这一步粉身碎骨。 到五百阶的时候,之前那些跪倒的人已经浑身颤抖,肌肉痉挛,整个人像是泡在了水里,连手指肚不能动弹一下,这些人悉数被登天梯送了下去。 一千阶—— 沉重的呼吸压得他快要窒息,他只能无力地趴在台阶用身体适应这股威压,到一千阶人已经少了起来,然后慢慢聚到了一起,他能看见他旁边有人从容走过,甚至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我放弃!”他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吼道,他能读懂他严重的轻蔑,但更令他绝望的是走了这么久,他仍然看不到半点终点的迹象,没有希望。 心魔已经缓慢生长起来。 但也有人选择继续走下去,即使是爬,他也要爬上去。 到了三千阶的时候,台阶上只有一千多人。 到了四千阶,只剩百数。 到这一步已经能结束了,但谁不想争个第一呢?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 …… “看来这一届资质不错啊,居然有十多个人走到了五千阶。”靠着个人高的酒葫芦,下巴满是胡渣的落拓男人望着下面,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奇。 站在他旁边背负重剑的冷漠男子淡淡应了一声。 的确,从前到达五千阶时,剩下的人一只手数的过来。而且这里面还有几个生面孔,只是不知是那些大派培养的“秘密武器”,还是真的天资纵横,一个人也能修炼到这种地步。 “这倒是有场龙争虎斗,让我们不那么无聊了。”披着件大红袍子,蹲在凳上没有半点形象的女子懒懒打了个哈欠,她右手裹着厚厚的绷带,还有血色不停从中氤氲而出。 她懒懒地瞥了眼下面,比起坐在这当个摆设,她更喜欢去跟人打一架。 “冥帝,近些年,在这天梯上走的最远的就是六皇子吧。”坐在她对面的小和尚突地问道,他身形不过三尺,面目清秀,脸颊还挂着婴儿肥,柔柔地笑着,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只可惜他却是七大魔尊之一,以毒术闻名,虽然实力在其中排名最低,却依旧不可小觑。 而他在大庭广众下将这句话单独拎出来,看似是夸人,实则将幽冥一族暴露在众人视线下,引人警惕,而登天梯之后的还有混战,到时候必然会遭到众人围堵,其心可诛。 冥帝淡淡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他身后的侍从身体却已经紧绷起来,似乎他再说一句便要他血溅当场! 小和尚摊了摊手,也不在意,他知道冥帝性子冷,他也就心血来潮,随口说说罢了,能挑起事端最好,不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气氛一时有些僵。 但在这的俱是位高权重之人,哪个不是心思活络之辈,当即有人笑着打了个圆场:“不然我们开个赌局,赌谁能走的更远?” 说话间,他伸手往身前一拂,水镜之术便霎时展开,下面的情景便清晰地显现在半空中,无数场景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但他一开口,众人都将脸侧了过去。 只因这人头戴阴阳道冠,手执七禽妖羽扇,指戴灵梦戒,腰间缀着苍龙白玉环,脖子上挂的蛟龙珠更是亮的晃眼,整个人就像个移动的宝物展览架,宝光逼人。他的名号也正如其人,名曰万宝道人,据说他天生便运道极好,走在路边都能捡到宝物,随便去摊上买个石头,回来一洗便成了宝珠。 道妄言瞥了他一眼,不为所动,他每次去打秋风,这人都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双手奉上,着实没意思极了。更何况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人这么识相,他也不好意思去做些什么。 他懒得去管,那边的赌场却已经开始了。万宝道人不愧为“万年冤大头”,出了大部分奖励,其余各派也多少拿出了些好东西,毕竟这个时候也是体现一个门派脸面的时候,可不能太寒酸。 而其中价值最高的就是冥帝拿出的一卷灵瞳的修炼之法,众所周知,幽冥一族的眼睛和身法冠绝诸天。这卷修炼之法一出来,饶是那些大门大派,并不缺修炼功法,也不由为之眼红,毕竟灵瞳之术和精神秘法一样稀少。 “师尊。”三师兄突地唤道。 道妄言回过头去,就看到他脸上的窘迫,然后视线下移,打着补丁的短褂,脚上还套着双混着泥土草鞋。若不是那张脸还有几分看头,和田里耕作的农夫没有半点区别。可就算身为师尊,他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这是他的人生志向——种田到天荒地老。 而且他这个三徒弟出门身上一般就背着一根锄头,他总不能让他把自己的本命道器都贡献出来吧?然这一回出来,他直接往冥帝那去了,身上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而现在场上就剩他们这一派还没有表示了。如果他顽抗到底,回去估计会被那个老不死直接禁足吧。 他缓缓叹了口气,望着那边正等着他的万宝道人,总觉得越看越不顺眼。 万宝道人身形一抖,立刻笑道:“妄生魔尊若是不愿便这样吧,毕竟也就是讨个乐子。” “好,为什么不好,只是我这样奖励必须亲自给,等人上来再说吧。” 道妄言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眯着眼笑了下。 “那么我选他,登临顶峰。” 他指尖一点,一个画面瞬间脱离出来,慢慢放大至人高的地步。 那人正好朝这个方向望来,从容自在,风姿如画。 一个桃花般的笑缓缓绽放在他指尖,半弯的眼深邃地仿佛藏了漫天星河,璀璨生辉。 “我的。”他轻声道。 这个笑是他的。 54.回家 众人虽然觉得怪异,但都只当是妄生魔尊选了这人,毕竟他一向正常不到哪去。[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一直沉默着的冥帝终于忍不住瞥了道妄言一眼,然后视线便顿在了他身前的水镜上,再也移不开。 那是最像他的人,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孩子。他甚至曾动过让他成为继承人的念头,就算他不能修炼。只可惜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那点东西。 “怎么,冥帝也想选他?”之前挑起话题的落拓男子好奇地探过身来,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天资纵横之辈,居然让两位大人物同时注意到。 然在他探过来之际,道妄言伸手一拂,水镜霎时模糊起来。 落拓男子一脸茫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妄生魔尊这是何意?” “既然要赌,自然不能叫你们把我底牌看了去,到时候若你们都选了他,那不是没有输赢了?”道妄言低声笑道,自然不会将心中那些隐秘现于人前。 刚才瞧见那副场景,心中突地生出些许阴暗心思,恨不得将那人锁在掌心,不教任何人看去。这人一日日愈发出色,光彩愈发耀人,他心底的那点阴暗便愈发重起来。若不是他修的红尘道,讲究万物顺遂己心,情爱种种也在红尘之中,这人怕是要成他的心魔。 众人当然不信,这里的人不算少,出了彩头的也不只十来个,一个人必然会有许多人选。而妄生魔尊单独点出的那人,匆匆一瞥下,虽然风姿出众,却是个生面孔,而水镜里还有几个熟人,他们也算知根知底,并不相信他们会比那人差,便不再多管。更何况妄生魔尊都这么说了,也不会再有人不长眼去掳虎须。 “那我选他!”一旁懒洋洋的女子却是来了兴趣,观察片刻也在水镜上选了一人,那人一身黑衣,身上气血翻滚,十分强盛,显然是个炼体的好手。 一个发须皆白的道人一甩拂尘,一幅画面瞬间飞至他身前,他捏着胡子笑道道:“那我也来凑个热闹,便选我的自家人吧。” “你这牛鼻子老道可是一点都不厚道!”落拓男子看清画面里的人,忽的怪叫起来,“我也要选他!” 画面里的人正是这一代最出色的正道弟子邢咏歌,天生道体,悟性奇佳,修炼顿悟如吃饭喝水,被许多大人物断言必成大器,甚至于隐隐压了魔道一辈。[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要知道前些年一直是魔道占上风,如今在他身上正道终于看到了些许转机,这一代魔道的天才虽然依旧层出不穷,但始终缺乏一个领头羊。 这一番下,后面的人也陆陆续续地选好了,其中被选的最多的自然是那位天生道体。 …… 而下面的气氛也是一变,登时剑拔弩张! 到了五千阶,阶上剩下的十多个人被聚在了一起,虽然登天梯器灵告诉过他们规则,不得动手干扰他人登天梯的过程。但不能动手,难道还不能动嘴? “我们又见面了,正道第一人。” 