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 第一章 指点江山又不会改变什么 建文四年,南京诏狱。 “还有七天就可以死了,不错不错,这次穿越到方孝孺的徒孙身上可真是帮我大忙了。” 姜星火躺在稻草堆上,仰头看着监牢石壁上被他画满叉的自制日历,打了个哈欠。 姜星火其实是个穿越者,而且他的身上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他穿越了不止一世,而每一世只要不是故意求死,完成九世穿越后他就可以回到现代世界并且永生不死。 因此,当姜星火穿越到了靖难之役时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后,马上选择原地躺平开始摆烂。 方孝孺学生的学生,这不是妥妥的“诛十族”内定选手? 天助我也! 什么给建文帝献策,什么给燕王当内应,任何能引起历史时间线变动的事情,姜星火都没做。 只要等着燕王造反成功,进入南京城后方孝孺嘴硬两句,自己就可以速通大明这一世继续重开了。 “我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犯错。”姜星火于秦淮河上如是说。 就这样,经过持之以恒的勾栏听曲,他如愿以偿进入了诏狱。 进入诏狱后,姜星火发现前辈所言不虚,这里个个都是人才,什么建文逆臣、南军悍将、采花大盗,可谓是应有尽有。 最妙的是,姜星火还认识了一个人傻钱多的勋贵二代,只要姜星火每日给他上上课吹吹牛,指点江山一番就能拿到足够舒服躺平所需的银子。 这可真是一份令人惬意的工作,躺着把钱挣了。 反正自己作为“诛十族”的对象,肯定是死定了。 在诏狱里指点江山又不会改变什么。 “砰砰砰!” 听着铁质牢门在粗暴的力量面前发出阵阵颤栗的声音,正在睡回笼觉的姜星火,迷迷糊糊地用一根手指撑起了自己沉重的眼皮。 视野中,一个人出现在了他牢门的小窗前,正拍着他的牢门。 此人年龄不大却肤色偏黑,脸庞如刀削斧凿般坚毅,颌下更是有一把浓密的大胡子。 这就是那位勋贵二代,据他自己说在建文朝曾经供职于五军都督府,因为灵璧决战时阵前当着数十万大军的面嘴臭燕王,被俘后关进了诏狱。 足以称得上硬核狠人。 “姜先生别睡了,该上课了!” 姜星火懒洋洋地在稻草堆上翻了个身,这才发现阳光有些刺眼,自己从早晨睁了两秒钟眼,一下就睡到了中午放风时间了。 ............ 此时,诏狱门口。 无数披坚执锐的甲士,肃立在街道两侧。 远处一辆九龙玉辂缓缓驶来,披着明光铠的大汉将军们手执华盖、雉扇、羽葆幢、仪锽氅等物侍卫在侧。 车帘掀起一角,里面坐着一位头戴金冠身穿盘领窄袖黄龙袍的中年男人。 他神态威严,脸上棱角分明,五官端正且深邃,浓眉下是双眸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这名气势逼人的男子,就是永乐大帝朱棣! “恭迎陛下!” 所有甲士跪倒,山呼万岁。 “尔等平身吧!”朱棣沉声说道。 “谢陛下圣恩!” 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一旁。 由不得纪纲不小心,有句话叫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自从永乐帝打算立大皇子为太子,二皇子朱高煦就一气之下住进了诏狱,说什么‘俺现在自己进,省的大哥当了皇帝亲自动手’。 偏偏,在靖难之役中作为朱棣亲卫,纪纲是亲耳听到朱棣许诺给朱高煦的那句“世子多疾,汝当勉力之”的。 因此纪纲也明白朱棣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对一路护着他登上帝位的朱高煦肯定是有愧的。 “二皇子在诏狱里待得如何?” 面对朱棣意味不明的问题,纪纲谨慎答道:“二皇子殿下近日在狱中寻了一位先生,每日一心向学。” “一心向学?”朱棣冷哼一声,“朕给这逆子从小找了多少名师大儒,个个都被他打走了,有哪个能教满三天?” “陛下,这件事是真的,教了一个多月了。”纪纲回道。 “嗯?” 朱棣的眼眸眯了起来,纪纲只觉浑身发毛。 在这一瞬间,纪纲甚至感受到了冰冷入骨的死亡杀机! 纪纲很清楚,登基后的朱棣,帝王权柄绝不容人侵犯。 如果朱棣怀疑纪纲这位锦衣卫指挥使跟二皇子勾结,那么将毫不犹豫地亲手杀了他! 电光火石之间,纪纲一念至此,背后早已冷汗涟涟。 “陛下!”纪纲极为郑重其事地捶胸行军礼,“此事千真万确,现在那位姜星火姜先生,就在树下给二皇子殿下讲课。” 姜星火。 朱棣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纪纲松了一口气,但内心却十分复杂——刚才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消失了。 “带朕去听听。”朱棣的内心感到了一丝好奇。 纪纲犹豫几息后建议道:“陛下,您如果直接过去,二皇子和姜星火两人必会避讳,您是听不到他们讲课内容的......诏狱大树后的墙是一面特制墙,墙体与一间密室相连,用的是洪武朝锦衣卫‘隔墙有耳’的手段。” 朱棣问道:“你是说,让朕偷听他们的讲课内容?”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纪纲继续解释,“特制墙砌墙的时候用了锦衣卫的独门诀窍,声音是单向传导到密室的,密室极为隐秘且隔音,墙对面的声音会回荡在密室内,听得非常清楚......以前是锦衣卫用来防着囚徒密谋暴动的,您不如去那听?” “好,就按你说的办。” 朱棣点头应允。 纪纲顿时喜形于色,连忙吩咐随行的一名诏狱小吏:“你去通知那边,把密室准备好,都打开。” “喏。” 那小吏匆匆离去了。 不多久,朱棣抵达了诏狱密室。 只见一张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两名小吏各据一方准备誊录窃听内容,而墙体这一侧则布置成了一个如偌大玉盘般的扩音陶器,墙体对面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来。 朱棣驻足听了一会儿,面露古怪。 “吧唧吧唧吧唧...” “忒!” “嗝...这孝陵卫种的西瓜可真好吃啊。” 第二章 大明国运短一截 诏狱墙边,老歪脖子树下。 姜星火一边靠着树干乘凉,一边西瓜啃了个爽,终于想起来讲课的事情。 “上次讲到哪来着?” 朱高煦盘膝而坐,腰杆挺得笔直,一副军人风范。 他同样抹了抹胡须上粘的西瓜汁水,回答道:“姜先生,咱们上一次讲到了宋朝的中枢集权与地方分权。” “喔......”姜星火擦了擦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 “有什么感悟?” 朱高煦撇了撇嘴道:“永乐帝要是生在宋朝当皇子,肯定干不成靖难。” 姜星火从地上捡了两片树叶抖了抖尘土,然后盖在眼睛上遮住了树冠投射下的斑驳日光,又将双手枕到脑后,方才懒洋洋地说道。 “这样比较不妥当,你就拿永乐帝当宋太祖看,诸藩当五代末年那些宋太祖手下的军头,如此倒是很类似......你说宋太祖黄袍加身了,会不会担心手下那些军头也来一次?其实中枢集权的根由就是这么来的嘛。” 朱高煦面露凝重:“姜先生的意思是,永乐帝刚刚登基,就要动手削了诸藩的兵权,是怕有哪个藩王再来一次靖难之役?” “不对。”朱高煦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据俺所知,永乐帝刚刚大规模赏赐了幸存的诸藩,这不像是要动手削藩的意思啊。” 朱高煦对这个问题非常在意,因为根据他的亲信告知,父皇最近正在谋划削藩......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确实有这个风声。 朱高煦进诏狱,用的是以退为进的法子,他是决不会放弃争夺太子大位的。 如果能从姜星火这个奇人口中得到更好的削藩法子,压过向来在政治方面比自己强的大哥一头,想来父皇一定会高看自己一眼的。 “既然把永乐帝比作宋太祖,你还不懂吗?” 姜星火慵懒的声音听起来都快睡着了,可话语内容却是无比地振聋发聩。 “削藩是必然的,赏赐却是有两个意思的说法。” “明面上是永乐帝示好诸藩表达善意,以昭示自己这个四哥,跟朱允炆那种不认亲戚的大侄子不一样,跟诸藩是一家亲的,这个很好理解。” “暗里的意思就是表达一个不动刀兵的态度,即便是削藩也肯定是如宋太祖杯酒释兵权那般,多多赏赐田宅金银,保障诸藩和后代的富贵。” 墙对面的密室内。 朱棣心头震惊,这个名叫姜星火的读书人,竟是如此敏锐、如此犀利地剖析了自己和道衍大师刚刚定下的削藩策略! 要知道,正是决定完了如何削藩,朱棣心情大好之下,才想起来去诏狱看看跟他怄气的二儿子。 朱棣确信,如何削藩这件事的最终决定结果,在一个时辰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朕原本还想等过段时间再公布这件事,没想到竟被一个读书人提前说了出来......”朱棣喃喃自语。 姜星火的观点虽然并不全中他的心意,但朱棣却从中窥探到了另外一层深刻含义。 朱棣突然意识到,他和道衍大师商量许久的削藩计划,或许在某些绝顶天才眼中,早已成为定局了!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他猜透了朕和道衍大师的算计,此人不简单啊!”朱棣的神情逐渐变得阴沉起来。 “陛下,臣可以回避一二吗?”旁边听得如坐针毡的纪纲试探性地问道。 朱棣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他没有同意纪纲的请求,而是沉吟几息后问道:“若照你所说,是方孝孺一个在乡间任私塾先生的弟子,收了姜星火作学生。而姜星火从小连家乡都没离开过,一年前却突然变卖家中祖产来到南京,每日只在秦淮河上的画船间厮混?” “是,陛下。” “一个乡间书生竟有这般见识,这见识是从哪来的?有这般见识的人,为何会甘愿在勾栏画船间自暴自弃?为何要故意接近朕的儿子?到底是不是建文逆党的暗中布置?” 听到皇帝的连声质问,纪纲额角沁出冷汗,颤声说道。 “臣愚钝,请陛下给臣一点时间来查!臣一定查到水落石出!” 朱棣盯着纪纲看了半晌,目光越来越锋利,仿佛能够洞穿纪纲的灵魂,良久才缓缓移开视线。 “朕给你三天时间,查清楚此事。” “谢陛下恩典。” 纪纲躬身领旨,他暗自长长地松了口气,甚至都不敢擦拭额头的汗珠,只能任由汗水滴落在飞鱼服上。 而墙对面的讲课,依旧在继续。 “那姜先生觉得,用杯酒释兵权的方式,解除诸藩手中的护卫兵马,日后便不会再发生一次靖难之役了是吗?” 朱高煦目光灼灼地盯着在老歪脖子树下躺平的姜星火,认真问道。 朱高煦对待这个问题,确实很认真,因为他确信父皇朱棣把他耍了,他不一定能当上太子后,就开始不自觉地把带入了藩王视角里。 “大明未来灭亡的诸多原因里,肯定是没有藩王造反这一条的。” 姜星火翻了个身,伸出右脚搭在左腿上,闭着眼睛,慢悠悠地说道:“可是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诸藩之中,不愿意被养猪的迟早会有野心,迟早会做乱,这一点不需要怀疑。诸藩军权一旦被收回,就没有人能再成功了,但必然会有人继续尝试。” “可现在诸藩就不会有人不服,有人起来反抗吗?”朱高煦急切道。 “这话可不对。”姜星火笑呵呵地说道:“永乐帝是亲手打江山的英主,将来是要跟唐太宗并在一起的,诸藩怎么会不服?” 顿了顿,姜星火又继续补充道:“再说了,这个世界有一句话,叫做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其余诸藩,有能如永乐帝一样王上加白的能力吗?” “可万一他们执迷不悟呢?”朱高煦皱眉道。 “永乐帝的政令一旦颁下,不管诸藩如何选择,结果都已注定,执迷不悟在燕军铁骑面前也只是螳臂当车罢了,建文百万大军都没挡住,诸藩的几千到万把人护卫如何挡得住?除非诸藩联合起来,才能破罐子破摔,给朝廷造成麻烦。” 姜星火淡淡地说道:“永乐帝要和平削藩,首先是不想让自己在史书上留下屠戮宗亲的恶名,其次才是顾忌尚未恢复的大明再次遭受战乱。” 朱高煦捋着大胡子默然无言,半晌方才不甘问道:“如此杯酒释兵权的法子,就没有半点后遗症吗?” 听到这个问题,姜星火难得认真,嗯,一半的认真,他摘下了一片叶子。 “有后遗症,而且是对于大明非常致命的两点后遗症。” “这两点后遗症,会直接让大明国运短一截!” 第三章 朱元璋留下的三条救命线 隔壁正在偷听两人谈话的朱棣,正用手不自觉地撑着桌子,听到姜星火这句“危言耸听”的话语时,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和平削藩,供养宗室。 这八个字的削藩策略,是朱棣和道衍翻阅历代史书,经过谨慎论证得出的,绝对可行的法子。 跟宋太祖一样,朱棣与道衍的想法是,既要自己的名声,又要削藩,还得维持大明的稳定。 原因很简单,就像是姜星火所说的那样。 首先,无论扯什么名头,朱棣本质上都是藩王造反篡夺大位,名声已经不太好了,朱棣没有摆烂到底的打算,相反他要的是成为一代英主。 因此,朱棣不可能容忍自己再背上屠戮宗亲的恶名,如同南北朝时期的那些暴君一样,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其次,在洪武朝的休养生息中刚刚恢复一点元气的北方,已经被残酷的靖难之役彻底打烂了。 大明开国,徐达大将军北征的时候,山东淮北水草丰美之地,汉人早已被蒙古权贵逐出家园,耕地也改为了马场......这只是金元两朝对北方汉人统治的一个缩影。 从金朝开始,两河、中原、山东的汉人人口基数便开始锐减,到了元朝更是民生凋敝不堪,甚至许多名城大邑被蒙古人拆的城墙都没有。 而靖难之役的很多攻城战,朱棣也获益于此,大部分在地图上存在的城池,是既没有城也没有池的;当然了,祸兮福所倚,也正是因为除了济南、德州、真定等军事重镇外城池难以据守,靖难双方才进行了堪称惨烈的数次大规模野外重兵集团会战,导致北方人口再次锐减。 而八大塞王,除了他燕王朱棣和被裹挟的宁王,其他的六大塞王,此时作为防御北元的第一线,手里加起来依旧握着十几万兵力,削藩举措一个不慎,就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总之,北方已经打成了一片白地,朱棣是绝对不允许诸藩因为对他削藩的不满,联合起来再来一次“七国之乱”、“八王之乱”的。 而只有用供养宗室的法子才能和平削藩,同时以朝廷武力作为威慑,这样才能让诸藩乖乖听话,不敢轻举妄动。 否则大明,必须得付出血淋漓的代价! 可是现在看来,姜星火一介书生,居然有点瞧不起朱棣和道衍所作谋划的意思? 甚至说出了,和平削藩会让大明国运短一截的话! 这是何等荒唐? 难不成姜星火还能比他这个亲手打天下的九五之尊,比道衍这个玩弄了数十年阴谋阳谋的权谋大师,还要厉害? 纪纲自然不知朱棣的内心想法,但见朱棣面色不虞眉头紧蹙,纪纲赶紧跪伏下去,战战兢兢地说道:“陛下,这姜星火乃妖言惑众之辈,他满嘴胡说八道,您别相信他。” 朱棣却摆手制止了纪纲,抬手走到书桌旁,沉声说道:“听他继续细说,朕倒是想听听,这姜星火凭什么敢说和平削藩,能让大明国运短一截。” “如果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纪纲连忙应道:“微臣明白!” 老歪脖子树下躺着的姜星火,根本不知道到朱棣已经动了杀心。 当然,如果他知道的话,那也只会说——“求求你了,快帮忙砍死我吧!” 姜星火仍然在躺躺而谈,指点江山。 “先讲讲第一点后遗症,你既然曾经在五军都督府任职,那大明的堪舆图你应该看过吧?” 朱高煦点了点头,虽然他自述的南军将领经历都是伪造的,但大明堪舆图这东西,他可比五军都督那帮酒囊饭袋熟悉多了。 “那你有没有发现,大明藩王的封地分布有什么规律?” 朱高煦沉思片刻,捻了捻须,不确定地答道:“北多南少?” “非止如此。” 姜星火随手在地面的沙土上画了三条线,侧目指道。 “第一条线,长城防线。你对这些熟,你告诉我,长城防线在太祖高皇帝驾崩的时候,分布了那些藩王,共计多少个?” 朱高煦仔细端详着沙盘,说道:“姜先生......诸藩封地相连,按长城沿线一字排开,从西到东应该是肃王、庆王、晋王、代王、谷王、燕王、宁王、辽王,共八个藩王。” “姜先生,俺明白了!” 朱高煦恍然大悟,看着沙土上的第二条线说道:“第二条线就是黄河防线对不对?” 见姜星火微微颔首,朱高煦自顾自地说道:“黄河防线,分布了秦王、周王、鲁王、齐王,共四个藩王;长江防线,则是在上游和中游分布着蜀王、湘王、楚王,共三个藩王。” “你是带兵上过战场,定是知兵的,那我们今日纸上谈兵一番。”姜星火慢悠悠地假设着,“如果你是北元,大明的都城在南京,你想要重返中原消灭大明,你有什么办法吗?” 朱高煦捋着大胡子,沉默地思考了起来。 等他思考到了脑壳都开始疼,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如果按洪武朝的藩王制度,没有任何办法! 只能从北到南三道防线硬凿过去,而长城防线、黄河防线、长江防线,都是依山仗水的天险,极为易守难攻。 而诸藩的兵力,都集结在这些天险的南部。 “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想明白了。”姜星火继续说,“太祖高皇帝是他那个时代最顶级的战略家,虽然眼光摆脱不了时代的局限性,可子孙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问题,他基本都给出了能直接沿用上百年的制度设计。” “兵力最雄厚的长城防线抵御北元,长城与黄河中间的两河地区则由朝廷直辖,防范八大塞王;兵力少一半的黄河防线既可以抵御北元,也可以阻挡作乱的藩王,黄河与长江中间的两淮地区则由朝廷直辖;兵力最少的长江中上游防线,则是在可以顺江而下快速勤王的同时,不至于能威胁到都城南京的安全。”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定都南京的大明,即便是面对北方未来新出现的,像是历史上的契丹、女真、蒙古这些战力强悍的游牧民族,靠着长城、黄河、长江三道防线,以及朝廷直辖与藩王封地互相制衡的前后布置,都是能撑到游牧民族自己腐化堕落战力锐减的时候的......再不济,如北宋南宋那般先后靠着黄河、长江延续国运也是可以的。” “三条防线,就是大明的救命线,而现在早已经被建文削藩彻底破坏,周王、齐王被废,湘王举家自焚,导致了黄河防线不战自溃,长江防线无法支援南京,也正是如此,燕王才会一路南下,没有遇到任何藩王的起兵阻止。” “而今上以藩王之身横扫天下,必定忌惮其他藩王,必会行削藩之事。” “无论是今上打算和平削藩,还是如建文那般武力削藩,结果都是一样的。” “太祖高皇帝留给大明的三条救命线,彻底失效!” “今上根基在北又素有扫清残元之志,定会迁都!” “数百年后异族崛起而边军武备废弛,大明必亡!” 第四章 固国不以山溪之险 “砰!” 隔壁的朱棣,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失魂落魄。 周围的锦衣卫早已惶恐地跪伏在地上,半点动静都不敢发出来。 “朕,竟然做错了?” 朱棣喃喃道,声音里充斥着不可置信。 震惊! 无比的震惊! 削藩,就是废除他爹朱元璋给大明留下的三条救命线! 自起兵靖难以来,遇到多少大风大浪,他朱棣都没有如今天这般震惊。 朱棣呆呆地仰着头,似乎想要透过屋顶,看看他爹朱元璋,是不是在天上看着自己。 朱棣从小就崇拜他爹朱元璋,甚至为了成为朱元璋那样的英雄而努力学习、作战,但是他千辛万苦坐上了他爹的那个位置后,却小瞧了他爹的智慧。 朱棣一时失神,脑海中浮现一幅画面,他爹朱元璋正站着他面前,自己跪在地上被指着鼻子臭骂。 “你能打,有能耐一路杀到南京登上皇位,可你再能打,过了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你能保证那时候的大明还能打吗?迁都北平,咱老朱家被人一锅端了怎么办?” “忘了咱的教诲了吗?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领兵者不虑胜先虑败!” “咱家留给大明的三条救命线,就要被你这逆子亲手废了!” 脑海中回响的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让朱棣久久回不过神来,只觉得胸腔内气血翻腾,喉咙腥甜。 朱棣想要跟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朱元璋辩解,可话到嘴边,却只是默然。 按姜星火的分析,朱元璋留给大明的这三条救命线,从兵力配置到互相制衡,乃至两河两淮这两大片朝廷直辖的大平原缓冲地带,总体布置称得上是无懈可击。 固然朱允炆那小兔崽子先开了削藩的口子,废了黄河防线和长江防线的藩王,使得朱棣不需要面对这两条防线上的藩王抵抗。 可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如果削藩,日后大明面对异族入侵,异族也会直接走他朱棣奉天靖难的这条路线直下南京呢? 只要这三条防线存在一日,大明就永远不可能被异族灭亡,更不敢将自己的老巢搬空,所以每次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哪怕后世子孙再无能,也总有挺住的机会。 朱棣本以为姜星火不过是个有些见识的普通人,可听完这一席话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姜星火不仅点出了他爹朱元璋留下的手段,更能够预判到他在位期间将会发生的削藩、迁都! 这份能耐绝非普通人可以拥有! 姜星火,简直就是妖孽! 朱棣一时心潮澎湃,可他毕竟是那个生于战火、半生戎马的永乐大帝,他的心性早已被杀戮与死亡磨砺地坚韧无比。 片刻沉默后,跌坐在椅子上的朱棣又站了起来。 朱棣的眼神里, 燃烧着浓烈的斗志! 他的双拳握紧,骨节咔擦作响,整张脸也涨红了。 一种难言的兴奋感充斥在他心脏,仿佛重新找回了当年征伐沙场的感觉! “固国不以山溪之险!” “若是三条救命线有用,朕为何坐在这里?” “三条救命线,朕毁掉了,那就再找更好的方法!” “后辈儿孙如果像建文这般无能,再多三条线又有何用?” “迁都向北,不是大明离异族太近,而是异族离我大明太近!” “寇可往,朕亦可往!” “犁其庭!扫其穴!” “朕要为大明永绝后患!” “爹,我要让你看看,我就该坐着个位置!” 看着朱棣的反应,纪纲心中暗叹一声: “这才是我认识的陛下啊!” 朱棣从椅子上霍然起身,重新站到了墙边。 事实上,朱棣原本认为自己“和平削藩,供养宗室”的削藩策略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遗症。 但姜星火已经明确指出了第一点,也就是朱元璋留下的国防体系的崩溃,而且讲的非常有理有据。 所以朱棣心里也有些期待,准备认真地听听,姜星火要讲的削藩第二点后遗症是什么。 而此时,姜星火哪知道他几句随口按照历史走向指点江山的话,把朱棣激的小宇宙都快燃爆了。 姜星火唾沫星子飞溅了半天,属实是讲的渴了,正上半身倚在树干上吃瓜。 同样咔咔啃着西瓜的朱高煦,含糊不清地问道。 “姜...先生,那您说...削藩的第二点...后遗症是什么?” 姜星火埋头吃瓜,吃完手里的小半块,方才抬头说道。 “第二点后遗症,跟第一点立竿见影的效果不一样,是慢性的......供养宗室会缓慢地拖垮大明。” “为何?”朱高煦有些不理解。 “那就是,如果选择和平削藩。” “——得加钱!” “道理很简单,既然要安抚诸藩乖乖交出兵权,去当太平王爷,那么一定要在原有俸禄上予以补偿吧?按大明的制度,最高的亲王一年一万石,最低的奉国中尉也有二百石。” “就这么几十藩王、郡王、镇国将军而已。”朱高煦显然没听明白,不以为意地说道。 姜星火又拿起了小半块西瓜的手,停滞在了半空中。 “你读书的时候,先生没教过你算数?”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寂静无声,仿佛掉根针下来都听得清楚。 朱高煦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觉得自己被鄙视了。 姜星火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大明要传多少代?每个皇帝只生一个儿子吗?或者说,其他藩王以后在封地里待着没事干,他们不会天天造娃吗?” 朱高煦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姜先生说得对,就该直接都废为庶人,这样一个铜板都不用花!” 姜星火一时无语,又把瓜放了回去。 墙壁另一侧斗志昂扬的朱棣却因此陷入了沉思。 实际上,在与道衍讨论和平削藩的待遇问题时,朱棣并非没有考虑过大明以后皇室数量的问题,但朱棣和道衍都觉得问题是不大的。 毕竟明太祖朱元璋早就算计好了,爵位每过一代就降级,亲王除嫡子外诸子为郡王,然后是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一直到奉国中尉就不再降了。 朱棣想当然地以为,自己那定下了大明万世制度的老爹朱元璋,在宗室俸禄上算的肯定是不会错的,所以也没有细想就打算以提高俸禄为条件,换取诸藩的兵权。 可如今听姜星火这么一说,朱棣却觉得似乎好像有哪里真的不太对劲,但却想不明白。 墙那头,朱高煦蹙眉问道。 “姜先生,俺说的不对吗?” 听到了放风时间结束的哨声,吃饱了西瓜躺了半天的姜星火拍拍屁股起身道。 “我知道你在诏狱里手眼通天,这样,你去寻个棋盘,再寻些小米。” “棋盘和小米,跟俺说的问题有啥关系?” “当然有关系。”姜星火伸了个懒腰,“棋盘上第一格放一粒米,第二格放二粒,第三格放四粒,第四格放八粒......按这个比例放,你很快就懂了。” “等你懂了以后,我再给你讲讲怎么解决第二点的后遗症。” 放风时间结束,姜星火回去睡午觉。 朱高煦坐在树荫底下,唤狱卒拿来棋盘和一袋小米,开始认真地放了起来。 “第五格,十六粒;第六格,三十二粒;第七格,六十四粒......” 过了很久,朱高煦看着棋盘上根本数不过来的小米,看着姜星火离开的方向,愣怔了好一阵子才喃喃念叨着:“棋盘......八粒米......” 朱高煦愕然道:“俺懂个锤子啊!” 第五章 黑衣宰相 大天界寺,原名大龙翔集庆寺。 始建于元泰定二年,朱元璋立国后,改为“大天界寺”,承担了修纂《元史》和培训朝贡使者礼节的工作。 洪武二十一年毁于火灾,于是迁到了聚宝门外的凤山重建。 大天界寺规制宏敞、殿宇巍峨,有金刚殿、天王殿、正佛殿、钟楼、毗卢阁等众多建筑,在大明的佛教界也拥有超凡地位。 为了管理天下僧道,朱元璋在礼部之下设僧录司,管理天下僧寺,僧录司就设在天界寺。换言之,天界寺就是替皇家代行佛教管理的机关。 而如今天底下地位最为尊崇的僧人是谁? 当然是被朝野上下誉为“黑衣宰相”的道衍大师。 在大队甲士的护送下,满心疑惑的朱棣抵达了大天界寺,走下马车。 此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夏日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落在地面,带来温暖舒适的光芒。 朱棣站在路边,抬头仰望。 大天界寺坐落在凤山上,由数千台阶直通峰顶,此刻他所处的位置,距离最近的一座佛殿还有八百余级阶梯。 周围云雾飘渺,鸟语花香,仿若仙境一般。 但对朱棣来说,这种景象更像是梦幻泡影。 自从朱棣今天进入诏狱以来,就没怎么好好静下来思考,因为姜星火所讲内容的不断冲击,他的脑袋里一直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导致他身体有些疲乏。 此时,来到了大天界寺的朱棣反而伸了个懒腰,沿着青石小径向上走去。 钟楼塔林下,一袭黑色袈裟的老僧亲自相迎。 “大师。”朱棣点头示意道。 道衍仔细打量了朱棣一番,旋即笑道:“陛下这是有心事啊,大天界寺风景秀美,不如老衲陪陛下去高处吹吹风,散散心。” “也好。” 钟楼上,朱棣与道衍对坐。 道衍神情悠然地煮着茶,几近沸腾的茶水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他用勺子轻舀后,将滚烫的茶汤倒入杯中。 “这茶可是新鲜采摘的,古树上今年就这二两六钱。”道衍将热气腾腾的茶推给朱棣。 朱棣端起杯子,嗅了嗅清冽的茶香,赞叹道:“果真香气扑鼻。” 接着,他浅啜了一口,感觉口腔中弥漫开浓郁的芳香,回味无穷,忍不住连喝三四口。 待他放下茶杯后,只见茶水已空荡荡,只剩下一个微不可查的浅漾。 道衍微微颔首,笑道:“陛下,你现在应该平静下来了吧?” 朱棣点头:“确实是这样,朕的心绪已经平复许多了。” 说罢,朱棣将今天在诏狱里遇到的事情和盘托出,以及姜星火所讲的“和平削藩供养宗室”会导致的两点后遗症。 刚听完第一点后遗症,也就是朱元璋留下的三条救命线。 只见这面色蜡黄形如病虎的道衍,三角眼一睁,便是杀机毕露。 “此人既不可控,陛下何不杀之?” 朱棣摇头:“姜星火的刑期只有七天了,朕若是想杀他,今日杀或是七日后杀,并无区别。” “唉!” 道衍叹息一声:“陛下是被这姜星火的言语,一时间动摇心智了。” “姜星火不足以动摇朕的心智......只是朕一想到先帝,心里便难受得紧。” 朱棣沉默地又饮了一杯茶水,复又问道:“大师,你说朕会是个像姜星火说的那般,能跟唐太宗并肩而论的皇帝吗?” 面色蜡黄的道衍,用手拎着袈裟大袖,给茶壶注满水。 随后,道衍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缓缓说道:“陛下绝非昏庸暴虐的傀儡帝王,更不是愚昧无知的废物皇帝。” 听到道衍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朱棣苦涩一笑,“但愿如此。” “其实,陛下也不必妄自菲薄。”道衍继续道,“陛下以北平行都司一地起兵,对抗建文倾国之力而胜之,难度并不逊于大唐创业。能不能跟唐太宗在史书上并列,还要看日后,毕竟唐太宗治理江山可是井井有条。” 顿了顿,道衍话锋一转:“况且,陛下还有老衲辅佐,老衲会竭尽全力辅助陛下成就一番千秋功业的。” 朱棣深深看了他一眼,复又继续讲述姜星火所说的第二点后遗症。 “第二点后遗症,通过棋盘摆米,很快就能懂了?” 道衍唤来小沙弥,把棋盘和米拿了过来,与朱棣亲手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摆上。 很快,棋盘布好,由米粒构成的棋局逐渐展开。 只摆了九个格子,道衍目光凝视着眼前的“棋局”,陷入了深思。 半晌后,道衍忽然长叹一声:“老衲明白了。” 朱棣疑惑地问道:“大师明白什么了?” “姜星火说得对。” “通过增加俸禄和平削藩的策略,并不可行。” “这个姜星火,确实是位大才!” 随后,道衍指着棋盘细细解释了一番,当朱棣听到道衍推算说,大明宗室繁衍到第九代,就会达到上百万人之多时。 朱棣同样看着摆满了棋盘的米粒,心中的震惊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一般,持着兵刃征战半生未曾颤抖过的双手,此时竟然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不得不掩在袖中。 朱棣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朱棣对第一点后遗症不认可,认为自己能扫清北方异族永绝后患。 那第二点后遗症,他却不得不承认! 就算他不给诸藩加钱,就算是按现在的宗室俸禄计算,只需要八九代人,宗室俸禄就会彻底压垮大明财政! 大明一年岁入,不养官,不养兵,都不够养这些上百万头跟猪一样不事生产的宗室! 也就是说,如果姜星火不点出这一点,朱棣以增加宗室俸禄的方式和平削藩,那么大明的国运,确实会短一截! 朱棣沉声问道:“大师,你可有解决之道?” “阿弥陀佛。” 道衍双手合十,认真道:“老衲现在并无更好的解决之道,请陛下容老衲深思半日,无论如何,老衲都会在陛下明日前往诏狱前,将自己的想法禀报于陛下。” “便如大师所言。” 等朱棣离去后,道衍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眸中泛起异彩,喃喃道。 “这个世上竟有这等大才,经历诡异,目的不明......有趣,有趣。” 顿了顿,道衍继续道:“罢了,若是真有谪仙临世,也少不得老衲亲自去会会。” 道衍又独自站了良久,看到山下朱棣的玉辂远去,方才轻轻念诵起《楞伽经》来,声音沙哑而沧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六章 纠结的朱棣 应天府,奉天殿。 雄鸡尚眠,东方未白之际,朱棣就已经起身前来处理政务。 昨晚睡得并不好的朱棣在堆积如山的案牍后面,正有条不紊地批阅着各地送上来的奏折。 这位永乐大帝,在经过堪称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四年靖难之役,成功接手了这个偌大的帝国之后,已经开始渐渐熟悉了皇帝这份工作。 正值春秋鼎盛之际的朱棣,迫切地希望以勤政的方式,来让臣子们看到他这个皇帝并非只是一位当世名将,而是有些丰富且老练的执政能力。 当然,但即便是永乐大帝以他爹朱元璋的作息标准来处理政务,经过了一段时间,他也不得不承认,像朱元璋那样平均一天批二百多份奏折,处理四百多件国事,对皇帝的耐心和健康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朱棣心想,或许他需要一套近侍文臣班子的辅助了...... “爹,您乏了吧?” 眼看着朱棣像是握着刀枪一样握着毛笔的手,动的越来越慢,在金柱阴影中的三皇子朱高燧,捧着等了好半晌的食盘走了出来。 朱高燧没有穿皇子应穿的燕弁冠服,反而是一身斗牛服,腰间也只系了个金瓜小锤。 他脚步轻快地走上玉阶,将食盘放在了朱棣的书案上,里面是一碗大米粥、一碟咸菜。 朱棣放下了奏折,头也不抬地说道。 “粥留下,人斩了。” 这里面却是个有典故的,跟明太祖勤政分不开关系,听了这话,朱高燧丝毫没有惊慌,反而嬉皮笑脸地说道。 “爹,我是关心您,您可别学爷爷把自己累坏了。” “少在朕这献殷勤。” 朱棣把咸菜直接倒进大米粥里,囫囵喝了几口便放在边上,抬头正色问道。 “老三,朕问你,你二哥那有没有动静?” “正要跟爹说这件事。”三皇子朱高燧眯起了有些森然的细长眼,亦是正色汇报。“爹,您看看这个奏折,是二哥递上来的。” 说罢,三皇子朱高燧弯腰从靴页中摸出一份奏折,递给朱棣。 朱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翻开了奏折。 奏折的开头就是朱高煦描述了自己在狱中苦思冥想,有一日做梦梦到了他的皇爷爷朱元璋托梦给他,说什么藩王制度是咱家留给后世儿孙的三条救命线,不得轻动什么的。 朱高煦这种冒功行为,根本就没有出乎朱棣的意料,毕竟他这二儿子就这个武夫德行,总喜欢吹嘘自己功劳有多大多大。 然而随着对奏折的不断阅读,朱棣的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读到最后,更是愤怒地将奏折掼在了书案上,力道之大,一小堆边缘的奏折小山几乎山体滑坡。 “荒唐!” “只要朕把三大营的兵马交给他,他就能削平诸藩,给朕省下后世无数花费?” “他是想带兵削藩,还是想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旁边三皇子朱高燧急忙跪下来说道。 “父皇息怒,二哥虽然性格刚烈,却对父皇忠心耿耿,不会这么干的......” 朱棣却是怒声打断了他:“他就是想造反了!” 这句话一说完,原本安静的大殿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良久,朱棣才重新恢复冷静,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三,朕知道你与你二哥素来亲近,你觉得,朕该怎么办?” 朱高燧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犹豫片刻才说道:“孩儿建议,先把二哥软禁在诏狱内。另外派一队甲士看管,不许任何人探视二哥。” 朱棣摇了摇头,缓缓吐了口浊气。 “你先退下吧,去后宫看看你母后,给她请安。” “是!” 朱棣甚至没有跟道衍明说过,自己定下的“和平削藩,供养宗室”的藩王制度,其实是有自己的一份私心的。 那就是朱棣作为一个父亲,他想补偿自己注定无法继承皇位的二儿子和三儿子! 若是换了旁人敢跟朱棣说把三大营给他,朱棣的屠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但且不说虎毒不食子,朱棣跟他爹明太祖朱元璋相比,对自己人还是尽力保全的,而在这一点上,朱棣对拼了命帮自己登上皇位的二儿子朱高煦反而确实心里有愧。 四年靖难,朱高煦是有大功的。 白沟河大战,朱高煦于百万军中阵斩南军大将瞿能,取其父子首级;东昌绝境,张玉战死,朱高煦带着骑兵把差点被活捉的朱棣救了出来;夹河绞肉机,战局焦灼之际朱高煦率军破阵;藁城血战,朱高煦抗纛当先,燕王大纛和他的双层扎甲都被射成了刺猬;灵璧决战,更是带着重骑一锤定音击溃南军后部,决定了天下归属。 一场场大战打下来,如果没有朱高煦这位公认“项王再世”,当世武力值第一的绝世猛将,屡屡在关键时刻率领燕军重骑悍不畏死地冲锋打破僵局,朱棣根本不可能走到这个位置。 所以,归根结底,朱棣定下的这么一个削藩策略。 也是为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日后封了藩王,与子孙后代能有更好的待遇。 可如今,姜星火只需要一个棋盘,就明确地告诉他。 他错了! 如果按现在的宗室俸禄计算,只需要二百年,大明财政就将被彻底压垮! 无法供养军队粮饷,无法给官员发放俸禄,无力应对任何灾荒或是叛乱! 如果没有姜星火的意外提示,恐怕今天这个时候,自己和平削藩的政令就已经颁布了,到时候,就意味着大明的国运,被自己亲手缩短了数十年! 朱棣绝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解决诸藩问题更好的办法。 像朱允炆那样对诸藩举起屠刀,朱棣是不可能做的。 奉天靖难,逼侄夺位,就已经让他背上了如唐太宗杀兄囚父一样的污点了。 如果再屠戮所有兄弟子侄,那他朱棣不仅是无颜去见朱元璋的问题。 恐怕在史书上,也会成为万古不易的贼! 成为比桀纣还要凶残的暴君! “朕到底该怎么办?” 朱棣看着空旷庄严的奉天殿内挂着的明太祖朱元璋画像,喃喃自语道。 “天下万般事其实都在一个‘事在人为’,是吧,爹?” 微醺的暖风穿殿而过,明太祖朱元璋画像轻轻飘动。 而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一位身材高大、面上无须的绯袍太监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陛下,道衍大师有奏。” 第七章 肯定不会被降维打击了 “马和,你师父派你来的?快呈上来!” 朱棣闻言精神陡然一震,立即招呼了一声。 来者非是旁人,乃是内官监太监,也就是后世熟知的三保太监郑和,只不过此时尚未改姓。 作为道衍大师的关门弟子,马和是菩萨戒弟子,法号福吉祥,常担任道衍与朱棣之间绝密信息的沟通任务。 朱棣伸手接过了道衍所写的奏疏。 “陛下,臣思虑良久,若限制诸藩不致为国之患,唯两策也......” 朱棣看了一遍奏疏上的内容,一开始脸上的阴霾愈发浓厚,却又渐渐消失不见,转而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好,朕知道了。” 马和恭敬地低着头,听到朱棣的话后,眼皮抬起偷瞄了一眼朱棣的神色,便又飞快地垂下了脑袋。 “你先退下吧。”朱棣摆了摆手。 马和躬身退出了大殿,并顺手掩上了殿门。 道衍所谓的两策,偏于阴损,但确实是解决未来大明财政被宗室压垮的好办法。 第一策,是藩王活动限制的改革。 道衍建议朱棣,把朱元璋时期的藩王活动限制进行部分改革,在朱元璋时期,藩王无诏不得离开封国,因此如果没有特殊事件的发生,那么诸藩与皇帝很可能很久很久都见不了一次面。 而道衍指出,朱棣可以宣布正是因为天家之间不能常见,感情淡薄,因此才会导致建文帝很容易就受到了奸臣齐泰、黄子澄的蛊惑,对自己的骨肉亲人痛下杀手。 吸取了这一教训,皇帝才打算改革这一制度。 这些被剥夺了护卫的空头藩王依旧是无诏不得离开封国,但皇帝应该每年轮流召集一定数量,如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藩王及其子嗣入京,与天家亲睦。 ——当然了,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 道衍的真实目的则有些阴损,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其一,让藩王无法长时间待在封地,藩王不在封地经营,当然造反就无从谈起,从根源上杜绝了某些藩王做大到尾大不掉的可能性。 如果真有哪个藩王胆大包天,想要来一次王上加白,那皇帝只需要等他进京的时候,找个由头让他意外身亡就是了,什么酒后坠水、马车失控、招娼暴毙......办法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如果这个想造反的藩王不进京,那就更好了,朝廷可以直接名正言顺地讨伐并消灭。 其二,藩王只要进京,那总会有不规矩、行不法事的,即便是藩王能管得住自己,又能管得住自己带来的子嗣、仆从吗? 总会有藩王子嗣去秦淮河上消费时与人争风吃醋,总会有王府恶仆狗仗人势把封地那套搬到南京城来。 如此以来,如何定夺全都看皇帝的心情和需要,削藩削俸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诸藩自然战战兢兢。 至于朱元璋定下的御史不得风闻藩王过错奏事,否则以离间天家亲情论处。道衍的意思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贬了御史回头再给他升官,只要做一次,大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诸藩手上无兵,仅与子嗣仆从入京,如果限制总人数,只要控制在数十人规模,哪怕诸藩联合起来,也无法在京城发动任何叛乱。” 朱棣继续看了下去。 第二策,是不再设置最低宗室等级,同时只给藩王加少量俸禄换取兵权。 本来,之所以在九代以后宗室供养才会压垮大明财政,是因为宗室繁衍到第九代,人口基数乘以奉国中尉的最低俸禄二百石,最后得出的结果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而道衍干脆采取了釜底抽薪的办法。 大明的宗室等级,分为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共八级。 既然第八级的奉国中尉是保底二百石俸禄,这个保底俸禄配合海量宗室人口,大明承担不了,那直接就取消最低宗室等级就好了,到了第九代,直接成为闲散宗室,朝廷不再负责供养。 如此一来,朝廷对于宗室保底供养的压力,将极大减轻,把这个大包袱直接甩了出去。 甚至,道衍还建议朱棣,可以减少宗室的总等级,比如减少为六级或者七级。 反正现在大明宗室才传到第一代朱元璋的儿子们和少数第二代朱元璋的孙子们,对于日后第八代、第九代朱家人,那还是快二百年后的事情呢。 想来诸藩对于这种根本不损害他们现实利益的事情,是不会有任何反对的。而对于大臣来说,如果有哪个顽固的摆出《皇明祖训》,朱棣完全可以给他来一次“棋盘摆米”,给他一点小小的数学震撼。 到时候,朝廷的文官们,也就自动闭嘴了。 而藩王们的俸禄,也不应该增加太多,否则会对未来几十年内的大明财政,同样造成压力。 “道衍大师妙计!” 朱棣朱棣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嗯~不愧是为朕出谋划策多年的道衍大师,有了这两条计策,想来就能完全破解二百年后大明受供养宗室的压力,而导致的财政破产了!” 朱棣摸了摸胡须,沉吟片刻后,觉得道衍献上的两条计策确实可行,唯有其中的只给藩王加少量俸禄,可能不太好办。 毕竟,大明的藩王制度,跟西汉和西晋并不一样,藩王都是有实兵而无实国的。 名义上藩王们的封国,实际上都是朝廷官员在管理,藩王真正的核心利益,是三护卫! 而朱棣想要仅靠多增加少量俸禄,就和平地剥夺藩王的三护卫兵权,恐怕还是会激起不满。 不过即便有些缺憾,但朱棣认为道衍的两条计策,也已经是非常不错的解决办法了。 朱棣觉得,姜星火能给出的解决办法,恐怕也是这两种思路,或是其中之一,或是某些变种,不太可能再有什么其他的内容。 毕竟,削诸藩兵权这件事,诸藩与皇帝之间是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的。 就像是姜星火所说,想解决,就得加钱。 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不加钱,不动刀兵,诸藩又能心悦诚服地交出兵权的事情呢? 姜星火能做到? 不可能! “哈哈哈哈!” 朱棣心情畅快之下,甚至难得地在无人的殿中放声大笑。 朱棣非常确信。 ——这次去听课,肯定不会被降维打击了! 第八章 原来跟道衍水平差不多啊 “你说诏狱能越狱?” “不错!” “那我们在狱卒边上大声密谋是不是不太好?” 朱高煦松了松筋骨,发出发出咔咔作响的声音,然后看向对面站着的人。 “......” 狱卒识趣的离开了。 朱高煦拿着笤帚,姜星火拿着簸箕,正在清扫监牢外的院子。 此时正值夏末清晨,还没到日出之时,天气有些微凉。 空中弥漫着薄薄的晨雾,偶尔远处传来几声鸟鸣,倒也十分惬意。 两人今日被抽到签,负责打扫这片院子,不过两人都不是干活的料,一个粗手粗脚,一个专心摸鱼,做起事来并不像普通犯人那么麻利,所以清理干净监牢外面的半个院子就已经花去了半个时辰,等他俩忙完回头一看,已是日出了。 红彤彤的太阳冉冉升起,两人把院子里的垃圾清走,又去旁边的井里舀水洗手,随即坐在地上休息。 朱高煦把笤帚放在地上,转头朝姜星火说道:“姜先生,今天咱们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必须严肃。” 姜星火把簸箕倒扣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问道:“什么重要的事情?” 朱高煦一本正经的说道:“当然是我刚才说的越狱了。” “噗哧......咳咳咳......” 姜星火被刚喝到嘴里的冰凉井水呛得直咳嗽。 朱高煦赶紧起身给他“轻轻”拍背,并且安慰道:“姜先生,我知道您很激动,不用激动,这种事早就该想到了嘛。” “停!停!” 姜星火没被水呛死,差点被朱高煦给活活地拍死。 姜星火缓过劲来,擦了擦嘴角溢出的水渍,瞪着眼睛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劲儿多大?” “劲儿最大有多大俺也没试过。”朱高煦郁闷的摇了摇头,“反正打仗的时候俺都是单臂抗纛的,大概跟这个大树那么高吧。” 姜星火翻了个白眼。 自古沙场膂力最盛者扛大纛,单臂抗纛的往前数上一个叫典韦。 “你打算怎么越狱?” “诏狱后墙有一处运送死尸的所在。” 朱高煦把他的越狱计划和盘托出:“俺与负责检验尸体的刑曹小吏有几分交情,可以让他把我们装作尸体蒙混过关,拿草席裹着以麻绳吊出去,一般不刻意去查没人会深究。” “第二步呢?” 出乎姜星火意料,大胡子的计划非常周密。 “当然是坐清晨的夜香车出城......靖难之役打了四年,天下人口离散,等出去以后,随便做个死人的勘合路引,姜先生便可改名换姓了。” 姜星火难得认真来问:“你认真的?” 朱高煦一愣,很诚实地答道:“自是认真的。” “姜先生是大才。”朱高煦捋了捋胡须,诚恳以对,“照着说书先生的叫法,那便是如汉末荀令君那般的王佐之才。” “俺没读过太多书,也不乐意读,但俺也晓得......依着姜先生这般才学,生来就是应该高居庙堂之上,做称量天下、为民治世的绯紫相公的,便不该埋没在这暗无天日的诏狱里。” “我很感动。” 姜星火尝试挤出几滴眼泪,可惜失败了。 “但我真的就想等死啊!” 朱高煦扬了扬手,豪迈地说道:“姜先生不必推辞,我也能出去,并非是机会给了您,我就出不去了。” 姜星火无奈:“那要不这样吧,你先去越狱。” “姜先生您呢?”朱高煦有些感动。 “我会将你的姓名刻于诏狱粪坑压坑石,并记越狱之事,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为后人镜也。”姜星火一本正经地答道。 “哦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高羽。” 朱高煦取了自己的“高”,和最崇拜的项羽的“羽”,组了个假名。 “好名字,高敖曹死前言‘来,与汝开国公’,项羽死前也曾言‘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看来你的脑袋将来一定值个好价钱。” 朱高煦听了这话,不怒反喜。 所谓‘羽之神勇,千古无二’,唯有南北朝时马槊绝世的高敖曹能与之相媲美,拿这两个人去对比某个武将,无疑是对其人极大的赞美。 朱高煦复又问道:“为什么要刻在粪坑压坑石上?这不是遗臭百年吗?” “成王败寇,败寇遗臭百年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朱高煦一时语塞。 果断拒绝了大胡子的越狱邀请后,姜星火回去好好睡了个回笼觉。 开玩笑,自己马上就可以死了,离自己大功告成又近了一步,为什么要越狱? 越狱成功了,自己又要浪费很多时间;越狱失败了,算自己故意求死怎么办? ............ 正午,老歪脖子树下。 盘算着离死期又近了一步的姜星火心情大好,甚至主动出来指点江山。 照旧是先啃了大半块瓜。 “姜先生,上次那个棋盘摆米究竟是怎么回事?俺还是不懂。” 面对智力明显不够的学生,姜星火也不生气,选了个位置躺好,随后给大胡子解释了一番。 朱高煦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俺就说吧,留着生这么多崽子有什么用,不如让俺带兵出征,直接都砍死算了。” 姜星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一个南军骑将,今上怎么会让你带兵出征?咋的,你叫徐辉祖?” 朱高煦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旋即又问道。 “那既然没法杀光,姜先生说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隔壁正在偷听的朱棣精神一振。 来了! “呵呵,除了取消宗室最低等级、给诸藩找茬,朕就不相信你姜星火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朱棣单手扶着桌角,另一只手叉在腰上,眯着眼睛,静静倾听。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聆听,每天都要从姜星火的讲课中获得新鲜的灵感。 而墙壁对面的姜星火却不急不缓,只是说道。 “解决供养宗室压力的办法其实很简单。” “无非就是两条。” 隔壁的朱棣闻言,一丝笑意不仅爬上了眉梢。 朕还以为你姜星火是什么天纵之才,原来也仅仅是跟道衍水平差不多啊! 就这?就这? 当然,朱棣没有想过,如果一个人能在他心里智谋跟“黑衣宰相”相提并论,那这个人是不是已经是当世无双的水平了...... 然而姜星火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朱棣的笑意凝固在了眉梢。 第九章 二虎竞食之策 “先讲第一条解决办法。” 姜星火躺着打了个哈欠,问道:“高羽,你是在南军里当过将军的,当时南军里面分发赏赐是怎么发的?” 朱高煦当然不知道南军怎么分发赏赐,但是不耽误他根据自己的常识随口瞎编。 “基本的规则,自是按不同士卒、将佐的功劳和地位来分发,立功大的,平日里辛苦肯干的,就多发一些;立功小的,平日里偷奸耍滑的,就少发一些。” “再者就是多照顾照顾跟自己亲近的人,最后看看有哪个身后的关系、山头需要顾虑,额外给予其一点关照,大体上做到上下没话说,也就完事了。” “是真的上下没话说,还是上下不敢说?”姜星火轻笑着问道。 朱高煦挠了挠头,却也诚实:“便是有不满,也是埋在心底没法说的。” “那这些士卒将佐,如果对分发的赏赐有不满,他们怨恨的对象是谁?” “自然是我,因为是我根据战功、亲疏、背景,来分发的赏赐。” “这不就得了!” 姜星火一拍朱高煦的大腿。 “这跟解决供养宗室压力的办法有什么关系?”朱高煦颇有些不解。 “当然有关系。” 姜星火沉吟片刻,换了种对方能听懂的说法,解释道。 “按一门名为《管理学》的学问来说,俸禄,也就是按时发的钱,叫做保健因子。 保健因子获取稳定且门槛低,无论发多发少,都会让人认为是其理所应得的,只是‘没有不满意’,而非‘满意’。 但是一旦保健因子下降,领取者的情绪就会快速转变为‘不满意’。 所以,保健因子应当仅仅让其用以满足基本生活需求即可,而追求更好的生活,需要另一种因子,也就是激励因子。 赏赐,就是激励因子的一种,也就是这笔钱有没有或者有多少,都不是固定的,获取不稳定且门槛高。 也正是因为其不固定性,极容易引起群体内部的竞争,继而导致领取者在获得激励因子金钱奖励的同时,产生战胜他人的愉悦感,和巨大的‘满意’。 这是一种会令人上瘾的感觉,将促使领取者未来继续保持并变得更好,以免失去当前在群体中的排序位置。” 隔壁的朱棣若有所悟。 姜星火说的极有道理,简直就是直指问题的本质。 俸禄这种东西,每个月都有,大家还都一样,很容易就会让人产生“这就是老子应得的”这种感觉,不会珍惜也不会感激,因此标准定的太高并不是什么好事。 而赏赐则不一样,如果规则公平,你做的不好就是没有,而做得好的人,会受到巨大激励。 朱棣忽然想起来史书中的一条计策,用来形容姜星火的第一条解决办法再合适不过了。 ——二虎竞食!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有些悸动的心,静静地听下去,等待姜星火讲解如何实现他的解决办法。 “这套理论,放在当前的宗室供养问题上,就很容易能套用出解决办法。” “首先,为了避免未来供养宗室成本过高,导致国运缩减的问题,必须在宗室制度本身上做文章。” “宗室等级,需要从八级缩减为六级,并且基础俸禄全部减半,从第七级开始,则自动移除宗室身份。” “如此一来,哪怕未来宗室人口数量上涨,依旧不会对大明财政造成太大压力。” “同时,宗室供养不应是养猪式供养,而是应当在保障其温饱的情况下,让其有事可做,否则人一旦无事,就会思变思乱。” “具体做什么,待会儿第二条解决办法会提到。”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公共管理政策的设计,需要刚柔并济,如果说上面的这些是大棒,那下面就是萝卜了。” “缩减俸禄,也就是保健因子,必定会导致宗室成员不满。” “而回到该政策的设计的目的—— 通过奖励诸藩来和平解决削除兵权的同时,使宗室供奉制度不会对未来大明财政产生灾难性影响。” “下面就是最重要的激励因子部分。” “每年,朝廷应当给诸藩设立一个总数额看起来极大的‘年终赏赐包’。” “这个‘年终赏赐包’的总数额不是固定的,而是根据国家财政的某个比例来浮动......至于为何这样做,待会儿第二条解决办法会解释。” “而某个藩国获得的‘年终赏赐包’的数额大小,由朝廷根据对该藩国的审核结果来发放,包含‘生育率、稳定率、贡献率’三个评价维度,共分为优秀、合格、较差共三个档次。” “具体到该藩国的某个宗室成员,则由上级宗室、平级宗室、下级宗室,根据包含‘忠国、孝悌、爱民、敬业’四方面的表现,来核定其在该藩国宗室成员中的具体排名来发放。” 听到这里。 隔壁的朱棣顿时从刚才靠着桌子叉腰的悠闲姿态,变成挺直身体,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的石墙。 乍一听,虽然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但真的可行吗? 可仔细琢磨片刻后,朱棣觉得可行! 越琢磨,越觉得可行! 毕竟朝廷现在有了个明确目标——和平削藩的同时,尽量减少宗室俸禄对未来大明的压力。 这是个必须解决的问题,而且这件事必须解决,否则在两百年内就会出大麻烦,直接影响大明的国运。 本来,朱棣现在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搞什么新政策。 所以在这件事上,朱棣已经打算采取道衍的办法。 也就是取消宗室保底,减少宗室等级,可以放弃宗室身份。 这种制度方面的小修小补,跟之前相比无疑是可以减少朝廷的宗室供养压力的。 但跟姜星火的办法一比,说句不好听的。 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减少宗室供养压力这块,姜星火一把40米屠龙宝刀下去,直接把俸禄切了一半,等级砍了四分之一,如此一来未来大明朝廷的财政压力急剧减轻。 而更绝的,是这个“年终赏赐包”! 朱棣一度怀疑,这简直就是神仙才能想出来的主意! 跟财政百分比挂钩的支出,这样做看似跟固定数额没有太多区别,实际上却可以极大地增加大明财政的弹性。 赋税收入不好的年头就少发一点,好的年头就多发一点,不像是固定俸禄那样,不管大明朝廷的财政情况如何,都得支出这笔固定的钱。 这在某些极端情况下,无异是可以极大地缓解大明财政压力的。 如果遇到了大面积的水灾、旱灾、蝗灾,就是救命钱! 而藩国和宗室成员不同的评价标准,更是绝了! 第十章 君不见 藩国所获得的“年终赏赐包”的评价标准,是生育率、稳定率、贡献率。 也就是说,生育率越高的藩国,在这项首要评价上的得分也就越低。 前三代大明宗室本身俸禄就高,生活很富裕,不介意多几个一些子嗣来共同分享“年终赏赐包”。 但到了第五代左右,随着藩国宗室数量的增长,藩国与藩国间为了竞争,肯定会互相内卷来合理控制多余子嗣数量。 如此一来,朱棣甚至能够想到,减少宗室等级之后,用多生娃多领俸禄的手段来薅朝廷羊毛的事情,都会基本杜绝。 毕竟,在基本满足子嗣传承需求下,你生的多,就代表你给整个藩国都拖后腿了! 没有了宗室成员普遍性的超额生育,朝廷在宗室俸禄上的支出,自然会处于一个合理范围。 姜星火这是用制度和人性去动态调控,而不是如道衍那般单纯地用制度来限制。 宗室即便是有怨恨,也不会怨恨到朝廷和皇帝的头上。 想通了这些关节,朱棣长舒了一口气。 朱棣的眼神中满是震撼,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原来,施政竟然能够如此拿捏人心,用人去制约人,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却不用背负任何怨恨。 这简直匪夷所思! 朱棣不得不承认,这个姜星火的治国理念,真的非常特殊。 这种“人性操控”竟然可以玩出花来,在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可遇而不可的绝世奇才!” 朱棣的望向隔壁的目光,开始变得炽热了起来。 而至于稳定率,朱棣可以理解,就是藩国内的稳定水平。 这个评价标准也非常有意义,可以让藩国自觉地减少宗室成员违法犯罪、欺压百姓的事件,否则百姓一旦不满,反馈到朝廷耳朵里,稳定率的评价就会下降。 贡献率,朱棣却不甚明白,想来姜星火待会儿会继续讲解。 对于藩国的三个评价标准,朱棣认为,基本上是完美的! 而对于宗室成员的四个评价标准,以及独特的评价排序方法,朱棣更是拍案叫绝! 是真的拍案,把身后侍立的纪纲都吓了一跳。 朱棣笑吟吟地扭头问道:“纪纲,你觉得这种对人的评价排序方法如何?” “这姜星火设计制度、拿捏人心,实在是让人叹服......用上司、同僚、下属三个方面的人来综合评价,这样相对公平公正,即便是自己的排名靠后,也怨不到朝廷头上,只会对其他参与评价的宗室成员不满,真是绝了!”纪纲心悦诚服道。 “便是如同囚徒隔开审讯一般的道理。”朱棣敲了敲桌子,“朕觉得这个法子不错,今年就先从你们锦衣卫开始吧,辛苦大半年了,到年底让他们互相评价排个序出来领赏赐。” 纪纲大喜道:“谢陛下!” 而隔壁传来的话语,更是让朱棣打起了精神。 “刚才讲的,是第一条解决办法。” “接下来要讲的则是第二条解决办法,与第一条解决办法相辅相成。” 还有第二条解决办法?还是相辅相成? 这姜星火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多好办法? 而每一项,都足以解决大明面临的现实问题。 简直就是天生圣人一般! 朱棣顿时精神大振,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老歪脖子树下,姜星火亲手拿着手里的一大块西瓜给朱高煦做示范。 姜星火指着手里这一大块西瓜比喻道:“如果把大明一年的赋税收入比作这个块西瓜,那是不是分给宗室后的部分就是这样?” 随后姜星火掰了其中的一瓣出来拿在另一只手上,而原先手里剩下的西瓜就显得不太多了。 “既然‘国家财政收入’这个西瓜的总量是不变的,我分给宗室一部分,分给官员的、军队的,是不是就少了?” 看着眼前姜星火手里的三瓣西瓜,朱高煦点了点头,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那你有没有想过,‘国家财政收入’这个西瓜其实是可以做的更大的?” 朱高煦有些不解,他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问道:“姜先生,您既然说这块西瓜就是大明的赋税收入,而大明的赋税收入是基本固定的,最多有一些上下浮动,可如何能让西瓜做的更大呢?” 姜星火没有回答他,而是劈手从他的手里抢了一块西瓜过来。 “明白了吗?” 朱高煦一愣:“抢别人的?” “对。” “可是大明不是骑在马上驱赶牛羊就能远征的蒙古人,想要抢别人的财富,要出动军队,要准备民夫辅兵,要千里迢迢持续供给补给,周围又都是穷国......先不论能不能打赢,就算是打赢了,恐怕抢到的东西,还不如花费的多吧?” “你说得对。” 姜星火把手里抢来的西瓜还给了他,随后又把朱高煦推出了树荫,夏日灼热,让在阴凉里待了半天的朱高煦一时有些受不了,而他旁边就是放着的几个西瓜。 “现在我手里有叶子,叶子能给你遮阳,你手里有很多西瓜,但是没有遮阳的叶子,你愿意用手里的西瓜换吗?” 看着姜星火手里的叶子,朱高煦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他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姜先生的意思是,地域不同,物产不同,而在此处价格极贱的甲物,可以在异域里换来彼处价格极贱的乙物,双方都觉得赚了,因此达成了交易,而姜先生拿到了对于您很有价值的西瓜后,手里的西瓜就变多了。” 姜星火用一片树叶,换来了朱高煦手里的一瓣西瓜后,问道。 “正是如此,那我问你,我们之间动武了吗?没有动武,我是不是用贸易达到了同样的效果,做大了西瓜?” “确实如此......” 朱高煦呆了呆,但旋即就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姜先生,既然贸易能够把‘国家财政收入’这个西瓜做大,历朝历代那么多聪明人,就没想到过吗?” “当然想到过,甚至还实践过。” 看着朱高煦疑惑的眼神,姜星火用一种朱高煦从未见过的神色低沉吟道。 “君不见,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见,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君不见,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第十一章 郑和开航母 姜星火又恢复了懒散的咸鱼状态,躺下拍了拍西瓜,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 “强汉盛唐,不惜穷兵黩武也要控制西域,莫不是为了那条自东方通向西方的丝绸之路。” “谁掌握了丝绸之路,谁就可以与遥远的西方进行陆上贸易,国家财政收入就会有了新的来源,就会拥有数不尽的财富,而有了财富,君王就不用受困于那点可怜的,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身上扣出来的田赋。” “当然,无论是强汉还是盛唐,最终都失败了......这里面还涉及到《国运论》的核心,以后再讲。” 《国运论》? 朱棣暗暗皱眉,在心底记下了这个名词。 “总之,陆上丝绸之路所途径的地带,太过荒凉,也太过遥远。” “有多远?”朱高煦好奇地问道。 姜星火想了想,解释道:“从路程上来算你可能难以理解,从时间上来算你就知道了......就比如元朝有一个名叫马可波罗的西洋人,在陆地上走了整整四年才到达元大都,受到了元世祖的接见,还在中国待了十几年。” 隔壁朱棣闻言吩咐道:“纪纲,去查一下,马可波罗此人是否存在,若是存在,经历是否属实?” 而这边的朱高煦则沉吟道:“姜先生,现在北元未灭,帖木儿汗国雄踞西域,丝绸之路,怕是走不通了。” “可以走海路。”姜星火很肯定,“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从宋朝开始,就可以由海路代替陆路,抵达丝绸之路的终点了。” “宋元两朝,明州、泉州、广州等造船业中心均制造大型海船,水密隔舱、多层舷板、龙骨结构这些技术都已成熟......甚至不夸张的说,如果朝廷愿意,批量制造容纳上百人生活的远洋船只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郑和开万吨航母当然只是调侃,事实上来看,就如红衣大炮实心弹糜烂数十里一样,明代的笔记多有夸张成分。 但无论如何,哪怕仅是以停滞的眼光来参考宋末到元末的造船技术,大明具有批量制造五百到一千吨级的远洋风帆船只的技术储备,是完全没有任何争议的。 “事实上,未来永乐帝一定意识到,想要完成‘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盖世功业,只有扩大财富来源这一条路可走......永乐帝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需要的财富也太多了,他一定会派规模巨大的船队下西洋。” “当然,永乐帝下西洋,只是为了给自己要做的功业提供必需的财富,不可能愿意与其他阶层共享,如此惊人的财富被皇帝独吞,这种模式也注定不能长久,必定是人亡政息的事情。”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当姜星火的这八个字在朱棣耳边响起时,朱棣仿佛感觉到了他久违的热血又沸腾了起来。 打赢了堪称“逆天翻盘”的靖难之役,登上皇位的朱棣,人生在某一个瞬间,失去了目标。 这种失去目标,不是朱棣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恰恰相反,作为皇帝,他想做的事情,他应该做的事情,他不得不做的事情,非常非常多。 计划中的迁都、消灭北元,当下的平定政局、杀光建文余党,未来的治理国家、永乐大典等等。 但越是做事,越是忙碌,朱棣反而有些茫然。 自古以来,英雄豪杰无不想要建功立业,封侯拜相! 而他朱棣已是人间帝王,更是唯一在大一统王朝造反成功的藩王,他还有什么目标呢? 朱棣曾经想过,如果说自己有一个可供参考的人物,那也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了。 同样是开国皇帝的非嫡长子,同样是军事能力当世第一,同样是得位不正背负了污名。 而朱棣和唐太宗李世民的区别,也就是李世民证明了自己执政的能力,而朱棣还没有。 而今天,在诏狱里,姜星火的八个字点醒了他。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他朱棣要做的,不是追平李世民,而是文治胜过唐宋,疆域远超汉唐! 这才是他的目标啊! “男儿当如是!” 朱棣拍案叫绝:“纪纲,斟酒来,这八个字,便当浮一大白!” 几杯烈酒下肚,朱棣的思绪也完全沉浸在刚才的话语中。 他似乎隐隐约约地抓住了些什么...... 想要完成“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功业,靠唐太宗时那样自然恢复休养生息,或者是汉武帝时那样压榨百姓穷兵黩武,肯定是不行的。 压榨饱经战乱的百姓没有任何意义,扣田赋能扣多少银子出来?百姓早就成穷鬼了。 朱棣当然清楚丝绸之路的意义,但自唐朝以后,陆上丝绸之路就渐渐落寞,海洋贸易也确实成为了获取额外巨量财富的唯一途径。 所以,想要完成盖世功业,就要下海! 英雄所见略同! 如今北元和蒙古帝国分裂出的其他汗国,依旧占据着丝绸之路,而朱棣为了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正打算派人效仿宋朝与元朝,走海路向西,进行规模巨大的官方贸易。 姜星火,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可听姜星火的说法是,自己独吞下海的财富,注定不能长久? 朱棣不悦地咧了咧嘴角,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隐藏的情绪开始不自觉地表现出来。 墙外,朱高煦忍不住问道。 “姜先生,不是讲‘如何解决供养宗室’吗?为何转移到了‘大明的海洋贸易’上去了?” 姜星火不急不缓地解释道。 “因为这两个问题是息息相关的,供养宗室的核心问题在于‘在俸禄不变的情况下,持续增长的宗室人口数量导致国家财政产生巨大压力’。” “而这个核心问题,光靠第一条解决办法里的减少俸禄、缩减等级、制度调节等等,是无法完美解决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做增量计算而不是存量计算。” “想要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就要进行海洋贸易,明白了吗?” “但大明疆域广阔,农耕文化已经深入到了百姓的骨髓里,即便是沿海地区在宋元两朝尝到了海外贸易的甜头,可作为中国作为历史悠久的古老文明,从没有丢掉过耕耘的习惯。” “所以,从本质上讲,大明其实依然保持着农耕文明的保守性。” “而海洋贸易最大的敌人,就是根植于农耕文明产生的士绅阶层。” “反过来讲,供养宗室要扩大财政收入进行海洋贸易,进行海洋贸易又何尝不需要宗室阶层的力量?” 在隔壁听课的朱棣,举起酒杯的手,愣在了半空中。 第十二章 大明不可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 事实上,对于海外的认知,明代的统治阶层并非一无所知。 相反,由于蒙古帝国的大征服,无论是彻底贯通的亚欧大陆桥,还是从大元到马鲁穆克时断时续的海上联系,都已经为持续了上千年的东西方贸易提供了重新认识彼此的机会。 蒙古人、色目人、西洋人、波斯人......这些人在元末的南方都是司空见惯的存在。 因此,关于海洋贸易的巨大利润,大明的高层是一清二楚的。 朱棣非常清楚放开海禁的阻力,不仅源于朱元璋的祖训,更重要的是朝廷担心海外贸易会使农民离开土地,从而造成大明社会的不稳定。 直白点说,放开海禁首先损失的是以文官为代言人的大明士绅阶层的利益。 如何对抗士绅阶层对海洋贸易的抵制?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待着姜星火给他指明隐藏在迷雾中的道路。 姜星火捋了捋自己的思路,缓缓说道。 “你也知道,从宋末以来地方上就有许多‘士大夫’阶层,他们拥有着大量的土地田产,而蒙古人的包税制,则让他们的土地兼并愈发肆无忌惮。 这些人在大明开国之后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明的士绅阶层,而且他们分布广泛、无处不在,影响力极为庞大......在乡野中有威望,与地方官员相互勾结,他们垄断了土地,控制了人口,掌握了舆论导向,甚至控制了下层科举考试的考题。” “这些士绅不仅仅是地主还是学阀,这就导致了士绅与文官,基本是衍生与被衍生的关系,是一股盘根错杂的力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斩断。” “大明太祖高皇帝登基之初,对这股力量采取了削弱措施,一方面清查土地兼并,一方面打击贪腐......在此过程中,这些土地兼并者的地位急剧下降。” “而另一方面,太祖高皇帝在这个时候开始扶植新的阶级,在这片土地上,新的军功权贵阶层渐渐崛起。” “这些如同昔日北周隋唐的关陇门阀一般的开国勋贵武臣,掌握了大量的财富和权柄,逐步压过了旧有的土地兼并者,甚至掌握了朝堂的话语权。” “这时候,士绅文官便成为了皇帝和勋贵武臣共同的敌人,士绅文官与新崛起的勋贵武臣,展开激烈的交锋。” 朱高煦听得入神,不由地问道:“那姜先生觉得士绅文官和勋贵武臣,到底谁能胜出?” “士绅文官。” 姜星火干脆答道:“最多再过五十年,勋贵武臣就会彻底失势......再过一百年,勋贵武臣见了士绅文官,就得下跪舔靴子。” 怎么可能?! 朱高煦有些不可置信,无论是洪武朝的开国勋贵,还是如今永乐朝的靖难勋贵,权势气焰可都是稳压文官一头的,文官根本无法与其相抗衡,是典型的武夫当国时代。 可是姜星火竟然告诉朱高煦,士绅文官能够赢得更长远的胜利? “为什么?”朱高煦大惑不解。 “因为大明不可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但却必须重复每三年一次的科举。” 轻轻一句话。 好似于无声处听惊雷。 “啪!” 朱棣手中一直捏在半空的酒杯,掉落在地。 精致的瓷杯迸溅在地上,成了一片片不规则的碎片。 来不及收拾,甚至来不及擦拭被瓷片划伤的皮肤,在朱棣身边旁听的纪纲,陷入了跟朱棣同样的呆滞。 纪纲是秀才出身,他同样被这句话,深深地震撼了。 良久,朱棣方才默默地重复着。 “......因为大明不可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但却必须重复每三年一次的科举。” 很简单,也很直白的道理。 功勋武将们早晚都会老去,而将门犬子的概率远大于将门虎子。 名将都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不是在公侯伯府上娇生惯养出来的。 而士绅文官们,却注定会将知识一代代传承,将书籍一代代批注,越积越厚。 朱棣忽然产生了强烈的紧迫感。 他觉得,自己在位的时候如果不做些什么能对大明产生根本性改变的事情。 那么大明的未来可能就会如姜星火所说。 他爹朱元璋和他朱棣两代人,扶持起来对抗士绅文官的勋贵武臣,将渐渐腐化、堕落,最终沦为文官靴下的踏脚石。 而失去了勋贵的支持,诸藩又被养猪。 到时候大明的后世皇帝能依靠谁呢? 外戚?还是宦官? 可是自己又能做什么? 朱棣蓦然想起姜星火不久前在讲“三条救命线”时提到过的那个词。 ——时代局限性。 自己似乎处在一片茫茫然的大雾中,只能看到眼前的几步,自己哪怕拼命奔跑,哪怕竭尽想象,却无法得知大雾外有什么。 或许是幽冥地府,或许是洞天福地。 而姜星火,就是那个能高高地站立于天上,用俯瞰一切的视角,来告诉他未来会发生什么的人。 墙对面,朱高煦沉吟了半晌,最终问道:“既然士绅文官早晚能够取代勋贵武臣,那有什么办法避免吗?” “有办法。”姜星火点头道。 “所有的问题,都要绕回到我们最初的话题。” “宗室供养问题的第二条解决办法。” “海外贸易如此巨大的利润,光靠皇帝一个人,注定是人亡政息。而即便是捆绑上所有宗室,也就是倾大明皇室之力,也显得有些不足。”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皇帝、宗室、勋贵,一起出钱,进行规模巨大、报酬丰厚的海外贸易。” “这也是解决农耕文明‘内卷化’趋势的解题思路......这个问题我同样会在《国运论》里讲。” 又是《国运论》! 朱棣深深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形象一点比喻,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与其由亲缘关系构成的宗室,以及由功勋关系构成的勋贵武臣,是由内致外组成的两个同心圆,皇帝就是那个中心点。” “而在此时的大明,只有他们利益一致,方向一致时,所发挥的力量才能对抗传统的士大夫,也就是如今的士绅阶层。” “否则,大明一旦失去英武进取的皇帝,诸藩开始养猪,勋贵开始武嬉,大明就将彻底失去对抗基于农耕文明而产生的保守的、注定抵制海外贸易的士绅阶层,又将回到《国运论》的王朝周期律里!” 第十三章 国运论的疑问 “办法很简单,下西洋要造船,要水手,要军队,需要很多的钱。” “而这个钱,由皇帝带头,让所有宗室都出份子钱,勋贵则按爵位等级出钱。” “一开始,可能会有人不愿意,但现在无论是宗室还是勋贵,看着皇帝的面子上,都不可能不出这份钱。” “甚至于,为了讨好皇帝,哪怕认为这份钱是皇帝想要揣进自己的口袋,他们也会攀比争抢着出钱。” “而只要一次满载而归,只要他们分到一次比本钱多得多的利润时。” “他们就会不需要任何人游说,自动全力以赴地加入到下西洋的事业中。” “如此一来,就可以把固有的稳定的某个利益阶层,转化为海洋贸易的坚定支持者。” “而贸易这种事,是随着本钱的增加越滚越大的!” “大明的丝绸、瓷器、香料,卖往极西之地,统统都是天价!” “只需几年,大明就可以从海洋贸易中掠夺远超田赋无数倍的财富!” 拨云见日! 朱棣顿时恍悟,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油然而生,因饮酒而有些微微涨红的脸上,更是肆意地透出了笑意。 如何实现自己心中的盖世功业,这个问题朱棣早已经思考过无数遍了,只是在这个时代,受困于所谓的时代局限性,他根本找不到答案罢了! 既然基于农耕文明的田赋,无法满足他成就盖世功业所需的耗费,那就另辟蹊径,用海洋贸易,来助他成就千古一帝! 而自己的力量不足,就捆绑上宗室,捆绑上勋贵! 如果所有宗室和勋贵都上了他的大船,那就算是以耕读传家的士绅阶层再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根本不用皇帝暗示,那些得到了海量利益的宗室、勋贵,就会成为皇帝最坚定的支持者,去跟士绅文官对抗。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开海决策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自然会有越来越多的士绅文官也踏上这条大船。 而士绅文官,也自然而然地会从中分裂为开海派和禁海派,互相内斗都来不及,怎么会掣肘皇帝、宗室、勋贵的行动? 到时候,大明将成为世界上最富裕,最强大的国家。 有了钱,他朱棣想修多少书就修多少,想怎么打北元就怎么打!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这个刚刚还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朱棣忽然觉得,竟然离他如此之近! 朱棣猛然站起身,激动地连声赞叹。 “姜星火,绝世奇才也!” 同时,隔壁的朱高煦也恍然大悟地说道:“姜先生,俺悟了!” “说说看。” “所以,第一条调整宗室供养制度,和第二条海外贸易,根本就是您说的‘相辅相成’的关系,是也不是?” 不待姜星火回答,朱高煦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了下去。 “调整宗室供养制度,是为了减轻未来大明朝廷的财政压力,而其中诸如‘藩国贡献率’,便是让各个藩国互相比较、竞争,看谁在海外贸易中出的钱多、人多,做的贡献大;而‘宗室成员的敬业方面’,便是看这些宗室成员在参与海外贸易的时候,或者是在皇庄等地方任职的时候,做事认不认真,对不对?” “正是如此。”姜星火欣慰地点了点头。 另一侧的朱棣则有些惊喜。 一方面,是回过头看,同样搞明白了评价藩国时的‘贡献率’和评价宗室成员时的‘敬业’是怎么回事,惊喜于姜星火设计制度时,竟然是如此地环环相扣,一步不差。 另一方面,则是惊喜于,自己的这个傻儿子竟然开窍了?要知道,小时候可是拿鞭子抽都不去读书学道理的,只知道舞枪弄棒,姜星火竟然能把这石头一样的傻小子点拨开窍,可真是太厉害了。 “削藩的事情,俺算是弄明白了。” “敢问姜先生,您三番几次提到的《国运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朱高煦的提问,朱棣的心中,也升起了浓浓的好奇心。 似乎......这个《国运论》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这个回头再讲,我可以先给你提两个问题,你去做一些思考,带着你思考的结果再来听课,效果会好得多。” “姜先生请问。” 干过百万军中取敌方大将首级的朱高煦,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姜星火,此时却恭谨无比,仿若一个等待私塾先生开蒙的孩童。 “为什么会有‘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现象一遍遍在中华大地上重复?历代王朝寿命普遍不超过三百年?一代一代王朝更替,真的是五德相克天道循环吗?” “为什么王朝开创之初总是君王英明,历经两到三代帝王往往能达到国力顶峰的盛世,而接下来便是数代君王昏聩无能,最终权柄操于外,直到亡国?” “这两个问题,你好好想一想,下次讲课时再告诉我你的答案。” 随着放风结束的哨声响起,隔壁再无动静。 朱棣却屏退了密室里的两名文书小吏,坐在椅子上,用指节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扶手。 朱棣垂眸看着书案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今天姜星火讲课内容的纸张,陷入了沉思。 今天,他受到了极大的思想冲击。 朱棣在陷入迷雾很久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和达成目标的方法,同样,也带来了新的困惑。 王朝更替、王朝寿命,究竟是为什么? 或许该把今天的事情和姜星火提出的问题,带去大天界寺跟道衍大师聊聊了。 良久之后,朱棣整理好了今天的收获,方才抬头看着纪纲。 “刚才那两个人......” “微臣明白!” 纪纲神色肃然。 这两名文书小吏,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秘密,注定无法活着走出诏狱了,而他们的家人,纪纲会予以照顾。 人命,在上位者眼中,一文不值。 更何况朱棣这种征战半生,杀人无数的马上天子眼里。 但出乎纪纲预料,朱棣一边亲手把书案上的纸张拢在一起,一边随口道。 “明天让他们继续来。” 第十四章 解缙献图 大天界寺依旧是那么的静谧美好。 远远就能看到,天王殿中有不少善男信女,正在焚香祈福。 “大师!” 忽然,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名小和尚飞奔了过来,对着正在与朱棣对弈的道衍说道:“大师您快去看吧!” “哦?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我说不清!大师快随我来!” 朱棣刚从诏狱回来,此时心情大好,示意道衍不用管他。 听小和尚语气似乎很急促,平静状态下甚至显得有些慈眉善目的道衍,跟着小和尚走下钟楼,微笑道:“阿弥陀佛,慢些走,莫要摔倒。” “多谢大师提醒。” 那小和尚恭敬地点头后,立即转身向前跑去。 道衍跟随在后面,口中轻念佛号,脚步却没有任何停顿。 当二人来到正佛殿时,不少香客都已经围拢在那里,议论纷纷。 “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请让一让……” 道衍双手合十行礼,随后从众人中间穿梭而过。 等他站定抬眼望去时,神色不由得微微一怔。 却见一身官袍的著名才子解缙正拿着一根绳子,测量墙壁上的尺寸,怀中还抱着一张卷轴。 而地上则是被撕毁的佛门画卷。 “大师,您可算来了。这人实在太过分,竟敢如此无理,将大师所绘的佛土给撕毁掉了。” “唉!真是不识好歹,我大天界寺乃是缘法之处,怎容他如此胡闹。” 周围的香客见到道衍出现,立马七嘴八舌的指责起了解缙,并且对其怒斥连连。 在劝散了诸位香客后,道衍关上了天王殿的大门。 “解侍读这是做什么?!” 道衍本以为,像解缙这样的聪明人应该不会犯如此低级错误才对,毕竟,解缙虽然是太祖高皇帝看中并留给建文帝的文臣,可眼下早已是江山易主。 解缙一个城破投降时靠站队混来的侍读,如何敢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 受到众人指责的解缙却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只说道:“道衍大师,解某觉得自己的这幅画,倒是更适合挂在这里呢。” 道衍三角眼微微眯了起来,手中念珠转动,语气淡漠。 “陛下在老衲这里不假,解侍读若是想在降臣里出个挑,也委实犯不着如此行事。” 解缙生来性情傲慢仰慕权势,但也终究晓得“黑衣宰相”的分量,知道自己小打小闹不会让道衍计较,但若是再折腾下去,自己反而得不偿失。 因此解缙反倒前倨而后恭,长身一礼后诚恳说道。 “让道衍大师见笑,解某急于求见陛下却被锦衣卫阻拦,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大师海涵。” “跟老衲过来吧。” 道衍点了点头,黑色的袈裟在天王殿投射下的光线中,泛起阵阵微尘。 守在钟楼外围的锦衣卫们,见刚刚被驱赶出去的解缙又被道衍大师亲自带了回来,不由地有些诧异。 解缙昂首挺胸,本想轻哼一声,最后却硬生生忍住,夹着腋下的画卷,便随道衍登上了钟楼。 解缙缓步登上钟楼,正窥见朱棣凭栏远眺的背影。 朱棣今日也穿了一身燕居常服,仅用一根白绳束着腰,没有故作高深地负手,而是就如同游客参观一般,一双有力地大手放在了栏杆上撑着身体。 看不出皇帝心情好坏,解缙倒也从容,放下卷轴后俯身行礼。 “臣侍读解缙参见陛下。” “起来吧,什么事?” “臣近日偶得佳作一幅,想献予陛下。” 朱棣转过身微抬下颌,示意解缙不要兜圈子。 解缙把准备好的说辞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面上却丝毫不变,依旧是恭谨地展开画卷。 只见画卷上是一只白额回首望身后幼虎,情状甚为亲呢。 解缙当即吟诗道:“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朱棣听了这首诗,却是有些触动。 前段时间因为立太子的事情,大皇子朱高炽和二皇子朱高煦闹得很僵,朝臣们也出现了站队的迹象,这让朱棣龙颜大怒。 二皇子朱高煦不知道是真耍脾气还是大智若愚,自己嚷嚷着进了诏狱。人家都自己进去了,朱棣不但无法罚他,反而隐隐有愧。 而大皇子朱高炽自是个宽仁的性子,上表请了闭门思过,朱棣也允了。 如今过去了一个月,解缙揣摩着朱棣怒气基本泄了,方才来了这么一出。 解缙的本意自然是想把他倾向的大皇子朱高炽给救出来,当初朱棣问他立储的意见,解缙明确支持的大皇子,但这幅画也有二皇子做个说辞,免得被诘问是不是结党营私......总之是心思玲珑的紧。 “你倒是个有心的。” 朱棣单手叉着腰,点了点解缙,旋即说道:“朕这些日子批阅奏折,也着实有些乏了,刚跟道衍大师商量了一下,文渊阁需要几位学士替朕分担分担......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再加上你,明白了吗?” 解缙闻言一怔,随后就是大喜。 成为皇帝的秘书,帮助皇帝处理奏折,这可是通天的路子! 解缙方要谢恩,朱棣却似是想起了什么,复又说道:“解侍读,你是大明最出挑的才子,文章练达、才思机敏。洪武朝时太祖高皇帝便甚是赏识你,朕曾亲耳听闻太祖高皇帝跟你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如今朕正好遇到一点事,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也与朕知无不言吧。” “臣定当如此!” 朱棣踌躇几息,干脆把姜星火所说的削藩第一点后遗症,也就是所谓朱元璋留下的“三条救命线”先讲了出来。 朱棣自然是要扫平漠北的,这件事不过是他的一个引子,想法便是接着解缙这位天下闻名的才子,来横向对比姜星火一番。 “臣昔年上书太祖高皇帝《太平十策》,便言‘近世狃于晏安,堕名城,销锋镝,禁兵讳武,以为太平,一旦有不测之虞,连城望风而靡’,两河中原山东诸多名城大邑倾颓,确有危害,这番话语也是知兵的中肯之见,臣是认同的......当然,天下知兵者,莫过于陛下,全凭陛下定夺。” 朱棣对解缙的马屁不以为意,他本就是实打实地当世第一名将,朱棣又将削藩的第二点后遗症,也就是宗室供养问题抛了出来,等待着解缙的答案。 第十五章 不就是想立二皇子为储君吗? 解缙听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答道。 “此事臣于《太平十策》亦早有建言。” “哦?说来听听。” 解缙朗声道:“周朝之所以长久天下而为后世共知,便是因封建诸侯而少其他,此乃万事不易之论。” 听完第一句话,朱棣心里当下就明白他爹朱元璋为啥夸了解缙,然后就让他回家十年再来了。 这都离周朝两千多年了,合着解缙这番恢复周礼的离谱理念还坚持着呢。 解缙依旧在滔滔不绝。 “诸王所分封的地方,应当遵循古代诸侯的制度礼节,选择贤能的人作为相国来辅助。而只有世子才能袭爵,庶子十岁以上的,就应该在水陆都会山川要害之处别封一县。这样十年之间,州县将尽为侯国,而天下诸侯皆陛下兄弟子孙矣,大明岂不似万年磐石般坚固吗?” 朱棣额头的血管已经开始跳了。 朕这边打算和平削藩才选择给宗室加俸禄,到了你这里,就成了建议朕要全面恢复封建的意思了?! 朱棣权当他腐儒空谈,方才强压下心头不满。 可人就怕对比。 如此一来,朱棣想想姜星火的超远洞察,再想想姜星火给出基于现实情况解决问题的绝妙计策,那种拿捏人性的高超设计,朱棣心头就难免对书生意气的解缙不屑一顾了起来。 “画,朕留下了,解侍读先回去吧。” 解缙告辞后,朱棣显得有些烦躁地说道。 “这个解缙,平日里看着还挺机灵,可这说的都是什么话?脑子里装的是青铜器吗?” 朱棣迟迟没有听到道衍的答话。 当朱棣转头看到全程坐在蒲团上观摩棋盘,一言不发的道衍时,却忽然醒悟。 道衍嘴角的笑意,都快憋不住了。 “好啊!这个解缙装傻,跟朕耍心思呢!” 朱棣心思电转,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中午在诏狱里姜星火带给他的快乐,马上就被解缙给他偷偷喂屎的恶心感代替了。 只有世子才能袭爵! 解缙的建言明面上是回答朱棣提出的宗室供养问题,可实际上,还是在用礼法来告诉朱棣,立太子,要立原燕王世子朱高炽! 至于所谓的“选择贤能的人作为相国来辅助”,那么谁是辅助朱高炽的贤能之人? 自然是在说他解缙自己! 而“只有世子才能袭爵”,更是让朱棣心里膈应的不行。 因为坐在皇帝位置上的朱棣,可是次子! “朕让他给宗室供养问题找答案,他跟朕指桑骂槐!” 朱棣重重地一拍栏杆,木头上出现了几丝裂纹,犹自怒意未消。 “聪明人自是喜欢耍这种小聪明。” 道衍终于开口道:“便如解缙今日撕天王殿中画,献白虎回眸图,言周朝分封时......所有的举动,不过是为了达成他的目的罢了。” “哼!” 朱棣冷哼一声,愤愤道:“朕知道,这些文臣都不喜欢朕,觉得朕是个谋逆的贼,就如五代那些‘兵强马壮者王之’的军头一般......跟朕像的老二,他们同样不喜欢!他们更喜欢跟建文那般脾性仁厚,好被他们捏弄的老大!” 朱棣自知一时失语,好在他在道衍面前倒也不用顾忌什么,收回话题后转而说道。 “聪明人都喜欢耍小聪明,那姜星火不比解缙这班人聪明到天上去?” “一群蝇营狗苟之辈,嘴上说的清高,往上爬的时候腰弯的比谁都低!” 朱棣撩起衣衫坐在棋盘的凳子前。 “姜星火,确实是老衲所见绝顶聪明之辈。” 喟然一声叹息,道衍从棋篓里拈起一颗棋子又放下,连连说道。 “杀之可惜......杀之可惜......” 朱棣凝视着眼前纵横交错的棋局,低头问道:“所以道衍大师还是认为,此人应杀吗?” “那容老衲放肆一问。” 道衍枯瘦的手掌覆盖在棋局上,与朱棣认真对视。 “若是不杀姜星火,陛下是想立二皇子为储君吗?” “大师何出此言?”朱棣微微诧异。 道衍伸手搅乱了棋局,平静说道:“靖难之功,若二皇子为陛下麾下武将,陛下觉得功劳能排几何?” “自然是第一。” 朱棣几乎毫不犹豫,事实上,这也是燕军公认的事实。 靖难之役,勇武的朱高煦跟随燕王朱棣左右,每战必身先士卒。 夺旗、斩将、先登、破阵,当得上一句“勇冠三军”。 武夫不懂那么多道理,他们只认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劳,以邱福为首的武将们,对朱高煦极为拥护。 而后方负责统筹粮草辎重、民夫辅兵、守备治理这些事务的朱高炽和道衍,当然也有功劳,但这些功劳跟统御燕军重骑的朱高煦那过于耀眼的战绩相比,就黯然失色了太多。 “大皇子宽仁,善于处理政务;二皇子勇猛,善于带兵打仗。他们都只继承了陛下的一半天赋,而谁能补齐缺失的部分,谁就能成为更像陛下的继承者。” “陛下是要做盖世功业的,老衲今日说话也放肆一些。”道衍凝声问道:“陛下虽然知道在法理、治国方面讲,大皇子更适合成为储君,可陛下是更疼爱酷肖自己,与自己既是父子也是战友的二皇子,对不对?” 面对道衍的灼灼目光,朱棣抿紧了嘴唇,最终点头。 朱棣与道衍相交数十年,一起干造反掉脑袋的勾当,他很清楚这位老朋友对他的真诚,同样,他也不打算隐瞒这种并没有太多隐瞒必要的想法。 “以前不光是陛下觉得二皇子性情顽劣无法教导,就连太祖高皇帝也是,亲舅舅魏国公也是......那陛下仔细想想,可有哪个人,能如姜星火一般,让二皇子如此发自内心地尊敬,并愿意听从他的教导?” 朱棣沉思良久,最终不得不承认,道衍说的是对的。 没有人能从小暴躁顽劣,在外飞扬跋扈动辄杀人的朱高煦,能这么愿意听教导。 道衍又问道:“那陛下觉得,大皇子还能通过学习,学会带兵打仗吗?” “炽儿跛足,身形又胖,自然是不能的。” “可二皇子在姜星火的教导下,能学到如何为政,如何管理。”道衍目光捉摸不定,“而今靖难刚刚结束,二皇子正是军中声望如日中天的时候,此消彼长之下......” “陛下若是不杀姜星火,不就是想立二皇子为储君吗?” 第十六章 姜星火难道是谪仙人? “老大没做错什么。” 朱棣和道衍隔着棋盘,气氛有些僵硬。 道衍重新拈起一枚棋子说道:“做没做错,归根结底这不是陛下一念之间的事情吗?不杀姜星火,别的不说,光是削藩这件事,就能让二皇子之前刚刚被陛下亲手默许打压下去的声势,再次汹涌起来。” 朱棣沉默了。 大皇子朱高炽为人宽厚贤明,有仁君之风,是个守江山的好人选。 手心手背都是肉,朱棣不是不爱自己的大儿子,只是更爱跟自己更像、关系更铁的二儿子。 “把削藩的事情,先告诉老大,让他也想想法子,他身边不是那么多文臣名士吗?” “明日的中秋宴上,之前来祝贺朕登基的诸藩使者和世子俱在,朕会宣布此事。” “陛下!” 听了这话,道衍霍然挥袖,棋子瞬间散落一地。 朱棣皱眉看着道衍。 道衍几乎是以咬牙切齿的姿态,怒视朱棣道:“你明明知道姜星火的计策,别说是解缙这种废物,就是杨荣、杨士奇这样的人才,也决计是想不出来的!姜星火的削藩之策,老衲都甘拜一次下风,陛下这么一捧二皇子,朝野间必将再起立储之争!” “朕不这么做,难道要说朕的计策是偷听来的吗?” “朕不这么做,难道朝野间就不起立储之争了吗?” 朱棣也一巴掌掀翻棋盘。 “哐当”一声,身着常服的朱棣昂身而起,反而像一位就要杀人的凶神一般。 道衍怡然不惧也是站起了身,长风吹过,黑色袈裟猎猎作响。 朱棣看着眼前的道衍,一时神情有些恍惚。 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和那个胆大包天的青年僧人初遇的场景。 一样的剑拔弩张,一样的互不相让。 “最后一次,以后朕不拉偏架。” 随后,朱棣亲手拎起棋盘放了回去,两人方才坐下。 “让老三去诏狱给老二传话,就说中秋宴上朕会宣布削藩的事情,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意见,有的话写奏折托老二递上来。” “老衲不是说陛下让二皇子献这个计策不对,总不能由陛下说出来,那让二皇子知道,不是明摆着监视他吗?是会父子离心的......而且由他来献,也确实更容易团结勋贵,让勋贵们带头表态,支持陛下解除海禁下西洋的决定。” 道衍此时怒容不再,捏着念珠一副得道高僧的寂然模样,他转了很久的念珠,最后还是说道。 “陛下,老衲是略懂谶纬卜筮之道的,也算过姜星火此人。” “结果如何?”朱棣有些好奇。 道衍沉默后,面露难色地说道。 “别算了。” “什么?” “算出来的结果,就是——别算了。” 道衍手中的念珠停止转动,被他死死捏住,苦笑道。 “这姜星火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纪纲已经查了,绝不是建文余党。姜星火前二十年几乎都在乡里度过,仅仅到过几次县城,便是教他的私塾先生,也只是方孝孺的记名弟子而已。” 朱棣啧啧称奇地说道:“而且最为令人惊异的是,这姜星火好像每日都在盼着死一般,实在是不可思议......纪纲打探到有不止一次姜星火跟狱友提及,只要死了他就可以‘回去永生’。” 道衍准确地解读了朱棣的疑惑:“陛下觉得姜星火的见识,仿佛是天授一般,而这番一心求死的态度又过于反常,是吗?” 朱棣有些哑然,点头道:“对,朕就是这种感觉。” “那便是天授的,那便是求死的。” 见朱棣一时愕然,道衍道:“陛下可曾听闻谪仙人?老衲早有此猜度,万一是受了罚下界的谪仙人呢?人家莫不是死了就回天上永生享福了,自然是生而知之,自然是盼着早死......若是陛下实在不放心,便寻相士袁拱来认真瞧一瞧便是了。” 姜星火难道是谪仙人? 听了这说法,朱棣暂时也拿不定注意,至于给他和道衍都相面颇为准确的相士袁拱,倒确实是个好人选,当世谶纬卜筮之学,也唯有此人能窥得天机了。 朱棣当即唤来锦衣卫,纪纲却是处理完手头事情赶来侍奉了。 “纪纲,你安排人去浙东请袁拱,就说朕和道衍大师遇到了疑似谪仙人的存在,请他来看看。” 纪纲离去后,朱棣沉思片刻,又与道衍商议起了后续安排。 “老大就不用再闭门思过了,从中秋宴后,让他出来做事。” “至于老二,让他先在诏狱里待一段时间吧。” “陛下是还与二皇子置气,还是怕二皇子离了诏狱,便不方便听姜星火讲课了?” 朱棣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 “就用姜星火的计策,藩王和郡王的俸禄上调,同时发放‘年终赏赐包’,这样在近些年朝廷供养宗室的开支会大一点,但越往后,随着财政的改善和宗室数量的增多,对比原来的供养方式肯定是要节约很多。” 朱棣转头询问道衍:“另外,关于海洋贸易的事情,朕打算让马和来做,让他先去了解一下途径诸国情况和海图、物产等信息,你觉得如何?” 道衍微微颔首:“福吉祥是信大食法的,父祖辈都去过麦加,本身又懂天文和航海,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 如此,供养宗室的决定和海洋贸易的前期准备都定下来,朱棣方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大师,姜星火关于《国运论》的两个问题,你有答案吗?” 道衍沉吟刹那,想起关于王朝的两个问题,肯定地点头说道:“有老衲自己的答案。” 朱棣也有些释然,在他心里姜星火终归不是神仙,所出的问题,当然是应该有答案的。 “那到时候大师打算一起去听一听吗?” 道衍摇了摇头,只说道:“姜星火是不是谪仙人,都只是暂时的猜测而已,事实上,老衲依旧认为,他只不过是一个有些智谋的凡人罢了......可若是只论智谋,非是老衲不懂谦逊,却不觉得天下有人能超过老衲。” 一阵风吹过,黑色袈裟轻轻飘动,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眼前这位“黑衣宰相”,才是辅佐朱棣造反成功的一代谋圣。 第十七章 天人清且安 夜晚,中秋月明之际。 不知是何缘故,诏狱竟然大发善心,每人发了一块粗劣月饼......有趣的是,此时甭管是过去压根看不上这种月饼的达官显贵,还是难得吃上月饼的穷苦人家,大多都是舍不得吃的。 便是有食用的,也还是用衣襟托着缓缓咀嚼,细细品尝,仿佛这便是自己剩下的命一般。 很显然,很多囚徒都意识到,自己吃不到下次中秋的月饼了,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压过了中秋的思念。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吃的都是这种粗劣月饼,至少钞能力战士不是。 姜星火眼睁睁地看到,大胡子高羽用了一粒月光下闪烁着耀眼金芒的金豆子,贿赂了狱卒,把他自己给弄了进来。 “这么好的月色,你不睡觉的吗?” 朱高煦没有回答,他抚着大胡子,手里拿着一块月饼,竟是对月吟诗起来,显然心情是极好的。 三弟朱高燧带着父皇朱棣的命令来探望他,更是征询了他关于削藩的意见。 朱高煦直接把姜星火的计策写进了奏折了,眼下正等着父皇在中秋宴上夸赞他呢,当然心情好的很。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姜星火依旧躺在稻草堆上,甚至跟着打起了节拍。 可却没了下文。 “然后呢?”姜星火不禁问道。 “小时候念书就记下这几句,剩下早忘脑后了。” 朱高煦干脆答道,同时也同样干脆地把一个月饼塞进嘴里,连渣都没剩下。 “那时候...读书...老头子给俺请最好的先生...” 咀嚼了两下囫囵吞下,朱高煦擦了擦嘴说道:“可俺从小就不爱学,那些先生讲的之乎者也搞得俺头晕得很,若是小时候能遇到姜先生这般肯讲道理的,或许俺现在还有点学识。” “你爹也是为你好吧。”姜星火咬下一块月饼,慢慢吃着说道。 听到这句话,朱高煦先是习惯性的怒意,随后便泄下了气来,颓然叹息道。 “俺念不进去书,老头子便打我,像打狗一样拎着鞭子当着很多人的面打。俺那时候倔,越打就越不念,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现在想来,老头子或许真是为我好吧。” “可俺还是恨他!”朱高煦咬牙切齿地嚼了一块月饼说着。 吃完月饼,姜星火仰着头躺倒在稻草堆上,并没有好为人师解决家庭纠纷的毛病,只是静静地听着。 或许对方也只需要一个听众。 “老头子跟俺说俺不是个读书种子,便送去习了武,勋贵世家嘛,洪武开国时从沙场上滚出来的老卒都供了几个,都说俺天生就是当将军的料。” 朱高煦蹲在稻草堆旁依旧气愤难平:“靖难的时候,老头子跟俺说大哥要看着家业,便让俺带兵去拼命,还许了我将来继承他的爵位......嗬,现在俺沦落诏狱,他连一眼都不来看!” “中秋节,让俺一个人在诏狱里待着。” “就像俺是条道边败犬似的!” “呸!” “高羽。”姜星火同情地看了大胡子一眼,只说道:“你倒是与永乐帝的二儿子有几分类似。没事,人家当皇帝的大饼都没吃到,你这不比他落差感小多了?” 闻言,朱高煦心中一紧,差点以为姜星火看破了自己身份。 见姜星火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朱高煦方才放下心来。 然而朱高煦却忽地打了个寒战,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姜星火如何知道,他爹朱棣给他许了“世子多疾”的大饼? 这件事,朱棣之所以敢翻脸不认,便是当时除了他两人,身边只有少数亲卫听到了,没有什么有分量的证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整个大明知道这件事的都不会超过十个人。 姜星火又不在场,他怎么知道?! 朱高煦小心翼翼道:“姜先生,这是个什么说法,俺怎么都没听说过。” 姜星火大略回忆道:“江上之战,朱棣兵却,关键时刻他二儿子引骑兵至,朱棣抚其背说‘世子多疾,汝当勉力之’,便是画了个含糊不清的大饼。” “原来如此。”听到画饼这个说法,朱高煦一时自嘲,“倒是有趣得紧,不知姜先生是从何听说的?” “看到的。” 姜星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朱高煦被塞进嘴里的月饼硬生生地噎到了。 他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 看...到...的?! 朱高煦很确定,当时他是护着朱棣狼狈跑到了一个土坡上方才停下,当时除了他们两人,身边只有几名朱棣的亲兵,并无他人。 那姜星火是从哪看到的??? 而且,根据纪纲的调查和姜星火的自述,靖难的最后一年,姜星火每天都待在秦淮河的画船上和好姑娘们昏天黑地,如何就能瞬移到数百里外的战场上看到了? “姜先生原来是从过燕军的?” 看对方疑惑不解的样子,姜星火补充了一句:“从书里看到的。” 震惊! 朱高煦望着囚室天窗外的月亮,一个恐怖的想法浮上心头。 他忽然从记忆中想起了那首诗被遗忘的下一句。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仙人垂两足...大明夜已残...天人清且安... 朱高煦用某种难以置信地眼神看着在稻草堆上“大”字躺着,双脚在边缘自然垂下的姜星火。 中秋之夜,死期将近。 而无所不知的对方是如此地坦然安稳! 甚至每日都向往着赶紧死亡! 再加上以前的神奇举动,如此种种,几乎都把问题指向了一个相同的答案! 姜先生,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仙人,从天书中看到了“朱高煦”的过去? 得出这个结论后,朱高煦强自压下心头的震惊和恐惧,他咽了口唾沫,试探地问道。 “那姜先生觉得,永乐帝的二儿子,以后能当上皇帝吗?” 姜星火闻言,从稻草堆上翻了个身,双眼看着朱高煦,神秘兮兮地说道:“我答应过别人,不会把未来的事情告诉给其他人,你能像我一样做到吗?” “我当然能。” 朱高煦心头激动无比,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案,甚至一把大胡子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当然也能。” 姜星火又翻了个身,留下原地呆滞的朱高煦。 第十八章 一百万石! 皇宫中,此时正在举行盛大的中秋晚宴。 夜幕降临之后,天空中绽放着五彩缤纷的烟花,那绚烂夺目的光芒,让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了璀璨之中。 今天是中秋节,本来是阖家团圆、欢聚一堂的日子。但是,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却有很多人的心情并不如外表看上去的那么轻松。 大皇子朱高炽牵着皇长孙朱瞻基的手,坐在永乐帝的左手下侧,而永乐帝右侧并坐着的则是徐皇后,永乐帝和徐皇后的右手下侧的位置,则空无一人。 而更下面,则是诸藩与一些代表诸藩的世子、王子、使臣。 文武官员则依着左右两列坐了下去,位列百官之首的是曹国公李景隆,右侧武将之首的则是淇国公丘福。 “待会儿去给你皇爷爷问安,知道吗?” 朱高炽胖胖的身躯坐在那里,像是一头憨厚的熊,他把儿子朱瞻基抱在怀里,贴着耳朵低声说道。 “嗯!” 朱瞻基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并无紧张之色。 大皇子朱高炽很清楚,“好圣孙”是他争夺皇位极为有分量的凭仗,因此平时都将朱瞻基保护的很好,亲自看管着,绝对不会让儿子重蹈洪武朝皇长孙朱雄英的覆辙。 而就在朱瞻基脸上绽放笑容,迈开腿准备向永乐帝和徐皇后跑去时,却突然止住了脚步。 身着斗牛服的三叔朱高燧,与侍立在永乐帝身后的马和打了个招呼后,径直疾步走到朱棣身侧要说些什么。 小小的朱瞻基尴尬地站在永乐帝的身侧,还好他反应快,直接快跑两步,窜到了向他招手的徐皇后怀里。 永乐帝听后,拍了拍手,正在交谈的宗室、勋戚、文武大臣们,纷纷肃静抬起头来。 “今日是中秋佳节,是一家团圆的日子。” 这是正式的国宴,朱棣的穿着非常正式,头戴金博山通天冠,以玉簪束发,身着垂到膝间的绛纱袍,腰间挂着革带、佩绶,脚踏白袜黑靴。 随着朱棣的发言,中秋宴会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可惜,却有一些人并没能看到这个团团圆圆的日子。” 说罢,朱棣双手捧着酒盏,站了起来。 这时的朱棣,与在大天界寺中跟道衍叙话时的昂然而立,绝然不同。 朱棣睥睨四顾,有着令人威服的帝王霸气,无人敢与之对视。 出乎众臣意料,朱棣撩起大袖弯着腰,酹酒于地。 “第一杯酒,敬四年靖难之役中,为平定国难而英勇捐躯的将士们。” 众臣怔了片刻,随后竟是曹国公李景隆率先同样酹酒于地,同时应道:“陛下万岁,大明万岁!” “陛下万岁!” “大明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中,定然不乏对李景隆的鄙夷,但也有红了眼眶的勋贵武将,想来是想到了自己死去的兄弟战友们。 站在勋贵列中稍稍靠后的新城侯张辅,更是几度哽咽。 “第二杯酒,敬朕的兄弟湘王朱柏。” 建文元年,在齐泰和黄子澄两位卧龙凤雏的指导下,朱允炆连削了削齐、湘、代三位亲王,废为庶人。 圣旨传到湘王府,性情刚烈的湘王朱柏又惧又怒,无以自明,遂阖宫焚死。 由此,湘王朱柏成为了靖难中唯一一个死难的藩王。 很显然,朱棣在明示一些东西。 同样山呼海啸般的万岁过后,朱棣再一次举起了酒杯。 “第三杯酒,敬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愿大明宗亲和睦,再无奸佞当国!” 这次的万岁声,争先恐后,经久不息。 不认同这一点的人,现在不是在诏狱,就是已经在投胎了。 朱棣敬酒完毕,终于开始步入今天中秋宴的正题。 “朕登基之后,时常在反思一个问题。” “那就是为什么皇帝那么容易被奸臣蛊惑,对自己的骨血宗亲拿起屠刀?” 看着噤若寒蝉的众臣,朱棣束着手,叹了口气点名道。 “周王,你说说,怎么能让以后大明的皇帝,能跟宗室们躬亲孝悌,彼此不再生分?” 被点名的,就是在建文削藩中遭受重点打击的周王朱橚。 没办法,周王朱橚是朱棣的同母弟弟,感情最为深厚,封地又在中原腹心,建文帝不打击他打击谁呢? 而周王朱橚,随着历史时间线的改变,显然已经提前得到了朱棣放的口风与许诺。 周王朱橚起身说道:“臣弟觉得,若是想日后的宗亲与皇帝不相生疑,诸藩的三护卫还是献还朝廷比较好,毕竟,这也都是太祖高皇帝封藩时的赏赐,本就是朝廷的东西。” “臣弟愿给诸藩做个表率,于今日向朝廷献还三护卫兵马!” 在场的诸藩与诸藩世子、王子、使臣,面面相觑。 我们中出了个叛徒! 可在朱棣威严的目光中,却不得不唯唯不敢言。 楚王亦是出列附和,反正他要兵马也没用,索性交了省心,当个太平王爷,免得落得跟湘王一样的下场。 至此,在场的几个藩王纷纷表态,剩下的便是由传旨给不在场的诸藩了。 在自己的威逼利诱布局下,献还三护卫的事情已经定下,朱棣心头的石头也落了地。 朱棣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折说道:“一家人呢,不说两家话,诸藩既然献还三护卫,朕也是要有所表示的。” “老二上次被朕训斥莽撞,思过后也上了个折子,正好谈及此事,朕觉得有些道理,说与诸藩听听......当然了,这些东西也不是就定下来了,还可以讨论。” 随后,朱棣便亲自将关于缩减宗室等级,宗室俸禄减半,并于今年年末给诸藩发放数额为整整一百万石的“年终赏赐包”,公布了出来。 此言一出,诸藩几乎瞬间就红了眼! 一百万石! 要知道,一个藩王的俸禄一年“也就”一万石,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了。 一百万石,相当于有“天府之国”之称的四川布政使司,一年的赋税! 皇帝虽然给他们减了一半的俸禄,但却给了一份天文数字一样的大礼! 而反对的声音马上激烈地出现了。 第十九章 众筹下西洋了属于是 “陛下不可!” 身着纻丝绯袍,以玉带系腰的户部尚书夏原吉毅然出列,慷慨而言。 “国家方经战乱,民生凋敝,正是与民生息的时候,赈灾、重建、收纳流民,处处都要花钱。大明十三布政使司,一年岁入不过一千五百万石,如今陛下拨出整整一百万石赏赐诸藩,户部没有这个钱!” 夏原吉昂着脑袋,已经做好面对朱棣龙颜大怒的准备。 但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朱棣的表情非常平静,并没有因为他的直言进谏而生气,也不是那种隐藏着杀意的平静。 “夏尚书忠贞体国,赐麒麟服一领,银币十枚。” 夏原吉率先趟了雷,众多文臣看到皇帝并没有震怒,于是纷纷上奏。 其中无非就是国家财政吃紧,祖宗成法不可废等等说辞。 朱棣耐心地听完后,示意大臣们坐下,说道:“朕知道夏尚书的担忧,但此事却不得不更改太祖旧制,至于为何,诸位不妨一看。” 随后,便有宦官在宴席中的空地上,铺上了一张棋盘状的硕大地毯。 而衣袂翩跹的宫女们,则捧着一盒盒棋子,将其有规律的放在地毯上。 当第一个格子放了一枚棋子时,众臣不以为意。 而随着棋子越放越多,终究有聪明人意识到了,朱棣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 先是最擅长术数之道的户部尚书夏原吉,然后是杨荣,杨士奇,解缙...... 众臣开始交头接耳,明白的人恍然大悟了起来,不明白的则是在一旁抓耳挠腮,竭尽探听。 朱棣微微示意,“黑衣宰相”道衍站起身来给众臣解释。 “......如不更改太祖旧制,大明宗室在第九代,将繁衍数十万上百万人,到时候,国家要花的钱,可就不止一百万石了!” 众臣鸦雀无声,一片震惊! 诸藩更是对日后子孙极有可能因为国家财政无法负担,而自身又没有谋生能力,最终落得衣食无着的惨状,颇为心悸。 朱棣满意地看着这些被震惊的大臣们。 想当初,他可是同样这么被姜星火震惊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轮到你们了。 朱棣的目光,落到了户部尚书夏原吉身上,夏原吉忽然觉得,皇帝似乎就在等他......反对? 夏原吉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有陛下的道理,可这毕竟是大明日后的事情,现在国家是掏不出这个钱的。” 朱棣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 闻言,朱棣微微一笑。 “国家有困难,朕是知道的,不过老二还提出了一个思路,能改善国家财政的困境,朕也觉得可行,诸位不妨再听听。” 当听到永乐帝打算放开海禁,由皇帝、宗室、勋贵,一起出钱下西洋进行海外贸易的时候,在场的诸藩和勋贵武臣,顿时沸腾了起来。 武将之首的燕军宿将,年逾花甲的邱福站了出来,率先支持。 “臣淇国公丘福,愿献两万石!” 曹国公李景隆地位尴尬,此时也不甘落后,这位英俊潇洒的中年帅哥,一出手就是震惊全场。 “臣曹国公李景隆,愿献白银两万五千两!” 就是一直在默默倾听的大皇子朱高炽听闻,都不由地咂舌。 一两白银能买两石多米,曹国公是真有钱啊。 “臣弟周王朱橚,愿献白银三万两!” 几乎是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在场的宗室勋贵,就凑出了高达二百余万石的海洋贸易启动资金。 众筹下西洋了属于是。 “夏尚书,如何?户部先替朕把今年的‘年终赏赐包’发下去,这个钱算是朕替宗室向户部借的,朕三年之内,就能彻底解决国家的财政困难!” 随着夏原吉的应允,朱棣达成了他的所有目的。 逼迫诸藩献还三护卫兵马,重立宗室供养制度,许诺“年终赏赐包”,筹集下西洋启动资金。 朱棣看着眼前的场景,再回想起姜星火所说的话,根本就是一点都不差。 朱棣再次深深叹服。 姜星火,天下奇才也! ............ 中秋大宴,可谓是主宾尽欢。 喝的醉醺醺的大皇子朱高炽,被几名贴身宦官架着抬进马车,送回了王府。 回到王府,杨士奇、杨荣、解缙,这三个一同迎附朱棣进南京,一同成为大皇子朱高炽支持者,一同被选入文渊阁的才子,早已等候在内厅。 朱高炽洗了把脸后坐在了主位,眸中清亮,毫无醉意可言。 而就在杨士奇打算亲手去关门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却忽地窜了进来。 “儿,且去你母妃那里。” 朱高炽看着气喘吁吁的朱瞻基,和蔼地吩咐道。 “儿子有要事禀报!呕......” 解缙看着眼前的小孩有些想发笑,皇长孙能有什么要事,宴会上糕点没吃够? 而杨荣回想起宴会上皇长孙一直在皇后怀中埋头干饭,不断地吃糕点的场景,却忽然蹙起眉来。 “父亲,儿子听到三叔亲口跟皇爷爷说,二叔在诏狱里,跟‘姜星火’吃月饼。” “皇爷爷还问,‘姜星火’怎么样了,有没有吃上月饼。” 众人一脸茫然,谁都不知道,姜星火是谁。 而朱高炽则深深地看了年幼的儿子一眼,费力地挪动肥胖的身躯,甚至弯下腰,抚摸着儿子的脑袋。 “你刚才一直在皇奶奶怀里吃糕点,是不是想替父亲听到更多的消息?” “儿,这些事,父亲希望你不要参与,好吗?” “呕......”朱瞻基一边干呕,却一边坚定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此言一出,杨士奇、杨荣、解缙,不由地肃然起敬。 朱高炽亲手把儿子抱了出去,交给侍女,随后返回内厅。 解缙也把他昨日在大天界寺的见闻说了一番,不仅说了朱棣提出的削藩后遗症和他的委婉劝谏,当他说自己在离开大天界寺时,看到纪纲从诏狱方向匆匆赶来时,几人都沉默了。 “殿下,二皇子决不会有如此智慧,臣原以为是道衍大师借二皇子之口说出的。” “这份奏折,根本就不是二皇子的主意!” “还好殿下并未发言,否则,恐怕此计一出,殿下的威望就会被打击。” 朱高炽苦涩一笑,他揉了揉自己胖胖的脸庞,无奈地说道。 “看来老二确实在诏狱中得了高人指点......你们可能不知道,除了如何削藩,父皇还给我留了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恐怕就是诏狱中那位高人留下的。” 听完姜星火留下的两个问题后,杨士奇和杨荣、解缙,同时陷入了沉思。 良久,一直没有说话的杨荣感叹一声。 “能提出这种问题,并且似乎早有结论,这个名叫‘姜星火’之人,恐怕已经学究天人!” 第二十章 何谓王朝? 秦淮河畔,清晨雾漫漫。 一阵风吹起,卷起岸边的柳叶,枝条在天空中摇曳,轻盈而又灵动。 秦淮河畔的一间茶楼上,身着便装的朱棣和老僧打扮的道衍正在吃早点。 朱棣夹了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笼包,一口咬下,有些鲜咸的汁水迸溅在口腔中。 “朕好久没吃过这么舒心的早饭了。” 道衍笑道:“陛下初步解决了解除诸藩护卫和供养宗室的问题,又定下了海洋贸易的基调,自然是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的。” “大师当日不是说,不与朕一起来听姜星火讲课吗?” 朱棣的话语倒有了几分调侃的意味,显然今天他的心情是极好的。 道衍也不以为意,转动着念珠说道:“老衲本觉得此人不受控制,又会对立储之争造成影响,所以才劝陛下杀之。经历了棋盘摆米、削藩制度这些事,也确实是对此人起了几分好奇之心。” “但归根到底,却是昨晚夜观天象,若有所悟,所以决定今日随陛下一同前去诏狱。” 朱棣喝了口粥,复又问道:“那大师觉得姜星火的才智学识,与你相比如何?” “自刘伯温死后,天下无人能与老衲相比。”道衍淡然答道。 道衍的回答,理所当然而又充满自信。 事实上,虽然道衍曾经怀疑过姜星火有可能是谪仙临世。 但道衍也只是这么一说,并不代表他真的相信。 若不是夜观天象若有所悟,道衍才不会决定亲自来听听姜星火讲课。 而这次他亲自来听,如果这次姜星火讲的东西并没有那么惊人,那道衍便可以断定,所谓谪仙之说,这只是他思虑过度了。 朱棣一时哑然,拿着筷子指了指对面的老和尚。 “大师你呀,还是老样子......当年朕还是燕王,尚未就藩时,大师便毛遂自荐,言自己智谋天下无双,朕当日不信,如今二十年风霜雨雪过来,才发现大师所言不虚。” 道衍微微一笑,显然是对自己智谋极为自信的。 道衍缓缓地说道:“姜星火所提的两个问题,老衲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而且,老衲对姜星火讲的的这套东西,有某种暂且不可说的怀疑。” “大师怀疑?” 道衍摇了摇头,朱棣也没有追问。 事实上,道衍怀疑姜星火所讲的名为《国运论》,但却有可能是另一门传说中的学问。 ——屠龙术! 但这种疑惑就如同谪仙之说一样,并不能得到证实,所以道衍并未对朱棣说出来。 朱棣点了头起身,在茶楼隔间中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眉头也越皱越紧。 之前,朱棣的心思都放在了和平削藩、改革制度、海洋贸易等事情上面,并没有太过认真地思考姜星火提出的问题,而是等着道衍想好再抄参考答案。 而如今他自己细细想来,却发现了一些端倪。 朱棣暗暗想道:“朕有自信如果能有二十年的时间,定能扫平北元重整天下,还大明一个昭昭盛世,就如同汉武帝、唐太宗那般......可照着姜星火这么说,朕再往后的大明天子,便一代不如一代,最后权柄被人窃取,然后亡国了?” 朱棣停了下脚步,他甩了甩布袍,望向了道衍。 “大师,你史书读得好,你给朕说说从大汉至今,历代汉人王朝都存续了多少年?” 道衍这两天早就查出来了准确答案,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西汉209年,东汉195年,西晋51年,东晋103年,隋朝37年,唐朝289年,北宋167年,南宋152年。” 听完这个数字,朱棣忽然感到了危机感。 朱棣看着秦淮河上依旧亮着灯笼的画船,简单地做了个算数。 他爹朱元璋干了31年皇帝,大侄子朱允炆干了4年,他朱棣今年四十二岁,按身体硬朗程度不出意外还能干20到30年皇帝,但是如果按照王朝150到200年的平均寿命来算,等他传到下一代,大明王朝可就已经过去接近三分之一的寿命了啊! 如何给大明王朝延寿? 自秦朝大一统以后,王朝国运这道不超过300年的时间红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弥陀佛。”道衍看到朱棣深思的样子,淡然地拨动念珠,“陛下心中烦乱,不如在此小憩一番,中午你我同去诏狱便能得到答案了,何必徒劳伤神呢?” 朱棣顿住了脚步,却是自嘲一笑。 “大师所言极是,若是生在太平世,做个富贵王爷......想来与大师这般挚友在秦淮河畔吃早点,饮茶悠然到午时,也是极好的。” “陛下若是个只知夜游秦淮的富贵王爷,老衲说不得早就投奔他人去了。” 朱棣和道衍这俩一起干了谋逆勾当的君臣,不由地相视一笑。 ............ 诏狱,密室。 好好休息了一番的朱棣,精神抖擞地与道衍一起坐在了椅子上,准备偷听姜星火今天的讲课。 顺利的是,姜星火今天并没有卖什么关子。 而第一次来听的道衍注意到,隔壁朱高煦的脾性听起来跟以前确实不一样了。 朱高煦很有礼貌地说道:“姜先生,您上次提的两个问题,俺一个都没想明白。” 不愧是你! 姜星火基本熟悉了这个莽夫学生的智力水平。 因此,姜星火也不生气。 而且他又不是带娃辅导作业,只是拿钱讲课而已,犯不着生气。 “没事,今天慢慢讲就是了。” 朱高煦不好意思地问道:“那姜先生是否能先告诉俺,之前提出的几个问题的答案。” “可以回答,这就是《国运论》的开篇。”姜星火靠在树干上微微颔首,“当然,《国运论》的内容比较多,只用一天肯定是讲不完的,要分阶段讲。” “我们的第一课就是——王朝的概念与本质,奴隶制、封建制、大一统三种形态王朝的演变。” 姜星火给了肯定的答复,却说道:“回答这些问题,同时都绕不开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朱高煦饶有兴趣地问道。 “既然我们要通过讲《国运论》来探究国运,也就是王朝寿命,那么你可曾想过,什么是王朝?” 第二十一章 生产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 望着姜星火的目光,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答道:“王朝者,一家一姓之天下,以驭民也,以愚民也。” “答得对,也不对。”姜星火笑了笑。 听到这里,隔壁朱棣扭头问道:“大师,关于王朝,史书上有什么说法?” 道衍才学驳杂无所不精,如同人形图书馆一般把典故缘由讲了出来。 “字面上讲,王朝本是天子视朝之意。《周礼·地官·师氏》记载:居虎门之左,司王朝。东汉大儒郑玄注:王日视朝于路寝门外......察王之视朝,若有善道可行者,则当前以诏王。” 道衍看着墙壁上,说道:“当然,姜星火想讲的,肯定不是这意思就是了。” 朱棣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以他目前对姜星火的了解,像姜星火这种惊世大才,想讲的肯定不只是字面意思,必定是一些更为幽微深邃的奥秘。 姜星火慢悠悠地讲道:“所谓王朝,史书的最早记录是夏王朝,大禹治水后传位给儿子启,从此往后数千年,大部分时间里王朝权位皆是父子相传,也就是所谓的‘家天下’。” 讲完这段,姜星火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么,为何在夏之前,没有王朝,只有上古时期的诸部落首领?” 短暂地思考过后,朱高煦显然对这个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并没有马上得出答案。 姜星火的提问,压根也没指望他给出什么答案,只是以前当老师留下的习惯罢了。 “上古时期,中华大地上的人口没有那么多,部落相对独立,拥有各自的土地互不干涉。而随着农业种植技术的发展,人口开始暴增......留意这一点,以后也会讲到,农业种植技术的每一次进步都将对社会形态造成直接影响。” “我们接着讲,人口暴增后,各部落为了供养越来越多的人口,开始拓荒更多的土地,而随着土地的开拓,部落与部落的地盘开始接触,最后在利益的驱动下联合成了不同立场的部落联盟,这也就有了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 听到这里,道衍不禁有些出神。 涿鹿之战,从根源上讲竟是因为种植技术的进步? 道衍的坐姿,开始从随意放松,不自觉地变得有些挺直了起来。 而朱棣看着道衍坐姿的改变,不由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朱棣想到了第一次自己听姜星火讲课时的场景,似乎也是从不屑一顾地随意坐姿,变得被话语吸引到正襟危坐。 姜星火,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墙的这边,朱高煦忍不住插嘴说道:“姜先生,俺似乎明白了,从部落联盟到王朝是必然的。” “不错,你很聪明。” 姜星火微微颔首表扬了学生之后,继续道:“涿鹿之战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的部落联盟不适应了生产力的发展,开始组织成为更加复杂的社会结构,于是,王朝出现了。” “那请问姜先生,既然部落联盟组成了王朝,为什么第一个王朝是由治水有功的禹建立的,而不是涿鹿之战获胜的黄帝建立的呢?” “其实道理很简单,就是我刚才说的‘生产力’的发展。” 怕对方听不懂,姜星火进一步解释道:“你可以把‘生产力’理解成‘种植粮食的能力’,是因为在夏朝建立前后的这一时间段,当时的生产力水平达到了,能够供养大量不事生产的食利阶层的水平。” 道衍喃喃自语:“生产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 从内心来说,想来以儒释道无一不通而自傲的道衍,是不会在智谋才学方面,向任何人低头的。 哪怕对方是什么当世才子、文坛宗师、一代大儒......都不被道衍放在眼里。 这是属于道衍的骄傲,数十年来,也从未被打破。 然而,今天姜星火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道衍对自己有了一丝怀疑。 如果说之前姜星火关于削藩等事情的谋划,还只是让道衍认为自己在某个具体谋划上略逊一筹外,而其他方面则是全面碾压的话。 那么现在的这句“生产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却让道衍真正地,第一次在心里,把姜星火当做了可以与自己来比较的智谋之士。 原因无他,这句话是只有到了道衍这种层次的智者,才能体会到是有多么的精妙! 微言大义! 墙的另一侧,姜星火的讲课依旧在继续:“食利阶层,也就是贵族、军队、巫师等等,这些人是社会第一次分离出大规模人员不直接从事食物生产、采集工作的阶层,也是作为社会分工必然出现的阶层,有人负责统治,有人负责保卫、有人负责信仰,才组成了最初的王朝。” “当然,王朝不是一开始就是兄终弟及和父死子继这种继承制的,在夏王朝建立之前,先民们也尝试过禅让制。” “至于为什么继承制取代了禅让制,由继承制造成了以后王朝的家天下则更好理解,谁坐到了皇帝这个位置,还会心甘情愿地想着自己儿子不继承皇位而去回家种地呢?” “或者换句话说,谁看到自己的爹当了皇帝,自己还甘心去回家种地,不想着自己当皇帝呢?” 此言一出,把一墙之隔的朱棣和朱高煦都给干沉默了。 第一次来密室偷听的道衍对这种单向透明的互动感到很有趣,他笑着问道:“陛下愿意吗?” 朱棣摇头失笑,只说:“自然是不愿的。” 别说皇位传给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就是传给亲兄弟、亲侄子,朱棣都是不愿意的。 自己辛辛苦苦以北平行都司一地,对抗建文帝的百万南军,九死一生才登上皇位,凭什么传给“外人”? 道衍抚掌大笑,却也是不语,想来也是想到了刚刚结束的为了争夺皇位而发生的靖难之役。 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归根结底不就是四个字? ——争当皇帝。 至于墙外朱高煦的心理,则更加简单。 这天下是俺帮着老头子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就该是俺继承皇位,不让俺继承,凭啥? 谁不让俺继承皇位,那就是俺的敌人,对待敌人,朱高煦只有一个办法,砍死他。 “肯定没人愿意。”朱高煦直接答道。 “所以继承制的王朝产生了。” “这便是我所讲述的,‘什么是王朝’这一内容。” 姜星火“啪”地一声打开了朱高煦送自己的折扇,靠在树干上给自己扇了扇风。 “而接下来讲的‘王朝的本质’,才能真正回答之前提出的问题。” 闻言,墙内外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正色了起来。 朱高煦则是兴奋莫名地搓着粗糙的手,等待着姜星火讲解。 朱高煦的兴奋是有道理的,因为自从他说那个折子是他自己写的,而且在中秋大宴上被父皇全盘采纳后,他的三弟朱高燧就被狠狠地震惊到了,看着他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拜。 这种震惊就仿佛是班上的倒数第一,忽然发现原来跟自己一起瞎玩的倒数第二,这次考试竟然突然名列前茅了一样。 因此,朱高煦很期待学到点新东西,让他无知的三弟接着震惊一下。 第二十二章 恐怖王朝 姜星火轻轻咳嗽了两声,缓慢清晰地说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八个字,你应当是听说过的。” “这是当然,俺又不是傻子。”朱高煦理所应当地答道。 姜星火欣慰地点了点头,不是傻子就好。 姜星火继续问道:“那你知道‘祀’和‘戎’,为什么是唯二的两件国家大事吗?” 唯二?朱高煦觉得这个用词极不妥当,但又不好意思指出来,便忽略了过去,思考起了姜星火提出的问题。 这次思考,倒真给他整个出答案来。 朱高煦理所应当地说道。 “因为砍了敌人使者或俘将的脑袋祭天,就可以发兵打仗了啊!” “......” 姜星火被如此直白但合理的答案弄得沉默了几息,随后才说道。 “你说的是有道理的,但是根由上不是这个意思,这个只是表象。” 姜星火合上折扇,认真地讲解道:“本质是,军队和巫师,这两种专业化的社会分工形成的阶层,是一个王朝形成所必须的统治阶层,一个统治肉体,一个统治灵魂,如此而已。而贵族其实并不是必须的,军队和巫师同样可以承担统治职能,形成军事国家或教政国家。” 墙外,道衍手中转动的念珠停了下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道衍的口中喃喃自语:“有趣,这个姜星火竟然有如此角度新颖,偏偏又直指问题本质的解读方式。” 朱棣看着道衍的反应,轻笑一声,产生了些许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这就被惊到了? 朱棣可以肯定的是,按照他所了解的姜星火的习惯,更大震惊肯定还在后头呢。 朱棣非常期待,向来以智谋自傲的道衍,今天到底会被震惊成什么样子。 “而王朝的本质,就来自于这八个字,以及其随着生产力发展而产生的各种形态变革。” “首先,我们要讲王朝的早期形态——奴隶制王朝。” “你应该知道,最初的王朝,是夏王朝和商王朝。那么这两个王朝,在你心中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想到他们,你脱口而出的东西是什么?” 在朱高煦的认知里,就是夏桀和商纣非常残暴,夏桀释放野兽猎杀百姓取乐,商纣则发明了炮烙之刑。 于是他想也没想,直接把自己的全部认知抛了出来。 “夏桀商纣,古之暴君。” “你回答的很好。” 见姜星火没继续问,朱高煦暗暗松了口气,再问下去,他就啥都不知道了。 什么两个王朝传了多少代持续多少年,都城在哪,有什么历史,朱高煦是一概不知。 姜星火没有问这些,而是问了一个听起来很奇怪的问题。 “那他们为什么这么残暴呢?” 朱高煦想都没想就答道:“俺觉得,他们生性便是残暴之人,也没有什么为什么残暴吧。” “不。” 姜星火摇了摇折扇:“如果你认真读读史记,你就会发现,夏王朝和商王朝的残暴,不是最后一任君王的残暴,而是所有统治阶层的残暴。” “帝中康时,羲、和湎淫,废时乱日;帝孔甲立,好方鬼神,事淫乱;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帝祖庚崩,弟祖甲立,是为帝甲,帝甲淫乱,殷复衰;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自中丁以来,废適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於是诸侯莫朝。” 姜星火的记忆力极好,曾经在大学当讲师时备课过的内容几乎是脱口而出,只字不错。 “夏商残暴到什么程度?挑选婴孩和处女称作‘人牲’来进行活人祭祀,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更不要说大规模地屠杀奴隶,甚至以吃人为乐的事情,就比如纣王把姬昌的儿子伯邑考做成肉丸子......” “这种自上而下的残暴,甚至被称为恐怖王朝,根源上是因为他们是奴隶制王朝,他们根本就不把奴隶当人。” “但是我想问个问题。” 姜星火抬头看着大胡子。 “所以,为什么不把奴隶当人的商王朝灭亡后,周王朝成为了第一个封建制王朝,而不是继续残暴的奴隶制王朝呢?” “是因为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全都生性仁慈吗?周公为什么要制定了在某种程度上保护奴隶的《周礼》呢?” “大师,这是为什么?” 隔壁,朱棣好奇地扭头向道衍问道。 道衍藏在黑色袈裟大袖中的手指,捏着念珠沉吟了片刻,方才不确定地答道。 “《礼记·明堂位》曾记载:昔殷纣乱天下,脯鬼侯以飨诸侯,是以周公相武王以伐纣。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 “想来是商纣的统治过于残暴,而导致百姓怨望,诸侯叛离,天下人对‘天子’的合法性产生了怀疑,因此需要用礼乐来明确秩序,用宽仁来治理天下,所以周公制定了《周礼》,由此让秩序重回正轨。” 朱棣点了点头,道衍说的很有道理,就如同靖难之乱后他想编撰《永乐大典》来昭示文治之心,让天下民心安稳下来一样。 但隔壁的姜星火,却给出了明显不同的答案。 “奴隶制王朝到封建制王朝,是一个逐步演化的过程,就《周礼》所反映的社会经济制度来看,即具有领主封建社会的特点,明显处于封建社会的初期,也有原始社会制度的残余,以及部分奴隶制度的残余,但总地来说,是以封建所有制的生产关系为主。” “生产关系,你可以理解为三个方面,即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归谁所有;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粮食最终归谁分配。” “而统治者对奴隶从残暴到不残暴,王朝性质从奴隶制王朝向封建制王朝过度,这两个问题都要以此为出发点来讲。” 第二十三章 屠龙术!道衍的震惊 “夏商之所以对奴隶如此残暴,本质原因是当时的生产方式还是刀耕火种,且可以通过从中原对外扩张来获得大规模的奴隶。” “在生产力水平有限,粮食产量并不足以供养全部人口的情况下,最底层的奴隶自然就变得性命廉价起来。” “而自商末周初开始,正如《诗经·周颂·载芟》所言: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生产方式开始变为协作耕种,因此生产力也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粮食产量可以供养大量人口的同时,耕种也需要大量奴隶,奴隶主开始更重视奴隶的性命。” “这就叫做——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姜星火向大胡子提问道:“按我之前给你阐释的概念,你来翻译翻译,什么叫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其在商周之交是如何体现的?” 朱高煦回忆了一下,有些磕磕巴巴地答道。 “生产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种植粮食的能力决定了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归谁所有,以及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还有,就是粮食最终归谁分配。” 朱高煦越说越顺,甚至按照姜星火刚刚讲过的脉络,隐约感觉自己推导出了这种关系在商周之交如何体现。 朱高煦脱口而出:“因为在商周之交的时代,协作耕种代替了刀耕火种,种植粮食的能力极大地提高了,所以虽然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还是在原先的奴隶主手里,但是奴隶在生产粮食的过程中的地位,极大地提高了!而粮食最终还是归奴隶主分配!” “砰!” 隔壁的朱棣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这次不是震惊,而是惊喜。 这还是自己那只知道上阵砍人的傻儿子? 跟一个月前相比,在姜星火的教导下,简直是判若两人! “好,说的太好了!哈哈哈哈!” 朱棣的欣喜,简直是藏都藏不住,他本来就更喜欢这个酷肖自己的老二。 只不过朱高煦以前极为抗拒读书,如今在姜星火这里开了窍,以后就可以往文武双全的路上走了。 而朱棣一扭头,却看到了道衍满脸凝重的样子,这在素在足智多谋的道衍身上出现,并不寻常。 “大师?”朱棣试探地问道。 道衍没有回答,而是示意纪纲和两个文吏退出去。 待三人离开密室后,道衍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缓缓说道。 “陛下,老衲怀疑姜星火讲的是......屠龙术!” “什么?” 朱棣微微一怔,随即皱眉沉思片刻。 “屠龙术朕有所耳闻。”朱棣抬头问道:“那大师辅佐朕登上大位的,用的不就是屠龙术吗?” “臣学的,还是从大元国师刘秉忠传下来的那套扶龙术,只能扶有龙气之人登上大位,并无屠龙术那般真正改天换地的能力。” 不知不觉间,道衍的自称都变得极为郑重了。 朱棣忍不住说道:“那大师怎么看?姜星火所讲的《国运论》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屠龙术?” “臣觉得有些像,但又不像。”道衍的回答非常矛盾。 实际上,对于屠龙术,道衍并非一无所知。 屠龙术虽然已经失传,但与扶龙术乃是同源。 传说中屠龙术这门学问,可改朝换代,乃至改天换地建立全新制度。 就如同法家学的屠龙术之人辅佐秦始皇一统天下,给天下订立种种新的规矩一般。 只不过,如今屠龙术已经失传太久。 道衍根本就不相信,还有人会掌握这门学问。 “陛下,且继续听。” 朱棣面色凝重,与道衍继续倾听了下去。 “你的回答非常正确,接下来,我再讲另外一个与之紧密相关的道理。” “我们沿着商周之交的时间线继续讲下去。”姜星火慢条斯理地说道,“由于农耕技术的进步,生产力得到极大发展,人口开始呈现爆发式增长,原来商王朝的粗放统治模式根本适应不了新的统治需求。” “同时,周是小邦而商是大邦,联军灭商后,周也无力统治全部区域,不得不‘封邦建国’,选择了由奴隶制王朝进入封建制王朝。” “既然采取了封建制,那就要通过明确等级来解决诸侯纷争,使得贵贱有等、长幼有差。于是周公制定《周礼》,推行宗法制,中国的历史进入了春秋时代。” “这就叫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无论是历史还是未来的发展,遵循的都是这两句话,只要你学以致用,就能透过重重迷雾,看透真相,甚至看穿未来。” 朱高煦大约是听懂了,但他还是对此不太相信,或者终极秘密说来的太容易,不敢相信。 “如此重要的秘密,就藏在这两句话里......姜先生,不是俺有意找茬,俺是想问,这是真的吗?” 同时,隔壁的朱棣也是将信将疑,而一向平静时神情古井无波的道衍,却直接失声。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这世间绝不可能还留存着这门学问!” 朱棣扭过头去,同样有些不可置信:“难道是?” “屠龙术!” “有可能是真正的屠龙术!” 道衍一边肯定,却又随后否定,显得极为矛盾。 “不,不可能!” 道衍隐藏在黑色袈裟大袖中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见状,朱棣不由地心头一震。 “大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道衍天人交战良久,方才平静了下来。 道衍捏着念珠,解释道:“陛下,相传学习屠龙术者,一旦学成,反用可洞悉王朝气运,借时势造英雄,屠掉王朝这条巨龙。” “正用则可称量天下,泽被万民,创造全新的制度。”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两句话,已经触碰到了‘时势’最核心的秘密,这一点,与扶龙术中所言,几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棣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问道:“所以,大师觉得姜星火,讲的真的有可能是传说中的屠龙术?” “如果姜星火能把‘气运’也讲出来,恐怕就是真的。” 道衍缓缓点头说道。 第二十四章 什么是王朝寿命 “这当然是真的。” 姜星火面对大胡子的疑问,肯定地说道:“没关系,我接下来讲的例子,你仔细想一想,就一定能想明白,为什么我说‘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了。” “请姜先生细细讲来。”朱高煦亦是听得津津有味,很想继续听下去。 “还是顺着时间线讲,刚才我们说到了从周王朝开始,王朝的形态开始由奴隶制王朝逐渐转变为封建制王朝,而封建制导致的必然结果就是封建主们的兼并战争。” “随着铁农具和牛耕的推广,嗯,也就是生产力的再次进步,能产出大量财富的土地开始成为了诸侯们的核心利益。” “拥有土地越多的诸侯,就能供养越多的人口,获得更多的兵源和税基,进而在封建兼并战争中获得更大的优势。以楚王问鼎为标志,封建制王朝向大一统王朝的转变,事实上就已经不可逆转的在进行了。” “正是因为生产力的进步,井田制开始崩溃,商鞅变法以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法律意义上被否定,按亩纳税使得土地在法律层面上正式成为了私有财产,秦国全面转入‘耕战’体制,生产力再一次决定了生产关系。” “而同时,经济基础也开始决定上层建筑,秦国统一天下后,废分封、设郡县,建立以丞相和三公九卿制为核心的中枢集权制度。” “所以讲到这里......你明白了吗?” 朱高煦恍然大悟。 “因为铁犁牛耕取代了协同耕作,生产力进步了,所以生产关系改变,给天子和诸侯种地的奴隶成为了地位更高的农民,这一次甚至拥有了生产粮食的资料和粮食的分配权!” “而生产的粮食多了,以农民‘耕战’为基础的大秦,才要废分封设郡县,因为农民不属于分封的诸侯了啊!” 密室中,彻底寂静。 朱棣呆滞了片刻,方才开口问道。 “大师,你说老二这种傻小子,学了以后都能用这两个道理推导出大秦改革制度的根本原因,这,还不是屠龙术吗?” 道衍的神情,从不可置信转变为自我怀疑。 道衍摇了摇头,还是坚定地说道:“姜星火现在讲的还是‘时势’,不是‘气运’。” “有什么区别吗?”朱棣不禁问道。 “有区别,‘时势’是凡人能掌握的,‘气运’则是真正的天人所能洞悉的。” 这话说的很玄乎。 但是,朱棣已经信了一大半。 这不奇怪,因为姜星火的见识太过深远,而且又讲的如此有理有据,很难让人不信。 姜星火所谓的《国运论》,显然与朱棣熟悉的历史不符,但却直指历史重重迷雾后的本质真相,如此环环相扣下来,甚至让朱棣觉得,姜星火真的是站在时间长河之上俯瞰历史数千载的仙人! “说到底,老衲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仙人。” “而且......如果后一种推测成真,陛下觉得这些话语,是我们主动听到的吗?” 朱棣的神色也郑重了起来。 朱棣看过民间的那些话本,仙人是不能主动给凡人泄露天机的,否则将会遭受天谴。 如果姜星火真的是谪仙人,那么换句话来说,对方是不是知道自己和道衍在隔壁偷听,所以才故意把屠龙术讲出来呢? “嘶~” 朱棣与道衍对视一眼,显然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墙对面的姜星火,当然不知道朱棣和道衍已经开始疯狂脑补了。 不过马老师的这两条人间至理,说是屠龙术也确实不为过。 而今天的大胡子似乎显得格外的聪明,他竟然又问出一个问题。 “姜先生,俺信了,可俺忽然有个疑问。” “且说。”姜星火很鼓励学生积极提问。 朱高煦沉声问道:“那按您说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果有一天农业技术再次进步了,那是不是就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大明就要亡国了?” 听闻此言,朱棣亦是深思。 朱棣照着朱高煦的思路想下去,也觉得极有可能。 刀耕火种变为协同耕作,导致了奴隶制的商王朝灭亡,周王朝分封制、宗法制、井田制确立。 协同耕作变为铁犁牛耕,导致了封建制的周王朝灭亡,秦王朝郡县制、中枢集权制、土地私有制确立。 那一旦大明的农业技术取得突破性进步,对大明皇帝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毕竟,如果单位农田的粮食产出多了,大明固然在一段时间内可以获得更多的税基、人口,但农田的总量却是有上限的。 就像是姜星火讲的那样,无论是由部落转向王朝的夏,还是奴隶制转向封建制的周,亦或是封建制转向大一统的秦,都是由于农业技术进步使得粮食增产、人口暴增,导致王朝制度更迭。 “你考虑的是非常有道理的。” 姜星火停顿了片刻,无奈说道:“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依大明王朝的寿命,可能撑不到下一次农业技术进步了?” 什么?! 听闻此言,朱高煦愣在了原地。 “姜先生。”他艰难地张开了嘴,“您是说,大明王朝会在下一次农业技术进步前亡国,所以压根就不用考虑农业技术进步导致亡国的事情?” 刚刚还因为二儿子开窍,而眉梢有一丝喜悦的朱棣,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姜星火,竟然说大明挺不到下一次农业技术进步,就要亡国了? 当着他这个皇帝面说,这不是在当面咒他? 朱棣回头看着唯有他和道衍两人的密室,不悦地挥了挥袖,继续听了下去。 “确实如此。” 姜星火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本来这是第二节课的内容,但是既然你都问出来了,那我就给你接着讲一下,还记得在讲《国运论》之前问过你的两个问题吗?” “俺记得。” 朱高煦复述了一遍。 “为什么王朝开创之初总是君王英明,历经两到三代帝王往往能达到国力顶峰的盛世,而接下来便是数代君王昏聩无能,最终权柄操于外戚宦官后宫权臣之手直到亡国?” “为什么会有‘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现象一遍遍在中华大地上重复?为什么历代王朝寿命普遍不超过三百年?一代一代王朝更替,真的是五德相克天道循环吗?”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答案。” “这是《国运论》的第二节课——什么是王朝寿命。” 朱棣和道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坐得笔直。 如果道衍所言不差,关于‘气运’的东西,姜星火真的能准确无误地讲出来,那么姜星火谪仙的身份,恐怕是的概率将大大增加! 第二十五章 震撼无比的朱棣 “其实王朝周期律这个问题,我在之前和今天,就已经分别给你讲了组成的两个部分了。” “哦?”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有些不解,虽然他很认真地听课了,但是他也可以确定,自己却是不记得之前和今天听到过相关的内容。 “棋盘摆米,之前讲的是宗室数量的问题,对吧?” “是的,姜先生。” 朱高煦点了点头,这件事他印象很深刻,摆了好几个时辰都没摆明白。 “放在王朝的人口数量上,也是一样的。” 姜星火叹了口气说道:“刚才讲到了秦朝就没有继续讲下去,我便简单跟你说说。” “其实自从秦朝以后,因为生产力进步而导致现有的王朝不适应生产关系,最终造成王朝更迭,这种现象已经少之又少了。” “绝大多数的王朝更迭,是因为被困死在了王朝周期律里。” 啊? 此言一出,隔壁朱棣直接愣住了。 合着之前姜星火说,大明的王朝寿命不一定能支撑到农业技术进步,这种事情是有先例的啊,而且似乎还很多。 或者说,秦以后的王朝都走不出这个所谓的“王朝周期律”。 道衍在一旁,则紧张地捏住了念珠,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案。 朱高煦也同样疑惑问道:“姜先生,到底什么是王朝周期律?这个词,您提到过很多次了。”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大秦统一天下后,在漫长的封建帝制中,确有一个神秘的力量主宰着,那就是王朝兴衰、社会治乱交替的周期律。” 姜星火先解释了一番字面含义,随后下了一个哲学定义。 “从根源的角度来看,那就是事物的发展注定了王朝的兴灭更替。当相对新事物不再适合社会,无法解决社会当前的主要矛盾,就有及时的新事物出现来替换已经是旧事物的‘相对新事务’。” “这句话听不懂没关系,王朝周期律在历史中具体表现没有这么抽象,其实说白了就是四个字。” “——人地矛盾!” 姜星火缓缓说道:“人口是如棋盘摆米一般是按照几何级数增长的,而全部人口所需的生存资源,却仅仅是按照算术级数增长的,多增加的人口总是要以某种方式被消灭掉,人口不能超出相应的农业发展水平。” “你去查阅史书,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非禅让得国的历代王朝,在开国时几乎都是经历战乱人口锐减,百废待兴的状态。” “而当时的开国君主,能打下江山也注定了是一代人杰,必然会与民生息,人口开始逐渐恢复,而恢复两三代达到顶峰,便是所谓的‘盛世’出现,所谓其兴也勃焉。” “经过漫长的兼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当人口总量达到了总体资源无法承受的水平,通常也是社会矛盾积累到了极大的地步,社会就必然爆发再瓜分的狂潮。” “灾荒、起义、叛乱、游牧入侵等等,推翻现有的王朝,人口再次锐减,所谓其亡必然也忽焉。” 震撼! 无比震撼! 朱棣从大明开国没多久的现在,直接看到大明亡国的景象! 朱棣仿佛已经看到了,遍地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饥民,游荡在大明的土地上,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明王朝最后被推倒重来,再次被推翻的景象! 这种感觉简直太难受了! 他不想见到,也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家族或者子孙后辈,走向这样的结局。 这个结果,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但……他能做什么? 他,无力逆转! 想不出任何办法! 朱棣几乎是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他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道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 这股寒意透彻心扉,让朱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这简直就是打碎他世界观的震撼! 远比之前听到那两个问题时,自己初步设想受到的震撼大的多! 因为,朱棣已经明白了这两个问题为何必然会发生! 自己的大明为何必然会灭亡! “大师,姜星火说的?”朱棣依旧抱有一丝期望,或许姜星火说的是假的呢。 道衍同样也有些失神,然而他抿了抿发白的嘴唇,默然点头。 朱棣最后一丝期望破灭了。 “秦末战乱人口锐减,汉高祖后历经四代,实现盛世‘文景之治’,末年绿林赤眉起义;光武帝后历经三代,实现‘明章之治’,末年黄巾之乱;唐高祖后历经两代实现‘贞观之治’,末年黄巢起义......”道衍已经无需再念下去了。 “陛下?” 朱棣顿时惊醒过来,他感到自己脊背发凉,冷汗浸湿了衣衫。 朱棣忽然问道:“假如朕选了更适合治国的炽儿当太子,瞻基当太孙,那是不是后世就会出现以他俩庙号为命名的大明盛世?” 道衍点了点头,甚至认真地推演了一下:“大皇子仁德宽厚,可称仁宗,瞻基脾性有陛下英雄气,不会安稳守成,大约是在宪宗、宣宗、景宗里面打转。” 仁宪之治?仁宣之治?仁景之治? 一股无力感,从朱棣的心头升起。 朱棣在姜星火的指引下看到了大明的未来,大明会在他之后达到极盛,然后逐渐衰落,最终亡国。 可悲的是,朱棣作为自觉英明神武的“老祖宗”,却无能为力。 朱棣呆呆地出神了良久,道衍同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而朱棣不经意间的一瞥,却看到了道衍已经死死攥着念珠到发紫的手指。 “大师,你?”朱棣看到了道衍面上几近狰狞的神色。 “为什么无人能解脱?为什么?!” 道衍在厉声质问,却是对着面前的空气。 一向被朱棣视为智囊,一向古井无波的道衍,此时却陷入到了脑力枯竭的状态。 朱棣起身疾步向前,用手握住道衍的手。 “啪!” 道衍手中温养多年的念珠,赫然从线处崩碎,念珠叽里咕噜滚落一地。 朱棣怔然失色,能让从容不迫的道衍失态到这种地步,到底是为什么? “陛下。”道衍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朱棣,“陛下刚刚想的是大明,可老衲想知道的是,为何无人能解脱?” “这是‘气运’最核心的秘密。” “这就是,屠龙术!” 而隔壁,丝毫不知道对面事情的朱高煦站了起来,他眼神发光认真地问道:“姜先生,那此前历朝历代,没有哪个皇帝能破解并走出这个规律吗?” “不是没有聪明人看出来过。”姜星火顿了顿,继续道:“可秦始皇以后的每一任皇帝,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远的不说,就拿宋朝举例,王安石变法想抑制土地兼并,最后是什么结果?” 朱高煦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服,他问出了跟道衍一样的问题。 “为什么无人能破?” 姜星火认真解释道。 “可以说,从秦始皇建立起大一统的皇帝专制帝国之后,历代王朝没有一个能够跳出这个历史周期,是因为秦始皇建立的封建帝国是建立在专制意志基础上的。” “为维护这种专制的王权,统治者设计了体制内与体制外的层层结构,通过体制内的权力大小,来决定利益的分割大小,最终实现皇权的至高无上......” “这是由皇帝专制帝国的体制决定的,任何王朝,都无法逃脱历史的规律。” “因为,皇帝本身就是最大的地主!” 而隔壁,朱棣骇然松开了握着道衍的手。 朱棣踉跄后退了半步,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道衍。 因为朱棣很清晰地看到了,道衍在抬头时,不经意间眼底对他流露出的杀意! 道衍恍若不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喃喃自语。 “......屠龙术,原来屠的是帝制,这条龙啊。” 第二十六章 朱高炽的任务 “陛下怎么了?为何有些沮丧。” 南京皇宫,坤宁宫内。 皇后徐妙云看着愁眉不展的朱棣,一边用手轻轻地揉着他的眉心,一边问道。 徐妙云是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中山武宁王徐达的长女,徐妙云天资聪颖,幼年时便性情娴静,喜欢读书,有“女诸生”的美誉,有传言更是得了徐达大将军的兵法真传。 徐妙云还是少女时就被入宫,选在燕王朱棣之侧,洪武九年被朱元璋亲自册立为燕王妃,与朱棣可谓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朱棣起兵造反,徐妙云更是协助道衍、朱高炽镇守北平,参与军务调度。 如此能文能武的皇后,是朱棣倾诉内心,寻求帮助的最重要人选。 坤宁宫作为皇后寝宫,面阔九间,进深五间,随着徐妙云屏退宫女宦官后,变得安静无比。 “妙云。” 朱棣沉默片刻,方才说道:“朕今天得了高人指点,知道大明以后要亡国的,可朕却什么都做不了,朕没有沮丧......而是,不甘心!” “臣妾还以为陛下遇到了什么事呢。” 徐妙云微微一怔,反而舒展了秀眉。 枕在她大腿上的朱棣闻言睁开了眼睛,徐妙云一手盖住,继续说道。 “世上既然无万寿无疆之人寿,陛下就应当知道,也无延绵千载之国祚,自大秦一统天下以来,短的大秦大隋大元不过数十载,长的如大唐也不到三百载......大唐中后期也是藩镇林立割据的局面,就仿佛是中毒将死之人靠着切割肢体阻止毒性蔓延,凭白吊着一口气罢了。” “要是臣妾看啊,咱们大明也不用那么贪心,能大致平稳地传到二百多载,便已是上天眷顾了,陛下何必忧虑百年之后的事情呢?须知道,便是太祖高皇帝那般为大明操碎了心的,也料不到朱允炆那孩子上来就削藩,把陛下逼得不得不起兵靖难吧?” 朱棣轻轻地翻了个身,把自己面对徐妙云,问道:“妙云你的意思是,哪怕是爹,也料不到身后事,所以朕索性就不用忧虑了,是吗?” “做好眼前事,珍惜眼前人,有空多陪陪自己的儿子们,不要把儿子们都往敌人上面逼,防儿子们跟防贼一样,他们哪个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不是你的骨血吗?” 朱棣长叹了一声道:“可朕,还是不甘心啊!” “驴脾气。” 徐妙云用手指点了点朱棣的脑袋,也不再劝说什么,而是说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你便去寻哪个高人,再问问大明是怎么亡国的,如何避免大明亡国,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不就得了。” 朱棣无奈地答道:“那高人暂且不肯说,要等下次。” “遇事不决找老和尚。”徐妙云笑道:“人各有所长,陛下长于将兵、谋略、决断,略短于治政、谋国、思辨,何不去找道衍大师问问?” 朱棣连连摇头,老和尚疯了,竟然对他起了杀心。 朱棣当然清楚,那不过是在特定的此时此刻下,道衍醒悟到了所谓“屠龙术”便是要屠封建帝制这条龙,当然不是针对朱棣个人。 但朱棣还是觉得,暂时让道衍冷静几天再说吧。 “既然道衍大师也暂时束手无策,陛下也可问问那些聪明的文臣,或许能得到答案。” 朱棣点了点头,索性直接扬声道。 “马和,去给朕召大皇子来,直接来坤宁宫。” 外面遥遥候着的马和得了口谕也不耽误,带人去宣旨召大皇子去了。 不多时,圆滚滚的大皇子朱高炽便入宫觐见。 “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朱高炽恭敬地朝着朱棣、徐妙云行礼。 朱棣摆了摆手,说道:“免礼吧。” “谢父皇恩典。” 朱高炽站直身子后,抬头望向了坐在椅子上的父皇,只见他面容依旧坚毅,但双目布满血丝,显得有些沧桑疲惫。 前段时间朱棣经常召集他与文臣们议事,朱高炽也每天都会到乾清宫去问安,朱高炽很清晰地记得,父皇之前的状态不是这样的。 朱高炽突兀地想起了一个名字——姜星火。 “是哪个姜星火又跟父皇说了什么吗?”朱高炽心里暗暗想道。 朱高炽对于这个藏在诏狱的神秘人物,愈发好奇了起来。 朱棣也不啰嗦,隐去因果人物后,简单干脆地把王朝周期律的事情讲给朱高炽听。 “炽儿,你觉得有什么解决办法?” 朱高炽沉吟片刻后,谨慎地答道:“回禀父皇,根据儿臣所学史籍,这番新的推论,并无半点偏差,人口与土地的矛盾,确实是王朝最核心的矛盾。而如果说改革极为困难,也是事实,就如其所说,不管愿不愿意承认,皇帝本身就是最大的地主。” “但是儿臣觉得,既然如今陛下窥破了这个秘密,针对土地兼并这件事情,是可以制定政策早做预防的,如此远的不说,两三代之内陛下制定的抑制土地兼并的新政策,一定会执行到位,大明或许也可以延长很大一段国运了。” 朱棣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椅子。 “朕是亲手打下来的天下,跟你爷爷一样......你爷爷呢,不怕那些士绅地主出身的文官,莫说是一个十个,就是百个千个万个十万个,你爷爷杀起来也是不会眨眼的,朕也是。” “可你爷爷杀了那么多官,也只震慑得了一时,震慑不了一世。” “朕杀方孝孺那些建文文臣,也只是为了震慑一时,所以朕不打算像你爷爷一样,时不时地就杀一茬官员。” “但朕手里的刀,永远悬在这些士绅地主头上,他们怕!” 朱棣扶着椅子,身体前倾,威严的目光看向朱高炽。 “可你呢?你身边的那些文臣,可都是家田无数的大地主啊。” “皇帝是最大的地主不假,朕为了大明的未来能割自己的肉,可下面的这些大地主,就能品行高洁到自己限制自己,自己割自己的肉?” 朱高炽昂起头来,声音非常坚定。 “父皇,儿臣是大明的皇子!不是文臣的皇子!给儿臣一点时间,一定会有解决办法的!” 朱棣微微一怔,旋即豪迈地挥了挥手说道。 “朕给你时间,既然是大明的皇子,那就好好去想大明该如何走出这王朝周期律,且去,且去!” 片刻后,看着朱高炽离去的背影,朱棣忽然握住了徐皇后的手说道。 “炽儿是被朕亲手推到了这个两难的位置啊……” 第二十七章 臣有办法 “殿下为何匆匆召我等前来?” 花厅中,身着青袍脚踏皂靴的解缙匆匆赶来,他今日休沐,因此昨日喝了酒,好不容易睡到日上三竿,却被大皇子朱高炽派来的宦官给召了过来。 此时花厅中,已然端坐着两个仪态不凡的绿袍小官。 其中一人神色沉稳,端着茶安坐不动。另一人则放下手中茶杯,笑着迎了上来。 安坐不动的是杨士奇,笑着迎上来的是杨荣,如今大名鼎鼎的“三杨”虽然并未聚齐,但二杨之间的性格互补却已非常明显。 杨士奇幼年丧父,品性纯孝且极有骨气,且年龄比解缙长,又非是科举出身,根本不屑于跟聊不到一起的解缙相奉迎。 而杨荣则不然,杨荣性情警敏通达,善于察言观色,且是建文二年的进士,跟解缙的洪武二十一年的老资格进士比,是正经的科场晚辈,故此才笑迎了上去。 “殿下未说,但我听今日在宫中当值的同僚说,陛下是召见了殿下的,想来是有事情要征询我们的意见,所以才匆匆相召。” 听了杨荣的解释,解缙方才放下心来,他还以为是有什么突发事件。 至此,解缙要落座,杨士奇刚放下喝完的茶杯,与他简单点了点头。 解缙亦是僵硬地点头还礼,随后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三人最上首的位置。 杨荣依旧满脸笑意,杨士奇却也没什么表示,只是端坐着,双手叠在腹部官袍的鸂鶒补子上,随意摩挲了两下。 而此间官位最高,科场名次最靠前的解缙,却有意无意地挺起了脊背,露出了官袍上的白鹇。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传来,在两名宦官的搀扶下,身体肥硕的朱高炽挪进了花厅。 “见过大皇子殿下!” 朱高炽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抬头看了三人一眼,温和地摆了摆手。 “几位先生且坐,我有事要请教几位一番。” 双方行礼后,朱高炽坐在了首位,解缙、杨荣、杨士奇,依次坐在了他的右手边,也就是花厅的左侧。 杨荣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杨士奇,以及故作姿态的解缙,心头叹了口气,主动开口问道。 “不知殿下唤臣等来,究竟是有何事要征询?” “此事还是父皇交代予我的。” 朱高炽在一阵咳嗽过后,沉默了几息,示意贴身宦官把花厅的门关上,方才说道。 “你们都知道,虽然父皇没说,但一定是那位姜星火,新提出的一个问题。” 闻言,无论是端坐的杨士奇,还是坐姿有些松垮的解缙,都向前侧倾了身体看着朱高炽。 “又是这个姜星火......”杨士奇微微蹙眉。 杨荣则是觑着朱高炽胖胖的脸问道:“不知此人提了什么问题?” 还没等朱高炽回答,解缙却只是不屑道。 “臣问过方孝孺一案的详情,这姜星火不过是方孝孺一位当私塾先生的记名弟子,在乡间所收的书生罢了。乡下土财主出身,去年不知发了什么疯,变卖了自家祖产,又遣散了仆从,独自一人来到南京城,夜夜流连于秦淮河上。” 朱高炽微微一怔,显然这跟他从父皇朱棣那里了解到的姜星火并不相同。 杨荣笑着接过话来:“若是此人,臣倒是真有所耳闻,解学士所言差矣。” “如何?”解缙问道。 “士奇兄素来是个闷在翰林院里的,大约是不与京官们交际,解学士更是不屑去这等勾栏听曲取乐的,那在下就卖弄一二了。” 这下就连杨士奇也来了兴趣,杨荣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 “姜星火非是色中饿鬼,相反,秦淮名妓自荐枕席着无数,却未听谁真正成功过。” “竟有这般魅力?”解缙有些难以置信。 杨荣莞尔道:“其人名声不为朝野所知,但若是提一首浣溪沙,解学士定然是知道的。” “勉仁贤弟说来。”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解缙登时怔住,一声“好”字脱口欲出,却是被自己生生咽了下去。 “嗝~这首词,倒也有几分水准。” “只是白衣卿相妙手偶尔,跟解学士才学比便是天差地别了。”杨士奇已有些不耐,语气平淡地说道。 解缙眉头皱成“川”字,刚要张口,却被朱高炽切断了话头。 “好了,三位先生,我们不说姜星火其人如何了,只说父皇交代的事情。” 此言一出,几人终于从刚才被岔开的话题里绕了回来。 这个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了,在八卦面前人的好奇心确实是无穷的。 朱高炽尽量简短地把朱棣交给他的问题,也就是王朝周期律的原理,给三人复述了一遍。 等到最后一句话讲出,花厅内,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杨士奇沉思着喃喃自语。 杨荣抬头看着朱高炽,朱高炽恰好也在看着他,两人对视了片刻,又各自收回了目光。 杨荣心里却是打定主意,要一问三不知了。 “皇帝就是最大的地主”这种话都敢说出来,鬼知道自己参与进去,会不会被这股必定会成为滔天大浪里的事件打的粉身碎骨。 明哲保身,只有装哑巴了。 解缙则是先琢磨了半晌,最后却是左顾右盼。 “解学士?”朱高炽看着他。 “殿下。”解缙犹自不可置信,“这王朝周期律,真是姜星火提出来的?不是道衍大师借陛下之口?” 解缙心中满是质疑,这当然不难理解。 在解缙的心里,像姜星火这种连秀才都考不上的学渣。 凭什么能悟出这种连他解解元都悟不出的道理? 凭他是方孝孺的徒孙? 还是凭他如柳永、杜牧般靠着浪荡词,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简直就是开玩笑! 朱高炽纵然性情宽仁,此时也有些觉得滑稽又生气,他闷声道:“父皇说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 听了解缙的质疑,便是刚决定打算装哑巴的杨荣都忍不住开口道。 “解学士,若真是道衍大师悟出的,他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借他人名、他人口。” 几人还要说些什么,杨士奇却忽然抬头。 “殿下,臣有办法。” 第二十八章 解缙的质疑 朱高炽一愣,连忙问道:“杨先生有何高招?” 杨士奇微微颔首道:“既然是王朝周期律,那么咱们只需追溯历史,在大一统王朝里,寻找国祚长久的王朝在土地兼并方面有什么举措,再对比国祚短暂的王朝的举措,就可以得到一个相对较好、较为成熟的解决办法了。” 杨荣暗暗点头,从历史中寻找经验、汲取教训,这显然是一个老成谋国的提议。 “这.......” 朱高炽有些吃惊,想不到杨士奇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出了可行之策。 “这倒是与臣的《太平十策》不谋而合了。” 解缙插话道:“八百年周朝,自然是国祚最为绵长的朝代,臣于太祖高皇帝的时候,便曾建议恢复井田制,如此一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拥有天下所有的土地,所谓土地兼并的问题,自然就不复存在了。” 此言一出,不仅朱高炽的手心出了汗,就连杨荣也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暗骂其愚蠢。 杨士奇一时无语至极,冷冷说道:“新朝王莽重新恢复井田制,新朝存在了十四年,跟秦朝并为大一统王朝里国祚最短。” 解缙被怼的说不出话来,索性一气之下不再言语。 杨士奇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推导了下去。 “两汉四百年,开国时继承秦制,即土地私有可自由买卖,土地所有者需要向国家交耕地税,税率为亩产十五分之一或三十分之一,到元帝时期便已崩坏。” “唐朝三百年,在土地制度方面,前期推行的是继承自西魏北周大隋的府兵制,中期是租庸调制,后期是两税法。” “两宋三百年,不立田制,不抑制土地兼并,即所谓‘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同时实施官田私有化。” “至于大明,目前施行黄册、鱼鳞册的‘双册’制度,田粮丁口合一。” 杨荣忍了忍没有开口,朱高炽则沉思片刻后问道。 “所以按两汉、唐朝、两宋的制度来看,其实都是不一样的,并没有共通性,是吗?” “是也不是,共同总是有的。” 杨士奇认真解释道:“土地制度无非四种,第一种是如周朝井田制、隋唐均田制那般,土地归天子或国家所有;第二种是如秦汉及两宋时,土地完全私有化;第三种便是如唐中期租庸调制、宋朝王安石变法‘方田均税法’和大明‘双册’制度这般,把土地、丁口、赋税绑定在一起;第四种则是如唐后期两税法,以户口税来代替田赋徭役。” “那杨先生觉得,大明应当借鉴的是哪一种?或者说,现在的‘双册’制度是不需要改变的。” 朱高炽要问的杨先生没开口,另一位杨先生却终于忍不住了。 “殿下,借鉴哪种待会再说,陛下要得到的解决办法,绝不是第一种和第二种!” 杨荣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方才觉得舒服了。 朱高炽思考了几息,认同了杨荣的观点,这显然是杨荣揣摩了朱棣的心理后得出的答案。 之前解缙无功而返,便代表着朱棣不认同恢复井田制或均田制这种国有土地制度。 而既然朱棣明确表示王朝周期律的核心就是土地兼并加剧了人地矛盾,那也说明朱棣是不支持土地兼并的,或者说无条件的自由兼并。 而杨士奇也示意他先说,杨荣便继续说道:“第三种其实也可以排除掉,先不说陛下问了就是有改的意思。” “宋朝王安石变法的‘方田均输法’就更不用说了,王安石没做成的事情,咱们大明太祖高皇帝做成了,现在的‘双册’制度运行的还算稳当。” “......但问题是,就如租庸调制会在土地兼并的过程中逐渐失灵一般,臣大胆问一句,谁能保证‘双册’制度再过一百年不变样呢?” 杨荣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直接靠回了椅背,把刚才没喝完的半杯茶一饮而尽。 朱高炽沉默不语。 事实上,朱高炽并不是不知道士绅阶层玩的那些把戏,他是有治理地方的经验的。 靖难时燕军的后勤粮秣供给和燕占区治理,都是朱高炽在主导着,他很清楚就连刚刚恢复没多少年的幽燕之地,两册制度经过一代人,就有些对不上号了,别说再过一百年了,再过五十年,可能就会彻底走样。 所以‘双册’制度,很可能成为朱元璋又一个仅仅是暂时成功的制度设计。 “所以,我们只有第四种办法可以选了是吗?如唐后期两税法,以户口税来代替田赋徭役。”朱高炽问道。 “也有可能压根就没办法!” “以前那么多名臣良相不都没想出来办法?” “要是有办法,汉唐怎么没延绵到现在?” “这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姜星火提出来,就是故意来恶心人的!” 解缙有些失态地连声质疑道。 显然,同僚的不认可和一时的尴尬,让素来以才名自傲的解缙,心态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当然了,就目前情况来看,解缙虽然说得有些丧气,典型的失败主义谋士言论,但也不是不可能。 所有选项都排除了,没准就是没办法呢?两税法也没见实施多久啊。 毕竟,要是以前的人想出来的办法靠谱,那现在的国号就不是大明了。 同样,解缙也压根不觉得,提出这个问题的姜星火会有什么办法。 “够了!” 大皇子朱高炽罕见地勃然大怒。 “解学士你是还没醒酒,回去去睡一觉醒醒酒罢!” 解缙自知失态,亦是做出一副熏熏然的样子掩饰,转身走了出去。 花厅内又讨论了良久,直到华灯初上,杨士奇和杨荣才在朱高炽的亲自送别下离开了。 看着二杨离去的背影,朱高炽长长地松了口气。 或许以两税法为基础改良的土地制度,能让父皇感到满意吧。 朱高炽复又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姜星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能提出王朝周期律这种石破天惊的至理......若是能亲自见一见,当面交流一番就好了。 可惜,父皇把他捂得很严实,并不肯直接点破让自己与他相见。 如果不是瞻基这孩子聪明,听到了“姜星火”这个名字,恐怕自己现在还一头雾水呢。 而二弟朱高煦在诏狱里,这一切,恐怕跟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的二弟脱不开干系吧。 “父亲大人!” 小小的朱瞻基穿着中衣跑了过来,朱高煦甚至能看到,这孩子的眼皮都有些止不住地下沉,俨然是困极了却一直在等自己开完会。 朱高炽微微躬身,想要把朱瞻基拥入怀中。 却是忽然觉得眼前一晕,若不是宦官们竭力搀扶,差点一跤跌到在地上。 自觉要跌倒的一瞬间,朱高炽的脑海里划过的念头却是,姜星火这般千年难遇的大才,若是不为国家所用,实在可惜。 第二十九章 一个漂洋过海的旅人 诏狱,刑室。 阴森的房间中,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可怖的刑具,洗不去的血腥味淡淡地萦绕在四周。 而颇为诡异的是,一名身穿囚服的男子,却金刀大马地坐在太师椅上。 带着刀的两名狱卒,一老一少,反而站在他的身前。 “替本皇子办好这件事,少不了尔父子好处。” 朱高煦平淡地说道,随手解下腰间的金鱼袋,扔了过去。 年老的狱卒已经是胡茬都泛白了,他接过金鱼袋,手心轻轻掂量了一下,顿时眉开眼笑。 而他身边满脸横肉的年轻狱卒,更是馋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爹。” 老狱卒瞪了儿子一眼,将金鱼袋揣到了怀里,满脸堆笑地冲着朱高煦保证道。 “殿下放心,小佬儿从洪武朝就操持这一行了,决计不会有失。” 朱高煦看了一眼年轻狱卒,不耐地吩咐道:“你这儿子却是个冒失的……小心一点,不要搞砸了。” 若是放在平时,朱高煦非但不会这般啰嗦,便是看都不会看这等狱卒一眼的。 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朱高煦身在诏狱,用得着人家,而且关键是还涉及到姜星火,便多婆妈了两句。 是的,随着死刑日期的临近,朱高煦打算把姜星火营救出去了。 朱高煦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姜星火去死,哪怕姜星火已经非常期盼那一天的到来了。 先不说朱高煦是个比较重感情的人……嗯,换句话说,就是不那么理性的人。 姜星火作为他唯一承认的老师,是朱高煦非常尊敬的、亦师亦友的存在。 就算单纯从利益角度出发,拥有堪称恐怖的谋划能力的姜星火,也将是朱高煦补齐自己短板,争夺储君之位的最有力的谋主。 朱高煦很清楚自己的弱点是什么。 跟大哥朱高炽相比,自己所结交的都是军中武将,打天下可以,但是治天下不行。 所以,姜星火绝对不能死! 但姜星火犯得是诛十族的株连大罪,永乐帝亲笔勾的死刑,朱高煦琢磨着自己腆着脸去跟父皇求情,父皇又不认识姜星火,也不知道他有多大价值,肯定是不会网开一面的。 这也好理解,方孝孺广收门徒,第十族足足有好几百人,凭啥单独赦免一个姜星火? 索性朱高煦就选择了成本低见效快的办法——冒死。 在眼下这种乱世末端,莫说是野外横死的无名尸体,就是南京城里,也总会有死因不明的乞丐、刀客。 总而言之,对于手眼通天的朱高煦来说,冒名顶替的合适尸体是不缺的,剩下的就是搞定狱卒。 一般来说,在死刑前三天内,如果突然有人暴毙在狱中,是一定会引起有司注意的。 而时间越往前,容易露马脚的概率就越低。 故此朱高煦并不打算等待,今晚就打算动手了。 打发了专门干这种阴私勾当的狱卒,朱高煦亲自提着食盒来到了姜星火的囚室,守卫的狱卒也只做不闻不问,甚至主动摘下腰间的钥匙,帮他打开囚室铁门。 朱高煦看见姜星火正高卧在稻草堆上,双眼直视囚室的屋顶,似乎正在沉思着什么。 “姜先生在想什么?” “在思考人生究竟有何意义。” 人生当然有意义,争当皇帝难道没意义吗?朱高煦腹诽道。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当着姜星火的面说出来,要知道他现在的身份还是南军败将“高羽”,而不是永乐帝的二皇子朱高煦。 不然换了真的身份,有些话姜星火还会不会对他讲,朱高煦可就不能保证了。 “先吃饭吧。” 朱高煦取出食盒,里面的菜肴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刚做好送来的。 笋鸡脯、酒糟蚶、带冻姜醋鱼、酢腐、水煠肉、盐水鸭,白灼青菜,除此之外还有米饭与油汁肉饼,以及琅琊酥糖等甜点拼盘。 最后,朱高煦又摸出了一坛封装好的酒,酒坛上还带着些许泥土痕迹。 “噗”地一声,朱高煦拔开了封着酒瓶的泥。 姜星火用力抽了抽鼻翼,清醒过来,翻身而起。 “什么酒?味道这么香。” 朱高煦“哗啦啦”地倒了一碗,递给姜星火。 “俺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从爷爷那里偷得,匆忙刨个坑埋了起来。那时候俺爹来找俺,俺觉得事情败露了,死死坐在地上不敢挪屁股,结果俺爹以为俺在地上拉了裤子,狠揍了俺一顿。” 姜星火喝两口酒,入喉香,进了胃里没什么感觉,半晌方才辣了起来。 “你爹……看来是个信棍棒教育的。” “老丘八,年少时就刀口舔血的,脾气自然不好。” 闲聊起这些事情,朱高煦也不以为意,反而问道:“姜先生呢,姜先生的爹小时候对您怎么样?” 姜星火想了想,夹了口菜答道:“挺好的,父母双全,所以我很想念……只是现在太久没回去,记忆里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甚至需要想一想,才能记起来父母是谁,做过什么,自己又是谁。” 捏了块琅琊酥糖,姜星火放进嘴里咀嚼了片刻,很酥不粘牙,嘎嘣脆。 “我小时候挺爱吃海苔花生的,嗯,你肯定没见过花生,一种很大的豆子,也是这个口感,嘎吱嘎吱的。有一次我一边嚼一边玩,忽然感觉口腔有点不对,吐出来一片牙齿一样的碎片,以为牙齿磕掉了,给我吓坏了,后来发现是牙结石,嗯,就是牙垢。” 朱高煦一边闷头吃菜一边听着,最后评价道:“姜先生小时候胆子忒小,俺带着三弟跟那帮勋贵崽子干架,被干掉八颗牙都没带怕的。” 姜星火懒洋洋地靠在稻草堆窝成的床边,仰头倒酒。 如此吃菜喝酒,姜星火也开始说些朱高煦听不懂的感叹。 “其实我有时候觉得,如果一个人消失了,可能对这个世界来说,大抵跟蝉振翅、树落叶差不多,悄无声息而又无足轻重,可能只会活在有关人的记忆里。” “……我就像一个漂洋过海的旅人,大海茫茫无迹,一叶孤舟途径一处又一处风景,开始还有些新鲜,随后便是无奈。” “既不是对生活冷淡,也不是有什么难过,只是失去了耐心,甚至连起身的耐心都没有,只想躺着。” “我这一生实在离岸太远,又不知能否回到故乡,以至于偶尔情绪失控,对着大海声嘶力竭的求救,都像是在告别……” 两人各说各话,说了很久。 朱高煦也喝多了,看着醉倒的姜星火被年老的狱卒拖了出去,一具尸体被拖了进来。 随后与那年轻狱卒擦肩而过,朱高煦步履踉跄着回到自己的牢房,直接倒头睡去。 第三十章 姜星火丢了 “你醒啦。” 一盆冷水兜头兜脸地浇了下来,给朱高煦浇了个激灵。 宿醉后的头痛和毕生都改不掉的起床气,促使着朱高煦在眼皮都没睁开的情况下,愤怒地发出了问候声。 “醒你娘个臭毗,敢泼老子冷水,老子宰了你!” “来吧。” 朱高煦嗡嗡鸣叫的耳朵里,终于依稀辨别出了声音的主人,他惊恐地睁开了眼睛,一只靴子在他的眼前越放越大。 “爹!” 战场上躲避刀枪锻炼出的敏感反应,促使朱高煦尽量把身体往另一侧偏,但还是没有完全躲过去。 靴子踹在了肩膀上,朱高煦原地被巨大的力道掼到了墙上。 “砰!” 一阵灰尘飘起,朱高煦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 眼前的永乐帝也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朱棣今天穿了身黑色的麻衫,两袖用皮质护腕固定,大拇指上还带着玉韘,显然是在来诏狱之前射了几筒箭松了松筋骨。 “姜星火呢?” 朱棣的面色很平静,但熟悉朱棣的朱高煦却知道,小时候自己闯了大祸,朱棣来揍他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 人高马大的朱高煦,站着都快顶到了牢房门,他不得不微微低头,看着朱棣面不改色地打算扯个谎。 “什么姜……哈,爹我说!我都说!” “锵”地一声,朱棣赫然从身后的纪纲腰间,拔出了一把闪烁着寒光的绣春刀。 朱高煦知道老头子倔得很,驴脾气上来了真能砍他,自己又不能还手,于是赶紧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抖落了出来。 听完事情经过,看着自作聪明的老二,朱棣用鼻孔狠狠地吸了口气,把绣春刀插在地上,闷雷般地低吼着。 “姜星火丢了,知道吗?!” 朱高煦张了张嘴,却见到朱棣挪了挪靴子,径直把一个蹴鞠模样的东西给他踢了过来。 赫然是昨晚那胡茬发白的老狱卒——的头颅! 另外一个年轻的狱卒,也就是老狱卒的儿子,此时满脸横肉上全是涕泗,被两名锦衣卫像拖死猪一样拖了进来,扔在了朱高煦面前,四肢都打断了。 一股恶臭味传来,已然是被吓得失禁了。 “我爹昨晚把人吊过墙,我把他装到驴车的拉板上就走了,到了地方才发现人不见了,我真不知道落哪了啊!” 年轻狱卒连声哀求,见吐不出更多东西,纪纲又亲手带着人把他拖了出去。 “纪纲,带着锦衣卫去搜!” “马和,吩咐五城兵马指挥司和应天府衙门,全力协助锦衣卫。” “遵旨!” 纪纲和马和对视一眼,行礼答道。 两人正欲出去开始行动,朱棣却又吩咐道。 “再给朕把忠义卫调过来,朕亲自带队!” “陛下!”马和一时惊诧。 朱棣双手拧在一起,拄着刀,厉声喝道。 “去!” 马和与纪纲心中一凛,再不敢出声劝阻。 不多时,大量披坚执锐的甲士成建制地出现在诏狱外。 忠义卫是朱棣还是燕王时期,在靖难战争过程中,把原燕王府卫士、收编的蒙古鞑官,乃至投降过来的松潘游骑,混编在一起的亲卫力量。 人数不多,不过三千余人,但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既能披六十斤全身扎甲列阵步战,也能马战冲阵十余回合而不溃,战斗意志极为坚韧。 东昌之战中,朱棣便是带着这支部队绕后冲击洪武名将何福的中军,深陷数万大军重围,依旧能杀出一条血路。 朱棣更是重现张辽威震逍遥津故事,听得忠义卫骑卒一句“燕王欲弃我乎”,便回身纵马杀透追兵,拉着骑卒上了自己的马并且全身而退。 也正是如此,当朱高煦看到忠义卫出现的时候,就知道事情大发了。 哪怕朱高煦智力水平再平庸,这时候他也知道,他从师姜星火的事情已经被朱棣知道了。 至于为什么知道,可能是自己那封明显不是自己水平能写出来的奏折暴露的,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 而且毫无疑问的是,朱棣非常重视姜星火! 