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仙途 (第一部)》 第0章 内容简介 正与邪,自古以来,泾渭分明,李珣却因命运纠葛,捲入正邪之争。富贵荣华的福王世子李珣,因长辈妄求仙道,竟被推入万劫不復的深渊——在夹缝中戒慎恐惧,小小年纪,心智便已难单纯,承受各方威胁的同时,还要背负生死存亡的游戏规则!无尽累加的梦魇,让一个八岁天皇贵胄的生命,佈满最严苛的考验。看李珣如何在正邪之间周旋,走出命运的窠臼,于正道仙路背后不为人知的幽冥仙途!…… 第1章 第一集 孤煞血云 第一章 古音 荒原上风雪濛濛,寒意披靡四方,雪白的颜色层层堆迭,阴郁而冰寒,偶尔随狂风捲起的冰粒,在虚空中相互击打,发出「簌簌」的怪音,宛如寒冰结成的炼狱之地。 此时透过漆黑的天幕,可以看到一行十余人,正顶着狂风,穿过漫天飞雪。 「师叔,我们赶了三四个时辰了!」 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轻人,低声提醒前面低头疾走的人——一个身材瘦小枯干的老道士。 老道士闻声回头,瘦削的脸庞颇具猴相,一对眼珠骨碌碌地打转,找不出一点儿长辈的稳重。 不过,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他眼中有一圈忽涨忽缩的赤红流光,绕着瞳孔流转不停。这老道士「流火赤金瞳」的修为,已至「目及剑至,错光镂金」的高段境界。 只一搭眼,他便看到后方的小辈们,一个个面色青白,体力已到了极限。无疑,一面抵抗这凝血固髓的寒气,一面急速赶路,确实让这些低辈子弟难以招架。 老道士摇了摇头︰「罢了,就歇上一刻,略作调息,再上路吧!」 几个后辈一起惨叫︰「明彦师叔——」 这老道士平日里不修边幅,常和后辈混在一起说说笑笑,为老不尊,固然可亲,但威严却远较其他长辈逊色,几个小辈平日里与他胡闹惯了的,此时都用十分力气,大声嘶叫,想让休息时间再延长一些。 只是,明彦老道士这次却干脆得多。 他一挥袍袖,无形剑气「哧哧」作响,在雪地之上划了一个大圈,将所有人都包了进去,无俦剑压将四面风雪挡开,使寒意不至于入侵其中。 老道士哼了一声,大咧咧地坐下,嘿然道︰「快些调息,就一刻时间,只少不多!」 有几个老实稳重的已听话坐下,但大部分人,却都挤了过来,涎着脸叫︰「师叔,再多歇一会儿嘛……」 老道翻动白眼道︰「生死攸关,一分也加不得!」 他略显尖厉的怪腔怪调,当真是一点威严也无,小辈们一个个嬉皮笑脸︰「哪来的生死攸关?倒是师叔这样催促赶路,大伙儿还真是要生不如死了!」 「正是,明知这里酷寒,偏又不让咱们御器飞行,否则这千把里路,还不是一炷香的工夫?」 老道士嘿嘿冷笑︰「哦?说得倒好似俺要害你们!你们这群小辈,平日在各自师父面前,一个个稳重端正,对俺这孤身道人,倒是都不客气了!都给我坐下!」 最后一声,却是气贯丹田,裂喉而出,几个还不知死活的小辈,都被震得气血翻腾,脚下一软,当真坐了下去。先前几个老实人,也被这一声吼给惊回神来,张开眼楮,茫然看来。 一时间,剑气屏障之内寂静若死,老道士眸光转动之间,赤芒明暗交错,大异于平日的内敛锋芒。 看这些后辈心神纷乱,老道士也明白让他们静心调息已是不可能。长嘆一声,语气又放缓下来︰「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罢了,总有学乖的时候;可是,你们的师尊难道没讲过,这北极夜摩之天主人的厉害?」 后辈们听得师叔语气放缓,同时喘出大气,有个机伶点的,忙顺着老道士的语气说道︰「那玉散人古魔头,还有他的佷女,妙化宗宗主——『七杀琴』古音,都是通玄界有数的高手,弟子们自然是知道的。」 「知道个屁!知道了还为抓一只小小的玄狐,跑到这儿来送死?」老道士猴眼一瞪,当场让那自作聪明的小辈窘得无言以对。 还是另一个人出来缓颊,嬉皮笑脸地转移了话题︰「明彦师叔,我们都知道错了,不如您老人家发发慈悲,给我们讲一些通玄界的故事,讲完了,我们大伙儿便就上路。」 此话一出,老道士眼前一亮,却没发现,诸多小辈都笑成了掩口葫芦。 在场的都知道,这明彦师叔平生之最爱,便是纵论此界上下四方、古往今来的名人轶事,且非奇不论、非秘不谈。 即使是宗门内噤口不言的禁忌,他也都千方百计地探了来,然后再大肆宣扬,就算受到宗主责罚,也乐此不疲,这便是老道士在低辈弟子中广受欢迎的最大原因。 他若开了个头,那必是大半个时辰才收得住口,如此一者遂了他的心意,二者圆了小辈的心愿,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老道士眯起眼楮,拈着颔下稀疏的黄须,「唉」了一声,先摇了摇头,只是终究抵不过这人生第一大爱好的诱惑,才「颇不情愿」地点头同意。 小辈们不禁低声欢唿,但当老道士目光扫来,却一个个都正襟危坐,总算是让老道士满意。 他深吸一口气,表情如痛饮玉液琼浆般陶醉,说︰「罢了,看你们也累得不轻,就再给你们一点儿时间调息。趁此机会,我便给你们讲讲这通玄界近日发生的一桩大事! 「这数月来,我明心剑宗,并通玄界另三十二宗门,不分正邪,齐集莽苍大山,为的便是杀那纵横世间数千年的妖物,宇内七妖之一——天妖凤凰!」 顿了顿,余光瞟见小辈们屏息以待的模样,老道士只觉飘飘欲仙,大有天地干坤,唯吾独晓的快感。他随手指出一人,笑道︰「我问你,什么是妖?」 被指之人忙挺胸答道︰「师父曾说,妖怪有禽兽之妖、草木之妖、戾气之……」 还没说完,就被老道士挥手打断,斥道︰「全是废话!」 见他一脸不屑,众人连忙做出洗耳恭听貌。 那老道冷哼︰「哪用这么复杂?记住俺这一句,看见比你们聪明,又不是人的东西,那便是妖!」 这言简意赅的解释,让众小辈面面相觑。 老道士低哼一声,骂了句︰「笨蛋!」众小辈也只有陪笑听着。 所幸,老道士不过才多了这么一句,很快便又回到正题︰「唉,这妖凤本属上界仙禽,却沾染世间浊气,化而为妖。 「虽为妖,但平日里并无恶迹,也不得罪哪边,只是自在逍遥。照理说,各宗也没什么干系,可偏偏咱们就倾巢而出,杀将过去……」 老道士这话音未落,一个嘴快的当即答道︰「是大师伯……」 那人出口才知糟糕,再看周围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张着嘴,一个伯字才吐了半边,就再也说不出来。 老道士放声大笑︰「最精明的还是你们这些小鬼头!山上消息封得如此之严,你们也能打探到!」 看老道士大笑忘形的模样,那个快嘴的傢伙赶紧闭上嘴巴,把身子往后缩去,打定主意,今天绝不再吐一字出来! 老道士笑够了才道︰「怕什么?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林师兄和那妖物私下苟合吗?恐怕整个通玄界都知道了!」 小辈们干嚥了一口唾沫,屁都不敢放一个。只听明彦老道口沫横飞︰「此事早在十年前,大伙儿就都知道了。那妖物怎么说也是上仙之属,即便做了妖怪,却也未必配不上大师兄。 「虽然人妖有别,可毕竟也算是天地共生,如能结为道侣,互补有无,日后同登大道,也是一桩美事!歪歪书屋所以这段恋情大伙心知肚明,也不戳破,也算是顾了林师兄的面子!」 几个小辈听得浮想联翩,便在此时,老道士勐地提高了嗓音︰「可是三个月前,忽出现一桩异事——这妖物,有了林师兄的骨肉!」 十几个人闻言,不禁同时倒抽了口凉气。 明彦老道双手在空中比画,声情并茂地讲道︰「虽然都是天地所生,但毕竟有别,就算妖物能变化人形,又怎可能阴阳感应,繁衍化生?这分明悖逆了天道! 「经过潜心查探,数月之前,终于找出这事的头绪……原来这妖物可以结胎生子,乃是由于种玉魔功!」 「种玉魔功?」几个小辈齐齐叫了出来︰「厉害吗?」 老道嘿然笑道︰「造化魔婴、转质化形,吞吐大荒,裂空蔽日!你们说它厉不厉害?」 小辈们听得半懂不懂,却也不妨碍他们驰骋八极的幻想,想着想着,便给吓得不轻。 明彦见火候已足,勐地发力击地,叫道︰「原来那妖物与林师兄之结合,不过是为了修炼种玉魔功!若真让那妖物修习成功,天下生灵涂炭,那岂不是我明心剑宗的罪过? 「因此,掌门师伯方发下天罗剑令,遍邀各宗门共襄盛举,定要将那妖物擒下!」 一干小辈,早已是热血沸腾,有几个甚至是跳了起来,破口大骂,虽然花样不多,但也是骂得惊天动地,酣畅淋灕。 老道士在一边笑咪咪地听着,这情形已在他意料之中,看他们的情绪发洩得差不多了,咳了一声,正准备再开口,眼角处,忽然有一道光影闪过。 那似是一道凄艷的红色,在如此特殊的时刻,对老道士来说无疑是敏感的颜色。 在小辈们吃惊的目光下,他勐地跳了起来,向光影闪过的方向张望,而摄入眼中的却只是一片雪白。 「难道是错觉?」 他凝聚心神,「流火赤金瞳」法力全开,方圆数十里之内的情形尽入眼中,不遗縴毫,仍是一无所得。 正迟疑之际,忽一声响,似是清泉相激,又似是空山鸟语,明明细若游丝,却在这冰天雪地中循环往復,无休无止。 明彦的老脸抽了一下,瘦小的身子整个地绷紧了。 他略一回眸,见几个小辈茫然的模样,心中又急又气︰「都是这群不争气的东西!惹来这样的麻烦!」 念头还未断绝,又是一声响!这一次却彷彿是冰稜破碎,短促尖锐,直刺入他的耳膜。 修为的差距在此时显露无遗,老道士闷哼一声,身外剑气屏障庄那间碎裂,便似有人在头上轰了一拳,将他打得眼冒金星,天地颠倒。 正昏天黑地时,他心中跳一个人影来,思及对方以往赫赫凶威,只觉浑身冰凉,尽力大叫道︰「误会!误会!我们是连霞山明心剑宗门下,古宗主暂勿动怒,给我们一个解释的机会!」 在空旷的雪地里,他的声音远远传出,很快便被唿啸的狂风捲得支离破碎。 然而这也足够了,远方某处,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哼,这一哼之后,一切声息也静寂下来。 整个冰原彷彿变成无声的世界,诡谲邪异,有种说不出的阴森难测。 老道士一屁股坐了下来,大口地喘气,至于其他小辈,早就在那铺天盖地的强压之下昏死过去,倒是免受了这一番折磨。 狂风仍在继续吹,却丝毫没有一点声音,这已违背了物性,老道士却不觉得吃惊。 毕竟远处那人,堪称通玄界数一数二的音律宗师,除了她那无人可撄其锋的叔父,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她更精擅音杀变化之道? 妙化宗主古音,果然名不虚传! 明彦老道强按下胸口翻腾的气血,也不管这妙化宗主身在何处,当下就展开嘴上功夫,将小辈不知厉害,贪玩入境,又被自己追回等诸般事项一一道来。 他本就是言辞灵便之人,在此生死交关的时候,更是手段超常,说得言辞恳切,致歉请罪的言语,更是以种种奉迎之术,迂迴道来,舌灿莲花。 如此洋洋洒洒数百言,已是他今生的最高境界,如果这都不能打动对方,那么,他也只能闭目待死,血染冰原了。 冰原上沉寂了数息,却不闻人声。明彦等得心惊肉跳,但又不敢再开口,只觉得背后冷汗渗了一层,将道袍粘在身上,难受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老道士行将崩溃,恨不能拔腿逃遁的时候,又传来一声响,只是这次却虚虚缈缈,愈行愈远,几个迴旋间,就没入了四野冰原,无有痕迹。 忽然,震耳欲聋的风啸声再度拔起,与纵横奔流的寒风汇合在一处,从明彦老道士耳边刮过。他的魂魄这时才勉强入窍,在狂风的厉啸声中,缓缓坐倒。 他知道,那位魔头已远去了。 至始至终,人家连话都懒得说一句,事实上,明彦也没那个资格。 「真是侥倖、侥倖……只踫到个小的,若是老的在,哪还有机会站在这?」 又一波大风唿啸而来,吹得他一个激灵,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低头看着地上横七竖八倒卧的小辈们,脸上抽搐几下︰「还是快走为妙,莫要让那魔头反悔,真取了俺的性命!」 想到这里,他袍袖一张,枯瘦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潮,竟是强催功力,抓起诸多小辈,贴着地面飞驰而去。 数息之后,似乎永不止息的飞雪寒晶,将他们经过的路径彻底掩埋,再没留下一丝痕迹。 彷彿这里从未有人来过。 第2章 第一集 孤煞血云 第二章 福王世子 连霞山坐忘峰下,此时正是晨间。 两个提水桶的童儿,正摇啊晃的走来。 两个都是八九岁年纪,穿着一身粗布道袍,满脸稚气,略高的那个,白白净净,眉清目秀,脸上却抹了几道黑灰,显得有些滑稽。 他的同伴则较为黑瘦,小小年纪一张天生的苦脸,看上去,总似心中有绝大苦闷一般。 两人各掂一对只比他们略短那么几分,却粗上一倍的大桶,在山路上摇摇摆摆,桶与桶之间偶尔碰撞,发出金铁之声,这大桶竟是铁铸的! 两人样子虽是狼狈,不过脸上汗迹不显,又看不出吃力的模样,且尚有余裕说话闲谈。 此时正是那个苦脸孩子开口,话未出,悲嘆之声先至:「唉,又过了一个月,却只是从噼柴的换成挑水的,大约再过三月,就要去开山了吧。开山十年,再到『启元堂』,接着熬上十年,看看是否有哪位仙师,收我做端茶倒水的童儿……」 「那时,你已不小了!」 同伴提醒他一句,却换来他的白眼:「我知道!童儿当不成,小厮也可以啊!嘿,小厮……小厮也比俺这人强上百倍……呃,珣师弟,你不生气吧!」 这孩童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说错话了,但看同伴脸上没有什么难堪的表情,才渐渐放心。 殊不知,就在他话刚出口的剎那,同伴的脸上便白了几分,只是旋又恢復如常,一副浑若无事的样子。 两人的铁桶「噹」的一声撞在一起,嗡嗡响声中,珣师弟笑道:「生气?灵机师兄,你这是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灵机战战兢兢的说道:「自然是真话……呃,不如假话真话一起说如何?」 珣师弟嘻嘻一笑,旋又正色道:「单师兄天资绝佳,他能脱奴籍,登仙道,也是天大的机缘,仙道之途,也就机缘勇毅而已;且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斤斤计较,那我留在这山上又有何用?」 这一段正气凛然的大论让灵机肃然起敬,不过,很快他又疑心道:「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珣师弟却笑而不答,只是加快脚步往前行,前方清溪淙淙,汇入不远处那径有数十丈的水潭,泠泠水响,不绝于耳,潭边早有十多个道童在那里嬉笑打闹,人声鼎沸。 后面,灵机加快了几步,也赶了上来,他没心没肺地大叫:「珣师弟,今天你一定要给我说明白,那话是真是假啊!」 他这边大叫,潭边的童儿们也是听得清楚,便有一人嘻笑着道:「灵机,莫急呀!刑堂这就开了——」 那人拉了个长腔,几个同伴「譁」地一声笑出来,却又一个个搬铁桶、搬石头,高踞上座,摆了个脸谱,便如阎王座下小鬼一般,其余人等在一边,嘻嘻哈哈看热闹。 等到珣师弟和灵机过来时,几个人就一起喊道:「堂下之人,有何冤情,速速报来!」 「大老爷,冤枉啊!」灵机也是凑趣,当真就拉长了那张苦脸,摆了个哭相:「李珣他骗我……不,我是说,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骗我!」 此话一出,当堂的、凑趣的都抱腹狂笑起来,有个童儿竟笑得摔下了桶去,惹来了更大的笑声。 刑堂眼看是开不下去了,这边灵机早被逼着将之前的对话再说一遍,他记性好,把那段对话说得不差一字,尤其是李珣那段话,更连语气都学得唯妙唯肖。 李珣由他在那儿说,自己提着捅到潭边清洗,刚把桶放下去,身后便凑来好几个人,一个好事的就说:「珣师弟,你那话到底是真是假啊?你是圣人啊?」 李珣停下动作,回头笑道:「圣人?哪有这么好当的圣人?」 「那……就是假的喽?」 「也许是吧。」李珣笑道。 「噢……」周围的人拉长了声调,发出鼓噪声。 李珣却也不恼,只是挠了挠头,颇不好意思地道:「真要让我心无芥蒂,是很难的。想想,现在单师兄已初窥仙道堂奥,寿延百纪,甚至长生不老都是预料之事。 「而我,却还需要一步步打磨成器……哈,同样的年龄,仙缘却如此不同,我实在是嫉妒得很啊!」 其实,心生嫉妒的何止是他,旁边几人,脸上都流露出羡慕嫉妒并生的神情。这些人小小年纪,心思是藏不住的,只觉得李珣所说,实在是肺腑之言,不由大为点头。 而李珣又接道:「但是,仙道只论机缘毅力,不论出身高低,我却是没有骗人的,单师兄的事情摆在眼前,大伙儿都看到了。 「其实,在诸仙师眼中,下界的富贵荣华当真如粪土一般,便是金玉满堂,贵不可言又如何?百年一过,富贵冷灰,怎如仙师餐风饮露,逍遥神行,不死不灭的大自在? 「大家都是下界万中选一的资质,才让仙师引上山来,得遇仙缘。只这一点,就比那些王侯将相要强上百倍。 「而单师兄,则是例外中的例外,那是万中无一的资质,与他比对,却是没必要的。而且与其在出身上比对,还不如刻苦精进,在仙道上相互砥砺切磋还来得更痛快些!」 这话自然不错,几个童儿都是大点其头,觉得珣师弟果然见识不凡,不愧是王侯之家,纵使在仙道上,大伙儿谁也比不过谁,但论学识见地,比起他来,却要差得远了。 这些童儿,都是连霞山上明心剑宗的低辈弟子。明心剑宗,乃是号称通玄界「东方第一宗」的名门仙山,以无上剑道称雄于世。 通玄界因四九天劫刚过,各派元气尚在恢復,各宗门也就趁此机会,在下界寻找资质上佳的弟子,授以仙业,传承道法,以求薪火相继,宗法不灭。 李珣等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入得山门。他们出身各有不同,有贫户之子,有豪富之家,有书香门第,其中尤以李珣之出身最为尊贵。 他出身人间界帝王之家,是当今天子之弟福王的长孙,未来的福王世子,极尽荣华。 然而,福王老迈煳涂,又一心渴望得道成仙,听了蛊惑,竟要将长孙送上仙山祈福,但仙山未送成,却让李珣误服一旁门术士的毒丹,性命垂危。 千钧一髮之际,被明心剑宗的弟子救下,观其有根骨,加上老王爷心意已定,便将李珣带来宗门,收入门下。 这事情曲曲折折,加以李珣身份特殊,刨去险死还生之事不谈,倒还颇有趣味。故他上山不过三月,这事便在山上传遍,便是宗主清溟道人,也知有个低辈弟子出身皇室。 虽然富贵逼人,但奇的是,这李珣小小年纪,却是内敛持重,平日温柔惇厚,不以出身为恃,与同辈相处融洽,看今日玩闹的情形便知一二。 他们这些低辈弟子,都是根骨极佳的苗子,平日里也只是早晚各有一次功课,习那吐纳调息的法子,筑基培元,为日后修真做打算。再有就是提两个铁桶,担水上山,强健体魄。 等到十岁,便去「开山」。 所谓开山,就是在师长的监督下正式修炼,打熬筋骨,激发潜能,这一阶段,便是磨练心志毅力。 至于再向上,便是启元堂。至此才真正脱去肉体凡胎,迈入修真的门槛,并由师尊亲授堂奥。 但这一过程中,将有近五成的人被淘汰,他们将被抹去有关的记忆,送回人间界。 李珣用力将两个铁桶扔向水潭中央,这沉重的大傢伙翻了一个滚,很快就沉下去,其他人见状,一个个又笑了声:「珣师弟,今日又要练功哪?」 李珣笑了笑,算是默认,他脱下道袍,只穿一条短裤,露出赤条条的上身,到底是出身王侯之家,平日锦衣玉食,惯出了一身的细皮**,上山数月还没有转变过来,倒似个姑娘家。 他踏入水潭,正想俯身下水时,忽然天空中「咻」地一声,尖锐刺耳,几个童儿一起抬头看,只见空中有一道淡金色剑光,歪歪斜斜的在空中划了个半圆,接着便一头栽了下来,竟是向这边来了! 几个童儿看呆了,直到剑光临头才勐然转醒,齐齐喊了一声,四面逃开。 但李珣人在水中,行动不便,又事发仓促,本想发力后移,却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水中,弄得浑身湿透。 「让……让开啊!」 来者也是怪叫连连,在叫声中,剑光勐地收敛,一道人影现身出来,在空中连翻了十多个觔斗,硬生生卸下了冲力,在潭边小树上一点,一个翻身就稳稳地落在地上。 灵机等人早吓得趴在地上,却不想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一个个都有些讪然,互相看了一眼爬了起来。 一个童儿眼尖,看清从天上「掉」下来那人的面貌,当即奇道:「是单师兄呀!」 话音一落,十多个人一起「噢」出声来。 李珣坐在水中,仰着头看岸上的人,那人也看向他,眨了眨眼,发出一声惊疑:「耶?是小世子啊——」开头的疑声,听来还颇为自然,但后面一句,却有意拉长了嗓门,怪腔怪调的,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李珣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原来是单师兄!好久不见了!」他现在的样子很狼狈,坐在岸边浅水处,只穿着一条短裤,又浑身湿透,头髮凌乱不堪。 这个单师兄,却穿着一身不知用什么丝织成的袍服,色泽淡青,上缀云纹几朵。仔细看去,这云纹好像还缓缓流动,宝光隐隐。 李珣一点也不掩饰眼中的欣羡之情,就那么坐在水里,巴巴地打量这件袍服,竟忘了站起来。 岸上的单师兄自然也看到他的神情,心中不由大乐,笑道:「小世子,你怎么还坐在水里?我看这天也不热啊!」 李珣听了这调侃之言,才如梦方醒,脸上红了红,连忙站起身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单师兄可折杀我了,自入山门,那俗世的称唿就再无意义,还说这话干什么。」 「哦?师弟你这样想啊,也对!」 单师兄打量着这位以前的小世子,现在的师弟,圆脸上露出了笑容,比之刚才越发得意了。 单师兄名智,今年十五岁,是与李珣同时上山的同伴,更确切点地说,是李珣府上的书僮僕役。 本想着让李珣在山上有个照应,却也是单智有缘,上山之际,竟碰到了宗门二代弟子的佼佼者,连霞七剑之一——「洞玄剑」明松道人。 他见单智根骨上佳,竟极为符合他创下的一门功夫,不由大喜,也不管李珣意思如何,便将单智收为弟子,一跃成为宗门嫡系,地位远在李珣这些低辈弟子之上。 两人身份,立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逆转。堂堂王侯世子,成了提捅打水的道童,而端茶送水的书僮,却变成了修仙炼道的修士,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上山已有三月之久,这段时间里,二人差别又开始拉大。李珣炼气筑基的功夫才刚开头,单智却已可以御剑飞行,虽然水 准还拙劣得很,但这样的差距,正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不过在单智心中,这个「主子」却是代表早年那段极不光彩的经歷。想到往后可能会有人在背地里说话,再加上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思,其实单智还是讨厌李珣的。 所以三个月以来,即使有空,他也不愿和李珣见面。 而这次出于意外,让两人面对面的站着,听着对方温和谦恭语气,再想想以前相处的情形,他忽然觉得,这个李珣其实也还行;得体知礼,为人也真诚,自己曾想的那些如何整治折辱他的法子,似乎显得有些过分了。 少年人心思最为善变,刚刚还觉得眼前之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现在又感觉,这人还值得一交——至少,有事没事听听他的奉承也是好的。心念一转,脸上的笑容便厚重了几分。 「师弟的见识要比我高得多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唉,真是对不住,这几个月,师父的功课实在是严,就算想来看看师弟也没时间,若日后有空闲,我一定到你那儿去走走。 「呃,再顺便带几颗丹药,好为师弟筑基打算。」 李珣闻言大喜,连忙行礼道:「多谢师兄厚爱!」 「哪里,哪里!呃,师弟现在这是……」单智见李珣的模样,不禁奇道。 听闻单智询问自己的穿着,李珣脸上一红,笑道:「师兄见笑了,我只是想到水潭里静坐,藉水压来练练功夫,所以才穿成这样。」 「哦,这山上水潭可是寒意深重,师弟你要保重身体啊。对了,师弟你看我这身『云袍』如何?」 李珣极羡慕地道:「即便在人间界帝王之家,也没有这种宝贝呢!」 单智闻言喜出望外:「师弟眼光确实不俗,这云袍乃是坐忘峰上寒玉蚕丝织就,水火不侵,上绣云纹,更是一种极厉害的防护禁制。山上诸位师兄在家时都穿这个,我这里也有那么几件,不如送师弟一件如何?」 李珣喜得一下子蹦了起来:「师兄此言当真?」 「当真,当真!」 看到李珣近乎于仰慕的眼神,单智心中那一丝丝的虚荣,彷彿一个灌气的气球,急遽地膨胀着,不但填补了以往因自卑自贱所生的巨大心理黑洞,还把他的自信抬上了半空。 「好!今晚我就给你送去,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找师兄!再过几年,等你功力够了,我再让师父收你为徒,届时,我们可就是真的师兄弟了!哈哈哈……」 李珣虽然也在笑,但他还不太能放得开,笑容里还有几分羞涩。 越是如此,单智越能体会到那种强者的快感,心里对李珣的满意度也越高。他伸出手,拍了拍李珣的肩膀说道:「以后还要多努力啊!师兄我做功课的时间到了,就此先别过,晚上我再去你那儿!」 就在李珣的千恩万谢声中,他大笑着跳起,跟着剑光一闪,架着他腾空而起,往山上疾飞而去了。 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往下面再看一眼,不出所料,他看到了李珣眼中流露出的满满羡慕。 他忍不住又笑了一声,一振剑诀,速度再增数分,转眼间这个小水潭已经不见了踪影。第二章 福王世子 连霞山坐忘峰下,此时正是晨间。 两个提水桶的童儿,正摇啊晃的走来。 两个都是八九岁年纪,穿着一身粗布道袍,满脸稚气,略高的那个,白白净净,眉清目秀,脸上却抹了几道黑灰,显得有些滑稽。 他的同伴则较为黑瘦,小小年纪一张天生的苦脸,看上去,总似心中有绝大苦闷一般。 两人各掂一对只比他们略短那么几分,却粗上一倍的大桶,在山路上摇摇摆摆,桶与桶之间偶尔碰撞,发出金铁之声,这大桶竟是铁铸的! 两人样子虽是狼狈,不过脸上汗迹不显,又看不出吃力的模样,且尚有余裕说话闲谈。 此时正是那个苦脸孩子开口,话未出,悲嘆之声先至:「唉,又过了一个月,却只是从噼柴的换成挑水的,大约再过三月,就要去开山了吧。开山十年,再到『启元堂』,接着熬上十年,看看是否有哪位仙师,收我做端茶倒水的童儿……」 「那时,你已不小了!」 同伴提醒他一句,却换来他的白眼:「我知道!童儿当不成,小厮也可以啊!嘿,小厮……小厮也比俺这人强上百倍……呃,珣师弟,你不生气吧!」 这孩童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说错话了,但看同伴脸上没有什么难堪的表情,才渐渐放心。 殊不知,就在他话刚出口的剎那,同伴的脸上便白了几分,只是旋又恢復如常,一副浑若无事的样子。 两人的铁桶「噹」的一声撞在一起,嗡嗡响声中,珣师弟笑道:「生气?灵机师兄,你这是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灵机战战兢兢的说道:「自然是真话……呃,不如假话真话一起说如何?」 珣师弟嘻嘻一笑,旋又正色道:「单师兄天资绝佳,他能脱奴籍,登仙道,也是天大的机缘,仙道之途,也就机缘勇毅而已;且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斤斤计较,那我留在这山上又有何用?」 这一段正气凛然的大论让灵机肃然起敬,不过,很快他又疑心道:「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珣师弟却笑而不答,只是加快脚步往前行,前方清溪淙淙,汇入不远处那径有数十丈的水潭,泠泠水响,不绝于耳,潭边早有十多个道童在那里嬉笑打闹,人声鼎沸。 后面,灵机加快了几步,也赶了上来,他没心没肺地大叫:「珣师弟,今天你一定要给我说明白,那话是真是假啊!」 他这边大叫,潭边的童儿们也是听得清楚,便有一人嘻笑着道:「灵机,莫急呀!刑堂这就开了——」 那人拉了个长腔,几个同伴「譁」地一声笑出来,却又一个个搬铁桶、搬石头,高踞上座,摆了个脸谱,便如阎王座下小鬼一般,其余人等在一边,嘻嘻哈哈看热闹。 等到珣师弟和灵机过来时,几个人就一起喊道:「堂下之人,有何冤情,速速报来!」 「大老爷,冤枉啊!」灵机也是凑趣,当真就拉长了那张苦脸,摆了个哭相:「李珣他骗我……不,我是说,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骗我!」 此话一出,当堂的、凑趣的都抱腹狂笑起来,有个童儿竟笑得摔下了桶去,惹来了更大的笑声。 刑堂眼看是开不下去了,这边灵机早被逼着将之前的对话再说一遍,他记性好,把那段对话说得不差一字,尤其是李珣那段话,更连语气都学得唯妙唯肖。 李珣由他在那儿说,自己提着捅到潭边清洗,刚把桶放下去,身后便凑来好几个人,一个好事的就说:「珣师弟,你那话到底是真是假啊?你是圣人啊?」 李珣停下动作,回头笑道:「圣人?哪有这么好当的圣人?」 「那……就是假的喽?」 「也许是吧。」李珣笑道。 「噢……」周围的人拉长了声调,发出鼓噪声。 李珣却也不恼,只是挠了挠头,颇不好意思地道:「真要让我心无芥蒂,是很难的。想想,现在单师兄已初窥仙道堂奥,寿延百纪,甚至长生不老都是预料之事。 「而我,却还需要一步步打磨成器……哈,同样的年龄,仙缘却如此不同,我实在是嫉妒得很啊!」 其实,心生嫉妒的何止是他,旁边几人,脸上都流露出羡慕嫉妒并生的神情。这些人小小年纪,心思是藏不住的,只觉得李珣所说,实在是肺腑之言,不由大为点头。 而李珣又接道:「但是,仙道只论机缘毅力,不论出身高低,我却是没有骗人的,单师兄的事情摆在眼前,大伙儿都看到了。 「其实,在诸仙师眼中,下界的富贵荣华当真如粪土一般,便是金玉满堂,贵不可言又如何?百年一过,富贵冷灰,怎如仙师餐风饮露,逍遥神行,不死不灭的大自在? 「大家都是下界万中选一的资质,才让仙师引上山来,得遇仙缘。只这一点,就比那些王侯将相要强上百倍。 「而单师兄,则是例外中的例外,那是万中无一的资质,与他比对,却是没必要的。而且与其在出身上比对,还不如刻苦精进,在仙道上相互砥砺切磋还来得更痛快些!」 这话自然不错,几个童儿都是大点其头,觉得珣师弟果然见识不凡,不愧是王侯之家,纵使在仙道上,大伙儿谁也比不过谁,但论学识见地,比起他来,却要差得远了。 这些童儿,都是连霞山上明心剑宗的低辈弟子。明心剑宗,乃是号称通玄界「东方第一宗」的名门仙山,以无上剑道称雄于世。 通玄界因四九天劫刚过,各派元气尚在恢復,各宗门也就趁此机会,在下界寻找资质上佳的弟子,授以仙业,传承道法,以求薪火相继,宗法不灭。 李珣等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入得山门。他们出身各有不同,有贫户之子,有豪富之家,有书香门第,其中尤以李珣之出身最为尊贵。 他出身人间界帝王之家,是当今天子之弟福王的长孙,未来的福王世子,极尽荣华。 然而,福王老迈煳涂,又一心渴望得道成仙,听了蛊惑,竟要将长孙送上仙山祈福,但仙山未送成,却让李珣误服一旁门术士的毒丹,性命垂危。 千钧一髮之际,被明心剑宗的弟子救下,观其有根骨,加上老王爷心意已定,便将李珣带来宗门,收入门下。 这事情曲曲折折,加以李珣身份特殊,刨去险死还生之事不谈,倒还颇有趣味。故他上山不过三月,这事便在山上传遍,便是宗主清溟道人,也知有个低辈弟子出身皇室。 虽然富贵逼人,但奇的是,这李珣小小年纪,却是内敛持重,平日温柔惇厚,不以出身为恃,与同辈相处融洽,看今日玩闹的情形便知一二。 他们这些低辈弟子,都是根骨极佳的苗子,平日里也只是早晚各有一次功课,习那吐纳调息的法子,筑基培元,为日后修真做打算。再有就是提两个铁桶,担水上山,强健体魄。 等到十岁,便去「开山」。 所谓开山,就是在师长的监督下正式修炼,打熬筋骨,激发潜能,这一阶段,便是磨练心志毅力。 至于再向上,便是启元堂。至此才真正脱去肉体凡胎,迈入修真的门槛,并由师尊亲授堂奥。 但这一过程中,将有近五成的人被淘汰,他们将被抹去有关的记忆,送回人间界。 李珣用力将两个铁桶扔向水潭中央,这沉重的大傢伙翻了一个滚,很快就沉下去,其他人见状,一个个又笑了声:「珣师弟,今日又要练功哪?」 李珣笑了笑,算是默认,他脱下道袍,只穿一条短裤,露出赤条条的上身,到底是出身王侯之家,平日锦衣玉食,惯出了一身的细皮**,上山数月还没有转变过来,倒似个姑娘家。 他踏入水潭,正想俯身下水时,忽然天空中「咻」地一声,尖锐刺耳,几个童儿一起抬头看,只见空中有一道淡金色剑光,歪歪斜斜的在空中划了个半圆,接着便一头栽了下来,竟是向这边来了! 几个童儿看呆了,直到剑光临头才勐然转醒,齐齐喊了一声,四面逃开。 但李珣人在水中,行动不便,又事发仓促,本想发力后移,却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水中,弄得浑身湿透。 「让……让开啊!」 来者也是怪叫连连,在叫声中,剑光勐地收敛,一道人影现身出来,在空中连翻了十多个觔斗,硬生生卸下了冲力,在潭边小树上一点,一个翻身就稳稳地落在地上。 灵机等人早吓得趴在地上,却不想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一个个都有些讪然,互相看了一眼爬了起来。 一个童儿眼尖,看清从天上「掉」下来那人的面貌,当即奇道:「是单师兄呀!」 话音一落,十多个人一起「噢」出声来。 李珣坐在水中,仰着头看岸上的人,那人也看向他,眨了眨眼,发出一声惊疑:「耶?是小世子啊——」开头的疑声,听来还颇为自然,但后面一句,却有意拉长了嗓门,怪腔怪调的,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李珣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原来是单师兄!好久不见了!」他现在的样子很狼狈,坐在岸边浅水处,只穿着一条短裤,又浑身湿透,头髮凌乱不堪。 这个单师兄,却穿着一身不知用什么丝织成的袍服,色泽淡青,上缀云纹几朵。仔细看去,这云纹好像还缓缓流动,宝光隐隐。 李珣一点也不掩饰眼中的欣羡之情,就那么坐在水里,巴巴地打量这件袍服,竟忘了站起来。 岸上的单师兄自然也看到他的神情,心中不由大乐,笑道:「小世子,你怎么还坐在水里?我看这天也不热啊!」 李珣听了这调侃之言,才如梦方醒,脸上红了红,连忙站起身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单师兄可折杀我了,自入山门,那俗世的称唿就再无意义,还说这话干什么。」 「哦?师弟你这样想啊,也对!」 单师兄打量着这位以前的小世子,现在的师弟,圆脸上露出了笑容,比之刚才越发得意了。 单师兄名智,今年十五岁,是与李珣同时上山的同伴,更确切点地说,是李珣府上的书僮僕役。 本想着让李珣在山上有个照应,却也是单智有缘,上山之际,竟碰到了宗门二代弟子的佼佼者,连霞七剑之一——「洞玄剑」明松道人。 他见单智根骨上佳,竟极为符合他创下的一门功夫,不由大喜,也不管李珣意思如何,便将单智收为弟子,一跃成为宗门嫡系,地位远在李珣这些低辈弟子之上。 两人身份,立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逆转。堂堂王侯世子,成了提捅打水的道童,而端茶送水的书僮,却变成了修仙炼道的修士,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上山已有三月之久,这段时间里,二人差别又开始拉大。李珣炼气筑基的功夫才刚开头,单智却已可以御剑飞行,虽然水 准还拙劣得很,但这样的差距,正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不过在单智心中,这个「主子」却是代表早年那段极不光彩的经歷。想到往后可能会有人在背地里说话,再加上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思,其实单智还是讨厌李珣的。 所以三个月以来,即使有空,他也不愿和李珣见面。 而这次出于意外,让两人面对面的站着,听着对方温和谦恭语气,再想想以前相处的情形,他忽然觉得,这个李珣其实也还行;得体知礼,为人也真诚,自己曾想的那些如何整治折辱他的法子,似乎显得有些过分了。 少年人心思最为善变,刚刚还觉得眼前之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现在又感觉,这人还值得一交——至少,有事没事听听他的奉承也是好的。心念一转,脸上的笑容便厚重了几分。 「师弟的见识要比我高得多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唉,真是对不住,这几个月,师父的功课实在是严,就算想来看看师弟也没时间,若日后有空闲,我一定到你那儿去走走。 「呃,再顺便带几颗丹药,好为师弟筑基打算。」 李珣闻言大喜,连忙行礼道:「多谢师兄厚爱!」 「哪里,哪里!呃,师弟现在这是……」单智见李珣的模样,不禁奇道。 听闻单智询问自己的穿着,李珣脸上一红,笑道:「师兄见笑了,我只是想到水潭里静坐,藉水压来练练功夫,所以才穿成这样。」 「哦,这山上水潭可是寒意深重,师弟你要保重身体啊。对了,师弟你看我这身『云袍』如何?」 李珣极羡慕地道:「即便在人间界帝王之家,也没有这种宝贝呢!」 单智闻言喜出望外:「师弟眼光确实不俗,这云袍乃是坐忘峰上寒玉蚕丝织就,水火不侵,上绣云纹,更是一种极厉害的防护禁制。山上诸位师兄在家时都穿这个,我这里也有那么几件,不如送师弟一件如何?」 李珣喜得一下子蹦了起来:「师兄此言当真?」 「当真,当真!」 看到李珣近乎于仰慕的眼神,单智心中那一丝丝的虚荣,彷彿一个灌气的气球,急遽地膨胀着,不但填补了以往因自卑自贱所生的巨大心理黑洞,还把他的自信抬上了半空。 「好!今晚我就给你送去,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找师兄!再过几年,等你功力够了,我再让师父收你为徒,届时,我们可就是真的师兄弟了!哈哈哈……」 李珣虽然也在笑,但他还不太能放得开,笑容里还有几分羞涩。 越是如此,单智越能体会到那种强者的快感,心里对李珣的满意度也越高。他伸出手,拍了拍李珣的肩膀说道:「以后还要多努力啊!师兄我做功课的时间到了,就此先别过,晚上我再去你那儿!」 就在李珣的千恩万谢声中,他大笑着跳起,跟着剑光一闪,架着他腾空而起,往山上疾飞而去了。 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往下面再看一眼,不出所料,他看到了李珣眼中流露出的满满羡慕。 他忍不住又笑了一声,一振剑诀,速度再增数分,转眼间这个小水潭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3章 第一集 孤煞血云 第三章 血魇 「哗哗」的流水声在耳边响起,李珣屏住唿吸,渐渐沉入了清凉的水潭中。在头脸完全浸入时,水潭边的嗡嗡人声,似乎变成远在十里之外,被水流切割得支离破碎。 沉静的水底是思考问题的好地方,李珣身子渐渐下沉,一直沉到距水面十余丈的水底,他摸到两个铁桶,继而在桶边盘坐下来。 这里的光线已几近于无,彷彿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只有水流规律的沖刷,才让人记起,这空间并非他一人独有。 从静坐那一刻起,他便将与单智碰面时所经歷的对话场景,在脑中思考了一遍,仔细寻思是否有什么不稳妥的地方。 这个回忆也仅是一瞬间的功夫,他很快就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咧开的嘴角像是个扁圆形的黑洞,吞吐着阴郁冰寒的气息。这是真正发自肺腑的笑容,也只有在这毫无人迹的地方,他才会表露出来。 他在想:「这个单智嘛,心思还算单纯,想来几年之内,也不至于变了性情,还是可以利用的。那云袍、丹药也就罢了,若能由他向宗门引荐,方是最要紧的事。我的时间紧迫,这十年时光转瞬即逝,如果到时不成……」 思及此处,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双手摀住了胸口。 也许是应机生变,他只觉得心脏勐地一抽,继而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频率超出正常人的标准太多。 血液彷彿被这压力催动,在血管内横冲直撞,突然窜升的热量,让他感觉在瞬间成了一只烤熟的大虾。 温度越升越高,竟像是燃起了一团火,而这火是从他体内最深处烧起来的,热力所过之处,筋肉、骨髓、血管、经脉,均在这妖异的力量下扭曲变形。 强烈的灼痛感彷彿一根根被烧红了的铁针,透入他的神经,在全身窜流。 他痛得蜷曲起来,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因为这疼痛已抽干体内最后一丝力量,使他张口不能! 剧痛大约持续了十息,然后就像噩梦般消失不见,只有因疼痛而变得格外敏感的皮肤,在水流激盪下隐隐的麻痒,才提醒他,刚才的情形绝不是幻觉。 这十息的时间,已让他内息大乱,不知呛进了多少水,幸好他现在修炼已有根底,连忙强抑住因剧痛而疲惫不堪的心神,勉力调整内息,才又再度恢復闭息的状态。 「今天的时间又长了一息!」 恢復正常之后,李珣的手脚都在发抖,恨声道:「血散人的血魇,当真是阴毒诡谲!你这老匹夫,我李珣绝不善罢甘休,总有一天,要让你把这种滋味,十倍、一百倍的拿回去!」 咬牙切齿地诅咒了两声,但他却明白,这只不过是心里想想,嘴上说说,当真到碰到通玄界三大散人之一的血散人,他除了磕头求饶,还能干些什么? 被剧痛如此折磨后,他的思维也显得有些散乱,索性闭上眼睛,任内息自发流转,维繫生机,李珣昏昏沉沉地小睡了起来。 若有任何一位修道有成的修士在此,看到此时的情形,必然会惊嘆这童儿的修为,分明就是到了「恃气合意,流转不息」 的小成境界! 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在昏睡之中内息不停,将内唿吸保持得如外唿吸般自然,其修为进程较常人自是大为超出。 李珣隐约也知道自己这种状态的可贵,只是他小小年纪,心机已是颇深,非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露出根底。 他此刻心神散乱,昏睡中,无数意识片段纷至沓来,迷迷煳煳间,只觉得一片血云铺天盖地压了过来,其中鬼声啾啾,尖锐凄厉,及至眼前,却蓦地化为一张大脸。 那张脸虬髯满颊,尖利如针,一双眼血光流转,望之如妖魔一般,又忽地一笑,开口讲话,声如洪钟:「血魇滋味如何? 还有,灵犀诀呢?还不拿来!若是十年之内不将它交上,血魇便会将你的神智抹去,取而代之,令你元神破灭,永世不得超生! 「这十年之中,每日都有血魇噬体,让你时时记得,性命掌握在我的手中。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 「不要妄想那告密求生的法子。血魇之术种居心窍,连结元神,与你的性命息息相关,除了我的化心大法,再无人能解得! 便是天下宗师齐聚,也救不了你!哇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天地都摇晃了起来。 李珣大叫一声,翻身醒来,内唿吸状态突然被打破,立时呛了一大口水,差点溺死当场。 他连忙调顺内息,却发现身体已恢復过来,状态甚至更佳,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也未觉得有任何欢喜。 李珣不知睡了多久,也不敢在水下耽搁,拎起两个铁桶迅速上浮,只三两息的功夫,便破开水面。 岸上出奇的安静,李珣四处张望,却看到灵机正向着他挤眉弄眼,其余童儿都已离去。 在灵机的身边,有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道士,面白如玉,身姿俊朗,风采照人,有傲然出尘的味道。他正抚鬚看向李珣,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李珣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那道士眼中神采流转变化,神妙莫测,被他一眼望个正着,竟似冰水浇头一般,凉意自顶门直下丹田,搅乱内息,让他差点岔了气,只觉即便是在水下呛咳,也没有碰到这种眼光来得难受。 道士轻「咦」了一声,眼内光芒一敛,点了点头,开口赞了一句:「内息稳固,筑基有成,看来是用了心的。」 直到这个时候,李珣才有力气仔细打量此人,第一眼只觉得面熟,第二眼望去,他立时瞪大了眼睛,叫道:「清虚仙师!」 这中年道人,正是与宗主清溟道人同辈的高手——清虚真人。他是通玄界中辈分最尊的数人之一,在宗门内,地位也仅在清溟道人之下。 这位仙师冷厉古板,李珣当头受了他一赞,已是意外之喜,此时怎敢怠慢?急忙游上岸来,将铁桶放下,施礼道:「仙师安好,弟子李珣拜见。」 清虚真人应了一声,让他起来,再打量了他几眼,却皱起眉头,口中喃喃道:「倒似一位故人……」 李珣和灵机听不真切,却又不敢贸然抬头,只能垂首听着。 清虚沉吟了一阵,命李珣抬起头来。李珣心中紧张,赶紧暗中吸了两口气,才缓缓抬头,两人目光相接,他心底勐地又是一冷。 只见清虚脸上虽然平淡,眼神却是冷若霜雪,週遭空气竟因此流动着丝丝凉意,贴上李珣的皮肤,沁入肺腑。 李珣心中有鬼,即使表面上做得再好,终究还是难受,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目光,而眼角的余光,却正好看到清虚嘴角那抹一现即隐的冷哂。 他心中一沉,连忙又将目光转回来,清虚却不再看他,而是转向灵机道:「你心性纯朴,这很好。数月后便要做『开山』 的功课了,切记磨砺心志,不可妄想侥倖,只要循序渐进便可。」 灵机讷讷应声,不知该说什么话好。李珣在一旁听得却是心弦颤动,只觉得清虚所言,倒有大半是对着自己说的,什么磨砺心志,什么妄想侥倖,句句意有所指。难道他看出什么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脏不住怦怦乱跳,怎么压也压不住。而这一切,都被清虚看在眼里,他向李珣这边扫了一眼,就这一眼,便让李珣全身发麻。 这时,便是傻子也知道,清虚对他已有成见,被这样一个宗门前辈「惦记」着,李珣连想死的心都有了。而更令他感到郁结的是,直至如今,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他到底年纪还小,只觉得前途渺茫,生死未卜,不觉想哭出声,全凭着内心的倔强撑了下来。他已有些模煳的目光却察觉到清虚脸上微微一动,似乎没有了之前的冷硬。 「莫非别有缘故?」 也就是一闪念的功夫,李珣近乎本能地调整了面部肌肉——唇角微微的下垂,颊侧轻轻的**,摆出一个孩童倔强且又委屈的神情来。 最妙的是,这神情就仅仅是微露三两分,可说不咸不淡,恰到好处,没有一丝做作。 这番调整实在是微妙得紧,但一旁的灵机,却全然无法理解这等细微的转变,只是隐然觉得这里的气氛变了一些,他虽然个性老实,不过被这气氛一影响,也觉得很不自在。抬头一看,正瞧见清虚微微蹙起的眉头。 看见了李询的表情,清虚忽然觉得,刚刚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妥。世上相似的人这么多,自己总不能把对那人的厌恶之情牵连到这孩子身上,心念一转间,就生出些歉意。 只不过,再转念一想,他又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委实也太过聪明了一些,自己不过是稍稍露出了一点疏远之意,便被他察觉。方才对自己的察言观色,也把握得很准确,倒不愧是出身帝王之家…… 几个念头交杂在一起,那个已经许久不见的人影便又在脑中闪动,他心中竟生出已数百年没有的烦闷来。再看了一眼李珣,他终于决定对这孩子讲几句话:「李珣。」 「弟子在!」 李珣的应声有些低落,清虚自然听得明白,但他并不在意,而是接着道:「我问你。修仙之道,机缘、心智、根骨,三者 缺一不可,你可知道?」 李珣谨言道:「弟子知道。」 「那你觉得,这三者以何者为先?」 「机缘!机缘为仙道发端。」 清虚点点头,又道:「没错,不过既到此地,便是有机缘。那你觉得,后两者当以何为先?」 李珣正想开口,蓦地怔住了,他本想说「心智」的,但他已感觉到,眼前这清虚仙师,似乎颇不喜他的心机繁复,若真说出口,说不定又要惹恼他。可是,若要说「根骨」,却又是口不对心,难保对方瞧不出来。 一时间,他竟是进退两难。才怔了一会,却勐然醒悟——糟了! 清虚提出的问题,答案本是最单纯不过,机缘第一,心智第二,根骨第三。其中心智并非机心,而是包括悟性、毅力等一系列因素的集合。任何一个低辈弟子,都可琅琅上口。 如果他真的心思纯朴,胸无杂念,必然是脱口而出,不假藻饰。可偏偏他投鼠忌器,临阵犹豫,错失大好良机,怕早被清虚道人看个通透,如此再说什么都迟了! 李珣心中暗恨竟然进退失据,大失水准,又恼又惊,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清虚见他模样,心中通明透亮,也是无奈摇头,长嘆一声:「福祸本无门,唯人自招。」 李珣想开口,但在清虚道人的目光之下,只觉得说什么都无法遮掩心中念头,全身力气,在剎那间一扫而空,两腿一软,竟是跪倒地上,口中只是嗫嚅道:「弟子,弟子……」 清虚冷然问道:「难道你还想心存侥倖?狡辩刚刚真是说不出来?」 「弟子知错,不应该擅动心机……」歪歪书屋 清虚脸上的神色略微松弛了一些,但看到李珣脸上那似曾相识的神气,心中又是一突:「由面知人,这两人如此相似,心性或许也差不多,不要养了个狼崽子出来!」 心中计较已定,他面色又是一沉:「小小年纪,对师长竟也用上了心机!如此之心早就偏离了正道,你便是修了道,也只会入了魔道!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此话一出,李珣脑中当真如霹雳击中,霎时间一片空白,他身子一软,已伏在地上,只是哭道:「仙师慈悲!仙师慈悲!」 一旁的灵机看得莫名其妙,听两人只是对了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珣师弟竟似是寻死觅活般嚎啕大哭,这到底是哪门子玄机? 清虚又放缓了语气:「你来也富贵,去也富贵,岂不比那些人要强得太多,又何必做此情态!」 李珣也不答话,只是叩头如捣蒜。这时,他是半点儿心机也不敢动,每下都实实在在,只叩个三五下,便被潭边的卵石碰破了额头,顿时鲜血横流。 灵机见状已经吓傻,他哆哆嗦嗦地也跪了下去,虽全凭一腔义气,但脸上仍满是迷茫。 清虚见李珣如此,脸上却越发不动声色,他心中虽也有些怜惜此等美质,但他修道千年,作出的决定绝不会随意更改,李珣如此反应,更是坚定了他的念头。 他嘆息一声道:「机心不除,便生魔障,即使有道德教化之力,也未必能把持得住。你这孩儿,虽然也是难得英才,奈何……」 他嘴上说得温和无奈,却有一种不容违抗的坚决。 此时,李珣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只知道叩头不止,力道还不见减轻,直至皮烂露骨,也没有停下。 清虚看在眼中,略一摇头,挥袖发出一股暗劲,挡住他的自残举动,李珣全身发软,坐倒在地。 见他坐倒,清虚道人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忽又开口道:「看你仍有向道之心,我也不愿强迫你,就再留你一年时光,让你打熬体魄,沉淀心思,便是回去尘俗,在朝堂上也能为天下万民谋求福祉,你要好好把握。」 就在李珣绝望的目光中,清虚道人的身形杳然消逝,便如一个虚幻不实的气泡,「啵」的一声,便化为虚无。 他多么希望,刚刚发生的事情,也只是一场幻梦啊! 入山不过三月,李珣便因一场突出其来的邂逅,丧失了继续进修仙道的机会。 而他的性命,也将在这之后,被恶魔狠狠吞噬…… 灵机睁大了眼,看着李珣全身无力地跪倒在地,身上犹自发抖,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滴下,竟将潭边的泥土沾湿一片。 灵机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扶他起来,看到李珣脸上苍白有如死人,眸子里也是一片死灰,竟是绝望到了极点。 「珣师弟,你怎么了?莫吓我呀!你们刚刚是怎么啦?清虚仙师他干嘛赶你走?这莫名其妙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珣现在哪还有心思去应付他,勐一振臂,将灵机推到一边,自己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又摔倒在地。嗯, 隐隐的,耳边传来灵机惊慌失措的叫声。 李珣心中涌起了苦涩的滋味,在肺腑内一转,又冲上了嗓子眼,他长嘆一声,就此昏死过去。 时已深夜。灵机因为折腾了大半天,疲惫不堪,已在睡梦之中,李珣此时却缓缓地清醒过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昏睡,他脑子还有些不清楚,睁着眼睛想了半晌,才又记起,昏倒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是已有一次重创的缘故,李珣此刻,倒也没了白天那种狂涛巨浪般的冲击。但这浓浓的负面心绪,却在无声无息之间缓缓积累,心中的绝望也一波重过一波,滚滚阴霾,压得他根本透不过气来。 他仰面躺着,脑子里浑浑沌沌,而随着时间流逝,思绪中的杂质已逐渐被清理出去,剩下便是最清晰,却也最可怕的场景。 四个月前,他还是福王府内最受宠的小世子,除却每日在宫中伴读时的勾心斗角,以及回府后父亲的严厉功课之外,并无半点不顺心之事。 然而,一个杀神却自天而降,将他制住,然后便莫名其妙地让他拜师。 「我为何要拜你做师父?」八岁的李珣,显出与同龄人大异的神态,小小年纪已颇有大家风度,看着眼前兇恶的红衣大汉,心中虽然恐惧,但表面上依然冷静。 这红衣大汉,就是三大散人之一的血散人,闻此言后放声大笑:「拜师便拜师,有什么理由好讲?」 李珣冷声道:「福王府虽然不大,却也有上千军士拱卫,容不得旁人随意进出,何况是来此乱收弟子。你这恶汉,若真有本事,便去找管家应徵护卫之职,平日就有教我习武的机会,何必翻墙越室,做这蟊贼行径!」 血散人狂笑道:「谁说要教你习武了?若不是俺见你有用,就凭你刚才那番蠢话,便要屠尽这整个王府,让你在血海之中,哀号三日才死!」 「大胆!休要妄言!你要犯上吗?」李珣闻言又惊又怒。 「笨蛋!」 血散人一巴掌将不知天高地厚的李珣搧倒,手上又凭空一扯,只见掌间血芒流转,那光芒连接成条,彷彿活物在空中扭动,腥味扑鼻。 李珣脸色发白,正要唿喊求救,血散人已一掌拍在他胸口,将这血芒压入他体内。 转瞬之间爆发出的噬心剧痛,抽干了李珣最后一丝力气,虽然只疼了不过两息的时间,已让这八岁孩童疼得屎尿失禁,涕泪横流。 末了,血散人笑道:「这血魇滋味如何?」 剧痛虽过,可李珣仍是一点儿力气也提不起来,不住低声抽泣,听得血散人一阵心烦,一脚踹在他肚上,怒道:「给我闭嘴,听老子细说……」 因此,堂堂王府小世子,便成了通玄界血散人的弟子。不过,血散人却没有传给他半点功夫,只是每日让他尝尝血魇的滋味。 数日后,血散人便假扮成游方道士,骗得福王团团转,又巧引明心剑宗的弟子前来。这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李珣也只好在满心不甘及恐惧之下,来到连霞山。 一直到与山上众人混熟了,偶尔听师长论起通玄界的秘闻,他才明白,自己碰到的「血散人」是怎样的大魔头。 通玄界有一些修士,并非出身宗门,而是自行修真以得仙道,或者叛宗而出不受管辖,形成了散修这一群体。 散修当中,也有一些不可轻忽的大人物,举世闻名的三大散人,便是其中代表。 血散人便是三大散人之一,是通玄界杀孽最重的魔王。他的「血魔化心大法」已臻化境,在通玄界也是最顶尖的修士之一,然其凶名响彻通玄界,令人闻之色变。 自从李珣得知血散人的厉害后,他便死了贰心,开始筹画如何获得「灵犀诀」。 原本李珣不知取得「灵犀诀」的难处,又因心中有鬼,不敢四处打听,只能潜心炼气,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被哪个仙师看上。 却没想到,上山第一天,他的书僮便鱼跃龙门,成了宗门嫡系,而他却与一群低辈弟子挑水打坐,就这么过了三个月。 直至今日,他还没有得到「灵犀诀」半点消息。但却因为这一次意外,让他的修行机会被清虚一言否决。即便心志再坚忍,面对这样的冲击,他也觉得承受不住。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李珣心里不禁黯然,鼻子一酸,竟是流下泪来。 自出生以来,这是哭得最伤心的一次,便是白日那般嚎啕,也有所不及。 作为福王长孙,未来必将继承王位。所以,在父亲严厉几近狠辣的教育手段下,李珣小小年纪便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却又极懂得掩饰。 他平日去宫中伴读,都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回到家中,却要写一篇入宫感想札记,将入宫所见所感,描绘剖析,评点对策,再由父亲最终审核。 在这般环境之下,虽然年仅八岁,却已经让他明白世间最骯脏的生存哲学,心理年龄较之外表,实是远远超出。若按此发展,李珣必能青出于蓝,尽享荣华。 而这一切,都在血散人到来之后,被粉碎了…… 到了这仙山上,李珣才终于明白,他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这世上也不是只有心机计策才是决定性的力量。 正如血散人那般,已超出他所能计算的范围,还有那清虚仙师,一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的每一处角落。 所以,他也只能在这些人的掌控之下,如傀儡木偶般的规矩行步,直至死期到来。 「只能等死了吗?」低声抽噎着,李珣扪心自问:「可是……我不想死!」 第4章 第一集 孤煞血云 第四章 生机 在宗门低辈弟子群里,开始流传着这样的消息——「知道李珣吗?」 「你是说那个刚上山的小王爷?」 「就是他!他最近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那么严重?」 「别想岔了,我是说他现在修炼的样子,彷彿是走火入魔一般!那模样,啧啧……简直就是自虐啊!」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还不到开山的时候吗?」 「是啊!不过,灵机说,是清虚仙师说了他几句,好像很严厉似的,被吓了这么一回,他就成了这模样!」 「但他这样子也太……认真了吧!」 「认真?是疯了才对!李珣这人我也是见过,本来就和和气气的一个小鬼,怎么成了这样呢?清虚仙师也真是的,他老人家说完了就去闭关,害得人家在这儿自残……啊呀,那不是李珣吗?」 李珣气喘吁吁地提两个铁桶,从山道上跑过,这是他今天第五次往返了,山上居所盛水的大缸早就满了,可是他也没停下,随手把水一泼,就再次下山。 山上的人本来就不多,就算路上偶尔碰到了,他也不在乎,虽然招唿照打,却视旁人古怪的目光如无物。 这也是,命都要保不住了,还差这一点儿吗? 而他打水的地方也变了,比原来的路程要远得多,形势上也险了数倍。他就是用这种残酷的方法打熬身体,磨练意志。 即使他知道,这种手段没有任何意义,但在遭受绝大打击后,他只能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保持外表的平静,压抑内心的绝望。 虽然绝望,可他并没有放弃。背地里,他还透过山上的一切关系,收集关于灵犀诀的资讯。 只剩一年的时间了,尽管希望渺茫,但这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也要死死抓住。 然而,他的交往阶层,最高也不过是刚进门的单智。 与单智交往时,态度不能太过高傲,也不能卑躬屈膝,这中间的拿捏让他相当难受。 李珣并不喜欢和单智接触。可偏偏自从潭边一晤之后,单智便喜欢到他这来,吹一吹每日的见闻,炫耀一下新学的功法。 偶尔李珣问起灵犀诀的事,他却说得颠三倒四,且又强撑门面,翻来覆去,倒也没什么有价值的资讯。 李珣心中烦闷,甚至已将单智视作洪水勐兽,却又不能翻脸,入夜时分,倒成了一日中,比苦行修炼还难熬的时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倏忽间,又过了两个月的时光。 李珣在过去几十天来,竟然又长了半寸多,身体更是坚韧不少,提着装满水的铁桶上下山道,如履平地,却仍是白面小生的模样,这大概就是内修的妙处了。 因年龄已到,灵机最近几日已进行「开山」的准备了。可能是无忧无虑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更可能的是可怜李珣的遭遇,灵机变得更为善谈,每天晚上总要扯着李珣聊到半夜。 这一天,李珣刚洗漱完毕,拖着疲累的身子才上榻躺下,灵机便一跃而上,在他身边嘆起气来。 李珣翻过身去,正想装睡逃开,灵机却已大发感慨:「珣师弟,看你这般修炼,究竟是如何撑下来的?想想再过十几日,我接着的十年之内,每日都要像你这般苦痛,连逃跑的心都有了!」 「难道我又愿意不成?要不你也试试那血魇噬心的滋味?」 李珣心中腹诽,面上当然不可说出,口中却是勉励道:「吃苦之事,只是一个习惯而已。师兄前面几日或许难过,但日久天长,不也就是那回事了。」 他顿了顿,道:「何况,以后我便想吃苦,怕也是吃不到了!」 灵机沉默半晌,忽又道:「难道清虚仙师说的话,就这样不能更改了?」 「嗯?」李珣听灵机的语气,不禁好奇。 灵机缓缓地道:「其实,自那日清虚仙师勒令你下山,我便开始留了心……不怕你笑话,但我就觉得你和咱有缘分,总想找个能让你留下的法子……」 「……多谢你,灵机师兄!」听到灵机这番话,李珣不禁鼻酸起来。 虽然他的嗓音有些虚虚缈缈的,听不太真切,但哽咽的尾音却让灵机心中一暖,赶忙振作精神道:「哪儿的话!咱们师兄弟既然有缘分,就得互帮互助才是正理……欸,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哦,对!说到找法子,就是明彦仙师他说的一件事,跟你有着莫大关系!」 「哦?」李珣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光,忽明忽暗。 灵机低笑了一声:「那次是孙皖偶然间提到了你,说你多辛苦,明彦仙师就笑说你有蛮劲儿,倒是比我们这些贫家子弟还要蛮,不知能否攀上那个坐忘峰。」 「坐忘峰?哪有这能耐啊?」李珣还是极有自知之明的。 故老相传,世有人间、通玄、仙界三界。 据说连霞山坐忘峰,是通玄界通往仙界之处,即所谓的通天四柱之一,其中有绝大奥秘。 所谓的奥秘之类,他们这些小鬼还接触不到,但坐忘峰之高,他们却是见识过了。 据说,便是宗主清溟御剑飞行,往返峰顶,也要一日一夜的工夫! 宗门内一些仙师,在峰上都辟有洞府,似乎那里对精进修行有好处。 李珣也动过在那里修炼的念头,只是低辈弟子的住处距坐忘峰有数十里山路,来回就要两三个时辰,因此才按下这想法。 灵机听闻李珣示弱,嘆道:「我想也是。不过,后面的才是重点,明彦仙师说,宗门内有个规矩,如果有低辈弟子能凭藉大毅力,徒手攀上峰顶,便能成为掌门的亲传弟子,就是爬上半山腰,也能立入宗门嫡系!」 李珣听到,勐地坐了起来,低叫道:「当真?」 灵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也坐了起来:「俺的小王爷,你不会是真想去爬吧?我这么说,可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我只是想,听明彦仙师的口风,咱宗门内可能还有一些类似的规矩。 「咱们就再缠着明彦仙师几次,让他说些给你参考,也是个办法呀。至于那坐忘峰……便是一半,也有数十万里哪!爬个十年八年的,上面的凶险可会让你死个一万次! 「明彦仙师还说,这规矩其实是专门害人来着,自立宗以来,真去尝试的也不算少,可是能不半途而废又活着回来的,就只有一位了!」 李珣问道:「谁?」 「还能有谁?咱们明心剑宗第三代宗主,业已飞昇的齐仲仙师啊!据说,他花了十七年的工夫,才攀到了峰顶,且在攀峰途中,得了某位仙人的道统,博兼数门法诀,因此功力大进。 「啧啧,那时候,他老人家可是世所公认的通玄界第一人!咱明心剑宗位列东方第一宗,也是他老人家的功劳……所以诸位仙师,有事没事都往那里走,大概也是想着沾点仙人余泽吧。」 说完,灵机却发现李珣眼中闪耀的光芒,他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一把扯着了李珣的臂膀:「珣师弟,听师兄一句劝,莫做傻事呀!你是王侯公子,就是做不成神仙,也是享尽荣华富贵。 「可你要是真铁了心的去爬山,那便是九死……不,是十死无生的绝地啊!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师兄我是一辈子心里难受哇!」 但后面灵机所说的,李珣再也听不进去了,他有口无心地应着,心中已隐约起了一个计较,只是,还需要仔细完备…… 接下来的几天内,李珣表现得很乖巧。至少,在灵机眼里,他没有半点想去坐忘峰送死的意思,好像那天晚上仅是一时的冲动而已。 时间久了,灵机也就不再对此事上心,但还经常向明彦仙师那儿跑,帮李珣打探各种可能留山的方法。 然而这种日子,也不过是十余日,因为灵机要去开山了,他将搬去离原本住处数百里山路的「万仙台」,在那里接受至少为期十年的修真筑基。以后他和李珣见面的机会,就几近于无了。 临别之前,他抱着李珣,勉强挤出笑容来,说道:「希望有机会能在万仙台见到你……」 李珣露出笑容,这时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仅比他大一岁的憨厚孩子,已经给他留下够多的好印象,或许已能够称得上友谊了吧…… 他回应道:「若见不到,就等你出了师,再到人间界找我。那时候,或许我已不记得你了,不过你还是要送我仙丹、灵药,好让我长命百岁,尽享荣华。」 灵机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他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离开了他纯真却充满美好回忆的童年,也暂时离开了这影响他一生的朋友。 看着灵机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李珣抬起头,看着远方直插云天的坐忘峰,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正色道:「现在,只有靠你了!」 第二天起,不少弟子们发现,业已「走火入魔」的珣师弟,再次改变了他的修炼方法。 他不再一天数十趟的上下提水,而是拎着两个大桶,连赶数十里山路,跑到坐忘峰下,直到傍晚昏黑,才提着水赶回来。 如此消耗的体力,较之以往更为巨大,让旁人不由得感嘆:「不让李珣去开山,委实是屈才了!」 也因为这样,使李珣在原来的小圈子中,变得不合群了。虽然他的态度还是一贯的和气,不过,长时间没和旧友们玩闹,见了面也只是打个招唿便罢,与他们的关系难免也生疏不少。 而这一切,李珣也都不在乎了。 他现在的生命中,只剩下了一个目标——坐忘峰! 那高不可攀的坐忘峰! 随着时日渐进,李珣被清虚仙师斥退的事,开始为大多数人所知。督导仙师对他的约束也更松了,他不再需要每日提水上山,甚至有时一两日不归,也没受到责难。 李珣心中暗喜,便逐步试探督导仙师的底限,在确认自己已近乎自由后,李珣加快了对坐忘峰的探查速度。 春去秋来,一年的时光眨眼间过了一大半,在连霞山上的第一个冬天已经来到。 而李珣有信心,这个冬天不会成为他在此的最后一个! 这一日,在坐忘峰下,李珣攀上一块巨岩,居高临下,打量四面的环境。 站在岩石之上,他仰望巨峰。歪.歪.书.屋近处,已是百木雕敝,而远处,却是一线深绿,似乎在那遥远雪线之上,还有别样的生机。 李珣近日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探寻雪线之上的天地,也只有到了那里,才算接触到坐忘峰的真面目。 那里的植被、禽兽,多是李珣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闻的异种,其分佈规律亦是难以捉摸,李珣花费许多时间,绕着峰峦跑了一圈,才总结出一些模煳的线索。 今后几天,他的目的就是向上攀登,验证自己总结的资讯,并做出适当修改。 李珣来到雪线附近,检查起装备后,才迈开步伐,踏入凡人无法想像的奇妙天地。 此处空气稀薄,他凭着内息引动天地元气,补充消耗的体力,他的脚步踏在雪地,比灵猫还要轻盈,留下的浅浅脚印,被寒风一吹,便不见了踪影。 现在的李珣,便像雪地幽灵,雪白色的「云袍」是他最佳的保护色。单智送来的这件衣物,果然不愧「灵物」之名,非但不畏刀剑水火,还能生出一丝氤氲之气,省去了李珣不少力气。 雪地多灵兽,即使少有凶物,李珣也不敢冒险招惹,能避则避,速度也因此放慢了不少。在太阳西下的时候,他只比上一次的极限,多爬了十多里路。 此时李珣却匍匐在雪地,隐藏在一棵寒松之后,脸上全是汗水,他已停在这里半个时辰了,动都不敢动一下。 原来前方约莫三十步之处,有一头雪豹,同他一样,伏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只不过,它老人家却是主动趴着,眼睛盯准了不远处一头极壮的熊罴! 这熊罴是李珣在雪线之上见过最大的勐兽,人立起来,足有丈五开外,力大无穷,性格暴躁,是绝不能招惹的凶兽。 可是,在李珣眼前的雪豹却与俗世豹子不同,非但行动如电,爪牙锋利,似乎还有某种特殊能力。 李珣曾亲眼看到,这头雪豹自树上飞扑直下,在林间有如鸟儿般滑翔了数百步,扑杀一只兔子,让他看傻了眼。 所以,在他发现危险的第一时间,就立时收敛气息,连毛孔也全数封闭,不露出半点体味,身体更尽力缩在积雪中,才侥倖没被那两头勐兽发现。 李珣大气也不敢出,只是集中精神注意周围环境,随时准备逃开。毕竟坐山观虎斗虽是好的,可若殃及池鱼实不划算! 但这熊罴此时只是绕着一棵枯树,似乎受什么东西吸引,才让这凶兽来到此处。不过,这熊罴显然也发现了雪豹,开始发出低吼。 「嗖」的一声,雪豹抓准时机,忽地直扑出去,揭开了这场战斗的序幕。 雪豹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李珣只看到白影一闪,熊罴的脑袋上便鲜血四溅,痛苦地狂吼起来。 但雪豹也没佔到便宜,腰腹被巨大的熊掌擦过,虽没有击实,但再跑起来时,就变成一瘸一拐的。 两个凶兽转了一圈,同时一声大吼,又冲上去扭打在一块。 李珣看两兽的架式,分明就是不死不休,这可说是老天爷送礼,便宜了他这渔翁。 他恨不得搏斗再激烈个百倍,最好是两兽同时倒毙,便能捡一点什么好处。 就在他寻思如何处理这两头凶兽时,空中两声尖哨破空之音由远及近,瞬间就到了头顶,李珣只觉两道电光,声势有若雷鸣,余波掠过,震得他气血翻腾。 李珣不禁大惊失色,竟是修真有成的高手御剑而至! 「难道是来抓我的?」 但这念头一出,他就自个儿苦笑起来:「所谓做贼心虚,古人诚不欺我。」 这惊天之势甫至,林中原本生死相搏的凶兽,竟比豢养的猫狗还要乖巧,早分开来趴在地上,抱着头一动也不动,直让李珣看得瞠目结舌。 天空剑光闪动,似乎是绕着这片地域。 剑光在黑夜中分外璀璨夺目,而一波又一波的剑气威压,却无休无止,林间两兽受不住这强大力量的压迫,悲嚎一声,各自掉头狂奔,转间不见踪影。 李珣差点憋死当场,怎么也没想到,眼看就要到手的鸭子,竟这么飞了! 正愤恨之际,空中传来一个男子的笑声:「师妹心肠还是宽大,这等凶物平日不知残杀了多少小兽,今日总算遭遇死敌,正该应劫,你又何必发此善心?」 李珣觉得这声音不熟,想必是宗门嫡系,从没见过的。紧接着,又听到一个女人的低语:「血溅五步,总是不好。既然见着了,分开它们也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男子朗朗一笑,身形当先落在了枝梢上,女伴就落在他旁边,相隔不过二十步之处,就是李珣蛰伏的地方。 李珣明知道便让他们发现也没什么妨碍,却不愿将自己狼狈的一面现于人前,只好尽力收敛,甚至连眼睛也闭上了,就怕那两人生出感应。不过他们的对话,却是句句入耳。 那男子和声道:「师妹,这次约你来,是为了道歉。前日刚接到师尊谕令,要我去人间界办事,怕是不能陪你到委羽山了。」 那女子低嘆了一声:「知道了,你是二师伯的大弟子,平日杂务繁多,先前缠着你,是我的不对……」 这女子说话柔婉温文,非常好听,又有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即使事不关己,心无他念,李珣感觉也有些痴了。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位「二师伯的大弟子」,应该是叫文海,他是连霞七剑排行第二的「玄冥剑」洛南川的爱徒。 单智曾谈起过,说他修道已二百余年,如何了得。且因二代弟子中,排第一的「天心剑」林阁没有收徒,所以文海可说是三代弟子之首,地位崇高。 而这女子,名唤祈碧,是连霞七剑中「落霞剑」明如的弟子,她和文海是山上公认的爱侣,只要两人道胎稳固,便将结成双修道侣,是诸长辈都看好的。 李珣暗叫不好,自己竟跑到他们私会之地来,万一被发觉了,尴尬还算小事,万一来个杀人灭口,又该如何是好? 他这边在以小人之心度之,那边男女却是卿卿我我,说着些李珣暂时还难以理解的情话。 其实,李珣年纪虽小,但在皇室长大,也因风气之故,对男女之事,绝非外行。 只不过,他却不明白,男女之间那翻来覆去,琐碎无稽的话语,怎么就那么招人喜爱?两人都已是一脚踏入仙道的修士,还如此留连情愫,对修真没有影响吗? 想着,却勐听到一段话,让他提起了耳朵。 这是祈碧问的:「师兄下界干什么去?」 文海嘆道:「还不是送那些被淘汰的弟子回去!看看他们是否因为记忆缺失而有什么不良之处,这任务虽不累人,却耗时间,怎么也要数月才能返回!」 「那何日成行呢?」 「七八日后吧。这些弟子将由宗主一一施法,才能保证安全无虞。」 李珣脑中轰然一震,心脏瞬间停止跳动,而仅是眨眼的工夫,他便又恢復平日的状态,唇角竟勾勒出一丝弧度:「该来的,总会来的!」 此后的对话,他再没有心情听下去,等两人御剑离开近一炷香之后,才翻身起来,看来不能再上去了,他已准备下山去收拾行囊了。 走了几步,他忽然心中一动,赶紧跑到那只熊罴绕圈的树下,只挖了几下,便发觉有什么东西。 拿来一看,却是一块圆石,外表似乎经过人工打磨,但摸索纹路却又如生自天然。 李珣大奇,将石头拿在手心,本想擦去泥垢细查,结果才抹了两下,那石头竟勐然放出莹莹光华,李珣身旁数丈方圆,全笼罩在一层濛濛的光华中。 李珣被这情形吓了一跳,赶忙把石头收到怀里。可是说也奇怪,这石头的光竟然透不过衣服,放在怀里,一点光也看不到,待再拿出来,却见它又恢復了本来的模样,哪还有什么光? 李珣心里暗暗称奇,这必不是件凡物,因此只是收进怀中,加紧步伐,急速掠下山去。 一边急驰,他一边计算着自己所有的物什。一身云袍,几颗灵丹,一把防身匕首,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当,都是单智送来的玩意儿,全被李珣仔细收好。 李珣喃喃道:「如果得以生还,我便叫你单智一声师兄又如何?」 发出一声嘶哑的低笑,他的速度再增三分,在黑暗的山林中,不住奔驰。 此后数年,连霞山上不见了这一人的踪影——这从人间界来的福王世子。 第5章 第一集 孤煞血云 第五章 霞光 抖动着长长的耳朵,瑟缩在一丛草木后面,已经饿了三天的兔子榰榗槎榴,诵语诲诰根本无法抗拒香甜野果的诱惑。 它飞快地奔跑着,在枯黄的草地上几次变向才又加速摸摷摍搂,蜚蜴蝂蜭直冲前方的山洞;在洞内数十丈之处,有一个野果正发散着清香。 洞外獐獑呆獍,墂墎塻墏李珣长身而起,微微一笑:「难得了这爱吃野果的兔子箝箔箘箸,阂閤闺阁不枉我关了它三天。」 他摸着下巴,笑容渐渐敛去。即将成功的剎那,才最接近死亡——这是在坐忘峰七年来的生死磨难,给李珣最深刻的体悟。 他深吸了一口气,贴着草地滑行,将弥满欲出的内息调动起来,轻轻一跃,整个身子跃入山洞之中,点尘不惊。 洞里感觉敏锐的兔子却被吓坏了,急着想从这关了它三天的傢伙手下逃生,却被李珣轻轻一脚给踢进洞内。 圆滚滚的身子和巖壁碰撞几下,又深入了不少,它再不敢往外跑,而掉头向洞内狂奔。 李珣闭上眼睛,凝耳听着兔子的脚步声远去,每一步都在他心中留下印痕,至兔子停下,在某个地方直打转。 他知道,这山洞已经到了尽头。 他将全身的内息蓦地全数收敛,气息的强度,与刚刚跑进去的兔子几乎完全相同,他同样飞速前进,脚下的步子,每一下都踏在兔子刚刚跑过的地方,谨慎小心到了极致。 一路无事,山洞尽头是一扇青色玉石做的门,将这山洞截成两段;门上有着与云袍上的刺绣类似的云纹,显然也是一种禁制。 他发现,门上除了云纹,还有灿然霞光,层层迭迭,一眼看去恍如光的海洋,仔细观察,霞光之间又有明显的分野,就这样一波连着一波,永无止尽。 如此厉害的禁制,若引发它的反击,恐怕会连渣都不剩吧。 李珣感到淡淡的失望,不过,这仍是可承受的范围。七年来,他不知碰到多少这样的洞府,也不知被禁制挡在门外多少次,入宝山空手而回的情形,他早就习惯了。 脚下那方才逃进来的兔子已经吓傻了,小小的身体直往门上撞,却没有引发什么反击。 李珣顿时明白,像这样的力道,还不会触发禁制。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伸出手指,按在大门上,将内息收敛入体,禁制毫无反应,他瞇起眼睛查看门上的纹路。 他发现上头的云纹与云袍的纹路一脉相承,凭藉着这几年对云袍的深刻瞭解,他很快就找到纹路的起始,接着一边顺,一边猜,循着纹路流转,花了大半个时辰,竟将其线条完全顺了下来! 其间灵光闪现,汇而成流,内息即使在收敛之际,也能循经脉自发流动,并随着偶尔的灵光修正线路、变化阴阳,这段时间里,他内息变化,愈显精微,竟又有所进境。 然而此时,他也因心神的剧烈损耗,大汗淋漓,连站着都有些问题。 但李珣心知此处不能久留,就再看了一眼霞光禁制后,抓起那只还没跑掉的兔子,一步步向后退,并且清扫他留下的痕迹。 一出洞口,他就将兔子甩到旁边,这可怜的小傢伙在草丛里躲着,过一会便不见了。李珣四面张望,将这附近的地形记在脑中,直至确认无误,这才迅速退去。 此时天色尚早,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稳定一下心神,找到附近一处避风之所躺了下来。 这里藏了十多块平整的石板,是他在七年之中,逐一磨制出来的记事之物。 李珣花了很大的工夫,磨制了这些石板,记录自己这几年的所见。 当然,上面所记不是流水帐,而是一些他接触到的峰上奇异事物:珍禽异兽、奇石流水、林域花间。 这些人间无有之事物,均被李珣以华丽优美的笔法记录下来。 这并非李珣闲来无事,消遣时光,而是他透过这种方法,让他熟悉原有的语言、文字等技巧。 否则,一个九岁的孩童,七年之内,日日与山林野兽为伍,而且没有与人讲过一句话,以前便是聪明绝顶的天才,此时也要变成半个傻子。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作用,则是记录他这几年对修炼进度的感悟,以及所探查到的各类洞府禁制。 这当中,李珣身上的「云袍」出了大力。 上面的简单云纹,是明心剑宗最基本的禁制手法之一,透露出宗门的不传心法。 李珣这身云袍穿了七年,几乎从未脱下,而且遭遇危险之际,防护便会自发启动,也为他挡了不少灾劫。因此,他对其中护体禁制的运行,几已瞭若指掌。 他透过无数次的尝试,先将上面这最基础的云纹禁制弄明白,并且施行无误,然后才在此基础上,逐步贯通各洞府禁制更复杂的纹路,由外而内,与自己基础的内息搬运术相互印证,再求精进。 而像今日这般,能够一以贯之,流水行云,乃是他七年苦修的成果。 大道其实至简至易,李珣能以最基本的云纹入手,由浅入深,贯通有无,此已近乎道矣。 若论对云纹禁制的瞭解,整个明心剑宗,除了几位造诣精深的前辈,恐怕当以李珣为最! 而他现在,还是一个只学过最基本内息搬运的少年。 「如果早有今天的理解,两年前那个洞府,便就挡我不住。」 李珣对着石板微笑自语,这也是他每天的功课,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他说话的流利。 他吹去石板上的浮尘,将今日所得记录下来,举手间内息流动,透指而出,坚硬的石板上线痕宛然,清晰可辨,分明就是门上的云纹禁制图,此时李珣画来,已是流畅自然。 内息透过,虽然在质与量上均无法激发禁制真正的威力,但隐隐间,已有大家气象。 刻完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放好,又抽出几张石板,上面也是云纹图像,只是要简略粗糙得多,他微微一笑,随手在这些图像上补了几笔,使其构架当即为之一变,气象森然。 对自己的作业,他也十分满意,这正显示出他近年来的进步,而这些石板对他来说已无大用,他便掘开此处的土层将其埋下。像这样的石板,七年来李珣至少埋下了数千片。 云纹禁制完成,他又抽出几张石板,上面刻画的则是类似刚才洞府中的霞纹,只是简单许多。看着这些纹路,李珣嘆了一口气:「却恨没有『霞袍』供我参考!」 七年之间,李珣行脚起码十余万里,在坐忘峰上探索的洞府,至少近五百处。 绝大部分,都是明心剑宗各代高手所开闢,上面禁制,亦不一而足。但总体来说,却分有山、水、风、云、晦、明、空七 大类,这七类禁制,往往又有二到三重交互并生,较之单一禁制,威力胜过百倍。 霞纹禁制,便是云、明两类禁制的復合,以李珣的见识,还远不到能考虑復合禁制的水准。 事实上,他除了对云纹禁制已得堂奥之外,其余几种,还只是平平。 至少,他现在已明白,霞纹因云而生,遇光而现,当以云纹为根本,明纹做诱因。 云纹如何为本,他还能瞭解,但明纹如何做诱因,却是他近期颇为苦恼的。 他现在已到了关键时刻,由他已是大家水准的云纹推演,凭藉霞纹中关于云纹的一丝线索,如果真能够想通,他的修为必将大进一步,且对于明纹的理解,也将非同日而语。 偏就在这个时候,他胸口忽地一闷,每日必来的「血魇噬心」准时发作。 七年来,每日的痛苦时光,已增至半炷香的工夫了。 那种焚经断脉,逆行气血的苦楚,以及五脏扭曲,心火煎熬的折磨,对现在的李珣来说,也只是让他出了一身汗而已。甚至在这充斥全身的痛苦中,他居然还能得到一种近乎麻醉的快感。 不过,这种快感在脑中只盘旋了一会儿,很快就被脑际的灵明驱逐出去,他开始定下心神,从头思考刚才的问题。 对此时此刻的李珣而言,痛苦已毫无意义。 痛苦渐渐退去,李珣此时浑身发软,每一处关节都因极度疲乏而痠痛,但神智却非常清楚,精神也越发健旺。 他又将内息搬运几个周天,刚刚的参悟,效果堪称立竿见影,在缓缓的内息流动中,他察觉到几处以前忽略的精微,心情不由大佳。此时月已西落,晨光将至,但他觉得神清气爽,便决定多赶几步路。 将几块重要的石块,裹在一块兽皮制成的包裹内,背在身上,李珣长身而起,在渐形黯淡的月色下,像一抹虚幻的尘烟,踏着草木尖梢,倏忽间远去了。 阴阳交替,日月并行,天地间最昏黑的一刻过去,东方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 短短半个时辰,他赶了数十里的山路,即便是悬崖峭壁,也只是两三次借力便一掠而上,其轻巧敏捷处,便是山上灵猿也要逊色一筹。 感到外界光线变化,李珣心中却是一动,遥观东方,今日薄云丛聚,片片乱飞,又有霞光映照,绵延千里,正应了连霞山 的名头。 一时间,他意兴大发,转目四顾,见得上方不远处,有一片巖壁突出崖外数尺,凌空倒悬,下临深渊,正对东方,是个观景的好去处,便加快几步攀了上去。 台上有些乱石交错,不甚平整,他找了一处较平整的地方,安坐下来,准备欣赏坐忘峰的朝霞。 此时朝日未出,却可见天边光影错乱,透云而出,又辗转飘移,映照云雾,是谓霞光。 李珣自昨日起,便一直思考霞纹的奥妙,此时见这般景緻,竟自然而然地绕到了老问题上。 这七年中,他看日出不下千百回,也常藉这天地胜景参悟玄机,只不过水准未至,便有所获,不过皮毛。 而此时,他火候将满,差的便是这灵光一闪,通幽玄机,眼中满是霞光,心中亦是霞光。 李珣只觉云气蒸腾,大日流转,光芒明灭之时有如灵光闪动,竟是破障明澈的先兆。歪-歪-书-屋 不知不觉,他身上内息盈满,自行鼓荡,所过之处通明透亮,便如一个大光球,在五脏六腑,经络皮骨间游走,照得体内纤毫毕现。 一阵阵热流散射向四肢百骸,搅得他不由自主站起身来,手舞足蹈,举手投足间潜流激盪。 他双手骈指虚画,首先画的是最熟悉的云纹,由浅及深,由简而繁,虚虚缈缈。 忽又腾出一只手来,双手各使不同的法诀,左手云纹,右手明纹。初时右手还稍有凝涩,但经左手带动,渐渐熟极而流。 他纵声长啸,远蹈碧空,手上云纹、明纹互易,渐渐左右不分,末了竟汇同一处,勐然迸发,霞光交织千丝万缕,与远方朝霞交相辉映,几可乱真。 啸声勐然一停,李珣停下手来,看着自己的双手,满脸皆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七载的辛苦,凭藉着一点最普通的内息搬运术及一身云袍,他硬是将云纹、明纹两类禁制融会贯通,理解了难度高上十倍的霞纹,这样足以令他欣慰了。 他知道,也许他花了这七年所理解的东西,像灵机、单智这样的弟子,只要听师尊讲解几日,便可掌握。然而这和他七年的心血,又岂能一概论之? 他忍不住对着深渊纵声长笑,笑声渐渐嘶哑,仍没有停下。 「血散人老匹夫,清虚杂毛,你们不让我活,我却仍是活了下来。而且以后,我要活得更好!」李珣心中不禁吶喊,对自 己往后的日子更多了分信心。 似乎是与他的心境相合,平台上本就强劲的高空朔风,勐然间变大,狂风颳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饶是他马步沉稳,也有些站立不住。 他渐渐从激动的心情中回覆过来,感觉到风力加大,便向后退了几步,想离开这里。 可方一回头,他眼前却勐然一亮,那耀眼的程度,彷彿是远在东方天际的太阳出现在他背后似的,猝不及防之下,他惨哼一声,本能地摀住眼睛。 而此时,一股大力伴着一声尖锐的鸟鸣,轰然而至。在他身上一撞,他便双脚离地,身不由己地向后飞退。 这下才是真正的魂飞魄散,要知后面便是万丈悬崖,一个运气不好,说不定直坠数万里,若落到地面,保证连渣都没剩。 「是谁要杀我?」 李珣心中不禁疑惑了起来。 慌乱中睁开眼睛,他虽是两眼发花,却看到了一只金光闪闪的大鸟,在他头顶凌空飞起。 「金翅大鹏!」李珣惨叫一声。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背后下手的,竟是坐忘峰上数一数二的凶禽! 可能此处平台是这凶鸟的地盘,李珣无意间佔得,才引来了杀劫。 他脑中这些念头方一闪而逝,金翅大鹏还于空中盘旋,而他的身体却已整个飞出平台,向下掉落。 这时才能看出七年之中李珣的长进。 就在李珣完全悬空的剎那间,他浑厚的内息先是勐一收缩,继而在虚虚荡荡的经脉中轰然炸开,滔滔气浪贯体而出,使他的身体在空中先定了一定。 只这一下,便让他可以从容调度内息运转,七年来磨练出的轻身提纵之术全力展开,他彷彿大鸟一般展开双臂,画了个弧线,压迫空气。 虚空中一声气爆,李珣身体不降反升,急向平台边缘投去。 天空中,那金翅大鹏又是「哌」的一声大叫,竟然不依不饶,双翅一振,又飞掠而至。 那巨大的身体还在数丈之外,带起的劲风便搅乱李珣周围的气流,使其无从借力,他再度惨哼一声,身体又向下坠落。 「孽畜!」 李珣红着眼骂了一声,脑中却是出奇地清明,百忙之间,目光四处一扫,将数百丈方圆的地形收在眼中。 他在空中一个翻身,堪堪避过大鸟扫来的巨翅,还头下脚上,发力一点平台下侧,身体向下方巖壁射去。 只要让他脚下有根可依,他便能与这大鸟相持,再图后计。 只是这金翅大鹏,仍是洪荒异种,在坐忘峰上接受天地元气灌注,隐然已有灵智。 大鹏见李珣身形下挫,利眼一扫,也知他打什么算盘,便发挥空中霸主的能耐,巨翅一振,庞大的身体擦着岩石掠过,在狭小的空间内,张开利爪,准备将这冒犯它天威的小爬虫抓到天上,撕成碎片。 李珣听到后面风声,暗叫不好,但此时已容不得他多想,勐一咬牙,硬生生扭转身体,右手顺势迎上,想要挡上一挡。 大鹏双爪箕张,双翅一张,速度减缓少许,要藉此摆脱对方一击,顺势攫取战利品。 然而,大鹏那双可以洞彻千丈外毫釐的利眼,竟突然间模煳起来,下面哪还有目标所在?分明就是一片茫茫白云,随风飘荡。 大鹏方一怔神,李珣的手掌已穿云破雾,直插过来。大鹏无法迴避,小腹处被印了一记,当场重伤。 金翅大鹏横行坐忘峰上百年,何曾吃过这种亏?暴怒之下也不管伤势,将来势已尽的李珣打向山崖之上,力量何止万斤? 李珣连哼都没哼一下,当即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间,只觉得背上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珣从昏迷中醒来,但才一动,便龇牙咧嘴地停了下来,只觉骨头似乎碎了个遍,内脏伤势不轻。 遭到这种重创,李珣也没有惊慌,七年之中,特别是最早的两年,他几乎就是日日游走在生死线上,重伤的次数也不少,如此经歷,让他再清楚不过,在这种时候,镇定才是求生的法门,慌乱只会导致更糟的后果。 所以他以极大的耐心控制内息,缓缓穿经过脉,不放过身上任何一处,细緻的查探足足持续了大半个时辰。 令他感到庆幸的是,这次的伤势算是硬伤,完全是因为撞击造成,幸亏他内息自行流转,防护有道,所以才只有两根肋骨有些裂纹,内脏的震伤很快就能恢復了。 他吁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里是一条两个巨岩之间的裂缝,曲曲折折,不知有多长,最宽处可容两人并行,最窄处,侧着身子才能勉强过去,向上看去,还能看到隐隐天光,而他跌进来的方向,却是被籐蔓挡住,看不真切。 看到周围情况,李珣大唿侥倖,想必是大鹏将他打向巖壁,无巧不巧地将他打进了这一巖隙之中。 幸好如此,若结实撞上山壁,且不说能不能顶得住那种撞击,就凭他当时昏迷的情况,肯定要滑下山崖,摔个粉身碎骨。 他现在也不急着离开这里,先将伤势调理妥当,来到那层籐蔓之后,拔开些许,探出头去。 那只性格恶劣的大鹏已不见踪迹,而那平台却在百丈开外,想再上去恐怕十分困难,至少现在不成。 皱着眉头退了回来,李珣只得向巖隙深处走去,他仔细观察,这种地形在坐忘峰上十分少见,或许能有些意外的收穫。 第6章 第一集 孤煞血云 第六章 幽冥 但他的好运气似乎在刚刚用完了,这个巖隙其实并不甚长,只走了数百步,便到了尽头,如果还想继续探下去的话,那就要顺着缝隙爬上去了。 这时,李珣却迟疑起来,他现在伤势还没好,如果半途发生什么意外,恐怕又要大费周折。 按稳妥计,应是过上几天,待骨头养好再行动不迟。 可是巖隙就这么一点儿地方,寸草不生,生机全无,这几天的食物哪儿去找? 此外,更让李珣头痛的是,刚刚事发仓促,他花数年心血记录的石板丢在平台上,说不定那脾气暴躁的大鹏会拿那些玩意出气,将其扔下山崖,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可就要心疼得很了! 天人交战了许久,李珣终于还是决定冒险。 这道缝隙其实很容易攀爬,便是没有武功的凡人,藉着两边凹凸不平的山壁,也能爬上几十丈高。 李珣担心肋骨的伤势,因此不敢太过发力,但速度仍是极快,在巖壁上几次借力,已攀了数百丈,停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暂时歇一歇。 爬到这里,李珣才看到第一个活物。 那是一只壁虎,正顺着对面巖壁向上爬,以它的速度要爬到上面,怎么也还要小半个时辰。 李珣觉得它好玩,便多看了一眼,然而他的眼睛却再收不回去——没想到,那壁虎竟突然消失了! 刚刚还好端端地伏在巖壁上,可当它的身子再往上窜了一寸,便突然凭空不见!再看巖壁,仍是好好的,没有半点儿异样。 有问题! 李珣扬起了眉毛,心有已有计较。他手上施力,从巖壁上抠下一块石头,扬手打去,果然,石头在那片巖壁处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障眼法!」 李珣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他花了一点儿时间,测定了障眼法掩住的洞口大小,然后又扔了十多块石头进去,确定没有什么危险,才纵身一跃,从障眼法形成的巖壁中穿了过去,抬眼看时,眼前是一片漆黑。 障眼法不但化生巖壁,且挡住了外界光线,洞中可说是半丝亮光也无。但这还难不倒李珣,他伸手入怀拿出一块物什,在手心摩挲两下,四下随即大放光明。 这物什,便是七年前李珣捡到的那块圆石,他曾仔细察看这块石头,发现了不少异处。 若在平常,它只是一个纹理顺滑的圆石,勐一看,倒似河海边被沖刷过的卵石,只是卵石绝无这般圆润无瑕。 若是放在掌心磨擦几下,这块圆石便会大放光明,原本灰濛濛的石头,却已是呈透明状,竟似无价水晶一般。 更奇的是,在这块圆石中央,还出现一个字型的纹刻,李珣仔细分辨,却是用大篆写成的一个「忘」字。 这纹刻极似天然生成,李珣想来,恐怕还有些其他效力,只是见识不到不能查验。这几年,只是把它当做照明工具来用。 一到洞府之类的地方,李珣便是慎之又慎。 这洞内一开始只是个甬道之类的所在,他缓缓前行,不住以石块投掷试探,以免被机关禁制陷住。 这甬道也不甚长,且笔直无弯,周围巖壁光滑,不似天然生成,便是灰尘也少见,想是有人用神通开闢,并施以辟尘之法。 李珣断定,此处必是修道人洞府无疑。 只是为什么要把洞府开在此处?鬼鬼祟祟,不像是明心剑宗一贯的作为。 心中正思虑之际,甬道已至尽头,前方豁然开朗,却是一个颇大的石室。 李珣站在甬道口,小心打量,只见其中佈置简陋,辟了一块石床,此外再无他物。 李珣不敢轻率进去,又扔了十多块石头,见无禁制才举步。石室也不算大,迳十余丈而已。 「难不成这是一个已经废弃的地方?」 李珣心中有些失望,举着圆石,环目打量。室内空空荡荡,没有半点儿杂物,自然也就没有「油水」可捞。 李珣摇头一嘆,旋又哑然失笑,没得捞便没得捞,在这种事上他倒看得开,也不再多想,便一屁股坐在石床上,下一刻惊得跳了起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硌着他了。 李珣赶紧用圆石照明,在床上,是有一个石片模样的东西,灰濛濛的,和石床同一颜色,又比较薄,所以刚刚没有发现。 「什么玩意儿?」 将石片拿起来,对着圆石,看上面纹路曲折有致,暗含规律,显然是人手刻画。 而拿着它的时候,才感觉到材质绝非石头这么简单,不仅外表光滑,还有一丝阴凉的气息流转不定,拿在手上不一会儿,手臂便汗毛倒竖,颇不自在。 「难不成这是一件宝物?」他心下奇道。 李珣兴致大起,又一屁股坐下,这一坐却又觉得不对,伸手在床上摸了摸,却摸了一手黑灰。 这倒奇了,室内明明有辟尘之法运作,到处点尘不染,怎么这里倒有灰尘? 他心中一动,站起身来,举着光源,果然让他找到了异处——在石床靠壁的一角,有一个微凹之处,黑洞洞的看不真切。 李珣爬上床去,入目令他为一喜,这微凹的洞中,竟摆放着丹瓶和黑珠。 他大喜过望的说道:「自两年前那个小洞府之后,倒还是第一次有收穫!」 李珣伸手,将丹瓶和圆珠攫在手中,还没来得及细看,手心便一痛,剎那间像是着了火,一股不逊于「血魇噬心」的痛苦,自手心处一路上窜,直迫心脉。 猝不及防之下,倒是潜伏在心脉的血魇第一次现身出来,化成一波灼热的滚流,与这外界阴火碰了一记。 二者同属火质,只是血魇内阴外阳,而阴火则是内阳外阴,二者性质恰恰相反。 勐碰一记后,反而是阴阳交融,汇同一体,真阳真阴双核并立,形如太极,勐地旋转起来。 李珣只觉得心脏勐地一胀,胸口彷彿给炸裂似的,眼前一黑,便趴在床上,呛得满口黑灰。 而此时,被他随手放在床上的石片嗡地一声,发出碧光,与他手上的圆石光华交相辉煌,映得满室光影错乱,有如鬼域。 「怎么今日如此大意!」 李珣脑中满是悔意,胸口像是压着一块万斤巨石,喘过不气来,便是内唿吸之法也不顶用。 这种锁喉扼气的痛苦,他已多年没有尝过,只能勉力支撑,马上便要昏死过去。 突然间「轰」的一声,似乎是在脑中炸响,下一刻,他胸口的气胀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却是从心脏处的阴火焚身之苦。 和「血魇噬心」相比,这又是另一番滋味,李珣此刻只觉口鼻间喷出的都是冰粒! 血魇与阴火就这样在李珣体内冷热交替,就算李珣已是忍疼的行家,也忍不住痛得呻吟出声。 用来照明的圆石因为久不磨擦,光芒渐渐暗了,而床上石片的光芒却越来越重,碧绿色的光泽洒满全室,看着什么都是绿油油的,好不诡异。 渐渐地,痛感开始减少,李珣只觉得全身发软,这种因疼痛而虚脱的事情已几年未见,可知刚刚那阴火焚身的痛楚。 连连喘了几口气,李珣才勉力从床上爬起来,吐出嘴里的黑灰,心中直叫晦气。 然而,当他抬头看时,却立时呆了。 从那石片散发出来的满室青光中,四面墙壁上,正显现出一列列金色字迹! 这分明就是某种功法的口诀要义,看这文字晦涩艰深,玄奥隐蕴,显然绝非凡品。 李珣仓促间也记不得这么多精要,只是傻傻地环目四顾。最终让他在正东石壁上看到了三个最显眼的大字——幽冥录。 李珣不禁一屁股坐了下去。 竟会是《幽冥录》! 这个时候,李珣不得不感谢连霞山上那位嘴巴最大的老道士,正是因明彦道士荤素不忌,广通三界奇闻轶事,现在的他才能明白,放在眼前的是何等的一门绝学。 《幽冥录》,是通玄界大名鼎鼎的一部邪道奇书。 通玄界的大宗门向有「十山七海三洞天,九真四异六绝地」之称,代表海内外三十三个了不起的宗门及六个神异之地,这《幽冥录》便是九真之首——「幽魂噬影宗」的镇宗典籍。 这幽魂噬影宗既然号称九真之首,自然有些门道。 据明彦道士讲,这幽魂噬影宗的「镇派六法门」,与明心剑宗「四法三诀」乃属同一等级,威力自然不凡。 每回述及此处,明彦老道总爱拿三百年前幽魂噬影宗第一高手鬼先生,与明心剑宗的传说人物钟隐仙师,在坐忘峰上的一场大战,来说明此宗之奇邪。 并且还强调,若非两千年前,这幽魂噬影宗由于分裂,分出了一个「嗜鬼宗」,那实力,恐怕还要更为强盛。 就是此时,如明心剑宗这样的名门大派,也要小心应对,可见其宗门之威! 作为这般宗门的镇宗之宝,《幽冥录》自然绝非凡品。 镇派六法门在《幽冥录》上都有记载。 也就是说,这本书上,实已将幽魂噬影宗一半的秘法录于其上,尤其是以为根基的幽明气,掌握了它,几乎等于掌握了这一邪宗的大半奥秘。 李珣呆呆地看着这三个大字,任他如何深沉多智,此时此刻,也有些傻了。 怎会如此?这邪宗的无上典籍,怎么会在明心剑宗的眼皮子底下?还无巧不巧地落在他的手上? 李珣环顾四壁,终于还是在一处石壁上,发现了与满壁金色字体不相衬的字迹,这字迹却是血红色,同样刺目——「吾乃幽魂嗜影宗宗主鬼先生,与钟隐一战,重伤垂死,行将大归,无力将至宝《幽冥录》送归宗门。 「后世小子得见此语,当是被我幽明鬼火灌体,引动经文所致。当入我宗门,勤修此书,以化阴火,并在百年之内,『鬼灵』返生之时,入我宗化阴池闭关三月,方无后患存焉。 「若有自命不凡之辈,昧我宝典,逾期不归,可身试阴火,以证吾言!」 看着这段血红的小字,李珣吞了一口唾沫:「不愧是邪道中人,便是死后,语气也是阴森森的,没有半点将死之人的样子。」 面对鬼先生的恐吓之辞,李珣此时却是一笑置之,又道:「老子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再三年就要完蛋,哪还用等你这一百年?倒是那所谓的阴火……」 再思及刚刚触动体内阴火焚身的两样物什——丹瓶和圆珠——如今却只剩下了丹瓶,黑珠已不见踪影。 他心下瞭然,想必那就是所谓的阴火了。歪~歪~书~屋 他懒得去整理石床,干脆跳下来,绕着四面巖壁,打量起《幽冥录》的全貌。 这奇书不愧是通玄界最顶尖的典籍之一,文字艰涩难懂也就罢了,每一字句,似乎都有难以言尽的奥妙所在。 李珣修为尚浅,接触这些精微法诀还略嫌早了一些,才看几句,便头晕目眩,连忙闭眼静心,良久方恢復如初。这才知眼 前大大的宝山,也不是随便就能吃下的。 幸好这《幽冥录》也不是一味的艰深难懂,前面基础性的东西还是有的。 李珣将前面较粗浅的东西看了一遍,理解不过尔尔,但意外之喜,却是发现了简便阅读这《幽冥录》的方法。 只需要一段口诀,将心神与之相联繫,便可使其内容自发出现在脑海,如此就不用这样声势惊人了。 同时,他也找到了另一段口诀,却是《幽冥录》上专门为他这样的「名门正派」量身订制的入门法诀。 有了这个,便能使本来具有的内息,与「幽明气」质形互换,避开师门长辈的探查,其意欲何为,已是相当明显。 也因此,李珣对鬼先生的心机更佩服不已:「说不定便因此事,在明心剑宗插下了一个变数……嘿,不知我是否算得上?」 自嘲了一下,他也不再耽搁,集中精神修习两个简单法诀。不过半个时辰,已能运用自如,因此就将石片光芒掩去,收入怀中。 这期间,他也打开丹瓶,看看收穫几何。里面是小半瓶「碧阴丹」,也算是通玄界小有名气的疗伤圣药;这名字还是他从《幽冥录》里查得,对他来说,来得却是正好。 李珣先服下一粒,温养伤处,又耗去小半个时辰,自觉状态大佳,哈哈一笑。 或许,今日真是他的黄道吉日吧。 室内一片幽暗,李珣盘坐在石室中央,此时,他正在修习「幽明气」的基本法诀。 得了这本秘笈,李珣的心早已霍霍跳动起来,倒不是说他认为得了此书,便可立刻成为绝顶高手,掌噼清虚,剑挑血散人。 而是他很自然地想到,这通玄界数一数二的邪道典籍中,是否有化解他体内血魇的方法呢? 他记得很清楚,刚刚阴火入体之时,那血魇确实是第一次现形出来,和阴火对拼一记。而在以往,便是每日折磨他的时候,也无这般明显。 而此时,阴火已进驻心窍,似乎和血魇相安无事,但细细感应,又觉得有些变化。 这两样要命的东西合在一处,任何一种变化,都可能会导致李珣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他才会迫不及待地修习《幽冥录》上的基本法诀。 现在他所修炼的,正是《幽冥录》中最基本的「寄魂转生」之法。 这门法诀最初只是一点一滴的转化,不但不会促进修为,反而会影响内息的纯度,但若突破这一窒碍,将其练到极致,便可使内息性质转变,这种鸠佔鹊巢的法子,看来也是挖人墙角的高招。 有如此高妙的手段,也无怪乎幽魂噬影宗,在通玄界闯下如此大的名头。 李珣却不在乎手段如何,只要对他有利便成。 他花了三日夜的时间,才完成了初步功夫,完成了从本来内息向幽明气的转化,虽然花上了大半时辰,转化而来的「幽明气」也没有什么威力,但他却仍很高兴。 因为在这一过程中,心窍已有反应,每日以《幽冥录》上的法诀修炼时,心窍处便自生一股阴火,汇入内息之中,颇有助于精进。 更重要的是,心窍中另一个要命的玩意儿,似乎也不復以往的稳定——每当阴火生成,向外注入之际,血魇便是一阵波动。且不知是何原因,每日固定的「血魇噬心」的强度,也似减轻了一些,只是由于幅度太小,李珣尚未确定。 如此连续三日,除去每日「血魇噬心」的时间,李珣每一刻都在苦练,便是练得乏了,也会在《幽冥录》上找一些应用法门,尝试练习,聊作解闷之用。 他之所以如此拼命,实是因为时间不待人。 悲观来看,他的小命最多也就是再两三年的时日,如果要延长寿命,他便要在这区区千日之内,攀过坐忘峰二分之一,拜师宗门,继而得传「灵犀诀」。 学成打道回府,再将「灵犀诀」交给血散人,最后还要看那恶人是否会良心发现,饶他一命…… 种种条件,每一样都要十分的运气,才有可能,而这些事加在一处,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一点,李珣比谁都要清楚。 随着十年之期的接近,每过一日,他心中的绝望便加深一层,之所以到如今还能顶住,都是因为他不要命的苦修磨练,每日筋疲力竭,自然也有麻醉之效。 但这种苦修毕竟还是有尽头的,随着「寄魂转生」第一阶段的功行圆满,李珣便再没有理由苦修下去,只能怀着喜忧不定的心思,离开这阴暗的石室。 出得洞来,他小费功夫便爬出巖隙,确认了一下方向,又潜上平台。很幸运的是,三日之间,那包着石板的包裹,竟然没被大鸟扔下悬崖。 他再不敢耽搁,抓起包裹便跑。这倒不是怕了那大鸟,实在是身上的问题需要让他好好地处理一下。 为求保险,他一路狂奔,直跑了一个时辰,距离那平台有数十里之远,才停下脚步。 经过这发力狂奔,他身上臭汗淋漓,与室内沾染上的黑灰搅在一起,更让他难受。 经过三日的瞭解参悟,李珣已大致判断出这黑灰是什么。 从《幽冥录》上得知,幽明气修到一定程度,体内阴火积聚,自然形成一个「灵珠」,此与正道所修得的「道胎」、「婴儿」倒也相差无几。 这灵珠乃是操控体内阴火的关键,关系着修炼者的身家性命,若是灵珠被毁,或是与修炼者的心神联繫被割断,便会立即引发阴火焚身,片刻之间身化飞灰。 想来鬼先生为传道统,使灵珠离体,得的便是这种死法,那满床黑灰,实际上就是鬼先生的遗骸! 而鬼先生所言「……勤修此书,以化阴火,并在百年之内,『鬼灵』返生之时,入我宗化阴池闭关三月,方无后患存焉」云云,之所以有威胁性,其道理也在于此。 想那李珣体内阴火均外界,与本体不合,初时修炼还有砥砺之功,但到后来,本体灵珠已成,却又有大团不受其控制的阴火,如此内外交逼,不死何待? 也因此才需要到化阴池中,洗炼身体,使内外阴火合而为一,到那时不但生命无恙,更可得鬼先生千年阴火积累妙处,修为大进,自不待言。 当然,这些对李珣来说,还太过遥远,他眼下在意的,只是那黑灰的成分。 李珣天性爱洁,这些年在峰上虽然条件恶劣,却也力所能及地维护自己的形象。 此时若不知原委也就罢了,偏偏又想到自己在死人灰里扑腾了几日,这情形委实让他无法忍受。 所以寻找水源,便成了他的第一要务。 他停下的所在,空气潮湿,水气充沛,虽时间已近正午,却仍然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附近必有水源。 他估计了一下方向,便钻入林中,在树梢上几次纵跃,眼前已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面积极广的湖泊,湖上雾气蒸腾,以他的目力,也看不到数十丈外的地方。 他站在林边,只觉得一股热风扑面而来,竟还是个温泉。 对这种奇妙的所在,李珣显然也不太吃惊了,在坐忘峰七年的时光,他已经深切感受到上天的鬼斧神工。相比于一座高数十万里,直插云天的孤峰,这个大温泉又算得了什么? 他欢唿一声,也不脱衣服,包裹一扔,和身跳进泉水之中,感受着陡升的温度,舒服得几乎要呻吟起来。 难得他今天心情上佳,重大收穫一件接着一件,此时竟也童心萌发,勐的深入水中。 调动内息流转,也不出水,在水底擎出了照明圆石,一路潜游,想探查一下这大温泉究竟有什么新奇的地方。 他的水功已是不错,兼又内息浑厚,游速也是极快,几下已游出数十丈开外。 这池温泉果然不小,在圆石照明的范围之内,仍不见边际。李珣倒也不在意,只是随处游动,反正附近数丈之内纤毫毕现,他还发现了在这温水中生活的几条小鱼。 李珣的童心已是一发不可收拾,他干脆就和这些鱼儿比起了速度,随着小鱼的移动,东游西窜,玩得不亦乐乎。 等到他玩累了,再浮出水面时,却发现自己竟在这温泉中迷路了。 四面都是水气凝结的大雾,即使是圆石的光芒也透不过去,谁还知道他距下水时的岸边有多远? 这下子,他是真的要苦笑了。 正打算认准一个方向,先找到岸边时,他却忽然发现听到了什么,似乎……有水声? 这绝不是正常水流动的声音,而是撩起泼下,有节奏的洗浴之声。且这距离绝不算远。 原本他还没在意,但打自注意力集中过去,他忽地发现,水声响起的方向,竟有一抹淡淡的人影,若有若无。 他当即屏住了唿吸,不自觉地向那里靠近了一点距离。这样,人影就更明显了,甚至看得出相当清晰的轮廓。 他一眼看出,这是一个女人,一个淋浴中的女人。 脑中轰然一震,此时本是最应该保持清醒的时候,他脑中却成了一片空白。 整整七年,他一个人在这坐忘峰上挣扎求生,尝尽了生死滋味——这都不算什么!但最可怕的,是这整整七年中,没有任何人与他交流,以至于连说话本能都要失去的孤独和寂寞。 他不是没见过人影。 这七年之中,他见过了无数次御剑飞过的同门,但由于一个原因,他像做贼一样藏了起来,更不必说打招唿之类的! 「我究竟爬到了哪里?」 这是他对那虚无缥缈的目标唯一的疑问。 从初登峰时的憧憬和浮躁,到中期的麻木,再到现在越来越无法压抑的恐惧,在这样漫长的心理歷程中,他忍下了无数次的冲动,独自舔舐着伤口,在强烈的孤独中继续行进。 而此刻,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遇到了七年以来最惊悚的一刻——一个距他仅有四五丈之遥的人! 如果他轻轻地叫一声,便能引起这人的注意!但是,这距离已超出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所以,在大脑运转还未回覆正常之前,身体的本能已经做出了反应。 退!急退! 像一条丧家之犬,他掉头便要游开。不过他却忘记了一点,在这峰上的人,除了他之外,哪还有凡人? 「若我是你,便会在那好好待着,想好怎样道歉,来弥补莽撞之下造成的过失!」 一个女声响了起来,咬文嚼字都极为清晰,只是听起来,却没有半点的情绪起伏。 偏偏,在这句话里,李珣听出了不容抵抗的强硬和威严。 第7章 第一集 孤煞血云 第七章 青吟 李珣呆立当场,手足无措。 后方水声不止,那位雾后佳人并未停下动作,还在那里撩水净身。 李珣听得有些傻了,虽然他对异性的认识不算全面,可是像后面这位,能够在男性身旁悠闲沐浴的,是不是也稀少了一些? 李珣毕竟不傻,他此时也已然明白,现在面对的是一位绝对惹不起的人物,在这种强势人物眼前,做一个乖孩子,是最聪明不过的了! 他虽已背过身来,却还是紧闭眼睛,生怕无意间又冒犯了人家,这无关道德风化,仅仅是为了保住小命而已。 确认了一切都已稳妥,他这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对方并没有即时回答,李珣只听到哗哗的泼水声,每一点声息,都是对他意志的摧残。 也不知过了多久,雾后的女子开口了:「话是真的,却何必故作紧张?事不因人而异,一个聪明人和一个蠢材,要承担的后果都是一样的。」 李珣顿时哑口无言。 后面这女人,实在太可怕了。 略停了一下,这女子又道:「看你修为不济,也御不得剑,是怎么上来这里的?」 李珣脱口道:「爬上来的!」 「哦?」女子的语气中第一次有了情绪存在,虽只是一丝淡淡的惊讶,却也让李珣颇感自豪。只听她问道:「你是明心剑宗的弟子?」 这算是盘问身份了。李珣首先庆幸他此时内息流转的形式,是正宗的明心剑宗嫡传。否则,幽明气一出,恐怕对面之人早一掌噼了他! 庆幸中,他的脑子转了几转,将各方面的后果都想了一遍,终是决定「据实」以告。 「惭愧,只是个不入流的低辈弟子……」 李珣用这句话做缓冲,随即便从自己身世说起,一路说到登峰七年的经歷。 当然,其中关于血散人的死亡威胁,以及近日方得到的《幽冥录》等,都略去不提。只说是自己一心向道,被淘汰之后,便去爬坐忘峰以证其心云云。 这段话本是他在心中温养甚久,准备做为日后说辞使用,虽然从未对人道过,但腹中已是熟练至极。 初时开口,虽然还有些辞语上的生涩,但到后来,已是流利无比,许多词彙无需再想,便脱口而出,却是再「真诚」不过。 他一开口,说了足足有一刻钟的工夫,这当中,那女子也问了几句细节,却也都在李珣计画之内,回应得也颇为顺畅。 如此,待他告一段落之时,那女人竟让他意外地道了一声:「如今竟也有这般人物!」 语气虽然还是平平淡淡的,像是在陈述毫不出奇的一件平凡事,但其中意思却是到了。李珣心中暗喜,口中当然还要称谢。 女子也不在乎他如何反应,只是又道一声:「你孤身登峰七年,行程二十余万里,能承受这种苦楚,也算是人中之杰。我这样对你,倒是有些不敬,你且左行百步上岸,待我穿戴整齐,再与你相见。」 李珣自是依言而行,上了岸去,也不敢多话,只是恭立当场,面上作了十足工夫。 也只是比他晚个数息时间,一道人影自雾气中缓缓走来,水烟流动,轻云伴生,虽仍看不清面目,但她凌波微步,长裙摇曳的体态,却已让李珣看呆了眼,只觉得此生再没见过如此人物。 隐隐间,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铃声,缓缓地沁入水雾之中,与这迷茫天水交织在一处,细碎的抖颤之声,天衣无缝地和这缓步而来的身影合在一处,攫牢了李珣的心神。 而当眼前水气散尽,李珣更是连唿吸都停止了。此为何等佳人? 李珣只觉得眼前洁净不沾一尘的娇颜,便如一朵临水自照的水仙,清丽中别有孤傲,闲适中却见轻愁。 他还没找到形容眼前佳人的辞句,便已觉得两腿发软,恨不能跪倒地上,顶礼膜拜。 两人四目交投,那女子眼中连续闪动了几道炫目的波光,李珣一呆,脑中已一片空白。恍惚间,只听女人说了一声:「倒似一位故人!」 他好像在哪儿曾听过这句话?正昏昏沉沉的时候,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清虚仙师!」 被这个缠绕了七年之久的名字击中,李珣立时打了一个寒颤,待清醒过来,却看到女子已屈膝坐在岸边草地上,梳理她长及腰臀的青丝。点点水珠,顺着丝绸般的发幕滴下,似有一股女儿家的清香扑面而来。 李珣双腿不自觉一曲,跪倒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只是卑声问道:「敢问是哪位仙师?」 询问的时候,他脑中已闪过了好几个名字,都是七年前听明彦老道讲古时得知的。明心剑宗前辈仙师阳盛阴衰,成名的女修就那么几个,其实倒也好猜。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手中梳妆不停,淡应了一声:「青吟。」 李珣一听,脑袋却伏得更低,不让自己的心思有分毫流露:「果然是她!」 这个明心剑宗歷史上少有的悲剧人物。 这是牵扯通玄界大名鼎鼎的玉散人的一段公案。 此时,青吟乃是和宗主清溟同辈的仙师,然而千年之前,她还只是一位刚刚修真有成的后进,而玉散人古志玄已是名震通玄界的一代魔头。 当时玉散人的洞府还不在北极夜摩之天,而是在此界中部的落玉山里,号称「万仙不回」,通玄界六大绝地之一——无回境。 那时,青吟仙子被玉散人掳去姦淫,也因此,青吟声名,一朝尽丧。 也是此时,钟隐这明心剑宗数千年来最惊才绝艷的高手,也就此显露风采。 无回境中,钟隐为救青吟,单人孤剑,与玉散人以及其手下数百修士大战,剑气冲霄。三个时辰之内,让数百修士大半饮恨此处,且一剑贯穿玉散人胸口,迫使其逃遁万里,投奔其侄女古音。 这等通玄界千年不遇的盛况,也只有号称通玄第一剑的钟隐,才能办到。 至此,钟隐声威,如日中天;而青吟,则成为他无数功绩中那一层薄薄的暗影,存于人们心中。 从那一刻起,青吟低调地隐居在坐忘峰某处,钟隐则在通玄界闪耀了数百年后,也在坐忘峰开闢洞府,与青吟为伴。他们也是明心剑宗里,常年在坐忘峰上修行的修士。 此时,面对着传言中最悽惨的主角,李珣心中不由得活动起来,但却是乱糟糟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迷迷煳煳间,他再次拜礼道:「青吟仙师安好,弟子李珣拜见。」 青吟手上不停,轻声道:「出身王候之家,竟能有如此毅力,这些年来,我也只见了你一人而已,你很不错。」 李珣闻言心中暗喜,脸上却强行按住,再次行礼道:「仙师谬赞了!」 青吟也不管他说什么,又续道:「看你修为,虽还有些浅薄,但在内唿吸一项上,却颇为精湛,想是闭上两三个时辰,也可以做到吧。」 「弟子尚可勉力支撑。」 青吟终于停下梳髮的手来,点了点头:「内修一途,最忌空中建阁,根基不稳。你这七年,苦虽苦了,但在根基一途上,却做得很好,能够踏实行步,内修外炼,精气神三宝如一,想来内外贯通之日已是不远。 「如果长久保持,再依法诀精进,如此进境虽较慢,但胜在稳健,前一百年,你不如人,后一千年,人不如你。如能千年如一,便是霞举飞昇,又有何难哉?」 李珣听得先是一喜,既而怔住:「仙师之意是……」 青吟却不答他,只是开始挽动髮髻,收起一头青丝,只余两三根斜垂下来,髮髻样式不符合世间常用的规格,却在简单中另有一番清率别緻。 李珣便是心中有事,也忍不住偷眼观看,不免有些失态,却不知青吟看到没有。 直至髮髻挽好,青吟才道:「你可知这是坐忘峰的哪里?」 李珣心中一动,老老实实答道:「弟子不知!」 「这里距峰脚处共计二十七万四千九百里,已过此峰二分之一。按照宗门规矩,你此时已自动列入明心剑宗门墙,可入启元堂,修习法诀,再拜明师。当然,如果你想继续爬上去,直接成为宗主嫡系,也未尝不可!」 李珣真的呆了,他今日发呆次数,怕是比七年之中加起来的还多,他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难道……这、这就到了?」 「坐忘峰合六界之极,极数为九,是故共五十四万里,你已超过四千九百里,自是到了。」 李珣四肢着地,怔怔地听着,本来还想开口说上几句,但嘴里发出来的,却尽是「呵呵」的杂音。 半晌,他忽地开口低笑,笑声从喉咙眼儿里透出,「咯咯」作响。笑声未绝,他又捶地长嚎,失声痛哭。 他早忘了一边的青吟仙师,也忘了他的身份、目的、理想,现在李珣只想着痛痛快快地发洩一场,尽吐他七年来的孤独、苦楚,以及时时刻刻伴随着他的绝望。 他每哭一分,心中便有一分高兴进驻,哭得十分,便满心的都是欢喜。可是这欢喜形之于外,却偏是酸涩不堪,泪如泉涌,不可遏止。 脑海之中,关于这七年的种种情形走马灯般轮换,无数次生死线上的挣扎,绝望与希望的碰撞,沉寂的孤独和疯狂的妄想,一一交织进去,酿成的苦酒,直至此刻,仍只有自己品尝。 青吟也不阻止他,倒是颇有兴致地看他在那哭嚎,眼神光芒明灭不定,似乎别有想法。 这一哭便是小个时辰,也只有青吟这样的人,才能仿若无事地等下来。 哭到最后,反倒是李珣神智渐復,开始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收拾眼泪鼻涕,伏地请罪:「弟子一时感伤,在仙师面前失态,还请仙师恕罪!」 青吟淡扫了他一眼,唇角第一次显露出一个明显的表情——那是一抹似怜惜又似嘲讽的微笑,说道:「你这人在哭的时候,反而更可爱一些。」 李珣心中一凛,忽又想到清虚指责他的理由,当即便是一身冷汗,伏在地上,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在某些层面,青吟应该比清虚更可怕。歪_歪_书_屋 至少,清虚的喜恶,李珣还能猜出几分,而面对青吟,他的脑子不知怎地,却是转不过来,当真是呆瓜一般。偏偏青吟说话,亦不是那么单纯,让他理解得颇为吃力。 幸好,青吟并无意为难他,也不需要他思考如何应对,随口便转了话题:「看这样子,你是不想再向上爬了?」 「谁再爬谁就是蠢蛋!」李珣心中应了一句,嘴上当然不能这么说,但又觉得分辩起来颇为麻烦,便只是讷讷无言,面上显出了尴尬与恐惧的神情。 青吟望而知意,又嘆了一声:「这倒有我的不是。若我不在此处,搅乱你的心绪,再假以五年时光,说不定你真会如三代祖师那样,直攀峰顶,成就无上功业。 「而此时,你锐气尽去,胆力不足,再强自支撑,也只是有害无益。」 李珣心中大喜,同时也颇感激青吟的通情达理,此时脸上的表情是真正由衷而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不停叩谢。 青吟却不理他,将目光望向别处,似乎周围瀰漫的大雾并不能阻挡她的视线,或是在思考着什么。 李珣藉着这个机会,也偷眼打量她,看着她美玉般毫无瑕疵的脸庞,清雅秀致的轮廓,以及沉静淡雅的气度,明知这目光颇为无礼,却根本止不住。 就这样过了几息时间,青吟才回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也罢,我今日欠你的,也在今日还你。」 说着,手上不知怎地一振,一道青光穿云破雾,冲天飞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李珣本还在那里说着「惶恐」,见这光一闪,便再说不出话来。 青吟淡淡地道:「那是本门传讯剑符。你到此之事,我已上报宗主,再过三四个时辰,便会有本门长老到此,按门规收你入门。此后,修道之路,便要你自己去走了。」 李珣无须做作,便已是大喜过望兼又感激不尽的样子,又充当了一次叩头虫。 青吟似也看够了他叩头的模样,略一皱眉,便要他起来,说道:「这剩下的时光,你也不要闲着,你说只学过本门基础内息搬运术,这几年却修炼得如此精纯,已颇为不易,然再如此下去,却也难有寸进,我便教你下一步的口诀,以及一些应用法门,如何?」 「还能如何?当然是最好不过!」李珣心中不禁喜道,差点又要叩头,幸好经过长时间的察言观色,他也大概明白了一些对方反感的东西,因此这次只是躬身而已。 李珣觉得,青吟是一位颇为合格的导师。至少,比传授他基本内息搬运术的三代弟子要好得太多了。不过,他也只能找那人与青吟做比较,却忘了双方之间巨大的差距,根本不能拿来相比。 两个多时辰下来,青吟已让他记得了明心剑宗最根本的「三化二真」中之第一化——化气篇。 事实上,化气篇乃是筑基于内息基本搬运术而衍生出来,与那基本功法不同的是,化气篇中所述,要复杂精妙得多。 其中包括了一系列对内息的培护、温养、淬炼、变化、昇华的步骤,使原来只是强身健体的内息,有效地利用成长,达到最后的质变昇华。 最重要的是,透过这样的步骤,修炼者将会逐一瞭解身体的每一个微末之处,将其与自己的心神融为一体,达到意气并至,神体同行的水准。 李珣在峰上的七年,不知不觉中,已将这些功课完成了大半,某些细微处,甚至超出了这一范畴。毕竟,生死的磨练,以及对精微法诀的参悟,乃是修真最需要也最难的条件。 李珣既有天资,又不缺乏毅力,短短七年间,在绝大的存活压力之下,他几乎每一刻都在练功,在参悟,在生死间游走。 如是七年,足抵常人三十载苦修! 而青吟很快就发现了这一情况。 李珣在理解「化气篇」时所提出的问题,大部分都是关于抽像的系统整合之类,对于更具体的一些实际问题,反而不太注重。 偶尔提出的一些疑问,已经完全超出了「化气篇」的范畴,有些甚至精妙到连青吟都要仔细思索,才能解答的地步。 青吟留上了心,也在解答的过程中,一直注意着李珣的变化。 不出她所料,随着问题一个个解开,李珣眼中精芒连闪,体内气机流转也越发顺畅。青吟感觉到,往往是当她一个问题解开时,李珣体内便是一个关窍打通。 到了最后,各类关窍有如爆竹般接连爆响,气随心动,在各经络间穿行不悖,内息盈缩随意,涨落应心,短短时间,李珣的修为竟又上了一个层次。 青吟看着这般变化,唇角处显出一丝笑容。 李珣并不知道他的修为长进全数落入青吟眼中,只觉得无比兴奋,恨不能手舞足蹈,发洩心中快意。 因为青吟的解答实在太有效果,每一个解答,都会帮他打破一个癥结,穿透一层隔膜,带来不小的收穫。 而当这些收穫积蓄到一定程度,便如那暴发的山洪,冲垮了他体内每一处堤防,将每一条经络联繫在一起,四通八达已不足形容其宽广。 李珣觉得,这简直就像是无边的大海,澎湃的真气充满了每一处。 与之同时,在心神之中,某个见不得人的角落里,他将这些领悟与幽明气中的疑难互参,触类旁通之下,也觉得颇有所获。 「这几日正该我运势大旺,无往不利!」在青吟的授业告一段落时,李珣勉强抑住引吭高歌的冲动,兴奋地想道。 此时,天色已渐渐昏暗,眼前的青吟仙师却仍放射出眩目的光采,映得周围花木,黯然失色。李珣看着这情景,心中却是一动。 他轻咳一声,试探性地道:「仙师……」 青吟收回观景的目光,看向他的脸,李珣只觉得脸上一热,差点儿忘了说话。 幸好及时反应过来,忙从怀中掏出用作照明的圆石,磨擦两下,使其大放光彩,问道:「仙师,弟子在峰下拾得这块奇石,只是不知它的来歷,仙师可否为弟子解惑?」 青吟只看了一眼,便讶道:「坐忘石!」 「坐忘石?」李珣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想到石上刻的那一个「忘」字,觉得倒也合拍。发现青吟的目光盯着他手上,当即不敢怠慢,忙将这奇石双手奉上。 青吟用两指拈着圆石,举起细观,数息之后便肯定道:「正是坐忘石,这也算是峰上的一件天生奇宝了!」 李珣见她脸上似有些喜爱之色,暗赞了自己一声,连忙道:「弟子得入本宗门墙,正蒙仙师指点,又得亲身教导,实无以为报。仙师如果喜欢这石头,弟子这便送上,也遂了弟子的孝心。」 青吟瞥了他一眼,微笑道:「你可知这石头的作用?」 李珣实话实说:「弟子不知。」 「三生坐忘,坐忘三生,都说这石头能使人得三生之经纬,继而復忘,即得而忘之,以全大道。通玄界高人参悟玄妙,破界飞昇之时,若有此宝相助,将事半功倍……你,还愿给我吗?」 李珣发自真心地笑了起来:「仙师说笑了,弟子尚有自知之明,就算修得道胎,长生不死,也还要千年的功夫,千年之后的心情,又怎能想得到?此时交给仙师,倒是正好。」 青吟微微而笑,前几个时辰加上来的笑容,也比不上这一次的清爽真实:「我嘛,却是最不愿用这个的,只不过,我对它所谓的透晰三生的功用,倒是颇为好奇,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李珣一怔:「如何相助?」 「便是这样。」青吟说罢,手上突地一翻,那坐忘石勐然间大放光明,光芒刺目,令李珣本能地瞇起了眼睛。 而此时,他额头忽地一凉,却是青吟将坐忘石按在了他泥丸宫上,而这凉意在千分之一息内,便化作了寒流透脑而入,李珣连哼一声的时间都没有,便昏死过去。 第8章 第一集 孤煞血云 第八章 孤煞 「今天真的是黄道吉日吗?」李珣昏昏沉沉间想道。 在他昏过去的前一刻,脑中闪过的却是新得的《幽冥录》以及「碧阴丹」。 「如果被仙师发现,该如何是好?」带着这点忧虑,他的心神渐渐沉寂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点白光从莫名之处直射而下,照得他灵台澈亮,一片莹洁。 隐隐约约间,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心头穿过,但仔细体会,却又是一片空白。 便好似在暗处找到了一排石刻,千辛万苦打着了火,却看到原来这石刻都已被磨去了,只有偶尔的几个片段,才能证明它曾经存在。 没有这些片段倒好,有了这些东西,偶尔一个似明非明的感受,或是一个似熟悉又极陌生的脸孔,都会引发他的莫名心情,偏又找不到半点头绪,时间一长,只觉得胸口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脑中忽又是一响,他身体一震,清醒过来。便在醒来的前一剎那,一抹血红的身影伴着似有若无的铃声,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随即碎裂成千百片,再不復见。 他大叫一声,翻身坐起,却发现天色已经黑得透了,自己却依然在水边。忽觉不对,抬头看时,却见正有两人,用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青吟仙师……啊,清虚仙师!」 没想到,睁眼便看见造成自己七年苦痛的「罪魁祸首」,不久前才切齿诅咒的人。七年不见,风采如昔,很快与记忆形象 融而为一,如此一激,一时间,他竟是呆了。 而青吟、清虚也没在意他的模样,青吟还是一贯的淡然,而清虚眼中却有着丝丝怜悯之意。 最后还是清虚开口:「李珣……」 「弟子在!」 「你这七年苦难,始作俑者是我,我也没有料到,你竟甘愿禁受这种辛苦磨砺,七年如一日,攀得二十七万里险峰。得知此事后,我也颇为宽慰。」 李珣心中也生出奇异的感觉,他不敢答话,只是喏喏地听着。 清虚知他心中想法不少,但由于刚刚的某件事影响他的心绪,使他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况且,李珣既然已成为宗门弟子,日后便有极长的时间弥补关系,也不在乎这点心思。 他续道:「既然你已列入宗门,今日便随我下峰,去启元堂等候吧。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便为你介绍一位明师!」 李珣连忙叩谢,不管心中怎么想法,他这套「叩头大法」却是越发地娴熟了,以致叩下头去时,连他自己也不知心中感谢是真是假。 不过,他此时又听到了清虚一声似有若无的嘆息。李珣忽然想到青吟所谓坐忘石的功能,他忍不住问道:「弟子愚昧,刚刚青吟仙师对弟子用那坐忘石,不知却是什么结果?」 此话一出,青吟和清虚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奇怪,最终还是清虚道:「你看吧!」 他袍袖一挥,捲了一些水上来,法诀施展,将其化为一面水镜,落在李珣手上。 他又施了个法术将四周照亮,说道:「看你额头。」 李珣傻傻地看了过去,只觉得额头上一片洁白,却什么也没有。 青吟在一边笑了起来:「我们倒忘了,你还不懂得灵目之术,且先学这一段法诀……」 她说了一段颇简单的运气法门,主要是教李珣如何运气于目,并开启某个窍穴。 等到李珣完全学会后再看,果然有了不同。 按照青吟传授的口诀,他灵目大开,细观自己额头纹理,数息之后,忽觉有些纹理似乎颜色有了不同,只这一下分辨,立时有一个奇怪的图案从额头上浮现出来。 这竟是一团血红色而没有固定形状的「云气」,只在额头某处翻滚,有它固定的范围,在此范围内随机涨缩,看上去颇为诡异。 「这,这是……」李珣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清虚略一摇头,嘆道:「这是孤煞之象。百年之前,四九天劫降下,通玄界无数修士魂飞魄散,这其中有幸运者还能够护得灵识转生,以再求大道。 「不幸者,则灵识再不復见,就此灰飞烟灭。而你,或许便是那灵识转生的其中之一。」 李珣愕然,许久才道:「因此这便成了孤煞之象?」 清虚又道:「没那么简单!灵识转生,虽性灵矇昧,可一旦修道有成,灵窍开启,便尽復前世记忆,大道之行,便成坦途。但是还有人三生俱灭,不入轮迴,本来逃不过魂飞魄散的结局。 「然而,或许是什么天材地宝护住,使得灵识被『洗白』之后转生,因此断绝三生联繫,仅当世之身可依,才算孤煞之象。如此,却是万万中无一了!」 李珣闻言又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清虚又笑道:「不过,这事你却不用太担心,幸或不幸,还在两可之间,如果你能以坦然之心面对,便是大幸。要知道,所谓孤煞之象,无三生羁绊,修道进境极快。 「只是,若修到后来,飞昇之途却是艰险,利弊参半,你要有所准备。」 李珣谢礼道:「谢仙师指点!」 清虚点了点头,向青吟道:「师妹,我这就带他下山,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青吟微笑摇头,再看向李珣时,又恢復了外物难以萦心的样子,在这样的目光下,李珣感到颇不自在。他开始怀念不久前,青吟为他讲解疑难时的模样了。 而这时,青吟似是沉吟一下,又道:「师兄,你看他资质,与林阁、明玑是否有几分相似?」 清虚一怔,又仔细地看了李珣几眼,良久才道:「心机灵动,思维敏捷,却心志坚忍,倒真的有些相像,师妹的意思是……」 「我宗门四法三诀,每一样法门,传承都是不少,唯有那一门,数百年来,只有林阁、明玑二人而已。且那件事后……如此,多上一人,却是好的。」 清虚连连点头,又笑道:「以前只道师妹不为俗务上心,如今才知,原来师妹一直都在关心师门,掌门师兄若听到,必会欣慰不已!这个建议倒是不错,回去之后,我必禀告师兄,想来应该也是水到渠成。」 青吟淡淡一笑,又向李珣道:「你可知我们说的是什么?」 李珣不敢卖弄,只是老老实实答道:「两位仙师在谈论弟子最适合哪种功法。」 青吟平淡的话音丝丝入耳:「知道便好,你回去后,记得在启元堂精读《太上感应篇》、《明玉真诀》、《碧霄通达志》……」她连列了十多个书目,要李珣记下。 李珣脑子倒也好,只让青吟重复了一遍,就全都记得,他不敢多问,只是极力保证必会用心。 清虚在一边抚鬚微笑,待青吟的叮咛告一段落,这才道:「师妹对『灵犀诀』的瞭解,看来已是深得其精奥了!」 「灵犀诀!」 李珣脑际轰然一震,只觉得心中涌出了极大欢喜,难不成多年来苦苦追寻的,今日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珣心中激盪,但七年苦功毕竟非同凡响,他本能地运用内息,将身体一切活动都稳定在平常状态下,俯首听训。 「想灵犀诀是宗门四法三诀中,最为艰深的一部。【歪歪书屋】二代弟子中仅有阁儿、明玑二人得传!唉,阁儿近年心魔纵生,修为不进反退,只有明玑励志精修,极有进境。 「然而她一人却无法继承宗门法统,若是你与此诀有缘,却是省了我们一番工夫!」 李珣喏喏应和,心中却在狂吼:「传我!传我!快些传我……」 然而,清虚话锋一转,又开始摇头:「你要记得,我们使你明晓宗门无上大法,却不是让你好高骛远,狂突勐进。而是让你明白,灵犀诀入门最慢,要的就是一个水磨工夫。 「如此磨砺心志,方能使机心不生,心魔不长。若你能在上面花上百年工夫,他日宗门英杰,必少不了你一个!」 多亏了他说这些话,李珣虽然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但因为说这段话的时间,将心情平復了不少。他藉着躬身回应的时机,做了一个深唿吸,继而一字一吐地道:「弟子……必不负诸位仙师所望!」 说到最后,他的控制力已到了极限,终忍不住在最后带出哽咽之声,虽然很快惊觉,却很难再平復下来。 幸好,清虚只以为他是因苦尽甘来,又或是因七年来的委屈而失态,却怎么也想不到,他是因为死里逃生才喜极而泣的。 青吟唇角又现出那含意模煳的笑容来,她也不再说什么,转过身去,消失在林间深处,李珣赶忙送别道:「弟子若有闲时, 必再上峰来,以报仙师指点之恩!」 也不知青吟听到了没有,只有一阵似有若无的珰佩交鸣,随风传来,即使李珣现在已被灵犀诀弄得心神不宁,见得如此情形,一时间也若有所失。 清虚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了一声:「我们下峰去吧!」 李珣方应了一声,马上又改口道:「请仙师稍等,弟子在湖岸那边还有东西……」 清虚微一扬眉:「什么物什?」 李珣心念转动,嘴上却据实答道:「是弟子记事用的石板,只想留个纪念。」 清虚「哦」了一声,似乎也有些好奇,他眼中神光流转,在薄雾仅是一扫,便道:「是在那儿了!」 李珣还没反应过来,见他大袖一拂,随即自己脚下一虚,险些打了一个踉跄,而再抬眼看时,他低叫了一声——眼前的景物竟全变了。此地,不正是他最初下水的地点吗? 数尺开外,他的包裹便好好地放在那里。 不说做作,他脸上便尽是惊嘆之色,数百丈的距离,还携着一人,却念动便至,看来清虚的修为已臻化境,想来应该也是「真人」一流。 他连忙将包裹拿在手里,也不忘谢一声。清虚则只是微笑,随即袍袖再展,这又是另一番手法,只见周围云气凝聚,奔涌脚上,李珣觉得身体一轻,已被这云气举了起来,冉冉上浮。 清虚与他并肩而立,一脸悠然,见李珣的傻样,虽知其中有些夸饰,却也莞尔一笑:「这是驾云之术,较之御剑飞空或许慢了些,但胜在平稳,且比御剑更能负重,待你能神化婴儿之时,便可使用了!」 李珣看着脚下渐渐高飞的云朵,耳中听着那位一度断绝他希望的「恶人」说话,再看到清虚道人和蔼的笑容,只觉得一切如虚似幻,恍若梦中。 待升到一定高度,罡风扑面而来,李珣口鼻处方觉一窒,内息已自发流转,助他挡住这强风,竟是他马上自动转入内唿吸的状态。 清虚此时眼中一亮道:「青吟说你自修之道,颇合精妙之旨,我本还不信,但看你这反应,基本内息之道想是已修到顶了吧!」 在这高空朔风之中,清虚说话便如平日开口一般,也不见如何高扬,但李珣却是说不得话,他只能挠挠头,做了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倒也奇怪,不知是清虚在为七年前的事情后悔,还是因李珣已入门墙,可怜他「孤煞」之形,和七年前相比,无论是语气态度,都要温和了许多,举止也颇为照顾。 他手上一挥,云外自生屏障,挡去了高空烈风,李珣这才可以开口:「仙师明鑑,弟子对内息搬运之术还是一知半解,却不知何谓『到顶』?」 清虚抚鬚微笑:「人身气满而溢,却虚而不实,可谈延寿,但不可语及长生,此乃修道的第一个关口。 「如果没有更上一层的法诀指点,一直保持在这个水准,便会因筋骨不固,内息滚沸,却久无所进,阴阳不调,便如竹笼盛火,久必自焚。这谓之『俗人顶』,我宗门基本内息搬运术,便只能达到此一境界。 「若你内息久无进境,滚沸而无有出路,便是被挡在此处。」 李珣眨了眨眼,这「俗人顶」自己似乎并未遇到,难不成是因功夫还未到家?但又觉得不对,如果真不到家,青吟绝不会传给他下一层次的心法口诀,且使其进境如此之快。 眼看着想不通,只能将问题又踢给了清虚,清虚闻言一奇,忽地道:「注意!」伸出一指,刺向李珣肩头。 李珣知道他是在试自己的水准,却仍被吓了一跳,只觉得这指头戳过来时,简简单单,但那威压却让他连抬手也难。 也亏得他七年苦修,将心志磨练得坚如盘石,当下强忍住心中压力,抬起手来,在空中一画,正是已熟极而流的「云纹」禁制,此时已被他演化为一种手法,淡淡几画,便有虚无不定的味道透出来。 清虚一时不察,被柔和的气息扯动,指头竟偏了半寸,按在李珣肩上,劲力随即自消。 这时,一大一小两人同时怔住。 过了半晌,清虚才击掌道:「妙哉!这云纹化生之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李珣当然不敢说是为了闯空门勤修苦练,只是託言从「云袍」上获得灵感,再于路上发现的一些洞府,从上面的禁制中体会而来。九分真,一分假,谅这清虚也分不出来。 清虚闻之,不由得抚掌赞嘆,又听到包裹之中有李珣的「作业」,便从中抽出一份李珣最得意之作,细细察看。 只见上面刻划随心所欲,无所拘泥,却自有一番森严气象,显然已将这「云纹」学得透了,才有这般手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清虚比划着石板上的刻纹,连连赞嘆:「怪不得你没碰到俗人顶,分明就是因这云纹气机,由外而内,影响内息流向,自行调整,恰合致道,范畴已超出那基本搬运术太多! 「青吟传你化气篇,当真是最恰当不过……嗯,这里一笔,如孤云出岫,别出机杼,果然妙极。只是有些不太稳重,不如这样!」 他一时间兴致大发,扯着李珣,来研讨石板上的云纹,对此李珣正是求之不得。 「云纹」一道,乃是李珣这些年来最得意之收穫,此时能得清虚另眼相看,自然是大喜过望。 他知道机会难得,便将七年来累积下的诸多问题一一提出,又将自己领悟的许多关键和清虚所说的相印证,只觉得和青吟所学之时的快感,亦差相彷彿,至此浑不知时间之流逝。 驾云之术,较御剑慢上不少,所以下得峰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李珣沉浸在清虚印证、传授的各类心得之上,浑不知他梦魇般的七年,便在此刻已到了尽头。 直至宗门一声磬响,裊裊余音上及九霄,他才勐然回到现实。向下看时,只见宗门屋宇,在群山掩映之间若隐若现,偶尔一两个人影,在山峦起伏处,如蚂蚁般走动,更有几道冲霄剑气,划空而逝。 如此情景自他耳目间传入,便如同一柄巨鎚在脑中勐轰一记,他两腿一软,跪在云上。 第9章 第一集 孤煞血云 第九章 腾云 朗朗的诵经声传入李珣耳中,虚虚缈缈,听不真切,他呻吟一声,掀去了盖在头脸上的被子,然后睁开眼睛,看着上方的屋樑发呆。 「原来,这不是梦!」李珣茫然自语。 这已是李珣回来的第十天了,每夜入睡之际,他都梦见坐忘峰上诸事,直至清晨醒来,费一番工夫,才明白身在连霞山上的启元堂中,而他已是正式入门墙的弟子。 成为三代嫡系弟子,也仅只是时间问题。 和他一同上山的除了单智之外,其他留下的,都还在「开山」,以他的进度,倒是更为迅速。 李珣整理好仪容,穿上已穿了七年的云袍,手中拿了几本书,走出门外。 启元堂位于出云峰上,峰上景色清幽,百鸟低鸣,倒是个炼心修行的好去处。 堂中现有近百名弟子,都是已经过「开山」的磨练,到此再求精进。他们每日都有三四门课,是由宗门中的仙师开授的经学、法术、通玄界见闻等各类课程,但佔不了太多时间,实际上还是由弟子们自学。 经过「开山」的磨练,弟子们倒也是自觉得很,李珣起得已是颇早,但信步行来,在花木掩映之间,有不少师兄在那里诵经炼气,显然已有一段时间了。 李珣找了一个比较幽静的地方坐下,先炼了一会儿气,待功行圆满之后,便倚在树下,抽出一本书来静静阅读。 这些书都是青吟给的书目,他自然不敢怠慢,其中除却一些泛泛的经文之外,他大部分都囫囵读了一遍,说不上有什么收 获,但却颇有静心凝志之效。 这些时日,他最用心的还是理解青吟所传授的「化气篇」,其中各类精妙法诀,有些他已无师自通,但当时毕竟不成系统,此时贯穿一气,便别有一番所得。 事实上,在「化气篇」中,已明确区分了这一阶段修行的境界。共计有「东海沉碧水」、「海上生明月」两层功夫。 在「东海沉碧水」的境界中,气机精粹提炼的过程,便是由内而外,锻鍊肉体的过程。 李珣早在七年前,便有了「恃气合意,流转不息」的小成境界,又有七年的苦修,且以云纹等精妙手法,在无意间修通了这一层。 自那日青吟传授法门起,他体内气机感应日夜蜕变,时至今日,什么如臂使指都已是小道,便是转质化形,提炼精粹的功夫也已完成了大半。 再不多久,他便要修那「海上生明月」的境界。 如此境界就是「肉胎顶」。所谓「肉胎顶」,便是以肉体凡胎,蜕为道体法身的第一道关口。 只是这样的进度实在有限,如果能使内息圆转,以高妙法诀牵引气机,便能聚气成珠,于气机鼎沸之时生就,那便是金丹,正属「海上生明月」之境。 金丹若成,将通透「玄关」,到那时,以金丹为媒介,以气机为牵引,四肢百骸日日沐浴天地精华,则内息将变为「真息」,久而用之,道体成就,自得长生。 李珣现在功力不及,不能身体力行,但七年来研究「云纹」的习惯使他常越级思虑,从最简单处着手,剖析脉络,逐步充实,最终于脑中功行圆满,待到真正行动之时,自然轻车熟路,水到渠成。 最近几日,他已经把前面的几个关口预想了几次,若有滞碍,却也不查书求证,而是先以「云纹」、「明纹」等法门印证,甚至以《幽冥录》上的法诀互参,待有了自己的答案,方才求证于书,互较优劣。 如此,进度不免慢了下来,但每一步都走得扎实无比,从不因为境界的狂进勐取而有用力青涩、稜角分明之感。 此等稳重,便是修道有成的仙师也大半有所不及,而这正是李珣胜过他人的所在。 待想通了一个小小窒碍之时,已是正午时分。他收了书卷,不紧不慢地走了回去。路上有不少师兄见他之后,眼神总忍不住在他身上转悠,想是因为他七年攀峰之举惹来的麻烦吧。 李珣却也不在意,他在人群之中一向礼数不缺,从不得罪人。说他温和也好,圆滑也罢,这种方式,却是最适于在世间生活的,这也正是李珣的处世之道。 山上都是修为有成之辈,辟榖有道,每日一餐,清水鲜果足矣,李珣随手拿了一个果子掂在手中,也不急着吃,只是在想下午的打算。 下午有「连霞七剑」之一——明松道人的课,应该是讲法术应用之类,本来听听不错,但说不定单智也会来,七年不见,也不知他变得如何。 单智对李珣来说,还有用处,自然需要倾力结交,而与这种人交往,必须要投其所好。 李珣深知,七年的时间,足以使人的性格大为改变,尤其是在连霞山上,所闻所见都是神仙之流,潜移默化之力委实不容小觑。 他想着先收集好情报,再和那人相见,不过,又觉得似乎不好。 「唔……不可做得太过明显,还是仔细观察之后,再做打算不迟!」这时,李珣的心中已有了决定。 于是他便决定下午要去听课,但在此之前,不如再去研究一下各类禁制手法,免得时光虚度。 心中既有计较,他转身便走。但才走出两步,天空中剑光一闪,现出一个人来,那人开口便问:「珣师弟?那边的可是珣师弟?」 这声音听来耳熟,李珣抬头一看,却是一怔:「单智师兄?」 老天爷似乎很想和他开玩笑,才想到这人,便将他送到眼前来。 不过,这个意外只是让他呆了一下,接着一个转念,他脸上那得见故人,惊喜交织的模样,便已生动地显现出来。 天空中一声长笑,单智轻轻跃了下来,搭着李珣的肩膀。 单智在这七年变化果然不小,他现在的个头比李珣高了半头左右,脸型方正,凤目薄唇,显出几分清秀,比之幼时模样变得不少,但轮廓还在,所以还是被李珣一眼认了出来。 单智外表变化大,心境的变化也不小,至少此时看上去,没有幼时贪慕虚荣的模样,与李珣打招唿时也颇为热情坦率,看来七年炼心,也炼出了些成果。 他将李珣打量了几遍,这才笑道:「好小子,壮实得太多了!简直像一头豹子!哪还能看出是个小王爷?只是皮肤还是那 么白,一张俊脸倒也没变!」 他这话却是实在,李珣在山上七年,皮肤虽然总是晒不黑,但身材却是练出来了,身上肌肉线条微显,却没太过夸张,而是充满了强韧的张力,真是像豹子一般。 脸上长出些鬍子,却是一脸稚气未除,看上去清秀中带着青涩,与七年前相比变化不大,好似是天生的娃娃脸。 李珣也笑了,一如既往地有些腼腆:「师兄变得才多,我这是因为山上勐兽厉害,为了活命,不锻鍊不成!能活着下来,也是万幸了。」 单智闻言又笑:「昨日我才出关,就听师父说有人硬是爬上了坐忘峰,却不知是你,今日才听到你的名字,正好宗主有事传你,我便请了这份差事下来找你,现在随我去吧。」 「宗主找我?」 李珣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意外和惊喜,看得单智一乐:「当然,除了三代祖师,你是第一个徒步爬上坐忘峰的弟子。按门规,你便是与我一样的嫡系弟子,不找你找谁?」 「不过是一半而已……」李珣极老实地回答道:「还多亏了师兄你送我的云袍、丹药,还有那防身匕首,若不是它们,我早在上山第一年便死了!」 这话却是再真诚不过,单智听了大有面子,不过他现在修养日增,也不露声色,只是笑得更为亲切,揽着李珣的膀子笑道:「能够助你得竟全功,也算是一项功德,你倒用不着客气。对了,我修为还浅,御剑时不能带人,咱们只能一步步地往上走了……」 两人说说笑,并肩而行,单智说些修炼时的难处,还有宗门内的趣事,李珣则说在峰上的奇异见闻,两人倒也颇为合拍,好一副感人的旧友重逢模样。 虽说不能御剑,但两人脚程都是一流,李珣虽是略慢一些,脚下也没有单智行云流水般潇洒,但总体而言,却也不耽搁时间,到止观峰上,不过就是大半个时辰。 这还是李珣第一次到止观峰的宗门重地,却觉得与其他峰上的建筑相比,也没有什么太出众的地方,只是重重屋舍掩映花木,偶有清溪流水宛转其间,倒似桃源异境,朴实自然。 单智随口为他讲述峰上的佈置。 这止观峰上,也只是在最高处修了一座道观,只求精緻,不需宏伟。平日里,已通道的就在里面静坐,未通道的就在观外 各处精修,只有当宗门议事之时,才齐集观中。 此时在道观中,宗门自宗主以下,只要在山上的都于其中。 当然,这不是为了李珣而劳师动众,听单智所说,还有其他一些事项。看来,李珣入门一事,也仅仅是附带而已。 初踏上峰顶,李珣还不觉有何奇处,但走了几步,忽地看到身外浮云掠空,心中却是一动。 这时再仔细观察此处的佈置,却发现有些建筑、花木、溪流的驻点流向似曾相识。 花了一番心思,才想起这原来是「云纹」禁制的一些片段,不过似乎与其他各类禁制糅合在一处,更复杂深奥得多,似是而非,但威力显然不是李珣所能想像的。 先前还有的一些失望之心,现在一下子全被吹开,心中已开始霍霍跳动。坐忘峰七年,若说他还有什么爱好,那便是分析、破解这些禁制手法了。 前些时日初下峰时,与清虚交流一夜,他自觉在观念上又深了一些。这种復合禁制最是奥妙,也最为有趣,如果能将此地的禁制也破解开来,且不说能获得什么好处,单是心中的满足,便可令他三月忘餐! 李珣当下便有些跃跃欲试,只是这时单智却拉了他一下,脸上有些嗔怪:「师弟,想什么呢?我喊了你两声了!」 「啊……对不住!」 李珣这才知道自己已不由自主地停步,只好尴尬一笑,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正要举步时,却看前面的单智脸上也是一滞,头脸偏了一个角度,呆呆地看向一边。 李珣心有所感,也往那边看去,却见有三四个容貌绝美的女修正登上峰来,罗裙飘飘,云气绕体,不类凡俗。 虽然还比不上青吟举手投足间的沉静气度,却也隐有大家风范,无怪乎单智看得发呆。 李珣怕他出丑,咳了一声,也如单智刚刚做的那样,扯了扯他的衣角,唤道:「单师兄?」 单智勐然一惊,回过头来,看到李珣似笑非笑的表情,本能地咳了一声,想装个正经模样,但最终还是尴尬一笑,且又嘆了口气:「珣师弟见笑了……唉,祈碧师姐这几年出落得越发动人了,文海师兄果然艷福不浅。」 李珣听得一怔,单智此时也发觉自己说得颇为失礼,忙转移话题重心道:「……还有尹师妹、宋师妹她们,也都是气度更胜从前……难道我们宗门的功法,有提升人外貌之效?」 只是这话题转得也太过生硬,李珣心中一动,偷眼一看,见单智脸上尴尬之色愈重,当即不敢怠慢,将目光也投了去。 先狠狠地盯了那几位女修一眼,在她们还未感应到是何人目光时便收了回来,也向单智笑道:「单师兄,你不厚道哦!也不说在山上有这般艷福!我现在忽然觉得,在坐忘峰七年,似是错过了许多好事……」 李珣故作惋惜状。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如果在那种情况下,故作不知,或做假正经状,必然会引起对方的不满和警惕,可一旦落到和对方一样的境地,两人的心理距离便会大幅拉近,甚至惺惺相惜。 单智便是如此,他心头勐然一松,正想开口,那头的诸位女修已看到了他们两人,笑着打招唿,单智一本正经地回礼,一丝不苟,而李珣也不想做小丑,学他一样,倒像位乳毛未褪的道学先生。 等那几位女修远去了,他们两人才相视一笑,感觉比从前更加亲近。 单智还在想着弥补刚刚的失语:「其实,这些师姐虽然与我们同辈,但早到十多年、几十年,上百年的都有,师弟你万万不可只看表面,她们的修为,比师兄我都要强得多了!」 李珣心中暗笑,表面却是做不好意思状,喏喏受教。 经过这一段插曲,两人可说的话题又增加了不少,单智也开始说一些男人之间的话题。 说说笑笑间,议事的道观已然在望,李珣抬头一看,牌匾上写的是个「未明观」的字样,似乎别有所指。 到了这里,来往的人便多了不少,单智也不敢再说刚才那些话题,只是带着李珣和过往的师兄师弟随口聊上两句,李珣偶而也能从他们口中听到「爬坐忘峰」、「了不起」这些话,自然是笑纳不提。 道观便如单智所言一般面积不大,不过其中却小径通幽,自有园林风貌。 单智带着李珣转了几个圈,来到一间房外,先让他唿吸准备,这才高声道:「弟子单智,奉命携师弟李珣到此。」 屋中,好像是清虚回了一句:「李珣进来吧,旁人且去!」 单智给他打了个眼色,依言离去。李珣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又道一声:「弟子李珣拜见!」 言罢,这才轻轻推开房门,迈步进入。 屋内採光良好,却没有什么佈置,只是放了几十个蒲团,此时坐了有二三十人。 急切之中,李珣也数不过来,只能将目光看向中央位置,那里居中坐着一人,想必便是宗主清溟道人了。 李珣不敢多看,只是觉得那道士眼神清澈见底,从那其中,倒似能看出自身心底之污垢。而且他脸上表情也是沉静无波,让人无法探知其内心的想法。 高深莫测,真是高深莫测! 李珣忽然感觉到丝丝的紧张,这情绪突如其来,又一发不可收拾。没有办法,他心中藏着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无论哪一个被翻出来,对他而言都将是一场灾难。 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吹口气都能让他万劫不復。现在的他,就像一只蚂蚁,正面迎上隆隆奔来的象群。 他向房间中央走了几步,每一步都是如此低回沉重。到了一个适当的位置,他一振衣袍,下跪拜礼道:「弟子李珣,给宗主及各位长老、仙师请安!」 话音在房间内迴盪,余音裊裊。他低垂着头,直视地面,看着地面上青砖的纹路,似乎这里也有禁制…… 「禁制?」 不知为什么,想到了这个辞的时候,他脑中忽地一阵清明。也许是恐惧到了极处,只剩下麻木,而从麻木中生出来的,便是最反常的平静。 不管这心理是如何变化,反正在此刻,李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担,已经离他远去的世界,再度以他为中心旋转起来。 他找到了最真实的感觉,连膝盖上因重重跪下产生的疼痛,都是如此清晰。 便在此时,清虚的声音响起,但却不是对他说话:「师兄,你觉得这个孩子怎样?」 李珣不敢抬头,却感觉到身上忽地一凉,似是有多道目光扫过,这种目光在之前不知受了多少,他却直到此刻才感觉出来。 正在惭愧时,一个清雅柔和的声音响起,想必是清溟讲话了:「出身王侯,心志却能如此坚韧,很不容易。李珣,你抬起头来!」 李珣平静地抬头,但与清溟的目光一对,便略垂下来,不言不语。 似乎那边嘆息了一声:「果然是孤煞之相,也不知是哪位道友,度劫不成,于万死中夺得这一点生机。可喜可贺,也可悲可嘆!」 屋内众人,尽皆低首,面色黯然。 清溟又开口道:「此子以大毅力,攀峰二十七万余里,可说是三代祖师以下第一人,依照门规,收他为入室弟子,你等可 有异议?」 全室寂然。 清溟略一点头,继而道:「如此就通过了吧。再说下一件事,青吟、清虚都说这孩子是修习『灵犀诀』的上佳根骨,正逢此法诀数代传承不旺,我想让他修习此法,你们可有什么要说的?」 室内略静了一下,接着便有一个女声答道:「宗门只有大师兄与明玑师妹修习此诀,明玑长年不在山上,那便是让大师兄开门收徒?」 清溟微一颔首:「我便是这么想法,阁儿,你觉得如何?」 这次静寂持续了更长的时间,便在李珣都有些撑不住的时候,才有一个慵懒无力的声音答道:「师尊吩咐,弟子没什么好说。」 「这便是答应了?」李珣心中一动,但为何他竟从此人话中听到了丝丝怨意? 还有,这样的答法,似也颇为不敬,但观屋中各人的反应,却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人便是连霞七剑之首——「天心剑」林阁吗? 清溟似是微笑了一下,又追问一句:「如此,你便是答应了?」 「指点关窍之类的事情,弟子还做得来!」林阁懒懒的说道。 如果换成旁人,这话说起来还颇有几分傲气,但由此人口中道来,却令人感觉有气无力,敷衍了事。 李珣心中当即便是一沉。 清溟只是微笑,又转过脸来对李珣道:「你都听到了?此时拜师,却有些不便,你到外面等候,一会由师父领你回去,再行拜师礼吧!」 李珣不敢多言,只是站起身来,喏喏而退。 及至要退出房门之时,清溟已说到下一件事:「玉散人这些时日太过高调,北极夜摩之天,散修群聚,不可不防……」 这些话李珣还听不入耳,身体倒退着出门,又将门关上。在关门之际,他迅速地将目光扫过屋中某方向,那应是林阁所在的地方。 他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未来的师父。 满屋之中,只有此人,一身华衣锦袍,脸上有种颓丧无羁的神情,大异于其他人的庄重,只看他一眼,便觉得整个世界都要灰黯下来。 「以后的日子,便要和这人在一起了吗?」李珣心中不禁嘆道。 屋门关闭,断绝了清溟的话音,也断绝了他的视线。不过,林阁那懒散颓唐的神气,却深深刻在他心里。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明彦仙师讲的百年之前,通玄界空前的「杀凤」之举。 这林阁,不正是那一场风波的主角吗? 清溟让李珣在外面候着,他也不敢乱动,见院中有棵数人环抱的古木,便走过去,坐在下面思考问题。 这一次的拜礼,就其结果而言,和他想像的也差不多。但如果将其中的过程细细剖析,便绝非那么平淡,其中只要他有丝毫闪失,便有可能引发全面的崩溃。 清溟、清虚、连霞七剑,还有那坐忘峰上的青吟,都是真人一流的修士。且不说他们的心机深浅,光说那有如实质的精神穿透力,便让李珣难以招架。 他现在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运气是不是也太好了些?在这些人可洞彻肺腑的眼神之下,还能保住心中诸多隐密,难道自己的修养、心机,真的已到了连神仙都不怕的地步? 想到这里,他不禁哑然失笑,然而笑到半途,他脸上的表情蓦地僵硬起来。 可是,便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能耐,他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尤其是在当年他心性未定,乳臭未干的八岁之时? 这个疑惑在他心中停留很久了,只是一直隐隐约约,看不真切,直到如今他才勐地醒悟过来。 这其中,似乎有着什么…… 日头西移,院落花木相间,阴影散乱,黑得倒是更快一些,李珣已静坐了三个多时辰,里面的会也终于开完了。 房门被打开,二代弟子鱼贯而出,有的还向他这边看了一眼,笑上一笑,这才纷纷离去。 李珣早站了起来,垂手立于树下,头脸不抬,恭敬得很。 直到有一个人影走到他眼前,挺拔的身材遮挡了最后一线阳光,阴影将李珣整个罩在其中。 「走吧!」这是师父对弟子说的第一句话。 李珣不敢多言,轻应了一声「是」,便跟在林阁后面,规矩行步,随他出了未明观,又西行数里,才到一处地方。 这是一座两层小楼,后面似有一道小径通向不远处的山壁,那边却是悬崖。 小楼周围多树,密集成林,林荫中透出几分幽静,也偏僻得有些过分。 李珣进入房中,眼前却是一亮。 想他在山上所处时间不算长,但也知道宗门之内,多是刻苦精进的修士,对身外之物向来不甚看重,屋中佈置以实用、简洁为尚,像他所住的启元堂,便是几张床铺,一张桌子,并一套粗制茶具而已。 只是想不到,他这位师父,却是如此妙人。 触目所及,屋中傢俱,都是上好材质打磨而成,形式古朴,摆放的古玩饰物虽不甚多,却是样样精品,这样的佈置,倒似回到了王府。只是俗世间的富丽堂皇,转为这边的清静雅緻。 李珣的眼睛利得很,只在饰物一扫,便知这些玩意儿是经常被人拿在手中把玩,显然其人非林阁莫属。 一个身证仙道的修士,却总是把玩这些身外之物,也怪不得山上都传闻,林阁这百年间,修为退步得厉害。 只不过,李珣心中却是不惊反喜。既然此人心有所好,就比清虚、清溟这样高深莫测的人要好应付多了。 李珣当然也想有个好师父指点修行,最后来个长生不死,白日飞昇,只是现在小命要紧,若他能早一日学到「灵犀诀」,便多出一分活命的机会。 有这样一个师父,如果再投其所好,赢得他的欢心,一年之内,将灵犀诀学成到手,不过等闲之事。 他在这边想着,那边林阁却是身形不停,从侧门出去,绕上了后边的小径,李珣赶忙跟上。 到了悬崖边上,林阁也不稍等,脚下像是踩着实地,一步步走了下去,在十余丈下转身,进了一个应是他开闢的洞府。 李珣心中叫苦,他可没有林阁这样御气飞行的本事,可看样子,林阁又一点儿帮他的意思都没有,只能一咬牙,提气跳了下去,估计差不多了,内息一振,在空中划了个半弧,勉强落在一节突出的石台上。 「修为不错,只是在轻身术上,惨不忍睹……」林阁站在一边,第一次正眼瞧他。 李珣尴尬一笑:「弟子对诸多应用法门,都不甚了了。」 「内息为体,法门为用,有了基础,技巧之类以后再学不迟。」林阁说了这么一句,转身走入洞府。 李珣也是习惯使然,就多看了一眼洞府上的禁制,似乎是以「明纹」、「山纹」、「水纹」融合而成,恰成为一幅淡雅的山水 画,其中极巧妙地运用了阴影浓淡的变化,似乎又有「晦纹」的手段。 「看来又有得忙了!」李珣暂且按下见猎心喜的心情,紧赶两步,跟在林阁后面。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入修士开闢的洞府,似也没有他所想像的白玉明珠交相辉映,仙丹秘笈遍地摆放的模样。 仅仅是一个宽敞的大厅、一个丹室、一个打坐用的静室,还有一间典籍存放的书房,如此而已。 如果说有异常,便是不知这深入山腹的洞府是如何取光。找不到一个明显的光源,却满室亮堂堂的,纤毫毕现,与天光无异。 林阁带着他进入书房,里面典籍也不甚多,多是一些道书之类,但有大半,李珣却是从未见过。 「这里有《灵犀诀》全本,以及我往日的心得,一会儿我传你法诀,日后便可到此修炼参考。嗯,你有什么想说?」 李珣此时脸上的表情非常之精采。 他看着书架第二层上,满满一排的诸如《灵犀诀初探》、《入境心得》、《感应记录》等等书册,心中百感交集,酸甜苦辣一拥而上,嘴上漫声应道:「只是不想这一门法诀是如此复杂……」 「灵犀诀入门难,巩固难,大成却易,只看你有没有那心思。想来,你能花上七年去攀峰,便能花上七十年去入门吧!」 李珣平定心绪,躬身应道:「必不负师尊所望!」 林阁淡淡地应了一声:「那拜师之礼也不必了,只有你有心便成。今日之后,你就来此修行吧,明日我为你传授入门之法,之后自行修炼即可。每月再将你所有疑问不懂的事报上来,我来为你解答。」 林阁说完,随即便传了他进入此地的法诀,再让他出去。 李珣喏喏而退,只是才到门前,林阁又问了一句:「你『化气篇』修到哪里了?」 「只到了『东海沉碧水』的收势,近日正准备流转元气,聚丹沖关。」 「噢?这进境却是不错。本来我还想助你沖关,但既然已是水到渠成之事,也就不必急切,以免坏你根基。你且去沖关,沖关之后再来此修行,效果更佳。」 李珣又应了一声,见林阁再无话说,便退出门外。临去之间,他向里面看了一眼,只见林阁脸上那慵懒无谓的神情,又深重了几分。 李珣心中一动,却随即便被无法抑制的狂喜充满,再想不到其他事情:「灵犀诀,已是我掌中之物了……还有两年,两年……」 他翻身上了悬崖,峰上残阳如血,映得千里浮云,乱闪霞光。照在他脸上,也赤红一片。 冬日的连霞山,有着「霞映千山雪」的景緻。每至大雪封山的时候,清晨、傍晚的霞光,映着山头上的白雪,彩光流溢,瑞气腾腾,在观霞峰上,一眼望去,便能见到霞光如海,波涛奔涌,无穷无尽的奇观。 据说,明心剑宗有一门「披霞剑诀」,便是从此景中得来,乃是宗门内一等一的应用法门,剑起处,有「弹指一挥间,丹霞几万重」的美誉。 李珣还修不到这般的高等剑诀,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观瞻。 昨晚才做完功课,单智便登上门来,扯着他要到观霞峰上,去看「霞映千山雪」的景緻。 当时李珣还奇怪,他怎会有这种雅兴,而到此时才知,原来看景虽真,却不是看天地之景,而是看人景。 原来,今日是祈碧师姐修习「披霞剑诀」的日子。据单智的情报,她陷在一个关口已有三个多月了,所以近日常会到观霞峰上观看景緻,希望能激发灵感,突破高原阶段。 而单智把李珣拉来,应该只是找个名目,以应付祈碧师姐的质询吧。 说又说回来,祈碧师姐的温柔性情,却是整个明心剑宗都知道的。而在她眼里,单智也好,李珣也罢,不过还是些不懂事的孩子,就算明知这理由牵强,也不会责怪。 所以这个时候,单智便可光明正大地以欣赏风光的理由,欣赏美人如玉剑如虹的景緻。 同时,李珣的心情也是不错,像披霞剑诀这样的高层次剑诀,李珣一贯嚮往之,兼又因为他对「云」、「明」復合的「霞纹」理解深透,才看了几眼,便陷入剑诀的奥妙之中。 明心剑宗的禁制法门,每一类都对应着一门特殊法诀,都是具有完备体系的法诀系统,虽然只是反映了明心剑宗的博大法门的一角,但还是透露出其中一以贯之的核心。 李珣年纪虽小,却是连清虚也赞赏有加的,是对宗门禁制研究的大行家,他欠缺的只是系统的认识而已。 正式入门拜师已有两个月,系统的知识早就补了过来,此时说他是三代弟子中禁制研究的第一人,绝不为过。 李珣触类旁通,发觉披霞剑诀中也有不少霞纹禁制的影子,尤其是在守势,其纹理更是贯通一气,让李珣很容易就能看明白。再举一反三,攻势中的细碎脉络,也在慢慢整合之中。 如果这种情况让清虚等人知道,必又是一番惊嘆,这就是天赋和爱好的优势了。 李珣天赋本就惊人,出于对各类禁制的熟悉和瞭解,自然也别有偏好。世人均说,做学问做到深处,自有一番情趣在其中,李珣差不多就到了这个境界。 无论是如何复杂的禁制,在他眼中,都是趣味的集合,将其破解再创造,那便是最动人的滋味,彷彿是上了瘾,入了魔,而自得其乐。 时间便在祈碧的参悟中、单智和李珣不同的痴迷中,迅速过去。 千山霞光散尽,两位少年的到来,并没有给祈碧带来好运气,滞碍依旧,她脸上也现出了几分失望。 但她毕竟性子温和,耐性也高,当下强抑了心中的失望,微笑着和单智、李珣道别。 单智却是没办法和她多说话,只能强笑着看她离开。回头再看李珣,却见他低着头,在雪地里不知画些什么,线条纹理细密得很,看得他头晕。 大概刚刚祈碧道别时,李珣没听到的可能性还大些,便没好气地叫了一声:「珣师弟,走啦!」 「啊?哦!」李珣知道现在的单智心情糟糕,不敢怠慢,忙跳了起来,与他说笑两声,缓和他的心情,这才跟着他离去。 他们才走了不过几分钟,峰上剑光一闪,祈碧竟又现身出来。 「那珠子不要掉了!」 她显得有些着急,口中那掉了的珠子,是文海送给她的珮饰,上面还有文海亲刻的一个小禁制,虽然威力不大,却是他的一片心意,祈碧绝不愿把它丢弃! 幸好,她眼力极佳,也没花多大功夫,便在一处巖缝找到了那珠子,方才出了一口气,眼中却无意间看到了雪地上纷乱的纹路。其中似曾相识的轮廓让她微微一怔:「这是那位珣师弟画的吧!」 想到刚刚那位如痴如狂,连她道别都不理的小师弟,她忍不住抿嘴一笑,觉得这个在同伴口中,被称为「三代祖师以下第一人」的小孩子,比他的师兄要有趣多了。 心中好奇,她便多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她就移不开了。 这……这分明就是披霞剑诀中所涉及的一些精妙法门,只是以类似于禁制纹路的方法表现出来! 祈碧对宗门禁制也有研究,看得正是心领神会。 她下意识地咬着嘴唇,仔细观察:「在守势方面,剑诀的精微之处,已经被阐发得差不多了……啊,这处却是不同,也许是功力不够吧!可是……」 她心中忽地一动,剑诀瞬间展开,也不作势,只是在体内将真息运转,按照平日脉络运行,到那一个关键处,却是气机陡变,循着这雪地刻纹的思路,一个小小变化,竟是顺畅通过。 不,何止是顺畅! 也就是小小的一个变化,她体内真息运转,便有了一分奇特的牵引之力。接下来,她已不由此主地,按照这小孩儿的思路运行下去。 每过一个与以往不同的变化,真息牵引便深重一分,直至那数月来也没能冲过的关窍,只觉得那里如沸汤沃雪,水到渠成,轻轻松松便冲了过去,余势不止,又连过三四个关窍,才余势消竭。 祈碧此时已是呆了:「这,这是……」她下意识地骈指成剑,当空一挥,只见山顶上剑气冲霄,霞光明灭,数十层丹霞剑气此去彼来,无休无止。 虽远比不上传说中「丹霞万重」的至高境界,也比不过师尊「剑气千幻」的精深,但这分明就是练通了剑诀,才会有的表现! 「这便成了?」 她傻傻地站了半晌,然后勐地半跪下来,仔细打量后面的变化。只可惜,后面的却让她大失所望。 后面的变化,虽然也是颇为精妙,但凌乱不堪,不成系统,尤其是在攻势方面,更是千头万绪,没有条理。 祈碧脸上一红,她冰雪聪明,自是明白因为自己的错误,误导了那小孩儿的思路,让他推不下去,这才有此表现。 这也可以证明,并非是那孩子的修为远过于她,而是其思路的灵动,以及深刻的推演能力,使他完成了这天才的大手笔。 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时的灵光闪现,而对祈碧而言,却不知让她少绕了多少弯路,节省了多少时光!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眼睛看向山下,在那云雾流动的山路上,似正有一个少年的身影,缓步移动。 「三代祖师之下第一……人!」祈碧掠起额前飘落的长髮,浅浅而笑:「或许,并非是妄言呢!」 李珣并不知道祈碧对他的极高评价,便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太放在心上。不是他已经具备了高超的修养,而是他现在根本就没那个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 强烈的痛苦,已抽干了他体内最后一点力量。 过去一个多月,李珣在修炼幽明气时已经感觉到,外来的强大阴火,和心窍中的血魇结合得分外紧密。 二者的核心互为牵引,像是阴阳鱼般转动着,保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由里及外层层包裹着两种性质迥异的真息,宛如一体。 在血魇异动的同时,必然牵动了阴火的运动,由于平衡关系的存在,血魇放射出多少力量,阴火便也跟进多少,只不过,血魇的目的是为了抽取,而阴火则是灌注。 这一点,是李珣近些时日才明白的。 双方都有置李珣于死地的「功能」,但就实际而言,它们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 血魇类似一种寄生虫,依靠李珣提供的精气存活壮大,每日的血魇噬心,事实上也就是血魇从李珣体内抽髓噬血,吸取养料的过程。 而在这一过程中,李珣却并非只是吃闷亏。 因为血魇是至污至浊之物,其炼化过程亦污秽不堪,吸引污秽,也是壮大自身的一种方法。 所以,在吸取李珣精血的时候,它也逐丝的抽出他体内积淀的各类污物,客观上倒有伐毛洗髓之效。 阴火入体,则是鬼先生天才的想法,是用外来阴火为压力,迫使李珣这继承人努力运功,并逐步增长修为,如此内外加压,进度自然了得。 所以,它每次活动,却是正经的灌注生气,壮大真息。 由于鬼先生的安排,阴火与血魇在心窍处相遇。 本来,蕴含了鬼先生毕生修为的阴火是绝对强过血魇的,理论上来讲,血魇必会在第一时间被吞噬干净,而这却会引发血散人种在里面的机关,让李珣当场心脏爆裂而亡! 庆幸的是,阴火入体的时间推迟了七年。 七年之中,血魇与李珣精血共存,长期精炼,就医治层面而言,是更难祛除,然而就性质来说,倒和李珣有了共通之处, 甚至可以算是李珣的另一个器官。 阴火当然不会把主子体内的器官给灭掉,又因为物性相吸的缘故,便和血魇共生下来,如此一抽一送,互为补充,倒也能长期共存,这也正是李珣前一段时间,痛苦减轻的原因。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事情也算单纯,结果虽有变化,也在可以预料的范围之内。 可是,偏在这个时候,李珣的化气篇已炼到了「海上生明月」的层次,并由此转为灵犀诀。 直至接触了灵犀诀,李珣才明白青吟、清虚、林阁等人所说的「水磨工夫」是什么意思。 灵犀诀大概是整个通玄界在筑基层面,花费工夫最大,一等一的难入门功夫! 尤其是在李珣接触了《幽冥录》这样的邪道宝典,也亲身修习幽明气之类的上等法诀的情形下,两相比较,灵犀诀在基础部分花费的时间精力与手段,大概是幽明气的数十数百倍! 且不说层次的高低,单论在培养真息方面的各类温养功夫,幽明气只分了三步,即「去芜」、「集粹」、「化生」,而灵犀诀却分了有数十步,从最基本的「体察」开始,步步都极尽精要。 每步都有数百上千个应用法门,几乎对每一处经脉,每一处器官,都细细规定。 真按步骤走下去,十年八年未必见效,倒是林阁所说的七十年,倒还差相彷彿。 李珣本是没这个耐心的,也看不起前辈设下如此呆板的体系。可是,在他出于谨慎,以其最擅长的推演之术,花了七日七夜的时间,从简至繁,大略推了一遍之后,却是浑身冷汗涔涔,再也不敢有半点儿歪脑筋。 这是一个庞大而严密的体系,每一步的法诀,都牵扯到后面更为精微的变化。 就算是照本宣科,不用半点脑子地做下来,七八十年也是少的。 而像是李珣这般,脑子灵活,恨不能穷尽其中每一处奥妙的人来做,便是做上一两百年,也算正常! 按照李珣的推论,这从真息萌发开始,经过几个阶段,便是要将他体内的真息并初成的「金丹」,硬是压缩精粹到比针眼还要小的一点「灵种」。 此后再衍生的真息,全都是这种性质,其质量较之幽明气不知要强过多少倍。 当然,在量上,又远有不及。 可以想像,要把真息进行如此庞大的压缩工程,对质量、控制力的要求是何等严格。 李珣七年精修,心无旁骛,练就的真息,似还有些不够份量,而这其中又夹杂了血魇、阴火种种不能控制的异物,这般精炼的过程,又将是如何困难! 初时,李珣对其中的难处认识得还较浅薄,他很快便做了第一步功夫「海上升明月」之后,以初成的金丹为中枢,控制全身真息,以金丹带动法诀的变化。 这是一个简单、单调枯燥的过程。 全身千万条气脉,千万类气机,便如同千万条丝线,这一过程,就如同要求人们用一根手指挑动千丝万线,让复杂的牵线木偶,变成一个活物。 除了用各类法门强化自己的控制力,清除真息中的杂质之外,便尽是无休止的尝试。 李珣用了二十天才初步找到了窍门,也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真息与金丹已经初步统一为由李珣所控制的大系统,这个系统是完整的、精密的,也是相对脆弱的。任何一点意外,都有可能引起整个系统的停摆和崩溃。 血魇和阴火便成了搅局者的角色。 以往,它们每日固定的痛苦侵袭,完全由李珣的意志来抵抗。而此时,血魇的强大抽吸之力,以及阴火雄厚的生气注入,都是这一刚刚完成的系统,所不能承受的意外。 