挑起话头的是一个撑着红伞,面容妖异的青年,魔道四大公子之一燕红扇,这些年他和邢咏歌的恩怨也算众所周知,每次他要突破之际,邢咏歌都会先他一步,永远都只能是第二。他邀战了无数次,往往都只差那一步,但这一步就是天堑。渐渐的,他也算明白了,他可能此生此世都超不了这人,但每次见面就挑衅的习惯却是改不了。 邢咏歌瞥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 此间一共有十三人,能清楚感觉到身上魔道气息的有八人,果然是正道势微吗?他皱了下眉。 “等等,你想做什么?”站在燕红扇身后的人突然朝台阶上出口问道,一下子扯过了众人的视线。谁先登阶也要有个讲究,如今这里两个最强的人还在争夺,竟然有人直接不讲半点规矩乘着这个空当散去了。 白玉石阶上,白发青年闻言回过头来。 “你是冰灵族的?”燕红扇挑眉,他记得冰灵族的队伍里似乎有这么个人,不曾想居然走到了这。 然而青年只是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便径直往上去了。 燕红扇嘴角的笑意有些僵,身后已经有人走了上去,一踏上五千零一阶,他便神情一滞,这里的威压是之前的十倍,但还能承受,他步履缓慢地往前走着,伸出手想去拽他。 在快碰到墨铮时,他回过头来,望着那只手。 然后手的主人便再也动不了,他读懂了他的意思――若他伸手,便是干扰他登阶,违背规则。而违背了规则,谁也不知道那会有什么后果。 墨铮站在上面,无形中流露出一种俯视的姿态,他望着下面神情各异的脸,忽地生出些恶趣味,勾着嘴角轻笑:“我应该不需要陪着你们玩虚与委蛇的把戏吧。” “你说什么!” 这一下便点燃了众人的火药线,群情激愤。 邢咏歌却往后退了两步,面色凝重地看着这人,如临大敌。他身为天生道体,对道意极为敏感,他能感觉到这人身上的道意有多么可怕,仿佛这人本就是道的化身。 墨铮将视线移到他了脸上,天生道体,果然是个好苗子,若是换做从前…… 摇了摇头,转头往上走去,他来这只想见到阿玄,不想多生枝节。 “怎么了?”燕红扇一直注意着邢咏歌。 邢咏歌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表示没事,然后又望着墨铮,他刚刚居然感受到了两股道意。一者飘摇如暴雨中的扁舟,一者却浑然一体。 “那就走吧。”燕红扇皱了眉,也不勉强,拔腿往上走去。这一番话的功夫,那些人已经走远,他们反而落在了后面。 到了七千阶,便有人停了下来。 到了八千阶,人数只剩下一半。 九千阶,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额上汗珠不断滚落,衣服像浸在水里,他半弯着腰,这样能好受些,燕红扇觉得他的骨头在抗议,仿佛在宣告走到这就是他的极限了。 但他不甘心,凭什么他每一次都是第二! 他不由偏过头去看旁边的人,邢咏歌只有脸白了些,他不由嗤笑一声。 你也不过如此。 即使行动如常,以他这么多年的经验依旧能看出他也好不到哪去。 然后一个白色人影飘入他的视野,他又开始登阶了!步履轻盈,那股威压仿佛不存在。他甚至能清楚辨认他走路的频率和之前一般无二。 他不由瞠目结舌,这是个怪物吗? 不等他多想,邢咏歌又继续了,他一咬牙硬是跟了上去。 一踏上九千阶,他神情一凝,诸般幻像尽数袭来,但不过片刻,他便挣脱出来。 他望着这条美得仿若虚幻的白玉阶,心头一冷,这根本就是一条炼狱之路,因为这幻术会越来越厉害,直到以假乱真。 他陷在了九千三百阶。 邢咏歌看了燕红扇一眼,便望着前面已经走出很远的墨铮,继续向前走去,重复进入幻境再挣脱的过程。 慢慢的,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恍惚间似乎听见了一句“再走下去就回不来了”,然后他停在了那。 九百九十阶。 墨铮看着他摇了摇头,果然这一代的天道传人有些弱了。这世间有各种各样的天才,但有一种名为天生道体,这种人一出生便是天之骄子,受尽眷顾,为天道传人,被给予厚望,维持秩序与平衡。 说起来他也是天生道体,只可惜是自己争得。 最后九十九阶,幻像愈发厉害,上一瞬他还是路边乞讨的乞丐,下一刻他便成了君临天下的帝王。无数人为他而哭,无数人为他笑,无数感情汹涌着似要吞噬他的内心。 但这一切都没有拦住他的脚步,不急不缓,从容自在。 最后九阶,他看到了大黑,看到了大师兄,看到了他的父皇母后,他的六哥,甚至于阿玄。 从前的,现在的,无数人影从他面前飘过,他踏上了最后一阶。 周遭景色一变,月色笼罩了整个世界。 薄纱般的银辉自窗口流入,浸在窗边的棋盘上,将上面的残局照的通明。 周遭的摆设都蒙上了灰,亮起来的唯有那盘棋。 墨铮走了过去,坐在了白子那一方。然后眼前一黑,腿上空荡,没有半点知觉。 脑子里清晰地映出现在的局势――双方厮杀的十分惨烈,黑子白子混做一团,但再走几步,黑子就要惨胜了。 他听到自己一声嗤笑,语调轻柔优雅,仿佛他还是白日里那个光风霁月,智计无双的冥帝之子。 “屈服?大道有缺,衍数为九,遁去其一,我会成为那个‘遁去的一’。” “你不给我,我便去抢。” “你若拦我,我便要你烟消云散。” “你知道的,这天遮不住我的眼,这地埋不了我的心,这人亦然挡不了我道途。” 他在黑子中央落下一粒白子,置之死地而后生。 场景瞬时破碎,化作白光散去。 一睁眼,已是天光乍破。墨铮望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器灵,轻声笑道:“你窥探我的记忆?” 它瑟缩的更厉害,连眼都不敢睁。 “阿弦。” 这时恰好有人叫他,墨铮回过头去,看到来人不由弯了嘴角,重现桃花始盛之景。 “你是来带我走的?” “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那人如是答道。 55 愧疚 道妄言喜欢看那些话本,久而久之他便觉得每一次久别重逢都是令人激动的,但他看到那张脸却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之前产生的无数疑问交织在心头,扰的他有些急躁,没见到这人之前,他有很多想问,当如今真切的见到了,他却已经想不起来该问些什么,满心都被这个人胀满。 他只想对他笑。 “你终于回来了。” 冥帝自御座之上走下,走到这个走完了整个登天梯的人面前,冰冷的叹息自他唇中溢出,似乎穿过了无数岁月。 众人面面相觑,刚为这次居然有人走完整个登天阶而惊讶,妄生魔尊和冥帝这些大人物便一个个跳出来。 墨铮望着冥帝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如千年前他离开的时候所说的那样,此去一行,再无归期,哪还有什么回来? 他甚至不明白在他做出那件事之后,冥帝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和他说话。 忽然他抬起头,“你还没突破。” 思前想后,冥帝的目的应该只有这一个。冥帝和他一样,修的都是忘情道,而千年前他已经将男女情爱抛却,如今他出现在自己面前,想必为的是亲情,他曾是他最看好的继承人,他最宠爱的孩子,若要斩断亲情,他是不二人选。 “那么你来这是要杀了我?” 千年之前没能来得及,如今要补上? 冥帝闻言一怔,突地生出些许啼笑皆非之感,之后心头却漫上了些许悲凉和愧疚,但如冰霜般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变化。 不等他回答,墨铮却是笑了。得情而忘情才是上上策,但一剑斩了他,纵然手段粗暴却更安全,忘情哪有那么容易呢?即便到了现在,他完全恢复了记忆,他与道妄言之间的种种早已了然于心,却依旧提不起心思去忘。 这一会功夫,道妄言已经拽住了墨铮的手,将他挡在了身后。 “冥帝若是无事,我便带着我徒儿回去了。” 他浑身紧绷,眼神隐隐透着戒备,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动起手来。 冥帝看着他们良久,然后垂下眼缓缓道:“此前种种,就此一笔勾销,只望你不会后悔。” “还有,你六哥很想你。” 一阵阴风拂过,冥帝的身影便消失在他们面前。 “我们回家。”道妄言望着冥帝离去的身影皱了眉,捏紧了墨铮的手。 “好。”墨铮垂下眼,指节交错,十指紧扣,嘴角泛起动人笑意,温柔缱绻。 道妄言转过头去,突然被他这幅低眉顺眼,乖巧又听话的模样撩地有些心痒。余光掠过周遭,那些人面露惊愕,然而这世间从不缺爱美之人,那些魔道更是荤素不忌,他甚至能看出他们眼中的贪婪之色,心中不大舒服。脑中灵光一闪,突地生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挑起他的下巴,正要吻上去,却发现墨铮比他要高,他根本不能以他想象中的姿势吻上去,要亲上去只能踮脚尖,但纵然他面皮够厚也觉得这种事太掉份了! 