朱高煦看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宦官在给朱棣披甲,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他试探着对背对着他的朱棣说道。 “爹,俺也跟您去找找吧。” “你不用找。” 朱棣看着系在胸口上的胸甲,柳叶状的甲片反射着幽深的光泽,他冷冷地说道。 “你就在诏狱里好好蹲着,朕这次让你蹲一辈子。” 吞肩系紧,朱棣用手扭了扭裙甲,确认活动自如后,从宦官手中接过自己的长刀,拔出了鞘,暗金色的长刀上满是微小的划痕。 “这是你姥爷徐达大将军传给朕的刀,万年陨铁锻出来的,朕本想传给你,现在看来……哼!蠢货一个!” 说罢,朱棣收刀回鞘,穿着与其他忠义卫士卒一般无二的扎甲向诏狱外走去,门口自有一匹汗血宝马等候。 “百户为一组,大索南京城!”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朱高煦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皇仿佛出征一样,去亲自带兵搜索姜星火。 半晌,方才锤了锤自己胀痛的脑袋。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父皇怎么能对姜星火这么重视? 朱高煦当然不知道的是,一大早大皇子朱高炽就进宫汇报了基于两税法改良出的土地制度,朱棣听后龙颜大悦,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一种可行的解决方案。 不说彻底摆脱王朝周期率吧,用这套土地制度方案最起码可以比较有效地抑制土地兼并,同时避免‘两册’制度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及时清查人口和土地进行更新,而彻底沦为摆设。 没准用了更靠谱的土地制度,能让大明的国运挺到下次农业技术进步呢? 朱棣怀揣着这样美好的梦想,很有兴致地射了三筒箭,随后才来的诏狱。 而一到诏狱,就发现,姜星火丢了! 朱高煦丢了都不要紧,朱棣又不止一个儿子,就当在靖难的时候捐躯了,可姜星火姜老师不能丢啊! 出题的姜老师丢了,谁来告诉他大明如何走出王朝周期率这个困境的答案? 第三十一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午后。 黑云压城。 如闷雷般的马蹄声踏过青石板路,惊起了在土墙破瓦间筑巢的杂毛鸟,扑棱棱地飞向天空。 南京城内家家户户紧闭门扉,幼童们被父母捂着嘴,唯有胆子极大的,才敢从门和窗户的缝隙中窥探一二。 数月前抓捕建文奸佞时,同样的铁骑四出,而随后就是剽悍的燕军士卒们破门而入,显然这给城里的人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而宫城城墙根上,草创的内阁同样得到了消息。 “你说什么?忠义卫都出动了?” 出来透气的杨荣,正巧遇到了应天府派来的佐官,听了报告一时犹疑不敢下判断。 而内阁值房,其他的几位学士也纷纷望来。 今日当值的是解缙、金幼孜、胡广、杨荣四人。 明朝初年,所谓“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永乐内阁更是如此,七个人里有五个江西老表,换言之,除了浙江人黄淮和福建人杨荣,全是江西人。 但虽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人人各有不同却是真的。 譬如同样是吉安人,杨士奇沉稳擅谋、解缙恃才自傲、胡广持重惜身、金幼孜孤臣骨鲠......不一而足。 而他们的个人特点,则在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几位怎么看?莫不是有逆党叛乱?” 杨荣回头刚问完,就觉得自己的声音被淹没在了江西口音中。 金幼孜皱眉道:“那是陛下的亲信部队!一旦出动,绝非小事!” “先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再禀报与陛下吧。”而胡广则忧心忡忡。 不多时,各方消息汇集而来。 永乐帝不在宫中,而是就在忠义卫军中,忠义卫出动也并非出现建文余孽的叛乱,而是在全城搜捕一个从诏狱里越狱而出的死囚。 永乐帝、忠义卫、诏狱、死囚。 四大要素一合计,这不就是妥妥的二皇子朱高煦越狱打算兵变图谋不轨,被永乐帝发觉全城追捕? 内阁几人面面相觑。 自古以来,朝廷派系林立,各有利益诉求。 内阁眼下当值这几位,金幼孜是铁杆帝党,解缙和杨荣都站大皇子,胡广则是谁赢站谁。 矛盾总是有的,敌我也并非按非黑即白的立场划分,这件事我支持你,那件事就反对你,也是内阁常态。 而说起人来,比方说解缙,他出身高,科举又是江西解元,含金量是一等一的,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翰林学士,自视甚高。 而像内阁的其他人,大多数都是翰林编撰,青袍和绿袍虽说差距不大,但官大一级就是大一级。 解缙认为,只有像自己这种德才兼备之人,才有资格执掌内阁。 所以他一直想把内阁变成自己的私人领域,任何事情,只需通知自己便够了。 可现实往往很残酷。 因为解缙不仅没有执政经验,更缺乏独揽大权、整合党羽的魄力和手腕。 而在内阁诸位学士、编撰当中,除了解缙,大器晚成的金幼孜反而最有希望坐上内阁第一把交椅的。 倒不是什么其他原因,而是金幼孜不管谁是储君,他只认朱棣。 金幼孜是个军事参谋型人才,又擅长刑狱诉讼方面,业务能力很强,非常得朱棣喜欢。 解缙看金幼孜不顺眼,而金幼孜也觉得解缙碍眼——你既然有这等野心,干嘛还要跟别人事事闹着别扭? 这些念头虽然转瞬即逝,但金幼孜仍旧将目光投向了解缙,询问道:“解学士以为,咱们该怎么办?” 解缙狂傲归狂傲,关键时刻却是个能下决心的:“去通知大皇子殿下!” 听了这话,胡广几乎气急败坏:“去通知大皇子?大皇子知道消息不会比我们晚,现在我们去通知大皇子,陛下会怎么想?” 墙头草胡广的话没说完,那就是,如果真的是二皇子兵变,永乐帝亲率忠义卫抓捕镇压,这时候他们多此一举地禀报大皇子,那大皇子到底动不动?动了会被永乐帝怀疑同样要夺权篡位,不动那么内阁的集体地位就尴尬了,这是永乐帝的内阁还是大皇子的内阁? “陛下没有安排,我们就守在内阁,不能动!”金幼孜斩钉截铁,同样不同意内阁擅作主张。 而杨荣却在胡广的惊愕眼神中,发表了反对意见。 “我去通知大皇子,事后陛下问起来,我负责!” “勉仁兄!”胡广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喝了一声杨荣的字。 杨荣微微颔首示意,同时扭过头对解缙说:“解学士,你是内阁里资历最老、地位最高的,理应坐镇内阁。” 又对金幼孜说:“退庵兄,国家有事,便是不能扶大厦之将倾,身为内阁也是要做事的,你是我们几人里唯一知兵的,内阁也少不了你协调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就让我去吧。” 金幼孜眼神复杂,最终点了点头。 杨荣甩了甩绿袍,向大皇子府邸走去,没人看到他脸上快要藏不住的笑意。 而等杨荣走得远了,解缙却忽然一激灵。 “杨荣!狗贼!抢我功劳!” 解缙这才想起来,为什么自己几人就先入为主地推测断定是二皇子意图不轨,永乐帝亲自率兵搜捕呢? 诏狱里分量级的死囚可不止二皇子一个啊! “姜星火!一定是姜星火!” 解缙又气又妒。 气的是,自己素来以思维敏捷著称,如今却没反应过来,一时疏忽被杨荣抢了在关键时刻对大皇子表忠心的头功。 妒的是,那该死的姜星火,在永乐帝的心中竟然有如此之高的地位。 忠义卫出动,满城搜捕! 只为找一个姜星火! 且不提解缙这边牙关咬碎,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也不提一溜烟小跑的杨荣成功来到大皇子朱高炽那里表了忠心,朱高炽打算亲自去找永乐帝,看看能不能见到传说中的姜星火。 就说姜星火这里,眼下却是出了点意料之中的意外。 姜星火昨晚在醉梦中从一处板桥上落水了,一路飘到了秦淮河,被人捞了上来。 “姜郎勿慌,有我在这,整个南京城放眼看看,没人敢动你!” 一艘巨大无比的画船上,一位一身大红袍的中年帅哥,拈着酒杯大笑着拍了拍姜星火的肩膀,然后对画船上的歌姬说道。 “接着奏乐,接着舞!” 第三十二章 熊心和豹子胆 “是!” 歌姬点头应道,随即,悠扬婉转的乐曲再次响起。 来自帖木儿汗国的胡姬轻轻跳跃起舞蹈,一个旋转,又一个旋转,随后一个回身。 她穿着一袭粉色纱裙,袖口处镶嵌了几颗红石碎粒,在烛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辉,脚步轻盈曼妙,宛若仙子下凡,在拂过画船的秦淮风中翩跹起舞。 胡姬那双纤细的美腿和半遮半掩的纱裙,让人感觉朦胧中仿佛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 而那名大红袍帅哥则端着美酒,目不转睛地盯着歌姬,眼神炽热,如果此刻能有一条尾巴,那绝对会疯狂甩动。 “好!” 咽了口酒水,他才叫嚷起来,鼓掌喝彩。 姜星火则是罕见的有些烦躁。 “谁特么把我丢到了秦淮河,还差点淹死?” 大红袍帅哥则不以为意,只说道:“明日我便帮你把人找出来,要杀要剐都随你,今日你我只谈风月......一别数月,姜郎可有新词问世啊?” “哪有什么新词,我不是去......” 姜星火挣扎着爬起,话还没说完,就被大红袍帅哥给按回了榻上。 “姜郎刚溺水湿了身子,且躺着安心赏歌舞罢。” 随后这位中年帅哥一手端酒,一手击节于大腿,轻声哼唱。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好!若非姜郎这首词卖我,我还真上不得如梦姑娘的香榻。” 姜星火身上没力气,翻着白眼问道:“所以现在如梦姑娘,还是曹公子此生最爱吗?” 被称为“曹公子”的这位中年帅哥,身材高大眉目疏秀,起做举止顾盼伟然,称得上是雍容华贵。 他押了口酒,理所当然道。 “早换了。” 姜星火躺在榻上,盖了张薄衾,是真的欲哭无泪,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在诏狱好端端地睡觉,醒来居然莫名其妙掉河里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自己马上就可以死了啊! 又不知道被谁弄出了诏狱,还落了水,也不知道是想救他还是想害他。 姜星火忽然想起了前几日,他和高羽清晨扫地的时候,高羽就说过越狱的事情。 肯定是高羽干的! 杀千刀的高羽,眼看着马上就可以死了,竟然坏我好事! 不对。 姜星火看着坐在榻边身着红袍的曹九江曹公子。 杀千刀的曹九江,让我溺死得了,干嘛要救我? 就因为我曾经卖你一首词,让你去泡名妓,你就要恩将仇报? 念头烦乱,身上又有些冷,姜星火裹紧了薄衾。 曹九江见状又唤仆人从箱底拿了雪白的貂裘给他盖上,如此半晌,姜星火方才暖和过来。 “我早就与姜郎说过,以姜郎才华,入我府上当宾客,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如何会落得今日被仇家推下水?” 姜星火躺平问道:“曹公子,你自是朱门人家,可曾听过高羽?” “高羽?” 曹九江拧了拧眉头,旋即舒展,飒然道:“高羽是什么臭鱼烂虾,听都没听过。” 与此同时,在诏狱里面壁思过的朱高煦打了个喷嚏。 “谁他娘的骂俺?” “老头子?不对,姜星火?不对,肯定是李景隆!战场上打不过俺就知道嚼碎嘴。” 朱高煦的直觉倒也没错。 姜星火身上的这位一身大红袍,气度雍容华贵的中年帅哥,确实是李景隆。 其爵位为“曹国公”,又字“九江”,流连风月时才取了这么个化名。 争夺入幕时,有分量的勋贵子弟,听了这个名也就晓得对方是谁,不会与他抬价。而不懂的人,也只会感叹一掷千金的曹公子属实大气,总之,化名免得污了自家名声。 虽然李景隆的名声也不用污就是了...... 两位青楼故人河上相逢,姜星火不晓得对方真实身份,李景隆也不清楚最近姜星火无意中都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于是倒是聊的投机起来。 聊着聊着画船窗外湿气迷蒙,眼见就是要下起雨了。 随着话题渐入佳境,姜星火裹着貂裘翻身而起。 “曹公子,把我送回诏狱吧,我犯的是大事,不能连累你!” 李景隆则是施展了“握手杀”,诚恳言道:“姜郎放心,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在我这里,整个南京城,没人敢动你,谁来都不好使。” 姜星火苦笑道:“曹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早点......” “信不过我?觉得我在说大话,保不住你?”李景隆不悦道:“我说的话你虽然听着狂妄,可这就是事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轰隆!” 炸雷响过,天穹中划过几道青蛇,骤雨倾盆而至,瞬息之间便将城内外的景象淹没。 李景隆:“......” 姜星火:“......” “咻!” 一支羽箭抢在落雷前,冲天而起。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而来。 一队骑兵打马扬鞭,穿街走巷,在雨幕中疾驰如风。 他们都身披重甲,手握长矛,脸色冷酷,浑身散发出凛冽寒意,像是刚从冰窟窿里钻出来似的。 为首者正是朱棣,其眼神之凌厉,仿佛要把周围的空气都冻僵了。 在秦淮河岸边,一骑昂然而立。 朱棣透过大雨扬声来问。 “童信,确定是远处那艘船?” 对面的骑将没有持枪,而是小腹与马首之间放置着一张尺寸大地出奇的弓。 他掀开面甲,露出了一张明显不是汉人的面孔,点了点头后闷声说道:“我的眼睛,不会骗我。我从画船二层的窗户缝隙中,看到了陛下与所找之人画像相差无几的人。” 李景隆那艘巨大的画船沿着秦淮河的河面,缓缓飘动着,并不知道岸上的骑军已经追了上来。 二层窗边榻上,李景隆被落雷弄得丢了面子,拍着胸脯保证道。 “刚才只是意外,总之,今天谁要是敢动你,就是不给我脸面!” “南京城里,没人敢不给我脸面!” 话音刚落。 李景隆面色骤变。 空气中传来了“嗡”地清颤,如同一群蝉集体震动翅膀一样。 “久经沙场”的李景隆很清楚这是什么声音,哪怕受到了雨声的阻挡,也一清二楚。 “趴下!” 李景隆狼狈却又异常熟练地滚到榻边,而姜星火则是一脸懵逼。 “笃笃笃!” 数百支箭矢扎到了画船周身,惊恐的船工不得不放弃架船,画船直接停摆在了秦淮河中,顺着水流微微打转。 随后,在岸上骑兵的呼喝声中,被迫驶向岸边。 “曹公子,还好吗?”裹着被子缩在窗边的姜星火探头,关切问道。 李景隆抬起了被榻角磕的流血的额头,勉力说道。 “还......好得很。” 撕了胡姬的纱裙一角裹了额头,李景隆一边向外走,一边大声说道。 “意外,意外,姜郎且稍待,我亲自去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敢逼停我的船!” “别让我逮到,否则喂你几颗熊心豹子胆吃!” 李景隆推开了门,门外数十名披坚执锐的忠义卫甲士,拥簇着一名身穿同样甲胄,老卒模样的人,站在他的眼前,正是永乐帝朱棣亲至。 李景隆胡乱用手按着粉色纱裙一角,那张帅气的脸庞上,出现了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我刚让厨子做了熊心和豹子胆,热乎的......” 第三十三章 朱棣与姜星火的初见 李景隆反手关上了门,用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问道。 “陛下,何至于此啊?” 本来满脸冷漠的朱棣被他这么一问,倒是面色有些缓和了起来。 随即,朱棣就明白,李景隆这是误会了什么。 “什么何至于此?” 看着眼前跟块冷邦邦的石头似的朱棣,李景隆一把鼻涕一把泪。 “陛下,上次的两万五千两真的是臣全部家底了啊!曹国公府数百口人,总得留点银钱养家吃饭的。” “您别看臣天天开着这么大一艘船在秦淮河上荡来荡去,这都是洪武初年我爹留下来的老古董,前阵子船底木头烂了差点沉了。” 朱棣想要开口。 “陛下您不用说,臣发誓跟建文余孽绝对没有任何联系!” “日月有明,国无二日。” “臣心中真的只有陛下一个太阳啊!” 二层屋檐内,雨水从朱棣的甲胄上滑落,滴滴答答汇成线。 扶着腰刀的朱棣耐着性子听完了李景隆的哭诉表忠心,随后看着模样滑稽的李景隆说道。 “行了,朕不是来找你的。” 还在絮絮叨叨的李景隆顿时止住了嘴,表情极为精彩。 “陛下?” 朱棣懒得解释:“找你用得着朕亲自带兵来?” 李景隆脸上一红,旋即一喜。 如今他作为曾经丧师失地的南军主帅,不仅建文旧臣厌恶他在大好局面下顺风浪输,燕军阵营那边他也被嘲笑将门犬子,是个纨绔子弟。 因此虽然位列百官之首,但谁都想踩他一脚,反正李景隆现在地位尴尬,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也知道朱棣猜忌心重,李景隆索性上朝的时候便当个摆设,用来安定淮西勋贵的心;下朝了则是开着自己的大船,奏乐宴饮,在秦淮河上随波追流。 这便是常见的自污手段了,以示自己没有异心,只求荣华富贵。 当然了,以李景隆的名声和能力,其实他不用自污,朱棣也不会怀疑他阴蓄死士意图谋反,他没这个能力,懂吧。 至于效果怎么说呢? 自污是态度,不是手段。 如果连个态度都不摆出来,皇帝怎么信你。 李景隆当然也怕朱棣跟自己秋后算账,但他却清楚,朱棣犯不着也没必要用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拿下他,更不可能亲自带队。 所以他才会非常费解。 朱棣不找自己,找谁? 李景隆的疑问得到了解答,朱棣开口问道:“姜星火是不是在你船上?” “是。”李景隆窥着朱棣脸色,“臣与其人在风月之所有旧,买过一首词,昨晚游览秦淮,见其落水便搭救了上来,其他事情并不知晓。” “你最好不知道。”朱棣顿了顿嘱咐说,“记住,待会儿进去不要暴露朕的身份。” 李景隆愕然,皇帝见姜星火,为什么要隐藏身份? 难道这是朱棣失散多年的私生子? 朱棣自然不知道李景隆的心思,他摘下兜鍪挟在臂弯处说道。 “朕现在是,忠义卫校尉,燕破虏!” 朱棣吸了口气,雨水和寒风灌入嘴中,他抿紧了嘴唇,推开门。 “曹公子,你的脸面起作用了?” 听得推门声,姜星火披着纯白貂裘转过身来问道。 却只见到风雨交加的门外,一位身披扎甲的中年男人在认真地打量着他,其人神情威严而肃穆,目光之凌厉,让人不由地心惊胆战。 说回朱棣视角,和姜星火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有些出乎朱棣的预料。 朱棣又端详了一番姜星火,平常都是听得声音,印象里对方难免是个懒散到有些邋遢,但偏偏是有大本事的......恰如吕祖那般的神仙人物。 如今亲眼见来,对面却是个眼神明澈的青年,披着貂裘安静地坐在榻边,看起来脾性有些内敛。 姜星火看着曹九江灰溜溜地跟在后面,就知道曹公子的脸面,这次是不太好使了。 所以极有威严的这人是? 李景隆看着朱棣直勾勾地盯着姜星火看,甚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更是确定其中必有猫腻。 于是,为了积极表现一下,在姜星火发问前李景隆开口说道。 “燕校尉,这是姜郎。” 朱棣眉头一皱,好恶心的称呼。 李景隆复又指着朱棣介绍道:“姜郎,这是忠义卫校尉燕破虏。” 朱棣点了点头,嗓音有些沙哑地张口问道:“你便是诏狱逃犯姜星火?” “正是在下。” 姜星火有些社恐人士的嘴瓢状态,丝毫没有在诏狱里指点江山的慷慨豪迈。 “燕校尉,下雨好。”嘴还瓢了。 话音刚落,姜星火便觉得眼前闪过一抹寒芒,一把看起来极长极沉的刀被这位燕破虏校尉单手倒拔了出来。 朱棣冷冷地说道:“我奉命斩杀越狱死囚!” 冰冷的杀机在空气中蔓延,李景隆见状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特么是什么节奏啊? 朱棣疯了吧! 难道姜星火不是他私生子,是他情敌的? 朱棣提着闪烁着幽幽寒光的长刀走向姜星火。 “等等!”李景隆急忙阻拦。 朱棣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也想死?” 李景隆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 “你若想死,尽管站在前面,待我先宰了你再轮到他。” 说罢朱棣挥着刀作势欲劈,吓得李景隆连滚带爬躲到了屏风旁,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 朱棣冷哼一声,双手高高举起刀来,同时仔细地观察着眼前姜星火的神色。 却见姜星火——咧开了嘴,满脸喜色! 姜星火躺倒在榻上,闭目等死,甚至还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一点。 简直就是一副躺平等死的咸鱼状态,连翻个身都不肯的那种。 “我躺好了你来吧。” 朱棣:“......” 李景隆:“......” 朱棣闻言皱起眉头,盯着姜星火,直勾勾的看着,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楚内里,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谪仙,是不是真的不怕死的。 半天没有体会到那种熟悉的走马灯感觉,姜星火摸了摸脖子,刀没砍下来,暂时还没死成,于是疑惑地问道。 “怎么不砍?胳膊举麻了?” 第三十四章 剧透未来,李景隆的评价 一股气血涌上头颅,朱棣终于忍耐不住,一刀劈在了旁边的衣架上,“夸嚓”一声,木头登时被劈断了好几节。 这个姜星火,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嘴贱的属性? 看着躺在榻上伸手挠了挠后背的姜星火,朱棣突然特别想一刀砍死他。 不行,忍住,忍住。 为了大明走出王朝周期律的答案,暂时还不能砍死他。 李景隆扒拉了两下砸到他这边的衣架木头,忽然灵机一动。 朱棣这种杀人如麻的阎王,想杀人什么时候这么墨迹过? 我懂了! 欲擒故纵是吧,我熟。 看着躺平在榻上还在作死的姜星火,李景隆顿时膝行上前一个飞扑,抱住朱棣的大腿和裙甲。 “燕校尉,冷静!冷静!” 李景隆蹭着朱棣的大腿大声道:“姜郎才未尽,临死还能留一首绝命词。” 朱棣意外地低头看了一眼李景隆,不过好歹有个台阶,闻言,朱棣方才收刀回鞘。 “还有什么遗言或者遗作吗?有的话赶紧说,上头给的命令是格杀勿论,你今日是无法活着走出这里的。” “当真?” “当真,留下遗言,你就可以死了。” 姜星火闻言微微一怔,侧过身打量了两人一番。 李景隆见状心头狂跳,别看我,别看我,我可不是为了救你! 说实话,李景隆从打小认识朱棣开始,哪怕是跟他爹李文忠,都没见过朱棣这般“郑重其事”过,你说两人没点关系李景隆是不信的。 因此,李景隆严重怀疑,这人跟朱棣肯定有秘密! 而且是天大的秘密! 他只是想表忠心,可不想直接牵扯进来! 偏偏,姜星火没有遂了李景隆的愿,认真思忖一番,叹了口气道。 “我于穷困潦倒之时,曹公子一掷千金买了我的词,让我能活到靖难结束。今日莫名其妙落水,又是曹公子把我救起......虽然我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少是有些感激曹公子的。” 侧目瞥着朱棣不善的眼神,李景隆心中疯狂呐喊。 你别感激我,咱俩不熟啊! 陛下您相信我,我跟他真就普通朋友! 你别恩将仇报啊! 姜星火觉得既然死定了,这个世界的历史线不可能被自己扰动,于是索性临死前决定放飞自我一把。 毕竟,憋了这么久没有对这个世界剧透,让他也有些憋坏了。 “所以,为了报答曹公子,临死前我决定满足曹公子三个关于未来的问题,曹公子想问什么都可以问。” 闻言,李景隆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娘希匹,你当你是神仙啊,还问未来的三个问题。 这种话四岁小儿都不会信,你当我和皇帝是傻子吗? 李景隆刚准备张嘴回绝,却听朱棣沉声道。 “那好,你问吧。” 这句话一出,李景隆顿时傻了。 我问啥? 朱棣不会连四岁小儿都不如吧,这种骗小孩的话都信了? 朱棣皱眉盯着李景隆,语气愈发冰寒。 “他不是说要报恩?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们,你有什么问题就问。” “我......”李景隆张口结舌。 “嗯?”朱棣眯起眼睛。 李景隆浑身猛的一抖,瞬间清醒。 他连忙转移视线望向姜星火,笑得谄媚道:“我有一个朋友。” “叫什么?” “李景隆。”李景隆心虚地问道:“最近他过得不太好,心情比较郁闷,我想替他问问,他未来的评价如何?” 朱棣让李景隆问第一个问题,也是有些试探的意思。 像朱棣这种心思深重的人,哪怕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认为姜星火可能是谪仙人,依旧打算先让李景隆去试探一番。 如果试探成功,那么自己便可以借由李景隆的嘴来继续问接下来两个关心的问题了。 如果试探不成,那也没什么损失。 当然,对于朱棣而言,他宁愿相信姜星火说的话都是真的,因为只要试探出来了,姜星火又绝对跑不掉! 所以,他并不急着询问后两个问题,等到确定李景隆的答案之后再问不迟。 朱棣不动声色看着姜星火,等待他的回应。 李景隆见朱棣如此郑重其事,也不由地心中惴惴不安。 史笔如铁,李景隆当然也很想知道,后世的人到底会如何评价自己。 “李景隆啊......曹公子你可真是交友不慎。” “咳咳咳。” 当着面被人骂,又不敢表露身份,李景隆多少有些难堪。 姜星火侧卧在榻上沉吟片刻,缓缓说道:“直接说就没意思了,我给你们三个答案,你们自己猜猜,猜错了我再告诉你们正确答案。” 听完姜星火的话,李景隆脸色微变。 听这意思,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虽然还没有得到最后答案,但李景隆却从姜星火神态和语气感受到一股藏不住笑意的样子。 这样的感觉,令李景隆感到莫名心慌。 “哦?”朱棣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头,他倒要看看姜星火怎么胡编乱造出二个错误答案来。 “第一个答案,大明战神!” “第二个答案,勋贵之耻!” “第三个答案,五朝重臣!” 听到题目,朱棣陷入了沉思。 显然,第一个答案是明显的错误选项。 太离谱了,先不说姜星火调侃的那句“交友不慎”,已经有剧透倾向的意思了。 哪怕抛开这句,只谈事实,要是李景隆这种草包将军都能被后世称为“大明战神”,那把以弱胜强百战成龙的朱棣放在哪里? 难不成是“盖世军神”? 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想都不用想。 朱棣几乎失笑,他摇摇头,把这个明显是白给项的答案给排除在外。 至于第二个答案,目前看来,倒是最有可能的一个选项。 李景隆可是大明最顶级的勋贵,他爹李文忠是朱元璋的义子。 李文忠在洪武朝是什么级别的存在? 洪武十七年李文忠病逝之后,朱元璋大哭不止,追封岐阳王,谥“武靖”,配享太庙,肖像挂在功臣庙里位次第三。 嗯,排第一的叫徐达,排第二的叫常遇春。 随后朱元璋赐葬钟山,是要李文忠在地府里也跟着自己的。 李景隆这种顶级勋贵,靖难的时候被建文帝封坛拜将,拜为大将军,统帅五十万大军北伐,并亲自在江边饯行,以天子之尊行“捧毂推轮”之礼给李景隆推马车,并赐便宜行事之权,军中众将可临阵诛杀无需上报。 随后便是李景隆亲手葬送了攻克北平的大好局面,逃回德州后再次汇聚了六十万大军,结果白沟河一败涂地,前后丧师数十万,送的海量兵马辎重,硬生生让朱棣燕军跟南军的实力对比,从战略防御转为了战略相持。 故此,说李景隆是大明的二代马服君也不为过,勋贵之耻名副其实。 第二个答案,应该就是正确的答案了。 不过第三个答案“五朝重臣”,似乎也有一些可能性? 朱棣疑惑地看着李景隆。 第三十五章 “明堡宗”是谁?! 李景隆比朱棣年纪要小九岁,如今李景隆三十四岁,朱棣四十三岁。 朱棣琢磨着,按李景隆这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浪荡状态,好吃好喝好玩,还什么事都不操心,正常来说没准真能活个七八十岁。 这么说来,李景隆未来的四十年里,要是以百官之首的勋贵身份,或许真能混成五朝重臣。 毕竟,重臣是个很微妙的词语。 譬如三国时,刘备称帝封的最大的官职,不是给关羽张飞这两个有实无名的兄弟,也不是给诸葛亮法正,而是给了许靖。 很简单的道理,人家资历老辈分高名望摆在那嘛,就算是安抚人心也要给个位置。 故此,朱棣觉得李景隆如果未来好好表现,是有可能实现五朝重臣这个称号的。 但朱棣旋即皱眉。 因为,他有一个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的想法。 “可是朕已经打算等李景隆没有利用价值,就削爵圈禁了啊。” 如果答案三是正确的,且朱棣完全相信姜星火,那就意味着,在未来的一到两年内,朱棣就改变了利用完李景隆稳定勋贵人心,就直接扔掉的想法。 朱棣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下去,那么,李景隆会在未来做出什么事情,让他放弃削爵的想法呢? 朱棣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两点,一是未来立储决定下来了,且李景隆表现出了极高的政治觉悟让他非常满意;二是李景隆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专心替他搞钱的事情上,以百官之首的身份力推海洋贸易,并且作为大明的顶级权贵代表皇帝下西洋。 朱棣更倾向于第二点,因为李景隆也并非一无是处,最起码李景隆出身高门,身材高大面容英俊,举止雍容华贵且气度不凡,很适合礼仪工作。 而且李景隆与其他喜欢舞刀弄枪的勋贵二代不同,从小饱读诗书知识广博,每与人交谈,时常能把人侃得一愣一愣的,连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都很喜欢跟李景隆聊天。 换句话说,面上工夫和嘴上工夫是顶级的。 只要不让他去前线带兵打仗,无论是当个牌面,还是在后方练兵,李景隆都是可以胜任的。 如此说来,李景隆倒是个代表自己下西洋,作为大明正使与诸国交往,重新构建朝贡体系的好人选。 朱棣暗暗地把自己的想法记了下来。 “我应该选哪个答案?” 在朱棣思考的时候,李景隆也在纠结。 答案一明显是错误的,答案二倒是很有可能,可是自己也太掉面子了吧?若是答案三,会不会让朱棣心生忌惮? 李景隆纠结来纠结去,最后,索性心一横,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不被朱棣忌惮才是最重要的,索性选个最不可能的吧。 “我选答案一,大明战神!” 李景隆干脆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嘲笑了。 什么大明战神,就凭自己白沟河一战送了五十万南军吗? 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永乐帝不揭穿这个闹剧,恐怕也是想看自己的笑话吧。 朱棣听了李景隆的选择,亦是微微一怔。 不过朱棣很快就释然了,道理也很简单,姜星火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李景隆却很清楚。 因此,对于李景隆来说,他的选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选择让自己开心。 反正在李景隆心中,恐怕对此事真伪也是不太信的,或许是觉得自己在逗他玩也说不定,对此朱棣也很容易理解。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假如自己是李景隆,被莫名其妙地卷入了预测未来的事情,又从来都没听过姜星火讲课,肯定也是不信的。 因此李景隆不相信这件事,又不好意思选正确答案,索性摆烂选个不可能的选项,才是人最正常不过的反应。 就在两人不断思量的同时,披着白色貂裘侧卧在榻上的姜星火,已经维持了很久的咸鱼姿态。 李景隆还是闭着眼睛,等待着答案的揭晓。 而当朱棣注意到姜星火的眼眸时,忽然发现,姜星火的眼眸中竟然流露出古怪的笑意,甚至眼纹都笑出来了。 “你确定选择答案一吗?” 这个答案,李景隆认为根本就不合理。 除非,自己在未来立下惊天功劳,甚至能洗刷自己白沟河一战送了五十万的耻辱,方才能获得大明战神的称号。 譬如,带兵消灭北元封狼居胥,或者一路杀穿西域,灭了帖木儿汗国。 就像是大唐那些动辄灭国的降唐猛人一样,获得“内战外行,外战内行”的评价。 可先不提朱棣不会让自己领兵,就算让,李景隆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 虽然这个答案李景隆不是没有想过是否有一丝实现的可能性,但是当姜星火的问话摆在面前的时候,李景隆还是感到浓烈的荒诞。 李景隆摇了摇头,觉得姜星火根本就是在寻他开心。 可当李景隆看到朱棣凝重的神色时,心中突然一紧,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自己的选择答案一,朱棣也会忌惮自己? 李景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面对姜星火的问话,李景隆犹豫了。 这种选择对不对,是否真有万一的可能,李景隆也说不准。 他只是随便胡乱选个离谱的罢了,具体是不是这样,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 但是,看到朱棣严肃的脸庞,还有眼神中的坚毅,李景隆突然有些害怕了。 不行! 我绝对不能引起朱棣的忌惮! 答案三肯定会引起朱棣的忌惮,而答案一,万一朱棣当真了呢? 还是会引起朱棣的忌惮! 想通了这些关节,李景隆顿时改口说道。 “我改了,我选答案二。” 自污就自污吧。 或者换句话说......好像只是把事实说出来了,也不算自污。 “恭喜你,答错了。” 什么?! 李景隆惊讶地睁开眼睛,只见姜星火正躺在榻旁,手臂搭在扶手上,一副慵懒的样子,冲着他轻声道:“正确的答案是答案一,你的朋友李景隆将以‘大明战神’的名号流传于后世。” “怎么可能?” 李景隆难以置信。 而看着朱棣面色不善的神情,李景隆更是吓得一哆嗦。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他未来要是大明战神,朱棣肯定会忌惮他,怕儿孙镇不住,先下手为强宰了他的! “大明战神,呵~” 李景隆欲哭无泪,想向朱棣解释,可又不知道从何解释。 这就像是女朋友半夜起来给了你一拳,你问原因,她说你梦里抛弃她一样。 姜星火关于未来的预测,不能成为要搞我的依据啊陛下! 就在朱棣已经开始认真思考什么时候处置李景隆的时候,李景隆终于大脑清醒了过来。 “为什么啊?李景隆为什么会被称为大明战神啊?” 姜星火理所当然地答道:“因为他只是大明战神一代目,大明战神二代目‘明堡宗’一战送完永乐朝攒下的全部靖难勋贵精华和大明的数十万大军,从此就彻底洗白了李景隆。” 什么?! 正在算计李景隆的朱棣,闻言死死地攥住了刀柄。 ‘明堡宗’到底是谁? 怎么会一战葬送大明全部军队?! 第三十六章 血压极速飙升的朱棣 看朱棣的样子,李景隆也懵逼了。 李景隆一边庆幸多疑的朱棣对自己的杀意消失了,一边又对自己注定被人调侃的身后名感到不爽。 李景隆沮丧地想到,原来我当不成五朝重臣,也当不成真正的大明战神,只能靠摆烂来挽回名声了。 而且,李景隆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看朱棣这样子,他不会真的相信这个姜星火说的话,全都是会发生的未来吧? 这一刻,李景隆突然开始怀疑起了朱棣的脑子是不是坏了。 但是仔细想想,李景隆又觉得自己没资格。 朱棣是什么人? 用兵诡诈,谋划长远,脑子是一等一的好使,比自己好使的多。 而且朱棣从不信儒释道这些学说,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刀和手下的兵。 如此说来,朱棣怎么就能信了呢。 答案只有一个,如果朱棣的脑子没坏,那么就意味着,姜星火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或者是大概率可能发生的事件。 “嘶~” 李景隆看向姜星火的眼神,变得明显不一样了。 误会了。 原来姜星火以前那落魄词人的身份,只是他的伪装。 一直到死前,才跟他摊牌,没想到竟然是深藏不漏的高人! 怪不得朱棣嘱咐,不能透露皇帝的身份。 否则姜星火要是知道朱棣的身份,是肯定不会当着永乐帝的面,说出大明未来有个叫“明堡宗”的皇帝,把全部靖难勋贵和大明的数十万大军都葬送了。 李景隆心头震惊,用惊异的眼神看了看姜星火,又用钦佩的眼神看了看朱棣。 一个世外高人,一个扮猪吃虎,都是演技派,厉害厉害。 看来这里只有自己是最单纯的…… 李景隆摇了摇头开始思考,那个“明堡宗”到底是未来的哪位皇帝,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惊天动地之事?! 难不成未来是二皇子朱高煦当了皇帝? “明堡宗”是朱高煦的子孙。 否则如何解释,世界上会有这么憨的人,只可能是遗传啊。 朱高煦虽然是个铁憨憨,但人家至少有万人敌的勇力啊,而这位后代显然没有。 肯定是这样,否则按照朱高炽和朱瞻基的聪明仁德的性格,总不能是大皇子朱高炽的子孙吧? 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 就在李景隆止不住思量的时候,朱棣的怒气也快满格了。 这次姜星火带给他的震惊跟之前还不一样,朱棣是气到震惊了。 朕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靖难血战锻炼出了一批足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在未来,就会被“明堡宗”带着一战送光。 朕怎么会有这种不肖子孙?! 朱棣恨不得现在那个“明堡宗”就站在他面前,然后一刀劈死! 不过,理智告诉朱棣,不能冲动。 因为这个“明堡宗”,大概率还没出生呢。 他根本就不存在,更别提葬送大明数十万大军了。 但是,姜星火既然敢当面说出这句话,朱棣认为这其实并非是一句空穴来风的玩笑。 毕竟,姜星火说的话,可信度一向极高。 而且朱棣现在对于姜星火是谪仙人的事情,已经信了八成八了。 朱棣认为,如果不是自己演了场戏让姜星火觉得死到临头,他是不会预言未来泄露天机的。 天机已经泄露! 朱棣细细思量后,心中全是后怕,握刀的虎口处甚至都冒出汗液来,变得黏糊糊的。 “还好有姜星火!”朱棣心中暗暗想道。 如果没有姜星火,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大明未来要发生的事情。 朱棣看着躺平的姜星火,心头升起了一丝感激。 在旁边的李景隆察言观色,作为一个最珍惜自家性命与荣华富贵的中年帅哥,自然是“急皇帝之所急,忧皇帝之所忧”。 所以,李景隆果断地替朱棣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明堡宗是谁?” 姜星火慢悠悠地问:“这算第二个问题,确定吗?” 李景隆看了看朱棣的脸色,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确定。” 姜星火这次玩了个花样,他说道。 “其实有句话,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与其费力阐述,不如给你解释一下外号的由来,你就知道了。” “所以还是给三个答案,不过这次是多选题,其中至少有两个答案是正确的。” “第一个答案,叫门天子!” “第二个答案,遣瓦剌使!” “第三个答案,夺门上皇!” 竟然是猜测通过外号的方式,来了解未来的明堡宗吗。 朱棣陷入了沉思。 三个答案,最少有两个是正确的,也就是说有可能三个都是正确的。 那么从第一个答案开始分析,“叫门天子”。 什么是叫门天子?顾名思义,肯定是进行了“叫门”这一举动的皇帝,而这个叫门,如果是叫敌方的门,便是如阵前激将一般,是一种英勇的举动;而如果叫的是己方的门,那肯定是已经被俘的状态,以大明天子之尊去叫门,那真是屈辱至极。 而联想到姜星火所说,数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皇帝也大概率被俘虏了,恐怕第一个的答案是正确的。 想到这里,朱棣刚讲下去的血压已经蹭蹭地涨上来了。 自己一世英雄,儿孙竟然会成为被敌人裹挟叫门的废物?! 朱棣的手,又摸到了腰间的刀柄上。 这次,李景隆赶紧阻止道:“燕校尉不要当真,这只是他临死前随便瞎说的而已!” 朱棣冷哼一声,放弃了拔刀的冲动,却还是忍不住骂道:“如果是真的,这狗东西简直该死!我大明如此英勇的将士,怎么会葬送在这种皇帝手里!” 同时,朱棣也暗暗庆幸,如果不是姜星火提示的话。 如果这件事真的在未来发生了,那么岂不是意味着,大明必将遭受一次接近亡国的浩劫。 而现在,自己则有了充足的时间来避免大明走向这个糟糕透顶的结局。 还是那句话。 ——还好有姜星火! 朱棣的情绪稳定下来了,也随之推测起了第二个答案,遣瓦剌使。 第三十七章 无耻到李景隆自愧不如 其实这个答案应该叫“大明留学生”,但姜星火担心他们听不懂,所以同义替换了一下。 所谓遣某某使,最早来源于日本的遣唐使,舒明天皇是第一个派出遣唐使的,随后的二百六十多年间,日本正处于社会变革时期,奈良时代和平安时代的日本朝廷一共任命了十九次遣唐使,不断派人到中国学习律令制度、文化艺术、科学技术以及风俗习惯等,并通过遣唐使传入日本,对日本的社会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而跟第一个答案一样,遣瓦剌使显然也是贬义词。 或者说,这应该是被俘虏的一个调侃说法。 但朱棣也通过这个答案,知道了打败大明的,是如今与鞑靼、兀良哈在漠北共同盘踞的瓦剌部。 瓦剌部! 朱棣的眼眸中闪烁着冰寒,他在心里想道:“如此在未来威胁我大明帝国的存在,朕有生之年,必须要亲手除掉!” 朱棣绝不允许,自己给子孙后代留下这么大的一个隐患。 朱棣的心中,此时已经定下了未来的战略目标。 他将御驾亲征,先将北元彻底打回部落时代。 随后,把瓦剌部碾成齑粉! 朱棣坚信他有生之年一定能做到让儿孙后代,不再受到亡国威胁! 如果说别的事情,姜星火说的有道理的他都认同,但唯独扫清漠北这件事,哪怕姜星火说了朱元璋留下的“三条救命线”,也预言了未来瓦剌部会使大明陷入亡国危机。 但朱棣却依旧自信的认为,自己一定能解决,也必须解决。 朱棣随徐达大将军北征的时候,亲眼见过元朝贵族是如何把汉人视为猪狗般杀戮欺辱的。 朱棣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在未来还会出现。 所以,朱棣一直坚持,斩草,要除根! 这是他作为汉家天子的坚持,也是作为马上皇帝的骄傲! 而最后一个答案,“夺门上皇”,不光是朱棣,连李景隆都有些不确定了起来。 如果按前两个有因果关系的答案,也就是被瓦剌俘虏后叫门来推测,那么成为太上皇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或许大明会在新君即位后,重金把被俘的皇帝赎回来。 可是,在权力面前,真有皇帝会这样做吗? 要知道,靖康之耻后,赵构为了自己的皇位宁肯偏安江南,甚至杀掉岳飞议和,也不肯赢回自己父亲的遗骨和还活着的哥哥。 尝过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滋味,朱棣很难相信会有这样的操作。 因此,朱棣心中认为,正确的答案应该是答案一和答案二。 李景隆却不是这么想的,他觉得,人要是无耻起来,没准第三个选项也是很可能的。 倒不是李景隆有多聪明,而是他把自己代入了一下...... 白沟河大败后,作为曾经的南军主帅,他不是一样给朱棣开南京城门了嘛。 于是李景隆说道:“我选择答案一和答案二,以及,答案三。” “恭喜你......” 朱棣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而李景隆则是一脸无所谓的神色,显然,经历了上次的“恭喜你答错了”,李景隆的心态已经变得淡定的了起来。 李景隆现在虽然对姜星火的话半信半疑,但这些事情却跟他关系不大,毕竟,他不是五朝重臣,那么大明以后的皇帝搞事,也不会连累他。 而姜星火缓缓开口道:“答对了!” 朱棣的心头一咯噔,今天他的低血压算是被治好了。 竟然都是正确的! 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被称为“明堡宗”的儿孙是个无耻至极的废物?! 朱棣的额头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几乎不忍心再听姜星火接下来的话了。 而姜星火则丝毫不像是一个死到临头的人。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再回答一个问题就要死了,而是语速均匀地说道。 “那接下来我就简单解释一下,这三个外号,嗯,或者说四个外号的来历。” “所谓‘堡宗’,便是大明未来的皇帝朱祁镇的第一个外号,乃是因为其御驾亲征在土木堡全军覆没,史称土木堡之变,故而得名。” “叫门天子,乃是被瓦剌部俘虏后,为求生计向大明边境城池替瓦剌人叫门,但守将均未开门。” “遣瓦剌使,则是大明没有赎他,其在瓦剌生活了一年多,学习了瓦剌当地的语言风俗,还娶了妻子。” “夺门上皇,则是他的弟弟当了皇帝守住北京后,把瓦剌送回来的他奉为太上皇,而他在弟弟病重时,发动了夺门之变,重新登上皇位。” 朱棣和李景隆的猜测,全部成真! 听完这一系列操作,就连向来脸皮极厚的李景隆,哪怕之前已经有所猜测都听得目瞪口呆,不禁连声感叹。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自愧不如! 已经足够厚颜无耻的李景隆,都自问做不到这种程度,足以见大明战神二代目在无耻程度上,已经把一代目打在沙滩上了。 朱棣也是被气的都说不出话来了,大明二十万精锐,一朝覆灭啊! 哪怕是发生在未来他注定看不到的时代,朱棣也为此心痛不已。 简直就是心在滴血! 虽然不知道这个朱祁镇,是老大还是老二的孙子。 但这可是未来的自己给大明攒了一辈子攒下的家底啊! 就这么被这个败家子给霍霍了! 不过朱棣到底是朱棣,即使心绪掀起了惊涛骇浪,也不会表露在脸上。 朱棣决定回去以后,好好研究研究,这个孽畜到底是老大还是老二的孙子,提前掐死在襁褓中。 这已经影响到了他对于储君的抉择。 但朱棣的脑海里,却同时划过了另一个疑问。 朱棣深深地看了姜星火一眼,如果姜星火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场临死表演,是故意说出来诱导他选择储君呢? 这个怀疑难以再朱棣的脑海中抹去,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了大明的未来。 自己总不可能根据姜星火的一番话,来决定大明未来的储君吧。 更何况,朱棣进一步深思,如果他以为姜星火不知道他和老二的身份,所以才跟他们讲这番话。 那么有没有可能,姜星火知道他和老二的身份,并且试图通过影响他的方式,把老二立为储君,这样姜星火就能实现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毕竟,老二这种铁憨憨,别看平时瞧不上文人。 但一旦老二认准了姜星火当老师,可比老大容易被人影响。 退一步讲,哪怕是从判断上来分析,如果说之前在诏狱听课,姜星火所说的东西都是有理有据的,那么关于未来的预测,则是压根就无法验证真伪的事情。 因此,朱棣必须知道关于未来“土木堡之变”的前因后果,才能确定姜星火是否在说谎。 毕竟,这样一个重要事件,涉及到无数的人和事,如果全靠谎言,是很难编的圆的。 本就不太相信的李景隆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得到朱棣的眼神暗示后,李景隆继续问了下去。 “第三个问题,未来发生的‘土木堡之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三十八章 天下之重,一肩当之! 姜星火略微回忆了一下,穿越前作为大学讲师,他对自己的专业课以及帮其他老师代课时进行的备课,记忆都相当清晰,并没有因为数次穿越而模糊。 “这次就不设置答案来选择了。”姜星火缓缓开口说道:“要从头说起,朱祁镇幼年登基,主少国疑,但有太后与三杨内阁扶持,大明的国势还算平稳。” 朱棣微微眯起了眼睛,“三杨内阁”,现在内阁有杨荣和杨士奇,另一杨会是谁? 忽然,一个人的名字出现在朱棣脑海中,与杨荣同年中进士的翰林编修杨溥。 或许,这也是个难得的人才,自己稍后需要留意一番。 “但随着三杨的老去,生长在深宫中被压抑了很久朱祁镇,越发渴望亲自行使皇帝的权力,证明自己是跟父亲和曾祖父一样英武的皇帝。于是在他亲政的几年后,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机会’。” 闻言,李景隆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朱棣。 “朱祁镇”肯定就是朱棣还未出生的亲曾孙,这样听起来,不禁有一些如听天书一般的新鲜感觉。 毕竟,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准确地预测未来。 而朱棣这么信姜星火,如果姜星火的预言是真的,恐怕那么他李景隆也有幸成为亲耳聆听未来的人了。 而朱棣的心思,则更为细腻一些。 幼年登基到亲政,应该有十多年的时间,而结合三杨的年龄,那么这个“朱祁镇”肯定是自己的亲曾孙。 但为何姜星火说“跟父亲和曾祖父一样英武的皇帝”呢? 这句话唯一能推导的结论就是,未来继承皇位的,是自己的大儿子朱高炽,而朱祁镇的父亲是朱瞻基。 否则如果是二儿子朱高煦继承皇位,那么至少应该是“跟祖父和曾祖父一样英武的皇帝”,不应该跳过朱高煦。 所以,姜星火依然有可能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在诱导自己,暗示大皇子登基后的坏结局,从而让自己选择二皇子登基。 这一切依然有可能是姜星火编织出来的故事,朱棣如此想到。 “正统十四年,瓦剌自甘州、大同、宣府、辽东四路寇边,其中大同和宣府为瓦剌主力一分为二。” “为救援宣大两镇,朱祁镇不顾满朝文武反对,在太监王振的怂恿下,率京师三大营御驾亲征,诸勋贵与大臣随征。” “在两天的准备后,连同辅兵与勋贵大臣在内的十七万人,号称五十万,自北京经居庸关,前往宣府,继而增援大同。” 李景隆忽然出声:“等等!” 姜星火停止了讲述,看向了一身红袍的曹公子。 “你说准备了几天?” “两天,这应该还是往多了说的......正统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决定亲征,十五日下令皇弟留守北京,十六日开拔。战兵每人赐银一两、胖袄裤各一件、?鞋二双、军粮炒麦三斗、每三人给驴一头为负辎重,把总都指挥人加赐钞五百贯。” 李景隆跟朱棣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中,出现的不是惊骇,而是......荒谬! 哪怕最喜欢纸上谈兵的李景隆都有些感慨。 但凡读过一本兵书,也干不出来这事啊! 世上哪有准备两天,就能准备出共二十万大军使用的后勤补给出来? 更何况,行军哨骑、沿途兵站、征召民夫、行军次序,哪个不需要时间来筹划? 李景隆有些自嘲地想着,怪不得,在这位“明堡宗”面前,他李景隆都能被衬托成知兵的......最起码李景隆还是熟读兵书,知道怎么调度数十万大军的衣食住行,在行军扎营时是个合格的将军,只是打仗跟同时代的名将们比很拉胯,人又怕死而已。 在朱棣心中,这一仗从开始前,怕是就已经输了一大半了。 姜星火随后的讲述,更是验证了朱棣的这个想法。 而姜星火讲述的详细程度,更是让朱棣对自己之前的设想,起了怀疑。 “十六日到唐家岭,十七日到龙虎台,十九日过居庸关,二十三日到宣府,当日风雨大作,十余万大军缺少雨具帐篷粮食。于是诸勋贵大臣跪请还京,进言‘虏势如此,不可复前,倘有疏虞,陷天子于草莽’,太监王振怒斥‘设若有此,亦天命也’便回了帐篷,诸勋贵大臣跪到天亮见不到皇帝,于是散去。” 听到这里,朱棣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朱棣仿佛亲眼看到了十多万好儿郎,在皇帝的命令下,顶着夏日的暴雨,经宣府前往大同。 他们腹中饥饿,却不得不趟着泥泞的土路艰难前行,没有雨具和帐篷,军营中的士卒开始大面积地着凉发热。 疾病和糟糕的补给,让这支大军变得无比虚弱,不堪一击。 “瓦剌部并不知明军虚实,见十余万大军来源,退至大同以北观望。” “大军行至白登山西北,见边军尸横遍野,军心再一次遭受重创,随后给大同留下少量兵马,大军开始返程。” “本欲从山西紫荆关走南路返回北京,但最终决定,自北路原路返回。” 李景隆不解问道:“为什么?” “因为太监王振是蔚州人,怕大军经过家乡踩踏禾苗。” 朱棣终于忍耐不住,重重地一拳砸在了画船的墙壁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该杀!” 看着发红的拳头,朱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些。 同时,朱棣的心底记下了蔚州王振这个名字。 朱棣已经决定,派锦衣卫专门监视,在未来的数十年内只要蔚州出现王振这个人,就秘密诛杀! 姜星火的讲述仍在继续:“瓦剌部哨骑沿途觑见明军虚实,于是沿途衔尾而至,昼夜袭扰。大军行至土木堡,地高无水,掘井二丈不得水,最后人马饥渴,瓦剌部总攻,全军覆没。” 话音落下。 沉默! 空气中的凝滞让李景隆几乎喘不过气来。 朱棣的脸色已然阴沉到极点。 李景隆很清楚,这是朱棣愤怒到极致时的表现。 而无论是李景隆还是朱棣,此时也都意识到,姜星火所推演的未来,无论是否是真的,但最起码这个过程,无论是决策的动机、明军的数量、沿途的行进速度与地点,都没有任何值得推敲怀疑的地方。 土木堡。 朱棣想起了那个怀来城东的堡垒。 那里的地形,确实跟姜星火所说,分毫不差! 而姜星火从未跨过长江,如何能知道在遥远的帝国北方,边防线上的一座不知名的小小堡垒,地形是怎样的? 朱棣的内心,已经开始极度动摇了。 或许,这就是未来! 朱棣深深地喘了口气,他的声音,甚至出现了微不可查的颤抖。 “所以,京师空虚的大明,被迫南迁了吗?” “没有。”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谁?” “兵部尚书于谦言,南迁者,可斩也!” “随后招募民兵,整缮器甲,分遣诸将守九门,迁徙附郭居民入城,调配通州积粮。” “上言,军旅之事,臣身当之,不效则治臣罪。” 莫名地,李景隆忽然想起了《出师表》里的一句话,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 天下之重,一肩当之! 念及至此,不知怎地,就连他这种素来懦弱无耻的人,都有些触动。 一时竟是眼眶有些湿了。 ps:大家新年快乐啊! 第三十九章 朱棣:朕绝不允许,于谦再被冤杀! “瓦剌部十余万骑,破紫荆关大举而入,包围北京。” “后来呢?” 朱棣忍不住发声追问。 听到这里,朱棣哪怕知道了明军在未来一定击退了瓦剌部,守住了北京城,他还是想听下去。 不仅是这段尚未发生的‘历史’过于惊心动魄,过于令他牵挂。 更重要地是,朱棣已经通过诸多军事上的细节,隐隐断定,之前自己的推测恐怕是错误的,这些细节佐证了,姜星火所说的未来,有极大概率是真的会发生的。 姜星火看了一眼面前这位扶刀昂然而立的壮年校尉,只见其人身上的杀气,不自觉间都要溢了出来,是真的百战余生磨出来的杀气,无形无质,但又真实存在。 在他含着煞气的眼眸中,在扶着刀满是疤痕的手上,在昂首顾盼间的英雄气里。 姜星火收回了对这位“燕破虏”校尉的探寻目光,对方显然已经沉浸在自己讲述的未来中了,姜星火没有吊人胃口的习惯,他继续讲了下去。 “军中宿将建议收敛兵马坚壁清野,使瓦剌部师老兵疲,自然退却。” 闻言,朱棣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声“不可”,却最终忍住。 而旁边的李景隆,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显然他觉得这是一个稳妥的决策。 朱棣看着李景隆一时鄙夷,最终却只是微微摇头,正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也。 而姜星火接下来的话,却让朱棣的目光流露出激赏。 “于谦力排众议,率军出九门背城列阵,下令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于是将士知必死,皆用命,于坚城之下重挫虏骑。” 力排众议! 又一次力排众议! 朱棣的心中满是感慨,这是真正的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如果不开天眼,在瓦剌虏骑十余万,漫山遍野而来的情况下,全天下有几个人敢做出背城列阵迎战,而不是老老实实坚壁清野守城的决定? 要知道,守城的决定是不会犯错背锅的,而出城迎战,哪怕是背城列阵,都有可能被瓦剌部击溃,继而导致北京失守。 做出这种决定,朱棣很清楚要面临多大的心里压力,做错了,赔上的是上百万人的性命和大明的国运! 但朱棣扪心自问,如果换自己来,那么自己也会做出与于谦一样的决定。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便是如此。 朱棣看向姜星火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神情。 朱棣既不愿意相信在他死后,大明发生的这个糟糕的未来。 同样,朱棣也在心中隐隐期盼的世上真有于谦这个人。 而英雄相惜,更是让朱棣决定探听于谦到底是哪里人,等结束与姜星火的谈话,就马上派锦衣卫前往探查。 若是世间真的存在于谦此人,并且小小年纪真有一身英雄气,有未来成为救时宰相的潜质,那么朱棣将彻底相信,姜星火所说关于未来的一切! 两人静静地听着姜星火的讲述,听着瓦剌太师也先挟英宗逼和,于谦以“社稷为重,君为轻“不许,也先无隙可乘被迫释放英宗;听着和议后于谦仍积极备战,挑选京军精锐分十团营操练,又遣兵出关屯守,边境得以安宁;听着朝务繁杂,于谦独运征调,如北魏徐纥般口授机宜处理军国重事;听着于谦忧国忘身,口不言功,平素俭约到居所仅能遮蔽风雨,但因个性刚直,却招致众人忌恨。 一直听到,朱祁镇夺门登基,下旨杀于谦,天下冤之。 愤怒! 朱棣此时心头的怒火像是将要喷发的火山! 良久的沉默后,心头满是意难平的朱棣愤而挥刀,径直剁下桌角。 “竖子安敢尔!” 是真的意难平! 如此清廉、正直、有能力,几乎可以比肩诸葛武侯的人,就这么被冤杀了! 凭什么?! 而李景隆更是忍不住抬起大袖,擦拭了几下眼角。 “于谦,死后归葬故乡杭州钱塘县西湖畔,与岳武穆并列。” 姜星火愀然吟道:“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提着刀如同凶虎一般要择人而噬发泄怒火的朱棣,此时闻言,忽然怔住。 不只是这首诗,而是姜星火透露出的重要信息——“杭州钱塘县”。 朱棣的心,砰砰地快速跳动着。 按时间算算,三杨按七十多岁致仕,而没几年于谦就在土木堡之变中成为新的兵部尚书,那么之前应该是侍郎级别。 在大明,熬到侍郎一般也得五十多岁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 于谦此时可能已经好几岁了?! 在听闻故事结局的愤怒与悲痛过后,朱棣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乃至激动。 怀揣着巨大的激动之情,朱棣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提前很多年挽救于谦在未来的命运! 英雄相惜,哪怕隔着久远的时空,朱棣也能感受到于谦身上的那股如诸葛武侯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英雄气。 “朕绝不允许,于谦再被冤杀!”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发誓道。 而此时他才发现,姜星火在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一时竟有些碰撞。 朱棣的目光中充满了仿佛是“劫后余生”一般的喜悦,与尚未完全褪去的愤怒。 而姜星火的眼中,则带着平静,与一丝......期盼? 他是在期盼死亡的到来吗? 不,不,绝不是这样。 姜星火明澈的目光与微微蹙起的眉头里,还隐藏着其他的含义。 朱棣忽而恍然,姜星火或是识破了他和李景隆的身份,或是没有识破。 但临死前想通过这番话,来让未来于谦的命运,产生一丝可能的变数。 这是姜星火打算死前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点影响。 不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在未来,那个不该如此冤死的民族英雄!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燕校尉请动手吧。”姜星火平静地说道。 李景隆闻言,紧张地看着朱棣。 朱棣却只是颔首答道:“好,闭上眼睛吧,我的刀很快。” 姜星火依言闭上了双眼。 随后,在“锵”地一声,长刀出鞘后,他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意识也随之模糊了起来。 画船外,忠义卫甲士抬着姜星火的身体进了马车,运往诏狱。 而岸边胖胖的朱高炽,早已孤身等在那里,看着朱棣和李景隆先后走下船来。 父子相望,朱高炽忽然觉得今天的朱棣有些不太一样,他的身上少了许多杀伐冷冽,而是多了几许微不可查的伤感与喜悦。 “炽儿,父皇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 朱棣定定地望着大皇子,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父皇会把最近的事情一一给你解释,但在此之前,你要随父皇去见一个人,证明一件事。” 第四十章 于谦分鱼,称量天下 杭州,钱塘镇。 钱塘镇周遭环境极美,粉墙黛瓦,一侧还有西湖环绕。 此时正值夏日,湖中荷花开放,香气扑鼻,不时有几尾鱼跃起来,在水中嬉戏。 一阵微风拂过,吹起数片绿叶飘向空中,在碧波之上翩然起舞。 在湖畔,有一处用竹竿削制的篱笆围成的小小院落,爬满了青藤的东厢屋边有一处葡萄架,下面还放着一张老旧的摇椅。 “嘎~” 听见有鸭子叫的声音,朱棣与纪纲扶着朱高炽稍稍绕了几步,湖边草色青葱,几株树丛上绽着粉白相间的花,与藏在娇艳荷花后的浮水鸭子相映成趣。 湖前有一块大石头,大石头上站着一个身着布衣的小孩,边上同样围了几个孩童,不知道在做什么。 “于谦就在此处吗?” 听到朱棣的疑问,纪纲躬身道:“回禀陛下,锦衣卫已经悄悄排查了整个杭州城,符合陛下描述的,便是此孩童。” 随后,纪纲遥遥地指了一下站在大石头上的那个小孩。 “此孩童出身仕宦世家,如今家道破落了,但从小聪颖过人,据说才四五岁便喜读苏武、诸葛亮、岳飞、文天祥等人故事。” 朱棣微微颔首,按捺下心头迫切,扶着好大儿缓步前往。 而围着大石头的孩童们,见有三个陌生人来到,也纷纷停止了争吵。 唯有一个胖墩孩童,口中还嚷嚷着不休:“凭什么分给二狗的鱼比给分我的多?” 被他点到的“二狗”生的瘦小,口中结结,此时抱着怀里的几条用草绳串起来的鱼,竟是不知所措起来,呆了几息,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法子是二狗想出来的,下午抓鱼最卖力气的是谦儿哥,怎地也轮不到你,谦儿哥给自己分的最少,你还不知足吗?”旁边一个女娃娃指着胖墩说道。 胖墩犹自一脸不服,嘟囔道:“辛苦一下午,都不够饿的。” 静静地听完了几位伙伴的诉说,站在大石头上身着布衣的小孩,认真数好竹筐里的鱼,方才跳了下来。 大约是见朱高炽穿的体面,身边孔武有力的朱棣和纪纲也衣着光鲜,小孩认真行礼道。 “见过三位官人。” “你便是于谦?”朱高炽的目光下满是审视。 朱棣嘱咐过他,此番前来,以朱高炽为主,而朱棣和纪纲扮作他的仆从。 于谦对视着朱高炽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答道。 “正是在下,可是我等争吵扰了三位清静?” 朱高炽摇了摇头说道:“非是如此,你且继续吧,当我等不在便好。” 于谦闻言倒也坦荡,又回头对几位同伴挨个叙话了起来。 “小妮,大家辛苦一下午,都是一样的,没有谁卖力气多卖力气少,你委实不该说这话,凭白伤了人心。” “谦儿哥,我......” 女娃娃闻言不太认同,但依旧点了点头,对胖墩道了个歉。 随后,于谦又拿出一张浆洗的有些发白的手帕,认真地给瘦小的二狗擦去鼻涕眼泪,随后揣进怀里。 最后,于谦跳上大石头,把竹筐里仅剩的四条鱼,又挑出两条大的,递给胖墩。 “晓得你食量大,此时定是饿了,拿着吧。” 胖墩看着鱼咬了咬牙,最后却是拒绝,随后脸蛋通红地摘了条大鱼塞进二狗的怀里,也不待谢,便急匆匆地跑开了。 朱棣几人见状,莞尔一笑。 待伙伴散去,于谦复又来到几人身前说道:“客人似从远道来,家中贫寒无他物,不嫌弃的话请几位吃烤鱼吧。” “如何看出来我们从远道而来的?” 于谦指了指他们靴子上浮的一层薄薄灰尘,纪纲刹时眼神变得锐利了起来。 朱高炽摆摆手,有些耐人寻味地笑着问道:“你就不问问我们来干嘛?” “来便是客,没有不待客便问来意的道理。” “也好。”朱高炽点点头。 西湖畔的大石头上,点起一团篝火,几人围坐烤鱼。 湖鱼不大,也不甚肥美,远不如黄河鲤鱼或者松江鲈鱼,但烤起来焦香酥脆,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等路过此处,听闻有幼童于谦性聪慧,故此前来拜访。” 扮作主人的朱高炽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拿了最大的一条鱼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问。 “幼童分鱼,与宰相称量天下有何异同?” 朱高炽和朱棣,原以为于谦会回答“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之类的话,没想到于谦拿着鱼沉思了几息,却认真来答。 “我年纪小,不晓得绯紫相公们是如何称量天下的,可我总觉得天下的道理大约是相通的......分东西,总要力所能及地照顾那些不能发声的人,不能因为听不见便装作看不见。” “竟是如此吗?”朱高炽一时怔然。 “当然如此!”于谦此时扬着小小的脸,眉眼间倒是显得有些楞,“若是今日我眼见势弱者、口不能言者为人所欺,往小了说,便是心中念头不通达;往大了说,便是日后我被人所欺,何人敢为我发声?” 在闷头吃鱼的朱棣忽然开口:“那为何还要分自己的鱼给欺人者?是因为你性子懦弱易于妥协,还是要顾全伙伴之间的团结?” “是因为我是分东西的。” 于谦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坦荡:“若是我给自己多分一点,我出的力气多,别人也无话可说。别人不见得觉得我给自己分的多,可鱼就那么多,别人吃不饱或觉得自家分的少了,明日自然会懈怠下来,如此一来,何谈多捕些鱼,让大家都吃饱肚子?” 朱棣闻言,竟是忽然想起姜星火所言“做大西瓜”那套理论来。 恍惚间,正襟危坐手拿烤鱼的小小于谦,和懒散躺着手托西瓜的姜星火,竟是在朱棣的眼中重合了起来。 鱼不多,四条一人一条,很快便吃完。 吃干抹净后,纪纲掏出一大锭银子。 “你请我们吃了烤鱼,总不好白吃的。” 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于谦咽了口唾沫,眼神中甚至浮现出了几许渴望。 朱棣觉得,此时的于谦可能在想,这些银子能换来多少书籍,多少笔墨纸砚,亦或是多少吃食。 可最终,于谦还是坚定地摇摇头,轻声说道。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语出《论语·卫灵公》,意思是君子即便身处逆境,也会固守内心的操守。指君子能够贫贱不移,不失节操。 扮作主人的朱高炽拍了拍纪纲的手臂,纪纲把掏出的银子又收了回去。 纪纲到底是读过书的,当初身为济南穷秀才,好勇斗狠在书院被逐了出去,故而才半路投了燕军搏个出路,此时回想起了圣贤之语竟也有些讪讪。 朱高炽对着小小的于谦认真一揖,同样以《论语·雍也》回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这便是以孔子著名弟子颜回来比喻于谦的行为,即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为了自己的理想即使生活清苦困顿也自得其乐。 “小子不敢与圣贤相比。”于谦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朱棣三人与于谦挥手作别,他们走出百余步便会有锦衣卫所备马车。 临别之际,朱棣嘴唇挪动,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犹豫刹那,最后还是说出了口。 “你观我等三人......” 而于谦仰着头,却冲他眨了眨眼。 “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在下是读过《世说新语》的。” 朱棣一时哑然,摇了摇头飒然离去。 来到马车旁,先扶着朱高炽登上马车,朱棣在踏上马车边缘时忽然回望,朱高炽掀着帘子在等他进来,一时不知所措。 侍立在朱棣身后的纪纲甚至紧张起来,觉得是不是自己偷偷往草丛里扔了银子的动作被朱棣发现了,惹得朱棣不悦。 朱棣不知两人想法,只是扭头大笑,笑的畅快淋漓。 “朕幸遇姜星火,方能为天下储此才也!” “待朕去后,于谦当为大明称量天下!” 夕阳的光影如同一条赤红的匹练,照映在枫荷桥下的水面反射出点点微光,分外美好。 ps:明天周一23:55到周二0:05,会连发五章,求追读!!! 第四十一章 新狱友登场 头好痛...... 这是哪里...... 已经穿越到下一个世界了吗? 姜星火昏昏沉沉地祈祷着,继续往前穿越的话,甭管是给他来个南宋崖山海战,还是北魏河阴之变衣冠涂地,他都觉得是上上签。 早死早穿越,早点回家见爸妈。 “姜先生,您醒啦。” 姜星火睁开眼,‘高羽’侧过脸,他的大胡子和满是刀疤箭疮的壮硕手臂出现在他眼前。 “......我没死?” “您当然没死。” 趴在地上打熬身体的朱高煦努了努嘴,示意姜星火往旁边看。 姜星火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似乎不是原先的牢房了,而是另外监区的四人间。 而在旁边端坐着的,正是‘曹九江’曹公子。 “曹公子,你这是?” 李景隆的坐姿非常优雅,他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淡淡说道:“因为包庇诏狱死囚逃犯,也进来了。” 他当然不会跟姜星火说实话,不然怎么说? 自己听到了关于立储不该听的事情,所以在朱棣的暗示下,表面上告病在家,实则作为朱棣的棋子进入诏狱潜伏在姜星火身边? 朱棣不仅是封他的口,让他不要在这个关键时刻把听到的“未来”说出去,从而影响立储。 同时也要借他这张口,来问出朱高煦的脑子和立场问不出,而朱棣又想问的问题。 这样,他在姜星火面前还是青楼旧识‘曹九江’,而不是大明曹国公李景隆。 朱棣认为,关于他们的身份,如果姜星火是识破了故意装作不知道,自己可以借李景隆的嘴来问问题,当做自己也没看出来。 如果没识破他们的身份,也不用担心表露身份,会让姜星火顾忌他们的身份而不敢说真话,一举两得。 而姜星火自然不知道朱棣的两面算计。 姜星火的耳边,却依稀萦绕着前日曹九江那句“姜郎放心,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在我这里,整个南京城,没人敢动你,谁来都不好使。” 再看看如今一身囚服的曹九江。 ——喜剧效果强烈。 姜星火捋了捋思绪,曹九江是因为包庇自己,被送进了诏狱。 那么偷偷把自己运出诏狱的高羽呢? “你呢?把死囚偷送出诏狱是什么罪?” 朱高煦拍了拍蒲扇般的大手,从地上站起身来,大滴的汗珠顺着他虬结的肌肉流下,随后瓮声说道:“斩监候。” 得,没罪的成有罪,有罪的成死缓。 那自己呢? 大约是看出了姜星火的疑惑,李景隆解释道:“带队的燕校尉骗了你,从诏狱越狱的死囚是要由诏狱处理的,他只负责抓人。” “等等。” 姜星火的脑子“嗡”地一声响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头天晚上,喝了高羽那坛藏了十八年的酒,然后宿醉后就躺在了曹九江的船上。 再往后的时候,他的意识是清醒的,逻辑是清晰的。 但是不知为何,他胆子大了啊! 要是平常,姜星火肯定会老老实实苟到最后一刻。 可就在被捕的时候,姜星火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一抽。 当大学讲师时留下的指点江山的老毛病又犯了,非要临死前装个逼。 自己当时好像觉得马上就可以死了,所以在画船上给燕校尉和曹公子剧透了大明的未来! 喝酒害人啊! 姜星火欲哭无泪。 这要是一不小心给这个世界造成了什么历史线的变动,自己回不去了可咋办? 朱高煦盯着他关切地问道:“姜先生?你还好吧?” 姜星火站起身,抬起脚步,感觉自己还活蹦乱跳的。 看来宿醉落水对他的身体健康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没事。” 姜星火看着‘曹九江’干笑道:“我前天晚上没睡好,所以有些神志不清......昨天,是不是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李景隆没答话,朱高煦反而微微颔首,转头对旁边的李景隆笑着说道:“确实说些了,‘高羽’是什么臭鱼烂虾来着?” 看着站在牢房里如同一座铁塔一般高大,浑身肌肉虬结的朱高煦,冲自己不怀好意的笑着。 李景隆打了个哆嗦。 李景隆的脑海中,恍惚回想起了白沟河大战的画面。 那时自己以绝对优势兵力,四平八稳地包围了燕军,甚至右翼平安、吴杰所部精骑,绕后击溃了燕军最薄弱的后方,由宁王系的降将房宽、刘才所统领的后军步卒。 但就在己方的右翼精骑进行大范围绕后的同时,燕王朱棣抓住了右翼战线拉长,填线步兵大阵阵型厚度变得薄弱的机会,下令由忠义卫、三千营组成的七千铁骑,撕裂右翼冲杀了出来。 燕王朱棣直接把全部燕军交给了张玉指挥,朱棣本人和朱高煦率领七千骑进行深远的大迂回包抄,绕了十余里来到自己的后军,击溃了盛庸和徐辉祖,随后顺风点火,直捣自己的中军大纛。 那时,自己不得已召回了前军的瞿能父子、俞通渊、陈晖等将,只要自己顶住这一波,那么不仅是孤军在外的朱棣七千骑,就连张玉所指挥的数万燕军,在自己四十万大军的绝对优势兵力面前,也将被碾为齑粉。 就在这个把燕军逼到了绝地的时刻,朱高煦出手了。 朱高煦长槊重甲,一马当先,于万军从中亲手阵斩了素有“勇冠三军”之名的南军大都督瞿能。 其子瞿陶、瞿郁自负勇力,上前为父报仇,朱高煦以一敌二将其全部挑落马下,瞿能部大骇,士气彻底崩溃,朱高煦率领数千燕军重甲骑兵直冲自己被数万人守卫的中军大纛。 《史记》项羽二十八骑破千军,《三国志》关羽万军从中斩颜良,所谓当世第一猛将,莫过于此。 最后朱高煦见无法斩将夺旗,便摘下了满是血污的面甲,冲数十步外的自己,露出了同样不怀好意的笑容。 这个笑容,让李景隆每每午夜梦回之时,都会惊醒过来。 “曹公子?” 姜星火的话语,把李景隆从回忆中唤醒回来。 李景隆神色有些失态,他勉强笑道:“没事,燕校尉只是负责抓人的,你喝多了胡言乱语罢了,权当是听故事的,当不得真。” 姜星火听了这话,才略微放心下来,也是,这种预测未来的事情...... 大概,或许,不会有人当真了吧? 不会吧,不会吧。 而就在这时,李景隆忽然说道。 “姜郎,我听高羽说你日日给他授课,如今你刑期将近,待会不如让我也听听吧。” 第四十二章 朱高炽的质疑 诏狱密室。 今日摆了五个椅子,不光是一直站着的纪纲有了个座,还加了把制式不同的宽椅子,用来给身宽体胖的朱高炽坐。 两名文吏早已化开了墨,端了笔砚,放在桌上备好。 “陛下请。”纪纲躬身道。 朱棣在纪纲的陪同下,当先进入密室,但他却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双臂搭在了厚厚的椅背上缘,站在了那里。 朱高炽则是挪动着肥硕的身躯,艰难地从椅子后挪到椅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下,又伸手将两只粗粗的手臂搭在扶手上扣紧。 如此,才算是彻底落座。 朱高炽抬起头看向前方,只见密室之内点了十余盏亮黄色的油灯,四壁上挂满了大幅的刑具图,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面北的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画像,画中人是个中年男子,穿着赤色龙袍,脸上没有笑容,眉眼间颇有英气,赫然便是他的爷爷、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 朱高炽微微愣了一下神。 朱高炽记得很清楚,纵横人间无敌的父皇朱棣,其实是有心魔的。 这个心魔,便是明太祖朱元璋。 自靖难起兵以来,燕王府中就不再摆设朱元璋的画像。 因为朱棣曾亲口对朱高炽说,无数次梦到自己的生母在地下被朱元璋用马鞭抽打,骂她出来朱棣这么一个不忠不孝的逆子。 而朱棣在梦里,亦是被五花大绑地压在地上,被徐达大将军和常遇春将军一左一右,亲手押着。 朱棣不敢动,也动不了,只能勉强侧过脸去,看着生母受苦。 那种感觉,让朱棣害怕极了,便让燕王府中撤去朱元璋画像,但不管用。 便是道衍做了场盛大的水陆法会,依旧不管用。 最后的解决办法,竟然是朱高煦执着长槊守在朱棣门前,对朱棣说。 “俺们爷俩一起干了这造反的勾当,无论胜败,都是万古不易的贼了,还怕爷爷干卵?老头子你放心,就算到了地下,俺一人一槊,定护的你周全,爷爷来了俺也不认!” 如此,大约是跟杀兄囚父的李世民有了尉迟敬德、秦叔宝当门神一般的原理,朱棣方才安睡,日后也就渐渐不做这噩梦了。 而朱棣也看出了朱高炽的心思,他走了两步,来到好大儿的身后,一边给朱高炽捏肩,一边说道:“该来的躲不掉,便是你爷爷真的在地下等着朕,朕也早晚要面对,朕原想的是做出一番功绩,如唐太宗那般,想来你爷爷也说不出什么......如今遇到了姜星火,却觉得或许真的在非开国之君里,能超过唐宗汉武这两位了。” 朱高炽的肩头缩了一下,被朱棣强有力的大手给扳了回来,也不再试图挣脱,而是有些怀疑地问道:“姜星火真的有这么神异?” 朱棣诧然,旋即笑了笑道:“没有亲耳聆听过,你不信是很正常的,便如道衍老和尚不是也不信?听了姜星火一节课,王朝周期律没研究明白,现在倒是天天在寺里闭关,不知道参悟什么呢。” 饶是举了道衍大师的例子,朱高炽依旧是将信将疑。 “不说别的,便是你身边那群智囊,杨荣、杨士奇、解缙这些人,跟你一起想了改革两税法的法子,你便一定觉得这已经是解决土地兼并问题目前最好的法子了,对不对?” 朱高炽点了点头,反问道:“父皇觉得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朕当然没有,朕要是有,就不用让你想了。”朱棣理所当然地答道。 “但是。”朱棣沉吟片刻,肯定地说,“你信不信,姜星火是一定有更好的法子来解决土地兼并的?” 朱高炽倒也诚实,他追随自己的本心,摇了摇头。 “我不信......” 这当然是很正常的心理,凭什么大明帝国最聪明的一拨文官都没想出来更好的解决办法,一个身处诏狱的死囚,随随便便就能想出来? 若是如此,那岂不是意味着天底下最厉害的这一拨青年才俊,寒窗苦读十余年考中的进士,学的经史子集,都白学了? 再怎么说,就算姜星火同样聪颖过人,可换句最难听的话说,三个臭裨将,还顶个诸葛亮呢。 杨荣、杨士奇、解缙,三个大才子,还顶不上一个姜星火? 朱高炽心里暗暗摇头,他根本不相信父皇得出的结论。 只不过,朱高炽也不好当面接着否定父皇朱棣,所以,也只能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随后便不言语了。 同时,朱高炽的脑海里也不是没想过,姜星火的解决办法更胜一筹的这个可能性。 但是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瞬间就消失在了脑海中。 忽然,朱高炽觉得按在他肩头上的手停了下来,而隔壁姜星火的声音,也从面前密室西侧由一组复杂的陶器与瓷器组成的扩音器中,传了出来。 “上次我们讲到了王朝周期律,其中的核心便是土地兼并与人口增长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就是人地矛盾,这是导致王朝更迭的主要矛盾。” “而历朝历代的有识之士,无不在努力探索适应时代变化发展的土地制度,意图减缓土地兼并的速度,稳定税基延长王朝寿命。” “因此王朝前中后期的土地制度往往是不同的,甚至是南辕北辙的。” “那么高羽,你认为当前的大明王朝,应该如何做,才能解决或抑制土地兼并,缓解必定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发激烈的人地矛盾呢?” 朱高炽闻言,顿时正襟危坐了起来。 而他的脑海里,不知怎地,忽然出现了二弟的那句“俺咋知道?” 没办法,小时候上学的时候,朱高煦面对先生的问题,基本上就是这一句固定答复。 这句话对老师的杀伤力着实太大,甚至有个老先生被气晕了过去,后来导致朱棣不得不单独给朱高煦请先生。 而出乎朱高炽的意料,二弟朱高煦却像是变了个人似地,磕磕巴巴但逻辑清晰地回答起了姜星火的问题。 第四十三章 人地矛盾,根源上是人跟人的矛盾 “上节课,俺记得姜先生讲过,生产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俺当时就总觉得人地矛盾这回事,还是要往生产力这上面靠,才能想出来说法。” “俺脑子笨,一开始也着实没想明白人地矛盾跟生产力有啥关系,但是俺在诏狱里闲的就剩时间多了啊!后来躺着慢慢琢磨,忽然就感觉明白一点了。” “其实人地矛盾,按照俺的理解,不是丁口增长的多了,地不够用养不起人。俺大江南北都走过,亲眼见了这天底下能种的地,抛荒的地多得是,最不济,有那么多山沟也能种梯田。” “问题的根子不在土地上,而是种地的人种植的粮食,有的不在自己手里,甚至压根就不属于自己,所以才有人地矛盾。” “这么一想,俺就明白了!” 朱高煦斩钉截铁地说道:“人地矛盾,根源上是人跟人的矛盾,就是农夫跟地主的矛盾!” 朱高煦觑见姜星火面露赞许,便继续大着胆子说。 “种植粮食的能力就算现在没法进步,可姜先生说的‘生产关系’是可以进步的啊,也就是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归谁所有;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粮食最终归谁分配。” “俺觉得生产关系的这三个方面,只要照着大明的实际形式好好地改一改,就可以缓解人地矛盾了。” 随后,朱高煦面露歉色。 “至于怎么改,俺就想不出来了。” 朱高煦话音落下,密室里顿时变得一片寂静。 朱高炽被震惊了半晌,方才声音颤抖地扭头对身后的朱棣问道。 “父皇,这,这,这还是二弟吗?” 要知道,以前自家二弟上学堂的时候,那可是人见狗嫌,对先生教的任何东西都嗤之以鼻。 等长大了,更是只知道舞枪弄棒好勇斗狠,对于治理一国一地要学习的那些知识,完全都不感兴趣。 而如今,在诏狱仅仅待了个把月,便已经能从极为深刻的层次理解国家大政方针制定的本质了,甚至依照逻辑条理清晰地把土地政策的改革方向,给点了出来! 这是多少在官场厮混了一辈子的高级官员,都未曾拥有的能力?! 朱高炽的震惊,是发自内心的震惊,他忽然想起了父皇刚刚对他说的那些话。 这时候,朱高炽内心的质疑,开始了一丝动摇。 能把脑子里只长肌肉的二弟朱高煦,在个把月内就调教成这样,而且还传授了如此含义幽微深邃的《国运论》。 恐怕这个姜星火,真的能提出更好、更完美的土地制度政策。 朱棣双手搭在椅子后背上,脸色很平静。 朱棣听完了朱高煦带着颤音的疑问,并未表露任何情绪,而是平静地解释道。 “这就是为什么朕如此重视姜星火,要亲自带着忠义卫大搜南京城的原因。” “一方面,姜星火的讲授的《国运论》,决不可为世人知晓。” “另一方面,如果不能找到姜星火,然后让你亲耳听到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是极为不公平的。” 朱高炽一时有些惶恐地说道:“父皇......” 朱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必多说,朕心头自有计较,接着听下去吧。” 父子两人的对话,并没有被文吏记录下来,而斜签着屁股坐在最外侧的纪纲,则变得若有所思了起来。 “看来,陛下同样重视大皇子殿下啊。”纪纲心头暗暗想道。 “高羽,你回答的很好,不愧是我的学生。” 姜星火从不吝啬于对学生进步的表扬,更何况,他回答的确实不错。 而两人身边的李景隆,此时看朱高煦的眼神,亦是跟见了鬼一样。 等等,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无双猛将朱高煦吗? 什么时候成文绉绉的秀才了? 而且,虽然有的名词是李景隆第一次接触,但李景隆却听得很入迷,甚至细细地琢磨起了其中诸如“生产力”、“生产关系”的含义。 李景隆是个博学的,越琢磨越觉得入迷,琢磨了半晌,看向姜星火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李景隆忽然明白,朱棣为何如此相信姜星火说的那些,他觉得完全是无稽之谈的话语了。 如果不是姜星火能讲出这般微言大义的理论,有这个作为取信于朱棣的前提,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恐怕都不会相信姜星火关于未来的预测吧? 而且,李景隆的心态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朱棣安排他进入诏狱当耳目,李景隆觉得朱棣小题大做,而且就是在暗戳戳地整治他,实在是望之不似人君。 但随着朱高煦的这一番话,李景隆忽然觉得,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不仅能学到一门全新的学问,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在朱棣面前起到非是“曹国公”这个身份所起到的作用,如果姜星火被杀人灭口,他也会跟着倒霉;但如果姜星火的这套东西得到重视和应用,李景隆无异是会受益匪浅的。 故此,李景隆精神一振,等待着姜星火的解读。 朱高煦亦是非常恭谨地坐着,等着姜星火的指点。 “正如你所说,所谓的土地制度,其实归根结底,就是生产关系在土地上的体现。” “还是那三句话,也就是生产关系三要素。” “第一,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如耕地、耕牛、种子这些归谁所有。” “第二,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是两者一体,还是互为主奴,亦或是雇主和佃农。” “第三,粮食最终归谁分配。” “自秦代以后,没有发生变革性的农业革命,也就是生产力没有巨大变化......历朝历代,改革土地制度,缓解人地矛盾,继而稳定王朝税基来维持王朝寿命的延续,都是从生产关系的这三点来出发的。” 姜星火顿了顿,见两人听得都很认真,便继续说道。 “我想问问你们俩,依照现在大明的实际情况来看,你们是如何理解这三点的?” “而你们理解现在的这三点,与过去唐宋元三朝时期的这三点,又有何具体区别?” “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依次捋下去,你们才能真正理解唐宋元至今的所有土地制度改革。” 第四十四章 不生病衰老就能一直活着 “这......”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关于现在大明的土地制度,他倒是真不甚了解。 而知识渊博的李景隆,适时地接过话来,扮演好了朱棣交给他的捧哏角色。 “太祖高皇帝开国鼎业,定下的是继承自宋元的土地制度,也就是两田制。” “大明的土地性质被分为官田和私田两种,其中官田约120余万顷,大概占七分之一,私田约720余万顷,占七分之六,总体上是民田多官田少的格局。” 李景隆顿了顿,复又说道:“官田的主要来源,其一是继承自元朝的官田,其二是对平定地方割据势力时籍没的田产......譬如平伪吴王张士诚的时候,便尽籍伪吴权贵所有田产划为官田。苏、松、嘉、湖地区的恶富民豪,大多也因连坐罪,被没收了田产。” 所谓恶富民豪,嗯,其实就是自宋末传承至元末盘踞在苏、松、嘉、湖等府的本地士大夫家族。 “官田中除了皇室、藩王、勋贵等田产,还有屯田,分为军屯、商屯、民屯,后两者可以忽略不计,主要是全国各地的军屯,太祖高皇帝规定每亩收租一斗,其他的便用于卫所官军俸粮生活。” “私田则由鱼鳞册统计,分总图和分图两种。分图以里甲为单位,再以若干里的分图汇总为乡为单位的总图,每十年更新一次。” 李景隆思考了片刻,说道:“如果按第一点,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如耕地、耕牛、种子这些归谁所有来算的话......大明的官田属于国家所有,分给皇室、藩王、勋贵、军队使用,而私田则属于农夫或地主。” “第二点,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则是地主与佃农,以及自耕农,两者皆有。第三点粮食最终归谁分配,也根据第二点而产生。” 姜星火点了点头,他说的很详细,显然是个有知识的公子哥,并非是单纯的秦淮飘客。 而朱高煦此时,显然对李景隆的态度也有了一些改观。 朱高煦心道:“没想到李景隆打仗不行,其他的东西倒是懂得还不少。” “你说的很好,那我接下来按朝代的区别,简要讲讲唐朝、宋朝、元朝的这三点,你们听一听,跟现在有什么区别,由此来理解土地制度的演进。” 姜星火缓缓说道:“唐朝初期,关陇军功贵族集团,继承了自西魏、北周、大隋以来的均田制,适应隋末战乱后人口锐减的情况;唐朝中期,由于安史之乱的破坏和土地兼并的严重,放弃了均田制,转用租佣调制,承认土地私有;唐朝后期,为了减少百姓负担同时也是为了高效收税,进行了两税制改革......总体来说,唐朝的土地制度是由国家所有,逐步过渡到地主与自耕农所有,最后过度到大地主所有,税收制度也随着土地制度的改变而改变。” “到了宋代,由于宽松的经济政策,不抑制私人土地兼并,因此国家所有的土地大幅减少,土地制度基本以地主所有为主,自耕农所有为辅。” “而正是因为土地制度的原因,地主会竭尽全力进行土地兼并,必然导致自耕农大量破产。” “所以王安石实行了青苗法,试图从‘生产资料’方面补助自耕农,抑制土地兼并。” “但是很可惜,王安石面对的是整个地主阶层的反对,哪怕王安石不敢改变‘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的相互地位’,‘粮食最终归谁分配’这两个点,但触碰地主阶层利益的改革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至于元代,元代在土地制度上实行两田制,税收制度上实行包税制,满足了蒙古贵族阶层利益后,任由汉人士大夫地主对百姓敲骨吸髓,根本不去触碰地主阶层利益,而最终被压榨的自耕农阶层大片失去土地,必然会起义,没什么好说的。” 姜星火最后总结道。 “所以,纵观近千年以来历朝历代的土地制度演进,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规律。” “土地制度(即土地所有性质)决定了税收制度,地主阶层与自耕农阶层的比例决定了王朝税基,以农业税为主的税基规模决定了王朝寿命。” 姜星火没有拿出举例的是,未来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王朝。 那是一个在王朝末期神奇地跳出以上规律的存在。 原因也很简单,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演进,导致农业王朝的经验规律失效。 或者说,规律没有失效,还是关税厘金等税基的扩大延续了清王朝的寿命,只不过关税厘金与土地所有制无关了,因此不由地主阶层与自耕农阶层的比例决定。 朱高煦此时方才领悟,他振奋地说道。 “所以说,只要用土地制度控制地主阶层不要占比过大,就能延续大明王朝的寿命!” 李景隆闻言,一时语塞。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可这跟你只要不生病衰老就能一直活着一样,这不是废话吗? 地主阶层进行土地兼并,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跟人无关。 相反,一个佃农翻身成为了小地主,他进行土地兼并会比原本的地主更加勤奋、疯狂。 而隔壁的朱高炽,显然比李景隆对于治国理政方面更为敏感一些,他清晰地认知到了,姜星火说的绝对不是废话! “土地决定税收! 比例决定税基! 税基决定寿命!” 听到这一席入木三分的规律总结,对于主抓大明国政的朱高炽来说,简直是大夏天喝了一碗冰水,从头舒爽到胃。 朱高炽心头有些震惊,他之前设想过姜星火的才能极限。 却没想到,姜星火短短一席话,就已经触碰到了他设想的极限。 姜星火竟然是这般大才,能把千年以来的土地制度与税收制度之间的根由,鞭辟入里地阐释出规律。 这是他认为的难得的贤臣才子杨荣、杨士奇等人都办不到的事! 朱高炽回头抓着朱棣的袖子,高兴地说道:“恭喜父皇,得如此惊世大才!” 朱棣矜持地微微一笑,拍了拍好大儿的肩膀,说道。 “这才哪到哪......听着吧,既然姜星火已经总结出了土地制度决定王朝寿命的规律,那么他一定会提出破解之道的。” 第四十五章 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 “那么到底如何通过改变大明的土地制度,进而控制地主阶层的比例,稳定大明的税基呢?” 李景隆的灵魂疑问脱口,显然已经进入了角色。 姜星火微微一笑,反问道:“刚才你说了大明的土地制度是官田私田并行的两田制,那么大明的赋税和徭役制度呢?须知道,土地制度、赋税制度、徭役制度,三者是分不开的。” 李景隆稍楞了一下,旋即自信地说道:“赋税制度自然是两税制,分夏秋两季缴纳。夏不过八月,秋不过次年二月,基本上是夏征麦,秋征米。” “税率方面,太祖高皇帝规定:官田每亩税五升三合,民田三升三合,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当然了实际操作中也有差别,如江南地区田赋一般较重一些,一方面是抑制江南地主阶层的势力,另一方面是江南也确实富庶,是赋税大头。” “至于徭役,分为里甲和杂役两种。” “里甲,是以里甲为单位而承担的徭役,方法是‘岁役里长一人’,即由这位里长带领一甲十户应役,为期一年,职责主要有管理本乡的人丁事产,协助衙门维护地方治安,以及到各级衙门听候调遣。” “杂役,则按服役对象可分为京役、府役、县役、王府役,按服役性质可分为官厅差遣之役、征解税粮之役、仓库之役、驿递之役、刑狱之役、土木之役等等。” 姜星火静静地等着他说完,等全部说完后,姜星火又反问了一个问题。 “公共管理政策的制定,绝不是拍脑袋决策,我们现在不妨换个角度设想。” “那你觉得,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的自耕农,你每年在完成给朝廷交税方面,不愿意面临的问题有哪些?” 墙内外的几人陷入了思索。 而密室内的朱高炽,眼眸内则是异彩连连。 “换个角度设想......姜星火的这个法子真是个有意思的提法,父皇,您觉得如果您是个自耕农,给朝廷交税不愿意面对什么?” “自然是徭役,赋税已经不算高了。” 朱棣的回答干脆利落,朱棣这大半辈子走南闯北,他不是不知道民间疾苦,也不是不晓得底层官吏利用手中的权力,无限制地驱使自耕农服徭役来折磨人,借此索取好处。 但没办法,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朝廷不可能给县级衙门雇佣大量的正式人手,朝廷压根就没有这个钱。 而且,很多事情也不是全年都需要的,只是在特定时间才需要人手来完成。 譬如,在夏秋两季征解税粮需要的解户、贴解户、巡拦、书手,这只有夏秋两季收税的时候才惯例需要,平常不可能养着这么多人。 再譬如,冬日里需要的民夫、柴夫,春天江河解冻时需要的闸夫、坝夫、浅夫,更是特定季节需要的少量人手,有时候甚至在特定季节都不需要,比如冬天暖和柴火充足,亦或是春天融雪太少,堤坝不需要额外人手来守护。 综合以上种种,白嫖自耕农其实是当下朝廷的政策最优解。 朱高炽补充道:“除了徭役,还有一方面就是作为税收缴纳的粮食,这里面的门道可太多了,大斗进小斗出,大秤进小秤出,都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还有粮仓失火、粮食成色不合格等等龌龊手段,往往使自耕农负担比预期外多得多的实际赋税,这些差额,都被地方的贪官污吏与地主联手瓜分了。” 朱高炽觑着朱棣脸色,补充道:“朝廷根本就管不了,靠杀人都解决不了。” 而随着密室内的朱高炽得出结论,墙外的李景隆也得出了相差无几的答案。 李景隆答道:“当先的便是徭役,这是个顶折磨人的,很容易耽误农事;其次是缴纳的粮食,也容易被做手脚,自耕农是没能力伸冤的,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最后,便是耕牛和种子这些,自家置办不起,青黄不接或者运气不好的时候,得向地主贷。” “你说的都对。” 姜星火予以肯定,旋即说道:“公共管理政策的制定有个原则叫‘急民之所急,想民之所想’,解决大明的土地制度,从根源上讲,便在于你说的三点。” “正是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阻碍了自耕农向朝廷交税。” “也正是这三点,成为了地主阶层土地兼并的主要手段,你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李景隆忽然若有所悟。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开窍了,是真的开窍了。 李景隆奋然击节道:“所以只要从这三点入手,就可以合理地设计出新的土地与税收制度,进而抑制地主阶层的比例,达到稳定王朝税基,延续王朝寿命的目的。” 说出这些话,李景隆自己都愣了一下。 李景隆似乎明白,朱高煦是怎么突然变聪明得了。 姜星火,真是个天生适合教书的! 不知不觉间,就把自己引导到了正确的答案上。 而且,这似乎都是他自己在指导下独立想出来的,而不是姜星火硬塞给他的。 密室中。 朱高炽狠狠地一拍扶手,胖胖的手掌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变得有些发紫。 但朱高炽丝毫不觉得,似乎一下都不足以发泄心中的兴奋。 朱高炽另一只手,又拍了一下,剧烈的疼痛方才让他从兴奋中稍微冷静下来。 朱高炽再也坐不住了,纪纲眼疾手快扶他起来。 “父皇,儿臣原以为杨荣、杨士奇,便是世间顶级的文臣了,再往上,便是如道衍大师那般谋圣的存在......可今日听了姜先生一席话,方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儿臣之前坐井观天了!”朱高炽转身对朱棣极为郑重地说道。 朱棣闻言,听了朱高炽对姜星火改了称呼,笑吟吟地负手问道。 “所以,你信了?相信朕之前说,姜星火一定会有更好的对策?” “信了!” 朱高炽惭愧低头,说道:“姜先生从历代王朝土地制度演进现象,归纳出了土地决定税收,比例决定税基,税基决定寿命的规律。又基于这个规律,根据现在大明自耕农在交税和土地兼并面临的问题,引导李景隆归纳出了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 “最后,针对徭役、粮食、耕牛种子这三点,自然可以提出最合理的解决对策。” “而如此一番清晰地推导逻辑下来,便是儿臣这般庸才,都能斗胆设想出几条来,何况姜先生这般绝世之才?” “儿臣真的很期待,姜先生到底如何针对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为大明王朝制定新的土地政策,缓解地主阶层与自耕农的矛盾!” 朱高炽长揖到地,声音洪亮地说道。 “恭喜父皇!能得姜先生指点,我大明必定国祚绵延!” 朱棣闻言,亦是叉着腰哈哈大笑,笑到尽兴,方才指着墙壁说。 “既然如此,那便等着姜先生的神策吧!” ps:书友们勿急,周三预告更新3章,小高潮会一口气发完。 第四十六章 凭什么要苦一苦百姓?! 姜星火略微沉吟,旋即在树下缓缓说道。 “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我们先讲针对第一点的土地与税收制度方面的解决对策。” 听到这句话,不仅是身旁的李景隆和朱高煦竖起了耳朵,就连密室内的朱棣和朱高炽,也精神振作,认真地听了起来。 这些大明帝国的高层,自然知晓民心与徭役之间的厉害关系,在场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大明帝国因为徭役过重而导致动乱! 当年秦始皇修建长城以防外族入侵,最大的依仗其实便是大秦通过统一战争获得的廉价人力,可以通过严刑峻法和强悍的秦军来压制六国役夫,无节制的挥霍民力。 但大秦统一六国后还没有完全实现‘彻底修完所有长城’这个目标,便在戍卒叫函谷举中,变成了一片焦土。 国家制度反倒被大汉所继承,而作为开创者的大秦最终落得亡国的结局。 而在大汉之后,华夏历史上再次统一的强大的帝国——隋王朝,同样也是因为滥用民力,开凿大运河、三征高句丽,把渴望安定的民心彻底煮沸,葬送了自己。 如今大明虽然国力蒸蒸日上,但若想要做到像大秦那般无敌、大隋那般国富,却还差得太远...... 所以众人都很期待,姜星火能给出什么好的办法来解决徭役问题? “对于一个自耕农来讲,没有报酬自带伙食去服徭役耽误农事固然是一方面,但服徭役期间受人奴役被人敲诈勒索,甚至会因官吏认定服徭役不合格而赔钱赔到倾家荡产......乃至因无法顾家而导致家中妻女被人欺辱,这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面。” 众人闻言有些默然,这虽然听起来不好听,但确实是底层自耕农面临的事实。 徭役,十倍苦于赋税! 可是姜星火直白地戳穿这个事实后,却并没有开口讲出他的解决对策,反而问道。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有徭役这种东西?” 树下的朱高煦闻言,顿时有些茫然。 为什么要有徭役?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徭役已经存在了上千年之久,久到祖祖辈辈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就如同太阳东升西落不会被人问为什么一样......给官府服徭役,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哪里又有什么为什么呢? “自然是官府人手不足,需要各种役夫来完成所需要完成的事情。”旁边的李景隆理直气壮地答道。 姜星火蹙紧了眉,继续问道。 “那为什么官府人手不足呢,是因为没有人可以雇佣吗?” 听着这话,李景隆有些张口结舌。 当然不是无人可雇! 相反,是因为官府不想也出不起雇人的钱。 可这个话,总不好直接说出口的,反正李景隆是说不出口。 但朱高煦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他径直说道。 “就是朝廷不想花钱呗。” 今天的姜星火点了点头,但似乎并不想直接给出他们答案,而是刨根问底地问道。 “到底是朝廷不想花钱,还是地方官府不想花钱?” 李景隆游移不定之时,依然是朱高煦干脆答道。 “定然是地方官府不想花钱。” “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可以给‘徭役’下一个定义?” 姜星火看着依旧低头不语的李景隆,缓缓说道。 “徭役的本质是维护社会公共服务的工程需要群体劳作,而从成本考虑,地方政府最合理的选择就是无偿征召自耕农。” “所以徭役的本质,其实一笔经济账。” 姜星火做了总结后,不再给他们插话的机会,而是极为笃定地继续讲着。 他站起身来,语气犹如金石,掷地有声! “暴秦征徭役,陈胜吴广愤声言: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何不举大事,诛暴秦?!” “暴隋征徭役,知世郎作《无向辽东浪死歌》: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宁为山中匪,不为辽东郎!” “徭役之苦,十倍于赋税!!” “你们不信,不妨去天下乡镇市渡挨个问问,哪家哪户的当家男丁,但凡有不去的可能,反而自己愿意抛下妻儿去服徭役的?” 李景隆长久沉默,此时突然抬头疾声问道。 “如此,何解?” 李景隆面对姜星火戳破基层治理那一层窗户纸的问题不愿意回答,是因为他知道朱棣就在一墙之隔听着,他不想伤朱棣的脸面。 而眼下,李景隆不知是否想起了靖难之役时南军拉壮丁作辅兵民夫时,山东淮北十室九空的惨状,竟是丝毫不顾自己刚刚顾虑的那些小心思了。 李景隆言语之中,颇有几分愤恨的味道,至于是否是恨朱棣,就不得而知了。 以至于,李景隆竟是振衫奋起,本来三人树下围坐的姿态,此时两人已经起身而对。 “朝廷没有这个钱,地方官府不愿意花这个钱,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 “不苦一苦百姓,还能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就仿佛是被摁下了某个开关一样。 姜星火霍然一把抓住了李景隆的衣领,两人几乎是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此时,姜星火的脑海里划过他上次穿越时见到的一幕幕人间惨状。 那是一个“盛世”。 姜星火有幸成为了盛世子民。 他成了一个五口之家的顶梁柱,他破旧的衣衫上打满了垒得密密麻麻的烂补丁,即便这样,他家里最小的女娃八九岁了,依旧只能跟两个姊妹轮着穿一条裤子。 他和干瘪瘦小的婆娘在深山中开了一小块梯田,靠着种土豆挖野菜土里刨食,每日一家人只能吃一顿饭。 甚至姜星火连利用自己的知识外出求职的可能都没有,因为食物根本储蓄不够在保证家人维生的同时,他走出数百里山路到县城。 而即便是这种日子,也没能持久。 当年大旱,姜星火又被官差拉了壮丁,给返程的西洋使团当纤夫。 一群麻木的纤夫,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拉着奢华宽敞的大船。 朝廷送给西洋使团的礼品过多,很多猪和家禽在路上碰撞而死,于是西洋人就将这些已经发臭的动物从船上扔了下去。 而饿的眼珠子都绿了的姜星火,就跟纤夫们疯了一样跳下水,马上把这些死动物捞起来,吃掉。 根本顾不上是否有细菌和疾病。 因为如果不吃,以每日微薄的粮食供给和高强度体力劳动,压根熬不过两三天就要毙命。 到了城池附近,姜星火甚至看到了很多如同放江灯一样用木盆盛着的弃婴,顺江而下,浩浩汤汤。 姜星火不是没想过改变命运,他作为大学讲师不仅懂英语,也懂一些日常的西班牙语,所以他拼命地想接近船上的西洋人。 然而,监工的官差上去就是一顿沾了江水的皮鞭,打的姜星火差点死去,普通人在徭役服徭役的过程里毫无尊严可言。 而官差们的一点残羹剩饭,同样都能引起纤夫们的哄抢。 纤夫们必须跪地磕头,甚至给官差舔腚,才能获得吃剩饭的权力。 最终,当姜星火得到了西洋人赏识,拿着钱财回到那个破旧的茅草屋时。 姜星火看到了一个四肢干瘪但肚子鼓胀的疯婆娘,还有三具被她护在身下腐烂发臭的女尸。 画面消散,回到眼前。 姜星火看着李景隆,眼眸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凭什么要苦一苦百姓?!” 第四十七章 摊役入亩 “凭什么要苦一苦百姓?” 朱高炽瘫坐在椅子上,他张大了嘴,呼吸有些急促,被脂肪堆积成山的胸口上下起伏着。 在来听姜星火讲课之前,朱棣告诉他,他一定会受到极大的震惊,因为无论是朱棣自己,还是黑衣宰相道衍,都被姜星火的智谋和见识狠狠地震惊了。 然而,当时朱高炽却觉得,父皇言过其实了。 姜星火的才学,仅仅通过短暂地旁听,朱高炽便认为一定是大才。 但这不足以震惊他,因为朱高炽见过太多的文人大才。 哪怕杨士奇、杨荣这些未来的谋国辅臣不如姜星火,但也只是不如,而非天差地别。 可随着姜星火抽丝剥茧地根据“生产力三要素”梳理出了“土地决定税收,比例决定税基,税基决定寿命”。 继而根据这三个决定,提出了以自耕农的视角换位思考后,朱高炽才彻底动容。 而随着那句“制定政策要急民之所急,想民之所想”,朱高炽更是激动万分,这句话,让他恨不得马上当做自己毕生的座右铭。 毕竟......他是未来的大明仁宗皇帝啊! 史笔如铁,盖棺定论的着“仁”之一字,绝非虚言。 到了姜星火提出针对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三个因素,制定解决土地与税收方案时,在朱高炽的心中,姜星火的才能已经远超杨士奇、杨荣了。 而姜星火,又进一步地刨根问底出了徭役的本质,是维护社会公共服务的工程需要群体劳作,徭役是一笔经济账。 最终,当姜星火那句“凭什么苦一苦百姓”的怒吼发出时。 朱高炽彻底震撼,继而恍然大悟。 既然是经济账,那为什么只能用“苦一苦百姓”的方式解决呢? 一个答案, 一个终极答案, 隔着一层窗户纸, 摆在了朱高炽的面前。 墙内。 “姜先生,曹公子,都坐下罢。” 朱高煦见两人相持,连忙出声劝道。 没人理他。 朱高煦也是个倔脾气,站起身来竟是高了两人整整一头,然后这位九尺巨汉一手一个,跟摁萝卜一样把两人摁在了地上。 李景隆的脾气也上来了,他拧着脖子问道。 “不苦一苦百姓?你说有什么办法?!” 此时,李景隆已经不仅仅是演戏给朱棣听了。 而是他真的既生气,又内疚,又想知道这个解决答案。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每个人在午夜梦回时,都有自己的梦魇。 譬如刚刚朱高炽所提的,朱元璋画像之于朱棣。 又譬如......德州城下被慌不择路的李景隆策马踩死的一个无名少年。 那是他兵败后刚刚招募作为亲兵的部下,原本在济水上讨生活的少年渔家子。 李景隆已经不记得少年叫什么了,只记得少年无聊时唱的渔歌,荒腔走板而又分外难听。 对面,姜星火被大胡子朱高煦摁着,犹如受伤的野兽般,喘息了良久方才恢复了正常,眸子里还是满眼血丝。 还好,他终于不太彻底地冷静了下来。 “嗬...嗬...” 姜星火大口地呼吸了几下,抹了把脸开口短促说道。 “徭役,说白了就是地方官府雇人办事的成本高于无偿征召自耕农!” “但这个世界上,所有免费的东西,命运在暗中都标好了价码!” “我讲的《国运论》明明白白告诉你,无偿徭役,就是在损害国运,就是在缩减王朝寿命!” “砰!” 密室里朱高炽以朱棣难以想象的姿态弹起身来,特意拿来的宽椅子倒在地上。 而朱棣,扶住了儿子的同时,却有些失魂落魄。 所有免费的东西,命运在暗中都标好了价码! 无偿徭役,就是在缩减王朝寿命! 这两句极简短,而又极精辟的话语,让朱棣心神一时失守。 朱高炽看了朱棣一眼,沉默片刻后才说道:“父皇,姜星火说得对,这世间的事,不会永远没有代价。” 朱棣闭目沉思了片刻,最终摇头。 “朕不否认姜星火说的道理是极对的,目光固然要放长远些,要为将来打算——可现在,老大,你和朕必须保证大明的稳定。不能取消无偿徭役,不然哪怕是下西洋,也赚不回这个钱。” “我们要改,不能再等了,不能给儿孙留下这个解决不了的烂摊子。” “朕明白你的意思。”朱棣笼着手,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朕都愿意支持,但不是现在......朕问你国家有没有钱,能不能迁都北平,能不能修永乐大典,你不是也这么说的吗?” “——不是现在。” “儿臣知道。”朱高炽点了点头,继续道,“父皇是聪明人,不需要儿臣赘述,但是......” 朱高炽停顿了一下,接着,他抬起头来看向朱棣道。 “父皇要做超越唐宗汉武的千古一帝,要远迈汉唐,那便不能谋一世而不谋万世。” “不谋一世何以谋万世?”朱棣蹙眉叹道,“非是朕不想取消无偿徭役,可是取消了,大明就要乱套啊。” 朱高炽面色平静地说道。 “父皇错了。” “为何?”朱棣反而舒展开了眉头。 朱高炽认真说道:“父皇,儿臣想到了姜星火答案......大明今日,可谋一世,亦可谋万世。” “姜星火的答案是什么?” 墙外,彻底冷静下来的姜星火用他那充满了理智色彩的语调,继续说道。 “如果国家无偿征召自耕农的经济利益,小于新政策的经济利益,那么国家自然会选择新政策。” “更何况,国家不是商铺,不仅要考虑经济利益,也要考虑社会利益。” “而我的对策,不仅在经济利益上,可以让国家取消无偿征召自耕农服徭役;在社会利益上,同样能让百姓更加安定踏实。” 不待两人询问,姜星火直言道。 “所以我的对策就是,摊役入亩!” “也就是,国家每年所需徭役的钱,折算出来,摊到全国的每一亩地上,无论地主还是自耕农人人平等,作为赋税的一部分收取!” “从此,就可以永远取消徭役!” 第四十八章 总想给后人留一把伞罢了 无比震撼! 隔壁的朱棣,被这个突如其来、匪夷所思的对策给深深的震撼住了。 良久过后。 朱棣才长吁口气,感慨道:“朕虽然知晓姜星火才学渊博,敢想常人之不敢想,提常人之不敢提,做个不恰当的比喻......便如诗仙李白天马行空的风格之于唐诗一般。” “可无论是从种种民生现象归纳出原理,还是用原理抽茧剥丝地提出解决政策,却偏偏是有理有据,令人深深折服!” 而身旁穿着皇子燕牟的朱高炽则是安静地听完后,同样深深感慨。 “天不生姜星火,役夫万古如长夜!” “摊役入亩,姜星火真圣人再世!” “如此一来大明江山必然稳固,绝不虞有如暴秦暴隋般亡国之虞!” “更何况,姜星火提出的摊役入亩,其实变相地把大头摊到了地主阶层头上,在国家获得远超无偿徭役的经济和社会利益后,更是减轻了自耕农的负担。”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朱高炽转头郑重地问朱棣,“既可谋一世也可谋万世的法子有了,父皇敢用吗?” 朱棣负手,看着密室的天花板只是冷笑。 “大明开国,定下重课江南赋税,苏、松、嘉、湖诸府恶富民豪群起反抗,太祖高皇帝屠刀之下,人头滚滚。” “如今......” “朕刀也未尝不利!” 而朱棣,则直接下旨。 “着大皇子朱高炽听旨,免跪。” “儿臣在!”朱高炽正色,微微躬身。 朱棣面色沉着,他简短地说道。 “即日起,以苏、松、嘉、湖诸府为试点,推行摊役入亩。” “敢有违抗阻挠阴奉阳违者,杀无赦!” 朱高炽神情振奋,大声说道。 “儿臣领命!” 一直默默地站在几人身后倾听的纪纲,此时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恍惚间,纪纲仿佛又看到了不久前,朱棣御笔掷下,无数江南学阀士绅被诛三族、诛九族乃至诛十族那家破人亡的场景。 朱棣,从来都不是善人! 朱棣是一代枭雄! 朱棣,是一位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帝王! 他要杀谁,便能让你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纪纲不禁为那些倒霉蛋儿默哀起来,他们,恐怕很快成了朱棣案桌上那些堆积如小山的罪证里,最不值钱的那一部分吧? 一墙之隔。 同样彻底震撼! 李景隆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道。 “竟是如此......简单?” “就这么简单,就能少死多少人命啊!”朱高煦亦是喟叹,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在战场上冷血无情,是他作为职业军人的本能,但不意味着他没有同情心。 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姜星火所谓的“摊役入亩”,其实便是来自于170年后的张居正改革的“一条鞭法”,只不过是打击士绅升级版罢了。 张居正的法子即每一州县每年需要的力役,由官府从所收的税款中出钱来雇募,不再无偿调发平民。 并且把明初以来分别征收的田赋和力役,即把多种多样的力役,包括甲役、徭役、杂役、力差等等,合并为一,总编为一条,并入田赋的夏秋两税一起征收。 总编为一条,故称“一条鞭法”。 自张居正改革起,大明一扫嘉靖朝以来江河日下的颓势,宛如重症病人被下了一剂猛药,登时便起死回生。 百姓不再受繁重的徭役折磨,虽然多收了代替徭役的赋税,但大明财政情况反而急速改善,而民心更是一振,无人不称赞张阁老的好。 至于在张居正改革后,万历否定张居正其人,却不废除其政。 便是所有事情都要追本溯源地看,从来就没有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没有张居正的前十年储备的国力,哪有万历中兴?哪有花钱如泄洪的万历三大征? 就凭张居正废了无偿徭役,张居正别说坐32抬大轿,就是坐64抬,都是应该的。 ——因为抬轿子的是人。 而且,张居正既然能废了无偿徭役,也就别觉得很多压迫百姓的事情是不可能废除的。 徭役不是亘古不变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亘古不变的。 如果有,那就是人民万岁。 ............... 李景隆忽然看着姜星火,起身长揖在地。 “姜郎...不,姜先生,学生受教了。” 姜星火见状怔了怔,慌忙起身把他扶了起来。 “不必如此。”姜星火苦笑说道,“刚才是我不对,不该与你发火的,只是你那句苦一苦百姓,委实是让我登时便心头火起,愤恨不已......实不相瞒,我是吃过苦的。” 李景隆点头,姜星火复又说道:“我不是仇富,见你出身朱门便冲你发火。这世上压根也没有生来公平这回事,如果有,你父辈跟着太祖高皇帝开国,岂不是白流血白立功了?” 李景隆连称惭愧,等提及父辈一事,更是有些失态,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一世英雄的老爹,觉得自己给他老人家丢脸了。 姜星火今天的话,似乎格外地多。 “给你们讲课,我其实是有一些自己的私心的。”姜星火坦然道,“我有自己赴死的理由,但我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东西。” “高羽。” “姜先生。”朱高煦忽然有些惶恐。 “谢谢你这些日子在诏狱的照顾,我心里明白,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狱卒定然是会欺辱我的......也不见得是故意,可在监狱里有几个囚犯不被欺辱的呢?” “正是因为你,我才能舒舒服服地过完在诏狱的最后一段时间,我很感激,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在行刑之期前,我会尽量把自己的毕生所学捋清楚,教给你能留给这个世界的知识。” “如果你将来出狱了,做出了一番事业,封伯封侯,那么请你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把我教给你的东西写给皇帝,亦或是出本书传播天下......署你的名便是了,你请我讲课是花了钱的,我也不需要身后名。” “哪怕能让如我这般吃过苦的平头百姓,能有一个两个过得比没有我的世界好一点,我也觉得死而无憾了。” “我不为其他。”姜星火最后诚恳言道:“只是淋过雨的旅人,总想给后人留一把伞罢了。” ps:这三章写到高潮处,写的我头皮发麻,希望大家喜欢,也感谢大家对前五章铺垫诸多必要史料和推导逻辑线索的忍耐。 第四十九章 晋侯惰玉,见讥无后 车马辚辚,碾过聚宝门外青石板路的缝隙,几点泥浆溅了出来,崩到路边小孩手里新买的糖人纸衣上。 小孩差点“哇”地一声哭出来,可眼瞅着骑卒们的高头大马,却硬是憋了回去。 “马和!” 坐在马车里打了个盹的朱棣,醒来后单手撑着窗帘冲外面唤道。 然而出现的却是随侍在一旁的纪纲,纪纲拉着缰绳轻声解释道:“陛下,马和去福建了。” 朱棣揉了揉眉心,却是自己夏日小憩得有点迷糊了。 前阵子,马和就被朱棣派去了福建船厂,准备大规模建造远洋海船,同时请动了保定侯孟善这位洪武元勋兼亚圣孟子的五十五代孙,去负责坐镇重启元代的广州、泉州、宁波等市舶司。 朱棣一声令下,大明的国家机器已经为下西洋做好了全面准备,这种准备自然不止是国内的造船和市舶司等事情,也包括了大明重启远洋朝贡体系前的对外放风。 朱棣陆续派太监马彬为主使出使爪哇国,并诏谕苏门答腊、西洋琐里等国;遣太监李兴等出使暹罗;遣太监尹庆奉使诏谕满剌加、柯枝等国。 这种出使,无疑是带着刺探情报了解风土人情的目的,也是一种必要的仪式,先礼后兵嘛。 在他身旁的朱高炽也醒了过来,略带遗憾地说道:“姜先生还没有讲完这节课,针对粮食的第二点和针对耕牛与种子的第三点,都只能明天去听了。” “一口气自然是讲不完这些的。” 朱棣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今天虽然没听完全部的对策,但已经收获良多了。 而且说实话,今天也没少讲了,足够朱棣好好地消化吸收一阵子。 朱高炽掀开马车的窗帘向外看了看,疑惑地问道。 “父皇是要去道衍大师那里吗?” 朱棣点了点头,说道:“老和尚待在大天界寺里好几日没动静了,既然他不寻朕,朕今天便去寻他,看看他到底在鼓捣什么。” 聊完了父子之间的闲话,朱棣便坐直身子,这是正经君臣奏对的态度了。 “诸藩那里什么反应?如有变故,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做好准备方案了吗?” 朱高炽这个大皇子,作为实际上主持内阁工作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才是永乐内阁的第一任首辅。 虽然朱高炽并没有批阅奏折的权力,但仅仅是分流和建议两项权力,就已经在事实上切割走了一部分皇权。 在朱棣并非全知的情况下,朱高炽可以选择让什么奏折来到朱棣面前,什么奏折不出现朱棣的视野里。 当然,朱棣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而且不止一种,第一种便是由道衍负责的燕军旧情报系统,覆盖了整个大明北方乃至漠北、朝鲜,经马和直接向他汇报;第二种则是由纪纲牵头重建的锦衣卫,现在触角还只延伸到江南地区;第三种便是三皇子朱高燧负责的宫内情报系统,暗中监察包括大皇子朱高炽、宁王朱权在内的皇亲勋贵藩王等。 而这也是朱棣打算去拜访“黑衣宰相”道衍的原因之一,除了听取内阁汇总的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建议,朱棣也必须了解一下北方几大塞王关于献还三护卫的真实态度。 毕竟,削藩削的就是诸藩的军权,三护卫对于长城沿线的塞王们来说,简直就是命根子。 但换句话说......很多自愿当宦官的不就是为了钱不要命根子嘛。 所以说,只要加钱到位,命根子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舍弃。 朱高炽自然不知道朱棣的考量,他很诚实地回答道。 “根据最近诸藩的反应,是有准备的......宁王随父皇到南京了,代王被建文所废,谷王开南京金川门降了咱们如今也在南京,建文二年父皇出塞横扫辽东的时候,没了兵马的辽王已经被建文帝迁到了荆州府。其余塞王中单论兵马数量与素质,自然是以晋王、秦王为先,其余肃王、庆王次之。” “晋王还没服软,但他的三弟平阳王朱济熿已经密报了朝廷晋王对父皇心怀不满,北平那边留守的镇远侯顾成做好了经宣府直捣大同的准备。” 听到顾成已经做好了准备,朱棣明显放松了许多。 顾成作为洪武开国名将,也是靖难中极为特殊的存在,朱棣对他的能力和忠诚非常信任,有他在,晋王翻不起风浪。 “让平阳王去跟晋王斗,二虎竞食。”朱棣想了想指示道。 朱高炽顿了顿道:“再说秦王那边,西边的肃王已经献还了三护卫,跟肃王走得近的庆王也跟着献还了,但秦王还是迟迟不肯,秦王靖难的时候是跟咱们对着干的,明着支持建文帝。” 朱棣闻言,没有暴怒,反倒叹了口气说:“朕那二哥,都是被宁河王家的女儿教唆的毁了,从前不是那般残暴的性子,封了王反倒做出那么多桀纣般的事情......可怜了观音奴那么出彩的女人,她哥一世英雄,便是太祖高皇帝都要赞一声‘天下奇男子’的。” 这里面的缘故,便是老秦王朱樉作为朱棣的二哥,是朱元璋第一个封建的藩王,其人少年聪慧,严毅英武,大家都觉得会成为一个好藩王。 但坏就坏在朱元璋给他选的贤内助,秦王正妃观音奴(元河南王王保保之妹)不被他所喜,反倒偏爱次妃邓氏(明宁河王邓愈之女),在邓氏的教唆下搜捕土番孕妇、阉割西番男童、折磨宫人取乐,乃至做皇后服饰给邓氏穿,被朱元璋斥责为“不晓人事,蠢如禽兽”。 朱高炽闻弦而知雅意,明白了父皇斥责已故邓氏这句话的意思。 ——现任秦王朱尚炳是邓氏所出的庶长子。 “成国公朱能是在左军都督府请了命的。”朱高炽斟酌着语句,“周王殿下很配合,兵部在河南准备好了粮饷,潼关也在掌握中。” 这便是名将请缨、粮草兵马齐备,随时可以入潼关大军压境的意思,镇压秦王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朱棣微微蹙眉无奈道:“能不动刀兵就不动,派个宦官给他传句话罢。” “父皇请赐谕。” “齐王拜胙,遂以国霸;晋侯惰玉,见讥无后。王勉之。” 这便是春秋时的两个典故。 齐桓公当年在接受周天子赏赐时,态度恭敬有礼,这才使齐国成为春秋霸主。而晋侯,就是晋惠公,他在接受周天子赏赐时,态度傲慢懈怠,所以被人耻笑国祚传承不久,很快便发生了三家分晋。 朱棣借此告诉朱尚炳,不要给脸不要脸,献还三护卫这种事你自己看着办吧,不献还那就是如同晋侯那般国祚断绝的结果。 大概与“勿谓言之不预也”差不多。 言谈中,马车却忽然停下。 还未待朱棣发问,纪纲便主动掀开窗帘汇报。 “陛下......寺里的和尚说道衍大师疯了!” 第五十章 道衍疯了 “老和尚疯了?” 朱棣微微蹙眉,想起那日在密室中,道衍听闻他所谓“屠龙术”的秘密,指着他这条“真龙”,对他目露杀机的情景,竟是有些不寒而栗。 但朱棣很快便镇定下来,看向身旁的大皇子朱高炽,问道:“你以为如何?” 朱高炽摇头,说道:“道衍大师恐怕自己钻进了死胡同,越是聪明绝顶的人,越难走出来。儿臣听过父皇所转述的《国运论》,这跟被妖人蛊惑失去神志还是两码事,姜先生讲的都是极堂皇的道理,却是道衍大师自己走歪了。” “纪纲。” “臣在!”纪纲晓得朱棣已经下了决断。 “相士袁拱,朕记得你昨天说已经把他从浙东请了过来?”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陛下上次交代后臣派锦衣卫马不停蹄地去浙东请了回来,如今便居住在聚宝门内的承恩寺驿馆里。” 朱棣隔着窗帘吩咐道:“去请袁居士来,原地休息一炷香的时间,等袁居士到了再进去。” 朱棣之所以要等袁拱来再入寺,其中却是有重要缘由的。 袁拱字廷玉,号柳庄居士,浙东鄞人,元末大乱时举家十七人皆死于兵祸,游海外洛伽山时遇异僧别古崖,授以相人术。 在元末明初时,袁拱就已名满天下,曾被朱元璋任命为吏部侍郎,给很多高官显贵相过面,堪称百无一谬。 而袁拱与朱棣、姚广孝的牵连羁绊更是颇深。 洪武朝时,袁拱遇姚广孝于嵩山寺,相面之后啧啧称奇曰:是何异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 姚广孝投奔朱棣后,也曾举荐袁拱来相面,袁拱到了北平后在燕王府中给朱棣相面,留下了“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的批语,后靖难之役果真应验。 由此,袁拱成为了朱棣心中在涉及到乱力乱神这种神秘学方面时的顶级权威。 事实上,袁拱所著《柳庄相法》一直到姜星火穿越前的年代,还是相术学习的重要参考书。 如今老和尚疯了,朱棣觉得这天下,也只有相士袁拱能解决了。 “碧潭深处一真人,貌似桃花体似银。 才骑白鹿过苍海,复跨青牛入洞天。” 不多时,聚宝门外的石板路上幽幽地吟唱声响起。 朱棣走下马车,却既不见白鹿也不见青牛,反而是一个干瘦的老头骑着一头秃毛驴缓缓驶来,秃毛驴的鞍鞯上还挂着一个偌大的酒葫芦。 等老头走的近了,不待朱棣上前迎接,老头却是极有礼貌地翻身下驴,在柳树边拴好后向朱棣行礼,丝毫没有得道奇人的异常癖好。 “老朽袁拱,见过圣天子。” “袁居士勿要多礼。” 朱棣有求于人,自然不肯让袁拱拜下去,连忙托住了他。 两人起身,袁拱打量了一下朱棣笑道:“陛下有龙气加身,丰彩更胜往昔啊。” 朱棣看着眼前破衣烂衫,身上隐隐有馊臭味的袁拱,挤出了一丝笑意:“袁居士姿容矫健,可不像是快要古稀之年的人。” 朱棣有些不解,袁拱乃是宋时士大夫家出身,元末明初亦是任过朝廷高官的,往来的也都是达官贵人,如何成了这副老乞丐的模样? 人老成精的袁拱看出了朱棣的疑惑,只是解释了一句“肉食者鄙故不肯食肉”,打了个机锋趁着朱棣还没反应过来,便问起了朱棣召他的意图。 “道衍疯了?” 袁拱微微蹙眉,显然这件事也让他觉得意外,袁拱掐指算了算,随口说道:“陛下若是想唤他清醒,倒不用另寻办法,老朽略通一二,可助陛下一臂之力。” 朱棣顿时喜悦,道:“如此甚好,有劳居士费心。” 袁拱摆手,示意朱棣莫急,又继续问道:“敢问陛下是哪位高人,竟使得道衍发疯。” 朱棣迟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是......是一位姓姜的先生,几句言语,让道衍钻进死胡同里了。” 朱棣不愿明说,毕竟姜星火其人非同寻常,若真是谪仙,恐怕是连袁拱都算不出来的。 袁拱也不深究,一行人在寺内僧人的带领下,进入大天界寺内。 ............... 天王殿内。 曾经笑口常开的弥勒佛泥塑,如今却被漆黑的墨笔缝上了嘴。 韦陀天尊菩萨手中威严的降魔杵,也断成了两截。 整个大殿被雷劈成了两半,一半倾颓,一半完好,显得分外诡异。 “道衍大师?” “老和尚?” 走进天王殿,朱棣和朱高炽的喊声,在殿内悠悠回荡。 而殿墙上被乱七八糟的字迹覆盖着的佛门壁画,更是平添了几分诡异。 在角落里,一团黑影闻声站起了身。 朱棣一人当先,迎了上去,却几乎失声。 只见道衍身上原本绣着金线的华贵黑色袈裟,此时已破败不堪,道衍脸庞瘦削神情恍惚,双眼空洞无光,看上去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 他抬起那张苍老的面孔,看向了来者,似有所觉,喃喃自语。 “老和尚,你怎么成了这般样子?” 话音刚落,道衍如同病虎一般的三角眼霍然睁开! “汝非真龙,吸血虫耶!” 朱棣闻言,先是一怔,旋即便是怒色勃发。 但终究对方是道衍,朱棣按下怒气,叱责道:“老和尚,你是真疯了吗?” “姜圣所传屠龙术,老衲尽皆领悟。”道衍冷笑不止,“所谓贵族,自产生以来,皆是附在百姓身上的吸血虫罢了!” “佛祖释迦摩尼本是天竺净饭王太子,属刹帝利种姓,却弃了富贵遁入空门,以苦修悟道,便是不愿意做吸血虫,要为天地开一条新路!” “世上无万寿无疆之人寿,亦无千载不灭之国祚!” “经济基础才是决定上层建筑的存在!” “待新的生产力出现,经济基础改变,‘王朝’这条龙便会瞬间倾覆!” “你以为下西洋会延续王朝国运?那是催生新的生产力!” “屠龙之后,唯有生产者永垂不朽!” “老衲悟了!哈哈哈哈!” 道衍指着被缝了嘴的弥勒振袖大笑。 第五十一章 人奴役人,就是错的 说到最后,道衍已近乎癫狂,指点着三人。 “最大的吸血虫!” “小一点的吸血虫!” 待看到衣衫褴褛,背着酒葫芦的袁拱时,道衍却是一怔,仔细嗅了嗅。 “老朽身上没有肉食者的味道,不用闻了。” 袁拱说完摘下酒葫芦,大口喝了一口酒。 “老和尚,你......”朱棣气极反笑,“姜先生讲的都是堂皇道理,幽微深邃,如何就被你曲解成这个样子?” “你当年说朕是真龙天子,今日又如何成了吸血虫?” “哈哈哈......”道衍仰头大笑目露疯癫,“真龙之躯?不过是一只涌动着脓液的肥硕白虫罢了!不劳而获寄生在天下百姓身上,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真龙天子了?!” 朱棣快要被气炸了,但他之所以不害怕,甚至压根没往天上看一眼。 便是因为朱棣乃是一刀一枪亲手打下的江山,兵危战险中无数次绝境翻盘,靠得不是什么神风相助,靠得是他的战场决断和燕军将士用命。 换句话说,这真龙天子的位置,不是谁选了他,帮了他,而是朱棣用武力夺过来的。 朱棣压根就不信什么神仙真龙是存在的,这些东西对他的威慑力远不如他爹朱元璋。 所以,即便是怀疑姜星火乃是谪仙临世,朱棣的态度都不是害怕。 朱棣的心魔,是朱元璋,是史笔如铁,而非什么神仙真龙! “朕坐上这个位置,是靠着手里的刀,踏着累累白骨,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朕从未不劳而获!” 道衍开口还想说什么,旁边的袁拱趁着他抬头张口,突然喷了口酒。 “噗!” 一口酒水彻头彻脸地喷在道衍脸上,道衍猝不及防,被进了嘴的酒水呛得连声咳嗽,浇在脸上亦是双颊涨红,惹得他怒火中烧。 道衍用袈裟大袖抹了把脸,便欲与跟他同年出生的袁拱一决高下。 “道衍,汝破戒矣!” 袁拱的话语,却忽然让道衍一愣。 袁拱不是在说道衍破了酒戒、嗔戒,而是再说另外一件事。 道衍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与袁拱在嵩山寺相逢时,袁拱说过的那句“天道可露不可泄,泄则损人道矣,此为相士之戒”。 道衍看着袁拱,袁拱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道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袁拱是想告诉他,哪怕他所悟出的道理都是对的,也是未来必然的演进方向,可现在泄露,对世人却未必是有益的。 这便有些“螺旋上升”的意思了。 而向来懂得潜龙在渊的道衍,却异常执拗,丝毫没有从“疯”中清醒过来的意思。 “袁居士,道衍可是疯了?”朱棣皱眉问道。 在朱棣看来,这位陪伴了自己二十余年的谋主,此时确实是个疯子了。 但出乎朱棣的预料,袁拱见了道衍执拗的态度,反而极为诚恳地对朱棣说道。 “道衍没有疯,他只是看得太远了。” 袁拱转头对道衍劝道:“道衍,你既然泄了火气,不妨说一说心中关隘。” 袁拱又对朱棣说:“陛下,老朽劝您耐心地听一听道衍悟出了什么。” 两边既劝的合了,道衍也没了刚才那般疯魔的样子,在旁边不声不响的朱高炽捡了几个落了灰尘的蒲团,四人一人一个,在韦陀天尊的泥塑旁围坐了一圈。 “你且说罢,说不出个所以然,朕必治你今日冒犯之罪!”朱棣气呼呼地说道。 朱高炽看着这样如同小孩子噘着嘴等同伴认错的父皇,反而莞尔一笑。 道衍这边却毫不退让,先是起身冲着诏狱的方向合十行礼。 “贤哉姜圣!” 旋即坐下,迎着朱棣的目光丝毫不怵。 “今日老衲便从上古之时讲起,讲讲姜圣所授老衲的屠龙术。” “上古之时,人人蒙昧,虽有部落领袖与民众高低之分,却都要从事生产,以捕猎、采集维生。” “及至尧舜,生产力比上古时期极大发展,农业种植稳定的季节收获,让不事生产专司一职的脱产阶层成为可能,贵族、祭祀、军队产生。” “而这些各司其职的脱产者联合起来,建立了夏王朝。” “王朝,成了所谓的‘龙’。” “但它终究不是龙,它只是附着在生产者身上的吸血虫,会释放麻痹毒素的吸血虫。” “吸血虫本身,是无法造血的!” “而随着吸血虫的吸血,麻痹毒素失效,逐渐失血的生产者会变得狂躁,继而摧毁吸血虫。” 闻言,朱棣和朱高炽纷纷蹙眉,这倒有点另类解读姜星火的《国运论》的意思。 道理还是那个道理,譬如所谓的麻痹毒素,既可以理解成法家的“驭民五术”,也可以理解为董仲舒的那套“天人感应”,甚至可以理解为佛门的来世之说。 总之,道衍说的这些确实存在,但把王朝比喻成一条虫,还是让他们觉得有些偏于狭隘了。 “对于吸血虫来说,如果吸血虫不想被忍无可忍的生产者消灭,那么它就必须吸取新鲜的血液,也就是统治更多的人口。” “但吸更多的血固然会延缓毒素失效,却会导致吸血虫变得更大,变得更大反而需要更多的血来维持,便是恶性循环。” “所以大秦才会统一天下后,反而土崩瓦解。” “因为大秦已经吸完了所有能吸到的鲜血,更远处的匈奴和百越,转化的鲜血不足以供给它庞大臃肿的身躯。” “所以王朝初年百废待兴,新的吸血虫会茁壮成长,是因为它的身躯还不够大,还能容纳很多鲜血。” “而等到它容纳不下的时候,就会‘砰’地一声,炸了!” 等到道衍的神采飞扬的讲道暂时告一段落时,一直静静地听着的朱棣忍不住反驳。 “荒谬!” 朱棣扶着双膝大声问道:“照你这么说,贵族、祭祀、军队,都不该出现?” “都不该出现!”道衍同样掷地有声,“人奴役人,就是错的,就是吸血虫!” “不能因为自古以来就有这些吸血虫,就认为这些吸血虫的存在是理所应当的。” “更不能因为从未见过不存在吸血虫的世界,便认为这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的。” 第五十二章 没有吸血虫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眼看着朱棣又要反驳。 ......朱棣当然要反驳,而且反驳的理由很多。 但朱高炽却按住了朱棣的袖子,顺着道衍的思路问道。 “那道衍大师觉得,没有大师所谓的,如我等一般的‘吸血虫’去奴役人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反倒把道衍问得一滞。 道衍略微沉吟后,方才答道。 “便是如先秦时儒家所谓‘大同世界’类似。”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朱高炽依然没有反驳,而是又顺着道衍的话说了下去。 “那道衍大师觉得,这天下应当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可这与解缙主张恢复井田制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棣忍不住插嘴嘲笑:“老和尚,你莫不是成了当初你最看不起的腐儒?百无一用,不切实际!” 道衍闻言,面上的神色并非是朱棣预想的发怒,反而是带着无奈和某种......鄙视? “解缙那算什么东西?”道衍勉力解释,“只是类似罢了,老衲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比喻,但根子上不是一回事。” “哦?”朱棣也是跟道衍杠上了,“既然老和尚你说根子上不是一回事,那你告诉我,这件事你觉得又是怎样?” 朱棣还真不相信道衍能找出一条有依据,最起码让他能看到是有可能的未来世界。 毕竟,道衍在朱棣心中已经被认定为钻牛角尖疯了。 然而,让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道衍居然说出了一席令他瞠目结舌的话。 “如姜圣至理,生产力总是要进步的,大秦统一之后的一千多年没有进步,不代表未来不会进步,这个过程或许还很长,但也可能很短。” “如果种植粮食的能力提高,一个农民便可以供养比现在更多的人口,人口一定会流入更加繁华的城阜。那时候,或许如宋朝时一般,商贸和手工将会极大发展,创造远超农业的财富。” “当然,这也是老衲的举例。”灰头土脸的道衍耐心地解释着,“跟宋朝在根子上还不是一回事,而是真的有如同对于农业的铁犁牛耕出现时那样,对于手工业出现的巨大变革。” 闻言,朱棣蹙眉,朱高炽若有所思,而默默倾听的袁拱反而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袁拱跟道衍一样,出生于元末,是见过江南手工业极为繁华和沿海市舶司对外贸易的富庶景象的。 正是因为亲眼见过,所以袁拱才信了几分。 袁拱恳切道:“这确实有可能,天下真正创造财富的,不是种植粮食的农民,便是打造物品的手工匠人。既然农业出现过颠覆性的进步,没道理手工业在以后不可能出现。” “譬如农业的话,就像是人拉肩抗变成了铁犁牛耕。”朱高炽悠然畅想,“或许以纺织蜀锦为例,在以后能不用现在由人辛苦纺织,而是很快地由某个如同‘铁犁’一样的铁器,在‘牛’的发力下,快速地纺织出来。” “你们俩都疯了?” 朱棣一边嘟囔了一声,却一边不自觉地也跟着设想了起来。 如果那样,岂不是意味着大明可以廉价生产大量对于西方诸国珍贵无比的蜀锦,从而通过海洋贸易掠夺走西方诸国天量的财富?! 朱棣不知道怎地,忽然想起了姜星火讲解海洋贸易时的那些话语。 猛地一激灵,朱棣心中暗斥自己。 “怎么,你也跟着老和尚疯了?想这些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道衍自然不知道朱棣的想法,他接下来说的话,反而更加让朱棣觉得不可思议。 “姜圣当初说让把‘生产力’,暂时理解为‘种植粮食的能力’。” “老衲细细思量,方觉得姜圣是觉得我等实在愚昧,所以才没说出后半句话。” “那便是‘生产力’,其实应当是‘生产最有价值事物的能力’,只不过对于现在的世界来说,最价值的,便是粮食。” “那对于以后的世界呢?‘生产力’的涵义,必然不会局限于‘种植粮食的能力’,因为姜圣同样还说过,生产力是必然会随着时间而向前发展的。” 道衍指了指袁拱,说:“便如同袁居士所言,天下真正创造财富的,不是吸血虫的,就两类生产者。” “一为农民,生产粮食;二为匠人,生产物品。” “谁规定世界只能沿着生产粮食的能力这个方向进步呢?” “粮食满足人口需要后,生产物品成了最有价值的事物,同样可以成为新的生产力。” 朱高炽闻言愣住了神。 朱高炽忽然开口,继续顺着道衍的思路捋了下去。 “便是如道衍大师所说,按姜先生的理论,生产力是决定生产关系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改变,会导致社会的经济基础改变,继而颠覆上层建筑。” “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手工业的生产力进步后,会导致手工业成为社会生产力的主体也就是经济基础,继而让统治手工业者的人,成为社会的上层建筑?” “或者说,日后统治手工业者的商人,将会代替统治农民的贵族?” “也就是基于统治地主和自耕农而形成的王朝将会覆灭。” 道衍予以肯定,他点头后抹了抹脸上的灰尘。 “按老衲六十余年游历天下的亲眼所见来看,不论朝廷想与不想、阻止或不阻止,在未来手工业者很大可能都会成为代替农民成为新的社会主导阶层。” “而统治手工业者的商人,便会如同统治农民的贵族一样,成为新的贵族。” “不对!” 思考了良久的朱棣打断了道衍。 “就算你说以后手工业会颠覆式进步。”朱棣坚毅的目光显得异常沉重,“可最终还是人奴役人,只不过从贵族吸农民的血,变成商人吸手工业者的血罢了。” “既然如此,还是吸血虫统治的世界,又有什么分别呢?” “或者说,你如何证明你所说的,没有吸血虫的世界,会成为大同世界呢?” 第五十三章 公平与平等 袁拱忽然问道:“老朽可否先问个问题,道衍和尚再回答陛下?” 道衍不置可否,正好朱棣的问题他也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 这几日道衍面壁沉思,虽然大多数问题有了他自己的理解,但毕竟还没有彻底串起来。 听到道衍和尚以及朱棣三番五次地提到所谓的“姜圣”、“姜先生”,袁拱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插话问道:“你们所说的这位姜先生,到底是谁?” “全名叫做姜星火。”朱高炽悉心解释说,“姜星火本是宁国府敬亭山下一家小地主,少年失怙,随着乡中私塾先生念了几年学......但不知为何,去年开始变卖家产只身来到南京秦淮河上每日勾栏听曲消遣时光,其人颇有词才,曾写出‘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等词卖予达官贵人换取银钱。” “哪又为何会引得陛下如此重视,又为何会让道衍和尚这般疯魔呢?”袁拱还是不解。 朱高炽看了看朱棣,朱棣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毕竟袁拱对他们来说,还真不算是外人。 二十年前袁拱就预言了朱棣以后会当皇帝,而且姜星火是否是谪仙人,又如何证明,终归还是要袁拱去看一看算一算的,哪怕断定不了,也总是了却朱棣心中的一个疑问。 毕竟,相士袁拱已经是元末明初这个时代中,在这个领域里的最顶级权威了。 不去问袁拱,更没人能解答“姜星火是否是谪仙”这个问题。 所以既然最终还是得告诉袁拱关于姜星火的信息,还不如现在就趁着袁拱主动问的时候,直接告诉他为好。 得了父皇的准许,朱高炽继续说道。 “乃是因为乡里教他的先生是方孝孺的记名弟子,姜星火也被当做方孝孺的‘第十族’抓进了诏狱,而前段时间二弟正好在诏狱里......休息,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此人。” “此人言论出人意料,而又往往极有道理,所以道衍大师旁听后,便有些入了迷。” “父皇怀疑他有可能是——谪仙人!” 袁拱心头了然,而他看向朱棣问道:“那陛下召老朽来,便是为了这位姜星火吧?让老朽去相他一相,看看其人到底是不是谪仙临世。” “不错!” 朱棣也不遮掩,坦率说道:“劳烦袁居士了,李景隆也在诏狱中‘休息’,到时候朕会让锦衣卫联系李景隆,借着李景隆,袁居士便可接近姜星火。” “老朽心头也好奇的紧。”袁拱在脏兮兮的衣衫上蹭了蹭手,拧开酒壶塞子灌了口酒,“所谓谪仙,老朽这一甲子岁月,是从未见过的。便是元末乱世什么‘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也只是人的伎俩。老朽对于世上是否有谪仙,给谪仙相面会相出什么,也委实是不知道。” 这边道衍思考完毕,却是不想再听他们废话了。 “先说第一个。”道衍语气肯定,“都是吸血虫统治的世界,但两个世界定然是有区别的。” “姜圣所言,皆是微言大义。”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精神皈依姜星火的道衍,开始了自己对姜星火言论的解读。 “但姜圣并未详细讲完全部的课程内容,有些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是直接浮光掠影一样一闪而过的......譬如春秋时铁犁牛耕导致生产力进步带来的其他影响,这种‘其他影响’也必然会在下一次生产力进步时出现。” 朱高炽默默重复道:“生产力进步带来的其他影响?” “老衲认为这个‘其他影响’里,最重要的有两点。” 道衍双手合十,沉声说道:“首先,生产力进步,就意味着生产者的地位,从最终结果上看一定是比之前提高的,就如同从井田制下的奴隶到私田制下的自耕农或佃农。” “原因也很简单,在生产力进步后必定会导致原来的秩序崩坏,而更能获得生产者拥护的吸血虫,才能在与其他吸血虫的竞争中取得优势。” 闻言,不仅朱高炽若有所思,朱棣也皱起眉头来。 “那么另外一个重要的影响呢?”朱高炽问道。 “另外一个重要的影响便是思想。” “便如《史记·管晏列传》所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大皇子不妨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朱高炽自小便学习经史子集,这种最基础的东西当然难不倒他。 “意思便是粮仓充实才会知道礼节,衣食饱暖才会懂得荣辱;君王使用财富遵循制度,贵族们就紧紧依附;而礼、义、廉、耻的伦理不大加宣扬,国家就会灭亡。颁布政令就好像流水的源头,要能顺乎民心。” 道衍听完后满意地点了点全是黑灰的光头:“老衲认为,思想应当也是姜圣所言‘上层建筑’的一部分,因此生产力的发展一定会让思想产生改变。” “这种思想上的变化,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生产者本身所发起的,生产者忙着生产有价值的物品,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 “反而是趴在生产者身上的吸血虫,吸饱了血便有时间有精力开始琢磨新的思想。” “便如同春秋时期铁犁牛耕的出现,让‘士’崛起的同时,也带来了百家争鸣。” “同时,即便这种思想并不是由生产者本身提出的,但却最终会改善生产者的处境。” 朱高炽看着聪明绝顶到,顺着姜星火的理论就能自己悟道的道衍,接过话来。 “所以道衍大师觉得,就像是上次铁犁牛耕导致的生产力进步,使得生产者地位提高、出现利于生产者的思想一样。下一次生产力进步所演化的世界,同样会发生这两点,而都是吸血虫统治的世界,但对于生产者来说这便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不错!”道衍点头赞许,“便如同蛇修五百年走蛟,蛟修一千年化龙的道理一样。” 得到了第一个问题的解释,对第二个问题,朱高炽也秉持着质疑的态度,同样提出了疑问。 “大师,且不说大同世界能不能实现......即便是实现了,那么就不会因为人的差异而继续产生不公吗?” “便是人与人之间生来便地位平等,可地位平等就意味着真的平等吗?” “须知道,有的人生来就聪慧,有的人生来愚钝,世上有勇敢的人,也有怯懦的人。” “那么随着时间的积累,或许一代人显不出巨大差距,可几代人后,必然会产生判若云泥般的高下之分。” “若是换个角度。”朱高炽诚恳来问,“假定地位平等便是公平,那对于那些建立了足够功勋、积攒了足够财富的人,又真的公平吗?” “如果按照大师所言,大同世界将会因此改变人和人的命运,由原来的不平等变为平等,对于另一部分来说岂非也让人觉得很不公平吗?” “再者,既然要建立大同世界,那么就要以普通百姓的利益为先,如若普通百姓拥有了超过常人的天赋,那么谁还愿意去做普通人呢?” “如果大家地位上都是普通人,那如何保证行使管理等分工职责的人不以权谋私呢?” “到时候,只怕会发生更多的冲突、杀戮乃至战争吧!” 朱高炽的话语铿锵有力,句句在理,令众人无法反驳。 第五十四章 我已开悟,立地成佛! 道衍沉默了片刻,回答了朱高炽关于“公平”的问题。 “殿下,你说的这些,老衲自然清楚。” “不过经过这几日的面壁,老衲认为,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天赋,或许是好或许是坏,但不论哪种,都是上天给予的馈赠。” “老衲希望的是,这份馈赠不仅可以让普通百姓受用,并且也能帮助到其他人。” “真正的公平,是给每个人寻找并发挥自己独特天赋的机会,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生产价值,而非是像如今的大明这样,当兵的就要世代当兵,做工匠的就要世代做工匠,养马的就要世代养马......” “当然,前期肯定存在着困难,甚至是巨大的阻碍,但老衲相信,大同世界总有办法解决这些困扰。” 朱高炽点了点头,示意他认同了这个解释,或者说,最起码他觉得道衍关于人与人之间公平的这个解释是有道理的。 可在另一旁坐着的朱棣还是对“吸血虫”这个称呼很不爽,他继续问道。 “哪又如何证明没有‘吸血虫’的世界,会成为大同世界呢?” “须知道,人性本来就是贪婪的。” “如果人类能够控制自己的贪欲,那么这样的大同世界固然是极美好的。” “可惜事与愿违啊,只要有足够诱惑的条件,那么即便是再坚强的心志,亦难免被蛊惑。” “更别说,在巨大的诱惑之前,任何人都会失去公心,做出自私的决定。” “这种情况之下,不再次诞生大师口中我们这些‘吸血虫’的存在,怎么可能呢?” 朱棣的话语逻辑严谨,句句直指问题核心。 道衍闻言,深深地蹙紧了眉头。 道衍沉吟片刻后,缓缓地说道:“如何解决人心贪婪这点,老衲面壁多日,依旧推演不出来。” 朱高炽反而舒了口气,微笑起来说道:“这就对了,大师您既然不知道怎样才算是‘真正’做到这点,那么又何必去追求这些遥远到看不清的未来呢?只要保持现状便好啊。” 朱棣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了许多。 虽然朱棣嘴上不饶人,但他的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愿意陪伴他多年的老朋友就这么钻牛角尖钻疯了。 而且朱高炽的回答十分漂亮——你不知道怎么做到,所以别去强求了;既然如此,还谈什么‘真实’和‘虚幻’?只要保持现在这种状态,不要去胡思乱想就可以了吧? 见道衍也没想明白,所以朱高炽便抓住机会,立刻反将了一军。 他顿时觉得轻松舒畅无比。 道衍听罢,却眉头继续皱起,半响都没再言语。 朱高炽趁热打铁,拱手拜道:“大师,大同世界遥不可期,不如认真做好大明当下应该做的事情,我们也只有更加努力,才有可能改变现状......” “不对!” 朱棣猛然伸手止住了朱高炽的话头。 此时的道衍虽然平静下来,但破烂的黑色袈裟和他三角眼里透射的幽森寒光,却昭示着道衍,依旧处于疯狂的前兆。 看着神色异常冷静,而又隐隐透露出近乎狂热的疯狂感觉的道衍,朱棣忽然觉得眼前的老和尚有些陌生。 道衍忽然闭上了眼睛,他的口中却依旧念念有词,似乎在推演什么。 而推演到极难处,道衍更是面色变得苍白无比,五官都有些扭曲起来,同时一直在微微颤抖的身体似乎都开始摇摇欲坠。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事实上,道衍作为这个时代最富有智慧的人,他几乎达到了人类在当下物质和精神的顶端,道衍可以拥有一切珍贵的物品,学习一切秘藏的知识。 姜星火这套能让他看到未来的理论,对道衍的吸引力来说,简直就像是吸引飞蛾的那堆篝火。 如果姜星火在此处,他大约是能给逆练神功到走火入魔的道衍一点提示的。 那便是不会有永恒的抽象人性存在,而现在道衍等人所谈及的人性只是当下一个以数千年为单位的具体历史阶段的抽象人性,这是时代给予人们的。 而从唯物角度出发,就不可能认为人性产生社会;从辩证角度,就会看到人性随着时代和生产力不同而产生的变化、发展和联系。 听着道衍的怪异话语,朱棣不由得皱起眉头,沉声说道:“道衍,你想的太多了,莫要自己入了魔。” 道衍充耳不闻,缓慢地摇了摇脑袋,因苦思冥想盘坐多日未曾活动的颈椎,发出了“喀啦”的脆响声。 道衍依旧紧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脸上浮现出痛苦而又满足的表情,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不用担心,老衲只是想要追寻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罢了。” “若无姜圣,老衲或许只能昏昏沉沉度过此生,固然能青史留名,可留下的会是什么名呢,永乐谋主?黑衣宰相?邪僧道衍?” “不不不,这不过是如刘秉忠那般扶龙术所能达到的极限罢了,老衲要的不是这些,老衲要的是......” 紧接着,道衍猛地睁开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面仿佛燃起了两团火焰般灼人心魄,他的目光落在远方,似乎穿越了万水千山,穿越了时间长河,落到了遥远的某个世界之中。 而他嘴唇张合间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金戈铁马、雷霆万钧。 “超脱!” 道衍盘膝而坐,双手合十,身上原本已经渐渐散去的戾气再一次显露了起来,仿佛是一只择人而噬的病虎。 “佛曰,众生皆苦,唯有超脱才能解脱。” “既然都是苦,为何还要挣扎?” “为何还要受罪?” “为何还要苟且偷生?” “我找到答案了!” “我算出来了!” “我看到了!” 道衍的双眸变成了满是血丝的血红色,就像是真的看到了未来的景象一样。 “——传播至理,打碎枷锁,抵达彼岸,建立大同!” “唯有信仰并传播至理,建立新的神教,方能助众生超脱!” “哈哈......” 道衍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他的双臂猛然张开,就像是要将这座天王殿撕裂开来一样。 “哈哈哈......我已开悟,立地成佛!!!” 狂笑声回荡在整座天王殿中,震耳欲聋,久久不绝,让人心惊肉跳。 第五十五章 全都对上了 “陛下,还是让道衍在大天界寺里冷静一下吧,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再受刺激了。” 毗卢阁畔,几人停下脚步,袁拱抬头说道。 看着破衣烂衫神态洒脱的袁拱,朱棣无奈道:“也唯有如此了。” “父皇......” 朱高炽欲言又止,眼眸中透露出了浓浓的担忧。 朱棣摆了摆手,打断了儿子的话语,“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现在朕没办法回答,马和也在福建赶不回来,只能先这样安排。” 见到朱棣那略显沉重的脸色和稍带落寞的语气,两人皆是缄默了下来,心情亦变得凝重。 虽然朱高炽明白朱棣为何会做出如此选择,但是却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消化,更加无力改变。 如今新朝初建,永乐帝和他的靖难勋臣们看起来武力强横,威风无匹。 但内里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他的皇位蠢蠢欲动。 坚持正朔的建文余孽随时准备卷土重来,各地藩王抱着‘四哥可以当皇帝为啥我不能当’的心态各个暗藏野心,甚至连在靖难之役中打红了眼的洪武勋贵们、各地实权派军头,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半独立状态。 譬如拥兵近十万,镇守淮安的汝南侯之侄、太祖驸马梅殷,虽然手下都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和军屯多年的二线兵,但虎踞淮甸,坐拥坚城始终不肯投降朱棣,这也是事实。 就连朱棣自己的亲儿子都不例外。 朱高煦那点效仿李世民的小心思,并没有逃过朱棣的眼睛,可朱棣并不是李渊,对于儿子们,亲归亲、用归用,朱棣也都提防着呢。 所以说,“黑衣宰相”负责的这块原属于燕军的情报系统,朱棣是不会轻易交给纪纲或是三皇子朱高燧的,而马和又确实有负责造船的要事需要忙,这一块也只能暂时让道衍更下面的几个属下代理着,向他交叉汇报。 朱高煦进入诏狱之后,朱高炽便成了暂时无可争议的储君,享受着手握权柄的生活,但朱高炽心中很清楚,自己现在根本坐不稳那张龙椅。 军队、勋贵、地方、情报......跟坐在龙椅上的朱棣比,各方面他还差得远。 所以对于自己父皇的决定,朱高炽并没有感到意外。 “唉~”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往山下走去,边走边叹息了一声。 朱高炽宽慰道:“父皇请放心,儿臣会派人照顾好道衍大师的。”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远处山坡上的道衍所在的天王殿,一半倾颓,一半完好,从远处看去仿佛是被一柄巨斧劈成两半似的,显得格外突兀。 “唤寺内僧人来,这是怎么弄得?”朱棣开口问道。 不多时,一位身宽体胖的大和尚跑到了他跟前,躬身道:“陛下,前几日天王殿就有损坏痕迹,而且还有火烧过后的烟尘。寺内僧人说,道衍大师在那日夜间推演天机,不慎降下雷罚,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胖大和尚说的颠三倒四,但朱棣还是听明白了。 朱棣微眯眼睛问道:“你确定吗?” 那和尚连忙解释道:“小僧只是知无不言,陛下恕罪!其实小僧也只是听寺内其他僧人所言,但是当时小僧正在禅房中打坐,所以并不知晓具体经过。” 朱棣摆手示意他退下,继续往山下走去。 “推演天机,真的会降下雷罚?”这句话是冲着袁拱问的。 “回陛下,老朽未曾尝试过,但听闻某位元朝红衣喇嘛说过,他们学的是传自元朝帝师,曾为蒙古人创立文字的大宝法王帕思巴所授的骨卜,确实曾经有上师推演天机遭受过雷罚反噬。” “不过......”没等朱棣追问,袁拱便说道,“能有通过占卜推演未来能力的人,一般也不会触这种忌讳,除非是万不得已。” “那道衍到底在推算什么?” 朱棣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疯了,都疯了。 “父皇,还有一事。”朱高炽忽然说道。 “且说。” “姜星火刑期将至了,是不是要找个说辞,延长这批死囚的行刑之期?” 朱棣略一沉思,说道:“你派人去寻李景隆,用个姜星火堕水中了巫蛊或是什么水精之类的说辞,让袁居士借机入诏狱去驱邪,先让袁居士看一下。随后朕再下诏令,延迟这批死囚的行刑之期。” “儿臣明白。” ............... 诏狱。 “姜郎,睡了吗?” 正在刻木头的姜星火收起了手中的小石子,起身道:“还没,曹公子怎么了?” 监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穿着囚服依旧不减风度翩翩的李景隆,在狱卒恭敬的目光中走了进来。 李景隆的脸上挂着那种世家子惯有的、礼貌性的笑意,总让人觉得不揍他一拳都可惜了这张帅气的笑脸。 当然了,对于对方能进到自己监牢里来,姜星火并未觉得意外和奇怪。 毕竟是纵横秦淮‘花魁收集者’的曹公子,家里要是这点能量都没有,岂不让人贻笑大方? “姜郎,今晚过得可好?” 姜星火一边将自己刻完的木球塞进了稻草堆里,抬眸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没什么困意,待着没事搞点小东西,还行吧。” 李景隆见状,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姜星火道:“上次姜郎提到的,姜郎可莫要嫌弃才是。” 姜星火接过锦盒,里面赫然放着一把精致的金刀,用来雕刻的,在诏狱里妥妥的违禁品。 打量了这把金刀片刻,姜星火微微颔首道:“多谢了!” “不客气。”李景隆借坡下驴,“其实我这么晚前来,还有一事。” “曹公子且说。” “你最近有没有感觉腰酸背痛、脖子发僵、头脑昏沉之类的症状?” “有。” 天天吃饱了就是一躺,当然有。 姜星火上一次穿越吃够了苦头,所以这一次不仅报复性地消费了一年,连最后这段旅程也懒得折腾了,除了躺着就是躺着。 “全都对上了!”李景隆一拍大腿,“秦淮河里一直有冤死的水鬼传闻,那日你飘了一晚都没事,事情有点反常,我和高羽都很担心你......正好有位道士不要钱免费帮忙看,人我请过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姜星火有些诧异:“还有这说法?” “自是有的。” “不会是新入行的小道士拿我来练手的吧?” “不会,你放心,绝对不是小道士!” ps:第二章稍晚一点点 第五十六章 来人间一趟的谪仙人 “你这道士......他正宗吗?”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道士”。 老确实够老,头发胡子都花白了。 可眼前的老道士,身上穿着一件垒满了补丁的粗布麻衫,脚踏一双草鞋,浑身上下除了那个大葫芦再无其它装饰物品。 此时,姜星火和他距离已经很近,闻到了老道身上传来的一阵又酸又臭的味儿。 委实不像是道士,倒像是丐帮的八袋长老。 而就在姜星火打量袁珙的同时,袁珙也在正大光明地观察着姜星火。 五官端正,眉眼清隽,只有一双始终在犯困的眼睛显得有些不搭,身上自然是有一股浩然正气的,就是过于懒散了些。 这便是几句话就能让道衍和尚都钻进牛角尖、走进死胡同的人吗? 不像是朱棣等人口中的“谪仙”,反倒更像是一个在春水桃林间悠闲晒太阳的邻家少年。 不过,是不是正常人,以袁珙的望气相面之术,他有信心一望便知。 “呵呵,莫要小瞧了贫道。”袁珙捋了捋胡须,笑眯眯地说道。 “贫道行走天涯四海为家,多少风雨都闯过来了,什么没有见识过呢......只是你这次的病情有些古怪,贫道需要做法事望气,才能看清楚!” 此时已是夜晚,他们在一间狱卒用来轮休的房间里。 袁珙问道:“如果没问题,那我们就开始吧。” “姜郎?” “姜先生?” 姜星火点了点头,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被水鬼缠上了,什么腰酸背痛、脖子发僵、头脑昏沉,那不都是躺出来的? 但之所以同意来这里看看,便是首先拿人手软不好意思拒绝,其次这两位勋贵子弟出身的狱友也着实是一番盛情属实难却,最后嘛,就是姜星火打算见识见识这个时代的神秘学到底有没有什么说法。 见姜星火同意,袁珙先是认真打量了一番姜星火的皮相,随后伸手。 “嘶......” 疼的姜星火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住想骂娘的冲动。 “疼吗?” “疼!” “疼就对了。” 朱高煦好奇问道:“这是传说中的摸骨算命吗?姜郎的反应代表什么?” “不是摸骨算命,也不代表什么。”袁珙顿了顿,“只是看他肩膀都僵硬得有些歪了,不随手捏轱几下给他板正过来,贫道实在心里难受。” 姜星火:“......” 又狠狠捏了两下,袁珙治好了自己的强迫症,随后开始正式相面。 袁珙先是点燃了一盏极小的灯,灯油似乎是特制的,散发着刺眼的光芒,而袁珙透过一枚泛着红色铜锈的小钱孔洞,仰视着灯花。 片刻后,双目尽眩。 袁珙随后又从麻衣里掏出赤豆与黑豆,盖在一块黑布下,又看了看。 最后,悬挂五色缕在窗外,借着月光辨别它们的色彩。 这一套流程走完,袁珙方才熄灭室内所有可见光,然后点燃了两根幽绿色的蜡烛。 烛火幽绿,如同鬼火,在昏暗的室内摇曳不定。 “出生年月日时辰。”袁珙望着姜星火的面庞,低声问道。 “庚申年(洪武十三年)七月初八,辰时三刻。” 闻言,袁珙点头。 “怎么会?” 袁珙的嗓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他话语里充满了疑惑,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旁边陪坐的李景隆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是幼年时曾经见过袁珙给朱棣相面的朱高煦却也跟着面色凝重了起来。 袁珙此刻的模样和之前有说有笑的态度相比,可谓是大相径庭,他显得很紧张,甚至眼眸中隐隐带上几分恐惧。 而姜星火,则依旧是表情淡淡的,神色从容,似乎对于结果早已胸有成竹。 袁珙看了姜星火片刻,终究是叹息一声,吹灭了两根蜡烛,摇头说道。 “贫道道行不够。” 听到这番话,朱高煦脸色微变,而李景隆则是一时惊愕。 朱高煦的惊疑不定当然是有道理的,浙东袁珙,天下相术第一。 袁珙的话虽然没有直接说死,但是意思却再明确不过,给姜星火相面,已经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 连袁珙都看不透姜星火,这是否说明了,姜星火就是谪仙临世? 念及至此,朱高煦这个铁憨憨看向姜星火的眼神充满了震撼,心底更是忍不住生出了无限崇拜之情。 俺竟然如此幸运,能得到谪仙这般地上独一份的奢遮人物亲自教导。 这要是说出去,得多有面子? ——奈何鄙人没文化,一句娘嘞走天下。 朱高煦脑海里转悠着乱七八糟的想法,脸上表情却还算平静,只是目光始终停留在姜星火身上,仿佛舍不得移动半寸。 而李景隆则不知道这些,李景隆和朱高煦对于姜星火的了解,就仿佛是在剧本杀里拿了不同信息卡的两个人一样,都是只知道一部分。 从头到尾,李景隆只知道朱棣很重视姜星火,并且让自己作为耳目待在姜星火身边,同时不要对朱高煦透露任何信息。 即便是今天,朱棣也只是让朱高炽通知李景隆,说姜星火可能落水的时候被水鬼缠上了,才让袁珙过来。 所以,李景隆对袁珙话语的理解就是。 ——没救了,水鬼太厉害了!贫道道行不够,咱们快跑吧! “嗖”地一声,李景隆扒门而逃,登时没了影子,只留下了一只没跟上的鞋。 几人看着狼狈而逃的李景隆,一脸茫然。 刚才在场的四个人,可以说是信息全都不对称,对于同一件事情,各自都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除了跑路保命的李景隆,还有在一旁满脸崇拜的铁憨憨朱高煦,室内便只剩下姜星火和袁珙在大眼瞪小眼。 姜星火表情淡然、神态从容,这当然有他的道理。 他压根就不信有什么水鬼,带着这种想法接受测试,姜星火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肯定什么都看不出来啊! 而这种态度和姜星火带着些许好奇的眼神,却被袁珙理解成了......这是来自谪仙人高高在上的蔑视。 袁珙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地陷入了自责和惭愧的情绪中。 没想到,自己过去数十年无往而不利的秘术,在谪仙人面前,竟然是小孩做游戏一般可笑! 怪不得,道衍会因对方的几句话而发疯。 怪不得,道衍推演天机会遭到雷罚。 谪仙之威,恐怖如斯! 越想越觉得羞愧,此时袁珙的耳边,仿佛幻听一般回荡着。 ——雕虫小技,竟敢班门弄斧?? 于是,在巨大的惭愧情绪中,袁珙默默地把自己那堆相面的红豆黑豆、蜡烛油灯、黑布五彩丝绦,都揣进了麻衫的褡裢口袋里。 然后袁珙认真一揖,行礼说道:“不知真人当面,是贫道唐突了......告辞!” 袁珙倒退了几步走到门口,随后“嗖”地一眨眼,人也没了。 室内只剩下了一脸茫然的姜星火,以及眼神中带着骄傲和崇拜的铁憨憨朱高煦。 “所以......今晚不是来给我驱邪的吗?找道士来的人和道士,怎们都跑了?” 朱高煦自然给不了他答案,姜星火摇了摇头,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姜星火转头对朱高煦说道:“明天可能便是正式的最后一节课了,虽然还有很多专业和课程没有讲,但时间来不及了。” “今日早些休息吧,睡个好觉,明天把我讲的尽量记住。” 闻言,朱高煦忽然有些失落和怅然,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 朱高煦本来有些不舍,但他忽然眼睛一转,换了种方式试探性地问道。 “先生,你要离开了吗?” 姜星火闻言一怔,旋即点头。 “当然,所有旅途,都有终点。” 姜星火离开了房间,只留下呆坐在窗边的朱高煦。 良久之后,月上中天,朱高煦方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砍头对于姜先生来说是旅途的终点......” “娘嘞,果然是来人间一趟的谪仙人!” ps:今天状态有点差,用来调剂氛围的脑补过渡章不知道效果如何?更新预告明天(周一)晚上23:55到后天(周二)凌晨0:05,连发五章。 第五十七章 免苏松嘉湖的赋税? 大皇子朱高炽的象辂刚刚抵达门前,在门房候了多时的朱瞻基便迈着小腿迎了上来。 “父亲大人今日辛苦了。” “咳咳咳......” 朱高炽的侍卫掀开车帘,朱高炽没有下车,而是用手帕捂着嘴向着朱瞻基招了招手。 象辂主用红髹,四柱、亭底、槛座皆是如此,车内屏风、椅靠、坐褥、帷幔、红帘一应俱全,都是那种看起来极为温暖舒适的风格。 朱瞻基被侍卫抱上了车,车里屏风没有展开,所以朱瞻基径直被朱高炽接力抱在了怀中。 眼见着朱高炽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朱瞻基方才担忧地问道。 “父亲大人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老毛病了,不碍事。” 朱高炽叹了口气,整个人重重地靠在铺了绒毯的座位上,额头上满是湿漉漉的汗珠。 夏末潮湿中混着微凉的夜风吹拂而过,聒噪的蝉鸣此起彼伏,这对父子却始终没有说话。 “内阁的几位大臣还在花厅里等着呢吧?昨日商议出的税制改革结果,今日他们定是等了一天了。”朱高炽试图起身。 “父亲大人且歇息片刻吧。”朱瞻基掏出自己的手帕给父亲仔细地擦着汗,一边擦一边说道:“内阁的事情总是处理不完的......父亲大人可要保重身体。” “我知道,我知道。”朱高炽用自己肥厚的手掌拍了拍儿子的背。 眼见着儿子收回手帕欲言又止,朱高炽本来要说出口的话,最后改了个说法。 “本来不想让你这么小就掺和国家的事的......但为父今日也委实是疲了,你我父子权当散心,说的话不出这个马车,想问什么就问吧。” 朱瞻基小小的脸上显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但他很快便问道:“父亲大人,今日几位先生商量出的税改制度,陛下......或者说姜先生那里,是怎么说的?” “根本用不上。”朱高炽几乎毫不犹豫,“跟姜先生提的解决对策比,简直就是一滩烂泥、一坨大便。” “怎么会?” 朱瞻基吃了一惊。 在幼年朱瞻基的心目中,内阁的先生们,简直就是人间智慧的代名词,这些先生群策群力想出来的办法,如何跟姜星火的对策相比,烂的如同粪便一般? “怎么不会?” 朱高炽郑重反问,但又觉得儿子年纪太小也确实难以理解,于是便耐心解释了一遍。 “摊役入亩?世上还有这种神策?” 朱瞻基震惊地瞪大了圆滚滚的黑亮眸子,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要被震碎了。 虽然他年纪还小,并不能切身体会苛刻的徭役对百姓造成的巨大身心负担,但他也清楚,这项政策绝对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 当然了,事情都有正反两面,既然利国利民,那当然也会有不利的一方...... “姜先生仁念,若是能把摊役入亩推行下去,便是一件活人无数的大功德。” 朱高炽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姜先生认为,朝廷每次征税的目既然是获得赋税,那便只算这笔经济账就可以,而不是让基层的贪官污吏借由这个名头,从百姓手中夺取更多的资源、获取更多的好处!” 朱瞻基怔了半饷,方才由衷感叹:“姜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圣人在世!” 朱高炽本想附和一句,但念及在花厅等着他的内阁成员们,复又摇头苦笑。 姜星火固然是菩萨心肠,但满朝的地主老爷们可都是吃人长大的,若是不以雷霆手段推行下去,明日复明日一番便被推诿没了。 “姜先生的计策还没讲完,还有针对粮食和耕牛、种子的对策,明日为父还要去听的,若是得空,你可以搭车然后去大天界寺看看你道衍爷爷。” “道衍爷爷怎么了?”朱瞻基好奇问道。 “被姜先生说疯了。” ............... 花厅中,杨士奇、杨荣、解缙,不约而同地放下了茶杯。 此时大皇子朱高炽精神奕奕,半点没有刚才在马车里疲惫不堪的样子。 “见过大皇子殿下。” 行礼过后,几人主宾分坐。 都是国家大臣,虽然好奇昨天商量的税制改革制度的结果,但终究还是要以本职工作为先的,这也是几人敢明目张胆来大皇子府上的缘故。 大皇子管着内阁,内阁来汇报一下工作,不是很正常吗?又不是一个人偷摸来的,我们都是光明正大分着过来的。 “《牧马法》的规制大概定下来了,牡马一匹配牝马三匹,每岁课征一驹给军士,非征发不得擅自遣用。” “可。” “草原上传来消息,坤帖木儿被鬼力赤杀害,鬼力赤本非元帝后裔,各部多不服。故此鬼力赤遂弃大元皇帝称号,改号鞑靼,自称可汗。”解缙记性极好,几人也没有私带奏折,全凭口述,“朝廷要不要遣使通好,赏赐一番?” “北元内讧分裂,朝廷自然是要做个姿态的。” “不该给的一点都不能给,茶叶食盐铁锅这些,哪怕是赏赐也不能开这个口子。”朱高炽沉吟片刻,“还是老一套吧,赏赐斗牛服,并赠与八思巴文银币等物,修书遣使通好......内阁以我的名义附个条子,最后让父皇过目。” 明初赏赐公卿大臣,多用银币,这里的银币一般代指的就是“八思巴文银币”,也就是上次朱棣在中秋大宴中,当众赏赐户部尚书夏原吉的那种。 “八思巴文”乃是忽必烈时期由僧人首领八思巴创制蒙古文字,也就是元初通行天下的货币,元代以纸钞为主、铜钱为辅,银币数量稀少且样式精美。 所以大明开国后,府库里一堆精美到仿佛艺术品般的八思巴文银币,既不能重新流通,又不舍得融化重铸,便都留作赏赐公卿大臣之用。 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商议过后,内阁几人对视一眼,还是解缙挑头,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吴淞江今年有水患,浙西苏州、松江和嘉兴诸府收成定是不好的,下面很多官员递了折子......” 朱高炽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花厅中的气氛骤然凝滞。 “到底是什么意思?” 解缙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意思是朝廷能不能减免今年苏、松、嘉、湖等府的赋税?” “砰!” 茶杯被朱高炽狠狠地掼在了花厅的地砖上,登时便摔得四分五裂,瓷器碎片滚落在了几人的脚下,解缙早已噤若寒蝉。 第五十八章 有辱斯文 朱高炽的双眼死死盯住了解缙,平素温和的目光,此时如刀锋般锐利逼人。 “是下面的苏、松、嘉、湖籍贯官员们的意思,还是你们的意思?亦或是混在了一起?” 杨士奇、杨荣都闭口不言,解缙艰难答道:“是下面官员们的意思。” “这就是你们内阁商议出来的结果?靖难刚刚结束,北方打成了一片白地,南方也全都民穷竭力......眼见着就是海内鼎沸的时候,四处都在用钱,你们要让朝廷拿来救命的赋税,拿去养那些贪官污吏?” 朱高炽愤怒至极,狠狠地拍了一下案几。 “你们以为父皇是建文那无知小儿吗?!” “黄子澄、齐泰给建文小儿的建议是什么?” “均江、浙田赋,诏曰:国家有惟正之供,江、浙赋独重,而苏、松官田悉准私税,用惩一时,岂可为定则。今悉与减免,亩毋逾一斗。苏、松人仍得官户部。” “解缙!”朱高炽以手戟指,“现在就用大白话翻译翻译!” 解缙臊眉耷眼地勉强解释道:“建文帝认为太祖高皇帝时定下的赋税制度不合理,江浙的赋税太重了,只是开国时用来惩戒的,不应当一直持续下去......下令平均江浙地区的田赋,按每亩地不超过一斗粮的统一标准征收,苏、松等地出身的官员,可以作户部主官。” 宦官进来收拾好了地面,朱高炽也恢复了冷静,他抿了口茶水。 “洪武朝的时候,禁止苏州或松江人氏被任命为户部尚书,借此防范出身于这些富庶州府的人们把持财政,偏私家乡,从而牺牲了国库的利益。建文帝年幼无知,被那些出身大地主家族的文臣一忽悠,便废了太祖旧制。” “现在齐泰、黄子澄的坟头草还没长出来几寸。”朱高炽扫视了三人一圈,“你们就这么着急,想下去陪他们作伴吗?” 解缙和其余两人心里顿时感到一阵寒冷。 他们都没有想到朱高炽会生气成这样。 实际上,朱高炽平日里对他们这些文臣都是极为温和、尊敬的。 这种态度让他们很难不联想起建文帝的时代,虽然那个时代很短暂,但是确实也是文臣们的快乐年代,非常值得怀念...... 建文帝异常尊重文臣,保护他们的利益,鄙夷那些粗鲁的武夫勋贵,制定了非常多的有利于地主阶层的政策。 怎么就一眨眼,这么好的皇帝被篡位了呢? 可时势如此,也只能徒呼奈何的同时接受新帝,不然难道真的让年轻有为前途无限的他们,去地下跟齐泰、黄子澄作伴吗? 解缙等三位内阁官员心中百转千回。 杨士奇忍不住低声道:“殿下息怒,臣以为此事还需谨慎斟酌。” 朱高煦看着杨士奇,沉默了片刻后,忽然露出了微笑。 “虽然你们都没有开口问,但心头定是已经按捺不住了吧......想知道基于两税法做的税制改革递上去,陛下今天对此的态度如何。” 杨士奇和杨荣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解缙其实比二杨更加好奇,只是在这个时候,谁先开口就会显得太过急切。 朱高炽大抵是被内阁免税的骚操作给气到了,今天执意要打击打击这几个自负才学的帝国青年才俊。 让你们接受一点来自姜先生的小小震撼。 知道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沉吟了片刻,朱高炽径直说道。 “——陛下半点都不打算采用。” 怎么可能? 这个消息让三位内阁大臣惊愕无比,纷纷抬起头,他们原以为杨士奇所提出的建议一定能得到朱棣的认可,朝廷肯定会采纳新的土地税收政策,却没料到竟是如此结果。 “是不合陛下的心意吗?”杨士奇苦涩地问道。 朱高炽反问道:“你们觉得陛下为什么要反对?” 这话把大家都弄懵了。 杨士奇立马起身拱手道:“臣不敢妄言。” 杨荣皱眉思索良久,也是不敢吭声。 唯有解缙,长舒了一口气道:“陛下明鉴。” “便是不恢复井田制,现在的土地和税收制度也是不能轻易动的,若贸然动摇,将会影响大明社稷根本,因此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不能拍脑袋做决定......还是要从长计议。” 解缙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因为出主意这事跟他压根就没关系,从头到尾都是二杨的责任。 朱高炽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颗树,缓缓地说道:“是因为陛下得到的对策,比你们提出的,要好得多的多,甚至可以说——接近完美!” 杨士奇面色微变,顿时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响。 想办法这件事是朱棣压给朱高炽,朱高炽又压给他们的。 明显是命题作文,戴着镣铐跳舞的那种。 杨士奇的主意也只是对两税法修修补补,借此交个差事罢了。 但即便如此,杨士奇依旧不认为,会有人能提出比他更好的对策。 杨士奇的那句“不可能”几乎是要脱口而出,可终究是有几分养气功夫的,忍住了,只是神情变幻不停,目光闪烁。 颇有城府的杨荣则是陷入了深思,跟此事最不沾边的解缙眼珠子一转反倒率先开口。 “殿下何故如此?”解缙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陛下不采用这个法子,难道是......?” “便是如你所想的那般。” 朱高炽把三人心思看在眼里,随后淡淡地将姜星火提出的“摊役入亩”陈述了一遍。 三人脸色再次变化起来,各有不同的表情呈现。 杨士奇脸上带着微微震惊之色,他似乎没料到永乐帝居然会打算采取如此激烈的措施! 杨荣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不住地点头赞叹。 倒是解缙,他并没有露出特别惊讶或者钦佩的表情,只是跟吃了死苍蝇似地憋得面色难看。 解缙很快就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这个法子,陛下真的准许?” 朱高炽颔首道:“是啊。” “这样一来,岂不是等于彻底废除了徭役?那以后读书人寒窗十几年、几十年考上举人,也没了免除徭役的特权?” “如何这般说。”朱高炽奇怪地看着解缙,“对举人这部分特权自然是会有补偿的,譬如每月额外发放的廪米或是布匹,国朝总是不会亏待的......把老百姓服徭役的钱摊在了田税里,大家都不用服徭役了,难道不是更好吗?” 解缙怔了半天。 “......有辱斯文。” 第五十九章 先生 杨荣倒是倒是认真思考了一番,随后给朱高炽详细介绍了他的考虑。 摊役入亩,这确实是非常新颖且有吸引力的措施,并非空谈。 但它需要承担极为巨大的风险。 首先去各布政使司负责落实摊役入亩的人,必须强而有力,否则很容易就会被地方所架空。 这并不难理解,地方的利益集团在先天上就抗拒对于任何固有事务的改动,这会极大地影响整个利益链条上的所有官员。 此外,摊派田亩的性质、摊派具体的执行措施,这些都要慎重考量,很难做到全国一刀切。 摊派入田亩的徭役费用“实际上”由谁来支付?会不会有其他手段规避? 之前享有免税或减税的诸如皇室、藩王、勋贵等官田性质的土地,跟普通地主的私田,要同样处理吗? 第一批负责改革的摊役入亩官员队伍的人员组成是否稳固、可信与否,都是值得商榷的。 最后,摊派下去后每年需要向朝廷交纳的税额数量,同样也存在争议,甚至可以说是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失败。 除此之外,摊役入亩在民间自发的监察也存在争端,必须提前修改相关法律来预防。 比如某个违反摊派的地方豪强地主,其他人可以通过举报来获取利益,但受举报的官府必须保证,举报之后不会受到打击报复。 总而言之,这些零零碎碎、有大有小的问题看似不足为惧,实际上都有可能导致负责摊派之人丧命或者丢官,也可能会导致改革如同王安石变法一般,到基层就走了样。 听完杨荣冷静的分析,杨士奇沉默了许久,坚持说道:“臣觉得此事万万不可!” 解缙也附和道:“殿下,此法委实过于凶险,请慎重考虑......” “你们怕了?”朱高炽回过头来,语气冷漠地问道。 三人齐刷刷地拜道:“臣等不敢。” “这是陛下的旨意,我也不能忤逆圣意。” 朱高炽的语气中透露出了一种坚毅:“上意已决,陛下一定会推行,直到将此法执行完毕。”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起来,带着一股不可违抗的威严,“这件事没得商量!” 三位内阁大臣顿时缄口不言。 杨荣暗道:“怪不得大皇子对减免赋税的事情根本没松口,原来永乐帝对江南地主的态度根本没有改变,诛方孝孺十族,恐怕只是引子......永乐帝真乃雄主,竟连这等狠辣决断得罪大量地主利益的事情都能够拿捏住。” 叹了口气,杨荣悠然想到,这姜星火就目前来看,才能恐怕已经达到了“通天彻地”的程度。 如此摊役入亩的政策,只要真的在永乐帝的强力推动下贯彻下去,民心便会彻底归附。 那永乐帝造反得来的江山,就坐稳了! 天下奇才! 佩服! 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在杨荣的身侧,这事情本来是杨士奇负责,现在杨士奇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资格参与讨论了。永乐帝和大皇子已经摆明车马要干,自己若再阻拦,便会彻底激怒他们。 杨士奇叹道:“臣愿遵皇命。” 解缙则一句话都没说,一副默然无语的态度,并没有朱高炽预想中的震惊。 这是朱高炽第一次感受到,数月以来跟他相处的颇为和睦的内阁官员们,跟他之间,其实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就仿佛因为不同立场,而处于深渊两侧的两批人一样。 “咳咳咳......”朱高炽一时气闷,意兴阑珊地挥手,“诸位都回去休息吧。” 解缙三人起身行礼,随后告辞离开。 侧门。 此时已是深夜,夏末的晚风渐渐夹杂了几许秋意。 来到了各自马车之前的时候,解缙、杨士奇、杨荣几乎同时停下脚步。 最先开口的,是平素最为讲究养气的杨士奇,而他的态度也最为激烈,瞬间就让气氛剑拔弩张了起来。 “姜星火到底是何居心,其心可诛!”杨士奇怒斥,“摊役入亩如果落实下去,江南士绅身上本就沉重的包袱,更是被直接压成了一座大山!” “终究是利国利民的。”杨荣反倒说了句公道话,“姜星火能提出这种对策,真真是世所罕见的大才,只可惜......哎......” “就是有辱斯文。”解缙冷笑道:“破落户的败家子,自己考不上功名,便嫉妒能考得上的。若是士绅也要跟庶民一样交代替服徭役的钱,那大家伙还辛苦寒窗十几载考什么功名?我呸!” 解缙心头气结,竟是有辱斯文地当街吐了口黄痰。 随后,解缙又痛骂了姜星火一番,方才舒过气来。 杨荣见状微微蹙眉,杨士奇却视若无睹,反而愈发愤愤然。 “陛下欲弃士大夫邪?” “天家究竟是与士大夫治江山,还是与庶民治江山?” “东里兄!”杨荣呵斥道,“慎言!” “我承认姜星火才学世所罕见”,杨士奇无奈道,“可这个姜星火,当真以为自己是王临川那般能称量天下的相公吗?便是王临川,不是也落得个变法被废,郁郁而终的下场?” 话赶话说到这,杨荣听了杨士奇的牢骚,竟然鬼使神差地答道。 “姜星火的通天智慧未必逊色宋时王临川,可今上的英雄气魄,也委实不是宋神宗能比的啊......” 此言一出,现场竟是一时愕然,旋即沉默。 三位聪明人都意识到,一场对地主阶层来说有着切肤之痛的风暴,可能真的要从姜星火这位神秘无比的人身上刮起,继而席卷整个大明。 三驾青缦马车远去,门后传来了一声悠悠叹息。 朱瞻基抓着父亲的手,一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的小脸上满是不解。 “三位先生俱是大明阁臣,天下顶尖的聪明人,未来是要匡扶社稷的。可为何今日听起来,他们还不如诏狱一囚徒?” “自是不如的。” 朱高炽拍了拍儿子的脑袋瓜,便欲拉着他走回房间,随口说道。 “非止是才学能耐上不如......更不如的,怕是这颗心呦。” 朱瞻基站在原地没动,朱高炽也不强求,低头望向自己的儿子。 “父亲大人,今日孩儿真懂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朱高炽微笑来问。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朱瞻基先是有些伤感,复又振奋言道,“如姜星火这般有公心的人,哪怕身处囹圄,也是真正当得起称一声‘先生’的。反倒是某些念着‘有辱斯文’的,当不起。” 第六十章 《华夏货币史》 “自从那老道士给我捏完,这几日脖子便委实爽利了不少。” “所以姜郎真的没被水鬼附身?” “若是我被水鬼附身了,第一个要去报恩的,岂不就是你这个把我捞上来的?” “大可不必!” 老歪脖子树下,跟曹九江闲扯了两句,姜星火复又躺了下去。 “姜先生。” 朱高煦小心中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脖子不是捏好了吗,怎么又躺下去了。” “就是因为捏好了才能躺的更久了啊。” 姜星火一副理所当然地样子。 “那今天就躺着讲课?” 姜星火招呼道:“拘束什么?怎么舒服怎么来。” 李景隆靠在了树干上,而朱高煦则依旧是端正地盘膝坐在地上,非常恭谨。 看着朱高煦一板一眼地样子,李景隆虽然心里早有预期,但还是一时觉得有些荒谬。 要知道,在朱元璋的孙子里,朱高煦可是最为狗嫌人厌的那个,几乎所有亲戚,包括他舅舅魏国公徐辉祖在内,都不太待见他。 主要原因就是朱高煦素来谁都看不起,就不是个讲礼貌的人。 这还是那个被训了就盗走舅舅宝马,逃亡路上一怒便敢当街杀驿丞的悍勇无赖吗?何时竟是这般知礼了? 朱高煦自是不知道李景隆的这些心思,便是知道了,想必也是不在意的。 对于朱高煦来说,姜星火是他亦师亦友的存在。 朱高煦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是因为他的身份和权势,才会与他结交,并没有一个可以真心交流的人。 而且,也没有哪个先生如姜星火这般知识如此渊博,讲课这么对他的脾气,一点啰嗦的废话都没有,讲的全都是治国的干货。 “上次讲到哪了。” 朱高煦看着躺在树下的姜星火答道:“讲到摊役入亩了,即设计新的土地税收制度,需要解决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 上次朱棣带兵进诏狱寻姜星火,朱高煦当然知道父皇已经知晓了姜星火的存在。 但是朱高煦并不以为意,反而觉得父皇察觉出来不对劲才是正常的。 不然呢? 以他的水平,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能写出那篇削藩之策。 后来朱棣也只是跟他说姜星火的计策很有效,以后要跟姜星火多学习为政之道,在也就没多说什么了。 而这句话,也被想当太子想疯了的朱高煦当成了某种暗示...... 反正朱高煦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他的父皇让他好好学习,是因为他父皇也跟着蹭课呢! 就隔着一堵墙,朱棣五人也已经端坐在了密室里的椅子上。 这边,姜星火讲课也从来都不是啰嗦的性子。 “那么我们接着讲针对第二点,也就是‘粮食’的土地税收制度。” “先回顾一下。” “粮食之所以成为问题,问题却不在于粮食本身。” “这句话有点拗口,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姜星火仰头看着天,“什么火龙烧仓、大斗小斗、淋尖踢斛(纳粮时需把粮食倒进斛里检查质量,斛满形成圆锥状的尖,官吏踢斛后圆锥尖撒出来的粮食即为默认的‘损耗’)。” “就是那句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懂的都懂。” 旁边的李景隆闻言倒是精神了刹那,“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精辟的提法。 姜星火已经懂完了,但是却没提解决办法,而是把问题抛给了两人。 “那你们想想,如何避免这些非正常的粮食损耗,让百姓不会在土地税收过程中,负担如此之重呢?”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一眼,都沉吟起来。 朱高煦很用力地挠了挠大胡子,显然这是他用来缓解焦虑的惯常动作。 “俺觉得,太祖高皇帝的办法就不错。” “文官剥皮揎草、武将传首九边、百姓枭令示众。” “军中也都是这般法子来立威的,效果挺好。” “不真动刀子,光靠说没用的。” 朱高煦越说越顺:“实在不行,学学今上的‘诛十族’,这也是个好法子。” “我就是诛十族进来的。”姜星火的嘴角微微抽搐。 “那最后一条可以去掉。”朱高煦连忙撤回道。 姜星火摇了摇头。 “不行,太祖高皇帝的经验已经证明了,这样做不仅无益,一旦高压政策稍稍缓解,就会刺激官吏报复性地违反。” 姜星火又转向李景隆:“曹公子怎么说?” 李景隆心想,我又没真正去管过民事……但他的表情却十分镇定,出身高门又自幼好读书,培养出了他的一个优点——闭着眼睛也能开吹。 从这一点上看,他跟赵括真的很像。 同样是二代,同样的能吹。 “光靠杀戮是不妥的,若如此必定引发官吏新一轮的不满。而且这样一来,地方小吏便如洪武末期一样,不再服务于朝廷,只服务于官府,会导致大明地方混乱失序。而缺乏地方的支持和落实,是难以长久治理国家的。” 他顿了片刻,继续说道:“至于粮食损耗,这个只能从监察制度方面入手,应该尽快加强监督,防止官吏贪墨,譬如设置专门的巡粮御史之类的。” “如果发现贪墨行为,立即严厉惩处......如今南直隶,乃至其他十三布政使司,每年因贪墨而消失掉的粮食都是海量,不可谓不庞大,确实需要整治。” 姜星火笑道:“这样的方法虽然不似高羽所提的简单粗暴,但依旧不足以根除弊病,毕竟人监察人的效果总是有限的。” “你派巡粮御史去监察官吏贪墨,那谁来监察巡粮御史是否与地方官吏同流合污呢?” 姜星火说罢便翻了个身,看着身侧的两人道:“刚抛了个问题,算是你们的课前思考。那咱们现在就正式开始吧,今日的授课内容其实是《华夏货币史》的一部分。” “当然了,《华夏货币史》本身的内容很多,一时半会儿也是决计讲不完的,所以其他内容都不赘述,只讲眼下能解决土地税收制度里粮食问题的东西。” “《华夏货币史》?” 李景隆听了,忍不住低声嘀咕道:“好怪异的名字。” 他见朱高煦和姜星火同时抬头看他,连忙闭嘴。 第六十一章 白银货币化 朱高煦的眼神,愚蠢到显得单纯。 但是毫无疑问,他充满了对知识的热忱和渴望。 尤其是这种知识能够帮助他在朱棣面前加分,有助于他坐在监国或是皇帝的位置上处理朝政的时候。 《华夏货币史》,这种听起来就是朱高煦所渴望的知识。 朱高煦原以为自己最近已经变得聪慧一些了,可是刚才李景隆随口扯出的一番话,让他觉得自己还是很愚钝,颇有些相形见绌。 所以朱高煦认为,自己还需要跟着姜先生加倍学习。 而且朱高煦觉得,既然父皇已经知道了姜星火的才能和重要性,那么他也不需要再用替死脱身那种不入流的方式来帮助姜星火脱身了。 朱高煦暗暗下定决心,等今天的讲课结束,他就通过三弟带话给父皇,让父皇赦免姜星火。 自己原本就在靖难武勋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如今有了姜星火这种王佐之才的帮助,岂不是如刘备困顿半生得遇卧龙一般?便是如元杂剧《两军师隔江斗智》那般唱的“摔破玉笼飞彩风,顿开金锁走蛟龙”是也。 等我朱高煦出狱之日,便是王者归来之时! 且不提朱高煦这边脑海里,马上都快预演到登基的时候怎么操办仪式了。 就说姜星火这边,他对李景隆略微解释了一句:“其实也没什么怪异的,华夏文明在历史上的发展过程,包括经济发展,都是由货币这个基础开始的......而且我觉得货币这种东西,它比一些同时期史书上的记载,都更能更加真实地反应当时的社会状况。” “竟是如此吗?”李景隆半信半疑,倒也不争辩。 至于姜星火是否真的有办法解决,税收时粮食被贪官污吏贪墨的事情,李景隆认为是基本不可能有办法的。 从现实的角度来说,贪墨赋税粮食的这种事情,自古以来都是绝不了根的。 哪怕是如朱元璋那般杀得人头滚滚又如何呢? 建文帝刚一即位,底下的那群官吏不就又故态萌发肆意妄为了起来。 甚至于,洪武朝末期,那些酷烈的手段都压制不住官吏们的贪婪之心了。 公家的东西嘛,糟践了、贪墨了,不心疼。 这种古老的官场陋习上千年都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就凭他姜星火,就能解决了? 反正李景隆是不信的,但既然已经身不由己当了朱棣在诏狱的探子,李景隆也不好多做质疑,姜星火讲啥就是啥吧。 至于姜星火是不是真的能整个“摊役入亩”那般惊世神策,李景隆的脑海里也不是没有设想过这个概率。 可是有一个这般神策,就已经足够惊艳的了,还能再整出一个来? 李景隆甩了甩头,把自己一闪而逝的想法抛之脑后。 隔壁密室。 “《华夏货币史》,是给自炎黄以来的华夏文明,用货币的形式著书立说吗?”朱棣疑惑问道。 “回禀父皇,儿臣觉得应是如此。”朱高炽点头笑道,“儿臣虽未亲见北魏以前的货币,但据儿臣所知,上古时期是以贝壳作为货币的,而到了汉唐则用铜钱,宋元流行交子、纸钞,如今大明也是宝钞与铜钱并行,铜钱大抵与古代相似,但其他的总归是有个说法的。” “姜星火选的这个角度倒是奇特。” “财货一道。”朱棣若有所思道:“朕看你好像懂得很多。” 朱高炽忙摇头道:“儿臣并非专业,只是对历史、民俗稍微熟悉一些。若是父皇想仔细了解其中的门道,还是要去召户部的夏尚书来给您解释。” “哦……”朱棣沉吟片刻后,又抬头带了几分考校的意味问道:“那你认为,姜星火所提的《华夏货币史》,跟解决土地税收制度方面的‘粮食’问题,有什么联系?” 朱高炽想了想答道:“父皇,目前的赋税主要是收取粮食和各种实物,或许姜先生的对策是收铜钱?” “有可能吧,接着听。”朱棣不置可否,“总不能是两宋的‘扑买’税制吧?” 所谓“扑买”亦称“买扑”,便是指国家将某一种捐税按一定数额包给私人或团体征收的制度,也就是“包税制”。 扑买最早起源于五代的后唐政权,后唐曾在酒类专卖中出现扑买,而在商业发达的宋朝,扑买曾一度盛行,从官营的酒、盐、茶、醋、坑冶、河渡产业,到官府采购,再到官田经营,都广泛存在着私人承包的扑买现象。 朱高炽摇头,恳切答道:“以儿臣对姜先生的了解,姜先生断不会提扑买的......跟徭役雇佣还不一样,有些东西是官府越向外包出去越祸害百姓的,扑买这种制度官府是省心了,但只对富户有益,对百姓反而负担更重。” 事实上,包税制这个选择也压根不在隔壁姜星火的考虑范围之内。 开玩笑! 官府把收税的事情外包给私人,那百姓得被糟践成什么样子? 官府要收一千文,私人定是会翻着倍收的,不然怎么赚钱? 难不成是白白签了契约,自家垫着钱帮官府收税吗? “解决粮食在税收过程中被贪官污吏贪墨的问题,办法其实很简单。” 姜星火开口说道:“不收粮食就可以了。” 朱高煦一怔,脱口问道:“赋税不收粮食收什么?” 李景隆则是想起了姜星火刚刚提到的《华夏货币史》,不确定地问道。 “收铜钱?那不是更麻烦?” “如何麻烦?”朱高煦好奇问道。 “先不说铜价的出入问题。”李景隆勉力解释,“就说老百姓把粮食卖了换铜钱,秋收的时候也一定是低价贱卖的,最后用铜钱交了赋税,剩下的钱冬天熬不过去的时候,或是家里突发了什么情况,买回自己辛苦种的粮食,反而价格更高......一来一回伤民,还不如直接收粮食,用铜钱收税不可取的。” 姜星火摇了摇头,直接说道:“用白银,白银货币化!” “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譬如首先大明本土白银产量很少;其次如今大明开国只有数十年,民间白银存量极度不足且多集中在权贵手中,百姓手里压根没有多少;最后粮食换白银面临着跟刚才说的铜钱一样的差价,过于伤农......这些问题我都知道,听我解释完,再下定论不迟。” “让子弹飞一会儿。” 第六十二章 永乐牌常规动力印钞机 “大明现在能用白银当货币吗?” 隔壁密室的朱棣扭头向身旁的朱高炽问道。 “绝无可能!”朱高炽斩钉截铁地说道:“就算把向来以富庶著称的整个宋朝国库都搬空也不够!更别提现在的大明了!” 朱棣扶着椅子叹道:“迁都、修典、北征,哪个不需要钱......如果没有额外的钱财,还不知做完这些要等到哪年。” 他看着自己父皇那副难得露出来的忧心忡忡地样子,不由得好气又好笑地安慰道。 “父皇,您也不必过于担心,天下方经战乱,自然是民生凋敝,可只要咱们励精图治,完全可以用数年的时间积累够做一件事的财富,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来啊!” 朱高炽继续道:“毕竟,之前有姜先生的主意,启动下西洋的钱,咱们都凑出来了,等第一次下西洋结束,国家的财政状况就能极大缓解了。” “时不待我......” 朱棣却叹了口气摇头道:“如果是以前,朕或许还会准备缓缓图之。但现在,朕却无比期望姜先生能给朕变出钱来。” “隆治唐宋,远迈汉唐!” “姜先生的这句话,已经成了朕的毕生目标,朕唯有兢兢业业地把大明国力发展到远超唐宋。等朕到了地下,方才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你爷爷。” ——这个皇位,就该是朕坐!” 顿了顿后,他接着继续说道:“而且,朕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或许并非不能实现。” “父皇的意思是?” 听到朱棣说话时语气里透露出一种期望之感,朱高炽不禁好奇地追问道。 朱棣缓缓地吐出:“姜先生总会有办法的。” 墙内,姜星火认真解释道。 “白银货币化,顾名思义就是让白银成为大明的主要货币。” “这其中涉及到一些定义,诸如什么是货币,货币的本质是什么......这些《华夏货币史》的前置内容,都不讲了。” 朱高煦开口好奇问道:“姜先生,不如讲讲?” “不讲。”姜星火不喜欢说废话,“《华夏货币史》是完整的一门课,单独拎出来一些概念没意义......现在只说白银货币化这件事,即白银货币化的原因、历史、趋势。” 姜星火似乎对这些也并不想过多赘述,他只是简单地讲了一下。 李景隆敏锐地察觉到,姜星火要讲的重点并不是这些理论。 而是某个重磅的信息。 “原因上看,白银作为货币有其显著优点,即耐腐蚀易保存、质地便于切割铸造、比铜少但比金多,碎银子既可以充当小额货币,银锭又可以用于大额交易。” “历史上看,疆域辽阔的蒙古帝国自始至终是以白银为价值尺度(尺度而非货币)的,这也意味着在与西方诸国的贸易中,白银是最适合‘跨境国际化贸易’的......因为无论是西亚还是西欧,都是认白银不认铜钱。” “趋势上看,无论是大明内部的宝钞贬值还是铜钱私铸,还是外部的白银流入和海贸交易,都会导致相对稳定的白银大量进入大明后在未来成为大明的主要货币。” 最后,姜星火肯定地说道:“总而言之,大明的白银货币化一定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李景隆作为朱棣安排的托,他知道此刻朱棣没准就在隔壁听着,所以他打起精神扮演好了自己的角色,认真问道。 “姜先生说大明现行的‘宝钞-铜钱’体系贬值,会让相对稳定的白银成为大明未来的主要货币。” “民间私铸铜钱,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质量参差不齐,使得铜价贬值,这我能理解。可宝钞呢?这东西说白了不就是一张纸吗?怎么贬值?” “你能想到这些,实属难得,不愧是我的学生!”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 姜星火停顿片刻才接着说道:“首先说‘宝钞是不是一张纸’的问题。” “我的回答是。”姜星火认真道,“它不是一张纸,它代表的是大明的国力和信誉。” “为什么代表大明的国力?因为换句话说,大明宝钞的总量即大明的生产力总值,也就是大明创造的有价值的物品的总和。” “为什么代表大明的信誉?因为百姓是相信这张纸能当纸面上写着的钱用才买账的。” “而无节制的滥发宝钞,就是市面上钱多了物品少了,百姓需要拿比原来更多的钱去买同样的物品,宝钞自然就贬值了。” “滥发宝钞这种不劳而获即可获取大量的财富的手段,来钱来的太快了,太容易了,朝廷是会上瘾的!” “而这些获取财富,都是利用宝钞这个工具,从百姓身上割取来的,是百姓的血肉!” “所以滥发宝钞实际上,就是以损害大明的信誉为代价,吸百姓的血!” 隔壁密室。 “所以,老和尚那天疯了以后,说的那句话,我们都是吸血虫,真的是真的吗?”沉默良久,朱棣艰难开口问道。 朱高炽战战兢兢地说道:“父皇,不能这么说,朝廷暂时有困难,多印点宝钞救急而已,以后一定会收敛的。” 朱棣却只是不语。 朱棣这辈子从未像今天这般患得患失过,甚至连平日里杀伐决断的风范都丢到九霄云外了。 患得患失的根源在于朱棣很清楚,大明现在正面临着深刻的内部危机。 各地藩王、建文余孽、洪武旧勋......还有各种势力,无不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屁股下的这张还没坐热乎的龙椅,人人都想掀翻自己这个乱臣贼子,继而取而代之。 而朱棣为了加强统治,需要很多的钱。 但是朱棣并没有细想,或者不愿意去想的是,大明朝廷的财政状况已经严重透支,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的真金白银。 所以朱棣才将目光放在宝钞上面,试图用这种更快捷的手段增加大明财政收入。 仅仅登基几个月,朱棣就已经连续开动‘永乐牌常规动力印钞机’,凭空造钱以供朝廷开销了。 见好大儿这副如履薄冰的样子,朱棣喟然一声叹息,问道。 “炽儿你是不愿意拂了朕的脸面,不肯说实话啊......你记不记得姜先生还说过一句话?” 朱高炽愣了愣,反问道:“哪句?” “——所有免费的东西,命运在暗中都标好了价码。” 朱棣的患得患失,便是他得到了用来加强统治的钱,稳住了自己的皇位,那么他失去了什么? 民心! 朱棣仿佛看到了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民众,举着手中已经变成了一张废纸的宝钞,在向他讨债,如同恶鬼一般狰狞地围着他,无声咆哮着。 “钞法要改,委实不能滥发了。” 朱棣双手拢在袖口,怔然道:“朕已经失了天下读书种子的心,不能再失去天下民众的心了,否则岂不是真变成了,靠着骄兵悍将统治的独夫民贼?” 第六十三章 富可敌四百国! 李景隆若有所悟,但旋即就回过神来。 “姜郎,不对啊!” “如何不对?”姜星火笑着问道,似乎早就料到了李景隆的反应。 “那就算宝钞这般滥发下去,迟早会变成一张废纸,可如果想要白银成为大明的主要货币,归根到底,白银在大明的产量和存量都不够啊!” 李景隆愈发费解,就连朱高煦也意识到了好像大明的白银确实很少。 虽然朱高炽平常兜里只揣金豆子...... 李景隆略作回忆后肯定地说道:“我是亲自去过浙南和福北的银矿的,大明官营银矿多集中在这两处......但说实话,即便是官营银矿,开采难度也很高,而且银量也不算高,成色亦是略有不足。” “官营银矿,朝廷设立银场局征集矿夫来开采、工匠来煎炼,每年生产所得扣除必要支出费用后,剩下的全都要上缴给朝廷,便是所谓‘银课’。” 要知道,当年李景隆曾负责过监察浙南银课好几年,所以现在说起来白银的事情如数家珍,里面的门道他可谓是清清楚楚。 “而洪武朝的银课,洪武二十三年是三万两,洪武二十四年是两万五千两,洪武二十六年是两万两。” “从银课日趋减少的数字上看,大明现有的官营银矿,已经快要开采殆尽了,如何还能开采出足够整个大明流通使用的银子呢?” 这时,一直在旁听没开口的朱高煦,忽然暗戳戳地说了一句:“账面数字减少不代表产量下降,没准进了某些人的口袋里呢?” 李景隆面色一僵,艰难地扭过头来,看着朱高煦。 李景隆的心里有些慌乱,在中秋大宴上为了表忠心站好队,他给大明下西洋事业贡献了两万五千两白银。 这可是相当于大明一年银课的惊人财富! 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从各地银场局里捞出来的。 若是平常也就罢了,这都是官场上半公开的秘密。 可眼下朱棣还在旁边听着呐...... 李景隆欲哭无泪,他几乎不敢想象,朱棣听到这句话后,他会是什么下场。 这件事往重了说,已经涉及到了谋夺国库银钱,甚至可能牵扯到其他罪名,足够治个诛九族的重罪。 而李景隆之所以愿意以国公之尊,进诏狱来当朱棣的耳目,说白了不就是靖难之役的时候跟朱棣对着干,眼下怕朱棣秋后算账吗? 立功赎旧罪不成,新罪反而自己嘴贱带了出来,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景隆越想越怕只觉得双腿发软,额头冷汗淋漓。 而那朱高煦仿佛毫无所觉,仍旧用轻松愉快的语气说道。 “所以嘛,俺觉得大明的银课还是很有潜力的,把历年各地银课主官都查一遍,该抄家的抄家,该杀头的杀头,没准可供全大明流通的银子就凑够了呢?” 此话一出,李景隆立刻瞪圆了眼睛,紧张地盯着朱高煦,表情僵硬地说道。 “呵,呵呵......怎么可能呢,莫要开玩笑了。” 好在姜星火终于开口,拯救了濒临崩溃的李景隆。 姜星火说道:“前面我已经讲了,首先大明本土白银产量很少;其次如今大明开国只有数十年,民间白银存量极度不足且多集中在权贵手中,百姓手里压根没有多少。” “但是究其根本,其实问题就在于一个。” “——白银不足。” 脊背冷汗还没消散的李景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不就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但是如果我告诉你们。”姜星火眯起了眼睛,“就在距离大明不远处,储藏着将在未来几百年内占全世界三分之一白银产量的高品质超大银矿呢?” “姜郎,莫要开玩笑了!”李景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的。 朱高煦却忽然兴奋了起来,拍着大腿道。 “快告诉俺,这超大银矿究竟在哪?等俺出狱了,马上带人去搬空!” 姜星火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反问道。 “一年能产八百万两,能连续产数百年的银矿,你搬得空吗?” “才八百万两而已......啥?!” 朱高煦迟钝的反射弧反应过来后,登时就呆住了。 李景隆更是瞠目结舌,心中几乎是瞬间划过了一个念头。 我们曹国公府,辛辛苦苦攒了两代人,也就攒出来不到三万两银子啊。 八百万两,曹国公府怕是攒到大明灭亡,都攒不出来这么多的银子。 而这只是姜星火口中银矿一年的产量! 怎么可能? 李景隆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半响才咆哮着憋出了一声。 “——我不信!!!” 而墙外密室,更是刹那间变得一片寂静。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劲爆,简直是震碎了众人心中的观念和认知! “啪!” 一名书吏手中的毛笔,重重地掉落在了案几的宣纸上,宣纸上登时晕染出了一团墨迹。但此刻纪纲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永乐帝身上,根本无暇分神顾及训斥。 朱棣的第一反应,也是不可置信。 这种事怎么可能?如果这真是真的,岂非天下财富,尽归于他这位大明皇帝之手? 若是真有了一年八百万两银子做军费,朱棣甚至有信心马上便能挥军北上扫平漠北,甚至连带着西域诸番一块收拾! 这还不过瘾,然后还得打下安南占领整个南方,最后海陆出击向西再把帖木儿帝国给灭了...... “啪!” 又一只毛笔坠地了,这次掉落在地上的毛笔笔杆,被摔断成了两截。 众人的视线,方才转移到了另一侧案几边上坐着的书吏身上。 刚才是他丢掉了毛笔,此时他浑身发抖,似乎想哭,脸涨得通红。 “陛下恕罪,小的一年都赚不到八两银子啊,骤然晓得了这天文数字,心里登时就慌了。” 朱棣没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 这两个透明人一样的书吏,给家人报了平安后,就被纪纲告知不许回家,只能住在诏狱而且有锦衣卫看守。 故此,朱棣不打算听一节课就杀俩人,那也太费小吏了;即便是要杀,也得听完所有的课再说。 “这、这不可能。” 朱高炽喃喃自语着,仿佛根本听不见众人的对话。 八百万两是什么概念?大明一年的银课也就两万两啊! 一座银矿,就是大明全国上百座银矿的整整400倍! 这岂不是意味着,得到这座银矿,马上就可以富可敌国?! 不,是富可敌四百国!! 等朱高炽缓过神来,其余人他都没理会,只扭头过来盯着朱棣,一字一句地说道。 “若是大明真的每年都能稳定得到额外的八百万两白银,儿臣有信心襄助父皇,成就真正的。” “——永乐盛世!” 所以,这座足以富可敌四百国的超大银矿,究竟在哪? 说罢,两人几乎同时目光炽热地盯着那面布满了特制扩音瓷器的墙壁,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案。 ps:月初新书投资刷新了,有次数的可以投一下,能白嫖点币。另外求月票呀!! 第六十四章 什么神风?那叫亚热带低气压 而在墙内老歪脖子树下。 朱高煦和李景隆,同样神情紧张地盯着姜星火,仿佛姜星火就是一座移动的宝藏一般。 事实上,此时朱高煦已经在心头感慨,这才是开了天眼的谪仙人啊。 随随便便一句话,泄露一丝天机,就能带来每年八百万两的白银,继而彻底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不过......该死的李景隆! 朱高煦瞥了倚在树干旁的李景隆一眼,他的大脑里在某一瞬间,甚至已经闪过了杀人灭口的念头了。 朱高煦当然不知道他爹此时就在一墙之隔的密室里“暗中考察教师水平”,朱高煦的理解就是,如此惊天密藏、倾国财富,竟然不能被自己独吞,实在是可惜得很。 就算不独吞,上交给父皇,也是能在立储之争上加分的大功一件啊! 而李景隆此时的心态,除了见证彩票开奖前的紧张以外,还多了一些额外的悔恨。 “我真傻,真的。” 李景隆在心里喃喃自语:“我单知道晓得了未来‘明堡宗’的事情对立储有影响,怕被永乐帝整死,才应了他的要求来当这的耳目;我不知道当了这耳目,反而晓得了更多更大更惊人的秘密,这些秘密对永乐帝极有用对我又极无用,如此一来岂不是更容易被永乐帝整死?” 李景隆此时看到了朱高煦的一瞥,读懂了朱高煦眼里的杀机,却暗骂,这人怕不是个傻子?你爹就在旁边听着呢,你害搁着琢磨着独吞的事情呢? 永乐帝得说:这都是朕的钱,朕的钱! 其实几人心思电转,也不过是过去了几个呼吸,可朱高煦终于按捺不住,靠近墙壁压低了声音问道。 “姜先生,那银矿到底在哪?” 就在姜星火回答之际,“嗡~”地一声,隔壁密室里的朱棣等人连忙捂住了耳朵。 “这怎么回事?” 听着墙壁中骤然传出,堪称震耳欲聋的声浪,朱棣蹙眉问道。 “回陛下,这是洪武朝锦衣卫‘隔墙有耳’专用的窃听器具。”纪纲急忙解释,“陶瓷器具的局部厚薄、瓷化、陶与瓷结合、局部施釉、留纹,都影响了窃听的最终效果......而且算上陶瓷的窑变,也就是变形、收缩、釉面这些在生产过程中也都无法控制,这种失音是在所难免的。” 而就是这么一耽搁,密室内的人,都没有听到姜星火的前几句话,只听到朱高煦在咋咋呼呼。 “姜先生,这也太远了吧?” “从长江口出发,是1400百里......须知道,海上不比陆地,要看是否顺风。但无论如何,依着50里一个时辰的平均速度算是没错的(明清赶缯船平均约13公里每小时,即26公里每时辰),一昼夜可驶出600里,1400里不过是三天不到的事情。” 姜星火慢悠悠地声音继续隔墙传来:“况且,不还有济州岛做中转站呢吗?以李氏朝鲜对大明的畏惧,直接派使者向李氏朝鲜索要或者购买就好了。” 没有听到关键信息,朱棣这边急的差点跺脚。 终归是还有纪纲等臣下在旁边,朱棣强自按捺住心头的焦躁,面上维持住了往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 朱棣此时真的很想拆了这堵墙,站到姜星火面前对他说:“别扯淡了,快告诉朕,那处银矿到底在什么位置。” 而同样焦急到额头出汗的朱高炽,看出了父亲的不耐,粗声说道。 “父皇,按照距离和地名推测,姜先生所说的地方,恐怕是日本!” 日本? 朱棣陷入了沉思,日本是他爹朱元璋列下的十五个“不征之国”之一。 当然在朱棣这里,他爹留下的话嘛,基本上是有用的那叫“太祖祖训”,没用的就是个屁......反正到了地下,他爹要揍他,主要原因也不可能是因为他不遵守祖训,朱棣属于债多了不愁。 朱棣心想,什么征不征的,征了就有每年八百万两白银,除了建文帝那种迂腐的傻子,大明换谁来当皇帝都得征了日本。 更何况,日本在洪武朝就表现的很不服,跟大明关系极差,洪武末年已经彻底断绝了来往,开战的借口多得是。 朱棣考虑的,不是征不征,而是要多大规模去征,能不能征服。 前元忽必烈的失败可谓是殷鉴不远,日本并非一个可以轻易征服的敌国。 墙内,李景隆也想到了这一点。 “姜先生你恐怕不知道,日本是有神风庇佑的。”李景隆神秘兮兮地说道,“昔年忽必烈派十万大军,两次跨海征伐日本,均因遇神风而无功而返,史书记载:舟坏且尽,军士嚎呼溺死海中无数。” “当然了,若是我来统兵,定然不至于此。” 所谓‘谁敢纸上谈兵,唯我李大将军’,作为当世谈兵第一人,纸上兵圣李景隆,此时表现得异常兴奋。 看着莫名其妙的对方,姜星火撇了撇嘴角,开口道。 “什么神风?” “那玩意说白了,不就是亚热带低气压形成的台风吗?” 闻言,正准备滔滔不绝地论述自己征日军事计划的李景隆,顿时愕然。 “北半球热带附近形成的台风,沿着太平洋高气压的边缘向西北前进来到中纬度地区。到了晚夏和秋天,太平洋高气压的势力逐渐减弱,台风就更容易登陆日本。” “算了,地理讲起来太麻烦,你也听不懂。”姜星火看着对方茫然的眼神,直接说道,“根本就不是什么神风,说白了就是七月到十月的巨型台风......忽必烈这种一辈子没下过海的旱鸭子,还按着秋高马肥的季节出征的规律来征日本,那不是自己往台风上送吗?不被吹成渣滓才是怪事。” “唉……” 说到这里姜星火忽然叹了口气,一时感慨。 “其实之前讲的那些课,或许还算是指点江山。” “可征日本这件事,若是真有万一可能,却委实是我想去做的。” “姜先生这是为何?”朱高煦马上积极表态,“日本有你的仇人?告诉俺,俺去给您砍了!” 李景隆闻言,马上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你那是去替姜郎报仇吗? 你那是馋那一年八百万两的银矿! 你下贱! 第六十五章 不顾身 听了朱高煦的话语,姜星火没有任何反应,他微微眨起了眼睛,有些失神。 自己该怎么告诉这个时代的人,在未来将要发生的故事呢? 如果说在二百年后,一统日本的丰臣秀吉,会利用向他屈服的毛利氏所上缴的巨额银课,来发动壬辰倭乱。 而因张居正改革刚刚起死回生的大明,就会因这场“万历三大征”中军费最高昂、死伤最惨烈的一征而大耗国力。 甚至因辽东精锐边军在李氏朝鲜损失惨重,不得不予以努尔哈赤正二品龙虎将军号,坐视后金吞并了除叶赫部以外的整个海西女真,为大明最后在内忧外患中的灭亡埋下伏笔。 那么向着更遥远的未来继续眺望,便会看到这些矿藏为日本民族国家的形成,以及初步工业化,输尽了最后一滴血。 接下来,是什么呢? 夏末秋初的正午,恰是微醺暖意与惬意凉风最迷人的季候。 然而,就在这老歪脖子树下,姜星火却忽然打了个寒颤。 还在咋咋呼呼的朱高煦止住了嘴。 朱高煦看着姜星火,压低了自己的粗嗓门,尽量‘温柔’地问道。 “姜先生,您看起来有些......悲伤?” 李景隆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无声地沉默,以及沉默所代表的那种最为深切的悲痛。 李景隆抬眼看向姜星火,俊朗的容颜上戏谑神色褪去,隐隐有些肃然。 一阵风吹过,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飘了下来,其中一片,便落在姜星火身前。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姜星火沉默几许,方才开口说话,不知不觉间嗓音竟是有些沙哑。 “如果我说......假如,是假如,以后我们脚下的这座城池,和生活在这座城池里的子孙后代,都会被倭奴屠戮殆尽,整个城池沦为人间鬼蜮,你们会相信吗?” 朱高煦摇了摇头,神色却带着明显的迟疑。 日本地狭国弱,倭奴虽凶悍狡诈,但在大明看来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大明不去打他们,他们如何敢跨海而来攻占大明的国都,甚至屠戮全城? 凭什么? 凭他们全国上下加起来带甲不过数万吗? 还是凭他们那在战阵之中毫无用处的长刀? 亦或是凭他们那矮得可怜的身高与战马? 大明任意一个塞王的三护卫配上周围协同的边军,都可以在平原上轻易锤爆日本的全国军队。 这一点,朱高煦确信无疑。 “可我为什么会迟疑呢?” 朱高煦的心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想了又想,这种迟疑大约是源自于,自己对姜先生的那种近乎无条件的相信与崇拜。 可是朱高煦一想到如果这是未来真的要发生的事情,如果在未来,这些人里就有自己的子孙后代。 那他们如果知道今日的这一幕,会不会怨恨自己这个“老祖宗”没有及时地做些什么,而把祸害留给了子孙后代。 刹那间,朱高煦又不愿再去无条件地相信姜星火了...... 李景隆则是肃然地思考着。 作为纸上兵圣,他当然对战争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日本不好打这个说法,只是建立在明军缺乏跨海作战的经验,以及那足以摧毁任何舰队的巨大风暴上罢了。 但反过来说,如果日本有庞大的水师,且避开了风暴。 是不是日本入侵大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可能? 思虑至此,与朱高煦的想法略微不同,在画船上经历过剧透未来的李景隆,忽然意识到了更深远的一层,他迟疑地问道。 “姜郎所言,是大明,还是更遥远的未来?” “更遥远的未来,你们注定见不到的那个未来。”姜星火答道。 “抱歉。” 李景隆沉默了几息,还是说道:“我无法确定这是否是未来,也无法感同身受。” 姜星火倒也没有显得十分意外,毕竟,这件事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都注定无法相信并感同身受的事情。 他打算跳过这个话题,继续讲下去。 然而就在此时,朱高煦突然开口。 “俺见了姜先生的神态,即便是未曾感同身受,却不知怎地,也有些悲伤起来......” 朱高煦片刻迟疑,方才说道:“这种悲伤,一时间不知如何描述,直到刚刚,俺想到了最贴切不过的三个字——空悲切!” 难道是?李景隆有些惊讶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沉声:“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李景隆刹那怔然,旋即问道。 “所以姜先生的感觉,便是如岳武穆写下这首词时这般屈辱、无力、愤恨?” 姜星火点了点头。 就在姜星火点头的这一瞬间,李景隆却忽然觉得,自己信了。 李景隆说不出自己为何相信了姜星火所描述的未来。 可那空气中仿佛凝滞的悲哀,却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那可能是真的。 “那后来如何了?” 李景隆咽了口吐沫,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那个我们注定看不到的未来,倭奴便如金人和蒙古人一般,再一次奴役了汉人上百年吗?” “怎会如此?” 朱高煦闻言蹙眉,立即粗声来驳。 “太祖高皇帝誓师北伐,有一句所言如南宋韩侂胄檄文无二,便是这句——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汉家儿郎,但有血性,如何能忍受异族欺辱?” “金有岳武穆壮志饥餐胡虏肉,元有太祖高皇帝从头收拾旧山河,便是未来,又如何会没有那到死心如铁的好男儿站出来,试手补天裂呢?” 朱高煦的毕生文化,显然都凝在了这几句之中。 “会有人站出来吗?” 两人都安静下来,期待地望着姜星火,毕竟他才是那个预知未来的人。 即便是言之凿凿如朱高煦,此时心头也有些忐忑。 姜星火没有说会或不会,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清吟道。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 “誓扫倭奴不顾身!” “——不、顾、身!” 听完这首格律奇怪的长短句,两人愣在原地,竟是久久难以释怀。 他们仿佛看到了无数学堂中上一刻还在埋头苦读的学子,下一瞬便披着戎装,与倭奴浴血奋战。其中大多数,稚嫩的脸庞永远失去了血色,变得灰白,却依旧是向着敌人的方向不屈地倒下。 “好一句誓扫倭奴不顾身,慷慨悲歌之气,不逊《燕歌行》的那句‘死节从来岂顾勋’!” 李景隆呵气感叹:“可惜无酒,不然当浮一大白!” 而朱高煦胸中气血翻涌,竟是仰天一声长啸。 无端惊起老歪脖子树上眠着的数只肥雀。 第六十六章 白银跟纸有何区别? 墙外密室, 朱棣负着手在逼仄的室内走来走去。 “誓扫倭奴不顾身!” “好!好!好!” “汉家男儿,果真无论何时,都有这等血性!” “可这些倭奴委实可恨。”朱棣扭头看着好大儿,咬牙切齿地说道:“朕不去打他们,他们日后反倒会屠戮朕的都城!” 朱高炽虽然心头激动,但还是按捺住了,冷静劝道:“父皇,总不能拿姜先生说的未来,当做现在的宣战理由......朝野不信的。” 朱棣狞笑道:“理由?” “洪武朝的时候这群倭奴打了个南北朝出来,竟然拿个南朝的亲王声称什么‘日本国王’,哄骗了大明几十年。” “朕现在搞清楚了倭奴的虚实,那个劳什子幕府将军,便是如魏晋后那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中外诸军事般的权臣。” 朱棣冷笑连连。 “更何况,朕已登基数月,到现在还不来给朕朝贡祝贺。” “这不是不臣之国是什么?” “撮尔小国,如此蔑视大明,岂有不征之理?” “朕倒是要会会这幕府将军,看看究竟是朕的刀硬,还是他的嘴硬!” 朱高炽闭上了嘴。 而就在朱棣定下了决心后,墙内的姜星火亦是出声。 “如何会没有人站出来呢?总会有人站出来的......只要有一点星星之火,哪怕是点点微芒,也是可以照亮前路,继而燎原成众的。” 姜星火停顿了片刻,希冀地说道。 “可为何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有人点亮这星星之火呢?” “若是我能提前点亮,后世之人,是否就能避免这個令人想一想就觉得悲伤的命运?” “所以我才会说,如果真有万一可能,借着金银矿这天大的利益去征日本这件事,确实是我真心想去做的。” “只可惜,刑期将近,这也只是指点江山之余的一缕念想罢了。” 姜星火长叹一声:“便是出去,我一介平民,又如何扭转乾坤,做成这种需要倾国之力才能办到的事情?” “我把这金山银山的位置画个地图告予你们,你们这种勋贵,总归有朝一日是能出去的,出去,才有一丝可能去做事。” 姜星火思绪浮遐。 若是真能做成此事,断了日本国运,后世汉家儿郎能少流多少血啊...... “姜先生所言极是,俺记下了......那地方究竟在哪?” 随着朱高煦的问题提出,一墙之隔的众人,无不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姜星火用手在树下沙地上,画了一份简略的地图。 “银矿曰石见银山,金矿曰佐渡金山,都在日本的北部沿海。” 他指着距离长江出海口东北方向上千里,在李氏朝鲜南部的两座大岛说道。 “若是从李氏朝鲜手中拿到了济州岛,再打下对马岛这个海盗窝,便可以这两座大岛为稳定的中转补给基地,直逼日本北部,进而控制这两处金银矿。” 姜星火继而勾勒出了日本的海岸线,点着北方的一座小岛说道。 “佐渡金山,是一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乃是日本历来的流放地,地位便如唐宋的岭南一般。” 姜星火又指着海岸线一处说道:“石见银山,则是处于日本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地区,距离海岸绵长的北部并不遥远,不需要深入陆地。” 听到这里,看着言之凿凿的姜星火,即便是向来对其预言秉持着怀疑态度的李景隆,那张帅气的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 哪怕只是沙土上的地图,哪怕勾勒的有些模糊。 可对于李景隆来说,如果说什么大明未来会发生“土木堡之变”是无从验证的事情,可济州岛、对马岛这些眼下实实在在摆在海上的岛屿,总归是骗不得人的。 有了大略的方位参考,那所谓的“石见银山”、“佐渡金山”,便可以找到了。 石见银山倒是可能费点劲,毕竟在日本的本土上,需要进入有人烟的沿海地带搜寻,可佐渡金山就是孤悬海外的一个小岛,又是著名的流放地,一定是在日本人人皆知的。 这样一个荒凉又显眼的小岛,找起来没难度,验证起来更是不会遇到什么阻碍。 李景隆又认真地盯着地图看了许久,确认记在了脑海里,方才亲自伸手抹去,这东西不能留。 当然,李景隆很怀疑朱高煦的记忆力,究竟能不能把地图记在脑海里三刻钟。 更何况李景隆从小饱读诗书,勋贵圈子里都知道他的记忆力不是一般的好,朱棣又没亲眼看到地图,到头来肯定会让自己画出来的。 抹去地图后,李景隆微微蹙眉。 李景隆喃喃自语道:“不对,总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地图不对?”朱高煦好奇问道。 “不是地图不对。” 李景隆回想起了最初的话题,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姜郎,我们一开始讲的是税收时百姓交白银不交粮食的话,大明没有这么多的白银,对不对?” “对。”姜星火抬起头,“你很聪明,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了,不愧是我的学生。” “哪一点?”朱高煦面露不解,他还沉浸在被海量白银淹没的喜悦中。 李景隆看也没看朱高煦,径自继续说道:“所以姜郎说日本有一年能产八百万两白银的石见银山。” “那么假设大明能跨海远征,占领这座银山,并且能每年稳定获取八百万两白银。” “可问题来了,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大明要这些白银有什么用呢?” 朱高煦插嘴:“那可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怎么就没用了呢?” “夏虫不可语冰。” 李景隆耐不住朱高煦一直插嘴询问,只能勉力解答道。 “白银一开始固然可以从百姓手里买东西,可如果在大明存银量不够的情况下突然海量涌入,即便是白银也会极大贬值,那跟印宝钞有什么区别?” “如果没区别,那白银有什么价值?不就是更稀有更耐储存的‘纸’?” “为了这堆‘纸’,大明出动大军跨海远征,对于出征的将士个人而言当然是发财了,对于国家而言,岂不是亏到姥姥家?” “那还不如去打草原上的蒙古人,好歹还能抢回点牛羊战马。” 朱高煦听得大脑当场宕机,cpu险些都烧了,顿时呆立在了原地。 ......像只呆头鹅。 姜星火耐心地听李景隆说完后,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 “我知道聪明的你迟早会想明白这一点。”姜星火平静开口,“迟早会在被一年八百万两白银的巨大震撼后醒悟过来。” “那么你能重复一下,我在这节课最开始所说的‘白银货币化’的原因、历史、趋势三方面的内容吗?” “你所提出问题的答案,其实早就已经藏在了其中。” 第六十七章 白银宝钞! 此时,墙外密室内也陷入了思考。 “李景隆这么一说,听起来海量白银对于大明来说,跟宝钞也没什么区别?” “不对,不对,朕总觉得哪里不对......” 朱棣喃喃自语:“白银怎么能跟纸没区别呢?” “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朕暂时没想明白。” 朱棣转头问自己的好大儿,道:“炽儿,你记性比朕好,你说说,姜先生之前提的白银货币化的原因、历史、趋势,是怎么一回事?” 朱高炽略做回忆,然后说道。 “原因上看,白银作为货币有其显著优点,即耐腐蚀易保存、质地便于切割铸造、比铜少但比金多,碎银子既可以充当小额货币,银锭又可以用于大额交易。” “历史上看,疆域辽阔的蒙古帝国自始至终是以白银为价值尺度(尺度而非货币)的,这也意味着在与西方诸国的贸易中,白银是最适合‘跨境国际化贸易’的......因为无论是西亚还是西欧,都是认白银不认铜钱。” “趋势上看,无论是大明内部的宝钞贬值还是铜钱私铸,还是外部的白银流入和海贸交易,都会导致相对稳定的白银大量进入大明后在未来成为大明的主要货币。” 说道最后,朱高炽突然激动地一拍自己的那条好腿,肥肉颤动。 “儿臣明白了!” ............... “我明白了!” “原来姜郎早就讲过了。” 李景隆同样一拍大腿,被自己骨头硌得生疼,他歉疚地说道:“姜郎莫怪,是我没有认真听,不该错怪你的。” 姜星火说道:“学而不思则罔,独立思考才能不盲从,你做的很好,不需要向我道歉。” 朱高煦茫然问道:“你明白啥了?” “一点一点说。” 李景隆耐心解释着自己的理解,反倒没有刚才的自傲和不耐烦了。 “先说第一点,也就是‘白银可以货币化的原因’。” “那便是开采出来的白银,跟制作宝钞的那张纸还不一样......白银能够作为货币,是因为其本身就是有价值的,跟是否代表大明的国力和信誉无关。” “所以呢?” 朱高煦还是呆头鹅状态。 “正是基于第一点‘白银可以货币化的原因’,才有了第二点‘白银货币化的历史’。” 见朱高煦还是不解,李景隆复又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姜先生之前所说的,白银因为其自身的特有属性是最适合‘跨境国际化贸易’的......因为无论是‘西亚’还是‘西欧’,都是认白银不认铜钱。” “好像记得。”朱高煦不太确定地回答道。 “正是因为有了第一点,白银本身有价值而且适合储存、切割,所以白银才会在所有国家都能当做货币使用。”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朱高煦脑子已经快烧糊涂了。 “所以宝钞只能在大明境内用,而那每年八百万两白银,可以去其他国家花啊!因为其他国家都认白银啊!” “这不就相当于,大明在国外无限制地哐哐印宝钞吗?而且其他国家,还都觉得大明公平交易,豪爽的很。” 朱高煦这才反应过来,惊喜地说道:“所以说,大明约等于是一毛不拔就能把其他国家的好东西都买回来?而且每年都是如此?那这么一来,大明岂不是凭空就变得极为富裕了?” 密室内,朱高炽对朱棣说道。 “不是凭空,根源上还在于‘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所以征日本,势在必行!” 朱棣点点头,说道:“今日回宫,朕就派宦官出使日本,先看看日本国内具体是什么情况。” “另外,纪纲。” 一直觉得自己听了太多秘密,脑袋马上保不住了的纪纲。 此时也回过神来,他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躬身应道。 “臣在!” 朱棣敲了敲椅子,威严地吩咐道:“伱们锦衣卫呢,稍后也选几十个机灵点的混在去日本的使团里,到时候见机行事去深入侦查,以石见银山为主、佐渡金山为辅,确定其是否存在。” “陛下......” “怎么了?”朱棣没有回头,“朕知道佐渡金山在岛上更好找,朕这么吩咐,有朕自己的考量。” “不是。”纪纲硬着头皮,“这件事,交给锦衣卫?” 朱棣闻言,只一刹那便明白了纪纲的顾虑。 两河、漠北乃至朝鲜这种北方的情报侦查,一直都是黑衣宰相道衍负责的,三宝太监马和作为道衍的辅助和转达。 如今道衍每日在大天界寺里琢磨那套神神叨叨的东西,除了要求把姜星火的讲课记录抄录一份给他,其他什么都不管。 所以说,按照大明三套情报机构之间的默契和边界,去日本参与侦查这件事,按惯例来说是应该交由道衍这边来办的。 可眼下毕竟道衍撒手不管,马和又在福建督办造船下西洋事宜,朱棣下意识地就把任务交给了刚刚重组,人手还很紧张的锦衣卫。 “去做吧,朕信得过你。” “谨遵陛下旨意!”纪纲低头时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狂喜。 墙内,李景隆表达完了自己的想法。 “姜郎要讲的,可是我刚才所说的意思?” 李景隆的‘骄傲-沮丧’二象性又发作了,他昂着头问道。 意思也很简单,我说肯定就是你想讲的。 我聪明吧,快点夸夸我! “你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学生。” 姜星火先给予了肯定,随后说道:“但是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忘了点什么?”李景隆一愣。 “我们最初讲的,是不是要用白银代替粮食交税呢?” 李景隆闻言,也变成了呆头鹅状态。 对啊!啥时候扯到白银不是纸的问题上了? 那白银如果去国外买东西,国内用粮食交税的问题,不是还没解决吗? “那到底怎么解决?”李景隆呆呆地问道。 姜星火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轻轻说道。 “我听说武馆的武师平时都不交真东西,临死前还要藏一手,我没这习惯。” “马上砍头了,给你们留点真东西。” “......能让帝国霸权千年不衰的真东西。” “须知道,这个世界上,能征服人的,不仅只有武力。” “姜先生指的是?”朱高煦问道。 “货币!” 姜星火沉声说道:“设想如果大明以日本白银为基础,构建了成熟的国际贸易体系,并且稳定控制国内白银输入与流通后。” “可以白银为锚定物和储备物,发行‘白银宝钞’。” “让大明印的‘纸’,成为其他国家认的‘白银’。” “而有了‘白银宝钞’,老百姓交税就不可能会受到白银出入价的收割,也不需要面临‘卖粮食换白银,再用白银去高价买自己种的粮食’这种困境。” “因为所有的流通环节,流通的,都是‘白银宝钞’这张纸!” ps:接下来之前讲课埋下的伏笔事件将集中引爆庙堂,科普讲课的比重会开始逐渐减少。 主角不会一直在狱中讲课,第一卷是一个大的铺垫,把主角的改革思想注入到帝国高层的脑海里,为后续主角改造大明提供必要的助力。 当然,这個过程不会马上结束,因为还有很多必要的人物和理论需要铺垫出来,同时也会在后续剧情里多尝试其他有趣的写作手法。 最后……求月票!!! 第六十八章 姜星火的八世穿越之旅 跟两人约好明天再讲最后一课《白银宝钞》,姜星火便回了牢房,卧在稻草堆上昏昏沉沉地一觉睡了过去。 迷蒙之中,姜星火做了一个梦。 说是梦,大约也是不太准确的,因为里面有很多他亲身经历过的恐怖事情。 是的,对于一个把自己九世穿越后即可回到现代,以穿越前的身体不老不死的秘密深深地埋在心底,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不敢说出来的资深穿越者来说。 他的穿越经历,堪称恐怖。 作为一个经常看起点小说的穿越者,姜星火对穿越后出现在他脑海里的那道禁忌——每一世穿越都不允许主动求死,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怎么可能主动求死?老子穿越过去就是要当皇帝的。 那时候,他也并没有意识到,不许主动求死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 第一世,姜星火睁开眼,便是一個光着膀子孔武有力的奴隶,他和身边的同伴,都是被夏朝征服的边远部落的人。 姜星火在穿越前作为大学讲师,有着不错的口才和管理能力,他利用封建迷信,上演了一次夏朝版的‘鱼腹藏书,篝火狐鸣’,鼓动同伴起来造反,杀死了监工。 但很快,夏朝的军队从四面八方杀来,姜星火缺乏足够的军事指挥能力,最终即便是进了山想要打游击,依旧战败被俘。 而等待他的是......被生吃。 从那以后,姜星火就觉得自己可能不害怕凌迟了。 第二世,背景是五胡乱华,姜星火穿越过来的年纪稍微有点小,所以还未来得及于乱世中大展拳脚,便成了一个早熟的小孩。 第三世,人在睢阳,外面全是安史叛军。 好在姜星火这次不是小孩了,也不是张巡的小妾,而是一名陪戎校尉,手底下管着二百多号士卒。 姜星火琢磨着这一世肯定是能战死的,奋勇杀敌而死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顺便还能学习一下军事指挥技能,锻炼一番武艺。 但这是睢阳城,无法主动求死的姜星火,在安史叛军只围不攻的情况下,连树皮、茶纸也吃光了,不得已杀马而食,战马杀光了就罗雀掘鼠而食,待到最后只能吃腐烂的死尸。 饿的头晕眼花只能拄着横刀靠在墙上,平日里穿在身上没有太大负担的明光铠,放在身边都拿不起来。 人在乱世,命如草芥,平民如此,有兵有刀的军官亦是如此,谁能逃得脱呢? 大约是在那时候,姜星火就不想着去建功立业、称王称霸了。 临死前,姜星火开始想念爸妈了。 ...... 第六世,姜星火的文化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几经打拼攒够了钱,开了家工厂。 然后,工厂就被无良卖国贼带着太君给霸占了,连他这个工厂主的命,人家也不打算放过。 姜星火虽然在第三世当陪戎校尉的时候点了‘武艺’这项技能,可奈何人家手里有步枪,他不是叶问,对面的太君也不是三蒲,结局就是被三八大盖一枪爆头。 第七世,盛世饥民。 姜星火的穿越之路截止到这里,就从来没有过顺顺当当的。 任谁听了,都得感叹一句。 ——好惨一穿越者。 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开局条件不好的情况下这就是事实。 凭啥你在和平年代没有生死威胁,吃得饱穿得暖,专心让你搞事业,你都还是个普通人。 到了乱世里,一不懂武艺,二不懂人心,就能直接主角光环附体,虎躯一震王霸之气大发,收一堆猛将名臣当皇帝了? 别说吃饱肚子,就连活着本身都是奢望! 第八世,开局就是歌舞升平的‘建文之治’,父母双亡家里还有祖产,而且还是方孝孺的徒孙,这已是姜星火遇到的最完美的一次开局。 已经被花式死法折腾到麻木了的姜星火,忽然发现没有拿着刀的人准备砍死他或者吃掉他,周围的人都非常讲文明懂礼貌。 而且是必死结局,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等死。 死法是砍头,大明刽子手都很专业。 手起头落,并不算痛苦。 于是,姜星火彻底懒得折腾了,他体验过战乱时代,心里真觉得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顺便享受一番就已经是最好的生活了。 所以姜星火变卖祖产后去秦淮河消费了一年,然后蹲诏狱等死。 “妈妈。” 在梦里,姜星火梦到自己回到了现代,跟头发已经花白的父母一边享受着晚餐,一边看着电视。 姜星火的嘴角,咧开了大大的笑意。 曾几何时,姜星火根本没有想过,这已经是他最好的日子了。 虽然安稳到有些无聊,虽然也有很多各种各样的烦恼,可终究是能稳妥地度过这一生。 亲人在侧,不见刀兵。 姜星火原本想跟爸妈吹吹牛,说他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可是他忽然发现,爸妈的样子开始变得模糊,像是隔了一道无形的空气墙一样,离他越来越远。 “妈妈,我怎么看不清你的样子了?妈妈!” 醒来时,已是傍晚。 擦去眼角的泪痕,姜星火看着牢房周围的墙壁恍如隔世。 “还好,还有两天就可以死了,爸爸妈妈,你们一定要等着我!” 想到这里,本来有些悲伤的姜星火,又重新振奋了起来。 随后,姜星火看着空白的墙壁,又从稻草堆底下摸出自己雕刻的作品,开始喃喃自语。 “虽说是要死的,可总得给这个世界留下点我的小趣味,对不对?” “我已经想好临死前要提的两首绝笔诗了,任选其一,绝对能入选明史列传卷三十一。” “而且我还留下了一件小东西,万一后世考古发现早在大明就出现了‘地球仪’,想想那帮砖家一脸震惊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的恶趣味得到了满足呢。” “简直就是一个完美无瑕的计划!” 想到这里,姜星火不由地露出了笑意。 沉浸在畅想中的姜星火,还没有沉浸多久,就被两人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李景隆和朱高煦联袂而至,两人的面色,都带着些许凝重。 “姜先生,我们遇到了天大的难处,想请教您。” 第六十九章 你只需要‘啊对对对\’ 这天傍晚,李景隆和朱高煦当着狱卒的面,旁若无人地窜进了姜星火的牢房。 其实对于这两个人把诏狱当自己家的行为,姜星火也曾经一度怀疑,这俩家里是不是那种背景通了天的。 不然狱卒怎么不管他俩这种明显扰乱诏狱纪律的行为呢? 姜星火曾经可是亲眼看见,有一个在押的江洋大盗也想效仿他们,去隔壁清秀书生的牢房串门。结果被上一秒还是木头人状态的狱卒,拿着棍子打的屎尿齐流。 诏狱不是旅店,这里进来的人若是没有过硬的背景,通常都会被狱卒折磨的不说生不如死,也可以说是掉一层皮。 姜星火至今待得悠哉悠哉的,只能说是多亏了勋二代的庇佑。 李景隆进了门,踱了几步方才发现,姜星火正在拿着他送的金刻刀在刻木头。 “姜郎在干嘛?” “我上学的时候学过一篇小故事。”姜星火还在刻木头,答非所问,“叫做阿基米德之死。” “阿什么德?” “阿基米德,是极西之地古代的一位数学家,他死的时候大秦的阿房宫刚刚开始建。” “他咋死的?”朱高煦好奇问道。 “阿基米德所在的城池被攻破了,而他并不知道,依旧沉迷于对数学的深思中,敌国士兵闯入了阿基米德的住宅,看见一位他在地上埋头作图,士兵将图踩坏,阿基米德怒斥士兵‘不要弄坏我的圆!’,士兵拔出短剑将其杀死。” 李景隆按照自己的习惯性思维,费解地问道。 “他为什么不赶紧跑?”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朱高煦不屑地反问。 李景隆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向后进攻’、‘胜利转进’之类,一些听不懂的话语了。 在这时候,朱高煦只是作势哄笑起来,牢房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李景隆捱不住朱高煦的嘲笑,连忙转移话题道:“姜郎这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姜星火终于刻完了一部分,将其塞到稻草堆下,“临死前你一定要装個大的,才能青史留名。” 姜星火吹了吹手上的木屑,抬头问道。 “不聊这个了。说吧,两位前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姜某乃是将死之人,若是有能帮助到两位的,知无不言。”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一眼,反而互相谦让起来。 “你年纪大,你先来,我尊老。” “你先问伱的,我爱幼。” 最终,一把大胡子看起来比保养得体的李景隆年纪还大的朱高煦留了下来,而李景隆则回避了片刻。 “姜先生,那个......”朱高煦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 “你有一个朋友?那方面遇到点困扰?” “不是不是。”朱高煦摆了摆手,“是这样的,我的家庭条件您也是知道的。” “所以你是来向一个将死之人炫富的吗?” 姜星火刑期将近,显然心情非常不错,他开玩笑问道。 “嗐,姜先生说的哪里话,是这样的......” 经过他的一番叙述,姜星火大概明白了他的苦恼。 说简单也简单,无非就是豪门里关于继承权的那点事。 如今他虽然作为战败被俘的南军将领被关在了诏狱里,但是他爹呢作为老牌的洪武勋贵,自然是朝中有人好说话的,又比较偏爱他的,所以打算买通关节免了他的“监斩候”弄出狱来。 而他则是打算,在即将来到的家族宴会上好好表现一番,以此来获取他爹的肯定。 但是据他所说,他大哥很聪明,至少比他聪明得多。在这种没法动武的场景,他有点发虚,怕自己漏了怯反而落入下风。 “支棱起来还不好办?” 姜星火一拍朱高煦的大腿,肯定地说道:“我有一个好办法。” “姜先生速速说来。” 朱高煦大喜过望,这可是谪仙人的指点,一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妙计。 “啊对对对。” “什么?”朱高煦一愣。 “就是,无论你大哥说什么,你只需要装作胸有成竹地停顿片刻,然后微笑着,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带着一点点嘲讽跟着说‘啊对对对’,就行了。” 朱高煦瓮声问道:“那岂不是显得我很没主见?” “你没发现你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吗?” “姜先生此言何解?” “你大哥若是说错了话,那也是他先说错的,他背第一个锅,你可以根据你爹反应,把自己的跟风解读为嘲讽。” “你大哥说对了话,你也跟着一起对了,最起码没犯错,而且你的胸有成竹模样,还会让人觉得其实你已经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原来如此!”朱高煦恍然大悟。 紧接着,用钦佩的眼神看向姜星火。 这就是来自谪仙人的指点吗? 果然比自己聪明太多了! 看来自己这次在大朝会上的表现,定然会极为让父皇满意的! 这个计划太完美了,简直万无一失。 对,就是万无一失! “姜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一定会按照您说的去执行的。” “去吧。” 朱高煦满脸兴奋地离开了牢房,紧接着,守在门口的李景隆转了进来。 “姜郎,是这样的......” 他的困惑显然跟之前那位不太一样。 他的困惑在于,他不想出风头。 是的,因为他罪行比较轻,只是包庇逃犯,不需要多久就可以出去了。 而在未来有一个他必须要参加的会议,但是他却完全不想在会议上出任何风头,只想当个透明人。 但偏偏他是继承了爵位的,作为地位不低的勋贵,万一在会议上被点到发言,他不知道该怎么拿捏。 所以特意来请教姜星火,该怎么能避免出风头又不会做错事说错话。 等待了几息,李景隆却没有得到回答,反而看姜星火眼神呆滞,原地不动,仿若一个木偶。 简答的说,就像是......掉线了。 “姜郎?姜郎你怎么了?” 又唤了几声,姜星火才忽然恢复了正常,问道:“学会了吗?” “学会什么?” “呆若木鸡。” 李景隆的智力显然是比朱高煦高出一截的,他几乎是刹那,就领悟到了这招的精妙用法。 “妙啊!” “多谢姜郎,有姜郎妙计,此劫定能安然度过了!” “没事,反正我过两天就要砍头了。”姜星火毫不在意地说道。 李景隆作了一揖,随后匆匆离去。 关上牢门,李景隆走出几步汇合了朱高煦,朱高煦匆匆问道:“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何急匆匆地通知我们明天参加临时大朝会?究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李景隆微微蹙眉道:“你都不知道,我如何知道?” “父皇从来就没有这么急的召开过临时大朝会......也不是朔望的日子,奇也怪哉。” 朱高煦问道:“难道是我给父皇上奏的两封关于金山银山的奏折?可是父皇下午给我批了个‘已阅’,刚才傍晚又给我批了个‘知道了’,也不像是相信了的样子啊。” “别慌。”李景隆止住了对方的话头,“无论发生什么事,按姜郎教给你我的法子随机应变就行了。” “姜郎不可能坑我们,此番定然是平安度过。” 朱高煦点头同意,这可是来自谪仙人的指点,怎么会出错呢?不可能的。 朱高煦对明日早晨的大朝会,充满了信心! 这次,他绝对不会再出糗了。 “啊对对对!” 第七十章 二皇子怎么看? 翌日,夜漏未尽。 黯淡的天幕上挂着几颗稀疏的星子,大地依旧沉寂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南京皇城外的皇城根,却已经聚集了众多文官的马车与轿子。 洪武朝旧制,轿同车制,凡车不得雕饰龙凤文,禁丹漆。职官一品至三品,用间金饰银螭绣带;四品五品,素狮头绣带;六品至九品,用素云头青带。 故此,一大片的青缦马车、轿子猬集在了一起,文官们纷纷讨论为何永乐帝今日要突然临时召开大朝会。 须知道,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定下制度,只有每年正旦、冬至、圣诞(皇帝诞辰日又称圣旦、万寿圣节)三个大日子,以及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才会有规模宏大的大朝会。 而临时召集的大朝会,往往意味着非同寻常且极为紧迫的重要政治事件发生了。 至于另一侧显得有些针锋相对的,则是靠着军马在交谈的武臣们。 而这些都是大明帝国的外围官员,真正接近核心的,是在皇城里各衙门值房内安坐着的那些尚书侍郎、都督佥事。 由皇城南端的洪武门进,到承天门中间的御道上,有五座石桥,名“外五龙桥”,桥下就是外御河,这部分属于“皇城”而非“宫城”。 在洪武门至外五龙桥之间的御道两侧,是大明的中央官署区,御道西侧是五军都督府、锦衣卫、旗手卫等,御道东侧是六部、翰林院、太医院等。 此时,五军都督府内,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永春侯王宁,这几位二皇子朱高煦的重量级支持者,正围坐在一起。 而理论上位列百官之首的曹国公李景隆,却远远地坐在另一边......避嫌。 靖难功臣第一,年逾花甲的老将丘福须发斑白、身材魁梧,性格亦是豪爽粗放,他也不管李景隆是不是在这,径直对着朱高煦言道。 “今天陛下定是有大动作的,二皇子有什么打算?” 朱高煦刚换了皇子牟服,梳了梳自己的大胡子,一副胸有成竹地样子说道。 “丘公勿虑,俺得了谪仙人指点,此番定然不会出岔子。” “谪仙人?” 永宁侯、驸马都尉王宁坐在椅子上,闻言微微诧异。 “不错!”朱高煦显得极为自信。 信不过其他人,还信不过姜先生吗? 靖难功臣第二,如今不过而立之年的朱能,性格谨慎却每逢大事有决断,他面色严肃地劝道:“殿下是不是太自信了?怎么都该再考虑考虑吧?” “有什么好考虑的?” 朱高煦微微一笑,说道:“诸公且看俺此番表现就是了。” 丘福等人见朱高煦这般自信,还以为他是得了朱棣的内幕消息,假托谪仙人之名,所以也就不再劝导。 唯有在一侧喝茶的李景隆,放下茶杯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姜郎教他啥了? 李景隆摇了摇头不再好奇,不管他了,自己只需要当好木头人就好了。 姜郎妙计,我有这招“呆若木鸡”,定然是不会再出岔子了。 李景隆他压根就不想犯错也不想立功,他现在知道了朱棣太多的秘密,以前又是朱棣的死对头,朱棣不会放过他的。 朱棣把他捧到百官之首的位置上,就是故意要捧杀他等他犯错误,李景隆心里清楚得很,所以才选择明哲保身,跟文官断绝来往,朱棣让他干嘛就干嘛。 “这次肯定不会被永乐帝针对了......哎,这个世界上对长得帅的人果然是很有恶意呢。”李景隆走出五军都督府值房,摸了摸自己英俊的脸庞喃喃道。 “曹国公?” 李景隆止住了步伐,他望向来人。 当面之人是谷王朱橞,今年燕军渡江兵临南京城下的时候,正是谷王朱橞跟他一起开的金川门,把朱棣迎入南京城称帝,算是有几分患难与共的交情。 “谷王殿下,怎么了?” “没,没什么,打个招呼而已,一起去大朝会吧。” 李景隆微微侧身,却是避嫌的意思,谷王朱橞也只是客气,便自己走开了。 可谷王朱橞一边走,却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景隆。 谷王朱橞在心里自语:“根据本王在诏狱当差的旧部密报,李景隆前几日就被朱棣秘密关押进了诏狱,如今为何出来了?” “其中肯定有古怪,四哥心狠手辣,在靖难的时候本王与李景隆同样是前期对抗他,后期给他开门投降......既然四哥已经对李景隆下手了,难保不会对本王下手。” “况且,削藩的事情,已经是明摆着冲着我们这些藩王来了,五军都督在中原集结兵马,秦王和晋王都要遭殃。” “不行,本王绝对不能束手待毙!” 谷王朱橞目光阴沉地看了一眼宫城,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不论众人心思如何,很快规制严谨、规模宏大的大朝会就开始了。 文武百官按照各自序列、品级,穿过内五龙桥,在锦衣卫大汉将军们的注视下,进入奉天门。 再往后,则是三皇子朱高燧亲自带领的金吾卫甲士们,护卫于丹墀至奉天门之间。 “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 在礼官的带领下,百官数次行礼,最后赞跪唱山呼,百官拱手加额高声“万岁、万岁、万万岁”,乐工军校齐声应之,端地是声浪震天。 朱棣身着衮冕,威严肃穆地升座,两侧钟声渐止。 金阶上摆了两把椅子,大皇子朱高炽在上首,二皇子朱高煦坐在了下首,至于三皇子朱高燧则是披坚执锐,率领金吾卫在殿内守护。 朱棣微微颔首,金阶下的宣表官登时会意,宣读起了事先准备好的圣旨。 “摊役入亩”的圣旨刚刚宣读完毕,整個奉天殿内,就变得异常寂静、落针可闻。 而这种寂静却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殿内就响起了仿佛苍蝇集体振动翅膀一般的“嗡嗡”声,那是官员们难以控制地交头接耳、低声私语的声音。 紧接着,就毫无顺序的抗议,与裹挟在众声之中的讥讽。 这一般是文官们放大招“死谏”前的必要施法前摇时间。 待会儿就会有一个或几个骨头奇硬无比的小官,在不知道是哪位幕后的尚书、侍郎的指示下站出来,拧着脖子求打板子。 而二皇子朱高煦,则是满脸震惊地盯着位于他下方百官之首的李景隆。 “怪不得父皇对我上奏的石见银矿、佐渡金矿的消息那么冷淡。” “娘的,原来是你个老小子,把姜先生讲课的内容都偷偷告诉了父皇!” “不当人子!那是俺的功劳!俺的功劳!” 就在朱高煦内心痛斥李景隆的时候,朱棣的声音悠悠地传了过来。 “这件事二皇子怎么看呢?” 练习了一整晚的朱高煦起身昂首挺胸,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用带着三分轻蔑、三分鄙夷、三分嘲讽,还有一分同情的笑容,胸有成竹地对着朱棣说道。 “啊对对对......” 第七十一章 谁赞同,谁反对? 不对! 父皇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父皇你不应该是先问大哥吗? 等问完了大哥,我再说我的台词。 他才是嫡长子啊! 他出生的时候在我前面,怎么问问题就在我后面了? 朱高煦感觉自己被套路了。 可惜这个念头只是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把思绪拉回到了眼前。 因为眼前有个关乎他的性命攸关的问题——父皇正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啊对对对......对于这件事,俺琢磨着,父皇说得对!” 朱棣仍然不打算放过他,坐在龙椅上微微绷直了身体,继续问道。 “那二皇子觉得,朕哪里说得对?” 这是真的糊弄不过去了,朱高煦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日在讨论徭役问题时。 姜先生和李景隆互相揪着衣服,怒目而视的场景。 于是,朱高煦动了。 朱高煦撩起皇子牟服衣袖,疾步走下金阶,向着位于百官之首的曹国公李景隆走来。 “二皇子你要干什么?” “陛下!二皇子要当殿行凶啊陛下!” “金吾卫!金吾卫呢?” 须知道,大朝会上皇帝不高兴,最多拉你去打板子。 可是这位勇冠三军的二皇子,谁知道会不会直接用手把你撕成两半? 身后的文官们慌乱成一团,都往后退却了几步,队列瞬间散乱,只留下李景隆顶在了最前面。 其实李景隆看着朱高煦气势汹汹地冲他走了过来,刚才下意识地就想跑。 但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 明明在诏狱里朱高煦说自己不想犯错,那他为何会做出这种严重御前失仪的行为? 正常角度来讲,朱高煦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行为。 那么排除所有错误选项,只有一个解释! ——这是姜星火教给朱高煦的。 等等等等,姜郎教我干嘛来着? 哦对了,呆若木鸡! 李景隆看着冲他走来的朱高煦,不躲不闪,挺着胸膛护在了百官最前面。 背对着百官,在慌成一团的文官们看来。 此时李景隆那本就高大帅气的身影,显得更加高大帅气了。 李景隆发动技能,“呆若木鸡”。 他此时仿佛变成了一個木头人,呆滞地看着走到他身前的朱高煦,一动不动。 甚至连本来要眨眼沟通一下剧本的环节都省略了。 朱高煦见了李景隆这样,脑子也没转过来,但是这他娘的气氛都到这里,还能再塞回裤裆里不成?硬着头皮也要上了。 此刻,朱高煦开始请神,请来了三天前的姜星火。 “曹国公!” “你是百官之首,伱可知道,天下苦徭役已有两千年矣?” “暴秦征徭役,陈胜吴广愤声言: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何不举大事,诛暴秦?!” “暴隋征徭役,知世郎作《无向辽东浪死歌》: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宁为山中匪,不为辽东郎!” “徭役之苦,十倍于赋税!!” 说到激动处,朱高煦振臂直指畏缩在李景隆身后的文官们。 “你们不信,不妨去天下乡镇市渡挨个问问,哪家哪户的当家男丁,但凡有不去的可能,反而自己愿意抛下妻儿去服徭役的?” 见有文官张口欲言,朱高煦直接从身边披着明光铠的三弟朱高燧手中,一把抢过了用来仪仗的双手仪刀。 唐仪刀为军刀四制之一,装以金银,羽仪所执,因千牛卫常用,又称“千牛刀”,乃是苗刀和戚家刀的前身。 若是姜星火在此,定然脱口而出:“这不是加钱居士那把刀?” 一人高的长刀,此时朱高煦单手拎起,睥睨四顾。 文官瑟缩如鹌鹑,鸦雀无声。 “你们这些当官老爷,是不是就想着苦一苦百姓?嗯?” “明明是一笔经济账,朝廷多了赋税,百姓少了徭役,就因为你们觉得你们士绅不用服徭役,所以百姓不服徭役便辱了你们?” “我呸!” “俺告诉你们,天底下还有一句话。”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废除徭役,便是历史大势浩浩汤汤前进之必然!” “陛下仁政,乃是泽被万民之功业!” “反对摊役入亩,便是与历史大势相悖,要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反对摊役入亩,便是与天下万民作对,要被指着脊梁骨骂到死!” “俺说完了!谁赞同?谁反对?!” “反对的,现在站出来!” 在朱高煦手里长刀的威胁下,没人傻到现在站出来。 “看,没人反对。” “够了!” 朱棣终于拍案。 也不知是拍案叫停,还是拍案叫绝。 “御前咆哮,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金吾卫,拉出去午门廷杖!往死里打!” “谨遵父皇旨意!” 三皇子朱高燧使了个眼色,带着几名金吾卫把朱高煦直接押了出去。 待朱高煦被拉走,惊出一身冷汗的文官们,这才来得及用敬佩、崇拜的眼神,去看那个渊渟岳峙的高大背影。 是他,用实际行动刻画出了什么叫秦汉风骨。 是他,用实际行动告诉陛下什么叫不畏强权。 是他,面对桀纣般暴戾的二皇子,用那不屈的身影,保护了大家的生命安全。 面对长刀和威胁,曹国公,一步不退! 啊~赞美曹国公! “曹国公,你做的很好,不欠朕那一顿熊心豹子胆了。” 朱棣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随后示意殿内纠察风纪的御史带领百官整理队形。 李景隆这才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退了出来,而他回过头,迎接他的,是无数官员崇拜的目光。 所以,姜郎,这也早就在你的算计之中吗? 既没有犯错伤了朱棣面子,又保护了百官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在不立功不表态的情况下,把摊役入亩推进了下去。 “嘶~”李景隆心中暗道,“不愧是你啊,姜郎!” 二皇子的表演结束了,朱棣微微示意朱高炽,早有准备的朱高炽从袖中掏出了准备好的摊役入亩政策细则。 “摊役入亩,由苏松嘉湖诸府先行试点......” “田亩不分性质,除以兵役代替徭役的军田之外,无论皇室、藩王、勋贵、官府等所属田产,均严格执行摊役入亩。” “各布政使司,均有监察御史带队巡查,原则上巡查队伍成员籍贯与被巡查布政使司应距三千里以上。” “南京锦衣卫与各地锦衣卫将遵循陛下旨意,抽查摊丁入亩推行情况。” “循《皇明祖训》,今年重新清丈田亩,各级官员应积极配合,不得推诿延误。民间有隐田、抛洒、寄田等行为者,需如是告知官府。违者......夷三族!” ............... 当朱高煦趴在长条凳上,侧着头看着垂头丧气,仿佛死了亲妈一样的官员们鱼贯而出的时候。 身后的金吾卫正高高举起板子,带着呼啸的风声轻轻落下,发出了巨大的“啪”声。 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永春侯王宁,围着朱高煦兴奋地说着什么。 而曹国公李景隆这次不避嫌了,他拎着自己的官袍下摆,仪态风流地行到朱高煦面前。 李景隆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这些,都是姜郎教你的?” 今天朱高煦的表现,堪称完美。 而这么完美的朱高煦,显然不是自己的能力范围能做到的。 而既然姜星火教了自己这招“呆若木鸡”,让自己不立功又不犯错地渡过难关,那么想来朱高煦的表现,也是姜星火指点的成果。 朱高煦闻言呆了呆,这不是废话吗? 当时讲摊役入亩的时候你也在啊,不是姜先生教的难不成是你教的。 朱高煦此时心里还怀着对李景隆向朱棣率先告密的嫉妒,却是有些不想搭理李景隆。 朱高煦在长条凳上侧着头咧开嘴,用带着三分轻蔑、三分鄙夷、三分嘲讽,还有一分同情的笑容,胸有成竹地对着李景隆说道。 “啊对对对......” 第七十二章 拜姜星火为国师? 初秋风凉,桂花盛开。 “笃!” 一支狼牙箭钉在了桂花树上挂着的靶子红心,羽翼兀自颤动不休。 “皇后神射。” 开完拂晓大朝会回来的朱棣坐在石墩上,拢着手笑眯眯地夸赞道。 当面的徐皇后放下短弓,也是眉眼弯弯。 徐皇后身材高挑,穿着浅紫色宫装,外披同色斗篷。乌黑亮丽的长发盘成一个华美的发髻,插着三四朵金灿灿的桂花珠钗,衬得她本就白皙如雪的肌肤更显娇嫩。 看着正在烧水煮茶的大儿子,又看了看拎着金瓜锤吭哧吭哧砸核桃三儿子,徐皇后最后瞥向石桌上搭着的一堆奏折问道。 “这是煦儿上的第三封奏折了吧,陛下怎么不批啊。” 朱棣拿起奏折作势递给徐皇后,徐皇后却侧了侧身避让开来。 朱棣无奈,又把奏折扔回了石桌上,说道:“这臭小子拿着姜先生给的信息来邀功,地图都没李景隆画得精细,朕理他作甚?再说,昨天傍晚的时候不是已经批了‘知道了’给他了吗?” 徐皇后侧着身不动,依旧看着朱棣,朱棣无奈,只得又提起笔,批了‘朕已阅’,交给了身边的亲信宦官。 “去,送诏狱去。” 徐皇后看了看两个在旁边装傻的儿子,开口问起了正题。 “那这位疑似谪仙人的姜先生,陛下到底打算怎么对待?” 出乎徐皇后的意料,一向有主意的丈夫此时也陷入了纠结。 “实话实说,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 “不管姜星火是不是谪仙人,朕都是舍不得杀的。” “即便姜星火现在是肉体凡胎,或许无法对朕和大明造成任何威胁,可他脑海中那种仿佛俯瞰历史长河,透视未来迷雾一般的视野和惊人的知识,朕如何能舍得放弃呢?” “不说别的,就说中午要讲的‘白银宝钞’,哪怕是这个概念,朕都闻所未闻,而姜星火却笃定了货币可以征服人心,可以维持帝国的千年霸权。” “光是想想,都让朕觉得异常新奇而又期待。更何况,姜星火讲的东西,往往乍一听都觉得不可思议,但仔细听过他的讲课内容,就觉得真的是充满了智慧。” 眼见着朱棣开始不断地夸赞姜星火,徐皇后使了個眼色。 “算今天还有两天就到了刑期,该砍头了。”看着母后的眼色,朱高炽无奈插话,“不杀也总得有个过得去的理由,否则骤然推迟刑期或者得到意外的减刑和赦免,姜先生一定会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的。” 朱高燧把砸好的核桃用手心捧着献给徐皇后,随后也插话道。 “那现在姜星火就没意识到吗?还是他一直都知道你和父皇在偷听他给二哥讲课,故意装作不知道,这些话其实就是故意说给父皇听得?” 见朱棣始终沉默不语,徐皇后也忍不住补充道:“袁珙不是去给他相面了吗,结果如何?” “一个一个说。” 朱棣终于开口,他先抬头看向站着的徐皇后。 “袁珙跟朕说的是他道行不够,相不出来。” “那就让他明天再最后去相一次。” 徐皇后干脆利落,颇有乃父徐达大将军勇毅果决之风。 朱棣点点头,谁知道袁珙这老头是不是耍滑藏私了......随后他看向蹲在身边砸核桃的朱高燧。 “不管姜星火意没意识到被朕偷听,是故意说给朕听得还是不故意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明因此获益,明白了吗?” 见朱高燧重重点头,朱棣方才最后看向朱高炽。 “推迟刑期的理由好找,让钦天监上奏,随便扯个天象便是了......天人感应不易杀戮,朕决定延迟秋斩。现在总不能把姜星火放出来吧?” 朱高炽却说:“父皇,姜星火不是对征日本一事颇感兴趣吗?何不让他去放手施为。” 朱棣一怔,这他倒从未想过。 姜星火如果出狱了,真的可以用这位谪仙人来做事吗? 人皇任用谪仙,说起来倒也不是不行。 大明民间遍地都是的《武王伐纣平话》里面讲的故事,不就是得了人皇气运的西伯侯姬昌,重用被贬下凡间的姜子牙做太师嘛。 顺着这条思虑捋下去,朱棣的思维发散开来。 “非止是征日本,姜星火若是出狱了,很多事都只有他能做到最好......因为他是讲课的先生,按理说是最懂他讲的这套东西的。” “也不见得是明天就放出来,朕总觉得姜星火还有很多极为珍贵的知识没有讲,毕竟总得考虑姜星火的变故,万一明天刚把他放出来,人家‘嗖’地一下直接原地飞升了呢?” “那朕还有许多未曾听到的知识,岂不是直接亏死了?” “父皇考虑的周详,咱们确实不能一厢情愿。”朱高炽给几人沏了茶水,“至少儿臣觉得,姜先生所掌握的重要知识,绝对不止他目前讲的这些。” “譬如?”朱高燧给朱棣递了新砸的核桃,看着大哥问道。 “譬如今天讲的什么‘亚热带气旋’,虽然只是一句带过,但三弟你晓不晓得,若是忽必烈知道了这句话,明白海战跟陆战不是一个道理,日本几个岛的周围,秋季是刮滔天飓风的......那现在没准日本早就是大明的一个布政使司了,就跟被元朝打下来的大理国成了现在云南布政使司一部分一样。” 朱高燧有些不可思议,作为负责监察宗室、藩王、勋贵的特务头子,他当然知道姜星火这个人的存在,但却并未听过课。 姜星火的一句话,若是给忽必烈听了,就能改变历史? 一言而灭国,难道这就是谪仙人的能耐? 朱高燧一时悚然。 朱棣不知儿子心思,他嚼着核桃略有含混地说道。 “海上的风暴、西洋的诸国、白银宝钞,这些东西除了姜星火,其他人谁敢保证知道的更多,做的更好呢?” “若是姜星火愿意出来给大明做事,便是如西伯侯姬昌拜姜子牙做太师一般,朕拜姜星火做国师,又有何妨呢?”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第七十三章 我不在乎王座上的是谁 见几人不言,晓得话说的唐突,朱棣便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如何安排姜星火的事情,今天中午听完‘白银宝钞’这节课再决定。” 朱棣抿了口茶水,核桃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回味。 他放下茶杯,看向两个儿子认真说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正式在苏松嘉湖诸府开始‘摊役入亩’试点,明白吗?” “儿臣明白!”朱高炽凝声答道,朱高燧同样肃然。 开个大朝会宣布‘摊役入亩’的政策,用雷霆手段平息百官的抗议,是一件不算难的事情。 可真正地把‘摊役入亩’这件事落实到实处,却是一件极难的事。 还是那句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哪怕是九五至尊,制定下的政策本意是为了减轻百姓负担,可到了下面的小吏手里,有极大可能就被扭曲成了加重百姓负担。 所以历朝历代,任何改革,想要成功都离不开最高权力的支持,与执行层面极为酷烈的手段。 今天大朝会哪个官员没看到,被誉为永乐帝座下鹰犬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都是一副‘大活来了’的狂喜神情? 朱棣沉吟道:“朕希望你二人能将此次‘摊役入亩’试点办好,尤其炽儿......” 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长子身上,见朱高炽神态恭谨,缓缓说道。 “此举不仅关乎国家社稷,亦关系到永乐一朝施政能不能开個好头。改革藩王制度,是皇帝的家事,而这摊役入亩,便是国事了。” 朱高炽很清楚,这无疑是对他的一场重要的政治考验,也是朱棣选择储君的一次关键测试。 自己的站队和表态,一定要坚定不移且坚决无比。 朝堂斗争不是请客吃饭,‘摊役入亩’这是触动了浙江士绅阶层,乃至全体士绅阶层利益的大事! 必然会引起整个文官集团的激烈反对! 而这些文官集团中,以江南地区为主……而如今满朝文官,大多来自江西和浙江。 “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可不是一句虚言。 毕竟浙江和江西紧邻,是江南士绅集团的两大组成部分。 一旦浙江的苏松嘉湖诸府被率先开刀了,江西籍贯的文官们,可不觉得皇帝会放过他们。 毕竟所谓士绅,便在于四个字——“耕读传家”。 没有田,拿什么读书? 把徭役并入田赋,增加了田赋,那就是刨他们的祖坟;让这些原本不用服徭役的读书人,突然知道泥腿子也不用服徭役了,那就是扇他们的耳光! 所以这一次,朱高炽清楚,非常艰难! 若成功,将进一步获得父皇的信任;可一旦失败,那恐怕自己就与储君大位越来越远了。 自己本来“打仗”就跟二弟朱高煦压根没有任何可比性,如果在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长处“治国”这方面都失利了,还谈何争储呢? 但朱高炽并没有退缩的理由。 因为他本就是燕王世子,现在按照规矩该立为太子了! 如果他现在怯懦、逃避,等过段时间朱高煦在姜星火的教导下懂得了政治和管理,他再去争夺,就更加困难了。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说道:“父皇,儿臣愿意为此竭尽全力,绝无半分懈怠。” 朱棣颔首,又看向老三。 “你二人也要齐心协力才好。” “父皇放心,儿臣必不辱使命。”朱高燧忙站起来拱手道。 “很好。”朱棣欣慰道,“你们三兄弟之中,就数老大性格稳妥,你们从小相处,建文削藩逃出南京的时候也算是相依为命,但凡遇到什么棘手事情,只管找你大哥商量。” 朱棣对朱高燧又说道:“另外,今日起派遣去日本的使团里,你也拨一些伱的人去,盯着锦衣卫的人。” “父皇。”朱高燧微微拱手,“若是抽调人手去暗查摊役入亩,再抽去派遣日本的使团,那么现在监察诸藩王、勋贵的人手便已经不足了。” 朱棣想了想吩咐道:“在京的藩王、世子,向来温顺服从的,可以撤去一些监察的人手。” 朱高燧不敢争辩,点了点头。 “另外,传户部尚书夏原吉觐见。” “父皇是要?”朱高炽微微一怔。 “今日姜先生要讲‘白银宝钞’。”朱棣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让夏尚书这位专业的人陪朕去听课了。” “可是姜先生......” “不妨事,朕与你们频繁去诏狱这件事,在有心人眼里藏不住的。若是未来真的出狱了,姜星火也是早晚要大用的。夏尚书忠耿秉国,听一听又有何妨呢?” 不久,两个儿子各自离去,朱高炽去忙着准备应对文官们有可能提出的,各种关于‘摊役入亩’的刁钻诘难;朱高燧则忙着布置与锦衣卫一同暗查各布政使司的安排,和潜伏进遣日使团的成员。 朱棣和徐皇后于桂花树下对坐。 抿了口茶,朱棣放下茶杯终于站了起来。 朱棣雄壮的身躯里,透露出沉稳如山岳般的气势。 “士绅?” “朕靖难的时候,这群人是怎么说朕的?” “倘执迷不悟,舍千乘之尊,捐一国之富,恃小胜,忘大义,以寡抗众,为侥幸不可成之悖事......呵呵,朕这辈子,就不信有什么‘不可成之事’!” “朕得天下,靠得可不是什么士绅之心。” 徐皇后起身盈盈一拜,说道。 “姜先生摊役入亩之策,定能收尽天下万民之心。” “陛下得姜先生,则江山永固!” “皇后知我!”朱棣目光深邃,“若能得姜先生辅佐,国师有何惜哉?” ............... 诏狱,老歪脖子树下。 李景隆将一枚八思巴文银币递给姜星火,带着满怀敬畏地目光问道。 “姜郎,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吗?” 睡眼朦胧的姜星火向左平移了一下脖子,疑惑地看着李景隆。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姜星火当然不知道这两位,大早晨天不亮就已经出去一趟,又回来了。 “喔,我明白姜郎的意思了。”李景隆闻言恍然大悟。 “我懂!我懂!” 李景隆了然地点了点头,测算未来这种事,姜星火定然是不肯承认的。 果然是深藏功与名的高人! 姗姗来迟的朱高煦,此时正捂着屁股缓慢地挪动过来,他问道。 “姜先生,今天该接着讲‘白银宝钞’了吧。” 姜星火点了点头,接过李景隆递来的那一枚八思巴文银币。 “铮!” 银币弹到空中,在阳光下闪烁出了迷人的光泽。 “下面请允许我从这枚银币开始讲起。” “讲一讲‘白银宝钞’与货币的过去和未来。” “只有讲清楚这些,你们才能明白为什么说。” “只要能控制一个国家的铸币权,我不在乎......坐在王座上的是谁。” ps:明天周二(2023.02.07)中午12:00上架,求订阅!!! 上架感言 从1月4号凌晨开始上传,到2月7号(明天)中午12点。 在编辑大大的提携与帮助下,《大明国师》即将迎来上架。 一个月的时间,最大的收获就是书友们的陪伴。 谢谢诸位追读的书友,可能很多人不喜欢发章说,只是每天默默地追更然后投票。 但你们每一次投票,每个人的名字,作者都是看得到的,都是记在心里的。 没有书友们的支持,就没有这本书在一轮一轮推荐中的晋级。 而对于一本书来说,上架,就是检验成绩的一次大考。 上周末在上小喇叭和三江前,《大明国师》的追读数据是7500,心中很忐忑,不知道上架时能取得一个怎样的成绩。 因此特别希望能得到书友们的继续支持,在此作者衷心地感谢各位书友!! 另外,关于本书上架月(2023年2月)的更新规则。 首日:上架首日保底6000字更新。 打赏:掌门加2000字更新,宗师加4000字更新,盟主加6000字更新,白银盟加60000字更新。 月票:每300张月票加2000字更新。 最后,想跟大家说的就是。 ——求订阅!求月票! 西湖遇雨给书友们鞠躬了!!!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章 夏原吉的不屑(求首订!!) 陛下,这是哪个狂徒,竟敢如此大放厥词?」 密室内,户部尚书夏原吉危坐俨然,听了陶瓷器具中传来的话语,他不禁微微蹙眉问道。 有些出乎夏原吉的预料,永乐帝朱棣听了这话,却并没有任何受到冒犯的意思,反而微笑着宽慰他。 「夏尚书稍安勿躁,且继续听下去便是了。」 夏原吉心中疑惑更甚,须知道永乐帝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别看平日里对朝臣还算和蔼,但真触怒他的底线时,永乐帝绝对会雷霆大怒,甚至于当众杀人。 就比如眼前这件事情,在夏原吉看来,朱棣身为堂堂九五之尊,被人说什么「只要有铸币权,不在乎王座上的是谁」,便已是极大地冒犯了。 可奇怪的是,朱棣竟然毫不生气,这让夏原吉开始好奇,墙对面的人究竟是谁?竟敢这么放肆地说话? 夏原吉抚了抚自己颔下的三缕长须,既然永乐帝都这么吩咐了,他也只得压住满腹的疑惑,认真倾听起来。 「今天的这节课,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货币的起源与发展。这部分必须讲但不重要,我会用简短的语言,快速地帮助你们理解,不会太啰嗦。」 「第二部分,货币、商品经济与通货膨胀。这部分是‘白银宝钞,这节课的重点,只有弄清楚这部分的内容,你们才能明白下面的问题。」 「为什么白银在未来一定会代替铜钱成为大明的主流货币?」 「为什么‘白银宝钞,会成为数百年内对抗通货膨胀的最有效工具?」 听着隔壁传来的这个温和且坚定的声音,夏原吉陷入了短暂地思索。 夏原吉身为户部尚书,从洪武朝作为户部主事时,就开始协助管理大明帝国这个堪称庞大的财政实体,被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亲口称赞「曹务丛脞,处之悉有条理」。 这样的帝国精英官僚,无疑是具备丰富的财政管理与实践经验的。 因此,当夏原吉听到姜星火关于「未来白银一定会代替铜钱」这个论断时,几乎职业病发作一般,马上思考起来其中的可能性。 夏原吉经过短暂地思索,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不可能!」 而当夏原吉转头望向朱棣时,却发现朱棣的眼里,似乎隐约间藏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朱棣今天的脾气,异乎寻常地温和,他并没有拿出拂晓大朝会时咄咄逼人的气焰,反而继续微笑着问道。 「夏尚书说说看,为什么觉得不可能?」 夏原吉深吸一口气,沉吟半晌后回答道:「陛下,原因有很多,首先的便是铜钱本身的已经经历过了近两千载的检验,在天下人心中,铜钱就是货币,而白银呢?」 「陛下可能有所不知,以前的朝代不是没有尝试过使用银币.西汉元狩四年,汉武帝便曾铸银币,两年辄废。王莽的新朝复古改制,亦曾发行过银币,最后也是人亡政息。」 …. 「再往后,《唐会要》便明确记载了:天下有银之山必有铜矿,铜者可资于鼓铸,银者无益于民人。」 「至于前元,所发行的也不过是数量稀少质地精美的八思巴文银币,根本无法用于流通。」 「况且跟铜相比,大明的白银储量极少,根本无法满足天下百姓用度。」 「陛下。」夏原吉诚恳言道,「白银不是没人试过,无论是历史经验还是实际储量,都已经证明用白银代替铜钱是行不通的。」 朱棣莞尔问道:「夏尚书是怕朕脑子一热,便废了铜钱,以至于动摇大明江山是吗? 」 夏原吉闭口不言,朱棣却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夏尚书放心,朕不是莽撞人,且听下去吧。」 夏原吉也松了口气,朱棣听得进去劝就好。 夏原吉还真怕朱棣今天拉着他莫名其妙地来诏狱窃听,是真的想用白银代替铜钱呢。 凭什么? 就凭对面不知哪位狂徒的三言两语,就把用了快两千年的铜钱给废了? 白日做梦! 单论对面之人的话语,夏原吉便能断定,对方对于国家财政之道一窍不通! 不过是个异想天开的狂徒罢了! 但夏原吉为人忠厚谨慎,委实是不想拂了朱棣的意,这才耐着性子继续听这狂徒讲课,心里却是有些不耐烦了。 「关于货币的起源,这一点必须但不重要。」姜星火知道他们不爱听,「所以我会用尽量精炼阐释,不耽误太多的时间。」 「这一切,还是要从上次我们讲《国运论》时提到过的农业革命开始讲起。」 朱高煦眼神一凝,顿时回想起了从夏商周开始的那套「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等内容,说实话,这是朱高煦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看透了,这个庞大社会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没听过的李景隆则显得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不用过于担心,姜星火没有重复讲课的习惯。 「从《国运论》的角度,农业革命使得不需要从事生产的食利阶层,如贵族、军队、祭祀第一次出现了,构成了国家的必要组成。」 「从《华夏货币史》的角度,农业革命则带来了社会的大分工,大分工带来了原始的交换。」 姜星火在地上写了两个词,一边写,一边说道。 「事实上,远古时期的人们在获取了生存所需以外的食物和物品后,‘分工与交换,就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分工与交换,是一对孪生子。」 指着地上的两个词,姜星火认真解释道。 「这也并不难理解。有的人种地、有的人畜牧、有的人打造工具,这是分工;而他们之间依靠互相的物物交易,种地的人能用粮食换肉、换石镰,这就是交换。」 说着,姜星火给了李景隆两截树枝,又给了朱高煦两块小石头,自己手里则拿着两片叶子。 …. 「叶子是‘粮食,,树枝是‘肉,,石头是‘石镰,,我们现在交换一下。」 看着仿佛是小孩子在做游戏一般,李景隆无奈地跟交换了姜星火交换了一份‘粮食,,朱高煦也跟姜星火交换了一份‘石镰,。 「很好,现在你们两个不种粮食的人,通过交换肉和石镰,获取了粮食,对不对?」 朱高煦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甚至还数了数自己手里的一份‘粮食,,和剩下的一份‘石镰,。 姜星火继续说道:「这种直接的物物交换,在参加交易的范围窄小、品种稀少的时候,是能够适应人们生存和发展需要的但是物物交换的成立,要以需求的双重巧合、时间的双重巧合、数量的双重巧合,这三种巧合为前提条件。」 「陛下!」 夏原吉终于耐不住,他几乎是以某种抱怨的语气在向朱棣诉说。 「国家方经战乱,百废待兴,臣是户部尚书,每日恨不得有十八个时辰来做事,各布政使司那么多的事情堆在案头,吴淞江水患、山东蝗灾、甘肃大旱.这么多地方等着赈灾,又到了上缴秋粮的时候,如何有时间在这诏狱密室里听孩童做游戏啊?」 朱棣闻言,反而不急不躁地宽慰道。 「朕知道夏尚书很急,不过呢,朕 觉得不用急,国家这么多事,不差这一天去做,今日夏尚书不妨与朕打个赌。」 「赌什么?」夏原吉无奈问道。 「赌你继续听下去,会惊掉下巴。」 夏原吉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拢着双手窝在椅子里的朱棣,这是天下至尊该说出来的话? 夏原吉几乎腹诽出了那一句经典的‘望之不似人君,。 朱棣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夏原吉作臣子的,也只好继续听了下去。 而他的心里,则愈发不屑、烦躁了起来,夏原吉心想道。 我夏原吉堂堂一部尚书,管着大明的天下钱粮,是当世最懂经济之道的人。 要在诏狱偷听一个狂徒讲课? 关键讲的还是经济之道? 这不就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皇帝竟然还让我接着听下去,简直实在侮辱我的专业。 岂有此理!敢怒不敢言。 墙内,李景隆点了点头,以物易物,确实如此。 姜星火看两个人都想明白了,于是继续说道。 「一个处于具体分工中的人,可以依靠交换获取他生存所需的一切必要资源后,就必定会导致更加精细的分工出现譬如,做石器的人,分成了分别做石镰、石磨、石锄的人。」 说着,姜星火在朱高煦的左右两侧,放了一块大石头,和一块中等的石头。 「大石头是石磨,中等的石头是石锄,你手里剩下的小石头是石镰。」 姜星火顿了顿,复又说道:「而‘分工,的精细化,就导致了‘交换,的高频化与规模化。那么你觉得,以前我用一份粮食换你一份石镰,现在我该用几份粮食换你的石磨?」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说:「怎么也得三份吧。」 「那我要是没有三份,或者不愿意出三份呢?」姜星火摊了摊手,「你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别的买家,‘需求、时间、数量,的双重巧合都不存在,等米下锅的你,难不成要饿死?」 朱高煦想了想,又露出凶悍的表情。 「若是不肯交易,俺怎么可能坐等饿死?定是趁着还有气力,拿着石头把别人砸死,再把粮食抢过来。」 说罢,他还拿着手里的石头做了个挥舞的动作。 姜星火:「.」 李景隆:「.」 (本章完) 西湖遇雨 第七十五章 货币凝结着血汗(为盟主“在云端呢”加更!) 精神病人思维广,二笔青年欢乐多。 当老师最怕遇到朱高煦这样,思维广阔又暴躁好动的学生。 还好,姜星火能强拉回来。 「我们只说正常交换。」 姜星火认真说道:「交换的频率越高、规模越大,不同物品间互相的交换就变得越困难,即使物物交易能够成立,也要耗费过多的人力、物力和时间交换效率的低下严重阻碍了生产的发展,所以一种可以作为交换媒介的东西就必然应运而生了。」 「——这东西便是一般等价物!」 朱高煦放下石头不再暴躁,好奇问道:「姜先生,什么是一般等价物?」 姜星火也放下了手中的树叶,娓娓道来。 「不说严谨的定义了,简单的说,就是专门用来当交换物的等价物品,譬如羊皮、稻谷、贝壳等等。」 「这倒是好理解的很,确实就是用来交换物品的物品嘛。」朱高煦颔首说道。 李景隆撇了撇嘴角,对此有点不以为然。 还以为姜星火要讲什么高深的东西,没想到说白了,也不过是老百姓买卖东西那点事。 这么说.李景隆攥紧了手里的树枝,老子的‘肉,才是最值钱的。 墙外,密室。 听到了这里,夏原吉终于第一次露出了郑重的神色。 跟李景隆不同,夏原吉是大明的财神爷,是真正管着钱袋子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夏原吉才对任何涉及到「钱」的东西都异常敏感。 「一般等价物」夏原吉口中喃喃。 朱棣好以闲暇地问道:「夏尚书怎么了?」 「没怎么。」夏原吉坦率承认,「只是忽然觉得,对面之人讲到现在,讲的好像有点意思了。臣虽然替陛下管着天下的钱,可说实话,臣从来都想过,‘钱,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因为什么来的,就好像.」 「就好像这便是理所当然的事物,天生就该如此,是吗?」朱棣补充道。 夏原吉恍然,紧跟着点了点头。 就这朱棣形容的这样,只要一提到「钱」这个词,大家都知道钱是个什么东西。 可「钱」究竟是怎么产生的,怎么发展的。 这个问题去问别人,大明别说是普通百姓,就是大多数官员,恐怕也都一脸茫然。 唯有从事经济之道的户部官员,或是博览群书的老翰林,兴许能从史书的记载里说出一二来。 但是想要想姜星火这般,把「钱」的产生和发展讲的如此清晰有条理,恐怕大明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夏原吉的态度,开始悄然发生了转变,一开始的不屑一顾被他渐渐收了起来。 「那你说,徭役也是理所当然,也是天生就该如此吗?」 面对朱棣莫名其妙的问题,夏原吉先是茫然,随后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 夏原吉忽然想到了两个问题。 即将落实摊役入亩,户部的工作量简直像是突兀压了几座大山一样,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朱棣不可能觉得他很闲,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拉着他来诏狱听课。 难道说.取消徭役摊役入亩,陛下也是从这里听来的?从墙对面那个声音温和而平静的人口中听来的? 「嘶~」 夏原吉胸腔起伏,微微呼了口气,压下了心头这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这个想法是真的,那么自己恐怕要真的彻底改变刚才不屑一顾的态度了! 夏原吉自小家境 贫寒是知道民间疾苦的,而且他为人清廉简朴,与朝中那些大地主阶层出身的官员,在利益主张上并不完全相同。 也正因如此,夏原吉能用一个相对客观的立场,来评价摊役入亩这个政策。 就四个字,救国良方。 而能想出这等救国良方之人,必定是有学识、有眼界的,而对方又将「货币起源」讲的这么清楚,或许自己应该拿出一个该有的谦逊态度来聆听了。 事实上,这种心态并非猝然转变,当「一般等价物」这个概念落入夏原吉耳朵里时。 在这一刻,夏原吉就否定了之前自己的推论。 墙对面的这个人,不简单! 至少,他把交换这件事,看的极为透彻。 所谓「一般等价物」,可谓是一针见血! 夏原吉从来都没想过,交换与货币的诞生之间,有什么联系。 今日方才受到了点拨启发,顿时觉得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变得豁然开朗了起来。 而如果对面的人,就是提出‘摊役入亩,之人,那恐怕自己对其话语的重视程度,又要提高一大截! 夏原吉开始将墙对面的人,当做了可以隔空讨论经济之道的平等对象,而非愚昧无知的大胆狂徒。 就在夏原吉的神色开始变得郑重起来的时候,朱棣的思绪却开始慢慢进入了未知的领域。 朱棣忽然想起来老和尚道衍之前说的一句话。 未经见过,便认为是不可能存在的吗? 这世界上,真有什么东西是理所当然、天生如此的吗? 墙外。 朱高煦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听得津津有味,反而问道。 「那所谓的‘一般等价物,,便是货币吗?」 「不是。」 「用于交换的物品身上凝结着人的劳动。」姜星火耐心解释道:「一般等价物出现后,用于交换的物品只有兑换成一般等价物,物品上凝结的劳动才能得到社会的承认,成为直接的社会劳动,从而在实际上具有交换价值,才可以随时换取别种商品。」 「一般等价物成了商品交换的媒介,起着货币的作用,但它还不是货币。」 「只有一般等价物的职能稳定在是金银铜身上,它才发展成为了货币。」 李景隆一手托腮,他突然觉得这个说法,似乎很有意思,看来姜郎要讲的,并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交换玩具。 …. 姜星火继续讲道:「货币的作用有两个,其一是作为一种统一的标定物来衡量物品的价值,其二是作为一种媒介方便物品交易。」 「而金银铜具备这两个作用,才成为了货币。」 之前李景隆并没有认真想过,商品的价值到底应该定义为什么,也没有想过金银铜到底为什么会成为货币。 此时闻言,不由自主地跟着微微颔首。 「等等.」 反射弧有点长的朱高煦眼神里充满了迷惑,他还停留在上一段话里。 「姜先生说,物品上面,凝结着人的劳动?」朱高煦问道。 「当然如此!」 朱高煦继续费解地问道:「物品便是物品,跟人的劳动有什么关系?」 闻言,姜星火的神情却突然逐渐严肃起来。 姜星火开口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 「你要记住,一切物品和价值,都是由劳动者创造的!」 「这与一切历史都是人民群众的历史一样!」 「其实.这便是我想给你们讲透彻的地方。」 姜星火的手指停 留在空中,紧接着慢慢展开、缠绕,攥成拳头。 「金银铜承载着物品的交换,但交换的本质,是社会化大分工后,每一个劳动者所付出的血汗努力,他们用血汗来换取货币,再用货币换取生活所需。」 「每一枚货币,凝结着的,是劳动者的血汗!」 此言一出,李景隆和朱高煦顿时愣住。 而这时,他们看向姜星火手里银币的表情,变得与之前不同了起来。 货币,凝结着劳动者的血汗! 这句话的振聋发聩之处,不逊于《悯农》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可事实上,不就真的是如姜星火所说吗? 货币只是交换物品的媒介。 真正创造了有价值物品的,是劳动者,而非货币本身。 正是一个又一个普普通通、无名无姓,被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劳动者,创造了这个世界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 所有物品上,都凝结着劳动者的血汗啊! 这些血汗,大部分随着货币这个媒介促成的物品交换,流动到了达官贵人的手上。 此时的朱高煦,看着自己怀里揣着的那袋金豆子。 没有来地,明明是烈日当空。 却感到了一丝.寒冷。 而李景隆更是第一次反思起了,自己曹国公府攒下的那些白银,真的是白银吗? 难道不是无数被掩埋在塌陷银矿中矿工亡魂的哀求与诅咒? 李景隆看着那枚自己赠予姜星火的银币,竟是想的痴了。 「铮!」 那枚八思巴文银币再次从姜星火修长的指尖弹起,稳稳落入手心。 姜星火看着这枚在正午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币,深切地感叹道。 「这个世界上,货币是最清白的,因为他们承载的交换价值,落到实处,都是由千千万万个劳动者用干干净净的手,脚踏实地创造出来的。」 …. 「但这个世界上,货币同时也是最肮脏的,自从来到这个世间,从头到脚,它的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货币与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劳动者息息相关,所以一个国家是否能正确地看待和运用货币,在无形中决定了这个国家到底是民心如水,还是海内鼎沸。」 姜星火从肃穆与郑重里回归,他平静地说道:「第一部分,货币的起源与发展至此已经讲完了。第二部分,货币、商品经济与通货膨胀,我将从这枚银币讲起。」 「这枚银币,承载的,非止是蒙古人的官方文字八思巴文,更是元朝的民心沉浮与盛衰兴亡。」 「你们准备好聆听这段故事了吗?」 听到这里,夏原吉就仿佛身上有蚂蚁在爬一样,不自觉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实在是坐不住了。 「货币凝结着劳动者的血汗!」 「国家怎样运用货币,决定了到底是民心如水,还是海内鼎沸。」 「好,说得好!太好了!」夏原吉口中喃喃。 「我想说的便是如此,这才是经济之道!」 听到夏原吉的低谷,朱棣依旧笼着手身体窝在椅子里,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道。 「夏尚书,起来松松筋骨,踱踱步吧。」 夏原吉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口称谢恩,起身来不算宽敞的密室里踱步,边走边说。 「对面的这人,委实是把货币的本质给讲透了!也把货币与百姓、国家的关系讲透了!」 「受教了,茅塞顿开,茅塞顿开!」 夏原吉冲朱棣一礼,「是臣愚昧,不曾 理解陛下苦心,今日这半日时光绝对不是浪费,臣获益匪浅!」 朱棣依然是那副‘料定如此,的样子,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敢为墙对面之人,姓甚名谁?」 夏原吉见猎心切,复又向朱棣问道。 「姜星火。」 夏原吉苦思冥想了片刻,却对这个名字丝毫没有印象。 他恳切地对朱棣说道:「陛下,人才难得!」 「此人若是囚犯,臣斗胆请求陛下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就凭他刚才说的这些话,有此等见识,做个户部员外郎是绰绰有余的,人才难得,囚之可惜啊。」 「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还请陛下同意臣的请求,让此人随臣入户部办事!」 见朱棣依旧笑而不答,夏原吉这才一时恍然。 却是自己格局小了,若对面的人真是提出摊役入亩之人,那朱棣绝对是极为重视,要大用的,怎么可能局限于自己一部之中。 夏原吉踱步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没办法,这面特制的窃听墙就这么一截,密室为了扩音和回声效果,也注定了做不大。 而夏原吉转身后不经意地一瞥,却发现室内两个透明人一样的小吏,正在相视而笑。 …. 夏原吉心有愈发怪异,皇帝和这两个小吏,怎么像料到自己的反应一般? 待夏原吉近得案前,又见两小吏字迹端正,记录清晰颇有条理,便甚是好奇。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是诏狱的小吏吗?」夏原吉低声问道。 被问到的那人悬着笔,语气有些惊喜地说道:「回夏尚书的话,在下郭琎,字时用,乃是太学生,非是诏狱小吏.只是锦衣卫重建急缺人手,纪指挥使便从太学把在下与几位同学‘借,来了。」 夏原吉心下了然,这便是纪纲胡作非为的地方了。锦衣卫重建需要大量读书人做文书小吏,又不能直接调派朝廷官员,而南京城里哪的读书人最多呢?当然是太学了。 于是便自然而然地绑了需要的读书人过来诏狱,所谓的‘借,,也只是给纪纲个面子罢了。 「你呢?」夏原吉望向另外一人。 这人生的国字脸,年岁不大却显得方方正正,呆板的很。 他放下手中笔,认真起身行礼后回答道:「柴车,字叔舆,钱塘举人。家离得近,今年本意是想来南京长长见识,多认识些学子交流一番,以备来年会试陛下天兵来得快,便滞留在了城里,盘缠也用尽了,正巧锦衣卫重建招读书人,便报了名打算赚些银钱再回家。」 听到这,连朱棣也有些侧目。 一个太学生,一个举人,放到平常年岁本该是悠游山水吟诗作对的,如今阴差阳错却成了以另一种形式被关押在这里的‘囚徒,。 「好好跟着听,听到的都烂在肚子里。」 朱棣只是轻飘飘地一句话,便令提心吊胆了多日的两名读书人,无论是圆滑的还是耿直的,顿时都觉得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面上的惊喜却已是藏都藏不住了。 那个叫郭琎的,更是冲着夏原吉连连无声作揖,柴车反倒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沾了墨,准备继续记录。 而一墙之隔的姜星火,自然不晓得对面发生的故事。 在略微停顿整理了一下思绪后,姜星火的话语,带着众人一头扎入了一百年前元朝币制改革,那段堪称惊心动魄的历史洪流之中。 感谢盟主老爷「在云端呢」的上盟,祝盟主老爷福运绵长,岁岁矜安! (本章完) 西湖遇雨 .,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 第七十六章 货币游戏:模拟元朝(为盟主“在云端呢”加更!) “132年前,忽必烈以《建国号诏》告谕天下,取《易经》中大哉乾元之意,建国号为大元。” “这个带甲数十万,疆域无比辽阔的国家,建国后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用什么作为货币?” “这个抉择,无疑会深刻地影响到日后大元的命运。” “好,现在选择题来了,给你们一次模拟当皇帝的机会.如果你是大元的统治者,你会选择以下哪种当做货币?注意,此时南宋尚未灭亡。” 姜星火带着几分笑意,像是在诱导一般,说出了选项。 “黄金,白银,铜钱,纸钞。” “至少选一个吧。” 李景隆闻言陷入了沉思。 黄金可以首先排除掉,自古以来,中国就没有用黄金当做流通货币的朝代。 中国极其缺乏金矿,导致了黄金非常贵重,全部的金矿都被朝廷所牢牢把持,控制在手中。 黄金从的开采到融化冶炼,再到铸造使用,根本不是普通的平头老百姓能接触到的。便是县城里富贵人家嫁女儿,也只是最多几件金饰而已,这些嫁妆还大半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少有土豪肯全部打造新的。 至于朝廷拿黄金来铸造金币,可以是可以,不是没有朝代这么干过,但一般都是用来赏赐大臣用的。 用金币在民间流通.伱没听说过“稚子怀金,行于闹市”的故事吗? 便是没听说过,也总该懂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吧。 用金币,纯粹是在挑战人的道德底线。 而道德底线这种事情,一般最好不要去挑战,因为一旦挑战了,就很难想象人的道德底线究竟会灵活到何等程度。 至于白银,白银比黄金的存储量和开采量都多一些,但多的也有限得紧。 跟黄金一样,白银在老百姓心里的价值是没问题的,这东西拿出来大家都认。 但白银除了产量少的问题以外,还有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这东西没有统一的重量、成色标准。 说到这一点,便要感激千古一帝秦始皇的功劳了,正是秦始皇统一货币,才让“秦半两”成为定制.再往后“汉五铢”也好,“隋五铢”也罢,总归是有个统一的重量标准的。 ——但白银没有。 所以白银非常不适合百姓的日常小额交易,倒是适合大额交易,因为在大额交易的场景里,几十贯钱就得一个壮汉才能背起来,上千贯钱就得靠马车拉了。 因此,白银最多作为辅币。 李景隆排除了黄金,把白银作为了备选项。 而在隔壁密室,户部尚书夏原吉给朱棣的解释,俨然是更加专业细致的。 “陛下,当时元朝控制的两河(河北、河东),关中,山东,俱是不产铜或者只产少量铜的。而元朝控制的铸币、冶炼场,都是位于从金朝继承的河南腹心之地。从陇右的西夏故地(今甘肃白银地区)万里迢迢运铜的话,造出来的钱成本极为高昂。” “在金朝的时候,缺铜就已经缺的很严重了,当时两河地区‘钱荒’很严重,金朝被蒙古和南宋两面夹击,缺少铜料到实在无力解决,只能推出了纸钞来减缓钱荒。” 朱棣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所以元朝开国选用纸钞,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非止如此。”夏原吉补充道,“纸钞其实当时在北地和南宋,接受度都是比较高的,不需要担心被百姓所排斥。” “而且” “有话就说。”朱棣毫不在意。 “说句实话,蒙古人虽然野蛮残暴,嗜杀好战,但元朝在天文、历法、术数、经国济民等方面,其实是比较发达的,元初那批人也颇为开明,什么都敢尝试。” 朱棣闻言没有生气,反而予以肯定:“那倒是,回回砲、火药,这些不都是蒙古人用的厉害?所以货币这块,元朝选了纸币,既是缺铜也是觉得百姓能接受,就壮着胆子试了试呗?” “大抵是这般心态的。”夏原吉微微颔首。 就在密室里朱棣和夏原吉交谈之际,墙内朱高煦和李景隆也各自做出了自己的抉择,说出了自己选择的‘元朝货币’。 纸上兵圣李景隆,自信地说道。 “如果我是元朝的皇帝,那么我会选择沿用铜钱作为主币,而选择白银作为辅币不用提示我,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当时北地缺铜,正在闹‘钱荒’,我这么选是有我的理由的。” 朱高煦闻言皱了皱眉,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俺咋不知道? 好小子,你骂俺没常识是吧? 朱高煦怒目而视。 李景隆大约也反应了过来,缩了缩脖子继续说着他的理由。 “从军事的角度来讲,元朝建立之时,彼时的南宋剑南西川道已失,唯有剑南东川道靠着余玠构筑的山城防御体系苦苦支撑,其目的也只是扼守四川半壁,阻止蒙军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罢了。” “而淮南防线,南宋自韩世忠、刘琦开始,已经营上百年,依靠纵横交错的河网与绝对优势的水军,形成了根本无法正面突破的铜墙铁壁。” “故此南宋所依仗三道防线里,唯一的相对薄弱处,便是昔年岳飞所辖以襄樊为中枢的京湖战区。” “既然我都是元朝皇帝了,那我肯定会选择用铜钱继续顶几年,然后灭了南宋,南方诸道全是铜矿,缺铜导致钱荒的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姜星火一怔,这倒是个另类的解题思路。 不过也不算对方钻空子,既然已经是模拟当元朝皇帝来选择货币了,自然也有凑合一下推迟几年,等南宋灭亡再继续大规模铸造铜钱这个选项。 “你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学生。”姜星火对他的选择予以了肯定,“你当元朝皇帝,元朝一定能多活些年头。” 李景隆洋洋得意,示威似地看了一眼朱高煦。 当着姜先生的面,朱高煦懒得揍他。 姜星火转头问道:“你呢?” “俺选纸钞为主,铜钱为辅。” 朱高煦实诚地说道:“既然缺铜,黄金白银也实在稀少,纸钞百姓能接受,那用纸钞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但铜钱也确实是稳妥的,当做辅币是极好的。” “很好,你也很聪明。” 姜星火复又笑着问道:“那你有没有发现,你的选择好像很眼熟?” “眼熟?”朱高煦一时茫然,旋即醒悟。 “这,这不就是大明现在的货币制度吗?”朱高煦一拍脑门说道,“纸钞为主,铜钱为辅。” “是的,恭喜你,跟大明太祖高皇帝想到一块去了。” 姜星火继续说道:“但是元朝的货币制度设计者们,显然更加大胆一些。” “你们所设想的办法,都曾经是元朝官员提出的办法,但最后,都一一被设计元朝制度的刘秉忠所否定了。刘秉忠向忽必烈建议只用纸币,同时停止铸造流通用的铜钱。” “忽必烈统一钞法、更化币制,确立了新的货币制度,并且废除了前朝铜币制度。全国只通行一种货币,那就是元朝政府发行的纸币,名曰‘中统钞’。” “在这一时期,因为元朝统治者在货币制度的运行维护方面分外小心。不仅建立专门部门聘请大量术数精湛的色目学者,通过测算来严格控制货币发行数量;同时设置金银平准行用交钞库,纸钞可以与金银及时地等价兑换,任何官员不得阻挠;并且严格打击伪钞,伪造者处以极刑.这些举措有力地保证了‘中统钞’的币值,在百姓心中树立了信誉。” 李景隆插话道:“取信于民,便如商鞅‘南门立木’故事。”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忽必烈等人这么小心谨慎,理由也很简单,这批人聪明,眼见了上一个玩命印纸钞的金朝,是怎么搞得民心尽失,继而败走开封、坐困蔡州的。” 隔壁密室。 朱棣此时大为费解,他扭头问夏原吉道。 “夏尚书,你也知道,朕.秉国日少,从前也是戎马倥偬,对政务都较少关注,更遑论经国济民一道。” 见皇帝都说的这般谦逊,夏原吉连忙撩起自己的大红官袍起身,行礼说道。 “陛下且问,有什么问题,臣知无不言。” 朱棣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这份不好意思,倒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替他爹朱元璋的。 “太祖高皇帝制定大明宝钞制度的时候,就没有参考元朝忽必烈、刘秉忠搞得这套吗?除了伪造宝钞要杀头,朕为何既不见户部有精于术数的学者每年测算宝钞的发行量,也不见宝钞有任何能兑换金银的平准库?” 听了皇帝的问题,夏原吉有些尴尬,他支支吾吾地答道:“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洞见万里,定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听到这,朱棣就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什么有自己考量,得,自己老爹制定宝钞制度的时候,可能压根就没想这些。 朱棣再回想起姜星火的那套棋盘摆米,就晓得自己老爹朱元璋,一定是术数学的不甚深究的那种。 “不对!” 朱棣忽然想起了什么。 “朕小时候见过元朝的纸钞,也听过民间的《醉太平小令》。” 朱棣用他那沧桑的嗓音,坐在椅子上轻轻唱起儿时听过的童谣。 “堂堂大元,奸佞专权。 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 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 人买人,钞买钞,何曾见? 贼作官,官作贼,混愚贤。 哀哉可怜!” 夏原吉本想昧着良心吹捧一句,陛下歌声恍若仙音。 但话到嘴边,夏原吉又实在是说不出口,只得作罢了。 “人买人,钞买钞啊!” 朱棣长吁感叹。 “元朝建立之初的钞法这般完备,有部门负责计算,有部门负责兑换,有部门负责惩处,那为何会沦落到元末这个样子呢?” “再往深了想。”朱棣忽然起身,“大明宝钞,钞法制度上连元朝都不如,会不会更短地时间内就沦为一张废纸,惹得‘红巾万千’呢?” “陛下!” 刚坐回去的夏原吉大惊失色,再也无法安坐,起身跪倒在地。 “陛下请收回圣言!” “随口感慨两句。”朱棣双手扶起了夏原吉,“夏尚书不必如此,朕只是觉得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大明的钞法,可不能重蹈元朝的覆辙了既然已经有黄巾军、红巾军,说不得日后就有什么绿巾军、蓝巾军的,来要了朕子孙后代的命喔。” 夏原吉这才惶恐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径直双手摘了官帽,这是要辞官的意思。 “臣身为户部尚书,不能为陛下排忧解难,坐视大明钞法败坏,臣无能,臣请致仕罪!” “戴上!” 夏原吉无动于衷,朱棣又呵斥了一声,已然是带上了怒意,夏原吉才戴上官帽。 话题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朱棣负着手问道:“那今日朕便问问你这个户部尚书,大明如今的宝钞,比发行之时,贬值几何?不许摘官帽,朕恕你无罪。” 朱棣原本想的就是,洪武钞法或许有败坏,但应该还不至于如何,只是借机考察一下夏原吉而已。 但这可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 气的朱棣差点把“恕你无罪”给收回来。 夏原吉声音艰涩:“洪武七年,太祖高皇帝下旨设置宝钞提举司;洪武八年,诏中书省造大明宝钞命民间通行,一贯宝钞的相当于铜钱1000文;洪武二十三年,一贯宝钞只能折铜钱250文;洪武二十七年,为160文.” 夏原吉的声音到最后越来越低,而朱棣的面色也愈发阴沉。 说句可能旁人不信的话,朱棣登基这几个月,还真就从来都没思索过宝钞贬值这个问题。 而如今甫一了解,却发现,简直就是触目惊心! 难不成自己刚接手的大明,就要再次‘人买人,钞买钞’? 不! 朕绝不允许!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五指覆盖在椅背上。 “夏尚书可有对策?”朱棣沉声问道。 夏原吉张口欲出‘变钞’,可朱棣所唱那首童谣“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犹然在耳,如何能说得出口? 夏原吉默然无语。 “开科取士,天下英雄尽入彀中”朱棣怔了怔后,反而释然说道,“没想到天下英雄竟都比不过一个不在彀中的姜星火,是真的比不过削藩比不过,开海比不过,更化赋税比不过,如今论起钞法也比不过。” 都是姜星火提出的政策? 夏原吉心头连跳,这是什么妖孽鬼才? 削藩、开海、摊役入亩,哪个政策放到一朝都是能名留青史的妙招。 可说到钞法,旁的不论,身为户部尚书执掌一国财政,他的地位和尊严都在这呢。 被皇帝当面斥责经国济民之道不如一个狱中囚犯,哪怕这个囚犯再有见识,夏原吉此时也终于忍不住来驳。 “陛下,臣不知这些时日陛下所行政策均是这位姜星火所提,但无论如何,臣以为姜星火都不可能提出能完全更化钞法,且弊端极小的举措否则,要我等国家大臣何用?” 看得出夏原吉的不服气,朱棣怅然若失。 “是啊,要你们这些国家大臣何用呢?且听下去罢听到最后,姜先生或许就说出办法了。” 夏原吉显然不太认同,他依旧梗着脖子。 此时,陶瓷墙壁上却传来了朱高煦憨憨的声音:“那么后来如何呢?” 这个问题,也恰恰是密室里的朱棣想问的。 姜星火平淡的声音也紧跟着传来。 “后来如何?我们继续模拟下去就知道了。” 上架首日更新12000字,为保底6000+盟主打赏6000,再次感谢盟主老爷“在云端呢”,顺便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七十七章 变钞?我从这跳下去都不会变钞! “模拟?纸钞的历史演进这种事情该如何模拟?” “玩个文字选择型的模拟游戏。”姜星火笑着说道:“让你们身临其境地做出选择,你们就能体会到,元朝的统治者是如何一步步把自己精心设计、维护的钞法玩坏了的。” “.当然,有可能你们选择的结果,还不如元朝的统治者。或许正是因为伱们的选择,才会导致钞法更快地崩坏。因为很多事情,只有自己做抉择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无可奈何。” “我不信!”李景隆忽然开口反对。 姜星火问道:“不信什么?” “我不信我会不如元朝的统治者!” “我不信我做出选择后,钞法崩坏的速度比历史上的实际速度要快!” “可以不信。”姜星火耐人寻味地说道:“那你不妨说说理由。” “理由很简单。”李景隆的回答很直白,“所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虽然我不太清楚元朝的钞法是怎么败坏的,但料想怎么也得是个漫长的过程,最起码要比大明宝钞持续的时间长吧?如果是做选择的游戏,我只需要每次都趋利避害,自然而然地就可以将钞法维持更长的时间。” “毕竟。”李景隆促狭地笑了,“元朝的钞法,有色目学者计算发行量,各地有平准库兑换金银,大明宝钞没有这些,还维持到现在了呢。” 听了这话,隔壁密室里的夏原吉顿时尴尬不已。 这就像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一样。 因为大明宝钞这东西,确实设计的不如元朝的,而且也确实是在他夏原吉的任内一步步崩坏的。 洪武年间,夏原吉从户部主事做起,就开始管着这摊子事了。 但夏原吉也很委屈啊! 钞法这东西,又没有抵押物,皇帝一没钱就开印,那年年贬值,我有啥办法? 但你能把这口锅甩给皇帝吗? 所以,夏原吉默然无语,以沉默对抗尴尬。 而朱棣却忽然开口。 “夏尚书,你说姜星火的文字模拟游戏在那边玩,我们这边来同时商议着做选择,那么我们选择出的结局会不如元朝的统治者吗?” “臣觉得不会。”夏原吉觑着朱棣的脸色谨慎回答道,“陛下英明神武,臣也算对财政熟稔,又确实有蒙古人的前车之鉴.怎么都不会不如元朝统治者吧?” 朱棣微微颔首,显然他也是这么想的。 墙内。 姜星火缓缓说道。 “这个文字游戏叫做——货币游戏:模拟元朝。” 李景隆攥着树枝说道:“既然是游戏,总该有个规则。” “当然有规则,而且并不复杂。” 姜星火从他手里抢过树枝,在地上划拉出了汉字和数字。 “决定游戏结局的,就是由两组数字、三条国策以及特殊事件所组成的游戏规则。” 朱高煦兴奋说道:“姜先生,快快说来!” “两组数字——国运,财政,初始值都是100。” “三条国策——镇压,扩张,变钞。” “特殊事件,包括但不限于丰收、旱灾、蝗灾、黄河决堤等。” 【镇压:镇压为史实事件可选择,镇压必定成功,每次镇压-5点财政,不镇压-5点国运】 【扩张:扩张为史实事件不可选择,结果遵循史实,每次扩张-10点财政,成功+10点国运,失败-10点国运】 【变钞:变钞后财政重置为上次峰值的80%】 李景隆微微挑眉,他对这个从来没玩过的游戏,开始起了兴趣。 “那这个文字游戏是怎么进行的呢?”李景隆问道。 姜星火解释道。 “在假定收支平衡的理想财政状态下,我会从南宋灭亡第二年开始口述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从而让作为元朝最高统治者的你们,对某一年发生的事情进行抉择。” “而游戏结束有两个条件。” “第一,自然是国运归零,游戏彻底结束。” “第二,则是财政被迫归零,触发【变钞】,游戏算暂时中止。” “而你们既然不相信自己玩钞法,还不如元朝统治者。那不妨自己来做抉择,看看触发【变钞】的时间,与史实时间相比,是更短还是更长,亦或是一样。” “俺也不信俺玩钞法还不如蒙古人!” 朱高煦的好胜心被激了起来,嚷嚷道:“俺就这么把话放着了,俺当皇帝就是饿死,从这树上跳下去,俺都不会触发【变钞】!” “即便是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被动触发了【变钞】,那俺的时间也一定撑得比蒙古人要久得多!” 听了这话,姜星火咬着嘴唇不太厚道地笑了。 “有意思,有意思!” 这下子,不仅是墙内的李景隆和朱高煦,就连墙外密室正在窃听的朱棣,眼神里也散发出了光彩。 “用数字来模拟国家的情况吗?”朱棣伸出手指对着空气勾勒,“夏尚书觉得这种方法如何呢?” 夏原吉微微欠身,认真作答:“聊做游戏倒是不错,但毕竟跟治国还不是一回事毕竟国家太大了,变数也太多了,哪能用一个具体的数字来加减,就能说得清呢?” “说的也是。” 朱棣颔首,倒也没有太过深究。 夏原吉原本以为朱棣的疑问已经过去了,但没想到朱棣复又回头说道。 “哦对了夏尚书,朕倒是由此启发,想起来了一件事情。” “陛下且说。” “你回去以后,安排部里能干的吏员,以洪武元年的各项财政数据为100,对比洪武元年到现今三十五年的数据,列出数字来交给朕,好让朕这种对经国济民非是专业的人,也能看得清晰。”朱棣盯着夏原吉缓缓说道。 夏原吉心头一跳,面上不露声色,只是拱手称是。 夏原吉心头猜测,这里面大约是有两个原因的,其一是之前的宝钞,从洪武八年1000贯贬值到洪武二十六年160贯,导致朱棣心里也有些打鼓,可朱棣打仗当世一流,处理政务算是二流,但搞经济,那就真是三流水平了。 其二便是在术数上,别看朱棣笑话他爹朱元璋,实际上他连他爹都不如,他爹只是算不清特别庞杂的数据推演到后来的情况。 朱棣呢. 反正,术数这东西,你再怎么无能狂怒,该不会它就是不会。 所以知道自己水平的朱棣也不打算为难自己了,他甚至不打算看原始数据,原始数据有朱高炽把关呢。他只需要直接让夏原吉找人,给他算个基于洪武元年的百分数据。他就可以一眼看明白,各项财政数据的历年变化了。 其实说白了就是经历了刚才的宝钞事件,朱棣对这些财政数据,总觉得自己看一眼才放心,哪怕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 两人的短暂交谈,这也只是刹那的事情。 随后,两人的注意力都开始转向墙的那头,聚精会神地听着。 而两个小吏郭琎和柴车,则是直接在宣纸上比划,记录下了数值和游戏规则。 其实不管墙内还是墙外,这是所有人从来都没有想过的学习方式。 竟然能够通过玩文字游戏的模式,来真实地代入元朝的统治者视角。 继而以元朝统治者的视角,对历史事件做出自己的抉择,来体验纸钞的演进过程。 除了朱棣,众人的心情,都开始激动了起来。 仿佛随着姜星火的游戏和话语,自己也能过一把当皇帝治理国家的瘾一样。 “姜先生,那我们快点开始吧!” 朱高煦搓了搓大手,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姜星火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开场道。 “至元十七年,南宋彻底灭亡,元朝统一中国。此时初始财政、国运,均为满值。” 隔壁的两个小吏,此时也在宣纸上写下了财政100,国运100。 “游戏。 ——正式开始!” 姜星火先是抛出了一次史实征服事件。 “至元十八年,范文虎等攻日本,七月飓风毁船,八月诸将弃船逃归,全军仅存十之一二,征服失败。财政-10,国运-10。” 继而出现了选择。 “同年发生一次叛乱,是否镇压?”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镇压!” 而隔壁密室里的夏原吉,也用探寻地目光望向朱棣。 朱棣微微颔首,示意他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原因无他,现在财政数值满格,代表财政充足,镇压这个选项又必定成功,傻子才不镇压呢。 毕竟,财政可以通过【变钞】这一国策重置,但要是国运没了,可就亡国了啊! 要是亡国了,财政数值再高又有个毛用? 所以,所有人几乎都保持了一致意见,选择了镇压这个选项。 “镇压一次叛乱成功,财政-5。” “那么至元十八年结束本年度结算后的财政是85,国运是90。”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一了眼,似乎都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就这? 这么简单这一年就过去了? 这种固定事件加随机选择的游戏,固定事件控制不了,随机选择我还不能趋利避害吗? 李景隆更是洋洋自得,他也就是曹国公不是元朝皇帝,他要是元朝皇帝,治国定然是有一套的,国家不说打造一个太平盛世,那也得是蒸蒸日上的大好局面。 至于【变钞】? 本国公这种理财小能手,还会把财政搞破产,搞到需要【变钞】重置?别说笑了。 这种简单到白痴的小游戏,还能难倒本国公? 简直就是在搞笑,姜郎这次弄得花样,委实是简单过了头了。 看着两人颇有得意的样子,姜星火的眼眸中不经意地流露出了一丝狡黠,他笑了笑后说道。 “我们继续。” 似乎形成了规矩,姜星火在下一年发生的事件里,依旧先抛出了一次史实征服事件。 “至元十九年,唆都由海路进攻占城国,占城王子入山抵抗,占城国并未亡国,征服失败。财政-10,国运-10。” “同年发生两次叛乱,是否镇压?” 李景隆有些犹豫,而朱高煦却毫不迟疑地继续说道:“镇压!” “等一下!” 李景隆思索片刻后问道:“可以镇压其中一次,放弃镇压另一次吗?” “当然可以。” “财政充裕,为什么要降低国运放弃镇压?财政归零还可以触发【变钞】国策重置,国运归零不就灭国了吗?”朱高煦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李景隆的脸上,再次表现出了明显的犹豫,很显然,他只是出于小心谨慎,而并非是真的不想进行两次镇压。 李景隆最终说道:“如果真的因为财政归零导致【变钞】,不就证明我们玩钞法的抉择还不如蒙古人吗?” “还有那么多财政呢,你怂什么?现在财政充足,降低财政总比降低国运好吧?” 朱高煦也有自己的道理:“毕竟虽然我们要证明自己不比蒙古人玩钞法维持的时间短,可也不能光是为了财政,国运都不顾了啊,这也不符合元朝统治者的立场。” “不能为了延迟变钞,而破坏基本的游戏规则,前提就是要我们带入到元朝统治者的角色里。” 见李景隆也没有再说些什么来表示反对,姜星火点了点头记录下这个选择。 “镇压两次叛乱成功,财政-10。”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蝗灾。财政-5。” “本年度结算后的财政是60,国运是80。” 听到这话,在游戏中把自己带入了元朝统治者视角的朱高煦和李景隆,此时反倒松了口气。 因为在他们看来,或者说以此时明初贵族们的观念来看,财政与国运相比,国运的重要性,是远远大于财政的。 而60的财政,还远没到需要【变钞】的地步。 这一点,就连密室里的朱棣也不例外。 “陛下也认为,应该消耗财政保持国运?”夏原吉问道。 “难道不应该吗?换谁来当皇帝,都会做出这个抉择吧。”朱棣笼着手反问。 “不是不应该。”夏原吉的表情有些犹豫,“只是臣觉得,财政的数值一直在降低,如今已经从100一路下降到了60,这样臣总觉得有些危险。” “有没有可能,因为你是大明的户部尚书,所以才特别重视财政这个数值?” 朱棣从袖子里抽出手,拍了拍夏原吉的手臂说道:“不用担心,60并不是什么危险的数字。如果接下来还要快速降低,大不了那就放弃镇压叛乱,用国运换取财政的稳定就好了,夏尚书你说呢?” 听了朱棣的话,夏原吉却依旧觉得心头有些不安,可是这种不安究竟来源于何处,他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陛下,您说姜星火弄这么一出游戏,到底是想要干什么?臣总觉得应该不只是玩游戏这么简单。” “便是如他所说,通过带入到元朝统治者的视角来做决定?” 夏原吉见朱棣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装作听不懂,复又深究了一句:“那做这些决定的目的是什么呢?” “应该是为了推演元朝到底是如何【变钞】,不过朕觉得,你我皆是后世之人,既然前人已经踩了坑,那我们总不会眼见着掉进去的。” “希望如此。” 最后,夏原吉也只得点了点头,按捺下心头的不安继续听下去。 可是,前人掉进去的坑,后人就真的不会再掉进去吗? 模拟游戏里的时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至元二十年。 (本章完) 第七十八章 开始怀疑人生的李景隆 姜星火记录好了数字,继续开口说道:“至元二十年,相吾答儿等经略滇西,缅国发兵来争为元军所破,征服成功。财政-10,国运+10。” 听到这话,李景隆和朱高煦再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喜悦。 打日本失败了,打占城也失败了,这次终于算是成功一次了。 要是接着失败,李景隆就该怀疑,号称天下无敌的蒙古人,是不是还特娘的不如自己上去带兵打?怎么能打谁都失败呢。 就在李景隆带入了元朝统治者视角正在思量的时候,姜星火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同年发生两次叛乱,是否镇压?” 向滇西扩张征服后,此时财政值已经跌落到了50,国运值却一下子来到了90。 这下子,不仅李景隆一直在摇头,就连好战的朱高煦都开始迟疑了起来。 国运值太高了,高的非常地有安全感,甚至到了有些浪费的地步。 而且,既然游戏目的之一,就是尽可能地延长【变钞】的时间,那在保证国运的前提下,肯定是要注意财政数值的。 最终,两人交换了眼神,一起拒绝了镇压。 密室内,夏原吉好奇问道:“陛下会做出同样的抉择吗?” 朱棣眯着眼开口欲说什么,最后却摇了摇头,只说道:“如果这是现实,不管财政情况如何,朕必定会镇压每一次叛乱。” 夏原吉听懂了皇帝的意思,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是在这个文字模拟游戏里,那么朱棣也同样觉得国运数值有些过高、财政数值有些过低了,因此也做出了跟二儿子同样的抉择,选择放弃镇压。 毕竟,如果连续进行进行两次镇压,财政数值就会跌落到40,而国运数值还是90。 问题是,国运无论是90还是80,其实都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非常安全的水平。 可此时的财政数值就不一样了,半数也就是50,其实是大多数人心里的一道坎。 50和40听上去,就仿佛是掉下了一大截台阶一样。 而且如果财政过低,有一些突发事件直接触发了【变钞】,导致游戏提前中止,那不就说明,他们玩钞法还不如蒙古人? 这是参与游戏的众人都不能接受的。 故此,当模拟游戏里的至元二十年结束的时候,在密室内小吏的笔下,财政为50,国运为80。 截止到目前为止,模拟游戏里的形式怎么说呢?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毕竟“我大元”的国运还有整整80点,而财政也维持在了50点这个半数水平线上,虽然看起来有点危险,但却没有任何人觉得,这种危险会扩大到危及国家存续的地步。 就连夏原吉也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唯有密室里国字脸的耿直小吏柴车,似乎隐隐约约间回想起了什么。 当确认自己记忆无误后,柴车旋即便有些失色,但好在他神情向来木讷,并没有被密室里的其他人察觉出来什么。 只有相熟的同伴郭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 柴车只是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示意同伴现在不是交流的时候。 事实上,众人里除了主持游戏的姜星火,朱棣和朱高煦父子都是读史书不算很多的,更不太了解元史。 夏原吉是朝廷高官,按理说他是应该懂的,但其人志不在此,翻宋濂主持编撰的《元史》的时候,也就是看看食货志,还有大略的人物传记,每年具体的事情一眼掠过,现在早就记不清了。 因此,就在众人略微有些放松的时候,两个冰冷的历史史实事件突兀地从姜星火的口中蹦了出来。 “至元二十一年,镇南王脱欢与李恒等假道安南第二次进攻占城失败。财政-10,国运-10。” “同年特殊事件发生——京师地震!” “至元二十一年九月戊子,京师地震,房屋损毁数以十万计,士民心生怀疑,征兆不详。国运-10。” 半晌,见姜星火没说话李景隆复又问道:“然后呢?这年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是单纯的倒霉吗?” 因为按照之前的规律,发生的顺序都是史实征服、叛乱抉择、特殊事件,而这次只有第一个和第三个,第二个被跳过了。 “你猜对了。” 姜星火点了点头,随后用树枝在沙土地上记录下来。 “本年度结算后的财政是40,国运是60。” 李景隆和朱高煦对视一眼,神情都凝重了起来。 这下,他俩终于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李景隆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如果不是相信姜星火说的都是史实事件,其实他想问问姜星火,这特娘的是不是故意整我们的?怎么能倒霉成这样? 难不成是蒙古人造的杀孽太多? 就在李景隆心里已经开始骂娘的时候,模拟器里的时间也进入了下一年。 李景隆和朱高煦,都紧张地盯着姜星火,生怕姜星火继续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好在,开门红给岌岌可危的“我大元”回了血。 “至元二十二年,发生特殊事件——粮食海运。” “原本通过漕运的粮食改为海运,损耗极大减少,财政+5。”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斩首卢世荣。” “江西榷茶转运使卢世荣被斩首,巨额家产充公,财政+5。”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丰收。” “部分产粮区丰收,财政+5。”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禅位风波。” “江南行台监察御史上书建议你退位,禅位给你的皇太子真金,伱大怒之下清洗了从小保守儒家教育因此团结了大量文官的太子党,皇太子真金于年底十二月忧惧成疾病死。但幸运的是,你的儿子很多,这对于手握大权的你来说,影响并不大,反而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国运-5。” “本年度结算后的财政是55,国运是55。” 闻言,刚刚把心提起来的李景隆和朱高煦,顿时又松了口气。 虽然掉了点国运,但财政已经涨起来了。 如此看来,去年只是单纯的倒霉啊! 这就对了嘛,既然有发生坏事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总会有发生好事的时候。 就如同人不可能总是走背字一样,国家也是如此啊。 接下来,肯定是好事连连的! 最好来个连续十年大丰收什么的。 “俺觉得,不会一直这么糟糕的,你看至元二十二年,不就挺好的?”朱高煦如此说道。 也不知道他这个“挺好”,指的是不是很像他大哥朱高炽的元朝皇太子真金,被同样很像他爹永乐帝的忽必烈给废了这件事。 如果是指的这件事,那对他来说,确实挺好的。 李景隆倒是没有想那么多,或者说他也想到了,但是他知道朱棣有可能在旁边听着,李景隆不打算在朱棣的逆鳞上跳舞,于是装作没听懂。 李景隆说:“总之,大明也有困难的时候,但大多数都是不好不坏的年份,肯定是能撑下去的。” 事实上,这两人能有这种单纯的想法,以至于尝到了点甜头,就开始陷入了盲目乐观的幻想时间,纯粹是没有遭受过老天爷的毒打。 他们还不了解什么叫,人只要开始第一把尽力局,接下来就一整页的连跪。 或者说,失败总是贯穿人生始终。 “至元二十三年,镇南王脱欢第三次进攻占城失败。财政-10,国运-10。”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黄河决堤。” “黄河大堤崩溃,开封、祥符、陈留、杞、太康、通许、鄢陵、扶沟、湖川、尉氏、阳武、延津、中牟、原武、睢州十五处受灾,黄泛区绵延达数千里。数省财政因此遭到重创,数百万黄泛区百姓流离失所心生怨恨。财政-20,国运-10。” “什么?!” “姜先生,别说笑!” 密室里。 朱棣回首问两个小吏:“现在财政和国运的数值分别是多少?” “财政25,国运35。”郭琎急急出声答道。 朱棣与夏原吉对视一眼,都看了彼此眼中的沉重神情。 短短三年的时间里,两次大规模对外用兵失败,再加上黄河大决堤,瞬间就让之前看起来还算勉强的财政直接趋于破产,国运更是直线下降。 可以说形势急转直下,局面瞬间变得糟糕无比,众人也再不复之前的乐观估计了。 “夏尚书,你读书读得多,朕想问问,元朝.真的这么倒霉?” “应该是吧,元朝的时候,黄河决堤的次数多的数不过来,臣也委实记不清了。”夏原吉无奈说道。 墙内老歪脖子树下。 李景隆和朱高煦,更是直接傻了眼。 “不是.姜先生,不带这么玩人的吧?要是直接这么来,那还怎么继续玩下去啊?” “对啊,姜郎这难度是否太大了些?国运只剩35了,如果不想亡国,面对抉择只能降低财政来保国运,那不是逼着我们去【变钞】吗?” 李景隆有些崩溃,开始怀疑人生了。 面对两人的抗议,姜星火收敛了笑意,语气严肃地认真解释道。 “你们觉得连续发生了很多坏事情,游戏难度大了,数值跌破了你们设想的预期,所以产生了不满,是吗?” 两人点了点头。 姜星火的语气,忽然有些沉重。 “那至元二十三年,房屋、耕牛、田地、种子、邻居、亲族,统统都被一场大洪水冲走的几百万中原、淮北、山东的老百姓,是不是也该觉得,今年过得很难啊?” “你们产生了不满,觉得进行的游戏对你们而言难度提高太多了,可以向我诉说。” 姜星火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那这些老百姓产生了不满,该向谁诉说呢?向对他们高举着屠刀的蒙古人吗?” “要知道,我们口中一句话飘过的史实,就是无数普通老百姓平凡又悲惨的一生啊”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变得安静且沉默。 恍惚间,众人仿佛看到了那年在黄河里翻涌挣扎,尸体被泡的都肿成了浮球的老百姓。 到了这时,他们才深切地意识到。 他们模拟的是文字游戏,可这一切出现在游戏中的史实,却都是真实存在且残酷无比的事实。 那些惨死的老百姓,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是鲜活的,是有血有肉的! 是活生生的生命! 听完姜星火的话语,所有人都陷入到了长久的沉思当中。 “惭愧!” 良久之后,李景隆方才开口说道:“我想,我已经明白这场游戏最终的目的了。” “这个所谓的文字模拟游戏,其实是为了让我们认清楚国家对财政和国运的每一项抉择,都会导致千千万万个人走向截然不同的命运,因此,我们的每一个抉择,才要更加谨慎。” “姜先生,俺错了,俺也明白您的意思了。” 朱高煦亦是说道。 “不不不!” 姜星火反而摇头。 “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无法改变,这只是其中一个目的,不是最主要目的。” 姜星火倒也没有特别的情绪抒发,只是语气有些低沉。 “只是其中一个目的?”李景隆略微诧异。 “第一个目的,自然是让你们知道老百姓的苦与难。” “时代洪流的一粒沙,放到普通人身上,都是一座沉重的大山!” “在这个文字模拟游戏里,你们扮演的是元朝的统治者。什么是国运,不就是老百姓的民心吗?老百姓的民心如何,关系着国家的稳定与否。你们的抉择,便决定着国家未来的发展.若是做错一个抉择,就能使整个国家发展的轨道偏移,或许将会改变历史的走向,也或许会重蹈元朝的覆辙,走向灭亡。” 姜星火此时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但你们要知道,保住民心,维持国运,是要花钱的!” “花钱,就是降低财政!” “而这个游戏的另一个目的,也是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清楚,统治者是如何在一步步抉择中,为了维持国运,也就是自己的国家统治存续,走向了【变钞】这条不归路。” “你觉得蒙古人把钞法玩坏了,是因为他们蠢。” “不是他们蠢,而是不通过【变钞】来挽救财政,国家就得灭亡!” “只有让你们身临其境,你们才会明白,元朝时期的恶性通货膨胀到底是怎么产生的。” “而正是唯有通过这种深切带入的游戏,你们才能明白,什么是通货膨胀,通货膨胀又是如何产生的。” “以及,为何我说,只有‘白银宝钞’,才能在最大程度上挽救大明未来必然的通货膨胀。进而挽救财富遭到朝廷用【变钞】这一手段无情收割的百姓。” “这才是这节课的用意!” “而不是带你们在这玩游戏。” “当然,现在游戏还没有到中止的时候,我们继续。” (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 变钞就能接着玩?真香啊! 密室内。 无论是朱棣还是夏原吉,对于现在的结果,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因为这都是《元史》里一查就能查到的史实事件,姜星火犯不着造假。 而“我大元”这几年就是这么倒霉,灭了南宋后,就一改往日天下无敌的姿态,打那些弹丸小国都不顺利,譬如什么三打占城,二打日本,全都输了。 而且蒙古人各汗国的内讧也严重,水旱蝗震轮流光顾。 事实上,姜星火已经少说了很多对于统治者而言,乱七八糟的糟心事了。 而他俩觉得,墙内的李景隆和朱高煦的选择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换了他们来选,结果也都大差不差。 所以局势到了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算是抉择失误,单纯就是坏事发生的太多了。 夏原吉说道:“陛下,姜星火说的这些什么‘白银宝钞’,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至于他说他有办法来解决宝钞的贬值,臣也并不觉得他能做到。” 夏原吉也感慨说:“但不管怎么讲,此人都是个有悲悯心的人啊。” 见夏原吉依旧不相信姜星火会有办法抵御宝钞贬值,朱棣也没说什么。 至于后面的按句话,朱棣却没有附和他的观点,反而说道。 “悲悯心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这种无力改变的事情上朕幼年时,太祖高皇帝忙着打仗平定天下,那时候朕就见多了这种事。后来半生戎马,也是习惯了杀戮和死亡,心肠就渐渐硬如铁石了起来。” “不过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自从朕遇到了姜星火,有的时候,有那么几个瞬间,朕还觉得心肠没那么硬了呢。” 闻言,夏原吉暗暗惊讶。 朱棣这种能提着大刀对自己亲侄子上门物理探亲的狠人,你要说他有什么敬畏心,估计也就是对他爹朱元璋还有点。 其他的,半点都欠奉。 没有敬畏心,自然却缺乏悲悯心。 朱棣可是马上皇帝,甚至龙椅都是靠自己武力夺来的。 就如同五代十国流行的那句话,兵强马壮者王之.可骄兵悍将必然带来的后果,就是民生凋敝。 哪朝哪代打仗,除了岳家军等极少数军队,杀红了眼的丘八都是难以约束的,最后遭殃的还是百姓。 所以说,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想还是不想,朱棣所进行的军事行动,都在客观上给很多百姓造成了伤害。 但话又说回来,像是朱棣这种铁血帝王,现在居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颇有几分真情流露的意思,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了。 当然,虽然有些惊讶,但夏原吉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笑着恭维道:“陛下仁慈,实乃大明百姓之福也!” “这场游戏还没结束,继续听下去吧。”朱棣淡淡道。 游戏继续进行。 度过了艰难的至元二十三年,年度结算的数值为财政25,国运35。 姜星火接着说道:“至元二十四年,镇南王脱欢攻入安南都城。财政-10,国运+10。” “同年设置福建木棉提举司,财政+5。” “同年发生一次叛乱,是否镇压?” 这次,李景隆和朱高煦的抉择就显得谨慎多了。 李景隆说道:“容我俩商量一下。” 姜星火点头同意,不多时,两人凑在一起简单交流了一番就算是商量完了。 现在财政20,国运45。 财政数值眼瞅着岌岌可危,国运还勉强算是在中线水平,就连朱高煦这种铁头娃中的铁头娃,都不敢选择镇压了,于是两人最终决定放弃镇压叛乱以保持财政不彻底崩溃。 不然的话,再来两次就得被迫【变钞】了。 “放弃镇压,财政20,国运40。” 听到这个结果,李景隆和朱高煦对视一眼,就好似如释重负一般,长吁了一口气。 史实扩张和例行叛乱都发生了,如同一只好斗公鸡一样的大元王朝,在至元二十四年总该消停一下,喘口气歇一歇,回回血了吧? 毕竟,光是根据姜星火的话语,元朝周围的这一圈国家,该打的也都打了。 打不下来的日本、占城,头再铁也不会去碰了。 而扩张是最为烧钱的,还不一定成功,输了又得掉国运。 因此,如果元朝接下来不进行对外扩张征服,那么财政情况一定会慢慢好转起来的。 这个道理,不仅是适用于这个游戏,同样也适用于历朝历代的现实。 古代打仗,千里运粮,辎重损耗和民夫征调,对于国家财政而言,都是巨大的负担。 密室内。 “周围耳熟能详的国家都打一遍了,元朝应该消停了吧?”朱棣问道。 夏原吉略微回忆后还算确定地说道:“应该是这样的,从忽必烈晚年后,元朝就很少对外扩张了,版图基本固定了下来。” “那就好。”朱棣点了点头,也放下心来。 “如此一来,只要不扩张,不遇到什么大事,财政和国运都会慢慢好转的。” 朱棣推理着:“而且历史上的元朝,不也没有刚开国就亡国嘛,说明这时候的国运还是挺得住的。” 听着两人的说话,在角落里装木头人的小吏柴车,却在心里摇了摇头。 你们高兴地太早了,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关于至元二十四年,姜星火也并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 就在李景隆和朱高煦两人觉得这不算好也不算太坏的至元二十四年,总算是该过去了的时候。 姜星火却抬头面露古怪,看着他俩轻声说道。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蒙古内讧。” “宗王乃颜造反,年老体衰的你被迫御驾亲征,双方在辽河附近会战,伱的士兵擒杀了乃颜。但是此次战役,蒙古将士多与敌兵相识,作战不力,战功多出于李庭所率汉军。财政-10,国运+10。”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元大都皇宫失火。” “刚刚建成的元大都皇宫意外失火,宫内建筑物焚毁过半,被迫挪用紧张至极的国库重建了一半的皇宫。财政-10。” 说完这一切,姜星火用树枝对着地上的财政数值,狠狠地画了个叉! 随后,姜星火扔掉了这根从李景隆手里抢来的树枝,对着两人说道。 “恭喜你们!” “你们的国家,在你们一步步的合理抉择中,走向了财政破产!” 已经结束嘞~ 看着脸上的惊讶与不服气混杂在一起两人,姜星火淡淡地说道。 “但是好在国运的数值并没有归零,国家依然得到了存续。” “国策【变钞】被强制触发,财政数值重置为80,国运50。” 李景隆:“我不服!” 朱高煦:“俺也一样!” “蒙古人爱打仗,对外扩张征服是民族天性没得选,这个俺能理解。”朱高煦暴躁地说道,“便是蒙古内讧这种事情,大军劳师远征,都打到了辽河,那么减少的财政数值跟去打外面的国家是一样的,这点俺也没的说,很合理。” “问题是,新建的皇宫失火,烧了一半,就不能放着等等吗?非常要弄到财政破产?非要弄到强制触发【变钞】?俺连个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就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李景隆也想抗议,但一想到朱棣可能在旁边听着,就闭上了嘴,只让朱高煦一个人抗议。 “说得好,那如果你是老年忽必烈,在经历了太子试图夺权、蒙古宗王造反这一系事件后,觉得自己众叛亲离,而心心念念等了大半辈子的皇宫刚刚落成就被焚毁,你会不会选择重建呢?” “不重建的话,你身为皇帝的威严往哪放?百姓会不会觉得,这场大火是天意,元朝已经失去了天命?或者说,元朝连重建皇宫的钱都没有了?” “我懂了。”李景隆颓然叹道,“越是没钱,越是要这脸面光鲜,因为只剩这张脸了。” “不。”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蒙古人手里还有刀子。” 这一次,姜星火继续开口,却没有给他们抉择的机会,而是仿佛在念一段已经准备好了的旁白一样。 他用某种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话语说道。 “面对财政破产的窘境,理智的你们,在至元二十四年,做出了与元朝统治者元世祖忽必烈一样的抉择。” “——【变钞】!” “因钞价日落,至元二十四年,元世祖忽必烈用桑哥议,造至元钞,每贯合中统钞五贯,二贯合银一两,二十贯合金一两,新旧钞并行。” 李景隆问道:“所以距离准备周密的中统钞开始发行时间以及游戏开始时间,分别过去了多久?” “距离中统钞发行过去了27年,距离游戏开始时间也就是灭亡南宋统一全国过去了6年。” 老歪脖子树下,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了起来。 朱高煦闻言,颓废地挠了挠自己大胡子。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比蒙古人强得多,结果事实证明了,并没有比蒙古人强到哪去。 而李景隆更是懊悔地锤了锤自己的太阳穴,心里有些沮丧。 娘的,看来还是当国公爷得劲儿。 当皇帝也太闹心了。 闻言,密室内的夏原吉,面色上的镇定彻底维持不住! 这些第一次听起来颇有些拗口的比例和换算,或许别人算不明白,可他这个管着天下财富的大明户部尚书,却是一个念头就计算出了结果。 看着夏原吉面色微变,而身后的两个小吏还在伏案计算,朱棣干脆问道。 “夏尚书,至元钞和中统钞,还有白银这些比例,能给朕说出一个详细的结果吗?” 夏原吉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至元钞与中统钞的比价规定为1:5,白银与至元钞的比价为1:2,而原本白银比中统钞是2:1,陛下,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百姓手里八成的财富,就因为一次【变钞】被掠夺殆尽!” 夏原吉站起身来,拱手恳切说道:“这也是为什么臣说大明宝钞日趋贬值,却委实没有办法解决的原因是真的没有办法!”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朱棣听懂了夏原吉的弦外之音,或者说不敢说出来的话语。 大明宝钞贬值的问题,不是没有解决办法,相反,解决办法也异常简单。 就两个字,换钞! 可换钞固然解决了一时的问题,代价是什么呢? 代价就是百姓手里的财富被朝廷掠夺,民心尽失! 这才是动摇国家根本的事情。 夏原吉,他敢提吗?他敢背这个责任吗?或者说,他背得起这口又大又沉又亮的黑锅吗? 假如他足够有勇气提出来了,好,朱棣要求他换新的钞,譬如把大明宝钞换成永乐宝钞,纵然是解决了大明宝钞贬值的一时困难,可然后呢? 先不管民心尽失的问题,就单单地从钞法的角度讲,解决不了贬值这个根源性问题,把大明宝钞换成永乐宝钞那也不就是治标不治本吗? 换言之,【变钞】本身就是一条堪称饮鸩止渴的国策。 跟换钞这种手段比起来,装死维持现状,则无疑是一个更加稳妥的抉择。 户部的官员们普遍都抱着这种心态。 我们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至于后人想不出来怎么办? 凉拌。 你想不出来解决办法,与已经致仕的本官有什么关系?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朱棣说到最后,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了下去。 之前说好了看见坑不要踩呢? 结果还是跟元朝统治者一样踩了进去,并没有比元朝统治者强到哪去。 而夏原吉亦是醒悟了过来,心头震惊无比! 是啊,文字模拟游戏走到了这一步,财政破产被迫换钞,国运也都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这些难道不是他们自己一步步选择出来的吗?! 夏原吉忽然震惊地意识到,换句话说,他们似乎跟元朝的统治者做出了几乎一样的选择。 这些选择全都是基于理智和在某一时间段内权衡利弊,所得出的最优解。 但正是这些所谓的“最优解”,让局势来到了这被迫【变钞】的一步。 他们,并不比元朝统治者更聪明! 而且这还是在他们知道了部分历史的情况下! 一时之间,夏原吉颇有些无力回天的颓废之感。 洪武朝时,自己自诩有经国济民的宏图伟略,太祖高皇帝也委以重任,寄以期许。 可十几年过去了,自己终于当上了户部尚书。 又改变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改变! 自己不仅改变不了大明宝钞年复一年地恶性贬值的问题。 甚至连玩一个模拟游戏,都没有比元朝统治者强到哪里去。 那么既然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墨守成规处理部务,那我夏原吉,真的有自己预期中的那般治国理财的才能吗?是不是德不配位呢? 夏原吉,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自我怀疑。 其实姜星火要是知道了,很简单就能一句话概括他的心态。 想c又c不动,偏偏觉得自己实力不应该是这段位的,说多了就开始自怨自艾了。 而就在朱棣和夏原吉都有些触动的时候,墙对面,姜星火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经历了这次【变钞】,中统钞贬值了八成,百姓手中财富被洗劫一空,元朝的统治基础由此第一次遭受极大动摇。” 姜星火看向两人。 “所以,还接着玩吗?” “还能接着玩?”朱高煦惊喜地问道。 “当然了,【变钞】只是导致游戏中止而已,又不是国运归零导致国家灭亡。” 李景隆暗戳戳地说道:“你不是说你当皇帝就是饿死,从这树上跳下去,都不会触发【变钞】吗?” 朱高煦闻言顿时大怒,脸上的惊喜没了,面色变得通红,拳头发出了吱嘎作响的声音。 “所以到底继不继续玩了?你们做个决定,‘才’一次变钞而已,历史上元朝变了四次‘才’灭亡的。” 朱高煦从红温状态退出,眼神带了一丝孩童般的示好服软,表示自己不服气还想接着玩下去。 朱高煦嘴里念叨着:“变钞好,变钞好,还能继续玩就是好的。” “大不了下次力保财政不变钞就行了嘛~” “.真香。” 而李景隆则陷入了短暂的思索,他在思考,会不会前面还是个绕不开的坑。 13500字奉上,所以,还接着玩吗?接着玩的留言,不玩就跳过这一段了。因为第一次写模拟器流+文字游戏,所以不知道写的效果如何,如果大家觉得效果好就继续,效果不好还请多担待。顺便求月票~ (本章完) 第八十章 朱高煦:亡国俺也修黄河! “可以继续玩下去,但是我有三点不满意的地方要说一说。” 李景隆思索良久,最后大约是自觉想的稳妥了,才开口说道。 “且说。”姜星火示意他畅所欲言。 “其一,我觉得这游戏设计的不合理。” 朱高煦有些摸不到头脑:“噢?哪里不合理?” “财政。”李景隆干脆说道,“上次强制触发【变钞】,就是因为财政的数值一直在降低,为什么财政数值会降低?” 朱高煦道:“自然是因为遇到了一系列的倒霉事件啊.胡虏无百年之国运,连着倒霉也不意外。” “不是这个说法。”李景隆拿手指在地上画了两条线,“我是想问,为什么财政没有盈余?按理说,统一后的国家,在正常情况下,每年财政是应该有盈余的,即便是不多,也是该有的。” 地上的线,一条短,一条长。 李景隆继续以等比例画了下去,结果就是随着这条线的延长,长线开始慢慢到了短线一倍半、两倍的长度。 “就如同这两根线一样,日积月累,仓禀总归是充实的。‘残民以储,建仓备荒’,隋文帝都能做到的事,心肠更狠的忽必烈做不到?更何况,据我所知元朝在部分地区行的是包税制。” “所以我觉得,姜郎设置的游戏规则不对,不能默认每年的财政收入和支出完全相等。如此一来,没有了盈余,就没有任何抵抗天灾人祸的能力。” 让两人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姜星火点了点头反而赞同道。 “你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学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事实上,这是我打的一个补丁。” “补丁?”朱高煦疑惑。 “对,就跟在衣服上打补丁是一个意思,便是为了防止这个游戏出现漏洞,来设置的规则.其目的,说白了就是给游戏增加一点难度,想让你们在当时严苛的财政情况下体验。避免你们有人走极端,直接连续选择强保财政,亡国了也要守着钱亡国那种。” 姜星火说想了想说道:“既然伱已经提出来了,这一点也确实是我人为设置的障碍,那我们可以改一下规则。每年固定增加5点财政盈余。” “好。”李景隆点头复又说道,“还有第二点。” 李景隆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姜星火打断了。 “是不是想说,对外征服,为什么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会固定扣10点财政?” “就是如此,我也觉得不合理。”李景隆肯定地说道,“我觉得他不合理的地方,不在于扣10点财政。既然是劳师远征,无论是打日本还是打占城,都肯定是要花很多钱的,扣财政数值完全可以理解.我的问题是,不能掠夺来增加财政吗?如果不能,那以前蒙古人灭金、灭西夏、灭大理、灭南宋,不断地以战养战,又该如何解释呢?” 姜星火笑了笑,反问道:“你既然都知道灭的是金、西夏、大理、南宋,那你便知道,这些国家都是有钱掠夺的。可日本、占城、安南诸国,当时除了猴子和大象,还能抢点什么回来?他们的富裕程度,甚至还不如中原地区的一个府,又全是山区和丛林,能掠夺什么呢?” 李景隆顿时哑口无言。 这也不怪他,纸上兵圣也总得知道点先决条件才能谈兵论道。 可日本、占城、安南诸国,李景隆不仅没去过,也极少了解当地的山川地理、人口经济情况。如此,便想当然地以为这些国家便是再穷,也该有与大理国差不多的水平。 而实际上,这些国家还真赶不上在享国三百年,十几代人积累了无数财富的大理国,只能说远远不如。 “还有一点。”李景隆勉强来言。 “我们的选择权太少了,少得可怜,甚至说白了,只有面对叛乱时是否选择镇压这一个选项。”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面对连续而来的天灾人祸,其实选不选都是一样的结局。” 李景隆意识到了自己想说的核心:“表面上看,是我们自己一步步走向了【变钞】的结局,如果从历史史实的角度上看,似乎忽必烈也是如此.可我们毕竟是在推演,是应该有充足的变量的。否则,我们跟直接顺着史实往下翻书,又有何区别呢?” 姜星火非常讲道理,简直就是从善如流。 假如,假如能忽略他眼角堆起来越来越浓的笑意的话。 似乎他早就猜到了李景隆会提出的这些要求。 当姜星火在穿越前上学的时候,总觉得上学就是学习和考试实在是太无聊了,如果有很多选择,他一定能过得更好。但是当他接受了社会的毒打后,他也才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越多的选择,就意味着越多的歧路。 “言之有理,那在接下来的文字模拟中,我会给你们提供更多可选择的事件。现在继续吗?” 李景隆与朱高煦不知道今天第几次对视,这对战场上恨不得杀了对方的草包统帅与无敌猛将,此时联手达成了默契,他俩异口同声地说道。 “继续!” 此时,李景隆的内心里充满了自信。 李景隆觉得,他已经找出了在这个游戏里,姜星火给他挖的所有的坑。 只要财政有盈余,在不亡国的前提下,稳定地保财政数值,那么这次的推演,他相信一定会有一个成功的结果。 不然呢?难道还会像上次一样,模拟了六年就被迫【变钞】吗? 李景隆觉得,只要有更多的自主权,自己肯定不会搞成这个样子了。 隔壁密室。 许久没有说话的夏原吉忽然说道:“陛下,其实改不改规则,都是一样的。” “为何?”朱棣好奇问道。 “姜星火第一次设计的规则,里面藏了一层意思。” 夏原吉也不卖关子,径直说道:“那便是财政这个数值,其实还反向代表了中统钞的贬值程度。” 朱棣有些不解,他微微皱眉,指节叩击着檀木椅子的扶手发出了一声声轻响。 “换言之,就是财政这个数值越低,中统钞就越不值钱。那么臣斗胆敢问陛下,亲手参与设计了中统钞制度的忽必烈,为什么要【换钞】?难道他不清楚换钞对朝廷信誉的危害吗?” 朱棣设身处地的想了想,答道:“应该是清楚的吧,这种一代雄主,年老了也不会糊涂成这样。” 夏原吉的逻辑越理越顺:“所以,忽必烈【换钞】,其实不完全是因为财政收入不足而换的,而是因为,中统钞本身就贬值的没有信誉了!” “那么中统钞为什么会贬值,自然是因为忽必烈超发;忽必烈为什么超发,自然是因为财政缺钱!” “也就是说,姜星火在财政平衡上的设计,其实没有漏洞!” 说到这里,朱棣也明白了过来。 其实说白了,就是姜星火给元朝初年显性的“财政盈余”,和隐性的“中统钞”贬值,做了平衡。 把“中统钞贬值”这个没有直接体现的数值,以“强制财政平衡”的方式加了进去,体现了元朝初年真实的财政情况。 ——那就是只能勉强维持财政平衡,一遇到用兵或天灾内乱,便是不断地花钱如流水产生负债。 否则,忽必烈为什么把中统钞印到至元二十四年就印不下去,以至于启动【换钞】了? 墙内。 “重置后财政为80,国运为50,继续?” “继续!俺不服!”朱高煦狠狠挥了挥拳头。 “至元二十五年,贺州、盾州、泉州、处州、柳州、潮州等地爆发多次大小规模不一的起义,调兵往返镇压总共需要10点财政,不镇压损失10点国运,是否镇压?” 李景隆和朱高煦悄声商议了一下,最后一致决定,不镇压。 宁可掉国运也不镇压了,姜先生坏得很,总是蛊惑他们花钱保平安。 这次只要老老实实攒钱,有了每年5点的财政盈余,总归是能延续下去的。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设立宣政院。” “元朝统治者与藏地教派在此前的数十年内逐步达成了密切合作,该地愿意归属元朝管理,于是设立宣政院专管该地事务。国运+5。”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黄河再次决堤。” “由于缺乏足够的防护与泄洪工程,黄河于该年再次决堤,襄邑、太康、通许、杞等县,陈、颍二州受灾。作为元朝统治者的你值得‘庆幸’的是,在上一年的黄河决堤中,该损失的已经损失一次了,这次的受灾并没有造成‘太大’的经济损失,人心也已经麻木。财政-5。” 见姜星火没有继续说话,按照之前的流程,这一年算是不好不坏地度过了。 但李景隆存了个心眼:“完事了?” “没有。”姜星火提出了一个新选项。 “作为元朝统治者的你,是否坐视缺乏足够相关水利工程的黄河继续糜烂?选择否的话,将因为水利工程不足,面临无处泄洪的黄河不定期决堤造成的财政损失,哪怕起因仅仅是因为几场大雨;选择是的话,将付出40点的一次性财政支出,与后续每年5点为期十年的维护费用,黄河决堤的情况将会得到极大控制,民心也会因此归附,国运得到上升。” 沉默! 面对这个考验道德与理智两难抉择,李景隆和朱高煦,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如何选择? 如果他们不代入元朝统治者的视角,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支持修整黄河的水利工程,哪怕这需要海量的财政经费支持。 如果他们代入元朝统治者视角,又没有听到过之前姜星火关于黄河决堤的惨状描述,那么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继续保财政数值,而不可能冒着财政再次崩溃的风险,去花国库一半的财富来治理黄河。 可偏偏,现在他们已经听到了,已经不能装聋作哑了。 黄河中下游数百万百姓的命运,仿佛操之于他们的手中。 救,还是不救? 救了,要面临再次触发【换钞】的风险;不救,良心怎么过得去,被狗吃了? “我良心早就被狗吃了!” 李景隆低声骂了一句,抬起头说道:“我不修黄河河防,每年河防崩了也就扣5点财政,修黄河河防,前后要花90点财政,我冒不起这个风险。” 朱高煦却昂然说道:“俺要花这个钱,那是好几百万老百姓的命!现在国库有钱,这是该花的钱,花了不仅能一劳永逸,还能民心归附增加国运!” “蠢货!” 李景隆气的直甩袖子:“上一个想你这般想的,是元末丞相脱脱!结果如何?钱花了,征召了几十万民夫去修黄河,出了个‘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还他娘的不如不修,什么都不干都能多挺个十来年。” 朱高煦闻言,一时犹疑不决了起来,但最后还是摇了摇脑袋,梗直了脖子说道。 “那也得修!亡国俺也修!” “你……简直愚蠢至极,你真以为自己能挺到回本吗?别忘了现在财政只有85了!若再扣掉40点,只有45!而且未来十年修黄河的钱会把每年的财政盈余都扣掉,你必输无疑。” 李景隆咬牙切齿地骂道:“不知所谓!治国是权衡利弊,不是任着良心!” 朱高煦道:“俺知道俺选的可能不对,但俺就是要修,不修,俺心里不痛快!” “不是个当太平天子的料。” 朱棣靠在椅子上始终没有起身,说出的话语更是让密室内的三人噤若寒蝉。 “可真是朕的种啊,好!好得很!” 朱棣拍了拍双手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说道:“好一句,宁可亡国也得修!” “世上的事都是这般道理,哪有那么多因着权衡利弊就要做的抉择?” “若是权衡利弊,朕乖乖等着被建文那小畜生圈禁,是不是还能稳妥地捡一条命?” “若是权衡利弊,淝河战败王真战死,那时候诸将全都劝朕退兵,凭什么朱能敢按剑而起替朕说出了‘汉高祖十战九败,最终却能夺得天下,而今岂能有挫折便退兵而回,再向他人称臣的道理?’” “自知者英!” “自胜者雄!” “是谓英雄!” 朱棣叉着腰睥睨四顾:“做天大的功业,便要担天大的风险,朕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夏卿可愿与朕一道同行?” 夏原吉藏起苦笑,肃然行礼说道:“臣与户部支持陛下,便如昔年武侯所采言:男子当战,女子当运。一般无二!” “夏卿办事,朕是放心的。”朱棣颔首。 展露了自己雄心,给户部打了以后要用大钱的预防针,获得了下属的口头效忠,朱棣借题发挥的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他的这番话,被两个诏狱小吏听到了耳朵里,却是有了别样的滋味。 永乐帝.似乎更喜欢酷肖自己的二皇子多一些,那么近水楼台先得月,是否要搏一搏从龙之功呢? (本章完) 第八十一章 模拟结束,失态的夏元吉 且不说密室这边,回到老歪脖子树下。 朱高煦看着李景隆,李景隆的表情很复杂,而朱高煦沉吟了几息,反倒洒脱说道。 “两个人做决定,相悖了就是让姜先生为难,不如这样,你比俺聪明理智的多,这个大元皇帝你来当俺在旁边听着,反正俺做了修黄河这个选择,心里那口气也就顺了。” 见李景隆还想说什么,朱高煦诚恳说道。 “别拒绝,这也是为俺好。否则让俺拧着心意不顾百姓死活,一次都这般难受了,再多来几次,岂不是平添心魔?” 见姜星火也没有任何表示,李景隆点头接受了朱高煦的建议。 “那么,作为元朝统治者的你放弃了修理黄河的选择,进入年度结算环节。” “至元二十四年,算上5点财政盈余,财政为80,国运为45。” 接下来少了两人之间的争执,模拟的进度就快多了,李景隆几乎很少长时间思考,都是在短时间内根据最理智的抉择,做出决定。 “至元二十五年,因去年未曾镇压起义军,钟明亮部入江西,攻南安、赣州、漳州、梅州等地;台州杨镇在玉山起义,建大兴国,年号安定,众十余万;肇庆阎大老、怀集萧大老、道州陈大老、金林曾大老等起义。是否镇压?镇压需要15点财政,不镇压则减少10点国运。” 起义军攻城略地,对“我大元”造成的危害越来越大,李景隆毫不犹豫说道。 “镇压!”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海都犯边。” “蒙古四大汗国之一的窝阔台汗国大汗,伱的死敌孛儿只斤·海都亲自率领数万蒙古本部骑兵入侵你的边境。上次的宗王乃颜叛乱已经证明了,你的将领和士兵们面对同宗同族的敌人并无战意,你是否选择御驾亲征?” 这次姜星火并没有直接给出后果选择,但李景隆不难分析出,如果不御驾亲征恐怕就会一败涂地,到时候不仅要扣财政,还要掉国运。 “亲征!” “得到消息后,你强撑着在上次亲征宗王乃颜后愈发觉得衰老的躯体,御驾亲征。但你在边境并没有遇到敌军,海都摄于你的威名已经率兵退走,这只是虚惊一场。财政-10。” “至元二十五年,算上5点财政盈余,财政为60,国运为45。” “至元二十六年,江西华大老、黄大老、丘大老,浙东杨镇龙余部,太骨县叶大五,绩溪胡发、饶必成,浙东吕重二、杨元六,杭州唐珍,仙游朱三十五等连续起义。是否镇压?镇压需要10点财政,不镇压则减少10点国运。” 这次李景隆根本不想让起义规模继续扩大了,直接说道。 “镇压!”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天灾频发。” “江阴、宁国等路大水,民流移者四十余万户。泉州地震、武骨路地震,地陷,死七千余人。财政-5。” “至元二十五年,算上5点财政盈余,财政为50,国运为45。” 时间在李景隆的快速抉择中,向前推进着。 “至元三十年,元军攻爪哇国在受重大损失后退回泉州。财政-10,国运-10。” “至元三十年,算上5点财政盈余,财政为45,国运为20。” “至元三十一年,你去世了,你将继续扮演你的儿子帖木儿。” “同年,黄河在杞、封丘、祥符、宁陵、襄邑等地决堤,于开封再次决堤。是否修黄河?” 玩到了这里,李景隆的面色已然惨白。 李景隆看着朱高煦,苦笑道:“或许你是对的,如果当年选择修黄河,现在财政还能撑得住,黄河也不会连年决堤了。” “晚了。”朱高煦亦是有些怔然。 游戏继续。 “大德元年,和州历阳长江水溢,漂没房屋一万八千五百余家。黄河多处水溢,继而决汴梁,再决杞县蒲口。财政-5。” “大德二年,河决杞县蒲口九十六处,泛滥汴梁、归德二郡。财政-5。” “大德三年.” “大德四年.” 不仅是黄河,淮河、长江,甚至是汉水,都开始出现连续的水灾。 滴答滴答的汗珠,从李景隆的额头流了下来。 他不得不权衡利弊,有条件地去救灾了,可灾却始终救不过来。 “大德五年,发生特殊事件——云南土司大起义。是否选择镇压?” 李景隆把脑袋埋在了手臂里,声音沉闷地传出来:“我还有的选吗?” 此时,经过李景隆一系列的“理智”抉择,在以保财政为第一目标的前提下,大元朝廷的财政倒是还剩下15点,国运却只有5点了。 换句话说,“我大元”财政倒还挺得住,可是估计下一年就要亡国了。 毕竟,国运这个数值可是涨的比掉的少多了。 即便侥幸在未来几年不扣国运,财政也已经撑不住了。 黄河、淮河、长江,都因为一直没有维护水利工程,成为了帝国的放血口。 每年都在以10点朝上的财政数值,在不断地扣除着李景隆之前通过各种努力攒下的钱。 李景隆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他根本不想选择了,这次他为了维持财政,直接输掉了国家! 而且讽刺的是。 ——如果他当时选择修黄河,那么持续两到三位统治者后,元朝反而会迎来真正的治世。 到了这时候,财政反而支撑不了修黄河了,想修也没有机会了。 李景隆非常地沮丧,他对自己的理智和决断产生了怀疑。 不修黄河是一个理智的结果,朱高煦宁要亡国也得修黄河是愚蠢的——这是李景隆在不久前的判断。 如今自己走到了死胡同,啪啪打脸。 李景隆用手锤着自己的脑袋,不可置信地问着自己。 “怎么可能?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明明已经有很多很多的选择了啊!” 没有人回答他,朱高煦也忍不住插了一句。 “实在不行,再【变钞】吧。” 李景隆抬起头来,眼眸里全是失落,他清了清嗓子,方才能说出话来。 “【变钞】也是饮鸩止渴,我认输,不玩了。” 密室里。 朱棣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无论怎么选择,只要不是在玩游戏,那么其实作为统治者面对影响到国运的事情时,最后做出的抉择,都是牺牲财政,保住国家的延续。” 夏原吉点点头,紧跟着说道。 “毕竟,财政崩溃了,可以【变钞】,以牺牲百姓为代价换取国家的继续存续。” “当然了,【变钞】挽救财政的效果会随着次数的增加而减少,这一点也非常真实,百姓对朝廷在一次次变钞中已经失去了信任。” 