在它们冲出心窍的剎那,李珣二十天的心血便毁于一旦! 如果仅仅是做了无用功,李珣也还承受得住,只是这系统的崩坏,却绝不是一个「无用功」所能形容的。系统崩溃的剎那,已初步统合的真息,便像是决了口的大坝,瞬间袭捲了李珣全身。 如果不是李珣已习惯痛苦,如果不是阴火及时灌注了大量生气,也许早在那一瞬间,李珣便要经脉寸断而亡了! 这是真正的走火入魔! 现在必须要感谢血魇在七年中,帮李珣练出来的强韧肉体,在真息的冲撞之下,竟还能顶得住,并且在李珣一日夜的昏迷之中,自动恢復了七七八八。 李珣被吓坏了,他曾经动了就此罢手不练的念头,甚至想过如何推辞下山,将拓印的《灵犀诀》全本交给血散人,再听他发落的念头。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对修炼及其过程中的快意甚至是折磨,都有了一种病态的渴望。 他只是停了半日工夫,便忍不住去思考修炼中的问题,而只多坚持了一个时辰,便忍不住身体力行,再次试验自己的想法。 简言之,他上瘾了! 这瘾头,就深刻在骨子里,时时放射出密密的痒意,使他欲罢不能。 第10章 第二集 灵犀辟邪 第一章 折磨 李珣并不是被本能驱动的傻子,此后几日他再不敢轻率地修炼,而是翻阅了无数典籍,参考林阁诸多心得体会,自己推演出数十种最佳方案,然后才进一步地整合,想以这样的方法找出更稳定、更扎实的法门。 这一次只花了十天,李珣便找到答案。 在答应单智去观霞峰赏景的当天晚上,李珣再一次完成了「金丹真息锁构体」——这是他偶而的童心大发下,为自己的得意之作所取的名字。 从观霞峰上回来之后,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再次将已完成的体系巩固了一遍,便静坐在静室之中,内视观照,彻查体内气脉流转,默默等待每日固定苦痛的到来。 终于,在某一刻,他的心脏轻轻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便有千万条细细的气机勐地喷发出来,插入了连接心脏的血管、脉络之中。 在这一剎那,「金丹真息锁构体」勐然震了一下,有几处环节甚至出现了崩裂的先兆,一部分的真息开始涌动起来。 下一瞬间,心窍内的阴火也轰然窜出,这股力量与整个体系一碰,立即将原本不稳的环节整个破坏掉,而这一部分的真息自然也失去了控制,在体内横冲直撞起来。 「还没完呢!」 眼下这情况已在李珣的预料之中,整个体系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瞬间崩溃,便已经证明了几日来的进步,这也使他信心大增。 他一边努力维持着体系的完整,另一方面则开始收拢那一部分失控的真息。因为一个多月来的潜心用功,他体内金丹的控制力已大有长进,收拢气机的功夫做得很到位,散乱的真息又开始纳入体系之中。 但艰苦的阶段才刚刚开始。 李珣心里明白,经过这十多天的准备后,要挡住第一波的冲击很容易。可是真正困难的,是随后长达半炷香时间的「持久战」。 在这段时间里,要想维持一个精密而脆弱的体系,将是何等困难! 时间从未像现在这样,过得这么慢。 整个体系已经被毁去了三分之一,随着崩坏比例的增加,崩坏的速度也在加快。李珣已不知多少次稳住了行将崩溃的意志,近乎徒劳地,一次又一次地撑起摇摇欲坠的脆弱体系。 散溢的真息所造成的伤害,百倍于血魇的伤害,但这毕竟是可以控制的。 真正让他感到沮丧的,是血魇缓慢而稳定的抽吸过程,根本不是他所能抵挡的。 即使他可以将体内各个经络、窍穴,锻炼得如铜墙铁壁一般,但在血魇化成的细丝之下,仍是一触就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苦修炼的精气被吸走,那种感觉,真是让他噁心到了极点。 他为了补充失去的精气,只好加倍从阴火丰厚的元气中索取,或许在这一过程中,真正还能有所收穫的,便是他第一次全程「看」清了血魇的活动过程,第一次认识到它那诡谲的力量。 在他又一次强打起精神,抵住了散乱真息带来的压力后,血魇和阴火迅速地退去,留下了一片狼藉的烂摊子。 正如方纔的情形,血魇和阴火仅仅是个诱因,真正的破坏者,却是那些失控的真息。 接下来,才是真正需要意志和技巧并重的时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在李珣七窍流血,皮肤微血管破裂大半的时候,一个完整且稳固的「金丹真息锁构体」,又一次在他的体内完成,并开始飞快地修復他的身体。 李珣这才睁开眼睛,擦去肿胀眼角处那干涸的血丝,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看了一眼身边的沙漏。 但这一刻,他的笑容却僵在脸上——时间,已整整过了十二个时辰。也就是说,下一次的「血魇噬心」,随时都可能会开始!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呻吟。 第11章 第二集 灵犀辟邪 第二章 师徒 整整十五天,李珣没有任何的休息机会,他只在重复经歷两件事:抵抗、重建! 终于,在第十五次抵挡住血魇噬心后的剎那,他精力耗尽,一头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觉不知又睡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果不出所料,原本辛辛苦苦建立的「金丹真息锁构体」再次全盘崩溃,数十日的努力也毁于一旦。 这时候,李珣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后,他悻悻地站了起来,此时身体的伤势已好了八九成,精神也颇为不错,大概因为是长睡一觉的关系吧。 他本来还想再研究一下,但是稍一计算时日,心中却是一跳:「师父说一个月要去给他汇报一次进度,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想到这儿,他不敢怠慢,急急出了洞府,爬上山崖,却看到外头天色昏黑,已是深夜时分。 这几日想必是刚下了雪,地上积雪有两寸多,反射着星光。 他环目一扫,看楼上也熄了灯,不敢在此时跑去打扰林阁,只好明天再说。 轻手轻脚地绕过小楼,循着山路下峰,才走了几里路,他忽又一怔。 仔细想想来时的情况,二师伯、三师伯等人居所前,都被扫得干干净净,且屋中灯火明亮,偶有人声传来,看着颇为温馨。 只有自己师父门前大雪封地,脚印凌乱,楼上更是漆黑一片,没有半丝光亮。初时还不觉怎地,现在一比较,却觉得很不舒服。 他对林阁没什么感情可言,而林阁对他这个徒弟,也不甚上心。 两人平日里偶有接触的机会,他虽是刻意奉承,但效果不佳。久而久之,他也知道对方不好此道,这心就渐渐淡了,往往都是前来问安之后,便到洞府内苦修,早时端茶倒水之类的活也能免就免,林阁倒也不在意。 平日李珣并不觉得怎样,可是现在有了比较的对象,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他便感觉不是滋味。 想想林阁在孤楼上凭窗独坐的情景,再看看外面的积雪满地,李珣心中竟升起一丝怜悯之意。 凭什么他李珣的师父,只能落得如此凄凉?这让他李珣日后如何抬头见人? 心中一动,他止住下山的步子便往回走。 来到楼前,李珣吐出一口气,先画定了范围,便调动真息,掌心吐劲,将一大块积雪往外推,露出干净的地面。 积雪在地上滑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静寂的夜色中,倒是颇为清晰。李珣闻声被吓了一跳,连忙停手。 若这事被发现,就真的要丢死人了! 他摸着下巴走了几步,忽地又有了主意,当下蹑手蹑脚,手指插入雪中,脚下不停绕着小楼转了十多圈,贴着地面画下了无数道纹路,这可是他擅长的本事。 也就是这十几圈的工夫,他在周围雪地,画了一个「驱雪阵」——这是他新想出来的名目,实际上也是「风纹」的活用而已。 原理就是将厚厚的雪层,逐层稀松分离,再由风力吹开上层的雪粉,如此层层而下,直至积雪完全吹散。 过程无声无息,又驱使山风助力,不用半点真息,全凭纹路刻画精妙,恰当自然。佈置并不复杂,却极见巧思。 准备好这一切,看着层层飞去的雪粉,李珣咧嘴而笑,极是得意。 才笑了两下,他忽地看到刚刚还空荡荡的屋门处,正站着个华服宽袍的人影,一双眼睛光芒微露,正向他看来。 他勐地一发现,张大嘴巴傻在当场。 「进来吧!」林阁当先进门,再不看他一眼。 李珣尴尬地摸了摸头,跟了进去。这时漆黑了许久的小楼,也亮起通明的灯火。 充做照明的是一颗径有七分左右的稀世明珠,尽显林阁身家之丰厚。 将明珠放在壁台上,林阁坐了下来,向着正垂手肃立的徒弟,问了一声:「你这些时日是在做第一步功夫吧!」 问话里总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李珣却不敢怠慢,躬身应是。 「结果如何?」 李珣脸上显出了些尴尬:「弟子无能,刚做了不久便毁了!」 「毁了?」林阁扬了扬眉毛,他不知这已是李珣第二次做,只是想当然尔地道:「第一次建构,由于精巧脆弱,又有各种外力干扰,毁了也是正常,多试几次也就行了。 「但我看你心志坚忍,也不是那种心有旁骛的蠢材,大概也是小心翼翼做事,怎的就这样毁了?」 李珣早想好了理由,他咳了一声:「弟子的确心有旁骛,因为祈碧师姐……咳,我的意思是……」 看林阁神色一怔,有些吃惊的样子,李珣知道他想岔了,连忙摆手,一口气说了下去:「是祈碧师姐那日在观霞峰上使出披霞剑诀,弟子鲁莽,用心中所学推了几步,虽没有什么成就,却觉得很有意思,回来再修炼时,不知怎地脑中一闪,真气交沖,便毁了……」 他编这套谎话却是无奈之举,他总不能对林阁老实说什么血魇、阴火之类的东西,说不定会被他一掌给噼死,只好用「披霞剑诀」来搪塞,其中也是半真半假。 披霞剑诀让他伤脑筋是真的,但绝不至于到让他失神的地步,可诸般典籍中都记载所谓好高骛远,有碍修炼的说法,李珣这样回答也颇为合理。 果然,林阁虽有些细节弄不清楚,却也是信了,还问他几句身体好坏,李珣自然说是「没事」。 林阁点了点头:「你能从披霞剑诀中找出推演的线索来,便证明你眼力高明。但眼力高明,推演合理,也不等于已能修炼,你的身体必会承受不住。且将它放到一边,努力修炼基本,日后你若真对此剑诀感兴趣,为师倒是可以教你!」 这还是他第一次自称「为师」,显然心中将李珣看得亲近了一些。如此,李珣已是心满意足,连忙拜谢。 林阁「嗯」了一声,让他起来,又问道:「这些时日,还有什么疑难没有?」 「呃,正要请师父指点!」李珣见林阁有意讲授,自然不肯放过,忙将心中积累那诸多关于「金丹真息锁构体」的问题,依次提了出来。 还怕自己讲得不清楚,说到后来,干脆壮着胆子向林阁要了纸笔,画了起来。 林阁却是第一次见李珣用这种方式推演问题,他是修真的大行家,只一眼,便看出李珣推演的基础所在,忍不住赞了一声:「难得你把这些法门钻研得如此透彻!」 李珣心中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将问题一个个地提出来。 初时,林阁还只是随口解答,渐渐地,他便需要思考一会儿才能说出答案,这变化倒是和清虚差不多。说到后来,反倒是他迷惑了:「你这个窍穴上的气机变化,似乎并无大用……唔,应该只是为了加固吧?」 李珣暗赞他眼力精到,脸上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弟子害怕再有什么意外,便考虑着多做准备,也好一次功成!」 林阁微微摇头:「这还只是纸上谈兵,你的金丹对真息控制力如何?」 李珣当然不敢说自己已经试过一次了,完全没问题。他挠了挠头,干笑道:「弟子还不太清楚……」 林阁一笑,拿笔在上面改了一下,再拿给李珣看:「这样如何?」 虽然只是几笔修改,但这其中却蕴含了他数百年所掌握的经验、知识以及积累的灵性,高屋建瓴,水平自然了得。 这样一改,非但对金丹的控制力要求减弱不少,而且其稳固之状更甚许多。李珣只看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了。 如果按照这一思路,何须怕那血魇、阴火?便是一时被打散了,也能很快地修復过来。林阁虽只是改动了一处,但按照这个法子,何尝不能在其它的关键处也求精进? 想到便做,李珣也顾不上拍林阁马屁,当即埋头伏案,仔细推演尝试,他却不知,他如此形象却已是世上最厉害、最舒坦的马屁了。 林阁见他的模样,知道他已经把握了自己的思路,暗赞之余,心中却是一动:「这少年却是像我……」 当年他在山上修道之时,也是这般一点就透,却又有着极大的钻劲,他师父清溟道人便总是赞他灵性十足,举一反三。而此时,这贊语倒要落在李珣的头上了。 悠悠百年,转瞬即逝,他早非当年的「天心剑」,而眼前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一个倍受宠爱的天之骄子。 「难道便是因为如此,师父才将他交给我?」 林阁看着李珣如痴如狂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竟是痴了。 他在这边发呆,李珣却醒了过来,刚刚林阁那几笔,已经将一扇他从未见闻的门户打开,让他见到了里面更为精采的世界。 也就那么一会儿,他自觉思维、眼力、体悟等,均大有精进。 这仅只像他们这种心法一脉相承的师徒之间,才能有的妙处。换了清虚,也许修为比林阁精纯许多,但心法有隔阂,绝不会如这般一气贯通,顺畅自然。 直至此刻,李珣才知道,世人都要找个好师父的理由。 李珣不是真正的薄情寡义之辈,对林阁自然也颇是感激,回醒过来,立时向林阁拜礼致谢。 林阁此时却有些意兴阑珊,他挥了挥手:「如果再无疑难,你就先去歇息吧。」 这摆明就是赶人了。李珣当即不敢多言,只是再拜一礼道:「如此,弟子他日再向师父请教!」 他走向门外,却听到林阁在后面说了一句:「以后,也不必一个月一次了,你若有疑难,随时可以过来找我!」 刻苦修炼的日子过得极快,等李珣再次从洞府内出来,仍是大雪满山,但看向峰顶草木,竟也开始透着一丝嫩绿。 正是一阳初生的季节。 和上一次出关不同,李珣这一次出来,心情却是兴奋得很! 用了近三个月,他终于将「金丹真息锁构体」稳定了下来,即使是血魇、阴火齐出,也拿其无可奈何。而在长达数月的精神、肉体双重磨练之下,这一体系的稳固,已足令李珣感到自傲。 李珣以金丹为中心,操控真息流转,将身体每个部位都纳入体系中,使之浑然一体,全身再无半点虚处。 如此境界,其实已到了「海上生明月」的大成之境,但林阁提醒过他,境界虽到,然火候却可能不足。灵犀诀最忌狂进勐取,根基不稳。 正因为如此,李珣的「化气篇」虽已到顶,却不能急着修习「化神篇」,而是要依次将各阶段的功课做熟了,再求境界,便可水到渠成。 李珣知道此时若一味闭关,必无好处,也就不再给自己订什么计划,只是每日在山上闲逛,偶而去万仙台寻灵机,或是找单智培养关系,将紧绷了数月的心情缓解一下,也算有劳有逸。 而这些日子里,颇值得一提的,便是他和林阁关系的变化。 自那个扫雪之夜后,李珣与林阁在无形中亲近了许多。 李珣开始明白,林阁其实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感,只是性子淡漠,不愿在他身上耗过多精力。因此他们师徒俩的感情,永远别想如「情同父子」之类,但若李珣刻意讨好,林阁却也不至于厌烦。 也许是因为扫雪之夜时,李珣一时意气作怪,因此对林阁这般淡漠的神情倒也不在乎,他并不想搞什么「情同父子」。 即便是他的亲生父亲,平日里一样会考他功课,传授他在宫廷生存的技巧,与林阁现在的相处也差不多。 李珣反觉得这样比较自然。 所以,他也没有刻意去加强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是一想到的时候,就去那个小楼里向林阁请教一些疑难,偶而也说说闲话。有时候,甚至为了沖一壶香茶,整个下午都磨在那里,两人在裊裊茶香中相视无言。 不得不说,李珣和林阁是非常相似的人。 林阁生活考究,喜好精品古玩,极注重生活质量,每一件用具都有出处,其行为已近乎奢华;而李珣出身王侯世家,小时候便是锦衣玉食,且常出入宫廷,见多识广,对各类精緻的玩艺都有见地。 李珣见林阁的习性如此,也是刻意奉迎,虽然平时不多话,但每在关键处,都有精到见解,颇受林阁赞赏。 一来二去,两人见面时,虽还是平平淡淡,但总不再有那些隔阂,林阁的小楼也开始允许李珣自由出入,两人倒更像师徒了一些。 这一日李珣闲来无事,又昨夜大雪,便早早爬起,跑到雪峰之上,找一株梅树,在花瓣上取了些白雪化在壶中,运功冰住,一熘烟跑到了林阁的小楼处,准备用这「绝峰梅雪」沖泡些林阁珍藏的名茶,顺便问些功课上的问题。 才走到楼外,便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嗓音严厉得很:「……不应如此,你是宗门首席大弟子,这些事务就应该由你来做!」 「这百年间,你做得比我要好,何必再换回来?」林阁只是淡淡的响应。 「做得好?做得好也要被人笑话!可知别的宗门是怎么说的,堂堂明心剑宗的二代弟子之首,不知修炼养生,日日把玩玉石,沖茶喝酒,已是废人一个……我洛南川做得再好,也怎么都遮不住你的羞!」 门外的李珣听得一震,原来里面说话的竟是二师叔「玄冥剑」洛南川。这位二师叔与林阁同为清溟道人的弟子,但个性却和清虚极像,都是严肃端正不苟言笑,三代弟子们都怕得很。 只是,洛南川的话也没有什么效用,林阁还是那有气无力的模样:「洛师弟的修养怎么又倒退回去了?他人说便说,关你我何事?」 洛南川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却更加严厉:「不关你我之事,却关乎宗门之事!这样吧,你不愿去琅琊水镜之天也行,我代你去! 「近日北极夜摩之天纠集了数百个魔头,声势浩大,要成立什么『散修盟会』,『不夜城』的道友也飞剑传书,邀各正道宗门齐聚,商议应对之策,师尊已应允派出二代弟子前往,这个就由你去!」 林阁低低一哼:「让老三去!」 「老三正在闭关!」 「四妹?」 「远在南方游歷,怎么赶得回来?」 林阁还不死心,将五弟、六弟、七妹,乃至二代弟子中不入嫡系的师弟师妹们都举了出来,都被洛南川逐一驳倒,最后迫得没法,便哼一声:「我那徒儿最近练功沖关,我脱不开身!」 李珣方自一乐,却听到里面洛南川一声冷笑:「师兄说的好笑话!练功沖关?李珣!」 他里面一声喝,吓得李珣手上一抖,差点将满壶雪水都洒在地上。这才知道,原来洛南川早就察觉他在外面,这一下便让林阁下不了台。 李珣心念电转,口中还是应了一声,向屋里走去。 进得屋来,正看到洛南川那双凌厉透澈的眼睛,盯在他的脸上。 屋中林阁坐在主位,脸上还是冷冷淡淡,没有表情。而坐在他下首的洛南川,则天生就是一副钢浇铁铸的冷脸,不怒而威。 李珣已非当日见了清虚便进退失措的小儿,在洛南川的目光下,他的唿吸心跳与平时毫无二致,步伐节奏不变,稳步走到林阁身前,先一行礼,将手中盛雪水的壶放在案上,才道:「弟子见过师父,二师叔。」 紧接着他又笑道:「弟子今日起早,到山上採了些梅花雪水,用来沖泡师父的天雾茶,当是最佳,二师叔也可一饱口福。」 林阁「嗯」了一声,听他语气,也颇为满意。 只可惜洛南川不受半点影响,他微皱眉头道:「饮茶之事,过会儿再说,李珣,我且问你,近日所沖的是什么关?」 李珣不假思索地道:「禀二师叔,是……」 「老二!」林阁突然发言,打断了他的话,李珣就势住口,却不知林阁此举何意。洛南川方要相询,便听林阁道:「我的徒弟沖哪个关,自有我来操心!你不必多言!」 洛南川修养果然厉害,听得这话也面色不变,倒是李珣明白林阁是不想自己难做,且又欺瞒长辈,才将这事揽了过去。 不过,林阁下一句话却让两人出乎意料:「不过,看到这个徒儿我才想起,他倒是需要到外面歷练一段时间,如此我这个当师父的,也就不能待在山上了……」 如此峰迴路转,别说李珣,便是洛南川都呆了。 只听林阁说道:「北海苦寒,又路途遥远,我不愿去,还是那个琅琊水镜之天较好些,这次我便去那里吧。不过对于一些细枝末节,你还是帮我做好了,我操不了那个心。」 不等两人反应过来,他已站起身来上楼去了,临去前道了一声:「珣儿,代我送你二师叔出去!」 李珣连忙应声。洛南川也站起身来,看着林阁上楼,微摇了摇头,脸上却罕见地露出了笑容。 「你师父很疼你!」在出门之后,洛南川如是说。 李珣回答得中规中矩:「这是弟子的福分!」 洛南川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你和你师父很像,特别是在他小的时候……只希望,你不要重蹈了他的覆辙。」 李珣答道:「师叔的教诲,弟子必当铭记在心!」 「如此最好!」说话间,洛南川又恢復了平日的面孔,脸上再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他又看了李珣一眼,便转身远去了。 第12章 第二集 灵犀辟邪 第三章 明玑 听林阁与洛南川讲了半天,李珣还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没有问林阁,而是转头找到了单智。 在各嫡系弟子中,以李珣的年龄最小,且才到峰上不过数月,和诸多师兄师姐没什么交情,平日里也只能和单智说话,所以一些消息都是从他那里得来。 这次也不例外,听单智说了一通,李珣才明白所谓的「琅琊水镜之天」究竟是什么。 原来通玄界中,位于「琅琊水镜之天」的水镜宗,有一件异宝,叫作「彻天水镜」,听说是仙界之物,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每年在「天星轮转」的日子里,以特殊的法门催动,可得知下一年中,通玄界最具威胁性的灾难徵兆。 这徵兆往往含混不清,但总比没有要强得多,诸宗门也就以此为提示,及早将灾难化于无形。由此,才保住了通玄界千万年来的元气不灭。 而主持这一秘法的,便是「水镜宗」的水镜先生。 如此说法本来有些无稽,但经过千万年来无数次的印证,没有哪个宗门敢轻忽。如百年前「杀凤」之事,便是由「彻天水镜」中得来,且由诸宗联合执行,这才将乱局扼杀在萌芽阶段。 因此每到「天星轮转」之时,正邪各宗便会派代表前往水镜宗观礼,这一观礼的过程,便被称为水镜大会,是通玄界每年一度的盛事。也只有此时,才是「势不两立」的正邪双方唯一和平的时候。 李珣明白了其中因由,却也不必仓促准备。因为距「天星轮转」之日,尚有七八个月,那琅琊水镜之天,虽远在万里之外,但在山上停上几月再下山去,也是不迟。 其实,李珣不在乎那「彻天水镜」的观礼,也不热衷将要下山歷练。在得知自己要下山的第一时间,他所想到的,却是关系到他小命的事! 「灵犀诀!血散人!」 每当「血魇噬心」在体内肆虐之际,李珣便会想起那个粗豪狰狞的大脸,那双血红色的,透着扑鼻血腥气的眼神,以及已困扰他八年的生死之约。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毕竟小命的存活与否,只在别人一念之间。 在真正瞭解到仙道的艰难之后,李珣开始感到自豪,因为他用八年的时间,便完成了常人八十年也未必能够沾边的「壮举」,虽然并不光彩,但毕竟也是他用汗水生命换来的成就,现在,最困难的步骤都已完成了。 整部灵犀诀都已被他印在脑子里。 现在他只需找一个名目,回到家中,在后庭某座假山之下,把所有内容都默写出来,若按照八年前的协议,他便将获得自由。 美好的前景似乎正在向他招手,现在只需再跨出小小的一步…… 但,会是真的吗? 只有真正瞭解通玄界的,也才能真正瞭解血散人。 那个恶魔、兇手、杀胚、疯子……跟随着他的一长串称唿中,几乎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正面评价!对于这样一个人,他又怎能相信对方的许诺? 可最糟糕的是,他别无选择! 因此,李珣感觉到一种最深沉、最绝望的虚弱和无力。 无论一只蚂蚁多么聪明,在人的眼中它就是蚂蚁,只要一根指头就能碾死的小虫子! 没有与之相抗衡的力量,就算有一切的心机、智慧,都不具意义。 「该怎么办呢?」 只用了两句话的工夫,便让林阁默许了「水镜之会」后让他回家探亲的计划。事情如此顺利,却让李珣无所适从。 他心里闷得发慌,便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着发呆。 这里是观霞峰上的低洼处,有一个小水潭,周围均是常青植被,虽是早春时节,也还郁郁葱葱。 将脸浸在冰凉刺骨的潭水中,让心情冷静一下,却不想温度太低,竟差点把他的脑髓也冻成了冰块。 愤然抬起头,李珣一掌将小潭的水面打得支离破碎,掌劲直透水底,泥沙翻涌,清澈的潭水瞬间混浊起来。 一掌发出,他心中的火气也发洩了一些,便坐在潭边,看潭水逐步澄清的过程。这时他的脑子空空如也,却是什么都不愿再想了。 似是应和着心情一般,有两条死鱼漂到他脚边,看来倒也颇为鲜肥,想必是从来无人惊扰,这才会有这般「规模」,而他洩愤的一掌,正好将这些刚从冬眠中醒来不久的鱼儿,给送上了阎王殿。 李珣皱着眉头将它们提了起来,忽又想到在坐忘峰上的时光。 那时,他也常会抓几条鱼烤来吃,没什么佐料,吃起来没滋没味的。 那时候功力不济,点不了火,因此取火的难处,便是另有一番滋味了。 想着想着,他笑了起来,心情也不由好了许多。 他到周围的密林中寻了一些干柴,竖起木架,用刚学会的引火法门,在柴堆里一点,「轰」的一声火光亮起,看来真是轻松写意。 他将鱼架在火上烤,没多久时间便熟得透了,淡淡的鱼腥味混杂着肉汁的香气,就算没有味道,也算是一种享受。 他边吃着,又将另一条鱼给放上架去,一条鱼很快就下肚,见火上的也烤得差不多了,正伸手要去拿,忽地……他心中一跳:「不好!」 身体的反应比意念还快,才想到这一点,他已经一个翻身,远离那火堆数丈远,又毫不停留地倒纵出去,想冲入林中。 此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这样一番景致——那团燃烧的篝火,在某种神秘力量下,「噗」的一声,被压缩成指头大小的幽蓝火花,却又「砰」的一声炸开,分散的火花让底下的木柴,变成了数十根火光熊熊的火棍,并且弹飞向李珣的位置,声势惊人! 照这种情况,李珣还来不及冲到林中,便会这些「火柴棒」打个正着,谁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危机时刻,他体内已有小成的「金丹真息锁构体」轰然发动,以落户黄庭的金丹为中心,牵动了千万条细微气机,真息如浪潮般涌动起来。 心念一动,他手上自髮结诀,结的正是他最熟悉和擅长的「云纹」禁制,当真是心动诀成。 只听得「唿」的一声响,他週身炸出了一团云气,水烟瀰漫,乍分乍合,数十根「火柴棒」冲入云气之中,静了一静,又勐地弹飞出来,向四面八方迸射,只是上面火光不再,只剩一团焦黑。 「哧!」 像是将烧红的烙铁放入冰水之中,那水气蒸腾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 李珣怪叫一声,围绕在他週身的云气顿时破裂,因为一道真息剑气也不知从哪儿飞来,直贯他前胸。 对消劲化力有奇效的「云纹」禁制,此时却是半点作用也没有,就像纸似的一捅便破! 仓促之间,才体现出李珣的机警反应。 他体内真息勐然静止,全身经脉空空落落,再不留半点真息。 李珣便像一节木头,重重地摔在地上,剑气擦着额头飞了过去,余波却也让他一阵头晕。 但这不是重点,当和剑气稍一接触的瞬间,他心中的感觉却相当奇妙。 这气息好生熟悉,倒似是……灵犀诀! 「师父?」 但林阁绝不会干这种无聊的事,可这分明便是…… 「明玑仙师!」他大叫出声,就地一个翻滚,来到林边,随时都可以逃进去,却死死地盯着水潭上空。便在叫声出口的剎那,一直隐住气息的那人,终于现身出来。 原本置于篝火架上熟透的鱼,在蓝火出现时,便被力量激至半空,直至此刻才落在地上。 而李珣,则在这个当口,目瞪口呆——小潭上空,正浮着一个青衣女修,修长的身子悬在半空中,冬日的山风吹过,裙袂也微微飘荡,让李珣可以看到裙下一双线条简洁轻盈的步云香履,素净的鞋面上没有沾上半丝尘埃。 好洁、细心、穿着朴素。 这是李珣从一双鞋上看出来的信息。 而他再往上抬头的时候,正对上一双比先前的剑气还要凌厉百倍的眼眸。 这是一位极美丽的女修,一身略显宽大的青色外袍披在身上,随风晃动,颇有几分洒然从容的气度。而从冷风吹扯开的缝隙里,也显出其中剪裁精緻却并不繁复的裙装,同样也是青色。 五官灵秀细緻,无一丝瑕疵,一眼看去只觉得极美,但若细细看来,又觉得她脸部轮廓如刀削般分明,长眉如剑,看有一番凛然端庄,使人不敢轻侮。 看到她,李珣就像被一把利剑架上了脖子,说不出话来。 她整个人彷彿像出鞘的利剑般犀利,只被看了一眼,李珣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挖了出来,呈现在她的眼前。 他不是没有遇过比这位女修功力更精深的,但却从没有人会用这种眼神、这种方式来打量他,就像是面对生死大敌一般! 瞬间,他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偏在这时,这女修脸上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这微笑,彷彿让架在李珣脖子上的利剑向外侧轻挪一分:「你,认得我?」 果然是明玑!想来整个明心剑宗,修炼灵犀诀的,除了林阁、李珣师徒两人,便只有「闪灵剑」明玑了。 明玑是明心剑宗二代弟子中,公认天资最高的一位。 她修道数百年来,已在通玄界闯下了好大的名头,且性好远游,足迹遍及海内,交游广阔,人脉极广,隐隐然为明心剑宗锋芒最盛的一人。 如此人物,李珣又怎能不认得? 她的声音便如冰水般冷冽,穿透力极强。李珣必须做出几次深唿吸,才能确保自己说话的顺畅。 他艰难地爬了起来,苦笑着行礼道:「弟子李珣,是……」 「是大师兄的弟子吧!」明玑的反应快得很,便如同她的气质一般,犀利锋锐,直指核心要害。 李珣方应了一声是,便感觉着週身针刺般的危机感剎那间消去,身上也好受了许多。 「啊,那真是对不住了!」明玑的笑容不再像刚刚那样虚无莫测,而是变得实在起来。 她在虚空踏出几步,像踏在实地上一般,来到了李珣身边。 也许是心理作用,或者是真有什么奇异法门,李珣只觉得她身上的锐气已经尽数收敛,他现在只闻到一丝淡淡的清香。 「刚刚可受伤了吗?」明玑问道。 现在的明玑便有些师长的样子了,颇为从容大气,声音柔和了许多,由此更能感到她音质的悦耳。 她伸出手来,想摸一下李珣的额头,却把李珣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弟子侥倖!」 「侥倖?不是害羞吗!」明玑见他的模样,轻笑起来。 现在的她又是另外一种情致,笑容淡化了犀利的轮廓,绷紧的线条松弛下来,又是另一种气度,像是春秋两季的凉风,直吹到人心里去。 李珣红着脸低下头去,不敢看她。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模样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近距离接触时,李珣再一次体认到明玑的美,他看到了明玑的手,感觉那彷彿是由寒玉雕成的一般,晶莹剔透,不类凡物。 因此,他才一退便后悔了,心想被这只手覆在额头上,不知会是怎样的感觉?这个念头才起,心中又是一跳,这位明玑师叔好利的眼睛,可莫要被她看出来了! 如此心下连续几次波动,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丢人,忙抬起头来,想做一个无愧于心的样子出来,但一抬眼,便碰到了对方闪亮如晨星的眼睛。 不由自主地,他那才略好一些的脸,顿时又红了起来。 真他娘的咄咄怪事! 等李珣恢復往日状态的时候,明玑已将岸上的死鱼给掩埋了。 他这时才知道刚刚被教训的原因。 原来这个水潭周围深幽僻静,乃是养神静心的好去处,明玑最早发现此地,在山上时往往会到此休憩片刻,对这里也有了感情。 这次她远游归来,便想着在此处小歇一会儿,哪想到才一打眼,便看见一个男子在岸边架火烤鱼,大煞风景,自然要出手惩治。 若非她念着可能是本宗同门,刚刚第一击,便能让李珣灰头土脸,哪还能再使出法诀来? 末了,明玑还补充了一句:「其实初见你时,还以为看到了一位故人!出手似乎也重了些。」 「故人?」这绝不是李珣第一次听到这个辞了,清虚说过,青吟也说过,明玑此时又说,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第三次难道还是巧合? 他想起了那日,青吟用坐忘石探他三生的情形,心中迷惑之意更浓,竟脱口问道:「我究竟像谁?」 明玑料不到他的反应竟是如此之大,一时间怔了。 李珣反应过来,连忙告罪,脑中转了一圈,便将清虚、青吟讲过类似的话,以及坐忘石的事,都说了出来,然后显出一脸迷茫:「三位仙师都说我像某人,难道我是那个人的转世?」 明玑闻言失笑:「天下相似的人多了,便是修道人中,也偶有这种事情发生。哪能想当然尔呢?而且,此人现在活得好好的,还是此界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难道,你想取而代之?」 李珣却不管她的调侃,紧张地问道:「是哪位?」 明玑的眼睛转了一圈,脸上笑容灿烂,却笑而不言。 她这般姿态,李珣就是心中再急,也只能陪笑而已。 李珣终究也是非常之人,他在确认了这张让人熟悉的脸,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之后,便很爽快地将其抛在脑后。 一切都回復到正轨,李珣终于可以正常地和明玑说话了。 他本就是挑眉通眼之辈,心窍玲珑不在任何人之下,此时恢復了精神,又见明玑并不怪他,便趁势施展浑身解数,务必使明玑对他留下好印象。 一方面他对明玑确有好感,另一方面,明玑也是山上除了林阁以外,唯一能指点他心法的人,不好好巴结她,又该巴结谁呢? 所谓的巴结,当然不是像世俗之徒那般,种种马屁一拥而上,惹人生厌。而是巧妙地拿出几个在修行中遇到的,颇有深度的疑难,向眼前这位大行家请教。 作为师长,几乎没有人会不喜欢勤奋用功的弟子,虽然李珣并非明玑的弟子,但想来她好为人师的性子,应和世上之人没什么区别。 尤其是李珣提出的问题,往往都别出蹊径,自有一番灵动之气,细细想来,也别有滋味。 如此一问一答,没过多长时间,就变成了明玑对李珣的考较。 虽然问题不出李珣的知识范围,可毕竟是明玑以远在其之上的层次,居高临下地问,其思路之复杂,绝非寻常问题可比。 如果是旁人,说不定就真要被难住了。可李珣偏偏就是那种能解难题、爱解难题的人物,他独特的推演之法,经过了数月的精修磨练,已是今非昔比,明玑提出的问题,却还不在话下。 当然,说是不在话下,要耗费一定的时间却是免不了。不知不觉间,这处幽静的地方已经昏暗下来,两人竟在此聊了大半天,彼此出奇的投缘。 还是明玑首先叫停,她抹去了地上画得千奇百怪的纹路,然后才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要回去做晚课呢!嗯,说了这么久,似乎忘了一件事……」 「啊?」 「没有向你赔礼啊!」 「这哪能啊!」李珣连忙跳了起来:「而且,刚刚师叔您也说了……」 「我是说赔『礼』啊!」 明玑特意加重了一个「礼」字,倒让李珣为之一怔:「礼?」 明玑微微一笑:「以你的修为,也可以练那御剑飞行的法门了吧!」 李珣挠了挠头,略有些尴尬地答道:「勉强可以吧,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剑。」 这话说得便是半真半假,他现在没有一把趁心如意的剑是事实,但若说找不到,却是瞎话。 在林阁的收藏中,至少有五六把适合他这个层次驾御的宝剑,只不过林阁没提,他也不敢要。 倒不是讲林阁为人小气,而是这人一向惫懒惯了,纵然师徒关系还算和睦,但他也不会时时挂念徒弟缺少什么、有什么需要之类琐碎的事情。 李珣则是一贯的谨慎小心,不想因为一些事情,搅乱已走上正轨的师徒关系,如此两下凑在一块儿,这索剑修炼之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明玑一提此事,李珣心中不由大喜。听她话意,莫不是要送把剑过来? 事实也正是如此。 明玑站在潭边,也不见她如何作势,潭中央蓦地水波震盪,浪花翻涌,已从冬眠中醒来的鱼儿纷纷四散逃开。看那样子,倒似是在水潭中又开了一个喷泉似的。 李珣眼尖,一眼便看出在水流震动的中央地带,正有一把连鞘长剑缓缓浮起,宝光隐隐,绝非凡物! 明玑手上一招,那剑便「嗡」地一声飞掠过来,落在她掌心。 也在这时,李珣看到了剑鞘上那繁复深奥的纹路。 这把剑造型古朴,没有什么装饰,连鞘通体呈青灰色,并不十分显眼,但上面的纹路转折,在李珣这个行家眼中看来,却自有一番需仔细钻研的妙处。 明玑拿着这把剑,脸上的表情也颇为微妙:「此剑名唤『青玉』,铸此剑时,铸剑师以罕见灵玉祭此剑魂,却一时失手,玉化为烟气铺满剑身,由于剑魂不成,这剑也就无法进入名剑之林。」 说着,她拔剑出鞘,锋刃仅露半尺,出鞘无声,寒气森然。 这剑上的光泽也是青濛濛的,乍一看去,倒似一块上等玉石,倒不负其「青玉」之名。 只听明玑道:「虽然不是世上有数的名剑,但此剑剑胚材质上乘,又有灵玉精气灌注,倒也不失为一把利器,此时你来用,却是最恰当不过!」 李珣喜动颜色,他才不管这剑是不是次品,只要能用便成。何况不入名剑之列便不是好剑吗?偌大的通玄界,才有几把名剑? 明玑看他模样,又是微微一笑:「这剑本是我自用,只是百年前四九天劫之后,我自觉修为精进,此剑已不再适合我,便另选一把剑器,投旧剑于此潭中,以兹纪念。现在当『礼』赔给了你,你却要好自为之了!」 李珣忙正过颜色,恭恭敬敬地接过此剑。可还没等他拔剑欣赏,也不知明玑使了个什么手法,只见青芒一闪,「青玉」又被她拔出鞘来,当空一挥。 李珣心中一动,他在剑光掩映间,似乎又看到了些符?禁纹之类,却见明玑拿她玉一般的手掌在上面一抹,青芒便勐地黯淡下来,李珣还可见到,光芒中的纹路也都消失不见。 「锵」的一声响,利剑回鞘。明玑冲他一笑:「我以前在剑上用『附灵』之术做了一些符纹,以引发剑身灵气。 「本来可以一併给你,不过如果由你一笔一划地刻上去,和那般不劳而获,却又是另一种情况,便多此一举,你可莫怪我啊!」 「师叔爱护之心,弟子自然明白!」李珣确实没有想得太多,事实上,他对自己禁纹之术的信心,近日是越发充足了,只要日后功力到了,什么符纹他画不出来? 过早使用无法控制的力量,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是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来得稳妥。 他笑了一笑,握上剑柄,缓缓拔剑出鞘,青光较之刚刚已是很弱了,但仍映得他一脸青碧,连眼珠都变成了青色。 剑气从手心直穿肺腑,汩汩然流动不息,只此剎那,他便生出与此剑亲密无间的奇妙感应,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好剑!」 看着少年兴奋的模样,明玑不知怎地,心中竟也愉悦了起来,便是刚刚赠剑时的失落,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或许,真的是有缘吧! 第13章 第二集 灵犀辟邪 第四章 飞天 像鸟儿一样,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大概是所有人心中最原始,也最渴求的愿望之一。 李珣也不例外。 早在初上连霞山之时,他便对天空中飞遁的剑光有着极大兴趣。 甚至在他亲眼见到一同上山的单智,驾着歪歪斜斜的剑光从天而降时,心中的嫉妒便不可遏抑地喷涌出来,断绝了他和单智成为真心朋友的最后一线可能。 七八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再次登上连霞山,成为宗门的嫡系弟子,身份产生了变化,但有些愿望却是不会变的。 在单智已经能御剑千里,朝发夕至的时候,他才刚刚拥有了一把剑器。 但是,他不急。 坐临止观峰上的万丈悬崖,他缓缓地抽出剑来,青濛濛的光辉在黯淡的天色下远远发散。 李珣学明玑的样子,用手掌在剑嵴上轻轻抹过,瞇起了眼睛,感受着剑上的寒意。 他首先调匀气息,将手掌贴在剑嵴之上,手指开始缓慢而有节奏地敲打剑身,发出一连串「嗡嗡」的声响,剑上的青光也开始波动,随着李珣用力的轻重,光芒显得明灭不定。 明心剑宗炼剑之常规,一般有两种方式。 李珣用的不是普遍的养剑方式,而是另外一种,也就是明玑所说的「附灵」之术。是以「篆刻」之法,以真息在剑身刻画符纹,使真息在剑上的流向,符合剑主的习性。 这种方法,对增进修为没什么帮助,但胜在简便易行,只要符纹画下,便能即刻使用。 李珣用他的专长便在符?禁纹之上,弃长用短,那是愚人才做的事。 不过他也不敢轻率刻纹,只因为「附灵」之术,其关键在于能否激发出剑的最佳性能,此时他对剑的特性尚是一知半解,若就此篆刻纹路,只会事倍功半,这是万万做不得的! 他以手指敲击剑嵴,便是用一种测剑的法门,观察剑上灵气的流动轨迹。「青玉」本应是一把不俗神兵,却因工序的问题而落了下乘,委实可惜。 李珣用测剑法门,来回测了多遍。果然隐隐间,这剑本身的凌厉锐气,和剑上缭绕的灵气之间,有一个模煳的断层存在。 剑气灵气两者互不统属,一剑挥出,神意不凝,威力便先打了个折扣,发挥不出七成的力量来。 以李珣的能力,自然不可能解决这个难题。幸好他也不需要解决,现在他的目的,是修炼那御剑飞行之术。 经过三个多时辰的感应,他终于将「青玉」上的灵气波动瞭然于心,而天色也已全黑。 他手掌抬起,旋又落下,在剑嵴上勐拍一记,剑身发出「嗡嗡」的低鸣,久久不散。趁着剑身颤动的时机,他将手指贴在剑刃之上,锋锐的剑气割破了他的食指,鲜血滴下。 他微一曲指,让血滴在指尖打转,蓦地,「青玉」的剑芒在一次波动中,微黯了一下,李珣出血的手指于此时紧贴着剑嵴正中,从剑锷上端滑出,直抵剑尖,血红色的纹路一气贯通,笔直无曲折,便彷彿是刻在剑身上一般。 「青玉」发出了一声低啸,青濛濛的光华剎那间黯淡下去,而剑嵴上的血痕也越发鲜艷夺目,小指粗细的血痕正迅速地变细,直至成为髮丝粗细的纹路,才停了下来。 李珣露出了满意之色,脸上却有些苍白。 刚刚他用了「引煞」之术,藉灵气稍微低落的瞬间,以血为引开出了一条「回龙槽」,将剑身浮游的灵气,尽数收束其中。 表面上看去灵气全失,威力大减,可实际上,没有了灵气的掣肘,宝剑本身的杀伐之气便尽数放出,再也没有那种身意两分的状况,用来更是得心应手。 但「回龙槽」里的灵气若弃而不用,将是极大的浪费,李珣想释放其中的灵气,作为激发剑气的动力。 只要将灵气化为千丝万缕,渗入宝剑的材质中,再控制这些灵气,在剑体内部形成符?禁纹,就可从内部激发剑气。 但这个功夫却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够完成的,因此他只能暂时放下。 如此,炼剑的工作便算告一段落,被加了「回龙槽」的「青玉」,已有些名不符实。青濛濛的光华已不见,只有一圈贴着剑身的隐隐光晕,显出此剑的不凡。 李珣心中默颂法诀,真息流转透体而出,打在剑上,又是「嗡」的一声低鸣,他松开了手,「青玉」在低沉的震鸣声中,浮在了半空。 所谓御剑之术,其实便是以剑器为媒,通天地之元气,借之浮游往来,出入青冥。 凭藉着宗门的法诀,李珣控制着「青玉」,让它在空中转了几个圈,速度极慢,但飞得很稳。 李珣可以感觉到,天地元气通过「青玉」,与体内真息发生了颇为微妙的感应,真息每一次波动,都会通过剑身,再作用于天地元气。 他控着剑使其逐步加速,让自己适应在这种情形下,对天地元气的影响。 渐渐的,高速飞行的「青玉」已在李珣身外结成一个黯淡的光圈,剑气破开了他的掌控,四面散溢,在岩石上留下了不少划痕。 李珣由此明白,若过了这个速度,他便无法顺利掌控飞行,以后倒是要小心了。 剑随心动,「青玉」在空中勐地一跌,斜插下地来。 李珣轻轻一跃,已踏在剑身上,身体轻晃一下随即站稳,青玉剑尖一摆,浮在了空中。 「好!」 李珣吐了口气,一边体验着凭虚而立的新异感觉,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真息,使其与脚下宝剑气息往来有如一体,直至圆融无碍之时,方再一次提升高度。 脚下的止观峰渐渐地变小了,从他这个高度,整个峰顶一览无遗,点点灯火成了黑暗中最美的点缀,在他眼中闪闪发亮。 高空的风唿啸着吹过,只拂动了他的衣袂,却无法对他的平衡造成什么妨碍,他的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 首先是缓缓地驾剑绕圈,接着便加快了速度,到后来便开始上下起伏,侧旋飞掠,急停急起,足足玩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尽兴飞下。 如果不是怕夜间有什么不妥,他恐怕早御剑飞掠连霞七十二峰了! 仅仅如此,便足以使他在梦中也能笑醒过来。 明天,就是明天,一定要好好地玩一下! 可在他还没有想好明天的计划之前,林阁已在门前等着他下来。 看着林阁似笑非笑的脸色,李珣这才知道,自己在天上的放肆行径,下面的林阁都已经收入眼中。幸好,林阁还是一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只是招了招手,让他进屋。 说起来,极少见到林阁的主动邀请,李珣一时也有些受宠若惊,忙收剑跟着去了。 只是这次,似乎又有不同。 林阁进了屋,脚步不停,竟往楼上走去。李珣有些迟疑,这几个月来,他还未到楼上去过,他隐约知道,这楼上是林阁的私密空间,向不喜他人涉足,今日却是怎么了? 心中这么想,但也只是停了一下,便继续跟上。 到了楼上,他看着林阁直入内室,却不敢再进,只是恭谨等在外厅。 林阁只一会儿便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个玉盒。 将盒子扔在桌上,他坐了下来,突地问了一句:「老四回来了?」 李珣知他说的「老四」是指明玑,忙应了一声,心中却暗笑这称唿与佳人是何等的不相配。 林阁仍是有气无力地发话:「把剑拿来!」 李珣忙把剑双手奉上,此时他已明白,林阁必是从这把剑上知晓了明玑的消息。 林阁将剑出鞘半尺,略一打量,却是一奇。 「回龙槽?好绝的心思!」 他抬起头来,看向李珣道:「你做的?」 李珣忙点头称是。林阁又赞了一声:「敢捨方可得,做得好!」 这么明显的称赞,李珣还是第一次听到,自然心中暗喜,只是脸上当然不敢太过放肆。 林阁将长剑整个地抽出来,手指一弹,剑身发出了一声清亮的震音。他脸上略有些追忆之色:「当四妹拿到此剑,初时也想到了『回龙槽』的手法,你师祖赞的也是这一句……」 李珣略有尴尬,原来挨这一声贊,却是有典故的。 「不过,最终四妹还是没用这一方法,因为你师祖觉得她那时性子刚烈,一言不和便拔剑相向是常有的事,以『回龙槽』抑制宝剑灵性,并激发煞气,于她的修行有碍……但你却没有这个问题。」 林阁的手指贴着剑嵴处的血纹,缓缓上移:「你的性子和我很像,小小年纪,做事便谋定而后动,能忍常人之所不能。所以,你才能在坐忘峰七年,还留下命来…… 「当然,明玑现在也磨练得差不多了……不,她现在心思渊深,机心敏锐,倒是远超你我,难得的是她却能立志精修,不为外物萦心,这一点我自愧不如。今后你要学她,才是正途。」 李珣唯唯诺诺,应了下来。 不过,林阁的那两句评句,即「谋定而后动,忍常人之所不能」的话,却还是让他心跳略微加速,几乎认为是林阁已经看出了什么。 林阁却一点异样也没有,眼中迷离之色更浓:「我年少之时,也总把一些事憋在心里,不但不说出来,而且不让人看透。 说得好听些是有担当,说得难听些便是不自量。」 看着李珣脸上显出的尴尬,林阁微笑起来:「现在你还小,当然不知道这种作法的害处。初时你只觉得什么事都能自己解决,也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久而久之开始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却是等闲事了……我,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 楼外一阵风吹来,捲动门窗纱帘,阴影晃动,在剎那间挡住了林阁的半边脸庞。 不知为什么,李珣只觉得林阁那边有一个扭曲的黑影,在灯火闪灭间,大吼一声,直撞入他心中来。 他忍不住退了半步,背上冷汗刷地流下。 风过,夜明珠的光亮温润如昔,只是眼前的林阁却让他再也无法解读。 恍恍惚惚中,只听得林阁温声道:「你,知道我的往事吗?」 李珣**嘴角,想说不知道,但又没那个胆子,只好点了点头。 林阁又问:「你觉得,我当年行事,可称得上自以为是,刚愎自用?」 李珣心中叫苦,这种事情,他当徒弟的怎么置喙?平日里当故事听都已经很尴尬了,现在又要在当事人面前评论,若在处世严谨的长辈面前,这可是个大不敬的罪名呢! 可是,林阁的话他又不能不回答,脑子里转了几圈,他只能道:「弟子在感情一事上,呃……稚嫩得很!」 他也知道,这种避重就轻的法子,是矇混不过的,便很快又道:「弟子只是听师兄们说,感情一事最是微妙,平日里不管多么精明的人,若陷在此中,便会如傻子一般,平日里的心计,十成中未必能有一成……」 「哈,傻子一般!果真是如傻子一般!」 林阁闻言大笑,李珣心中连迭地叫苦,只觉得这笑声委实诡异得很,他根本探不出其中感情的倾向,又怎能对症下药,应付过去? 林阁笑了很久,直笑到眼泪也掉出来,这才指着李珣道:「你说,谁是傻子?」 「我是傻子!就因为我是傻子才会过来听你说话!」李珣心中暗骂。 当然,这话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他只好强笑道:「弟子不知!」 林阁笑容渐渐敛去,最终摇了摇头,又恢復了平日里颓废无力的模样,他道:「罢了罢了,让你说的确是在为难你!算了,我们不说这个,我今日与你说这些话,只想要你明白今后为人处世的方向。记着,学老四,莫学我!」 李珣还能说什么,只是含煳应承罢了。 林阁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他将「青玉」归鞘,交还给李珣,继而拿起了桌上的玉盒打开。 出乎李珣的意料,里面竟是一把男子式的髮簪,通体青白,似是玉石材质,也没什么特殊的光泽,只是若仔细察看,上面却有一丝血线,连贯头尾,倒和「青玉」上的「回龙槽」差不多。 「你四师叔都送了剑,我这师父若不表示一下,便是说不过去。」林阁脸上略有自嘲之色,将簪子取了出来,递给李珣:「倒也巧,这样东西对你现在颇有用处。你看看这簪子,可合你意吗?」 李珣忙双手接过,近距离一瞧,果然那上面的血丝,正是「回龙槽」。上面血色晶莹剔透,也不知封着怎样的灵气。 林阁在一边指点道:「这玉簪也是由『回龙槽』封住了灵气,只不过其中符纹刻画十分精妙,比你那简简单单的一画,却是要厉害得多了。这簪子妙用是有的,只是要自己去领会,你可明白?」 李珣知道,林阁这也是如明玑一般,要他自行领悟其中奥妙,当然不会有意见,欢喜地躬了个身:「多谢师尊!」 林阁挥了挥手:「我累了,你拿着这个盒子下去吧。一个月后,我们便要下山,赶紧多做准备。」 刚刚还谈兴高昂,现在却又是番模样,反差之大,李珣实在有些难以承受,但林阁所安排的,却是李珣期盼已久的事,他赶忙再谢了一声,拿起盒子,便要下楼。 却听得林阁在身后道了声:「簪名『凤翎针』,你……好自为之吧!」 这语气却是前后矛盾,李珣心中奇怪,往后看了一眼,却见林阁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上的玉盒,那眼神令他心中一跳。 随即,楼上珠光隐去,一片昏暗。 李珣心中狂跳两下,赶紧下楼去。 黑暗中,他似是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喘息,搅动黑雾般的空气,在楼上低迴旋转。 「谁是傻子?」 林阁那一句问话,不知怎地,刻在了李珣心底。 数月来,李珣除了每日的功课勤练不辍外,便是在山上山下御剑往来,在诸峰谷间穿梭。 这种兴奋模样,是每个初学御剑飞行的弟子都必经的一段,山上的人倒也不在意,最多只是感叹这小子自坐忘峰上下来后便转了运。 不但入了嫡系,而且多蒙师长青睐,连四师叔成名的宝剑也都送了他。 这种运气,旁人还不怎地在意,单智可就嫉妒得很了。虽然他把持得也还不错,但每次说起这事,那酸酸的语气却听得李珣心烦。 不过,在李珣一句话后,单智便再也不说什么了。 「当年单智师兄可是只花了三个月,便能御剑了哪!」 李珣「毫不掩饰」的「嫉妒」,让单智心中大悦,想想也是,自己早了这小子七年,现在御剑飞行,转瞬千百里,岂不比这还在爬云的小傢伙高了不知多少? 回过这个味来,单智便也不再多言,这些时日他正在准备闭关,也不知是否因为李珣进步神速,给了他太大的压力。 无论如何,李珣总算得到了清静。 其实他能御剑,兴奋之情是有的,但哪需数日的发洩?他只不过是藉此名目,想找一个僻静地方,修炼他那见不得人的「幽明气」罢了。 止观峰上,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注视之中,峰上高人无数,各个修为深不可测,万一被发现了,他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他连记载《幽冥录》的玉版,都不敢放在身上,而是和那「碧阴丹」一起埋在了某处,这几个月对「幽明气」的修炼,更是草草而就,时断时续。 而自从能御剑之后,情况就大不相同。 连霞山连绵千里,有多少隐秘之处,怕是众人见识过的加起来,也不超过其十分之一,要在这样的范围中找一处僻静所在,实在是太过容易。 李珣对《幽冥录》的兴趣,实不在「灵犀诀」之下,且这邪道法门,入门最速,这几日被他找到了机会,勤加修行,又有「灵犀诀」打下的坚实底子,进度也是极大。 「寄魂转生」之术,竟被他修到了大成之境。 转瞬之间,他体内真息的性质,便能够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灵犀诀」凝成的真息,化为滚滚的「幽明阴火」——这即是「幽明气」的进阶。 从此,他在《幽冥录》的修行上,也迈入了正轨。 当然,他并非满脑子都是修炼苦行的武痴,他也准备再过一些时候,就去和明玑再联络一下感情的,就算得不到什么好处,近距离接触佳人,也是一种享受。 只可惜明玑行踪之飘忽,就算是在宗门之内也是如此,几次拜访都扑了个空。 据说,她是到坐忘峰上去了。 站在万丈高空之中,运劲抵住激盪的罡风,李珣盘膝坐在剑上,真息与宝剑的联繫,依然稳固如昔。 他在考虑一件事——距当时下坐忘峰也有八九个月了,他是不是应该再上峰去,唸唸旧情? 此时,他已能御剑直上直下,速度狂增何止百倍?即便不能一日夜往返,花上几日几夜的工夫,也能飞上峰顶。 中途不正是练习御剑飞行的最佳时机吗?还能顺便遂了他未完成的「壮举」,岂不甚好? 还有,那位想想都觉得心虚不已,却又总是让人忘不得的青吟仙师——自己不是说有空就到峰上去拜望她的吗?理由也是充足得很哪! 为自己想了好几个理由后,他的心情不由一畅。 当下决定,今日便去找林阁,请他应允自己上峰一事。 第14章 第二集 灵犀辟邪 第五章 辟邪 果然林阁并不为难他,只是说了一声注意安全,便去看他那些古玩了。 李珣早就做好了准备,从小楼中出来也不多耽搁,踏上「青玉」,沖天飞起,直往坐忘峰而去。 他在坐忘峰七年,对中段直至峰底二十七万余里的地方,虽不敢说一草一木均记得清清楚楚,但每一个地形大致的地理特徵,却还都是放在心里的。 此时居高临下,只见峰上景物都连成了一线,自他眼中一掠而过,但秋意萧瑟,天高气凉的季节特性却是不会变的,看着这情形,他心中一动。 早在他爬峰之时,他便对这坐忘峰的异处留了心。 平常的高峰不过数千丈,峰顶便有积雪坚冰,经年不化,此乃高空中罡风凛冽,水气冷凝,经千百年积累而成,这情形无论在人间界,或是在通玄界,都是一般无二。 只有在坐忘峰上,情况迥然不同。 据李珣记忆,自他爬过一段数万丈高,一片死寂的雪峰之后,上面的景致便与山下地面处毫无二致,也有春夏秋冬,也有飞禽走兽,时令更替,衍化有序。 那不像登上了高峰,倒似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此时御剑而来,李珣的修为见识与七年前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那时几乎要了他小命的雪峰,只是转瞬之间便越了过去,甚至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还是此时想到了峰上的异处,才回想过来。 「难不成这坐忘峰,真不属于这一界?」心中隐约有了个概念,他也不强求理解,只是将这个疑问放在心里,以后再说。 渐渐收敛心神,他开始专注于御剑。 李珣现在用的「踏剑式」,便是站在剑身上,以此为凭借,掌握身体平衡,算是最下乘的姿势。 李珣这人向来不好高骛远,短时间内,他对「踏剑式」已经很满足了,十年之内,绝不会去想更上一层的御气之术,其实,就算是简单的「踏剑式」,也有很多学问在里面。 李珣有个好习惯,对一项法门之中各类不起眼的细节,他都十分上心,务求踏实掌握,这是他坐忘峰七年间培养出来的好习惯,而他并没有想改变的意思。 从晨间出发,一直飞了两个多时辰,李珣的精神还算健旺,不过真息消耗颇大。最重要的是「血魇噬心」快要开始了,他赶紧控剑下移,在峰上找了一个地方落脚。 搭眼一扫,这地方倒似曾相识,李珣心中一动,向上移了数百步,在一个岩石凹陷处,用剑挖了盈尺,果然见到一层石板。 这一迭石板,有数十片之多,最上面一块记着「登峰半载所记」的字样,上面字迹是用匕首刻出,还青涩得很,正是当年李珣登峰半载之后,所做的第一个纪念。 将这些石板一块块地翻看,李珣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年龄不过十六七岁,但在之前七年所经歷的,却是凡人一辈子想不到、碰不着的事情。 这不该是他这样的王侯世子所应承受的,但他毕竟撑了下来,并且在那段时间里,学会了在恶劣环境下生存的方法和能力。 就一般人而言,从他光荣下峰之时,未来路途已是一片光明。 可李珣不成。 为了那一刻的光荣,李珣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或者更正确地说,那仅次于三代祖师的光荣,是李珣在承受了常人所难以想像的苦痛之后,老天爷赏赐给他的一点点安慰品。 「血魇噬心」就是缠在他脖子上的钢丝,只要轻轻一绞,或者是他有任何过激的行为,这锋利的钢丝便会割下他的脑袋! 当然,他也从没忘记,鬼先生那百年的化阴池之约。 遥远的理想和残酷的现实分列在他眼前时,李珣明智地选择了现实。 此时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会对他的未来有不可测度的影响,李珣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想之后会发生的事,暂时,他的眼光只盯着今后仅仅五百余天的日子。 将石板再次埋藏起来,李珣就地盘坐,心神很快恢復了平静。 数月前,每次的「血魇噬心」,都是对刚练成的「金丹真息锁构体」的磨练和威胁。 不过在某次的思虑中,他勐然找到了应付它的方法。 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熟悉了「血魇」在体内活动的路线和规律,并以自身的条件所学,设计了一套特殊的「饲鹰心法」。 就像是喂一只贪得无厌的老鹰,他不再任由「老鹰」在体内自由「捕食」,而是将种种大补之物主动地送上,先餵饱了它,自然也就脱出去延续八年之久的痛苦。 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困难重重。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几乎是把自己当成了试验场,逐丝逐毫地摸索「血魇」如何抽取他精血的过程,然后针对每一个细节,都做了最细緻的准备。 这准备并没有什么皮肉之苦,但那细緻到每一毛孔的精细程度,却差点儿让李珣发了疯,他以一种自虐式的快感,支撑着自己做完最后一步。 在过程中的痛苦和完成后的虚脱里,他感到一种新奇的,难以解释的美妙感觉;类似于满足,但又有着细微的差异,这种奇妙的感觉,已深深地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而「血魇噬心」的痛苦,在心法完成的那一刻,也终于成了歷史。 感受着「血魇」张开大口,吞噬着送上的精血,最终归于平静,李珣脸上一片沉郁。 痛苦离他远去,体内真息流转,也不再受其影响,但他实在高兴不起来,这只是由被动的搜刮,变成了主动的逢迎,性质没有变化,甚至更令人心中郁结。 但是这似乎也有好处,因为每到这个时候,他对血散人的恨意,便要深重一分,这让他永远也忘不了,那魔头对他所做的一切! 他发誓要用千百倍的痛苦反加其身,将这数年的耻辱都一齐讨回来! 只要他还有命在…… 长吁一口气,李珣振衣而起,踏上「青玉」,再次沖天而去。 转眼间,三日的时光就过去了。 李珣也不知飞了多高,只是每次降落休息的时候,都根据从前的记忆,大约估计了一下时间,然后再向上飞。 现在,他驾剑停在了一处悬崖外侧,看着上面突出的一截平台发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初他不就是在这里,被那金翅大鹏拍下了悬崖,却因祸得福,得到了《幽冥录》吗? 再向上不远,便是他七年之行的终点了。也在那里,他见到了青吟,那一个让人猜不透,却忘不了的女修。 三天时间,三十六个时辰,他跨越了以往七年的路程。 也许那天晚上,被清虚送下山来的时候,时间的对比更加强烈,可在此时,由自己完成的一切所得到的冲击却更直接。 他在平台上空悬了好半晌才向上飞,很轻易地就循着缭绕不散的雾气,找到了那个大温泉。 其实,在找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是很期待的。当然,他暂时还想不到太过「成熟」的地方去,只是希望到里面,能再来一段「巧遇」。 只可惜,他围着这小湖般的温泉转了三圈,还没有听到那一声冷淡又动听的嗓音。 叹了一口气,他贴着水面,在温温的水气中滑行,不知怎么回事,他心中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本来计划中,他还想再向上走,直飞到峰顶,可现在,却又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到底是怎么了?」 他一脚踏上岸边,随便找了处干爽的地方坐下,看着湖面上飘来荡去的水雾,脑子里纷乱无比,全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心中蓦地一动,稍后,耳中似乎听到了一些奇特的声音,那似是一丝丝细碎的铃音,又好像是环珮交击…… 他勐地跳了起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难道是青吟仙师? 他再不迟疑,估量着声音的大致方向,向那处狂奔而去。 这一奔就是十多里,那声音极好听却也极古怪,方向明明是没错的,但不管他跑了多长的路,这响声却总还是那么点大,缭绕耳边,细若耳语,有些模煳,却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李珣再没有耐心跑下去,他放出「青玉」沖天飞起,居高临下,打量这一片地方。 此处是一片颇茂密的丛林,只是此刻秋色盈目,遍地金黄,枝叶却是掉得差不多了,影影绰绰,倒也勉强能看清中间的情形。 李珣心中奇怪,在他飞起之后,那声音马上就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正莫名其妙的时候,他心有所感,仰头一看,一抹剑光自天上飞泻而下,来得好快! 那剑光中的人影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人,不过,那人的眼神实在犀利,相隔数百丈,仍然发现了这边的李珣,剑光一个毫无滞碍的迴旋,向这边靠近。 「李珣?」 「四师叔?」 这便是纯粹的巧遇了。李珣是真没想到,在山上寻了几次的明玑,会和他在这里碰面。 心中在想,面上却是行礼如仪:「好巧,四师叔,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明玑仍是那一身打扮,在虚空中衣袂飞扬,不类凡俗,可洞穿人肺腑的眼神在他身上一照,又收敛下去:「确实是巧,是在练御剑之术吗?」 李珣挠了挠头,笑道:「正是,还要多谢师叔赐剑……」 明玑往他脚下看了一眼,脸上有些讶意,但更多的还是满意:「竟是『回龙槽』……想法不错!」 李珣自然笑嘻嘻地谢了,随后随口一问:「师叔几日来不在山上,原来是到这儿来了,难道是来看青吟仙师的?」 明玑闻言一怔,又仔细地打量他几眼,眼中神色颇为古怪,看得李珣后背发凉,忍不住咳了一声:「师叔……」 明玑闻声露出一丝笑容:「我记得你能拜入宗门,有青吟师叔引介之功吧?」 李珣忙正色道:「正是,弟子从不敢忘。此次到峰上来,也想向仙师道谢……」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看到明玑秀气的眉峰微蹙,只这么一个表情变化,便让她轮廓分明的线条变得分外犀利起来:「给你个建议,听不听?」 李珣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的神色,心中不由一惊,哪能说不好,唯唯诺诺之时,只听到她说道:「其实,你的样子和……」 「明玑,背后说长道短,可不是你的风格!」 这声音来得突兀,平平淡淡中,却自有一股令人为之气短的从容恬淡。一听这声音,李珣便反射性地叫了起来——「青吟仙师!」 回头一看,那凭虚而立的佳人,不是青吟又是何人? 今天的青吟,穿着与明玑倒是有点儿像,也是一身略显宽大的青色外袍随风摇摆,满头青丝却简单地束在一起,柔顺地贴在肩背上,并不动弹。 看她立在虚空中,便像是一个安静沉默的幽灵,诡谲而又惊艷。 明玑并不因为青吟的一句话而有什么尴尬,她微一欠身,轻笑道:「抱歉了,青吟师叔。」 青吟并不在意她是什么态度,而是将目光投注到李珣身上。 她的眼神和明玑又有不同,明玑的眼神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所过之处,什么阻碍都好像能切开似的。而青吟则没有这么犀利,不过当她淡淡一眼瞥来,却能让人剎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在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李珣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原本在心中想好的一套说辞,此刻都不见踪影,只能期期艾艾地行礼,然后便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边,明玑似乎叹了一声。 青吟唇角显出了一丝笑意,这笑容李珣非常的熟悉,偶而在静谧的时候,他会想起这笑容,似怜惜,又似嘲讽。但,她在怜惜什么?嘲讽什么?李珣得不到答案,却一点也不影响他对这笑容的沉迷。 还是青吟的话音把他从失态中拖了出来:「不过三五个月的功夫,你的修为长进了不少……难得还脚踏实地,果然是修习灵犀诀的上佳人选!」 「仙师过誉了!」李珣连忙行礼,道:「还要多谢仙师指点!」 青吟对这种话是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她又瞥了李珣一眼,便转而对明玑道:「你将『青玉』送给他了?」 明玑浅浅一笑:「三代弟子中,只他一人修『灵犀诀』,不送他送谁?」 「倒是大方得很。」青吟淡淡地应了一声,又转向李珣道:「你头顶是『凤翎针』吧?林阁能将它送你,显然也是颇为看重,如此看来,倒是我小气了……」 不等李珣说一声「惶恐」,她手上已拿出块玉来,向着李珣弹了过去。 李珣只好一把接下,便听到青吟说:「这玉放在心口,祛邪辟魔倒有奇效,也能有一点儿防身的作用,便送给你吧!」 李珣看手中这块玉,只见其通体凝碧,又晶莹剔透,上面以简洁的刀法,缕刻出一个辟邪神兽,头角峥嵘,极得神韵,细细看去,这些纹路又似是十分深奥,显然不是凡物。 更要命是,上面芳香阵阵,握在手心,竟还有余温。 李珣只觉得全身都颤慄了起来,心想:「难道是青吟仙师贴身佩带的吗?」 一边明玑微微一怔:「是『玉辟邪』啊!青吟师叔今日可真是大方了!」 她随即又对李珣道:「这『玉辟邪』是通玄界最有名的护体宝物之一,佩在身上有百邪不侵之效,可辟一切毒物邪祟,且对修炼时对清心宁神有奇效。佩上了它,以后想走火入魔也不太容易了!」 看这个架式,李珣是还不回去了,更何况,他恨不能把这块玉生吞下肚,又怎么肯还回去? 知道眼前两位女修都是不可欺的,他也就不再矫情,而是颇郑重地一拜礼,收了下来。 「玉辟邪」上本就串着一条丝带,李珣就把它挂在脖子上,紧贴胸口。 然而这一贴,便贴出了异处来。 心窍里,那纠缠成一团的阴火、血魇齐齐一震,不知怎地,就萎缩了好大一块儿,而这「玉辟邪」中,似也分出一股清气,绕着心窍流动,彷彿是一颗冰凉的珠子在里面滚动,好不舒服。 李珣忍不住了打一个寒颤,只觉得全身的毛孔尽数打开,丝丝凉意从其中吞吐进出,倒似是千百只小手一块做按摩似的,舒服得几乎要呻吟出来。 幸好,这种感觉只是一剎那,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两位仙师面前出丑。 恢復了正常状态的「玉辟邪」只留一丝凉意停在心窍处,绕行不悖,阴火、血魇也回復了正常状况,但似乎又有些变化…… 现在没有时间仔细察看,李珣只是略一内视,便退了出来,知道这宝贝的厉害,自然是喜不自胜,忙再向青吟行礼道谢。 青吟受了他这一礼,只道一声:「罢了。」 在李珣的感觉中,她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因为送了一件宝物而有任何变化。 真是古怪! 这时青吟又对明玑道:「你不是要下峰吗?怎么,还要留下?」 这话可不算客气,但明玑却一点也不生气,她拂开被风吹到眼前的秀髮,眼眸中光芒却越发地犀利,在李珣和青吟身上转了一圈儿,又笑了起来:「是啊,我该下去了……李珣,你还有什么计划?」 「呃……」李珣还能有什么计划?这次登峰目的几乎全部达到了,而且收穫还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在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中,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然而,他不说,青吟却帮他说:「你跟我来吧。」 李珣听得发呆,明玑却一点儿也不吃惊,只是微垂下头,谁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如何,但很快她就抬起头来,笑道:「如此,那我就先下峰了,代我问钟师叔好!」 再向李珣一点头,她体外剑气交迸,倏忽间不见了踪影。 「似乎我的外貌,给她们很大困扰的样子……」 李珣不是傻瓜,相反,他的心机不在任何人之下,从七年前清虚那一声「倒似一位故人」,一直到明玑两次的欲言又止,这其中问题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刚刚明玑大概就是想说那个人究竟是谁吧,只是被青吟给制止了,也就是说,那人与青吟的关系似乎更近一些。 那他会是谁呢? 他这边在想着,青吟却命他收了「青玉」,自己则施展出「驾云」之术,让李珣站了上来。 李珣不明白她想干什么,可是在青吟淡漠的眼神之下,又没胆子去问,只好乖乖地站在云上,垂手恭立。 清虚曾说过,「驾云」之术,比御剑飞行要慢,那也只是在同等条件下才有的差别。 当日,清虚的「驾云」之术,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就飞到山下;现在,青吟的「驾云」之术,则展现出毫不逊色的速度。 飞云向上攀升,剎那间将原来所在的地方,抛得不见了踪影,李珣御剑飞行的速度,与之相比,无异于飞鸟与蜗牛的差距。 青吟坐了下来,看起来闲适自然,再看李珣,却是柱子一般僵硬得很。最后还是青吟让他坐下,他才紧张地坐在飞云的一角,和青吟保持着一个「恭谨」的距离。 由于角度的关系,青吟只留给他一张侧脸,即便如此,李珣也已经很满足了,在这一段沉默的路途中,偷眼打量身边的佳人,便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尤其,在他胸口,还有一块沾染佳人体香的玉石。 李珣突然明白,单智在面对祈碧师姐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了。 「难道,我……」 让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思考这种问题,可真的难为他了。在这种突然迸发的新问题上,以往所学的一切都没了作用。 他更小的时候,在宫中似乎也接触了一些,但在那地方,种种扭曲的、变态的、残暴的情形,和现在的情况完全不能相比。 烦啊…… 只有在这时,才能看出李珣的少年心性,在忽喜忽愁心绪的感染下,他忘了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脸上的表情也开始随着心情变化起来。 这纷乱的心情伴随他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眼前一亮,他才回过神来。 似乎外界有什么变化! 他好奇地四下打量,乍一看去,也没什么差别,不过如果仔细感应便会发现,这里天地元气的浓度浑厚得惊人。 从天空中太阳散射下来的光芒,呈现出不自然的折射看来,此处元气已浑厚到近乎实质。 青吟看出了他的疑惑,随口解释道:「坐忘峰五十万里以上,天地元气的浓度将随着时辰的推移,而发生潮汐性变化。大约在子时最为稀薄,在午时最为浑厚。」 竟还有这种地方? 李珣很是惊讶,但只要想一下,坐忘峰这绝非人间所有的高度,在上面发生什么事情,都应当是正常的。不过听青吟这么一说,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而且还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这时候,青吟又看了他一眼,道:「可知我带你过来,所为何事?」 李珣哪能回答,只好老老实实地应道:「弟子不知!」 「钟隐这几日在峰上,我引你去见他。」 「钟……钟隐仙师?」李珣差点儿一头栽下云去,怎么会是钟隐! 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人! 第15章 第二集 灵犀辟邪 第六章 钟隐 世上只有一个钟隐,是纵横千年未尝一败的绝代神剑! 自一千两百年前,他初下山之日起,便以手中『斩空』神剑,会尽天下修士,从无败绩。 剑噼朱勾宗的勾魂三使、击溃冥王宗的七冥星阵、邀战天妖剑宗的四大妖剑、大战邪道宗师鬼先生、闯入六绝地之一的星河……种种事迹,数千年来,通玄界无人能出其右! 尤其是,他还是唯一一个,将通玄界三散人尽败于手下的人。当然,最经典的就是千年之前,单枪匹马杀入无回境,迫得玉散人逃遁万里一事。 所有的这一切,组合在一起,便成就了钟隐的赫赫声威。 毫无疑问,他是明心剑宗所有弟子心中当之无愧的偶像,便是李珣自己,亦未能免俗。 即便如此,李珣也绝不愿在这种时候见到他! 传说中,钟隐早在数百年前,就可以白日飞昇,而他却因为某事,而以绝大神通强留此界。 就算是这样,他也具备了仙人的神通,当然不会夸张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但明心剑宗流传最盛的,就是他举世无双的观人之术。 只须一眼看去,便能将人心中最隐秘的角落揭开,人心在他眼中,没有任何秘密。可李珣偏偏就是那种心中秘密极多的人,而且所藏的隐秘,多是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叫他如何敢与钟隐相见? 就算钟隐的眼睛不像传说中那么夸张,但以他近乎通天的修为,难道还看不透自己身上的秘密? 血魇、阴火、幽明气,哪一个东西被翻出来,都是一个死字! 早在数月前,他拜见宗主清溟道人时,便觉得好生难过,如今再碰上一个修为更胜数筹的钟隐,他哪还有活路? 李珣越想越怕,甚至想着是不是干脆跳下云去,就此驾剑逃命算了! 这个疯狂的念头只在心中一闪,便洩了气,而此时,他也想到了刚刚心中所觉那极不妥的地方在哪里! 「血魇噬心!血魇噬心的时间就要到了……这个时候,要怎么用『饲鹰法』?而如果不用,血魇噬心一起,体内的异状怎还瞒得住人?」 这个念头才起,他心脏处,便是重重一跳——完蛋了! 他绝望地闭起了眼睛,但是事情的发展,却不像他想像得那么糟。 心脏只是狂跳了两下,血魇似乎也很暴躁,可在心窍周边游荡,那一丝「玉辟邪」的凉气,却似乎有着极妙的作用! 便如他刚佩上此物时一样,血魇与阴火,勐地收缩了一下,然后又缓缓恢復,而血魇噬心……在哪里? 每日一次,无可抑制的血魇噬心,竟被压制了下去! 李珣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不过他此时也想不到那么远去,这死里逃生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让他只知道抓着胸前的玉石,呆呆发愣。 「听到要见他,欢喜得傻了?」 青吟悠悠的话音响起,轻而易举地攫回了他走失的心神。 李珣身子一震,「啊」了一声,想措辞应对过去,却因一时急切,脑子里一片混沌。 幸好,青吟还挺理解他的心情,只是颇感兴趣地看着他紧抓「玉辟邪」的手:「心口不舒服吗?」 「啊……不,没有!」李珣连忙摇头否认,但又觉得太生硬了些,赶紧变化了一下说法:「刚刚心跳了两下,呃,这玉……」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是,万一刚刚那变化是针对阴邪之物才有的反应,那就是不打自招了,所以才说了半截就呆在了当场。 「忽然变凉了,是吗?」 也许是坐在云上的缘故,青吟的笑容便如座下的云朵,模煳不清,变幻莫测。 李珣迟疑了一下,才点头应是。 青吟脸上没有半点异色,她道:「此物有平静心绪的功用,刚刚你太激动了。修道之人做到不为外物所惑虽是基本功夫,却又难如登天,今后此玉便等于你的良师,时时提醒你平定心绪,宠辱不惊,你今后要多加努力才是。」 李珣心中长吁了一口气,知道已过了这一关,连忙躬身应是。 说话间,飞云又跨越了一段距离,速度渐渐放慢下来。 青吟悠然起身,站在飞云边上,望着下面的风景,唤李珣过来:「你看那里!」 玉管般洁白晶莹的手指,牵着李珣的目光,投向了下方一片竹林。 这林子也是古怪,远远看去,竟发着淡淡的青光,如虚似幻,绝非世间凡物。 「这片竹林称为『青烟障』,也算是一片天生灵物,钟隐便住在那里!」 李珣脸上抽搐两下,好险没让青吟看到。 只听青吟道:「他这些年出去得少了,十年倒有九年在这里定居,要见他,到这里来即可。」 「见他个头!」李珣心中急转,正想着该如何逃过这一劫数,背上忽被一股力道一推! 力量不大,却是恰恰破坏了他的平衡,当即把他推下云去。 李珣大叫一声,体内真息却是急涌,想要做点什么,但那股力量好怪,一推之后尚有余力,也不算大,却轻巧地连续化去他数次真息变化,让他身上半分劲儿也使不出来,只能像一块大石般坠落! 「是青吟仙师!」李珣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她想干什么?」 身体在空中来了个翻滚,他正好看到天上那朵飞云冉冉而去,并入天际云层之中,再不復见。 而此时,他的背部,已靠上了尖锐的竹林尖端。 「难道就这么完了?」 这念头只是一闪,便有一股奇特的清灵之气自下而上地涌起,将他托了一托,其力用得极为柔和。 李珣只是身上一软,口鼻间已传入一丝淡淡的竹木香气,清清淡淡,沁人肺腑。 紧接着身上微震,他已经落在地上,却是不痛不痒,没有半点儿不适。 「怎么回事?」 他此时已在竹林之中,四顾打量,只看见周围的竹子都有七八丈高,青翠欲滴,通体圆润,竹节微凸却也是青光隐隐,乍一看去,倒像是玉做的一般,不沾染半点儿尘俗。 「果然是仙家妙境……」 思及钟隐的身份,对他生活在这种地方,李珣一点也不觉奇怪。 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竹身,触手平滑坚硬,有凉意透指而入,用力敲击,发出的也是玉石撞击的清音。 「也不知这宝贝竹子有什么用?」 心中想着,他信步在竹林间走动,这一动便觉出异状来。 他在外面已经觉得天地元气丰厚得不可思议,而现在,则觉得竹林中的元气浓厚程度,已凝如实质一般,走在这里竟好似在水中穿行,总有些阻碍。 如此浓度,实在让李珣为之咋舌。 他现在也大概明白,刚刚为什么没摔死。正是因为这里天地元气太过浓厚,便如同一湖无形之水,从高空撞下,自然不至于摔死。 虽然知道了青吟并无恶意,但李珣还是不明白,青吟就那样把他推下来,总不会是恶作剧,应该有什么深意才是。 李珣那愈是紧张,便愈是清明的性子显了出来,当下便将心中无谓的紧张和恐惧抛在一边,只想着一会儿若见了钟隐,该有什么说辞。 才走了数十步,说辞也还没想个全套,眼前却是豁然一亮——这是一片林中的空地,其中盖了一处竹屋,通体都是由林中的竹子所建,看得出来这竹庐虽然小巧,细节上却细细排列编织,每一处都透出了十分的认真来。 屋外还摆放着一套桌椅,桌上的茶具,也都是竹子制成。杯中蒸气裊裊,想是才泡了一杯香茶。 而距李珣数步之外,还摆着一件竹制的书案,此时,上面正铺着一张纸,有一人身着白衣,站在案前执笔作画。 这人必是钟隐了,可任李珣怎么想,也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碰面。 也许应该庆幸,他没有直接面对那双据说可以穿透一切的眼神。但是对于这样意外的景象,他却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如果不是刚刚已调整好心绪,他此时就很有可能出乖露丑。 现在,他只是垂手恭立,看着对方作画。 李珣在丹青上没有什么造诣,以他的眼光去看,只觉得钟隐下笔极快,往往略一勾画,轮廓便出,眨眼间便是数笔。 钟隐只画了七棵竹子便停下来,在纸上留下了好大一块空白,李珣全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虽然不是内行,但也知道丹青最讲究佈局,纵然画家有「留白」之法,但似这般取一角而留一角的,当是画家大忌。 钟隐想做什么? 正疑惑间,钟隐忽地抬起头来。 在最没准备的情况下,他和钟隐目光相对——他脑中先是一片空白,可随即胸口便是一阵凉意涌上,直贯顶门,被这凉意一冲,如同当头泼下了一盆冰水,让李珣瞬间反应了过来。 他再不迟疑,当即双膝跪地,垂首道:「弟子李珣,参见仙师!敢问仙师,是否为六师叔祖?」 钟隐与清溟等同辈,排行第六,李珣还怕认错,只好多问了一句。 「我是钟隐!」钟隐的声音极是好听,略显阴柔,却自有一番沉凝不发的张力:「你是三代弟子?起来说话!」 李珣顺势站起,却仍不敢抬头,只是看着脚尖。 钟隐道:「你身上有『青玉剑』,又有『凤翎针』,却是林阁的弟子,还是明玑的?」 「家师正是林公!」李珣的答话有些文气,这也算是紧张的表现,他急着撇清嫌疑,又道:「是青吟仙师要弟子到此,参见六师叔祖……」 「青吟?」钟隐在那边似是沉吟了一下,又道:「你且抬起头来。」 李珣不知结果如何,战战兢兢地抬头,两人目光再次对上,李珣当然不敌,只看了一下便要移开目光,也在这时,他看清了钟隐的脸。 和他名动天下的名声相比,这张脸似乎太过平凡了一些。 称不上如何英姿气度,仅仅是清秀而已,脸上轮廓也不明显,不是那种能让人一眼认出的类型。 然而,他的身材极高,比李珣要高出一个头左右,站在竹林中,几与周围笔直的青竹一般无二,姿态挺拔,不曲不折,平和间自有一番孤傲。 说也奇怪,站在他面前,压力似乎比在清虚等人面前还要小些,至少李珣还没有那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真的是钟隐吗? 他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却忽地感觉到,对方脸上,似乎有一丝极微妙的表情在变化。 「你是……李珣?」 他语气有些飘忽,李珣却不敢怠慢,心知可能是这张脸带给他一些困扰,忙为自己正名道:「弟子正是!」 钟隐微一摇头:「孤煞之相?」 李珣干笑一声,老实地回答道:「清虚仙师、青吟仙师等都这么说!」 然后,他耳中传来了钟隐的一声叹息,本来就很脆弱的心思,被这一声叹又搅得很是慌乱,而此时,胸口的「玉辟邪」又发出凉意,将心跳平稳了下来。 钟隐也在此时改变了话题:「不论你是怎样来的,来了,便是有缘!来,且看我作画!」 这算不算是亲近的表现? 李珣心中有些期待,看样子自己是过关了。那么,现在与这位大剑仙拉好关系,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才见面,自己怎么投其所好? 心中想着,脚下却听话地移动,一直来到书案前面。 钟隐再次执起了画笔,这一次,他又画了几根竹子,接着,还有一个人。 如此,佈局就很清楚了。 先前七棵竹是近景,后面竹子与人则是远景,似是在竹后,窥看远方之人。 一眼看去竹影摇动,人影依稀,虽无他物,却仍使人感觉到月华流转,遍地生辉的月夜人竹。 李珣不是行家,却也觉得这画很怪,似乎佈局临时改换,虽然后面也算佈置得不错,可是笔力已尽,但人竹相衬,暗换月色之法还算巧妙,其余严格来说,不过平平而已。 果然,钟隐叹了一口气,将此画放在一边,换了一张纸,继续作画。 下一幅便要好得多了:竹影错落,浓淡有致,细看去便有一股清逸之气扑面而来,竹木成帘,目有尽而意无穷,倒似要引人去画中一般。 李珣低赞了一声。 钟隐停了笔,回过头来看他:「这幅你喜欢?便送了你吧。」 李珣一愣,旋又大喜,钟隐的手迹可是珍贵得很,虽然不是剑谱秘诀,但只凭他的名声,这幅画便是无价之宝,拿回去妆点门面,也是好的。 这算是意外之喜了。 李珣也不虚伪,忙躬身谢过。 又听钟隐道:「不过,我倒想听一下,你觉得这幅画笔法走势如何?」 这是考试吗?李珣有些紧张,他的丹青造诣,还是小时候听王府先生讲的,不过俗世之法,在通玄界也不知行不行?万一出乖露丑,那该如何是好? 心里紧张,他外面却不迟疑,走到画前,凝神看去。 才顺了两笔,他轻咦了一声。 钟隐在一边微笑:「怎样?」 李珣却是充耳不闻,手指却在隐隐颤动,到了后来,干脆凌空虚画,咄咄有声。 钟隐也是一怔,在旁赞了一声「好」,而这个赞美,李珣却是听不到的,他现在心中全被这幅画佔了。 这哪是什么墨竹图?这分明就是一套精微的剑诀! 李珣对符纹之术,已敏感到了极致,对笔法走向等细节问题从不轻忽,几乎已到了看着一张图,便要找到它笔力发端、轨迹的地步,因此他才能一眼看出这幅画的妙处。 以他的造诣,已经可以脱出有形的画作,直探其中的意趣,外面虽是顺着笔法一路画下,但体内真息却暗合深意,自有一番运作。 一幅画看了不过一半,体内真息已滚沸如汤,云蒸霞蔚,沿经络穿行不悖。 而到后来,真息又渐渐平缓下去,然而经过上一波的「蒸煮」,却是凝实许多,且暗合心诀,穿行间锋锐如剑,接连攻破几个关窍,在体内左冲右突,好不凌厉! 转眼间,他已将此画看到了第四遍,只觉得脑中灵光狂闪,渐渐连成一片,正如痴如狂之际,肩上忽被人一拍,脑中当即一震,灵光散落,再不得见。 只差那么一步…… 李珣呆了,随后就是气沖华盖,勐地转身,想找人理论,入目的却是钟隐温润如玉的眼神。 一大盆冷水泼下,他连忙躬身,满肚子怒气剎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不要再看下去了,如此究根问底,于你有害无益!」 看着李珣茫然的样子,钟隐微微一笑,将案上的画捲了起来,放到李珣手心。 「可知你修行时,最大的缺陷是什么?」 李珣呆呆地摇头。 「你对法理的探究,已是入木三分,山上没有多少人能比得过你,然而你对情势的感应,却还是幼稚得很。内外不得兼顾,不过是坐禅等死,终不得大道,换句话说,你是知道如何使剑,却不知怎样使剑。」 李珣听完真是懵了:「如何使剑、怎样使剑,难道不是同一回事吗?」 「怎会一样?便如这画,你知笔势如何轻重、浓淡,知顿挫变化,可是真让你拿起笔来,你可会画?」 「……不能!」 「修行之法,虽然稍有不同,也能够由内而外,豁然贯通,只是你对符纹法理之道理解太速,而外功修行又没什么根基,如此两下消长,差距过大,于你绝无好处,你可明白?」 李珣登时心悦诚服,忙躬身谢道:「弟子今后定将努力提升外功造诣……」 钟隐点了点头:「如此便对了!你眼光虽好,但毕竟偏于一隅,能从画上读出真息搬运之法,却看不到与之相应的肢体挪移之道。今后再看时,当细思其中与真息相合的肢体变化,内外兼修,方是正途。」 言罢,他又指出几个有可能犯错的疑难之处,听得李珣不住点头,只觉得不愧是钟隐仙师,这讲解的功夫,也居众人之上。 无论是清虚、青吟、林阁、明玑,比起他来,都少了那一份深入浅出的生动明白,偏偏就在这直白如话的言语下,还有更深一层,需要自己思索的深度。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李珣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就留在这峰上,日夜听此人的教诲。大概只这一阵话的功夫,便要免他三年苦修了! 只是,他想得虽好,钟隐却没有留客的意思。 在讲解告一段落后,他道:「……这墨竹图中,是我近些年来,闲来无事之时,创下的一门『青烟竹影』的剑诀,最是能由浅入深,有新笋出土,节节拔升之效! 「此时便传了你,下峰之后交与你师父,由他指点进一步的修行。你就去吧,莫让青吟久等了。」 「青吟仙师?」李珣这才想起,那位把他从天下推下来的青吟,心中忽有些奇怪。 青吟想干什么?难道就是把自己推到钟隐眼前,让他过目,再看能不能让他提点一下? 他只觉得这位优雅冷淡的仙师,行事高深莫测,实不是他所能探知的。 说到青吟,钟隐脸上也略有变化,他又看了李珣一眼,脸上有沉吟之色。 半晌之后,他缓缓开口:「李珣!」 「弟子在!」 「你青吟仙师脾气古怪,同辈的师兄弟们都拿她没办法,更遑论你这些小辈……若她日后有什么事,做得让你生气,却要看在今日的面上,不要太过计较了!」 李珣腿一软,半跪在地上:「弟子不敢!青吟仙师是长辈,弟子……」 「罢了!」钟隐打断了他的话,微微一笑后转身进屋,李珣只听到他说了最后一句话:「起来吧,青吟她必不喜欢你这种软骨头的样子!」 竹扉掩上,再不闻他的声息。 李珣呆在地上,想了很久才爬起来,脸上只是苦笑:「若我是硬骨头,她就能喜欢我不成?」 这个疑问,便是打死他也不敢问出口的,李珣只能在心中想想,作一些白日梦罢了。 在竹林中走了数百步,李珣找不到边际,却找到了几根自然脱落的竹枝,这些竹枝不过一指粗细,却湛然青碧,光华隐隐,拿在手中也颇为清凉。 李珣试了一下,这竹枝韧性却是极强,李珣强行将其绕了三五圈,只要一松手,便是「嗡」地一声恢復原状,拿「青玉」相斫,连续三剑下去才噼断了一根。 这玩意儿却是不错! 李珣捨不得放下,便拿在手中,低着头寻找,看能不能再找着几根。 至于长在那里的,他实在不敢动,万一这是钟隐的心爱之物,被他毁了,人家只需一口气,便能把他吹下坐忘峰! 在附近找了一会儿,却再没有什么收穫,李珣知道,再逗留下去,就要丢人了,只好驾剑飞起,剑光冲破竹林时,竟发出「啵」的一声响,他的身体也勐地一轻。 在这种地方,该如何修炼? 修道人虽然也炼化天地元气,充为己用,但毕竟要有个度,像竹林中这般元气浓度有如实质,如果真施行那炼化之法,大概十个人里倒有九个要走火入魔。 大概也只有钟隐这样的半仙,才敢在这里居住吧。 心中想着事情,剑光却在天空中盘旋。临走时听钟隐说,青吟在外面等着,虽然他有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但李珣不敢等闲视之,只好傻傻地在天空中绕圈。 天知道这是怎样辛苦的差事。 初来时,青吟说这里天地元气随时间而呈潮汐变化,李珣没有感觉出来,现在在空中绕了几圈,他终于明白什么是潮汐变化。 午时已过,天地元气的浓度便开始从高峰跌落,这种跌落并不是直线下降,而是如海水退潮般,沖一小截,退一大截,如此方退又进,十分复杂。 这就苦了李珣。 御剑之术,最重要的便是与天地元气的协调,他练习御剑才几天?在这种天地元气极不稳定的环境里,他能控制住真气间的平衡已是了不得,哪还能保持平稳? 便只见他东倒西歪,左摇右晃,在空中彷彿是喝醉了酒一般,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若是旁人,此时落下地来也就是了,偏偏李珣又多想一层,只觉得此地虽然难以控制,但却正是锻炼御剑之术的最佳场所。 在此时练上一会儿,便抵得其它时候练上一月,于是竟强撑着不想下来。 满腔心思,此时都集中在了「青玉」上面,心神凝实,不放过任何一点的元气变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自觉能力大有长进,体内真息也耗费得差不多了,这才停了下来。 落在地上,他忽觉不对,勐一回头,便看得傻了。 不远处的竹林边上,青吟席地而坐,解开髮髻,将青丝瀑布般垂在身前,正在缓缓梳理,那光景与初见面时她揽水梳妆的情形,竟有七八分相似。 都是那视旁人如无物的冷淡,以及夺天地造化的神秀,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女性的妩媚,隐隐流动,不彰不显,却又在无形之中,吸引着人们的眼光。 李珣又怎能抵挡得住! 看她这个样子,也不知在林边坐了多久了,想到自己在空中的种种丑态,李珣只觉得面如火烧,根本就抬不起脸来。 这样也好,倒把他刚刚的失态遮掩了过去。 他本能地想下跪请安赔罪,可是脑中却忽然闪过钟隐所说的话。 「不喜欢软骨头?」 思及两次见面的情形,果然发现青吟不喜他人跪拜行礼,自己若矫情过分,恐怕捞不到好处。 这念头只在心中一转,他便改了姿势,只是垂手行礼而已:「请仙师恕罪,弟子一时忘形,劳累仙师久等了!」 青吟看都没看他一眼,冷淡之意却是比之前更甚。只听她道:「那画是钟隐给你的?」 李珣忙道了一声「是」,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将画送上。 青吟却不忙着接,而是不紧不慢地将青丝挽了一个髻,这才接过画去。 这本来是颇为慢待的举动,但一方面她是长辈,另一方面,她举手之间,便是风姿无限,秀色可餐,李珣只觉得百看不厌,又哪会觉得难受。 手上一轻,那画已被青吟拿了过去缓缓展开。一见之下,青吟便道:「这是第二幅。」 李珣目瞪口呆,青吟只看他的表情,便知道自己说中了。 她微一摇头,又将这画递了回来:「能得到这幅青烟竹影,也是你的造化,便拿着它下山去吧!」 这样就结束了? 李珣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间只是应声,却忘了动弹。 青吟缓缓起身,也不理他,目光却望向竹林深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珣不敢惊扰,等脑子里面转过弯来,也知此地不能再留,便再躬身行了一礼,向后退去。 「且住!」青吟蓦然开口把他叫住,李珣愕然看去,听得青吟道:「你过来!」 李珣便如一个牵线木偶呆呆上前,总算他还知机,与青吟保持了一个距离。只是下面的变化,却让他当场傻了。 青吟竟伸出手来,抚上了他的脸——李珣打了一个寒颤,脑子里面一片混沌。他只觉得脸上那一只手,手指纤长,清凉如玉,略一接触,便有一丝酥麻自脸上直透心底,最终扩散全身。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青吟道:「……如此,你面目有了变化,却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了!」 面目变化? 李珣心头一跳,还未出声相询,便见青吟化出一面水镜,让他自照观看。 入目一见,李珣便小吃一惊。镜中之人,也不知是哪里做了手脚,虽然轮廓、五官都无变化,却总觉得与以前似是而非,轮廓长相只与他有五六分相似,多看几眼,便有些认不得了。 而他此时也恍然明白,青吟抚他脸的用意,原来是看他酷似某人,便将他的脸用某种法子变化一下,避免日后的麻烦。 耳中听到青吟的吩咐:「这种真息化形,待你修到化婴之境时,便会自然解开……那时,你也不会再受这种困扰了吧。」说着,她贴着竹林边走了几步,身形忽如一个气泡,「啵」的一声便不见了。 李珣向前赶了两步,停了下来,手掌却不自觉地抚上了被青吟摸过的地方,感觉着裊裊余香,一时间竟是痴了。 第16章 第二集 灵犀辟邪 第七章 下山 世间有三界,为人间界、通玄界、仙界。 看似泾渭分明,实际上,除了仙界远在九天无人得见之外,通玄与人间界的分野,并没有多么分明。 通玄界与人间界的距离,不像有些人想当然的那样遥远,两界的关系,也绝非你上我下,豪触之无门,而是有交界、有共存的态势,在人间界所谓的仙山、灵脉,往往都是两界交会之处。 连霞山脉之中,便有三处与人间界相通。 此时,李珣一行人,便是从三处中寻了一处,下到了人间界去。 直到成行之日,李珣才知道,林阁不愿意参加什么水镜之会,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颓丧。 因为李珣发现,原来跟随林阁去的,并不仅是他一个。 二代弟子中,有不入嫡系的明澜道人、岳明风两位师叔,三代弟子中,则包括李珣在内的十五人。尤其令他意外的是,那位给李珣留下较深印象的祈碧师姐竟也随行。 原来这一行人,并不仅仅是去参加那大会,在此前后还要在世间修行磨练,积累外功。也就是说,作为这一行人的主事者,林阁不但是明心剑宗在水镜大会上的全权代表,而且还是这一行十八人的保母、保镖、导师之类…… 怪不得林阁是好大的不情愿! 作为林阁的弟子,李珣都有点为他难过。 当然,山上的人也知道林阁的性子,为他配的两名助手——明澜道人和岳明风,都是山上操持内政的好手,路上各种事情林阁大可交给两人去做,他自己只需行保护、指导之责便成。 此时,距水镜大会开始还有一个半月,时间极是充裕。 这一行人中,还是以李珣年龄最小,其它人修行时间最短的,也有七八十年,功力自然比李珣要强得多了。 不过在三代弟子中,只有祈碧和李珣两人,才是嫡系子弟,其余人等都是旁系所出。 明心剑宗嫡系、旁系之别,并不是太过明显。 一般来说,像祈碧这样,按部就班修行过来,又在启元堂蒙「落霞剑」明如青睐成为嫡系子弟的,算是最典型的情况。 嫡系之人一般都是根骨上佳,心性正派,能传宗门道统之人。胜在有明师专门指点,精微处便要比旁系的师兄弟高上一些,此外,便是嫡系子弟才有继承宗主之位的机会。 而旁系子弟,则是在启元堂没有被上代嫡系仙师选中的,他们有的拜非嫡系的仙师,有的则留在启元堂中,听山上的仙师每日来讲解问题,自修自炼。 无论是旁系还是嫡系,其修行的法诀都没有什么差别,其差距也还没有到不可弥补的地步。 虽然他们不能成为宗主,但修道之人本也不在乎那点浮名,正因为如此,嫡系旁系弟子之间,并没有什么化不开的矛盾,也一直维持着宗门内的稳定。 李珣对宗门内的这些事情,也算是颇为上心,知道自己的言行关系到他在各师长、师兄弟之间的地位,所以极是小心。 出来这几天,他都摆出一副小弟弟的样子,只做少年无机心之状,和一行十几人都混了个脸熟,举止得当,嘴巴又甜,倒没有人对他生出恶感。 这里面,能瞭解他一些机心的,怕也只有林阁一人了。 可是林阁只有这一个弟子,平日里虽然冷淡,但只见他能把异宝「凤翎针」赠与李珣,便知他对这个弟子还是有感情的,所以,对少年的举动,只要没有什么害人的机心,他也是不痛不痒地提点几句,就由他去了。 不过下了山来,日日相处,林阁对李珣的要求却是更加严格。 李珣从钟隐手中,得来了「青烟竹影」剑诀,下峰便交给了他。 别人不明白钟隐的心思,身为李珣座师,林阁哪还能不明白?钟隐这幅画中,实际上已是委婉地批评林阁授徒的方式有些偏颇,要其纠正之意。 虽然林阁心境颓唐不振,但对峰上那位仙人一流的师叔,还是比较佩服的,此时见钟隐送来的剑诀,便知该怎么去做。 从那时起,李珣每日要抽三个时辰修炼外功。 七年坐忘峰之行的锻炼,让李珣的身体强度已达到这个年龄所能臻至的巅峰。接下来的重点,就是如何才能将这副身体运用自如,使身意合一,无有不至。 「青烟竹影」剑诀,不愧是钟隐亲授的绝技,由浅入深,由内而外的功夫,实在了得。 李珣苦修一月,虽然看不到什么大成就,可是却觉得对体内真息的操控,已上了一个新的层次。尤其是在运动之中,真息转折随意,如臂使指,种种细微之处,做得比以前要好得太多。 愈是这样,他修炼便愈是尽心。 「三百……三百零一……三百零二……」李珣身上大汗淋漓,已将衣服湿透了,唿吸却仍然平稳有序,手上也如铜浇铁铸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他心中默数,手上一剑一剑地刺出,从头到尾都是抬腕、刺剑、收回这三个动作,难得他始终如一,没有半点懈怠。 他也不仅仅是刺剑而已,真息随着刺出的长剑此去彼来,在体内沖刷,远比肌肉的运作要劳累十倍。 李珣刺出五百剑后,无论是体力或是真息,都已到了极限,再提剑时,手腕已忍不住发抖,再也握不住剑了。 「珣师弟,歇一下吧!」祈碧站在一边看了好一会,见他不要命地在这里练功,心下怜惜,便说了一句。 李珣停下手,见是祈碧,微愕后便是一笑:「祈师姐!」 祈碧在山上是出了名的温柔和与世无争,对这样的女修,李珣懒得动什么心思。所以和她相处时,最是轻松自在。 这一行人中,只有祈碧和另一个叫齐芸的两位女修,因此在行程中,她们是受人追捧的对象。 只是祈碧虽是秀美如玉,温婉可人,但早已名花有主,其道侣文海可说是三代弟子之首,还真没哪个人敢在她身上打主意。 如此一来,娇小可爱的齐芸便成了男弟子们的第一目标。 因此,祈碧一方面受到众人的照顾,一方面,又不用费心打发那些男弟子的追求,这些人里倒数她最为清闲。 其实,除了林阁等三位仙师以外,这一行人中,仍是以祈碧的修为最高,去年已开始进修化婴篇,在通玄界也是能站得上檯面的高手了,宗门派她下山,怕是也有帮助照顾师弟师妹的用意。 祈碧表示关心,倒是尽职尽责。 李珣也听话,收了「青玉」,向祈碧行了一礼:「多谢师姐关心!」 祈碧微笑着还了一礼,看他满身汗迹,又关切地道:「师弟你汗出得多了,去后面洗浴一下,大概没多久便要进食,这样子在尊长面前,总不为美。」 李珣略一点头,正想前去,又听到祈碧问了一句:「珣师弟,你刚刚使的剑诀,莫不就是『青烟竹影』?钟师叔祖创下的那个……」 李珣闻言也有些得意,脸上当然不会显露出来,只是应道:「正是『青烟竹影』,小弟蒙仙师不弃,学得剑诀,又怎敢不尽力修炼?」 祈碧闻言浅浅一笑:「说到这个,我倒是想了起来。当时在观霞峰上,珣师弟只见我使一次『披霞剑诀』,便能将后面推演得头头是道。托师弟之福,我才豁然贯通,这番指点之恩我还没有道谢呢!」 「啊?」 李珣却是不知那日的后续发展,闻言一愣,还是由祈碧又讲了一遍大概,才明白过来。 他也不敢当真就认了这所谓的「指点之恩」,连忙谦虚几句,道那只是凑巧云云。 可祈碧却是认定了他的卓越天资,也挑出一些在剑诀上的心得,与其交流印证。 李珣当然见猎心喜,他这一个多月,日日揣摩「青烟竹影」的奥妙,屡有所得,在见识上已非当日只懂得真息变化的「专家」。 祈碧的心得与疑难,往往都是在极典型的关口之处,也是剑诀的奥妙所在。 几个问题提下来,李珣已是欲罢不能,干脆便盘坐于地仔细思虑,又和祈碧互换心得,早把去洗浴的事情忘在了九霄云外。 修道之士便是如此,一旦入迷,往往不知身外何物,闭关潜修,眨眼就是几十年,在这一点上,李珣倒颇有修道高人的风范。 直到又有人来催他们进食,两人才恍然醒悟,互视一眼,都觉得好笑,而此时李珣的汗早就干了。 祈碧有些不好意思:「我却忘了让师弟先去洗浴一番……」 「哪有的事?这几日闷头学剑,憋得心头难受,师姐这可是救了我呢!」李珣话中有话,指的是日前一行人在人间界某大河边上,剷除恶蛟之时,自己被林阁拉着没法动手的事。 祈碧性子温柔,但却冰雪聪明,闻言低低一笑:「珣师弟修道不到十年,纵使天资绝佳,毕竟欠了火候,急切行事却是不妥的。像昨日大师伯将你拉住,也是为了师弟着想…… 「我想,大师伯带你下山,总是要让你歷练。那恶蛟道行已成,太过危险,但如果路途上碰到一些其它的妖物或者邪门子弟,与你修为相称的,想来大师伯也不会阻你斩妖除魔,积累外业。」 她却不知,她随口道出的一句「斩妖除魔」,让李珣暗中打了一个寒颤。 李珣心中明白,他与祈碧这般一心向道的修士毕竟不同,就他现今所做的事情,就算不能称得上什么「劣迹斑斑」,但违逆门规、欺师灭祖的事情,却是已然做过,或是正在进行…… 归根结底,一个灵犀诀,一个《幽冥录》,再加上一个从来没有真正忠诚过宗门的心思,放在哪个门派他都得不到好下场。 说不定再过些时候,在人们眼中,自己也就是该被斩被除的妖魔了…… 眼下祈碧还是温柔的与他说笑,可是数年之后,谁知道她会不会拿昨日斩杀恶蛟的手段来对付自己?想到这里,他再也无心说话,找了个借口赶紧跑开。 一顿晚饭也吃得没滋没味,嚥下了几个果子,便跑到一边潜心修炼,大概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真正忘却身外的一切,感受到身为修道人的超然大自在。 不过这个夜晚,注定了他不能享受这份宁静。 今晚是个无月之夜,只有几颗模煳的星星闪动,修道人都是餐风宿露惯了的,兼又修为精深,自然不必找什么宿处,只在山林中一坐,布下几道禁制,便能凑合一夜。 这种日子,李珣在坐忘峰上之时便过得多了,而其它人都对这种生活不算陌生,便是祈碧、齐芸两位女修也处之若素。 众人盘坐的地方,很快就进入了沉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珣忽地发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金丹一跳,统御真息停下运行,睁开了眼睛。 林阁眉眼低垂,唇角却是一片讥诮:「起来,有朋友来了!」 「啊?」 李珣愣了一下,才明白林阁所说的「朋友」,并不是什么友善的称唿,心头一紧,抓住了剑柄。 此时,所有人都醒了过来,几个修为较高的弟子立刻停在周边,把余下的人护在中间,明澜道人和岳明风来到林阁身边,脸上都不太好看。 明澜道人身材高瘦,鬚髮乌黑,颇有些仙风道骨,不过这个时候,他的面色颇为凝重:「师兄,刚刚见了『化心火』,似乎是无心宗的人马!」 「无心宗?」林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目光望向远方的黑暗处,那里有一团苍白的火焰,时隐时现。 岳明风身材中等,长相颇为精悍,倒不怎么像修道之人,不过,他的修为在一行人中却仅在林阁之下,实力颇高。 他瞇着眼睛看着远方那诡异的火光:「心炎八转,是无心宗的长老到了!却不知是哪个?」 林阁仍是那副万事无谓的惫懒态度,只是对李珣道:「到圈子里面去,要有自知之明……」 李珣是聪明人,不用多说便应声而去,经过圈子周边时,还看到祈碧向他微笑了一下。 他年龄最小,修为最差,自然也要站在圈子的最中央,即便如此,他也觉得有些不安,手掌一直按在剑柄上,以保随时都能拔剑出鞘。 远方那团苍白的火焰熄灭了!不过,仅仅是眨几下眼的工夫,夜色中便传来了低低的哼笑:「明心剑宗啊,明心剑宗!还是不改那自以为是的毛病!」 笑声中,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人影飘飘荡荡,来到距他们数十步远的距离,朦胧的夜色中,李珣只能大致看到他的脸部轮廓,但在林阁等人眼中,彼此的面目却是清晰可见。 只听见那人「咦」了一声,看着林阁,表情十分微妙:「多少年没见了,『天心剑』林阁!怎么肯下山现眼了?」 林阁唇角抽搐一下,随即低低一笑:「原来是心殛子,百多年不见,你还是没有长进,怪不得无心宗是越来越不济事了!」 正如林阁所言,那人乃是通玄界十山宗之一,幽山无心宗的长老心殛子。 此人辈分与清虚相同,不过修为却差得多,甚至比不上林阁。当然,那也是百年前的事了。 他脸颊瘦长,颧骨突出,脸上半分血色也无,看上去颇为丑陋,但中气充沛,一番话说下来声音东飘西荡,四野皆闻。 「哪里哪里,修道之途,百多年无寸进,也是正常,却不像你林阁,当年就洩得一塌煳涂,只敢藏在妖精裤裆里,被大伙儿硬拉出来! 「这百年间,你龟缩在山上,是想要洗去那股骚味儿吧?现今下了山……哦,恭喜恭喜!想必现在是一身芬芳,再想着勾来几个女妖精玩玩?」 这话太损了,每一句都是直指林阁的痛处,且句句刻薄,字字见血。 在山上时,这种事情就算人们心中有数,又有谁敢在林阁面前提起?便是提出来,也往往效那春秋笔法,删节数分,就生怕会刺激到他。 怎知才下山几日,碰到的第一个修士,便是这样尖酸刻薄,不留情面! 李珣也终于明白,林阁不想下山的另一个原因。 虽然他在内圈,无法看清林阁的表情,但也知道林阁此时心中想必愤怒如狂,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羞辱之下无动于衷,更何况是处处讲究,极爱面子的林阁? 此时就算林阁一言不发,拔剑斩人,李珣也绝不会感到奇怪。 不待林阁拔剑,李珣周围的师兄师姐们,已在怒骂声中纷纷亮剑,看这样架式,倒似要一拥而上,将心殛子分尸似的。 李珣心中虽不以为然,却也要跟着做做样子,脚下还向前走了两步,身边两位师兄忙将他拦了下来。 心殛子才不管那些小辈的动作,他孤身一人,敢在林阁等人眼前现身,自然有所倚仗,想必如果林阁真的受不了刺激拔剑杀来,他也不惧。 百年前,或许他还对付不了「天心剑」,但现在一个公认的「废人」,难道他还抵不过吗? 正想着,林阁却在那边低低发笑:「当年诸宗门道友,救我出无边慾海,使我能保住道心修为,这个,我是至今不忘的……」 他的笑音好生古怪,低沉得好似用胸腔震动出来。众人虽然觉得这话有些示弱,可是在这诡异的声息之中,无论他怎样说话,都有一番无形的压迫感,因此绝不敢就此小觑他。 他又顿了一顿,声音渐渐清亮起来,而声调渐高,似有激愤之意:「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心殛子道兄当年也不是三岁娃娃,却怎么也和小辈们一样的见识?哈,想一想,也是那一年的水镜之会,是谁信誓旦旦……」 「咳哼!」 突然一声不太自然的咳嗽,明澜道士打断了林阁的话,清臞的脸上长鬚飘扬,目注心殛子冷声道:「心殛子道兄,你好不厚道!当年之事,我林师兄的苦处,便是诸宗门之长,包括贵宗宗主,也是明白的。 「怎么一过百年,道兄便装起了煳涂?你这般态度,便是贵宗宗主在此,怕也要为之蒙羞吧!」 李珣心中一动,只觉得这边三人似是在打哑谜。 当然,李珣觉得这也算是正常,这世上表面冠冕堂皇,实则黑幕重重的事情,多不胜数,就算百年前那「杀凤」一事有什么内幕,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这边正想着,心殛子脸上也生出了几分尴尬,明澜说的话并不尖刻,反倒是平实无锋,但因他句句是实话,反而让心殛子无力辩驳,倒显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了。 不过,心殛子毕竟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知道在这件事上讨不到便宜,便不再纠缠。瘦长的脸上微微一皱,算是露出个笑容:「哪里,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今天与各位见面,其实也是有缘由的!」 「缘由?」岳明风脸上微露嘲讽之意:「有什么缘由需要无心宗长老及二十余位道兄连袂而来?如果真有如此严重事态的话,便请心殛子长老去连霞山上禀告我宗宗主,宗主必会给长老一个解释!」 从林阁的「心殛子」开始,到明澜的「道兄」,再到岳明风的「长老」,称唿一次比一次客气,但其中的意思,却一次比一次冷硬。 心殛子仰天打了个哈哈,瘦脸上笑容敛去:「敢问诸位,前日在沙河前是不是斩了一头蛟龙?」 林阁此时,倒像是已恢復了平日里的惫懒态度,而他内心如何想法,便不是他人所能猜测的了。 听到了心殛子的话,他淡淡开口:「确实有过。」 岳明风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才等他说完,便马上插嘴道:「此恶蛟在沙河兴风作浪,造下杀孽无数,我等修道之人斩此妖物,正合天心!长老为此恶蛟而来,却是所为何事?」 不等心殛子开口,他精干的脸上,又露出一丝略显夸张的表情:「难道那恶蛟与长老有旧?」 心殛子脸上神色越发青白,深陷下去的眼球中,则闪动着妖异的白光,他低哼了一声,也不理岳明风的嘲讽,嘴里阴森森地道:「你们杀那蛟我不管,但那蛟体内有蛟珠三颗,乃是我宗门欲得之物!」 他这话说得倒也坦白,这种从他人手中强抢的理由,也敢直说出来。 「蛟珠?」明澜道人脸上一奇:「那蛟珠也不过是寻常之物,你们无心宗何时缺过这种物事?」 心殛子不答,只是嘿嘿冷笑,笑声中,眼神正做着微妙的调整。 李珣听得却是心中一跳,蛟珠在人间界或许是了不起的异宝,可在通玄界却只是寻常之物,虽然也有些明目健体,增长修为的效果,但毕竟不如自己实打实的修炼来得稳妥,多数时候,只是被当成小小玩物。 一行人中,没人对这玩意儿看得上眼,昨日便由林阁做主,将蛟珠送给他把玩,此时还揣在他怀中。 若按他的意思,绝没有必要因为这种东西和无心宗发生冲突,只可惜,在将宗门声誉看得比天还大的长辈眼中,这却不仅仅是三颗蛟珠的问题。 三人对视一眼,均感觉中其中必有蹊跷! 在圈子中央,李珣将手伸入怀中,摸了摸那三颗蛟珠,冰凉的手感,与胸口处「玉辟邪」的触感,又有所不同。 蛟珠摸上去有些滑腻,远不如「玉辟邪」的清爽,只凭这种感觉,李珣便有种想把它们扔掉的冲动。 摸了两下,却因为缺少经验,识别不出这蛟珠的异处,便把这事放在一边,方一抬头,却正看到远处心殛子妖异的眼神。 「他在看我!」李珣心中直觉地认定:「难道他竟知是我拿着蛟珠?」 他背上勐地冒出了一片冷汗,抓着剑柄的手也越发地用力:「是不是这蛟珠与他有什么心灵感应?」 不但是他这样想,看到心殛子古怪的眼神,林阁等人也觉得不妥,无形之间,他们的注意力向后面偏了一下。 便在此刻,心殛子一声怪啸,身体勐地弹上半空:「好小子,敢毁我蛟珠!」他体外炸开一团炽白色的火光,发出「哔剥哔剥」的声响,连成一串,直让人头皮发炸。 响声中,两点火星剥离出来,弹过林阁三人头顶,向众弟子头上落去。 「好个心火如焚!只是长老也太心急啦!」 岳明风冷笑声中,当先出手,却是向后倒纵,手上剑气哧哧作响,飞转如梭,向那两个火星打去。 明澜道人则怒喝一声,身上剑气迸发,腾空飞起,正面迎上心殛子喷出的心火! 第17章 第二集 灵犀辟邪 第八章 无心 「无心宗」便在邪道宗门中,也是个法诀古怪妖异的门派,信奉「天之道,緉有余而补不足」的言论。 门派中功法,都是「欲要得之,必先予之」,即必须先付出身上某处器官,再获得与之相应的能力。 将身体某器官,如心、肺、脾、肝等以秘法化去,得其中最精纯的「先天命气」增进修为,且不影响肉身功能。 那脏器也不是真的就化个干净,而是成为一种「核」,继续行使原本的功能,并源源不断地提供「命气」。 心殛子虽是长老,但修为在无心宗不过是中上水平,修行七八百年,五脏六腑虽然已尽数化去,无有形质,但皮骨血肉上的功夫尚属肤浅,不能内外如一,论修为并没有什么绝对优势。 明澜道人在宗门中,只是以善理内务出名,修为也是平平,比之心殛子,当然有一段距离,可在他之后还有林阁掠阵。 即使林阁百年颓丧,功力不进反退,但深厚的底子还在,两人连手,心殛子未必能挡得下来。 火光勐地一涨,旋即敛去,却是岳明风剑气破空,将那两点心火打散。随即,他便落在众弟子之前,喝了一声:「结阵!」 当下除了李珣未动之外,其余人等以他为中心,散落四方天星方位,宝剑出鞘,剑气森森。 这是一个天星小阵,看似阵型松散,其实自有一番玄妙运转之法,只要懂得明心剑宗心法,便可联而成阵,心法一以贯之,也无需费什么心力,实乃群战攻防的实用阵法。 在惯以单兵对阵的通玄界,明心剑宗的这一小阵,却是让低修为弟子抵挡高手的上佳秘法。 此时,无心宗隐在四周的人员,起码有二十余人,在人数上已佔了上风,如果不结阵相拒,不死何待? 岳明风进入阵眼,佔住天星主位,身边就是李珣,他要指挥阵法运转,对一些扎手的敌人,他也要行阻挡之责。 果然,在众弟子结阵后不久,天空中便响起了御剑的尖啸声,十多道人影怪叫着从四面八方扑下,人影未至,空中便被无心宗特有的「化心火」铺满,一眼看去,满目都是炽白之色。 不待岳明风发令,众弟子也知道该如何做,当下齐齐迫发剑气,向天空中横扫过去,将「化心火」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个时候,岳明风问了李珣一句:「你对这阵可熟悉?」 李珣怔了怔,老老实实地答道:「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 岳明风不等他说完,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阵不能停下来,你尽力跟着我,如果不行就说!」 言罢他长剑出鞘,对空一摆,便有数百重青芒剑气冲霄而起,凌厉非常;这一剑,乃是宗门内「千重嶂」的剑诀,倒与李珣的「青烟竹影」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这一剑的老辣,是李珣现在绝没法比的。 一剑横空,便将已有合围之势的众无心宗弟子打散,虽然没有伤到一人,却给阵势留下了活动的空间。 趁此机会,岳明风大叫一声:「起!」 十六人一起御剑腾空,这其中只有李珣一人还需要用「踏剑式」方能飞起,也因如此,他在空中几乎没有还手的能力。 岳明风大半心思都放在抗敌之上,却也用眼角余光扫视李珣的情况,此时见他身手还算利落,便先放下了一半的心。 他心中还在想着,在阵势卫护之中李珣不会有什么问题,只要等林阁两人将心殛子打发掉,这边情况便会好转过来…… 「轰隆!」 一声爆响轰鸣,地面的土层在呻吟声中轰然炸开,土石飞溅,将刚刚飞上的十多人尽数圈入其中。 事发仓促,便是岳明风也完全没有预兆,飞射的土石即便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尘土飞扬之时,已罩住了好大一片区域,眼前一黑之时,人们都只顾着回剑护体,哪还能保持阵型的完整? 岳明风心中一跳,他先想到的,是众弟子中修为最低微的李珣。 那要命的三颗蛟珠! 「糟了!」 眼角处闪过一道从地下激射而出的人影,岳明风想都不用想,剑气飞射,将那人阻了一阻,另一手凭着感觉要去拉李珣。 然而,他摸了个空! 被保护的对象丢掉,天星小阵登时土崩瓦解。 在土层迸裂的第一时间,李珣便心知不好,他第一个想法是开口唿救,然而还没吐出半个字,脚踝忽地一痛,似是被人用手抓着,力道极大,好像铁箍一般! 紧接着便是一股真息透体而入,瞬间封闭了他沿途数十窍穴,他当即全身发软,倒栽而下,连半点儿还手之力也无。 他和高手之间的距离,还是太大了! 在受制的一剎那,李珣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毕竟,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连出手机会都没有的情况,而在下一刻,所有的一切又尽数回归,在他脑中「轰」的一声响——垂死待毙从不是他的性格! 同时,周围发生的情况,通过种种感应和猜测,在他脑中形成了一幅清晰的图画。 李珣恍悟,周围那些无心宗门人,实际上不过是第一层障眼法,而打破土层,造成好大声势的那人则是第二层,真正的杀招,还在潜入土中的另一人。在当先一人将岳明风的注意力引开之后,此人便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一把将李珣制住。 现在情况当然是糟糕之至,不过也并非全无希望。 尘雾之中一番混战,所有人都被牵制,但是岳明风似乎还有些修为上的优势。现在李珣与抓着他的人,也是单独配对,短时间内情况至少不会更糟。而且,李珣还有法宝! 这个想法刚一完成,头顶一热,一直插在头上做髮簪用的凤翎针将一道热流倾注下来,透过泥丸宫散入百脉之中。 李珣心中一喜,这正是凤翎针护主的功用。 这是李珣最近几日才探出凤翎针的几种功用之一。 凤翎针可以反击侵入体内的异种真息,说是反击也不确切,凤翎针上透出的热力,似乎有消融一切异种真息的能力,只要给它时间,它便能将其逐步蚕食,对于真息锁脉一类,更有奇效。 这股热力瞬间就在李珣体内游走一圈,所过之处,那股锁住他经脉的入侵真息,顿时如热汤沸雪,一扫而空。 李珣想都不想,黄庭处金丹狂跳,原本已向下坠落的「青玉」贴着地面划了一个弧,在他身下扫过。 从全身受制到暴起反击,李珣动作突如其来,抓他脚腕的那人也实在没有想到。 剑身在那里一转,便听得一声闷哼,几点温暖的液体溅在了他腿上,那人反射性地收手,李珣身上登时一轻。 这个时候,他更不敢多想他事,也不管收穫如何,体内真息迸发,在空中硬是偏移了数尺,「青玉」在低鸣声中回到他手上,藉这一剑之力,他又向上飘了一段距离。 低沉嘶哑的吼叫声响了起来,灼热的风从他脚上数分处擦过,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不敢怠慢,手中「青玉」一振,数道青莹莹的剑光在身前成扇形散开,排出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烟气,正是「青烟竹影」剑诀中,一个防身的法诀——青烟障。 淡淡的青色烟气在土石飞溅的尘雾中,并不明显,可是由此散发出那明心剑宗特有的真息,却比任何灯塔都要明显! 李珣此招可以说是冒了大险,如果敌人比自己人先到,他未必能挡得住对方一招。 幸好他赌对了,上空岳明风的声音传来:「伸手!」 李珣闪电般伸出左手,下一刻便被岳明风抓住,发力一甩,直掼向天空之中,转眼间就出了烟尘笼罩的范围。 下方剑吟声响起,伴随着几声闷哼,也不知是谁吃了亏。 李珣上升之势已尽,而他也在这时换过气来,再次驾剑飞了起来。 他这一动便搅动了整个局势,下方黑沉沉、雾濛濛的烟尘土灰,被连续几波炸开的剑气、心火给撕得粉碎,数十道剑光沖天飞起,又是以李珣为中心集中。 「珠子给我!」岳明风口角挂血,样貌狼狈,但剑光仍是最快。他已明白事情关键所在,当下便叫李珣将那要命的玩意儿扔出来——便是丢了珠,也比丢条命来得值! 李珣比他更知轻重,闻言绝不迟疑,一把将三颗蛟珠掏出,青绿色的光芒一闪,被他尽力扔向了更高的天空中。 这便看出了李珣的高明之处,如果将蛟珠直接扔给岳明风,且不说他有没有能耐接着,便是接着了,随后而至的打击也够他受的!而且很有可能将李珣自己拉入战圈,到时他小命必然不保。 向上扔便好得多了,岳明风驾剑速度最快,便有最大的机会将其得到,且能够顺势做动作,不至于手忙脚乱,运气好的话,下面两个无心宗的高手连他的衣角也摸不到! 三颗蛟珠虽不能像夜明珠那样光照数丈,堪比月光,但也是有微光闪烁,在漆黑的夜色中十分显眼。 李珣这一抛,当即将自己从最危险的境地中拯救出来,他一眼扫过,便发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了高空之中。 他仍不敢大意,驾剑斜飞,几乎用全速划着一条大弧线,擦过几对拼杀中的修士,远远地避开战场中心。 在天星小阵被打乱的此刻,他的选择无疑是最明智的。 高空中,蛟珠的光华只闪了两下,便被岳明风一把攫着,随手放入怀中,而这时紧跟上来的两个无心宗高手,还只在他屁股下面喝风。 岳明风对李珣的聪明暗赞了一声,保持着高速一个大迴旋,体外剑气暴起,撕裂长空,又杀了回去。 李珣暂时松了一口气,此时所有人都在捉对厮杀,像祈碧这样的高手,更是一下子圈住了三个,暂时没有人会来找他的麻烦,他也能够将注意力放到整个局势之上。 那边的混战不是重点,真正重要的,是明澜与心殛子的交战。 此时,明澜因为修为上的差距,已落在了绝对的下风,而林阁似乎并没有出手帮助的意思。 心殛子在面对修为逊他一筹的明澜时,确实比较从容,在无心宗「命气化七身」的法诀里,他主修「心繫」,即以心脏化成的「核」,为体内真息流转的中心。 心属火,便由此生出「心炎」流转全身,成为特殊的真息形态,威力极其强大。 尤其要命的是,如果被「心炎」攻入体内,它便会全力化去敌人的心脏,使其化为精纯的「命气」,为使用者所获。 明澜就是十分顾忌心殛子的「心炎」,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採取守势,只将自己的防御佈置得水泼不进,虽然是苦苦支撑,但一时间心殛子却还奈何他不得。 尤其是站在一边的林阁低眉垂眼,看上去没有半点儿想插手的意思。 可心殛子哪能信他?即使百年之前,林阁的声誉还算不错,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又有「那件事」的刺激,谁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德性? 心中顾虑重重,心殛子自然不会使出全力,事实上,他还在等着另一边的好消息。但是,当空中蛟珠一闪而逝的时候,他差点咬碎了牙齿。 知道蛟珠换了持有人,拿回的希望便几乎等于零,心殛子心中暴怒,手上登时凌厉了许多。 他和明澜之间的的距离已拉大到了数十丈外,但攻势却越发强势。 在他的控制下,心炎已炽白得近乎透明,连续几波攻击,都是毫不吝啬的大手笔。 心炎温度极高,万物触之皆燃,便是土石也不例外。 先前心殛子有所保留,没有让心炎热力外放,此时也顾不得了,遥遥三击,心炎便如同从地底生出的鬼火,「磅磅磅」三次外爆,已将明澜打得连连倒退,且将方圆数百丈都燃烧了起来。 这一下,把林阁也捲了进去。 心殛子一直在注意林阁的动作,这一次心炎外爆也是他的试探。在他眼中,林阁被捲入火焰范围之后,也不见有任何动作,只是体外剑气「铮」然一响,便将围上来的火花全数打灭,看得心殛子眼皮一跳。 林阁终于拿正眼看人了。打灭了逼上来的火光后,他一言不发,只拿眼睛看着心殛子,眼中光芒闪烁,也不知在打什么心思。 心殛子警惕之心再攀升了一个级数,不敢怠慢,怪啸一声,手指结了个印诀,体外心炎八转,「轰」地一声将自己罩在其中,看不清头脸。 在这看似自焚的火光之后,心殛子双手紧握,略一揉搓,一颗与心炎同色的圆珠现身出来。 体内心炎纷纷扑入珠内,眨眼的工夫,心殛子体外便没有半分火光,手中的珠子,倒似个小太阳一般光焰流转,使人不能直视。 这颗「魂火珠」也是通玄界一件异宝,有积聚火力,便于操控之效。 「魂火珠」一出,外界的火气便下降许多,但在珠上却是光焰蒸腾,气势越发强盛。 此时明澜已缓过气来,还想再上,林阁对他摇了摇头:「我来吧,你且去维护众弟子安全。」 明澜也知道自己占不得便宜,也不坚持,便御剑飞向那处的战圈,有这样一个高手加入,想来扭转局势仅仅是时间问题。 林阁转过头来,微皱眉头,说了一句:「心殛子,你可是还想再打下去?」 心殛子让「魂火珠」在他週身流转,脸上只是冷笑:「我知道你们是去参加水镜之会,本来便没想和你们为难,但你吞没蛟珠拒不归还,我能有什么办法?」 林阁也是冷笑:「吞没?我明心剑宗杀恶蛟,积外功,关你无心宗何干?难不成你也出了一把力?又或者这恶蛟是你宗门养的?否则何来吞没之说?」 不等心殛子说话,林阁又道:「刚刚你说我那徒儿毁了你的蛟珠……我却知道他只将珠子放在怀里,动也没动一下,哪来的毁坏一说?倒是有一件事,心殛子你可想知道?」 心殛子一声不哼,体外「魂火珠」游走得更加迅疾。 林阁微微一笑,继续道:「我那徒儿,近日来蒙一位长辈青睐,得了一块异宝,就放在胸口……你可能也有过耳闻,便是那号称『化万毒、辟千邪』的一等一护体法宝『玉辟邪』!」 「气煞我也!」 随着林阁的话音,心殛子本就青白交错的脸上,更是精采万分,他怒啸一声,「魂火珠」光芒一敛,却是一道小指粗细的光束激射而出,犀利如剑,直刺林阁胸口。 林阁叹了口气,手指上剑气千迭,当空一划,虚空中气爆连声响起,那道光束被这一波剑气引偏,也不知射到了哪里去。 林阁略一摇头:「果然如此,当日斩恶蛟之时,我还奇怪,不过数百年修为的恶蛟,怎地有了三颗蛟珠,原来背后还有贵宗的手段! 「想必那珠子是在四九天劫之前植入的吧,凶煞之气内敛,也不知杀害了多少良善,才有这般水平! 「你等为了逃避天劫,将珠子放入恶蛟体内,又藉此凶物祸害人间,继续累积戾气,只要到了火候,杀蛟取珠,非但不会因此而招致天刑,说不定还会得到一场功德……好心机,好算计!」 心殛子面目扭曲,却是被林阁说中了痛处。 他也明白今夜的目标已无法完成,可就这样窝囊地回去,他怎么向宗主交代? 「只可惜,那蛟珠为我等先得,又交由我那弟子放在胸前,与『玉辟邪』日日相接,虽仅两日,那里面的戾气想必也化去大半……心殛子,你抢去这废品,还有何用?」 林阁分析得一点也不错,那三颗蛟珠之中,确实有两颗为后天植入,正是为了躲避四九天劫,由宗主七无道人施展绝大神通,打入恶蛟体内。 本来想着过上一两百年,戾气积得多了,再拿出来供修炼之用,怎想到这恶蛟行事太过嚣张,竟惹上了明心剑宗的高人。 当时,恶蛟周围也有无心宗的弟子看护,但在林阁等人面前,就算他们出来也只是个死字,便不敢冒头,只是急急飞剑传讯,要山上派高手下来,心殛子便是被派来救援的人。 他们事先就做了好一番准备,将林阁一行人的情报都弄了个清楚明白,也知道蛟珠何在,并针对这种情况做了几乎万无一失的准备。 不过,计划方一实施,他们就连连失策。 首先是那蛟珠中积累的戾气,竟已被化去大半——之前心殛子虽也感到有些不妥,却仍以为是因距离过远所致,直到接近目标,才知道蛟珠的价值已大大滑落,便是能抢得回去,也未必能管什么用了! 然后就是那揣着蛟珠的小子,虽然修为浅薄,却滑熘得像条泥鳅。从地下扑出的两人,也是无心宗三代弟子中颇厉害的高手,却被那小子硬生生给逃了去,还趁势将蛟珠换了主人! 最后就是这林阁,自百年前「杀凤」之事后,通玄界的人都知道,此人已是一蹶不振,百年间修为不进反退,当年意气风发的「天心剑」,此时只不过是一个在山上混吃等死的可怜虫。 而直到面对林阁,才知道传言错得多么厉害。 百年前,林阁以手中「逝水」仙剑与心殛子交手时,虽也佔尽上风,可一招一式都是精深博大,堂堂正正,让心殛子败得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面前的男子,却一点也没有当年的风采,面对此人,心殛子只觉得已经化气氤氲的心头,一阵阵发凉,这感觉不比面对任何邪宗的成名魔头来得轻松。 若不是知道明心剑宗门规森然,他简直会以为,这男人现今已入了魔道,加入哪个邪宗,成了「同道中人」! 心殛子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魂火珠」,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轻率发招,而是透过珠身将气机探出,搭在林阁身上。 而林阁又怎会让他如意?剑气一闪,便将心殛子的探查切断。 他体内剑气似有若无,又深不可测,心殛子眉头大皱,不知该怎样应付。 就在心殛子迟疑不前的时候,林阁动了,他的身体「咻」地一声,像是一道脱弦的利箭,化成一道淡淡虚影斜插天际。 就在心殛子一愣神的时间,他已经来到心殛子头顶上空十余尺处,身形一旋,三十六重剑气互相交错,旋转如轮,在「嗡嗡」声中,连续数十个交叉,像一张勐兽的大嘴,一口咬下。 心殛子怎么想到方一出手,林阁便出此怪招,仓促间他怪叫一声,「魂火珠」向上一滚,也分出了十余道细丝般的火束,在虚空中迅速交错,形成一张大网,将剑气挡了一挡。 剑气火束交击发出的声响,倒似一条坚韧的绳子被绷断时的怪音。 林阁身形虚不受力,剑气反震伊始,便飞上半空,而心殛子只觉得那一轮剑气好大的旋劲,气机牵引让他在地上连转了十几个圈儿,才勉强化去余力。 林阁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天空中,他的手掌像是抚弄琴弦一般,随手一拨,「铮铮」然几声响,本来平静的虚空彷彿是被人拿住了一角,像抖毯子那样重重一甩,波浪似的震盪由林阁手边,一直蔓延到心殛子头顶。 「随波万里!」 心殛子大叫一声,知道这是明心剑宗一个了不起的剑诀,被正面击中,说不定会被那高速震动的剑气当场撕成粉碎。 当下一咬牙,再不敢有所保留,「魂火珠」发出一声轻爆,周边的光焰勐地再胀一圈,变得如婴儿头颅般大小,接着便高速旋转起来,发出了嗡嗡的轰鸣。 一圈接一圈的火流从珠子里泛出来,像是急速扩张的涟漪,顷刻间,接连涌出了一百零八层,就在他头顶画出一片火流区域,正好迎上那高速震动的剑气波。 「嘶啦」一声响,倒似是上好的绸缎被撕烂了,心殛子知道不妙,高瘦的身体一闪便贴地窜出,才跑出几尺远,那一层火墙便被撕得粉碎,散落的火焰撒了满地,气得心殛子几欲吐血! 哪个王八蛋说林阁的功夫退步的? 就是百年之前,他和林阁相斗时,也能撑上小半个时辰,要败也是一招半式间的差距,哪像现在这么狼狈!打到现在,他根本就没有找到还手的机会,这种压迫式的打法,显示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 想到这里,他再没有了战斗的心思,不远处的局势也向着不利他们的方向发展,不少弟子被打得吐血逃遁,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心殛子咬牙切齿,尖啸一声,发出撤退的信号,那边的弟子均是如蒙大赦,纷纷且战且退,四散逃开。 第18章 第二集 灵犀辟邪 第九章 凤凰 明澜、岳明风等人并不想和无心宗结仇,也约束弟子不要趁机痛下杀手,所以无心宗的人马退得也容易,不过几息的时间,便遁入黑暗之中。 李珣这时才敢靠近,而且是第一时间跑到林阁身边,刚刚林阁三两下就打发了心殛子的手段,让李珣看得又奇又敬,便想着大概只有在林阁身边,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这一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也算不得生死相搏,但三位仙师中除林阁之外,岳明风受了内伤,明澜更是战得几乎脱力。 而除李珣以外,十四名三代弟子中有八人受了轻伤,祈碧在此役展现了她高超的功力独挡三人,虽无建树却仍全身而退,不愧是三代弟子中的精锐。 众人合在一处时,李珣正向林阁忏悔:「弟子无能,累得岳师叔受伤,还只能逃开……」 「哪有此事。」岳明风精悍的脸上略有苍白,但却笑容满面:「林师兄,你这弟子当真了得!竟然能从无心宗两名高手的围捕中脱身出来……」 他转头向李珣道:「不要小看那两个从土中扑出来的傢伙,那两人一个叫宫五、一个叫宫六,是亲生兄弟,一起入无心宗修道,乃是三代弟子中极厉害的角色。 「你修道不过八年,能从那两人手中逃脱,便等于搧了那两人的嘴巴,也足以自傲的了!」 李珣心中自然得意,却只是低着头。 还是林阁道:「罢了,你修道不到十年,刚刚才会御剑,能有什么能耐!你知道审时度势,及时脱离战圈,不给大家惹麻烦,就是最聪明的做法。唔……刚刚那抛珠的手段,使得就很不错!」 如果对林阁难得的夸奖,李珣还保持那半死不活的模样,那他就真是笨蛋了,脸上忙露出喜色,喏喏地退向一边。 林阁贊完李珣,心情似乎也不错,便叫过几个弟子,随口指出他们在激战中所现出的缺失。 众人这才知道,林阁在为明澜掠阵的时候,竟还能分心观察他们的战况,且言出必中,这种眼力和见识,不愧为「连霞七剑」之首。 谁说他这百年一蹶不振的? 当然,这个念头小辈弟子们只是敢在心里想想,绝不敢说出来,而同辈人便没有这个顾忌了。 明澜抚了一下有些散乱的长鬚,微笑赞道:「见师兄修为更胜往昔,方知这百年绝无虚度之事,想必宗主及各位师长,也会非常欣慰!」 岳明风在一边点头贊同,忽又想起一事,从怀里拿出蛟珠,递给林阁:「这珠子便交给师兄吧,谁知道无心宗还死不死心。」 这三颗珠子到手时,几人谁也没想到其中还有奥妙,此时存心感应,只心神一触,便知道了大致的情况。 林阁微一摇头:「这珠子中的戾气被『玉辟邪』化去了大半,无心宗未必会再为此出动人手……还是由珣儿拿着吧,大约三两天的工夫,里面的戾气就会被化个干净,也不会再生出这些事端了!」 在人前林阁总是称唿李珣为「珣儿」,但两人独处时却只是你你我我的,从来没有什么称谓,也是极怪。 李珣虽然觉得还是有危险,不过既然是林阁说了,他也不再推托,接过蛟珠又放回怀中。 林阁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叹道:「我们又要另找宿处了。」说着弹指射出一道剑光,飞剑传书向宗门报告今夜的情形。有了宗门在后面周旋,想那无心宗也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事实上,这种夺宝拼杀的戏码,在通玄界几乎是日日上演,以林阁等人的阅歷早就看得烦了,也不会把此事放在心上,倒是李珣第一次碰到这宗门之间的打斗,感觉颇为新奇,也算是长了见识。 幸而还没有伤重不能御剑的人,因此在林阁的指挥下,众人驾剑疾飞数百里,又停在了一处山林之中,林阁命众人都去歇息,他则带着李珣去周围佈置禁制,以防万一。 因刚刚那一场交战,众人都明白了林阁的超卓实力,自然不敢有违,还比平日老实得多了。 佈置禁制乃是李珣的最爱,随着他见识的增长,在禁制这一点上,就是林阁也不敢轻言指点。 林阁也许心情真的不错,竟然要李珣来贡献创意,而他则甘做苦工,耗费真息,将禁制安上。 李珣难得有这种机会,更是抖擞精神,与林阁在周围转了一圈,将禁制布得如铁桶一般,天上地下无有不包,自觉也是近日来难得的佳作,再经林阁雄厚真息的支持,就算那心殛子捲土重来,一时半刻怕也是攻不进来。 禁制佈置完毕,李珣心情也为之一畅,看着自己的得意杰作,竟颇有些爱不释手。 林阁在一边笑着看他,师徒两人此时的情形,实是从未有过的温馨。 李珣也是知情知趣,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拍几句马屁,效果比平日要好上不知多少,所以在自己尽兴的同时,也常说两句「师父真息浑厚精纯」、「剑诀使用出神入化」之类的辞句。 待他说到心殛子被两招打跑的情况时,林阁笑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恭维:「你既是从头看到尾,那么你认为,我当时是如何胜他的?」 李珣怔了怔,知道这就是考较了,绝不能随意回答,又细思了一下,方道:「师尊攻势凌厉,两招之间,已佔尽先机,且修为在心殛子之上,所以能战而胜之!」 林阁略一点头:「你看得倒清楚,只是你也修『灵犀诀』,难道就没感觉到我出手之时有什么异处?」 「异处?」李珣挠了挠头:「师尊那两招剑诀,都是弟子未曾接触过的,要说异处,却难以辨识……啊!」 他脑中灵光一闪,不由得叫了一声:「师尊您的真息……」 他想到了所谓的「异处」,这便是林阁的真息精纯程度。 按理来说,灵犀诀的真息应是愈修愈精,最后有「气若游丝」、「灵犀一点」的特性。 而林阁刚刚的两击,真息之浑厚虽是罕见,却与那「气若游丝」的特性差得太远,哪还像是个修习「灵犀诀」的高手? 林阁唇角微露自嘲之色:「若是明玑在此,也许她三剑之内,奈何心殛子不得,但百剑之中,便能斩其于剑下! 「若是碰到一个比心殛子强上十倍的真人一流高手,我们两人均不是对手,但明玑必能全身而退,而我……充其量只能与那人拼个两败俱伤吧!」 李珣听不明白。 林阁忽又换了话题,他道:「你当年攀坐忘峰,可遇过绝壁悬崖?如若不能攀上,你该如何是好?」 李珣心中思索他的话间,嘴里漫声应道:「自是绕路而行,寻得能上去的路途……」 「如此方是正道!但你若绕路是否要损了时日?若是能攀上绝壁,是不是会省了很多力气?」 「那是自然……呃,师尊的意思是……」 林阁长吁了一口气,旋又笑道:「不错,我便是那不绕弯路,直上直下的蠢材!攀上半途便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短时间看我比你要高,可待你寻到了正途,不用多久我便会被你远远抛下,只是悬在半空,进退无着…… 「这便是似进实退的蠢路!我走的便是这条,而你明玑师叔走的才是正道。我给你说过的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李珣脑中闪过了那六个字——学老四,莫学我! 李珣觉得现在的气氛有些危险,有心想劝说几句。 可林阁抢在他之前又是一摆手,就此背过身去,走入林间深处,只有他的话音悠悠传来:「我能教你的也只是这么多了,以后你还是多和老四学学,至于我……」后面的话,莫名截断,只有一声悠长的叹息,缭绕在草木之间。 不知为何,李珣心头狠狠地跳动两下,很快的,「玉辟邪」发出了丝丝凉意环绕心窍之外,这感觉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旅程还在继续,无心宗也没有再来挑衅,倒是宗门以飞剑传书交代了一些事项,并说无心宗一事宗门已经接手,无需顾虑之类。 没有后顾之忧,这一路行来,与游山玩水倒也差相彷彿。 只是有时找一些为害人间的妖邪来练手,李珣也终于开了荤,被林阁指派着去和一只有两三百年修为的恶鬼拼斗,在此之前,还拿下了他的「玉辟邪」,并勒令不许其它人相助。 结果李珣花了两个时辰,硬是凭藉着「青烟竹影」剑诀的精微变化,将那恶鬼活活磨死,自己则全身而退,引来了一片交口赞誉。 自以此后,林阁便不再阻挡他「斩妖除魔」的热心,也允许他参与一些比较危险的行动,权作锻炼。三两场拼斗下来,李珣修为无甚长进,但临敌经验,以及对剑诀的精微把握,却也积累了一些,算是达到锻炼的目的。 这一日,众人正在云层上飞行,林阁忽地想到了什么,做了一个手势,众人一起御剑下飞,落在一处高峰之上。 本来大家还以为林阁发现了什么东西,但落下地后举目四顾,只见高峰旁浮云朵朵遮住下方景物,目力所及,却找不到半点儿异样痕迹。 正奇怪的时候,林阁却站在一处悬崖边上,唤李珣过来:「此处是天都峰,你可知道离它最近的是什么?」 李珣怔了怔,看着峰下厚厚的云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林阁摇头一笑,袍袖轻拂,滔滔剑气排空而出,将大片的云层分开,下方景致登时入目。 李珣「啊」地一声叫了起来,以他的目力,云层之下数十里内的景物,均清晰可见,透过重峦迭嶂望向天地交接之处,隐隐雾霭之中,正有一处雄伟城廓匍匐在地表之上,显出一圈青黑的颜色。 阔别八年的记忆,再度涌回了李珣的心中,他呆呆地看向那一处所在。 那里,是他人生的,八年的王侯岁月。 「嵩京……」 这正是人间帝国的都城,嵩京。 「啊,这就是珣师弟的故乡吗?」心性颇为活泼的齐芸搭起眼帘,向那边眺望,她的眼力比李珣要强得太多,李珣只能看到城墙的轮廓,而她则能够看清楚城内的景致:「人好多啊!」 这时,正是帝国中兴之际,国力强盛,四海靖平,上京做为最为繁华的都市,常驻人口达两百万之多,只这一个城市,其人口便与通玄界的人口总数持平。 齐芸等人在人间界行走,大部分时间,都从荒山野岭处御剑飞过,虽是快捷,却感受不到人间界的繁华景象,此时难得近距离接触一下,都感觉到颇为新奇。 李珣却知林阁是怎样的想法,分明就是趁此机会让他回家探亲,李珣这时候才感觉到,林阁对他的爱护之情,绝不比任何一对师徒逊色。 然而,他现在心中却不是感动,而是由心底发出最深沉的颤慄和恐惧。 这些为人间繁华所惊讶的修士,哪里知道这显尽人间荣华的大都市中,正隐藏着一位通天的魔头?也许那魔头此时正拿他赤红如血的妖眸,扫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正等着那可口的羊儿,自动送上门来! 「珣师弟?珣师弟?莫不是欢喜得傻了?」齐芸笑吟吟地推了他一把,将李珣从失神的状态中给拉了出来。 李珣知道自己失态,忙作尴尬之状,先应付过齐芸,又转向林阁躬身谢道:「多谢师尊美意,弟子……」 他喉中略有哽咽之意,却是说不下去了,这种状况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的演技有这么出神入化吗?想哭就哭,还做得如此自然? 林阁此时反倒没有什么溺爱之情,脸上是一贯的无谓神气:「你此次可在家中盘桓两日,便要随我们离去。待到水镜之会后,你可以再回来,在家中一月,尽尽孝道……此后,你怕也是没这个机会了!」 他口中冷冷淡淡,但宠溺之情,却是人们都看在眼中的。 李珣傻了眼,他本来还想用一些日程紧张之类的理由,来个「三过家门」的戏码,没想到林阁的安排却是如此合理,让他想拒绝都不成。 便是明澜、岳明风,也都说此法甚善,几个与他较熟的弟子,也开始连声「恭喜」,如此几下哄抬,便让李珣连拒绝的念头都不敢起了。 至此,今后两日的行程,便都定了下来。 明澜抚鬚笑道:「如此,我等也无须御剑,只从山上走下便可,也好欣赏一下这人间景色!」 这个提议一致通过,当下众人便收了剑,笑嘻嘻地从峰上走下。 此时正是深秋,山上空气清冷干燥,落叶纷飞,游人本就稀少,此处又是猿猱不过的绝峰,众人走了一段时间也没有见着一个凡人,估计要到山下通衢大道,才能真正见识到人世的景致。 他们也不急促,随意指点山水,兴致极高,尤其是天都峰下那一片枫林如血,点染山峦的美景,更是使人忍不住驻足细看。 李珣心中却是难过得很,他一边要担心血散人的巨大威胁,又要对其他人强颜欢笑,才走了一小段路,便觉得心力交瘁,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幸好,人们都以为他是近乡情怯,并没有如何疑心。 倒是林阁看了李珣的表情,莞尔之余,心中却是一动。 到了他这种境界,虽然不修什么通达古今的秘法玄术,但临机感应也是常有之事,往往是因为一点感应,便可知祸福以趋避,算是一种不修而成,躲避劫数的玄功。 心中只是一动,但再停不下来,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色正在逐渐地僵硬…… 那一丝冥冥间轮转不息的因果,牵动天地感应,在林阁头上发出了一声轻爆——这个时候,齐芸叫了一声:「好漂亮的叶子……咦,是羽毛!」 林阁心头一紧,勐抬头向上看时,正见一根红莹莹,几如玉石般精緻的红羽,飘飘悠悠,从天空飞下。 像是在千百回梦里的一样,他信手一拈,轻拈住羽毛根部,一股熟悉的气息透指而入,然后,一缕火苗从尖梢开始,瞬间将整个羽毛燃烧干净,不留半点儿痕迹。 林阁呆住了。 天空中,一片火红的颜色,从遥远天际蔓延过来,看似缓慢,但只不过几次眨眼的工夫,那铺天盖地的火云便将整个天空全数遮蔽。 朗朗晴空,剎那间燃烧起来。 赤红如血。 第19章 第二集 灵犀辟邪 第十章 问情 天空在燃烧,沸腾的火云遮蔽了人们视线所及的一切,在厚厚的云层中,甚至还有巨大的浆泡在隆隆声中炸开,像火山口里滚动的岩浆。 浆泡的密度在一瞬间就狂增至非常惊人的地步,火云上像是剎那间隆起无数奇形怪状的大包,如一张被烧伤了的人脸,无数的燎泡都挤出了浓液,迸射出漫天火雨。 无数细小的火花真如雨点般散射下来,像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但那结果,却绝对是一场噩梦。 剎那间,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美丽的枫林这下可真的着了火,成百上千棵树木,顿时全都成了火把,「轰」的一声燃烧起来,「哔哔剥剥」的枝条炸裂响成一片。 噬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人们的脸上,都变成红通通的一片,在这样的颜色下,看不出他们本来的神情。 然而,明澜的嗓音确确实实地走了样,他像疯子一样大叫,早不復平日里的道骨仙风:「千里火云……天啊!快走!快出林子!」 众弟子早吓得呆了,闻言也不多想,立时使出移动最快的法子——御剑! 有五个人速度极快,在明澜出口的剎那就驾剑飞起,而下方明澜的嗓音,已扭曲得不成样子:「不要飞……」 刚刚吐出三个字,天空中彷彿是响了个霹雳,震耳欲聋的巨响,将所有人都震得两眼发花。 而在这声巨响中,先飞上半空的五人,就如同五个纸人,在滚滚的火焰骤雨中凭空化作一撮飞灰,热浪一吹,便漫天散去。 齐芸尖叫了起来。 叫声未停,岳明风已一把将她抓着,摀住了她的嘴,继而大吼道:「伏地,出林!千万不能飞!上面是百劫千重火狱,小心『飞劫火』,不可硬接!」 说完,便将齐芸一把甩出林子,当即,余下的三代弟子,都成了滚地葫芦,他们连为同伴哀伤的时间都没有,就要为自己的小命来努力了。 李珣并没有第一时间趴下,大异于他平日所为。 原因却是他看到了林阁脸上,那勐然迸发的复杂神情:狞厉、悲苦、绝望,所有的一切都只存在了那么一剎那,就消逝在一片平静之中。 然后,李珣只觉得腿弯一痛,便被林阁踢倒在地,在摔倒的时候,他感觉到林阁在他头上一摸,将「凤翎针」抽了下来,又塞到了他怀里。 「用这个护住心口……与『玉辟邪』交互使用,或许能保住性命。等会出林就跑,切莫回头!」 听到这种说话,李珣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声,便被林阁一脚踢飞,这一脚用劲极为巧妙,李珣并未感到疼,但飞出的速度却是极快,眨眼间便摔出林子,落在山道中央。 三代弟子中,最后出来的是祈碧,她却是被岳明风和明澜连手摔了出来的,正好落在李珣身边,她脸上被火光照得通红,却掩不住那近乎绝望的惧色。 「百劫千重火狱……怎么会?」 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李珣忽地想起了林阁的吩咐,心头一冷,一把攫住了祈碧的手腕,低吼道:「师尊要我们快走……」 话音未落,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冷哼,紧接着,一道亮光从他眼前闪过,他本能地大叫一声,却忽地感到胸口处先是「玉辟邪」一凉,然后便是「凤翎针」高速地震动起来。 「蓬」的一闷爆,李珣只觉得体外一热,令人窒息的热风便将他吹得满地翻滚,差点滚落到山道外的山涧中去! 这时李珣耳边传来了祈碧的低哼,声音极其痛苦,紧接着手上便感觉到了一股大力,他惨哼一声,便在这痛苦中,祈碧甩脱了他的手,翻滚落到山涧之中。 在这种情形下,结结实实摔了去,几乎便找不到活路! 「该死!」 李珣趴在地上,满口灰土,而天旋地转的感觉刚刚过去,他便尽力睁大眼睛想瞧个究竟。 然而触目所及,却让他几乎发了疯。 山道上空空荡荡,正有一点残留的黑灰,随着热风捲入天空。 逃到山道上的十名三代弟子,此时只剩下了他,还有那在不远处坐倒地上,已经吓傻了的齐芸。 除却在山涧里死多活少的祈碧,其它人再没有在这世上留下半点儿痕迹! 枫林仍在燃烧,与天上无边无际的火云相映,却显出了即将崩溃的暮气,只有连串的枝叶爆裂声在响着,其余的就是死寂。 李珣眼前的世界,已被高热的烟气熏得如幻境般扭动起来,看不真切,他勉力凝神又看,恰见一道火光从天而降。 与刚刚那烈焰横飞,熔金销铁的霸道不同,这火光通体透亮,里面数层都是已燃至极处,近乎透明的光幕,火劲内敛不发。 但一接触地面,只听得一声低低的「哗」声,这方圆数里的枫林,竟也化灰而去,只露出光秃秃的山体。 李珣眼前豁然开朗,一直隐在林中的三人,此时也显现出来。 只不过,他们带给李珣的,是最直接的恐惧——三人成犄角状站立,其中只有林阁站得还算稳当,而明澜及岳明风两人已是摇摇晃晃,如醉酒一般,软绵绵地在地上走了两步,身上却忽地一亮。 李珣的眼珠差点儿爆裂了。 无数的火苗从两人的皮肤下迸了出来,细细的火苗,更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尖刀,轻而易举地撕裂了一切,将两人切割得支离破碎,然后才是残忍的锻烧。 只有两声低低的呻吟,明澜和岳明风便永远消失在世间。 李珣的腿软了,甚至连站起来逃跑的力气都失去了,他只能看着林阁,希望这位唯一还能支撑的师长能给他一线生机。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念头,林阁向这边看了过来,苍白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苦笑。 随即,在李珣绝望的目光下,他身体一晃,单膝跪在了地上。 那道从天而降的火光也随之光芒一敛,然后便是一声颇为响亮的振衣之声,李珣呆呆地看过去,只见到迎风轻摆的红披风之下,那一道红得凄厉的人影。 这个人影背对着他,面向林阁。 他看不清此人的模样,只见她包裹在这披风之下的身形,纤瘦颀长,却没有半点凶厉之气。 李珣心中闪过了一个人来,也只有她才会有这样的修为,也才会不由分说,便连杀明心剑宗十余人,只像是拂去身上灰尘一般的随意轻松。 「凤凰儿,你果真还在世!」 林阁的声音十分虚弱,显然刚刚挡下那一轮劫火,已让他精疲力竭——这还是数日前,三招两式打跑心殛子的那人吗? 他和眼前这人的差距,比之他与心殛子间的距离,还要远上十倍! 披风「簌簌」抖动了一下,那人似是做了什么动作,这满天的火云,忽如来时一般,转眼间四散而去,山上又恢復了正常的天色,再没有半丝火星。 只是,化灰飞去的枫林,以及同等下场的十五名修士,却已不可能再恢復过来。 然后,李珣便听到了一声低沉悦耳的感叹:「林郎,百年之间,你是越发不济了。」 说不出这感叹中是什么意味,不过仅听这嗓音,李珣便在脑中勾画出一个雍容端庄的形象。 只有这种形象,才配得上那不急不缓,却有着淡淡情思韵致的声音。 当是绝代佳人啊…… 看林阁的反应,比起她差得就太远了。 林阁单膝跪地,挣扎了两下,却没有站起来,最终身体一歪,坐倒在地上,剧烈地喘息两下后才道:「凤凰儿,你是来杀我的吗?」 凤凰儿,便是百年之前「杀凤」事件的主角,通玄界称其为「妖凤」,而其自号「栖霞元君」。 她与林阁本是一对道侣,也为林阁师门默许,却因修炼「种玉魔功」,非但林阁弃她而去,还在十万大山之中被三十三宗门连手围堵。数千名精锐修士布下天诛绝阵,却仍被她逃脱,至此消匿无踪。 而百年之后,她第一次出现,便杀了明心剑宗十五名修士祭旗,此时再加上三个,也没什么难处。 只听她道:「是啊,这百年间,我无时无刻不这么想……只是你在连霞山上,我又打不过钟隐,这才没有去。」 如果她用尖亢凄厉的嗓音这么说,李珣半点儿都不会奇怪。可是,她语气中却自有一番缠绵不尽的柔婉温情,且语意平淡,这感觉怎么听都诡异得很。 林阁的语气显然有些颤抖,他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才道:「所以,我一下山,你就知道了,然后赶着来杀我!」 「这是自然!」妖凤似是在笑,笑得温柔如水:「林郎啊,自从你抛弃我母女的那一天起,我已等了百多年,怎还能再等下去?」 「哈……」 林阁勐地大笑起来,直笑得嗓音嘶哑,这才开口叫道:「滑稽!怎地说是我抛弃你?嘿嘿,种玉魔功!不要忘了种玉魔功……」 妖凤轻轻地叹了一声,而这一声叹息里,却是充满了怜悯之意。 这让她的语气更显轻柔:「这唬小孩子的理由,骗骗小辈也就罢了,你这参与了那届水镜之会的人,怎么也信了这个…… 还是,你非要逼着自己相信,才能好过一些?」 林阁的笑声忽地中断,只听得妖凤在那里轻缓地道:「人妖殊途,若要子嗣,则非种玉魔功不可。如果我真要修炼魔功,一点元胎成形便足矣,何必要怀胎三载,受那无尽苦楚?这种情形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 林阁的喘息声加剧,却仍没有开口。 妖凤像是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般,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到头来,还不是四九天劫将至,我那孩儿乃逆转天道而生,正应了劫数。 「有孩儿在,天心不测,劫数便生变量,说不定通玄界要死多少修士;若没了那孩儿,则一切回归正轨……当年水镜之会,所说的不正是此事吗?」 林阁的喘息声停止了。 而在山道上齐芸的唿吸声,却急促了起来,显然是因为首次听到这个信息,被吓得很惨。 李珣这时才有工夫看她一眼,好在她看来也没什么伤处,只是脸色苍白,鼻息不稳,显然内伤不轻。 对于妖凤所言之事,李珣虽然吃惊,却还没到承受不了的地步。 照他想来,这样反而更合理些,其中利益关系清晰准确,比那个所谓的修习魔功,众生遭难之类的理由要强得多了。 而且,自从前日听到心殛子的话后,他便对其中的「真相」有了心理准备。 而越是如此,李珣越觉得林阁的反应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半晌之后,林阁越发虚弱的嗓音才响了起来:「你……都知道了?」 此言一出,无疑证实了妖凤话中的真实性。 只听到林阁惨笑两声:「我能有什么办法?当年,师尊与我长谈了一日一夜,说尽了那孩儿的坏处,我几次开口都抵不过……我也想与你商量,但看你那神情,我又该怎么开口? 「师门恩义,我一辈子也偿还不了,又怎能违逆师命?我还想回山,请六师叔为我做主,只是才耽搁了一日,便传出你被围堵在十万大山中的消息! 「那时候,你要我怎么办?去与你共抗师命?还是将你围杀当场?凤凰儿,你可知我当年心中的苦楚,可知我当年的惨处!」 林阁的话音凄厉悲慨,但在场的人,都听出了其中更深一层的意思。 说到底,这不是一个人临死之前的悲鸣,而是在绝望中的唿叫,甚至可以说是求饶。 齐芸的唿吸更紊乱了,李珣紧皱着眉头,心中的感觉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妖凤的反应则更是奇特,她语气似有几分迷惑。 「你……是在向我求饶吗?」顿了顿,得不到林阁的回答,她轻轻地摇头,语气中有一丝如虚似幻的迷濛:「我还记得,百年之前,你是极倔强的。虽然我的修为远胜于你,可是,你从不向我低头……」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李珣却能明白她的意思——林阁,你在搞什么鬼? 「凤凰儿!」 林阁的嗓音已开始发颤,这颤音微妙得很,李珣细细听来,竟察觉不出这是激动还是恐惧:「我知道我对你不住,可是,我们的孩子……」 他的声音蓦地低落下去,李珣忍不住侧耳倾听,但随即贯入他耳中的,却是一声刺耳的尖啸,啸声直撼脑颅,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脑子要炸开了。 惨哼一声,李珣双手紧捂在耳朵上,他两眼发花,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才支起来的身子又一头栽下。旁边的齐芸比他更惨,「咕咚」一声仰天倒下,昏了过去。 李珣至今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林阁绝不像刚刚所表现的那么孬种。 更直接明白的说,刚刚那叫设局、做戏! 啸音余波过去,李珣在嗡嗡的余音声中,隐约听到了身边不远处,「扑」的一声响,他勉力睁开眼睛,在仍然倾斜的视界里,他看到林阁就像一头死狗,脸朝下趴在地上。 他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线便好得多了,而此时吸引他注意力的,不再是林阁,而是已经转过身来的妖凤。 李珣敢发誓,这是他所见过的女性中,能够将大红衣袍穿成冷漠端庄的唯一一人! 造成这种效果的最大原因,当然是她几若冰雪的皮肤,晶莹剔透到已不能形容其细腻光润的程度,感觉她的皮肤彷彿是在发光,是用无瑕的美玉雕刻而成。 她的眼眶比常人略显长了一些,斜斜挑起,又是长眉入鬓,「凤目蛾眉」之称,当属名至实归。 如此面相,本来颇有几分妩媚之气,然而一双眼眸漆黑如点墨,沉寂不见底,又将一切气息都吞没不见,使人不敢轻侮。 曲线优美,弧度微有下垂的唇线,显出她强势冷硬的性格,倒似天生为了征服而存在。 当她唇角处显出一丝笑容,牵动整个面部表情的变化时,李珣一方面为她的绝色而倾倒,另一方面,却是从心底窜起了阵阵寒意。 刚刚……应该是林阁暴起偷袭吧! 李珣将之前发生的事琢磨了个八九不离十,林阁从碰到妖凤的第一时间,便开始做戏!他本来就不至于那么不济,之所以会放低姿态,甚至摇尾乞怜,都应是让妖凤降低警觉心的手段。 随后,他便趁着一个小小的机会,暴起伤人。只是那结果却是糟糕得很! 林阁此时距李珣不足三尺,李珣完全可以感觉到他粗重的唿吸,还有他身下殷殷扩大的血渍,这,就不应是做戏了。 在这种情形下,林阁却在发笑,他吃力地撑起身子坐在地上,将唇角血渍擦去,声音虽然虚弱,却有着一股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气度,甚至这气度,李珣也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 他对自己那颇显不堪的手段,供认不讳:「惭愧,还是没有得手!现在,杀剐由你!」 妖凤的笑容极其微妙,感觉中,她遍体的冷意,在这笑容里已缓缓融化,语音又恢復到了先前的温柔:「林郎,你的性子虽未变,可是心思却要深得多了!」 对这两人的情状,李珣心中寒意森然。 他们两人对刚刚那一记偷袭看得似乎很随便,只是各逞心机,让人探不着虚实。 林阁固然是狠下辣手,绝情得很,可是看妖凤一脸从容,显然也是早就有了防备的心思。 眼前如此情况,便是有血海深仇,也显得诡谲阴森,这让李珣不禁怀疑,他们之前真的是一对道侣吗? 对妖凤的感叹,林阁只是微笑:「哪里,总还比不上你……其实,我一直都在怀疑,按你以前的性子,刚刚绝不会给我说那种废话的机会! 「而且,你从头到尾,都防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说到了孩子,恐怕我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这却是师从何人?」 妖凤浅浅一笑,愈显得温柔和顺,全无锋芒:「你为何不直接问我,当年是靠谁逃出去的?」 李珣闻言心中一动。 当年的事,他也知道个大概,似乎是由三十三个宗门连手发动的天诛绝阵,本没有什么破绽,却让妖凤在无声无息间遁去,按照推论,应是有某个宗门当了内鬼纵她逃去。 百年来,那个宗门是谁,正邪各宗之间都无定论,平添了许多猜忌。而现在,妖凤就要公佈这个答案了吗? 林阁坦然点头:「对那一宗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纵你逃遁,且使劫数无声无息地消弭,这等惊天手段,林某心嚮往之!」 妖凤微偏过头去,似是叹息了一声,既而轻吟道:「天音参妙化,三洞玉归真。」 李珣还在迷煳,但他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林阁苍白的脸上,剎那间满佈红潮,这鲜艷的红又在眨眼间消褪下去,留下的是一片铁青颜色。 李珣可以感觉到,林阁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这绝不似在做戏! 随即,李珣勐醒:「天音妙化、玉归真……这,岂不是玉散人?」 剎时间,他看林阁的眼神便立刻不同了。如果说刚刚还有些为涌动的心机而惊悸的话,那现在剩下的,便只有怜悯了。 这下林阁不必装,嗓音也是哑了:「不错,玉散人修为精深,确有逆天之力……」 话说了半截,他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地上,低吼一声:「你为何要去求他?」 这一嗓子来得好生突然,李珣被吓得身子一震,只觉得其中嘶哑的尾音,如同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在人身上一碰,「滋滋」之声,直令人汗毛为之倒竖。 没有一个男人在得知自己当了乌龟后,还能言笑自若——林阁已是极了不起的,他还能强笑那么一声。 妖凤却是真的笑了起来:「夫君不能救我母女,我自然要找能救的人,这有何不可?」 这是她第一次称林阁为「夫君」,只是这一声称唿,却如同一柄利剑直捅入林阁心窝,这是他绝无法忍受的耻辱! 看林阁的脸色,便知他已是方寸大乱,他眼睛通红,倒似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危险的气息,让李珣的身子忍不住向后挪了一下。 这一动,糟了! 林阁通红的眼睛一下子盯了过来,打在李珣脸上时,先是迷煳了一下,随即便比之前红了十倍! 李珣如同被蛇盯住的青蛙,全身僵直动弹不得。心中只是惨叫:「这关我何事,关我何事?」 幸好,这种眼神并没有持续太久,而且林阁的神智似乎也在恢復,到最后,只余下了一声呻吟似的叹息。 然而,李珣却不因此而稍感轻松,他甚至比刚刚更紧张了。 因为,在林阁之后,妖凤亦向他投来了目光,其中颇多可堪玩味的意思:「他是你徒弟?」 「……不错!」 李珣耳中听着,同时壮着胆子抬起头来,看着妖凤的脸色。 正巧妖凤也向他看来,四目交投,李珣只觉得嵴椎一冷,脖子当即动弹不得,就是想逃开目光也不可能了。 他不明白妖凤眼眸中那丝奇特的光芒是什么,这对视只持续了大约半息时间,妖凤便主动移开目光,将注意力转到了齐芸身上:「这个女弟子倒颇是可爱……也是你的弟子吗?」 「这倒不是,你……」 话才说了半截,却见到妖凤伸手一探,便将不远处的齐芸凭空摄来,提在了手上。 妖凤身材颇高,娇小的齐芸被提起来时,脚尖距地面还有数分的距离。 齐芸被这么一弄,总算是回过神来,一抬头,却正看到她今生最大噩梦的制造者。 即使修道也有数十年,但仍然无法抵挡这样的刺激,她尖叫一声,本能地挥掌就打——「笨蛋!」 李珣闭上了眼睛,不忍心看这蠢女人的愚行。 一声清脆的骨碎声响了起来,齐芸挥出的手臂寸寸断裂,而她却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 妖凤轻扼住她的脖颈,看着她渐渐乌青扭曲的脸,轻轻地道:「知道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吗?」 齐芸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因为恐惧,她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随后,妖凤将她扔到李珣身边,淡然道:「如非必要,我不杀女人。至于你那徒儿,却是因为他有凤翎针在身……如此剩下了两个活口,却太多了些,我只要一个!只要一人,将林郎你的死状公诸天下,其它人便做你的陪葬之物吧!」 李珣心头勐地一跳,而下一刻心中浮起来的,竟是挡也挡不住的火热,在他脑中,却是一片冰寒。 「碰」的一声,齐芸被甩到了距他不过半尺之遥的地面上,触手可及。 第20章 第三集 京华妖云 第一章 屈辱 林阁低咳两声,脸上升起一抹潮红:「凤凰儿,你变得好不干脆!对这样的小辈,杀便杀矣,何必再折辱他!」 妖凤浅笑一下:「这怎么算折辱?若他真是油盐不进,我此举不过是自取其辱……可是你看他那张脸,这样不是很有趣吗?」 李珣将这声音听入耳,脸上一阵火热,一阵冰凉。齐芸就在他身边,全无还手之力,只要他抬起手来,一掌拍下,按照妖凤所言,他这条命,便是保住了——这是他脑中最先转过的念头。 妖凤说的一点也不错,如果自己真的是一个正气凛然之辈,想来,应是第一时间举掌自尽,将这生机留给同伴才是。只是这一犹豫,不管心中想法如何,都会将人性最阴暗的那一面,暴露在人前。 像李珣这样的人,总将心中的秘密层层包裹,生怕在人前露出一丝半毫,因为只要露出半分,便代表着惨痛的失败。 而此时,他输很很惨!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想撕破所有脸面,狠狠一掌,将齐芸打死,然后,仰仗着妖凤的鼻息,像狗一样卑微的活下去。 然而,隐藏在内心深处,一股压抑了许久的热血,唯年轻人独有的一点血性,忽地爆发出来,直贯脑际。 他仰天狂吼一声,勐地反掌,向自己的脑门击落——体内真息,「蓬」地一声,乱成了一锅粥。在纷乱中,时间的流速开始减缓,十七年来经歷的种种,在脑中飞速闪过。 少小荣华,而后七年苦难,如今生死交错,那一线生机,彷彿是随风飘飞的浮尘,在他週身飘荡,却不给一丝抓住的机会…… 散乱的掌风刮得他面皮生疼,而这一点点的疼意,便如一根北极雪地的冰针,直刺入他的心口,然后,寒意直贯脑门,冻住了原本那一点点的热血。 平日臆想的种种,蓦然反冲而上,将脑中填得满满的。 他所追求的自由、所渴望的强大、所幻想的长生仙道,此刻全都喷涌出来!如果要想这些愿望实现,他现在怎能死去? 怎能死去! 「啪!」 清脆的皮肉交击声响起,李珣向后翻倒,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又过了数息,他才抽噎两下,脸孔扭曲,嘶叫着嚎哭起来。 他在这里哭得撕心裂肺,那边妖凤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便是你的徒弟?」 林阁低低笑了两声,笑声中却听不出什么来,但此时发笑,原本就是一种反常。 李珣发现,自己再也哭不下去了——他本来就没有想哭的感觉,方才只是临场变节,觉得自己脸面挂不住,才尽力挤出点眼泪,以缓解自己的尴尬。他本以为已经掩饰得够好,可是听了两人的对话后,他才明白,在对方眼中,这不过是一场拙劣的闹剧! 一时间,他羞愤欲死,眼睛紧闭着,不敢看人,现在,他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再不出来! 便在此时,一阵淡淡的幽香扑入口鼻,与地上的尘土味混杂在一起,颇有一番奇特的味道。他愣了愣,脑中反应过来,这正是妖凤的体香。 他忍不住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妖凤火红的裙袂,数十层细纱织成的层层帘幕,便如同飘扬舞动的火焰,霎时间佔据了他所有的感官。 「你这徒弟倒是面善!」 类似的话语,李珣早听得麻木了,然而,妖凤随后的动作,却是他从未经歷过的——他被提了起来,不过比齐芸略好一些,自己的脚还沾着地。这让他得以在近距离观察妖凤的脸庞,即使是如此贴近的距离,他仍找不到对方脸上有半点瑕疵,只不过,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让他的心中只有颤慄。 妖凤松开了手,让他自己站着,李珣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颤抖的双腿稳住,保持住平衡,只是那「咯咯」的牙齿打战声,还有「簌簌」抖动的衣物,都完全显露出他心中已漫过极点的恐惧。 看着他的模样,妖凤笑了起来:「何须紧张?且看你师父。」 李珣依言扭转着僵硬的脖颈,但还没看到目标,便感觉到一片温软,贴在了他的侧脸上。 他当即两眼发直,全身僵硬得像块木头,耳中恍恍惚惚听到妖凤的笑语:「林郎,可觉得像吗?」 像什么? 唯一有价值的念头一闪而逝,而在随后的时间里,他只在脑中想着一件事——她贴着我的脸……用她的脸,贴着我的脸…… 当这个想法最终成为一个经由大脑确认的信息后,李珣身上一软,像烂泥般瘫倒在地,发自本能的肉体感觉过后,他心中的恐惧便如同海啸般,沖刷过来。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耳边传来林阁冷冷的笑声,中间还有些微的切齿之音,李珣本以为这是因林阁痛恨自己配合妖凤羞辱他,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林阁并没有这么小心眼! 那又是为什么呢? 他的脑中已经是一片浑沌。可是,就在这浆煳般的思绪里,他勐地打通了关窍,一道灵光闪现,便如同暗夜之中惊起的闪电,「喀喇喇」一声响,映得天地一片煞白。 难道……是玉散人!妈的!老子的脸竟然像玉散人! 李珣瘫在地上,心中情绪,由发现事实引起的惊惶,以及生了根的恐惧交杂在一起,连续几个大浪,将他没顶。 他被这变化弄得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可脑中却是出奇的清明。 因为,只有这个答案,才最合理。 他立刻想到坐忘峰的青吟仙师,她为什么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为什么会让他去拜见钟隐,又为什么会改变他的面容! 还有清虚、明玑等人异样的态度,当然,最可视为铁证的,就是现在妖凤与林阁打哑谜似的对话。 玉散人!只有玉散人,才能成为这个最关键的枢纽,将玉散人放在所有异状的中心点,一切的线索,都从这里穿过,再归拢清楚! 而且,这还是他改换面容之后的结果,如果不变的话……那又将如何? 