墨铮挑眉,瞬间明白了道妄言的窘迫,嘴角的笑意更深,总觉得阿玄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变得更可爱了。 他垂首,顺从地将自己的唇映在他的唇上,很快,另一张唇的主人立刻打蛇上棍顺杆往上爬,舔了他两下,便挤了进去,像头横冲直撞的野兽,在看到满室的宝藏之后又忍不住搜刮的干干净净。舌头纠缠翻滚,发出让人面红耳赤的水声。 许多正道人士都暗骂了一句“世风日下”别过头去,剩下的人就没那么客气了,眼神直溜溜地往两人身上打转。 道妄言正想攻城破寨,却被按住了手被推开,紧接着有人笑着在他耳边调侃道:“我可不想和师尊在大庭广众之下白日宣淫。” 这下,他才发现他的手已经伸入墨铮的衣襟,就差那么一层薄薄的里衫便能触碰到他的肌肤。他对周围火辣辣的目光视若无睹,直勾勾地望着墨铮,手直接往上摩挲,然后隔着一层遮掩物毫不犹豫地按在微突的那处。 那处微突立刻成了激凸,道妄言眼中流露出些许得意,他早发现他的小徒弟这非常敏感,而这个方位,小徒弟刚好被他完全挡住,他脸上的表情和反应也只有他一人看得到。 墨铮神情一滞,便听得道妄言悠悠笑道:“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可以了?” 他压低了声音,但以众人的修为,这根本就是光明正大地调情。 墨铮瞄了一下道妄言的脸色,得出结论——果然是被冷落太久,所以欲求不满吗? 他思考了一下,然后抓紧了那只手,“回去再说。” 道妄言忍不住弯着嘴唇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以平生最快的遁速将人带离。他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自然不想再让其他人再多看一眼。 …… 风呼啸着自他面前拂过,穿过一层风雪,周遭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唯一清晰的只有眼前紧紧攥着他的手的身影。 那只手干燥温暖,过紧的力道仿佛禁锢,却让他觉得安全放松,似乎只有在这个人的眼里,他才能脱下身上沉重的盔甲,露出柔软的内在。 恍惚间,这个身影仿佛穿越了时空,和当初的慢慢重合在一起。 墨铮突地笑了起来伸手抱住了道妄言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 一心一意施展遁术的道妄言被这个撩人的动作惹得一滞,差点从半空中摔下去。不由恨声道:“你就不能安分点,等到了地方我一定会满足你。” 最后几个字端的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墨铮却靠的更紧,道妄言了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扫在他的脖间,让他的心跳又快了几拍。偏偏他还嫌不够,继续勾引他,“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道妄言脸耳根慢慢泛上红潮,只能硬生生挤出三个字,“你等着。” “看来,师尊是不喜欢我这样了,那我还是放开吧。” 墨铮作势要放手,却被一只手牢牢扣住,这个时候道妄言早就从突如其来的攻势中醒了过来,戏谑地笑道:“当然喜欢,若是你每天都能这么热情,我连做梦都会笑醒。” 他加重了“热情”二字的读音。 墨铮闷声一笑,而后便如他所愿贴的更紧,一字一顿沉声道:“那不让师尊有睡觉的功夫就可以了。” 道妄言:“……” 虽然他只喜欢看话本,本身对男女之事并不感兴趣,却并不代表他听不懂这荤话,总感觉徒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又学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呢。 索性,山门很快到了。 一座巨大的石碑悬空立着,上面刻着四个血色大字——“三山五海”。它身后青山连绵,隐隐形成真龙之势,这些山将陆地切成碎片,碎片旁则是蔓延无边的水波。 而在这些水波上浮着三座高峰,烟云笼罩,看不见里面。 道妄言一拳砸在石碑上,石碑旁立刻浮现一座刻着无数符文的巨大石门。他拉着墨铮一边往里走一边道:“进出这里一般需要令牌,改天让你大师兄给你弄一个。” 然而他刚开口就后悔了,立马纠正道:“你以后出去我都跟着你,令牌还是算了吧,为魔宫炼器阁那群老头子省点材料,省的他们一见面就哭爹喊娘。” 半天等不到墨铮的回答,道妄言回过头去却看见墨铮一直盯着左边,他顺着他视线望去,便看见刚才还在这的石碑已经去了那边,石头上边还不停喷着水。 “它这是在哭吗?” 墨铮突地问道,之前他对魔宫就很好奇,但一直没抽出时间来一趟,如今看来果然有意思极了,居然连门都是活的。 道妄言脸一黑,立刻拉着人往里面走,现在下半身情况这么着急,这人居然还有精力想东想西! 路上遇到了他的几个徒弟,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拖着人走了,后来还看见那只蠢羊想要扑上来,所幸被识相的大师兄给拦住了。 终于到了他的房门前,刚关上门,一句话就冷不丁冒了出来。 “师尊,我恢复记忆了。” 这意味上辈子的成为挚友,然后被抛下,重来一次又做出了不少过分事,失忆后还被诓做道侣的事,他全都知道了。 道妄言身形一僵,刚因为欲求不满而漫上急躁冷却下来,这是要算总账? 然后便听得身后那人便不急不缓道:“我还以为师尊没有半点愧疚感呢。” 愧疚? 道妄言突地笑了起来,转身将人迅速按在了门板上,趁着墨铮还没过来之际,飞快地舔了下那白玉般的耳垂,咬上那张最近总说些扫兴话的唇,沉声道:“真不好意思,我的确是没有半点愧疚,只要能得到你,这点手段算什么?” 墨铮弯了眉眼,愈发乖顺,“那我也只能任师尊您摆布了。” 56 六哥 云雨初歇时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道妄言睁了眼,身上传来一股难言的酸痛,而罪魁祸首正躺在他的旁边,一只手揽在他的腰上。 微微侧过脸,便能感受到他温暖的鼻息拂过他的脖颈,他们靠的太近,只要他一垂首,他便能吻上他的额。 但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这张脸,莹白如玉,睫翼纤长,无论看了多少遍,依旧能勾去他每一丝心神。 他蓦地望向窗外,一只浑身雪白的鸟儿跳上窗棂叫了两声,找他有事? 道妄言下意识看向墨铮,床上的人皱着眉,往他这边拱了拱。这人睡眠向来是极浅的,如今还没醒已是难得。 他竖起手指对窗外的鸟儿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动作轻柔地起了身,为墨铮拢了拢被子,刚要离开,却被一把抓住手腕,床上的人半睁着眼,眼角微红,显然还没睡醒,含含糊糊地问道:“你要去哪?” 道妄言看着他□□的半边肩膀,心又开始蠢蠢欲动,然后刚正不阿地将人按进被子里,盖得严严实实,轻声道:“我先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你先睡着,醒来就能看到我了。” 然后在他唇上落了个安抚的吻。 “嗯,早点回来。”墨铮弯着唇闭上了眼。 道妄言在床上坐了良久,才抑制住再次扑上去的欲望,毅然转身出了门。 晨间凉风一吹,到让他被迷得浑浑噩噩的脑子清醒了不少,想起之前的情景突然有种怪异感,他明明是下面那个,为什么更渴求的人是他呢?然而这个问题就飘过一霎便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并不计较上下,借用坊间一句话“只要能爽上下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他们还要在一起那么多年,他总会有在上面的机会。 “喳喳”—— 那只雪白的鸟儿已经飞到了他面前的护栏上。 “什么事?”道妄言问道,这只鸟是他师尊羽化道君专用传信工具。 “叽叽喳喳。” “冥界的六皇子来找我?”道妄言皱起了眉,刚打发了个冥帝,又来了个六皇子,这就是要纠缠不清了。 亭台楼阁,池馆水榭自眼前飞速流过,泉声叮咚,烟斜雾横,往来之人俱身披羽衣,步履轻缓,宛若人间仙境。 道妄言抽了抽嘴角,这就是他总不爱来他师尊这的原因。他师尊当初孤身修行,直到飞升才明白他修的是魔道。为了纪念他在下界那段“单纯”岁月,便将这座熔浆吞吐之地改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并勒令门人身着羽衣,修行礼节,比对面的正道还像正道。 眼不见为净,早见完早回去,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道妄言的身形化作一道红色的淡影。 