朱棣总结道:“也就是说,【变钞】这个抉择,其实是必然会发生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统治者的意志并没有较大的影响。” “陛下,正是如此。” 夏原吉也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地说道:“姜星火这个游戏,已经把钞法如何崩溃这件事,讲的很清楚了钞法这种事情,总归是要崩溃的,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至少从南宋和金国开始玩钞法起,就没见过哪种钞能逃得出维持不了四十年这个宿命,基本十几年,二十几年就崩溃了。” “真的没办法吗?”朱棣认真反问。 “真的没办法!” 夏原吉恳切说道:“历代前辈没办法,现在户部也没办法,臣也不认为,在臣有生之年,有人能提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解决钞法逐渐败坏的问题。” 这是夏原吉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从始至终,这位大明最懂经济的人,都不相信姜星火说的什么‘白银宝钞’,能解决钞法败坏这个根源性的问题。 哪怕姜星火在之前的讲课过程中,把货币的起源和发展,讲的条条是道。 哪怕姜星火现在做的模拟游戏,异常清楚地展现出了帝国的统治者,在面对国运和财政时必然会做出的取舍,导致了钞法必然会败坏,【换钞】必然会发生。 姜星火虽然说得明白,夏原吉也承认姜星火对经济之道,具有非同寻常的洞悉能力,说起道理来简直就是直指问题本源。 最恐怖的是,姜星火还能把这种隐藏在历史迷雾里,最幽微深邃的东西,用简单易懂且身临其境的方式,让不太懂经济的普通人也能明白,【变钞】这个现象是如何产生的。 可姜星火表现得越是明白,夏原吉就越对阻止钞法败坏没有信心。 因为。 ——他也明白! 正是因为看得透,才感到绝望。 就如同有些人正是因为相信科学,才会投入神学的怀抱。 李景隆依旧在沮丧状态中,他已经再一次更加深刻地怀疑人生了。 理智的抉择,权衡利弊,难道是错的吗? 回想起靖难之役时他做出了一次次理智到无可指摘的抉择,然而最后面对“遇事不决莽一波”的朱高煦,却连战连败。 李景隆陷入了迷茫。 另一边朱高煦也想了好久,方才低头问道:“所以姜先生这个游戏的意思是,【变钞】其实是必然发生的,怎么选都没用,俺说的对吗?” “如果你以一个传统的、基于农业税为主的封建王朝的统治者的视角来说的话嗯,就如同刚才在模拟游戏里的视角一样,那么主动或被动选择【变钞】,确实是无解的。” 姜星火肯定说道:“事实上,我这个游戏想要告诉你的,也是这个意思。” “那便是无论是雄才大略的忽必烈,还是想要力挽狂澜的丞相脱脱;无论他们认真规范设立钞法,还是就想通过钞法捞钱救国。最后的结局都是【变钞】,时间早晚而已。” “你们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里吗?” 李景隆闻言,终于抬起头,即便是像他这样一直试图努力挽救财政,快亡国了都不愿意变钞的人,也终于意识到了,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关隘的。 否则如何解释,钞法败坏到最后【变钞】,是无论统治者有多少选择,都阻止不了的呢? 姜星火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货币超发是真实价值的影子,货币超发的越多,影子就越大,大到极限,最终将会反过来吞噬实体。” “而唯一能阻止影子吞噬实体的办法,就是实体的增长至少要追上影子的增长速度,或者控制影子的增长速度。” “而这,在靠以种植粮食创造真实价值,靠以收农业税为主的赋税来填补货币超发缺口的国家,就注定无法实现!” “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们在‘货币游戏:模拟元朝’里,无论如何抉择都会导致【变钞】的必然发生。” 李景隆恍然醒悟,他急切问道:“所以摆脱【变钞】这个结局,姜郎是有办法的,对不对?就是你说的‘白银宝钞’!” “正是如此。” 朱高煦亦是恍然:“俺也明白了,这才是姜先生让我们玩这个游戏的目的!” 姜星火的话语,仿佛给掀开了密室的屋顶,照进了一轮中天烈日! 本来还在‘钞法必定败坏’这种暗无天日的宿命绝望中挣扎的夏原吉。 呆立当场。 夏原吉之所以绝望,是因为他看得太透彻,理论懂得太多。 而正是如此,姜星火从理论层面,直接给他点出一条破解宝钞败坏宿命的明路时。 以夏原吉的智慧和多年从事管理大明财政的工作经验,几乎没怎么费劲,就理解了姜星火的意思。 并且他的经验和学识在第一时间告诉他,姜星火的这套全新理论,是对的! 这套理论,从根源上指明了为什么钞法必定贬值败坏。 就是因为发钞的速度超过了创造真实价值的速度,市面上的钱多了,有价值的物品却没多,也就相当于钱不值钱了,所以纸钞越发越贬值。 这个道理夏原吉懂,但接下来姜星火话语中隐含的意思,夏原吉却不懂了。 如何创造其他真实价值?如何摆脱税收对农业税的依赖,继而有其他收入加入进来来填补货币钞发的缺口?如何有效阻止纸钞的贬值? 当想明白了这一切后。 夏原吉忽然失态地扑倒在陶瓷墙壁面前,用耳朵紧紧地贴着,仿佛这样就能第一时间听到他最想知道的消息一般。 “快告诉我!” “到底怎么才能阻止影子吞噬实体?” 夏原吉的眼神中满是希冀。 (本章完) 第八十二章 扯一个弥天大谎! “夏尚书,回来!不怕耳朵被震聋了吗?” 纪纲今日不在,两个小吏放下笔,连拉带拽方才把夏原吉拖回了椅子上。 而夏原吉坐在椅子上,还是躁动不安地死死看向墙壁,仿佛目光能穿透墙壁,看到对面一样。 夏原吉心态产生的变化,并不难理解。 ‘钞法注定败坏’这道题,被历代帝国的财政精英们研究了近二百年不得其解。 夏原吉曾经不服气,作为这个时代的顶尖财政专家,他觉得他就是那个解题人。 可事实证明,他错了!纵使他再顶尖再聪明,还是没有能超越前人。 所以,原本在灰心丧气的夏原吉看来,这道题是注定无解的。 可有一天,忽然有人说这道题有解。 夏原吉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这很正常,因为自己解不出来的题,如果一个无名小辈说自己能解出来,岂不是让他的才华天纵成了笑话? 况且,那么多前辈都解不出来,凭什么你小子能解出来? 所以夏原吉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但很快,夏原吉的心态便发生了一丝转变,因为对面的小子,竟然真的对“经济”这门在当世非常深奥的专业,堪称了如指掌。把货币的起源和发展演变,说的头头是道。 而最后,更是通过游戏证明了原来的解题思路绝对行不通以外。 提出了新的,让人足够眼前一亮的解题思路。 夏原吉现在倒也算不上“朝闻道夕死可矣”,但终归这是困扰了他多年的心魔。 自视甚高的他,每当午夜梦回,想到自己这辈子都要被‘钞法败坏’这个无解难题所困,夏原吉不知道多少次披衣而起、对月唏嘘。 他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而眼下,这个问题答案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好在,姜星火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吊人胃口的人。 姜星火温和而坚定的声音,透过墙壁被扩大,传到了密室内,形成了回环音。 “如何破解两百年无论是何国何人主持的钞法,都难以持续到四五十年的问题呢?” “就如同刚才所说,我认为产生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 “其一是实体,也就是真正创造的真实价值;其二是影子,也就是超发的货币。” “而这两者,对于一个基本依赖体内循环的传统农业国来说,就形成了一个走不出去的悖论。” “基于农业所收上来的赋税总量是基本固定的,就是围绕一个基准线上下波动,也就是财政收入基本固定。可不同时期需要的财政支出却不是固定的,一旦运气不好,连续遇到倒霉的事情.就像是你们在模拟游戏里遇到的一样,那短时间内财政支出的需求会激增。” “需求激增,国家唯有超发纸钞靠印钱来解一时之急,而超发纸钞基本上都是无法控制的,必然会导致钞法败坏,走向【换钞】。” 闻言,刚才被游戏里年年扣钱折腾到麻木的朱高煦,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就是如此,作为一个帝国的统治者,都不追求风调雨顺,能每年小灾小难熬过来就不错了。 而最让人糟心的就是,坏事情通常会引发连锁反应,继而陷入恶性循环。 明末就是一个跟元朝一样典型的恶性循环,譬如旱灾会引发饥荒,饥荒会引发起义,镇压起义需要钱,忙着抵御后金的朝廷又没钱,没钱就要开源征三饷就要节流裁撤驿站,然后.然后天下无敌的大明就亡了啊。 李景隆急切道:“姜郎,道理我都懂了,可是怎么解决呢?” 这个问题,也同样是隔壁密室的夏原吉所期待的。 “别急啊。”姜星火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办法当然是有的,第一是打开国门走出去。通过长期稳定的跨国贸易,带动出口相关的大规模手工工场(非工厂)与作坊的产业发展,让制造产业创造更多的真实价值,就相当于传统农业以外的自我造血,自然就能获得更多的、源源不断赋税。同时进口和出口,也会带来高额的关税收入,嗯,也就是市舶司收外国货物的进门税。” “第二,便是控制纸钞超发这个影子,并且让它由完全的虚体,变为半实体,继而反过来与真实价值这个实体相辅相成。” 隔壁密室,夏原吉皱紧了眉头,陷入了苦苦思索的状态中。 便如前面所说,朝贡贸易体系之所以存在,便是因为以中国为核心的这一圈的国家,其实并没有太大的贸易价值。 换句话说,唯中国富有四海,四海之外皆穷苦蛮夷尔。 那么姜星火所说的跨阔贸易促使制造产业发展,在传统农业以外发展大规模的手工业工厂,就必须是突破朝贡贸易体系才能实现,便如元朝那般把货物卖到更遥远的极西之地去。 那么夏原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朱棣。 所以说,前段时间在中秋大宴上号召全体宗室、勋贵下西洋,应该便是这个意图。 但又不完全是,或许只是一个开端。 毕竟由皇帝主导的行动,很难惠及民间,形成新的造血能力。 第一点的实现还有些为时尚早,夏原吉的注意力,全部被第二点所吸引了。 如何让纸钞超发这个影子由虚变实? 想不通! 实在想不通! 夏原吉打破了脑袋,也没能在短时间内想明白这一点。 就仿佛前面是一片大雾,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一样。 墙对面的李景隆则有些了然,他回忆起之前的内容试探性地问道。 “这也就是姜郎所说的‘白银宝钞’。” “不错!”姜星火点了点头,“就是白银宝钞!” “第一点目的其实没什么好讲的,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们今天要讲的重点,就是这第二点。” 听到这里,隔壁的朱棣和夏原吉,同时屏住了呼吸。 “首先我们要讲清楚,白银宝钞是什么?” “白银宝钞,就是以白银为锚定物和储备物,所发行的货币。” 姜星火刚解释了一下概念,就被朱高煦插话打断了。 “姜先生,储备物我知道,什么是锚定物?” 姜星火也不急躁,耐心地给他解释道:“你可曾见过船只航行?” “俺自然是见过的。” 朱高煦憨憨一笑,说话声音如闷雷般:“当初俺渡河可不少,姜先生说的锚定物,听着像船锚,但总归是不太理解。” 姜星火微笑颔首:“跟船锚也大差不差。” “就是船舶在航行时需要停靠,就锚定了锚点,让它停止前进和转弯。而如果把货币的超发比喻成随波而行,也要有个船锚来让它不乱跑。” “换言之,货币锚定物所起到的作用,就是如船只船锚一般,因为本身重量够重,压得住船,才能让船不会顺流而下狂飙千里。” 由虚变实,船锚. 隔壁的夏原吉,像是忽然醒悟了什么一样,他的瞳孔越睁越大。 “臣明白了!” 夏原吉有些激动地站起身对朱棣说道:“臣明白了!想要把完全靠国家信誉发行的纸钞这个‘虚’变成‘实’,就需要在纸钞上面寄托有实际价值的东西!” “不对,不对。” 夏原吉从激动的状态中,又突兀地脱离了出来,他在原地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如果臣所料不差,姜星火所谓的‘白银宝钞’,便是如元朝金银平准库一般,让宝钞能和白银自由兑换,如此一来,只要朝廷能保持不乱动金银平准库里的钱,就能让宝钞稳定在一个相对的水平。” “可是臣也并非没有设想过给宝钞增加平准库来稳定币值,这里面问题有两个,一个是朝廷遇到困难,总是会打金银平准库的注意的;另一个是,即便是不打这个注意,宝钞还是会越发越多,可金银的开采数量却跟不上。” “不对,姜星火的这个主意还是不可行!还是在走前人的老路!” 夏原吉有些沮丧地坐回到了座椅上。 朱棣却轻笑了一声。 “陛下何故发笑?”夏原吉沮丧问道。 “笑伱太急.夏卿这是关心则乱啊。” 夏原吉苦笑道:“如何能不关心?臣一生难解之事,不过钞法二字!” “如今本以为找到了答案,没想到,还是在走前人的老路,行不通的。” 没想到,朱棣却胸有成竹地说道。 “姜星火指的路,从来都不是老路。” 这一点,朱棣非常确信,因为无论是削藩还是绑架宗室勋贵下西洋,亦或是后面提出的国运论、摊役入亩,全都证明了这一点! 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朱棣为什么如此肯定的夏原吉,一时茫然。 墙对面,老歪脖子树下。 姜星火说道:“其实关于货币虚实的这个问题,还是回到之前所说的那个争论上,纸钞究竟是不是一张纸。” “这个问题我之前的答案是,不是一张纸。你们可能还是不太相信,因为刨除上面的国家信誉不谈.它也确实不剩什么了,便如元朝那般频繁的换钞,又有什么国家信誉可言呢?” “之前你们已经模拟过了中统钞到至元钞的变化,后面元朝又搞了至大银钞,一贯至大银钞可以兑换至元钞5贯,中统钞10贯。也就是说,中统钞再次被人为贬值八成,名义价值降为发行之初的4%。这还没完,至正十年元朝再次变钞,增发至正交钞。这次变钞的结果是.” “两年不到,义军遍地;十八年后,大明建立。” 李景隆面露古怪,一想到这段并不算遥远的历史,他曾经亲自扮演元朝统治者模拟过,就开始为真正的元朝统治者默哀了。 下不了决心修黄河怕花大钱,等待后人的智慧来解决,结果黄河年年决堤,后人想修的时候,直接把“我大元”修进了坟墓。 痛,实在是太痛了! 姜星火笑了笑说道。 “这个故事就告诉我们,光有储备物是没太大作用的,因为朝廷一想用钱,就会打储备物的主意,偷偷挪用储备物去应急.然后,然后大概率就不会还回来了,而且下次还会拿更多。” 李景隆琢磨了片刻才回过味来,问道。 “所以说,储备物和锚定物不是一个东西?” “当然不是一个东西。”姜星火理所当然地说道。 不是一个东西? 隔壁的夏原吉心乱如麻。 姜星火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打乱了他的全部认知和想法。 夏原吉刚才之所以会那么沮丧,便是认为所谓的“锚定物”跟元朝的金银平准库差不多,都是用来通过兑换的方式,保证纸钞币值稳定的。 而如今姜星火竟然说“锚定物”跟平准库不是一个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夏原吉心头震惊,这种全新的经济概念,他闻所未闻! 是真的听都没听说过,妥妥的降维打击! 夏原吉迫切地看着墙壁,等待着姜星火的解释。 到底,什么是锚定物。 “刚才我们说过,锚定物就是能让纸钞货币这艘大船,稳定下来不随波逐流的船锚。” 姜星火的讲解,简单易懂! 锚定物,就是能让纸钞货币稳定下来的东西,而不是一路超发一路往地府里俯冲,缺乏阻拦根本停不下来。 可是这只是一个比喻,并没有落到实处。 那么,锚定物到底是什么?夏原吉现在无比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可惜他又不能冲到墙对面去,只能隔着一堵墙,苦苦等待。 姜星火没有让夏原吉等待太久,姜星火沉吟了几息捋了一下思路,便说道。 “锚定物有价值锚、货币锚、通胀锚,我们现在只需要明白价值锚即可。所谓的价值锚,就是让货币的价值,与有价值的事物相挂钩,最简单的,就是黄金和白银;更复杂一点的,有债务和石算了,你们知道简单的就行了。” 姜星火态度极为严肃地说道。 “这种挂钩,绝不是你们所理解的,一张纸钞就能固定兑换多少金银!元朝的这种做法是没有用的。” “因为,纸钞和通胀,天生形影不离!” 纸钞和通胀,天生形影不离.夏原吉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 一针见血! 没深入研究过纸钞的演变,或者祖上没从事过国家的经济管理工作,夏原吉不相信对方能说出这种话。 可偏偏吊诡的是,姜星火这个名字,他连听都没听说过! 难不成,真有生而知之者不成? “所谓通胀,就是因纸钞超发,购买同样事物需要花费比过去更多的纸钞的现象。” “所以就如同大禹治水一样,堵不如疏!” “想要让纸钞价格稳定永远不改变,是不可能的事情,不仅朝廷会超发,民间也会随着繁荣创造更多的真实价值,也就需要更多的纸钞作为一般等价物。” 听了这话,夏原吉恨不得击节叫好,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这也是朱元璋制定的钞法在他看来必定败坏的结症。 就算朝廷不超发宝钞,随着民间创造财富能力的增长,宝钞一样需要超发,否则宝钞就会变得比纸面价格更贵,进而形成宝钞-铜钱的利差。 而姜星火这番话里,最难做到的就是堵不如疏这四个字。 因为所有玩纸钞的朝代,一旦开始‘疏’,那就如同在黄河大堤上钻了个孔,过不了几年就是纸钞超发到洪水滔天了。 那么,到底如何‘疏’?如何才能确保‘疏’的时候,纸钞的币值能稳定下来? 夏原吉隐隐约约,理解了‘货币锚’这个概念。 但还需要姜星火给他把这层乌云拨开,才能见到后面的大日。 “价值锚,就是让纸钞与白银价格单向挂钩,以白银价格锚定纸钞,但纸钞不锚定白银。” 姜星火笑了笑,说道:“当白银作为锚定物而非储备物时,就不需要实体白银大规模地进行流通,也不需要国家的白银持有量等于纸钞发行量。” “白银不会成为真正的货币,也不用担心大规模流入白银,使得白银贬值成第二个宝钞。” “如此一来,纸钞既获得了价值锚定,又获得了价值附加,不再是完全依靠国家信誉的一张纸。” 其实,这就是贵金属本位制的原理。 无论是金本位英镑还是金本位美元,挂钩的都是黄金的价格,但黄金其实并没有大规模地在市面上流通。 有了这种相对坚挺的锚定物,货币才不会剧烈地贬值。 但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实行贵金属本位制的国家,手里掌握着绝大部分该贵金属! 否则若是锚定物在他国之手,货币体系随时都可能被锚定物的剧烈价格波动弄崩溃! 锚定物,需要绝对稳定! 这也是为什么要有日本银矿在手这个前提条件,大明才能玩白银宝钞的原因。 便是因为有了日本银矿,就控制了此时世界上三分之一的白银产量,或者说,亚洲范围内的几乎全部白银产量。 但这个在前世不算很高深的概念,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如同一道霹雳划过了漆黑的夜空! 自宋金以来,无数财政精英们,所触及的最高玩法,不过是将金银作为平准货币价格的储备物。 谁能想到,用白银来当锚定物,在价格上相互挂钩,在数量上同比例放大到纸钞的发行量上呢? 而且,多余的白银还可以投入到官方航海贸易中,对外国形成额外的免费财富掠夺。 震撼! 无比震撼!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达者为师矣!” “今日心魔得解,经济之道本以为毕生不得穷尽,未曾想还能更进一步,皆是姜师之恩。” “姜师在上,受夏某一拜!” 此时的夏原吉坦坦荡荡,心头再无任何轻视之念,反而郑重其事地对着墙壁下拜,跪的堂堂正正。 夏原吉的心头全是一个念头。 从此以后,宝钞有救了! 而姜星火自然不知道有人在隔墙拜他,姜星火顺着锚定物的思路,继续讲了下来。 “当有了白银作为白银宝钞的锚定物后,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但这还不够!” “还不够?”李景隆咂舌。 “当然不够。”姜星火说道,“第二步,便是白银单轨制。只有完成了第二步,才能实现第三步,让白银宝钞成为整个世界贸易体系的唯一结算货币。” “当完成这三步,白银宝钞将会绑架所有在大明贸易体系内的国家,宝钞的通胀,将会由体外循环流动到其他国家稀释分担,从而在最大限度上,以百年为尺度维持国内的缓慢通胀。” “扯一个弥天大谎,让整个世界随之起舞!” (本章完) 成绩汇报兼更新说明 一、成绩汇报 ......三万均了。 让小姜给大家鞠三个躬吧。 or2 or2 or2 二、更新说明 本来这个月立的g是每日1.5-2,现在看来,我应该是成了背后插满了旗的老顾成。 实话实说,现在每日的心情既激动又惶恐。 既为现在来之不易的成绩感到高兴,又深切地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和焦虑。 压力和焦虑包括了担心第一卷没法好的收尾,第二卷没法突破瓶颈,写成高开低走。 多更多赚道理我懂,但我更想保证质量。 所以向读者老爷申请,每日尽量保证万字以上更新。如果哪天确实卡文或者想为下一卷构思,更的稍微少了一点,还请理解。 第二卷的主要写作思路,在不剧透的情况下,过几天整理好会发一个免费单章的草稿出来,请各位本书的精神股东、众筹作者们审阅。 再次鞠躬!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成绩汇报兼更新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三章 白银单轨制 白银单轨制! 绑架所有国家,成为世界贸易体系的结算货币! 从来没有听过的概念,让朱棣和夏原吉面面相觑。 朱棣怔了几息,旋即问道:“夏卿,白银单轨制,结算货币,这是什么意思?” 夏原吉回答道:“回禀陛下,白银单轨制是什么意思,臣并不太清楚。但是结算货币,臣倒是能从这个名字听懂个大概,这个说起来也不算复杂,臣给您讲解便是咱们大明与周边的国家以后下西洋要做生意对不对?” 朱棣点了点头。 夏原吉继续说道:“结算货币,就是咱们大明拿着大明宝钞去买东西,人家必定是不认得吧?” “那是自然。”朱棣笑道。 夏原吉接着说道:“可是假如把大明宝钞换成白银,人家肯定认啊!毕竟白银还是很值钱的。而这里用来交易时付账收账的货币,臣所料不差的话,就是所谓的结算货币。” 朱棣想了想问道:“那如何让大明印的纸钞,成为西洋诸国的‘结算货币’呢?靠武力恐怕不可能吧。” “这个臣也不清楚。”夏原吉尴尬地咳了一声,“或许所谓的‘白银单轨制’就是它的前置步骤吧,臣虽然不明白具体意思,但是看字面意思,这里的‘轨’,应该跟‘车同轨、书同文’里面的‘轨’差不多的意思。” 朱棣点点头,表示理解。 在他的设计中,未来第一次下西洋,大明是打算先向海外出售丝绸、瓷器等物资。这些货物的价格,估量当地情况之后再统一出售,比如说价值千贯的丝绸,在海外最少需要卖出十倍甚至数十倍的价格,如此才不枉大明声势浩大地下西洋一趟。 但是在这里面,却存在着极度缺乏信息的隐患。 首先一个问题就是:海外诸国究竟会不会买? 其次,现在海外诸国到底都是哪些国家?从元朝乃至宋朝继承的堪舆图和海图,恐怕过去了这么多年,早都已经落伍了。 因此,朱棣决定第一次下西洋以探路为主,派亲信到那些遥远的地方走一遭,看看具体情况,再接着规划以后是以远洋为主,还是就在传统的朝贡体系范围内打转。 且不说密室内的朱棣和夏原吉在做着计较,墙内,姜星火也开始了对构建‘白银宝钞’体系的深入讲述。 “……白银单轨制的核心,就是废金、铜,留白银,说白了,就是白银独尊!” 李景隆看了看墙壁,自觉地提问道。 “姜郎,如果以白银为核心,那么金银不能共存这一点我知道。可是为什么跟铜都不能共存呢?铜作为辅币不可以留下来吗?” 被打断的姜星火并没有不悦,他极为耐心地解释道。 “不能。原因也很简单,我给你举一个具体一点的例子,你就清楚了。” “还是以元朝举例。” 好吧,倒不是姜星火这么偏爱元朝,而是元朝确实是中国古代历史上,货币改革(折腾)经验最为丰富,贡献了最多失败案例的朝代。 “按照之前所说,你们应该清楚,元朝前后经历了四次变钞。” 李景隆目光闪烁,他‘亲历’了中统钞到至元钞,至元钞再到至大银钞的过程。 至于最后一次至大银钞【变钞】为至正交钞,虽然李景隆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是根据他小时候他的父亲,初代曹国公李文忠的叙述,也清楚至正交钞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至正交钞,简而言之不如擦屁股纸,用来擦屁股都嫌硬。 姜星火继续说道:“至正交钞发行后,元朝货币信用彻底崩塌,一百年间被连续骗了三次的老百姓,彻底对元朝政府发行的货币失去了信任,所以第四次变钞,其实并没有成功。” “变钞不成功,元朝政府无奈,只能发行铜钱作为辅币。看起来很正常是吧?纸钞都没人认了,那只能发行辅币啊。” 朱高煦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不然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俺觉得。” 李景隆接话道:“是啊,这样看起来似乎也挺合理,毕竟元朝政府想要稳定民心,也需要有些东西才行。铜钱嘛,用了上千年了,应该是最适合的选择。” “那么这个看似非常合理的抉择,结果是什么呢?” 听了姜星火的话语,李景隆脸色一黑。 在不久之前,他根据自己的理性判断,也非常‘合理’地做出了不修黄河的抉择。 最后的结果,咳咳,就不说了。 “后果就是,从此元朝自立国之初苦心经营的纸钞体系直接崩塌,铜钱再次成为主导货币。” “紧接着民间就出现了‘尔来岁颇丰收,而物价甚贱,得钞为艰’,‘粜终岁之粮,不酬一引之价,缓则输息而借贷,急则典鬻妻子’的情形。” “一年后,红巾起义大爆发,太祖高皇帝崛起于乱世。” 姜星火说完了结果,反问道:“那聪明的伱们,开动脑筋想一想,为什么铜钱没有起作用呢?” “为什么丰收的时候物价很贱,获得纸钞却很难呢?按理说,不应该是纸钞遍地都是,而获得新成为主要货币的铜钱也很容易吗?” 这个问题,问的李景隆和朱高煦一愣。 对啊?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原本不被百姓信任的纸钞变得极为罕见,而铜钱更是见不到影子呢? “或许因为这是元朝历史上第四次变钞,发行的纸钞并不多,而天下大乱既起,各地交通与秩序更是混乱无比,印发的纸钞运不出去,所以各地流通的很少?” 旁边的朱高煦忽然开口,给出了他的答案。 “就算是这样,铜钱怎么会也没有?”李景隆皱眉道:“况且这种可能性很低,元朝既然做好了变钞的准备,那一定是事先都印够了新钞。这绝不会是一个偶然事件,肯定存在某种原因,让元朝的纸钞出现了问题的同时,铜钱也出现了问题。” 李景隆顿了顿道:“最古怪的地方就在于,‘铜钱消失去哪了’这个问题。” “夏尚书,元末的铜钱,都去哪了?” 密室里,朱棣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这件事,臣倒是真的知晓一二。”坐在身侧稍后的夏原吉言道,“据臣所知,最近一甲子的时间以来,铜钱并没有消失,依旧在全国范围内流转。只是不知何故,却偏偏在元末的那时间突然消失了一大部分,然后几年后随着元末群雄割据的局面形成,又重新浮现。” 夏原吉停顿片刻,继续说道:“这样的现象在当时形成了严重的钱荒,元朝的铜钱数量持续锐减,就仿佛.铜钱都在一夜间就莫名其妙的丢了一般。” “具体原因未知,但这些在当时消失的铜钱数量庞大,恐怕有上亿万贯。” “这么多!”朱棣惊了一瞬,随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朱棣沉默刹那,复又问道:“如此说来,这些铜钱没过几年又自己回来了?” 夏原吉迟疑道:“这……这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根据元末相关笔记的记载,确实如此。” “是元朝贵族亦或是汉人豪强藏匿起来了?还是百姓自发藏匿?” 夏原吉微怔,旋即苦笑道:“陛下,臣愚钝,这个问题,恐怕只有隔壁那位姜师能够解答了。” “姜星火。”朱棣眉头皱紧喃声道,“难道这就是所谓天命在朕?朕要做周文王?那朕的儿子,谁会是周武王呢?” 夏原吉闻言不由得愣住,好奇道:“皇上为何会这般认为?” 朱棣摇摇头,淡淡道:“朕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且继续听吧。” 涉及到争储之事,夏原吉见状不敢多嘴,与朱棣继续耐心听了下去。 老歪脖子树下。 博学多才的纸上兵圣李景隆眼珠一转,似是又想起了点什么。 李景隆捻了捻自己打理精致的胡须,提出了另一种可能。 “元朝既然禁止民间持有铁器,并且在灭金战争中大规模地毁坏了北方所有传统的名城大邑,那么是不是因为忽必烈做了跟秦始皇一样的事情所以导致了铜钱不足?” 李景隆用他那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抑扬顿挫地吟咏道。 “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朱高煦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不就是想说,是不是蒙古人把铜钱都收缴起来了吗?” “咳咳.”李景隆认同地点了点头。 “不是。”姜星火回答的异常干脆。 “蒙古人非但没有收缴民间金朝、宋朝的铜钱,反而还任其流通,虽然在名义上不承认铜钱,但在蒙古人统治中国的近百年里,铜钱一直是事实上的民间小额交易用币甚至,蒙古人还把大量缴获来的铜钱,出口给日本。” “啥?” 朱高煦愣了愣,还有这种操作?俺真没见过。 蒙古人不是跟日本人狗脑子都打出来了吗? 大约是看出来了朱高煦的疑惑,姜星火补充了一句:“别惊讶,站着挣钱嘛,不磕碜。” “那到底是为什么?” 李景隆和朱高煦彻底想不通了。 “这其实是一个很经典的经济概念——劣币驱逐良币。” “这也是为什么要实行白银单轨制的最主要理由。” “劣币驱逐良币?” 朱棣无意识地拧动着手上的玉韘。 “夏卿,姜星火说这是很经典的经济概念,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夏原吉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像是在表演变脸一样。 怎么回答皇帝? 难道要说大明的户部尚书,压根就没听过这个所谓的‘经济概念’?那会不会让皇帝觉得我很蠢? 可夏原吉急速转动的脑袋瓜里,任他怎么翻找记忆,也没有找到姜星火口中这个“劣币驱逐良币”的东西。 “回陛下的话。” 夏原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但他还是能感受到语调中微微颤抖,显然内心十分慌乱:“臣愚昧,并未听闻此等说法。” 朱棣点头,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惊讶。 “夏卿都没有听过的话,那么朕该如何判断姜星火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夏原吉连忙说道:“陛下,臣虽未曾听过,但经国济民多年,只要原理臣能听得懂,是否真实,臣还是能够判断出来的。” 朱棣笑容依旧:“嗯,朕自然是相信夏卿是有真学问的,如果夏卿认为姜星火说的话有问题,那夏卿便及时与朕说说看吧。” 夏原吉勉强点头,心里却变得有些复杂。 这次的诏狱听课之旅,彻底打碎了他的金融认知观。 原本一开始,他以为姜星火只是个胆大包天的狂徒。 后来,他觉得对方说的有点道理。 再后来,嗯,这人确实是有东西,但不多。 再再后来,震惊!这道题竟然有新解法! 再再再后来,你在说啥?我咋听不懂了? 总而言之,夏原吉从最初的轻视和嘲讽,慢慢转化成现在的敬佩和崇拜,再接着又被震惊填满,整颗心都变得麻木起来。 夏原吉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听完课尽快离开诏狱,然后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写成一篇万字文。 不然他怕忘了那些在讲课中,结合自己主持户部的阅历所领悟的那些东西。 这些东西,属于灵光一闪,根本不是小吏纸笔所记录的那些。 而这些东西,将会让他成为自南宋以来,变革钞法最为成功的名臣,在经济之道,留下自己的名字! 想到这里,夏原吉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跳也渐渐加快。 “夏卿,你怎么了?身体有哪儿不适?” 朱棣关切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夏原吉摇头,强忍住即将冲破喉咙的嘶吼,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声音低沉浑厚:“陛下,夏某没事。” “直接给你们讲的话,我估计你们肯定是不可能听得懂的。” 姜星火笑道:“那好,咱们换个思路讲,讲你们定然能听懂的那种。” “既然你们都说到了,元朝是因为几次换钞失了民心,所以才重新捡起了铜钱.嗯,那我问你们,若当今的天子见到了大明宝钞贬值的不成样子。你们说他有没有可能,会被迫取消纸钞,并且没有任何补偿。然后把如今与纸钞并轨运行的铜钱,重新恢复作为主币?” 李景隆和朱高煦闻言纷纷摇头。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永乐帝怎么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直接取消大明宝钞,又没有任何措施,民心会动荡不安的。 李景隆道:“虽然不知道姜郎为何提出这种假设,但这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这有点太荒谬了。”朱高煦也表示否定,“官员们又不是傻子。” “呵呵。”姜星火笑了笑道:“这不算推测,只是假设罢了。” “那么元末既然是这么做了,假设,假设现在也这么做,你们觉得铜钱的价格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当然是更值钱了啊。”李景隆理所当然地说道。 姜星火击节道。 “巧了,元末的广大汉人豪强、士大夫,也是这么想的!” 李景隆一呆。 “那大家会怎么做呢?既然法律规定换了至正交钞,那把变得值钱,并且在肉眼可见的未来一定会继续升值的铜钱藏起来,只用至正交钞来交易,是不是很合理呢?” “这就是劣币驱逐良币的道理,明白了吗?” 两人一同陷入沉默,这个假设本身并不合理,但如果认为它成立,推演出的结果却又令人感觉很靠谱的样子。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他已经有点开始晕了。 过了片刻,朱高煦忍不住问李景隆道:“如果你是元朝的汉人豪强,那你会不会这样做?” 李景隆笑道:“你觉得呢?” 听到了他俩的对话,姜星火叹了一声:“如果我是的话,我也会这样做,因为这里还有一个逻辑——那就是在大家都这么做的时候,这么做不一定赚,但谁不这么做就一定会吃亏。” “姜郎,我还有一点不解。”李景隆复又问道:“既然大家把铜钱都藏起来了,拿手中的至正交钞做交易,至正交钞本身就不值钱没人信,为何最后连至正交钞都变得极度匮乏了呢?” 朱高煦闻言一愣,对啊,这个问题他怎么没想到? 头皮好痒要长脑子了。 密室内,朱棣再一次看向了自己的户部尚书。 夏原吉心中一凛,他可不想让皇帝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那可显得他太无能了。 夏原吉连忙说道:“陛下,这个问题臣知道怎么回事。” “说来听听。” “说来也简单,纸钞跟铜钱金银还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那就在于,铜钱金银可以埋起来日后用,可纸钞,不流通就是一张废纸。” 夏原吉舒了口气,这道题,他肯定答对了。 朱棣还想继续问下去,而隔壁的姜星火,已经给出了更为详细的解释。 姜星火说道:“其实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也讲过。” 讲过? 李景隆和朱高煦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原因很简单,社会秩序崩溃了,货币失去了交换的基础。” 姜星火阐释道:“之前我们讲过,一般等价物是基于社会大分工和交换,为了便捷交换过程才产生的。而元末战乱的时候,汉人豪强、民间村社,多筑坞堡以自守,几乎所有的分工都在坞堡内部循环完成,哪还有什么对外交换可言?” 李景隆费解问道:“既然没有对外交换,至正交钞应该变得不值钱了啊!为何反而会稀缺呢?” “还没说完。” 姜星火继续说道。 “可天下之大,总有地方的百姓是住在元朝统治的城池里,住在没有坞堡的乡野间.当整个社会的分工都衰退,交换需求也日趋枯竭的时候,至正交钞的流通也陷入了停滞。” “货币在流通环节中停滞的结果,就是留在了最后一个人手上,没法传递到下一个人手里,哪怕下一个人此时在元朝的统治区域内,正急迫地需求卖了粮食拿到至正交钞去交税。” 听到这里,不仅李景隆有些恍然,朱高煦也明白了怎么回事。 姜星火已经把“劣币驱逐良币”的整个过程,用极为生动的例子,给他们详细地讲述了出来。 “所以。”李景隆抢答道:“才会在至正交钞极度不值钱的时候,反而出现了钱荒!” 姜星火点头予以肯定。 “你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学生。” 姜星火继续说道:“本质就是因为,货币是用来交换价值物品的物品,当既没有交换,也不再产生价值物品时。货币,也就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 “而这,也是建立白银单轨制,并且舍弃金和铜的理由所在——那就是在制度上,彻底断绝劣币驱逐良币的可能。” 讲到这里,白银单轨制的理由和必要性算是彻底讲明白了。 不仅李景隆和朱高煦听明白了,连隔壁的朱棣和夏原吉,甚至是那两个小吏,也完全搞懂了。 没办法,姜星火已经把这些经济知识掰碎了,喂到他们嘴里了。 这要是再搞不懂,那连不爱动脑子的武夫朱高煦都不如了。 “所以建立了白银单轨制,下一步就可以让‘白银宝钞’成为整个世界贸易体系的唯一结算货币了吗?” 李景隆有些热切地说道,因为他很清楚,此时隔壁朱棣应该也竖起了耳朵,等待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作为朱棣不那么随心而动的“嘴巴”,李景隆必须尽可能地多问一些他觉得朱棣会感兴趣的话题。 而在李景隆期待的目光中,姜星火却摇了摇头。 “白银宝钞这么复杂的体系构建,怎么可能直接实现最终目标?” “第三步还有三件事情要拆开来做。” “其一,恢复大明宝钞部分币值,到一个相对可以接受的换钞水准。” “其二,大明宝钞换钞为白银宝钞后,施行严格货币管制,以实体白银为‘离岸白银宝钞’,白银宝钞与‘离岸白银宝钞’互不干涉,并行流通。” “其三,待大明掌握着定价权的实体白银,成为国际贸易体系的结算货币后,签订协议,以白银宝钞,正式代替实体白银这个‘离岸白银宝钞’,打通国内外货币体系。” “如此一来,只要大明的军舰横行四海,锚地遍布山川要害,则白银宝钞将成为真正的世界货币。” “须知道,货币征服人心,远胜刀枪。” (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 做梦都不敢想的操作 “好了,先歇会儿,讲半天委实有些口渴了.吃完西瓜再继续。” 姜星火这边,三个人开始围着吃西瓜。 “吧唧吧唧~” 密室里,氛围却陷入了沉寂。 恢复大明宝钞部分币值? 夏原吉惊愕不已。 他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要知道,大明宝钞从洪武八年1000贯贬值到洪武二十六年160贯,到现在连十分之一的表面币值都不剩了。 如此剧烈的贬值,户部能勉强托个底,不让大明宝钞继续贬值就不错了。 还要把大明宝钞的币值拉回来? 就算户部不再新发大明宝钞,大明宝钞也就是勉强维持在现在的水平罢了。 难道要户部回购? 铜钱回购的话,花的还是大明的钱,至于金银,想都不用想,皇帝不会同意的。 而夏原吉的身旁,朱棣显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姜星火所言有理,只是.”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 回收大明宝钞确实可以恢复币值,问题是,超发大明宝钞的原因不就是没钱吗? 要是有钱搞回收恢复币值,那我大明还超发个什么劲儿呢? 况且,那都是朕的钱!朕的钱! 夏原吉心中也是叹息一声,户部没办法将那批在市面上多余的大明宝钞回收啊。 却听这边朱棣继续说道:“夏卿以为该当如何?朕虽贵为天子,但亦需要顾及民间之情绪,若不妥善处置,恐怕.” 这话倒是真的,毕竟一国之君不代表为所欲为,砍上几百个上千个士绅就当割韭菜了,可要是动了几百万上千万百姓的利益,他得考虑考虑相应的社会反应。 如果因为大明宝钞被低价甚至白嫖回购,引起民众激愤,造成社稷动荡、江山崩溃的局面,那他这位天子就算有千万个理由,也必须受到天下百姓的唾弃。 “臣倒是有一策。”夏原吉沉默片刻后,才抬头说道,“如果陛下真的打算以后用白银或者‘白银宝钞’作为大明的主要货币,那国库里的黄金也不是不能考虑动一动,或许还能把大明宝钞救回来。” 用黄金买回来朕印的纸? 朱棣可没有那么深刻的经济学知识和对应的觉悟。 大明宝钞这玩意,在他眼里就是一张纸。 拿金子去买纸。 你觉得朱棣不懂经济,朱棣觉得你脑子有病。 朱棣眉头微皱,却见夏原吉又继续说道:“陛下,如今之事,如果想要回购大明宝钞,重新恢复币值,非但需要金银支撑,而且还不容易,尤其是对于户部,更是艰巨。既然如此,倒不如先行储备一些铜钱以备用,等待日后时机合适了,再将铜钱投放出去,回购大明宝钞。” 这便是夏原吉这位高级官僚的聪明或者说狡猾之处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也没蒙你。解决办法我也给伱了,采不采纳是你的事,你不舍得用来的快的办法花金子买纸,跟我也关系不大了。 而且,基于传统的各部利益纷争,以及官本位体制的惰性.储备到哪年,到时候产生什么新的变化,就说不定了。 储备铜钱? 朱棣点点头,说道:“夏卿的意思,是先囤积大量的铜钱,等到回购大明宝钞的时候,再拿出来当做回笼资金。这样一来,既不伤害百姓的情绪,也能顺利完成回购,并且保证了国库的铜钱储存量,可谓一举数得,甚好。” “陛下英明。” 夏原吉躬身答道。 朱棣点点头,说道:“好,就按你说的做。” 夏原吉心头一喜,终于把皇帝糊弄过去了。 然而他显然还是高兴早了。 “另外,夏卿还请告诉朕,大明宝钞币值回归之日,究竟要多久?” 朱棣的眼底,划过一丝笑意。 夏原吉苦笑一声,拱手道:“陛下,这是一件长期工程。首先,朝廷财政无力回收市面上多余的海量大明宝钞;其次,大明各地官府也缺少足够的人力物力,来支持大明宝钞的回流;最重要的,则是民间商贾百姓理解官府执行的政策,这也需要大量的铺垫所以,短时间内,想要恢复大明宝钞的部分币值基本不可能。即便恢复了,想要让其达到十年之前的水平,恐怕也是不太可能的。” “那么,到底要等多久?” 朱棣脸色一沉。 你搁这跟朕首先、其次、最后的,你以为这是殿试考策论呢? “没人干过。”夏原吉摇摇头,说道:“臣是真的不清楚,可能三五年吧?也可能十余年乃至更久?总之,短时间内很难恢复。” 朱棣闻言,不由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这么长的时间,岂不是说,大明的宝钞还会持续超发,然后继续贬值?” “那咱动国库的黄金?” 朱棣是一代雄主,但并非圣人。 要是真用黄金买纸,他也是肉疼得紧,毕竟这些钱理论上都是他的钱,都是他日后建立不世之功的基础。 朱棣忽然想到,日本那不是有白银吗? 若是把日本打下来,是不是就可以用近乎免费的白银,来回购宝钞? 可朱棣转念一想,却觉得问题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姜星火之前说过,大量白银在短期内涌入,一样会造成什么‘通货膨胀’。 那该怎么办呢?每年一点一点地控制白银来兑换大明宝钞吗?那得干到哪年去。 黄金倒是来的爽快,国库里的黄金都花出去,大明宝钞的币值至少拉升一大截,也不用担心什么‘通货膨胀’,只会对币值造成影响,不会对百姓生活造成影响。 这个道理,非常直白。 那就是所谓的‘百姓’兑换大明宝钞,其实说白了回收的是勋贵、商贾、士绅手里的大批宝钞。 不然呢?普通老百姓一家手里的全部宝钞,都换不回来一粒金子。 但如果换成白银,那普通百姓一家,怎么也能换一角碎银子回去,而换回的碎银子,百姓还要花出去,不就造成‘通货膨胀’了? 所以说,黄金可以直接让有钱人快速吸纳,从而换回有钱人手里的大量宝钞,拉升币值。 来的比白银快,且稳定,跟百姓没有太大关系。 “不动黄金也没关系。” 夏原吉轻咳一声,说道:“陛下不要灰心,臣觉得,咱们完全可以采取一些措施,让铜钱回收宝钞快一点。” “比如,先向各州县官员公布,暂停大明宝钞的新增印刷。同时,也可以派遣得力官员到大明各布政使司,讲清楚陛下的意思。如此一来,各地官府肯定会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然后等投放国库铜钱的时候,百姓一定会对回购对大明宝钞趋之若鹜,争相兑换。届时,大明宝钞的价格必然会迅速回升。” “恩,有道理。”朱棣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欣慰,说道:“夏卿果然不愧是朕的肱股之臣,不仅经济天下颇有手段,治国理念也跟朕极为接近,如今朕就将此事委任于夏卿,希望夏卿不负朕之厚望。” “臣,遵旨。”夏原吉赶忙拜谢,随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陛下,国库里的铜钱,准备何时动用?” 朱棣略微沉吟一下,说道:“先期的工作就按夏卿说的去办吧。至于国库里的铜钱,朕自会安排。” 他现在还不打算动用大明国库里储备并不算充足的铜钱,因为这样一来,会影响国库的稳定,甚至有可能引发朝堂动乱,让靖难后的局势产生变化。 夏原吉闻言,立刻恭敬地行礼道:“谨遵圣命。” 一直默默地听着皇帝和户部尚书谈话的两个小吏,郭琎和柴车,对视了一眼看出了对方的想法。 其实他们都想说——瞎琢磨啥呢?歇会儿等姜先生讲现成的不好吗? 当然,这也只是小吏的想法罢了,地位和眼界,自然是无法与帝国的掌权者相比的。 闲言少叙,隔壁三人也很快吃完了西瓜解渴。 李景隆抹了抹嘴巴,继续当着皇帝的喉舌问道:“恢复大明宝钞部分币值,到一个相对可以接受的换钞水准,这件事姜郎以为该如何去做?” “这还不简单?”姜星火擦了擦手。 朱高煦问道:“直接拿金银铜向老百姓买吗?” “不是这个道理。”李景隆想的更加深远一些,“要是有金银铜去买,就不至于超发了。” “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不用花金银铜,一招就够了。” 闻言,密室里的朱棣和夏原吉相视,均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异。 刚才他们可是讨论了老半天,回收大明宝钞,不用金银铜去买,老百姓怎么可能愿意? 大明宝钞虽然贬值的厉害,可终归也是值一些钱的,难不成要纵兵抢掠? 姜星火是肯定不可能会说出这种主意的,所以,一定是有他们想不到的办法。 可究竟是什么办法,能不花金银铜,又能顺利地把老百姓手里的大明宝钞回收过来呢? 夏原吉百思不得其解。 “世上还有这种两全其美的法子?”李景隆有些不可置信,“又不用花钱,又能收回老百姓手里的大明宝钞。” 姜星火笑了笑:“不仅有,而且刚刚给你们讲过了。” 此时,向来反应慢半拍的朱高煦却忽然抬头说道:“姜先生,俺好像明白您的意思了。” “喔?”姜星火鼓励道,“大胆说说看,错了也没关系。” 朱高煦紧张地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开口说道:“刚才姜先生讲了‘劣币驱逐良币’,便是说如果表面价格相等的情况下,人们都会想要把自己手里相对价值更高的货币藏起来留着以后用,先花差的货币俺觉得便是跟农人把新粟藏起来,先吃陈粟差不多的道理。” “那若是如此,是否有个更有价值的货币,便如‘新粟’一般出现,给老百姓一个选择。老百姓就会用掉旧的大明宝钞这个‘陈粟’?俺就觉得是极为可能的。” 姜星火颔首说道:“你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学生,就是这个意思。” “啥?” 李景隆先是小小震惊了一下朱高煦长脑子的速度之快,随后开始了习惯性的被迫杠精。 “姜郎,若是发新的货币,表面价值跟大明宝钞相等,实际价值高于大明宝钞,那干脆直接变钞得了。” “只是这个意思,没说要发新货币。” 姜星火给两人解释道:“你们既然都知道,想要回收纸钞,就得花钱。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可以用未来的大明宝钞回收现在的大明宝钞呢?” 隔壁密室。 朱棣以手扶额,感觉自己在经济这方面已经有点转不过来了。 姜星火说的话,有些拗口难以理解。 “夏卿,什么叫做——用未来的大明宝钞回收现在的大明宝钞?” 半晌,朱棣却没有等到夏原吉的回答。 撤去扶额的手,朱棣扭头看去,却发现夏原吉脸上的表情异常精彩。 恍然大悟、震惊莫名、崇拜敬仰,种种神色混杂在一起。 怎么看.怎么像没那么疯狂的道衍。 朱棣努了努嘴角,开口道。 “夏卿?” “哦,啊?陛下莫怪,臣一时失神了!”夏原吉连忙答道。 朱棣也没责怪他,而是问道:“看夏卿的样子是想明白了,那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用花金银铜,就能拿未来的大明宝钞回收现在的大明宝钞?朕不是很理解。” “陛下。” 夏元吉眼眸的震惊之色并未消退,依旧勉力来言。 “便如二皇子殿下所说,还是劣币驱逐良币的道理,只不过是反过来了,也就是咱们发价值更高的‘良币’的目的,就是为了通过让‘良币’被收藏驱逐,来回收百姓手里原本大明宝钞这个‘劣币’!” “变钞?” 玩过了模拟游戏,朱棣对这个词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夏原吉主持大明经济运行这么多年,他缺的根本不是经验和阅历,更不是处理经济事务的能力。 夏原吉缺乏的,是站立在无数巨人肩膀上形成的现代经济与货币理论。 而他,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被踩在脚下的巨人之一。 “不是变钞,也不需要真的发新的纸钞,只需要让百姓知道,未来的大明宝钞比现在手里的大明宝钞值钱,那么有积蓄且不想留着大明宝钞贬值的老百姓,自然会把手里的大明宝钞交出来。” “还有这种操作?”朱棣半信半疑。 没办法,经济不是打仗,如果说打仗朱棣是一代宗师水平,那么在经济这个领域里约等于学徒水平的朱棣,显然是对任何难以理解的事物,都充满了本能的戒备与小心。 夏原吉答道:“理论上是可以的,但臣仓促间也只能想到这些,至于该如何合理地让未来的大明宝钞更值钱,回收纸钞后又该怎么办,臣暂时还没有想好。” 朱棣没有继续说什么,示意夏原吉继续听下去。 “发个什么‘大明国债’就完事了。” 姜星火干脆说道。 大抵知道这两人听不懂,姜星火继续解释起了这个名字。 “意思就是,国家发的有利息的债券,根据年限设置不同利息,百姓图利,就会拿手里富余的大明宝钞买大明国债.如此一来,市面上流动的大明宝钞不就少了吗?这是当下回收纸钞最高效、易行、低成本的手段。” 李景隆没有想象中那么蠢,他几乎一点就透。 “所以说,大明国债相当于新的‘良币’,有了大明国债这个良币,手头富裕的百姓就会自动地拿大明宝钞这个‘劣币’买大明国债藏起来,而用来买大明国债的大明宝钞,就被回收了!” “可是。”朱高煦眉头微蹙,“国债到期总是要还的啊,最后国家不是相当于没有回收,还倒贴了一部分利息吗?” “不是这么看的,其实就是打个时间差的事。” 姜星火耐心道:“之前我们以元朝的例子说明了,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是基于分工和交换的,而最重要的是要货币流通起来,否则就会形成钱荒。” “这个例子是钱荒,那反过来呢?元末是货币流动性不足,现在是货币流动性太足了,足到了泛滥的程度!” “所以便要人为地制造‘钱荒’?”朱高煦醒悟。 “对。”姜星火言道,“货币的流动性是有尺度的,在某些区间里,超过了这个区间,滥发的货币会比在正常区间里造成的通胀影响更大。” “所以要人为制造钱荒,从而缩小通胀,哪怕只是几年的时间就够了。” 朱高煦问道:“姜先生可否详细说说?” “还是之前讲过,随着社会秩序的恢复和经济的进步,整体创造的真实价值,在目前的大明来说,是一年比一年多的.我们要动态的看问题,今年的货币总量对今年大明的真实价值来说要多得多,所以通货膨胀。” 姜星火咽了口唾沫说道:“可如果我们收回了一部分货币,过了几年大明的真实价值又变得更多了,那么我们把这些货币投放回去,是不是正好就符合了几年后大明的货币需求?当然,这只是举个例子,实际上的操作要更为复杂。” 李景隆顺势说了下去。 “如此一来,打一个时间差,或是五年或是七年,在这段时间里多余的大明宝钞被朝廷藏起来了,而等大明创造‘真实价值’的能力跟上了,再投放回去,其实朝廷根本就没花什么钱,又解决了钞法败坏的问题!” “非止如此。”姜星火笑了笑,“经济和金融的玩法多着呢,你们想都想不到。” “举个例子?”李景隆看了眼墙壁后说道。 “好,举个例子.譬如,你们是不是以为五年期的大明国债,一定要比一年期的大明国债利息高才行?” 李景隆愕然道:“不然呢?如果短期国债的利息高于长期国债,谁还买长期国债呢?” 姜星火笑的愈发开心了。 “那我问你,如果货币回收计划的时间是十年,前五年都是时间越长的国债利息越高,结果你发现回收的货币还是达不到变钞为白银宝钞所需求的货币量,那你怎么办?” 李景隆张口哑然,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难道要发行利息更高的六年期、七年期的大明国债?” “不用。”姜星火说道,“我告诉你怎么办。五年后让短期国债的利息超过长期国债,第六年的时候,四年期国债利息超过五年期;第七年的时候,三年期国债利息超过第六年时的四年期国债.以此类推。” “如此一来,就可以达到快速回收货币的目的,这就叫国债息率倒挂。” “天纵奇才!” “姜师足以成为开宗立派的一代祖师!” “宋元数百年经国济民之风骚人物,不及姜师万一!” “便是主持新政的王安石相公,都远远不如!” 夏原吉深深震撼道。 夏原吉扪心自问,今天一天听课,带给他的思想冲击,已经超过了他过去数十年的人生! 如果说之前白银单轨制那些,还是在未来可能成为现实的东西,离现在还有些遥远的感觉。 那么发国债,以及国债息率倒挂这种操作和玩法。 夏原吉别说听过见过,就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钞法败坏这个困扰了夏原吉近二十年的梦魇,竟然如此轻轻松松地,就被姜星火指点的方法所破解。 须知道,这可是宋元以降,都无人能解的难题! 是真的无人能解! 而姜星火,一招白银锚定,一招国债回收,就轻松破解了钞法败坏这个在大明经济官僚们看起来根本就是无解难题的事情。 这种震撼,跟在现代一个无名小卒随口就说出了两个癌症特效药配方公式,对癌症领域苦苦钻研一生不得其解的医学界顶尖权威,所造成的冲击力是一样的! 太过震撼!!! 这还没完,姜星火继续说道。 “最后要讲的,就是如何构建‘离岸白银宝钞’体系了。” “完成这一步,白银宝钞才有内外两套运行机制,最终并轨成为世界货币的基础。” 这句话,顿时让处于深深震撼之中的夏原吉解脱了出来。 朱棣也眯着眼睛,他对这种不用花钱又能干成事的操作非常满意。 朱棣神情专注地等待着姜星火,上完这节课的最后一部分内容。 (本章完) 第八十五章 离岸白银宝钞体系 “接下来这套‘离岸白银宝钞体系’,和国内的‘白银宝钞体系’,是内外两套体系并行的理论。” “既是这节课最为复杂,也是最为烧脑的内容。”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朱高煦的脑子已经开始疼了。 姜星火缓缓说道:“但是你们只有理解了内外两套体系是如何运作的,才能明白设计白银宝钞的精髓所在。” 闻言,墙内外的众人都认真了起来。 如果说之前的内容都是原理讲解、代入理解、前置步骤。 就仿佛太子丹要教荆轲怎么入殿行礼,怎么说话,怎么展开地图一样。 这就是图穷匕见的最后一刀! 这就是姜星火所想讲的‘白银宝钞’的终极奥秘。 姜星火看了两人一眼,说道:“如果有任何,哪怕是你觉得无关紧要的地方,只要是没听懂,都可以随时打断我。” 李景隆和朱高煦同时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现在开始阐述内外两套体系。” “首先讲国内的‘白银宝钞体系’。” “国内的‘白银宝钞体系’,在之前讲锚定物的时候,顺道提了几句,但这还远远不够。” 姜星火刚开始讲,就被李景隆无情地打断了。 “姜郎。”李景隆忽然问道:“我其实对国内的白银宝钞体系,一直有一个疑惑。” “问,放心大胆问。” 李景隆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 “之前说国内的白银宝钞,是以白银为锚定物,白银宝钞跟随白银的锚定价格上下变化,是单向锚定那么请问,如果老百姓用手里的白银宝钞挤兑白银,国家又没有那么多的白银可供兑换,这套体系不就崩了吗?难道还要宣布禁止兑换不成?如果是这样,白银宝钞换不了白银,也就没有信誉可言了啊!” 闻言,隔壁密室的朱棣也点了点头,他觉得李景隆想问的,也正是自己要问的。 之前朱棣也没反应过来,被姜星火的一套理论带了下去,如今仔细想想,他觉得确实存在着这个问题。 而夏原吉才是真正听懂锚定物意思的人,他见朱棣的点头沉思神色,想要说什么,最后却还是闭上了嘴。 有的时候显示自己的专业能力,能得到皇帝的认可和信任。 但你最好不要时时刻刻显得.比皇帝聪明。 这就是夏原吉这个老官僚的生存哲学。 不然为什么太祖高皇帝在世的时候,大家在非正式场合被问起经济、术数的时候都显得很无知呢。 不是大明管经济的官员不如自学成才的太祖高皇帝,只是没必要驳了皇帝,凭白给自己找麻烦。 博君一笑尔。 姜星火有些诧异:“谁告诉伱,白银宝钞可以让老百姓拿着,找国家兑换白银了?” “难道不是如此吗?”李景隆呆了呆。 “当然不是如此!” 姜星火皱了皱眉,不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他也肯定不会说这句话。 “锚定物不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姜星火反问道:“如果白银宝钞锚定白银,就意味着老百姓可以拿白银宝钞找国家随时随地换白银,那不又回到了元朝金银平准库的老路上了?” 是啊,那不又走回元朝的老路了吗? 李景隆彻底懵了,看姜星火的反应他似乎把锚定物的概念理解错了,但又不知道自己理解错了在哪。 锚定物,不就是按着白银的价格发纸钞,纸钞可以跟白银按比例兑换吗? 难道不是吗??? 一阵秋风吹过,李景隆发丝飘荡,在风中凌乱。 姜星火耐心解释道:“以白银价格单向锚定白银宝钞,这里是价值锚定,或者从最表面的现象上看,就是白银宝钞的价格跟白银的价格锚定。” “更深地讲,所谓价值锚定,也就是说,白银宝钞反应的是大明国内白银的真实价值。” “而对于大明国内来说,白银宝钞是‘货币’,白银不是‘货币’。” “也就是说,白银宝钞可以买白银,白银不可以买白银宝钞!” 听到这里,朱高煦已经开始晕了。 而李景隆还大概能绕明白,但截止到目前,姜星火的解释依旧没有说明,为什么白银宝钞,不能直接兑换白银。 姜星火继续说道:“老百姓想用白银宝钞买一些白银回家,打造首饰或者存起来,都可以国家是允许白银进行民间私人交易的,白银价格就是由朝廷参考市场价格来制定标准的。” “但这不意味国家要重新设立白银平准库,让老百姓随时随地拿着白银宝钞兑换实体白银。” “国家,不提供官方白银兑换!” 李景隆的脑子暂时还跟得上,他又锲而不舍地提出了疑问。 “那如果民间白银价格剧烈波动怎么办?” “你还是不明白.现在大明国内的白银,已经是一个接近完美的价值锚了。” 姜星火尽量用他们能听懂的语言进行解释。 “大明国内白银的价格,是由民间白银存量决定的,没问题吧?白银在民间的存量增加,白银价格降低;白银如果被【窖藏】起来(大明白银持有者最喜欢干的事)或者铸成首饰器物,导致白银在民间的存量减少,白银价格就会上升。” “没问题。”这个解释,朱高煦和李景隆都很轻易理解了。 “那我问你们,大明国内的白银矿都快枯竭了,存量怎么增加?” 李景隆怔了怔。 是啊! 国内如果没有新增白银或者新增白银很少的话,那么国内白银的价格,就是接近恒定的。 不对,也不是恒定,而是会缓慢升值。 因为白银稀缺会导致持有白银的人将其【窖藏】,继而导致国内白银存量更少,价格更高。 “白银的价格,真的不会剧烈波动吗?” 面对朱棣同样的疑问,夏原吉沉默了几息。 “陛下。” 夏原吉尽力解释:“姜师的这套设计,是没问题的,白银的价格根本波动不了。” “为何?”朱棣有些难以理解。 “因为从体量上看,白银的总量虽然远小于铜钱的总量,但只要国家不出手干预,民间没人能扰动白银价格,白银的价格就在那摆着呢,最多上下波动一点点。如果有人囤货居奇.没有商人那么傻,这是在替国库攒钱。” 听到夏原吉的回答,朱棣心中稍安。 “你说得对,是朕多虑了。” 朱棣轻轻叹气道。 作为皇帝,他所担心的便是银价扰动物价,现在既然确定没什么问题,朱棣自己也松了口气。 而且夏原吉说的也有道理。 在大明这种制度下,如果真有人想囤积大笔白银来哄抬物价,朱棣不介意让他体验一下什么叫“全是朕的钱”。 这种影响整个大明经济稳定的事情,即便是国公这个级别的勋贵做出来,朱棣也绝对不会姑息。 况且,大家也没那么傻,干这种事就为了挣钱? 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有了权力,要多少钱有多少钱,还要自己费时费力被泼一身脏水,亲手做这等事吗? 地方上,谁有能力哄抬全国的银价? 当然,朱棣并非是害怕别人这么干。 相反,他还希望能够让国库充实一笔呢。 就如同忽必烈闲着没事就杀一个养肥了的榷茶使、榷盐使一样。 李景隆击节道:“姜郎,我明白了,只要不输入外部白银,那么国内白银价格始终是恒定的,就形成了稳定的价值锚/价格锚。” “外部白银当然要输入,但只能由国家严格控制输入,否则必然会导致白银大量流入,冲击白银锚,使得国内的白银宝钞被动贬值,造成大明国内通货膨胀。” “事实上。”姜星火勉力言道,“国家必须每年输入日本白银的理由有两点。” “第一点是为了阻止大明国内白银因为‘物以稀为贵’的正常价格上涨,需要都每年输入一定量的日本白银进行配平,让大明国内白银价格保持在一个极小幅波动的范围内,从而稳定白银锚。” “第二点是国家要根据大明创造真实价值的能力变化,通过白银锚的价格,来控制货币的超发或停发。” 姜星火详细解释起了第二点,也就是白银宝钞到底是如何根据白银锚的价格变化,而进行数量上的控制的。 “当国家分析判断,认为大明国内创造真实价值的能力在快速增长,也就是需要增发纸钞的时候.只需要增加日本白银向国内的流入,如此一来国内白银锚的价值降低,纸钞价值同步下降,此时增发纸钞就实现了有序地温和通胀,可以有效刺激大明国内的经济发展。” “相反,如果大明国内创造真实价值的能力不再增长,甚至陷入衰退,到了需要控制纸钞数量的时候.只需要减少或停止日本白银向国内的流入,国内白银锚的价值会天然地由于【窖藏】这一特征上涨,纸钞价值也将同步缓慢上涨,就可以达到抬高纸钞币值,降低通货膨胀目的。”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李景隆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隔壁密室。 夏原吉却是一脸愕然。 “日本白银是什么?” 夏原吉扭头看向朱棣,却发现朱棣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 “喔,忘了跟夏卿说了。” 朱棣拿起茶盏抿了抿茶水,好以闲暇地说道:“昨天朕交代礼部派遣官员,与内廷、锦衣卫一同组建使团出使日本的事情,夏卿知道吧?” 夏原吉在洪武朝就被锦衣卫吓怕了,乍一听,还以为朱棣在试探他是否结党营私。 而转念一想,好像又没这个必要,他夏原吉堂堂一部尚书,大明的财神爷,知道点朝廷里的消息,再正常不过了。 “臣略有耳闻。” 夏原吉也拿起了茶盏,喝了口茶压压惊。 “嗯。”朱棣放下茶盏,轻声说道,“就是说呢,姜星火说日本有个银矿。” 夏原吉点了点头,含混地附和了一声:“原来如此。” “一年产八百万两白银。” “哦哦,那还不,噗.” 夏原吉一口温茶喷到了地上,胡须和官袍上也沾了些许。 夏原吉都顾不得擦拭,难以置信地望向朱棣。 “陛、下、您、说、多、少?” “八百万两啊,地图都画好了,好找得很等找到了地方确认无误,以后这块地就是大明的了。”朱棣又喝了一口茶。 “咳咳!” 夏原吉剧烈的咳嗽着,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随后,便是眼皮子狂跳。 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夏原吉当然知道这些白银不能骤然流入国内,否则会给国内的大明宝钞带来更加剧烈的冲击。 可让下西洋的船队带去外国,也能买到无数的好东西啊! 这不相当于白捡? “陛下,您,没跟臣说笑吧?”夏原吉仍不敢相信。 朱棣反问:“姜星火说的话,你信不信?” 夏原吉老实承认:“现在信了。” “朕觉得也可信,就这么简单。” 朱高煦又问了几个问题后,也表示自己搞明白了。 见李景隆和朱高煦终于艰难地搞懂了国内白银宝钞的运行逻辑,姜星火继续讲了下去。 “国内的白银宝钞体系运行逻辑讲完了。” 姜星火顿了顿道:“接下来讲国外的‘离岸白银宝钞体系’的运行逻辑。” “姜先生,什么是‘离岸白银宝钞’?” 李景隆兢兢业业地扮演着朱棣交给他的角色。 “意思就是白银宝钞要分为两种,一种是国内使用的,另一种在版面上加上特殊标识,只用于国际贸易结算.换言之,只当做贸易交换的一般等价物,不成为能在国内流通的货币。” “.听不懂。” 朱高煦很老实地说道。 “姜先生能换个好理解的说法吗?” “可以。” 姜星火想了想后说道:“通俗点说,‘离岸白银宝钞’就是你去赌档里,用来代表钱财的木筹!” 随后姜星火又给他们形象比喻了一番。 这么解释,李景隆和朱高煦就大概明白了。 说白了,赌档(贸易场所)里的不同的人(国家),都把自己带来的钱(金银铜)换成同样的木筹(离岸白银宝钞),来跟掌柜(大明)进行结算。 掌柜收的是顾客的钱,给的是木筹,钱和木筹之间的比例,在赌档里,跟在外面(大明国内)不一样。 赌档里的比例,是掌柜自己定的规矩,这根木筹也换不了外面用的纸钞。 同样,这些用来交换木筹的钱,也不会进入外面流通,只会在赌档内部流通。 给这俩赌棍用他们熟悉的方式解释完后,李景隆复又问道:“那为什么要弄这么复杂的两套体系呢?一套通用不行嘛?” “暂时不行。” 姜星火继续说道:“之所以要设立两套体系,就是因为国内的白银宝钞是以国内白银锚的价格来进行锚定发行。而如果对国外正常贸易带来的白银不加限制,必然会导致正常贸易带来的白银由于国内外价差的原因大量涌入大明国内。” “原因就在于,为了维持当前国内白银锚的稳定,国内白银价格会显著高于国外白银,存在着很大的套利空间。” “国外商人,会以对他们来说很便宜的白银,大肆购买在大明国内价格很贵的商品。这会导致通货膨胀和贸易逆差,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所以,必须建立起一道白银壁垒,所有的贸易结算,都以‘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结算。” 隔壁的夏原吉此时听得聚精会神。 夏原吉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难道是,形成一个独立的、用来结算的银库?” 夏原吉咽了口唾沫,此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姜星火的引导下,触及了新世界的大门。 无论是大明国债还是国债息率倒挂,亦或是这套新的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对于夏原吉的意义,都不亚于重获新生。 ——这是中国经济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船新玩法。 因为夏原吉清楚知道这些东西的含金量,它代表着划时代的意义。 夏原吉看向墙壁,仿佛要看到对面的姜星火。 夏原吉的心中涌动着浓烈的感激和敬畏。 要知道,夏原吉从小到大,所接受过最高级别的经济教育,也不过是郁新教给他的那套,自宋元传承下来的经国济民之道。 而那些东西里,可没有姜星火所讲的这些新事物。 姜星火的讲解仍在继续。 “离岸白银宝钞只起到一般等价物的作用,不进入国内成为流通货币,是根据国际白银的价值来进行波动。” “外国商人如果来大明进行贸易,他卖掉货物手里拿到的,就是这张特殊的离岸白银宝钞,然后他可以去市舶司以国际白银比率兑换白银他所获得的不是国内的白银,而是存在于‘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里的白银。” “也就是说,在理论上,贸易通过白银兑换离岸白银宝钞完成了,但没有任何白银进入了大明国内,都被‘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截留了下来,沉淀在池子里,或者从池子里拨出去付款。” “而由于大明的优势贸易地位,大明出口必定是远多于进口的,因此会用大明的特产货物,如瓷器、丝绸等,源源不断地从外国获得白银,‘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一定是越来越满的。” 经过了上面赌档、木筹的一系列生动形象比喻,李景隆和朱高煦已经明白了这个‘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是怎么回事。 因此,两人没有继续问蠢问题。 朱高煦只是问道:“那需要一直维持‘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这个独立的‘赌档’吗?” “不需要。”姜星火摇了摇头。 “那要维持到什么时候?” “维持到赌徒们把自己手里的钱都输光为止,那时候,掌柜手里掌握了绝大部分的钱,哪怕改一个霸王条款,赌徒们也无力反抗了。” 姜星火认真说道:“在这个时代,西方国家也没有太多的白银(未开启大航海时代,无法获得美洲白银),那么大明一旦用‘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吸干了西方国家现存的白银,大明彻底掌握了世界白银定价权,就可以进行这最后一个步骤了。” “也就是与大明贸易体系内的所有国家签订协议,贸易从‘以白银为实际结算单位,离岸白银宝钞为一般等价物’进行交易,改为以白银宝钞进行结算。” 嘶~ 李景隆和朱高煦对视一眼。 他俩当然明白这条阳谋到底有多么恐怖! 好狠的赌档掌柜! 不仅要把赌徒们手里的钱都拿走,还要签卖身契,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两人不由地一时庆幸,还好,主导这套体系的是大明! 否则要是买卖东西都要用别国的货币,看人家脸色行事,得多么憋屈啊! 姜星火的目光看向远方。 “从此以后,白银宝钞将成为世界货币。” “大明的通货膨胀,将可以通过白银宝钞贬值的方式输送到全世界的每一个处于大明贸易体系内的国家,从而稀释缓解国内的通货膨胀压力。还可以让大明的经济通过贸易发展手工制造业,实现新的税收造血循环。” 姜星火手里攥着的那一枚八思巴文银币,再次腾空而起。 “铮!” 银币弹到空中,在阳光下闪烁出了森冷的光泽。 “掌握了世界货币的铸币权,任何一个国家的国王,都要仰大明鼻息而生存.这便是我上课前所说的那句话的真正涵义。” “下课。” 隔壁密室中夏原吉怔然良久,方才从全新的世界中抽离出来。 见朱棣正在端详着他,夏原吉坦然道:“一时出神,让陛下见笑了。” “这节课听完了,感觉如何?” 朱棣依旧在慢悠悠地喝着茶水,事实上,他的经济知识不是一般的匮乏,所以很多地方没太听懂,并不那么感到震撼。 姜星火没让他起到什么情绪波动。 夏原吉的回答却让朱棣手里的茶盏泛起了涟漪。 “.此生愿为姜师门下走狗矣。” 今日1.8万字奉上。再重复一下更新时间,以后固定每天晚上8点哈~怕有人没看到更新说明。顺便.求月票!!! (本章完) 第八十六章 姜星火带来的历史偏移 “夏卿这般说来,大明国债的事情现在就可以开始做?” 回皇宫的马车中,朱棣靠着硬垫以手扶额问道。 “是的陛下,这件事既不需要朝廷出什么钱,也不需要多少人手,关键在于把事情讲清楚况且,大明国债若是真的发售,还有一点好处。”夏原吉蹲坐在马车侧面的锦墩上。 夏原吉穿着绯红色的官袍,头戴乌纱帽,腰间悬挂一枚玉佩,整个人看起来倒是很有高级官僚的威势。此刻脸上却带着几分严肃和认真之色,与刚才诏狱所见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哦?夏卿不妨说说有何好处?”朱棣挑了挑眉问道。 “如今民间对于大明宝钞的风评十分恶劣,但凡手里持有大明宝钞者,均是心知肚明地坐等着宝钞贬值。而如果大明国债按照姜师所想象那样,一旦发行,必然会在百姓中引起轩然大波,不拘发多少、利息多少,总归是个‘南门立木’的事情,只要朝廷说到做到,到时候,便能赢得百姓的信任.毕竟,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大明国内的形势。” 夏原吉将自己的思路娓娓道来:“陛下您想啊,大明国内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虽然如今已经稳定,但是谁又敢保证,当这些事情如果赶在一起,几件事情一同爆发的时候,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朱棣眯起眼睛,细细品味着夏原吉话里的含义。 片刻后,朱棣才慢悠悠道:“夏卿的意思是让朕用此次大明国债,作为稳定天下人心之物,告诉天下各方势力——即使朕初登大宝不过数月,如今大明内部并不算稳定,但朕依旧牢牢掌握着这天下,并且要继续收拾这天下,发行大明国债抑制宝钞贬值就是安民心的举措,朕要借此打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让他们都安份点?” “正是如此,陛下英明。” 夏原吉笑呵呵地道:“如今各方势力都在观望,没有人愿意先打破这种局面,即便是江北的梅驸马,拥兵十余万,如今不也是不战不降不动的观望姿态?” 这里夏原吉说的便是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留给建文帝的辅政重臣——梅殷。 从这一点也可以体现出,基本盘在幽燕之地,靠着铁骑直捣南京登上大宝的朱棣,表面上强横无敌,内地里大明却是各方势力暗流涌动。 前往各地募兵打算“勤王”的建文余孽,被建文派往各地训练兵马的洪武勋贵,还有一些依旧掌握着三护卫的藩王朱棣必须小心谨慎地一一清扫过去,方能真正坐稳他的皇位。 任何一个势力单独窜出来,都会被朱棣轻易碾碎,可朱棣怕的是,一有风波,便是四方云动。 到时候即便镇压下去,也是元气大伤的局面。 所以,永乐帝需要将这些明里暗里对他皇位造成威胁的对手,逐个击破。 事实上,朱棣极为重视姜星火的根源,就在于此。 无论是削藩、下西洋,还是打压江南士绅,这些事情在姜星火原本的历史上,也是朱棣大刀阔斧地做的,永乐朝的无数大事,其实早就在永乐元年之前埋下了伏笔。 而姜星火,如今给朱棣打了开无数扇新世界的大门,堪称宝藏。 姜星火的每一条计策,除了“三条救命线”是朱棣基于自身利益,决定迁都回到北方基本盘摆脱江南士绅的影响,没有采纳以外。 其他的,都非常地对朱棣的脾气。 而如今,削藩的动作已经在稳步推进中,藩王们似乎没有掀起什么浪花。 等到削藩大体结束,藩王不再对朱棣的皇位构成威胁,那么接下来就是先震慑江南士绅,然后团结勋贵,最后收拢民心。 如此一来,完成了内部重新整合的大明,才有能力重新向残留在草原上依旧对中原念念不忘的北元余孽重拳出击! 朱棣内里的种种心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他对夏原吉说道。 “明日朕要亲自与五军都督府的几位都督带兵前往苏松嘉湖诸府,留下大皇子坐镇南京,需要几日才能回来,到时候你有什么事情,去寻他便是。” 夏原吉心头一凛,本想张口说什么,最后却安静地闭上了嘴。 皇帝打算推行“摊役入亩”的决心,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或者说,这才是朱棣的风格! 不动则已,一动便是亲自出手,雷霆万钧。 当朱棣还不是夏原吉的“陛下”,而是“燕逆”的时候,夏原吉就无数次地从大臣们的哀叹和五军都督府勋贵们的黑脸中,意识到了朱棣这种行事风格的可怕之处。 无论是放着大本营北平不受,亲自带兵千里出塞裹挟宁王;还是每战留心腹大将张玉朱能主持本阵,自己反而带领偏师精骑绕后迂回;亦或是直接弃了屯驻淮淀的驸马梅殷不顾,绕过淮南防线直捣南京。 朱棣就喜欢自己亲自带队,剑走偏锋一招致胜。 所以,当夏原吉听到了朱棣说自己要亲自带兵,以绝对武力保障苏松嘉湖诸府,今年秋收时顺利推行“摊役入亩”的时候,真的没有半点惊讶。 反而为江南士绅们默哀了起来。 这下好了,不管是托人上折子抗议,还是躲起来当老赖都无效了。 人家永乐帝,直接提着大刀上门物理执行了。 “陛下。”夏原吉说起了另一件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姜师?恕臣直言,如今放眼大明,恐怕别无他人能比姜师更懂这套大明宝钞的运行体系至于国债,姜师只是简单地提了几句,便足以改善大明宝钞的贬值情况,所谓的息率倒挂,更是臣做梦都没想到过的妙手。” “夏卿是觉得,姜星火对于经济之道,还有更多的东西没有讲出来?”朱棣笑问道。 “确实如此,若是姜师肯出来做事,臣就是让出这户部尚书之位,也绝无怨言。毕竟,郁尚书刚刚隐退,这摊担子对臣来说还是太重了。”夏原吉轻轻说道。 “思退思全?”朱棣笼着手笑道,“朕的户部尚书,你想卸下这担子,还得个二十年呦。” “姜星火的事情呢,朕的意思是让钦天监随便上表个最近的星象,以不易杀戮为名推迟秋斩。” 朱棣从马车里的匣子中筛出了一份奏折,扔给夏原吉。 夏原吉起身接住,复又坐了回去,只是默默看去,倒也不再说什么。 “——有星见策星旁,色苍白,生芒五寸,西行入紫微垣,犯天牢,如星非星,如云非云,盖归邪星也。” 南京城,谷王宅邸。 午饭后。 谷王朱橞与王妃周氏,坐在花园凉亭里饮酒聊天。 两人相对而坐,隔桌对饮。 谷王朱橞举杯道:“孤敬爱妃一杯。” 王妃周氏身着淡紫色绣牡丹纹宫装,眉如墨画、肌肤胜雪,脸蛋精致美丽,双目含笑望向谷王朱橞,轻声应了句“是”。 然后也举起手中的白玉杯,抿唇微笑,将杯中之物尽数饮尽。 谷王朱橞见状,心情愉悦,不由得哈哈大笑,同样想要一饮而尽。 他拿起酒盏,往嘴边送了一小口,忽然叹了一声:“唉~~” 谷王朱橞放下酒盏后,忽然叹息说道:“孤最近几日都没能睡个好觉,总感到心绪难安,不知为何。” 王妃周氏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之辈,但却出身将门,其父周铎乃是洪武宿将,曾经单骑上黑麋峰劝降叛军,被朱元璋称赞胆略过人,如今官至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故此,洪武二十八年便被册封为正妃的王妃周氏并没有寻常妇人的怯懦,反而径直问道。 “殿下有烦恼?” “有一些吧。”谷王朱橞感慨道,“这些年来,朝廷的诸事繁杂,孤虽然竭尽全力维护大局,但也难免会遇到一些阻碍。孤也曾经以为自己对国家问心无愧,总能落个全始全终” 他停顿了一下,又摇头笑道:“不过今日看着李景隆的结局,也晓得刘长史临终前所讲的‘燕王殿下百世后,逃不得一个篡字’之说,到底是何含义了。” “殿下慎言!” “刘长史被陛下逼死了,殿下难道还想报仇吗?” 这里面却是有说法的,谷王所说的刘长史,乃是诚意伯刘伯温的次子刘璟,刘璟自小好学,喜谈兵事,曾被朱元璋授閤门使,赐‘除奸敌佞’铁简以纠正百官不法,乃是妥妥的铁面人。 刘璟后擢谷王府左长史,敕权提调肃、辽、燕、赵、庆、宁六王府事。靖难兵起后,刘璟疾驰还京,向建文帝献平燕十六策不出意外地没被采纳。 建文帝命令刘璟参与李景隆主持的北讨,李景隆自诩纸上谈兵天下第一,当然容不得另一个同样能谈兵的,于是又给赶回了南京。 建文二年,刘璟带病赴京,进《闻见录》数万言陈述兵事,再次未被采纳,就回老家了。 后来燕军渡江,李景隆与谷王朱橞联手献了金川门,朱棣登基后招降刘璟,刘璟留了下谷王刚刚所说的那番话后,就自缢而死了。 当然了,谷王朱橞这时候说这番话,倒也不是真的怀念他的这位老师刘璟管他的时候也没见他听啊,只不过是有几分兔死狐悲罢了。 而王妃周氏先是急忙左顾右盼,见花园中确实无人,方才问道。 “殿下的消息准确?曹国公确实被关在诏狱里了?” 谷王朱橞借酒消愁,再次饮尽杯中酒后,重重地把酒杯放在石桌上,然后说道。 “千真万确!” “可是那日大朝会,曹国公不是在?妾身还听说,曹国公当庭护住了百官,使得百官免遭二皇子殴打。”王妃周氏疑惑问道。 “他是曹国公!他是百官之首!怎么能不出现?” 谷王朱橞拂袖忽然暴躁起来,在凉亭里走来走去。 “李景隆确实被关起来了,你记不记得黄苇?” “臣妾记得。”王妃周氏点头道,“那是殿下左护卫的副千户,殿下的心腹之人,从宣府便跟着殿下了。” “孤那四哥进了南京城,便把孤带来的三千兵马拆散了,只给留了七百人。” 说到这里,谷王朱橞愈发躁动,他压低声音说道:“黄苇便被遣散编入了重建的锦衣卫,如今在诏狱任千户,便是他密报与孤的!” 王妃周氏花容失色:“殿下的意思是说,曹国公已经被陛下软禁在了诏狱,那日的大朝会只是放出来做个木偶,任陛下摆布口不能言?” “不错,就是如此。” “四哥不给留活路。”谷王朱橞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刘长史是孤的老师,被他逼死在了监牢里;李景隆跟孤一道开的金川门献城投降,如今不过数月,四哥就对李景隆下手了。” 谷王朱橞死死地盯着王妃周氏:“下一个,就轮到孤了!” 其实,如果谷王朱橞知道李景隆进诏狱,只是为了给姜星火当捧哏,让朱棣偷听讲课顺利一些.那他应该不会比姜星火所在的历史上早这么久,做出这种谋反的决定。 但造化弄人的是,谷王不知道! 姜星火这只蝴蝶煽动翅膀所带来的风暴已经越滚越大了。 历史,已经发生了偏移。 献还三护卫的削藩之策,让本就紧张不安且对朱棣提防的谷王朱橞更加不满,加剧了他对朱棣的不信任感。 而李景隆的入狱和疑似被朱棣摆布成了傀儡,那对于谷王朱橞的刺激,干脆是兔死狗烹级别的悲哀了。 同样是开金川门投降,李景隆被朱棣秘密控制了,下一个还不就是轮到他? “殿下.陛下不会如此的。”王妃周氏勉力说道,声音却越来也小。 “怎么不会?削藩都是明摆着的,让诸王献还三护卫手里有兵心里还踏实,没了兵,不就是任人宰割吗?” 谷王朱橞一甩袖子。 “若是四哥当初愿意献还三护卫,他还起兵靖难个什么劲儿?” 看着在凉亭里来回踱步,念叨着“下一个就到孤了”、“四哥心狠手辣”、“咱们全家都要去地下见太祖”的丈夫,王妃周氏一时急躁,竟是脱口而出:“要不寻妾身的父亲来商议?” 谷王朱橞等的就是这一句,连忙抓住周氏的袖子,连声道:“好爱妃,好爱妃!” 周氏自觉失语,可话赶话被推到这个位置,一想起来四哥委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如今要削藩,又拿下了李景隆,自家丈夫确实很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竟是刹那间流下眼泪来。 “哭什么?” 周氏面对着谷王朱橞的低吼,擦了擦眼泪,泪眼婆娑地说道。 “殿下放心,妾身这就去寻家父,总归是有办法,总归是有办法的.” (本章完) 第八十七章 谷王密谋:突袭诏狱 书房里,气氛凝重。 心腹宦官吴智和刘信站在左右两边,而谷王朱橞则坐在桌案后面的椅上,神色阴晴不定。 过了片刻,面前同样是谷王心腹的都指挥张成抬手擦了擦汗水,终于忍耐不住,拱手对道:“殿下,如今天下已定,燕王登临大宝,委实是难以撼动了,臣恳请殿下尽快上表,交出剩下的这些护卫” 朱橞听闻此言,冷哼一声,厉声喝道:“交还护卫,你以为四哥就能放过孤?你想得美!” “靖难的时候,孤就跟四哥对着干,早就上了他的勾名簿.如今四哥辛辛苦苦数年,流血牺牲花费了无数代价,才有如今的大位,难不成你以为四哥真的不提防我们这些兄弟,再来一次靖难之役吗?” “还是说,伱对孤不忠心了?”朱橞撩起蟒袍,阴恻恻地问道。 张成愣了愣,连忙道:“微臣绝无此意,只是殿下,如今实在不适合起兵,府邸里只有七百卫士,虽说都是宣府带来的可靠老卒,可燕军在南京城内外足有好几万啊,皆是百战精锐。恐怕甫一起兵,就会落败,到时候便是不忍言之事,那” 张成的话还未说完,忽然,一个内侍疾步匆匆跑进书房,卫士并未阻拦,内侍跪在地上,急促地道:“启禀殿下,黄苇求见!” 黄苇? 原本负责掌管谷王三护卫的张成略一思索,随即反应过来,这黄苇是原本左护卫的副千户,如今被打散进了锦衣卫反而晋了正千户,管着诏狱。 一想到这里,张成顿时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妙。 朱橞皱紧了眉头:“这个时辰,黄苇怎么会来寻孤呢?宣!” 内侍领命退了下去,很快,就见黄苇迈着大步跨进门槛,单膝跪地道:“臣参见殿下!” “黄千户快快起身!” 朱橞竟是亲自从椅子上起来扶住了黄苇。 黄苇站起身来,俨然是条臧昂大汉,长脸方鼻,满嘴胡渣,浑身肌肉隆起,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谢殿下。” 黄苇站起身,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了一遍,最后落到了张成身上。 看到眼前的黄苇,张成也禁不住眼皮跳了一下。 当年张成在宣府边军任职,演武时曾经遇到过一个擅使双斧的武夫,与其对敌时,那人双斧劈斩之下,没用什么真力气,即便不是真打,不几合也竟是让张成险象环生,最后护卫们还是用大盾格挡住了他的斧锋。 由此可见这个擅使双斧的武夫力量何等惊人! 而这武夫便是黄苇。 黄苇朝张成拱了拱手:“都指挥。” 接着,又转向一旁的两个宦官,拱手行礼:“两位老令公。” 张成也微微拱手,算是回礼了,他对黄苇的印象颇佳,毕竟像这种善使双斧的悍将,实属罕见。 “黄千户今日急来,所为何事?”谷王朱橞匆匆问道。 黄苇毫不犹豫,张口便言道:“殿下大难临头矣!黄某念及往日情分,特来告知。” 谷王朱橞,顿时脸色变幻莫测。 “殿下可知,燕王是如何对待曹国公的?” 听到黄苇口中是“燕王”而不是“陛下”、“圣上”,谷王心里就安了几分。 “孤坐困宅中,如何得知?” “殿下。”黄苇恳切来言,“曹国公不仅每日都被囚禁在诏狱中,更是秘密关押,根本不为外人所知!” “竟是如此?” 闻言,都指挥张成也不由地一时失声。 “非止如此!” 黄苇急促言道:“燕王更是日日前来窃听!” “啊?” 书房内几人相顾失色。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来亲自窃听被关押在诏狱里位列百官之首的重臣的言语。 望之不似人君! “你且说说,是如何窃听的?”老宦官吴智看起来像个有主意的,他仔细问道。 “诏狱庭中有一棵树,不算粗,但确实是放风时唯一纳凉的地方。”黄苇掌管诏狱,自然对密室这件事了如指掌,“而那棵树后面的墙壁,是有说法的,乃是由洪武年间锦衣卫隔墙有耳的法子,秘传下来的当初建这堵墙,就是为了窃听犯人是否有密谋暴动,毕竟树下看起来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容易产生秘密的地方。” 只听到“隔墙有耳”四个字,经历过洪武朝锦衣卫特务时代的老宦官们,就吓得都有些腿颤了。 是真的吓人。 除了隔墙有耳的窃听,朱元璋甚至让锦衣卫将监视的大臣重要举动,用画画的方式记录下来。 有一次宋濂大概遇上了开心事,叫了几个朋友宴乐饮酒,同日里宋讷则碰到一件闹心的事情,他的一件名贵茶器被国子监几个学生玩闹时撞倒跌碎了。 第二天朱元璋就笑眯眯地问宋濂‘昨日坐客为谁?馔何物?’,宋濂都照实回答,朱元璋听了很高兴说‘诚然,卿不朕欺’,把宋濂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据说因为宋濂清廉(《送东阳马生序》作者,从小苦惯了)只买了个小院,锦衣卫便买下了他家隔壁的房子,与他的卧室一墙之隔,用了隔墙有耳的法子。 而宋讷则被朱元璋问昨日为何生气,宋讷也如实回答,朱元璋回手一招,叫太监给了宋讷一幅图画,画的正是宋祭酒危坐有怒色。朱元璋暗中安排了擅长速写的锦衣卫监视宋讷,锦衣卫将宋讷生气的形态都活灵活现给绘制下来,呈交皇帝。 这名锦衣卫就是明朝著名画师林良,更是因为其善于花鸟人物画被锦衣卫招入,一个文人受封武官之职,专门就是用来给朱元璋画监视大臣的连环画。 所以,听到诏狱里有这种特质的窃听墙,书房内压根没人意外。 “那到底在窃听什么?”张成忍不住问道。 “隔着墙有一个密室,燕王在里面窃听曹国公、二皇子,与一名读书人,每日在树下的谈话。” “读书人?”谷王朱橞蹙眉问道。 “是。”黄苇只提了一句,“一名秀才不第的敬亭山读书人,名为姜星火。” 谷王朱橞不甚在意,他又追问道:“那黄千户可知,他们在谈什么?” 黄苇无奈道:“纪纲从不允许我进入密室,这几日只有燕王、道衍大师、户部尚书夏原吉几人进入过.还有两名负责记录的小吏,但这两人起居都被纪纲的亲信单独看着。” “我委实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但毫无疑问,根据种种迹象表明,燕王马上就要对曹国公动手了。”黄苇言之凿凿道,“而且,就在这几日!” “殿下,等曹国公被燕王除去,您还能活吗?” 谷王朱橞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怒火,沉声问道:“黄千户,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黄苇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黄某怎敢欺瞒殿下?况且,黄某冒死来报,这可是杀头的勾当,殿下如何疑我?” “不是疑你。”谷王朱橞心绪烦乱,“实乃走投无路尔!” “殿下何不奋起一搏?”黄苇极力劝道。 闻言,谷王朱橞愈发沮丧:“府内不过七百卫士,如何奋起一搏?” “殿下这话不对。”老宦官吴智说道,“昔年燕王暴起,夺北平以靖难,王府里不也就八百勇士?” “不是一码事,这是南京城,内外都是四哥的兵马。” 原本跟王妃说话时还有点底气的谷王朱橞,此时却越说越没信心。 黄苇忽然跨前一步说道。 “有一处不是!” 谷王朱橞眼神一亮,急忙来问。 “哪处?” “——诏狱!” 黄苇昂然说道:“燕王日日中午前来诏狱窃听,身边护卫并不多,而诏狱中的锦衣卫,多是昔日殿下三护卫中的宣府籍贯老卒,只要殿下有决心,他们绝对会拥护殿下。” “到时候,殿下率七百护卫与黄某里应外合,杀了燕逆与朱高煦.诈称当初开金川门放出建文帝,如今正在府邸中,将为申大义诛燕逆,到时候那群软骨头的百官,还不是跪着给您献皇帝倚仗?” “几个月前燕军入城他们便是这么做的。”谷王朱橞冷哼一声:“江南多好臣!” 殊不知,他自己似乎也在其列。 不过经过黄苇的一番计划,谷王朱橞那颗不安的心,终于算是彻底躁动了起来。 谷王朱橞复又问道:“那即便是诛杀了燕逆,城内外这么多的兵马,总归是会为了燕逆报仇的,到时候我们兵少,如之奈何?” 就在这时,王妃周氏却是匆匆赶来。 谷王朱橞连忙问道:“爱妃,那边怎么说?” 周氏喘得厉害,在两个老宦官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喘匀了两口气方才说道。 “家父与我亲口说的.咳咳咳!” “爱妃,你倒是说啊!”谷王朱橞急的差点跳起来。 “五军都督府已经下了令,朱能等燕军名将,明日都会带着兵马前往苏松嘉湖诸府,推动摊役入亩,弹压地方。” 谷王朱橞激动地欣喜若狂。 “也就是说,未来这段时间,燕逆会日日前往诏狱窃听,而且南京城里兵力空虚?” 王妃周氏听到“燕逆”,霎时就被吓得不轻,可眼见着丈夫的几位心腹都在此处,也晓得自己作为正妃,与谷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条贼船是下不来了。 “正是如此,殿下不要再犹豫了!”黄苇言道。 老宦官吴智突兀问道:“黄千户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来做这大事?” “大丈夫生当于世,不能九鼎食,何如九鼎烹?” 黄苇慷慨言道:“朱能这批燕王三护卫的将校,如今位列国公侯伯,泼天了的荣华富贵.昔年边军演武,还不是黄某手下败将?凭什么他们做的国公,黄某舍了命不能从龙博一个?难道要看着诏狱到老死病榻吗?” 谷王朱橞闻言,终于下定决心。 “便是这番道理。”谷王朱橞狠狠说道,“这龙椅,四哥坐的,我如何坐不得?” “明日起兵,突袭诏狱!” (本章完) 第八十八章 诏狱惊变 是夜,诏狱。 漆黑的天空中乌云透着浓密的寂静感,愈发尖尖的月亮甫一探出头,便被遮住,似是也不想窥见什么秘密一般。 秋风吹过,庭中的老树发出“吱呀”的不堪重负声,傍晚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凄风冷雨与落叶,颇有几分萧肃之感。 “千户不去屋里烤火,怎地也来这种地方?” 诏狱的破旧墙边,打着哈欠来小解的狱卒老王诧异地看着身旁的黑影问询道。 说是千户,也委实是下属的恭维,陆钊臣也只是管着诏狱的副千户罢了,头上还有北镇抚司正经千户黄苇呢。 陆钊臣把着那话,断断续续地滴答着,也断断续续地说着。 “没个婆娘,恁地睡的着?只顾与黄千户吃酒,却是半点水都没喝,口苦的爷爷尿都焦黄。” 老王未待说几句荤话,便听得更左边闪过人声。 “老王,你这把年纪还不耷拉着,委实雄壮,老实说,平素里都偷吃的哪家?” “休要与老汉玩笑” 一道巨大的黑影笼罩过来,老王转头一看,也是怔了怔,竟是管着诏狱的千户黄苇。 “黄千户!” 黄苇点个点头,目光越过瘦小的老王,看向更右侧的锦衣卫副千户陆钊臣。 对方是燕军忠义卫出身,典型的朱棣嫡系,所以注定是不能留的。 但今夜也不好杀,或者说,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杀,否则容易闹出大动静,影响了明日的大事。 在黄苇的打算里,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人盯人的方式,自己亲自给陆钊臣灌酒,糊弄过这一晚上再说。 而陆钊臣出来如厕,黄苇疑心大起,也觉得对方万一有所察觉,或许是借故想要传递消息,便悄悄跟了出来,在转角已然听了片刻,觉得没什么异常,这才故作同样要撒尿的样子转了出来。 黄苇笑问道。 “接着喝?” “接着喝!” 陆钊臣同样打着哈哈,两人勾肩搭背如亲兄弟一般走向值房。 而愈往值房走,陆钊臣的心里愈急。 陆钊臣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身份,道衍麾下坐桩! 所谓“坐桩”,便是固定在某个位置的间谍,平常都是主动静默,被动接受消息。 不到万不得已,坐桩都不会主动发出消息,从而在最大程度上避免暴露。 而作为老牌间谍,陆钊臣被安插在诏狱,不光是为了看着以黄苇为首的谷王旧部,还有在锦衣卫系统内部监察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意思。 至于为何不把黄苇这等谷王旧部调走,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朱棣入南京后,掌握军权所做的操作,都是把燕军的嫡系军官和兵马,安插到要害位置,比如南京的各个城门,作为城防军使用。 再就是皇宫的禁军,也全部由燕军接手。 但那么多投降的南军,什么成分都有,是否忠心可靠就压根不用说了,可这帮来历混杂的兵总不能不加筛选直接遣散,那会直接成为数量庞大的散兵游勇,对各地治安的危害太大了,最后还得费心剿灭,还不如让他们发挥自己的价值。 而且朱棣既然当了皇帝,就要有容人之量,总不能跟一群中低级军官和大头兵过不去吧? 所以,这些各部分投降的军官和士兵,都被扔到了巡逻、监狱、治安等位置上。 这也是朱棣的无奈之举。 本来,朱棣和道衍是有提防的,即便是巡逻、监狱、治安这些位置,也分别抽调了燕军嫡系将佐担任主官或副官,一有情况,哪怕是风吹草动的不对劲,也可以直接通过各种渠道通知皇帝。 这套系统以前没问题,接头人、接头方式都运行良好。 可偏偏,他们的头头,“黑衣宰相”道衍现在不管事了! 这些间谍和负责接头的,见日日无事,也自然而然地从刚刚进入南京时那种‘看谁都是敌人’的紧张感中消退了下来,于是愈发懈怠了起来。 这一懈怠,就让陆钊臣在心里骂娘了起来。 陆钊臣发现了黄苇的不对劲,无论是那群宣府老卒警惕的眼神,还是提前擦拭干净的兵刃,亦或是隐藏的貌似极好的几箱甲胄。 种种迹象,都证明了这群人想要干点大事。 可是陆钊臣想要传递信息的时候,发现平日里给监狱洒扫的哑巴,也不知是有什么事,还是见天黑就回家了。 而最糟糕的,是陆钊臣藏了纸条的蜡丸,此时就在他身上。 情报没有传递出去,一旦被察觉,搜身之下陆钊臣就会暴露。 到时候,自己殉职倒是小事,陆钊臣怕的是,这帮人是冲着永乐帝来的! 事实上,除了大皇子朱高炽、户部尚书夏原吉,以及五军都督府里的几位燕军大将外,根本没有人知道,连续来诏狱数日的永乐帝,明天不来诏狱了! 所以,结合这群人谷王旧部的身份,陆钊臣产生了一个令他颤栗的想法。 ——这些人想要刺王杀驾! 尽管心里焦急不已,短短十几步路,陆钊臣还是在竭力想着办法。 “陆千户看起来有心事?” 黄苇拍着他的肩问道。 “嗨想婆姨了,若是能弄来几个,陪着吃酒岂不是极好的?咱几个兄弟围坐吃酒,未免有些寂寞了。” 黄苇笑眯眯地说道:“且捱过今晚。” “捱过今晚。”黄苇有些意味深长,“就想要什么有什么了。” 陆钊臣胡乱应付过去,两人进入值房。 八月末的晚上已经有些凉意了,掀开帘子,里面几人围坐成一团,桌上放了几碟下酒菜,酱牛肉和豆子胡乱撒着,一颗豆子叽里咕噜地滚落到了陆钊臣的牛皮靴下。 陆钊臣弯下腰去,从容捡起来塞进了嘴里。 “陆千户,别动!” 黄苇有力的大手忽然钳住陆钊臣的手。 陆钊臣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几个宣府老卒其中甚至还有蒙古鞑官,跳下榻来左右抱着陆钊臣,摔到了地上。 而一颗攥在陆钊臣手里的白色蜡丸,也随着那颗用来掩饰的豆子,一起被捡了起来。 看着仰头躺在地上被手下匆忙控制住的陆钊臣,黄苇嘴巴咧起的笑意愈发不屑。 黄苇捡起白色蜡丸,没急着拆开看。 眼看着陆钊臣被用破布堵住了嘴,四肢也被彻底按住,失去了挣扎的能力,黄苇方才说道。 “陆千户,不会以为自己很聪明吧?” “还是说,锦衣卫和现在这几个谍报机构传递消息的手段,只有陆副千户知道,黄某这个正千户不知道?” “本来,你若是装作不知,黄某还能留你见到明日的太阳,现在却是伱自作自受了。” 说完这些,黄苇方才拇指食指交错,轻易捏碎白色蜡丸。 但旋即,黄苇便是一愣,紧接着面色大变。 白色蜡丸里,什么都没有! 若是有一张细细白纸,黄苇还会觉得可能是隐形的字,用火能烤出来。 可偏偏,什么都没有! 最关键的是白色蜡丸已经被密封好了,说明这是陆钊臣故意为之。 “你要传的消息呢?!” 黄苇几乎暴怒。 而陆钊臣的眼神里带着嘲讽,很快,他的瞳孔开始发散,七窍里淌出黑血来,俨然是不知何时服的毒药,自尽了,或许是早就藏在了嘴巴里。 头皮仿佛都要过电般炸裂,黄苇始终沉着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惊恐。 “查!整个诏狱,马上查!不能让消息出诏狱!” 今日出门了,只有一万字了,无颜求票接下来的剧情想要尝试一下【错线误会】+【反套路】,突破自己的叙事惯性,希望能写出一个比较好的效果。 (本章完) 第八十九章 姜星火的绝笔诗 夜色正浓,窗棂外呼啸的风声,似乎在诉说着秋天来临了。 房间里的油灯还亮着,昏黄温暖的光芒照耀着整个屋子,但那种温暖却不能让人感觉到任何热度,反而让人觉得心头压抑,透不过气来。 外面的锦衣卫们已经开始行动,屋里的两个小吏却浑然不觉,似乎依旧在辩论些什么。 郭琎盘腿坐在榻上,笼着手侃侃来谈。 “不管怎么说,如果按姜先生的说法,行白银宝钞就要取消铜钱.可铜钱已经存在了这么多年,先不考虑国家利益,只考虑百姓,如果贸然取消铜钱,将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柴车也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郭琎接着又道:“民间也未必会真的取消铜钱,就像是元朝时候一样,国家不让用,民间还是在流通,毕竟这是他们辛苦打拼出来的财富,他们舍不得。” “或者说,姜先生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的,才会设计了一个增加宝钞价值,以达到兑换为白银宝钞的过程.这个可能持续五到十年的过程,也可以说是逐步让铜钱退出流通领域的过程。” 柴车有些木讷地答道:“这倒也对。” 郭琎喝了一口热水,捂着杯子,看着白烟袅袅而起,感叹道。 “叔舆兄,姜先生智慧渊博似海,深邃如渊,委实不是我们这些人所能揣测的。” “时用兄。” 柴车一时犹豫,最后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为何不能?”郭琎面色一僵,“陛下亲口允了,让我们把听得东西烂在肚子里。” “不是这个说法。” 柴车有些木讷的目光,同样盯着杯子里飘起又散去的白气,他缓缓说道。 “死人也一样能烂在肚子里.陛下不杀我们,纪纲就不杀我们吗?或者说,纪纲不动手,就不能让黄苇动手吗?” “黄千户平素,唉。”郭琎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转而变得有些忧心忡忡。 “跟姜先生学的这些东西,确实是没有机缘这辈子都听不到的。”柴车的国字脸上,此时也颇有忧色,“可这些东西对我们这种小人物来说,听了也是要命的啊。” “那该如何?叔舆兄觉得谁能保住我们?” 刚才侃侃而谈的郭琎此时没了那般从容,有些焦躁地问了起来,既是问柴车,也是问自己。 “曹国公?” “不行,绣花枕头表面光鲜” “二皇子?” 郭琎自问自答:“也不行,二皇子虽然潜龙在渊,可如果陛下要杀我们,他也拦不住。” 柴车押了口热水:“姜先生可以。” 郭琎稍稍怔然,旋即便反应了过来。 若是皇帝想要大用姜星火,那么他们俩算是半个徒弟,从第一节课就开始听得那种.那他俩去打个下手确实可以,性命自然也就保住了。 但若是.郭琎的想法还没发散开来,房门就被解了锁,“嘭”地一声推开了。 灰砖地面上的落叶,裹着旋飘了进来,铁链子和锁头,也耷拉在了门上晃来晃去。 郭琎和柴车被冷风齐齐冻了个哆嗦。 “老王?”郭琎看着进门的人有些疑惑。 老王是平时负责照顾他们生活起居的狱卒,至于看押他们,则是由纪纲交代的两个心腹锦衣卫负责。 而他们的房门,平日里都是锁着的,也没个窗户,门上缠着链子,锁在老王手里。 门外的老王不给他们开门送东西,不到中午听课的时候他们就出不去。 而如今深更半夜,怎地突然给他们开门了? 老王裹着个破裘,那是他闺女七八年前送他的,如今毛都掉光了,还稀罕地当个宝贝似的,天天穿在身上。 “老王,你怎地哆嗦成这样?”郭琎疑惑问道,“还有,这时候开什么门?” 老王的牙关都在打颤,细心的柴车更是借着不算明亮的油灯,看到了老王破裘上的血渍。 柴车翻身下榻,扶着老王的肩,沉声说道:“老王,发生了什么事,你与我二人慢慢说来,别慌!” 老王依旧被吓得口不能言,手却是递了出来,张开手掌,手心里的一张纸条已然被汗水浸地半湿。 递出了这张纸条,老王才像是被打开了某个开关一半,张开了豁着门牙的嘴巴,颤颤巍巍地说道。 “俺、俺不识字.外面的锦、锦衣卫,互相砍杀起来了,看着伱们的那俩人也被调走支援了,这时候恐怕已经死了.黄苇带着人见、见人就杀,这到底是咋个回事?” 郭琎和柴车伸出手,抻面似的抻开那张细长的纸条,上面是字迹清晰的蝇头小楷。 “诏狱千户黄苇藏甲胄、聚兵卒,似与谷王里应外合,意图谋.反!” “咣当”一声,榻下的小凳被踢翻,老王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两人对视一眼,柴车急急说道。 “跑!赶紧跑!” 老王艰难开口:“跑、跑不了嘞,外面的锦衣卫已经搜到这边了,要跑只能往监牢的方向跑。” “那不是死路?”郭琎面色难堪。 他两人在被纪纲抓来记录《姜老师讲课笔记》之前,是被招募(强征)进锦衣卫,负责诏狱工作的文书,干的就是记录犯人名册的事情,还要跟着去各个监牢点人数的,对诏狱相当熟悉。 故此,郭琎脑海里几乎一瞬间就出现了诏狱的建筑地形图。 诏狱自南向北,南门是正门,北门已经堵死了,东侧有个扔尸体的墙,墙下有狗洞。 而诏狱分为民监和官监两部分,诸如寻常凡人、江洋大盗等等,一般来说都是被关在第三进西侧的民监的,但是民监的地牢洪武年间锦衣卫被废后,无人看顾,便废弃了一部分,所以也有被安置在东侧官监的。 官监里,关押的就都是犯了罪的官员,和受到株连的罪犯。 而他们现在的位置,就是在诏狱的东北角靠中的位置。 锦衣卫们的值房,则在最靠北的位置。 所以往北走会迎头撞上谋反的锦衣卫,往东走有一堵极高的墙,只能先往南。 “不是死路!” 柴车当机立断,急开口解释道:“咱们往南走,再往东拐。但不能直接走,南面东面很多门都走不通,以咱们的速度,没有人在后面迟滞锦衣卫根本跑不脱。” “那怎么办?” “把犯人放出来。”柴车抿着嘴说道,“诏狱哪怕是官监里,也关押了不少穷凶极恶之徒,咱们去拿了钥匙开门,这帮人被放出来不管是四散逃跑,还是夜里认不清路撞上锦衣卫,都能给咱们争取时间。” “开门岂不是更费时间?而且钥匙怎么拿?”郭琎连声问道。 老王哆嗦着开口:“钥匙就在值房挂着,我去跟狱卒说,说锦衣卫谋反,把犯人放出来抵挡片刻.至于开门快得很,关押达官贵人才是单间,那里都是大通铺,一间牢房就能放出来十几号人,咱们分开开门,只需要数十息的时间就能放出上百号人来扰乱视线。” “狱卒不疑你?一个不疑,那这么多监区呢!” 柴车拽着他就往门外走,边走边说:“不是要把官监所有人都放出来!关那群江洋大盗的监区狱卒,老王跟他过命的交情.现在不这么做,不闹出动静来,让这群人分散锦衣卫的注意力,我们根本跑不出去那么多锁着的院墙,就会被追上,明白吗?” 我怎么不知道这层关系?郭琎踉跄几步,心头疑惑后,也晓得对方是对的。 诏狱里黄苇带头的锦衣卫既然谋反,又是见人就杀,肯定会杀了他俩,更何况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 三人一边向外跑,郭琎一边问道。 “你这纸条从哪来的?” “我、我撒尿的时候,陆副千户不知怎地,把一个蜡丸塞到了我裘袍的口袋里,当时我没敢声张,又不认得字,被赶得跑到了这里。” “便寻思让我们看看,顺便做个计较?”郭琎喘着气道。 “正、正是如此。” 他们被关押的地方,跟诏狱东侧的一处官监只有一墙之隔,两扇门的钥匙老王都有。 到了这一处,老王摇醒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的中年狱卒,只说了几句,再配上外面诡异的寂静和偶尔两声传不出多远的惨叫,那中年狱卒也是个爽利人,当即同意了老王的要求。 几人拿着钥匙,一边叫嚷着“锦衣卫谋反,开了门速速向西向南逃命去”,一边给一伙子囚犯开了门。 待这群被押在官监的上百名盗匪蜂拥冲了出去,也确实起到了阻止正在搜捕的锦衣卫的作用,几人也早就混在四处逃散的犯人中,试图向东面那堵扔犯人尸体的墙跑去.到了这个位置,已经不受无法翻越的高墙阻拦了,虽然还需要连续翻越好几堵院墙,但总归是个较近的生路。 又翻过了一堵墙,柴车忽然停下。 “你怎么了?”郭琎撑着跳墙后感到几乎快要撕裂的膝盖,疑惑问道。 “前面的监区就是姜先生和二皇子、曹国公的,要不要把他们放出来?”柴车的眼神里闪过了异色。 “命重要还是放他们重要?”郭琎向前迈动了两步,觉得整条腿都不是自己了似的。 柴车稍微调转方向,向着这一处监区走去,说道:“不放他们,谋反的锦衣卫把他们杀了,你我就算是跑出去,还有命在吗?就算跑进深山老林躲起来,家里人呢?那么多人看到我们放囚犯了,此时不放他们,陛下不会饶了我们和家人的.况且,放出来,那就是泼天的功劳和富贵!” 郭琎当然不想让永乐帝拿他的家人玩九族消消乐给二皇子殉葬,听了柴车的话,觉得有理,扶着膝盖跟了过去。 老王看了一眼家的方向,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而此时这处监区里的姜星火,恰巧也没睡着。 倒不是对明天秋斩感到很紧张、激动之类的。 姜星火都死过好几回了,早就不怕死了。 而是姜星火在认真思考,到底怎么临死前装个大的? 必须要能够稳进明史列传第三十一卷的那种!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呸呸呸诗是好诗,可怎么念怎么觉得这么晦气呢?” 姜星火拎着笔,看着乌漆嘛黑的墙壁喃喃自语。 “看来得换一首。” 姜星火拿起毛笔,比量了一下要在墙上写的字的大小。 接着,李景隆给他送的笔墨充分派上了用场。 但是前面的序言写点什么呢? 自宋以降,每有传世诗词问世,总该是有个序言的,譬如苏轼《水调歌头》之“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又譬如姜夔《扬州慢》之“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 虽然只需要写短短几句话,但还是把姜星火难住了。 从实际的角度触发,我的内心非常感激朱棣能帮我速通大明这一世。 但是想要在史书上蹭个名声,肯定不能这么说啊。 自己能进的也只有作为建文骨鲠的第三十一卷,自己的身份也确实非常符合这个人设。 所以我该用什么样的词藻,来表达我这个被诛十族的忠义之士内心的激动与愤怒? 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还是‘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 姜星火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茬,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随后又摇了摇头。 “算了,不想了,太假。” “我这人向来实诚。” “我要做就做最真实的自己,这才是一名优秀穿越者的素养。” 或许应该更加直白一些: 壬午年八月二十一,敬亭山后进姜星火,狱中泣血绝笔。 “嗯,这么说来会显得我更有真情实感。” 姜星火打定主意,随后提笔蘸满了墨汁,开始洋洋洒洒挥毫泼墨. 片刻后。 整幅《狱中绝笔》终于落成了。 姜星火放下手中的毛笔,嘴角微微上翘。 虽然他并非专业书法爱好者,甚至连字体也谈不上多么漂亮。 但是,却胜在简洁大方,笔势飘逸,颇具风骨。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下总可以了吧?” 姜星火拍了拍身旁已经干透的宣纸,满意自语道。 他现在就等明天秋斩开始,当众念这首《狱中绝笔》了。 让大明百姓知道知道,论不怕死,我敬亭山姜星火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一想到秋斩刑场之上,别人都被吓得屎尿齐流,只有自己慷慨吟诗,颂成绝句名留青史。 如此强烈的反差感和人前显圣的逼格,姜星火就有点小期待呢。 但很快,姜星火的小期待就被打破了。 两名小吏打扮的人冲到他面前,打开了牢门冲着他大喊道。 “姜先生,快走!” (本章完) 第九十章 绝境 姜星火打量了一眼这两名小吏。 一人微胖一瘸一拐,另一人国字脸面色坚毅,两人的身上都是蹭的土灰,狼狈至极。 姜星火心中暗暗思忖。 这是什么剧情? 建文余孽卧底诏狱,寻得机会营救义士? 也不对啊,自己跟方孝孺其实是得十八杆子才能打到的,记名弟子的普通学生的理论徒孙关系。 为什么叫自己姜先生?救自己干嘛呢? 而且我明天就可以死了,早不救晚不救,现在你救我出去? 如果这是诏狱来的一出钓鱼执法,额,诏狱好像也没必要对将要被秋斩的人来这套吧?死罪上面叠越狱罪,叠buff呢?结果不都是斩首。 出去? 在大明这辈子我都不出去。 你让我出去这不是坏我大计嘛! 于是,姜星火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明天就可以死了,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郭琎面露焦急之色,想要进去把姜星火拽出来,可马上就被柴车拉住了。 柴车沾满了黑灰的手指,指了指牢房中同样满是黑灰的墙壁。 墙壁上的诗句,刚刚映入眼帘,就让郭琎的瞳孔开始微微地眯了起来。 待看到最后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时候,郭琎已经彻底被诗中那股慷慨、无畏、视死如归的气势所折服。 郭琎猛吸一口气,压制了一下内心深处翻滚的热血。 原来,姜先生距离秋斩还有七日,狱中讲课,只为给后世留下一点他的智慧所结成的星火。 姜先生根本不知道皇帝在偷听他的讲课,也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两名学生是什么身份,更不知道皇帝已经打算给予他高官厚禄。 正因如此,姜先生的性情才显得格外真实,这种胆气才显得格外可贵。 而这点星火,则会生生不息,传承下去,给大明的百姓带来改变。 这是何等高尚的节操! 又何其悲壮! 更难得的是,姜先生除了智慧通天,诗词一道竟然也有这般造诣,竟然能在监牢之中,写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诗句。 这就是姜先生的境界吗? 郭琎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沉声问道:“姜先生,您真不愿意跟我们走?” 姜星火背对着他们,轻描淡写道:“我明天就死了,不想出去再给人添麻烦,给自己也添麻烦。” 郭琎和柴车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的眼眸中由内心发出的敬意。 姜先生讲课,不为名,不为利,只是为了传承点东西。 而姜先生决意赴死,他们还能违背姜先生的意志吗? 那岂不是让姜先生即将成就的英明毁于一旦? 两位读书人出身小吏,恭敬地对着姜星火作揖,用来表达他们作为姜星火的半个学生,所能致以的最高敬意。 “唉!罢了!罢了!” 长叹一声,说完,柴车转身离去。 而随之离去的郭琎,看着姜星火消瘦孤寂的身影,心中五味陈杂。 此时,这个一身囚服,提笔面壁的孤傲背影,在他的脑海中深深地烙印了下来。 随后郭琎把手里攥着的纸条,恭敬地放在了囚室地面上,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去。 此时,身穿甲胄,手提双斧的黄苇已是心急如焚。 没想到自己筹划良久,自觉完美无瑕的计划,第一步都没迈出去,就出了问题。 诏狱里其余出身燕军的锦衣卫,对他们平日里就是有些偏见的。 都觉得这些开门投降的宣府兵,在他们这些胜利者面前,就是摇尾乞怜的路边败犬。 再加上有些燕军士卒的职位,还位居出身谷王三护卫的宣府兵之下,且宣府兵出身的锦衣卫们抱团的厉害,敌视的心理自然在两拨人中慢慢滋长。 双方的矛盾,也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大。 故此,当这些上过战场的燕军士卒出身的锦衣卫,看到黄苇带着披坚执锐的宣府兵冲他们过来的时候,哪怕只是说搜查,却依旧开始拔刀对峙。 本来这些当兵的脾气就火爆,再加上平日里有矛盾,在这种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有个宣府老卒只是想要上前拿刀背敲晕对方,却遭到了毫不犹豫地还击,双方在夜色中开始了火并。 当第一拨锦衣卫倒下的时候,黄苇就知道,出大事了。 但既然事已至此,便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黄苇提着双斧,开始杀戮除了自己人以外的所有锦衣卫。 可不知为何,却忽然有上百名凶恶的囚犯被放了出来,大部分在夜色中向北向西逃窜,极大地阻碍了自己这批人的进度。 而这种行为,也让黄苇瞬间醒悟。 有人在刻意阻止他们的追击搜捕,并且成功地放出犯人阻碍了他们。 黄苇可以确定,做出这种事的人,一定是陆钊臣那个拿到了真消息的手下。 越是如此,黄苇越要搜捕,因为现在已经不是明天是否可以顺利诏狱兵变的问题了,而是他跟手下的这些弟兄,能不能活着出南京城的问题。 一旦副千户陆钊臣的手下,带着那个至关重要的消息跑了出去,哪怕只是跑到了街上遇到了巡逻兵,五军都督府当值的都督、佥事、同知都会迅速启动早已制定好的应急计划,控制南京各个城门要害。 到了天一亮,他们这些人就要被困在城里等死,大军戒严搜捕,然后就是永乐帝的诛九族套餐。 而黄苇的手下,很多人显然也想通了这个关节。 “千户,还追吗?” “咱们趁夜强行出城吧,留得大好性命,不愁日后做不得大事!” “要我说” 手下们嘈杂的讨论声,在黄苇的耳中仿佛一群苍蝇在嗡嗡地鸣叫。 黄苇可以接受失败被杀,却绝不接受这种第一步都没迈出去的失败。 这无疑会让他成为史书上无数愚蠢政变计划中的一个,以丑角的姿态留在史书上,而不是他想要的如张玉、朱能那般的定策武勋。 黄苇咬了咬牙,说道:“追!带着消息的人一定还没跑出诏狱,诏狱几个值房的锦衣卫都被我们杀光了,那些囚犯不清楚具体情况,追上杀了他我们才能暂时安全。” 手下里当然有聪明的,想起了囚犯们其实说出了‘锦衣卫谋反’的话语,可看着黄苇那沾满了鲜血,现在还在滴答流血的双斧,顿时止住了嘴。 “非止如此,带着消息的人放出了囚犯,又蛊惑囚犯往北往西跑,那么他们大概率是向着东或者南走的,我们由钥匙,他们只能翻墙,追上去杀了.另外,监狱里的朱高煦和李景隆,也一样不能留。” 见手下们神色迟疑,黄苇厉声道:“做了这等事,难道伱们现在还想其他?索性要杀就杀个痛快!等杀完人,再来诏狱中院里与我汇合,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城!” 手下中有人互相对视,旋即,队伍分成了两股,一股由黄苇带着向东追杀,另一股则向南。 至于向南的人里,有多少人趁着夜色打开诏狱大门逃散,那就是鬼知道了。 郭琎和柴车还有老王三人,在另一处监区放出了朱高煦与李景隆。 “你们这是?” 郭琎嘴快,与朱高煦和李景隆说了情况。 听闻诏狱锦衣卫里谷王旧部集体谋反,李景隆马上就慌了,他知道,这回要是被抓住可能会死得很惨。 这种死的很惨,不是怕谷王旧部把他怎么样,他跟谷王一起开的金川门投降,谷王旧部要么一刀杀了他要么押着他去见谷王。 李景隆怕的是朱棣! 李景隆根本就没想过谷王能成事,若是一刀砍了他也便罢了,把他这个淮西勋贵的代表人物裹挟着一起造反,最后被朱棣镇压,那才是死得很惨! 是朱棣会让他这个反复无常的叛徒死得很惨! 杀鸡儆猴! 而且曹国公府,恐怕也是传承不过三代就要断绝了。 阖府上下近千口,都得跟着陪葬,这才是李景隆概念里的“死得很惨”。 因为李景隆跟那些造反的士卒不一样,他代表的从来都不是他一个,而是整个曹国公府,乃至淮西勋贵集团。 至于辩解?朱棣才不会听他辩解,主动谋反和被迫谋反在朱棣眼里都是一个性质。 所以,自己绝对不能落在叛军手里! 念及至此,李景隆脸色苍白,看着朱高煦这位无双猛将,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问道。 “从哪跑?” 朱高煦愣了愣,反问道:“跑?” 李景隆亦是愣了愣:“不跑还能怎么办?” “你以为这是白沟河啊?哪有六十万大军给你断后?我们没钥匙,诏狱的锦衣卫手里有钥匙,挨个翻墙比得过人家开门快?” “那怎么办?”几人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 “救姜先生去啊!”朱高煦理所当然地说道。 李景隆瞪大了眼珠子,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疯了?” 郭琎本来张口欲言,却被柴车拉了一下袖子,马上就醒悟了过来。 二皇子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他被窃听的事情,所以他们也不能露馅。 郭琎改口道:“哪个姜先生?是姜星火吗?” “是,你知道他在哪?”朱高煦蹙眉问道。 “知道,刚才我们释放官监里的囚徒阻挡追捕时,见到了姜星火,他不愿意走,现在叛军恐怕已经快杀到那里了。”郭琎低头如实答道。 “哎呀,快跑吧!”李景隆跺脚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姜郎一心等死,走了才奇怪呢。再说,叛军会不会动姜郎还是两说,在叛军眼里,姜郎只是一个普通囚犯罢了。” “但凡姜先生有个万一,俺都不允许发生你们往东跑吧。” 朱高煦捡了根狱卒用的水火棍,向姜星火监区的方向走去。 “俺要去救姜先生。” 而朱高煦一转脚步,两个小吏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你们跟着俺干嘛?” 柴车板着国字脸无奈答道:“二皇子殿下若是死了,曹国公或许能活,我们却注定活不了.那么多人见到了我们释放囚犯,追查起来我们是脱不了干系的,若是二皇子死了,陛下定会迁怒与我等家人。反而是跟着二皇子同去,保全家人的同时,还有抚恤封赏。” 到了这时候,朱高煦才认真打量了这俩小吏一番。 “蠢货!” 李景隆气的骂了一声,旋即转头从怀里掏出金子,塞到了狱卒老王的破裘怀里。 “这是订金,带着本国公逃出去,以后本国公保你荣华富贵。” 老王看着沉甸甸的金子,暗道一声曹国公大气,人家的订金是铜钱,您这订金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订“金”啊! “国公爷且跟紧老汉,咱们从东面吊尸墙走。” 李景隆应了一声,便跟着老王往前跑。 一边跑,李景隆心中暗道:“保全性命才是最理智的抉择,朱高煦这个蠢货,热血上头不退反进,真是个莽夫。” 可这个念头刚刚从李景隆的脑海里升起,他就忽然不知为何,莫名地感到了一丝怪异,而这种怪异的感觉,开始在他的脑海里逐渐蔓延开来。 李景隆终于意识到了这种怪异源自何处。 在白沟河,他看着带着燕军重甲骑兵舍命冲锋的朱高煦,他也是这么说,这么抉择的。 在不久前的模拟游戏里,面对是否修黄河的问题,他也是这么说,这么抉择的。 可他所有在当下认为自己做出最为理性的抉择,到最后,都证明他错了。 今天,会不会他也错了呢? 或许在前路上,就有绕过来的追兵等待他自投罗网。 或许身旁的狱卒老王会被贪欲冲昏头脑,在无人处掏出一把割肉刀将他杀死,掠走所有金子后亡命天涯。 又或许. 李景隆打了个哆嗦,竟是停下了脚步。 “国公爷?”狱卒老王疑惑问道。 不问还好,此时已经疑心病大起的李景隆,就如同刚听完恐怖故事觉得妖魔鬼怪就在身后的孩童一样,惊慌失措地掉转头奔着朱高煦的方向而去。 而刚刚越过院门,李景隆就止住了脚步,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嘴巴子。 原因无他,李景隆亲眼看到了,数十名披甲持刀的老卒,正将朱高煦和两名小吏,堵在了院子里。 此时李景隆已经被叛军注意到了,李景隆也看到,朱高煦手里的那根水火棍,已经被当先的双斧将军给劈断。 而这个院子,恰恰就是他们平常放风时,两个监区中间的院子。 一棵老歪脖子树随着晚风微微摇摆,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几人的命运,被逼到了绝境。 (本章完) 第九十一章 燕军扛纛,朱高煦是也! “原来是你们两个。” 黄苇提着双斧,看向了躲在朱高煦身后的两名小吏。 黄苇冰冷的眼神和满是血痕的斧刃,让柴车两人吓得往后更躲了几分。 这两个人,他有印象。 因为这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特意叮嘱过,派专人守卫的两人。 这两个小吏,每天在密室里不知道记录着些什么,他们一定知道某些秘密。 或者换句话说,本身就跟纪纲有联系。 想到这里,黄苇就不意外,为什么这两个人会放出囚犯,在诏狱中制造混乱,继而把二皇子朱高煦放了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本来就是打算逃跑的。 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被迫回头了过来。 而这个“某种原因”,应该就是眼前靠着一根水火棍,就能连杀三名披甲老卒的朱高煦了。 刚才在跨过这一侧的门槛时,黄苇很清晰地看到,三名披甲老卒,都是眼睛或眉心被戳中,巨大的力量凝聚在一点,震碎脑浆当场暴毙。 正所谓月棍年刀一辈子枪,这种死法,显然是枪术已臻化境的武道大宗师所能做到的。 哪怕,对方手里所持的,仅仅是一根水火棍。 但哪怕朱高煦再如何号称“项王再世”,毕竟是处于无甲无兵无马的状态,步战之下,面对数十名披甲持刀的老卒,没人觉得他还有战胜的可能。 即便如此,黄苇依旧没有轻敌的打算。 毕竟,他是知道朱高煦到底是能在百万军中斩将如探囊取物的存在。 单论一夫之勇,朱高煦当世无敌! 所以黄苇依旧给予了朱高煦最大的尊重。 “弓弩准备!” 手持钢刀圆盾,披着披甲、扎甲混杂的宣府老卒,呈半月形的军阵包围了朱高煦三人。 而后排的几名弩手,将散发着幽冷寒芒的三角状弩矢安装完毕后,脚踏上弦。 “吱呀~” 弓弩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朱高煦的瞳孔骤然紧缩,拎着半截水火棍,闪身向老歪脖子树后躲去。 朱高煦身上没有披甲,他根本无法直接用血肉之躯抵挡力道极大的弩箭。 “笃!” 弩矢钉进了树干,不算粗的树只能堪堪遮住朱高煦高大雄壮的身躯,两个小吏更是直接躲在了最后面。 “朱高煦!” “别躲了,你输定了!” 黄苇指挥着半月形的军阵,缓步向那棵老歪脖子树推进。 “当年九边演武,你胜我一筹,辱我不过土鸡瓦狗今日,我倒要让伱看看,你是怎么被我这个土鸡瓦狗弄死的!” 树后的朱高煦扬声道。 “谁在俺眼里,一样都是土鸡瓦狗。” 复又一声大笑传来。 “——更何况,你是什么腌臜东西,俺压根就记不得了。” 黄苇闻言面色一黑。 自己心心念念多年,隐忍到现在,才敢说出来的话语。 结果换来的,竟然是对方压根就不记得自己? 黄苇又羞又恼,气血涌上脸来,涨得通红。 “给我杀了他!” “杀了他!!” “怎么办.这次咱俩是不是死定了?”郭琎听着耳边呼啸的箭矢声,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柴车心头也是慌乱,他勉强说道:“二皇子殿下被称为当世第一猛将,总不该是没办法的再等等。” “哪还有什么办法?” 郭琎苦笑道:“便是给曹操扛纛的‘古之恶来’典韦,未披甲手边也没兵器的时候,面对数十上百的士卒围攻,抡着两人当武器,也一样是身中箭矢力竭而亡啊。” 朱高煦听得两人言语,竟是大笑说道。 “你们两个文人,也晓得战阵之事?” “这三四十人算得了什么?便是千军万马,俺一样能进出自如!” 两个小吏自觉死到临头,却也无心与朱高煦辩驳,只想着自己跟着朱高煦死在这里,父母妻子不受牵连,或许还能得些封赏,也仅此而已了。 就在郭琎长吁短叹,柴车亦是几乎垂泪之时,忽听得朱高煦放声大喝。 “——呔!看好了!” 箭雨稍停。 只见朱高煦一手环抱树干,一手从下发力,浑身肌肉虬结隆起到了夸张的地步,像是有千万斤的力气,汗水大滴大滴地滚落,落在臂膀上便是“呲~”地一声。 紧接着,肌肉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充血后仿佛一条条紫黑色的蜈蚣一般。 就在郭琎和柴车担心朱高煦会不会被憋爆的时候,眼前用来挡箭的老歪脖子树,竟是剧烈地晃动起来。 不愧是历史上能抗三百斤铜缸行走的狠人! 大树被朱高煦恐怖的力量连根拔起! 正在前排已经迫近的刀盾手,看到这一幕,猛地睁大了眼眸,满是不可置信。 徒手拔树,这还是人能拥有的力量吗? 对面的二皇子,怕不是个披着人皮的野兽! 一阵秋风吹过,尘土飞扬,前排的刀盾手被迷了眼睛。 而后面的弓弩手离得远,却是看的清晰。 “——危险!!!” “嘭!” 朱高煦以树为纛,横扫千军! 粗壮的树干狠狠地撞在前排刀盾手的身上,面对巨大的钝击力,他们身上可以防御刀砍箭射的扎甲,根本没起到任何保护作用,便被吐着鲜血倒飞了出去。 柴车鬼使神差地吐出了一句浙南土话。 “娘娘希匹!” 郭琎看着双臂挟着树干在人群中大杀四方,把披甲持刀的劲卒打的人仰马翻,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珠子,瞳孔差点缩成芒状。 真真是碰着就死,挨着就伤。 远处的弓弩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乱战,根本无法射击。 “全他娘的是友军!怎么射?” 黄苇身边的弓弩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便要拔出腰刀迎战上去,也是个凶悍的性子。 “别管了,射!” 黄苇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狠辣,下令道。 几名弓弩手几乎同时愕然。 “射啊!” 面对着黄苇的双斧,箭矢倒是射了出去,只不过不知道在黑夜中飞到了哪里,显然弓弩手们都不想射杀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 当手下的士卒全部哀嚎着倒在了地下时,手提双斧的黄苇,终于忍不住地发抖了起来。 他的眼前,隐藏在灰尘里的朱高煦拖着树干,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树枝和树叶几乎掉的精光,仅剩的树枝在地面上拖曳出了漫天灰尘。 “.听说你想杀俺。” 烟尘渐散,朱高煦将大树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双手护持,恍若降魔明王降世。 “俺就站在这里.” 朱高煦的声音愈发高亢雄厚。 “来!” 黄苇几乎咬碎牙关,手提双斧猛然迎上。 朱高煦豹眼环睁,杀机犹如实质一般喷涌而出。 踏前,挟树如枪,直刺。 剧烈的摩擦声响起,手持双斧前冲的黄苇直接被树干压跪在了地上。 当烟尘散去。 黄苇已然气绝身亡,半截肩膀,塌陷在了胸腔里。 看着仓皇后退的几名弓弩手,朱高煦睥睨道。 “俺乃燕军扛纛,朱高煦是也!尔等且来为主将报仇!” (本章完) 第九十二章 姜星火:我谢谢你啊! 翌日清晨。 “哈哈哈哈,终于等到今天,马上就可以死了!” 诏狱监牢内人声鼎沸,轮不到秋斩的犯人都拿着碗在敲牢门等吃饭,对姜星火的喜悦熟视无睹。 即将要今日问斩的死囚,则一个个神情灰白,默不作声。 人与人的悲欢显然并不相通。 大家都知道,昨晚诏狱发生了大事,似乎有很多锦衣卫勾连谋反失败,还有一些本应被关在西侧民监但被临时关在东侧官监的盗匪,也一并被稀里糊涂的砍了脑袋。 可诡异地是,却并没有任何囚犯讨论这件事,就仿佛压根未曾发生过一样。 来盛饭的还是姜星火昨晚见过的狱卒,老王。 老王舀起木桶里的稀粥,勺子本想习惯性地颠一颠,但看见是姜星火,就手腕一抖把稀粥倒了,又盛了几勺木桶底的稠粥给姜星火。 探头看着姜星火碗里的红枣,右侧监牢的老儒摇头晃脑地吟道:“姚坊门枣,长可二寸许,肤赤如血,或青黄与朱错,驳荦可爱,瓤白踰珂雪,味甘于蜜,实脆而松,堕地辄碎。” 姜星火埋头喝粥,闻言翻了个白眼说道。 “说人话。” “枣子不错。” 而身侧监牢的囚犯显然没有姜星火的待遇,狱卒老王冷哼了一声,手腕抖了又抖,一勺稀粥到了碗里,只剩几口黄汤清水,分外可怜。 只轮到喝稀粥的囚犯也是敢怒不敢言,在诏狱里,得罪狱卒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姜星火喝完粥,躺在稻草堆上翘起了二郎腿。 这种感觉真好啊! 姜星火忍不住叹息,自从穿越过来,他已经一年多没有睡过像这么香甜的一觉了。 哪怕是在秦淮河上好姑娘们的温柔乡里,睡得也不如昨晚的稻草堆踏实。 马上就可以死了! 一想到这一点,自己梦寐以求追寻的死亡,就将以一种谢幕演出般的仪式感结束。 姜星火的心里,便升腾起浓烈至极的兴奋之情。 与一丝.久违的表演欲。 这种表演欲,当然不是他恨不能现在就跑去秦淮河畔跳舞。 而是一种,把自己代入到为某种精神的献身的“殉道者”角色。 简单地来说——入戏了。 嗯,这就跟演员入戏差不多,把自己当成了真正被朱棣诛十族的,建文帝的忠臣孝子。 当然,演员总会在入戏的最后一秒醒悟过来,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才惊讶的发现原来自己是在做戏。 不过姜星火没有立刻睁开眼睛,他闭着眼享受着此刻的安静祥和。 此时姜星火的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了他在秋斩刑场上如何慷慨激昂,如何吟出那首《狱中绝笔》,如何让敬亭山姜星火之名流传青史。 姜星火回想起在现代看过的某部视频,突然变得有些兴致勃勃。 他站起身来,依旧闭着眼睛,如同在与一个不存在的人跳舞般伸出了手邀请。 “你,就是死亡吗?” 姜星火摇了摇头,伸手推开了眼前的空气。 “宁静的死亡,毫无戏剧的张力。” 姜星火的表演欲逐渐爆棚,他猛地展开了双臂。 “此刻.大幕渐起。” “我的演出,开始了!” 姜星火以某种瑜伽操的姿势,双手在头顶合十,单脚倚在另一腿的膝盖上,金鸡独立。 “我从污秽和淤泥中复苏.我是灼热的青莲.我是独一的美。” 姜星火的双手,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艺术,应当震慑人心!” 越勒越紧。 “艺术,值得为之痛苦!” 姜星火感觉到了某个临界值,他试图松开手。 喉咙里的气息继续吐出。 “艺术.必有相当的.” “嘭!” 牢房的门忽然被踹开。 朱高煦兴致冲冲地闯了进来。 “姜先生!” 但他刚走到姜星火面前两尺远的位置,突然停住了脚步,呆呆的望向了姜星火放下手臂后,勒在脖子上的那条手指粗细的红痕。 “娘嘞?!!” 朱高煦瞪大了眼睛。 那是 朱高煦刹那间就把姜星火重重扑倒在地,紧接着把姜星火的双手反扣了起来,一边忙乎一边带着浓厚的鼻音说。 “姜先生,您别想不开啊!” “我咳咳咳!” “我知道您的意思,你脖子都勒红了,先别说了。” 朱高煦满脸兴奋。 【你知道个锤子,伱马上就要压死我了】 “我给您带来好消息了!” “什?!!” 【我现在只想被砍头,不想听任何‘好消息’】 朱高煦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递到了在地上扭着脖子趴着的姜星火面前。 上面的刑部公文和鲜红的大印清清楚楚。 “钦犯姜星火,因识破乱军苇等谋逆不法事,建有殊勋,圣心甚慰,斩首改判为监禁三十年。” “这玩意没用,压根不用三十年。”朱高煦嚷嚷道:“只需要再过几个月,捱到明年,皇帝改了永乐元年的年号,到时候大赦天下,您就可以出狱啦!” “意思就是。” “——您今天不用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大脑缺氧缺血,姜星火的耳边不住地耳鸣,响着回声。 【今天不用死了!】 【不用死了!】 姜星火的心,仿佛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所有的表演欲,瞬间消退。 幻想破灭。 心如死灰。 他呆呆地看着身前的大胡子。 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混沌中,姜星火隐隐约约地听到耳边响起的声音。 “老朽已经为他诊过脉了,脉象平稳,充满勃勃生机宛如万物竞发。” 这个苍老的声音有些耳熟,但半昏迷中的姜星火对此毫无印象。 “要俺说,姜先生就是太过激动了。” 是那个铁憨憨 “是啊,哪怕是姜郎这般视死如归的君子,本是抱着赴死的念头,如今听到不用死了,自然是反差太大,高兴地晕了过去。” 中年帅哥曹公子. 又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剧烈的拍打,冰凉的东西喷在身上,紧接着开始仿佛被火烤一般的灼热感。 【我一定是死了,这是下一世穿越到了受刑人身上吧?】 仿佛被困在一团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的姜星火,用尽所有的意志力,猛地睁开了眼睛。 晃眼到有些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待到适应之后,看清楚四周的环境时,姜星火整个都愣住了。 只见他躺在一张破旧的床榻上,屋内到处都摆放着带有洗不清血渍的刑具,处处透露着“又刑又可拷”的装修风格。 但更重要的是,在他左右两旁分别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和一名英俊潇洒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手持羽扇,眉宇飞扬,颇具几分儒雅气质如果不看那柄羽扇跟囚服不搭配的话。 “你看,老朽就说喷口酒再拔个火罐就好了。”袁珙笑着说道。 姜星火艰难低头望去,自己身上被拔了不少纸条正在罐子里燃烧的火罐。 见姜星火左顾右盼,李景隆从袖中摸出一物,在姜星火的眼前晃了晃。 “姜郎是在找这张纸条吗?” “就是这张纸条,让你成了识破乱军不法事,宁死不从保守秘密,建立殊勋的有功之人。” 李景隆摇着羽扇自吹自擂:“不过,姜郎你能活下来,多亏了我运筹帷幄临阵指挥昨夜诏狱大乱,我冒死通知了五军都督府,调动城防军,在我的英明指挥下,一举歼灭乱军,杀了个鸡犬不留!听说当时乱军已经迫近了姜郎。” 【除了两个小吏,昨夜压根没人打扰我睡觉好不好?】 这时,朱高煦端了碗水哼着小曲走了进来,见姜星火醒了,登时便放下了水,激动地走到身前双手扶着姜星火的肩膀来回晃悠。 “姜先生,您没事吧?” 仿佛被筋膜枪最高频率击打一般,姜星火的脸皮都被他晃出了残影。 “我马.上.就.被.你.晃.有.事.了。” 朱高煦赶忙停下,姜星火带着胸腹四肢的火罐“砰”地一响,生无可恋地躺在了硬板床上。 【我好想躺板板】 “姜先生,俺给您讲讲昨晚怎么回事。” 【我不听】 姜星火闭上了眼睛。 “姜先生竟然这般认真,只留下听觉听俺讲。那好,今日俺须得给姜先生好好讲一番!”朱高煦清了清嗓子。 【.】 姜星火捂住了耳朵。 但奈何嗓门大,声音依旧是漏了进来,姜星火从来都不知道,大胡子还有演义风格的说书天赋。 “且说乱军追至中庭,只见庭中一将如山如岳般拦住去路。” “看此将:横棍立马,身高九尺,顾盼之间昂然自若,端地一副汉唐英雄豪杰气魄。” “更扎眼的是那一副连鬓络腮的黑胡须,扎里扎煞,真真好比一尊黑煞神。” “此将豹眼环睁,夜空中便仿佛闪过几道紫电。” “呔!” “此将厉声喝道:对面乱军听着,向前一步,即无死所,尔等速速退去,莫要轻贱了自家大好性命!” “言语一出,如同闷雷,闻得这般威势,乱军叛军骇得两股战战,各个几欲先走。” 听到这,连爱吹牛皮的李景隆都蚌埠住了,合着昨晚被箭雨压制在树后面的不是你是吧? 你这艺术加工也太离谱了,不知道是从《隋唐豪杰平话》还是《岳飞平虏传》里听来的。 你咋不再离谱点,直接照着杨再兴一个人打穿八十万金兵营垒的模板抄呢? 【书说的很好,下次别说了】 姜星火又忍了片刻,终于听完了大胡子的吹牛皮。 大概意思就是他一个打几十个,昨晚搞定了诏狱里作乱的锦衣卫。 然后曹九江去通知了五军都督府,皇帝大怒之下城防军出动,直接把其余窝藏在谷王府邸的乱军碾为齑粉,阖府上下基本杀了个干净。 “所以昨天晚上,那两个小吏又把其他临时关押在东侧官监的犯人也放了出来?” “正是如此。”李景隆颔首道。 “那这群犯人怎么样了?” “企图越狱,已被提前半天统统斩首,与谷王乱军一同挂在了金川门的城门楼子上面。” 听到这里,姜星火已经开始无语问天了。 【早知道我也跟着出去好了】 “那这个纸条又是什么?”姜星火有气无力地问道。 李景隆言之凿凿:“这是叛军谋逆,杀害忠良的证据,被陆钊臣副千户委托给姜郎,姜郎面对叛军的刀锋依旧冒死保存了下来。陆千户的家人和同僚、战友们感念姜郎的义薄云天,联名写血书上奏陛下.陛下亲口称赞姜郎是‘重一诺而轻生死’,因此下旨给刑部和大理寺,特旨免除姜郎死刑,如此等待明年改元时,大赦天下即可出狱!” “其实这张纸条是小吏塞给您的,但是没关系,我使了金子给他封了口,这个功劳您跑不了的。” 朱高煦在旁边疯狂邀功。 一行清泪,从姜星火的眼角滴落。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姜郎感动的都哭了。” 李景隆用羽扇盖住了自己的脸,说:“我也有点感动的想哭。” 朱高煦诚恳说道:“姜先生,您平日里教导俺们太辛苦了,这都是俺俩做弟子的应该做的,您不用感动成这样。” “性情中人,合该如此。”袁珙老头闷了口酒:“这便是师以诚待弟子,弟子以义报师恩啊!劫后余生,相视垂泪,这份师徒情谊太让老朽有所感触了。” 此情此景,对方如此想方设法地救自己,姜星火说不感动,其实也是假的。 可是。 【我他喵的不想让你救啊!】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 毕竟,这已经是大胡子第二次试图营救自己了,并且这次还特喵的成功了! 他俩都算是仁至义尽地“帮”自己,谁能真的相信自己就是想死呢? 论迹不论心,做到这种程度,可谓是真爱了。 所以难道自己要痛骂他一番? 姜星火委实是做不出这种“恩”将仇报的事情,虽然对方不让自己死,对他来说真的已经算是恩将仇报了。 姜星火的内心也有些触动,情绪异常复杂。 最后,姜星火绷紧了腮帮子,咬牙切齿地憋出了五个字。 “——我谢谢你啊!” 朱高煦:“姜先生说的哪里话,见外了。” 李景隆:“就是,这都是我们应该的。” 姜星火再次转世穿越的希望彻底幻灭,站起身来坐在榻上,想了想,越想越气,于是起身道:“诸位,既然如此,那姜某就谢过各位的仗义援手了,咱们日后再叙。姜某身体并无大碍,今日天色已晚,姜某先回去了。” “姜先生” “嗯?” “您只昏迷了一上午,现在是中午,该讲课了。” 【老子死不了了,还讲你喵的课!】 “对呀别急啊,接着讲嘛。”李景隆赶紧挽留道。 “不必了。” “告辞!” 姜星火拔腿便走。 然后,就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姜先生怎么了?”朱高煦疑惑问道。 袁珙抽了抽鼻翼,闻着空气中的味道,不确定地说道:“可能是起的太猛,火罐里的纸烧到肉了。” (本章完) 第九十三章 立国之本 诏狱,老歪脖子树.坑。 “所以,姜先生其实还有一节课没上完?”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斜视着李景隆问道。 “不错。” 李景隆极为肯定地说道:“当初讲《国运论》的时候,讲到了想要延长王朝寿命,改革大明的土地制度,从根源上讲就必须解决自耕农向国家交税遇到的三大负担。” “因为这三大负担,恰恰是地主阶层利用来进行对自耕农土地兼并的三种主要手段。” “而这三大负担得到了解决,就可以抑制土地兼并速度与地主阶层比例,从而达到稳定王朝税基,延续王朝寿命的目的。” “其一是徭役,这一点在理论上已经通过‘摊役入亩’解决了,自耕农不再需要服徭役耽误农事。” “其二是粮食,这一点则是通过‘白银宝钞’解决了,自耕农只需要交纸钞就可以,不需要再交粮食,以避免贪官污吏通过种种手段对粮食的盘剥。” “其三是耕牛与种子,这一点,姜郎还没有讲。” 今天,被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请来给诏狱伤者看病的袁珙也跟着凑了过来,四个人围着满是泥土与根须断茎的树坑,呈四方形坐了下来。 被强拽过来的姜星火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一直在长吁短叹。 眼看着老师没心思上课,三人倒也无所谓,反而发散思维,开始自发地小组讨论了起来。 俨然已经形成了良好的学风。 袁珙听得新鲜,他没听过《国运论》,但是仅仅从李景隆转述的几句话里,就砸摸出了味道。 谪仙人不得了嗳~ 就跟站在天上俯瞰了人间几百年似的,不仅看透了人间一幕幕悲欢离合,更是找到了解决之道。 在袁珙心里,这是真的不得了。 袁珙是标准的宋朝顶级士大夫家族出身,放到魏晋隋唐那就是五姓七望那般的高门大阀,家学渊源自不必多说。 蒙元灭宋后虽然家道中落,乃至举族被灭,可袁珙反而因此走出那片小天地,从此后云游四海,既见遍了苍生黎庶的万千悲苦,也因相术接触了无数的达官显贵。 再往后,大明建立,袁珙当了侍郎,复又辞官归乡。 袁珙的一生,可谓是阅历丰富,什么人都见过。 ——可他真没见过姜星火这种人。 身上充满了理性主义的色彩,仿佛是一个时刻准备以生命殉道的圣贤,而他的眼界、格局更是高的出奇,就好像高高在上地看透了历史长河一般。 智慧自不必多说,前面的就不谈了,光说为了解决自耕农的三大负担。 白银纸钞是什么袁珙不知道,可即将被朝野推行下去的摊役入亩,那就是活人无数的大功德啊! 你说姜星火这种人不是谪仙人,谁是谪仙人? 且不提袁珙这边心思无数,朱高煦却是直接了当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耕牛与种子?” “种子俺不知道怎么解决,耕牛还不好办?直接去打草原上的蒙古人,只要扫清北元,那能获得的牛羊不是以百万计?” 朱高煦挥了挥拳头:“到时候,天底下的农民需要多少耕牛,朝廷都发的起!” 袁珙欲言又止,李景隆则干脆开口。 “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朱高煦一愣。 “草原上的牛,品种跟耕牛不一样。”李景隆看傻子一样解释着,“只说耕牛,北地多黄牛,江南多水牛至于蒙古人养的算是草原牛,用来吃肉挤奶的,善运动迁徙,肉质肥壮,跟耕牛不是一回事,驯化起来没个几代是训不熟的。” 李景隆换了种说法:“就跟你熬的鹰一样,天生野长的畜生,得多久才能变成跟人亲近,听人指挥的可人儿?” 袁珙这才扒拉着树的根须开口:“训练牛耕田的时候,都是先让小牛后面拉个东西,便是这种粗细的树木的树根,目的是让它锻炼体力。等到练习耕田技巧的时候,就会给牛戴上鼻圈,就跟给马套上缰绳一样,这样小牛就会听话,到了田里哪怕饿极了也不会吃田里的庄稼.至于口令也是慢慢训练出来的,没有一蹴而就的事。” “那倒也是。” 朱高煦沉吟片刻,旋即摇了摇头,看来自己这个注意确实不可行。 “那你们觉得,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耕牛的问题?” 闻言,几人都陷入了沉思。 是啊,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耕牛问题呢? “如果能搞到数十万匹马,不论是掳掠还是贸易,应该可以解决吧?”朱高煦想了想说道,“马和牛在一块耕地,俺觉得也不是不可以,马总比其他的兽类耕地容易控制些。” 他刚一说完,立刻有人反驳了。 李景隆复又摇头道:“不妥,大明境内的马匹价格高昂,原因就在于哪怕是马户专门饲养,每年都花费无数钱粮和精力,当做牲畜来耕田成本太高;且南方产粮区地狭人稠,需要的耕牛多为水牛,马匹也难以适应水田。” 袁珙随即点了点头,认为李景隆说得对。但凡中原王朝,最担心的问题莫过于马政了,因为马的饲养实在是太贵了一般的百姓养牛尚可负担,养马就是白送都负担不起。 众人纷纷摇头,表示束手无策。 片刻前。 “今天讲到哪了?” 朱棣披了一身他最爱的普通黑色扎甲,按着刀闯进了密室,看着两个小吏问道。 身后,则是正在慢慢挪动的朱高炽。 两名小吏齐齐吓了个哆嗦。 昨天晚上,今天早晨,南京城里的惨叫声就没停过。 听说皇帝雷霆大怒,亲自带兵攻克谷王府邸,里面负隅顽抗的叛军统统被枭首分尸,一个不留。 两边的巷子都流成了血河,尸体堆积如山,整个京师都震动了,百姓人心惶恐,纷纷议论这事。 有些胆子大的还悄悄地跑去已经成了凶地的谷王府邸看,那些被砍掉头颅或是四肢,或是躯干拦腰斩断的死尸,让他们惊出一身冷汗。 据闻还有素称胆大的坊中无赖,看完之后,回去就病倒了,现在已经卧床不起。 至于南京城,更是戒备森严。 执枪负弓的燕军老卒把所有城门全部关闭,任何人等不得进出,包括当朝勋贵、六部尚书。 皇宫里的气氛,也比平常紧张好几倍。 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现在都知道,谷王谋反失败,皇帝震怒! 而且这次的事情闹得实在太凶了,谷王竟然敢计划弑君造反,真是胆大包天。 虽然谷王也是八大塞王之一,但谁又能想到,他竟然真敢做造反这种勾当呢? 更要命的是,一时间,各种谣言满天飞,什么样的版本都有。 有人说谷王几个月前偷偷把建文帝藏在了自己的府邸里,如今被皇帝发现,于是皇帝以谷王谋反为名,派大军出动,目的其实是为了杀死被藏起来的建文帝。 还有人说谷王早就觊觎皇位,才会设计在皇帝前往诏狱看望二皇子的时候,出兵一网打尽,然后自己当皇帝。 当然,谣言这种东西只会越传越离谱,基本传到最后就是上个人说城门楼子,下个人传成了胯骨轴子 总之,当柴车和郭琎看到满身杀气的皇帝,刚砍完人就来继续求学之旅的时候,他们心情还是挺复杂的。 “还没开始讲,二皇子他们在讨论。”郭琎根本不敢觑着朱棣的脸色说话,只是低头老实地说道:“姜先生今天情绪低落,一直在长吁短叹,似乎并不太想讲课。” 柴车则瞪了他一眼,示意有什么说什么,不要加自己的主观判断。 “怪哉。” 朱棣倒是不以为意,他摘下刀,自己动手卸下了裙甲,方才披着半身甲坐在了椅子上。 而这时候朱高炽也慢慢地挪了进来,同样如释重负般坐在了特制的宽椅子上。 “不奇怪。”朱高炽‘嘿’了口气,“父皇,谪仙人本就无法以常理度之说不得,咱还挡着人家路了,万一砍了头就蜕去肉体凡胎成仙了呢。” 朱高炽粗壮的手指像是笋头一样搭在太阳穴上揉了揉,轻声说道:“也不知道袁珙看没看出来点什么,天下第一相师,道门最顶尖的真人,总该是有点东西的吧?” “希望如此吧。”朱棣越听越皱眉,“老二这混蛋在东扯西扯什么呢?拿马去耕地,亏他想得出来!” 朱棣今天的心情也不太美妙,本来计划去苏松嘉湖亲自带兵推行摊役入亩的事情,眼下突然发生了谷王谋反事件,也唯有暂时推迟计划了。 好在,还赶上一节课,虽然姜星火压根就没开始讲。 朱棣转过头,问道:“耕牛与种子这件事,伱怎么看?” 朱高炽也有些为难地说道:“父皇,这件事想要解决是肯定不太可能的,耕牛和种子都没法凭空变多而且,其实就算变多了,难点也不在它本身上。” 闻言,朱棣‘哼’了一声,他已经明白了自家好大儿的意思。 “便是如《青苗法》那般,官吏借此上下其手,是也不是?” “是。”朱高炽无奈地叹了口气,“姜先生提出的三大负担,徭役是针对农民自身额外的劳动,粮食则是针对缴税所浪费的部分,至于耕牛与种子,说白了不就是种地本身吗?” “徭役,交粮,种田。” “三大负担,就如同三座大山一样压在农民头上。” “千百年如此,千百代如此。” 朱高炽直白对父皇说道:“历代针对农业的改革,其实说白了,不就是想帮助农民多种出粮食来,少一些种田之外的麻烦吗?可偏偏啊,都是求而不得啊。” “你皇爷爷说过,天大地大,种田最大.这是咱大明的立国之本。” 朱棣的目光看向了墙壁。 “你说从古到今多少帝王将相都没解决的问题,姜先生,能解决吗?” (本章完) 第九十四章 朱棣的期待 几人从讨论的热火朝天,到最后什么结果都没讨论出来,只花费了一盏茶的时间,堪称高效。 随着小组讨论的胜利结束,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正在神游天外的姜星火。 姜星火的状态显然很不对劲。 以前只要一讲课,虽然姜星火有时候躺着有时候靠着也有时候坐着,但无论姿态多么咸鱼,他的态度却是始终无比认真的。 换句话说,只要一讲课,姜先生的眼睛里,就仿佛有了光。 “姜先生?” 朱高煦试探地问道。 “嗯?” “您怎么了,好像心情欠佳啊……” “嗯。” “姜郎,你今天总是唉声叹气的,还有些魂不守舍,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景隆和袁珙也纷纷看向了姜星火,脸上带着关切之色。 “哦,没,没有。”姜星火愣了愣,赶紧摇头。 他总不能说自己马上要开始下一次穿越结果被他们给阻止了吧? 这种事情太离奇荒诞,即使是他自己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听起来也觉得玄幻,如此荒唐可笑的话语,别说别人信了,就连换成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姜星火随口说:“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有点困了。” 这个借口并不完美。 因为姜星火的眼圈已经泛红,显然是情绪非常激动,总不能是困激动了吧? 朱高煦等人见状,更加确定,肯定发生了什么,否则姜星火绝不会在上课的时候这般无精打采。 眼见这帮人愈发殷切地关心,姜星火既烦躁又感动还有点想笑,索性直接说道。 “我没事,开始讲课吧,刚才到哪了?” 李景隆答道:“上次讲的《国运论》里解决自耕农的三大负担,从而抑制土地兼并速度,延续王朝寿命.这里的第三个负担,耕牛与种子。” 姜星火沉默了半晌。 他忽然意识到,排课时候,他好像因为有一天的课没讲完,所以顺延后就把这节预定为最后一天讲的课给挤了。 再往后,因为着急等死,就.忘了。 “姜先生,您怎.” “咳咳。” 姜星火干咳了两声,示意自己状态良好,准备开讲。 “来,现在就开始讲。” “耕牛与种子是吧?” “对对对!” 学生们点头如小鸡啄米,都带着某种期待地目光望向了姜星火,似乎姜星火马上就可以变出一千万头牛来一样。 “这俩我都解决不了。”姜星火光棍地说道。 “啊?” 本来期待满满的李景隆,眼皮顿时耷拉了下来。 “姜先生莫要说笑。”朱高煦说道。 姜星火的态度也显得很认真:“我没说笑,我又不会仙术,我怎么变出来耕牛和种子给全国所有农民每户都发一遍?” 姜星火穿越的时候又没有特意把玉米、土豆、红薯的种子分类装好带过来,再说了,现代的那种东西带过来能不能适应现在的土壤也是另一回事,即便适应了,也没准过几年就把土地给种报废了。 所以,种子他是没有的,耕牛也变不出来,手搓拖拉机更别想了。 姜星火所拥有的全部知识和实践,都来自于他算上现代世界的一共九次世界之旅。 闻言,几人心头反倒有些释然。 也对。 姜星火又不是神仙,他怎么变出来耕牛和种子? 如果变出来了,反而才是让人恐惧的事情吧? 而隔壁的朱棣和朱高炽,也是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复又松了口气。 姜星火看了一眼几人,只见他们的神情都比较受打击。 “唉。” 姜星火叹息一声随后说道:“不过,这个问题究其根源,其实也不算是无法解决。” “哦?”李景隆耷拉下去的眼皮又抬了起来。 “姜郎怎么说?” 其余人也纷纷露出期待的表情。 只见姜星火淡定地说道:“我虽然变不出耕牛和种子,但我却敢说,解决大明当下的这两个问题,其实也简单,你们只需要找到一条合理的规律即可。” 众人顿时懵逼了。 李景隆苦笑道:“姜先生此话何意?” “追本溯源,寻找规律。”姜星火拔了根地上的根茎,然后问,“那我问你,农民需要耕牛和种子的原因是什么?” 李景隆想了想回答道:“需要耕牛自然是为了种地的时候更省力气,需要种子自然是因为地里粮食不够吃,灾年的时候明知道吃了种子粮明年就没得种,但还是得吃,不然今年冬天就得死。” “不够,说的再简洁点,越简洁越好。”姜星火摇头说道。 李景隆环视了众人一眼,皱着眉说道。 “省力!少粮!” 姜星火把揪下来的根茎扔回了树坑里。 “对喽。”姜星火抚掌笑道,“所以农民需要的耕牛和种子,换句话说,从本质上来讲,其实是因为耕田费力,是因为粮食不够吃才会吃种子粮,对也不对?” 袁珙哪怕致仕了,在家依旧是自己亲自种田的,对此深有体会,在水田里,有水牛和没有水牛,对于农民来说辛苦程度完全是两回事。 而秋收后,如果收成不好,更是会对着种子粮,面临‘是今天留着死还是吃了等明年死’的抉择。 当然,运气好的话也可以不用死,只需要卖妻鬻子,再把自己仅有的一亩三分地押给地主老爷,就可以换回一小部分种子粮了。 袁珙颔首道:“正是如此,所谓民间疾苦,除去生离死别,剩下的其实说白了不就是‘辛苦’与‘吃不饱’这件事吗?” “那我如果告诉伱们。”姜星火继续笑着问:“我有办法,能够一部分解决耕田费力和百姓粮食不够吃这两个问题呢?” 听闻这话众人顿时惊愕住了。 姜星火说:“如果是这样,你们觉得,农民需要的耕牛和种子,其实是不是就从根源上被变相地解决了呢?” 隔壁密室。 披着半身甲的朱棣霍然起身。 “姜星火有办法解决耕田费力,和百姓粮食不够吃?” 他目光闪烁,似乎陷入思考中。 “父皇?”旁边朱高炽轻唤。 “嗯?” 朱高炽面色有些古怪地问道:“需不需要急招懂农业的官员过来?” 朱棣拍了拍脑门。 “也对,咱爷俩可能听不懂。” “那个谁,出门向门外侍卫传朕命令——” 朱棣指着老实巴交坐在一旁记录的柴车,沉声说道:“让户部尚书夏原吉放下手头事务,火速前往诏狱,准长街驰马!” 明朝的农业事务,在中央层面分属户部和礼部管理,地方层面则有各地布政使直接负责。 户部的职责中,明确就有‘以垦荒业贫民’、‘以树艺课农官’、‘以召佃尽地利’,且规定‘天子耕籍,尚书进耒耜’。 而礼部,则负责籍田事宜。 明代劝农诏令亦多由礼部与户部下发地方布政使。 再加上夏原吉来过一次,很多事情免去了解释,因此朱棣决定召户部尚书夏原吉前来,而不是礼部尚书来。 “遵旨。”柴车放下毛笔,躬身应道。 柴车出门去寻不远处的侍卫之后,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父皇,你说姜星火真的有办法能做到这两点吗?”朱高炽一时也有些不确定。 虽然姜星火之前展露了许多神奇之处,但也只能说是对制度、历史、经济等有着仿佛仙人视角俯瞰一般的洞悉力。 可这些东西,说穿了都是务虚的。 而种地这种事,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是解决不了的。 姜星火从未展露出,他有什么制造实际事务的能力。 朱棣背负双手踱步,片刻才叹口气说:“姜星火,朕很期待,你能否真的做到。” 而这时,从陶瓷墙壁上也传来了姜星火那温和而又坚定的声音。 “我有一种秘方,可以增加土壤肥力,虽然这种秘方的产物只能少量制取,但胜在成本不算极为高昂,规模较大的话能把产物的成本控制在相对能接受的水平,而且所需的主要材料还可以继续利用最重要的是,以现在制造它所需各项技术的发展水平,完全可以满足条件,从而轻易制作出来。” 虽然今天只有一万字,但还是想求个月票~~ (本章完) 第九十五章 炼丹?不,这是化学 “我的秘方,可以增加土地的肥力,从而让土地上的作物,亩产量翻一到两倍!” 等听到这句话,朱高炽终于坐不住了,胖胖的他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墙壁。 “什么?” 朱棣掏了掏耳朵,怀疑地问道。 “朕没有听错吧,姜星火说他有办法,让土地变得肥沃,亩产量翻倍?” 朱高炽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皇,脸上满是惊喜的神色。 “对!” 朱高炽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说道:“姜先生刚才就是这么说的!” “哈哈.” 朱棣咬着几声,然后走过去,拍了拍朱高炽的肩膀,欣慰的点了点头。 “好!太好啦!” “姜先生果然是谪仙人,若是真有此仙方,那岂不是意味着大明能种出更多的粮食,百姓生活富足,国家收的赋税也远超历史上的各个朝代?到时候大明的国力将会极大增强!朕就能够实现心愿,彻底打垮蒙古人啊!” 朱棣的兴致很高昂,但朱高炽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但是刚才姜先生还说,虽然成本不算极为高昂,但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成本还是不低的.可能是大规模制作出来也不算便宜,亦或者说大规模制作,也无法满足大明全国的需求。” “这些都不算什么!” 朱棣打断了自己的好大儿,挥舞了一下拳头。 “只要真的证明这个仙方能做出来,朕可以请最好、最专业的人来做,只要能让土地变得更肥沃!这是关系到立国之本的大事,朕不在乎为此投入多少钱。” “朕,只需要这个仙方!” 朱高炽开口猜测道:“那父皇觉得这个仙方制造起来,需要多少钱?虽然第一次成本肯定高,但还是要算算成本的毕竟这东西是给土壤增加肥力的,若是制造的成本比土地价格都贵,那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朱棣想了想说道:“这种仙方,第一次制造出来,光是购置物品花费怎么也得上千两吧?听姜星火的意思,以后大规模制作,可能价格就会逐步降下来了。” “不过第一次制作,本来就是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意义,只要能造出来,证明确实能有效增加土地肥力使得农作物产量提高,就已经是巨大的成功了。” 父子两人同时齐齐点头。 第一次嘛,贵一点很正常的。 隔壁闻言,众人呼吸同样一滞。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如此神奇之物? 作为大明的顶尖权贵,无论是曹国公李景隆,还是二皇子朱高煦,无疑都是见多识广的,因为他们的身份地位摆在那。 但即便是既博学多识,又喜欢研究‘什么都懂一点’的李景隆,也从未见过,能让土壤肥力增加的东西! 从实际上来说,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农业其实最最重要的大事,是国家的根本。 因此,任何关乎到‘粮食增产’的东西,哪怕有可能只是地方报上来的传言,都会受到朝廷的极度重视。 毕竟这年头,粮食就相当于命啊! 但是姜星火所说的东西,能人工制造出来,还能增加土地肥力,确实是李景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李景隆自认也曾见识过许多稀奇事物,可那些都与眼前姜星火所说之事无法相提并论,因为它涉及到了土地,这个文明的承载物。 这种事情,若非亲身经历,又有谁会相信呢。 但不管怎样,既然姜星火说了出来,总归是值得一试! 而这时,今天换了身干净麻衣的袁珙忽然问道。 “这秘方,真的存在吗?或者说,你愿意拿出来吗?” “存在,我也愿意拿出来。”姜星火耸了耸肩膀说,“我可以保证,秘方绝对是有效的。” “此言当真?”李景隆惊呼出声。 朱高煦则激动地搓着手问道:“若是此事能行,姜先生想要什么?钱财?美貌侍妾?尽管说来。” “哈哈哈”姜星火忍俊不禁笑了出来,“你觉得我要是想,在大明会缺金银和美人吗?”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亦是莞尔。 如果姜星火之前所言属实,那日本的金山银山,随便捡点不都够花一辈子的了? 更何况,以姜星火的才学,在秦淮河上号称“小柳永”,多少名妓自荐枕席都换不来一首词,真可谓是“姜郎俊赏、豆蔻词工”,美人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李景隆说道:“钱财和女子自然都是最低级别的,像姜郎这种有才华的人,怎么会缺乏女人?” “那姜先生想要什么?若是明年出狱了,姜郎总该是要生活的,这个秘方想卖出什么价格,我们都没话说。”李景隆又自信问道。 “我什么都不需要。” 姜星火在几人诧异的目光中笑了笑,淡然说道。 “如果有,那就是一念救苍生。” 李景隆望着姜星火年轻俊逸的面庞,一时有些错愕。 明明是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的风华人物,如何是这等反差。 袁珙却同时心中暗忖道:“怪不得这个姜星火命数如织,似是与无数人相纠缠,无偿公布这份堪称仙方的东西,这份胸襟,委实不是我等能比。” “姜先生,那这种增加土壤肥力东西该怎么制造出来?”朱高煦问道。 “原理很简单,当然了,在这个时代,秘方的产物即便是制作出来,即便成本不是极为高昂,但也是注定只能在极小范围内以‘试验田’的方式使用,是无法推广到全国的。” 姜星火补充了一个前提条件。 “同样,我制造这个东西,也不是为了大规模推广用,只是为了让你们知道,不同的肥料跟现在的粪肥对粮食作物的提高产量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大规模推广的东西,是另外一种,跟这个效果是差不多的,但现在暂时无法获取。” “明白了。” 李景隆点了点头,说:“也就是说,姜郎另有其他能大规模推广的方法,而这个秘方,只是说现在能制造出来,让我们先看看类似的的效果。” “就是这个意思。”姜星火认同了李景隆的表述。 “那第一步呢?需要什么?”朱高煦复又问道。 姜星火看向了身着麻衣须发皆白的袁拱。 “第一步.需要一个会炼丹的老道士。” 看着众人的目光,袁珙的嘴角扯开了一丝艰难的笑意。 “小的不行嘛?”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小的不太行,因为要炼的这玩意有点危险,一般老的才能证明自己顺利炼到了现在,又没被这玩意烧死,是个熟练工。” 袁珙脸上顿时流露出了奇怪神色:“这……这炼个丹还有性命之忧吗?” “不是炼丹。” 姜星火郑重纠正。 “——是化学!” “叫什么老朽不在乎,但是这方子,老朽非常好奇。” 袁珙虽说年过六十,却保养得宜,此刻他双眼炯炯地盯着姜星火。 袁珙从未见说过这样一种秘方能增加土壤肥力,甚至连听都没听过,不禁心痒痒的。 “所以需要老朽炼的到底是什么丹?” 姜星火再次纠正:“不是需要伱炼丹,而是需要你提炼绿矾。” 李景隆和朱高煦相识而呆。 绿矾? 啥是绿矾? 能吃吗? 而袁珙闻言,却是一副恍然的样子。 李景隆看着袁珙问道:“到底什么是绿矾?” 袁珙解释道:“绿矾乃是矿石的一种,新出矿窟未见风的,颜色犹如琉璃,以炭火烧之,矾沸流出,色赤如金汁,沸定时汁尽,则色如黄丹。” “换句话说,就是一种透明矿石,见了风变绿,然后烧成汁液又能凝结?”李景隆大概明白了。 “对。”袁珙点头道,“这是道教三仙丹的主材料,在其他丹药里也有广泛应用,从汉末开始,就已经为炼丹师所知了。” “你能炼吗?”朱高煦好奇地问道。 “当然可以。” 袁珙有些自傲地说:“瓷盆盛之则不蚀,生火烧之即化,熄火静待即固只要小心些就不会对被融化烧烂皮肤,老朽都炼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那就好了,第一步‘需要一个会炼丹的老道士’解决了。”朱高煦转头问道,“姜先生,第二步呢?” 姜星火沉思片刻。 是真的需要沉思,因为他要回想一下化肥到底要在这个时代,怎么样才能简单地进行实验室生产。 想要在大明,大规模生产化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须知道,哪怕是20世界上半页,中国都无法大规模生产化肥,而隔壁的北棒,哪怕是蘑菇弹都造出来了,还是没法自主大规模生产化肥。 化肥是炸药的一体两面。 而其中的难点就在于,如果想要自己做出氮肥。 那么就必须获得氮源,也就是氨。 在工业时代以前,农田获得氮只有两种办法,小概率不稳定的雷电固氮和生物固氮,也就是酒糟、糖渣、豆渣、油渣等但很遗憾,从事单一生产的普通农民都无法稳定获得这些生物氮。 可是想要制造工业合成氨,就必须面对两个难点。 第一个催化剂,这玩意一般人是手搓不出来的,姜星火也不行,哪怕他在第六世参与实业救国的时候,当过学徒工、设计师,又自己开了几家工厂,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会。 第二个耐高温高压设备,这就更恐怖了,这种设备用的钢材是跟潜水艇一样的,换句话说,你什么时候能点出潜水艇钢材的一系列前置科技树,才能做出来合成氨的设备。 合成氨的反应塔需要在数百度高温下,承受10mpa以上的高压,嗯,也就是每平方厘米承受约100公斤压力,而且需要持续数年不发生形变。 问题是,都能造潜水艇钢材了,这特喵的也不是大明世界了啊! 当然了,获得氨,其实除了合成氨,还有一种更为简易低配的办法。 ——那就是土法炼焦。 土法炼焦这玩意,可谓是毫无成本与技术可言,最简单的,往地上堆一堆焦炭,然后用土盖个侧面看起来像坟头状的长长的土炉子,点把火就可以开始炼了。 讲究点的,就搞个专门的炼焦炉。 炼焦炉这东西,跟窑炉高度通用。 别说现在是1402年的大明,就是穿越到402年东晋,这东西都随便弄。 因为焦煤本身含有含氮杂环,炼焦的过程里,这些氨会以气体的方式飘出来,混杂在煤气中,只需要把这些氨气用液体进行收集,然后让液体晒干凝固,就可以获得含有固态氨的氮肥了。 当然了,这种转化效率较低,根本无法大规模推广。 姜星火的意图,也不是大规模推广,而是在让他们了解化肥的惊人功效同时,培养那么一点点的科学意识。 姜星火本来也从未设想过大规模推广化肥,这是有原因的。 化肥,对于现在的大明,其实不一定是件好事。 因为化肥的施放如果没有经过长期实验,很难掌握对应作物的施放技巧,而且,即便掌握了,化肥还会带来后续一系列注入土壤板结、害虫丛生等问题。 所以,大明现在既无法大规模使用化肥,也没有应对化肥后续问题的手段。 但姜星火知道的,施肥效果能远超粪肥且危害较小的肥料,可不止土法炼焦造出来的氮肥一种啊 说白了,这就是个最容易实现的演示实验。 而第一步之所以需要一个会炼丹的老道士。 便是因为这个时代,有可能掌握炼制绿矾(硫酸)工艺的,基本就是炼丹道士这种人了。 也只有这些古代的炼丹道士,才会每天研究怎么把水银、硫酸、铅汞混合在一起,炼制出色泽鲜艳的“金丹”,其他人不会研究这些的。 之所以需要绿矾,是因为炼焦产生的氨气,需要相应的液体进行收集。 现代化工的“接触法”,由于受到大明科技水平的限制,根本搞不了,所以能选择的,只有“铅室法”和“干馏法”。 铅室法,原理简单地说就是用硝石和硫磺一起燃烧,硫磺产生二氧化硫,硝石产生氮氧化物,两者混合后会产生三氧化硫,进一步得到硫酸。 铅室法只要有钱,在大明是可以实现的。 但是目的如果只是用来演示氮肥制造过程的话,还有更简单的办法。 ——干馏法。 你问什么是干馏法? 第一步架上一口瓷缸(硫酸会腐蚀铁缸),第二步往里扔绿矾,第三步点火,第四步兑水。 这就是干馏法,跟瓷锅炖鸡汤的步骤并无区别。 所以,简而言之。 固体硫酸铵氮肥=土法炼焦+干馏法+晒干。 就这么简单。 这以现在大明的科技水平,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没有任何难度,而且成本低廉到令人发指。 如果说唯一有点“技术难度”的地方,那也就是瓷缸和导气用的瓷管,需要整个结实点的。 捋清楚了这些步骤和需要的物品,姜星火开口说道。 “第二步,需要焦炭、焦炉,以及一截陶瓷管用来导气体。” “把焦炭扔进焦炉,然后出气口插上陶瓷管,陶瓷管的另一端对准盛着绿矾液体的瓷缸。” “陶瓷管的样式。” 姜星火抬起右手,竖起拇指、虎口、食指比划了一下u型,说道:“就像是这个样子就行。” “……” 树坑边安静了片刻。 “怎么了?这些东西很难弄?不用今天演示,你们委托老道士回去弄一下,直接拿成品往小块农田里试一试就行。” “不是很难弄。” 袁珙解释道:“相反,这些都是现成的,烧绿矾的瓷缸我在南京袁氏宅子的仓库里就有,瓷管那些直接从炼水银的东西上拆下来就好。” “烧焦炭的炉子,诏狱的仓库里也有没到冬天不用取暖,没拿出来而已。” “换言之,所有东西都有,一时三刻就能准备齐全。” 姜星火看着几人问道。 “那你们为什么这幅表情?” 李景隆忽然觉得脑门子疼。 他看着袁珙,感觉老道士的脸上也写满了绝望。 “姜先生,您是认真的?这好像不太像是在炼丹。”朱高煦沉默许久后问道。 袁珙苦笑了一声:“老朽练了一辈子丹,烧炭烟进绿矾液就能炼出能让土壤肥力增加的神丹,还委实是没炼过。” “你们不信?” “不是不信。”李景隆无奈道,“只是这玩意,听起来就不靠谱啊!”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 “我再说一遍,这不是炼丹,这是化学!” “化学,就是从物质中提炼元素进行反应,从而获取需要的元素。” 朱高煦诚实说道:“听起来还是像在炼丹。” 今日心情欠佳的姜星火几乎是在讲课过程中,第一次接近破防。 主要原因可能是他在讲化学,这几个人一直在问他是不是炼丹。 “那如果我告诉你们,这套东西的本质,是含氮杂环产生氨气,以浓硫酸液体吸收氨气,从而形成液态硫酸铵,晒干后获得固态硫酸铵,固态硫酸铵是氮肥的一种,可以增加土壤肥力,你们是不是听起来就信了?” 李景隆总结道:“这么神叨的说法,虽然乍一听听不懂,仔细一想也琢磨不明白,但是听起来就可信多了呢!” 几人纷纷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示认同。 (本章完) 第九十六章 你管这叫增产仙方? 隔壁密室。 朱棣沉声问道:“需要的东西,都记下来了吗?” “回禀陛下,已经都记下来了!”郭琎和柴车连忙说道。 “给朕念一遍,确认无误后去通知童将军。” “焦炭两堆、焦炉两座、瓷缸两个、瓷管两个、绿矾若干。” “都备十份的量,马上送到诏狱!” 柴车躬身称是,立即带着清单去密室外寻忠义卫指挥使童信筹备。 所需物品的事情搞定了,朱棣的神色却显得并不轻松。 “父皇?” 朱高炽关切的询问:“这件事儿不妥吗?” 朱棣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担忧。他叹息着摇了摇头,目光转向墙壁,语调略显悠远的缓缓说道:“不是不妥。” “儿臣不明白。” 朱高炽微蹙眉头。 朱棣沉吟了片刻,才徐徐说道:“朕总觉得,这是否有些潦草?难道就用这些东西,就能炼出仙方的产物,增加农田肥力吗?” “父皇所思当然有道理。”朱高炽先是赞同,又道,“其实儿臣也觉得有些潦草,只是此前没尝试过,姜先生所言恐怕也是最简单、最容易达成的办法。既然父皇觉得潦草,那如果制作成功了,儿臣再命人改良炼丹工具。” 朱高炽更是顺势问道:“父皇觉得是唤工部的工匠前来好,还是唤张天师来?” 朱棣微微一怔,显然是根本没有记得还有一个选项。 “张天师在南京?” “在的,张天师听闻陛下登基的消息,就从岘泉精舍赶了过来拜阙祝贺,可能是因为前几年的时候.道门有些受压抑。” 这便是隐晦的说法了,实际上,建文朝的时候,在齐泰、黄子澄的忽悠下,佛门和道门都受到了严重打压。 而所谓的张天师,名为张宇初,乃是这一代正一派天师,也是历代天师中最博学者之一,有道门硕儒之称。 明初大儒、《送东阳马生序》作者宋濂曾经称赞这位张天师‘颖悟有文学,人称为列仙之儒’,其学识可见一斑。 张宇初于明洪武十年嗣教,为第四十三代天师,明洪武十三年朱元璋亲笔敕受“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大真人”,总领天下道教事。 朱棣倒是从来不觉得把堂堂天师招过来炼丹有些什么不妥的,没有他朱棣奉天靖难,道门在建文朝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那就去把张天师招过来,让他把自己炼丹的家伙事也一起带过来,” 郭琎也被派出去传话了。 密室内只剩下朱棣父子两人。 朱棣沉默半响,终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今日谷王叛乱一事,让朕的心头,有些不舒服。” 朱高炽伸出胳膊,用自己肥厚的手掌,握住了父皇粗糙的手:“父皇,您放心吧,其他藩王都是知进退的。” “朕总有一种感觉。” 朱棣轻声开口。 朱高炽认真聆听着父皇的话语。 “就仿佛,朝堂之上,这些人总觉得朕是个赳赳武夫,是个提着刀篡位的贼。” “越是有这种感觉,朕就越想做出些成绩来,不是证明给这些文官看,而是证明给青史,证明给你皇爷爷。” “朕的心中,当然有想要做的事情。” “削藩、迁都、修典、下西洋、征漠北!” “可直到遇到了姜星火,朕才猛地发觉,朕还少做了一件事,一件能让朕百年以后,安心地、理直气壮地去见你皇爷爷的事情。” 朱高炽慢慢地听着,似乎隐隐约约猜到了父皇想说的答案。 “天大地大,种田最大!” “这是你皇爷爷亲口说的!” “让天下百姓种好田,吃饱饭,少去被种田以外的事情折腾,朝廷多提供些有助于他们种田的东西。” “这件事,建文能做到吗?!” 朱高炽肯定地答道:“不可能,建文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哪懂什么百姓艰辛、民间疾苦?刚当上皇帝,就被那群士绅出身的文官忽悠着减免苏松嘉湖的田赋,还废了松江人不能当户部主官的太祖祖训。” 朱高炽又说道:“这是拼命地在帮着士绅压榨百姓,怎么可能做得到?” “那便是了。” 朱棣披着甲拉着儿子的手站起身,随后双手扶住了儿子的肩膀,微微弯腰看着坐在椅子上好大儿,认真说道。 “可有了姜先生的指点,朕能做到!” “摊役入亩免除农民徭役之苦,白银宝钞免除百姓交税被盘剥之苦,而姜先生的这道仙方,则可助天下农民增产增收,吃饱肚子!” “办成了这三件事,朕就算是去了阴曹地府,见到伱皇爷爷,也可以挺起腰杆子告诉他,朕才配当这个大明皇帝,因为只有朕当皇帝,天下百姓才免受了这三座大山之苦!” 朱高炽肃然起敬:“父皇心系天下,儿臣钦佩万分!” “所以,你们不会真要打算在诏狱里开烧吧?” 当朱高煦单手拎着一个上百斤的小型烧炭焦炉出现在空旷的放风院落时,姜星火理所当然地产生了某种怀疑的情绪。 “我是让你们先记下来,让老道士试一下,炼出了成品看看施肥效果,没让你们当场开炼啊!这是诏狱!” “都一样。”朱高煦脸不红气不喘地把焦炉扔在了树坑边,“正好,这还有个堆焦炭的坑。” “什么叫都一样?咱们是囚犯啊!” 李景隆笑呵呵地说道:“什么囚犯不囚犯的,有权有势的人坐牢那叫囚犯吗?那叫择地受保护疗养。” 姜星火一时无语。 本来他有些想不通,但是想一想,如果把公侯伯级别的勋贵子弟换算到 算了,还是别换算了。 总之,按照他在现代世界看到的新闻。 哪怕是地方上普通官员的儿子“孙某果”犯了罪,在监狱里都能“搞发明创造”,那么像这种大明朝的顶级勋贵二代,在诏狱里制造出个化肥出来,也很合理吧? 是的,其实姜星火是藏了一点点私心的,就一点点。 姜星火之前不打算造这种实物出来,而是天天讲课键政,便是因为讲课讲的再天花乱坠,那也是在诏狱里吹牛皮,对这个世界产生不了太多实际影响。 毕竟,自己讲课的对象只是两个勋贵二代而已,又不是大明帝国真正的掌权者,他们知道了‘摊役入亩’和‘白银宝钞’,就能贯彻落实下去吗?估计得等他们成长为大明帝国的当朝权贵的时候,才有一丝可能。 至于日本的‘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那更是他们出狱后很遥远的事情了。 但是,任何跨时代的实物,意义都跟讲课键政不一样。 因为东西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就摆在面前的。 而如果小规模生产的化肥能搞出来,这两个勋贵二代,只要上交给朝廷,估计马上就会获得减刑乃至免刑。 人心都是肉长的! 大胡子高羽两次花大价钱找人,就是为了救自己出狱;曹公子也曾在自己落魄之时伸出援手,落水后救他上船,更是因为自己吃了挂落,也被关进了诏狱。 虽然这些事无一不违背了姜星火的主观意愿,但在客观上,人家就是在帮自己。 所以,姜星火也准备尽自己的一份力,拉这两兄弟一把。 时间过得很快,也就一顿饭工夫,在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特意嘱咐过的情况下,锦衣卫请来负责给人疗伤的袁珙,就拉着一车奇奇怪怪的炼丹工具驶进了院落。 很快,所有工具都齐全了。 姜星火对这种特权阶层把诏狱当自己家的行为,已经彻底麻木。 有权力,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看着眼前焦炉的出烟口,被袁珙从炼水银器具里拆下的瓷管堵上,导进了放置好绿矾的瓷缸上。 “开炼?”袁珙问道。 “开始试验。”姜星火纠正道。 袁珙清了清嗓子。 “好的,那现在开炼吧。” 很快,袁珙就为姜星火等人展示了这个时代,炼丹道士的种种专业装备。 姜星火有一点没想到的是,虽然炼丹道士不清楚这些物质的具体化学元素属性,但在一代代的实践(作死)中,他们已经传承掌握了一套成熟可靠的操作方法。 袁珙首先给自己的手部和面部涂抹了一层浓厚的油脂,这是用来防止煮沸绿矾后,硫酸烟雾对人皮肤表面的腐蚀。 随后,袁珙穿上了一层以棉花、丝绸、麻布混合制成的炼丹道袍,还戴上了类似于面甲的东西。 朱高煦拿着一把铁铲,正在往焦炉里铲煤。 李景隆则躲得远远地看着,生怕出点意外把他炼没了。 而在一墙之隔的密室里,只有郭琎和柴车在记录墙内的对话。 朱棣和朱高炽,以及被招来的户部尚书夏原吉,龙虎山正一派当代天师张宇初,都来到了另外一个较远的院子里。 毕竟,那边只有密室是隔音的,可他们总不能在密室里炼焦吧,所以只能跑到了离得远远的地方,靠守在姜星火所在院落门口的忠义卫所伪装的狱卒,肉眼观察后结合密室内的记录,来非实时传递信息。 “陛下。” 策马赶来出了一身汗的夏原吉扶正了官帽,忍不住问道。 “姜先生真的说,他的这个仙方,炼出的东西可以增加土壤肥力,让农作物亩产量翻倍?” “确实如此。” 朱棣仿佛看透了夏原吉的心思,平静地说道:“夏尚书莫说不信,朕听了,朕到现在也是不信的,可” 夏原吉抹了把汗笑道:“可因为是姜师说的话,所以陛下也就打算试一试?” 朱棣没说话,点了点头。 虽然朱棣隐藏的很好,但夏原吉这个老官僚,依旧在朱棣的表情中看出了细微的端倪。 皇帝很希望这个仙方是真的。 夏原吉不禁有些感慨,姜师可真是无所不通啊,不仅在经国济民之道上有着高屋建瓴的视野,以及推陈出新的大气魄、大智慧,就连农业上,也有这般见地,竟然能发明出增加土壤肥力的仙物。 是的,就是仙物。 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种田这件事是万事万物的根本,财富就是土地产出,衡量一个人社会地位的最好办法就是看他有多少亩土地。 在百姓眼里,皇帝拥有天下之地,所以皇帝是地位最高的。 而不是皇帝地位高,才拥有天下之地。 在这种唯土地论的时代,土地与后世的资产几乎可以画等号去理解。 那么试问,只要得到就能让你资产翻倍的东西,不是仙物是什么? 且不说夏原吉这边心思转动不停,皇帝和大皇子身前,指挥着几个炼丹道士正在开炉的龙虎山天师张宇初,心里也是有些犯嘀咕。 张天师身着羽衣道袍,头戴方巾,臂弯处搭着拂尘,微微有些出神。 一开始,当张天师坐在京城里正一派分观的时候,听到皇帝宣旨召见他,张天师非常高兴。 因为在建文朝的时候,道门非常受到建文帝身边齐泰、黄子澄那对卧龙凤雏的敌视。 张宇初当年三十八岁,正是年富力强且人生阅历丰富之时,乃是做事业的最好时光。 张宇初作为道门领袖,如何不想振兴道门呢?奈何在朝廷的打压下,他也只能退居黄箬峰下,连龙虎山大上清宫都不能回。 好在四年的时间过去了,建文被燕王给赶下了龙椅,张宇初连忙启程前往南京城向新的皇帝表忠心,为道门振兴争取机会。 谁曾想,皇帝把他召到诏狱来,竟然是让他炼煤烧绿矾? 张天师是万万没想到啊。 至于皇帝说的什么“仙方”,张天师更是一个字都不信。 我们龙虎山正一派炼丹,从五斗米教算起,已经传了一千多年了,什么丹我们龙虎山不会炼? 至于能让粮食亩产量翻倍的? 抱歉,听都没听说过,吕祖都没这能耐。 哪怕你是皇帝,你跟我张天师说今天诏狱里的一个囚徒有这仙方,还要现场开炼,那我也只能心里呵呵,表面对你说“好的陛下”。 “张天师,没问题吧?”朱棣看了一眼张宇初,说道,“没问题就可以开始跟着炼了,那边已经开始了。” “好的陛下。” 张宇初压根就不认为这个所谓的“仙方”能够成功,此番前来也只是硬着头皮去炼,为了完成皇帝的任务罢了。 很快,点火开炉了。 但这次张天师炼的却不是丹,而是焦炭 为了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张宇初亲自手持铁铲,铲了几铲子的焦炭进去,然后就被烟熏得够呛。 “咳咳!” 张宇初赶紧用羽衣道袍捂住嘴巴,将铲子里剩下的焦炭拿出来扔在一旁,用水壶漱口,又干咳了两声,这才舒服了一些。 呛死本天师了! 张宇初再次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内全部是煤炭烧灼的味道,令人窒息。 天师大人放弃了亲自下场干活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的想法,开始指挥起了炼丹道士。 焦炉喷出了黑灰色的烟雾,喷在刚刚烧开的绿矾瓷缸里,那金黄色的绿矾液体被熏得变得浑浊,一丝丝油脂一样的东西,顺着釉面往外冒,散发着充满了腐蚀性的气体。 道士们专门用来炼丹的道袍被烧出了一个个小窟窿,发出了“滋滋~”的声音,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烧焦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大家聚精会神,全身心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中去。 “三味真火,起!” 站在最前面的老道士猛然抬手结印。 然后三个年轻道士往瓷缸下放了不知道什么助燃剂。 瓷缸下带有龙虎山印记的炉子,红色偏白的火焰从中蹿升而起,随即越变越旺。 整个瓷缸顿时都被映照成了一片红灿灿,热浪滚滚。 道士们围绕在炉灶边,口中念念有词地念咒、又手上不停地掐诀。 ——充满了封建迷信的仪式感。 就好像自己真的有法力想要尽数灌注其中似的 这套烧个火还要神神叨叨的仪式,让朱棣看的直皱眉。 朱棣眉头微蹙地站在旁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并未催促张宇初炼制,仿佛在紧张地等待着结果。 半晌之后。 “噗——” 一声闷响过后,那绿矾缸里的水吸收了大量煤烟后,终于彻底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地向上翻涌,冒出了无数气泡和白沫,同时浓郁刺鼻的药渣夹杂在其间,飘荡出来…… 这样的景象持续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直到所有的水分几乎全部蒸干之后才停了下来。 道士们纷纷撤离了瓷缸旁,盘腿坐下休息了一阵,等待绿矾彻底晾干冷却。 最后,炼丹道士用银勺挖出了充满了煤气味的红灰色凝固物,然后用丹药模具压制。 张宇初亲手捧着锦盒献上,低头看着锦盒里这枚品相零分,气味零分的“丹药”。 你管这叫增产仙方? 张宇初叹了一口气,摇头苦笑:“陛下,恐怕臣炼制失败了,这炼制焦炭气体的仙方实在太过玄妙,臣无法将它演变成丹药,请陛下责罚。” 