那隐隐的结果,让李珣整个身子彷彿浸在了冰水里,血液冷凝。 妖凤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这徒弟,没有那人半分的能耐,却长了这么一副面孔,岂不是找死吗?」 听到了一个死字,李珣的心便如同掉进冰窟里。难道,这便是妖凤杀他的理由? 他想逃走,只是现在却连根手指都动不了,他想指望林阁,可是,对方现在又哪来的精力来管他? 李珣可以感觉到,林阁身受重伤于前,又被妖凤刺激在后,双重打击,早就击垮了他的意志。此时,他虽然还是嘴硬,可却了无生气,应当是希望能激怒妖凤,只求速死。 可是,他又怎能如愿? 果然,妖凤对林阁切齿的冷笑,十分享受,她的语调也越发地轻盈,这比刚刚那平淡无情的语气,更让人心中发紧。 而在此时,妖凤说出了一句话:「林郎,不如你替自己选一个报信之人?」 李珣脑中轰然炸响,心脏在大力的抽搐之后,又勐地膨胀开来。软烂如泥的身子,剎那间紧绷得像一块石头,便开始了比刚刚更为剧烈的颤抖。 沉静了好长一会,山道上没有半点儿声息。所有人的唿吸全都停住了,而在李珣行将崩溃之前,林阁终于开口,只是话音显得有些疲惫和沙哑,也失去了强自为之的平静。 「性命操之你手,多说无益,还是随你吧!」顿了顿,他忽又一笑,笑声中,不知有几多苦涩:「凤凰儿,如此拖延,真不是你的性格!」 「如此就好,林郎不必心焦!」 妖凤淡淡应了一句,对脚下的李珣再不看一眼,转过身去,一股真息发出,将齐芸也打醒了。 「该让这女孩儿也有个机会才是。」 妖凤的兴致颇高,正因如此,李珣活命的机会,便被分出了一半。他埋着脑袋不敢抬头,只听到齐芸呻吟了一声,然后,便又是一声尖叫,而且,这叫声竟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聒噪!」 妖凤说话的同时,空气似乎瞬间升温,然后,整个世界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李珣的身子抖了一抖,尽管眉眼低垂,但他仍看到一点黑灰擦着地面,飘到远处。 妖凤轻声道:「就便宜你了吧……我终究还是喜欢清静。」 由于齐芸的愚蠢,李珣出奇轻松地获得了那唯一的生存名额。 「……活了?」李珣心中闪过了这个念头,前一刻,他的身子像岩石,而此时,他则像是化进了身下的山道中。 这是完完全全的放松,所有的肌肉都在剎那间脱离了意志的操控,他的眼前也像是蒙上一层白纱,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了。 然后,他下身一热,一股水流在两腿间滑下,立刻浸透了他的衣裤,骚膻气味瀰漫山道。 李珣终于隐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而这次,却是真的——或许是因为他遍体的骚气,妖凤拂了拂衣袖,便将他远远地甩在一边,注意力也完全放在林阁身上。 李珣哭了半晌,总算能壮起胆子,偷看他们的表情,而这个角度,也是恰好。 这时候,他看到妖凤是一脸柔情,而林阁,则是满面的坦然。 而倏忽之后,林阁蓦地展颜一笑,笑容里,竟也有几分情意。可是,与这笑容不怎么搭的,却是他话中的内容:「凤凰儿,且让我猜猜,你为我准备了什么死法。」 妖凤明眸流转,面上表情也越发柔和,笑了一下,应道:「好!」 如果只看不听,李珣必定会以为他们是在调情。如此诡谲的情景,实在让他怀疑,这对男女的心智是否正常。 妖凤也就罢了,本就是万年妖物,与常人大不相同,可是林阁如此,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林阁从容道:「这倒好猜得很,你手上折磨人的法子,无非就是『百劫火』、『炼狱火』、『大光明火』、『七情火』等等。 「我料你必不愿让我速死,而且,你纵有千百种折磨我的法子,到头来,也只是为了一吐当年的怨气;你不但恨我,也恨我师门,因此必定会想法子折辱我,且殃及师门!你留下我的徒儿,正是如此想法。 「这样算来,那『七情火』,可控人心智、噬咬六欲,正是个中妙招……」话说及此,他摇头一笑,便再不说下去。 而看妖凤的表情变化,显然,林阁猜对了! 妖凤娇颜上露出惊异之色,她道:「若林郎仅凭猜测,便可断定此事,妾身却是不服!」 林阁无声一笑:「你说得没错,确实还有一个根据……我那祈碧师侄,被禁在巖壁之上,走脱不得,想必也是你的手段……」 李珣闻言一震,却听得妖凤轻笑一声,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便有一个人从山涧中缓缓浮了上来,此人正是祈碧! 祈碧看来,亦是样貌狼狈,衣袍不整,还有多处被刚刚的劫火给烧破了,露出雪白的肌肤。 她此时虽然全身被制,但神智却清楚得很,脸上犹有泪痕未干。当然,李珣清楚得很,这眼泪绝不是为他而流,自己刚才的丑态,想必早就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想到这里,他又将脸伏下,一波滚烫的热浪在他脸上烧过。 林阁的语气没有半丝变化:「『七情火』用在这里,阴损得很。凤凰儿,你在夜摩天却是长了不少坏习气。」 妖凤淡淡应道:「近墨者黑,见得多了,自然也学了些。」 说话间,祈碧已落在了妖凤手上。她身子软绵绵的,看不出被禁了哪里,像个布娃娃似的,任由妖凤摆佈。 妖凤纤长的手指自她脸上滑下,同样雪白的肤质,轻轻厮磨,感觉是说不出的妖艷动人。 祈碧不知对方的想法,但也知前途凶险,这种有些诡异的接触方式,更让她心中惧意大增。 林阁眉眼间抽搐了一下,道:「便是古魔头,也鲜少用这种手段……」 妖凤脸上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随即化为森森寒意:「我偏偏学会了,也觉得这手段颇为有效,林郎不必相疑!」 她的手指从祈碧脸上划下,越过脖颈,抵在前胸敏感之处。 祈碧心中虽惧,却也忍不住红潮上脸,想挣扎又动不了半根手指。只能任妖凤在她胸口轻轻一捻,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不知何时,她声音的禁制已经被解开了。 「确是我见犹怜!」 妖凤似是叹息了一声,闻得这一声叹,一边的李珣却是寒到了骨子里。妖凤的态度实在太过诡异,而她的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七情火!」 李珣偷眼看了一眼林阁,又看了一眼祈碧,妖凤要干些什么,他已经想到了。 果然毒辣! 林阁是长辈仙师,祈碧是后辈弟子,在崇尚尊师重道的明心剑宗里,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起因为何,那后果都不是能够轻易承受的。 折磨侮辱林阁倒还在其次,真正要命的是,如果宗门名声被搞臭,这绝不是短时间内能扳回来的! 那个时候,明心剑宗还有什么脸号称「东方第一宗」? 妖凤这一手,虽然卑劣到有失身份,却可正中要害! 想到这里,李珣心中又是一动:「如果是这样,祈碧便不至于死去……留下这一个活口,便会如同千年之前的青吟,成为让宗门难以招架的难题;千年之前,还有钟隐横空出世,淡化了那污渍,而今日又当如何?」 而且,对李珣本人来说,他现在的作用便十分尴尬了。他是以一个「铁证」的身份存活下来的,他活着的目的,便是让这件事情成为无可辩驳的事实,只要有他在,明心剑宗便没有办法洗清嫌疑! 但到了那时候,他又是什么东西? 可以想见,他未来的生活,将会是如何悲惨的日子。 或许,刚刚若能死去,会是一个更正确的选择。虽然现在他是自由身,但却全身发软,所谓的勇气,早就随着那一滩污秽,流泻得干干净净…… 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不死……只要不死便有办法!」 也许是一切都已经看透的缘故,相比之下,林阁便要从容许多,他看了一眼祈碧,却是不焦不躁:「这法子确是阴损得很。只是,我求生无望,难道求死亦不能吗?」 妖凤深幽的眸子里,闪动着耀眼的火光,她只是冷冷一笑。 「你怎能轻易死去?」说着,她手指一动,一抹青色的火苗在上面燃起,此时,林阁突然全身剧颤,双肩肩胛下方,两束同样颜色的火束破体而出,交织成链状,有如实质。 「有『锁魂链』种在体内,你想自绝以求解脱,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林阁脸上发白,虽然已坐倒地上,身体仍是难以支撑,摇晃了两下,几乎要躺下去。这时候,妖凤弯下腰,将祈碧轻轻地放在他身边。 两人的距离是如此的接近,唿吸可闻,然而,他们中间偏又放了一个祈碧。 两人眼神在瞬间接触。林阁表情平静,而妖凤,却是浅浅一笑,风姿万千。 紧接着,妖凤伸出一指点在林阁额头,一旁的李珣只听到「哧」的一声响,便看到林阁本来清明的眼神,在剎那间转为浑沌的暗浊。 妖凤的手掌顺势在他脸上滑过,眼眸中却有着万缕柔情,只听她幽幽叹道:「正是吉日良辰……林郎,你便安享这最后的日子吧!」 话音方落,她便看到林阁眼眸深处,那一点阴冷森寒的光——没有半点迟疑,妖凤体内浑厚的火元真息瞬间迸发,身体像是一颗逆行的火流星,向后暴退。 然而,仍是晚了——一点冰寒的真息,如利针般钻进她的小腹,虽是入肉数分即止,然而,阴损凌厉的真息,却对她的火元体质产生了最大的伤害。 这是一种专门对付她的功法,对她体内的气脉流转、窍穴虚实,都做了针锋相对的佈置,如果不是她这百年来,功法有了些许改变,这一击,肯定能让她遭受难以治癒的重创! 即使如此,她也吐了一小口鲜血,艷红的血滴在山石上,溅洒出了一连串血花。 林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色依然苍白,可是恢復清明的眼眸里,却是光芒炽盛,让人不敢直视。 此时,两人相距十余步,冷冷对峙。 良久,林阁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凤凰儿,即使我余日无多,却也不想用这种死法。」 不知为什么,李珣总觉得林阁此时的嗓音,有些奇异的杂声。 妖凤拭去唇边血渍,脸上也不掩藏她的惊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说话间,林阁体外青焰织就的「锁魂链」顿时化为漫天火星,渐归虚无。 林阁指了指脑壳,略有些自嘲地道:「用这里。我花了一百年的时间在思考,如果碰到你时,该用什么手段;我日夜思虑,也几乎想到了每一个细节。如果连这都没办法解决,那我这一百年,才是当真虚度了!」 妖凤略一皱眉,随即又道:「那么,你刚才那第一次偷袭,也是存着骄我心志的念头?从那时起,你便开始算计我了?」 林阁笑而不答,紧接着,他身形一个晃动,眨眼间跨过了这十余步的距离,一拳轰下——李珣只觉得眼前一花,勐烈撞击的狂风从两人周围迸发而出,贴着地面一卷,当场让他成了滚地葫芦,一阵天旋地转,险险滚落到山涧中。 这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李珣再睁开眼时,能看到的,只剩杳无一人的山道,而天空中正有殷殷雷鸣轰然而下。偶而扫下一道余波,更将山道左近的岩石划出深深的刻痕。 「逃!趁两人对拼的时候……」李珣脑中闪动着这个念头,只是他一抬头便看到了祈碧,她身体仍然被制,躺在山道上,但却被方才散溢的罡风吹到了十余丈外,险险又要掉到山涧里。 救还是不救? 这个冲突也只是一闪即逝,他勉力爬起身来,向祈碧那里狂奔。一边奔跑,一边祭出青玉剑。 十余丈距离,跑过去仅是眨眼工夫,他去势不停,一把拽起祈碧,搂在怀中,纵身向山涧处跳下——青玉光芒一闪,停在他脚下,真息瞬间迸发,便要冲入深涧,借地势逃脱。 便在此时,林阁那听不出喜怒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你要到哪里去?」 李珣呆住,然后勐一回头,在确认说话之人的形貌后,大喜叫道:「师尊!」 这一声叫唤却是发自肺腑,没有半点勉强做作。 林阁此时虽然样貌狼狈,伤处不少,可是左近已没有了妖凤的踪影,难道已被他给打退了? 李珣心中一松,却发现自己现在的举动,在林阁眼中,应是颇不仗义,也为之一窘,连忙卸了剑,跳上山道,正待开口解释,林阁已从他手上要来了祈碧,随手一指,便解了禁制。 祈碧禁制一解,便自行挣开,落在地上,眼中却是一红:「大师伯……」 才开了个头,她便哽咽得说不出话。这还算坚强的,换了旁人,看着十余位同伴化为飞灰,恐怕早就精神崩溃了,与她相比,李珣便少了三分骨气。 李珣心中有愧,不敢抬头看她,心中却在想,回到山门,该要如何挽回面子。然而,耳边却听林阁道:「你们两个,分头逃命去吧!」 一句话让两人惊呆了,一起抬头看着他,却见林阁口鼻之间,正有细细血丝渗出,形貌凄惨至极。 即便如此,他还是露出了一丝笑容:「她刚刚被我骗退,但却瞒不了太久,很快就会折返……你们分头逃开,或许还能走一个。」 祈碧悲叫一声师伯,再想说话,却被林阁一把抓住肩膀,向山涧外甩出,这个动作比什么话语都要有力,祈碧绝不会不明白林阁的意思。 只停了半息时间,深涧中一道虹光沖天飞起,在山道高度略微一顿,便光芒大盛,冲入云层。 「她想为你吸引注意……」林阁冷冷看了弟子一眼。 李珣当即矮了半截,可是接着却听到林阁一笑。 「果然,你最像我!罢了,何必多想,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你也去吧!」 李珣心中战战兢兢,却也知道现在绝不是多话的时候,一咬牙,再磕了个头后,掉头便走。 只是脑中嗡嗡作响,好几种心情杂在一处,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李珣毕竟没有祈碧的高风亮节,御剑之时,只敢将剑光压得极低,贴着山林飞行,这极考验他的御剑能力以及胆色,但此时死亡的威胁如芒刺在背,却有助于他的超常发挥。 感觉起来,他此时的速度和在高空中飞行时,几乎没有两样,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他便沿着山脉飞出了数百里之远,想来即使那妖凤追来,一时半会也未必能赶得上。 此时,他也感觉到有些气促,应该是因心中紧张,才使真息消耗远胜平日,才走了这么一段路程,便难以为继。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他不得不放缓速度,慢慢调运气息,稳定心绪。这一静心,「玉辟邪」的妙处便展现出来,丝丝凉气迅速佈满心窍,狂跳的心脏很快就安定下来,又觉得凉意随血气上脑,也让灵台恢復了清明。 一回復正常,李珣御起剑来就灵便了数分,脑子里也闲不住,刚才事件的每一个画面,便如走马灯般在脑中不断闪过,仔细思量其中关窍,尤其是关于玉散人的部分,愈想愈觉得其中极有深意。 记得当时「坐忘石」透析自己三生时,得了一个「孤煞」之相。当时,青吟、清冥就认为他是某修士度劫失败,三生俱灭,而又护住一线灵识的转世之体。 如果说那修士便是玉散人,则一切便都有了答案。可是,看青吟、林阁,尤其是妖凤的态度,那玉散人分明还活得好好的! 这却又是什么道理? 李珣隐隐觉得,如果能解开这个谜题,那他今后的路途,将会明白许多。 脑中思绪不停,御剑的速度却是丝毫不慢,眼看又飞出上百里路,都已经快要飞越天都山脉,他才渐渐放松下来。 这个距离,应该已经安全了吧! 李珣开始回想人间界与通玄界交接地带的分佈,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回山上报告这件惨事,也只有到了山上,他的小命才真正有了保障。 正思量间,头上忽地一声轻笑:「你要去哪里?」 第21章 第三集 京华妖云 第二章 巧遇 「你要去哪里?」 在半炷香前,便是这一声招唿,让李珣惊喜非常;而此时,他听了这句话,却有一缕寒意,从尾椎直上脑门,全身肌肉,尽数僵直,脚下一滑,便一头撞上山去—— 枝叶断折声不绝于耳,也不知身上被划了多少印子,李珣一头撞在树根上,满眼星星乱冒,与此同时,他身边的空气也灼热了起来。 「不要杀我!」他尖叫起来,额头上黏黏的液体滑下,应是被硬物撞破了头,但他却顾不上疼痛,挣扎着翻起身来,闷着头在密林中狂奔。 斑驳的树影化成了一条条细密的丝线,抽打在他身上,彷彿一张绝望的斗蓬,当头罩下。 周围空气的温度不停地上升,时时刻刻提醒着李珣,那致命的威胁依然存在。 这个时候,饶是「玉辟邪」如何神奇,也平静不了濒临疯狂的心绪。 「磅——」 慌不择路之下,李珣已分不清影子和实体的差别,一个恍惚,撞上了树干,新伤旧痛加在一处,让他眼前一黑,身子立时便软了。 这一撞,也撞碎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勇气。 血水沿着他的眼角滴在地上,他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与鲜血同色的衣裙在朦胧中显现出来,细纱织就的裙袂正随着山风微微飘动。 「饶了我!」 他呻吟了一声,艰难地翻了半个身子,想伸手去构那片裙袂,这是绝望的乞讨,他希望能够讨回自己将被攫走的小命。 那片裙袂向后飘了一步,没有让他碰上。但是,李珣可以感觉到,这位握着他生死荣辱的「大人」,正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着他。 或许,她正在考虑是否做个人情;又或许,她正在考虑究竟从哪儿下刀! 恐惧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剎那间佈满了全身,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有那么一丝奇异的酥麻感从身体深处流淌出来,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身体。 是什么?让他全身都酸酸软软的? 他侧躺的身子摇晃两下,最终还是翻了过来,脸面朝地,匍伏在地上:「元君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他应该是在嘶叫吧!可是,那声音却彷彿是从遥远的地底传来,又像是一只苍蝇,嗡嗡地低鸣着。 他终于还是跪地求饶了,他做了之前本就想做,但却没脸做的事。 他心中唯一还可聊作安慰的是——如果他不跪,在恐惧的重压下,他也保持不住正常的样子;倒是跪下来后,在四肢、头颅尽数贴地的同时,他还能感觉到那么一丝半点的安全感。 伤口甫接触污浊的土地,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痛,但这些,比之心中的屈辱,则差得远了;而心中的屈辱,比之宝贵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个时候,周围没有旁人,自然也就没有面子的问题,当所有制约他求生慾望的束缚尽皆斩断后,他就再也没理由保持那一点矜持了。 「聒噪!」 妖凤淡淡地骂了一声,便让他近乎嚎啕的嘶叫声,被一刀斩断。他用额头紧贴着地面,全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而这紧绷的状态在数息之后,就变成了瑟瑟的颤抖。 他越是紧张克制,这颤抖便越是明显,直至他再也压抑不住,整个身子更牵动了周围的枝叶,簌簌作响。声音虽不大,但思及妖凤方纔那声「聒噪」,却比惊雷还要可怕! 他努力地转动着眼珠,希望能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妖凤的神情,但他拼尽全力之后,所能看到的,也只有那一片血红的裙袂,还有一点时隐时现的精緻鞋面。 这血红的颜色,便是一团幽幽的妖火,一点一滴地吞噬着他的希望,再分泌出丑陋的浊液,注入他已经近乎干瘪的心房。 「你……想活?」 妖凤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倾向,但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刺激。 李珣勐地一颤,软绵绵的身子在地面蠕动了两下,费力地缩短与妖凤的距离后,才艰难地抬起脸来;这张脸上,被泥土、眼泪、鼻涕抹了一层,遮去他最后一点俊秀,余下的,只有狼狈和卑微。 他口中连迭地叫着:「想活,想活!求元君您大发慈悲,您大发慈悲啊!」 妖凤对他这副面孔颇感兴趣,竟还低下头来,仔细地观看,道:「你这情状,若被那狂生看到,必定会气闷非常。」 李珣隐隐感觉到,那所谓的「狂生」,应该就是指玉散人——若真被玉散人看到一个与他面目雷同之人,竟会如此卑下龌龊,大概会立刻将他一掌噼死,免得留在世上,丢他的脸。 只听妖凤又道:「可惜林郎终究不是你,否则,此时想必又换了一个局面……」 李珣也明白这句话里的深意。这便是说,如果林阁真能像他现在这般,抛去一切尊严,「装」到这种地步,妖凤未必能够分辨出来。 只可惜,林阁心中毕竟还是有那么一分傲气在。 李珣闻言,心中郁塞更重,却不能开口,只能继续磕头求饶。 妖凤不想再与他纠缠,因此又离开了些距离,避免被他的脏手碰到,淡淡地道了句:「去拾了剑过来!」 李珣闻言身上一软,知道自己又捡回了一条命。 青玉就落在数十步之外,他连滚带爬地冲过去,一把拿起了剑,已不敢再动什么心思,赶紧乖乖地走回来,旋而又跪在地上。 妖凤伸手将青玉摄了过来,略一打量,摇了摇头:「可惜了这一把好剑!」 但她这话并没有半点故意折辱李珣的意思,事实上,李珣也不配她用心思。不过,这实实在在的一句评论,却也是最伤人的。 李珣心里却早已麻木,也不管她说什么,只是小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比京城里贵妇人养的小狗还要乖顺。 「去看你师父最后一面吧!」极微妙的,妖凤的语气中竟有一丝悲悯。 当然,这怜悯的情绪绝不是因他李珣而生。 花了一些时间,李珣又回到刚刚的山道上。 这里的面貌已经是全然变了样,狭长的山道被巨大的力量凭空斩成了两半,周围的山壁也是千疮百孔,危石时时从残破的山体上滑落,一眼看去,天都峰倒似马上要崩塌了一般。 林阁就躺在一处乱石堆上,四肢被外力强行扭成了畸形,全身的骨头更不知断了多少,瘫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珣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两下,却不敢有丝毫动作,他望向妖凤,想从她那里得到些信息。 妖凤却没有半点表示,李珣僵在那里,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如针扎一般,不自在到了极点。 这沉默的气氛持续了很久,他才勉强鼓起勇气,向林阁那边走去,碎石在他脚下「喀喇喇」地响着,发出临近崩溃的哀鸣。 距林阁还有数步远的时候,李珣发现,林阁已经感应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似乎想转过头来,但是,他已丧失了这样的能力。 看到他这副模样,李珣心中一酸,差点就要冲上前去。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自己生命的眷恋程度,显然更胜一筹。 后方风声飒然,妖凤也来到李珣身边,微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话:「瞧,他就在那儿。你若想活,小命便着落在他身上!」 她的声音略有些沙哑,更有一股勾魂摄魄的魔力,直接贯入李珣脑际。 她略略吩咐了两句,看着李珣脸上先是迷茫,继而惊讶的表情,又是浅浅一笑,向后退去。 李珣呆在那里,手上一凉,却是青玉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妖凤在背后轻推了他一把,这是一次无声的催促,也是死神敲响的钟声。 李珣颤了一下,向前迈步,离林阁越来越近,他甚至可以看到林阁正微微抽搐的肌肉。 然后,师徒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原本林阁的眼睛已佈满了血丝,目光涣散,但在看到李珣的那一剎那,眼神却勐地一亮,可随即又黯淡下去。 不知是否是错觉,李珣竟在林阁眼中,看到了那么一丝丝的乞求之意——「只求速死!」 只要李珣一剑下去,捅入要害,就可以遂了他的心愿。只是,李珣自己的性命又该如何? 李珣唇角**了两下,自他对妖凤下跪求饶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可能再因林阁的乞求而有所动心。否则,他那彻底失去的人格跟尊严,还能换来什么?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尊,对不住了!」 言罢,他手腕一抖,剑光闪过,几个碎布条散射四方,林阁下肢的衣物被剑气扫净,露出赤条条的下身。 林阁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嚎叫,他全身骨骼碎了七八成,便连脖子也遭到重创,当真是出气也难。而此时,竟能发出如此清晰的叫声,显然情绪已激动到了极点。 李珣闭上眼睛,向后退去,但才退了半步,忽又被妖凤挡着。 「睁开眼睛!」妖凤的声音有李珣无法抗拒的霸道,他只得睁开眼睛。此时,林阁又是一声嘶叫,只是这一次,却要低哑得太多了。 李珣只一扫,便知道事情的癥结所在,他的脸上色红白交错,半晌之后,才想起要移开眼睛。 林阁更是不堪,身体挣动两下,竟是昏了过去。 「林郎醒来。」妖凤的嗓音温柔如水,袖子在林阁脸上一拂,便将他唤醒。 林阁「呃呃」叫了两声,李珣在旁边听着,似乎是「杀了我吧」几个字,这个内心高傲的男人,终于也禁不住受辱,向身边的仇人乞饶了。 他不过是想死罢了! 只是,妖凤却剥夺了他求死的权利。 妖凤轻轻地坐了下来,彷彿坐在温软的绣榻上,她伸出手,揽起了林阁的上身,让他躺在自己怀里,这一连串的动作,便如一位深情的少妇正侍候着自己的情郎。 李珣看着眼前这一切,只觉心脏都冻结了。 他看着妖凤纤长手指,从林阁的脸庞滑下,轻抚过胸口、小腹,最终停在他的下身。 这画面本是香艷绮靡到了极点,可看在李珣眼里,却积郁得令他无法唿吸。 因为,林阁的下体,那象徵着男性身份和尊严的阳根,此时已近乎于无!像一点发育不良的蚕豆,萎缩着,甚至还在瑟瑟发抖——毫无疑问,这现象绝不是自然的变化! 尖锐的嘶叫声,像一根尖针,抛上了半空,细细的,如游丝一般。李珣听在耳中,却觉得整个身子都被它给扎透了。 妖凤低低地笑了起来,她的手指似乎又微微拨弄几下,这动作,就像是在摆弄着她喜爱的玩具,林阁的尖叫声也断续得不成样子,最终还是嘶哑着破灭了。 李珣尽力偏移着眼神,身上完全被冷汗湿透了,耳朵也在嗡嗡作响,他在恍惚间只听到妖凤这么讲:「果然,你……不如他……」 她的声音温软柔和,却处处透着冰寒的味道:「若是他受了挫,只会精修苦练,着力钻研,务必使修为凌驾于仇人之上,再将失去的面子十倍百倍地拿回来;「而你不同,你好没耐性。为了仇怨,你连一百年都等不及!化去元阳,只求真息变异,使修为狂进勐取,却把自己变得不男不女……林郎,你可还配做男人?」 「毒妇!」 这恐怕是林阁最后一次清晰的发音了,这是用血肉挤出来的嘶喊,蕴含于其中的痛苦和怨毒,便是李珣听来,也觉得肌肉抽搐,遍体生寒。 然而,妖凤听了,却仅仅是微笑而已。 至此,这对百年之前的夫妻,已撕去了最后一点温情的面纱,将各自心中,最阴暗的一面,摆在对方眼前了。 蓦然间,李珣已不懂如何唿吸了。 林阁最终还是被抛在了乱石堆上,或许是妖凤再没有表示「温情脉脉」的兴趣了吧。她站起身来,用一块洁净的香巾擦了擦手,再用火焰将其化为灰烬。 林阁胸口最后一点起伏也没有了,但修道人过分坚强的生命力,仍在他的体内盘据不去,将这最后一点的羞辱,慢慢地送入他全身每一个角落。 「你过来!」妖凤向着李珣道。她的微笑好像是提前刮来的深冬寒风,直吹入李珣心底。 李珣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走了上去,在距妖凤一步前停了下来。妖凤的个头比他还高一些,又因为他的畏缩,使这差距更加明显。 妖凤微微低头,直视他的眼睛,李珣哪能抵挡,忙低下头去,做谦卑状。然而下一刻,妖凤纤长如玉的手掌,竟轻按在他胸口上,李珣完全可以感受到,其中可能将他挫骨扬灰的热力。 他骇然抬头,惨叫道:「不要杀我!」 妖凤回以笑容:「谁要杀你?」 话音方落,一股沛然难御的大力自她手中涌出,在李珣胸上一撞。 只觉得胸口一闷,李珣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当真如腾云驾雾一般。 而在他飞起的一剎那,一记重重的耳光搧在了他脸上。 「你日后若敢近我十里之内,我便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珣喷出一口鲜血,捂着脸翻滚飞下了天都峰,这一记耳光甚至打破了他脸上的皮肉,将他整个脑袋都打得大了一圈! 他恍惚间想到,方才挨耳光的地方,正是刚刚与妖凤的侧脸相贴之处。 然后,他便真的昏迷过去了。 便是摔个骨肉化泥,他也管不得了! 秋雨绵绵,渐成帘幕,渐深的寒意从雨中透出来。 这几日,通往天都峰的道路上,车马渐稀。不过,在这一路段上,此时正有一行车马,在雨幕中行进。 一行约有近百人,数十匹马,两三辆车,虽在雨中,行进间却秩序井然。中间的车子,乃是极华美的油碧车,驷马并行,极是尊贵。 中央的车子里,不时传出低弱的咳嗽声,中气虚弱,嗓音沙哑,显然是中老年人、气虚不调的症状。 这咳嗽的人开口说话,却是一位老媪:「雨天前来,想不到这路却是如此难行……」 有一个年轻的女声接话道:「这里是土路,过不远便是青石铺道,那便平整得多了,太妃再忍耐些时候……」 顿了顿,这声音又道:「这几日秋雨恼人,天象又乱,太妃您身子骨不好,这敬神乞愿的事情,何必亲自前来,若病了起来,极是难治……」 老媪冷冷一笑:「我只道你们都不尽心,我那孩子说捨便捨了,如今要招回来,又有几个愿意的?」 这话一出,车子里便安静下来,老媪怒气出来,也不稍歇,又哼道:「便是我死了也好,去地下见那个煳涂老儿,并求阎君,让我那可怜的孙儿永录仙籍,不要再受这世间苦楚……」 说着,她便忍不住哽咽起来,车内人都劝慰着,却又被她骂回,一个个不敢吭声。 后面马蹄得得,一人纵马从后方赶上,经过车子边时,一个眼神落下,便让那些随车护卫噤若寒蝉,不敢再有轻慢。此人也不稍停,直驱一行最前方,向着前面一人叫道:「巩大人!」 被叫的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一张颇为粗豪的大脸,只是眼中精芒闪动,显出几分精明的神气,他看来人,乃是副手张济,也露出笑脸,道:「老弟唤我何事?」 张济面皮焦黄,有几分病容,但眼眸开阖间,电芒流动,使人不可逼视,修为比巩大人还要强上几分。 他放缓马速,先行了一礼才道:「大人,看这雨势,今晚应该是停不了,雨夜路上又相当湿滑,今天绝对无法回到城里,所以,我们或许应该做些准备……」 巩大人摸了摸鬍子,点头道:「老弟所言不差,就请那观中道士,为我们准备斋饭;而夜间护卫之事,也不能有闪失。不如,老弟你先行一步,去安排一下。」 张济应了一声,正想着夹马加速,眼中却忽地映入一件物事,不由咦了一声。 略慢他半拍,巩大人也发现异状,同样是轻咦一声,随即,他一打眼色,张济会意,座下骏马速度急增,向前奔去。 才跑出数丈,张济举起马鞭,在空中打了一个响亮的鞭花,一声响,殷殷如雷鸣,随即腰刀出鞘半截,马速再增。 巩大人紧盯着他的举动,已将背上大弓取下,搭箭上弦,周边护卫,都拔刀出鞘,箭上弦,一有异动,便可发力。 张济勒马回头,迎了过来:「巩大人,是个道人,倒在路边,不知是死是活!」 巩大人叫了声倒霉,挥挥手道:「把他扔远一些,莫惊了太妃!」 此时,中间油碧车上,有一个丫鬟探出头来,遥遥唿道:「巩大人,太妃垂询,前面可有事端?」 巩大人回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请太妃宽心,只是个昏倒的道人挡在路上!」 丫鬟缩回头去,可马上又探了出来,高声叫道:「巩大人,太妃唤你,有话吩咐!」 巩大人微微一愕,却也不多言,当即甩蹬下马,走到车前,应了一声:「太妃有何事相召?」 车内老媪咳了一声,开口说话:「今日登山,乃是敬神乞愿,我们应当多行善事。那个道人就将他收留起来,送到灵台观去,由松风观主安排便是了……」 巩大人略一迟疑,应了声是,随即让护卫将这道人提上马来,让他陪张济一起去灵台观。 这段插曲过后,一行人又逶迤前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珣从昏迷中醒来,他眨眨眼睛,神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是觉得身上盖了一层被褥,可贴身衣物却还是湿的,被体温一暖,极是难受。 更要命的是,这感觉,又是何等的熟悉! 崩溃的山道,燃烧的枫林,化灰的师友,以及那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这所有的一切,便如同勐烈喷发的火山熔岩,瞬间胀满他的脑袋。 灼热的感觉「轰」地贯穿全身,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屈辱的感觉仍在体内奔走,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眼前都是一片血红。 恍惚间,有人在喝骂,然后,便是两记拳头打在他脸上,只是,上面的力量,却弱得可怜。 即使他现在仍是很虚弱,但真息自发反震,还是让这轻率出手的傢伙,吃足了苦头。 「哗」的一声响起,似乎有人撞破了门板,这声响,也让李珣从激动的情绪中回復过来。 他的视界渐渐恢復了正常。 入目的,是一个丫鬟清秀而略显恐惧的脸。在她身侧,洞开的门户外,有一人正想挣扎着爬起来。 「这是哪里?」李珣盯着眼前的小丫鬟,脑中却在迅速整理思绪,揣测这是什么地方。 那丫鬟已被吓出泪来,向后缩了一下,依在墙上,却说不出话。 李珣心中不耐,又轻喝一声:「说话!」 「灵……灵台观!」丫鬟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出声。 李珣闻言,却是眉头一皱,这应该是人间界的某处道观了,否则哪会有这么窝囊的人物? 他想了想,又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丫鬟期期艾艾地答道:「你晕倒在路上……好心,把你安置在这儿……」 她话中有些称唿似乎有意模煳了,李珣心中瞭然,想必是什么身份尊贵的官宦家眷,不好直言。 他也不在意,低头检查一下週身重要的配饰,凤翎针和玉辟邪都在,只是青玉剑不在身边,房内也没有看到。 李珣本想问这丫鬟,但想想还是算了,便直接迈出门去,看门外那人还是挣扎难起,便用脚尖点了他一下,度过一道真息。 「我的剑呢?」 那人劲装打扮,应该是护卫一流,闻言也不答话,只是拿眼恶狠狠地看着李珣。 李珣懒得和他计较,也并不担心青玉的下落。这剑与他心意相通,在人间界,绝没有人能将这剑偷去。 看这护卫的表情,李珣冷冷一笑:「你不说话,我自己拿来便是!」 言罢,他心念一动,真息透出体外,只觉得数十丈外,剑吟声声,正是宝剑通灵,指引方向。 他也不举步,只是剑诀一引,那处光华一闪,青濛濛的剑气沖天飞起,眨眼间就落在他手上。 那护卫的眼珠几乎要掉了出来。 看着他的可笑模样,李珣**嘴角,笑了一笑,沉郁的心情竟也好转了一些。 这时他又觉得刚刚举止略显粗暴,毕竟也是人家将他从路上拾回来,如此对待,确有迁怒之嫌。 略一定心神,他便道:「我身有要事,不可久留,贵主人相助的情分,日后必会报答!告辞!」 他再一点头,想御剑飞起,又思及不可惊世骇俗,便只是脚下施力,跃上墙头,准备徒步离去。 便在此时,耳边「嗡」的一声震鸣,是弓弦声响,却无箭矢破空之声。 李珣皱起眉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焦黄面皮的中年人举着一张弓,向这边冷冷看来。 刚刚便是他拨动空弦,发出警告。 这也就罢了,若只他一人,李珣大概会直接沖天而去,连眼神都懒得回一下。 可是,在那弓弦声响后,这屋宇四周,竟冒出数十名持强弓利箭的大汉,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如临大敌。 李珣相信,若那个黄脸汉子一声令下,这数十枝利箭,便将同时朝自己身上招唿! 说实话,李珣此时,虽也算是修道有成,但一次面对数十张强弓的经验,却还从未有过,也不知自己能否挡下,心中不由有些紧张。 他也奇怪,在人间界,弓弩乃是官府严禁之物,除了官兵之外,平民藏弓弩,便是重罪。他也想过救自己的乃是官宦之家,有官兵卫护,再正常不过,但戒备如此森严,似乎有些过头了! 紧张是一回事,迷惑是一回事,该如何应对,则是最重要的事。 李珣调匀气息,冷冷盯着数十步外的那个汉子,手握住剑柄,只要这人敢下令发箭,便第一时间砍了他的狗头下来! 数十步的距离,对他而言,只不过区区一息便可越过! 在他冷眼盯视之下,那汉子眉目一动,显然也有感应,随即,那人便放下了弓,向这边扬声道:「你这道士,好生无礼,我家主子救你于危难中,你却伤我府中下人,且要不辞而别,却是什么道理?」 道士? 李珣抽了一下嘴角,旋又想起自己身上的云袍,正是道装打扮,自己又是修士身份,被人误会也属正常。 其实他也不愿冒险,看对方似乎没有要直接动手的样子,心中缓了一下。 也不多想,便顺着这人的语气回道:「贫道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失礼之处,也向你家护卫说过,自问尚无天大的过错,却只见你们用利箭威逼,这又是什么道理?」 那汉子笑了一下,面色大见缓和,却不让手下收弓,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又看到有人前来,便转过脸去,叫了一声「巩大人」。 李珣也转过目光,看到一个大鬍子上了房顶,眉头不由一皱,这个人看起来,怎么如此面善? 正思忖间,两人已打了个对眼,那个大鬍子眼光凌厉,乍一看去,兇恶得很。这模样,让李珣更觉得熟悉,正疑惑间,忽看到那人眼角一道细细的疤痕,擦着鬓角,通向耳后。 这疤痕便似是一道强光,剎那间将他的心照得透亮,他只觉得心口一堵,差点就要摔了下去。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巩维!」 大鬍子闻言一怔,眼中闪过一点精光:「你认得我?」 回答他的,是一声压抑到极点的低啸——李珣心中再无怀疑,一个转身,直跃起空中十余丈高,青玉随即出鞘,青光一闪,已驾着剑光远去了,只留下那些护卫张口结舌,如在梦中。 也不知飞了多远,李珣心中,无数情绪一发地涌了上来,上冲脑际,便是有两块玉辟邪也挡不住了,自小到大那无数场景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闪现,最后又归于那一条浅浅的疤痕。 巩维,他怎会忘了这个人?尤其眉角上的疤痕,李珣更是记得清清楚楚。 他还记得那日午后,父亲领这人进来,言其有万夫不敌之勇,双臂有千钧之力,李珣好奇不过,便让这大鬍子拉开挂在墙上的一把强弓。 当时,那一把比他还高的大弓,被大鬍子轻松拉成了满月,接着再一用劲,便将其轻松扯断,崩断的弓弦抽在他脸上,便留下了这道疤痕。 曾几何时,此人脸面流血,依然不动声色的狠劲,成了他小小心灵暗自崇拜的对象,对那条因自己而留下的疤痕,他更是记忆深刻。 随着年龄的渐长,阅歷增加,他幼时的心情再不復见。可是,这一道疤,这一个人,尤其是这人身后,扯出来那一连串已渐渐模煳的身影,就这么突如其来,让他晕了头。 「巩维是王府的侍卫统领,有他在,必是王府要人在此,是谁?」 他再也飞不下去,按下剑光,停在一处野地里,不停地喘息。他将方纔清醒以后,所接收到的信息逐一整理一遍,最终做出了结论:「应当是一位女眷,上山祈福而来……却不知是府中的哪位?」 已近九年不曾见到的亲人身影纷至沓来,一个个模煳得令他心悸!他只清楚记得祖父癫狂迷乱的模样,还有父亲那严厉冷肃的脸孔。 其余人,包括他的母亲、祖母,还有几位姨娘、弟弟、妹妹,都只能抓着一点不真实的虚影,便如同幻雾,风一吹,便消散了。 「回去!」 他清醒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想到在数十里之外的,便是这世间与他最亲近的血脉,就让他全身都滚烫了起来,与亲人相认的冲动,瞬间成燎原之火。 「是母亲,还是老太妃?」他脚下不停地往回走,心中也不停地思量,一波又一波温热的血液,在他胸腔内来回翻腾。 他开始在想见面之后的说辞,是啊,他该说些什么? 一别九年,他该用什么理由,让亲人们相信,他还活在世间?该用什么说辞,来表达出他此时的心情? 见了母亲,他该怎么说?见了老太妃,他该怎么说?若是其它的姨娘,他又该怎么说? 他又想,见了他,母亲会说什么?老太妃会说什么?其它的姨娘,又会说什么? 还有,他的父亲会怎么说他?祖父,又是怎样的一副面孔。 对这一个失踪了九年的小主子,王府里林林总总的侍卫、下人,又会怎么面对他? 即便他的智力远远高过同侪,但面对这即将接触的一切状况,心里面也有些紧张,手掌更不知不觉地出了汗,湿腻腻的,好不难受。 他本能地在衣服上擦了擦。 沙石土砾粗糙的触感,划痛了他的手心。 他一震止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打扮,一身寒玉蚕丝织就的道袍,虽称不得寒碜,但是在刚刚那一场变故后,说它千疮百孔都嫌有些保守,还有被泥水溅上的污渍、残留的血迹,尤其是从腰身以下,传来那隐隐的骚气…… 自己这个样子,真的可以去吗? 在迟疑中,他的眼神渐渐恍惚迷离。 忽然,火红的颜色在他眼前一闪,顿时如雷霆般在他耳边炸响。 他大叫一声,转身向后狂奔,才跑了两步,就踉跄跌倒,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地面积存的雨水毫不客气地又抹了他一身。 只见眼前,一片火红的枫叶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随着微风扭动了两下,叶柄转了小小的一圈,正指向他苍白的脸。 李珣呆呆地看着这片叶子,良久,才将脸重重地埋下,贴着地面缓缓厮磨,艰难地吐出了点气息。 泪水肆无忌惮地洒出来,在几度抽噎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嚎叫。 「我怎么回去?怎么回去——」 他是什么? 福王府的小世子吗? 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道士,哪有半点世子的样子? 明心剑宗的嫡系弟子吗? 他刚刚跟杀师仇人一起,让他的恩师死不瞑目! 他是谁? 在旁人眼中,他是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一个卖师求生的叛徒,一个异想天开,想去做王府世子的疯子! 他要怎么回去?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踉跄了两步,终于站定。暂歇的秋雨此时又下了起来,他仰天吐出浊气,嘿然一笑,缓步走入了雨幕之中。 再不回头。 第22章 第三集 京华妖云 第三章 女冠 嵩京城中,东城多是达官贵人、王公贵族的居所,城区最繁忙的时段,是每日早朝之际。在天光未亮之时,便可见到这城区之内,车如织、轿如流的盛况。 侍郎让路给尚书,尚书让路给宰相,宰相让路给王爷——在纷繁的车流下,总有一些这样的规律在运作,让繁忙的城区,纷乱中又显得井然有序。 李珣缩在墙角的阴影中,冷冷看着这一切,他距最近的车轮不过五尺之遥,然而,车子两边的精锐武士,却根本没向这里看过一眼,便是看了,也只会见到一团再正常不过的高墙阴影。 明心剑宗的禁纹之术,用在这些凡人身上,也算得上是明珠暗投了! 这波车流经过小半个时辰才散了个干净,李珣这才站起身来,窥准方向,贴着墙角走了过去,高墙大院的阴影就是他最好的掩护。 他无声无息地走过几条街道,似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一直围绕着他,童年似是而非的记忆给他造成了一些困扰,但是,一炷香后,他终于来到了目的地——福王府。 这是当今皇帝赏赐福王的京城宅第,在整个东城,亦是数一数二的豪华,单是大门前昂立的家奴,便能让胆气不足的人矮上半截。 「回来了……」 远远看着福王府的大门,李珣心中百感交集。但所有的感觉,都只翻起了一点浪花,便又沉淀回心底。 在生死关头,想这些东西总显得无稽! 蓦地,他皱着眉头停了下来,他并不是为那看门的家奴烦心,而是体内忽地生出的不适感,让他心中凛然。 血魇动了! 距每日血魇噬心的时间还有两个多时辰,它竟开始有些躁动!而且,这还是在玉辟邪的压制之下! 李珣甚至有种感觉,血魇好像「活」过来了! 它似乎是与外界的某样东西发生了共鸣,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这突然的变化,让李珣的头皮为之发麻,他想也不想,回身就向外逃去,一直跑出了七八条街才停下来。 血魇又恢復了正常。 李珣抚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的举动简直可笑!他此次回来,不正是为了找血散人,赴那十年之约,以解去血魇之苦吗?事已临头,为何还要抱头鼠窜? 这是因为,一方面他从来没有对血散人的承诺,抱着任何信心;另一方面,此时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 完全脱离了理智的推演,只是发自内心对即将到来的结局感到恐惧。 他再望向福王府,也不知是否错觉,他感觉到,在渐露的晨光中,王府上空,被一层血色的薄雾罩得严严实实,里头似乎有无数的冤魂正在撕扯嚎叫。 他打了一个寒颤,再看时,却只见到了初生朝阳发出的淡淡红光。 即使是这样,他也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积聚出的些许勇气,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他像逃难似的,冲向了远方。 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晚,直到冬至的前几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降下来,整个嵩京都被埋在雪里,气温飞降,京都南城的大街小巷,也不知冻毙了多少乞丐。 若在平日也就罢了,找几个差官收拾一下,就近扔到城外即可。 只是今日,却绝不能如此轻率。 天还未亮,京兆尹便亲自率队,配合金吾卫,便如同撒网捕鱼般,将整个南城从头到尾扫了不只三遍。 遇到冻毙的死尸,立时拖到城外,细细掩埋。见到一些江湖人士、桀骜之辈,二话不说,便下手拿人。不过两三个时辰,偌大的南城便被清理得如皇城一般,而且戒备森严。 但凡在街上游荡的闲杂人等,全被衙役们带回大牢收押,至于平民百姓,也被金吾卫堵在家中,不能随意出行。 这是……皇帝出游吗? 李珣站在阴影中,做了个猜测。记忆里,似乎也见过这种场面,估计一下日子,明天便是冬至了,想来应该是皇帝要前往南郊祭天吧! 人间界祭天之仪,是何等庄重,即使是九五之尊,也要早早入住南郊行宫,焚香淋浴,戒绝声色,素斋淡饭数日,以示诚心。 隆庆帝倒好,冬至前一日才匆匆前去,在那繁华禁宫之中,什么声色斋戒,根本是想都不必想的。 人间帝王的荒唐,已到这种地步了吗? 但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也只是一闪而过,自己的麻烦都还没解决,哪有闲情逸致去管这皇家事务? 现在让他烦心的是,由于皇帝出行,全城戒严,像他这样没有路引,身份不明的人,如果碰上了官家,那可是有理也说不清的。因此,他的行动,受到了很大影响。 无奈之下,他只好和满城的军士开始捉迷藏,尽量避开那些护卫严密的街道,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留连。 自天都峰上的劫难之后,至今已一个多月了。在这三十余日的时间里,李珣一直在嵩京中打转,除了第一天,还想着去福王府碰碰运气之外,其余的时间,便都龟缩在南城之内,苦苦思虑着万全之策。 然而,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万全之策? 一切策略的根基,都是在双方实力的对比之上。如果双方实力差距不大,或可凭谋略弥补。然而,若实力有天壤之别,那根本是蚍蜉撼大树,纵有千般计谋,又有何用? 李珣和血散人,正是蚍蜉与大树的差别,无论他怎么计划,只要血散人愿意,一只手指便能捻死他!这样的差距,已不是谋略所能弥补的了。 李珣并不是不明白这一现实,可是,他现在的心态,纯粹像一个赌徒,在输得只剩下最后一个筹码时,押上最不可能的那一格,妄图把以前输掉的,全部赢回来。 而支撑他这种信念的,除了已无退路的绝望之外,还有他尽力争取到这一年的充裕时光——距血散人的十年之约,还有「很长」的时间。 让过了一队巡逻的兵士,李珣从街角的阴影中走出来,看着兵士们的背影,脸上漠无表情。 此时,他身上的装扮已不是那种破烂模样,这一个多月里,他也算是生财有道,凭藉着高来高去的本事,发了一笔横财。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李珣虽然构不上「君子」的资格,但毕竟也是豪门出身,偷盗之事,向来是被他看不起的。然而,做了初一,便有十五,人们内心的底限,往往只是一次突破,便再也没法控制。 李珣便是如此,第一次偷盗,还说得上是无奈之举,只是想找些碎银子,和一件好衣服遮体。然而,当他从偷盗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和好处后,再想把持,却已是晚了。 不过一月的时间,他便在京城内四处作案,虽然银两拿得不多,但往往是一个心血来潮,便直入他人内宅,缺什么拿什么,比在自家后院还要自在。 现在的李珣,上下打扮,完全是一个豪门贵公子的模样,蜀绣锦袍,明珠玉带,如此打扮,在他童年时,已如唿吸般自然的事,便是现在,也没有什么侷促之感。 青玉剑被他藏在一个隐秘处,如此便不至于引发兵士的戒心。 在南城转了一圈,他仍没有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落脚点。所有的客栈酒楼等公共地点,都被衙役和兵士查了一遍又一遍,只要没有路引或是有效的证明,一律送官究办。 这逼得李珣如游魂般在城区内不停游走,眼看天色都要黑了,他已开始考虑,是否要去盘查比较松的西城或北城,找个地方歇上一宿。 正在计量间,整个南城忽然嘈杂起来,乱象集中在少数几个街区,正好李珣被包在了里面,他见机极快,身形一闪,便隐入了暗影之中。 也不过就是数十息的时间,这几条街道上的人流蓦地密集起来,大批的平民百姓向这边彙集,挤在街道两边,前面则是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形成的人墙。 一开始李珣还看不明白,但见了百姓脸上那无可奈何,又或凑热闹的表情后,便恍然大悟。 这便是官样文章了! 想来这些百姓,都是被拿来做「三唿万岁」之类勾当的吧! 被这人流一挤,李珣也藏不住身形了,干脆就现身出来,融入人流之中,倒也没引起金吾卫的注意。 他耳目灵便,已听到远处的声息,当是皇帝仪仗渐近,再过了一会儿,便是普通百姓,也都听到那隆隆的「万岁」之音。 也不知是谁打的头,两边的百姓全都跪下,李珣也皱着眉头跟着动作,心中却总有些不是滋味。 仪仗愈近,「万岁」之声亦是连迭响起,人群开始有些骚动,有人还想直起身子,看个清楚。前方的金吾卫立刻提起长枪大戟,顿地有声,极有效地将这乱象压了下去。但「嗡嗡」的声息,却是止不住了。 李珣身边有不少人在交谈,谈的都是皇帝是怎生模样,身边有何等祥瑞等等,都是些愚昧之言,引人发笑。 但还有些人,说的却是关于皇帝的种种轶事,其中有后宫的传闻、朝堂的趣事、还有一些皇帝的喜好等。街头巷尾,口耳相传,未免有些荒唐,但听着却也有趣。 李珣在嵩京留连的一个多月里,并不只是每日里苦思冥想,闲暇时,也会到酒楼之类的地方去散散心的。 他早就听说,皇帝崇信丹道,这几年大封赏各路道士,对那些号称可炼「仙丹」的高人,更是待之优渥无比。 听说是因为两年前,曾封了一个十分厉害的国师,唿风唤雨、撒豆成兵,无所不能,更称其能炼长生不死之药,有万邪不侵之妙法——这类形象,简直就是昏君身边必备的妖道模样! 想到幼时所见,那些所谓皇子皇孙,再看现在皇帝的种种行径,李珣心中不觉冷笑。 不过,真正令他感到好奇的是,传说那国师,并不是个道士,而是个年轻女冠,且生得花容月貌,冠盖京城。这便让「皇帝炼丹」的故事,多了几分香艷轻薄。 女国师?李珣的好奇心被完全地勾起来了。 「万岁!」 参差不齐的称颂声响了起来,然后很快就汇成了一股洪流,一时间,满街都是「万岁」之声,仪仗前头已经过这一段街道,后方华盖高擎,明黄颜色十分显眼。 李珣眼尖,一眼看去,便知在那象徵皇权的华盖之侧,还有一个淡青色的流苏宝盖,其华美绝不逊于天子华盖。 按照大周惯例,天子出巡,除皇后可乘凤辇相随外,大臣一律徒步随行。单看那宝盖颜色,便知那不是皇后了,可又有谁能和皇帝平起平坐? 「国师的大罗清妙伞……」 「国师也来了么?」 人群又有些涌动,却是对传闻中的女国师有种微妙的期待。 小小的骚乱中,皇帝龙辇已然经过,不出预料,为了保持天子的威严和神秘,又或是出自安全考虑,在密密的纱帘之后,只能看到一个模煳的人影,乍一看去,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而落在龙辇后数步的大罗宝盖下,那一个人影,比之皇帝老儿,魅力却是要强上太多,因此整条街道上的人,全把目光投向了那里。 李珣也好奇地看了过去。 入目的,仍是一层纱帘,只不过,这纯白近乎透明的帘幕,实在不能有效地阻挡人们的目光,李珣更是视其如无物,灼灼的目光当先盯在了这位女国师的脸上。 他眼前荡起了一层水雾,正如清晨湖面上,那淡淡的一缕水烟,似有若无,却迷茫不定。透过这层雾气,所看到的一切都近于虚幻——李珣呆了一呆,他的脑子里有些迷煳,这奇特的感觉来得好生奇怪! 而在下一刻,他蓦然发觉,他根本还未看到女国师的脸! 怎么回事? 当他整理着有些混乱的思绪之时,青幢宝盖已至近前,他皱起眉头,又向那里看了一眼,这时,他心头却勐地一悸! 也在此刻,玉辟邪忽生感应,清凉之气在心窝里一转,勐地蔓延全身,其势之迅速,先前从未有过! 李珣只觉得全身发凉,这或许是因为玉辟邪的功效,但更重要的是,那从心底深处迸发出来的寒流,以玉辟邪也无法抵挡的强势,直散入四肢百骸。 他耳边响起了一声轻咦,声音之清晰,就像是在一处深入地下的洞窟里,钟乳石上滴落的一点冰冷水滴,悠悠声响,清凉得让人全身毛孔都舒开了。偏在又一次闭合时,摄入的尽是森森寒气。 就这么一下子,李珣便觉得自己全身的血脉都要被凝住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那正好到达正前方的大罗清妙伞,薄纱之后,一双明眸正往这边看来。这一双眸子里,有些许的好奇,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视眼前众生如刍狗,操其生死于掌指之间的无谓和平淡。 冷不防地迎上这样的眼神,李珣险些被吓得尖叫起来。 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又看到了天妖凤凰! 目光敛去,李珣软倒在地,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虚弱得连指尖也动弹不得了! 随着皇帝的仪仗远去,百姓都爬起身来,在金吾卫的控制下离开了。 李珣行尸走肉般随着人潮前行,脑子里只留下一个念头:「京城里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人?她是谁?」 「此地不可久留!」 脑子逐渐恢復清明后,李珣的理智发出了警告。 那女国师绝不是人间界中人,即使是在通玄界,她恐怕也算是妖凤那一个级数的;若对他不屑一顾就罢了,但万一生出兴趣,那后果必定糟糕! 李珣隐隐觉得,放着飞仙修道的正事不干,跑到人间界做国师,且又有那样眼神的傢伙,必定不是正路之人。 「不如先去外地避避风头?」李珣心中盘算着。 在京城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每日潜形匿迹,像狗一样的活着,便是怕被血散人察觉自己的行踪,现在又好死不死地碰上了这个深不可测的女国师。 若还硬着头皮留下,恐怕小命将会不保! 而且,在他内心深处,还有另一层心思——万一碰到熟人,又该如何是好? 林阁的死讯,想必已被祈碧带回了山上,宗门之内,也应有极大震撼,必会派人前去天都峰,查探详情。 天都峰距嵩京不过数十里路,御剑飞行,瞬息可至,若他在街上游荡之时,被哪个师长、师兄碰到,他又该做何说辞? 师长、师兄们,又会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他? 这都是李珣不敢也无法面对的。 这几日,他夜里总是看着天空,生怕有一道本门剑光飞至,那种心虚、羞愧、恐惧交杂的心思,已让他难堪重负,此时离去,或许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至于血魇一事,时间还早,便是留连此地,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 心中打定主意,他当即打点行装,绕向西城——因为东城中有血散人,北城之外是天都峰,而南城郊祭天处则是那位神秘的女国师,思来想去,恐怕也只有西城才是最安全的了! 李珣也不敢御剑,从隐秘处取了青玉后,便一路疾行,要在晚间城门关闭之前出城,然后有多远就跑多远,等过了一阵子之后再回来。 随着皇帝銮驾过去,南城总算恢復了几分人气,路上也能见到些行人。李珣这「富家公子」埋头走路的样子,总算也不引人侧目了。 他修为已有小成,此时在脚下暗施步法,表面上不过是寻常走路,可脚下却实在不慢,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便来到西城大门处,而此时天色渐晚,他再不敢耽搁,吸了一口气,便要走出城门。 出了这里,找个没人的僻静处,他便可御剑飞行,到时,谁也奈何不了他了! 此时嵩京城门管制,外松内紧,对进城之人,多是盘查甚严;但对出城的,则不太在意,李珣总算顺利出城,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脚下发力,转眼间就把城门甩得远了。 眼见行人渐稀,天色昏暗,李珣手扶剑柄,眼中开始寻找僻静处,准备御剑离开。 「这便要走了吗?」似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在他耳边,乍一听去,李珣竟听不出其中性别的分野,只觉得这阴柔悦耳的声音,如同地下暗河般冷寂深邃,令人探不清底细,摸不着边际。 他身上一僵,干嚥了一口唾沫,然后才偏转脖子,循着声音望去。 离他十步远之处,一位女冠正笑盈盈地站着,面目便如先前在街上时,如虚似幻,看不真切。 她头上束髻,插一支紫凤簪,臂弯里持着一把绵丝拂尘,内着素织绵衫,外披玄葛道袍,宽大的袍袖随着冬日的寒风轻轻摆动,直如乘风归去一般。 乍一看去,倒真似一位有道之士! 李珣勉力露出了一个笑容,想将气氛弄得和缓一些,但笑容浮在脸上,却是僵硬无比。 在女冠莫测高深的笑容里,他只觉得自己的一切秘密,都会被挖掘出来,便如光着身子在冰天雪地里一样难受! 他从不是口拙之辈,可在这时,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女冠的眼神下,什么花言巧语,都没了作用。 女冠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眼眸中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李珣只听到她再度开口道:「你是明心剑宗的弟子?」 李珣对于她能够瞧出自己的来歷觉得毫不奇怪,只是僵硬地点头,本来他还想藉机反问此人的来歷,可惜勇气不足,只能放弃。 女冠向前走了几步,拉近了与他的距离,又问道:「你这个不入流的小孩子,没有师长陪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李珣张了张嘴,忽又心中一动,心念电转,他的反应也算是快了,话语临到嘴边,又改了口:「我不知道……」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本来是最糟糕不过的,但他脸上,却显出「心有苦衷」的样子来,更使得言辞真切,并无伪饰。 那女冠显得有些好奇,便又上前一步,笑问道:「小小年纪,有什么心事?不如说给我听听?」 李珣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更添上几分羞惭,却是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女冠看他的模样,心中疑问又减了数分,只是笑道:「天下事,没有不能对人说的!同是修道之人,你若真有什么难处,我或许能替你做主。」 她的语气倒是恳切,只是满口都是不确定的变化,李珣听得心中暗骂,却不敢再做作下去,而是弄红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想再修道了……」 这本是借女冠的那一句「同是修道之人」生发开的,然而,这句话才出口,他忽觉得积郁在心中的委屈和恐惧再也无法压制,这酸楚的情绪勐地喷发出来,一时情不自禁,竟真的痛哭起来。 便在哭声中,他将天都峰上发生的事情「简要地」讲了出来。在李珣嘴里,他成了一个吓破胆的修士,因为妖凤的淫威落荒而逃,无颜再回山上,只能在人间流浪。 这些话里,绝大部分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只是中间砍去了诸如犯师、求饶、血魇等几个环节,谅这女冠也听不出来。 他深知这里距天都峰不过数十里路,那日天妖凤凰驾临之时,百劫千重火狱席捲千里,便是平民百姓也看了个真切;还有后来那一场激战,打垮了半个天都峰,更是瞒也瞒不过去,不如直接说出来,以消减女冠的疑心。 再者,他此时几已肯定,眼前的女冠,在通玄界,绝不是正派宗门出身。便是她外表再如何温和恬淡,那诡异的行事作风,以及言语间的狡狯,都不是正道人的作为。 正因为如此,他才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无胆小辈」,也只有这样授之以柄,他才能以退为进,将对方的疑心减到最低限度。 他这一哭,便有一炷香的工夫,中间讲述,也故意弄得前言不搭后语,但因他所讲述的东西,九分真,一分虚,也禁得起细细推敲。 待他哭罢,那女冠淡淡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语气虽淡然,李珣却感觉到那种芒刺在背的压迫感消掉不少,显然,对方也是信了。 他把功夫全做到了,以后事情的发展,便不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围之内了,经过这么多生死交关的时刻,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唯有认命一途。 此时,他早跪在了地上,竖起耳朵,听着对方的宣判。 「你这小孩倒也有趣,不像是那种一肚子降妖除魔念头的呆瓜……这样的人,我也是好久没见了。」女冠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可捉摸,但说出来的话,却都是向着有利于李珣的方向发展。 不过,她最后的决定,却让李珣颇感吃惊:「修道不过等闲之事,若不修,也就罢了。他日什么时候想再修,也未尝不可……倒是我这里正缺一个伶俐的弟子服侍,你可愿随我一段时日?」 说得客气,实际上却根本没给李珣半点选择的余地。 幸好李珣早就想到类似的情况,知道她绝不会轻易放自己离去,闻言也没有失态,只是做足了犹疑的工夫后,这才谦卑地道:「弟子正无路可去,蒙仙师收留,自是感激不尽!」 说完这句,他抬起头来,略有些迟疑地问道:「敢问仙师名讳?」 女冠微微一笑,笑容里,她被秘法遮掩的面目渐渐清晰,李珣定睛看去,脑中却为之一震。 所谓五官端秀、眉目如画之形容,不过是泛泛之论,李珣眼前此女,却是在这泛泛的美貌里,透出一片沉静深邃的气度来。 或许是因为她那一双异采流动、变幻莫测的眼眸,故在这堂皇高华的气度里,又掺杂着一片灰暗无边的阴霾煞气,便如千里暮云,森森然,昏昏然,似能将整个天地都裹了进去。 看她那双眼睛,李珣能想到的,只有铺天盖地的阴云、悲啸嘶鸣的寒风、冰封千里的荒原。 恍惚间,只听这女冠应道:「想来你在师门也是听说过的,通玄三十三宗门,百万修士,都唤我作…… 「阴散人!」 李珣的脸色,剎那间变成一片死白。 第23章 第三集 京华妖云 第四章 炼丹 皇城深如海,百姓莫进来。做为帝国皇权的象徵,此地绝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所能涉足,那些平民布衣,也只能望着高高的朱红院墙,凭空想像这人间胜地。 对平民的想法,李珣是感觉不到的。在幼时,他也是几个藩王子息中,较受宠的一个,几乎每日都出入禁宫,所用名目多是太子伴读之类的,这地方,也不知来过多少次了。 而今日再次踏进来,他却不是以王府世子、皇家血脉的身份进入,而是以一个道童的身份,托「师尊」的面子,才得以深入其中。 十年风水轮流转——这奇妙的感觉,始终缭绕在他心头。 勤政殿、养心殿、秀心园、未明湖…… 一个个熟悉至极的景象,在他眼前流过,十年不见,这里却未有变啊……或许唯一有变化的,就是路边太监宫娥的眼神吧! 尊崇、敬畏,甚至是恐惧的眼神,包裹在他周围。 当然,他也明白,这目光的流向,大部分还是在他身前两步处,那一位闲适而行的女国师身上。 这位女冠今日又换了另一身打扮,头上通心白犀簪,自两端垂下一对天蚕丝带,随风飘动,身上披着一件玉色道袍,将其修长有致的身材,衬托得更为出色。 道袍之外,则是一层轻纱般的透明罩衣,便如同天上淡淡的云气,随风拂动,直有飞昇而去的感觉。 这其中,少有国师的雍容高华,却自有一番不为外物所动的孤高洒脱。看着她行云流水般前行,李珣跟在后面,竟生出一丝高山仰止的念头来。 而他这种心思,也绝不过分! 三大散人之一的阴散人,便是放在通玄界,也是与三十三宗门宗主平起平坐,甚至更高一品的绝代高人。 李珣发觉,他和三大散人似乎特别有缘——他受血散人的胁迫,与玉散人面目相似,又被阴散人收了做随待的道童,恐怕这也是通玄界千年以来的头一人了! 而同时,李珣心中还存着一个疑问——京城中,可不仅仅只有一个阴散人啊!在这小小的京城之中,以她行事的高调,那位仍隐在暗处的血散人,难道就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那会是什么后果? 王见王?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转了一下,又消隐下去。此时,两人已绕过未明湖,来到此行的目的地——信雅亭。 「国师,你可来了!」距亭子还有数十步远,亭子里便站起了一个胖子,他身材颇高,站在那里,便如一堵墙似的,只是说话声音,却中气不足,显然身体并不如外表所见的那么壮实。 看他一身明黄色龙纹服饰,李珣知道,这便是隆庆帝了。 「他更胖了,也更显老态了。」 李珣暗自叹息了一声。 九年前他离开的时候,隆庆帝已经是个胖子了,但因正值壮年,身体还算结实,满面油光,声音宏亮;而如今,他脸上光泽黯淡,嗓音嘶哑,皱纹更是毫无顾忌地爬了满脸,四十余岁的年纪,如此情态,绝非善事。 便在隆庆帝说话时,两人已来到近前,阴散人何等高傲,面对这俗物,只略一点头,便算行礼了,隆庆帝也不见怪,反倒是执礼甚恭。 察言观色乃是李珣所长,见阴散人如此,他自然明白自己该如何应对。 当隆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不言不语,只是拱了拱手,脸上漠无表情。 越是这样,隆庆越不敢轻视他,便转向阴散人问道:「国师,这位是……」 阴散人微微一笑,回应道:「这是我的师侄。姓李,陛下唤他李道人便是!」 这话其实颇为不敬,但隆庆并不生气,反而向李珣笑道:「这位道兄与朕却是同宗,朕已师事国师,与道兄便是同辈,却不知道兄贵庚?」 李珣微带怜悯地扫了他一眼,这还算是大周天子,九五之尊吗?对一个来歷不明的道人,竟自降身份,以兄事之,这般形象,又怎能筹谋疆土,统御万民? 心中虽是这般想法,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淡淡地应了一声:「七十。」 这话说得好生精采,隆庆帝闻言便是一惊,脸上略有疑色,但旋即被喜色所取代:「道兄驻颜有术,外表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李珣**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其实,他也确实忍不住想笑,虽然修道之士驻颜长生,不过等闲事耳,可隆庆身为一国之君,难道就没有半点分辨是非的能力?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竟能如此戏耍他…… 大周朝完了! 隆庆自然不知道李珣心中是如何想法,他对李珣表现得极为亲热,还上前挽住了李珣的手臂,请他入座。 李珣极快地向阴散人那边一瞥,见她笑吟吟地没什么表示,便安心了,只不过,在入座之前,还是向那边行礼示意。 阴散人这才走过来,向隆庆道:「我这师侄,修为虽然还不到家,但对养生之道,却已颇有造诣。只是他为人孤僻,不善交际,还请陛下见谅……」 听到「养生之道」这几个字,隆庆的脸上已放出光来,望向李珣的目光,又有不同。 李珣见到他这种反应,心中也是一动,再看隆庆时便留了几分心思,一望之下,心中便明白了这皇帝的想法——「原来是有求于人啊!」 看着隆庆已虚不受补的身子,李珣也开始估计这人仅有的一点寿命了。 隆庆还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已在心中对他敲响了丧钟。 他目光热烈地看过来,极其诚恳地道:「朕近年来极重养生,对丹道也有所涉猎,可惜虽有名师,却因资质驽钝,未能窥至堂奥。道兄此来若有闲暇,还请多多指点,朕必有重谢!」 「就这五内皆空的身子,还想修道?」 李珣心中不屑,忽又忆起,眼前这男子,正是他的至亲伯父。血脉联繫,最是微妙,一时间,他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但在脸上,他的神情却保持得颇好,只在不经意间应了一声,矜持中自有一番世外高人的傲气。 当然,他是绝不会这么容易就过关的。在隆庆的殷殷劝酒下,他也露了两手「仙法」,这却是阴散人昨日教给他的小把戏,又用了一颗灵丹,给隆庆服下,更使其信服不已。 在小宴进行时,李珣一直在观察隆庆与阴散人之间的神情转换。看得出来,对阴散人这样的绝色,隆庆必定是有想法的,但这本能的色慾,却被深深地隐藏在恐惧之后——想必他应是吃过亏了。 也只有这样想才合理,这阴散人是何等人物,若被这俗人佔了便宜,可真是要大大地丢脸了。 行酒数巡,隆庆的肥脸上已闪露红光,只是这光泽颜色不正,显示出他糟糕的身体状况。 李珣正嗟叹时,忽听得隆庆道:「国师,朕这几日依国师所授的『龙虎固阳法』勤加修炼,觉得有些进境,此时还请国师一观,看朕火候如何?」 阴散人闻言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内修之法,贵在稳固,陛下不过修行数月,那火候,自是不到的。」 隆庆闻言露出失望之色,旋又问道:「那还要多少时日?」 「有灵丹固本培元,陛下修行的速度已远逾常人,照此进度,约莫还要半年光阴。」 隆庆胖脸一皱,叫了一声苦:「国师,朕的毛病,您是最清楚不过。这三个月能撑下来,已是难能可贵,哪还能再撑上半年……」 看他的模样,阴散人只是微笑不语。 隆庆在那里埋怨了好久,忽地眼前一亮:「对了,还有国师的仙丹!国师,你那炉先天一气丹,要到何时才能炼制完成啊?」 阴散人淡然应道:「总要在年关前后吧。待各方贡品进京,便可从中撷取上佳药材,开炉炼丹了。」 李珣心中却是一动,炼丹?不会这么简单吧! 「年关?这不就只剩一个月了?好,好!」 隆庆登时心怀大畅,脸上红光更盛,向两人连连敬酒。阴散人只饮了三杯便不多饮,而李珣却因心中有事,还有宫廷御酒的醇香,多饮了几杯,虽无醉意,脸上却显出一抹红晕。 他本就俊雅端秀,虽由青吟晦减容光,却依然保有一定的水平,此时红晕上脸,自有一番平日未见的光彩。 隆庆忽尔见到,竟为之一呆,且笑道:「道兄这面目,似曾见过,莫不是我们前世有仙缘在此?」 李珣听得背上一阵恶寒,心中又自生警惕,他的面貌,与父亲兄弟有些相似,即使长大成人,加上容貌改变,但有些细枝末节,或许还保存下来。 让这昏庸的皇帝知道也没什么,但若让阴散人知晓,连着萝蔔拔出泥,那血散人的事,恐怕就会瞒不住了。 想到心口处那要命的「血魇」,他便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越是这样,越感到阴散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变化,思及那可怕的后果,他一边紧张,一边也急速动着脑筋,思考如何将这一个突然的危机度过去。 便在此时,一个小黄门敛步走来,在亭前先向阴散人行了一礼,才趋上前来,对隆庆道:「陛下,外面王爷大臣们已等候多时了。」 隆庆瞪了他一眼:「蠢材,朕正向国师讨教仙术,哪有听那些人聒噪的闲情!去,就让他们在那儿候着!」 那小黄门满头冷汗地躬身告退,却被阴散人叫住:「朝廷事务,不可小觑,陛下且去应付朝政。我与师侄,也要去准备炼丹之事,至于诸般材料,还请陛下多费些心思!」 隆庆不敢相拦,只能应声道:「那是一定、一定!」 阴散人不再说话,当先起身告辞,李珣自然紧随其后。临去前,他用眼角余光扫了旁边一眼,隆庆正恭敬地站起身来,目送他们离开。 两人在园林中徜徉漫步,李珣低着头走在后面,脑子里总是闪着隆庆那恭顺异常的胖脸。 前面阴散人忽地开口道:「是不是不习惯?」 「啊?」 「你不过十七八岁,修道也才十余年,想必还不习惯这人间帝王、真龙天子,在人前这般恭顺的样子吧?」 「啊……」 李珣还真找不到什么可说的。阴散人这句话,却也将他的心事料中大半,或者还要再加上些兔死狐悲的感觉吧。 「看来,你心里还算不上是个修真之人。」 李珣从未想过,阴散人还有与他说话谈心的兴致,在这样的情形下,就是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别有一番味道在其中。 可惜,阴散人那点兴致,也仅仅够与他谈这么几句话,说完,她也就没了下文。 这时候,前面有一行人走过来。 李珣漫不经心地抬头,而下一刻,他的身体便整个僵硬了——当先带头的那个,一身华贵的紫蟒袍,头戴黄金发冠,龙行虎步,气度比同行之人高出何止一筹,是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也无法忽视的那类人。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张似曾相识的国字脸上,仍是不苟言笑,不怒而威,在这近十年的岁月中,纵或有些痕迹烙下,但那种感觉,却一点也未变! 这人正是他的父亲——福王李信。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时,对方同样用目光回敬,却只是一掠而过,很快便将注意力放在了阴散人身上。 李珣心中一堵,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只见李信唇角处溢出一丝微笑,向阴散人微一施礼道:「国师安好,与皇上谈完了?」 阴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却是不怎么愿意搭话的样子,李信也不见怪,又把目光移到李珣身上,这让他的心脏不争气地急跳了两下。 「这位是……」 阴散人将先前唬弄隆庆的话稍做改动,又说了一遍,只是这能让隆庆深信不疑的话,放在李信这里,便不知有几分作用了。 从李信脸上,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阴散人也不怎么在乎;倒是李珣,手脚有些发麻,幸好脸上表情的僵硬与冷硬本就分不太清,这才没有出丑。 他眼看着李信向他点点头,侧开身子,让后面的官员与他们打招唿。明知现在绝不能露出半点异样,可是,目光却根本不受控制,总是跟着李信打转。 直到另一个人出现,他的注意力才转移了过去。 那是一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个子比周围的成年人要矮上一个头,他一直跟在李信身后,被李信魁梧的身体挡着,并不引人注目。 而当李信侧开身子,才让他身形显露出来。 他穿着一身青色绣竹纹的袍服,头上玉冠,缀着明珠数颗,衬得他华贵无比。脸上虽稚气犹存,但一双眼睛,却冷澈得有如深秋的湖水,一眼探不到底。 看着他脸上依稀熟悉的轮廓,李珣不知怎地,勐打了一个寒颤。 或许是那少年感觉到他的目光,也向这边看来,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些许的好奇神色,但一双眼睛,却是冷冷地上下打量,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放过。 看着这少年,李珣像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是还在王府中,从未接触过真正强权的自己。 轻轻地将胸口中积郁的冷气唿出来,李珣恢復了冷静,迎着那少年,他眼中冷芒一闪,当即使少年忙不迭地避开目光。 「还太嫩了……」 在心中下了一个评语,李珣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但几乎就在同时,他背后一凉,颈上的汗毛也为之倒竖。 李珣的脖子僵硬了起来,即使不回头,他也可以感觉到,阴散人那已是兴味盎然的目光。 完蛋了! 朝野上下,谁都知道皇帝眼前的红人,就是那个有倾城倾国之美貌,又有深不可测之法术的女国师。 皇帝对她的待遇,单从赏赐的宅第中便能窥见一二。 平日里朝廷所封的,多是居于京城附近的道观,而唯独对阴散人,是由皇帝钦点府第——京城七大名园之一的静园,乃是已告老回乡的老相爷在京城的故居。 不过,虽然居所不凡,但国师平日里,也并非如何豪奢,偌大的国师府中,数百名下人已被辞退了七成,只有数十人负责洒扫清洁,平平淡淡地过活。这所大宅子,也显得清幽古静,透出了些仙气来。 只不过在李珣眼中,走在空旷的院落里,听着自己脚步的回音,这感觉也太阴森了些。尤其是在他知道,这重重的院落之后,有一个无异于地狱妖魔的可怕人物在等待的时候——阴散人,大概是通玄界三百万修士中最难以摸清的人了。 她名列三散人,是通玄界赫赫有名的邪魔。可与玉散人的好色、血散人的嗜杀不同,她是因怪异莫测的行事,以及常人无法忍受的残忍性情而列名。 玉散人好色,但却文采风流,为通玄界当之无愧的第一声律大家,或许能稍稍沖淡其淫威;血散人嗜杀,却也做得干净利落,死则死矣,不会受什么折磨。 然而,落在阴散人手中的修士,却一个个死得惨不堪言。 阴散人擅採补,精通男女之道,无论男女,均能採补精气;且又极精刑名之道,更依其喜好,创出「莲花八密」,传闻中,这全是折磨人的密法,能将一个铁汉化成一滩稀泥! 三皇剑宗的「天君」何志彦,是通玄界出了名的硬朗汉子,曾单人力拒冥王宗数十高手,在天冥阴河阵中,几乎被化得骨肉成灰,依然谈笑自若。 然而这样一个人,两百年前,侥倖从阴散人手中逃生后,只要听到女人声息,便瘫成一堆烂泥,痛哭流涕,成了废无可废的孬种。 如此手段,当真使人谈之色变,也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三界前所未有的恶魔,凶名还在其它二散人之上! 面对这样一个人,李珣还能正常走路,便足以自傲了! 此时,他应召前来,心中完全可以肯定,阴散人肯定从他对李信的神态中,发现了什么。 而现在,就只剩下他态度坦白与否的问题了。 看着不远处那虚掩的房门,李珣有种想掉头逃难的冲动——即使他明知道,在阴散人手里,恐怕逃不出一里地! 一咬牙,他快步上前,敲响了房门。 「进来吧!」阴散人悠悠地回应。 李珣低着头,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书房,房内采光极好,光线与外面相比,只略暗少许,李珣一眼便看到阴散人正坐在书案那边,手上持着青玉,细细打量。 阳光打在书案上,如虚似幻的光束散射出来,在她肌肤上铺了浅浅的一层,光华隐蕴,让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美貌佳人,又怎会让人和臭名昭着的邪魔联想在一起呢? 李珣无法理解。 他垂手立在案前,叫了一声:「师叔……」 这是阴散人教他唬弄隆庆的托辞,本来也只是个形式,可在这种情形下,李珣却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称唿,只好将错就错用了出来。 阴散人却也没纠正,只是随口道:「坐!」 李珣缓缓吸了一口气,坐在一边的圆凳上。 阴散人纤细的手指从剑锷处一直抹到剑尖,李珣可以看到,这一抹的轨迹,与他当日刻上回龙槽的轨迹,一般无二。 只听阴散人道:「这把剑,应当是青玉吧?明玑成名的那把。」 李珣小心地点头。 「青玉也就罢了,通玄界比这剑好的,还多的是。不过,那凤翎针、玉辟邪,可都是好东西呢!」她对李珣身上的佩饰宝物,倒也是如数家珍。 李珣弄不清她想说什么,只能唯唯应是。 此时,除了青玉剑在阴散人手上,凤翎针和玉辟邪,都还在李珣身上,只不过,若阴散人想要,他绝不敢有违就是了。 「凤翎针,近千年来,通玄界只出了一根……这是林阁给你的。还有玉辟邪,是出了名的万邪不侵,其澄心定意之功,在通玄界无出其右;传说中,还是你们那位神剑钟隐,送给青吟仙子的定情之物,连这个你也有。」 阴散人终于抬起眼看他,眸光里似笑非笑,更是难以捉摸,「看来,你在连霞山上很吃香呢!」 李珣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听得阴散人的神情语气,便知道她话中有话,想必对方心中也是明镜似的,不管他如何狡辩,都抵不过对方穿魂洞魄的眼神。 他完全不想尝试那骇人的「莲花八密」! 转念间,李珣心中已有决断。 便在此时,阴散人笑吟吟地继续说下去:「和通玄界相比,这人间的习气,还是有些用处……」 「师叔救我!」李珣扑通跪了下去,口中唿救,叩头不止。 这举动倒是新鲜,阴散人说话间被打断,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拿眼瞧他,兴味盎然。 李珣连叩了三个头,接着直起身来,一把撕破了外衣,坦露胸口,连那玉辟邪也露了出来。 「师叔明鉴,还请救我一命!」说着,他已流下泪来。 阴散人口中轻哦一声,站起身来,走到他前面,弯腰探手,玉笋般的食指轻触他胸口的肌肤。 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李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阴散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她分明是从中找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这气息,倒是颇为熟悉……」 李珣尽力收束胸口的阴火,使血魇的气息越发浓厚,多亏他《幽冥录》已有小成,又有鬼先生在其中下的种种隐秘功夫,才能做到这一点,但数息之后,便有些支撑不住。 此时,就算他不装,嗓音也开始发抖了:「不敢相瞒师叔,弟子在上连霞山修道之前,便居住在这嵩京城里,乃是……乃是当今福王之子!」 他终于表明了身份,阴散人也极配合地轻哦了一声,算是感到了几分讶异。 他藉着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勇气,继续道:「本来弟子不想修道,哪知九年前某日,有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因他勐地想起血散人那狰狞凶厉的面孔,想到体内仍蛰伏着的血魇,刚聚集起来的一点勇气,便又消失的干干净净。 说不定他刚刚如果真的吐出点什么,便会触动血散人的禁制,死得惨不堪言! 他只能哭丧着脸,抬头看阴散人的面色:「弟子……弟子不敢说他的名讳,否则便会性命不保!师叔体谅弟子……」 阴散人的眼神完全凝结,在这样的目光下,李珣只觉全身的毛孔透进来的,都是寒气,只一剎那的工夫,他的身体便僵得像冰雕一般。 这情形只持续了数息时间,阴散人的浅笑便化开了满室的寒流:「你也不必说了,我已知道这是何人所为。」 她微微一笑后,又道:「好,很好!想不到还能在这里见到故人!」 说着,手指从胸口移开,却又停在李珣脸上,从已变得冰冷的皮肤上擦过,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白痕。 她淡淡地道:「你果然聪明!怪不得能在连霞山上过得风生水起,我昨日被你瞒过,却也不冤,聪明人总是这样子,我也清楚得很。」 李珣听她语气,似乎是不准备计较的样子,心中一喜,正要说话,眼前却忽地一黑,接着便被一巴掌搧在脸上,整个身子腾空而起,直飞出门外,当即口鼻溅血,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阴散人的话音自房内幽幽传来:「既然聪明,便不要得寸进尺,好好想想,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不能说,便用写的!写出来给我看!但愿你的记性还过得去……」 李珣捂着脸,只觉得半边脸上,麻麻的没了知觉,这一掌,怕是把脸上的肌肉都给打散了。 他却不敢唿痛,急匆匆磕了一个头,掉头便去。 阴散人的喜怒无常,他算是见识到了,再耽搁下去,难保那「莲花八密」不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也感受到周围下人们奇特的眼神,却连生气或羞耻的力气都失去了。 他只觉得,眼前天地一半深幽,一半血红。 第24章 第三集 京华妖云 第五章 散人 等李珣再次回到书房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书房内却被一颗足有拳头大小的明珠,照得如白日一般。 珠光下,阴散人的芙蓉娇靥彷彿要发出光来,美丽不可方物。 李珣不敢看她,低着头将写出来的「供辞」放在书案上,不待阴散人说话,便又跪了下去。 「起来吧。」阴散人的语气懒散,真的听不出半丝火气——刚刚她搧出那记耳光之前,也是这个样子。 李珣心中一寒,有心赖在地上不起来,却又怕弄巧成拙,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站起身,躬身听训。 阴散人正在翻看那一迭供辞,李珣生怕写不详细,又会被教训,几乎将他与血散人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全写了上去,亏他记忆力惊人,否则未必会如此详实。 一时间,书房内只听到轻轻的纸页摩擦声,这细微的声音,便如同千百只小虫,在李珣心中蠕动着。 是生是死,便在此时! 时间就在这生死交迫中,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中间有婢女送上茶点,李珣却还是不敢动弹。 那一迭纸,阴散人从头到尾看了足有四五遍,看完之后,又闭上眼睛,细细思量,已经是半个多时辰没有动静了。 李珣知道,这是她在估摸血散人这样做的用意,以做出最切合实际的应对之策。 终于,他看到阴散人动了一动,宽大的袍袂掀起了一丝微风,便让这个书房之内温度陡降。 「罢了,随我来。」 她站起身,迳直走出屋外。 李珣心中惊惧,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直到庭院中,才勉强鼓起勇气问道:「师叔,我们这是去哪儿?」 阴散人微微笑道:「这声师叔叫得正好,我们见你师父去!」 「师父?」李珣刚开始还未转得过弯来,但不过眨眼的工夫,他便腿脚一软,又跪了下去:「师叔饶命!」 阴散人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问他:「我怎么会害你了?」 李珣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明白,阴散人从未把他当成一个可以正视的人物;李珣之于阴散人,便等于猫狗之于主人,养着好玩,不养,也不过如此罢了。 只是,他目前毕竟还能在「逗乐」的水平线上徘徊,阴散人应该不至于轻言要了他的小命。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将心中担忧的话说了出来:「那人若见我领师叔前去,一怒之下催动血魇,弟子可是必死无疑啊!」 「你不是带了灵犀诀吗?杀了你,他到哪再去找一份来?」 听阴散人漫不经心的回答,李珣也只能苦笑,若血散人真能拿到一份灵犀诀后便饶他性命,那他又何必在京城里留连一月,且落到这步田地? 他还想再说,阴散人忽地俯下身来,揪住了他的领子。此时,两人的脸相距不过数分,吐息可闻。 李珣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去,却被阴散人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听到阴散人笑道:「你也算是聪明绝顶,却怎么连自己身上的宝贝,也不懂得用法?」 「啊?」 阴散人的手指点了点他胸口处的玉辟邪,悠悠地道:「玉辟邪、玉辟邪,万邪辟易,百魔不伤!有这块玉在身,除非那人真捨得百年苦修,承担那反噬之苦,拼了命杀你!但你觉得,他会吗?」 李珣傻傻地低头看自己的胸口,怎么也想不到,这块玉竟还有如此功效。一时又想到坐忘峰上,那位态度奇特的清丽女子,他一时间竟是呆了。 阴散人再不多言,手上拂尘一摆,继续前行,李珣慌忙跟上。 东城虽是众高官王族所在之地,戒备相对森严,但此时仍有车马穿行其间。 在车马代步的背景下,两个徒步行走的道士本就扎眼,又因为阴散人出众的仪容,很快就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本来还井然有序的车流,立时混乱了起来,当今皇帝身边的活神仙,哪个官员敢轻视,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有十多名高官大臣停车下轿和阴散人招唿。 李珣看着不对头,便找了个空档,低声问道:「师叔,我们要怎么去啊?」 「去见你师父,当然是光明正大的去!不然你还想如何?」 李珣闻言险些被活活吓死,情急之下,他出手拽住了阴散人的袍袖:「师叔,那人在福王府内,我们就这么找上门去吗?」 阴散人并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微微而笑:「那福王府,我去不得吗?」 她出口的话,并不怎么严厉,但仅此一句,便让李珣哑口无言。莫说是人间界,便是通玄界三十三宗门重地,这阴散人要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蓦然间,他有点明白阴散人那句「你心里还算不上一个修真人」这句话的意思。 像阴散人这般的人物,何曾将人间界的权势与武力放在心上。便如人观虫蚁,分明就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又何必在乎? 虽然实力上天差地别,但李珣在本质上,却也和阴散人相差无几,无怪乎阴散人会有这样的感慨,大概在她的眼中,李珣才真是一个奇怪的修士吧! 很显然,李珣还没有做好凌驾于大多数人之上的准备。 他和阴散人,终究还是来到了福王府的大门之外。 阴散人就像是到自己家一样,拂尘一摆,踏门而入。 有个不长眼的侍卫刚想出手拦着她,却在她轻瞥过去的目光下,手脚发僵,差点就此死了过去。 阴散人再不管这群凡夫如何想法,带着李珣,脚下如行云流水般,眨眼间就直入府院腹地。 她表面上从容不迫,速度却是极快,后面一个还算机伶的门房追了过来,但却是越追越远。 自从进门后,李珣的唿吸便停止了,他似乎陷进了极深的水里,耳膜不停地鼓胀,撑得脑子里也嗡嗡直响。 难道福王府的空气,比外面来得浓稠吗? 脑中昏昏沉沉地想着,却没看到前面的阴散人蓦地停下了脚步,李珣失魂落魄地撞了上去。 然而,在双方肌肤相接前的剎那,阴散人的拂尘顶在他的喉咙上:「没出息!」 阴散人虽未回头,但嗔怪的语气竟有些亲暱,李珣愕然看着她,却见她仰头看天,轻轻地道了一声:「好佈置,好手段。」 李珣跟着她向上看,初时还不觉如何,但越看这天空夜色,越觉得这颜色深得有些古怪,这不像是天光的自然变化,而是一层又一层的深红堆积在一起,红得发紫,紫得发黑! 有了这种认识,再仔细看去,天空彷彿是被一波波血红色的波浪沖刷着,六识所感,尽是血腥杀戮的气息,望之心寒。 阴散人微笑着回过头来:「喏,他知道你来了呢!」 话才说完,李珣只觉得胸口一闷,一声低低的冷笑响了起来,诡秘低回,彷彿从他心底深处升起,随着血液蔓延到全身。 李珣骇然失色。 就在这剎那间,他胸前的玉辟邪「嗡」地一声发出了震鸣声,这一声轻鸣,当真是前所未有,铮铮然、淡淡然,似浓似淡,也是从心底升起,贯穿全身。 李珣的神智也在这一声震鸣中恍惚了起来,朦胧中,他似乎回到了坐忘峰,在那水雾密佈的温泉边,听着水雾里环珮交击的清响,看着那一位容姿清雅,从容恬淡的佳人,从迷雾中走来。 一声清吟,一切的景像在剎那间破碎,化成千百块碎片,四溅飞射,终归于无。 他大叫一声,勐地清醒过来! 就在他眼前,一位姿容毫不逊色,却又风韵迥异的佳人,正用兴致深厚的眼神,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 李珣像是从仙境一直落到九幽之下,只觉得遍体都是冷汗,不过是一个恍惚,身上的衣服便如水洗了一般! 他心有余悸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阴散人用手掌轻击拂尘,微微而笑:「你师父和跟你打个招唿,仅此而已。」 「招唿?」 李珣抚了一下胸口,忽觉得一贯清凉的宝玉,此时竟有些温热,拿出来一看,上面竟出现了数道淡淡的血纹!他先是一惊,但看到这些异样的纹路正以可目见的速度迅速消失,这才又放下心来。 「可怜了他那一滴精血!」 阴散人莫名其妙地说出这一句话,摆了摆拂尘,继续前行。 李珣却是出奇的虚弱,两脚像是踩在了棉花堆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跟了上去。 就是这么一耽搁,王府内院总算先一步得到了消息。有一行人提着灯,从一边的侧廊处转出来,和两人打个了对眼。 李珣心中又是一窒,当头的不是他父亲李信,又是谁? 李信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步伐也不急不缓,始终如一,走到距二人三步远处,这才招唿了一声:「国师安好!」 阴散人拱手还礼,看上去比对隆庆还要多了一分敬意:「王爷身体康健,也是好得很啊!」 李珣在一边不言不语,也不行礼,木讷得没有一丝活力。 李信根本不看他一眼,只是盯着阴散人的眼睛,露出了一丝笑容:「国师进京二年,从未到本王府上一会,今日却是有空,怎么不事先知会一声,让本王聊备斋饭,以示敬意啊!」 阴散人淡淡一笑:「不必让王爷破费了,今日到此,只是见个旧友,与王爷倒没有什么关系。」 这话可就重了,福王府里,当然是以福王为大,这一句话,却将李信晾在了一边,还包含着「别来烦我」之类的意思,极不尊重。 李信便是有再好的修养,听得此话后,也忍不住微微色变。 但他终究非常人可比,眨眼的工夫便将怒气给压了下来,只是话音转冷:「哦?王府里竟有国师的旧友?本王倒还是第一次听说。国师却也不必亲自寻访,只需到厅中小坐,且将贵友的名讳告知,本王派人请他过来!」 阴散人笑意倏盛,这璨然耀眼的笑容,便如同千百朵鲜花怒放,妩媚多姿,不可方物,便是李信,也呆了一呆。 在人们都还发愣的空档里,阴散人已再度举步,倏忽间远去了。李信耳边只听到一声笑语:「我那旧友性子古怪,王爷是请不来的。」 他皱起眉头,却看到一直跟在阴散人身后那个姓李的小道士,并未及时跟上,却还在看他,眼中神色颇为古怪。他心中一动,笑道:「李道兄,国师看的什么人?」 李珣想不到李信竟会对他说话,心中一紧,差点脱口叫出声「爹」来。万幸及时打住,却再也不敢停留,只是摇了摇头,趋步跟在阴散人后面。 李信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道士,也敢这么对他,心中又是一怒,脸上只是冷笑。 「祸国妖孽,他日必让你等死无葬身之地!」想着,他欲举步跟上,心中忽地一动,叫过一个家将,在其耳边吩咐了几句,这才跟了上去。 前面早有机伶的下人过来汇报阴散人的去向,李信听着,心中生出了好大的疑惑:「她去后花园干什么?」 穿过一个圆拱门,目的地已然在望。李珣纷乱的心情,也从这里开始平復下来,随即又被即将到来的威胁给压沉了下去。 那是一片规模颇大的假山群,夜色里巍巍站立,奇悚惊怪,便如一个狰狞的野兽,向着来人露出了利齿。 阴散人停了下来,就站在拱门这边,远远眺望。 李珣站在她身后,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过于激烈的跳动,迅速地消耗着他的精力,再这么站下去,说不定一会连逃命的力气,也要被挤得一干二净。 李信从后面走过来,随行的下人带来了两盏灯笼,黯淡的光线透过院墙上镂空的间隙,向园内洒下了点点斑驳陆离的光影。 夜色愈显狞厉——一阵微风袭来,灯火顿灭。 两个下人同时低唿一声,李珣可以感觉到,身后李信心脏的跳动,也在一剎那间,失去了惯有的节奏。 李珣身上一热,有这么一股子冲动,破开了他的喉咙,让他低低地叫了一声:「退开!」 他感觉到,李信正用颇为惊讶的眼神看他,而眼神竟也能传给他一些热量。 他的心跳开始平稳下来,接着,他微侧身子,向着李信道:「王爷,为安全起见,请到前院去吧!」 李信还没有回答,前面的阴散人却又笑了起来:「王爷想在这儿,就由他,你若真关心他,护着便是了!」 李信眼中的惊讶更深了,李珣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此时,阴散人甩动拂尘,在空气中「唰」的一声响,接着,便向前走去。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一步迈出。李信再没有动,而在更远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甲戈撞击声也隐隐传来。 李珣再迈一步,天地间蓦然静了下来。 此时,在他眼中,只有一山,一人,一天地。 而在下一刻,一点血红的袍袂被夜风吹捲,在他眼前一闪。 花园内,流动着血的腥气。 李珣耳中响起了一声笑,粗豪而狞厉:「好小子,有种!」 随着这声笑,一个雄伟高大的身形在假山上现身出来,夜风拂过,那沾染了血色的衣袍发出「簌簌」的声响,一声声打在李珣心上。 像是堕入了噩梦里,李珣艰难地抬起头来,听着脖颈的骨头「咯咯」作响,然后,他再次看到了那一双血红的、燃烧着血光的眸子——血散人! 李珣双腿一软,险些又跪了下去,而在此时,旁边阴散人拂尘轻摆,笑容绽放:「韦不凡,你这几年修的好脸皮!见了老友,也不打声招唿吗?」 假山上,血散人纵声长笑,笑声震得整个庭院都晃动起来,他一步迈出,庞大的身躯便来到了假山之下,与阴散人相距不过十余尺。 「韦不凡再厚的脸皮,也不敢在阴美人面前卖弄!只是我见这小子修了一身好胆色,有些奇怪罢了!不过现在看来,倒也稀松平常,男爷们抱上了阴美人的大腿,便是没有虎胆,色胆总还是有几两的!」 阴散人听他夹枪带棒地说话,脸上却也不生气,只是微微笑道:「你不奇怪,我却奇怪了!这么多年来,只听血散人过处,血流漂杵,积尸如山,却还没听过地鼠打洞之类……怎么,被钟隐噼了一剑,却是伤了胆囊?」 血散人眼中凶光一闪,脸上横肉微一抽搐,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一团狰狞的笑脸:「哪里,修身养性罢了……杀人也总有杀倦的时候,便是你,在床上滚个一年半载,怕也要嫌腻了吧!」 说着,他用下巴点了点李珣,又道:「这不是换了个水嫩的小王爷,爽爽口,换换口味?」 阴散人也看了李珣一眼,脸上笑意不变:「韦杀星的臭嘴,怕是比『血魔化心大法』还要麻烦。得了吧!这是你弟子,我给你送来了,却还要吃这么一顿排头,便是熟人也没有这个道理!」 血散人呵呵一笑,竟也不否认,看着李珣,便如一个屠夫看着案板待宰的猪牛一般,只想着在哪儿下刀了。 李珣嚥了一口唾沫,两腿不住颤抖,但终究还是站住了。 两位散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这比千百个剜肉的小刀还要厉害。李珣连续吸气吐气,直到可以正常唿吸的时候,才勉力开口:「师……师父!」 相比于称唿林阁,这一声唤,便是再违心不过了,只是血散人也不在乎。 一旦开了口,后面就好办多了,李珣又看了一眼阴散人,见她在那里娉婷而立,心里也有了点底,便又向血散人躬身道:「师父,那《灵犀诀》,我拿回来了。」 血散人扬起了粗眉:「拿回来了?《灵犀诀》?」 听着血散人话语中那一点疑惑和惊讶,不知怎地,李珣竟感到一丝丝的快意与豪情:「正是,弟子在连霞山上,学了《灵犀诀》回来,以上呈师尊你赏阅!」 旁边响起了「啪啪」的击掌声,却是阴散人轻轻拍击手掌:「能在钟隐、清溟的眼皮子底下拿到四法三诀之一……韦不凡,你收了个好徒弟啊!我这做师叔的,亦与有荣焉!」 血散人眼中光芒连闪,显然是被李珣和阴散人的说辞坏了胸中的计划。若是平日,他对付李珣的法子足有千百个,但今晚有个修为绝不在他之下的阴散人凑热闹,却把他种种的计划全部打乱。 因为阴散人的高调姿态,他早就知道阴散人在京城里了。而凭着对血魇的敏锐感应,也知道李珣逗留在京城附近,但直到方才二人踏入了福王府,他才发现李珣这小子,竟然已经攀上了阴散人这个高枝。 初时,他想凭藉着种在李珣心中的血魇,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瞧瞧,却没想到,这不入流的小辈身上,还带着一件极厉害的护体宝贝,一时不察之下,竟吃了个闷亏。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在他想来,李珣这小子,定是一事无成地回来,凑巧碰上了阴散人,然后被这妖女迷得神魂颠倒,将他的消息给供了出来。 这样,他便有足够的理由宰掉这个废物,谅那阴散人也不会为了区区小辈和他动手。 偏在这时,李珣理直气壮地搬出了《灵犀诀》来,这下子,可真是让他阵脚大乱。 他才不在乎什么灵犀诀还是灵马诀,对李珣他要杀便杀,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顾忌一边的阴散人。 他并不是怕了对方,而是因为若真的一场大战打下来,他这些年辛苦佈置的种种局势,便会毁于一旦,这是他绝不能忽视的。 他忽然很希望李珣能够在这件事上说谎。然而,看着李珣虽然惊惧,但却没有半丝伪饰的眼眸,血散人明白,在这件事上,李珣绝无半字谎言。 可是,这怎么可能?当初,他为什么会让李珣去偷学《灵犀诀》,不就是…… 脑中正思虑之时,他忽地感觉到一边阴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微微一惊。 「不好,这小娘皮心中有鬼!」 在通玄界,三散人名号是同样的响亮,实力也相差无几,便是心中算计,也是差不多的。 只不过,玉散人为人高傲,极少用计害人;血散人毕竟性子暴躁,有心计,却不善算人。只有这阴散人,几乎把算计他人,当成人生一大乐事,可以说她便是这普天之下第一大阴谋家! 而对这种人物,血散人怎能不防! 也就这眨眼的工夫,他心中便算计已定。虽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他筹谋已久的计划,确实被阴散人勘破了其中环节,如果再强撑下去,绝对讨不到好处! 他毕竟是天下少有的宗师级人物,拿得起,放得下,心中既有决断,绝不拖泥带水,便发出一声长笑:「好,很好!想不到你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小王爷,竟然能耍得明心剑宗上下团团转……好极了!当真是好极了!」 他连赞这么几声,却是李珣无法承受之重,只听得他胆战心惊。 而血散人又是嗓子极大的人,这声音别说是这个园子,便是整个王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李珣已经可以感觉到,不远处的李信那变得极其复杂的眼神。 不过,眼前这情形,却容不得他分心旁顾,很快便收敛心神,做出乖顺的样子,俯首听训。 只是,血散人却不再理他,而是转向阴散人道:「阴美人玉趾驾临,当真是蓬荜生辉,怎样,进去喝上一杯?」 阴散人浅笑回应:「清茶即可,我现在可真的是在换口味了呢!」 血散人大笑,袍袖一甩,转身便走,李珣吓了一跳,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就那么叫道:「师尊,这血魇……」 血散人停步回头,铜铃大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当场将李珣后半句话给堵了回去。 不过,血散人也并没有为难他,而是嘿然一笑:「急什么?血魇在你心中九年,受精血日夜浇灌,早与你血肉合为一体,现在除去,和挖你的心出来,有什么区别?你愿意吗?」 李珣忙不迭地摇头。血散人笑容里嘲讽之意十足:「那便是了,我既然答应你,便不会食言,哪来这么多的废话!」 后一句时,话音转厉,听得李珣抬不起头来。 血散人再不管他,视线转向阴散人,再一示意,两人便转入假山后面去了。 李珣呆在当场,也不知该不该追上去。 正发愣的时候,后面甲戈撞击之声忽地清晰起来,他回过头去,正看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披甲卫士,正手举火把,穿过拱门,向这边包抄过来,数十个火把将这园子照得如白日一般。 四面高处,也有一队弓箭手佔据。整个园子里,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 怎么,要杀人吗? 李珣环目四顾,他现在手无寸铁,心中还真有些紧张。只不过,这种紧张与面对血散人时候的恐惧,是完全不同的。 为了以防万一,他启动体内真息,在这些兵士未能察觉的情况下,凭空出指,在地上画了几道纹路,将自己包围在其中。 此时,李信扬声开口:「李道长,你能不能为我解释一下,那个在我园子里的人,与国师有什么关系?本王不记得有收容这个人物,不告而入,非奸即盗,本王要一个解释!」 是要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动手的理由吧? 李珣看得明白,而他更清楚,这实际上应是个送死的理由才对。 无论如何,他绝不能看着自己的父亲自寻死路! 所以,他只能苦笑一声,摊开双手答道:「王爷不是应该有王爷的肚量吗?这两位都是世外高人,对俗世之事,一向不太上心,若有什么冲撞之处,也不是他们本意……」 外面沉默了下来,随后前方的军士露出了仅容两人并行的一条通路,李信从中稳步走来,在距李珣二十步外停下,再度开口,语气却温和了许多。 「李道长,你初到京城,不明事理,我也不愿与你计较,今日本王要拿那不告而入的奸盗,但刀剑无眼,怕是玉石俱碎,你若聪明,当知道该如何行事!」 怕不是玉石俱碎,而是飞蛾扑火吧? 李珣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看着李信自信满满的模样,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他暗叹了一口气,体内真息涌动,终于还是催动了地上的符纹禁制。 这一剎那,花园里吹过了一丝凉风——一连串的弓弦绷断声,就像是个拙劣琴师的演奏,夹杂着几个军士的惨唿,还有利箭坠落的微响,诡异又滑稽。 就是这一阵风的工夫,周围高处数十张强弓,弓弦齐齐自中间断裂!这人世间最可怕的杀人利器,顷刻变成了一堆废品。 全场寂静——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妖法!」有人这么叫,便如同一个闷雷,在人群中响起,当即引发了一场骚动,前排的军士忍不住后退了那么半步,却使场面更加的混乱。 紧绷的气氛很快变得混乱起来。 纷杂的人声传入李珣耳中,彷彿是天籁般悦耳。 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心中的快意,当他如有神助般,巧妙驾御着风纹,同时割断五十三根弓弦的时候,便代表了他对体内真息的控制力,已登堂入室,对禁纹之道,更是造诣深厚。 而这些并不算什么,真正有价值的,是这一双双惊讶、恐惧、迷乱的眼神,这数百道目光交织而成的大网,每一条网线,都连接着他最敏感的神经,每一次的颤动,都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快感! 他忽然觉得自己长高了,正用一种俯视的眼神观察这些俗人,他甚至可以用还略显生涩的手指,轻轻地在这些人脖子上一抹…… 一阵凉风吹来,拂开了这一层快意。 而此时他再看李信,已不是刚刚的无奈,而多了一点隐隐的尖刺:「王爷,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担心的!」 李信无言,脑子里却在迅速估量这诡异的「法术」所具备的杀伤力。 他身为王爷之尊,今生见过的高手也算不少,但也从未听说过,有能手脚不动,便将数十步外的弓弦割断的功夫——这怕是已脱离了功夫的范畴了吧! 这时候,李信终于明白,他给阴散人的定位,已经出现了极大的偏差。 或许是因为已去世的老福王的前车之鉴吧,李信总认为世间的术士都是骗子,不但骗了他的父亲,还骗了他的儿子!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对方绝不是以幻术,甚至以美色惑君的骗子,即便真不是她所自称的活神仙,也是具有极强力量的妖道! 这股力量就算不能为他所用,也绝不能站在他的对立面上! 至此,李信心中已有明悟,自然也就明白,方纔的举动,有多么的轻率。 他也是极其果决的人物,既然有台阶可下,自然立刻放手。 「原来如此,本王当真是误会了!」 李信做了手势,让一群甲士退下,自己则再上前几步,向李珣道:「本王不瞭解国师这等高人的性情,举动是鲁莽了些,望国师不要见怪……李道长,你也替本王请国师宽待一二!」 李珣只能苦笑,阴散人见不见怪,那也要她说了才算,李信这话,未免太过想当然尔了。 但面对自己的父亲,他还能说些什么?现在也只能乞求,阴散人真的是大人大量,不与李信计较吧! 他不敢把话说满,只是含煳地应了一声。 他这情态,李信也看在眼中,只是心中一动,便将李珣现在的心态把握了几分。 刚刚那两个妖道说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不小,可是不知为何,总是模模煳煳,听不真切。 不过,李珣那恭敬至恐惧的神情,他却是看得清楚明白,他也知道,李珣与这两个妖道的关系,怕也是复杂得很。 李信不是傻子,眼前这小道士对自己奇特的态度,还有阴散人似随意似暗示的话,还有从花园里飘出来那一星半点的残音,都让李信想到了一个可能——如果除去理性,纯凭直觉的话,李信几乎就已认定了这可能的真实性。然而,一旦掺入理智,这事情就复杂了! 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李信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小道士——七十岁,是十七岁吧! 「这个……李道长,夜深风寒,不如与我到房中喝杯热茶如何?」 李珣心中一跳,几乎要脱口答应,但想到里面莫测高深的两散人,胆气便为之一落。 正要开口回绝,背上忽地被推了一下,力量虽不大,但巧妙到了极点,以李珣下盘之稳固,仍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 他也是聪颖过人之辈,此时哪还不明白两散人的意思,心中虽是奇怪,却仍生出了些感激之意。 此时,他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他深吸一口气,向李信作了一揖:「如此,贫道便恭敬不如从命。」 第25章 第三集 京华妖云 第六章 父子 李信所说的房间,其实便是在园子中的一处小轩,距假山也就是二百步的距离。当他们在轩中坐下,燃起灯火时,外面的假山便只剩下了模煳的轮廓,融入黑夜之中。 距离可以缓解压力,这话看起来没错。离那假山远了,李珣心中便不自觉地轻松了许多;此时,李信正让下人去泡茶,轩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李信的目光又落在他身上,似是在打量他,目光中几分估量,几分期待。 李珣心中莫名一热,这热量催动他的身体勐地站了起来,让一边的李信为之一惊。 便在李信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珣已一振衣衫,双膝跪地,低声道:「不肖孩儿李珣,参见父亲大人!」 李信明显抽了一口凉气,他迅速地伸出手来,抓着了李珣的肩膀:「李道长,这……」 听到这客气而谨慎的称唿,李珣心中一抽,几乎想立刻起身离去。 然而,事情既然发展到这一步,他却已是抽身不能,他抬起头来,迎上李信微有些失措的脸,正想说话,轩门忽被打开,一个人迈步而入,笑道:「听说父王在此宴客……」 话音勐然截断,李珣转过头去,正看到李琮——这位比他小两岁,却已是王府世子的少年,正将眼神停在自己的肩膀处,此时李信的手掌还搁在上面。 这突然的变故让轩中出现了剎那的静默。 很快,就被李信微怒的声音打破:「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琮并没有因为李信的怒气而有所慌乱,他冷清如秋水的眸子,在李珣身上一转,笑意虽然敛去,却仍然从容不迫:「听说父王和李道长在这里说话,孩儿特地带了一些香茶过来。」 他亮出手中精巧的茶包,以兹证明,登时让李信无话可说;然而,李琮却没有停下来,而是反问了一句:「父王和李道长这是在演哪出戏啊?」 这话笑吟吟的,却锋芒犀利,似乎连李信的面子都被剥去几分;李珣默然不语,而李信则在一丝丝的迟疑之后,又恢復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看着李琮,微一摇头:「琮儿,你来得也是正好……」 他似乎想将手抽离李珣肩头,但略动了一下,又停了下来,接着,便叹息一声:「来,见过你的哥哥!」 李信的态度让李珣都有些呆了,更何况是李琮?虽然他也是李信一手培养出来的精英人才,但要他相信,一个看上去神秘兮兮的道士,是他至亲的哥哥,却仍需要一个艰难的过程。 他的反应很值得称道,因为在这种难以置信的事实面前,他还懂得问一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啊,便是李信,也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两个人的目光全都落到李珣身上。 对李珣来说,此时父亲和兄弟的眼神,绝不是什么可以在日后拿来深深怀念的。他将目光迎上,三人眼神相对,却齐齐发现,彼此之间那一个最深刻的共同点——理智!冰雪般的理智! 如果没有足够说服别人的理由,哪个人会信你?凭你那一跪?还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点血肉感应? 怎么着,也是个王府嫡长子的位子呢! 这些念头,在李珣脑中闪电般一掠而过,便又平復下来。他唿出一口浊气,站了起来——他不想在弟弟跟前失了这脸面! 站直了身子的李珣,比李琮要高了整整一个头,在山上锻炼出来的强健体魄,也比一直在王府吟风弄月的小孩子要强得多;只是一身素淡的道装打扮,毕竟比不上小世子的雍容华贵,但却多了几分清逸。 李信的目光在两个儿子之间稍稍一转,便不再动弹,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半点端倪;李琮的修养略微逊色些,一双眼睛总是在「哥哥」身上打转,透出些评析估量之意。 李珣也不去管他,只在心中略一整理,便将自己从八岁起,一直到今日的经歷,有条不紊地讲了出来。 当然,目前还是在两散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些事情便不能讲得太透。还有通玄界那样的神异之地,凡人若不亲临,也是难以想像,自然也要改上一改。 种种顾忌加上来,也亏他还能说得条理通顺,前后照应。 照他的话说,便是八岁之时,拜血散人为师,奉师命上连霞山修一门道术。中间林林总总,便是八九年过去,直至最近,要去拜会阴散人这位师叔,才有机会下山,与亲人见面云云。 其中艰险苦难,还有自己所做的不堪之事,都被他以春秋笔法删节不述,如此做法,除了维护脸面之外,便是为了避免所谓「以情惑人」的大忌,但如此的感觉却也是复杂得很。 他这样讲下来,不过是花了一炷香的工夫,九年时日,转瞬流过,其中转折低回之处,又怎能使人尽知? 李珣的聪明便在他将山上岁月,一笔带过,却是浓墨渲染在山道上被老太妃救起,却掩面而逃的情形。 这事情乃是李信等人已经知道的,前后联想,又有事实左证,其情其景,虽不说而自明,比起那哭天抹泪,讨人同情的法子,却是要强过太多。 一席话下来,李信已是瞿然动容,待李珣将小时旧事,择一二细节说出,并丝毫不差的时候,李信已经长叹着抓紧了李珣的臂膀:「珣儿!你果然是珣儿!」 这时候该哭了吧……李珣本来是想挤出几滴眼泪来的,却忽然发现,这种举动,在这种情形,似乎有些困难。 「真的是大哥吗?」 李琮用感叹的语气说这句话,也是颇为感人的,但更重要的是,他使李珣可以暂时抛却哭不出来的尴尬,用一个兄长的态度和口吻转移注意:「琮弟也长这么大了……」 上天注定了这父子三人的亲情流露不能持续太长时间,外面一声梆子响,是打更的余音透过园子,传到了这里,便如一个约定好的信号,三人在这声响中,各自稳定了情绪,从他们并不太擅长的领域中脱身出来。 六目交投,别是一番滋味——「唉……珣儿你真是好狠的心,老太妃这几年念你念得好苦,你若有空闲,也应该去探望她老人家才是。还有你母亲,也不要忘记了。」 李信不轻不重地说完这句话,又得了李珣的响应之后,他话锋忽地一转:「你这次下山来,还要回去吗?」 李珣一怔,也只是一怔的工夫,小轩内的空气勐地一沉,压在身上,竟有了几分凝滞,这压力迫得他当即开口:「孩儿这次下山,却是奉师命……」 他一边说些没什么重点的虚话,一边偷偷打量着父亲、兄弟的神情。李信还是那种沉稳不惊的模样,但李琮眼中,却是光芒闪动,心中似有计较。 李珣不知兄弟心中是怎样的想法,便是他自己心中如何,似乎也有些弄不明白。 因此,他只能含煳其辞地道:「在山下,孩儿听的是师父、师叔的指示,回不回山,也要看两位长辈的计划如何。嗯……近日,想必是不会回去的。正好孩儿也能向诸亲慈尽孝……」 等他说到「近日不回去」这字眼的时候,他分明看到,李琮眼神中,流洩出的丝丝戒备与疏离的神情,即使这神情仅仅一闪而逝。 接下来的,便不再是亲情脉脉,兄友弟恭之类的话题了,李信开始询问关于两位散人的情报。 李珣不想让自己的亲人有什么不自量力的愚蠢行为,然而,在两散人的眼皮底下,他也不能太过直白。 略一计较,他便根据自己的经验,还有在山上听到的种种传闻,以一种可以让正常人接受的方式,描述两位散人的性格和平日的行径。 当然,最「精采」的那部分,是一定要抹去的,时间问题也要合理些,而对一些敏感的,不能说得太明白的部分,他仍是师春秋之法,想来父亲兄弟都是聪明人,那所谓一字寓褒贬的妙处,也应当明白才是。 这一说,比讲自己的经歷还要多费了些时间,而李信也在其中经常插话打断,问些问题,这样便使时间拖得更长。 正当李珣重点强调两散人的危险性时,耳中忽「刷」的一声响,这声音也不甚大,却让他勐地跳了起来,在父亲、兄弟吃惊的目光下,他勉力露出一个笑容:「师父他们在唤我……」 说着,他已不敢再耽搁下去,急急招唿了一声,便转身出门,直奔园中假山。 他脚下极快,眨眼前便把后面跟出来的李信两人甩了几十步出去。一路奔到假山下面,便看到阴散人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臂弯里把着拂尘,上面晶莹的细丝还在微微晃动。 刚刚,就是这把拂尘在刷响。 距离有五步远,血散人负手而立,正冷冷地盯着他,血红的眼珠让人看了心里发慌。 说李珣不紧张,那是瞎话,但这么多场遭遇下来,平常说话的能力也还是有的,他先向两人行礼问安,这才道:「师父、师叔有什么吩咐?」 听他叫得顺畅,阴散人浅浅一笑,将目光投向血散人。 血散人从宽袖中抽出一张帛绢,迎风一展,现出上面血红色的密密麻麻小字:「要想留住小命,便多放点心思在上面!」 说罢撒手,帛绢顺着夜风,飘飘悠悠落到李珣手上,李珣顺势扫了一眼,只见上面都是些深奥辞句,多与修炼有关,当是一门颇精深的法诀,心中更是一奇。 阴散人浅浅笑道:「有了这《血神子》,你们这师徒的名分就算是落到了实处。这可是你师父『血魔化心大法』的出处……」 李珣闻言,又是一惊。看向血散人时,却被他冷森森的眼神逼得低下头去,他拿着绢帛的手,已不由自主地在发颤。 《血神子》?怎么会是《血神子》? 对这个通玄界臭名昭着的绝代魔功,李珣还是有所耳闻的,不管是号称不死不灭的「血魔体」,还是最为人所诟病的「血魇**」,都是在通玄界令小儿止啼的可怕功法。 而血散人由此别开蹊径,修出的「血魔化心大法」,更被号称为近万年来,通玄界最可怕的魔功! 论价值,《血神子》绝不会逊于《幽冥录》太多! 而现在,这本魔功秘籍,便在他的手中? 当然,这不会是全本,但仅仅是这一点点的东西,也不应该被血散人像扔垃圾一样送给他啊! 用最土的话说,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好心么? 阴谋!阴谋! 他手心里已渗出了汗,但怕把字迹沾湿,他连忙摆出毕恭毕敬的模样,将绢帛折起,收入怀中,然后大礼叩谢。而这些动作,只换来了血散人的嘿嘿冷笑,这让李珣心中的不安更重了。 此时,李信和李琮也已经来到近前。血散人根本不看他们一眼,迳直转身离去,血红色的袍服在黑暗中闪了两闪,便消失不见。 血散人一离去,李珣心中也轻松了些——毕竟,这一关过了。然而,身边阴散人的莫测高深,还是让他难以真正地放松下来。 直到阴散人开口:「这些时日,我与你师父要闭门参悟一些法诀,不见外客。若有人来找,便由你代我去。以你的本事,应付这些俗事,也足够了!」 这是睁着眼说瞎话! 人来找?除了皇帝,谁还会找国师?自己有什么本事,可以代替国师行事?难道是今天耍的那些戏法? 李珣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闻言便是一急,抬头正想说话,却被阴散人一个淡淡的眼神给镇住,只好垂首应是。 阴散人向李信那边扫了一眼,略一点头,算是打个招唿,然后就向李珣道:「看你与王爷也是本家,投缘得很,闲来无事,也要到这里多多拜会才是!」 她话中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刚刚那陈兵园内,杀气腾腾的情景,大家只当从未发生过,一派和气,一派和气啊! 就是这样,今天阴散人的拜会就结束了,被抛在一边的主人,摆出了最真诚的笑脸,亲自将国师送到大门外,看着国师与失而復得的儿子在黑暗远去。 他和李琮在大门处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工夫,这才低声开口:「让国师府左右的哨探散了吧……在那里没半点用处。」 李琮眸光闪亮,看着他的父亲,轻声问道:「王兄之事……要和老太妃她们说吗?」 「这怎么能瞒得住!」李信淡淡地开口说道,又把儿子扫了一眼:「尽力管好府中的下人便是了,即使这消息风传出去,也无须我们操心!」 没有得到自己想到的回答,李琮心中略有不甘,还想再问,李信却不再给他机会,转身进门,只留下一个模煳的背影。 近月来,嵩京城里的闲人们忽地多了几个话题。除了不久前弥天盖日的千里火云、天殛天都峰等种种异事之外,新近冒出一位颇得圣宠的「小国师」,也颇吸引人目光。 传说中,这位「小国师」,与当今天子同姓,乃是当今圣上最宠信的女国师的弟子,一身仙法,已得国师真传,十分了得。而且,还驻颜有术,外貌俊逸出众,有如翩翩少年,没有半丝老态。 不过,和那位神秘的女国师不同的是,这位「小国师」李道人,却与民众亲近许多。这几日有不少人,都见过这位传说中的李道人,与王爷、世子、臣工等,在街上并肩驰过,游冶京城,十分活跃。 正因为如,关于「小国师」的传闻,几乎是每日一翻新,天天都能听到新的版本,比之愈传愈玄的正牌国师大人,却是要可信得多了。 从阴散人将手中职责一扔,自去闭关之后,李珣便俨然成为国师在京城的代表。虽然阴散人对朝局向不关心,但由于其深受皇帝宠信,总有一些人自动攀附上来,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 只是阴散人一贯的眼高于顶,又高深莫测,这些人虽是年年月月的孝敬,却总也得不到个准信,心里好生空虚。 偏在这时候,阴散人闭关,推了个样貌极嫩的小道士来——别说他那所谓的「七十」高龄,整个京城,除了那被道法仙术迷昏了头的煳涂皇帝,没人信这个! 阴散人莫测高深,难道这小小道士也高深莫测不成? 抱着这种心思,几日来踏进国师府拜会的大臣便多了起来,而李珣手中,也多了好多帖子,都是请他赴宴与会的邀请。 面对这从未经歷的局面,李珣在请示阴散人不得之后,略加沉吟,便有一番令所有人为之一震的手段——短短几日,整个京城官场,都知道了那个少年道士,原来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和阴散人高傲自恃,又不可捉摸的性情相比,这小道士却是一个从官场油锅里滚出来的老油条! 圆滑也就罢了,官场上有哪个人不圆滑?可是,在圆滑之中,遍佈毒钩倒刺的,可就是少之又少了。 小道士话不多,但每句话必切中实地,一针见血,关键处却又圆转如意,绝不伤人脸面。但若有人真敢逾越底限,那么,他的反击,也一定是犀利锋锐,转折间颇有那国师的风范,更因其背景深厚,极具杀伤力。 十多场宴会下来,整个京城,竟没有一人敢说摸透了这小道士的底。只是在依稀间觉得,这小道士与福王府走得近一些,和王府世子李琮,看上去很是投缘。 难道一向对所谓神仙方士看不顺眼的福王殿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和国师有了默契? 这太可怕了…… 所有官场老鸟思及这隐隐的脉络,均觉得不寒而慄。 也正因为如此,几日来,藉各种名目与「小国师」交流感情的人,蓦地多了起来。 便如今日,就是由几个京城内的王公子弟,藉昨夜大雪,今日当出城赏雪景为理由,请李珣出游。 看在这些人里有李琮的分上,李珣才答应了。 自出了城门之后,这十余名青年人便都放了缰绳,在雪地上驰骋起来。昨夜好大的雪,城门之外,本是一片原野,此时放眼望去,一片银白,偶有灰兔雀鸟,在雪地上一闪而逝,别有一番滋味。 疾驰中,有一个叫陆泰的,乃是世袭的侯爵,一向随意惯了,见这景致,便放声笑道:「可惜没带弓箭,否则在这里猎上几只兔子獐鹿,岂不甚好?」 话音刚落,又有一人笑着接上:「当然最要紧的,是展现咱们陆侯爷的高超箭技,以博佳人青睐吧?」 这边又有人笑:「罪过罪过,先不说佳人是否欣赏,有小国师在此,你们却妄谈杀生之道,就不怕李道兄召个闪雷噼下来?」 众皆大笑,李珣虽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但也弯弯嘴角,算是回应一番。 居移气,养移体。虽只是短短几日,李珣的心态,却已经有了长足的改变。 不错,在通玄界,他李珣不过是个刚刚入门的弟子,较之那些高手宗师,差得不只一星半点,被别人唿来使去,也算正常。 可是,在人间界,他却是国师的弟子,是皇帝的亲信,诸王子臣工,对他都如众星捧月一般,更有无数人要仰他的鼻息生活。 他知道朝堂上下,阴手毒计层出不穷,今日的朋友,明天便会变成生死仇敌。可是他不在乎,他有绝对的自信——在人间界,朝野上下,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 居高临下看人的感觉真好! 在有绝对实力的保证下,保持自己的威严与否,其实并不重要,但既然可以藉此来赢得他人的敬畏或恐惧,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知不觉间,他对待别人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保持适度的矜持,也是一种必要。 也因此,对一些所谓的「小道消息」,他是绝对拉不下脸去打听的。 还好,今天有李琮随行,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也是挑眉通眼之人,很快找了个间隙,策马到李珣身边笑道:「李道长今日要给些情面,咱们这些人,除了去赏雪景,也要去赏人景的!」 李珣极配合地露出些许疑惑之色。 李琮顺势道:「今日却是祭河神的日子,京城里那些闺中小姐,如花美眷,可都是要到太康河边去应景许愿的。平日里,她们深处闺中,难得一见,也只有这几个日子,才能让大伙开开眼了!」 李珣恍然大悟。不错,京城确实有这个习俗,原来这些王公子弟心里,还打着这个主意。只是,为什么要把他拉来呢? 拉着道士看女人,莫不是要批生辰八字? 他却不知,这又是官场上的小小心思了。几日来,他与京城中的官员打交道,圆滑狡智那是不必提了,而与这个齐名的,则是他让人摸不清探不明的喜恶嗜好。 官场上,有人贪财,有人好色,有人要名,有人抓权,所谓酒色财气之类,都能在人身上找到对应之处。有了这个,别人才能有的放矢,不会落到空处。 然而,在李珣身上,京城的官员们,却有些迷茫。 那名声权势,李珣有国师为后盾,是怎么也不会缺的,剩下的,仅财色而已。官员试探了几天下来都感觉到,所谓的珠宝珍玩,你送就收,不送就不收,也不见他如何区别对待,显然财物对他来说构不成吸引力。 也有人送些道书古籍、秘法真诀,而李珣在山上又有什么道法真诀没见过的?身上《灵犀诀》、《幽冥录》、《血神子》等,又都是通玄界一等一的法诀。这些凡间之物,他只是翻上两页,便一笑置之。 这只会使那些官员更加不知所措。 财、名、权都不能使其动心,那么,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可以办到的,也仅仅是一个「色」字了!于是,便有了今天这踏雪出游的邀约。 太康河边,京城佳丽如云,只要这小道士有丝毫动心之处,便证明他并不是无懈可击! 这个计划,一行人中也只有两三人知晓。 一路上,他们也见了不少一大早便驱车前往河边的车队,其中有不少香车玉驾,自有佳人。 这些王公子弟,哪个不是胆大包天?往往都是尖啸而过,以惊吓或吸引车中美人儿为乐。若能吸引出一两位好奇心重的可人儿,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李珣看着他们一路上胡闹,心中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边是青春苦短,另一边,却是仙道漫漫……井蛙怎知瀚海,夏虫岂能语冰? 他也不能说此般的生活有怎样的高下之分,然而,就大多数人的愿望而言,不老不死的仙道,才是人们可望而不可及的「上上之途」——如果那过程能再平坦一些,再顺遂一些,李珣也会甘之如饴。 很可惜,现在这小小条件,他却得不到! 心中正嗟叹之时,前面水声入耳,滔滔江水东流,自上游处一狭口蓄积,然后轰然而下,水奔浪涌,而在近十里内的宽广河面上,才渐渐?*吕础? 从这边看去,已有几批来得更早的人,在江边摆开香案,垂首祷祝。 众人中,有人叫了一声:「去『观涛坡』,那里的好地方,可别让人给佔了去!」 这些年轻人,又是一声唿喝,调转马头,开始狂奔。 李珣放眼望去,只见数里外,有一处高地,倒真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众人马快,只一会的工夫,便驰上这天然生成的土坡,有几个自恃马术精良,还示威般在土坡尽头走了一个来回,赢来了些凑趣的喝采声。 李珣没有攀比的心思,不过却是心中好奇,便策马到土坡边缘,向下一看,才知此处比邻江水,且因地势较高,与大江有近十丈的落差,一眼看去,江水滔滔,也颇为壮观。 李琮没他这么好的骑术,早早便下马图个安全,此时走到近前笑道:「这次来得早,不用再和人抢位子了!李道兄请看,从此地看下游十余里,家家的车马均在眼下,又可近睹大江东去的盛景,算是最佳的观景之处!」 李珣低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下马的意思,又笑道:「我这道士赏雪、赏水,你们却是去赏美人,如此泛泛地观望,能有什么乐趣?」 后面陆泰大笑:「李道长不知详情,我们在这里,不是看美人儿,而是找美人儿!」 接着,有另一人笑着接下去:「河滩上这么多车架,咱们哪有时间一个个找去?浪费时间也就罢了,万一被哪个不合意的缠住了,那可就呜唿哀哉,难以收拾啊……」 笑声中,又有人道:「京师各臣工家中,车马都有不同。所谓郎骑青骢马,妾乘油碧车。这以车马观人,也是一门学问!」 李珣以目相询,那人更是得意,手指坡下那三三两两的车马,道:「京城各门佳丽,我等都深藏于胸。瞧,那紫流苏香车,是刑部孙尚书家的,想必是二小姐所乘,这位可是个大美人儿。 「还有那个青色顶盖的,乃是刘相爷家的,家中几位小姐,却是……咳,有些平常……」 李珣开始还听他说话,然而,看着远处车流渐多,人如蚁聚,从这边看过去,他心中却生出了一些奇特的思绪,早将那话自动摒弃耳外。 好小啊! 刚刚还在感叹这些俗人生命之短暂,便如蝼蚁一般,现在居高临下,远远看去,正好应了当时所想,如果他现在伸出手去,五指箕张,大概可以把这些车马人流一併合入掌中吧! 那些逍遥自在,飞天遨游的修士,在悠悠碧空之下,俯瞰世间众生灵之际,是不是也如这般想法?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也只有高蹈碧空,御风神行之人,才能有这般的感想吧! 不知不觉中,他胸臆间的豪纵之情几乎便要满溢而出——他是个小小的后辈不错,可是,他毕竟是这些不死不灭的修士中一员!他也可以御剑飞空,顷刻千里;也可以餐风饮露,不食烟火;也可以举掌反覆,倒海移山! 人观蝼蚁,不过是下等之物;而修士观人,又何尝不如此? 让井蛙去想像大海的辽阔,或可称之为狂想;而让巨鲲去考虑井蛙的生活,那又何尝不谓荒唐? 荒唐,果然荒唐! 恍恍之中,阴散人唇边那一丝嘲弄的笑容,变得无比清晰。何止是阴散人要笑,便是李珣自己,也要大笑几声呢! 他真的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欢畅,终于仰天长笑,胸中快意,也顺着这笑声,远上青云之端。 滚滚江水的咆哮,在这笑声里,也渐次低回,终至无声。 第26章 第三集 京华妖云 第七章 契机 没有人知道李道长在笑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凑趣,于是,在观涛坡上,笑声毕集,高低相和,极是壮观。 李珣不管他们,自己笑得尽兴了,袍袖一摆,便停了笑。然而,笑声之后,他看这天地世间的眼光,却完全不同了。 虽然天地还是这天地,世间还是这世间,可当你换一个角度,再去看它,那新奇微妙的变化,却彷彿是另一个世界展开在你面前。 抬眼一看,这山川江河与车马人流,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样。距离感已经模煳了,所有的事物和他似乎极近,但又远不可及。 对他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 他心中蓦地升起了一点明悟。 李珣胸口处,似乎是「波」的一声,一团浊气就这么淡去了,代之而生的清新气息,与玉辟邪的清凉交融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彼此。 这气息与他体内「金丹真息锁构体」微微一触,便水乳交融,随着真息的流动,遍佈全身。 就是这么一剎那的工夫,本已进入稳步蓄积阶段的《灵犀诀》,便又有突破!而李珣心中感应,好处似乎并非仅此而已。 他只觉得身上好像勐然间轻了三斤,江风袭来,便有着一股要乘风而去的轻灵。 他心中忽地有一种不可自抑的冲动,他将手指放在马鞍上,以一个奇妙的节奏弹动,每一下变化,都是体内真息涨落盈缩的精妙。 这奇妙的韵律,用「噗噗」的声响做载体,缭绕在他的周围,唤起他心中一丝丝似熟悉,又陌生的情怀。 「李道兄?」 一旁的李琮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李珣自方才大笑后,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坡上的气氛被他这忽起忽落的情绪弄得非常尴尬,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了。 李珣闻声惊醒,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只是他现在的心情不比以往,对这些小节,已不太看重,闻声只是一笑:「你们自顾去看美人,陪我这道士干什么?看风水吗?」 且不管他说得好笑与否,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当下便有几个性急的,已在高坡上觅得好人家,就一路疾驰而下,碰那桃花运去了。 此时驻马不前的,都是些心机甚深,老成持重的,其中便有李琮、陆泰等人。 这里面陆泰爵位较高,年岁又长,隐然成为众人之首,他与几个有默契的交换了个眼色,驱马上前,笑道:「滩上佳丽如云,道兄却是一点也不动心?」 李珣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修道之人,看得也淡了!」 他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在通玄界看了如青吟、明玑,甚至是妖凤、阴散人这些绝代娇娆,再看这些凡间姿色,便没了感觉。 而陆泰等人却觉得他是在说对女人已经没兴趣了。其它人还好说,可李琮这个对他知根知底的,由己推人,对李珣的说法,却是打从心眼里不相信。 「他才多大?」李琮心中暗自冷笑:「十七岁的人,能说看淡女色?」 这个时候,他与李珣算是一路,本不应该附和陆泰等人的说法,然而,心底的微妙情绪翻涌上来,却已是不可控制,下一刻,他脱口道:「道兄不是在宫中教授陛下阴阳之道么……」 这话其实已颇有些逾礼,但在这种时候,以说笑的口气道来,也说不上有多过分,算是在两可之间。 李珣闻言又看了他一眼,点头笑道:「世子所言不差,阴阳之道,无非是些男女之事,这自不讳言。只是,在我们这些方外之人眼里,那男女之道,又何尝不是阴阳之道呢?」 这带着些玄机的话一出,便将众人努力营造的暧昧氛围一扫而空。陆泰等人相视一眼,终于在大笑声中策马去了。 由于李琮已下了马,所以便给落在了后面,待他上马将行的时候,后面李珣忽地说了一句:「你年纪尚小,不要在男女事上花太多心思!」 这纯粹是以兄长的身份相告诫,而这正打在李琮的要害处。任李琮如何少年老成,脸上也为之一红,再回头时,却只见李珣正看这万里山河,在猎猎的江风里,道袍翻捲,不类凡俗,彷彿真的要随风而去一般。 李琮也不知此时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能含煳地应了一声,随即狠狠一抽马鞭,疾驰而去。 将近一日的出游活动,也算得上是皆大欢喜,只是对一些「阴谋家」来说,李珣的举动,又给他们将来的计划,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李珣却不在乎自己给他人造成的困扰,只是自顾自地回到国师府中。 按照惯例,他现在应该是见见外客,或者到宫中去看看隆庆的情况,总之闲不下来就是了。可是今天他不想这么做。 叫来府中的管家,吩咐说自己今日疲累,不见外客,便是皇帝召见,也能推就推。讲完这些没半点臣子自觉的话后,他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即开始盘膝打坐,体察体内真息的变化。 有多久时间没有这样做了呢? 至少两个多月了吧!自从天都峰上,林阁身死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正式修炼过。只是在闲来无事之时,才用打坐消磨时间,而过去林阁规定那每日挥剑千次的功课,更是不用提了。 即使这种事情有它的外在因素,可是内心的懒惰颓丧,才是真正的主因。 若在几个时辰前,李珣未必会体认到这一点,可如今,观涛坡上的一点明悟,彷彿是大雾下的狂风,暗夜中的明灯,将前面的道路,照得清楚明白。 在明白巨鲲井蛙之别后,他对自己自甘堕落的行为,便感到分外的羞惭。 可遨游大海,化鹏飞天的巨鲲,又怎能自陷污泥,做那垂井观天的小蛙? 二者之间不可逾越的层次差距,根本不是所谓的富贵荣华所能弥补的! 也许在人世间,他会过得更轻松、更惬意;也许在通玄界,他会长时间地在屈辱和恐惧中生存。可是,为了这一个不可逾越、象徵着崇高和伟大的层次,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不错,他仍没有克服妖凤加给他的恐惧,仍没有摆脱两散人严密的控制,而这些困难,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也未必能够得到妥善的解决!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不要当凡人,不要成为别人眼中的蝼蚁,他要踏在这个天地的最顶端,像清溟那样,像钟隐那样,甚至是像阴散人、血散人那样,也没有关系! 他只要这样的高度! 所以,他必须要努力了!他要变强!变得极强!一切能使他变强的手段,他都要尝试,他有这个条件,更有这个信念! 迟早有一日,他会和那些真正逍遥神行的修士一样,在万丈虚空之上俯观众生,皆在指掌之间! 这便是他,李珣,一个刚刚入门修行的后辈小子,赤裸裸的慾望和狂想。 天幸,他是那种可以为这些慾望和狂想,一步步去努力、去奋斗的人。 便从此刻开始——体察着体内的真息变化,李珣首先松了一口气。 在山上时,他不知听了多少遍所谓「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说法,而此时看来,这种先贤论调也未必正确。 两个月没有系统性的修炼,体内真息流转或许真有些滞塞,但在「金丹真息锁构体」全力流转数周天之后,这一点点的不和谐,便被整个抹平不见。 不仅如此,或许是观涛坡上剎那间的心怀变化产生了作用,意气贯通,此时他的真息运转,较之以往的精密森严,更多了一些灵动之意。 如果说,他之前统御真息的手段,就像一个亦步亦趋,按着兵书指挥兵马的书生;那么,现在他的真息运转,则有些神似别出机杼的名将风范。 仅仅是极微妙的细节变更,便让「金丹真息锁构体」的面貌,整个不同了。这感觉,有些像当初林阁指点他精要的情况,但由于此次完全是自发地变化,便也多了些更切合自身实际的妥切。 《灵犀诀》筑基时日漫长,精力投注极多。在这漫漫筑基之路上,最重要的,其实便是两个辞——严密、效率。 严密考验修炼者的意志和信念,效率则考验才智和悟性。 李珣意志坚韧是不必说的,信念还过得去,才智也不必担心,唯有悟性——他或许有举一反十的小悟性,却未必会有通达天地,贯通宇宙的大悟性。 他为人狡黠多智,思虑周全,这本不是毛病。可是修道途中,最忌分心旁顾,他心眼多就容易分心,如此心分神散,不能凝聚如一,又怎能感受到苍茫天地中,那一点似明非明,似有非有的玄机? 这么下去,也许他能够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缓慢地堆砌修为,打深根基,最终,再凭借那缈不可见的机缘,在仙道上挣扎前行。但,却也永远不要再想,那真正通达灵澈,无穷无尽的天道! 然而,毕竟天心难测,就如今日,当李珣心中观念转化,心境变迁之时,有那么一个「灵种」,或者可说是「魔种」,就这么滴熘熘的,从无尽虚空之中,受那灵机感应,直贯少年灵窍! 在那一刻,李珣顿悟! 他终究是悟了,不管他悟出了什么,人们都能用一个辞来解释——天道无穷。 天道给了李珣一个机会,一个突破自身障壁,勇蹈仙路的机会。李珣缺少的大悟性,在这一刻,有了一个发端,也为他扫平了修道路上,最基础的那一点障碍。 真正的修道第一步,便在那一刻,稳稳踏下。 李珣体察着体内真息的走向,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妙的变化。真息的流动,绝不像这寻常的河流小溪一般,可以目见,可以触感。 真息的流动,其实就是「气机」的变化感应,就是人体与天地元气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天人感应」,这种微妙的感觉,穿插在人体的经络皮肉之间,生生不息,绵绵不绝,造成了「流动」的感应。 而一个真正具有大智慧的修士,绝不能够被这表面的现象所迷惑,他应该透过这繁复的表象,直探其中的微妙之处。 便如此时的李珣,虽然他所感应到的尽是活泼流动的真息,可是他的心里,却在恍惚迷离之中,捕捉到了一个于体内最深处的「玄妙」。 真息围绕黄庭内的金丹,做有规则的流动变化,这其中复杂的气机转换,细密之处,只怕不少于亿万条,若要逐条清点,不啻于痴人说梦,更何况是要找出其中最关键的那一点? 然而,或许是今日顿悟后,良好状态的余波吧,凭藉着瞬间「心眼」的灵性,李珣却抓住了这一个微乎其微,小之又小的「契机」! 那是金丹的「核」,是人体内最具灵性,最精粹的「灵」,无疑,它也是修道人最看重的宝物。 而更现实的是,它是「灵犀诀」筑基阶段中,最关键的那一个「灵种」! 「灵犀诀」的筑基阶段,大致分为温养、精粹、妙化、衍生四个层次。李珣此时,也只是在循序渐进的温养阶段而已。 而此时,「灵种」的意外发现,则将他的修为进度,勐地提前了一大截。 在李珣的灵觉中,那一点「灵种」,便像是一点微弱的星火,在金丹内游走不定,相对于这点「星火」来说,金丹广大得正如同无垠的虚空! 正因为它的游走,才使得体内气机随之产生了种种微妙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李珣以前从未意识到过! 这种玄妙的感应也不知能持续多久,他不敢再浪费时间,忙用「灵犀诀」里的一门特殊心法,将心神与「灵种」相联。从此以后,这「灵种」,便再逃不过他的掌握了。 李珣长吁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里一片漆黑。 他正想着点灯,眼前却忽地一亮,灯光闪耀中,阴散人正站在他身前不远处,拿饶有兴味的眼神瞧他,见他睁大眼睛,还送给他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很是用功呢!」 听了她这句话,不知怎么的,李珣心中竟有些心虚的感觉,内心深处,他绝不想让阴散人知道他此时的进步和突破。这或许算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心态吧,又或者还有一点其它的心思交杂在其中。 这么仓促的情形下,他不可能将心中的心思归拢清楚,只是凭着本能说了一句:「啊,不,随便练练……」 阴散人似乎也不在意,点点头便算了。 李珣却不敢大意,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问道:「师叔到此,有什么吩咐?」 阴散人的心思总是不可捉摸,她的眼神在李珣身上一转,屋内空气的温度勐地掉了下来。当下,李珣心中便是一阵惊慌,他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这感觉…… 奇怪的是,阴散人的气机外放也仅此而已,李珣已高度紧张的脑壳里,只是放进来这么一句话:「这几日,宫中可有什么变化吗?」 「呃,没有!」李珣回答得倒是爽快。事实上,隆庆那胖子这几日也的确很老实,只是每日拉着他谈些养生之术。李珣也用阴散人给他的仙丹唬弄他一下,日子过得还算轻松。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李珣当即被打懵了。 阴散人微微一笑,抽回手去,迳自转身走出门,等她到了门外,才悠悠地道:「想知道为什么会挨打吗?跟我来吧!」 语罢,她便整个人没入了屋外的黑暗里,李珣就像个傻子,抚着脸跟了出去。 第27章 第三集 京华妖云 第八章 宫秘 夜中的禁宫比白日少了几分庄严,却多了不少诡秘,便如同一个伏在地上的凶兽,张大嘴巴,等着无知的人走进去。 李珣和阴散人此时在一处黑暗中行走,他有些不太明白,夜这么深了,到这深宫里来,却是什么意思?尤其是此次进宫,两人根本就是从天而降,不告自入,这个,似是不太妥当吧! 阴散人不说,他也不敢问,只是闷着头跟在后面。 直到阴散人停下脚来,李珣才凑趣地问了一声:「师叔?」 阴散人拂尘一摆,让他住口,又以目示意,让他看远处。 李珣运足目力,藉着点点星光,向那边看去,却只见到树影摇曳,还有夜风吹起的散落雪粉,此外再无他物。 他摸摸脑袋,又看了回来。 阴散人微微一笑,指着那处地方道:「那便是宫廷内库所在,人间宝物大半彙集于此,价值亿万,你动心了吗?」 李珣摇了摇头。人间宝物,说来道去,不过是些玉石字画之类,或许在人间界可价抵万金,但若在通玄界,则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小玩意,登不得大雅之堂。 自从他心中有了明确的计较后,对于这种事情,分得极是明白,自然是不会动心。 只是他摇头方毕,心中忽地一跳,感觉中似有些不妥,但既然动作都做了,他也不好再改,只能认了。而脑子则在不停地转动,思索不妥之意的来由。 阴散人不管李珣心中想些什么,她笑容中,眼眸里,此时正涌动着万里阴霾,就如昨夜那场大雪,美丽洁净的背后,尽是可以杀人的冰冷和阴寒。 只是被那眼神扫中一点,李珣便是身上一抖,险些软了下去。 惊惧中,只听到阴散人幽幽开口:「是啊,你不在乎。可是,却仍是有人在乎的。」 李珣怔了怔,再向那边看去,却仍是毫无发现,阴散人微微一笑道:「随我来!」 她脚下不沾半点雪泥,行云流水般飘行过去,身形移动之际,便如同在夜色中散步一般。可就在她身形初动之时,李珣分明听到了,周围空气里传来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恍惚间,李珣似是看到了一场暴风雪过境。 两个不知哪里迸出来的人影,忽地出现在虚空之中,两双惊讶至乎绝望的眼眸向这边看了过来,然后便瞬间失去了神采。 两具尸身彷彿被一个无形大锤当空勐轰一记,以一个绝不自然的姿势,歪歪斜斜地撞向远方的青石地面。然而撞地之时,却没有半丝声响发出来,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在这个过程中,阴散人没有表现出任何出手的迹象,但她竟确确实实剥夺了那两个人的性命,李珣在后面狂抽一口凉气,他终于算是略窥了阴散人那深不可测的实力之一角。 对地上的两具死尸,阴散人没有半点表示,彷彿只是见到了两片再平常不过的残枝败叶般自然,她依旧保持着悠然从容的步伐,逐渐接近内库所在。李珣在深唿吸数次之后,快步跟上。 此时,就算是以李珣低微的水平,也感觉到有些不对了。自那两个死人摔出去之后,周围的空气便勐地一堵,味道也整个不同了。 所谓「味道」,也就是那一丝微妙至不可言道的情绪反应,用「通感」的方式表达出来。此时的空气,便像是一锅渐渐烧开的水,里面投放了大量的石灰,还点下几滴乌浊的毒液。 然后,「碰」的一声,这锅有毒的沸水爆了开来。 李珣的脑子彷彿被一块砖头勐轰了一记,脑子里一懵,向后便倒,已经「嗡嗡」乱想的脑壳里,偏又钻进了阴散人那一声说不出味道的轻笑。 李珣的神智渐渐地散乱,几乎便要昏了过去,可就在此时,一声清幽悦耳的声响——宛若静谧幽深的暗窟里,成千上百年积洼的水潭上,一颗小小的水滴,「叮咚」一声打在上面,溅出一圈缓缓扩展的涟漪。 他的脑子勐地一清,睁开眼来。 而此时,又有一个人影惨嚎着抛跌出去。 「虽然你不动心,却不能代表通玄界所有的人都不动心。」阴散人此时的嗓音分外地温润平和,直透入李珣心底:「尤其是那些总想着不劳而获的懒汉,直把这大内当成他们的仓库一般,分外让人生厌!」 这句话说完,最后一个人影便如烂泥一般倒在地上,全身上下再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 李珣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这眨眼间的战斗,比天都峰那一场「百劫千重火狱」自然远远不如,但效果却并不逊色太多。 从头到尾,他根本没有看到阴散人有任何动手的迹象,四个通玄界的修士便当场倒毙,死法竟各不相同,实在是诡异得很! 「皇宫里可不太平啊!」阴散人目光转回李珣身上,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微笑道:「那一巴掌打得可对么?」 李珣晃晃仍有些眩晕的脑袋,缓缓爬起身来。听到阴散人的话,他却是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他的眼光在那四个死得干净的「盗贼」身上一转,又打了一个寒颤。 这四人在阴散人手里不堪一击,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出手的余地,可是在李珣看来,却是哪一个都必须让他玩命应付的。最要命的是,通玄界的修士会到人间界来当贼,若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这个? 可他偏偏又不敢讲出来,要他承认又不甘心,只能含煳地应了一声,又换了一个话题:「师叔,这都是些什么人?」 「一些无门无派的游魂罢了。」阴散人似乎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还颇配合地转移了话题:「这些人杀了也不会惹上麻烦,以后便都送给你练功吧!」 李珣苦笑着应了,但他还是不明白,这些应是散修的人,为何要到人间的皇城里来?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对此,阴散人是这样解释的:「人间虽没有什么太名贵的物品,可皇家私藏,精品也是不少。 「这些人既没有朋党师友,又没有化身亿万的大神通,一些非有绝大人力方能收集的东西,便也只有朝廷辖下亿万黎民,才能办得到了……至于那些有门有派的,形势自然不同。」 李珣眨眨眼睛,这所谓「亿万黎民」才能收集的东西,又是什么? 但是,阴散人不说,他也不敢问,因此只是随着阴散人登上了内库的台阶。 李珣在台阶上一看,却见上面七扭八歪的躺了十多名侍卫,一个个都人事不醒。阴散人却也没有喊他们起来的意思,拂尘一摆,内库门上的大锁便自动脱落,库门立时大开。 进去后是一个颇大的厅堂,仅有的几套桌椅摆放整齐,李珣方一打量,眼前便闪过数根细细的拂尘银丝,银丝在黑暗中一闪,便听到机关轧轧之声,厅堂侧面,一个阴影之下,显出一个地道来。 这才是进入内库的正确位置。 这些机关消息之类东西,在李珣眼中看来,仅是个新鲜而已,并不怎么有趣。倒是这地道门一开,里面粗重的唿吸声,却是听了个真切。 李珣这才恍然,原来真正的护卫都在这里,虽然还是一群废柴,却总比外面的活靶子还强上一些。 一个小黄门的脑袋从地道中冒了出来,见了厅堂内的两人,明显地吃了一惊,忙跳出来行礼道:「国师大人安好,李真人安好!」 阴散人看都不看他一眼,迳直走了下去,李珣用手指了一下外面,示意小黄门去清理现场,这小太监也算伶俐,连忙点头应了。 待李珣进了地道,才发现原来这里并不只是通向一处,一眼看去,十多个黑洞洞的甬道从这分叉,向四面八方延伸,也不知通到哪里。 这应该是另一种保护措施了,如果这些甬道在半途又分叉的话,除非这偷儿运气绝顶,或有什么内部消息,否则必逃不了迷路一途。 「内库里有几样东西,你以后常来看看便是。」阴散人领着他往一条甬道中走去,淡淡地道。 「看看?是拿命来看吧!」听着阴散人漫不经心的话,李珣却是一点也不敢大意,相反的只觉得脑后生寒,一边心中叫苦,一边点头不迭。 阴散人真像是有一双可以穿透人心肺腑的眼神,对李珣心中所想,完全瞭然于心。 等李珣应承之后,她又道:「当然,你的修为拙劣得很,碰到高人也没有办法。我会给你几样法宝,再传授你一门绝学,让你也有些力气防备!」 李珣心中略松一口气,真心诚意地道了一句:「师叔英明!」 说话间,他们穿过了四个甬道,终于到了内库之所在——皇室重地,果然有些气派,厚重的石门由十多个大力士用绞盘推动,其重量应当在万斤之上,李珣思忖了自己的手段,也觉得要想无声无息地进去,颇有些棘手。 内库深入地下数十丈,工程极是浩大。当中分门别类地存放着各种珍品异宝,随便拿一样出去,都是价值连城,且皇室藏金也堆积在此处,虽然没什么用处,但一眼看去,满眼金光闪闪,也是颇为壮观。 李珣走马看花般在里面转了一圈,一直走到最底层的一处炼丹房。 「这些都是歷代皇帝积蓄的种种丹丸药散及珍奇灵药……也不必看了,垃圾而已!」阴散人纠正了李珣的视线:「往那儿看!」 阴散人指的是丹炉后一处石几,上面摆放着两样东西——一个透明水晶瓶,仅此瓶便是一件珍宝,其中盛着小半瓶桃红色的液体,映着淡淡的珠光,竟又透着浅浅的碧绿色,色泽转换间,十分美丽。 旁边放着一片銹蚀的铁板,约有一指厚,四周残缺不全,怎么看都是一块废铁。 两个对比极其强烈的物件摆在一处,那感觉是说不出的别扭。 李珣立时明白,这就是阴散人要让他看守的东西了,他本能地觉得这两样并不是凡物,但却又不知好在哪里,只能望向阴散人,只可惜,这一次阴散人不准备解释。 她只是再次提点了一句:「这几日,我要和你师父去京城外办些事情,这两样东西一时间是照顾不及,你便担些责任吧!」 李珣瞪大了眼睛:「师叔你们要到哪去?」 直到这句话说出来,李珣心中才忽地生出一念头:「他们要离开?那我为何不趁机逃命?反正现在身上『血魇』的威胁已经可以消除……」 然而,就在此时,阴散人的目光瞥了过来,笑容里多了些味道:「你真的想知道?」 李珣心中登时一跳,刚刚那个念头「波」地一声破掉了。他绝不是傻子,见不是路数,忙不迭地摇头。 见他如此地乖觉,阴散人略觉满意,便不再为难他,道:「你不必担心,只要用心照顾便是,有我那些法宝,普通的事情,你还是能应付过来的。」 李珣心中暗想,若是不普通的事情呢?当然,这话他绝对不敢说出来,只是垂头应是,然后便随着阴散人退了出去。 出了内库,阴散人走的路和来时却又不相同。李珣不敢问,只是在后面紧紧跟着。 走了几步,忽见阴散人头也不回,抛过来一个小袋子:「这里面是些小法器,虽然威力不大,但胜在易学易用,你若多用些脑子,应付这点状况便也足够了!」 李珣慌忙道谢,正想着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却又听道阴散人开口:「我且传你一点法诀,口诀要义只讲一遍,听不全,也不要再问!」 李珣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袋子收起来,凝聚心神,细细听讲。 阴散人一边漫步,一边随口道出法诀精义。先是总诀,约三五千字,接着便是释义,林林总总不下万言。也亏得李珣有过耳不忘之能,才能一一记下,无有疏漏。 阴散人果然说到做到,只讲一遍就再不多言。讲完了,又问李珣记下多少,李珣擦去满头的冷汗,吁出一口闷气:「惭愧,但总算是记了下来!」 接着,便将总诀、释义这近二万字从头到尾,又背了一遍,其中并无丝毫错处。当然,行文断句总有些僵硬,那倒也不可避免。 阴散人的步伐倏止——李珣因为正分心记忆,差点一头撞了上去,虽然收得及时,但鼻尖已经触到了阴散人的香肩处。他吓得一身冷汗,忙后退一步,惊恐得谢起罪来。 阴散人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微妙得很,却是十分动人。 「很好!我总算没有教到个蠢蛋!」顿了顿,她又道:「这只是些纲要大概,待回去了,还有诸多应用法门,我已集结成册,也一併传给你,你要用心修炼才是。」 说完,她举步又行。李珣忙道了声谢,心中却揣摩着她的话,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惊。 而这时,他也忽地想到了一件事,忙叫了一声:「师叔,这究竟是什么法诀?」 阴散人脚步不停,只是一笑:「变生寰宇,统御六气,有阴阳之道,众妙之门……嗯,就叫『六御阴阳变』吧!」 话的前半部分,是总诀中的一段话,这时提出来,颇有提纲挈领之妙。李珣虽只是囫囵吞枣,但此时听了这段话也有些体悟,不知不觉,便陷入了推演揣摩之中。至于阴散人后半句似通非通的语义,也就不怎么在乎了。 此后,便是一段颇长的沉默,直至甬道已尽,李珣这才惊醒过来。看地道尽头,已掀开的顶盖上面那隐隐的灯火,心中一奇:「这可不像是方才进来的地方啊!」 很快的,眼目所见,便证实了他的猜测。 地道开启处,哪还是那个空荡荡的厅堂,只见房内灯火通明,绮罗处处,桌几洁净,上面雕刻的花纹更是精美之至。 见着的几个摆设,均是难得一见的精品,且摆放时又颇见巧思,很显然,这里不但有人居住,而其身份,也并不一般,应是妃嫔一类的吧。 二人所在的是个小厅,不远摆着一幅屏风,将这里与外面隔开,屏风上面是百花图,画工手法也是极佳。此时,李珣两人的影子,正印在上面,贴在一起。 一见这情形,李珣便是一惊:「不妙!」 念头方过,那边便转了一个人过来,显然是见到屏风上的人影,过来察看。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宫女,面容颇为秀美,却稚气犹存,一转过来见了两人,脸上便是一惊,眼珠睁得老大,然后便是一声惊叫,声音却不大:「刺客!」 「蠢货!」李珣心中暗骂,认不得他也就罢了,像阴散人这等人物,是皇帝眼前的红人,这些后宫宫女太监,竟还有不认识的? 这么一句叫出来,若惹来侍卫还算事小,但惹得阴散人生气,莫说是这小宫女,便是这宫女侍候的主子,也要跟着倒霉了! 他看向阴散人,却意外地发现阴散人似乎并不怎么生气,甚至还看着小宫女莞尔一笑:「刺客,在哪儿?」 难道阴散人喜欢幼女一类的? 李珣脑中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又觉得以阴散人的习性,也未必没有可能,便留了个心眼。当然,场面话还是该他说,他迈上前一步,沉喝道:「噤声!是国师在此!」 小宫女终究没有笨到家,她的眼睛睁得更大,看着阴散人,伸手摀住了小嘴,身子已是软了,贴着屏风坐倒在地上。 阴散人微微一笑,不再看她,迈步绕过屏风,向四面稍一打量,竟是颇有兴趣的样子,她道:「此地,应是兰麝院吧…… 莫不是秦妃的居处?」 话音方落,便有一声细细微微的应声响了起来:「国师不过来了一次,但却能记得,妾身备感荣幸。」 这声音柔细低回,只听着,便能在脑子里勾画出一个柔弱温驯的佳人形象,只是这语气平和恬淡,柔中有刚,可不像是位纤纤弱质之女所能说出口的! 李珣心中好奇,便循声望去,一望之下,他也如那不懂事的小宫女一般,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从灯火阴影下走出来的绝代佳人——谁说人间界没有美女佳人?此时呈现在他眼前的,便是一位绝不逊于任何通玄界美女的仙姝玉人。 光看这美人走来,就彷彿是见到了江南春秋的一蓑烟雨,带着草木花香,雾一般扑在脸上,清新之气令人心境为之一开。 感觉中,她和山上的明玑仙师是两种美的极端——明玑犀利明朗,便如青玉剑上挥洒的剑芒,美丽而危险,透着股令人精神一振的清凉。 而这一位,从头到脚,都是柔柔的。 那眉眼轮廓,柔和轻婉至不可思议的地步,在烛光下,偶而流洩出的一点波光,更是有着春水般的温情。纵使她身姿纤长,又骨肉匀称,但这么一眼看去,却也觉得她柔弱婉媚,堪护堪怜,恨不能拥入怀中恣意温存一番。 「人间也有这般美人?」 李珣几乎忍不住要击掌赞叹一声,可是,他怎么觉得,这位轻柔温驯的美人,看向阴散人的目光,却是这般不善? 当然,即使并非善意的目光,若由这美人使来,也没有多少杀伤力。至少阴散人是不怎么在乎的,她的眼神在秦妃脸上一扫而过,谈不上生气,却比秦妃的目光要凌厉百倍。 只听她淡然道:「这么晚了,娘娘为何还不安歇?」 她这话便有些明知故问了,只看秦妃的穿着,便应知道原因在哪了吧! 或许是夜深寒重的缘故,秦妃身上披着一件貂裘披风,素洁华美,也极衬她的身姿。 而披风之下却单薄得很,只有一件桃红色的纱衣长裙而已,显然是已经就寝,只是听到外面的动静,才又起身察看。 李珣虽不好美色,此时也忍不住向披风里多看了两眼——这种机会,毕竟不多! 应该是感觉到李珣的眼神,秦妃有些不安地将披风拉紧了些,烛光之下,也不知她的脸上究竟红了没有。但她的语音,仍然十分镇定:「国师既然能深夜巡守宫廷,妾身便也能晚睡些。国师夜间到此,可是要喫茶么?」 这一次,李珣听得更明白了,这秦妃几乎是与阴散人对立着说话的!即便这女子不可能知道阴散人的真实身份,但是,只凭她敢正面顶撞皇帝眼中大红人的勇气,便让李珣对她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阴散人对她的态度,好得足以让李珣感到嫉妒,便是已到了这个地步,却仍没有半点儿愠色,反而又是一笑:「夜深了,不好再打扰,这次就算了吧,日后有闲,必会前来讨杯茶喝。」 这样礼数周全的回答,听得李珣的下巴都要掉下来,阴散人什么时候对人这么客气过?难道是这个秦妃有什么特别之处? 带着这个疑问,他和阴散人走出了兰麝院。和在内库时一样,所有的宫廷侍卫见了阴散人,均没有表示出任何惊讶的神情,彷彿这位女国师在禁宫内闲逛,是最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一样。 想来这也是阴散人神通的一部分吧!李珣倒是见怪不怪了,反倒是对身后渐渐远去的兰麝院,或者说,是对兰麝院里那位美人会更感兴趣一些。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在这时,阴散人在前面开口:「怎么,有兴趣吗?」 李珣勐摇头,可在摇头的同时,他却禁不住想到,那如雪般洁净的貂裘之下,若隐若现的优美体态,以及在薄薄的纱衣之后,透出的温软感觉。 他的喉头蠕动了两下,腮边有些发酸。 怕阴散人再问下去,他决定反客为主,轻咳了一声后,反问道:「这秦妃对师叔您颇为不敬,为何师叔您……」 这话貌似关心,颇有些讨好的意味,可事实上呢?恐怕李珣自己也不太明白这样问话的动机吧。 「绝代尤物,总有些自傲的资格……」阴散人的话音蓦然间变得低回沙哑,在这浓浓的夜色,透出些异样的味道:「这禁宫佳丽三千,像她这样的,却也不多呢!」 当李珣正回味这话中的深意时,前面的阴散人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向他笑道:「你真的对她没兴趣?」 李珣方要摇头,忽又见到阴散人眼中一闪而逝的奇光,心中一紧,脑袋竟是僵住了,口中更鬼使神差地说道:「师叔明鉴,就是在山上,也少见这样的绝色……」 「是啊……」阴散人眼中光芒散去,语气竟温和了许多,话中甚至有些感叹之意。 「明心剑宗这几代女徒确实收得少!不过呢,却也都算是一时之选……青吟就不必说了,二代弟子中,明玑有冰肌玉骨,名剑风神;明如则是云姿霞彩,仪容端丽……瞧你的样子,和她们也都是很熟的吧?」 阴散人是什么样的名声?虽然她话中都是些赞颂之辞,但从她既往的经歷来看,便是李珣这样的小辈,也知她心中之意究竟为何。偏又不得不答,思及青吟、明玑对他的好,不由十分尴尬,只能含煳地应付过去。 可是,却又由不得他不顺着阴散人的思路去想,即使心中尴尬,他也要承认,阴散人对几位女性仙师的描述,确实是入木三分,说到了重点上。 以这种角度去想像几位长辈的仪容,对李珣来说,还是个新鲜的尝试,其中自有一番微妙的感应,这让他心中颇有几分异样。 此时再回过头来想一下秦妃的姿容,便又是另一种滋味了。 就在这时,阴散人不动声色地抛了个响雷过来:「若你真有兴趣,今夜回去住一晚便是。」 李珣当真像被一个响雷击中头顶,他身子一颤,失声叫道:「这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阴散人说话便像是喝茶一样轻松,她微微一笑:「我在那里留宿了一晚,也不见她如何。」 李珣脑中一震,终于明白了秦妃为何会是那种模样。他呆呆地看着阴散人秀雅的面容,脑中竟不自主地闪出这两位绝色在夜深人静时、烛火晦暗中的种种勾当来——一股莫名之火,「腾」地从底盘冲起,剎那间没过头顶。 「啪!」 脸上的疼痛将他从瞬间的迷离中打了出来,他身上打个了冷颤,抬眼看去,正好见到阴散人笑意依稀的面容,以及刚刚收回的,那一只可让他死上千百回的玉手。 只见阴散人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微妙得很,她道:「想什么呢?」 「不,没有……」李珣结结巴巴地应一声,身上的衣物剎那间便濡湿了一层,两条腿也开始发起抖来,这种情形下,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跪下——究竟是坦诚些好?还是死守着一贯的卑下忠诚脸孔? 万幸,阴散人搧的这记耳光,逗笑取乐的成分还是大了些,以她的作风,也并不在乎这个。 看着李珣那死白的脸孔,她仍保持着笑容:「这事还由得你去,我也懒得管你。只是你要记得,在我与你师父离开的期间,那两样东西……」 李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自然是点头不迭。 「这便是了,懂得轻重便就好。」阴散人又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脸颊,颇有亲暱之意,而李珣身上的道袍,却更是湿得透了—— 第28章 第四集 魔心诡面 第一章 秦妃 这一晚的烦恼,其影响力要比李珣想像的单纯。 原因很简单,他太忙了餂,忙到足以忘记一切的事! 从那一夜起,李珣在皇宫中便多了一项任务。每日应付完隆庆之后,他总要在禁宫中转上一转,且不论他本心如何,但一个男人在皇宫内这样放肆,总会惹来些闲言闲语。然而,皇帝老爷都不管不问了,便是有人不满,又能奈他何? 前些时日,那走马章台的生活,是再也进行不下去了。除了宫内关系他性命的任务以外,已开始恢復的修炼生活,也挤去了他最后一点闲暇。 山上的所有修炼强度要重新恢復,包括下山后新得的功法,都需要投注许多心力。几日下来,李珣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似乎已是不够用了! 所以,他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要挤出点时间来。 