下方巡逻的宫人望着这道身影,忍不住心生羡意,能这般肆无忌惮的想必也只有那位妄生魔尊了,那可是这世间传闻最有可能成为这一代“遁去的一”的人。 角落扫地的那处,一个十五六的少年望着旁边的人一动不动,看的出神的样子,不由好笑地戳了戳他的手臂,笑道:“天哥,天哥,就这样里能看清个什么?” 被称作天哥的男子回过头来,他头发灰白,面容沧桑,眼中藏着莫名的悲苦。此刻,他笑了笑,轻声道:“我只是在想哪天我也能像他这样就好了。” 少年心知这没有半点可能,天哥被捡回来的时候,孟管事为他检查过,丹田被毁了个彻底,药石难医,此生再没有修炼之机。然而看着他眼中浮现的期望却不忍打击他,只得生硬地转移话题:“天哥你笑起来太难看了,还是别笑了。” 天哥望着那道已经远去的红影,摸着少年的头轻声道:“好,那我以后就再也不笑了。” 少年面上露出纠结之色,呐呐道:“其实也不是那么难看……” …… 那头,道妄言已经进了主殿。 “你可知你当日在九州真龙会上带走的是怎样一个人?” 人未见,声先至。 道妄言眼中浮现出兴味,当年的传闻中这位六皇子和他那小徒弟的关系可是好的不得了,算得上兄弟的典范,怎么如今居然成了这般模样。 他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人,阴郁俊美,眉眼沉沉,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见他半天不答,六皇子不由提高了声音,正想再问一遍。 “我徒弟。” 道妄言打断了他,一字一顿道,脸上的笑也收了起来。 “无论他之前做过什么,他现在都是我徒弟。” 上辈子墨铮死于下界,根本没有这一出,如今回来了倒是来了幺蛾子。从头到尾,他都从未自墨铮嘴里听过任何关于父母之类的事,他本以为只是感情淡漠,可是现下看来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是吗?”六皇子不怒反笑,“魔尊果然好胆识,那我也不欲多说,反正如今我说什么你都听不下去。我只想见见你那位小徒弟,问他几句话。” 一些他几千年郁结于心的问题。每想起那个人,他一边恨不得杀了他,一边又忍不住为他辩解他一定是有原因的。日日夜夜,已成心魔。 “但六皇子你这样子不像是去问问题,倒更像是要去杀人。”道妄言慢悠悠道,然后叹了口气,“我那徒儿可是手无缚鸡之力。” “手无缚鸡之力?”六皇子嘴角的笑意变得有些古怪,他刚刚想起了一些关于这位魔尊的事。 “但有时候就是这种人才更可怕,比如你那位所谓的徒弟。” 不等道妄言反驳,他便沉声道:“你以为你和他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道妄言一滞。 身后却有人接到,“千年前冥帝寿宴的时候。” “对吗,六哥?” 只听铿锵一声,长剑出鞘,一道银光飞向墨铮的脖颈。 墨铮垂眼望着近在咫尺的剑,他毫不怀疑,再往里靠一点这把剑就能削掉他的头颅。吹毛断发,劈金裂石,常人看一眼便会被这把剑蕴含的锋锐之气所伤,这是这世间最锋利的一把剑,剑名诛绝,亦是他赠与他的成年之礼。 而如今被道妄言夹住的这柄剑没有丝毫锋芒,没有半点传闻中的样子。他不想杀他。 墨铮勾着唇笑了一下,似是嘲讽,隔着无数年,相似的眸眼再次对上,却再没有以往的默契,一者阴郁暴躁,一者冰冷的没有半点情绪。 “六哥,你还是这么心慈手软,这样下去你怎么成为下一任冥帝?” “闭嘴。”六皇子面沉如水,手中的剑微微颤抖。 墨铮拉开道妄言捏着剑的手,道妄言望着他不动,墨铮摇了摇头,淡道:“六哥是不会杀我的。” “我叫你闭嘴!为什么你现在还能叫得出口?”六皇子猛地抽出剑扔了出去,剑尖没入一旁的柱子里,他眼眶微红,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六哥!” 墨铮微怔,收回了手,淡道:“那便叫六皇子好了,一个称呼而已。” 六皇子身形一滞,攥紧了拳头,直到指甲陷进肉里他才松开手,突地低声笑了起来:“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你真是一如既往的……无情,说背叛就背叛,仿佛以前的种种都不存在似的?” 他亲眼看着只有他一半高的娃娃慢慢长至和他同高,慢慢从能看到骨头的细瘦变成健康的青年,看到他温柔的笑,他以为他和那些只有血脉相连的兄弟是不一样的。 墨铮叹了口气,静静地望着他:“六哥,你依旧没有半点长进,优柔寡断,感情用事,空有一腔热血,能活到现在也算是难得。” “我记的我走的时候就对你说过没有背叛只是因为利益不够。” 六皇子无言以对,他笑的惨淡:“那看来我来这只是一场笑话。” 他以为他能看到他的忏悔,看到他们回到从前的愿景,但现在他才发现对这个人他了解的俱是表面,他们早就回不去了。 他转身拔出那把剑,往门外走去,脚步有些踉跄。他想往后看,但想起那句话却忍住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此生他再不想看见这人。 待得六皇子身影完全消失,道妄言突地笑了:“你不也一样?” 感情用事。如果真要没有半点感情,现在到更应该处好感情,以便日后的利用,要知道六皇子现在可是冥帝承认的继承人。 墨铮回头看他。 他刮了下他的鼻子,喃道:“口是心非,若是舍不得,何必说的这般绝情?这下怕是再见不到了。不过,这样也好,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墨铮捏住他不安分的手指,眼神漠然:“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成为下一个冥帝。” 不刨除这些弱点,他只会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他和冥帝约定的保护期快到了,届时只能靠他自己。 然后他望向道妄言,两张脸的距离没有一指,近到道妄言能看见那双眼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你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视我如蛇蝎?”墨铮轻声道,不然他不会来见六哥。 道妄言还不曾说话,墨铮便顾自答了句“好”。 57 真相 “我夺了天道本源。” “什么?”道妄言睁大双眼,惊愕地望着他。 虽然修行中人每一个的目的都是要超脱天地,但大多走的都是顺应天道的路,否则在那些天罚之下根本没有存活的余地。就算是他,也只能给天道添些无伤大雅的麻烦。 而夺取天道本源这种事根本就是虎口夺食,后续的麻烦源源不断,即使一时有办法隐藏,但飞升上界的雷劫绝对是十死无生。 他沉着脸问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若知道,便会想尽办法留在下界帮他度过这一劫。他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完好无损地上来的。思及此,他立刻扣住墨铮的手腕,灵力顺着经脉涌入其中,开始探测他体内的状况。 “我没事。”墨铮没有抽出手。 “灵力旋破损,这也是没事!”道妄言怒目而视,经脉有些损伤也就罢了,而灵力旋虽在好转,但上面还未愈合的细缝不难看出当初情形的危急。 “可我忘了。”墨铮一脸无辜地提醒道,他当时还在失忆中。 轻“哼”一声,道妄言懒的再理他,正准备拖人回去治疗,却被墨铮打断。 “你就不想知道冥帝他们的态度是为什么?” 道妄言顿了一下,斩钉截铁道:“先去找药老头。” 虽然他想了解他的过往,却不急于一时,他这般想着却没拖动人。 “这些伤都放着这么久了也不会有什么事。我想告诉你的是六哥说的没有半点错处,我不但背叛了他们还利用了他们。” 道妄言顿住了身形,墨铮的话仍在继续。 “我生来便不能修炼,身有残缺,和凡人无异,甚至于因为身体原因寿数会比凡人更短。” “但谁想死呢?”墨铮嗤笑一声,似是自嘲。 “我从古籍中查到了续命之法,既然被天道遗弃,那便用天道补全,成为天道的一部分。所幸冥族守护着一部分天道本源,让我看到了希望。” “所以我用十多年取得冥帝的信任,并趁机挑起了妖兽之争,踏着无数人的尸骨成功将天道的感知扰乱到最弱,然后利用六皇子的身份进了禁地。” “最后吞噬了那份本源,让冥族元气大伤,为了逃避天道的视线,我转生下界,因为我算出那里有我修炼的契机。” “然后,我遇到了你。” 一步一步,皆是算计。这种心机已经不单单是可怕二字能形容的了。 道妄言沉吟半晌,他未尝不为这份算计心惊,但正如那句谁想死呢?而且他刚发现即使这个人和他想象中的有所偏差,他那份爱意却没有丝毫改变,甚至于更踏实了些。 之前的形象太过完美,而如今这份完美被打破,他倒恍然间生出这人本就是这样的念头。 所以他权当故事般笑了下,便径直道:“去疗伤。” “等等。” 羽化道君忽地出现在高台上,一句话止住了道妄言的身形。 “我这有急事,你有什么话待会再说!”道妄言翻了个白眼,这老不修能这么快出现,之前肯定已经在这围观了半天。 “你不想知道他未曾告诉你的那些事?” “不想。”道妄言表示现在什么故事他都不想听。 “即便是他只是在利用你?” 道妄言身形一滞,便拉着墨铮出了殿。 墨铮回过头对上羽化道君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神,扬了下嘴角,便随着道妄言走了出去。 …… 一根桃枝微垂,墨铮捏住了枝尖的桃花,醺人的风轻轻拂过,花瓣簌簌地落了他满身。 “看这里。” 墨铮循着声音望去,道妄言坐在最粗的那根枝干上朝他招手示意他上去,他身旁放着一壶酒。 今日疗伤中途,道妄言便被羽化道君叫去便再也没回来过。 “还看什么?快点上来,难道还要我和以前一样下去抱你上来?”见墨铮呆在原地,道妄言不由笑了起来,眼含戏谑。 这是已经想好了,或者已经不在意了?墨铮一边想着,一边轻点地面,落到道妄言的身边,中间隔着那壶酒。 “你记起来了?”墨铮忽地意识到之前那句话的漏洞,这辈子他们虽然也在桃花树下见过,却没有抱上去之类的动作。 “嗯,我想起来了。” 道妄言动作一顿,揭开了红封,仰头灌了一口酒,然后递给墨铮。 墨铮刚一接过,便被道妄言欺上前来,唇瓣相接,刚一撬开坚硬的蚌壳,酒液便染着津液顺着舌尖落入喉中,桃花的香气瞬间炸裂开来。恍惚间,他想起了多年前的旧景。 酒灌完了,道妄言正想离开却被墨铮按住了后脑勺,贪婪的搜刮着,不肯留下半条漏网之鱼。 良久,两人分开,他轻声道:“比当年那坛好喝。” “是吗?可能是这样的灌酒法有提味作用。” 道妄言闻言却有些心虚,准备转移方向。当年去冥帝那一趟带的只是一般的桃花酿,顶多解解酒瘾,而且给一个十三四的少年灌酒也确实不是件光彩事。 墨铮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也懒得揭穿他。许是饮了酒,他身上的冷冽散去,添了几分慵懒。 他微微仰首,望着今夜如勾的月色弯了弯嘴角,回忆道:“我记得那个时候你就是这样伴着无边月色朝我走了过来。” “让我几乎以为你就是书中的月神望舒。” 来救他脱离苦海。 “几乎?” 墨铮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哪个神仙会给一个少年灌酒?还直接把人灌晕过去,手忙脚乱地抱着人往主人家去。” 道妄言神色一滞,猛地回过神来:“你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晕过去!” 墨铮不置可否。 道妄言不由“啧”了两声,调侃道:“没想到那么小戒心就那么重,还真是个心机深沉之辈。” “虽然混的不怎么样,好歹也算是个皇子,谁知道一个突然翻进主人家后墙的‘客人’事为什么来的?”墨铮毫并不否认他用“心机深沉”这四个字来形容自己,因为本就如此,他本就不能修炼,若是连心机都没了,现在应该早就没了他这个人。 道妄言轻“哼”了一声,便不再多做纠缠,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人,忽的笑了起来:“我也没想到那个脏兮兮的家伙会变得这么好看。如果早知道说不得当时就要和冥尊打一场了。” “看到你的时候抓了两把泥涂在脸上。”墨铮缓缓道。 道妄言:“……” 至于抓两把泥糊脸上的原因还用问吗?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神有些复杂:“我长得就这么像坏人?” 墨铮望着他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道妄言神情郁郁地抓起旁边的那壶酒狠狠灌了一口。 “但你的怀抱很暖和。” 身为冰灵族和冥族的血脉,他身上的温度从出生起就偏低,在百日宴上被测出不能修炼之后,他便再没得到什么拥抱。无论是道妄言将他抱到树上还是抱着“喝醉”了的他去找冥帝,他都感觉自己像是躺在火堆旁,连骨头缝里都透着暖意。 而第一个总是特别的。 道妄言挑眉看他,这是打一棒子给个枣? 墨铮没有看他,神情也变得漠然,他沉声笑了一下,声音依旧轻柔。 那双眼里却像结了一层冰,封住了应有的缱绻温柔,只剩下审时度势的冰冷和残酷。在这一刻开始,他终于慢慢和羽化道君所说的那个不择手段,只有能达成目的背叛氏族也没什么不可行的形象重合起来。 “或许就是因为那个怀抱太暖和,所以我迷上了你,甚至期待着你的到来。虽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只在我的梦里出现过。” 道妄言正想说话,却被一根手指抵住了嘴唇。 “听我说完,到时候去留随你。” 墨铮放下了手指,道妄言紧闭双唇。 “所以当我决心修行忘情道的时候,就知道我最大的障碍就是你。所以我索性……” 墨铮摇了摇头,抛去涌上心头的那点恐惧和犹豫,“破釜沉舟。将所有感情系于你身,所以我修行忘情道修行的极快,然后就只剩下了一个最大的障碍——你。” 他盯着他的眼,一字一顿道:“所以羽化道君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在利用你。情至终极,方的忘怀。” 道妄言沉默良久,久到墨铮道了句:“你如今既然知道了,明日我便离开。” 至于劝他忘了他,无论是那点私心作祟还是从道妄言这个人来讲都不大可能,如果忘记一个人那么容易,他现在就不必如此了。 墨铮正准备下去,却被扯住了手腕,然后就陷入了一片暖意中,那是一个恨不得将他融入骨髓的拥抱,勒的他骨头生疼。呼吸交错间,他甚至能数清心脏跳动了多少下。 “我要和你行道侣誓。” 道妄言沉声道,并不是什么征求意见,而是不允许拒绝,不愿也得愿! “好。” “啊?”道妄言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刚才不是还要分离,怎么转变的这么快? 墨铮抿唇轻笑,“你难道想我拒绝?” “当然不!”道妄言急忙表忠心。 两人就着夜色喝了半个地窖的酒,喝到最后,道妄言有些醉了,恍惚间他醒悟过来,扒在墨铮身上,嘻嘻笑道:“你之前是不是试探我?” 墨铮伸手揽住他的腰,形成一个拥抱的姿势,没有说话。 58 易道 “日子定在下月初八,宜婚嫁宜安葬。” 墨铮放下手中的白子,抬头望他:“什么叫宜婚嫁宜安葬?” 道妄言一把勾住他的肩,凑过来笑道:“你都敢夺了天道本源了,还怕这种莫须有的晦气?” “为了活下来干出这种事无可厚非,但在成亲这种事上我还是愿意信一信的。”墨铮摇头想了想,如果当初他正常的很,可以修炼,也没有尝试过被人排挤、冷落、欺辱的痛苦,母后冥帝对他也能不冷不热,或许他也没有今天这种成就。 道妄言这下却有些苦恼了,“可这是最近的时日啊,再拖一点就又是几个月,我已经等不及和你洞房花烛夜了。” “……那就随你。” 墨铮耳根有点红,他想起了那天的红浪翻滚一夜至天明。 道妄言心痒地按住了那点红,低声笑道:“总觉得徒弟你心里又想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呢。” 墨铮握住他的手指,将人推到对面坐着,然后塞了枚黑棋放在他掌心。衣袖自棋盘上一拂,上面的棋子便消失的干干净净,并朝道妄言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道妄言衔着棋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望着他,眨了眨眼:“可是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和你做这种无趣地运动,我们可以换一种大家都喜欢的。” 墨铮:“……” 自从开了荤后,师尊就越发豪放不羁,总喜欢说些没羞没臊的话,让他觉得他之前看的那些话本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按书里的说法他应该才是上面那个吧。 “怎么,这还害羞了。”道妄言探过身子,眼梢微挑,让墨铮想起这双眼泛着红潮的样子。 墨铮心下一登,径直落了一子,然后将整个棋罐塞在了道妄言了的手里:“闭嘴,下棋。” 再这样撩拨下去,估计又得在床上躺一整天。 道妄言低声喃了句不解风情,便乖乖下起了棋。 一个时辰后,棋局终了,墨铮挺满意的,臭棋篓子总算去掉了那个“臭”字。 使尽浑身解数却依旧被毫不留情地碾压的道妄言丧失了斗志,懒懒地趴在桌上,抱怨道:“明知道我下不过你,还天天虐我,小心我另投他人。” “那么我还是去找大师兄下棋吧。”墨铮面不改色。 道妄言那还看不出他这有恃无恐的态度,却只是“哼哼”两下,愤愤道:“你就是吃定我了!” “不然怎么跟你谈婚论嫁。” 墨铮像个老头子一样悠然地开始为自己倒了杯刚泡好的茶,嘴角微扬。 道妄言竟无言以对,心底却慢慢涌上甜意。然后他便发现自己一直在被墨铮牵着鼻子走,但思前想后却无可奈何,只得趴了回去,想想以后该出什么招翻身。