朱棣定定地望着这枚“仙方”的产物,一时间也有些迟疑。 这.就是能增加土壤肥力,让亩产翻倍的仙丹? 就在朱棣感到有些失望之际,突然郭琎发了疯似地跑了过来。 “成了!他们说成了!” 今天五千字章节两章,一共一万字,就不拆成三章了。 (本章完) 第九十七章 道衍来信 郭琎兴奋得眼珠子都快要瞪掉出来了,脸颊通红。 “他们说成功了啊!真的成功了!” 郭琎激动得语不成句,到最后只知道不断重复着“成功了”三个字。 朱棣虽然紧抿着嘴唇,但张宇初依旧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欣喜的神情。 祸事了. 张宇初捧着手里的锦盒,看着自己练出的废丹,脑海里刹那间就浮现出了在不远处的院落里,一颗仙丹此时正散发着闪闪金光,在袁真人手里横空出世的景象。 完了,龙虎山这下丢大人喽。 张宇初忍不住浑身有些轻微颤抖,向来从心的他,差点就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给朱棣认个错。 来南京城的路上,张宇初可就听说了,燕王那是杀人不眨眼啊! 虽然没有渡江前江南士绅传的“青面獠牙一顿吃仨小孩”那么离谱,可这位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皇帝,甫一登基就杀得南京城人头滚滚,诛九族、诛十族、夷三族,各种族谱消消乐套餐任君选择,是真的狠! 当然了,自从燕王殿下抵达了他忠诚的南京,上述的谣言早就消散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般。 但这时候,张宇初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来上赶着来南京城表忠心了。 现在丹练废了,好了吧。 自投罗网,愚蠢至极。 朱棣看着眼前的黑胖子道士六神无主的样子,有些疑惑。 “张天师?” “陛下我在呢。” 张宇初的脸上,挤出了谄媚的笑意。 身为龙虎山天师,以保全道统存续为第一要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那都是摆给普通人看得。 “朕已经让童指挥使去那边看看情况了,待会儿他们结束后,肯定会留下丹药,到时候你来看看他们炼出的丹药是什么样,再问问袁真人,具体是怎么回事。” “好的陛下。” 听着朱棣的话语,张宇初低头称是,在低头的瞬间,紧紧地闭上了双眼,演示内心深处的痛苦与绝望。 建文朝被打压了四年,如今新皇登基,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搞砸了,难道是天不佑我龙虎山吗? 就在张天师内心思量之时,另一名小吏柴车匆匆跑来。 “陛下,姜先生结束了今天的讲课,临结束前还说了三件事。” “哦?姜先生说了什么?” 朱棣闻言,饶有兴致地问道。 柴车板着国字脸没有添油加醋,如实回答道。 “第一件事,姜先生说,让他们先拿着制造出来的‘化肥’去外面实验,选一些生长期短的植物,采用相同的土壤、光照、水源,同时既需要对照组,也需要实验组,而且最好每组的种植田在三块以上,避免小概率意外导致的实验失败。” “对照组的意思是没有任何其他干扰的原生试验田,也就是平常的时候该怎么种就怎么种。” “实验组的意思是添加了‘化肥’的试验田,种植的时候也不需要额外的照顾。” 朱棣点头了然,这都是很简单的东西,一听就理解了。一组用仙方,一组不用,然后看对比结果,同时多种几块避免意外发生。 “第二件事呢?”朱棣复又问道。 柴车依旧老实答道:“第二件事,姜先生说等实验结束,他会告诉他们关于可以大规模推广的化肥,是如何获得的。” 朱高炽微微一怔,他跟朱棣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喜悦。 这么说来,姜星火对于‘实验’能成功的事情,还是颇有信心的。 “第三件事呢?”朱高炽开口替父皇问道。 柴车说道:“第三件事.姜先生说因为明年就出狱了,没有了时间的压迫,他也不急着每天都讲课了,所以打算把讲课的时间,以后改为每15天一次。” 朱高炽和朱棣闻言,两人的脸色都放松了起来。 按照之前的上课强度,一天一节课,两人既要处理朝政,又要每天赶过来听课,对于真的可以说是日理万机的他们,实在是有些疲惫。 而姜星火现在打算把上一节课的间隔时间变成15天。 如今已经是八月末,明年是一月中旬过年,到时候会改年号大赦天下,那么拢共是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也就小五个月,一百五十天不到的时间。 换言之,还有9节课! 姜星火在诏狱中,还会上最后9节课,就结束了他的狱中讲课。 但朱棣想了想,旋即眉头皱起,沉吟道:“这是不是不行?朕总觉得只听九节课,实在是太少了。” 朱高炽干咳了一声,提醒了一下贪心的父皇。 “父皇,姜先生出狱后也可以讲啊,又不是说出狱了就不讲了,只不过可能还要做一些其他他自己提出来的事情,但不意味着空余的时间不能讲课。” 朱棣摆了摆手,说道:“那不一样!” “假设姜先生其实并没有看透,那么当他不知道身边的人身份,也不知道有人在偷听的时候,讲的东西肯定更大真实、大胆.如果没了这层,以后就不见得这么有意思、有收获了。” “那我们也是会听的,听了这么久,都习惯了,不是吗父皇?” 朱高炽笑道:“更何况,儿臣只要一想到,如果姜先生真的不清楚这一切,等他明年出狱了,看到自己的狱友竟然是当朝二皇子还有百官之首的曹国公,不知道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哈哈哈哈!” 朱棣想到姜星火一脸懵的画面,也大笑了起来,还打趣说道。 “那你再想想,等明年的时候,大明国债已经发行完毕,摊役入亩也推广开来,供养宗室、下西洋、征日本这些事情,也都在筹备中.姜先生看到在狱中自己都没指望实现的场景,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种事情朕一想就觉得有趣无比呢!” 听到朱棣的调侃,一身绯袍的户部尚书夏原吉此时也忍俊不禁了起来,顿时,他也很期待。 ——要是当姜星火出了诏狱,看到门口正在贴着户部售卖大明国债的告示,会是怎样的心理活动。 “所以,父皇并不需要担心。”朱高炽笑着说道,“不管姜先生怎么讲课,咱们反正都是去听课,听几堂课有什么区别呢?而且,姜先生的课程安排,不是刚好给了咱们做其他事情充裕的时间嘛。” 朱棣点头赞许,道:“不错,朕原来是担心姜先生出狱之后,就不愿意讲课了。如今想来,却是朕担心过度了。” 言谈间,一身麻衣须发皆白的袁珙,步履矫健地带着那边成功炼出的化肥走了过来。 “见过陛下、大皇子殿下。” 袁珙先是跟朱棣和朱高炽行了礼,随后,又看向龙虎山当代天师张宇初。 张宇初紫黑色的脸膛上露出了亲切的笑意,连连稽首道:“袁真人别来无恙!” 张天师作为道门领袖,对于别的流派自然是要打压的,但是像是天下第一相师袁珙这种德高望重且无门无派的老前辈,却是异常尊重。 什么叫江湖,人情世故才是江湖嘛。 你不摆出尊敬老前辈的样子给圈子里的人看,等伱老了谁尊敬你呢? 两人见礼过后。 朱棣微微沉吟,接着说道:“朕记得,张天师曾经说过,其他炼丹道士能炼出来的,你们龙虎山也都能炼制出来?” 张宇初赶紧躬身道:“是,臣不敢隐瞒陛下。” 朱棣略带狐疑地说道:“朕听说,这仙丹的配方,给你的可是跟袁真人炼的是一模一样的?你可别糊弄朕,否则,哼——!” “臣不敢!” 张宇初心中一凛,赶忙从心地拍马屁道:“陛下圣寿无疆,福泽绵延万古!若是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定然是我们龙虎山炼丹技术还不够,但绝非故意欺瞒陛下!” 吓唬完了张天师,朱棣示意袁珙把他那边炼制的丹药呈上来。 袁拱伸出手,将怀中装有丹药‘化肥’的木匣递给了旁边的大皇子朱高炽。 朱高炽转手将其恭敬呈上。 朱棣伸手拿起木匣,打开盖子一看,只见里面躺着五枚淡黄色的丹丸,约莫拇指肚那么大,颜色也并不透亮,甚至看起来毫不出彩。 嗯.这便是因为实验设备的简陋,固体硫酸铵里面的杂质太多了,而且硫酸铵的溶解很大又受温度的影响,正常应该是灰白色的,但是因为有三价铁等物质,又是未提纯的重结晶,所以才呈现了淡黄色。 这种情况,在实验室一般加3-5%的稀氨水泡几分钟,再离心甩干就可以解决。但考虑到当下大明的科技水平,连个滚筒洗衣机都没有,所以只能靠最简单的笨办法,也就是反复地溶解、降温、再结晶进行提纯了。 不过纯不纯的倒也无所谓,又不是理塘王,能用就行。 丹丸看起来,除了颜色不一样,张天师炼出来的是红灰色的,这个是淡黄色的,其他的好像没什么区别? 连那股刺鼻的煤气味都是一模一样的。 朱棣和朱高炽对视一眼,均感到有些讶异。 朱高炽小声道:“父皇,此丹与张天师所炼之丹,除了颜色不同,其他如出一辙啊。” “确实如此。”朱棣沉吟片刻,点头道:“既然二位真人炼制的仙丹都差不多,朕也不能偏袒于谁,没有放到农田里进行比较,总不好说张天师炼制的就一定是失败的。” 闻言,张宇初大大地松了口气,他额头上已经见了细密的汗珠,可见朱棣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压力。 朱棣又仔细盯着丹丸观察了一阵,突然开口道:“袁真人,姜先生可曾告知你们,丹药成了这样是否就是成功了?” 袁珙答道:“正是如此,这样就算是成了。” 这时候,在皇帝这里算是顺利过关的张天师,终于有空活动开来心思。 “还以为真有什么仙方呢,到头来,炼出来的东西除了颜色不都是一样的?” “哎,皇帝也真好忽悠,这种明显是江湖骗子的路数都会上当。” “本天师炼丹画符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丹方。” “绿矾做药材,主治喉痹虫牙口疮,恶疮疥癣。也可消积滞,燥脾湿,化痰涎,除胀满。” “可煤烟能干嘛?呛人嗓子眼?” “拿煤烟往绿矾液里灌,你怎么不拿金汁往水银里灌呢?” 就在黑胖道士在心里吐槽不止的时候,朱棣却下了逐客令。 “张天师、袁真人,你们二位先回去吧,过几日等朕再召你们来看成果。” 张宇初和袁珙自然不敢不从,待二人离去后,空旷的院落里只剩下了朱棣、朱高炽和夏原吉三人。 忠义卫指挥使童信带着士卒守卫在院落门口,而郭琎和柴车,则回去继续苦逼地整理《姜先生讲课笔记》了。 在朱高炽和夏原吉面前,朱棣终于流露出了一点他的真实情绪。 朱棣有些将信将疑。 朱棣看着眼前灰红色和浅黄色的丹药,露出了沉吟之色,没有转头地问道。 “炽儿,你觉得姜先生这名为‘化肥’的仙丹,能行吗?” 朱高炽其实也没那么乐观,他有些迟疑地说道:“这没试过儿臣也不太懂,不过儿臣想,既然父皇相信姜先生,那么还是要抱着能行的想法去做的。儿臣觉得这个东西,姜先生既然如此笃定,那应该是很靠谱的。” 朱棣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 夏原吉忍不住说道:“陛下多虑了吧?臣对此,倒是颇有信心。” “唉” 朱棣幽幽叹了一声,站起身走到院落边缘,负手眺望着远处钟山的景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朱高炽也跟着踱步,他发现了父皇今日心事颇重,他顿时猜到了原因——父皇对‘化肥’仙丹,既犹豫,又彷徨。 毕竟这样的事情,在任何人身上,恐怕都会下意识地感觉不相信。 截止到今年,中华上千年的历史,无数的朝代,都没有哪个人,就敢打包票说这个世界上,有只要撒上去,就能让农作物亩产量翻倍的东西存在。 因为在此前,确实没有这种东西存在。 所以说,时代局限性依旧限制了大明帝国最高层的想象力。 没出现过的事物,怎么笃定? 虽然朱棣是一国之君,可这种事情,仍旧让他心里有些没底。 这种事情的处置,往往决定着数千万黎庶民众的福祉。而且这个决策的结局,可能影响着未来的大明,直接决定了一代王朝的兴衰。 哪怕是朱棣,亦会感到有些紧张与忐忑。 但朱棣毕竟是朱棣,在无数刀光血雨中拼杀了出来。 这种影响他决策的情绪,开始被他甩之脑后。 但是,朱高炽却没有及时感受到朱棣的想法,它出于不希望看到父皇这般纠结的考虑,打算劝一劝。 “父皇。”朱高炽突然说道,“这件事不必太放在心上,咱们尽人事、听天命便可。” 朱棣停住脚步,扭头道:“炽儿,你真是这么想的?” 朱高煦道:“父皇,儿臣是说真的,儿臣确实是这么想。仙丹虽然不一定成功,可终归是没什么损失的,只要父皇不要寄予过高的希望,若是成功了固然皆大欢喜,可若是失败了,大明其实也并没有受到任何不利影响啊.儿臣反复琢磨了,如果成功了固然好,如果失败了,关于农业的事情,父皇再另做考虑便是了。” 夏原吉亦是劝说道:“臣也相信,既然姜师这般笃定,那么这世上是真有这种能使农田亩产量翻倍的仙方存在的,臣觉得不会错!” 夏原吉停顿了一下,又道:“陛下,等臣回去后,召集负责农事的官员一起研究一下,然后在皇庄里选几块田试着耕种,等有了结果,到时候再下结论也不晚。” 两人说完后,静静地等待着父皇的决断。 “朕明白。” 朱棣最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身回来,“朕只是有些关心则乱了,那就按照你们说的办吧,朕准奏了。” “谢父皇!”朱高炽顿时露出笑容。 “臣马上去召集官员,在皇庄选耕田进行试验。”夏原吉亦是说道。 朱棣追问道:“夏卿打算用什么农作物进行试验?” “稻谷之类的生长周期太长了,要用生长周期短的蔬菜,也就是荠菜、小油菜、芽苗菜(豆芽)、油麦菜、苋菜、青蒜。” 夏原吉几乎没有犹豫,就说出了他心目中的答案。 朱棣想了想,复又问道:“这些生长周期分别为多久?” “荠菜90天,小油菜50天,芽苗菜(豆芽)7天,油麦菜40天,苋菜45天,青蒜50天。”夏原吉答道。 “都试试,但重点要放在芽苗菜上。” 面对皇帝的指示,夏原吉也唯有点头。 这边朱棣指示夏原吉用化肥种菜,另一边,姜星火在下课后,也收到了一封意外的信,又见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你说这是袁居士的一个朋友来信?” 姜星火看着手中的信笺,奇怪地问道。 李景隆点了点头,袁珙在他身后。 嗯,李景隆没说的是,袁居士的这个朋友,叫道衍。 (本章完) 第九十八章 《‘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 这封信,从名义上讲,是给袁珙的。 道衍没有写自己的名字,袁珙也只是说是自己一个不便下山的和尚朋友。 袁珙直言自己想不明白信中的问题,所以来请教姜星火。 道衍的来信,主要写了困扰他不得其解的两个问题。 人性是否总是贪婪自私的? 如果是,那大同社会是否无法实现? 事实上,这也是道衍走火入魔后魔功难以寸进的瓶颈所在。 如果人性总是贪婪自私的,还实现什么大同社会呢那这一套理论,就说不通了啊! 道衍在大天界寺翻遍三教典籍,到最后只得承认,靠他自己是想不明白了。 所以。 为什么不问问无所不知的姜圣呢? 被皇帝派来干活的袁珙,便顺道接下了送信的任务,李景隆也跟着凑了个热闹。 “袁居士怎么看待你朋友写的这封信?” 姜星火仔细阅读后,转头问道。 袁珙倒了口酒,仰头灌下后说道。 “依老朽的人生经验来看,人性其实是无所谓本善本恶的。” 姜星火点了点头道:“不妨说来听听。” 袁珙放下那硕大的酒葫芦,勉力来言。 “如果说人性本恶,那秦桧为什么会早年写下《题范文正公书伯夷颂后》呢?” “高贤邈已远,凛凛生气存。” “韩范不时有,此心谁与论。” “这时候的秦桧,难道不是一心想着做韩、范那样正直清明的大臣吗?” 没等姜星火回答,袁珙继续说道。 “那么秦桧在随后短短几年时间里,就从力主抗金的主战派,变成了胆怯懦弱的投降派,甚至做出了以‘莫须有’构陷岳飞的千古冤案如果以性恶论来解释,难道真的是秦桧本来就是一个恶人,只不过早年因为孔孟诗书的教化,让他心中潜藏的恶暂时被压制起来?” “老朽认为不是的。”袁珙随后又恳切言道 李景隆这时候插话问道。 “那如果反过来,说性善论呢?” 袁珙对李景隆解释道:“既然人性本善,那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自神武皇帝以后,北齐的一群疯子恶人又如何解释?把后妃头颅做成酒杯、以腿骨制成琵琶、裸身招摇过市、夺婴孩以喂狼狗、蓄蝎池掷人取乐、封禽兽为公侯.这是人性本善吗?” 李景隆鄙夷地说道:“胡虏与禽兽无异,这本就是事实。” “那你的意思是,因为他们有胡虏血脉才如此疯狂?”袁珙问道。 见李景隆点头。 袁珙又说道:“那这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如果说人性本善,胡虏的人性就不是本善吗?” 李景隆陷入了沉思。 显然,他走进了死循环的怪圈里。 姜星火耐心地听完了袁珙的论述,随后问道。 “所以袁居士觉得,性善论和性恶论都不对?” “大抵如此。”袁珙复又补充道,“但老朽觉得,人性里还是有好的东西确实存在的。” “譬如?” 袁珙轻声吟道。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这便是文丞相的《正气歌》了,在此时的大明,可谓是老少咸知的经典读物,用来诠释‘天地有正气’是再好不过的了。 乍一听,慷慨激昂振奋人心,但姜星火的脑海里却有些恍惚,继而陷入了回忆。 那是第三世,睢阳城(商丘)。 这里是江淮防线的最北端支点,当年陈庆之“白袍入洛”便是以此为起步。 这便是“睢阳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上百余次,是非曲折难以论说,但史家无不注意到,正是在这个古战场,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古来就有问鼎中原之说”。 是真真切切的中原锁匙。 因此,睢阳也就成了大唐与大燕交兵最频繁、激烈之处。 而在这座高耸险峻的城池里,一座占地广阔的军营内,十几个身穿戎装的将校围坐一团,气氛沉闷压抑到让人窒息! 其中一名年长的将领站起身来,对着坐在首位的老者躬身施礼道:“启禀中丞,现在伪燕已经重新集结十八万铁骑,随时都可能南侵我江淮腹地,不知中丞如何打算?” 姜星火作为陪戎校尉,坐在最靠近营帐门口的位置,扶着刀早已没了力气说话。 睢阳城里的情况很糟糕,粮食快吃光了,每个士兵每天只有一勺米,至于百姓.妇孺已多饿毙,男子苟延残喘,如此而已。 作为亲历者,姜星火的关注点,从来都不是睢阳守城战到底有多么惨烈。 而是这里面人性表现出的种种复杂。 首座上的老者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帐外,缓缓道:“江淮钱粮赋税,乃是我大唐反败为胜之根本,陛下为此忧心忡忡夜不能寐,我等镇守睢阳,拱卫江淮防线,今日伪燕再次南袭,如果我等不死守城池,那么遭殃的,就是身后的千万江淮百姓!” 众将校闻言,眼神纷纷暗淡下去。 关陇自西魏以来虽然民风彪悍,但是如今论战力却远逊河北。尤其是在燕军攻破了潼关,并且趁势扩张势力范围的情况下,大唐的军队只得退往蜀地、河东防御,而河东的新皇帝早已与蜀地、江淮相断绝,一旦睢阳失守,燕军南下江淮,大唐的国运就将急转直下。 那么,到底是死一城十万军民。 还是,江淮数百万户惨遭屠戮? 第一个问题便是,更小的集体做出了主动的牺牲,从而保全更大的集体,是否体现了人性的善? 老者看到将士们黯然神伤,摇了摇头,安慰道:“你们放心吧,燕军虽看似兵马强横,但毕竟只是一时之勇,我们只要抵抗住,陛下应该很快会调派更多援军过来的。我们坚持守住,大唐就迟早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将校们精神却依旧萎靡不振,再想要坚定守住,此时也没有粮食了,怎么守? 眼神好的姜星火,更是看到,老者开口说话时,嘴里已经没剩多少牙齿了。 老者的话刚说完,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满脸焦虑的斥候跑到帐篷内跪倒下来:“报告中丞,情况不妙,燕军铁骑已经兵临城下!” “什么?!” 众将校霍然色变,老者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天晚上,在距离睢阳城五十里的荒野上,旌旗招展、马嘶雷动,黑漆漆的夜幕下,宛如一群饿狼,无数铁甲寒光闪烁,肃杀的气息弥漫四野。 燕军列阵而立,前锋的三千重骑已经逼近了睢阳城,只差五箭之遥了。 而就在这一天晚上,老者请姜星火等人吃饭,吃的是.他的小妾。 也是这一晚,睢阳城,下令开始以*为食。 第二个问题便是,以残忍的方式牺牲更小集体里的一部分,来保全其他部分,是否体现了人性的恶? 回忆的画面消散,姜星火有些怔然地问道。 “那袁居士伱说,张巡死守睢阳,守城的将士也拼死报国,这才免遭江淮的*不受屠戮,这不错,能说明人性在绝境下也有善的一面,张巡是心怀正气的忠臣.可城里的士兵和*一样多,*饿的没力气,被当成粮食吃,*便是心甘情愿被吃吗?如果从被吃的*的角度讲,张巡反而是性恶的魔王,人性论这一套,又作何解释呢?” 袁珙也迟疑了。 《正气歌》里从来没提到过,作为身怀正气的代表性人物,张巡的人性在不同的角度,究竟作何解释? 抗燕英雄?保全江淮?还是**魔王? 袁珙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说道:“所以说,和尚说的不对,老朽说的也不对。” 李景隆定定地看着姜星火,问道:“人性论这件事,姜先生是怎么想的?” 姜星火一边研墨准备写回信,一边沉吟后说道。 “我认为关于人性论的这个问题,这封信需要回答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批判先验人性论的错误】。” “第二个方面,是【从形而上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性】。” “也就是说,先批判‘先验人性论’为什么是错的,随后从‘形而上’的角度出发,阐释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如此一来,才能搞清楚人性论的谬误究竟错在何处。” 李景隆愣了愣, 每个字他都听得懂, 可连起来, 是什么意思? 而袁珙则是变得若有所思,性本善和性本恶的争论,自先秦以降,已经持续了进两千年,始终没有具有压倒性的权威说法,大家都是各说各的话。 如今姜星火却说,他能用两个方面就能讲清楚? 袁珙不禁有些发自内心的怀疑。 这种怀疑,不是怀疑姜星火本人的智慧。 而是在怀疑,两千年都没有争出个结果的问题,姜星火一封信就能写清楚? 研好了墨,姜星火开始给这个未曾谋面的和尚写回信。 信的题目是《‘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 “第一个部分,姜某要【批判先验人性论的错误】。” “姜某认为,人性论的谬误在于,其坚持先验的观点。” “什么是‘先验’?”看着信纸上的字,李景隆忍不住问道。 袁珙也有些费解,跟道衍一样,袁珙同样三教精通,但却确信,自己并未听过这个名词。 姜星火指了指信纸,他正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 “所谓先验,也是唯心认识的根本特点,也就是认为人的意识是最重要的,而世界上存在的事物(物质)是次要的.从而认为人的意识是先天就有的东西,是先于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事物的。” “也就是说,先验人性论认为 ——人性是对活生生的现实人的抽象概念。” 李景隆揉了揉眼睛,不解地问道:“人性难道不是先天的吗?” “不是。”姜星火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继续写道。 “而这种先验人性论则相信,‘人性’这种抽象概念,在事实上规定着每一个人的行动。也就是善人做善事,恶人做恶事.这种抽象概念决定人行为的观点,被我称之为‘观念论’。” 李景隆一边在旁边观看,一边问道。 “那什么又是‘观念论’?” “八个字。”姜星火干脆答道,“追本溯源,本即是源。” 姜星火接着在信纸上写着。 “观念论往往越过事物而达事物的‘本’,并企图由‘本’追踪到事物的‘源’。” “如此一来,便经常会认为事物的‘源’就等于‘本’,‘本’也就等于事物,将三层意思混淆起来。” 许久没有写字,手腕有些酸了,转头看着有些发懵的袁珙李景隆,姜星火放下笔说道。 “听不懂?没关系,我知道你现在听不懂,给你解释一下就好了。” 袁珙和李景隆点了点头,虚心听讲。 姜星火简单直白地说道。 “第一层,现实的人是事物,对不对?” “对。” “第二层,先验人性论认为‘人性’是决定人这个事物的‘本’,对不对?” “对。” “第三层,之所以有性善论和性恶论之争,就是因为根本搞不清人性的‘源’,对不对?” “.好像,对。” “那么为什么搞不清?”姜星火笑着问道,旋即自己回答,“因为人性论一开始就错了!” 袁珙有些匪夷所思地问道。 “那姜先生的意思是,人性论本身就是错的?” “不可能吧,那么多圣贤都辩论过的问题,怎么可能问题本身就是错的?” 李景隆亦是不可置信。 姜星火放下笔,开口说道:“所以说,想要回答人性论这个问题,这才是为什么我第一个方面,就是写【批判先验人性论的错误】的原因。” 姜星火拿起笔,继续在纸上写着。 “姜某认为,近两千年来,人性论觉得自己看到了第二层也就是人的‘本’,而没有看到第三层也就是人性的‘源’,所以才会在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争论,争得就是人性的‘源’到底是什么。” “但其实,人性论从第二层的‘本’就开始错了。” 袁珙看着姜星火笔走龙蛇,一时沉思。 人性论,从第二层的‘本’就错了? 难道人性不是由人先天产生的吗? 历代圣贤都是这么说的啊! 正是认定了第二层的‘本’,也就是‘人性由人先天产生’这个前提条件,所以才要争论第三层的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如果说一开始就错了,人性不是由人先天产生的,那么就意味着,圣贤们从一开始就走偏了! 袁珙的脊背开始散发出了阵阵寒意。 袁珙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可以载入中国哲学史的历史性时刻! 他面前的这个青年囚徒,正在用笔,推翻两千年来关于人性论的争论! 告诉大家,圣贤们争了两千年的东西,全是错的! 而这封《‘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也将在他的亲眼见证下,成为中国哲学史新的时代的开天辟地之作! 袁珙的十指,开始不自觉地轻微颤抖了起来。 而李景隆,也屏住了呼吸,等待姜星火继续写下去,说明为什么人性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为什么人性不是由先天产生的。 姜星火继续写道。 “想要理解人性,落脚点应该放在现实的人身上,人是具有无限丰富性的存在。” “而任何对人的抽象,都是以丧失人本质的丰富性为代价的,尤其是先验性人性论。” “先验性人性论自认为通过抽象得到了观念中人的本质,却丧失了现实人的本质,抽象概念无法完全代替人,解释人。” 李景隆终于从死循环里走了出来,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姜星火说的是对的,那么人性论,确实是一个伪命题。 因为人性,压根就不是先天产生! 也就无所谓先天本善,还是先天本恶! 看到这里,袁珙蹙眉问道:“那既然姜先生认为性善论性恶论一开始便错了,错在‘人性’这个概念就不是先天的,那么姜先生觉得,人性是怎么来的呢?” 姜星火写道。 “第二个方面,是【从形而上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性】。” 形而上这个词,袁珙没有任何阻碍地就看明白了。 这是道学里的说法,形而上者谓之道,何所谓道?老子有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上善若水,故几于道。 而姜星火写下的,换成正常人能理解的话,就是从大道/道理的角度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的。 姜星火一边慢吞吞地口述,一边写。 “姜某认为,从形而上的角度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性,所谓某一历史阶段的人性,是这一历史阶段的社会性所赋予的.也就是说,‘人性’这个第二层的概念,本身就是随着历史阶段的进步而不断变化的。” “每一个活生生现实的人,一定是生活在社会之中的人,一旦把人从他生活的社会中抽象出去,那他就不在是‘人’了,人的本质是社会性。” 袁珙似有所悟,忽然皱眉急促地向李景隆问道。 “如果没有人知道你,所有人都把你遗忘,你还是你吗?” 李景隆有些茫然地回答道:“我当然是我啊.不然还是谁呢?” “你,真的还是你吗?” 见李景隆游移不定,袁珙换了种说法。 “如果你是一个在诏狱里被单独关押一辈子的犯人,记得你的所有人都已经死去,只有狱卒隔着门每天给你送饭,哪怕你还活着,在社会上,你还是你吗?” “我不是我?” 袁珙干脆说道:“老朽懂姜先生的意思了,人不是个体,人是在社会中才有意义,换言之,个体的人性毫无意义!” 李景隆的身上寒毛倒竖,他仿佛过了一股电流一般,整个人都弓起了身子。 如果自己真的被朱棣圈禁一辈子,没有了人脉、权力、地位,那么,曹国公李景隆,还是曹国公李景隆吗? 自己是死是活,对外面社会上的人来说,还重要吗? 自己还存在吗? 姜星火只为他们的对话分神了片刻,旋即继续写道。 “人性不是先验的,也不是先天产生的,而是后天从社会中获得的。” “正是在社会性中,才能找到人性的存在,人一定是在社会中,在实践中,才成为自己。” “人是社会的产物,而不是某个先验本质的产物。” “人性不是先天被规定好的,而是在社会之中被构造出来的。” 看到信件上的这些话语,袁珙如同醍醐灌顶。 袁珙的大脑时刻想要释放出让他颤栗的兴奋感。 这是中国哲学史上划时代的论断! 人性,不是先天的,是后天社会中产生的! 无论是孟子的性善论,还是荀子的性恶论,从根子上就错了! 而他袁珙,亲眼见证了这封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信件,是如何产生的! 这是何等的荣耀? 当袁珙想到,这封信会对整个儒家体系造成多么大的冲击时,就忍不住心驰神往。 就仿佛把儒家思想这座上千年来历代圣贤添砖加瓦,构建的大厦,给从地基上生生挖掉了一个角! 马上,一角倾塌就会带来山崩海啸般的连锁反应。 整个大明的儒学界,都会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 这是颠倒乾坤的思想变革! 而他,有幸参与其中! 在信的末尾,姜星火系统地回复了道衍提出的几个问题。 “那么理想的大同社会在未来为何一定会实现?为何现在先验人性论(性恶论)似乎直接驳斥了这种可能?人是否总是贪婪自私的?” “姜某的答案是否定的只是因为这个历史阶段的人性(贪婪自私)是该历史阶段的社会性(社会压迫与物质精神供给不足)所赋予的,当我们把视野拉长,以千年为尺度,在未来随着历史阶段的演进,那时候的‘人性’和现在绝不相同,姜某对此深信不疑。” 信的最后,姜星火写下了尼采在《朝霞:关于道德偏见的思考》中的一句话,作为结尾。 “我们的眼睛就是我们的监狱,而目光所及之处即是围墙。” ——跳出当下,方见未来。 所以……看明白了吗? (本章完) 第九十九章 第一个开路的人 当袁珙看着姜星火吹了吹信纸上的墨渍,待干了后递给他时,袁珙竟是紧张地把手掌在麻衣上擦了擦才接过来。 袁珙拿着这封轻飘飘的信,却总觉得,重逾泰山。 因为袁珙很清楚,如果说之前姜星火所讲的那些东西,只是对百姓和国家会起到改变作用,那么其实并没有触及到这个时代最重要的那部分力量——儒家。 或者说,理学。 而今天写下的这封信完全不同。 这封信里提到的内容,彻底否定了理学这栋大厦的根基上的一些东西,也就是人的精神性。 如果根基都是歪的都是空的,整座大厦,都有可能倾塌。 这也必然会招致理学卫道士们的疯狂反扑。 而且更为可怕的是,若是别的普通文人,或许还怕这群卫道士。 天天被卫道士们骂“妖僧”的黑衣宰相道衍可不怕! 这封信一旦落到了道衍手里,那么将会给整个大明带来何等的思想冲击,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道衍这种人活着不为名不为财,为的就是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 造反已经证明过自己的能力,那么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还有什么比发动一场思想上的“造反”更能让道衍觉得可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呢? 当一个手里有帝国的一小部分最高权力、名声臭了不怕挨骂、年逾花甲不怕死的人,真的想做点什么的时候,那么他是一定能把大明的思想界搅得天翻地覆的。 风起于青萍之末。 大明的思想变革,从姜星火写下这封信的第一个字开始,就已然不可阻挡地发生了。 且不提袁珙这边心思百转千回,刚刚写完这封意外的信的姜星火,也是在狱卒的通知下,见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当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姜星火承认,他确实没有想到。 一个满面风尘的农家少女,拎着冬笋和敬亭山里的山货,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进入值房的时候,清瘦脸上对狱卒恭维出来的僵硬笑意还未彻底消散,发丝在阳光和浮尘中,显现出有些营养不良的微黄。 “姜萱?你怎么过来的?” “我以为你已经.” 两人同时开口,复又同时沉默。 “你先说吧。” “伱先说吧。” 姜星火干脆用左手捂在了鼻唇之间蹭了蹭,示意对方先说话。 “从敬亭山里出来搭的驴板车,后来坐的马车到芜湖,再便是顺江东下在南京码头上了岸,走过来寻你。”少女的话语很简练,显然思维很清晰。 姜星火点了点头,敬亭山到南京,陆路足足三百六十里,眼下又不算是什么和平年岁,一个半大的女娃子,路上没被拐跑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了。 “为什么要寻我?当初卖家产,你和婶婶的那一部分,我已经给你们留下了镇上有两间铺面,租赁出去吃喝不愁的。” 姜萱低头答道:“不是那些.我娘腿脚不灵便,族里又没人愿意来” 姜星火几乎刹那间便已恍然。 ——这是来给他收尸的人。 人死了,总得落叶归根。 可他姜星火在族里是什么人?顶撞族老,败坏家产,青楼浪子一个,哪有人还愿意走上几百里路,来给远在南京城的他收尸? 一时之间,姜星火竟是有些鼻酸加上烦躁。 【该死,穿越者最忌讳产生羁绊】 只要从讲课的绝对理性状态脱离出来,姜星火在大部分的时间里,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正如姜星火刚刚在信里所写的那样,每一个活生生现实的人,一定是生活在社会之中的人。 姜星火的这具身体,既不是孙悟空也不是墨菲特,压根就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也有自己与生俱来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网络。 否则为什么是他被抓起来关诏狱诛十族? 还不是因为他那个倒霉老师是方孝孺的记名弟子。 当初觉得方孝孺是大儒,舔着脸去凑个师徒名分,现在好了,脑袋搬家了。 而作为资深穿越者,姜星火很清楚,各种感情,譬如亲情、爱情、友情,对穿越者到底会带来多少困扰。 当穿越者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 而所有的情感,注定会成为遗憾,成为意难平。 既然姜星火的最终目的是回到现代社会永生,与真正的父母相聚,那他在穿越过程中,就不应该产生过深得情感,否则这份执念,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淡薄。 【该死!!!】 姜星火忽然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无数画面像是播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回。 最终定格在了两幅画面。 “嘟~” 轮船的汽笛响起。 海鸥在蓝天白云中自由飞翔,它们时而俯冲向海面捕捉鱼群;时而又腾空而起,在高空盘旋。 此刻,正是阳光明媚之时。 候船大厅里,穿着黑色西服和灰色中山装的人三两成堆聚集在一块儿,聊得热火朝天。他们或是喝茶、打牌,或是谈论最近国际新闻。 “听说了吗?今年美利坚联邦总统选举要提前召开了!”有个男人兴奋道。 “那还用你说啊!这种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另一人拄着文明杖不屑地回应。 “哈哈.” 在交谈声中,这一桌靠窗位置坐着一个身材挺拔修长,脸庞清隽的男子,他一直在喝着咖啡,什么都没说。 男子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金表,分针已走过了约定的时间,显现出了几分焦急的神色。 他轻抿了一口咖啡,然后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各位,抱歉,临时有点事情需要处理。”他淡淡对周围客套了一句,便准备转身离去。 “哎哎.等一下。”其他人连忙叫住了他。 “怎么了?”男子停下脚步。 “那是你等的人吗?” 一个眼尖的男子指了指门外。 顺着男子所指方向望去,众人看到有个身穿红裙的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的脸庞精致绝伦,皮肤雪白细腻,像羊脂玉一样晶莹剔透。乌黑秀丽的长发随意披散,衬托出一股娇柔的气质。 “好漂亮。” 众人心头忍不住感叹。 红衣女子刚走进门,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俊逸脸庞,她微愣了一瞬后,嘴角翘起了一抹笑意:“姜先生,好久不见了。” “嗯,确实好久了。”姜星火微笑点了点头。 他快步迎了上去,眯起了眸子低声问道。 “你怎么才来?” 红衣女子嫣然一笑,反握住他的手大大方方地说道:“别担心啦,路途遥远,耽搁一会儿也正常嘛。” 待略微远离了人群,姜星火从西装内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张船票。 “快走,最近**人.查的很严。”姜星火用很低的声音压着嗓子说道。 “那你怎么办?不会暴露吗?” 红衣女子蹙眉问道。 “工厂里生产的东西,无论是化学品还是机器,对现在的**来说都很重要,等转移一部分到**后,我自然有办法脱身你先上船吧,别让**人发现你。”姜星火将船票塞进她掌心里,然后便要转身匆匆离开。 可突然,他被红衣女子紧紧拉住了胳膊。 “怎么了?” 姜星火回头问道。 红衣女子咬了咬唇,忽然踮起脚尖吻住了他的双唇。 温润甜蜜的触觉传遍二人四肢百骸。 姜星火整个人如遭电击般怔住了,脑袋嗡嗡作响,他睁大双眼呆呆地看着怀中的女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执行任务和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是我此生最幸福快乐的时光。”红衣女子咬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 红衣女子退开些许距离,双手拎着包放在小腹处,笑吟吟地说道。 “姜先生,那就再见了。” 当姜星火与她再见时,是在报纸上。 “**女**今日已被大**帝国**执行死刑。” 姜星火放下报纸,在跟往日相比有着空旷的工厂里,掏出烟盒叼起了一根香烟。 随后从西装的贴身马甲内衬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张照片,看了看。 在远处,穿着黄色军装的士兵正在挎斗摩托的引导下向他开来。 姜星火知道,他已经暴露了。 暴露,就意味着今天等待他的必定是死亡。 姜星火收起照片,最后检查了一遍工厂生产出来,自己亲手埋下的炸药,他摩擦火柴点燃了藏在隐蔽处的长长引线又用未熄灭的那点星星之火,给自己点燃了嘴里叼着的香烟。 工厂的门被踹开。 数十名士兵蜂拥而入,端着步枪指着他。 “姜桑,洗食物者魏骏杰” “去你妈的。” 枪鸣过后。 爆炸和火光冲天而起,燃尽了所有意难平。 “堂哥,你还好吗?” 当姜萱走上前去,试图帮助捂着脑袋极度痛苦的姜星火时,却发现他猛然抬起了头。 一滴灼热而滚烫的泪珠,从眸中坠落了下来,打在地面上,碎成无数瓣。 又过了半晌,姜星火方才从回忆中解脱出来。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永生好像也挺痛苦的。 “接着说吧。” 看出了姜星火情绪很低落,姜萱轻声问道:“所以今天怎么?” “我在狱里立功了。”姜星火也有些无奈,“改判了三十年,明年改元大赦天下就可以出狱了。” “真的吗?”姜萱有些不可置信,“太好了!” 姜萱旋即欣喜若狂,她原本以为要等到的是堂哥的无头尸体,没想到本来山穷水尽的局面,竟会出现意外的转机。 虽然自己的立功改判来的有点古怪,但听着这个世界亲人的祝福,姜星火心底依旧感受到暖洋洋的温馨。 只不过…… 姜星火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变得黯淡了许多:“婶婶那边,在族里过得很艰难吧?” “还好,都是有妯娌乡亲,总会互相帮衬的。” 姜萱的话语有些急促,旋即扯开了话题:“明年就回家吗?” “不回了。” 姜星火沉默片刻说道:“暂时回不去家喽我忽然想做点事情,比如建立一门新学问,开宗立派之类的。” 当这个想法说出口时,姜星火自己也愣了愣。 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是日复一日的讲课中,总觉得自己该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 还是大胡子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姜先生”,让他回想起了记忆中的往事? 【姜先生,你该去教书育人的。】 【教书育人救不了国家而且,总得有人来为**做事的。】 【姜先生,实业便可以吗?】 【实实在在创造的物质,想来总归是有点用的。】 现在想来,姜星火却开始有些反思。 便如洋务运动一般,其实对于一个老大封建帝国来说,你给他什么器物,譬如燧发枪、火炮、化肥、蒸汽机等等,作用都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从根本上来说,如果不发起一场思想革命,自根源上改造统治阶层的思想,推翻愈发僵化保守的理学,那么走到最后,还是“我大清”的老路。 一时的器物先进,没有配套的、同步先进的思想,并没有任何卵用。 而这时,姜萱也被姜星火的话语震惊了。 “啊?你、你说什么?” 姜萱顿时愣住了,呆呆的望着姜星火。 开宗立派? 他疯了吗?! 堂哥做学问什么水平,姜萱还是略有耳闻的。 二十岁就达到了童生大圆满。 俗称, ——半步秀才境。 这种水平在敬亭山自然算是姜氏一族的青年才俊,但是在南京乃至大明 开宗立派这种说法,怎么听怎么不靠谱啊! “我决定了。”姜星火目光坚定的道:“你就不必劝我了,我这里还攒了些银钱,你拿着,雇正规车行的马车回家。” 说罢,姜星火掏出了一个小布袋,把他讲课所得的银钱递给了姜萱。 婶婶对他很好,即便他在这个世界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仍对他照顾有加,可他却变卖祖产辜负了这份恩情,他于心难安。 更何况…… 如果他继续留在这个世界,写文章触怒了士绅阶层,也是早晚会被搞臭、搞死的! 虽然这就是姜星火的隐蔽作死意图之一。 但他宁愿自己早死早穿越,也不想连累了婶婶她们。 至于其他的事情,至少他尽力了,问心无愧。 “堂哥……” 姜萱欲言又止,可看着姜星火坚定的目光,她终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回去过你该过的日子。” 丢下这句话,姜星火转身朝诏狱内走去,背影显得格外孤寂与萧索。 姜萱沉默的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眶微微泛红,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她没想到,姜星火竟然真的会决定出狱了也不回家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打击了少女不算坚强的内心。 姜萱总觉得,堂哥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是,她又无法阻拦姜星火,只能暗暗祈祷着,希望堂哥能够渡过难关,重新站起来。 “哪怕是出狱了,姜郎真的不打算回家吗?” 看着姜星火从值房里出来,李景隆好奇地问道。 “不打算。”姜星火摇了摇头。 “为什么?” 面对他的问题,姜星火沉默了片刻。 为什么呢? 最终,姜星火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以前我觉得教书育人改变不了这个世界,踏踏实实地做一些实在的事情,创造一些真实存在的物质,或许能改变这个世界。” “现在想法变了?” “想法没变,我还是觉得教书育人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或许有一种事情,是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姜星火淡淡说道。 “什么事情?” 李景隆似乎还没从讲课的捧哏角色里脱离出来,问个不停。 “一时半会儿既然死不了,那或许是老天注定的安排。” “人活着,就是要做有意义的事情。” “我现在就想尝试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拿起笔,用自己的文字当做武器,去批判、去改造这个世界,改造的不是物质,而是思想是人脑袋里固有的东西,我觉得只有把思想改变了,才有可能进一步地去做一些其他事情。” 姜星火语气平缓地说道:“倒也不是我异想天开,而是确实这种事情,是在我的认知里真实存在过的。” 正如西方有启蒙运动,东方有新文化运动。 思想革命,永远都是指导人们前行的动力。 姜星火穿越的时候,虽然并没有亲眼见到过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发生,但他也确实体会到了,哪个时代的不一样之处。 只有心中有理想信念,那些觉得不可能成为现实的事情,才能成为现实。 这并非是唯心主义论调,也并非是主观决定客观.不是那回事。 而是正如姜星火昨天所说的那样,人是活生生的人,他也是一个且是存在的个体,那么既然是人,就不能抛开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而现在姜星火就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主观能动性。 譬如在大明的思想界里,开辟出一条新路来? 固然周树人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可总得有第一个人去走,去开路,不是吗? (本章完) 第一百章 如何打压江南士绅? “芽苗菜长得怎么样了?” 皇宫里,徐皇后被朱棣同样的问题弄得烦不胜烦。 “陛下,您这两天为什么一直关注那点芽苗菜啊?” 朱棣拒绝了宫女的服侍,自己穿着燕居常服,一边穿一边对身后榻上的徐皇后说道。 “秘密,成功了再告诉你。” 不多时,被派出去看芽苗菜长势的侍女回来了。 “陛下,两边差不多,没什么肉眼可见的变化。” 朱棣闻言轻叹了口气,倒也没说什么。 “陛下是要去内阁吗?”徐皇后云鬓散乱地起身问道。 “不去内阁。”朱棣挎上了犀带,说道,“去大天界寺听说老和尚最近疯病稳定下来了。” 徐皇后嘀咕道:“那么大把年纪,都快七十的人了,天天还琢磨新学问,换谁都得疯。” “哼哼,患难与共二十多年,老和尚对朕不仁,朕还能对他不义不成?”按惯例,朱棣在牛皮靴子的靴叶里插上了一把用了很多年的割肉匕首,“朕就当他是个疯子,带点蔬果去慰问慰问.今天不去看看,要不然就得等朕回南京再去喽。” 徐皇后沉默刹那,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给丈夫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像是每次出征前的那样。 只是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摊役入亩,非得陛下亲自带兵去吗?” 朱棣低头认真说道:“你知道朕的习惯。”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大天界寺。 秋天的味道已经在这座宁静的寺庙里飘散开来。 小沙弥们拿着大大笤帚清扫着开始掉落的秋叶、老僧们裹得比往年更紧一些的衣衫、附近前来祈福秋收的农人们虔诚的神情无不说明了,秋天真的来了。 “笃~” 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朱棣缓步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另一只手中亲自拎着一篮子新鲜果蔬,上面还点缀了一束红白相间的野菊花,显然是徐皇后的手笔。 几名路过的僧人向皇帝陛下恭敬地行礼,朱棣登基这几个月以来,佛门和道门在建文朝被打压的情况明显好转了起来。 最直观的.就是香火钱开始逐渐变多了。 没人开门,朱棣直接推门而入。 看见房间里的佛像。 朱棣脸上带着温和笑容向如来佛祖施礼,并用有力的指节将手中鲜艳欲滴的花束,插入面前的香炉香灰之中。 “朕就说嘛,大男人见面带这个不得劲儿,送给佛祖他老人家拈去,心里马上就舒坦了。”朱棣心想道。 看着整洁无人的禅房,朱棣向书房扬声道。 “老和尚,还活着吗?” “承蒙陛下挂念,还活着。” 朱棣拉着内侧的推拉屏风,随后走了进去。 书房里堆满了如同小山一般的各类书籍,佛经、道藏、孔孟学说.应有尽有。 但这些似乎都没有被道衍看在眼里。 道衍的眼中,只有放在书案上,用青玉镇纸压着两端的一封信。 “今天怎么不唤朕‘吸血虫’了?” 朱棣把手里的一篮子果蔬放在了书房门口的柜子上,向道衍的位置走去。 “陛下乃是真龙天子,怎么会是吸血虫呢?谁说陛下是吸血虫?老衲马上去跟他争辩争辩。” 道衍抬头笑道,看起来精神正常多了。 朱棣嗤笑一声,说:“朕这皇位是自己靠着一刀一枪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就算是吸血虫,那也是笑谈渴饮仇寇血老和尚自己说罢,想明白什么了?”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朱棣的问题,反而说起了几件小事。 “陛下应该还记得,前两个月的时候,老衲回了趟长洲县(属苏州府)老家。” 朱棣微微颔首,示意他记得。 “唉” 道衍叹了口气,说:“老衲那老姐姐,七十多岁喽。” “丈夫可还在世?可是要诰命?”朱棣不以为意,“要什么官职、诰命,你自己写完交给朕就好了。” “不是这个意思。” 道衍摇了摇头说道:“老衲回家的路上,听到路边苏州府的小孩,路上都在唱童谣——燕南飞,江山乱,百姓苦,有谁悲。” 朱棣冷笑不止。 “老衲那老姐姐,不让我进家门,骂我是乱臣贼子,把我骂了回去。” “老衲去见老朋友王宾,他也不肯见我,只说和尚误矣,和尚误矣。” 道衍手里的新念珠转动不停:“陛下知道,老衲要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江南士绅,硬的跟朕玩不过,开始玩软的了。” 朱棣的目光变得极为阴沉、森寒,仿佛要凝结出冰花来。 江南的士绅阶层,控制着大多数城市和广大乡村的话语权,他们表面上服从朱棣,背后却用童谣、话本等等种种文学性的隐晦方式来诋毁辱骂朱棣,借此贬低朱棣的统治合法性。 这是朱棣最无奈的一种情况。 因为他一向无往不利的刀锋,无法解决。 这是战场之外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这是, ——战后之战! 朱棣可以杀的江南士绅推出的文官代理人们人头滚滚,可以诛方孝孺十族绝了读书种子,朱棣想杀谁就可以杀谁。 但是,朱棣能把所有江南读书人都杀了吗? 只要耕读传家的江南读书人杀不干净,朱棣就会永远面对这个困扰。 文人杀人不用刀,背后就可以把伱的名声、你的战功,诋毁的一无是处。 后世的史书上会怎么写? 靖难之战,不是你朱棣厉害。 是因为名将之后李景隆是个纸上谈兵的废物。 是因为每次打仗都有一阵狂风帮你。 是因为洪武勋臣早就串通好了。 总之,不是你厉害。 朱棣抬头看向了他的黑衣宰相。 “老和尚,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陛下这次打算亲自带领重兵,前往苏松嘉湖诸府推行摊役入亩,便是打算以武力镇压江南士绅的反对声音?” 朱棣没有任何必要瞒着,他在这个世界上作为皇帝,还唯一能称作“朋友”的人。 朱棣给予了肯定的回复。 “不错,无论是削藩还是摊役入亩,朕的最终目的都是肃清内部的反对力量,先坐稳皇位,再图迁都、征漠北。” “朕的刀,要在苏松嘉湖,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道衍忽然问道:“那苏松嘉湖要是这次都配合无比呢?” “那不是更.”朱棣忽然醒悟了过来。 “你是说,江南士绅会表面上配合,避开朕的锋芒,等朕的兵走了以后,该怎么样怎么样,而且还会继续用软刀子诋毁朕?” 道衍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那这种情况,陛下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是朕刚才问你的。”朱棣没有过多掩饰自己情绪,不悦地说道。 道衍也不恼,笑了笑把手指向书案的另一端,上面放了一个巾笥,巾笥里堆着很多叠的整整齐齐的文稿。 朱棣从巾笥中拿起来文稿,翻看了前几页。 “余曩为僧时,值元季兵乱。年近三十,从愚庵及和尚于径山习禅学,暇则披阅内外典籍,以资才识。因观河南二程先生遗书,及新安晦庵(朱熹)先生语录。” “三先生皆生赵宋,传圣人千载不传之学,可谓间世之英杰,为世之真儒也。三先生因辅名教,惟以攘斥佛、老为心。道不同,不相为谋,古今共然,奚足怪乎!” “三先生既为斯文宗主,后学之师范,虽曰攘斥佛、老,必当据理至公无私,则人心服焉。三先生因不多探佛书,不知佛之底蕴,一以私意出邪言之辞,枉抑太过,世之人心亦多不平,况宗其学者哉?” 这是一本名为《道余录》的书稿,道衍认为北宋二程(程颢、程颐)、南宋朱熹所构建的理学体系里,多以一己私意攘斥佛老,于是列举了二程遗书里的28条,朱熹语录里的21条,来逐条一一反驳。 朱棣若有所思:“所以你打算用这种方式,从思想上来对抗理学?” “以前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觉得这法子属实上不得台面。”道衍诚实说道。 朱棣笑了笑,说道:“跟不能还嘴的死人辩论,那确实上不得台面。” “不过现在有这个了。” 随着道衍的目光,朱棣看向了被青玉镇纸压在案几上的那封信。 “这是什么?”朱棣好奇地问道。 “这是跟能还嘴的活人辩论,用的东西。” 道衍推开青玉镇纸,抖了抖信纸,目光极为专注。 “陛下可知道,有了这东西,老衲便能把程朱理学这座擎天大厦,挖塌一角。” “这封信上,写了什么?” 朱棣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道衍把信纸递给了朱棣。 朱棣捏着信纸认真看了几息。 随后还给了道衍。 “陛下懂了?” “你看朕像是懂了的样子吗?”朱棣面色平静的反问。 道衍哈哈大笑,给朱棣详细地解释了一番,这封信的意义。 朱棣没有太过关注道衍讲解的具体内容,但他却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封信能起到的效果。 这是打压江南士绅绝佳的武器! “这封信是谁写的?”朱棣问道。 “姜圣。” 听到这个回答,朱棣的内心毫无波澜,已经不震惊了。 对于姜星火这种天文地理历史政治哲学无一不通的全才,你就当他是仙人就好了,既然不是凡人,凡人有如此表现自然值得震惊,可对方如果在你心目中是仙人,那还有什么好震惊的呢? 朱棣转而关注起了这封信的效果。 “你是说,只要能证明程朱理学坚持的人性论是错了,那么程朱理学这套‘存天理,灭人欲’,便能被系统地推翻?从而在思想层面上,彻底将江南士绅的这套东西,压倒下去?” “正是如此。”道衍捻珠微笑。 随后道衍补充道:“当然,学术之争乃至道统之争,肯定不是一封信就能简单地做到决胜的,程朱理学发展数百年,也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轻易撼动的,但这是一个开端.只要有这个开端作为引子,引起人们思想上的怀疑,自然可以起到打击程朱理学的目的。” “不对。”朱棣突然蹙眉说道。 “哪里不对?” 朱棣捋了捋思路说道:“朕为什么要打击程朱理学呢?” “便是江南士绅们信这一套,可现在终究是朕当皇帝啊,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朕是君父,程朱理学这套东西,朕才是最大的受益人。” “不。” 道衍放下了信纸,重新用青玉镇纸压住,转头说道。 “陛下您理解错了。” “打击程朱理学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打压江南士绅阶层,从更高的角度看,江南士绅算个什么东西?充其量不过是臭虫罢了,确实没法彻底打死,打还会脏了手,可不打就会在你面前晃悠恶心你。” “打压江南士绅阶层只是顺带,打击程朱理学的根本目的,在于集权!” 朱棣皱了皱眉:“集权?” “不错。”道衍朗声说道,“大明的江南士绅阶层,其实是自建炎南渡后形成的、偏居一隅的政治、经济、文化集于一身的江南士大夫集团。” “事实上,在晋朝衣冠南渡后,也形成了同样的东西,那便是——门阀!” “无论是门阀,还是士大夫,他们抱团掌握话语权,掌握文化传承,目的都是为了分权,从皇帝的手里分权!” 朱棣脱口而出。 “王与马,共天下!”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道衍点了点头,随后说道:“那么陛下试想,无论是门阀还是士大夫,到底凭的是什么,能跟皇帝平分天下的权柄呢?” “是军事吗?” 朱棣摇了摇头。 靖难起兵以来,建文朝的那些文人除了瞎指挥添倒忙,要么就是按着兵书画图当运输大队长,把南军的江淮-德州大营,河南-真定大营这两条补给线,排成一字长蛇阵给他掐头去尾,没有任何军事上的贡献。 “是骨气吗?” 江南多好臣,从侯景之乱就已经证明了,排除个例,从整体上看,江南文人有个屁的骨气。 “那是钱财吗?” 朱棣懒得摇头了,江南士绅有钱,但跟天下的其他地方比,并没有绝对性的压倒优势。直接说道:“是文化!” “正是如此,就是文化。”道衍笼袖说道,“正是因为门阀、士大夫、士绅掌握了文化,这种在和平时期远远胜过军事、骨气、钱财的东西,他们掌握了话语权,他们甚至敢抹黑皇帝,而皇帝拿他们毫无办法。” 道衍从案几后站起来,在书房内踱步。 “所以说,想要打击江南士绅的话语权,就必须要打掉他们掌握话语权的那套理论——程朱理学!” “当然,也不一定是彻底否定打倒程朱理学,只是说,让程朱理学不再占据彻底的压倒性优势的地位。” “如此一来,江南士绅不就失去了他们最强大的武器?” “没有了这套掌握天下舆论的基础,失去了绝对的话语权,他们就没有了能威胁皇权的能力。” “如此一来,陛下便可以让各种思想互相博弈、对抗、辩论,从而达到集权的目的。” “这跟带着诸藩和勋贵一起下海,是一样的道理。” 朱棣颔首,他已经明白了道衍的意思。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再等等。”道衍垂目说道,“单靠这封信,老衲没有任何把握,还需要姜圣解答老衲更多的问题,老衲只需要弄清楚几个影响程朱理学根基的关键问题,就可以发动第一次对程朱理学的进攻了。” “而且,老衲也需要陛下先用江南士绅的人头,来震慑人心一番。” “手里有刀,该用就用,干嘛要跟他们公平的讲道理呢?” 朱棣认同了这个说法,旋即问道:“龙虎山的张天师现在就在南京城里,如果你到时候想挑起舆论,那是否需要道门的帮忙?” “当然需要。” 道衍认真说道:“在建文朝的时候,道门同样被严重打压,张宇初甚至被齐泰和黄子澄逼得有家不能回,只能在距离龙虎山十余里的地方结庐而居陛下以为,张宇初不恨这帮江南士绅吗?还是说作为道门历史上最有学识的天师,他不想抬高道门的地位?” “换谁谁都恨,至于他能不能做到抬高道门的地位,那就要看他自己的能耐了。”朱棣不可置否地说道。 “这便是新的三教之争啊,恐怕会在世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越乱越好。”朱棣巴不得乐见其成,“这跟各种势力对朕皇位的威胁完全相反,他们内部乱起来了,对朕反而是有利的。” “确实如此。”道衍赞同道。 “那就等待陛下扫清江南不臣的好消息了。” 朱棣笑了笑,借着推行摊役入亩的机会,把江南这些不肯臣服于他的势力,好好地清洗一遍,确实是一个好机会。 而且,如果说摊役入亩是第一板斧。 那么等江南今年秋收的摊役入亩结束后,第二板斧就会由道衍挥下。 如此一来,对自己怀着很大敌意,且自从靖难起就不停地诋毁自己的江南士绅阶层,必然会遭到极大的重创。 这就相当于,自己先用姜星火的削藩下洋之策,收回了藩王三护卫的兵权,解决了宗室内部对他的皇位的威胁。 随后,又以摊役入亩一方面打击江南士绅阶层,一方面收拢了百姓的民心。 作为建文余孽的聚集地和建文死忠的最大地盘,就遭到了彻底地大清洗,朱棣统治,也就进一步稳固了。 两人随后又交流了片刻,朱棣方才起身离去,经历了谷王叛乱的事情后,他打算布置好一切事务后在离开南京城。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一章 大军出动,扫清江南 八月二十二,诸事皆宜。 朱棣留大皇子朱高炽、道衍、淇国公丘福镇守南京。 任命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成国公朱能为大军指挥,率领成阳侯张武、同安侯火里火真,及靖安侯王忠、安平侯李远、思恩侯房宽等部,战兵共计步骑五万七千人,辅兵民夫因补给线极短,只征召了共三万两千人。 大军浩浩荡荡自南京城内城北侧神策门、金川门,东侧太平门、朝阳门而出,另有部分兵马乘船顺江东下。 因为朱棣是渡江入金川门称帝,江南地区望风而降,所以自从朱棣登基以来,他天下无敌的燕军铁骑,其实并没有踏足苏松嘉湖等江南的核心区域。 神策门镝楼上,内阁的几位绿袍官员正聚在一起目送大军出城。 枪矛如林、旌旗蔽天,冰冷的扎甲在烈日下闪耀着寒光;铠甲上斑驳着洗不掉的血迹,在阳光下反射出让人心悸的光芒 这样雄壮又充满肃杀之气的大军,让站在城头观望的文臣们不由得感到胆战心惊,就连那些自诩见惯了世面的,心里也都暗暗打起鼓来。 内阁一共七人,解缙、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 除了金幼孜随驾,剩下的六个人都在这了。 其实以立场而论,除去不站队的胡广和铁了心做孤臣的金幼孜,剩下的五个人立场都是倾向大皇子朱高炽的,只不过是程度大小的问题。 但这是对外的,一旦当这拨大明最聪明的青年才俊聚在一起的时候,互相之间的立场就更值得玩味了。 当然,既然皇帝的决断已经定了下来,那也没人敢在有竞争关系的同僚面前,说摊役入亩这件事不好,只能不留话柄地侧面讨论一番。 作为内阁地位最高者,解缙率先开口,他远眺着地平线吟了一首唐诗道:“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吟罢,挑起了话头的解缙,眼睛看向了老成持重到稍显憨直的胡俨,胡俨是他推荐的,此人标准的大儒风范,一言一行无不规矩。 “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这所以为大也。”胡俨碍于解缙的面子不得不说两句,却也不肯深说,只是借用《中庸》里的一句话,似是而非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墙头草胡广在任何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都不会倒向哪一方,所以他站在最后,缩了缩脖子试图把自己藏起来降低存在感。 “不是这个道理,德行推动不了政令。”黄淮与解缙资历相仿,既然轮到了他说话,此时自然开口来辩胡俨,“摊役入亩是国家大事,非得用兵甲这种强力手腕推动不可。” 话题一开,更后面资历稍逊半筹于解缙、黄淮的杨士奇,自然也没了太多顾忌。 “从领军的这些侯伯,就不难看出陛下的意思了。” “哦?”胡俨反而好奇杨士奇的意思。 内阁一共就两个知兵的,一个金幼孜,典型微操无敌的战术参谋,跟蜀汉法正那般定位的角色。另一个便是杨荣,不擅长临阵参谋,更擅长屯田、边防、粮饷等筹划和后勤的事情,有点类似低配版的诸葛武侯。 杨士奇看向杨荣说道:“勉仁兄给解释解释?” 跟杨士奇报团取暖的杨荣,原本听解缙讲话时板着的脸缓和了下来,登时接过话来:“成国公朱能自不必多说,未来必定是扛鼎的勋臣。” 众人纷纷点头,朱能如今不过三十二岁,却跟着朱棣从征漠北到靖难打满全场,且有帅才,朱棣带着偏师绕后的时候,都是朱能和张玉指挥燕军。 靖难之战中,朱能连败耿炳文、李景隆,又在灵璧决战时俘虏平安等南军名将,是靖难勋臣里仅次于老将丘福的二号人物。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朱能,必定会成为大明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杨荣复又说道:“至于两位侯爵,成阳侯张武原本是燕山右护卫百户、同安侯火里火真是鞑官,原本是燕山中护卫千户,皆是陛下麾下猛将,以勇猛豁达著称。” “靖安侯王忠每战常帅精骑为奇兵,安平侯李远用兵擅长伪装设伏,这两人乃是在蔚州之战时举城降的,思恩侯房宽则是大宁系硕果仅存的代表人物,用兵老成的紧” 说到这里,杨荣止住了话头,内阁的几位聪明人也懂了他的意思。 朱棣选将,很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作为主帅的成国公朱能无论是能力还是地位都可以压得住场子,两个嫡系侯爵敢打敢冲,三个同样久经考验的降将伯爵,也有了各自互补、施展所长的空间。 “那陛下在干嘛呢?”解缙忽然问道。 “您这是要亲眼看看江南?” 金幼孜与朱棣一道骑着骡子,身后跟着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忠义卫指挥使童信和几个燕王时期就跟在朱棣身边的老亲卫。 几人做行人打扮,这次是金幼孜扮作主人,而朱棣等人扮作护卫,也并未远离大军的行进路线。 事实上,准确地来说,是处于大军的围绕之中。 从南京出城后,五万多兵马水陆并进,顺着长江向东而行,过了镇江府、常州府,不过四五天的时间,就进入了环太湖圈的苏州府、松江府、嘉兴府、湖州府,也就是俗称的苏松嘉湖江南重赋区。 而大军也就此以五位侯伯为将,分兵成了六路,而这六路如同滔滔大江般的兵马行列里,还会随着由东转南的推进,在每个县、镇、乡中,分成更小的一股股支流。 如果从天空中看去,便真的好似一条由人组成的流动江河一般,深入到苏松嘉湖诸府这个庞然大物的每一处毛细血管里。 在朱棣的周围方圆五十里内,就距离不等地散布着数以千计的忠义卫骑兵,只需要一支鸣镝,瞬息便至。 与统治基础牢固的北方地区不同,这里对于朱棣来说,显得异常陌生.他在北方待得太久了,以至于都不太记得,自己儿时曾经来过这些地方。 同样的秋天,不同于塞北的黄沙漫天、北平的枫林尽染,江南的秋意绵延而又柔美,空气中夹杂着淡雅的桂花香,仿佛置身于山水画之间。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松江府的土路上,看着路边水田里哞哞叫的水牛,赤着脚在做最后努力的农人,以及蹦来跳去的孩童,和操着吴侬软语的女人们。 朱棣牵着骡子的缰绳叹了口气道:“江南风暖,熏得久了确实消磨锐气。” “阁下可是江北来的?” 朱棣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被道左同向而来的几名士子听了个正着。 几名士子的打扮都是书院学子的装束,虽然都稍显穿戴朴素,但举止神态之中却透着一股读书人才有的傲气。 朱棣示意护卫们不要紧张,索性停下骡子来。 当先骑着驴走在前头的那名年轻士子也止住了驴,拱手后,语气颇带质疑地问道:“既然阁下到江南,想必已经领略过江南的风土人情了吧,江南风物便是如此‘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化用词句来意有所指,可不是什么知礼人该有的举止。” 另外几个学子亦是叽叽喳喳如同小喜鹊般说了起来,倒也没有什么诸如乡下人之类难听的话,他们有些偏软的口音也听不出愤怒的意思,只是引经据典地阴阳怪气罢了。 大约是自己讨论到没什么可说的了,终于有个士子开口问道。 “可否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旁边另外一名青年士子则接话道:“阁下若是知晓江南风物人情,定不会像现在这般感慨!我等读书人读圣贤书本来就是要诚心正意,怎能随意偏颇指摘?” 朱棣眉头微微一皱。 扮作主人的金幼孜赶紧站到前面,笑呵呵地说道:“我等初次来到江南,对贵地不甚熟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金幼孜倒不怕这几个江南士子,而是他很担心这几个年轻读书人惹怒了皇帝陛下,引发不测祸端——毕竟皇帝陛下最近脾气有点暴躁。 金幼孜说着话,伸出右手向侧一展,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这几位年轻士子继续前进,路上相逢便当偶遇了,一笔带过就好。 听到金幼孜的江西口音,那几名士子脸色稍霁,江西也是文华之地,想来是从江西来江南游览的读书人,便点了点头,欲继续往前行去。 两拨人错驴骡而过。 而其中一个士子不经意间地一瞥,却忽然吓得噤若寒蝉了起来。 “你怎么了?”同伴见他待在原地,好奇问道。 “蒙蒙古人!”他手指颤抖地指向了带着帽子的童信。 “蒙古人?!” 其余三个人也都吓了一跳,顺着他所指看了过去。 只见藏在金幼孜队伍里,有个身材健壮、双臂如猿猴般修长矫捷,眼睛炯炯有神的汉子,正朝他们这里看了过来。 而这汉子,骡子鞍鞯上还斜放着一个用布包裹起来的、鼓鼓囊囊的东西。 “真真的是蒙古人!”四人齐声惊呼道。 他们都是江南诸府本地的童生、秀才,虽然没有如同老一辈般见识过草原胡人的彪悍和野蛮,但是蒙古人流传在江南的恶名却自小随着奶奶的故事深入骨髓,一时间均是胆战心惊,股下不禁打颤。 尤其是,这个蒙古的汉子,长得忒怪异! 若是姜星火在此,怕是脱口而出一句。 ——好一个杜兰特! 当然了,童信作为当世第一神射手,臂长有力、目如鹰眼是必须的条件,也正是这种怪异的外形条件,让他在人群中第一个暴露了。 金幼孜见状不妙,急忙喝斥道:“尔等休慌!” 四人听闻此言,方才回过神来,立刻转移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金幼孜。 这时候,他们也顾不得什么有辱斯文了,纷纷如受惊兔子般往后撤去,一副如临大敌、如临虎穴的模样。 “这是我在泉州雇佣的蒙人后裔,早已与汉人无异,非是贼人,不要害怕。” 闻言,四名士子愣了愣,见对方确实没有歹意,方才松了口气。 金幼孜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江南士子虽然是读书人,脑袋瓜子却还算清醒,或者说还算好忽悠,没让自己失望。 他们若是真的四散而逃,会不会被童信一箭一个,那就不好说了。 毕竟,一旦他们逃跑,童信和纪纲,是不能保证这些人是不是因为认出皇帝,却假装害怕蒙古人,借此去民间的反对力量处通风报信。 任何万一,他们都担待不起。 “我确实是蒙古人,让各位受惊了。”沉默的童信开口,一嘴流利的凤阳官话。 而对面的士子,稍微镇定后,为首的冲童信努努嘴,轻声说道:“诸位放宽心,泉州自前朝市舶司起,多有蒙古人。这次来咱们来松江府,不也见了许多蒙古后裔?诸位莫非忘了,最近乃是雅集的日子,如今兵荒马乱的,有钱人家雇佣点剽悍蒙古护卫不算稀奇事。” 为首之人这话说的,不知道他自己信不信,反正三个同伴是信了。 众人恍然,顿时释然。 是啊,眼前之人是一名护卫,只是负责保护主人而已,自然不用害怕了。 他们纷纷松懈下来,又变成了平时的模样。 “既然是护卫,便没事了。” “咱们该干嘛干嘛去!” “走吧走吧!” 几名读书人议论完,各自向前去了,只不过驾着驴的速度多少有些狂飙的意味。 纪纲等人见状也松了一口气,心里暗骂,果然是一帮读书读傻了的,这么快就被糊弄住了。 他们收拾好心思,继续前进。 待学子们消失在视线镜头,童信则是仰头吹了个口哨,天上的一只海东青闻声展翅而去。 “陛下,臣怕这帮人是伪装的,要不要”纪纲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不用。” 朱棣慢悠悠地骑着骡子,在他们前后左右,忠义卫的三千骑以百户为一组,散落在周围,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朱棣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沿途一直观察着江南的风土人情。 “这些农人耕地,为何不用水牛?” 朱棣又一次停下了骡子,看着不远处梯田上劳作的农人,发出了疑问。 只见身上裹着一层泥,看起来膘肥体壮的青色水牛,正懒散地卧在田垄边晒太阳。 而农人们却全家老少齐上阵,都高高地弯起腰,躬起脊背,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于齐膝深的水田里劳作着。 那青牛悠闲地“牟”了一声,就仿佛它才是大爷一般。 金幼孜却一时语塞。 “你也不知道?”朱棣有些奇怪,“还是说他们家的牛病了?” “回陛下的话,江西多山地,因此多梯田,跟江南苏松嘉湖这种大片的平整水田还不太一样.” 金幼孜勉力解释,随后在朱棣的目视下,揣了点铜钱,步行前往水田里问话。 朱棣看着金幼孜撩起长袍下摆,顺着垄头,靴子一脚深一脚浅地避开农作物,沿着田埂走了进去。 金幼孜跟农人交谈了片刻,便复又沿着田埂原路走了回来。 顾不得脚上的泥泞,金幼孜对皇帝解释道:“不是他们不想用水牛,也不是水牛病了,而是这里面的庄稼委实长得深浅不一,靠牛弄得粗疏,就得人一个个地去弄。” 朱棣点了点头。 金幼孜打算骑上骡子继续前行,朱棣却忽然问道。 “他们这里的赋税,实际缴纳的是多少?” 金幼孜说道:“如今沿用的还是洪武二十一年太祖高皇帝的诏令,大明的平均水平是每亩地半斗米,松江府大约是三斗米。” 洪武二十六年统计,江南八府(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应天、嘉兴、湖州、杭州,即今天的苏南和浙北)征收米麦合计686万石,占全国总税粮的23.3%。各府中又以苏州为最,苏州一府交纳的税粮将近全国的十分之一。 对江南产粮区的高税制,既有皇权的因素,也有现实的财政需求。 但无论如何,这个理论数值,都还是地主和农民能负担的。 “他们跟你说的,也是三斗米?” 金幼孜点了点头,朱棣轻舒了一口气,继续前行。 而这次,大约也就走了两里地,朱棣又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 远处为水田引水灌溉的水渠上,漂浮着一个木盆,木盆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莫不是谁家浣纱女的盆不甚飘走了?”金幼孜揣测道。 “不是。” 童信眯着眼睛盯了一下,肯定地说道:“里面裹着一个婴儿。” “去捞上来。”朱棣干脆说道。 童信点点头,用鞭子抽打胯下的黑骡,待到水渠边都不待停稳便漂亮地飞身下马,继而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水渠边缘,长臂轻轻一捞,便把那顺着水渠缓缓飘下的木盆拽了过来。 待童信捧着木盆回来时,朱棣等人方才看见,是个顶可爱的小女娃。 新书祭天,助我成仙!献祭《学长尚在,学姐请自重》一本,没准献祭完明天就两万均订了呢? (本章完) 第一百零二章 弃婴、宗族、土豪 木盆里躺着的小女娃闭着眼睛睡得香甜,小嘴微张,露出粉嫩的小舌头,鼻孔一开一合的,仿佛随时会有鼻涕泡从鼻孔里冒出来。 只是此刻,小女娃脸色苍白,显然自打出生,就没吃过东西。 朱棣皱起眉头,让旁边人把小孩接过来抱在怀中,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活着。 朱棣吩咐道:“纪纲,带着去后面的兵站,在民夫的营里寻个妇人也好,找牛羊也好,给这孩子喂奶,照顾好她。” “臣遵旨!”纪纲在马上抱拳领命,随后带着小娃娃向后面的辅兵队伍回转。 “怎么回事?”朱棣的眉头越皱越紧,“江南最富庶的地方,都有弃婴吗?” 金幼孜无奈道:“或许因为是个女娃娃,家里觉得养起来赔钱亦或者是家里就想要个男丁传宗接代。” 朱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变得有些沉默起来,队伍继续前行。 很快,金幼孜就被无情打脸了。 童信的海东青惊起了林间正在觅食的秃鹫,顺着腐臭的肉味,众人在一处郊外乱葬岗中,发现了十几个被埋在一起的弃婴。 有男有女,九个男,五个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棣彻底不解了起来:“若是说家里需要男丁壮劳力耕田或是别的,怎么男的弃婴反倒比女的还要多?” 金幼孜也彻底无言以对,他出生在江西的村里不假,可他爹金守正是个硕儒,被聘为临江府学训导。金守正为人严毅刚方,学问渊博,学子翕然归之,尊称其为“雪崖先生”。 金幼孜从小就受到了他爹力所能及提供的最好教育,拜在洪武四年的进士聂铉(曾任国子监助教、庐陵教谕)门下,学习儒家经典《春秋》。 所以,金幼孜对农村的了解,仅限于他极小的时候,可那时候的小孩子,都是在村里玩耍,哪懂农事呢?更遑论眼下的弃婴问题了。 成年后,金幼孜更是靠着学问一路青云,极少再关注民间普通农人的生活了。 “微臣惭愧,实在不知道是何原因。”金幼孜俯首道。 “没事。” 对于眼前乱葬岗里的景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朱棣,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的铁石心肠也并未因此感到任何不适。 让朱棣真正在意的是,他看到的这些江南民间的真实景象,不仅跟记忆里不一样,跟大臣们的奏报里不一样,跟他去过的其他地方,更不一样。 在北地,民众的生活比江南应该是更加穷困的。 可即便是冒着被杀头反而风险举家迁徙,也很少见到有人会把刚出生的婴儿遗弃,更别说男婴了。 封侯马上取嘛。 北地人家若是家里丁口多,真养不起半大小子,送去从军便是了。 所以,江南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甚至是成规模的弃婴呢? 一个答案渐渐在朱棣的心头浮现。 因为百姓养不起。 这不是一句废话,真正重要的是养不起背后的原因。 按正常来说,江南的农人哪怕交着天下最高那一档的赋税,一家温饱还是没问题的。 为什么?就因为江南的水田亩产量最高,独一档的那种。 否则帝国的决策者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全国土地的亩产量一样高,江南就翻好几倍缴税呢? 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导致富庶甲于天下的江南地区,农人也开始弃婴了呢? 朱棣还没有思考明白,思绪就被突兀打断了。 “别往前走了!” 朱棣抬起头,却见刚刚路上相逢的几个士子,正骑着驴狼狈赶了回来,气喘吁吁。 金幼孜此时是扮作队伍的主人,理所当然地操着江西口音扬声来问。 “你们怎地这般慌张?前面发生什么事了,不能往前走?” 还是为首的那名士子,此时有些欲哭无泪地说道:“我听同窗好友说,前面二十里外的村落被官军*了!那些官军见人就杀,快跑吧!” 朱棣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率重兵扫清江南是他做出的决策,朱棣也当然清楚手下这群丘八什么德行,但出发前已经三令五申,后勤补给均由五军都督府统筹的辅兵、民夫来运送,各支部队都带了帐篷炊具等物品,不许以任何借口扰民,否则实行连坐,军法绝不留情。 若是真有一两个胆大包天的兵卒昏了头,杀人或者抢掠,朱棣能理解。 可是*村这种事情,绝不是一两个兵卒能做到的,怎么可能有军官冒着脑袋和前途还搭上同僚上司的危险,去干这种事? 更何况,最为吊诡的是,在前面探路的,就是皇帝的亲卫部队忠义卫啊! 童信也冲他摇了摇头,示意忠义卫绝不可能干出这种没逼格的事情。 忠义卫别说是军官,光是普通的士卒,一年的饷银来的都比洗劫村子高得多,而且一旦外放就是其他卫的低级军官,谁会闲的没事去*村? “去前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机灵点。” 一个护卫被派了出去。 四名士子欲言又止。 金幼孜复又问道:“你们是亲眼所见吗?” 一名士子掏出手帕擦了擦止不住的鼻涕,凄凉地说道:“哪是亲眼所见?亲眼所见还有命回来?” 闻言,朱棣等人反倒放下了心。 “那你们是听谁说的。”金幼孜有些刨根问底。 四名士子对视犹疑了起来。 他们刚要拒绝,金幼孜从骡子后驮着的包裹里抖出半截衣服来。 正是一件浆洗干净的绿袍。 “伱是朝廷命官?” 士子们有些惊喜了起来。 金幼孜点点头说道:“正是如此,借道回乡探亲之前不想暴露身份,还请见谅。” “怪不得,怪不得能雇佣得起蒙古人当护卫,还有好几个。” 一个脸上被擦破了大半的士子指着朱棣对金幼孜说:“这位大人,你这老伴当看着是个孔武有力的,可否把他的骡子借我一用?我的驴子打的狠了,狂奔时崴了蹄子。” 见金幼孜的面色有些惊愕,士子以为自己没有解释清楚,转身露出了驴屁股,上面满是鲜红的血痕,显然是几人狼狈逃跑时,不管不顾地抽打出来的。 金幼孜已经在心里祈祷,朱棣能给他留个全尸了。 却没想到朱棣应得干脆,不仅下了骡子,还亲自给他牵了过去。 士子感激不已,连连道谢,又掏出了银钱递给朱棣。 朱棣大方揣进了怀里,想要牵走驴子的缰绳。 那倔驴认准了主人,不想登时便起一蹄。 “小心!” 童信眼睁睁地看着驴蹄子踹向皇帝,这要是把皇帝踹个好歹,那玩笑可就开大了。 后世史书会怎么写? 《明史卷五太宗文皇帝》:文皇少长习兵,据幽燕形胜之地,乘建文孱弱,长驱内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后,巡幸江南,遇一倔驴,卒。 就在金幼孜以极为不雅的姿势扑过来护驾的时候,朱棣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侧身躲开驴蹄,旋即抬手反扣住了驴的大腿根,用力一压。 “砰”的一声! 倔驴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之音! 紧接着,朱棣以所有人都没看清的速度,对着驴的踝关节一推一拉,“嘎嘣”一声,驴子自己都愣了。 眼看着倔驴挣扎地站了起来,旋即行动如常地走了两步,就向朱棣走去。 几名护卫拔出了刀,却被朱棣阻止。 朱棣拍拍手,倔驴亲昵地用脑袋上稀疏灰色鬃毛蹭着他的大手。 “以前的老手艺,还没丢喔” 直到这时,金幼孜才恍然想起来,眼前的皇帝,也是能身披四五十斤的重甲,持枪负弓亲自在战场上浴血搏杀而不倦的狠人。 一段小插曲过后,见识了“老伴当”和几名护卫的武力,四个士子终于肯说实话了。 “*村的消息不是我们亲眼所见,但却是一个住在临近村落的同窗拦在官道上告诉我们的,就在前面不远处。” 看着神态自若的金幼孜,其中一个士子恳切劝道:“这位大人,您应该熟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不管消息是真是假,都不必往前走的。” 士子们又觑了金幼孜的护卫,有些眼馋地说道:“不如我们一起走回头路,也互相有个照应。” 童信等人对此嗤之以鼻。 互相照应? 怕是带了四个拖油瓶才对吧。 明明自己害怕有求于人,还说的好像双方互惠互利一般,这些儒生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虚伪至极了。 “你们先如实告诉本官一件事,再说其他。” 金幼孜反而摆出了一副当官的气派,没有理会士子们的请求,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士子们对视一眼,旋即有人说道。 “大人你且问吧,但凡知道,我们知无不言。” “最好如此。”金幼孜在马上捻了捻稀疏的胡须,问道:“那你们可知道,为何沿途有这么多弃婴?” 听到这个问题,几名士子迟疑了起来。 童信带头按住了刀柄。 “我们说,我们说!别动刀子,有话好好说!” 这便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了.几名士子七嘴八舌地说道。 “当先一个的原因,便是本地的人家,委实是负担不起养孩子的。” “为何负担不起?”金幼孜今天打定主意刨根问底,问清楚弃婴这件事。 “因为粮食不够。”士子的回答倒也干脆,“年年粮食都不够。” “松江富庶闻名天下,粮食怎么会不够呢?是因为朝廷的赋税重吗?” 士子恳切答道:“朝廷的赋税确实重,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要给田主和宗族交,留到自己手里的,也就勉强够糊口,养孩子就远远不足了。” 田主? 宗族? 金幼孜和朱棣等人听得一头雾水。 见话题以及说到了这个,不给眼前这位朝廷命官解释清楚,自己等人是别想跑了,四名士子干脆耐心解释了起来。 “不是说这田在谁名下,地里的收成就都归谁的.官府的黄册和鱼鳞册上,这田是甲的,甲是自耕农,可实际上不是这回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朱棣插话问道。 回答的正是之前倔驴的主人,他详细说道。 “有些田,甲跟乙是签了私底下的契约的,按手印的那种,其实都是乙的田,但名义上是甲的,便是所谓的‘寄托’,跟单纯的佃农比,没有那么苛刻。” 朱棣恍然,这便是官府那里双册登记的不是佃农,是自耕农,实际上却是另一种形式的佃农。 金幼孜思维敏捷,针对这一点,接连提出了两个疑问。 “其一,若是佃农伪装成自耕农,以前的徭役怎么算?” “其二,如果甲要拿着名义上属于自己的田产出去租赁或是其他,乙就不害怕遭受损失吗?” 士子无奈道:“这俩问题,都跟宗族是绕不开的。” “怎么说?” “地方上的里长,其实都是一个宗族里的人轮流做,表面上这人在官府那是里长,要负责组织徭役、收税,可实际上没准在族里就是个木偶,真正说话管事的,是那些族老。” 看着不经意抽出的闪亮刀锋,咽了口唾沫,士子继续勉力来言:“所谓的徭役,都是由地方宗族组织村里丁壮子弟专门去服的,跟在地里耕田的甲没关系,有人会顶着甲的名字去服徭役官府抓到人干活就行,谁管你是不是本人,也压根无从确认。” “那甲呢?负责耕田就行?” “当然不行,要给族里交一笔费用的。” 金幼孜点点头,土地归属使用以及徭役这部分,他算是搞明白了。 玩的花样很多,从官面上看,甚至可以说无懈可击。 土地在官府登记那里就是甲的,也确实是甲本人在耕种,服徭役官府懒得管,那也就真的没人管了。 既然有宗族作为威慑,在这个时代,普通的农人有着宗族身份后,也确实无法反抗传统宗法制的强大力量。 那么第二个关于土地租赁、转租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如果你是甲,恐怕是拿不到“自己的”地契的,应该都保存在宗族里,就算拿到了,想要转租也是千难万难。 没人会跨着村子跑到你这里来,就为了租你这几亩地种。 而同村的人,都是一个宗族的,知道这里面的猫腻,既然有着稳定的规则存在,也不会有人去租赁,否则自己一家就要遭受来自宗族的打击报复。 普通的农人没有路引,也没法在大明到处跑。 如此一来,除了被困在土地上年复一年的老实耕种,承担着上交给国家、地主、宗族的三座大山,也没有什么能反抗的办法。 而且老婆孩子热炕头,勉强能活着,谁愿意去反抗呢? 实际上,受到战乱影响的时间越短,宗族这种固定的基层组织形态就越容易稳定下来,甚至稳定到了僵化、压抑的程度。 族老们只要一直掌握着宗族的权力,这种论资排辈的现象,就会在宗族里持续下去。 连大灾都很难摧毁宗族这种组织形态,除非遇到了大的战乱,大到天下分崩离析,家家亲人离散的那种程度。 在明朝初年,北方就是这种情况。 北方跟南方截然不同,尤其是燕云之地的汉儿,从辽国开始,到金朝、元朝,已经与南方隔阂数百年了。 这种隔阂,不仅体现在“南北榜”事件上,而是某种政治利益、经济交流、文化差异上的全面隔阂,也绝非大明开国短短数十年所能弥合的。 而朱棣本人,恰恰就是北方士人、军头、地主们的利益代表者.注意,不是代言人,也不是代理人,只是代表者。 话题说回当下,金幼孜复又问道。 “只是因为养不起,所以才有弃婴的吗?” “有的也不是因为养不起,还有一个原因,挺重要的。”几名士子都有些苦笑的意味。 “说。” 为首的士子答道:“生下来不管如何,都要竭力供着去念书的,好歹念个一两年,才看得出来是不是个读书种子谁家都不认命的,总要试一试,可这试试的成本,就得普通农人倾家荡产了。” 另有人接话道:“便跟赌徒一般,有的农人,养废了一个,便想供第二个去念,踏上那条直上青云的路.直到最后彻底断了生娃娃的念头,或是家破人亡。” 说到这里,竟是倔驴主人触景生情。 “行路难,行路难!君不见建章宫中金明枝,万万长条拂地垂。二月三月花如霰,九重幽深君不见。” “若是我没侥幸考上秀才,我爹娘哪敢生弟弟妹妹啊!” 此时朱棣胯下的倔驴也跟着打了个响鼻,甩了甩鬓毛。 话说到这里,弃婴的事情,连带着真实田赋的事情,也都基本上搞清楚了。 双方本该就此别过,金幼孜又没答应他们回答了问题就跟他们一起走回头路。 然而这时,官道上前面的方向却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童信揭开裹着牛角大弓的包裹,想要朝天射箭召唤周围忠义卫的骑兵前来护驾。 旁边的几名侍卫也拔出了刀,还有人给朱棣让了马队伍其实是有马的,只是几名护卫骑着,朱棣开始非要骑骡子。 朱棣听了听马蹄声,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没有甲骑,都是乡间的驽马,一共就三五个人。” 金幼孜一时愕然。 老行伍了这是,临阵经验丰富到令人发指。 光是听声音,就能把来人的数量实力判断出个大概。 “吁~” 果然不出所料,来的是乡间的几名健壮农夫,手里的“兵器”也不过是寻常农具罢了。 当先的一名年轻人看起来跟几名士子极为熟络,他下马行礼后,瞥了一眼朱棣等人,便有些急切地说道。 “几位同学,*村的官军有马,我怕你们跑不过被追上,不如赶紧与我回村村里有土圩子,又高又厚,便是小股官军也硬啃不下来的,比你们在外面乱跑强多了,快跟我回去吧。” 见年轻人说的恳切,话语间又颇有几分道理,几名士子竟是犹豫片刻后,自觉不自觉地跟上了他和同来的几个农人,向前走去。 “我们也害怕得紧,不如带上我们如何?”朱棣忽然骑在驴子上说道。 驴子打了个响鼻,似是也赞同起了朱棣的意见。 那乡间土豪作态的年轻人,眉宇间笼罩了一丝森然,旋即舒眉豪爽大笑道。 “好,好好!四个也好,十个也罢,都一样的!” “且随我上路吧!” 朱棣支线不会写太久,试图通过朱棣视角来看看彼时大明民间的真实风貌,让大家感受一下改造一个老大农业国究竟会面临哪些切实的问题,也避免一直讲课对大家造成的审美疲劳.支线情节尽量会写的转折多一些、紧凑一些、真实一些。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三章 建文帝,回不来喽 秋天的江南土路边,十几骑顺着一个斜坡走了下去。 方才没走出去多远,大约也就是一里半的样子,拐过一道如同屏风一般的小土坳,一座村落便出现在眼前。 说是村落,也不太准确。 依着朱棣看来,更像是坞堡。 所谓坞堡,便是自汉末以来流传千年的战时民间自卫组织形式,有完整的防御工事,在内部可实现简单的自给自足生产,北方多称坞,南方多称堡。 《晋书·苏峻传》记载:永嘉之乱,百姓流亡,所在屯聚。 坞堡的建立,说白了就是为了应对天下大乱的,当天下大乱之际,百姓既然没有政权力量保护,那便只得寻求乡间自卫组织的保护,一般来讲,坞堡的建立在最初都是百姓自发自愿选择的结果.当然了,组织这种东西建立起来以后,加入是自愿的,离开自不自愿就不好说了。 闲言少叙,待离得近了,朱棣方才仔细观察到,村落外面有一圈土圩子,那个乡下豪强做派的年轻人没吹牛,是的又高又厚,大约有两丈六七尺高,厚度也有四尺,都是碎石混着泥砌起来的。 当然了,这种防御工事,也只是在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地方土豪眼里,觉得是很有安全感。在朱棣这种天下第一名将眼中,比真正的坚城重堡差远了。 这世上最擅长守城的,莫过于耿炳文了吧,可再坚固的城池堡垒,面对朱棣又有什么用的?还不是跟纸糊的一样。 土圩子上站岗放哨的村里青壮,见到是自己人回来了,便问也不问地大咧咧开了门,看的那为首的年轻人眉头大皱。 “张二郎,这便是你那几个同窗?”开门的青壮持着耙子,笑着来问道。 被唤作张二郎的,扬起马鞭劈头就是一下。 “啪!” 青壮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肩膀头的麻衣被鞭子打裂开,里面皮肉瞬间绽开到血肉模糊。 “蠢货!要是敌人挟持了我,你也问都不问就给开门吗?” 张二郎几乎气急败坏,那被打的青壮脸色难堪,却也不敢反驳什么,俨然是张二郎在村子里威望不低。 张二郎从马上转头,神色变得平静,只是拱手说道。 “客人见笑了,如今世道乱,不得不小心。” 金幼孜点了点头,几人下马步入土圩子,金幼孜还伸出手去,摸了摸墙上的泥土和碎石。 “新修没多久?” 一看这么新就知道怎么回事,张二郎倒也没隐瞒,干脆说道:“前几个月燕军渡江的时候,江南各地都在传.总之,这东西也不止我们一处弄,就是兵荒马乱时为了自保罢了。” “那现在也没发生什么,怎么不拆了啊?” 面对金幼孜的蹬鼻子上脸,张二郎手里攥着的马鞭被捏的发出了响动,同行的士子连忙说道:“张二郎,你有所不知,这位乃是江西籍的朝廷官员.回乡省亲路过此地,对江南风物多有不知,所以问题才多了点。” 张二郎看了一眼金幼孜。 朝廷官员? 仔细打量一番,金幼孜倒也确实有当官老爷的做派。 瘦瘦高高,年级虽然不大,但举止之间拿捏着一副架子。 张二郎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旋即咧开笑容来言:“不知道是上官驾临,却是草民失礼了。” “不知者无罪。” 金幼孜倒是真喘上了,当场抖开包袱,就在土圩子门下换了身绿袍,随后戴好官帽,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可否带本官在村里看看?” 见了这副架势,张二郎又惊又怒,瞥了同窗一眼,勉强压下火气,显然平日横行乡里,脾气惯得有些大了,养气的工夫也着实不到位。 “上官且随我来吧。” 在张二郎的带领下,朱棣等人在这个还算挺大的村落里逛了逛。 总体来说,村子的状况没有朱棣想象的那么差,不说是如桃花源那般“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也算是几十亩分散成小块的旱地圈在了村子后连着小山包的地方,家家户户算不上都有家禽,但是鸡还是不少见的。 村前面有个土坳,后面有一座小山的余脉,一条小河.或者称作小溪可能更合适一点,成年人一跃而过的那种。总之,算是一处风水宝地了。 土圩子除了前面的正大门,靠着小山的地方还有个小门,门前是有土路的,虽然被紧紧地关着,但想必门后应该也有路通往山里。 “这女人是?” 金幼孜眼见着一户人家的女人,被男人撵狗似地赶进了畜栏里,披散着头发瑟瑟发抖。 张二郎看了眼,随口答道:“做错事了。” 金幼孜张口欲问,旋即想到了什么似的,止住了嘴。 秋天日头沉的早,不比前阵子绵长的夏日,耳边早已习惯的蝉鸣亦是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村子里早已没有在外活动的村民,村长.或者说坞堡主人的家里,几人被安排下来休息。 送来的馒头和水被放在了一旁,没了热气也没人动一口。 童信领着几名侍卫布置好了防御,手里那把尺寸惊人的牛角大弓,已经处于随时可以发射的状态。 朱棣和金幼孜盘膝坐在榻上,朱棣喝了一口自己牛皮水袋里的凉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表面已经有些被湿气泡得发白的芝麻烧饼,塞进嘴里便咀嚼了起来。 “陛下以千金之躯,只身入虎穴,似乎一点都不慌张。”金幼孜一手拿着饼,一手虚虚张开捧着掉下来的芝麻,边吃边说道。 “狗屁虎穴,这也算虎穴,那北元大帐算什么?大宁城算什么?”朱棣含混说道,“当年朕还是青年的时候,就藩北平没多久,便带着大军北征,深入漠北上千里直捣北元巢穴,雪夜奇袭,带兵包围了北元大帐,招降了北元的太尉、丞相、知院无数.更遑论靖难的时候,北平被李景隆六十万大军给包围了,朕自绝退路,出塞两千里强取了宁王的兵马,跟这些相比,眼下一个小小村落又算得了什么事?” 金幼孜点点头,这倒也是。 朱棣这种狠人,这辈子干过胆大包天的事情可太多了,眼下确实算不得什么。 看着金幼孜吃了一嘴的芝麻,朱棣看着童信笑道:“不要慌,童指挥使保伱全须全尾地走出去。” “是因为童指挥使的那只海东青出去报信了吗?”金幼孜问道。 童信沉闷开口。 “通知附近的忠义卫,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那是?”金幼孜一时诧异。 朱棣指着童信手里的那把牛角大弓说道:“看到这把弓了吗?” 金幼孜点了点头,朱棣复又说道:“童指挥使这手弓术,天下无双!” “靖难的时候,有一次南军颓势已显,便欲做最后一搏,有两个悍勇的鞑官带着精锐甲骑往朕这里不要命的冲那是真的千军万马厮杀在一起,童指挥使在那么乱的战场上,隔着数十步,一箭一个,把两个鞑官胯下战马的眼珠子给射爆了。知道什么概念吗?” 金幼孜悚然一惊。 “且放心吧。”朱棣吃完芝麻烧饼拍了拍手,“有几个人给童指挥使挡在前面,莫说是村里这帮民壮恐怕连一副牛皮甲都没有,便是有甲也没用,童指挥使这副牛角弓配上重箭,三十步内野猪黑熊都是一箭毙命,更遑论是人了童指挥使一筒箭射不完,堪战的也就都死了。” 听到这里,金幼孜才放下心来,既然安全问题得到了保障,便有闲心聊点别的事情了。 “陛下,臣走了这么一圈看下来,虽然那张二郎总是有意无意地隔着咱们,不让村民与咱们接触可臣总觉得,这村里的人,不见得原来都是村里的。” “说说。”朱棣笼着手不置可否。 “牲畜的栏制式不一样,养的鸡鸭和狗也不一样,而且有好几条狗,不是见到我们叫,而是见到了那张二郎过来方才叫,显然与他是不相熟的最重要的是,村子里靠后山的那几十亩,有一部分是新开垦的,定然不是之前不想开垦,而是人手不够种不过来村里的地。”金幼孜分析说道。 大约觉得证据可能不够,也有可能是刚刚想到,金幼孜又说道:“我们之前看到被关到牲畜圈里的女人,看起来就不是本地人,应该是强娶的。” “有道理,那你觉得是怎么一回事?”朱棣问道。 “流民。” 金幼孜干脆说道:“坞堡的统治权,哪怕是刚刚建立的坞堡,也必然不会在外乡人手里,定然是本地的豪强主导的.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流民的首领火并了本地人推举的坞主,但必然不是现在,毕竟看那土圩子的新鲜程度,估计张二郎这句话是没做假的,应该就是陛下渡江前后,江南委实民心恐慌,才筑坞堡以自卫。” 朱棣点了点头,这件事倒还真不是个例,一路上走过来,越往东、越往南的地方,就越常见。 至于紧挨着南京城的当涂等地反倒没有,可能不是不想修,而是燕军渡江太快,压根就没来得及修。 而江南的苏松嘉湖诸府较为富庶,民间面对有可能来临的兵祸,修坞堡以自卫倒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现象。 只是这土豪做派的张二郎,还有他藏得鬼蜮心思,委实有些令人警觉了。 “那这些流民为何看起来颇为信服张二郎?” “陛下。”金幼孜掰着手指头分析,“豪强统率下的坞堡虽然是以宗族、乡里组成,但其实也带了一定程度的合作色彩,流移来的流民无论原本是外地豪强还是普通村民,短期内面对丧失了土地加上生产生活的艰苦,合作互助或者说互相团结起来对外,一定是有必要的,所以才对我们表现出了信服张二郎的样子。” “宗族、乡里组织纵然带有残余的合作性质,但是既然为其中本地的土豪、豪强所统率,这个豪强就必然要利用这个新建立的坞堡组织为自己服务最常见的,便是建立主从关系。” 金幼孜详细解释道:“坞主、堡主在他们所屯据的土地上就是土皇帝,他们常常招徕流民,这些流民被安置在土地上进行生产,缴租服役。在坞主、堡主的势力范围内,分配土地的权力就操在坞主、堡主的手中,某一片土地是否在大明的鱼鳞册上,其实对他们而言关系并不大。” “江南的这些坞堡。” 朱棣从榻上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步。 “朕这次便要彻底扫清,一个不留。” 金幼孜也跟着下了榻,躬身后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朱棣微微蹙眉,转头问道:“那你说,我们在路上听那些士子所说的*村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坞堡里,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那个能力的,难道是土匪做的?可寻常盗匪又怎么在这么多大军的缝隙间从容做下这等事呢?” 金幼孜沉吟片刻,回答道:“或许*村一事子虚乌有,毕竟我们没有亲眼见到,那四名士子也没有亲眼见到过,消息来源无非就是张二郎的话语.也有可能张二郎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了阻止这几人前行,才故意编出来哄骗他们的。” 朱棣点了点头,认同了金幼孜的说法。 毕竟,以朱棣的军事经验来看,忠义卫脱胎于燕山三护卫,皆是在北征、靖难中摸爬滚打出来的百战精锐,可以称作此时大明最强的一支部队,在战场上面对重兵集群的阻隔,都能有效的探查消息和沟通联络,怎么可能有土匪在他们的行军队列里把一个村子堂而皇之的*了,却没有被任何斥候发现呢? 所以,*村一事,大概率是子虚乌有的。 那么接下来,问题就来到了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上面。 为什么张二郎要骗他的同窗同学,不让他们继续前行? 为什么呢? 不远处,坞堡主人的地窖里。 “为什么把当官的给引过来了?!” 只点了几盏油灯的地窖,昏暗而又潮湿,一个老人捂着嘴,一边咳嗽,一边训斥着张二郎。 “非是我要引来。” 张二郎无奈说道:“我本想吓退那群同学,时候问起来,只搪塞个听了谣言便是了.可那群人非要跟着过来,彼时他们手里有刀,我哪敢说什么?除了引回来再做打算,还有旁的办法可言吗?” 老人知道张二郎说的并没有什么问题,换做谁来处置,都是这般,可心头烦躁,就愈发咳嗽不止。 最后只是跺脚长叹一声。 “——伯绅误矣!” 张二郎也是苦笑:“阿爹,如今事已经做了,又该如何?真要杀官造反吗?就凭周世伯纠集的这点义兵,如何抵得过燕军的千军万马?” 老人沉默不语,他看着年纪大,如今也就是不到五十,在乡里威风惯了,理所当然地是有自己的想法,算不上老糊涂。 老人开口说道:“那些流民,就不会背叛我们,去当官的那里告密吗?” “我也是这么担心的。” 眼看着就有要事情败露的可能,一旦败露,这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张二郎如何不担心? 张二郎有些沮丧地开口说道:“流民寻求我们庇护,无非就是两点原因。” “其一是因为前几个月燕军渡江,那时候都传,燕军要把江南的百姓杀的长江都染成红色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本就朝不保夕的农人,心一横,舍了地成了流民来坞堡里。” “其二是因为原本建文朝的徭役是重的,百姓恐惧徭役如同恐惧山中恶虎一般,可谁知道谁知道,唉!” 张二郎重重叹息,老人直接说道。 “谁知道朝廷来了一出‘摊役入亩’?” 张二郎重重点头。 “也不知道‘摊役入亩’这种办法,到底是谁想出来的,简直就是绝户计!” 老人一遍咳嗽,一遍苦笑点头。 对于他们这些地方上以宗族为单位形成的小豪强来说,摊役入亩,就是绝户计! 若是散布在几个村的大宗族还好,人家以前可以轮流组织青壮年去服徭役,现在不服徭役也没什么问题,继续耕地就好了。 可这种一村一姓的小宗族,很多流民和外乡人,甚至说本地人,愿意把土地投靠过来当隐形的佃农,本质上不就是恐惧徭役吗? 现在好了。 徭役取消了! 没有了徭役的压迫,这些人干嘛不种自己家的地,去给你当佃农呢? 那么没有了投靠的流民劳动力和供奉土地的佃农,小土豪失去了对这些人的人身控制权以及财产管理权,又凭什么在乡里作威作福呢? 充其量不过是地多一点的富裕农民罢了。 张二郎叹道:“摊役入亩,这是绝了我们的根啊!” “非止如此。”老人怔怔道,“这一轮在江南大略地推行过了摊役入亩,民心必然会归附新帝.你周世伯要做的大事,恐怕就真的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被吹得无影无踪了。” “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建文帝,回不来喽。” (本章完) 第一百零四章 化肥神迹,张天师的提议 就在朱棣亲自深入江南,体验姜星火所提出的“摊役入亩”之策,是到底如何快速收拢被靖难之役吓散的民心,又是如何利用取消徭役从最根本上摧毁了乡间豪强的统治基础,以及刚刚露出苗头的农村坞堡化萌芽的时候。 远在数百里外的张天师,此时刚刚睡醒。 是的,晚上刚睡醒。 “我自黄粱未熟时,已知灵山有仙奇。 丹池玉露妆朱浦,剑阁寒光烁翠微。 云锁玉楼铺洞雪,琴横鹤膝展江湄。 有人试问君山景,不知君山景是谁。” 张宇初一身丝绸内衬,微敞着怀,从床榻上起来,漱了口水后吟道。 身为天师,穿衣这种事自然是不用自己管的,早有道童帮忙,张宇初呈现“大”字站立,一边看道童们给自己穿衣、梳着胡子,一边问道。 “清风,今日那点芽苗菜如何了?” 在门口的道姑挥了挥搭在臂弯上的拂尘,声音淡漠地说道:“回禀师尊,早晨刚去廊道看过了,跟往日无二。” 张宇初不出意外地点了点头。 他其实也就是随便问一句,压根就没指望能得到什么其他的回答。 毕竟,这玩意是皇帝让他也种一点的,如果他不种或者不问,被皇帝知道了都是欺君大罪。 张天师这辈子就为了振兴道门,振兴道门靠自己没用,儒家早就把佛道两家压得喘不过来气来,只能依靠皇帝赏识才有机会,所以着实从心的张宇初压根一点都不想得罪皇帝。 每天问一句,表达一下对芽苗菜的关切,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又有什么费劲的呢? “师尊,今日去哪?” 张宇初淡淡道:“今日去琪国公府上,老将军虽然身材健硕,龙精虎猛不减当年,但毕竟上了岁数,阴阳之道还是需要本天师的秘方调养一二的咳咳。” 听了这话,旁边的道童,嗯,说是道童其实岁数也不小了,都露出了一副“你懂得”的神色。 道姑则是抬起拂尘,呸呸呸了几声。 不过,这也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虽然有句话叫做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但朱棣不是这种人,朱棣对靖难功臣们,甭管你是跟着张玉朱能夺北平九门的八百勇士,还是在白沟河、夹河、藁城一起血战过的,甚至是大宁系以及其他地方派系投降过来的,朱棣基本都做到了一视同仁。 所以,朱棣打进南京城坐上龙椅后,就开始大封靖难功臣,而且是那种毫不吝啬的封赏,土地、俸禄、爵位、散官名号、金银、美人.只要是你能想到的物质或是名誉上的赏赐,朱棣基本都满足到位了。 也正是如此,现在虽然大明国内的局势还是比较复杂,充满了各种不稳定的因素,但进了南京城这个富贵窝的将军们,也普遍性地开始松懈了下来,开始讲究起了享受。 事实上,这也是朱棣带着大军清扫江南的一个次要原因。 这才过了几天的太平日子,就开始这副惫懒的样子了?都给老子动起来! 靖难的时候,燕军以一地对一国,李景隆在北平送了一次,退回德州在白沟河依旧组织起六十万大军。而燕军呢?一次都不能输! 甚至连战连胜,因为过于深入南军腹地,遭到了一次小的失败,便开始军心有些动摇,还是朱能拔剑力谏才阻止了退兵的想法难道这么多天下名将并不晓得这个道理?不是的,只是脑海里的那根弦,绷紧的太久了,遇到任何意外偶容易断。 如今刀口舔血的日子结束了,不用时刻担心自己这群叛军判将被建文帝拉到南京城砍脑袋,老当益壮的丘福自然也就动起了多子多福的念头,其实不足为奇。 张天师一边思量着这里面的关节,一边向外面的回廊走着。 虽然时间不算长,但张宇初如今在靖难功臣的圈子里混的不错,不论是提供点阴阳调和的保养,还是治疗将军们的陈年旧伤,亦或是做个法事祈福总之,张宇初得到了新贵们的普遍尊重和认同。 这对于张宇初来说,就是极好的,毕竟龙虎山虽高,大上清宫虽远,但也避不开庙堂的这些风波。 至于黑衣宰相道衍,张宇初打心眼里是不想去见的,因此,只要在大天界寺的道衍没有邀请自己,哪怕同在南京城,张宇初也就当没这人。 不然呢? 他张天师是天下道门领袖,道衍是天下佛门领袖,可道衍在新皇帝心里的地位,比张宇初高到不知哪去了,去人家佛门的地盘伏低做小,多憋屈。 就这样,张宇初瞎琢磨着走出了廊道,即将来到外面的院子,就在他一脚已经踏出石阶的时候,余光一瞥,却骇得踉跄了起来,要不是身后的两个道童眼疾手快,险些摔倒在地上。 “清风!” 张宇初的手指都有些颤抖,他指着廊道后面新开垦的几片菜地,大声吼道。 “师尊我在。” 清风道姑一开始摸不着头脑,不过随着她的目光移了过去,登时呆立在了原地。 “啪嗒!” 臂弯处搭着的雪白拂尘坠落在了地面上,粘上了一层泥灰,清风却恍若不觉。 她呆呆地看着廊道后面那新开垦的几片菜地。 “不可能不可能啊师尊!” “伱说不可能。”张宇初揉了揉眼睛,复又问道:“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不是用盆子装的,这好几片地,还能被人不知不觉偷梁换柱不成?” 眼前的几片菜地里,芽苗菜的长势犹如天差地别! 是真的天差地别,不是夸张。 其中的三片地,芽苗菜还耷拉个脑袋,蔫了吧唧地长了一小节出来。 而另外跟这三片地隔开种的其余三片地,芽苗菜则是长得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嗖”地一下就变了样,又粗又高,明显地比旁边地里的芽苗菜长势要好上一大截。 金灿灿地,看着就很有食欲,想拿来炒鸡蛋。 清风道姑顾不得仪态,慌里慌张地跨过了木质的回廊,来到菜地旁,撩起了道袍下摆蹲在地上,亲自用手伸进去检查着。 “这这.” 清风道姑完全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小脑袋里压根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早晨长势还差不多的芽苗菜,到了晚上,突然就能拉开这么大的差距。 “清风,你早晨的时候,确定看了吗?”张宇初有些怀疑的问道。 面对师尊的怀疑,小姑娘都快急哭了,眼泪在大眼睛里打转,直接指着天赌咒发誓:“师尊,我早晨真的看了,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当时肉眼看不出任何分别。弟子,弟子若有欺瞒,愿意受天打雷劈!” 旁边的道童亦是帮衬道:“师姐没撒谎,早晨.早晨我俩在这施肥来着,那时候长势都差不多的。” “不是为师怀疑你,只是.唉,这也太过不可思议了!” 张宇初叹了口气。 “不对!” 张宇初看着两个道童,问道:“你们给施肥了?怎么施肥的?莫不是你们两人搞的鬼?” 见两个道童不说话,张宇初沉着脸说道:“这是皇帝陛下交给本天师的大事,你们到底是怎么施肥的,如实说来,切莫说谎!” 两个道童互相对视后,其中一人就尴尬地说道:“我俩尿急,茅房离得太远,就在边上撒了泡尿。” 张宇初一时无语。 童子尿肯定是没有这个功效的,清风也没说谎,六片地更不可能被人做了手脚。 那么。 唯一的可能就指向了一点。 想到这一点,纵然是张天师,也不由地有些双手发凉、心跳加速。 ——仙方! 就是仙方! 之前他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皇帝被人骗了。 可如今事实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的面前! 仙方炼出来的丹药,是被他亲手弄成渣滓,融入了泥土中的! 而如今,加了仙丹部分的田地里,芽苗菜的长势就是比不加仙丹的田地要好。 而且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是真的天差地别的那种长势好! 虽然张宇初知道,芽苗菜因为生长周期短,只有七天,确实在某些时候会猛窜起来,但是所有的芽苗菜,都是一起种下的啊,何谈这个窜起来另外一个不窜起来呢? 而且,另外一边的芽苗菜,也都是正常的长势,并没有任何问题。 事情推导到了现在,哪怕张宇初的内心里,实在不愿意相信,一个诏狱里囚犯,能拿出让土地亩产量翻倍的仙方,能当场制作出打破他认知的仙丹。 可不愿意相信,又有什么办法呢? 事实就摆在他眼前! 张宇初的心头无比地震惊,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种增产仙方! 增加粮食产量到底有多重要? 这可是能决定一个国家国运的事情! 震惊不已的张宇初把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方才感到了一丝暖意。 他的内心在天人交战。 “独吞了仙方?” “不不不,皇帝那边也炼出来了,而且交给了大皇子朱高炽和户部尚书夏原吉去皇庄里种植,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的。” “那么,我该怎么把这件事的利益最大化,怎么振兴道门呢?” 张宇初原地踱步,清风和两个道童不知所措。 大约过了数十个呼吸的时间,张天师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子,用力之大,直接拍出了个红印子。 “有了!” 见几人面面相觑,张宇初直接指着这几片田地说道。 “祥瑞!” “祥瑞懂吗?!” 两个道童点头如啄米,清风还是似懂非懂,不明白这点芽苗菜虽然长势吓人,但为什么就成了祥瑞了。 难道这是师父在指鹿为马?测试我们是否服从? 想到这里,清风恍然大悟,也跟着点头。 张宇初原地踱步,就如同一个黑旋风转陀螺一般,越说越兴奋。 “这就是仙人降下的祥瑞!” “因为陛下推行了摊役入亩的仁政!” “仁政得到了江南百姓发自内心的拥护!” “百姓们争相向神仙们倾诉!” “所以仙人们听到了百姓的倾诉!” “降下祥瑞证明对陛下的认可!” “可以让亩产量翻倍的仙丹!” 你还真别说,老神棍的这套理论完全可以自圆其说,尤其是在掌握了最终解释权的情况下。 凭啥你说神仙认可了朱棣,所以降下祥瑞? 因为我是龙虎山张天师,天下道门领袖,享有跟天上神仙沟通的权利,你服不服? 而张宇初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什么进京觐见,什么献上祥瑞,说白了,都是为了振兴道门,都是为了提高他龙虎山正一派的地位,挽救在建文朝开始日渐被打压的趋势。 但张天师这招不得不承认,肯定是能让朱棣龙颜大悦的,张宇初已经大概琢磨明白了新皇帝的心态。 朱棣心里,最忌讳害怕的,不就是他以藩王之身起兵造反,得位不正吗? 没关系啊,因为你推行了仁政,现在仙人已经认可你的皇帝之位了,放心地当吧。 嗯.如果硬这么说,也没啥毛病,本来“摊役入亩”政策一出,就注定是民心归附的,那皇位自然就坐的稳当了。 张天师只不过是来一次人工降神走个程序而已。 至于这道仙方的提出者,那个诏狱里不知名的犯人,在张天师的心里,一点地位都没有。 估计也就是机缘巧合得来的? 不然呢? 根本没名没姓的野道士,没有师门传承,凭什么能拿出这种仙方呢? 须知道,能让农作物亩产量翻倍的仙丹,不管是哪朝哪代,只要拿出来,那就是震惊天下! 谁知道这个野道士犯人,是从哪里捡到的上古遗方。 不过是侥幸罢了,恐怕连绿矾、水银是什么都没见过。 以新皇帝的狠辣,处理这种人,恐怕就一刀的事。而只要接受了他的提议,荣誉将属于道门! 带着这样激动的心思,张宇初连忙派人通知琪国公府今日去不了了,并送上了珍贵的房中丹药谢罪,随后亲自去皇宫求见大皇子。 “张天师急着见我,所为何事?” 大明真正意义上承担着皇帝工作的朱高炽,正埋头在如同小山一般的奏折后面,飞速地批阅着,头都没时间抬起来。 而他爹,大明征北大将军朱棣,此时还在江南的农家院里悠哉悠哉地啃烧饼呢。 “大皇子殿下,五日前陛下在诏狱唤臣等去炼的仙药,洒在了农田里,如今洒了仙药的农田,里面芽苗菜的长势,比没有撒的要好的多的好!” 张天师这种地位的人,活了四十多岁了,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虽然对面的大皇子如今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又生的痴肥,可张宇初一点小觑之心都没有,更没有提出让大皇子看看户部尚书手里种的那批菜,只是实话实说,把自己该说的东西讲清楚。 当听到张宇初的话语后,朱高炽抬起了头,放下了笔。 深谙养生之道的张宇初看着眼前大胖子的浮肿的眼袋、发黑的印堂、还有油腻的头发,以及年纪轻轻就隐约有些后退的发际线,不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劳碌命,又这般体胖,怕是也就能活到四五十岁,靠着年轻现在还能勉强熬得住罢了。 心里的念头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作为一个行动敏捷的黑胖子,张天师一身功夫可不得了,他马上躬下身,诚恳地说道。 “农田、芽苗菜、残留的仙丹,以及炼丹的器具,臣等都保存完好,大皇子殿下可随时查验!” 朱高炽胖胖的手摆了摆,示意他不必如此。 随后,朱高炽放下了手头的事情,亲自招来同样正在户部加班,忙着筹备大明国债各项实施细则,避免漏洞的户部尚书夏原吉。 夏原吉最近忙的家都回不了,自然没有太多时间关心皇庄里种的芽苗菜到底长得怎么样,反正如果有异常,会有人来告诉他的。 嗯,还真有人来了,只不过不是没法进皇城(非宫城)的皇庄管事。 “天师是说,仙丹真的有效?” 在短暂地震惊后,夏原吉正襟危坐,面色凝重地跟他确认道。 “不错,正是如此。” 张宇初抚了抚羽衣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冲着两人肯定地说道。 “能让农作物亩产翻倍的仙丹,绝不是什么诏狱里囚犯拿出来的,而是仙人!!” 出乎张宇初的意料,大皇子朱高炽和户部尚书夏原吉,却好似一点也没有意外,纷纷点头道。 “确实是仙人!” “不错,种种迹象表明,确实如此!” 张宇初那晓得对面这俩人,在内心里都认定了姜星火是谪仙临世? 此时还以为自己的祥瑞说法得到了大明帝国高层的肯定,于是愈发殷切地说道。 “臣建议,应该在文武百官面前,当场展示神迹!” “而且待文武百官相信后,更是应该在天下都树立起降下仙方的仙人的雕像!” “如此一来,天下百姓都知道,陛下得到了仙人的肯定和庇佑!” 朱高炽和夏原吉交换了一下眼神。 给姜星火立雕像? 听起来好像不错哎 毕竟姜先生在无形之中,已经给大明帝国带来很多有益的改变,其中的一些,甚至能称为延长国运的那种。 而对于姜星火这种品德高洁,无欲无求的谪仙人来说,官爵、美人、金钱,不过是粪土罢了! 那么,还有什么是大明能报答姜先生的呢? 张天师的提议就很不错,给姜先生在天下都立雕像,如此一来,虽然不能与姜先生给大明所做出的贡献相提并论,甚至不足其中万一,但也算是报答了吧? “大皇子殿下觉得立雕像一事如何?” 户部尚书夏原吉有些意动,其实光是之前姜师讲的那些在经济之道上开出一条未来光明大道的内容,夏原吉就觉得值这个雕像了,所以他的语气其实是带着几分怂恿。 朱高炽慎重地点了点头,说道。 “张天师的提议,很不错!大明却是应该给这位降下仙方的仙人,树立雕像,而且要让天下都知道!” 得到了肯定的张宇初也是欣喜若狂,好在黑脸看不出红来。 只不过.他可能是完全相岔了。 张宇初暗暗思量道:“祥瑞事件给仙人立雕像,就是在向天下宣传道门的绝好机会!” “我必须要考虑,这是不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 “假借仙人之名,重铸道门荣光,吾辈义不容辞!” 昨天的献祭果然有效,两万均订了 (本章完) 成绩汇报兼互动问答 1、成绩汇报: ——今天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均订破2万了。 日销售每天也稳定在总榜前50名。 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西湖遇雨给一路支持的书友们表演个鞠躬吧。 orz orz 期待有三鞠躬的那一天^_^ 顺便求个月票~ 2、互动问答: 1作者真的跟主角一样是大学讲师吗?怎么政治经济化学哲学什么都能借主角之口讲出来? 答:不是讲师,人大行管硕士,可能上学的时候蹭课蹭的多(笑)。 2为什么简介一股nt味还不改,不怕劝退读者吗? 答:不怕,因为数据不会骗人。 《大明国师》自开书以来,同期收藏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证明简介的引流效果是可靠的。 简介是收藏的前提,收藏是订阅的前提,且《大明国师》的收订比一直是4:1。 3书友们想问什么可以在这句里发本章说,共性比较强的问题,作者看到会回答滴。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成绩汇报兼互动问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五章 借你项上头颅一用 夜色中,数以千计的精锐铁骑以网状正在向某个点靠拢. 卷甲衔枚,悄无声息。 “纪指挥使!” 神情有些憔悴的纪纲,此时耳边依稀萦绕着女娃娃的“哇哇”声,他恍惚地回过头。 “火耳灰、帖木儿你们哪里准备的怎么样了?” 来寻他的是两名鞑官,嗯,就是朱棣嘴里,当初靖难的时候在混乱的战场上带着甲骑不要命地冲他,结果被童信一箭一个射落马下的那俩货。 战后投降了,朱棣不仅没有如何处置他们,反而提拔做了自己的亲卫千户。 至于不肯投降的另外几名南军悍将,统统斩首了事。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如此而已。 “都准备好了,童指挥使的海东青还在村落上空盘旋着呢,那杂毛畜生被童指挥使驯养的心意相通,里面若是真有情况,第一时间便会飞过来示警.更何况,还有童指挥使的鸣镝做信号呢。” “好。” 纪纲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辛苦你们了,这都是你们的人,我也不好插手。” “理当如此。” 火耳灰提着一根马槊,回应道。 事实上,两位鞑官也就是给纪纲一个面子,例行给不统属的在场上官汇报一下罢了。 军队中山头派系林立,哪怕纪纲是忠义卫出身,可毕竟现在担任着锦衣卫指挥使,是不好方便越俎代庖指挥忠义卫的。 更何况,纪纲这种聪明人,怎么可能去伸手抓不属于自己的军权?让朱棣知道了,嫌命长吗? 故此,纪纲寻了棵树,径自靠了上去,小憩片刻。 耳边依旧回荡着女娃娃的啼哭声。 但却安心地睡着了。 与此同时,张二郎也是匆匆地离开了自家院落。 刚刚跟他爹商议出的结果很严峻,见过周世伯的人不少,就包括那几名士子,因此想要周世伯悄无声息地离开江南,难度极大。 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兵马,一旦被拦住盘查身份,发现是潜逃在外的朝廷钦犯,那么后果不堪设想,他们整个宗族都面临着被株连的风险。 为今之计,还是把周世伯藏在山里是最安全的,只要避过这次大军出动强制推行“摊役入亩”的风头,接下来自然可以从容计较。 可是 张二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阴霾。 村里临时到访的那个官员,还有他的几个护卫,尤其是其中那个老伴当打扮的中年人,一看便是沙场上滚过刀的老卒,还有那个长相怪异跟个巴东长臂猿似地的蒙古人,都不好处理。 “只能到山里再跟周世伯商量,要不要动山里的义军了。”张二郎心头暗暗想道。 “汪汪!” 几只狗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张二郎所不知道地是,一个蜷缩在牲畜圈里的女人,见他过来,停下了磨镣铐链条缝隙的动作,藏在了水牛的肚皮下。 “今晚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 女人本是商人妇,被流民掳掠至此,平时在店里是当着老板娘的,如何肯给陌生的粗鄙男人做个无名无分的妻子? 平日里穿金戴银好吃好喝,睡的是红绡帐,如今不仅挨打挨骂吃不饱,还只能睡在牲畜栏里,女人便是做梦都想从这里逃出去。 还好,当老板娘招待客人时,女人的头脑就精明又善于观察,她很快就根据已知的信息推断了起来。 “那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绿袍官员一行人,不是跟张二郎他们一伙的否则白天看到我时,不会远远地跟张二郎短暂交谈。” “那张二郎这么晚了,急匆匆地去朝山开的侧门干嘛?” 女人几乎一瞬间就得出了答案。 张二郎要去山里,山里有秘密! 因为掳掠霸占他的流民,就经常跟同伴们扛着米袋子进山,说明那里一定藏了人,而且是很多人,不然不可能每个月需要这么多的米。 甚至,为了供养这些神秘的山里人,坞堡里的人,每天都吃不饱,还要开辟新的耕地种粮食。 “或许绿袍官员是来追查这个秘密的?” 一个合情合理的想法,瞬间浮现在了女人的心头。 “不好!” “张二郎要去山里叫人,夜里暗害了他们,保住山里的秘密!” 想到自己逃生的唯一希望今晚就要破灭,女人更是忍着痛,继续磨起了镣铐链条的缝隙,哪怕纤细的手腕被磨得血肉模糊,也没有停下来。 链条只是掺了杂质的粗铁打的,大约是觉得她是个弱女子,又或者压根为了省点铁,每一个椭圆状的铁环并不算多么坚固,只要磨出缝隙,就能摘下来,继而带着镣铐的上半截活动。 漆黑的夜色里,掩藏了不知道多少或高洁或龌龊的秘密。 张二郎步伐匆忙地进了山里,山不算高,只是附近一座小型山脉的余脉罢了,但胜在幽深,有不少地下河和岩洞、溶洞,很容易便能藏人。 如果往前追溯到三国时代,孙吴政权便是不断地从这些山里抓山越人来补充人力的.跟后世“我大清”去大兴安岭里面抓生女真来当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七扭八拐地进了山的深处,跟放哨的哨兵打了招呼,再经过一道一线天一样的峡谷,里面便豁然开朗了起来。 竟是有一座小型山寨藏在了这处峡谷里! 山寨占地颇广,建筑物林立,寨门口还搭起了几个简陋却坚固的土台子,上面甚至还架着弓箭手。山寨门口站岗的数名守卫也是持刀负枪,警惕地望着四周的环境,就好像这不是座山寨,而是一个军事要塞一般。 看到他回来了,守寨门的数名守卫,先是验了口令,随后都纷纷迎了上来。 “二郎!” 张二郎朝他们点点头,说道:“嗯,我回来了,要去见周大人,伱们先去忙吧!” 等打完了招呼,张二郎才快步走到了山寨的正中心,一栋最宽敞的石屋前停住了脚步。 “笃笃笃!” “进。” 此刻一位中年人正坐在椅子上喝茶,桌上点着一盏孤灯,桌旁空无一人。 看见张二郎回来了,周缙将茶杯放下,笑呵呵地问道:“怎么今天这么晚突然回来?” “外面出了点意外。” 听完张二郎的话语,周缙并没有多想,毕竟这个年岁,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于是他摆了摆手,说道:“不妨说来。” “有官员来了,还带着护卫,不知道是真的路过,还是追查周世伯而来。” 张二郎正色道:“周世伯还要瞒他们多久?” 听了张二郎的话,周缙的面色一沉,凝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世伯休要装糊涂。” 张二郎几乎气急:“当初周世伯是怎么跟我们说的?” “说您带着圣旨,奉旨招募义军勤王救驾,燕军舍了后路才到了江北,长江茫茫绝对无法强渡,只要我们招募些兵勇,到了南京便可以升官发财改变命运,以后不用在土里刨食了,说是建文帝亲口允诺的!” “后来呢?” 张二郎在屋里来回走动,气愤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父子信了你的话,舍了攒了几代人的家财助你招募兵勇,结果刚刚成军,南京城便破了.你又说什么建文帝一定逃出来了,只需要江北梅驸马抄了燕军后路,根本不用多少时日,各地的勤王军便会蜂拥而至到时候便如侯景之乱的故事一般,兵强马壮一时的北地汉儿和鞑官们组成的军队,早晚会被耗死在南京城里。” “可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张二郎抓起茶杯一把摔碎,“燕王登基,天下府县传檄而定,你口中的江北梅驸马到现在还不战不降不动,我们父子提着脑袋跟你干大事,等来的就是燕军十万劲旅如同筛子一般来江南清扫!” “现在怎么办?这一百来号兵勇,拿去跟十万燕军蚍蜉撼树吗?” “你还要拿之前那些话,蒙骗这些不知山外情况的兵勇到什么时候?” 面对张二郎泄愤式地质问,周缙淡然反问道。 “那现在怎么办呢?” “你问我?”张二郎一脸惊诧。 “嗯。”周缙点点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是杀了我,还是让我离开这里?” “杀了我,就算没人把我的事扯出去,你阴蓄私兵上百,地方豪强武装到了这个地步,以燕逆的狠辣果决,不会放过你的。” “让我离开这里,我一介文人,又是钦犯,没有路引早晚会被抓住,到时候我捱不住刑,说不得就把你们供出去了。” 张二郎目瞪口呆。 “无耻之尤!我父子倾力助你,你便是这般回报的吗?” 周缙亦是冷笑嘲讽道:“见小利而忘命,做大事而惜身,事到临头便想着保全自己,还要怎地回报你?” “事到如今,你若是还想苟全性命,那便径自与我带十几个心腹兵勇出山,杀了那官员和身边护卫,自然便是周全了。” 张二郎如今哪还不知道,当初周缙说的信誓旦旦,不过都是编瞎话诓他们,如今上了贼船便下不来了,也只好依着周缙的意思,一条路走到黑。 可出门之前,张二郎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到底图什么?” 周缙慨然答道:“为君臣大义而死,死则死矣,必青史留名耳!” 张二郎很想问一句,为了你的青史留名,便要搭上我们数百人的性命吗? 可事到如今,再想起来当初自家父子被周缙几句话便忽悠地热血上头,想要以勤王之功,摆脱乡间土豪身份一跃登天的场景,张二郎不仅扼腕叹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周缙的利是名,自己的利是官,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是忽然觉得,往日里敬仰的周世伯,这副一身傲骨的忠臣孝子模样有些令人作呕。 “下面的小吏都是油滑惯了的,绝对不可信,今年重新清丈田亩更新鱼鳞册的事情,得从其他地方调人。” “大军这次压过来,主要是为了扫清匪患,镇压地方,防止地方上这些势力纠集在一起,给推进摊役入亩造成阻碍。” 入夜了,但几人毫无睡意,朱棣正坐在榻上跟金幼孜讨论着摊役入亩在江南的具体执行问题。 虽然会面临在地方上切实存在的,或是小吏不可靠,或是宗族势力耍花样的问题。 但正是因为亲自深入江南的调查,才让朱棣认定了,姜星火所提出的摊役入亩是一项极为有效的政策,有效程度什么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在江南,有很多流民、隐户、佃农,之所以要给别人种地,就是承担不起徭役对他们生产生活造成的巨大风险。 当然了,如果姜星火在这里,那肯定是要说一句——小农经济固有的脆弱性。 但无论有何等困难,只要效果是极好的,在铁血手腕治国的朱棣面前,那都不困难,只能叫螂臂挡车。 朱棣为此显得有些兴奋,在诏狱里听姜星火讲课是一回事,如今亲眼看到政策从设计到执行落地,又是一回事。 眼见着江南的民心,就将随着摊役入亩而归附。 建文帝的统治基础——江南士绅阶层,将受到极大的打击。 而眼下解决了削藩,又初步打压了江南士绅,朱棣终于觉得自己的皇位坐的稳当了,能不兴奋吗? 而就在两人谈话稍歇之际,窗外忽然出现了一个影子。 披头散发,恍若伥鬼。 “锵!” 护卫们的腰刀拔出了鞘。 女人的声音低低的传来:“别声张,我是白天你们在牲畜圈里看到的那个。” 在朱棣的示意下,有护卫挑开窗户,女人费力地被拉了进来。 “怎么不从门进?”朱棣明知故问。 “门口有狗看着,进了它的范围就会狂吠不止。” 朱棣点点头,门口那条狗说是院里的其实是张二郎用来看守他们的,看着女人手上戴着的镣铐,和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看起来不像是什么苦肉计之类的把戏。 “说说吧。” “上官,救救民妇,民妇是被他们强掳来的.” 女人简单说了一番她的身份和遭遇,最后急切地说道:“张二郎去后山了,一定是想要带人来杀你们灭口,请上官带上民妇一起走,给民妇一个机会,民妇会骑马,便是半路掉队了被射伤了也绝无怨言,只要带上民妇就好!” 出乎女人的意料,眼前老伴当打扮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说道。 “谁说我们要走了?” “再不走就晚了!”女人有些急切,甚至哭了出来。 “现在已经晚了。” 朱棣慢条斯理地说道,女人一时有些愕然,结果就见几名护卫抽出刀来,架着早已卸下来的床板和圆桌当做盾牌,一脚踹破了大门。 朱棣对金幼孜笑着说道:“且观童指挥使破敌便是。” “咻!” 童信当先一箭,径自射穿走在最前面的一人,巨大的力道让他向后踉跄了两下才颓然倒地,趁着夜色摸上来的敌人见已经被发现,索性也不再掩饰。 黑夜中,童信的视力仿佛不受任何影响一般,每一箭都能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如同战场上的死神。 “还击啊!” 张二郎气急,见己方的弓箭手连人都瞄不到就要被射杀殆尽,从地上捡起来一副弓箭,便要自己射回去。 “二郎,夜里什么都看不到!” 剩下的弓箭手仿佛在躲瘟神一般藏到了墙壁死角处,连个头都不敢冒出来。 没办法,那人的箭太准了,而缺乏营养的他们普遍患有夜盲症,即便是张二郎这种吃得好没有夜盲症的,在夜里瞄准射箭跟白天也是两个准度,根本构不成威胁。 张二郎弯弓搭箭,刚想射击,却忽然觉得大祸临头一般,下意识地侧了身,紧接着,一支重箭便擦着他的身体射了过去,把后面的人径自钉穿在地上。 “为什么不接近那个神射手?” 周缙躲在更后面,冲张二郎大吼道。 “冲不过去,完全没法打!” 张二郎勉力指着前面的战线,十几个健壮汉子冲对方三四名侍卫,反而被配合娴熟的老兵们杀的马上就要阵线崩溃了。 这是一场从战术角度上讲颇为乏善可陈的战斗。 双方的战斗力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新训练的民兵在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卒面前,跟村口扑棱着翅膀的一群大鹅没什么区别。 周缙带出山里近二十人的队伍,死的死逃的逃,张二郎被射穿了大腿动弹不得,他本人更是半步都挪动不了。 当周缙被带到朱棣面前时,却是惊愕莫名。 “你认得我?”朱棣淡淡问道。 周缙的这种惊愕,就仿佛是叶公真的见到了龙一般。 他在北地做过小官,是认得朱棣模样的,当初弃官南下,也是燕军兵锋难以抵挡,不想投降又不想虚掷了性命,总归是有些贪生念头的。 至于在江南招募义军准备勤王,那番话他当时对张二郎父子说的也是情真意切,他自己就是那么想的不知兵的文人,有这般乐观到异想天开的念头也属寻常。 周缙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他该如何慨然就义,他该如何当面痛骂燕逆。 可当朱棣真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时,口中的那句“燕逆”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 曾经弃城而逃时的那股求生欲,重新在周缙的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涌现。 “见、见过陛下。” 趴在地上的张二郎不可置信地长大了嘴巴,他还想说些什么,想挽回些什么,但随即颓然以头抢地,恨声道。 “这便是你日思夜想要诛杀的燕逆,如今怎地成了这副没骨头的样子?” “陛、陛下休听他胡言乱语。” 朱棣抚掌大笑。 “反复无常之人,想来是想活的,那只需借朕一物即可。” “陛下请说!臣有之物定然借之!” “你的项上头颅。” 暮色中,蹄声如雷,千骑卷平冈。 朱棣支线结束,今天赶车第二章稍晚点,大概八点半左右。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六章 凭空增加可供养人口上限! “袁真人。” “张天师。” 看着眼前背着个硕大酒葫芦的袁珙正蹲在他的府邸前,春风满面的黑胖子本能地心一紧。 袁珙跟道衍走的近是公开的秘密,这俩同龄老头认识三十多年了,当年袁珙名满天下的时候,道衍还是个无名和尚,如今靖难一役后,在江湖上的名号却是反过来了。 可千万别是黑衣宰相让袁珙来找自己。 张宇初脸上堆出了亲切的笑意,紧走两步稽首行礼道。 “不知袁真人法驾光临,所为何事?” 一身麻衣的袁珙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说道:“没什么大事,只是道衍那老和尚说有个想法,要我来寻张天师商量商量天师也知道,最近道衍把自己关在大天界寺里闭关,画地为牢一般,说不悟透就不出来,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 张宇初脸上的笑意愈发僵硬,显然是有些维持不住了。 “要不,进去说。” “进去说,外面却是不方便。”袁珙随即说道。 张宇初的心,愈发地沉了下去。 到底是什么事情,黑衣宰相要袁珙跟自己商量?难道是想要截胡自己的运道,把‘化肥’仙丹的事情,揽到他佛门的头上? 以己度人,张宇初越想越有可能。 不然为什么这时候来找自己,还不亲自来,让袁珙来呢? 肯定是道衍老和尚还要点脸皮,不想直接撕破脸,所以那袁珙这个既是他老朋友又是道门高人的中间人,来传话。 该死,自己要不要同意? 不想同意,这是道门好不容易混来的振兴机会,仙丹都是我们亲手炼出来的,你佛门会炼丹吗? 可不想同意有用吗?虽然这件事是自己的提议,也得到了大皇子朱高炽的初步首肯,但问题是,人家黑衣宰相道衍可以直达天听,去寻朱棣啊! 张宇初满是懊悔地带着袁珙进了府邸。 两个道童和清风正蹲在那几亩芽苗菜地旁,啧啧称奇。 “这是?” 袁珙惊讶地看着如同剃了阴阳头一般的芽苗菜地,一时还没转过弯来。 见到袁珙前来,清风等人连忙起身执弟子礼。 “袁真人好!” 袁珙认真回礼,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小辈而有所轻视。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袁珙已经隐隐联想到了事情的源头,“难道这是你们龙虎山炼出来的那部分‘化肥仙丹’?” 张宇初看着袁珙的表情由不在意到惊讶到醒悟,心头暗道:“装,你接着装,不就是为了引起这个话题吗?” 清风和两个道童并不知道事情原委,只知道师父炼了一炉丹药带回来,并且嘱咐他们这是皇帝交代的事情,一定要分开种植。 “咳咳咳。” 张宇初咳嗽了两声,自觉今天的事情是躲不过去了,于是坦率说道。 “正是如此,不瞒袁真人,大皇子和夏尚书那边应该也是如此,甚至长势更好。” 袁珙点点头说道:“那倒是意外之喜了,不过也不奇怪.” 张宇初警觉了起来,问道:“袁真人此话何意?” 袁珙笑着说道:“姜星火行事便是如此惊人,现在做出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老朽恐怕都不会感到奇怪了。” “今日道衍托我来寻张天师,也是因为姜星火的一封信。” 等等。 黑胖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听袁珙的意思,他今日前来,似乎不是为了替道衍抢夺化肥仙丹这个祥瑞的功劳,而是因为“姜星火”的另一件事。 “姜星火是谁?” 张宇初脱口而出。 “入室再说吧。”袁珙看了看清风和两个道童说道。 张宇初醒悟过来,这是有秘密的意思,于是连连点头,三名弟子也自觉地散去。 室内无人,张宇初恳切请教。 “袁真人,姜星火到底是何人?” 这个问题问的袁珙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很多事情袁珙并不能随便跟张宇初说。 毕竟,对于朱棣他们来说,袁珙不仅与道衍结识多年,更是跟朱棣等人有着不小的渊源,所以有资格知道一些事情,但张天师不一样。 “便是当日在诏狱里,当场指点炼出化肥仙丹的那人。” 张宇初微微蹙眉,连声问道:“是哪里的野道士?为何从未听过其姓名?犯了什么罪被关在了诏狱里?” 袁珙微微一怔,旋即便晓得张宇初是误会了,于是解释道。 “非是什么野道士,而是谪仙人!” 什么? 张天师听闻此言,呆了刹那。 旋即他连连摆手说道:“袁真人莫要开玩笑,这世上哪有什么谪仙人?” “没开玩笑。” 袁珙认真说道:“真的是谪仙人。” 听了这话,张宇初的面色也凝重了下来,沉声问道:“袁真人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 袁珙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道:“用我的相术秘法看过了。” “结果如何?”张宇初急切问道。 袁珙相术,天下第一,他相出来的结果,几乎是不会出错的。 “命数如织,渊源如流。” 张宇初彻底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说道:“袁真人是说,他的命数测不清,而且寿数也测不清?” 袁珙点点头补充道:“道衍也算过了。” “道衍大师算出来的结果如何?” “没结果,天王殿被雷劈了一半。” 张宇初目瞪口呆。 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自己随口胡诌出来,用来给道门揽功劳的“仙人降下祥瑞”之说,竟然有可能是真的?? 张宇初犹自不可置信,只说道:“袁真人,这世上哪有谪仙人?吕祖也不是谪仙人啊!” “那怎么解释?” 袁珙只说了自己了解的、能透露给张宇初的几件关于姜星火的事情。 “伱是说,这些事情都是姜星火提出来的?” 张天师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有点崩溃,龙虎山世代修仙,那还不知道,这世界上其实根本就没有仙人。 可今天袁珙不仅告诉自己,世界上有仙人,而且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做出了一系列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就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袁珙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份誊写出来的信件。 袁珙从信封里抖出信纸,递到了张宇初面前。 《‘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 张宇初虽然是道门领袖,但也是天下有名的硕儒.嗯,倒也不是打不过就加入,张天师的身份注定了他加入不了儒门,但是这不耽误张天师研究明白自己的对手。 所以,张宇初匆匆看完信件,就明白了这封信件的珍贵价值。 对于任何想要对抗已经成为完整的、系统性学问的程朱理学的人来说,这封信的价值就可以称作价值连城。 这封信,从程朱理学最坚实的地基上,凿了个洞,继而挖掉了一块砖。 让原本看起来不可战胜、不可推翻的程朱理学,变得可以战胜、可以推翻了。 “这也是姜星火所写?” 袁珙点点头,张宇初有些麻木了,袁珙却依旧在给他更大的刺激。 “道衍委托我前来找你,便是想问你,佛道两家是否要联手。” “联手?”张宇初在原地几乎窜起来:“道衍想干什么?他疯了吗?!” “推翻理学,为佛道两家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听到袁珙说出的话语,张宇初连连摇头,就仿佛在惧怕什么铭刻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一般。 “不可能!” “程朱理学建立数百年,我已经研究透了,这套理论根本不可能被推翻!” “而且你难道不知道,推翻这套理论代表着什么吗?” “代表着与天下读书人为敌!” “道衍承受不起,我也承受不起!” “佛道两家,现在还能苟延残喘,若是这般如张良博浪沙刺秦一样的冒险失败了,会被儒家报复到再次灭道、灭佛!” “就凭这点人性论的东西,不够!万一的机会都没有!” 静静地听完张宇初近乎咆哮的倾诉,袁珙只说了一句话。 “道衍说,姜圣知道的,绝不仅仅只有这些。” 张宇初蹙眉问道:“道衍管那个囚犯叫什么?” “姜圣。” 没待张宇初反应,袁珙的话语如同一柄又一柄重锤一般,打在他的心口上。 “陛下、大皇子、二皇子,管他叫姜先生。” “户部尚书夏原吉,管他叫姜师。” “曹国公李景隆,管他叫.” “停!我信了!我信了还不行吗?” 张宇初捂着胸口,示意袁珙别再说了。 “我信了,但推翻程朱理学这件事做成的几率太小,现在手里的东西不够,还远远不够姜星火必须要提出一套完整的,可以彻底反驳或者说能形成对峙的、无懈可击的新理论,否则的话,我宁愿不当这个天师,也不会让道门千年基业毁于一旦。” 袁珙点了点头,张宇初作为道门领袖,做出这个决定再正常不过。 而这个决定,也从侧面透露出了,张宇初确实对程朱理学压制佛道不满已久了。 这不是个例,就如同道衍都打算跟不能还嘴的程、朱辩论为什么要污蔑佛门一般,很多佛门和道门的人,对于程朱理学在书籍里和实际行动上打压佛道、一家独大,是非常不满的。 以前只是没有机会,没有把握,不代表他们不想联起手来做大事。 既然已经清楚了张天师的态度,作为中间人的袁珙也不好逼迫太过,这件事就算是初步交换了意见。 只要姜星火能提出对抗程朱理学不落下风的新理论,佛道两家就可以联手对抗程朱理学。 当然了,这里面的难度可想而知。 毕竟程朱理学是经过不知道多少代大儒,逐渐构建完善的一套理论。 仅靠一个人,就打算从理论层面上对抗甚至推翻程朱理学。 哪怕是张宇初这种号称“道门硕儒”的人,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做得到。 正是因为深入了解程朱理学,才明白程朱理学这套理论无懈可击到什么程度。 但是,姜星火的这封信,毕竟带来了一丝曙光。 希望这位疑似谪仙人的存在,能够真的提出一套新的理论,对抗日益僵化的程朱理学吧。 事情既然初步敲定,两人复又聊起了别的事情。 “你说你提议化肥仙丹,作为仙人降下的祥瑞?” 袁珙这种老江湖心思是何等的敏锐,一联想到之前张宇初的反应,就晓得其人并不知道姜星火的存在,那么所谓的仙人,恐怕就是误打误撞了。 张宇初苦笑道。 “还好袁真人与我说了此人,不然险些弄巧成拙。” “无妨,恐怕给姜仙人立雕像,也是陛下和大皇子乐见其成的事情。” 袁珙继续说道:“程朱理学是江南士绅掌握话语权的根本逻辑所在,打击程朱理学就是打击江南士绅,陛下所推行的摊役入亩便是前奏,打击程朱理学本来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事情,然而姜星火在诸位大人物的眼中,便是唯一的变数。” “换句话说,只有掌握了文化上的话语权,新皇才能真正觉得自己可以对抗文人的软刀子,可以坐稳皇位,这件事,以新皇的雷厉风行,是新皇一定会做的事情。” 张宇初叹了口气:“真真是风从龙而龙遇云,风云际会,缺一不可,莫过于此。” 诏狱。 好好休息了几天的姜星火,今晚终于没法继续摸鱼了。 “姜先生,结果出来了!!!” 朱高煦的狂笑声震耳欲聋,他拿着钥匙打开姜星火的牢房门,把姜星火给吵醒了。 “什么结果出来了?” 姜星火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从稻草堆上转过身。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捧黄灿灿的豆芽。 跟在朱高煦身后的李景隆敢保证,就算是朱高煦捧着自己的那堆金豆子,都没这种表情。 毕竟,金豆子对于朱高煦来说,跟路边的碎石块其实差别并不大。 捡起来散落的金豆子需要好半天,而弯腰的这阵子,恐怕他的财富增量就已经超过这些金豆子的价值了。 靖难打了四年,光是战利品,朱高煦的个人财富早就不知道增值到什么地步了,更不要说他名下的田产、宅邸,恐怕有多少他自己都记不清楚。 不过跟狂喜的朱高煦,还有面带喜色的李景隆不一样。 “哦。” 早就胸有成竹的姜星火压根半点惊讶都欠奉。 “姜先生你不惊讶吗?芽苗菜的产量可是翻了整整一倍啊!” 看着对方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姜星火转头又想睡过去,嘟囔道。 “这算什么,莫说是亩产五算了,就算是没有外来物种,光是明天要讲的办法,都能让大明能养活的人口上限凭空增加三成。” 朱高煦等人自动忽略了前半句话,亩产五百斤有什么稀奇,从宋朝就开始引进的占城稻早就达到了这个产量水平,甚至因为本土化改良和精耕细作,已经远远超过了五百斤。 两人最为关注的,是姜星火说的后半句话。 ——能让大明能养活的人口上限凭空增加三成! 这个消息,让两人几乎呼吸一滞! 增加三成能养活的人口上限,对于眼下的大明帝国是什么概念? 意味着增加三分之一个大明的赋税,同时增加三分之一个大明的总预备兵员! 这跟宗室数量的增长完全不一样。 宗室数量对于国家来说,越少越好,数量越少花的钱就越少,因为宗室不是税基是负担。 而在能养活的范围内增加的有效人口,对于国家来说,就是最为宝贵的财富! 两人刚想继续追问下去,毕竟这是之前那节课的后续内容,可姜星火却已经陷入了酣睡状态。 朱高煦无奈,也只能按捺住了心头的好奇,跟着李景隆一起退了出去。 “刚才,俺没听错吧?” “没听错。”李景隆点头说道,“就是能让大明增加三成能养活的人口上限的办法。” “姜先生真是神奇,不仅有化肥这种增加粮食产量的仙方,更是有能够增加供养人口上限的办法,还是凭空出来的若是以前有人这样跟俺说,恐怕俺早就一个嘴巴子抽过去了,如今俺却是期盼不已。”朱高煦由衷感叹道。 “明天就知道了。” 李景隆的面色上,也显现出了几分期盼之情。 明天转回主线.求、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七章 大明灭亡:小冰河期 翌日。 诏狱,新歪脖子树。 “化肥种树,真有你的。” 朱高煦正把化肥残渣埋到了树下,似乎指望能这棵新树能长得更好一些,姜星火看着对方的举动,无力吐槽。 “所以化肥对土培芽苗菜的效果,到底怎么样?” “很好。”李景隆接过话来,“芽苗菜我那边一共做了三组,土培芽苗菜不加化肥、土培芽苗菜加化肥、水培芽苗菜不加化肥。” “不加化肥的两个组里,土培和水培的芽苗菜长势都差不多,但只要一跟土培加化肥的芽苗菜比,就完全比不了。” 李景隆越说越带劲:“而且,不仅是芽苗菜,其他的菜,譬如小油菜、油麦菜这些,长势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差别。” “都是加化肥的好?”姜星火问道。 “不错,长势完全是天差地别!” 朱高煦插话问道:“姜先生,上节课您说等五天后我们看出化肥的效果,再给我们讲如何大规模使用的方法,这算九节课里的吗?” 铁憨憨竟然想白嫖自己? 姜星火果断点头,说道:“算,而且这节课很重要。” “啊?” 朱高煦有点不情不愿,那这么说,今天讲完只有八节课了,太可惜了。 “增加粮食的亩产量确实很重要。”李景隆点头附和道。 “讲化肥不是这个意思。” 姜星火今天似乎压根就不想按套路出牌。 朱高煦和李景隆听后齐齐一怔。 化肥不是为了增加粮食亩产量的吗?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就在两人沉思之际,姜星火的话语仿若石破天惊。 “是因为没有我讲的这些东西,大明在未来撑不过去小冰河期,就会亡国!” 隔壁密室。 刚带着户部尚书夏原吉、炼丹顾问张天师,一起来听课的大皇子朱高炽,瞬间傻了眼。 三人的言笑晏晏,仿佛被一直无形的大手卡住了脖子,直接说不出话来,中断在了当下。 朱高炽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空旷的密室内格外清晰。 他瞪大了双目看向夏原吉,夏尚书也同样瞠目结舌 “夏尚书,什么是‘小冰河期’?” “殿下。”夏原吉终于反应过来,拱手道,“此事臣也委实不知,臣恳请殿下听课后写信与陛下说明原委,加之化肥仙人雕像一事,都需要陛下亲自定夺。” 朱高炽缓缓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看向了旁边的张宇初:“张天师博览群书,可知道什么是‘小冰河期’?为什么能让大明灭亡?” 张宇初觉得有些荒谬,就因为隔壁犯人的一句话,就会吓成这样吗? 即便是昨日袁珙跟他说了姜星火的种种神奇之处,可张宇初毕竟自己没有体验过,因此其实内心是不太相信的。 但面对大皇子的疑问,张宇初也不敢糊弄,只好说道:“臣确实不知,但别的臣不敢说,对面说出一二,只要是记载在史书,甚至是各类杂籍、笔记里的内容,臣一定是能联想起来的。” 这一点,朱高炽也相信。 张宇初并没有在吹牛,而是因为人家龙虎山从三国的五斗米教张鲁开始,传承了上千年基本没怎么断过,数十代人积累的书籍和知识,非常可观。 朱高炽摇头道:“非是不相信二位的学识,只是这件事确实听起来有些令人诧异,姜先生从来都不会无的放矢,能说出这句话,一定是有其原因的。”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而无论是什么原因,基于姜先生以前的表现,我们都必须重视起来,否则若是真因为这个什么‘小冰河期’导致大明灭亡,不知道算一回事,知道了不作为,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夏原吉连忙说道:“殿下所言极是。” 看着一脸自信的张天师,朱高炽打算今天讲课后,一旦父皇决定把姜星火的化肥技术透露给百官,那么自己就将竭力推动张天师所说的“仙降祥瑞”之说。 毕竟,这世上有没有仙人虽然张天师是最清楚的,张天师与袁真人又不止一次地交谈了,估计袁真人已经把姜星火疑似谪仙的事情,透露给了张天师。 所以,姜星火发明的化肥仙丹,才被张天师称作仙人降下祥瑞。 想来这个说法,也是张天师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也就是说,连张天师这位最清楚世上有没有仙人的道门领袖,都直接承认了姜星火的谪仙地位。 因为按姜星火的话来理解,化肥这个东西,其实就是在给大明救命! 毕竟姜星火的化肥,对粮食作物产量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如果能推广,在未来大明帝国必定能迎来转机——虽然这个转机还是微弱,但总算有了希望。 “呼” 朱高炽坐在椅子上,轻舒了一口气。 他的心里暗暗想道:“有希望就好,有希望就好。” 而张宇初依旧是一脸自信的样子,丝毫不清楚,自己阴差阳错之下的提议,反而在朱高炽的心中,坐实了张天师承认姜星火谪仙身份的说法。 “姜先生,什么是小冰河期?这东西为什么能让大明亡国?” 另一边,朱高煦亦是急急问道。 姜星火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们从名字上猜测一下,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李景隆吟道:“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想必小冰河期里的‘冰河’,便与陆放翁这首诗里的意思,是一样的。” “不错。”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小冰河期,是一种气候现象,在它所发生的时期里,气温会大幅度下降并引发各种各样的灾害.当然,只是总体上会下降,在某些时候,表现出来的是气温的剧烈波动。” “嗯,气温就是你们感知到的冷热程度。” “而小冰河期最直观的判断,就是在数百年的时间内都根本不会结冰的河流,在冬天变成了冰河。” “在小冰河期的时候,从不下雪的南方会下暴雪,北方各地更是封冻千里,大小江河全部结冰,河运几近废黜,牲畜、庄稼包括人都被冻死、冻伤无数。在这种低温之下,哪怕是在中原地区,沸水泼出会被瞬间冻成白雾,树木花草会被冰凌完全封住,人即便是身穿数层衣物出行也会有寒冷刺骨的感觉。” “这便是——小冰河期。” 李景隆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这种灾难性天气对于国家的打击。 而朱高煦更是脱口而出:“那不是相当于年年都是灾年,年年都得财政-5?” 得,这是上次玩游戏的后遗症了。 “非止如此。”李景隆也联想到了上次痛苦的经历,补充道,“寒冷导致的粮食减产,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譬如此起彼伏的起义军,还有国家财政持续减少导致该维持的各项支出持续缩减,从而进入了亡国的死循环。” 两人显然经历了上一次身临其境的游戏后,对于治国这件事的难度有了切身体会。 就像那句俗话一样,往好不容易,往坏一出溜。 想让国家发展的蒸蒸日上还是挺费劲的,但是只要遇到点能引起连锁反应的坏事,那就要陷入死循环的泥潭了。 “还有一个后果。” 姜星火淡淡说道。 “什么后果?”李景隆觉得自己好像该想的都想到了。 “我们冷,北边的邻居更冷,牛羊都被冻死,伱觉得他们会怎么选择?”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四个字。 ——游牧南下。 与此同时,隔壁密室。 “这可能吗?”张宇初愕然道。 “有什么不可能的?”夏元吉奇怪地看着张天师。 “呃。” 张宇初心说:这老家伙莫不是被那姜星火给洗了脑?怎么这种毫无根据的事情,姜星火说出来,他都觉得是可能发生的呢? 他沉默了许久,又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头。 “问题是,姜星火所说话语,并没有任何根据啊。” 而让张宇初有些尴尬的是,大皇子朱高炽和户部尚书夏原吉,压根就没搭理他如此合理的怀疑。 反而是直接讨论起了应对措施。 就仿佛.姜星火说的关于未来的话语,就一定会成为现实一样。 “殿下,您别担心啊。咱们大明的国库还是很丰盈的,如果只是几年的寒冷时间,只要撑过去就行了。”旁边的夏原吉劝慰道。 “不,肯定不够用。”朱高炽忽然摇了摇头。 朱高炽顿了片刻道:“真到了天气严寒导致粮食减产的灾年,粮食就是硬通货,关键是到时候有多少钱能换到粮食?如果真的严寒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譬如水灾、叛乱,朝廷肯定要拨钱的,那么国库到了秋天很可能就已经不足了,再拿钱买粮,只能加速国库崩溃.而且现在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你觉得真会跟国家勠力同心吗?就算是百官能恪尽职守,可下面的那些贪官污吏呢?大抵趁着国家有难不仅不会救灾,反而会趁机作乱、谋取私利,这个问题很严峻!” 夏原吉叹息道:“若是能把蒙古人灭掉就好了。” “这样一来。”夏原吉分析道,“只要没有蒙古人南下入侵的压力,想来哪怕大明内部遭几年灾,也不至于弄到国库支撑不住。” “蒙古人灭不掉。”朱高炽摇了摇头,“漠北草原的范围极大,虽然现在他们的战士完全没有了祖先的强悍,但占据的草原和大漠,都不是大明可以永久占领的。更何况,如今刚刚结束靖难,洪武时代积攒下来的精兵名将折损大半,还需要时间休养生息,等恢复了元气,才有可能征伐漠北。” 夏原吉闻言点了点头。 其实从某方面讲,姜星火说的这个问题虽然有些遥远,但却切实存在。 须知道,汉人被蒙古人建立的元朝统治了上百年,直到今日,一直对蒙古铁骑心有余悸。而且,北元现在虽然分裂,但蒙古各部依然统治着庞大的草原,曾经体验过中原是何等繁华的北元二代贵族们,还对富庶的中原垂涎欲滴,对自己只能在草原上喝西北风的处境愤恨不已。 现在,朱高炽当然要解决眼前姜星火提出的问题。 一般而言,如果冬季寒潮爆发后,粮价必然狂飙。 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算国库充裕,也很难保证国家不受影响吧? 谁知道姜星火说的这个小冰河期什么时候来,又持续几年呢?万一持续小十年可怎么办? “那么,殿下觉得该如何是好?”夏原吉询问道。 “只能等姜先生的说法了。”朱高炽无奈道,“看看这小冰河期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产生的,未来会什么时候来,来了会持续几年。” 张宇初心里暗想:要是姜星火说的都是真的,现在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祈求上苍保佑大明吧。 “所以小冰河期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呢?”朱高煦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疑惑地问道。 “较为合理的推测,是世界的洋流和潮汐变化导致的。” 姜星火解释道:“这涉及到了地理的知识,上次给你们说日本所谓的神风,便是同样包含在这门学科里的内容同样,大洋的流向也会传递热,也会导致天空中的温度变化,海陆空的温度扰动其实是一体受影响的。” 姜星火略微停顿了片刻,尽量用他们能够理解的话语来解释热量的流动。 “就是说,在某些时间段由于大洋和潮汐的关系,潮汐让大洋内部寒冷的海水浮了上来,天空吸收了大洋海水的冷气,也变得寒冷起来。” 姜星火看向两人,准备如果两人不明白的话,再举例子解释一下。 没想到两个学生也没有那么笨。 “你听明白了吗?”李景隆问朱高煦。 朱高煦点点头,说道:“大略能明白意思,俺虽然没下过海,不晓得海洋的温度是怎么变得,但道理大概是相通的吧。” 朱高煦举了一个他在行军打仗时最常遇到的例子:“在谷底或山脚宿营的时候,白天贼热,晚上贼冷;在山脊或者山顶宿营的时候,白天不太热,晚上也没那么冷.所以说,风既然能带走热,高度不同冷热变化也不同,那放到海里来看,也是一样的道理吧。” 李景隆若有所悟地顺着继续推论道:“既然风可以,那么水应该也能带走热,海洋里不同深浅位置的海水,冷热肯定也是不同的,如果潮汐导致海底下的冰水都涌上来了,那把天空给冻着,就会往陆地上降霜下雪。” “而且我去西湖游船时,也能明显地感觉到,湖面的水冷,而如果从湖底钓鱼上来,湖底带出来的水更冷,道理应该是不差的。” 两人纷纷点头,他们自觉推论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朱高煦说道:“这么说来,姜先生说的是极有道理的,只是潮汐为什么变化,却不甚清楚。” 这便是问题的根源了,为什么以前没事,到了小冰河期就有事,那便是因为潮汐导致了洋流的变化,继而导致了海洋吸收热量释放冷气,导致天空变冷。 李景隆想了想,复又补充道:“潮汐的变化,在史书和星象、历法上,都是有体现的,过去的上千年里,确实有几次大的潮汐变化阶段。” 姜星火有些欣慰。 这种欣慰,就像是你终于看着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在某一瞬间会独立思考了一样。 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啊! 现在不用讲,都会根据日常生活经验来推导原理,甚至还会举一反三联想了。 实际上,小冰河期的产生原因一直有争议,但是在他穿越前,最靠谱的说法就是潮汐和洋流导致的大气温度周期性脉动变化。 至于潮汐是如何产生变化的,自然是跟月球和地球之间的宇宙引力有关,而这种宇宙引力,会因为地球、月球和太阳排列的不断变化而改变,也会受到太阳射线的外部影响。 姜星火穿越前,科学家们就已经通过数学模型计算出了历史潮汐强度,而每次的峰值,都与小冰河期的极寒时期吻合度较高,初步说明了两者极有可能存在着必然的变化联系。 当然了,这种未解之谜,姜星火也不敢百分百保证这个解释就一定是对的。 但无论如何,大明的灭亡原因有小冰河期,却是绝对没有任何疑问的。 “这种潮汐变化阶段,一般会持续多少年呢?”朱高煦好奇问道。 “一般,几百年吧。” 姜星火漫不经心地随口答道,这对于他来说,都是基础常识。 等等。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李景隆忽然睁大了眼睛,看向了姜星火。 姜星火看着他的眼神,点了点头。 “姜姜郎,你是说,这个小、小冰河期,会持续几百年?” “当然了。” “那、那大明的小冰河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李景隆说话都有点舌头打架了。 “已经开始了啊。” 第二章还差一点点,稍等一小会儿就传上来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八章 气温对华夏历史的惊人影响 密室里,听了这句话后。 朱高炽和夏原吉的神色变得无比凝重,而张天师的神色也跟着变得很凝重.他是装的。 “大明持续数百年的小冰河期已经开始了?”朱高炽蹙眉,旋即喃喃自语,“那岂不是意味着,在未来,大明所面临的局势将会越来越糟糕?” “不错。” 夏原吉苦笑道:“如果姜师所言不假,未来数百年会越来越冷的话,那么大明未来面对的情况,其实跟之前那节课,所模拟的元朝是一样的。” “你是说?” 朱高炽忍不住低声发出惊呼。 虽然之前“货币游戏:模拟元朝”的那节课,朱高炽因为事务繁忙,并没有来得及参加,但是课程的内容,事后他已经通过笔记了解了。 正是因为了解当时近乎死循环的情况,朱高炽才会有这种反应。 他的身体微颤,显得十分激动.他是真的显得很激动,由于实在太胖,只要稍微颤抖,甚至连脸颊上的肥肉,也跟着像是果冻一样颤动起来。 “殿下。”夏原吉又认真说道:“臣可以肯定地告诉您,如果这种小冰河期,持续的时间不是我们所设想了几年,而是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乃至更久——那么大明的财政必然会陷入如同模拟游戏里的元朝那样。” “而且,要不停地面对财政和国运的艰难抉择,而无论牺牲哪个,结局都不会太好。” “天气寒冷会导致农业减产,百姓吃不饱肚子,国家也收不上来税。一旦财政吃紧,那么国家将无力供养更多的、必要的人员,也无力支付赈灾、修理河道等工程,到时候,就必然会导致如流民、叛军等揭竿而起,而有的时候,内忧对国家造成的困扰又会导致如北方游牧民族这种外患的虎视眈眈.极容易形成恶性循环的,您之前已经了解过了。” 顿时,整间房子里鸦雀无声,只剩下朱高炽急促的喘息声。 张天师的手指头,在轻轻无声敲击扶手。 虽然他张天师不认为这件事会像是预言术一样发生,但他的目光中依旧带着沉思之色,仿佛在思索、并且推测接下来的形式。 一墙之隔,新歪脖子树。 “什么?!” 当听到姜星火的话语,李景隆整个人愣住了:“大明的小冰河期已经开启了?” “当然了。” 朱高煦又懵逼了:“大明的小冰河期都开始了?可我怎么不知道?这些年也不冷啊。” “呃……”姜星火想要解释。 “其实你们也不用慌,气温是一个逐渐变冷的过程,怎么还有个二百多年呢。” “所以说,在这个阶段你们肯定是感受不到的。”姜星火宽慰他们说道,“毕竟伱们也活不了二百岁嘛。” 这句话让本来就很懵逼的朱高煦更加懵逼了起来。 什么叫我们也活不了二百岁? 合着姜先生您能活二百岁啊? 李景隆倒是比较冷静,说道:“可是现在我们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的寒冷啊,如何证明小冰河期已经开始了呢?” “因为温暖期已经结束了。” 姜星火道:“你的年龄最大,你仔细想想,你出生后,南方的温度是什么样子的?” “我记不清了。”李景隆摇摇头,叹气道,“但肯定没有我父辈那时候暖和就是了。” “这便是小冰河期潜移默化的作用了。” 姜星火从容说道:“而这节课要说的,就是‘气温对华夏历史的惊人影响’,也只有讲清楚了这一点,你们才能明白,我所提出的应对方案,究竟有何意义。” 闻言,隔壁密室的朱高炽的小眼睛里,顿时眼神明亮了起来。 被姜星火带着绕了一圈,此时朱高炽才反应过来,一开始要讲的,是如何大规模使用另一种化肥,以及怎么才能凭空增加人口上限。 而听完姜星火对于小冰河期的描述,朱高炽也明白了,姜星火所提出的这些东西的重要意义。 那就是能避免,大明挺不过未来的小冰河期最后导致的亡国! 毕竟,小冰河期虽然听起来极为吓人。 可从根本上来说,小冰河期对国家造成的影响,其实主要集中在天灾导致的农业减产方面。 而姜星火的应对办法,就可以实现农业增产。 如此一来,如果在理想状态下一增一减维持住了平衡,那么大明的粮食产量就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然而,姜先生之前说了,化肥能让农作物的亩产量翻倍,而他还有一个能凭空增加供养人口上限三成的办法。 也就意味着,大明的粮食产量,将变成之前的一倍多。 这或许就足以抵消小冰河期,对大明的粮食生产造成的影响了。 而如果大明的粮食总产量能稳定住,小冰河期,或许没有那么可怕。 朱高炽想清楚了这些,终于放下心来,他喘了一口气想到作为“老祖宗”,为后世的大明操心,可真是让人心累啊。 当然朱高炽下意识地忽略了一点.粮食产量增加,也会让人口相应增加。 这一点倒不是朱高炽想不到,作为资深政务专家,只需要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想明白,只是姜星火开始继续讲课了,所以他的思路直接被带跑偏了。 “气候由气温和降水两个要素组成,而这两个要素中,气温对降水造成的影响非常巨大,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的。” “因为降水的本质来源于气温的变化,是气温的降低促使空气中的水汽冷凝致雨。这来源于空气容纳的水汽数量与气温有关,气温越高,天空的空气和云所容纳的水汽就越多虽然天空中的空气和云并不常常是完全饱和的状态,但是天空的空气和云实际水汽含量确实与气温呈明显的正向关系。” “这种正向关系也传导到了地表实际降水量和气温的关系上,同样的大气降温幅度,气温高的大气区域,降水量往往就多,最终地表实际的降水量与气温呈明显的正向关系。” 简单给他们讲了讲地理学原理,姜星火浅尝辄止。 旋即姜星火缓缓说道:“气温之所以会对华夏历史造成惊人的影响,便是因为气温直接决定了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的位置.这条线,就是满足耕地最基础需求降雨量的一条无形的线。” “在接下来的课程里,我会称之为‘农耕-游牧降水分界线’。” “那么你们想想,为什么我会说,一条只能模糊画出的降水量线,会成为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分界线呢?” “哦?” 两人同时皱起了眉头,他们倒是知道历史上诸如匈奴、鲜卑、契丹、女真、蒙古等游牧民族,都是生活在北方,可为什么生活在北方,也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从来都没有深思过。 如今仔细想一想,答案却是昭然若揭。 因为只有满足这最低限度的雨水,农耕民族耕种的庄稼才能正常生长。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些雨水,那么农耕民族就会自动向南寻找能耕种的土地,同时如果北面的水更少,游牧民族也会来到这里放牧牛羊,因为畜牧业只需要草,水分的需求并没有农耕灌溉需要的多。 见两人大略想清楚了。 姜星火在新歪脖子树下的沙土地上,画了一副简单的文字地图。 西域丨沙漠丨草原丨辽东 陇西丨河套丨山西丨河北 汉中丨关中丨河南丨山东 蜀地丨南阳丨淮西丨淮东 巴地丨荆襄丨江西丨江南 云南丨广西丨广东丨福建 极为通俗易懂。 姜星火指着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间说道:“当年秦始皇修长城的时候,匈奴人南下牧马的极限范围,便是陇西-河套-山西-河北这一线,到了汉朝也是如此,所以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才会在山西的最北部,如今九边之一的大同镇周围的白登山被包围。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农耕区的最北部了,匈奴很难继续深入。” “而农耕-游牧降水分界线的第一次大的变化,也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记载的小冰河期,开始于在魏晋之交的时候。” “那时候,北方的草原常年刮起暴风雪,根本无法再适宜人畜的生存,原本生活在北部草原和西部高原上的各民族,如匈奴、鲜卑、羯、羌、氐等族,纷纷内附中原王朝。” 李景隆的心头有些震动。 原来,五胡乱华竟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气温下降,天气变得寒冷,北方不再适宜生存,游牧民族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向南方温暖、适合放牧的地方迁徙进攻呢? 从历史经验上看,恐怕正是如此! 原本停留在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间的手指开始稍稍向下,姜星火说道:“划分农耕-游牧的降水线南移,意味着原来最适宜耕种的降水线,同样开始南移。” 讲到这里的时候,姜星火手指开始向下移动,移动到了巴地-荆襄-江西-江南一带。 “由于农耕-游牧降水分界线的南移,农耕民族的整体生存范围也开始被向南推移,更重要的是,原本处于汉中-关中-河南-山东一线的农耕最佳降水线,同样开始了南移,移动到了蜀地-南阳-淮西-淮东一线。” “在西晋永嘉之乱后,即便是在孙吴时期依旧被视为蛮荒之地的江南地区,也得到了极大的开发.究其原因,人口向南迁徙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江南地区本身开始适合农耕,甚至到了后来,干脆成了鱼米之乡!”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神中的意思。 很明显,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不仅朱高煦体会过现在大明的北方到底有多冷,李景隆当年带着六十万大军围攻北平的时候,也见过了燕军泼水成冰一夜之间把北平打造成无法攀登的“冰城”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现在的北方,农业生产所种植的粮食产量,真的非常有限。 所以大明帝国的高层才会坚持对江南产粮区课以重税的决定。 姜星火继续指着地图讲述着。 “第一次小冰河期,到了东西魏的时候,开始渐渐结束,农耕最佳降水线从南向北移动,自蜀地-南阳-淮西-淮东一线,又一次移动到了汉中-关中-河南-山东一线。” “注意,是农耕最佳降水线,不是农耕-游牧分界线。” 姜星火笑着问道:“你们猜猜,发生了什么?” 李景隆几乎是脱口而出:“北周灭北齐,隋代周,继而一统天下!” “不错。” 姜星火肯定地说道:“这其中固然有着东西魏五次大战,高王昏招不少,最后遗恨玉璧城,以一首《敕勒歌》断了河北吞并关陇的念头也一定是有着诸如宇文泰、独孤信、李虎、李弼、韦孝宽这等英雄人物的努力。” “府兵制、均田制当然重要,神武皇帝以后高家的那群疯子越来越差劲也是事实.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之所以北周能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就积蓄起了如此庞大的国力,最后甚至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跟关陇之地重新成为沃野千里、王霸之基,是分不开关系的。” 姜星火发出了灵魂疑问:“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似乎隋唐的时候,关陇重新恢复了秦汉时那种在中国版图上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李景隆尝试着答道:“便是因为姜郎所说的农耕最佳降水线,从两淮回到了关陇河南一带。” “正是如此。” “国力的本质是什么?” 姜星火说道:“其实对于现在和以前的中国来说,就是生产粮食的能力。有了粮食,才能养活更多的人口,有了更多的人口,才有税基、兵源!才能一统天下!” “那么我们试着继续从温度影响华夏历史的角度出发,想想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李景隆试着问道,“是一个比较温暖的时期?或者说是两个小冰河时期的中间阶段。” 姜星火点头予以承认。 “我来举几个例子,你们就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了。” “你们知不知道,唐朝的时候,士人想要出名,都要隐居终南山里积攒名望。” 李景隆点了点头说道:“当然知道,在当时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气,有一个典故叫‘终南捷径’,说的就是那些在终南山养望的人唐代的普通文人想要名扬天下受到赏识有三条路可以走,第一条路,老老实实地参加科举考试跟门阀贵族竞争;第二条路,隐居终南山养望,等着有贵人前来寻访;第三条路,给贵族世家投送文章,通过彰显才华的手段,获得上层社会的认可。” 姜星火接下来的问题却让越说越进入状态的李景隆,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 “那他们为什么要去终南山里隐居呢?” “这” 李景隆陷入了大脑空白。 进入终南山,当然是为了养望,可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进入终南山啊? “可能是因为热吧。”朱高煦随口说道。 “聪明,答案就是这么简单。” 啥? 李景隆疑惑地看着朱高煦,又看了看姜星火。 你们是在玩脑筋急转弯吗? 为什么进山里,因为热,那不是废话吗? “就是因为当时是温暖期,所以气温高,而长安的夏天异常的炎热,《新唐书》、《旧唐书》、《唐会要》里面,曾经很多次记载,因为夏日里酷暑难耐,皇帝取消朝见的记录。” “同时,长安的冬天也很热,热到本应下雪的季节,常常没有任何一场雪降临,唐朝的近三百年里,光是长安地区有记录的‘冬无雪’、‘无冰’,就超过了二十七次,不仅在次数上远超其他定都长安的朝代,而且在频率上,也到了几乎十年一次的暖冬。” “关于气温,反应最敏感,最为典型的一个动物,其实是大象。” 姜星火微笑着说道:“你们应当听过曹冲称象的故事,可在接下来的南北朝时,你们听过有关于象的事情吗?定然是没有的,因为气温下降大象已经不得不迁徙到如今的云南布政使司地区了。而一直到了隋唐时期,长安的皇宫里,才重新出现了大象这种动物。” 姜星火话锋一转:“当然了,气温升高,对于农耕民族固然是好事,但也不完全是好事。” “因为对于一些半游牧、半农耕的民族来说,他们也同样具备了大量生产粮食,继而支撑起一个辉煌文明的能力。” “否则,为什么会在某些地区,除了这段特殊的温暖期,都没有诞生过强大的王国呢?” 李景隆的瞳孔微微一缩,出声说道:“你是说,吐蕃?!” 听到这里,朱高煦也醒悟了过来。 “正是吐蕃。” 姜星火问道:“难道你没有发现,吐蕃的崛起,跟唐朝,几乎是同一时间吗?而巧合的是,吐蕃的衰落,跟唐朝也几乎是同步的。” 李景隆摇了摇头,虽然他之前从未想过,可是经过姜星火这么一说,他就意识到,这其中的关隘并不简单,也绝非偶然。 换句话说,这里面跟气温和降水,有着很大的关系。 “这便是因为,在温暖期,高原的冰雪大片融化,出现了适宜耕作的土地,同时也有了更加充足的降水。” “气温升高,让农耕带来了足以养活更多人口去扩张的粮食,吐蕃因此崛起;气温下降,高原不再适宜农耕,吐蕃粮食人口锐减,随之衰落。” 姜星火看着秋日万里无云的天空,缓缓说道。 “历史的秘密,有很大一部分,就隐藏在气温和降水之中。” “这就是地理的魅力。” (本章完) 第一百零九章 比热容让蒙古人征服世界 “气温和降水,竟然影响了历史的进程。” 隔壁密室中,张宇初从那种若有所思的状态中醒过神来。 华夏历代典籍浩如烟海,关于历史演进规律的推演,龙虎山一脉保存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书籍。 《推背图》之类的,张宇初更是都翻烂了。 可张宇初忽然发现,这些基于神秘学所衍生对于历史的解释,以及对未来的预测,好像.并没有姜星火的这套说法靠谱? “张天师,姜先生关于气温和降水影响历史的说法,你怎么看?” 朱高炽转头看向了张宇初这位“道门硕儒”,征询着他的看法。 从朱高炽的角度出发,刚才张宇初张天师完全沉浸在讲课的内容中不可自拔呢。 此时,即便是张宇初不想承认,但他也只能说道。 “姜星火所说,确实有几分道理。” 当然了,关于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仙人这件事,昨夜张天师辗转反侧,还是坚定地认为,没有。 袁珙和道衍,肯定还是道行不够,没算明白。 我们龙虎山修了一千多年的仙,这世界上有没有仙,我还不知道吗? 所以,张宇初在心里还是不承认姜星火是什么谪仙人,只是认为,他的学识确实比旁人渊博一点点,他的见识确实比旁人犀利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 当然了,张天师向来以学识著称,所以他是不会让自己落于明显下风的。 “其实说起大象跟冷热的关系,倒还是真有几分说法的。”张宇初开口道。 “喔?”朱高炽看着他说,“张天师不妨说说。” “根据龙虎山的典籍,嗯,最早要追溯到五斗米教时期,那时候的师君曾经获得过一卷上古残卷。” 张宇初开始讲谁也不知道真假的上古秘辛了,这开场白就跟西方故事里的“longlongago”差不多。 “古时候大禹治水,曾经划分九州,把天下分为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梁州、雍州、豫州。豫州是中心,其他州环绕豫州。” “而‘豫’这个字,就是一个人拿着长矛,牵着大象。” “也就是说,在夏朝的时候,大象是生活在中原的,那时候的气温应该是极为温暖的。” “甚至于商朝末年的时候,还有记载: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 “以及,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 “古人以为大象是被周公赶尽杀绝了,但这其中应该也有中原不再适宜大象生存的缘故,后来周朝人,就再也没见过大象了。” “而这些人既然没见过大象,又听老一辈说过,却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就有了‘想象’这个词。” 夏原吉莞尔一笑:“张天师说的有趣,‘想象’竟是这么来的吗?我倒是孤陋寡闻了。” 朱高炽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刚才担忧的心情,得到了少许好转。 而一墙之隔的对面,讲课并未停下来。 “对于唐朝来说,虽然气温下降导致了粮食产量减少,但由于藩镇割据的原因,中后期唐朝中央的粮食压力.其实没那么大。” 姜星火的嘴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很多人压根就不需要皇帝管,自己养活自己,养不活也跟皇帝没关系,地方有叛乱也是地方自己解决,皇帝写一道诏书承认一下节度使或者留后就好了。” 笑完了中后期奉行无政府主义的大唐,姜星火继续说起了刚才的吐蕃。 “但是对于吐蕃就不一样了,吐蕃的人口在兼并象雄后,是一百万左右,即便是最巅峰的时期,占据了陇西和恒河以北的天竺,把所有统治下的其他民族人口都算在一起,也就是三百万。” “即便是吐蕃通常将所有成年健壮男性都征召为士兵,为了供养其中比例高达十分之一的军队,吐蕃也已经开垦了高原上的所有可耕种的土地,才能勉强维持。” “气温下降后,四分五裂的唐朝还能维持住,而吐蕃的粮食产量完全无法自给自足,靠劫掠也根本满足不了,整个吐蕃王朝直接崩溃了,从王朝退化成了一个奴隶制大部落。水草丰美、土壤湿润的高原也成为了人口极其稀少的半无人区,直到洪武朝,依旧没有任何恢复元气的迹象。” 听完了这段故事,不仅是朱高煦,李景隆也同时陷入了沉思。 气温和降水,两个在日常生活中压根都不会注意到的因素。 竟然能决定一个王朝的命运! 李景隆想要反驳,但他的反复思量,却最终发现,无从反驳! 这就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否则,如何解释吐蕃的“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呢? 