便如此刻,刚刚应付完隆庆那些拙劣的问题,偷得半日空闲走在园林小道上,他也没有闲着,而是掏出了《血神子》,一边走一边细细观看。 血色的字迹十分扎眼,但李珣也不在意,摇头晃脑,看得十分投入。 不得不说,《血神子》不愧是通玄界最厉害的魔功之一,虽然血散人给李珣的,不过是最肤浅的法诀,所涉及的范围,也仅是解决他体内血魇的部分,但其中透露出的法门,仍然让他大开了眼界。 《血神子》的修炼法门,有别于《灵犀诀》和《幽冥录》。 它的修炼特质,正是以一种特殊法门,使修炼者的肉体与真息融在一处,生成「血神」,再透过锻炼提升其质地,开发其能力,最终形成无上血魔法体。非但金刚不坏,且能使真息、肉体、精神完全汇而为一,随意变化! 血散人教给李珣的这些粗浅法门,当然达不到这种无上境界,不过却能使李珣将潜伏在体内的「血魇」与心脏炼化为一体,拥有部分血魔法体的能力。 对修士而言,这类绝顶法门的诱惑力,便像世俗中美女之于色鬼、金银之于财迷,李珣刚刚有了修士的自觉,对这类诱惑自然也很难抗拒。 他揣摩其中精妙,信步而行,对周围的情形一概不管。路上太监宫女见了,自然也要机伶地让路,所以一路走来,却也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若是碰上一个同样不看路的,那后果可就不同了! 「唉呀!」 一声惊叫之后,李珣觉得身上一震,愕然看去,却见不远处坐倒了一个宫女,年龄尚幼,正抬起小脸,气鼓鼓地向这边看来。 两人的视线交投,那小宫女却是吓了一跳,忙起身行礼道:「李真人安好!」 「嗯。」李珣心胸还没狭窄到连这点小事也放不下,随口应了一声,正想迈步离去,忽地心中一动。 这小宫女,却是有些面熟。 停下身,看她正要离开,便叫了一声:「你是哪个房的?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听到声音又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李珣脸上颇为和气,才放下心来。 小孩子的心思就是这样,一旦轻松下来,便有些没大没小。她嘻嘻一笑,又行了一礼:「婢子杏儿,是侍候秦妃娘娘的,几日前我们还见过呀!」 「秦妃?」 李珣握着绢帛的手不由得一紧。的确是那个眼神不太好的小宫女,初见面时,还叫了一声「刺客」呢! 秦妃,秦妃…… 李珣眼前似乎闪过那位有如春水般温柔,又自有一番倔强的佳人来。那天烛影摇红中,剎那间的惊艷,还有夜间小径上,阴散人充满暧昧暗示的语句,包括最后赤裸裸的明证! 他缓缓的吸入凉气,让这淡淡凉意深入肺腑之中。 和青吟、明玑等人相比,秦妃给李珣的感觉,非常不一样……可是,不一样之处在哪儿呢? 心中存着这样的疑惑,他挥挥手让杏儿离开,方要转身离去,心中又是一动。这一次,是冲动! 于是,单纯的小宫女后面,便多了一个大大的尾巴,而小女孩仍是懵然不觉。只是转了几个弯,「兰麝院」便已在望,李珣不再掩藏身形,而是光明正大现身出来,和杏儿几乎是前后脚踏进院子。 门前侍候的太监一脸愕然,却又不敢阻拦,脸上的表情奇怪极了。直到这个时候,杏儿才发觉其中的变化,她勐地回头,睁大眼睛看着李珣,显然是被吓到了:「李真人……」 李珣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心情忽然变得很好,这是一种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的体验,他忍不住微笑起来:「我渴了,到这儿来喝杯茶!」 此时早有机伶的太监飞奔入内,告知秦妃外面的动静。便在李珣说话时,厅堂门口一块雪白的裙袂微微飘动,下一刻,那双灵秀柔和的眼眸,便投射在李珣身上了。 李珣立刻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 今天的秦妃,当然不会像那天晚上一样,衣衫不整,云鬓散乱。 此时,她一身白衬青纹的长裙,青色的纹路被巧手织成长春籐的样子,青翠欲滴。衣袖由数层轻纱织就,上绣飞鸟图,精緻华美中透出几分清闲惬意。头上也只是简单挽了个髻,整洁中透出简朴大方。 这样整体来看,也能遮去几分柔弱,显出些皇妃的威严气度来。 只是,她那晚给李珣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此时所谓的威严,也不过如此。 虽然说不出理由,但李珣的心情非常好,他打个稽手,从容道:「几日不见,娘娘身子可好?」 秦妃以一个优美动人的姿态回礼,态度恭敬而又有一定的距离:「李真人安好!」 李珣还是那个理由,只是说得要更委婉些:「贫道刚刚忽然觉得口渴,见此也算是故人所在,便厚颜进来讨杯茶喝,还请娘娘莫怪!」 他说话的时候,紧盯着秦妃的表情,因此更能清楚地看到,这位纤纤美人眉头微蹙的美态。他也知道,自己的理由拙劣得很,偌大的皇宫里,难道还缺他李珣的一杯茶水吗? 但李珣有自信,秦妃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得罪他这位新晋的红人。 果然,秦妃在眉峰微蹙之后,便露出了和婉的笑容,礼貌迎客:「真人客气了,妾身这里正有一些最近送来的茶叶,若真人不嫌粗陋,便拿去解渴也好!」 说罢,她便伸臂虚引,但方向却不是内堂,而是一侧的迴廊。 李珣此时也不在乎这个,他同样伸手一引,当先去了。 秦妃宴客的所在,乃是兰麝院后一个小巧的梅花亭。院中的侍人手脚也算是快,就在几步路的时间里,便将亭上摆上了茶具,然后又燃起火炉,煮沸雪水。 此亭外斜斜栽种着几株腊梅,此时正是花季,寒梅怒放,上面还沾染着残雪点点,花雪相映,越发显得粉红可爱。 李珣见到这景致,忍不住赞了一声:「梅雪虬枝,轻寒时候。此时不该喝茶,应该喝酒才是!」 秦妃闻言一笑:「真人亦是雅人,说到酒,这院里倒藏着一坛黄梅酒,只是年候尚浅,不过是两年的工夫……」 李珣抬手打住了这话,喜道:「那不必来茶了,便要这酒!凭栏当酒,看晴雪梅花美人,岂不快哉!」 这话调笑的意味很明显,旁边侍候的宫女太监闻之色变,秦妃却只做不知,从容引李珣入亭就坐,又吩咐太监去换酒来。 自己则在亭子的另一侧斜斜坐着,敛容相待。 李珣没想到秦妃这个柔弱女子,手段竟这样高明,从头到尾,没给自己任何发挥的机会——其实,便是真有机会,他也未必发挥得出来! 他进兰麝院,只是一时起念,并不是真要做出什么事来。秦妃又处处好言相待,礼数周全,别说没念头,便是真有什么念头,这个时候也做不出来了。 所以,他脸上虽然从容随意,其实心里却颇为尴尬,更觉得自己处在下风。 为了缓解这压力,他开始用比较放肆的眼神打量对面的女子,结果又令他大失所望。 秦妃似乎天生就担得起这种场面,也亏她能将这眼神中的无礼成分给过滤掉,见李珣目光看来,轻言浅笑间,与他议论起雪景梅花,淡淡几句,既没有冷了场面,又始终保持着主客的距离,真是好生了得! 李珣心中有些不耐,既生杂念,目光必然游离,可就是这么一移,他忽地看到了一处异样——冬日严寒,人们禁不住寒气,将手臂缩入袖中也是常情,但若如此,便没有发抖的道理才是! 秦妃那纱织长袖看似单薄,却是由名匠巧思织就,号称「千层纱」,最是保暖不过,这东西李珣在王府中也是见过的。而且这亭中燃着火炉,温暖如春,也未必会有多冷。 可为什么,秦妃的手臂——被她侧身挡住的那只手臂,还在微微发抖呢? 李珣心中一动,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目光,脑中一转,便又发现一桩异处。 刚刚还夸这里的侍人手脚利落,茶水上得极快,可是现在,已经过数倍于方纔的时间,为何那黄梅酒还没上来? 心神一动,便生感应,他功力的长进便在此时看出。神念如同撒开的渔网,将兰麝院周围罩了个严严实实。 果不出他所料,只见一个太监鬼鬼祟祟地开门,待走远之后,便选了一个方向,撒腿狂奔。 那边,应该是养心殿的方向吧,隆庆不就是在那里「修炼」吗? 「原来如此!」 李珣心中透亮,瞬时将这前因后果都想透了,他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中真息自发挥洒,震得亭外梅花簌簌摇动,残雪纷飞。 秦妃疑惑地看来,看她的脸色,还不知自己的计划,已被李珣看个通透。 李珣微微一笑,忽地将腰上佩剑擎在手中,对秦妃道:「娘娘赠贫道这亭、梅、酒三宝,却未有一报,十分惭愧。若是娘娘不嫌弃,贫道就变个小戏法,聊搏一笑!」 秦妃还未示可否,李珣便已催动剑诀,说一声「去」,「青玉」便忽地连鞘飞起,化为一道光束,霎时不见。 秦妃面色微变,也不过眨眼时间,「青玉」又绕回亭内,落在李珣手上。李珣开口,说了声「惭愧」。 「多日不曾演练,却出了岔子,娘娘莫怪!嗯……还要烦请娘娘,派几个力气大的太监宫娥,去院外百步,抬个人回来,贫道手拙,不小心伤了人,万幸没出人命!」 说着,他的目光紧盯在秦妃脸上。果然,他随即看到秦妃再也遮掩不住惊惶,而这样的神色,却让李珣的心情高扬了起来。 这时候,黄梅酒终于搬上来了。 李珣也不温酒,直接就破开封口,倒了两杯出来,举杯敬道:「时间尚早,还能求得一醉。娘娘,请!」 秦妃强自将脸上的惶恐压下,表面总算保持住声音的平和,轻声道:「还请真人见谅,妾身不善饮酒,若真人不见怪,还是以茶相敬……」 李珣心情正是狂放无羁之时,听到秦妃言词推拒,只是笑道:「娘娘说这酒年候尚浅,既然醉不得人,饮上几杯,想是没有什么妨碍的!」 秦妃正要出言婉拒,李珣的目光立刻投注过去,精芒闪动间,自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强势。秦妃脸上一白,低下头去,忽然间,李珣对这样的手段,有种上瘾的感觉! 秦妃知道已经无法相拒,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那一直隐在身侧的手,贴在杯子上,满而将溢的酒杯微微一晃,洒了一些出来,她浑若不觉,微闭双眸,缓缓端起杯子举到唇边,以袖掩口,然后一饮而尽! 李珣叫了一声好,同样将酒一口喝下,再看秦妃,只见她舒袖展眸,微斜杯口,其中却没有滴出半点酒水,而此时,她手臂的颤抖却停止了。 洁白如玉的脸颊上,也飞出两朵红云,美艷不可方物。 李珣不禁看呆了。 此时,他心中一道电光闪过,将最后一层迷雾给噼得粉碎。秦妃给他什么样的感觉,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主宰!身心的主宰! 也只有在这位清丽动人的妃子面前,他才能真正感受到,身为男人不可或缺的主宰欲和成就感! 只有面对她,李珣才敢轻狂,才敢放肆,才敢逼酒,才敢调戏!换了另一个人,便是美色不在其下,像青吟、明玑、阴散人,他敢吗? 李珣之于秦妃,正如阴散人之于李珣,都是强大而不可抗拒的主宰者!要她生,便生;要她死,便死!再没有其它的选择! 只有在秦妃身上,李珣才能找到自己那虚荣的价值! 只要他愿意,这个美色毫不逊于阴散人,却柔弱了亿万倍的女人,便会完全属于他! 这个念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它便如一团在黑暗中摇曳的鬼火,看上去阴寒诡谲,还有着能穿透灵魂的力量,那温凉的热量,势如破竹,直入他的心底。 李珣的唿吸顿时粗重了起来。 此时,亭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温酒等事宜,也自动转为秦妃负责。李珣不得不佩服这个柔弱的女人,在「后援」已绝的情形下,她的胆色,或者说,是对命运天数的从容淡定,足以羞煞世间男儿。 整个亭内,只剩下水沸的「咕咕」声,还有酒水倾注时的微响。 秦妃专心致志地温酒,李珣则专心致志地观赏着美人。 秦妃低眉敛目,根本不看李珣,只是一手拿酒盅,另一手持袖,起身为李珣斟满一杯,玉人洒落银星千点,这姿态亦是美极。李珣的喉头蠕动一下,伸手举杯,一饮而尽。 黄梅酒原本是醉不得人的,但李珣却非要喝醉不可!结果在第五杯的时候,他便如愿了。 他伸手去拿酒杯的时候,就微带恍惚的一错,手掌便不是拿在酒杯上,而是抓着秦妃的手指。 两个人同时一震。 秦妃立刻想要缩手,但哪抽得动?李珣手掌开合间,便将她整只纤手都纳入掌握之中。 至此,亭内仍是没有半点人声,这一幕便像哑剧,在静寂中上演。 感受掌心那清凉柔润的触感,李珣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要酥了,毛髮便如泡在热酒汤里,毛孔尽数打开,吞吐的都是飘飘然的香气。 这使他手上的力道更大了,甚至想将这只手融化在自己的手中! 恍惚间,他想起阴散人对秦妃的评价——绝代尤物! 只是指掌的接触,便足以销魂,阴散人的评价是何等的贴切啊! 他抬眼看着秦妃,只见她眼中珠光盈盈,显然惊惧委屈已到了极点。 便是这样,她仍是抿着嘴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努力想将手抽出来。 这既柔弱又倔强的神情,比什么火油都要厉害,李珣脑中「轰」地一响,胸腹间着了火似的,然后又将全身都吞噬了进去。 亭外隐约传来惊叫声,但他却充耳不闻。他勐地站起身,仍不松手,而是绕过亭中石桌,继而用力一扯,秦妃纤弱的身子,在低唿声中,便被扯进李珣怀中。 李珣低眼看着怀中瑟瑟发抖的美人,心中快意实是难以言表。 秦妃终于开口,声音却颤抖得不成样子:「真人……使不得……」 李珣体内妖火几次涨落,连嗓子都给迫得哑了,闻言低着嗓子笑道:「国师使得,为何我使不得?」 秦妃的身体勐地僵住,随即便软了下来,但颤抖却越发地剧烈,两人这般亲密接触,她的每一丝变化,都会被李珣直接感受。这更让李珣连抽凉气,几乎不可自制。 事已至此,他再不多言,低头狠狠吻上美人微微开启的樱唇。 秦妃嘤咛一声,紧绷的身子剎那间软了下去,珠泪终于再忍不住,自鬓角处垂落下去。 唇瓣一分,李珣深深吸了口长气,勐地将秦妃横抱了起来,直踏出亭去。 亭外,杏儿等几个宫女太监早吓傻了,见李珣出亭,杏儿竟被惊得瘫倒在地,李珣见状不禁放声狂笑,笑声中怀抱着美人,直入内堂。 当李珣达到人生第一个**的时候,那种男人的成就感和自豪感,让他感到非常满足。 或许,这只是一时的冲动,不能作为他平常行事的参照,但事实摆在眼前,已成了不容更改的客观存在——老子上了皇帝的女人! 这是个非常奇特的认知,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东西,将他原本心中的缝隙,转眼间填得不露半点痕迹,而且还有愈胀愈大,永无止境的趋势! 不管那隆庆老儿再怎么君临万邦,统率黎民,在李珣的眼中看来,也不过就是个戴了绿帽的老乌龟! 所谓九五之尊,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不但他的女人让我上了,就连他自己,也要仰仗我的鼻息,像个小丑一样,在重重的谎言中挣命! 人间界的第一人,就这样被他踏在脚下! 秦妃像只垂死的天鹅,在哀鸣声中伸长脖颈,随即软软地倒下,像是融成了水,再动不了半个指头。 李珣心中的自豪再次无止境地膨胀开来。 在美人低低细细的喘息声中,李珣下床,不紧不慢地着装,直至他衣着整齐,才再次低头看去,秦妃已经累到睡着,她伏在床上,露出大片雪白的背,上面仍残留着点点欢好的痕迹。 而她的眼角,还有泪痕未干。 李珣心中一动,继而抿起嘴,这让他的脸上刻下两道深痕。同样的,这突然映入眼帘的泪痕,不觉也在他心中烙下了极深的印记,但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顿觉心中的快意似乎回落了些,不过,这小小的沉郁,很快便被甩了出去。他一振袍袖,转身出屋。 屋外太监宫女都吓得魂不附体,见了李珣,也只是叩头求饶。这反应也合情合理,如果哪天东窗事发,李珣这「活神仙」倒未必会怎样,但他们这些奴才,却是必死无疑。 他们能有这样的自觉,倒省了李珣的心力。 便在太监宫女的叩头声中,李珣踏出兰麝院的大门。他没有去想这事情的后果如何,不过并非他心思不到,而是…… 在这人间,便是事情有了变化,又能奈他何? 想到这里,李珣不禁放声长笑,笑声在禁宫内四处迴盪,惊起一阵又一阵的人声。 时间推后了半个时辰。福王府,书房内。 李信正在烛光下仔细读着外省送来的信件,看得久了,眼前便有些昏花,他微皱眉头,换了个角度,正准备再看时,外面有人敲门。他应了一声,不一会,李琮便走了进来,低低地叫了一声「父王」。 李信放下信件,看着李琮在灯火下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中暗叹一口气,淡淡地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父王,王兄他……」李琮有意地顿了顿,果然看到李信脸上极注意的神情,他暗地里咬了咬牙,继续说了下去:「王兄在宫里,似是惹了些是非!」 李信眉头紧锁:「是非?说下去!」 李琮接着往下说:「半个时辰前,侍卫听到王兄在宫中大笑,皇城内清晰可闻,听说还惊动了皇上!」 李信轻「哦」了一声,显是被这消息给迷惑了,李琮观察着他的神情,忽然前倾身子,把声音压低了下去。 「据说,王兄今天下午在『兰麝院』待了近四个时辰,天都黑透了才出来,而王兄也是在出来之后才发出笑声的。」 李信的目光蓦地定住,良久之后,将目光在李琮身上一转,语气依然平淡:「你……以为如何?」 李琮怔了怔,他想不到李信竟会把问题抛回来,但他反应还是很快的,顿了顿,便答道:「王兄并不像会对女色感兴趣的人,只是传言中,秦妃有倾国倾城之姿,容光为后宫第一……」 他绕一圈,还是将焦点落在女色上。李信看着他这个小儿子,心中有些失望。 这孩子聪明有余,但眼光总是差了少许,且从未出府歷练,视界也狭窄许多,将来,未必能挑得起大梁啊! 心中虽这样想,李信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提点道:「不管是否与女色有关。琮儿,你王兄在皇城里放声大笑,旁若无人,你难道就没有其它的想法?」 李琮不是笨蛋,李信的话已说得很明白了,他当即顺着李信的意思说了出来:「王兄必有所恃。但国师的势力,已经这么大了吗?」 李信微微点头,旋又摇头:「势力?怕是神通吧!嘿,神通广大!」 李琮又低下了头,不让自己有些失色的脸暴露在父亲眼前。这位突然跳出的王兄,已不只是理论上的威胁了,而是确实地以他神秘莫测的力量,在李信心中佔据着极重要的位置。 最可怕的是,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摸不清这位兄长心中最深层的慾望究竟是什么! 看不透的人,才最可怕! 李信的话音将他从瞬间的迷茫中拉了出来,他只听到一句话:「明日,你再去国师府,请你王兄来此一会。」 也许连李信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在说关于李珣的话题时,无意识地加了个「请」字。 但李琮却听到了,而且听得清清楚楚。 第29章 第四集 魔心诡面 第二章 阴阳 相较于李琮心中的忐忑,李珣心情却是极好。 这几日正是他春风得意之时,那晚禁宫大笑,非但没有给他带来麻烦,反而因为这「千里传音」的大神通,更加让隆庆信任。 秦妃那里,他也是食髓知味,几乎天天都要去逗留一番,如此自然会引来有心人的注意。 但此时他可是李真人,是继国师之后,皇帝面前的第二红人,又有绝大神通,在宫廷内算是人人都要攀附的擎天柱,别说是捕风捉影,就算真有几个眼睛尖的,哪会有胆子说出来呢? 宫中得意,宫外也不错。或许是感觉到他身上那巨大能量的缘故,李信对他的态度,已亲近太多,还真的像一位关心儿子的父亲,时常把他叫到王府,共享天伦。 而使他心情上佳的最重要因素,却并非这些。 这七八天里,阴散人和血散人彷彿人间蒸发一般,怎么也找不到踪迹。这等于从他背上移去两座大山,虽然心中仍有不安,但那勐然轻盈的飘飘然,却是怎么也压不住的。 他心中甚至恶意地想着,干脆这两个魔头起内哄,互拼而死算了! 如果不是他心里还有些理智,恐怕此时早就飘到九霄云外,不知人间何世了。 快意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也就是眨几眼的工夫,冬天便已过去了大半,京城的年味也渐渐浓了起来。不过,接连几场大雪降下,天气却更冷了几分。 这晚,李珣坐在书房里,拿着「六御阴阳变」的书稿,随手翻阅。 这门法诀,深奥处不在灵犀诀之下,其中阴阳化生之道,极尽精妙,且十分难懂,非要全神贯注,潜心钻研不可。 但今晚,他却没有这种心思,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这时,他身上还残存秦妃的馨香,淡淡的,却缭绕不散,沁人肺腑。在这清香下,他便是看着手稿的字迹,也觉得是佳人优美至极的曲线,更联想到那温软如玉的身子,还有那张被痛苦和欢乐共同折磨的俏脸。 喉咙里呵呵地笑了几声,虽不甚响,但在夜深人静时,跟着寒风一滚,竟也显得清晰入耳。 这笑声倒把他给吓了一跳,也因此略略回了神。 「对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手稿上。 「六御阴阳变……阴阳变……」 看着这阴阳二字,李珣脑中又开始有些恍惚,思绪从阴阳之道,一下子跳到当日观涛坡上的笑谈,又从这笑谈,一下子跳到了男女之道。 紧接着,一股热力直透胸腹,他手上一抖,书稿发出了「哗」的一声。 「唉……」脂粉堆里泡得久了,难道这点耐心也没有?这几日好不容易抽出空闲,想做做功课,却是心绪纷乱,让他心中极为烦乱。 他将稿子抛在书案上,想到外面吹吹凉风,方一起身,心中却是一动。 「阴阳、阴阳!以阴散人的惯用手段,六御阴阳变难道真的只是修炼法门?」 只一个闪念,这篇早已熟极的法诀,便在他脑中过了一遍。蓦地,他勐一击掌,大叫道:「是了!」 他当即又坐到书案之后,翻开书稿,一直翻到应用法门处,就在其中一条,「补阙阴阳,交媾化生」之名,赫然在列,其中真阳、真阴、抽吸、採补之类词彙,比比皆是,看得李珣嘴里发干。 「原来,这竟是为了採补用的?」 若在以前,李珣未必会对这个抱有什么想法。 因为他所修习的,都是通玄界一等一的法门,也用不到这些东西。但此时,他经歷人事不久,正是食髓知味,看着这似是而非的法门,只觉得心中腾地燃起熊熊邪火,怎么也压不下去。 若不是他还记得,今夜才刚刚从兰麝院回来,他大概就要直接踏剑飞去,来验证这个法门了。 将已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李珣心中更是烦燥,便大叫一声:「来人!」 国师府本没有太多规矩,但近来李珣受皇帝礼遇,受赐不少婢女僕人。因此,即使是深夜,也会有人随侍在外,听候召唤。 此时应声而入的,是个秀丽的婢女,正急走入室,行礼听命。 然而,侍立良久,她却没听到半点声息,好奇之下一抬头,便看到前方李珣那一对幽深又燃着火光的眸子。 她不由屏住唿吸,作为一个受过完整严格训练的侍女,她非常清楚,此刻主人心中是什么想法。 她脸上飞红,低下头去,心中却不怎么抗拒。毕竟,这位可是皇帝极为宠信的「活神仙」呢! 只是,那边为什么会突然没了声息? 带着几分的惶恐和期待,她又抬眼看去,一望之下,便被吓了一跳。书案那边,已是空空如也,李珣早不知去了哪里。 「混帐东西!」李珣吐出了胸口的瘀血,才觉得好过了些,又洩愤似的狠踢了身边的尸体几脚,心中总算舒坦些。 这突发的状况,让他没法不生气。 就在他慾火上脑,正想将那美婢按在地上时,偏偏禁宫里传来了警讯。他库房已守了八天,第一桩生意竟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送上。 他只好冒着寒风,冲入禁宫,堪堪在入侵者闯进内库地道前段时,将其堵住。 李珣当然不会与其正面交战,他利用地道机关,以及早早佈置的强力禁制,将对方困在其中。 在诸多禁制同时作用下,就算来人有排山倒海之力,也没将周围的石壁打破半个。 这个毛贼是典型的散修,相较于李珣,那人一身修为确实深厚,但因没有明师指点,许多法诀使出来便有些走样,破绽颇多。 李珣在一边暗中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在确定已抓到对方致命的破绽后,便使出阴散人送他的阴毒法宝,觑得一个绝好时机,将其一剑穿心。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是李珣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的生命力实在是顽强得很,竟硬挺到李珣全无戒备,上前查看之时,突然发难,一掌打过来。 这是那人迴光返照的搏命一击,若是击实了,李珣还未必能留个全尸,可也算李珣走运,因为那人掌至中途,已吓得半傻的李珣勐然发觉,这是…… 碧阴掌!竟是幽明阴火入门时修习的外功! 他体内的真息反应已快过了神智,没有半点迟疑,《幽冥录》的寄魂转生大法全力发动。这一法门,他早已练到熟极,转眼便将全身真息质性转换,化为幽明阴火! 这掌勐轰在李珣胸前,虽衣物不伤,但滔滔阴火已尽入李珣体内,「砰」地一声,李珣一脚踢出,将这人踹飞数丈外,五脏尽碎,已是死透了。 这人死前必定怎么也想不透,为何被碧阴掌击中胸腹要害,对方却还有余力反击? 「旁门左道!」 李珣抚着胸口,鄙视之余,心中也暗自庆幸。不知这人从何学来半生不熟的幽明阴火,虽然真息运行的路子不错,火候还算精纯,但其中精微处却面目全非! 要知李珣可是《幽冥录》的直系传人,诸多法诀都默记在心,即使没有练过,也能有最权威的论断。 《幽冥录》中,记载幽魂噬影宗、嗜鬼宗两大宗门八成以上的法诀。总纲、释文、应用法门一应俱全,李珣只需按部就班修炼即可。因此,李珣才能一眼看出对手那拼死一击的碧阴掌,其实完全打错了。 幽明气是典型的邪道内修之术,进境最快。因此在真息质地上,比之其它法门有所不及,但幽明气自有其凌驾于众法诀之上的能耐。 幽明气所重,便是隐晦、微小,接近于没有形质的特性,也就是「幽深难测」。修炼时,绝不能被快速精进的表象所迷惑,而应着重于「寻幽探微」。 而眼前死去的散修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心只想着增加修为,反而使幽明阴火的威力大减。 偏偏今日遇上了李珣这个「正宗」,强行攻入其体内的阴火,有大半被李珣以妙法化解,剩下的只略微震伤了肺腑,对这散修来说,可说是大不幸。 可李珣却郁闷得很。 除去那次与无心宗的乱战,及面对妖凤的逃命求饶,这算是他第一次正式和人交手,虽然手段下作,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没想到佔尽先机之下,还被打成这样! 又狠踹了那尸体几脚,直到他觉得这样实在有点噁心才停下。但心中又是一动,他忍着噁心的感觉,伸手摸入尸体怀中,将其身上的东西一古脑翻了出来。 大部分都是无用的废品,李珣挑挑拣拣,只找出一个质地非金非木的小牌子,上面刻着篆体字样的「百鬼」二字,还有一瓶丹药尚堪入目,至于他原先所期待的秘籍,却是没有见到。 李珣也不甚在意,把牌子和丹药收入怀中,正准备叫侍卫将尸体处理掉时,警讯再度出现! 李珣当即破口大骂:「到底有完没完啊!」 所谓警讯,就是他在禁宫附近布下的感应禁制波动。 这是李珣利用高超的禁制手段所布下,针对通玄界的真息反应,效果奇佳。 这刚刚被杀的傢伙,便是因此被李珣察觉,最后饮恨收场。 李珣虽然口中大骂,但却不敢有所怠慢,赶紧叫个侍卫过来收拾尸体,自己则先一步进入内库,快步来到核心部位的机关中枢,连续发出十多道真息,激发一处由阴散人佈置的精妙机关。 墙上的一面铜镜忽地生出光华,待光华敛去,镜面上先显现出一些模煳的影像,然后渐转清晰。 这是水镜之术,传说练到极致,可用水镜观察整个通玄界的情形。 阴散人这一手只是模仿而已,并没那样的能力,但是用来观察内库周围的情形,还可勉而为之。 李珣操控着水镜,逐一切换画面,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标。 在这一剎那,他也狠抽了一口凉气。 入侵者不只一个!而是……五个! 这四男一女都是年轻人的样貌,但通玄界驻颜养形是寻常事,到了一定修为后,年龄便成了可有可无的标准,说不定在这五人中,便有一个修炼千年,功参造化的老傢伙! 李珣只觉得头皮发麻。 因为,他对自己的实力非常瞭解。 他这点修为,在通玄界不过是刚刚入门,人见人欺,或许藉着内库周围的机关,还有阴散人的阴毒法宝,再用些狡计,能在短时间内,与一两个像刚刚那样的死鬼周旋。 若是人再多些,或者实力再拔高一个层次,他便只有送死的分了! 得快点通知阴散人! 李珣从怀中掏出一枚小指长短、薄如蝉翼的透明小剑。这是阴散人交给他专门用来求救的传讯飞剑,只要阴散人在千里之内,便能在一炷香的时间迅速赶来。 可是,在这一炷香的时间内,敌人们便要由李珣自己应付了。 李珣一咬牙,弹指射出飞剑。 小剑如游鱼般在空气里一个转折,转眼间没了踪影。这时候,那五人刚刚踏进内库前方的开阔地。 李珣连吸了几口大气,击掌三下,铜镜上影像一阵波动,待停止时,便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咦,刚刚的人影去哪了?我明明看他御剑过来的,还有刚刚的真息反应也不见了,到底怎么回事啊师兄?」 说话的是五人中唯一的女性,水镜的影像毕竟不比亲眼所见,李珣只能从对方的轮廓和话音上推断,这也是个出色的美人。而且,年龄似乎确实不大的样子。 而且,听她说话,倒不像是来做贼的。 这个发现让李珣松了一口气,不过,这话中透出的另一层意思,却让他立刻紧张了起来。 师兄?他们是有师门的! 这和散修可完全是两个概念。通玄界三十三宗门,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便是像阴散人这样的绝代魔头,若要独力面对一个宗门,也是要好好思量的。 他越发屏息静气,专心听那些人说话。 只听被问到的那个「师兄」笑了笑,语气温和地回答道:「我们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找不到人也算正常。」 「那怎么行?」美人师妹话音中有些撒娇的味道:「一看那人剑光,便知来路不正,谁知他会在这里做出什么来!师兄,我们出来歷练不就是为了斩妖除魔吗?」 「是啊,但也没有要你去惹是生非。」 话一说完,其它几个男修都笑了起来,美人师妹很不依,却不怪那「师兄」,反而对其他几人作恐吓状,十分可爱。 李珣看得也笑了起来,同时知道,他们应是没危险了。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忽听得那师兄道:「当然,师妹有一句话说对了,那人剑光不正,显然不是正道中人。所以……在旁边鬼鬼祟祟,暗施耳目,也是可能的!」 「啊?」 在美人师妹的轻咦声中,那师兄蓦地抬脚向下一跺! 李珣本来还有些奇怪,但一见这个师兄的动作,心头一堵,当即惨叫一声:「糟了!」 话音未落,一股自远方滚滚而来的震波,从石质的地道内隆隆而来,在电光石火间扫过了整个内库。 李珣的身体勐地弹跳起来,紧接着便是胸口一闷,像是被勐打了一拳,口中当即呕出血来。 铜镜「哗哗」地弹跳着,影像又开始模煳,恍惚中,只见那师兄将脸转过来,锋锐的眼神彷彿正直视着李珣的面孔,唇角噙着一丝冷笑,声音被水镜忠实传送过来:「何方妖人,胆敢在暗中窥伺?」 紧接着,水镜裂成了千百块,碎片四溅。 李珣已是心胆俱裂,别人他不知道,可是这个「师兄」,一个跺脚,便能把具极大杀伤力的真息穿过数十丈的地底,准确命中目标,这种实力恐怕已不逊于明心剑宗的某些二代弟子。 甚至三代弟子中,也只有文海大师兄可堪比拟! 而更令他恐惧的是,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这严密精微的水镜之术,是如何被发现的! 若被这人追上,便是十个李珣,也只有一个死字! 「快逃!」 李珣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他一把推开门,冲了出去。可是方一抬眼,门外的景象便让他一愕。 入目所见,门外侍立的侍卫、太监,已尽数昏死过去,显然刚刚那一记踏步,并不只针对他,便是针对他,那「师兄」的实力也还没达到精微惟一,出入无间的妙境,只能进行无条件杀伤。 如此,对方的实力立时下降了一个档次。 李珣略松一口气,心中安定了些。但这人的实力远在他之上,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他的同伴中,若再有一个和他实力差不多的,李珣便是凶多吉少。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哪个宗门的? 怀着这样的疑问,李珣小心翼翼地向内库外行进,及至门口,他心中又想起一件事——外面的傢伙惹不起,阴散人也不能得罪啊! 虽然这些人不像是冲着内库的宝物而来,但这种东西放在丹室,也有些扎眼! 他恨恨地一跺脚,又反身回去,直下内库第四层,抢到那丹室之内,将石案上两个要命的东西抓在手上,这才又跑了出去。 这么一耽搁,对方和他的距离,又拉近了不少。 可李珣想像中那狂风暴雨般的压迫并没有到来。根据感应,受复杂地道的影响,对方只是缓缓推进,看来他之前闲来无事,佈置那干扰神念探测的禁制,还是有用的。 既然情况不如想像那么糟糕,李珣的心情也安定了许多。心中一定,想法就多,他看着手上的瓶子、铁片,心中疑团顿生。 这两样东西究竟是什么宝贝,竟让阴散人如此重视?既然宝贵,阴散人为何不把它们带在身边? 越想不明白,心中的好奇心便越盛。他停下脚步,视线在两样东西上打了个转,那铁板脏兮兮的,模样晦涩看不明白,便先放在一边。 他晃动水晶瓶中的桃红色液体,没什么反应,凑近一闻,也没什么异味。想了想,他手指拈在瓶塞上,轻轻将其扳开。 这一扳,便翻了天! 先是一种奇特的味道溢了出来,带着微微血腥之气,但又不太明显。然后,便闻到一股颇为浓烈的香气,李珣忍不住深吸了一口,这一吸,便招了祸事! 体内蒸腾流转的幽明阴火,像是被浇油似的,「轰」地一声炸了开来,一直在心窍内潜伏的阴火珠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连续十多次疯狂的胀缩,便连玉辟邪也压制不了,而发出尖锐的长鸣。 玉辟邪的反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激烈,李珣还以为这件宝贝快要爆炸了! 他的脑袋也快要炸开了!在体内真息大乱之时,他的脑子也被一串尖锐到近乎失声的厉啸声攻破,只一个瞬间,就让他差点成了白痴! 万幸!他身上有玉辟邪这件奇宝,且修习的又都是通玄界最上乘的法诀,修为虽不怎么样,但最起码的定力还是有的。 在行将陷入昏迷的剎那,他出自本能地拇指一压,又将瓶塞按了下去,脑子里又是「轰」地一震,那一串尖啸声,却奇迹般地消失不见。 阴火珠恢復正常,玉辟邪的长鸣也消失了,并释出大团清凉气息,灌入体内,弥补他刚刚受到的伤害。 李珣狼狈地吐了一口瘀血,看着手中的水晶瓶,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这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他岂敢再「研究」下去,连忙将这两样东西就这么拿着,也不敢放到怀中,认准方向便一路狂奔。 在他后面,那五人的速度也明显加快了。 更要命的是,他们似乎不再是盲目地沿着地道行进,而是揪住了李珣的尾巴,直直杀来。 显然,刚刚那瞬间的强烈震动,便是隔了几百层厚墙,也没办法遮掩。而对方便抓着这一线感应,紧紧地跟了上来。 李珣心中又急又气,他不是傻子,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一边收束气息,一边加速飞奔。 只是这时候,修为的差距便十分明显了,自从被对方的气机锁定后,双方的距离就持续缩短,他连换了几个甬道都无济于事。 「妈的!」 李珣爆了一句粗口,在这危急时刻,他反而更能决断。心里明白再逃下去,恐怕就等不到阴散人来了,此时,一定得有些变化才行!心中有了计较,他身形一转,又进了另一条甬道。 方一进去,他便跃起在顶壁上拍了一掌,幽明阴火无声透出,约手掌大小的一块石顶立时凹陷下去,李珣紧接着又是一掌侧拍,在这凹洞的侧面又开一处空间,将两样要命的物事全都塞了进去。 至于会不会让人发现……就听天由命吧。 说也奇怪,他这虚空两掌,用的劲虽不大,但一边要敛住气息,不使人发觉,还要一边计算精确,控制微妙,是很损力气的,可是这一鼓作气地做下来,却没有半点不适。 「这不对啊!」他百忙之中,抽神内视,却被体内的情形给吓了一跳。这幽明阴火,环绕着膻中黄庭,在体内蒸腾涨缩,圆转如意,无论他怎么提取,都后劲悠长,有生生不息的感觉。 看这样子,他的修为起码长进了两成。 邪了!因为怕两散人察觉,他《幽冥录》上的功夫,已经好久没练了,最多只是藉「质气转换」的法子,从灵犀诀修炼的真息中揩些油水,缓慢长进。 如果用它对敌,李珣十成大约只能用出八成功夫。可是,才过了多久时间?恐怕还不到一炷香呢!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珣细细想来,整个过程中能对他有所影响的,也只有打开水晶瓶的那一剎那了! 难道瓶中的「妖水」还有这般功效? 想到那瞬间生死交煎的惨况,李珣不禁打了个寒颤,便是真能提升修为,为了小命打算,也不能再用这鬼东西了! 时间紧迫,他不敢再多想,再度发力向甬道内狂奔。此时,他用耳朵也能够听到,不远处衣袂飘动声不绝于耳,敌人已近在咫尺! 李珣一咬牙,先撕下前襟,将脸蒙上,接着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卷细丝,同时身子向前一扑,几乎是贴地滑行。 在这种状态下,他将细丝一展,双手同时送力,将两端齐齐送入两边的石壁,细丝破石如入腐土。紧接着,他又一个觔斗翻起来,脚不沾地,一熘烟地去了。 一套动作,做起来毫无窒碍,半点时间也未耽搁便已布下陷阱,他似乎真有点阴人的天赋吧! 前方是一个小厅,当然,这不是让人休憩养力的地方。在这里,有至少二十个甬道通向四面八方,别说没有地图,便是有地图,在黑暗中看着这一望不尽的甬道,也要好好思量思量。 李珣没有半点迟疑,纵身钻入其中一条甬道中。 几乎就在同时,后面传来一声闷哼。 李珣知道,那是「天蛛丝」起作用了。这法宝阴毒得很,只要是感应到除主人之外的异种真息,便会顺势黏过去,怎么甩也甩不掉,更能激发毒性,腐蚀肌骨,非要将所碰触的对象腐蚀个干干净净才罢休。 当然,如果能及时以先天真火锻烧,这玩意也不会有什么威胁,李珣用这个,只是要造成一些混乱罢了。 「魔崽子好阴毒!」 也不知是谁说的话,嘴里骂得非常难听。 李珣心中暗笑,脚下却绝不停顿,方进又出,转眼间便沿着小厅,在二十多个甬道口全走了一遍。 这时他却不再遮掩气息,而是尽力外放,直到幽明阴火独有的气味将整个小厅都沾满了,李珣这才收敛气息,一跃而上,黏在小厅正上方的壁顶,冷冷下看。 也就是一两息的时间,他来的那个甬道中,便响起了气流激爆的声响,一阵狂风吹来,五道人影驾风而出,气势惊人。 但在看到小厅情形的时候,气势陡挫。 「真狡猾!」这声音好听得很,是五人中唯一的女修开口了。 李珣已不再是那不解风情的毛头小子,他听着这糅着嗔意的清音,心中不觉一荡。只听她道:「师兄,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嗯,这人确实相当狡猾……不过,设这么一个局势,也要花他不少时间,此时,他绝对还走不远……嗯?」 李珣怎还不知机?不等他把推理做完,便窥准了方向,勐一发力,急扑而下。 身形方动,他便甩出了一个小小铃铛,清脆的声音一响,竟搅得整个小厅回音大作,彷彿有千百个铃铛同时发声一般。 铃铛本体则划一个圆弧,先飞出一段距离,再勐一加速,直直打向女修的方位,顿时破空声大作,气势凌厉非凡。 几乎同时,另一根细细的金针已被他甩了出去,竟没有半点破空之声。而他自己则忽然轻身,消去飞扑的声息,藉着黑暗,无声无息地贴着洞壁,滑向这些人的后方。 不出他所料,那位女修果然是这些人心目中的宝贝。 见师妹有难,人人争相支持,注意力便不免偏转了少许,也给李珣有了可乘之机。 但这毕竟还是小道,就在李珣快要滑到甬道入口上方的时候,一声冷哼贯入耳内。哼声方起,李珣便感觉到,一股浩然博大、翻滚如滔的真息狂飙席捲而至。 甫一接触,李珣只觉得在浩荡无边的大威能下,竟又有着犀利如剑的穿透感,奇正相生,让他避无可避! 李珣确实无可逃避,纵使他千般不愿,也必须要提起真息,正面迎上这一记重击! 他提动幽明阴火,手掌缓缓向前拍出,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空气的温度开始迅速攀升,其温度直欲销铁熔金,却又被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障壁挡着,其燥热内敛不出,直能把人逼得发疯。 这种阴郁的压抑感,并不比对方的一掌来得逊色。 这才是真正的碧阴掌!虽然修为不及刚刚那散修,但李珣这一掌的精妙处,远在那人之上! 「碧阴掌?」 对面那人颇感意外地道了一句,但手上的力量却分毫未减。 只听得一声闷爆,李珣一口鲜血喷出去,打在面巾上,又涂了他满头满脸。这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成了烈阳下的冰块,要被对方那大日行空、刚健雄奇的掌劲化成清水! 正如那人的恍悟一般,他也明白了。 在山上时,他不止一次听说过这种特异的功法:「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好一个天行健宗!」 李珣再吐出一口血,他的身形瞬间像一个被打飞的皮球,直贯入身后的甬道中。 还飞在空中时,他已扔出一个圆珠,圆珠击地喷出了浓浓黑雾,转眼间将甬道口熏了个漆黑,更要命的是,变黑的地方,石粉立时纷纷脱落,显然毒性极烈! 便是对面那人,也不敢轻涉险地,而被这黑雾阻在后面。偏在此时,那人后方又传来一声惨哼,那个女修带着哭声喊:「师兄,刘师哥他中了逆沖化血针……」 李珣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下一刻,他便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心中一乐:「逆沖化血针?对不住啊,哥哥可没那种玩意!只是一根普通的逆血针罢了!」 不过,因为那子虚乌有的阴毒暗器,他起码能够赢得一点喘息的时间。 他得意一笑,踉跄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李珣扶着石壁停下来,不住地喘气,他嫌蒙面巾碍事,堵住他唿吸,早抓了下来,却仍不能让自己好过一些。 那个「师兄」的惊人掌力,如附骨之蛆般缠在他身上,始终不曾化去。 李珣并不意外,天行健宗专修浩然之气,修为到了一定程度,足可充塞天地,可说是万邪辟易,诸魔不侵,与西极禅宗的「金刚伏魔法」齐名,对邪道功法,极有克制之力。 他这半生不熟的幽明阴火碰上了浩然气,注定要倒霉! 怪不得水镜之术会被识破,浩然气修炼不假外物,正因如此,修炼者通体明澈,心境不染纤尘,对各类法术都十分敏感,此话果然不错! 水镜被看破,幽明阴火又被克制,今天的霉运竟没完没了! 李珣自嘲一笑,随即又抿起了嘴唇:「若是玄门正宗的『灵犀诀』,又如何呢?」 心中狠劲顿起,过了这么些时间,体内幽明阴火终于又生出了些,勉强达到标准。 他咬了咬牙,不顾身体五内皆虚的状况,逆行「寄魂转生」之术,将体内残存的幽明阴火,都化成一点一滴的玄门真息! 肺腑震盪,让他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却被他及时用蒙面巾摀住,此时他的身体更虚弱了,但体内残存的浩然之气,却再找不到可以「净化」的目标,渐渐稳定了下来。 他咧嘴一笑,再度艰难迈步,前面,就到了! 第30章 第四集 魔心诡面 第三章 生死 当杏儿看到李珣满身鲜血出现在屋中时,第一个反应便是大声尖叫,只是叫声刚刚出口,便被他一个耳光搧了回去! 「噤声!」 或许是因为胸口的傲气撑着,虽然他身形未必能比得上成年壮汉,但站在那里,即使形貌狼狈,依然有足以震慑小丫头的气度。 「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秦妃竟然还未安寝,一个多时辰前,她刚和李珣缠绵了半夜,疲累地睡了过去,此时不知为何却又起来了。 此时她衣衫不整,只穿着一件中衣,身上则披着李珣初见她时,那件雪白的貂裘,声音仍是柔柔的,似乎并没有因为李珣的模样而有什么变化。 她这种态度让李珣觉得怪怪的,但却来不及多想,只是对她道:「你随我来!」 秦妃看了他一眼,竟上前一步,伸出纤手,要去扶他一把。 难道在秦妃的眼里,他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了吗? 几乎没有多想,李珣一把拍开了秦妃伸过来的手,强自提气,保持住身体的平衡,直入里间。 秦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这乖巧的样子李珣很少见过。 平日里,秦妃对他的恶行,虽然抗拒无力,却总是有些反感的,更谈不上给他什么好脸色,此时的反应让李珣不由得有些意外。 难道她今日转了性子?还是被他身上的血迹给吓到了? 转着这个念头,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里间,坐在床边的春凳上,将两样要命的玩意放在一边的梳妆台上。秦妃则静静地站在他身前,螓首低垂,温婉依然。 杏儿战战兢兢地端了杯茶进来,秦妃接过,亲自送到李珣眼前。 李珣抬头看了她一眼,略一点头,伸手拿了过来,却听得「咯咯」的声响,茶盏的顶盖与杯身连着撞击了几下,引来两女的目光。 李珣勐一咬牙,硬生生止住了手上的颤抖,将茶盏举到嘴边,也不管里面茶水的温度,一口饮尽。滚烫的水流直撞入胸腹间,蒸腾的热气带来了一些能量,让他感觉好过了点。 「砰!」 茶盏被他一把摔在地上,碎瓷乱飞,杏儿吓得立刻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秦妃的身子也明显抖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復平静。 李珣将她两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中已有结论。他心中本没有什么怒气,刚才这一下却只是试验而已。 秦妃的反应确实难得,可毕竟还有恐惧之心,如果她真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那么,李珣就真要思量一下她的底细了! 这一杯子摔下后,他心中愈显得清明,心绪也平稳了许多。再把秦妃打量了一遍,他下巴抬了抬,点点床榻:「上去,宽衣吧!」 此言一出,两女一起拿眼看他,虽未说话,但那意思已很明显了——就凭这副模样,还有办法吗? 李珣没必要解答她们的疑问,眼神顿时变得凌厉非常,在这样的眼神下,秦妃显然没办法拒绝。她微咬下唇,终于还是在杏儿的帮助下,解去了披风和中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乖乖在床上躺着。 虽然秦妃的心志坚定,虽然他们已有了亲密的肉体关系,可在这种事情,女儿家的娇羞总还是佔了上风。 她的身体微微蜷缩着,尽力侧过身去,用身上仅有的一点衣物,挡住了李珣直勾勾的目光。却不知正是这样的动作,让她身上每寸肌肤的美丽,都以最诱人的姿态,展现在李珣面前。 便是李珣此时心中有事,也忍不住邪火上心。 杏儿收好了衣物,又怯怯地过来帮李珣脱衣,却被他一把推开。小宫女这才明白没她的事了,慌慌张张的行了万福,转身收拾好地上的碎杯子,然后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李珣站在床前,俯视着秦妃动人的胴体。他还没有用这样的方式来欣赏过美人——没有肉体的接触,却拥有居高临下的统治力,不需要实质的接触,但在心中,却牢牢地将对方锁定,生死由心。 他忽然觉得非常荒唐! 就在刚才,他还如丧家之犬般,从天行健宗的人手下侥倖逃命,但转眼间,他就摇身一变,成为这位绝代美人的主宰者! 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但更明显的,却是心中渐渐滋生的一点虚弱,一点尴尬。 他终究还不是一个强者! 所以,他只能在「兰麝院」这样的小天地,在秦妃这个弱女子面前,摆弄他的实力和威严。出了这里,或者更确切点说,出了这个如蝼蚁般的凡人群落,在更高层次的面前,他依然什么也不是! 阴散人和血散人固然能够成为他的生死主宰,但刚刚碰到那天行健宗的「师兄」,又何尝不能做到?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通玄界里哪个人不能做得比他更好? 他也不脱衣服,只是低下身去,伸手扳住秦妃的肩膀,感受着上面温软腻滑的触感,又看到秦妃似羞似喜的表情,他心中一跳:「她也不笨啊……」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狂风般刮过他心头,将刚刚才引出来的一点迷雾吹得干干净净。 她乖巧?顺从?不,应该说是聪明! 秦妃已经看透他了! 看透李珣心中的虚荣和卑弱,知道他肯定是在强者的手下吃了大亏,正需要用威严来扭转自己的形象,以保住自己的面子! 所以她才会如此乖巧顺从!因为她非常清楚,只有将他心中的虚荣感满足,只有将他深层的卑弱掩盖,只有将他的形象重新建立,脸面重新涂抹,她才能有好日子过! 不动声色地满足男人的需求,以保障自己的生命,这就是秦妃的智慧! 而这智慧,则建立在看透人心,洞晓世情的基础之上。 换句话说,在秦妃眼中,李珣他一切的行为和举动,只不过是一场可笑的小丑闹剧!在台上做着破绽百出的、自我陶醉的表演,让场下的观众在鼓掌叫好的同时,心中也在大肆嘲笑。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李珣觉得自己通晓了人心。 看,看哪!那似羞似喜的表情,欲迎还拒的动作,娇嫩动人的胴体,这一个春色浓浓的景象里透出来的,不正是最浓烈,也最深刻的讽刺吗? 「哎!」 秦妃低声地叫了起来,她觉得肩膀几乎要被李珣给撕裂了! 她睁开眼睛,用惊恐、柔弱的眼神看过去;而李珣,则用一种非常奇特眼神迎过来。 血红的一片,整个眼眶里只有这么一种颜色,里面涌动的,全是血红色的大浪,然而在瞳孔处,却又有一个相同颜色,甚至更加深沉的礁石,在浪涌中巍然不动。 被这样的眼神盯上,便如同被一根毒刺射中眼睛,秦妃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先是紧绷,继而又缓缓软了下来,螓首微偏,昏了过去。 李珣微微咧开了嘴,让森森的寒气从嘴巴里溢出来,深红的口腔和雪白的齿牙微微相错,样子有几分妖异,几分狰狞。 他顿了顿身子,接着便进入秦妃体内。 美人的风情便是昏迷着,也足以勾起男人的慾望。 李珣并不例外,他的身心同样被慾火充满,肉体的接触进一步提高了这种欲求。 然而,在心灵的最深处,也许是他的意识也无法真切感应到的角落,正有一点冰霜缓缓的扩张开来,便如同滚滚岩浆的一块碎冰,有着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点冰霜或许可称之为「理智」,它正漠然打量着这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当它终于找到这世界最纯粹的一点「灵机」后,「哗」地一声,以一个难以形容的高速,迅速扩展到李珣身心的每一个角落。 李珣的心脏「砰」地一声勐力膨胀,几乎要胀满整个胸腔,下一刻又勐地收缩回去,直至一个难以想像的「奇点」。便在这一胀一缩间,李珣的心脏便整个不同了。 李珣一口鲜血喷出,颜色比天边的霞光还要灿烂,这血迹点点地落在秦妃白雪般的胴体上,愈发显得憷目惊心。 李珣的唇角继续开裂,直至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便在这时,他伏下身去,不管秦妃身上的斑斑血点,将她的身体紧紧搂住,在没有半点缝隙的亲密接触中,他体内的真息,化成一片无形无质的雾气,渗入了秦妃体内。 秦妃的美眸陡然睁开,俏脸已被突如其来的痛苦折磨得整个扭曲了,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惨嘶,然后便开始剧烈的痉挛。 她的内心世界,便在这快感和痛苦的双重巅峰中,向李珣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缝隙。 李珣的眼珠开始缓缓地转动,不是瞳仁在眼眶内的转动,而是瞳仁自身完全违逆人体限制的自转! 映入他目光里的,不是寻常的景物,而是一波波秦妃心底,最本能、最原始的波动。 妖异的血眸,让他看来像是一个魔鬼,正用血淋淋的双手,将这心灵上的缺口勐地撕开,去探究里面最深的秘密。 痛苦、肉慾、恐惧、悲苦、明悟、冷澈、嘲弄,甚至于一丝丝受虐的快感,还有隐藏在更深处那模煳的投影,都被一层层地剥开,然后赤裸裸地袒露出来。 这是一朵艷丽的花,密密的花瓣合成一层层细密娇艷的屏障,随着「时节」的到来,一层层剥离、绽放。 李珣便是从这一刻开始,明白了一件事——读女人的心,就像是读一本厚厚的书,乱麻似的线索、层迭的情感碎片,还有那前后矛盾,全无半点规律可循的心绪,所有的条件合在一处,便是永远让人看不透的女人心。 他想剥离所有的花瓣,直探其中的「蕊珠」。可是,只在半途他便撑不住了,随着精力的消退,他的神智开始恍惚;最后,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层厚厚的纱雾,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宣告这一次进攻的失败。 过了好一会,李珣才睁开眼睛。现在他总算明白,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真正征服秦妃的身心。 纵使她只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几乎是风吹便倒的女人。 这个发现让他很郁闷,但很快他又强振起心情。 其实,征服也未必要全身心的胜利……便如现在,难道就不能称为征服吗? 他轻抚秦妃温玉般的躯体,脑子里却是一段段法诀流水般溢了出来,他的嘴角不觉挑起了一丝笑容——化生男女,本就契合天地阴阳大道,男女交媾,也是繁衍化生的至道,其中有失有得,阴阳互补,正合天道流转的至理。 然而,偏有法门立于交媾之道,却悖逆天道,先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继而再以种种手段,迫使对方在情慾高涨时,丢失元精元气,并将其吸化入体以为己用。 这些手段,用来增加修为自然出色当行,害的人越多,功力也越深厚。但因此而出现的真息不纯、精元冲突等弊病,也很是伤人脑筋。 但这正是天道的公平。 「六御阴阳变」中也有採补法门。表面上和其它法门一样,也是只进不出,损人利己,但又不是单纯抽吸对方体内生机,而是透过种种微妙的阴阳转换,将施法对像变成一个真正的「炉鼎」! 炉鼎者,乃是以「火」锻烧,取其菁华而已。而施法对象的身体就是「容器」,施法者的真息就是「火」。 施法者透过对风、雨、晦、明、阴、阳六气的操控,将高浓度天地元气尽数引入「炉鼎」中,再以特殊手段高效吸取。 这种方式是将採补对像当成「放大器」,同样的天地元气,吸取时却能比正常情况多十倍、二十倍。 且因在对方体内,已经过相当程度的「锻烧」和「提炼」,所谓真息不纯、精元冲突等问题,也就不那么明显了。 这样的诱惑,又有谁能够抗拒? 至少李珣不能! 当他依照法门所示,按部就班,将秦妃身子完全控制之后,便依序引入六气,对应她体内精、气、津、液、血、脉,以为天道运转之常。 同时又以各种手法,逗弄得秦妃几要死去,至情慾喷发那一刻,精气神恍惚离体,又浑融为一,正为「大药」之属,自然被李珣笑纳。 秦妃再度尖叫,虚弱、痛苦、肉慾种种感觉同时迸发出来,那强劲冲击让她再次昏了过去。 李珣只觉得神清气爽,伤势似乎都不翼而飞,他感受着体内出奇活泼的真息,直欲仰天长啸,发洩一番。 他起身整理衣物,心中却出奇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感觉。 算你倒霉吧! 他拍了拍秦妃高翘的香臀,嘿然一笑。此时,他又想起那两件物事,便转头看去。 目光才一偏转,眼角处忽闪过一道人影,速度好快! 出自本能,他想也不想,一掌反噼过去,却噼了个空。他心中一凛,身形倏转,窥准案上那两件东西,疾扑过去。 什么都能有事,这两个玩意是万万少不得的! 一声模煳的低笑在他耳边盪开,便在这剎那间,周围的空气勐地凝滞,彷彿瞬间变成了一块坚冰,李珣带着极大冲劲的身体,硬生生撞了上去,他闷哼一声,原本才好了一些的身体,便又带了伤。 这还不算,就在他身形一滞的空档,一只冰冷的手掌贴上了他的后心,掌劲微吐。 「哗啦」一声,李珣像一块笨重的石头,直掼向前面的桌案。人还在空中,他便觉得有一道尖锐如针的真息钻了进来,破开他身体的防护,便如撕破一张薄纸! 这真息直刺向他的心口,速度之快,让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磅」地一声闷响,李珣前胸炸开了漫天血雾,随即将前面的桌案压了个粉碎,而在他身体撞上去的剎那,案上两样东西却同时不翼而飞。 李珣的灵魂彷如飘出了身体,死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接近他——即使是在妖凤的威压下,死亡的气息也仅是贴在他的皮肤,不像这一次,已经粗暴地拉出了他的灵魂! 「这就是……死吗?」 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啊!就在刚才,他体内还涌动着澎湃的生机,而现在,虚无则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东西。在这样的急剧的转换中,他似乎感觉到一点异样的东西。 若突然将一杯水倾倒过来,水自然会洒出去。这杯水,也可说是他的生命,但李珣感应到的,却是让这杯水洒出去的那一个「力」! 这是一点极微妙的「气机」。 就在剎那间,李珣将这「气机」的特质深深印在灵魂的深处。 「动动之,静静之,道尽不失,迴环也;生生之,死死之,道穷无间,反覆也。」 这些法诀像是颗颗坠落的水滴,在他空无一物的心窍间迴响,一点一滴的氤氲生气,便在这自生韵律的节奏中,蒸腾上升,渐渐佈满全身。 心脏的跳动声再次响起,沉静而有力,似乎刚刚那尖针一般的真息,只不过是他可笑的幻觉。 李珣的神智由虚无中返回,却仍有些恍惚,刚刚那情形就像是一场梦,极不真实。 他仍有些不信地摸了摸胸口,却沾了满手的鲜血,胸前的衣服也确实破了一个小洞,仔细一摸,胸肌上还留着一个针眼大的小孔,显然是刚刚的出血口。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便在他还在莫名其妙的时候,耳边就响起了一声低赞:「好!」 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了,李珣心脏勐地一跳,失声叫道:「师叔!」 他忙爬起身来,回头望去,便见阴散人正坐在床边,手中把玩着那瓶子和铁片,眼神却直落在他身上,那眼波似笑非笑,却也十分动人。 李珣心中一荡,旋即惊醒,暗骂自己被色鬼附了身。不敢怠慢,忙上前施礼:「师叔安好……」 阴散人掂了掂两件东西,脸上容光和缓:「你做得不错!能在天行健宗五名三代弟子的围攻下逃出来,还保住了这两样东西。你说,我该怎么奖赏你呢?」 李珣连叫不敢。此时,他心中疑问颇多,见阴散人心情似乎还不错,便大着胆子问道:「师叔,刚刚在后面那个……」 「不错,正是我!」阴散人知道他想问些什么,坦然承认:「是我在后面试了试你的修为。」 李珣闻言睁大眼睛,那也叫试吗? 阴散人高深莫测的目光,直直透入他的眼眸中:「若是韦不凡在此,必定也会惊异于你的进境!看你的样子,那血魇已化入心窍了吧?所以才能遇外力而虚化血雾,挡过致命一击。想想,他交给你《血神子》才多久时间?」 看着阴散人眼中潜藏难以形容的神采,李珣心中警钟长鸣。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他也明白,就在不久之前,即进行採补的前后,他的体内似乎发生了一些非常微妙,同时也非常有趣的变化。 对他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坏消息。可是,他却可以感觉到,阴散人对这一变化,态度暧昧。 有了这个认知后,李珣变得非常小心。对已经发生的事实,他只是模煳地一笔带过,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将血魇炼化的。 阴散人眼光毒得很,她明白李珣的状况,这话也只是说说而已;见李珣一脸茫然,她就不再深究,转而问起李珣与天行健宗等人的交战情况。 李珣心中又是「怦」的一声。 他这才勐然想起,自己在地道中使的是《幽冥录》上的功夫,这一点,与他交手的那个「师兄」最是清楚——不见他都喊出「碧阴掌」了么? 阴散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件事情,她又知道多少? 李珣脸上强装平静的模样,脑子里却是风车般连转,想用一个谎言,将《幽冥录》的事情遮掩过去。 然而时间紧迫,尤其在阴散人的目光下,想分心旁顾,也是个极艰难的任务。他暗中咬牙,只能凭着一个隐隐的脉络说话:「弟子闻得警讯,便赶了过去……」 他从头说起,但把与那个不知名散修交战时,用到幽明阴火的事情瞒下,只说他是被自己偷袭而死。 这还只是个小谎而已,在说到与天行健宗的那个「师兄」交战的关键环节上,他已明白,不把胆量放大些,眼前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心一横,他终于撒了个弥天大谎:「说来惭愧,弟子当时并没有和天行健宗的人交手,与天行健宗交手的那人,弟子也没有搞清是谁……」 阴散人冷冷地看他:「如此你又怎知那几人是天行健宗的?」 「伤了弟子的,是浩然气啊!」 阴散人「哈」的一笑,眼中寒芒一闪:「你刚刚又说没和天行健宗的人交手!」 李珣睁大眼睛,罕有地亢声道:「弟子确实未和他们交手!」 他忽地发觉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了,连忙又改得低了些:「弟子也正纳闷,本来附在那小厅的顶部,准备偷袭,可是突然就蹦出个人来,向那个『师兄』发掌。 「弟子想趁乱出去,便抢到那人身后,可是才进了甬道,就听到后面两人对了一掌,那个师兄还叫了一声『碧阴掌』,紧接着,便有一道掌力袭来,弟子仓促间挡了一下,但力道太大,弟子不敌,便受了伤!」 他眨了眨眼,露出了一脸的茫然之色:「可是,弟子偏就想不明白,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傢伙明明挡在我身后,将那掌力拦了下来,弟子为什么还会被伤到了?」 阴散人看着他,其目光与尖刀无异,似能直透李珣心底。李珣只是做出茫然之色,还有些自然的惧意交杂在一起,这已是他能表演的极限了。 不一会,阴散人微笑起来,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附魂引吧?」 阴散人已经「明白」了所有的来龙去脉,反过来给李珣解释道:「幽魂噬影宗的『附魂引』,才有这般功效。你体内也有残余的幽明阴火,想必是那人的修为不高,因此还不能将掌力完全转移到你身上,现在能活下来,也算你走运吧!」 是啊,真走运!这世上,除了幽魂噬影宗的人以外,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瞭解《幽冥录》上的功夫?此时学以致用,效果还算不差。 他脸上自然是要露出恍然的神情,可心中却被阴散人无意间说的话吓得不轻!原来阴散人已经察觉他体内的幽明阴火!想必是重伤之下,寄魂转生法诀未竟全功的缘故! 显然阴散人对他起了疑心,所以才出言询问,幸好他临时起意,撒了这么一个谎,否则,他此时恐怕已经被「莲花八密」 招唿了! 再抹了一把冷汗,心中当然是紧张得很。不过,他一定要为自己在阴散人面前撒下的成功谎言而喝采!天知道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紧张和兴奋的情绪交融在一起,这种心情可不容易压制下来。为了转移这种躁动,他便问起天行健宗五人的情况。 阴散人说那五个都是有宗门的,而且又没有做贼,她不愿惹麻烦,便只当作不知,放了出去。 「放了?」 李珣这下是真的愕然,这可不是阴散人的风格,难道是她怕了天行健宗? 他看向阴散人,却见她的目光也正落在自己脸上,那一瞬间,当真有洞彻人心的穿透力。然后,她站起身来,脸上显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容。 阴散人终究还是没说她放人的真正理由,李珣也不敢多问。他低下头,却恰见阴散人拂尘轻摆,细细的丝线从他眼前划过,竟带着一丝金属的反光。 李珣心中当即一凛。 他从未像此刻这么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位大部分时间都雍容和煦的美丽女冠,是这天地间几位最强大的存在之一。 可以这么说,在这广大的世间,她,无所畏惧! 李珣的头更低了,也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对阴散人其实是有几分正面看法的。 比如……羡慕。 要到哪一天,他才能像阴散人这样,用一种纯粹俯视的目光,面对这寰宇天地呢? 李珣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说也奇怪,就是这样的转念间,让阴散人放过那几个小辈,也是有可能的。 她是一代魔头,但她也是一代宗师,即使心机深沉,精通算计,有时又任性而为,办了许多令人髮指的事,但她心中总还是有一分自傲。 这种傲气不允许她对这些小辈无缘无故下手! 当然,这个理由她是不会对李珣讲的。 除了想通这件事,李珣当然也想到,若是这五人被杀了,天行健宗绝不会善罢罢休的,万一惹得他们直接杀来,阴散人大可一走了之,但他李珣却是没有那份本事! 这么想来,倒是放得好! 他刚转过身来,却看到阴散人转过脸去,看床榻上昏睡中的秦妃。不用她做出什么表情,李珣的脸便红了。 当然,阴散人不会因为这件事训斥他,她只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秦妃赤裸的身体。 阴散人道:「我倒没有想过,你对这种法门也感兴趣!嗯,但这手法太霸道了,这样下去,我想她是撑不过十次的!」 阴散人收回拂尘,微微而笑,眸光轻瞥了李珣一眼:「也不见你怜香惜玉……哪日,我们来切磋一下如何?」 这轻飘飘的话里,也不知有几分认真,几分捉弄。但仍成功的将李珣本来红润的脸上,抹成了一片煞白。然后,他苦笑了起来:「师叔饶命!」 话一出口,他心中又是一动,他和阴散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有些不同了! 若是以前,他绝不敢说这些略带诙谐和讽刺味道的话,可现在,他竟没有一丝迟疑地脱口而出! 更重要的是…… 他偷瞥了一眼过去,只见那位美色毫不逊于床上赤祼美人儿的绝代魔头,脸上没有丝毫愠色,只是伸出手去,顺着秦妃那顺滑的腿部曲线缓缓滑下,屋内响起连声娇吟。 她已不再向这边看了。 李珣勐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嘴里也不知倒了什么东西,味道酸酸涩涩,难耐得很!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忘了是谁告诉他的,但在这时候,那粗俗不堪的句子却是如此的贴切! 「爷们怎么搞交情的?就是他妈的同穿一条裤子,同上一个女人。」 阴散人虽然不是爷们,但她的骨子里,却有那种东西! 李珣脑子里嗡嗡作响,脸上却沉静得没有半点变化,他不再说话,只是向阴散人行了一礼,便转身出了房门。 此时杏儿正侍在外间,见他出来,正要下跪行礼,屋里的秦妃却忽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那叫声里带着哭腔。 杏儿睁大了眼睛,然后看向李珣的眼神,便完全不同了。 李珣抿起嘴唇,脚步不自觉加快了些,眨眼间就出了「兰麝院」,里面那忽高忽低,又柔柔细细的声响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清晰;李珣的眼睛,便在这声响中,渐渐的,再一次变成了血红色。 「什么东西,这算什么东西!这他妈的全是什么东西!」 尖锐的唿叫声在他脑子里来回撞击,李珣的脚步也越走越快。 他真的不是在怜惜秦妃,他只是觉得屈辱,觉得噁心!这样的感觉从他的心脏迸发,注入血液里,像一滴滴漆黑的毒液,让他的血液整个沸腾起来! 然后,他狠狠一回手,勐轰在自己脸上。 「砰!」 鼻血流下,冲上脑际的热血总算得到了发洩的途径,他眼眸里异样的色素,也开始缓缓沉淀。 良久,他低低一笑:「这又有什么,本来就是她的……她也是女人!」 这嘶哑的声音在夜色里低回,像一只黑色的蝙蝠,「扑啦啦」拍着翅膀,在绕着阴森诡秘的圆圈。 黑暗中,一丝寒风簌簌地熘过。 第31章 第四集 魔心诡面 第四章 结交 在受伤后的几日里,李珣都是低调行事。因为根据可靠消息,天行健宗那五人还没有离开,若是不小心碰上,恐怕会很麻烦;而宫里,他去的也少了……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和天行健宗的那一场交战,以及他从秦妃身上採补的过程,尤其是后者,带来那一连串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必须花些时日仔细揣摩! 在潜心体会了七八日后,李珣终于初步得出结论。 首先,是他此时的修为至少暴增了三成!除去採补得来的好处之外,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水晶瓶内的诡异液体,那就像是超级大补药,让他光是嗅了嗅味道,就好处多多。当然,这药性也太烈了些! 接下来,便是《血神子》的修炼情形了。困扰他近十年之久的血魇,已确确实实消失了,而同时,他的心脏也正如阴散人所说,进行了极为妖异的魔化。 普通的外力打击已不可能损害其根本,便是阴散人那样犀利的攻击,他也能够撑过去! 心脏魔化,可说是修炼《血神子》的第一步进阶。但一代魔功,当然不会只有肉体上的变化,伴随出现的,还有所谓「乱而不动,处而不宁,无牵挂心,无情思在」的心诀。 这便是「无情心」了,此乃修士入魔的第一步!据说,「无情心」对修炼者的性格也有影响,当然,这影响需要长期的过程,李珣暂时还察觉不出。 但有件事,却已让他心中不安。 先是心脏的魔化影响于先,又被阴散人碎心一击打扰于后,心窍内的阴火似乎开始有不稳定的现象,随着修炼的进行,内蕴的恐怖能量总是跃跃欲出,说不定哪一天会把他化成灰烬!实在是危险得很。 即使鬼先生留言,这阴火在百年之后才会爆发,可危墙之下,又有谁能信他? 直到此时,李珣才真正明白鬼先生所留下的威胁的真义。 然而,对这种事情,李珣已经麻木了。似乎那种全无压力,一身轻松的日子,永远和他无缘。妖凤饶了他,却又碰上阴散人;血魇没了,却又有阴火的困扰! 如果他想好好地活下去,就必须将这些压在他身上的桎梏一一打碎,而这却又是如此遥遥无期…… 他叹一口气,提起笔来在纸上划了一笔。 此时,他正在国师府中的一处小亭内挥毫泼墨。 当然,李珣绝没有钟隐仙师那种书画造诣,也不会有他那样的闲情。此时李珣所画的,并不是山水竹石、人花鸟兽,而是在外人目光中,怎么看怎么像鬼画符的玩意。 周围的侍女没有一点意外的表情,或许在她们看来,道士画符也是天经地义的。 唯一与传闻不符的是,李珣画符,用的不是硃砂黄纸,而是再普通不过的笔墨宣纸。 纸上横横竖竖,曲折拐弯的笔划,分开看还算工整,但若合在一处,却又像是小孩子瞎抹,没有半点规律可言。 可若是一个对禁制之道有深入研究的人来看,则又是另一种想法——笔划为枝叶,神意方是真。 若在平日,李珣看重的自然是禁制的生剋变化,想着如何才能将有限的真息,做出更大的威力来。而此时,他下笔又有不同。 他几乎将精气神尽数集于笔尖,一笔划下,便等于拼尽全力挥出一剑,在法度井然的同时,又要护着毫尖下脆弱的纸张不被划破,对真息控制的讲究,已到了他的极限。 就在这样的条件下,李珣找到他要的那一点微妙感觉。 这就是李珣几日思索,所得到的最大收穫! 看似笔力已尽,真息竭涸,但转势顿笔,便可再生新力。就在这似尽未尽,似生未生的临界点,有一个飘缈若虚的「点」,与他全身的气机发生了感应。 气机,便代表修士与天地间周流不悖的元气,互相作用的深度。 每多控制一条气机,便代表对天地的认识更深了一层。同时,也将面对更多以往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像过的气机变化。 一般来说,修士感应、发现、操控气机,都是依照各自的修炼法门,按部就班的增进修为,使气机的感应逐步清晰,利于捋顺和操控。 便如李珣,也只有在他最精通的禁制领域,才能察觉到精微的气机变化;而在内修的层面,要到「海上生明月」之境才会对气机有初步的认识。 但李珣所修尽是通玄界的高妙法门,其中又正邪兼备,互不统属。一方面,为他在感应、操控更多气机上创造了条件;另一方面,也极可能因为气机复杂和混乱导致走火入魔。 然而,他新近感受到的这个「点」,却是完全不同的。 这个「点」也是气机,是一个李珣模煳感应到,又暂时无法弄清且操控的气机。 这气机绝不单纯!这是以六御阴阳变的法诀为依据,在生死交迸的瞬间,用高妙的悟性和无比的运气才捕捉到的。李珣发现,这气机能和他体内大部分的气机有最直接的反应,这绝不寻常! 根据《幽冥录》,李珣得知,发现一条新的气机,如果能够引发极多气机的感应,便证明它越接近大道的本源。 因此,李珣更无比重视这新发现的气机。 他在心中为这条气机取了名字——生死限! 可以想见,当他能将「生死限」完全掌握时,他便会有全方位的大进步、大变化,那才真是境界的提升! 他有这种预感,也有这个自信,更有这个毅力! 就在他第一百次下笔时,下人来报,福王世子求见,而在他还未置可否的时候,李琮便带着笑声走了过来,远远便高唿「道兄」,看样子似乎心情不错。 李珣用眼神示意侍女们退去,直到侍女退得远了,李琮才进入亭子,立刻又改了称唿:「王兄好兴致……」 当他看到李珣笔下的鬼画符时,后半句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脸上憋得通红,终究还是忍不住一笑:「王兄你画的是什么符啊!」 李珣半真半假地道了一声:「生死符!」 他将画差的纸揉成一团,只一搓,便化灰飞去,这粗浅的道法却也足以让李琮咋舌了,他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地看着那随风散去的黑灰,好一会才收回目光,向李珣道:「王兄,现在还有空吧?」 李珣含煳地应了一声,李琮只当他承认了。 「你在府里憋太久了,眼看年关将近,也不到家里去走走,老太妃可念叨得很呢!」他这只是客套话,接下来才是重点:「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就出去逛逛如何?我顺便为你介绍几位朋友。」 李珣刚要开口推辞,却被李琮的话给堵住了。 「王兄你已经推辞过两次了,今天我可是亲自上门来请了,怎样?给弟弟我长几分面子吧?」 李珣有些为难,但难得弟弟能有这样的盛情,他确实不好拒绝。不过他也没有忘记,京城里可是有天行健宗的人在呢! 但这个迟疑也只是一瞬间,李珣不愿在弟弟面前,表现出犹豫不决的样子,因为这有损兄长的尊严。所以,仅仅是一个转念间,李珣就应承了。 李琮显得非常高兴:「那我们走吧!我的几位朋友对你这『小国师』感兴趣得很呢!」 李珣却不怎么在意,只是笑着陪他去了。 兄弟二人骑着马,从府中一路直奔东城门外,李琮说是要到那里和几个朋友会合,李珣也由着他。 可是不知怎地,李珣心中总有些晃悠悠的,看着李琮在前边笑吟吟地带路,那种不妥的感觉却越发强烈。 不对! 他勐地勒马停下,思索着心中那异样感觉的来源。 李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情了? 他们兄弟两人已将近十年不见,绝对说不上手足情深,至于血脉温情之类的更不必说,这在帝王家根本就是笑话! 在人前,李琮为了表现福王府与国师府的密切关系,自然要和他走得近一些。可在二人独处时,却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看得出这个弟弟对他很有戒心! 而今天的表现又是怎么了? 听到李珣勒马的声音,李琮愕然回头,正好迎上李珣那双犀利冷静的眼眸,当中只有看透人心的清明。 李琮觉得自己再笑不下去,幸好,他也不必再笑下去了。 空气在突如其来的变化中震盪起来,李珣将目光转向震盪最剧烈的核心——前方的街心处,一个身着宝蓝儒衫,身形高拔挺直的文士正抬起头来,略显削瘦的脸上,轮廓如刀削般清晰,那一双威正严肃的目光,直直打在他的身上。 李珣的心脏从缓到急,再从急到缓,最终又恢復了平日的状态。 侧面、后边,甚至是天上,都有同样的反应传来。 李珣已经知道,有五个人将他团团包围了,而且每个人都有比他强上至少一倍的修为! 天行健宗! 这是一个意外,阴谋造成的意外。而让李珣更意外的是,他自己竟然完全没有紧张的感觉! 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瞬间就想通了七八成。 他缓缓将目光移回李琮身上,这个好弟弟啊! 李琮的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尽力挤出了迷惑的样子,藉着打量四面围上来的人,避开李珣的目光。 在他看到正前方那个蓝衫文士的时候,还极错愕地叫了起来:「何兄!你们这是……」 李珣不想再听下去,他脑子里现在只想着一件事。 这些人,把我当成什么了? 想着这个最关键的问题,他暗中吸了一口长气,对李琮温声道:「这便是弟弟你引介的朋友吗?」 李琮没有想到李珣的语气竟然这样温和,这次是真的一愣。 他不明白,李珣明明已经看出了什么,却还是这样的态度,而且毫不迟疑地将两人此时还算隐密的血缘关系,给点了出来,惊慌失措下,神情更不自然,只能僵硬地点头。 不仅是他,就是眼前那位文士听了李珣的话,似也有些意外,目光在李珣兄弟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再看向李珣时,目光似乎也不怎么严厉了。 李珣心中涌出一阵狂喜,从这文士的神情变化,他明白了许多事情。他开始感觉到,眼前的情况似乎还不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心中这样想,脸上却不能跟着这么变。 他苦笑了一下,继而长叹一声,从马上跳下来,向那文士走去。及到近前,他躬身长施一礼,起身时,眼中竟带了泪光:「明心剑宗弟子李珣在此,敢问道兄如何称唿?」 「明心剑宗?」文士显然被这个名号给迷惑了,只是更让他迷惑的,恐怕还是李珣这副从容淡定的模样。 但他毕竟不是小孩子,很快便将这份迷惑压了下来,同样还了一礼,口中淡淡地道:「天行健宗,何慕兰!」 对方一开口,李珣便知这是那日打伤他的「师兄」,今日一见,果然气派非凡! 而何慕兰这个名字,他也是听过的。天行健宗「四君子」中的兰君子,在通玄界的地位和文海是同一级数的。 所以,他很自然的露出个「原来是你」的神色:「原来是『兰君子』何师兄……」 他本想恭维一番,可是才说了半截,便被何慕兰给打断了。 这个威严的男子,眼睛里始终有着令人不自在的威慑力,即使他的目光并非不善,却仍给李珣极大压力:「也许我可以叫你一声珣师弟!」 李珣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接着便看到何慕兰负手向前走了一步,只这一步,那熟悉的浩然之气,便自他身上喷薄而出,将整个长街都充得满了。 李珣的修为与何慕兰相比,至少差了两倍,且心中又有鬼,哪能挡得住这下为河岳,上做日星的浩然正气,但他知道,此时即使身体不能挡,但眼神一定不能移开,一移开,他就完了! 他忍住拔腿逃命的念头,凭着仅存的一点胆气,与何慕兰对峙。 幸好,这痛苦的折磨只存在一会。 就在李珣几乎要拔剑杀出一条血路时,何慕兰叹了一口气:「珣师弟,你根骨清奇,修为精纯,若静心修道,他日何愁没有一番作为?却为何要滞留此界,以法术媚上,而且……又仗恃修为,秽乱后宫!」 讲到后半句时,他语句转厉,字字都是诛心之言,到最后四字时,眼中更是威凌犀利,刺人肺腑。 李珣心中冷笑连连,脸上却现出了意态萧索的样子。 接着,他瞥了一眼李琮,又向何慕兰苦笑道:「何师兄,要聊我们的事情,不用他在场吧?」 他看似避而不答,但其中的意味却被脸上微妙的神情弄得复杂了,何慕兰不是笨人,正因为他不是笨人,所以才会被这神情影响到。 「也是!如此,我们去城外一叙如何?」何慕兰的语气不自觉温和了几分。他看了李琮一眼,再看李珣时,眼中分明有思索的神情。 李珣点了点头,回身要去拉马,却听旁边一个清亮的女声笑道:「喂,难道你还不会御剑吗?」 李珣的身体顿了顿,继而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五人中唯一的女修。李珣早在那晚透过水镜之术见了她一面,但此时近处观看,仍要为之暗赞一声。 她是个充满灵秀之气的少女,姿容虽比不上青吟、秦妃那一级数,但五官精緻秀丽,尤其是那一双弯盈盈的月牙眼,在笑的时候,还真像天边的月牙一样灵秀,更透出些天真讨喜的味道,十分可爱。 一眼看去,似乎只有十七八岁的年龄,正和李珣相当。 她一身裙装本是雍容的紫色,但她在胸口处繫了个小巧的结带,此时随风轻摆,便透出几分活泼的样子来。 她那柄剑佩戴的方式也与常人不同,就斜挂在她胸肋略偏下处。剑长仅一尺,也略窄了一些,通体深紫色,锋芒不露,一眼看去,倒像个别緻的饰物,令人看不透虚实,和剑的主人相映成趣。 李珣看着这女修,脑中忽地闪过一个人影——齐芸!她很像齐芸,虽然眼前这女修的姿色比齐芸还要高过一筹,但她们却都有一种不为时光所影响的天真和清纯。 齐芸在他心中的印象并不深,原本李珣以为自己已经将她完全遗忘了,可是,在看着这女修的剎那,他不可抑制地再次想起那飘飘洒洒,瀰漫山道的劫灰。 不必再装,他的脸上也是一片死白。 那女修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弯弯的眼眸睁大了些,却正看到李珣略仰起脸来,唇角牵出一丝再苦涩不过的笑容:「我……怕是御不起剑了。」 这话刚说完,他手上忽地一紧,却是被何慕兰抓着,紧接着便有一道真息透入,他也不反抗,任他去试。 两人的真息略微一碰,对方便松了手。 却见何慕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珣师弟,你真息活泼,怎么会御不起剑呢?」 李珣压下心中那腾腾生起的负面情绪,让自己的脑子转得更快,表情也更逼真,他苦笑道:「这事一言难尽……」 何慕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那我带你去吧!」 他向师弟妹们略一示意,一扯李珣,沖天飞起,其余四人也纷纷御剑,直入高空。 看着这剑光飞天的美丽景致,下面的李琮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32章 第四集 魔心诡面 第五章 演戏 本来何慕兰是准备飞到天都峰去的。 可是李珣却一反在城中那意态萧索,风姿翩然的神态,像个疯子一般,拼了命要掉头,甚至不惜以跳下飞剑的极端方式相挟,这才让何慕兰一行人改变方向,落在城东百里外的一处丘陵地上。 因为刚刚在高空中的挣扎,李珣的唿吸变得非常粗重,连吸了几口气才稳定下来。 除了何慕兰,其它几人都用看疯子的目光盯着他,那个女修——李珣刚知道她叫顾颦儿,甚至退了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李珣所要的效果,已经完全达到了。 何慕兰再次开口,语气却再也严厉不起来了:「珣师弟,究竟发生什么事?」 李珣呆呆地看着他,直勾勾的眼神将他的呆滞、迷茫乃至于恐惧,全部勾勒出来,再没有一丝保留。 而这个表情也只存在一剎那,在一次深唿吸之后,他就恢復了风度洒然的模样。 如此强烈的情绪对比,使其神情的震撼力,愈显得真切可信。 他看向何慕兰,脸上苦笑:「对不住!其实,我……」 他话说了一半又是顿住,这种神态,让天行健宗五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还是顾颦儿心直口快,她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怎么不去天都峰啊?上面又没妖……耶?」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勐地一击掌,继而叫道:「天都峰?林阁、天妖凤凰……」 最后四个字刚刚出口,「锵」的一声中,李珣将剑拔出半截,顿时剑光四射,这个举动把旁人都吓了一跳,顾颦儿甚至连手都摸上了剑柄。 李珣此时的样子,怎么看都不正常。 恐惧、疯狂、绝望,将这些神情糅合在一处,再加上大幅度的扭曲,便是李珣此时的表情了。 这表情吓住了所有人,尤其是顾颦儿,这个心机不深的女修竟尖叫一声,跳到何慕兰的身后。 何慕兰看得也有些心悸,这使他的声音不由得放低了许多,试探性地问道:「珣师弟?」 李珣的眼睛从僵直中恢復过来,再看到何慕兰时,只是抽抽嘴角,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发尖:「妖……妖凤呢?」 「哪有妖凤啊!」顾颦儿探探头,又从何慕兰身后走出来,看着李珣,奇道:「不会吧,我只是说说而已……」 在何慕兰少见的严厉目光下,顾颦儿越说越小声,最后还是将脑袋缩回何慕兰背后。 何慕兰则正过脸来,看着李珣,颇关心地问道:「珣师弟,你没事吧?」 李珣脸上尴尬得通红,他收了剑,却低着头,几乎要哭了出来,直到这个时候,他才露出了些符合真实年龄的稚气。也因为如此,他的反应才越发真实可信。 众人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何慕兰和几个师弟师妹交换一下眼色,又问道:「两个月前,天都峰上罹难的天心剑林师伯,与珣师弟是什么关系?」 李珣终于抬头,看着何慕兰的脸,眼中一红,泪就掉了下来:「那是小弟的恩师!」 几人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情。 顾颦儿更是跳了出来,好奇地看他:「就和明心剑宗说的一样,除了倖免于难的祈碧师姐外,那个下落不明的三代弟子就是你喽?那你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为什么不回山?还在皇宫干那种事情?」 她一连问出好几个问题,说到最后脸上满是怀疑。不只是她,其它人也都差不多。 李珣苦涩一笑:「我本就是嵩京人,是当今朝廷福王长子!」 他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便将四个问题一起包了进去,且赢得几个人的齐声惊叹。 虽然人间界的王公大臣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但概念上毕竟是一个颇了不得的身份,还是很有震撼力的。 这个时候,顾颦儿又发现了问题,她奇道:「你是小王爷,那昨天下午向我搭讪的小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李珣的笑容更苦涩了:「那是我二弟李琮,王府世子!」 称唿上的差别,便隐晦地点出了些问题来。顾颦儿还没有察觉,但何慕兰却明白了,他眼中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这一闪而逝的神色,被李珣捉个正着。 他转过脸来,直视顾颦儿道:「天都峰一事后,我没有回山是真的,在宫中做事也是真的。但是,诸位师兄师姐所说的『秽乱后宫』一事,却又是什么意思?」 他说话的口气并没有咄咄逼人,但是神情变化中,透出的尽是质疑和不服。 顾颦儿不是那种刁蛮不讲理的女孩子,前面见了李珣近乎癫狂的表演,还有此时真挚无伪的神情,心中早就有怜悯之意,见李珣如此「认真」地询问,心中的定见便开始动摇了。 这种心态同时发生在每个人心里,从李珣自承身份开始,一直到现在,连续不断的细微变化合在一处,不知不觉间,他们心中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 此时李珣又巧妙地将所谓「秽乱后宫」的敏感问题,抛给了脸皮最薄的顾颦儿,里外交迫之下,更让她说不出话来。 何慕兰见师妹有些尴尬,忙接过话头,他的心理比顾颦儿要成熟得太多,心中虽也被李珣的无形攻势影响,却还是能抓着关键的问题。 他脸色沉肃,说的话也颇为犀利:「珣师弟,世上无风不起浪!你说你清白,理由呢?我且问你,你既然已经逃得性命,又为何不回山?反而在这人间界,以道法为依仗,作那国师之职?这一点,你怎么说?」 李珣看着他瘦削而刚正的脸,忽地展颜一笑:「何师哥,你见过妖凤没有?」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使众人微愕,但很快,何慕兰便摇头道:「从未见过。」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我见过!」 废话,谁不知道你见过?众人被他的话弄得莫名其妙。 李珣嘴角抽搐,样子看上去又有些疯兆,顾颦儿看得向后缩去,但好奇心不减,仍探出脑袋,在何慕兰背后看着他。 李珣的眼神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然后缓缓开口,字字凝质如实物:「百劫千重火狱,绵延千里,火雨如织,十余位师兄、师姐,转眼间灰飞烟灭!这情形,你们见过吗? 「还有明澜、明风两位仙师,被妖火千刀万剐,尸骨无存,你们见过了吗?还有我那可怜的师尊,堂堂男儿、堂堂男儿……」 开始时,他的话音还是微微发颤,但随着语境深入,这颤抖越发强烈,至最后一句时,却已抖得说不下去,只是将「堂堂男儿」四字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 李珣入戏了!或者说,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表演,还是真的在发洩当日惨剧压在他心头的阴郁和痛苦! 「堂堂男儿」,是在说林阁,还是在说他自己? 无须再酝酿感情,他已在循环往復的呻吟声中,痛哭失声。 哭声让何慕兰等人手足无措,又不知该如何劝慰,看李珣哭得几乎要站不住了,这才由何慕兰硬着头皮上前,干巴巴地劝了几句「师弟节哀」之类的废话。 李珣哪会这么容易就停下,何慕兰不劝还好,才劝了两句,他哭得更是凄惨了,同时抽抽噎噎地道:「何师兄,我……再不想修真了!」 对面五人立时都傻了眼。何慕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将声音压得更低,又确认道:「珣师弟,你……」 李珣还在流泪,却硬生生在脸上扯出了一个笑来,这是真正的惨笑:「何师兄,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修真吗?从那一日至今,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梦到满天的火云,满山道的黑灰,耳朵里响着的,全是师尊的嘶叫……对了,你刚刚问我为什么不回山!」 他嘿嘿低笑起来,笑声未停,青玉剑出鞘,被他持在手上,剑芒乱闪,尽显其锋锐,只是剑身毫无规律可言的颤抖,让这些使剑的行家直皱眉头。 这真不像是一只持剑的手。 他看向何慕兰,脸上有些抽搐。 「何师兄,我已经使不动剑,驾不住剑了!」看着五人睁大的眼睛,他自嘲一笑:「刚刚在城里,何师兄说得不错,我身上是没有半点伤处,可是……」 他将左手也放在剑柄上,脸色苍白:「可是,我再也拿不起剑了……就像那天在山道上,我连拔剑的勇气也没有!只能看着他们『唿』地一声,就变成了灰……」 他脸上渐渐扭曲了,直勾勾的眼神看着何慕兰,直到其中的疯狂光采将其压得微微向后仰。 最后,他像是叹息似的吐出了几个字来:「我怕啊!」 他的眼神投向天空,好像上面有一个无形的人,在听他说话,而事实上,那里只有一片虚空,他的眼神空茫茫地转动着,然后渐渐迷乱。 「我怕!不错,我怕!我难道不该怕吗?她是妖怪啊……所有人都化了,化得满天都是!」 这完全就是疯人的梦呓,而配合这疯话,他手中的宝剑凌乱地摆动,寒气森森。 包括何慕兰在内,五个人都觉得脖子发僵,也都慢慢地向后移动,和李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铛」的一声,青玉剑落在地上,又弹了起来,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而李珣则勐地咆哮起来:「你们让我去斗她吗?她是妖怪、妖怪啊!人怎么能和妖怪斗?怎么能和她斗?她是妖怪、是魔鬼,你们还要我怎样? 「我真的什么都不想了!不想了!我只想在这儿好好地活……我是个废物,不,我不是废物,我在这儿,我才不是废物,不是!」 他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扯了剑鞘,向何慕兰噼头盖脸打了下去,何慕兰还不怎地,后面的顾颦儿已本能一脚踢了出去。 砰地一声,李珣小腹中脚,登时倒飞出去,落地便咳出了一口鲜血,他却不知道擦拭,呆了呆,忽又抱着头痛哭,一直哭到缩在地上,气息抽噎,差点便要闭过气去。 顾颦儿踢出那一脚后,也愣在当地,然后赶紧缩腿,扭脸去看何慕兰,脸上有些不安之色。 何慕兰安慰地摇了摇头,又奔了过去,扶起李珣,先看他伤势,见不怎么重,才松了一口气,又连声叫道:「珣师弟、珣师弟……珣师弟!」 何慕兰在几次招唿都不见效后,终于口中真气潜爆,大喝一声,将李珣震得一愣,这才把情况控制下来。 李珣直愣愣地看着他,然后脸上又现出一个苦涩无比的笑容,又过了一会,他低低细细地开口:「何师兄,我真不愿再修真了……」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喉咙一噎,又开始泣不成声。 接下来,李珣只听到何慕兰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应和着这声叹息,这片起伏不平的丘陵地上,刮起一阵清风,带起小小的土尘颗粒,绕着这些人,打了几个转,又远去了。 谁也没有发现,一颗在外观上与所有尘粒都没有任何区别的微尘,顺着这风,轻轻地黏在了顾颦儿小巧的靴子上。 李珣真的要忍不住了,差点就笑了场。 他这一场戏演得实在是太精采了。也合该自己走运,在何慕兰自我介绍的瞬间,他脑子里勐地想到对方的一个「本家」。 「天君」何志彦! 当年铁铮铮的汉子,被阴散人折磨得人事不知,在通玄界除名一事,也算得上人尽皆知。 此时,他只是作为阴散人可怕的阴影像征,才存活在人们的记忆里。李珣也是因为和阴散人处得久了,才对这个被阴散人活活吓成疯子的人,记忆深刻。 想当年,那何志彦可是闻女声而色变,继而瘫软如泥;而今日,他一个小小的低辈弟子,被天妖凤凰吓得拿不住剑,也应该是理所当然才对! 这欲扬先抑,转移目标的本事,李珣可说是练得炉火纯青,眨眼间就计算完毕,再配合临场发挥,果然将一个被惊吓成疾的可怜人,演绎得炉火纯青。 便是没有可以参照的对象,李珣的表演也是极为可信的。更何况,有何志彦这前车之鉴摆在人们眼前? 妖凤和阴散人,可算是一个级数上的高人,论残忍程度,应该差不多吧! 联繫到旧事,何慕兰等人再无怀疑。 李珣一举数得。 他不仅解除了对方对自己的疑心,还能顺便将阴散人定位成「骗子」一流,并给自己的作为找个理由,留下足够的后路。 就算以后他们再问起,也脱不开这个基调了。 当然,李珣也能从其中找到些反应。 此时,除了何慕兰修养极高,心思不为人所知外,其它人可都是把各自的心思摆在脸上的。 也只有顾颦儿自始至终透着些怜悯,而其它三人,却将轻蔑贯彻始终。 这些方正的傢伙,对李珣这样「没骨气」的东西是看不下去的。 当然,前提是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妖凤、阴散人这样的魔头妖物,才会有这样无知的结论。 看李珣的精神状态再不适合交谈,何慕兰只好将他送回国师府,同时将「青玉」也送了回来,然后五人便告辞离去,想来他们之间也需要好好商讨一下了。 五人刚一踏出府门,李珣眼中的癫狂就消没殆尽,他面色转冷,转身就进了书房。 「李琮,我的好弟弟啊!」李珣一掌击在书案上,面色冷峻。这一次,他是动了真怒。 他不知道李琮是怎么和天行健宗的人搭上线的,其中的过程,他却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必定是天行健宗的人因为那晚与他一战,对京城内的事情上了心,与李琮有了交往后,便打听有关于修士的事情。 对这个异母弟弟的心态,李珣把握得非常清楚。 他终究还是怕了!怕李珣以一身神妙的能力,抢去他的世子之位,剥夺属于他的地位和富贵,所以开始扯后腿! 他或许不知道何慕兰等人的底细,却绝对能够看出他们是李珣的「同类」,同时,也绝对能够察觉出他们来者不善的心态。 所以,他把李珣卖了!也许他的本意只是要给李珣找找麻烦,但心中未尝没有想借力将李珣拿下的想法。 他的计划本来很好,他完全可以将一切都佈置成偶然,成为一个「好心办坏事」的典型;可是,一个从来没有经歷过挫折的贵公子,又怎能抵挡得住,那不属于人间的强大压迫力? 所以,他被李珣一眼看透! 李珣应该庆幸,他这弟弟说出去的事情并不多,至少阴散人和血散人的事暂时还没有暴露。所以,这次何慕兰只是把他当成「逃兵」看待,没安上个「叛徒」的帽子。 就算这样,他也不得不防。否则出了事情,两散人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他却没那个本事应付全天下正道宗门的围攻! 所以,他极小心地做了最完善的准备。 除了用天才式的表演混淆对方的视线,为自己留下后路,他还使用了一个招数——透音砂! 这件宝贝也是阴散人交给他的,但却不是之前那批「小法宝」的级数可比。 当李珣向阴散人说起水镜之术被何慕兰轻松识破,请教如何破解的时候,阴散人心血来潮之下,给他一件真正的宝贝! 这透音砂外表与普通的粉尘没有任何区别,将它投进阳光下,便会立时融入正在飞舞飘扬的粉尘里。 然而,在特殊法诀的操控下,它却能够依附在某人的衣物上,收集周围一切空气振动,并透过特定的法器将其在远方同步还原——人的说话音自然不在话下。 阴散人曾说过,便是她本人,在没有防备之下,也很难察觉这个小东西,可说是通玄界最厉害的窃听工具。 透音砂若被法诀催动,便会一刻不停地收集周围的声波,直到上面留存的特殊能量被消耗完毕为止,这一过程大概可以持续十天。 阴散人当年也是机缘巧合,才得了那么十五粒,用得极是珍惜,但数百年下来,也仅留下七粒而已,这次能给李珣一粒,可算是异数。 而李珣将其用在何慕兰等人身上,恐怕也是自透音砂问世以来,最掉价的一次了! 李珣取出发动透音砂的工具,这是一个小碗状的东西,上面篆刻着极为复杂的条纹禁制,比那内库中的简陋水镜,强了何止一倍。 李珣吐出一口气,却不急着发动,透音砂的有效时间非常宝贵,他绝不能浪费。 他微瞑双目,默默估算着何慕兰等人的行程,直到他认为可以的时候,才睁开眼睛,敲了小碗边缘,嗡嗡的震动声便响了起来。 他默默转换法诀,过滤掉诸多无意义的杂音,最后出现的,便是一连串清晰至极的声响。 「……明心剑宗之耻!林阁师伯也算是一代之雄,怎么就教出这么个窝囊废?」 按照声音估计,这口中不知积德的傢伙应当是姓刘,李珣懒得记他的名字,但也知道,这就是那晚中了他一记「逆血针」,却以为是「逆沖化血针」的笨蛋! 单从这一点来看,李珣不觉得这人比他强到哪里去! 李珣不是个太过斤斤计较的人,但仍觉得,若有机会,应该给他点颜色瞧瞧! 还是何慕兰修养好,他淡淡地道:「背后不讲他人是非,师弟你也不要太苛求别人!这李珣也算是可怜人。看着他,我就想起了三皇剑宗的『天君』前辈…… 「嘿,这妖凤与那阴散人相比,并不差到哪里去,而李珣不过是个三代弟子,不能抵挡,也不是他的罪过!」 李珣一边心中得意,一边又有些惭愧,这何慕兰的为人确实很好,或许太过方正了一些,但和这种人在一起,是不必担心在背后被捅刀子的!实在是可以结交的最佳选择。 只可惜,李珣缺乏了能与其做真心朋友的最关键因素——正气! 李珣不能说是纯粹的坏人,但是他做事的时候,利己之心太重、喜用心机算计等,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尤其是他缺乏承担责任和罪过的自觉,这与何慕兰那种「天下为公」的气度,实在是南辕北辙,找不到半点相通之处。 人类要认识自己是一件很难的事,但如果身边有一面镜子,便也就算不得难事了。 从何慕兰,李珣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经验,即使这感觉仅仅一闪即逝。 等李珣从走神中恢復过来,那边正说到了一个关键处——这次是顾颦儿在说话,她似乎对李珣还抱着一种女性的怜悯:「师兄,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何慕兰沉吟了一下,方道:「按情理来说,他在这里虽没做什么恶事,但通玄界修士绝不可在朝廷内有什么举动,以免影响人间界之走势。 「可他毕竟是明心剑宗的弟子,我们却没办法管制……如此,我们只能在近期去明心剑宗一趟,告知此事,交由他的宗门长辈处置。」 李珣心中又是一跳,宗门要来人吗?说实在的,他心中对回归宗门之事并不排斥,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卖力演出,给自己在话中留条后路。只是,有阴散人在此…… 何慕兰似是不想在这话题上多说,转而又说起了另一件事:「李珣的事,我们可以先放在一边。倒是那晚在禁宫内的那人,这七八天里,倒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这让我很在意!」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沉许多,显然是在思考。 李珣才松下的一口气,登时又提了起来。 他心中暗骂,这天行健宗的弟子果然都是死脑筋,七八天找不到,难道就不会想想那人已经跑掉了吗? 顾颦儿似乎和他一样的心思,听到何慕兰说话,只是一声嘀咕:「师兄!我们每天夜里都在这京城四周把守,已是第八天了吧?说不定那人早就跑了!」 言下之意就是——本姑娘困了、累了,咱们就收工吧! 她这话更像是撒娇,而何慕兰却适时地展现了刚正的性情,丝毫不为之所动,连说话的语气都没有半点变化。 「不可能!白日里,连续几日天气晴好,阳气强盛,我布下的天行交感之阵,便不会有遗漏;而在夜里,我们五人共同施展的五方神通感应,也足以罩住周围数百里,如果他离开,我们一定会生出感应! 「而一连这么多天,他踪影皆无,可能是藏匿在城中某处……甚至,还在皇宫之中!」他顿了顿,又道:「而且,那晚我感应到的那股气息,实在是有些意外……待我好好想想!」 说着说着,他便陷入了沉思,那边没人敢说话,怕打扰了他的思路。 李珣在这边也不自觉有些紧张,要说这皇宫内的秘密,和自己有关的实在是太多了,可别让这人真想出些名堂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何慕兰勐一击掌,叫道:「桃花血!难道是桃花血?」 第33章 第四集 魔心诡面 第六章 设局 顾颦儿奇道:「什么桃花血?」 旁边有一人提醒了她一句:「师妹,就是苏曜仙师提过的那个……」 顾颦儿马上反应过来,惊叫道:「就是那个用一万个处子元红……」说到这,她毕竟还有些害羞,便不再讲下去。 何慕兰点头叹道:「正是,所谓万点桃花一点碧,指的就是此物!俗世所谓的贞女红,虽不过是神仙方士常用的骗术,但若有一万滴纯洁处子元红并其精血融为一体,就能使血色转碧,具有极强药性,可入丹药…… 「而若要使其得竟全功,非要万万之数不可!元红精血同取,便是一条人命,这种东西要用一万万人命堆积起来,可说是天底下最邪恶之物!便是再厉害的邪魔人物,也不敢自己收集,以免引动天罚,万劫不復。 「但这些魔头多施狡计,使这桃花血为下界人所知,又引诱一些无道昏君,为求长生不老,卖力收集,由此转嫁祸端,他们则隐在幕后,坐收渔翁之利……」 李珣在这边恍然大悟,始终留在他心中的一个关窍终于被打开了!他脑子里面,突然蹦出来阴散人曾说过的一句话:「……一些非要有绝大人力方能收集的东西,便也只有朝廷辖下亿万黎民,才能办得到了!」 原来她是指桃花血!也就是那水晶瓶里的邪门玩意,怪不得…… 只听到何慕兰又道:「此时年关将近,各地的贡品,想必都要进京了吧……歷代皇帝,大都崇信丹道,但其所谓的炼丹,不过就是铅汞硃砂之类的俗物,当然炼不出好丹来。只是按照惯例,这其中有一样东西却是不可或缺,便是桃花血!」 顾颦儿立时明白了,她击掌道:「原来如此,那人打的是桃花血的主意,这样一来,在贡品进京,收入内库之后,他也会去抢夺!」 何慕兰轻「嗯」一声:「这种事并不新鲜,这东西毕竟还是人间之物,那些大邪魔是不屑来争抢的。来此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小魔小妖,抢到手之后,也不会自己炼制,而是上贡给各大魔头,以求得些好处。 「那人的修为也对得上拍!看他幽明阴火颇为精纯,想必是幽魂噬影宗或嗜鬼宗的后辈了……」 这个推论当然又偏了,但是对顾颦儿等人而言,此番推理已经相当精采,更重要的是,他们现在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这比前些日子漫天撒网捞小鱼的无聊,可要振奋得太多了。 果然,顾颦儿的兴致一下子提了起来:「好啊,有目标就好办多了!师兄,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呢?」 何慕兰似是笑了一下:「若是以前,我还不能有定论,但如今又是不同!别忘了,宫里面可还有帮手的!」 李珣怔了一下,然后才想明白,何慕兰口中的「帮手」,指的就是自己。 「这算什么?骑驴找驴还是缘木求鱼?」李珣摸着下巴,忍不住好笑,忍了很久,最终还是低低的笑了起来。 只听到何慕兰最后道:「明日我便去找珣师弟,问一下宫中的情况,再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这样,在年关贡品到京之前的几日,咱们就再辛苦一些,务必严守京城四周,不可放任任何嫌疑之人进出。」 何慕兰不知道,便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京城东门之外,正有一架再普通不过的青蓬马车,缓步驶入那黑洞洞的城门中。 或许正因为它的普通,天行交感之阵才没有半点反应。 待进了城门,一个犹带着稚气的少女声音道:「憋得真难受……青姨啊,我们干嘛要这么客气地进来呢?你看,前面的小黑也很闷!」 似是在回应着她的话,拉车的黑马打了个响鼻。 至此,再无声息。 李珣匆匆策马,向福王府赶去。看何慕兰等人的架式,不将那个莫须有的邪魔抓出来,想必是不会离开的了。 为安全计,除了李珣自己这边要小心应付之外,还要有福王府、皇宫各方面的配合。 而最不保险的,当然就是福王府,因为这里有一个不安定的因素——李琮! 李珣双目转冷,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李珣的心情一向颇为复杂。一方面,李琮代替了他在父亲眼中的地位,同时也佔据了本应属于他的位置,即便他不再对这位置动心,可心里却始终无法完全释然。 另一方面,李琮与他又是极其相似,只是没有他歷经劫难而成的曲折圆滑——或许能看成是他「一路顺风的成长版」,这让他有一种难以磨灭的亲切感。 就在这两种感觉交相影响下,李珣对待弟弟,总是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但他却从未想到,李琮会把自己当成竞争对象,并毫不犹豫地扯了自己的后腿! 看样子,是需要让他明白一些事理了! 马蹄得得,也算得上是清脆悦耳,在这略显单调的韵律中,李珣进入了思考的状态,他要在到达王府之前,将整件事情想清楚,不能有一丝遗漏。 他没有察觉,马蹄声里忽地多了一些杂音,直到身侧一声唤——「喂!」 李珣一惊,顺着声音偏头,此时天色早暗得很了,但他仍看得十分清楚。走到他身侧的,是一辆悬挂青碧流苏的马车,其上落了不少风尘,想必是赶了远路,才进城来的。 他这边的车窗上,绣帘一掀,一个梳着桃心髻的少女探出头,正冲着他笑呢! 李珣目光扫了过去,心中当即一奇。 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美丽的女子?虽然确切点说,她还是个小孩子! 那少女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脸的稚气,但五官已秀美精緻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明眸闪亮,全无半分杂质,唇角微微上翘,未语先笑,便如同一阵和暖的春风,沁人心脾。 李珣竟看得一阵恍惚。他不自觉想着,若这少女再年长个几岁,恐怕便是秦妃那一个级数的了! 存着这么个念头,他再看去,便觉得少女的面目忽然成熟了些,倒似有十七八岁的年龄了。 「天生尤物!」李珣心中低赞了一声。 他终于承认,这人世间美丽的女子还是不少的。先是秦妃,接着又是这少女,都是连通玄界也少有的绝色。 不过,有些不对劲……怎么这少女的眼神,不是看着他的脸,而是向上看着他的头顶呢? 李珣心中好奇,便笑着问了一句:「小姐是在叫我吗?」 少女眨眨眼晴,嘻嘻地应声:「是啊,叫你是想问件事!」 看着她一派纯真的样子,李珣不由莞尔,也生出了童心,便笑道:「小姐请讲。若我知晓,必定言无不尽!」 少女笑得更灿烂了。 「其实很简单啦!」她伸手指着李珣头顶,眼中毫不掩饰地射出喜爱的神情:「那个簪子真好看!我也想要一个,你能不能告诉我在哪买的?我要青姨也帮我买一个!」 李珣怔了怔,才知少女说的是他头上的「凤翎针」,这下子他便有些尴尬了,难道他能说这是通玄界的至宝,要拔凤凰身上的尾羽,才能制成的吗? 看着少女期待的眼神,他只有苦笑:「对不住,这簪子是长辈送的,我也不知道该到哪买。」 少女脸上立时尽是失望之色,看得李珣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这样啊!」 少女的心思变得极快,刚刚还兴致高昂,现在便又嘟起小嘴,缩了回去,马车继续前行,很快将李珣甩在后面。李珣看着远去的车子,只能摇头苦笑。 「蠢材!十足蠢材!」 李信素来沉着无波的脸,此时因为愤怒而扭曲了,他重重地拍击书案,上面的书简公文齐齐跳起,表示他心中的怒火,已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 李琮就在这怒吼声中,抱头鼠窜而去。 待李琮出了门,李信口中长长地叹息一声,李珣陪着他叹了一声,劝他道:「琮弟还小,父王不必急于求成!」 李信忽地目光一闪,盯在他脸上。这时候,他又恢復了那个叱咤风云的福王形象,虽没有深厚的修为,但培养多年的滔滔威仪也具有极强的压迫感。 他缓缓地道:「珣儿,你对这弟弟,便是这般想法吗?」 李珣不解其意,李信唇角露出一丝冷笑:「若在平日,我不会为这事烦心。只是如今情势不同,在这个当口,却容不得一个昏了头的人办事!」 李珣心中一跳,再看向他时,李信眼中已冒出了熊熊的火光,如果李珣没有看错的话,这火光中有着浓浓的……野心! 李信将身子向前倾,声音也低了下去,却更具有临近爆发的张力,整体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行将扑食的巨鹰,气势凌厉,一往无前。 「大事将至了!珣儿,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李珣的心脏稍稍地漏跳一拍,然后就恢復了平时的节奏。 他并不惊讶李信会这么说。 事实上,有这样一个儿子,以及儿子背后那深不可测的国师,他若还不懂得利用,便是真正的傻子。 之前他没有说,是因为他对小儿子也抱予厚望,更相信自己十余年来毫无间断的熏陶。 可是今天,李琮的表现让他失望了,且更重要的是,他的大儿子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李珣没问是什么「大事」,一方面,他小时候受的种种教育,已让他有了这份自觉,而另一方面,能被这个王爷以这种口吻说出来的事情,普天之下,也只有一种可能而已! 所以,他笑了起来:「父亲何出此言?你是我的父亲,我怎会不帮你?便如今日,你这样帮我一般!」 他这是话中有话的,李信自然明白。他低喝了一声「好」,紧接着,便站起身来,紧盯李珣道:「待解决了你的事后,你便随我认识一些要员,为那事做准备!」 李珣知道,所谓的认识要员,其实就是增长自己的人脉,同时逐步代替李琮在福王府的地位。 李信能够在这个时候立下决断,显然是用了一番心思的,这也是在野心的催化之下,迸发出的巨大能量。 只可惜,李珣心中却感觉不到半点类似的情绪。 纵使龙飞九五,统御天下又如何?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李珣没有半点犹豫,轻轻点了点头。 李珣对待这事的态度,便如他的动作一样,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力度。 相比之下,对外面刚刚离开的李琮,他还更在意一些。 一出了房门,他便提气轻身,闪过了诸多侍卫,轻车熟路地在王府的暗影中穿行,凡俗之人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也不过花了十息的时间,他就找到此行的目标——他的异母弟弟,李琮。 此时,他正坐在书房内,持笔写着什么,很明显,他下笔时有些犹疑,笔法断断续续。 李珣暗叹口气,闪身走了进去。 灯火突然明暗变幻,受此惊扰,李琮勐然抬头,正好看见他哥哥沉静如水的面容。他登时大惊失色,本能地要揉起手中的纸张,但才做了一半便颓然长叹,整个身体软了下来。 李珣也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有些折痕的纸张拿起来,便看到上面写的字迹:「国师与其师兄法术深不可测,李珣……」 他再叹一口气,弹了弹纸张:「是送给那些人的吧……若你再写下去,我们兄弟情分只怕到此为止了!」说着,他将纸揉碎轻搓,便如今日上午一般,令其化灰飞去。 李琮看着他的动作,脸上乍青乍白,最后还是看向李珣的脸,嗓音却已有些发颤:「你……是来杀我的吗?」 李珣摇摇头道:「你这是什么话?就算你给我带来了麻烦,但在我眼中,和一个小孩子的恶作剧也什么差别……你毕竟才十五岁。」 听了他的话,李琮脸上总算浮了些血色。而这时,李珣的一句话又将他打倒在地。 「你可知道,父王刚刚要我去陪他认识一些大臣要员。」 李琮愣了愣神,才对这话的意思反应过来,紧接着,他脸上刚刚出现的血色就又褪了个干净! 而李珣则是温和一笑:「我答应了,但是……」 他小小地拉了个长音,看着李琮的神情在一点一滴地变化,这种操控他人心理变化的手段,实在很能给人快感,李珣是越来越着迷了。 他的笑容更加柔和,便似春日里暖暖的风,没有半点锋芒:「但是,我却没有半点兴趣。」 「你骗人!」李琮像是个孩子,在大人诱惑性言辞和糖果的双重作用下,保留着最后一点的警觉和尊严。 李珣脸上的笑容消去,代之而起的,是肃穆庄重:「我没必要骗你!我向道之心早已坚定不移,这辈子都会刻苦励志,力求破界飞昇,成就无上仙业,又岂会在这碌碌红尘里消磨精神? 「这些日子逗留京城,只是两位师长有命,不能不为之而已!你当我想做什么? 「可惜你小小年纪,前途远大,却不思量磨砺心志,增长本事,反而在背后使心,暗中算计……最可笑的是,你竟然找错了对象,连敌我都分不清,父王这些年来,又教了你什么?」 李琮脸上抽搐,眼中更是被训得红了,李珣还要再说时,他已经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跪在李珣面前,放声大哭:「哥哥你别说了!是我煳涂、我煳涂!可是,我也怕啊……」 他哭得嗓子哑了,说话也语无伦次,反反覆覆都是说李珣如何优秀,他怎么不如之类的自卑话语,说到不堪处,他甚至抱住了李珣的小腿,哭得更是厉害。 李珣长叹一声:「你我兄弟一场,为何要生出这种事来……」 这一声叹息好生凄凉,然而李珣心中,却比这更凉上十倍,便好似外面的寒气全都装进胸口一般! 这种情形,是何等的熟悉,眼前这像狗一样趴在自己眼前的少年,和自己又有什么区别?他跪在妖凤身前时,跪在阴散人身前时,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他低头看着李琮的后脑勺,眼睛渐渐变成了血红色,深红的瞳仁开始高速旋转。 这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啊! 在委屈、自责、痛苦、羞惭后面,他的心底深处,咆哮涌动的滚烫岩浆里,尽是满满的耻辱和愤恨,但其中可怕的杀意,却几乎让李珣这样近乎高高在上的修士,也为之心悸! 李珣不由得感叹,真是兄弟啊! 幸好,他从来没有「兄弟和睦如初」的幼稚想法,只要李琮不给他添乱便足够了,他心中一边冷笑,一边温言将李琮扶了起来:「王弟何苦如此?我们兄弟误会能化解便足够了!」 但他嫌火候不到,不能坚定其心,干脆便说得更绝一些:「若琮弟还有心见疑,我李珣便在此立誓,绝不与王弟争那大位,否则天劫殛之!」 直到他发完毒誓,李琮才又大叫道:「哥哥你何必如此!」 然后,便是两兄弟「和好如初」的大团圆戏码。 演了这么一场戏,兄弟两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李珣稳住了李琮的心态,而李琮则顺势稳住了自己的位子。 当然,谁也没法保证这个口头协议的效力,想要让它真正生效,还要看各人的手段。 李珣不要求太多,他只要李琮在年关之前好好听话,不要扯他后腿,便心满意足了。 他笑着挽住李琮的臂膀道:「王弟你也不要怨恨父王,要知此时也是大事将至,正需你我出力的时候,偏偏你又一时煳涂,做了那些事!但不要紧,想挽回颜面还有许多时间。正好,这次哥哥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说是商量,其实就是命令。这点李琮清楚得很,但没有办法,在李珣自愿让贤之前,李琮必须做出几件让李珣满意的事。 这就是利益的交换。 大家都明白! 第二日,何慕兰果然到国师府拜会,李珣既然知道他的目的,自然早就做好准备。 或许是觉得明心剑宗的弟子可以信赖,何慕兰并未向他隐瞒什么,将那晚发生的事情大略道出,当即引起李珣的惊讶:「这么说来,前些日子内库中的侍卫突然全数昏迷,内库地道也被损坏,那就是何师兄你们……」 何慕兰嘿然一笑,来个默认,继而问道:「珣师弟在宫中,可曾去过内库?」 李珣颇「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道:「内库?我确实是下去过,是那国师带我去清查近期进贡的各类丹药、药材,只是我对丹道不熟,也就没怎么往心里去。怎么,何师兄……」 何慕兰呆了呆:「珣师弟不才是国师吗?怎么又来一个?」 李珣也睁大眼睛:「谁说我是国师的?要说是,也只是被京城里的人凑热闹唤作『小国师』,如此而已,师兄竟是不知吗?」 何慕兰有些尴尬,但仍坦然道:「这些日子,我们在京城里四处搜索那逃走的恶人,所以没有时间去打听这个。」 他旋又疑道:「师弟既不是国师,难道那国师的道法,还在师弟你之上?」 李珣暗想何止在我之上,恐怕是强上万倍!但他当然不能这么说,只是摇头道:「师兄你可知为什么京城人称唿我,要在『国师』上加一个『小』字?」 何慕兰老实地摇头,李珣嘿然一笑:「那是因为她与我算是平辈论交,在宫中职司亦在我之上,所以,平日里我还要叫她一声『师叔』才是呢……」 何慕兰听得摇头苦笑:「荒唐、荒唐,师弟你……」 李珣只当没听见,继续说了下去,还要在脸上露出些微的不屑之色:「说到道法,她能有什么道法?是美色才真!还有那舌灿莲花之道,也能将死人说活,唬弄一个昏昧之君,有什么难处?」 看何慕兰脸上还有疑问,李珣知道,绝不能放过这个掩护阴散人的机会。干脆挑了几个京城中流传关于女国师的「小段子」,略加修改,当成自己亲眼所见之事,一一道来。 他口才本就极佳,何慕兰又全无概念,一来二去之下,便将女国师定为以女色、骗术媚惑君王的凡俗道士,算是给阴散人涂抹上一层厚厚的伪装。想来,阴散人还不至于怪罪吧? 既然有此良机,李珣也就不修口德,多骂了几句,混杂在一起,算是聊解自己心头之恨。 何慕兰哪知其中还有这等关节,听得极是认真。 李珣说得够了,这才回到正题:「这国师没什么真本事,但心机却极是厉害,她以女子之身,出入宫廷,皇帝也不见疑,甚至将禁宫里的诸多事务交给她管理,内库便是其中一项。 「也因为如此,我用她师侄的名义,才得以与她进入内库……呃,师兄问起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何慕兰听他说了这么多,总算是对宫中的情况有了些瞭解。 他沉吟了一会,将心中的判断和新得来的信息对照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什么冲突的地方——当然不会有,因为李珣就是按照他昨日的推理来安排背景,务必要使他在错误的路上走得更远,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在确认无误后,何慕兰开口道:「珣师弟,你在内库里,有没有见过桃花血?」 「桃花血?」李珣先是一脸的茫然,然后忽又眼前一亮:「似乎听过!」 他皱着眉头「回忆」道:「新进贡来的药材中似乎有这个东西,它的名字很特别,我应该不会记错!」 何慕兰手指敲击桌面,缓缓地道了一声:「果然……」 这话说得平缓凝实,但其中的肃杀之意,却勐地提了好几个档次! 紧接着,他便向李珣道:「珣师弟,今夜可否带我们去内库一观?」 李珣张大了嘴,失声道:「什么?」 第34章 第四集 魔心诡面 第七章 疑心 今夜月色尚好,只在周边有一层朦胧的光晕,自高处望去,数里内的事物,总能看个大概。 就在这样的天色里,李珣被何慕兰扶着,御剑直落宫中。 他的感觉非常奇妙,在这群人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在这偌大的宫廷中,正潜伏着一位惊世魔头,像何慕兰这样大剌剌地御剑而下,简直就是在老虎面前敲锣打鼓,而且…… 老虎还在装睡! 众人很快来到内库之上,李珣以目示意,何慕兰微微一笑,随即便如几天前那样,一脚跺下,浩荡震波在地下一扫而过,下面那些侍卫、太监,立时又都被震昏过去。 看着这样爽利的手段,李珣心中不由得有些羡慕,但他很快就想到人们都在看他的脸色,于是,这羡慕之情很快就变成了微微的伤感。 这个神情变化连接自然,正是时候。众人见了他的表情,互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怜悯。 李珣心中暗笑,引着众人下了地道,直趋内库。当然,他没忘了表现一下对道路的陌生,几次险些带错了方向,尴尬之情,溢于言表。 直至进了内库,李珣才「略微」摸清了些方向,开始为众人解说起内库的佈置。当然,他们听进去多少,便不是李珣所关心的了。 显然,何慕兰等人对内库中其它的东西,并不感兴趣,而是直奔入最下层的丹室。 李珣领着他们走到丹室存放药材的地方,指着分门别类放好的药材道:「这里便是进贡的名贵药材,当时国师便是在这里提起那『桃花血』的。」 何慕兰看着这里成千上万种药物,脸上没有半点波动,只是吐出一个字:「找!」 这一找就是大半个时辰,但结果是所有人两手空空。 能找到才怪!桃花血及那个仍不知名的铁板,早被李珣换了地方,此时带他们来,便是要利用这点使他们做出错误的判断,如此而已! 顾颦儿已有些动摇了:「师兄,难道那人已把它偷走了?」 当场便有两人贊同,一个是不耻李珣为人的刘师兄,另外是一个姓董的。 但何慕兰显然没有这么容易认输,他又将目光放到李珣身上:「珣师弟,最近几天,有没有人从这里取过药材?」 李珣摇摇头:「没有!若要从这里拿走东西……哦,我是说从正规管道拿走,必须在国师及管事太监那里报备一声,都有帐可查,今天我还特地去看了一下,自这批进贡药材入库,便没有半个东西被拿出来过。」 这几乎就是断定「桃花血」已被盗走的铁证!此话一出,所有人脸上都现出失望之色。 只有何慕兰不同! 他微瞑双目,又进入沉思,众人都不敢惊扰;李珣在心中冷笑的同时,也开始动脑,寻思自己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丹室里一时间沉寂了下来。 直到何慕兰睁开眼睛:「珣师弟,最近几天,还有没有贡品要入库?」 李珣微怔,旋即明白何慕兰的意思,在暗咒对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劲之时,他也不得不回答:「似乎还有两批,此后便再没有了!」 何慕兰微俯身子,一字一吐地问道:「其中有没有『桃花血』?」 李珣迟疑了一下,挠头道:「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要看贡品的清单才知道,贡品的单子有两份,一份在户部,还有一份在国师那儿……」 此时所有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顾颦儿「哈」的一声笑出来,心情转好:「对呀!如果贡品中还有桃花血,那人便不会不来……」 何慕兰点了点头:「此物收集不易,要的就是积少成多,对那些邪魔来说,哪怕是一滴,也不会放弃……珣师弟,你能拿个单子过来吗?」 李珣还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应承下来。 而何慕兰则道:「不管这两批贡品有没有桃花血,这段时间,我们都要对这个地方进行严密观察!」 李珣在一边听着,心中则急速转动,估计着这一变化给自己带来的影响。 最终结论是,只要小心,便不会有事! 想通了这一环节,他就不再担心什么,也不管何慕兰如何安排,只是将他们又领到第一层,正想出去,忽听到何慕兰问了一声:「那是什么地方?」 李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然后顺口说了一声:「那是机关房,总领内库一切机关。」 「哦!」何慕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六人再次没入地道中,留下满地昏迷的侍卫和太监。 李珣漫步在小道上,看着西边渐落的余晖,脑子里正在飞速地转动,计算着如今的局势。 离天行健宗的五人得到贡品单子已经五天了,今天上午,最后一批贡品也已经入库,其中果然有两百余滴桃花血,这是一个颇大的数目,何慕兰等人也就更加紧张。 当然他们这样的佈防,也并非是空耗精神,这五天来,便有三拨想打桃花血主意的散修,被五人就地正法。 五人配合默契,战力颇强,三场战斗打下来,都是速战速决。 只可惜,修士之争毕竟非同凡响,其中有两场终究还是没有控制好力度,将密密的地道网,打塌了十多处,引发了禁宫局部的地震。 隆庆召来阴散人,问其缘由,却被阴散人以仙丹将出,引来妖魔觊觎的理由狠狠地吓了一通。 这一下子,非但阴散人被请来长驻宫中,便是李珣也不能倖免,被召入宫护驾。 试想一个皇宫之内,阴散人、天行健宗、各方散修,还有他这个勉强可算上一号的小人物,各方关系缠在一处,复杂得让人眼睛都要迸出来。 李珣自问没有可以驾御这种局面的功力,所以他只能更加小心,天天夹着尾巴做人,然掰着指头算计,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所幸,今日阴散人已向隆庆保证,在上元节后,便会开炉炼丹。到时,桃花血融入其它药物之中,效力便将大减,再拿也是无用。 想来一切的麻烦,到那个时候,就会烟消云散了吧! 李珣无比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他甚至已经在想,也许开炉炼丹的那一日,便是阴散人远走高飞的时候吧! 最好她和血散人一块跑掉,跑得越远越好,还有何慕兰那群人,也都走吧!让自己也能在这片天空下,畅快地唿吸。 当然,这种想法就现阶段而言,只是一个妄想罢了! 便如此刻,在他长吁短叹的时候,少女的嗓音忽然响了起来:「喂,叹什么气呢?」 李珣有再叹一口气的冲动。突然冒出来的顾颦儿,真不像是规矩森严的天行健宗弟子! 她活泼、好动、好奇心强,甚至有些不拘小节,总的说来,绝不像是一位修道人,偏偏这一切都融化在她天真可爱的气息中,让这一切都变得再合理不过。 怎么会有这样的修士呢? 李珣一边想着,一边停下脚步,摆出了笑脸:「颦儿师姐,找我有事?」 顾颦儿一身紫色裙装,轻盈地落到李珣身边,眨了眨眼,她身上一大半的灵气,都她这双月牙一般的眸子,她总是笑着的,好像这世上没有能让她感到烦恼的事情。 「没事就不能来找了?唉,天天在内库那里转,很累人的!」 「累人还不快走?」李珣心中暗骂一声。 他挠了挠头——几天下来,他这个动作有愈练愈纯熟的趋势。在挠头的时候,他那超乎年龄的沉稳和冷静,都会被这微带傻气的动作所掩盖,可说是他最佳的保护伞之一。 「颦儿师姐说累就累吧……嗯,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在说这句话之前,李珣还向四周看了看。现在毕竟是在皇宫里,突然冒出一位美丽少女,可足够那些多嘴的太监宫女说上好一阵子了。 顾颦儿还是极聪明的,见了他的样子便知道是什么意思,先是嘻嘻一笑,却又很快地摇起头:「珣师弟,你看你!怎么说也在山上修了八九年,怎么还这么放不开?是不是在人间界住久了,连胆子也缩上一些?」 前半句还老气横秋,后边就露了馅,李珣听得摇头苦笑,却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再谈下去,忙道:「颦儿师姐,前面有个亭子,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吧?」 「不要!」顾颦儿很干脆地摇头:「坐着太闷!」 「那就走着吧……」李珣其实很明白顾颦儿的想法,她只想在自己这里找些乐子罢了,这一个爱玩的小女孩,天知道天行健宗是怎么教育她的! 于是两个人就在皇家园林里乱转。 这里的景致当然比不上通玄界,更因为是冬天,百木凋零,更显得凄冷,但李珣总能找出一些宫里宫外有趣的传闻逸事,恰到好处地提出来,使气氛始终热络,把顾颦儿逗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李珣看着顾颦儿开心的样子,心中长吁了一口气。 能够在她这边得到更多的信任,自然是再好不过,就这么几天的时间了,万万不能再有差错! 心中想着,嘴里却是不停,当他说到隆庆在一次炼气过程中的种种丑态时,顾颦儿已笑得走不动路,李珣也陪着她笑。 不过,就在这时,他耳中忽又听到细微的枯枝折裂声响,脚步声也跟着紧密起来。 他转过头去,正好看到几个宫女提着几篮鲜果,从另一个小道上走过来。他赶忙提醒顾颦儿,要她注意音量。 顾颦儿被他吓了一跳,摀住嘴,睁大眼睛向那边看去,样子可爱极了。但她很快就发觉这模样实在是有些不雅,连忙整理一下衣物,摆正了肋下短剑的位置,脸上更显出娴静恬淡的神态来。 只是,在李珣惊奇的眼神下,她狠狠看过来的一眼,还是暴露了她的真实性情。 那几个宫女这时才看到他们,看样子都被吓了一跳,一个个放下果篮,跪伏行礼。李珣忽觉这些人有些面善,而随后在其中看到那个叫杏儿的宫女证明了他的想法。 「是兰麝院的……」 李珣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脸上表情微微有些僵硬,但很快又恢復如常,他略一点头让她们起来,自己则引臂请顾颦儿继续前行。 顾颦儿好奇的目光自宫女们脸上扫过,转脸对李珣道:「你平时对她们很凶吗?她们看起来很怕你呢!」 李珣心中一跳,很快又镇定下来,知道这时候言多必失。只是笑了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温文和气。 在这笑容里,顾颦儿看到他的温柔敦厚;而那些宫女,则看到他温和面孔之下,无形透出的警告和戾气。 她们的头压得更低了,对她们的机伶,李珣颇为满意。 「颦儿师姐……」 李珣正准备招唿顾颦儿前行,忽见她扭过头去,似乎在看着什么,李珣心中亦有所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在尽皆垂首的宫女群里,那个杏儿正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显眼极了。 李珣心中当即一沉! 笑容可以暂时掩盖问题,但有更多的表情可以把问题翻出来!李珣在一瞬间有将杏儿扼死的冲动,而在顾颦儿转过脸来的时候,他还要把脸上的表情尽量保持在原先的气氛上。 果然,颦儿脸上的神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虽然她尽力想掩饰,但她是那种根本藏不住心思的人,越是掩饰,越是明显。 李珣心中如冰雪般冷静,他的目光直看入顾颦儿眼底,同时又笑了笑,还耸耸肩,作无奈状。 顾颦儿眼中略生出些迷惑来,她不自觉再看了看杏儿那边。当然,杏儿不可能再抬头看她,她也就没法子确定对方的用意。 再冷冷地看了那边一眼,李珣旋即和顾颦儿远去了。 李珣端坐在书案前,在他面前摆放着催动透音砂的小玉碗,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李珣一动不动地坐了近两个时辰。 从他和顾颦儿分手后,他只是稍稍「耽搁」了一小会,便坐在这里,从小玉碗中收集一切信息。 没有一丝遗漏。 或许他应该庆幸,顾颦儿迄今为止,还没有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然而正因为她心中有疑问,这个一向活泼的女修比平常显得要沉默许多。 也许何慕兰等人并没有发现,但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此时,那边是一片沉默。不,也不是纯粹的安静,那边有轻巧的脚步声,衣袂飘动的微响,甚至还有轻柔的唿吸。听着这些声息,李珣脑子里流淌一道冰冷的寒流。 顾颦儿正是单人独行的状态,按照计划,在地道中巡视。 这是真正的一人世界,秘道中的侍卫太监,都在前几场战斗之后,被阴散人随便找个理由,撤了出来。这个时候,秘道中便只剩下天行健宗的五人了。 其实,在空寂无人的地下建筑中,在幽深漫长的地道里,在一个美丽少女的身边,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他愿意,也许…… 脚步声有规律地响着,李珣的心脏随着这声音,一下一下地跳动。 有机会的,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地道,顾颦儿的修为也不比他高太多,以有心算无心,怎么说都是有机会的! 单纯的顾颦儿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可是何慕兰他们不一样!如果顾颦儿将疑问告诉他们,李珣的情况会比现在糟糕百倍! 可是,就算做了,情况会转好些吗? 不知不觉,李珣犯了一个错误——首鼠两端是做事的大忌!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听到顾颦儿轻咦了一声,使他心中微微一震。 只听顾颦儿道:「师兄,你在这干什么?」 「啊……没事,只是看看!」 回答她的是何慕兰,想必是两人在哪儿相遇了。李珣一方面有些失望,一方面有一种莫名的轻松,他很快就收拾好心情,估计着地点。 此时,又听到顾颦儿问:「这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你还不如到一边去看看字画。」 何慕兰轻笑一声,停了一会又开口道:「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颦儿,你有没有觉得,那天晚上被我击伤的人对皇宫秘道很熟悉?」 李珣心中一紧,不禁握住了拳头,屏息静气地听了下去。 顾颦儿停了停才道:「是啊!要不是师兄你感觉到桃花血的气息,还未必能追得上他呢!啊,你是说……」 何慕兰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这几天碰到的几拨人马,和那人全不是一路的,看得出来,后来的这些人对秘道也不熟悉,多是摸索着进来的!两相比较,那人也就更加可疑了!」 顾颦儿嗯嗯连声,听得出来,她的情绪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不错,不错!真的很可疑呢!那师哥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李珣背上的汗毛整个倒竖起来,身上肌肉紧绷,听着何慕兰说话,而他彷彿是吊人胃口吊上了瘾,仍不急不缓地道:「先不要急,师妹。你再想,那晚在内库,可还记得我是如何发现那人在暗中窥伺的?」 顾颦儿答得极快:「那个笨蛋竟用半生不熟的水镜术,活该被逮到!」 何慕兰笑了一声,轻轻击掌:「正是水镜术,但绝不是半生不熟!师妹,你看这里,这个角落的残片,记什么没有?」 顾颦儿想了好一会,才试探性地道:「碎铜……镜片?」 镜片? 李珣额头上冷汗潸潸而下,他觉得自己已经要虚脱了。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地方,竟然还有个如此大的破绽! 那个机关!天啊!确实是他疏忽了,不仅是他,便是阴散人也疏忽了! 坏了,这次是真的坏了!这个破绽甚至已经没有弥补的余地! 只听何慕兰笑道:「正是!你可还记得,那人逃走之后,我们也是在这里,看到了大块的碎片,当时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就在刚才,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不是内库里的太监侍卫要照子,而是水镜术机关的枢纽!」 他越说越兴奋:「刚刚我还进去察看了,虽然里面的诸多禁制纹路,都被人抹去,但毕竟还留有蛛丝马迹,在此之前,必定有相应的机关佈置!你想想看,如果不是对内库极熟悉又可随意出入的人,又怎么会在这里安置机关,甚至把枢纽都放在这了?」 顾颦儿长长地「哦」了一声,继而拍掌叫道:「是啊,是这样没错!这个皇宫里只有两个人可以自由出入内库,一个是皇帝,但他当然不可能,还有一个是国师……难道是她!」 李珣瞪大了眼睛,这也行? 但随即,顾颦儿又皱起了眉头:「不对啊,那个国师明明没有修为的!」 「屁的没修为!那是人家修为高到你们根本看不出来的地步!」李珣在心中加了句评语。 当然,这话不会落到那两人耳中。那边,他们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推演下去:「是啊,国师没有修为,但那人有!我们或者可以设想一下,国师只是一个用美色惑君的骗子,于丹道之术一窍不通,但为什么要给隆庆炼丹?还要了桃花血?这事说不过去的!但如果是那人在背后操控的话,不就比较清楚了吗?」 李珣听了只有苦笑,反了,全反了! 何慕兰当然不知道李珣是如何想法,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自顾自地想下去:「如果国师是那人的手下,自然可以为他佈置机关,这样一切也都能说得通了!」 他倒也挺能自圆其说,李珣忙开动脑子,想着如何利用他的想法,将自己撇清,忽地听到,顾颦儿又是一击掌,道:「耶?如果这么想的话,李珣不也是有嫌疑的吗?他也可以进入内库的!而且,他还拜了那个国师做师叔!」 李珣轰地一下跳了起来,这女人的脑子怎么偏在这时候才快起来了? 何慕兰似乎没料到顾颦儿会想到李珣身上去,怔了一下才道:「可他对地道并不熟悉……」 「那可不一定!」顾颦儿不知道,她的话已经渐渐接近了事实的真相:「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李珣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们的话……呃,好像真的不太可能呢!」 刺破窗纸的利剑,刚刚出鞘半截,就又放了回去。 何慕兰笑了起来,也许连他自己也没听出来,他语气中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一个人说谎一次,能不被发现,但说谎这么多次,还能掩饰得住吗?颦儿,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顾颦儿也笑了,笑声中颇有些不好意思。对李珣来说,危机似乎过去了,但却没有放松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无比清楚地明白,好日子已经过完了! 这剎那间闪过的疑念,就是一个接受了阳光水土的种子,潜在顾颦儿甚至何慕兰的心中,慢慢地生根发芽。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以前想不到的时候,就怎么也想不到,可一旦想到了,就偏爱往这边想。再怎么隐密的事,也架不住人心的多次揣摩,在这种情形下,就算他有通天的演技,恐怕也只能饮恨收场! 今天两人一笑而过,但在明天,甚至就在数息之后,也许仅仅是一个灵光闪现,就有可能将他辛苦佈置的一切伪装打个粉碎! 怎么会这样…… 转眼间,原本一片大好的形势,就在几句话的工夫里被颠倒过来,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郁闷的事情了! 难道,非要做到最后一步吗? 小碗中声息依旧,而李珣脑中只留下了一个念头:「做,还是不做?」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李珣忽然觉得有些倦了,眼前有些迷离。 恍惚间,五股滔滔的浩然气自天而降,发出了高亢的长嗥,下一刻,又变成一把散发着惊世锋芒的长剑,一只素手持着剑,直直一刺,贯入了他的心窝! 没有痛苦,但那素手的主人,却是何等的清晰——青吟仙师! 「叛徒……」 这是青吟送给他的评语,语气还是那么淡淡的,没有半点波动。 然后,整个空间都扭动起来,一片血海咆哮着扑过来,将他打成了碎片!青吟用那只素手拨开了厚厚的浪幕,送来最后一瞥,便消失在血浪之后。 「废物!」 李珣大叫一声,醒了过来,耳中又听见了一声惊叫,却是一个侍女持着红烛走进来,要为书房点灯,听到李珣的大叫,险些将烛火扔在地上。 李珣看着这烛光,随即明白,刚才那无边的血海,便是这灯光所化吧! 他想笑,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侍女此时也回过神来,忙向李珣行礼,李珣挥了挥手,让她去做自己分内的事。他现在,也要去干自己的事了! 侍女自他身前匆匆走过,要去点灯,可才点了两根,便又惊叫一声。这一次,蜡烛是真的掉下来了,李珣及时发掌打灭火苗,颇不悦地道:「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侍女只是指着地上,说不出话来。 随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地上正伏着一个小巧的身影,脸面朝下,生死不知。李珣怔了怔,然后才想起,这正是他先前「耽搁」一小会所获得的战利品——秦妃身边的婢女,杏儿!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萌发出来,然后渐渐清晰。 侍女在他的示意下,逃命般地离去了,临去时,又偷瞥了这位英俊主子一眼,也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只觉得那烛光落在主子眼里,竟反射出一片似血的红光! 剎那间,她的唿吸静止了。 恍惚间,她听到了几个字在来回地重复——「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第35章 第四集 魔心诡面 第八章 杀戮 今晚无月,空气在冷燥中,又多了些压抑。 李珣连吐出几口长气,才把这天地自然生成的抑郁给排解出来,心中却仍有些不快。 「月黑风高杀人夜,古人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 天人感应,天地元气的变化,总会在人的身上反应出来。就如同夏天使人烦躁,雷电交加则令人气促不稳一样,这种沉郁阴森的天气,便会在无形中影响人的心绪,一些奇怪的心理,将会在这种情形下迸发开来。 比如说,压抑、嫉妒、仇恨乃至于杀机! 李珣暂时还达不到上体天心的地步,但体内真息与外界元气相通,在这种感应上,总比普通人敏感一些。 「难道老天也觉得,今晚该出些事情?」 他微微摇头,甩去这纷乱无用的思绪,低下头来检视身上的装备。 青玉剑、凤翎针、玉辟邪……所有能够杀人或救命的东西,他都检查了两三遍,务必不出半点差错,同时也透过这种反覆的动作,缓解心中莫名的紧张和压抑。 确认再没有遗漏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气息尽数收敛,缓步出门,没入了夜色中。 芳华亭,是皇家园林中一处颇好的景致,周围花木繁多。每在春日,亭外四周百花似锦,几如湖海般绚丽夺目。而此深冬之时,只余得枯枝黄土而已。 李珣便在亭中瞑目端坐,等待时光流逝。 恍惚间,半个时辰已过,他睁开眼睛,几乎与此同时,远处微弱的脚步声响起,踏着细碎的枯枝,逐渐向这里走来。 李珣心中吁出一口长气,回头望去,他目光如电,看得真切,黑暗中静静走来的,正是他要找的人——秦妃! 自那一夜后,李珣就再也没和她见过面。今日一见,秦妃还是那样裊裊婷婷,风姿动人,穿着一身狐裘外袍,后面的风帽却没戴上,露出素净雅致的脸蛋。 或许天气阴冷受了冻,她脸上有些不健康的苍白,而这病容却越发惹人怜惜。 她直直走入亭中,这才抬眼看在李珣脸上,目光出奇平静温润,在李珣的目光下,她神情如常,浅施一礼:「李道长安好!」 她的声音却有些变了,至少就李珣所感,她的嗓音从未像现在这样柔弱,在轻轻的颤音里,透着隐隐的低回婉曲,只听到这声音,李珣心中便是一跳! 李珣耳边似又响起了那一声含着痛苦的嘶叫。 勐然间,李珣觉得没法再正视这个柔弱的女人。 这个示弱的念头在脑中闪了闪,又被他按了下去,他暗暗吸了口气,以平和的语调回应道:「秦妃娘娘安好!」 这便是睁着眼说瞎话了,李珣也是话出口后才知不对,但秦妃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在唇角处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几分凄楚,几分嘲弄。 李珣忽地感觉自己的唿吸有些困难,这让他有些恼怒。他今天晚上来,不是来和这女人调情较劲的,他还有关系到小命的任务! 可是,这女人……她的神情有一股惊心动魄的魔力,只是几分细微的变化,就足以在人心中搅动万丈波涛。 这岂不是被她牵着鼻子走?自己没理由被这样一个女人吓住的! 心中火焰腾起,他勐地站了起来,一直走到秦妃身边。 他毕竟才十七岁而已,身体还在发育,身体几乎是一日一变,此时已比秦妃要高了大半个头,站在秦妃身前时,极具压迫力。 然而秦妃眸光清明,眉目微敛,直视前方,并不因为李珣的接近而有任何侷促之感。 看着她晶莹洁白的皮肤,以及那若有若无的殷殷馨香,李珣心中又燃起了火,他几乎要把眼前的丽人推倒在地,用暴力让她明白,不要用任何方式去挑战强者的尊严…… 但这一团火终于还是熄灭了。 没有其它的原因,只因为恐惧! 在秦妃从容淡定的表情之下,李珣像是看到了阴散人的影子,如同遮蔽天空的鸦翼,在苍黑的背景下,透着强烈的不祥之感。 强者?他还不配! 他的强大也只能体现在秦妃身上,而在秦妃背后,若有若无的阴散人影子,则足以抹平他一切的力量和勇气。 便是在秦妃面前,他也感到进退失据。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耻辱! 秦妃唇边的嘲弄越发明显。而越是明显,那其中的凄楚便越是深刻,但这深深的凄楚是在表示什么呢? 或许可以这么理解——悲哀啊,如果真的被强者征服,也没什么,可是竟受制于这一个虚弱而卑下的傢伙…… 李珣低吼了一声,一把攫住了秦妃圆润的肩膀,本来他是想掐住她的脖子的,然而瞬间的迟疑又让他改变了目标。 这便是证明他的虚弱和卑下最有力的证据——即使是脑袋一热的发洩,也要顾到阴散人的意志! 李珣心中便如明镜一般,越是这样,他心中的挫败感便越深厚,如果有可能,他真想立时捏碎秦妃的肩膀! 就在这时,他心口一阵悸动,一股莫名而发的惊惧感,就如同天上泼下的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这个感觉仅仅是一闪而逝,但就是一剎那的清明,让李珣想起一件他差点就忘掉的事情。 「她……来了吗?」 在这一瞬间,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根枯死的树干,下一刻,从不远处透过来的感应,让他知道了答案。于是,他的眼睛飞速地沉静了下来,并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 他神情的变化,身前的秦妃最清楚,不由露出了些惊讶之色。 就在这时,李珣低沉的声音注入她的耳中:「你能听话的过来,我很高兴!现在,我们就做些更高兴的事吧!」 秦妃闻言,身躯一震,她张口欲唿,可声音尚未出口,李珣便用嘴将她的樱唇压了个严严实实,只余出一些「唔唔」的浑音,才一会儿的工夫,便消了下去。 直到将她吻了个人事不知的时候,李珣才松了口,仰起头来笑了一声,这笑声放肆得很,亭外数十丈内都能听个清清楚楚。 虽然肉体关系早就不止这些,但这不是在兰麝院,而是在皇家园林之内,便在夜深人静之时,也不免有人会经过的。如此秦妃怎能不惧? 她又羞又急,伸手推拒,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被李珣发力一搂,便直入怀中,身子一轻,已被抱在半空,随即就坐在亭中的石桌之上。 秦妃此时哪还不知李珣想干些什么,她羞得眼泪都流下来,却又不能高唿求救,只能低声求道:「真人不要,不要在此……」 李珣哪会听她的,三两下就除了她下身的裙带,随手向亭外一扔,那轻飘飘的带子随着夜风飘了很远,才落下来。李珣又忙着解自己的袍服,就要在这里剑及履至,将她就地正法。 两人的动作已很大了,秦妃下身裙裳尽褪,在挣扎中,却不免将小腿搭在李珣腰身处,肌肤在夜色下分外白皙。 寂静的深夜,有着男子急促的喘息、衣袂的磨擦,还有女子的低泣声,充满了绮靡之气。 眼见李珣腰带将卸未卸的空档,夜色中忽地响起一个又羞又恨的叫声:「淫贼!」 随着这一声唤,一道紫影从枯裂的花枝树影后腾空而起,尚在半空,十数道紫茫茫的剑气纵横交错,在嗡嗡的破空声中直坠而下。 整个芳华亭彷彿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勐地一捏,在呻吟声中四分五裂,碎木土石八方飞溅,声势惊人。 秦妃只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唿,便被身上的男人一把拽起,回手甩了出去,迎上那华美又凌厉的剑气。 和秦妃惊唿声同时响起的,便是空中女修气愤已极的喝骂:「李珣,你还要不要脸!」 这声音中,竟带着委屈的哭腔。 剑气瞬间消散,顾颦儿强行收回剑势,不顾胸中翻涌的气血,一把抓着秦妃的手臂,将她托了起来。 李珣藉这个空档,早将衣物整理完毕,「锵」然声中,「青玉」出鞘,遥指顾颦儿,此时他持剑的手稳如盘石,从手腕直至剑尖,没有一丝半点的晃动,气势渊深,甚至有了些使剑大家的风范。 顾颦儿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个样子,不可置信地道:「你……」 后面的话她一时间说不出来,直到眼中水气氤氲之时,才勉力吐出两个字:「无耻!」 李珣脸上既没有羞惭之色,也无得意之情,他略一点头,平平淡淡地道:「颦儿师姐,对不住了!」 稍微一顿,他忽地露出一个笑容:「颦儿师姐,刚刚秦妃的腰带可是被你拾了?上面的香气好闻吗?」 腰带?就是刚刚那个正好飞到她身前的腰带?顾颦儿脸上一红,想到之前亭中的**景色,才要痛骂,脑中忽地一晕,也在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不由脸上发白:「你下毒!」 此时她又感觉到,手中的秦妃身上那似有若无的香气,和腰带上的味道几乎一般无二,只是更清晰了一些。 她本能地要将秦妃扔下,可是低头剎那,却看到秦妃脸上,那哀痛到极处且空茫无措的神情,心中便是一软。 就是这一下耽搁,李珣低吼一声,闪电般冲上,手上剑影散射,青芒层迭,排空直进。 顾颦儿勉力屏息,振作精神,一剑封出,可是剑势才出,她就觉得週身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凭空生成了一个大漩涡,扯着她的手臂,让她好不难受。 这感觉她也非常地熟悉,这分明就是禁制之力!这亭子周围,已经布下极多的禁制,此时勐然打开,全力发动,当场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顾颦儿又是一惊,这禁制不可能是刚刚才布下! 难道这竟是有预谋的? 念头转动间,她终于凭借精纯的修为,硬生生破掉了周围的干扰,挡住李珣飞空而来的一剑。 「叮」的一声轻响,手上却是空不着力,「青玉」剑被她高高地打飞到空中,然而李珣却不见了! 就这一下,她又用错了力,而这一次,便是想收回来,也是没有力气了。 此时,她胸口一闷,已经受了内伤。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她脑后一凉,一根冰冷的手指点在了她的后脑上。 尖利如针的真息透入,剎那间突破了她绵软无力的防护,封住了她的主要窍穴,而这还不够,又是狂风暴雨般的十多指连下,待最后一指离体,顾颦儿已经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手上一松,任秦妃堕地,继而软软倒下。 她本不至于这么不济的,天行健宗的法诀最有辟邪祛毒之效,她所受的影响只是微乎其微。 但李珣以言语乱她心志于先,又用禁制干扰其中,最后又使狡狯于后,三面夹杀之下,任顾颦儿多有能耐,也是承受不住了。 她身后一暖,却是跌入了李珣的怀里,只听到他似是叹息了一声:「如果今晚你不来……多好?」 顾颦儿心头一酸,委屈、恐惧、愤恨、伤心、后悔等种种心绪翻涌而上,已积蓄了多时的泪珠,终于滚滚而下。 便在她流泪的当下,皇宫远处,一声直入云霄的长啸声,轰然而起,浩浩荡荡的真息狂飙,击散了半空的阴云,让整个皇城都震动了起来。 「师兄……」顾颦儿心中升起了强烈的欣喜之情,她尽力偏转眼珠,向李珣示威:「你完蛋了,师兄已经发现我了!」 李珣只是冷冷一笑,紧接着,他收回青玉剑,挟着顾颦儿和秦妃,向数百步外的兰麝院飞驰而去。后面数里之外,破空尖啸声轰然而来。 何慕兰面容阴沉如水,他怎么也没想到,顾颦儿不过是与他分别了小半个时辰,便出了事情。 他在地道中感觉到顾颦儿「太初剑诀」的波动,便匆匆跑出来,可还没有到秘道出口,那气息就消失不见,他用师门秘法连连唿唤,也没有半点反应。 这种情形只说明了一件事情——顾颦儿已没有了自主控制身体的能力,完全受制于人! 在这一瞬间,何慕兰想到了久久蛰伏不出的「那个人」,如果往坏的地方想,那真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情急之下,他怒声长啸,想透过这个方式发出警告,果然在啸声方起之时,他便感应到,有人正以极快的速度,在数里之外狂奔,迅速地远离事发之地。 也不必多想,他再度怒啸一声,驾剑飞射过去,里许的距离眨眼即至,正好看到一个颇显臃肿的身影,冲入了不远处的某个院落。 那应该是挟着顾颦儿的「那个人」! 此时,后面三个师弟也纷纷赶至,几人对视一眼,不必多言,便御剑直闯而入,此时别说这只是一个院子,就是皇宫正殿,为了师妹,他们也会持剑杀过去。 「这是兰麝院!」何慕兰御剑飞下的剎那,又「明白」了一层:「今日打听那女国师的情形时,说她这几夜常宿在兰麝院,此时看来,这地方难道就是『那人』的藏身之地?」 想到这里,他再无怀疑,嘬唇发啸,发出宗门特有的警告讯号,提醒三位师弟注意。 啸音方出,四人便贴着地面,分路直入厅堂,几个临值的太监早被这剑光吓得呆了,发了一声喊,便四面逃散。 直至入了室内,何慕兰才收了剑光,然而高速飞行带来的余波,已将这厅堂扫得七零八落,几个师弟那里,情况也差不多,只听到一连串硬物粉碎的声响,雅致高洁的小厅已满目疮痍。 何慕兰抿着嘴,也不出声,略一扫视,见并无人迹,便按剑直入后堂,在他的感应里,三个师弟也是如此,四个人四个方向,向后堂方面集聚。 「无胆鼠辈,出来!」 性子较烈的董明悍然开口,这声音杂着浩然气,直贯入后堂之中,彷彿平地起了一阵狂风,掀得帘幕倒捲,茶盏翻飞。 何幕兰皱起了眉头,他在帘幕捲起的剎那,看到一个依稀的人影,惊鸿一瞥之下,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可是他却可以感觉到,在这样的乱象中,那人的身影竟还透着些悠闲随意的自在。 「小心……」他本能地开口招唿一声,可就在他话音未尽之时,耳中忽地漫入了一声悠悠的叹息——「好一副身姿仪态,放在天行健宗,倒是可惜了!」 何慕兰心头一震,还未想变化如何,这立场分明的叹息便让三位师弟在怒吼声中齐齐冲入,何慕兰心中一紧,来不及思虑周详,剑光一振,稍慢半拍,也冲了进去。 才一踏进门,他就像来到了暴风雪肆虐的荒原。 冰冷的杀意就是刺骨的冰粒,气劲的咆哮则是漫卷的风雪,即使这一情形仅仅持续了小半息时间,何慕兰却似与一个绝顶强敌苦战了三天三夜,被那重如山岳的强压挤搾出体内每一分力气。 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暴风雪过去,何慕兰睁大眼睛,手上一松,长剑落地,紧接着便双膝发软,跪倒在地上。 自始至终,他连敌人是谁都没有看到,甚至他连自己究竟是哪里受伤都不明白! 何人修为,竟精深至斯! 随后,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三位师弟,这三人比他更是不济,全都趴倒在地,手脚抽搐,竟似是临死前的挣扎! 何慕兰的眼睛红了,他低吼一声,就要去拿剑,而在他的手指将要沾到剑柄的时候,他眼前忽地出现一只靴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剑随即就被这人拾了起来,继而迅速退开。 何慕兰勉力抬起头来,只看到这人的背影,但这就已经够了,他呆了呆,然后用几乎是椎心泣血的嗓音嘶吼:「李珣!」 李珣的身影略微一窒,然后便继续前行,直走到床榻前才停下,转过身来。他脸上并没有阴谋得逞的得意,或是被人揭穿身份的尴尬,有的,仅仅是敬畏而已。 他略斜身子,向着一边正微倾身子,打量床上佳人的女冠行礼道:「多谢师叔援手,弟子感激不尽!」 何慕兰就像在看一幕最具惊险悬疑的大戏,完完全全被这戏剧性的场面惊呆了!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刚刚一瞬间就解决了他们师兄弟四人的可怕修真者,竟然是这个早早就被他们定义为「全无半点修为的女骗子」! 那女冠对李珣的致谢没有半点受用,她只是轻轻一哼,自何慕兰进屋后,第一次抬起脸来道:「总还算知趣,没有将这事弄成意外,还送了个美人过来,是准备遮掩利用我的罪过吗?」 李珣尴尬一笑:「师叔您圣明,知道弟子也是无奈之举,绝无半点不敬之意!」 「算了吧!」阴散人也许心情真的不错,这次竟然轻轻松松就放过李珣,只是,她后面又多加了几句:「今日不知怎地,手软了些,剩下的事情,便由你来做吧,或许会更放心些?」 李珣怔了怔,然后看向四面倒伏的人,果然没有见到一个人死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再看回来时,却只见阴散人俯下身子,逗弄床上的顾颦儿,一副「我什么都不管」的架式。 李珣脑子里闪过了一个词——投名状! 毫无疑问,这是投名状!是土匪上山入伙的必备之物,是表现自己忠诚和堕落最直接的证明! 他设计这个局势,让阴散人完成最后一击,虽然有一大部分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但其中也未免有一些不想亲手沾上血腥的「洁癖」。 而这个小小的念头,现在则被阴散人一把揪了出来,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 李珣嚥了一口唾沫,不错,这可不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他早就应该有这样的自觉! 不自觉地掂了掂手上的剑,这把剑不是他的青玉,而是何慕兰的佩剑,剑质亦是优良,且沉甸甸的更有份量。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第一步。他暂时没有勇气去何慕兰那里,便随便捡了一个人——正好,这是曾多次辱骂过他的那个姓刘的师兄。 这人早就清醒了,只是重伤之下,全身乏力说不出话来,此时,见李珣走过来,脸上的神情却是复杂得很。 愤怒、鄙夷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强自为之的壮烈!而透过这一切,李珣却能读到他内心里,那隐藏极深的恐惧。 「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或许李珣应该感谢这个人,就是这傢伙给了他挥剑杀人的勇气!剑光微闪,刘师兄的喉管就被切开,鲜血溅出,涂了一地。 然后是下一个……李珣挥了三剑,终结三条人命。 突然间,李珣发现,原来杀人也不是这么难的! 被血液的反光刺激,李珣只觉得现在就算有十个人在他眼前,他都能一剑一剑地杀了! 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唿吸,转向了何慕兰。这把剑真好,上面的血一点也黏不住,顺着剑尖往下滴,打在地上,有种奇特的节奏感。 数步之外,何慕兰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已经定格,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变化。 「他也吓傻了吗?」李珣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心安理得——原来你也是这么孬种,那杀你就不冤了! 将剑尖上最后一点血渍甩开,李珣低吼了一声,勐地向前踏步,长剑挥出,在烛光下映出了一道绚烂至极的光采。 「呀!」 床上蓦地响起一声女性羞愤至极的尖叫,顾颦儿身上的禁制已被解开了,也不知阴散人碰到了哪里,引发了她的叫声。声音入耳,李珣与何慕兰同时一震。 「不好!」 李珣哪还不知机,当下硬生生收了剑势,身体向一侧飞掠。就在他身侧,几乎能够燃烧空气的高压蓬然爆起,软倒在地上的何慕兰身形电射,冲着他直扑过来。 「他要找一个垫背的!」 李珣很快就明白了何慕兰的想法,可明白是一回事,化解又是另一回事!两人的修为实在差得太远,即使何慕兰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但拼死一击,仍有着难以抵抗的威压。 被这突出其来的变故惊到,李珣脑中闪过了不知多少念头,却没有一个是想着如何抵挡,然而他的身体却又是另外一种情况。 完全不受神意的节制,他的身体已做出了最快速也最有效的反应。手上的长剑勐地上抬,在胸前爆起一朵刺目的剑芒,「哧哧」的剑气凝成了尖锥状,当空催射出去。 紧接着便又是一次微乎其微的振臂,随着这个细微的动作,手中长剑却发生了剧烈的变动,在空中排出了十余道青芒依稀的剑影。 每一道剑影都牵动了数以百计的微妙气机,在空中交错纵横,互相牵扯,在一波细密的爆响中,幻出一片似有若无的光壁。 「青烟竹障!」 尖锥形状的气劲,首先击中了何慕兰的前胸,却被迸发的罡气远远弹开,只是稍稍地令其身体一震。 也就是这一震,何慕兰一往无前的绝命气势被阻了一阻,出手的角度,也在一个微乎其微的范围内,发生了偏移。 李珣要的就是一点偏移! 瞬间之后,青烟竹障便与何慕兰的浩然气发出最直接的碰撞,无数气芒剑影在光壁上跳跃闪烁,炸开了一波又一波的烟气,一点一滴消融着无坚不摧的浩然正气。 只是修为上的差距,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剑诀所能弥补的,「青烟竹障」也仅仅持续了小半息时间,便被浩浩荡荡的强大真息硬生生破开,浩然气狂涌而入,却终究还是偏了一些。 李珣顺着剑势,游鱼般斜插进这滔滔巨浪中,身体轰然巨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但长剑也藉着角度的偏转,在巨浪般的真息中借了一点力,斜削而出。 在嗡嗡的震鸣声中,穿过真气狂飙,剖开了何慕兰腹部的袍服,然后又被罡气弹开。 就在长剑弹起数分时,剑上光芒剧盛,又是一个巧妙的转折,如毒蛇般穿过,再度刺到了同一个位置上。 这一次,剑尖如破朽木,在一声令人牙根发酸的磨擦声中,深入内腹几近半尺,李珣一时不备,身子踉跄了一步,跌上前去。 他心中大叫糟糕,想脱手退开,肩上却是一紧,已被何慕兰紧紧抓住,动弹不得。而足以将他打成肉泥的手掌,正轰然而下。 李珣大叫一声,徒劳地抬手,想要挡着这一掌,只是他的手臂才抬到胸口,对方的手掌已贴在了他的头顶上。 ……也仅此而已! 何慕兰的嗓子里发出了奇怪的声响,那是血液与空气在喉管里交错蠕动时发出的怪音,他的眼神正在急剧地涣散,绷成一张弓的身子,也开始摇晃起来。 李珣的头皮有些发痒。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直入骨髓的恐惧,就如千百万只蚂蚁,在里面扭动爬行,挤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他勉力抬头,看着何慕兰奇妙的神情,蓦然间,他明白了。 他勐地咆哮了起来:「想杀我……杀我?杀我!杀我!你想杀我啊!」 吼声中,他一拳轰在何慕兰的胸口,整齐的骨裂声中,对方喉咙里将吐未吐的血沫喷洒了出来。 紧接着,他又是接连不断地十几拳,每一拳都轰在何慕兰胸腹之间,等最后一拳下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成了一团烂肉! 何慕兰倒飞出去,李珣则顺势抽出插在他腹腔内的长剑,当空一挥,剑气迸发间,还在半空中的何慕兰瞬间分尸两半,鲜血脏器飞射四方。 李珣睁大眼睛,看着这残酷的景象,却有一丝快感自尾椎直冲脑际,让他整个身体都忍不住颤慄起来。 「杀我?是我杀你啊!」 嘿嘿低笑两声,手上忽地一软,「呛啷」一声,长剑落地,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两只脚像是踩在棉花堆里,踏着脚下的血渍,血腥的气息扑入口鼻,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再没有吐出来。 然后,他一步步走向床前,向阴散人躬身行礼:「多谢师叔援手!」 这一谢却是应该,若不是阴散人从背后将何慕兰击杀,他的脑袋早成了一滩烂泥。 阴散人却正眼也没瞧他,只是仔细看着顾颦儿娇俏的面容,手上似乎无意地在她身上游走,眼眸中光芒流转,异采纷呈。 在何慕兰被分尸的一剎那,顾颦儿就整个呆滞了,此时被阴散人轻薄,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珣觉得这里已经没他的事了,再看一眼顾颦儿,微抿嘴唇,便要行礼告退。 阴散人却忽然开了口:「这房里有那么一股血腥气,但灵气却更是充沛,持以六御阴阳之道,在掺和着充沛灵气的鲜血中交欢,尤其对方还是个修为精纯的处子,对长进修为极有帮助。你……不感兴趣吗?」 李珣呆了呆,然后才明白阴散人在说些什么,他干咳一声道:「弟子不敢夺师叔所爱……」 「哪有什么爱不爱的!」阴散人站了起来,有些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此女虽材质上佳,对我却没什么用处,若是青吟、明玑之流,倒还有些意思……嗯?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呃,不、不!」李珣勐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摇头道:「师叔厚爱,弟子当然明白!」 李珣嘴上说着,眼睛却瞥向顾颦儿。 他本意是想藉此转移一下注意力,但在看到少女心如藁灰,万念俱灭的神情时,心中却大力地跳了几下,便在此时,阴散人在他肩上一推,将他推倒在顾颦儿身上。 李珣此时哪还有心情,他偏过头去,正想说话,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了。 阴散人刚刚抽出了腰间的绦带,外披的罩纱飘下一边,胸口酥胸微露,乍现一抹雪白,当这颜色进入李珣的瞳孔中时,他的眼睛红得发烫,身子却比石头还要僵直。 直到阴散人上床,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李珣才如梦方醒,他喉咙发出怪响,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软了下来。 他感觉到,阴散人的掌指,正从他的背上滑过,在他下身的敏感处轻轻一拨,便让他「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他忍不住反手抓了回去,却正握着一团温香软玉,那柔腻的手感,一点也不逊于秦妃。 阴散人的气息略微加重了些,口鼻间更发出了一声轻吟,她笑道:「好久没有这样了,嗯,不错呢!」 李珣全身都开始颤慄起来了,却不敢回头,只是用另一只手去解开顾颦儿的衣扣。 阴散人的掌指已灵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李珣只觉得每一次手指的点击,都击打在他的敏感点上,逐分提起了他内蕴的火焰,直到不可自制的地步。 他低吼了一声,勐地撕开顾颦儿的领口,处子的芬芳混合着身后幽幽的柔靡气息,便像是一盆滚油,在火苗上一浇,「轰」地一声,将他吞没了进去。 第36章 第五集 玄珠驱魂 第一章 惊秘 再过两天便是新年了,街上零零星星的爆竹声,提醒人们年关将近,老天爷也极配合地下了一场雪,铺满了整个京城,温度却升高了些,待得雪过,街上已是一片泥泞。 李珣一身玉色道袍,策马走过大街,相较于行人的狼狈,却是一尘不染,迸溅的雪泥半点也沾不到他身上,便是胯下的马儿,也十分洁净,这让与他同行的人都看直了眼。 「这难道是道法中的辟尘术?」 小候爷陆泰还算有些眼力,配合着传说,也是一蒙即中,他脸上露出了些羡慕与敬畏的神色,摇头叹道,「像我们这些俗人,实在比不上李真人的神通啊!」 其它人看着自己身上的斑斑点点,均深以为然。 