然而想了一会儿,思绪便不由自主的转到了另一边。 他忽地问道:“新房的布置你喜欢什么样的?婚服怎么办?宾客怎么请啊?” 墨铮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间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声音。 “怎么了?”道妄言急忙坐起来,伸手想去查看他的动静,却被推开。 墨铮捂住嘴,望着桌上碎片混着茶水一片狼藉的模样,闷声笑道,间或发出几声咳嗽:“只是你这一连串问题问的我有些找不着北,让我被茶水呛住了,喉咙有些难受,现在说话都不利索了。” 道妄言看了他几眼,便面色如常地坐了回去,还调侃般地朝他抛了个媚眼道:“你就算爱我爱成这样,听到这种得偿所愿的消息也不必激动成这样吧。” “我就是高兴而已。”墨铮笑了下,手却没放下,咳嗽着断断续续地接着说,“至于婚房那些事我们都没有什么经验,还是去找有经验的参考一下。我听说药长老就是这方面的行家,不如你去问问?” “我才不想像他一样结一个离一个。”道妄言想起药老头那堆壮观的婚史,立刻黑了脸,总觉得问他会沾一身晦气。 “你刚刚不还说不怕这种晦气吗?” 道妄言转了转眼睛,狡辩道:“我这不是遵从你的意见吗?” 墨铮的手终于放了下来,因为刚才那阵剧烈的咳嗽,唇色愈发艳丽,两颊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闻言也没多做纠缠,垂眼开始收捡起棋子。 “那便去找云裳长老,她对这类事倒是挺擅长的,门内许多道侣大典都是她帮衬着办的。” 短短几天,他已经大致了解了整个门派的情况。 道妄言是个行动派,一想行得通便拉着墨铮准备往外走,但走了两步却被发现后面的人没动。还没回头,便听得一句:“你先自己去吧,我收拾完就过去找你。” 他望了眼桌子又望了眼墨铮,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松了手:“好吧,那我先走,你快点跟上。” “好。”墨铮对着他一笑,那点红晕显得他有些虚弱,而这种弱态却让他愈发动人起来,让道妄言根本移不开眼,步子磨磨蹭蹭的半天出不了屋。 墨铮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心思,上前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可以了吗?” “晚上咱们再好好说。” “好。” 道妄言虽然有点遗憾没有舌尖的交缠,但为了晚上的幸福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淡淡地望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墨铮俯身正准备收拾桌子和矮榻,身形突地一顿,按在桌上的手臂有些颤抖。刚被压制的腥甜再度涌上喉间,如山洪般爆发开来。 血珠顺着他的嘴角一颗颗滴落,然后炸裂在棋盘上,将白子生生染成了“红子”,眼前有一瞬的漆黑,浑身的骨头仿佛都碎裂了般混着骨血流便全身,仿佛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遍每一寸肌理,感知退化,现在的他比一个凡人还不如。 他扶着桌子慢慢坐在了榻上,靠着身后的窗,然后扬起头闭上了眼。 虚弱、疼痛,一片黑暗的未来,无法掌控命运的绝望,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仿佛下一刻世间就再也不会有他的踪迹。孑然一身,孤身来,孤身去,就算偶尔有人会为他叹息两句,百年不十年之后,他便尘作尘,土归土。 “真的是久违的感觉。”他虚弱地弯了弯唇角,似是自嘲,他之前一直掩藏自己的身体情况,骗过了阿玄也骗过了药长老,单刚才那一下咳嗽却让他嘴里满是血腥味,最后那个吻差点没糊弄过去。 比在下界刚醒来时更严重,让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和天道下棋,决心夺取天道本源的那一晚。 明明按照他以前所想的,一切皆为算计,封印记忆完完全全地爱上他,然后在恢复记忆的时候彻彻底底地忘记,忘情道便能大成,他也能长生不死。只可惜,情爱二字,果然是世间最捉摸不透的东西,他能轻易看穿人心,却看不穿自己的。这真是一种无情的嘲讽。 他如今若是死了,阿玄定是会记住他,他却舍不得了。他不想忘记他,也不想死去,那么便只能易道而修,弃忘情而择其他。只是转换道果哪有那么容易,他会一日比一日衰弱,直到他将道果彻底转换。 他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是他先转换道果成功,还是身体先承受不住崩溃?他也不知道还能瞒道妄言多久,一开始是想说来着,只是拖着拖着便说不出口了,但总归要说的,他那么聪明总会发现的。 他睁开眼想了一会儿便勾着唇笑了。 至少也要等到他们举行完道侣大典,行完誓约,他再也不能离开我的时候。 半开的门边,道妄言静静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蓦地,他转了身往外走去,没有一丝声响。 出了院子,他的脚步才踉跄起来,脑子浑浑噩噩的,眼前一片模糊,像是醉了酒般。但有一块却清醒的吓人,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但他不想让他知道,那他就算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 天上开始下雨,噼里啪啦的砸在砖瓦上,却在道妄言身前一寸被无形的力量隔开。周围都是湿的,唯独他一人是干的。 “魔尊。”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穿过重重雨幕传了过来,他回头看去,角落里站着一人。 天机子。 59 天机 滂沱大雨下,那些窸窸窣窣的响声都被盖过,高低起伏的建筑物显得模糊不清,只能大致描绘出轮廓。 道妄言垂眼望着眼前人,眼中流露出却不是什么久别重逢后该有的怀念,因为即便是隔着这层厚厚的雨幕,他依旧能看出他眼里藏着的阴郁和怨毒。 虽然不了解前后因果,但这种事他早就习惯了,毕竟他对敌人的手段一贯是诛杀,而这片天地这么小,诛杀的那些人总有些未断的干连。这些年间,来向他寻仇的人从未少过,不过这种不惜毁了自己的修炼之资进入这座山,还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面前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你是来报仇的?” 天机子摇了摇头,灰白色的发黏在脸上,浑身被雨水浸透,留给他的只有两个字——狼狈。 “你不来报仇,却敢将那些怨毒毫不掩饰地摆在我面前?你真当我不会杀你?”道妄言莫名有些烦躁起来。虽然他与天机子一脉有旧,却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各取所需,若有利益冲突,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天机子抹去脸上的雨水,低声笑道,“他死了,现在剩下的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死与活又有什么所谓?” 当初道妄言飞升上界,将算计他的那一拨人都杀了个干净,那位镇压着薛氏一脉的薛将军也死了,以前的魁魅魍魉一并涌了上来。一夜之间,将军府分崩离析。他修为不够只能连夜带着三郎离开,然而就算天地之大,他们哪里都可去的,但当他踏遍天下却找不到一个能解他身上术法的人,他突然明白了,其实他无处可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一日又一日的沉睡中渐渐虚弱,然后死亡。 他想报仇,却发现仇人都在那场飞升大劫中死了,唯一剩下的已经飞升上界。他为此算了一卦,却发现他可能穷极一生也无法报仇雪恨。但天无绝人之路,他偶然间陷入一个空间缝隙,本想算一卦逃脱,却意外算出了一个奇异的未来景象,然后他失去一切来到了这里,得到了接触这个人的机会。 一切都沿着应有的轨迹前进着,包括现在。 道妄言转身欲走,他怎么可能去满足他求死的欲望,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顿住了脚步。 “你现在应该发现了吧,你那位枕边人的异常。” 天机子静静望着他,心中那些阴郁念头止不住地流出来。 你也会有这样一天。 “你知道什么?”道妄言真奔主题。 