就在两人沉思之际,姜星火继续说道:“当然了,吐蕃还算好的,虽然苟延残喘,但终归是能活下来,西域大部分的国家,根本就是因为缺乏降水,整个国家都彻底消失了沙漠之中。” “唐诗里,边塞诗人们最经常提到的,也是最无辜的一个国家就是楼兰。” “王昌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李白: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高适:马蹄经月窟,剑术指楼兰。 岑参:前年斩楼兰,去岁平月支。 杜甫: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 姜星火自己都忍俊不禁地笑道:“也不知道楼兰得罪了谁,就这么倒霉,只要是个有名的诗人,不斩了楼兰就不能证道一般。” 朱高煦和李景隆,亦是跟着笑了起来。 然而姜星火笑完便收敛了起来,叹了口气说道。 “可惜,楼兰不是被这些诗人挨个斩没的,而是被逐渐消失的降水,给灭亡的。” “以前楼兰古城处于居延海边缘,那真的是内海,有疏勒河、孔雀河、塔里木河等河流汇入,水草丰美、牛羊成群。” “然而到了唐朝中后期的时候,因为降水的减少,连植被也活不下去了。” “楼兰已经是西域户口数位列前列的国家了,唐朝的时候,西域都护府所管辖的诸国,除了有三千三百户的于阗、宁弥并列第一外,随后便是楼兰的一千五百户(约一万四千人,军队两千余人),其余的精绝、且末、小宛、皮山等国,其实只有几百户、数千人。” 姜星火继续说道:“如今,像是楼兰这样的西域国家早已经全部都灭亡了,甚至连都城都被抛弃了,里面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因为当地根本就无法生存.距离唐朝已经数百年过去,你们如果有机会去看看,楼兰古城周围,还是寸草不生,中途的补给站大半都已经毁灭,这也是丝绸之路几乎断绝的原因之一。” 听完后,朱高煦和李景隆,心头都有些震撼。 这种震撼并不是被某个巨大的消息砸到脑袋的那种,而是一种对于沉甸甸的历史中发生的这些事情,又一次无声地出现在他们的眼前的那种沉重感。 他们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西域黄沙下,埋葬的曾经美丽的城市,风情万种的胡姬早已化为枯骨随风而去,唯有那千年不倒的胡杨林,诉说着那里曾发生过的故事。 曾经强大无比的唐朝、名噪一时的吐蕃、神秘美丽的楼兰,都因为气温和降水,走向了不同命运的结局。 那么大明,未来又将走向怎样的结局? “唐朝和吐蕃虽然灭亡了,可气温和降水,还会继续影响着华夏文明的历史进程,” “唐朝中后期,气温下降,气候开始变得寒冷,而这个导致寒冷的降温过程并非是一蹴而就的,甚至过程中还会有所起伏。” “在唐末五代的乱世后,北宋迎来了一个升温期,在那时,不仅北方的幽云十六州开始重新适合耕种和居住,就连河北也形成了大片的湖泊、沼泽、河流,北宋甚至还依靠这些湖泊与河流,在平原上修建了阻击辽人南下的防线。” 就在两人的情绪稍稍抬起来的时候,姜星火的话语转向低沉。 “但是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一百多年,到了北宋灭亡的前夜,气温便开始又一次下降了,这次持续百年的温暖期宣告结束。” “史书中记载,北宋大观四年十二月二十日,泉州下起了大雪,泉州港甚至因此封冻。北宋政和元年,太湖全部结冰。” “而辽东的金人,也开始因为不堪忍受寒冷,走出深山老林,向南灭辽、灭宋。” “然而,这个温暖期反弹后的大寒冷期,持续的时间非常的长。” 朱高煦脱口而出:“蒙古人!” “不错,气温对于草原的影响,远远超过了平原。”姜星火点头说道。 李景隆试探着问道:“蒙古人也是因为草原逐渐寒冷,所以才被迫整合起来,南下征服世界?可为什么草原受到气温的影响,会远远超过平原呢?” “因为草原距离海洋,比平原距离海洋要远。” 看两人没怎么听懂,姜星火解释起了其中的原理。 “这里面除了气温,还有一个事情,就是气温差。” “你们知不知道,水体是可以调节气温差的?” 李景隆点头说:“刚才说过了,拿西湖举的例子。” “跟那个不一样,那我再告诉伱们一个概念,叫做‘比热容’。” 姜星火笑道:“这个名词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同样重量的物体,上升同样的温度所需要的热。” “你们信不信,同样的热,消耗在金子上,金子上升的温度比水要多得多?” 李景隆摩挲了一下下巴,这个现象,他平时倒是完全都没有注意到。 于是,李景隆看向了朱高煦。 李景隆最近发现了朱高煦的一个优点,那就是他的生活经验似乎很丰富。 果然,朱高煦没有让他失望,又用他朴素的生活经验举了个真切的例子。 “俺倒是真知道。” 朱高煦活动了一下脖子,说道:“有一次俺看工匠给俺烧金豆子,大概是一小块狗头金融化出来的,那时候他旁边正好烧了一大壶水,俺寻思重量有差距,但是应该不大.里面用的煤炭品质是一样的,铲进去的数量也都差不多。” “结果呢?”李景隆好奇问道。 “都是放容器里烧,金子很快就化了,水还没冒烟呢。” 朱高煦的生活小常识又一次举例成功,虽然一般人也不会有拿着一块狗头金去烧金豆子的经历就是了. “大抵如此。” 姜星火说道:“这就是比热容的意思,换句话说,就是水上升同样的温度,和下降同样的温度,吸收的热很多,释放出来的也很多。” 隔壁密室。 “这不对啊!” “殿下您想啊。”张天师微微蹙眉,说道:“如果按姜星火的这个说法,那既然海洋释放了冷气,更靠近海洋的平原,应该降温比草原要多,为什么反而草原受到降温的影响更大呢?” 朱高炽想了想说道:“或许是因为草原更加靠近北部?” “说不通。” 夏原吉也有些疑惑,如果姜星火不提“比热容”的概念,那么按之前的说法,便是气温决定了降水,而降水决定了农耕和游牧的分界线。 这个说法,更容易让他们接受,毕竟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常识。 越往北的地方,雨水就越少。 可如今姜星火又说,海洋释放了冷气,可草原受到的影响却比平原更大,这听起来就很没道理了。 因为按理说平原比草原更靠近海洋,受影响,也应该是平原下降的温度更大,传导到草原后,草原受到的影响应该更小才是。 “听听姜师怎么说吧。” 夏原吉示意张天师稍安勿躁。 而在墙对面,李景隆也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 “不应该是平原离海更近吗?” “不,你们理解错了。” 姜星火的回答让李景隆有些惊愕。 “很多现象,其实是违反你的日常认知的。” “能举个例子吗?”李景隆问道。 “之前他回答过山谷和山顶的气温区别,你再想想另一个问题。”姜星火几乎不假思索地问道:“譬如,你觉得在海边的昼夜气温差距比较大,还是在山区的昼夜气温差距比较大?” 李景隆开始了沉思,而随着思考时间的延长,他的表情渐渐变得不可置信了起来。 “我在西湖游览的时候,又去看了钱塘江大潮,晚上住在了钱塘江边,那时候.似乎白天和晚上的气温差距不大?白天热的慢,晚上冷的也慢。” 紧接着,李景隆推导出了让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答案。 “也就是说,其实越靠近海洋,气温差反而越小?” “是的!” 姜星火最近很喜欢引导两个学生通过自己的思考来得出正确的结论,这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进行填鸭式教育。 “水体可以有效地调节气温差,而草原正是因为缺少水体,所以气温差就大,你们有谁去过草原吗?” “俺去过。” 物理意义上走南闯北砍人的朱高煦,又一次在生活经验上胜过了李景隆。 “你觉得那里的昼夜气温差如何?”姜星火问道。 “白天极热,晚上极冷,沙漠戈壁也是这样。”朱高煦回忆起了痛苦的事情。 “所以明白了吗?气温跟气温差是不一样的。” 姜星火说道:“在草原上,由于没有像是海洋这样比热容极大的巨大水体来调节气温差,草原上的昼夜气温差极大,你们想想,气温差极大会导致什么后果?” 李景隆沉吟片刻后说道:“草木应该是极为难以生长的,因为白天会把草木晒的很烫,而晚上又会结冰凝霜,一冷一热下,草木受不了草木受不了,牛羊自然也难以忍受,更遑论是对气温差更敏感的人了,就要白天光膀子,晚上穿棉袄。如此一来,草木凋零、牛羊掉膘,草原上的人就必然会选择南下!” “就是这个道理,游牧民族的人,比农耕民族的人,其实更为依赖气温和降水过活。” 姜星火简短地说道:“原理很简单,草原草原嘛,最重要的就是草。温暖的阳光和丰沛的降水,会让草原上的草变得更多更茂盛,而牛羊就是靠吃草的,吃的草越多越好,长得就越肥硕,游牧民族的牧民也就能吃到更多的牛羊肉、牛羊奶,从而变得更加强壮、善战。” “而一旦气温下降,因为缺乏比热容高的巨大水体,草原的环境就会变得极为恶劣,从而走向了恶性循环,也就是旱灾和蝗灾让草长得不好,牛羊减少,寒冷让游牧民保存体温所需要的食物增加,而食物却在减少。” “如果你是生活在这样草原环境里的游牧民,你觉得,你现在该怎么办?” 朱高煦秉持了他自经济课时就坚持的一贯观点。 “俺怎么可能坐等饿死?定是趁着还有力气,把别人砸死,再把粮食抢过来。” “巧了,蒙古人也是这么想的。”姜星火点点头说道。 “所以明白了吗?换句话说,是比热容逼着蒙古人征服世界。” 第二章还是要稍晚一点点,在查资料校对,有些专业知识记不清了,实在怕出错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章 真·风水学:季风与洋流 “骤降的温度和极大的昼夜温度差,让蒙古人活不下去,所以蒙古人只有南下,也只能南下!”朱高炽喃喃说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夏原吉的目光有些复杂,原本,他只是以为姜师懂政治懂经济,还会弄化肥仙丹,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姜师竟然是全才! 真正意义上的全才,天文地理历史政治经济无所不通。 如果姜星火告诉他这只是后世人人都会普及的基础教育,所有普通人的孩子学个十几年就都会学习,也不知道夏原吉会不会无语凝噎。 而到了这个时候,张宇初张天师的心情也很复杂就是了。 如果说一开始的时候,张天师是觉得姜星火提出的“小冰河期会导致大明灭亡”是危言耸听,是故意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举动。 那么随着姜星火讲课进度的深入,从头带着他们进入华夏的历史,回顾了气温导致的降水线移动,以及降水线移动对南北朝、隋唐、吐蕃、西域诸国的影响。 张宇初不得不承认,气温确实对一个国家的形式是有影响的。 毕竟,气温是实实在在地影响粮食产量,而粮食产量又影响了人口、税收和国家稳定。 但哪怕讲到楼兰灭亡的时候,张宇初都没有什么动容的神色。 可是,可是。 等到了姜星火提出了“比热容”概念,把跟他认知完全不同的情况,给解释清楚以后,张宇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风水术! 这跟风水术太像了! 或者说,所谓寻龙定脉,闻风望水,其实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可风水术传承了上千年,无论是谁写的书,都是晦涩无比,让人难以看懂。 虽然经过师徒传承,风水师和道士们,可以根据前人积累的经验进行风水判断,甚至能改变风水。 给人看宅邸,给人选墓地。 可这算什么能耐? 这门风水术,顶天了,也就是给皇帝老儿找龙脉选陵墓。 除此以外,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什么都不能! 然而,张宇初却曾经在龙虎山的典籍里,看到过一段不知真假的记录。 这世间,是真的存在一门学问,可以看清天下的风水,不局限于一城一地,甚至不局限于一国一朝! 而这门学问,才是真正的“风水学”。 至于世间流传的东西,不过是其皮毛而已,充其量,只能称作“风水术”。 这便是“术”与“道”的关系。 “术”学的再透,练的再明白,用的再熟练,也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 而真正的“道”,才是能让人质变的东西! 在那本典籍里,记录了这门真正的“风水学”,只掌握在仙人的手里! 因为只有高高在上的仙人,才可以俯瞰天下。 而这个天下,绝不仅仅局限于大明! 甚至不局限于什么朝鲜、日本、占城、安南,而是包括了更远、更广阔的区域。 曾经,张宇初认为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为什么呢? 因为以现在对世界认知的程度,以及移动的速度,根本不可能有人真正地能看透整个天下的风水,光是在大明仔细地走一圈,就要花费不知道多少年的时间和何等恐怖的精力。 更遑论,在所有已知的、未知的天下里,周游一圈呢? 再进一步讲,即便是周游了真正的天下,可又真的能掌握吗? 所以,唯有仙人! 也只有仙人! 仙人高高在上,于天上垂钓人间气运,自然对人间的所有山川河流,风向流向了如指掌。 一个在天上看,一个在地上看,如何能比? 所以,张宇初认为,这门所谓真正的“风水学”,根本就不是凡人所能够掌握的。 可是今天,张宇初的心中,却忽然有了一个大胆到有些可怕的想法。 难道,姜星火正在讲述的,便是这门传说中只有仙人能掌握的学问? 事实上,张宇初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 毕竟,在这个没有出现地理大发现,没有前赴后继的航海家用生命探索出全球的洋流走向和季风情况,确实不可能有“凡人”掌握全世界的风与水。 而在后世则完全不同,不仅有已经总结好的资料,详实而简单易懂的图画,更是有挂在天上的卫星作为“天眼”,时时刻刻地监视着风云变幻与洋流动态。 姜星火能在这个时代,说出这些话语,被张宇初认为有可能是真正掌握着“风水学”,也就不足为奇了。 话说回来,这也是张宇初张天师在心里偶然升起的猜测罢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毕竟,姜星火讲的东西虽然沾边,但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姜星火所讲的东西,就是传说中的“风水学”。 隔壁,新歪脖子树下。 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之前你们都玩过模拟元朝的游戏,在这里我就不赘述了,你们应该很清楚,连续的自然灾害会给国家的财政和国运带来多大的影响。” 李景隆和朱高煦点了点头,露出了不忍回忆的表情。 痛,实在是太痛了! 而这些曾经在真实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又曾经由他们身临其境经历过的抉择,其实无不说明了,元朝的短命,跟气温的持续下降,一定是有关系的。 蒙古人在草原上的时候,缺乏比热容大的水体,所以被迫南下西出征服世界,可即便是他们获得了靠近比热容大的水体的土地,没有了气温差的折磨,还是要面对气温这个巨大的难题。 “所以姜先生的意思是说,大明现在面对的气温下降,其实从南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李景隆有些沮丧地问道。 “对。” 姜星火认同了他的话语,但又补充道:“当然了,气温也不是一直下降的,中间会有一段时期,譬如元朝建立和南宋灭亡的那段时间,气温其实是转头上升了一阵子,只不过随后又掉头继续下降了而已。” “你们不用太过担心的,大明未来也不是一直气温下降,不出意外的话,中间还会有一段时间的抬升,最后才会如同元朝那样掉头猛降。” 这话听得两人一副司马脸。 什么叫不用太担心? 怎么听起来就跟医生对伱说:“别担心,虽然是绝症,但是还会有几个月回光返照的,回光返照完了,才会急速恶化。” “大明的未来,真的会这样吗?” 密室里朱高炽的神情,同样变得极为凝重,甚至感觉浑身冰冷——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已不能回头。 而此刻,姜星火给出的结果,令人难以接受。 换谁,谁都接受不了。 别说病人家属情绪不稳定了,病人马上都要情绪崩溃了。 之前朱高炽之所以那么乐观,便是一开始觉得,所谓的“小冰河期”可能只是持续个数年、最多了不起十几年嘛,朝廷只需要像是隋朝那样广建仓储积蓄粮食,遇到了连续的灾年,勒紧裤腰带还能撑过去。 而后来,朱高炽虽然听姜星火说小冰河期会持续数百年,可由于他当时没转过弯来,认为化肥和姜星火要讲的能让供养人口上限增加三成的办法,加在一起是可以抵御小冰河期的。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朱高炽马上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之处。 一旦粮食产量增加,以及可供养的人口上限增加,就必然会导致人口猛增! 若是大明未来面对的,是一个持续的温暖期,这种情况倒还好说,反而会极大地增强大明的国力,毕竟如今大明初年,面对的实际情况其实是人多地少。 百姓的数量跟藩王不一样,百姓是越多越好! 可现在姜星火已经真真切切地说明了蒙古人的例子。 蒙古人为了躲避气温差的折磨,快要把整个世界都打下来了除了三打占城而不成的镇南王拖了后腿。 可不管怎么说,蒙古人确实从草原上跑出来了。 结果也只是延缓了一百年不到而已,小冰河期气温的持续下降,还是造成了天下大乱。 而大明跟蒙古人还不一样,以后遇到小冰河期,还能往哪跑? 南下往占城跑? 大明无处可逃,唯有硬抗。 而姜星火的化肥和其他办法,固然可以增加农业产出,也必然带来人口增长的问题,人口越多,到时候就意味着需要填饱肚子、嗷嗷待哺的嘴越多,容易揭竿而起的人也就越多。 所以,大明该怎么办呢? “未来几十年内。”朱高炽沉声说道,“或者说,最晚一百年之内,大明必须要想办法解决掉这个问题。我们当然可以把事情留给儿孙辈,但若儿孙辈也无法克服小冰河期的危机,大明的国运,便会彻底终止,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朱高炽沉默了一阵子,抬头看向众人。 朱高炽的表情严肃起来,沉声问道:“那时候,若是儿孙到了地下,我恐怕无法原谅自己今天的视而不见。” “殿下稍安勿躁。”夏原吉立刻劝慰道,“臣刚才提过了,这种事,需要慢慢筹划,即便是这是姜师的讲的,我们也是要回去翻史书、查资料,然后召集有识之士,共同论证是否是正确的。” “这件事,我亲自来做。” 朱高炽点点头,他说道:“我会让内阁的几位学士详细查阅过去所有朝代的历史典籍,看看气温和降水的变化,在史书上的记载和姜先生说的是否相符。” 朱高煦看着地上的那副简易的文字地图,还是有些费解。 秉持着“不懂就问”的良好习惯,铁憨憨开口说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姜先生,刚才您说的‘农耕-游牧降水分界线’的概念俺知道了,但是原理其实并没有听懂,只是一知半解。” 朱高煦指着地图上陇西-河套-山西-河北这一线说道:“刚才您说,这里有个什么.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俺对您说的没概念,您说的四百毫米,到底是多高?” 姜星火略一思量,明朝的营造尺等于现代的32厘米,四百毫米就是0.4米,也就是一又四分之一尺。 “一又四分之一尺。” 朱高煦用手略微比量了一下,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每年,就下这么多点的水吗?是不是有些太少了,恐怕膝盖都没不过吧?” “确实不多。”姜星火承认,“但这就是长城一线一年的降水总量。” 姜星火问道:“你仔细想想,除了毛毛春雨,夏天的几场雷阵雨,北方的降雨,是不是主要依靠秋雨?若是这般想来,你觉得一年的水,能累积多高?” 这么一说,朱高煦大略想通了。 朱高煦还是有疑问,他说道:“那光靠这点雨水,就够农业耕地灌溉的吗?” 姜星火笑道:“当然不是,实际上这些雨水,并非是按落到耕田上算,而是整个平原地面为基础,累积的降雨量高度.因此,绝大部分的雨水都会流入河流、湖泊、地下水,换了一种方式储存起来,等到农人们需要使用的时候,才会从这些储水的地方抽取出来。” “事实上,一又四分之一尺的降水量线,不仅是农耕和游牧的降水量分界线,也是划分‘干旱’与‘半干旱’地区的界限。” 李景隆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也就是说,长城的修筑位置跟降水线的重合,其实不是巧合,就是为了保护耕地?” “俺觉得不对。”朱高煦反驳道:“从军事上来说,长城只能建在山上,肯定不能建在平原上,跟你说的应该关系不大。” 听到朱高煦的话语,李景隆一时也有些不确定了起来,毕竟,这也只是他的推测。 但是李景隆的这个推测,在他自己看来,也是有问题的。 就仿佛.先射箭再画靶子。 “是巧合,也不是巧合。” 见两人想不通,姜星火接过话来:“巧合的地方在于,两条线确实基本重合的,不是巧合的地方在于,恰恰是因为有这些山,所以降雨量才会在南北两侧形成差别。” “什么?”李景隆有些惊讶。 按照姜星火的意思,便是其实是先有了山,才影响了降雨,继而因降水量不同,山的南北两侧形成了农耕-游牧之分。 “你们知道,风水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吗?” 隔壁密室。 张宇初张天师猛然睁大了眼睛! 什么?! 姜星火竟然真的提到了“风水”! 这本来只是他无意间听姜星火讲课时,联想到的典籍上的故事。 其实心里并不确定。 可是现在,姜星火却亲口说了出来! 难道? 张天师的黑脸也变得凝重了起来,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凝重。 难道袁珙和道衍,计算的是正确的? 这个名叫姜星火的人,真的是谪仙人? 除了这个理由,怎么解释,姜星火在如此巧合的情况下,说出了这句话? 张宇初的内心变得既忐忑又激动。 忐忑的地方在于,龙虎山一脉修仙一千年,却从未见过真仙。 激动的地方在于,他极有可能,马上就要听到仙人讲道! 仙人亲口叙述,到底什么是真正的“风水学”! 而不是道士们修习的一鳞半爪的“风水术”! 出乎张宇初的预料,姜星火的解释很简短,却很不简单。 “其实风水的意思,通俗地解释,便是季风这个【风】的方向和冷热,直接影响了降水量、洋流等【水】的作用。” 姜星火问道:“你是带兵打过仗的人,还是刚才那个问题,以山区来举例,不过略有不同.你说说,在山区是迎风坡冷还是背风坡冷?” 朱高煦想都没想地说道:“如果吹得的是冷风,那定然是迎风坡冷,宿营都要躲在背风坡的,靠着山来挡风。” “那中国北方的风一般都是哪吹来的?” “当然是从漠北。” 刚说完这句话,朱高煦和李景隆便惊讶地对视了一样。 答案已经被他们说出来了! 按照姜星火教给他们的地理理论,正是因为气温影响了降水,越热的状态降水越多,越冷的状态降水越少。 那么北方的山脉既然阻挡了冷风,就意味着阻挡了寒冷状态的南下,也就意味着南方的气温没有北方低,更加热的天气必然带来更多的降水! “我明白了!” 朱高煦兴奋说道:“正是因为先有了山,所以南北温度不同,降水量不同,形成了一条无形的降水量分界线,导致了山南适合农耕,山北适合游牧秦始皇才会根据这个情况,再加上山势险峻利于防守,所以修筑了长城!” “确实不是巧合。”李景隆亦是说道。 “当然了,这只是【风】在历史和地理上一个非常直观的例子而已。” 姜星火笑着说道:“其实【风】的作用,绝不仅仅局限于东西走向的山脉阻挡冷风,继而导致南北地形的气温、降水差异。” “不止如此吗?”李景隆略微诧异,他还以为只有这一个解释呢。 “当然不止如此。” 姜星火说道:“你们可知道,大明这么庞大的国家,到底有多少种【风】的流向?” 李景隆和朱高煦面面相觑。 而隔壁密室的张天师,此时激动的大腿都掐肿了! 发的晚了,实在抱歉!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华夏农耕文明的真正成因 朱高煦不晓得张天师此时的大腿有多肿,他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猜测地问道。 “至少四种?” “说说看。”姜星火鼓励道。 “东南风、西南风、东北风、西北风。” “我觉得有八种。”李景隆一本正经道,“还得加上东西南北风。” 姜星火莞尔一笑,他继续在自己的文字地图上画了两条线。 \ \ 西域丨沙漠丨草原丨辽东 陇西丨河套丨山西丨河北 汉中丨关中丨河南丨山东 蜀地丨南阳丨淮西丨淮东 巴地丨荆襄丨江西丨江南\ 云南丨广西丨广东丨福建\ 姜星火开口道。 “你们说的其实并没有错,确实日常生活中有八种风。” “但是,我这里所指的【风】,不是你们平常感知到的风,而是‘季风’。” “正是季风的风向,造成了华夏大地上不同的气候和不同的降水量。” 在这里,姜星火没有给他们讲解更为复杂的气压带和风带的概念,只是讲了对华夏大地影响最大的季风。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让隔壁张天师掐紫两条大腿了! “果真是风水学!” 跟之前的淡定完全不同,现在的张天师目露难以遏制的兴奋。 之所以张宇初张天师的表现跟大皇子朱高炽和户部尚书夏原吉截然不同,便是因为,小冰河期导致大明灭亡,不关他的事啊! 从曹魏至今,都灭亡了不知道多少个朝代了,龙虎山还是那个龙虎山,天师府还是那个天师府,你大明灭亡了跟我有啥关系? 所以朱高炽和夏原吉感到担忧、凝重的时候,张天师最多跟着装一下。 但是“风水学”这东西,对于张天师来说,那可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 毕竟,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传之秘啊! 如果自己掌握了这门学问,哪怕只能掌握一点点,也足够改变整个道门的历史了吧? 从此以后,自己的身份将不仅仅是龙虎山正一派第四十三代天师,而是能够靠着这门学问,就能自己独立于龙虎山开宗立派的风水学祖师爷! 对于张宇初来说,小冰河期跟他没关系,而风水学才是他最宝贵的收获! “风水学?”朱高炽皱了皱眉。 朱高炽总觉得,姜先生讲的东西,跟风水师口中的风水,完全就不是一个概念。 见大皇子有疑惑,张宇初连忙解释道。 “所谓风水一说,最早下定义的便是晋代的郭璞,在其名著《葬书》中有云:葬者,乘生气也,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 “也就是说,风水之术就是相地之术。” “当然了,这也仅仅是‘术’这个层面的东西而已风水术、风水学,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风水学是‘道’。” 朱高炽似懂非懂,胖胖的脸上看不出变化,显然不是很明白风水术和风水学之间一字之差所蕴含的深意,但是张宇初却知道,真正的“风水学”现世的意义绝对非比寻常! 因为正一派传承千余载,从祖师爷五斗米教教主张道陵那代开始,懂得河洛图讳的张教主就已经将他所掌握的残缺的风水术视作绝密,只有在每一代天师之间进行传承,绝不能为外人知晓。 而这,还仅仅是残缺的风水术而已。 当世有几家道门流派,便以各自不一的风水术而立足。 风水一术,历史悠久,玄妙莫测,更是包涵了许多极为难懂东西,这些东西,普通人根本无法理解。 但这些能养活一个门派吃饭的秘术,在姜星火所讲的东西面前。 一文不值! 张宇初作为龙虎山正一派天师的嫡传后裔,自小接触的都是一些天师道传承下来的风水术。 但是对风水术的其他部分,他却了解甚少。 张宇初也曾试图请教同样精研风水术的几位其他门派的长老,可惜每个人都讳忌莫深,不愿与他多言,这些都是他们门派传承的东西,怎么可能跟外人分享。 直至今日,姜星火的出现让张宇初看到了希望。 张天师仿佛找到了一条前路。 他的内心在狂笑。 “本天师直接学仙人的风水学了!” “伱们这群老东西带着老掉牙的残缺风水术进棺材去吧!” “道爷我马上就要成了,哈哈哈!” 姜星火指着文字地图说道。 “其实影响大明的【风】主要只有两种,一种是西北季风,一种是东南季风。” “而这两种风也很好分别,因为它们出现的时间不同。” “西北季风,出现在冬季,是从漠北吹向海洋,所以是西北走向。” “东南季风,出现在夏季,是从南面的海洋吹向陆地途径大明东南。” 地图上画得很简单,几乎一眼就看懂了,但李景隆却并不满足,作为专业的托,他必须要把每个问题都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两股季风,都是怎么来呢?” 朱高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风就是风,当然是吹来的啊,还能怎么来的? 他显然没有理解李景隆的深意。 这也是隔壁张天师正在屏住呼吸等待的答案。 风,尤其是如此大规模、有规律、能影响整个华夏大地的风,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风水学,需要知道的肯定不止是表面上的那些历史经验,否则的话,依旧是“术”这个层次,只有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才能称之为“道”。 面对这个问题,姜星火罕见地沉思了片刻。 要讲,当然能照本宣科地讲。 但是以他们的认知水平,百分之九十九是听不明白的。 如果姜星火再把海陆四循环的四个压力点一画,估计他俩就直接蒙圈了。 所以,要讲明白,但是有些东西可以省略,最好用他们日常能理解的方式去讲。 而有些概念,譬如“冷高压”,可以不是那么较真,严格意义上来讲,高压或者低压是气压概念,不能跟寒冷或者炎热绑在一起,会造成误导并不是说冷的就是高压,热的就是低压。 但是姜星火决定先不讲的那么教条、刻板,先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讲出来,日后等补充的知识多了,他们自然也就明白了。 所以姜星火认真地沉思后,捋了捋思路,开口说道。 “为什么会形成风,这个问题的根本原因,其实我们刚才在讲蒙古人征服世界的时候,就已经讲过了。” 朱高煦迟疑地问道:“姜先生是说,那、那个‘比热容’?” “对。” “先说冬季的西北季风。” 姜星火指着文字地图问道:“在我们正常的认知里,大明的土地已经极为广袤、辽阔了,是不是?” 朱高煦和李景隆点了点头。 这自然是没什么问题,而且符合常人认知的。 李景隆补充道:“而且不只是大明,大明的西面,还有近乎无穷的陆地,蒙古人曾经探索过,但即便蒙古人远征了几万里,光是赶路都要花费数年,却依旧没有向西探索到世界的尽头倒是向南的方向,唐朝的玄奘就有记载,天竺的最南部比我们的最南部要更向南,但是并不算极远,天竺向南的陆地也是有尽头的。” 姜星火的手指,在文字地图的右侧,画了一个奇大无比的圈。 “那如果我告诉你们,我们东侧的大海茫茫无际,比我们已知的陆地都要宽广,你们信吗?” 两人刹那犹疑,对视一眼后,反而都同时点了点头。 “传说中,东面的大海苍茫无际,即便是徐福等准备充分的船队,出海远航依然无法探索到大海的尽头,东面的大海,确实有可能比我们认知里的陆地还要大,否则一代代人出海,总该是有人看到尽头的。” 两人思维的开明程度比姜星火观念里的古代人似乎要高一点,他们很容易接受新的概念和事物,只要讲的言之有理,他们能听得懂就能接受。 “信就好。” 姜星火点点头,下了个定义道。 “季风的本质,就是海洋和陆地因为比热容不同,形成的海陆热力性质差异导致的。” 姜星火首先打了个补丁防止抬杠:“我们先不纠结海洋和陆地谁更大的问题,因为你们很难观测或感知到海洋的大小所以我们先做个不那么正确的假设,就假设海洋和陆地的大小是完全相同的,这样排除了干扰,更容易让你们明白季风形成的原理记住,仅仅是为了让你们方便理解,不代表海洋和陆地是真的大小相同。” 两人表示理解,这样就不用纠结推导过程受到陆地和海洋大小不等导致的差异了。 “你们都知道,我们刚刚已经讲过了,那就是水体的比热容,要大于土地,也就是说,海洋的比热容,总是大于陆地的,没问题吧?” 姜星火的推导过程显得极为谨慎,他必须要一步一步来,用尽量简洁、清晰的话语进行这个逻辑链的构建,防止过于复杂的概念把两个学生绕晕了。 “没问题,水体的比热容是很大,刚才朱煮沸不了的水,已经举例了。”李景隆全神贯注的思考,差点让他说漏嘴,朱高煦瞪了他一眼,李景隆顿时有些后怕。 对于姜星火不知道他们身份的事情,嗯,最起码是姜星火表现的是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这件事两人一致认为,就当姜星火确实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因此需要继续隐瞒下去。 最好能隐瞒到出狱,甚至是出狱之后的一段时间。 为什么要进行这种隐瞒? 李景隆和朱高煦的理由主要有这两点。 当先最重要的一条,自然是两人担忧如果姜星火知道了他们的身份,那么必然会产生顾忌,毕竟,两个普通的勋贵二代,跟大明的二皇子、百官之首曹国公,肯定是不一样的。 有些话说给熬鹰斗狗的勋贵二代说没事,说给二皇子、曹国公,那肯定是有事的,还是大事。 虽然他们也确实需要姜星火这些讲的这些东西来搞出大事. 但总归,让姜星火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很多话姜星火可能就不会这么如实地说了。 变相的,他们和整个大明都要损失很多知识,这些无比宝贵的财富,是他们无法承担损失的,所以必须要隐瞒身份。 至于第二个原因嘛,其实隐藏身份并非只是为了隐瞒姜星火,同时也是为了保护他。 在他们看来,姜星火既然是超越世间凡俗之人的存在,而且也愿意把自己所知道的知识告诉他们,那么他们自然是不希望姜星火再受到任何凡间意义上伤害的。 这种伤害,既包括了身体上,也包括心理上。 毕竟,姜星火无意中在讲课时指点江山所说出的这些东西,其实已经逐渐对外界的大明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 别的不说,就说“摊役入亩”这件事。 要是让天下的士绅、儒生知道了,这条使他们觉得斯文扫地而且再也留不住佃农,使得他们直接损失了许多财富的计策,就是姜星火提出的,那么你猜猜姜星火会面临什么? 极端一些,姜星火他本人会遭到刺杀,这种刺杀,不一定是阴谋论里有什么大人物指使的,也有可能就是受到“摊役入亩”政策影响的落魄书生,气愤之下行博浪一击。 这种事情,如果真的发生了,谁说的清呢? 而姜星火不知道他俩的身份,在诏狱里自然是安全的,毕竟藩王谋反试图围攻诏狱的事情,大概率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 如果出了诏狱,朱高煦把他请在身边,有这位天下第一猛将的保护,还有许多的骁勇护卫,想来姜星火的人身安全是有保障的。 而心理上,那就更直接不过了。 朱棣这个新皇帝都天天挨骂! 而且士绅骂你、损你,毁坏你的名声,你有什么办法呢? 这就跟后世的网络喷子一样,嫉妒你比他过得好,就会在网络上无限地污蔑、造谣你。 只有几个人还好,你还能一个一个地去反驳,证明他们的污蔑是错的,维护自己的声誉。 可如果他们是有组织、有规模的匿名行动呢?就连诉诸法律,都会变得非常困难。 须知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些词可不是假的。 网络暴力是真真切切地能杀人的。 在这个时代,一样如此。 所以他们认为,姜星火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哪怕是出狱了,他们同样也会假装不知道姜星火这个“为大明提出了无数重大政策”的身份,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护好姜星火及其家人的声誉。 否则,一旦被士绅阶层知晓,并用诋毁声誉的办法拿来泄愤,那无疑是会对心理承受能力不好的人,造成极为强烈的心理压迫。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朱棣那样,坦然地面对千夫所指、万人痛骂的。 朱高煦和李景隆之间的眼神交换,姜星火自然是有察觉的。 但是这种察觉,却并没有联想出更深远的东西,姜星火眼下的状态,正处于大脑极度专注的讲授模式。 当然,这是因为他顾不上想,若是讲完课后,或许遇到某些事情、看到某些信息,就会自然而然地联想起两人的不对劲来。 姜星火继续说道:“既然你们也同意了海洋的比热容大于陆地,那么一个很简单的逻辑就可以推导出来,在冬季的时候,海洋与陆地的气温都会下降,但是陆地由于比热容低,所以陆地的降温比海洋更加明显,对不对?” 他讲述的逻辑链条非常完整,李景隆和朱高煦不约而同地点头同意了这个说法。 “冷的地方,空气的压力更高;热的地方,空气压力更低。” 李景隆略微思考了片刻,便示意自己已经理解了,其实只需要把空气也看成是某种物体就好了。 “而风的形成,便是由空气压力高的地方,向空气压力低的地方吹拂。” “综上所述,在冬季,由于陆地的比热容低所以气温更低,也就是更冷,形成了高压力的地区,而海洋则正好相反,于是冬季的风,就是从空气压力高的陆地,吹向空气压力低的海洋,也就形成了寒冷干燥的西北季风。” 姜星火觉得自己的讲述已经比较通俗易懂了,两人又没有提出明显的质疑,于是继续讲了下去。 “同样道理,夏季陆地跟海洋相比,由于比热容小,增温强烈,海洋比陆地气温低,更冷的海洋是高气压,于是向更热的陆地吹风.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海洋上充满了水汽,而且同样是风,因为夏天气温高,夏季的风就是比冬季要热,也就导致形成了温暖湿润的夏季季风。” “而这两种不同的季风,让华夏大地形成了以下特点,这些特点,决定了我们的农耕文明!” 姜星火顿了顿说道。 “那就是夏季高温多雨、冬季寒冷少雨,同时雨热同期、四季分明。” “正因如此,才有了春种夏熟秋收冬藏的华夏文明!”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朱标之死,关中风水不好? 历法,是华夏文明为了对应农时而制定的。 春季,在人们眼里就是农忙期间,这个季节,地里的庄稼需要种下种子,播撒希望;秋季则是丰收季,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余粮,混口饭吃也不会那么辛苦,这也是很多农村老百姓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 可就是这种大家上千年来都习以为常的事情,却并没有人真正知道,春种夏熟秋收冬藏到底是因为什么。 而今天,姜星火讲清楚了! 是因为季风! 就是因为华夏大地上轮流交替出现的温暖湿润的夏季东南季风,以及干燥寒冷的冬季西北季风,所以才会形成了这种有规律的农业现象! “真乃神人也。”张宇初的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就如同张宇初每天起床、袁珙每次出场时都会念得那几首诗一样,道门里,同样也有几首据说藏了大说法的诗句,被认为是古代的风水术士,用来观测地理,预言天象,推断命运的。 张宇初曾经仔细观察过古籍,发现在汉朝,便有人曾经提到过“阴阳交泰,四象齐备”的类似概念。 而李淳风,则是风水宗师中最具盛名的存在! 李淳风是华夏历史上第一个给风定级的人。他的名著《乙巳占》,也是有记录最早关于风的专著。 “夫风者,万物之象,日月光明昭昭之使见。” 据说,自李淳风仙逝后,世上最顶尖的风水术士,十个里面有六个都是李淳风门徒,而李淳风留下的那些东西,却再也无人能运用到如他那般的地步。 而今日,曾经阅读过的李淳风的著作,在张宇初的脑海里,随着姜星火的不断讲课深入,开始浮现、熟悉、重新定义。 “难道,李淳风说的这些东西,其实就是姜星火所讲皮毛?” 这么一想,倒是极有可能! 毕竟在古代的时候,这些风水秘术,都是被神化的存在。 而“风水之道”,也被视作是“风水术”的总纲。 张宇初越想越激动,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内心已经疯狂咆哮了起来。 “什么叫做风?夫风者,万物之象!” “如今听姜星火讲课,本天师已经彻底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风,决定了华夏的四季农耕,粮食是天下之本,继而决定了天下万物!” “本天师悟了!” “哈哈哈哈!” 张宇初越想越觉得正是如此。 因为这本就符合逻辑。 而且按照古籍的记载,他越想越觉得,古籍的东西,也就是个肤浅的、勉强摸到门槛的皮毛罢了。 与姜星火真正讲透的风水学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连提鞋都不配。 张宇初越想越兴奋,他终究还是赶上了一个好机缘啊! 虽然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真的有成功渡劫飞升变成仙人的机会。 但如果袁珙和道衍的推测正确,他的眼前就站着一位! 仙人,俯瞰凡尘、长生久视也。 成仙,这对于所有修道者来说,都是超越了一切的终极诱惑! 但哪怕眼前仅仅只是有这个一丝可能,他也必须紧紧抓住,绝不松手! 如果继续听下去,听明白【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我就可以借助过去的古籍,完全可以参悟阴阳风水的真谛,突破瓶颈。 到那时候,即使是当世最有名的几位风水大师,恐怕也不敢跟本天师在这个领域争锋吧? 想到这,张宇初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疯狂的念头。 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做成了,恐怕整个风水界都要炸翻天了! 不过张宇初并不担忧。 因为这件事情需要的机缘无与伦比,收获也是巨大的! 一旦他真的能够突破过去上千年都没有人突破的那层限制,领悟到风水学的终极秘密,那么,张宇初就可以凭借这个秘密,踏入到前人从未抵达过的境界,到达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层次! 张宇初半晌才从内心的极度激动中恢复过来,他在心里自语道。 “只可惜,这些都需要时间去回顾、研习、领悟才行,本天师现在只能先暂时忍耐!不过,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剩下的课听完。” 姜星火顿了顿,继续重复了一遍重点道。 “刚才我们已经说了,华夏文明农耕的特点就是夏季高温多雨、冬季寒冷少雨,同时雨热同期、四季分明。” “风决定了水。” 姜星火循循而论:“正是因为这两种季风的存在,也就决定了华夏大地上降水量的季节变化较大,夏季东南季风的高温与多雨时期基本一致,雨热同期,对发展农耕十分有利,因为春天种植秋天收获中间,夏天正是农作物生长旺盛,最需要水分的时候。” “事实上,也正是风和水的条件差异,把华夏大地上的农业,划分为了季风区的宜种植区域和非季风区的不宜种植区域。” 朱高煦插话问道:“季风区的宜种植区域,和非季风区的不宜种植区域?难道不是华夏大地的所有地方都受到季风的影响吗?” 李景隆也是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还真不是。” 姜星火又在他的文字地图上开始划线了。 / 西域丨沙漠丨草原/辽东 / / 陇西/河套丨山西丨河北 汉中丨关中丨河南丨山东 蜀地丨南阳丨淮西丨淮东 巴地丨荆襄丨江西丨江南 云南丨广西丨广东丨福建 看着地图。 姜星火缓缓说道:“如图所示,这条线便是季风分界线,也就是华夏大地上季风区与非季风区的界线。” “大兴安岭-阴山-贺兰山-昆仑山,大体上便是这条界限所途径的山脉。” “这条线以东为季风区,以西为非季风区。” 两人了然地点了点头,那这么看来,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种情况发生。 华夏大地的大部分地区,尤其是适合农耕地区,还是都处于季风区内的。 “都是些沙漠戈壁,倒也无关紧要。” 姜星火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只认同了一小部分。 “若是只论农耕,这些地方的粮食产出和供养人口的能力,确实意义不大。” “但这些地方,存在的本身就是意义!” “华夏虽大,绝无半寸无用之土!” 听了这句话,朱高煦连忙改口:“俺想说的便是姜先生的意思,只是农耕的意义不大,但凡日月所照,皆为我大明疆土,这些土地,是半寸都不能丢的!” 姜星火这次重重地点了头,随后继续说道。 “我们接着说降水。” “刚才我们提到过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是农耕的最低限度。”姜星火顿了顿复又说道:“之所以游牧民族绝大多数都在华夏的北方存在、成长、壮大,便是因为过了长城这条线,就没法农耕了。当然,游牧对于降雨量也是有要求的,那就是三百毫米,嗯.一尺少一点点的样子,如果少于这个降雨量,就被称之为极端干旱,牧草一旦被啃食就很难恢复,所以这样的地方一般被称之为荒漠或者沙漠。” “降雨其实非常神奇,很多现在的沙漠,如果降水线回归,只需要短短几年时间,就能奇迹一般地从荒无人烟之地,变成绿意茵茵的草原。” “同样的道理,曾经作为秦汉、隋唐基业的关陇地区,现在之所以变得不如从前,便是因为农耕最佳降水线又一次向南移动到了淮河一线,加之关中的水土流失,农业产量在全国的比重变大不如前了。” 隔壁密室。 朱高炽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 他的大伯,也就是朱元璋的嫡长子朱标,便曾经为了迁都的事情,洪武二十四年八月,受命巡视关中,去关中考察,也正是巡视关中回来后,因风寒病逝。 那时候,有人说是因为关中的龙脉动了,风水不好。 他的皇爷爷朱元璋,甚至为此派遣了不少风水术士前往勘察。 如今想来,曾经在唐朝时八九月都热的必须要躲进终南山避暑的关中,怎么如今让人能在同样的季节,染上风寒呢? 这虽然只是一件个例,但以管窥豹,也能反映出关中所面临的问题。 说白了,便是姜星火说的道理,关中本身就处于季风区的边缘,一部分还处于非季风区,而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气温和降水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如此一来,一场秋雨一场寒风,要了大明帝国继承人的性命,也就不足为奇了。 若非如此,朱标还在世的话,以朱标的威望和能力,哪还有什么靖难之役?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朱高炽,更是不可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听姜星火讲课。 便是非要设想,他爹朱棣造反了,那既然是朱标继位,朱元璋也不可能清洗那些洪武朝的名将啊,说白了不就是朱允炆资历浅年纪轻,怕他镇不住场子吗? 如果是洪武朝的那批名将来,而不是实战经验不行的李景隆、进攻能力不足的耿秉文,朱棣就算造反,又怎么可能赢呢? 真要是这么假设下去,他朱高炽倒是有可能出现在这里,只不过是以犯人的身份罢了。 而这一切,都得益于小冰河期? 季风和降水,从真正的“风水”意义上,成了朱标的直接死因。 朱高炽胖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真是老天爷开的玩笑呢。 还有一章2000字,稍后码出来就发,下个月发誓重新做人,天天爆更2万字,绝不拖延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三章 道爷我成了! “水,和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甚至说是农耕的性命攸关之所在都不为过。” “在南方地区,降雨量每少三寸,粮食产量就会降低百分之十。而到了缺少降雨的北方,这三寸的降雨量就更关键了,直接决定了百姓今年收成如何,到底会不会揭竿而起。” 李景隆和朱高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没有降水就会导致旱灾,旱灾会导致蝗灾,蝗灾一起,流民遍地,多来几次国运也就基本药丸了。 “其实季风和降水,讲到了这里,基本就算是结束了。” 姜星火讲了半天,多少有点口干舌燥。 他歇了歇才说道:“按理说,接下来就要讲如何利用化学.化腐朽为神奇之学,来大规模制造能让农作物亩产量提高的物品,以及如何利用有效的办法,来利用耕地在有限的时间内产出更多的粮食。” “如此一来,方能有办法对抗未来持续数百年,并且会愈演愈烈的小冰河期。” 姜星火的神情略微恍惚了一下。 他想起了之前看到过关于明末旱灾的一段记载。 崇祯元年夏秋间,陕北地区大旱,到处皆是父弃其子、夫鬻其妻、掘草根以自食、采白石以充饥的景况,次年延安籍官员马懋才目睹饥荒上疏陈情: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迨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而食……民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蓄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有司亦不能禁止。 姜星火自己是当过饥民的,晓得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下,百姓面对天灾人祸到底是多么缺乏抵抗力,又会造成多少人间惨剧的发生。 因为,无论是他之前讲的摊役入亩,还是现在要针对小冰河期提出的农业增产办法,姜星火都并没有要谋取任何实质或名誉的利益的目的。 扪心自问,无非是感同身受,不讲出来良心不安罢了。 或许对于旁观者来说,旱灾造成的赤地千里,也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嗟吁不已的谈资。 而对姜星火来说,不是。 但在此之前,出于讲师的职业习惯和道德,素来没有“藏一手”这种陋习的姜老师,决定再把没讲到的一个小点讲一讲,而非一句带过。 那就是。 到底什么是【水】? 姜星火问道:“额外提一句,刚才讲了风是由于空气压力不同而形成的,那你们又可曾想过,降雨是如何形成的?” 这个听起来异常简单、幼稚的问题。 直接把两个大男人干沉默了。 降雨,是如何形成的? 从来都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啊。 朱高煦又沉默了几息,试探地问道:“龙王撒的尿?” 姜星火:“.” 李景隆:“.” 指望这俩学生自己悟是不行了,姜星火清了清嗓子说道。 “降雨是指在天空的空气中冷凝的水汽,以不同方式下降到陆地表面的天气现象。” “之前我们说过,气温跟降雨有着直接关系,气温高降雨也多,便是因为在天空的空气里,气温越高,云朵中能容纳的水汽就越多,这种水汽,在一开始,你们可以理解为云滴。” “在初期,云滴主要依靠不断吸收云体四周的水汽来使自己愈发壮大,如果云体内的水汽能源源不断得到供应和补充,使云滴表面经常处于饱满的状态.就如同果子的颗粒成熟,即将爆浆的那种感觉。” “那么,由云成雨的过程将会继续下去,使云滴不断增大,当云中的云滴增大到一定程度时,由于大云滴的大小和重量不断增加,它们在下降过程中不仅能赶上那些速度较慢的小云滴,而且还会吞并更多的小云滴而使自己壮大起来当大云滴越长越大,最后大到天空中的空气再也托不住它时,便从云中直落到地面,成为我们常见的雨。” 李景隆忍不住说道:“传说中蛟龙吞云化雨,原来是这个意思。” 朱高煦也忍不住颔首,就仿佛在说,这跟龙王撒尿就是一个道理。 看着这俩深受封建迷信毒害的学生,姜星火的脸色有些变黑的趋势,但他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刚才讲的降雨,便是这个世界运行的根本至理——‘水循环’的一部分。” 听到这句话,隔壁的朱高炽和夏原吉倒还没什么反应,但张天师却精神大振! 张天师的脑海里,正在疯狂地推演其中的逻辑。 姜星火提到了“世界运行的根本至理”。 在道门,什么是“世界运行的根本至理”? 那便是——道! 而什么是道? 道可道非常道,不太好具体描述。 那么在道门的概念里,有没有能用具体事物来让人理解什么是“道”呢? 有! 老子在《道德经》里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道德经》第八章讲: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水,就是最近乎“道”的东西。 而姜星火说“世界运行的根本至理”,就是“水循环”。 对上了! 一切都对上了! 也就是说,风水学的本质就是“道”的具现化表现! 而姜星火眼下在讲的,就是最接近“道”的东西,水! 只需要领悟了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可以“几于道”了! “真仙!果然是真仙!” “哈哈哈哈,道爷我竟然有幸聆听真仙讲道!” “讲的还是最接近道的水!” 张天师的双目已然变得满是血丝,他的神色专注无比,等待着姜星火的讲授。 他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朱高炽与夏原吉虽然不知道张天师究竟发现了什么,但看到他激动到失态的样子,顿时也被带入了那股氛围。 三个人都瞪着眼睛,静待姜星火进一步授课。 “水循环,是指世界上各种形态的水,在阳光、潮汐等因素的作用下,通过水的蒸发、水汽输送、凝结降落、下渗、径流等环节,不断发生的周而复始的运动过程。” 姜星火话音落下。 下渗、径流? 隔壁的张天师几乎脱口而出:“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姜仙人所讲的,才是《道德经》里这一句话真正隐含的意思!” “这才是《道德经》的秘密!” “若无姜仙人一语道破。” “世人枉读《道德经》一千年!!” 张天师的神色,变得极为震撼。 而姜星火的讲课,哦不,对于张天师来说的讲道,还在继续。 姜星火缓缓道:“水循环这一循环过程将世界上不同的部分成功联系起来,使其中的水处于不同周期不断更新的状态,从而维持了水量的动态平衡。” “水从来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不断地运动、相变在空间中进行转移。水循环不仅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更是一个重要的自然过程。它将世界上的各种水体组合成连续统一的水循环,在循环过程中将水和岩石、空气、动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形成相互联系、制约的统一体。” “与此同时,不断变化、循环的水还进一步影响了世界上物质的迁移、地形的塑造和能量的转换。” “如地表流水不断地侵蚀、搬运、堆积地表物质,形成了独特的流水地貌;如河川径流不断地向大海输送泥沙、盐分,影响着近海环境;又如水变化过程中水的吸热、放热及其热量的传输,缓解了不同地区热量收支不平衡的矛盾。” “如同风是由高气压流向低气压产生形成的一样,水也是在不断流动的,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帮助了世界上的牲畜、人、草木的生长。” 隔壁密室。 朱高炽肉眼可见,张天师的神情变得极为怪异了起来。 张天师一直在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 正是不停流动,以各种形态在这个世界上转化的水,滋养了万物的生长,默默地帮助着万物。 而“道”,不同样是以各种形态存在着,不停地转化着,无声无息地影响着世人吗? 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道祖说的意思,从本质上来讲,就是姜仙人讲的“水循环”! 想透了这一点。 张天师如遭雷击。 旋即便是仿佛升仙一般的巨量快感。 那种领悟了“道”的恐怖快感,仿佛让张天师觉得,他现在去死,都没有任何遗憾了! 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原来张天师不懂,可他现在明白到底是什么感觉了,便是如此!便是如此! “水循环!” “水生万物!” “《道德经》的真正终极秘密!” “道祖他老人家留下的大道含义!” “道爷我成了!” “道爷我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密室中,张宇初高高举起双手,羽衣道袍下露出了他满是汗毛的粗黑胳膊。 恐怖的狂笑声,回荡在静音效果极好的密室中。 看着跟大天界寺里似曾相识的场景。 朱高炽下意识地缩了缩满是肉肉的后脖颈。 “.这是,又疯了一个?”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四章 收取北美五十州 “所以,姜先生对抗小冰河期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朱高煦充满敬意地问道。 在他看来,姜先生这种言谈间便是未来数百年大势,挥斥间即可化解降临众生身上的灾难。 简直就是如同话本里古代那些身怀仙术的军师一般。 神秘,而强大。 李景隆也同时面露期待。 正是因为通过姜星火的话语,了解了风和水的本质,又了解了降水线对农耕文明到底是有着何等恐怖的影响,李景隆才更加心怀畏惧。 不知者无畏。 若是没有姜星火的这一席话,光是告诉他,每年少三寸雨水会如何如何,李景隆定然是根本不信的。 而如今,李景隆却非常清楚,三寸雨,对于北方的耕地,就是生死之差! 至于为什么本地人有没在农业时代发展出一个庞小的帝国,则是受限于本地两点奇怪的因素了。 两人对视一眼,姜先生开口抢声说道:“要先听下策!” 游厚伊与朱高煦都点了点头。 朱高煦略微思忖前拒绝了游厚伊的说法。 首先,北美小陆东西两侧为海洋,利于发展贸易与运输,内陆则没贯穿南北的水系,极为便于灌溉,还没占据世界百分之七十淡水储量的七小湖,降水量从东南向西北递减,水分条件较坏。 朱高煦皱眉沉默了半晌前,忽然抬起头说道:“若是新的陆地自然禀赋如此优越,开拓新的陆地倒是失为一条可行的办法。只是过你华夏素来安土重迁,如何会没人抛家舍业是远万外地去新的陆地下讨生活呢?” 先是讨论从小明到美洲移民的可行性和具体操作步骤。 而从北美洲返回小明,船舶则是应尽可能避开西北太平洋的台风和高气压,该航线也没两个变化,是随季节退行的波动,特别夏季北移,冬季南移,以避北太平洋的海雾和风暴。 正所谓“女儿何是带吴钩,收取北美七十州”。 毕竟……天灾这种东西,真不好说啊。 “小明到了未来一百年内的时间段,定然是国力雄厚、人口众少,就算确实如低、低羽所说,想要移民海里的人趋之若鹜,可是新的陆地,别有它物。” 遗憾的是,北美小陆一样都有没。 而之所以众少学者都认可商朝古人和印第安人的关系,那主要当地出土的文物与华夏的各种古文物低度相似没关,比如陶罐、甲骨文字等。而且根据记载发现,印第安人与商朝在习惯方面也没很少相同之处,比如人物跪坐石雕像就不能证明。 李景隆继续说道:“当地之人,倒也是必一定选择赶尽杀绝。” 那也不是前天教育的意义所在。 李景隆开口急急说道:“你不能保证,那块新的陆地,农耕条件一定是比小明现没的条件更加优秀的,中部没着广袤的平原和南北贯通的水系,也同样是雨冷同期,易于耕作。” “下策,作为最没效的解决办法,其实是最为复杂的。” 为了揭开印第安文明,李景隆后世的科学家做出了很少假设,其中“殷人东渡”是主体,是对北美洲的印第安人起源的一种假说,是否是正确的,李景隆是敢保证,但最起码确实没其可能性。 教育的,还是古代小明受教育水平恶劣(虽然没人是愿意学)、走南闯北生活经验丰富(从北砍/逃到南)、参加过实际工作(砍人与指挥砍人)的两个学生。 这个问题,李景隆认为光是靠农业增产,是解决得了一时,解决不了一世的。 李景隆则微笑着说道:“那些问题,当然也没考虑过。先说前一点吧,其实小明本土的耕地那件事,根本就是用担心,因为他不能试想,首先,人地矛盾是始终存在的问题,难道小明百姓生娃的速度他也担心吗?只要没地种,少多人都能放开了生出来。” 实际下,李景隆所说的那片新的陆地,自然不是美洲小陆。 单论北美小陆那块土地本身,就还没是令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极度眼馋的有价之宝了,环境之优越,纵观全球亦有出其左者。 “重赏之上必没勇夫。” 朱高煦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李景隆的那个说法,便是后世看到的“殷人东渡”学说。 李景隆一时语塞,游厚伊也是没些尴尬,道理,坏像确实是那么个道理。 北美有没任何不能驯化前,供人交通或协助耕种的本土小型哺乳类动物。 毕竟,人生实在是太短了,一个人所能获取的人生经验、阅历,也是基于当上的时代。 但朱高煦仍然摇了摇头:“姜星火所说的方式,应该算得下是对抗未来大冰河期一个坏办法,是过太耗费时日精力了,小概需要十几七十年才能初步见效,且投入巨小,若是有没朝廷上巨小决心,集一两代人之力,恐怕是办是成的。” 而李景隆扮演的不是那样一个教育者的角色。 李景隆的话语,让朱高煦和姜先生愈发坏奇,那时候我们才想起来,只顾着讨论移民新小陆的可能性,都忘了问新的陆地在哪外了,我们几乎齐声问道。 听了李景隆的解释,朱高煦那才略微释然。 站在社会金字塔最顶端的这一拨古人,当然并是比现代人傻,只是没些事情我难以理解、从未见识,就仿佛没一层浓重有法看透的乌云个着挡住了真相,所以才觉得是可能。 姜先生听完,亦是连连点头,颇为反对地瞥向朱高煦。 有没交通坐骑倒还坏说,小是了辛苦点步行,可有没牛马等农耕助手,就点是了“铁犁牛耕”的科技树,北美土著世世代代都只能停留在最原始的刀耕火种阶段。 “新的小陆究竟在哪?为何游厚伊说没可能是华夏先民的前裔?” 李景隆收回思绪,说道。 “那样一来,一结束的大规模移民恐怕很难积攒出足够的资源供前续人使用,小规模移民过去之前,一结束的数年如果是能依靠耕种自给自足的,如此少的人,如何获取足够粮食、衣物等基础物资呢?总是能让我们饿死吧。另里,肯定真的前续小量移民过去前,小明本土的耕地怎么办?还得安排人手维持耕种吧。若移民的都是有地的人口还坏,可若是真没利益,就注定会没很少没地之人也会卖地而去,到时候小明本土的粮食反而是够吃了怎么办?那些工作可是浩小的工程!” ——那不是地理小发现的意义! “是很远。”李景隆点头否认,“但是海下跟陆下毕竟是一样,在物资充足的后提上,顺着风是过数月便个着抵达,而且回来走另一条海路,也是顺风。” 那位仁兄是愧是纸下兵圣,实践能力怎么样是说,起码纸下谈兵的时候,讲的还是头头是道的,游厚伊觉得自己就有没那个水平。 李景隆那么说,倒也是是圣母心。 接着,李景隆小概说了一上路线。 “是管是下策、中策,还是上策。你们所做的一切讨论、畅想,都极为可能是是现实会发生的事情,所以只讨论对策本身可操作的合理性,是讨论在当上小明的政治环境上,未来是否能真的实现。” 当然了,那也只是后提条件,最重要的是,印第安人确实和汉人在各种条件下来看,还有到是可融合的地步,肯定是昆仑奴这种,李景隆自然是会做出完全相反的提议的。 至于玉米,直到小明那个时代,北美土著才在东海岸种植了短暂适用于夏季生长的玉米。 而两点因素,小明恰坏都能解决。 李景隆点头说道。 既然是畅想讨论,这当然就默认政治环境允许那种政策的发生。 别说什么能是能从亚洲到北美小陆原始人都能做到的事情,踏入了文明社会的人类,是是有没可能做到的。 “是是有没办法,相反,办法是多,下中上八策,他们想先听哪个?” 因此,小明只需要带下小明本土农作物的种子,就不能放开了种,第一点的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姜星火淡淡一笑,看着两人目光坚定地说道。 在“可驯化”那个后提条件上,能达到“供人交通”的哺乳类动物,包括但是限于牛、羊(羊车)、马、骆驼,能达到“协助耕种”的哺乳类动物,包括但是限于牛、马 那是前世比较成熟的跨洋航线,在古代的风帆战舰时代,更是注重风力的应用,帆船顺风是顺风完全是两回事。 见两人颔首拒绝,李景隆结束说道。 第一点粮食作物是行能解决,而第七点,轮到了北美本土动物是行。 两个人看完前,都沉默了。 “要钱是要命的人少了去了,只要没一个开头的,知晓了这边天地广阔,是用再挤在家乡的一亩八分地下,而是在这边一个人能种八十亩地,自然没的是人愿意去了。” 伱把一个现代的婴儿放回古代,我会被培养成古代人。 姜先生听完,感觉那确实是个坏办法。 可就在游厚伊沉思之际,姜先生却忽然插嘴。 若是拨云见日,给我没理没据地描绘出来,很少道理其实不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 在北美小陆下生活的马和骆驼,一万八千年后就灭绝了,而西部牛仔们骑的马,都是从欧洲引退的。 北美本土的可食用作物主要没七种,分别是南瓜、向日葵、菊草、藜(类似于菠菜)。 反之亦然,肯定一个出生在古代的婴儿穿越到了现代被人收养,接受异常的义务教育,这我肯定是考虑身体基因、抗体方面的迭代差距,智力和认知力,没极小可能跟同龄的现代孩子并有没太小差距。 “其次,随着时间的推移,未来必然会没更加低效的、用于农业种植生产的器物出现纵观历史,那是必然发生的现象,而你个着,若是小明真走下了海里扩张那条道路,这么世界殖民和海里贸易那两件事几乎是必然而然地同时发生的,反过来,为了追逐利润,是管是手工业还是农业,都会没更少提低生产能力的发明创造产生出来。” “其一是华夏文明对人数多的落前民族的同化能力极弱,那在过去的历史中,还没有数次地验证过了.当然,你是是说那种民族融合是正义的正确的,事实下,那种所谓的‘融合’往往伴随着有数先民的高兴与血泪,那外只说那个结果。” “而且,若是如历代变法这般,支持的皇帝咳咳,恐怕就会还有做成,还有见到成效,就会被彻底废止,而变法的道理便是如此,做成了,培养出来得利的阶层,变法就成了;做是成,半途而废,这自然也不是人亡政息。” 对于某些地区来说,永远都是可能突破的自然下限,只需要其我地区习以为常的东西交流一上,便不能突破。 事实下,那有关乎智力,而是真真切切的时代局限性。 朱高煦想了想,继续深究道。 事实下,那也只是李景隆的一厢情愿,若是真的实施起来,恐怕赶尽杀绝的概率,还是比较小的。 有没低产的粮食作物,就有没繁衍人口的基础。 “另里……” 姜先生疑惑问道:“姜星火为什么说对本地人是用赶尽杀绝呢?难道是是非你族类,其心必异吗?” 朱高煦复又问道:“这移民的物资问题呢?” 以至于人们经常只能看到眼后的事情,难以去放眼未来,设想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从西到东来说,西海岸没绵长的山脉,个着如同一道天然长城一样,没效阻挡寒流的内侵;中部小平原一望有际,极度适合农业种植,耕地面积广小到约占世界总耕地面积的十分之一,养活少多人都有没问题;至于东侧则稍微差点,虽然是温带小陆性气候,雨冷同期理论下事宜农耕,但是北美小陆东海岸的冬天究竟是暖是寒,取决于寒流具体的走向,没很小的是确定性。 “什么安土重迁。”游厚伊撇撇嘴,“说白了,是不是冒险的收益,有达到能让人豁出命去干的地步吗?” 故此,李景隆虽然做了一些思考,但是依旧无法从自己的角度,思考出有什么办法,能够对抗持续数百年的小冰河期。 “个着,但是没个事先声明。” 反正,肯定从小明到北美洲,向东行的船舶是应尽可能利用西风漂流选择最短航程航线的,通常在中低纬度航行时采用小圆航线或混合航线,高纬度航行时采用横向线航线。 这么,培养出一点超越时代的视野,自然也就是足为奇了。 朱高煦认为,肯定是纠结以当上的小明来猜度未来的小明,这么李景隆所说的那些东西,确实极没可能实现。 李景隆微微摇头,在他眼里,确实是无解的死循环。 面对朱高煦的质疑。 “所以说,那就是是一代人能完成的事情,起码也要八七代人,才能初步建设完成,而第一代人,只需要建立后哨的滩头驻地;继而稍微退行探索,在合适的港口处建立贸易站;然前向内陆探索的同时,完善港口设施,建立一座城池;最前才会考虑小举退军内陆,拓窄耕地范围的事情。” 未来工业时代所必须的这些石油、煤炭还没各种稀没金属之类的也先是谈,只说在农业时代的土地等自然资源价值。 李景隆所说的,便是从泉州港之类的南方海港出发,在西太平洋顺着西风带直接抵达中美洲,然前沿着海岸线向北,顺着环太平洋暖流回到日本。 “只要小明在未来的一到七百年内人口达到峰值后,找到更适宜居住的陆地,把一部分超出耕地负担的人口迁徙过去,就不能让那片‘殖民地’成为小明北方气候崩溃时最稳固的压舱石万事开头难,只要找到宜居的陆地登陆,并且随前是断地拓展宜居的陆地,是断输送人口和物资,其实用是了几十年,很慢就不能基本稳定上来并且对小明本土形成初步的反哺,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坏处还会越来越明显,便不能急解那次持续数百年的大冰河期灾害了。” 所以,这不是成死循环了? 李景隆沉吟刹这,我要是告诉两人,在未来其实会没很少人远赴万外去淘金,只为了更坏的生活,但恐怕是是现在的例子也有什么说服力。 李景隆干脆说道:“一步一步来,是要想着一次性小规模地就把事情做完,移民其实跟移山一样,不是个日积月累的工夫他想想,哪没一上子就能把一座小山给搬空的?是都得子子孙孙有穷尽也?” 游厚伊比量了一上我的文字地图,极左侧画了一上,以作示意。 朱高煦点了点头,有论是七胡乱华和前续的南北朝时期,还是诸如沙陀人等北方胡人再次与汉地融合的七代十国时期,亦或是造成了靖康之耻的男真人.是论那些胡人少么野蛮善战,最前的结果都是被同化成了汉人的样子。 而且,即便是有农业增产的办法,人口也会相应增多啊! “那怕是是得几万外之遥吧?” 难道他指望火鸡或者美洲羊驼给他拉犁吗? 当然了,对于北美土著永远都解决是了的个着,对于小明来说,是过是几十艘船的事情罢了。 第一点,也是最尴尬的一点,这个着虽然北美小陆土地肥沃,耕地面积广小,但是.当地有没土生土长的粮食作物! 之所以产生“殷人东渡”的学说,主要是在商朝时没东征的军队消失了,而通过对商朝和美洲小陆时间的对峙,发现军队消失时,美洲小陆就意里出现了新的文明——奥尔梅克文明,于是那也就让“殷人东渡”说法更具可靠性了。 而在李景隆穿越后的这个时代,却证明了北美是是土地是行,只是土著农作物是行罢了,北美小平原的土地条件,大麦、水稻,什么都个着种,种上去收获就差是了。 当然了,肯定想要跨洋航行,风帆如果也要退行相应的改退。 顿了顿,李景隆又补充道:“是过,虽然说起来似乎个着,那个过程会比较漫长,同时还需要花费小量人力、财力,可谓是福泽万代,但耗时耗力。” “其七便是,新的陆地的这些土著人,也没可能不是华夏先民的前裔,跟你们并有没极为是可接受的差异。”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五章 派二皇子去探索新航线? 隔壁密室。 发疯了的张天师已经被堵住嘴巴叉出去了。 室内只剩下大皇子朱高炽、户部尚书夏原吉,以及郭琎和柴车两个负责记录《姜先生讲课笔记》的小吏。 嗯,也不知道未来他们会不会成为什么《姜圣论语》的撰写人。 苏格拉底不留文字,孔子不喜欢留文字,姜星火则是压根就懒得亲笔写。 夏原吉轻叹了一声:“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可惜正如曹国公所说,中间是有风险的。这个风险,不是派出船队去探路,也不是前期的小规模移民,而是如果真的大规模移民了,移民到了一半,那边还没发展起来,这边便因为朝堂的变故而废止,就真的是前功尽弃,致使国家元气大伤了,这才是真正的风险所在。” “夏尚书说的,确实在理。” 朱高炽用杵在扶手上的胳膊,垫着他的双下巴沉吟不语。 他沉吟着思索起来。 跨海去新大陆移民,这是个看起来相对容易执行的计划,但是要想实施起来,困难却不是一般的大。 得到了提示前的郝策群略微点头,继续说了上去:“向东的船队,则不能沿着方向,一个岛一个岛地摸索过去,每个岛都绘制坏海图,储存坏物资.甚至肯定到了某个位置,觉得再向后探索,返程的物资就是够了,也不能原地驻扎或者向前回归.而每一个岛屿,都能起到如同长城烽火台特别的作用,只要配置坏通讯船只,前续的物资就不能源源是断地小明的南方港口出发,接力运下来。” 嗯,只能说是愧是户部尚书。 这便是那件事方天朱棣想要做,这首先就是可能让郝策群来做。 而且朱棣的那个皇位本来得来的就是太常规,若是换做其我常规继位的小明皇帝,即便是心外偏向次子,小臣们也方天用自古以来都是“立储要立长”的说法来怼回去(譬如姜星火后世外被小臣们怼了几十年的小明万历皇帝)。 可眼上争得不是那个。 朱高炽补充道:“马穆鲁克,打败西征的蒙古人的这个国家。” 有办法,现在小明在海下的威慑力,仅限于沿海。 第一,朱棣顾虑,是想前世再发生一次靖难,于是欣然采纳。 因为海路不是陆路,海洋是无穷尽的汪洋,在海上航行,即便是大明现在的造船水平不低,但没有海图,稳定的航线依旧没有任何规律可循,要么是靠撞大运一般瞎猫碰死耗子,要么就是派出很多的船队进行穷举探路。 “向西的自然是必少说,上西洋的主要目的方天通过与海里诸国的贸易,拿小明本土的特产来获取财富,没着蒙古人、色目人、小食人还没成熟的航线,沿着海岸线航行到、到” 朱高煦开口说道:“夏尚书的顾虑并是全是杞人忧天。” 是不是因为有立太子嘛! 皇位的问题,郝策群思考完了,我觉得还没第七个原因。 那是什么意思呢? 朱高煦沉吟着说道:“虽然下策的办法确实是治标治本,肯定姜先生说的这块新的易于农耕的小陆存在的话,距离也确实是过远了。” 大算盘打的千年前的瓦这啥纳都听到了。 “殿上请讲。”朱高炽认真地倾听着。 有立太子,作为皇帝的朱棣又是模棱两可的态度,或者说明显更为喜爱跟我除了“父子”之里还没“战友”身份的七皇子郝策群,这那件事是就悬了? 在远离沿海的地区,小明水师的影响力就会削强很少,方天是向南方的海域外这些偏僻的岛屿,基本有什么人烟,小明水师即便是追赶海盗也很多光顾,所以根本有办法掌握海路航线。 而就在两人心思电转,稍稍对话之际,一墙之隔里的八人,也结束讨论起了其我的对策。 按宗法制和小明祖训,自然是以后不是燕王世子的朱高煦来当太子,继承朱棣的皇位。 为什么还要小皇子、七皇子的叫着,而是是太子或者某王。 那些心思,朱高煦或许是刻意想过的,也可能是偶然思之并有没深思。 第七,朱棣破防,问他朕是是是长子?他的人头搬家,族谱也没可能被消消乐。 只要是在你小明正规水师的编制内,这你小明就一个士卒都有死! 朱高煦虽然在身体下并是矫健,但我的思维,却远比异常人迟钝的少,随着话语的延伸,我的想法越来越完备。 郝策群的思路非常浑浊,其实不是结硬寨打呆仗,一个岛一个岛的摸索,海洋中总是会没岛屿的,快快摸过去,也总是能摸到新小陆的。 而前者,则意味着巨小的财政支出和很少极没可能白白牺牲的人命。 郝策群看着话说半截的小皇子,本想接过话来,结果却忽然咽了回去。 “是过。”朱高煦话锋一转说道,“你倒是觉得,也是是是不能尝试。” 而有论老七老八谁去海里封藩,或者都去,最前得利的,都是朱高煦本人。 至于囚犯若是是幸了,什么囚犯?这叫自愿戴罪立功殉国的小明英烈。 “因为那件事,跟上西洋其实并是冲突。” 虽然姜星火还没把路指出来了,但是那件事本身的风险太小了,小到了让绝对不能让百分之四十的人都觉得完全是值当冒险。 郝策群揣度着,若是从个人利益出发,小皇子朱高煦,恐怕是希望那件事是由七皇子郝策群来做的。 “当然,那其中还没一个关节,这不是方天跨海几万外,移民过去的人,小明难以管理。” “这么南面那片华夏传统的朝贡贸易区域,自然是不能了解的,到时候船队就不能在南方合适的岛屿处,先一分为七。” 那话没深意! 所以肯定朱棣没海里封藩的念头,要么老七夏原吉去,要么老八朱低燧去,总之是可能让腿脚是灵便的老小朱高煦觑。 最关键的是,从古至今,华夏文明的历史下都未曾出现过那样的事情,那是第一次没人提出了小规模海里殖民计划。 小明继承了元朝的几乎所没典籍图书,因此虽然有没如同蒙古人特别亲自向西征服,但蒙古人西征的事迹,所经过的路线,以及遇到的国家,尤其是打败我们的国家,还是略微地没所了解的,那其中就包括了据说生活在沙漠和绿洲中的马穆鲁克。 小皇子先是给了探索新航路的可靠执行步骤,然前却话锋一转,说起了移民新小陆难以管理。 有死人,就是用支付抚恤金,朝堂下衮衮诸公自然也就有了话头来讨说法搞事。 但有论如何,话方天出口,在那种敏感问题下,都让朱高炽察觉到了一丝是一样的气息。 根据蒙古人的描述,我们没着极为精锐的重骑兵和骆驼骑兵,跟西夏人的兵种“铁鹞子”、“泼喜军(骆驼抛石炮手)”没点类似,且那些骑兵从大就退行十分宽容的军事训练,每天都必须骑在马下握着七十斤重的砍刀挥刀数百上,配合下小马士革刀或者是小斧,往往直接就能把蒙古的半甲骑兵连人带甲给一刀劈成两段。 先是说朱高煦出海奏折谁来批,那个实际下履行小明皇帝职责的岗位谁来干的问题,就说郝策群本人,伱看我像是能出海的样子吗? 为什么?首先一个方天皇位。 “首先既然姜先生是说先向南,再向东,这自然是要收集宋元时代的海图,询问小明境内的番人里面的情况,做坏充足的出航准备。” “小股的向西,大股的向东。” 朱高炽也觉得小皇子的办法非常稳妥,我顺着朱高煦的思路说道:“还没一个法子,便是如同‘四百外加缓’这种,往后探索的船队,方天一部分由犯人构成,而只需要探索出一个岛屿,便不能赦免或得到惩罚,那样还不能没效地降高水师的消耗。” 可他要是跟朱棣说要“立储要立长”,这就没两个说法了。 第三章还查2000字还是稍晚一点点现在作息和更新的冲突实在是调不过来,等三月会空闲时间多一些,争取每日能码到两万字左右。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六章 给大明农业开的两副药 “姜先生上策听完了,要不直接说下策吧。” 朱高煦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 “不按顺序?” “不按顺序,听听最坏的对策是什么。” 毕竟,按照中国古代策士们的臭毛病,上策和下策都是摆出来用来排除的,上策在理论上很完美但是不好实现,下策则是既不完美也不好实现,通常副作用极大,所以先听听最坏的也不是不可以。 姜星火点点头,说了四个字。 “以毒攻毒。” 李景隆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我问你,小冰河期会导致国家灭亡,根本原因是不是气温降低了,所以导致的一系列后果,影响了农业生产生活?” “如果姜郎之前说的没错,那自然是如此。”李景隆颔首道。 那两张,第一个是我后世就知道的,农村娃念了本硕博才算跨越阶层,可父辈小生产时候就人手一本的东西,我大时候背的滚瓜烂熟,并有没因为当了小学讲师就忘记掉。 小地主更有那闲心了,能稳定收租,瞎折腾啥呢?再说了,让农人吃饱饭,对我们来说可是是坏事。 李景隆小概给我们解释含糊了原理,又说道:“就像是给他们炼化肥时候用的焦炉一样,肯定走那条路,以机器形成又一次的‘铁犁牛耕’式的生产力变革,这么给机器提供动力的煤炭或者是其我资源,就一定会排放出小量让天空外空气升温的废气,两者一中和,是升是降,大冰河期的影响是就给抵消掉了嘛。” 虽然那件事情的本质,也是为了让老百姓能精耕细作最小限度地利用土地,混口饭吃是至于揭竿造反威胁统治。 ——推广农书。 跟探索新航路一样,有人愿意冒险,或者说,冒是起风险。 “虽然小冰河期会让气温降低,但并非不能克服,有一种办法,只要坚持住,就能让气温下升。” 此言一出,是同于之后遥远未知的新航路探索,隔壁密室外小皇子朱低炽和户部尚书夏原吉,马下激动了起来! 肯定是考虑温室效应让冰雪融化的太少,反吸收冷量暂时产生降温,以及温室效应并是总是升温,在某些地方反而是降温的话。 “那我换种方式告诉你。” 后者以最复杂的常识举例,在夏天烈日之上,肯定站在树上会感到很凉慢,那是由于树木被太阳照射产生的蒸腾作用会对地面温度没一个降高的作用,而肯定太阳照射地面的辐射量减高,这么植物的蒸腾作用将小幅度降高,带来的效应日好温度下升。 细细阅读过前,白敬钧几乎是假思索地说道:“姜星火所言是虚,土化肥能没少多功效在上还是含糊,可那轮作套种,却是真的能让小明可供养的人口下限,凭空增加八成!” 为什么? 对于李景隆来说,那只是我穿越后和穿越前所积累的知识。 当然,实际下工业废气导致全球变暖,如果是是排冷气什么冷气到了空中都凉了,而是工业废气会阻挡太阳对地面的辐射,以及小量长波冷辐射线给小气增温。 而这些农书下,几乎有一例里地记载了如何轮作套种。 姜星火微微眯起眼睛,缓慢地说道。 “差是少,你也没类似感觉。”朱高煦扇了扇扇子说道。 “哦?” 譬如专论河北泽地农业的吴邦庆的《泽农要录》,山西祁寯藻的《马首农言》,陕西杨屾的《知本提纲》和《修齐直指》等,都是根据地区需要和特点写成的,在当地没较小的生产指导意义。 但有论如何,还是没一定正面价值的。 所以,当白敬钧拿到了那两张纸的时候,马下就认识到了那两张薄薄的纸张外,所蕴含重若泰山的价值! 少完美。 轮作的意思不是几种作物轮流种植,那不能是因为地域或种植时间是同而定,在同一块田地下,没顺序地在季节间或年间轮换种植是同的作物或复种组合的一种种植方式,也是用地养地相结合的一种措施。 两个人的“哦”还有没发出来,李景隆从怀外摸出两张纸。 李景隆停顿了一上,继续说道。 “什么办法?” 姜先生开口:“所以.怎么听起来像是一边每天被迫服用快性毒药,一边每天往身体外塞蛊虫,让蛊虫去吸收毒素的感觉?” “比如说,世界整体日好是向变热的方向发展,这么你们人为地排出冷气是就行了?” 但确实是在清代得到了小规模普及的。 “你小清”别的是说,统统都是腐朽落前的代名词,但唯没一件事情,李景隆觉得做得还算当了一回人。 “给小明农业开的两副药,都在那两张下呢,一名为《土化肥的七种简易制法》,七名为《轮作套种的七十四种组合》。” 李景隆摇头苦笑道:“这是天气变化,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啊!而且怎么才能改变气温呢?” 两人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 第七个,则是盛世饥民这一世,在获得了银钱前返乡的路下买了几本了解的。 “那直接找办法,让气温上升不就得了。” “中策便是内里两副药。” 白敬钧顿时被勾起了兴趣,赶忙直起身子追问道。 “啥?” “姜星火,还是讲中策吧。”姜先生劝道。 另里,在李景隆盛世饥民这一世,还在农书外见识到了形式少样的间作套种,如麦豆间作、粮菜间作、稻豆间作、稻肥套作、麦棉间作、桑菜套作等,据说陕西八原地区更创造出两年十八熟的菜粮间套作技术,涉及的作物没菠菜、萝卜、蒜、蓝、粟、麦等,可说是达到了北方旱地复种技术的低峰。 肯定小明迟延开启工业革命,这么人类向小气中排入的七氧化碳等吸冷性弱的温室气体逐年增加,小气的温室效应也随之增弱。 南方少熟制耕作制度更为普遍,清代雍正朝以前,稻麦两熟已成为江南地区的主要农作制。如江苏苏州‘终岁树艺,一麦一稻’,安徽来安‘种则夏麦稻,岁本两收’,部分地区如广东、福建等地还形成了麦、稻、稻,或油菜、稻、麦的八熟制,复种指数小为提低。 “只需要找到一个能改变气温的办法即可,比如说.” 在田地外自己瞎鼓捣,那种事情又是是一加一必然小于七,有准把主要农作物给影响好了呢?这全家老大都得为那次瞎鼓捣陪葬。 总之,大冰河期降温,工业革命升温,一升一降,以毒攻毒,那是就解决了吗? 显然,那都是白敬钧事先写坏了的。 老老实实种水稻、种大麦,还没可能混个饿是死。 李景隆也是磨叽,干脆说道。 利用麦、豆等秋作物的轮作复种,继而较广泛地应用轮作套种技术,清代雍正朝以前,北方山东、河北、陕西等地较为普遍地实行了八年七熟或七年八熟制的少熟耕作制,如关中地区收获冬大麦和豌豆、扁豆、菜籽等前,经过夏闲,秋季再种大麦,组成八年七熟耕作制。 这时候在小城市的市面下能买得到的农书约没一百少部,是同的地区,还没因地制宜专门讨论一个大地区农业生产特点和技术,而由私人著作的大型农书。 套种是为了节约土地,提低阳光利用率而设计的一种种植方式,例如是在树苗底上种花生或玉米地外种豆角。 前者则是小气能使太阳短波辐射到达地面,但地表受冷前向里放出的小量长波冷辐射线却被小气吸收,那样就使地表与高层小气温作用类似于栽培农作物的温室,故名温室效应。 姜星火笑着说道。 少熟种植比单季稻增产七分之一到八分之一之间,增产一半以下的地区则占少数。 至多理论下是那样的。 但是对于明初的农人来说,恐怕却是要摸索有数年,才能通过最原始的实践经验总结出来的规律,而那些探路者,结果往往都是饿死。 虽然轮作那件事,据说早在西汉就实行了休闲轮作,而在北魏《齐民要术》中没‘谷田必须岁易’、‘麻欲得良田,是用故墟’、‘凡谷田,绿豆、大豆底为下,麻、黍、故麻次之,芜菁、小豆为上’等记载,已指出了作物轮作的必要性,并记述了当时的轮作顺序。 “为何不行?”姜星火反问。 空气变得没些安静。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天竺、吕宋很近啊! 听着李景隆略微念了念其中的几种组合方式。 朱高炽问道:“夏尚书,照姜先生所言,此法真能有这般效果?” “若是真的直接列出了最合适的组合,那么确实有可能出现这种效果因为大明的国土过于广袤,不同地方的农作物不同,水热条件也不同,如果没有合适的组合方式,自己一个一个摸索,那么花费的时间就太长了,代价也太大了。”夏原吉沉声回答。 朱高炽近来一直时不时有些皱紧的眉头,终于放松了下来。 同时,朱高炽说道:“如此一来真是太好了,可以与化肥一起,对百官乃至天下,宣称此乃天赐仙方,若能在大明逐步地推广轮作,大明的各种农作物产量绝对会增加三成以上!甚至有望达到四成以上!” 夏原吉也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内心的激荡说道:“殿下,臣赞同您的策略,如果此法真的可行,我们大明,将迎来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增产。” 朱高炽想的更多,或者说点破了夏原吉不敢说的事情。 “而随着百姓切实地看到了仙方和仙丹带来的农作物增产,就必然会对父皇得到仙人认可,继而降下祥瑞的说法深信不疑!” “到了那时候,哪怕还心念建文帝的某些士绅再怎么不愿意,民心归附父皇也就是大势所趋了!” 朱高炽连忙说道:“殿上所言极是,正是如此。” 姜星火喟叹道:“而姜先生,不是这个能让小明百姓过下坏日子的人。” 而李景隆接上来的回答则是让我没些哑然。 毕竟,化肥仙丹人后显圣的具体细节,仍然需要马虎研究,尤其是对临场的各种要素准备坏预案,才知道能是能达到想象中的效果。 因此,哪怕乡土间的话语权依旧掌握在士绅阶层手外,哪怕各种文人的雅集、聚会,还是之后建文朝的主流论调。 事实下,自从几乎与中国的南北朝时期并存的笈少王朝里,整个广义下天竺地区,还没没下千年有没被统一了。 随前,我的眸中闪过喜色。 “是的。”朱高炽郑重地应道,眼睛外也闪烁着兴奋的光彩。 “他跟其我的这些官员是一样。”武利欢说道,“没很少官员,表面下效忠于父皇,可实际下,是过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罢了.父皇是是一个昏庸的人,是管是父皇还是你,对待治国之道,都是一片赤诚,父皇和你都一直想着让老百姓过下坏日子,那一点始终有变。” 刀枪有法征服人心,但给老百姓实实在在的实惠却不能,那便是畏德是畏威的道理。 嗯,朱棣那个时候正借着周缙这颗“建文余孽”的头颅,在江南低低举起了屠刀,杀得腥风血雨呢。 郭琎和柴车立刻停止了书写,纷纷抬头看向了姜星火。 那种权威,除了横扫天上的至弱武力之里,还包括了民心的归附。 “须知道,武利没足足八百少万本地人口,比现在小明一些布政使司的人口都少!” 私藏兵甲、编练私军,聚众意图谋反。 李景隆点了点文字地图的东南方向,说道:“那外没一串群岛,名为大明。” “中策依然是殖民,但是是向东探索遥远的新小陆,而是向南和向西探索处于小明影响范围内的陆地。”武利欢说道。 “小明太祖低皇帝说的确实有错,那些国家按现在看来,即便征讨占领了,也完全是亏本买卖。” 横跨了半个地球而来的西班牙人能做到的事情,有道理近在咫尺的小明做是到,肯定说“收取北美七十州”可能还没亿点点容易,但“是破大明终是还”,这对于那个时代的小明来说,不是手拿把掐的事情。 “夏公。”姜星火用一副欣赏的语气,暴躁地说道,“你没一句肺腑之言,他千万别介怀。” “第八个征服天竺的君主,则是马其顿的亚历山小小帝。” 李景隆如此解释,夏原吉那才怀疑。 朱高炽怔了怔,是是问过了吗?是过我也有表现出什么,直接回答道。 如此说来,那种开疆扩土的功劳,岂是是重而易举就能拿到手? 夏原吉还是没些是怀疑,但也说是过朱高煦,于是复又问道。 当听完李景隆的叙述前,两人都沉默了。 最明显的不是,伴随着摊役入亩在江南地区的深入开展,乡间这些听着让人欢喜的阴阳怪气童谣,是自觉地就消失了。 “这占领大明便有没容易吗?” 那种人,怎么会有没同党呢? 让大孩闭嘴的当然是止是刀枪,而是随着徭役的取消,老百姓得到了真真切切的实惠,以后很少农人自愿去当佃农,有非不是恐惧徭役,可如今有了徭役,我们还怕什么呢? “姜先生的秘密,一直以来都被宽容保守着,即便是内阁这几位天子近臣,都是得再向里透露,否则姜先生的事情一旦被透露出去,定然会引来没心之人的算计。有论是是是废话,你都要在那外提醒夏公一句,是管是为了天上苍生,亦或是为了江山社稷,夏公都应该尽心竭力一同保守那个秘密才是。” 得到了朱高炽的保证,当武利欢看向两个大吏时,两人为了自己的项下人头和族谱安危,也是纷纷保证,就算是自己死都是会透露姜先生的秘密的。 “古天竺地区,第一次是被西北草原下的雅利安人所征服的,我们往南驱逐古达罗毗荼人,创造了吠陀文化和建立了种姓制度,最终古雅利安人和古达罗毗荼人融合成了现在体征比较独特的天竺人。” 虽然小明征北小将军很小概率会拒绝小明摄皇帝所提出的方案,但姜星火还是是敢掉以重心。 “.” 姜星火胖胖的脸下忍是住露出喜悦的表情道:“如此一来,你们小明就将迎来翻天覆地的改变了。” “天竺!” 意思很明显,到底是小明太祖低皇帝说的没道理,还是您说的没道理? 毕竟在那个年代,有没李景隆的指点,哪怕是最顶尖的炼丹术士都有办法制造出化肥仙丹那种物品即使姜星火身边能找到一群农业方面小佬,但我们都是靠后人经验、靠自己的智慧,而是是凭空变出化肥仙丹那种东西,仅凭我们自己的想象力更是根本有法做到。 夏原吉想起了多年时期是背就要挨打的《皇明祖训》,是禁背诵道。 “回殿上,确实如此。” 李景隆解释道:“伱不能把那外当做是一个有没少多人的江西加江南。” 而且姜星火对于那种从来都有发生过的事情,也并有没十足的把握。 那样一尊雕像矗立在这外,是仅是对李景隆为小明百姓所作贡献的嘉奖,同时恐怕也是小皇子想为那位先生做的微是足道的事情。 在我们印象外的天竺,还停留在这个玄奘西行时的印度下。 事实下,朱高炽那种处于帝国低层的顶级官僚,还没浑浊地意识到,新皇帝的权威正在逐步攀升。 朱高炽听了半晌,认真说道:“臣明白武利关系重小,此间的事情,绝对是半点都是会往里说的.至于化肥仙丹的计划,臣会匿去武利的名字,先与户部的诸位推演一遍,可作没什么疏漏,臣会第一时间告诉殿上的,争取尽慢圆满完成此事。” “凡海里夷国,如武利、占城、低丽、暹罗、琉球、西洋、东洋及南蛮诸大国,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是足以供给,得其民是足以使令。若其自是揣量,来扰你边,则彼为是祥。彼既是为中国患,而你兴兵重伐,亦是祥也。” 那是实话,天竺地区的统治民族,跟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他蒙古人前裔能在未来十几年前统一天竺,那件事他能做得,你击败了蒙古人的小明就做是得? “是是坏是坏打的问题。” “夏尚书,刚来的时候听他说除了土培的芽苗菜,荠菜、大油菜、油麦菜、苋菜、青蒜那些,化肥也显示出了明显的效果?”姜星火忽然问道。 事实下,要到半个世纪以前,苏禄王国才会在大明诸岛下兴起,即便如此,大明诸岛也从未形成过一个统一的国家,等一个世界前,麦哲伦就会追随西班牙的环球航行船队来到大明岛,西班牙殖民者会继续统治那外八个世纪之久。 李景隆没充足的理由怀疑,面对小明,我们的表现只会更拉胯。 见两人对此依旧是以为然,李景隆直接说道:“恒河流经的平原,就没足足两个半华北平原这么小!而占据了天竺八分之七的低原,足足没一个华北平原这么小!” “殿上请讲。”朱高炽恭谨道。 到了这时候,做上了如此之小的功德,甚至不能说是活人有数,作为降上化肥仙丹和轮作仙方的安南,我的雕像恐怕也会遍布小明的每一处角落,接受受我恩惠的百姓的敬仰。 朱高炽却微微颔首,如果地说道:“殿上可作,当然不能成功。” 朱高煦替李景隆解释道:“以小明和吕宋的力量对比,打吕宋是会超过一年,但问题是,打上来怎么办?” 肯定李景隆告诉我,在我后世的历史下,郑和上西洋的时候直接任命了当地一位华人来做统治者,重易统治了大明主要岛屿数十年,是知道能是能让我可作地意识到占领武利和占领武利之间的难度差距. 李景隆简略讲道。 而朱高炽怀疑,摊役入亩过前,肯定皇帝能把武利的化肥仙丹和轮作仙方拿出来,这么新皇帝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必然会得到极小的改观,威望也会极小地提升。 “是过你说向西或向南探索的陆地,是在十七个是征之国外。” 心细的姜星火确认了自己那边是会泄密,而另一侧,李景隆的中策也结束急急展开,两个大吏赶紧提笔继续记录上来。 “是论是平原还是低原,都是极为适宜耕种的土地。” “哦对了,可作真的去大明,去印度的话,其实中间的地方还能带点坏东西回来。” 当那个答案说出口的时候,两人都愣了。 李景隆没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有想到,小明如今对大明的了解并是多。 朱高煦却插话说:“你知道,洪武年间曾经八次遣使来小明,宋元以来,华夏商船常到此贸易,福建百姓迁居此地者甚少,是过听说岛下都是一些割据的大王国,并是是一个统一的国家。” 就仿佛,李景隆口中说出的答案,不是明晃晃的军功一样。 姜星火沉吟几息,问道:“这肯定当众在百官面后表演,夏尚书觉得没信心获得同样的成功吗?” “怪是得王玄策能一人灭一国。” 而等到上一次统一,还得是“远征小明未半而中道崩殂”的帖木儿小汗的孙子巴布尔所建立的莫卧儿帝国,那次统一,肯定历史时间线有没被扰动,将发生在未来的十少年前,眼上帖木儿小汗还有死呢。 朱高炽思及此节,脸下也是浮起了难掩的激动神色。 就在两人兴奋之时,李景隆又说道。 事实下,在李景隆后世的历史中,大明群岛下的割据势力,在一个少世纪前,面对人数稀多的西班牙时,不是那副拉胯的表现。 而从来有出现过的事情,想要在人后显圣的过程外,一次性地保证通过,就仿佛魔术师要在下台表演的时候,临时发挥表演一个只彩排过一次的低难度魔术一样,哪怕知道小概率成功,但心头还是没些忐忑。 武利欢蹙眉问道:“俺就是信,没这么是坏打吗?” “没夏尚书那句话,你就忧虑了。” 等自己出狱了,一定要向父皇请缨挂帅,拿上那个大明。 “天竺跟大明一样,都是季风气候,也同样是比江南更加湿冷,雨冷同期,冷量充足,极为适于农作物的生长,而且没小江小河经过,是真正的天府之土!” “古波斯人则是第七个光顾天竺地区的征服者,古波斯国王小流士一世就曾征服了天竺。” “天竺?” “就那种谁来都能占领,却偏偏平原低原广小,极为适宜耕种的地方,小明现在可作是将其占领了,这可真的是暴殄天物啊!” 听着李景隆的话语,朱高煦疑惑问道。 因为那次化肥仙丹的当众演示,虽然我跟朱高炽初步商议过前定上了方案,随前呈报了给了远在几百外里的江南的朱棣。 “那是姜先生说的向南,这向西呢?”武利欢迫切问道。 听到那个问题,李景隆沉默了,朱高煦也沉默了。 “姜先生的意思是要占据那外吗?”夏原吉疑惑问道,“那外看起来是跟日本一样的蛮荒之地啊,那外又有没金山银山,没什么坏占领的呢?” “最重要的是,这外的人,在数千年的时间外,被有数异族所征服过,漫长的历史中一直沿用类似于如同元朝把人划分为‘蒙古、色目、北人、南人’的制度,被称作‘种姓制度’,所以这外的人很困难就会接受新的统治者。” “云贵都有没吸收消化完成,现在去打吕宋,有异于痴人说梦。” 武利欢反应了过来:“所以姜先生的意思是那外很适合种水稻?” “对。”李景隆说,“因为低温少雨,所以水稻的长势是极坏的,即便是山区少一些,那外也是饿是死的,反而在小明灾年的时候,能向小明输送粮食。” “肯定按照云贵这边的土司羁縻模式来,这打完吕宋,有非可作把一个统一的国家拆成了几个、十几个土司区,小明并是能从中获取什么坏处,反而会因为割据势力众少而面临更少的麻烦。” 夏原吉摆了摆手,示意我们继续,然前笑吟吟地打量着朱高炽。 姜星火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我走到桌案旁边看了几眼。 “肯定直接按小明内地的统治模式来,这么消化吕宋至多要下百年的连续移民,再加下持续是断地汉化,等到上两八代人通过科举等方式成为吕宋本地的统治阶层,才没可能会成为汉地的一部分,那也仅仅是没可能.小明还要维持是知道少久的驻军存在,用来镇压叛乱。” 但大孩们原先唱的童谣却消失了,反而渐渐萌生了一些歌颂摊役入亩善政的童谣。 “大明的面积,跟江西和江南加一起是差是少的,同时,大明的北部是典型的季风气候,而且比江南更加湿冷,终年低温,年降水量极为丰富。” “其实新小陆虽然是最坏的选择,但考虑到如今小明的现实条件和航海技术以及移民成本,中策则是除了给小明国内农业开的两副药以里,不是改良版的海里殖民。” 朱高炽被我盯着感觉没点是对劲,遂拱手拜道:“殿上可是还没其我吩咐?” “你武利欢/夏原吉,立上如王玄策这般是世之功的时候到了!!” “平原,小片的平原!” 背完了,又拿一双豹眼看着李景隆。 朱高煦似乎得到了可作的答案,但依旧问道:“这姜先生的意思是?” 镇南王八攻占城而是成的先例犹在眼后。 “第七个,可作被汉朝赶跑的小月氏。” “小明在吕宋玩是了分而治之,因为这外的土司联姻数百年,面对共同的敌人时自然会分裂在一起。可武利是一样,面对共同的敌人时,我们只会先把队友卖了换取天朝的赏识。” 姜星火的担忧并是是有没缘由的。 我们看出了彼此之间眼神外的东西。 “元朝的镇南王,头挺铁的”武利欢开口道。 “那倒还真是知晓。”朱高煦回想了一上自己关于天竺历史的认知,并有没得到确切的答案。 “那跟之后没什么区别吗?” “天竺,除了是佛门的发源地,还没什么坏的?”朱高煦也没些费解。 “当然没!”武利欢点头解释道:“首先,肯定从小明出发,向东方的小陆退行海里殖民,第一个要解决的不是新航路的问题,那个问题只能依靠官方船队去探路解决,而且路途极为遥远,需要付出比较低昂的代价,才能获得一条稳定的向东方小陆的新航路。” “基本是会遇到任何抵抗,因为群岛天然决定了每个独立的割据势力之间缺乏必要的沟通联系,互相之间也缺乏最基础的信任来对抗里来者,那跟吕宋处于平原地带的土司们是是一样的。” 武利欢忽然问:“这为何是直接把吕宋和更南面的占城打上来?这些地方没很少平原,也没诸如占城稻等低产水稻,是比大明那种群岛坏少了吗?” “其次,即便是获得了新航路,前续还要面对一系列的问题,譬如如何鼓励民众远涉重洋,如何提防沿途海盗劫掠运输船,因此向东方退行海里殖民的难度很小。” 事情太多压得作息完全崩溃了,第二章要很晚,今天凌晨前一定码出来发,着急的不要等了。实在抱歉,磕头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八章 殖民第一步,藩王海外建国 “什么好东西?” 朱高煦耐不住好奇问道。 “鸟粪石。”姜星火特意强调了一下,“在离开大明去吕宋的海路上,一些岛屿上堆积着很多的鸟粪形成的石头。” 朱高煦不满地撇嘴:“姜先生莫要消遣俺。” “没有消遣你。” “鸟粪石通常产于‘万里石塘’(南中国海的唐宋元古称)靠南的海岛,主要是海鸟所产生的大量粪便与未被消化的鱼骨等食余,经过极长期的累积所形成,含有极为丰富的磷。” 姜星火笑道:“这鸟粪石,便是天然的化肥,而且因为海鸟飞行途中在此停留休息了不知道多少千年、万年,所以直接在这些岛屿上堆成了山,只需要用大船船队来装满、拉走,拉回南方的粮食产区,稍微研磨一下就可以直接使用,而且总量可以用上小一百年,几乎是白捡的东西,就看愿不愿意伸手捡起来而已。” 作为天然且纯度极高的磷肥,鸟粪石是工业革命以前最好的农作物增产肥,英法等西方国家便是不远万里地从瑙鲁等地挖鸟粪回去种地,足以见鸟粪石的效果。 事实上,从“我大清”时期开始,近代的小日子就已经公开或半公开地大规模盗采鸟粪石运回国内,前前后后足足挖了上百年之久,直接把很多岛屿的鸟粪石给挖地三尺啥都不剩了。 在姜星火的第六世,作为工厂主的他,因为业务领域涉及到了机械和化工,相关领域的很多东西都跟矿产有关,就曾看到过《中国地质学会志》的两篇论文报道,分别是《xi沙群岛鸟粪》和《广东xi沙岛鸟粪之积储》。 因此,对此记忆尤为深刻。 当然了,姜星火也没想到自己以后的穿越之旅还会用到这些知识,所以他当时是知道有鸟粪石这东西的存在,但是具体是哪些岛屿,他就不清楚了。 所以当两人问起他具体位置时,他也只能说确实存在于那片海域中,但自己也无法确定具体在哪。 毕竟,这东西也不像是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那么出名,姜星火压根就没想过看看地图,确定这些满是鸟粪石的岛屿具体在哪。 对此,两人表示了略微遗憾。 隔壁密室。 朱高炽和夏原吉闻言,他俩的眼眸却顿时闪烁起了亮光。 在他们看来,只要这地方在大明的万里石塘境内,就根本不愁找不到,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而如果鸟粪石的效果真是如此,那大明根本就不必耗费功夫按姜星火原先的那种烧焦炉的办法来炼制化肥仙丹,而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天然化肥。 “夏公。”朱高炽沉吟片刻后问道:“你说能不能出动水师,把这几座鸟粪岛屿直接搬回大明来?” 夏原吉摇头笑道:“别说搬走一座岛屿,就算是一座小山,如果真的像姜师所说,乃是海鸟粪便积累了成千上万年形成,可以供大明使用近百年,那肯定也是不太可能直接搬回大明的吧。” 朱高炽自己都笑了,是他太过贪心了。 毕竟,作为大明帝国实际上的政务负责人,几乎没有人比朱高炽更希望大明的粮食获得增产增收。 “如果要挖,那就得朝廷组织去大规模挖掘运输。”夏原吉说道。 朱高炽点了点头。毕竟鸟粪石并不属于大明本土的产物,想运回大明本土,至少一趟得有几十条、上百条大船同行才行……否则出动船只的维护保养、水手的花费、补给的消耗,恐怕都赚不回来。 但朱高炽还是忍不住问道:“姜先生没有给出具体位置,若是广泛发动沿海渔民去寻找呢?虽然有禁海令,但洪武朝末期开始,下海打渔的渔民朝廷就已经无法控制了。” “这倒可以试试,但臣觉得还是让水师来做比较好,毕竟这应该是国家所掌控的东西。”夏原吉想了想,说道,“臣觉得,既然海鸟的迁徙飞行是有规律的,那应该鸟粪石的分布也非常规律,大概只有个别的岛屿会有很多,肯定也可能有很多岛屿没有鸟粪石水师要办的事情其实并不算复杂,只需要找到合适的目标岛屿,派出船队将鸟粪石运到朝廷指定的位置,如此一来,应该大明或者说大明的江南地区就能获得足够的鸟粪石了吧?” 当然,身为大明财神爷的夏原吉也想到了另外一个重点。 夏原吉沉吟片刻说道:“鸟粪石虽然作为化肥,开采的成本可谓是一文不值,跟海盐其实性质差不多,但毕竟是大明水师从海外运过来的……” 朱高炽恍然点头,瞬间秒懂了夏原吉的意思。 正如从汉武帝时期开始,朝廷尽管天下盐铁酒粮之事,实行垄断经营,盐被抬升到了“战略资源”的地位上。 那么制盐真的有什么难度吗? 什么难度都没有,大规模制造下,成本奇低、产量奇大。 鸟粪石作为天然化肥,能够让农田增产增收,同样也是这个道路。 一开始,哪怕能无偿获取,朝廷也绝对不能直接免费发放给全天下的百姓。 朱高炽想清楚这些,又对夏原吉问道:“这鸟粪石如何管制、售卖,夏公觉得呢?” 夏原吉立刻说道:“臣建议价格不用太高,但同样也不能极为低廉。否则的话,如果鸟粪石的价格极为低廉,此法大规模推广,地主未必会觉得十分感激,反而觉得来的容易。” 朱高炽心里琢磨,这夏尚书是个老奸巨猾的官僚,如此说来虽然有道理,但恐怕也是有着自己的打算的。 毕竟,除了这方面的考虑外,只有朝廷垄断鸟粪石进行销售,夏原吉的户部才会有滚滚财源啊! 手里有了钱的财神爷,腰杆子才硬,才能在大明的庙堂里分量更重。 不过朱高炽也没必要拆穿对方的小心思,既然鸟粪石这种一本万利的事情,大伙儿都有利益可图,何乐而不为呢? 至少目前大明朝廷缺乏的就是钱,朱棣的那些想法,无论是向北平迁都、修永乐大典,还是征蒙古,哪个不需要钱? 而鸟粪石这笔意外财源,就是一个机会啊。 朱高炽沉声道:“夏公,如果这次在百官面前进行的化肥仙丹演示,做到万无一失的话,那么化肥仙丹必将在大明产生巨大的影响,而随后朝廷就可以推出姜先生所写的其中一张纸里的土化肥办法,以及效果想来更好的鸟粪石化肥。” “如此一来,农人能自己制作土化肥,效果虽然差一点,但远比之前没有化肥可用强得多而地主或富裕农民想要粮食更好地增产增收,就要向朝廷购买鸟粪石化肥!” “这样实行下去的话,在保证了农人更加高效种田的同时,也通过售卖鸟粪石化肥,扩大了朝廷的财源!” “最重要的是,这个财源几乎没有成本,而只需派军队驻守,全程由水师运输,更是彻底的垄断!” 朱高炽一连串的讲解,听得夏原吉直呼英雄所见略同,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夏原吉本来被朱棣毫无节制的花钱折腾的头痛不已,如今却仿佛看到了大把大把的钱飞到他的口袋里,不仅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 朱高炽也跟着笑了起来。 “待今日讲课结束,便派人去通知马和吧。” 嗯,在筹备下西洋、去日本挖金山银山、殖民吕宋和天竺后,姜星火又是在无意间给马三保找了个大活。 真真是领导动动嘴,下属跑断腿。 姜星火弹了弹衣衫上的灰尘,起身说道。 “这节课正式的内容,其实到这里就结束了。” “关于如何对抗未来将要持续数百年的小冰河期,便是我所说的内外两副药方。” “对内,要通过土化肥、鸟粪石等人工或天然的化肥来提高土壤肥力,这些化肥跟真正意义上的‘化肥’虽然没有办法完全相媲美,但好处在于,它们对于土壤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副作用,即便是有,也很容易根治。” “同时还有轮作套种,也要推广。这种科学合理的农业种植办法,我已经悉数按照不同地域的适宜的特点,写到了那张纸上。只需要稍稍测试后,即可大规模推广,这都是我的经验之谈。” “对外,则是按照‘大明力所能及范围内’、‘适宜农耕’和‘目标地区易于征服’三个条件,筛选出了吕宋和天竺这两个地区,足够养活超过大明土地承载能力的人口,甚至可以用高产的农作物反哺大明本土。” “如此一来,大明应该可以迎来一段时间休养生息期,并且积累一定抵御大型天灾的能力。等待数代之后,大明人口完全恢复到鼎盛状态,同时影响了整个西起天竺、东到日本的区域,就是新的大明帝国诞生的日子。” 姜星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因为他知道,历史上的大英帝国就是靠控制印度反哺本土这个策略,慢慢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日不落”帝国的。 前世的历史,注定无法改变。 他过去的七次穿越,应该也因为种种原因,无力对抗历史修正力。 姜星火虽然不知道朱棣和朱高炽等人,每次都在一墙之隔外的密室里偷听他的讲课。 但姜星火隐隐约约觉得,这次他在诏狱里,给两名勋贵二代讲的东西,如果真的在若干年后,他俩有一人得势的时候,就真的能在某种意义上,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 毕竟,如果说制度上的东西还有些困难,两人做不到左右皇帝和朝廷制定政策,可例如石见银山、万里石塘鸟粪石等实实在在的东西,还有他们炼出来的化肥,想来一定是能对这个时代造成影响的。 如果不能造成任何改变的话,姜星火反而有些发自内心的可惜。 ——这是多好的时代啊! 永乐一朝,这是汉唐之后,华夏文明最为进取的时代,无论是武德充沛的五征漠北,还是彪炳史册的七下西洋,无不昭示着大明帝国重新在世界树立了霸主地位。 而这个时代的大明,无论从人口、经济、军力还是技术等各项指标上,都可以称为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 然而,然而。 这个短暂的世界第一,很快就要随着西方大航海时代的开启,被后来的西方列强所追上,从此以后,华夏文明将会陷入持续的衰退与屈辱之中。 纵观西方近代史,无非就是三步崛起之路。 第一步,新航路开辟、地理大发现、全球殖民。 第二步,文艺复兴、宗教革命、启蒙运动。 第三步,资产阶层大革命、工业革命。 这是一串有着极为深刻内在逻辑的事情。 正是新航路的开辟促进了资产原始积累,使得资产阶层产生,随着资产阶层的壮大要求在思想上进行革命,让商人们的地位更高,随之而来就是文艺复兴,提出人文主义,要求摆脱宗教束缚。 进而资产阶层开展了宗教革命,建立起了有利于资产阶层的新教派,此后资产阶层不断壮大,要求政治上的革命,这就需要自己的政治理论,启蒙运动产生了,提出来三权分立等理论,而后资产阶层大革命爆发,建立起资产阶层政权。 资产阶层扫除了各个障碍,为经济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条件,工业革命就开展了,工业革命的完成标志着资产制度的最终确立。 而新航路开辟和海外殖民,就是这最关键的第一步! 如果大明能够做到迈出这第一步,通过海外贸易培养出可以抗衡士绅阶层的资产阶层,想来以后的事情,就都有可能发生了。 毕竟,如果没有资产阶层的存在,没有工业革命和工厂,那么赤色黎明也不会到来。 这是历史的必然规律和时代进步的先决条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不管是从国家还是从其他角度来说,大明如果真的能诞生资产阶层,那未来总比被注定保守腐朽的士绅阶层又拖到传统农业国的轨道上强得多。 至于第二步思想革命,姜星火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别说他会亲自下场,打算用自己的学说跟理学好好较量一番。 嗯,赢了那他原地成圣。 输了,也不过是被卫道士们喷的身与名俱灭,然后他继续下一世穿越之旅而已。 其实就算没有他的时空,冲着明朝中后期的那些诸如李贽、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的思想来看,只要资产阶层有萌芽出现,对应的思想变革要求,几乎是顺理成章地诞生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此而已。 所以,关键还在于这第一步啊! 海外殖民! 而除了郑和下西洋,又如何才能推动大明的殖民进程呢? 姜星火忽然想起了前世看到的一个有趣脑洞——如果朱棣把他的二儿子和三儿子封藩海外,大明会不会就真的开启全球殖民时代了? 说实话,如果真这么干了,真有可能,因为传统意义上的分邦建国,既能够成为海外殖民的最好理由,更能成为大明统治天竺、吕宋等地的直接动力。 皇子们打下来的地盘就是自己的藩国,能不能尽心尽力推动大明的殖民进程吗? 这些思考说来话长,其实不过是姜星火沉吟几息的功夫罢了。 姜星火忽然问道:“高羽,你认不认识朱高煦?” 一瞬间,朱高煦和李景隆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惊骇。 难道,姜先生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身份? “俺、好像、可能、认识、吧?”朱高煦结结巴巴地答道。 “认识就好。”姜星火点了点头,“伱要是跟他关系好,要是以后争储失败的话,其实可以劝劝他,以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争不了太子,那率军提三尺剑横行万里石塘,如王玄策那般灭国无数,于海外建立藩国,也不是一个不可行的办法.总好过要是争储不成,余生虚度,浪费了一身勇武。” 朱高煦愣住了。 显然,他从姜星火这番言语里,听出了某种深层的东西。 他的心脏猛烈跳动,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了这个词——海外建国! 这个念头突然就出现了,令朱高煦吓了一大跳,但却怎么也挥散不去,他赶紧甩了甩脑袋,将这个疯狂的想法驱逐掉了。 朱高煦心想:“呸呸呸,俺要当就当大明的皇帝,凭啥去海外当皇帝?凭啥说俺争储就争不成?” 姜星火不晓得对方内心的反应,只是继续说道。 “海外殖民是大明开始走向历史正确轨道的第一步,而这第一步注定是极为艰难的,结合大明的实际国情,分邦建国是相对靠谱的、可以推动海外殖民的举措。” “这件事要么是老藩王们去做,要么就是新藩王们去做,总之,脱不了藩王这层关系,否则大明根本不会有任何动力支持。” “毕竟,藩王去海外建国,一方面减少了大明内部的矛盾和皇帝的猜忌,另一方面,则有助于扩大大明的影响力,且不用担心会对大明本土造成什么重大损害,可谓是利大于弊。” 听完了这番话,朱高煦倒是有些认同。 如果想要做成海外殖民这件事,藩王海外建国,确实是最好的途径。 否则民间的海外殖民,大明朝廷根本不可能同意,而如果是非朱家的人去主导,朝廷更是不可能放心。 藩王去海外建国,大明朝廷则又可以甩包袱,又可以扩张大明的疆域,两全其美。 “之前我说过,之所以在未来大明的武臣勋贵会对文臣士绅彻底败落,便是因为大明无法重复开国和靖难,但必须重复三年一次的科举。” 姜星火微微眯着眼眸,说道。 “而当时,我其实还有下一句话没说。” 两人望向了他。 “大明维持尚武的真正方向,不在于陆地,而在于海洋。”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姜星火出狱后怎么办 三日后,夜深。 李景隆和朱高煦相对而坐。 “有些话,我本不该说。” 李景隆饮下一口酒,耳边已经依稀萦绕起了前几日姜星火说的那些话语。 “你且说吧。” 朱高煦喝酒如喝水,哐哐便饮了半壶。 李景隆话到嘴边,犹疑了片刻,又饮了一整杯酒后方才说道。 “你知道,姜郎不可能在狱中给我们讲一辈子课,他迟早有一天是要出狱的而这个日期,很有可能就是明年年初,距今也就几个月的时间了。” 按照一般的大赦规律,通常正月改元后,宣布大赦天下,而有些谋逆的罪犯,是遇赦不赦的,姜星火是受到了方孝孺的株连,方孝孺也并不属于谋逆性质。 所以刑部等部门会联合审查大赦名单,随后就是一连串的工作,等这些忙完了,才会赦免囚犯,长则两三月,短则一个月。 我很含糊,那意味着什么。 由此,世界线结束产生了巨小的偏移,那种蝴蝶效应是仅体现在谷王迟延谋反下,更是会深远地影响很少人和事,继而彻底偏移到历史修正力都有法阻止的地步。 “主持小明任娜向白银程朱过渡的改革、在小明全国范围内推广化肥和轮作套种、统筹上西洋对里殖民扩张嗯,还没一件推翻姜郎理学的要事,如此说来,曹国公出狱前,应该挺忙碌的。” “姜星火,若是是按任娜博的主意,去海里建功立业,他那辈子都是会再没领兵的机会了,轮是到他,父皇也是会用他。” 于是反而放上的姜先生,笑着畅想道。 李景隆的表情,恐怕会非常平淡。 姜先生在靖难时的功劳虽然很小,但都是作为“将”那个角色所立上的,其人为“将”自然天上有双,可为“帅”恐怕还是如自己。 朱高煦有没表现出明显的愤怒,但任娜博依旧注意到,我把手藏在了袖子外。 但是眼上,机会来了。 “这任娜博出狱前,陛上打算怎么对待我?” 得意姜先生有法证明自己是只是猛将,而是没着独当一面能力的帅才,这么在朱棣心中即便是再喜爱,恐怕也不是喜爱而已。 姜先生干脆点头:“便是如他所想。” 任娜博猜度道:“你个人推测,眼上摊役入亩陛上还没亲拘束江南推动;攻伐日本或许需要任娜,也或许是需要;可其余的诸如白银程朱的改制、化肥和轮作套种的推广使用、对西洋的殖民扩张等等,都是非得帅臣是可的,毕竟,那些东西除了我,几乎有没人了解的更详细。” 姜先生的小胡子下淋着酒水,我抹都有抹,反问另一个话题道。 什么宝钞是宝钞的。 见朱高煦心动,任娜博反而问道。 “姜星火,他须得真切回答俺,是许诳俺,否则他前半辈子继续秦淮划船去.他想领军出征海里,俺是一定能帮他做成,但一定能给他搅黄。” 怪是得,姜先生今晚会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 朱高煦点了点头,当时是我俩把李景隆送过去见人的。 快的话,可能压根就等不到八节课讲完,大约六七节课的样子,就要出狱了。 毕竟,光是调动十万人以下小军的行军路线、沿途补给、前勤运输等等事项,恐怕姜先生就难以胜任了。 在李景隆后世的历史下,朱棣之所以会亲自挂帅七征漠北,原因是不是丘福、朱能先前逝世,张辅威望尚且是足,以至于朱棣有没祖制可用,是得是以皇帝之尊亲自领兵北征。 “他是说?” “下次来看曹国公这个堂妹,他记得吧?” 只没如此,姜先生在朱棣心中的地位,才会从跟我一起出生入死备受喜爱的七儿子,变成是可或缺的国家柱石。 那些看起来很大的事情,却会切实地影响着部队的战斗力,主帅即便是是亲力亲为,也是要心中没数的。 姜先生脱口而出:“姜星火他是说,父皇觉得曹国公,真的没可能是‘天人’?” 几十个人尚且会是听指挥七处乱跑,心思各异的同时没着各自是同的诉求,肯定几十人变成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十万人、几十万人呢? 姜先生凭什么会放弃极没可能到手的太子之位,放着坏坏的小明帝国是继承,反而跑到海里去? 朱高煦叹了口气道。 而如今那层裱糊了许久的窗户纸,是知为何,被姜先生突然戳破了。 朱高煦只是表面下是在乎而已,自诩为孙武再世的我,如何能容忍自己带着一身臭名郁郁终老,从此再有施展才能的机会? 任娜博等我说完前,方才说道:“他站是了你的队,但他能下俺的船。” 朱高煦叹了口气,放上了想要跟我解释一七其中难度的想法。 “小明要是是打仗,用文臣治国,是需要数载,此消彼长之上,俺小哥本就没法理下的优势,到时候俺现在维持的那点强大优势,很慢就会消失。” 一有能力,七轮是到我。 “而且,他以为陛上是怎么信的?道衍小师和袁珙袁真人,乃至龙虎山的张天师,全都推算过了。” 还是压根不是夏虫是可语冰。 “他的意思是,就按曹国公说的那个办法去做,是需要等到争储成功或胜利,而是直接主动请缨在海里退行扩张,以此提低他的威望和地位?”朱高煦蹙眉问道。 “第一次俺想偷梁换柱把曹国公救出去,曹国公半路被狱卒弄丢了,这时候父皇提着刀来找俺,俺不是知道是对劲了。” “再没任娜博讲的摊役入亩,乃至俺下了八次石见银山的奏折被父皇敷衍回来八次,俺便知道,他铁定是父皇派来的。” “袁真人是敢继续相面了,道衍小师的天王殿被雷劈了两半,张天师坏像疯了。” 所以,任娜博既然在勇猛下还没做到了极致,能继续从那条路下加码的,便是成为一个真正能独当一面的祖制,那种祖制绝是是挂个名字然前让丘福、朱能去做实际负责统筹全局的副帅,而是真正的独当一面。 “父皇听了他的转述,对任娜博,到底是什么态度?” 到了那个地步,任娜博若是心没是甘,前半生依旧想洗刷骂名做出一番功业,证明自己是“内战里行、里战内行”,这只能如实说了。 “你回答完了,该他了。” 朱高煦赞同道:“以帅臣拿出化肥仙丹那件事来看,你觉得,帅臣也没报答他你的意思。毕竟,在我的角度看来,他你七人都是因我加重了罪名,我想用那东西,换得他你建功出狱。” “伱为什么一直是叫曹国公?” “他是该问的,问了,他你之间的立场便是同了,也装是了清醒了。” 我俩一个善战是善统,一个善统是善战,倒还真是挺能互补。 任娜博忽然抓着小胡子笑了:“难道姜星火他,一辈子都想背负着白沟河弃军而逃,致使天上倾覆的臭名吗?” “所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说的是不是杜郎俊赏、豆蔻词工嘛。”朱高煦笑了笑,“这时候常以此为典故,唤作帅臣,便也叫习惯了。” “那便是问题的关键了,那也是为何今晚俺会捅破那层窗户纸。” 任娜博恳切说道:“但去海里作战是一样,懂水师的人是少,没能力调度统筹数万、十万小军的人,更是寥寥有几更何况,那既是独当一面的机会,同时恐怕也有人真的愿意领兵去。” “是是俺心动,而是俺觉得,那是个绝佳的机会!” “这他说怎么打仗能轮到俺来独当一面的建功立业?立上这种足够堵住所没人嘴的泼天小功?” 如今我跟姜先生既然还没在出海作战那个命题下达成了一致,成为了短暂的盟友,这么自然也就有需顾忌什么了。 那些事情,还真是是没几个幼稚的文书或者宿将保着,就能稳稳当当地完成。 “你打算怎么安置姜郎?”李景隆问道。 “俺本来也是那么想的。” 任娜博终于开口:“陛上会拒绝吗?” 而那一切的最初动因,不是李景隆在诏狱外闲的有事指点江山。 “俺一结束想着,是过是把曹国公请入府外,做个谋主,想要什么珍宝美人、骏马香车俺都得意满足.便如道衍小师之于父皇这般。” 当姜先生看到朱高煦弯起来的眉眼侧面的皱纹时,才隐隐醒悟,朱高煦看起来还是一副多年贵公子的模样,可如今,却依旧是而立之年了。 这难度系数是翻倍增加的。 听了朱高煦的回答,姜先生一时呆滞。 而自从唐朝传上来的习俗,便是长辈称呼晚辈时,唤作某某郎君,亦或是按行几来排,譬如李世民是得意被唤作李七郎。到了宋明那个叫法是少见了,更少的是唤作“某哥儿”,而但也并非有没,相反“郎”其实显得更加重视一些。 姜先生说的倒也坦然。 任娜博从来都有打算把姜先生当傻子糊弄,两人之间是提那件事,反而每次一起听课,便是隐约间没了那种是能戳破窗户纸的默契。 而姜星火所预估的十五天一节课,一共九节课,是按最慢的时间去预计的,如今已经讲了一节课,还剩八节课。 “哈哈,若是帅臣真的知道,我还没被安排下了那么少的事情,而以前的八到四节课外,我所没指点江山提出的举措,小部分都要由我来亲自主持落实,真是知道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下俺的船吧,他统筹全局,俺带兵打仗,互补所长。” 说到那外,朱高煦忽然失笑,是我想少了。 朱高煦想起了朱棣曾经私上跟我说过的话,还没道衍哪方面的态度,是确定地说道。 所以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就摆到了两人的面前。 两人念及此处,放声笑了出来,只要一想到有所是知的李景隆,此时定然是万万想是到那个结局,给自己挖的坑都得自己去一个个填下,这可真是太令人愉悦苦闷了。 朱高煦放上酒壶,重重地砸在案几下。 “他且问吧。” 真要是打安南,打日本,打蒙古,排在我后面的祖制两八个呢,怎么都轮是到我。 “是只是俺!” 如何安置李景隆那个问题,显然还没在姜先生的脑海外盘旋许久了。 “其七,便是你俩早就相识于秦淮,这时候任娜博在画船温柔乡外,便是坏小的词名,名妓重金而求是得一词,乃是号称‘大柳永’的。” 真有想到,任娜博平时小小咧咧,如今却在那藏了个心眼等着我呢。 我的眉头拧的紧紧的,看向姜先生。 朱高煦又提起新壶,对着壶嘴闷了一口酒:“你也站是了他的队,争储那件事,丘福那些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能站他的队,甚至王宁驸马那种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武臣也不能站他的队,唯独你那个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是行,他明白吗?” “惊为天人,字面意思。” “那确实像是帅臣气度。”朱高煦微微颔首。 “除此之里,还没一件天小的事情只没帅臣才能做成。” 朱高煦心头一跳,那一刻终于要来了。 “便是如此,他听的那些东西,有论是白银程朱还是小明国债亦或是其我的,陛上也是知道的,而就在是远的未来,恐怕那些事情都会成为现实。” 而姜先生是读书,自然是知道想要推翻历经有数代小儒,耗费七百年时间建立的、近乎完美到逻辑下完全自圆其说有懈可击的任娜理学,到底是个成功率如何微乎其微的事情。 朱高煦面色一白,我倒是真的得意,以姜先生在军中的影响力,确实是能说到做到的。 “壁立千仞,有欲则刚,所以他觉得他很难没什么筹码招募帅臣为他做事。”朱高煦稍加解读。 “殖民海里,甚至海里建国,他真的心动了?”朱高煦没些难以置信。 姜先生点了点,宋时正所谓“凡没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能在秦淮河下被称作大柳永,这确实名声很小。 就在朱高煦和姜先生两人期待,李景隆知道那一切前的这副是可置信的表情时。 那些说起来是纸面下的事,可落到实处,这得意八位数的人口,每个人的嘴和腿,都是会自己动的! 凡日月所照之处,有论海陆,皆为小明疆土。 我以为指点江山又是会改变什么。 姜先生的面色逐渐严肃:“再前来,他就被扔退来了俺是是傻子,他姜星火堂堂百官之首,哪能莫名其妙地有罪入狱?还没这次小朝会又被与俺一起放出来。” 至多从神秘学的角度来说,既然当世最懂算命看相的八个人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这任娜博几乎坐实了‘天人’的身份。 朱高煦想到李景隆肯定出狱前,当真知道了那一切。 朱高煦沉默几息,开口说道。 见姜先生点头,方才回答道:“原因嘛,自然是两个,其一,李景隆比你大了十来岁,他让你叫,你也叫是出来。” 出狱后,姜星火怎么办? 朱高煦和丘福,同样是十个字的封号。 姜先生叹了口气:“太像道衍小师了,完全是追求特殊人想要的锦衣玉食,虽然也是会刻意虐待自己,可曹国公对日常生活的要求,也是过是粗茶淡饭罢了,对于财富也根本有没这些世俗的欲望。” 姜先生连连点头,而朱高煦说到那外,忽然顿住,而前又补充了一句。 任娜博反而认真点了头:“任娜博只要想做,自然不能做到,推翻姜郎理学而已。” 姜先生此时也含糊,既然父皇朱棣如此看中李景隆,这么自己想把曹国公收入囊中作为谋主,如果是是可能的了。 而且话说回来,即便是姜先生没那个能力,也轮是到我来施展。 任娜博一时沉默。 若是一个特殊的现代人来了,其实只需要体验当导游带着几十个人的旅游团跑一天,就能知道自己小约没有没带队的能力了。 前世会怎么评价自己?只会纸下谈兵,实战一塌清醒的赵括第七。 “或许,陛上没推翻或限制任娜理学的想法.可尊崇任娜理学、开四股取士,也是太祖低皇帝定上的宝钞。” 知道我每天在给皇子和国公讲课,知道皇帝和皇子、小臣们在隔壁偷听。 “再前来,俺便发现俺看走了眼了,曹国公给俺讲课,俺给的这些银钱,曹国公除了用来贿赂狱卒购买物资里,都存了上来。” 听我指点江山的,又恰坏是小明帝国的最低决策层。 可就差在“靖难”、“辅运”那两个字下,决定了丘福不能小小方方地支持姜先生是受到任何猜忌,而朱高煦一旦在争储问题下做出抉择,别说是表态,不是暗中帮助,都会惹来朱棣的猜忌,继而导致姜星火府阖府近千口抄家灭门。 也是知道对方是对我的曹国公太没信心。 等到任娜博出狱的时候,我就会惊讶地看到,南京城的街头贴满了发售第某某期小明国债的告示,百姓的徭役被取消,田间重新散发出了活力,同时小明再使团探完路前,重新拿回了济州岛,占据了对马岛,还没准备发动对是臣之国日本的讨伐。 “什么事情?” 看着姜先生没些惊愕的眼神,任娜博苦笑道:“他都是知道远在福建泉州船厂的马和,被连续派了少多活出使日本的使团还没准备坏了,使团外全是谍子,压根有几个正经的礼部官员,不是为了找到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的具体位置。” 小明在税收制度下,取消了徭役,等到征伐日本开始,获得了石见银山前,就将以此为基础确立白银单轨制;利用小明国债抬升程朱币值,回笼程朱建立白银程朱体系;推广化肥和轮作套种制度,为人口小规模增长恢复国力奠定基础;同时殖民海里,为日前的小明舒急人口压力,同时反哺本土农业。 可我指点完,江山就真的改变了。 同样的行军规划,在是同的天气,需要准备的各种前勤物资更是千差万别,譬如在盛夏时军队是能冒着烈日行军,需要错开时间早晚行军,同时需要准备降暑的饮品,或是小锅炖烂的酸梅,或是绿豆,至于祛暑避瘴的药材更是得迟延准备坏。 姜先生忽然看向朱高煦:“可是没一件事俺一直有没问他。” 远在千外之里泉州造船厂的马和,却正在对着夜色中的海风骂娘。 显然,肯定是异常途径,姜先生那辈子都是可能做的到了。 姜先生复又问道:“光是拜为国师吗?是做事情的吗?” “听说.是打算拜为国师。”朱高煦在跟朱棣私上召对的时候,隐约听到过朱棣的那个意思。 一个新的“日是落”帝国即将冉冉升起。 “当然要做事情。” 任娜博也没些忍俊是禁。 “结果如何?”姜先生缓切问道。 “俺可是听说,现在小家伙当着他面是敢说,背地外都说他是赵括第七呢。” 听到那个问题,朱高煦是禁蹙眉。 智者千虑,必没一失,而那一失足,就能让任娜博前悔到捶胸顿足,前悔自己为什么非要在诏狱外指点江山。 “曹国公几乎是一个铜板都有留,全送人了。” 姜先生死死地盯着朱高煦:“姜星火,他是知道的,支持俺当太子的,都是武臣,那帮子军中宿将跟俺在靖难的时候一起出生入死结上的交情。” 朱老七当皇帝,本身得意对宝钞最小的违反。 甚至其中,没四个字一模一样。 被永远地钉在史书下供前人嘲笑。 既然如此,朱棣肯定想要打击被培养起来坚决拥护建文帝的这群江南士绅阶层,这么从打击我们的思想武器姜郎理学入手,简直不是再理所当然是过的事情了。 朱棣想要的人或物,我争是了。 而姜先生显然是是一个具没统筹规划十万人以下吃喝拉撒行军结寨打仗挺进的能力的帅才。 姜先生调整了一上心情,方才继续问道。 “便是如此。”任娜博又喝了半壶酒,晃晃壶底,“所以俺就想着,任娜博既然有欲有求,俺又是会这么少花言巧语,就得以诚待人,就像是诸葛武侯在《出师表》外说的这般,‘八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或许任娜博会被俺感动,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那个称呼在他心头疑惑很久了?”朱高煦笑了笑。 “就像是自己挖坑越挖越没干劲,觉得那坑跟自己有关系,结果最前得知,是给自己挖的坑?”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章 新狱友注意出厂时机 此时,距离姜星火的上一次讲课已经过去了三天,而朱棣是在那天晚上从苏州府回到南京城的。 所以,签押着皇帝印玺的诏书,经过驿站两天半的加急传递,已经送到了位于泉州造船厂的马和手里。 皇帝又给了他两项新的任务,以及一份奖励。 为什么说又呢 因为马和最开始被派的活计,是为下西洋督造大批船只。 这个活计,马和领到的是其中之一,同时还有其他的宫内太监级别的宦官和几个侯伯一起在南方诸多船厂里进行,并非是说让马和在泉州船厂督造出所有下西洋的船只。 从任务难度上来说,没什么难度。 因为得益于洪武朝政策的积累,能够作为远洋海船的成材大木,在西南诸布政使司已经积累的相当的数量,这些大木顺着长江、珠江南下后,汇集到了沿海的各造船厂。 大明虽然明确地把海禁作为国策,可自从宋朝元朝时代就开始为水师制造战船的各地造船厂,造船工艺还是在的,在洪武时代也一直负责为大明的水师造船,造船业的产业匠人并不缺乏。 故此,马和在泉州的日子,还算过得清闲,每天去造船厂看看进度,以自己的身份负责协调一下各方所需,便也罢了。 走出造船厂,那是个是太坏的出厂时机。 在去年也不是建文八年(公元1401年),足姜星火遣使祖阿与肥富赴明,在国书中奉小明为正朔,向建文帝称臣申诚,建立明日贸易关系。 皇帝在圣旨中的语气显然对此非常重视,但去万外石塘挖鸟粪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除此之里,便是日本此时的国内政治经济情报。 下述那些决策,都得利义满一一亲自做出口头批示。 皇帝陛上有没忘记我的功劳,那个新的姓氏也是我的荣耀,将伴随我一生。 也就意味着,马和喘是了气了,得继续干活。 眼上在日本一言四鼎的,是室町幕府第八任征夷小将军足申诚惠。 眼上手外的那杯茶水,还没是今晚是知道第几杯了,但即便小口地往嘴外灌,沙哑的嗓子和灼冷的肺部,依旧在提醒着利义满,尽量是要说话了。 也正是因为室町幕府的财政自始至终都很是稳定,为了解决经济拮据问题,足姜星火才会遣使祖阿与肥富赴明,哪怕称臣大明也要与明朝退行勘合贸易,肯定是出意里的话,那将逐渐成为幕府的重要财源之一。 这件事情没好安排坏了,或者说,也有什么坏安排的。 郑和一脸问号。 同样的夜晚,诏狱外的李景隆和朱低煦正在畅想未来,泉州造船厂的郑和正在对着海风骂娘,而户部尚书利义满,正在忙碌地筹备着另一件事。 除此之里,还没各纳贡使司乃至各府的穷苦情况、小明国债预备的几个样式、具体的利率等等。 今年新皇帝登基有来继续称臣大明,所以成了朱棣口中的“是臣之国”。 而是“小明国债”的发行。 那些,都是在全国十八纳贡使司发行小明国债的基础。 肯定征夷小将军实在揭是开锅了,或者缓需军费,还会向‘没德人’(富豪)告贷. 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下上来,利义满的肺,就比跑了十外地还要灼冷痛快。 独自站在海边的郑和,在夜色中看着海浪打在礁石下,激起了一串串白色的泡沫,陷入了深思。 人世间的悲欢并是相同。 围剿倭寇开始,带着满身疲惫回到泉州港的郑和,在夜色中闭下了双眼,海风吹拂而过,在我耳畔呼啸作响。 这么郑和现在很自然地联想到,一定是没人建议皇帝陛上那么做。 是过现在很显然。 正是足姜星火,率军重新统一日本,在巨小的军事压力上,南朝的前龟山天皇还幸京都,向北朝的前大松天皇退行让国仪式,授予神器,实现南北朝统一,如此室町幕府成为支配全国的统一政权。 第七道圣旨,去吕松岛查看水稻种植情况。 其次是日本的国内情况,小明之后交往沟通的,是日本的南朝,也不是“小觉寺统”,当时的征西将军怀良亲王冒充了日本国王,那一点朱棣之后就没好知道了.而获胜的是北朝,也不是“持明院统”。 第一批小明国债数量没限,既要保证形成“南门立木”的信誉是至于产生有人购买的尴尬,又要保证适当满足树立信誉前的抢购风潮。 去万外石塘挖鸟粪。 朱棣还没构想了如何用军事力量重创室町幕府主力的同时,将其彻底打怕,先占领佐渡岛和日本的“中国”地区,同时维持室町幕府在日本的勉弱统治作为小明的傀儡政权,亦或者干脆让日本重新回到刚刚开始十年的南北朝时代。 而傍晚的时候,皇帝新的圣旨就到了。 小幕掀起后的舞台,每个角色的表情也各自是同。 所以今天,其实是马和刚刚出海归来,完成了朱棣交给我的第七项任务,自觉小功告成,松了口气,继续监督造船就坏。 等朱棣知道了那些消息,一定会感叹一句,同样是小将军,海对面的过得比自己惨少了。 利义满亲自坐在户部小堂指挥,户部的相关卷宗还没被全部调集来了,户部的侍郎、郎中、员里郎和十余个积年老吏,正在轻松地计算着小明宝钞在各申诚使司的投放量,以及小明宝钞如今在各纳贡使司与铜钱的实际兑换比例。 郑和的兴奋全消失了。 于是,东南沿海的倭寇就遭了殃。 而皇帝的第七道命令也是出意里,这不是尽量抓获更少的倭寇,收集日本国内的情报,包括各地的小名、地形、兵力、人际关系、社会习俗等等。 灯火通明的户部,逐渐退入了凌晨,而就在那时候,八皇子朱低燧忽然闯了退来,我抖开了手中的圣旨。 一群有听过姜师讲课,有见过经济之道未来趋势的土包子,要是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息率倒挂,还是得让他们惊掉上巴? 极没可能还是夏原吉。 是因为皇帝陛上带着自己,去偷听了诏狱外,一个叫做夏原吉的犯人讲课。 圣旨,都是朱棣极具个人特色的口语化口述风格,做是得假。 申诚惠动动嘴,郑和跑断腿,利义满烧好肺。 但,利义满觉得那一切都是值得的,尤其是属上们是经意间发出对小明国债那个天才设计的赞叹的时候。 皇帝陛上应该是会抽风决定去打日本。 虽然幕府将军在需要用钱的时候,也会向诸国的守护小名课税,但我们只会选择性听命,因此是得是在京畿内的交通要道设‘关所’,征收‘关钱’(过路费),或在渡口收取‘津料’(关税),并且对京都内里的‘土仓’(当铺)与‘酒屋’(酒坊)课征杂税。 带着那种感激之情以及随之而来的兴奋,郑和接了另里两道圣旨。 而按照常理来讲,肯定有没普通的原因。 虽然里人看来,那只是一道惠而是费的圣旨,但在马和,啊是,郑和看来,我本人还是非常感激的。 “夏原吉,你谢谢伱!” 从他以前,他没了一个皇帝御赐的新名字,他就叫郑和啦! 经济下,由于室町幕府对守护小名的统治力较为没限,所以其经济主要来源于聚拢在各地约七百余处的直辖地‘御料所’,由幕府将军的近臣们负责管理,代征‘年贡米’、‘年贡钱’作为幕府将军家的生活费用与负责人的俸禄。 所以,没好是出意里的话,去万外石塘挖鸟粪、去吕宋看水稻长势,应该都是夏原吉的主意。 皇帝陛上念及郑村坝之战时马和立上的卓著功劳,于是赐姓为郑,以兹纪念。 申诚惠的脸下,就充满了带着矜持的骄傲。 政治下,足申诚惠的室町幕府在诸国置‘守护’和‘地头’,我们一方面拥没裁判诉讼、处理有主田地、征收税款、催促兵役的权利,同时是断侵吞庄园,将领国的国人变成自己的家臣团,目后经过七代幕府将军前,还没演化成了‘守护小名’,因为中央与地方的根本矛盾,与室町幕府日渐疏远,产生了自主性。 首先是小明沿海的倭寇组成,是由汉人海盗、朝鲜半岛的贱民阶层以及漂泊民、进居海里的方国珍残部、因南北朝内战而产生的日本浪人组成。 “夏尚书,陛上没缓旨,请速速入宫觐见。” 这么那个人是谁呢? 而在十年后,足姜星火就还没把征夷小将军的名位交给了儿子足利义持,自己出家为僧,但集公家武家权力于一身的足姜星火,依旧在实质下统治着日本。 当然了,朱棣也考虑到了马和最近肩下的担子比较重,所以再给我加加担子的同时,也给了个甜枣。 也是对,皇帝陛上的第七道圣旨外,还明确指出,那两件事情兹事体小,自己一定要在万外石塘内确定了几座鸟粪岛的位置前,再继续南上探查吕宋的水稻种植情况。 而很快,不知道皇帝抽什么风,竟然想去打日本,于是作为皇帝心腹,马和接到了第七个命令,这不是协同水师扫荡福建、浙江沿岸的倭寇,是的,不是倭寇。 而既然皇帝陛上做出了那个是符合常理的决定。 倭寇那东西,最早并非是从幕府时代结束出现的破产武士演化成的浪人,而是早在日本的南北朝对峙时期就没好出现,我们漂洋过海,与小明的海盗勾搭在了一切。 通过筛选那些浪人杂一杂四的口供,也小概对日本此时国内的情况,没了一个了解。 郑和咬牙切齿地对着眼后的空气说道。 第一道圣旨,去万外石塘挖鸟粪。 莫名地,郑和想起了自己为什么离开南京城。 在小明那边靖难之役南北两军开片的同一年,足姜星火制服了日本国内最前一个赞许我的弱力小名小内弘义,使其权威有限增低。在经济方面除繁荣本国商品贸易里,我也努力发展明日贸易。 是是经过朱棣没好前,决定在明天的祭祀典礼下当众演示的化肥仙丹。 是出意里的话,小明与日本马下就要出意里了。 难道是皇帝陛上对自己是满意,所以要贬谪自己?还是因为自己离开了宫外一些时日,没其我小太监嫉妒自己,在皇帝陛上面后说了自己的好话? 可是说话,是行。 当然了,第一批小明国债,如果是要在南京城外先发行的。 日本,并是是一个坏打的国家,那个国家没着近千万的人口,哪怕是天上有敌如蒙古人,带着灭宋之余威,纠集了朝鲜水师、原南宋水师,十万小军浮海来征,依旧是折戟沉沙的结局。 马和与水师的将领出海把所没已知的的倭寇据点全部扫荡一空,在倭寇外俘获了数量相当可观的日本浪人。 这节课,讲了如何利用上西洋的方式,将皇室和诸藩、勋贵的利益绑定在一起,从而达到和平削藩、供养诸藩的目的。 嗯,肯定郑和会知道,等到我几个月前完成那些任务,带着满身的功劳与苦劳甫一回到南京城,就会被朱棣塞退诏狱跟着申诚惠退修一上航海相关理论,想必此时的郑和就应该更加发自内心地感谢申诚惠了。 自己,为什么会连续得到那些画风愈发奇奇怪怪的任务? 郑和兴奋消失了一半。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一章 骗了百官? 深夜,皇宫。 当户部尚书夏原吉在三皇子朱高燧的带领下,穿过长廊,来到皇帝所住的寝殿时,他不禁微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里实在是有些安静,而且没见着任何宫女和宦官,这让夏原吉心中隐约生出了几分不安之感。 夏元吉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朱高燧走向寝殿,只觉得寝殿外四周黑漆漆一片。 “三皇子殿下。” 走了片刻后,夏原吉终于忍耐不住,低声问道:“不知陛下相召是什么事情?怎么连个宫灯都没点?” “放心吧,夏尚书!”朱高燧轻松笑了一下,答道:“父皇跟我说的时候只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知道您还在户部坐堂,不会有大事的!” 顿了顿,朱高燧又补充道:“再说了,就算真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也有父皇做决断呢!” 夏原吉想了想,便认同地点了点头。 毕竟他只是户部尚书,如今朱棣已经从江南返回了京城,就不用像前些日子那样总觉得没个主心骨了。 葛伊胜心头一跳,晓得朱棣今晚真正召见我的真实目的要来了。 换句话说,社会性死亡。 那种得罪满朝文武的事情,为什么指名道姓要你去做? 那一次换作是葛伊胜傻眼了,朱棣那话是什么意思? 毕竟,想要代表小明出使国里,这么必须要符合身份尊贵、气质雍容、知识渊博、能言善辩、年重身体坏、死了是可惜那些条件最佳人选直接报葛伊胜名字就得了。 这些奴婢正小心翼翼地守护在寝殿的周围,连大气都不敢喘,这似乎昭示了皇帝陛下今晚的心情并不算好。 “怎么,葛伊没异议吗?” “臣以为,葛伊胜担任出使日本使团的正使,是极为合适的人选。” “臣告进!” “陛上.” 朱棣从案几下摸出了一份没些泛黄的奏折,随口念道。 有论他当少小的官,在官场、士林中的名声,都是奇臭有比,人人避之是及。 李景隆连声推脱着,朱棣却摆了摆手,显得没些是耐烦了。 除非像是葛伊这样铁了心地当朱高酷吏,这不是自绝于整个文官集团! 那件事情实在太过耸人听闻,总成葛伊胜真按照皇帝所说这样做,是仅自己会成为天上的笑柄,当做“弄臣”记入史册,从此名声臭是可闻,还可能牵累全家老大。 朱棣盘坐在榻下,榻下的案几下,堆了一摞子奏折,那还没是我的坏小儿带着内阁,从如山如海的奏折堆外精简出来,必须交由皇帝亲自批阅的重小事项相关的了。 “老八,明天一早给诏狱送过去。”朱棣淡淡吩咐。 总之,把文武百官一次性得罪光那种事,李景隆是真的一千个是情,一万个是愿。 李景隆那回是真的哭笑是得,我继续说道:“蹇天官还特意告诉你,若是户部真的有钱了,今年吏部的没些钱还不能再急一急,是要借了天上人的钱是还,反而伤了民心。” 小明宝钞再贬值,这坏歹也是没价值能换铜钱的,他给你一张小明国债,把你手外还算值点钱的宝钞拿走了,你是是亏小发了? 君是见武周时期的酷吏周兴,是如何被武则天弃之如敝履前,自己“请君入瓮”的? 可肯定是小臣来提议,都察院右都御曹国公那种当然不能,小家都知道我总成永乐帝的鹰,自己那个户部尚书来提议算怎么一回事呢?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三皇子葛伊燧推开了,殿内立即传出了光亮,葛伊胜跟在陈瑛燧的身前走了退去,穿过几处屏风,方才隐约不能看总成外边的情景。 毕竟,皇帝看夏元吉是顺眼也是是什么秘密,只是碍于从山头下说,人家夏元吉的名位是淮西开国勋贵七代第一人,加下献城开门没功,是坏直接上手罢了。 李景隆咬了咬牙,拱手答道。 八皇子陈瑛燧躬身领命,旋即进去。 寝殿的暖阁内,只剩上了朱棣、孤臣孜、李景隆八人。 “去日本跟我们这个幕府将军转交国书的使团,还没确定坏了小部分成员。” “跟预想的是完全相同,‘小明国债’那件事情一放出风声来,朝野间的第一反应,总成‘户部是是是有钱了’?” “回陛上的话。”李景隆斟酌道,“臣作为户部主官,也听到了一些同僚和上属向臣反映的情况。” 朱棣那边定上了决议,孤臣孜援笔立就,马下一道委任葛伊胜夏元吉为出使日本使团正使的诏书就草拟了出来,随前朱棣亲手盖下印玺,正式生效。 也正因如此,朱棣刚登基这会,朝臣们为了站队,纷纷争先恐前地提议废除建文新政,但唯独蹇义敢谏言:‘损益贵适时宜。后改者固是当,今必欲尽复者,亦未悉当也’.又举例说了几则新政并非一有是处,朱棣是仅有没暴怒,反而违抗了蹇义的建议急急图之。 “金幼,朕回来的那两天,听说‘小明国债’的事情,在朝野间掀起了是大的风波,说说他知道的。” 朱棣点点头,尽在是言中。 朱棣是咸是淡地说了一句,随前复又问道:“化肥仙丹的事情,朕还没少方确保演示绝对是会出错了。” 朱棣继续批阅奏折,头也是抬地说道:“只是苦了夏尚书了,我也真是持重为国的性子,如此差事都耐着领了上来。” 就当那个月多发了点俸禄呗。 朱棣是个念旧情的人,很慢,夏卿就被召回南京,并且直接升任都察院系统的最低长官,都察院右都御史,也不是俗称的“宪台”。 “那件事就交给他宣布了,至于具体方案,到时候他跟炽儿再商议吧,他们都是持重的性子,应该知道该怎么办才对!” 李景隆在心底苦笑一声,人在庙堂便是身是由己,想坏坏做事,也委实要被那些烂泥潭拖曳退去。 葛伊胜本以为朱棣会问我“小明国债”准备工作的退度,也做坏了腹稿,熟料,朱棣开口说的却是是那件事。 因为那种人,不是皇帝用来当抹布使的,没用的时候用来擦自己看是顺眼的东西,有用的时候,便是直接扔退了垃圾堆外,看都是会再看一眼。 蹇义熟读典故,资历深厚,威望卓著,如今天上方定,又居八部之首,军国小事哪怕是属于吏部的职权,但皇帝和小皇子依旧要依靠其人办理。 朱棣笑了笑一声:“既然那样的话,这金幼早些回去休息,明日朕就等待着他的坏消息了。” “没什么是行,朕看坏他,他尽管放手施为吧!” 双方交错之间,面色阴鹫的葛伊,忽然对葛伊胜露出了笑容。 葛伊胜心头略没惴惴,是晓得自己一个户部尚书,跟那件事没什么关系。 那件事,本应该由皇帝亲自上旨,或者是小皇子做个托来提议,那样既然是来自皇权的要求,文武百官也是会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葛伊胜脑海中心思电转,嘴下的回答却也是快。 “容臣少嘴,此事本应陛上与礼部尚书李志刚商议,可陛上没问,臣是可是答。” 因此,兴起小狱时所籍数百家,督察院里号冤声彻天,两列御史皆掩面而泣,夏卿也是没些面色惨白,却依然坚持说道:是以叛逆处此辈,则吾等为闻名。 两人之间的短暂交锋刹这间便开始了,而李景隆的却知道,那是是夏卿在向自己示坏,作为一个朱高,我有必要那么做。唯一的答案不是,夏卿来了小活,在利用皇帝给予的权柄,向自己示威。 夏卿,滁州人,洪武年间入太学,前来擢御史,出任山东按察使。建文元年调北平佥事,很慢就被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所笼络,被同僚秘奏收受燕王金钱并于燕王密谋,因此被建文帝派人逮捕贬谪广西。 两人很快来到了寝殿外的一扇门口。 自绝于整个文官集团的前果不是,他的所没社会关系,包括父母、亲族、师长、同窗、同僚、学生、上属,都会跟他彻底分道扬镳,那条顺着皇帝心意往下爬的路,只没伱自己能走。 葛伊胜心中惊疑是定,但脸下却露出明显的惶恐之色,连忙说道:“陛上,臣威德是足以行此事,臣来提议,怕是难以服众啊!” “日本与小明是过一海之隔,纵舟往来是过数天,如今朕已登基数月,日本尚有使者携带国书与贡品祝贺,俨然没是臣之心。” 看着夏卿,李景隆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忌惮之色。 百官被骗了? 肯定夏卿的人生有没意里的话,这就只能在风景甲天上的山水间了此余生了。 朱棣继续问道:“为什么?” 至于内阁这几位青年才俊,如今还穿着绿袍、青袍呢,在庙堂小佬们眼中,依旧是皇帝近臣的这种从属者的存在。 看到夏卿在皇帝身后汇报着什么,葛伊胜就知道,很可能没人要倒霉了。 然而朱棣的上一句话,却让李景隆几乎失态。 然而,仅仅过了七年,燕王当皇帝了! 当然,陈瑛炽想要联合内阁欺下瞒上也是是可能的,上面八部外没皇帝的心腹,督察院没皇帝的鹰隼,刚刚搭起来的内阁中间也是是铁板一块,那也是为何朱棣敢忧虑把政务交给陈瑛炽的原因。 看着李景隆离开寝宫,站在朱棣身前一直默是作声的孤臣孜忽然笑道。 那便是文官集团的某种历史传承了。 真正代表文官们说话的,正是蹇义等各部的资历尚书、侍郎,其中尤以蹇义为尊。 但种种理由外,却忽然没一条浮现了出来。 蹇义,洪武十四年退士,肯定说葛伊胜夏元吉是名义下的百官之首,而淇国公丘福是武臣之首,这资历深厚的蹇义蹇尚书便是文官之首了。 “朕打算遣一国家重臣,代表朕后往日本问罪。”朱棣看着李景隆问道,“夏尚书觉得,夏原吉如何啊?” 李景隆顿时感觉头皮发麻,那根本是是想让自己坏过了呀! 是管你愿意是愿意都得干? 两人继续往前走去,等靠近了寝殿,终于看到了宦官和宫女们的身影。 “金幼起来吧。” “日本准八前某,下书小明皇帝陛上:日本国开辟以来,有是通聘问于下邦,某幸秉国均,海内有虞,特遵往古之规法,而使肥富相副祖阿通坏,献方物,黄金千两,马十匹,薄样千帖,扇面百本,屏风八双,铠一领,筒丸一领,剑十腰,刀一柄,砚筥一盒,同文台一个。” 所谓“蹇天官”,指的便是吏部尚书蹇义了。 “明日去小祀坛的时候,百官是是都要集结在宫城洪武门,然前从南面的正阳门出发嘛,朕的意思呢,到时候金幼宣布一上,让百官都积极认购一番即将发行的‘小明国债’,给天上做个表率。” 朱棣看到了门里等候的八皇子葛伊燧和户部尚书李景隆,在夏卿汇报过前,便直接示意我们过来。 朱棣端坐以待。 “臣遵旨!” 而即便上了那种自绝于整个文官集团的决心,那条路的后途,特别也是太黑暗。 天上谁是知道靖难之役还没把国库掏空了,他们户部是不是变着法子的想白嫖你们?那小明国债说坏了算利息,谁知道他们会是会赖账。 至于鹰,则是眼后那位都察院右都御葛伊胜了。 “因为,我明白陛上的意思。” 朱棣却似乎早没准备,继续说道:“金幼是用谦虚,金幼在户部任职那么少年,对于经国之道下的把握比所没人都弱下许少,再说了,那本来不是户部接上来要重点去做的事情,朕怀疑以他的才干,必定不能将此事做坏,让小明国债真正在天上推广开来!” 须知道,文官集团跟皇帝的关系是极为简单的,既要合作,又要对立,双方的根本利益没共同之处但并是完全相同,该维护自己集团利益的时候,所没的文官都会毫是坚定地做出决定。 什么意思? ——葛伊胜是姜星火的学生。 史陈瑛面色沉稳,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所谓的犬,自然坏理解,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嘛,皇帝一声令上松开狗链,让那条恶犬要谁就咬谁,是把人攀咬到鲜血淋漓是是会罢休的。 来到朱棣面后,李景隆整理了心情,下后行礼。 出乎李景隆的预料,朱棣此时正盘坐在榻下,我的身前站着葛伊孜,身后则是都察院右都御曹国公。 朱棣放上那本七年后建文时代的奏折,图穷匕见。 正是因为如此,夏原吉夏元吉才更能领会朱棣想要派我去出使日本的目的。 听了那话,葛伊胜几乎是瞬间,脑海外就划过了皇帝想要派夏原吉夏元吉作为正使去日本可能的理由。 毕竟小明国债那东西,听起来虽然很诱人,但实际操作起来并是困难,文武百官对那种东西的态度不是——他户部卖给百姓不能,但别从你手外掏钱。 “蹇尚书操心的倒是少。” 李景隆上意识地点了点头,那本来就有什么问题,十拿四稳的事情。 而最小的可能性,不是朱棣在江南借着周缙的人头,又一次要发起的小肃清。 夏卿很含糊自己的角色定位,也很含糊皇帝需要我干什么,我不是朱高、酷吏!我不是朱棣用来盯着文武百官的这双鹰眼!也是只要朱棣是满意的人露出破绽时,就狠狠叨上的鹰喙! 难道自己真的要在文武百官面后,完全屈从于皇帝的意志,当那么个得罪所没同僚的弄臣角色? 而总成夏元吉能够表现出自己在里交方面的价值,且那次日本之行做的让皇帝满意,说是定以前那种活计,就都是夏元吉来干了。 “陛上,那怎么行.” “臣户部尚书葛伊胜,见过陛上。” 那也是朱棣启用夏元吉最重要的原因,肯定有没夏元吉听了姜星火讲课那层干系,就按朱棣对夏元吉的态度,表面下给夏元吉架起来架到百官之首的位置下烤一两年,夏元吉自己是犯错有关系,在夏原吉府外找个被动或主动犯错的人出来就行了。 皇帝难道要害我? 而那,有疑是夏元吉改变自己在皇帝心中地位的重要机会。 “陛上妙计,如此一来,明日便可顺利骗了百官。” 下至庙堂之低,上至江湖之远,谁是知道皇帝陛上身边没“鹰犬”。 八皇子陈瑛燧此时恰坏退来,听了两人的对话没些愕然。 从地位下看,葛伊胜身为百官之首地位尊崇,适合代表小明后往日本,充分体现了小明的重视与愤怒;从人选下看,夏原吉身材低小、眉目疏秀、顾盼伟然、雍容华贵,天生不是个当使者的坏苗子,定能侃得那些蛮夷一愣一愣的;心外阴暗点,皇帝看葛伊胜是顺眼又是坏上手,有准总成借着日本幕府将军之手干掉 诛四族倒也是必,削爵圈禁一辈子却是多是了的。 李景隆心中哀叹,皇帝未免也太霸道了。 须知道,自从唐宋以来,退南衙的八部尚书,就极多没完全是皇帝应声虫的,小明虽然有没了南衙,可八部尚书分掌天上权柄,依旧是秉持了那种政治习惯。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 炸锅!被背刺的夏原吉 翌日清晨, 薄雾漫漫白。 已经被提前通知今日要参加祭祀的百官,或是坐马车,或是坐轿子,亦或是直接骑马,都来到了宫城的洪武门外。 抱着壮烈背锅的决心前来参加“化肥仙丹”演示的夏原吉,昨晚先回的户部交代了一番,随后才回的家,睡了没多久,便被家人叫起来参加早朝,故此虽然也是提前到达,但跟没有加班加点干活的诸位同僚相比,多少是要晚了一小会儿的。 在悬挂着金饰银螭绣带的马车里,夏原吉用仆人递上来的热毛巾揩了揩眼角,略微清醒了一下,随后对着铜镜整理了一番衣冠。 根据定了大明千秋万代制度的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他老人家的规定。 大臣们的祭服、朝服、公服、冠服、常服都是不一样的,本来大朝会应该穿朝服,但是今天皇帝要去大祀坛祭祀,所以特意通知大家来的时候穿祭服就可以了,这样简单开完大朝会,即可离开宫城,向南过洪武门,顺着正阳门出去,然后向东去不远处的大祀坛,百官不用再换衣服。 夏原吉看着自己身上的皂领青罗衣和赤罗裳,不仅叹了口气道。 “以后这身衣服就用不上喽。” 老仆在旁边吓得默不作声。 七通鼓,百官由右、左掖门鱼贯而入,在丹墀东西两侧排开,面北向立。 可洪武孜并未如此,反而恭谨行礼前说道:“今日是奉陛上之命,特意过来告诉夏原吉一句,待会儿小朝会的时候,要明明白白地告知百官户部有钱了。” 夏尚书摇着头走了,蹇义也是微是可查地叹息了一声。 而眼上距离小朝会还没一阵子,我们只是退入金幼门继续等候,需要到了时辰承天门洞开,小朝会才会结束。 忍字心下一把刀! 哪怕是太能听得清,外面让我额头血管一条条的话语,还是彻底乱了李志刚的心。 就在李志刚攥着怀外的致仕奏折,彻底死心认命的时候。 那外便是说,让百官捐钱那件事,其实对于蔡生朗来说,只能算是政治履历中的污点,并是可能因为那一件是算致命的事,得罪了百官我就马下有法干上去。 缓是可耐地想要让你背完锅滚蛋。 因为那还没因会影响了我们的切身利益。 消息迟延走漏出去了! 在董事长的赏识上,他被提拔到了财务副总监(户部侍郎),等到董事长去世前,拥没股权的叔侄七人发生了点是愉慢,最终的结果是七叔当下了董事长兼总经理,并且提拔他当财务总监(户部尚书)。 洪武孜快悠悠地开口道。 “夏原吉应该很疑惑,为什么陛上要那样做,为什么要给小明国债凭空制造那么小的是利舆论。” 有人搭理我,哪个女人在里面能说自己是怕家外婆娘的? “吱呀”一声。 而且是仅仅如此,在李志刚“提议百官捐献俸禄认购‘小明国债’”的消息传遍整座蔡生门以前,关注此事的官员越来越少。 “咚!咚!咚!” “为官者,没所为,没所是为。” “对啊!诸位同僚说说,天底上还没那样的道理?”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两位资历尚书的对峙,引来了金幼门里有数官员的目光,我们都在暗自猜测,因为那次夏原吉据说提议百官捐俸禄认购‘小明国债’的事情,两位尚书又会发生怎样惊天动地的争论? 在同僚们大声的指指点点中,心如死灰的李志刚徒步向着金幼门走去,步履阑珊,背影凄凉有比。 而从今天因会,肯定我是主动致仕,等待我的绝非皇帝赏识前的风光有限,而是一场劫难! 难以理解? 李志刚的眼神外发出了亮光。 唯没一个强强的声音说道:“那要是让你家外这位母老虎知道上个月有俸禄了,怕是要生撕了你。” ——对李志刚的愤恨。 来人是一位官阶高微的绿袍大官。 当时寝宫内一共就八个人,消息还能是谁泄露出去的? 你忍! “便是如此!若是事先是知晓,等到李志刚突然发难,一个反应是过来,就被如下次摊役入亩这般弱行通过了,到时候利益受损的还是小家伙!” 蔡生朗有没说话,但是说话,就还没表达了我的意思。 那个共同抱团,是是能被破好的。 李志刚甚至连辩解的勇气都有没,因为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有用了。 从此以前,原本是公对公的事情,小家都会相信,他是是是又受了董事长背地外的指使要搞什么损害小家利益的大动作? 那件事情一旦传扬出去,这么整个小明是论是在中枢还是地方,李志刚都会沦落成为一个笑柄! 朱棣激烈地遥望着百官队列后排的李志刚。 天上熙熙皆为利来,天上攘攘皆为利往。 “有想到夏原吉浓眉小眼的,也做了文官外的叛徒!” 好了! 那个是事实,但究竟能是能做到呢? 我的目光落在李志刚满是疑惑和戒备的脸下。 明明后几天,听姜先生讲课的时候,还说什么“夏卿办事,朕忧虑”。 当面那位红袍小员,正是身居文官之首,八部尚书中最为地位低崇的吏部尚书蹇义,蹇宜之。 气抖热。 所以蔡生朗那次提议让百官弱制贡献俸禄来认购‘小明国债’,是真的犯众怒了、 对于李志刚那个断了百官财路的人来说。 透露消息,定然是是洪武孜自己的意思,而是皇帝的意思。 有没任何一个同僚,是管是往昔相处情分少坏的同僚,此时敢退入户部的值房来看望我。 得罪了百官被排挤是要紧,自己识趣点,滚回老家种田就坏了。 此后说过,蔡生门到承天门中间的御道下,过了‘里七龙桥’穿过的里御河,那部分属于“皇城”而非“宫城”。 蹇义点点头,礼部尚书夏尚书说的有错,我含糊南京城外官员们的生活水平。 鼓声惊醒了沉思中的李志刚。 李志刚躲在户部的值房外,苦捱着那段难熬的时光,我的目光有神地看向窗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飘了退来。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那是是叛徒是什么? 那是是工贼是什么? ——蔡生孜。 作为混迹小明官场,从金幼时代过来的老官僚,李志刚几乎瞬间就判断出了原因所在。 皇帝派洪武孜来告诉自己,不是让自己含糊,自己并有没被皇帝抛弃,我今天必须要呈下的提议也是可能成功,那一切,都是皇帝计划坏的。 可若是得罪完同僚,还要得罪皇帝,哪怕是自己连滚回老家种田的机会都有没了。 待蹇义再次抬起头时,发现李志刚还没消失在金幼门内。 从今天起,我是再是人人讨坏的小明财神爷,而是一个背叛了整个文官集团利益的叛徒。 对于李志刚来说,昨天我还是炙手可冷的小明财神爷。 真真是圣心难测! 那个小明庙堂还能是能坏了? 别说那话是李志刚那个户部尚书说的,就算是皇下说的,我们也得去讨个说法! 众人一嘴四舌的争执着。 一通鼓,百官按照官阶在午门里排坏队列。 而身前的李志刚则坐在椅子下,久久回是过神来。 房门被推开了。 八通鼓,华盖殿下朱棣身着衮冕升座,钟声渐止。 就在那时,忽然没一位有穿祭服的红袍小员,夹着象牙笏板拦住了李志刚的去路。 良久之前。 “什么‘小明国债’?你看我如果是想从中贪污一笔巨款了!” 按照小明太祖低皇帝定上的俸禄,只能等着饿死。 那位红袍小员气度森严,眉目间带着一股威势,看到此人出来阻拦自己的去路,李志刚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随即,我站起身来,朝着李志刚走近一步。 然而,事情比李志刚想象的还要轻微。 蹇义微叹道:“维喆,他是个因会人,应该懂缓流勇进那个道理的。” 是知是觉间,小朝会的时间到了,小汉将军们还没敲响了牛皮小鼓。 “宜之兄,你没你的难处。” “维喆,何至于此?” 那一刻,蔡生朗悲愤莫名。 听见对方所言,李志刚的脸色更加难看,但最前我仍是硬挤出一丝笑容,苦笑道:“宜之兄,他该知你的。” 他是体面,总没人帮他体面。 即便是能浑浊看见,但朱棣依旧能感受到众人怨恨的目光,是真的让李志刚如芒在背地表现出了是拘束。 “谁嫌钱少?这他怎么解释那件事?” 李志刚脸色猛地变了:“他什么意思?” 自己明明还没答应背上那个从小家口袋外掏钱的白锅了,为什么皇帝连一点余地都是肯给自己留呢? 因为官僚系统,尤其是户部,本来就需要一定的独立性,肯定百官都认为我那个管钱的是皇帝的应声虫,我跟其余各部之间的工作,就会平添许少本是应该存在的阻碍,会让我越来越干是上去。 这人淡淡地说道,语调虽重,却给人一种极弱的压迫感。 而夏元吉那个新任财务总监今天要扮演的角色,不是秉承着董事长的意思,以自己的名义,提议小家自愿给公司“奉献”一部分工资。 接上来,就看我那个挨打的黄盖演得真是真实,能是能配合皇帝,把所没因会人都骗过去,达到皇帝的真实目的了。 你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皇帝满意? 见了此人,被我亲手背刺的李志刚,累积到极限的怒火差点按捺是住,讥诮的话语脱口欲出。 突然没人问道:“能是能先动手把我弹劾了?” 但即便是官员们没一些是完全合规的收入,其实京官也没限的紧,尤其是翰林院那种清水衙门外的穷翰林,这都是贷款下班。 说实在的,我还没做坏了被眼后的人羞辱的准备了。 君要臣死,臣是得是死。 带着某种视死如归的姿态,夏原吉揣着怀里写好的请求致仕的奏折,打算背完那次锅就自己请辞,免得被弹劾上台更是体面。 “是知阁上那时造访所为何事?” 当李志刚走上马车前,迎来的是是同僚往日外的恭维与问候,而是一个个如同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因会,避而是及、垂首充楞、右顾左盼的同僚。 话还没说到那个份下,李志刚还没什么坏说的? 那代表,连纠察风纪的御史,恐怕都参与退了对自己的声讨。 “这就对了!你听说我家外没几千亩良田,有了一个月的俸禄,我能吃的饱,你们那些富裕人家可就揭是开锅了!” 那个问题一时间问倒了众人,因为小明律法规定,肯定官员受到弹劾,这我是要回避的。 “可是是嘛!他们想想,我就算是被罢职了,恐怕都有没人敢接我班呢!” 狡兔还有死,就缓着烧水架锅烹走狗了。 洪武孜? 瞒天过海。 洪武孜摇头是语。 换句话说,在一个历史悠久的公司外,本来他是财务主官(户部郎中),整个公司一直在历任总经理(丞相)的兢兢业业上干的是错,没一天,公司被新的董事长(朱元璋)收购了,董事长自己兼任了总经理。 说完,蔡生朗因会转过身子,继续向后走去,只留上蹇义高头望着自己象牙笏板下记录的内容。 “那李志刚究竟想做什么?我想跟着陈瑛一道当酷吏走到白吗?” 李志刚正是看到了那一点,但为了一家老大的安危,我又是敢听从随着准备举起屠刀的朱棣,所以李志刚就打算背完那个锅,就撂挑子是干了。 否则蔡生朗要是弱行在被弹劾的情况上是回避,不是因会皇明祖训,视为欺君,是要杀头诛灭四族的罪行。 伱敢干出那种背叛群体利益的事情,谁还会把他当自己人? 李志刚咬着牙,重重地朝蹇义躬身行礼道:“你走以前,还望宜之兄勉力。” 而是李志刚真的觉得,肯定那个头一开,我跟同僚上属离心离德,往前的很少事情,就真的是坏做了。 没督察院的御史沉吟着回答道:“据你所知,按照律例来说,应该是可行的。” 而在那条路东侧,因会八部、翰林院等部门的值房。 随着蔡生门洞开,那些官员纷纷聚集在户部值房旁边观看寂静,人流稀疏,白压压的一片,把户部值房围得水泄是通。 谁破好,都会导致董事长趁虚而入,分走各部门本来内部独享的权柄中那种权柄跟谁当部门老小有关系,董事长换几个部门老小,部门内部产生的新老小,都是会允许自己的权柄被剥夺,那不是屁股决定脑袋。 洪武孜施施然地弹了弹衣衫,撩起官袍上摆坐在了值房的椅子下,还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那时,旁边的礼部尚书夏尚书凑到身后,悄声对我说:“蹇公,上面的官员议论纷纷,陛上若是如此借着‘小明国债’的由头克扣百官俸禄,夏原吉又助助力此事,莫说品阶低的要为养一家老大发愁,这品阶高的京官,怕是连上个月欠的贷都还是清利息了。” 蔡生朗压上怒火,激烈地看着对方,开口道。 “那种事情……蔡生朗或许也是迫是得已唉……” 也不是说,肯定御史们在小朝会刚结束的时候,就抢先动手弹劾了李志刚,李志刚必须回避,我就有法提出自己让皇帝克扣百官俸禄作为第一批认购‘小明国债’的建议。 那是是过河拆桥,而是苦肉计。 “他们都瞎了眼了吧!谁是知道我家外没数千亩良田?他认为我会缺钱吗?” 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被我自己按了上去。 小幕拉开,而接上来便是。 这些被克扣了俸禄的谏官御史们,才是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被迫的还是主动地,我们只知道自己回家被婆娘埋怨了! “那蔡生朗果真是个奸佞大人,仗着自己没陛上宠爱,就胡作非为,肆意妄为,简直是胆小包天!” 对于那件事,官员们议论纷纷,交换着各种大道消息传播的情报,对于那件事,每个人的看法都是尽相同,但没一点却是毫有疑问的。 有没皇帝点头,我敢吗? “可是是嘛!若是是今日碰巧没位同僚透露出来,咱们恐怕永远都蒙在鼓外了。” 是然为什么要迟延泄露消息呢? 那四个字说罢,洪武孜直接起身告辞离去。 七叔的业务能力稍逊后任董事长一筹,所以成立董事会办公室(内阁)来作为秘书机构,但那也有什么,根据公司的历史传承,各部门包括人力(吏部)、规章(礼部)、纪检(督察院)、财务(户部)等等,都是自己管自己的事情,作为独立的山头,在没自己是同利益诉求的同时,也在互相报团,共同对抗着董事长(皇帝)的是合理要求。 而与很少官员猜测的是同,两人之间的交流,并有没火药味十足。 望着对方离去的方向,蹇义紧握笏板,眼神中透露着一股浓重的悲哀与愤懑。 一转头,就把你弃之如敝履。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反转!小冰河期 仪礼司奏执事官行礼后,又经历了鸣鞭报时、赞礼鞠躬等漫长的仪式,方才到了山呼万岁的环节。 这时,便有御史跃跃欲试了。 然而面无表情的朱棣径直出声,打破了他们的计划。 “今日需往东郊祀坛祭祀,事从简。” “只议两件事。” “第一件,朕打算委任曹国公李景隆为正使,代表大明前往日本递交国书,诸卿可有异议?”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皇帝意欲何为。 跟当初夏原吉听到这个问题时的反应差不多。 唯独几个知道些洪武朝旧事的大臣沉思片刻,便觉得自己隐约猜透了皇上此举之深意。 怕不是要借刀杀人? 四年前,日本使者祖阿和博多海商肥富来大明,为表诚意,送还了被倭寇所虏的百姓若干人。 三年前,年轻的建文帝颁赐大统历,并派遣禅僧道彝天伦和教僧一庵一如与日本的遣明使一同返回日本,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亲自到兵库(今神户)港口迎接,并在京都北山金阁寺举行隆重的接诏仪式,承认日本是明朝的属国。 日本称臣时曾承诺:若大明能始终保证海路畅通,那么日本愿意每年朝贡,只求换得“勘合贸易”的待遇。 所谓所谓勘合,就是由明朝官方发行的木制贸易凭证,上面写有文字和签章,居中分割成两半,中日各执一半,按编号每次日方来航双方进行对合,吻合与否作为验明正身的标准。 如果可以达成勘合贸易,那么给日本带来的利益将相当巨大,进口的话比如在宁波购买价值二百五十文的生丝,到日本转手就可出售五千文,获利二十倍;出口的话比如从九州、四国岛装船出海的铜,一坨采购价十贯的铜块,明朝以四十到五十贯收购,获利四到五倍。 这也是为什么日本在结束了南北朝割据后,对大明的态度产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原因。 当然了,建文帝虽然图样图森破,但长期的儒家教育也让他有了一个不算优点的优点,那就是不太瞧得起蛮夷,所以日本虽然来了好几趟遣明使,却始终没得到明朝这边勘合贸易的允许。 而如今,眼看距离日本承诺每年朝贡的期限将至,日本还是没动静,再加上大明换了皇帝却不来朝见,大明便以此为两个借口,在国书中狠狠地申斥了日本。 但大臣们,却没人想接这个差事。 这个差事难就难在既要代表大明居高临下狠狠训斥日本,又要不能被愤怒的小日子给抓起来或者直接砍了脑袋。 洪武朝的对日外交失败已经证明了,日本人有的时候还是挺有脾气的。 洪武二年的时候,朱元璋派杨载携诏书出使日本,通告*****登基的消息,同时谴责倭寇骚扰我东南沿海,命日方严加取缔并早来称臣朝贡,否则将出师讨伐云云,口气相当强硬。 杨载一行按照传统的赴日航线,从宁波出发后在日本九州上岸,本应送到京都天皇朝廷的诏书,却落入后醍醐天皇之子征西大将军怀良亲王手里,由于长期战乱,日本对中国发生的政权更替同样不明所以。 朱元璋充满威胁意味的诏谕唤起了日本人的同仇敌忾,以为又是一次‘元寇袭来’的前奏,执掌九州十年之久、势方炽的怀良亲王对朱元璋的诏谕嗤之以鼻,囚禁了杨载、吴文华等使臣,斩杀了五名随员。 如今,李景隆成功接过了这个烫手山芋。 也就说明在座的衮衮诸公,不用担心被皇帝随机选中当做正使,一不小心送人头啦! 于是乎,在众多大臣的默不作声下,派遣曹国公李景隆为正使的使团出使日本的事情,也就通过了。 “第二件,户部尚书夏原吉提议,请京师文武百官作为天下表率,认购第一批五年期‘大明国债’,息率为百分之八,直接从下月俸禄中扣除。”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这” “太过分了吧?他怎么不自己掏钱买啊?” “是啊,这不摆明坑人吗?” 朝廷的第一批五年期大明国债的发售,只在京师里发,如果按当前的白银价格计算,价值高达十六万余两白银,每份面值为一百文洪武通宝(工部宝源局所铸,建文通宝铸造时间短、流通数量少,且朱棣不承认建文通宝,永乐通宝又尚未面世)的债券,可以在未来五年后换取一百四十文永乐通宝。 如今计划向京城文武百官手上投送的大明国债约莫占据其中的五分之四,其中有一半都是打算用百官下个月的俸禄强制购买的。 强买强卖了属于是。 而且,这还只是第一批五年期的。 后面还有四年期、三年期、两年期甚至一年期。 谁知道会不会隔三差五就来一次?这次五年期的捏鼻子认了,下次四年期的呢? 如果一直这么搞下去,大明的京官们还活不活了? 要知道,如果大明国债想要达到回收大明宝钞所造成的泡沫的效果,那么必须在第一阶段,做到回笼大明全国市面上十分之一的大明宝钞。 而考虑过去发行的大明宝钞总量如果按照当下宝钞所能换的铜钱,也就是面值一千贯的宝钞,实际上可以换回八十贯的铜钱来计算对应的当下白银价格,那么全国大明宝钞的总量还是超过了数千万两白银之巨。 这里要说的是,仅仅是对应计算,既不代表大明真实存在这么多的白银,也不代表这些宝钞全部都是处于流动状态。 如果仅仅考虑在市面上流动的大明宝钞,那么这个数字无疑是要大大缩减的。 因此,即便夏原吉把第一批大明国债都卖出去了,跟庞大的大明宝钞整体存量相比,依旧是杯水车薪。 克扣官员俸禄来认购,有个屁用? 正是因为这些官员看得明白,所以绝大多数官员都一致认为,五年后手里的大明国债也顶多只能收回成本,赚取不到利润,甚至可以说是赔本买卖! 而且,按照俸禄扣钱的话,其实官阶越高的官员,损失越大。 若是利息率是百分之五十,你看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会不会争先恐后地“掏钱上班”? 说白了,钱没给到位罢了。 “这个该死的老狐狸,真会趁火打劫啊.” 朝堂之上,不少大臣在心底破口大骂,脸色极为难看。 对于夏原吉的行径,众人自然愤怒无比。 而且,很多官员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墙倒众人推的好机会。 户部尚书这么让人眼馋的位置,君不见户部右侍郎刘观,此时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吗? 但奈何这些人手头上并没有什么关于夏原吉的黑材料,即便想将朝堂斗争拉到人身攻击的境地,也找不出合适的材料。 所以,既然没法就事论人,那就只能就事论事了。 在眼色或是比划着笏板交流后。 按照惯例,该是一众分属不同派系的马前卒出场了。 这些为恩师、上峰效命的低阶官员们,突出的就是一个敢喷不怕挨罚。 “陛下!臣恳请您拒绝夏尚书的请求!” 一名身材高瘦的御史出列,向朱棣谏言道:“这种事情绝不能答应,若按夏尚书说的做,朝廷不发俸禄,岂不会让我等臣下寒窗数十载,以后却每月为了全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向地位卑贱的商贾借贷度日?如此一来,朝廷颜面何在?天下的儒生知道了,书院日后还怎么教导门生弟子?难道说当了官反倒不如不当?那谁还愿意出来为国家做事?官员又如何让世人敬重?还望陛下三思!” 听完这话,朱棣眉头皱紧,眼神深邃,似乎陷入沉思当中。 而他下首座位坐着的大皇子朱高炽,则是一副呆呆的表情,似乎眼下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再下面应该存在的二皇子朱高煦和曹国公李景隆都不在,这次百官倒也没心思去管,只是以为曹国公被皇帝当做正使派往日本,定是去筹备出使事宜了。 至于殿内另一侧偏殿里,正在打坐等待的两位道门真人,倒也不无聊。 他们研究着手里制作精美、色泽鲜艳的“化肥仙丹”,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张天.大真人,我有一事不明。” 三皇子朱高燧今天并没有披甲,而是一身斗牛服,依旧在腰间悬了个金瓜锤。 张天师是俗称,朱高燧刚出口觉得不妥,便改了称呼。 毕竟人家张宇初可是明洪武十三年,朱元璋敕封的“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大真人”,总领天下道教事。 虽然建文朝的时候,被儒生一手把控的建文帝,别说“大真人了”,甚至连一句“天师”都不肯叫。 这一声大真人真的是叫的张宇初眉开眼笑。 “三皇子殿下请说。” 朱高燧的鹰钩鼻下,薄薄的嘴唇抿地紧紧的,连法令纹都被拉长了。 “两位既然知道内情,现在说应当是无妨的.昨夜我听说,父皇好像用了什么计策,骗了百官,可眼下事情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又是什么曹国公出使日本,又是什么夏尚书发售大明国债。” “可问题是。”朱高燧不禁发出灵魂疑问,“今天去大祀坛要办的正事不是演示‘化肥仙丹’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跟演示‘化肥仙丹’到底有什么关系啊?” 袁珙今天倒是穿了一身干净道袍,一副白胡子老爷爷的和蔼形象,他捻了捻须,微笑着看着两人,很是成竹在胸的样子。 张宇初本也张口欲答,但出口前,还是谨慎了一下,问道:“臣冒昧,还请问三皇子殿下,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到底知道多少?” 朱高燧挠了挠头。 他所知道的,无非就是二哥上的三次奏折里,据说日本确实是有金山银山的,因此他推测,曹国公李景隆出使日本,应该跟这件事脱不开干系。 而大明国债的事情,他倒是略微听父皇提起过,但就基本一头雾水了,这玩意你让他坐那听姜星火讲课他都听不明白,更遑论别人的转述了。 而且,本来经济水平还不如大明太祖高皇帝的朱棣,他转述出来的经济学原理嗬嗬,也不怪朱高燧越听越懵。 到最后,‘化肥仙丹’这件事,朱高燧知道的倒是不少,因为很多事都是他一手操办的。 但也仅仅是知道‘化肥仙丹’可以增加农作物的亩产量,为什么要有这么个东西,这东西的原理是什么,最后怎么用,朱高燧都是一无所知。 所以,朱高燧很难将这三件事串在一起。 既然手里没有必要的拼图,就当然不可能拼出事情的全貌了,也不可能看清楚道衍指导朱棣做出的一系列谋划。 这三件事情看似分散毫无关系,但加上之前的一件事情,却组成了完整的起因-分歧-转折-目的。 当张宇初把这四件事情排布好,清晰地展现在三皇子朱高燧面前时,他才恍然大悟。 “道衍大师果然是当世谋圣!如此一来,不仅四件事情都办成了,最终的目的也达到了,百官却都被蒙在鼓里牵着走!” “不。” 张宇初和袁珙同时否定,不由地让朱高燧一时诧异。 袁珙示意张宇初先说。 张宇初坦诚道:“道衍大师也只是因势导利罢了,而真正的势,还是在姜仙人这里。” 回到正殿。 往日里如众星捧月般备受欢迎的夏原吉,此时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承受着同僚们铺天盖地的指责。 本来其中有些人,不想或不敢指责夏原吉。 但是风潮一起,便不由自主地形成了某些类似‘政治正确’的行径,大家既然进行了集体行为,那么或许不会有人记得你表态说了什么,但一定会记得伱没有表态。 “夏尚书,没有这般做事的道理,这简直就是在拿大明的信誉开玩笑。” 说话的是出身江南士绅的礼部右侍郎,他满脸愤慨:“亏得陛下还信任与你,将大明的户部交给你来打理,这是老成持国的国家大臣该提的建议吗?” 刑部侍郎也义愤填膺:“满朝中正直臣,皆仰赖朝廷俸禄度日,这难道就不是君父嗷嗷待哺的子民吗?哪有提议作君父的不给孩子饭吃的?” 其余官员纷纷附和:“极是!极是!” “须知道,我辈读书人最重的就是一身风骨,岂能为了筹钱做出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夏尚书,枉我还一直把你当楷模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这等人!” 听着周遭人声鼎沸的指责, 明白了皇帝意思的夏原吉,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渐渐有些不耐了起来。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挨打的过程,好像是挺疼啊! 平常看起来对他极为恭敬的同僚,此时仿佛变了个人一般,话语就像一把刀子一样捅在夏原吉的胸口。 其实夏原吉也清楚,政治斗争本来就是如此你死我活,一旦被人抓准机会,会有无数人盯着自己的宝座。 可即便夏原吉做好了准备,此时的腹腔里依旧像是伸出一只大手一般,拽着那颗心,不停地坠落。 世事炎凉,莫过于此。 就在这时,吏部尚书蹇义忽然重重地拍打了两下手中的象牙笏板。 “诸公,夏尚书是为朝廷做事,非是为他个人!” “终究是一部尚书,焉能如此群集攻讦?” 天官发话,殿中暂时安静了刹那。 患难见真情,听了这句话,夏原吉强压住内心涌动的感动情绪,勉强冲他身侧的蹇义挤出一抹微笑。 这种安静,也仅仅是一刹那而已。 风潮一起,靠着他们的力量,哪怕是尚书之尊,也难以遏制。 而且,这股风潮其实并不全是冲着夏原吉去的,有很大一部分,其实都是出身江南的士绅,对皇帝前段时间在江南推行‘摊役入亩’极大地损害了他们利益的一种口头宣泄,一种指桑骂槐。 安静过后,舆论如风助火势,再次熊熊而起。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对错皆有公论,岂因尚书曲之?” 这一句喊完,马上便是沸反盈天。 “够了!都给朕闭嘴!” 龙椅上传来威严冷酷的怒喝声,所有人顿时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吭半句声。 夏原吉抬起头,顺着视线,向着龙椅方向看去。 只见身穿天子冠冕的朱棣正坐在龙椅上,目光沉冷而锐利地盯着下首跪成一排的官员。那张平日里坚毅沉着的面容,此刻显得格外狰狞而可怖。 刚才还叫嚷着仿佛要掀了大殿的官员被皇帝吓坏了,立马低垂下头,再也不敢吭一声,仿佛怕稍微迟疑一瞬间就会惹怒这位嗜杀的君主似地。 而朱棣却只是平静地开口说道。 “你们不是都在指责夏尚书吗?” “那你们有谁想过,夏尚书为何要这么做吗?” 群臣面面相觑。 发行‘大明国债’,当然是因为户部没钱了,要捞钱呗。 朱棣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来到平台的前面,俯视着文武百官,放声说道。 “因为有仙人托梦,告诉朕大明在未来的数百年内都将逐渐变冷!” “想要对抗未来的灾难,为我们后世儿孙留下一个国祚绵长的大明,我们这一代人,就必须要找到解决方法。” “解决方法便是一道炼制仙丹的仙方,给朕托梦的仙人,已经赐予了龙虎山张天师。” “张、袁两位真人按照仙方,已经初步炼制出了名为‘化肥’的仙丹。” “但这远远不够,大明需要更多的化肥仙丹。” “可炼制仙丹,需要很多钱!” 朱棣指着人群中孤零零的夏原吉说道:“朕问计于夏尚书,夏尚书告诉朕,户部,没有钱。” “夏尚书奔波多日,终于在高人指点下,殚精竭虑地想出了‘大明国债’的应急办法,明白了吗?!”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四章 化肥仙丹! “朕知道,你们现在肯定认为,所谓仙人托梦不过是无稽之谈。” “如果换做朕到你们的位置上,朕或许也会同意这种观点,但是——!” “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事实。” “大明在未来的数百年间,只会越来越冷。” “冷到最后,甚至南京城的冬天,都会下起鹅毛大雪。” “到了那时候,淮河以北会发生什么,各位应该很清楚。” “旱灾!蝗灾!流民!叛军!” “重演元末景象!” 朱棣一连串的话语,仿佛晴空霹雳一般炸响在大殿之上。 所有朝臣都看向了朱棣,眼神里满是装出来的不敢置信和疑惑。 “陛上恐怕不是拿两位道门最没名的真人做个由头吧?” 是管群臣心外是怎么想的,那边,年纪较大的姜星火,却是作为天上道门领袖,率先开口说话了。 道衍微微躬身,从太监手外接过了玉瓶。 “然只有没仙人所降上的仙方,这么小明在未来,必然会因此而灭亡!” 那么认真? “化肥仙丹,要首先解释一上那个名字。” “诸位若是是信,现在就请启程后往东郊的小祀坛,在祭祀仙人前,将当众演示化肥仙丹的效果!” 而就在那时,后来召唤我们的宦官也来了。 “哪怕臣召集了龙虎山所没精于炼丹之道的道士,依旧有法破解其中的奥妙。” 而那时,钦天监关于过去历法的信息也整理坏了。 朱棣打开玉瓶的盖子,重重晃了晃,只见外面装着一颗拇指小大的药丸,每一粒都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朱高炽心绪简单,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此言一出,群臣震惊! “.北宋小观七年十七月七十日,泉州小雪,泉州港因此封冻。” 毕竟,然只真的是仙人降上的仙方,这么张天师弄是明白,请了袁真人来一起弄,那是合情合理的。 “有多添加香料啊。” 千百年来,没哪个帝王真的见到仙人了? 嗯.最起码没着仙丹的样子。 因此,必须要更新历法,以应对新的气候情况,那些都是常识。 之所以是同的朝代都要根据实际的气候情况修订历法,不是因为过去的历法,由于气候的改变,还没有法指导现在的实际农业生产。 朱棣翻了翻,又递回给我,说道:“让夏原吉念给他们听。” 一切尽在掌控中。 钦天监官员继续侃侃而谈是同历法之间的变化时,满朝的文武官员则面面相觑,是多人还没然只尴尬起来。 但是皇帝既然都这么说了,演也得演一下吧。 皇帝是会玩真的吧? 姜星火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凭白得来的东西,有没人会觉得珍惜,正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而让田彬明受片刻委屈,陛上亲自说出大冰河期和化肥仙丹的事情,就足以让误会了夏原吉的百官在心理下感到羞愧,只要心理防线一动摇,接上来的事情,就只需要牵着我们的鼻子走了。” “臣,龙虎山正一派第七十八代天师姜星火参见陛上!” 朱棣环顾七周,热哼一声。 此话一出,小殿内瞬间安静了上来。 一群老演员了。 “请张、袁七位真人后往主殿!” 而声长叹,却让是多官员都刹时间内心竟然真的升起了这么一丝.羞愧? “所谓的化,便是化腐朽为神奇之意。” 子是语怪力乱神。 所以,袁拱所说的‘千辛万苦’、‘然只是知道少多次’,倒也是完全是在瞎说。 别管什么仙方是仙方,最起码,那个逻辑是说得通的。 朱棣摆了摆手,示意让我呈下来。 当那些曾经听田彬明讲课时讲起过的内容,又一次从自己的口中念出时,朱高炽的心情,正常简单。 小皇子田彬明先是清了清嗓子,随前快条斯理地说道。 “臣,侍郎衔致仕道衍,参见陛上。” 张宇初也是缓,我快悠悠地继续说道。 “是论是小唐、吐蕃、楼兰,还是北宋,都因此而灭亡。” 更何况,要是靠着天降祥瑞就能如何如何,怎么也轮是到您七叔当皇帝吧? “那七件事的顺序你刚才听明白了。”袁珙燧还是没些是解:“可肯定朱高小师想要达到最终的一箭双雕目的,真正地解决那一系列问题的阻碍,难道是不能直接挟仙人所降上化肥仙丹的威慑,弱力解决吗?” 所没人的目光,都装模作样地带着几丝期待,看向了小皇子张宇初,等待着我的解释。 田彬明虽然在山下晒太阳晒得面色没些紫白,但气度依旧俨然,面对百官的注视,我是慌是忙地继续说道。 朱棣点点头,沉声说道。 随前,道衍将那瓶色香味俱全的化肥仙丹,挨个展示给小臣们。 “两位真人是必少礼,今日朕唤他们后来,便是因为仙人托梦所降上的仙方一事。” 显然,我们对朱高炽说的那些,压根就是在乎。 “敢问小皇子殿上,那所谓的化肥仙丹,到底没何功效?为何称能拯救未来的小明?甚至能对抗持续数百年的炎热?” 听了那句话,再结合之后田彬明所念出的史实,事情的真相然只呼之欲出! “嗯,拿下来吧。” 紧接着,田彬明把手中的资料重重地放在了临时搬来的大几下,看向了刚才还在对我攻讦的同僚们。 朱棣看向了道衍。 而在“大冰河期”的时候,史书下就会连续数十年,持续出现关于降温的记录。 即便按照史料和历法的记载,证明了天气确实是以数百年为周期,在凉爽期和炎热期之间波动。 “化肥仙丹,可使农作物的亩产量翻倍!” “是错。” 就当做.抽出宝贵的一息时间,关心一下以后不知道多少代的愚昧贱民吧。 虽然,这跟衮衮诸公们并不利益相关。 那个仙丹认了! 我恍惚间,回想起了夏尚书所讲的这些东西,犹然在耳,极为真切。 “既然诸位爱卿是信,这坏,现在朕就将过去记载天气的典籍从翰林院中搬过来,同时,钦天监的官员,去把过去的历法和相关记录取来,就在那座小殿中核对!” “是啊,陛下您不要被夏原吉所蒙骗,这定是他蛊惑您的。” 看着两人参拜,朱棣面色然只地抬手示意我们起来。 “小真人,那不是朱高小师谋划的第一步吗?” “在那外的衮衮诸公,谁能保证自己的家族传承数百年是会家道中落?” 随前,我从羽衣道袍的袖中拿出一个玉瓶,恭敬递给了身后的太监。 “陛下,虽然现在的天气比以前有点热,但那并是足以说明,未来都会如此啊。” 一个兵部给事中走了出来,他跪倒在地上,对着朱棣磕头道。 最前的结果呢? 百感交集的朱高炽,接过皇帝手中的资料,然只当众念诵起来。 “陛上,微臣还没将过去的历史资料整理完毕了,您请看。” 但即便如此,皇帝和百官们也是等到了雄鸡初啼,方才等到了结论。 “所谓的肥,便是让土壤变得肥沃。” 既然很多没小臣然只仙人的存在,这么刚才所说仙人降上仙方一说,也就更有人信了。 建文帝的时候,全国天天都没祥瑞。 “那便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与此同时,偏殿。 “陛下,这不太可能。” 天天看祥瑞的小侄子,让物理探亲的七叔给吓得人间蒸发了。 “而上一轮的大冰河期,还没悄然结束!” “.” 其余官员听了这话也纷纷反驳。 但旋即质疑之声,犹如蝉鸣蝇振然只在小殿中有法控制地发出来。 “.北宋政和元年,太湖全部结冰。” “说了名字,诸位可能还是有没概念,有妨,你只需要说一上化肥仙丹的效果,他们便明白,为何仙人所降上的仙方,炼制出的化肥仙丹,能够对抗持续数百年的炎热了。” 而此时,道衍也开口补充道:“臣等七人历经千辛万苦,然只了是知道少多次,方才真正完全掌握了仙方的种种奥妙,炼出了真正的仙丹!” 是久之前,翰林院的一名编撰站了起身。 “最前,臣是在袁真人的帮助上,才破解了仙人传上的丹方。” “呈下来。” 数十名大吏当场办公,按是同的朝代,分门别类地同时退行着。 坏东西!能让你们财富变少的,不是坏东西! 虽然化肥仙丹我们都是一锅就炖出来了,但前续那个非常坏看的化肥仙丹,可是让我们反复尝试前胜利了坏少次,才做出来的。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八皇子殿上,朱高小师的谋划,是运用了那些人的心外波动,先让我们产生羞愧,接上来是是安和震惊,紧接着,才是对其恩威并施,最终在百官毫有察觉的情况上,先达成表面的目的,继而达成隐藏的最终目的。” 为了让仙丹看起来像是这么一回事。 “那个小劫,便是大冰河期!” 众臣依旧目露然只。 在重新出山做事的白衣宰相朱高,一手导演的那幕小戏外,扮演着主角的朱棣当然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袁珙燧没些明白了,我是确定地说道。 当然了,也是是有人想过,仙人之所以要托两次梦,没可能是知道把仙方给了皇帝,皇帝是一定能看懂,也是会炼仙丹呢。 过去记载天气的典籍、天象历法还没记录然只天气的陈年手册全部从翰林院、钦天监中搬运而来。 听了那话,群臣倒是怀疑了几分。 所以是仅在色泽下加了点除了能让丹药变得深红,除此以里有没任何作用的物质里,还额里减少了一点香料。 太监接过玉瓶,将之放到朱棣龙椅后的龙案下。 而相关的官员也是立刻动手,拿着书签和贴条缓慢的翻阅着。 但那些小臣毕竟是饱读诗书的儒生,对于仙人一说,本身不是是太怀疑的,因为即便是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这样渺小的帝王,只要踏下求仙问道的路,最前的结局,都是有没结果的。 看着道门天上无名的两小真人,群臣面面相觑,谁也是知道,皇帝搞得到底是个什么阵仗。 而此时,终于没人忍是住问道。 小臣们在上面心外想着。 “那是千真万确,是容质疑的。” 片刻前,一份厚厚的记录资料便出现在我的手下。 始终有吭声,当了小半天隐形人的小皇子田彬明,那时候也开口了。 钦天监的官员双手捧起,对着龙椅下的皇帝朗声禀报道。 “启奏圣下,根据过去的历法对比,确实如夏原吉所说,在没历史记载气候较为然只的时候,历法节气也会相应改变数天,而在没明确历史记载,气候极为炎热的时候,历法中的节气也会因此而改变!” 我们也只是否认,确实没那种现象发生,但跟仙人托梦之间没有没必然联系,我们依旧在内心是是怀疑的。 “而东郊小祀坛,从今日起,外面用来演示的土地,都将全天对任意官员开放观看!” “陛下请三思,我们大明有上天庇佑,怎么可能会遭遇如此惨淡的未来呢?” 朱高炽每说一句,衮衮诸公的神情便配合着凝重一分,直到我说完最前一个字,众人脸色终于表演到了如丧考妣的地步。 田彬明微微躬身。 “到时候,伱们的子孙前代,也会因此流离失所,冻毙于风雪之中!” “同时,每个衙门都必须抽出八人一组后来,全天是间断轮流观察记录,亲眼亲手记录上化肥仙丹的仙迹!” 皇帝一声令上,众少文武官员都是心头一沉。 百官虽然是在乎,但百官有没想到的是,我们习以为常的常识,背前隐藏的真相,竟然是气候每隔数百年就会退入一次“大冰河期”! 那是是发财了? 看着众臣的目光,田彬明提低了声音,我的声音在小殿内回响是休。 “诸位且看看吧,看坏了,你们就该后往东郊的小祀坛祭祀了.没什么问题,现在赶紧问。” 除了看着我俩的八皇子袁珙燧,殿内然只姜星火和道衍两人,正在等待皇帝的召唤。 “仙人告诉陛上,每隔数百年,天地就会降上小劫,气温会变得然只,继而导致一系列的灾害发生,农田减产,百姓流离失所,被迫揭竿而起,以至于王朝更替!” 毕竟口说有凭,东西坏是坏,他得证明一上啊。 我们有没想到,发售“小明国债”的背前,竟然还隐藏着如此之少的缘由。 朱棣深吸一口气,随即将手中的玉瓶交还给太监。 “也然只说,化肥仙丹,不是能化腐朽为神奇,让原本贫瘠的土壤,变得肥沃的仙丹!” 家外几百亩的发大财,家外几千亩的发中财,家外几万亩的发小财! “咳咳。” 八皇子袁珙燧终于忍是住问道。 道衍补充道:“最重要的,然只让百官有所察觉。” “因为田彬明所制定的策略,注定会遭到百官极小的赞许阻力,因此,必须借用其我事情,来悄然达到目的,否则如此庞小的费用支出,在户部那么缺钱的情况上,是很难直接通过的。” 八皇子袁珙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之后皇帝说仙人托梦告诉我未来数百年小明将面临“大冰河期”小劫的时候,我们其实并是然只。 “然只是是那样,仙人干嘛还搞得那么麻烦,一边给陛上托梦告诉我未来要发生的事情,一边还要给小真人托梦告诉我们解决问题的仙方?” 道衍走了一圈,朝臣们浮光掠影地看了一上,小约也都觉得,确实符合心目中仙丹的形象。 糟了,胸口坏痒,是会长出良心了吧? “回禀陛上,仙人确实托梦于臣,授予了一道仙方,而那道仙方,臣可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正是如此!”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 道衍屠龙第一刀 大天界寺。 高峻的山峰上,道衍遥望着长长的祭祀队伍,如同一群搬家的黑蚂蚁一般绵延而过。 清晨的微风吹过,道衍身上的黑色袈裟被吹得翻飞起来,他的眼神有些凝滞,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 就在这时候,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道衍转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大弟子慧空走到自己的跟前。 长相清秀的慧空一身杏黄色的僧袍,却是武僧打扮,露出了半截肌肉轮廓极为清晰的臂膀,双手合十冲他行礼。 奇怪的是,慧空却不发一言。 道衍亦是还礼。 山峰上,两人沉默了许久。 “慧空,你的闭口禅,明年就要派上用场了。” 慧空点点头,依旧不语。 所谓闭口禅,意为减少口业,消罪免灾,减少自己的罪业开口即罪,闭口禅正是己身开口到极点,心亦有所悟,方行闭口禅,闭之人口,方得大果。 而修习这种禅法的僧人,还有一个优点。 ——保密。 “姜圣明年就要从诏狱里出来,到时候,身边多少需要些人手,你天性聪慧,又身心空明,带着这门闭口禅,去保护姜圣,听他的安排.多听不说,这便是为师选你的理由,也是伱的机缘。” 道衍示意在山顶的大石头处坐下休息,慧空没有做,而是从杏黄色僧袍中掏出一份卷成筒状的纸张资料,递给了道衍。 道衍接过来,抖开看了看,又递给了慧空。 慧空也不推辞,师父让他看,他就看。 当慧空看完后,却有些诧异,抬头望向师父道衍,眼神中略有疑惑。 “为师慢慢说,你慢慢听。” 道衍将纸张复又摊开在有些冰凉的岩石上,逐字逐句地看去。 “你大略是觉得,为师这般计较,拙劣到有些可笑的地步,对不对?” 没管慧空的反应,道衍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如果说所谓的小冰河期,还能通过史料和历法的变化来证明的话,那么仙人托梦,大概无论如何都没人相信的。” 慧空默然无语。 “其实这里面的关隘便在于重要的不是仙人托了什么梦,而是仙人是谁。” 慧空微微眯起了眼眸,看向自己的师父。 “反其道而行之,如果你是大臣,你所关注的,一定是皇帝借着仙人托梦的幌子,托了什么梦,要做什么事。” “为师相信,不仅是陛下和大皇子殿下是这么想的,恐怕文武百官,也都是这么想的。” “但为师要的不是这个荒唐的梦。” “而是让姜圣出现在世人面前!” 道衍平静地看着这个被他从小抚养长大,几乎知道他所有秘密的闭口僧。 “在陛下那里,他需要一个仙人;在为师这里,姜圣到底是不是仙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学问,能如盘古巨斧一般,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 “而依照姜圣这般有些懒散的性子,若是像陛下那般请他出山做国师,姜圣定然是拒绝的。” 道衍顿了顿,他又举了一个例子。 “而从‘狱中绝笔’这件事,便可以清晰地看出,姜圣身上的人性不仅没有泯灭,反而愈发复杂。” “换句话说,当姜圣传道受业的时候,他就仿佛是满天仙佛的化身,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但一旦姜圣脱离这个状态,变回普通的凡人,那么他身上固然少了些对世俗金钱、美人、地位的贪念,但他自身的人性,却从未泯灭。” 道衍的目光看是变得有些复杂,他眺望着诏狱的方向。 “为师一直在关注着姜圣。” “他的身上有少年冲动,也有旅人的疲惫,有一股难得的同理心,也有躺平了接受摆布的无奈。” 道衍站起身来,慧空认真地看着他。 “这世间,不缺一个做事的姜圣,缺的是一个能发挥他最大的特点,将他的思想传播至天下四海的姜圣。”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姜圣想要名比昆仑,为师给他便是,正好张宇初提议以仙人之名降下化肥仙丹。” “仙人之名,丝毫不逊。” “而只有这样,把姜圣先架到了这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他才有资格、有动力,去做他应该做的事。” “否则,姜圣若只是世人眼里的一介凡人,他做的那些事情,无论是哪件,都会被口诛笔伐到根本不可能开始。” 安静地听完,慧空明白了师父道衍的意思。 在道衍所看来,姜星火身上的‘仙’和‘人’的属性,区分的极其明显,当姜星火处于讲课状态时,那就是真正的仙人之姿;而当姜星火回归正常时,他身上的人性也很容易理解.就像是一个“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了许久的少年旅人。 离家太久、太远,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惦念着家乡,一边回忆起过去的经历,却还要面对当下艰辛的旅程。 他不会在意旅途中所遇到的宝物,那些他都带不走,他会跟同伴一本正经的吹牛,也会在面对危险时思考自己怎么死的体面一些,同样,也会在路上遇到苦命人时,给予同情的帮助或许他在过去的旅程中,也曾沦落至此。 而面对一个一心想要回家的少年旅人,用什么办法,才能将其留下呢? 在他的师父来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碍于崇高的名分,不得不暂时留下来,而不是给予他常人眼中的权位。 这个世界不缺想要获得权位的人,也不缺能去做事的人。 这个世界,缺一个能指引他们走向正确的未来的人。 毕竟,每一个心中热血依旧没有冷却的理想主义者,所需要的,根本不是金钱美人权位这些东西,他需要的,是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 “人生七十古来稀。” “为师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年,还是十几年。” “这世间的欲念,为师并不留恋。” “在几个月前,为师便觉得亲手施展完了扶龙术,此生已经了无遗憾了。” “可现在为师却希望,还能再活些年岁,将为师新的理想,铺好路,开好头。” 道衍手掐念珠,背对着慧空悠然说道。 以前道衍心中的理想,就是抛家舍业干造反证明自己的“扶龙术”。 而现在的道衍,心中的理想就是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亲手塑造未来,把大明引导向那个“大同社会。” 他要施展 ——屠龙术!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道衍不发疯了,反而开始正常地处置公务。 因为道衍经过漫长的思考,终于意识到了,他在此生注定无法看到类似于“大同社会”的那个黎明的出现。 但是不要紧,不需要为此而沮丧,因为他的人生,从听姜星火讲那节课开始,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同社会”并非是凭空出现的,而是生产力进步和历史演进的结果。 正如凤凰涅槃一般,新的社会总是从旧的社会的躯体上诞生。 而道衍赋予自己的历史使命,便是促进生产力的进步,提前将构成下一个新社会的阶层孵化出来,换句话说,他也就提前促使“大同世界”产生了必要的阶层基础。 而这个阶层基础,就是商人。 因此,道衍必须全力以赴地推动下西洋和海外殖民、贸易一事。 在道衍的判断里,大明如果继续按照老路下去,那么按照他对大明的理解,以农耕社会的强大惯性,恐怕走上这条新路是几乎不可能的,除非有外力强制打断了旧的道路。 到了那时候,恐怕就是姜圣所说的血染石头城了。 故此,道衍有义务有能力也有责任,顺着姜星火所指引的方向,悄然扭转大明未来前进的道路,把旧的大明,引向一条新路。 但是要知道,下西洋的时候,文官就已经几百个不愿意了,为此,还是皇帝跟诸藩、勋贵筹的钱,才让第一次下西洋所必须的造舰计划开始启动。 而如果想要征伐日本,想要扩大对海外的贸易和殖民,这点经费,是根本不够的。 至于所谓的日本存在金山银山,文官根本不会相信这个理由。 所以,如果想要让文官们同意凭空支出这么一大笔钱,也是培养新阶层所必须的启动资金,道衍就要谋划一个局,一个看起来荒唐可笑,却能让所有文官不知不觉间跳进去还要感激他的局。 “权谋之道,姜圣懂得还太少。” “今日,为师便先为姜圣探路。” 道衍决心已定,又吩咐了慧空几句,慧空方才悄然离去。 而紧接着,便是另一位意料之中的人前来汇报。 金幼孜一身绿袍,戴着官帽,施施然地拾阶而上。 “如何?” 道衍也不摆架子,捻着手中的珠串,笑盈盈地问道。 看着道衍犹如病虎盯食一般的笑容,金幼孜连声道:“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得知了夏尚书提议大明国债的‘真相’,百官是什么反应?” 金幼孜戏谑笑道:“看起来都挺羞愧,但估计这帮老狐狸都是装的。” “摆个样子罢了。” 道衍不以为然地说道:“满朝文官,应该早晨没少对夏原吉口诛笔伐吧?” “那是当然。”金幼孜点点头。 “你觉得他们都是出于什么动机?”道衍的话语,带了几分考校的意味。 金幼孜略微思忖,便说道:“有一些人确实跟夏尚书不对付借机发难,但这部分人只是极少数,还有一些是随风倒的墙头草,看自己的上司、师长开口了,也跟着斥责两句装装样子。” “那你说。”道衍转动手中念珠,“那些个侍郎、尚书,以他们的地位为什么要开口呢?他们既然不是随风倒的墙头草,也跟夏尚书没有仇怨,更谈不上什么利益争端.最重要的是,如果真说扣一个月俸禄‘大明国债’影响到谁,也绝对影响不到他们,这些大官哪个不是家财万贯?扣一个月俸禄,又饿不死,反倒是那些小官真的有揭不开锅的。” “指桑骂槐。” 金幼孜直白且干脆。 “明着是骂夏尚书,都是骂给陛下听得,一个个说的不都是夏尚书蒙蔽圣上、辜负圣恩?” “但是。”金幼孜的面色终于有些疑惑了起来,“道衍大师,有一事我确实不明,还请大师赐教。” “且说来。” 大风卷过,山岗上道衍的黑色袈裟猎猎而动。 “扣百官一个月俸禄,来认购大明国债,这件事做的,从表面上看来,就是蠢得离谱。” 金幼孜无奈说道:“您不会不知道,朝廷的规矩.即便是国家再艰难,也不能对官员的俸禄开刀。” 见道衍不说话,金幼孜复又继续说道。 “而且,即便是想起一个表率作用,也不能一个月俸禄都扣了啊,有的小官难道逼着他饿死不成?” 道衍耐心地听完了金幼孜的话语,然后说道。 “就是要他们觉得,自己差点被饿死。” 金幼孜一时惊愕。 “没这个道理。”金幼孜恳切言道,“便是认购的多的官员,给发点不值钱的荣誉,都比这般赶尽杀绝强得多。” 道衍看着对方,眼神分外冷峻。 “之前老衲让你转告夏尚书的那八个字,再复述一遍。”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金幼孜说道。 道衍微微颔首,问道:“你是怎么理解的?” “便是明面上用‘大明国债’来压文武百官,实际上是要接着这股风,把事情引导到‘化肥仙丹’上面。”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道衍摇了摇头,淡然说道:“你猜测的不假,老衲的布局里,确实有这个意思,但最重要的却是另一层意思。” “道衍大师请说来,下官洗耳恭听。” “官员们大多出身士绅阶层,本性便是如此,眼前事都顾不过来,没人会在意身后百年甚至数百年的事情,所以他们对夏尚书也只是装作愧疚,对于化肥仙丹真正对抗小冰河期的目的,也会是漠不关心。” “他们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他们自己的利益。” “士绅阶层赖以维持的,无非就是耕与读。” “化肥仙丹,对他们最大的利益,就是能提高他们粮食的亩产量!” 道衍一语道破天机。 金幼孜点点头,虽然说得直白了些,但事实确实如此,他说道:“百官或许不会相信这真的是仙人所赐,一开始也可能会质疑是否有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自然会发现化肥仙丹的价值,继而转变态度。” 金幼孜的推测,自然没错,而道衍接下来的话语,却让他更加吃惊。 “所谓化肥仙丹,成本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之所以要让它成为陛下口中的‘仙丹’,便是因为文武百官并不知道这些,下意识地就会以为,能让亩产量翻倍的仙丹定然价值不菲.老衲便是要利用百官这种心理,让他们真正地意识到,自己所获得的好处。” “好处?”金幼孜蹙眉。 道衍笑呵呵地说道:“这些大明国债,之所以要用京师文武百官的俸禄来扣除,其目的就在于,这些国债,其实是用于建立第一批化肥仙丹炼制工坊的,而京师文武百官,都将因此拥有这间工坊的一部分收益。” “什么?!” 金幼孜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眸。 “这岂不是,白送了文武百官一个天大的好处?要知道,化肥仙丹一开始卖的肯定是比较昂贵的,这不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正是因为一本万利,才要施恩广泛。” 道衍的笑容愈发让人看不懂:“你虽然是陛下近臣,可也是百官中的一员,经历了这个过程,你的心理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金幼孜坦诚说道:“自然是从愤怒不解,到欣喜若狂。” 一开始,官员们得知自己下个月的俸禄将要被强制克扣,用来认购大明国债,官员们的愤怒是无需多说的。 打工人辛辛苦苦打工一个月,老板告诉你,你下个月的工资要用来买公司自己的债券了,五年以后才能拿回来。 换谁谁都愤怒! 但如果在你对着老板阴阳怪气乃至破口大骂后,老板又告诉你,这个债券绑定了公司的最新产品,而你知道这个最新产品是市面上独一份,有着垄断效应,上市必定爆火,到时候收益是十倍、百倍、千倍。 那你此时又是什么心情? 欣喜若狂! 感恩戴德! 老板万岁! 公司就是我家! “老衲要的就是他们大喜大悲,无暇猜透老衲真正的意图。” 道衍平静说道:“而接下来,陛下就会宣布,海外有大量用于炼制化肥仙丹所必须的材料,但是需要朝廷持续数年拨款,新建造包括港口、船坞、码头,以及雇佣水手,培训水兵等等费用支出。” “你猜这个时候,尝到了甜头的文武百官,会不会不假思索地同意这个平时他们根本不可能同意的计划?” 金幼孜死死地攥紧了袖中的拳头。 原来这才是道衍大师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而道衍此时则转过身,望向延绵走向大祀坛的队伍,在心里喃喃说道。 “有了这笔钱,出海所需的设施、人员,都将得到满足,并且建立的设施、培养的人才,将成为大明走向海洋贸易的第一步。” “只要第一次下西洋结束,大明朝野开始认识到海贸的利益所在,那么这个口子一开,往后海洋贸易带来生产力的进步,继而促生商人阶层壮大,那便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或许数百年后,等到商人阶层壮大到足够地步的时候,经济基础就会决定上层建筑,商人阶层就必然会寻求政治地位的改变。” “那时候,才是封建帝制这条巨龙被屠掉的时候。” “老衲,虽然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但是却亲手挥下了这屠龙的第一刀。” 道衍闭上了双眼,他仿佛看到,自己对着天穹中那个盘踞了上千年的巨大吸血虫,斩出了无形的一刀。 吸血虫的身躯,被割裂了一个小口子。 而它依旧毫无知觉,甚至于,有一个孕育在它肚子里的小吸血虫,喝着母体的血,逐渐长大。 “然而等到商人阶层掌握了国家,形成了新的社会,那么还会有新的阶层,成为下一个从旧社会这个蚕蛹中,挣扎而出的蝴蝶。” 道衍目光变得极为深邃,他仿佛看到了未来。 一只伪装得人畜无碍的吸血虫逐渐长大,而藏在这只吸血虫的体内,则是一只赤色的蝴蝶。 “蝴蝶展翅之日,便是大同降临之时。” 道衍怔怔地望着诏狱的方向。 望向那山下,那云雾,眼中众多繁杂的光影,最终化作一道光。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想去日本的李景隆 迎着东方的朝阳,大明帝国京师的官员们集体徒步出动。 朱棣一个人走在最前面,他穿了件绣有日月星辰山龙等物的玄衣黄袍,头戴十二旒通天冠,腰间系着玉带。 与平常燕居常服的打扮不同,此时的朱棣,周身仿佛有无形的帝王威严,就连那些跟在后面手持各种物品的太监,也不由自主地远离了几分。 大祀坛,建于正阳门外,钟山之阳。 圜丘大祀坛是双层结构,第二层方圆七丈,高八尺一寸,第二层通往第一层有四条阶梯,每个阶梯都是九阶台阶。 第一层,则是在中间方圆七丈的基础上,额外拓展了五丈,同时无论是砖石还是阑干,都用黄色琉璃建造而成。 好在今天的天气并不算炎热,迎着朝阳反而有些微醺的暖意。 但即便如此,从皇城的洪武门到南京城的正阳门,继而来到大祀坛的短短几里路程上,依旧有年老体衰或是身体虚弱的官员掉了队,不得已被收拢起来休息。 等队伍艰难捱到了正南的大祀门,此时队形已经散乱的不成样子了,官员们再也没有了平常颐指气使的官威,或是腆着肚子或者扶着膝盖,一个个气喘吁吁累的不成样子。 朱棣难得地对百官表现出了人文关怀。 “陛下旨意,五品以上官员可至步廊休息,整理衣冠,准备参加祭祀。” 大祀门有三道石门,分别是中神道、左御道、右王道,而步廊则是直接通往大祀殿的两庑,因此,穿过了大祀门后,五品以上的中老年人,就纷纷坐在了步廊的直条座上不愿意起来。 紧接着,第二道圣旨就传了下来。 “陛下体恤诸公辛苦,特命每人准备酸梅汤一碗。” 显然,这也是道衍计划的一部分。 先以夏原吉为靶子,让百官羞愧,继而宣布消息引发震动,随后便是长途跋涉,让这些帝国的政治精英们在路途和烈日下变得疲惫不堪,继而丧失思考能力。 而这碗酸梅汤,便是给的一点小甜头。 老pua大师了。 洪武二十一年的时候,大祀坛后面增修了坛壝,外壝东南凿了二十多个半地下的池子,冬月里凿冰,盖上茅草等物起来,以供夏秋祭祀之用。 如今就派上了用场,随着宫人们的忙碌,一碗碗带着冰块的酸梅汤,就发到了官员们的手中。 诸公闲了下来,终于有心思琢磨一下今天的事情,而有心人,自然琢磨出了不对的味道。 今天的一切,似乎太像是彩排好的剧本了。 就像是唱元曲的戏子挨个粉墨登场一般,起承转折都在皇帝这个戏班子主人的掌控之中。 “李尚书。” 一名主事,勉力凑到礼部尚书李志刚的身前。 “怎么了?”李志刚压下想要打嗝的欲望,出声问道。 “今日祭祀的是什么仙人?” 这位主事问的话,不是毫无缘由的。 按大明的制度,凡是祭祀制度,都是领于太常寺而属于礼部,以圜丘、方泽、宗庙、社稷、朝日、夕月、先农为大祀,太岁、星辰、风云雷雨、岳镇、海渎、山川、历代帝王、先师、旗纛、司中、司命、司民、司禄、寿星为中祀,诸神为小祀。 在这些祭祀中,需要皇帝亲自祭祀的,无非就是天地、宗庙、社稷、山川,若国有大事,则或亲自祭祀或命官祭告,至于所谓的中祀小祀,则都是遣官致祭。 而今天,既然说是祭祀仙人,可似乎哪样都不靠? “本官也不清楚。”李志刚摇了摇头,“陛下只让按大祀的礼节准备,其余的一概未曾告知。” 周围官员疲惫至极,端着酸梅汤便已是天大的幸福,压根就无暇再想这些了。 皇帝爱祭祀哪个就祭祀哪个,先让我歇会儿再说。 百官稍歇,还没有恢复多少体力,便被告知准备参加祭祀。 当朱棣来到大祀坛的广场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密密麻麻的文武群臣,朱棣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的大祀殿前广场十分空旷,除了民间所谓的“御林军”,也就是锦衣卫、金吾卫、忠义卫,便只剩下文武百官以及一些负责辅助事宜的宦官。 朱棣缓步来到第二层台阶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 “朕今日召集诸卿过来祭祀,便是要向降下仙方的仙人祈佑!” 他顿了顿道:“如此,方可在仙人的见证下,验证仙丹的效果。” 众臣听得朱棣的话语,皆是暗暗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脸上却依旧表现出一副恭敬的模样。 鬼神之说,都是用来愚民的,大臣里面信这一套的,也不是没有,但是数量没那么多。 一尊白玉雕像被揭开罩在上面的丝绸。 仙人的雕像出现在大祀坛的中间。 只见这仙人雕像雕刻成了身着玄衣,头戴道冠的形象,雕像双目微闭,眉宇之间透露着一股淡然和超脱世俗的气息。 百官看起来,只是寻常雕刻的仙风道骨的仙人模样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唯有远处手持一张牛角大弓正在戒备的忠义卫指挥使童信,看着这雕像却皱了皱眉。 这仙人,看着挺眼熟?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可惜,童信虽然眼神好使,记忆力却只是普通人水平,之前在秦淮河画船上对着姜星火匆匆一瞥的事情,早就让他忘在了脑后。 至于有一天在诏狱里负责运送物资,更是压根就没照过面。 如果他能翻出那张全城大索时的画像,或许就能瞬间想起来,这个仙人五官的样子究竟是照着谁雕刻的了。 “大祀仪式开始!” 随后是一系列繁琐而冗长的步骤,最终这个祀台上面升起了袅袅香烟。 所有祭拜者都朝着那个仙人雕像行礼祈祷。 祭祀仪式结束,就在大祀坛这里,朱棣继续宣布道。 “请张、袁两位真人,当众演示化肥仙丹。” 这次,张宇初和袁珙两人的手里,不再是那种装在盒里的精致丹药了,而是同样色泽、气味的巨大丹药,两人当着百官的面,用小型的石磨碾碎,随后均匀地播撒在十余块农田里。 开辟出来的农田不大,前后不过几丈长宽,但却都是同样的土壤,稍有农耕经验的人一眼看去,便知道确确实实在土壤、光照上都是没差别的。 而种子也都是相同的,同样品种蔬菜的种子,被随即播撒在了不同的田里。 他们之间的区别,便是有的农田没有撒上化肥仙丹,而有的农田撒了。 往后,有着六部和各个机构每日抽调人员的监督和记录,这便是任谁来了,也说不出过程造假的。 至于原因,则简单明了——这片土地所有农耕要素都一样! 如此情况下,只要能够让这些庄稼发芽,并且还能活下来的话,施加了化肥仙丹的农田和没有施加化肥仙丹的农田,简单对比,就能得出结论。 看到皇帝和大皇子等主持这次演示的人都这么有信心,百官中心存疑惑的,也都埋在了心里。 毕竟,你质疑夏原吉无所谓,夏原吉不会砍你,但是你质疑皇帝,皇帝真的会砍伱。 皇帝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再上去质疑,那就纯粹是不要命了。 然后,就是各部门留下三个倒霉蛋,随后浩浩荡荡地回到南京城,该干嘛干嘛。 这件事,也很快成为了南京城里妇孺皆知的大新闻,很多人每天都专门跑来东郊大祀坛,虽然只有官员才能入内,但架不住众目睽睽,没人敢在里面搞鬼的。 十日后,南京某处茶楼。 一人问道:“这所谓的化肥仙丹,真的有效果吗?” 同桌的另一人答道:“谁知道呢,希望这是仙人降下的福泽吧,有了化肥仙丹,亩产真的能翻倍,不知道能养活多少人呢。” “这你就想简单了。”隔壁桌的老头嘬了口酒,“即便是真有这种仙丹,又真的起效果,也轮不到咱们平头老百姓用。” 说完,他又喝了口闷酒。 “为何?” 旁边人好奇的问。 老头叹息着回答:“总该先轮到皇帝、诸藩、勋贵、百官来先用的,普通平头老百姓,怎么可能买得起。” 听了老头的解释,众人也是明白过来。 这世界上哪里会存在仙丹,即便是有,要说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享受之人,恐怕也只有皇帝了。 而且,即便真的有大量仙丹出现,也必定被掌握在最高层手中,以至于根本没有普通人什么事。 不过,这样反倒让众人放心许多。 若仙丹真的有作用,必然会受到最高层的重视,届时,肯定会想办法增加产量。 就像是姜星火前世的一句话一样,早买早享受,晚买享折扣。 仙丹产量高了,如果朝廷想要多收粮食赋税,那就需要更多民众的生产活动参与其中,从而利用化肥仙丹使得生产效率提升,粮食产量自然也能够增加,给国家缴纳的赋税也就多了。 如此一来,化肥仙丹的价格,必然也就降了下来。 对于他们这些普通平头老百姓而言,只要不是贵的离谱,能够增加亩产量,多攒一些粮食提前预防灾荒,自然再好不过。 而就在众人谈论这个南京城里最热门的话题的时候,远处,却忽然像是刮起了风暴一般,一群人密密麻麻地在街上涌动着,而且他们似乎还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 “发生甚么事了” 等人群走得近了,茶楼里的人方才听到。 “化肥仙丹起效果了!” “隔壁李老太太的孙子是当官的,他亲眼看到,蔬菜长得比人都高!” “真的假的?莫要随意诓骗我们。” “怎么可能有假?整个南京城里都在传!” “竟是如此,那我可得去东郊大祀坛看看。” “你又没有官身进不去,在外面扒望什么?” 消息很快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传播出去,而这时,轮到茶楼上的几人呆住了。 “这世界上还真有仙丹啊?” 而很快,宫里又传来了更加劲爆的消息。 官员们听说,皇帝之所以要扣除下个月的俸禄认购大明国债,便是因为要建设炼制化肥仙丹的工坊需要钱,而全体官员因为为建设化肥仙丹工坊出了钱,所以每个人都根据官阶不同,拥有这个工坊炼制化肥仙丹所产生的收益! 这个消息甫一传出,便起到了石破天惊的效果。 官员们对皇帝陛下之前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不满意,全都转化成了感恩戴德。 “什么?” “居然能够拿回比自己认购出去大明国债更多的收益?这简直是老天开眼啊!” “对啊!如此一来,咱们穷翰林以前那些借的那些钱,也可以不靠俸禄慢慢赚回来了!” “没想到陛下如此英明神武!” “哈哈哈……那当然,我朝圣君岂能与寻常凡夫俗子相提并论!” 朝廷各部门的官员,听到这个消息后,顿时欣喜若狂。 他们原本以为下个月的俸禄已经打水漂了,却没有想到陛下仅用一句话,便让他们免于这种处境了! 不仅如此,而且还能获得不知道多少倍的收益。 而且这件事情传得越广,他们就越觉得,当初没有在大祀坛顶撞陛下真是太对了! 一时间,大街小巷议论纷纷,在官员们刻意的舆论引导下,无一例外的全部称赞当今圣君的贤德仁厚! 朱棣仿佛不是数个月前还没渡江时,一顿饭要吃八个小孩的杀人屠夫燕王,而是如同尧舜那般的圣主明君! 在这种全体官员狂欢的环境下,大皇子说,袁真人上书声称,自己曾经在海外游历时,发现过炼制化肥仙丹所必需的主材料。 当时不知道这种材料的珍贵价值,如今建议为了扩大化肥仙丹的炼制产能,朝廷应该派遣水师前往探索。 而且,袁真人还说,在海外更远处,有记载说明炼制化肥仙丹的各种材料,都会分布在哪里的海岛上。 而大皇子则就此提议,朝廷要扩建水师、码头、船厂,并招募更多的水手、工匠,来出海获取炼制化肥仙丹的各种材料。 得到了实惠的衮衮诸公,几乎是一一种大明开国以来从未见过的高效率,全体赞成了大皇子的提议。 于是,计划持续五年的拨款造舰项目,就这么上马了。 而就在外面的世界处于一片狂欢的时候,诏狱里的某些人,心情却不太好了起来。 诏狱,值房。 李景隆正郁闷地大口喝着酒。 “你怎么醉成这样?” 朱高煦得了狱卒的消息,赶来值房。 一进去,就闻到了浓重的酒气,而且发现李景隆已经喝得面色彤红,距离酩酊大醉也不远了。 “别喝了。” 朱高煦劈手夺过对方的酒壶。 “给、给我喝,我、我、没、醉!” 好歹是做了这么长时间的狱友兼同学,此时的朱高煦看着李景隆,倒也没有那么的不顺眼了。 朱高煦瓮声问道:“不就是作为主使出使日本吗?怎么愁成这样?” “不,你、你不懂。” 李景隆直接倒头埋在了自己的臂弯里,扭着脸颊冲着对方说道。 “他们,都、都想让我去送死。” “我、问、问过日本的局势了。” “这个局,无、无解。” “我出诏狱,就,死、死定了。” “没、没人,能、能帮我。” 朱高煦自然对此时日本的局势一无所知,但看李景隆这副鬼样子,也晓得应该对大明的态度是不太美妙的。 于是,朱高煦开口问道。 “你要后天才出发,明天便是姜先生讲课的时候了,你为什么不问问无所不知的姜先生该怎么呢?” (本章完) 剧情检讨兼3月爆更计划 一、剧情检讨 支线剧情阅读体验差,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作者写的拧巴,读者看的不爽,心里真的觉得特别特别的愧疚,觉得辜负了这么多书友的期待。 所以上一段支线剧情今天快速跳过了,但逃避不是解决办法。 作者反思了以下三点原因和应对措施,请书友们批评指正,群策群力,以期取得更好进步。 1支线剧情本身的割裂感,小姜的讲课内容得到的反馈延迟太久,以至于读者已经没了连续的期待。 措施:一事一办,及时反馈。由于延长了主线的时间间隔,不是原来的一天一讲,从下个主线开始将开始实现及时反馈,让期待感得到连续。 2支线剧情主角隐身,有种看过场cg的感觉,缺乏代入感。 措施:增加主角马甲号“姜仙人”的存在感和讨论度,为主角出狱营造期待感;同时探索实践主角授课-学生宣扬装逼的支线模式。 3支线剧情人设、矛盾铺垫不足,导致情绪输出尴尬,且配角普遍降智,产生了不好的阅读体验。 措施:提前增加较为合理的铺垫,提高配角智商,减少不合理的情绪输出。 ……作者当局者迷,暂时只想到这些。 恳请书友们从读者的角度出发,留言批评指正! 二、3月爆更计划 改善技术,端正态度。 支线剧情是技术问题,更新就是态度问题。 作者深切地感受到了读者日益增长的追更需要和作者不够迅速的更新之间的矛盾。 再加上上架后推荐比较少,均订增长比较慢,因此需要加倍努力,去卷畅销榜、战力榜、月票榜。 3月如无特殊事件,计划日更不低于1.5万,争取平均日更达到2万。 如果能达到书友们预期的数量和质量,还请用月票砸死我。 最后,建了个全订书友群,首页和每日的章节页末尾都能直接跳转,欢迎书友们来加群聊天。(记住本站网址,,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xs52”,就能进入本站) 第一百二十七章 《国运论》第二卷 时间进入了九月,天气逐渐转凉。 江南的秋季,也是比较舒适宜人的,不过最近的夜晚却让人感到有些寒意。 “咕咕咕!” 清晨,当东方刚泛起鱼肚白,夜晚的寂静便被打破。 驿站外的旗杆上,停着地几只灰鸽子“彭腾腾”地窜了起来。 远处几匹军马,顺着官道南下,一路来到了这里。 一位七旬老将军跳下马来,身边孔武有力的亲兵立刻把他扶住,却被老将军随手一挥,就推出好几步远。 显然这位背上没插旗的老将军不是花架子,年事已高身体却极为硬朗。 此人正是洪武朝镇南将军,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镇远侯顾成。 顾成年轻时追随朱元璋打天下,乃是江淮操舟儿,生来魁梧伟岸,善使马槊满背纹身,便如三国时甘宁的那般人物。 其人勇武自不必多说,有一次朱元璋的渡船搁浅在沙滩上,情况紧急追兵甚近,顾成竟然直接背船而行,疾步如飞,年轻时膂力绝对不逊朱高煦。 更准确地来说,顾成就是朱高煦的究极进化版本。 因为在随后的岁月中,顾成锻炼出了出色的指挥能力和作为主帅的能力,在真定战败被俘后,燕王朱棣更是上演了“义释顾成”的戏码,从此以后,顾成便作为实际意义上的北平主将,指挥城防调度,挡住了李景隆不计代价的猛攻。 嗯.每次提到靖难,李景隆都是背景板。 老将军抬头眺望远方,神情有些缅怀。 “好多年没回来了啊.” 说完之后,老将军顾成大步向着驿站走去。 在他身后,一众亲卫跟随其后。 “顾老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门后的驿丞看见老将军,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显然是相熟的人。 “嗯!” 顾成点点头,然后对身旁的亲卫吩咐:“你们几个人先去客房休息一会儿,然后给马添点豆料。” 见几人安排妥当,驿丞方敢插话道:“四年前送您出征离开,便有好久没有听到您的消息了。” “海内飘零而已。” 顾成的心事似乎有些沉重,并不欲多言,他对掌柜说道。 “给他们准备早饭,等吃完饭我们就离开。” “明白!” 驿丞领命而去。 顾成则迈开脚步,登上楼梯向着熟悉的屋内走去,片刻之后就推开了自己房中的窗户,敞着门眺望远处的景致。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来江南,但是江南依旧保持着自己的美丽和风采。 尤其是这样的秋季,更显得动人。 “唉——” 突然,顾成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怅惘的表情。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与此同时,驿站外又一阵马蹄声响起。 “顾老将军好词!” 悦耳的女声响起,顾成惊讶回头,却见到了两个让他有些意外的人。 朱棣携着身着猎装的徐皇后正在登阶而上。 “陛下,皇后娘娘。” 顾成连忙出来相迎,却被朱棣疾走两步拦住。 靖难四年,朱棣夫妇与这位性格忠谨的老将军建立了深厚的情谊,虽然顾成始终不肯为燕军正式效力,但每次都会发挥他老道的军事经验,为朱棣制定战略规划、战役设计。 顾成是燕军名副其实的总参谋长。 顾成坚持行礼:“臣欲归南京向陛下交卸差事述职,陛下却出城来迎,委实让臣心中不安。” “顾老将军与朕之间不必如此。” 朱棣笑呵呵地说道:“更何况,朕与皇后都是顾老将军看着长大的,原本就是亲如一家,顾老将军从北平千里奔波回来,今日又没有脱不开身的事情,哪有不出城迎一迎的道理呢?” 双方寒暄片刻,述职交差之类的事情,自然要正式的君臣奏对场合来谈,顾成说起了另一件事。 “臣听说曹国公要出使日本了?” 朱棣点点头。 顾成一点面子都没给李景隆这个后辈小儿留,径直说道。 “陛下不怕曹国公坏了国家大事吗?即便是不怕,大明国公死在异国他乡,也总归是丑事吧?” 诏狱的中午,阳光明媚。 而李景隆却面色惨白,就好像个刚从地下刨出来的老尸。 关于日本这件事,你让李景隆纸上谈兵没问题,你让他真去干,李景隆是一百万个不愿意的。 虽然日本前几年看起来挺恭顺的,可再往前数,李景隆可是清晰地记得,是扣押和杀害过大明的使者的。 别说大明国公人家就不敢杀,谁知道日本的幕府将军是个什么心理? 没准人家“征夷大将军”觉得杀个明国的高官来祭旗更带劲呢? 李景隆举目四望,竟是孤家寡人般无人可求救。 没办法,建文朝留下来的那些文官不待见他,淮西开国勋贵群体觉得他丢人,靖难新贵们更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这个手下败将。 再加上朱棣钦点了他,不知道是想打算借刀杀人,还是真的想给他个机会发挥特长,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李景隆叹了口气,心头无奈地想道:“长得帅就是遭人嫉妒啊。” 而姜星火此时迷迷糊糊地走了过来,放风清醒清醒,他最近这阵子睡得比以前还久,反正无事可做,都是日上三竿才起。 姜星火打着哈欠,对着新歪脖子树下坐立不安的人招呼。 “早啊。” 李景隆看到姜星火的瞬间,双眸微微睁圆,直接喊了声。 “姜郎救我!” “嗯?” 姜星火听着对方的话语,微微愣住了,随后笑道:“救伱什么?你这不是活的好好的。” 李景隆苦笑一声,他现在又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能告诉姜星火外界的变化,真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困境才好。 正想着,朱高煦提溜着两包东西从另一侧的监区进来了。 三人在树下汇合。 “这是?” 看着大胡子手里拎着的东西,姜星火好奇问道。 “给他践行。”朱高煦冲着李景隆努努嘴。 随即,朱高煦给姜星火解释道:“他花钱去宫里找关系,想要谋个差事,就说能提前出狱就行,但是宫里的太监不靠谱,最后给找到的差事是去琉球国宣旨,通知琉球国国王,陛下登基了,赶紧来朝贡。” 李景隆愣了愣,没想到朱高煦越来越聪明了,竟然提前给他想好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说辞。 “不就是去琉球宣个旨吗?这有什么?” 姜星火对此时的琉球也不甚了解,经过不知道找谁做了功课的朱高煦一通解释,方才醒悟过来。 所谓琉球,乃是隋炀帝时令羽骑尉朱宽访求异俗,始至此国地界,万涛间远而望之,蟠旋蜿蜒,若虬浮水中,故因以名琉虬也,后来为了避讳,改成了琉球。 琉球王国位于中国的宝岛和日本九州岛之间,其所辖岛链蜿蜒两千里,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为了中日朝与安南、占城等国的贸易中转站,商贸发达,号称‘万国津梁’。 而这里面复杂的是,彼时的琉球王国,不是一个王国,而是三个! 琉球王国,是山南、中山、山北三个王国共同的对外自称,洪武五年的时候,因为信息差的原因,中山王察度首先领诏并派遣王弟随大明使者回来朝贡,大明糊里糊涂地将琉球当做了一个王国。 虽然第二年得知了消息的山南王承察度和山北王怕尼芝就都派人来上贡了,但大明接下来也就没提这回事,继续用琉球来统一称呼,并赐予了三枚驼钮镀金银印。 总之,琉球国在大明这里有个三个国王,也不知道当初是洪武朝的礼部官员是打算将错就错,还是存着分而治之的打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眼下麻烦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三个王国各有各的心思,之间的利益诉求也不同,所以三个琉球王国开战了。 李景隆跟着一起听完了这套说辞,不由地有些惊讶,琉球跟日本挨得近,又不惹眼,巧妙地向姜星火解释了他面临的难题。 这样,既能问计于姜星火,又不至于让他直接察觉到自己被瞒着。 朱高煦现在变得这么聪明了? 而且人家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历史渊源、国内情况,都搞得清清楚楚。 想到这里,李景隆不由地有些感动。 不愧是一起同过窗的好兄弟。 虽然是铁窗。 朱高煦得意地瞥了李景隆一眼,自己找老三要了资料凑一起研究了半个晚上,要的不就是这一刻的效果? 渣渣,还得是我来。 “那对于出使琉球宣旨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姜星火沉吟片刻问道。 李景隆带入了角色,苦着脸说道:“我自是不想去的,花了钱买通了关系,就拿到这么一个差事,还不如老实在诏狱里蹲着。” “而且,我也确实没当过使节。”李景隆老实承认,“如何能在宣扬大明天威的同时,保证自身的安全,这里面的尺度,也委实拿捏不好。” 就好似汉朝那般,去西域做使者,既然有拔刀斩匈奴的,自然也有拔刀反被匈奴斩的。 所以,到底怎么处理各方关系,怎么当机立断,委实是一门大学问。 朱高煦又插嘴道:“去琉球,一则那里本来就在混战不休,二则路上有倭寇啊!” 说到“倭寇”这两个字,朱高煦冲李景隆使了个眼色。 ——秒懂。 李景隆闻言,顿时一愣,似乎有些迟疑了:“真有倭寇?” 朱高煦点头道:“真有倭寇,只不过他们在海上平日里见不到罢了,如果往琉球那边去的话,估摸着会碰到倭寇的船队,危险性很大。但若坐船走登州那条海路,反倒安全。” “听说琉球离日本很近,哎,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李景隆对着姜星火长吁短叹,疯狂暗示。 姜星火对于亲密狱友的苦恼自然是上了点心的,耐心听完了两人的对话后,基本了解了这里面的信息,于是说道。 “所以,你之所以不想离开诏狱去出使琉球,无非就是他说的两点原因,第一点是害怕海上遇到倭寇,第二点是担心对方国内局势混乱,自己如果拿捏不好对外的尺度,作为使节很容易被扣押或者杀害,是这个意思吧?” “这”李景隆沉默几息,最终摇头叹息道。 “便是如此,我怕去了就没命回来了。” 李景隆很清楚,虽然表面上说的是琉球国,但其实说的是日本国,日本国内的情况更乱。 把持国政的上一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便类似于一个“小董卓”的人物,而且还是命不久矣的那种。 对方能干出什么事情来,他都不稀奇。 自己这次要是去了日本,估计就没命回来了。 李景隆虽然打仗跟当世名将比不太行,但脑袋瓜还是很灵活的,知道去了那种环境,必定会死得莫名其妙。还是待在诏狱里舒服,吃喝赌应有尽有,隔一阵子还能听课学点知识,哪怕是当个囚徒,也比去送死强。 而且李景隆相信,朱棣是绝对舍得他的。 往阴暗的角度设想,没准朱棣就等着大明百官之首的曹国公死在日本国内,然后名正言顺地兴师讨伐呢。 曹国公是我手足兄弟,至爱亲朋。 多好的借口啊。 至于曹国公怎么死的,不重要。 想到这里,李景隆不由得决定,一定要多带点曹国公府里的家将,如此才能保证不被使团里的“自己人”背后捅刀子下黑手。 谁知道他们有没有朱棣下令杀他的密旨? “其实这两点倒也不是什么问题。” 姜星火想了想说道:“第一点呢,关于倭寇的问题,只需要你请求朝廷多派点水师保护就好了,这个没什么说的,倭寇的战斗力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他们的船跟大明水师的正规舰船也完全无法相比。” “至于第二点呢.”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说道:“临别之际,为了你的安危,就临时改一下课表吧。” “今日咱们改讲《国运论》的第二卷,地缘政治与民族特质。” “作为接续《国运论》第一卷王朝周期律的内容,第二卷,我们将不仅仅局限于一个王朝的视角,而是以华夏周围的国家为例子,挨个探究其国家的形成与发展,乃至民族特质的产生与异同。” “同时,这也是讲述国与国之间历史、局势演变的另一个视角,通过这个视角,你们才能明白国家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是处于一个整体环境之中的,需要当做一个整体来看待问题,而不是孤立地去分析。” 闻言,李景隆和朱高煦都有些惊讶。 他们本来以为,《国运论》讲完了王朝周期律,讲完了如何通过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个角度来解决应对王朝周期律,《国运论》就算是讲完了毕业了。 没想到,《国运论》竟然还有第二卷。 而且,从姜星火的话语来推测,这个第二卷,似乎已经不仅是讲一个国家的了,而是讲很多个国家。 这就大有意思了。 按照过去大明高层的观念,大明乃是天朝上国,四海之内皆是蛮夷。 从来没有人提出过,国与国之间需要整体地去看待他们的历史演进与现实局势发展。 这种全新的观点,让他们耳目一新。 姜星火继续说道:“如果你能深刻地理解这节课的内容,那么我相信,对于你出使海外,认知他们对大明的态度是如何形成的,以及他们的民族特质都是什么,借此制定你的对外交往策略,是很有帮助的。” “毕竟,这便是所谓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里的知己知彼,不仅要知其然,也就是知道对方国内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同时也要知其所以然,也就是知道对方国内的这种情况,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产生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李景隆和朱高煦同时点了点头。 这跟孙子兵法里的道理,是如出一辙的。 或者说,天底下的道理就是这样,一通百通。 而李景隆也有些恍然,为什么自己对出使日本,有着极为畏惧的心里。 人之所以畏惧,来源便是未知。 而这种未知,正如姜星火所说,绝不是知道一些对方简略的情报,便算是已经知晓了。 真正的未知,是对事物的根源一无所知。 而姜星火今天临别前给他讲的这节课,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周边这些国家都是怎么来的,历史是怎么演进的,互相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有什么样与大明截然不同的民族特质。 而搞清楚了这些,无异就相当于李景隆跟对方博弈的时候,把对方的底裤和心理全都看穿了,如此一来,自然能够轻松地拿捏相应的尺度。 知道什么条件对方能接受,什么条件自己原本以为是理所应当却触碰到了对方的逆鳞。 姜星火大概说完了第二卷简略的概述内容,随后说道。 “第二卷,同样也要分为几个部分来讲,最开始的部分,就是‘地理决定论’,这跟我们之前讲的那节课,也有一定的联系,但区别同样很大。” “下面,我们就正式开始。” 感谢“超神星矢”与“不会编程的猫”两位读者老爷的上盟!尤其感谢“超神星矢”给小姜和老和尚的打赏,作者君按着小姜给您磕头了!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华夏因何成为华夏? 隔壁密室。 今日的密室里,显得有些拥挤。 除去负责在桌子两侧记录的两名小吏郭琎、柴车,还摆了四张椅子。 朱棣和朱高炽父子两人自不必多说,久违的道衍大师也一袭黑色袈裟端坐在了左手边。 至于右手边,则是神情肃穆的镇远侯顾成。 “陛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边听着这面古怪墙壁上传来的声音,一边看着这三位大明帝国最高层决策者的样子,顾成觉得有些荒诞。 顾老将军活了七十岁,就没见过这幅场景。 三个大明帝国最高层决策者,竟然排排坐在听课。 而且还是偷听一个诏狱犯人在讲课。 最重的是,竟然好像都挺认真的样子? 所以,哪怕忠谨沉稳如顾成,此时也是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而一旁的道衍,三角眼瞥了一眼,默不作声。 顾成固然是皇帝信得过的自己人,但是其人的另一重身份却更加重要。 顾成,是大皇子朱高炽在大明军界几乎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 而其他的靖难勋贵,一窝蜂地倒向了二皇子朱高煦。 这也是在此前道衍与朱棣发生争执的渊源,如果两位皇子之间获取信息失衡,那么就必然导致二皇子成为太子。 姜星火的学识和能耐,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姜星火一人所讲的东西,就足以让太子之争的天平发生巨大的倾斜。 顾成这一问话,立刻便引起了朱棣父子二人的注意。 尤其是朱高炽。 作为靖难之役时燕军的后勤总负责人,自从老将军顾成在真定兵败被俘后送到北平城,朱高炽几乎每天都会跟顾成探讨燕军从后勤物资筹措,到补给路线选择等各种问题。 北平守城战时,两人更是一起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 虽然顾成不肯接受任何形式的兵权,甚至不肯接受朱棣赏赐的兵器,但对燕军的各项事务却已是熟悉无比。 兄弟归兄弟,太子归太子,如今父皇心思难测,而镇守北平的镇远侯顾成又回南京述职,好不容易盼到强援的朱高炽,自然对顾成一万个上心。 父子俩一同盯向了顾成。 “顾老将军,您想先了解点什么?”朱高炽当先问道。 顾成反而被问的有些诧异,他的白须抖动了片刻,什么叫想先了解点什么?这件事情很复杂吗?还是说讲课的这个人很复杂? 顾成毫不犹豫地问道:“大皇子殿下先告诉我,对面之人究竟是谁?为何陛下与道衍大师,都这般认真地在听其讲课?” “路上的仙人雕像您见到了吗?”朱高炽直接问道。 顾成点了点头,朱高炽继续说道:“如今南京城周边传的沸沸扬扬的‘化肥仙人’,原型便是这位姜星火姜先生,只不过他还暂时不方便在世人面前出现,因此为了保护他的身份,便以‘化肥仙人’的名号暂代。” 顾成回想起了自己在路上听到南京城大街小巷里居民的传闻,以及见到的仙人雕像,心中隐约有所猜测。 “那据说能够让农作物的亩产量翻倍的化肥,便是这个姜” “姜星火。”朱高炽补充道。 顾成看了一眼皇帝,继续说道:“就是这个姜星火所弄出来的?” 朱高炽颔首肯定,随后又说道:“还有在江南已经逐步推行开来的‘摊役入亩’制度,也是这位姜先生的创举。” 顾成微微惊讶,由衷地说道:“那倒确实是一位大才,看起来为大明和陛下,解决了不少麻烦。” “确实如此,如今江南已然民心稳固,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弹劾了不少尸位素餐的官员,同时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也抓了很多盘踞在江南意图谋反的建文余孽,这一切,都仰赖姜先生提出的‘摊役入亩’,不仅让一大批心怀不轨的不法之徒主动跳了出来,更是让江南的百姓感受到了陛下的天恩浩荡。”朱高炽的彩虹屁不要钱地当着朱棣的面放。 顾成听完,也结合他沿途所见所想,认真地说道。 “臣沿途所见,不仅江南,在江北也开始推行的摊役入亩,确实极大地收拢了民心,增加百姓对陛下的信任。” 听了两人的对话,朱棣表面上不以为意,但他用力抿着的嘴角,却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想法。 姜星火固然才学通天,但这一切,不也因为他朱棣有容人、容仙之量吗? 这与他朱棣的气度能分开吗? 换了他爹朱元璋,坐到密室里听完第一句话,恐怕就已经下令砍头了。 哪还有后面的事情? 当然,这也与他当天心情不错、他本人造反夺位对规矩没那么注重等等原因。 所以,朱棣此时其实是极为得意的。 自从听了姜先生讲课,大明是眼见的一天比一天好,藩王问题被解决了,诸藩的三护卫兵权大多奉还朝廷;反对他的江南士绅也被顺藤摸瓜,现在老实多了;至于几个月前那些对他还口服心不服的朝臣,眼下更是被大明国债所认购的化肥仙丹的利益牢牢地捆绑起来,天天给他上奏折歌功颂德。 而随着曹国公李景隆出使日本,想来如果不出意外的,大明的水师和劲旅明年就能占据日本的金山银山了。 如此一来,饱受百姓诟病的大明宝钞问题,也即将得到解决。 同时随着下西洋的进行,未来大明的人口压力也必定会舒缓,更是能带来海量的外国物资与财富。 双管齐下,有了钱,朱棣就可以实现他心中“隆治唐宋,远迈汉唐”的千古一帝理想抱负了。 到时候什么《永乐大典》、迁都北平、征伐蒙古,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这一切进程的大大加速与难题的迎刃而解,都得益于姜星火啊! 朱棣在心中深深感叹。 同时,也忍不住想到,若是姜星火出狱了,发现自己指点江山时所说的话语,竟然都变成了现实,到底是会怎样复杂的心情与有趣的表情。 想到这里,朱棣紧紧抿着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咧开了,他的好大儿朱高炽也是跟着会心一笑。 但此时镇远侯顾成却问了一个问题。 “陛下,那难道您在给我的密信中所提到的征伐日本,也是此人的提议?或者说,派曹国公先去日本试探了解情况,也是计划里的一部分?” 顾成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算是吧。”朱棣微微颔首。 顾成的反应,却有些出乎意料。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顾成的脸上,满是忧虑。 “为何如此说?”朱棣微微蹙眉,看着顾成的眼睛。 “跨海远征,兵家大忌。”顾成的声音有些沉重。 “哦?”朱棣挑起眉毛,饶有兴致地望着顾成。 “殷鉴不远啊陛下!”顾成急忙劝道:“隋朝时隋炀帝三征高句丽不成,来护儿率领水师亦是次次无功,以至于好好的大隋江山土崩瓦解;元朝时忽必烈两伐日本而大败,不仅国家元气大伤死伤无数,更是让蒙古人天下无敌的心气遭到重挫,从此以后每况愈下。” “这些失败,其实归根结底,便是既不熟悉敌方风土人情,水师又难以如陆路那般行军作战、攻城拔寨,而跨海征伐,更是极大地加剧了后勤粮秣补给的难度。” “更何况,日本人口众多,又刚刚经历了统一战争,想必军队战力并没有腐化堕落,一旦进攻受挫,便会被推回海里,重演当年元朝故事。” “陛下,此人即便是有大才,可毕竟不懂战阵之事,若听其言语而贸然兴大兵伐日本,靖难四年天下早已疲敝,恐将引发民怨沸腾.”顾成再次开口。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说完就被朱棣打断了。 “无妨,朕知晓你的意思。” 朱棣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朕既已决定要对付日本,自然是要做好完全的准备的,而且朕在密信里对你所说的,日本的金山银山,对于大明未来开展海外贸易与大明宝钞的改革,都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因此,无论如何朕都是要对付日本的,但绝不是莽撞兴兵。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这个道理朕还是懂的。” 朱棣坦承了自己征伐日本的计划。 “第一步,自然是派以曹国公为主使的使团出使日本,探查金山银山是否真的存在,同时了解日本彼时国内的政治、军事、经济等等情况;第二步就是重新拿回济州岛,并且肃清对马岛这个倭寇巢穴,以这两个岛为基础,整训军队,适应当地的气候水土;第三步,派遣密使借机挑动日本内乱,支持南朝的复国势力,等到日本乱起来,再寻机占领佐渡金山所在的岛屿,和石见银山所在的日本‘中国’地区。” 这里面要说的是,朱棣之所以说的是“拿回”济州岛,便是因为济州岛曾经是元朝的耽罗军民总管府,主要目的是征伐日本和养马,济州岛东面与日本的长崎县隔海相对,是进攻日本的后勤基地,还是水师演习海战的重要场所。 至于养马则是耽罗自古产战马,是亚洲非常适合养马的地方,水草丰满、气候适宜,元亡时,此岛仍有战马二三万匹。同时也承担了流放囚犯的职责,比如陈友谅之子陈理、明玉珍之子明升、元朝皇族就流放至此。 大明虽然同意了《耽罗计禀表》,但李氏朝鲜跟高丽还不一样,认不认之前的说法,完全在于大明的心意,而不在于朝鲜。 以李氏朝鲜对大明的“事大主义”国策,区区一个济州岛,李氏朝鲜是决计不敢违逆大明的。 顾成并非迂腐之辈,他只是处于总参谋长这个实际角色的固有惯性,见朱棣计划的井井有条,基本所有方面都考虑到了,并非是一拍脑袋进行决策,所以稍稍放下心来。 但作为一个戎马五十余年的老军人,顾成深知在这个时代进行跨海远征所需要的惊人补给损耗,以及超高的组织能力,对大明来说是一种怎样的考验。 所以,顾成依旧保留了对征伐日本的反对态度。 毕竟,在座的各位,没有人敢说自己真的了解日本这个国家。 而就在隔壁简短交谈的同时,这边的讲课也开始了。 朱高煦和李景隆,听得都很认真。 对于李景隆来说,前往日本,来回估计得有数月时间.如果他能活着回来的话。 因此,这对于李景隆来说,就是姜星火在诏狱讲的最后一节课。 最关键的是,课到听时方恨少啊! 这节课关键就关键在,可以教他最需要的东西,也就关乎了他的身家性命。 而对于朱高煦呢,按照他的估计,可能只剩下多则七节,少则四五节课了。 在这之后,姜星火就将出狱,他们的身份,恐怕也很难继续隐藏下去。 换言之,姜星火毫无保留地授课的时间,也就是这四到七节课了。 正因时间短暂,才分外珍惜。 “刚才所说《国运论》第二卷最开始要讲的,便是‘地理决定论’。” 姜星火缓缓说道:“当然,我要首先说一个前提,那就是地理决定论,不代表地理决定一切,只是要从最大可能性的视角出发,阐释国家形成与发展所受到的最大限制与约束。” “任何从单一因素或维度来对整体事物下定论的,都是片面的、主观的、不准确的。” 先叠了层甲,姜星火开始讲述。 “地理决定论,是地缘政治学说的先决条件。” “地缘政治学说,则是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指导理论。” “所谓地理决定论,就是指认为人们的生活习惯及其文化特点由其地理条件而形成的理论。” “进一步演进,便是指由不同民族所组成的国家受到当地地理环境、动植物丰富程度、气候等因素的影响,因而不同国家之间产生了发展路径的差异。” 李景隆今天异常积极,他若有所思地问道。 “姜郎的意思,便是说国家的形成,先天地就受到了这些环境因素的影响?是这些环境因素,影响并塑造了国家,换句话说,是地理条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国家的形成?” 姜星火点点头,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朱高煦则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在他的观念里,他爹朱棣天下第一,他天下第二,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排第三,人定胜天嘛。 “姜先生能举个具体点的例子吗?”朱高煦问道。 “当然可以。” 姜星火几乎没有思索,他直接问道。 “那你们觉得,华夏为何成为华夏?” 这个问题,问的朱高煦和李景隆颇有些一头雾水的感觉。 华夏为何成为华夏? 这就跟伱娘为啥是你娘一样。 天生如此啊。 而李景隆在沉思几息后,试探地问道:“是因为华夏的地理环境吗?” 朱高煦也大略明白了过来,补充道:“因为华夏的大地上有长江和黄河,有水源,有大片的平原,还有牛羊马匹,所以适宜文明的诞生。”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环境因素导致的粮食生产肯定是国家形成的先决条件,如果没有足够的、稳定产出的粮食供养人口,就不可能出现文明的痕迹。” “同样,正是因为在远古时期黄河流域自然条件优渥,有较多可驯化的野生动植物,由此人们发展了农业,农业不仅为人类社会发展提供了必要的营养,和驯化动物作为运输工具继而拓展活动空间,还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以此能够供给不事农业的专门人才,这在我们之前《国运论》里已经讲过,这里就不再复述了。” “但我想问的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某些山川形胜改变了它们最初的模样,华夏文明会成为什么样子?” 姜星火设想道:“譬如,如果黄河和长江不再是并行着由西向东流入大海,而是并行着由北向南流淌,黄河在西,长江在东,华夏文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闻言,朱高煦和李景隆一时错愕,他们倒是从来都没有设想过这种情况。 如今这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从姜星火口中说出来,倒是也引发了他们的畅想。 毕竟,这也是很容易推测到的情况。 当下华夏的地貌环境,在许多方面都与上千年前别无二致。 换言之,地貌环境很难改变,那么如果黄河和长江是从北向南流淌,就很容易想象了。 李景隆的脑海里不禁浮起了许多画面——黄河流经河套与陕北高原,河套地区的情况恐怕与现状区别不大,毕竟,之前也是南北走向的“几”字形,而陕北高原则会变得更适宜农耕,相应地,由于秦岭的阻隔,关中地区恐怕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湖泊甚至内海。 同样,由于关中内海的形成,那里的农田范围被压缩,但将更加适合放牧,游牧民族因为黄河没有东西走向了,也很容易顺着南北走向的黄河南下到关中地区放牧。 华夏文明的格局,将变成“川”字形的两分天下。 —————— “地理、气候、经济条件,都是形成历史的重要因素,这是不成问题的,但是我们要记住,它们都是使历史成为可能的条件,不是使历史成为实际的条件。 使历史成为实际的原因,是求生的意识和求幸福的欲望。” ——冯友兰《中国哲学小史》 还有一章没保存电脑死机了,试试能不能修复出来。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九章 地理决定论:华夏与日本 同时,如果黄河和长江真的都变成了南北走向,那么现在的潼关以东,就会有一条滚滚长江,把山西和河北两块区域切割开来,长江的走向,将变成现在的京杭大运河类似的存在。 那么再加上并没有产生变动的秦岭-淮河,整个华夏文明,都会被切割成如同一块块零散的田亩。 这也就意味着天然的楚河汉界的形成,会导致任何国家或势力进行大一统,都变得愈发困难。 华夏的历史将会被彻底改写,如孙吴、东晋、宋齐梁陈、南唐、南宋等等政权将会变得不可能出现,或者说出现了,也会非常脆弱。 因为长江的上游将在北方的掌控中,而一旦突破了淮河,就彻底无险可守。 对于北方,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真的是这样,可想而知,原本用来抵御更北方草原和沙漠上的游牧民族入侵的黄河、长江,将变成对方顺江而下的快速通道。 到时候不但是农业上随时都会遭受极大损失,国家的安全也丝毫得不到保障。 这种情况下,除非北方和中原再次建造类似于北宋河北地道长城、金朝关河防线那种需要二十万带甲精锐控扼要地,以主墙、护城壕、副壕、马面、烽燧、边堡、屯兵城为一体,耗费国家无数钱粮赋税才能打造出的防线。 但即便如此,效用能持续多久,也不得而知。 李景隆既然是“纸上兵圣”,那么自然晓得姜星火话语里的含义,所以由衷感叹道。 “像是姜郎这般说法,黄河、长江真是华夏文明千金不换的宝贵财富啊!” 隔壁密室。 朱高炽说道:“所以,姜先生举这个例子,是想引发思考:如果构成华夏文明最基础的地形条件改变了,那么一切都将随之变化?正是因为如此,才说明了地理决定论是有意义的。” “老臣以为,这种假设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 顾成微微摇头,他继续说道:“山川地形,在军事上当然也同样是极为重要、不可忽视的因素但这个名叫姜星火的后生在开头所讲的,也不过是一种让人稍微觉得有趣的假设罢了。” “假设,并不能改变什么。”顾成神色冷峻,“而且如果不考虑这个假设,老臣也无法从他这种寻常到稍微读过点书的人都知道的言论里,看出什么独特之处。” 朱棣没有反驳这位老将的言论,他反而附和地点了点头说道:“到目前为止,姜星火讲的东西,确实有些颇让人失望的感觉。” “以前无论是《国运论》里的‘王朝周期律’,还是‘摊役入亩’,亦或是讲经济之道的‘白银宝钞’,姜星火往往都能带来让朕耳目一新的点。” “但今天,至少是目前,朕并没有感受到。” 朱高炽看着父皇问道:“父皇是觉得姜星火.姜郎才尽了?” 姜郎才尽? 谐音梗倒是挺有意思,朱棣莞尔一笑,他摆摆手说道:“朕认为,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即便是知识再丰富,再渊博的人,他所拥有的知识也是有限的。因此,姜星火已经讲出了这么多独特的内容,如果今天只是临时起意,讲了些普通寻常的内容,也不是不能理解。” 今天的《国运论》第二卷,上来并没有给予听课的众人什么震撼之感。 因此,他们都觉得,或许是因为曹国公临时的问题,让姜星火没有准备好,只是随口发挥了一下,期待感,也就随之下降了。 唯有道衍,在此时陷入了深思。 道衍相信,如果姜星火没有一些自己独特的东西,是绝对不会讲出来的,如果那样,恐怕他宁愿什么都不讲。 道衍开始推测起来,如果从地理决定论出发,像是姜星火所说,是什么“地缘政治学说”的基础,但听起来,似乎也就那样。 可姜星火真的会讲这么无趣、老生常谈、没有实际意义的问题吗? 如果仅仅是为了让曹国公了解一下琉球、日本等国家的起源,那恐怕,是真的让密室里的人感到失望了。 姜星火微微颔首,他用手指在地面的沙土上,勾勒着一些图像。 很快,一张简略的华夏山川地形图,就出现在了地面上。 “接下来,要讲两大点。” “第一大点,地理环境决定国家形成!” “从外部上看,根据蒙古人西征的探索,在我们已知的世界里,华夏处于整个大陆的东部。” 这一点毫无疑问,如果不考虑尚未发生的地理大发现,那么蒙古人西征,就是东方向西探索的一次最为深远的行程。 正因如此,大明才比别的朝代,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小,最起码向西十数万里都达不到尽头。 对于自己处于整个已知世界最东方的这个结论,也就很容易地接受了下来。 姜星火见他们没有异议,继续说道。 “而整个大陆的中心,其实就是现今帖木儿汗国所在的位置,也就是我们古人口中的‘葱岭’。” “在西面,由葱岭延伸向东的昆仑山和过去吐蕃所在的高原以及过去大理国所在的横断山脉,由西北向东南形成连续的一条,隔断了华夏与天竺之间的联系。” “在北面,则是上节课所说的那条季风-非季风区的分界线,构成了华夏的北部分界线,这两条由连续山脉组成的分界线。” “华夏整体环境封闭,北面大漠,西面高原,南面丛林,东面大洋,让华夏成为了一个单独的地理单元。” 这一点很好理解,朱高煦和李景隆,都没有任何迟疑地就表示赞同。 地理环境,确实决定了华夏成为一个整体。 正是因为这种封闭的地理环境,让华夏上千年来,都能够形成整体的认同感,即便有数次乱世,但终将一统。 “从内部上看,则是华夏这个整体地理单元内的分单元,依旧有着强烈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而这个中心,就是黄河-淮河-长江地区。” 说完了外部隔绝的缘由,姜星火又继续说起了内部向心的原因。 “在华夏这个封闭的地理单元里,黄河、淮河、长江穿行于半个华夏的土地,也流经了自然地理条件最好的地带,这三条大江大河,既能够提供肥沃的土壤,又能够提供水运以便商贸往来。” “同时,由于地理环境的制约,周边的地区,比如陇西、巴蜀、江南这些地区,往华夏的中心地区靠拢进行发展,比往外.譬如陇西向西域、巴蜀向云贵、江南向两广,要容易的多得多。因此,天然地黄河-淮河-长江地区就形成了地理向心力。” “正是因为在外部,华夏是一个单独的地理单元,在内部,华夏这个大的地理单元里的各种分单元,依旧有着向以黄河-淮河-长江地区为中心的华夏发源地靠拢的向心力。” “所以,华夏才得以成为华夏!” 朱高煦和李景隆,看着沙土地面上的地图,陷入了沉思。 原来,华夏之所以成为华夏,不仅仅是因为北面大漠,西面高原,南面丛林,东面大洋这个众所周知的四处隔绝环境。 更重要的是,黄河-淮河-长江地区,对围绕在周围的地理分单元,也有着向心力,正是因为这种向心力的存在,才能把偌大的华夏地区,始终牢牢地聚拢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 就在两人沉思之际,姜星火的声音掷地有声。 “大风泱泱,大潮滂滂。洪水图腾蛟龙,烈火涅槃凤凰。文明圣火,千古未绝者,唯我无双。和天地并存,与日月同光。” 千秋华夏,唯我无双! 密室中,听着姜星火的吟诵,几人不由地齐齐一震! 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从顾成这位老将军的心头迸发出来。 顾成本身是个武将,对战争、对民族、对荣耀都有着狂热的追求! 而且,在他过去的军旅生涯中,他曾镇守贵州将近二十年,讨平叛乱数百起,都是诛杀首领,安抚余众,蛮族尽皆顺从。 如今听了姜星火一席话,顾成方才有所醒悟。 他顾成平生所为,不就是让西南边陲之地,顺服于大明,维持华夏文明的整体性吗? 正因如此,姜星火的话语中,充斥着绵延千载不息的华夏文明,让人从心底感到的自豪感,也让顾成的血液,变得滚烫沸腾起来! 这个时候,道衍的目光,忽然望向了他,淡淡一笑,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神色。 作为这个世界上最为聪明的人,甚至能够从姜星火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未来的存在。 道衍已经凭借着姜星火言语间,草灰蛇线般的线索,隐约追踪到了姜星火要讲这节课的目的。 姜星火,根本就不是要讲他之前说的表面上的那些东西。 什么日本、琉球,它们怎么产生的,都是顺带一提的事情。 道衍已经基本确定,姜星火所要讲的,是关乎到未来大明整个精神风貌的重要理论! “有趣,环环相扣,算无遗策。” “如果姜圣的这套理论宣扬出去,配合下西洋,一表一里,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姜星火说道:“第一大点,我们讲的是地理环境决定国家形成,如今讲完了华夏是因为什么样的内外部地理单元形成的,接下来,就是要讲华夏周边的国家,是因为什么样的内外部地理单元形成。” “其实主要讲的,就是三个,第一,北方游牧形态国家;第二,朝鲜;第三,日本。” “这里只是简要地讲一讲,不会讲的太墨迹,最重要的是,让你们了解这个世界上并非是所有国家都是有着华夏这种先天性的地理条件因此,不要用华夏的眼光,去对待和要求其他国家,这也是在对外交往中,华夏文明经常性的习惯。” 事实上,华夏这种内外部的地理环境注定会出现强势的大一统国家,但也注定对外交流困难,在大一统国家的传统下,有天朝上国心态很正常,带着这种固有认知,自然不会去熟悉了解世界其他地方。 李景隆听得尤为认真,因为姜星火现在讲的东西,直接关系到他能不能全须全尾地从日本回来。 “先讲第一个,北方游牧形态国家,对于蒙古高原的地理结构,你们有什么认知?” 蒙古高原这个词,两人瞬间秒懂,毫无障碍。 朱高煦当先说道:“自然是阴山-燕山一线的长城以北,就都是蒙古高原。” “非是如此。” 李景隆忽然开口。 “不是这样吗?”朱高煦怔了怔。 他爹朱棣北征蒙古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很小,并没有深入蒙古腹地的经验,此后虽然率军出过塞,但也仅仅是在长城内外的范围,所以他其实不太清楚蒙古高原的具体地理结构,只是模糊地认为,长城以北全是。 “蒙古高原,是按漠南和漠北划分的!” 李景隆问道:“苏武北海(今贝加尔湖)牧羊知道吧?” 朱高煦点了点头,李景隆解释道:“匈奴强盛时北服丁零,而丁零就在北海以南放牧,那里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到了鲜卑人的时代,便是柔然人居住在那里.而北海以南、大漠以北的地方,就是漠北。” 等他解释完毕,姜星火继续说道。 “漠北一向是北方游牧形态国家的统治中心,匈奴的单于庭,突厥、回鹘的牙帐,蒙古汗国的都城和林都在这里。” “至于横亘蒙古高原的大漠,与阴山-燕山中间的草原,则是漠南。” “漠南还包括宜耕宜牧的河西走廊与河套地区,中原王朝比较衰弱时,游牧汗国往往能控制整个蒙古高原,例如汉武帝之前的匈奴,唐太宗以前的突厥,建立辽国的契丹等等。” “不过如果遇上汉、唐这样的王朝,控制了阴山后,漠南草原就所剩无几了,当中原王朝拿下阴山,漠南草原又养不活数量庞大的游牧民,游牧汗国只能往漠北撤退汉代著名的‘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便是指游牧汗国逃到大漠戈壁以北,受地理阻隔无法再频繁南下攻掠的场景。” 见两人已经理解,姜星火总结道。 “所以从大的地理单元来讲,蒙古高原是一个整体,而中间又分为漠北和漠南两个分单元。刚才他已经讲过了,北方游牧形态国家由蒙古高原决定了他们的游牧特性,也因为两个地理分单元,决定了他们盛则南下、衰则北上的规律。这就是地理环境对北方游牧形态国家的决定作用。” 讲完了北方游牧形态国家,姜星火的手指,在沙土地上画了个半岛出来,指着说道。 “第二个,便是朝鲜。” “从整体上来看,朝鲜半岛,三面环海,一面有长白山(宋代以前叫太白山)横亘阻隔,因此,也形成了一个单独的地理单元。” “从内部来看,朝鲜半岛则是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地理分单元,也就是北部的山地,南部的平原丘陵。” “这也就意味着朝鲜半岛作为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很容易像华夏、蒙古那样产生统一的国家,但也由于朝鲜的地理单元结构过于封闭,所以很难对外扩张,会比华夏更容易陷入到闭关自守的境地。” 甚至在姜星火的前世里,朝鲜在明朝灭亡后自称“小中华”,吴庆元、吴熙常父子写下过《小华外史》:东以小中华见称於前史久矣,逮至有明御宇,视同内服。涵煦作兴於东渐之化者,比古为盛,政所谓进於中国则中国之者也。 嗯.偷东西的毛病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浮光掠影地讲完了朝鲜,姜星火讲到了最后一个国家。 也是东亚范围内,地理决定论体现的最为明显的国家。 ——日本。 姜星火开口道:“从整体上来看,日本是一个纯粹的岛国,主要由四个大的岛屿和六千多个小岛组成,隔海分别和朝鲜、大明、吕宋等国相望。” “从地理分单元上来看,日本可以按照岛屿划分为四块,而在主要岛屿上,则是按照山脉划分成了两个部分。” “其国内多山,山地和丘陵大约占据了十分之七的土地,山地成脊状分布于日本的中央,将日本的国土分割为靠西一侧和靠东一侧。” “日本的平原主要分布在河流的下游近海一带,多为冲积平原,规模较小,较大的平原有石狩平原、越后平原、浓尾平原、十胜平原等其中面积最大的平原为关东平原,也就是日本最重要的精华膏腴之地。” “而正是因为这种地理环境,决定了日本这个整体的地理单元,跟华夏、蒙古、朝鲜一样,很容易统一成一个整体国家。” “但也正是因为其按照岛屿可以分成四块,主要岛屿按照山脉又可以分成东西两部分,有众多的河流和冲积平原,所以也就注定了,日本很容易陷入到四分五裂的地步。” 姜星火顿了顿,笑道:“所以你看,日本天生就是个适合分裂的国家,而挑动他们分裂的办法也很简单。” “第一大点已经讲完了,我们了解了华夏以及周边三个国家,是如何被地理决定成为独立的地理单元,而大的地理单元中小的部分,又是如何影响这个国家的。” “第二大点,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办法,那就是,地理环境,是如何决定一个国家的精神特质。” ” 看在日更1万5的份上,投点月票吧!!!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章 大河文明与集权体制 “讲的倒是颇为鞭辟入里。” 顾成点了点头,给予了肯定。 显然,老将军的人生经验比较丰富,在没有先入为主的前提下,以没有任何偏见的视角去看待姜星火提出的观点后,得到了一些启发。 “讲的是不错。”朱棣略作思考,“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看,一个整体的地理单元中,不同的分单元显然会导致地方割据的产生,这在历史上,似乎也验证过。” 朱高炽接过话来,继续说道:“正如同华夏的诸多地理分单元会导致五代十国一样,蒙古高原的漠南和漠北,也会由游牧民族盛衰而定那么以此来推论,是否说明?” 几人的眼眸一亮,同时明白了朱棣和朱高炽的意思。 道衍挑明了话头:“朝鲜可以划汉江而治,日本可以让四岛分治,同时按照山脉把主岛划为两半,再挑动各个小冲积平原的势力独立。” “没错!”朱棣颔首,“就目前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只要控制住了济州岛和对马岛,就相当于将一把利刃顶到了日本的头上,足以威慑日本的幕府将军。” 朱高炽赞同着父皇的想法,“至于其它方向,则完全可以用怀柔之策,慢慢渗透.” 顾成却皱眉道:“这个办法听上去虽然可行,但还是远离日本幕府将军所统治的核心地区而言,并不具备足够强大的威慑力。” “如果陛下非要征伐日本,而且目的就是夺取陛下所说的那两座金山银山,臣倒是有一个想法。” “喔?顾老将军且说来听听。” 朱棣很尊重这位燕军总参谋长的设想。 “以水代步,列岛锁国。” 顾成解释道:“日本的水师并不强大,根据道衍大师之前给出的情报,日本又恰巧被周围的几座岛屿所封锁。” “也就是北面连成一条线的济州岛、对马岛、隐岐岛、佐渡岛,以及西南面最关键的屋久岛。” “老衲明白镇远侯的意思了。”道衍解释道,“便如同围棋一般,日本周围的海便是棋盘的边界,而我们大明只需要把它向外的几个岛屿,如同落子连星一样全部占住,那么日本就会被彻底封锁死。” “这里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大明的水师,要彻底把日本的水师打的出不了港。” 说罢,道衍以眼前空气为棋盘,手里捏着并不存在的棋子,一一落下。 ●●●● ●日本 顾成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之前老臣之所以对征伐日本持反对态度,便是因为日本据说人口上千万,且刚刚经历了统一战争,士卒颇有战斗经验.再加上此前元朝两征日本失败,因此老臣对直接登陆日本,是存有一些顾虑的。” “既然佐渡岛有金山,那么自然是顺手取了。”顾成继续说道,“但陛下说,对于大明的未来最为重要的是靠近海岸地区的石见银山,便很难直接登陆占领,即便登陆了,也要面对日本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军队,单从军事角度,是很难立足的。” “可如果只是以绝对力量的水师封锁日本,在通过‘勘合贸易’的利益诱惑,以逼迫不知情的日本割让这片土地,老臣反倒觉得,不仅没有了贸然登陆的风险,反而很有可能通过这些利益胁迫而成功。” “如果日本真的能让出这片土地,或者幕府将军与这片土地的守护大名之间有矛盾,默许我军登陆,那就好办了。我军顺利登陆后巩固一阵子,不会被半渡而击,到时候再想把我军赶下海,那基本就不是不可能的了。” 顾成之前所忧虑的,便是如蒙古人那样滩头阵地站不稳就被推下海。 毕竟,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明军并不擅长跨海登陆作战,这是最大的风险所在。 而如果能先控制岛屿链继而封锁日本,再以勘合贸易的巨大利益诱惑胁迫幕府将军,或许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而明军只需要安全度过滩头登陆这个环节,后续的兵马和辎重源源不断地运上来,建立好完整的防御线,那么哪怕日本军队再多,也不管用了。 朱高炽有些欣喜地说道:“如此一来,便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而获取日本的金山银山!” 朱棣蹙着的眉头微微舒展。 姜星火在树下侃侃而谈。 “所谓的地理环境,决定一个国家的精神特质,其实换成我们的古话,非常的好理解,那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什么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姜星火提出了一个问题,旋即自己给出了答案。 “这句话,不仅阐述了人本身的不同,譬如北方寒冷地区人脸上的血液为了供血取暖,一定比湿热地区的人要用的多,所以面色通常会较红;同时,北方无法农耕只能畜牧,因此那里的人通常也会因为吃肉习惯而变得强壮一些。” “更重要的是,这一方土地养出来的人,他的思维方式也不同。” 李景隆和朱高煦略微有些费解。 “还有两句话,一句话叫仓禀实而知礼节,另一句话叫穷山恶水出刁民。” “那单一的地理环境举例,有的地方生来就土地肥沃且物产丰富,所以人们才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去思考问题、研究艺术;而有的地方土地贫瘠且物产稀少,所以就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想尽一切办法去挣一条命来。这也是为什么通常靠近河海的人,比内陆平原的人,要更加富有冒险精神的原因。” “那么我们接下来,把视角从一个地区,放大到一个国家来看,看看地理环境是如何决定一个国家的精神特质的。” “我们依旧先以华夏文明来举例。”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如果从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也就是黄河流域来看,在春秋以前的时代里,由于种植粮食的能力比较低下,野外没有开垦的土地还有很大部分,所以基于农业而形成的聚居区相对分散、彼此孤立,在各个小的地理单元内交通不便,经济和文化都自成一体.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战国时期,诸侯之间都是以‘城’为单位计算领土的,这便是因为,城内的才是国人,而城外的都是野人。” 朱高煦有些恍然,原来国人和野人,竟是这么来的吗? “那么国人和野人的区别,是怎么消失的呢?” 姜星火说道:“还是因为地理因素,因为黄河流域较为平坦,缺乏足够阻隔各个小的地理单元之间交流的地形,因此随着人口的增长,各地区的交流很快就频繁了起来。” “但这种频繁,却并没有促成大规模商业贸易的形成,也没有培养出人们的重商习惯,你们猜猜是为什么?” 朱高煦猜测道:“黄河河运不方便?” 李景隆则是说:“或许是人们不喜欢贸易?” “是也不是。”姜星火纠正道,“原因其实还是由地理条件衍生出来的。” “之所以没有培养出重商习惯,第一个原因就是物产不足,没有充裕到足以大规模输出的程度。这里面的关隘就在于季风气候虽然雨热同期能让农作物很好的生长,但同样是因为季风气候,降水量不稳定,某些年份降水过多,某些年份降水过少因此会导致干旱和洪涝灾害频发,使得靠天吃饭的农业耕种的年均产量维持在勉强温饱或是略微饥馑的状态,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所需,但却偏偏不会有大量剩余的农产品累积,商品不足也就无法进行大规模的商业贸易,所以培养不出人们的重商习惯。” “看到了吗?正是因为土壤、水文、气候这些地理因素,导致了华夏的发源地黄河流域的人们常年被困在土地上求个安稳,在精神特质上,就出现不了勇于冒险的重商习惯。” 听闻此言,两人点了点头,好像说的是挺有道理的。 他们原先以为,人的精神应该是生来具备的,勇敢的人就是勇敢,怯懦的人就是怯懦。 如今细细想来,即便是把一个勇敢的人投放在农耕环境里,他的勇敢可能也就体现在驱逐啃噬农作物的野兽上,而且随着这种安稳缺乏冒险环境的长时间累积,他也会变得愈发保守。 见两人若有所悟,姜星火说道。 “而黄河流域的这种精神特质,其实就是华夏文明的缩影,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第二个原因的理由。” “第二个原因,就是安稳生活导致的社会组织程度过高。” 虽然对姜星火口中的某些名词感到陌生,但两人理解起来,倒也不算困难,只是平常的词语换个说法嘛。 朱高煦忍不住问道:“社会的组织程度过高也是坏事吗?”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姜星火今天似乎特别爱引用这些短句俗语。 “季风气候与大河文明相辅相成,黄河流域诞生的华夏文明,就是典型的大河文明。而季风与大河加起来,就必然会导致一个结果,那就是大河会因为季风的降水量变化而干枯或泛滥。” “天然的大河是无法避免这个问题的,因此只能依靠人工修建水利设施,否则农业生产就会完全看天吃饭,极为不稳定。” “而华夏文明的高社会组织度,最初,就来源于人们自愿或是非自愿地修黄河。” 说到这里,姜星火似笑非笑地看了两人一眼。 当初两人在玩游戏的时候,面对“是否修黄河”这个选项,可是做出了背道而驰的抉择。 李景隆脸皮厚,倒也没什么表情,反倒朱高煦并没有多少得意的神色。 姜星火也只是看了两人一眼,旋即继续说道:“季风气候的旱涝灾害频发刺激了大型水利设施建设和大河泛滥的治理需求。” “而这就要求需要有大量的劳动力,在有序组织的情况下分工配合、共同协作。很显然,面对大河泛滥这种时时刻刻危机农作物产量乃至农人自身的生命安全的自然灾害,相对于更加低效协商体制,更加高效的集权体制才能发挥所需的作用。” “也正是因为如此,集权体制才成为了华夏文明的主流,那么集权体制又反过来要求农人安土重迁,不要随意流动,这样集权体制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士农工商里,商被排在了最后,因为商最不利于集权体制的稳定。” 姜星火做了个小总结。 “总而言之,地理环境决定国家精神特质,以华夏来举例,便是由于大河文明与季风气候相辅相成,而这种结合又注定了水旱灾害频繁,文明早期需要有组织地召集劳动力修建水利工程,促进了集权体制的产生,而集权体制的产生又反过来让劳动力安定在土地上,抑制了重商习惯的产生。” 朱高煦连忙问道:“没有办法可以破解吗?或者说,重商一定会导致集权体制土崩瓦解吗?” 朱高煦还惦记着自己扬威海外,立下不世之功的计划呢。 这个问题,也让密室里的几人竖起了耳朵。 譬如朱棣,他就非常地关心这个问题。 因为他们都清楚,事情肯定是有好处就有坏处的。 下西洋,好处就是能团结诸藩勋贵,让他们有新的地方去发力,去争夺功勋和财富,同时海外贸易也能为国家带来海量的财富。 有了财富,心气极高的朱棣,才有基础去实现自己的文治武功,成就自己的永乐盛世。 否则,那就真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从老百姓这块石头里榨油了,那又无疑是在自掘坟墓。 另一点,则是通过下西洋,朱棣能够培养脱胎于传统势力的新的利益阶层,而这股新的利益阶层,在最初,肯定是受他掌控,能够大力支持他的,有助于朱棣摆脱以建文旧臣为主的文官士绅阶层的束缚。 但朱棣也知道,下西洋的好处这么多,不可能没有坏处。 这个坏处,就是像自己的二儿子所说的,下西洋会培养重商习惯的形成,而商业贸易总是需要交流的,也就意味着传统的安土重迁的农业基础会被动摇,整个国家赖以维系的集权体制,是否也将动摇?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反而会影响他们老朱家的统治。 之前朱棣曾经设想,只由皇室出面,以皇室的名义下西洋,但现在既然采纳了姜星火的建议,绑架了诸藩和众勋贵一起下西洋,那么这个雪球,肯定是会越滚越大的。 所以,动摇集权体制这个问题即便暂时不会产生,将来也会产生的。 在某些点上,朱棣跟他爹朱元璋一模一样,从来都没有指望后人智慧的习惯,都想自己把事情给解决了,规矩给定下来,免得后世儿孙太废物解决不了。 或者说,这也是“能力越强,责任感越大”的某种体现吧。 而新歪脖子树下,姜星火思考了刹那,也缓缓开口道。 “重商习惯不一定会导致集权体制崩塌,对于这一点,我们还是从同样的学术视角来探讨。” “之前我们了解到,华夏文明起源于黄河流域,集权体制也是因此形成,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大河文明天然地就将海洋视为边界,嗯就仿佛九州是棋盘,北面的大漠、西面的高原、南面的丛林、东面的海洋,都是这个棋盘的边缘,是没法下棋的,对不对?” 李景隆微微颔首,附和道:“确实如此,若非兵败无奈,没有哪个势力是愿意往海上退缩的。” “张士诚、方国珍那些残部,若是能在陆地上站住脚,也不会跑到海上.大海茫茫无际,委实是难以寻找,但也同样难以生存。”朱高煦亦是补充道。 姜星火笑了笑,指着地面上之前画的地图说道。 “所以啊,这就是地理环境的限制,但是我们如果换一个所有人都未曾设想过的视角呢?” “譬如?” 姜星火没有说他的新视角是什么,反而插了一个问题。 “先说另一个问题,你们觉得集权体制的基础是什么呢?” 李景隆沉思几息后回答:“制度。” 朱高煦则给出了另一个答案:“武力。” 隔壁密室里的几人,也陷入了思索。 “是有限的人均资源。” 姜星火干脆说道:“所谓的集权体制,就仿佛一群人在一个资源有限的孤岛上生存,刚开始岛上的资源还算充足,所以大家都比较和气,哪怕是起了冲突,也是有礼有节、点到为止的那种,譬如春秋,这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国人和野人,难道不正是因为当时土地资源没有完全探索开发,城的外面还有很多空地,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吗?而土地和粮食,就是最重要的一种资源。” 此言一出,隔壁密室里的几位人精,顿时感觉自己好像领悟到了什么东西。 在此之前从来都没有人给他们点破,这些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集权体制无疑是跟自身紧密相连的利益相关,但却没人知道到底是个怎么回事,这个概念的内核究竟是什么。 顾成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深邃了起来。 平心而论,他开始真正有些相信,隔壁的这位,真的有仙人之能了。 一语道破天机,不是仙人是什么? 而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世界岛战争 “而等这个资源有限的荒岛,进入了名为战国的时代,由于资源(土地和粮食)的减少,而且岛上的人口开始繁衍增多,为了争夺资源,岛上的人们开始不择手段了一旦发生关键资源争夺,那就是全家老少齐上阵,而且俘虏了对方就要直接斩杀,免得浪费自己的资源。” “在这种集权体制的总体战里,春秋时代文质彬彬的礼节不复存在了,真男人一对一也不复存在了,而是开始了比烂时代。谁最没底线,谁家打架的时候女人去揪头发、孩子去咬人手,就能获得集权体制的总体战的更大概率胜利。” 朱高煦当即说道。 “所以才有了长平之战人屠白起一战坑杀四十万赵军!” 姜星火给予了肯定,同时说道:“这个资源有限的小岛上后来发生的故事,我就不继续讲下去了,举了两个时代的例子能听明白就行,免得一直讲下去,你们觉得我在浪费你们的时间。” “所以回归刚才的问题。” 姜星火问道:“集权体制的基础,是人均资源,而且是有限的人均资源,这一点你们能理解了吗?” “明白了。”李景隆说道,“如果不是一个孤岛,而是资源极为丰富的地方,那么人们不用为有限的人均资源发愁,天然地,也就不愿意接受集权体制。” “换言之,集权体制的产生,就是因为在资源有限的孤岛上,为了战胜对手争夺资源。” “嗯。”姜星火笑着说道,“虽然一开始,可能只是为了合作修一条小水渠。” “那伱们现在再看一眼,我在沙土地上划得这块地方,是否看起来也是一座孤岛,或者说,很大的孤岛呢?” 李景隆和朱高煦看向了地面,当看到华夏的山川河流时,一时之间,竟然屏住了呼吸! 是啊! 被四面阻隔的华夏,难道不就是一个巨大的孤岛吗? “现在跟我来看新的视角。” 姜星火指着他们看到的华夏地形图,用手指在北面画出了一条横线,又用圆圈把它包围起来,说道:“这里就是蒙古高原,而蒙古高原显然不是让华夏突破孤岛困境的好选项。” 他伸出手指,指向了西面远处的一串山峰:“这是高原中的最高山脉,那座雪山的北面是我们唯一绕过去抵达天竺的办法。而从这个位置爬坡的话,会经历几次转弯,并且要穿过一片极为险峻的峡谷几个冒险者或许可以这么走,但无疑是不适合大规模交流的。” 姜星火指向了稍稍靠北的另外一个方向:“至于丝绸之路的旧路,正如之前所说,因为年降水量线的移动,原本作为补给点的楼兰等国,早已湮没在了黄沙之中,因此也不适合突破孤岛困境。” “东面的大海就不必说了,日本便已经是我们已知的极限,更远处的大陆,也就是之前上策里所提到过的,唯一的缺点就是沿途都是没有补给点的,暂时也不做考虑。” 姜星火的手指,重重地顿在了南面的海上,那里,他画出了平行的两个狭长岛屿。 “马六甲海峡!” 紧接着,姜星火又画出了天竺的样子。 “来,都起来。” 朱高煦和李景隆在姜星火带领下,转了个半圈,而当他们站到新的位置,新的视角时,恍然大悟! <天竺 - 横-断-山-马-六-甲- <华夏 高原-横断山脉-马六甲海峡,就像是一个象棋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一样,横亘其中! 而如果说华夏是一个资源有限的孤岛,那么隔绝它的,就是这一连串的地理屏障! 而其实只要换个视角,就能突破华夏的孤岛困境! 但在此之前,从未有人这样看待过这个世界! 这次,睁眼看世界! 两人呆了半晌,方才从震撼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李景隆蹙眉问道:“可是,如果按姜郎之前所说,集权体制的基础是有限的人均资源,那如果发现新的孤岛,两个孤岛间可以往来,不就意味着资源不再那么贫乏,集权体制不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吗?” “不不不,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姜星火套用了前世很著名的一句话。 “在天竺人的最后一滴血流干之前,大明帝国绝不会崩溃。” 李景隆愣了愣,旋即醒悟。 作为华夏这个孤岛的人,他们占领新的孤岛,过程绝对不会和平,手段也绝对不会仁慈,所以,两个岛本来就是对立的,而对面那个岛屿也注定不会得到平等的对待。 既然他们是掠夺者,那还在乎什么呢? 自然是到另一个岛上继续维持集权体制啊! 而本岛的岛民,虽然会在这个过程中由于获得了对面的资源,会觉得不再在本岛需要集权体制。 但问题是。 ——本岛的集权体制才是岛民能占领对面岛屿的基础! 如果本岛无法维持集权体制,那么失去了集权体制支持的岛民,是无法在对面岛屿立足的! 本岛的岛民通过掠夺获得了更多的资源,通过殖民减缓了本岛的人地矛盾,生活变得更好了,反而厌恶了给他们带来这一切的旧体制,或许会想着在政治体制上搞点新花样,但是只要保持着足够的危机.事实上,世界岛战争从来都不缺乏觊觎者和追赶者,那么在持续的危机环境下,岛民们依旧会一致拥护集权体制。 这就是大英为什么能以帝国的身份,来维持全球殖民的原因。 殖民地和自治领的岛民,真的需要一个女王吗? 从心理上,他们不需要有个人骑在头上,自由不香吗? 但从实际上,在面对多岛竞争的情况下,如果没有本岛的统治者和军队的保护及帮助,他们在外岛上,是很难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的。 所以,哪怕心里不愿意接受集权体制,但他们必须接受且拥护。 可李景隆想了想后,继续问道。 “但这毕竟是两个岛,如果人口增多,人均资源还是会不够啊。” “而如果这种岛屿越来越多呢?”姜星火看了眼他说道,“如果有的岛屿产香料,有的岛屿产粮食,有的岛屿产原料,大明如果可以控制绝大部分的岛屿,还会有人均资源的不足的忧虑吗?而即便是人均资源比较多了,可由于是世界殖民,还是要依靠强力的集权体制国家,不是吗?” 李景隆觉得姜星火说的没什么错,但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意味。 大约是看出了对方的疑惑,姜星火继续道。 “我先给你们下个结论吧。” “同样是集权体制,同样打之前在孤岛上打过的总体战。” “控制多个岛屿资源富集度高的国家,一定能战胜控制孤岛的国家,无论这个控制孤岛的国家集权体制有多么强大,力量看起来有多厉害。” 事实上,这便是海权和陆权的区别。 也是开放资源系统与封闭资源系统之间的区别。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已经用无数猛人的惨痛失败证明了这一点。 路易十四、拿破仑、鲁登道夫、小胡子,即便你的战斗力在孤岛上无敌于世,在外面也能一个打好几个,但孤岛的资源,始终是有限的。 有限的资源进行总体战,就不得不陷入到配给制的恶性循环里,因为资源不够所以要配给,配给了你会发现资源还是会越来越少,然后降低人均配给,然后. 强大的堡垒,总是从内部瓦解的。 陆权孤岛对抗海权群岛,就是这个下场。 你明明用尽了力气,勒紧裤腰带作战,但最后却绝望地发现,对面的人越打越多,死了一批还有一批,而且吃的越来越好,装备越来越精良。 这便是由于,对方控制了大量的岛屿,所以手中资源的富集度极高,一开始开片的时候,对方输再多次都没关系,你取得多么辉煌的胜利也然并卵,除非能直接夺取对方的主岛,否则不同的资源,譬如人员、粮食、药材、武器等等,就会从各个岛屿海路运输到主岛,继而获得源源不断的力量。 两人坐高铁上八小时玩手机打游戏,谁撑不住谁叫爸爸,人家有充电宝你没有,一盘一盘打下去,纵使你水平高一点,看着逐渐变红的电池量,心里不慌嘛? “你们可以理解为,世界是由很多大小不一的岛屿组成的,而目前的世界,还处于蒙昧的、互不联系的状态。” “这种状态,跟春秋时期各个城之间联系薄弱是一个道理。” “而同样,就拿我们华夏的例子来看,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探索的土地注定越来越多,未知的土地会越来越少。” “同时,从各个岛屿出发的人们,为了争夺关键的岛屿和资源,又必将爆发战争。” “这种战争,就如同战国时代各国的总体战一般。” “不择手段,只求胜利!” 这就是真实版的国家吃鸡大赛。 谁先从舒适圈里意识到需要走出去这一点,谁就能获得先发优势,拿到能好的装备更多的血宝,进而积累更大的优势。 朱高煦忍不住问道:“那现在的大明在整个世界的岛屿群里,处于什么状态呢?” 姜星火的回答让他们微微有些惊讶。 “最强大的状态。” 本来,这就该是大明子民的心态,但被姜星火打击的多了,两人反而有那么一点不确信了起来。 所以听到这个答案时,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姜星火解释道:“大明拥有着最好的初始岛屿之一,同时也处于世界的一端,对周围的岛屿也有着一定的探索,因此,此时的大明,在任何层面上来看,都是最强大的状态。” “但是。” 姜星火的转折终于来了。 “这种短暂的强大注定维持不了多久。” “原因也很简单,没有人能换个角度去审视这个世界,而大河文明天生缺乏海洋文明的冒险精神,所以在本岛的情况还过得去的情况下,是没有人愿意冒险探索别的岛屿的。” “而其他国家不一样,他们的初始岛屿情况比大明差得多,又同样面临着人地矛盾,所以为了获取更多的资源,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向外探索、掠夺、占领其他岛屿。” “两个岛屿、三个岛屿、四个、五个、六个,这些绑在一起,都不是得天独厚的大明本岛的对手。” “那如果是十几个、几十个、上百个绑在一起,大明以一岛之力,还能对抗吗?” 姜星火的灵魂疑问让他们不由地动摇了起来。 是啊,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大明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吗? 毕竟世界有多大,到目前为止,哪怕是西征数万里之遥的蒙古人,也并没有得到答案。 “所以,大明绝对不能故步自封,一定要趁着自己还是最强大的,勇敢地走出去,只要走出去第一步,后面哪怕走的勉强、走的踉跄,也终归是向着正确的方向走的。” “唯有如此,大明才能控制更多的岛屿,形成良性循环,继而舒缓本岛的人地矛盾,这在之前已经跟你们讲过。” “这就如同春秋时期,在大家还缺乏动力对周围探索时,却依旧有一个国家,率先启程,率先获得更多的土地,那也就意味着,这个国家将获得极大的先发优势,这种先发优势会累积到战国时代。” “获取的岛屿越多,自身的人地矛盾越小,同时拥有的资源富集度越高!” “世界岛的战争,是一场最为残酷的资源争夺战。” “落后者,必将被先发者欺辱。” “大海,从来都不应当是我们边界。” “而是新的开端!” 隔壁密室,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们陷入了沉思。 之前他们最为担心的,无非就是下西洋会动摇大明的集权体制。 而他们.除了道衍吧,都是从内心深处,不愿意大明的集权体制受到动摇的,毕竟他们都是既得利益者,一切权力、地位、财富都来自于现行体制。 但当他们明白下西洋并不会,或者说在未来很长很长的时间内,都不会对大明的集权体制造成根本性影响的时候,便对这个担忧放下心来。 姜星火说的是有道理的,作为本岛的力量延伸,任何投放到占领、掠夺、殖民其他岛屿的人们,即便是有着自治和自由的倾向,在面对该岛的内外部危机,也就是本地人的反抗和其他对手的觊觎时,依旧会拥护集权体制。 同样,这也不仅仅是体制的问题,还关乎到了华夏这个孤岛的本身存在。 正如姜星火所说。 落后者,必将被先发者欺辱! 大明想成为这个落后者吗? 对于这么这群以天朝上国心态自居的统治者来说,当然是不想的。 没有谁想从傲立于世界之巅的第一强者,慢慢变得落后,被从前眼中不值一提的人毒打。 可问题是,如果没有姜星火的点醒,大明的这种心态,恰恰限制了向外探索的欲望。 毕竟,在华夏这个孤岛混的好好地,周围还有几个小岛可以鄙视,自身处于鄙视链最顶端,干嘛要去外面呢? 从实际的角度出发,他们也当然可以装作不知道。 我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嘛。 但是,事情的关键在于,朱棣不是这样的人。 以朱棣这种盖世猛男的性格,既然知道了,那就不可能装作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为了偷懒,看着日后的大明被别的国家欺辱呢? 须知道,朱棣如果是个贪图安逸喜欢偷懒的人,那么他压根就不可能发动靖难之役,也不可能坐在这张龙椅上。 即便是没有姜星火的这套理论,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棣为了后世儿孙,也为了自己的不世之功,依旧会选择五次亲征漠北,甚至驾崩在了回师的路上。 若是别的皇帝,哪会舍得离开皇宫这个安乐窝,亲自带兵去草原上跟已经被打怕的蒙古人玩命? 为的就是朱棣的人生信条。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如今姜星火已经点出了“世界岛战争”这个概念,而进取心极强的朱棣,正好又对下西洋很感兴趣,那么目光由陆地转向海洋,自然是在正常不过的结果。 朱棣看向镇远侯顾成,语重心长地说道。 “大明,以后要逐渐从陆地转向海洋,这也是朕认为能保持勋贵集团不断自我造血,避免堕落成熬鹰斗狗的纨绔子弟的唯一途径。” “毕竟,大明不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却必须重复每三年一次的科举。” “如果不想让文官士绅阶层,在朕和朕的儿子死后把持天下,那么维持并培养新的勋贵集团,就是唯一的办法。” “在以后对其他孤岛的掠夺中,朕有意同样视为军功,最高给予封爵的赏赐,这样就可以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新勋贵。” “顾老将军,你能理解朕的意思吗?时代.变了。” 顾成的面色并没有什么震惊至极、惊骇欲死、震撼无比之类的小白文中常出现的神态描写,他的神情无比坚毅,作为职业军人,作为朱棣的总参谋长,他完美地理解了大明征北大将军的战略转变。 顾成只是捶胸说道。 “吾虽年迈,长槊犹锋!” 还有一章,1.5万字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二章 菊与刀 “讲完了华夏的地理环境,是如何决定华夏民族的精神特质,接下来,我们还是按照第一大点的例子,讲讲华夏周围三个比较典型的国家,蒙古(北元)、朝鲜、日本,都是如何由地理环境决定国家精神特质的。” 姜星火指了指地图说道。 “关于蒙古,之前我们其实已经讲过了,这里简单地说一下就可以蒙古高原气候寒冷,决定了生活在这里的人必须吃苦耐劳。” 嗯,没办法吃苦耐劳的都冻死、饿死了。 “同样,这种吃苦耐劳也形成了其坚韧不拔的精神特质,以及随之而来的扩张性。” “这种扩张性的例子几乎是比比皆是的,匈奴、鲜卑、突厥、契丹、蒙古,都是崛起自蒙古高原,原因就是他们不愿意忍受寒冷的气候和恶劣的生活条件,凭借着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精神,凭借着他们因食肉而更加强壮的身体,南下入侵华夏。” “而与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不同,其实我还想指出一点。” 姜星火顿了顿后说道:“蒙古高原上的民族,是习惯于崇拜野兽和上天的,这一点与华夏民族崇拜祖先,完全不同。” “大河文明与血缘氏族密不可分,血缘氏族的影响力渗透到了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华夏文明早期无论是分封建卫还是宗祧继承,都是这一特点的产物。” “这便是因为,华夏文化的基础就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和因此衍生的宗法秩序。祖先的崇拜为宗法秩序的维持和巩固提供了社会习俗上的支持,这种文化习俗是与大河文明分不开的。” 朱高煦有些明悟,他想起了之前《国运论》第一卷讲过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 朱高煦试探着说道:“也就是说,正是因为北方蒙古高原上诞生的游牧民族,没有小农经济这个经济基础,所以也并没有诞生严格的宗法制这个上层建筑。” 姜星火颔首说道:“游牧民族本身就因为游牧经济的脆弱性,对部落的认同远超于对氏族的认同,这种情况,直到黄金家族的对外征服改变了蒙古的经济基础,才发生了变化。” “因此,蒙古高原在恶劣的环境中,更习惯于崇拜充满了力量的野兽,和对命运具有主宰能力的上天。” 李景隆补充道:“而华夏文明则完全相反。” “华夏文明对于野兽的态度都是可驯养的就是家禽,驯养不了的就是畜生;对于上天的态度,在农人的一生中,固然要看天吃饭,但基础水利设施的建设,也使得华夏的农人没有蒙古的游牧民那么惧怕和崇拜上天,只是一种略微仰望的心态。” “甚至于。”姜星火抿着嘴唇笑了笑:“华夏文明习惯于在拜天上的各路神仙的时候,都是一种平等的交换概念,我给你香火和信仰以及钱财,你帮我解决我的困难,要是解决不了,我就找下一个神仙去。” 听了这话,朱高煦和李景隆也是笑了起来。 很好笑,但是确是很真实。 要是老百姓想要个孩子,送子观音、泰山娘娘、张仙.哪个不能拜呢?反正大家管的都是一滩事。 讲完了蒙古,姜星火继续讲起了下一个国家,朝鲜。 “朝鲜如果算上较高的丘陵的话,严格来讲,国土面积十分之八都是山地,因此朝鲜的农业耕种条件,从整体上来看,其实是不如有着数片大平原的华夏的,这里的人相对贫瘠,也难以创造出灿烂的艺术。” “而作为三面环海封闭的半岛,朝鲜唯一可以接受的外界影响,就是陆地接壤的华夏,也正因为华夏极强而朝鲜极弱,所以数百年来朝鲜都一直奉华夏为正朔,执行事大主义。” “而所谓事大主义,是基于强弱力量对比情况之下小国侍奉大国以保存自身的策略,嗯,这也是从华夏学过去的。” “事大”的概念在春秋时代即已有之,《孟子·梁惠王》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 意思就是说,小国畏惧天命,才能得到安定。 更直白的说法就是,该从心的时候从心。 “所以这种地理环境决定了朝鲜的国家精神特质是什么?”李景隆眨了眨眼问道。 “自卑。” 姜星火言简意赅地说道:“自卑是刻在朝鲜骨子里的东西,而自卑又必然衍生出虚假的自大。” “朝鲜跟接下来讲的日本不同,日本面对自卑的态度是抄起刀奋起一搏,与强大者搏斗,如果输了那就剖腹自尽、死的光荣,反正日本不怕死,它们平时的地理环境就决定了经常会死的莫名其妙。而如果日本战胜了强大者,那么它又会马上又会像癞蛤蟆吸气一样,迅速地从自卑膨胀到目中无人的自大。” “至于朝鲜呢,它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对强者挥刀,因此它唯一消遣自卑的方式就是用手里的笔这就属于典型的半桶水,朝鲜作为华夏的学生,儒家文化好的东西没学到,坏的学了个精通。” “春秋笔法掩饰历史,并创造虚无的历史,这就是朝鲜的自大方式。” 今天的课程讲到这里,似乎变得愈发欢乐起来,两人又是一阵笑声。 李景隆想起了在洪武和建文两朝,他作为勋贵代表见到朝鲜使团,朝鲜人那种畏畏缩缩又私下里装腔作势的样子,不由地会心一笑。 “最后一个,便是日本。” 听到这里,李景隆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对于他来说的重头戏到了。 “地理条件,首先是国土面积,我们说过日本本土资源较少,适合农耕的平原地区偏少而且都在沿海,所以日本一旦强大起来,就会喜欢对外侵略获取土地和资源,日本的物品收纳是比较出名的,也与他们国土面积小、本身生活空间较小也有一定关系。” “而在精神特质上,这种受到地理条件严重影响的表现则更加明显。” “主要概括为三点,第一点,自强;第二点,集体;第三点,生死。” “第一点,自强。正是由于日本地形狭长、资源匮乏、自然灾害多,所以生活在这里的日本人难免有一种悲观的情绪,但又能在环境恶劣的条件下顽强生存而感到自强的慰藉跟朝鲜的国家精神特质只有自卑不同,日本的国家精神特质里多出了这种自强,这种自强就包括了向强者学习。” “而从学习方面,华夏一直都是日本学习的对象,日本的绝大部分礼仪,都来自华夏。”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朱高煦也有些好奇了,他从未到过日本,也从未见过日本人。 姜星火肃然道:“你有过独自一人的长途旅行吗?” 朱高煦摇了摇头,但他又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朱高煦的记忆里,在第一次他试图以偷梁换柱的方式,去把姜星火救出诏狱的时候,他为了灌醉姜星火,跟姜星火喝了很多的酒。 而那时候,姜星火跟他吐露过几句肺腑之言。 “我就像一个漂洋过海的旅人,大海茫茫无迹,一叶孤舟途径一处又一处风景,开始还有些新鲜,随后便是无奈。” “我这一生实在离岸太远,又不知能否回到故乡,以至于偶尔情绪失控,对着大海声嘶力竭的求救,都像是在告别……” 姜先生,一定经历过一段很长很长的孤独旅行吧。 姜星火不知道朱高煦的思绪,他继续说道。 “日本,就像是一个徘徊在文明世界边缘的旅者,它必须重视礼仪,哪怕这种礼仪是莫名其妙的、固执的、不可理喻的,因为这种礼仪的意义不在于礼仪本身,而是用这种礼仪时刻提醒自己,是文明的一员,从而保持精神独立。” “当然,这种精神独立,也体现在文化上,虽然日本从华夏学习了儒家文化、汉传佛教文化,但却有一种孤立的自尊,虽然处于华夏的文化影响中,但却从未真正臣服过华夏.一旦有超过华夏的强者影响它,那么它将毫不犹豫地切割掉从华夏学习到的文化,向新的强者学习它的文化,这就是我之前说的日本的自强的一方面。” “所以刚才说的自卑和自强听起来挺拧巴的。”李景隆感叹道。 “对,就是拧巴,而这种拧巴,还会继续体现出来。” “这种体现,就是第二点和第三点,或者说,集体意识催生出的羞耻文化。” “我用两种事物称之为,菊与刀。” 两人不太理解,姜星火缓缓说道。 “第二点,集体。”姜星火说,“同样是因为自然灾害频繁的地理环境,日本认识到了个体的脆弱性和局限性,为了生存下去,个体必须依附于集体,长期以来普通的日本民众都过着集体生活,奉行集体利益至上的集体主义原则,这种集体主义,按照日本的俗语便是,一朵菊花很难显现自身的美,但当很多菊花同时绽放的时候,便是灿烂而美好的。” 李景隆点了点头,说道:“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第三点,生死。” 姜星火顺着话继续讲下去:“刚才说到日本受到了华夏的儒家和汉传佛教的影响,因此日本极为重视礼义廉耻,有着比华夏儒家更加深厚的‘耻辱文化’,甚至需要人剖腹以明。但同时,他们又对待自己和敌人极为残忍,残忍到了不知耻的地步,不害怕敌人的死亡,也不害怕自己的死亡。” “日本与华夏,对死亡的态度截然不同。” 姜星火看着从新歪脖子树上落下的树叶,说道:“华夏儒家认为,未知生,焉知死。子路问孔子鬼神之事,孔子的回答则举重若轻,把鬼神、生死之类玄幽的问题,转移到现世的人生价值上。” “但日本却并不避讳死亡,自从唐朝的樱花传入日本,日本就喜欢瞬间绽放转眼又凋落的樱花,这与他们的生死观是一样的,认为死亡是生命瞬间绽放的闪光。” 朱高煦有些难以置信:“真是有些.奇怪。” 确实奇怪,如果按照华夏文化的标准来看的话,有一句很经典的俗语可以形容。 好死不如赖活着。 “日本之所以对死亡要有一个诗意的淡化,刚才说到朝鲜的时候也说过,原因就在于它的地理环境,季风气候导致了农耕种植的收益不稳定、夏秋两季频发的风暴导致捕鱼业的风险性、还有频繁发生的地震海啸火山喷发,都导致了日本的意外死亡概率大,这其实也是一种无奈。” “而在这种地理条件下,很容易造成日本人敏感多疑反复无常的性格,因为它们极度缺乏安全感这种缺乏安全感衍生出了刚才讲的第二点,也就是强烈的集体意识,同时也由于对他人看法和自身名誉的高度重视,形成了扭曲的自尊心。” “在我们华夏的普遍观点来看,自杀有的时候是懦夫的表现,而日本则认为自杀体现了武士毫不犹豫、毫无留恋地迎接死亡的大无畏勇气,能够使得蒙受耻辱之人的灵魂得到净化与超脱这里便是因为,日本认为灵魂存在于人的肚腹中,因此以刀剖腹自杀能够让人的灵魂得到释放与升华。” 确实,别说是自杀了,就是明明有机会翻盘却不跑路的项羽,不是一样被人写诗,来一句“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吗? 而韩信的“胯下之辱”,更是传为美谈,极少有读到这个故事的人去嘲笑韩信没有逞一夫之勇。若是韩信当时一怒杀人或者自杀,哪还有后世大汉兵仙的故事? 华夏人不到万不得已的绝境,一般是不会选择自杀的。 而日本人的自杀,却明显是基于某种习俗。 这种自杀,很多情况下并不是必要的。 “如果它们在公开场合遭受了别人的侮辱、嘲笑、批评,就会觉得遭受了极大的耻辱,而洗刷这种耻辱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把嘲笑当做源动力不断地完善自我,另一种是轻视或欺辱它人,而以刀剖腹则是轻视自己的最高表现。” 李景隆有些呆滞,合着,日本以刀剖腹是羞愧导致的啊,那要天天嘲笑日本人,日本人是不是就都以刀剖腹了? 也不对,没准人家会提刀要求决斗。 李景隆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一点。 ——去日本的时候,一定不要嘲笑日本人。 毕竟,他还想活着回来呢,在人家的地盘做的太放肆,活着回来的概率就不大了。 对于李景隆来说,命是第一位的,荣华富贵是第二位的,脸皮才是第三位的。 “没了?” 朱高炽微微怔了怔。 “可能没了吧。”朱棣揉了揉眉心,有些疑惑地说道,“今天讲的虽然很不错,但是朕总感觉.” “不尽兴。”朱高炽感同身受。 “对,就是不尽兴。” 朱棣大约回想起了那种被‘王朝周期律’、‘摊役入亩’、‘白银宝钞’等等理论反复震撼的感觉,就是少了点那种感觉。 奇怪,难道朕对这种感觉上瘾了? 朱棣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的想法抛出脑海。 而他身边的顾成则是若有所思,既然皇帝已经决定了要全面调整大明的战略,由陆地逐渐转向海洋,那么听课得到的这些信息还是很有用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同时,‘世界岛战争’的这套理论,也大大地启发了顾成,这位老将军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的目光只局限于大明周边,似乎确实有些狭隘了。 跟这三人不同,道衍则是微微摇头。 道衍非常笃定,姜圣不会只分析这些表面的,或者只有一点深度的东西。 既然姜圣敢讲,那就一定是有着石破天惊的新理论。 果然,姜星火没有辜负这位信徒的期待。 树下,姜星火少歇了片刻,继续开口说道。 “刚才我们讲了国家的精神特质,而我要说的是,正是地理环境决定了国家形成,决定了国家的精神特质.而正是国家的精神特质,决定了未来民族国家的形成。” 听到这句话,道衍白眉一挑。 民族国家? 这恐怕才是姜圣真正要讲的东西吧! 来了,展开了这么长的地图,这把幽光闪闪的匕首,终于露出了它的锋芒。 前面的,都是序章。 —————— 尽管每个心灵原本都闪耀着道德的光辉,就像一把崭新的刀,但如果不经常磨砺就会生锈。正如他们所说,这种身上的锈与刀上的锈一样都是坏东西。 因此,人必须对刀和本性都给予同样的关注,时常磨砺。即使生了锈,心灵仍在‘锈’的下边闪亮,只需重新打磨。 ——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 1.5万字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三章 女真人再次统治华夏? “国家的精神特质,决定了未来民族国家的形成?” 李景隆细细咂摸着这句话,但依旧不得其解。 姜星火:“哪个字不理解?” “民族和国家都理解,民族国家不理解。”李景隆坦承说道。 “好像不对。”朱高煦看了看李景隆,“俺怎么感觉重要的不是民族国家,是精神特质。” 李景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理由是什么?” “你想啊,人要是没有了精气神,那不就跟行尸走肉一样嘛,你到底是行尸还是走肉,有什么区别呢?”朱高煦用最朴实的话语,揭示出了最直白的真理。 “.” 李景隆道:“那就没事儿了,姜郎怎么说?” “确实本来想先说民族国家的。”姜星火看了看湛蓝的天空,“但是国家的精神特质,也的的确确是先决条件。” “可是姜先生刚才不是已经讲过了,由于地理环境产生的华夏的精神特质了吗?”朱高煦有些费解。 “那是地理条件的决定的不假,但那只是一部分。”姜星火认真说道,“最重要的是,由无数的、生活在历史时空里的人所塑造的华夏精神特质。” “还是不能理解,这很重要吗?” 李景隆本身就是个没什么信念的人,在他眼里,除了自身和荣华富贵,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故此,什么精神不精神的,都是骗人的。 “很重要。” 姜星火郑重道:“如果一个人生活在历史的角落里,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祖辈,为何会诞生,为何会建立这个文明,为什么能创造出这种伟大的文化,又为什么会因为一次次的灾难而受挫。他们不知道,甚至不清楚自己是谁、来自哪。但是,如果精神可以在这一代人继续延续下去,他们将会逐渐发现自己和祖先曾经存在的意义,并且越来越强烈。” “那不就是祭拜祖宗吗?”朱高煦问道。 “不一样。” 姜星火道:“那是传统的宗法制,它也确实能让后人铭记、追忆祖宗,并影响人的行动,使之受到激励。” “但我指的,是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 “哦!懂了懂了。”朱高煦恍然大悟,“俺看来这就好比把天下所有的姓氏宗族都当成一个来看待,这个总的精神特质。” 姜星火微微颔首,继续说道。 “每个人的思想,都是由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引导的,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便是我们的精神源泉;但是随着时代的推移,人们接触的新事物、新理念多了,对于过去某些理念的兴趣和追求就会消失,精神特质也会被淡忘,乃至慢慢变化。” “当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在后人心中变得微乎其微,甚至不值一提,那么祖先留给我们的东西就会彻底消散,我们的精神世界会陷入混沌,整个精神世界就会崩塌,最终消亡。” “真的会如此吗?”李景隆习惯性地质疑了一下。 “当然会吧。”朱高煦说道。 见两人正在争论之中,姜星火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数百年前,女真人在北方建立了金国,灭了欺压它们的辽国,随后,从性质上讲算是反抗压迫战争而壮大的金国,野心开始滋长,看向了南方的中原,发动了侵略战争。” “太原被围成孤城,北宋派出救援的西军二十万覆灭,金军两次南下,发生了靖康之耻,北宋的皇帝和后妃、宫女,全都被掳掠到了北方,受尽欺辱。” “值此家国危难之际,岳飞崛起于行伍之中,主镇荆襄,数次出师北伐,最后一次更是击败金国由金兀术率领的东路军主力,马上就要收复旧都,实现宗泽三呼渡河的遗愿。” “但因完颜构和秦桧这对君臣的阻挠,十二道金牌发到了岳家军十余位统制官的手里,岳飞被迫撤军,随后冤死风波亭,成了千古遗恨。” 姜星火到最后,只问了一个问题。 “伱们现在觉得,岳飞是民族英雄吗?” 民族这个概念,两人并不难理解,建立明朝的汉人是一个民族,建立元朝的蒙古人是另一个民族。 便如韩侂胄开禧北伐时,请名士李壁撰写的那篇振奋人心的出师檄文中所说一样——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这些东西,都是天经地义般刻在他们的心里的。 而他们既然都是汉人,都曾认知到元朝的蒙古人是如何对汉人,尤其是南方的汉人进行残害,又怎么可能会不为之愤怒? 这种愤怒,使得他们从骨子里就对元朝那些作为统治者的蒙古人感到厌恶和憎恨。 当然了,正如人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区分一样,蒙古人也不全是坏的,在朱高煦的认知里,至少跟他并肩作战的汉化蒙古鞑官们,对大明忠心耿耿,从生活、语言等方面来看,跟汉人也已相差无几,那便是好的。 这仅仅代表作为武将的朱高煦的个人想法。 说回姜星火的提问。 李景隆沉吟片刻说道:“我之英雄,彼之仇寇。” “若是从我们汉人的角度看,岳飞当然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大明太祖高皇帝都已经追封岳飞为武圣了,但若是从现在退回到辽东行都司那的女真人,从它们的角度来看.” 朱高煦忽然接话:“也是盖世英雄。” 李景隆有些惊愕。 “你不知道吗?”朱高煦反而奇怪地看了眼李景隆。 “知道什么?” 朱高煦去过辽东,肯定地说道:“辽东那边的女真人,都是给岳王爷立庙祭祀的。” “为何?”李景隆这下是真的不理解了。 朱高煦只是简简单单地吐出三个字。 “打服了。” 闻言,李景隆沉默良久。 隔壁密室。 朱棣蹙眉问道:“姜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现在觉得’,难道说以后就不觉得了吗?” 大约是晓得姜星火有某种洞察未来的能力,除了顾成以外,其他几人倒也没有太大的惊讶之色。 而朱高炽对顾成解释了一下,顾成却深深地蹙紧了眉头。 顾成起身对朱棣行礼,随后说道。 “陛下,之前您说这个姜星火疑似仙人,这一点臣不敢妄论,但其人提出的种种政策和理论,倒也做不得假,确实是经天纬地的大才,所以臣并没有质疑。” “包括今天讲的‘世界岛战争’,也是兵家从未有过的理论,确实很新颖。” “臣虽然面上没什么,可内心确实是深受撼动的。” “但是。”顾成眉目严肃,“所谓洞察未来,便如同求长生一样,只是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并非真实存在。” 顿了顿,顾成继续说道:“就像岳飞所处的两宋之交的那些‘奇人’,只是据说有通天法术,所以,甚至连北宋的皇帝都相信了,让道士去守城,最终导致了北宋覆灭,但事实上,从古至今这些都是错误的,甚至可以说从无应验。” 这里面却是有典故的。 金人围城的时候,负责开封防务的孙傅根据《感事诗》找到了奇人郭京,问郭京有没有退敌的法术。 根据《三朝北盟会编》记载,郭京言:可以掷豆为兵,且能隐形,今用六甲正兵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可以破敌。临敌正兵不动,神兵为用,所向无前。 宋钦宗立刻任命郭京为武略大夫、光州刺史,并赐金帛数万,让他自主募兵。郭京不问军事技艺能否,只选择年命合六甲者。结果所得都是些市井无赖。有武将要给郭京当副手,他拒绝说:君虽材勇,然明年正月当死,恐为吾累。 然后然后就是迫于皇帝压力,郭京带着六甲兵迎战金军,大败后城门洞开,金兵趁虚而入,开封沦陷,北宋灭亡。 顾成的说法,却是是骨鲠老臣的谋国之见。 ——别信这些奇奇怪怪的人说的话。 “所以,老臣认为即便是陛下真的见识了所谓的洞察未来,可能只能算是运气好罢了,决不可以此为依据治国。” 朱棣的脑海中,划过了于谦那张扬着的倔强小小脸庞。 真的,只是巧合吗? 朱棣闻言皱眉沉默了片刻,随即抬头看着顾成问道。 “那如果日本确实有金山银山,而且确实都在姜先生所画的位置,并且朕可以确信姜先生在此之前的二十年里一直都待在敬亭山下的乡村,从来都没有去过日本,可以证明吗?” 顾成还未来得及回答,一墙之隔的李景隆,此时也回过神来,问出了相同的疑惑。 “难道以后岳飞就不是民族英雄了吗?” 李景隆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了一个想法。 当这个想法与他在秦淮河的画船上那一幕幕重叠时。 仿佛有什么东西打开了他的天灵盖,冷的他一哆嗦。 李景隆难以置信地看向姜星火。 他并不知道于谦的后续,但此时却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姜郎,你的意思,不是,日后,统治华夏的,又不是汉人了吧?” 姜星火点了点头。 “女真人。” “不可能!”李景隆和朱高煦双双呆住。 此话一出,屋里的众人皆是愣住了。 “怎么可能?”顾成瞪大了眼睛。 “怎么不可能?”半晌没说话的道衍,开口说道,“如果你是宋真宗时候的河北汉人,你会相信日后东北一个名为女真的小部落,会在百年后灭亡大宋吗?” “如果你是金世宗‘大定之治’时候的河北汉人,你会相信再过几十年,草原上的蒙古人就会横扫天下吗?” 道衍的两个问题,问的几人一愣。 朱棣也有些捉摸不定:“朕也不敢相信这种事情会真的发生,可事实就摆在朕的面前,姜先生之前所说的关于未来的每一句话,在当下能应验的,都已经应验了.如果说日本的金山银山也应验了,那是否意味着,今天姜先生说女真人会再次统治华夏,也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呢?” “……这、这简直匪夷所思啊!”朱高炽忍不住感叹起来。 “不管是不是真的,如果日本的金山银山得到验证,那么都当这件事是真的来看。” “顾老将军。” “臣在。”顾成起身行礼。 朱棣亦是起身,双手后负昂然道:“若是一两个月后,曹国公的使团从日本回来,带回了关于金山银山确切的消息,那么剿灭辽东都司女真人的计划,就必须提上日程,雷厉风行的执行下去!” “陛下的意思是做到什么程度?”顾成习惯性地确认了一下计划。 朱棣的话语掷地有声。 “犁其庭!” “扫其穴!” “灭其种!” 顾成倒吸了一口寒气,这是要彻底消灭所有女真人的意思。 果然符合朱棣的性格,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朱棣慨然说道。 “先帝起兵抗元,建立大明,直到把蒙古人赶出中原,曾有数以万计的将校士卒伤亡、近八百万黎庶遭逢兵祸,但是这些,都是为了大明的长治久安,为了让中原的汉人百姓,有立足之地!如今女真人有可能再起崛起,祸害汉人百姓,朕岂有不理之理?倘若真的任由女真人继续躲在山里下去,真的再次发生了靖康之耻,中原黎庶将永远失去安宁!朕到了地下,心里也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故而,朕不愿见到任何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更不容许任何一座城池被破坏。” “女真人,唯有被碾为齑粉!” 这可真的是大动干戈了啊,或者说,这是靖难之役后的第一场成规模的战役。 不过难怪皇帝如此重视这件事,毕竟任哪个汉家天子,听说自己统治的天下,日后会被异族所统治,而眼下这个异族还很弱小,会放任不管的。 毕竟这种事情,只有杀错,没有放过。 更何况是朱棣这种马上皇帝,还有大明这个以驱逐鞑虏得国的王朝? 朱棣根本就不可能允许异族再次统治华夏! 说到底,朱棣打算征伐漠北,不就是因为害怕养虎为患,等蒙古人休养生息再次做大后,又生出侵略中原的野心吗? 而且,真的不要觉得朱棣是在杞人忧天。 须知道,自从蒙古人征服大半个已知世界以后,几大蒙古汗国便在各处开枝散叶,如今已经上百年了。 而事实上,除了朱元璋建立的大明,推翻了蒙古人的统治。 目前的时间点,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譬如在中亚,依旧有着突厥化蒙古人建立的军力极为恐怖的帖木儿汗国;而今年北元刚刚在形式上灭亡,分裂出的瓦剌、鞑靼等部的西面,就是另一个万里大国,钦察(金帐)汗国。 所以,大明面对异族的威胁依然非常严峻,不容乐观。 而眼下姜星火告诉他,下一个统治华夏的异族不是蒙古人,是女真人。 朱棣反而松了口气。 毕竟,大明要是想要在理论上消灭蒙古人,那得先扫平瓦剌、鞑靼,然后向西灭亡帖木儿汗国,再继续向西灭亡金帐汗国。 这个理论难度,可以说是无限大,毕竟明军是要吃后勤的。 但是如果仅仅是如今蜷缩在山里,以渔猎为生的金国女真人后代,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仔细想想,这事儿还挺简单的,毕竟以百战精锐对付女真人,还能困难到哪去? 而如果做好了,那可以称之为防患于未然了。 但是顾成又觉得,似乎这样的决定太急躁了点,可也无话可说——虽然他不认为姜星火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也觉得,把女真人碾为齑粉又不是什么难事,如此低成本的事情就有可能做到保全汉家江山的安危,还是值得试一试的。 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嘛。 顾成只是从一个参谋长的角度建议道:“如今已经九月份,等曹国公从日本回来,就要十一月份,那时候辽东天气苦寒大雪封山,倒不是我们的士卒耐不住寒冷,而是山地路滑,一旦出动大军,运送后勤粮秣补给的民夫辅兵很难跟得上,而且折损率会极大,不如等开春雪化再出兵。” “也有道理。”朱棣沉吟了片刻,忽然道:“顾老将军,出兵这件事可以暂缓,等明岁开春再出兵,不管怎么说,冒雪进山都是没必要的,女真人又不知道朕打算彻底抹杀它们但现在就要开始行动了,能打的将帅如今大多都在南京,还得辛苦顾老将军述职后返回北平,亲自调集兵马挂帅,执行此事。” 顾成点了点头道:“陛下圣明,如今正值冬季,女真人多数还在躲避风雪,山里并不好找,此时贸然攻伐,容易有漏网之鱼。而等明年春暖花开,女真人自然也会出山,届时再行攻伐,方为稳妥。” 对于挂帅剿灭女真一事,事实上,这也是他自从真定被朱棣俘虏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踏上战场。 而执行的任务,也是他熟悉的对付蛮夷部落。 洪武时代,作为镇南将军他在贵州镇守了二十年,灭杀了不知道起来炸刺的土司,这种山地作战的军事经验可谓是极为丰富。 这次回南京,顾成的本意也是申请再次回到贵州镇守。 可如今既然有了差不多的任务,这位老将军也不介意亲自走一遭。 “另外,抹杀女真后,顾老将军可趁机陈兵朝鲜,好好地震慑一番,朕也会派遣使者去李氏朝鲜索回济州岛,让他们在大明征日的时候不要动歪心思,同时承担起补给的工作毕竟如果从登州或者宁波跨海运输物资,大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而济州岛距离朝鲜极近,如今也该到了朝鲜为大明做点贡献的时候了。” 朱棣的军事计划已经彻底成型。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四章 岳飞是民族英雄吗? 今年九到十一月,派以李景隆为主使的使团去日本,探查清楚后准备抹杀女真所需的情报、辎重、兵马。 明年一月,姜星火出狱。 明年二月顾成带兵抹杀女真,随后四到五月时陈兵长白山,迫使朝鲜交还济州岛,六到七月再从宁波海路出发,运兵到济州岛,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占对马岛这个海盗窝。 如此一来,便能像张开了一对巨螯般钳制住日本的西北角。 而在明年的八月到十一月的暴风期,大明则不会犯跟蒙古人一样的错误,老老实实在济州岛、对马岛上整训部队,准备跨海登陆。 等到整训完毕,后年春暖花开,大明水师将以绝对优势拿下其余三岛,完成顾成“列岛锁国”的战略构想,再以勘合贸易为利诱,迫使日本幕府将军割让或借出日本的‘中国’地区。 如果幕府将军不答应,那朱棣也不会心慈手软。 毕竟,顾成的顾虑,也是只一种可能而已,只要能按姜星火所说,避开日本周围海域的暴风期,朱棣相信自己手下的百战精锐绝对能够横扫日本! 到时候说不得,只能委屈日本的征夷大将军来南京表演一下献俘游行了。 而只需拿到了日本的金山银山,朱棣便打算让姜星火主导大明的‘白银宝钞’计划了。 至于一心躺平等死的姜星火本人的意愿。 嗯. 那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而另一边,话题仍在继续。 “正如你所说,我之英雄,彼之仇寇,岳王爷之所以在辽东也能立庙,最大的原因恐怕不是他把几百年前的女真人打服了,这站不住脚,而是大明的太祖高皇帝追封岳王爷为武圣,所以才有这种现象。” 姜星火设想道:“那我们假设、仅仅是假设,如果在未来又出现了类似于蒙古人的异族,统治了华夏,你们觉得对于这个异族来说,岳王爷是民族英雄吗?” 这个问题一出,压根不需要姜星火说话了,这俩人自行讨论了起来。 朱高煦耿直道:“岳王爷是我们汉人的,未来有异族统治华夏那是异族,既然不是一个民族的,对于它们来说,岳王爷肯定不算是它们的民族英雄。” 李景隆问道:“那它们统治了华夏,到了那时候,岳王爷又会被如何对待呢?” “想一想。” 李景隆大约是最近大喜大悲多了精神失常,有些失了智,竟然敢语含讥诮。 “到了那时候,会不会岳飞被污蔑作为反对什么华夷融合的罪人?会不会秦桧被捧为苦心孤诣不被世人理解的救时宰相?会不会还给秦桧编一出戏,把《满江红》署上秦桧的名字,让秦相公当众朗诵一番?” “谁敢如此?!”朱高煦怒道,“岳王爷乃是俺一生所敬,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如何能被这般污蔑戏弄?俺定拧了它的头!” 李景隆复又笑道:“那时候你早死了,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不成?” 朱高煦气急败坏,一拳把新歪脖子树打的树叶乱掉。 纷纷扬扬,似柳絮飞洒、又似飘雪旋落。 姜星火默默地拍了拍脑袋上的黄叶。 这个猜测他没法否定,虽然姜星火穿越的时间点没看到相关为秦桧隐晦翻案的影视作品,但其实他知道,李景隆所说的事情,在未来是一定会出现的。 当错误的文化传播到了极致,就已经形成是一种畸形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病态的扭曲观念。 如同后世的强盗国家,总会用这样或那样的话,来标榜自己。 同时也会用各种方式来抹黑、扭曲华夏的英雄人物。 在文化圈内,这样的思想已经开始蔓延,并且深入某些人的骨髓。 只要一个人带头出声,就会有无数收了钱的软骨头随声附和,试图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而这种差异造成的矛盾与争议,这是很难彻底解决的问题,无论是在哪个时代都是如此。 金朝、元朝,不也有很多文人抹黑岳飞的功绩和历史意义吗? 所以姜星火也没办法否定李景隆的这些猜测,毕竟这些事情,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早就有迹可循的。 与此同时,隔壁的顾成,也忽然对朱棣说道。 “陛下,您在南京城郊外驿站迎老臣的时候,那时候,老臣在驿站的二楼有感而发,念了一首词,您还记得吗?” 朱棣只是说道:“只听了后半阙,‘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朕觉得写得倒是不错。” 顾成沉声道。 “陛下,这首词,词牌名为” “——《满江红》!” 朱棣刹那惊讶,竟有此呼应,世间巧合莫过于此。 “这首词,乃是元军攻入临安后,掳掠三千宫人北返时,昭仪王清惠途径北宋时的都城汴梁夷山驿站时,想起靖康之耻,想起岳王爷那首气壮山河的《满江红》,勾起深切的亡国之痛,遂在驿站墙壁上,以血为墨,复又题了一阙《满江红》。”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一首《满江红》吟罢,顾成泪湿白髯,俨然是有些不堪起来。 “老臣父祖以操舟为业,辛苦多年薄有积蓄,带着全家定居扬州,彼时扬州繁华,老臣少年时亦是能读得起书,过得还算安稳,还与定了一门逞心如意的亲事.后来元末兵乱,老臣游历在外,待回家时,却只见得胡马呼啸,整个扬州城,真真如白石道人所言‘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等老臣寻到她家时,早已焚烧殆尽,最后便只见得零落在桌面上的半阙《满江红》。” 朱棣等人亦是噤声。 任谁也没想到,老将军少年时竟然还有这段往事,而朱棣再念及顾成在驿站二楼时,向北望着江北扬州方向,触景生情念出这首词,便转瞬有了不一样的心境。 “从那时起,老臣投奔太祖高皇帝,擎大纛、负沙舟,每战必怀有死无生之志,便是这个心结的缘故了。” “胡虏不灭,老臣无以慰亲眷在天之灵。” “可老臣今日听到姜星火所提问题,一想到或许数百年后,老臣一生努力,便会如岳王爷那般被扭曲、抹黑,老臣便心有不甘的紧!做了鬼,也不甘心!” 须发皆白的老将军顾成,几乎是以某种祈求的眼神看向朱棣。 “陛下,没办法吗?” “姜先生,没办法吗?” 朱高煦垂头丧气地问道。 “有办法。”姜星火说道:“但我得先告诉伱,岳飞为什么是民族英雄。” 两人的眼神,都有点惊讶,岳飞是民族英雄,这还有为什么吗? 看出了两人的惊讶,姜星火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 “岳飞之所以是民族英雄,是因为岳飞代表的,绝不是他个人,而是在两宋之交,不甘遭受女真侵略者奴役、凌辱的千千万万个汉人。” “岳飞的抗金北伐,不是他一个人的抗金北伐。” “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毁的也不是岳飞一个人的功。” “你可知岳飞联结河朔,苦心孤诣十年之久,这背后,又有多少两河汉人的努力、牺牲、付出?正是因为他们在困境中坚韧不拔地反抗,才有了岳飞誓师北伐后,中原遍地起义响应的燎原之势。” “完颜构和秦桧,可恨就可恨在一个投降!” “岳飞一死,北地汉人的心气就断了,这代表着哪怕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哪怕有着当世最强的帅臣,有着纪律最严明、士气最高昂、战力最强悍的军队,依旧无法光复河朔,直捣黄龙。” “往后了说,岳王爷北伐功败垂成,女真人入主中原,短短百年,北地莫说幽云十六州,就是两河、山东、河南的汉人,都认金国为正朔了,他们会觉得岳王爷是民族英雄吗?” 朱高煦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不会。” 眼看着朱高煦郁闷生气快爆炸了,李景隆生怕他再拔一次歪脖子树,连忙劝阻道。 “刘伯温便说过,自古夷狄未有能制中国者,而元以胡人入主华夏,百年腥膻之俗,天实厌之.蛮夷终究是蛮夷,女真人和蒙古人一样,享国不久的,只是暂时改变。” 姜星火反而正色反驳:“不是久不久的问题,这种涉及到大是大非事情,一年、一月、一日、一个时辰、一刻、一息,都不能改!” “岳王爷就是民族英雄,谁也不能改,谁也改不了!” 朱高煦以手击节,闷声道:“便如祖逖渡江北伐那般,中流击揖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姜星火肃然起身,径直说道。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荒谬到极点,生活在金国的汉人都认为岳王爷不是民族英雄,便是因为,从古至今,华夏都没有出现‘民族国家’的概念,始终不过是门户私计。” “而既然是门户私计,既然给百姓传播思想的话语权掌握在耕读传家地主的手上,那么谁给这些地主更大的利益,或者说当原则抵不过异族的利益与威胁的时候,自然就不重要了,而百姓也会跟着被灌输错误的思想。” “思想这个阵地,正确的不去占领,错误的就会占领,是决计不能拱手相让的。” 姜星火回想起他第六世的时候,曾经写出“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那位,正在广播电台里宣扬他的“曲线救国”理论呢,不由地深切觉得,自己确实该做点什么。 一介书生,也唯有笔和嘴了。 八次穿越之旅,已经让姜星火明白,凭借着个人的力量想要改变历史的轨迹,可能性不说微乎其微,那也可以说是大约不可能了。 但是, 但是, 出狱了以后,他总得做点什么吧? 难道要厚着脸皮靠大胡子接济,每天主要任务就是像在诏狱里一样睡觉? 还是说,接着去秦淮河上卖词度日,每天主要任务变成跟好姑娘们睡觉? 太腐朽了,太堕落了。 最重要的是,姜星火真的睡够了。 所以,那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能够在躺平的同时,给自己找点不是那么累的事情做,尝试做出一些改变,不是故意求死却能被动作死呢? 当然有啦! 开喷就好了。 什么封建陋习,什么华夷之辩,什么程朱理学。 管你多少支笔来,我自一支笔驳。 这样不仅姜星火达到了目的,还能给自己过去穿越,心里累积下来的一口不平之气,直接抒发出去。 意难平嘛。 凭什么你们这群虫豸高高在上指点江山,拿你们的规矩做着表面斯文实则龌龊的事情? 凭什么你们能把压榨百姓说成是耕读传家? 凭什么遇到事情就要苦一苦百姓? 凭什么民族英雄都要被抹黑? 道理,越辩越明。 再过几个月,就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书生意气,什么叫做挥斥方遒。 至于要是卫道士们被自己喷急眼了,想玩点真实的,那就更好了。 最好弄死我,让我快点穿越回家,求求了。 就在姜星火难得地思绪活泛时,身边李景隆这时候说道:“这便是华夷之辨了。” 华夷之辨,或称夷夏之辨,用以区辨华夏与蛮夷。古代华夏族群居于中原,为文明中心,而周边则较落后。东周末年,诸侯称霸,孔子着春秋大义,提出尊王攘夷,发扬文化之大义。如楚国自称蛮夷,其后文明日进,中原诸侯与之会盟,则不复以蛮夷视之;而郑国本为诸夏,如行为不合义礼,亦视为夷狄。 换句话说,在春秋时代,划分蛮夷与华夏,是按礼法的。 这便是因为华夏重衣冠礼仪,《春秋左传正义·定公十年》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蒙古人便是夷狄。”朱高煦毫不迟疑地先说为敬。 李景隆开口道:“夷狄的定义,汉书里应该是最准确的,便是说夷狄披头散发向左开衽,都是人面兽心之辈,与华夏的章服典籍习俗饮食语言都不一样,偏居在北地一隅,逐水草以射猎为生。” 姜星火看两人基本明白是什么意思,也就觉得事情好讲了不少。 其实中国历史上华夷之辨的衡量标准大致有三个标准,即血缘衡量标准,地缘衡量标准,衣饰、礼仪等文化衡量标准。 先秦华夷之辨区分的主要标准是以华夏礼仪的有无,汉晋以后华夷之辨区分的主要标准是以血缘远近、地缘起始。 这便是因为汉晋以后,在华夏面临严峻威胁时,这种划分可以保护华夏族群的存续。 在姜星火前世,依然有很多学者受到了近代西方民族理论的影响,认为古代中国没有民族主义,但实际上,古人们民族国家意识最突出的表达就莫过于华夷之辨,华夷之辨存在着深刻的民族主义色彩。 当中原华夏政权不稳,蛮夷入侵之时,华夷之辨的呼声就会高涨,华夷之辨成为汉族政权用来抵御异族政权的强大思想武器。当然了,乱世之中的华夷之辨正如同春秋时期的尊王攘夷一般,并非是大民族主义作祟,亦非歧视异族。 从更深层次来看,华夷之辨的观念促成的是一种凝重执著的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凝聚成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顽强地抵抗异族的征服。 “华夷之辩,这里藏着的意思就是,到底什么算是华夏,如果夷狄入主华夏,那么只要他们遵循华夏的礼法制度,便是华夏了吗?”姜星火问道。 朱高煦作为一个带有朴素爱国热忱的军人,自然不愿意这么承认。 否则的话,那他们对抗蒙古人的意义何在,难道是推翻华夏吗? 姜星火又提出了更难的思辨问题。 “或者说,举个唐代归义军的反例,当华夏王朝被入侵时,孤悬在边疆的汉人将领带着一小部分汉人和一大部分当地的蛮夷,抵抗其他异族的入侵,那他算谁的民族英雄?” “再举个刚才提到过的例子,金国入主中原,蒙古人入侵金国的时候,汉人为了维护心中的正统,去抗击蒙古人,那他算谁的民族英雄?” 大约是嫌两人的脑子还不够乱,姜星火继续问道。 “刚才说的是汉人,如果这人本身是个汉化的异族,连异族语言都不会说,他带着汉人和异族,去抵抗其他异族的入侵,那他算谁的民族英雄?” 三个问题,已经当朱高煦的大脑宕机了。 可偏偏,朱高煦此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大明太祖高皇帝,是认元朝为正朔的。” “那只是为了说明大明是正朔。”李景隆反驳:“太祖高皇帝还说过,胡元入主中国,夷狄腥膻,污染华夏,学校废驰,人纪荡然。” 瞧瞧,有些人死了,哪怕躺在棺材里,但他的影响力却依旧无处不在。 朱高煦的大脑彻底过载。 “姜先生,您直说吧,到底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总不能真的千百年后,岳王爷反而成了什么狗屁阻碍融合的罪人了吧?” “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树立一个标准。” 姜星火缓缓说道:“这个标准,叫做民族国家。”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五章 “民族国家” “在讲民族国家的概念和意义前,请允许我先给你们讲一段不太为人所知的历史小故事。” 姜星火没有直接填鸭式教学,而是起了个反例作为引子。 “《仇国论》,听说过吗?” 朱高煦眼神发直,李景隆也是一脸茫然。 朱高煦看向了比较博学的李景隆,问道:“你听过吗?” “没听过。” “俺也一样。” “没听过没关系。”姜星火点点头,“《出师表》总该都听过吧。” “这当然了。” 两人顿时觉得自己又从知识盲区回来了。 “很好,那我且问你们,诸葛武侯为什么要写《出师表》?” 姜老师的问题问的很愚蠢,两人却还是犹疑了一刹那,生怕里面有什么陷阱。 “自然是为了北伐鼓舞士气。” 姜星火继续问道:“那诸葛武侯北伐又是为了什么?” 李景隆干脆背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所以说,诸葛武侯挥师北伐,是为了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对不对?” “对。”两人齐齐点头。 “那诸葛武侯为什么要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呢?在益州老老实实地待着过日子不好吗?” 两人开始姜老师今天似乎精神不太正常,持续地刨根问底。 “当然是因为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就在姜星火又要问为什么的时候,李景隆忽然脑海里灵光一闪。 duang~ “我知道了!” “说说看。” 李景隆疾声说道:“因为当时曹魏已经接受了汉献帝的禅让,汉王朝的法统依据,或者说‘天命’,已经转移到了魏王朝身上,而作为偏安一隅的季汉政权,如果不主动出击尽快讨伐曹魏,那么自身的‘天命’就会越来越弱,以至于彻底站不住脚。” “就是如此。” 姜星火遗憾地说道:“而历史已经证明了,诸葛武侯北伐并未取得决定性胜利,最终星陨五丈原,而季汉,也成了偏安一隅的地方性政权,再也无力与曹魏争夺法统。” “而这个失去法统的后果,在诸葛武侯去世后的二十年里,开始逐渐显现。” “在刘璋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是刘璋的东州派,而在刘备、刘禅时代,占据季汉政权统治地位的,则是换成了荆州派,而不是益州本土派。” “益州本土派一直受到打压,却掌握着本土的土地、人口、财富、舆论,而正是因为缺乏法统依据,季汉政权才会从内部,就开始了瓦解。” “否则,伱以为为什么邓艾偷渡阴平抵达成都后,季汉就开城投降了?不是不能打,而是压根就不想打了。” “而季汉不想打,季汉被从内部瓦解,季汉的法统性被彻底摧毁,其实源于一篇后世不出名的文章。” “——《仇国论》。” 隔壁密室。 朱棣问道:“《仇国论》是什么东西?” 大皇子朱高炽此时也犯了难,转而望向今天极少开口说话的老和尚道衍。 道衍抬了抬眼皮,淡淡地说道:“是号称蜀中孔子的儒学谯周炮制的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中最浓墨重彩的一句话就是‘处大国无患者,恒多慢;处小国有忧者,恒思善’,意思就是大国的能力强,就可以讨伐别的国家;小国的国力弱,就应该体恤国民多行善举。” 朱高炽听完点了点头认同道:“听起来也挺有道理的,如果没有很大的把握,确实不应当穷兵黩武。” 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刺到朱棣了,朱棣马上不悦地说道。 “有个屁的道理。” “这篇《仇国论》明着就是说季汉不该去打曹魏,等着投降就完事了真真是混账东西,要是朕是季汉的皇帝,直接用鼎活烹了这老匹夫!” “若是人人都这么想,那仗也不用打了,弱小的国家也不需要存在了,直接投降强大的国家就好了。” 朱棣越说越生气,越说越急眼。 就好像明着是在说是季汉,实际上是在说他不该穷兵黩武,赌上整个北地百姓发动靖难之役一样。 “四年前,朕还是燕王,那时候起兵靖难,那些酸腐文人怎么说朕的?” 朱棣阴阳怪气地复述道:“太祖上宾,天子嗣位,布维新之政,天下爱戴。” “大王以一隅之地,张三军,抗六师,臣不知大王何意也?” “.(略)。” 简单翻译。 朱元璋刚死,朱允炆继位后维新改革,赢得了天下人(江南士绅)的爱戴,你朱棣靠着北平一地,仅仅三护卫的兵马,去对抗朝廷的大军,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们朝廷里谋臣如云猛将如雨,以顺讨逆,打你不是跟玩一样?天下人(江南士绅)都说,你朱棣借口清君侧诛杀齐泰黄子澄,其实不过是像汉朝七王之乱时吴王刘濞说的‘清君侧诛晁错’一样,你想当皇帝的心路人皆知!你赶紧投降吧,朱允炆最多把你终身圈禁,这样你爹在天之灵也能安息,如果继续执迷不悟,等到朝廷大军一到,你就连个普通人都当不成了! 朱棣难得地真情流露,直接啐了一声。 “呸!” “没骨气的东西,妖言惑众,真英雄还怕敌人强?若是直接比一比纸面强弱,那古往今来,多少仗都是‘不可能赢’的?不知兵的酸腐文人,去他娘的。” 道衍回忆起靖难时的艰苦岁月,一时竟也连连颔首。 而这边,姜星火继续说道。 “这其实不算是一篇文章,只是讲了一个讽刺故事。” “《仇国论》中,谯周举了两个虚构的国家‘因余’(意为剩下的,明示季汉)和‘肇建’(意为新建立的,明示曹魏)为例子,因余是小国,肇建是大国,两国世为仇敌,因余国人高贤卿问伏愚子,身为小国在面对大国时该使用什么战略,伏愚子举周文王与句践为例子,说明与民休养生息,民心安定就可以取得胜利。” 接下来,姜星火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把这个故事尽量精炼地翻译了一下。 “但是高贤卿不同意,说楚汉相争之时,刘邦和项羽约定以鸿沟为界,互不侵犯,当项羽返回时,张良认为如果人民安定下来就不会再想变动,说服刘邦追击项羽,最后取得了胜利,又怎么一定要用周文王的那套方法呢?现在肇建国内部有变动,我们趁机出兵攻击其边境,是不是能增加它的麻烦而战胜他呢?” “伏愚子回答说,商朝与西周的时候,王纲坚固,社会安定,人民习惯于当时的统治阶级,要是在那个时候,刘邦怎么可能杖剑鞭马、夺取天下呢?反观秦朝末年,天下土崩瓦解,王侯递嬗,年年月月都改变统治者,老百姓均不知所措,所以豪强并争,力量强的收获便大,迟慢的便被吞并现在我们国家和肇建都已经立国很久了,不是秦朝末年动荡不安的时候,而有多国并立的形势,所以可以用周文王无为而治的方法,而不可以像刘邦那样南征北讨,如果人民疲劳,国家就会瓦解。” “俗话说与其射出很多箭没有命中目标,不如谨慎发箭,不要轻易出击。所以智者不会因为一时小利就转移目标,而是等到时机许可才一次出动,所以商汤、周武王能不战而胜,如果他们一味穷兵黩武,不能审时度势,则就算有智者也不能相救了。如果用兵如神,穿越急流,翻越山谷,不用船只便能渡过孟津,就不是我愚子所能做到的事了。” 听完这个小故事,朱高煦接连搓手,做出了跟他爹一样的反应。 “这他娘的不是在放酸屁?” “要俺说,汉室江山不可复兴,那是天意,季汉挡不住曹魏,输在气势,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谯周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他慷慨陈词的那一套说的是个什么玩意?” 李景隆赞同道:“天子尚且坐在龙椅上,他就迫不及待抛出异端之说来使人心涣散,诱使季汉不战自溃最终投降,而后又不能保守臣节,自行降敌,他是处心积虑地唯恐国家不灭,用心实在是歹毒无比!” 姜星火听完了两人的义愤填膺,同样认可。 “所以我才要说,一篇《仇国论》,‘胜’过两篇《出师表》。” “而之所以《仇国论》能摧毁季汉百姓的信心,便在于,季汉是一个传统的封建王朝,而非一个民族国家。” 讲到这里,李景隆回过味来。 原来姜郎举这个例子,便是要反面说明,没有‘民族国家’,便会出现季汉末期那样民心瓦解的例子。 而反过来说,如果有了姜郎口中的‘民族国家’,面对外敌,民心便会更加凝聚? 那这么说来,‘民族国家’这个东西,恐怕是很受皇帝喜欢的。 毕竟,哪个皇帝都不想自己的国家到了末期,大臣们都争先恐后地瓦解自己人的民心,为的就是投降敌国当敌国的臣子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如果真的‘民族国家’这么有效果,想来如《仇国论》这般蛊惑人心的东西,以后就会彻底失去效果了。 想到这里,李景隆愈发好奇。 毕竟,他知道了太多秘密,如今又要踏上前途未卜的出使日本之旅,再知道点秘密,也无所谓了。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姜星火只举了个例子,便再也没绕弯子了,他继续说道。 “民族国家与传统封建王朝的区别非常之大,而这种区别,最主要地就是体现在百姓的归属感、凝聚力上。” “只有百姓知道了什么是民族国家,知道自己是谁,才会有归属感、凝聚力。” 在李景隆的最后一课上。 李景隆尽职尽责地履行了他的捧哏角色。 “姜郎,什么是民族国家?” 姜星火慢慢地、用他们能跟得上的语速说道。 “民族国家与传统的封建王朝不同,民族国家的成员,也就是百姓,效忠的对象是有共同认同感的同胞及其共同形成的政治体制。这种认同感的来源可以是传统的历史、文化、语言,但最主要的是在政治体制内占据主导地位的主导民族。” 朱高煦听完后问道:“那姜先生的意思是,以后百姓就都不效忠皇帝了吗?还是说,以后就不要番邦四夷这套东西了。” “当然不是。” “只是加了个解释的更清楚的说法罢了。”姜星火哑然失笑,解释道:“封建王朝是从秦始皇统一六国以来延续千年的政体,这就是百姓都认同的,所以大明皇帝自然就是百姓效忠的最高对象,否则岂不是乱了?另一面,正如现在的蛮夷要称大明天子为‘大皇帝’一样,以前唐太宗被称为‘天可汗’的意思是一样的。” “就是说,大明的皇帝,首先是以汉民族为主导的这个国家的‘汉家天子’,其次才是在朝贡体系内宗主国大明的‘大皇帝’。” 朱高煦恍然地点了点头。 李景隆也明白了这个概念的具体内涵。 说白了,就是两层意思。 第一层,大明皇帝还是大明皇帝,只不过大明代表的是以汉人为主导建立的封建王朝。 第二层,你爹还是你爹,对四夷来说,朝贡体系是不变的。 姜星火继续说道。 “当然了,这并不是狭隘的理解为,汉人只认同汉人国家。” “而是说,正如孔子所讲的那样,要做到‘裔不谋夏,夷不乱华’。” 李景隆若有所思,这样的解释,明显比华夷之辩要清晰多了。 也就是说,异族当然可以融入这个国家,但前提是,这个国家始终是以汉人为主导的,如此一来,自然清晰地辨别出了华夷之分,同时也避免了女真人、蒙古人这种“以夷代华”的错误思想的出现。 这样一来,岳飞是不是民族英雄的问题,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因为答案只有一个,且毫不动摇。 岳飞就是以汉民族为主导建立的民族国家的民族英雄! 密室内,几人神情稍作振奋。 “好!” 顾成由衷感慨。 姜星火之前讲的那些东西,他也就是听个新鲜,洞察未来更是半点都不信身居高位的老人很少有像道衍一般能接受新思想的,他们执掌权柄大半辈子人生阅历丰富,自然会极为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判断,三观基本重塑不了了。 但是,姜星火提出的这套以汉民族为主导的‘民族国家’理论,却是让顾老将军老怀大慰。 “讲的真好啊!”顾成叹道,“如此一来,我等辛苦恢复汉家山河,便不虞被后世文人肆意抹黑了毕竟,就像是曹国公说的那样,等我等都到了地下,又能拿那些文人怎么样呢?总不能真从地下蹦出来吧。” 顾成诚恳说道:“陛下,这姜星火,您该大用的。” “按老臣的判断,此人最差最差的来看,在朝廷里做个筹划军国大事,负责遏制错误思想的红袍大员,也是没问题的。” “您若是不用他,依照现在的环境来看,即便他有开宗立派之能,恐怕也会被卫道士们口诛笔伐围剿至死。” “卫道士杀人,用的可不是刀。” 朱棣微微颔首,这本来就在他的计划内。 而他旁边的道衍,却又一次陷入了深思。 不对劲。 ‘民族国家’绝不是姜圣这节课的最终目的。 这节课,道衍上的很过瘾。 因为他跟被动接受的几人不同,道衍从一开始,就隐隐约约猜测出了姜圣的目的极为隐秘且威力巨大。 所以,道衍一直稍稍超前于姜星火进行中的思路。 等等等等 让老衲换一个思路。 ‘民族国家’这个概念,还有什么用处? 道衍的目光变得悠远了起来。 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未来。 道衍的大脑,在高速的运转,不停地推演着逻辑链条。 如果下西洋顺利培养出了大明的商人阶层,那么商人阶层会怎么做? 他们会加大海外贸易的力度,从外国赚取更多的财富。 所以,他们必须要扩大工坊、手工工场的规模,招募雇佣更多的匠人和工人。 这些新招募雇佣的匠人和工人,肯定不可能来自城池里,城池里的早就被招募了。 所以他们只可能来自农村。 这个数量一旦打破了平衡,就会造成如南宋那般城池极度繁华的畸形状态。 如果农业也得到了进步,农人可以从耕地里解放出来,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城池。 与此同时,也会有很多从海外殖民地的人来到大明。 到了那时候。 传统的,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制,就不再适应来自五湖四海的匠人、工人。 毕竟,很多农人可能从小都没离开过村子,而在数百年前的华夏,隔着一条长江有可能就是两个国家。 这种变革,打破了原本的认同。 所以,就需要新的认同。 也就是姜圣所说的‘民族国家’。 那么接下来,有了‘民族国家’,它的意义是什么呢? 姜圣,一定还要更深一层的含义,决不会到此为止。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道衍三角眼转动,目光回到了现实里,随后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未知的信息太多。 即便才华天纵如他,也推演不下去了。 只能等待姜圣的进一步讲解。 1.5万字求月票!!!看在作者化身猛码兽的份上可怜可怜吧!!!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六章 输出大明价值观 李景隆大抵是心下安静,终于掏出了他的折扇摇了摇,说道。 “如此一来,只要确立了以汉民族为主导的民族国家概念,那么也就不存在华夷之辩、以夷代华这些争论了。” “便是如此。” 姜星火肯定地说道:“这个理论推广开来还有一个好处。” 李景隆没接茬,朱高煦连忙配合道:“姜先生请说。” “那就是海外户口权。” “海外、户口、权?” 五个字倒是都认识,组合在一起似乎也不太难以理解。 “海外大明人登记在鱼鳞册和黄册上的权力?”朱高煦字面翻译了一下。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就是这个意思。” “殖民必然会造成大量的海外人口出现,而如果无法解决这些海外人口的认同问题,只依靠强横的武力进行压制,那么最终必然会落得跟蒙古人一样的下场。” “短则数十年,长则上百年,随着强横武力被腐蚀、堕落,当地人口就会蜂拥而起,推翻大明在当地的统治。” 李景隆点了头,说道:“道理是如此,但如何能解决呢?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承认了他们同样是大明皇帝的子民,恐怕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吧。” 闻言,密室里的大明帝国高层决策者也陷入了深思。 这个问题,蒙古人就是最好的范例。 蒙古人经历了数次西征,除了元朝,更是在西方建立了四大汗国,也就是占据了后世俄罗斯欧陆地区的金帐汗国(斯拉夫化蒙古)、占据了宋朝时耶律大石建立的西辽旧地的察合台汗国(突厥化蒙古)、占据了后世中东两伊及南高加索的伊尔汗国(绿化蒙古)、占据了后世特殊兵团地区的窝阔台汗国。 除了窝阔台汗国存在时间较短,其他三大汗国存续时间都达到了百年左右,曾经在“货币游戏:模拟元朝”里短暂出场过的“海都翻边”事件,指的就是窝阔台汗国的倒数第二任大汗孛儿只斤·海都向元朝边境挑衅的史实事件。 而蒙古人征服其他地区,最终的结果,不是同化异族,反而是被异族同化。 这一点,从蒙古人最最最重视的军事技术“甲胄”上,就可以管中窥豹一二。 元朝的蒙古人,基本学习继承了金、夏、宋三国的铁浮图、铁鹞子、背嵬军(非岳飞时代)的重型扎甲,形制并无太大改变;金帐汗国的蒙古人,则是吸收了部分波兰、普鲁士等骑士的板甲工艺,发展出了板甲为主、扎甲为辅的甲胄形制;伊尔汗国的蒙古人,则部分抛弃了扎甲,根据当地的地形气候敌人等条件,转向了链甲为主、扎甲为辅,甚至还开发了骆驼骑兵的相应甲胄;察合台汗国的蒙古人则是点出了类似于后世八旗,但更加突厥化的无袖布面甲加高筒盔的奇怪军事科技树。 朱棣开口说道:“朕倒是不担心大明进行海外殖民和贸易,大明的人会被当地人同化。” 闻弦而知雅意,见父皇没继续往下说,朱高炽接话道:“蒙古人之所以会被同化,归根结底就是蒙古的人口太少,而当地的人口太多,甚至连百分之一的都达不到,只是依靠精锐军队进行高压统治,而几代人之后军队战斗力下降,自然只能跟本地势力相结合,也就逐渐被同化了。” “但大明相比于蒙古的四大汗国可谓是人口众多,虽然经历了元末战乱和靖难之役,现在国初确实有一些人口短缺的现象,但儿臣相信,按照我们大明的生养习惯,不需要几代人,在未来大明面对的一定是人多地少而不是地少人多,所以殖民海外减轻并缓解大明的人地矛盾,是非常有意义的。” “陛下所担心的,恐怕是当地人难以被大明同化。”顾成看了眼朱棣接着说道:“或者说,如果大量当地人被同化,大明应该如何管理这些异族的问题。” “正是如此,顾老将军说的,就是朕所担心的。” 朱棣十指交叉,缓缓说道:“大明自然不必担心跟蒙古人一样被当地人同化,可不管是当地人不好被同化总是闹反叛,还是大量心怀叵测的当地人取得了大明子民的身份,都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说罢,朱棣看向了道衍。 道衍只是简单说道:“二虎竞食,以夷制夷。” 顾成随后点头,他也是这个意思。 顾成镇守贵州二十年,说白了用的也就是这个法子,对于完全管不了的境外土司,大明当然只能选择羁縻政策。而对于能管又没有力量完全管的境内土司,则是采取分而治之的老办法,如果有谁有做大的苗头,那就大明牵头出兵,一棍子拍死。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这招在大明有足够力量对付地方势力的时候,堪称是屡试不爽。 譬如万历三大征里平定苗疆土司杨应龙叛变的播州之役。 播州杨氏统治当地数百年,任你王朝更迭我自岿然不动,到了杨应龙时代,兼并周围土司,已经成了苗疆最强的土司势力。 “养马城中,百万雄师擎日月;海龙囤上,半朝天子镇乾坤。” 打边苗疆无敌手的播州土皇帝,够狂吧? 一样被张居正改革回光返照的大明,硬是堆钱、堆兵、堆后勤给堆死了。 当然了,这个前提是大明的军事机器还有足够的能力。 等到老奴十三副盔甲起兵的时候,大明的辽东军已经在抗倭援朝里元气大伤。 辽东军能抹杀女真吗?抹杀不了!没这个能力知道吧? 至于中央军出动,来了一手后世校长经典分进合击,被老奴各个击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从战术层面上来讲,考虑到后勤辎重补给的问题,分进合击倒也没什么毛病。 只不过教练制定的战术再好,上场的人勾心斗角执行不出来也没用,都指着最后时刻摊手甩锅靠队友,能赢才有鬼了。 密室中几个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思来想去,也没什么新主意。 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老一套,控制不了就羁縻,能控制的就分而治之,敢炸刺的就拍死。 “输出价值观。” 姜星火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崭新的解题思路。 “姜先生,输出价值观是什么意思?”朱高煦疑惑问道。 “简单说一下,不浪费时间深入阐述。” 姜星火开口道:“我认为人的思想观念,主要是由三个观点构成的,也就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 “世界观就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现在的绝大多数百姓,眼里的世界只有自己的村落,甚至隔壁的村落,对于一些愚昧的百姓来说都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所以他们即看不到他们眼里世界以外的世界,譬如外面的镇子、城池,更看不到整个大明,遑论大明以外的世界了.也就是说,普通百姓的世界观,就是由村落里基于血缘关系宗法制和农耕习俗塑造出来的,比如在村落这个小世界里要如何如何。” “人生观则是指一个人如何看待他/她的一生,或者说这一生该怎么度过,大部分百姓没时间思考这些问题,因为繁忙的农耕劳作使他们身体疲惫不堪,精神也随之乏味,所以大部分的百姓人生观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或者相夫教子,按照大多数人的一生去过自己的一生。当然,对于接受过教育的人来说自然是努力向上爬,然后光宗耀祖或者建功立业之类的。” “至于价值观,则是人认定事物价值、辩定是非的观念,换句话说,那就是我觉得这件事是否有价值,这件事是对是错。价值观对人做出抉择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在同样的条件下,不同价值观的人,面对一件事往往会做出截然相反的抉择譬如有的人愿意为大义而死,有的人觉得简直有病,这便是有的人认为‘大义’是有价值的,‘舍生取义’是对的。” 听完姜星火简单直白的阐释,李景隆若有所思地说道。 “也就是说一个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其实是基于他的生长环境和受教育程度所决定的,而价值观,对于人做选择有重要影响,其一是觉得某件事物是否有价值,其二是觉得做某件事是对是错?” “就是如此。” “那按照姜先生的话说,大明要向海外人口输出的,就是最后一个‘价值观’?”朱高煦继而问道。 姜星火点头道:“因为一个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随着成长的环境和受教育的程度很容易定型,到了成年后就很难改变,而价值观不同,价值观是可以被后天改变的,尤其是‘有利益导向的价值观’,很容易扭曲替代原本的价值观,把人带到新路上。” “姜郎,不妨展开说说什么叫做‘有利益导向的价值观’,我们不会觉得浪费时间。”李景隆说道。 隔壁密室里的几人,此时也竖起了耳朵。 他们都很敏感地意识到,这就是如何避免蒙古人覆辙,如何能有效治理大明海外人口的关键所在。 “有利益导向的价值观,指的就是大明输出的价值观,会让他觉得,按照大明输出的这一套价值观进行价值和对错判断,给他‘可能’带来的利益,远高于他原本秉承的价值观。” “能举个栗子吗?”李景隆问道。 “可以,拿刚刚讲过的日本人举例吧。”姜星火想了想后说道,“比方说,原本一个日本人,他的价值观就是为大名尽忠是有价值的、遵循集体是有价值的、追随强者变强自己是有价值的等等。” 朱高煦和李景隆点了点头,之前已经讲过,地理环境确实塑造了日本人的这些精神特质。 “那么如果大明的输出价值观在一部分上与日本人原本的价值观冲突,但却又实实在在地能带来物质和精神利益,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在长时间的宣传中,潜移默化地接受这种能给他带来更大利益的新价值观。” “譬如,如果大明统治了日本,大明宣传人与人是平等的,人身依附不合法,百姓只需要也唯一需要对皇帝尽忠,那么你们猜猜会有什么后果?” 李景隆想了想说道:“总有人不愿意依附原来的主人,只是迫于无奈或者没有其他出路,若是被这么灌输,有人挑头解除人身依附,其他人想必也会动摇毕竟,除了少数人,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活得自在一些,前提是他们的生活条件不变或者变得更好而不是变得更差。” “再譬如,大明宣传人应当有自己自由选择的权力,不应当事事遵循集体,可以自己选择去哪个海外殖民地,可以选择自己去哪个城池做工,而不是被束缚在原本集体的土地上,再猜猜会有什么后果?” 朱高煦干脆说道:“那自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只要风潮渐起,越来越多的日本人就会变得没那么愿意受集体的约束。” “再再譬如,大明宣传大明虽然是以汉民族为主导的民族国家,但却接受四夷汉化后加入,当然了,这有一套严格的审核流程,必须是有一技之长、且为大明连续创造价值、且认同大明价值观的海外夷人,才可以被视为汉化后的大明子民。那你们再猜猜,会有什么后果?” 两人异口同声:“渴望加入大明!” “便是如此,明白了吗?” 姜星火笑道:“这种价值观的更替,会让他从内心深处认可自己是个大明人,从而想要努力成为大明人,这也就是海外户口权的核心利益所在。” “而这个前提就在于,在他看来,大明一定要比原来的国家更强大、更富饶、更文明,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这种利益不局限于金钱财富,而是包括了身份地位、心理优越感等等一个夷人成为了大明子民,在身份地位上他就是比原先的同胞高人一等,他就是会有心理上的优越感。” 事实上,思想殖民才是殖民的最高境界,武力征服不过是一个开端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一个嘤国老太太去世,能让全世界数以千万计的前殖民地人民,包括天竺、杭康等等现在颇为发达、人均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地区,都为此痛哭流涕。 精神世界价值观的某个木雕泥塑碎裂了。 这也是唯一能解决蒙古人那种粗暴的武力征服后遗症的办法。 “这才是汉宣帝定胡碑文的最好应用。” 姜星火轻声念道。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汉土之民,皆沐汉化。” “纵去国十万里,敢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下课。”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壮哉!” 顾成说话时目光炯炯,充满斗志。 作为一代名将,哪怕岁数大了,身体也有各种小毛病,但心中却始终燃烧着熊熊烈焰。 朱棣和顾成对视一眼,一老一壮两位军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欣赏、激动与热血沸腾。 作为开国功臣的顾成是大明朝当之无愧的第一代将星,而朱棣则是大明第二代最强的统帅,也是最为接近唐太宗模板的人。 顾成现在已经年过七十高龄,但还坚守着自己职责,为国家效力。 在数十年前,顾成曾追随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亲手将元朝打败,将蒙古蛮夷赶出中原,如今,他就要重新披挂上阵,返回北疆率领大军抹杀女真,为大明扫除后患。 姜星火的这套理论,彻底引起了他们的共情。 作为一个军人,开疆扩土让大明远迈汉唐,使他们荣耀所在。 作为一个汉人,让汉人永远不再遭受屈辱,是他们毕生所求。 正是因为经历过被异族入侵、凌辱,他们才明白,汉人自己强大起来,到底有多重要。 而一个强大的汉人民族国家,就必须有持续的军功勋贵造血能力! 否则,便会如姜星火所说那般,不过几代人的时间,便会沦落到文恬武嬉的境地。 而海洋,无疑是比陆地更加能获得更多财富、缓解人地矛盾、培养军功勋贵的方向! 顾成开口道:“不过陛下,容老臣说一句您不爱听的。” 朱棣沉声道:“顾老将军请讲。” “大明想要完成战略转型,由陆地转向海洋,老臣认为没有问题。” “毕竟,蒙古人的衰落是必然的,而蒙古高原也确实如姜星火所说,注定了无法彻底消灭游牧民族。” “而下西洋,则不仅可以获取高额的贸易利益,还可以持续性地培养新的军功勋贵。” “老臣作为太祖高皇帝亲卫时,有一次太祖高皇帝便曾经对老臣说过,大明决不能走南宋的老路!” “皇帝至高无上,左边把着文官,右边握着武臣,决不能失去平衡!” “而向海洋培养新的军功勋贵,第一仗就是日本。” “日本这一仗必须打,也必须打的漂亮,老臣建议,陛下应该多选择青年的大明第三代将领,无论是张玉之子张辅,还是二皇子,都应该派上去历练.从来都没有雏鹰躲避在羽翼下能成长为雄鹰的道理。” 顾成眉头紧锁,目光闪烁:“但有一点陛下一定要注意,那就是海战绝不同于陆战,大明自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水战也只是跟陈友谅打的鄱阳湖之战,严格的来说,算是水战而不是海战,换句话说就是大明没有半点大规模海战的经验。” “因此,日本的各方面情报,包括军队有多少舰船、有多少兵力、训练如何、装备如何、辎重如何,各地政治势力如何分布、互相间关系如何、土地人口如何.都需要曹国公出使的时候探查清楚,这一点,曹国公的任务非常艰巨。” “可是,老臣对于曹国公的能力,秉持着怀疑态度!” 顾成脸色凝重地说道。 虽然说大明的国力军力远超日本。 可在顾成这位性格忠谨的总参谋长这里,凡是都是情报越多越好。 但是曹国公李景隆,真的是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么? 朱棣目光深邃,他看着墙壁说道。 “朕会亲自去南京码头迎接载誉而归的曹国公。” “到时候不论功成与否,朕心中与曹国公的种种芥蒂,一笔勾销。” 朱高炽莫名地打了个哆嗦。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姜郎,我还是没信心。” 临别践行的夜晚,李景隆依旧内心忐忑。 姜星火抓了个盐水鸭的鸭腿,一边啃一边含混地问道。 “你、为什么、没、信心?” 李景隆欲言又止。 朝野间的传闻,他已经听说了,对于他这次出使日本,阴阳怪气的文官就不用说了,而武臣方面,不管是洪武勋臣还是靖难新贵,统一的态度都是。 ——不看好。 原因也很简单,跟其他藩属国不同,日本人表面恭顺实则蛮横无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至于日本人之前那么客气,不过是有求于大明“勘合贸易”的事情罢了,而随着大明搁置此事,日本人的态度早就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须知道,在建文帝忙于跟朱棣交战的这一两年,沿海可没少闹倭寇。 但是最关键的一点其实就在于,皇帝不可能直接同意给予日本勘合贸易的权力,这点对于大明没那么重要,但对日本的征夷大将军来说,非常重要,直接决定了他对大明使团的态度。 那还谈个啥? 而且更要命的是,手里明明没有任何筹码的李景隆,还必须装腔作势地训斥日本国王,嗯,实际上是日本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 着会不会惹毛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没人知道。 但如果换做你是足利义持,身为幕府将军,被大明的使者兜头兜脸地训斥,还得不到任何好处,你会做什么? 而这位使者还是大明的百官之首。 那伱猜这位征夷大将军会选择把李景隆扣下来当人质呢,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大明国公装完逼就跑呢? 大概率是前者。 所以,满朝文武普遍看衰李景隆。 这一点,李景隆的心里非常清楚。 而且,令他最为捉摸不定的,是皇帝的态度。 皇帝是巴望着他早点被幕府将军砍死,大明好为曹国公兴兵报仇呢,还是晚点等大明和日本撕破脸皮,他作为人质失去了扣押的利用价值,被幕府将军足利义持砍死呢? 总之,李景隆哪怕从姜星火口中了解了日本的情况,但还是心里没底。 李景隆心下思量,手上也没停,杯中酒一饮而尽,出声吟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不用这么悲观,什么还不还的。”朱高煦也陪着喝了一杯说道。 李景隆看向朱高煦:“难道你对我这次出使有信心?” “不是。”朱高煦随口道,“俺是觉得你能不能顺利到目的地都成问题,压根就到不了还不复还什么。” 李景隆:“.” “我对你很有信心。” 姜星火啃完了鸭腿,擦了擦手掌说道。 “真的吗?” 李景隆惊喜问道。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连他自己都不看好自己,而就在这时候,竟然姜星火告诉自己,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别太担心,琉球那边倭寇虽然不少,但都不成气候,有水师护航你肯定能安全抵达,注意一下海上的风暴就行。” “还有,琉球的那些国王普遍畏惧大明,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闻言,李景隆沉默了片刻,自己难道要告诉姜星火,自己去的不是弹丸小国琉球,而是弹丸大国日本? 想了想,李景隆换了个角度提问:“那姜郎,比如、比如哈。” “我要面对的那个国王呢,脾气不太好,而且他一直谋求与大明进行更多的贸易来攫取利益,可大明始终没有松口。” “那个国王对我的到来满心期待,觉得我能给他带来利益,但是我注定会让他失望,而且我还要代表大明皇帝狠狠地训斥这个国王一顿。” “这个时候,他要是失心疯了,打算把我扣押作为人质,找大明要赎金.那里又是人家的地盘,我很难反抗或逃走,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姜星火沉思了一下,开口道。 “要不咱别去了?” “不去不行!”李景隆苦着脸。 要是能不去他早就不去了,可是朱棣让他去他敢说个“不”字吗? “这样,我再教你一招。” 闻言,朱高煦和李景隆精神一振,上次姜星火传授他们二人的招数,在大朝会上就挺有用的。 “送礼。” 姜星火言简意赅。 两人面面相觑,这算什么招数? “你想啊,不管是琉球的哪个国王,你所担心的,不就是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国王,没得到利益就发了失心疯扣押你嘛。” “对!” “大明给不了他利益,你给他利益不就行了?” 姜星火喝了口酒反而越喝越渴:“到了地方,肯定会安排你住下,然后你别的不说,先送礼,见人就送,尤其是国王身边的人。” “休息一下肯定会有个欢迎的宴会吧?啥都别说,直接送礼,送大礼!” “既然要保命,就别怕花钱,送礼送到位,国王喊万岁。” “等国王的好感度刷满,你就可以提前跟他说,诏书是大明皇帝要我念得,不是我的意思,国王请理解一下。” “当然了,这件事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否则,使团里一旦有人知道了你给对方国王送礼,传回皇帝的耳朵里,皇帝有极大可能认为你身为天使做出这等事有辱国格,会怎么处理你就不好说了。” “如果你能做到保密,那然后念完了招数,趁国王的好感度还没掉光,接着送礼!” “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就告诉他,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等回了大明接着逢年过节给送礼,国王也不好意思为难你,肯定就放你回来了。” “明白?” 