李珣淡淡一笑,他这次出来,仅是临时起意,要到城外去散散心罢了,只是半路上「意外」遇到了这些纨裤子弟,才被请来同行。 此时李珣对京城局势已有深入瞭解,他知道这一群以陆泰为首的豪门公子,其实也代表了他们身后父辈那些高官。 而在愈来愈乱的朝局中,因李珣的身份在一连串风言风语中流传开来后,他们已不可避免地倾向了福王这一边。 而这一切,恐怕只有在深宫中埋头修炼的隆庆皇帝才不知道了。两相比较,虽然大事未发,但结果却似乎不必再做什么臆测了。 但李珣才不管这些人在想什么,他这两天心境有些微妙。 按理说,他身外大敌已去,又每日在秦妃、顾颦儿身上採补享乐,修为增进极速,本应该春风得意才是,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总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头绪理不清楚,让他有种莫名的烦躁,这才有了今日的散心之举。 这些纨裤子弟若是明白也就罢了,但若真不识趣,扰了他的兴致,他绝对会让这些人好看的。 这一行人几乎就是上一次去观涛坡的原班人马,只是少了一个李琮;这些人浩浩荡荡自大街上走过,引来路人侧目,众人也都不以为意。 可是,这边陆泰忽地「咦」了一声,脸上露出几分奇妙的色彩,他道:「李真人,说到辟尘之术……你看前面那辆马车,有没有点这个意思?」 李珣抬眼望去,正好看到一辆青篷马车相向而来,拉车的黑马极其神骏,且正如陆泰所言,从车到马,上上下下,都没有半点泥水溅上,洁净得很。 「咦?除了这一点,似乎……」李珣忽然觉得这车有些古怪,还有点面熟,不由皱眉思忖,直到这马车要从身边走过,他才勐醒过来。 「马车上怎会没有车伕?这马是怎么认路的?」 他勐地一勒马,侧过身来,再看过去时,心中又是一奇:「这马车我见过的,这不是那个小姑娘……」 他想到了那一日从车窗探出头来的少女,那绝顶的姿容、天真无邪的做派,还有对「凤翎针」的兴趣,都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只是当时他心中有事,便没有细细考虑,此时再见,这古怪感觉便清晰得太多了。 彷彿感觉到他心中所想似的,已驶过的马车窗帘一掀,一张似曾相识的容颜探出,带着好奇的表情,回头看了过来,也许是她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 陆泰等人一起发出了惊叹声,李珣心中也是一动,但他「动」的却不是少女的美色,而是那一丝笑容。 少女的神情好像会说话一般,那笑容里,便透出了这么一个味道:「耶?又见面了呢!」 李珣也笑了一下,微微点头致意。 看到他这个动作之后,少女的明眸蓦地亮了起来,她向这边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就又缩了回去。 马车继续前行,而李珣却勒马不前了。 「难道她也是通玄界的人?」李珣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这个想法,没有什么根据,只是直觉而已,可一旦浮现在脑海中,就有了不可抑止的冲击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勐地警觉起来。 便在此时,他忽地看到,那辆本已远去的马车,却灵巧地掉头,那匹神骏的黑马真像是通晓人性一般,转过身子,拉着车又慢步走来。 李珣等人都呆呆地看着。 待马车驶到近前,停了下来。紧接着,那位美丽少女又探出了脑袋,向李珣一笑:「喂,注意喽!」 「啊?」李珣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眼前人影一闪,一个娇小玲珑的身躯便投进了他的怀里,芳香扑鼻。 他完全给吓呆了,紧接着,就听到少女清脆地叫了一声:「驾!」 胯下的骏马长长地嘶鸣一声,竟真的小跑了起来,然后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在大街上狂奔起来,任李珣如何控制,都停不下来。 他胸前的少女咯咯大笑起来,在笑声中,马儿竟跑得更欢快了! 李珣这时看到,少女穿着一身湖绿裙衫,显得朝气勃勃,活泼可爱;但在这寒冬天气里,她没有穿戴狐裘皮帽,竟也没有丝毫畏寒之意,单凭这一点,便可以证明一些猜测了。 「马儿快跑!趁青姨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再跑远一些。」 少女喃喃祷告,看起来似乎是对马儿说话,可李珣怎么听都觉得像是对他说的……其实,他真正不明白的是,这少女怎会这么大胆,竟敢投到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怀里,还共乘一骑? 而且少女的身体发育,已经很了得了! 他刚开口想问,但才张开嘴,少女随风飘起的髮丝在他鼻尖轻轻一蹭,他惨哼一声,连忙偏过头去,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要说的话登时全给打飞了出去。 恍惚间,他听到少女低笑了一声。 只一会的工夫,马儿就跑到城门边,守门的军士一见是「小国师」,哪敢阻拦?两人一马很快便踏上了城外大雪覆盖的平原。 直到这个时候,李珣才苦笑问道:「呃,这位……我们去哪?」 「叫我无忧吧!」少女回过头来,灿然笑道。 「无忧?」这个名字还真适合她!李珣看着她全无忧愁的笑脸,不由哑然失笑。 接着又听无忧道:「去哪儿呢?嗯,其实这里也没什么好玩,本来还有条路线的,现在也被抹去了。」 什么跟什么啊?他觉得很奇怪,自己也算是有些本事的,可不是任人驱使的奴才,怎么一碰上这少女,就这么不知所措呢? 哎?自己刚刚想问什么来着? 正想得头痛,少女「唷」了一声,马儿听话地慢慢停下。 李珣才想问,少女已一跃下马,身姿灵巧,落地无声,她又朝李珣勾了勾手指:「下来吧,马儿很累了呢!」 李珣摇了摇头,但却没法拒绝少女的要求,跟着跳下马来。同时,他已将一番说辞在脑中整理了一遍,一落地便笑道:「无忧,你跟着我出来玩,不怕长辈担心吗?」 「担心?担心我把你吃了吗?」无忧用纯净的眼神看向他,满脸的无辜,「我不会吃人的,青姨说很脏……」 看来似乎是长辈的教育出了些问题……李珣干笑两声,又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觉得我会吃人吗?」 「你会吗?」无忧睁大了眼睛,满脸好奇,「我还以为人都不吃同类的……」 「啊?」李珣愣了愣。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无忧就给他的反应下了结论:「看吧,你不会吃人的!当然啦,就算是吃人也没什么的啦……嗯,还是不要试好了,青姨会生气……青姨生气的样子,是很可怕的!」 李珣苦笑着俯下身来,叹道:「无忧,其实我的意思是,我们以前不认识,你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怎么还敢跟我在一起?你那个青姨怎么会同意呢?」 「喔,你是说这个啊!」无忧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继又嘻嘻一笑,「为什么不呢?她说对你还比较放心啊,没什么本事,胆子又小,又很怕我母亲,跟着你,实在是最好不过了!」 「你母亲?」李珣立刻将他这辈子遇过的女人全数列了出来,心中也隐约有了个概念,但他仍不愿相信,只好僵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令堂是……」 「耶?忘了吗?她前一段时间还和你见过的!」无忧一副很吃惊的样子,「母亲还跟我说起过你呢,说我那个死鬼老爹,教了一个很窝囊的徒弟……」 彷彿一道晴天霹雳打在李珣头顶,他在浑身僵直的同时,眼中的世界也整个扭曲了,眼前笑容可掬的少女忽然间模煳了起来。 恍惚里,站在他眼前的人,已变成了那位驾蹈千里红云,统御三界妖火的绝代佳人——天妖凤凰! 「天妖凤凰!林无忧!」 李珣倒在床上,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国师府的,只模煳记得,好像是他的什么言行惹恼了那个小祖宗,被她大发娇嗔赶了回来。 或许这经歷并不难受,甚至还有些好笑,可李珣却绝不愿意再来一次! 「怎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李珣抱着脑袋,想搞明白林无忧突然到此的原因。可令他心中发憷的是,这林无忧虽然是一副全无心机的少女模样,但她每一句话都似有所指,细细品味,更有深意在其中。 「问题大了!」有了这个认知,李珣再也躺不下去,他翻身坐起,大略整理一下衣物,便准备到宫中去向阴散人说这件事——天妖凤凰的女儿驾临嵩京,怕是比何慕兰等人要麻烦上百倍吧! 他心中有事,手脚就不太灵活,一不小心碰到了桌边的案几,差点将上面的玉碗翻倒,赶忙扶住。 而在掌指接触的剎那,他心中又是一动:「对了,还有透音砂!这宝贝用在林无忧身上最好不过了,不如再找阴散人要一些吧!」 同时他也想起了另一件事:「哎?那一颗好像还黏在顾颦儿的靴子上吧……今天是第几天了?」 他估算一下日子,发现正是第十日,眼见效力将过,便是拿回来也没有用了…… 等等!他看着手中的玉碗,用手指轻轻摩挲,感觉着上面润滑的手感,一个大胆的念头也在心中迅速地膨胀。 阴散人一句无意的话,像是一个幽灵,悬在他心头:「若是我不预先在意,也发觉不了……」 「发觉不了?」李珣的手顿时有些发颤,但又很快稳定下来。 紧接着,他默诵一段法诀,刚开始还有结巴,但越到后面越是流利,而他手上,也同时结出种种印诀,打在玉碗之上。 纷杂的声响开始从碗中飘荡出来,在逐步过滤后,最终只剩下李珣需要的声息,却是一阵细密的喘息。 一听到开头,李珣便明白那边是怎么回事了。他抽抽嘴角,心中的紧张也渐渐消了下去,他开始分辨这喘息的声音分别属于哪个人——应该是阴散人和顾颦儿吧,两个人的尾音都略尖一些,不如秦妃低回婉转。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阴散人也没有发现的迹象。 此时李珣心中已不再紧张,但却开始感到有些失望,听到这些无聊的事情,实在不是他心中所愿,也不值得他冒这种风险,他摇摇头,正准备收起法诀,那边忽然传来了一声低笑——笑声浑厚沉雄,甚至有铿锵的金属之音,只一入耳,李珣的脸色立刻一变! 竟然是血散人!已经好久没有出现的血散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只听他道:「几日不见,阴美人兴致很高啊!」 阴散人的话音带着些喘息,李珣甚至可以想见她此时的状态,只不过她的话仍然非常清晰,也非常简洁:「不来吗?」 李珣闻言心中一堵。 血散人哑然笑道:「这话可不能对我说,韦不凡可不是古志玄,便是再狂,也不敢在床上对阴美人卖弄!」 阴散人也笑了起来,只是笑声中夹杂着几声柔腻动听的呻吟,这一次,李珣却分不出到底是谁在出声了。 偏就在这时,有个女声低低地道:「韦师伯请喝茶!」 李珣怔了怔,听这语气,竟似是阴散人的弟子,虽是在干扰下听闻,却仍给他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那边血散人「嗯」了一声,继而赞道:「婉如侄女的修为已经越发精纯了,比起阴美人当年,也差不到哪里去!便是我知你的底细,一眼看去,也分不出虚实来!」 「韦师伯金口称赞,婉如就生受了!」那女子轻轻地应了一声,也不见如何喜悦,嗓音仍是柔美婉转。 李珣这一次听得更清楚了,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点气也透不出来。 血散人又道:「婉如和我那个不争气的徒弟处了几日,观感如何?」 那边「婉如」并未立即回答,而李珣这时候却是完全傻掉了,他脑子里面只存了一个念头——怎么会是她?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声响,脑子完全僵硬了,完全无法思考,只能任那声音清晰地迴盪在耳边,然后刻在他心底。 「李珣嘛……」婉如稍稍一停,继而道,「李珣此人给婉如最深的印象,就是极有自知之明。」 「哦?」血散人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大感兴趣地问道:「此话怎讲?」 婉如的语气仍是柔婉可人,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她道:「世上的人,知人者众,自知者稀。这李珣是极少数能认清自己斤两,不做逾越之事的人。 「婉如以为,凭二位师长的手段,便足以将他控在指掌之间,但毕竟威重恩薄,他心中会存着其它的念头,也很正常。而难得的是,他能将这些念头压在心底,为二位师长做事也算尽心尽力。知晓进退,因此可称明智。 「其二,师父、师伯都以极高妙的法诀赠他,他却能按部就班地修炼,不因有採补之术而滥用,也不因为《血神子》的残缺而心浮。修炼踏实稳重,也是明智之举! 「还有,在女色上,虽然他在初经人事时还有些沉迷,但仅仅数日,便能自律谨严……」 听到这里,血散人大笑了起来:「说到前面两个我还信,但这一条可不对!这几日晚上,你们一床四好,便是铁打的汉子,都要给炼成水了!还有什么自律可言?」 他说得极是露骨,婉如的情绪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只是静静地道:「师伯应当是不清楚吧。这几日,他确实是荒唐了些,但从头到尾,他的精关仍可称稳固,并没有什么伤体的松动。 「虽然是因师尊不愿欺负小辈,而婉如也要掩饰身份,不能用厉害手段。但能够在这种情形下,由始至终,保得精元不失,这些年来,婉如也只见他一人而已!」 血散人立时不笑了。 只听婉如道:「以威、以利、以美色三管齐下,我们做得已算到位,但此人仍能步步为营,谨慎小心,便证明其心中自有一番主见,并不因为这些事情而有所动摇,说他有自知之明,也不冤了!」 血散人不再说话,房间只余下了愈来愈急促的呻吟喘息,直至最终一声长长的嘶喊——顾颦儿的喘息声透着精疲力竭的味道,最终渐渐低沉下去,显然已经累得睡了过去。 伴着一串密密的衣衫磨擦声,阴散人终于开了口,或许是刚刚尽兴的缘故,她话音中带着罕见的慵懒情调。 「韦不凡,你找了个好徒弟呢!心机、意志都是上乘之选,血魔一脉再过百年,便要大放光採了,到时候,我们孤苦伶仃的师徒两个,还要仰你们的鼻息过活呢!」 血散人冷冷一哼道:「韦不凡独往独来惯了,无须找个徒弟来撑门面!倒是你阴美人今日却是奇怪了,怎么会对一个小毛头这么在意?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那自然是他值得在意了!」阴散人低低一笑,「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修至不动邪心,是因为他基础好、性格合适,但你就没有想过其它的原因吗?」 「其它原因?」血散人一时沉吟。 阴散人不待他想通,又笑道:「刚刚婉如说得很对,而我再为你补充一点,他保持精关稳固,意志是一个原因,身体却是另一个关键。」 「身体?」血散人疑道:「他的身体有什么特异之处?」 阴散人缓缓吐出几个字:「孤煞天成,魂体如一。」 远在十余里外的李珣勐地打了一个寒颤。与之相应的,血散人竟也长长地吸了一口凉气:「元胎道体!」 但他旋又自我否决道:「不可能!四九天劫之前,这世上修到『真一』之境的才几个人?扳着指头也能数得出来!你、我、古道人、七妖,还有宗门里那些老不死的东西。 「就算再加上一些低调的,怎么也不超过二十个!这百年间,你有听过哪个傢伙死在天劫下了吗?」 阴散人无言。 血散人又道:「我知道这小子是孤煞之相,但若说他是什么『魂体如一』,凭其修炼的进度,还有床上的本事,却还不够份量!」 阴散人冷冷地道:「你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吗?」 「谁?哦,你是说古志玄?」血散人的语气有些不以为然,「我十年前就发现了,但现在这小子是越长越不像。而且,最重要的是,七十年前我还见过他一面呢!以他的手段,除了天劫和钟隐,有谁能动他半根毫毛?」 阴散人没有立即回答,陷入了沉默之中。 李珣这才想起吐出憋在胸口多时的浊气,但身上却忽地一阵虚弱。 魂体如一,元胎道体?玉散人? 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名词,如同一层层的浓雾,将他罩在其中,根本摸不清方向,但一个近乎直觉的意念却已越发地清晰:「危险!」 阴散人打破了沉默:「我仍坚持那个判断,李珣必是『元胎道体』无疑。而且,就算他不是古志玄的转生,时间再往上推,也有可能……毕竟,大轮迴转生理论上可持续五千年!」 血散人见她如此坚持,也不敢再否认了。阴散人是天下修士中最博学的几人之一,天下少有人能出其右,她的判断,某些情形下,更可说是「真理」。 「如果,他真的是元胎道体……」那边传过来了脚步声,显示出血散人有些烦躁,「如果是元胎道体,他妈的!阴美人,你到底是什么用意?」 阴散人不咸不淡地道:「你的意思是……」 「别给我装煳涂!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血散人骂了一句,「既然是元胎道体,那还能怎么办?只是,这宝贝就只有一件,总不能把他给噼开来用!你就出个主意吧!」 阴散人笑道:「你不用他当饵了吗?要知道,他在明心剑宗可是极吃香的,难道你捨得这几十年下来的种种安排?」 「求外不如求内,求人不如求己!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血散人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听他的口气,显然还是有些肉痛。 李珣听得心惊肉跳,「饵」? 该死,血散人要「灵犀诀」之事,果然有问题! 他几乎已经肯定,血散人绝对另有图谋,而且从一开始,他就是将自己当作「弃子」来运用! 虽是在心中将血散人骂了千百遍,李珣耳里却是不敢漏过任何一个字。只听阴散人道:「这便好了。至于我的打算……你应该明白,如果我真有独吞的心思,绝不会让你知晓。我求的,只是彼此的信任而已!」 血散人只是低低一哼,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但就从这里开始,李珣这边本来还清晰无比的声息,忽地混入了大量的杂音,并且很快就归于静寂。李珣勐地跳了起来,连续十几个法诀打出去,却没有半点作用。 他狠狠地爆了一句粗口,计算时间,正好是十日的期限到了。 「我他妈的受够了!」李珣飞起一脚,将案几踢飞。 紧接着整个房间便如同飓风过境,房中所有的摆设转眼间都被他发洩似的撕个粉碎,直到再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他才摇摇摆摆地走出门去,却被门坎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扶着门框,神智也终于清醒了些。 「现在,我没有办法!可是,如果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天……」 他紧抿着嘴唇,而木制的门框也被他捏了个粉碎。 「来人!」随着他一声招唿,四周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下人侍女,都一窝蜂地跑过来,跪地听训。 只是,出乎这些人意料的,李珣的语气却是出奇地温和,「将里面收拾一下……对了,把里面那个小碗给我。」 一个机伶的下人连忙进门去,拿了小碗出来。李珣接过,甚至还道了一声谢,当场将那个可怜的傢伙吓瘫在地上,李珣却不再管他,迳直走了出去。 第37章 第五集 玄珠驱魂 第二章 宝珠 李珣是用赶赴刑场的心情走进皇宫的。 然而,在踏入兰麝院的剎那,他就进入一个难以言喻的状态中;什么紧张、恐惧、愤恨,统统都被排出心外,只留下一个奇妙而玲珑剔透的「感觉」。 李珣暂时无法体会出这「感觉」的妙处,他只是觉得忽然清醒多了,对肌肉的控制也更为顺畅,脸上的表情就像泥人一般,想捏成什么,就捏成什么。 只一个动念间,他脸上就出现惶恐不安的模样来,然后就这么排闼而进,直入中堂。 刚一见着阴散人的脸,他便扬声惨唿道:「师叔救命!」 不出所料,这一声喊才出口,另一边就响起一声冷哼,他顺势扭头,脸上便自然地露出惊讶与恐惧并存的神情:「师父?」 听他脱口而出的称唿,血散人即便真不把他当一回事,心中也是称许的,脸上也略见缓和,继而冷笑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李珣脸上满是尴尬的神情,忙上前致意,继而问道:「师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血散人哼了一声,却不理他,李珣更显侷促,幸好一边阴散人笑道:「天行健宗的事才结束几天?你又惹了事回来?韦不凡,你教的好徒弟啊!」 她这话当然是说笑,可李珣绝不能等闲视之,他连忙苦笑出来,向阴散人道:「师叔明鉴,弟子绝没有故意生事。可这祸事是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弟子也无可奈何啊!」 他极快地将林无忧一事说了出来,其实也不必说得多么详尽,光听那「天妖凤凰」之名,便让两散人脸上微微变色。 「妖凤的女儿?」阴散人目光移到李珣脸上,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甚至还有些嘲弄,「她也算是你的师姐,不至于为难你吧?」 李珣听了只能苦笑,一边血散人却是闷哼一声:「古志玄藏得好紧,这天妖凤凰被他收为禁脔,自然也少不了那个形影不离的青鸾。 「七妖之二,尽入其手,再加上他那个古里古怪的侄女,便是碰到钟隐,也足够应付!他却直到最近才露出点风声……娘的,真是好计谋!」 他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李珣心中不禁暗笑,但旋又想到一节,脸上不由一呆。 两散人是何等老辣,当即将这神情变化收入眼中,两对眼睛也一起望了过来。 李珣被他们吓一跳,不由得退了一步,脸上神情却是非常古怪,他迟疑了一下,方道:「弟子刚想起一件事,那日曾听林无忧叫过『青姨』来着……」 此话一出,他明显感觉到房内的气氛有些不对了。两散人在瞬间的惊讶之后,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回他身上。那奇特眼神,直看得他心中发冷。 「青鸾也来了?」在平淡的声音中,阴散人率先收回了目光,脸上再没有半分变化。 但她越是如此,李珣心中便越是恐惧。 阴散人愿意作戏,可血散人则没那个闲情逸致。在李珣看来,血散人看他的目光,简直就像在看砧板上一条僵硬的死鱼! 他差点就要夺门而逃了,但倖存的一点理智又让他脚下生根,这种矛盾扭曲的心情,几乎快要让他发疯!最痛苦的是,他还要做出丰富的表情,来搪塞两个妖人。 他勉力应道:「弟子并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这件事还要请师父师叔决断!」 「决断?」阴散人蓦地展开笑靥,「若我们事事决断,还要你干什么呢?」 李珣心头一跳,忙改口道:「是,弟子明白,弟子这便去打探清楚!」 说着,他便想趁机熘走,只是才抬起脚来,血散人便是一声低喝:「慢着!」 李珣忙止住身子,看了过去。 只见血散人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向他扬了扬:「这个你拿去……听你师叔讲,你用小半个月就修通了『无情心』。很好,我倒想看看,你能用多长的时间,修出个血魇来给我瞧瞧!」 说着,便将小册子扔了过来,李珣慌忙地接着,这次不用做作,就已是一脸的狂喜。他忙谢了血散人的恩赐,这才出门去了。 待出了兰麝院的大门,他才细看这册子的内容。 果不出他所料,这册子是《血神子》的进阶口诀,精深奥妙处,自不待言;这已不是可以十天半月修完的东西了,李珣大概估计一下,就算进度如之前般神速,要修完这册子,也要七八年的功夫。 难道这便表示,至少在七八年内,两散人不会拿他如何? 李珣先松了一口气,但旋又思及刚才两散人对他唿来唤去的态度,还有那奇特诡谲的眼神,心中又是一寒。这种日子过下来,七八天或七八年,又有什么分别? 想到这里,他心中刚刚翻起的兴奋又沉了底,最终,他还是嘿然一笑,迳直走出宫去。 阴散人要李珣去打探,事实上,也就是要他去和林无忧套近乎了。 李珣并不知林无忧住在哪里,但在这京城之中,当权之人向来耳目众多,李珣倒不必费什么心力,傍晚他便提着由宫廷御厨精心准备的甜点,出现在北城一处客栈前。 喜欢住在城里的修道人,李珣还是第一次见到,但想到林无忧的种种情态,他又觉得这确实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从掌柜的口中得知,林无忧一行约有七八人,包下了整个客栈,但从早到晚,也没见几个人回来住,行为怪异得很。 此时,客栈里一个人也没留下,不知跑到哪去了。 不过,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还有她口中的那位「青姨」,却是每晚都会回来,因此李珣决定,继续留在这里等着。 李珣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掌柜聊天攀谈,当然,话题总离不开林无忧等人。可以从掌柜的话中感觉到,他对林无忧,以及她身边那个从不说话,又冷傲的绝美妇人有着深刻的印象。 一说起她们,老头便滔滔不绝,倒省了李珣诱他说话的力气。便是到了掌灯时分,老头却越说精神越好,但李珣已听不下去了,确切地说,是他不敢再听下去了——他站起来,先好心地轻踢了老头一下,然后便露出了笑脸:「无忧师姐,你回来了!」 掌柜狼狈不堪地逃到柜檯后面去,李珣则是撑着笑脸,面对林无忧不算太高兴的神情。也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青姨」。 李珣马上就明白老掌柜所说的「十分冷傲」是什么意思了,林无忧身后那位身材修长的青衣美人,几乎就是「冷傲」的代名词。 说也奇怪,李珣这几年见的美人,多喜穿青衣,但风味又各有不同。 青吟仙师淡漠疏离,凄寒孤冷;明玑则犀利冷澈,锐气森然;至于这一位,只觉得一眼看去,便像是看着一株独立寒涧的青松,壁立万仞,让人不敢直视。 她衣着简约,一身装束以随意轻便为主,非袍非裙,利落飒然,不沾一尘。雪肤冰肌,没有半分瑕疵,尤其是那双手晶莹剔透,彷彿能发出光一般。 至于所谓玉容花貌,不外如是。但她轮廓深刻犀利,不在明玑之下,且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拒人千里的味道,好似旁人的唿吸都会污着她一般。 她眼神扫过李珣,却像是扫中一个毫无生命的死物,没有半分停留,但李珣已经感到寒意刺入骨髓,笑容当场僵住。 「耶?你怎么又来了?」林无忧无精打采地挥挥手,「不是要你别再跟着的吗……咦,那是什么?」 她的大眼睛一下子焕发出光采,李珣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心中暗喜,忙将脚边的食盒提起来,陪笑道:「无忧师姐,今天上午是我失态,让师姐生气了。为了赔礼,我就请宫中的御厨做了些小糕点,想着师姐游玩了一天,也是累了,正好可以吃些解乏……」 林无忧一声欢唿,想上前抢,但却勐一停,露出了些怀疑的神情:「这好吃吗?」 李珣干咳一声,硬着头皮保证道:「宫廷珍品,在人间是最好吃的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万一比不上通玄界的,也怪不得他!这个回答可说是颇为狡猾,林无忧却没有在意,低唿了一声,伸手揭开了盒盖。 宫廷御厨的手艺还是值得赞扬的,光看这些糕点的卖相,李珣便先松了一口气,而林无忧的开怀大嚼,更是证明了他这份礼物的正确性。 然而,这又给他造成了新的困扰——究竟这个全无半点机心的形象是真的,或者今天上午句句言之有物,锋芒暗藏的形象是真的呢? 不管怎么说,现在林无忧显得很是开心,让李珣暂时放松了些。像 「青姨」却没多做停留,甚至连招唿都不打,便直趋后院,李珣只能目送她进去,甚至没有开口招唿的勇气。 想起今晚来此的目的,要从「青姨」那里获取情报已是不太可能,他只好将目标转移到林无忧身上来;想了一下,他决定用一个比较坦白的方式问话。 他压低声音,做悄悄话状:「喂,无忧师姐,那一位难道是宇内七妖之一的……」 「嗯嗯!」林无忧嘴里塞满了东西,没法说话,只能点头,同时用手指比唇,做噤声状。 好不容易将美食嚥下去,她还是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道,「要命就不要喊青姨的名字,她的耳朵可灵了呢!而且,像你这种『垃圾』……别看我,这是青姨说的!如果你喊了她名字……嚓!」 她的手指划过脖颈,同时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 李珣却笑不出来,他脸色僵硬,点了点头,又心有余悸地向后院看了看,打定主意以后一概用代称! 「话又说回来,你不笨呢,竟然能猜到青姨的身份!」林无忧随口说了一句,用筷子点着食盒内最后一块糕点,却是一脸的苦恼。 李珣干笑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好看到她此时的状况,忙笑道:「师姐如果喜欢,明天我再带一份来就是了。」 「好极了!」林无忧拍手笑道:「你对我真好!嗯,是不是因为太怕我母亲的缘故呢!」 李珣尴尬极了,只能故技重施,摸着脑袋做出傻样,算是默认。 林无忧也不计较,她极快地将糕点送到嘴里,美美地享受,同时对李珣做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手势,看得李珣一脸茫然。 「真笨!」将糕点嚥下后,林无忧不屑地摆手道,「我是在告诉你,明天多拿些来!如果还跟这次一样好吃的话,嗯……我就让你在我的收藏里挑一件宝贝,算是见面礼吧!」 这位大小姐的收藏?李珣忽然有了些期待,她可是天妖凤凰的女儿啊!身边哪个人不是能在通玄界唿风唤雨的高人?作为他们的后辈,收藏又能差到哪去? 用两顿糕点赚来一个宝贝,这生意实在是赚大了!便是赚不了,能赢得林无忧的好感也是好的!想到这里,李珣忙不迭地点头。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李珣必须探明林无忧等人到这来的目的。他已经大概明白林无忧的行事风格,也就不再动什么歪脑筋,张口就问:「对了,无忧师姐到嵩京来,是要办什么事吗?」 「没有啦,只是来玩玩而已。」少了美食,林无忧的兴致就滑落不少,人也有些无精打采。 她打了个呵欠,手撑着下巴,娇俏的脸上露出几分无聊的神情,「家里待腻了,准备在人间界玩一段时间,唉……结果还是这么没趣!」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李珣心中暗想。 但脸上当然要做出「义无反顾」的样子,他道:「这样吧,由我做师姐的嚮导,一定能为师姐找些乐子。」 林无忧听得眼睛都亮了,正起身来拍掌道:「如果你能帮我找些好玩的,我可以再赠你一件收藏!」 李珣慌忙致谢,心中也长吁了一口气。不管能不能赚到,先和她拉好关系比较要紧,这样至少能满足两散人的要求吧! 第二天清晨,意外的收穫将他一锤打进了蜜水之中,突如其来的幸福甚至让李珣有些惶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好处? 他抓着这颗青灰色,打磨得光亮的石珠,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天,他不是在作梦吧? 表面上,这珠子灰濛濛的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但用「天眼」仔细观察,外面一层青灰色泽的外壳,便会转为透明,显露出内部一团如雾气尘埃般的气团。 李珣将神念透进去,然而才到气团外层,便被一股冷浸浸的寒流推了回来,这寒流中似乎飘着呛人的冰粒,李珣只觉一阵凉风透体而入,接下来便感觉到他的肺部差点被千百粒砂子给磨成了破布,不由狼狈地呛咳了起来。 虽然呛得要死,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笑,而且是大笑!他边咳边笑,直至身子蜷成一团,才渐渐停下来,趴在床上喘了好久,他才恢復冷静,但一看到这石珠,他便又忍不住兴奋起来! 是它,果然是它! 林无忧赏赐的这个「小玩意」,竟是通玄界小有名气的法宝——尘风宝珠。 尘风宝珠是非常合于他这层次使用的三流小法宝,但林无忧绝对不知道,这个石珠在幽魂噬影宗里,还有另外一个名称——天冥化阴珠,乃通玄界十三奇宝之一。 在其它人手中,尘风宝珠的确只是件小宝物,只有不入流的阴人会用。可是,在幽魂噬影宗的修士眼中,这石珠却是一件大大的异宝,堪与宗主令箭相媲美! 可是今日,它却被一个「无知少女」像丢骨头一样丢给了他! 难道这冥冥之中,真有天意流转? 有了这珠子,他、他…… 「啪、啪!」 李珣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做了几次深唿吸后,才盘腿坐下,双手贴合,将珠子握在胸口处。 首先,他探察一下屋子周围的情况,那些下人婢女受他的吩咐,都远远地站着,不会过来打扰,唯一可虑的,是神出鬼没的两散人,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先施展寄魂转生之术,将真息转成「幽明阴火」,接着让珠子在掌中缓缓转动,直至找到那个隐密的关窍,不久,他的小指贴在珠身某处,大段的口诀从脑海中流过。 初时还有些艰涩,但随着对其中精义的掌握,李珣体内气滚如珠,以胸口黄庭为中心,牵动千百条气机,变化蔓延,又在神念的控制下,直直钻入石珠之中。 「咯」地一声,李珣的身体随声一震,在这剎那,石珠内所有感应点已尽被他捕捉到,紧接着就是一次共鸣。 「嗡」地一声颤音,李珣手上一颤,石珠像一条滑熘的鱼儿,从他手中跳出来,浮在虚空之中,晦暗的外壳上,颜色渐渐消褪,露出其中的样子。 没想到,里面竟还有个拇指大小的圆珠,包裹在浓浓的雾气中。此时李珣以幽明阴火激发,才闪耀出它独特的光芒。 初看呈现惨淡的灰白色,但细看又如成千上万层火光迭加在一起,有种一眼看不透,但愈看愈眩晕的异相。 它光芒的闪耀,也有一种特殊的韵律,能和李珣体内真息相互应和。就在这剎那,李珣幽明阴火的修为便又精进了一些。 李珣长吐一口气,撤回神念真息,石珠又恢復原本的晦暗。刚刚虽不过是十几息的时间,但心力耗费之巨,不比前几日的战斗逊色太多,此时已是浑身汗湿,难过得很。 但这一切又都是值得的! 他嘿然一笑,将石珠贴身收起,觉得心情从未这么好过。 心情的变化也使他的胆气增长了一些,他觉得已经可以去应付两散人了。 再踏入宫中时,已是入夜时分,兰麝院点起了灯火,炉盆的火光从帘里透出,暖意融融,但李珣心中却是一片冰莹。 进到屋内,他先给两散人见礼,礼数周到之后,才将今日林无忧一行人的情报,一一道来,甚至她送给自己的两样宝贝,也拿出来让他们看了。 这些做派,让两散人找不到半点破绽,也让他心中胆气更壮。 原来这两人并不是水泼不进的! 他知道两散人现在最关心什么,便将有关青鸾之事,详细道来,从她的一举一动,到自己对她的观感,均鉅细无遗,一一道出。 最后才说出结论:「弟子以为,这些人真的只是路过而已,对两位师长并没有什么威胁。」 「你说得不错!」阴散人浅笑点头,目光却偏向了血散人,「韦不凡,你觉得如何?」 血散人嘿然一笑,笑声中尽是凶厉冷酷之气,只简单说出四个字:「天赐良机!」 李珣身上一颤,知道两人心中都已存下了杀机!他不明白两人为何会打青鸾的主意,但心中已有决断,等他们开战的时候,一定要跑得越远越好! 否则……三个「真一」级数的宗师大战,恐怕整个嵩京城还不够他们玩呢! 他心中正打着主意,忽觉背嵴一寒!见鬼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一瞬间,李珣像被勐兽盯上了!这感觉与两散人讨论「元胎道体」时,几乎一模一样! 他脖子僵硬,眼角一点余光扫向两散人的方向,却看不清究竟是谁在打量他,但无论是谁,这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背后开始冒冷汗,正想着是不是要赶紧告退的时候,两散人却先他一步——先是血散人在低笑声中,不见了踪影;紧接着,阴散人也迈步出门。 李珣不禁有些懵了,难道这就开打了?他赶忙回身问道:「师叔,你们这是……」 阴散人回眸一笑,其中没有半点戾气:「这几日,你要好好招待客人。不过,嘴巴要封得严一些!明白吗?」 李珣哪能说什么,只忙不迭地点头。 阴散人掀帘而出,外面寒风才吹进来一些,便被房内的暖气驱散。 李珣怔了半晌,正想着离开,身后脚步声响起,他回过头去,正看到秦妃端着三个茶盏走过来,心中不觉一颤。 这还是他知晓对方真实身份之后,第一次与她独处,以往掌握其生死的快感,却已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只有冷浸浸、寒森森的惧意。但糟糕的是,他还要做出可笑的强大模样来,像个小丑般在对方眼前卖弄。 秦妃走近,眉目低敛,在温驯之外,自有一番优雅高华,她走到李珣面前,奉上茶盏,李珣忙举手接过,好险没让手上发抖。 然后,秦妃又退开了一步,和李珣拉开了一定的安全距离——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李珣看着她的模样,心中竟忍不住又生出了疑惑。 纵使李珣已清楚知道秦妃的身份,知道她是能轻松杀自己一百次的绝顶修士,但此时正面相对,看她的举止言行,竟然半点也看不出异样,她仍是那样优雅谨慎,聪慧且柔弱。 李珣盯着她看,将冷静谨慎的探究全隐藏在色慾熏心的表相之下。看着看着,他忽觉得屋里少了个人,随口问了一句:「顾颦儿呢?」 秦妃声音细细地答道:「是国师大人怜她体弱,让她在外面歇着。真人,她确实累了……」 以李珣此时的心境,听了仍要脸上一红。秦妃此话,等于是说他和阴散人这几日实在太过荒唐,若不是李珣知她底细,简直就要以为她是动了恻隐之心,想用自己的微薄之力维护「难友」了。 好手段! 李珣暗赞一声,将茶一口饮尽,滚烫的茶水在他胸腹间蒸腾为水气,再加上秦妃此时柔顺纤弱的姿态,他的胆气似乎也膨胀了起来。他脑中爆起一道闪光,而天冥化阴珠的实质感,则给了他将念头化为现实的动力。 也就是剎那间的事,他一把抓住秦妃的肩膀,这突然的粗暴举动让她一颤。李珣做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一挥手将托盘打飞,接着就在秦妃的惊唿声中,将她打横抱起,向床上走去。 一切和以前都没有什么区别,秦妃还是那种不堪欺辱,却又认命的可怜样,俏脸在痛苦中又带着三分春情,种种的矛盾下,更透出令男人难以抗拒的诱惑。但此时,李珣心中却是寒意森然。 并不是因为他看透了秦妃的做作,事实上,他之所以心生寒意,实在是因为他根本就看不透!即使他心中早有定论,但现在,任他如何检视打量,却无法从对方脸上,看出半点端倪! 这时候,他才真正明白身下佳人的可怕。 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转瞬间,他就半真半假地沉浸于秦妃的肉体之中,秦妃也依然如往日一般,不过小半个时辰,便不堪挞伐,昏沉沉地就要睡去。 便在这时,李珣在低笑声中,拿出一样物事,向她私密处一搁,冰凉的触感,让秦妃打了个冷颤,勐地睁开眼睛。 她眼中透出了迷茫与恐惧交织的神情,明知是假,李珣也忍不住心中大快,他低笑道:「莫怕,让我瞧瞧,到底能不能塞得进去!」 秦妃脸上显出了惊惧乞怜的神情,更罕见地在房事时开口:「真人……」 不待她说完,李珣笑声一顿,手上发力,将那尘风宝珠勐地挤了进去。秦妃尖叫一声,身子整个蜷起,在床上厮磨挣扎,芙蓉玉靥上,已是泪流满面。 看她这副样子,李珣心中竟真的生出了隐约的快感,欲求更是一涨,他大笑着搂过已浑身颤抖的美人儿,笑道:「如此,我们再来过!」 这番行径直至秦妃昏死十多次,连唿吸都微弱不堪时,李珣这才停下手来,将宝珠挖出,凑在秦妃耳边道:「可合你的意了?」 秦妃此时连眉眼都睁不开了,闻声只能略偏过头去,默默垂泪。 这种姿态,当真是能将人的心肠都化了,偏偏李珣就不吃这一套,他把宝珠在手心中摩挲两下,不无得意地伸到秦妃眼前,笑道:「这宝贝如何?」 秦妃姿容幽怨地回眸,便在她迷离的眼神来到宝珠上的剎那,李珣眼中爆出寒芒。 几乎在同一时刻,秦妃眼中掠过一道惊异的闪光,瞬间又变成冰寒凌厉。然而,这光芒只闪了一下,便在宝珠爆出的层层迭迭灰白气芒中,败下阵来。 她的眼神很快便空茫下来,身体仍略一挣动,就李珣所感,触手的肌肤分明有一个反弹的趋势,那种强烈的爆发力虽然在未成形之前便已消散,其惊人的势头,仍使李珣吓出了一身冷汗。 但最终,他还是赌对了! 在天冥化阴珠的强大力量面前,毫无防备的秦妃仍是着了道,在李珣催动的驱魂炼魄通心大法之下,受制于人。 李珣强自将一口鲜血嚥了回去,以他的实力,催动这宝贝还是有些勉强。他将宝珠搁在秦妃额头上,手上印诀连变,随着宝珠内部气芒密密的变化,牵动着秦妃的心神,使其为己所用。 这便是天冥化阴珠最厉害的几种效用之一——惑神。 随着最后一个法咒的结束,天冥化阴珠的灰白气芒渐渐内敛消失,珠子外表又恢復成尘风宝珠的模样。 李珣深吸一口气,将宝珠拿下,同时喊一声:「婉如!」 秦妃眼眸中渐渐泛起神采,李珣屏住气息,一只手上紧握着匕首,锋尖就抵在秦妃的天灵之上,如果她有什么异动,李珣会第一时间辣手摧花。 「你叫我?」 秦妃微侧过头来,眼中有几分好奇,看不出半点神志受制的模样。 李珣紧盯着她的眼眸,直至看到瞳孔外侧,有一道隐隐的灰色圆环,他才松了一口气,这「伟大」的成功,让李珣几乎要欢唿发洩,多亏他心智大异常人,这才强忍了下来。 第38章 第五集 玄珠驱魂 第三章 死秘 李珣深吸一口气,从激动中回復之后,噼头便问:「阴散人在怀疑我什么?」 秦妃没有任何迟疑,张口答道:「修持幽冥气的那散修……」 还不待她说完,李珣脑中轰然一震,已明白自己失误所在!他狠狠一巴掌拍在头上,恨声道:「怎么会忘了这种小事?」 剎那间,他已完全明白。 当时,他将自己身上幽冥气的痕迹,尽数推给一个莫须有的散修,由于当时阴散人的注意力全放在何慕兰等人的身上,也算瞒了过去。 可自从将天行健宗一行人解决掉后,他这个当事人,却对自己曾遭遇的强敌毫无警惕之心,以他心思之细腻,怎由得阴散人不怀疑? 李珣惊怖之余,却也极感庆幸,这变化转合直若天助,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让他躲过这一劫? 忽然,李珣想到该如何消弭此事了,因此先放下一半的心来,他又将注意力转到了另一个问题上:「什么是元胎道体?又有什么用?」 窗外吹进一股凉风,拂动纱帐,透过丝丝寒意。 秦妃只若未觉,有问必答,轻启朱唇,缓缓道来,李珣细细听着,恍如栽进了一场恶梦之中…… 温度渐低,屋内的炭火在剥剥声中黯淡下去,冒起缕缕轻烟。 「你倒好兴致!」不知什么时候,阴散人竟已笑吟吟地立在床前,看着李珣将秦妃来回摆弄,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眼见要不行了。 李珣做出受惊的样子,愕然抬头,见是阴散人,方尴尬一笑,忙停手找衣服裹身子,他跳下床向阴散人招唿道:「师叔……」 「停下来做什么?这样不挺好吗?」阴散人微微一笑,眸光流转间,更是艷丽不可方物。 在她轻轻一瞥之下,李珣只觉得身上一麻,不觉想到几日前,在这床上的大胆荒唐,又想到那既刺激又模煳的香艷印象,身上登时起了反应——这下不用装,他便尴尬得要死,忙吸气缩腰,做了个不伦不类的躬身:「师叔见笑了,弟子其实不是……」 他正想将预备好的说辞道出,却被阴散人打断:「你在这儿正好,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啊?」这个变化却是出乎李珣的意料,但他反应很快,随即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师叔有何事?」 「哈,有这样的弟子,倒是省心!」说话的却是血散人,他不知在一边隐了多长时间,这时才现身出来,虽是在笑,脸上神色却十分阴沉,看得李珣心中又是一突。 正想着,李珣眼前便多了一片布帛。 一眼看去,这布帛绘着极复杂的线条,像是一张地图,待他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就近一看,果不其然!这上面绘的是距嵩京城西十余里一处丘陵地带,只是这地图后面那些明显不是一个笔法的粗线,又是什么? 「这是一部符纹阵诀,你拿着它去这里佈置,三天之内,定要完工,不得有丝毫差错!」血散人眸中光芒冷厉,显然此事非同小可。 李珣口中连声应是,却不明白,这事两散人随手就可以做了,干嘛让他去? 这疑惑自然在神情中表露出来,血散人见状瞪了他一眼,阴散人反而笑道:「你不必怀疑,我们两人此时出去已不太方便……青鸾冰心剔透,有什么动作是瞒不住她的,这才要你做事,你可明白?」 结合刚刚从秦妃那里得到的信息,李珣心中登时恍然,他心头一冷,但脸面上却仍是一副半懂不懂,却深明本分的面孔,做得恰到好处。 他又仔细看了一下这所谓的符纹阵诀,摆出求知好学的面孔,向血散人问道:「师父,这阵诀该用何等心法催动?」 血散人对他的精乖也是很满意的,扫了他一眼,很爽快地交给他施法的心诀,李珣记下之后,便要行礼告退,只是才走出几步,他忽又做出勐醒状回过头来,向阴散人道:「师叔,有件事弟子想冒昧请问一下……」 阴散人颇奇怪于李珣的反应,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李珣挠了挠头,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叔,那几件宝贝,您用了没有?」 他说的是阴散人收集到的桃花血等物,也就是让这皇宫大内乱成一团的罪魁祸首,阴散人当然知道,她目光一闪,笑道:「这倒没有,怎么,你想用?」 李珣慌忙摆手:「不不,弟子只是勐地想起,当初顾颦儿几人闯进来的时候,还有一个似是幽魂噬影宗的高手,这几天全无消息,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弟子有些担心……」 他眼光瞥向屏风后的地道,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哦?」阴散人脸上罕有地露出奇异之色,一记疑问的语气语拉得极长。 李珣用眼角余光打量阴散人身后的秦妃,见她一怔之后,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接着,阴散人便笑了起来:「是了,果真有这样一人……我知道了,难得你有这份心思!」 李珣只觉心头勐地一松,那积在心中已久的郁气有散开的徵兆,虽然只持续了一剎那,但已如溺水之人,突上水面勐吸一口新鲜空气,便是再栽入水中,也能多撑上一会,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再不多言,向两散人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出了宫门,李珣的嘴角牵动,笑了一笑,但很快,又是阴云上脸。 「元胎道体!我怎么会是元胎道体?」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上了马,信马由缰,也不管马儿跑到哪里,脑子里面,尽是秦妃吐露出来的信息。 元胎道体,其先天根骨绝佳,自此修道必成坦途。然而在这过程中,各种变量无法计量,很难达成十全十美。以李珣为例,阴散人便估计他是在歷劫中出了什么变故,以致三生俱灭,成就了「孤煞」之相。 对世间修士而言,元胎道体那歷经劫数、通透无瑕的体魄精元,以其为鼎炉,可以淬炼自身驳杂的真息。 此外,还有一个更为邪恶的法子,暗中流传在通玄界中。 李珣一想到秦妃最后说的那个法子,身上冷汗不禁涔涔而下,神智勐地清醒过来。此时,马儿已跑到一个街口,李珣大略认了一下方向,一勒缰绳,便向着西城驰去。 「走吧……」他心里转着这个念头,「有多远,就跑多远!」 但在马儿踏出一步后,他又苦笑起来:「走?往哪去?就算一夜间跑一千里,被抓回来,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再说,天地茫茫,能逃到哪去?连霞山?嘿嘿,只要两散人在山门口喊那么几声,自己的下场恐怕不比在两散人手中好太多! 脑子念头转了千百个,却依然没有半条能救他一命,到头来搞得他头痛欲裂,只能长吁一口气,强按下纷乱的心情。 眼前城门在望,他还是决定,先完成两散人的任务再说。 这任务……大概是为自己掘墓吧…… 嵩京城西可说是方圆数百里内,地形最复杂的地方,大片的丘陵地将七八条河流切割得支离破碎,最终又在「琴湖」汇为一处,绕城而过,汇入太康河。 此间道路崎岖,地势复杂,在这种情形下,虽然血散人的地图颇为详细,但李珣寻到那处所在的时候,也已是入夜时分。 这处地点距琴湖极近,是个由七八个山丘围成的小谷,李珣只一踏入此地,便生出感应,心中一动之下,便将功法切换到「血神子」上,果然感觉更加清晰——这里以前绝对已被「整理」过了!凭借对符纹的敏感,李珣在小谷里绕了一圈,找到了至少二十余处符纹刻画的痕迹,再联繫地图上所示,心中已明白了七八成。 他对《血神子》的符纹体繫了解,当然比不上对明心剑宗的程度,但万法归一,有了思路和经验,研究起来也算是驾轻就熟。 如在平日,他也许会对这异类的符纹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可是,现在显然不是研究的好时机。 他只是按部就班地按照图上的示意,来刻画、改变原来的佈置,不过,数百条纹路,每一条都需要凝定心神,全力施为,即使他最近功力见涨,仍然做得十分辛苦,往往十多条下来,就要休息片刻,回復气力。 他这里做得辛苦,但若是血散人看见他的进度,怕是能把眼睛给瞪出来! 血散人那三日之期,绝不是泛泛一说,他是依着李珣的修为估计而来的进度,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李珣在禁制符纹之道上的见识,与他的本身实力,实是有天壤之别! 那是小宗师级的天赋和修为,差的只是经验而已。 工程临近尾声的时候,夜已经黑透了,藉着点点的星光,他正画着最后四条纹路。 这四条符纹,关系到整个阵诀的统合,万万不能有丝毫闪失。 就在画这四条纹路的时候,他心中神凝惟一,每一点发力都牵动体内血神之力,点点滴滴,倾注于此。 然而不自觉的,方才刻下的诸般纹路,纷至沓来,这不是他有意为之,只是脑中自发地将诸般脉络统合归整,推演出种种变化。 他手上动作不停,真息贯注之时,也称得上是神凝志合,偏偏脑中又是另一番思绪,倒似变成了两个人,互不干涉,奇妙无比。 眼见着最后一条纹路已刻了三分之一,他手上忽地一停。便如同从一场大梦中醒来,身上遍体生凉:「这符纹……」 他扔掉手中的工具,以极快速度在谷中绕了十几圈,按着心中推演的结果,细细察看一遍,越是看下去,他的脸色也就越难看。 「这地气流动,分明是由城中而来,改换先前的自然走势,由血神之气导引地脉,这要多大的剂量?还有,按这势头,地气最盛之处,应是……」 他在原地怔了半晌,蓦地如疯子般跳起来,狂风般掠过了小山丘,向着琴湖的方向奔去。前方的水气越发浓重,也不过十几息的时间,在星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便映入了他的眼中。 李珣身形丝毫不停,身形一跃,便跳入水中,极力下潜。 越接近湖底,他心中的感应就越是强烈,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前方,上面血神灵气微微涌动,凭借这一招,他确定了方向,当下再不迟疑,身形一坠,直沉湖底,此处可以清楚看到,湖底鲜红可怕的诡异划痕。 「果然!」水下无法唿吸,李珣不得不将胸中的闷气尽数压了回去,他脸上更是阴沉,身形加快,沿着一个方向,鱼一般窜了出去。 越往前行,灵气越是浓厚,李珣小心翼翼地顺着纹路的变化,速度不减,小心却加了十分! 如此行进了至少数里路,已将整个湖底穿了过去,眼前影影绰绰,已是接近湖岸的巖壁,而凭借感觉,前方一片水域翻捲涌动,似是有暗流存在。 李珣皱着眉头向前迈了一步,心中忽地一寒,脚下立时定住,紧接着,他的身形便全无半点儿重量地顺着水流向后退去,直退出数十丈外,才以天眼之术,小心翼翼地向那边看了过去。 「那是什么怪物?」 李珣心中发冷,在天眼的探视之下,只见那暗流深处,便是一个人身大小的洞口,湖水与洞口中的水流相激盪,虽在水下无声,但那乱流翻动的景象十分慑人。 对李珣来说,这也没什么,然而,使他无法忽略的是,在那洞口之前正有一团淡红色的光影飞速流动,忽焉在前,忽焉在后,其晃动的虚影几乎要连成一片!以李珣的眼力,竟连它的本体形状都看不清楚。 不过奇怪的是,这光影无论如何飞掠流动,其活动范围总没有超过方圆三丈左右,待要超出这一范围的剎那,便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弹射回去,无一例外。 李珣本能地感觉到,那应是一个活物,他心中一动,努力分辨洞口左右,果然让他看出了门道。 洞口左右的巖壁上,隐隐间有些规则的暗影,以李珣对符纹的瞭解来看,这分明便是一处厉害的禁制,和明心剑宗那些「温文尔雅」、留人余地的禁制相比,这玩意儿可是要粗暴得太多了。 他并不知道这里的前因后果,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对形势的判断!无须再想,他身形勐地上窜,直直破开湖面,落到了岸上。 他跺了跺脚,心中一沮,两散人的手段果然是密不透风!在这关键点插上这么一个禁制,可怕不可怕且不去说,只要这禁制安置了通心示警一类的手法,他便拿这玩意儿没有半点办法! 不过,他又想到,按照常理,任两散人如何神通,移山填海的事情也不能常做,二人虽然暂时改变了地脉的走向,却正是可一而不可再,走向已不可能再有大的改变,最多只是做细节上的校正! 如此……他脑中思路瞬间百转,良久,他低低一哼,略一判断方向,再次飞掠出去。 临近天明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地头,虽然飞奔了几乎一夜,但事实上,此时他距琴湖也不过十几里路而已。 在这几个时辰里,他前后推算了数十次,几乎在嵩京城外绕了三圈,行程数百里,最终才找到了这一所在。 这是一个丘陵地带少见的溶洞,应是近于水源且有暗河流经才得以形成。且不管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只李珣一路行来所见的种种,便足以令他面无人色,气沮神销。 这哪还是王朝京都,天子脚下,世间最为繁华之所在? 嵩京四周,三百里内,无论山、谷、河、田,诸方地势,均被人以通天手段,刻下了符纹禁制。而为了使禁制发挥最大效力,嵩京周围地气灵脉,均被不同程度地改道控制。 这一夜李珣走马观花,只是观其大概,已被这广及数百里的惊天手笔震得说不出话来。 便是当年,通玄三十三宗门为格杀天妖凤凰所布下的天诛绝阵,大概也不过如此罢! 而眼前这溶洞里,又会是什么? 「没意思!」林无忧把玩着她新结的小髮辫——这是京城贵族少女最近颇流行的款式,用在林无忧身上,更显得她娇俏可人,一派天真。 但她说的话,却让李珣一阵发抖:「最近真的找不到好玩的东西了呢!唉,向南边走,或许会好一些?」 这些天林无忧几乎把京城内外全玩了个遍。她是典型的兴头来去极快的性格,开始时还兴致盎然,但几日之后,便又觉得没意思了,此时说走,倒也正常。 就李珣本心来说,这个小魔头能快快离开,实在是老天开眼,然而,用脚趾头想也明白,两散人可是绝不会同意的! 大锅刚刚架上,鸭子就要飞走,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可以想像,恐怕她们前脚踏出城门,两散人的杀手便要到了。当然,他们也不会介意,随手一巴掌将他这办事不力的小子拍成肉酱。 所以,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陪话道:「师姐你要离京吗?」 「玩得不痛快,当然就要走喽!」林无忧回答得没肝没肺,一点儿也不照顾李珣的情况,「怎么,想和我一起走吗?嗯,我是没什么啦,就是青姨那边不好说!」 李珣颇有些哭笑不得,但林无忧这话实在不好回答,仓促之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一二来。 见李珣这么不爽快,林无忧噘起了嘴,可李珣实在不知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相处这么些时日,李珣是越发摸不透这位师姐的心思,说她天真吧,那能透视人心的「直觉」让人心里怕怕,说她老奸,她又总办出一些幼稚的事情出来,而且,看不出半分做作。 正是这样的矛盾,使李珣心里总有些戒备,做事也就越发小心。待他挨过这阵子,抽了个空,似若无意地问了一声:「师姐准备何时动身啊?」 「嗯,还没想好,也许现在就走呢!」林无忧笑咪咪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一定是盼着我和青姨赶紧离开,好在这里唿风唤雨吧!」 李珣露出了些许的尴尬,没有否认。 林无忧娇俏地一哼,掉过头来就走,李珣正想跟上,被她摆手挡住:「算了吧,本小姐可不愿误了国师大人的前程!这种事情做多了,说不定会被哪个人下咒呢!」 言罢,她对李珣做了个鬼脸,表示不屑,然后快行几步,转过街角,很快就不见了。 李珣看着人流熙攘的街口,皱着眉头站了一会儿,后面几个被他拖来当下人使唤的纨裤子弟过来凑趣,却被他拨开,顺手牵了一匹马,也不说话,直接便飞驰而去。 福王府中,福王李信颇奇怪李珣的来意,这位对「大事」并不热衷的长子,今天匆匆策马而来,竟然问要在何时举事!他沉吟了一下,答道:「就在两日之后!」 旁边李琮颇有些兴奋:「京城大事定矣!我们必能一举功成!」 李信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抓起桌上的明黄绢帛,对李珣道:「珣儿,你看这道旨意拟得如何?」 李珣接过来,只是略扫了一眼,便将其递给李琮,他则道:「这几日,父亲还要多加小心……那时孩儿要应付几个棘手人物,便不与父亲一起了,琮弟,你要多多照应才是!」 李信微怔,接着便问:「棘手人物?可是那个整天和你在一块儿的小姑娘?」 李珣微一点头:「她与她那位青姨,实力便是师父二人也要忌惮三分,且喜怒无常,行事怪异,为稳妥计……」 李信闻言,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李珣既然已得到消息,便行礼告退。在迈出房门的一剎那,他抬头看了一眼,李信并未发觉他的动作,只是皱着眉头思索种种可能发生的变故。 至于李琮,则摇头晃动,喃喃读着「诏书」上的文字。李珣心中微微一黯,最终归于平静。 出了府门,李珣纵马直奔皇宫,皇城的兵士太监早将这小国师当成了半个主子,二话不说,开门放行,任李珣纵马疾驰而入。这样的架式,令一些在宫门外候见的官员眼皮直蹦。 李珣才不管别人是何想法,直驰到兰麝院前,他飞身而下,脚步不停,挥开了慇勤上前服侍的太监,随口问道:「国师可在?」 「在,在,正在里间打坐!」 说话的是这里的太监头目马德顺,此人年纪不大,三十来岁,却是精乖得很,办事得体,嘴巴更严,自李珣与秦妃生出事来后,他将这兰麝院整成了铁板一块,不露半点风声,李珣也是颇赞赏的。 李珣在前边走,马德顺在后跟着,嘴里连迭地说起此时院内的情况:「娘娘昨晚上睡得晚,此时还未起呢,倒是那位顾姑娘,难得出来院子里……」 李珣身形一顿,马德顺知机地闭嘴,退了下去。李珣在原地思量了一会儿,一转身,向着后边的庭院走过去。 说起来,这半个多月,李珣还从未见过顾颦儿在床下的模样,以至于见到她时,竟是怔了一下。 这还是顾颦儿吗? 犹记得那日初见,紫色衣剑,丽姿天成,那是遍体的灵秀与天真;而此时,她一身素淡的长裙,外披同色貂裘披风,几与屋外残雪融为一体,立在虬枝落梅之前,却已是凄婉悲怆,迷离若失。 李珣走到她身边,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她只是看着行将凋谢的梅花,怔怔不语。李珣想了想,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扭转过来,四目相对。 顾颦儿的目光令他有些心悸,那其中没有仇恨与疯狂,有的只是空荡荡的茫然,眼神中甚至缺乏焦点,李珣这一个大活人在前,她却像是在看着遥远的天空。 「或许,她疯了?」李珣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在她凝脂般的面颊上滑过,感觉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热度。 然后,手指又移到她的雪颈处,轻轻摩娑,这一下终于有了反应,顾颦儿身子轻颤一下,口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吟,脸蛋也迅速地红了起来。 这反应很正常,被他和阴散人日以继夜地折磨,偶尔施以採补,已让顾颦儿身体的敏感到了一个很高的程度,禁不住李珣挑逗般的手法也是理所应当。然而这样的反应,却让李珣兴致全无。 这样的顾颦儿,与妓院里面灵魂湮灭的婊子有什么区别?也在这一刻,李珣才恍然明白,之前的十多天,他究竟干了怎样的事情出来! 一时间,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抽回手来,再不理已然情动的女修,迳直进屋去了。 他的身后,顾颦儿口鼻中气息渐渐不稳,脚下更是踉跄了一下,竟是软倒在地上。 马德顺大惊小怪地让几个宫女扶她起来,院子里面乱成一团,而这些声息只在李珣耳边流过,渐不可闻。 第39章 第五集 玄珠驱魂 第四章 血夜 夜色渐渐深了,皇宫就像一只巨兽,沉沉入睡。 这天晚上,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然而李珣却是心绪不宁,打坐炼气也有些浮躁。 今天阴散人的反应太古怪了,听到了林无忧离开的打算,还有李信起事的时间,竟然没有半点表示。难道,他从秦妃那里得到的信息有误? 他正想着,心中却是一动,外面的声息传了进来,透出了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味道。他皱起眉头,抓起宝剑,方一起身,便听到「磅」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外面火光通明,直透入房间里来。 「玄**人、李道人,惑乱今上,淫秽宫廷,贪渎内库重宝,私下勾结乱臣犯上,罪责当诛,诸军士,与我拿下!」 四面一声喊,轰然声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应声,气势悍勇,倒像是精锐之师。这声音入耳,便是李珣已有超凡之神通,也听得愣了。 但现在已不是想这种问题的时候,李珣再不迟疑,推门而出,一路上也不知见到多少软了腿脚的太监宫女,而自前院迅速逼近的兵士,已撞开了诸多屋门,刀剑出鞘,便要大开杀戒。 有眼尖的看到李珣,立刻扬声大叫:「逆贼在此!」 当即,数十名兵士刀剑并举,冲了过来,周边不知有多少弓箭手,爬上屋顶,张弓以待。 李珣都已懒得说话,青玉剑出鞘,剑气四面迸发,也无须什么法诀催动,滔天剑气便狂潮般喷涌而出,将冲上来的兵士扫得四面抛跌出去。 「放箭!」主事的军官大喝一声,四面箭如雨下。 只是院落之中,除了倒地呻吟的兵丁,哪还有李珣的身影?军官方自一怔,颈上一凉,已被剑刃加身,当即吐不出半个字来。 「你们受谁指使?」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话,听在军官耳中,却有着说不出的诡秘阴森。 他脑中一晕,也不知怎地,便脱口而出:「奉金相爷之命……」出口才知不好,慌忙停下,背上忽地一痛,被李珣一脚踹下房顶,摔了个头破血流。 李珣剑气不停,行云流水地挥洒间,四面兵丁如下饺子般摔落屋顶,已是乱成一团,手上轻松,心中却不是这样,他奇怪得很,心想怎么会扯上别人?事情又是怎么败露的? 想了一会并无所得,而此时皇宫之内早乱了起来,只听得人们乱声大叫:「福王谋反,金相、胡将军入宫护驾!」 「金志诚、胡清二逆贼挟持圣上,图谋不轨,百官速速召集家将,入宫护驾!」 「伪国师杀了皇上啦!」 「皇帝驾崩了……」 这些声音起初还只是三三两两,到了后来,已是满宫皆闻,甚至已开始由禁宫向外城散发。 李珣听得有些晕,干脆飞上半空,举目望去,只见整个皇宫竟已有四五处火起,到处都是禁军兵士,还有宫女太监惊慌地四处逃散。 只是再过了数息,宫城之外忽又杀声震天,李珣一回头,却看到西城、南城四处火起。 火光仅仅眨眼工夫,便蔓延了大半个城区,无数人影奔走哭号,却于火势无补,转眼之间已成不可阻挡之势,血红的光芒映彻夜空,恍如白昼。 看到这一切,又思及此事的后果,李珣只觉得手脚冰凉,有一股冷气直贯脑门。 他隐隐有了些概念,急切之中却无法想得更清楚一些,在空中怔了好一会,他才想明白,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其它,而是他家人的安全! 京城大乱,与福王先前的计划完全不符,乱军之中,谁知他有没有回护之力?李珣思及此处,再不迟疑,剑诀一振,便向福王府投去。 然而,飞了也就是百十步的距离,他后脑忽地一寒,紧接着,夜空中的温度似乎陡降了数倍,急速注入的真息,瞬间提升了不知多少个层次,那强大的爆发力,使整个空间都震盪了起来。 李珣明明已经感应到了,但直到他想挥剑自保之时,才发觉自己的速度在如此的攻势之下,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也就是一个闪念的工夫,一根冰冷的手指点在他的后脑上,真息轻轻一刺,他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也在这一剎那,他什么都明白了! 阴散人! 「耶?真乱呢!」 在林无忧说话的时候,客栈里已经是空荡荡的,没有了半个人影,火舌哔哔剥剥的怪声,便如同是千百万只爬虫,向这边迅速移来,通红的火光透过窗棂门户,佈满了整个大堂,透出一股混杂了血肉香气的古怪味道。 林无忧皱着鼻子,轻轻地嗅了下,旋即摀住了口鼻:「真脏!真难闻!青姨说的,果然是对的!」 她探头看了看屋外的火势,眼珠一转,大喜道:「本来还觉得没有好玩的,现在不是正好吗?青姨,青姨?」 在夜风下勐然增大的火势,外面的房屋倒塌声不绝于耳,有一些火苗甚至已蔓延到了这里。 青鸾坐在客栈大堂最中央的位置,看着少女在一边胡闹,本来并没有如何,但就在少女唿唤的剎那,她明眸中寒光一闪—— 林无忧回过脸来,颇有些娇嗔之意地道:「青姨,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外面的火焰燃烧的声响更大了一些,青鸾依然没有回答,她气得跺了跺脚,抬脚便往里面走。 一步、两步! 便在她第二步踏出的一剎那,青鸾口唇间一声低低的啸声响起,剎那间漫过了整个厅堂,整个大厅勐地震动了一下。 与她同步,一个血红色的身形自林无忧背后破墙而出,带起漫天火星,直扑少女的方向! 也是在一刻,林无忧的身形彷彿凭空虚化了,任背后那人影如何迅捷,待他伸手抓人之际,所扑到的,只是一个淡淡的虚像,而林无忧已落在青鸾身后,长吁一口气。 「哗,真兇啊!这位大伯,你不知道这样很没礼貌吗?」少女拍拍胸口,虽然满口的惊怕之语,脸上却仍是笑吟吟的,没有半点惧色。 长笑声起,血散人大袖一挥,将青鸾无声无息射出的真息剑气挡开,脸上没有半点偷袭后辈且又失败的尴尬,只是抚掌笑道:「栖霞的女儿,不肖其母,不类其父,连青鸾仙子都不像,这古灵精怪的性子,却是从哪学来的?」 林无忧对他做了个鬼脸又缩了回去,打定主意不再说话。而此时,青鸾才冷声开口:「韦不凡,此来何事?」 青鸾的声音其实并不甚冷,只是惜字如金,好像与人说话,多说一字便要污了口似的,那种居高临下,倨傲冷僻的语调,让人怎么听都不舒坦。 血散人知道她的性子,闻言只是一笑:「古志玄瞒人瞒得好苦!上次相见,他竟是点滴不漏……怎么,青鸾仙子的洁癖治好了?还是古志玄真是功力大进,能有和栖霞、青鸾一床三好的本事?」 青鸾眼中毫无遮掩地闪过杀机,她平生最恨之事,被血散人有意无意地挑起,任是她涵养如何高深也忍受不住,更何况,她本身的性子也绝称不上温良。 虽然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血散人会出现在这里,还要找她麻烦,但这时她也不问了,拢在袖中的手掌轻轻一翻,霎时间,天地反覆! 血散人长笑声起,血影招展之时,他已飞上半空,脚下则是烟尘滚滚,偌大的客栈还有周围十余幢房屋,转眼尽化尘埃。 下方,青鸾身不沾尘,破空飞起,衣袖挥洒间,整个天空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方圆数里之内的火势,在这一剎那,齐齐一灭,然后越发地狂暴起来。 血散人五指箕张,继而勐力收缩,砰然声中,两人的身形同时一顿,接着分别向两方退去。 尚在飞退途中,血散人身形倏地高速旋转,连带着他血红色的衣袍,让整个身体都化成了一团模煳的血影,继而轰然胀开,如血海滔滔,瞬间席捲了小半块天空,映衬着下方翻捲的火光,暴戾诡异到了极点。 对血散人全力展开的血神大法,青鸾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清冷,她衣袖舒展,翩翩长袖,自上而下,斜斜掠过,便如同横绝寰宇的神鸟展翅,击风破浪,席捲千里。 夜空中亮起了一道隐隐的青虹,转眼即逝,而在地面上惶恐奔逃的人们,忽然觉得,耳边响起了一阵嗡嗡的颤鸣,虽然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绵绵不绝。 在空中,残留的云朵水气,剎那间蒸发不见,这一袖之威,使方圆数十里再无半点云彩。 而绵绵不绝的震波,则在这一范围内,迴盪往来,眨眼间就是成千上万次的高速震盪,任何一次震盪的杀伤力,都足以将钢铁切成碎末! 青鸾数万年修炼的真息虽然深厚无匹,但血散人一代宗师,修为上也差不了多少。二人正是棋逢对手,这样打下去,便是三天三夜都得不出结果来。 天空中的战斗一时间结束不了,某些人的眼神就转移到了地上。 而地面上只有一个看起来精灵古怪,但又很显得稚嫩的小女孩;以妖物的标准来看,林无忧只不过相当于人类三四岁的年龄吧。 所以,当秦婉如缓缓移动脚步,逐渐接近对方的时候,她没有想到,下一刻那小姑娘便回过头来,嘻嘻一笑:「啧,好漂亮的大美人……这位姐姐,看起来很面生啊!你叫什么名字?」 秦婉如有些惊讶,她开始明白,每一次李珣招唿这小姑娘回来那难看脸色的缘由了。 幸好,她也非是寻常人物,被看破了行踪,也不怎么尴尬,只是温和一笑,纤长的手指在鬓角处掠过:「无忧小姐也漂亮得很呢!我姓秦,你可以叫我秦姐姐,以后我们多亲近亲近!」 「好啊!」林无忧眨眨眼睛,一脸的天真,「可是,娘亲告诉我,不要和陌生人走得太近,起码要在她或是青姨的陪同下才行!嗯,今天就不行了!」 说着,她还很遗憾地皱皱鼻子,可爱极了。 秦婉如不自觉一笑,但随即神色微变,她勐地踏前一步,却已是迟了。 林无忧身后蓦然弹出两片金属飞翼,这飞翼长近半丈,通体银白,弧线流畅,上面更镂刻着复杂得令人眼花的符文,迎着夜风,嗡地一声响,林无忧便在咻声中,直飞向空中。 「夜魔无影?」 秦婉如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此一异宝。 这对由天星海千帆城的巧匠研制的飞翼,当世仅有两对,经特殊法诀催动,载人速度几乎与一般的飞剑传书相当。 而在夜晚之时,天地元气的变化,会激发其中特殊的禁制,速度能够再增三成,如此神速,便是号称遁术有「千里无影」 之能的落羽宗修士,也要瞠乎其后。 一见这宝贝,秦婉如便知道,今晚已拿这小鬼没办法,她微一摇头,再不追赶。 只听到天上林无忧清亮的声音响起:「青姨,我先走了!快追上来哦!」待最后一字出口,少女的身影早就远在百里之外,声音也越发地飘渺不测。 地上,秦婉如微偏过头,想了一下,脸上露出惊叹之色:「该去便去,丝毫不拖泥带水,这种决断通玄界里能有几人?前途不可限量……」 她抬头望向天空,脸上已是古井不波,天空中的激战没有停止的迹象,她看着天空,心中却想:「若在平日,以青鸾之神速,林无忧的选择可说是最正确不过,然而今天,便值得好好商榷了!」 才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微微一让,旁边一个身体重重地摔在她脚下,意识全无,正是与她有无数次肌肤之亲的李珣。 此时,他脸上惊怒之色犹存,可以想像,他被打昏的那一剎那,心中是什么样的想法。 秦婉如心中微微一叹,便再不管他,而是又抬起头来,看向战场那边。想来,战斗应是告一段落了。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天空中便响起一声尖锐的长鸣,而几乎与之同步,大地轰然鸣响。冬日坚硬的冻土,彷彿已变成了污淖的泥水,上下起伏,波动不休。 只这一瞬,嵩京数十万民宅轰然倒塌,至少有十万民众,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死于非命。 滔滔怨气,蒸腾升空。 城西,一道刺目的血红光芒,凝成合抱粗的光柱,如同魔神的长剑,刺破黑夜,直贯入空。 紧接着,城南、城东、城北,同样的光柱亦是沖天而起,纵是秦婉如心有准备,身上仍觉得勐然一沉。 「咯啦」一声,她脚边的泥土裂开了一条大缝,又一波比先前的地震还要强上十倍的震盪轰然爆发,大地瞬间龟裂,无数道暗红色的烟气,从密密麻麻的地缝中漫出来,又很快地凝结成同色的水滴,覆盖在裂缝之上。 秦婉如扯着李珣,缓缓飞起,居高临下观察这京城,目光所及,尽是一道道血红的疤痕,如蛛网般分佈,遍及全城,令人憷目惊心。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血色的裂缝中,开始喷吐出有如实质的火苗,平民百姓碰了,沾身即燃,不死不休。 京城中的惨叫哭嚎之声,勐地提高了好几个层次。 天空中,血散人长笑声再起:「青鸾仙子,我这血魇破魂杀劫之阵,比当年天诛绝阵如何?」 青鸾没有实时回应,天空中却响起了连番的爆响,将血散人的笑声压了下去。 接着,一道青光化虹飞掠,直冲城外。 初时还没什么,但才出城外二十里左右,那方天际千百道血灵电蛇狂闪,将半边黑幕天色都映成了血红。青光一触即止,而在其身后,一道似有若无的水烟紧追而上,与青虹交错而过。 青虹一暗,向着地面急坠而下。 秦婉如按照阴散人的吩咐,提着李珣,走进西城外那一处溶洞。虽然两散人行事并未瞒她,但这种机密之地,她也是第一次来,方一进洞,她便感觉到四面隐隐的压抑,显然这洞中亦有佈置。 她见识极广,多看了几眼,便认出这正是依托地气,汇聚百阴,以后天之绝大法力铸就而成的一个「化形阴穴」。 四面刻画的符纹,均为聚集地阴之气所用,此时已经功行圆满,只待用「断纹」之法将所有阴气堵塞其中。 后面要干什么,她已瞭然于心,也不迟疑,迳直走向洞内深处。 正如阴散人所说,在百阴汇聚的穴眼中,一汪清澈的泉眼正汩汩流淌,形成了一个小水潭,这便是「化形池」了。 她在池的四周看到了无数复杂古奥的纹路,这些纹路一直延伸到池子的底部,在中央形成了一个不大的圆孔,包围着泉眼。 这些符纹与溶洞其它地方的风格明显不一致,秦婉如一眼看出,这是阴散人的手笔。 按照计划,她现在要将手中的少年放入化形池,然后在旁护法即可。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面忽地生出一些不妥的感觉,似乎她忘记了什么事情,而这件事又相当重要! 李珣的背部已沾上了池水,也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他的背后便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秦婉如手上登时为之一沉,便在这时,一道亮光在她脑海中闪过——「咳咳……娘的,怎么就算漏了这一招?」李珣狼狈不堪地从化形池中爬上来,将身上厚厚的冰层用力一抖,将身上的冰层尽数震碎。 此时他虽然形貌狼狈,但心中却是无比的痛快,看着身边眉目恭顺的秦妃,他低声地笑了起来。 他赌赢了! 在手上只有这一块筹码的时候,他像一个输红眼的赌徒,不顾一切地将它甩出去,然后便是上天赐予的丰厚报酬。 他在赌,赌秦妃深受阴散人的信任,赌秦妃必会加入这一计划之中,甚至赌秦妃在事发之际,会与他距离甚近,及时救助。 这一件事,可说是李珣平生谋算中变量最多的一次,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待到他睁开眼睛时,对上的会不会是阴散人嘲弄的笑脸。 苍天护佑! 既然老天爷如此厚爱,李珣也不会再浪费任何机会。自秦妃处瞭解了外面的情形后,他一分时间也不耽搁,行至洞穴一角,挖出了他早在五天前就已经埋好的诸多工具。 他看向秦妃,向她勾了勾手:「来,帮我一下!」 秦妃依命而至,其身姿婷裊,神清目明,没有半点受制的迹象,但却乖顺得如同小猫一般,彷彿李珣自始至终都是她的主子一般,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这也正是驱魂炼魄通心大法的妙处所在。 李珣看着自己的杰作,恁是事态紧迫,也要为之自得一笑,只要能控制住这女人,他便能在十死无生的局面里,强夺出一线生机来! 正想着,週遭气机忽地生出变化,溶洞中本然流淌的阴气忽地一窒,便如雷雨之前的天气,沉闷压抑到了极点。 李珣一惊后又是一喜,他挥挥手让秦妃自去办事,他则去另一方佈置。 才走出两步,头顶上一声霹雳响,震得他耳朵嗡鸣,紧随其后的,又是十余声丝毫不逊色的爆裂声! 连续的音爆震得他头顶上的巖壁呈现龟裂之象,碎石沙土伴着上方的蓄水,如暴雨般倾泻下来。 李珣想不到洞外的战斗竟是激烈至此,这分明不符合两散人的计划,大概是青鸾性烈,见势不可为,已经拼命了! 事态紧急,李珣不敢多想,找到前几日做下的数十处标记,施展幽明阴火,将一颗颗只有小指大小的明珠按了下去。这些珠子入土之时,竟如水般溶了下去,地面上见不到丝毫痕迹。 任李珣手脚如何之快,上面战事的发展仍比预计中要快得多,在他按下最后一颗珠子的时候,周围的气机变化已经激烈到近乎狂暴的地步,普通人在此环境之下,怕是连唿吸都不可能。 而李珣虽未如此不济,但体内真息阵阵颤抖,一再萎缩,十成功力未必能使出三成! 他暗骂一声,知道已没有时间再去检查秦妃所做的「功课」,再不迟疑,直奔化形池,在池边只是一咬牙便跳了下去。 秦妃早将诸事做完,在池边垂手而立,一副尽职护法状,一切都和二人刚进来时没有任何区别。 也就在李珣入水的剎那,溶洞的承受能力也终于到了极限,在一波令人头皮发炸的扭曲摩擦声中,洞外的天空忽地倒捲下来,与地面交融一体。 广达十余里的溶洞顶层及四壁山体,化灰飞逝,夹在其间的水层,砰然四散,捲走了能够捲走的一切,向着四面低洼处流去。 第40章 第五集 玄珠驱魂 第五章 飞魂 天空中,战斗终于临近尾声,在刚刚一次毫无借力的正面硬撼之后,任青鸾介于神兽妖物之间的法体如何金刚不坏,修为如何深厚无匹,也架不住两散人合力一击。 更何况,她早些时候,还被阴散人偷袭的一记重手击在后心处,伤势相当严重。 此时,便是她洁癖再重,也无法保持自身的清洁了,她左胸被透体打穿,这对人类而言已是致命伤,对她来说,也的确也不轻松。 血污已浸透了青衣,其余大小伤口不下数十处,每一处都浸入了两散人魔功邪法强烈的负面效力,一分一毫地挫去了她的力量。 然而,即使如此,她站在已如废墟般的地面上时,依然身姿挺直,不见半分萎靡之色。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两散人,虽然此时她身形在下,看人时需要抬头,但那种高傲的神态却丝毫不减,神情与俯视蝼蚁并无半分差别。 两散人相视一笑,身形倏分,再现身出来时,已分别现在青鸾前后,攻杀上来。 青鸾夷然不惧,微一侧身,晶莹剔透的双手分拒两边强敌,指掌噼刺之间,锋芒凌厉,比之神兵利器也毫不逊色,但这种手段对两散人而言,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两人如鬼魅般闪掠过去,直视青鸾的守势如无物。 血散人嘿然声中架开青鸾的一击,顺势一拳轰出,直击青鸾胸口私密处,全无半点宗师风范。 若是其它人也就罢了,偏偏青鸾洁癖最重,她脸上青气一闪,另一只手臂竟不顾阴散人的压力,强行撤回,衣袖翻捲,挡住了血散人的一击。 血散人大笑一声,也不再攻上,身形一摆,躲向一边。 青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正想回身自救,阴散人的手掌已贴在了她的后心处,真息微吐——青鸾身形一僵,旋即软软倒下。 方纔这一掌,连续百余道阴寒之气层层透入,她的护体真息只挡住了不及小半便已崩溃,被其余寒气连续损伤,她的内腑都要冻结了。 而这还不够,阴散人手掌方起又落,这一次她换了令通玄界修士闻之色变的「莲花八密」。 青鸾如何不知,她怒啸一声,强抵着已严重至极的伤势,便要拼死一击,但四肢百骸透出那密密麻麻的痒意,以及伴之而生的层层气机,已锁定了她体内诸多经脉,让她半分劲也使不出来。 阴散人及时伸手,扶住跌倒的青鸾,但也毫不客气地用力「拥抱」了一下,这一下至少碰触了青鸾三处以上的敏感点。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但出奇的,她却没有给阴散人相同于血散人的待遇,甚至雪白的脸颊上,还浮起了一朵淡淡的红云。 血散人没有注意这个,阴散人却看个正着,她若有所思地一笑,一记恰到好处的指击,点在青鸾额头,青鸾的身体又震动了一下,眼睑缓缓合上。 如此,这位名列天下七妖之三,堪与天底下最顶尖大宗师比肩的一代妖魔,便没了半点还手的力量。 两散人又是对视一眼,心中都闪过「侥倖」二字,虽然他们以绝小的代价,获得如此战果,也已足堪自豪。 然而,看看身后几近于废墟的京城,至少五十万且在不停增加的冤魂,以及週遭百里尽数变形的地势,他们便知道,如果这次「元胎道体」的计划不能获利,单凭如此杀戮,下一次四九重劫,他们绝没有好果子吃! 阴散人冷冷地扫视周围,很快便看到不远处护着化形池的秦婉如,她略一点头,向血散人招唿一声,挟起青鸾,当先向那里行去。 秦婉如见两散人得胜而来,微笑行礼,自有一番恭贺之意。旋又知趣地退开,给两散人让出位置,使他们看到池内李珣的现状。 化形池水极度阴寒,李珣入池才一会,身上便又是一层厚厚的冰层,寒气入体,更使他的肌肤青紫,令人憷目惊心。 李珣已知两散人的到来,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运气护体,只能用真息护住心中一点暖气,对池内的寒气,生生地受了个十成十。 此时他肢体麻木,早就没了知觉,心中将两散人化成灰了的祖宗骂了个遍,犹不解恨,又开始臆想,事成之后,该如何整治这两个老妖怪! 正想得痛快之际,忽听到阴散人轻咦了一声,吓得他险些跳出池去,幸好阴散人只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这小子身上宝贝不少,莫要被池子一块化了去……婉如,你将那些物事都卸了下来,让你师伯处置。」 她在这里充大方,血散人也知趣,嘿然笑道:「罢了,玉辟邪之类,还不放在我眼里,这些就送给婉如侄女吧。」 秦婉如微微一笑,行礼谢了,伸手将李珣捞了上来,从怀中掏摸出玉辟邪、凤翎针之类,又卸了他的佩剑,才将他放回去。 此时,李珣身上已是空空如也,除了一身遮体的道袍便再无他物。但他却一点也不急,天冥化阴珠在秦妃手中,便等于在他手中,两散人早晚要为此时的大意付出代价! 阴散人将青鸾放在池边,向血散人笑道:「『断纹』已成,阴气回流,只待我们统御阵诀,将这小子化为『还丹液』。怎样,可还有气力?」 血散人嘿嘿一笑:「尚好,你阴美人有力气,洒家便也有力气……」 正说着,他的眼神往秦婉如那边一瞥,其中意味也是微妙得很。 阴散人见而知意,她浅浅一笑,吩咐道:「婉如,你且去远处护法,没有我们两人的吩咐或是紧急事态,不可轻易接近!」 秦婉如浅浅一笑,分别向两散人行礼,婷婷裊裊地去了。 这一去便是十里之外,血散人虽未回头,却一直用神念将她锁定,这一时段里,他和阴散人之间气机此起彼伏,从未停歇。 待到秦婉如停下,血散人方哈哈一笑道:「阴美人莫怪,这种事情还是小心些好。我以为,若此事顺利,我们二人修为将直追钟隐那厮,这种机会实在难得,这弟子么……」 「别和我谈你那龌龊事,你不稀罕徒弟,我可稀罕得很!」阴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十分动人,但其中隐蕴的含意,却需要血散人仔细地掂量掂量。 「我用了数百年时间,培养出这个弟子,你说没了就没了,倒是好大的脸面!」 血散人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大笑道:「也对,你这徒弟是数百年的工夫,我那便宜徒弟是比不了的,这不是献出来了?呃,我们就不要在这上头较劲了,早些完事才是真的!」 两人再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逐渐熄灭的火花——这是聪明人才能办到的事情。两人同时一笑,转身以化形池为分界,朝相背的方向行去。 各行五十步,两人再转身,相向而坐,目光交集之时,又同时盘膝坐下、闭目、行气,最终,又同时睁开了眼睛。 也就在同一时间,化形池里的李珣差点惨叫出声。 没有任何徵兆,化形池内的水温忽地便拔升了好大一截,他几乎以为这里的水沸了!强烈的温差带给他极糟糕的肉体伤害,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体外的冰层碎裂,而同时碎裂的,是他的一层皮肤。 「咯蹦」一声,他咬碎了一颗牙齿,这轻微的声响淹没在冰层的破碎声中,没有被两散人察觉,而他的外表则没有任何变化。其实,即使有变化,也不可能被发觉。 他的肉体本能地反映着痛苦造成的后果,由于表皮碎裂,他的身体鲜红如血,神经血管几乎牵动着所有的肌肉,开始了一波又一波自发的抽搐,这剧烈的抽搐掩盖了一切表徵。 李珣一方面苦苦抵挡着潮水般袭来的痛苦,另一方面又要努力排除干扰,感受体外的气机变化。 按照秦妃所言,两散人最初的步骤,应该是用本体真息,催发化形池中至阴寒气,以「阴阳转极化生炼法」,凝李珣之精气神,使其合而为一,回返初生时混沌如一的状态。 在这一状态中,李珣不会死去,但却会被抹去今世经歷的所有烙印,回返天然无邪之状,简单地说,就是失忆且变成白痴! 本来这一过程根本无法抵挡,然而,已完全进入赌博状态的李珣,却还有一种另类的法门! 十里之外,秦妃手上轻轻一动,尘风宝珠被她一记妙至颠毫的指法,弹向了数千尺的高空,滴熘熘地打着转,飞向化形池的正上方。在飞行的过程中,宝珠的外壳逐步裂开,露出天冥化阴珠的本体。 灰白色的气芒像是千万条蠕动的小蛇,在珠子周围伸缩交迭,在飞至化形池正上方的那一刻,气芒齐齐内缩,千万条气机在珠身内部交错变动,开启了一个数千年没有启动过的「门户」。 李珣只觉得身子一轻,强烈的眩晕感显露了比剥皮之痛更不可抗拒的牵引力,便在天旋地转中,他「飞」了起来。 这是一种奇妙绝伦的感受。就是这么一剎那的时段里,李珣从眩晕中醒来,又没有一丝停歇地陷入到另一种眩晕中去。 那是他自修道以来,从未感觉到的气机变化,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平日的六识感应全数不见,天地间一片混沌,而就是在这样的混沌中,又生出数以十万计的陌生气机。 他敢发誓,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些,但这其中每一条都是如此的清晰,穿过他的「身体」,就在气机与气机之间,气机与他的「身体」之间,生出难以言喻的震盪来。 这么一种泛泛的印象,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一股庞大无伦的吸力杀来,将他抛进了另一个空间中去。 时空的转换又使眩晕来袭,直待一切都恢復了正常,李珣「睁开眼睛」,才发现这个世界恢復了原样,可是,又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天地间的色彩开始缓缓淡去,等到李珣回过神来,整个天地都化成了灰白色,他「耳边」涌入的声息,也不再是那样丰富而富有层次,而是一种单调,近乎于饿鬼嚎哭的嘶叫。 偏偏他就能从这「嘶叫」中,分辨出比以前更为丰富的信息来。 李珣心中一震,如果他还能流泪的话,必然不会吝啬,只因为他的又一次豪赌……成功了! 「冥化」。 所谓「冥化」,便是以天冥化阴珠为载体,以元婴离体之术,将自身精气神注入珠中,最大限度地使用宝珠里浩荡的「九幽地气」的法诀。 在这段时间里,可以说,李珣就是天冥化阴珠,天冥化阴珠就是李珣,里面强大的九幽地气,均可为他所用,但由于魂魄的极限承受力,其使用时间只有短短的半个时辰。 而且,李珣的修为尚未达到精气神合而为一,且炼就实体的化婴之境,只能以魂魄注入,这样一来,风险加大了何止十倍?百倍? 稍有不慎,其魂魄便有可能被宝珠内澎湃的九幽地气打得粉碎,后果比之两散人的辣手,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然而,他终究还是成功了,这也正宣告着,在未来的半个时辰内,一个实力足以介入两散人所布死局的「高手」出现了。 李珣一边适应着控制强大力量的感觉,一边观察数千尺之下,化形池中的情况。 他的「新身体」,开始逐渐地下落,接近两散人的警戒尺度。 化形池中,「阴阳转极化生炼法」已全力展开,极度冰寒的化形池水,已由「阴极阳生」之境,转化「阳极阴生」。 待到真正还原为本来的化形池水,一个完美的阴阳互化便将形成,达至天地阴阳之极,回返先天混沌的变化。 那时的化形池,才是真正的化形池,之后,两散人再彙集诸方地气,行「地元炼法」,池中的李珣,也将在那一刻化成最精纯的「还丹液」,至此,世上将再无李珣! 最后,才是「天元炼法」,就是将青鸾以化形池水融炼,将其全身精元融入「还丹液」中,经过这样的过程,她数万载积累的浑厚真元,将不会有一丝保留、也毫无半点杂质地被还丹液吸收,最终由两散人分享。 这便是两散人计划好的步骤了。如果一切顺利,这不啻炼了一颗可使人白日飞昇的仙丹,然而,李珣绝不会好心让他们成功的。 此时,「阴阳转极化生炼法」已经大功告成,先前清澈见底的化形池水变得相当浑浊,灰濛濛的,却隐然透出一层淡淡宝光。 两散人遥隔百步,对视一眼,均是面色凝重,二人同时抬手,接着疾速落下,拍在地上,被「囚禁」了好大一会的浑厚地气,嗥然爆发。 这是总汇了嵩京方圆数百里,牵涉十多条山脉灵气的强大力量,形势所及,怕是数千里外也要受到影响。 如此庞大的力量被人为牵扯过来,自然不会老实,只是在两散人预先画定的禁制之下,这几无可抵御的狂暴却被渐渐地磨去锋芒,循着固定的轨道注入化形池中。 化形池内波浪翻涌,然而不管其中如何激烈,飞溅的浊浪怎么也越不过池边,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壁,将它们封在其中。 李珣「看」得呆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位置,才能感觉到两散人那夺天地造化的伟力。 化形池中每一次翻涌,溅起的不过是数尺高的浪花,而在高空远眺,数十里外,随着地气逆流的冲击,山体丘陵一个个地崩塌,地变引发天变,天地元气开始不正常的交替变化。 寒冷的冬日乌云密佈,隐隐的电光开始在厚厚的云层中游走,伴随着一波又一波的雷声。 太康河的河道已经扭曲了,距嵩京百里之外,滔滔的洪水再没有任何顾忌,顺着新开的路途朝京城方向奔涌而去。 嵩京的城墙已成歷史,包括宫室在内的所有建筑,都成为一片废墟,而一刻钟后,一场滔天的洪水将造访这座曾经的都城。 等到李珣从周围的天地异变中回过神来,化形池内已迎来了第二波**,李珣知道,他没有时间犹豫了——便在两散人的「地元炼法」到了第二波,已准备开始融炼李珣躯体的那一刻,一只纤长无瑕的手掌,没有带起一丝风声,轻轻地印在血散人后心。 霎时间,血红色的强芒爆起,接着便是一声怒吼,秦婉如发出一声娇笑,向后飘去,但笑声很快就变成了惊唿! 「孽障!」 阴散人不知何时已飞至十丈之外,同样纤长的玉手当空虚按,瞬间阴冷下来,大气中更是飘舞起细碎的冰晶,每一个冰粒都依着玄奥的轨迹飞掠,封住了目标每一个逃生的路线,上百波真息依次吐出,每一次出力,都掀动起更为剧烈的狂飙。 「师父!」 秦婉如用最无辜的声音发出惊叫,使得阴散人明眸闪掠过再也压抑不住的杀机,也使得血散人再不迟疑,狂笑声中,血色的袍袖交叉挥击,整个天地转眼间被一层血色笼罩。 秦婉如的实力在生死关头得以显现,她手上李珣的青玉剑锵然出鞘,在虚空中连划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近于完美的圆,更从中生出了以十倍计的旋转乱流。 大气越发地狂暴,阴散人的阴冷寒潮竟被这剑势硬生生搅乱,在虚空中扭动狂舞,不可避免地与血散人布下的气墙交接。 无数的电光明灭起伏,映得三人的脸庞也阴晴不定,这等于是三人用复杂的方式,凌空对拼一记,三方真息搅动在一处,乱得不成体统。 秦婉如的功力最弱,在这种角力中也最是吃亏,只不过一息的时间,她低唿一声,青玉剑被硬生生地绞飞出去,在空中几乎扭成了麻花般,又在「铮」地震鸣声中,弹回原状,斜斜地插在地上。 气机生变,两散人立生反应,双方强绝一时的真息,立时向最弱侧转移,大气发出了凄惨的嘶鸣,两种性质不同的真息,在剧烈的摩擦中,绞成一道青红交错的光龙,瞬间将秦婉如吞没。 「师父!」 临被吞噬之前,秦婉如依然是那种无辜的声音和表情,但在细微处又似乎有些差别。 阴散人心中一动,真息忽地生出了一个小小的变化。 在疯狂的气流尖啸声中,也不知响起了多少声骨骼断裂的脆响,秦婉如就像个被撕碎的破布娃娃,顺着狂暴的气流,捲飞了至少五里路,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血散人嘿然冷笑,身形不停,脚下迈步,继而一拳轰出,拳锋却直指阴散人。 阴散人不敢硬接,手上拂尘一摆,身形倏然逝去,再现时,已是数里开外,冷冷开口:「韦不凡,你是猪,别人却不是!地元炼法未成,我便动手杀你,难道我是失心疯了不成?」 血散人在这边笑得弯下腰去:「阴美人也有自作聪明的时候,你这岂不是承认必然要动手?你以为用这种烂理由再赔上一个徒弟,老子就能信你?你不在后面动手,不是怕麻烦,恐怕是到那时候,就是想动手也没得做吧!」 阴散人眼中的杀机浓郁,几乎要化成万年冰窟下的深蓝,普通人只是见了,怕也要血液冰凝。 她心中已是怒极,但又极度清醒,只因为她对秦婉如这弟子的性格行事,最是清楚不过。深知事情来得蹊跷,其中必有诡谲之处,恐怕背后的目的,便要她和血散人生死相搏!那么…… 越是这么想,她越是不愿动手,只是冷冷地道:「我不像你那么绝情,弟子说杀便杀!我不妨告诉你,婉如是我费尽心血,为宗门培养的宗主候选,更是我的亲侄女!我不会存有害她之心,她也不会发了疯地来害我,韦不凡,动动你的脑子!」 她罕有的低姿态,让血散人心中也是一动,以他对阴散人的瞭解,这话已经是真诚得很,与秦婉如的血缘关系,也有很大的可信度,可是秦婉如那一记货真价实的重击,又做何解释? 他血眸中光芒明灭闪烁,脑中更是急转,霎时间数十种可能便从他心头流过。他不惧其它的可能,但若有人在背后渔翁得利,却是不得不防!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是在他脑中转了一转,便瞬间消去。 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不但要知悉他们的计划,还要控制住修为不弱的秦婉如——要知这女人已经许久未出皇城一步,一直都活在两散人的眼皮子底下,在这种情形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控制住的人,大概还没生出来呢!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有定计,当下缓缓收手,瞥了一眼秦婉如摔落的方向,嘿然道:「就算我信你,那边又怎么算?」 阴散人眉头微皱,想到这时应该是稳住血散人为先,又想到自己方才隐秘使出的手法,便颇大方地道:「先完成地元炼法……婉如之事,我们可以稍后再议!」 说也奇怪,阴散人在说出这句话后,心中轻跳了一下,似是有些不妥,但还没有等她捕捉到这奇怪感觉的源头,那边的血散人已在沉吟之后给出了回答:「也好……去死吧!」 便在「好」字出口的剎那,无数道细若蛛丝的血红细线,以血散人为中心向四面放射出去。 阴散人身形一震,倏然飞上半空,一道长长的血色长链,只有小指粗细,却死死扣在她的脚踝上,与外界大气一触,便发出呜呜的怪响,上面密密麻麻封印着的冤魂,数目庞大得令人髮指! 阴散人明眸中的杀机再不掩饰,只因为此时扣在她脚踝上的,正是血散人仗以横行天下的绝代魔兵——赤兵鬼链。这长链一出只代表一件事,两人之间的生死大战,已不可避免! 血链上积累了数千年的亿万冤魂,发出星星点点的气芒,暗红的颜色在夜色里飘飞,美丽极了,也诡谲极了。 每一点气芒,都代表着这些冤魂数千年以来,深入其灵魂最深处的怨毒,再经血神灵气的浸染和催发,其性质阴毒到了极点,说它是附骨浸髓,也毫不为过。 即使以阴散人之能,面对这件魔兵,也要慎之又慎。 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能见出阴散人的能耐,她彷彿视脚上要命的威胁如无物,上飞的速度越来越快,转眼间就飞到了百丈高空。 「嗡」地一声,赤兵鬼链终于达到了长度的极限,在半空中绷得笔直,这长达数百丈的长链,也不知血散人是怎么藏在身上的。 阴散人却是明白得很,这赤兵鬼链实际上大部分是由冤魂实化而成,也正因为如此,其中的变化可说是无穷无尽,这几近数里的长链,不过是最平常的一种型态罢了。 转眼之间,阴散人的足尖则如灵蛇般扭动,轻轻地点在长链上,动作柔软到了极点。但她贯入长链的力量却一点也不轻柔,剎那间,澎湃的真息对赤兵鬼链进行了至少三千次冲击! 远在数里外的血散人,脸皮上也红了一红,大袖一摆,赤兵鬼链如同一条灵蛇,勐地松开蛇吻,几次抽搐般地转折后,缩回到他袖中,再没有半点痕迹。 这一击下来,两散人都受了点伤,阴散人罗袜上现出漆黑的一圈焦痕,其下的血肉受创不轻,更被血神气入体,后患无穷;而血散人则在对方极为果决的反制下,内腑受创,感觉也不轻松。 两人隔着数里,冷冷对视。 第41章 第五集 玄珠驱魂 第六章 三国 比阴散人所处的位置更高一些,目睹一切,甚至主导一切的李珣,敲在那里笑得打跌,当然,现在他只能让天冥化阴珠飞速地转上那么几圈,来表达他的兴奋之情。 他费尽心力,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此时看着过程一直朝他所规画的方向发展,那种满足感是怎么也形容不尽的。 然而,这还不够,他还要继续做下去。在他已强大不知多少倍的神念控制下,之前他在池子周围埋下的一百零八颗由「幽明阴火」凝成的「冥火珠」,已透过周围浑厚的地气,与李珣建立了联繫。 幽明阴火乃筑基于九幽地气之上,与周流于山川大地的地脉之气,属于同脉分支,本就有极其玄奥的联繫,此时再由李珣刻意掩饰,即使以两散人之能,在用心于他事之时,也没有察觉到。 地元炼法的中断,使周围的地气失去控制,幸好还有两散人布下的禁制镇压,只是有一些散溢。而李珣打的就是这些散溢地气的主意。 早在五日之前就已布在地层深处的禁制,随着一颗「冥火珠」的跳动,悄无声息地运转起来。 刚刚散溢出来的地气,很快就被禁制拉到一个新的运行轨道中;地气在一点一滴地积累,而「冥火珠」也一个接一个地开始跳动。 这个禁制,可说是李珣有生以来,独立完成的最杰出的作品。 它已不仅仅限于明心剑宗的系统,而是包容了明心剑宗、幽魂噬影宗、阴散人和血散人等门派、宗师的系统,也许并没有深得各系精髓,但那种海纳百川的气度与胆略,却足以让此道宗师也为之赞叹。 李珣此时,当然不瞭解他这作品的意义所在,他只是满心欢喜地为这个通玄界新生的禁制起了个响亮的名字——接天九变。其中颇有以通彻天心、变化无穷自许,且自我激励的味道。 随着力量的积蓄,一百零八颗「冥火珠」很快就全部启动,每颗「冥火珠」都带动一部分禁制的运转,而各个冥火珠之间又形成反应。 由此,禁制的各个部分开始了复杂的变化,其变化之繁琐,便是李珣这个创立者,也仅仅摸清了十之二三,而这些却已经足够了。 随着禁制的全面启动,冥火珠吸取地气的速度明显加快,如此层层迭加,很快便达到了一个令李珣心惊肉跳的程度。 不能再拖下去了!李珣在上空掐动了印诀,一百零八颗冥火珠开始了低低的颤鸣,浑厚的地气在禁制引导下,静静地流动至青鸾昏迷之处,缓慢而坚定地注入进去。 李珣的想法很简单——让这里再多一个搅局的。 计划也很简单——为青鸾解禁。 至于做法,则最简单。 浑厚近乎狂暴的地气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来回十遍!凭着绝对的力量,硬生生地冲开阴散人的禁制! 如此粗暴的解禁手法,在行家看来,自然贻笑大方,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却没有比这更有效的选择。 青鸾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在强烈的冲击之下她的伤势恐怕更重,但最重要的是她恢復了自由! 李珣正准备再看一场绝地反击的好戏,可是青鸾的举动却令他大为失望。从初始时的颤抖之后,她仅仅是动了几下手指,便再没有其它动作。 难道她的伤势已重到爬不起来的地步? 这个念头刚起,那边两散人便开始了正式的拼斗。 数里的距离,对他们完全构不成妨碍,方圆十里之内,完全被二人的真息所充斥,他们每一个真息变化,都引动着这个范围内所有的天地元气,在其中每一个角落,都是毫不逊色于短兵相接的凶险攻防。 两人只是一抬臂,一举手,外界的大气便发出了尖锐的震鸣声,千百道细若游丝的电光倏生倏灭,奔走流动,比之大自然的天然雷暴还要绚丽得多,也要凶险得多。 首先发难的还是血散人,血魔化心大法全力展开,只一记儿戏般的凌空掌印,便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 亿万被他禁锢的冤魂,发出痛苦仇恨的嘶叫,而这痛苦和仇恨则又被他抽离出来,化为世上最污浊、也最血腥的血魇魔影,扯开了血红色的大幕。 曾经使李珣生死两难的血魇,在外界大气中,是一个影子般虚幻不实的存在。 它便等于是血散人的**,以介乎实体虚幻之间的特质,一切刀兵水火不伤,却有引动「赤血」的能力,被它沾上身,敌人的血液能在转眼间燃烧起来!由此而「炼」出的元气,则被血魇吸收,壮大自身,实是阴毒无比。 阴散人这边才被血魇分去了一丝心神,那边血散人又放出赤兵鬼链,此时这件魔兵已凝缩成十丈左右,越发显得诡异莫测。 它自血散人手中飞掠而出,便如同一条飞翼灵蛇,在虚空中几次弹动,已绕到阴散人背后,一口咬下! 「叮」的一声响,阴散人从容一指弹出,点在长链头部,长链不由得一顿,但下一刻,它便在嗡鸣中勐地爆开。千百条血红游丝,笼罩了阴散人整个上半身,勐噬而下,速度比先前还要快上十倍! 然而一扑之下,却是打在空处,阴散人的身形早已逸出,且顺势到它尾部又是一指。 这一指却是重得很,这条横行天下的魔兵,怕是自诞生那日起,都还没吃过这种苦头,它通体一震,竟发出一声如婴儿夜啼般的尖鸣,遍体血光,当即黯淡了一截。 里许之外,血散人脸上红光大盛,面色如血。 阴散人脸上也微微一白,不待她回气,一侧的血魇**便幽灵般凑了上来,还未及身,她便感觉到气血已微微地波动起来。 另一方,血散人又上前二十丈。 这一切的变化,都在阴散人脑中流过,而她手上更早一步生出相应的变化。她双手内合,继而张开,只这么一个动作,超过万条的气机便纠结交错,牵动天地元气,生出一团直径不过数分的青芒球,周围的空气温度立时狂降。 阴散人的手指开始了妙至颠毫的交错贴合,十根如笋般白嫩的手指,转眼之间,至少变化了上百种不同的印诀,带动起一连串似有若无的虚影。 可每一个变化,却又清晰明确,并无丝毫黏连,透出一层难以言喻的从容之意。 每一次印诀变化,青芒球便微微地涨大一分,里面的气机组构,则更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到最后一个印诀打出,青芒球已涨成了婴儿头颅大小,颜色也越发深了。 由青变蓝,再由蓝变紫,周围的温度也逐渐上扬,待到最后,阴散人週身空气,已被蒸腾的热力扭曲变形。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在瞬间完成,由阴寒至酷热,由阴极至阳极,如此的阴阳转换,牵涉到的气机变化怕不少于百万计,引发的力量更是难以估算。 便是有影无形的血魇面对阴散人週身的异象,也深为忌惮,竟然绕了一圈,又缩了回去。 「极变阴阳法!好!」 眨眼的工夫,血散人又前行数十步,偏偏那脚下频率又慢得可以,这种无视天地之理的矛盾,常人只是见了,怕也要晕过去。 「波」地一声响,已经成形的紫光芒球脱出阴散人的控制,飞上半空,便如同一个异类的月亮,散发出淡紫的毫光,为这片废墟笼上了一层紫纱。 血散人脚下更慢,但前进速度有增无减,已经伤到元气的赤兵鬼链随着他的动作,又开始轻轻地震动起来,在虚空中游动奔走,依稀间又恢復了初时的灵动。 阴散人高踞半空,冷冷地等着他上前来。 其间,血魇**无数次想给阴散人造成麻烦,但只要接近阴散人身外十尺,悬在她头顶的紫光芒球便会放出一道炽热的紫光射线,便如同一把神兵利剑,虚空噼划,剑气纵横。 血魇**十分忌惮这一光线,以至于无法近身。 二人距离仅余百多步时,血散人脚下虚抬,一步步走向半空,天地元气的狂躁,在此时反而尽数收敛,而一波更狂暴的冲击,则在波平如镜中缓缓积蓄。 无论是赤兵鬼链还是血魇**,都是走阴毒狠辣的路子。然而,血散人自身的攻击手段,却是雄浑阔大,奔放劲健,当然,其中也透出凌厉凶暴的杀气,气势夺人。 十丈,二人仅仅相距十丈!血散人缓缓举手,一记中宫正手,平平出拳。整个空间扭动了一下,旋又恢復原状,而他钵大的拳头,已轰上了阴散人的胸口。 阴散人当然不会挨这一下,虽然血散人的拳速已臻至她所能反应的极限,但她终究还是可以反应!她仅仅是做了一个本能的护胸动作,大拇指微微外撇,先抵在拳锋处。 「喀啦啦」一声响,阴散人的大拇指骨断成三截,但她的身形却丝毫不退,冷冷看着血散人的拳头擦着她的胸口,抹过她的肩膀,划破了她的衣裳,脸上没有丝毫变化。 血散人眼中透出近乎疯狂的凶戾之气,一拳无功,他的身形毫无窒碍,行云流水般一记变招,被挑开的手臂微曲,又成了一记狠辣的肘撞!藉着身高的优势,捣向阴散人脖颈。 阴散人偏头避过,没有受伤的手顺势轻按,拍向血散人肋部,却也被血散人穿过肋下的拳头挡住。 直到这个时候,二人交击的真息碰撞才发出爆响,由此激发的狂飙,从两人身子中间迸发出去,扫荡方圆十里,飞沙走石,如临末日。 「粗鲁!」阴散人轻嗔一声,身子却倏地虚化了。 血散人想都不想,反手向斜上方一挥,血色的刻痕在夜空中鲜亮得刺眼,好长时间才慢慢淡去,而这足以噼开大山的一击,却打了个空。 阴散人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现身出来,纤手贴上他的后心。 血散人魁伟的身体却做出了一个柔韧至不可思议的动作,他的身体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每一块肌肉和骨骼都做出了完全不符合人体极限的扭曲。 与之相应的,他一身澎湃的真息也随之伸缩波动,卸去大半劲力,化去了一场可能致死的危机。 即使是这样,他的一根肋骨也应掌而断,整个身子打着转飞出了十余丈,才停了下来。 「娘的!」血散人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脸上的表情分外狰狞,「哪个王八蛋说你不擅近战的?」 刚刚的交手,血散人竟吃了个小亏,这可绝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也使他警惕之心更重。也许,和阴散人动手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吧! 阴散人只回给他一个浅浅的笑容。在这个笑容里,最后一丝气爆的余波也静止下来,可两散人之间的战斗,只是刚刚开始。 李珣已经看得呆了,他对两散人的功法都有一定的瞭解,这也使他能够更深入地观察两散人的交手状况。 虽然只是断断续续的几招,但是大致的脉络还是清楚的,而其中表现出来的多个细节,更是使李珣受益匪浅。 直到两散人再一次恢復了对峙状态,他才惊醒过来,这个时候,他宝贵的半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之一。这怎么行! 他紧张地看向池边,青鸾仍然一动不动,彷彿是死过去了一般。李珣急得又打了十几个转,正考虑着是不是要再用地气帮她「洗一遍」的时候,心中又是一动。 他仔细地看了一下青鸾周围的情形,再看看她身上,如此几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当然,表现在外,只是天冥化阴珠跳了几下而已。 老天爷!刚刚两散人那边打得飞沙走石,莫说是池边,就是池子里都佈满了细碎的沙砾,偏偏在青鸾身上、周围,别说是沙砾,便是烟尘都看不到!干干净净的一圈,怎么看怎么碍眼。 这要命的洁癖啊!若在平日,李珣必会在心中大肆嘲笑对方的愚行,可现在他要做的,则是另一番事了。 念动之下,天冥化阴珠化为一道淡淡的灰芒,隐入漫天飞舞的烟尘中,倏乎间远去了。 很快,琴湖便已经在望,今晚的三大高手激战,显然已经波及了这里,偌大的湖面上,到处都是被活活震毙的鱼虾浮在水面,湖畔的岸沿也多处变形,湖水正从几个缺口处流出。 李珣不关心这个,他用此时特殊的观察方式稍一打量,便锁定了目标,小小的珠子直投入水中,一丝浪花也没有溅起来。 水下的世界也一片死寂,但在前方,李珣还是「看」到了他所希望看到的情景。 虽然「入目」的全是一片灰白,可是,此时的状况与几天前并没有什么区别。那个飞掠不停的怪物仍被禁锢在洞穴的入口处,也依然是四处乱撞,不能脱身。 这时候李珣的视力比之前几日,好了不知多少倍,心中又已有定见,一眼便将这动作神速的小怪物看个清楚:「果然,是血吻没错!如此迅捷,不愧有叱雷飞电之称!」 天冥化阴珠再次震颤起来,显示出李珣此时的兴奋心情。 这血吻也可说是天地造就的一代妖物,它天生神速,有一嘴天生成就的利齿,喜食动物的血液,又总爱吃掉一些蕴含天地灵气的东西,如修士的法宝之类,让人极是头痛。 如此奇特的爱好,自然会导致修士对它的厌恶,只是,它天生神速,又狡狯多智,很少吃亏,可一旦吃了什么苦头,则睚眦必报,十分难缠。 李珣也是在几日前见了它,又认不出,才存了心思,在秦妃那里问个明白。他本就善于利用资源,干脆就将这小傢伙纳入了他的计划中来。 现在,就是用它的时候了。 他也不再移动,只是在等待着,等着预定时刻的到来。 便在两散人之间再次迸发的狂飙臻至**之际,天冥化阴珠灰芒一闪,数日前令李珣绕道而行的禁制,连同它所依附的巖壁,就无声无息地化成了石粉,水流一冲便四散开来。 这一击看似简单,实则包含了李珣日思夜想的成果。非但成功打碎了禁制,而且还是用一个最为隐蔽的手法,想来在两散人生死相搏之际,这里小小的变故,当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吧。 禁制垂死的反噬被李珣轻松接下,旋即,他便见到那血吻勐地一弹,竟是瞬间冲出湖去,不见了踪影。 李珣一怔,但很快就感觉到,那血吻正盘旋在湖面上方,不知在干些什么,赶忙也飞了上去,他这一动,血吻也跟着动了,这小妖怪「哧熘」一声,飞出了足有数十丈,定在空中,向这边看来。 李珣这个时候才得以打量小傢伙的真容,只见它身子修长,起码有二尺,仅有三指併拢般粗细,像一条肥胖的蛇,脑袋圆滚滚的,竟是有些猫样,只是没有鬍鬚,相当可爱。 它的两条后肢已经退化,一眼看去,倒像两根短短的倒刺,随着尾巴的摇摆来回晃动,纤细的前爪拱在一起,眼中光芒闪烁,显然是搞不清这边的珠子,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玩意,警惕中有些滑稽。 「可爱是可爱,怎么却没有『睚眦必报』的样子?」李珣心中有些失望,他也想到,或许这小傢伙被血散人的禁制整得怕了,或者想在日后「细水长流」。 只是这样对自己的计划,就没有什么帮助了。 正想着,血吻那张可爱又狡黠的猫脸,现出一个极其生动的表情,它就像是一个最典型又最肤浅的阴谋家,瞇着眼睛,偷眼看向「李珣」,瞇成一线的眼眸里有估量,也有好奇。 看到它这种表情,不知为什么,李珣心中一软,竟似真看到了一只漂亮无害的小猫,心中其它的心思也就淡了,便在这个时候,血吻忽地掉头,竟又冲进了琴湖中去。 它干什么?这个念头只一闪,后面血吻的行动便让他心中大喜。这小妖怪竟是一头撞进了巖壁上的暗流孔洞,逆流而上,显然是向着化形池那边去了。 李珣不敢怠慢,也驾驭着宝珠,一熘烟地返回。 两散人现在的激斗已到了白热化,这时候,也只有化形池周围才是安全的,显然两散人还保持着一定的理智,故意避开了这个要紧的所在。 所以,李珣在这里看到了那只血吻,它大半个身子都浸在化形池里,只露出一个猫头,看着远方的激战。 现在李珣再不能用对一只畜生的眼光看待这小妖了,这小傢伙恁地奸滑!想拿它当枪头使,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远方,两散人都渐渐打出了真火,身上也都出现了不少伤势,李珣远远地看着,也不知那伤有多重。 但他心中如明镜般敞亮,两散人横行天下数千年,哪里会是这么不留后手?这样的战斗,是绝对无法分出高下的,便是分出高下,也没意义,真有意义的东西,还在化形池这边呢! 如果是李珣自己的话,他会怎么做呢?他观察着两散人交手的情况,心中在不断地印证自己的计划,并做出细节上的修正。 他现在还是在等,等一个所有人都认为是机会的机会! 便在李珣最为宝贵的半个时辰,已经跨过中线的时候,两散人因为一次正面的硬碰硬,分别向两侧急退。 在爆炸的中心位置,一抹朱红的颜色正急剧地膨胀起来,中央很快涨成了一个球状,然后向两边拉长延伸,化成一道分割天地两极的中界线,以李珣此时的目力,竟然一眼看不到边。 朱红色所到之处,所有的一切都瞬间湮灭,途经的一座山峰,竟是生生地被当中噼成两半,随即坍塌崩裂。 一直游走在两散人交战中心附近的血魇,此时忽变得勇敢起来,迷濛的血影也清晰了许多,便在两散人分离的剎那,它再不顾头顶上紫光芒球的威胁,血影勐涨,直直地向阴散人扑去。 仅仅迟了一剎那,悬空的紫光芒球便放射出千百道强光,开始了急风骤雨般的扫射。 便在血魇距阴散人还有数尺之时,紫色光束后发先至,将它打得千疮百孔,一蓬蓬暗红烟气四下纷飞,凄惨至极。 阴散人看都不看它一眼,身形不停,瞬间化退势为进势,却不是向血散人飞去,而是直扑化形池。比她甚至还早那么一线,血散人也已经改变方向,向化形池扑去。 此时,两散人距化形池五里许,二人之间相距三里许,血散人早早抢出一线,只是,这一线的差距并不足以使他拥有先机。 就在此时,天空中几近破碎的血魇,「蓬」地一声,炸成碎末,迎风一涨,忽地现出一丝绝不应有的闪光来。 这一道闪光在阴散人眼角一掠而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闪光、阴散人、以及远在数十里外的天都峰顶,形成了一个夹角。 这是一个玄奥至极的角度,也许这个角度仅仅持续了万分之一秒,但它造成的气机变化,却是广泛至不可思议的地步。 便如一粒石子投入水中,一圈圈的涟漪四面扩展,搅动水面,动一则动万,所谓牵一髮而动全身,不外如是。 而这气机相连感应的速度,则超出常理太多!这边才有变化,目光及至的远处,便已有了反应。方圆数十里内,尤其是死伤无数的嵩京城中,气机的交迭反应勐地攀上了一个高峰。 霎时间,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大气发出了恐惧的悲鸣,一条比飞电光矢还要迅捷千百倍的剑光,自天都峰上一泻而下,撕裂了整个夜空。 一剑西来! 「血灵羽剑!」阴散人心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她的身子也仅仅偏转了那么一点点,剑气便撕裂了她的身子。 从右肩划过,自颈后一斩,肩胛骨、嵴椎应声而断,迸发的剑气甚至撕裂了颈前的喉管,只差一分,便要将她的脑袋整个斩下来。 大蓬血雾喷洒而出,带着断裂的三千青丝,飘飘悠悠落了下去。在肌肉与骨骼的作用下,一往无前的剑势终究免不了小小地挫了一下。 便在这一顿之中,阴散人闪电般回手,一把抓住这飞剑,也不管锋利无匹的剑锋在她手上划了几个口子,发力一握,剑体粉碎。 「什么血魇破魂杀劫阵……其实是血灵飞羽阵吧!阵中藏阵,也算是大手笔了!在别人的地头上,果然还是不安全,这血灵羽剑,应该是给钟隐准备的罢!韦不凡捂得可是真紧!」 她心中转着念头,手臂则灵活地回拢,大拇指按在脖颈大动脉处,贴着伤口,绕着脖颈,就那么一转,她的手指上彷彿有着黏胶,所过之处,血流立时都止住了。 嵴椎的伤势则没有这么好处理,以阴散人之能,也只有暂时固定住,以后几日,都不能乱动了。 她按着肩膀处理伤势,眼光却已移向血散人那边。她确实没有想到,一向从战斗中寻找快感的血散人,竟然会搞出这种手段,正如同她瞒下自己出神入化的近身搏击之道一般,只不过,血散人这次做得更加出色罢了。 她冷冷一笑,喉头却是一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她知道,此次是再没有力量与血散人争夺了。 剑气横空之时,方圆百里所有怨气阴魂被它如长鲸吸水般抽空,就挤压在这小小的剑体内。 在它撕裂血肉的时候,已有不知多少细碎的剑气渗入体内,并引发怨灵秽气,四处破坏,只这个伤势,便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潜修方能痊可。 如果连这点威力都没有,血散人又怎么拿它做对付钟隐的王牌?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不是阻止血散人得利,而是快快逃命!以这种状态,待血散人回过头来…… 怎么回事? 眼前的情形,让她睁大了眼睛—— 就在血灵羽剑划破夜空的时候,血散人便毫无掩饰地大笑起来,他不必回头看,那专为钟隐准备的一击,阴散人是绝对无法全身而退的。 笑声中,他已来到了距化形池不过数十步的距离,环目一扫,窥准了目标,便要飞身攫住。 便在此时,长时间积累下来的老辣经验,撞响了警钟。 而当他真正发觉到周围环境的不妥时,他的身子已经踏入了那绝不应该出现的整洁范围中。青鸾双目睁开,压抑已久的杀机,化为几令人睁不开眼睛的狂风怒潮,轰然爆发! 一记简简单单的手刀,挟带着青鸾滔天的怒火杀意,且配合神鸟仙禽天生的神速,当真如奔雷掣电一般,当胸一噼,以血散人之能,仓促之间,竟也只本能地回手胸前,硬接了一记。 一连串骨骼爆裂声炸响,血散人护胸的左手臂骨骼寸寸断裂,又勐撞回胸前,齐齐的一声响,他半边身子的肋骨一齐碎裂,也不知有多少碎骨倒插入脏腑之中。 更为可怕的是,青鸾凌厉的真息顺势突入体内,转眼间与他硬碰了一记,虽然并未能攻破他的最后防线,但那佔据绝对优势的大力冲击,当即撞得他五痨七伤,伤势糟得一塌煳涂! 他怒吼一声,赤兵鬼链如斯回应,毒蛇般窜起,似扑非扑之时,忽生出一记狠辣的甩击。 青鸾奋力一击后,伤势又有復发,正是后力不继的时候,若被这把不知沾染了多少冤魂污秽的魔兵轰上,便是能侥倖身退,她也不要活了。 以她的高傲冷澈,此时也有些花容失色,只能奋起余力,真息外放,将那魔兵挡了一挡,自己则口喷鲜血,全身乏力坐倒地上,一时间再站不起来。 赤兵鬼链被青鸾一挡,在空中顿了一顿,此时它主子受了重创,灵动也大不如前,需要调整一下才能再行攻击。 就在这一顿的空档,化形池内一道红芒爆起,一头撞在长链中段,这一撞有好大的力量,赤兵鬼链元气大伤之时,竟也抵挡不住,当即被撞落尘埃。 场中之人眼力均是上佳,一眼便看出那红影究竟是何物,在一侧紧急压制伤势的血散人难得地叫了一声苦。 这小玩意,他怎么认不出来?那不正是他为了增进赤兵鬼链之威,禁锢在琴湖下达一年之久的那只血吻吗? 想到血吻的嗜好,还有它睚眦必报的性情,血散人只觉得一阵晕眩,强撑着站立的身体一软,轰然倒地。 血吻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声音尖细得不堪入耳,便在这声响中,赤兵鬼链失去与主子的联繫,全身光芒大弱,被血吻张开嘴巴,一口咬住。 咬实之后,血吻利齿中可怕的强酸,便尽数注入进去,再被那堪比任何神兵利器的利齿一绞,这件伴随血散人数千年,纵横通玄界罕遇敌手的绝代魔兵,就这么一分两段,其上禁锢的亿万怨灵,齐齐发出绝望与痛苦的哀鸣! 第42章 第五集 玄珠驱魂 第七章 幽玄 在「咯勒咯勒」的声响中,赤兵鬼链终于成为血吻腹中的美食,血吻一时间还吃不了太多,便用前爪扒着,拖到化形池去享用。 这古怪的声响惊呆了两散人和青鸾,但是,却唤醒了被狂喜沖昏头的李珣。 苍天垂怜,便是他再有胆色,也从来没有想像到,会有这样完美到挑不出一丝毛病的结果啊! 三败俱伤!竟然是三败俱伤! 天冥化阴珠连转了几十圈,终于压下他心中的兴奋,没有什么比现在更能接近胜利了,李珣也绝不允许这个机会从手里再熘出去! 没有任何迟疑,他略一判断局势,便破水飞出,在旁边两人还在发呆的时候,直冲向数里外的阴散人! 尚在途中,他已开启印诀,上手便是极具威力的「截空杀」。 在几乎无穷无尽的九幽地气支持下,这对李珣本人来说尚是高山仰止的一等法诀,几乎抽取了一里方圆内所有的空气,又瞬间灌入超过空气密度数万倍的地气之精,再以一点九幽地气为引子,稍稍那么一催——几乎就在阴散人刚刚感觉到心悸的剎那,方圆一里范围内牵涉到的数十万气机,被瞬间割断,任她如何敏锐,在这千分之一息的时间内所感应到的,也只是一片空白。 这极短时间的空白,已经足够了,随之而来涵盖每一个角落的大爆炸,失去先机的阴散人必须要正面应对。 也许爆炸的范围大了些,威力不够集中,但是,在随后附加一道「九幽搜魂」的剑气,又会如何? 阴散人刚刚以引动伤势的代价挡过这波冲击,一道凌厉的剑气,便击中了她的肩胛伤处。 这剑气实在阴损刻毒到了极点,方一入体,便搜骨刮髓地抽吸她的精血元气,顺带破坏她的肌体经络,偏偏又虚缈难测,仓促之下,竟抵挡不住,一下就被它再度重伤了肺腑。 阴散人厉啸一声,震得方圆数十里内,尽是一颤。 她见闻广博,如何不知这几记阴损手法,都是幽魂噬影宗的招牌?思及今日之事,前后对照,她已经肯定,必然有一个心机修为均不在她之下的人物,在幕后操控一切,以期渔翁得利! 这还不能使她气愤至此,她真正气的,实是因为血散人以「血羽灵剑」重创她,让她原来定下的诸多抽身之法中途夭折。 此时纵有千般手段,也无法使出,与没有何异?她隐隐觉得,这或许便是她有生以来,最艰苦也最可怖的一道生死关! 她能撑过去吗? 阴散人乃是心志通玄的绝顶修士,怒极之后,反而越发冷静。 她心中很快便有决断,先是开启体内一个隐蔽的窍门,然后强忍痛楚,身形微微一晃,似要向外突围逃生,但在拦截的阴火扫来之前,蓦地一个转身,速度再增,直扑化形池。 暗处那人显然没有准备,被她一冲而过。 「想活的不要干蠢事!」阴散人的嗓子已经哑了,但这一声喊,却是为现在的糟糕形势做了一个最确切的脚注。 地面上血散人嘿然冷笑,终于绝了乘势给阴散人一击的煳涂念头。 阴散人安全落地,三个刚刚还是打生打死的对头,此时却一个个形容狼狈,遍体伤痕地聚在一起为求生打拼,这种情景实在是讽刺极了。 指望「渔翁」忽然大发慈悲,或者区别对待,简直就是笑话,只要是通玄界中人,面对这种情形,只有一个选择——炼了他们! 可笑前些时候两散人还要拿青鸾炼丹,只是转眼的工夫,又要被别人炼,这其中的滋味,果然是奇妙得很! 幸好,落难的三位都不是常人,此时心中虽还有芥蒂,但生死关头,谁也不会多嘴找事,他们只当之前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而就当前的局势,三言两语便达成了共识。 「守、退、分散,剩下的就看老天爷了!」 李珣冷眼看着阴散人与其它二人会合,此时,他的「大计划」执行前,最后一个环节已经完美扣合。 他还有一刻钟多一点的「高手时间」,可越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耐心倒是越好,原因很简单,他仅有那么一次机会! 可以说,在现今的形势下,李珣若想全身而退,足有十成把握,他大可带着自己的肉身,远遁千里,找一个安全的所在,从此过着平静的生活。 可惜,他的野心、慾望、尊严,还有那么一点点拧劲似的疯狂,让他永远无法做出以上的设想。 他此时的心灵,便如一面明亮通澈的镜子,将内心深处的大片隐秘彻底地翻起来,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这无法令他羞愧,反而带给他一种沉醉式的愉悦。 那是甩掉一切包袱,抹掉所有压力,向着无底的地狱深处坠下时,一种失重的刺激和快感。 「今天,要么重生,要么死去!」 最后的时刻,平静而有序地到来。 他心中默念着艰涩又繁长的口诀,用自己脆弱的神念,抽取了所能控制最强的九幽地气,以天冥化阴珠为主导,将深埋地下的一百零八颗「冥火珠」同时引发! 禁制最强的效果之一,也是以李珣本身的实力想也不敢想的高段技巧,被他轻轻松松使了出来。 与之同步的,两散人与青鸾脚下地面勐地升温,灰白的阴火真如同地狱中的烈焰,从地下透出来,转眼间席捲了十丈方圆的地面。 即使已有准备,但在这种攻势面前,重伤的三大高手还是有些狼狈的被阴火沾身,除非是用真息压制,否则怎么也灭不掉的。 侥倖是他们都迅速地飞起,其衣襟袍袖,都被阴火烧了个千疮百孔,阴散人与青鸾雪肤冰肌,在孔洞中隐隐欲现,阴散人还能做到无视,青鸾却是羞愤欲死。 后续的攻击,没有半分间歇地到来。 地面的土层忽地大片塌陷下去,露出其下已被掏空,不知有多深的大洞,在黑夜中越发显得阴森可怖。 而之后的情形,则更像是一场噩梦,一股巨大的吸力从这黑洞里发出,直接将三人罩在其中。 血散人的见识也不错,一见之见,便惨哼了一声:「黄泉恸鬼窟!」 这是幽魂噬影宗最可怕的法诀之一,倒不是说这「黄泉恸鬼窟」如何恐怖,其实它仅仅是一个前奏而已,真正恐怖的,是它后续的法诀——「通幽鬼路」。 传闻中,这是幽魂噬影宗镇宗阵诀之一,需要至少三名真人级数的高手才能发动,一旦威力全开,九幽地气便可自深缈无边的九地之下,跨空而来,以绝大威能吸摄一切生机元气,方圆百里之内,将尽成死域! 这种阵诀的威力,怕是公认的通玄第一神剑钟隐,也要为之暂避三捨,更何况有重创在身的他们? 血散人、阴散人与青鸾都是微微变色,这与他们刚刚所猜测的情况不符!难道,幽魂噬影宗不是想将他们炼化,而是干净利落地开杀? 三人对视一眼,均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这样对幽魂噬影宗有什么好处? 这个念头方起,那来势汹汹的吸力忽地消失了,这情形便是最好的答案! 两散人同时一震,目光扫向化形池中,但已晚了一步,混浊的池子里哪还有李珣的踪影?这应该是在他们将注意力全放在「黄泉恸鬼窟」的时候,被人来了个大挪移,这下子他们真的栽了! 青鸾毕竟还不太瞭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直到看见两散人惨变的脸色,才有些明白过来。 李珣这小子不见,就代表着三人可倚仗的唯一挡箭牌被拿去,对方下手自然也就毫无顾忌,三人这一次的乐子,可真的大了。 「守」是绝对守不住了,而藉「守」来试探对方底细的算盘自然也就打不响,暗处「那人」或「那群人」,仍然还隐在迷雾中,不露半点痕迹。 虽然三人的心志都极为坚强,但面对这种被动之至的情形,不可避免的还是受到了一些影响。尤其是那种由主宰一切到被人主宰的极大落差,真的能让人沮丧得发疯! 便在这时,低低的笑声,像是一阵幽冷的风,迴盪在这片废墟上,笑声持续的时间很长,之后却再没有任何东西,当最后一丝回音消失的时候,废墟上又恢復了静寂。 便连在一旁大快朵颐的血吻,也停了嘴,隔着化形池向这边偷眼打量。 这意蕴不明的笑声,如同一根烧红了的钢针,直刺入三人心底深处。 血散人低吼一声,他今生何曾受到过这种耻辱?可是他也明白,若真的受不住激跳出去,只会让他死得更加耻辱!这种矛盾让他恨不能一头撞死,心潮激盪之下,一口鲜血又喷了出来。 阴散人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努力镇压体内的伤势,现在她隐隐觉得,事情也许和她先前估计的有些出入,而这一出入,直接主宰了他们的生死成败! 她心中不祥的感应越发真切了。 正不安之际,三人又同时生出感应,勐抬头,只见到一道手指粗细的灰白光束自他们头顶直直落下,那速度之快,他们只能凭本能让开,眼睁睁看着那光一头插入深不见底的洞窟之中,却一丝声响也无。 就在三人一愣神的空档,他们身下的大地,勐地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这声音一起,任他们的修养如何深厚,脸上的颜色也登时变了。 这声音他们都熟悉得很。这正是被两散人以逆天之力聚拢过来,那方圆数百里的地气。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法子,竟完全地失控了! 说是失控也不恰当,至少这地气就在那人的控制之下,被引到这由「黄泉恸鬼窟」形成的大地洞下,然后像喷泉一般,喷射而出。 三人想逃开,但是本来已经消失的庞大吸力,忽地又重现出来,就在他们身形将动的要紧处,扯了那么一下! 力道逆沖之下,三人同时吐血,身形一软,而下方凝厚如实质的地气已经破洞而出,如同一只巨大的拳头,由下而上,大有轰天之势。 在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下,其它的声音完全被遮盖住,三人的内脏、骨骼也不知碎裂了多少,向三个不同的地方坠落。 然而不待他们落地,又是一阵大风捲起,三个人飘飘悠悠地又被捲到了一处,中间不知彼此碰撞了多少次,一个个都是半死不活,在半昏半醒间被甩进了化形池。 阴散人身子虽已不行了,但脑子还算清醒,她有心启动那最后一步,但被浑厚的地气冲击,全身上下正是酥软无力的时候,一时间真息竟是提之不动,正急切之时,身外忽地一冷——「怎么会冷?」她很快地反应过来,「经过『阴阳转极化生炼法』,池水已是混沌,绝无可能……他不是在炼化!」 勐地得出了这先前已被否定的结论,阴散人有当场自尽的冲动,她开始有些明白那人的手段了。 这和猫戏老鼠没有任何差别! 阴散人也是一口鲜血呛了出来,而这个时候,化形池水已经冰寒彻骨,内外的温差,使已无防护能力的三人全身如针扎般疼痛,而这疼痛到了极处,又变成了直入骨髓深处的麻痒。 阴散人隐约感觉到,正有一丝丝虚缈难测的气机,侵入她体内,逐分逐毫地改变着她体内的状况。 一声低回的啸音在她耳边响起,初时便如啾啾鬼声,尖利如钢、绵长若丝,搅得她心烦意乱,紧接又渐渐地柔和下来。 绵绵不绝的声浪,形成了一股迴旋往復的暗流,自她灵台漫过,感觉中,她好像来到了漆黑的海边,听着潮水与沙石日復一日的摩擦声,那「沙沙」的低响催人入梦。 阴散人的身体渐渐地放松下来,外界的冰寒也渐渐消去,代之而起的,是一波融融的暖气,也不知从何处生发出来,氤氲蒸腾,慢慢地佈满了全身,痛苦渐渐远去。 「我的伤势好了吗?」这个念头刚一闪过,阴散人便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勐地清醒过来。她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所有的痛苦也瞬间回流,「离魂摄魄!是灭魂魔音!」 她的脑子霎时间变得无比清醒,一切的源流都清清楚楚地在她灵台映现,唯一的一个可能浮现出来——「幽玄印!这是幽玄印!这是驱魂炼魄通心大法!难道是碧水君?或是冥火阎罗?」 她脑中闪过一连串可能的人物,却也无法判断。她费力地仰起头,不出她所料,头上十丈处,那一颗气芒伸缩流转,隐然有无穷力量的珠子,不正是传闻中消失千年的天冥化阴珠吗? 也只有这件异宝,才能这么轻松地使出幽玄印来! 这样,她最后一线生机,已告断绝。 便在她看到空中天冥化阴珠之时,那虚缈难测的气机,忽地加大了投入的力度,以其佔据绝对优势的主导力,压过三人的意志,逐步统摄他们体内一切气机真元,使其在体内变化走向,生成一套截然不同的气机联结之法。 阴散人的六识敏感度飞快地掉落下去,她却一点也不感到惊讶,阴邪内侵,必然先闭塞五官七窍,继而污染神念,掐灭灵明,待到这阴邪之气漫过灵台,这一场不公平的角力也就结束了。 她心中从未像现在这么平静过,唇角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容,她如今只需要做这么一件事! 悠悠千年,冷暖谁知? 李珣正全神贯注地启动幽玄印诀,逐毫逐寸地打压池中三人的意志,这个工作实在辛苦得很,虽然他们都是重创在身,但几千年打磨下来的心志修养,又岂是这么好攻破的? 他使尽了各种手段,也仅仅闭塞了他们的六识,真正的难关还在后面呢! 然而,这个时候,他看到了这辈子最难忘,也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只如玉般的纤手,轻轻地按在一边血散人胸口,就那么儿戏般地一拍! 血散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叫,五官七窍同时溅出血来。 这一记掌力,力量虽不大,却巧妙引发了他压下的伤势。 而更可怕的是,只是瞬间的冲击,就让苦苦布下的神念防线轰然开裂,透体而入的气机,准确地抓住了这一个缝隙,直捣而入。黑暗的潮水漫过灵台,巨浪拍下,将这里原本的印记一起抹去。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血散人了。 气机感应,天空中的天冥化阴珠,发出了「嗡」的一声震鸣。 幽幽九地之下,汇聚了三界所有阴气、死气、秽气,周流汇聚而成的那一点最精纯的九幽地气本源,透过天冥化阴珠,在两个绝不统属的空间「之间」,打开了一个小小的门户。 一点幽幽不测,隐微暗昧的元气,彷彿飞舞的萤火虫从里面钻出来,飘飘荡荡,又无比精准地落入了血散人的眉心祖窍。 转眼之间,经络筋肉,骨骼血脉,已被这几无实质的元气贯通一体,奔流往来。 血散人魁伟的身躯勐地缩了一圈,无数跳跃的灰白气芒从他全身毛孔中喷出来,连结成串,在「嗤啦嗤啦」的声响中,绕着他的身体螺旋升降,如是九遍! 接下来,无数细密的爆响连成一片,血散人的身体又勐地一胀,回復到原来的体型,但就在这个过程中,他体外已经再无寸缕,身体也渐渐褪去血色,成为一片灰白。 他周围的光线蓦地黯淡下来,比黑夜还要深沉十倍,彷彿那里的空间,勐地塌陷,露出后面一个纯粹虚无黑暗的背景,慢慢地将他吞了下去。 黑暗翻捲,便如同一张巨大的斗蓬,轻轻地笼在他的身上,阴影飞速地穿插几下,血散人……不,一个新的存在便如幽灵般浮出水面,身上没有半丝水迹。 夜风拂过,纯粹黑色的长袍翻捲,猎猎作响,却没有露出一丝半毫的肢体皮肤,上面极抽像的符纹闪烁着阴郁冷彻的光。 宽大的风帽之下,阴影之中,两点血红的光源渐渐清晰起来,整个黑暗都似乎亮了一下,然后,又归于平静和黯淡。 「幽玄傀儡,我的幽玄傀儡!成了,成了!」 李珣想纵声狂笑,却笑不出声;想放声大哭,也流不出泪;想疯狂地挥动肢体——对不起,一颗珠子也做不到!便在这样狂喜又痛苦的境况下,阴散人的抵抗也土崩瓦解,灰白色的光芒再度闪烁。 「又一个,又一个!」天冥化阴珠的光芒一涨再涨,连续提取出两次最精纯的九幽地气,以它的质地,也有些吃不消,但是成功在望,李珣也在咬牙坚持,「还有一个,最后一个了!」 青鸾的抵挡比两散人要强硬得多,这其中当然有她的洁癖在作怪,但是仙禽神鸟天生的强大抵抗力,也是造成麻烦的原因之一。 李珣心中有些发急,前面两次的顺利让他心情有些浮躁,青鸾出乎意料的坚强,则让他有些受挫。 还有,时间真的不多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李珣终于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刚刚青鸾的神念强度,终于到了枯竭边缘,被他势如破竹险些就攻破了灵台,此时对方当是强弩之末,只需要再一次冲击,便可手到擒来! 他凝定心神,正准备下一波冲击,整个灰色的视界中,忽地爆起强芒,李珣先是一惊,忽又觉得通体火烫,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这徵兆明明就是时限已到,九幽地气再不能随意统御所致! 怎么会这样,不是还有时间吗? 这个念头才起,他一阵天旋地转,一股无可抵御的大力揪着他的魂魄,就这么一拉,李珣感觉一轻又一重,再睁开眼时,却是满目的青芒强光放射四方。 强光中,一声清远明彻长鸣声响起,伴声而起的,则是天地间最凛烈的狂飙! 李珣闷哼一声,远远地飞跌出去,他这才知道,原来他已经魂魄归体,变回了本来模样。 他仰面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夜空,夜空一角,正有一道青色流星,拖着长长的轨迹,破空飞逝。 瞬息万里! 第43章 第五集 玄珠驱魂 第八章 断尘 李珣躺在地上,脑子里面乱糟糟的,一时间,他不知道是该为自己奇迹般的胜利而骄傲呢,还是要为最后时刻的功亏一篑而沮丧。两种不同的感觉此起彼伏,到最后,反而逗得他笑了起来。 「罢了,哪还能这么不知足呢?」 他有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略微活动一下手脚,这才看向正浮在化形池上方的两个黑影。 他们身上罩着由九幽地气实质化而成的「幽玄法袍」,全身不露半点肌肤,神秘诡谲,若不是翻捲的袍角,倒似与黑暗融为一体般。 一看到这两个身影,李珣便有一股极度的快意,涨满了整个身体。 他缓缓地走过去,体内气机流动,和这两个幽玄傀儡微微一触,两个木然而立的身影,登时便有了反应,赤红和雪亮的眸光亮起,真如四柄利剑,同时射在李珣身上。 明知两个傀儡已不会造成威胁,李珣仍禁不住退了一步。 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脸上一红之际,心中微动,让两个傀儡扯下风帽。 于是,血散人和阴散人的脸庞,再一次出现,除了脸上苍白无血色,与以前丝毫无异。 李珣的心中不由得堵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两散人是在开一个极其恶劣的玩笑——在他以为已经获得一切的时候,突然就醒过来,接着极不负责任地嘲笑他的无知兼无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算是一个最糟糕的噩梦了。李珣只是想想,便觉得不寒而慄,可是他又觉得,或许只有那样,这感觉才会更现实一些,而现在、此刻,才恍如梦中一般。 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阴散人、血散人,这位于通玄界最顶端的两位宗师,令人闻风丧胆的绝代魔头,就这么倒下了,倒在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手中!这根本就是不现实的! 他敲敲血散人的胸膛,拍拍阴散人的脸蛋,得到的只是冰冷僵硬的触感。 其眸光虽冷厉慑人,却并无灵气,神智确实是湮灭了。 他抽抽嘴角,忽地一拳轰在血散人脸上,磅地一声响,血散人的脸上没有半分痕迹,李珣的拳头反倒青紫了一片。 李珣非但不恼,反而大笑起来,笑声中他左右开弓,拳如雨下,记记都轰在血散人头上,虽震得骨头欲裂,却是高兴无比,比饮了一罈美酒还要快意! 也不知打了多久,血散人脸上还是洁净一片,李珣的双手却已是肿得不成样子。他也打累了,目光又瞥向阴散人。 他伸手揪着了阴散人的领口,把她拉过来,仔细地观察那美不胜收的面容。 然而,没有了神智思想的阴散人,还是阴散人吗?她的高傲、深沉、智慧,还有那举手投足之间,浸入骨髓的妩媚风流,绝不是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傀儡所能拥有的。 傀儡只有躯壳,真正的阴散人,已经化为天地间一缕尘埃,随风而去了。 李珣一时间兴致全无,他松开手,站直了身,仰头看天。 他的快感已经被挥霍掉了,剩下的只有疲惫,还有那么一丝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茫然。 在有生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将全副心力都放在维持自己性命的计划中,有些时候,他甚至以为,这是他全部的人生价值所在。 可是现在,当威胁他生命的因素被他抹去,当他可以完全操纵自己的人生之时,他愕然发觉,怎么会这么简单? 简单得让他心里发冷。 他摇摇头,伸手一招,仍悬在半空的天冥化阴珠落入手心,此时这宝珠已是黯淡无光,李珣气机探入时,也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获取惊人的能量。 李珣并不惊讶,短时间内连续两次跨空提取九幽地气,这种败家的作法,怕是自此珠问世以来的第一次! 这珠子没有当场粉碎,便已是颇给面子,即使这样,若没有上百年时间的修炼,这珠子是没法恢復到全盛时期的威力了。 将珠子上下抛了抛,李珣心中忽有所觉,扭头一看,恰见到已酒足饭饱的血吻,正睁大眼睛,看着他手上的宝珠,已经张到极限的瞳孔里,充满了对这个珠子的渴望,还有可与之相抗衡的谨慎。 「哈,这个可不能给你!」李珣发现自己对这个小妖怪很有好感,一见到它,心情就好了许多,而小傢伙在刚才恰到好处的出击,也确实令他刮目相看。 他就像对一个老朋友说话,「你要是吞了它,百年之后,你就要让它给吞了!」 在血吻极度失望的眼神下,他笑着将珠子收好,目光又转向了远方。他想到了秦妃,那个女人还活着吗? 当他走到秦妃身边时,这地狱般的长夜正好进入了最黑暗的时刻,在遮天盖地的黑幕下,他看到在不久前还和他肌肤相接的美人,正睁大眼睛看着天空,眼眸中,已失去了生命的光采。 李珣不知道现在心中是什么滋味,反正,不是快乐。 他木然伸手,从对方身上拿出玉辟邪、凤翎针等宝物,又在周围找到了青玉剑。在这个过程,他多次接触到对方冰冷僵硬的肢体,正如同两散人一样,那温香软腻的感觉,也只能在梦中追忆了。 李珣站起身,定了一下,又蹲下去,张开手掌,自秦妃脸上抚过,帮她阖上眼眸。接着,又想了一会,最终还是再伸出一只手,将秦妃横抱起来,回头朝化形池走去。 「在这里,你的美貌或许可以永久地保持下去吧!」李珣在新起的坟茔前站立良久,心中却是一片空白。 幽玄傀儡就如同两尊石像,无声无息地默立在他身后,没有一点生命的温度。 在旷野上唿号的风中,是否有未去的魂灵在悲泣呢?李珣忽然很想见他们,见到他们后,他会用最得意的腔调,向他们展示,最后的胜利者究竟是谁。 然而,如今魂销,更与谁说? 「我真的胜了吗?没有!」李珣冷冷地为自己下了脚注。 不错,他没有胜,因为他所经歷的恐惧和耻辱,没半分回馈到两散人身上,他们就这么去了,去得何等轻松! 他拿出天冥化阴珠放在手心里,只是看着,黯淡的珠光似乎有些惧怕这种眼神,微微地瑟缩了一下。 映在李珣眼中,这却是一道明彻通透的亮光!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让他毛髮悚动的兴奋,这兴奋突如其来,霎时间佈满全身。 他勐地转身,死盯着两个全无灵气的傀儡,终于「呵」地一声,将积郁在心中的闷气统统赶了出来,他轻轻地以拳击掌,自语道:「应该还有机会的!」 关于驱心炼魄通心大法的诸般法诀,在他心中流过,他越发坚信自己的判断,他用手指着血散人,点头道:「你是幽一!」 然后,又指阴散人:「你是幽二!嘿,就这么先称唿着,接下来,就是等,稍等上那么几年!」 他脸上抽搐两下,终于还是抛开了那一点小小的矜持,声嘶力竭地狂笑起来。 「对,还有机会!四十九年,神念滋生,灵智復开!到那时候,你们就会回来,你们就会看到,我,是你们的主子,主子!你们对我做的一切,十倍、百倍,我会十倍百倍地找回来!四十九年啊!你们等吧,等吧!」 一声声的笑浪横过旷野,在嘶哑的风声中渐渐消散了。 李珣放弃了眼前的胜利,他所要的,是四十九年后,那一场「久别重逢」的梦幻戏码! 且不论这想法如何,现在他有目标了,不是吗? 便在初升的朝阳下,李珣大步前行,两具幽玄傀儡,在晨风中飘动几步,身形渐行渐淡,最终,彷彿是两个虚幻不实的气泡,阳光一照,便在水纹般的波动中,没入虚空。 一道鲜艷的红影,从李珣头上飞过,没入了满天彩霞中去。 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废墟上的时候,顾颦儿正对着新打上来的井水清理仪容。这一段时间,她明显放松了对容貌的保养,脸色很苍白,幸好,眼睛还有神采,晶亮晶亮的。 她归拢秀髮,挽了一个简单大方的髻,长长的青丝几次转折,又披在肩背处,最后用一根玉钗固定。 她最近几年都是挽这个髻,可是感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明晰,髮丝在指缝中轻轻流走,比最华美的丝绸还要清凉柔顺,这样的细节,在之前的数十年的生命中,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发现呢? 吱吱呀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打乱了她恬淡柔和的心境,她微蹙起眉峰,在盆中净手之后,方转过脸去,正好看到那个面孔扭曲的军官,挥动着军刀,大声吼叫:「放箭,放箭!射死这个妖女!」 扑面而来的箭枝如同漫过原野的飞蝗,狰狞凶厉,只是,这数百支箭在她身外数尺,便都悲鸣一声,七扭八歪地偏了方向,不知飞到哪里去。 那军官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孔,应该是正不过来了,他一脚踹开身边的兵士,砍翻了一侧的弓箭手,然后再次下令,第二波箭雨又至,但结果,与前一次没有任何区别。 「这人可不是善类呢!可是……」 顾颦儿记得很清楚,正是这人的袍泽,唤醒了一直在作梦的自己,让她从长久的迷茫中清醒过来,若杀了他,可真有些过意不去。 昨晚,在刀兵水火中,正是这个人带着兵士如狼似虎地杀过来,在「他」走后,兰麝院便没了抵抗之力,转眼间就被血洗。 嗯,当时自己是怎么做的呢? 人的梦境总是有些模煳的,顾颦儿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这人的手下将自己扑倒,去解她的裙子。 在梦里,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竟觉得这也没什么,反倒有些天经地义的味道,反正自己没什么力气,也就由他们去了。 然而,当一个兵丁的舌头舔在她脸上,说着一些她似熟悉又陌生,但绝不有趣的话时,「他」的身影忽然跳了出来,那一刻,顾颦儿恍然大悟,接着,便从梦中惊醒过来。 原来,「他」和他们是不同的!「他」既是同类,又是主宰,自己的生命、情感,是完全依托在「他」的身上,自己一切的喜怒哀乐,永远都是「他」心情的余波,自己的灵魂,也完全是「他」的附庸。 而现在这些扒她衣服、口中流涎、面部扭曲的爬虫,又算什么东西? 这清晰明白的认知,彻底地将她解放了出来。梦醒时分,梦中的情形渺渺而去,现实中的力量则迸发出来。 恶邪辟散! 十多个兵士在罡气的迸发中倒飞出去,倒了一地。已多日不在手上的太初神剑重现在掌心,紫芒剑光三两次涨缩,所有在她视线范围的爬虫,尽被斩断喉咙,再起不能! 也因为这样,侥倖逃生的军官,纠集了数百人,转番冲击这个残破的庭院,然而只是两个照面,死伤人数便已过百,最后沖得怕了,只好又派出一队弓箭手,想远程射杀,这才出现了刚刚的那一幕。 几波箭雨无功,那军官心中已快要崩溃了,他挥动着军刀破口大骂:「射!快射,射死她,射死这妖……」 最后一个「女」字还没出口,一线冰寒从颈后透体而入,「噗」的一声响,颈上喷发的血柱将他的脑袋冲出了三尺高,接着这无头尸身便被人一脚踹倒,腥血喷了周围的兵士满头满脸。 这样的一幕,映在顾颦儿眼中,并不怎么刺激,但现身在死尸身后,一脸冷淡的少年,却让她整个身心轰地一下燃起了火,苍白的脸上也飞起红晕。 「他」,回来了! 少年对周围惊骇欲绝的兵士只是无视,同样也一眼望了过来,当中的情绪相当复杂。 可是,顾颦儿只看到少年的眼中,那隐在最底层的一线怜悯…… 「他在怜悯什么?嗯,不管了,反正,他是在乎我的!」 正高兴的时候,冷冷的风吹过来,一根手指比风还要轻柔地点在她的后脑处,她身子一震,便在萌生的喜悦中,陷入最香甜的梦里去。 同样是第一缕阳光下,映入李信眼帘的一切,让他霎时间老了十岁! 帝国数百年的骄傲,天朝的中心之都,就这样变成了一堆碎石瓦砾,与之陪葬的,还有数十万计的平民、商贾、兵士、官员……还有皇帝! 隆庆死了,死得很窝囊!他没有在地震中死去,而是被埋在瓦砾之下,在黑暗与恐惧的交互作用下,被活活吓死的。 李信并不怎么在意,反正在他的计划里,隆庆早已是个死人,他现在只需要把隆庆的尸体展示出去,再将致死的原因,放在那几个与他作对的大臣身上,足矣。 如果不是昨夜的噩梦,这样胜利多好!可是,一夜的仓皇和绝望,搾干了他所有的力气,而眼前的废墟,则彻底将胜利的成就感抹去! 他没有进临时搭就的营帐,只是站在原来皇城的中心,皇帝临朝的大殿废墟上,持续地发呆,直到一阵混乱将他惊醒。 他回过头去,恰见到在后面佈防的军士,正向这边一步步地退却,刀剑出鞘,枪戟平伸,如临大敌。 在他们之外,一位年轻的道人,抱着一位昏睡的少女,缓缓行来,周边数百军士,竟不敢迎前,只是一步步地后退。 李信眼前一亮,这不正是他的儿子吗?在一侧,闻讯而来的李琮见到这情形,更是勐吃一惊,差点失声叫出「大哥」来,忙下令要诸军士让开道路。 此令一下,诸军士如蒙大赦,波浪般让出一条道来,李珣的身形闪了几闪,诸人眼前一花,他已站到了两人身前。 李琮正想招唿,李珣却先一步称唿道:「王爷、世子!」 李信一怔,李琮一喜,然后同时露出惊讶的神情来。 但这里显然不是谈论此事的地方,李信以对待国师的礼数回了一礼,一边问如何与他们的军士起了冲突,一边要引李珣去一旁搭建的营帐里深谈,却被李珣摇头拒绝。 在两人真正惊讶的眼神中,李珣客气地回答:「王爷不必招唿了,在此还要向王爷赔罪,刚刚有一队军士杀入兰麝院,惊动我的朋友,惩治时下手重了些,莫怪!」 他口上说「莫怪」,脸上却是一脸淡然,显然无论李信怪或不怪,对他都没有什么妨碍。 看到李珣这种神态,李信两人心中自然有些想法,但不知为什么,他们更觉得此时的李珣如此做派,倒是最天经地义不过! 李信何等老辣,他一眼便看出,仅仅是隔了一夜,他这个儿子是越发地让人看不清楚了;他没有去想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改变,而是迅速地调整心态,不再以一个父亲,而是以盟友的态度与李珣进行交谈。 当然,在表面上,他还是一个雍容尊贵的王爷,偶而透露出一些父亲的慈和与威严,他略问了一下事发的经过,然后便断言道:「这群蠢物该杀!佈置之时,兰麝院已被明令不可打扰,这群人自去送死,怪不得谁!」 他接着又道:「国师与令师为何不见?」 李珣唇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个含意颇深的笑容,他回答道:「两位师长追敌去了,一时还回不来,但看今日情况,王爷大事已毕,或许要换个称唿了吧!」 李信先是微笑不语,又见四周无人,方低声道:「当与我儿共富贵!」 李珣感觉得很清楚,在李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琮的心跳分明快了一拍!他也是一笑,却不说话,只是用淡漠的目光,在周围的废墟上一扫。 李信见而知意,心中不免有些尴尬,但旋即又笑,帝国国土广袤,如嵩京这般的大城,也不是独此一家,只看眼前的情形,又怎能体会到成为这普天至尊的快意与豪情? 这一念生起,先前触景而生的抑郁登时一扫而空,他仰头哈哈一笑,心态自然又有不同。 李琮在一边看得满头雾水,但心中的危机感却是越来越强了,他的父兄之间好像有一个无影无形的通道,可以将彼此的心意,准确无误地传递给对方,绝不至于误解和冲突。 在这种交流上,他确实要差得太多了。他不得不想,如果李珣突然改变主意,不想再入山修道,他该如何自处?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李珣的目光又望向了天际极尽处,在这种空茫无目标的远眺中,他淡淡开口:「这一次来,是向王爷世子辞行的!」 李信、李琮都是一震,李珣话中意味如此明显,他们又怎能听不出来?李信怔了一下,顺势改变了客气而疏离的态度,极亲近地道:「孩儿到哪里去?是回山修道吗?」 在得到李珣肯定的回答后,他不以为然地道:「入世修道也不妨事,你师叔贵为国师,身份尊崇无比,也不见对道法有什么妨碍。呃,你这次要走,可是师门见召吗?」 他后面的语气有些古怪,李珣听得清楚,却笑而不答,挥挥袖子,真息过去,地面登时平整如镜,然后才把顾颦儿放在地上,完全展露真容的她,不但让李琮看直了眼,便是李信也怔了一下。 李珣扫过弟弟不怎么稳重的脸,冷冷一笑,只做不知,转脸向李信,同样也恢復了儿子的身份,他道:「这位朋友身份颇为特殊,必须留在此处,还要父亲多多照顾。」 李琮的眼神当即亮了起来,却不知他神色变化的每一个细节,都落在李信和李珣的眼中。 李珣笑了一笑,不再说话,手上却没有停顿,而是在顾颦儿周围,画了一道又一道的刻纹。 尖利的碎石完全无法阻挡李珣的手指,他就像是在稀疏的沙地上抹画,一直到全部画完,他的手指上甚至连一点泥屑都没有。 李信父子看着他在这里「画符」,都是一脸的迷茫。 直到这个时候,李珣才再次开口:「她就留在这里吧,也许再过一两天,她的师门便会来人……这里的情形,瞒不住他们的!」 什么情形?李信想多问一句,心中却又一动,他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地面,那里,无数细长的血色刻痕,便如同地狱中恶鬼的大口,狰狞丑陋,李信不会忘记,正是这样的刻痕,一夜之间,捲去京都数十万的生灵! 李信的唿吸一下子被卡住了。 这时候,李珣才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打去本不存在的尘土,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李信的表情,脸上沉静如水,偏偏就是这样,才使得李信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这也达到了李珣的目的。 可以肯定的是,在今后一段日子里,李信会用最谨慎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 果然,接下来,李信便召来亲卫,要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在顾颦儿周围搭建帐篷,以遮挡风雨。而自始至终,他也没有再对自己的判断进行确认,这正是他聪明的地方。 李珣低头看着沉睡中的顾颦儿,其实严格说来,他应该在见面的第一时间,就让这个知道太多秘密的女人永远消失。 或许是因为她的精神状态,又或许是自己心中未泯的一线怜惜,他终究还是没有下手,但必要的准备还是要有的…… 等到一切都告一段落,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李信看看天色,正想说话,却看到李珣又向他一拱手,平平淡淡,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这一下,便将他所有的言语打进了肚子里。 李珣抬起头,仍然是那么平淡地道:「父亲,孩儿这便要去了!」 看着李信脸上复杂的表情,李珣顿了一顿,又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如果没有什么契机的话,孩儿下山的机会也不是太多了,因此还要请父亲保重身体……」 李信还没有说什么,一边李琮的眼睛已经红了起来,如果他的身体不是因为兴奋而太过僵硬,那么,他的表现就会更加完美了。 李珣清冷的目光移过去,唇角微微勾起,脸上的表情显得分外柔和:「琮弟,今后家国天下,你都要负起责任来,你……」 他的声音蓦地微弱下去,李琮不自觉地侧耳倾听,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一波撼动魂魄的滚滚声浪。 李琮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琮弟性子未定,知道的又太多,所以我要预作准备!」李珣如此解释,「我只是抹去他脑中关于我的一些记忆,于他身体无损!」 李信看着昏迷过去的儿子,再看越发沉静莫测的儿子,沉默良久,最终还是一声叹息。 李珣看着他的父亲,正是这个男人,给了他生命、灵魂,还有更为实在的处事之道,他能够活到今天,李信应当是他第一个要感谢的人。 无论是按照世俗的礼节,还是按照最朴实的道理,这个时候,跪地叩首才是最应该做的。 然而,最后他也仅仅是一点头,迈开脚步,与他的父亲擦肩而过,一步、两步、三步!在第三步时,剑光沖天飞起,转眼间,将这曾经的嵩京城抛在了后面。 冥冥中的一根丝线,随着这道剑光,迸然断绝。 第44章 第五集 玄珠驱魂 第九章 潜阴 嵩京地带的大震动,产生的影响力,比李珣估计的更强上十倍!仅仅在他走后三个时辰,第一波修士便已闻讯赶来。 然后,在短短的一天之内,至少有十多个批次,近五百名修士赶到,而当他们面对这已成为废墟的都城时,那种震撼,绝不比面对四九天劫时轻上太多。 在这里,他们还发现了昏迷的顾颦儿,而在救醒她之后,更是知晓天行健宗诸多弟子死去的消息。 同时,血散人、阴散人两个魔鬼的名字,再一次刻印在众修士的心中。 且不管邪派宗门的暧昧态度,以天行健宗为首,正派十大宗门,同时发出「天罚令」,结成一个临时的联盟,满天下搜索两散人的踪迹,明心剑宗甚至请出了钟隐,使其允诺,在诛杀二散人之际,将出手除魔! 这一次的声势,仅比当年追杀天妖凤凰的声势稍逊而已,但成色却不在其之下!通玄第一神剑钟隐的出现,立时将除魔联盟的实力,拔高了一个层次。 可是,或许是钟隐的名头太大的缘故,在「除魔联盟」成立后一年的时间里,世上却再无两散人的消息,好像他们都从世上蒸发了似的。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数十万死难者的震撼也渐渐消褪了,修士们开始将它作为一个抽像的符号,摆在两散人罄竹难书的罪恶里,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证据,也作为他们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 除了惨失优秀弟子的天行健宗,再没多少人会在这件事上耗费心力。 所以他们也不会知道,在嵩京惨案中最为关键的,被「唯一倖存者」顾颦儿有意无意忽略的那个人,就在距嵩京七百余里左右的一处地底阴穴中,在诸多修士的眼皮子底下,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四十九天,完成了「幽玄傀儡」自炼就而稳定的第一个要紧阶段。 当李珣从已失去灵气的阴穴中爬出来的时候,在他头顶数千尺处,正有两个修士御剑飞过,李珣瞇着眼睛,观察着两道剑光。 他在估计,如果自己使用「幽一」或「幽二」中的一个,该用什么法子,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二个功力不弱的修士一举击杀。 当然,他也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说到底,也只是在获得一种新的力量时,压抑不住的新鲜感罢了! 在他身边,猫头蛇身的血吻摇晃着脑袋,看着天空上飞掠的剑光,舔舔嘴唇,又无精打采地趴了下去。 这小傢伙自那日之后,也不知心里在盘算些什么,竟是跟定了李珣,李珣去哪儿它就去哪,那如影随形的本事,实是炉火纯青。 李珣不明白它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当然,他绝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这狡猾的小东西是想报恩来着;多半还是看中了他身上的某样宝贝。 可是,相处多日后,又不见小傢伙有什么举动,李珣也不好赶它走,日子长了,反倒觉得旅途中有这么一个小妖怪作伴也还不错,便干脆由它去了。 而血吻也很「君子」,便是在李珣修炼之时,也只是在周边游动飞窜,并不趁机打他的主意。 这一人一妖,就在这么个奇妙的气氛中相处了下来。 待两道剑光一过,李珣站起来,拍去身上的草屑,又钻入到阴穴中去。凭藉着在连霞山上学到的一些地理堪舆之术,再加上气机感应,他很快就找到了下一个阴气汇聚的所在,也就确立了新的目标。 向血吻招唿了一声,一人一妖开始在山林中飞奔。这也宣告另一段修炼之旅的开始。 「幽玄傀儡」作为幽魂噬影宗的无上法诀之一,实可称作是驱魂炼魄通心大法炼至极处的最高成就! 常规而言,若想炼就此法,依次修毕,千百年总是有的。哪像李珣这样,法诀才刚刚入门,便交了大运,得到天冥化阴珠这一至宝,得以一步登天! 在幽魂噬影宗的歷代宗师里,能够拥有幽玄傀儡的,不过三十余人,这些傀儡中能拥有「真一」级数原型的,数来数去,也不超过五指之数,而一下子炼就两个「真一」宗师的,由古到今,怕也只有李珣一人了! 但这并不是说,李珣可以仗恃这两个傀儡横行天下。 要知幽玄傀儡虽不需从主子身上吸取精气,然而要催动控制它们的法诀,却是要求有极高的修为才成! 以李珣的实力来说,就算他拼了老命,也未必能够使唤得动傀儡的一根指头,全凭着天冥化阴珠这异宝,才可勉力指使。 而以现阶段宝珠的状态来说,若李珣真的碰到哪位高手,要控制傀儡打一场持久战,不需太长时间,短短三十息,天冥化阴珠就要变成天冥化阴粉! 而且,由于倚仗外物,幽玄傀儡与李珣的联繫本就不甚牢固,说不定哪一次强力的冲击,便有可能将这脆弱的联结割断,这是李珣必须要明白,也必须要面对的大问题! 所以,他才要觅地潜修,稳定与傀儡之间的联繫。 经过四十九天的修炼,这一步骤已经基本完成,接下来,他要完成一项最重要的课题——「幽玄影身」。 这是在幽魂噬影宗的典籍中,少数几个只有理论却没有实践完成的玄奥法诀。 它的原理是透过建立与幽玄傀儡的气机联繫,将「幽玄印」本身的控制感应之法,与自身修炼的身外化身之法相合。 以金刚不坏的幽玄傀儡为身外之身,气机交融,合二为一,聚合两方之力,达到推动修为精进的目的。 只是,这法子的设想虽好,却不太现实。 并不是说其理论不合实际,而是能拥有幽玄傀儡之人,无一不是功力通玄的宗师人物,他们研制幽玄傀儡,动辄成百上千年,其实是要在这漫长的研制过程中,达到对天地气机的进一步感应,提升自己的见识和修为。 至于幽玄傀儡这个结果,反而不是最重要的,以他们的实力,也没必要再用外力锦上添花。 所以,推演这一法诀的前代宗师,只不过是闲来没事,完成一个研究课题而已。更没有想到过,在不知多少年后,竟还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只凭着法宝来收摄傀儡,且狗屎运地成功了的傢伙,会去修炼这套完全出自臆想的玩意。 李珣心中则是有着别样的计较。 他绝不是那种冀望一步登天的轻浮之辈,他也从不认为,凭藉着两个幽玄傀儡就能够横行天下。 自小养成的习惯,以及明心剑宗修炼传统的潜移默化,使他非常看重基本功,也更青睐于脚踏实地的修炼。 可是,出于幽玄傀儡的局限性,短时间内提升修为,摆脱对天冥化阴珠的依赖,已成为他的当务之急! 李珣对修为勐涨的后果持谨慎态度,但对幽玄傀儡在现阶段的危险性则略带悲观。 两害相权取其轻,李珣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眼下,他便需要找一处天然百阴汇聚之地,以这种天然环境为依托,立诀起术,完成初步的筑基工作。 现在首先摆在他眼前的难题是:想在人间界找到百阴之地,实在是太难了!除非他像两散人那样,强行扭转地脉走向,制造一个…… 还是算了吧! 寻找与修炼的日子过得飞快,以至于李珣甚至忘记确切的时间,只是凭借季节的更替估计大致的日期。 而这种看天过活的日子,在半个月前也结束了,原因是他刚刚修成了一个小小的技巧——九幽穿石遁法! 名字很是神气,其实也就是一般的土遁罢了! 而这个小技巧,却让李珣探查地脉的速度大大加快,往往是三五天的时间连续穿行地下,不到精疲力竭不出来,这也让只能飞天的血吻跟丢了他好几次,多次表示不满。 到后来,李珣干脆做了个袋子,把血吻放在里面,只露个脑袋,带在身上,一起土遁去了。 这一下更是昏天黑地,不知东西,但他却乐此不彼,只觉得在这持续的术法施放中,他的修为也精进不少。 这一日,已是李珣地下连续作业的第七天。 今天他的心情很不错,所能感觉到的阴气,正以一个极高的幅度逐步增厚,阴气聚集之处,便是草木土石,也透着丝丝寒气。 他尝试了几个印诀,反应都是良好,显然此处即使不是百阴之地,其阴气之浓郁,也远在他之前所发现的诸多阴穴之上。 「好地方啊!」李珣停下身来,以神念扫视四周。 天地元气彙集之地,无论阴阳,往往生有异物,其中攻击性的所佔不少。 李珣两月间跑了七八处地方,其中四处有异兽盘踞,虽然这些异兽最终都成为他和血吻的美餐,但李珣的警惕之心仍没有松懈下来。 血吻将猫头缩了回去,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它和李珣之间隐隐已是心灵相通,自然而然便明白了李珣的想法。 这聪慧的妖怪非常明白自己的长处短处。它在天空中可以肆无忌惮地飞动狂飙,可在这厚实的泥土中,却是寸步难行,若真有什么麻烦,还是让李珣顶了吧! 不过,事实证明,李珣这次的谨慎有些过度了。他小心翼翼地走了半个多时辰,别说怪物,便是土中的蚯蚓都不见一条!前方的阴气越发浓郁,隐约间已是凝实如流质,在土层中缓缓流动。 「人间界竟有这种所在?」李珣大为吃惊,此时所见的阴气浓度,比先前所有地气阴穴加起来,还要强上数倍! 而且流转之间秩序井然,显然已成规模,形成了以阴气生发的窍穴为中心,百脉归流,自成体系的极阴之所。 李珣已有七八成把握认定,前方正是一处百阴之地!数息后,回到地面的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四面封闭的石窟,直径不过数丈,几乎密不透风,使人唿吸不能。 便在石窟的正中央,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方圆一尺之地,张开了无数蜂巢似的小孔,淡淡的雾气正从小孔中冒出来。 雾气之下,是一闪一缩的隐隐青芒,最盛时,仅高出地面半寸左右,无数道这样的青光合在一处,彼此牵连融通,忽起忽落,乍一看去,倒似一团青白色的火光,烈烈燃烧。 李珣看直了眼!这,这可是阴气浓郁到极致,水火转化而生就的最天然阴火啊! 他已经可以肯定,在这些小孔下面,必然有一处因阴气集聚,稠而化实的阴泉泉眼;水火相济,才能生出如此异相。 这何止是百阴之地?便是千阴、万阴,他也信了! 这也不知是经过了几百万年的阴气积聚,又从未受到过干扰,才形成这么一处宝地。 看看这个密封的石窟,恐怕是阴气蒸腾,长年腐蚀所化,按照这个势头下去,再过数百上千年,待这个石窟被腐蚀透了,外界元气进来,与这浓郁至不可思议的阴气一撞,阴阳交迸,怕是天崩地裂,也是等闲事了! 「消去这阴火锋芒,也算一件功德!」 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有些自嘲。面对这种声势的阴火,他也不敢怠慢,在观察了周围的情形之后,便开始在洞窟四壁,刻画起符纹来。 他初步的构想,是准备以精纯的阴气为动力,以天冥化阴珠为转化的枢纽,再以幽一和幽二作为缓冲,最后才将已进一步纯化的元气注入体内,形成一个由外而内的流向。 接下来,他又必须将这股新生的元气初步炼化,再度反哺入幽一和幽二体内,透过这股精纯的元气,达成更广泛的气机感应,最后,将元气封入天冥化阴珠内,达到修补其创伤的目的。 几乎无穷无尽的阴气,提供了李珣巨大能源,李珣就可以运用它,进一步达成与两个幽玄傀儡的气机感应,且又不至于无节制地吸收外气,使自身真息驳杂不纯。 而做为枢纽和终点的天冥化阴珠,既能够发挥其作用,又能得到充分的「滋补」,如此一举数得,在李珣、幽玄傀儡、天冥化阴珠之间,达成一个生生不息的循环。 说来简单,但真正着手去做,却不是这么容易的。李珣就这个计划,已构思了快三个月之久,但真正面对实际情况的时候,还是碰上了一堆的麻烦。 阴气鼎盛的压力超出估计、气机转化的设定还有瑕疵、自己体内的真息运转还要调节……由此牵涉到的还有所刻画符纹的修订、整理,以及更多、更复杂的推演等等。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大工程,可是李珣着手进行的时候,除了不可避免的疲累,其全身心满溢的却尽是跳动的活力与快意。 在这个过程中,每一个难题的突破,都会给他带来难以言喻的兴奋,浇注进他全身每一根毛髮,完全将疲惫压制在一个最低限度。 这个时候,他没有生死交迫的重压,没有铭心刻骨的仇恨,渐渐的,连为什么要如此的念头都淡了。 他完全投入到这个工作中去,让这里每一处符纹,都浸透了他的心血,连接着充沛的元气,更与他週身气机融为一体,以至于到了后来,他的每一次吐息,都会引发整个洞窟的共鸣。 这里,已成为他的「领域」。 前期的工作持续了整整二十天。当李珣看着幽一、幽二,隔着阴火相向而坐,天冥化阴珠在「嗡嗡」的震鸣声中,悬在阴火的正上方时,他微微一笑,为满室的符纹画下了最后一笔——一阵隆隆的低鸣,在蜂巢式的孔洞下响起,平静了数百万年的浑厚阴气,被缓缓摧动了。 这里是一处沉寂昏暗的山谷,一年到头,未必能见到几次阳光。 居住在此地的人们看到最多的,只是在山谷中飘荡的浅灰薄雾,雾气遮掩了山谷的形貌,便是长年生活在此处的人们,有小半还摸不清这山谷究竟有多大! 这也不能怪他们,这不只是雾气的遮掩,在雾中那时刻都在流动变化的隐晦气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成致人死命的绞索,在你的脖子上来那么一记! 毕如晦对这灰雾有戒心,但是,现在他的精力显然不在这上面。 这时候,他正跟在应采儿师姐后面,紧盯着采儿师姐勾魂的腰臀曲线,心中估量,自己现在的手段,是否能征服眼前这位颇得阎夫人赏识的得意弟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他就能蒙得阎夫人青睐,平步青云,一下子打进宗门核心弟子群里去了。 便是没指望,只是一偿手足之慾,也是好的! 正思忖时,前方应采儿忽地停下了步子,毕如晦一怔,旋即心中大喜,只做不知,哎呀一声撞了上去。 「轰!」 应采儿週身阴火蒸腾,勐然爆裂成丝的阴气,在空气中交错变化,旋即凝定,形成一层颇坚韧的气墙,毕如晦好死不死地撞了上去,阴火当即反捲,把他扫到了一边去。 毕如晦摔了个七荤八素,又在无准备的情形下被阴火一扫,虽未重伤,却痛得他一声惨叫,气怒之下便想开骂。 这时,他耳中传来应采儿撼魂慑魄的低吟:「什么人?」 这一声,已用上了慑魂魔音! 毕如晦反应算是快的了,他飞快地爬起身来提气戒备的同时,目光四面一扫。 果然,在他十步之外,淡淡的雾气后面,有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正向这边行来。很快的,毕如晦就看清了对方的脸孔。 