天机子假模假样地哀叹道:“看着你这副样子,对他必然是极为在乎,感动的我都有些不忍心告诉你实……” 还未说完话头便被止住,迎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杀意,压得他张不开嘴,只能听见喉咙里“嗬嗬”的悲鸣,粘着血肉的骨骼随之颤栗。 “告诉我。” 平平淡淡的三个字,没有半点力度,却让天机子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他从这几个字里听到了痛苦。 身体的负担越来越重,一个凡人怎么能承受仙魔的杀意?他感觉到他浑身上下已经在杀意的笼罩中绽开一个个细小的伤口,血液肆无忌惮地从中涌出,然后又被雨水尽数冲刷,连同血腥味都被雨水的湿意盖去,但他的思绪缺愈发清晰,仿佛已经脱离了身体,冷冷看着这一切。 “你忘了你徒弟修的是什么道了?” 道妄言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沉吟良久,才缓缓道出两个字:“忘情。” 颇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他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大意了。他早该明白的,他们之间的喜爱越深,墨铮受到道的反噬便越深。所以之前那副场景,他才是罪魁祸首。 虽然没了修为,之前为人算卦的眼力见却没有丢过,天机子已经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却是反问了句:“魔尊真的是不知道吗?” 道妄言一怔。 天机子已经开始剖析他的心境:“他对你这么重要,你真的会忽视这种可能导致他死亡的事吗?从你们见面的第一天起,你就应该明白他修的是忘情道吧。” “这些日子我成了废人,便开始翻来覆去地倒腾以前的回忆,我这才记起从我们三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修了忘情道吧,而且修为还很深。” 道妄言沉默,天机子这么一说,他已经记起当初未恢复记忆前对墨铮产生兴趣的原因也有他所领悟的道。而恢复记忆后,当初作为他们矛盾的最大原因他又怎么可能忘记。 “你是故意的,故意忽视将来的后果,换句话说,你在逃避。” 天机子近乎残酷地揭露了真相之后又想了想,视再次加重的杀意如无物,仿佛身上的血都是别人流的一般,笑着一字一顿道:“你一边害怕他死,一边眷恋着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然后便是没有尽头的拖延,直到没有退路为止。这样想想,你爱上的那个人还真是可怜。” “闭嘴。” 道妄言已经不想听他再说下去了。 空气被杀意充斥着,仿若凝固,失血过多让天机子唇色渐白,与之相反的是他唇畔的笑意愈发浓烈,沾染着浓浓的死意。 “但你真的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道妄言转身离去,对这种人来说活着才是最大的痛苦,但身后那人却仍在说着,沙哑的声音穿过雨幕,一字一字刻在他的心里。 “他对你爱的越深,离死就越快,唯有忘却对你的那份爱,他才能真正的活着,成就大道?” “爱和活,你选哪个?” 雨下的原来越大,视野被完全模糊,他踽踽独行着。 又走了两三步,他撤了身体上的防护,暴雨一瞬将他从头淋到了脚,彻骨寒凉。 道妄言闭上了眼,他不能。 成为“遁去的一”的资格已经上次和天道的交易时被彻底剥离,他再没有筹码去换取从头再来的机会。 所以,他不能死。 他慢慢握紧了那颗自冥帝那取来的白子。 …… 门发出嘎吱两声响,一股冷风吹进来,有人来了。 “你回来了?” 墨铮望了眼天色,月亮已经出来了。他转过身就看到一个“水鬼”,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黏在脖颈上,衣服更是不停往下滴着水,一双眼直溜溜地盯着他看,不肯移开分毫。 “你这是掉井里了?” 他皱起眉,从未见过道妄言狼狈成这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道妄言默默伸出双手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他的肩上,两人极紧地贴合着。 墨铮迟疑了一下,然后抚上他的背,轻声问道:“怎么了?” 良久,肩膀处才传来他沉闷而又委屈的声音:“云裳长老嫌我话多还爱捣乱,就连着其他长老给我揍了一顿,我一不小心就掉河里了。” 墨铮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摸了摸他的脑袋,承诺道:“我一定会给你找回场子的。” 然后将人推着去洗了澡,虽然这点寒意对道妄言的体魄来说根本不是事,但衣服湿乎乎地黏在身上还是不舒服的。 拒绝道妄言共浴的邀请,墨铮重新去换了套新衣服,刚刚抱那一下他衣服也湿了一半,他今天穿的是青衫,这一湿痕迹便格外明显,特别是肩膀那一块,都能拧出水来了。 他下意识望了眼半掩着门的浴室,笑着摇了摇头。 60 完结 弦月高悬,整座大殿都挂满了红绸,层层叠叠地蔓延着,将整座山都染成了红色,锣鼓唢呐碎碎的响着,掺着宾客的交谈声显得有些嘈杂。 最顶上,羽化道君和魔祖坐着,魔祖还是那副少年的模样,他扯了扯身上的礼服,皱着眉有些不耐烦:“他们怎么还不到。” “还没到时辰,着什么急。”羽化道君瞥了他一眼,淡道:“你不是一点都不看好他们吗?今天怎么来了?” 魔祖翻了个白眼:“说的你就多好一样,你之前不照样是在试图棒打鸳鸯?”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的情景,这场大典办的极为仓猝,参加的也只有这座山的人,不过仔细想想,能来的本来也没多少,更何况那小子那么着急。不得不说,除去心机深沉这一点,那小子找的这个伴侣绝对没给他们丢脸。 至于师徒结亲这种东西,他们又不是正道,有什么好诟病的? 下方大师兄正指挥其他人挂灯笼,玩心最重的六师兄转了转眼睛,偷偷摸摸跑到大师兄面前,“我先去看看师尊那边怎么样了?” 大师兄瞥了他一眼,笑道:“好啊。” 六师兄正准备冲出去,站在门边的四师弟悠然接了一句:“只要你不怕被禁足百年。” 于是踏出的步子又收回来了,低声咕哝了句:“那我还是在这吧。” …… 道妄言穿过庭院,看着半掩着门里的墨铮,有婢子正在给他束发。他往前走了两步,守在门前的人立刻上前阻拦,行道侣大典前,新人是不能见面的。 但在道妄言挥了挥手后,立刻想起这位祖宗的凶名,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装出一副没看见的样子。 懒得管他们掩耳盗铃的行径,他径直往里去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对那婢子说:“你先下去吧。” “可是……”婢子有些为难地看着只梳了一半的头发。 道妄言已经接过他手中的梳子,将她手中握住的发丝牵了过来,轻柔地梳了起来,缓缓道:“放心,从小到大,他的发都是我梳的。” 婢子:“……” 看向墨铮的眼神不由添上了些许同情,魔尊居然有恋童癖,果然是个变态。 道妄言看了她一眼,正疑惑她怎么还不走,婢子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被看穿了心思,便像是受惊的兔子立刻蹦了起来僵硬地蹦了出去。 墨铮:“……你们魔道什么时候还收留了兔子精。” 道妄言瘫着一张脸,漠然道:“应该是你同情心泛滥的大师兄捡的吧。” 墨铮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道妄言慢悠悠地为他梳着头发,回想一下,他也挺久没这样干过,总是因为各种阴差阳错断开,还好当初没有轻易许下誓言,否则他就成了个被誓之人。 梳着梳着,一只手突然搭了上来,墨铮微微仰头,便看见了他的下巴,“以后我的头发都由你梳吧。” 道妄言笑了下,然后捞起他胸前的一缕头发,放至唇边轻轻吻了下,睫毛垂下的样子有种异样的虔诚。 然后弯下腰,从背后抱住墨铮,将头搁在他的肩窝,凑到他的耳边低声笑道:“一梳梳到头,两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与齐眉。” “可我已经白头了。”墨铮弯唇笑了下,捏着身前落下的一缕发对准镜子里的景象在道妄言的脸上刮了刮。 道妄言直接在他耳垂上轻轻咬了一下,“那便齐眉到你头发黑了那一天。” 墨铮假作叹息:“那还真是看不到解脱的一天了。” 道妄言正要和他好好说道“解脱”二字的含义,门外的婢子提醒吉时快到了。 墨铮握着道妄言的手起了身,对视一笑,往外走了出去。 