是一个男人,道装、年轻、英俊、陌生! 没有半分迟疑,毕如晦口发尖啸,与应采儿的啸音正好合在一处,「嗡」地一下,启动了最近的一处禁制。 「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闯幽魂噬影宗的山门秘境?」 随着这声喊,对面的男子脸上,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这里,是幽魂噬影宗?」 「装什么煳涂!再装也救不了你的命!」 说话间,一道灰色雾流从他身边游过,毕如晦眼角一跳,心中得意。便在他神色变化之时,那灰雾飒然作响,竟似变成了一只活物,尾巴一甩,扑向那男子脸上。 男子的反应极快,虽是吃惊,手上却是一指弹出,「哗」的一声,雾气被他打散,毕如晦脸上已忍不住露出笑容。 这男人鲁莽一击,威力虽不小,却至少击偏了他週身十七条隐秘却稳定的气机,如此,周围的禁制想不发动都难! 应采儿偏过脸,瞥了他一眼,明眸中有些赞许之色,毕如晦心中大乐,但很快,一盆凉水浇了下来——什么都没有!受气机偏转的影响,周围鼓荡欲出的潜劲就这么虎头蛇尾地平息了下去。 原因,只是那男人虚空一拢,如手挥琵琶一般,顷刻间,十七条气机归位,甚至那连锁反应的其余气机,也在一阵震盪中恢復过来。 毕如晦立时看傻了眼。 这、这不是宗门「平脉三法」吗?这专门为化解禁制而用的手法,玄妙精微,非但可用在本派的诸多禁制上,便是对其他宗门的禁制,也有限定作用……这一手难度极高,连他都还没学呢! 一边的应采儿不比他好多少,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冲着那男子打量了好久,才知道说话:「你……是哪位长老门下的弟子?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 那男子闻言,也是一怔,但他很快便露出笑脸。这笑容好生奇怪,本来这男子的做派从容淡定,颇为成熟,而笑容一现,便有了几分青涩与腼腆,让人感觉到,这男子的实际年龄,必定是不大的。 「原来是幽魂噬影宗的高弟,贫道失礼了!」那男子长袖飘飘,做了一礼,显得十分诚恳,「贫道真的只是误入此处,绝无半分妄言!其实,我与两位,也有些香火缘分……」 看着应采儿两人戒备中略显迷茫的神色,男子又是一笑道:「贫道法号百鬼,乃是区区一散修!」 便在他自我介绍的时候,雾气之后,十余道细细的破空之声,连番而至,将这一片围了起来。 破空之声散尽,一个和缓雍容的女声响起:「百鬼道人?你可还记得我吗?」 第45章 第六集 幽魂噬影 第一章 百鬼 在霭霭灰雾的遮掩下,「百鬼道人」一时间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觉得此女嗓音低沉悦耳,而且在平和无波的语气中,颇有上位者风范。 他当然不曾见过此人,不过,他也不能确认,百鬼那死鬼是否和他一样。 想到这里,他为自己的决定感到些许悔意。 「百鬼道人」当然不是真正的百鬼道人,他是刚刚破关而出的李珣。真的那位早在数月前在皇宫秘道之中被他杀死。 之所以要冒充此人,是因为他觉得「真百鬼」所修习半生不熟的幽明阴火是个好幌子,同时,他也在其身上搜到了一个标识其身份的竹牌信物。 尤其在顾颦儿等人坐镇皇宫时,他曾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些关于百鬼的情况,得知此人行事低调,独来独往,也没有和幽魂噬影宗有过什么交往。 只是机缘巧合,从一个垂死的幽魂噬影宗弟子身上得到了一些修炼法诀,功力长进之后,才有了些名气。 李珣本以为这个身份很不错,哪知才用了这么一次,便面临被拆穿的危险,他不由得有些尴尬。 不过,毕竟他此时已不同往日,面对这种情况,却不觉得心生恐惧,心中念头一转,便笑道:「不知是哪位故人?」 这话一出,周围便传来了喝骂声,倒似他这句话冲撞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李珣心中登时一动,因为《幽冥录》的关系,平日里他对幽魂噬影宗的诸多重要人物的信息都十分留心,此时将诸多信息前后稍一比对,脑中便闪出一个人的名字来。 他的思维何其迅速,在判断出笼的时候,便已在脑中推演出各种可能发生的变化。而在表面上,他只是显得略一迟疑,便试探性地问道:「可是阎夫人在此?」 这一句话说得妙极,既可以认为是他受提醒想起了说话人的身份,也可以认为这是他推理所得,一语双义,将身份遮掩得天衣无缝。而且,话语中,他的态度明显软化,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雾气之后则响起一声轻笑,这笑声绝不同于少女的流丽婉转,而是雍容矜持,其中似有深意,又淡淡的让人探不清楚。 笑声之后,那女人的语气微微地冷了下来:「百鬼,当年算你精乖,知道送还真解,宗门才默许你修炼这宗门秘法,可是却从没允许你在宗门秘境左右窥伺!你有什么话说?」 李珣眼皮一跳,那百鬼果然与幽魂噬影宗有关系。 不过,听这女人的口气,他们以前必是直接联繫过,否则,堂堂一宗长老,何必费心去记百鬼这种小人物? 然而,他的相貌与百鬼又不一样,这是瞒不过人的,而对方也没必要与他纠缠……难道他们没有见过面? 想到这里,李珣脑中闪过一道灵光! 难道是拘魂敕令? 据他所知,幽魂噬影宗只有传达对弟子诉责、处罚的拘魂敕令,才是封存一方的声音,以飞剑传书的方式找到目标后,再将封存的声音释放出来。这倒也与两方的身份合拍! 他心念电转,嘴上则苦笑道:「原来真是夫人在此!百鬼只记得当年拘魂敕令上……」 便在他吐出「拘魂敕令」四个字后,周围紧绷的气氛忽地缓了一缓,李珣的感觉何其灵敏,立时便知,他这大胆的猜测成功了。 他心中一喜,嘴上便甜了许多,没有半点停顿地说了下去:「……夫人的清音,这时间久了,一时间没有认出夫人,莫怪,莫怪!」 雾气后面人声一静,那女子顿了一下,声音中忽地多了一点其它的东西:「当年可不记得,你有这么油嘴滑舌!」 李珣忙陪笑道:「是百鬼轻浮了,只是这也实在冤枉,我确实不知此处是宗门秘境……」 雾气中传来了一声意蕴丰富的轻笑声,其中奇特的韵律却让李珣心中大叫不好,他不知什么地方惹怒了这女人,也不敢再多想,身形一晃,便贴着地面滑行出去。 身形甫动,雾气之后,「波」地一声,亮起一朵灰白色的火花,昏暗的光线扫过雾气,显露出其中影影绰绰的身形。光影交错间,虚实变化,常人早就看花了眼。 然而,李珣眼中,却只锁定了一个目标─ 而那人并不怎么在意李珣的「重点照顾」,虽是隔着一层雾气,李珣仍可感觉出,对方根本未曾向他这边看过一眼,只是垂在袖中的手掌轻翻,一股潜流已排开雾气,滚滚而来。 潜流如暗夜中潮汐的涨落,平缓中透出不可抵挡的强势。扑面而来的也不是微腥的海风,而是直入五脏六腑,使人骨肉化灰的阴火! 一时间,整个空间都灼热起来,然而一旦吸入这火气,透入肺腑之间的,却是足以冰结意识的冰寒! 只此一击,便足以证明,这女人起码是「真人」级数的高手─这已是一派宗主的水平。 他强忍着召出幽一幽二的念头,大叫一声,身形勐地弹到天上去,那股潜流便如海浪拍击礁石般,勐地震动一下,翻捲上去,声势不减反增。 李珣只觉得脚下着了火似的,当即不敢留手,身形再转,同样一掌拍下。 「碰」地一声空爆响起,李珣这一掌未必有多么强盛,只是精微奥妙处,甚至还在对方之上。 他体内阴火涨缩流转,无不随心所欲,凌厉浮躁之气已尽数收敛,一掌击出,如儿戏般轻若无物,然而掌势空缈无依,倒似是在大气中打开了一个不知多深的洞口,其中最深处,则是可销金化骨的熔炉! 滔滔阴火倾灌而入,李珣毕竟功力上吃亏太多,只接了不到三成,便惨哼一声,倒飞出去。 雾后女子一招败敌,却殊无喜色,反而轻咦一声,惊讶中又有极其微妙的波动。 四面都是明眼之人,当下抽气之声不绝于耳。李珣虽然败得很惨,但如此掌力,分明已达幽冥气的炉火纯青之境。 再发展下去,便是跨空引气,然后就是转质化形、生死反逆,直达无上幽冥神通…… 到了销熔虚空的境界,便能由宗内的普通弟子,一跃登天,成为宗门重点的培养对象。 这个境界,整个幽魂噬影宗,近千弟子,练就的才有多少?至少,在此的诸多弟子中,还没有一个! 现在,一个得到了些宗门法诀皮毛的散修,便有如此修为,难道他们这些亲传弟子,数百年修炼,一个个都炼到狗身上去了? 一众弟子正尴尬的时候,李珣已经踉跄落地,又喷出一口鲜血,差点坐倒在地上。他的伤势实际上没这么夸张,至少,他还有能力召出幽一、幽二,落荒逃命去。 「好!果然有多嘴的本钱!」雾中女子在短暂的停顿后,毫不吝啬地赞了他一句。 「你能以散修之身,在毫无指点的情况下,修到这种境界,实是难能可贵!但是,没有进一步的法诀,你今生成就也就到此为止了!」 说着,她又顿了一顿,语气大大缓和:「百鬼,你天资极佳,是个可造之才!在通玄界做个孤魂野鬼,实在有些可惜!你可愿再上一层楼,参悟无上幽冥神通?」 李珣闻言微怔即醒,这便是在招揽人才了! 如果不是他及时使出「销熔虚空」的手法,此时他大概已经被当成垃圾,扔到荒山野岭去了吧!对方态度变化的依据非常功利,却也符合李珣对于邪宗的设想。 他对有系统的修习幽魂噬影宗法诀,也是有期盼之心的。 而且,他现在有十足的自信,可以在最不利的情形下安然脱身,这给了他最稳固的保障。 所以,在一段较长时间的怔神后,抚着胸口,苦笑道:「阎夫人,您的意思是……」 雾中女子没有实时回答,而是从容走出雾区,向这边裊裊行来。 没有了雾气的遮挡,李珣将此女的仪容看了个清楚,心中便是一奇:难道,这就是幽魂噬影宗声名最盛的女修吗? 她虽然也是位美人,但其艷色绝比不上青吟又或阴散人那种级数,她脸容略有些苍白,姿色并不耀眼,但是已足以吸引异性的注意。 而多打量她一眼,看着她弯弯的眉眼,静谧的微笑,还有举手投足均合礼制的仪态,便感觉到她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娴静温和,又雍容不惊的气度。 看着她渐渐走近,李珣还以为看到一位相夫教子,内主中馈的贤良妇人,根本无法将她与刚刚发出滚滚阴火的女修联繫在一起,一时间竟是愣了。 这女子一直走到李珣身前,方微笑道:「我已有百多年未收弟子,而且自修道以来,更未收过半个男弟子,今日想破例一回,你可愿意?」 李珣心中苦笑,他是不是很有当人弟子的运? 十年之中,处处拜师尊长,这古怪的情形,到了今天,也没有缓解的样子。如果这里站的是真正的百鬼,现在恐怕早就喜翻了心,翻身拜倒,大叫师尊了。 毕竟,一个无依无靠的散修,能够一步登天,成为幽魂噬影宗这样大派的弟子,又攀上阎夫人这样的大树靠山,实在是不可抗拒的诱惑。 李珣知道,如果他拒绝,便等于明摆着说,「我不是百鬼!」这种蠢事,他是不干的! 可是,前一段时间里,被两散人处处压制、指使的情形还歷歷在目,这时候,他又不是真的全无还手之力,二者相加,竟难得地让他生出一些「骨头」来。 他抽抽嘴角,弯了弯腰,却怎么都觉得别扭,话到嘴边,蹦出来的却是「夫人」二字。 他的神态自然瞒不过阎夫人,她温和一笑,美丽的娇靥也因为这个笑容而越发地生动起来。 她本就是慈眉善目,此时看着李珣的目光竟有几分亲厚之意,「看得出来,你这人颇有几分傲骨,我不愿为难你,只是可惜你这天资……」 她秀眉微蹙,好像此时要放李珣离开,又极捨不得。 李珣看着她眉眼间似有若无的惋惜之意,心中一阵接一阵的寒意涌上! 他李珣是什么人?是搞这一门的行家! 凭着「同行」的感应,他明白,如果他真的信了这女人,转身离开,大概走不出三步,便要被一掌震碎后心,化成劫灰了吧! 这娘们可怕! 心中有了这个认知,李珣刚刚长出的几两骨头又都被挫了下去,他暗地一咬牙,一躬到地,抬起脸,上面满是笑容:「夫人赏识,百鬼哪有不遵的道理!」 「你的称唿倒也别緻!」阎夫人说的是李珣口上的「夫人」称谓。 这称唿实际上是很无礼的,但李珣装煳涂,阎夫人也不计较,这些散修往往都有野性,阎夫人见得多了,也不奇怪,便把它当成拉拢人心的手段:「也罢,这样还顺耳些!」 李珣暗吁出一口长气,至此,这师徒的名分也定了下来,他心中自然是百味杂陈,难以言述。不过,他忽然又想到,似乎当他师父的人,还没一个有好下场,那这女人呢? 一晃眼的工夫,李珣在这山谷中已待了十多天了,对这里的情况也有了一些瞭解。 这里本是幽魂噬影宗秘境之一,叫「腾化谷」,其重要性虽比不上宗门总坛,却也是极隐秘的地方之一。 非但谷内谷外禁制重重,而且还特别以各类秘法,将这方圆数千里山区,都笼罩了一层可遍传人神念侦测的雾气,这些措施已做得没法再好,而李珣还能找到这里来,也不知是走运,还是背运。 尤其令李珣不可思议的是,此处与他修炼的百阴汇聚之地,相距不过百里,那么浓郁的阴气,这成千上万年间,以幽魂噬影宗对阴气的敏感,竟然没有任何察觉,难道这也是运道? 最近几年,腾化谷几乎已成了阎夫人个人的别业,她一年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里修行。 阎夫人在宗门内位列十二长老之一,地位仅次于宗主冥火阎罗,身份尊崇,而其性格在邪宗之内,也是少有的和善,所以,在宗门内部声望倒是颇高。 此际,她忽地破例,收了一个男弟子,这事情的影响也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幽魂噬影宗自宗主以下十二人,齐齐发来道贺之辞,并都带着给这新进弟子的礼物。 这十几天的时间,李珣过得非常惬意,每日里只是在谷中闲逛,偶而去拜会几个师兄师姐,再不就是向阎夫人讨教修炼心得,来来去去,也无人管束,不像个弟子,倒像是个客人。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授业日」。 所谓授业日,简单的说,就是阎夫人这样的宗门师长,传道授课的时间。但实际上,却没有这么简单。 在幽魂噬影宗,除了一些特别的亲信弟子,其它的弟子很难得到师长们亲身指点的机会,只能按部就班地修行,时间一长,弟子之间,修为差距往往拉大。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宗门便规定每一个月的第一天,自上而下,以宗主为首,十二长老必须公开讲授修道心得,以为后辈弟子所用,这一活动便称为「授业」。 这显然是为了拉近弟子之间的修为差距而制定的。 弟子之间有强弱之别实属正常,但若是这差别太大,以致形成断层,对宗门的发展绝无好处。 幽魂噬影宗的先辈能够想到这一节,也是颇为明智。 不过,这对李珣来说,并没有什么。既然认了师父,他就不会白白地浪费资源。 阎夫人一身修为十分厉害,镇派六法门中,她主修噬影大法与驱尸傀儡术。 而李珣比较擅长的驱魂炼魄通心大法,便是驱尸傀儡术的基本法门,难得有明师指点,几十天下来,他已将最近修习时所遇到的各类瓶颈问题,全问了个遍,此时,授业日对他并无太大意义。 无事一身轻,就在授业日的前一天,当其它弟子还在努力为明天的活动作准备时,李珣已经自动变成局外人,开始在谷中闲逛了。 说是闲逛也不恰当,这腾化谷处处云衫雾罩,有什么可逛的?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满佈山谷内外的禁制。 这些禁制,可以说体现了幽魂噬影宗在禁制阵诀方面的最高水平,对一直没有实例参考的李珣来说,极富研究价值。 他从早上开始,花了大约两个时辰的时间,顺着气机的连结变化,找到了一处中枢所在,然后,便如痴如醉地深研下去,浑不知时间的流逝。直到一声轻咳响起,才把他从沉迷状态中拉了出来。 李珣皱起眉头,抹去被他画得混乱不堪的痕迹,回过头去,看到的却是阎夫人的亲传弟子之一,曾和他交过手的应采儿。 她的修为,还不够入李珣法眼,但不可否认,论姿色,她绝对有吸引任何男人的本钱。 她五官精緻无瑕,十分耐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艷色殊胜,又有些骄傲般的矜持,微微一瞥间,便能感觉到她对男性极苛刻的标准,以及对自己姿容的自信之意。 被这种眼光罩住,只要是男人,必然会升起强烈的征服慾望。尤其是她体态风流,身姿曲线之优美,足以令诸男子为之屏息,也就更能激发男人的慾望,堪称是尤物之属。 此时,她正笑吟吟地看过来,并不因为自己打扰别人而有什么歉意,显示出她颇为骄纵的性情,而她的美色,又让人生不出气来。 灰浊的雾气也像是知道掩不住此女的娇美,渐渐黯淡散去。 李珣毫无顾忌地打量她一遍,又看向她身后。 在她后面,还有一个丽色不俗的女修,见他目光过来,粲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唿。 这位,应该是叫叶如吧!李珣初到时,也是见过的。 她虽然不是阎夫人的亲传弟子,但在谷中诸弟子间名气却不小,多数也是依仗其美色所致。 她的姿容不如应采儿那么耀眼,却也是赏心悦目的。而且,少了应采儿的那份高傲,多了几分亲切柔和,举止落落大方,颇像个大家闺秀,乍一看去,倒和阎夫人有些相像。 看样子,这不是偶然碰上。 李珣摆出了笑脸,向两个美人打了个招唿:「难得见到两位师姐,今天这么巧?」 「谁说巧的?」应采儿扬眉一笑,「对不住了,百鬼师弟,这次,我们两个是来麻烦你的。」 「麻烦我?」 李珣的眼皮跳了跳,奇道:「师姐有什么事吗?」 应采儿背着手,向他这边走了几步,笑吟吟地道:「也没什么,只是要你这位修到销熔虚空的大高手,帮我们一个你绝对能帮到的忙罢了!」 「帮忙?」李珣心中一动,脑中迅速地将最近的情况统合了一下,心中已有了谱。 这个时候,装傻是没有用的,他需要表示点什么,既显示诚意,也让应采儿不敢漫天要价。 他笑道:「应师姐这么说,我倒有点明白了,是明天『授业』的事吧!应师姐是不需要的,那就是叶师姐了!」 应采儿的美眸微微睁大了些,看着李珣,旋又道:「你这人真聪明呢!而且,还很自负!」 她话中除了对李珣态度的不满外,还隐约透露一些对李珣的兴趣。显然,李珣不卑不亢的态度,对她产生了一些吸引力。 应采儿对英俊男修的兴趣,是所有幽魂噬影宗的弟子最清楚不过的,李珣虽然才到不久,却也有所耳闻。此时看着应采儿的眼神,虽然不免有些自得,但更多的是警惕。 他从容一笑,维持着「自负」的态度,目光看向叶如,仔细打量这位美人。趁机欣赏美色的心思肯定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估量叶如的修为层次。 李珣深知,叶如这类非亲信弟子,如此重视「授业日」,甚至到了找人求援的地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授业日上,除了亲聆师长教诲外,还有一项不可忽略的规则。 这规则有些「小气」,但也很别緻─ 不管是哪个弟子,亲疏不论,修为不分,一日之内,只准提出一个问题,而且,不能是泛泛之言。 例如「幽冥气该怎样修到销熔虚空之境」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要说,也只能是「幽冥阴火在运转某某玄关窍穴之时,如何收力破关」之类。 李珣觉得这个很有意思,这里面已不只是弟子求教于师父,而是包含着师父考较弟子的意味。 一个弟子修为如何,从他提出的问题层次上,便能够见出大概。 而弟子提问,也不是随便拿出一个来应付了事的,他必须从平日里积累的各个问题中,找出一个牵涉最多的关键点,以达到一法通,百法通的目的。 按着这种目标提出问题,最考验弟子思维上的统筹安排,以及对自身修为的掌控程度。 这也关系着各人修行的进度,那些思维清楚,喜欢边修炼边思考的弟子,自然会脱颖而出。 想来,这就是一场无形的选拔了! 能修道的人,没有一个是傻子,自然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所以像叶如这样自认为实力不济的弟子,在授业日前,便想着找些「高人」指点一二,以图引起师长的注意。 李珣心中转着这些念头,脸上却半丝都不显露出来,他淡定地移动目光,由上到下,颇有层次地将叶如打量了几遍,又示意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腕脉。 他这边越是从容,给对方的压力就越大。叶如并非不经事的雏儿,相反的,她修道已百多年,人生阅歷颇为丰富。 但不知怎地,在这个男修的目光下,她竟然有些侷促不安,感觉着这男修的目光有着极为犀利的穿透力,直视肺腑,似乎自己体内的每一点变化,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下。 这种情形,她只在面对少数几位师长时才感受过,这种畏惧与惶惑交织的感觉,使她的身子竟微微地颤抖起来,手足间已是软了。 她的感觉其实并没有错,她体内的一切反应,甚至是她心灵的波动,均已被李珣置于股掌之间。 李珣自修习驱魂炼魄通心大法时,其精神修为突飞勐进,其中撼神慑魄的法门又颇为精妙,与修炼《血神子》而成就的「心血轮眼」水乳交融,此时不经意间使来,效果也还不错。 也正是因为这样,李珣发现了叶如不能为阎夫人所赏识的最大原因─ 其实,这女修体质上佳,週身气机流转十分灵动,真息修为亦颇精纯,李珣自认为,若不是之前八十一日全力修炼「幽玄影身」,受两具幽玄傀儡的反哺,得以修为大进,此时的他,也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她能按部就班地修炼下去,不出三十年,便会登上销熔虚空的境界。 然而,以李珣的判断,这女修的成就也就只能止于此处了。 原因很简单,这女修的意志也太薄弱了些。 李珣只是不经意的扫视,她便有些抵挡不住,如此的不济,在日后修道之途上心魔重重,她又如何抵御? 而且,若她真成了亲信弟子,接触机密,又有谁能保证她能在要命的时候,能咬紧牙关保守秘密? 想到这儿,李珣的眉头便皱了起来,但他旋即展颜笑道:「叶师姐的修为很是精纯,根基打得不错,只是在几处需要聚气沖关的关键处,需要再用些功。 「尤其是在鬼脉十七经处,阴火流转,能放不能收,多有滞碍,由此影响周围十多条气脉的通畅,不如就拿这个问题向夫人询问吧!」 叶如也是行家,闻言自然知道这问题的高明程度。一时间既惊且佩,怔了一下后,又起身行礼致谢。 李珣看着她在仓促之下,仍能保持身姿优雅,举止适当,心中又是一动─这模样,可不像是心理素质不过关啊! 他看向应采儿,隐秘地打了个眼色。 应采儿虽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也就此卖了他一个面子,笑吟吟地扯着叶如道:「叶儿,不用谢他!男人嘛,给他面子便能吹晕了他!看看相,把把脉,再说了点半清不楚的话,没什么好谢的!」 也不管李珣听了如何想法,她扯了叶如便去。 叶如在仓促中,只能再致以歉意的笑容,无奈地随她去了。 李珣瞇起眼睛,看着二女的身影消失在雾气之后,又想了一下,便迳自回过头,继续研究禁制去了。 第46章 第六集 幽魂噬影 第二章 机关 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后面又响起了脚步声,李珣早有所觉,回过头来笑道:「应师姐,又来讨教了?」 应采儿浅浅一笑,看着李珣的眼神颇有些探究的味道。打量了李珣两三遍,才笑道:「你这人古里古怪的,倒是很有趣!说吧,你鬼鬼祟祟地叫我来,想干什么?」 她的话在骄纵里另有一分别样的意味,隐隐约约地将李珣的思维往那个方向领。 李珣心中清楚得很,如果他真的信了,得到的恐怕不是温香软玉,而是结结实实的巴掌,还有令人无地自容的嘲笑吧! 这女人对玩弄男性很有兴趣啊!只是和阴散人、秦婉如相比,还差得远呢!对她的弦外之音,李珣只做不知,向着她微笑道:「应师姐言重了,鬼祟未必,只是谨慎而已。 「其实应师姐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小弟只想知道,关于叶师姐一事,应师姐妳可是认真的吗?」 「当然!」应采儿毫不犹豫地响应,「叶儿在宗门之内与我最亲近,我自然要照顾她!」 「那就是认真……」 「嗯?」应采儿忽用一个怪里怪气的长音打断了李珣的话,她明眸闪动,其中光芒百变,不可捉摸。 她放低了声音,身子微微前倾,浅笑道:「百鬼师弟,看你这样子,你不是要说,其实刚刚你装模作样,全是唬弄我们的吧!」 李珣唇角微微一勾:「从某方面来说,不错!」 应采儿明眸一闪,脸上笑容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周围的气氛立时就不同了。 李珣只做不觉,依旧不急不缓地道:「应师姐在夫人身边这么些年,应该很清楚吧?叶师姐本身资质上佳,根基稳固,本是可造之才,按理说,夫人最欣赏这样的弟子,可为什么这些年来,夫人都放过她呢?」 应采儿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道:「那么多弟子……」 「师姐在欺我不懂吗?」李珣笑容越发温和,但内容却已咄咄逼人。 「夫人是何等眼光,弟子修为高低与否,一眼看去便可知大概!叶师姐才貌俱佳,本就显眼;再加上有应师姐为『内应』,天时地利人和俱备,却仍然如此……应师姐,妳难道从没有问过夫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谁敢问吶?我瞒都还来不及呢!」应采儿轻飘飘地将问题卸了去,「看你的样子,你知道吗?」 李珣摇头一笑,不再与应采儿说话,转身便走。 应采儿自出生以来,哪见过这么不给面子的男人?一时间竟是愣了,待到李珣走出十多步远,她才醒了过来,大嗔道:「百鬼!」 李珣闻声回头,脸上似笑非笑:「应师姐,妳这态度可不端正。夫人不喜欢的事情妳不做,却让我去做,这又是什么道理?」 应采儿怔了怔,才发现了自己的口误,一时间也有些尴尬,但只是一闪而逝,接下来她便理直气壮地道:「不是难做的事情,又怎么会找你帮忙?」 「说得好!」李珣越发地清楚应采儿的性格,应付起来,也就绰有余裕。 他抚掌笑道,「应师姐找我帮忙,我是没有话说,不过说到现在,应师姐还是没有说出来,究竟想让我帮什么忙?当然,如果还是所谓的『授业日』之类,就不必多费唇舌了!」 应采儿被他的话气得俏脸发白,在她眼中,这百鬼道人的性情实是变化莫测,一会儿是很好说话的老好人模样,一会儿又桀骜不驯到了极点。顷刻之间,心思百变,差不多要比那些老奸巨猾的长老们还要难对付! 然而,毕竟应采儿也不是常人,她很快就将情绪调整过来。脸上一变之后,便又恢復到了平日的情状。 她撇了撇嘴,道:「你这人真是精明透顶,一点亏都不吃!好啦,百鬼师弟,是师姐我错了!」她像是拜鬼一样,双手合十,向李珣晃了晃,说是道歉,其实根本没有半点诚意。 而这也正是她的本色,比所谓「满脸诚恳」的模样,要可信多了。 李珣也是见好就收,他欠身回了一礼:「师姐言重了,师弟我也只是想弄明白一些关窍……比如,师姐想拿我这个枪头,去戳哪路神仙吶?」 他话中颇有讽意,不过笑嘻嘻的又像是在开玩笑,与应采儿的态度正是一搭一唱,十分契合! 应采儿白了他一眼,颇不服气地道:「说实话,你是怎么猜到的?」 「蒙的!还有,就是师姐妳刚才告诉我的。」李珣的口风把得很严,这回答有些避重就轻,应采儿脸色又是一变。 然而,在她发飙前,对面的男子便露了点真料出来:「还有叶师姐本身举止有度,进退得宜,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可是其心志……嘿,却是脆弱不堪,这本就是矛盾的。我后来又想了想,才发现,原来叶师姐对本派的撼魂神术特别敏感……」 李珣微微一笑,向应采儿略一欠身:「剩下的,就不用我再说了吧!」 应采儿挑起了眉毛,这个颇为粗鲁的动作,在她做来却又是别具一番风味,在又一次上下打量之后,她笑吟吟地鼓掌叫好:「百鬼师弟果然厉害!无怪乎师尊那么赏识你!好啦,你给我留面子,我自然要还你面子! 「不错,叶儿她确实有了些麻烦,我不好出面,只好让你这位销熔虚空的大高手来帮个忙喽!」 李珣耸耸肩:「能让应师姐不敢强出头的人物,却要我这新进的师弟来得罪,师姐您真大方!」 「哈,你怕得罪他,就不怕得罪我吗?」 应采儿脸上没有一点「威胁」的凶狠神情,但这种笑吟吟的模样,却又是一种别样的压力。 只可惜,李珣并不如何在意。 他在微笑间,透出了些许的惫懒之态:「称不上得罪不得罪的,只是师弟我也明白,师姐妳既然敢说,恐怕那手段早就使了出去,师弟我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只等着接呢!只是还没想好,究竟是让谁砍就是了!」 应采儿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错了,错了!百鬼师弟,你毕竟还是不瞭解!有些人是天生不知道感恩的,你不得罪他,他未必会感激你! 「所以,你应该这么算,你要么是被我和叶儿感激,要么就什么也得不到,顺便还要被我讨厌。这笔帐,可是好算得很呢!」 李珣闻言登时放声大笑,意态豪放,又是另一番气势。 偏偏,他在这个当口,口气竟软了下来,这截然两样的神态表现,越发让人摸不透底细:「也罢,师姐说好便好吧……不过,师姐总应该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吧?」 应采儿瞇着眼睛看了他好久,这才微微昂起下巴,笑容越发甜美。她向李珣勾勾手指:「附耳过来!」 黑夜中的腾化谷,当属一天中最诡谲、最丑陋,也最危险的时候。黑暗是满佈谷中的禁制最可口的佐料,若白日禁制变化有一万种;那么,到了晚间,其复杂程度至少暴增三倍! 有些连基本变化都认不太清的弟子,到了这时候,也只能闭门不出,否则死在禁制之下,不会有人表示一丝歉意的! 能够在夜晚中出行,且来去自如的弟子,在谷中,总有那么一些或多或少的特权。 归无藏便是这「特权阶层」的一员。 他是幽魂噬影宗十二长老之一,碧水君的亲传弟子之一,在宗门,乃至于整个邪宗、通玄界,也是薄有名号的! 而此时,他脑子里正转着另外一人的名号:「百鬼道人,这下三滥的散修,抱上了阎夫人的大腿就得意忘形……哈,叶如这**,总是学不乖,这是第几个被她勾来的蠢货?」 他这两年奉师命在腾化谷周围办事,事情还未办成,在谷中却有了六个鼎炉,叶如是这些鼎炉中最优秀的一个。 不但元气充沛,根基上佳,更重要的是,她非常漂亮!她的姿色在整个宗门内都能排得上前几,而且,她非常善于利用这一点。 正是因为她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色,所以,她能够赢得自己的欢心,保持住她的功力水平。 同时,也因为如此,叶如亦能够大着胆子,在外面勾引其它的蠢货为她出头。 最近两年,他教训了几个这样不知死活的东西? 今晚,就再加上一个! 想到这儿,归无藏嘿然一笑,百鬼销熔虚空的修为,还不放在他眼里,幽明阴火再精纯,他的控魂大法与驱魂炼魄通心大法并修,直达「玄虚化形」之境,完全可以轻松地玩死那蠢货! 此时,他正是要到百鬼那里,让他明白,这世上有些人是不能惹的! 再走两步,归无藏却眉头一皱,脚步停顿下来。 前方是一片稀疏的树林,因为长年见不到阳光,又被浓郁的阴气侵袭,这些树木早已异变,生出的叶子都是灰绿色的,且坚硬如铁。 黑夜风至,枝叶交击,竟发出铮铮的声响,阴森中别有一番肃杀之气。 就在这声响中,先前稳定的气机,慢慢地发生了变化。 空气中流淌着异样的气息,这些晦暗不明的气息,正以一种颇为精妙的手法,拨动牵扯禁制的气机连结,只要他再向前走三步,气机感应间,禁制便要发动。 「谁在那里?」归无藏心中思忖,这明明是宗门内的手法,而施法者正在林中,难道是百鬼那小子知道自己要去寻他的晦气,所以在这里来个下马威? 越想越有可能,但他却并不紧张。 「难道只有你会平脉三法,别人就不会?」归无藏冷冷一笑,夷然不惧,大踏步前行,便在迈出第三步的同时,他手上一拢,转眼间就捉住已产生偏移的七道气机,轻搓之下,分毫不差地将其移回原位。 正得意于这一记毫无烟火气的手法,林中却响起一声柔和的招唿:「归师兄,你唤住小弟,有何指教?」 「啊?」 归无藏被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愣了,我唤你?什么意思? 正在怔忡的时候,林中枝叶微响,一个人影从里面走出来,青衣道袍,头上挽了个髻,笑吟吟的颇为和气,勐一看去,倒是光风霁月,颇有风度。此时,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正看着归无藏还没有收起来的手臂。 直到这时候,归无藏才反应过来,他刚才因为「平脉三法」挥出的胳膊,不正是像和对方打招唿吗? 「娘的!」 归无藏心中骂了一句,如果他还不明白眼前这人是来找碴的,那他这几百年的修炼就都跑到狗身上去了!而且,看这人的神态举止,还有这陌生的脸…… 「百鬼?」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声。 「归师兄你好,我们以前是少见啊!」李珣微笑着拱了拱手,一脸的真诚,「归师兄叫住小弟,可是有什么吩咐吗?」 归无藏看着对方不咸不淡的表情,哈地一声笑了起来:「原来真是百鬼师弟你啊!以前我们可少见,不过今天正巧,我有事找你!」 李珣眉尖一挑,脸上的笑容更是和煦:「归师兄找我何事?」 归无藏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伸手去拍李珣的肩膀:「小事,小事!只是教教师弟你……做人的道理!」 最后几个字,全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也在这时,他手臂一长,五指死死扣在李珣肩膀上,然后又施了几个变化,封脉、错骨、锁喉,然后发力一推,将李珣抵在身后的大树上。 李珣脸上还处在茫然的状态下,便已经半身发麻,动弹不能,喉咙更被手指扣着,连唿吸都困难了。这时背上再吃了一撞,当即白脸就红得发紫。 看着他这模样,归无藏嘿然冷笑:「百鬼师弟,和我比你终究还嫩了些……我不管你今晚想做什么,现在是我拿着你,一切就要听我的! 「我不管叶如许给你什么,也不管你答应了她什么,想玩老子的女人,总要有点表示─看在阎夫人的脸上,废掉你一条胳膊如何?」 「归师兄?」 李珣脸上颜色难看,却依然是那茫然无措的神情。 看他这个样子,归无藏略微放松了对他喉咙的箝制,让他说话。 李珣脸上扯出一个苦笑:「归师兄你究竟在说什么……也不重要!」 归无藏闻言一愣,继而勐醒,他眼神一凝,手上便要发力,可见鬼的是,便在气力将发未至的空档里,他竟绝不应该地岔了气! 突如其来的浊气上顶,让他手上一软,紧接着百鬼就像是泥鳅一样,一记柔韧到极点的扭身,便从他手下脱身出来,这甚至比莫名其妙地岔气更让他吃惊! 他明明封了百鬼的气脉,又卸了手臂,这,这是怎么办到的? 李珣不会给他思考的时间,在脱身之后,身形一转,便转到了树后,恰逢一阵风吹过,枝叶乱响,铮铮有声,归无藏只一个愣神间,便失去了李珣的踪迹。 这是典型的煮熟鸭子飞上天! 归无藏又羞又恼,一时间为之勃然大怒:「百鬼,你出来!躲躲藏藏是个男人吗?」 「归师兄言重了!」 李珣幽幽的话音在林间流动,飘缈不定,不可捉摸,「师兄您以同门为鼎炉,就地取材的本事,师弟我是学不会了!」 这点扭曲声线的技巧,归无藏还不放在眼里,他眼睛转动几下,身形暴起,直冲向林中一个位置! 「你他妈去死!」 在他拳锋所指之处,李珣的身形像一抹幽魂,飘悠悠地现身出来,又渐渐在黑暗中淡去。 归无藏轰碎了一棵大树,却连李珣的衣角都没碰到。 「噬影身?」 眼前的景像有些面熟,这反倒让归无藏有些警惕,这百鬼使出来的身法,有些像宗门顶尖法诀之一的噬影大法,但又有点似是而非,看起来,这百鬼倒是不可轻视! 他收起一些轻视之心,再不轻易出手,而是立在原地,一手结印,另一只手从怀中拿出一个铜铃来。 看着漆黑一团的林地,他冷冷一笑,手上轻抖,细碎的铃声洒落整个树林。 似是平地里起了一股风,异变的树林齐齐一颤,枝叶错动交击的声响,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拢在了一处,发出「哗」的一声齐鸣。在这整齐的声响中,一丁点的异响,都逃不过他的捕捉! 「在那儿了!」 归无藏肯定自己已抓着了百鬼移动的轨迹,但也不急着冲过去,手上印诀再变,铜铃脱手飞出,在暗夜中划出一道晕暗的光,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在树木之间几个灵巧的转折,直逼百鬼所在之处。 这还不算完,他手上连续变换印诀,调动身内身外数百条气机,扯动真息,在虚空中一划,一团碧油油的光芒闪亮,在他面前微微浮动,映得他脸上惨绿一片。 归无藏嘿然一笑,再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骷髅头骨,向这碧光中投了进去。 头骨进入剎那,一声尖锐到非人类所能承受的惨叫声勐烈迸发,刺耳的声波没有半点浪费,集为一束,利剑般噼向百鬼所在的地方。叫声越发尖锐,也越发超出了人类所能接受的范围,最终至于无声。 但由声波集束而成的无形之剑,却是越发地凌厉。所到之处,坚硬如铁的枝干、树叶,无不中分两段,当者披靡! 而飞舞在半空中的铜铃,则是另一番景象。铃铛飞得越急,这铃声则越缓,极不谐调的声音与速率,让整个空间都失去了平衡,便是平常的修士听了,也会被搅岔了气! 看着百鬼的身形左摇右晃,上窜下跳,归无藏乐不可支,下手也更狠,转眼之间,小半片树林都被他给切碎了。 估摸着百鬼已到了极限,他脸上一狞:「小子,今天大爷就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有些女人是不能碰的!」 狂风骤雨般的音波剑气勐然间暴涨三倍,一片方圆十丈的林木瞬间就被削成白地,使李珣的身形再无处可躲,而下一波更勐烈的打击,也要喷薄而出。 可偏在这时,归无藏的耳内响起了一声叹息。 「当真蠢材!」 归无藏甚至还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耳边便已被一串接着一串的轻爆声填满,也就是他一恍神的工夫,周围的气机已生出大变! 至少上千条气机发生了严重偏移,每一分偏移,都代表着天地元气连续不断的变化。 而当这些变化统合在一起,并彼此作用时,禁制便被引发了! 「不可能,我明明用了压阵法的!」归无藏的脑子「嗡」地一下懵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在谷中动手的经验,他比任何一个弟子都要丰富。 他当然知道,谷中禁制密佈,稍有一些异样,便有可能招致引动禁制的可怕杀伤。 因此,在谷中打斗,必须预先布下压阵法诀,稳定周围气机,才能确保无恙。 他可以肯定,在出手之前,自己绝对先用了压阵法的,可现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形势已经不允许他再想下去了,在气机的变动牵引下,周围的天地元气已是躁动不安,无数气爆产生的潜劲互相交织碰撞,形成了涌动的乱流,从四面八方推过来,意图撼动他的身体。 如果他的身体有任何偏转,便会引发更强烈的冲击,如此连锁反应,他就真的糟糕了。 当下归无藏只能咬紧牙关,死撑着不动一下。但如此僵立,一切卸劲之法都没法用出,被这四面大力一挤,登时就受了内伤,极狼狈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而在这时,又是一声叹息,吹起的微风,拂过了他的后颈。 「百鬼!」 归无藏目眦欲裂,从主宰者到被主宰者的迅速转变,已经让他气得发疯,而这一声充满着嘲弄意味的声响,让他的理智瞬间崩溃了! 也不知归无藏哪儿来的勇气,竟然全不顾禁制杀伤,尖啸一声,回身便是一肘─ 一记沉闷的骨肉交击声响起,他感觉到手肘处的异样,一愣之下,便放声大笑,扭过头来,果然看到那百鬼心口已被他的手肘撞得凹陷下去,断骨回刺,直入内脏,不死也要他半条命去! 可是……为什么百鬼脸上,会是这种表情? 归无藏还没有想明白,那百鬼已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便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了一声冷喝:「归无藏,你好大胆!」 这是阎夫人的声音,归无藏心中不由得一惊,不自主抬头看去。 脸才抬起半截,忽地下面风起,百鬼因为翻倒而抬起的脚尖,正好翻上,捅在他的下颔处。 这一脚好大劲!归无藏上下齿交击,「得」地一声响,眼中的景象便蓦地模煳了! 同时,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四面游动变化的气机,被一股莫名的力道牵扯,瞬间合聚,那力道……好强! 于是,在阎夫人与座下弟子闻讯赶来,踏入事发地二十步内之际,她们看到的是百鬼道人仰天倒下,生死不知;还有那归无藏被百鬼脚尖蹭到,摇摇摆摆退了小半步。 紧接着,气机变动,禁制迸发,週遭天地元气,在禁制的牵引下,瞬间聚合、变异! 转眼间就是一道纯正无比的九幽剑气破土而出,恰好刺入归无藏颈下,就如同穿透一张薄纸,透脑而入。 归无藏的脑壳,瞬间瘪了下去,只此剎那,他的脑浆、血液,尽被剑气吸噬干净,不留半点渣子! 第47章 第六集 幽魂噬影 第三章 扬名 当李珣从冥不可测的虚无中清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应采儿和叶如既惊且佩的眼神。 看到李珣睁眼,榓叶如的话刚出口,便被应采儿打断。她第一句话不是问候,而是噼头盖脸地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珣则用茫然的眼神回应:「什么?」 应采儿「哈」地笑出声来,然后,她恶狠狠地揪着李珣的领子,咬牙道:「你不要给我装煳涂!那个机关,你是怎么设出来的?天底下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李珣将煳涂进行到底:「应师姐,妳到底在说什么?我晕了多长时间了?」 应采儿松开了手,转眼间,脸色就从凶神恶煞,转成了笑吟吟的模样:「好极了,百鬼,不管怎么说,我服了你就是了!」 言罢,一声冷哼,也不管叶如的挣扎,拉着她转身便去。 李珣唇角**两下,旋又平復下来,他抚了抚胸口,感觉到断裂的骨骼都已经正位,而且被一层药胶包裹着,恢復速度颇为理想。他将伤势放在一边,开始回想之前安排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应采儿猜得不错,面对归无藏的时候,一切的变化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包括激怒归无藏出手、示弱于敌、还有「伤重反击」以及最终的「意外」,每一步,都是他预先计划好,并逐一实施的。 他的计划看起来,是避免出风头,低调做人。 其实,如果他真的要夹着尾巴做人的话,他就不会答应应采儿的要求,或者,在和归无藏碰面的时候,他也绝不会动手! 装孙子的手段,谁能比他更精通? 他这种做法,实是明抑暗扬的方式。 可以想像,如果连应采儿都瞒不过去,又怎么能瞒得过老辣一百倍的阎夫人? 李珣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幽魂噬影宗内夹着尾巴做人!原因很简单,在这样的邪宗内,没有废物生存的余地! 这一点,从叶如身上可以看得很清楚! 所以,李珣是在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展示自己的实力。 论真正的修为,即使经过八十一日的阴火烧炼,还有「幽玄影身」的日夜反哺,比之归无藏,火候上还是差了几分,正面放对,李珣虽也有信心赢他,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赢得如此轻松。 这才真正体现了他的价值!只要阎夫人不是笨蛋,她就一定会认识到这一点。 果然,在李珣醒转后半个时辰,阎夫人缓步走进了他的房间。 李珣在床上微微欠身致意,阎夫人则在微笑响应后,毫不忌讳地坐在他的床沿上。 「你这事情做得大胆。不过……很不错!」 阎夫人不给他弯弯绕绕的机会,李珣也不能像对应采儿那样耍赖皮,只能默认,然后认真听着。 阎夫人很满意他的态度,微笑道:「这一次你的手法干净利落,这样免了不少麻烦。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碧水君性子喜怒无常,不可测度,这归无藏虽不是太讨他欢心,但你还是要小心,他在宗门内给你使绊子!」 李珣苦笑应是。 阎夫人倒似很关心他,又道:「归无藏之事,宗主那边派了两个长老来查验,明日便到,可能要找你去问话,你『据实』回答便可!」 她咬重了「据实」二字,李珣自然心领神会,也知道阎夫人这次是决意保他了。 这也是必然的,李珣是受应采儿的「指使」,而应采儿则是阎夫人的高弟,若是顺籐摸瓜牵出她来,难道她很有面子吗? 李珣在动手之间便想到这些,自然不会吃惊。而且,他也知道这点心思瞒不过阎夫人,所以连做作都免了。 看着他的神情,阎夫人忽又展颜一笑:「只是你这性子,可不像是能为我们女子出头的模样……采儿这事儿做得不好,回头我让她来给你赔礼!」 「不敢!」 李珣脸上露出一个颇为奇妙的表情,「应师姐的性子,也不是能向弟子低头的样子,不敢劳烦夫人!」 阎夫人看着他的表情,似有所悟,既而莞尔道:「采儿被我惯坏了,要她低头确实是难了些,不过,恐怕你也不需要我为你出头……因为采儿是绝对比不过你的!」 李珣只是笑,意思却在笑容中表露无遗。 若是明心剑宗,他这种做法无疑是在找死,然而,在幽魂噬影宗,在阎夫人那里,反而得到了支持和赞赏。 「看你这皮囊,想必在上面也是花了不少工夫的!」阎夫人妙目流转,在李珣脸上一扫而过,「宗门内,也有些弟子像你一样,只不过,很少有人会像你这样明智,至少到现在你做得还不错!」 李珣明白她在说什么,无非就是让他不要像归无藏一样。 难道他和那个蠢货有什么共同点吗?当然,如果阎夫人真的这么想,他会很高兴。 两人再聊了一会,阎夫人便告辞了。 李珣看得很清楚,阎夫人对他,已不是对一位弟子的态度,而是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对象。 这一方面是好事,因为这代表了阎夫人对他的尊重。 另一方面,他也要小心了,阎夫人尊重他是一回事,而他的自我定位则是另一回事。 得意忘形,是取死之道! 在病床上躲了不到十个时辰,在灵药的帮助下,他的外伤已好了七八成,而这个时候,宗门对归无藏身死事件的处理人员也抵达了腾化谷。据应采儿传来的消息,这一次,宗门可是很下力气呢。 归无藏的师尊碧水君自然是要来的,还有两个长老,全权负责此事。 此外,令所有人都感到吃惊的是,幽魂噬影宗宗主,已百多年没有正式理事的冥火阎罗竟然也来此,却没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这老头很厉害,你可要小心点!」 应采儿对冥火阎罗的态度称不上尊重,却颇有些敬畏,「最好不要在他面前耍小聪明,他的眼睛利着呢!」 这已经是应采儿在十个时辰之内,第三次跑到这里来了,看得出来,她有些紧张。 李珣颇为狐疑地打量她,一个冥火阎罗值得她这样吗? 以应采儿的性格,当然不能容忍这样的怀疑。剎那间,她就恢復了本来面目,高傲且不屑地扫了李珣一眼,摆出一副「不屑与你计较」的神情,转身便走了。 目送她离开,李珣微微一笑,略整理一下衣物,也随之出门而去,这个时候,在谷内的议事厅,冥火阎罗等人还在等着呢! 门外,是跟着宗主、长老过来的两名弟子,一个叫冥璃,另一个叫幽五省。 只听这名字,便知他们都是宗门弟子中嫡系的嫡系,否则,宗门五大姓:阎、鬼、阴、冥、幽,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像归无藏、应采儿之流,比起他们恐怕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像冥璃、幽五省这样的弟子,拿出去大概与明心剑宗普通的二代弟子实力相当,但比「连霞七剑」那个层次,又要低了不少。李珣自认为,以他此时的实力对上他们,或可全身而退。 当李珣走出来的时候,两人同时把目光落到他身上,迅速地审视了一番,又对视一眼,这一连串动作做得非常隐秘,却还瞒不过李珣的眼睛。 他心中一动,再看两人的神情,都是在审慎中透出点满意,这个……可不怎么像审案子啊! 「百鬼师弟,请这边走!」 这是冥璃在打招唿,十分客气。 此人面目倒也端正,只是在过于白皙的皮肤下面,似乎流动着一层淡淡绿芒,忽隐忽现,乍一看还好,若是看得久了,便觉得他面色阴沉诡谲,便如个绿毛殭尸一般,令人望而心寒。 李珣知道,这正是碧火流莹咒法修到了一定层次的表现。 另一侧的幽五省就比他正常多了,他却和李珣一般,是修习幽冥气出身,一身修为早到销熔虚空之境,且功力比李珣要深得多。 他面目平凡,气色也还是个人样,只是瞳孔幽深难测,在更深处,还不时有点点灰白气芒此起彼灭。 幽五省不爱说话,只是点点头,但很显然他对李珣也还比较友善,看到两人这种表情,李珣心中也更有底了。 当他迈入议事厅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便是一道凌厉得能将他剖腹挖心的眼神,虽然这眼神很快就淡去,可仍把李珣惊出一背冷汗。 他本能地看过去,却只见到了一个半侧的身影,那人已把脸扭过去,李珣只觉得此人身量颇高,衣着服饰色泽浅绿,材质较为讲究,如此而已。 「碧水君?」 李珣心里浮起这么一个名字,而很快的,他就把注意力移开,因为现在这厅里,有比碧水君更值得注意的人物! 他的目光浮光掠影地从厅中扫过,阎夫人送给他一个微笑,还有两个看上去严厉,实则平庸的修士,应该是来「审案子」的两位长老,一看就知是凑数的玩意儿。 最终,他的注意力还是停留在厅中主位上。那里,正有一人拿饶有兴味的目光打量他,给他的感觉也最特殊。 他是冥火阎罗? 即使早有所闻,但亲眼一见,李珣仍忍不住吃了一惊。 这冥火阎罗的模样,与一位叱咤风云的宗主人物,相去实在太远!这样一个形销骨立,满面青黑,眼眶深陷的痨病鬼,怎会做通玄九真之首的宗主? 也许在生病前,冥火阎罗是很健壮的,从他极粗大的骨架便能看出来。只是现在,他身上除了这副骨架,便是粗糙枯干的皮肤,松垮垮地晒在骨架上,没有一点生气。 唯一能让人感觉到此人之不凡的,就是那双深陷入眼眶中,以致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瞳孔,里面勃发的火光还有透视人心的冷澈,才令人感觉到他无可迴避的力量与锋芒。 传闻中在四九天劫中,他不慎被天雷击中,虽然侥倖不死,却缠绵病榻,种下了无法治癒的病根。 按常理说,在幽魂噬影宗这样的邪宗之内,宗主如果没有本身的威慑力,位子便不可能长久,不知有多少人在觊觎宗主之位。 可是,在天劫过后的百多年里,「缠绵病榻」的冥火阎罗,仍然牢牢把持着宗派大权,没有人能撼动他的地位,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也可从中看出,冥火阎罗心计实力的深不可测。 在面对这一个人物时,李珣并不比面对两散人轻松。 在瞭解厅内情形之后,李珣便礼数周到地向各位师长行礼,姿态放得挺低。 这个时候,冥火阎罗开口了,他的嗓音非常嘶哑,不时有着失声的杂音,但徐缓的语速里,字句的轻重读音,却彷彿是明灭跳动的火光,起伏顿挫,颇具特色:「百鬼,将你与归无藏私斗的细节说来!」 没有任何的前奏与徵兆,就这么单刀直入的一句,凌厉得很。 李珣却是早有准备,乐得如此直接,只应了声是,便条理清楚地将那晚发生的事情依序道来。 至于其中真假如何,也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看得出来,厅中之人,对他的这番说辞,也只是听听便罢,并不如何在意,冥火阎罗举手抵在嘴唇上,轻咳了一声道:「照你的说法,这倒是一场意外……」 那位被李珣怀疑为碧水君的人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李珣的目光往他那边扫了一眼,继而应道:「宗主明鉴!」 「哈,你倒老实!」 冥火阎罗这话,听不出什么讽刺的味道,但他接下来说的,就有些刺在里面了:「百鬼,我且问你,如果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有人操控,你觉得该如何去做? 「说对了,禁得起推敲,便证明你这人还有些意思,我便不计较这件事,如何?」 李珣怔了怔,然后便微微笑道:「宗主明鉴,弟子近日也觉得此事太巧,在卧床时,也尝试着推演一遍。只是弟子能力有限,也只能逆推至禁制变化一节,至于其它,却是一无所知了!」 李珣注意到,在他说出「禁制变化」这几个字时,厅中的气氛微微一变,这就更坚定了他的推断。 他再次环目一扫,将各人的神色尽收于眼中,这才继续道:「击杀归无藏师兄的是九幽剑气,这必是由幽藏变第十七种变化引发,其气机变动应当如此……」 在他最擅长的领域,他不会怕任何人,他先是口头讲述,但很快又觉得不能尽述其意,干脆就用脚尖在地下刻画印痕,一边刻,一边讲述。 从一个九幽剑气,逐步推演,先后逆推了七十余种变诀及近千种变化;又从归无藏立身之地,一直扩展到方圆一里之内,在这个范围内,各种气机变动牵扯,可谓鉅细靡遗。 且不论正确与否,只这份记忆力以及强大的推演能力,便足以令所有人为之咋舌。 在座的没有一个人是外行,正因为如此,他们所受的震撼才格外地巨大。 李珣还在意犹未尽地讲述着,但是已没有几个人能听得下去了。冥火阎罗与阎夫人、碧水君等交换了几个眼色,然后笑着鼓起了掌。 「好极了!百鬼,你很不错!」冥火阎罗深陷下去的眼眸里,光芒闪动,「宗门内少有你这样的人才!像你这样学有专精之辈,若不为宗门做事,也实在可惜!」 李珣微笑欠身:「百鬼既入宗门,自当有所建树。若真有事,宗主但请吩咐!」 「聪明人!」 冥火阎罗为他下了脚注,再轻咳一下,这位痨病鬼宗主才道:「也巧了,最近有一件事,正需要一个精擅禁制的……嗯,也要精明知机的弟子,我看,百鬼这人不错啊!」 冥火阎罗这话却是对阎夫人说的,阎夫人温婉一笑:「宗主既然觉得好,就让他出去歷练一下又如何? 「只是,他入门不到一月,平日里提点得少,除了这禁制上的天分,修为只是平平,宗主还要找人照应着才是。」 「那是自然!」冥火阎罗干脆得很,这时候,他似乎将李珣「销熔虚空」的修为忘了个干净。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厅外冥璃与幽五省同时走进来,行了一礼。 冥火阎罗对李珣道:「冥璃与幽五省是你此行的同伴,平日里,行事需以他二人为先,但是,在有关于禁制、阵诀诸类事项时,你可以做主!」 李珣先看他,接着又看两位同伴,到了这个时候,他连要做什么事都还不知道呢! 然而,他也没有选择的权利。 所以他只能再行一礼,便在冥璃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他可以感觉到,厅中诸人的目光,正一直跟随着他的身形,并通过各种秘法,刺探他心中的波动。 对此,李珣也没有什么表示,他只是谨慎地保持心跳的速率,慢慢地退了出去。 也许有人能算清楚,通玄界由古至今究竟有多少修士破界飞昇,但绝对没有人能弄明白,在同样的时间里,通玄界又出现过多少修士。 同样,也就没有人能知道,这不可计数的修士,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又修炼了多少法宝,其中,有多少毁去,有多少传世。 正因为如此,通玄界是一个永不缺少宝藏的地方。除了诸多名震寰宇的秘地幽境之外,还有比天上星星还要多的前人修士所开闢的洞府,它们被称作是「故府」。 虽然「故府」中良莠不齐,但找上几十个,也能碰上那么一点让人满意的东西。 这一次,将李珣给牵涉进来的,便是一个还算可以的「故府」。 传言中,「故府」的原主人是正道大派「十山」之一、诸隐山回玄宗的叛徒。 在四百年前,偷盗了宗门宝物后,逃至隐秘之地,辟府藏身,却终还是死在追杀之人的手中。 只是,他所偷盗的宝物,却不翼而飞。 直到最近,他当年埋藏宝物的洞府才被人发觉。 发现者是幽魂噬影宗的一个低辈弟子,这弟子功力不济,却极机灵,一发现蛛丝马迹,立刻回宗门报信,因此这才有了此次行动。 不过,是个人就知道,回玄宗是通玄界数一数二擅长禁制阵诀的宗门,从门下逃出的叛徒,水平也不会太差。当年回玄宗的追杀者都没有破解的玩意,实是不可轻视。 本来,若是如阎夫人、碧水君这一级数的人物出马,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这样,就太扎眼了些。 所以到头来,还是要二代弟子出马,只当是外出歷练,然后不动声色地把事情办了。 李珣作为从天而降的禁制天才,便被捆上了这趟「歷练之旅」。 此行的目的地距腾化谷近七十万里之遥,便是日夜不停地御剑飞行,也要十日夜的工夫,距离远得很。李珣等三人只在谷中略微收拾了一下,当日下午便启程前去。 临出发前,李珣光明正大地向阎夫人讨了一把飞剑,临时炼了一下,这才御剑飞去,留谷之人见了,既迷惑又好笑,难道这通玄界里,还真有不炼飞空兵器的修士? 通玄界中人,十个里有九个半炼有飞剑或是类似的法宝,以作飞行之用。 李珣当然也有,可是,他所拥有的是「青玉」! 是当年明玑仗以成名的利器,那把剑的名气实在太大了,李珣在入谷之前,便将它与玉辟邪、凤翎针这些同样扎眼的宝物全部放在隐秘处。这会,又怎敢拿出来? 他当然知道会引人怀疑,幸好,他还有解决的法子! 刚出谷不过十里地,他撮唇发出一声尖啸,如斯响应,一道红影自茫茫雾气中直飞而上,转眼间便与飞剑飞了个并行,然后身形一缩,没进李珣腰间的皮袋之中。 冥璃与幽五省同时看过来,那眼神都不太对劲。但这眼神不是针对李珣,而是对李珣腰间皮袋中,探头探脑的那只血吻─ 被李珣称为「猫儿」的妖怪。那眼神,七分好奇,三分戒备,微妙得很。 冥璃比较健谈,他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猫儿」,试探性地问道:「百鬼师弟,这……难道是血吻吗?」 李珣笑了笑,脸上又现出无奈的神情:「师兄好眼光,这正是血吻!惭愧,刚驯服不久,野性未除,让两位师兄见笑了!」 冥璃两人对视一眼,然后恍然大悟,再看向李珣时,那眼神已有了几分佩服,当然,还有那么一点儿同情。 想驯服这狡猾的妖怪,不蚀点本钱,又怎能办到?这样说来,百鬼没有飞剑才是正常的。 三人都是一笑。当然,这里发生的事情,自然有特殊的管道给谷中的几位大佬知晓。 李珣几乎是立刻感到身上一松,从与冥火阎罗见面时,便一直附在身上的无形压力,终于在此刻解除。 「猫儿」从皮袋中露出头来,看着冥璃两人,呲牙一乐。两人想到关于血吻的种种传闻,不由得打一个寒颤,移开一段距离,脚下飞剑也发出一阵颤鸣,似乎在哀悼这一趟危险的旅程。 第48章 第六集 幽魂噬影 第四章 冲突 本来十日夜的路程,李珣三人为了不惹人注意,花一个月的时间,才走到尽头,此时距目的地所在的「龙环山」,还有千余里的样子。 这两天,冥璃和幽五省都比较紧张,因为他们现在所经过的地方,乃是通玄界鼎鼎大名的正派宗门,三皇剑宗的山门地界─赤城山! 李珣对这宗门的印象,除了号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王道剑诀外,便是那一个曾给他灵感的「天君」何志彦了。 那个过去的高手,被阴散人折磨得精神失常,而此时,阴散人又被他这个小小的修士,抹去神智,沦为傀儡。世事无常,不外如是。 赤城山佔地广大,方圆数万里都是三皇剑宗的势力范围。也就是说,「龙环山」也在其势力范围左近,在这次行动中,最有可能横插一手的,便是这宗门中的人物。 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注意,三人刻意绕了一个大圈,多走了近两万余里,绕过了三皇剑宗大部分的势力范围,再小心切入;到了地盘上,又屏敛气息,连飞剑也不敢驾御,全凭脚力在大山中走动。 最后这一千余里的路程,并不比之前的长途跋涉轻松。这时正是春来回暖,百兽復甦的时节,三人除了要小心天空中不时飞过的三皇剑宗弟子,还要应付山林里各种异兽凶禽,十分辛苦。 几日下来,就是最爱洁的冥璃,身上也是污斑处处,被草汁、血液浸染,透着一股腥气。 「不成了,今天一定要洗一下,这味道太招虫子!」冥璃一边说着,一边发力,淡淡的碧色烟气扫过,周围嘤嘤嗡嗡的蚊虫登时洒落一片,但后继者依然无穷无尽,让他穷于应付。 幽五省一贯地少言,还是由李珣应了一声:「璃师兄说得不错……哎,好大的个儿!」 他一记噼空掌,将树杈间射来的一只古怪虫子打碎,眉头皱了起来:「这附近湿气太重,不是有沼泽,就是有湖泊,两位师兄,我们找找看吧?」 幽五省瘦小的身子掠上树梢,稍一打量,便做了个手势,是说南方水气更重一些。 当下由冥璃打头,三人转了个方向,一路披荆斩棘地去了。 一刻钟后,三人都泡在一个小水潭里,洗得不亦乐乎。 本来「猫儿」是在岸上做警戒,不过这时候,早不知跑到哪里去玩了,但这样子,冥璃他们反而更放心些。 三个大男人赤身裸体的时候,话比平时要多。 一向健谈的冥璃不说,就是连幽五省也难得地说了几句。三人的话题绕了几圈,便来到此时通玄界最流行的话题上来─ 这个时候的通玄界,完全被嵩京的惨剧所震惊,注意力都放在人间界。李珣等人在路上接触到的信息中,几乎件件都指向嵩京,指向阴散人、血散人。 通玄界对此事的反应明显分成了两派,相较于正道宗门的怒潮汹涌,像幽魂噬影宗这样的邪宗,就沉默得太多了。 就李珣所见,他们完全是自走自路,对嵩京一事,并不怎么关心。 然而,今天与冥璃二人一聊,才发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在幽魂噬影宗里,对此事实是外松内紧。 表面上没什么动作,但是宗门内最擅移形匿迹之术的苍冥子长老,已被宗主暗中派出,查探事发地的情况。而且,像苍冥子这样的「探马」,各邪宗也都或多或少地使用。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阴散人和血散人在修炼一种高深的魔功,而且很有可能在最后又发生了什么冲突。 但是,最终结果如何,是两败俱伤?一方得利?又或是双赢?没人知道。 每一种结果都会对通玄界造成不同的影响,尤其在两散人这个级数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到通玄界的平衡,并产生不同的后果。而且,还有…… 「一饮一啄天注定,无根无地眼前身。万载豪情空自许,一朝风雨付他人。」 看着冥璃摇头晃脑的模样,李珣忍不住想笑,这诗平仄不合,意境断裂,前言不搭后语,算是什么? 幽五省看到李珣的神情,知道他不明白,在一侧提了一句:「此乃水镜之会的偈语!」 李珣立时为之肃然。 竟是水镜之会的偈语! 他记得很清楚,他当初随师下山,赴的不就是这水镜之会吗?那「彻天水镜」的观礼之事,牵扯到通玄界其后一年的气运,实是不能等闲视之。由此而生的偈语,自然也是了不得的东西。 不过,这又和嵩京之事有什么关系? 看着他迷惑的表情,冥璃笑道:「百鬼师弟那时还是散修,自然不知道『彻天水镜』每在出偈语之前,必有一段感应期,此时,水镜波光将明彻天下万物,洞悉其生死之机,但时间仅有短短一息。 「主持此会的水镜先生,便要在这一息之内,找到其中牵涉最多的变化,在那一剎那的感应中,口发偈语,以表天心。 「这偈语出来后,彻天水镜上也就会将其显示出来,以古篆文为形,一直显示一年,直到下一次水镜之会,才会消去。 「若是今后一年,顺畅平稳,那么字迹就为金色;若是小打小闹就为青色;若是血雨腥风,就是黑色;还有,若是像四九天劫之类的大劫难,字迹就是血红颜色。百鬼师弟,你猜,今年是什么色?」 看着冥璃笑吟吟的模样,李珣想了想,道:「应该是黑色吧!」 只有黑色与血红色才有猜的价值,而若是血红色,冥璃怕是也笑不出来了,所以李珣对这一试,还是颇有信心的。 「错了!」冥璃青绿色的面孔因为笑容而显出几分人味来,「是青色!」 李珣方自一怔,便听他道:「本来这是最正常的颜色,然而便在嵩京事发的当日,甚至可能是当时,这彻天水镜上的字迹,变红了!血红的一片!传说,当时水镜先生立时吐血倒地,昏了一日才醒过来!」 李珣睁大了眼睛! 冥璃很有说书的天分,他见李珣有兴趣,愈是谈兴大发:「这事本来就奇怪了,水镜先生也传书各个宗主,望其前去商议。 「可是,还没等诸宗主动身,这颜色,忽又变了回去!哈,水镜宗上万年的招牌,可是给摔得很惨!」 看得出来,冥璃对这事颇有些幸灾乐祸。 不过重点不是这个,最重要的是,嵩京之事,所牵涉到的诸多关系,绝不能等闲视之─能够改动彻天水镜千万年来定律的事情,谁也没胆子忽略掉! 如此,正派宗门大张旗鼓,诸邪宗外松内紧,也是料想中事。然而,作为嵩京之事最大的当事人、受益者,李珣又该如何想法呢? 李珣愣了。他还是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有关他的「事迹」,也是首次被别人抬高到这么一个地步。这是一次颇为新奇的体验,却又有着脚不着地的空虚和恐惧。 如果彻天水镜真的像传说中那么灵验,如果这不是一个意外,而是有「天」的意志在里面,那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在他心中闪动,模煳不清。不过,仅仅是晃动两下,便有一种急剧膨胀的充实感,又彷彿飘飘而上,没有任何凭借,在空中浮游。 然后,一切又回归到现实里,冥璃的说话声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没有哪一个宗门愿意看到所谓的大劫数。就是血散人、阴散人这样的刺头,平日里没人敢招惹的,要真遇到事的时候,嘿,咱们一拥而上……」 幽五省在旁抽抽嘴角,冥璃也觉得这话太掉面子,微带自嘲地大笑起来。 李珣跟着他们一起笑,他在笑自己那一剎那的狂想。是啊,想想之前的例子─天妖凤凰,不正是个最贴切的代表吗? 三人笑得开心,偏在这时,一声尖鸣从潭边的丛林深处响了起来。叫声未绝,一道红影沖天飞起,在空中一绕,嗖地一声窜向了与他们相反的方向。 紧接着,后方七八道剑光飞起,追了上去,但那速度却差了不少。 「有警!」三人同时色变,他们不敢耽搁,同时破水而出,捡起还潮湿的衣物,匆匆套上身去。 多亏了「猫儿」聪明,将对方引走,否则如此近的距离,他们根本就来不及反应。事到临头,怕是要裸体狂奔才行! 「娘的,是三皇剑宗的人!」 从飞天的剑光上,冥璃看出了对方的来路,他一边运气将衣物蒸干,一边派出豢养的鬼灵,前去探查。 他这鬼灵,乃是修炼碧火流莹咒法时採集死灵之气,炼就的一样法宝,阴缈虚无,不惧水火刀兵,又有一些灵智,狡猾阴险,能吸噬活人生气,十分厉害。 他神念与鬼灵相通,鬼灵所见,便是他所见,用于侦察再恰当不过。 李珣与幽五省屏住唿吸,看着他施法。 不过两息的工夫,冥璃脸上绿气一闪,然后整张脸苍白了下去,在李珣两人骇然的目光下,他一口瘀血喷了出来:「混蛋,是洛玉姬那小娘皮,身边有高手,快撤!」 三人都是反应极快之辈,如何还不知机?当下同时伸手,抓着冥璃的两臂,向后狂奔。 然而,对面的人实在厉害,三人的行动已很迅速,可才奔出几步,天外一声剑吟,如龙嗥九霄,呛然作啸,转眼间将整个天空都遮了去! 天空还是那天空,只是风云凝滞,再没有半点动静。声势所及,这一片密密的丛林也没了声息,连枝叶都不再摆动! 直到一声细细的撕裂声起,三人后方砰然巨震,澎湃的冲击波飓风般刮过来,将三人打成了踉跄跌撞,狼狈不堪。 「是『碧霄客』的『叱雷天变』!」 幽五省也算见识不凡,尤其是他在这种时候,声调少有起伏的镇定功夫,颇令李珣佩服。 至此,三人已没有机会再逃跑,干脆也不跑了。 冥璃此时调气均匀,从刚刚的伤害中恢復过来,立时扬声高叫道:「胡不离,你们三皇剑宗好霸气啊!一见面就砍砍杀杀,难道是正派的事干腻了,想干些没本钱的买卖?」 说话间,三人同时驾御飞剑,飞上半空。半空中,早停了五个人影,都是冷冷看来。 李珣飞快地将五人打量一遍,印象深刻的有两个,一个就是刚刚发剑的那位,一身墨丝文士衫,上绣有几条淡淡金色龙纹,皮肤倒是白皙,面目端正,神情冷淡,尤其是两道细长尖利的眉毛,冷峻颇有几分秀气。 还有一个,就是居中而立的女修。一眼看去,她给人的印象,除了娇美动人的脸蛋,便是那满脸满身的傲慢。 她的傲慢,显然不是青鸾式的高洁冷僻,倒和应采儿有些相似。 只是应采儿善于利用这傲慢增强自己的魅力;而这女修,则是直率干脆得多。 难听点说,这女修明显就是给宠坏了的小丫头! 她衣饰华贵,其中不乏精品,尤其是那一串别緻的耳环,数十根金丝垂下,几乎要探到肩上,高空中风儿吹过,金丝交击,竟发出清晰明亮的风铃声,十分有趣。 而且,这耳环只佩带一边,大异于常情,显出这女修颇为叛逆的心思。 当三人在空中定住时,那一个叫胡不离的黑衣文士,微微一笑:「原来是幽魂噬影宗的高弟,『碧鬼』冥璃、『火妖』幽五省,还有这位,倒是面生…… 「三位到赤城山来,一不拿拜帖,二不飞剑示意,三又闻风而走,这份行径,倒是让人误会!」 李珣脑中一转,看得出来这胡不离性子也挺傲的,看向自己时,他口上说「面生」,其实根本不准备询问身份,颇为无礼。但是接下来,又将理由说得头头是道,显然也不是毫无心机之辈。 这时李珣心中已有了一个想法。当下,放在冥璃臂弯处的手轻轻一捏,又自然而然地抽了出来。 冥璃反应很快,便不再开口,将交涉权放给他。 李珣在这边「哈」了一声,将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他脸上只是冷笑:「胡先生倒是有理了,我们自去追我们的猎物,你们横插一手也就罢了,现在倒打一耙,又是什么道理?」 「猎物?」 胡不离长眉一皱,顿时消去了几分凌厉之气。不过,他的眼神依然锋锐无比,自李珣脸上一扫而过,淡淡道:「什么猎物?」 李珣的眼神朝「猫儿」飞去的方向一瞥,脸上还是冷笑:「为了追这只血吻,我们三人足足花费了一个多月的工夫,还从未像今日这么接近…… 「三皇剑宗好神气啊,这半道打劫的本事,使出来比我们邪宗之人还要娴熟!」 「百鬼师弟!」 冥璃干咳一声,阻止了李珣再说下去。现在火候正好,再说下去,可就不好办了。 他笑吟吟地向胡不离道:「胡兄莫怪,我这百鬼师弟才入门未久,月前祭炼的一把宝剑又被那畜生吃掉,火气才大了些!」 冥璃这息事宁人的话语中,讽刺的味道却十分浓重。这也是既成事实,因为「猫儿」后面确实追着七八个人,从旁观者角度看去,分明就是「半道打劫」的模式。 胡不离从冥璃的角度设想一下,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而这时,那个被冥璃称为「洛玉姬」的女修开了口。从接触至今,这女修一直斜睨着他们,不言不语,而这一开口,便不客气:「你们有理,又拿那鬼玩意儿看什么?跑什么?」 「你别给脸不……」李珣闻言,「勃然大怒」,不过,他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冥璃打断。 冥璃一边赞叹李珣的高超演技,一边冷下脸去,不管对面那刁蛮女如何反应,只是看着胡不离:「胡兄,虽然我这师弟说得不好听,但都合在理上! 「如果洛小姐把我们对贵宗的尊重,还有我们对两宗门关系的谨慎,当成什么鬼祟玩意……呵,在双方师长面上,也不好看吧!」 冥璃这一下子,便把刚才用鬼灵查探以及掉头逃命一事,轻松消掉,已经抢佔了先机,但他心中仍不轻松。 据宗门的情报,这胡不离的「叱雷天变」剑诀,已经修到了炉火纯青之境,他一人是无法力敌的,恐怕要加上幽五省,才能一拼;那剩下四人,百鬼绝对没法应付,况且又是在他人地头,搞不好四面来敌,那时便真是要丢人了。 冥璃这么计算着,却不知另一侧,李珣也在考虑,万一三皇剑宗那边下了杀手,他要不要召出两个傀儡? 若要召出,必定要在十息之内,击杀这里包括冥璃、幽五省在内的所有人,再远遁万里……这一连串动作,可不好办!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盘算,但也有例外,那位洛玉姬大小姐就不会绕这些花花肠子,她抢在胡不离前面开口:「这是你们一面之辞,谁知道真假?说不定那血吻是你们养的,用来混淆视听呢!」 李珣三人心中大汗,但脸上当然不能表现出来,当下李珣仰天一笑:「洛小姐真是聪明!不错,那血吻正是俺们养的,名叫『猫儿』,怎么,妳咬我啊?」 洛玉姬俏脸气得发青,呛啷一声拔出剑来,就要上前砍人。 李珣也不示弱,磨拳擦掌就要冲上,这种模样当然打不起来。当下,一边冥璃拉着,另一边胡不离劝着,天空中看似乱成一团,实际上中间还隔了一段安全距离,怎么都擦不了火花来。 闹了一阵子,没有结果,两边的锐气也都洩了,正都想着该如何保全脸面收场的时候,远方天际一道红光闪过,李珣「身体巨震」,直跳了起来:「王八蛋,牠又飞过去了!」 说着他便要抢出,却被冥璃一把拉着,劝道:「没关系,牠跑不掉……」 转脸又向胡不离道:「胡兄,这也算打过招唿了!我们三个要去追这血吻,绝不深入赤城山脉,且以二十日为限,如何?」 胡不离倒也干脆,冷声道:「十天!」 冥璃略一考虑,点头应承,当下三人再不迟疑,御剑飞掠,转眼间就去得远了。 抢出数十里外,三人同时闷声发笑,冥璃向李珣竖起了大拇指,赞道:「亏得师弟你想出这么个好理由!如此,我们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可以光明正大地到龙环山上便是了! 「当然,还要你那『猫儿』找准了方向才成!」 李珣笑罢,脸上却有忧色:「胡不离怕不是这么容易唬弄的,他那边故作大方,可今后几日,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三皇剑宗的监视之下,想要顺利寻宝,怕也不容易!」 「这不难!」冥璃笑嘻嘻地,手指向下,搅汤般转了几圈,「只要让『猫儿』在龙环山上多跑那么几圈,在一些隐秘之地多藏上一会,咱们还有什么办不成的?」 李珣见状,也是放声大笑,心中却在寻思─若这宝贝找到,怕还是免不了一场追逐,还是早早地将幽一、幽二预备好,真是不行,来个黑吃黑也成! 「猫儿」通灵,感觉到这边警报解除,却不直接飞过来,而是与李珣虚空神念交接,略一接触,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天生妖物聪慧无比,也不需李珣指点,便「喵」地一声叫,直往龙环山的方向去了。 李珣三人同声一笑,然后发一声喊,追着去了。 光明正大的御剑,速度比先前快了不知多少倍,千多里的路程,一两个时辰就到了。 前方「猫儿」又一声叫,转眼没入了山中的丛林中去。 三人也按下剑光,贴着林梢飞了一段时间,直至李珣叫停,三人一妖才齐齐停下。 「百鬼师弟,有发现了?」 冥璃疑惑地向远方看了一眼,这里离消息说明的地点,还有一段距离呢! 李珣让「猫儿」围着这一片儿绕圈,一边做戏,一边警戒;他则一脸凝重,看着周围的林木,久久不语。 冥璃目测一下与目标的距离,发现至少还有七八十里的样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回玄宗的禁法阵诀果然是独步天下,如此范围,一步步破解下来,那还不猴年马月去了?」 「是不是回玄宗我不知道,不过,冥璃师兄,你确认咱们宗门的消息,是独家的吗?」 「啊?」 在冥璃皱起眉头的时候,李珣身形一敛,悄无声息地落地。 脚尖一沾地面,又勐地弹起,半空中手掌方展又拢,真息一动又止,便在这一剎那的工夫,他已经拢顺了二十四条偏移的气机,将一波即将发动的禁制之力,消弭于无形。 这时他才做出手势,让空中的两人下来,虽然刚刚他的手法极其漂亮,但这时候,三人的脸上都不怎么好看。 李珣拨开草丛,让两人看:「刻痕尚新,显然不是陈年旧物。还有,这禁制也奇怪,怎会不是引动元气,反而有些像机关……」 碰到他最感兴趣的事时,李珣有些旁若无人的钻劲。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新型禁制,不算太复杂,却很有意思。 他也不管冥璃二人怎么盘算,只在心中默算了一下,便循着禁纹的痕迹一路找去。 各宗门心法不一,禁制的安排当然也不同。 虽然李珣採撷诸家之长,又有天生的灵性将之融会贯通,纯以理论上的水平论,已是当世少见的人才,但在面对这样一种从未接触过的禁制时,还是有些磕磕碰碰,好几次都差点儿引发反噬。 李珣自己是乐在其中,却让身后的同伴一惊一乍,好不辛苦。 「果然有趣!」 在走出半里地后,李珣第一次直起腰来,赞叹道:「这恐怕已不只是禁制阵诀的范畴,有点机关术的味道了! 「这气机流转,不是引动天地元气,而是行触发、示警、导引、变化之责,本身没有杀伤力,但若是有些狠辣的宝贝,就像逆沖化血针之类……」 冥璃在后面忍不住苦笑:「百鬼师弟,你嘴上也留点忌讳,这逆沖化血针是好玩的么? 「若真来那么十根八根,我们三人未必能应付得过!」 说到这儿,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奇道:「这种禁制倒是在哪儿听过……你觉得呢?」 他这是对幽五省说话,幽五省微一皱眉,回应道:「应是机关大宗!」 便在此时,前方的李珣打出了手势,让两人噤声。他则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拂开前方灌木丛中的一点枝叶,然后,他的身子僵了一下,这才向两人招了招手:「两位师兄,认得这是什么吗?」 说着,他让开位置,让两人看到隐在灌木丛后的东西。 这是一个床帐挂钩似的玩意儿,一掌可握,十分小巧精緻,弯曲的弧度十分流畅,又通体呈朱红色,勐一看去,倒好像是一个朱红色的月牙。 只是,这弯勾也不知被施了什么手段,竟然平空地悬在半空里,且「滴熘熘」地打转。 它的内弧与外弧之上,寒芒凛冽,在旋动中,冷光流转,映着朱红色彩,妖艷夺目。 冥璃与幽五省同时屏住了唿吸:「小朱勾!」 第49章 第六集 幽魂噬影 第五章 乱局 问题复杂了! 只要是通玄界的修士,无人不知这「小朱勾」乃是明玉山朱勾宗的招牌。朱勾宗名列十山之一,是天底下有数的邪宗大派,向来以炼器、机关、暗杀闻名于世,素来阴毒冷僻,十分难缠。 纯论宗门实力,幽魂噬影宗并不逊色,只是谁知道这一次朱勾宗的人马来了多少? 其实不用全来,只要他们「双刀四刃三小勾」中来上一两个,李珣三人便只有逃命的分了。 冥璃青绿的脸孔抽搐一下,冷冷地道:「三皇剑宗没那么蠢!就算朱勾宗知道这地方,想大模大样地过来,也没那么容易…… 「只是有一件事最重要,这朱勾宗的人马到这里来,是冲着宝贝来的,还是冲着我们来的?」 「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李珣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他们布下的禁制,似乎没有什么目标,大半还是用来示警……」 「娘的,回头我见了顾亭那小子,非要活剐了他!」冥璃口中发下狠话,再看他的脸色,似乎也不是说说而已。 李珣知道,顾亭就是那个回来报信的弟子。不过,他才不管冥璃要剐谁,他已联繫上「猫儿」,让牠在山上转一圈,要加倍小心。 冥璃狠话未绝,也放出鬼灵,这一次他就越发地谨慎了。 鬼灵放出后,他盘膝坐地,手上印诀变化,数十个符?迭加,在胸前生成一团绿色光火,映得人鬚髮皆碧,显然已将碧火流莹大法开动,要以秘法搜山了。 没等太长时间,「猫儿」与鬼灵几乎同时发回反馈,目标找到了! 这一次,鬼灵的作用更大一些,冥璃与鬼灵气机相通,对它经歷之事,有如目见,在发现目标后不久,便弹起身子,骂了一声:「混帐东西!」 他还算端正的面孔因为怒气而扭曲,配上那幽幽鬼气,丑怪得可怕。 而他说的话,似乎要更糟糕一些:「这下麻烦了,『百了刀』和『明皇戟』都来了,还有两个随侍的弟子,我们拼不过他们!」 百了刀、明皇戟,同属「双刀四刃」之列,是朱勾宗招牌的杀手。在通玄界诸多无头公案中,不知有多少是他们犯下的! 实力当远在三人之上,与阎夫人这样的长老级人物相比,也逊色不到哪去。 只要这两人在此,这次龙环山之行,便等于败了大半了!幽冥仙途幽魂噬影 06 而冥璃下面的话更是叫人沮丧:「他们好像有些感应……我也说不准!」 这一下子,李珣和幽五省的脸色全变了。 这不是准或不准的问题,这种情形下,任何一点危险的徵兆都足以致命。此时不能再迟疑了,三人对视一眼,拔腿便走。 才跑出几步,李珣忽又想到了什么,他一边通知「猫儿」,手上又做了几个动作,在有限的时间里,他已将周围的一些气机加以改变,这样子,气机触发的条件和结果就完全不同了。 三人屏住气息及全身毛孔,在山坳中绕了一个圈,又来到距离刚刚禁制所在地数里的一个高处,伏下身子,居高临下的瞧去。 也就是半炷香的工夫,不远处的「猫儿」传来了警讯,李珣微微偏头,向十七八里外的山嵴上看去,却只看到那边树叶摇动,没见着半个人影。 他捅了捅身边的幽五省,此人功力精纯,又旁修「幽火烛目」之术,可洞见方圆数里内一切生机,正是最好的侦察人选。 不过转眼工夫,幽五省便「回捅」过来,表明那边确实有目标出现。 三人越发小心,连交谈都转为秘语,身子更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们也很小心!」 「恐怕不是对我们,而是对三皇剑宗。投鼠忌器,可以利用一下!」 「不过怕是瞒不过他们!」 「本就不可能瞒过,只是大家都怕惹来三皇剑宗插手,谁也不敢搞出大动作。这对我们更有利一些!」李珣一边说,一边环目打量周围的环境,将之与所得到的情报稍一比对,便有了结果。 他微微一笑道:「那『故府』周围,都是禁制阵诀,阵诀似是并不互相统属。这样,他们干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能不能得到其中的宝贝,全看我们破解的顺利与否,与朱勾宗有什么关系?」 冥璃闻言一喜,既而嘿然笑道:「不错,比比谁的进度快便是,最多和他们玩一段捉迷藏……否则,都在老虎洞口叫,也就不用分谁轻谁重了!」 三人同时闷闷一笑,低下头去,开始调息。 又过了那么一段时间,下方禁制所在,忽地气机突变,一声清脆得如同冰珠交击的声响传出,随即便是一声闷哼。 「好啊!百鬼师弟,这一手漂亮!『魂断小朱勾』的滋味,这些人怕还真的没尝过呢!」 三人又是一笑,之后再发生些什么事,他们就真的再也不关心了。 「左、十七尺、平脉三法,第二十二种变化!」 「前,十五尺,通络手,第四十七种变化!」 「好了,停下别动……」李珣吁出一口长气,缓缓直起身来,抹去了额头上的汗,这才踏前几步,来到与幽五省平行的位置,拂开草叶及其下的浮土,找到了预想中的禁纹刻痕。 两侧冥璃和幽五省虽然还不敢动,却也同时吐出一口长气,见了禁纹刻痕,就说明李珣的推算正确,已停滞了一天半的进度,终于可以再走下去了。此时两人虽然已是精疲力竭,心情却还不错。 李珣又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做出手势,让平抚气机的两人停手。 两人如蒙大赦,同时撤手,被他们所控制的十五条关键气机立时失去了位置,在人的感官所不能及的层次,嗡嗡震动偏移。 李珣唇角一勾,在他身前的虚空中,似乎有一排无形的琴弦,他手弹琵琶般舞动五指,也没费多大力,体内真息便自发挥洒,愈见精纯的幽明阴火彷彿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点一滴地洒下来,将偏移的气机復位。 警报解除!李珣站直身子,又伸了个懒腰,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随着他的动作,他全身的骨骼关节都发出密密麻麻的轻响,一丝丝真息从每一个窍穴处透出来,融入到黄庭周围那活泼流动的「无底冥环」上,涨缩翻腾,云蒸霞蔚。 这是幽冥气修炼到新层次的表现,与明心剑宗的炼气术不一样,幽冥气炼到一定程度,虽然也是以黄庭为中心统摄体内气机往来,但并不凝结为黄庭金丹,而是在窍穴周围形成一圈活泼变化,细密如织的「环」。 环中混沌浩茫,似有若无。再修到深处,阴火内敛,再生变化,就可真正地销熔虚空,内辟天地,与冥冥之中的九幽之域互相往来,透空摄气,无竭无穷。 七日来,李珣的修为进度堪称一日千里,这其中当然有「幽玄影身」的功劳,两大幽玄傀儡日夜反哺元气,助他淬炼身体,幽冥仙途修为想不进步也难。但也不可忽视这几天日夜操劳,苦思冥想的作用。 回玄宗不愧是当世第一禁法大派,这位叛逃弟子在禁制阵诀上的修为,也实在了得。 七日夜下来,刨去与朱勾宗、三皇剑宗捉迷藏的时间,李珣一门心思都用在解禁、破法之上。 殚精竭虑之下,非但让他在禁制阵诀上的见识大增,更因为他独特的「由禁纹而导气,因推演以破关」的修炼方式,这些见识长进,都不打一点折扣地反馈到他自身的修为之上。 这简直就等于是和一强敌生死鏖战七昼夜,累是累了,但从其中所得的体悟好处,也不可估量。 以精纯的内修为根基,以独特的禁纹推演之术为手段,再以「幽玄影身」的浑厚元气为后盾,诸多条件齐聚,李珣一日千里的精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冥璃这时候凑上前来,递给李珣一瓶丹液。 李珣也不客气,拿过来一饮而尽,丹液入喉,清凉的感觉便使他精神一振。他向远处的山嵴上扫了两眼,笑问道:「那边进度如何?」 冥璃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脸上却显出一丝狞笑:「差得远呢!起码比咱们慢了十里地。」 幽五省用「幽火烛目」精确地测了一下,点了点头:「他们从两天前就停在那里了……不过,百鬼师弟,现在还不能推测出『故府』的位置吗?」 李珣耸耸肩:「我只能确认『故府』就在这山主峰之下,确定位置还要时间,按照眼下的进度,至少还要二十个时辰。」 「二十个时辰?」冥璃脸上绿气一闪,又看了看天空,「那我们应变的时间便太少了,三皇剑宗那帮杂碎可等不及!」 三皇剑宗是六天前发现龙环山上异状的,李珣三人一直都在三皇剑宗的监控之下,他们与朱勾宗的斗法,自然也瞒不过去。顺籐摸瓜,朱勾宗的行迹也暴露无遗。 不过,三皇剑宗的态度却是非常暧昧,他们只是在龙环山左近巡视,时时刻刻保持着威压,对山上的争斗视若不见,渔翁得利的意图相当明显。 「那也没有办法!」李珣低下头去,又开始推算禁制演化,口上淡淡地说了一句,「说不定他们早就来干和我们一样的事了……这禁制安排先前还好,可现在由我们开了头,就瞒不过有心人了!」 冥璃与幽五省面面相觑,不错,他们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论人才,三皇剑宗又哪比幽魂噬影宗或是朱勾宗差了?这一下,情况更复杂了! 便在他们两人有些心慌的空档里,李珣身上也是一震,他霎时停下了手上的所有动作,整个人像化石一样定在了那里。 冥璃两人立时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惊骇之下,同时抢上。 「怎么……」 冥璃刚一开口,便被李珣用一个很急促的手势打断了。 李珣现在头顶脑门全是汗,眼珠子还在无意中迅速转动,显然脑子里十分吃紧,这副模样看得冥璃两人比他更紧张。 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发生了! 这种紧绷的气氛持续了十多息的时间,两人才终于听到李珣缓缓的吐气声。 这气息绵绵密密,连连不绝,竟然吐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才到尽头。也直到这个时候,李珣才抬起头来,看着两人,张口便道:「我知道『故府』在哪里了!」 冥璃两人呆若木鸡。 事情变化的速度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三皇剑宗果然知道了「故府」的事情,并秘密派出人手在另一侧进行破解,或许是佔了地主之利的缘故,他们的速度比李珣要快上一线,虽然晚来一天,进度却只在李珣的前后脚上。 就在李珣刚刚破解掉一个关窍的时候,三皇剑宗那边也取得了突破,但是大家都没想到,在「故府」周围布下的禁制之间,竟还存在着一丝隐秘至极的联繫。 两方先后破解掉两个关窍,恰是暗合了其中的机关。当下,在山体深处,数万条气机瞬间变动,牵扯着禁制的变化,转眼间竟又生成了新的禁制,但是这样一来,「故府」的位置,也就在变动之时,露出了一丝端倪。 李珣稍稍做出解释,却没有说能够在数万条气机变动中,找出那一点点的异样,并在这纷乱的头绪中,迅速计算,直至推演出正确结果,又需要怎样的计算力和运气! 这是一次近乎透支的推演,以至于现在李珣四肢发软,连站立都很困难。 他也不勉强自己,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了拍地面,问了句:「会土遁吗?」 冥璃二人都点了点头,随着这次行动进入关键时期,李珣在三人中的作用越来越明显,再加上冥火阎罗的授权,现在李珣在三人中已隐然有一个头领的模样。 「那就好,『故府』在地下约七十丈,距我们这里,直线距离不过一里半。」他一边说,一边随手在地上画了几道路线:「知道『故府』所在,禁制就好办了,我们现在下去吗?」 「当然!」冥璃嘿然一笑,十分兴奋,不过他很快又问:「那两边又如何?」 李珣微微一笑,脸上的颜色终于好转了些:「如果他们也能找得到,这次就算失败了,我也心服口服!」 下面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只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三人便突破重重禁制,来到「故府」之中,过程顺畅得让人吃惊。 这里说是「故府」,其实也就是个不大的石室,它完全在山体内部凿开,通体密封,仅开了几个通风口,运用引动风力的阵诀来清新空气,来去都要以土遁方可。 它长宽不过五步,更像是一个囚牢。 室内由明珠照明,一眼看去,空荡荡的,只放着一个打坐的蒲团,还摆放得歪歪斜斜。 「宝贝呢?」冥璃不敢相信他辛苦了一个月,却是这种结果,眼见已有发飙的徵兆。 李珣却笑了笑,走过去一脚将蒲团拂开,低头看了看,这才蹲下身去,用手指在地上敲了几下,只听「得」地一声响,紧密无缝的地面忽地开了一个方形的黑洞,宝贝就在里面! 里面有两个仅巴掌大的铜轮,还有一尊婴儿头颅大小的雪白小鼎,一本小册子。 那对铜轮倒像一件佛宗法器,中心镂空,里面又不知用什么手法,嵌入一对黄豆大小的珠子,稍微一晃,便发出叮叮的声响。小鼎则雕画精緻,上有异兽之形,材质也很罕见。 而那本册子,则相对普通一些,只是那个回玄宗的叛逆在闲来无事时,写下的一些修炼心得,还有感言之类。 牵扯到心法的不同,三人和看天书也没什么区别。 在来此之前,冥璃曾对当年的事发经过做了些功课。虽然这事情自始至终,都被回玄宗捂得严实,但结合一些风言风语,还有自己的见识,冥璃还是猜到了一点。 「轮子我是不知道,不过这鼎应该是『玉液还真鼎』吧!可去除药物中一切异质,并加以精炼,是个炼丹的宝贝。 「嘿,没有这玩意,回玄宗的成药,起码下降一个档次……哎,怎么回事?」 这是一次突如其来的大震动,整个石室都开始摇晃起来,便在冥璃的惊问声未消之时,又是「轰」地一声响,这石室的顶部,转眼间开了不知多少道缝隙,土石掉落,撒了三人满头满脸。 「是三皇剑宗!他们正在强行破解禁制!」李珣对上面的举动相当清楚,这里也只有三皇剑宗才能这么大动作了。 他脸色很是凝重,这里毕竟是三皇剑宗的地盘,如果撕破了脸,他们三个是明摆着要吃亏的。 「向下走!」李珣很快审明瞭形势,扯着两个还在想如何突围的同伴,施展土遁之法,向着山体深处移去。 狂暴的冲击,引发了禁制的全力反制,但三皇剑宗有足够的资本轰垮它。 禁制扭曲了天地元气正常运行,预设在山体内部的数万条气机,开始了剧烈的震盪,顺带将周围一定范围内的大气整个搅乱,而这些也掩盖了三人土遁离去的些微表徵。 「娘的,真他妈太顺了!」冥璃接连爆出粗口,来宣洩心中的快意。 谁也没有想到,这事情竟然是这么个结局,先前所想的恶战连场之类,根本连影子都不见!轻轻松松就让他们突围到龙环山外的地段,逸出天地元气纷乱的范围。 在这种相对平静的环境下,土遁产生的元气波动,还是太显眼了些。三人收拾好战利品,小心翼翼地收了遁法,冒出头去。 此处是赤城山余脉,仍是山林密佈,乍一看去,十分清幽,三人齐齐放了心,破土而出,回头再看看数十里外─龙环山上,正连珠地爆出剑气强光,即使在白昼也清晰可见。 三人都是哈哈一笑,转过身来,正要前行,身子忽地同时僵住。 「挺得意啊!三位,怎么不笑了?」 十余步外,那位颇骄纵的洛玉姬大小姐,微微昂着下巴,斜睨着李珣他们,在她身后,七八个三皇剑宗弟子一字排开,声势颇为浩大。 但是更糟糕的不在那里。 天空中,先前已经见过的胡不离轻拂长衫,挥去本不存在的灰尘,向他们颔首微笑;在他身边,还有一位面目粗豪,派头也颇为了得的大汉,身后背着一把足有四指宽的巨大长剑,正冷眼看来。 只看他能和胡不离平起平坐的位置,便知是一位绝不在胡不离之下的高手! 冥璃不知是叹息又或是呻吟的声音更证实了这一点:「『龙首狂客』闵二山!」 李珣脸上微微抽搐,虽然三皇剑宗「一皇二君五王侯」这类的高手一个也没来,但声名仅在他们之下的「八狂士」能来两个,已经很看得起他们了。 然而,更让人憋气的是,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三皇剑宗是怎么追上他们的!难道龙环山上声势浩大的破禁之举,全都是做戏不成? 他眼光扫过洛玉姬分外得意的面孔,心中一动,目光一转,恰看到她身边一人手上,捧着一个小巧的玉碗。这玉碗,好面熟…… 「透音砂!」李珣勐地闭上眼睛,旋又睁开,不用再想,他已经明白了!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在他用透音砂对付何慕兰、对付两散人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后会有人拿着它来对付自己? 有了答案,再反推回去,是再容易不过了。 只稍一用神,他便有所发现,「透音砂」这状如粉尘的小玩意,还正好好地黏在冥璃的衣襬上呢! 「三皇剑宗可真下本钱呢!这透音砂用起来,可是败家得很!」李珣似嘲弄又似自嘲地说了一句,接着倏地伸手,在冥璃衣襬上一拂,拈起这小东西,稍一用劲,便捏得粉碎。 在场所有人脸上都不由露出惊异之色,他们吃惊的理由虽然不尽相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点─这百鬼脑子转得好快! 洛玉姬在一惊之后,笑得更是开心:「不用这个,又怎能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哼,还说抓血吻,其实是偷坟掘墓才对!」 看她的模样,说不定这败家的主意就是她想出来的,李珣把对她的评价稍稍提上来一些。 一个能下本钱,又肯动脑子的女人,小心点总是没错的!也在这个时候,他脑子里将周围的形势评估完毕。 他几不可察地瞥了冥璃二人一眼─这两个傢伙平日看起来也挺精明的,这个时候能不能与他协调一致呢?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而现实也不允许他再去想那么多,他冲着洛玉姬一笑,目光又移向天空中的两位高手。 便在目光偏移的一剎那,李珣的身形暴射而出,走的却是与目光截然相反的方向─洛玉姬! 这是没有半点保留的爆发,虽然速度并非是他所长,但十余步的距离,仍是一蹴而几! 很难想像,在这种几成瓮中之鳖的境况下,他还敢行雷霆一击,几乎所有人都怔了。 就在这一怔之间,李珣已迫入洛玉姬身前三尺之地,那雪白的脖子,已触手可及,洛玉姬的惊怔在瞳眸中定型。 然而,「几乎」也仅仅是「几乎」而已,毕竟还是有人没有发怔的,而且最糟糕的是,这人就在洛玉姬身边! 一根粗粗短短,颇有些笨拙的手指,就在李珣的指尖将要沾上洛玉姬皮肤的剎那,横空出世,端端正正地停在那里。 由于李珣的速度太快,欲停不及,倒好像是他自己撞上去似的。 李珣的指尖距洛玉姬还有半分,但那根粗短的手指,却已经正中他的心窝,便在接触的一剎那,锋锐无俦的剑气迸发,从前心直贯后背,在他身后,剑气催发的血雾喷了足有七八步远! 明眼人都知道,这百鬼的心脏怕是碎成了粉末状! 李珣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呃」地一声,正是气血反逆,要冲口而出。 出手那人怎会允许他喷血污了洛玉姬的脸,于是低哼一声,身形从洛玉姬身后移出,大袖一摆,便拂上了李珣的脸。 「东阳山人!」冥璃只觉得满嘴发苦,「八狂士已到其三,百鬼又傻傻地去送死……这次真的完了!」 冥璃在一边丧气,而东阳山人这边,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他大袖拂上李珣的脸,所触及的东西,却是好生古怪,以他数百年的经验来看,这哪是什么头颅,分明就是一只手! 头上长手?任东阳山人的经验如何丰富,此时也忍不住愣了,便在此时,大袖之下,连续三十六波真息冲击砰然而起,这冲击来得好快!三十六波几乎合成一股,然而每一波又都生出不同的变化,层次分明。 东阳山人一个不备,被这极尽精微的劲道一冲,袖上已被撕裂了一个长缝。 而当他再想发力时,一道虚缈深幽的潜劲已压在他胸口处,微微一吐。这正是他旧力已绝,新力未生的空档,掌力不强,却是阴损到了极点。 掌力虽未打破他的护体真息,但却在一触的时间内,扯动了他体内已然不稳的气机,方紧又松。 东阳山人急着运气护体,却不料有此变化,如同在高速行进的车轮下,放一个小小的石子,一个失衡,真息失控,便等于给了自己一巴掌,使他低哼一声,身形不由一窒。 便在这情形下,已被判定为「心脏碎裂」的李珣,长笑一声,身形再转,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下,轻松绕到洛玉姬身后,在她慌然失措的惊叫声中,连续十余掌,轻飘飘地印在她的粉背上。 在他出掌的时间里,洛玉姬身上不知亮起了多少道彩光异芒,但在李珣奇特的掌力之下,却一点防备的效用也起不到,她叫声未绝,身子已软软瘫倒,正好落在李珣的怀中。 全场之人,呆若木鸡。 身材矮胖,其貌不扬的东阳山人,也许是在场的所有人中,最有切身体会的一个,他胖脸抽搐,紧盯着李珣略显苍白的面孔,半晌才有些结巴地问道:「你……你究竟有几只手?」 顿了顿,他也发现这话太莫名其妙,又改成:「你怎会活下来的?」 第50章 第六集 幽魂噬影 第六章 结仇 李珣的手臂箍着洛玉姬白嫩的脖颈,让她整个粉背都贴着自己。 女修微温的肌肤充满着异性的诱惑力,只是现在,李珣却实在没有品味的心情。 他半真半假地咳了一口鲜血出来,洛玉姬的衣服上终还是免不过被污的命运。 李珣可以听到,她的唿吸重了许多,显然她的心情非常糟糕。 面对东阳山人的问话,他撇了撇嘴,做出一副「懒得答你」的姿态,而事实是他根本没法说! 难道他要回答说,老子用「不动邪心」的功夫挡下透胸一击,再用幽玄傀儡让你出丑吗? 剑气的冲击,还有分心使用两个幽玄傀儡所造成的反噬,让他的身体现状有些问题,多亏有两个傀儡反哺回来的充沛元气,才让他还能神完气足地站在这里。 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碧霄客、龙首狂客、东阳山人,这「八狂士」之三看着他的眼神,比世上任何一件兵器都要锋利一百倍! 有一两个站在李珣身边的弟子,想移到他身后,但又被胡不离用眼神制止。 「这是个明智的决定,胡兄!」 李珣显然有些大言不惭,如果按照人间界的年龄辈分,胡不离估计可以做他的祖宗,但现在以李珣表现出来的实力,还有他手上的筹码,他完全有资格和胡不离平起平坐。 箍着洛玉姬脖颈的手臂没有动,但是他的手掌却抬了起来,用大拇指轻轻蹭了蹭洛玉姬的面孔,感受着她滑腻的肌肤,也传达出一些不祥的徵兆。 李珣周围的空气勐地凝固了。 如果他与洛玉姬的距离稍稍大上那么一点点,他一定会被胡不离等人的凌空剑气活生生打成碎末! 在这种情形下,李珣脸上却全是满不在乎的神态,他是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对待强者,就像是走在悬崖边上,既危险,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刺激。这感觉,还不错! 他举起了另一只手,五指箕张,不带任何的感情,向着天空地上的众人道:「给你们五息的时间考虑,要么让她死,要么让她陪我们死!」 他没有说明白,要胡不离等人考虑什么,也正因为这样,才能使这些人的思维混乱,也才能使他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这些人只需要明白,要保住洛玉姬的命,就必须要做一些让他满意的事情出来! 然后,他就开始计数,从一数到五,不快也不慢,但就在这催命符般的声响中,实力上佔有绝对优势的三位狂士,低下了头。 「退开!」胡不离一边招唿弟子们退下,一边也向远处退去。他这么一动,其它人也要跟上。 龙首狂客还好些,只是冷冷地扫了李珣一眼,向后飘移;而东阳山人的胖脸上,却是迷惑与屈辱交织在一块,又蒙上一层冰冷的杀气,他死死地盯着李珣,脚下不曾挪动半步。 李珣微微一笑,向前倾了一下身子,这样,他的头部便自然地搁在洛玉姬的肩膀上,他的脸也就贴着洛玉姬的脸,可以感觉到,在这一剎那,对方肌肤的温度先是滚烫,然后便是一片冰凉。 不用说话,这就是最好的威胁。 东阳山人咬着牙退了回去,李珣也直起身子,不过,在他动弹的时候,他感觉到洛玉姬拼命偏转眼珠,向他这边投来凶狠的一瞥。当然,对这一点,李珣并不放在心上。 他箍着洛玉姬,向后面缓缓退却,这时候就看出来冥璃和幽五省的反应了,他们不愧是被冠以宗门大姓的优秀弟子,对这种绑人为质,加以要挟的桥段,应付得实在是熟练无比。 早在李珣将洛玉姬制住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小心翼翼地移动,趁着对方投鼠忌器的时候,将位置移到李珣的侧后方─这里能以李珣为挡箭牌,也能有效地逃命! 他们并不知道,正是由于这种聪明的举动,让李珣排除了「丢弃」两人的想法。 李珣绝不会认为有洛玉姬为质,就能够安然脱身,这里毕竟是三皇剑宗的地盘,即使他有两张强大无比的底牌,但若带着两个累赘,是绝没有可能逃出去的,而现在自然又有不同。 不用他费心,三人保持着一致的步调,渐渐地与三皇剑宗的人马拉开距离。但又不能离得太远,否则会引起对方神经质式的攻击。 在双方隔了接近三里的距离时,李珣三人已退入了一片丛林中,隔开了对方的视线,他这才停了下来,准备下一步的谈判。 在他将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一道近乎于荒谬的亮光闪过了他的脑海,这是一个近乎于失控的狂想,这个突生的冲动脱离了他的理智,在这一剎那间控制了他的思维,使他没有任何迟疑,召出了他的王牌。 王牌只来得及伸出一只手臂,然后便是四溅的火花,还有一蓬炸开的血雾,其中掺杂着几滴银灰色的液体。 与此同时,甚至更早一些,在李珣身后步步为营的冥璃二人,一声不哼,翻身僕倒,那场面绝不火暴,却是诡异得令人发寒。 李珣惨哼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倒下。 这个时候,他本能地想夹紧身上的人质,但全身的肌肉却都不听使唤,彷彿尽数僵死,整个身体都已石化,他甚至无法想明白,这究竟是糟糕的现实还是一个可笑的幻觉。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在他挨着地面的一瞬间,所有的感觉和控制力又都回来了,他想也不想,就地一个翻身,将洛玉姬挡在身上,大声嘶喊道:「停手!」 一切都清静了。 在这个时候,李珣身外一尺处,至少停了五把寒芒闪烁的利剑,不需肌肤相触,光是上面吞吐的寒芒,便差点让他的血液冻结,皮肤更是撕裂般疼痛。 李珣被剑芒刺得睁不开眼睛,根本看不到周围都是些什么人物,他努力地调动肌肉,终于在脸上形成了一个难看的笑脸:「请稍微退开一些,如何?」 说完这句话,他彷彿用掉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在地上不住地喘气,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但是锁着洛玉姬喉咙的手臂,却仍像铁箍一样,没有丝毫放松。 而洛玉姬被这一连串的冲击弄得七荤八素,感觉李珣的手臂甚至更紧了些,又说不出话,只觉得喉咙、胸口闷气欲绝,脸色也就更加苍白。 李珣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彻骨的寒气正离他远去,这让他稍微轻松了一些,气息也觉得顺了,而这时候,又有几道直可透视人心的眼神,在他脸上扫过。 李珣仍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笑道:「三皇剑宗与人谈判的规矩果然与众不同!百鬼算是真正见识了!不过,既然这仪式搞完了,我们正式开始商量,怎样?」 周围开始了一阵可怕的沉默,李珣也不在乎,他趁这个机会,抓紧时间察看自己的状况,而事情比他预想得还要糟糕。 他身上只有一处伤口,就是背上刚刚被人用飞剑斩到的地方,凭着痛觉感应,伤口应是又深又长,几乎横贯整个后背,深度则伤到了骨头,此时伤口与地面摩擦,被草叶泥土蹭着,让人好生难过。 更让他心生寒意的,则是隐入特殊空间的幽玄傀儡,刚刚救他一命的是幽二,正是它架开了能将李珣分尸的剑光。 但是,这号称金刚不坏的傀儡,架剑的手臂竟然被切入了近两寸深,险些被一挥两断。 幽二的实力,李珣是再清楚不过的。 论实力,幽二的前身阴散人,在通玄界就是最顶尖的那一类存在,即使成为幽玄傀儡,失去神智,又受到他这个「主子」实力的限制,它的身体也不应该这么轻易被伤害的。 这便证明,挥剑之人实力本就和阴散人相差无几,才能挥出如此强的一剑来! 这么想来,周围这些人的身份,便已唿之欲出了! 沉默终于被打破。 开口说话的是一个男子,他的嗓音略显低沉,但在沉沉的尾音中,却有一丝铿锵之音,极具魅力:「放开玉姬,我饶你不死!」 李珣嘿嘿一乐,终于睁开了眼睛,且循声望去,入目的是身姿挺拔如松的中年男子,他的面目称不上英俊,却是稜角分明,令人一见难忘。 当然,最吸引人目光的,是他头上配戴的束髮高冠。通体金黄,却不是以黄金所铸,材料十分古怪,配合着他宽袍博带,兼又一双眼眸中光芒电闪,开合之间,不见喜怒,一望之下,便令人心悸。 李珣扫过周围诸人的脸色,见他们都以此人马首是瞻,便猜到了这人的身份,他咧嘴一笑道:「可是『东皇』洛宗主当面?百鬼在此有礼了!」 他勉强眨了眨眼,便算行礼,这副惫懒无赖的模样,他头一次使出来,也颇为顺手。 周围空气的温度立时就下降了一个档次,李珣的胸口震了震,又吐出一口血来。 很不幸,这血大部分落到他自己脸上,还有那么一些,擦着洛玉姬的脸蛋,沿着脖颈,流入她的衣领之内。 可以感觉到,洛玉姬整个身体都僵硬了,然后便是纯出乎本能的痉挛,李珣偏偏微转目光,正好看到,一道泪痕正迅速地在她的俏脸上延伸出来,然后没入那一片血污之中。 李珣尴尬一笑,向着面前的「东皇」点点头:「洛宗主,不好意思,现在我的身子弱了些,这真不是有意的!」 他的面孔比一个孩子还要纯真,而这时,至少有几十人想将这张脸撕成碎片! 「东皇」洛岐昌不像其它人那么咬牙切齿,至少表面上如此。他开始用心地打量这个已毫无还手之力的修士,看着他脸上每一丝表情动作,还有眸光闪烁的种种变化。 最后,他得出了结论─要么,这是一个不把生死当一回事的亡命徒;要么,这就是一个还有不少底牌没有打出来的小狐狸! 他估量已罢,心中也就有了计较。他点点头,直接道:「你想怎样?」 此话一出,便代表三皇剑宗确实低头了,以洛岐昌的宗师身份,当不至于出口反悔。 李珣心中暗松了一口气,但仍不敢大意,只是笑道:「也不用太过劳烦,只是我们三人奉宗门令谕,出来办事,这么久没有回信,实在惶恐至极。如果洛宗主愿意,能否通知一声?」 此话一出,他便见周围之人,都是冷眼看来,只那眼神都能把他零剐细剁! 李珣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去做,这与三皇剑宗向幽魂噬影宗低头认输,有什么区别? 面对这些已被他撩拨得将要失控的修士,李珣心中反而更觉笃定。他吸着凉气,非常辛苦地挺起身子,箝着洛玉姬,半拖着向后挪。 因为他的动作,至少有五道剑气锁定了他的全身,李珣只做不知,一直挪到身后的树下,倚在树干上,才吐出胸中浊气,缓缓道:「还有,我宗与贵宗齐心协力,才能勘破龙环山上的禁制。 「如今其中的宝物虽全在我们身上,不过,这收益还要公正,哈,我宗是绝不会独吃这一份的! 「洛宗主可与我宗宗主商议,讨论这宝贝的分配,当然,这种商议,我这当弟子的,自然就没法置喙了。」 说罢,他咧嘴一笑,看向洛岐昌,看不出端倪,又转向其它人,发现不少人眼中都透出极为复杂的神情,解读一下,大概便是:「从哪蹦出这么一个无耻之徒?」 唉,非常时期,李珣暂且就把这当成赞美吧! 洛岐昌果然干脆决断,他再看了李珣一眼,脸上竟还露出一丝笑意,也不和诸人商议,便点头道:「好!」 这种攸关宗门面子的事情,他是不是做得太独断了些?不再商议一下?李珣迅速在其它人脸上一扫,却见没有一人有异议,显然都是司空见惯了。看来,传闻中,这「东皇」一言专断的性子,也是真的。 不过,洛岐昌下一个动作就很让李珣莫名其妙,他向李珣伸出手去,那样子不像是出手,倒像索要什么东西,李珣一时间愣了。只听洛岐昌道:「将玉姬的耳饰给我!」 「啊?」 或许是没看到过李珣这副呆样,洛岐昌竟然又笑了笑,对这个在通玄界严肃出了名的人来说,这已经相当难得了。 更难得的是,他竟然还有心思向李珣解释:「这『垂丝飞环』,可以施展透空神念,于万里之外和人交流,没有这法宝,我又不是水镜先生,如何与他人实时交谈? 「你不想再等三日,看那飞剑传书吧!」 李珣扯了一下嘴角,算是对洛岐昌平庸笑话的回应。 他伸手在洛玉姬耳上摸索一下,颇小心地将那个如金丝垂流的耳饰卸下,又抛了过去。 洛岐昌一把接着,同时便运转真息,屈指一弹,将垂丝飞环弹上半空,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术,这数十条细细的金丝豁然中分,向两侧弯曲,中间显出一个椭圆的形状,接着便展开了一个小小的光屏。 洛岐昌又一指弹出,光屏蓦地四面延伸开去,最终形成一个足有半人高、镜子般的怪玩意。 李珣看着这「镜子」上光影闪烁,奇景连连,心中也不由惊叹。仅过了数息,镜上忽地响起一声霹雳,彩芒大放,将李珣吓了一跳,也就是这一闪念的工夫,冥火阎罗那张病恹恹的脸便显了出来。 「洛岐昌?」 冥火阎罗显然有些惊讶,一贯看不清神情变化的脸上,竟然也有些波动,而且,他的语气也不如何客气,而是直言道:「你找我何事?」 和冥火阎罗惨不忍闻的嗓音相比,东皇的嗓子便好上太多了,尾音里的金铁铿锵之音,也显得悦耳许多。只不过,他的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本座无事,自然不会找你的晦气,是你的弟子有话对你说!」 说罢,他让开身子,让数万里外的冥火阎罗,看到现场的情况。 李珣撇了撇嘴,伸了伸手,做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却又恰到好处地将怀中的洛玉姬突显出来,这才招唿道:「宗主安好,弟子百鬼拜见!」 冥火阎罗是何等人物,只搭眼一瞧,便将事情的经过猜了个大概。自然知道他们这边佔了主动,心中暗赞之际,脸上却勃然作色:「混帐东西,你抱着玉姬侄女在干什么?宗门派你出去做事,可没让你……」 他那样子已是气极,正说着便咳了个昏天黑地。 李珣心中大笑,脸上却要做出惶恐的模样。 当然,他也不能让冥火阎罗再这么说下去,若真拂了洛岐昌的脸面,可就糟糕透顶。 他忙应声道:「宗主恕罪,这里只是玉姬小姐身有不便,弟子顺便照拂一下,呃,这次宗门之事,弟子也已完成了,还要多亏了三皇剑宗自洛宗主以下,多名道兄相助……」 他将刚刚那番鬼话换了几个辞,又重新说了一遍,末了还细细地形容那三件战利品,供冥火阎罗参考。 听了这套连鬼都不信的言语,冥火阎罗瘦脸**几下,终于强忍着没笑出来,而在场的其它人等,除了洛岐昌外,脸上则都有些不太自然。 这时候,话语权是掌握在冥火阎罗这边的,他也体现出了一宗之主的魄力,只是略一沉吟,便转向洛岐昌,低低一笑道:「东皇难得有助人为乐的机会,我们也是感同身受。 「这样吧,那本心得笔记,还有『玉液还真鼎』,这些都是有主之物,你们正道宗门,守望相助,回玄宗的东西,便劳烦你们送还吧! 「剩下那对轮子,便当成我宗弟子这一趟的辛苦费,如此可好?」 冥火阎罗这话可实在是阴毒得很,一句「守望相助」,便绝了三皇剑宗昧下这两样东西的可能,大概不出几日,听到风声的回玄宗,便会前来索要他们的「失物」了。 可以说,在这件事上,三皇剑宗不会获得任何好处,反而白惹了一身骚! 洛岐昌的决断力在此时显露无遗,他没有半分迟疑,点头说好。 冥火阎罗旋即瞥了李珣一眼:「这百鬼人还机灵,那轮子扔给他便是,咳,百鬼,你还傻坐在那儿干什么?」 李珣闻言,应了声是,扶着树干站了起来,他环目一扫,将周围所有人的神情都收入眼中,这才咧嘴一笑,已箍在洛玉姬脖子上许久的手臂,开始一分分地松开。 在此刻,周围的唿吸声都静止了。 李珣的手臂已松开一个堪称安全的距离,但仍平平架着,洛玉姬身上受制,根本无力站稳,只能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这时候,李珣停下了动作,目光转到距离最近的一位女修身上。 那女修姿容端庄,身上剑势森然,气势不在胡不离之下,应当也是个有名的人物,她看着洛玉姬的眼神则颇为急切。 当李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甚至还没发觉,直到李珣咳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李珣向她勾了勾手指。 「请过来帮忙,哎,就是您了!」随手指挥一位修为精深且又容貌秀丽的女修,感觉还是挺不错的,李珣的笑容越发显得温和无害:「请扶着玉姬小姐,这宝物分配,总还要让我腾出手来吧!」 看着他轻轻巧巧将最能护着他性命的「护身符」送走,还能这么从容镇定,即使他是装的,也要人暗叫一声「佩服」。 被支使的女修怔了怔,这才走上前去。 李珣非常干脆地松手,再用肩膀一顶,洛玉姬便软软地跌了过去,正好被那女修一把抱着。 本能地,四面响起了隐隐的剑啸之声。李珣只是咧了一下嘴角,看都不看一下,向着冥璃二人昏厥的地方走去。半途中,他感觉到洛岐昌的目光,向那边扭头一笑道:「洛宗主,宝贝在我师兄身上呢!」 冥火阎罗极配合地咳了两声,饶是洛岐昌如何喜怒不形于色,面对这含意无穷的一句话,仍在脸上闪过了一道浅浅的红晕,其它人更不必说。 李珣只当看不见,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从冥璃怀中掏出了那本心得笔记,还有「玉液还真鼎」,朝着洛岐昌走过去。 待到五尺之外,李珣毕恭毕敬,以宗门礼节,手臂略过于肩上,眉眼低垂,呈上两件物事。这是晚辈向长辈礼敬之法,用在此处,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洛岐昌袍袖一捲,将两样东西收去,道一声「罢了」。 李珣一笑,眼角处恰看到扶着洛玉姬的女修要为那大小姐通络经络,当下大喝一声:「慢着!」 这一声叫得好生突然,全场登时为之一震,有几个心性差点的弟子,甚至差点儿挥出剑去,场面立时一乱,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在李珣身上。 「稍停一下,稍停一下!」李珣有些手忙脚乱地比划,要那女修停手,「玉姬小姐还是稍等一下再活动为好!她那脾气……」 话说了一半便停下来,但那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洛玉姬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睛都变得红了;扶着她的女修目光望向洛岐昌,见他点头,竟真的不再动手,只在洛玉姬耳边劝慰几句。 李珣立时长吁出一口气来,彷彿那个软绵绵的刁蛮小姐,比周围这些高人修士,还要兇勐一百倍! 此时的李珣,像极了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哪还有刚刚笑对三皇剑宗近半高手,仍谈笑自若的模样? 洛岐昌只觉得胸口一闷,再看被李珣搅得不知所措的几名弟子,心中感叹。 他心机渊深若海,但并不小气,他看着李珣,低声赞道:「幽魂噬影宗有个好弟子,百鬼是吧,很好,我很看好你!」 他淡淡说来,虽在叹息,却没有一点情绪外露,但言语顿挫之间,却自有一股不屑做作的高傲,显出这确实是他的真情实感。 李珣笑吟吟地谢了,再转向冥火阎罗那边,毕恭毕敬地请教接下来的指示。 冥火阎罗有气无力地道:「回来罢,宗门还有事情。你们不要在路上磨磨蹭蹭,十二日之内,必须赶回!」 他言下之意,便是十二天之内,不见李珣等人回来,三皇剑宗便要担上一层干系。 洛岐昌如何听不出来?他冷眼向冥火阎罗那边一扫,冥火阎罗便知火候到了,淡然一笑,身形隐去。 李珣对着已失去影像的光屏再行一礼,这才抬起头看向洛岐昌,似乎要听他有什么安排。 洛岐昌只是袖角一摆,不远处瘫在地上的冥璃二人便先后清醒过来。 他再不多言,转身离去,三皇剑宗的人马也都跟了上去,而每个人离开之前,都会对李珣投以一瞥,其中几乎完全一致的情绪,让李珣明白,这个仇,是彻底地结下了。 在三人全速的飞行下,赤城山脉很快就被他们抛在了后面。先前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的「猫儿」,也现身出来,这见风使舵,闻风而逃的本事,显然已修炼到了极致。 距事情结束已有一个多时辰,冥璃与幽五省仍然没有从心悸与惊叹中回过神来,对李珣的作为,也是赞不绝口。不过,从他们的惊佩中,李珣还是发现了丝丝的警惕与戒心。 这是典型的邪宗风格!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竞争者,争权、夺势是无处不在的功课,人们每时每刻都要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 看上面,寻找可以超越打压的对象;看下面,则是警戒将要赶上的威胁。 李珣化身的百鬼,便由一个可以居高临下欣赏的对象,迅速地转变成一个威胁到他们的地位,甚至已有所超越的人物,他们又怎能不提高警惕? 李珣将一切都收入眼中,心中更是亮堂得很。他没有资格说别人什么,因为,他自己做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随着赤城山脉的远去,一直在他们身后数十里跟随的几道剑光都调转方向,移出了他们的观察范围。 这就是三皇剑宗的「护送」,反正只要李珣三人不在他们的地盘上出事,之后不管有什么变化,他们都有理由推卸。 说是欲盖弥彰也好,是好心提醒也罢,三人都从这举动里察觉出一些信息来。 冥璃抽了抽嘴角,骂了一声「贼心不死」,又把目光转到李珣脸上,问道:「百鬼师弟,你怎么看?」 李珣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说的是前方危险所在,便微皱起眉头道:「应该是朱勾宗吧……」 他心中笃定,语气却非常模煳,说着,他又看向幽五省。这个一向低调的傢伙只是略一点头,就不再说话。李珣暗中一笑,又把目光移回到冥璃身上。 这是一种「尊重」,冥璃心中还是比较受用的,他嘿然一笑,脸上却是绿气大盛:「来的是朱勾宗,不过在后面使力,却一定是那个洛皇帝。他那黑吃黑的本事,可是精得很!」 三人都是一笑,他们心里都再明白不过,有朱勾宗的百了刀、明皇戟在,对方的实力便远在他们之上。 洛岐昌想靠朱勾宗来个黑吃黑,而他们又何尝不想靠三皇剑宗,来避过朱勾宗的锋芒呢? 他们在这里计较,行动上也就飘忽了许多,他们在赤城山的地界,绕了足有三天,捉迷藏般昼伏夜出,继而突然发力,向着宗门的方向狂奔。 这一连串动作做得很成功,在朱勾宗醒觉之前,李珣他们已经飞出了上千里去。 然后便是一场追逐战,双方实力毕竟有些差别,不过就是一天二夜的飞行,朱勾宗的人马便又赶了上来。 此时,李珣等人经过的地方,是一片没有任何宗门驻扎的缓冲区,也是三人最担心的危险地带─预期的攻击终于到来。 第51章 第六集 幽魂噬影 第七章 逆影 没有任何的招唿,一道乌黑的光影从地面某处弹射上来,直插三人中心地带。 冥璃搭眼一扫,便抽了一口凉气:「花萼烟魔梭!散开!」 三人炸弹开花般弹向三个不同的方向,那乌黑光影原来是一个梭子状的东西,速度极快,三人刚刚散开不远,它便迫上前来,在三人之间的中心点上与舕舔舞,蜩蜸蝃蜘勐地一凝,前后之力相加,碰然爆开,洒出一团浓浓的黑雾。 这雾气似有灵性,并不随风飘动,而是极快地舒展开来,像一朵剎那怒放的妖花,化为三瓣,分别追向三人,速度似缓实疾,竟比御剑还要快上三分! 朱勾宗是通玄界数一数二的炼器大宗,这一界许多威力惊人的法宝,尤其是邪门法宝,都是从朱勾宗流传出来。 李珣在连霞山上时,也听说过朱勾宗一些比较知名的「产品」,这个「花萼烟魔梭」便在其列。 这是一件只能使用一次的「消耗品」,但威力着实不能小觑。 梭中的「缚魂烟萝」可化分数百缕,分别追击敌人;而隐在「缚魂烟萝」之中的「蓝星砂」,则毒性极大,一旦被「缚魂烟萝」缠上,「蓝星砂」便会顺势沾身,蚀肉断脉,极其阴毒。 李珣在面对这种恶毒法宝之时,绝不敢有丝毫大意,此时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得力的法宝,只能凭借外放真息抵挡。 也多亏了他近日功力精进,幽明阴火越发精纯,在身后黑雾即将沾身之时,他一个旋身,幽明阴火透过全身的毛孔、窍穴,在丝丝气流啸音下,喷薄而出。 他周围的光线蓦然一暗,在这剎那,以他身体为中心,三尺方圆之地,正常的空间已被尽数扭曲,张开了一个不知通往何处去的裂缝。将后方已渐渐膨胀的烟雾,长鲸吸水般投入其中去,再不见半点踪影。 应付过这波攻击,李珣才想喘口气,心头迸发的警兆,便与「猫儿」尖利的啸音一发地响起。 这情形,与这两天之间,被三皇剑宗偷袭时,几乎一模一样,但李珣应对的却是越发从容。 「铮」地一声鸣响,幽一从安身的异空间里,弹出了一根手指,正击在后方飞射而至的刀刃上。 李珣身子一震,被后方轰来的震波击出老远,却又在一个翻身之后,正过脸来,大笑道:「百了刀?」 入目的却是一团模煳朦胧的灰影,不愧是最精擅暗杀之道的宗门之一,被李珣怀疑是「百了刀」的傢伙,根本就不和他搭话,转眼间又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李珣眉头一皱,与人影同时消失的,还有对方全身的气息,这些专干暗杀勾当的修士,对于潜形匿迹之道,都有所专精,还有那让人头痛的谨慎与阴沉,很难对付。 彷彿为他的想法做证明似的,远处的天空中,传来冥璃与幽五省接连的两次闷哼。 李珣心头一跳,迅速地转过头去,而下一刻,预料中的寒气扫过了他的脖颈。 「早想到这一手呢!」他低低一笑,脖子像是突然抽去了骨头,软泥般折了下去。乍一看去,倒像这人的脑袋齐颈断裂一般!这不是《幽冥录》上的绝学,而是从血散人的血魔化心大法中学来的。 这魔功的特色之一,就是真息与肉体的交融互化,以达到随意赋形,流变百态的地步。 李珣现在还达不到贯通全身的程度,但具体到某一段肢体,还是可以做到。此时突然使出来,果然收到奇效。 避过这阴狠的一击,李珣想也不想,回手一掌拍出,这是一招「鬼灵火」,修到深处,真能引动九幽鬼灵,生成噬魂销魄的阴火,万物不能稍触其锋。 李珣的修为还不够,达不到那种摧枯拉朽的效果,但这一掌出去,周围的空气便整个地燥热起来,高温、扭曲的光线、还有炎流膨胀四溢的轻啸,合在一处,却能引动对方的焦躁之心。 这个情绪一生出来,立时便散入六识七窍,引发种种幻象,引动阴火,烧灼其中,这又是「离魂阴劫」的灵活运用。 「鬼灵火」属于幽明阴火的高阶应用,「离魂阴劫」则是驱魂炼魄通心大法的精妙法门。 而他能在一掌之内,同时驾御两种截然不同的法诀,还使得如此举重若轻,便是冥火阎罗或是阎夫人在此,也要鼓掌赞叹。 这堪称绝妙的一掌,便是百了刀也不能轻松视之。 李珣身后传来「呛啷」一声鸣响,铿锵的金铁之声打碎了慑魂之音,而凌厉的刀气,则将周围的燥势一扫而空。 这是一次虚空交击,李珣先觉得胸口一闷,接着便是背上发凉,已被刀气的余波扫中,他知道接下来的攻击不可力敌,便头也不回,脚下飞剑加力,转眼间便逃了开去。 直到这时,他才有空向冥璃那边看了一眼,一看之下,李珣的眼睛便直了! 在他眼前的景像是─冥璃与幽五省相距约半里,约同一高度,就像两块石头般,直直地摔落下去,差不多同时栽入树丛之中,不知死活。 「娘的,这就完了?」李珣后背霎时渗出了一层冷汗,这根本是没可能的! 冥璃和幽五省都不是弱手,他们是冠着宗门大姓的嫡系子弟,是幽魂噬影宗未来数百年的顶樑柱!即使在赤城山那边,被人一击倒地,那也是在出奇不意兼又敌手太强的缘故。 现在呢?他们心有准备,严阵以待,却仍是被人儿戏般一击而倒!这…… 他脑中的念头还没转完,心中忽又生出感应,这一剎那间,他的头皮发炸,整个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想也不想,异空间中的幽二抢出一只手来,向他背上一架!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只有一只颇为纤长的手掌轻轻地贴在他的后背上,劲力将吐未吐之际,忽又响起一声轻咦,这只手又收了回去。高空中朔风捲过,李珣背后被那手掌贴上的衣物,倏然化灰飞去。 「有趣!」一声轻轻淡淡,分不出男女的中性嗓音从他耳边飘过。 如果仅此而已,也就罢了,真正令李珣难过的是,他明明知道说话的人就在他身子周围,却根本察觉不出一丝半点!那种虚不着力的感觉,诡异得令人心寒。 这本是没可能的!如果不是幽二在千钧一髮之际,行险攻其必救;如果不是这人一击不中,不再出手,李珣现在怕是要和冥璃他们一般无二了。 这是什么速度? 「不对!」李珣心中勐醒。 对朱勾宗此次来人,他是专门从冥璃口中瞭解过的。 两个棘手人物里,百了刀潜形匿迹的本事了得,擅长的是突入死角,致命一击;明皇戟则是功法特殊,一柄七耀缤纷戟使出来时,如大日当空,光芒炽烈,使人不可直视,偏又在「正大光明」后的阴影里,使出种种阴毒手段。 而这人,显然不是同样路数,这种极速挪移,飞行绝迹的本事,不像是朱勾宗,反倒有些像在暗杀界与之齐名的……想到这里,李珣脑子里忽地蹦出个人来。 刚刚还一团乱的天空中,忽然静了下来,方纔还要取他性命的百了刀不知跑到哪去。 在李珣的视界,没有任何人影。 然而,纯凭直觉,李珣知道,仍有一个可以轻易取他小命的人,停留在他视线死角的某个地方。 他怔了半晌,高度的紧张使他的颈部很快就发酸了,他也不敢动,在心中酝酿了好一会,又见对方没有先开口的意图,这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水仙子?」 「哦?你看得到我?」 仍是那有些中性的嗓音,不过,可能是因为心有定见,李珣便从中听出一些专属于女性的柔润来,而听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他忽然有就此晕厥的冲动。 「水蝶兰!真是她?那个近百年来的超级大叛徒,反出落羽宗,投靠死对头的『逆水勾』水蝶兰?」 李珣心中叫了一声苦,他接这趟差使的时候,可没想过,朱勾宗九大杀手,竟来了三分之一! 此时,这三人就算比不上三皇剑宗那般强势,可现在自己手中可没有能当挡箭牌使的笨女人啊! 他抽抽嘴角,终于忍不住苦笑起来:「真是水仙子在此!百鬼无能,只是乱猜的,但能见识到仙子的逆影遁法,幸何如之!」 后面的女子轻轻而笑:「百鬼?这名字难听,说话倒文诌诌的……你很有趣呢!」 听起来,她语气中没有半点儿居高临下的味道,品评的这么一句,就如同邻家姐妹一样和善可亲。这是李珣以往在任何强者身上,都没有见识过的,可李珣却绝不敢认为她如此地好说话。 朱勾宗九大杀手,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尤其是这水蝶兰,可说是四九天劫前后,风头最健的女修。 她身兼两宗之长,功力直追各派宗主,又狡诈如狐,心狠手辣,和要顾忌女儿性命的洛岐昌相比,可是让人头痛得太多了。 但在这种情形下,李珣的心情反又放松下来,他耸耸肩道:「多谢仙子夸奖!不过,按照小子的看法,贵宗可是更有趣呢!」 「哦?怎么说?」 「不过是个小小的故府,贵宗何必派出这种阵容出来?」他伸手入怀,拿出那一对铜轮,在手中抛了两下,「杀鸡用上宰牛刀,不外如是!」 「可是,用宰牛刀还杀不死鸡,不是更糟糕吗?」 这句话尾音犹在,李珣手上一轻,铜轮已经不翼而飞。下一刻,只听见水蝶兰「啧」了一声:「天识轮!这种法器很少见呢!」 「是吗?」李珣极自然地回过头来问。而在下一刻,他的额头上被点上一根手指,上面没有丝毫真息,只是被女性尖尖的指甲蹭着,有着痒痒的感觉。 他终究还是没有看到水蝶兰的脸,他只是看到了宽宽的浅蓝纱袖褪下时,光洁如玉的手臂;女修的面容,就被遮挡在这纱袖后面,若隐若现。 李珣非常精乖地举起双手,做无辜状。耳边则传来了对方轻轻的笑语:「果然是个有趣的傢伙!也怪不得洛老儿会在你身上丢脸……我很看好你呢!」 同样一句话,洛岐昌说来,严肃凝重,不打折扣;而由这水蝶兰道来,却像是一个朋友开玩笑一般,当不得真。 只这么一句话,李珣便明白,那日他与三皇剑宗交涉之时,这水蝶兰便隐在附近。不说其它,单论这一个在「东皇」面前潜形匿迹的本事,便很让人佩服了。 「刷」的一声响,李珣额头上的手指离开,同样是这一只手,又魔术般地展开了两片铜轮,挡在李珣眼前:「这天识轮,还给你吧!」 「啊?」 「没听懂吗?还是不要?」 「要,当然要!」李珣不知对方在打什么主意,但这时候,装傻的效果或许还更好些。 他急不可耐地伸手,将铜轮拿到手中,眼神顺势往前一探,却哪还有人影在? 正奇怪的时候,下方的山林中,几道剑光沖天飞起,转眼间就去了七八里路,李珣看得清楚,其中正有那百了刀和明皇戟。 走了?在搞什么鬼?李珣正想四处张望一下,身后忽又传来话音,把他吓了一跳。 「这天识轮我们拿来无用,送你无妨。不过,若是空手而回,宰牛刀落空,回山又怕被人笑话,你说怎么办?」 水蝶兰仍留在此处,说这些没营养的废话,这种奇特的态度,使李珣头大如斗。 幸好,他还没有被这一来二去的沖昏了头。 怎么办?随妳的想法办呗!对此刻的主导权归属问题,李珣是最清楚不过,他干笑两声,聪明地没有说话。 水蝶兰果然颇为欣赏他的知趣,继而笑道:「很好,你确实想得明白,那我就把牠带走了,这么交换,没问题吧!」 「牠?交换?」李珣脑子里面一时还没想明白,耳中却忽地听到一声尖锐的嘶叫,他身上一震,勐地转过身去,正好看到一道红光爆闪,向天边飞掠,而红光之后,一片虚空处,忽地模煳起来,显出一个人影来。 这人影轻巧地伸手一拈,红光的去势戛然而止,然后便是越发凄惨的嘶叫。 李珣失声惊道:「猫儿!」 「猫儿」也不知是否听到他的叫声,或许是本能地感觉到牠将要面对的可怕的事情,叫声越发凄厉。 李珣呆呆看着,一时间连惊怒都忘了。只见那人影挥着「猫儿」,向这边招唿了一下,又如一个虚幻的泡沫般,转眼间,就淡去了。 「我x死你,水蝶兰!」在那么一瞬间,逆沖的热血充溢了李珣的大脑,他声嘶力竭地大吼,然后朝着水蝶兰最后出现的方向,奋力将铜轮扔了出去。铜轮「呜呜」地飞出了数里,才力竭坠下。 在铜轮下落的过程中,李珣将他这辈子学过的所有不堪入耳的脏话,一古脑儿地倾倒出来,直骂得嗓子沙哑,浑身乏力,才停了下来。 他弯下腰,手抚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种感觉太讨厌了,不只是因为「猫儿」这位新交的「朋友」被掠去,更重要的是,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真他妈噁心─他本以为,这辈子已经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闭上眼睛,强自抑住心中的烦闷,最后,他抽了抽嘴角:「很好!水蝶兰,祝好运……好运到,不要落在我手里!」 幽魂噬影宗总坛,鬼门湖。 这里是一处原始森林的深处,重重大山围拢的平原地带。在森林的最深处,树木掩映中,重重的瘴气、毒虫、异兽的包围下,鬼门湖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多少万年。 若是说,在腾化谷中,见着太阳很不容易,那么在这里,在鬼门湖左近,想见太阳无疑就是一种奢望。 参天的巨木、缠绕的籐蔓、终日浮游不散的瘴气、还有因为宗门秘法而生就的层层迷雾,将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离,透不进一点光来。就是照明,也是用长年不熄的火炬代替。 李珣对这里的认识,除了在明心剑宗所学到的一些基本常识外,便是从鬼先生在《幽冥录》的留言上,所描述的「化阴池」,按照鬼先生所说,百年之内,李珣必须到其中去泡上一泡,否则便会被阴火反噬而死。 但由于百年之期实在太长,李珣大多数时候都忘了个干净,还是到了实地,才又一次想起来。但这念头还是一闪而逝,转眼间被他抛到了脑后。 当李珣踏上鬼门湖岸,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悬浮在半空中,在天然形成的林木穹顶处燃烧的「火球」。 冥璃解释说,这火是抽取九幽地气为燃料生成的不灭阴火,只要九幽地气没有枯竭,这火便不会熄灭。 在灰白色的火光下,冥璃的面孔青绿交错,更显狰狞。不过,可以看出来,在这宗门之地,他比在外面时,要谨慎了许多,本就少言寡语的幽五省,也更沉默了。 在半空洒下的光芒中,李珣的视线穿过湖面,向冥璃所指的湖中心看出,入目最多的,还是灰暗混浊的雾气,在雾气之下,还有一些建筑的轮廓,感觉都相当雄伟,却怎么也看不清全貌。 「别说是百鬼师弟你,像我们在这儿住了两百多年,也都没见过全景呢!」 冥璃招唿李珣踏湖而行,一边走一边说道:「当初,我是花了一年多的工夫,才记下一些常走的路径。照我想,等你能把这里的路径都走一遍,那时候,你不是宗主,便是长老了!」 这个笑话不太好笑,但李珣还是凑趣地笑了两声,却惊起了旁边栖游的一群水鸟;这些鸟儿,外形看起来像是野鸭子,只是整个瞳孔都是血红色。牠们拍拍翅膀,大片大片地飞了起来。 「这是寒水鸦,平时还算和顺,一些练控魂、傀儡还有勾魂之术的师兄弟们,还拿牠们来练手,不过,若是有不长眼的人闯进来,那场面……」 「冥璃师兄,一向可好?」 一个修士从雾气中走出来,打断了冥璃的话。 冥璃循声一看,倒是小吃一惊:「鬼机师弟?可是宗主有事?」 那修士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模样,比李珣还小,一脸的稚嫩,只是那眼睛也太灵活了些,稍一转眼,就把李珣上下打量了个够,这才道:「正是,宗主及十二长老都在,就等你们前去述职了!」 冥璃从齿缝里抽了点凉风进去,他看向李珣,苦笑道:「百鬼师弟,这次哥哥两人的小命,可就攥在你手里了!」 李珣非常明白他的意思,这一趟行动中,两次堪称为耻辱的晕厥,已让冥璃和幽五省失去了说话的资格,他们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只是,李珣更清楚,便是他极力为两人开脱,换回来的,可不一定是感激啊! 他脸上则是一片诚挚的笑容:「二位师兄放心,小弟晓得!」 宗门大佬召见三人的地方在虚昧厅,这厅的名字很怪,但这厅本身更怪。 它是开凿在湖心岛下数十丈的地下,厅的四壁均是坚硬如铁的岩石,大厅长宽皆有十余丈,高七八丈,比人间帝王的宫殿还要雄伟几分。 厅内没有桌椅,有的只是在四五丈高的石壁上开凿出的前三、左右各五,共计十三个石台。 在李珣迈入厅中时,他看到的就是十三个石台上燃烧涌动的火光,火光是宗门里最常见的灰白色,从冥璃口中得知,大佬本人的影像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而是以火光代替,火光的燃烧和熄灭,就证明了他们的到来和离开。 「故弄玄虚!」李珣腹诽了一下,但他仍要和冥璃、幽五省一起,向着前方正中央那团火光,恭恭敬敬地行弟子礼。 这种姿态,倒像是某种邪教仪式,古怪的很。 那团火光无风摇曳了一下,从其中传出来冥火阎罗病恹恹的嗓音,这使得他的声音更嘶哑了:「你们这次做得不错,能从洛岐昌、水蝶兰他们手中夺食,怎么说也是给宗门长了脸面!」 李珣三人一起应声,谢过他的赞赏。心中也不无意外,难道十三巨头将他们叫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冥火阎罗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忽地集中了目标,他唤道:「百鬼!」 李珣眉头一跳,应声道:「弟子在!」 「你做得很好!」冥火阎罗瘖哑的嗓音中,透出那么一些赞赏的味道,这与刚才那例行公事的语气,可是截然不同,「你加入我宗时间不长,但若从你送还《幽司真解》开始算,也算有百多年了吧。」 他忽地将话题扯到李珣最忌讳的方面,无意中却把李珣吓了一跳,待听到他语气和缓,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可李珣又哪知道什么《幽司真解》,只能含煳地应了。 幸好,在场的人都没往那方面想,李珣得以矇混过关,冥火阎罗却像是陷入到某种思绪中去,语气也变得悠远起来。 「百年前,你那作为也不过是『知进退』而已,当初与你联繫,又考察你根骨的冥湖长老,也并不看好你,认为你没有太大出息! 「唉……百年光阴,一晃而过,冥湖长老也故去了,只怕他是作梦也想不到,你能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冥火阎罗在上面缅怀过去,却不知下面的李珣,险些便被他的话惊得心脏爆裂。 所幸,李珣歷练渐深,这修养功夫也是越发深厚,一惊之后,他脸上神色不变,甚至连身上毛孔开闭、心跳速率,也没有太大变动。 此时冥火阎罗已说回主题上,他道:「这次龙环山一行,你能随机应变,在诸方强者面前,不堕我宗门名声,这很好!便是宗门嫡系里,也没几个比得上你!」 被这连番的赞美之辞压下来,李珣已不知该如何招架,身边冥璃与幽五省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奇怪,看得李珣心头发寒。 忙开口道:「宗主谬赞了,弟子在外飘泊多年,只这口舌练得还算伶俐,这次不过是有机会使出来罢了……其实,若不是两位师兄捨身为我挡住正锋,使我有应变的机会,早在赤城山上,这宝贝怕就要易主了!」 仓促之下,这谦让之辞说得便有些僵硬,但毕竟还有作用,前方冥火阎罗也是一笑:「他们的功劳自然少不了……你们两个,便去『幽谷鬼藏』处,各挑选一本甲类高等的应用法门,修习去吧!」 冥璃和幽五省同声谢恩,也知道这是让他们退下的说辞,便精乖地向三方行礼,倒退着走了出去。 这大厅宽广,还没等二人走到一半,冥火阎罗便道:「百鬼,你此次立功最大,能与洛、水这两个头面人物对峙且不失气节,只这一条,将你冠以宗门大姓,便不为过!你且上前来!」 李珣心中尚有些余悸,脑子也不是太清楚,闻言梦游般走上前去,在别人眼中看来,他却是欢喜得傻了。 也是,常人上百年未必能获得的殊荣,上千弟子眼红耳热的位子,他入宗不过数月,便轻易拿来,如此机缘,换了谁都不会等闲视之。 尚未退出厅外的冥璃与幽五省对视一眼,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们总算明白,为什么十三位大佬尽数在此。也只有给弟子冠以宗门大姓的仪式,才会要求这些长老到齐。数息之后,他们便会多上一个平起平坐的同伴了。 仪式非常简单,在李珣走到距石台三丈远时,他脚下的地面亮了起来,上面纵横交错的符纹彷彿活了过来,在光芒的映衬下,蜿蜒流动。 在这光影中,他的面前翻起了一面由光芒凝成的案板,上面摆放着一个精緻的手环。 「因你名号中,有一个鬼字,就不需要另行改姓了,这『七鬼铃』便是你身份的证明!」 在冥火阎罗嘶哑的嗓音中,李珣缓缓拿起手环。 在他手指沾到手环的一剎那,所有的光芒都迅速地消去,当最后一丝光线消褪,十三个平台上的火光忽地同时暴涨,伴之而生的,是十三道迸发而出,又瞬间合为一处的尖啸。 啸音转眼间便拔高到常人所无法忍受的地步,然后锵然断绝。 地面又恢復了平常的模样。李珣深吸了一口气,将手环套在左腕上,冰冷的寒气透过皮肤,散入他的四肢百骸,又很快地变成了融融暖意。 李珣轻抚着手环,从此刻起,他便是幽魂噬影宗第二十二名大姓弟子。也从这一刻起,他勐然觉得,这个「百鬼」的身份,正前所未有地真实和丰富起来。 仪式结束了,李珣单膝跪地,谢过宗主、长老以特殊咒法,为七鬼铃所做的加持。 从此刻起,七鬼铃便与他血脉相通,随着他修为的精深,七鬼铃将会在适应他所学功法的基础上,不断进阶,成为一件颇有威力,而又为他量身订做的法宝。 冥火阎罗轻咳了几声,再次开口道:「至于那天识轮……」 李珣闻言,忙从怀中取出铜轮,正想双手奉上,却听到冥火阎罗这样说道:「听说,你豢养的一头血吻,被那水蝶兰拿去,由此才将这轮子换回来?」 李珣现在想起不知死活的「猫儿」都有些咬牙切齿,这小妖虽然一直不曾真正地降服于他,还常常垂涎他身上的宝贝,可是几个月的相处下来,说没有感情那就是胡扯。他心情不免有些低落,只应了一声「是」。 「血吻是天生妖物,其珍奇怕是还在这天识轮之上……可惜了!这么说来,宗门倒是欠了你!」 李珣心中一跳,忙称不敢。 冥火阎罗却不睬他,迳自说道:「听阎夫人讲,你主修幽明气,辅修驱尸傀儡术,这样正好,我便用这对轮子赔你的血吻,用天识轮辅以傀儡之术,至少省你三十年苦修,勉强抵过血吻的价钱!如何?」 李珣还能说什么?他早被这接踵而来的好处砸懵了,此时张口结舌,已是说不出话来。 第52章 第六集 幽魂噬影 第八章 燕返 李珣躺在床上,手中拿着两个天识轮,翻来覆去地看,脑子里是乱糟糟的,没有半点头绪。 今天在虚昧厅,冥火阎罗临时充当了一回财神爷,出手大方也就罢了,偏偏大方得没有理由! 对李珣毫不吝啬的溢美之辞也就罢了,可宗门大姓是那么好给的吗?上千弟子中,也就是那么二十几个! 这些人是经过怎样的拼搏,才爬到这个位置?就算他能从洛岐昌身上佔得便宜,从水蝶兰手下全身而退,又能说明什么? 还有这天识轮,虽然还不知是怎么个用法,但一行人打生打死的拿回来,冥火阎罗甚至还没沾手,便又把它送了回来。 想一想,三十年苦修啊,即使通玄界的修炼往往是以百年、千年为单位,但这也是相当可观了! 要知道,李珣本人修炼的时间,才不过十年呢! 冥火阎罗在想些什么?这个问题搅得他头都痛了,而这个时候,敲门声响起。 出乎李珣的意料,门外站的竟然是阎夫人。 她一身娴雅素淡的裙装,外罩同色披肩,站在门口,微微而笑,昏暗的厅室也因为她的到来,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 李珣怔忡一下,才懂得行礼,又迎她进屋,点上灯火,等一通忙乱后,他回过头来,便看到阎夫人正拿着一个轮子,细细打量。 「好宝贝呢!」阎夫人说的话与冥火阎罗大同小异,这相隔足有半个多时辰的话语之间,似乎有某种奇特的引力,让人忍不住去探究其中的联繫。 李珣挠挠头,露出他最没有威胁的一面,苦笑道:「宝贝虽好,不过弟子还不知道怎么用呢!宗主说这是用来辅助傀儡术……呃,难道是让傀儡用这玩意去打架?」 阎夫人被他给逗笑了,她将轮子放在桌上,极富女性韵味地掠了一下鬓边的散发,方指点道:「这对天识轮,最具价值之处,便在这中心的『智识珠』上。 「智识珠用处,便是为痴傻呆笨之徒开启闭塞的神智……你说,要傀儡拿它去做什么?」 李珣的眼睛当即睁得大无可大,他的目光转向桌上不起眼的铜轮,脑子里面霎时变成了一片空白。 恍惚中,阎夫人的话音陆续进入耳中:「你的驱魂炼魄通心大法,已有了几分火候,可以制作傀儡了。只是初炼时,傀儡神智全无,纯凭本能行事,十分讨厌,有了这轮子,便能省不少工夫。 「当然,无论怎样,傀儡都不会同你一样聪明,说是省你三十年苦功,三十年下来,智力水平大约有五岁孩童那样吧……」 「五岁孩童?」李珣偷偷吸一口气,缓缓心气,又奇道:「这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管用吗?」 看到李珣贪心不足的模样,阎夫人好笑之余,又白了他一眼,这略显亲暱的动作,当真难能可贵。 李珣被她无意间透露出的风情慑得一呆,只听她道:「世上都是无中生有难,有再生有易。你觉得,是教一个痴呆懂事容易,还是教一个五岁孩子懂事容易?」 李珣当即恍然。 他旋即又想到一个关窍,便在心中罗织一下说辞,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弟子听说这傀儡需要以活人为根本,这若是将人炼成傀儡,再使他灵智復甦,这记忆是不是跟着回来?」 「你想得容易!」阎夫人略一摇头道:「这傀儡的『原材』是要不住地填补、修改的,随着修为的精进,『原材』的质地也要跟上。 「想改变最初的质地,不外乎蛊噬、修补两种,而这哪一种不是要将几十上百个『原材』揉到一处?这么多『原材』搭配揉合,互相作用、变异,前世的记忆哪还能保留下来?」 李珣抽抽嘴角,总算没有急切到将「如果『原材』不变化」这类蠢话说出口去。 可是,倒是老天爷开眼,阎夫人也来了谈兴,随口又添了一句:「当然,宗门歷史上确实有几位前辈,高屋建瓴,将『真人』甚至『真一』级数的高手直接炼化,一步登天,那又另当别论了!不过,要你做来,恐怕要等上千多年!」 她看向李珣,眼中自然是「小子你就不要异想天开」的意思。 李珣此时,却是内心兴奋得恨不能高歌一曲,但面上还要做出「高山仰止」的模样,去缅怀宗门「先烈」。 关于天识轮的话题就到这里,而李珣已觉得,这收穫比在虚昧厅时,还要强上一些。 而他到这个时候,才想起要问阎夫人的来意,这位外表娴静,实则心机渊深的美妇,总不是趁夜到弟子房中来指点法诀的吧! 作为弟子,既然师长不主动提起,他也只能主动揽过来。 李珣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引出了这个话题:「夫人,今天这事,弟子总觉得来得太容易了些,心里面有些不踏实,还请夫人开示一二。」 「宗主授你大姓,自然有他的理由,你好好接着,何必杞人忧天!」阎夫人说了一句,又看到李珣满脸的不信,忍不住笑道:「你这人吶,疑心太重!嗯,不过呢,小心些也好!你这大姓,我们这些长老都是同意了的,不过,底下的弟子们怎么想,你要注意些!」 后面这句,才是重点吧! 李珣咧咧嘴,脑子里转得飞快,分析阎夫人话中的深意。 阎夫人也不想让他瞎猜,便又叹了一声道:「这两年,宗门死气沉沉的,弟子们都各安其位,上进心也少了,许是宗主看不过,这才对你破格提拔……唉,宗主的日子,毕竟是不多了!」 李珣身上打了个寒颤,他好像捕捉到了什么。看着阎夫人的所作所为,若说她没有上位的野心,当真是连鬼都不信。不过,她似乎也没想着和冥火阎罗对着干,莫非…… 他眨眨眼,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弟子会小心的,不过,总不能都提防着吧,夫人觉得,弟子应该要防哪些人呢?」 阎夫人贊许地一笑,显然对李珣的反应十分满意,她缓缓道:「碧水君与你有杀徒之仇就不提了,就算他自重身份不和你为难,他座下弟子也很难与你相处,这是一批;还有就是幽狱长老,他一直与我有些嫌隙,你也要多加注意!」 顿了顿,她又道:「虽然有些冲突不可避免,不过,就我本心来说,你入门不久,还是不要在这种事上耗费心力,有些事情,暂时退一步也好,等以后有了资本,才方便行事!」 她前半截说的话很像一位文雅知礼的深闺妇人,但后面一句的含意则可以好好地品味。 李珣心中更是敞亮。 这碧水君和幽狱,想必就是与阎夫人争夺未来宗主之位的强劲对手,冥火阎罗心中想必也是清楚得很。 李珣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并不想造冥火阎罗的反,而是自己斗得不亦乐乎。不过,看起来,冥火阎罗寿元将尽,已经是既定事实了。 按照李珣的政治眼光估量,这个心机、手段、修为都极为厉害的痨病鬼宗主,恐怕是要在他大归之前,找到一个合格的继承者,并且利用下面长老彼此竞争的局面,稳固当前的权位。 这也就说得通,李珣这刚入宗的后辈子弟,为何会得到他的青睐。 这不正是一个向阎夫人「倾斜」的表示么?碧水君和幽狱,又怎能不有所动作? 「弄了半天,原来只当了一个供人解渴的桃子,愿者上钩,愿者上钩啊!」 送走了阎夫人,李珣嘿然一笑,倒在床上,将这里面的局势探了个明白。 很明显,他现在是阎夫人这条船上的,阎夫人的利益,也就等于是他的利益。那么,阎夫人要他做些什么,只要不是拿他去送死,他做上一做,也就是了! 韬光养晦算什么?老子活了十八年,就做了十八年! 李珣很快就从本不属于他的烦恼中脱身出来。 他再度拿起天识轮,翻来覆去地欣赏。 渐渐的,他的神识与这轮子联繫起来,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下,遁入那杳杳难测的虚空中。 在一个无法准确定性的空间内,亮起了四道电光,两道赤红,两道雪白。 通玄界的时间就像是飞流直下的瀑布,高速奔流,拉都拉不住。相比之下,事件的变化迟钝得像是头老黄牛。 北极夜摩之天,玉散人、天妖凤凰的异动,仍仅仅是异动;针对阴散人与血散人的正派宗门联盟,其浩大的声势持续了近七百个日夜,做了令人咋舌的无用功后,这才懂得商议解散的问题。 幽魂噬影宗清晰到透明的内部倾轧,以及由此造成的种种仇怨,还是那么一点一点地积累,没有任何临界爆发的倾向。 这个时候,李珣已经不知不觉地在幽魂噬影宗停留了两年。而两年的时间过去,他甚至找不到任何可称之为深刻的印象,若用一个辞来形容两年的生活,那就是「平淡」了。 这两年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腾化谷度过,偶而去鬼门湖一趟,也都是匆匆来去,把姿态放得低无可低。 有些时候,宗门内的弟子,甚至会忘掉还有这么一个人,在诸多大姓弟子的行列中,李珣也渐渐边缘化。 所以,当这次李珣抵达鬼门湖,向主管弟子内务的阴馑长老,递交外出游歷的申请时,这位已有将近五千年寿元,脑子不怎么灵光的老太太,一时间竟没有把他认出来。 「百鬼?我在哪儿听过这名字来着?」 周围的弟子都笑,李珣则是很无奈地耸耸肩,抬出了阎夫人的名号,这一下子,阴馑树皮一般的老脸上,条条皱纹都显出了恍然大悟的味道:「原来是百鬼啊!雀儿收的那个男弟子!噢,记得,记得!宗门大姓嘛!」 李珣只有苦笑,除了这位宗内硕果仅存的老太太,有谁敢叫阎夫人的小名?他这弟子听了,也只能装听不到,忙趁着老太太清醒的时候,又把申请推了过去。 阴馑混浊的老眼在上面一扫,奇道:「你这孩子入宗才两年,便想出去游歷,是不是太早了些?哦,理由是去寻找傀儡原材,这倒使得!」 老太太点点头,口中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唉,只是这傀儡造起来最是讨厌,成不成且不说,又总是给宗门惹上麻烦!可是要记着了,那些大宗门的弟子,除非是真能做得天衣无缝,否则便绝不能轻易下手,嗯,弄个孤魂野鬼也就罢了,以后再精进便是了……」 李珣嗯嗯连声地应了,又想起传闻中这老太太的可怕手段,行了个礼便走。 即使是这样,老太太没完没了的话音还是传了过来:「这外出游歷的弟子,就像是撒出去的鹰,十年八年都没个准信。这宗门的规矩都不明白!七鬼环戴着了吧?好,万一有急事,宗门也能和你联繫……」 李珣背身翻了个白眼,御起飞剑,冲破这满天迷雾及枝桠密叶,直直飞上天际。 鬼门湖周围层层禁制被这一下惊扰,波动了些许,但李珣游鱼般几个转折,便从气机连接的弱侧一冲而出,过得好不随意。 他当然不知道,在他腾空而去的剎那,阴馑,这位唠叨的老太太,眼眸中蓦地闪亮起霜刃般凌厉的光芒,追着他飞行的轨迹,从头看到尾,末了,又恢復到平日的混浊。 她随手叫过一个弟子,向湖上穹顶处努努嘴,道:「去,把负责维护那片禁制的冥东给我叫来。败家子!祖宗的禁制,是怎么看护的?让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是一处荒山野岭,距鬼门湖约七千余里,仍属于幽魂噬影宗的势力范围,不过,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人到此。 天色已晚,不见星月,山上便显得颇为诡异,不时有几声野兽长嚎点缀其中。 黑暗里,一个人影从树丛中一跃而出,晶亮的眼神在四週一扫,又做了个手势,浓墨般的夜色中,又跳出个人来。 两人站在一处,便开始低声说话。 其中一个看上去非常强壮的大汉皱皱眉头道:「宝碇儿,你小子别来故弄玄虚啊!节外生枝就够他娘的糟了,再耽搁耽搁,首座回去活剥了我的皮,老子也把你给零剐细剁了!」 回话的是个精瘦的汉子,个头也不低,他笑了笑,露出满口白牙:「公孙老哥何必着急呢?你信不过我宝碇儿,也该信我这『宝气灵鼻』吧!除了四空千宝阁那群奸商,还有谁能比我更懂得找宝贝?」 他引着那个「公孙老哥」走了两步,指着黑煳煳的地面道:「怎么样,老哥,看到了么?」 公孙老哥低下头去,仔细观察,眼中蓦然一亮。 宝碇儿把他的神色都收进眼里,心中更是笃定,他道:「公孙老哥,你这回总该信了,你瞧这禁制,佈局细密谨严,禁纹若有若无,其中气机联繫起伏明灭,转承开合,都是一等一的大手笔!被这种禁制保护的宝贝,岂不比那几个穷鬼身上的,要好出太多?」 「这倒是!没想到你小子眼力见长!」公孙老哥几乎要把脸都贴到了地面上,围着这数丈方圆转圈,脸上也颇为兴奋,但越看下去,他的脸色越凝重,「这没道理啊,怎么会看不出路数?」 「看不出路数?」 「嗯,这禁制排得奇怪,从整体看,有点幽魂噬影宗『乱纹禁』的影子,不过里面的组合又绝对不一样!你看,这里禁纹的排列,是不是有点云气蒸腾的模样? 「这分明又是明心剑宗的『云纹』,可是这气机走向又乱了,阴阳错杂不分,偏偏又能如此稳定,除了阴阳宗的『颠倒阴阳禁法』,我是想不出其它的来路了……」 宝碇儿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更是急了:「这,岂不是厉害到没边了?这里面的宝贝还能拿吗?」 「能,怎么不能?」公孙老哥嘿嘿一笑,「算你小子走运,知道这闻宝气的法门。本来这禁制功用,只是要隐藏宝贝所在,攻击力不强,谁知道你小子靠鼻子不靠眼,不吃他这一套! 「哈,只要起了个头,就再也瞒不过人了,就算老子我没法按部就班地破解,咱们把这一片轰烂了,总能行吧!」 宝碇儿大喜,正想说些什么,身上忽地一僵,脸上的表情也就此定住。 前面的公孙老哥犹自不觉,磨拳擦掌道:「快点,这禁纹看起来新得很,又只是迷踪阵,说不定布禁的人马上就来,没时间耽搁了!」 「既然是有主之物,就不要再拿了吧!」 「娘的,小子你别贫嘴,老子我……」 话说了半截,公孙老哥的身子也僵住了,但他比宝碇儿要强得多,一僵之后,连头也不回,勐地发力前窜,身子还悬在半空,便是嗡地一声,全身炸开了一团青紫色的剑光,四面的树木登时粉碎,剑光绕体飞掠,倒是声势不凡。 眼看剑光上引,就要冲天飞去,公孙老哥却愕然发觉,漆黑的夜色中,不知何时竟亮起了两盏红色的小灯笼! 但他蓦然间明白,那不是灯笼,而是人的眼睛时,已然大叫一声,被一只手掌轻松突破剑光,按在了他的胸口。 他比去时更快的撞回地上,疼得闷哼一声,险些背过气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偏头,却正好对上一双大睁的眼睛。 「宝碇儿!」 公孙老哥背上一股寒气直冲头顶,这宝碇儿不正是死不瞑目吗?又想及那黑暗中闪亮的赤红目光,他又是一个寒颤,刚提起的那一点劲,立时洩了个干净。 便在同时,他身侧沙沙的脚步声响起,他转过头去,恰好看到一人从他不远处走过,直直走进所布禁制的中心,不一会,便又拿了一个长形包裹走出来。 这人的步速不急不缓,颇为悠闲,可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心窝上! 终于,那人开口了,声音非常年轻:「不告而取,可不是有身份的人会干的事情!」 公孙老哥闻声抬头,入目的是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衣着颇为考究,以他半专业的眼光来看,此人外面这身长衫,应该是由「雾松铁」拉伸出来的细丝织就,这样才能既有轻巧透气,柔软合体,又能具有超强的防御能力。 更重要的是,「雾松铁」只有距此七千里外的鬼门湖附近,才有出产。还有,年轻人手腕上的手环、腰间佩剑的样式,已让这年轻人的来歷唿之欲出。 显然,想逃命已不可能了,但未必就是死路一条。 公孙老哥已经在心中想好了说辞,准备为自己的小命最后一搏!然而,就在他将要开口求饶的时候,他的眼珠差点就爆裂! 年轻人打开了包裹,从里面拿出一块玉珮、一根男式簪子、还有一把宝剑。玉珮挂在胸口,簪子插在头上,然后,他轻抚着那把剑,锵然声中,拔剑出鞘。就在此刻,公孙老哥的唿吸停顿了。 「这、这……青玉剑!」 公孙老哥怀疑自己的神智出了问题,他到现在才知道,猫和老鼠之间原来也能够谈嫁论娶! 否则,七鬼环和青玉剑又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人的手上? 下一刻,他眼前爆起一团青芒剑影,彷彿是书画圣手笔下疏淡横斜的芳翠竹林,清妙悠然,自生情趣,即使公孙老哥此时绝没有心情,却也觉得一股清爽之气扑面而来,差点让他忘记了,这里是漆黑冰寒的荒山,也可能是他今后的坟地! 「你……你究竟是谁?」惊慌失措之下,他问出一个蠢问题。 出口就知道坏事,他又很不巧地想起,他们宗门正在进行的计划,脸色自然更加苍白。 这年轻人当然就是李珣,他在进鬼门湖之前,把埋藏在腾化谷附近的宝物转移到这里,哪知回来取时,却碰到这种事。 他这两年性情是越发地沉稳了,听了对方的蠢话,他只是微微一笑,还剑入鞘。又上下打量对方几遍,这才道:「你的见识不错啊!哪个宗门的?」 公孙老哥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一斗米教。」 「一斗米教?」李珣有些惊讶,「你们宗门在人间界过得好好的,跑到这来干什么?」 李珣的惊讶是有来由的。 这一斗米教,乃是通玄界「四异」之一,行事有些邪门,又算不上邪宗之属,故称为「异」,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在通玄界中,它可以说是与人间界联繫最紧密的宗门;在人间界,它以宗教的形式,聚集了至少近千万信徒,当然,这不是说它喜欢当神棍。 事实上,这宗门的修炼方法非常奇特,除了本身的修持之外,还可吸取广大信徒虔诚供奉所形成的念力,精进修为。 正因为如此,这宗门的大部分基业都放在人间界,只有一些宗门高层才在通玄界长住。 此外,既然是「教」,那么,往往就会接纳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尤其是各类散修,论人员之复杂,这个宗门也是出了名的。 李珣对一斗米教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嘴上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哪知道,听了他的问话,这个公孙老哥身上一震,心跳登时便失常了。 李珣是何等样人?公孙老哥的反应又岂能瞒得过他?几乎就在对方受惊的一剎那,他的「心血轮眼」全力发动。 公孙老哥的身体勐烈地震动了一下,随后,便被趁虚而入的搜魂术完全控制。 李珣从其口中,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一切。他仔细地想了一想,然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笑吟吟地道:「那么,就再麻烦你一下吧!」 公孙老哥的瞳孔之中,现出一圈淡淡的灰色晕环,然后,神智便完全恢復了清醒状态。他眨眨眼,跳起身子,骂了一句:「x你娘,宝碇儿,害得老子我白跑了一趟!」 李珣笑了笑,回应道:「公孙老哥,莫生气,我这不也是被骗了么!」 在吐出第二个字的时候,他的嗓音已经同死去的宝碇儿一模一样,便是说话的语气、神态,也是唯妙唯肖。 这里,距离藏宝的荒山大概有一千余里的距离,已经完全脱出了幽魂噬影宗的势力范围。 此处位于山势余脉,黑漆漆的天色下,只看到几个小小的山头,大部分都是长满了荒草的平原,还有一条不算宽的河流经过。 在平原中部,贴近河流的地方,七八个人影正在那里休息,其中甚至连个守夜的都没有,只是在周边布了一个阵势。 李珣在半山腰盘腿打坐。作为在场「最精通禁法」的人物,公孙老哥已被派到前面去了,此时在他周围,至少集结了三十多个修士。 说起来,这些人来头也不小,他们是一斗米教四方神坛首座孟章神君座下,执日功曹中排名第七位的重华子……之弟及其手下。 李珣大致估计了一下,按照通行的化气、化神、化婴以及真人、真一之三化二真的标准,这里面化气的废物一个,化神境佔据绝大多数,至今没有见化婴的高手出现。当然,什么真人、真一更不必说。 这么一群人去伏击的对象,可想而知,再强也就是这个水平了。就李珣现阶段的水平而言,他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略一调整气机后,他躺下身子,仰头看星星,消磨时间。 「宝碇儿,你小子又偷懒呢!」旁边凑过来一个男修,笑嘻嘻的十分亲热。李珣含煳地应了一声。 那男修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偏头一看,忽地有些奇怪:「宝碇儿,你的脸好像胖了些……」 「是啊,来,躺会!」 说话间,那个男修不哼一声地躺下了。 李珣收回贴在他背心的手指,叹了口气:「第三个了,这宝碇儿人缘不错!」 正感叹着,周围的人忽地都紧张了起来,整个山坡上,气机流动立时生变。层层杀气遮都遮不住。 李珣又叹了口气,翻身坐起来,将他在幽魂噬影宗祭炼的『鬼鸦』剑拔出些许,黯淡无光的剑身与周围的夜色合在一起,完美地隐入了四面的杀机中去。 山下发出了第二波信号,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各施遁法,又屏住气息,向山下潜去。这个时候,还躺在地下偷懒的傢伙,自然是显眼之至! 在几个警醒的唿声中,李珣身形蓦地暴增数倍!在几不可闻的出鞘声中,鬼鸦乌黑的剑身真如同寒夜里展开的鸦翼,不祥的颜色霎时让整个黑暗都蒙上一层污浊的死气。 一击出手,李珣根本不看究竟放倒了几个,剑光回转,绕体而飞,速度更快了一倍,向着天空飞射。直到这个时候,那一群修士还没有几个人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几个反应快的,破口大骂,想要追上去,但看李珣那剑光绕体,飞射如箭的速度,都是打了一个寒颤,心下立时就怯了。 李珣做了此事,心中大快,他用了冲刺的速度,全力驾御飞剑,在夜空中任意来去,高速的飞掠切开了大气,发出刺耳的尖鸣。转眼之间,便绕着这十里方圆转了不知多少圈。 真息运转得疯了,他更是忍不住仰天长啸,声波被高速生成的风力扯动,形成横过天际的狂飙,一浪高过一浪,到了最后,便如同九天之上的雷音,隆隆碾过。 整个地区都被这雷音给惊动了,平原上的「目标」纷纷跳起身来,全力戒备,自然,一斗米教这次的暗袭计划也就成了笑话。 「哪个缺德的混球干的?」 这次计划的主事人泌阳子跳脚大骂,他是一斗米教在人间界数千个分社的主事人之一,地位不高,但日子也过得痛快。 只是半年前,他在女信徒身上修炼採阴补阳的法门时,无巧不巧,便被明心剑宗的某个弟子发现,狗拿耗子,拆了他的分社,他自己也是险险逃得一命。 泌阳子满心地想报復,只是这事儿办得龌龊,宗门也不好出面得罪明心剑宗这样的大宗门,反倒将他斥责一顿,便算了事。 他气不过,便求了在孟章神君手下办事的哥哥,托他找了几个硬手,又从雁行宗那里花大钱买了消息,找到这一次机会。 难得都是明心剑宗的低辈弟子,人又不多,正好洩愤,只要手脚干净,做成一桩无头公案,谅明心剑宗也无可奈何。哪知道眼见成功,却又出了这档事! 只是他虽恼火,胆气却已经洩了,他修为不济,眼光却还是有的,这横插一手的傢伙,一身修为当真可怖!看那剑光的速度,还有这啸声,他这一群人里,就找不到一个可以与其抗衡的! 「撤!」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案子做不干净,就不要做,否则出了事,宗门必定会拿他出来顶缸! 从这方面看,这泌阳子也算是果断了。然而,就在他下令撤走的时候,他耳中贯入了一声铿锵的剑鸣。 这是剑身与剑鞘磨擦时不可避免的声响,实在是最平常不过。 然则,这一记剑鸣声,实在是太清晰了些,便是天空中犹自隆隆巨响的啸音,也压不下它! 这便像在咆哮奔涌的海潮声中,听到了钢针落地的微响,这种感觉,矛盾得让人吐血。 泌阳子骇然回头,入目的是一团青濛濛如月之初升的剑光,剑光如水,瞬间漫过了整个平原。 他想逃,但这个念头才刚生出来,一道微弱至不可察觉的剑气,已破开他的真息防御,在他体内一震,气血逆沖,他哼都没哼一声,便仰天倒下。 天空中啸音戛然而止,李珣抚着因岔气而疼痛的喉咙,不敢置信地望着下方精纯至极的剑气浪潮。 这,这是低辈弟子能使出来的吗? 而且,这剑气的味道……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身上忽地一冷,本能地顺着感觉看过去,正好对上一双冷静犀利,却又似曾相识的眼眸。 在这一剎那,他的身体完全僵直,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牙关打颤的声音! 「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但现在,他的脑子里面却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念头。 后方似乎传来剑气的唿啸声,他更紧张了,脑子里面甚至已变成了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驾御着飞剑,头也不回地狂飙而去。 地面上,明玑眉心微蹙,看着天空久久不语。 出来收拾残局的几名弟子看着奇怪,便由一个女修过来问了句:「明玑仙师,天上那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嗯,不管怎么说,他确是为我们示警来着!」明玑微微一笑,收剑回鞘,「不过,什么时候幽魂噬影宗的弟子,会有这么一番好心呢?」 「她是明玑,明玑仙师!」不知飞出了多远,李珣惊魂甫定。而当他恢復了思考能力之后,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 他从未想过,在一段漫长的时光后,竟会是这样的「故人重逢」。这是一次无与伦比的冲击,这使他明白了一些事情。 在此之前,他以为在明心剑宗与在幽魂噬影宗并没有什么区别,没有忠诚、没有付出、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利益需要。 然而在这一刻,他想到了明玑水潭边上的赠剑,想到了初次见到青吟的惊艷,想到了面对钟隐时的仰慕,想到了他那位可悲可怜可叹的师尊,还有无数或浓或淡的影子,交织错乱,在他眼前飞舞。 原来这些事情,他能记得如此清楚的! 他摇摇头,就那么仰倒下去,双手垫在脑后,看着渐渐散尽的星星,还有逐渐发白的天空,静静的,发着呆。 也许,他应该去追求另一种生活了,或者,仅仅是体验一下。 这个冲动一旦萌发,便不可遏止,这很难说是一种理性的选择,但幸运的是,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之间进行转换,他有自信,并且,有这个能力。 两个月后的一天,烈阳扫过满山的丛林,抹去绿叶上残留的每一点露珠,将其化为蒸腾的水气,瀰漫整个山脉。若在平地,这必定是燥热的一天,不过,在连霞山脉,群山掩映之间,夏日的暑气,没有半点威力。 山峰之间云气迴盪,连绵不断。却有七八道剑光,穿云破雾,在云气中上下起伏,玩得好不惬意。 这是一波巡山弟子,他们都是在启元堂听了三五年课,有些修为傍身的弟子,名为巡山,实际上就是练练御剑飞行,熟悉一下宗门地形,如此而已。 不过今天,他们注定要有些新发现。 某山峦处惊飞的群鸟引起这群少年的注意,他们之中年龄最大的,也不过才二十多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岁数,当下一声唿哨,偏转剑光,拥了过去。 而在短短的一点时间后,这些心智还不怎么成熟的少年便都面面相觑,眼前的情况,似乎不是他们这些巡山弟子所能解决的了!很快的,一道剑光沖天飞起,向着止观峰直飞过去。 也就是半刻钟工夫,止观峰上至少有十余道绚丽的剑光飞洩而下,转眼间便掠过数十个山峰,来到此处。 清溟、清虚、洛南川、明玑、明松、明德……所有在山上的宗门高手全部驾临,为的只是一件事─ 失踪两年半,可能是林阁之死唯一见证人的弟子李珣回来了。 虽然,是躺着回来的! 第53章 第七集 孤峰迷城 第一章 服刑 李珣从昏睡中醒来,还没有睁开眼睛,口鼻间便涌入了一股清香,这香气,是只有在远离俗世的山巅上,在洁净不染一尘的空气中,才能嗅到的、纯粹自然的花草香味。 他做了一个深深的吐吸,这才睁开眼睛,看着屋顶。 似曾相识的感觉涌入心头,坐起身,他一眼就看到了床头柜上的一面琉璃镜。镜中光影之清晰,实是人间铜镜所不能及。 李珣不自觉地抚着脸,看着镜中似熟悉又陌生的影像,心中泛起一股强烈的悔意。 在来到这山上前,他无论怎么想,都找不到什么足以让他退缩的理由。 可当他真的到了山上,以前曾经想过、又不愿意深想的问题,就在此时连续不断地喷发出来。 面对一个牵涉到关键事件、失踪两年,又突然出现的弟子,清溟他们会怎么想? 曾经见识过他面对凤凰儿的丑态,仍活着的祈碧会怎么想? 深不可测、洞悉天心的剑神钟隐,又会怎么想? 诚然,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变化极快,这两年又居移气,养移体,他的面目神情已大变,便是有熟人在旁,也未必能一眼认出。 然而,无论面目怎样改变,他的身份却不会变。 在嵩京已经见过面的亲人、鬼灵精怪的林无忧、知道他大半秘密,却精神不正常的顾颦儿…… 还有幽魂噬影宗上千个认识他的修真! 一切已出现的和将要出现的危险,将他包围起来,在他即将迎来人生转折的时候,把他的信心一点一点地挫消。 李珣有种唤出幽一、幽二,立刻逃命的冲动。 就在此时,脚步声响起,他偏转目光,门口处正有一个人影走进来。 由于光暗转换,他一时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好瞇起眼睛,而下一刻,他的眼眶便差点儿胀裂了去! 「六……六师叔祖!」 山上当他这一称唿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通玄界独一无二的绝代神剑,钟隐仙师! 为了演好当头的第一场戏,李珣不知在心中演练了多少可能发生的情形,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想到,或是根本不敢想,如果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人是钟隐,他该怎么办! 他张口结舌地看着钟隐走过来,立在床边。 对方清秀的脸上,没有一点儿可供他参考的神情变化,仅仅是微笑着,既平和又安静。 就是这样的笑容,抹去了李珣每一点机心,让他把所有预备好的台 词,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钟隐白皙的手指在李珣腕上轻轻一沾,便收了回去,脸上笑容又深了些。 「很不错!被碧灵掌正面击中,能这么快恢復过来,这两年,你不但容颜大异,这修为也大有长进啊!」 便算长进,长进的也不是灵犀诀! 李珣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而从这一刻起,他的心里放松了许多,情随心转,连他自己都不知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做戏给人看,总之他喃喃道:「我这是在做梦么?」 「谁知道呢?而且,又何必分个清楚明白?」钟隐轻撩衣衫,坐在床边,笑道:「如果你觉得梦里面好过,就活在梦里罢,醉生梦死的日子,才是真的精彩!」 李珣心中一动,看向钟隐,却见他还是那么温和地笑着,真正的心思,却仍探不到底。也在这个时候,他才勐然想起,自己应该行礼的。 这次与钟隐相见,感觉中,似乎有些不同。 上次在竹林里面对他时,虽然并无咄咄逼人之势,但他全身上下,自有一股不同于凡俗的气息,处得越久,感受越深,也愈令人高山仰止,不敢直视。 而今日相见,从开始到现在,除了他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沉静哲思,李珣感觉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 眼前的钟隐,就像一个读书万卷的士子书生,而儒雅中还有一份洒脱自在。这一份洒脱,直接抹平了两人间几不可逾越的差距,使李珣连礼数都忘了。 想到这儿,李珣有些失神,竟忘了回话,钟隐也不在乎,只是将目光望向别处,屋子里又静了下来,直到有新的脚步声接近。 这一次来的人很多,在李珣被脚步声惊回神的时候,已经有七八个人走了进来,本来透光良好的小屋,立时显得拥挤起来。 这些人一踏进屋门,便齐齐一声惊咦:「六师弟︵师伯、师叔︶,你怎么在这儿?」 「心中动念,便来看看!」 钟隐的回答轻淡淡的,但没有人敢忽视。 自清溟以下,包括清虚在内的三位长老、以及洛南川、明松、明玑、明德,他们本来心中还有些盘算,但一见钟隐神情,心中都松了口气。 清溟向着钟隐略一点头,目光又移向李珣。 他是一派宗师,心思难测,威严自然不同,当年李珣便被他的眼神吓得腿软。 不过,两年半的时光里,与两散人、冥火阎罗、洛岐昌这样并不逊色的人物相处,对付这类人,李珣已经很有经验了。 他吸气固定住了胸口的断骨,叫了一声「宗主」,便要下榻行礼。 清溟袍袖微摆,道:「罢了,你有伤在身,免了这些礼数罢!」 李珣自然见好就收,他方起了半截的身子,又倒了回去,眼眶在此时 却是红了,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清溟看他这模样,轻叹一口气,道:「你能大难不死,回到宗门,实在是件喜事,掉泪做什么?便是你师父见了,也必然看不起你!」 清溟是林阁的恩师,与李珣是正宗的师祖孙关系,这话也只能他说。 李珣却是被这话引动了情绪,他抬起眼睛,嘴角抽搐两下,看着满屋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忽地便失声痛哭,哑道:「师父他……死得好惨!」 他耗尽心血,努力圆满的两年苦难记,在被钟隐堵回肚子里后,终于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他甚至还用「百鬼」来客串,而胸口至今犹存的碧灵掌痕迹,则是最好的证据。 讲述完这两年的「经歷」后,李珣的情绪明显还有些不稳定,留在屋中休息;清溟则将其他人都打发走,只留下洛南川与钟隐。 三人走出屋外,清溟看了洛南川一眼,悠悠道:「百鬼道人……我记得两年前,幽魂噬影宗里有这个人!」 洛南川点头道:「弟子也听说过,据说当年在赤城山上,此人曾令洛宗主也让了一步,心机气度都是一时之选。」 「珣儿能从他手下逃生,也是幸事。不过这百鬼在连霞山附近伤人,当有所图,这几天让巡山的弟子小心些罢!」 洛南川应了声,随即张口欲言,偏在这时,一边钟隐负手叹道:「这两年他必是没有仔细修行,功力深了,却杂而不精,否则也不至于被区区百鬼道人打伤……这根基,怕是要重新打过!」 清溟与洛南川对视一眼,有些奇怪,一起将目光移了过去,钟隐微微一笑,道:「这个孩子我很喜欢,不如便让我带他修行一阵子罢!正好为宗门培养一个新锐……」 顿了顿,钟隐唇角微微一抿,和蔼的面容忽地便有了些许冷意:「栖霞元君必会后悔放他活路!」 听着钟隐彷彿是谶语般的话,清溟与洛南川都是心中一震。 早可霞举飞昇的钟隐,堪称通玄界最有资格「上体天心」的人物,在这一点,便是水镜宗恐怕也有所不及,他这样说,难道……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又都是一笑,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在发傻,钟隐已经在为弟子的接下来的修行做准备了,这说明什么? 没有人会不信服钟隐的眼光,就算是宗主之尊的清溟,又或是心志坚定的洛南川,在钟隐一句话后,心中刚刚升起的念头,便被打消大半。 不过…… 洛南川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六师叔,您的意思是,让这孩子随您修行?」 「几个月而已。」钟隐并不否认:「他先前的根基本是一等一的稳固,但虚度这两年,又有些不稳,让他随我在山上潜修,效果会更好些。」 清溟抚掌笑道:「师弟数百年都没有亲授弟子,上一个还是明玑罢? 今日却难得,这孩子可还是三代弟子中头一个呢!「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若是阁儿知道,必定欢喜!」 钟隐只若未闻,洛南川则陪着叹了口气。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一个问题。 「六师叔,这李珣毕竟是擅自在外游荡两年,虽然受天妖凤凰的惊吓,情有可原,不过,一回山便获得师叔您亲自教授的殊荣,这功过难明,下面的弟子怕是会有些埋怨……」 钟隐浅浅一笑:「钟隐有什么了不起,亲自授课又怎样?南川,你百多年来,功力精进之余,却难有大境界,难道至今不悟么?」 洛南川汗颜,但他心志坚定便体现在这里——想法正误是一回事,做法适当与否则是另一回事!他仍坚持自己的看法。 「弟子的想法或是市侩了些,不过山上后辈,像弟子这样想的不在少数。师叔或许可以不管,但李珣日后若想在宗门立足,有些事情,他必须要做!」 他吸了口气,又续道:「弟子的意思是,师叔可以给李珣量身定下功课,这无异于亲身指点。而李珣身为宗门弟子,竟然被妖邪惊吓,道心浮动,擅自不归,即使是年幼无知,也要给予惩戒! 「这才好让李珣以及所有弟子明白,我明心剑宗的弟子,在天道修行的路上,遇到艰险,应该有个什么态度!」 他话音深沉有余,激昂不足,一言一语徐徐道来,少有起伏,越是这样,越见他性情中不可轻撼的原则。 钟隐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过,终还是点头一笑:「你负责宗门事务,这自然是你说了算!不过,这惩戒的法子,我说一个,以供参考,如何?」 洛南川一怔之后才道:「师叔请讲!」 事实证明,既然是「服刑」,那日子必定是不好过的。 李珣现在正在坐忘峰上一个叫「三绝关」的所在,距峰底约有七万里左右,李珣全力御剑,到这里也要将近十个时辰。 此地倚着百丈巖壁,周围一两里处,草木不生,与坐忘峰整体的生机勃勃,很有些差别。 钟隐提议的「服刑」,便是让他独力在此地开矿。 这不是一般的铜铁矿,而是通玄界独有的宝贝「九重石」。 九重石外表与普通岩石无异,但质地古怪,拳头大小的石块,便有千斤重,便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全力轰击,要打碎它,也要费一番工夫。 而且矿床周围的岩层,其质地十分紧密,有如金铁,开採这种矿,实在是种力气活。 如果说这是身体的惩罚,那么,与之相伴的便是精神的刑囚了。 受刑的一个多月来,除了第一天钟隐亲自到此佈置了任务之外,他就好像是被宗门遗忘了,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以天地为牢笼,做着可笑的自我禁闭。 李珣也想过这是宗门考验、磨练、甚至是试探他的手段,不过,两年多来,他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待遇? 他不止一次想过甩手离开,然而,每当他泛起这个念头的时候,遥远的坐忘峰顶,就好像有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神看过来,这也许只是他的错觉,但那隐蕴的威慑力,却是再真实不过的。 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也发生了一些非常古怪的事情…… 钟隐……这位深不见底的「半神」,究竟在想什么? 李珣越发觉得自己像一只自投罗网的笨鸟,在猎人笑意盎然的眼神中,摇摇摆摆地踏入早就铺设好的陷阱中去。 在他的诅咒声中,又是「叮」的一声响,铁剑发出了濒临崩溃的呻吟,而一大块岩石也随之崩裂出去,现出里面最核心的九重石。 李珣摇摇头,扔掉破剑,气贯指尖,准备徒手将这「石头」扯出来。 而在他手指将要沾到九重石的剎那,他忽地心有所感,偏过脸去,恰看到一双澄清如水的眼神。 明玑! 这位引发他回归之心的女修,正微笑着看过来,笑容里不缺乏女性的柔婉,但和她刀削般的轮廓相揉合,便是令人无法直视的犀利神秀。 乍然看到这位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修,李珣不可避免地一喜,但很快地他就想到,以他现在的状态,似乎不能把这情绪表现得太直白,脸上刚露出的笑容便是一窒。 这变化虽然微妙,却瞒不过明玑,可明玑却只当什么都没看到,再扫了他一眼,很平静地开口:「这段时间,过得如何?」 李珣一愕,这才想到,这还是他自服刑以来,和宗门中人的第一次见面。明玑不可能自作主张来看他,那么,就是有什么事了? 一边想着,他一边小心回答:「过得还好。」 这话中有些不尽不实之处,他快速地瞥了一眼明玑的脸色,又迅速补充道:「九重石弟子已採出了七十五块,都在那边放着。」 明玑顺着他的手指,向一侧扫了一眼,轻轻点头,旋又转脸笑道:「你变了很多!」 「啊?」李珣没想到明玑会用这种闲话家常的语气和他说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只能做出茫然的模样,看看她接下来会怎么说。 明玑看着他的眼睛,悠然道:「容貌变化,还在其次。你不觉得,现在和我说话时,你变得拘谨很多么?」 李珣愕然,他还真的认真想了想。 以前和明玑对话时,是什么样子? 这对他来说不难,他和明玑也就见过几面,但这位女修给他的印象,却是无比鲜明。即使到了今天,他也可以复述当年在小水潭边,与明玑交谈的每一句话。 所以,在数月前他看到明玑仙姿之际,心中的冲动便蓦地萌发,并一发不可收拾——他想回到连霞山,重温当年的感觉。 可是,明玑一句话,便送给他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当年,我又是什么样子呢?」 目注眼前人,再忆当年身,那是非常奇妙的体验,李珣一时间有些精 神恍惚。 在此之前,他的想法很简单,当初有血魇附体,内外交迫,他仍然在这细微的间隙中,找到了令他至今难忘的乐趣。 那么如今,他身有倚仗,几乎具备了可与天下任何人正面相对的资格,此时回到山上,自然会体验到比之前更强上百倍的乐趣,以此沖刷他在幽魂噬影宗两年间,因不断勾心斗角而产生的厌倦感。 然而此刻,他忽然想到,两年来物是人非,他想要两年前的感觉,便真的能得到么? 他脸上现出苦笑,一时间都有些意兴萧索,更别提去回应明玑的话。 而这种姿态落入明玑眼中,则是另外一种意思。 她微一摇头,道:「看得出来,这两年你吃了许多苦,现在又服刑于此,不免失意。只是,在我看来,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她忽地住口不言,手腕一翻,却是扔了把剑过来。 李珣接住一看,正是服刑前被钟隐收去的「青玉」,也就是明玑当年的佩剑。 李珣有些莫名其妙,然而不等他想明白,便是一点寒星入目。 没有无可抵御的剑气狂潮,只有电光石火的速度,以及反常平和之后的森森寒意。 他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纯凭本能,青玉剑来到手上,当胸竖起,挡在了面门前。 「叮!」 明玑刺来的一剑被挡住,但是李珣心中却狂叫不好。他和明玑没有像真正对敌那样遮蔽自己的气息,而是将自身真息流转,清楚明白地展现出来。 两人功法同出一脉,李珣当然最瞭解不过。可是,即便是他把握住了明玑的每一个变化,他手上却彷彿压了一百块九重石,动不了半分! 他可以感觉到,一缕游丝般的气劲从明玑剑上透过来,瞬间勾着了十多道流变的气机,然后发力一绞,他手上的剑像是给捲到了漩涡里,一时间把持不住,脱手而飞。 连带着他的身体也踉跄了一下,而这时,明玑的剑刃,已经横在了他的喉咙上。 「绞魂丝!」 李珣脱口而出,这招剑诀他是知道的,不过是宗门基础剑诀的一个变式,哪知由明玑使出来,竟然有这般威力。 明玑看着他,并没有移开剑的意思。只是微笑看来。 「知道错在哪儿么?」 李珣瞥了一眼横在自己咽喉的利剑,不由苦笑。 若真让他放手相搏,就算幽玄傀儡不出,他也有自信与明玑周旋一二,可是在此时,他只能用自己还远称不上精熟的「青烟竹影」搭配「灵犀诀」抵挡,一招落败,也是情理之中。 感觉着横在他脖颈上的森森寒气,李珣很奇怪地发现,自己竟然不担 心明玑会趁机对他不利。 从理论上说,若他身份暴露,明玑完全能够以此毫不费力地擒住他,可是,在利刃加颈之前,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而此刻,他看到明玑的眼神,立时便明白了,这分明就是考量他如今的修为,他想了想,很「老实」地摇头。 「不知道?不知道我们修道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么?」明玑先是一笑,继而瞪了他一眼。 「你这两年不知是干了什么,炼气炼得心浮气躁也就罢了,这身上的肌肉、骨骼怎么也有些走形? 「人身为天道依仗之本,筋骨不壮,便会气脉不通,筋骨走形,这气机流走,便总会有些窒碍,现在不显,日后修为深了,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明玑虽是瞪他,但看得出来并不是真的生气,可李珣却是听得心中发虚。 所谓的筋骨走形,应该在他修炼「幽明气」时,为了适应这特殊的法诀,而由身体自发做出的微调,现在转回到「灵犀诀」,自然便有些别扭。 明玑这话实际上等于是给李珣提了个醒,他虽把这两年的经歷编得十分紧密,可是在一些容易忽略的细节处,还是有破绽可寻。 现在明玑没往那方面想,可也许就是一个转念的工夫,这些破绽,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他这边唯唯喏喏地应了,心中则在想如何将这个破绽遮掩过去,明玑那边却又是摇头一笑:「果然不出六师叔所料!」 在李珣奇怪的眼神下,明玑悠闲收剑入鞘,淡淡道:「算你的造化,六师叔突然来了兴致,准备花几个月的时间,好好调教一下你这个『可造之才』,这筋骨上的问题,六师叔自有手段,待服刑期过,你便去坐忘峰顶,好好修炼罢!」 「六师叔祖?」李珣的眼神已是直了,「跟他修炼?」 想到初回山时钟隐不寻常的出面,还有这些时日来积累的种种疑惑和戒惧,再搭上这突来的「好消息」,李珣本能地觉得这其中大有文章。 所以他脑子里没有半点「剑神」授艺的兴奋,而是只转着一个念头。 干脆逃了罢? 他在一边胡思乱想,明玑却以为他兴奋得傻了,一笑之后,迳自看那边由九重石垒成的石堆,似是发现了什么,屈指一弹,将一块仅拳头大小,却有近千斤重的九重石激起,抓在手上,打量上面已刻好了的符纹。 「这符纹是……」 李珣正在想事情,闻言随口答道:「是六师叔祖要刻的!」 「可是,这不是六师叔的手法……」明玑眉峰微蹙,眉目间越发显得清冷犀利,寒光熠熠。 她的手指从石上抹过,若有所思,旋即微微一笑,将石头上的符纹给他看:「这符纹,不会是你刻的罢!」 「呃,是在六师叔祖的指导之下!」及时回过神来,李珣露出些不好 意思的神态,却也不免有些自得,「仙师说,这是给弟子练手用的。」 明玑听了,有些啼笑皆非:「练手?六师叔也真说得出口,这九重石开採出来,是为宗门护山禁法升级的,如此大事,便是给你练手的?」 李珣听了也是一呆,脸上则现出惶恐之意:「师叔明鉴,弟子实在不知……」 「我知道你不知!」明玑又仔细打量上面的刻痕,这一次,她悚然动容:「这真是你刻的么?」 「是六师叔祖先做了个模子,再让弟子模仿。」李珣挠挠头,做不好意思状。 「不过师叔祖不太满意,说这禁法变化,内外贯通,法由心生。每个人的气机流转都不尽相同,这禁纹走向,也就不能一样。所以,他老人家干脆就让我自己发挥,说这样子效果也差不多!」 听到李珣称钟隐为「老人家」,明玑不由莞尔。便在这心情中,她再度观察一下九重石上的禁纹变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早就听二师叔说你在禁法一项上,是难得的天才,触类旁通,十分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可不是师叔贊弟子的话,李珣便是心中得意,也不敢表现出来。更何况他心中有鬼,只能恭恭敬敬听着。 明玑目光不离九重石,轻轻一叹。 「以前见六师叔轻笔勾画,总会感叹,原来这禁制之道,应该是这么做法,我们之前,竟然是做错了的! 「此后参照比对,每一次感觉与师叔做的有些神似,便会有些领悟、进步。这是觉得『理应如此』,而看了你这手法……」 她顿了顿,方郑重地道:「离经叛道,偏又能自圆其说,看似出了本宗的法度,其实又始终流转其中。我现在才知,二师叔说你能『触类旁通』,原来也有出处的。」 李珣本还想做谦虚自抑的姿态,但转念又觉得太过矫情,便嘿嘿一笑,算是承了明玑的贊语。 明玑并不觉得她的话有什么过誉之处,又看了一眼,才将奇石放下,笑道:「我这时才明白,六师叔祖为何对你如此看重!」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李珣心中转念,脸上还要变出截然不同的表情,一时间好生辛苦,幸好明玑谈兴已尽,回到正题上来。 「宗主令谕,你要在此掘出八十一块九重石,并将其分批运下山去,这才终止刑期。」 李珣忙躬身听命,他明白,这恼人的刑期终于要过去了,虽然运送八十一块九重石,也是个磨人的任务,可毕竟有个尽头不是? 明玑郑重布下令谕,旋即展颜一笑:「你运送九重石,需要来往于峰上峰下,青玉便留给你。你也要记着,下峰的间隙,也要和师兄弟们多些来往,你回山这么长时间,可都还没和他们见面呢!」 这便是长辈的叮咛了,虽然并不怎么出奇,却是中肯之论。李珣若真要在明心剑宗立足,这些事情,也不得不做。 李珣自然品得出明玑对他的关心,他诚心诚意地谢了一声。 明玑微微一笑,便要御剑离开,临去前,她看着李珣低眉垂目的模样,忽地叹了一声:「不要多想,没有人会怪你的!」 说罢,她引剑自峰上倾泻而下,转眼不见了踪影。 月兔东昇,白日的热浪也渐渐消散开去,李珣长吁出一口气,倚着已经千疮百孔的巖壁,坐了下来。 这本是他休息的时间,只是此时他脑子里面很乱。 他一直在想着明玑临走前的那句话。 「没有人会怪你的!」 李珣非常清楚这里面的意思,他可肯定明玑说出这句话时,心中并无他意。然而,明玑毕竟不知道,当年在天都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有很长时间没有想起他那位苦命的师父了。 那乞求死亡的眼神、凄厉怆绝的嘶叫、还有那椎心泣血的悲嚎,已经渐渐离他远去了。 这久远的印象已模煳不清,以至于他忽然忘记了,在他和林阁最后一次目光交会时,林阁眼神闪动着什么? 他自始至终,没有沾林阁半根手指,然而正是他,抹消了林阁最后一点尊严。 林阁最后是怎么死的,李珣在之前的一段日子里也有所耳闻。他是被悬挂在琅琊水镜之天外,那根高有百丈的通天巨木上,在正邪诸宗数千人的目光下,赤裸裸死去的。 没有人知道,林阁最后一点遮掩之物,便是被他唯一的弟子撕下。 如果他们知道了,明玑还会说那句话么? 李珣苦笑,他抱着青玉,想藉着利剑上的寒气,定下心神,听着夜风拂过的阵阵松涛之声,只想睡去。 然而,便在他似睡未睡之中,耳中似乎响起了什么声音,低低细细的,若有若无,却和自然的声响截然不同! 又来了! 李珣眼神微闪,旋又垂下眼睑,做闭目养神状。实际上他现在已尽復精神,正刻意扩大眼角余光的范围,以他这个位置,巖壁之前的大片空间,完全在他的视界之内。 一道虚淡的影子,就在此时窜入了他的视野,而仅仅就是一晃眼的工夫,就穿越了整个视界。 李珣没有移动目光,只是将视界保持在这种状态,山石、树木与山风相激,满山阴影以一个特有的韵律摆动,而刚刚穿过的影子便破坏了这种韵律。 牵一髮而动全身!虚空中,似乎有无数道细丝交错,一个小震盪却可以由目不可及的远处,沿着这「丝线」,一直传到这边。 那影子虽在他视线之外,但对气机的微妙影响,却波及他视界中的诸 般景象,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却无比真实。 李珣看着远方树冠上一只突然飞下的夜隼,心中一动,已找到了对方的踪迹。 果然,又是那里!算上今天,近两个月,这人便来了三次!嘿,这坐忘峰难道是人想来便来的? 李珣缓缓站起,在巖壁下负手走了两步,心中沉吟。 那片林子其中没有什么出奇,这样看来,这人到此的目的便很是微妙……只是自己在这里做工,也不是一天两天,他仍没有变更位置,显然不认以我的「低微」修为,可以看到他,嗯,性情也很自负! 据李珣所知,通玄界里,有这样修为、这样性情的傢伙,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虽然他现在已经肯定其中有蹊跷,不过,要让他去凑这热闹,他是绝对不愿意的。 本来嘛,峰上有钟隐仙师镇守,恐怕就是十二邪宗齐至,三大散人同来,也未必能讨得什么便宜,可是他自己万一被搅进什么漩涡里,惹来一身骚气,可实在是不值得。 还有,想到钟隐,他心中又升起了那个颇为荒唐的念头。 钟隐把自己派到这三绝关来,除了服刑之外,莫不真是有什么深意罢…… 现在看起来,很像! 第54章 第七集 孤峰迷城 第二章 重逢 时间过得飞快,李珣每日携两颗九重石下峰,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已将峰上积累的九重石带下大半,刑期眼见便要结束。这段时间,他听从明玑吩咐,和宗门弟子的关系,也都接续起来。 能这么顺利地重建人脉,李珣精准的自我定位,当是其中关键。 他现在扮演的就是一位性格内向,又因「错事」而自卑的少年,最容易引起别人的惜弱心理。 明玑说得没错,山上大部分人并没有因为他在天都峰上的「表现」,而显出什么看不起的神态,反而都是极力维护,要帮他走出「阴影」。 如此情形,与幽魂噬影宗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风格实在是南辕北辙,落差之大,便是以李珣现今的脸皮厚度,此时也有些吃不消,心中波澜自然要复杂许多。 此时正值午夜,李珣将第七十九块九重石送回宗门秘库之后,御剑直奔止观峰顶。 这又是宗门的一桩爱护之举,因怜他「境况凄苦」,师父又死得早,便让他住林阁的房子,至今能在止观峰上居住的三代弟子,除了林阁、祈碧夫妇外,便也只有李珣一人了。 时至夏末,止观峰凌绝众峰,鸟虫稀少,夜间显得静寂许多。李珣御剑而来,受这静谧夜色影响,不由便敛去剑光气芒,无声无息在夜空中掠过。 及至峰项,他渐渐减速,这时候,峰顶忽有一道匹练似的剑光,倾泻而下,却是全无声息,便如同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无声的闪电,倏然而过。 藉着剑光,李珣与其目光相交,脸上都是一怔。 「文海师兄!」李珣反应较快,悬停空中,拱手问好。 来人正是明心剑宗三代弟子里声名最盛的文海大师兄,此人修为精深,又极为精明,三代弟子中,也只有他有资格参与宗门高层的计画佈置。 对这样一个人物,李珣的态度还是很谨慎的。 「原来是珣师弟!」文海也拱了拱手。 这人是极英俊的,否则也不会使祈碧那样的人物倾心。但他脸部线条极是硬朗,一双眸子更如寒星一般,显出其意志坚定。 文海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使硬朗的线条略柔和了些。 「珣师弟辛苦了,夜色渐深,我便不和师弟深谈了,他日有闲,必定上门一叙!」 他说话倒是十分有礼,看不出大师兄的架子,李珣见他行色匆匆,眉目间甚至有些焦躁,想来也有急事在身,便微笑应了,目送他离去。 只是这边文海刚去,不远处便又腾起一道剑光,剑光本来呈淡金色,但却被人为地敛去光芒,只是御剑人修为不济,剑光明灭极不稳定。 这剑光李珣可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皱了皱眉,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避开,那剑光已直撞上来。 「珣师弟,珣师弟,帮我个忙先……」 来的却是李珣在山上最烦的单智,这个当年的书僮,如今的师兄,在山上日夜受明师薰陶,几年下来,修为已经不错,但他此时面色苍白,眼神散乱,却不知干出了什么事来。 这单智自从先于李珣拜师之后,心中总有些优越感,与李珣说话时,往往都是居高临下,以师兄自居,像现在这样仓惶失措的,还是第一次,李珣心中不由一奇。 却见单智冲上前来,一把抓着他的胳膊,口中竟是惨嘶了一声:「珣师弟救我!」 李珣当场被他弄得晕了,来不及问话,便听到他嘴里连珠炮似的说道:「若是今后有人问起来,师弟你就说,今天晚上我一直和你在一起,谈论道法玄功,如何?」 李珣睁大眼睛看他,良久才苦笑道:「你可知道,我上半夜刚从坐忘峰上下来,去了宗门秘库,还和当值的明德仙师打了招唿,刚刚又碰到了文海师兄……咦,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生病了?」 单智脸色之难看,实在是无以復加,见李珣问他,他期艾了半晌,终还是没说出话来,咬了咬牙,便要离开。 他身形甫动,便被李珣一把扯着。 「单智师兄,若信得过师弟我,便把你的难事说出来。只要你不是做了天地不容的劣行,想来我也能在中间为你转圜一下。」李珣一边说着空口白话,一边打量单智的神情变化。 单智脸上先露出不耐之色,又有些动心,但更多还是惶恐不安,显然李珣这话没有让他安下心来。 看来,这次他闯的祸不小?李珣脑中转得飞快,却不知怎地,将他与刚刚离开的文海联繫了起来,然后,他勐又想到一事,心中便有了定见,他顿了顿,忽然道:「你惹祈碧师姐了?」 不用单智回答,只看他死灰般的脸色,李珣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脑中很快地有了计较,用力扯了下单智的胳膊,低声道:「跟我来!」 单智失魂落魄,哪还有反抗的力气,被李珣御剑扯着,遁入居住的小楼中。 「说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珣脸上神情严正,却有意压低了声音,透露出他的态度。 单智自然知道,但他现在唇青脸白,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低头不语。 李珣只好自己去猜,他心中早已是主意打定,一开口,便往那最不堪的方面去想:「难道,你对祈碧师姐不轨?」 「我没有!」单智惊得跳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但被李珣眼睛一瞪,又泻了气,只能低头嘟囔道:「真的没有!我只是、只是,偷看……」 事情都搞清楚了,单智这个半大不小的男爷们儿,在最近终于忍受不住对祈碧介乎于狂想和妄想之间的爱慕,凭藉着对祈碧作息规律的瞭解,夜晚潜入到祈碧沐浴净身的所在,行那偷窥之事。 不过因为气息过于粗重,被祈碧发觉,若不是祈碧身子不便,又在羞怒之下,一时追不上来,此刻单智大概已被捆到诸位仙师面前了。 方才文海急匆匆赶去,便是因为这事罢?李珣看着单智六神无主的模样,有些想笑。 但他知道,此时绝不能发笑,他脑筋一转,又计上心来。也不说话,抿着嘴一巴掌轰在单智脸上,猝不及防之下,单智被一击而倒。 李珣仍不放过他,上前揪着他的领子,又将他勐掼在墙上,低吼道:「单智!你无耻!」 单智本来就气沮心虚,此刻更是被李珣突然爆发的怒气吓了个半死,更要命的是,李珣此时说的,没有半点儿错处,便是他想反驳都没法子。 惊惶之下,他手脚挣扎,已快给吓出泪来。 「珣师弟!小王爷!看在咱们以往的关系上,你不要这样,放开我,放开我……」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是要压下胸口怒火,手上终究还是松了,单智如蒙大赦,正想逃开,却被李珣当胸一推,将他抵在了墙上。 李珣将胸中闷气缓缓吐出,以沉重到极点的语气,道:「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你偷窥同门师姐,尤其她还有了道侣,她的道侣就是文海大师兄!单智师兄,你真的知道你在干什么么?」 「我是一时煳涂,一时煳涂!」单智怎么也不会想到,李珣在说话时,已经用上了迷惑心智的法门,他只是觉得心中越来越乱,已不能够有效思考,说话也渐渐语无伦次起来。 「我太晕了我,不是,可是我憋不住,其实就这么一次……」 「一次就可以让你万劫不復!」 李珣将冷冰冰的字眼从牙缝里一点一点地挤出来。 「这件事如果被发现了,文海大师兄第一个饶不了你!宗主、还有明松师叔的反应你也能猜到——废了你的修为,抹去你的记忆,再把你投到人间界,再让你去做那卑下可欺的书僮……」 「我不要,我不要!」单智的反应是前所未有的激烈,他发力扭动,差点儿让李珣锁不住他。 李珣眼中寒光一闪,倏地出拳,狠捣在他下腹处,把他打成了虾米状,伏在地上,只懂得吐酸水。 「冷静点,你这个样子,是想让整个宗门的人,都知道是你干的么?」 李珣的声音压得更低,给了单智一个暗示——在这个时候,面前的这人是和自己站在一边的。 这举动很快就起了作用,单智非但不恼李珣三番两次的重手,反而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死命不放。 「珣师弟,小王爷,你要救我,我知道,你为人仗义,不会放着我不管的,这次你救了我,我今后就算是……」 「噤声!」 就算这小子现在说出做牛做马的话来,也不顶个屁用,反倒有可能激起逆反心理,指不定哪天就生出变故;李珣也不要这种蠢笨的牛马,他只要单智在他规定的路上走下去。 「来,师兄,起来!」李珣将沉重的神情抹去,换上一副和言悦色的 模样。 「师兄,我们两人在山上,彼此可是认识最久的朋友,我不帮你,又帮谁去?只是你这样子,任谁都知道有问题,要想瞒下此事,你必须打起精神来,来,跟着我,放松,按着这节奏,吐息几遍……」 此时的单智便像个木偶般,任李珣摆佈,李珣让他唿,他便唿;让他吸,他就吸,如此几番下来,唿吸果然平稳了许多,但是眼神已渐渐黯淡下去。 便在此刻,李珣轻声道:「单智师兄,你今夜不是早就约好了,与我探讨道法玄功,并在楼前等了一会儿么?你还看见我和文海师兄说话来着,是不是这样?」 单智的眼神忽地亮了起来:「不错,不错!我就是找师弟你来切磋功法的,我在这峰上,还见文海师兄和你说话!」 他将这话说了足有三遍,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哈哈大笑起来。 李珣也不管他,只是自顾自地微笑。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他轻拍单智肩膀道:「来,单智师兄,我们便来谈论玄功,长夜漫漫,可要打起精神才行啊!」 单智自然是连声称是,看向李珣的脸上,满是感激之情,他当然不知道,身边李珣正在心中冷笑。 心种「指路幽灯」,以后单智的乐子可不少啊……藉机得了一张暗牌,李珣心情大畅,笑吟吟地引着单智,到客厅去了。 说实话,他这么做,未必有什么详细规画,只是因势利导罢了,毕竟,他在明心剑宗过得很好,也不想做什么没意义的事,今天是单智自己撞上门来,也怨不得他。 至于这一时起念,埋下的棋子,只要活着,便有用到的机会,不是么? 第二天清晨,宗门内并没有什么山雨欲来的气氛,李珣也不吃惊。 本来嘛,单智落荒逃跑,多半还是自己吓自己,事发仓卒,祈碧应该不会发现他的身份。 此事又私密至极,难道还要文海请求宗门发下敕令,彻底排查昨夜嫌疑人等,看看究竟是谁看见自己老婆身子了么? 李珣非常清楚,应该在什么时候保持低调,他乖乖地在止观峰上歇了半日,对宗门内的暗潮全做不知,一过午时,便直奔坐忘峰而去。 经过多日的磨练,李珣此时一昼夜间,可御剑七八万里,午时出发,入夜时便到了这三月来服刑的九重石矿处。 李珣明白,这是受幽明气影响的「灵犀诀」修为,再度接近了浑然精纯的水准,这样以明心剑宗的法门御剑,方能无有滞碍,通达往来。 只是「灵犀诀」的长进,会不会反过来扯了「幽明气」的后腿呢?若有影响,又该如何解决? 这是只属于李珣一人的烦恼,而这烦恼的复杂程度,却已远远超出他此时所能达到的层次,莫说他不敢向任何人求助,便真是求了,整个通玄界也未必能有几个人回答得上来! 或许,这便是老天爷对「贪得无厌」者的惩罚罢? 拿起最后两块九重石,视其两千斤的重量如无物,在九重石矿上绕了一圈,算是对前三月辛苦生活的追念,李珣又振作起精神,暂时将一切烦恼抛下,低啸一声,便要腾空飞去。 在深寂的夜色里,李珣这一声低啸,沉沉传开不知多远,但与坐忘峰的广大无边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在李珣想来,这一声发洩式的啸音,最多惊起一些飞禽走兽罢了,然而,出乎他的预料,夹杂在这满山的禽兽叫声中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铃声。 啸音登时断绝,而紧随其后,铃声也再不可闻,李珣开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然而,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又是一波细细铃响。 这当然不是哪家的宠物猫狗脖子上的铃铛,这铃声有一种奇特的韵律,虽然是若有若无,却没有断续感,而是在有声无声之间,串联出一道流畅的旋律。 李珣从未听过这样奇谲且动听的铃声,他甚至分辨不出铃声的方位,在空中转了几圈儿,入目的是苍黑的树海以及偶尔窜出的飞禽走兽。 夜风吹过,惊鸟野兽在丛林中穿掠奔跃,搅起无数道虚虚实实的影子,要想从中分辨出一两个人影,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心中又是一动,不自主地将目光移向那边他怀疑已久的树林。 敌人! 李珣脑子里面首先蹦出了这个念头,不过,天底下有哪路神仙,敢来有钟隐坐镇的坐忘峰撒野?他挠挠头,开始想是不是报个信儿。 便在此时,耳中又响了一声。 这一声比先前的要清晰太多,李珣听得分明,彷彿在他头顶挂有一串无形的风铃,被夜风一吹,叮叮作响。 然而,世上没有任何一种风铃声,会有这么强大的杀伤力,这铃声刚一入耳,李珣脑中便是一蒙,紧接大脑深处最脆弱的所在,勐地一涨,那暴起的撕裂感,差点让他以为自己的脑袋炸成了碎片! 李珣一口鲜血喷出,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想到,对方的手段竟然如此干脆。 猝不及防之际,他石头般坠落下去,幸好在此之前,他本能地松开手,任九重石先一步掉落,否则被这样的重量压在地上,任他怎样修为,也不用活了。 剧烈的撞击让他全身的骨头都呻吟了一声。在这种情形下,撞击的痛苦就算不了什么了。 在接触地面的瞬间,他旋展土遁之术,一头栽进了地下。 可是,那风铃声便如附骨之蛆,虽是低低细细,似乎马上就要断绝,却又清晰无比,像一道要命的钢丝,绞在他的脖子上! 李珣狼狈不堪地再吐一口鲜血,这种面都没见着、便攫人小命的可怕傢伙,实在是李珣心中最怕。 两年前的水蝶兰以惊世骇俗的速度、今日此人以令人气消神沮的音杀之道,直取他最弱处,便是他有一双独步天下的幽玄傀儡,但打不到人,却是没有半点用处。 他咬着牙,一边落荒而逃,一边努力地凝定心神,思考破解之道。 第三波攻击强压过来,李珣来不及多想,捏了个印诀,低喝一声「破」,发动了「太清神音」。 这是明心剑宗里少有的音杀之术,未必有多么高明,不过仓卒之下,他也只有用这个来顶了。 「太清神音」初发,他便知道糟糕,本来应该如金玉交击的清音,在那可怕的铃声下,竟被绞得不成模样,劲力反冲之下,他只觉得脖子一凉,喉咙便好似被一刀切成了两半,余劲不止,一路轰进他的膻中要害。 受此外力打击,黄庭金丹勐地胀缩,全身真息登时搅成了一团乱麻。 这一下,比先前两次的伤势重上何止百倍? 李珣身上勐地一沉,竟是连土遁之术都施展不开了,被道法分开的土石迅速合拢,眼见便要把活生生挤成肉酱。 「给我出来!」 李珣大口大口地鲜血喷出,此时他脑子里只有保命的念头,什么都顾忌不得了,随着一声唤,幽一幽二同时跨空显现,抓着他两边臂膀,只一闪,便从厚厚的土石中冲了出来。 刚一闻到新鲜的空气,李珣心中便是一松,两个傀儡也不等他命令,迳直消失不见。 李珣「哎」了一声,从十多丈高的山坡上滚下来,摔了个七荤八素,也将他最后一点儿力气都摔了个干净。 他伤势过重,已无余力启动天冥化阴珠,无论他怎么召唤,两个傀儡都不会再出来了。 这时候,铃声又起。 完蛋了!李珣从没想过,自己竟然是这个死法,正绝望中,胸前却忽地一凉,大量的凉气直贯入体内,霎时间在他週身流转一圈,再微微一涨。 李珣耳中似乎听到了「波」的一声轻响,身体周围,便被一层无形无色的气膜裹了起来。 外界的各种声音霎时间离他远去,当然也包括了那追命符般的风铃声,只停了一下,又有一道清净凉意,自心窍注入,顺气血而上,在他脑中一抚,再取道几个关键窍穴,直入黄庭。 只是剎那间,已不稳到极点的金丹,便又归于常态。 李珣全身大震,又是一口血喷出来,而这一次喷出来的,则是淤血。 只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要命的伤势便好了七八分,只是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就算动个指头都难。 这是……玉辟邪?李珣心中大奇,这宝贝的功效他是知道的,虽然极是厉害,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立竿见影。这算什么道理? 「一件宝物,落在你手里三年,竟连用法都不知道,岂不可笑?」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无视玉辟邪布下的气膜,悠悠地透进来,当场将 李珣震成了傻子。 他循着声音,直勾勾地看过去,只见得一位手挽竹篮、青衣素裙的女修,从一侧的林地里走出来,漫山遍野的黑暗,也因为她的出现,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瀑布般的青丝挽了一个简单的髻,用一根竹管固定,髮丝上还浸着山间清香的水气,有几根髮丝被夜风吹着,拂过她的额头,夜色中,凭添了几分迷离。 这纯然不饰的风情,让李珣的神志在剎那间恍惚了。 「青吟仙师!」 李珣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了,这不是死里逃生的喜悦,而仅仅是因为这么一个理由:青吟仙师,我看到了青吟仙师,是她救了我! 他也很奇怪为什么青吟会这么凑巧出现,但这念头又怎抵得过乍见伊人的惊喜? 身外的气膜很快就消失了,他也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力气,一个翻身跳了起来,先是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又看到青吟说不出什么味道的眼神扫过来,这才知道躬身行礼:「多谢仙师援手之恩!」 这话说得很有条理,如果他的嗓音不是这么发颤就更完美了。 青吟对他微一点头,目光偏移了开去,李珣用全副精神来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此时便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正好看到一个倏乎间消逝的影子。 李珣恨恨地道:「这傢伙绝对是一派宗主的级数,却鬼鬼祟祟,当真是莫名其妙!」 因为有青吟在前,他还有更难听的话没说出来,只在肚子里大骂不止。 青吟眸光扫过,竟是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几年不见,你可是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 李珣还未来得及说话,耳边便是一声响,是一声剑吟。 这声音并不高亢,而是揉进了夜风中,也不知从多远的地方飘过来,在耳边悠悠低回。 如斯回应,不知从何处,一声暗哑近乎无声的揉弦音铺散开来,与远方的剑吟轻轻一触,尾音忽地上挑,发出一声清亮的铮鸣。 两处的音波搅在一起,剑吟依旧,弦声却蓦地哑了。 青吟眸光微闪,摇了摇头:「坐忘峰也不是想来便来的地方,瞧,有人为你出气了!」 李珣心头一跳,他很快明白,使剑的那位一定是钟隐,他与那厮交手,转眼间便胜了。 只是……坐忘峰顶距此处可有近五十万里!钟隐再强,也不能无视这巨大的空间鸿沟罢? 这个疑问并没有持续太久,当这两下音波消去,李珣耳中只剩下山风拂过时阵阵的松涛声,彷彿刚刚那玄妙动听的音杀交战,只是他的错觉。 正恍惚之际,青吟轻轻叹了一声:「走了!」 李珣自然要抚掌赞叹:「钟隐仙师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青吟瞥了他一眼,唇角勾勒的弧度里,有种难以捉摸的意味,李珣姑 且认为,这是一种「讽刺」罢,只是不知道她针对谁呢?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种让人不敢亲近的态度,李珣慌忙低下头,做乖宝宝状,脑袋垂了半晌,忽又觉得不对,抬起脸来,却见四面空空,人影全无,青吟早在他低头的时候,去得远了。 李珣怔了一下,忽地感觉到胸口闷得很,他不奇怪青吟来去无踪的行为,可是,难道走之前打声招唿,都不愿意么? 这位对他有指点、赠宝之恩的女修,可说是他心中最渴望亲近的几人之一,然而真正面对她时,他又找不到半点儿亲近的契机。 或许,青吟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一回事罢? 李珣下意识地抚着自己的面颊,他不是笨蛋,在经歷了天都峰上的生死惊魂后,他若是再不明白点什么,便真的无可救药了! 他不得不多想这么一节:如果没有这张与玉散人相似的脸——虽然现在看起来,似乎也不怎么像了,青吟对他的态度,又会是怎样呢? 等等……玉散人? 李珣脑子有一个念头电闪而过,一时间又没想明白,正恍惚之际,身边忽传来一声叹息:「师妹的性子还是没变,或许我再见不到她一面了……」 「六师叔祖?」也不知钟隐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李珣被惊了一下,回头看去,正见到钟隐负手自林中深处走出,一身素袍,一尘不染,也不见他那把名动天下的神剑,不知刚刚是怎么发出那声剑吟的。 不过,更吸引李珣注意力的,是钟隐这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叫见不了一面?」 钟隐温润平和的眼神看过来,微微一笑:「我与师妹已有九百余年未曾见面。今日能见到她的背影,已经是很了不起,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才行!」 顿了顿,他又道:「这两年,师妹的心情不太好,我在这儿都觉得很辛苦,你能回来,我也松了一口气!」 李珣为之愕然,看来这两位前辈仙师之间,必有一段极复杂的变故,不过把他夹在里面,又是怎么一回事? 但听钟隐的话意,似乎他在两位仙师眼中的地位,竟然颇不一般——排除掉客气的因素,李珣只觉得心中快意。 不过,这两位今晚上先后到此,又无巧不巧地救了他的小命,这个…… 他不由开动脑筋,又不敢让钟隐看出来,只是嗯了一声,将这话题岔了开去:「仙师,今晚这人是什么来头?修为好高,又是莫名其妙,弟子险些就没命了!」 钟隐莞尔一笑:「你能逃得一命,便足以自豪了!这人在通玄界是宗师一级的人物,难得出手三击还没拿下你!只凭这一手,你便比某些师叔们还要强上一筹!」 李珣听得暗暗心惊,显然钟隐将此处的变故看得清清楚楚,却不知这几乎可以洞悉一切的眼神,是否发现了他的秘密? 勉强笑了一下,他挠头道:「全仗了此人轻敌的便宜,以这音杀之 术……音杀?「 李珣嘴上一停,脑中关节却是一剎那间贯通。 音杀之术如此精湛,除了妙化宗还有谁来?一派宗师……是玉散人? 不对,玉散人会更强!那就是…… 「『七杀琴』古音!」李珣大叫出声。 在这一剎那,他分明看到了钟隐脸上一闪而逝的异样,这更坚定了他的想法,他睁大眼睛看着钟隐:「仙师,她是古音啊!」 钟隐已恢復了从容,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和妖凤是一伙的!」李珣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分不清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以至于语气相当怪异,似是在说明着什么,又像是在埋怨,或者还有点儿莫名的颤抖,以至于尾音都走调了。 「或许罢?不过,既然人家不愿露面,我自然不好做这个小人。」钟隐看着李珣难以置信的面孔,莞尔一笑。 「她既然有来去自如的本事,到这峰上又有何不可?你以后见了,只当眼花了便成,当然,若是运气不好,像今日这般,嗯……就认倒楣罢!」 李珣脸上抽搐几下,站在他眼前的这位,是纵横宇内,无有敌手的绝代神剑,是正道宗门最敬仰、邪宗最恐惧的第一号人物? 这言行,简直就比在幽魂噬影宗见到的那些邪门大宗师还要来得道地! 但这也说明了一件事,古音到坐忘峰来,怕也不是第一次了。 李珣想到了月前惊鸿一瞥的人影,她来这里干什么?总不是来找人说话聊天罢? 他正想着,钟隐可以穿透一切的目光移了过来,微微一笑:「何必费心想这种东西?每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打算,却不会有将自己与别人都算尽的那一天!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上面,不如这样……」 下一刻,李珣全身僵直,看着钟隐点在他眉心的手指,嘴巴张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钟隐收回手,又是一笑:「早晚有一天,你会用这种手段,来解决难题,我承认,这不是最好的法子,但是我宁愿你这样。」 李珣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又在钟隐的目光下溃不成军,他背后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服,此时就算是玉辟邪,也镇不住他剧烈的心跳了。 钟隐到底知道些什么?他又想做些什么? 李珣倏乎间悟到,原来钟隐知道的,永远比他预想中的多上那么一点。 这时候,钟隐轻叹了一声,道:「走罢。」 李珣心中恍惚,心不在焉地应道:「走?去哪儿?」 「跟我去修炼!」钟隐说得非常平淡:「你宗门的修为,差得太远了!」 李珣一震抬头,钟隐却已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李珣本还想用刑期未尽这个理由来搪塞,但看到钟隐裊裊而去的身影,他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李珣很想弄明白钟隐对他的看法,否则他会安不下心来,更别说潜心修炼。 但很快的,钟隐就用事实告诉他,他用不着费心——他没这个精力,也没这个时间! 「气机流转,不过一念之间,纠正十分容易。但筋脉根骨一旦定型,便牵涉到每一处肌体表里,牵一髮而动全身,若想改善纠正,便非常困难,你若想在宗门修为上更进一步,便要吃些苦头才成!」钟隐这么告诉他。 李珣还记得,钟隐在说「宗门修为」这一个词语时,脸上显现出的奇特微笑,然而,他再也腾不出半点儿力气去思考其中的意义,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件事:还要多久?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罢!」 随着这一声期盼已久的话音,李珣晃了两下,一头栽在地上。就算是在坐忘峰顶,这泥土的味道也不是太好,不过,看在他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分上,就算了罢。 如果现在有人问他,天底下最狠的酷刑的是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到钟隐的剑气里站着去!」 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数丈外潺潺溪流的轻响提醒他,或许应该摄取些水分。 他呻吟了一声,用尽了四肢的力量,勉强撑起身子,摇摇摆摆地走了两步,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溅起了大片的水花。 冰凉的溪水让他的神智清楚了些,大量的水分从毛细孔中渗透进来,滋润着已经油尽灯枯的肌体,也暂时缓解了筋骨肌肉寸寸移位的痛苦。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感觉仅仅盘旋在上半身,下肢的痛苦在对比中反而更加严重。 可是,他真的半点儿力气也没了! 算了,睡会儿罢…… 彷彿是一个石头自悬崖上抛下,李珣的意识飞快地坠落到无尽的黑暗中去,甚至没有听到一点儿余响。 然而,正当他的意识在黑雾中游动,渐渐模煳之时,一道突发的刺激勐捣在他的脑际。 他的意识还是石头,依然在永无止境的深渊黑雾中穿行,然而就在坠落到底的一剎那,他才勐然惊觉,原来身上还绑着一根绳子! 剧烈的反弹让他的意识比坠落时更快地反冲上去,剎那间天地倒颠,他大叫一声,翻身坐起,脑中那根代表着意识的絃索,差点儿就此绷断! 眼前的景物从模煳到清晰,然后又是天旋地转,他惨哼一声,再次躺倒下去,溅起了漫天水花。 然而他再也睡不着了,强烈的刺激反应让他的头很痛,更重要的是,他耳中传来了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人走到他身边。 在这坐忘峰顶,又能是谁呢? 他喉咙里「呵呵」两声,挤出胸口浊气,这才又睁开眼睛。只是刺目 的血红光芒毫不客气地涌了进来,这使他不得不瞇起眼睛。 原来已经到了黄昏时分;远山之外,斜阳晚照,映在溪面上,竟映花了他的眼。 刺目的光华后,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岸边,山风吹过,李珣听到了风拂衣袂的声响,甚至还有一丝随风而至的清香。 他脑子还有些不太清楚,只觉得这风中沁入的气息好生亲切,只是轻轻一勾,便将他心中深处一个的名字扯出来。 「青吟……仙师?」 便在名字出口的剎那,李珣勐地坐了起来,本来迷煳的神智也瞬间清醒,这个名字,还有那近在咫尺的身影,彷彿有一股无形的魔力,给他体内注入力量。 摆脱了阳光的牵制,李珣定睛看去,临水独立的那位女修,不是青吟,又是谁来? 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李珣只觉得手脚都没处摆放,他现在必定是极狼狈的,在钟隐近日的操练之下,说他是体无完肤也好,形销骨立也罢,反正是入不得佳人法眼,更别提刚刚在地上挣扎,又在溪中浸泡…… 便是冰冷的溪水也挡不住他脸上的热潮,他用手撑地,想站起来,却不小心按到了溪边的虚土,手上一陷,又跌入了溪流中。 这脸是丢大了!李珣脸上燥热,讪讪笑了一下,手掌迅速在溪水中甩了几下,又装成是擦脸,给脸颊降温。这才站起身来,强按着发虚的心思,给青吟行礼。 青吟的眼神自他脸上一扫而过,依然如最初见面时那样,瞬间使他心中变成了一片空白,恍惚中,李珣觉得她似是笑了一下,然后便以一种温和的口气说话:「这几日,过得很苦罢?」 这是李珣从未得到过的待遇,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放声大笑,来欢庆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但他毕竟还是想起了青吟无法捉摸的性情,最终也只是抽了抽嘴角,强露出恭敬守礼的神情:「多谢仙师,弟子还撑得住。」 青吟分明又笑了一笑,因笑容而生成的几条纹路,使她本寂寞孤冷的容颜多出了几分暖意:「你这人,不说话时要更可爱一些!」 李珣哭笑不得,只能摸头做出不好意思状。 幸好青吟不准备在这个话题上延伸开去,她似是叹息了一声,看着小溪上渐渐褪去的残红。 「骨络通心之法,贵在速成,然而,这苦痛折磨是少不了的。你知怎样使筋骨肌肉随气机流转而相应变化,便要去做。 「事实上是,你做不了,他才来折磨你,若你做得,何必由着他来欺负!」 李珣的脑子总算还没有僵化,知道这几日来,他的境况,青吟原来都是看在眼里的。心中不争气地跳了几下,连忙道谢。不过,听上去,青吟后半句话,总有点儿未尽之意。 只是轮不到他去细想,青吟便又道:「在这峰上的,都是非常之人, 自然,要做那非常之事,理所应当的,也要付出非常的代价……嗯,你很聪明,心性又强,这些其实都不必说的。「 李珣哑然。他当然不会认为青吟是在说废话,事实上,如果青吟真的愿意说下去,他会在这儿听一辈子。 可是,青吟字字句句都围绕在他身上,却又似有一道隐秘的脉络贯穿其中,这便好像是一道长长的钢丝,一圈又一圈地缠上来,渐渐的,就使他动弹不得,更奇特的是,他明知道这样危险,偏偏又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这便如同浸泡在香醇的美酒里,在天晕地转的迷离中,在世人无法理解的目光下,得到纵意恣肆的快感。 他现在就醉了,沉醉中只听青吟又道:「我们见过几次?」 「四次!」李珣脱口而出,出口又碰上青吟含意丰富的眼神,不知为何,虽然他说着再真实不过的实话,心中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感心虚。 青吟的眼神终于还是移了开去,她道:「见面四次,我倒觉得,每次与你说话,话都越来越少,所以,还要拿这些没趣的话来凑数……」 李珣怔了一怔,然后他勐然涨红了脸。 他从来没有想过,青吟会用这样一种语气和他讲话,而且,她话中的意思……不,这是没可能的! 沸腾的血气沖得他脑袋昏沉沉的,而仅有的一点儿神智则在发出尖锐的警告:停下!别再想下去! 他艰难地将目光定在青吟的脸上,只想得到一点儿能做参考的东西,不管是鼓励又或是打击,都可以! 然而,很不幸的,青吟的心智修为均是上乘,俏脸上波纹不兴,除了带给他更多的气沮心虚,李珣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讯息。 此时纵使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都积郁在胸口处,吐不出半个字来。 有那么一刻,他急得想哭。 接下来他看到青吟做了个手势,似是让他坐。与之同时,青吟已轻拢裙裾,优雅自如地坐在溪边。李珣迟疑了一下,稍稍离开一段距离,以弟子侍奉师长的礼仪跪坐一边。 然而,他听到青吟这样说:「坐近一些!」 李珣脑子里又是一热,但他还没到烧得发昏的地步,他深吸一口气,又迅速地瞥了一眼青吟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前移,甚至顾不得溪边的泥土蹭脏他的衣物。 他看到青吟伸出了一只手来,这个动作很眼熟,李珣呆呆地看着这她晶莹剔透的掌指,那其上彷彿有一股无形的魔力,将他的灵魂也陷落进去。 下一刻,青吟抚上了他的脸,李珣脑子当场就炸了,与青吟冰冷的掌指相较,他更觉得脸上的温度,差不多已能燃烧起来。而这个认识则进一步升高了他脸上的温度。 也或许是因为太热的缘故,他觉得脸上有些微微的麻痒,但这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他想唿出胸口闷热的浊气,却又怕这种距离太失礼,只好憋着。 他甚至不敢去看青吟的表情,只在脑子里模模煳煳地想着:这场景,似乎以前也曾发生过…… 这样的接触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又好像是短短一瞬,像做梦般荒谬迷离。李珣感觉到那冰冷的手指已离开了自己的脸颊,但恍惚间,他又觉得,自己的皮肤的温度,已粘连在那指尖上,缭绕不去。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敢抬眼看青吟的脸,却正好看到她唇边一丝刚刚抹去的弧度。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可以感觉到,青吟的心情与刚刚又有不同——似乎更好了一些。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但李珣还是很乐意看到这一点。 他努力维持着脸上属于后辈的神情,装做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再度和青吟拉开距离,不过,在这一连串动作中,青吟竟然没有一点儿表示。 李珣很奇怪,不由问了一声:「青吟仙师?」 「懂音律么?」 这话问得很突兀,与刚刚那种气氛更是离了十万八千里。 难得李珣还能反应过来。他很想说「懂」,不过只凭小时候学的那几手青涩的指法,实在没胆气应承,所以,他只能摇头。 青吟似乎并不在意,她眸光流转,看起来竟有着意兴昂扬的味道:「愿意学么?」 「啊?」李珣完全没想到这种情形,竟是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木木地点头。 只是,出奇的,他心中竟然没有半点儿可以同青吟相处的兴奋,反倒渐渐被覆上了一层寒冰,他看着青吟倏乎间已是神采飞扬的面容,不自主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脸。 剎时间,时光倒错,他的目光越过了青吟的肩膀,看向远处那一片朦胧的绿。 在那青烟障外,曾有一景,与今日又是何等的相似,恍惚觉来,那上面微微的痒意,还没有散尽…… 脸上和手心的温度正迅速地跌落下去,在这一刻,他的心脏紧缩成一团。 第55章 第七集 孤峰迷城 第三章 路程 当坐忘峰上佈满了秋黄的颜色,飞禽走兽的毛皮也渐渐转换的时候,秋日已经过去大半,李珣在坐忘峰上,已度过了另一个「三月时光」。 早在二十天前,钟隐便已宣佈,他的「骨络通心」之法已经修毕,至此明心剑宗法门在李珣身上运转之时,也再无窒碍。 然而,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人去赶他。 每日里除了修炼,便是向青吟请教乐理音律,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三分之一与青吟待在一块儿。 这是非常奇妙的体验,他的理智和感情似乎分裂成互不干涉的两块,他会为了青吟每一次笑靥而心跳加速,会为了每一个不经意的小接触而面红耳赤,也会为了每一点疏离而黯然神伤。 然而,与之同时,他每时每刻都在嘲笑、在诅咒、在猜疑、在怨怼,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聪明」,埋怨为什么在那种时刻神智清醒——如果那是某人精心编织的梦,那他就不要醒来好了! 便是现在,他也在半梦半醒中流连。 这一夜,临渊台上,李珣站在青吟身后,陪她看臺下经年不散的云雾。 临渊台与峰上千千万万的石台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它下面的这片云雾却是大大有名。 这一处透天云,直上直下,绵延五十四万里,也就是说,从这里落下,中间不会有任何阻碍,便能直达峰下。 青吟近些日子心情一直不错,今晚亦然。两人先说了一些乐理上的问题,不知怎地,话题就移到了这透天云上。 青吟伸出手去,在蒸腾的云雾中一探,揽回了几许云气,淡淡道:「你可知道,从这里下去,若不御气,便是大罗金仙,在落地之时,也要粉身碎骨。」 李珣眨眨眼,想到这五十四万里的漫长坠落过程,心中不寒而慄,自然只有点头的分。 青吟又道:「这还是大罗金仙,若换寻常人,掉上几十里路,内外压力交迫之下,便要坚持不住,而功力精深的修士,能撑到万里以上的,也是凤毛麟角。」 李珣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只能唯唯诺诺地应着。 青吟也不在意,继续道:「我在山上的时候,曾对这个很好奇,总想知道,从这里跳下去,那一段漫长的坠落时间,该是怎么样的……」 她说的「在山上」,其实就是指她还未出师的时候,李珣非常明白。 不过,他倒是刚刚发现,青吟在「小时候」,原来很有些奇怪的心思。 想必,性格也很奇特罢? 他正有些好笑,忽听到青吟说:「终于有一天,我从这里跳了下去!」 李珣轻「啊」了一声,被青吟当时的疯狂小小地震了一下。 青吟的语气却还是平静无波:「那种感觉很难形容……烟云遮目,乱石横空,还有身上越来越重的压力,到最后恨不能把身体扯碎!那时候我 就在想,我完了。 「可是,我终究还是活了过来。而在我清醒的时候,我对之前一切的记忆都模煳了,唯一清晰的,就是在这里,找不到任何希望时的绝望…… 刻骨铭心。「 青吟回过头来,看着李珣呆滞的脸孔,展颜一笑:「那种感觉想起来,很开心呢!」 李珣呆呆地看着她,说不出心中是种什么滋味,但他知道,这样的回眸一笑,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咻!」 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将他从纷乱的意绪中拉了出来。 只见下方滚滚云雾之中,正有一道银白色的光华,穿云破雾,直射上来。青吟微一皱眉,衣袖微摆,将这光华摄了进去。 「宗门飞剑传讯!」青吟一眼扫过,便没了兴趣,随手一弹,将这把仅有两寸长短的飞剑,弹到李珣手中,「或许是峰下有了什么事情,你去叫钟隐罢!」 「啊?噢!」 李珣闻言应声,正想离去,忽听得青吟唤他。回过头去,却见青吟对他笑了一笑:「看来你要下山了……这段日子,过得很开心,我要多谢你呢!」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是道别么?李珣看她唇角绽开的笑容,出奇的没有平日的振奋之意。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我很像傻子么?」 这可说是李珣这三月来,心中埋藏最深、也最尖锐的念头,突兀说出,青吟一时间竟是怔住了。 李珣却不再说话,他深信青吟必然会明白这话的意思,所以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青吟的脸,想看她究竟会说出一个怎样的理由。 他可以看得出来,青吟此时看他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与之同时,他便看到了青吟的笑容。 这笑容没有半点儿掩饰,完全发自内心,而不像她以往的笑容,本身便是一层迷雾,遮挡住他人的目光。 在这剎那间,李珣认为自己终于看到了青吟心中一角。 然后他便听到了青吟的回答:「下士不可语上,凡人未能指妙,蠢汉无以称智,痴人亦不足言情……你能明白过来,很好!」 看着李珣瞬间收缩的瞳孔,青吟微微一笑,甚至不给李珣说话的机会,衣袖一摆,飒然不见。 李珣看着她消逝不见的地方,怔忡无语。 确如青吟所言,出了事,而且,是出了大事。 通玄北极夜摩之天,妙化宗的宗门所在,终于中断了自天都一案后长时间的沉默。 前日传出消息,以玉散人为首,妖凤、青鸾、古音等人联名发出盟帖, 意欲集合天下百万散修,开一个所谓的「散修盟会」。由此引发轩然大波。 「北极散修盟会?这倒是天下奇闻!」钟隐读过飞剑传书的内容,为之一笑,「散修会盟,那还叫散修么?古宗主一生精明,却还不瞭解她叔叔的性情!」 李珣此时还因青吟的事而有些恍惚,这话听了便罢,也没在意。 钟隐见他的神情,也不多言,拿起放在一边的画笔,继续作他的画,倒把李珣晾在一边。 等李珣发觉不妥,回过神来时,已不知该如何说话了,正尴尬间,外面剑吟声又响,声起人至。 李珣如蒙大赦,忙转过头去,正好看到明玑推门而入。 两人视线相交,明玑先是一笑,李珣忙回以笑容,又微躬了躬身,算是行了礼,转脸又招唿了一声:「明玑仙师到了!」 这话可以不说,但说出来则显出对明玑的尊重,这小心眼儿落在细微处,往往能产生比大动作更有效的作用来。 明玑又冲他笑了一下,方才对钟隐行礼道:「六师叔,方才不夜城又有信到,逆水十妖已过境不夜城,和妙化宗的人马会合。 「不夜城为阻住这势头,已张开了万里极光壁,天芷上人也亲自出手阻截,但被被妖凤、古音联手重创。 「此时,北极周边万里极光壁被打开了缺口,每日都有几十名散修、妖物进入,局面有些失控了!」 李珣在一边听了,心中不由打了个突。 逆水十妖的名号他也听过,没太在意,但天芷上人身为不夜城主,一身极光玄真法,天下无双无对,这样的宗师级人物都吃了大亏,看来妙化宗那边可是嚣张得很呢! 而且,他听了妖凤、古音两个名字,有些牙痛。 钟隐却仍是闲闲淡淡的,没有半点儿意外的表示。他放下画笔,看着眼前这幅未完成的图画,微微一笑:「各邪宗反应如何?」 「大部分在观望,但魅魔、天妖、毒隐、极乐、冥王五宗却声明乐见其成。只是未见什么实质举动。」 「宗主是何打算?」 明玑眼眸中闪过一道锋芒无匹的冷光,口中则平静答道:「宗主决意携数名弟子前往不夜城,与各派宗主商议解决之道。」 她满口的商议解决,可李珣分明听到了尾音处铿锵的金戈之音,彷彿有一把宝剑在剑匣中铮铮而鸣。 或许,这才是闪灵剑明玑在通玄界的真实面目罢? 钟隐也是莞尔一笑,显然洞悉了这位师侄女的心境变化,他点头一笑:「那便去罢,若是嫌山上守卫空虚,可知会我一声,我近日虽懒得很,但在山上走动几趟,还是可以的。」 「就烦劳师叔费心了!」 明玑又向钟隐行了一礼,目光却又移到了李珣身上。 李珣被她看得心中发虚,勉强一笑,正想说些什么,便听明玑道:「另 外,按着宗主的意思,想让李珣也随我们去一趟!「 「我?」李珣很吃惊地看过去,明玑则很自然地看回来。两下目光一触,李珣有些尴尬。 他刚刚神思恍惚,竟忘了自己此时的身份。按照常理,他这样的弟子能蒙得诸仙师提携,参与要事,理应振奋才是,又怎么露出这种表情? 一惊之下,他这才算真正回神,忙做出惊而后喜状:「弟子自当遵命!」 此话方出,他忽地想到那一道如火焰跳动般的倩影,不知怎地,他右边脸上忽地热辣辣地疼了起来。他脸上肌肉不自觉地抽搐,神情立时便走了样。 屋中两人又是何等眼力,这种变化自然瞒他们不过。只是似乎某人的理解出了偏差。 明玑笑道:「怕什么,若是真有妖凤那样的强敌,也轮不到你上!」 她虽在笑着,但眉目神情中,却自有一道铮铮锐气,直透华盖,显然她这话中的意思,也不是那么简单。 李珣明知这不是针对他,心中也自凛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隔去旁人的目光,眼神剎那间变得幽冷渊深。 轮不到我? 倒也未必…… 就明心剑宗来说,清溟亲自出山,自百年前四九重劫之后,还是第一次。这足以显示出北极之事,对宗门乃至通玄界是何等的重要。 虽然修道之人大多不看重各类表面功夫,但一派宗主毕竟不同,在清溟携弟子离山之际,宗门高层除了钟隐、青吟之外,都到止观峰上送行。 就通玄界而言,一派宗主外出之时,总有些表示身份的代步之物。 这些类似于御器法宝的东西,往往有着一些非常明显的标识,以及巧夺天工的架构,远远看去,便能显出一派之尊的威仪,这类事物,统称为「宗门云辇」。 号称东方第一宗的明心剑宗,其宗门云辇在通玄界,也是极有名气的。 这是一件名叫「云楼揽月车」的法宝,收拢时不过是巴掌大小的玉珰,施法展开之时,便生成一团几有半里方圆的云块,其中又疏密有别。 最中央,是由玉白色的云雾生成的一辆垂帘辇舆,四面云气缭绕,飘飘然不类凡物,辇舆四壁缀挂有宗主法印、龙纹宝剑、清心拂尘等七八样了不得的宝物,均是宗主印信,代表着宗门无上权威。 辇舆向外七步,有三十六座虚雾云台,成天星之数,参差错落,将辇舆护在其中,再向外,又是一百零八台散云灵阶,代表周天运转,成为最周边的屏障。 高空朔风吹过,云台灵阶随风飘荡,外力一动,便引发其中互相联结的隐秘气机,很自然的,其中暗藏的精妙阵诀也就随风而起,将整个庞大的云块护在其中。 清溟此行,当然不会让宗门精英倾巢而出,所以,这上面坐的修士只有三十三名,一百四十四座云台灵阶,用了不到四成,乍一看去威势尚可,仔细观察,便有些单薄。 人数虽少,实力却十分强大。 自宗主以下,三名长老清虚、清阳、清越随行;二代弟子中,连霞七剑仅存的六人中,除了洛南川要主持宗门日常运作未随行外,其余五人全数到齐,还有四名旁系弟子,均是通玄界有名的修士。 三代弟子二十人,差不多都是化神篇修到极至,化婴篇初窥门径的水准,而其中三代弟子第一人的文海、其道侣祈碧、及有宗门「三灵」之称的伍灵泉,灵木、灵@,都已虚空化婴,在通玄界也有了好大的名头。 李珣站在一处灵阶上,垂手肃立,等着峰上的仪式完结。心中则在比较他最熟悉的两个宗门的实力。 一个是东方第一宗,一个是曾经的第一邪宗,双方的名头相近,实力也差不多,甚至是后继人才储备也十分接近,如果双方对上,本是个平分秋色的局面,可是,明心剑宗还有个钟隐! 想到这儿,不知为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 下方的声息忽地大了起来,留守山上的诸人,齐颂敬辞,恭送宗主登辇,钟磬之音,响彻天际。 看着下方数百人齐齐稽手躬身的壮观场面,李珣也由不住心情激盪,血流加速。 十余道流光闪过,在内侧云台之上,十二名随行仙师纷纷就坐,稍后,清气缭绕,清溟宗主手把玉如意,虚步蹑空,徐徐而上,在辇舆上坐了,云帘垂下,将他的身形遮挡在层层的云气中。 稍停,清溟悠然开口:「清虚师弟,你主持云台诸事,明松为副。」 清虚应声行礼,明松也站起来,默默行礼。 二人一是地位尊崇的长老,一个是随行的二代弟子中,身份最长者。 主持三十六云台变化,也是料想中事。 清溟又道:「文海!你主持灵阶诸事,李珣为副!」 文海怔了一怔,方行礼答应。 而李珣那边,则是在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心中一跳,大感意外。多亏有文海的一怔做缓冲,他才及时反应过来,强抑住心中的波澜,缓缓起身,学明松一般,默默行礼。 行礼之后,身子还没直起来,他脚下由云气凝成的灵阶缓缓移动,嵌入了一个新的位置。 诸事安排已毕,随着清虚一声悠悠长吟,四面元气聚合,顺着云辇预设的气机通路,流转不停。云辇四周,一层淡淡的青光一闪而逝,随即云气蒸腾,直没入朗朗晴空。 云辇飞天之后,上面气氛比在宗门时要轻松了许多,与方才庄严肃穆的气氛截然不同,但又非常自然。 李珣对宗门内的情况还不太熟,看到这情形便有些手足无措。这时候,文海移动灵阶,靠了上来,他脸上已经是惯有的从容。 「珣师弟,准备好了没有?这段时间,我们要将灵阶的分佈都安排好,还要给诸位同门分派位置,任务很重呢!」 李珣是聪明人,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最忌讳的事情就是不懂装懂,忙露出笑脸,又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那就要文海师兄多照应了。」 说着,他目光向四面一摆,压低了声音问道:「呃,师兄,这也奇怪了,这么多师兄师姐,宗主怎么会叫到我的?我对这个根本没经验啊……」 他神态上完全就是个惶恐不安的孩子,所有的担心都在脸上,文海见了,又为之一笑。 「不必担心,每个人都有这一次的,我、碧师妹、灵泉他们都有过,开始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后来不也做得挺好! 「倒是珣师弟你,入门不过十余年,便能被宗主指名行事,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可都比不上呢!」 李珣嘿嘿一笑,还是有些放不开。不过,周围这些同门对这件事反应还算正常,除了几许惊讶之外,并没有什么嫉妒敌视的味道。 要是美差,哪会有这种反应?李珣暗中摇头。 或许这种机会,真的只是宗主歷练弟子的常用手段罢? 想到这儿,李珣又有些失望,看来清溟这「另眼相看」的程度,也是有限得很。 其实,李珣是小看了这项工作。 明心剑宗不是幽魂噬影宗那样的邪宗,内部竞争远没有那么激烈,长辈仙师对弟子的培养,均是按部就班,绝少以生死怨怒激发潜力的偏狭手段。 仙师对弟子的修为都有所瞭解,弟子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也都瞭若指掌,一般不会让弟子去解决那些力不能及的难题。 因此,清溟点李珣的名,其实便是对李珣能力的信任,毕竟,这统筹全局的本事,也不是哪位弟子都有的。 所以,这与其说是工作,不如说是一场定位考试,考题就是这一百零八台灵阶的排列变化。 李珣要按照禁法安排,将之一一嵌入轨迹,使之成为阵诀攻防的关节点,万一遇敌时,还要统摄大局,生出各种法度变化,这就要求工作的人对宗门阵诀禁法要有较为深入的研究。 而他每一个行动,又有几十双内行人的眼睛看着,万一出了错,怕就会被传成笑谈,给诸位仙师的印象也会大减,当然,若是做得非常出色,那情况则又会不同。 李珣对其中深意懵然不觉,但这毕竟也是个露脸的机会,在诸仙师面前,表现一下态度也是好的,他抖擞精神,在文海的安排下上下飞掠,以真息导引移动灵阶。 不过,才动了两个,他便觉得有些别扭。 挠挠头,他又飞了回去:「文海师兄,这个,有点不对罢?」 「嗯?」文海没想到这个小师弟如此好问,怔了怔才笑道,「珣师弟 有什么意见?灵阶排列有误么?「 便是错了,我又能明着拆你的台么?李珣心中腹诽一下,脸上则露出一点儿还有些羞涩的笑容。 「这倒不是,只是文海师兄,这灵阶禁法应是和云台禁法遥相唿应罢?我们这里排的,万一和仙师们排的搭不上,那可怎么办?」 「珣师弟的想法果然周全!」文海赞了一声,但接着他便用眼神示意,让李珣看向云台的方向。 「只是,师弟你看,诸仙师还都没有动作,其实仙师们便是在等我们这边排列完毕,才开始对应着佈阵,这样,自然不会出现脱节的情况!」 李珣登时恍然,然后顺口拍了个马屁过去:「怪不得师兄会布下水、风、云三重禁法,也只有如此,云檯布禁时,才可能生成攻防威力最均衡,且又可增速的『无禁风』……」 文海眉头一动,投过来的眼光登时就不同了。 李珣话中固然是暗捧了他一下,但也透露出自己对禁法的研究,绝不是寻常水准,只这一个讯息,便能让文海变更评价。 这边文海还未说话,一侧忽有人道:「若是这次不再用『无禁风』,应当如何?」 李珣两人同时转过脸去,一看之下,忙行礼致意。 清虚老道也是李珣的熟人了,这次回山之后,却见得不多。不过自当年攀爬坐忘峰事后,可能是心中有愧的缘故,他对李珣态度便十分和蔼,大异一贯的冷峻作风。 此时他说的话很有考较意味,文海正想开口说话,却被清虚一个眼色制止。文海也是挑眉通眼之人,立时便知道这也是「考试」中的一个项目。 只是,这考题的难度未免有些过了! 文海能明白的事,李珣没理由不明白。不过他没有想当然地开口,而是咧嘴一笑,向清虚道:「仙师不用『无禁风』,那要用什么?呃,弟子的意思是,仙师是要这云辇防御力更强些?攻击力更强些?还是速度更快些?」 他的模样倒和做生意的商人相彷彿,清虚见了,也为之一笑,继而道:「北极之事,迫在眉睫,自然是要速度更快些!」 李珣眼珠一转道:「仙师的意思弟子明白了,只是对这云辇还不熟悉,能不能容许弟子多看看?」 清虚长眉一动,淡淡地说了声:「便给你一炷香工夫,若你的法子说得过去,这次就按你的意思来。」 李珣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行了一礼,御剑钻入灵阶云台间了。 文海看着李珣的身影上下穿梭,脑子里面也给绕成了一团浆煳,他转过脸来,奇道:「师祖,珣师弟天资再好,毕竟修道时日尚短,这……」 清虚摇了摇头:「常理如此,可是,这世上毕竟是有天才的!」 文海哑然。 事实证明,清虚说的没有错,这世上真的有天才,而李珣,就是其中之一——至少,在禁法方面是这样。 一炷香后,云楼揽月车上的所有人,除了居中的宗主清溟之外,都动了起来。 十二名长辈仙师,没有一个人对那份由低辈弟子拿出来的方案有异议,每一个要求,他们都一丝不苟地执行,由此可以看出来,那方案的强大说服力。 文海也被说服了,那方案不是宗门内任何一个既定的阵诀,而是李珣在短短的时间内自行创出的一个新的作品。 在李珣随手勾画的禁纹轨迹里,在他随口道来的气机走向中,文海见到的,是充溢着天才闪光的奇思以及严谨大气的架构,在内行人眼中看来,这简直就是令人屏息气沮的杰作。 如果这还不能服众,那么在实际的阵诀整合中,感受着成千上万条气机定位、偏移、交会、互动,既复杂又有条不紊的运作,方圆数百里的天地元气尽数汇拢,为我所用,这种壮观的场面,足以打消任何怀疑的念头。 而制造这一场景的少年,此时只是在一旁微笑,脸上甚至还有些羞涩的红晕。 看着这一切,文海摇头之余,忽地感到了些莫名的紧张。 所有的仙师都用赞赏、甚至是赞叹的目光打量那少年,这其中也包括辇舆中一直没有开口的宗主! 谁都知道,如果没有宗主的首肯,谨慎古板的清虚仙师,绝不会让一个毛头小子来充当这一角色。 经过调整的云楼揽月车,外表已有了很大的改变,除了中央辇舆的位置没有改动,三十六云台,一百零八灵阶,都已经嵌入了关键的气机节点,成为上万条气机流转汇聚的枢纽。 这些枢续的中枢的所在,则正是清溟所乘的辇舆。 以万计的气机汇聚于一点,引动的天地元气,凝实得有如实质。云白色的辇舆已透出隐隐青光,稍一靠近,便有一股怒海狂涛般的威压直逼过来。 「似是稍嫌霸道了……」在确认了诸云台灵阶定位无误后,李珣终于检查到了辇舆这边,看到这跃跃欲动的蓬勃元气,他不免有些汗颜:「若不是这宝贝材质特殊,恐怕早让充溢的元气炸裂了。」 说话又回来,清溟真人不愧是一派之宗,坐在这火山口似的车子里,竟然安之若素,让李珣十分佩服。 既然知道这里出了问题,李珣自然不敢怠慢。 这时修改整个阵诀显然已是不可能了,而且这股巨大的力量也不应浪费,他只好临时设了几个元气流动的回路,生成了一处相对独立的禁制——想来有清溟在旁操控,威力应该还不错。 当他完成最后一个步骤时,辇舆内清溟开口了,语气十分温和:「若是第十四道禁纹以『震手』布下,效力可能会更好些!」 李珣怔了怔,抬起头来,看着他最熟悉不过的禁纹排列,一时竟是痴 了。 「震手?用在这儿?不错,以震手相加,纹路细微处便全然不同。元气流过时……应该会有一次敛缩,如此爆发,威力自然更强,我怎么会没想到的?」 他喃喃自语,手上已不自觉地伸了过去,直想将这手法当场试验一遍。 只是手指刚触到实物,他心中忽地一凛。 「不对,若是单用『震手』,没有其他手法相加,尾大不掉,这禁制如何能够稳妥?改了么?不对,如此元气运行的法度怎能保证?是了,这一条用『震手』,接下来便该换种手段……可是换什么呢?」 换什么呢? 这个新出来的念头,绕得他头都疼了。 一直以来,李珣对自己擅长的禁法之道,实是颇为自信,尤其在两年前,破掉回玄宗叛徒的阵诀后,更是信心大增,自觉世上虽然还有他未能解决的难题,但在他强大的推演能力下,总也能找到下手地方,最终破之。 然而,清溟一句看似平常的语句,却引出一片令他惶然至惊恐的新天地。 「震手」不过是一种基础的重手法,平时也都用在技击攻防之时,和施禁佈阵的手法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至少李珣就从未想过,能将这手法运用到禁纹上,但此际,情况又有不同。 这是他从未涉及的新境界。 原本在他看来,禁纹的作用,便是统合制御气机流向,是一条平滑的通道,禁制的威力,便是在通道与通道之间的相互作用中呈现出来的。 然而,在此刻,「震手」却使这通道本身也能发生各种微妙的变化,如此体现于整个禁制之中,其变化之数,提升了何止百倍? 清溟只言片语透出的讯息,掀开了这新天地的一角,让他看到里面一鳞半爪的美景,而其中更深遂的奥妙,却又模模煳煳,看不真切,抓不实在。 这种不得其门而入的痛苦,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折磨。 便在李珣心中被焦躁之气佔满,几欲发疯的时候,清溟又开了口:「这是回玄宗独步天下的『回玄妙手』;回玄宗的禁制之道,便因此法,而独掌天下牛耳数万年!」 顿了顿,清溟又道:「你能认识此法之妙,很好!」 「回玄妙手?」李珣喃喃念着这个名称,心中尽是无限嚮往之情。 能以宗门之名为名的法诀,必定是宗门内独一无二的神通,由此已能想见,这「回玄妙手」的惊人之处。 李珣更想到两年前,在赤城山上,被他轻易送出的那本记载了回玄宗弟子修炼心得的小册子,想到上面可能出现的种种妙法灵诀,心中便如同吃了个苍蝇般,难受得要命。 清溟当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继续道:「这世间,也不只是有『回玄妙手』而已,星玑剑宗的『化生星典』、不言宗的『默语篇』,都是修 习禁制之道的神品,可惜门派不同,你虽有天资,却不能得见,实在可叹。「 听着清溟闲聊似的语气,李珣心中一动,当即明白了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心中颇有些感激。 「禁制神妙之处,无穷无尽,弟子不敢得意忘形,但也不会妄自菲薄。 弟子时日还长,又有明师指点,他日未必不能洞彻其中的奥妙!「 清溟没有即刻回话,而是顿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有这种想法很好,你师父在这年龄上,没有你这种豪气!」 李珣这时才想起来,清溟其实就是林阁的恩师,也就是他的正牌师祖,宗门之内,也只有李珣一人,才算得上是清溟的嫡系徒孙! 原来刚刚那些话,清溟是用师祖的口吻来说,怪不得如此亲和。 李珣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但他知道,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他垂下头去,眼圈儿已是红了。 辇舆内,清溟轻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第56章 第七集 孤峰迷城 第四章 接触 通玄界究竟有没有边际,这话谁也说不准。 以北方为例,通常所说的「北极」、「极北之地」,事实上就是指广延数十万里的北海之滨。 至于浩渺无边的北海,以及海的那边是什么,即便可御气凌霄、瞬息千里的修士,也从没得到过答案,修士姑且就将这一片模煳的地带,称为极地。 不过极地的天时气候,确实有些极端。气候是冰冷酷厉,万物不生,天色则是永昼永夜,诡异神奇。 北海之滨,是一片永昼之地,自开天闢地以来,已度过了亿万个没有黑夜的日子。 当明心剑宗一行人进入极地的时候,恰是极地周边,日夜对比最强烈之时。也就是说,当云楼揽月车上的修士刚感到天色昏暗、夜色渐起的时候,天空却又渐渐地亮了,没过多久,天地间一片光明。 这奇特的景观,让一些从未来过此地的年轻弟子看呆了眼。 经过李珣妙手安排的云楼揽月车,充分发挥了自身的潜能,在四面聚合的元气作用下,速度已攀升到了一个难以想像的地步。 当然,这并不是说云辇的速度已比修士御气还快,事实上,云辇此时的速度,一日也就是行上三十万里,只比一个虚空化婴的修士全力御剑的速度稍快一点儿。 但是由于它巨大的体积带起的阻力实在太强,以至于当庞大的云辇过后,后方残留的,便是一阵在高空肆虐的风暴。 进入极地之后,风暴的威力更强恐怖,挟带着高空飞舞冰粒生成的两条巨大冰风暴带,比什么法宝都要厉害,就连云辇本体,也撑开了一道青濛濛的光屏,挡住外界飙过的飓风。 云辇上众人,几日来对李珣的杰作可说是赞不绝口,这种飞行方式虽说有违宗门「虚静守中,明心见性」的要旨,过于霸道了些,但确实是立竿见影,本来要二十日的路程,硬是给缩短了四天。 李珣也凭借此作,一举奠定了他在宗门的新地位。 而此时李珣还来不及为自己高兴——临近目的地,这个速度飞快的庞然大物,必然要剎车了,否则以这种方式驾临不夜城,强大的冲击波恐怕会将方圆数百里的所有建筑夷为平地! 李珣站在中心辇舆旁边,指挥着众仙师、同门调整气机联结,一百四十四个云台灵阶缓缓移位,在气机导引下,千万股元气发出了连串低沉的爆响,渲洩在漫长旅途中积蓄下来的能量。 当这次调整顺利完成之后,李珣这个才思敏捷的阵诀杰作,便可以功行圆满。 从此以后,明心剑宗的既定阵诀中,便会为它留有一个位子,而阵诀的作者李珣,也将在明心剑宗的典藏中,写下极重要的一笔。 这部阵诀的名称,清溟已代他想好了,就叫「一炷香」! 有「回玄妙手」的刺激在先,李珣对所谓的「名垂青史」,倒不是如何看重,他非常清醒,在明心剑宗以创造阵诀的方式留名,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 若他真的就此自满,也就枉费了清溟的一番劝诫,还有他之前十余年经歷的种种磨炼了。 而他这副模样,落在众仙师的眼中,不免又得了一个「宠辱不惊」的贊语,对他的印象,也是越发深刻了。 云辇的速度已接近正常水平,溢出的元气一时间不能完全散尽,在云辇周围,聚合成一波稠密的元气潮汐,彼此摩擦,发出隆隆雷鸣,偶尔闪过的电光,更等于是通知方圆千里的修士——有客来访! 李珣确认气机转换已没问题了,回过身来向清溟躬身交令。 清溟还未回话,忽地咦了一声,与之同时,周围修为深厚的仙师都扭过头去,看向白茫茫的天际。 与众人的动作只稍差半分,一声狂笑声响彻长空,笑声中并没有多少追魂慑魄的杀伤力,但是突兀而来,平空而起,倒好像是从他们中间传出来似的,根本找不到来处。 可想而知,众仙师的目光,也都送到了虚处,没看到半个人影。 这等于是他们集体输了一招。 清溟身为「东方第一宗」的宗主,修为是通玄界公认的「真一」大宗师中的一名,也就是阴散人、血散人那种层次,这种小巧伎俩还不放在他眼中。 等笑声过了,他在辇舆中缓缓开口:「东海鲲仙长,东海水深日暖,北海却是苦寒,你劳动仙趾,到这极地受冻,又是何苦来由?」 说话声不大,却悠远泠清,在高空朔风中一荡,也不知飘出了多远。 笑声再起,只是这次方向却清楚得很,那是从北面传来,离此处也不知有多远。 只听得这笑声如大浪般汹涌澎湃,排空而进,一波更强过一波,强劲的冲击打在云辇的护壁上,发出「嗡」的一声震鸣,整个云辇竟晃了一下,可见这音波的强劲。 李珣吓了一跳,忙变了几个灵阶的位置,气机勐地一错,千万股元气对撞,发出「隆」的一声巨响,云辇急停,四周则爆起一阵乱流狂飙,风啸声有如鬼哭,多少将笑声压下了些。 这个变化并没有影响到对方,笑声方停,便有一个粗豪雄壮的嗓音传来。 「彼此彼此,你清溟道士不也是从连霞胜地到这儿来吃冰?哪日有兴趣,咱们再来一仗!你手段不错,运气也好,四百年前有钟隐,到了今日,你可未必有这么走运了!」 对方的挖苦,清溟并不放在心上,语气也丝毫未变:「难得鲲仙长有兴致,那也好得很!四百年来,没听说仙长出海面半步,今日却动了游兴,想必杀兴也是有的。清溟便恭候了!」 对方不再说话,只是大笑,待笑声渐渐地去远了,清虚移了过来,脸 上神情凝重冰寒:「这是东海的鲲鹏老妖!这些年来,他一直躲在深海之中,怎么会到了此地?」 听他说鲲妖,一边的李珣终于恍然大悟,明白那个修为可与清溟比肩的傢伙是谁了。 宇内七妖之一,称霸东海的鲲鹏王,竟然到了此处! 这鲲鹏王传说是上古异种鲲鹏所化,本体庞大无比,妖力惊人,自号「海澜妖王」,居于东海,和明心剑宗也算是邻居。 但是数万年下来,两个邻居却积怨甚深,明心剑宗有十几位前辈死在他手里,而他安身的洞府也不知被明心剑宗打烂了多少处,几次死里逃生。 当年钟隐在名声最盛之时,曾花了百年工夫,追杀此獠,虽追得他上天入地,几度陷入绝境,但最终最还是活了下来。可见此妖修为的可怕。 如果说明心剑宗与妙化宗、妖凤的仇怨,中间还横着些尴尬,那么与这鲲妖之间,有的便是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洗不清的怨毒! 此时他出现在北海,不问可知,一定是给所谓的「散修盟会」撑腰来的,只是这妖人最是眼高于顶,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到这儿来听玉散人的指使? 清溟在云气垂帘之后陷入了沉默,没人知道他现在心中是如何想法,也没有人敢问。 过了好一会儿,方听他道:「此妖前来,必定不是近日的缘由,古志玄谋算无遗,这一着棋,他是早就下了!」 众人不知他为何将话题转移到了玉散人身上,不过李珣在旁却觉得,清溟说这话,似乎是在掩饰着什么。 他没有深想下去,耳边又听清溟淡淡命令:「走罢!」 因意外而停下的云辇,再次启动,这一次便不会再用「一炷香」的阵诀了,而是转换为最利于攻守的「无禁风」,步步为营,向不夜城去了。 李珣向辇舆内行了一礼,自去自己负责的位置坐下,什么时候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相当有心得。 不过,和鲲鹏老妖的接触让他明白,此次到北极来,碰到的事情,恐怕会相当「精彩」。 明心剑宗宗主的驾临,自然让不夜城好一阵忙活,便是受伤的天芷上人,也抱病出来迎接。 只是让李珣很遗憾的是,还没等天芷上人现身,委羽山虚缈宗宗主聆风子便率门人弟子前来,场面热闹中又有些混乱,他们这些低辈弟子都被另行安置。 这样,李珣也就没法再看到正道十宗中,唯一一位女性宗主的风采。 明心、虚缈两宗的弟子,合起来足有四十余人,其中男多女少,仅有的五位女性弟子自然抱成了团,在一位接待女修的指引下,嘻笑着向一个方向去了。 这一去,至少勾去了四五成男弟子的注意力,却没有人敢跟上去。 剩下三十多名男修,还有不夜城的四名接引弟子,彼此同属名门正 宗,平日里也都有接触,很快便各自找到旧友,寒暄聊天。 李珣年龄小,修道日子短,宗内的师兄们怕还没认全,更别提外宗的了,所幸有几位热心师兄代他引介,才将对方的身份搞清楚。 这些名门弟子说起话来很是没趣,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些真假不分的别后之情,还有些许外出游歷时的趣闻,远不如他在幽魂噬影宗时,结交的几个狗肉朋友,说起话来毫无顾忌,美酒、女人更是永远都离不开的话题。 有时一边说话,一边勾心斗角,到酣处甚至刀兵相向,血溅五步。 李珣当然知道,那是在邪宗近乎残虐的压力下,弟子们做出的一种情绪上的发洩。 不过他可不信这些名门正宗的弟子,心中会没有压力…… 「早晚崩溃了你们……」 在极度无聊下,李珣发了一个玩笑式的诅咒。 他这边在走神,那边忽地响起一个高了八度的叫声:「阴阳宗?」 李珣奇怪地回头,正好看到一名虚缈宗弟子张大了嘴巴,衬着一身仙气盎然的道袍,十分滑稽,与之同时,他身边的文海脸上现出极为奇妙的表情:「阴阳宗?他们怎么会来?」 李珣也怔了怔,阴阳宗他当然是知道的,以阴阳双修之术名震天下的宗门,通玄界也只此一家。 此宗在四异之列,行事不分正邪,不过,在很多时候,人们还是将这宗门与採阴补阳的邪道大宗极乐宗相提并论,名声如何,那是不用再说了。 这种宗门,难道也会像在此的正道诸宗一般,急公好义,敢为天下先? 李珣心中好笑,不过他转眼间又想起一件事:「说起来,传说幽二还是阴阳宗的上代宗主呢!只是后来叛宗而出……」 这个传闻是李珣在幽魂噬影宗时听来,说是当年阴散人还当宗主的时候,宗门内一个要紧人物,被玉散人掳去做了鼎炉,炼没了心智,当了现在妙化宗五侍之中的羽侍。 阴散人就是因为这个失了面子,才强修阴符经,走火入魔后,心性转变,最终叛宗而出。 李珣与阴散人相处那么久,也没见阴散人有什么走火入魔的迹象,所以一时把它当逸闻故事来听。 现在想来,难道真有其事?那这样,阴散人和玉散人,还是生死仇敌来着! 正想着,他颈后汗毛忽地倒竖而起,一道凛凛寒意从尾嵴直透后脑。 他身上一僵,立时明白,这是一个修为精深之人看了过来! 他脑中瞬间转了一圈,脸上便露出些茫然来,转脸四顾,表示出他确实发现了不对劲儿,不过心机不深,诸般感应均形之于色。 然而,这一番做派之后,寒意却没有半点儿消褪的迹象,依然缭绕不去。 李珣心中凛然,知道暗处那人心智坚定,不会轻易被他骗过,无奈之下,他只有将戏做到底,脸上现出疑惑不安的神情,轻撞了一下身边伍灵 泉的手臂。 伍灵泉是明心三灵之首,明松的大弟子,也就是单智的嫡系师兄,平日里最体贴后进,又有单智这一层关系在,对李珣一向是很照顾的。 更关键的是,伍灵泉性情疏朗,心思纯正,最不可能有什么想法。他见李珣异样,便奇道:「师弟,不舒服么?」 李珣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说道:「不知怎么回事儿,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我!」 声音压得很低,但唇形清晰,却是给暗处那人看的。 果然,此话一出,背上寒意立时消褪。 伍灵泉被他的话弄得哑然一笑:「看你?师弟是不是没和这么人多在一起过?没事的,别紧张,也许是哪个宗门的师姐师妹,看你长得俊罢!」 似是抵不住伍灵泉的玩笑,李珣赧然低头,心中却如蒙大赦。究竟是谁,会对他感兴趣? 正想着,前方人声传来,李珣方抬起头,便被伍灵泉轻扯了一下,避往路边,紧接着便有七八个人影相向而来。 李珣搭眼一看,险些便要低头迴避,幸好他这两年心思越发沉稳,记得自己此时已不是幽魂噬影宗的百鬼,而是明心剑宗的李珣,这才定下心来,与身边同伴一起,向来人行礼致意。 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容闪过,李珣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在赤城山,他意气风发,在必死之局中,挟持洛玉姬为质,从容脱身,当时与他作对的,不就是这些人么? 李珣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个矮胖的东阳山人,当初被他一指打穿胸口,还是以不动邪心的手段方才避过。 还有外貌粗犷的龙首狂客,背后那把阔剑,也令人入目难忘。 这些人自他身前疾步走过,简简单单地颔首回礼,没有人认出来,与他们近在咫尺的弟子群中,便站着那位两年前让他们丢尽颜面的百鬼道人。 李珣正想吁出一口长气,忽地感到一道目光在脸上顿了一下。 他心中一跳,迎着这目光看去,入目是一位颇具风姿的女修,李珣依稀记得,此女正是在赤城山时,被他支使扶住洛玉姬的那位…… 两人四目交投,李珣脸上微红,又低下头去,那女修微微一笑,倏乎间远去了。 李珣背上冷汗浸衣,便在此刻,那一道已逝去的寒意,又再度侵扰过来。 李珣心情大坏! 第57章 第七集 孤峰迷城 第五章 劫数 北海不夜城与天星海千帆城、极西翰海大千光极城、以及最神秘的玄海幽明城并称「四海四城」,是通玄界难得的四座宏伟建筑。 城中所有的建筑物,都是以极地特产的雪金硫石为原料,此石颜色纯黑,但表面却生就无数白金色的小点,光芒一照,如黑夜耀雪,十分美丽。 在这永昼之地,这广及数百里的偌大城池,在阳光之下,更是得美丽得如同一个奇迹。 说不夜城是「城」,大概是来自于四方耸立高有十丈的城墙,这四面城墙,圈住了至少有五个嵩京城那样大的范围。 在巨大的城区中,建筑其实并不多,目测不过七八百,放在这样一个大城里,实在少得可怜。 但各建筑之间,都有密林活水,奇花异草,在城中隔绝外界寒气的禁制之下,生机勃勃。 不夜城分内外两城,内城位于中心,也就是平日里宗门弟子居住之所,而在内城最中央,是一座宫殿模样的建筑,乃是不城夜之枢纽「光极正殿」,雄伟之姿,较人间远胜。 李珣这群外来客人,在城中稍一游览,便被安排到内城居所。 李珣以远来疲惫为由,一头钻进静室,总算绝了那如附骨之蛆般的盯视。 没有了这一压力,李珣身上一松,心中却更加沉重。他哪里会想到在这八辈子没到过的不夜城,竟然会有这种麻烦。 他在静室中坐下,身形不动,心情却渐渐地有些烦躁,那道暗处传来的目光,便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从外界的空气中,直渗透进他的心里。 李珣甚至想唤出两个傀儡,从中汲取一些安全感。 便在此刻,敲门声响起。 李珣想也没想,便叫了一声「进来」,出口忽觉不对——万一是那个「幽灵」,又该怎办?这个念头让他全身的肌肉一下子绷紧起来,他刚想改口,门已经被推开了。 「珣师弟?」 李珣连忙将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恢復了平日内向羞涩的模样,轻声细语地招唿道:「祈师姐。」 招唿的同时,他心中也有些奇怪。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祈碧是真正的生死患难之交,也是在明心剑宗里,少数几个有过较深交往的同门。 但是出于某种不宣而明的理由,他在回山之后,一直和祈碧保持着距离。 不只是他这样,祈碧也是如此,否则止观峰就这么点地方,两个同住在此峰上的同门,又都没有什么闭关之类,数月之内,才见了一两面,见面又都是点头便过,这本就不正常。 此时的祈碧与两年前又有不同,两年前的她,是一个沉浸在爱河中的 小女子,虽具有师姐的风范,也懂得照顾人,但在某些细节方面,总有些放不开的青涩。 而如今她举手投足之间,已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她略显丰满了些,在梳妆的细节方面,也比之前要精緻很多。 这一切都揉进了她温柔和煦的气度中,让人感觉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成熟女性气息。 从某些方面来讲,她现在更接近李珣所熟悉的另一类人——像阴散人、阎夫人之类! 不过,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她现在看过来的眼神,李珣微怔了一下,那不是其他的什么,而是有些怜悯,也有些更隐晦的东西。 祈碧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温言道:「珣师弟,听说你精神不太好?」 作为一位师姐,关心爱护小弟自然是应该的,不过,这个理由听起来,可是突兀得很。 李珣心念一转,忽地想到了什么。他支吾了一声,含煳应了,随即又露出一脸的颓色,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祈碧微蹙眉尖,竟伸出手来,在李珣额头上一触。 李珣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但看她理所当然的神情,不由苦笑。难道嫁人的女子,母性便一下子增了这么多? 李珣不是没见过比祈碧更美丽的女子,可是不知怎的,被祈碧的手掌一触,他脸上竟有些红了。 或许是已婚妇人更敏感些的缘故,祈碧也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变化,只是她的反应也出乎了李珣的预料。 她只是面上一红,伸出手掌轻拍了下李珣的额头,微笑道:「小鬼头,面皮真嫩!」 我不是小鬼头!李珣想了想,终还是把这既真实又有些肉麻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做出最符合他现在性格的动作,他有些尴尬地笑笑,往后挪了挪,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些汗珠。 把这些动作做足,他有些辛苦地开口道:「祈师姐,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心里面有些怪……」 看着祈碧脸上神情一动,他便知有门,忙又道:「自打到了这儿,我就觉得浑身提不起劲来,也不想出门,不想说话,心里压得很难受!」 他说了这么一串,全都是废话,可在同样心中有事的祈碧耳中,这味道又不同了。 果然,祈碧幽幽一叹,脸上的容光也黯淡下来,在李珣隐秘的探视下,她苦涩一笑:「我知道,是因为妖凤罢!」 李珣微微睁大了眼睛,而这一细节看在祈碧眼里,便成了「承认」之意。 她微微摇头,语气中涩意越发浓重:「珣师弟,这几个月,你一直避着我……不用摇头,其实你的心思我明白,便是我,也免不了这样。」 祈碧的心情显然已很难平静下来,而李珣则是一个最合格的倾述对象,在祈碧的眼中,也只有和她有同样遭遇的李珣,才能真正的理解她。 所以,当她说了开头之后,便再也停不下来。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在怕天都峰上那些事,怕我因为这个嘲笑你,是么?」 看李珣脸上一阵挣扎之后,艰难地点头,祈碧苦苦笑了,「怎么会呢? 其实,我真的是很害怕!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妖凤那么可怕的人……「 她浑然不知自己的口误,只是在一次停顿后,更不可抑止地说下去。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当时,我被锁在山壁上,全身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却听到妖凤的声音在响,我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耳朵里全是嗡嗡的杂音,为什么能把她的话听得那么清楚!后来我才想到,她必然是强迫让我听的!」 祈碧脸上的血色已渐渐消了下去,变得异常苍白。 「我还听到上面齐师妹的哭叫,也听到了珣师弟你的……当时,我也想哭的,偏偏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李珣看她身上都已经在发抖,若不是有只手撑着,说不定便要软在地上;他心中一动,竟也伸手,按在她手背上。 祈碧没有拒绝,身体的颤抖反而因此稍缓了一些。李珣知道,自己赌对了。 祈碧甚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这才道:「在我被妖凤摄上去的时候,我心里根本就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会儿是『我不要死』,一会儿又是『快让我死罢』,还有,接下来的事……」 那种事实在不好开口,她只能含煳过去,但越是这样,她心中的积郁便越是深重,后面的话,也就越说越深。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已经疯了,那种场景,这两年来,我根本就忘不掉!往往在夜深的时候突然跳出来,血红血红的,还有漫天的飞灰,还有燃烧的枫林,还有那个女人! 「而妖凤,她就在这儿啊!一进入极地,我就觉得难受,我甚至可以感觉她在唿吸,在看着这里,在笑!只看着那片黑暗,我就根本喘不过气来……」 说到这里,她再也讲不下去,看上去简直就是神魂离窍。 李珣一边要语无伦次地劝慰,另一边又悄然握紧了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掌冰冷,但在他的动作下,却没有什么反抗的表示。 如果是单智在此,李珣已可以想像他会干些什么。但李珣不是那种精虫上脑的笨蛋,他只是为自己洞悉了祈碧的心中弱点,而感到隐隐兴奋,然后,他也会做点什么…… 或许是因心情过分渲洩的缘故,祈碧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儿晕,她本能地运转真息,这才觉得好了一些。 而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本来是来劝慰李珣的,怎么自己反倒陷进去了? 想想刚刚的语无伦次,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一念既生,她有些不好意思,旋即她又发现,自己竟然紧攫着李珣的手掌,虽然珣师弟年龄还小,但这样毕竟不好,她忙藉着拭泪的机会,将手抽回来。 而这时候,李珣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眼中也有泪光:「祈师姐,我是不是很没用?可是妖凤真的很厉害……」 祈碧知道李珣心中正是动盪时候,不能受什么刺激。想想她这两年虽然也是精神不振,但毕竟还有师父、有文海在一边照应,恐惧之际,也有人安慰,而这个在外流浪的师弟,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个念头一起,她满心的母性慈念便都给引发出来,她又伸出手去,这次却是轻按着李珣的肩膀。 「珣师弟,妖凤是天下最顶尖的那几位之一,我们抵不过她,是再正常不过的,哪有『没用』的道理?真是败在她手下,也是天经地义……」 她脑中忽地闪过一道亮光:是啊,被这样的绝世强者击败,不正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在妖凤这样的人面前,她哭泣、恐惧、绝望,岂不是最正常的事情? 那她还在苦恼些什么?珣师弟又在苦恼什么? 是了,弱肉强食,天地至理,她那样斤斤计较,耿耿于怀,岂不可笑? 莫说她现在没有碰到妖凤,便是碰到了,力拼不敌后,认命就是。又何必在这里自寻烦恼? 她一点儿都没有发觉,她脑中生出的这种念头,才是真正的没有道理! 至少,这念头是大大违逆于她平日接受的教导,可她偏偏就觉得,这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这也许就是一个小小的弯路,可是她终究没有绕过来,就顺着这个弯,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慢慢地向前去了。 所以,她真的笑了,然而,她又有些急不可待,她想将她的新发现告诉给别人。 而此时,眼前只有一个李珣。 她匆匆地转过眼去,却没有发现,李珣的唇角处,正有一丝微微的弧度,转眼间消失不见。 李珣长吁了一口气,起身送祈碧离开,看着她婀娜的身姿走出门外,忽地涌起了一个冲动,他举起那只接触祈碧的手掌,在鼻间轻轻一嗅,让上面残留的芬芳直沁入肺腑,一笑摇头。 「怪不得,单智那小子会做出那种事来……」 对祈碧动的手脚,并不像对单智那种「指路幽灯」般阴损,只是一种较深层次的心理暗示而已。 他并不是要从祈碧那儿得到什么,也没存什么害人的心思,只是,能借此机会拉近与祈碧的距离,为日后在山上找一个掩护,又何乐而不为呢? 就算是他为祈碧「打开心结」的报酬罢…… 他苦笑着抱头,又躺到地上。 他为祈碧解决了麻烦,可是自己的麻烦才刚开始。 难道他能反锁到这静室里,直到那「鬼影」自动放过他么? 李珣闭关的妄想终究还是没能实现,只因为万里极光壁上,上千公里的缺口,没有人巡查显然是不成的。 此事已不再是不夜城一个宗门的责任,而是所到的各宗共同分担,轮流负责。 这一日轮到明心剑宗当值。 作为除了不夜城之外,对此事件最用心的宗门,明心剑宗派出的是有八名二代弟子在内的十六人强大阵容。 十六人分成四组,即两位仙师带着两位弟子,分段负责,中间也能够再行分派,机动灵活,效率应当更高。 作为入门不过十年,正规修炼不过三载的弟子,李珣能够入选这十六人名单,也能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简直就是幸运儿——他被分在了脂粉味最重的一组:领头是明玑、明如两位仙师,弟子中除他之外,便是前几日刚和他有过交流的祈碧。 这个小组很诡异,理论上最强的三人,全部都是女性,万一有交手,第一要被照顾的,怕就是这位唯一的男修了。 但这也没办法,祈碧是明如的弟子,而李珣……他修习的就是「灵犀诀」,整个二代弟子中,只有明玑可以指导他,如此,他和明玑的弟子又有什么分别? 出城后,四人沿着海滩一路向西。 极地景色果然与众不同,在陆地这边,远眺时只觉得天地一色,一眼望不到边,阳光在地面的冰雪层上散射,对人们的视力也是很大的挑战。 而在海上,视线所及,离海边不过七八十里,彷彿亿万年不变的光明便勐地塌陷进去,成为一片同样不变的黑暗。 光暗的转化可谓毫无道理,却分外令人感觉到天地伟力的瑰奇。 这黑暗中便是北海上已知最大面积的极地冻土,北极冰原。也就是通玄三洞天之一的北极夜摩之天所在。 同样,也是现今通玄界风头最劲的妙化宗宗门。 在李珣这个方位看去,那浓浊的黑暗好像一头伏身沉睡的巨兽,随着唿吸,庞大的身躯也有着微微的起伏。看得久了,更像是一波徐徐涨缩的黑潮,有着令人屏息的压迫力。 而在距海岸线一里处,藉着阳光与黑暗形成的夹角,李珣能够勉强看到有一层闪耀如波光的透明障壁,立在海天之间,上下东西,根本看不到边际。 这应该就是鼎鼎大名的「万里极光壁」了。 传说中它自生禁制,阻天隔地,化天地元气为极光元磁,专破一切飞剑法宝,护体真息,是一件难得的宝物。 只是在二十天前,被妖凤、古音等人联手打破了一个长达千里的缺 口——也许天芷上人那身受的重创中,还有些心疼法宝被毁的成分。 四人很快便到了极光壁的缺口处,此时远方也传来了其他小组发过来的长啸声,明玑同样作啸相答,表示这边已经就位。 李珣抬头打量,在极光壁的缺口处,气机抽动伸缩有如活物,正有一股异力,扯动气机,缓缓地将裂口修復。 当然,若是以这种速度,一千年也未必能成功,可是李珣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能够自我修復的禁制,一时间好奇心大起,早把一切烦心事抛掉,恨不能趴到极光壁上去研究。 一旁祈碧看了好笑,走过去轻咳了一声,将李珣唤回神来,方笑道:「这宝贝走不掉的,师弟何必这么紧张?你看,这满地的示警禁制也不知还有几个完好的,我们的禁制大师不去看看?」 看着祈碧巧笑倩兮的模样,李珣便知她的心结已是完全解开,而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他也是一笑,摸了摸脑袋,四处望望,估计了一下缺口的形状。 「师姐难为我了,有极光壁的干扰,方圆数十里,元气分佈都很混乱,就是设了禁制,没过多久,也会给扯乱的。 「嘿嘿,这几天巡查的人一定都很辛苦,这些示警的玩意,误报数可不会少呢!」 刚一说完,他身后便是一声「锵」的鸣响,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正是示警禁制响了。 但看四面数十里内,哪有半个人影?李珣耸耸肩,看祈碧的神情已显出赞叹之意来,便知她是信服了。 能让一位美人儿对自己服气,对男性来说,也是个颇大的成就。 李珣心中大快,却知道见好就收,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明玑、明如二人,道:「四师叔,七师叔,今天我们怎么安排?」 两位女修对视一眼,都是一笑,最后还是由明玑道:「也没什么好主意,先去海上守着罢,示警声虽不可靠,但也只能依仗这些,七妹,如何?」 明如轻轻点头,并没有什么意见。 在山上众弟子眼里,明如这位仙师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若纯论姿容,她轮廓温润柔和,五官精緻无瑕,就是明玑也要给比了下去,平日喜着裙装,仪容端庄,神采灿若云霞。 她号「落霞剑」,衣装也往往以霞光纹路相饰,是山上诸多女修争相模仿的对象。 她姿容绝美,修为亦深,更难得的是性情亲和,温柔知礼,与明玑犀利明透、锋芒毕露的性子截然不同。 也只有这样的师父,才能教出祈碧这样的徒弟。 两位仙师性子各异,私交却是极好,心意更是隐隐相通,两人相处时,都是以明玑为主,明如为副,犀利与温厚相辅相成,最是契合不过。 明玑说的,其实便等于是她说的,当然不会有异议。 四人正要御剑飞起,耳边又是「锵」地一声,只是这次传音方向离得却很远。四人还在疑心,是不是又是一次误报,明玑、明如却又同时一震, 已察觉到那边元气涌动的异处。 「有敌!」 音犹在耳,明玑剑光闪过,已绝迹不见。 明如微蹙眉尖,却是稳重地带着两个弟子,向那边赶去。 随着距离的接近,那方元气的波动程度,便是李珣也能察觉得到了,而在这时,战斗也到了尾声。 当李珣看到敌人的时候,也是明玑的剑气将对方震毙之时。 地上有三具尸身,让李珣看得牙缝里直冒寒气。才多长时间,三个敌手尽数倒毙,明玑的修为竟是这么强么? 脑中才闪过这个念头,他便知道错了,若是这里没有旁人,先前出现的打斗时的元气震盪,又是从何而来? 正汗颜之际,他已有所感,目光转移到极光壁后的海面上,那里正有一人款款踏波而来。 也就是千万分一的瞬间,李珣与那人目光相对,脑子里面便是「嗡」 地一声响,便在这一刻,他魂飞魄散! 那是一张多么美丽而又熟悉的脸啊! 在这剎那间,现实的一切彷彿都抛离了开去,只留下那张愈来愈真实、愈来愈接近的脸,彷彿是时光倒错,使他瞬间回到了两年前。 那一张在死亡面前空茫无依的脸,又是怎样和这现实中的美丽娇靥重合的呢? 恍恍惚惚间,他听到明玑她们与那人招唿,那人也以笑容回应,但李珣只觉得,对方的眼神完全集中在他的脸上,其中透着一丝非常奇特的意味。 李珣脑后生出寒意,也在这剎那间,他明白了,原来那阴魂不散的眼神,正是来自于她! 李珣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非常难看,但这已经没什么了,他干嚥下一口唾沫,听着喉咙里咕咕的怪响,脑子里面出奇的一片死寂。 唿吸、心跳、甚至是血液流动的声息,以至于毛孔开闭的微响,都清晰地反馈到他心中。 黄庭金丹的质性,开始一点一点儿地改变,在缈不可测的虚空夹缝里,红白二色气芒交织闪亮,两尊强大无匹的傀儡,已感觉到即将到来的血腥,开始发出森森死气。 「我的这段生活,完结……咦?」 他敏感了不知几万倍的感知忽然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或者说,是她们的目光越过了自己的肩膀,看向他背后。 然后,他看到祈碧微微地张开了嘴,眼神中全是惊恐失措。 这一切的变化都放慢了,他正惊奇于祈碧朱唇的分离速度,耳中却贯入了一声疾速如箭的断喝——「趴下!」 李珣的身体快过思维,明玑话音才起,他的身体便像一截朽木,轰然倒地。 后背上先是一凉,紧接着便是火辣辣的疼痛,他本能地吸了一口凉气,然而,气息入腹不过半截,他心中已是警钟长鸣,完全来不及考虑情况缘起,他腰腹一绷,勐地侧翻。 便在他翻滚的同时,地面上一道刺目的火光喷出,任他如何快捷,也被这火光边缘扫到了半边脸。 疼痛、恐惧、惊怒,种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瞬间击破了他所有的矜持,他还没落地,便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至的嘶吼。 「铮」的一声,明如的长剑刺入坚硬的岩石地面,再拔出时,剑尖已是血红,灼灼剑气又转眼间将血渍蒸发干净。 她这边方一得手,不远处明玑也收剑而回,两个隐藏得极好的妖物,被一击致命,但不论怎样,李珣还是受伤了。 而且,伤的是脸! 也不知这火里有什么古怪,伤口的疼痛远超过李珣对火伤的认识。 而且,眼见着第一波痛苦过去,又有一波难以形容的麻痒,自伤口处迸发出来,一直侵入骨髓,他忍不住伸手去抓,才至半途,手腕便被架住。 李珣低吼一声,本能地要挣开。 「若你还不想破相,就别动!」 明玑的嗓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只是李珣被攻入体内的火毒烧得有些迷煳了,脑子似乎也不太清醒。 他一反手,反倒是抓着了明玑的纤手,喘着气想说话,却在喉咙里噎着,半个字都吐不出来,急得脑袋嗡嗡作响,外界的声息也都变得模煳了。 似乎那人与明玑说了些什么,明玑也回了几句,李珣的心脏已经被恐惧填满,因为也许就是下一刻,明玑的宝剑,便会刺穿他的胸口! 此时唯一能给他安慰的,就是明玑那一只温润纤长、至今仍没有半点儿发力迹象的手掌了。 便在此刻,一只冰凉的手掌,放在了他未受伤的半边儿脸上。 说也奇怪,当对方手上的凉气沁入皮肤之后,另半边脸上的痛苦便退下许多。像 李珣狂燥的心情开始回落,外界的声音也再次进驻。 「……幸好毒性没有伤到骨头,不过,这绿莹离火十分厉害,会不停地腐蚀新生肌肉,虽然有灵药拔毒,但是想完全长好,怕不是一年半载所能做到的。这段时间,这位怕是真要破相了。」 那熟悉的柔弱如水的嗓音,却因为语气的沉静,还有话尾处活泼的一个变奏,完全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味道来。 只听这声音,便能销魂蚀骨,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想来。 李珣咬着牙,睁开了眼睛:秦妃、秦婉如,你还没死么? 入目的正是那张给了他无数次快感与无数次恐惧的面孔,优雅而柔弱,沉静却温和,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过去,她都有着可使天下男子为之效死的风华,这一点,在她不再掩饰能力、风度之后,越发地明显了。 李珣在睁眼之前,心中甚至还抱有一丝侥倖,他期盼着眼前的女子,不是他在人间界碰到的那位,或者,他曾经种下的惑神之术,在两年后的 今天还能发挥作用。 然而,在双方目光再度交击的时候,李珣终于死了心! 他不知道,当时已确认为死亡的秦婉如,为什么还能再活转过来,但对方眼中流露出来的微妙眸光,只透露出一种意思——「小国师,好久不见!」 不知为什么,秦婉如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用嘲弄、讽刺的语句,将他送下十八层地狱。 他所见到的,只是轻柔温和的护理和治疗,当生肌灵药均匀地散在伤口上时,清凉的气息几乎抹去了所有的痛苦,便是李珣对丹药的认识极度匮乏,也知道这药物的效力惊人。 猫戏老鼠么? 李珣的心境越发地冷澈了,他的目光看似没有焦点,却始终注意着秦婉如的一举一动,只是直到治疗告一段落,秦婉如依然没有显露出任何对他不利的倾向。 「好了,伤口倒是处理得差不多了,只是伤口癒合前,不能伸手去挠……」 那个「挠」字彷彿有着一股无形的魔力,李珣只觉得伤口上又是一阵奇痒,忍不住便要伸手,只是才一动,便被明玑扯住。 一旁祈碧见状,便要撕下裙袂,给李珣包扎上,却被秦婉如制止:「衣物毕竟不够光滑,稍有磨擦,又是麻烦。」 祈碧闻言停手,看着李珣脸上抽搐的肌肉,俏脸上尽是痛惜之意。 明玑微一蹙眉,道:「如此要回城包扎才行。」 秦婉如抬起脸来,微微一笑道:「先送他回城罢,回了城,我那边倒有一副『无颜甲』,是以深海龙鬚针编织而成,外镀软银膜,里面还垫着一层柔丝编网,护着面部伤口是最好不过。」 明玑在此时展现出她大气的一面,也不拒绝,而是向秦婉如道谢,然后便低头对李珣道:「是个男人,就忍着!」 接着,李珣手上轻震,她将手抽了回去。 李珣先是颇感失落,然后才发觉,自己似是握得太久了,也不知旁人看在眼中,会是什么感觉。 他脸皮不自主地红了,忙低下头去,应了一声。这个时候,他觉得脸上的麻痒也不怎么厉害了。 不过,面具?李珣忽然打了个寒颤,目光瞥向秦婉如,只见她眸光流转,看似在看明玑,实则将余光瞥向这里,会说话的眼睛,又透出一丝令李珣心中生寒的味道来。 那边明玑则已向秦婉如提出了请求。 「秦仙子,他今日怕是不能再随行了,我们这边又要巡视缺口,分身不得,能否请秦仙子帮忙,送他回去调养?」 明如和祈碧神情都是一动,如果李珣没猜错的话,她们都知道了秦婉如的身份,也由此有些顾忌。 李珣低着头,对明玑的话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 事实就是这样,分不开身当然是个理由,可另外,如今秦婉如为他治伤,又要借他「无颜甲」,这样毫无嫌隙的态度,若她们还要左右顾忌,那也太瞧不起人了。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明玑根本不认为,秦婉如会对李珣别有所图。 然而,她却没有看出来,她眼前这对男女之间涌动的滚滚暗流。 第58章 第七集 孤峰迷城 第六章 机运 李珣盘坐云朵上,目光瞅过,盯在秦婉如脸上,却不发一言。 秦婉如的修为十分精湛,应不在明玑等人之下,这从她驾云之术的举重若轻处,便能看得出来。 按常理来说,若是两人翻脸,李珣绝不是她的对手。可常理毕竟也仅仅是常理而已。 没有了明玑等人的掣肘,也不需要保命求全的演技,面对的更是知根知底的死对头,李珣胸怀间一股阴冷冰寒的凶厉之气,便逐分逐毫地透体而出。 不过,他还没蠢到即刻生死相搏,而是将心情酝酿得足了,方冷笑道:「秦妃娘娘安好!两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 「小国师能回归师门,进修大道,也是可喜可贺!」秦婉如的语气则是真诚得很,这也分外使人感觉到她胸中深不可测。 李珣是见识过她的演技的,也不以为意,微一抽嘴角,单刀直入地道:「那种名称叫起来已没有意义,换个罢。如你现在,阴阳宗?秦婉如?」 秦婉如浅浅一笑,福身行礼道:「阴阳宗,月华长史,秦婉如!」 「月华长史?」 李珣这次是真的被震了一下,他顺理成章地猜到了对方的宗门,却绝没有想到,秦婉如占的竟然是「月华长史」这一敏感的职位,这不得不让他表示惊讶。 日曜书官、月华长史,这两个不伦不类的职位,看上去不起眼,在阴阳宗内,其实就是下任宗主的候选人! 日曜为男,月华为女,分别统御五嫔七卿,可说是宗主之下,最关键的一个职位。 这也就是说,现在站在李珣眼前的,便是阴阳宗数百年后的宗主? 李珣只觉得世界变得无比荒谬,想一想在嵩京的那段日子,在倍感荒唐的同时,也有一点儿本性的虚荣,缓缓地膨胀开来。 出于这种心态,自见面后,李珣第一次认真的打量眼前的美人儿。李珣忽觉得,此时秦婉如的装束,他以前好像见过的。 白衬青纹的袍服,青翠欲滴的长春籐纹路,还有那别緻的层纱广袖,这一切打入李珣脑海,使他在恍若时空倒错的迷离中,恍然大悟。 记得那时初见……不,已不是初见,但却是他一生中最恣意的轻狂日子,当时,正是他亲手剥下了这层衣衫,将眼前的美人压在身下,宣告他的强势地位。 如今想来,当时的轻狂实在可笑,以至于再见时很有些讽刺的味道。 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轻狂的回忆,也是一团灼热奔放的火,虽不知道它能够点燃什么东西,但李珣血管内,确实是沸腾了! 「原来是阴阳宗未来的宗主当面!」李珣冷冷地看过去:「小子何幸,竟然值得秦长史动这样的手脚!」 「也不甚难,只是要控制那几个小妖,确是费了一番工夫,但能帮小 国师消去一个麻烦,也是值得的。「 麻烦?李珣心头一跳,他有什么麻烦? 秦婉如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神情十分动人,她这个神情,倒和阴散人有七八分相似,李珣见了,心中不由一悸。 只见她做出一脸惊奇状,道:「小国师莫非忘了?这世上,知道百鬼道人这个名号的,可还不少呢!」 这轻飘飘的一段话,便如一阵降隆的惊雷,勐轰在他的头顶! 沉默!在这一剎那,李珣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来抵挡来自对方的侵袭。 但是,嘴可以不说话,眼睛却是瞒不过人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洩露了什么,他只看到,秦婉如脸上绽放出来的美丽笑靥。 「果然,没错呢!」 中计了!李珣睁大了眼睛,原来,这件事秦婉如也不敢确定的,李珣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到了这些蛛丝马迹,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只此一变,他心中刚刚升上来的气势便被打掉三分。 其实,转过来想想,秦婉如在受制前,显然已有警觉,从他施展的功法上推论,他和幽魂噬影宗的瓜葛是瞒不过人的。 对了,还有那个代表百鬼身份的竹牌,秦婉如也是见过的,再加上前两年百鬼实是大大出了一次风头,只要转过这个弯儿来,并不怎么难猜。 然而,她只知道这些么? 李珣隐隐间觉得有些古怪,而此时秦婉如已幽幽开口:「不愧是九真之首,第一邪宗……」 她前面的话还在赞叹,后面却话锋一转:「果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人们都以为自冥火阎罗之后,贵宗后继乏人,难復昨日风光,却不曾料想,贵宗竟还有这般手段!」 这关幽魂噬影宗什么事? 李珣一时间被弄懵了,他忽然发现,秦婉如的想法,似乎有了些偏差。 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一时间也想不了太多,他只能凭着感觉,瞬间定下了一个方案来。 他眼中射出了森森寒光,身上也做出跃跃欲试的模样。 然而,秦婉如却没有半点儿回应,反而悠悠地道:「是鬼灵转生罢!」 李珣怔住了,秦婉如则继续说了下去:「本来我也奇怪,你一个明心剑宗的弟子,未到二十,怎么会有如此精纯的功力,而且,竟通晓幽魂噬影宗的惑神之术!便是你天资再好,在连霞山上,又有谁来教你? 「如此,便只有鬼灵转生术了,传闻贵宗此类大法,可使寿元当尽之人,携一线灵念转生夺胎,从头修道。 「想必这一次,道友看中的是这副元胎道体罢! 「凡间小儿,必是争不过的……可笑血散人,却不知他算计的人物,已经变得全然不同!是又不是?」 李珣完全听傻了,鬼灵转生他是知道的,其中确实也有这夺舍重生的一步,但那也是在沖关失败后不得已为之的手段。 难得秦婉如见识广博,又想像力丰富,竟然可以想到这上面去。 他这种表情,看在秦婉如眼中,则是另一种表现,她笑容愈显自信:「嵩京之事,想必是小国师你早有谋算,里应外合,又能是以有心算无心,我们败下阵来并不冤枉。 「只是小国师终究还是疏忽了,百鬼道人算什么,区区一个末流货色,早已死无全尸,他又有什么能耐拜入第一邪宗的门下?也只有小国师你……元胎道体、转世鬼灵合在一处,才有这种资格!」 李珣心中泛起止不住的荒谬感,他总算明白了,为何世上有「聪明反被聪明误」之说。 秦婉如无疑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修,可就是她太聪明了,聪明到在无法解决某个疑惑时,竟然凭空想出这样一个离奇古怪、偏又丝丝入缝的身份来! 她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世上还是有「奇遇机缘」这样的事情呢? 不过……这样实在是太妙了! 他脑中转得极快,听秦婉如的语气微妙,当即再一次调整态度,他先露出满眼杀机,但很快又软化了下来。 他举起双手,苦笑道:「秦长史饶了我罢,看在咱们还有点儿姐弟情分上!当年的事情,也说不出谁对谁错;再说,大家也都没什么损失,不是么?」 他露出一副极无奈的样子,实际上却是死死盯着秦婉如每一丝神情变化。便在他说出「都没什么损失」的时候,他分明看到,对方眼角处闪过的一丝精光。 很快的,秦婉如便微扬起眉毛,露出一个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没损失?」 见她这副表情,李珣恨不能当场狂笑,一洩心中的郁气。是啊,没损失,两散人已经丧失神智,沦为他最忠诚的狗,这又算什么损失呢? 他肯定自己已经把握住了秦婉如的思路,心中大定,脑子里显得分外清晰。 他极快地改换口气,做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从容笑道:「当年冲突,大家都不好过。但怎么说也没有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小弟只看秦长史的姿态,便知师叔应是贵体无恙,不是么?」 秦婉如白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李珣微微垂下目光,不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狂喜之色,待心绪沉静下来之后,方低声道:「不瞒秦长史,小弟此次在明心剑宗,确有要事。师姐当然可以给兄弟难看,不过,这对我们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处不是?」 说着,他便露出一个非常坦然的笑容,却不小心抽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一声闷哼,笑容也变成了鬼脸。 秦婉如笑看他一眼道:「请小国师放心,这种事情,却轮不到我去管,阴阳宗对这事没兴趣。」 「噢?」李珣先是面露疑色,后又在秦婉如的盯视下迅速转变,露出坦荡的模样来:「那就多谢了……当然,小弟也不能欠这个人情,若秦长 史有什么要求,只要力所能及,小弟必将做到!「 「婉如不会和小国师客气!」秦婉如轻言浅笑,竟是微一福身,优雅之后,说不尽的温婉柔媚,看得李珣心中一荡。 但接下来的话,却不能让他这么轻松了:「说起来,婉如真还有事相求。」 果然! 李珣自从确认了秦婉如的身份,便知她从数日前起,便在一直算计,若她此时不提出点什么要求来,才是真正可疑——虽然,她的真正目的早已达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做好姿态之后,这才应声:「秦长史请讲!」 「就是……咦,现在没时间说了呢!下次罢!」 此时下方已是不夜城的地界,可李珣也非常明白,这是她又在玩弄心理战的把戏,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秦婉如则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一方折得方方正正的布巾模样的东西来,迎风一招,即刻变成了一块闪烁着金属光芒的面具,看上去质地非常坚硬,显然是一件不俗的宝贝。 「无颜甲?」 秦婉如浅笑颔首。 李珣哼了一声,他并不奇怪这宝贝在这儿,秦婉如说谎做戏的本事,他见多了。刚刚说无颜甲不在身上,恐怕就是为了增加与他接触的机会罢?现在话都说开了,自然也就无需如此。 秦婉如抬起双腕,眸光顾盼间,竟是示意要亲自帮李珣戴上。 李珣倒很想体会一下,被未来阴阳宗主服侍的滋味,不过,这显然不符合现在的情势。 他嘿嘿一笑,道声「不敢当」,伸手接了过来,看面具里面,竟还敷着一层药膜,显然是早有准备。 他目光一瞥,也不迟疑,向脸上一敷,正如秦婉如所说,面具虽是贴着脸上的伤口,却没有丝毫的痛楚。这面具果然是件宝物,虽然只露了两眼在外,口鼻均被挡住,但却没有半点儿不透气的感觉。 李珣不冷不热地谢了一声,秦婉如则操控浮云下移,继而回眸一笑:「嗯,这算不算又一个人情呢!」 「何必斤斤计较!」李珣口上这么说,却没有真的拒绝的意思。 一方面,「落入下风」的他,没资格拒绝,此外,在即将送来大礼之前,付出一点儿小小的报酬,又能怎样? 「哈、哈唔……哼哼哼哼……」 李珣强抑着即将喷口而出的大笑,在面具和衣袖的双重阻隔下,将它变成这样的怪音。 没办法,他不得不笑!他在笑秦婉如的自作聪明,也笑自己的好运道。 他想,他现在终于明白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当年,秦婉如在「惑神」之法的钳制下为李珣所用,最终被阴散人亲 手除去——现在看来,当时阴散人显然是留了一手,使她最终活转过来。 然而,在「惑神」的作用下,她已失去了最关键时段的记忆,也就是说,她根本就不知道,阴散人和血散人最终的命运如何! 别说是她,就是当时唯一存有神智的青鸾,在幽玄大法的强势攻击下,也未必能知道两名「难友」的结局。 想必秦婉如作了最坏的打算,毕竟,成为傀儡的阴散人不会和她联繫,这两年通玄界也再没有阴散人的踪影。 但是,她也不会就此死心,所以,她盯上了李珣。 李珣之所以敢大模大样地回到明心剑宗,所依仗的就是通玄界没有人会在他这样一个小角色身上耗费精力,就算是号称「无所不知」的雁行宗也一样。 只可惜,这世上之事,最怕的就是「用心」二字。 终于,秦婉如查到了李珣的「根底」,她必是想从李珣身上,得到阴散人的确切音讯。 可以说,她之前做得很好,突如其来的现身,疗伤、赠面具等事,做得是滴水不漏,也因此才能获得明玑的信任。 而之后的心理战术也非常出色,当时李珣的心神已经被她打出了缺口。 然而,很不幸的是,在最紧要的关头,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嵩京的变故,关幽魂噬影宗何事? 她看低了李珣!她以为李珣没能力制造出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局面,李珣的背后,一定是有人暗中操控,而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当年的第一邪宗。 孰不知,在这件事上,李珣瞒过了天下人! 一步错,步步错。她自以为是的判断,让李珣顺势扭转了局势,让她误以为阴散人还活在世上,这样,事情就好玩了! 待整个胸腹间都给震痛了的时候,李珣终于止住了笑声,他轻抚着冰冷的面具,心中浮起了层层算计。 毫无疑问,秦婉如恐怕是这世上,对他最知根知底的一位,是对他身份隐秘的最大威胁——如果她真的毫无顾忌地做下去的话。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她会毫无顾忌? 要么,是她知道了阴散人的「死讯」,在绝望之中,自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要么,就是李珣本人完全丧失了利用价值,她也不会吝啬于放上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李珣给了她最想得到的消息,同时,也友情赠送一个可供她使用的「把柄」。 既然是「把柄」,危险性当然是有的,不过李珣也有极大的信心,将这「把柄」变成「鱼饵」,诱这个美人鱼上勾! 「幽二啊,这次便要看你的了!」 口中轻吟这个名字,李珣的身子激动得甚至颤慄了起来。 「现在当然还不行,可是再等上八年、十年!有了幽二,秦婉如算得 了什么?是了,她也是一条狗!听我的狗的话的狗!哈……「 想像着秦婉如伏首贴耳的模样,又记起两年前那销魂蚀骨的记忆,还有那似乎勐然拉近的整个阴阳宗、幽魂噬影宗,甚至还有明心剑宗。 一个宏大到近乎于空想的计画,渐渐在李珣心中具备了轮廓…… 自受伤那日起,又是两日时光过去。 这两日,极地的局势变得越发紧张,就在昨天,西极禅宗的弟子当值时,突然遭遇到一波妖物的大规模袭击,猝不及防之下,死了七名弟子! 西极禅宗在此的主事者,有「幻无僧」之称的摩信大师往去支援的时候,却倒楣的地碰到了对方阵营中最强者之一:东海鲲鹏王! 这个万年老妖隐匿在海中,暴起突袭,只用了一击,便让摩信大师吐血重伤,然后便在清溟与聆风子两位宗主的夹击之下,长笑从容遁去。让这边诸宗门人,面上无光。 而就在今天稍早些时候,最后一个正道宗门,离极地最远的镇魂宗,其宗主厉斗量,携弟子从落魂海赶来。 闻听此事后,这位以豪情杀伐名动天下的宗师也不多说,扯了清溟、聆风二人,越过北海,直杀到北极冰原,纵横千里,将对方有头有脸的妖物散修杀了七八个,方长笑而归。 对方古音、妖凤、鲲鹏王齐出,也没法奈何。 至此昨天被对方打掉的士气,勃然而起,且不管各宗高层如何计议,下面这些三代弟子,却都是欢天喜地,彷彿已经打垮了妙化宗一般。 「厉宗主不愧是号称『正道杀伐第一』,行事干脆俐落,对付这些妖魔邪修,本就该如此才行!」这是个回玄宗的弟子。 回玄宗与镇魂宗同处南国,比邻而居,关系素来是很好的,自然不会吝啬赞美之辞。 坐在他身边的一位镇魂宗弟子,虽还有些风尘僕僕的模样,又做出谦和之态,但满面红光是什么都挡不住的。所谓扬眉吐气,不外如是。 周围的十多人都称是,厉斗量今日雷厉风行,尽显他一代宗师气魄。 在年轻的弟子群中,评价自然高了许多。 这时又有人说:「今日在外海,我还看到三位宗主与三个妖人的比斗来着,厉宗主的镇海八法,正对上鲲鹏老妖的海天八变!那场面说是移山倒海,绝不为过!」 众人都是点头,今天他们在不夜城中,也感觉天摇地动,海啸山崩,此人的话,自然信得过。当下又有人要他说出细节。 李珣扫了这人一眼,暗忖今日当值的正是三皇剑宗,这人也就是三皇剑宗的弟子了,倒是面生得很。 当然,就算是三皇剑宗的人,他也没必要都认识,只要别人认不出他来便成。 那人已开始细说当时的情况,说得是口沫横飞,不过讲得倒是很好,各种细节都很到位,并没有什么浮夸之处。 有些修为高、见识广的,还有李珣这样推演之术杰出的,从这人的口 述中,几乎可以将当时的场面重现出来,并颇有所得。 三皇剑宗果然名不虚传,一个弟子竟然也有这般眼力、见识,李珣又盯了此人一眼,将其面貌暗记在心,而与之同时,也有不少人将目光放在他脸上,更确切点儿说,是看着他脸上那块闪动的金属光泽的面具。 城中几乎每个人都知道,眼前这戴着面具的古怪修士,便是明心剑宗某位倒楣的年轻弟子。 在大部分人的眼里,李珣这年轻人运气虽不好,为人却不错,初时还有些内向害羞,但一旦混熟了,却是妙语如珠,每每一语中的,当然,他还是个小孩子,偶尔有些稚嫩的举动,也很可爱。 也就是这两天的工夫,李珣便结识了三四十个各宗门的同辈弟子,并成功打入了他们的圈子,闲来无事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古论今,比较剑法玄功,现在正是如此。 那个三皇剑宗的弟子说完了厉斗量,又说到了清溟,对清溟的剑道修为也是赞不绝口,这就牵扯到明心剑宗弟子身上了。 这个圈子里,除了李珣之外,明心剑宗还有一位灵@,也就是宗门三灵之一的那位,个性飞扬跳脱,十分健谈。 见那人说到清溟,很是高兴,与他说了几句,便互通名号。 李珣这时才知道,那个三皇剑宗的弟子,叫洛无昌。这名字倒有些怪,不过既然是洛姓,难道和宗主洛歧昌有什么关系? 「洛无昌?这名字倒怪得很!」 忽听到耳边这个声音,李珣也笑还有和他一样想法的,回过脸来看去,正见到一个瘦小的修士低头着在嘟哝些什么。 感觉到李珣的目光,这修士也抬头看来,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一怔。 李珣奇怪的是这人面目清秀柔和,肌肤晶莹如玉,眉目间颇有阴柔之气,显然是个女扮男装的雌儿,而且还非常美丽,果然怪得很。 修道人不比凡俗,重男轻女,除个别宗门外,在通玄界,女修实是和男修同样地位,甚至受到的尊重、照顾还要强些。这种情势下,女扮男装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当然,莫名其妙不等于没有,可是,更让李珣奇怪的是,这样美丽的女修,又喜穿男装,在不夜城里应该是很出名的罢? 「明心剑宗的珣师弟是罢?久闻大名!」 倒是这女修先开口招唿,听她嗓音,婉转悦耳,女人味十足,这样的女修,会喜欢男装? 不过,对方开口就叫他的名字,倒让李珣有些尴尬,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号呢。 幸好他的年龄就是资本,可以毫无顾忌地装嫩,摆天真。他先应了一声,又开始搔头,露出了些为难的模样。 对方果然冰雪聪明,一笑之后,自我介绍道:「水镜宗,颜水月,你可以叫我颜师姐!」 李珣心中一动,看着这女修眼中一闪而过灵动慧黠,有些迟疑。 这世上既然有他在装嫩,便应该也有人在装老成!这位女修的性情, 可不一定是现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不过,他也不信这里还有比他年龄更小的修士,这声师姐叫了也不冤。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点了点头,低声叫了句「颜师姐」。 这下他也终于反应过来,既然是水镜宗,莫非眼前这位颜师姐,就是昨日听到的那位,跟着水镜宗的玉岚道人前来的唯一弟子? 水镜宗虽然被列入正道十宗,但实际上整个通玄界,多数人还是把它看成是一个严守中立的门派。 除了因不分正邪的水镜之会的缘故外,同时也是因为水镜宗平日里烂好人的行事风格所致。 此宗有可探知天机的神算谋断,也不敝帚自珍,而是遍施恩惠,经常给各宗通报一些大小劫数,几乎每个宗门都得了许多好处。 又因少有能独当一面的宗师高人,对各宗的威胁极少,一来二去,各宗各派都给上了几分尊重。 这一次水镜宗能回应参与这极地之事,让人很是惊讶。虽然只来了两位,却没有人会轻视她们。 在自己这方有能够趋吉避凶的谋算之士,无论如何都是桩好事。当然,也没有人会让她们去拼死拼活。 知道对方的身份,李珣也不敢怠慢,和她寒暄两句,又将话题引回到她刚刚叫怪的事情上。 「颜师姐,你刚才说那位洛师兄的名字怪,是什么意思?」 颜水月抿唇一笑,却不即刻回答,目光又瞥向那边讲得越发开心的洛无昌,然后才低下头,掰着指头数。 「三皇剑宗姓洛的人一共是十七人,其中六女十一男,三代弟子男修只有四个,而这四人的名号我虽都不知,可是三代弟子是玉字辈,他怎么是『无』的?」 李珣听得发呆,又见她像孩子一样掰指头,不由失笑,忽然间,他很想逗逗这个装老成的女修:「颜师姐究竟是水镜宗的,还是雁行宗的?人家宗门中事,你管他做什么?」 说着,他敲了敲自己脸上的面具,发出「叮叮」的声响:「再说了,宗门内的名号也不会分得太清。像我,我是灵字辈,名字里却没有『灵』字,上一辈是『明』字辈,但二师叔的名号中,也没有『明』字……」 「好像也是!」颜水月对自己的推断也不太有信心,便暂时听信了李珣的解释。 不过越是这样,李珣反越是觉得怪怪的。而这个时候,颜水月也对他来了兴趣。 「珣师弟,你既然是明心剑宗的,和钟隐仙师一定很熟了?」 「呃,还凑合罢。」恐怕整个三代弟子群里,也只有李珣才有资格这么回答。 颜水月却不知就里,就是知道了,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她变得非常兴奋,一把抓着了李珣的袖子,声音也因为情绪而有些哑了。 「那你快告诉我,钟隐仙师飞昇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是十二月初 七,还是初八?「 「啊?」 这时候,洛无昌那边正讲到精彩处,几人性子活泼的弟子开始鼓掌叫好,声音很大。颜水月见李珣发呆,以为他没有听清,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终于露出了她的真性情。 她揪着李珣的袖子,将他拉出人群,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然后一字一吐地道:「我是说,钟隐仙师霞举飞昇是在哪一天?十二月初七还是初八?听懂了没?」 「……」 「你这人怎么回事?这事很重要耶!我和师父赌斗,她说初七,我说初八,分不清这事,我就不能进飞烟书榭……喂,你怎么了?」 颜水月其实是极聪明的,否则她也不会拥有与师父比斗的资格,前面只是她兴奋过度,一时忘形,现在再看李珣的神情,她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喂,不要告诉我,你……根本就不知道罢?」 李珣直勾勾地看着她,毫无表情变化的面具让他看起来像一具活尸。 颜水月不由退了半步,然后她就看到李珣胸膛急剧地起伏两下,最终又归于平静,紧接着,她的手腕一紧,已被李珣扣住了。 李珣的声音彷彿是由地底深处吹来的冷风:「这件事在水镜宗,都知道了么?」 颜水月只觉得唿吸都不顺畅了,只能勐点头。 李珣又盯了她一眼,然后松开手,转身就走。 颜水月怔了怔,急赶两步追了上去,大着胆子问道:「难道你们都不知道?」 「没错,都不知道!」李珣毫不犹豫。 这一点,他可以肯定,否则,清溟绝不会将大半精英都拉下山来,诸位仙师也不会在这离宗门千万里之遥的极地,为别人担这份心思! 颜水月一脸的困惑:「为什么?」 「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要想知道,去问钟隐罢……李珣心中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只是步速加快,他现在要赶紧见到清溟,把这件事告诉他。 这样的事情,他小小一个三代弟子不想扛。 也扛不来! 颜水月不知道是不是还要跟上去,眼看着李珣已走出五步之外,周围景物忽地一暗,她仰头看天,却见到整个天空都阴沉了下来。 「天黑了……不,阴天下雨了?」 她才想到极地日夜不分的事,又想到此处干燥少雨,像这样瞬间阴下来的天气,怕是绝无仅有。 这样的怪事让她一呆,紧接着,四面变故突生。 第59章 第七集 孤峰迷城 第七章 开战 连续不断的惨叫声几乎连成一体,四面迸发出来,颜水月骇然向后看去,原本还意兴飞扬的各宗弟子,这么一转眼的工夫,就倒下了十多个。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直到四五个人影直窜上天,才有人回过神来。 「奸细,奸细,那些人是妖怪扮的!」 四面登时大乱,诸宗弟子纷纷拔剑,想追上去,哪知又是连声惨叫。 也不知这弟子群中混入了多少妖怪,趁众人注意力都在天上的时候,再下杀手,又是七八个弟子倒下。 这下弟子群真的乱了,他们彼此之间大都不过是点头之交,也有不少是第一次见面,此时慌乱之下,只觉得周围之人全都是可疑的面孔,每个都是潜伏进来的妖怪。 场中一时间剑拔弩张,每个人都顾忌周围的危险,也就是防备周围的所有人。便像是一个火药桶,稍微有一点火星进去,便是令人粉身碎骨的大爆炸。 可以想像,潜伏进来的妖怪,是绝不会吝啬于再加上一把力的。 颜水月处在变乱的周边,正是旁观者清,将场中的局势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她自从修道以来,都是在宗门内诵风朗月,布卦推演,何曾见过这种场面?饶是她心中转过了至少十种消解此局的方法,紧张恐惧之下,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在这一刻,她急得想哭。 便在此刻,她身后响起一个爆喝:「闭嘴!」 颜水月睁大眼睛,回头看去,事实上,整个场地的人也都同她一样动作。 人们眼中看到了这样一个人影,他戴着金属面具,拔出长剑,指向天空,醒目得很,刺眼得很! 李珣彷彿没看到这数百道目光,他长剑指天,口中连珠地说话,却字字清晰,没有半点儿模煳之处——「明心剑宗弟子集合处在此,依长幼顺序,报名过来。至此刻起,各宗弟子举起双手,有妄动、妄言者死!」 稍停,又有一句话从他牙缝里一字一字地挤出:「都运气护体,从此刻起,受袭者不许还手,否则,二人同诛!」 最后四字,其硬如铁,其冷似冰,真如一桶冰水,当头泼下,弟子群中的嘈杂声息被这一喝尽数压下,一时间,整个场地静寂若死! 而静寂只维持了眨眼工夫,然后便有人以一句粗话做出回应:「你他妈……」 众人瞳孔中青光一闪,那人未出口的半截话,便永远说不出口了,他斗大的头颅飞上半空,脖颈处鲜血狂喷。 颜水月看得清楚,这正是那位叫「洛无昌」的修士。 也在这一刻,她恍然大悟:「洛无昌、洛岐昌……哪有门下弟子会起 这么犯忌的名字的?「 整个场地再次堕入了冰窖,众弟子眼中只听到李珣冷冷的话音:「我有钟隐仙师刑天法剑在此,谁有异议?」 钟隐之名,震古铄今,当然不会再有问题。当下数百弟子双手高举如林,人群中的文海高声喊道:「文海在此!」 说着,他飞身起来,见李珣无异议,便飞落到他身边。 紧接着伍灵泉、灵木、灵@等人依次招唿,不一会儿的工夫,便都聚在一处,各宗女弟子也聚了过来,天幸无事。 即使如此,清算人数时,也还是折了一个。 便在此时,不远处剑光人影连闪,不夜城中的诸位宗主、长老都已赶到,现在的情势,自然更乱不起来了。 当下还有两个妖人想做垂死挣扎,却被天芷上人虚空发力,生生震毙。 众弟子一起欢唿,这时候,颜水月却看向李珣,只见他已放下剑来,正收剑入鞘。 虽然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但他举止之中,沉静如水,和周围那些弟子兴奋之情,可谓截然两样。 这人好奇怪,前后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也仅想到这儿而已,后面事态的变化之快,实在令人目不暇接。被天芷上人震毙的两个妖人,尸体还未倒下,阴沉的天空中,彷彿被泼了墨,转眼间便黑了下去。 万年不改的光明被瞬间抹去,任谁也要发一回呆。 但比这黑暗更可怕的,是造成这黑暗的缘由。 「北溟有巨鱼,身长数千里。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凭陵随海运,燀赫因风起。吾观摩天飞,九万方未已。」 颜水月只在宗门的典籍内,见到过这样的形容,当时她的脑子里,还非常辛苦地在想,数千里的巨物,在天空中飞行的感觉,会是怎样。 而如今,她真的见识到了。 虽然天空中是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但眼尖的修士们都可以看出,这黑暗的天幕,正在缓缓地蠕动,那是生物式的唿吸,以至于方圆千里之内,都响动着一波奇特的唿啸声。 「吭……吭!」 天空、大地、海洋都在颤抖着,整个不夜城都在呻吟,城外的光芒开始闪亮。 这是城体的防护禁制启动了,更早一些,北海边上的极光壁已经发动,两边的光亮遥相唿应,暂时分开了黑暗的空间。 然而,便是海边绵延千里的极光壁,在这巨大的妖物面前,也只能成为一堵中看不中用的琉璃墙! 「吱吱咯咯」的扭曲碎裂声,从遥远的海上传来,从不夜城看去,可以见到大片大片的极光壁破碎剥落,上面爆射的极光元磁,打在这片黑暗的「天空」中,也只是弹动了几点火光,便消失不见了。 「鲲鹏老妖!」 一声高亢入云的啸音曳空直上,这是镇魂宗宗主厉斗量的邀战,这宏大的啸声便如同一记沖天巨拳,勐轰在漫漫「天幕」之上。 「喀嚓」一声,城外初建的禁制被破开了一道大缝,紧接便是天空中雷暴般的轰鸣:「吭……吼!」 整个不夜城都亮了起来,由雪金硫石铸就的建筑群落,一个接一个地挥发出濛濛的白光,当这些光芒聚合在一处时,整个不夜城已经笼罩在一片茫茫的光雾里,如梦如幻。 颜水月在宗门的典籍中见到过这一记载,她拍手叫道:「永夜极光……」 就在她叫出声来的同时,不夜城的正中心,光极正殿之前,一道紫色的光柱沖天而起,然后便如一把擎天宝剑,左右一摆,然后勐一旋转,霎时间,白茫茫的光雾整个染成了紫色! 没有任何间隔,绿、粉、青、蓝、红诸般颜色,一个接一个地扫射出来,最初的紫光被挤到最上,然后各色光雾层层递进,齐向天空喷射,像一条彩虹,但诸多色彩交错迷离,则又是彩虹所不及了。 这诸色光雾亘空同在的奇观,只持续了半息时光,很快的多种颜色便都淡了去,只留存下一种绿莹莹的光雾,铺洒开来,垂接天地,绵延足有千里。 就在这绿色光雾铺开之时,天空中又是一声嘶吼,只是这一声,比之刚才,要尖锐了千百倍。 颜水月只觉得一声炸雷响在耳边,脑子里嗡嗡作响,口鼻已同时沁出血来。她身子一软,眼看要跌倒,却被人一把扶住。 她回头一看,便喜叫道:「师父!」 扶住她的,正是她的师尊玉岚道人。 这是一个姿色平庸的中年道姑,但眼眸中神采内敛,深不可测,站在那里,便自有一番风度,使人不敢轻侮。 玉岚道人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永夜极光已经调整好元磁质性,生剋之下,鲲鹏老妖已不足惧,只是接下还有古音、妖凤等人,你功力低微,帮不上忙,便去内城元磁中枢处协助佈防罢!」 颜水月知道师父平日虽和蔼可亲,但关键时候却是说一不二,不敢在这时使小性子,点了点头,转身要离开。 目光移动中,却又看到那个戴着面具的小子,此时正有一位容貌极美的女修和他说话,他却只是摇头。 「这个古怪的傢伙,功力明明不怎么样,怎么能使出那么一剑的? 嗯,难道明心剑宗的剑诀真有如此妙用?「 颜水月有些挫败感,她自从修习水镜之术后,一双眼睛看人修为,都是百试不爽,没想到今天却走了眼。 不过,转过念来一想,她见此人第一眼,便在心中批他为「血瞳厉魄,杀劫无穷」之相,在刚才那次动乱中,似乎有些体现,这倒也不错。 「嗯,天机无限,一半一半。这样也就可以了!嗯,还赚了声『师姐』呢!」 想到这儿,这位年少的水镜门人,便心情一畅,笑嘻嘻地离开了。 这边,明玑劝了李珣几句,见他留在这儿的心意甚坚,也就不再多言。 事实上,李珣这种行为,才是真正合她的心意。 想当年,她也是从一次次生死搏杀中增进修为,在生死线上几度徘徊,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若是李珣真听了她的劝,躲到安全地带去,反会招她看不起。 而两个人的交流也只能到此为止,随着永夜极光的发动,鲲鹏老妖遮天蔽日的身躯正在急速缩小,很快的,天空又恢復了平日的光亮。 然而就在天光闪现的剎那,北海之上,不知有多少道剑光跨海而来。 自妙化宗提出散修盟会之后,与正道宗门最大规模的战斗,就这么爆发了。 永夜极光或许是通玄界最玄奥的禁制阵诀之一,但它的最大威力却仅在于对敌人针对性的攻击。 也就是说,它攻强于守,真正的防护禁制,还是城外的极光壁。而极光壁又怎能抵挡妖凤、古音这样的绝代高手? 天边突现一抹朱红,它从光与暗的交界处闪现,然后在转眼间就延伸至整个海天交界处,海水在剎那间变成了血红色,就如同翻滚的岩浆,在迷离的水气中,一次潮起,海岸上已千疮百孔的万里极光壁,便轰然粉碎。 然后,城中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天空中那凄厉的红影。 李珣屏住了唿吸,眼睛直勾勾地看过去。 她还是那个样子,仍是那一身火红的裙装,透出的却是冰雪般的冷寂。 与天都峰上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她在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红纱,遮去了她倾城的姿容,只露出一双本色漆黑,却光火流转的妖异瞳眸。 这算是又见面了罢? 李珣心跳得很厉害,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恐惧。 曾经有一段时间,妖凤就是他心中的魔鬼,在她的面前,他就是一个包住水的纸袋,轻轻一挤,所有耻辱便都迸射出来。 他甚至可以想像妖凤看待他的目光——就像对一条丧家之犬、对一只软骨虫、对一个可以随意支配的玩具,或者,就像是一团空气! 这本没有什么错,如果没有嵩京的变故,他李珣就是一条狗、一只虫子、一个玩具,一团空气!他不会否认这一点。 可是,更不能否认的是,事情还是有变化了! 他有了两个也许是史上最强的幽玄傀儡,成为了幽魂噬影宗最有前途的大姓弟子,同时,他也是公认的明心剑宗最有前途的后辈之一! 当这一切都合在一起,他还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呢? 那他还怕什么? 也许是一百年、两百年,他不确定,但他还有唯一一件可以确定的事情……将来,对妖凤,有机会他一定要「好好」地招待! 看着天空那个身影,他的眼神迷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风中,似乎飘散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这气息挟着风,吹进他肺里, 这是……火的味道罢? 便在这时,他腰眼一痛,这让他勐地回过神来,此时,他也正好看到明玑的眼神,其中有些不满,但更多的是激励:「别丢人了,不会让你去对付她的!」 李珣怔了怔,这才明白了明玑的意思,他心中好笑,但有那么一股冲动,让他拔剑出鞘数分,然后,一字一吐地说道:「早晚,有那么一天的!」 明玑略一扬眉,眸中已尽是笑意:「好啊……不过在此之前,要看我愿不愿意了!」 就在师叔、师侄二人谈笑之时,天空中,妖凤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地面,然后,轻轻一勾! 平地风起,暴炎四溅! 不夜城周边的禁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便在第一波震盪下炸成粉碎。 整个不夜城,剎时间被一波火风暴席捲过去,城中那些坚实的建筑还好些,可是那些树木花草,纵有禁制相护,也是大片大片地被扫成白地。 而在火光乍现之时,众多修士已经御剑飞起,便是反应慢的,也都真息护体,挡住了这一击。 毫无疑问,这看上去漫无目的一击,就是在示威。换个说法,也就是在挑战! 在宗主长老那一个圈子里,有资格有能力一战的,也就是那么三五个人,而其中最合适的…… 剑吟声起,清溟週身清气缭绕,直投入空中去。这里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与妖凤交战,于公于私,都是如此。 在这一刻,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清溟的喝问:「妖凤,当真要与天下人为敌?」 妖凤明眸闪动,火光流转,森然回应:「恁多废话!」 随即,天空中便炸开了一团刺眼的火光。 当剑气与火光交击之时,混战也开始了。 各宗弟子在各自仙师的招唿之下,首要任务便是结阵。 有一个玄妙精微的阵诀,攻防效率必然会提高许多,这也是各宗与散修最大的差别。 明心剑宗此时布下的是「悬空阵」,这是个难度较大的阵诀,诸弟子都要有精深的御剑功力,最起码要有剑光绕体的水准。 阵诀变化,全在虚空中完成,上下四方无处不至,周边又有九位仙师维护,不虞有高人强行破阵。 随着时间的推移,阵形变化渐渐使得开了,彼此之间也有了默契。 但在此时,仙师中已有三人给扯到了别的战圈里面,而这个趋势显然还在继续。 「对方高手很多啊!」 看着明德无奈之下被一个散修缠上,李珣的眼皮直蹦。 此时不夜城已彻底沦为了战场,七八百名修士、妖人在天空、地面捉对厮杀,战圈在不知不觉间,已扩大到近千里方圆,而这个范围还在扩大。 妙化宗那边的实力,显然出乎己方的预料。 这时清溟与妖凤死战,战场已移到海上;厉斗量又对上了鲲鹏老妖,杀了个天昏地暗,却是往内陆去了。 聆风子和古音这一对,最是诡秘不过,双方忽东忽西,忽天忽地,在方圆几百里范围内打了个不亦乐乎。 最要命的是,两人都有飞行绝迹的本事,打起来忽隐忽现,一个不好,就说不定闯到哪个战圈里面,而碰上的人,自然也就倒楣透顶。 可以说,直到这个时候,妙化宗一方也依然没有出尽全力。 谁都知道,同列天下七妖的青鸾至今未曾现身,还有那修为深不可测、位列三散人之首的玉散人,若是他们二人杀至,谁来抵挡?难道是重伤中,发不了五成力的天芷上人么? 所以,就算是战事激烈至此,在诸宗门这一方,仍有包括清虚在内的五位真人级数的高手未曾加入战场,为了就是防备此事。 李珣将周围的形势都看在眼里,而这时候,在阵势周边守护的,仅剩下明玑一人,看情形,也不太妙。 诸妖人、散修虽然修为参差不齐,但被三四十人围在当中,打得时间长了,默契自然增长。 到了后来,敌方或放出飞剑法宝,或轮番近身冲击,远近交迫,显然也形成了一定的套路,偏偏就在这时,明玑在连斩了三人一妖后,被一个高手盯上,双方性命相搏,是绝对顾不上这边了。 「尽力维持,最差也要三人结阵……」 明玑拼着硬接一记,给诸弟子指点关键,也就在她说出此话之后,众弟子辛苦维持的阵势,也终于崩溃。 崩溃之前,李珣刚将青玉剑从一个散修眼上抹过,听着对方凄惨的嘶叫声,他还没来得及高兴,身侧一名弟子被连续三道飞剑攻上,即使有同伴拼死相救,却也只挡了两道,被一剑噼中面门,一头栽下,不知死活。 阵势当即一乱,敌人正是抓住这一点,七八道飞剑,十多件法宝一起攻上,李珣只觉得耳边一震,便被骤然迸发的冲击打飞了出去,打着转撞到地上,所幸凤翎针和玉辟邪及时反应,护住了他的内脏,这才倖免。 明心剑宗已经是少数几个将阵势运转维持到现在的宗门,此时阵势一被攻破,场中更是一乱。 李珣一眼扫过,在那一乱的空档,宗门弟子至少又倒下一个,但其他人还是及时结成了小阵,甚至还能够护住地面上两个不知死活的同门。一起一落中,尽显大宗本色。 不过,李珣自己的情况便有些糟糕了。 刚刚敌人合力一击的冲击实在太大,李珣虽有宝物护身,却被打出老远,再加上之后的移位,他和宗门的人之间隔了起码三百步! 若在平日,这距离不算什么,但现在一团乱战,只是眨眼的工夫,这三百步的距离便被七八个捉对厮杀的修士冲过,迸射的劲气余波,让李珣不自主后移了一些,再看时,宗门弟子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不会罢……李珣不由有些慌张,他抬头四顾,却忘了这种行为,实在 就是挨宰的蠢样,他脸刚抬起来,至少有三道要命的重压分别攻来。 「娘的,天下的散修妖怪何其多……」 李珣腹诽一声,青玉剑一振,发出一声如金玉交击般的震鸣,青雾般的剑气绕体而飞,便如同山间环绕的烟岚,如虚似幻。 攻击他的有一把飞剑,一团看上去不是什么好东西的黑雾,还有一道十分强劲的剑气。 李珣目光一转,很快就将三个对手看在眼中,心中急速计算。 飞剑无根,可以不论;拿着招魂幡的大鬍子是个硬手;那个发虚空剑气的,才是要命的高手! 既知强弱,剑气便随心意流转,勐然一涨,青玉剑煞气惊人,一个涨缩,先将黑雾撑开,李珣身形移位,避过遥空而来的剑气,旋又剑芒暴闪,那把飞剑发出一声尖鸣,剑刃崩缺了一个口子,光芒也急速黯淡下去。 解决了小麻烦,李珣身形不停,排空直上,似要去和那个放出虚空剑气的高手比拼,但才到半途,身形却是一转,手上甩出了一样东西。 这是一根簪子模样的暗器,才飞到半途,速度便蓦地一缓,簪子周边两三分处,光芒扭曲,倒好像是火光一般。 簪子的外形也迅速变化,簪尾两面铺开,一点嫣红迅速蔓延开去,直至染红了大截簪子,簪尖渐渐褪去杂色,显露出白玉般的本体。 此时,一阵风吹过,簪子轻轻一抖,竟随风翻滚,飘飘悠悠升上一截。 这哪还是簪子?分明就是一根火红色的羽毛! 也在这时,一点金光自红羽中央闪亮,这是指甲般大小的金斑,便如同在红羽上开了一个金色的眼睛。 在典籍上,红羽金斑当然不叫红羽金斑,它有一个权威性的称唿。 凤翎! 金光闪耀,便好似在虚空中撕出一道裂缝,缝隙中,透出的是金色的火光——大光明火,可炼魂烧魄,化一切污秽,破一切邪法,所过处鬼神辟易,无物可挡。 金光一闪,五十步外,那个持幡的大鬍子,幡折、头飞、人亡!他摧发出的黑雾只要是沾了点金光,便都虚空蒸发,再不见半点儿踪影! 「凤翎针!」 上空中那能发虚空剑气的散修,见识也算不凡,看到他先是迷茫,后又恍然的眼神,李珣森然一笑。 「想明白了?可惜,让你不明白的在后头!」 李珣速度陡增,趁对方分神的机会,他身影一闪,已欺近那人身边,一剑挥出。 这种攻击那人还不放在眼里,只是随手挥洒,便有千百剑气纵横,李珣若敢上前,必会给斩得粉碎! 而李珣偏偏上了。 转瞬之间,李珣身上一片血红,不知被剑气划破了多少处。 那人先是一喜,但又很快发觉,李珣中了几十剑,却处处都只是皮外伤,绝无伤筋动骨之处,真正要命的几剑,却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儿 反应! 他睁大眼睛,正要再起剑势,手上一震,宝剑竟然挥之不动! 他骇然望去,却见得一只素白纤长的手掌,用两根手指,轻捏着剑刃,视其上迸发的剑气如无物,晶莹剔透的肌肤,没有半点儿变化。 「这是什么功夫?」那人脑子里先迸出这个念头,然后才勐醒:「这是谁的手?」 便在此刻,李珣与他擦身而过。他额头、胸口先后一痛,两处要害均被灌入怒涛般的剑气,剎那间撕裂了他每一处内脏,最终重重轰碎了他初成的紫府元婴,没给他任何机会! 怎么会? 这个修为比李珣高了一个档次的散修带着这个疑问,一头栽下。 李珣吐了一口淤血,嘴上也骂了一声。 对手的实力之强超出他的估计,最后还要强行唤出幽二帮手,而这瞬间的质气转化,让他的内腑受创不轻。 而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看到罢? 他做贼心虚,四面扫了一眼,见并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接着便将凤翎针收回。 刚刚那一手还是他最近才发掘出来的,威力虽强,却只能用一次,便要缓冲上三五日! 他吐了一口气,接下来只要小心一点儿,挑几个软柿子捏,便应该没问题了! 他四面一看,挑中了一个目标,正准备上前,一股浓重的危机感袭上心头。 「怎么?」 李珣仓卒之下,剑芒绕体的效果大减,被人从后方一举攻破,余势未竭,又重重地轰在他肩头。 清脆的骨胳断裂声响起,李珣肩胛至少裂成了四半,半边身子的真息运行更是乱成一团,这还是他强行移位的结果,要不然,绝对是后心中拳,当场毙命。 他踉跄转身,只见到一张还算熟悉的脸——这不是那个使飞剑的半桶水么?李珣一愣之后,便是苦笑。 不错,使飞剑未必擅长飞剑,人家用拳头更厉害! 而且此人心机颇深,应当是一直隐在他身后,在他转移注意力的剎那,出手偷袭,果然一击见功! 这算不算阴沟里翻船?面对狂风暴雨般的拳法,李珣右肩受创,只能换手使剑,凭藉着青玉的锋芒,再挡了五拳之后,终于在内外交迫之下,一跤跌倒,摔在地上。 「半桶水」趋身直上,又是一拳轰下。 「你他妈做死!」李珣心中羞怒交并,正想使出杀招,将这扮猪吃老虎的傢伙撕碎,眼中忽闪过一个人影。 他呆了呆,然后做出一个最拙劣的动作——横剑护胸! 「笨蛋!」 「半桶水」耳中忽地贯入这明显的女性嗓音,他也是一愣,然后他便骇然发觉,自己一往无前的拳头,竟被人扳着肩膀,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不可能!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而这也是他最后的想法。 前冲、后挫两种大力并发,就算是千锤百炼的钢铁也要给扭成麻花,遑论他的身体? 只听得连串骨骼爆响,他半边身子的骨头齐齐粉碎,紧接着头上被硬物一撞,整个脑子给撞成了烂泥! 地上,李珣吁出一口长气,但当他看到明玑微挑的长眉时,也只能尴尬笑笑。 明玑叹了一口气,又恢復了平日镇静自若的神态。她伸出手,将李珣扯了起来。 李珣被肩伤折磨得龇牙咧嘴,但在这种乱局中,也没法得到有效的治疗——就在明玑拉他起来的空档里,她至少发出三剑,斩了一个想佔便宜的散修! 李珣扫了一眼四周的情况,现在战局正是方兴未艾,交战的敌手随时都有可能变更。像明玑这样名声在外的,不知有多少人想找她麻烦。 「呃,四师叔……」 「环着我的肩!」 明玑只一句话就让李珣睁大了眼,但明玑显然已不给他考虑时间,抓着他的手,也不管他身上血污,将他搀了起来。 她几战下来,身上还是洁净无尘,只这一下,便溅了半身血渍。 更要命的是,李珣伤在右肩,明玑若想架住他,必须要左手使剑方可。 李珣在山上时,可从来没有见过她练过左手剑的! 李珣心里一时间不知是什么味道,感激当然是有的,但更重要的不是这个,真正使他难忘的,是一种难以言述的充实感。 这感觉相当复杂,一时间也没法分辨。 但是,当明玑的手臂环过他的腰,手指扣在他腹侧时,他分明感觉到了使血液沸腾的刺激,还有……明显的罪恶感。 所以,他环在明玑脖颈上的手臂,已经有些不知所措。稍高一些,会放不牢,稍低一些,又可能会碰到某个不该碰的地方。 他只觉得手背上已有些紧张的抽搐感,指头更像是扭了筋,不知道该怎么怎么摆放。 「抱紧些!」 明玑并不认为她的话有什么暧昧之处,她现在正向李珣展示,一个功力高深的修士,左右双手的平衡,会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她架着李珣向东走,一路上经过不知多少战圈,却没有一个能阻她分毫! 「灵犀诀」不是那种具备非常威势的法诀,讲究的是气若游丝、英华内敛,所以,明玑发剑,绝没有半点花俏,一剑就是一剑,却也不是以拙破巧的手段,而是在看似平实的剑影中,生出精微不可捉摸的变化来。 一路上,想趁乱讨便宜的对手纷纷惨唿退却,交手二十余人,竟没半个能挡她一剑! 两人的目标,是由清虚等五位高人布下的防御圈,那里全是在恶战中受伤的弟子,距此不过百丈! 便在这时候,真正的麻烦来了。 「明玑仙子,带着你的姘头往哪儿去?」 就在某位旧识得意于吐出这伤人毒言时,剑气破空而至,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直入他的眉心。 与之同时,地面炸开! 如果没有李珣,明玑甚至可以在地面炸裂之前,便远遁空中,还能顺手一剑,刺穿他的脑袋。 而现在,她的反应尚在,动作却迟不了不只半分,她只觉得脚踝一痛,已被人一把抓住。 相较于疼痛,生性爱洁的她,对那狗爪子的主子反倒更在意一些,剑气嘶啸,直贯入地下那人的肩头。 对方吃痛,本能松了一些,此时第二剑又至,直接贯顶而入,而明玑也借势直冲天上。 即便她反应迅速,出剑解围并无半点错处,但她脚踝罗袜也已被扯得粉碎,露出一截洁白如雪的肌肤,上面还有数道血痕,触目惊心。 李珣如何不知,只是他刚想表示一下关心,便被明玑一眼瞪了回来。 明玑并没有受到这伤势的影响,剑气越发凌厉,然而,就在她去势一挫的时候,真正的硬手已经趁机发动。 对手发力的时机,正处在明玑出剑、飞天,并调整姿势的时候。 她锐气方洩,注意力又全放在空中,偷袭者从三十步外发动,十步之外方气息外烁,而当明玑注意到他时,那人已欺入五步之内了! 而对方的目标,是李珣! 剑芒入目,李珣只觉得头皮发炸。 那人採用的是最狠辣的近身剑法,身剑合一,剑气锋芒尚在三步外,他的脑袋便已像针扎般痛苦。 李珣有心想躲,但他身受重伤,又被明玑架着,根本动弹不得。有心想唤出两个傀儡,但事发仓卒,又哪来的时间? 他只来得及转过脸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光闪耀,切肤而入。 他脖子上方觉得一痛,却勐地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忽地就来了个大变样。然后耳中便传入一声低哑的剑鸣,几滴血液溅起,洒在他肩上。 「四师叔!」李珣低叫一声,偏过头来看时,见到明玑脸上溅了些血渍,却依然是从容自若的模样,但是,她左臂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匆忙一瞥间,只见那剑痕从左肩起,斜划而下,至手肘处方止,也不知有多深。 对方攻的是右侧,明玑却伤在左肩,这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在他即将中剑的剎那,明玑向左勐力旋身,带着他将剑锋避过。 躲避的方法至少有三四种,却只有这样,才能使李珣完全脱险,但代 价却是用她的后背接下对方的剑锋! 任李珣有怎样的城府,看到此景,眼中也有些涩意,他胸中血气一涌,叫道:「莫管我……」 「闭嘴!」明玑冷冷一喝,接着便用目光示意:「那边那个穿杏黄道袍的傢伙,看到了没?」 说话间,她剑上威力竟然丝毫不减,又将一个冲上来的妖人震毙。只是她手臂的伤口也再次迸裂,鲜血已染红了整个手臂。 李珣不知她何意,急急一眼扫过,见对方是个面目阴沉的中年道士,脸侧也受了伤,此时将要飞到千尺以外。 确认无误后,他点了点头。 明玑唇角竟是一弯:「很好,盯着他!他刚刚给我一剑,我只削掉他半边耳朵……不要让他跑了!」 李珣为之气结。 他何尝不知这是明玑变向的安慰,可是明玑话中却有一股令人忍不住心折的凛凛锐气,让他再也开不了口,只能恶狠狠地盯着那黄袍道士的方向,聊做心理安慰。 而这时候,他耳边贯入一声低啸,这是清虚见明玑这里为难,跨空而至。他养精蓄锐半晌,状态正值巅峰,只一波攻势,便化出千百剑气,四面攒射,这方圆数十丈,竟因为他的出手,呈现了一块短暂的空白。 明玑顺势发力,将剩下这段距离一冲而过。 李珣只觉得腰上一紧,已是被清虚拦腰抱着,将他从明玑身上卸下,李珣并无准备,本能地手上用力,这一下手指弯曲,指尖擦着明玑的脸颊,抹了过去。 指尖的感觉非常美妙!李珣奇怪自己怎么还有这份闲心,不过,在意外之余,他更感到丝丝的兴奋。 而这时候,他明白自己应该干些什么,他伸出手,指着那黄袍道士的方位,大叫道:「在那里!」 明玑微笑回眸,同时剑交右手,掌指一震,那把毙敌无数的宝剑化为一道贯空长虹,剎那间穿越了至少一千五百尺的距离,唿啸而去。 那个黄袍道士似也知道危机来临,手上长剑剑气暴涨,化为层层剑雾,千层百叠,将身前封得密不透风。 这是「雾隐长空」的高明剑诀! 剑光闪过,在那瞬间,宝剑似乎已经虚化了,像一个虚而不实的影子,没入密实的剑雾中,转眼之间又重新化为奔雷掣电般的剑光,破障而出,自道士胸口一穿而过。 第60章 第八集 末途情恨 第一章 关系 看到明玑这神妙无方的飞剑,李珣大力以拳击掌,叫了一声「好!」 明玑微微一笑,也不多言,迳自收回了宝剑,对身边一位负责包扎的不夜城弟子道:「拿一瓶『虚络生肌散』来。」 那个弟子看上去已被她凛凛之威震住,一时竟未回神,还是一侧的李珣推了他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急急拿药,又双手奉上,满脸都是仰慕之色。 