往正殿去的路不远,地面都铺上了层柔软的红色花瓣,迎亲的人看到他们还没到正殿附近一起走了出来,无奈地笑了笑,两路人马便凑合到了一起,这位魔尊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 一路走过,他们看到了不少熟人,墨铮眼尖地望见大师兄身边还牵着一只挂着大红花的白羊。 一拜长辈,堂上的羽化仙君对他们点了点头,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而魔祖看到他们先是撇过了脸,然后别别扭扭地往墨铮手里塞了个物什:“我见凡间那些人成亲都要给媳妇包个东西,道君他是个穷酸鬼,也就只有我给你了。” 墨铮:“……” 二拜便是夫妻对拜,他们朝对方笑了下便从容地拜了下去,没什么害羞的情绪,毕竟他们现在也算的上是老夫老妻了。 而最后的仪式便是融合锁心铃,但这一步早八百年便成了,也就不了了之,最多让众人感叹一句魔尊还真是深诣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待得拜完了堂,殿内的人便像是解开了什么封印,简直是群魔乱舞,互相灌酒,酒壮人胆,平日里摄于威视不敢上前的人也往前挤,就算墨铮再三推迟,也被灌了几杯。 在喝道第三杯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道妄言不见了。 他皱着眉一路问去,终于在三师兄大着舌头的指引下往南边的那座庭院走去,那是他们的新房。所以这是把他抛下,一个人跑了? 墨铮缓缓往前走着,然后在那座一枝桃花出墙来的院子停了下来,然后推开了那扇门,满院桃香迎面而来。 “惊喜吗?” 有人靠在亭中朝他问道。 “灵犀坞。”墨铮朝前走了几步,打量了一番,面色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 道妄言抛了壶酒给他,然后在他旁边的位置拍了拍,“来,坐,我们来喝交杯酒。” 墨铮顺势接过,对他这种将堂上的宾客晾着一旁的做法没有任何意见。 他刚要喝酒,道妄言却突然凑了过来,在他耳畔的发上拈起一瓣桃花,然后像个登徒子一般赞叹道:“景美人更美,真想一直看下去,只可惜……” 墨铮突地皱起了眉,冷声道:“不要随便说这种话。” 道妄言眨了眨眼,顺从道:“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来,先喝酒,最后交杯。” 他拎着那坛酒便往嘴里灌去,狂放之姿,一如既往。 墨铮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将这些日子道妄言的异常过了一遍,突地明白过来,猛地伸出手打落那坛酒。 道妄言只是望着他轻笑,“迟了。” “毒?”墨铮闻着酒液的味道,终于发现了异常的地方。 “灭识,随着五感的失去,神识也会消失殆尽,然后我就死了。这是我之前用灵药酿酒不小心弄出来耳朵,不曾想第一次会用在我身上。” 道妄言娓娓说来,然后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匕首塞在墨铮手里,墨铮没有接,匕首便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道妄言也不恼,只是叹道:“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成道啊,我看到你那天吐的血了。” “如果你要死,你便应该躲远一点,躲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墨铮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里一瞬便失去所有情绪,深幽幽的看不见低。 道妄言却是笑了,“我本想着一个人死去,这样对你好,但刚半只脚做了古,我就舍不得了,好不容易才拿到你的心,如果在我死后就这么给了别人,那我该多亏啊,我可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所以啊,我等着你,让你亲眼看到我的死亡,让你永远都忘不了我。” “的确是永生永世都我无法忘怀。” 墨铮突地笑了起来,肯定道妄言的说法,虽然那更像是在哭。 “那就好。”道妄言感受到他的神魂愈发虚弱,还有心情感叹着灭识果然名不虚传,他现在眼已经下了,身体仿佛已经腐朽一般动弹不得,但他还能说话。 他蓦地问道,他想起很久之前墨铮又瞎又瘸的时候:“那个时候你的感觉也是这样吗?” “比你现在好一点。”这个时候墨铮脸上已经没有半点情绪,他望着道妄言,无数情绪涌上心头,面上便由此变得麻木。 “那就好,我舍不得你疼。”接着他的声音变哑了下去,若有若无,他的声音也快没了。 但墨铮却把他下面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你也舍不得我疼对吗?所以现在就杀了我吧。” 他勾起一个嘲讽的笑,轻轻应了句“好”,便握住被他扔在一旁的匕首干净利落地刺入了他的心脏。 “你干什么!”魔祖和羽化道君看到两人不见时,突地心生警觉,然而循着气息赶到之际就看到这样一幅骇人的情景。 墨铮拔出那把匕首,飞溅出的鲜血落在他的唇上,仿佛食人的妖魔。 漠然抬头望了他们一眼,然后拿着匕首自胸口剜出一团肉来,那是他的心脏,然而离了体,那颗心脏却还在跳动着。 他勾唇浅笑:“当初我夺了天道本源,为躲它追寻,又夺了一位天之骄子的命数,混肴视听,然后将他们尽数封印在我的心脏里。” “那种本源名为重生。” “等等,那么说你上辈子的重生根本就是你一手促成!”魔祖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他忽的意识到如果墨铮说的是真的,那么便是天道欺骗了道妄言,它所给的只是一段记忆。 墨铮没有听他说下去,他伸出指尖在那团血肉上划了一下,将天道本源和数年积累一分为二,然后将另一团按住道妄言的胸口,本源瞬间融入道妄言的心脏中。 但即便天道本源给道妄言重新提供了生机,但神识受损严重,只能等待漫长的岁月将神识重新温养好,他才能再次睁开眼。 “天道曾经吞噬过他一部分神识。”羽化道君一眼便看出症结所在,然后想起了道妄言飞升时吃的暗亏。 “我去吧。”墨铮将剩下的半颗心收了回去,淡道。 正如道妄言所愿,他死了,他便成了道,却不是什么忘情,而是极情。 极情道,只为一人疯魔的道。 真是讽刺。 …… 道妄言再次睁开眼时,眼前一片黑暗,难道虚无就是这样的? 然而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却让他明白他还活着,还没来得及思考他怎么活过来的,便被人挑起了下巴,那人咬着他的耳垂含糊道。 “真的是好大的惊喜。” “阿弦。”他不会听错这个声音。 眼前有什么东西被扯了下来,然后一只冰凉的手掌盖在了他的眼上。 “你很久没见光了,虽然现在见没有什么大碍,但我总归是不忍心里泪流满面的,至少应该因为这种原因而泪流满面。” 然后一只手覆住了他的下面,没有半点布料的阻碍,他猛地意识到他身上一丝不挂。 良久,眼睛上那只手移开,印入眼帘的便是那张熟悉的让他为之疯魔的脸。 道妄言伸出手想去抱眼前的人,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他往手上一看——镣铐?然后望了眼周身,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一丝不挂地被人用镣铐绑在床上。 还没等他询问,罪魁祸首便自觉跳了出来:“我绑的。” 道妄言睁大了双眼,他这是死了多久,他那单纯可爱的徒弟呢? 墨铮蓦地一笑,眼角他舔过无数次的泪痣在窗缝漏进来的阳光璨璨生辉,让他突然口干舌燥起来。 “不只是今天而已,从此以后你都是这样了,永永远远地被我囚禁在这张床上,再也没有见其他人的机会。” “真是求之不得。”道妄言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妖异的笑。 墨铮将他按在床上,虽是笑着,眼中的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落,尽数砸在道妄言的胸膛。 道妄言望着那双空洞的眼,突然感觉到了后悔的滋味,他杀了那么多人未曾后悔,他订下那个计划时没有后悔,他让自己死在他的刀下的时候他没有后悔,但现在,滚烫的泪仿佛要将他胸口的那块皮肉烫穿,他却后悔了。 墨铮只是垂下了头,轻声道:“作为惩罚我永远不会对你说出那三个字。”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温柔的惩罚,这些日子,他想了那么多狠辣的惩罚方法,却发现在这人睁开眼后便都用不上了。 道妄言仰起头,在他的唇上艰难的落下一个吻:“没关系,我可以一遍又一遍对你说那句话。”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