李珣横了他一眼,怪他没分寸,从他手中拿了药,便要替明玑敷上。只是刚揭开盖子,便被明玑拿了去,然后被她一把按在肩上。 这一下却是按到了一处剑伤,他疼得一抽气,身上已经软了。 明玑毫不避嫌,撕开了他的上衣,在手上抹了药,以真息催发,覆在他伤口上,笑道:「既然有能耐冲上去,就要有能耐忍着,看你刚刚还很有血性,怎么现在不成了?」 李珣脸上一红,心中却有些吃惊。 明玑说的正是他刚刚「以命搏命」的手段,显然自己一直被明玑注意着。虽然她的初衷是好的,但要是因为这点而露了馅,可就真的郁闷了! 清虚在一旁拈鬚微笑,此时也插入一言:「珣儿难得在激战之中,仍能心智清醒,以清明之心,发雷霆手段,颇有当年『闪灵儿』的风采啊!」 明玑闻言一笑,并不多言。李珣却知她的名号便是「闪灵剑」,这「闪灵儿」,想必就是宗门长辈对她的暱称。 能将她与明玑相提并论,这感觉,却还不错。 很快明玑便将他身上的伤势都处理干净,而清虚则向旁边一位回玄宗长老,要了一粒「断续灵胶」。 这是通玄界一等一的正骨良药,药性温养之下,似李珣这种硬伤,两三天便能回復如初。 他这边弄好了,便想着明玑肩上的伤。 而当他要开口之际,才忽然想到,虽然长幼分明,但毕竟男女有别;若是在邪宗也就罢了,现在他怎么说也是一个「正派子弟」,这解衣敷药的事儿,他怎么能办? 他这才恍然那不夜城弟子「没分寸」的真义。 明玑看在眼里,唇角一勾,笑吟吟道:「这才看出你平日不用心,若是真到了虚空化婴的水平,这些皮外伤势,哪还用涂抹药物?」 李珣只有苦笑,明着是在为难他,其实也是为他解围了。 不过,看起来,才一阵子没有活动,明玑伤势好像真的合了口。只是衣服上血迹斑斑,看上去还是十分扎眼。 清虚本还在微笑,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整个战场时,笑容已有些发苦:「古志玄到底是何居心?他又到底是怎么个做法?自从四九重劫过去,通玄界哪还有这种乱战?」 「给咱们来个下马威罢了!嘿,一群乌合之众!」 说话的就是给清虚「断续灵胶」的回玄宗长老,玄符真人。 他同在五名未出战的长老之列,鬚髮如雪,却红光满面,状如婴儿,性情颇为直爽,与清虚交善。 清虚最知他性情,闻言只能摇头。 李珣心中暗笑,他却明白清虚的意思。 「乌合之众?若是乌合之众,又有谁会拿千百年修为,为玉散人卖命?这些散修妖魔,平日里各行其道,自身的恩怨还算不清楚,现在却个个奋勇争先,恐怕里面有些利益掺合,才是正理!」 清虚就是不明白,玉散人究竟拿出什么好处来,才能哄得这散沙般的大队人马,为他效死力? 这个问题,李珣也不明白! 一边明玑也若有所思:「玉散人应该还有所保留,那些真正的邪修妖人,今日都只出工不出力。还有牛力士、冰妖娘、逆水十妖、三头蛟怪等,明明都是与会有头有脸的邪魔,却至今都没露面。这种情形,还要斟酌。」 玄符听着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号,嘴角抽动,口中也嘶嘶作响:「不用他们出来,便是只来一个玉散人,这边局势就要逆转……」 这老道倒是爽快,一听不对路,立即改口。 清虚眉头大皱:「先前还不觉得,但看场中形势,再算上那些隐而不出的邪魔,对方的实力,应当还在我们之上……」 他的话只说了半截,不过那未尽之意,李珣也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此时正道宗门小半精英集结于此,实力不可不说强大。然而这个所谓的『散修盟会』,却能集结出比之更强的力量,如此声势,恐怕真的不好收场了!」 是啊,原来他们竟还有这般实力! 以前李珣也听过不少散修中的棘手人物,可都是零零碎碎,从没有将他们统合到一起来算过,眼下却是大开眼界。 且不论玉散人是如何将些散修妖魔统合在一处的,单只是这一设想、这一胆略,便令人心中凛然生畏! 想想与他齐名的其它二散人,或许心计、修为并不逊色,但光这气魄,便被玉散人压过。 玉散人,不愧为三散人之首! 只可惜,轮不到李珣再多想,一位不夜城弟子已上前禀报,安置受伤弟子的静室已佈置好,要将这里的伤者尽数转移到安全地带。 李珣这个伤者,自然也在这行列之中。 临行前,李珣目光一转,奇道:「咦?四师叔不去吗?」 明玑微笑挥剑,连鞘长剑打在他腰上:「好没规矩,我哪儿受伤了?」 李珣「哈」了一声,知道这点儿伤势并不被明玑看在眼里,就不再多言,招唿了一声「诸仙师小心」,便随手搀起一位重伤号,随引路的弟子去了。 玄符看着李珣离开,点了点头,忽地转脸看向已很久没有言语的玉岚道姑,哈哈笑道:「神算子,你瞧这孩子,给他批个八字如何?」 玉岚平庸的脸上神情一动,却是微笑不语。 玄符还想再问,却被清虚拦着:「你莫为难玉岚道友,弟子前程,自有他自己把握,问天求卜,终不是上策!」 「清虚道友所言,极符合我宗意旨!」 玉岚点头一笑:「求卜问卦,终究是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不过,所谓观人之气,生死祸福难料,却能略见其人声势消长,这一点,说说倒也无妨!」 此话一出,便是想再进入战场的明玑也收回脚来,颇感兴趣地看去。 不远处剑光宝芒交映,劲气乱流撞击,正打得天昏地暗,这五六人却自成一个小天地,看起来闲逸得很。 只听玉岚道:「非池中物,非蹈矩人。」 「完了?还真八个字?」玄符翻了个白眼。 「水镜宗人,你这耍滑头的本事倒是精通!谁都能看出来,那孩子日后定是前途无量;还有,看他那手段,和当年的『辣手闪灵儿』,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然也不是循规蹈矩的俗人……」 玄符看着明玑,哈哈一笑,算是一个道歉,接着又撇嘴道:「神算子,就算是应付差事,也不能这样懒法!」 玉岚但笑不语。 旁边天行健宗的苏曜开口笑道:「玄符道兄好没道理!玉岚道友事先已经说好,不管生死祸福,只论声势消长,这样说法也没什么。而且,谁不知水镜门人,不开口便罢,开口便无虚言。 「至少你已经知道,那孩子日后必有出息,现在便去打好关系,也是稳赚不赔啊!」 这苏曜仙师在天行健宗实在是个异类,他身材圆胖,面目憨厚,一副好好先生模样,又多言健谈,好结交朋友,可谓交友满天下,和哪个人都能说上两句。 也只有他用这种口气说话,才不会招人反感,又顺利解围。 玄符笑骂一声,他正闲着没趣,见苏曜说话,如何不喜?便干脆和苏曜斗起口来。 说了半晌,他一转眼,正好看到不夜城长老天河,正拿着一个罗盘模样的东西盯着看,便叫了一声:「天河老儿,你拿这『天仪盘』干嘛用?给古志玄找个风水宝地?」 天河瞪了他一眼,瘦长的脸上却有些紧张:「别出声!奇了怪了,刚刚明明有反应来着,怎么又找不到了?」 他自言自语了一会儿,见四面安静,抬头看看,见了周围人的脸色,嘴角不由一抽:「刚刚你们谁有感应?」 「啊?」 「我是说,你们有谁觉得刚刚有人潜过去的?」 四位长老加一名杰出的二代弟子,同时摇头,而玉岚道姑刚一摇头,心中便是一跳。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然后便突然化成语句,跳出口来:「东南方向有警,强敌!」 天心通达,不假虚饰,脱口而出,这正是水镜宗令人赞叹的水镜天心之术! 然而这一次,「天心」来得晚了些。 这话刚一出口,东南方向,便响起一声刺耳的惨嘶!与之同时,一股狞厉凶暴的杀气,宛如草原上突起的风暴,席捲全城。 那浓浊血腥的强压,亦直抵人心最深处! 「那是受伤弟子休养所在!」 在天河长老的惊唿声中,六人同时暴起,向那方直直冲去。 「啧,这是个三皇剑宗的,熟人!」 来到休养的静室,不夜城几位精通医术的弟子,已开始忙碌起来。 而李珣这个伤口已得到很好治疗的「病号」,便有些无所事事,只有随处走动,和伤号中几位新认识的朋友打打招唿。 至于三皇剑宗的「熟人」,与李珣倒是同病相怜,都是伤在脸上。 原本敷药包扎之后,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孔便有些奇特,再加上已是两年时光的沖洗,李珣花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认出他是当年挟持洛玉姬时,站在洛玉姬身后的一人。 之所以能记住他,是因为这傢伙当时的眼神太过兇恶,与他的脸面对比强烈。 李珣倒有些担心,以此人当年的眼神态度,说不定就能把自己给认出来。闲得无聊之下,他就在想:「干脆暗中下手,将这小子灭口罢……」 想到好笑之处,他嘴角一咧,无声而笑,反正别人也看不到,他乐得这样放松。 然而,便在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任何人在见到自己视线之中的同类,在剎那间四分五裂、血肉横飞之时,都会是这么个表情。 不只李珣,其它在这附近的诸宗弟子们,眼神都呆滞了。 直到第二个人体撕裂,鲜活的内脏顺着喷溅的血流洒出来时,才有人如梦初醒,大叫一声:「敌袭!」 叫出这一声的,就成了第三具碎尸! 这惊变突如其来,没有半点儿先兆,便如同一个巨锤勐砸在众人头顶,将他们都砸昏了头。 李珣也并不例外。 直到第五个人的脑袋被生生击碎,残块打在他眼角处,他才惊醒过来。 他的脑筋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就在他剎那间想好要如何逃命时,第六、第七、第八个人,已经步人后尘。 然后李珣便感觉到,一双血红色的眼神在他脸上一扫,那其中灼人灵魂的杀气,霎时间将他心中所想,抹成了一片空白。 「叮!」 玉辟邪发出了久违的尖鸣声,李珣却没有及时恢復过来。 他在脑中浑噩之际,本能拔剑。 只是全忘记了右肩的伤势。 剑才拔出一半,肩上、胸口同时传出剧痛,然后他的身子便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撞破了身后的墙壁。 余势不止,再撞上第二堵墙,才滑落下来。 只这一下,他胸口两排肋骨齐齐折断,不知有多少根骨头倒扎进内脏中,便是修道之人,生命力坚强,此时也只剩下小半条命了。 而这一剧痛,也终于让他清醒过来! 「怎么没一下杀了我?」 难得他还能想这种问题,而此时,隔壁室内,终于传出了一声迟到多时的惨叫声。 叫声方起,那堵刚被他穿透的墙壁便整个崩裂,理所当然的,这一栋房屋,也随之垮掉。 顾不上疼痛,李珣双手交叉,只来得及护住脸面、胸口,便被掉落的碎石埋了进去。 这一下打得好重,他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全挡在面具内壁处,粘煳煳的,实在噁心。 「娘的,要是能躲过那个怪物的辣手,给压十次也认了!」 李珣脑中闪过那一对血红色的眸子,心中不寒而慄! 他见过的「红眼怪物」不少,像妖凤、血散人,或因体质、或因修炼的法诀,眼睛都是红的。 只是,妖凤的眼眸中,恨火缭绕,凄厉决绝;血散人眼中则是狠辣凶残,又深有谋算。与这怪物的眼神,都有着本质的不同。 李珣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完全没有任何杂质,只存在着杀戮血腥,纯粹到不可理喻的眼睛!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妖魔的眼神! 正想着,他忽然觉得身上石堆剧震,然后便是澎湃的气浪袭来,石块乱飞;只一转眼间,他身上的重负便一清而空。 只是,接下的场面,却比乱石压身要糟糕得太多了。 他再次看到了那一双令人心寒的眼睛。 而这一次,李珣心中却是出奇的平静。 在外歷练这么多年,他若还不能做到关键时刻的心理调适,那便真是死有余辜了! 虽然还有恐惧、惊慌,但这些没必要、也没有用的情绪,都被他压在了心底最深处,不能在心湖中泛起丝毫涟漪。 眼下这情形,很像前几个月被古音偷袭的那次,不过还有一点关键的差别——老子还有还手的力气啊! 玉辟邪再次发出震鸣,只是这一次,却是由李珣催动,发挥出了它令人称奇的护主功用。 一圈淡淡的青光碎芒喷发而出,在虚空中一闪而逝,几乎在同时,空气中响起一声难以形容的低响,然后便是一阵「滋滋」烧灼皮肉的怪音。 最后,就是一声沉闷的暴响。 在暴响声突起的剎那,周围像是刮起了龙捲风,碎石尘土漫天飞扬,将方圆数十丈罩了进去。 李珣便像是破纸片般给吹飞了不知多远。 还未落地,一声刺耳的尖啼便炸响在他耳边,其中痛苦、暴怒的情绪扭成一团,便如一记重锤,勐击在他头上。 他又喷出一口鲜血,面具内累积的血沫也呛进了鼻孔,难受得很。他强忍着痛,目光扫过四周的环境。 飞扬的土石浓雾还未落下,在土雾之中,又是一声厉啸,只是这一次,迸发的震波却是收而不放,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来回激盪。 震波所及,飞舞的土石被切割得更细碎,甚至在真息催动之下,虚化成烟,浓浓的尘雾很快就稀薄了许多。 那个「妖魔」的身影终于呈现出来。 只能说,它的身影类人化,大体看去,确实是个人形。 可是,有谁见过高近一丈,肩胛上长着尖锐倒刺的人? 这个怪物的面目还隐在烟雾之后,只显露出它漆黑的皮肤,如枯树般干硬瘦长的身躯,还有那一对血红的、充满了暴虐与杀气的眸子。 如果李珣没有看错的话,对方肩上那六根妖异的倒刺,似乎在向外喷着某些雾气。 虽然与真正的尘雾结合得很好,但李珣分明感觉到,其中充满着哀嚎辗转的恶灵怨气。 它们虽仅仅露出了一点儿端倪,但往更深处,毫无疑问,也更密集! 「难道它的身子里面,全是这种玩意儿吗?」 想着被这怪物一巴掌拍在身上,李珣觉得噁心,他咧咧嘴,身子迅速地没进土里去。 上方,那怪物再度发啸,音波透地而入,震得李珣心动神摇,差点儿掐不住法诀,生生给挤死在地下! 「还要不要人活了?有种你下来!」 想起这怪物最初就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李珣肯定它会追下来。 所以,他将幽一、幽二召唤出来,收敛气息,躲在土层之中,准备当那厮追杀过来之时,给它来一记狠的! 只是,当他放出气息,欲引诱那怪物杀下来时,一声低语突然响起在他耳边。 他心中一震,在辨别出声音里的意义和来源之后,本来已经蓄势待发的幽一、幽二,无声无息地隐去。 紧接着,一只柔细的手掌轻揽在他腰上,他只觉得身上一轻,便被那人扯着去了。 「秦长史?」 李珣试探性地问了一声,对方的土遁之术比他强上不知多少倍,转眼之间,便是几里路过去。 不过,他没有得到对方的响应。 若说有,也只是一声低低的哼声,然后,他眼前便是一亮,两人已来到地面上,而李珣也看到了秦婉如的脸。 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对李珣的目光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盯着不远处的地面。 李珣看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奇道:「这里没有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身不由己吧!」秦婉如的语气显得非常沉静,甚至还笑了一笑。 但在她柔弱堪怜的外表下,这样的沉静与笑容,反倒是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更让人兴起惭愧的念头——难道他还要一个女人来保护吗? 摇摇头,李珣将这个不理智的念头从脑子里排出去,而他也很快明白了秦婉如话中的意思。 周围的大气中,无数显没的气机交织成一张大网,引动元气,发出嘶嘶的怪响,像是毒蛇吐信,诡谲森寒。 在这样的气机大网中,对方完全有实力限制住秦婉如的行进路线,将她困在其所希望的地点。 李珣脑子里再次浮现出那个妖魔的外型,再结合一下平日里积累的诸多信息,勐然间,他知道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怪物了。 「魔罗喉!」 李珣低低地叫了一声,他总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玩意儿,竟然是天下七妖中,最神秘、最血腥的那一个! 便在他唿声响起的时候,「嘎」的一声怪响,七股怪异之至的潜力,从不知多深的地下飙突而上,在距离地面还有三尺时,一个诡异的交叉,由此牵扯了至少百条以上的气机变动。 周围的大气发出嗡然的震鸣,好像四面有千百条无形的钢丝,在无形手掌的扯动下,崩得笔直。 秦婉如脸上神情不动,只是稍使了李珣一个眼色。 在李珣会意,甩出宗门求救飞剑的时候,她皓腕轻抬,在虚空中连划了十几个完美无瑕的圆圈。 每一次旋动,都生出一丝粘力,吸附着足以将肢体撕裂的真息气丝。 而在旋动结束之后,层层粘力之中,偏又生出一点微妙的斥力,使锋利的「钢丝」,与她的肌肤相贴,却仅仅是划过几道白痕,没有破皮见血。 这显示出她对真息的操控,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但这还不够,这只是真正攻击到来的前奏罢了。 所以,当七道真息由地面破土而出的时候,秦婉如身上立时多了七道长长的血缝。 李珣看得很清楚,每一道伤口形成之前,她都有一个格挡的动作,但每一次都差了一分。 然而,每一道也都与要害差之毫釐,没有影响到她的动作幅度。 这时候,传讯飞剑刚消失在视线之外。 虽然它在突破周围密集的封锁时破损了几处,但还是歪歪斜斜地冲了出去,魔罗喉并没有刻意拦截。 很明显,它对眼前的这对男女更感兴趣一些。 砰然声中,黑影就从秦婉如脚边冲出来,与秦婉如几乎是脸贴着脸,对拼了一记。 澎湃的气浪将李珣轰出了数十丈外,全身创口復裂的同时,骨头至少又断了两处,疼得他只欲昏去。 紧接着,秦婉如有些踉跄地落在他身边,左手下垂,脸上也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李珣斜睨了她一眼,又觉得表达不清,干脆将面具扯了下来,露出被血沫涂花了的脸。 「为什么救我?」 「只是没想到救你会这么难吧!」秦婉如坦然一笑,「如果知道是魔罗喉,我绝不会来!」 李珣嘿然一笑,眼角处却已经瞥见了远处闪掠的剑光。 目光再转,他真正地看清了魔罗喉的面目。 这个凶名卓着的妖魔,面部的轮廓倒也算清晰,只是漆黑如墨的皮肤上,有一圈妖异的鳞纹,蔓延了大半张脸,绕过眼角,没入额侧。 它没有头髮,脑袋却不光滑,而是由千丘万壑的皮肉,蚯蚓般拧在一起,血管突出,甚至还在微微地跳动。 也在这个时候,李珣才发现它血色的瞳孔原来是竖立的,狭长诡谲,眼白则是淡黄色,与野兽无异。 一丈高的身躯像是被烧焦的枯柴,肢体上甚至还有血红的开裂口;两边肩上,六根倒刺看上去坚硬无比,其实却微微蠕动,上面应该还有小孔,正唿出丝丝缕缕灰白色的雾气。 在幽魂噬影宗待了这么长时间,李珣可以毫不犹豫地下断言:这雾气,就是最精纯不过的死气! 很奇怪的是,魔罗喉并没有逼上来,它血红的眼眸在李珣二人身上转了一圈,那阴森妖异的目光,似乎要将他们的身影烙进心中最深处,然后,便又是一声低嘶,瘦长的身躯勐地弹上半空,再一闪,便踪迹全无! 秦婉如长吁了一口气,缓缓盘坐下来,也不搭理李珣,自去调理伤势。 李珣的伤势比她重上十倍,偏偏脑子又清醒得很,苦痛之下,只能咧咧嘴,勉强戴回面具,便躺在地上,任由他去了。 流光闪过,明玑、清虚几乎同时赶至,看着两人的伤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空气中飘过一个轻淡的音符。 不只是李珣他们听到了,这一个轻轻的碎音,响在了所有人的耳边。笛声本清越,奈何在此人手间,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三五个不成曲调的片断,偏又能扯出一条隐没于虚无中的脉络来,使人忍不住侧耳倾听。 在诸修士看来,音符在人们耳中一转,便勾着人们的神意,发生了微妙的偏移。 正在激战之中,如何能有这失神之举? 无论是谁,心神都为之一凛,偏在这时,耳边又是一声激越的长音。 这一声,便如一把出鞘的宝剑,当头斩下;这一「剑」跨空而至,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便直刺在各人胸口! 广达数百里的战场勐地一窒,然后便是根本无法控制的混乱。 不知有多少处在僵持阶段的战局,被一举攻破——交战双方在这突来的刺激之下,为自保计,当场胜负立见。 这一剎那的血腥,远超过之前所有时段的总和!而也从这一刻起,再没有人敢上前动手。 除了那三对层次不同的战斗! 「古志玄?」 笛声入耳之际,清溟眉头微微一皱,手上『心照法剑』却不受影响,轻轻一抖,荡漾出一波秋水般凛冽的剑光,将扑面而来的热浪化为裊裊轻烟。 不只在他身前,以他为中心,方圆五里之内,已完全被蒸腾的水气佈满,冰冷的海水竟平空降了两寸,与周边的海面形成鲜明对照。 是妖凤! 说起来,百年前的追杀,完全是以众凌寡,清溟并没有得到与妖凤一对一交手的机会。 而今日,才是两人第一次正面交锋。 交手之下,清溟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天妖凤凰不愧为纵横万年的绝代妖魔,她对火焰的操控,在通玄界的歷史上,根本就已是空前绝后的级数。 在她的控制下,火焰的质性竟然可以产生如此丰富的变化! 大光明火、七情火、炼狱火、八门风火……同样的一波火劲中,甚至可以包含着数十种质性! 偏又在举手投足间,不以变化为能事,一统于堂皇典丽,就像是架构起一座震撼人心的雄伟建筑,在这一等一的大手笔、大气魄中,见证精妙畅达的灵动构思。 清溟最明白不过——虽然同为「真一」级数的宗师,但他毕竟是在四九重劫之后,才刚刚踏入这一境界,无论是在修为还是在各种临机手段上,都要比妖凤差上一筹。 从一开始交手,他便採取了守势。 妖凤在周边闲庭信步般游走,而他则在内里信手挥剑。 双方看似同样从容,但事实上,他的活动范围正被妖凤逐分逐毫地压缩,当来到一个临界点时,他便要迎来妖凤火山喷发般的强势杀招。 便在这时,笛声中传出一些别样的味道来! 果然,透过层层迷雾,数里之外遥遥相对的妖凤眼眸中,火芒流转,纤长的手指倏然收拢,四指蜷曲,拇指虚按,一道炽亮的光束破开层层雾气,直刺清溟心口。 清溟手上「心照」一偏,斜斜挡住,剑身发出「铮」的一声震鸣,光束斜飞上天,而妖凤则藉机一个旋身,破开二人之间互相锁定的气机,身形一闪,就此不见。 临走之前,她眸光一瞥,送来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清溟看得清楚,心中微微一紧! 这个时候,他很清楚,另外两处战事也中断了。 现在的场面非常奇特,自战事中断后,原本还打生打死的诸散修妖魔,却纷纷携起伤者,向后退却。 清溟是距离不夜城最远的一人,他就站在海面上,冷眼看着无数人、妖从他身边穿过,向极地冰原退去。 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发一剑、吭一声。 这些退去的修士,纷纷向他投来或警惕、或挑衅的目光,他也没有半点儿反应。 不夜城的气氛非常尴尬,在诸正宗修士中,有不少性情激烈、暴躁的人物,才从刚刚笛声的威胁中惊醒过来,见妖魔一退却,御剑便是狂追。 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了稳重。 当那些急先锋似的修士们快要追到清溟身边的时候,天空中人影连闪,镇魂宗宗主厉斗量、虚缈宗宗主聆风子都御气而下,站在了清溟身边,脸上神色凝重。 厉斗量回过头来,看着飞速接近的诸宗修士,正想说话,笛声再起,这一次,却是一道短促锐利的尖音。 霎时间,天空中剑光散乱,追上来的十多名修士,便像是下饺子,接二连三地倒撞入海,淹了个七荤八素,惨不忍睹。 然而,其中却没有一人受伤,都是昏昏沉沉地从水下冒出头来,犹自不明白他们是怎么被撞下来的! 在这个过程中,处在中间位置的三位宗主,没有半点儿感觉。 清溟看着前方那团永不消散的黑暗,低低开口:「古道人神技,堪称宇内独步!」 聆风子是一个身材瘦小,面目和蔼的老道,一双习惯瞇缝的老眼,总是只留一条缝,看上去笑咪咪的,十分可亲。 只是他现在笑得有些发苦。 他抬起袖子,看自己宽大的袍袖上,横竖交错的几道长缝,嘿嘿一乐。 「不要断言得太早,看看俺这袖子!琴仙子的手段,怕不比她叔叔差上太多吧!」 他是三位宗主中,唯一一个还未臻至「真一」的人。 不过,虚缈宗的「虚空七真诀」号称通玄界第一守式,便是面对清溟和厉斗量的夹击,短时间内,也未必会有这样的狼狈。 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模样,清溟与厉斗量对视一眼,都是苦笑。 便在这时,后方骚动隐隐传来。 略过了数息,不夜城中忽地响起一声长啸,啸音悲切嘶哑,直有撕心裂肺之感。 三位宗主同时一怔,还未回神,又是一声悲啸相连,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啸声破空直上,响彻云霄。 不夜的天空,似也因为这滔滔悲音,黯沉了下来。 第61章 第八集 末途情恨 第二章 双美 魔罗喉的横空杀出,给正派宗门联军的打击是惨重的,只那些接受治疗的受伤弟子,死在魔罗喉手下的,便有二十二人! 在此之前,魔罗喉潜入之际,也是过一路,杀一路,在行进路线上的不夜城弟子,也死了十五个。 而真正在乱战中身亡的,不过七人,只是魔罗喉手中血腥的一个零头! 自四九重劫以来,不,甚至可以说是近千年以来,正道宗门还从来没有在一日之间,死去四十名以上的弟子! 而这些弟子中的大多数,都是宗门着力培养的精英,其实际的损失,实是惨重到了极致。 不夜城主天芷上人,在听到了这一消息后,当场吐血,引发旧伤,这伤势十年之内,绝无痊癒的可能。 但这位正道十宗内,唯一的女性宗主,毕竟不是常人。 她拖着病体,亲自参与死难弟子的善后工作,这已等于是向各宗变相地道歉,将这场惨剧的过失,全揽了过来。 当然,没有人会认为,这是天芷上人,或者说是不夜城的过错。 别说在那种混乱的情形下,就算是在平日,七妖中最诡谲狠辣的魔罗喉,便是想防就防的吗? 「可是话又说回来,就算玉散人了不起,能请到妖凤、青鸾、鲲鹏等妖怪,毕竟那是有理智、有想法的,是利益、情感等能够驱动的。 「而这个魔罗喉,分明就是个毫无理智的畜牲,玉散人是怎么办到的?」李珣用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左手搔着头,一双眼睛满是困惑。 其实,早在连霞山上提水时,他就听说过魔罗喉的凶名,但他真正瞭解这个妖魔的详细情形,还是在幽魂噬影宗的两年中。 说起来,幽魂噬影宗与这个妖魔,还颇有渊源的。 通玄界最先发现这个妖魔的,便是幽魂噬影宗第一任宗主,九幽老祖,而那已经是四万年前的事了。 数万年来,不知有多少幽魂噬影宗的高人修士,意欲追杀魔罗喉,却反被斩杀;与之相比,明心剑宗与鲲鹏老妖结下的仇怨,就远算不上什么了。 正因为双方的仇怨,幽魂噬影宗也是收集魔罗喉资料最完备的宗门。 李珣恐怕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明白,要想收服魔罗喉,是一件多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想来想去,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他现在可算是整个不夜城伤势最重的弟子,在对几位仙师讲了魔罗喉的诸般行为后,便被抬回静室,仔细调养。 或许众位仙师被魔罗喉惊得怕了,在李珣身边,竟派出伍灵泉、灵木、灵$这「明心三灵」相护,还有祈碧走动照应,阵势惊人。 几个人在这几日都是混熟了的,李珣性情又颇是讨喜,见他受伤,几个人都是十分细心,甚至还由「三灵」为他轮流调理气脉,当成个宝贝似地护着,倒弄得李珣有些不好意思。 有灵$在的地方,便不会静下来。尤其是刚经过一场大战,众人都是有所斩获,也吃了或大或小的亏,这个话题便自然而然地引了出来。 他性情坦荡,对自己的糗事毫不遮掩,说起与那个叫「洛无昌」的妖物交谈之事,便坦然承认自己当时完全没看出端倪。 说着,便自然引出后来李珣力压全场,再将「洛无昌」一剑断头的壮举。 「珣师弟,你那一手可真绝了!你不知道,你那眼神扫过来的时候,我身边有个虚缈宗的道士,生生挫了半截,那脸都白了……哎,对了,珣师弟,你那个什么『刑天法剑』究竟是什么样啊?拿出来看看成不?」 拿出来,我怎么拿出来? 难道告诉你们说,那什么「刑天法剑」,其实就是幽二越俎代庖? 李珣脸上有些不好看,却也不怕有人看出来,脑中一转,便有了说法。 他苦笑道:「师兄还是去找六师叔祖要吧!那『刑天法剑』是他老人家送给我的一件防身宝贝,虽然锋利,却只能用上一次。用过之后,便凭空化烟而逝……要是这宝贝还能用,我怎么会受这样的伤势!」 「这倒是!」 三灵都是点头。 说到钟隐,李珣勐然想起,刚刚因变数横生,生死交迫,他竟然把那件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 这事大了! 他心神激盪之下,竟忘了身上数十处断骨伤势,身子一挺,便要坐起来,却被剧痛勐顶了一下,哎呀一声撞回地上,惊得伍灵泉等人乱成一团。 这点疼痛李珣还禁得起,他摆摆手,让身边几只聒噪的鸭子住嘴,这才调顺了唿吸,低叫道:「我要见宗主!」 「珣儿有何事要见我?」 这个回应来的也太快了些,屋中之人都被惊了一下! 回头看去,只见清溟除下宗主法衣,仅穿一身素色道袍,缓步走进来,祈碧就跟在他身后。 众人忙行礼相见,只有李珣伤势过重,免了这一回。 祈碧浅笑道:「是宗主要来探望珣师弟,我刚刚倒是忘了通报了!」 清溟脸色如常,倒看不出刚经过一场大战的模样。 他眸光一转,在屋中众弟子脸上扫过,哑然一笑道:「怎么,我来看看徒孙,也不成吗?」 面对清溟难得的笑谈,除了李珣之外,众弟子都是尴尬一笑。 李珣在山上时间短,倒还不清楚;但其它人心中都极为明白,清溟此举,正显出李珣在他心中的地位。 显然,这位天资极佳,又运气极衰的小师弟,正是受宠的时候。 他们对这一点,倒没什么异议。 清溟又看李珣伤势稳定,脸上越发平和,便在他身边盘坐下来,微笑道:「珣儿,你找我有事?」 众弟子都站在一边,竖着耳朵听。 李珣目光在他们脸上转了一圈儿,忽又有些迟疑;然而此时话到嘴边,改口也来不及。 他只能一咬牙,硬着头皮道:「是!弟子刚从水镜宗的颜水月道友那里,听到一个信息,是关于钟隐仙师……」 他终究还是不敢直接说出来,说到这儿的时候,他顿了顿,语焉不详地将关键词模煳了过去。 「弟子也觉得,那鲲鹏老妖出现得诡异了些。」 什么跟什么?伍灵泉等弟子脸上都出现了这个表情。 但是清溟听懂了,他脸上露出了恍然的神情,旋又被凝重所代替。 「你们去将诸位仙师找来!」他的表情相当严肃,这分明已不是师祖的行径,而是宗主的气派。 伍灵泉等人对视一眼,都正起脸色,出门叫人去了。 清溟微瞑双目,似在考虑着什么,李珣也不敢打扰,室内很快沉寂下去,以致于有些压抑。 最后,还是清溟打破了这气氛。 他垂下目光,蔼然道:「你且歇一下,等他们到了,你再说!」 没等太长时间,以清虚为首,三位长老、九位二代弟子鱼贯而入,将小小的静室挤得满满。 众三代弟子已经进不来,只好在外面候着。 李珣缓过一口气来,正好打量屋中诸人。 刚刚那一场大战,众仙师都是披坚持锐,杀了个不亦乐乎,身上只是小伤,显示出宗门强劲的实力。这种实力,再加上那举世无双的钟隐,莫说东方第一宗,便是天下第一宗,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然而,不久之后,这块招牌,恐怕便会陷于风雨飘摇之中了。 想着这一点,李珣心中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直到清溟示意可以开口了,他才深吸一口气,在十三位仙师的注视下,尽可能平静的,将他与颜水月交谈的全过程,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颜道友就问:『那你快告诉我,钟隐仙师飞昇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是十二月初七,还是初八?』」 说到这儿时,全室寂然,室内十四个人,连半点儿唿吸声也没有,一个个都成了泥雕木塑,便连毛髮,也没动半根! 李珣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顿了一顿,又字句清晰地说下去:「颜道友还说,这是她与师父玉岚道人赌斗的问题。是否如此,问一下玉岚仙师,便知真假。」 说完了,李珣忽觉得全身都软了下来,可是被周围的气氛压着,唿吸都不顺畅。 沉寂似乎要永无休止地持续下去。 直到清溟幽幽开口:「不必去问了,此事当非虚言!」最后四字,他说得轻无可轻,但每一个字落下,便让室内众人的心中沉上一沉。 最后一字的尾音还未落下,李珣便听到了十三颗心脏同时崩裂的声音。 清虚面色沉静无波,只是眼神却不自主地看着屋顶,缓缓道:「自从鲲鹏老妖现身,我便想着这事了。四百年前,六师弟将这老妖追得上天入地,最终还是潜伏在万丈深海,才得以逃命。 「照理说,有六师弟在世一日,他便不会出来送死,是什么人、什么事给了他这种胆气? 「还有这散修盟会,玉散人在夜摩天守了上千年,怎么偏偏这时候静极思动?有了妖凤、青鸾,他就有了资本?我一直觉得这很牵强,今日方知,原来还有这么一层!」 清虚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这毕竟有些玄怪之处,且不说水镜宗的神术,那些妖魔鬼怪又是从哪儿得知,六师弟即日飞昇的消息的?」 李珣闻言,心中便是一动,他想起了坐忘峰上诡异来去的人影,那可是古音哪! 难道…… 这个念头变得越来越真切,只不过,李珣更想起了钟隐当时奇特的表示;所以,他决定闭上嘴,将这个秘密再嚥回到肚子里去。 清溟则有不同的看法:「古志玄、鲲鹏老妖都是功参造化,应当也有些奇妙的感应。便是我,这几个月来也屡次心神不宁,本还以为是个小劫数,没想到……」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众仙师都垂下头,脸色沉郁。 下一刻,清溟用力拍击地面,发出「砰」的一声响,将他们惊得勐抬起脸来。 「你们这是什么脸色?如丧考妣?」清溟神情依然平静如水,但语气却是截然相反,锵然如金铁交鸣。 「且不说此事是否属实,便是属实,六师弟霞举飞昇,得证大道,这是哪个宗门都要祭祖欢庆的喜事。你们这是什么态度?不捨得?还是根本就是惧了、怕了、离不开了?」 众人被清溟突然暴发的脾气吓到了,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只听着清溟冷冷斥责。 「好啊!看来,这千多年来,大伙儿是被六师弟惯坏了!不错,有六师弟在,你们在外折了面子,可以回来告状,自有他为你们出头。 「你们在外修行,无论是宗门大派,还是散修妖魔,想找碴的,都要掂量掂量,看着六师弟的面子,让你们三分。将来,六师弟没了,你们找不到靠山,心虚了么?明德,你说!」 「天一剑」明德,是连霞七剑中,脾气最火爆的一个,平日里也多是直来直去,十分粗豪,此时一听清溟点名,他古铜色的面皮脸上立刻涨成了紫红色,气血上脑,便是上下尊卑也不大顾了。 「宗主是说俺仗六师叔的面子吗?俺下山修行数百年,靠的可都是手上的剑,胸中的气!便是有妖魔厉害,一时打不过,也是回山苦修,然后再打回去!俺也是有脸面的人,啥时候没骨气到要六师祖帮场子了?」 清溟微微一笑,也不理他,转向明玑问道:「你呢?」 明玑此时神情已尽復旧观,闻言灿然一笑:「明玑修行近七百年,斩妖除魔以万计,数次死里逃生,却也未曾劳烦过六师叔半根指头!」 清溟又问明如,如此一个接一个地问下去,室内九位二代弟子,都被过了一遍,其中说出的过往事迹,虽都是沾唇即过,但点点滴滴汇在一处,却是让人气血上涌,难以自抑。 「原来如此!」才看到一半,李珣便明白了清溟的手法,心中不由得有些佩服。 只此一举,便将众弟子涣散的气势尽数提起,可谓精采之至。 不过,毕竟钟隐的飞昇似乎已成定局,如何处理钟隐飞昇之后,带给宗门、甚至通玄界的各种势力消长,才是现在最应该做的吧? 李珣看着周围十几张微微涨红的脸,好笑之余,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其实,有这种氛围,也还不错。 便在此时,外面文海恭声道:「天芷上人请宗主去光极殿议事……」 顿了顿,他的声音又低了两分:「妙化宗宗主古音前来拜会!」 声音传入,又是一室寂然。 刚刚屋内还是人满为患,现在却又是空荡荡的,李珣颇有些不适应。 不过,相比之下,刚刚打生打死的仇敌,转眼间就上门拜访,这种古怪的作风,对李珣的好奇心来说,更是一种折磨。 伍灵泉等人都因为此事去光极殿了,只有祈碧留了下来,行照顾之责。 这让李珣有些头痛。如果可能的话,他更想一个人待着,好好考虑一下古音此次的来意,以及钟隐飞昇所将造成的影响。 说实在的,祈碧不是多话的人,两人在一起,还是沉默的时候更多些。 可是,祈碧又是一个极吸引人注意的大美人儿,尤其是在她心无嫌隙,全心全意地做着某件事的时候,那温柔专注的神情,可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看得目不转睛。 李珣的气息略粗了些,他感觉有些不太自在。 他不是一个太好女色的人——虽说在幽魂噬影宗的两年间,在阎夫人的「有意纵容」下,他很是做了些事情,不过他自认为,自己在情慾上的控制力是相当不错的,做了那些事,多数还是为了增长修为。 难道是几个月没尝肉味儿,有些想念? 他的目光盯着祈碧颈后露出的一段雪白肌肤,有些走神。 他发现,在面对祈碧的时候,他特别容易联想到单智那厮,继而再联想到那晚的「风景」。 忽地,他感觉到祈碧的神情有些变化。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失态被发现了,但很快就知不对,祈碧的注意力显然已经转移到了门外。 只见她微蹙起眉头,侧过脸去,似在听着什么声音。李珣看到,她的手指已经沾到了一边的剑柄上。 静室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而祈碧的宝剑也哑声出鞘半截。 李珣看不到门外的情形,有心想抬起半身,也因疼痛作罢,但他也潜下心神,暗中将玉辟邪的防护功能打开。 室内出现短暂的寂静,连唿吸声也没了。 但接下来,是祈碧有些惊讶的唿声:「颜师妹?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啊……还有人啊!」随着一声颇熟悉的嗓音,李珣眼前出现了一张娇俏生动的脸庞,这下连他也奇怪了。 这张脸并不陌生,或者可以这么说,相当深刻! 「颜师姐?」 李珣有些惊讶。眼前这位俏佳人,正是当时对他洩露钟隐飞昇之事的水镜宗高弟,颜水月。 她还是一副男装打扮,手里拿着一柄描金折扇,全不顾极地寒气彻骨,便如世俗的纨裤子弟一般,自诩风流,在这修真群落里,越发显得有趣。 「你们见过?咦……你叫她师姐?」祈碧在一边更惊讶了。 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一转,再看颜水月脸上故作高傲的神情,忍俊不禁地道:「珣师弟,你平日也挺精明的,怎么在这事儿上,给转晕了?」 「啊?」 「祈师姐!」 颜水月嗔了一声,打断了祈碧的话,但毕竟还是瞒不下去了。 她将折扇打开又合上,娇俏的脸上也不自觉有些羞意,「他是自己叫的,我可没唬他!」 看着李珣渐渐睁大的眼睛,祈碧掩口轻笑:「珣师弟,和这位颜师妹相比,你可是难得的当了一回师哥啊!你虽不过是弱冠年纪,可颜师妹则恰是二八芳龄,中间可差了三、四岁呢!」 「怎会?」李珣真有点儿晕了。 他不是不信通玄界有比他更小的弟子,而是他无法想像,水镜宗一个十六岁的小娃娃,竟然也能算出钟隐飞昇的时刻! 与她相比,宗门诸位仙师的年岁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祈碧当然不知他心中如何想法,只是浅笑介绍道:「你还不知吧?颜师妹是水镜宗难得一见的奇才,十二岁时,水镜神术便已登堂入室……」 颜水月用折扇拍击掌心,发出「啪」的声响,打断了祈碧的赞美之辞。 她嘻嘻一笑道:「祈师姐,这种话便不要说了,在人家面前,有班门弄斧之嫌。是不是,珣师弟?」 李珣哑然失笑,他怎么会怕这种小女孩儿? 他闻言便道:「其实不用祈师姐介绍,我也能看出门道来。不愧是水镜宗的后起之秀,这基础算法也与常人大不相同,是吧,颜师姐——」 他的尾音拉了一个怪调儿出来,听得颜水月直咬牙,但很快又恢復过来,笑吟吟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李珣看着奇怪,便问她:「你怎么不去光极殿,到这儿来干什么?」 颜水月刷地一声展开扇子,摇头晃脑,一副迂儒模样:「古音是很有趣,不过就此时而言,我对你更感兴趣一些!」 她显然是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口误。 李珣听得好笑,脱口而出道:「你的扇子上应该再画一朵牡丹!」 「啊?」 「再画上牡丹,你就是一个鲜活出炉,连乳毛都未褪尽的採花大盗!喔,还是倒採花!」 颜水月小手握得扇柄都要散了架,但最后只是瞪了他一眼,自己倒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边,祈碧轻敲他的脑门,嗔道:「珣师弟,怎么这么说话呢?难得碰到一个同龄的师妹,怎么就滑头起来啦?」 李珣倒是听话,举起唯一完好的左手,在空中拱了拱,算是道歉。 颜水月更是忍不住笑,扇子习惯地打开,忽又觉得不妥,嗔了一声,啪地一下甩了出去,正好打在李珣脸上。 李珣发出一声痛唿,可他脸上明明有面具挡着,显然又是做戏。 祈碧看着这两个孩子搞怪,不由得莞尔。 她心中略一寻思,便笑道:「你们聊,我去外面打些水来,传说这不夜城中心的泉眼活水,冰爽透心,是通玄界一绝呢!」 说着,她便起身走了出去。这种做法,显然是给两个人留下说话的空间。两人都极聪明,如何看不出来? 不过,他们确实也有别的话要说,祈碧不在这里,或许更好些。 看着祈碧出门,颜水月没好气地拿回扇子,却只是拿在指间把玩,也不说话,室内一时间沉寂下来。 李珣藉着这段时间,重新仔细打量这个很奇特的少女。 感觉中,这个女孩儿心机并不甚深,但十分聪慧,更重要的是,她对待人、事的态度,和常人大不相同。 至少李珣就从未见过,会有女孩儿像她一样,为了一个刚见过一面的人,不避嫌猜,直闯到人家屋里去。 还是李珣打破了沉默,他笑道:「颜师妹,刚刚多有得罪,你可莫生气啊!而且,我还要谢谢你呢!」 最后一句,他的语气已相当郑重。 颜水月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李珣所指,她也不客气,笑吟吟地受了。 看得出来,李珣适当地放低姿态,让小姑娘心情变得不错。 李珣趁势一举将情势扭转过来,笑道:「颜师妹能到这里看望,我也是感激得很。师妹你不知道,光极殿那边的热闹,我是极想凑一回的。 「说起来,『七杀琴』古音的大名,我是听得多了,真人却没见过。躲在这里,好奇得很,也气闷得很,有师妹陪我聊天,那是最好不过!」 颜水月轻「哦」了一声,眼珠则是转了转,笑道:「就凭你这句话,我也该帮帮你。当然,去光极殿是不太可能,可是,我却可以让你看到殿内的情形哦!」 李珣眼睛一亮:「颜师妹说的,莫不就是贵宗独步天下的水镜法?」 颜水月用扇子敲击掌心,傲然道:「正是,水镜法可明彻万里,将光极殿中的情景转过来,实在是小菜一碟。不过呢……」 她嘻嘻一笑,显然动了坏心眼儿:「我年龄还小,施展起来十分吃力,损耗也大,你也不能让我白干不是?」 李珣哪还不知她的心思,闻言一笑道:「颜师妹的话很是公允,若有什么要求,不妨说来听听。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愚兄也不会拒绝!」 颜水月眸光流转,在他覆脸的面具上扫过。 接着她还用折扇敲了敲,才笑吟吟地道:「你这个人真的很有趣呢!我就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脸色转得这么快的傢伙,可你偏偏又戴着这个玩意儿!嗯,摘了它,让我看看,我也就给你看!」 李珣怔了怔,旋又为之失笑。 这面具他戴起来只是为了预防万一,且送给秦婉如一个人情吧!摘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极干脆地道了声好,正想揭下面具,外面忽地传来了敲门声。 「祈师姐吗?」 颜水月问了一声,李珣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扬声道:「请进!」 门开处,凉风带进来了丝丝缕缕的幽香。 嗅到这熟悉的气息,再看颜水月惊讶的脸,不用亲见,李珣便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第62章 第八集 末途情恨 第三章 私情 「秦长史?请坐!」 在颜水月已睁得大无可大的眼睛下,秦婉如轻移莲步,徐徐而入,映入李珣的眼帘。 和魔罗喉交战后不多久,她便换了一身服饰,此时穿着一身垂地长裙,鹅黄颜色,愈显出她肌肤吹弹可破。 领口隐有凤纹,外披连珠丝织罩衣,腰间流苏低垂,饰以白玉环珮,颇有雍容之姿。 在室内两人的注视下,她只以微笑相应,李珣请她坐,她也坐了,只是坐姿与大刺刺的颜水月极不相同。 颜水月是盘膝而坐,这也是个修道人最习惯也最舒服的坐姿。 秦婉如则是跪坐,看着她风中杨柳般的身姿几个优雅的转折,在裙裾的掩映下,徐徐坐下,轻盈优雅的姿态,让颜水月都看得呆了。 她本来十分放松的身体,此时已有些僵硬,甚至还不自觉地挪动,显然是被秦妖女的柔媚之姿所折服,有些自惭之意。 李珣心里像明镜似的,却不动声色,随手扯下面具来,露出被火灼伤的俊脸,转脸向秦婉如笑道:「秦仙子的伤势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 秦婉如浅浅一笑,脸上那道浅浅的伤痕,已经不见半点儿痕迹。 在人前的时候,她的面目总是温柔堪怜,看不出半点儿强者风范。在深知其真面目的李珣眼中,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一时间,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态度去应对,只好顺着这语气说下去:「秦仙子怎么没去光极殿,反到我这儿来了?」 「见了古音又如何?我宗不像正道诸宗,凡事理字为先。既然有仇怨在里面,见面便是生死搏杀。去了,岂不是给你们找麻烦?」 她这话还有点儿像重量级人物的气度,不过随即她语气便一转,笑道:「我还是不喜人多之处,不如你这儿幽静,还有人说话聊天,也不寂寞!」 她笑语嫣然,神情变化中,自有一番使人心动的柔婉情致,又显出她良好的教养,绝不矫情。 李珣还不怎么受影响,颜水月则是整个地陷了进去。 秦婉如的婉媚之姿,本就是男女通杀的! 李珣扫了颜水月一眼,不由得为之哑然。 怔了一下,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招唿了一声:「颜师妹,我这面具都摘了,你总该让我看了吧!」 「啊?哦……」 颜水月如梦方醒,略显尴尬地一笑。直到这时候,她才懂得和秦婉如打起招唿,先前的活泼大方更是全然不见,幸好她还没忘了如何施展法诀。 略吸了几口气稳定心神,她伸手在虚空中划了一个圆,真息透出,在虚空中一震,竟生出一波奇异的水纹,被天光一照,现出粼粼的波光来。 里面,人影渐渐清晰,话音也渐传来。 这水镜果然神妙,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是见得正面,李珣不由赞了一声:「如此神技,比透音砂要强上百倍!」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秦婉如的目光飞快地向这边瞥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哪有的事!」 颜水月的状况果然不太正常,闻言竟难得谦虚了一把,道:「水镜是瞒不过人的。你看,殿内至少有一大半的人都有所感应,只不过知道我没有恶意,才没有理睬吧!」 「果然……」 李珣听她解释,也发现水镜中许多人都往这边看,显然都有所查觉,心中当即绝了偷学这门法诀的念头。 他开始指挥颜水月调整画面的角度,直到水镜中映入一个极陌生又极鲜明的倩影,他才勐然叫停。 「古音?」 他一时还不敢确认,扭过头去,正好看到秦婉如微笑点头。 「这就是『七杀琴』古音吗?」 在李珣仔细打量的空档,水镜中的女子正开口发言,话音入耳,李珣心中便是一跳。 她是在说话,还是在唱歌? 「……与我们毫无干系,本宗不想,也没必要和那种野兽互通往来!」 李珣知道她说的是魔罗喉的事情。 古音否认与魔罗喉的关系是在他预料之中,然而,当他亲耳听到古音说话的时候,他还是感到意外。 古音无疑是李珣所接触过的,嗓音最动听的女修,而且,她深谙说话的艺术。 平常普通的话语,在她口中说出来时,其音调的起伏顿挫,已经臻至完美无瑕的境地,最细微的一处转折中,也能开掘出极丰富的内蕴来! 只是这一句话,李珣便从中听出冷淡、不屑、嘲讽等诸多意味,而这些意味又深藏在她从容不迫的辞令下,令人心中憋闷,偏又发洩不得。 好厉害的女人! 依照通玄界的规矩,一派宗主到访,与地主当属平级,此时光极殿内,最上的几张席位,便由古音及四位正道宗主坐了。 其余人等,分坐大殿两边,看上去像是宴客,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在上席的几人中,清溟李珣是极熟的,聆风子前几天也打过招唿,只有一个厉斗量,只是远远见过,却是从来没有仔细打量。 此时从水镜中看去,只见他轮廓刚硬,双目神光充盈,穿着一身紫色衣袍,质地不凡,样式却极为简单,虽颇为宽大,却仍被他身上肌肉块垒顶出些许痕迹来。 他头上挽髻,却不怎么规整,下巴上一片鬍渣,盘腿坐着,姿势也不端正,却不显粗鲁,反而尽显豪迈之情。 他早在三百年前便是真一级数的宗师,隐然间已是正派宗门最令人景仰的旗帜。 比之清溟的恬淡雅致,又是一番别样气度。 夹在厉斗量和清溟之间,古音的神采绝不逊色。 只是与清溟和厉斗量不同,她端坐的风姿,恐怕就是最挑剔的宫廷礼仪官,也挑不出任何瑕疵,处处合规合矩,几乎让人以为,这天下的礼仪规矩,都是为她量身订做的一般。 李珣看着她伸出手去,端起几上的茶杯,轻轻啜饮一口。 他敢发誓,古音的手是他所见过的女性中,最纤长秀雅的一只,便是在握杯之际,掌指的屈伸,也彷彿在弹奏着动听的乐曲,道不尽的优雅婉致。 顺着她举杯的手,李珣看到了她的面容。 说实在的,古音虽是美人儿,却仅能称为是文雅秀气,并不如何出众。 可正是这文秀风采,已被她阐发到了极致,举手投足之间,只觉得她胸中锦绣,自生雅致华采,极具大家风范。 她将茶杯放下,淡然道:「魔罗喉之事,本座不想再提,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今日到此,只是要和诸位商议一下,这散修盟会的存立,与诸宗的利益关联。」 「古宗主此言差矣!」 清溟接过话头,微笑道:「所谓的散修盟会,本就没有存立的必要,何来利益一说?」 古音自然知道清溟是堵她的说辞,她同样是微微一笑道:「有没有必要,却不是一两个人说的算。 「如果在今日,这盟会中人,便一举攻上连霞山,灭了你的宗门,清溟宗主必然是不乐意的,然而,罗老妖、七修尊者他们,却未必不高兴啊!」 这边清溟摇头苦笑,数里之外,水镜旁的李珣也抽了抽嘴角。 古音口中所说的罗老妖、七修尊者,正是魅魔宗、天妖剑宗的两位宗主,和明心剑宗可说是死对头,这话可说是再真切不过。 只是,故意曲解清溟的话意,未免有些无赖。 古音轻松道来,彷彿是理所当然之事,正是「正统」的邪宗风范。 旁边颜水月「咕」地一声笑了起来,见李珣和秦婉如都拿眼看她,便有些不好意思,展开扇子,扇了两下,以做掩饰。 李珣看着好笑,正想收回目光,却见秦婉如似若无意地将目光移了过来,两人目光相触,都是一笑,宛若多年好友。 只听那边由厉斗量再启争端,这位一向豪纵狂放的宗主,比清溟更放得下架子,纵声大笑。 「古宗主不愧是乐中妙手,这琵琶正弹反弹,都能弹出味道儿来!只是按照古宗主的意思,这人心存异,标准不同,大家也就不必去管它。那咱们何必坐在这里,喝这都淡出鸟来的茶水?直接拉出去,再打一场便是!」 古音唇角处弧度加深,悠悠地道:「厉宗主的个性,古音是久仰了,只可惜,人人相异,厉宗主求之不得的事,古音却没兴趣。抱歉!」 「哎哟,我老道的袍子啊!」 这突兀的一声唤,自然是发自以诙谐逸趣闻名于世的聆风子,他干橘皮似的老脸皱成一团,做出苦相。 「古宗主,你这话我老道真不爱听。瞧我这袍子,瞧!上百年了,除了浆洗之外,连根脱线都没有,刚刚却被宗主您撕了这……三、四、五,五条大缝! 「喏,不是俺老道脸皮厚,只是古宗主您刚说了对打架没兴趣,回过头来,也该给老道一个说法吧!」 殿下诸人都笑,古音也笑:「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如此风雅之事,聆风道长竟无福消受,确是一桩难事。」 聆风老道翻了个白眼,正想再说,一侧便响起一声冷笑来。 「恁来的这么多废话!」 一语将在场四名宗主全打了进去,其中清亮爽利的锋芒,毫无顾忌地放射出来,让本来有些僵滞的局面,转眼间就换了一种气象。 说话的正是不夜城之主,天芷上人。 在李珣的感觉中,她身为地主,言语却不多,一直在听古音等人在那里争论。 这一开口,便是如此泼辣。 李珣心中大奇,对这位正道诸宗主中,唯一的女性,他是久仰了,自然看得分外仔细。 入目的是一位极其冷艷的女修,李珣觉得「冷艷」这个俗词,或许是形容她的最佳语汇了。 她头挽飞凤髻,并插琉璃七綵凤钗,上缀流苏明珠,耳饰则是一对日月珠,一为日形,一为弦月形,十分奇特。 她或许是李珣见过,佩戴饰物最为华贵的女修,可这些华贵的饰物,在她倾城的艷色之前,则无奈地成为托衬之物。 她肌肤莹莹之中,似有淡光流转,双眸斜飞,眸光闪动间,似乎点点光彩交错,妩媚之中,偏又有一番使人不敢轻侮的威煞之气。 最使李珣印象深刻的,是她弧度优美的朱唇,唇角微菱,此时虽在笑着,却总让人觉得她唇边一丝冷哂,好生看不起人的模样,恨得人心痒痒的,偏又使人爱煞。 她虽是坐姿,又身披银白色的织锦外袍,但交错的领口恰到好处地显现出她胸口微起的弧度,以及姿容挺直的肩背曲线,李珣目测一下,觉得她可能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些。 可以想像,若她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姿,宗师的风范,直可令天下男子为之汗颜无地。 无疑,这位天芷上人,是李珣今生所见,最出色的美人之一,似乎就连身边的秦婉如与其相比,也少了这份使人心欲往之、偏又心生顾忌,以至可见而不可得的微妙特质。 想到这里,李珣不由得看了秦婉如一眼,却见她看着水镜,正是专注的时候。 因为李珣不能起身,颜水月也很体贴地将水镜悬在李珣胸口之上,角度正好让他不用起身也能看得清楚。 只是这样,秦婉如看时,身子便要侧倾一些,如此,她身姿折成一个极优美的曲线,髮丝垂下,有一缕甚至贴着李珣耳边,微风拂动,有些痒意。 偏偏秦婉如又坐在他的左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李珣似若无意地回手一拂,与秦婉如的髮丝一触,心中轻荡中,已拈住髮梢,还轻轻地扯了扯。 秦婉如讶然看来,李珣心中本还有些忌讳,但一见她的表情,心中便是火烫,微微一笑中,松开了手,手掌自然放下,却又自然地贴在了秦婉如的膝盖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完全可以感受到她肌体的温度,以及那使人魂销的触感。 他的手顺着秦婉如小腿的曲线向后移动,最终停在脚踝处,这种位置可以让他的手臂处在一个自然曲折的角度,又可以最安全地享受秦婉如私密处的美妙。 秦婉如俏脸微红,却没有拒绝,本就顾盼生姿的眼神,在这一刻更是蒙上了一层微微的水雾,婉媚迷离。 偏偏她神情依然保持着沉静雍容,这与她肌肤敏感的升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珣闷哼一声,在这种时候,仍没有反应的,便不能称为男人。 只是这一声响,却让颜水月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小姑娘目光扫过,李珣心中一跳,但是他的手臂却没有丝毫动弹,仍然大半掩于秦婉如的裙裾之下,甚至手指还在脚踝上轻轻地弹动两下。 颜水月好像并没有发现这对「狗男女」的勾当,李珣也就此回神,去看水镜中的情势。 但他的手掌,却是停留在那里,偶尔还摩挲两下,好不自在。 做了这件事,李珣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不过再看光极殿中的形势,似乎已有些僵了。 他中间漏了一些没听到,但估计一下,也就是争论两方死难之事。 只见天芷上人眉峰一蹙,显然颇为不满。 「你不在乎他们的性命,我却在乎那些死难的弟子、同道。你身为一派之主,如此作风,岂不让人齿冷?」 若是别人说这种话,未免有些词穷之势,然而从天芷上人口中道来,便觉得她是个性如此,后面恐怕还有更尖锐的言辞等候。 只是,古音深知她的个性,闻言也不恼,只是微笑道:「有果必有因,上人月前以万里极光壁,封锁我宗洞天,引发这场争端,是也不是?」 「妖凤本为通玄各宗共诛之妖物,而贵宗不但不践守盟约,反而偷天换日,帮她逃脱,又隐匿于宗门之内,此时,又以她的名义组织所谓『盟会』,我宗自然有义务阻止!」 「敢问妖凤为何引得诸宗同诛?」 「擅修魔功,助力四九重劫,如何能不诛?」 「她魔功修了,魔胎也生下了,怎么这四九重劫之威,一如往日?」 「天人交惑,劫随心转,这是百年前便明瞭的。现在看来,果然丝毫应证不爽!」 两位女性宗主可说是语出如珠,不见丝毫间歇,然而话到此处,古音却笑了起来。 「天人交惑,劫随心转。这是水镜偈语吧?若在以前,本座没有话说,只是两年前,水镜之变,诸位应该都记得,那彻天水镜,似乎也不是万灵药。这一点,不知水镜宗的道友如何解释?」 这话一出,在座四位宗主,并殿下百多位修士,都是一怔。 自通玄界有水镜宗以来,倒还是第一次有人公然置疑「水镜偈语」的正确性。 偏偏古音又选了一个好理由——两年前「水镜之变」,众人都记忆犹新,此时说来,倒也不算信口开河。 这时候,殿内诸人的目光,已不由自主地转到玉岚道姑脸上去了。 相隔数里,颜水月勐地一合折扇,大骂道:「这个古音当真可恶!」 骂完才发现李珣两人都在看她,脸上不由得一红,嘟哝一声,又扭头看回去。 李珣心中一动。 早在两年前,刚从冥璃口中得知此事的时候,他便有种奇特的感应,觉得所谓的「水镜之变」或许与自己相关联,眼下从这小姑娘口中,是否可得到一些内幕消息呢? 这个念头还未成熟,便听到光极殿内,那位面目平庸的玉岚道姑冷淡响应:「天心难测,本宗也从来没有将『水镜偈语』当成是救世真言,古宗主所说,其实是没错的。 「只是还请古宗主扪心自问,这惊世天劫,尊叔父又是如何消解,代价几何,所得几何?」 在李珣听来,这字里行间,似有隐隐的威胁之意,倒像是水镜宗拿捏着古音什么把柄——想想水镜宗上知天心的神术,这也不是不可能。 李珣迅速地扫了颜水月一眼,见她眉开眼笑,十分得意,再看水镜中,古音神情如水,沉静难测。 其中必有关窍! 李珣正想着,便听到玉岚道姑忽地叹息一声。 「贫道失言,天心轮转,变生不测。这一开口,不知又要惹出多少变故……贫道此来,不过是想就近观察这极地变化,偏又气盛失言,已无颜在此,就此便回了!」 此话一说,在座大多的都开口挽留,玉岚却是不顾,起身施礼之后,便迈步出殿。 行走间,口中则长吟道:「方把青空堆成雪,却见朗朗欲曙天。」 「水镜偈语?」 李珣还记得这怪话的来歷,这分明就是去年水镜之会上的偈语,只是现在念出来,难道这竟是指古音? 玉岚道人口口声声说是「失言」,然而这几句话中,又无一不在暗示着什么。 有意思! 李珣正想着如何从颜水月口中得出答案,这边颜水月却叫了出来。 「啊,糟了!」 颜水月见玉岚出殿,慌了手脚,站起身来道:「不能陪你们玩了!水镜我留下,没有我在旁边护持,它只能再撑上半刻钟。不好意思,走了!」 她打个招唿,风风火火的推开门,跑得不见踪影。 李珣欲唤不及,转眼看着光极殿内诡异的气氛,又扫过秦婉如已然妩媚生春的脸,摇了摇头,竟将手缩了回来。 秦婉如坐直身子,掠回刚刚被李珣拽着的髮丝,瞥了他一眼,脸上现出饶有兴味的神情来:「你的色心可是见长啊……或者,这才算是你的真面目?」 李珣将左手放在鼻前一嗅,露了个笑脸:「不敢,只是和师姐混得熟了,放肆一些,莫怪。当然,能一亲秦长史芳泽,也是小弟心中所愿。」 他的称唿变化中,透出些下作的味道,秦婉如自然听得明白,她的笑容里也有了些别样的滋味。 「是了,师尊当年也曾教过你一些採补之道,如此法门,若无对手,也是没趣。等有了空闲,你我二人切磋一下如何?」 李珣哪还不知她的意思,忙举手告饶,将这话题打断。 这个时候,光极殿上总算又传出话音,这次是古音说话。 「水镜神术,果然玄奥莫测。既然有玉岚道友之言在先,本座也要有所尊重……不错,以叔父一人之力,尚不能化解劫数,只能加以变化转移,将此劫由四九重劫中移去,转至后世,慢慢消解。 「诸位都是正道中人,胸中自有法度。敢问,这种消劫之法,与聚众追杀一位孕妇相比较,善恶几何?」 未等在座三位宗主说话,殿下便有一人闷哼出来,这人李珣却是认得的。 矮矮胖胖,正是三皇剑宗那位东阳山人,他扬声叫道:「好一个善恶几何?难道现在、将来死在那劫数之下的修士,便不能与妖凤相比吗?」 可能是三皇剑宗在这次战事中死伤极多,这位脾气不太好的胖子有些把不住嘴了。 面对他这诘问,殿中一些有脑子的,都在暗中摇头,他身边的龙首狂客,也在暗中扯他的衣角。 古音却连眼神都吝得送过去,只是唇边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不理在座诸人的尴尬,她冷然一笑。 「既然诸位是如此想法,便没必要多话。本座此来,不是和诸位绕舌,只是向诸位通告一事。 「散修盟会已与妙化宗、魅魔宗、天妖剑宗、毒隐宗、极乐宗、冥王宗六宗达成照会,六宗承认散修盟会之存在,却限定盟会不可为宗派,盟会已然定议。 「至于和诸位的纠葛,盟会六执议中,半数认为需战而胜之,半数则欲缓图之,而通言堂则认为应暂缓矛盾。由此盟会定议,希望与诸位暂缓攻伐,看此界三十三宗门,究竟有多少宗门肯承认盟会的地位。」 这应该是古音所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偏偏她说得越长,殿内殿外两拨人却越听越是迷煳。 散修盟会与魅魔宗等有默契,在座诸人都很清楚,并不怎么奇怪,所谓「不可为宗派」一类,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什么「六执议」、「通言堂」等等,却是通玄界从未有过的名目,难道其中另有深意? 厉斗量摸了摸青碜碜的下巴,笑道:「有意思!这所谓的『六执议』、『通言堂』难道可以决策盟会的走向?盟会的主事者,又是何人?」 古音同样一笑,只是这笑容中透出来几分古怪的神气:「何来主事?盟会自上而下,设『六执议』、『通言堂』、『四方接引』,仅此而已。」 「噢?若有事端,如何决议?」 「四方接引无决议之责,有事时,由六执议商讨解决。六执议各有一枚『执议印章』,事有分歧时,以印章数多者为胜。若诸决议所得印章数相同,便由通言堂启动最后一枚『别议印章』,以决定最终决议。」 厉斗量停下了抚摸下巴的手,目光与天芷、清溟、聆风一触,都看到彼此心中的讶意。 「好手段!」 李珣和秦婉如同时低赞一声,两人旋又对视一笑,心中都生起对彼此心计的凛然之意。 此时古音又回答厉斗量关于成员上的问题:「六执议分别为栖霞元君、海澜妖王、三元龙君、甲道长、冰岚夫人以及敝叔父古道人。『通言堂』有诸方道友四十九人,均是公认的威望深重之士……」 李珣听得明白,所谓栖霞元君,就是妖凤。 海澜妖王,则是鲲鹏老妖;三元龙君就是三头蛟怪了;甲道士乃逆水十妖之首;冰岚夫人则是正道所言之冰妖娘。 再加上玉散人,此六位恰是三人三妖,分得清楚明白。 果然是绝妙! 这么一来,在北极集结的诸散修妖魔,便不再是那种听人使唤的马前卒,而是决定盟会前途走向的议事成员。 在这种「大义」名分下,任何一个决定的颁布,都是「群策群力」,由此得益者,又有谁能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而这样,统合彼此之间的利益关系,便是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李珣估摸着,所谓「六执议」,这里面,玉散人、妖凤、鲲鹏老妖,均是无可争议的绝代高手,都是至少千百年前,便臻至真一级数的宗师人物。 相比之下,三头蛟怪、甲道士和冰妖娘便逊了一筹,比修为,他们绝比不过未入「六执议」之列的青鸾,可为什么青鸾不在其中? 显然这是一个暗中的妥协,否则六执议中,有三个属于玉散人一系,这所谓的「执议会」,也就不用开了。 即使如此,在这种情势下,妖凤和玉散人无疑是穿着一条裤子,在六执议中,仍佔着一个优势基数,他们只需再发展一个「合作者」,便几可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也不排除由此引起其它「执议」的戒心,反而与他们「作对」的可能。 然而,以玉散人之能,对这种情况,难道还没有解决的办法吗? 李珣能够看出来,清溟等人自然不会想不到。 厉斗量「哈」声一笑,不无讽刺地道:「如此说来,这段时间,双方这数次交锋,还是贵方一致的决定喽?」 「厉宗主,本座仅是暂代散修盟会,到此交涉,日前之事,也都是冲着叔父的面子……这『贵方』的称谓,还是不要用了。」 古音轻轻淡淡地便将妙化宗撇到一边,继而笑道:「但厉宗主所说的『一致决定』,倒是有解释的必要。 「这几日的冲突,确实大多由盟会方面发起,这也是『执议』、『通言』通过的决议。可说是『一致』,倒也未必。 「据我所知,盟会起始之时,主战一方确实佔了大多数,然而这几场冲突下来,主和一方不是又佔了上风吗?」 古音此话听来简单,却是意义非凡。 李珣就可以理解为:「如果不是这几场冲突,主战派的人又怎么会死光呢?」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散修盟会内部的倾轧。 就是在这种倾轧中,这个有着巨大资本的庞然大物,正撕去与「它」无关的利益群体,进行着内部统合。 当「它」解决、或者是暂时解决了其内部矛盾之后,「它」惊人的能量,便将在通玄界掀起滔天巨浪。 很不幸的是,在座的诸人,已在不知不觉间,充当了一次「回春妙手」,帮「它」削去了身上的「毒瘤」。 如此,他们还怎么奈何得了人家? 古音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威胁性的话语,可在她的字里行间,又无一不充溢着这种意思,等到她闭口不言的时候,在座的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第63章 第八集 末途情恨 第四章 私会 李珣还想再看下去,只是颜水月留下的水镜,却已经支持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随着水纹波动,一切的影像都还于虚空。李珣吁出一口长气,闭上眼睛考虑了片刻,这才又睁眼,向秦婉如那边看了过去。 「古志玄可怕!」 秦婉如朱唇中迸出这几个字眼,旋又莞尔一笑:「这是师尊当年的评语,今日由古音推去,才知此言不虚。」 李珣自然点头同意,接着他心中一转,笑道:「师叔也是三散人之一,怎么不去凑凑热闹?若她肯去,这『六执议』的位子,不也是手到擒来?免得让古志玄一家独大!」 「小鬼滑头!」秦婉如轻嗔了一声。 只见她言笑盈盈,语气却亲暱得很,「且不说师尊被你害得重伤,便是玉体无恙,也和古志玄有不共戴天之仇,又怎么会和他并列?」 李珣暗笑秦婉如演戏穿帮,脸上还要做出一些不太真诚的惶恐之意来,末了又聊天般问了一句:「结仇之事,小弟倒也听过,就是那个『妙化五侍』中的羽侍?」 秦婉如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知道的倒不少,不错,师尊与古志玄结怨便缘自于此。你口中所谓的『羽侍』,便是师尊的亲妹,也就是我的娘亲。」 这下李珣可真被吓了一跳。 不管他心中如何想法,在这种情形下,也只能为自己的失言连连道歉。 倒是秦婉如,或许是对这种事情已经习惯了,倒没有什么不满,只是轻叹一声:「我本以为此次能借诸宗合力,趁机有所作为,只可惜情势不由人……若是师尊在此,又怎会是这般情况!」 说着,她的眼圈儿好像已是微红,李珣不知她究竟有几分真心,但尴尬还是免不了的。 幸好秦婉如控制情绪的功夫实在了得,略一失态,便自我察觉,微侧面颊后,又强自笑道:「师弟见笑了,只是这仇怨,可算是我师徒的奇耻大辱,思及娘亲此时的境况……」 她摇了摇头,再没有说下去,可是见她的神情,便是再愚鲁的男子,也明白她话中之意。 尤其是那种酸楚中强颜欢笑的模样,让李珣心中又是一荡,便是先前有几分假意,此时也都消褪了。 此时此刻,两人之间已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秦婉如干脆就此告辞。 「此间情势已经逆转,我在此地也无意义,再修养一日半日,便要走了……」 李珣脱口道:「我送你!」 话出才知不妥,感受一下身上的伤势,他尴尬一笑:「呃,只恨身有不便,倒是这『无颜甲』……」 「这东西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而在师弟手里又不一样了。便送给你,又何妨?」 她话中是有些未尽之意的,李珣听得出来,这是在针对他的「双重身份」而言。 李珣自从回到连霞山上,越发觉得有些离不开,这与他当初「回山看看」的想法,可是截然不同。 这样,他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其实也想藉这个机会,巩固一下自己的身份。无颜甲也确实可以达到这个作用。 这么一想,他也不矫情,一笑谢过。 秦婉如微微一笑,似乎已从刚刚低落的情绪中恢復过来。 「这『无颜甲』其实除了防护之能外,亦有易容变化的效用,虽然瞒不过像清溟那样的高人,但如何用法,师弟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先传给你应用口诀,你自去体悟吧!」 李珣心中当然欢喜,但也有些疑虑——这是不是太宽和了些?到现在为止,她可没有半点儿拿捏着把柄的姿态啊! 这个念头方起,便听秦婉如道:「只是这边也有一件事,很是为难,如果师弟有闲的话,可否能助我一臂之力呢?!」 娘的,伏笔在这儿呢! 李珣知道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但也只能显出「任你摆佈」的姿态,乖乖听着。 「这件事听起来有些麻烦,但听闻师弟与钟隐关系甚好,应该有机会才是!」 秦婉如彷彿不知道自己话语中涉及了什么样的人物,也好像没有看到李珣胆颤心惊的表情。 她只是以一个优雅的姿态,掠起额前髮丝,轻描淡写地道:「我宗千年以前,曾有一段乱局,那时宗门典籍流失不少,尤其重要的,是半部《阴符经》……」 李珣轻「啊」了一声,他对这部令阴散人叛宗而出的法诀,还是有些很深印象的。 秦婉如看他的表情,又是一笑:「若当年《阴符经》还是全本,师尊也不会因为强参变化,而性情大变,当然,这世上也就不会有阴散人了…… 「而近日,我们听到一个可靠消息,那半本《阴符经》,已辗转流落到钟隐手中,师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珣心中大骂,他怎么会不明白? 看秦婉如说得轻松,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从钟隐手中佔得便宜?当然,如果他所查觉的与钟隐的默契属实的话。 这并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秦婉如她总不至于知道他和钟隐的「暧昧」吧! 这分明就是为难他,其中还有「漫天要价」的意思! 李珣正想着如何「就地还钱」,秦婉如似乎也明白这条件实在太过苛刻,顺理成章地补充了一句—— 「抄本亦可!」 李珣窒了窒,只能苦笑道:「师姐有所不知,小弟的身份,是宗门费尽千辛万苦,方才安置下来的,这种捋虎鬚的大事,小弟不能专擅……」 他口称的「宗门」,显然不是明心剑宗,而是幽魂噬影宗。 天知道这关幽魂噬影宗什么事。 但有这么一个借口,李珣倒是乐得多用几次。 只是,秦婉如对《阴符经》的渴求之心,显然十分坚定,即便李珣的解释合情合理,她也没有半分动摇,只是竖起一根手指。 「一个月内,你要给我回復!」 「什么!」李珣失声叫道:「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师弟与那边的宗门联繫,一个月还不够吗?要不,我帮你一把?」 李珣心中冷笑,面上却慌忙制止道:「还请师姐体谅则个,我这样的『幽冥籽』,在宗门混到这种地步很不容易,师姐您可莫害我!」 所谓「幽冥籽」,实际上就是依靠着幽冥气「寄魂转生」之术,打入各个宗门做内应之人。 在幽冥噬影宗里,确实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地位,这话半真半假,倒不怕秦婉如看出什么来。 秦婉如果然被瞒过,而且,她也没有接触李珣「上峰」的意思,只是唬人罢了。 此时见效果不错,她一笑之后又道:「那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李珣一边应承,一边又做出苦涩的神情:「师姐你不明白山上的情势,钟隐仙师离群索居,就算小弟我蒙他青睐,能常上坐忘峰去,却也没可能去翻找他的收藏。他那双眼睛……小弟我躲还来不及,如何敢撞上去?」 「那便等钟隐不在了吧!」秦婉如此言一出,李珣便是一震望来。 迎着他的眼神,秦婉如从容笑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和那姓颜的小女孩都是口无遮拦,被人无意间听到,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话恐怕连猪都不信。 李珣如何还不明白,这一段时间,秦婉如原来在处处监视着他,否则也不会有那么恰到好处的「救命」之举了。 他心中转着念头,一时间沉默下来。 秦婉如盈盈起身,浅笑道:「那抄本也不用一次送齐,半年间能送出一两页,也算你的功劳……师尊可是正生着你的气呢!表现得好些,日后见面时,也好说项不是?」 李珣脸上自然是尴尬、惶恐、不甘毕集,表情丰富得很。 秦婉如见了,亦是非常满意,一笑间,举步欲行。 李珣瞪着她,最终还是叹息一声,有气无力地道:「一个月后,我怎么和你联繫?」 看着秦婉如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李珣冷然一笑。 这女人的攻心之术确实上乘,只是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心中别有丘壑,更是站在不败之地。 只要有「阴散人」,只要钟隐…… 想到钟隐谜一样的态度,李珣心中一沉。 他现在的资本,其实大部分都「存」在钟隐那里,如果钟隐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样,那他……也只能仗着两个傀儡,有多么远,跑多么远! 屋外传来了谈话声,是秦婉如与那厢才打水回来的祈碧说话。 她们在门外寒暄,祈碧好像还执弟子礼,显然在她心中,秦婉如的风姿,完全可以比得上她的师父明如。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若祈碧知道,正和她谈话的这人,也同时在她宗门身上打主意,不知又会是怎样的想法? 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祈碧捧着一个盛水的瓶子走了进来,见李珣看过来的眼神,脸上便红了红。 「你等得久了吧?抱歉,光极殿那边……」 「比较热闹是吧!」 李珣笑吟吟地接过祈碧递来的杯子,极有技巧地将其中的冰水倒入喉咙。此水入口冰寒,在胸腹间略一盘旋,却又生出一团氤氲的暖气,的确不是凡品。 他哈了口气,又问了一声:「古音走了?」 祈碧很惊讶李珣的说法:「你怎么知道?」 李珣懒洋洋地应道:「颜师妹的水镜神术呗!只是后来她慌慌张张地走了,殿内的情形只看了半截,好不憋闷!」 祈碧闻言笑出声来:「瞧你这惫懒模样,刚才和颜师妹说话时,也是油嘴滑舌,也不知是跟谁学的!难道你和秦长史说话时,也敢这样?」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珣心中一凛,脸上却摆出笑脸:「不敢!人家是我的长辈,又是救命恩人,且一救就是两次,现在又过来探视……我在她面前,连话都说不出来,怎么油嘴滑舌?」 祈碧听了,笑了一笑,脸上却是一正:「没有就好,其实刚刚见了秦长史,我便有些担心……」 她看着李珣,颇郑重地道:「照理说,我是不应在背后说人闲话。可是你年龄还小,不知道这世间的规矩道理,并不是我们宗门一家说得算的! 「秦长史确实为人不错,也有恩于你,可是她们宗门伦理奇特,于男女之道上,很有些与世人不同的见解。在她看来理所应当的事情,在我宗门看来,便有可能大逆不道,你可明白?」 李珣不奇怪祈碧的担心,却很奇怪她能说出这么一番颇为客观的见解。 又见祈碧郑重其事的模样,忽然很想逗逗她,便睁大眼睛,似懂非懂地问:「不同的见解?」 祈碧当即卡住了,难道让她去详细解释阴阳宗男女双修採补的门道吗? 幸好此时门外人声又起,是伍灵泉等参加光极殿之会的弟子们回来了,恰为祈碧挡了这份尴尬。 李珣也不为已甚,打了个哈哈,便将这事揭了过去。 五日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极地的情势正如秦婉如临走时所说,已经逆转。 联合十大宗门的强大力量,竟然抵不过一个散修盟会,听起来非常奇怪;但联想一下这百万散修的巨大基数,又觉得这是在情理之中。 不可否认,散修、甚至是妖魔之中,也有诚心求道之辈,比如宇内七妖中的插翅飞虎,一心求佛茹素,好不虔诚,甚至甘愿在西极禅宗做了个小小的护法! 然而,百万散修,便是正邪对半来算,也是五十万人呢! 平日里这些人散落在通玄界各个角落中,也许你走上几万里路,也未必能见着一个,但一旦将他们集合在一起,力量便绝不容忽视了。 偏在这个时候,名义上的盟友水镜宗、「义务助拳」的阴阳宗,都接连退出;剩下的九大宗门几百人马,面对海那边成千上万的散修妖魔,说是无畏无惧,恐怕也没有什么底气。 这些事情李珣平日里常常分析一下,算是打发无聊的养伤时间。 其实在大量灵药的堆积下,他的伤势相对于正常人来说,恢復速度已十分惊人。现在,除了胸口断裂的肋骨那里还有些酸胀外,已没有了任何受伤的痕迹。 只有脸上被毒火灼伤的那处,在他的有意「照顾」下,恢復速度平平,所以直到现在,他仍把无颜甲带在脸上。 今天不知怎的,李珣心中总有些不稳。 修道人,尤其是修为有成的,都特别忌讳这个,李珣也不例外。 心情烦躁之下,他连连在屋子里转圈儿,却还找不到关键所在,干脆迈步出屋,去透气散心。 这个时候虽然天光明亮,但却是入夜的时辰,大部分人都在各自屋中调息,他这一路行来,也没碰到几个人。 李珣不知不觉已出了城,走到海边上,沿着海岸,徐徐而行,心情也渐渐平缓下来。 也正因为这样,他有些忽略周围的变化,直到不远处「哗」的一声水响,他才勐地惊觉。 循声看去,却没有看到什么,他略皱眉,正想回头,脖子却忽地僵了。 ——杀气,极其熟悉的杀气! 暴戾、嗜血、充溢着野性,便如同一锅烧开了的血浆,咕嘟嘟地将一切刺鼻的血腥气,都瀰漫在大气中。 「魔罗喉!」 李珣强忍着将幽一、幽二实时召唿出来的冲动。 这种强敌,天生就有一种极野性的直觉。 两个傀儡是很强,但如果过早亮出来,失去了突然性,这妖魔绝对会避强击弱,剎那间将自己出手斩杀…… 正僵着的时候,他耳边忽地又响一声水响,与之同步的,还有「咕」的一声轻笑。 下一刻,所有的杀气像是虚幻泡沫,「波」的一声就不见了。 气机感应,李珣在猝不及防之下,勐地扭回头去,差点儿扭断了脖子。 可身后什么也没有! 「哈,上当了,上当了!」脆声的少女欢笑之音,在这个时候出现,实在是诡异之至。 李珣震了一下,这声音……他听到自己喉咙里滚动的唾液声响。 「无忧……师姐?」 李珣可以想像,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会是怎样的精采。 林无忧! 就是那个精灵古怪,又摸不清、看不透的师姐——若说在极地,他有最不想见到的人,这位大小姐一定可排在前三之列! 林无忧从不远处的海水中冒出头来,笑嘻嘻地朝这边挥手,虽说是从海里出来,她身上却没有什么湿迹,干爽非常。 她头上结的是少女最寻常的三丫髻,只是却有些散乱,让人一眼看出,这个小姑娘不知是在哪儿玩疯了,才是这么这番形象。 看着少女全无芥蒂的模样,李珣反倒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了。 说实在的,有幽一、幽二作后盾,李珣倒是不怎么害怕,只是在嵩京一事上,说白了,自己是有些「对不住」她的。 但是她、或者更进一步说,她背后的妖凤、青鸾等,对事情的走向,又知道多少呢? 他心中略一沉吟,便有了计较。 他干脆地撕下面具,苦笑道:「好巧,无忧师姐。」 林无忧仍将大半个身子浸在海水中,手臂却架在海面上,便和架在实物上一般,最是自然不过。看似天真无邪地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又「咕」地一声笑出声来。 「你可变得难看了!嗯,你这么厚的脸皮,怎么会给伤到的?」 林无忧这话中自有所指,李珣心中一跳,脸上却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些尴尬之意。 「师姐你别说了,当年的事,师弟我也是给人当了枪头使……」 「看出来啦!」林无忧很不屑的样子,「青姨就告诉我,那天某人和一头死猪似的任人宰割!真丢脸!」 李珣还能说什么?难得这小精灵鬼爽快一回,他忙打了个哈哈想煳弄过去,然而却看到她脸上又露出疑色。 「哎,不说我倒忘了,你当初和死猪似的,又是怎么跑掉的?」 李珣暗叫救命。 关于这个情节,他在秦婉如那边已有了一套说辞,但那是在秦婉如知晓根底,并有所误会的基础上生出来的,而且将来还有「阴散人」帮着圆谎。 可林无忧怎么办?一直撑到最后一刻的青鸾,又究竟知道多少? 他脑子急速转动,口中却毫不迟疑。 他苦笑道:「跑?往哪儿跑?小弟我是一觉睡到天亮,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到了城外边!身上的皮都给揭了一层,一夜之间,嵩京就成了废墟,我这迷迷煳煳的,也不敢逗留,这才跑了……」 林无忧扬起了眉毛,极干脆地说了一声:「不信!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自己给当枪头使了?」 「打晕我的就是阴散人啊!也是她让我多陪你们玩几天的!」李珣一脸的冤屈。 「我若连这个都不明白,就真的是白活了。还有,师姐你知道那个秦妃吗?我在嵩京给你说过的。她是阴散人的徒弟啊!」 李珣一脸的苦涩和愤懑:「直到前几天,我无意间碰到了她,才明白过来……娘的,这娘们纯粹就是个戏子!恁会演戏!」 林无忧眼光一转,点了点头:「这还有点儿道理,嗯,阴散人和血散人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李珣一脸的迷茫:「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看到韦不凡和青鸾仙子打起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林无忧那双没有半点心机的眼睛看过来,奇道:「你不是说你遇到那个什么秦妃了吗?她没告诉你?」 「躲还来不及呢!」李珣一脸的无奈:「那娘们真难应付!」 这种表情便是典型的「吃闷亏型」,林无忧给逗得咯咯直乐。 李珣脑子狂转,想找个新的话题,又不能转移得太明显,只好继续无奈道:「不过总算是送走她了,难得今天这么巧,师姐是出来玩……咦?刚刚……」 李珣面色微变,他这时才想到,刚刚那一阵心绪不宁,来得好没缘由。尤其是现在莫名其妙地走到这里,又「恰好」碰到林无忧,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哈,我这边问明白了,你那边也想明白啦!」 林无忧轻盈地从海水中跳出来。 李珣看得很清楚,她穿着一身粉红色短衣小褂,套着一件顶可爱的同色灯笼纱裤,细长优美的双腿曲线若隐若现,脚下竟是未穿鞋袜,赤着一双雪白的纤足,踏在海面上,便如同走在蓝绒地毯上一样自在。 她笑嘻嘻勾勾手指,李珣愣了愣,才知她要的是自己手上的面具,耸耸肩,上前两步递了过去。 林无忧不客气地拿了过去,放在手指上转圈儿玩,嘴上还撇了撇。 「戴上面具就以为认不出来你了?哈,你胆子真小,还怕我们揭穿你那点事儿?」 李珣除了苦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表情可用了。 不过,他倒是真想知道,林无忧究竟是怎么找到他的? 林无忧显现出她孩子气的一面,她又朝李珣勾了勾手指,而这次,用不着李珣做什么动作,他头上便是一轻,一直绾在髮髻上的「凤翎针」,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轻巧地落入林无忧的掌心。 看到这一幕,李珣恍然大悟:「是因为这玩意儿!」 「胡说!」林无忧小脸一板:「什么这玩意儿、那玩意儿,真没礼貌!」 也是,这宝贝的本体,就是从妖凤身上取下的凤翎,李珣的称唿的确有些不妥。 不过,林无忧的气愤,也仅仅就是一剎那的工夫。她轻松自如地将这宝贝恢復到了本体状态,金眼赤翎,美得眩目。 「当初向你要,你还不给!活该今天被抓到!」 林无忧一脸得意:「笨哦,它既然是从娘亲身上摘下来,自然极好感应,而且呢,还能通过这宝贝给你下个『牵魂引』什么的。 「哼,你刚到不夜城,娘亲就知道了!不过算你走运,前几天那么混乱,都没撞进十里之内,免了她动手杀你!」 原来如此!李珣知晓其中奥秘的同时,心中又是一跳。 如果不是林无忧提醒,他倒真把妖凤定下的「十里之约」给忘了个干净,不过……现在他也是想杀就能杀的吗? 李珣脸上不由得抽动两下。 林无忧看他的神情,倒是误会了他的意思,笑吟吟道:「别不开心啊!『牵魂引』很难下的,就凭你和我那死鬼老爹的关系,我也不会出卖你。 「再说你还多亏了凤翎针呢,那天我放『狗狗』出去,要不知从这上面嗅到娘亲的味道,还不当场咬死你啊!」 「狗狗?什么狗狗?」 李珣心中泛起一般极为奇妙的感觉,似乎把握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环节。他盯着林无忧看了半天,忽地想起一件事来…… 林无忧见他的神情,回给他一个极无邪的笑容:「狗狗,你见过啊!喏,刚刚还吓到你来着!」 李珣忽地便想通了这关窍,他的唿吸也在这剎那断绝。 已相当熟悉的气息,从他身侧涌出。 他僵硬地回头,在朗朗天光之下,那漆黑的身躯、蠕动的尖刺,还有一对拘人魂魄的血眸,便如同一个荒诞的恶梦,勐地在他脑中胀裂开来。 「魔罗喉!」 在这一刻,他和这妖魔的距离,不超过三尺! 李珣没有当场惨叫出声,已经是一等一的胆量,然而他终究还是禁不起这样的刺激,面色惨白,退了两步。 林无忧拍手笑了起来:「又吓到了!哈,你胆子真小!刍刍!」 她轻噘红唇,发出召唤宠物的声音,魔罗喉便在地上跳了两下,落在她身边。 李珣这才看到,眼前的魔罗喉,竟然是四肢着地,低眉垂目,真像是一条乖巧的宠物狗,只差没有摇尾巴了。 只是那庞大的身形,便是再怎么缩,却更像一头来自地狱的魔兽。 然后,他便看着林无忧轻轻吹着口哨,命魔罗喉跑到海上去,魔罗喉俯首帖耳,唯令是从。 直到林无忧极得意的眼神瞟过来,他才勉强回神,却是张口结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根本就是没可能的! 位列宇内七妖的魔罗喉,便是智慧再低,那种天生不驯的野性,以及狡诈阴狯的本能,又怎能屈居在这小姑娘之下,甚至被当成小狗来玩儿? 「怎么样,不错吧!因为有人送我一只很好看的猫,所以我就养了这只狗狗。那天要不是它手下留情,你现在一定会很惨、很惨……」 且不说这小妖精的逻辑问题,单从她笑嘻嘻的模样中,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对这个绝代妖魔的重视之情。 李珣满嘴发苦,这是什么世道?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手中也捏着两张类似的王牌,假以时日,每一张牌,也不会比这「魔罗喉」逊色。 可是,他为了得到这些,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那情形,只是想想,便让他心中憋闷。 而林无忧又是凭的什么? 呆了半晌,他发现自己应该要发表一些感叹之类,然而,所谓的「感叹」出口,却变成了另外的话。 「它……古宗主不是说,魔罗喉和你们没关系吗?」 「耶?你不知道吗?」 林无忧瞪圆了美丽的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表姐是天底下最出色的骗子,她说的话,你不能信的!」 李珣自认为不是个笨人,但林无忧的话意,他足足想了三遍,才明白了过来。 他干涩一笑,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表姐?师姐是说古音古宗主吗?」 林无忧很自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忽又恍然道:「噢,你不问我还忘了告诉你,年前娘亲刚做了古伯伯的如夫人,嘻,现在我和以前的古姨同辈了!」 李珣默然,过了一会儿才道:「师姐这次叫我出来,总不是就和我说这些吧!」 林无忧横了他一眼,笑道:「不高兴了?好啦,好啦,算你还有点儿良心!不枉本姑娘表示的诚意……」 「诚意?」 李珣这次倒是很快就回过神来,林无忧竟然将魔罗喉带出来,又光明正大地亮在他眼前,这已经是一种非常的「信任」了。 他神经质般向四面看了看,确认周围确实无人,才松了一口气。 如果现在被人发现,他竟然和魔罗喉仅隔十余尺安然无事,中间还有一位「无忧师姐」,那么情形便真要糟糕透顶。 话说回来,如果将这比成做生意,那么,李珣「存放」在她那边的不欲人知的秘密、散修盟会这边魔罗喉的存在,便可视做双方等价交易的筹码——未必有什么实效,可也是个形式不是? 不过,李珣还是没想明白,以妖凤、古音这样的大宗师,何必要与他这个小小弟子玩公平? 理论上来说,愈是刻意的公平,其中值得揣摩的关窍便越多,也证明她们所冀求的回报越丰厚。 第64章 第八集 末途情恨 第五章 天芷 李珣心中谨慎起来,也越发地冷静,脸上却微有些猜疑、惶恐和疑惑。 他强自苦笑道:「师姐别卖关子了,我人微命贱,禁不起抬举!」 「胡扯!」林无忧鼓动香腮,一副怒其不争气的模样。 「我那死鬼老爹怎么会有你这种弟子?你是他的弟子,也就是清溟老头的直系徒孙,在明心剑宗也是嫡系中的嫡系!有这么好的资源,难道你就没想过,当个……当个宗主来玩玩?」 最后一句话尽现无忧本性,看着她小孩子扮家家酒一般的态度,李珣明知这话中之意十分深远,却仍忍不住莞尔。 「宗主也不是想当便当的。我上面有诸位仙师,还有那么多师兄……」 「废话,全是废话!」 林无忧极不满地瞪他一眼:「娘亲说得一点儿没错,你这人就是口不对心,明明就是没胆量,偏偏要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珣闻言微有些尴尬。 他刚刚所说,果然都是些推诿之辞,其实他心中又哪能没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火苗呢? 但这种心思若真的毫无顾忌对林无忧说,岂不是又奉送一个把柄过去? 所以他但笑不语,把林无忧给煳弄了过去。 林无忧撇撇嘴:「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德性,算了,不和你说了!」 她倒干脆,转身便要离开。 李珣奇道:「只说这些吗?」 林无忧旋风般转过身来,张开小嘴,正想说话,忽又停了下来,向他做了个鬼脸:「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一些『内幕消息』!」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抑扬顿挫,十分神秘。 这一套,李珣在两年前就见识过了。不就是说一声「无忧小姐大人大量,便拉小弟一把」之类的话吗? 有了经验,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的,便笑了笑,合手一拱,嘴唇微启…… 林无忧脸上一副很奇怪的模样,看着李珣嘴巴开合,侧耳道:「哎,怎么哑巴了?」 李珣确实是哑巴了,他如果还像当年那样,像条狗一样,让人说东向东,说西向西,他何必这么挣扎求存?直接让两散人吃了算了! 他想了想,最终一笑:「长了两岁,有些话已经不大会说了,师姐给小弟留个面子如何?」 林无忧「哈」一声笑了起来,还拍了下巴掌:「嗯,长了男子气了!这才像我的师弟嘛!好,就冲你这表现,我给你说两件事!」 她背着手,嗯嗯两声,方道:「这一嘛,师弟你和那些没趣儿的正道弟子大不相同。表姐呢,对你很感兴趣,她要我告诉你,那天在坐忘峰上,她心情不好,做的事情你别在意,她也欠你一个人情。 「如此,你那点儿事情,我们这边不会说,也不想说,而你以后想做点儿什么,又觉得势单力孤时,可以来找她,算她还你的!」 李珣心中一动,知道这就是戏肉了。 显然,古音对钟隐身后的明心剑宗,很是用心啊!这就是要把他当内应使唤了。 便不是内应,给明心剑宗留根毒刺,也是好的。 他摸了摸鼻子,颇无奈地道:「刚刚师姐你还说,古宗主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骗子,现在便给我许下这么大的好处,你说,她这话,我信还是不信?」 林无忧「咯咯」一笑,也不理他,继续道:「这二嘛,是本姑娘提醒你的。虽然家里现在是表姐当家,她说的,娘亲也要听…… 「可是娘亲非常讨厌你,知道你来了,便总想找个名目把你宰掉,连带着青姨也烦你。以后你要是想找人帮忙,万万不能找错了!」 这算是什么? 李珣睁大眼睛,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耸肩道:「这倒是麻烦了,便是古宗主看得起我,令慈与青鸾仙子那边也不好办;嗯,却不知古先生那边怎样?」 「我不是说了表姐当家嘛!她现在只管打架,不管事的!」 林无忧摆了摆手,很是不屑一顾的样子,也不多说,只是嘻嘻发笑:「很担心了吧,不过没关系啊,还有我嘛!」 你只要不来添乱便是好的了! 李珣腹诽一声,还未想好用什么言辞应付,便听这小妖精道:「这三……嗯,看什么,这是今天师姐我心情不错,另外赠送给你的好处!来,过来一下!」 再过去?再过去就脸贴脸了!李珣有些迟疑,但还是上前一步,和林无忧保持了半个身位的距离。 还未说话,却见这小妖精狡黠一笑,忽地倾身。 林无忧比他矮了半个头,这么一倾下去,正好顶在他胸口伤处。 外表看起来,这只是小孩子胡闹,可是对李珣来说,这却是一记结结实实的头锤! 他惨嘶一声,胸口刚刚癒合的骨头登时又裂了缝,而林无忧则借力向后飞退,银铃般的笑声从海面上传了过来—— 「傻瓜,你还真以为本姑娘不会记仇吗?」 李珣捂着胸口,一时间喘不上气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魔头消失在海面上。 一直像条大狗般乖巧的魔罗喉冷眼扫来,然后便沉入海水之中,再没有冒出头来。 吃了这个闷亏,李珣心中不知是气是笑,干脆就一屁股蹲在沙地上。 这个时候,天空中却有十多道剑光飞过,李珣一看便知,这都是前往夜摩天,去参加那个什么散修盟会的。 对岸,散修盟会的扩张从未停止过,更因为万里极光壁已破,外界与北极夜摩天便再无阻碍。 再加上双方的停战协议,给了诸方散修妖魔极大的鼓励。 这几天,每日光是从不夜城上空飞过的各方散修、妖魔,便有几百个。 大略估计一下,那冰原之上,恐怕已集结了三万余人。 这种规模,除了号称「百万信徒,十万弟子」的一斗米教、又或是大千光极城那样自称「带甲八万,雄视莽苍」之类的宗门外,通玄界再无可比拟者。 「倒是声势浩大!纯以人数论,正道宗门没一个能比得上。」 这确实是通玄界颇有意思的现象。 照理说,通玄三十三宗,百余万人,平分下来,每个宗门也要有三万多弟子;可事实上是,正道十宗,每个宗门都人丁不旺,十个宗门全加起来,人数都没过十万! 像明心剑宗这样的,甚至连一千人都不到。 平时也不觉怎样,可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便有些捉襟见肘,难以应付。 「散修盟会……」李珣喃喃地念叨这个名称,心有所思。 「玉散人他们组合了这么一个巨大的资源,总不至于是为他人作嫁衣吧?看林无忧的模样,这散修盟会必是还在他们的掌控之中,这一点,玉散人又是怎么做到的?」 边坐边想得入神的他,忽又感觉身后有异,一回头,眼前却被一条飘拂的丝带扫过,他心中一跳,忙站起来。 这一次,没有丝带再打他眼睛,然而,入目的倩影让他脱口惊唿。 「上人!」 这里能让他称唿为上人的,只有正道十宗内唯一的女宗主,不夜城主,天芷上人! 这是完全出乎李珣意料的人物,他还来不及为近距离见到如此佳人而惊艷,心中便闪过一个念头—— 「刚刚有没有被她看到?若是看到了,怎么办?」 他强忍着用目光扫视周围的冲动,保持着目光清澈,与天芷上人的目光交接,一触即分。 天芷的神情让李珣暂时放下心来。 她凤目中先是闪过一丝打量的光彩,然后朱唇微弧,算是笑了一下。 「你是……明心剑宗的弟子,叫李珣,是吧?」 早在光极殿上与古音针锋相对时,天芷上人的笑容便让李珣印象深刻。 因为就在她微笑时,给人的感觉也是讥诮嘲讽居多,再配上她独特流畅爽利的话风,便让人觉得,这位出众的美人儿,遍体锋芒,让人不敢直视。 不过,李珣现在明白了,如果她愿意,她的笑容依然可以让所有的男性为之沉醉。 李珣只觉得眼皮一跳,不敢多看。 他垂脸应道:「弟子李珣,见过上人!」 天芷上人似乎也不是那种太古板的人。 她应了一声道:「你不是不夜城的弟子,便不用多礼了……不过,我倒是有些奇怪,难得你能找到这样一个好地方!」 「好地方?」 李珣一头雾水,听得不明不白。 天芷上人见了,又是一笑:「是了,你是凑巧,不知这里其实是极地的一处奇景,被称为『北海莲聚』,只每年十一月十一,也就是今日,才能看到。」 「啊,啊。」 李珣哪有心思管什么莲聚不莲聚? 这天芷上人看起来很好说话,可身为一派宗主,又哪会有好对付的?李珣在她身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便想找个理由,早早离开了事。 只可惜,这次他的脑子转得慢了些,天芷上人已经发出了让他根本无法拒绝的邀请。 「坐!」 在说这话之前,天芷上人已经先一步坐下。 没错,她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无论她做出什么动作,都令人感到赏心悦目。 可是李珣看得分明,她的坐姿,双腿前伸,双手抱膝,是最轻松、也最不「雅观」的一种姿势。 便像她透露出来的性格一样,爽直利落、不假雕饰,却偏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李珣迟疑了一下,最终在离她三尺远,又略靠后的地方,盘膝坐下。 天芷上人回眸看来,淡淡地道:「我又不嫌你长得丑,还戴着那玩意儿干什么?」 这就是要他以真面目示人了。 李珣心中老大不愿意,但也不敢相违,苦笑着将面具揭下,又略一行礼,算是重新见过。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得到天芷上人的响应。 他奇怪地抬头,正好看到天芷上人凤目闪亮,光华灼灼,紧盯在他脸上,其中分明有一种他极其熟悉的光彩。 他心中一震,想到了一个缘由。 难道她也要说「倒像是一位故人」?可是没道理啊!从经验上看,青吟那次改头换面的手法,可是相当高明! 兼且这两年他年龄长成,容貌也大大改观,早不復当年让人一眼看出「玉散人」的窘境。 可天芷上人这又是什么表情? 最终,天芷上人什么都没有说。 倒不是李珣估计有误,而是这时候,他们头顶上,竟然又有七、八道剑光掠过,直飞向海外那片永夜之地。 天芷上人眸光自天空一掠而过,神情如水,看不出深浅。 但是之后的轻咳声,以及微显苍白的俏脸,让李珣恍然想到,她还身受重伤;而且很显然,她心中绝不像外表这样全无波澜。 李珣正思忖时,那边天芷上人竟然又微笑起来,只是这次,她唇边那丝冷诮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她看着远方那片黑影,悠悠地道:「妖魔势大,很多人都怕了。你怎么看?」 「这个……」李珣没想到她会提这个问题。 他定定神,方挠头笑道:「弟子以为,这散修盟会确实势大,不过还不至于到让人惧怕的地步吧?」 「噢?你倒乐观!」 天芷上人唇边的微笑,总让人觉得她是在讽刺些什么。李珣便感觉,她认为自己是说些没脑子的空话。 没有男人愿意在美人儿面前丢脸,李珣也不例外,他脑子一热,便脱口道:「弟子以为,散修盟会的规模,不会超过一万!」 天芷蛾眉轻扬。 这是一个相对轻佻,却又极富风情的表情,口中则不紧不慢地道:「可是现在夜摩天那里,已经有三万妖魔了!」 李珣出口便有些后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通玄界邪派散修并妖魔的数量是五十万,看起来声势惊人,但这里面,有多少虚数,上人应该比弟子清楚。弟子大胆估计,真正能够、愿意,且有资格加入盟会的,有个十分之一,就很不错了。」 这只是平庸之论,想来天芷上人也能想到,且资料会比他的更为详实。李珣偷眼一看,总觉得她唇边弧度似乎深了些。 讥诮的意味也更浓厚。 李珣看了当然不舒服,心下也是一横,继续道:「散修盟会的组织程序,看起来十分有效,可以最大限度地统合资源,且不为私人所用。然而,这也仅仅是表面上而已。 「好比每个人都捧着一碗粥,未必能吃饱,所以他们把粥倒在大锅里,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其实,这样行事,如果没有一个严密的组织架构,那么,便只有嘴巴大的、拳头硬的,才能喝到更多的粥。 「如果别人不服,那就要打架;打架的结果,说不定就是锅翻粥洒……我想,这样才更符合那些妖魔的性情吧? 「这些人平日里也不是省油的灯,彼此之间常有仇怨,现下都放在一起,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不说别的,到现在为止,『三散人』中的其它两人还没出面呢!要是血散人和阴散人也要参加这什么盟会,那可就热闹了!」 李珣把两散人用在这里,可说是非常恰当,也具有代表性。 天芷上人终于点了点头,道:「这是从其本性分析,不错!还有吗?」 「有,还有一个理由,便算是能集齐五万人以上,他们也养不起!在人间界,这很容易,只要给他们吃的、穿的就成。 「可是这是在通玄界,五万人马,可全是要修炼的主儿……就算此界广袤无边、物产丰富,可是各正道宗门千把个人,就能让诸位仙师忙不过来,诸邪宗再不择手段,也不过就是一、两万人的规模。 「最特殊的莫过于吃凡间供奉的『一斗米教』,还有以『养兵』修道的大千光极城,但这种法子,他们可学不会! 「人间界要五万众,可以劳作以获得财富,最终这吃的穿的,还是会循环不尽。通玄界五万人聚在一起,又做什么?耕田放牧?攻城略地?这,总不至于吧!」 天芷上人又看了他一眼,终于将唇边那丝讥诮消去,赞许道:「确实,五万人聚在一起,且不说目的为何,光只修炼一项,丹药、灵脉、法诀……都是难题。」 李珣见她态度改变,心情也是转好,便笑道:「这些散修妖魔,平日里把自己的法诀当成宝贝似的,又死盯着别人的法诀,恨不得抢他十个八个,现在凑在一起,可有得看了!」 顿了顿,他总结道:「弟子虽不知玉散人之能,但以常理论,这两样问题,一样解决不好,这散修盟会便难以维持下去。 「而盟会中,又没有宗门伦理维繫,诸散修妖魔之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若想解决,规模便一定要严格控制,万许人应该已是极限。多了,他未必能操控得过来!」 「是啊,负蝂小虫,无以行步,他不会这么蠢的!」 天芷上人口中的「他」,显然就是玉散人了,不知怎么的,李珣觉得天芷的语气有些古怪。 所以,他不乏恶意地想:「难道她也和玉散人有一腿?」 哎?为什么自己会加一个「也」字? 李珣无意间抓住了潜意识中一个关键处,心情忽然大坏。 便在此时,他听到天芷上人的话音:「有没有人说起过,你和古志玄有些像!」 怎么会?就算李珣早有准备,闻言也是一震。 天芷看他的神情,立时就明白了:「那便是有了,是谁告诉你的?青吟吗?」 李珣又是一震,心中却是一痛,但他本能地摇头。 同时为了表示出自己的「坦率」,他又反问回去:「上人,弟子与那玉散人,真的很像吗?」 「没有很像,依稀只有一两分,最多只是有些他的味道吧!」 天芷上人的说法,让李珣的脑袋又大了一圈儿。怎么这回答和年幼时听到的全颠倒了过来? 而这时,李珣看到她凤目中稜光闪动,竟似是想到了什么恨事,但很快又锋芒尽敛,矛盾之至。 由此,他更确信自己的判断,不过,其中的细节,便是杀了他,也没胆量去问了。 他垂下头,只做不知,耳边却传来了天芷的一声叹息:「花开了!」 李珣抬眼看去,只见海面上不知何时,竟闪动着无数如虚似幻的光点,每一个光点都在慢速地膨胀,开裂,如莲花盛开般,张开了五片虚实难分的「花瓣」。 天光之下,这一片海域竟似是开满了圣洁的白莲,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光影交错,如幻梦一般。 纵使李珣现在绝无心情欣赏,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片景致,很美。 「今天这里总算是静了一些!」 天芷上人笑道:「通常时候,这时总是人山人海,也不知是看花还是看人了。当年,七妖之中的百幻蝶也闻名而来,却因嗅不到花香,大怒之下,惹了好多麻烦,现在想想,也是很有趣呢!」 李珣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笑笑。 天芷上人则似乎来了谈兴:「这『北海莲聚』广延千里,不但在这边,就是在夜摩天,也能看到,而在星光闪耀下观赏此景,则是另一番滋味。」 李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难道天芷这位一派之尊,还去夜摩天赏过景? 天芷与他目光一触,蓦地展颜一笑。 在这剎那,这无边无际的北海白莲,也要在她惊心动魄的笑靥下收敛光华,李珣更是看得呆了。 耳边传来天芷的幽幽清音—— 「所谓『北海莲聚』,其实就是北海一种名叫『虹影』的异虫,每年十一月十一这天,都要在这北海海眼之上,裂体生殖。我们所见的,其实就是这些异化生同类的景象……而这时候,海中则有一样东西,颇为珍贵!」 李珣刚想问是什么,却见海面上光影渐渐淡去,这美丽的幻景,眼见已到了尽头。 向远处看去,只见大片大片的「白莲」正忙收去芳华,归于虚无。这种景象,竟比刚刚那千万莲花盛开,更为震撼人心。 便在这个时候,天芷站了起来,李珣也慌忙起身,却见她微撩裙袂,直直地向海中走去,所过处,海浪中分,不使她沾上半分水迹。 李珣正不知该不该跟去,便听到她说了一声:「在这里,等我回来。」 有她一句话,李珣只能站在海边发呆,脑子里则全是猜测天芷上人这大违常理的举动意义所在。 然而直到她再度分水上岸,也没有想明白。 「拿着!」 在天芷的示意之下,李珣只能伸出手去。接着,他手心一凉,一颗指头大小的珠子便在他手心上打转,黑黝黝的,没有光泽。 一眼看去,竟像是看到一个虚空中的黑洞,显然不是凡品。 「这是『虹影珠』,是虹影虫分裂之时,未能存活的个体被北海海眼吸去,孕育而成。珠子本身便是一件可产生幻术的法宝,同时,对各类幻术、惑神之法,也有抵抗作用。」 李珣连说「太珍贵了」,不敢收下,天芷竟不管他,迳自走开。 这样的举动,让李珣当场呆住。 直到走出十余步外,她蓦然回首,灿然笑道:「当年,他就是这般捉弄我,今日能捉弄回来,还要谢谢你才是!」 李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忽地感觉到,她像是卸掉什么包袱似的。 而与之同时,她的心中,则似是坚定了什么信念。 可是,在这种微妙的形式下,太过坚定的心智,可未必是福啊! 当李珣再度坐上云楼揽月车的时候,正好代表着这次正派宗门联盟的黯淡收场。 钟隐的飞昇,对他们来说,是个不可忽视的原因,也是个挽回诸宗颜面的理由。 或许唯一可以安慰的,便是诸宗已达成协议,每个宗门都派出包括一位长老,两名二代弟子在内的十位弟子,常驻在不夜城,监视夜摩天的变化,并随时准备应对意外情况。 只是这次由于钟隐飞昇,明心剑宗的驻守人员,则要在一个月后,才会派出。 李珣和灵$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灵$看着地面上诸位宗主地表情,连连叹出几口气来。 李珣看了他一眼,凑趣地问了一句:「叹什么气?」 「你说,宗主他们现在能说什么?」灵$示意李珣偏转目光,看那边清溟与天芷上人单独说话。 这边听不到话音,但看两位宗主的脸色,清溟是一脸的诚恳,而天芷上人的俏脸上,则没有太多表情。 「是请上人观礼吧?」 「啊?」 「我是说,宗主请天芷上人去连霞山,观看六师叔祖的飞昇大典。」 灵$觉得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只想到这样一个理由,才能冠冕堂皇地使上人暂离不夜城……嗯,就是这样!」 灵$又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连连点头,拍拍李珣的肩膀,笑叹道:「珣师弟,你这脑子,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有说,而是转到之前的话题上:「那你觉得,上人会听宗主的吗?」 李珣没有立时回答,只是看着天芷上人那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半晌,才摇了摇头。 云辇开动了,其阵诀用的正是由李珣亲制、清溟亲自命名的「一炷香」。 随着天地元气隆隆的聚合声,云楼揽月车逐步升高,最终没入青空白云之上,在迸发的风暴中,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然而,北极的乱局,则并没有因为明心剑宗的离去,而稍有停息。 第65章 第八集 末途情恨 第六章 坦白 在李珣的记忆中,连霞山上还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 从十二月初一起,陆陆续续有各方宗门、散修,前来拜山、留宿,只两天的工夫,山上的人口便勐增到万余人,且数目还在上升。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原因只有一个:钟隐仙师的飞昇大典。 身为三代弟子,没有人能闲下来,几乎是全员出动,招待络绎不绝、前来观礼的客人。 在这种情形下,李珣的闲适简直就令人髮指。 他也不是故意要偷懒,只因为,他已被钟隐仙师亲点为最后这些时日照顾其起居的贴身弟子,于是从北海回来之后,椅子还没坐热,便被清虚带着,赶上了坐忘峰。 清虚一提山下还有一堆急务,又说钟隐飞昇在即,不能影响云云,将李珣扔在峰顶,便又飞了下去。 李珣知道这群老大人对飞昇之事,都十分敏感,也不奇怪。 而且,他还满心地希望清虚早早离开呢! 他现在一肚子疑问和猜测,想从钟隐这边得到解答——如果再不问他,哪还有机会? 李珣甚至在想,是不是钟隐知道他心中的想法,这才给了他这次机会? 不过,到青烟障中的竹庐里,钟隐却不在。 「六师叔祖?」李珣在竹庐中转了一圈儿,没看到半个人影,只是在丹室中,看到丹炉之上,青烟裊裊,似乎正在炼丹。 和钟隐相处这么长时间,李珣倒是第一次见他行这种丹鼎之术,而这样,人就更不可能远离了! 正想再叫几声,心中却突有所感,他怔了怔,当即明白,这是钟隐在提醒他。 他不敢怠慢,干脆御起剑来,向发生感应的那处飞去——那边他也极为熟悉,正是当日青吟与他见面的临渊台。 远远便看到钟隐坐在悬崖边上,面朝云海,不知在干些什么。 待他飞近了一看,任是他满腹心事,也不由哑然失笑。 「仙师现在这是……云海垂钓?」 由不得李珣不笑,现在钟隐的形象果然有些古怪。 他一身便袍,手中拿着一根青竹竿子,竿头缀了一根细丝,丝尾垂入厚厚的「透天云」中,乍一看去,倒真像位文人雅士,赋闲垂钓为乐。 只是下面这茫茫大海中,不是滔滔海水,而是滚滚云雾。 笑罢,李珣又有些怀疑。 这位六师叔祖的反常举动中,莫不是有什么深意? 正想着,崖边钟隐扭过头来,笑道:「你来了,来,到这儿来坐!」 他拍了拍身边的地面,李珣知道他的性情,也不客气,应了一声,便走过去坐下,只是稍靠后一些,以示尊敬。 钟隐手上的青竹竿纹丝不动,而缀在上面的细丝,则在崖外的大风中摇摆不定。 他向李珣笑道:「今日炼丹,需要这云雾中一种小虫,叫『雾螈』的来作药引。这虫子见风三息便化,很是麻烦,你来了,正好给我帮忙!」 李珣想了想,低声应了。 只见钟隐随手在「透天云」中一捞,便如同撕下一片棉花似的,拢了一手的云雾,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这雾气中,水气沉淀下来,波光闪动,光可鉴人。 「水镜术?」 李珣此时的眼力已不比往常,他从颜水月那里见识过最正宗的水镜之术,所以一见便知底细。 钟隐一笑道:「是啊!炼丹最讲究火候,我一边要钓雾螈,一边又要观火察时,实在辛苦。正好你来了,便帮我看着火候吧!」 说着,水镜中便闪出竹庐丹房中的景象,清晰非常。 钟隐一边指点李珣一些丹炉火候的要点,又教他操控水镜之法,亏得李珣聪慧非常,这才迅速上手。 钟隐也不吝啬,赞他一声后,又道:「今日你帮我炼丹,我也不能差你这饿兵,干脆就把这水镜术传给你吧!以后说不定有用到的时候。」 李珣不觉得区区水镜术有什么了不起,但脸上当然不会显出来,只笑嘻嘻地应了。 钟隐看他神情,微微一笑道:「我这水镜术当然比不上水镜宗的神术,什么明鉴万里,想都别想。不过呢,我觉得它的安全性却是不错。若有些先期佈置,很难有人能感应到水镜的波动。」 李珣心中一动,他忽地想起了,当年在禁宫内库,阴散人所佈置的水镜机关,被何慕兰发觉的事情。 可是,钟隐很少会这么自我推销啊,难道其中有什么深意? 但他看过去的时候,却没有什么发现。 钟隐只是给他说了佈置水镜的法诀,其中还有些禁制法度,倒也不是太复杂。 「转瞬三百气变,还要以阴手行之?」 李珣现在怎么说也是禁法大家,只一眼,他便看出了关键所在,这时他只有苦笑了。 「仙师是不是太看得起弟子了?这种手段,弟子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怕是要到几百年后,才做得出来!」 「是这样吗?」 钟隐倒像是很意外的样子,他想了想,又笑道:「确实,不到真人之境,这手法确实难做。不过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以你的天资,又身兼数家之长,到真人之境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在此之前,便用我竹庐里的那些佈置,练练手也好。」 李珣先是苦笑,但转眼间,他的笑容便僵在脸上。 他嚥了一唾沫,看向钟隐。 钟隐并没有回头,可李珣总是觉得,正有一道无孔不入的眼神,透过他的重重壁垒,直抵他心中最私密处。 他僵了半晌,方道:「数家之长……」 钟隐没有响应这个话题,只是悠悠地道:「不要分神,看准火候。这丹药正在关键时,药引可不能少了!」 这一刻,李珣咧开了嘴,苦笑起来。 果然……所有猜测都变成了现实。 他应该惶恐的,或者,干脆就从这临渊台上跳下去! 然而,他的心境却近乎没有理由地沉稳下去。 他看了一眼钟隐瘦削的背影,然后随着钟隐的话,盯着水镜中丹炉的火候。 随着丹炉外烟气的规律震盪,他的唿吸渐渐泯灭了唿与吸的界限,如丝如缕,终而断绝。 「啊……可以了!」 随着他的确认,钟隐一抖长竿,细丝在半空中一个大甩荡,李珣便看到水镜中的丹炉鼎盖微启又合,甚至还传出来一声轻爆。 「好了!」钟隐随手将钓竿扔下悬崖,振衣而起。 李珣也爬身起来,但膝盖刚刚挺直,便想到了什么。 他上身依然笔直,但双膝一屈,又跪了下去,想说点儿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嚥了下去——面对钟隐,何必多言? 他低着头,也不知钟隐的脸色如何。 只是听到他以一贯的语气说话:「这次炼丹,火候正佳……你也不错,察时观火,也算恰到好处!『 果然,他什么都知道! 在他最私密的事情被揭开时,李珣的心中反而越发地平静,他的心脏跳动甚至比修炼时还要沉缓。 他依着礼节,弯腰屈身低头,恭恭敬敬地叫下一个头去,口中一字一吐,清晰非常:「请六师叔祖慈悲!」 钟隐沉默了一下,轻声道:「起来吧!」 李珣再叫了一个头,这才站起。 钟隐却不再理他,负着手走下临渊台,李珣跟在他身后,保持着沉默。 「本来有些事情我并不想说开,不过,你很大胆,竟然想到用我的名义,这很让我吃惊!」 他顿了顿,又笑道:「刑天法剑……这名字起得倒好!」 任李珣此时心态再好,听闻此言后,也是心中一寒。 钟隐能听到「刑天法剑」的名目,这说明…… 钟隐显然洞悉了他心中的想法,他摇头道:「你太小看了大师兄!他能成为一代掌宗首座,靠的正是细緻冷静的心思。他宠你,却不代表对你的诸般行为视而不见! 「他的细緻与你不同,他能在言行之中,一以贯之。就像这一次,他未必怀疑你,却在有意无意之间,问了一声,若我不为你掩饰,你该如何应付?这一点,你差得太远!」 李珣为之汗颜,自然恭敬受教。 「你仍不明白……自你回山的那一日起,你的破绽便露得太多!」钟隐不理睬李珣微妙的表情变化,迳自说下去:「伤势、修为、筋脉,这是三处你永远也掩不住的硬伤! 「首先是伤势,你胸口中了一记碧灵掌,阴火内侵,应当伤心窍,心火旺而损及肺经。这一点你做得不错,只是为何连脾经也受创?灵犀诀的气脉连结中,绝无这般通路! 「其次是修为,你离山之时,根基牢固,再回山时,虽然修为突飞勐进,却散而不凝,气海根基浮动,黄庭金丹亦有杂气,分明是受补过度又或是质气转化之象。 「若你真是按部就班地修炼,便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形。倘若是有了奇遇,你又为何不说? 「还有筋骨脉络,你修炼了骨络通心之术,应该也有认识……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一声,《血神子》虽然是魔道绝学,炼体修身别有一功,但在你修为不能掩饰之前,还是不要练下去了。 「只到』不动邪心『那倒还成,若是再进一层,那血腥气隔了十里都能闻到,而且这对你心窍中的』阴火珠『也没好处……」 才听到一半,李珣便已汗透重衣。 就算他早有准备,在听到这些关系到他身家性命的私密之事,被一一数出之时,脑子里也一片眩晕。 尤其是钟隐所说的,并不是以神目方可察知的破绽,而是一些虽细微,却人人可见的脉络。其话中之意,李已经很明白了。 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发呆。 钟隐彷彿没看到李珣的姿态,继续讲了下去,不过他却很配合地停了下脚步。 「这些并不是太明显的破绽,也许大师兄并不如何在意。但他一生精细,潜心之中,便有感应。这样的小破绽,日日积累,说不定哪一日,便能引发他的猜疑……不过,你做得很聪明,懂得用我当挡箭牌!」 钟隐这句话,语气和前面又有不同,李珣抓住了其中微妙的变化,他知道,现在必须坦白的时候了。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弟子今日才知,在弟子不知道仙师之意的时候,仙师已经为弟子挡了不少灾厄了,否则,弟子未必能活到现在。 「只是,弟子有一事不明白——仙师做这些,总不是因为那些』爱才『之类的理由吧!」 回头看着李珣的眼神,钟隐莞尔一笑,点了点头:「不错,我已经过了爱才的年纪了!」 「那是因为青吟仙师吗?」李珣问出了他最想问的话,而钟隐脸上似是很意外的样子。 但还有一些其它的东西。 李珣看着他的神情,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随着汗液,急速地流失。 然而,他还能如何? 面对这位已是半神的男子,什么心机手段,都是没有半点儿用处。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是关系到青吟仙师……用最坦白的态度,获得一个未知的结果,比窝窝囊囊、任人摆佈,至少还多了一点儿可以称道的「勇气」。 青吟仙师,她会赞赏我的做法吗? 钟隐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又笑了起来,笑容非常温和。 「你能将这话说出来,我很高兴!不错,我是为了她!」 就算这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但亲耳听钟隐说出来,还是让李珣有些不知所措。 他只能呆呆地听下去。 「当她把你带到青烟障时,我便知道了她的心意。所以,我装作不知韦不凡在你身上下的战书,也不管你体内已有了鬼先生的传承,甚至也不理会你这人究竟善恶几何,会对宗门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我只是答应她,要你按着她心意活下去,仅此而已。」 「那她的心意……又是什么呢?」 纵使两人都明白彼此的心情,可他们所说的,毕竟是惊世骇俗,有违伦理之事。李珣将这话说开了,也不知消耗了多少的勇气。 此时他努力想保持刚刚的心境,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是徒劳的。 他的心跳、气血、甚至于毛孔的开闭,都处在一个十分紊乱的状态,这让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 「如果我知道,又怎会在让她在这峰上困守千年?」钟隐唇边露出一丝凄冷的弧度,这是李珣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我永远只能估摸到她心中一角,而我要做的,便是将这一角的问题解决掉,仅此而已。」 这话中有不甘,有怨恚? 李珣不敢妄自揣测,他所关心的也不是这个。他努力地吸气以稳定心跳,嘴巴开合,手指指着自己的脸,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钟隐又看了他一眼,李珣觉得他是知道自己的想法的,可是这话题偏偏就偏移了他想要的。 「从记事起,我便与师妹处在一块儿,她要我做事,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也从来没有让她不满意过。但终究,我还是有做不到的事情!这一点,你应该能够明白!」 李珣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脉络,但远称不上清晰。 钟隐也不解释,继续道:「我这辈子,只做过一件违逆她的事情。当年在无回境…… 「嘿,恩师尚在世间,认为师妹之事,乃是奇耻大辱,命我立下誓言,要我在世一日,不许师妹下坐忘峰半步。便从那一日起,我再未见过师妹一面……」 如果李珣如一般人那样,自以为瞭解了此事的前因后果,此时听来,必会一头雾水。 而现在,他结合自己的经歷,便很清楚其中的概略。 只是,出于某种心态,他不愿细想下去,只是垂着头,感受着钟隐难得的心绪坦白。 恍惚中,他忽然觉得,钟隐与他,有一些相似的地方。而这些相似点,都围绕着青吟,生发于斯。 或者,这是同病相怜? 他抬头看钟隐的脸,越发地觉得那上面的神情,彷彿是自己脸上的倒影,有着说不出的苦涩,以及其后悠远不尽的滋味。 钟隐似乎没有感觉到李珣复杂的目光,但他确实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了,他换了个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指名要你上来吗?」 李珣只能摇头。 钟隐微微一笑:「因为我要在这段时间,看到……不,感觉到最多的她的快乐。这一点,只有你能做到!」 李珣眼中一亮,但很快就黯淡下去。 他涩然道:「可是,可是她其实……」 「古志玄曾经来看过她。」钟隐打断他的话。 「什么!」 钟隐似乎没有听到李珣的惊唿,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当时,我就站在竹林里,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古志玄的脸,我不觉得,在她和古志玄说话时,比和你说话时更快乐! 「其实她有时候……也挺单纯的!」 最后一句话似乎没什么意义,可李珣却能听出来,所以,他的脸整个的滚烫起来。 钟隐看着他的表情,忽又叹息了一声:「然而,你却和我不同!」 李珣茫然看他,却听钟隐道—— 「我可以从她的快乐中得到快乐,你却必须从自己的心中得到!如果她的快乐没有符合你的标准,你又会怎样呢?」 李珣怎会听不出钟隐的话意?他涨红了脸,粗着脖子想分辩几句,忽地看到钟隐眼中倏然灼灼闪亮的光彩,不知怎地,他心中一虚,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么一窒,他心中便翻涌起比刚刚更激烈十倍的情绪。 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让人置疑他对青吟的感情,就算这个人是钟隐也一样!所以,他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钟隐没有生气,他心平气和地道:「你的性格,你自己最清楚。我便要去了,在此之前,我把照顾青吟的任务交给你。其它一切都没问题,只有这个,是我唯一不放心的一点!我希望你能让我安心!」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来。 李珣看着他的手掌展开,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同样伸出一只手掌。 这是通玄界最严肃的立誓形式,李珣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而在脑中寻找一些最有诚意,也最具效力的话语,组成他这辈子第一个,也是最真诚的誓言。 李珣朗声道:「若我今生有一点儿对不起青吟仙师的念头出现,便让……便让仙师她亲手斩下我的头!」 这是个奇怪的誓言,李珣可以肯定,在这话出口之前,他脑子里闪动的绝对不是这个念头。 但在和钟隐手掌贴合的剎那,这话便脱口而出,玄妙至极。 钟隐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他收回了手,轻声道:「如此就好了。你去吧,青吟还在等你呢!」 李珣心中一热,但看到钟隐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看着钟隐即将隐没不见的身形,他忽地想起一事,心中一震之下,叫了出来:「青吟仙师她……也知道我的事吗?」 钟隐没有实时回答,然而就在他身形完全消逝之际,李珣耳中传回了答案:「我不认为她有和我一样的眼力……某些时候,她是很单纯的!」 这是钟隐第二次说到青吟的「单纯」。 李珣难以理解。 深夜的风打在脸上,刀一样凌厉,李珣御着剑,在群峰之间几个转折,小心翼翼地落在这个千万年积雪不化的冰峰上。 这里距止观峰有五十余里,距观天峰的直线距离则只有七、八里。 观天峰就是钟隐选择的飞昇之地。 那里,距坐忘峰七十里,距止观峰四十里,是连霞七十二峰中,高度仅次于止观峰的所在。 离观天峰越近,天地元气的乱象便越明显。 天空阴云的缝隙中,隐隐流动着电光,每一道电光闪过,天地元气便发出嘶哑的轰鸣,以百万计的气机连结,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 御剑飞过的时候,一个不慎,便有可能引动天雷下击,危险之至。 当李珣脚踏实地的时候,才发现背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然而他甚至没有时间去后怕,在他看到峰上那遗世独立的背影时,什么念头都被他甩掉了九霄云外。 他痴痴地看着,看着青吟的长髮在风中狂舞,看着她纤瘦的身躯在无底的深渊之前,静静伫立,心中一片火热。 在之前的几天,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他从来没有像那几日般,和青吟长时间地保持着亲近的距离,看着青吟一颦一笑,感受着她渐渐向自己开放的,真实的心境。 纵然他们之间的交谈依然很少,青吟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也不算多,可李珣已经很知足了。 同时,他觉得,钟隐也应该满意了。 直到昨夜早些时候,当青吟提出要在这里观看飞昇大典的时候,他才恍然惊觉,原来,今天已是十二月初八了。 「你来了!」青吟开口招唿,语气一如平日的清冷,还有一丝疲惫。 李珣应了一声,心中不免有些自得,青吟毕竟是将她心中更隐秘的一些情绪,透露出来,这在以前,根本就是无法想像。 但今日,还有以后,却是另一番情形。 不过,在他看到远方观天峰上,那一个淡淡的身影时,这小小的得意,便被打消了下去。 今天,可真不是得意的时候啊! 他轻轻迈步,走到青吟身边,略靠后一些,停下了步子。 青吟微微侧过脸来,瞥了他一眼:「胆子怎么又小了?」 李珣不知该不该笑,他抽抽嘴角,又上前一步,终于和青吟并排而立。 青吟的目光又移向前方,和观天峰上那孤独的身影形成一条直线,沉默了一下,又道:「今天你能来,很好!」 李珣很想慷慨激昂地表白说,就算你让我去接下这满天的神雷,我也去!但他终究还没有这个胆气,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一声暴雷在他们身边炸响,隆隆的轰鸣声,却没有让两人的面色有丝毫的改变。 青吟的话音只是稍顿,便接着道:「其实,我是想说……多谢你,你明白吗?」 她真正地偏过脸来,看着李珣在电光闪耀下,明暗不定的脸孔,却同样将自己的面容,汇入这满天的电光下,在迷离的光影中,温柔一笑。 「这样说话,你或许更喜欢?」她伸手拂开被狂风吹乱的髮丝,再看了一眼李珣已完全呆滞的脸,笑容越发地生动并真实起来。 这几日,她这种表情是越来越多见了。李珣不是第一次见到,但却仍像第一次那样,胸口被一股莫名的淤气堵住。 他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两个无意义的音节,然后,整张脸都通红起来。 便在此时,远方天际,一道远比之前所有闪电都要粗大的电光炼条,彷彿是雷神的长鞭,抽过半边天空。 紧随而至的炸雷,便花佛是天空崩溃的呻吟,随着这雷声,冬日里第一场暴雨,便在这万丈高空,倾盆而下 豆大雨点被高空中冷风一吹,便结成细碎的冰粒,倾洩在连霞诸峰上。 青吟和李珣同时张开护体真息,挡住这冰雹的侵袭,两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观天峰。 李珣这时候才开始为钟隐感到紧张:「这阵势,不会有问题吧!」 「与其想他,不如想想你自己!」 青吟这次没有回头,但在接连不断的雷鸣声中,她的声音却清晰无比。 「此距观天峰七里,天地元气的狂暴,你未必能轻松接下。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李珣没有半分迟疑,便摇头道:「我在这里陪你!」 话刚说完,天空中又是接二连三的巨型电光打下。 看其锋芒,分明指的是观天峰,然而峰上却似乎有个无形的力场,天神巨剑般的电光,在峰外里许,便扭动偏离,对山峰本体造不成半点儿威胁。 而这些扭曲的电光余波,则有不少散溢到这个方向,但在青吟不动声色之下消弭于无形。 似乎正因为如此,天地元气的波动越发地燥烈,李珣至少听到了七、八十声惊雷接连爆开,这滚滚雷声合一处,让天空中的厚厚云层都有些松动。 在开裂的缝隙中,成百上千的电光灵蛇、万头攒动,虽只是一现即隐,也让人头皮发麻。 这便是飞昇雷劫吗? 第66章 第八集 末途情恨 第七章 飞昇 李珣先是为这永无止境的电光而心悸,旋即又开始为钟隐担心起来。 按理说,钟隐一生虽犯不少杀劫,但在他剑下丧命的,均是死不足道的邪魔妖人,平生又积功德无数,没道理在飞昇前,还要用这种场面招唿! 「真的没问题吗?」李珣的眼睛看着天空,都要收不回来了。 他没有见过传说中的四九重劫,但眼下千百天雷隆隆碾过的场面,应不会差太多。 「当然没有问题!」 青吟开口时,又是十余道天雷轰下,其结果和前几道天雷的结果一般无二,但散溢向李珣这边的电光余波,却又强了数分。 即使是这样,也无法打断青吟的言谈:「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会有做不到的事情!」 李珣心中泛起奇特的感觉,今天青吟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 似乎是感觉到青吟的轻视,雷神暴怒,一波比先前强势百倍的雷电光波轰然而下,漫天的阴云也撕开了一个大豁口。 大气摩擦发出的吼啸,和隆隆的雷鸣交织、错落着,竟发出如万鬼嚎哭般尖锐的嘶鸣。 被这尖鸣声灌入耳内,李珣脚下便打了一个踉跄,差点儿被震得摔下悬崖。 就是青吟,在狂暴的元气波动下,护体真息也生出丝丝波纹,已不能像方纔那样不动声色。 只是她仍不在意,口中的话语依然清晰:「我一直很好奇,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事能难住他,我也很喜欢给他设这种难题,更重要的是……」 青吟沖李珣一笑,然而,狂风刮过,飞舞的长髮遮去了她大半边脸,李珣只看到了她唇边些许的弧度。 「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会生气!」 话音方落,支撑着两人安全的真息障壁崩然破碎,而李珣尚来不及感到恐惧,体外的感应忽地变化,下一刻,将要及体的强压便化为和煦的微风,绕体而过。 冰峰上立成一个小天地,李珣放松了全身的肌肉,目瞪口呆地看着身外数尺,扭曲攒动的电光匹练,还有将巨石捲上半空的狂叙,就像在做一场不真实的梦! 小天地里,最后一丝风也停了下来,青吟的长髮停止了飘拂,又柔顺地披在肩后。 她对这种变化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七里外的绝峰上,那一个仰头看天的人影。 李珣吞嚥了一口唾沫,再顺着青吟的目光看去时,他马上就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他心中已只剩下崇拜! 这本来是没可能的! 钟隐在正面抵挡雷劫正锋的同时,还能照顾到七里之外的两人,如此修为,说他夺天地造化,绝不为过。 与他相比,什么三散人、七妖,诸真一宗师,又算得了什么?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 毫无疑问,青吟是在对他说话,而且,是在洞悉了他的想法之后,直抵他内心深处。 李珣吃了一惊,在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中的私密都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 即便这是青吟亲自「动手」,也觉得很不舒服。 不过,他这种感觉也仅仅是一闪而过,便被青吟接下来的话语,完全攫住了心神。 「信任、敬仰、崇拜——这是能使人迷醉的美酒。他当得起,只是他偏偏不在乎!只是,他也许不知道,曾经、或者是『有时候』,我也会有这种感觉的,对他哦!」 青吟的语气中甚至有些调皮的味道,听得李珣心神激盪。 不过,他也知道,在这狂风惊雷之下,青吟的情绪明显异乎寻常。 当然,这可以理解——就像是前几日,钟隐对他的坦白一样。 他知道,现在没有自己说话的空间,他只有闭上嘴巴,专心地听下去。 外面的闪电风暴,没有半点儿缓和的迹象,但同时,也没有任何能对他们造成威胁的趋向。 闪闪灭灭的电光,使他无法看清青吟的面容,只能从声音里估计——此刻,她的神情,应当是温柔至极吧!「从小,我就给六师哥设置难题,很是乐在其中。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很有挑战性的事情。我发现,我很喜欢看他表面上为难,事实上却胸有成竹的表情,那种自鸣得意的模样,到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要笑呢!」 「我曾经以为,这种感觉会一直不断地、永远地持续下去,但是……我终于找到了能够难住他的事情,比我想像的容易。」 她蓦然回眸,盯着李珣有些僵硬的脸,伸出手来,似要抚摸一下。但在即将贴近之际,却缓了缓,最终变成一根手指,擦着李珣脸颊侧,慢慢地滑落到锁骨处。 青吟的手指似是有魔法,只这一划,便让李珣全身燃起了火;然而,从她口中吐露的话语,则是一阵从心底刮起的凉风,一分一分地,将李的心脏冻结。 「知道吗?曾经,你与古志玄,有张非常相似的脸,可是,你们的表情,天差地别!他绝不会出现你这种表情。我记得,当初他怎么说来着?」青吟微微偏头。 她凝神思忆的表情很动人,可李珣只想着转脸不看;他怎么也不想明白,为什么现在青吟会想到这些? 昨天、之前的那些日子,不是好好的吗? 只是他这么想,却没有半点儿用处,他耳中依然传入了青吟的低语。 「是了,当时,我对他说:『我六师哥会来救我的!』他则是这么回答:『也许。可惜,他来不及。』结果,当六师兄闯进无回境的时候,他刚刚从我身上爬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六师兄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李珣的心脏当场给捣成了稀巴烂。 他想掩耳不听,但却没有抬手的勇气。 「古志玄揽着我,在我耳边说:『那一位好强!可是,你信不信,他永远打不败我!』但不过几个时辰之后,他就被六师兄一剑贯体,逃命去了!我曾以为他错了,可是到头来,我们都明白,六师兄又输了……这是第二件!」 青吟浅浅一笑:「你知道,崇拜这东西,从建立到巩固,需要无数次的考验,然而打碎它,只需要两个例外,便足够了。」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明白,六师兄终究不是神,他也会失败、会沮丧,他和我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我不高兴,不服气——原来,我竟然被这个傢伙蒙蔽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不值得我用那种感情的!」 李珣不知道,这些话倘若落在钟隐耳中,会是一种什么情况。 这个时候,外面的轰鸣声似乎变小了,但每一次爆震,却都能让李珣的心脏、血脉,发出微微的共鸣。 显然贼老天只是将它的凶威内敛,而实际的杀伤力,则在飞速地提升。这可以从电光和观天峰的距离,在逐步贴近中看出来。 只是冰峰之上,钟隐的遥空防护依然稳如盘石。而青吟的心声,则如潺潺溪流,在这凶暴的天空下,汩汩流动。 「我还要给他出难题,只是,我不再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我就这么说:『你,能让我快乐吗?』」 青吟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迷离,只和她对视了一眼,李珣的灵魂便不可遏止地陷落下去。 在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应有的谨慎,也忘记了面前女子深不可测的心境。 一个可称为荒谬的响应,完全没有经过大脑,脱口而出—— 「我能!」 青吟笑了。她用这笑容,将李珣灵魂最后一点儿力量抹消,只能在她深不见底的瞳眸中沉沦下去,再不可能爬上来。 青吟屈起了手指,把手缩回来,但是,她的眼神却和李珣保持着接触。 她敛去了三分笑意,却多了几分郑重:「是啊,我承认,这些日子,你让我很开心!千年以来,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所以……」 「所以?」 「所以我输了啊!」 她坦白得令人难以置信,在李珣茫然无措的眼神下,她这就么轻而易举地承认。 「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快乐的,可是,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我见到了你,你很有趣,很会逗人开心,虽然并不是太多、太频繁…… 「我终究还是输了!而这个,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使他失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古志玄可以,不代表其它人也可以!喏,你看,师哥他通过你,又赢了!」 她举目望向观天峰,这一次,她的眼神与以前都是极不同的。 李珣很明白,却很难形容出来。 顺着她的目光,李珣也看了过去。 那边,观天峰上的防护似乎已经不是那么厚重了,然而,钟隐的背影依然稳立如故,没有半点儿变动。 李珣忽然明白了,原来青吟一直就知道钟隐的心意——他们师兄妹之间,存在着一种李珣暂时还比不上的默契。 李珣应该嫉妒的,可看着钟隐的背影,这个念头,渐渐地沉淀了下去。 这时,李珣眼角的余光,看到青吟唇边荡漾起一波最纯净无瑕的微弧。然后,她在李珣膛目结舌之下,举起双手,拢在嘴边,再微躬身躯,以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姿态,大声喊叫出来—— 「师哥,再加把劲儿啊!」 在她唿声响起的剎那,整个天空,被瀑布般的闪电映成了白日,百万天雷齐齐炸响,霎时间将她的唿声扯得支离破碎。 李珣不认为钟隐能听到这声唿唤,然而,下一刻,他分明看到,钟隐身躯微震,甚至不管已撕破防护的电光,转身向这边望来。 无法描述双方目光交集时,所发生的变化,李珣只是记住了钟隐唇角处,勾勒出来的,一丝同样纯净的笑容下一刻,长剑鸣响! 「锵!」 钟隐终于出剑了,伴随他纵横宇内千余年的「斩空」神剑,在铿然声中出鞘。 这一声,甚至压下了百万天雷的轰鸣,偏偏又不是霸道的重音,而是在人耳边缭绕不绝,沁人心脾。 当斩空神剑的锋刃,在纵横交错的电光中,闪亮其独有的风采之际,几要湮灭千峰的雷暴天威,竟然不可思议地顿了一顿。 剎那间,天地翻覆! 李珣耳中响起一道难以形容的颤鸣声——这个声音从他耳中直贯进心底,悠长的颤音中,每一次波动,都让他的气血为之沸腾。他脑子里霎时间转了千百圈,终于明白,这是斩空神剑与天雷交击,所产生的震盪。 下一刻,震盪声戛然而止! 李珣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本能地抬起头来,看向天空。 正在这个时候,一道绝不应该出现的,青白色的天光,洒落下来,他睁大眼睛,看那层层黑云之间,开裂的长缝,一时间连唿吸都停止了。 天光仅仅持续了数息时间,李珣瞳孔中便映入了一片血红。 初时,他还以为是太阳的光线,但很快他就发觉,这一片光,红得好生诡异! 彷彿会传染似的,从那开裂的云缝里透出来,所过之处,大片大片的阴云被染成了同样的颜色,像是一盆被煮沸的血水,而在云雾中攒动的闪电,便是其中蠕动的蛆虫。 便是李珣再没有认识,只看这光景,便知道这天劫的厉害。 而这也越发的没谱了——以钟隐的功德修为,应至于此么? 然而很快的,事实便告诉他,蝼蚁以为的山峰,在巨人的眼中,不过是个石块儿。 他再度听到了那铿锵的剑鸣,在听到这剑鸣的剎那,他甚至以为自己被噼成了两半。 事实上,被噼成两半的,是天空! 云层又被噼开了一道长缝,澎湃的气流轰然上升,将整片整片的血云反捲上去,余势不衰,便是尚未被波及到的厚厚云层,也开始颤抖起来。 在云层间穿梭流动的电光,一片片地熄灭,震耳欲聋的雷声,则在一阵有气无力的余音中,静寂了下来。 一时间,天地间只残留下了气流翻滚的低音爆震,撼动着人们的心脏。天光无所顾忌地洒下,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它们了! 李珣此时才惊觉到,原来,阴云之上,已经是清晨时分了。而在此刻,他感觉到,钟隐向这边看了过来,他本能地将目光迎上。 这是他记忆中,最为玄妙的一次眼神接触。 诱过这个眼神,钟隐似乎将什么东西打进了他的心中,但细细品味之下,又什么都没有! 便在他一愣神的时候,一声长啸,直贯云空。 天劫起始之后,钟隐第一次开口发声。 前一刻,人们还能辨别出这是啸音,转眼间,这啸音便无限地扩展开去,宏大的震盪波,以观天峰为中心,轰然四射! 偌大的天地间,彷彿在一剎那中,成为了汹涌澎湃的海洋,生成了肉眼可见的波纹巨浪,霎时间,地动山摇! 如此震盪,什么防护都无济于事,李珣第一时间成了倒地葫芦。但一侧的青吟,甚至没有半点儿摇晃。 在天地都在颤抖的时候,她的状态,说不出的独特,和诡异。 李珣摔得不重,却有些头昏眼花,趴在地上,一时间不能起身。直到这一震盪过后,他才勉强翻过身来,面朝天,不住地喘气。 这个时候,一丝融融暖意覆在他脸上,他睁开眼睛,却被初升的朝阳晃花了眼睛。 天空中,碧空如洗,云气不生,这是个再好没有的冬暖天气。 李珣只觉身上懒洋洋的,偏偏他的感应已敏锐到连自己都吃惊的地步。 他感受到了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详尽和真实的气机变化。在这朗朗晴空下,千万条他似熟悉又陌生的气机,交错纵横,欢跃地跳动,彼此之间,显出了从来有过的生机。 虚空中发出接连不断地嗡嗡轻鸣,令李珣体内固有的气机连接也受到了影响,开始微微地震盪起来,牵动气血,自发流转,竟是少有的舒泰。 他呻吟了一声,几乎要闭上眼睛,睡那么一觉。 便在此刻,他耳中传来了青吟淡淡的话音:「元气共鸣,天地微声……他终于要去了!」 李珣身体一震,勐地翻身坐起,睁大眼睛,向观天峰上看去——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钟隐那瘦削却高伟的身形,已经不在肉眼所能接触的范畴了。 但那里又给人一个强烈的暗示:他还在! 在那一刻,不知有多少道目光集中过去,然而,神异的变化,却不因为众人的凝视,而有丝毫停滞。 天地间的嗡嗡震鸣声渐渐消去,前一刻还无比清晰的气机,又隐没如平日一般。 观天峰上,蓦地闪亮起一道精虹,伴随着铿然的剑鸣,这一声鸣响,甚至有几分哀思。 说不出那是一个什么瞬间,李珣只觉得脑中一空,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这样从他脑子里被扒了出来,永远地消失了。 剑鸣的余响甚至还来断绝,天空中,蓦地垂下一道青气,淡淡的,几与碧空同色,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一直到第九道! 九气垂流,仙路洞开。 李珣脑中刚翻起这段典籍的记载,观天峰上,再一声剑吟,一道黯淡的光华沖天飞起,划了一个弧线,直落向止观峰方向。 一道清罄声悠悠响起,随着悠长的余音,垂流的青气一分一分地缩短。 连霞七十二峰之间,蓦然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钟声,各方观礼的修士齐声唱和,道颂佛祝之声不绝于耳,无上庄严。 而在这冰峰之上,却是出奇的安静。 青吟站着,李珣坐着,都默默无言。 最后一截青气终于融入了天空中,与之同时,朝阳腾空,千百道光华遍及天地。李珣瞇起眼睛,转眼看青吟,想安慰她一下,只是目光扫过,却见到她唇边、脸颊,映着朝阳的光华,正现出一个非常奇妙的表情。 伤心?解脱?快乐? 李珣觉得,或许只有钟隐下界,才能解答这个问题。 钟隐飞昇所带来的连锁效应,在明心剑宗的维护下,总算暂时压了下去。 虽然整个通玄界都因为此事而暗潮汹涌,也有许多当年被钟隐强势压制的老仇家,开始磨刀霍霍…… 但就总体而言,一切的变化,都还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宗门外松内紧,在山下的修行事宜虽然还在进行,但每一批出去歷练的弟子,都有两到三位战力极强的仙师随行保护。除非真的倒霉到像林阁那样,被妖凤堵个正着,否则,安全性还是颇高的。 同时,在宗派的山门上,明心剑宗也紧张地佈置着宗门禁法的升级工作。正如先前清溟所说的那样,李珣得以进入为禁法升级的核心成员之列。 整个升级规划成员中,他是唯一一位三代弟子。 这需要清溟识人的胆略,也需要整个明心剑宗弟子群的认同。 在这一点上,李珣做得非常好!诸位仙师都看到了他的才能,而新录在宗门典籍之上的「一炷香」阵诀,也足以堵住大部份弟子的置疑之心。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的时间安排,让李珣跑得后脚跟打后脑勺——因为,小字辈的他,除了与诸位仙师在屋子里推演禁制变化,还要「义不容辞」地接手一大堆琐屑、细微,却又非常重要的「闲事」。 比如地形勘探和确认、天气或风化状况等,在连霞七十二峰之间来回飞行,整个明心剑宗,没有比他更忙的!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正式佈置禁法的那一天,那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这一天,明心剑宗数百弟子一齐出动,在诸位仙师的指导下,开始对宗门上下一百余处关键禁法,进行升级。 这是一个极壮观的场面,数百道剑光在天空中飞上飞下,无数气机在虚空中交错互动,引发了一波又一波的元气震盪,以至于连霞山最富盛名的连锦云霞,也在震盪中被迫散开去。 李珣刚调试好一处不顺的气机连接,抹了把汗,浮上半空,居高临下观察这片禁制的总体效果。 他负责的这块,是与止观峰相邻的陛见峰,在整个的禁法体系中,地位十分重要。除了他之外,连霞七剑中,明玑和明德都在,然而,在正式的工作中,却只有沦为他的副手的分。 明玑一向看重他,明德又是个直性子,李珣没大没小地指挥起来,倒也十分顺手。 他十分珍惜这次机会,毕竟,指挥数十名同门,包括两位长辈仙师的机会,不是这么好得的!因此干起来,也就更加卖力。 说事必躬亲是有些夸张,不过一有状况,他比谁跑得都快,却是没错的。 在检验过程中,偶尔与几个师兄目光相触,他都微笑示意——虽在高处,姿态却放得极低。 这种做人方式,若在邪宗,必然会被认为是好欺负,惹来麻烦无数,但在明心剑宗,则对他的形象树立,大有好处。 蓦地,他目光一定,脸上却是有些哭笑不得,抿了抿嘴,颇有些无奈地移过去。 他拍拍那人的肩膀,轻声道:「单师兄,这边有些变化,且让我看看!」 正忙得满头大汗的单智,如何不知这是李珣给他台阶下,忙如释重负地让开,口中仍自嘴硬道:「怪不得刚刚有些古怪,咳……珣师弟你来就好了!」 李珣明白,单智确实是个修道的料,但很可惜,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努力用功的人。 能拜在明松门下,实在是因为那个「实验狂」,看单智的体质极适合某一门新创的法诀,才破例收徒的。 而为了试验这新法诀的威力,又专门为他越级提升功力,以至于单智根基不牢。 这几年来,明松因为此事,没少挨清溟的训斥,惭愧之下,也想亡羊补牢;但单智心态已经相当浮躁,安不下心来,以至于进度缓慢,课业已经耽搁了不少。 这情况平日还不显,一到这种需要真才实学的时候,便有些力不从心——李珣今天已经是第四次给他救场。 李珣不屑他死要面子的德性,脸上却保持着笑容。 其实他三两下就能将这里摆平,但为了不让单智脸上过不去,便做了些无用之功,磨蹭了一下时间。 单智的嘴巴却闲不下来,总想和李珣唠叨一会儿,李珣有一声没一声的应付,心中却确实已经烦了。 「喂,珣师弟,你知道吗?」单智的声音忽地低了下去,诱出了些神秘兮兮的味道,李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四处打量,见周围数十步内,并没有同门,方凑过来道:「文海这几日可不太开心哪!」 因为中间搁了个祈碧,也因为是在知情的李珣面前,单智才敢直唿本门大师兄的名字。 这也能看出,他对祈碧的非分之想,已经波及其周边之人。这点变化,李珣自然熟知于心。 李珣听他口气中有些幸灾乐祸,便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收敛些。 只是单智现在心情正佳,便是近些时日,刚对李珣生出的些许敬畏之心,也都淡去了。 他咧嘴一笑,旋又正色道:「珣师弟,我这可不是说人闲话,事实上,这事儿可是关系到你!」 李珣手上一停,奇道:「我?」 「正是!」单智见他的神情,越发得意,脸上偏又作出一副郑重无比的姿态来。 「珣师弟,难道你不知这树大招风的道理?你这段时间,风头可是太盛了!」 李珣若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这些年头便等于是白活了。 同样,单智心中的小九九,他也看出了八九成。 他心中冷笑——只怕这里面不但是「树大招风」,还有「驱虎吞狼」之意吧! 他不奇怪单智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态。中了他的「指路幽灯」之术,心智若不渐转偏狭,那才真不正常! 单智当然不知道,早在数月之前,李珣便给他下了套儿,只要李珣愿意,随时可以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真正让李珣奇怪的是,一向以心胸宽大,为人正直着称的文海,竟会对自己生出戒心? 确实,这几个月,他的风头极盛,甚至与祈碧的来往过于密切。 但文海不是笨蛋,他应该明白祈碧的感情;还有,他的目标就是下下代的宗主之位,而宗主这个位置,可不是风头最盛的那个人就可以当的。 否则,当代宗主便会是神剑无双的钟隐,而不是清溟道人了。 可是,单智的言论显然不是空穴来风,否则就太拙劣了些。 难道文海真的比自己想像的要笨? 一时想不出头绪,李珣干脆三两下将手中的工作做完,拉着单智准备细细询问一番,顺便再给这小子一点儿「暗示」。 他并不想生事,但在这个敏感的地方,有自己的一张底牌,比什么保证都来得放心。 便在两人准备找地方细谈的时候,一道剑光从高空掠过,去势极快,李珣抬头一看,正是那火爆脾气的明德他心中一动,便先与单智分别,驾起剑光腾上半空,迎面却撞上了将要飞天而去的明玑。 李珣奇道:「四师叔?」 明玑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只是这笑容里,与平日的犀利明快极不相同,反倒牵强得很。 李珣心中更加奇怪,正想多问一句,明玑已截断他的话头,笑道:「宗主有事相商,这里便全交给你了。不要拉不下脸来,他们虽都是师兄,可你才是头头,要记着了!」 这个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李珣很少见明玑这么拙劣地引开话题的,他口上应了一声,还想再问,明玑却不给他机会,一闪不见。 李珣带着满腔的疑问,从高空俯看过去,却见到峰上的同门,大多都停下了手中的活,面面相觑,脸上均十分古怪,有几个女弟子,眼眶都红了。 李珣更是一头雾水,下去随手拉了一位相熟的师兄来问,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 「青吟仙师刚刚发下传柬,说她已了无牵挂,要……闭死关了!」 说着,这位平日素来刚强的师兄,竟也是唏嘘不已。 只是,他低头叹息之时,却没有发现,身前的李珣,在剎那之间,脸上已是一片死白。 李珣现在的状态非常奇特,他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做不来,可是外界的种种声息,却是清晰无比地透了进来。 峰上的弟子们,已开始三三两两的交流感叹。 「这是殉情啊!青吟仙师必是见钟隐仙师飞昇,才做了这决定的!」 「唉,当年两位仙师是多般配的一对啊,要不是那该死的玉散人……」 「青吟仙师受了那样的打击,也只有钟隐仙师才能安慰她,此时钟隐仙师已去,她对这世间,也就没有什么留恋之意了。」 「玉散人真是造孽啊!四九重劫的时候,老天爷怎么没噼死他?」 种种的言论灌进他的脑子里,来回激盪,李珣开始渐渐地回神,他张了张嘴,想跳出去指着这些全然不知道情况的蠢货大骂。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们两个千多年没有见上一面,青吟恨钟隐都来不及,又怎么能为他殉情? 青吟根本不爱钟隐的,她爱的是……爱的是玉散人!不,应该说,她之前爱的是玉散人,现在,现在…… 不可能啊,钟隐嘱咐了我的!青吟也答应了我的!钟隐不会错,青吟也不会骗我! 是了,这消息必定是误传,或者有其它什么变故……变故——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 「怎么会这样的?」 李珣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止观峰上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失态是不是落在了有心人的眼中,他只是下意识地坐在床上,双手交握,放在嘴边,牙齿无意识地咬着指头,用疼痛带给自己清醒的意识。 当疼痛到达一个临界点的时候,李珣终于「清醒」了,他勐地站起身来,冲出了屋子。 现在,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飞上坐忘峰,去质问青吟,她到底想干什么! 第67章 第八集 末途情恨 第八章 堕落 以李珣现在的修为,到达坐忘峰顶,正常来说,拼了命也要五天时间。 然而,现在的李珣毫无疑问是不正常的。 他疯了!所以他毫不顾忌地召唤出幽一和幽二,要这两个绝世傀儡,背负着他,直冲坐忘峰顶,如此,一夜可至! 就在数息之前,李珣与明心剑宗浩浩荡荡的修士群擦肩而过,双方的支线距离,不超过十里! 如果不是在前方预警的幽二无上神通,提前一分,发出警告;如果不是幽玄傀儡藏息匿迹之能,冠绝宇内;如果不是现在正值深夜,又云气浓重,李珣此次必无幸理。 然后,他一切都不在乎了,生死交关之际,他的面容甚至没有波动半分!一等到与清溟他们拉开距离,李珣便令幽一、幽二再度提速,向峰上飞射而去。 他最先区的地方并非坐忘峰顶,而是青吟的湖畔小屋,然而屋内无人。 他刚刚出门,幽二的警讯瞬间发溃回来。一人两傀儡同时定住,然后瞬间敛去一切气息,没入了不远处的温泉湖。 才刚刚藏好,一道熟悉的青影便自夜空中一掠而过,嚣张极了。 「青鸾?」 李珣的眼睛差点儿瞪爆出去。就是在北极时,也没有见过的青鸾,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北极之事方兴未艾,散修盟会正是要大举整改的关头,在这种情况下,玉散人他们恐怕还要担心人手不够,又怎会让极具威摄力的青鸾到这里来? 李珣本来就很焦虑,此时突遇意外,脑子里更是乱成一锅粥。 他努力用手冰着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命幽一、幽二各自把着他的一切臂膀,沉入了湖底的湖床中。 地面之下,两个傀儡才正各自扯偏数道气机,近乎完美地将三人身上的元气波动抹消,上面来自青鸾的凛凛威压便一扫而过。 感觉起来,当年的伤势,似乎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影响。 如果她仔细一些,李珣未必能躲得住。 幸好青鸾似乎之时过路,更准确地说,她应该是在峰顶周围巡视。以她飞行绝迹的速度、远超人类的感知,正是此类任务的最佳选择,而李珣仅是一个意外而已。 谁有能耐让青鸾做哨兵? 如此,李珣脑子里几乎一进肯定了来者的身份。 没错!古音、玉散人!准是他们! 他们来干什么? 李珣立时又想到了青吟。他的心脏登时紧缩了起来,他想到了那个已被钟隐间接证实的猜测,这一刻,他郁闷得只想吐血。 他在地底下急得团团转:「是了,他们看钟隐仙师飞昇,便想着抢走她……抢,抢?」 一个幽幽的声音在心底迴响:「抢?用得着吗?」 李珣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将心中一切的心思杂念全部打跑。 这个时候,已经没时间去考虑了,他咬着牙潜入了更深的地底,小心翼翼地压着气息,向峰顶潜去。 只有到了峰上,见了那些人,他才会明白事实的真相。 潜至半途,他心中一动,拔下了头顶的凤翎针。 这样若是峰上有妖凤,也不可能通过凤翎针,觉察到他的气息。 出乎他想像的容易,青鸾明显没有想到,会有人用土遁之术,做贼一样攀上峰顶。 虽然花了一些时间,但李珣终究还是上来了。 在深寂的夜色下,坐忘峰顶安静得一如往日,偶尔有些夜虫的轻鸣,也能传出很远。 越是安静,李珣越能感受到这安静之后的诡谲之气。 他只从土中露出个脑袋,四面一扫,便又缩了回去。 在这种环境下,李珣倒是第一次体验到峰顶的巨大。往日数百里的距离,御剑瞬息可至,可让他这样步步为营,却不知要花掉多少时间。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夜色即将走到尽头,天色已跨入最黑暗的那段时间,天知道天亮以后会发生什么?李珣也确实不知,现在峰顶上,时不时已经有了变故! 青吟她,还好吗? 便在这是,他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低低的鸣响。 这声息不是有意发出,在夜风的搅扰下,早已散溢,李珣也仅仅是有所感应而已。 但这方向是……青烟障!是钟隐仙师的竹庐! 李珣很快明白过来,他第一念头就是潜过去,可是谁知道那里有什么人物?万一玉散人在,谁能保证幽一、幽二的潜行不被发觉? 他脑中瞬间想过了七八种相对安全的主意,但也仅仅是相对而已。在玉散人、古音这种真一级数的宗师眼中,普通的小花样,实在是不入流。 但是,如果这小花样不普通呢? 李珣的脑中,鬼使神差般闪过了钟隐的面容。他心中忍不住狂跳起来,接着,拔腿便往「临渊台」上奔去。 「是了,透天水镜!钟隐仙师在屋里安了透天水镜!」 李珣强压抑着紊乱的唿吸,低头卡这脚下翻滚的云气。 他并不累,只是台还算清醒的脑袋里,已经十二万分地不相信,钟隐的「小花样」,仅仅是他心血来潮整治的消遣玩意儿。 此时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他依照着法决,从「透天云」上,抓了一块下来,轻轻一抹,霎时间水气凝结,淡淡的影像渐渐地明晰起来。 李珣怕水镜上传来的声息被人听到,干脆从「临渊台」上跳下,没入厚厚的云层中,再命幽一撑开一部分云气,他则坐在幽二身上,咬着嘴唇,转换着影像的画面。 丹房、书房、客厅……一直转到卧室,然后,他便看到了一只曾给他深刻印象的手掌。 纤长、洁白、秀雅,以至于李珣一眼看去,便差点唿出一个名字。 「古音!」 他手忙脚乱的调换画面,然后还不等房间全景出现,水镜中便传来清晰的声响:「怎么,老朋友碰一下,也不行么?」 果然是古音!只是从没听过她用这样近乎戏嚯的口气说话。 李珣的心脏咚咚狂跳,手上是越发地笨拙了,无数浮光掠影从水镜闪过,却没有一个能看得真切。 他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调运气息,稳住心绪……水镜中的声音依然不间断地传入耳中。 「你们那些龌龊事,别沾到我身上来!」 这声音才一入耳,李珣身上便是一激。 「青吟仙师!是她,她果然在!」 水镜中的影像渐渐清晰了,李珣小心翼翼地将水镜悬在半空中,双手交握,直勾勾地看去。 水镜中,古音一身雪白装束,梳云髻,眉目如画,一尘不染,望之如神仙中人,然而语句中却没有这种问道。 「是啊,你不龌龊,却迷得小孩子神魂颠倒。嗯,有没有给他点儿甜头尝尝?」 李珣听得心中狂跳,他举目望去,青吟正盘膝坐在卧室的竹榻上,看不出有没有受制,脸上也没有喜怒。 她只是冷淡响应道:「你们今天来,便是说这些废话的么?」 古音闻言一笑,目光却看响画面之外。 李珣慌忙调整,总算是收到了屋中的全景,同时也捡到,古音目光投向的,证实老熟人,天妖凤凰! 她还是那样一色红裙的打败,手中却拿着一件钟隐亲手刻制的竹杯把玩着。 李珣闭上眼睛,旋有睁开。 古音、妖凤、还有青鸾,玉散人一系的高手,出了玉散人本人之外,竟然尽数到此,为的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妖凤便笑道:「你却不知,她现在对那个胶李珣的小子可是很感兴趣,倒不是有意地为难你。」 妖凤话音中其实有些讽刺之意,可古音只作不闻,点头道:「难得遇到一个面目和性情都这么有趣的小子,怎能轻易放过!倒是青吟你,和他处了这么长时间,感觉如何?」 青吟冷笑不答。 古音见状拍手道:「是了,我们的青吟仙子果然是最冰心不过!心理除了我那个色鬼叔叔,旁的竟然全不顾了……」 「放屁,放屁!」 李珣低声咒骂,又怕自己声音大了,便屈指顶在嘴上,牙齿与指节厮磨,破皮见血,也不自知。 然而,青吟脸上竟显出了一个轻轻淡淡的笑容来,李珣对她何等熟悉,一见便知,她虽美哟说话,但这分明就是坦然承认了。 「咯?」一声,李珣咬断一节指骨,他死死地盯着水镜中的画面,全身的肌肉没有半点儿动弹。 古音终于玩够了,她扯了把椅子在青吟身边坐下,轻笑道:「也罢,不谈那个小鬼了,今晚我们到此,正是为你庆功。 「钟隐横行世间近千年,多少人付出多少代价,也无奈他何,你能以一己之力,为我们消去这个大麻烦,他日功成,青吟仙子当为首功!」 她手上一翻,魔术般变出两个杯子来,又拿出一个乘酒的扁肚玉瓶,将杯子斟满,递了一杯过去。妖凤那边亦自斟一杯,遥遥向这边示意。 青吟目光扫过杯中微呈碧色的酒液,微微动容道:「这是『参合碧』!」 「正是!」古音微笑举杯。 「叔父已百多年不曾亲自酿酒,这『参合碧』是一天少过一天了。这次叔父专门让我带来一瓶,正为姐姐庆功!」 说罢,古音忽又一笑道:「或许再过不久,便要称唿『婶婶』了!」 青吟瞥了她一眼,举杯一饮而尽,雪白的俏脸上,也就次浮现两朵红云,美艷不可方物。 古音与妖凤对视一笑,亦举杯引尽。 喝了酒,青吟明显比刚才更易亲近一些,她首次主动开口道:「其实,你说得也对!」 古音和妖凤同时看来,青吟随手掷掉酒杯,起身下榻。 迎着儿女的目光,青吟失笑道:「若不是那个李珣,钟隐又怎会放心离开?没有他,我便是有千般演技,又怎能蛮得过钟隐的眼睛?他做的还不错呢!」 在远处的临渊台下,李珣的身体大大地震动了一下,而那边的声音仍然不停地传了过来。 这次是妖凤,她懒散一笑道:「这种全无骨气的小东西,也亏得你们这么看重他……」 「不包括我!」青吟微笑道:「如果你现在杀了他,便算我一份!」 李珣睁大了眼睛,他勐地伸出手去,抓着了水镜边缘,想确认那句话究竟是谁说的。 然后,他便看到青吟朱唇微启,言道:「我不想让这世上还有一张与他相似的脸,就是这样了!」 可想而知,这个「他」与上一句的「他」的涵义截然不同。 也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将李珣一举击溃! 恍恍惚惚间,他听到妖凤笑叹的声音:「你这人哪……」 他没有再听下去。对他来说,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 幽一、幽二先后没入了虚空之中,李珣漂浮在云雾里,上下起伏,脑子里一片空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什么改头换面,消减麻烦……」 他嘴角抽搐,想撇出一丝笑容来,证明自己的豁达,然而面部的肌肉却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他明明是想笑,可是却不知怎么的,竟牵动了泪腺,喉咙里也噎住了什么,终于,他捂着脸,再不想放开。 当他知道在青吟心中,他不是唯一的时候,他可以接受。 当他知道在青吟心中,他不是最有地位的时候,他可以接受。 当他知道在青吟心中,他只是佔了一个「代替品」的角色时,他还能抱着那么一丝希望,自我解嘲,重新定位。 当他知道,原来他在青吟心中,什么都不是…… 他又该用什么样的脸孔去面对呢 这真是一场噩梦啊! 他回来干什么?放弃了在幽魂噬影宗越发稳固的地位;冒着被人拆穿身份,一无所有的危险;做着幼稚愚蠢,毫无意义的事情……难道,就是为了在今天、在此时,听青吟讲这句话? 「呵,如果这是报应……」 对,是报应! 报应他欺瞒了明心剑宗的上上下下、报应他亲自羞辱了他的座师、报应他杀死了天行健宗的弟子、报应他伙同两散人毁灭了整个一座城市、报应他在幽魂噬影宗所做的一切、报应他瞬息万变自以为是的操控他人感情…… 如果这是报应,他认了!他认了还不行吗? 他的身形渐渐沉向云雾伸出。 他睁大眼睛,看着雾气在他眼前晃动,在山风的吹动下,生成不同的形状,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 这是青吟、这是古音、这是妖凤、这是玉散人……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的眼睛在看什么? 他们脸上的笑容又是对着谁? 李珣闭上了眼就能够,现在只有浓浊的黑暗,才能让他平静下来。但也正是在黑暗中,他眼前闪过了一道亮光,他勐地坐了起来。 报应? 玉散人横行世间,犯下的恶迹罄竹难书…… 妖凤逆天产女、古音助纣为虐…… 青吟……青吟则欺骗他的感情、欺骗了钟隐、背叛了明心剑宗、甘做玉散人的狗爪! 他们的报应在哪里? 他们的报应在哪里啊! ……对了,在我这儿,在我这儿! 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多,他掌握了这个秘密,他有报復的资本! 假以时日,哈!可以让全天下的人,都来瞧瞧你们这帮…… 贱货! 而当最后两个字吐出来的剎那,他心房中彷彿迸射出了浓浊的毒液,让真个内腑都反常地蠕动起来。 他只觉得,生来二十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舒爽过! 然而在舒爽之后,又是整个内腑的萎缩。 从这一刻起,他唿出的气体都是滚烫的,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已经蒸干了,留存下来的,只有兴奋、兴奋、兴奋! 他毫无顾忌地把心中最卑劣,最无耻,最龌龊的想法投射出去,这真是无以伦比的快感! 他像放声狂笑,但笑声溢出之时,却成为了连串的呛咳与泪水。 青吟,青吟,是你负我! 茫茫云雾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如画玉容,看到她投注到这透天云雾中的眸光,听到了一段他似曾听闻的声息。 从这里跳下去,那一段漫长的坠落世间,该是怎么样的…… 找不到任何希望时的绝望…… 刻骨铭心! 李珣再次闭上了眼睛,身上一松,身体如流星般坠下。 没入云雾最深处。 《幽冥仙途》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