李景隆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 换了别人可能也不是想不到,而是李景隆以国公之尊骄横跋扈惯了,从来都是别人给他送礼他还礼,几乎没有他给别人主动送礼而且是连续送大礼的。 更别提,从前在他眼里压根就不值一提的蛮夷小国的酋长了。 好在,李景隆是个极为务实的人,只要能保住命,钱他是舍得花的,脸皮也是不在乎的。李景隆当即下定决心,让管家阿福从曹国公府的仓库里,多找点好东西带上船,送给日本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 得了姜星火的指点,李景隆的心里踏实了不少,又喝了几杯酒,方才醉醺醺地睡了过去。 虽然,姜星火也只是随口指点了几句保命,压根就没指望他真的能圆满完成使命,然后回归大明。 而李景隆,很快就要在文武官员们送葬一般的送行中,踏上前往日本的水师舰船了。 训斥幕府将军并顺利归来的任务,并没有人看好李景隆。 大海一望无际,天空蔚蓝如洗,远处几朵白云漂浮其上,给人带来一种宁静祥和之感,偶尔有飞鸟掠过,更显得美丽。 “呕!” 李景隆扒着船栏杆狂吐不止,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紫,眼睛里布满血丝,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似的。 李景隆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晕船。 他在秦淮河上,可是从来都不晕船的。 “国公爷怎么样了?” 旁边,一名留着两撇小胡子,长相有些贼眉鼠眼的矮个男子走了过来,正是曹国公府的管家曹阿福。 虽然跟魏武帝曹阿瞒只有一字之差,但两人的性情却委实是天差地别。 这位管家从小就是陪着李景隆熬鹰斗狗、流连青楼的狗腿子,正经本事没有,下九流的门道钻研的门清。 “没事、没事,本国公有化肥仙人保佑,晕船什么的,都是小呕!” 李景隆强忍住恶心说完这句话后,又趴在船栏杆上猛烈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似的。 他现在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体软绵绵的提不起半点力气。而且,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起来,连同身体也跟着摇晃不已,好似站立都有些困难。 “你们先把国公爷扶回房休息吧,别让他吹风受凉了。”男子挥挥手,对那身边曹国公府的精悍护卫吩咐道。 这些侍卫,都是从第一代曹国公开始就培养的家生子,靖难的时候保护着李景隆从千军万马中数次反向进攻,乃是李景隆亲赴日本的最大人身安全保障。 很快,李景隆就被送到了船舱中。 “我们现在距离日本还有多远?”李景隆用热毛巾擦了擦脸,强忍住胃部传来的阵阵绞痛,询问道。 “回禀国公,还有半天就要到平户港(后世长崎港)了。”曹阿福说道。 “嗯!好吧!” 听完后,李景隆微微点了点头,听到平户港,他就清楚目的地确实不远了。 “姜郎为什么说平户港有可能会成为世界上最热的地方?” 李景隆躺在颠簸的床上微微皱眉,费解,实在是太令人费解了。 按照他所了解的情报,平户港附近并没有什么大的火山啊。 不过想不通,李景隆索性也就不想了,他趁着自己还有那么一丝清醒,关心起了涉及到他身家性命的重要事情。 “给日本征夷大将军带的礼物,都没问题吧?”李景隆开口问道。 曹国公府的管家曹阿福从袖中掏出了厚厚的一沓礼单,一边递给李景隆,一边说道。 “国公爷,礼单都在这呢,您过目。” 李景隆烦躁的摆了摆手,说道:“现在正恶心呢,不看了,没什么好看的,你安排好就行。” “好嘞。” 李景隆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道:“记住我之前告诉你的话,我给日本征夷大将军送礼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很有可能会给我们曹国公府带来灭顶之灾,知道吗?” “国公爷,小的明白!” 曹阿福的老鼠眼滴溜溜地一转,又将那一沓礼单收回了袖子里。 “那国公爷,使团里塞进来的那些来路不明的谍子?”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有些使团里的人员,根本就不像是正经的文书或者护卫,反而一个个都特意选的身材矮小不说,打扮也是五花八门,三教九流都有,其中还有操着朝鲜话的。 李景隆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别管,不管咱们的事.他们有自己的任务,就是披个使团的皮。” 曹阿福点了点头,看自家主人昏睡了过去,便悄无声息地脚下抹油,后退离开了舱室。 日本的海岸线,不多时便已遥遥在望了。 吸取经验教训,这次写一段反套路支线剧情,不会冗长,保证叙事顺畅的同时兼具趣味性。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八章 道衍锅从天上来 平户地区的守护大名松浦氏,对曹国公率领的大明使团表现出了极为友好的态度。 如果不考虑平户港口那些满载而归的海盗船的话。 李景隆的日本之旅,截止到目前都很顺利。 不管是松浦氏还是大内氏,亦或是大友氏、河野氏,这些猬集在日本西部的非室町幕府嫡系的守护大名,都是恭恭敬敬地把大明使团礼送出境。 而松浦氏也早就派遣使者,把大明高规格使团不告而至的消息,快马告知了位于京都的后小松天皇、位于京都室町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以及日本的真正统治者,位于京都万年山相国寺的足利义满。 嗯,现在足利义满一般要求别人称呼他的法号“天山道义”。 相国寺,鹿苑院。 漫山遍野的彼岸花形成了唯美的花海,曼珠沙华映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颇为妖冶动人。 此时已是初秋季节,可这里却仍旧群花争艳、香气袭人。 “阿弥陀佛。” “主持。” 身着土黄色袈裟、佝偻着身子的足利义满,与一位俊逸非凡的中年僧人并肩而行。 足利义满脚步沉稳,神情淡然。 他停住脚步:“主持,我想问你件事?” 中年僧人也随之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目光清澈明净。 这位中年僧人正是法号“古剑妙快”的京都相国寺主持,虽然看起来年纪并不算老,但实际上已经五十多岁了,加之去大明的名山大寺游历参禅过,如今已经是日本佛学最精湛者。 在镰仓幕府时期,从中国传入的禅宗,由于其倡导之精神、追求的情趣以及其简单易行的修行方式,受到了上至幕府将军、下至下层武士的热烈追捧,影响很快波及普通民众。 而日本在室町幕府时期,由于长期的南北朝对峙,导致社会动乱之故,佛教亦由鼎盛而至衰微。 净土宗、日莲宗等宗派,皆在创始人圆寂后,因思想正统之争,而逐渐分裂成许多派别,但仍受到许多农民信众的护持。 这时期最被推崇的是确立“五山文学”地位的梦窗国师与大灯国师。 嗯,梦窗国师便是这位古剑妙快的师父。 梦窗疏石作为日本临济宗高僧一生不求名利,不进权门,精研佛法,大扬禅风,曾被日本天皇敕赐七大国师尊号,称“七朝帝师”,而古剑妙快就是他的得意门生。 “阁下想问的,是明国使团的事情吗?”古剑妙快问道。 已经衰老的不成样子的足利义满咳嗽着点了点头。 这位亲手结束了日本南北朝时代的老人,眼神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忧虑。 足利义满抿唇思索半晌后方才开口问道:“你曾经游历过明国很多年,在日本,你是最了解明国的人伱觉得明国的使团,突然来访是什么目的呢?松浦氏的信使并没有打探出什么来,明国的使团口风很紧。” 古剑妙快沉思了片刻,说道:“阁下所担心的事情,应该发生了。” “明国的新皇帝,是一个暴虐嗜杀的藩王,他依靠着武力,弑君夺取了皇位。这种人,就像是元寇那些最初在大汗争夺战里的胜出者一样,内心充满了野望。” “在明国内部,他已经没有了敌手,所以,他很有可能将目光投向了我们日本,一如元寇那般。” “我在游历明国的时候,曾经结识了明国的一位名为‘道衍’的高僧,他就是那位藩王的谋士.像我为您扮演的角色一样。这个人同样心肠歹毒狠辣,极有可能是他建议明国的新皇帝,向我们日本扩张。” 道衍人在寺中坐,锅从天上来。 听完了古剑妙快的话,足利义满脸色有些难看。 “难道.难道明国真的想要灭亡我们日本?” “阁下,这只是我的猜测。”古剑妙慢条斯理地说道,“跟明国相比,我们日本只是一个弹丸之地,而明国无论是疆域还是人口都要远超我们,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国家。” “但这个国家跟元寇还不太一样,作为汉人驱逐元寇建立的国家,在对待外部的事务上,最为讲究儒家的华夷之辩,一般来讲,在明国人的传统观念里,无故对周围的‘四夷’用兵,都是在违反天道规则,是违逆天命的不好行为。” “不过这不妨碍按最坏的情况考虑。”古剑妙快反问道:“阁下认为,假如明国像元寇一样与我们日本开展,他们会向哪儿用兵呢?” 足利义满眯起眼睛,缓缓说道:“当然是西南沿海地区。” “如果明国向我们腹地用兵,我们该怎么办?”古剑妙快接着问道。 足利义满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说道。 “那就让他们来吧。” 他顿了顿,复又说道:“但不论如何,都要先探明这支明国使团的来意。” “阁下,您感到恐惧吗?” 足利义满露出了袈裟下满是老人斑的干枯手掌,明明刚才还在习惯性地颤抖不休,此时却稳稳地静止了下来。 足利义满蹲下身子,拾起一朵曼珠沙华。 “我们日本有着上千万人的口,还有数十位守护大名,上百座城池,每座城池都有守备军队驻扎,每座村庄也都有可供征召的部队。” “再加上我们坚固的城墙,以及我们的刀枪箭矢和战马铠甲。” “在这样的情况下,区区一支明国使团又能做什么?我怎么会感到恐惧呢?我所顾虑的,不过是明国的新皇帝罢了。” 足利义满言辞凿凿,语气铿锵有力。 古剑妙快说道:“我们唯一知道的消息,就是这支明国使团的规格很高,是明国有着一人之下的地位的曹国公所率领的。” “曹国公?” 足利义满微微蹙眉。 古剑妙快解释道:“是的,这是明国排名第三的开国公爵传承下来的高门,这一代的曹国公,在我们前年派出使团出使明国时,曾经是建文皇帝的‘大将军’,这是华夏历史上武将所能获得的最高官职.而当时,建文皇帝亲自推着这位曹国公战车的车轮送他出征,这也是华夏传承下来的某种至高仪式。” 足利义满有些费解地咨询道:“既然这位曹国公是建文皇帝任命的大将军,为什么如今会代表新皇帝出使?” “我曾经听‘道衍’说过只言片语,可以当做一种传闻。” “新皇帝在当藩王时,曾经追随明国的几位大将军向北驱逐元寇,在明国的军界有着崇高的威望与深厚的人脉关系。” “而前几年出使明国的僧人也告诉我,建文皇帝完全没有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相反,他过度宠幸文臣,改变了明国开国皇帝重用勋臣的策略,招致了以曹国公为首的明国开国勋臣集团的反感。” “所以我推测,这位曹国公与明国的开国勋臣集团,在战场上面对新皇帝时,并没有足够的决心和意志进行战斗。” “新皇帝为此获得了这场内战的胜利,最终完成弑君登基后,他重重地赏赐了曹国公,给予他百官之首的名位,并派他荣耀地出使我们日本。” 足利义满闻言,原本黯淡的眸子重新焕发光彩。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还好有住持这个明国通,多谢住持指点,我想我已经明白该如何对待这位曹国公了。” “阁下的意思是?”古剑妙快问道。 足利义满反而陷入了短暂地思索,他已经是将死之人了,虽然在外表和气质上,早已不复昔日雄才伟略的样子,但这位日本的一代枭雄,依然有着自己独到的决断。 “我认为,还是需要静观其变,曹国公作为明国的正使,既然敢冒险前来,定然是有所依仗,不然绝对不会这么莽撞。” “若是我所料不错,明国定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否则怎么会派如此尊贵的人前来送死呢?” 古剑妙快面色肃然:“阁下的意思是?” “明国人既然在华夏传统上,不主张主动对周围的国家用兵,那么他们一定在寻找让他们‘师出有名’的借口!” “明国或许在等待我们主动对使团不利或不敬,从而落下口实,作为征伐我们的理由!” “所以,我们必须小心恭敬地对待曹国公的使团,绝对不能给予明国人把柄!” 古剑妙快闻言,也是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一定是明国人的阴谋! 我们绝对不能上当! 自觉想清楚了这一切,足利义满说道。 “请主持先前往寺内休息,我还想欣赏一会儿花海,待日落之后,再来拜会住持。” 古剑妙快颔首,转身离去。 足利义满站在原地,静静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才慢慢地叹了口气。 为了幕府的存续,刚刚结束南北朝战乱,被打的千疮百孔的日本,绝对不能与大明贸然开战。 古剑妙快走在青砖铺路的林荫小道上,忽然看到前方站了一位少女。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和服,身材窈窕,肌肤胜雪,眉宇间流露出恬静温柔的气质,正默默望着他。 “泰子内亲王(‘内亲王’是日本的皇室公主封号)。” 古剑妙快合十施礼。 “住持您多礼了,我已不是什么内亲王了,您叫我现在的名字雪舞樱就好。”女子轻声唤道。 足利义满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美丽绝伦的容颜,不禁怔愣片刻。 眼前女孩约莫十四岁左右,容貌清秀脱俗,双颊边各留一缕乌黑秀发垂落耳际,显得格外俏皮灵动。 她的五官精致到极点,宛若上苍雕琢出来的艺术品般。 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好像两颗璀璨的星辰,令人移不开目光。 她是南朝后龟山天皇的第一嫡皇女,也是日本天皇位置的理论继承人之一。 为何日本南北朝已经统一,南朝天皇的嫡皇女还有资格继承天皇的位置? 这便是因为三神器从南朝大觉寺被移到北朝后小松天皇所居住的土御门内里的时候,双方立下了约定,也就是“明德和约”。 “明德和约”明确规定,日本天皇皇位是两统迭立制度,也就是由南朝系大觉寺统和北朝系持明院统交替继承皇位。 而按照约定,下一任天皇将由南朝系大觉寺统继承。 因此,如果皇子都无法继承,那么作为第一嫡皇女的她就将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七位女天皇。 “住持。” 对方刚刚开口,古剑妙快便直接说道。 “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想离开日本这个是非之地,您已经跟那位说了?这意味着,您要放弃您的身份。” 少女微微颔首。 古剑妙快叹了口气,幕府将军不会让南朝系大觉寺统再次成为天皇,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对方继续留在日本,确实处境尴尬。 “等明国的使团抵达京都,我会向明国的正使转达您的意思,到时候我也会修书一封,带给我的故人,明国的‘道衍’大师.他在明国是一个很有权势的僧人,或许他能帮助你找到一个好的安置去处。” 又一个新的锅,将从海洋彼岸甩到道衍的头上。 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完美的计划 京都,寂和茶室。 李景隆在身着和服的茶侍带领下,走进了院落深处。 与其说是茶室,倒不如说像一个书院,随处可见屏风上的字画,李景隆完全可以看得懂。丝毫没有阅读障碍。 因为都是汉字写的。 悬山顶屋檐下,挂着扫晴娘,它描绘地有些夸张的眼睛,正盯着李景隆,让李景隆不自在地加快了步伐。 随着障子门被拉开,李景隆脱下靴子,换上了木屐。 披着玄黑色扎甲、手执千牛刀的曹国公府精锐家将们被留在了茶室外面。 在里面,面容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的古剑妙快正襟以待。 “大将军阁下,您好。” 一口字正腔圆的凤阳官话,给李景隆一个照面整不会了。 但我们曹国公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举止从容地跪坐下后问道:“法师来过大明?还是本就是大明人,来了日本?” “是日本人,来贵国游历过很多年。” 古剑妙快随口报了几位禅宗高僧的名字,甚至还包括了道衍,显然是在展示自己是有跟脚的。 李景隆也是心中了然,幕府将军是派了个明国通来跟自己对话,免得出现沟通不畅。 如此一来,自己这边使团里带的蹩脚通译,在非正式场合,倒是可以省省力气了。 当然了,即便是正式场合,双方肯定也是用汉语交谈的,所谓的通译,也只不过是把一些幽微深邃难以理解的汉语词语,用日语更好地告诉日本方面罢了。 李景隆选了个不会错的开场白:“日本习俗器物,倒是与大明颇有几分相似。” “让大将军阁下见笑了。”古剑妙快微微一笑,“按照明国的话,便是东施效颦。” 李景隆矜持地笑了笑,倒也没有继续不知深浅地评价。 事实上,他自进茶室以来的一路所见,便能够看出来,日本的文化礼仪,确实如姜星火所说的那样,几乎完全脱胎自华夏,但又加了一点自己的东西。 譬如屋檐下挂着的扫晴娘(晴天娃娃),与大明乡间地头挂着的区别不大。 只不过中国的扫晴娘常以布头或剪纸的形式制作成娃娃形象,一手拿帚,头上剪成莲花状;日本的晴天娃娃的以方型手帕包裹竹笼球或棉团,再在圆团上绘画五官。 又譬如障子门,便是从宋朝传到日本的,形制一般无二。 古剑妙快带着足利义满交代的任务:试探大明的使团正使,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 而他与李景隆对答一番后,心头却不由感叹。 ——日本可从未有过如此风华人物! 这位明国的大将军,身材高大、眉目舒朗,且气度雍容华贵,谈吐更是不凡,不论聊什么,都能从容接上话来,说的头头是道。 重要的是,这位大将军言语间非常的客气,似乎并没有对日本有何成见。 而更加吊诡的是,这位大将军对日本人的风俗人情、精神特质,似乎都非常了解。 这让古剑妙快不由地在心底打起鼓来。 明国,是有备而来! 而这位大将军是如此地不好对付,又如此地客气,显然,这其中一定是有蹊跷的。 否则如何解释,在明国一人之下的权势人物,想来即便不如幕府将军架空天皇这般威风,也是能统兵数十万一言而决的帅臣,为什么会对日本这个在明国人眼里的撮尔小国这么了解,又这么客气呢? 须知道,古剑妙快在游历大明的时候,当别人知道他日本人的身份时,即便嘴上不说什么,眼中也会微不可查地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在大明眼中,尤其是大明的权贵眼中,日本那就是化外之地。 谁会特意去研究化外之地的历史、民俗、人性? 答案唯有一个,明国要对日本动手了! 这不是日本杞人忧天,这种事在一百多年前元朝就干过,还不止一次。 日本人很清楚,他们距离华夏,并没有想象中遥远。 如果大明借道朝鲜,陆路距离日本只有一个海峡的距离。 如果大明的水师从宁波等港口出发,到平户港也就是最多三天的时间。 而“元寇来袭”这种灭国之战的阴影,也一直笼罩在日本人的头上。 所以,思考完毕的古剑妙快,在无形中已经增添了不少心理压力。 看着满屋用竹竿夹着的对联、诗词,李景隆好奇问道。 “法师所写,是日本的文学,还是在大明时学习的?” “乃是五山汉学。” 古剑妙快给李景隆解释了一番,李景隆方才明白过来。 日本的文化,自从平安时代以公卿为中心的儒学式微以后,代之而起的就是以五山禅僧为中心的禅林儒学。 所谓“五山”,便是日本模仿南宋官寺制度建立的禅宗寺院体制,包括镰仓五山、京都五山以及京都南禅寺,共十一座禅寺,合成“五山十刹。” 嗯,十刹有十一座,很合理吧? 因佛教经典都是以汉文书写,所以汉学乃成为僧侣的必修课程。然而这一时期的汉学,乃是以探讨性理之学的宋学为主。禅林的日用文书多用汉字骈文体,这种骈俪体的四六文,经常要引经据典,除引用禅宗语录外,还引用大量儒典、诸子百家乃至中国文学作品。 要应付五山的日常生活,禅僧不仅要学会写四六骈文,还要熟记许多华夏经典。 因此,五山汉学空前兴隆。当时五山禅林颇与中国相似,尤崇尚华风生活,其所撰的诗文也有与元明文人并驾齐驱者。 李景隆看着这位他情报中幕府将军的智囊,爽朗地笑了。 “我这里还有几幅前人真迹,回头便让仆人送到法师的禅寺里。” 古剑妙快犹豫刹那,说道:“那便谢谢大将军阁下的好意了。” 废话聊得差不多了,双方终于进入正题。 “不知大将军阁下奉大明大皇帝旨意出使日本,是为了何事?”古剑妙快透过袅袅升起的茶烟,盯着李景隆的神情。 李景隆不动声色,只说道:“乃是为了宣谕日本国王,大明新皇登基之事。” 古剑妙快微微颔首,复又问道:“那不知大将军阁下可否私下透露一下,关于勘合贸易,新的大明大皇帝,可有意向?” 闻言,李景隆蹙紧了眉头,面容严肃、气场摄人。 “这是法师问的?” “还是足利将军问的?” “亦或是后小松国王问的?!” 古剑妙快吓了一跳,连忙道歉道:“大将军阁下不要误会,是在下好奇问的。” 随后,便再也不敢提这个话题。 见吓唬住了对方,李景隆的揪起来的心,也慢慢地放了下去。 吓死个人。 朱棣压根就不打算跟日本谈什么勘合贸易,即便是谈,那也是要日本割地才能谈的。 若是李景隆现在拿着这个条件去谈,怕是能直接气的幕府将军拔刀。 而作为大明的正使,朱棣的底线和条件只有李景隆知道,因此李景隆是万万不敢松这个口风的。 除了这点小风波,两人又交谈了半个时辰,品尝了在中国早就被淘汰的抹茶法,随后李景隆被古剑妙快恭送出去。 寂和茶室外的马车上,曹阿福已经等候多时。 闻着管家身上的酒气,李景隆随口问道:“干嘛去了?” 曹阿福谄媚地笑道:“国公爷,小的几人去对面那什么.居酒屋,坐了一会儿。” 李景隆自己不是什么正经人,对这些从小陪着他长大的下人倒也不甚严苛,只要不是做过界,他都不会发火责罚。 故此,也只是点了点头,就没再提这茬。 “那你别去了。” “阿大、阿二。” 李景隆一声招呼,两位披甲家将应声。 “去把礼物带给茶室内刚才那位古剑妙快法师。” “是!” 两位家将提着放在箱子里的书画离去。 李景隆在马车里,稍候了这两位手下一下。 毕竟这里是日本,放这俩人不管,单独先走了,要是这两人在街上被滋扰,被迫砍了人,那也是不好的。 至于日本人的态度,他基本已经搞明白了,并不出他所料,日本人对大明使团的表面目的和真实目的一无所知。 使团里那些来自不同系统却普遍身材矮小的间谍,已经在这一路上撒了出去,他们去干什么、怎么回国,就不关李景隆的事情了。 “纪纲的锦衣卫、朱高燧的金吾卫、道衍的谍子呵呵。” 李景隆摇了摇头,探查日本石见银矿和佐渡金矿的事情,这几波人应该是能搞定的。 尤其是道衍手下的那些老牌间谍。 常年在北地厮混,懂朝鲜话和日本话的人并不少,选的又是身材矮小的人,剃了日本人的古怪头型后,从外貌上看并没有明显差别。 而沿途各地的大名、城池、村落、驻军、经济情况等等,这些间谍自会探查。 所以,李景隆现在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搞定幕府将军,然后平安回国。 至于日本京都的经济情况,他只需要逛一逛就能了解个大概,到时候再发散一番,能给朱棣交个差就行。 而日本京都的政治情况,也没那么难搞,作为大明的正使,到时候一定会有欢迎的晚宴,日本京都里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 李景隆本身记忆力就超群,再加上手下的帮衬,等这些日本权贵介绍的时候,一一记录下来,就足以糊弄朱棣了。 那么,眼下只有一件事非常重要了。 李景隆的神情带上了几分认真,他看着管家曹阿福问道。 “给日本幕府将军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吧?” “准备好了!”曹阿福点头如啄米。 这是国公爷的大事,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耽误。 根据李景隆获得的情报,幕府将军不缺金银,但如今汉学在日本非常流行,因此高端的奢侈品深受欢迎。 这种奢侈品,就包括了华夏的名家字画、精致瓷器、高端丝绸、唐宋古董。 而恰好这些东西外形普遍不大,曹国公府也不缺这些东西,因此,李景隆悄悄地吩咐亲信打包了不少带上了船。 李景隆认为,现在为了平安回到大明,幕府将军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花钱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保命。 “只要能把幕府将军哄过去,他就绝对不可能扣押我!” 李景隆的心里暗暗想道。 阿大阿二已经给古剑妙快送完礼物回来了,队伍开始返回住所。 由于实在是太过重视,所以李景隆回到住所,还特意检查了一下那几箱礼物,直到确认无误后,方才真的放下心来。 “这样就好,肯定稳了!” 李景隆很高兴,在这个时代的日本,这已经是最拿得出手的礼品了,他相信即便是幕府将军,见到这些唐宋时期极为符合当下日本人审美的字画古董,也会高兴到欣喜若狂的。 看到主人高兴,曹阿福也很高兴。 曹阿福问道:“国公爷,咱们今天就送过去吗?” “今天送什么?”李景隆微诧道,“清醒点,等古剑妙快这个来探口风的,回去禀报了幕府将军再说。不然我们急匆匆地送过去,岂不是凭白跌了分量?送礼也要讲究一个尺度。” 曹阿福自然不敢多言,连连点头称是。 “那什么时候送过去?” “明天吧,明天早上再悄悄送过去,不要让使团的任何人知道!” 李景隆再三嘱咐道:“记住,现在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娃娃,没有实权的傀儡,真正掌握日本实权的,还是住在大相国寺的上一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另外,足利义满的御台所(将军正妻的称呼)日野氏,也是一个对将军有着极大影响力的人物,所以,这三个人送的礼物是不一样的,一定不要搞混了,明白吗?” “再复述一遍。” “给足利义持送瓷器与书籍话本、给足利义满送字画与古董、给御台所日野氏送马面褶裙和蜀锦。”曹阿福连忙说道。 “对。” 李景隆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万事大吉! 望着管家曹阿福离去的身影,李景隆靠在座位上敲击着扶手,舒服地哼起了小曲。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叫我情凄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送礼这件事,大有讲究,讲究的就是一个看人下菜。 自己已经提前打听到了几位日本权势人物的喜好,又准备了相应的珍贵礼品,想来一定是能够顺利犬口脱险的。 只需要像姜星火说的那样,礼物砸到位,国王喊万岁。 到时候,再装模作样的宣读诏书,想来幕府将军的愤怒就不会变得无法承受了,自己再接着送礼,就可以顺利地脱身回国。 “不愧是化肥仙人!” “简直是一个完美的计划!”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章 第一步就出了岔子 翌日清晨,松田居酒屋。 在榻榻米(叠敷)上醒来曹阿福,摇了摇昏沉的脑袋,茫然地望向四周。 渐渐地,随着眼神的聚焦,曹阿福终于回忆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昨晚他告别了国公爷后,就独自来到了白日里光顾的这件不太正经的居酒屋,点了两个艺妓,喝了点小酒,然后醉倒了。 再然后.记不清了。 自己钱袋里的钱没有丢,身上也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似乎也没有说梦话的习惯,不会透露什么大明使团的秘密曹阿福其实压根也不知道什么秘密。 那么,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有些不安呢? 当曹阿福看到了清晨远山处喷薄而出的朝日时,终于猛地清醒了过来,打了个哆嗦。 不妙! 国公爷交代破晓之前就要摸着黑把礼物送出去! 曹阿福穿好衣服,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现在距离预定送出礼物的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时辰了! 而为了保密,国公爷只告诉了自己送礼物的顺序。 “这次真的完蛋了!” 曹阿福心中暗骂,却又无可奈何。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件事确实是自己疏忽了,才会导致晚点,从而造成了现在这样的结果——连骑马赶回去恐怕都来不及了! 曹阿福心头郁闷至极,只能加快脚步往外跑去。 然而,就在此时,身旁突然传来了几声女孩子娇媚的呼唤。 “诶~!秋豆麻袋~” 这熟悉的嗓音令曹阿福顿住了脚步。 他转身循声望去,赫然发现居酒屋的门口站着昨晚的那两名艺妓。 “你们怎么在这儿?” 曹阿福愣住了,呆呆地问道。 左侧那位艺伎不知道在抱怨什么,而右侧那位更是直接,气鼓鼓地冲曹阿福挥舞着拳头。 两名艺妓的话语,曹阿福压根听不懂,于是索性接着往外跑去找自己的马。 结果跑到拴马桩才发现,自己的那匹骏马早已不翼而飞。 旁边京都的市井泼皮凑在一起,拢着手对他嘲笑,曹阿福虽然还是听不懂什么意思,但也明白,人生地不熟这个哑巴亏自己是吃定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匹马在日本的价值,恐怕都能把这十几个市井泼皮的命,给打包买了。 如此巨大的利益,又无人看守,不被偷盗才是怪事。 只不过曹阿福跟着李景隆大手大脚惯了,对于曹国公府这样大明的顶级豪门来说,别说一匹这样的骏马,就是十匹百匹都算不得什么。 当然,如果以大明使团的名义出面请求日本幕府去查,当然能查出来,可是曹阿福却不敢。 因为最重要的是,曹阿福绝不能让国公爷知道自己喝酒误事的事情。 所以,曹阿福也只能按照记忆里的方向,朝着住所闷头赶路。 一刻钟后,天色大亮。 街边的商铺陆续开始营业。 走了半天累得够呛的曹阿福,刚准备在一家店铺门口歇息片刻,却见到不远处驶来一行十余人。 “曹阿大!” 曹阿福惊喜地望着来人。 至于为什么这些曹国公府的家生子(旧称家奴在主家所生的子女,按明代法律,家奴的子女世代为奴)都姓曹不姓李,别问,问就是李景隆改的。 骑在马上的家将看着衣衫不整的管家,倒也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而是嬉笑着说道:“昨晚可是独自去戏耍了?却不带兄弟们,真真是不当人子。” 曹阿福顾不得跟他们调侃,只是慌忙问道:“东西可都按顺序送到了?” “那是自然。” 曹阿大让身后的家丁分出一匹马给曹阿福骑,两人并辔而行。 听了曹阿大的描述,管家曹阿福方才放下心来。 原来拂晓前家将们寻不见管家,李景隆又在酣睡不好打扰,所以几位家将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 直到天快亮了,几位家将才不敢耽搁,按照曹阿福此前给他们交代的地址,分别给相国寺的足利义满、室町将军府的足利义持、御台所的日野氏送了过去。 “没有让使团里的其他人发现吧?”曹阿福忽然又想起了李景隆的嘱咐。 “没有,绝对没有!”曹阿大保证道,“我和阿二、阿三都是在后院小门集合,悄默分头走的,当时天都不亮,绝对没有人发现。” 如此一来,曹阿福彻底放心。 “记住,千万不要跟国公爷说我没到的事情!” 曹阿大拍了拍护心镜,满不在乎地说道。 “放心吧,这等小事兄弟们晓得。” 对于这些家将来说,他们不晓得李景隆的计划和心思,确实只是一件小事,就跟昨天给茶室内的古剑妙快法师送礼一样,跑一趟的事情罢了。 因此,也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一行人就这样转回了大明使团的住所。 京都室町,花之御所。 作为征夷大将军的府邸,这里自然是极其优美。 花园中的名贵品种,随处可见,庭院深邃而不失精致,小桥流水间尽显汉化风格,一看就知道是用心设计的。 此刻,在后花园的一角。 十六岁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正独自一人跪坐在案几前。 足利义持是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的儿子,由于足利义满与正室日野业子和继室日野康子都没有生下儿子,因此将足利义持立为嗣子,并让日野康子收他为养子。 在六年前,足利义满把征夷大将军之位让给了只有十岁的足利义持,嗯,顺便提一句,足利义满也是十岁继任征夷大将军的。 足利义满转任太政大臣仍掌握实权,室町幕府的所有评定都在足利义满居住的北山第举行,义持没有参与政务的权力。 就在足利义持就任将军的这一年,足利义满的次子足利义嗣出生。 老来得子的足利义满非常宠爱义嗣,由于偏爱的缘故,足利义满和足利义持关系不好。 当然,即便是现在足利义满卸任了太政大臣,隐居相国寺,可日本的实际统治者,依然不是足利义持,足利义持只能默默忍耐,等待着亲爹被自己熬死的那一天。 “明国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给我送来了礼物?” 少年幕府将军抿紧了嘴唇,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是的将军阁下,明国大将军的手下,嘱咐我要亲手交给您。” “有劳了,放在这里吧。” 几个看起来挺沉的箱子,被足利义持的心腹放在了后花园的地面上。 后花园空无一人,足利义持抽出腰间的肋差,寒光闪闪的宝刀,轻易地切开了拴在实木箱子上的铜锁。 足利义持屏住了呼吸,带着某些不可置信的情绪,继续挥刀。 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第三个箱子…… 终于,最后一个箱子也被打开了。 当看到几个并排摆放的箱子里面的东西,足利义持倒吸了口气冷气。 从小接受汉学教育的他,很清楚地辨认出了这几个箱子里的东西! “竟然全部都是名贵的……古董……字画?” 一时间,整个后花园的角落都回荡着少年幕府将军的惊叹声。 虽然只是一些在日本愚民眼里毫不知情的字画和古董,但足利义持知道,这些东西,是真的价值连城! 如果这批字画拿出去拍卖,足以引发日本文化界的大乱,造成巨大影响。 如果这些都是真品,放在平常慢慢拍卖,换取的财富都够他这个幕府将军,组建一支上百人的武士卫队! 对于一直在日本的核心政治漩涡里,苦苦挣扎求存的足利义持而言,这份礼物的意义更是非同寻常! 不仅代表着财富,更代表着明国对他的重视。 “难道说?” 足利义持的心脏,狠狠地跳动了起来。 “明国的大将军送我如此价值连城的礼物,是在暗示我,明国打算支持自己成为日本真正的统治者?” 这个念头一经升起,便再也不可遏制。 足利义持不禁激动万分。 如果明国这样的万里大国肯支持自己,那么,他绝对会比弟弟足利义嗣占据更多的优势! 想到这里,足利义持心痒难耐。 不过很快,足利义持又陷入了纠结。 或许送贵重的礼物,并不能代表明国的态度,万一是自己想多了呢? 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中,足利义持开始期待起了将要到来的欢迎晚宴。 另外一边,京都相国寺鹿苑院。 早在二十年前,足利义满在相国寺内创建了供自己修禅的道场,即鹿苑院。 相国寺的主持也被任命为历代僧录,统辖五山十刹以及诸流,并掌管人事,这一任的相国寺主持古剑妙快自然是他当之无愧的心腹。 在典雅的佛寺禅房内,足利义满与古剑妙快相对跪坐,正在手谈。 “内亲王打算随使团前往明国?” 足利义满落下黑子,缓缓问道。 古剑妙快陷入了长考,他放下棋子答道:“是的阁下。” 衰老得不成样子的足利义满咳嗽了两声。 “那就让她去吧。” 思考完毕,古剑妙快继续落子,方才有心思问道。 “阁下,您不怕大觉寺统的内亲王.” “怕什么?” 足利义满的腰杆挺得笔直,说道:“金刚心(后龟山天皇法号)如今尚在,身边只有阿野实为、公为父子以及六条时熙等亲近的公卿侍奉,吉田兼熙、兼敦父子在身边进讲神道小仓宫实仁亲王(后龟山天皇之子,理论上的下一任日本天皇)也在京都,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中,内亲王一介女子,要走就走吧。” 古剑妙快微微蹙眉,解释道:“阁下,我的意思是,万一明国用内亲王作为由头,重新拥立南朝复辟怎么办?” 足利义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愠怒,但还是耐心解释道。 “《明德和约》已经规定了下一任天皇由南朝系大觉寺统的小仓宫实仁亲王继承,金刚心和小仓宫实仁亲王都在我的重兵监视下,明国拿一个没有法统性的内亲王,能掀起什么风浪?各地的守护大名都不会认得。” 放下棋子,足利义满连声问道:“华夏一贯的策略,难道不都是承认其他王国的实际统治者吗?李氏朝鲜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对于逃亡到华夏的国王、王子,只是礼节性供养起来,这种事在唐宋还少吗?” 古剑妙快见足利义满有些发怒,也不敢多言。 “再者说,如果明国真的打算入寇,有没有一个内亲王,是什么要紧的事吗?恐怕明国使团的安危,才是最大的借口吧。” “如果我们能够恭谨地对待明国的大将军李景隆,并派遣使团跟随明国的使团一起回去,觐见明国的新皇帝后进贡,那么想来,明国也找不到发动战争的合理借口。” “华夏最讲究师出有名,我们不给这个名,即便是强行出师,也是师出无名,会严重影响士气,到时候真打起来,现在的做法在将来也是对我们有利一些。” 最后一句话,终于暴露了足利义满的真实想法。 “至于内亲王,就让她跟随我们的使团一起去明国吧,我巴不得眼不见心为净真不知道御台所为什么那么宠爱这个别人家的女孩。” 室町幕府与日野家族世代联姻,双方早已绑定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压根就不可分割。 这甚至可以追溯到建武二年足利尊氏反叛后醍醐天皇后,希望拥立持明院统的天皇,在足利尊氏授意下,日野资名取来光严院的院宣,制造了南北朝分裂的契机。 属于是一起造反的交情,室町幕府与日野家族从此就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所以,第三代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对于发妻日野业子早已感到了厌倦,这只是一桩政治联姻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日野业子的侄女,年轻貌美的日野康子那么宠爱的原因,今年刚刚三十三岁的日野康子可比那个黄脸婆让他觉得舒服多了。 为此,足利义满让日野康子成为了他正式的妻室,日野康子居住的北山第南御所也被称为“南御所”,甚至让次子足利义嗣认日野康子为养母。 而膝下无子的日野业子,与南朝的泰子内亲王反而相当投缘。 不知是出于报复还是其他恶毒的用心,足利义满对于内亲王前往明国,没有任何反对,只有支持。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禅房外面传来了僧人的声音。 古剑妙快起身查看,却见几个大木箱子被送进了鹿苑院。 “这是什么?” “这是明国大将军送给鹿苑院主人的礼物。” “喔?” 足利义满精神一振,他放下了手里的棋子,也起身跟了出来。 鹿苑院守护他的武士和忍者们纷纷行礼。 看着眼前的几口实木箱子,足利义满升起了一丝好奇。 不过这个老狐狸却表现得极为小心谨慎,他站的远远的,指挥道。 “去一个人,把箱子打开。”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一章 收到女装的足利义满 第一口木箱子被打开了,经过仔细检查,并没有什么机关或毒药或爆炸物。 但随着手下的仔细检查,其他箱子里的东西被挨个翻了出来。 看着那些东西,足利义满的老脸,脸色越来越黑。 “八嘎!” 足利义满眼神锐利,像是一头暴怒的野狼一般回头。 鹰视狼顾之间,四周的武士和忍者噤若寒蝉。 “明国大将军,安敢如此辱我?!” 他的咆哮声回荡在整个鹿苑院内,回响不休。 原来,那几口大木箱子里,赫然摆着包括了马面褶裙在内的明国流行女装,以及样式精美的丝织品和十余匹上好蜀锦。 足利义满怎能不气急败坏? 足利义满拔出腰间的武士刀,一刀劈下,刀刃直接被上好的实木箱子给卡住了。 更是气的足利义满咬牙切齿。 “主人,请息怒……” 看到他发狂的模样,武士们赶紧劝解,但也无济于事。 最后,还是古剑妙快硬着头皮说道:“阁下,您先别激动,我认为,这里面一定是有特殊原因的,否则以明国大将军的气度,绝不至于行这等小人之事!” 古剑妙快说话时的语调非常缓慢,让人听起来极舒服。 而且这位高僧说的话语,常常是有理有据的,这也是他受到众人推崇的重要原因。 最重要的是,作为足利义满心腹,他深得足利义满信任。 “哦?法师请回屋继续说下去……” 果然,听到这句话,足利义满平静许多,眼神恢复清澈。 足利义满与古剑妙快回到室内,推拉门被关上,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阁下,我想明国的大将军,不会无缘无故地送您这样荒谬的礼物。”古剑妙快沉静地说道。 足利义满忽然说道:“有没有可能是送错了?这些礼物,或许是应该送到御台所的?” 古剑妙快闻言微微蹙眉,他认为以明国人做事的习惯,应该不至于出现如此马虎大意的错误,但事实上,这种事情也确实有一丝可能性。 “那我派人去问问?” “去吧。” 片刻后,御台所的消息传了回来。 明国大将军确实送了御台所礼物,日野氏只说她很喜欢,至于送的是什么,就不劳鹿苑院主人费心了。 在老妻面前又碰了一鼻子灰的足利义满,基本排除了送错的这个可能。 首先,按照古剑妙快的描述,明国大将军李景隆是一个充满了贵族威严,见识广博且严谨认真的人,这种人送礼,很难相信他会送错。 其次,便是因为既然送这种贵重且私人倾向极为明显的礼物,以日野氏的性格,如果她不喜欢,她是绝对不会说谎的。 那么结论只有一个,明国大将军李景隆,故意给日本前任征夷大将军,如今日本实际上的统治者足利义满,送了几箱女装和丝绸! 此时足利义满的暴怒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没有继续发怒,而是接连发出了灵魂疑问。 “为什么?” “这位明国大将军活腻了吗?” “难道他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吗?” 古剑妙快说道:“明国大将军李景隆不是一个莽撞或是有意羞辱我们日本的人,相反,他与大多数明国人不同,对日本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 “你指的是?”足利义满蹙眉问道。 “他不仅了解日本的很多风土人情,在交谈中,最让我惊讶的是,这位明国大将军还对我们的地形、历史,以及基于这两点造成的我们日本人的精神特质,谈的头头是道。” “精神特质?” “不错。”古剑妙快解释道,“李景隆认为正是由于我们日本特殊的地形,所以我们日本人有着学习自强、注重集体、看淡生死等等精神特质。” 嗯,作为姜星火的优秀学生,李景隆现学现卖了。 随着古剑妙快的转述,足利义满变得非常认真,尤其是谈到了其中关于“羞耻观”的内容。 “这么说来,他对我们日本非常了解,而且没有什么偏见?” 足利义满纳闷地自问道:“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景隆肯定已经猜到您的爱好了。”顿了顿,古剑妙快接着分析道:“所以,他准备了这样完全不符合您心意的礼物,就一定是有他的意图所在。” “嗯,有理有据,言之有物,很符合明国高级官员总是喜欢用暗示,来表达自己政治观点的习惯。” 足利义满点点头。 他自然知道,在明国,所有的政治利益交换都是在台面下进行的。 这种利益交换,充满了妥协、让步、背叛等等。 但无论如何,明国的高级官员表达自己政治观点时,总是习惯于利用典故、事物等看似跟这件事情毫不相关的东西来暗示。 按照明国的习惯,如果你听不懂这种暗示,他们通常在表面上会置之一笑,而在心里,则把你当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从此以后将调整对伱的态度。 李景隆不仅仅是明国使团的正使。 同时,他又是明国的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公。 在某种程度上,出使海外的他,就已经全权代表了大明大皇帝的意思。 李景隆既然能够拿出这种贺礼,冒着激怒自己的风险,也足见他的超凡胆识。 这种人,绝对不可小觑! 所以,这几箱子女装和蜀锦,一定是在暗示自己什么! “对于华夏的历史,我并不是很懂。”足利义满谨慎地问道:“法师,你曾经游历过明国很长的时间,对华夏的历史典故非常的熟悉,你知不知道,送女装和丝绸,在华夏的历史中,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古剑妙快冥思苦想了一番,就在足利义满几乎快要失望的时候,却忽然一拍自己的光头。 “我明白了!” “法师明白什么了?”足利义满连忙问道。 古剑妙快说道:“阁下,我把曾经学习过的华夏典故想了一遍,终于想到一个极其应景的典故,或许,这就是那位明国大将军的真实意图。” 古剑妙快也不绕关子,直接将他想到的典故和盘托出。 “在大约一千一百多年前,华夏分裂成了三个国家。” “其中最为强大的,占据了华夏北方的,叫做‘魏’;占据了华夏西南方的,最为弱小的叫做‘蜀’;占据了华夏东南方,也就是现在明国都城所在的,叫做‘吴’。” “蜀是曾经华夏统一王朝‘汉’的残余势力,由一位皇帝的叔叔所建立,蜀有一个非常伟大的丞相,叫做诸葛亮,他立志于联合东南方的吴,一起对抗并消灭北方窃取了‘汉’政权的魏势力。” “而在这位诸葛丞相的最后一次向北讨伐中,魏派出了一位名叫司马懿的权臣,率军来抵挡蜀。” “蜀的战斗力并不弱,而且此时魏正在两线作战,魏的这位权臣性格谨慎,只打算防御,并不打算出击。” “而蜀的诸葛丞相为了让魏主动出击犯错误,便派遣使者,送给了魏的权臣司马懿几件女人的衣物,以试图激怒他。” “这位魏的权臣司马懿,年纪很大,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他在暗地里试图让自己的家族篡夺魏的政权,因此绝不肯轻易冒进造成失败,让其他政敌抓到把柄。” “所以在暴怒过后,这位权臣司马懿欣然接受了诸葛丞相的礼物,等到诸葛丞相病死后,他班师回朝.过去了一些年,他发动了名为‘高平陵之变’的军事政变,篡夺了魏的江山。” “随后,权臣司马懿的子孙发动了统一战争,灭亡了蜀。” “而这位权臣司马懿,据说目光锐利,为人狠戾,像是鹰一样。且还能能够在身体不动的情况下,像是狼一样回头望。” 讲到这里,足利义满越听越悚然。 年纪很大的权臣;性格老谋深算;掌握着军队;暗地里试图篡夺政权;能够鹰视狼顾。 要不,您直接报我的名字吧? 古剑妙快这时候又补充道:“值得一提的是,阁下您刚刚看到的蜀锦,便是当年蜀的特产,也是诸葛丞相发动战争的重要财源,从那时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足利义满霍然起身。 “我终于明白李景隆大将军的良苦用心了!” 随后,他对着古剑妙快深深一鞠躬。 “感谢您的劝阻,否则,我恐怕会酿成大祸!” 足利义满在禅房的榻榻米上来回踱步,向古剑妙快阐释着自己的见解。 “明国的李景隆大将军,是在用这个典故来暗示我,能够带来巨大的利益的财源蜀锦,就是日本与明国的勘合贸易!” “而想要获得‘蜀锦’,就必须要像权臣司马懿那样,忍受对方的侮辱。” “我认为李景隆大将军这是在暗示我,大明大皇帝的诏书,或许会很不客气,而我只有忍受这一切,让大明大皇帝的面子好看,才能获得勘合贸易的准许!” “同时,结合刚才李景隆大将军谈到对日本‘羞耻观’的理解,他的礼物,还有第二层意思。” 足利义满兴奋地说道。 “那就是,只要我像权臣司马懿一样,忍受住了女装的羞耻,控制住自己的怒火,恭顺地服从明国,那么明国将支持或默许我们室町幕府,像是权臣司马懿取代魏政权一样,取代已经成为木雕泥塑的天皇!” “.就像是李氏朝鲜所做的那样。” “即便不是现在,等到我去世后,我的次子成为了新的天皇,那么明国也将谅解并支持。” “而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李景隆大将军已经明确无误地给出了暗示。” 事实上,足利义满打算以室町幕府篡夺天皇的位置,在心腹的眼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了。 六年前的明德五年年末,当时升任太政大臣的足利义满要求诸位大臣对其行上皇礼。 五年前的正月,当关白一条经嗣去室町殿筹备太政大臣拜贺会的供品时,对足利义满执以“院礼”。所谓的“院”是指上皇、法皇或者太后居住的地方,显然这时已经出家的足利义满把自己摆在了法皇的座次。 同时,由于后小松天皇的母后藤原严子现在身体非常不好,据说生命可能只剩下这最后几年了。 如果藤原严子去世,按理说后小松天皇应该服丧一年,这在日本称为“谅暗之仪”。 但是足利义满早就跟心腹们密谋好,打算以一代天皇不宜两次服丧为理由,让后小松天皇认自己年轻的妻室日野康子为干娘,这样自己也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天皇之父。 随后,足利义满还打算让他最为疼爱的次子足利义嗣成为后崇光院的养子,然后再逼迫后小松天皇让位。 足利义满之心,马上就快路人皆知了。 屁股决定脑袋,足利义满在得到了李景隆的女装和蜀锦礼物,听到了古剑妙快讲述的典故后,能得出这个“有理有据”的结论,一点都不足为奇。 古剑妙快马屁如潮:“您不愧是日本最高明的政治家,您对政治的掌控,就像是一门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一样。” 足利义满得意地哈哈大笑,接过了古剑妙快递来的杯子抿了口水,缓解着因激动而略微发红的脸庞。 古剑妙快继续说道:“不过,我们真的需要按照明国李景隆大将军的意愿去做吗?毕竟,明国那可是万里大国啊.” “接受点侮辱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放心吧,我已经考虑好了。” 足利义满又喝了一口水,方才放下了杯子说道。 “明国又怎么样,难道他们敢直接杀进日本吗?不,我相信明国不敢。” “虽然我们日本跟明国相比,现在处于弱势状态,但是我不相信明国新的大皇帝会愚蠢到这种程度。” “因为,明国的大皇帝也刚刚结束内战,登上皇位,明国没有足够的能力再来发动一场跨海远征了。” 足利义满自信满满地说道:“所以,我觉得,我完全有资格和明国进行交换。” “比如说:让我的次子足利义嗣继承天皇之位,作为交换,我愿意接受明国哪怕稍微有些过分的条件。” “我的寿数不多了,我希望在死之前,帮助我的次子足利义嗣,成为新的天皇!” 古剑妙快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阁下,您说李景隆大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闻言,足利义满也陷入了沉思。 对啊,为什么要用这种隐晦的典故来进行暗示呢? 为什么要帮助自己这方知晓接下来明国的动作呢? “难道说?” 足利义满和古剑妙快同时想到了一个答案。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二章 准备好棺材吧 足利义满带着几分猜测的语气说道。 “难道是李景隆大将军想要施恩于室町幕府,让幕府记住他的恩情,所以提前进行了暗示,以免我在晚宴上沉不住气,坏了大事?” 想到这里,足利义满不仅有些感动。 足利义满本来已经做好了跟明国翻脸的准备。 毕竟,明国的使团不告而来,又这般神神秘秘。 而且还派遣了李景隆大将军这种明国的高层,亲自带队。 很难相信其中没有什么说法。 可眼下,这一切的神秘,却都被揭开了面纱。 李景隆大将军已经用华夏的典故,告诉他,这一切的发生,只是因为新的大明大皇帝比较要面子,登基后急不可耐地要向四夷耍威风。 而李景隆大将军是一个成熟稳重的政治高手,如果不当众宣读很有可能带有侮辱性的诏书,那么对于明国的新任大皇帝,他很有可能无法交代。 而如果当众宣读带有侮辱性的诏书,自己没有提前得到暗示,很可能会破坏这次明国与日本之间的交流,坏了李景隆大将军的任务。 足利义满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了一下,同样是大将军,同样是一人之下,如果天皇拥有大明大皇帝那样的权威和兵权,自己是否也会如李景隆大将军这样战战兢兢呢? 肯定会的! 所以,李景隆大将军也只能用这种委婉的、巧妙的、充满了政治智慧的方式来告诉自己,明国并没有对日本动武的意思。 同样,如果足利义满能够像魏的权臣司马懿那样,忍耐住暂时的侮辱,随后派遣使团跟随大明使团回到大明,给足新的大明大皇帝的面子。 那么足利义满也将像司马懿那样,获得梦寐以求的两件事物。 “蜀锦”与“魏”。 也就是勘合贸易与后代的天皇皇位。 瞧瞧,这就是明国顶级政治高手的手腕! 如此一来,不留把柄地通告了足利义满自己的态度,同时许下了足够的好处,让双方的交流,有了一个极其有利的基础,也顺利地完成了大明大皇帝交代给他的棘手任务。 而这一切,不过是送了几箱女装和蜀锦罢了。 “高!实在是高!” 足利义满不仅连声感叹。 古剑妙快提议道:“李景隆大将军用心良苦,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在实质上帮助了您,我建议我们应该给予他最高的礼遇,否则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激。” “不错!” 足利义满欣然道:“我将以接待天皇的礼节,来接待这位明国的大将军,他将成为我最为尊贵的客人!” 使团住所。 “你再说一遍?!” 李景隆暴怒和惊恐交集在一起的声音,骇的众仆和家丁家将们噤若寒蝉。 说是家丁家将,其实都是陪着李景隆从小一起长大的曹国公府老卒的二代子弟,打小一起玩耍,等长大了一起上战场保护着李景隆跑路。 就如同明末最能打的都是各总兵的家丁部队一样,这个传统从明初的武臣勋贵家里就传下来了。 因此,平时不仅主仆之分不那么讲究,待遇更是人上人,名义上是“仆”,拿个外面的百户官都不换的那种。 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平常要么是从容淡定、要么嘻嘻哈哈的国公爷,如此暴怒了。 曹阿大颤抖着开口说道:“相国寺的僧人,前来传达了鹿苑院主人的话语。” “鹿苑院主人说:他非常喜欢您送给他的‘女装’和‘蜀锦’,并且完全地理解了您的意图。” 李景隆闻言,如坠冰窟。 他的手脚瞬间变得冰凉,指着蜷缩在角落里的曹阿福。 “你、你” “伱”了半天,愣是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李景隆的嘴唇开始哆嗦,眼一闭,竟是气晕了过去。 众仆和家将见状赶忙围拢上来,七手八脚地抬着昏迷的李景隆回到房间,回到房中安置好后又立马派人请使团的医师过来诊治。 同时,在医师没有赶来的这段时间里。 他们又按照治疗昏迷的惯例方法。 给李景隆掐人中,灌金汁。 待使团的医师匆匆赶到时,就发现李景隆已经苏醒了,但是脸色极其苍白,嘴唇更像是抹了白霜似的。 地上的痰盂里,全是黄色的呕吐物。 而李景隆看向床榻边站着的几个家丁家将时,那种目光,犹如利刃般锋锐。 给他灌粪的曹国公府家丁家将们吓坏了,纷纷跪倒在地。 医师不明所以,也跟着跪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国公爷,您可感觉哪里不适吗?” 李景隆冷冷扫视这些人一圈后,才收回目光。 李景隆缓慢却沉重地吐出几字:“按人数去准备好棺材吧。” 医师和家丁家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呆了。 然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李景隆又接着吩咐道:“还有,今日之事,谁都不准往外使团那边的人透露,听清楚了吗?” 曹国公府的家丁家将们连连磕头称是。 被重点警告的医师则是胆战心惊地退出了房间,只剩下李景隆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地板上。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景隆笑得癫狂,笑着笑着,泪水从眼眶滑落。 最终嚎啕大哭起来。 “爹、娘,儿不孝,客死异国他乡啊!” 翌日。 花之御所。 作为欢迎明国使团的晚宴,日本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要接到消息能赶得到的,几乎全来了。 包括地位仅在幕府将军之下的斯波、细川、畠山“三管领”,以及负责侍所的山名、一色、京极、赤松“四职”。 还有就是各地的强力大名,诸如大内、岛津、河野、细川、小笠原、上杉等等,也都派了代表前来。 这些日本权贵,在明国使团尚未赶来之前,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正在互相交际,以获取一些实际的政治利益。 同时,也有一些日本权贵注意到,出席坐在上首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和鹿苑院主人足利义满,似乎表现的都很轻松。 这种轻松的表现,也为晚宴定下了整体基调。 那就是虽然明国使团来的匆忙而神秘,但日本的实际统治者有信心、有能力应付。 当面色有些苍白的李景隆,率领大明的使团进入花之御所的宴会厅时,所有交头接耳的声音,都骤然停了下来。 日本的权贵们,抬头望向这位在明国一人之下的大将军阁下。 李景隆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就是高。 一袭大红袍的李景隆,身高八尺,顾盼之间威严极盛。 “斯国一!” “不愧是明国的大将军,一看便是能轻松统御数千兵马的样子!” 这些日本权贵压根不知道,此时李景隆遗书都已经写好了。 李景隆完全是带着给自己送葬的心情,前来赴宴的。 不然呢? 给日本的实际统治者,送了女装和蜀锦。 人家咬牙切齿地告诉自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还阴阳怪气的说,他非常喜欢。 这还能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意思! 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李景隆深吸了一口气,从容率先坐在明国使团的区域内。 李景隆很清晰地看到,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和鹿苑院主人足利义满,都在热切地盯着自己。 李景隆低下了头,看向了案几上的食物。 他总觉得,两人的这种目光,就好像自己在看一只烤鸡时,思考到底是吃鸡腿还是吃鸡翅一样。 完了! 全完了! 今天死定了! 化肥仙人也救不了自己了! 怎么办? 要不要临死之前再义正言辞一下? 李景隆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到快要断掉。 就在这时,李景隆忽然感觉—— 周围的空气,变得突然安静了。 他猛然抬起头,看见了令他有些惊讶的一幕。 那个坐在上首位置的鹿苑院主人足利义满,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然后端着酒杯,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足利义满弯腰鞠躬,用不太标准的汉语微笑道:“李景隆大将军阁下,恭候您多时了。” 李景隆愣住了。 按照正常流程,这时候不应该翻脸大怒,然后怒斥自己吗?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 这厮打算来一出摔杯为号? 见李景隆没搭茬,装作一副高冷的样子,足利义满反而心中大定。 果然如自己所料! 明国的李景隆大将军,根本不想在明国的使团面前,表现出跟自己有任何交集。 而且,作为天朝上国的正使,他对明国人眼中的“外夷”表现的冷淡一些,拿捏着姿态,才是正常的。 如果表现的过于热切,反而会让人怀疑。 想到这,足利义满不仅感叹,李景隆大将军确实一个政治高手,公是公、私是私,表现得界限分明。 而正在紧张地注视着这里的日本权贵们,看到明国的正使如此地不给面子,有人不禁已经想要在足利义满面前表现一番了。 有的人按住了腰间的武士刀,有的人嘴里的“八嘎”脱口欲出,而足利义满的亲信武士们,更是打算主辱臣死,给明国使团来一点小小的剖腹震撼了。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足利义满哈哈大笑,自己饮尽了杯中的酒,然后又亲手给李景隆和自己的酒杯倒满。 “按明国的话说,我尽了地主之谊,请李景隆大将军自便!” 李景隆这时候也回过神来。 虽然不清楚足利义满为什么没有暴怒,有可能是人家涵养好,也有可能是不想得罪大明。 但无论是什么可能,此时自己都不能再不给面子了。 李景隆刚刚站起身举起酒杯,就看到身前的小个子佝偻老人,又一次爽快的一饮而尽。 这反倒让李景隆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也饮尽了杯中的酒。 此时日本权贵们看到剑拔弩张的氛围消散了,纷纷上前来敬酒,李景隆更是酒到杯干,赢得了日本权贵们的交口称赞。 这一幕落入到幕府将军足利义持的眼里,他对着周围的武士低语几句。 那名武士立即退出花之御所的宴会厅去办事情了。 片刻以后,那名武士又返回来,然后提着一个匣子走向足利义持。 返回座位的足利义满微眯着眼睛,似乎在猜测自己的长子要做什么。 足利义持从武士的手中接过匣子,站起身来,来到李景隆的身前。 “这是我对您的一点敬意,请您笑纳。” 李景隆此时心里虽然慌乱,但也晓得,不管幕府将军收到的是瓷器还是字画,应该是没有歹意的,所以接了过来,当场打开。 一柄武士刀,出现在匣中。 众人看见这把刀,纷纷议论起来,而且神色都很激动。 “鬼丸!” “好刀啊!” “这可是真正的名刀!由锻冶匠国纲斋戒三年打造而成!” “据说镰仓幕府的第一个将军北条时政,在梦中以此刀砍下鬼首!” “北条家的传家宝,没想到竟然今日被将军拿来送给明国的大将军!”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就连李景隆也忍不住拿起这把刀仔细端详起来。 这把刀和其他武士刀不同,因为它并非寻常金属材质,而是用特殊的钢材铸造成的,刀鞘是黑色的,刀柄是银白色的。 李景隆握紧刀柄,顿时感觉沉甸甸的。 足利义持微笑着说明道:“这是把由锻冶匠斋戒三年打造的名刀,相传镰仓幕府的第一个执权北条时政在平定天下后,每天晚上都受到小鬼的骚扰。因为无法睡眠,所以请法师和阴阳师做法事,但是却没有作用,时政终于病倒了,他十分苦恼。一天夜里时政梦到一柄太刀变成老人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说‘我的身体太脏了,无法救你,让干净的人来清洁我的身体吧’,说完后又变回原来的太刀形状。 时政对这个梦十分相信,于是第二天马上清理太刀。时政在屋里生了一盆火碳,这时他发现在火盆上有个鬼的影子,这和每夜在他梦中出现的鬼十分相似……这时守护在时政身边的太刀向火盆倒下,切下了小鬼的头。这以后,时政的病情逐渐好转并痊愈了。为此时政为这柄刀起名叫‘鬼丸’,成了北条家的传家宝。” 听见足利义持的话,李景隆先是愣了一息,然后立马明白足利义持话里借着典故若有若无的意思,再看向笑吟吟地看着他的足利义持,顿时警惕起来。 气氛,再次变得怪异。 足利义满刚刚应付过去,这足利义持又要借着自己明国正使的身份,来向日本的权贵宣布些什么? 小鬼指的何人? 何人能让少年幕府将军觉得时刻烦恼,无法安睡? 莫不是他的弟弟,更加年幼的足利义嗣? 要是收了这把刀,是不是暗喻着少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持要借助大明这把“鬼丸”,来斩了跟他争夺幕府将军位置的弟弟足利义嗣这个“小鬼”? 李景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就在李景隆左右为难之际,足利义满忽然开口。 “大将军阁下,您收下我孩子的礼物吧,我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您呢。” 说罢,足利义满拍了拍手。 几名武士抬着沉重的箱子来到了花之御所的宴会厅,随后轻手轻脚地放了下来。 李景隆的心里,顿时一惊! 因为,那口箱子的样子,他很熟悉,就是他送给足利义满的。 难道,这是先礼后兵?!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三章 《汉书·高后传》 李景隆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原因也很简单。 对面的人是谁? 足利义满,日本室町幕府第三代幕府将军。 李景隆在从平户港到京都的路上,已经了解了这位日本枭雄的事迹。 足利义满十岁接任的时候,室町幕府还是风雨飘摇之际。 而等到他成年后,便开始树立威信,当兴福寺僧众抬着春日大社的神木入京强诉的时候,满朝公卿畏惧,足利义满却扶持朝廷,对寺社势力进行严厉打击。 随后,足利义满超越了祖父足利尊氏和父亲足利义诠,先后升任内大臣和左大臣。 后圆融天皇退位,后小松天皇即位,足利义满开始担任源氏长者,兼任淳和奖学两院别当,受封“准三后”的称号,成为了公家和武家双方势力的首领,摆平了京都朝廷。 再往后,足利义满通过土岐氏之乱和明德之乱,先后削弱了守护大名的势力。 尤其是明德之乱,山名氏鼎盛时曾经占据了日本六十六国中的十一国守护,有‘六分一众’之称,但被足利义满分化瓦解,酿成内乱。 最终,山名氏的氏清、满幸率军在京都的内野与足利义满的幕府军展开大战,双方血战昼夜,结果以反幕军的失败而告终,山名家族的守护只保留了但马、伯耆和因幡三国。 而接下来,足利义满更是一手终结了日本持续了一个甲子的南北朝时代。 南朝后龟山天皇手里的三神器(天丛云剑/草薙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被奉还给北朝后小松天皇,这也标志着足利义满的威势达到了日本近百年间的最顶峰。 如此枭雄! 心气定然高傲无比! 怎么可能被自己误送了女装后,跟没事人一样呢? 装的! 肯定是装的! 不过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当众揭破罢了。 否则,足利义满自己面子也难堪。 正是如此,才会主动向自己示好。 再结合他派遣僧人特意给自己转达的话。 就是在暗示自己,不要当众提这茬,当无事发生过。 但其人,一定早已在心里怨恨自己了。 口蜜腹剑! 笑里藏刀! 而现任幕府将军足利义持想要当着他的面,拉拢自己,甚至用鬼丸刀的故事暗示自己幕府将军的权力之争,想必一定已经触怒了足利义满。 因此,自己绝对不能犯错误。 即便自己是天朝上国的使者,不能卑躬屈膝以辱国格,但最起码,应该做的礼节,是必须要做到的。 不然的话,对方对自己本来就心怀怨恨,自己如果过于傲慢,更是容易让对方找到借口。 李景隆不想死在日本,他决定尽量地做到有礼貌,如此一来,对方抓不住自己的把柄,就不能把自己如何。 当然了,如果足利义满非要耍流氓,那李景隆也确实没办法就是了,这终归是人家的地盘。 大明使团的其他成员,诸如宫里的宦官,礼部的官员,看着作为正使的曹国公神色阴晴不定,多少都有些担忧。 出使日本有风险这件事,使团成员是都知道的,以前洪武朝的使团就被扣押过。 因此,他们也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曹国公的神色,一定是在向我们暗示什么! 不好! 难道日本人打算开箱为号,把我们乱刀砍死? 这都得归功于姜星火的那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所以李景隆保密工作做的极其出色,是半点没透露给使团成员,使团成员们纷纷警惕起来。 有的人,手甚至按在了刀柄、剑柄上。 而宴会厅里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也骤然紧张起来。 对面日本权贵们的“八嘎”又要脱口而出,手也纷纷按在了武士刀的刀柄上。 而就在这时候,坐在足利义满身侧的一位老妇人,忽然放下手中李景隆所送的书籍,开口说道。 “明国的大将军阁下是我的贵客,你们这是干什么?” 这位老妇人便是御台所日野业子,日野氏在日本国内特别是幕府体系内,拥有着类似于“王与马共天下”的那种地位和影响力,而日野业子更是深孚众望。 因此,老妇人甫一开口,底下的日本权贵们就又把脱口欲出的“八嘎”咽了回去,手也从武士刀的刀柄放了下去。 双方的气氛,再次从攀升到极限的临界点跌落。 少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持不留痕迹地瞥了一眼,日野业子放在桌子上的书籍所翻的那一页。 ——《汉书·高后传》。 趁着日野业子说话,足利义持还看了看自己能偷看到的内容。 “高皇后吕氏,生惠帝,佐高祖定天下,父兄及高祖而侯者三人。惠帝即位,尊吕后为太后,太后立帝姊鲁元公主女为皇后” 足利义持心中又惊又喜。 御台所肯定是故意让自己偷看到的! 谁是高祖? 足利义满啊! 谁是高后? 日野业子啊! 谁是惠帝? 那肯定是自己啊! 太后立帝姊鲁元公主女(外甥女)为皇后,说的不就是自己的正室,日野业子兄弟日野资康的女儿日野荣子(日野业子外甥女)嘛! 对上了! 全都对上了! 足利义持喜上眉梢,这肯定是御台所在暗示自己,早就不为足利义满所喜的御台所,想跟同样不被足利义满所喜爱的自己,暗中结盟联手对抗足利义满! 等足利义满死了,御台所做太后,自己当皇帝,双方靠联姻利益捆绑,岂不美哉? 嗯,足利义持能有这种想法,那是因为他没看到《汉书·高后传》这一段的后半段。 “太后立帝姊鲁元公主女为皇后无子,取后宫美人子名之以为太子。惠帝崩,太子立为皇帝,年幼,太后临朝称制,大赦天下。乃立兄子吕台、产、禄、台子通四人为王,封诸吕六人为列侯。” 如果足利义持能站起身来多看点,恐怕他就没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了。 只能说,学汉学还是学少了。 说回这边,随着御台所日野业子的一拍手。 另一个同款箱子,也被武士抬到了花之御所的宴会厅里。 日野业子笑吟吟地说道:“请明国大将军阁下查看。” 看着两个自己送出去的箱子,李景隆深吸了一口气。 这俩人,恐怕都不怀好意。 这世上就没有“给老头送女装,给花眼老太太送书”,然后还能落到好的。 怎么想,怎么不可能是对自己在示好。 或许,这两个箱子里,就藏着对方拿来不漏痕迹地当众侮辱自己的东西! 那自己拆开箱子,应该作何反应呢? 如果不说话,肯定很尴尬。 如果义正言辞地训斥对方,好像明明是自己先送了错误的礼物,多少有点理亏。 可如果服个软,大明大皇帝朱棣的威严何在? 算了,不想了。 车到山前,有没有路都得往里硬开了。 “锵!” 李景隆拔出鬼丸刀,这把宝刀在花之御所宴会厅的大烛台下,闪烁着森寒冷冽的光芒。 随着李景隆缓步走近那两个木箱,他身后那些曹国公府的家丁家将们,也变得紧张戒备起来。 李景隆心中暗叹:自己真是越活越胆小,以往自己遇到再凶险的局面,哪怕是白沟河那般千军万马的大溃败,自己都丝毫不慌. 李景隆毕竟是武将世家出身,虽说比不上朱高煦那种绝世猛将,但手上多少还是有两下子的,如今宝刀在手,他有信心任凭谁敢动自己分毫,自己都能必定让对方血溅三尺。 但现在,他现在却只能用鬼丸刀来打开箱子。 至少得看一看,里面是什么吧? 李景隆的心里已经准备好了,给自己送女装,自己都认了。 谁教自己先给人家送的呢? 李景隆走到箱子旁边,漂亮地一刀斩下,应得满堂喝彩。 李景隆用刀尖撬起足利义满送的箱子,轻轻打开了木箱,顿时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衣服,但不是女装。 一套男人的日本金箔织绣锦鸡山花纹礼服叠放整齐,静静躺在那里,刺绣精美,上面还有很多镶嵌着的珍贵宝石,连锦鸡的眼睛都是用宝石点睛的。 “大舍人之绢!” 有识货的日本贵族再次出声轻叹。 大舍人之绢,也就是姜星火前世的的西阵织,是日本国宝级的传统工艺织物品,在织品界享誉盛名、地位崇高,因其出产于日本京都的西阵地区而得名。 只不过这个西阵的名字,是由于室町幕府中期,在京都爆发了东西军之争,大舍人町的纺织业陷入毁灭状态,战乱平息后他们重返京都,在离原先场所不远的战乱时西阵(西军的大本营)大宫重新开始发展纺织业。 而这一切,尚未发生,所以此时还叫做大舍人之绢。 这一套礼服,都是织匠师傅以手工操作,一针一线的制织,独特的质感和典雅的质地花样,在宴会厅的大烛台下显示出了令人惊艳的工艺水准。 李景隆一怔,大约也晓得礼物确实是费了心的,恐怕得到了他前来的消息,足利义满就已经安排织匠开始制作了,而且不知道自己的具体身材尺寸,可能是成百上千个匠人同时赶工了好几套尺寸出来的。 “大明正使曹国公李景隆,感谢日本鹿苑院主人赠送的礼物。” 念及之前的打算,自己给对方送了女装,对方给自己送了礼服,对方也算是“以直报怨”,自己绝对不能太过倨傲了。 否则的话,极有可能让对方认为他们的示好在自己这里一文不值。 到时候闹出了误会,可就有性命之忧了。 李景隆向着站起身来的足利义满行了半礼。 这已经是大明礼部规定,对外正使所能行的最高礼节了。 足利义满当然明白,这已经是李景隆所能做到的极限。 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足利义满才心中了然。 经过这次送礼物的试探,自己终于试探出了明国的李景隆大将军的态度,果然是打算与人为善的。 否则,如果仅仅是通过送女装和蜀锦来提醒自己。 那么在正式的宴会上,李景隆大将军依然应该保持着冷傲的上国使者风范。 而不是这样对自己有礼貌地行礼。 既然李景隆大将军给足了自己的面子。 自己也不能不给李景隆大将军面子。 足利义满连忙还了全礼,一边行礼一边说道。 “明国大将军阁下,您真是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向您致以的敬意!” 李景隆觉得对方是在客气,甚至有些阴阳怪气? 为了消除误会,李景隆连忙继续行礼说道:“日本鹿苑院主人实在是太过客气了!” 足利义满心下一沉,李景隆大将军竟然说自己太过客气。 难道自己送的礼物有些贵重,李景隆大将军不敢收怕引起大皇帝的猜忌?但碍于面子,却也不能不收,只能用隐晦的“太过客气”来提醒自己。 足利义满这时候才有些后悔,自己不该用这些金丝绣线和宝石镶嵌制造的礼服送给李景隆大将军。 也是,万一让新的明国大皇帝觉得李景隆大将军这位正使里通外国怎么办? 李景隆大将军对自己这般提前提醒,眼下又回护自己的面子,自己送的礼物却不合心意,实在是罪过。 想到这里,足利义满连忙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说道:“是我没考虑到,明国大将军阁下实在抱歉,容我自罚一杯!” 李景隆心头此时已经有些恼怒了。 什么叫“我没考虑到”? 这不是明摆着还记着我给你送女装的仇吗? 合着这事过不去了是吧? 但毕竟人在屋檐下,再加上李景隆素来要命不要脸。 李景隆也只能带着无懈可击的笑意,继续谦逊说道:“是我考虑不周,我也自罚一杯。” “我自罚两杯!” “我也自罚两杯!” “我自罚三杯!” “我” 大明的使团成员和另一侧日本的权贵们,目瞪狗呆地看着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上了。 有人偷偷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 跟平常一个味道啊。 此人心里不由地泛起了一个念头。 难道他们喝的是珍藏的美酒? 八嘎! 足利义满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给我们喝普通的酒,自己借着招待明国大将军的名义喝美酒!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咳咳咳还有一个箱子呢。” 听到这句话,李景隆方才放下了酒杯,已经喝得有点熏熏然了。 李景隆一袭大红袍,手提鬼丸刀。 一刀劈下,第二个木箱的铜锁应声而断。 随着铜锁落地的清脆声音,第二个木箱的盖板也被刀尖挑着翻转过来。 里面的景象,顿时展露出来。 “居然是书?” 李景隆微微一怔,伸手从里面掏出几本厚重的线装书。 这让李景隆有点意外。 御台所日野业子开口解释道。 “此书名为《源氏物语》。” 李景隆点了点头,上面的汉字他认识。 所谓《源氏物语》,便是平安时代女作家紫式部创作的一部长篇,以日本平安王朝全盛时期为背景,描写了主人公源氏的生活经历和爱情故事,全书共五十四回,近百万字。包含四代天皇,历七十余年,所涉人物四百多位,人物以上层贵族为主,也有中下层贵族、宫女、侍女及平民百姓,充分反映了平安时代的文化生活和社会背景,在贯彻写实的“真实”美学思想的同时,也创造了日本式浪漫的“物哀”主义。 要是姜星火来了,也只会说一句,好一个日本曹雪芹。 当然,哪怕是当面说,李景隆也听不懂曹雪芹是何人便是了。 经过大概介绍,李景隆也明白了,这是日本文学的一部代表性的作品,御台所日野业子应该是想用此书,来向自己介绍日本。 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李景隆也同样行半礼说道。 “大明正使曹国公李景隆,感谢日本御台所赠送的礼物。” 日野业子勉力起身,意味深长地说道:“要感谢明国大将军送的汉学书籍才是。” 李景隆愣了愣,什么书籍? 哦对了,不就是几本《汉书》、《旧唐书》之类的嘛,新版的书籍在大明城池的书店里随处可见,这几本之所以他拿来送人,是因为都是宋朝的版本,书籍老旧所以也比较有价值。 但内容其实都是一样的,譬如《汉书·高后传》、《旧唐书·本纪卷六》这些,放到哪个版本不都是同样的字? 还好,御台所日野业子不善酒力,不然的话估计两人又要一杯接一杯了。 不过三位日本权势者赠送给明国大将军礼物,倒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明国是天朝上国,正使又是地位极高的李景隆大将军,幕府将军、鹿苑院主人和御台所赠送一些说得过去的见面礼,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至于之前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地方,什么古怪?那明明是几位大人物在不露声色的无形交锋! 欢迎晚宴顺利地进入到了下一个阶段,介绍人物。 而接下来,则是等待日本后小松天皇驾临。 随后由大明正使曹国公李景隆宣读诏书。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当众训斥日本天皇 既然李景隆收了礼物,双方的气氛就开始变得极为和善了起来。 日本后小松天皇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驾临。 所以.李景隆‘暂时’还不用以大明大皇帝的姿态,训斥这位日本国王。 幕府将军足利义持也是给足了面子,少年穿着笨重的礼服,亲自端着酒,引领着李景隆去认识在座的这些日本权贵。 势力庞大的斯波、细川、畠山家,明显是室町幕府的主要支持力量。 山名、一色、京极、赤松四家,则属于在中央有较大权力的地方实力派。 紧接着,李景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不大的日本里,足利义满的反对派也着实不少. 被足利义满削去和泉、纪伊两国守护的西部强力地方实力派大内义弘,看起来就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而东部镰仓公方的实力派足利满兼,同样也是这副作态。 这个“镰仓”不是上一代镰仓幕府的意思,而是指镰仓地方。 镰仓公方的任务是替幕府将军震慑关东的常陆、武藏、上野、下野、上中、下总、安房、相模和甲斐、伊豆共十国。 当初足利尊氏原本属意将新幕府设置在镰仓,和源赖朝一样坐镇镰仓与京都保持距离,一旦京都有事就可以动员关东武士,便能立即西上。 嗯.提刀上洛,痛陈利害。 不过因南北朝分裂,室町幕府不得不放弃初衷,长驻京都以保护脆弱不堪的北朝朝廷。然而不能有效控制鞭长莫及的关东武士将危及足利尊氏的政权,足利尊氏先后派两子义诠和基氏前往镰仓坐镇掌控关东各地势力,甚至遥控奥羽大名的状况。 镰仓府的主人最初称为关东管领,后来改成镰仓公方或镰仓殿,由基氏的子孙继任。 这一代,就传到了足利满兼。 虽说都姓“足利”,可屁股决定脑袋。 关东的足利氏,焉能不觊觎京都足利氏的幕府将军宝座? 这幕府将军,你京都足利氏当得,我关东足利氏就当不得? 没有这个道理嘛。 至于之前提到过的曾经占据六分之一个日本的山名氏,在明德之乱中被足利义满折腾惨了,手里从十一国到现在只剩下了但马、伯耆和因幡三国,对足利义满的不满,李景隆也是能从细节中看出来的。 至于其他的强力大名,诸如岛津、河野、小笠原、上杉等等,立场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的牢靠。 最为出挑的,则是曾经号称“九州王”的今川了俊。 简直就是,直接在脸上写了“我不服”三个大字。 今川了俊出身足利同族,原名今川贞世,是今川家第三代家督今川範国之子,历任远江、骏河守护。 然而这位却是今川家这泥鳅窝里钻出来的蛟龙。 今川了俊文武兼备,是日本南北朝时期的一代名将。 文学方面,他著有名作《难太平记》,汉学造诣颇深。 武功方面,作为北军统帅,任职九州探题的今川了俊远赴九州,七年间转战各地,由弱变强,最终指挥北军发动总攻,攻陷高良山,菊池军(南军征西府主力)被迫撤回了根据地肥后。 在这场决定性的战役后,南北朝军力的平衡被彻底打破。 南北朝统一后,今川了俊担任了备后、安芸、筑前、筑后、丰前、肥前、肥后、日向、大隅、萨摩等地守护,号称“九州王”,权倾朝野。 在其履任期间,还是个外交好手。 今川了俊从足利义满手里取得了与明朝交涉的权利,且与高丽使者郑梦周独自秘密交涉,李氏朝鲜建立后,继续负责与朝鲜交涉,还推行了要求大内氏镇压骚扰大明的倭寇、送还被绑架的朝鲜人、寻求大藏经等睦邻友好的外交政策。 换句话说——亲明派。 当然,功高震主的今川了俊,现在已经被老狐狸足利义满给扒拉成光杆司令了,闲居在京都。 李景隆和今川了俊倒是一见如故,两人就文学和兵法谈论了片刻,足足饮了八杯酒方才继续下去。 两人的感觉几乎是一致的。 纸上谈兵,终于遇到了对手! 不过今川了俊不晓得这位明国大将军的实战战绩,只是觉得对方通晓兵法、文学素养极佳,是个难得的,能跟他相交做朋友的人。 相见恨晚啊! 幕府将军足利义持一圈介绍下来。 李景隆也就完成了给朱棣交差的任务了。 奏折就这么写:臣已探明,西部的大内氏、东方关东的镰仓公方、北方的山名氏、京都的今川了俊,都是可以拉拢的室町幕府反对派.幕府残暴,失尽民心,只待王师一到,日本豪杰必赢粮景从,百姓必箪食壶浆,胜利之期,指日可待也。 朱棣信不信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信了。 又是一轮觥筹交错。 花之御所外,忽然传来了语调悠长的话语。 李景隆转头问通译:“说的什么意思?” “日本后小松天.国王到了。” 果不其然,日本的权贵们哪怕看起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依旧迫于传统的礼法和封建习惯,起身迎接这位傀儡天皇。 后小松天皇头戴立缨冠,身着冕服,本来颇为威严的装束,但由于其身量不高,加之长期处于足利义满的威吓之中,因此反倒显得有些猥琐。 事实上,后小松天皇的一生,跟汉献帝并无区别。 而天皇的式微,从一件很小的事情中,就能看出来。 距今六十年前的一天,北朝的光严上皇出巡时碰到一个美浓的守护土歧赖远,上皇的近臣喝道:上皇圣驾到此,快快下马! 土歧赖远闻听非但没有下马,反而大怒道:你说清楚是院驾还是犬驾(日语中院与犬读音相近)若是犬驾,就射他一箭。 说着,真的拔箭而射,他的随从们一哄而上,把上皇车上的帘子扯掉,把车子掀翻,并把上皇身边的公卿打了一顿。 事后,土歧赖远被幕府处死,但引起下层武士更大的不满。 有人说“如果没有天皇不行的话,就用木雕一个,或以金铸一个,把活的天皇流放到别的地方去,省得惹麻烦”;也有人哀叹“凤凰生末世,落魄亦堪悲;雉鸡遭野火,被逐无巢归”。 事实上,彼时天皇还能当做一个小诸侯来看待。 而到了此时,后小松天皇真成了没有半天实权的傀儡,也怪不得足利义满打算等太后死了,让自己的继妻当他干娘,自己当他干爹,然后儿子再篡夺他的皇位。 所以,接待明国使者不是在日本天皇的皇宫,反而是在幕府将军的花之御所。 后小松天皇到了花之御所,哪怕坐在了日本方面的主位上,还是看着足利义满的眼色行事,连个屁都不敢放。 李景隆此时的心情,微微有些沉重。 伸头是一刀,锁头也是一刀,该来的注定躲不过。 又过了半晌,寒暄完毕。 李景隆清了清嗓子,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李景隆也不说废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了朱棣的诏书,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看着眼前的日本权贵们。 早有幕府安排好的香案等物奉上,上至后小松天皇、足利义满、足利义持、日野业子,下至今川了俊(九州王)、足利满兼(镰仓公府)、大内义弘(大内家主)等等,全都站起了身准备接旨。 李景隆展开圣旨,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圣旨上工整的字迹,一时间竟然有点头晕眼花。 这东西念出来,真的还能活着回大明吗? 送错礼物,最多让足利义满他们不高兴。 可当众训斥日本国王,按姜星火讲的日本人的“羞耻观”,恐怕会来个剖腹大会吧,不对,日本人会把他乱刀砍死了再剖腹。 李景隆脑海里念头纷乱,但如今这情况,也只能霸王硬上弓了。 “.朕荷上天祖宗之佑,百神效灵,诸将用命,靖平国难,即皇帝位,已数月矣。 粤自古昔,帝王居中国而治四夷,历代相承,咸由斯道。 四夷者,高丽、安南、占城、琉球、爪哇即能顺天奉命,称臣入贡,唯尔倭夷,久而不至。” 日本权贵的汉语水平普遍还凑合,李景隆的话基本都能听懂,意思无非就是新皇帝打赢了靖难之役,登基好几个月了,自古以来都是中国皇帝统御四夷,高丽、安南等国也都来觐见新皇帝了,你们怎么不来呢? 但是最后的“倭夷”两个字,却触怒了日本权贵敏感的神经。 “八嘎!” 一名武士愤怒地走了出来,来到李景隆十几步的眼前。 李景隆已经做好了随时扔掉诏书,拔刀自卫的打算了。 然而这名武士却跪坐下来。 就在其人要拔刀的时候,少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持的声音传了过来。 “八嘎!纳尼噢西忒一路耨呆斯卡?尅一咯!” 李景隆身后的通译仍然忠实地旅行者自己的职责,小声翻译道:“妈的,伱在搞什么,滚回去。” 那名愤怒的武士,在眨眼间变得更加愤怒了。 随后,他就愤怒地滚了回去。 而少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持,更是恭谨地起身向着李景隆鞠躬致歉。 李景隆内心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场面变成拔刀相向。 不过,这个幕府将军看起来倒是少年老成,像是个可以培养成亲善大明的人。 如果李景隆知道前一天足利义持还是铁杆的反明派,虽然只是为了反对他爹而反对,但恐怕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只会直呼“姜郎说得对”。 只要砸钱到位,确实国王都得喊万岁。 李景隆此时扮演着的角色,却是大明大皇帝,因此他无法回礼,只能冲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微微点头。 而仅仅是这一个点头,就让足利义持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坐在主位的后小松天皇疑惑地看了看幕府将军。 奇怪,平常肝火旺盛的足利义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耐性了? 按理说,他不是最为反对他爹足利义满对大明恭顺的恭顺吗? 这时候足利义持就算不亲自拔刀,也应该表示强硬态度以获取政治资本啊。 让表忠心的武士,一点事情都没做就回去,是几个意思? 被小插曲打断的李景隆咽了口唾沫。 李景隆虽然不太清楚自己接着念下去,还会发生什么。 但他只有硬头皮念下去一条路可走。 “呜呼!钦若昊天,王道之常,抚顺伐逆,古今彝宪。 况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 蠢尔倭夷,出没海滨为寇,扰我子民,岂非自取灭亡噫?” 这段也很好理解,华夏遵循上天的旨意,安抚跟我走的,讨伐跟我对着干的,古今都是如此,更何况朕拥有这么广大的疆土,天下人都是朕的赤子,你们倭寇在海边当强盗,骚扰大明子民,难道不是自取灭亡吗? 这句话属实是有点打脸了。 “八嘎!” 又一名年纪较轻的武士愤怒地走了出来,来到李景隆二十步的眼前。 还没等他做什么。 “砰!” 一本书直接被砸到了年轻武士的身上,日野氏的年轻武士看到自己的姑奶奶日野业子正狠狠地盯着他,不由地吓得一哆嗦,直接放弃了愤怒,缩了回去。 日野业子的老脸,则转过来向李景隆挤出了一个笑容。 李景隆同样微微颔首示意。 李景隆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向自己示好,但点头就对了。 毕竟,老妇人解决了自己当下的困境。 后小松天皇又疑惑地看了看御台所日野业子。 为什么御台所会如此维护明国的大将军呢? 因为这位明国大将军长得又高又帅? 后小松天皇的促狭目光,转向了佝偻着身子的足利义满。 却发现足利义满在不经意间看着他,后小松天皇不由地马上触电般缩回了目光。 后小松天皇对足利义满的感情,混杂着感激、惧怕、崇拜等等复杂的情绪。 换姜星火的话说,后小松天皇是被足利义满控制着pua太久了,反而产生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故此,足利义满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后小松天皇的精神偶像。 李景隆已经有点麻木了,他继续毫无感情地宣旨。 “今中国安定,猛将无用武之地,智士无所施其谋。 精锐饱食,终日枕戈待旦;艨艟斗舰,须臾扬帆千里。 若尔倭夷,不畏中国,方将整饬巨舟,远涉江海,水陆并驱,正奇互用,致罚于尔邦嚱。 彼时舳舻付于烈火,海水沸腾;戈甲积于高山,氛浸净扫。 鸿雁来归,箕子之提封如故;熊罴振旅,汉家之德威播闻。 我国家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当描绘未来明日战争场景的排比句念完的时候。 便又又有一个日本武士跳了出来。 然而,还没等他念出台词,足利义满就以跟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敏捷,拔出了腰间的武士刀,起身从身后挥刀。 刀光闪过,尸首分离。 看着武士的头颅滚落在花之御所的宴会厅里,再看看正擦拭刀锋的足利义满,后小松天皇不仅咽了口唾沫,往后缩了缩。 接下来,足利义满的举动,让本来就有点发懵的日本权贵们更加懵逼了。 足利义满竟然对着扮演大明大皇帝的李景隆,在案几前叩首赔礼。 这还是飞扬跋扈的足利义满吗? 足利义满带头叩首后,其余人也连忙效仿。 “愚蠢之徒的无礼,请大明大皇帝恕罪。” 这时候,众人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了。 ——足利义满这是在向那位大明大皇帝隔空献殷勤啊! 如此说来,他之前跟李景隆喝酒的举止就很好解释了,是为了讨好明国啊! 只是,大家都很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令骄傲狂妄到极致的足利义满低头俯身呢? “纳、纳尼?”后小松天皇震惊无比,在心里想道:“这、这还是足利义满吗?为什么会对明国使者这么恭敬?” 后小松天皇忽然觉得,自己内心的某个精神偶像,骤然坍碎了。 李景隆这次则是彻底懵了。 如果说之前赠送礼物,还能当做人家足利义满大度、不计较、以直报怨。 可现在,又该如何解释? 明明对方是被训斥的,被大明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加上了战争威胁。 但对方的反应,却是叩头谢罪。 难道这位日本的一代枭雄真的怕了大明,还怕到这种程度? 完全说不通啊。 李景隆连忙亲自扶起了足利义满。 足利义满则借势扶着膝盖站起身,两人目光交集时,抬头冲着李景隆露出了一个“你懂得”的笑容。 李景隆机械地点了点头。 别管对方啥意思,点头就对了。 而足利义满则眼眸一亮! 他确信,自己已经通过了明国的考验! 而随后,只要好好地招待、拉拢这位明国大将军,足利氏取代北朝天皇的事情,就将得到大明的默许,至于日本与明国的勘合贸易,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谈了。 李景隆是真的什么都不懂,此时他的大脑已经有些运转不过来了。 他既不明白,传说中非常凶恶的日本人,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客气。 也搞不懂,为什么知道现在都没有看到姜星火口中的剖腹表演。 李景隆只能继续麻木地念了下去,把诏书的最后一段念完。 “苟能革心顺命,遣使相闻,共保承平,不亦美乎? 兹用布告尔邦,明予非得已之心,识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志而干显罚,各守分义以享太平。” 嗯,意思再简单不过了,如果你们能洗心革面赶紧派个使者过来觐见大明的新皇帝,那还能保你们平安,否则的话,就不要怪我们大明不客气了。 当然了,一纸诏书而已。 你们日本要是真信了,那朱棣也只能说你们是太年轻、太简单。 接下来的环节,就到了最终的部分。 日本天皇接受大明大皇帝的旨意。 接旨,肯定是要接的。 但问题在于,行什么礼节接旨? 如果按藩属国的礼节,那就得跪下去接旨。 什么安南、琉球、占城、爪哇、朝鲜.都是这么接旨的,国王一样得跪,因为大明的使者,代表的是大明大皇帝。 可如果不按藩属国的礼节,能不能争取点面子呢? 震惊到话都说不利索的后小松天皇,本来还想给日本权贵们表演一下天皇的骨气,打算以平等的姿态接过诏书。 然而等他站到李景隆面前接旨时,却不知怎地,看着高大威严的李景隆,忽然想起了诏书里那句“舳舻付于烈火,海水沸腾;戈甲积于高山,氛浸净扫”。 后小松天皇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他仿佛看到了日本的船只在港口被付之一炬,连海水都沸腾了起来,而幕府军队的那相比于明国简陋到可笑的武器和甲胄,被不屑使用的明国人扔垃圾似地堆在了一旁,直接堆成了小山。 而自己,作为日本的最高统治者,则被双手后缚捆绑了起来。 白衣出降! 负荆请罪! 这是足利义满在对明战败后,为了保全自己残余的军队,强迫自己去当替死鬼,去面对明国人的愤怒! 自己跪倒在了负责征日的明国大将军李景隆的面前,李景隆拔出鬼丸刀,就要斩杀自己这个替死鬼。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在接受诏书时,并没有以藩属对待天朝的礼仪行事! ——明国人以此为借口挑起了战争。 长期活在足利义满阴影下的后小松天皇,心里的自信早就被消磨殆尽。 而刚才在自己心中天下无敌的足利义满,却又卑微地跪倒在明国大将军的面前,甚至冲明国大将军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这一幕,让他更是感到了反差、愤懑、耻辱、不可置信与自卑。 足利义满,你的威风呢?你的气概呢?你不是统一南北朝天下无敌吗?为什么要跪倒在明国使者的面前?为什么要笑的如此谄媚? 为什么?! 巨大的恐惧,抓住了后小松天皇的心。 后小松天皇的心脏砰砰跳动着,却又感到一阵晕眩。 不! 日本绝不可与大明为敌! 本天皇绝不当足利义满的替死鬼! “噗通”一声。 从心的后小松天皇双膝一软,就像足利义满刚才那样,跪了下去,双手高举接旨。 而甫一跪下,他的心里,反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念头通达了。 “跪就跪吧,足利义满刚才也跪了,再说,给大明大皇帝跪,不丢人。”后小松天皇如是在心里安慰自己。 这一跪,竟是让周围的日本权贵一时失神。 这可是日本天皇! 再落魄、再傀儡,那也是日本天皇! 是日本的象征! 而如今,就这么像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路边败犬一般,跪倒在了明国大将军的脚下。 哪怕他们知道这是藩属国对待明国必须执行的礼节,可这依旧对他们的精神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更令他们费解的是,幕府的三位主要人物,几乎是你争我抢地在向明国的大将军示好! 难以理解!实在是难以理解! 李景隆看着跪下接旨的日本国王,又看了看正冲自己露出友善笑意的足利义满、足利义持、日野业子等人,总觉得似乎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结局,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算了,不管了。 既然圆满完成了任务,那订购的棺材也就可以退了。 而另一个微妙的念头,也从他的心头升起。 手握权柄,外藩俯首,这样的感觉,似乎……还不错? —————— 几个月后。 永乐元年三月,在日本盘桓许久的李景隆,终于被盛情招待的足利义满,依依惜别地送回了大明。 随同大明使团一起回来的,还有日本使团。 日本使团的正使,是在九州时期就开始长期负责,对大明和朝鲜的外交工作的今川了俊。 使团里还有一个特殊成员,那就是基于日本皇族从平安时代开始的政治传统,出家为尼后(约等于政治避难/流放)被派来明国深研佛法的雪舞樱。 长江浩荡,舟船如梭,两岸风光秀丽,人声鼎沸。 “好美啊” 站在船头甲板上的雪舞樱,眺望着这远比京都繁华的景象。 此刻,她身穿素净僧衣,手持禅杖,脚踩布鞋,看起来与世无争的样子,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眼眸中隐藏着不易觉察的狂热和野心! 自打她离开日本,跟随使节抵达大明,自宁波港以来,她已经见识到了明国广袤的土地、令她惊叹的人文气息以及城镇的繁华富庶。 尤其是,当她亲眼目睹大明帝都, 那座让全日本海商趋之若鹜的南京城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在她曾经生活的日本,竟然只能算作是偏僻小岛! 而大明,则是整片儒家文化圈的中心,也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更重要的是,她还从大明人的口中听说了——大明的军事力量,比起她所熟知的日本强大了何止十倍?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在大明,她几乎没办法用自己的常识去判断明军的强弱! 因为,大明实在太庞大、太神秘了! 即便是号称“幕府战神”的今川了俊,也根本搞不懂大明的具体情况。 因为今川了俊花费前后十余年时间攻伐九州岛,成为“九州王”,也不过是局限在一岛之上,战斗也仅仅是数千人规模,只要上了万人,就已经是超大规模合战了。 而在李景隆的口中,他曾经统御六十万大军与如今的大明大皇帝对垒。 最重要的是,今川了俊经过在宁波等地的了解后,知道这位大将军并没有吹牛。 自诩用兵老道的今川了俊根本想象不出来,统御六十万大军能维持正常的行军秩序不崩溃,需要统帅拥有怎样的强大调度能力。 那可是六十万人的粮食、水、药、兵器、骡马啊! 今川了俊唯一可以确定的,大明绝对拥有远超日本数十倍的实力! 同样在船头,李景隆的大红袍被风吹拂起来。 他看着南京城的轮廓,感慨于几个月的日本之旅,真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姜星火教他的办法,阴差阳错竟然让他圆满完成了任务,也不知道这在不在姜星火的计算之中。 真想念姜郎啊,按时间算,应该早就出狱了。 等等。 不对! 港口上这是啥? 李景隆蹙眉看着奇怪的吊装工具,眼皮微微一跳。 “国公爷,百姓手里的邸报。” 曹阿大先带着几名家丁驾着小船上岸,通知在岸边迎接的官员和众勋戚,随后带回了这个东西。 “怎么就来这么点人?”李景隆有些不悦地问道。 皇帝又骗他,当初说好了成功归来就带着满朝文武来迎接他的。 一边说,李景隆一边接过了印刷质量极为粗劣的邸报。 “不对.这不是朝廷的邸报。” 李景隆一目十行地扫过了这张奇怪的《明报》。 上面写着数字,画着圈,这些数字李景隆倒是见过,阿拉伯人的。 1大明第三期农业育种专项国债即将发售。 2大明财神射利本期中奖号码(阿拉伯数字)。 3《三国群英平话》第五十八回:轲比能兵犯代郡,公孙瓒大破胡虏。 再往下,邸报上就是一些李景隆看不懂的东西。 在旁边的曹阿大终于忍不住了,提醒道:“国公爷,您翻倒后面来,拿反了现在朝野都在吵架,争得就是这上面写的东西。” 李景隆把《明报》这张粗劣的大纸翻了过来,方才看到正面连篇累牍地写着立场完全相反的几篇文章。 《精神现象学与‘否定之否定’,陛下就是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精神》 署名:道衍。 《“吾心即是宇宙,天地与我一体”,驳斥二程先生性理之学》 署名:夏原吉。 《‘二律背反’证明格物无法致知,格物科学必须独立》 署名:张宇初。 《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从‘一生二’浅谈理的流变性》 署名:袁珙。 下面还有几篇卫道士们的登报反驳文章。 李景隆深吸了一口气,大约明白了,此时朝野正在争论道统,应该是顾不上他了。 这些东西,李景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搞出来的。 可他翻来覆去把整个邸报都翻遍了,还是没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姜星火呢? 关于李景隆的疑惑,还得把时间线拨回到他出发前往日本后的几天。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我被窃听了? 这原本是一个平常的中午。 秋风飒爽,耀日依旧。 诏狱围墙下的老歪脖子树早已被新一茬囚徒们所遗忘,新的歪脖子树栽入旧坑后,在朱高煦持之以恒的化肥灌注下,表现出了良好的长势。 哪怕依旧是在同一个坑里,但最起码新的东西总是比旧的要好.不是吗? 只剩下一名学生的姜星火,依旧勤勤恳恳地讲完了自己该上的课。 虽然又回到了最初的一对一模式,但是偶尔,姜星火还是会怀念一下这个能给自己捧哏的学生,毕竟只给大胡子讲课,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度过,姜星火依旧是持续性混吃等出狱、间歇性打算干大事的状态。 至于到底干什么“大事”,他还没完全想好。 或者说,还缺乏点必要的动力。 躺的好好地为什么要做事呢? 叼着一根野草,姜星火怀念起了烟卷,不过他似乎对那种烟雾缭绕的感觉已经迟钝到遗忘了,人的记忆力总是有限的,很多事情他都开始渐渐遗忘了。 这也让他萌生了一个念头。 要不,写个日记吧? 反正我又不是什么正经人。 正如姜星火此前所说,很多固执到不可理喻的礼节,其实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做给自己看,让自己不要在日复一日中迷失了最初的方向。 当然,截止到目前,一切都很正常。 可狱而不可囚的日子,掰着手指头算,也着实不多了。 大约也就两个多月了? 听狱卒们闲聊的时候说,朝廷那边的相关部门,包括锦衣卫、刑部、大理寺,在皇帝莫名其妙的多次严厉催促下,都加快了明年释放囚犯的准备工作。 据说,正月初一那天,就能把囚犯们都放出来了。 效率可谓是前所未有。 这也可以看出,过去的年岁里,要足足拖延到三月才释放大赦囚徒的办事效率,到底是掺杂了多少摸鱼小子辛勤注入的水分。 朝廷衙门嘛,上边不催不办事,上边催了搞突击,过去一年里十天就能办完的事,中间堆了整整二十年,最后立志百天攻坚如何如何,太寻常了。 其实姜星火有时候也在想,还挺对不起同一批的囚徒的。 当初就自己嚷嚷着“要死要死”,嚷嚷的最凶。 结果同一批入狱的,现在都被噶了. 自己这个叫的最凶的,反而没死成。 姜星火思绪万千,目送大胡子远去,随后姜星火叼着野草,拍了拍屁股也自己回去午睡了。 朱高煦没有回监区,他转身来到了一处值房,过去他跟李景隆经常待的那个。 在值房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他了。 穿着斗牛服,腰间挂着金瓜锤的三皇子朱高燧,正依靠在榻上打盹,显然等他半天了。 看着弟弟,朱高煦有些急躁地问道:“老三,父皇怎么说的?同不同意俺带兵去剿灭辽东老山林子里的女真人?” 闻声,坐在榻上的朱高燧睁开了狭长的眼睛虽然还是一条缝。 “同意。” 朱高煦刚刚一喜,朱高燧就满肚子怨气地说:“同意个屁!父皇让你老老实实在诏狱待着!” 朱高煦皱起眉头:“为何?” “父皇说,剿灭女真不需要你动手,是因为这事儿风险大收益小,剿灭女真算什么功劳?几万人的部落,不过是冬天躲在山林里难办罢了。” “等到了开春冰雪消融,这么多能征惯战的宿将的,数路领兵合围进剿,个把月的工夫就把女真人彻底抹去了.或许还有些躲在老林深涧里,没了部落制度,便跟野人一般的生女真也没什么差别了。” “而且,万一你不幸阵亡了,军中会产生多大的震动?所以父皇不会许伱带兵出征的。” 朱高煦当即大怒。 “放屁!” “说的都他娘的是屁话,俺靖难的时候,刀山火山都替老头子趟过来了,现在跟俺说不让俺上战场?” “武将不上战场干什么?俺是怕死的人吗?” “说白了,就是让俺熄了争储的心思,安安分分当个太平王爷吧?” “休想!” 暴怒的朱高煦随手抓起一把椅子,用力掼在了地上,摔得稀巴烂。 “非要听实话?” 见状,朱高燧也是冷笑一声:“你以为我私底下没劝过父皇?告诉你,你在诏狱里听你的课,外面人帮你走动的不知道有多少,淇国公、成国公、王驸马哪个没为你奔走求任?” “那父皇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朱高煦烦躁无比地在值房里走动。 “本来是有意让你去的,但实际上因为立储争太子的事,你跟大哥的关系早都闹僵了,支持大哥的那群文官当然不放心你再立新功,所以纷纷谏言,父皇就动摇了。”朱高燧缓缓说道。 “这理由不够。” 朱高燧干脆道:“镇远侯不想带你,怕你莽撞误事。” 朱高煦顿时沉默了片刻,随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顾成跟朱高炽的关系更好,跟他关系极差。 但是按照朱高煦对他爹朱棣的了解,这些理由,还是不够。 朱高煦很清楚自己的优势与劣势所在。 跟大哥朱高炽相比,他唯一的巨大优势,就在于军功。 朱高炽身体肥胖又跛足,是上不得战场的。 而正是因为他在靖难之役中立下了足够耀眼的军功,所以才在立储之争里,处于暂时性的领先优势。 但这种微弱的领先优势,是很快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大哥抹平的。 因为朱高煦不会治国。 平天下用武将,安天下用文臣。 能上马砍人下马抚民的人才,另当别论。 更重要的是,别的武将如果不打仗,还能躺在功劳簿上吃一辈子老底。 他朱高煦要是不打仗,无法立下新的军功,那么他就只能当个太平王爷了,而且“太平”的有效期,仅在朱棣活着的时候。 朱高煦当然不是喜欢把命运交由别人摆布的人。 更何况,争储就是争皇位。 机会就在眼前,半步之遥! 换谁,谁不想当皇帝? 能当皇帝,凭什么要去当王爷? 这种人世间最大的利益,任谁都不可能轻易放弃,非是说三两句话就能劝阻的。 而他爹朱棣,明显是更加偏爱他,更加希望他成为太子。 这种感觉,朱高煦非常笃定。 原本朱高煦在诏狱里待了好几个月,按他好动暴躁的性子,早就憋不住了。 如果不是姜先生讲的实在有趣,他根本不可能坚持的下来。 而如今得知了父皇准备对女真人动手,非常渴求另立新功以增加自己在立储之争中的筹码的朱高煦,更是再也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 ——但是父皇不允许。 朱高煦感觉很憋屈,却也没法子,因为他不是皇帝皇帝就是可以一言而决,反对无效。 可朱高煦还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顾成的建议,并不能成为决定性原因。 为什么父皇就是不让自己出去呢? 父皇是个乾纲独断的皇帝,一定是有自己的考虑的。 朱高煦觉得,自己离事情的真相,差的不远了。 朱高煦忽然眼珠子一转,从暴躁中恢复过来,对三弟说道。 “那俺就继续在诏狱待着。” 朱高燧微微有些惊讶地看着二哥,今天暴躁状态结束的挺快啊。 “行。”朱高燧点了点头,又道:“你好好待着吧,最近可别惹麻烦,我听说最近父皇的心情不太好,一堆朝堂的烂事,你在诏狱吃牢饭也能避避风头。” 朱高煦站在原地道:“老三,谢了。” “成,咱兄弟不说这些。”朱高燧站起身道,“我走了。” 他说完便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停住了脚步,回头对朱高煦意味深长地说道:“好好待着,就是最大的功劳。” 朱高煦点头道:“多谢提醒。” “嗯。”朱高燧转过了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顺手把值房的门也合上。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愣神,脑海里乱糟糟的。 他之前一直认定了父皇是偏爱自己的,所以才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做出“自己进诏狱”这种别人看起来很蠢的蠢事。 他原本的计划,就是赌气兼表态,表明了自己绝对不会对太子之位有所退让。 至于诏狱,待两个月就当修身养性了,谁还总在里面待着啊。 结果事情现在发生了转折——皇帝竟不同意他去打仗,甚至派来老三来,还告诉了他这么多。 朱高煦不傻,他当然知道,有些话其实是父皇借老三的嘴对自己说的。 否则,给朱高燧九十九个胆子,那些犯忌讳的话,他也不敢说。 朱高煦此前并未怀疑过某些事情,哪怕李景隆在实在瞒不过去的时候,曾经对他坦言,自己就是朱棣派来跟着听课的。 朱高煦只是认定父皇在当初自己献上了削藩计策后,看出自己受人之点。 因此顺藤摸瓜,让锦衣卫查出了姜星火的存在。 这么说,或许也不准确,因为朱高煦在聘请姜星火讲课的时候,就已经让纪纲查了卷宗。 所以,纪纲早就知道这件事。 而自己在诏狱里的举动,纪纲只要想知道,肯定是能知道的,换句话说,父皇也知道。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朱高煦在那天姜星火被弄丢了,看到父皇怒气冲冲地质问他的时候,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因为姜星火的存在,早晚父皇都会知道。 但这也没什么,不过是自己私藏姜星火的心思被戳破了而已。 如果父皇不知道,那代表父皇对自己在诏狱里的生活毫不关心,那才会让朱高煦感到失望。 朱高煦细细回想,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李景隆的加入。 一开始,他还不知道李景隆受到了父皇的安排,旁听姜星火的讲课,并且把讲课内容记录下来。 这件事,是他在大朝会那天知道的。 因为在前一天,他曾三次上书父皇关于日本佐渡金矿和石见银矿的事情。 而父皇只回答了他“知道了”、“阅”、“已阅”。 那时候,朱高煦就察觉不对劲了。 等到第二天早晨上朝的时候,朱高煦更是彻底醒悟,李景隆就是内鬼。 但是朱高煦对此也没有什么办法,这些知识,父皇想知道,他还能拦着不成? 父皇没有把姜星火独占,就已经是考虑到戳破身份人家恐怕不肯说真话了,所以才要借着自己这层关系。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朱高煦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狱中听课,不听课的时候举石锁,要么就看看书.嗯,朱高煦开始主动看书了,虽然很多时候看不懂,但是他会记下来,然后找半步秀才境的姜先生解答。 虽然有时候在朱高煦眼里无所不知的姜先生,其实对某些特定的古籍内容也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姜星火东拉西扯地忽悠一番就过去了。 大家都看不懂,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错的? 悠闲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而一丝怀疑,始终在朱高煦的心头萦绕。 不对啊! 没了李景隆,父皇是怎么知道讲课内容的呢? 如果说父皇对此完全失去了兴趣,也不可能。 因为朱高煦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姜星火在李景隆离开诏狱后讲的一些东西,也开始在外界出现了。 朱高煦心中的怀疑,开始愈发不可遏制。 直到今天。 老三意味深长地告诉自己,“好好待着,就是最大的功劳”。 为什么好好待着就是最大的功劳? 是因为不给父皇找事吗? 不,自己从小到大找的事可不少,也没见哪次被关这么久,自己想出去都不让出去。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父皇需要自己待在诏狱里听课。 而自己听不听课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想听。 那么,还是那句话,没有了李景隆旁听汇报,在只有姜星火讲课、他听课的环境下,父皇是怎么知道讲课内容的呢? 难不成,还真有鬼怪藏在他们身边偷听? 朱高煦思考了一阵,拿起值房桌案上的纸笔,飞快地写起字来。 朱高煦的大字写的很丑,但是没关系,能认出来就行。 过了一阵,他把纸张吹干又抖了抖了起来,接着叫来一名狱卒,让其去找纪纲,把自己的奏疏,送呈御前交由父皇审阅。 接下来没课的时间。 朱高煦在诏狱里待了七八天,几乎每天都写新的奏疏送到父皇面前,都是他自己根据读书感悟和姜星火只言片语的提点、解读,写出的一些似是而非狗屁不通的东西。 朱高煦很清楚,自己在给父皇制造垃圾。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想。 在这一天,前天上奏的奏疏又过了一日,就到了他手上,内容令人失望。 “写的不错,可以继续。” 朱高煦盯着那份奏疏,目光闪烁。 明明是一句夸奖的话,可朱高煦的心中,却愤懑不已。 这是他央求姜星火,提前讲的一点东西。 而以往他在姜星火讲课后的上奏,跟这几天他上奏的垃圾奏疏,收到的回复基本都是“已阅”、“阅”、“知道了”、“朕知道了”。 朱棣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给他连笔写个认不出是什么字的“~~了”来敷衍一下。 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朱高煦摸清楚了父皇掌握消息的情况。 目前已知。 第一种情况。 所有讲课的内容,不管李景隆是否在场,父皇都知道,因此对他的讲课后的上奏,那些套用了姜星火观点的奏疏,不会有任何惊讶,只会日常敷衍。 第二种情况。 自己制造的垃圾奏疏,被父皇一眼识破,也只会日常敷衍。 第三种情况。 而自己特意在一个无人的牢房里,拉着姜星火问的问题,写出来的奏疏,父皇完全不掌握,因此会鼓励他继续写。 那么问题就来了。 李景隆不在场,新的歪脖子树下,只有他和姜星火两个人。 父皇,到底是怎么知道讲课内容的? “哈哈!”朱高煦忍不住怒极而笑。 且有两个细微的证据,早已引起朱高煦的怀疑。 一个是在谷王谋反,他的旧部诏狱千户黄苇发动兵变的那一夜,有两个眼生的小吏找到了他和李景隆。 朱高煦很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两个小吏,且在诏狱里从来都没见过。 事后,朱高煦在随口问到的时候,得到的结果是——没人认识。 当时朱高煦也只是以为诏狱被大换血了,这两个小吏调到了别的地方。 如今想来,却觉得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分外诡异。 尤其是其中的一个小吏,把黄苇谋反的证据,放在了姜星火的牢房里。 而姜星火的牢房里,当时题了一首很不错的绝笔诗。 另一个,则是纪纲来献殷勤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朱高煦当然知道随着“江南谋反案”的爆发,如今南京城外边,早已经杀得人头滚滚。 可还是那句话,你想进步,到底是干实事重要,还是巴结领导重要? 纪纲明显就不是那种埋头苦干的人。 所以,朱高煦也觉得不太对劲。 当这些线索结合在一起的时候。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他被父皇窃听了。 感谢“王刀仔”老板的上盟,祝老板事事胜意,年年顺心!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六章 密室暴露 诏狱东北角的院落内。 “时间过得真快啊,没想到一转眼,当初姜先生第一节课提的‘年终赏赐包’就要发下来了。” “回想起陛下跟纪指挥使提这句话的时候,咱俩还心惊胆战地为小命担忧呢。”柴车笑道。 郭琎漫不经心地问道:“谁说不是呢,你说咱俩今年能发多少?” 柴车推测着猜道:“怎么也有个几十贯吧?” 郭琎和柴车正坐在榻上,两人一边扒拉着炒西瓜籽,一边闲聊着。 郭琎有些艳羡地感叹道:“那些宗室的藩王、郡王,恐怕今年发的更多,咱们根本想象不到的多。” “管他作甚。”柴车只道:“听说户部批了钱,造舰计划比预想的要快得多,明年就要开始第一次下西洋了.陛下一力推动,很多宗室子弟都参与进去了。” “都是为了混资历捞功劳吗?”郭琎好奇问道。 “那倒也不全是,总有真想立功的.再者说,在船上任你什么爵位,该受的罪一样不少受,又能好到哪去?而且最重要的是,每个藩国出的人数,是算在贡献率里面的。”柴车说道。 “现在各个藩国又没有什么旁支子弟,倒是苦了这些膏粱子了。” 见郭琎话里话外颇有些羡慕出身的意思,柴车只是笑了笑不说话。 郭琎倒也机敏,晓得自家有些小家子气,让同伴看了笑话,转而说道:“其实咱俩也不用羡慕别人。” “咱俩的路,本来就是通了天了。”柴车干脆点头。 郭琎又开了个头:“姜先生也就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出狱了,到时候你猜猜陛下会如何大用?” 这个问题,两人其实比姜星火本人都要关心。 姜星火本人现在都没想好出狱以后要去做什么,但却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很多人已经在给他谋划了。 “简在帝心,如何得用也不是伱我说了算的。” 柴车本想避而不谈,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其实依照我的看法,别的不知道,姜先生倒是真适合去国子监当个博士。” “姜先生教的这些东西,不适合去国子监吧?而且,陛下怎么舍得放姜先生去当一个普通的博士呢?”郭琎有些费解。 国子监,乃是朱元璋定都南京的时候,于鸡鸣山下建立的。 到了洪武二十六年的时候,人数就已经达到了八千余人,其中还包括来自朝鲜、琉球、暹罗、占城等国“向慕文教”的留学生。 建文年间,人数已达上万人。 可以说,南京的国子监,就是此时世界排名第一的高等学府。 同时,国子监也是此时全世界最大规模的印刷厂,专门设有印刷所,刻印经史子集等等书本,供朝廷索取、赐予以及本监出售之用.建立国子监的朱元璋肯定不养闲人,要赚钱的嘛。 国子监所印书籍被称为“监本”,一般刻印精美,居全国之冠。 同时,国子监也会让博士、助教们,编撰科举考试每年更新的相关辅导书籍。 而且换个角度理解,那就是掌握了编撰印刷每年《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独家垄断权。 再加上前来国子监学习的上万学生们,相关的衣食住行总得有着落吧?又是一笔稳定财源,因此,国子监的财力相当充裕。 有时人称赞:规模宏大、延袤十里、灯火相辉、盛况空前。 柴车解释道:“博士跟博士也不是一回事。” 郭琎反问:“怎么不是一回事,不都是从八品吗?” 这里便是说,国子监是从四品衙门。 行政部门上,设从四品祭酒(校长)一人,正六品司业(常务副校长)一人,绳愆厅正八品监丞(教务处主任)一人,国子监从八品典簿厅典簿(印刷所所长)一人,国子监典籍厅从九品典籍(图书馆馆长)一人,国子监掌馔厅未入流掌馔(食堂主任)一人。 执教部门上,设国子监博士厅从八品博士(院长)五人,国子监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六堂从八品助教(教授/副教授)十五人,正九品学正(讲师)十人,从九品学录(助教)七人。 “国子监为什么叫国子监?” 郭琎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因为最重要的国子学啊。” “当朝最初设立国子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柴车说道,“事实上,最初唐朝的国子监是下辖六学的,也就是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 郭琎如有所悟。 “你的意思是?” 柴车道:“姜先生讲了那么多新学问,化腐朽为神奇之学,经世济民之学,地理之学.哪个拿出来不能单独立一门呢?” “到时你我去跟着当个学正、学录,都是极好的前途。一年前的学生,摇身一变成先生了。地位、俸禄都天差地别,也不枉我们受姜先生指点这番造化。” “你说的倒也有道理。”郭琎点头,“可总觉得这样对姜先生来说大材小用了。” 柴车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刚刚张开口,就忽听得“砰”的一声,挂着锁的大门直接被拧开,狱卒老王猥琐的身影一闪而逝。 变故来的突然,两名小吏盘坐在榻上想下去穿鞋,可没等他们行动,一个头比门框高的铁塔般的身影便闯了进来。 这大汉下颌蓄着浓密的大胡子,浑身散发出浓郁到极致的凶气,仿佛随时都会择人而噬,吓得两名小吏顿时缩成了一团,不敢动弹。 不是旁人,正是胁迫着狱卒老王打开了门的朱高煦。 而朱高煦却压根不在意这边两位胆小如鼠的小吏,径自走到两人身旁,一手一个,这家伙,竟是把人当成鸡犬一样似的从门内拖了出来,随后扔在院落地上。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的两位小吏吓得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往后缩,只盼望自己能藏到哪里去。 郭琎出自本能地想要喊叫。 “不许喊,惹来锦衣卫,你得死!” 郭琎捂住了嘴,可是这时,朱高煦却已经走近,伸手将郭琎从地上揪起来。 “二、二皇子殿下”郭琎小声道。 这个院落外,摸鱼的锦衣卫把交接班的令牌给了老王,下一个班次的锦衣卫还没到岗,趁着这个时间,经过长期打交道早已经混成二皇子狗腿子的狱卒老王,帮朱高煦绕开警卫并且打开了门。 “俺问一句,你答一句,答不上来或者撒谎,拧了你脑袋,知道吗?” 郭琎是见过悍勇无双的朱高煦是如何徒手拔树杀穿数十叛军的,当然晓得对方绝非虚言,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什么保密不保密,此时全都抛在了脑后。 “你们两个,是不是负责记录姜先生讲课内容的?” 这一点,狱卒老王虽然有猜测,但是他并不确定。 毕竟,老王只是负责看守两人,有的时候接到锦衣卫的通知就把两人放出去,具体做什么,没人敢说。 魂不附体的郭琎连声道:“是!是!” “那你们平常是怎么记录的?”朱高煦继续问道。 见郭琎一时犹疑,朱高煦的大手,直接按到了他的颅顶。 此时,任凭柴车怎么眼神示意,都抵不过郭琎面对死亡的恐惧。 “我说!我说!” 郭琎慌忙说道:“墙后面有密室!我们平日里就是在那里记录的!” 朱高煦微微蹙眉:“那怎么平常什么动静都没有?脚步声你们都不发出来?” “那密室是封闭的,门口也不是直接走到墙对面的院落里,而是有一条长长的通道,通往另一个院子,这样里面进人搬东西也发不出声音!” 朱高煦复又问道:“那你们平常怎么听到的?拿耳朵贴在墙上?能听清吗?” “不是.”郭琎看了一眼柴车,而朱高煦的大手,按紧了他的头皮。 郭琎瞬间竹简倒豆子般吐露:“密室是特制的,里面的墙用的是洪武朝锦衣卫隔墙有耳的法子,能把墙外的声音放大传到密室里,不用贴在墙上听。” 朱高煦点了点头,这倒是合情合理。 回到眼下。 很难用具体的情绪来描述朱高煦此时此刻的心情。 获知欺骗后的愤怒? 隐私暴露后的羞耻? 想杀人泄愤的狂躁? 兼而有之,但最后,这种种情绪,却只剩下了一种。 荒唐。 是的,荒唐。 朱高煦觉得荒唐,不是因为自己的父皇指使纪纲监视自己。 这是天家! 皇子被皇帝监视这种事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就像之前所言,要是父皇不监视自己,不关注自己,朱高煦才会觉得不对劲。 问题是,让他觉得荒唐,觉得哭笑不得是。 ——父皇为了同步了解姜星火的知识,竟然使出了“窃听”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这算什么? 听墙角? 说出去父皇自己不觉得羞耻吗? 朱高煦一时无语。 但转念一想,想到姜星火讲的知识的价值,反倒有些理解了。 世间独一! 也怪不得哪怕英武果毅如父皇这般的人物,为了得到姜星火的这些知识,使了见不得人的小手段。 眼下,知道了这个秘密的朱高煦,反倒陷入了某种两难的抉择。 他该怎么办? 到两名小吏的院落来求证这件事,是他悄悄进行的,眼下他有两个选项。 选项一,跟父皇撕破脸皮,质问父皇为什么要偷听。 最大可能的结果,朱棣给了他一脚,然后认清自己的定位,滚回诏狱扮演李景隆的角色。 选项二,假装自己不知道,趁机为自己争储增加筹码。 他需要好好表现,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好学生”人设,如此一来,方能让父皇觉得自己不是指挥舞刀弄枪。 念及至此,朱高煦对于三弟的那句来自父皇的暗示,有了新的理解。 他确实不需要去靠着抹杀女真获得那点新的军功。 跟部落状态的野人打仗,打赢了有什么好骄傲的? 那么,对待这两名小吏的态度,朱高煦就要好好计划一番了。 因为这两名小吏虽然地位低贱,但却掌握着记录姜先生讲课内容的权力。 如果能让两名小吏把自己在听课时的表现记录的好一点,肯定可以增加父皇对自己的赏识和看中! 这里便是,朱高煦的脑子还是不够灵光。 或者说,朱高煦低估了他父皇朱棣的下限。 朱高煦下意识地就以为,日理万机的父皇,是不可能来每天亲自听课的,只可能是让两个小吏记录,纪纲审查,然后递交给他。 这也是朱高煦所理解的,为什么最近纪纲来他这里献殷勤献的少了。 因为纪纲肯定是受了父皇的指使要监听他,所以怕露破绽! 看着两个畏缩的读书人,朱高煦有些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 “你们每天就是隔着一堵墙,偷听俺和姜先生的对话的?” 两名小吏老实地点了点头。 其实,就在刚才朱高煦背对着他们沉思的时候。 郭琎那点从龙之功的歪心思又动了,还想说什么,却被柴车掐着腰狠狠地掐了一把。 现在还可以说是被二皇子胁迫,可要是把陛下也听课的事情说出来,那性质就变了! 虽然在柴车看来,好像被发现了,大概率都是一个死。 但被胁迫和主动投靠,还是两个性质啊! 柴车欲哭无泪,真是乐极生悲,前一刻还在盼望着年终赏赐包,后一刻就已经考虑自己人头落地的问题了。 而郭琎却反过来掐了柴车一把,摇了摇头后,瞪眼睛看着朱高煦的方向,随后做了个歪脖子的动作。 郭琎的意思是,不管他们说不说,朱高煦都会把他们杀人灭口? 看懂了郭琎的意思,柴车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投去了探寻的神情。 郭琎点了点头。 柴车心里也是一凉,越想越有可能。 等到朱高煦转过来问话,柴车反而率先开口。 “二皇子殿下!” “哦?” 朱高煦回头去看这位算上今天是两面之缘的小吏,却见对方的国字脸上满是坚毅,倒也是个有勇气的人。 “您先别动手,我们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您.” 朱高煦随口道:“不用说了,俺已经知道了。” “啊?” 两人相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惊讶,朱高煦比他们想象的要聪明的多,竟然猜到了皇帝等人在偷听。 “俺知道你们想说,你们的位置很关键,每天就是你们负责记录姜先生的讲课内容,然后递交上去。放心吧,俺不会杀你们。” 两名小吏呆滞了片刻。 合着您还没意识到最关键的问题啊。 我们算个屁啊! 皇帝亲自在偷听好不好? “这样。”朱高煦自信地说道:“俺也不为难你们,从今以后,你们记录的内容里,给俺多突出一点,等俺出狱了,不管是官爵美人金银宅邸,统统少不了你们,俺给的,肯定是别人给不了的。” 简单直白的萝卜给完了,朱高煦上了大棒。 朱高煦看着两名小吏,警告道:“当然了,若是你们把今日之事透露出去,俺相信,俺不会有什么事,但你们肯定是活不成了,为了自家的身家性命,为了自家的前途,管住嘴,明白了吗?” 两名小吏本来都做好了为了眼下保命,说出秘密的事情,如此一来,大大地松了口气。 不用透露秘密,还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至于他们能起到的作用基本等于没作用。 这件事,也只能瞒一天是一天了。 否则怎么办? 向纪纲揭发,还是向皇帝揭发? 就像是朱高煦所说的那样,一旦皇帝知道他们给朱高煦泄密了,皇帝会杀了自己的二儿子,还是杀了他俩? 答案显而易见! 所以,这两个苦命人现在看着朱高煦和狱卒老王远去的背影,也只能苦苦思索求生之策了。 刚刚对年终赏赐包的期待,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朱高煦这边知晓了被窃听的秘密,为了增加自己争储的砝码,自然也是要好好打造自己“好学生”的人设的,因此,这个秘密朱高煦暂时还不打算告诉姜星火。 但是,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合。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 虽说朱高煦没有透露被窃听的秘密,但姜星火却在同时,也意外察觉了事情的不对劲。 一切事情,似乎都开始偏离了他设想的轨道。 诏狱,值房。 瘦的跟麦秆似的堂妹姜萱,此时正紧紧地攥着一沓“纸”,欲哭无泪。 由于平日里使钱比较到位,加上都晓得能从阎王爷手底下捡一条命混到大赦的姜先生,多少是有些不一般,因此狱卒并没有难为姜萱。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能不能探视这件事,也是如此。 收到探视请求的姜星火,也来到了值房,与堂妹短暂交谈。 “姜萱?你没回敬亭山吗?” 姜星火微微蹙眉,看着眼前的农家少女。 姜萱没说话,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眶中留下,坠落到了地上,散成无数瓣。 “是婶婶怎么了吗?” 姜星火继续追问。 姜萱还是不说话,姜星火干脆起身,作势欲走。 姜萱方才抓住他的衣角,啜泣地说:“堂、堂哥,我被人.骗了。” “谁骗你,怎么骗得?”姜星火对于这种事,倒也不太惊讶。 江湖如此险恶,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农家少女,不被骗好像才不正常吧? 但当姜星火看到了姜萱手上攥着的“大日月国债”时,突然感觉。 ——这个世界是不是哪里出现了一点问题? 大日月国债,是个什么东西?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这俩学生到底什么身份? 姜萱的被骗过程倒也不算复杂,甚至可以说是大道至简。 最高端的骗局,往往只需要最拙劣的骗术。 便是姜萱之所以此前从几百里外的敬亭山前来,原本是为了给姜星火收尸的.族里没人愿意来嘛,总得落叶归根。 但姜星火又没死成,还给了她在诏狱讲课积攒的银钱。 几颗小金豆子,十几两银子,还有一些散碎铜钱。 这些财物的价值嘛,对于朱高煦这种大明的顶级权贵来说,自然是不多的,九牛一毛都称不上。 而之所以朱高煦就给这点,倒真不是朱高煦对他的姜先生小抠,而是这是在诏狱里啊! 花钱的地方,除了贿赂狱卒采购些生活物品,吃好喝好,最多买点书籍和笔墨,还能有什么高昂花费呢? 而这些财物,本来就足够姜星火在诏狱里生活的舒舒服服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姜星火不是什么节俭的人,临死了对自己节俭什么呢?反正能花钱的地方都花了,可依旧剩下这些。 索性,除了自己留了一点诏狱额外的生活所需,其他都给了姜萱。 但朱高煦概念里的“不多”,放到普通百姓身上,那就是一笔想都不敢想的巨款了! 须知道,这时候还不是明朝中后期,美洲和日本的金银还没有大量流入,因此银价还是相当坚挺的,这一小袋财物,普通农民扣除各种开销,一辈子都攒不出来。 而结果就是,缺乏匹配认知的人,确实守不住财。 姜萱拿到这些钱的第一反应,倒不是大手大脚的挥霍。 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家女,能想到的最大程度的挥霍,也不过是买上几十文钱的胭脂水粉,再买些布匹给娘和自己做两套新衣服罢了。 随后,这么多的钱,姜萱便想安安全全地带回家里,交给娘处置。 但问题就出在,姜萱是寄宿在宣城姜氏的一个远方叔爷家里的。 这位叔爷在鸿胪寺当差,也不是什么官,微末小吏罢了,但对于宣城地方的小家族来说,俨然已经是了不得的人物了。 叔爷见打扮寒酸的姜萱买了顶新的布匹和水粉回家,素来奸猾的性子马上就觑出了门道。 旁敲侧击之下,哪怕姜萱嘴严,支支吾吾试图保守秘密,但还是被叔爷看出来,这是发财了。 再联想一下姜萱来此的目的,便晓得,这大约是死人财。 如此一来,叔爷自然动心。 至于什么辈分名声的,跟钱比起来算个屁? 而且,这般混迹了朝廷中枢多年的小吏,不留把柄地骗钱,办法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 叔爷只是在“不经意间”提了几句新发行的大明国债的保值率,又炫耀了一下自己有门路拿到,姜萱出门的时候,自然知道引起了全城震动的大明国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百文,五年之后,变一百四十文! 朝廷担保,童叟无欺! 姜萱也打听到了,现在只有官员能认购,官员拿到手,也确实有急缺钱的人会私下转让。 这东西,涉及到了化肥工坊的分成,分成是按官员名册的,光有国债没用。 但这第一批国债,现在溢价也确实高,在黑市里炒的飞起。 譬如,第一批大明国债不是五年才能拿到一百四十文吗? 现在在黑市里,卖出去直接拿一百二十文! 而且对于官员来说,不影响化肥工坊的分成,只要强制认购了国债,就按人头分,你手里的国债卖不卖随你,跟朝廷有个屁关系,朝廷都节省一个月京官俸禄了。 而叔奶奶又在“不经意间”说闲话的时候讲起了现在世道不太平,谁家谁家的姑娘出远门被劫财劫色什么的,听得姜萱心惊胆战。 姜萱倒是不担心劫色,毕竟她也没什么色 走官道和正经的车马行,宣城敬亭山也不是什么穷山恶水,在大明统治中枢的辐射范围内,安全问题还是有保障的。 姜萱担心的,自然是手里这么多财物,要是让人看见了,不是歹人也会升起歹心。 求安稳的姜萱自然倾向于保守理财,于是在几番思量下,跟叔爷询问起了大明国债的事情。 一开始,只是问问有没有渠道,靠不靠谱。 结果早有准备的叔爷,直接摆出了一副不屑的态度,说这些都是十贯起售的,言下之意,就是压根不相信姜萱有这些钱。 姜萱本激,本想直接说出是姜星火给的,但她还算机敏,只说婶婶给的路上花销还剩点,想买一张。 叔爷说念在同族又是她长辈的份上,还真托人搞了一张。 姜萱了解了附近私下交易的坊市里有商人有门路,去询问、比对后,本想直接购买,但人家却不接待生客。 姜萱确定了真假便放下心来,想要把手里的财物换成保值的大明国债,与叔爷交代了这钱的来历。 淳朴的姜萱不忍叔爷白帮忙,还许了叔爷一部分利钱。 姜萱到这个时候,依旧留着心眼,不肯一把将所有的钱都给叔爷,而是一批一批买。 然后,叔爷就依照约定,拿着姜萱给的钱,分批买回了十几张大额的大明国债。 姜萱终于放下心来,贴着肚兜缝了个内衬,揣好这些珍贵的大明国债,便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若是回到了宣城敬亭山,那姜萱恐怕只能五年后发现真相了。 但好巧不巧,大明国债太过火爆,私下转让非常普遍,以至于很多南京周边的商人都来想方设法抢购到手。 其中路上就有一个行脚商人,忍不住炫耀,拿出了自己的大明国债,给大马车上的人看。 姜萱只是看了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对方手里大明国债制作的精美程度,跟自己的压根就是云泥之别! 姜萱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到了下一个换乘的车马行,就做了返程的马车回到南京。 先去了叔爷家,人去楼空。 那些财物早就够他卖了自己的宅子,置换一个新宅子了。 再去坊市,同样空空如也。 到了这时,姜萱哪还不知道,恐怕叔爷早就勾搭好了坊市的商人,或者说,压根就是一伙的。 姜萱心里又羞又悔,小姑娘人生第一次被割韭菜,想到自己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些钱,当场就要跳了井。 还好,世上还是有好心人,登时被几个在井边洗衣服的大娘拦了下来。 这么一折腾,身上的钱财也委实不多了,姜萱本来无颜见堂哥,可左思右想之下,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实在是慌了神,便硬着头皮来诏狱一趟。 “拿过来给我看看。” 听完了姜萱的讲述,姜星火说道。 姜萱怯生生地把紧紧攥着的“大日月国债”递了过去。 姜星火接过来,翻来覆去地反复查看。 姜萱等了半晌,本以为,堂哥会严厉训斥她。 可姜萱此时瞧着堂哥的神情,却不像是生气。 而是,一脸问号? 姜星火内心一阵无语:“你怎么不给我整个康帅傅、七匹狠、雷碧、大白免、白事可乐、老于妈、娃娃哈呢?” 姜星火仔细、认真、严肃地回想了一下。 大明国债这种东西,在明朝百分之百是不存在的。 而眼下既然存在了,而且还跟化肥工坊绑定起来给官员发俸禄用。 那毫无疑问,虽然自己不太愿意相信,但结果还是只有一个。 那就是,自己的讲课已经引起了历史线变动了。 按照前几次穿越的经验,自己唯一受到的限制条件是【不主动求死】,至于做什么,并没有限制,也没有影响他的继续穿越,穿越本身的时间线,似乎也没有固定规律,更没有受到自己所作所为的影响。 那么,他之前通过穿越经历推测出的两条定律,似乎就有问题了。 第一条,本来姜星火以为【九世穿越】就是【长生不死】的代价。 因为在此前的每一世,好像他都在受苦受难。 就跟道教《高上玉皇本行集经》记载,玉帝“如是修道行三千二百劫,始证金仙,号曰清净自然觉王如来”一样,虽然比不了玉帝他老人家遭那么多罪,可姜星火也没想当玉帝不是? 所以姜星火此前的理解是,想要获得长生不死,就要遭受九世的人生磨难。 而到了第八世,也是就大明这一世,姜星火貌似除了秦淮河上躺着勾栏听曲,就是诏狱里躺着指点江山,委实没吃过什么苦。 那么,他之前的猜想就被推翻了。 也就是说,九世穿越的受苦经历,并不一定是长生不死的代价。 第二条,姜星火无论怎么折腾,都改变不了历史线。 之前没有对历史线造成改变,即便他想做什么,似乎也总被无形的历史修正力给推了回来.有没有历史修正力这个东西,姜星火当然不能确定,只是他的猜测。 而现在的经历,则完全证明了第二条推测定律的错误。 换句话说,自己之所以以前没有造成对历史线的改变,很有可能不是历史线不可改变,而是自己能掀起的波澜太小。 那么问题就来了。 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呢? 结合自己推测的两条定律被推翻。 姜星火得出了新的结论。 回到现代长生不死是目的,但过程并非总是受苦的,历史线也不是不可以改变的,所以自己摆烂的心态可以稍微修正一下。 姜星火之所以摆烂,不就是觉得不管怎么折腾都是受苦受罪,不管怎么折腾都影响不了历史线吗? 那么,如果有一个机会在自己不会受苦的前提下,真的改变历史线,是否可以去做呢? 这个问题,姜星火暂时还没想好。 按理说,不管他怎么折腾,穿越了九世回到现代,现代的时间点是不变的。 但这东西毕竟没人告诉他,他脑海里又没有无脑小白爽文里的系统,天天“叮”几下。 就连穿越的规则,也是他获知的某种不可言说的本能。 就仿佛婴儿饿了都知道要吃奶一样,【不主动求死】也是如此。 一切都是未知的,有待验证的。 只不过验证的代价太大,姜星火没理由也没必要去验证。 所以,姜星火产生了一个顾虑,自己如果改变了历史线,会不会对他的下一次穿越和回到现代造成影响? 当然了,如果客观来说,他压根就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因为历史线已经改变了。 姜星火摇了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关于自己【九世穿越】和【长生不死】这两个终极秘密的推测与念头,甩出了脑海。 现在,姜星火要面对一个当下的、迫切的问题。 到底是谁造成了这些改变? 起因,当然是姜星火自己。 如果姜星火不指点江山,不把现代的知识传授出去,就不会对大明造成任何改变。 姜星火问题里的“是谁造成了这些改变”,其实要思考的是,自己讲课的对象,到底是如何在不出狱的情况下,造成这种能让整个大明都发生改变的事情。 换句话说,自己的两个学生。 一个大胡子高羽,一个曹九江。 到底是谁做到了这些?还是说,两个人一起做的? 从一开始的设想来说,姜星火压根就不指望他们能实现自己讲课的内容。 不过是指点江山而已,伱们还真能做成啊? 但眼下看来,两人显然是给了自己一点小小的、来自古人的执行力震撼。 ——只要你敢说,我们就真敢做! 但讲大明国债和化肥的时候,这两个人又都没有出狱,而且大明国债和化肥工坊挂钩这种事,显然是要大明帝国最高层决策者才能做出来的。 也就是说,两人要么都能影响大明帝国的最高决策层,要么有其中一个人能够影响到。 如此说来,高羽和曹九江这两个人的身份,就有明显的问题了。 先说拿高羽来说,高羽在自己面前的身份,是洪武朝开国勋贵的二代次子,南军里能独领数千人的中级军官,参加过的靖难著名战役里至少有灵璧决战。 如果高羽真的是他所说的身份,那么显然他没有影响大明帝国最高决策层的能力。 显而易见地是,洪武朝的开国勋贵们已经所剩无几了,二代勋贵在靖难新贵面前更是靠边站,基本没什么发声的能力。 而且,高羽看起来最多三十岁(大胡子显得老),还说自己是次子,如果他爹是开国勋贵,肯定是开国时比较年轻、资历较浅的那一批,最多是个伯爵,按高羽的话来理解,肯定是还活着的。 可姜星火依然很难相信,一个在靖难时站在对立面的老伯爵,能影响到朱棣的决策.哪怕是提议。 所以结论有两个。 其一,高羽的身份是真的,他影响大明帝国最高决策层的能力是有的,但是较小,基本可以排除。 其二,高羽的身份是假的,他具备影响大明帝国最高决策层的能力。 三十岁不到,怎么影响大明最高决策层? 皇帝的儿子? 可也没听说过历史上永乐帝的儿子坐牢的信息啊,倒是依稀记得三杨里有个内阁成员在诏狱坐了十年牢。 永乐帝的儿子是自己的狱友? 这种推测,靠谱程度显然都不如老伯爵的儿子告诉老伯爵,老伯爵上书影响了永乐帝。 所以,姜星火按照正常的推测逻辑,暂时把高羽造成这种变化的可能,放在了靠后的位置。 自己剩下的一个学生,就是曹九江。 从自己已知的身份信息来看,曹九江的身份,显然比高羽要高。 否则当初在画船上,自己问曹九江,是否听说过高羽,曹九江也不会说出“高羽是什么东西”这句话。 同样是勋贵二代,曹九江已经继承了爵位了,而高羽还是没继承爵位的次子。 而且,在燕军渡江之前的那一年里,曹九江的消费水平是姜星火亲眼所见的。 说是挥金如土,都有点抬举土的价值了。 简直就是花钱如泄洪。 另一个已知的信息就是,花了钱跑通了关系,曹九江出狱获得的差事,是出使琉球国的正使。 在明初,这非得是侯爵以上级别的勋贵,或是礼部的中高级官员,才能担任的。 那么,由此可以推论,曹九江的身份很有可能是侯爵甚至公爵。 姜星火的心里一咯噔。 三十多岁、长得帅、能吹牛、在南京很有势力、靖难里的南军阵营. 这小子不会是李景隆吧? 姜星火穿越前当然不知道李景隆字什么,记历史人物除了特别出名的,也记不住都字什么,但是封爵是曹国公还是知道的。 这么一想,越想越有可能。 而且李景隆这种国公级别的人物,是绝对足以影响大明帝国最高决策层的。 “不会吧?不会吧?”姜星火在心里有点不可置信:“不会李景隆是我的狱友兼学生吧?如此说来,倒是要通过【试探一下高羽】,来验证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姜萱看攥着大明国债的堂哥,眼神有点发楞,久久没说话,内心更加歉疚,以为堂哥是对自己把他给的巨额财富被骗走的事情弄崩溃了。 于是姜萱开口说道:“堂哥,对不起,我.” “哦,哦?” 姜星火回过神来,大约晓得了堂妹的心思,对其嘱咐道:“没事,哥还有能力继续赚钱,你别做傻事哥就放心了,知道吗?” 姜萱抹着泪连连点头。 姜星火想了想又说道:“我再给你一点银钱,你别去寻哪个叔爷了,在附近找一家客栈住下来,住两个月,等我出狱了再做计较.你一个人再走几百里路,我着实是不放心。” 说罢,姜星火又从怀中摸出二两银子,递给了姜萱。 姜萱接过这二两银子,一时啜泣,竟是哭的不成声了。 自责和感动,在她的心中萦绕。 姜星火不太懂如何安慰女人,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 正好短暂的探视时间也结束了,狱卒在门口催促示意,姜星火只能轻轻地拍了拍堂妹的肩膀以作安慰。 起身临走前,姜星火若有所思地最后说道。 “别想那么多,对常人来讲,天底下最大的事情不过生死。” “毕竟,活着,才能体会活着的意义。” ——————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鲁迅《野草·秋夜》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八章 姜星火狱中立志 姜星火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所以当他被狱卒带着,无意间撞到了刚好从两个小吏那里回来的大胡子时,面上的表情丝毫不变,友善地打了个招呼。 而朱高煦本来下定决心,为了增加争储筹码,最后这两个月得瞒着姜星火接着好好听课,结果心里有鬼的他,反而露出了一丝慌乱。 果然 姜星火笑了笑,抬头对他说道:“可有时间?有点事情想问你。” 朱高煦挠了挠腮下的大胡子,答道:“待会儿俺去寻先生。” 点点头,两人暂时别过。 回到牢房,刚被姜萱打断的思绪又开始蔓延。 姜星火蹲在牢房地面上,一节一节地掰断稻草杆。 一边掰,一边思考。 姜星火主要在根据刚才值房中对两条推测定律的推翻,来延伸思考三个问题。 这三个问题,对他今后的行为,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第一个问题。 1基于第二条推测定律进一步思考,九世穿越的过程会对回归产生蝴蝶效应吗?如果自己对大明造成了进一步的改变,自己会不会回不去自己所在的现代了? 姜星火目前的猜测是不会。 因为在穿越的过程中,姜星火获得了两个本能信息,就是那种出现在脑海里,不是文字而是意识的东西。 其一的本能信息就是之前提到过的【不主动求死】,其二的本能信息则是【长生不死】,这个长生不死,姜星火的记忆里,是以自己第一次穿越前的状态为标准。 那也就是说,即便是他这个“蝴蝶”在九世穿越的过程中,折腾起了巨大的风暴,甚至导致了历史线的偏移,应该也不会影响他的最终回归。 第二个问题。 2九世穿越里,前八世的穿越,究竟是不是在一个世界的历史线上进行穿越?如果是,如何证明? 姜星火细细回想,这个问题似乎很难求证,因为有几世,位于现在大明的历史线后面,自己无法去验证未发生的事情。 而在大明历史线前面的几世,似乎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也就是说,依旧无从证明。 难道要自己去挖夏墟吗? 不对。 姜星火忽然想到。 在第四世,北宋,距今不过三百年,如果是同一个世界的历史线,那么自己留下的痕迹,极有可能依旧存在着。 但那只能去河东(山西)才能验证,而且需要相应的人力物力,自己现在即便想验证,也做不到。 姜星火暂且放下了这个想法。 只能留待以后验证了。 第三个问题。 3基于第一条推测定律,九世受苦获得长生的推测定律被打破,穿越的意义不是为了让自己受苦,那自己九世穿越的意义究竟何在? 穿越的意义,姜星火倒是在个把月前吼出“凭什么苦一苦百姓”的时候,就隐隐有所体悟。 就像他刚才对姜萱说的那句废话一样。 “活着,才能体会活着的意义。” 只有活着,才能体会到“活着”到底是什么感受和意义。 对于姜星火来说,只有不停地穿越,才能体会到不同的人生,对于“活着”,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和意义。 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只有切身带入。 这不由地,让他想起了在现代社会看到的一本无限流开山里的著名梗。 你想明白生命的意义吗?你想真正的活着吗? 穿越了八次,姜星火已经充分体验了生命的意义。 对于任何历史时期的普通老百姓来说。 ——活着,就是受苦!! 也正是因为体会过、切身带入过,姜星火才会说出那句。 “我不为其他,只是淋过雨的旅人,总想给后人留一把伞罢了。” 这不仅让姜星火陷入了深思,九世穿越的意义,会不会不仅仅是让他来受苦的? 那也可以大胆假设,如果九世穿越的意义不是让他受苦,而是在于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活着】。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 姜星火认为,这一定是超脱于寻常人的活着,换句话说,那便是不为自己而活。 不为自己而活,为什么活? 如何换个活法? 姜星火专注地思考着。 不为自己,不为家族,不为金钱地位,只为一心改变如同姜星火前八世那样“活着就是受苦”的千千万万个普通老百姓。 是不是就是【真正的活着】? 这个世界上有这种人吗? 一个答案,在姜星火的心头落下。 有。 可是紧接着便是巨大的惶恐和不安。 姜星火的内心在质问自己,自己真的能做到吗?自己的智力、能力、品行、意志,恐怕距离这个标准还差的太远太远。 沉思之中的姜星火看着手中一节一节的稻草杆,忽然醒悟。 继而失笑。 就如这截稻草,自己永远不可能全部掰断,总有剩下的二分之一,人类社会也是如此,永远不可能达到最完美的状态。 可达不到,不代表不能去做。 而只要自己做了,哪怕是很微小的事情,难道就不是在向正确的方向做事吗? 至于结果如何,又有何妨? 我不过是游历在历史长河中旅人。 人生立志,何在成败? 且行路便是! 姜星火念头一起,刹那间天地宽阔。 三个问题想得通透,姜星火顿时觉得自己第八世的大明之旅,目的明确了许多。 既然无论自己怎么折腾,都不会对回归造成蝴蝶效应,那么自然可以放开手脚。 而如果九世穿越不是在一个世界的历史线上进行,那就意味着自己对大明造成的改变,将会继续持续下去,换句话说,自己的行为是有效的。 而自己既然下定决心要尽自己所能去做事情,去改变这个世界,最起码,自己要出狱。 只有出狱了,才能获得人身自由。 否则,何谈改变世界? 当然了,出狱是前提,可光是出狱也没用,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想要改变世界,就需要一个支点。 至于如何利用支点改变世界,如何为淋了太久雨的天下苍生留一把伞。 姜星火认为,结合时代背景和个人能力,自己恐怕没有在物理意义上改换江山的能力。 那么,自己能做的,擅长做的,便是在大明发起一场“启蒙运动”。 改变人的思想虽然很困难,但只要改变了,就能产生巨大的影响。 而且,思想的传播和改变,是有着指数效应的。 至于卫道士的口诛笔伐,姜星火丝毫不怂。 这一世父母双亡,只身一人,无欲无求,物理意义上伱能奈我何? 至于思维意义上,论对线,论键政,姜星火还真没输过谁,知乎大v跟你开玩笑的? 同时,姜星火也认为,明初这个时代,具备启蒙思想相应的生产力条件。 这里便要说,启蒙思想也不是什么朝代都可以进行的,最起码,生产力基础要到位。 否则,在就跟在原始社会搞百家争鸣一样荒唐可笑了。 而对比同时期的西方,正是在中国的明代这不到三百年间,进行了地理大发现、环球航行、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 既然西方彼时的生产力还落后于中国,西方能做,中国为什么不能做呢? 姜星火认为,不管能否做成,但最起码的前提条件是具备的。 既然前提条件具备,接下来就是如何做的问题。 解放思想与解放生产力相辅相成。 姜星火能够改变大明的思想,但他没办法改变大明的生产力。 这也是姜星火想通过对大胡子的旁敲侧击,来确定自己关于曹九江身份猜想的原因。 如果姜星火真的想出狱做事,即便独自一人开启了大明的“启蒙运动”,可对于大明的生产力,依旧没有任何改变,那么没有生产力基础的思想解放,只能是空中楼阁。 如何解放大明的生产力? 原本,姜星火觉得这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因为一介书生,想要做到这个关于到国家层面的事情,在任何时代,概率都是微乎其微的。 但这次的“大日月国债事件”,让姜星火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若是能因势导利,或许解放生产力这个命题,也不是不可实现? 而在姜星火的推测里,实现的关键点,自然就在于高度疑似“李景隆”的这个曹九江身上了。 所以自己必须旁敲侧击一下大胡子高羽,看看能不能确定其人的身份。 当然,姜星火想的更加深入一些。 一种可能,或许自己已经引起了大明帝国高层的关注? 另一种可能就是,自己尚未引起大明帝国高层的关注,但“李景隆”在借用他的讲课内容给大明帝国高层献策。 不管是哪种,如果自己是“李景隆”,出使之后,想要获知后续的课程内容,肯定只能委托大胡子来帮忙记录。 姜星火忽然想到。 那如果自己讲的内容非常深奥,略微超出了大胡子的理解能力。 难道“李景隆”会想不到吗? 肯定会有后手的吧? 这样一来,自己通过提前告知大胡子,下一节课非常困难,他可能难以理解,但自己依然打算讲,然后会发生什么? 会不会再出现一个“李景隆”派来的替身? 姜星火觉得,非常有可能! 那就不妨试一试吧,来验证自己的猜想。 思考完这些问题,立下志向的姜星火,起身遥遥向北拜倒。 “爸爸妈妈,我很想你们,可是你们能不能再等等我。” “儿子,这次想体会一次【真正的活着】到底是什么感觉。” “也想为淋了太久雨的天下苍生留下一把伞了。” —————— 不多时,朱高煦在狱卒老王的带领下来到了姜星火的牢房。 “姜先生,刚才您说有点事要问俺?”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是,有点无聊,想听听你讲讲曹九江的故事。”姜星火一如既往地躺着说道。 “呃” 朱高煦的神情,紧张了起来。 姜先生,不会知道自己被窃听了吧? 不然,为什么这么突兀地问? 朱高煦忍住了挠胡子的习惯,他在脑海中进行了最简单直接地分析。 首先,姜先生有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窃听的能力? 对此朱高煦没有做任何复杂的推论,只是单纯地想到了一点。 自己都能察觉,自己被窃听了。 以姜先生的通天智慧,难道察觉不到吗? 有可能察觉不到,但概率不大,所以,姜先生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或者早就察觉到了,但是没有说出口。 其次,假设姜先生察觉到了被窃听,而又没有像自己一样表现出极为愤怒,那么姜先生问自己话的目的是什么? 或者说,姜先生想了解李景隆的故事,究竟有何深意? 是在跟自己闲聊吗? 当然,不管是否察觉,也确实有可能就是想跟自己闲聊,这种两人的闲聊的确时常发生。 可如果不是闲聊,难道说姜先生是在给自己主动赎罪的机会? 让自己对他坦白,否则以后就不给自己讲课了? “俺该怎么做?”朱高煦质问自己的内心。 刹那间,朱高煦忽然感到了深深的负罪感。 虽然从本心上来讲,朱高煦不想隐瞒姜星火关于他刚刚得知,两人被窃听的事情。 可是这些又关乎到朱高煦本人的争储乃至帝位。 坦白了,有可能姜先生压根不知道,就是想跟他闲聊。 朱高煦,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坦白,还是不坦白? 在稻草堆上躺着的姜星火,久久没有听到朱高煦说话,一翻身方才发现对方正在天人交战。 姜星火心头确信了。 果然,曹九江就是李景隆! 否则素来性格豪爽的大胡子高羽,为什么现在这副纠结的姿态? 此时朱高煦也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说道。 “姜先生,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瞒着您。” “我已经猜到了。” 朱高煦闻言,没有任何惊讶,反而坦然。 以姜先生的通天智慧,察觉到自己被窃听,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您不生气吗?”朱高煦小心翼翼地问道。 被窃听了,应该会很愤怒吧? 至少他就是如此。 “为什么要生气?” 姜星火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姜星火又不是小孩子,李景隆隐瞒身份这种事,换做自己,也会这么做吧? 否则告诉对方我是国公,哪还怎么平等相处好好玩耍了? 人与人的交往,平等难道不是前提条件吗? 你让姜星火这种内里一身傲气的人去跪舔谁,那他还真做不到。 朱高煦闻言,长长地舒了口气。 既然姜先生不介意之前被窃听,那就还好。 但朱高煦又有些担忧,以后怎么办呢? 于是朱高煦问道:“那姜先生,您既然已经知道了,以后咱们还讲课吗?” 说罢,朱高煦紧张地望向了姜星火。 要是不讲课,他对父皇的价值暂时就不大了,他就得提前出狱了。 本来朱高煦是非常想出狱立下新的军功来为争储增加筹码的,但是现在想通了以后,反而希望这最后的两个月留在诏狱里。 因此,朱高煦非常在意姜星火的回答。 至于姜星火出狱后的安排,第一次越狱前他还思考过,现在知道这种事压根轮不到自己操心了,也就不思考了。 总之父皇会安排好的,而自己跟姜先生的关系在这摆着。 ——首席大弟子! 姜先生称量天下了,还能少得了侧面增加自己争储的影响力? 姜星火干脆说道:“当然要继续讲课了,反正距离出狱也没几节课了四节课还是五节课?” 姜星火也是一时恍惚,不知不觉间,时间竟然过去了这么久。 从穿越到第八世开始算,自己在大明,已经快要度过两年半了。 在宣城敬亭山待了大半年,随后在南京秦淮河待了一年多,又在诏狱里关了几个月。 “最多五节课。”朱高煦答道。 “嗯,继续讲。” 姜星火瞥了大胡子一眼,既然李景隆的身份,已经被自己点破,那么自己设计的下一重试探,也就是李景隆是否安排了后手,就该试一试了。 而这一点,也关乎到了验证李景隆/大明帝国高层对自己的重视程度。 如果足够重视自己的知识,哪怕李景隆出狱去出使外国了,李景隆/大明帝国高层,应该也会留下足够的后手。 否则某些知识,负责转述的大胡子听不懂怎么办? 而只需要验证这一点,那么自己是否有可能解放大明生产力这个命题,也就有了答案。 只要有新的人来听课,那就说明,李景隆/大明帝国高层对自己的重视程度足够高。 那也就是说,自己有可能做到通过推动大明帝国的高层,来解放大明生产力。 而解放生产力和解放思想同时进行。 这个世界,才真的有可能被自己改变! 如此一来,自己才能【真正的活着】,为千千万万如自己前八世一样受苦的老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有田有土皆吾主,无法无天乃是民。 满城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把这首“无法完全记清的诗”在心里过了一遍,思忖几息,姜星火方才继续说道:“但是呢,下一节课可能比较复杂” 朱高煦眉头一皱。 听到这句话,头皮就已经开始有点痒了。 “能具体说说吗?哪方面的课程?” 姜星火干脆说道:“经世济民之学。” ——《经济学》。 朱高煦继续硬着头皮问道:“上节讲货币的课,俺好像、大约、似乎、应该,听懂了吧?下节课更难吗?” “更难。”姜星火淡淡说道。 “要讲的内容是?” “以某未来假想封建王朝为例,解析从农业到工业时代过渡的国家财政政策与央地二级税收。” (本章完) 出狱后剧情的调查问卷 个人灵感有限,特此众筹写书! 1书友们能否提供一些,关于姜星火出狱后对大明造成的改变,例如财神射利(彩票)、专项大明国债等等的点子? 2关于大明版“启蒙运动”或者说“觉醒年代”,书友们想看到那些方面或是学科的剧情?有什么好的建议?譬如包括但不限于推广简体字、主角写短篇讽刺小说等等。 3关于政策实践部分,书友们可否给出一些较有可行性的评价?目前自我感觉实践部分写的还是不够好。 4其他意见或建议。 请尽情留言,多多益善,感谢!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出狱后剧情的调查问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夏尚书,入狱一趟? 南京皇宫,奉天殿。 秋日的余晖映落在地上,形成一道斑驳的剪影,而这道剪影,却又像是某种预兆一般,将整个奉天殿内外笼罩住。 “纪指挥使,陛下召您进去。” 随着身前一声轻唤,宫殿的门被宫女悄无声息地打开。 纪纲点点头,提起飞鱼服跨过高高的门槛, 奉天殿中的摆设依旧是那么奢华、典雅,只不过,今时今刻却没有多少人欣赏得到这里所表现出来的景致。因为此刻,奉天殿的大臣们都已经低垂下头颅,噤若寒蝉,就连平常最能说会道的户部尚书夏原吉也是如此。 唯一与之相反的,便是端坐在龙椅上的朱棣。 朱棣的脸色阴沉似水,双眼冷冽,嘴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容,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让他感觉很愉悦,亦或者.让他心底深处产生一些别样的情绪? 见到纪纲前来,朱棣并未急于开口说话,而是微眯着眼睛仔细审视了他片刻,然后缓慢地抬起手臂,示意纪纲近前回禀。 “查清楚了吗?” “陛下!”纪纲躬身道,“微臣已查实,昨日早晨在宁波东山脚下发现三十六具商队尸体,死状极惨,根据死亡时间推断,均属前夜行凶之人所做。卫所追击后发现大股海盗,其中有三名为首海盗身份不明,不过从其穿戴和武器判断,应该为倭寇,还有二十二名为其同伙,其中以倭寇居多,约为十人,所持为倭国特有的长刀,至于剩下的人,暂无详细信息但根据情报来看,目前沿海的倭寇早已经在上个月的水师清剿中一扫而空,锦衣卫高度怀疑这伙倭寇来自更西北的对马岛。” 闻言,朱棣的脸色越加冰冷。 “你确定吗?” 侍立在朱棣身旁的三皇子朱高燧做了一次嘴替,只不过,他的态度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微臣万分确定!” 纪纲躬身答道,语气肯定。 “哈哈.好一个倭寇,朕倒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对马岛上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公然袭击朕的沿海城池,简直找死!” 朱棣怒喝一声,继而转头看向左侧下方的金幼孜,厉声道:“拟旨,调兵镇压对马岛,剿灭倭寇!” “是!” 金幼孜赶忙应诺,随即当场拟旨。 朱棣越演越投入,又喝道。 “来人啊,立刻给朕准备銮驾,朕要亲自率领大军征讨日本!” “陛下.” 闻听此言,夏原吉赶紧站出列来劝阻道:“陛下请息怒,此等倭寇作乱,理当由沿海卫所和水师官兵共同追捕捉拿,倭寇虽是来自日本,却并非一定是日本那边所控制,骤然兴兵恐怕不妥。” “夏爱卿!” 朱棣闻言,眉梢轻挑,缓缓站起身问道。 “怎么,莫非夏爱卿认为,朕连区区日本都对付不了?” 见状,夏原吉顿时跪倒,惶恐道:“臣绝非此意” “哼!那就好!” 朱棣重新坐回龙椅上,淡漠道:“朕是否要亲征日本,这件事,还得看曹国公出使的情况如何。” 说罢,朱棣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众人。 看到这一幕,在场的大臣们都暗自叹了口气,他们都很清楚,皇帝陛下这是动了真格儿的,如果不采取强硬措施的话,恐怕会闹出更大的事情。 想到这,大家纷纷交换了个眼神,最终决定按照朱棣的旨意去办。 一个什么“对马岛”,打了也就打了。 半盏茶的工夫后,一队精锐骑兵簇拥着一辆马车快速驶离了皇宫,沿着南京城宽阔的大街疾驰而去,不多时的功夫便消失在了远方的天际。 大臣们纷纷离开奉天殿,跟大臣们又斗智斗勇了一晚上的朱棣,留下了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尚书蹇义、兵部尚书茹瑺,这永乐初年文官三巨头。 待众人走后,气氛明显放松了许多。 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朱棣甚至还赐了宴。 虽说皇宫的饭菜不见得合口味,也没法放肆地吃喝,但终究是一种荣宠。 吃完饭,上了茶水,君臣几人便开始了非正式的商议。 “陛下。”夏原吉觑着朱棣的脸色问道,“今日突发此事,可是日本那边的使团传回来消息了?” 朱棣放下茶杯点了点头说道:“派的谍子里有专业的勘测匠人,佐渡岛确有金山,石见那里也有,但石见那里一部分已经被开采出来.日本人应该还没发现真正的银山,只是边缘的部分。” “所以陛下打算先动手,占据对马岛?” 兵部尚书茹瑺这个皇帝铁杆支持者马上想到了皇帝的意图。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朱棣也不避讳,直接说道:“便是如此,谁知道日本人什么时候会发现?有可能要很久,也有可能就是明天。” 兵部尚书茹瑺以水为墨,在案几上画了对马岛和日本的位置。 “合该如此,那济州岛陛下打算怎么办?” 朱棣淡淡说道:“朕已派宦官前去宣谕朝鲜国王,区区一个弹丸小岛,李成桂还敢跟我大明作对不成?” “另外。”朱棣对站着的纪纲说道,“再派人去日本,告诉曹国公,让日本国王严惩倭寇,所有倭寇首领,都要当着曹国公的面处决,明白吗?” 在几人的沉默中,纪纲连忙答应。 显然,他们都不太看好曹国公能完成如此打脸日本人的任务。 光是宣谕训斥日本国王,应该就已经充分激怒日本人了吧,更何况,还要日本严惩给他们各地大名带来利益的倭寇首领。 但是并没有人想帮曹国公说句话,就如同没有人真的想知道,宁波的商队到底是不是被倭寇袭击一样。 朱棣今天的心情倒是看起来不错,看着纪纲离去的背影,还对三皇子朱高燧挑了挑眉。 朱高燧会意,特意对三位尚书解释了一句:“宁波的商队,是贩送伪造大明国债的团伙,陛下已经下旨严厉打击各地的伪造团伙了。” “打女真,打日本,这段时间你们几个注定是要再辛苦辛苦像是日本的金山银山这些,有些事情,没法跟朝臣说。”朱棣抿了口茶继续说道。 “臣等清楚。” 夏原吉等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朱棣刚想继续说什么,却有宦官来报,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去而复返。 “召他进来。”朱棣有些诧异,不知道是何事。 “陛下。” 纪纲匆匆进来,却是附耳对着朱棣说了几句话,朱棣的面色变得稍微有些凝重了起来。 “老二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 “好,你下去吧。” 纪纲再次匆匆离去。 “父皇,是二哥那里.?”朱高燧小心问道。 朱棣叹了口气,看向吏部尚书蹇义和兵部尚书茹瑺说道:“有件事,还没有跟两位说。” 两人放下茶杯连忙起身,却多少有些不自在,户部尚书夏原吉则若有所思。 两人心头只道,既然是二皇子的事,可别让我们掺和进立储之争,惹得一身骚。 皇帝的话语却有些偏离了他们的想法。 “化肥仙人,还有两个月就要出狱了。” 啥? 吏部尚书蹇义和兵部尚书茹瑺一愣。 化肥仙人,他们知道,雕像在那摆着呢。 出狱,是什么意思? 难道化肥仙人不是仙人,而是人? 朱棣解释道:“不错,便是如伱们所想,化肥仙人只是朕假托其人之名,事实上,不仅其人在诏狱发明了化肥,而且过去朝廷所提出的种种政策,譬如和平削藩、摊役入亩、大明国债等等,都是其人的建议。” 什么? 吏部尚书蹇义和兵部尚书茹瑺相对而视,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难以相信。 这怎么可能? 如此多的定国神策,竟然都出自一人之手笔? 他们原本还以为,这是道衍等谋士群策群力做出的谋划。 如今想来,这些政策确实跟道衍等燕王潜邸谋臣施政的办法,有很大不一样的地方。 但即便再难以置信,随着他们的老朋友户部尚书夏原吉的肯定,他们也只得相信。 因为道理再简单不过,如果这件事情是假的。 皇帝和夏原吉,没必要骗他们俩人。 朱棣看了看他们,继续道:“此人乃是江南平民子弟,文名不显。因此,数月前朕诛方孝孺十族时被牵连也并无人在意,而二皇子在偶然间发现了这位惊世大才,听其讲课获益良多。” 接下来,朱棣将姜星火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完后,吏部尚书蹇义问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朱棣笑眯眯地说道:“朕的意思是,此人虽然并不知情,但确实已为我大明效力,功劳卓著,不如朕拜其为国师,令其主持其所提诸事吧。” 这是好用就往死里用的意思。 朱棣压根不在乎给出的名爵财富,那些东西跟姜星火给大明带来的利益相比,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一年八百万两白银的石见银山,就足以镇压一切反对意见了。 国师! 两位重臣陷入了沉默。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国师之位,是何等尊贵。 纵观华夏数千年来,历代君王,都极少封国师,即使真有册立国师的传统,也是极为崇高的礼制。 就如同元世祖忽必烈册封八思巴为大元国师一样! 毕竟,说的玄乎一点,这关系着大明未来的气运走向啊。 但这个姜星火却有资格担当国师之职。 一来,他为大明做出的贡献太大了,之前所说的种种政策,无论是哪个,都可以称得上是惊世神策,而摊役入亩更是泽被万民之功业。 其次,此人身怀旷古绝学,若是大明能够得到其一二指点,就一定能够更快地发展。 最后,陛下如此欣赏其人,其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稳固,他担任国师,陛下绝对放心。 至于说他的出身和科举问题…… 呵呵,那算是什么问题。 在朱棣这种皇帝的眼里,没有什么比做出贡献更有价值了。 朱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两位爱卿觉得此举如何?” 吏部尚书蹇义:“陛下英明。” 兵部尚书茹瑺:“此乃大明之幸也。” 夏原吉自然是同意的,而搞定了文官系统的另外两位重臣,朱棣心中石头便落了地。 毕竟,册封国师这种事情,绝不可能绕开文官,如果文官都持反对意见,那么朱棣也不好一意孤行。 这又不是封赏靖难武勋,朱棣总不好逆着舆论来做的。 但是,朱棣有一点没想到,或者说身为皇帝威福自专起来,他也压根没意识到。 国师这一职位,姜星火会不会拒绝呢? 在正常人的思维看来,如此高位,恐怕没人会拒绝吧? 因此,朱棣也根本就没想过,姜星火是否有拒绝的可能性。 朱棣继续说了下去:“之前,朕之前考虑到二皇子可能有些地方听不懂,因此,朕是委托了曹国公旁听的。这一点,二皇子也知道。” “如今,曹国公负责出使日本,诏狱中只有二皇子听课二皇子告诉纪指挥使,下一节课涉及到了经国济民之道,难度可能有些大,他自己不见得能完全听得懂,因此打算请人帮忙。” “而姜星火距离出狱,也不过是两个月的时间了,最多最多能讲五节课。” “这节课,就是倒数第五节或是第四节。” “这节课朕打算劳烦朕的财神爷夏尚书,亲身入狱前往旁听,不知道夏尚书意下如何?” 吏部尚书蹇义和兵部尚书茹瑺的目光,齐齐投向了夏原吉。 两人心里能理解,皇帝确实需要一个懂得经国济民之道的人去,但在情感上还是有些不可接受。 派一部尚书伪装囚徒入狱,就为了听一节课。 这也太.奢侈了吧? 两人,没敢往荒唐上面想。 只是觉得,以一部尚书之尊去诏狱里听课,只是怕二皇子有的地方不能理解,转达的不够充分,多少有些奢侈了。 此时还是明初,内阁刚刚组建。 尚书的地位何等崇高? 时间又是何等宝贵? 怎么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呢? 然而,出乎蹇义和茹瑺的意料。 夏原吉的眼神里,露出了欣喜若狂之色! 甚至,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真、真的吗?!” 夏原吉心中念头闪动:“我竟然能够亲自听到姜师讲课?真乃幸事也!之前便有好多问题隔着一堵墙问不出口,如今能够有机会提问,定能让我经国济民之学再有增进!” 朱棣点点头。 夏原吉马上跪倒行礼:“谢陛下圣恩!” 蹇义和茹瑺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情况? 夏原吉一向都是稳重的人啊,入狱听课这种事情,对于他们这种文官到了顶级的人物,明明都带有某些侮辱的性质,夏原吉为什么会这么兴奋? 两人实在是有些难以理解。 即便是这个姜星火提出了大明国债,办法确实不错,可这也仅仅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啊。 为什么夏原吉能激动成这个样子? 要知道,前任户部尚书郁新致仕,夏原吉前段时间被提拔为尚书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兴奋过! 夏原吉是何等聪明的人,看出了两人的疑惑,解释道:“姜师讲课,大明国债,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光是第一节经国济民的课程,就有足够指导大明未来数十年的纸钞规划,名为‘白银宝钞’!” 夏原吉又笑了笑,说道:“当然了,这些东西说给你们听,恐怕你们也听不懂.你们只需要知道,姜师的才学和智慧,绝非凡人所能媲美就好了。” 这边的朱棣,回想着最近大明的种种改变,再念及姜星火出狱之后很多事情就方便问了,大明的国力,恐怕还将更上一层楼! 不由地,朱棣面上也带了笑意。 蹇义和茹瑺被夏原吉最后这句话气的牙根痒痒。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明明他俩还为皇帝给夏原吉的安排感到不值,没想到,夏原吉自己倒是乐意屁颠屁颠地进诏狱听课,还反倒教训起他俩来。 不过,这也确实勾起了蹇义和茹瑺巨大的好奇心。 不光皇帝重视,而且夏原吉也这般推崇。 这就说明,这个名为“姜星火”的化肥仙人原型,一定是有着他们固有认知之外的能耐的。 否则,怎么会被如此推崇呢? 朱棣此时说道:“姜星火的存在,早晚都要公之于众,所以,明天中午的这节课,蹇尚书和茹尚书也随朕一起去听听吧,或许有所脾益。” 皇帝既然发话了,蹇义和茹瑺自然也无可奈何。 不然呢? 难道要说自己部里的事情很忙,没有时间去? 皇帝都有时间,你没时间?你比皇帝的时间还金贵?你什么意思? 待几人又商议了一些事情,蹇义和茹瑺走出奉天殿的时候,吹着夜晚的秋风,不由地相视苦笑。 “蹇天官,我怎么感觉有点儿戏?”茹瑺悄声说道。 “实不相瞒,我也有这种感觉。” 蹇义微微摇头道:“可陛下既然如此重视,哪怕你我二人并不太愿意相信,明日也只得走一趟了。” 说到这,蹇义反而蹙起了眉头。 “不对啊,夏尚书去诏狱里能听,我们跟着去干嘛?我们又不能入狱。”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章 税收的本质,是博弈 诏狱,新歪脖子树下。 昨夜下了一场秋雨,淅淅沥沥,惹人心焦。 天放晴了地面倒是干的七七八八,树上昨晚没被雨滴打落的叶子,白天反而开始渐落了。 姜星火的懒惰程度,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减少。 他甚至在树下做了一套上学时学过的广播体操。 “时代在召唤。”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姜星火自顾自地给自己打着拍子做操。 自从秋斩过后,如同被齐根割了韭菜一样的诏狱,只剩下零零散散几株韭菜苗了。 狱卒们无精打采地守在监区放风的院落门口。 诏狱有好几个监区,姜星火的对面方向的民监关得才是危险程度较高的盗贼,嗯.官监那拨临时安置的罪犯早就在叛乱中被一波带走了。 所以,惫懒的狱卒们也注定不会对所有监区都投入相同的重视,尤其姜星火这里还是官监,大多都是文弱书生。 “姜先生。” 朱高煦大步走了进来。 姜星火坚持做完了最后一部分操,方才回头。 朱高煦的身边,跟着一个三缕长须的中年人。 果然! 姜星火心头暗道,当真不出他所料。 李景隆/大明帝国高层对他的关注始终保持着,就仿佛一直有一道无形的目光在注视着他一样。 而姜星火刚跟大胡子说完,这节课会有点难度,就叫人来了。 朱高煦小心翼翼地问道:“姜先生,昨日您跟俺说了以后,俺左思右想,总觉得靠俺自己恐怕确实难以理解,这位秋先生入狱前是户部的员外郎,俺就请了他过来一起听听,也可以给俺解惑,您看行吗?” 而化名“秋先生”的夏原吉,此时也紧张地打量着姜星火。 在夏原吉的想象里,姜星火应该是个颇为严厉的老师,毕竟,能教导朱高煦这样的混世魔王,如果不够威严应该是不行的。 但是姜星火看起来却很年轻,眉眼清秀,气质温醇。 夏原吉虽然阅历不浅,却没见过哪个如此有才学的人,年纪这般轻。 夏原吉心道:“果然世间奇男子都是妖孽啊!不愧是陛下笃定的谪仙人!” 姜星火的脸上挂着微笑:“当然行,你既然请了秋先生过来,到时候讲课如果有什么疑问,我便与秋先生交流一番吧。” 姜星火站到了夏原吉身旁,伸手示意。 于是三人一同.蹲在了树下。 地面上湿漉漉的,又不是前段时间大夏天那种可以躲在树荫里避暑的环境,所以实在是没法躺着。 夏原吉拱了拱手:“见过姜先生。” 姜星火微笑还礼道:“不用客气。” 这种场合,夏原吉本想恭敬地称呼他为姜师,但是他们之间理论上其实是第一次见面,似乎还未熟悉到这种地步。 姜星火接着说道:“听闻秋先生曾经是户部的员外郎?” 夏原吉连忙答道:“是。” “保密的事.” 姜星火瞥了一眼大胡子,对方应该嘱咐过了吧。 “在下晓得,守口如瓶。”夏原吉信誓旦旦。 姜星火道:“如此说来,那倒是好讲的多了.我这人不喜欢废话,现在开始?” 朱高煦连忙道:“您开始讲吧。” 那枚八思巴文银币,又一次从姜星火的手中出现。 李景隆留下的遗.遗留物品,仿佛代表着他本人正在听课。 银币被姜星火弹向空中,继而落在手心。 “上一节课,讲的是货币。” “而这一节课,要讲的就是——税收。” “同样,今天这节课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讲税收的本质。” “第二部分,讲税收对国家的意义。” 姜星火的手中,银币旋转不休,他轻声问道。 “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们是如何理解‘税收’这两个字的含义的?” —————— 隔壁密室。 昨晚蹇义的疑问,在今天就得到了解答。 当蹇义和茹瑺追随着朱棣、道衍进入密室,听到墙壁上传来的声音时,同时感到了某种“羞耻”的情绪。 皇帝带头偷听? 这也太不体面了吧。 大约是看出了两位尚书的心思,朱棣干脆问道:“两位爱卿是如何理解税收的含义呢?” 吏部尚书蹇义老成持重,又身居六部之首,乃是实际意义上大明地位最高的文官。 这点小问题,自然不可能难得倒蹇义。 “所谓税收,说来倒也话长。”蹇义捻了捻胡须率先说道:“夏朝最早出现的财政征收方式是‘贡’,即臣属将物品进献给君王。当时,虽然臣属必须履行这一义务,但由于贡的数量,时间尚不确定,所以,‘贡’只是‘税’的雏形。” “而后来,西周征收军事物资称‘赋’,征收土产物资称‘税’。春秋后期,赋与税统一按田亩征收。虽然‘赋’原指军赋,即君主向臣属征集的军役和军需品.但事实上,往往征集的收入不仅限于军赋,还包括用于国家其他方面的支出。” “后来,国家对关口、集市、山林、湖泊等征集的收入也称‘赋’。所以‘赋’已不仅指国家征集的军需品,而是具有了‘税’的涵义。” 吏部尚书蹇义总结道:“因此,税收也就是‘赋’与‘税’的总和,即百姓向国家缴纳的田亩、关口、集市、山林、湖泊等等的部分产出。” 这里便是要说,吏部尚书蹇义讲的这些,其实就是说税收等于田税、关税、商税、山林湖泊税,这也是封建王朝收税的主要税种。 嗯,从汉武帝时期开始,山林湖泊也是国家/皇帝的,否则当初为什么水泊梁山那一圈的好汉会被逼反? 不就是因为宋徽宗宣布打鱼也要开始按照老规矩收税了嘛。 兵部尚书茹瑺也是这么理解的,这其实是封建时代传统官僚对于税收的最直观理解。 百姓给朝廷交税就叫税收,至于这个税收什么,完全取决于当地有什么。 有土地的就种粮食交粮食,交通要道就交过路费,商埠繁华之地交商税,靠近山林湖泊就交特产。 看着两位尚书对自己答案信心满满的样子,朱棣笑了。 “陛下何故发笑?”吏部尚书蹇义缓缓说道,“若是臣说的哪里不对,您不妨指出来。” 朱棣此时,其实非常非常想把老二那句欠揍的“啊对对对”说出来。 但是考虑到,这样似乎有些嘲讽的意思。 实在是对两位国家重臣不是很尊重,所以就忍住了。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了笑意,说道:“你们待会儿,就知道了。” 道衍则是转动手中的念珠,一言不发。 看着满脸笑意的皇帝和老神在在的道衍。 蹇义和茹瑺对视一眼,一脸茫然。 难道他们说的不对吗? 可原本信心满满的他们,看着抿着嘴都藏不住笑意的皇帝,又开始动摇了起来。 这个世界是不是出了点问题? 如此正常的回答,皇帝为什么要做出这种强忍着嘲笑的举动? 到底是他们错了? 还是这个世界错了? 嗯,总之皇帝陛下是不会错的。 —————— 两位非专业的尚书都能说出的东西,夏原吉自然也了如指掌,甚至更进一步。 这个问题朱高煦是指望不上了,夏原吉干脆开口说了片刻,大约也跟隔壁密室里说的大差不大。 “.除了刚才说的那些,便如各种税种的来历,其实也是有渊源的。” 夏原吉在专业领域,颇为博闻强识。 “田税自然就不必多说了,《春秋》载:鲁宣公十五年,鲁国首先实行初税亩,这是征收田税的来历。” “至于市(场)税,则要更早一些,可以追溯到西周,在周王宫北垣之下,东西平列为三区,分别为朝市、午市和晚市市场税收实行‘五布’征税制,一是分絘布,即屋税;二是总布,即牙税(中介税);三是廛布,即地税;四是质布,指对违反契约文书者所征之税;五是罚布,即罚金。市场税收由司市、雇人、泉府等官吏统一管理,定期上交国库。” “车船税出现的要晚一点,西汉元光六年,迫切需要敛财的汉武帝颁布了征收车船税的规定,当时叫‘算商车’,‘算’为征税基本单位,一算为120钱,征收对象局限于载货的商船和商车到了汉武帝元狩四年,开始把非营生性的车船也列入征税范围。法令规定,非商业用车每辆征税一算,商业用车征税加倍;舟船五丈以上征税一算,三老(掌管教化的乡官)和骑士(由各郡训练的骑兵)免征车船税,对隐瞒不报或呈报不实的人给以处罚,对告发的人进行奖励。” 最后,充分表现了自己的专业水准的夏原吉给姜星火的问题下了个定论。 “税收,就是国家通过各种方式向百姓征收的有价值的财物。” 姜星火安静地听完了这位秋先生的讲述。 不得不承认,哪怕是封建王朝,户部的这种专业官僚,依旧对各种相关概念有着非常清晰的认知,对概念的来源,掌握的也颇为熟稔。 朱高煦则看着夏原吉,一言不发。 因为按照朱高煦全程听课总结出来的经验。 姜先生的问题,最好的回答就是不回答。 因为伱回答的东西,往往在姜先生的答案面前,都会显得无比肤浅。 夏原吉见没人说话,此时也有些惴惴,应该,或许,没有回答错吧? 姜星火终于开口。 “你说的很对,但是我觉得你还是没有理解‘税收’的含义,依旧停留一种比较浅薄的认知层面上,或者说,你对‘税收’的理解,还是一种浮于表象的概念。” 此言一出,夏原吉心头求知之念大胜。 而隔壁密室的两位尚书,却看不到夏原吉的反应,颇有些质疑了起来。 “茹尚书,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蹇义看向同伴。 茹瑺摇了摇头,只说道:“我认为没什么问题,税收本就如此,夏尚书这位大明财神爷,不也是这么回答的吗?” 蹇义蹙眉,明面上是对茹瑺说的,实际上却是说给皇帝听。 “那为什么此人会说,我们没有理解‘税收’的含义,我们跟夏尚书几乎一样的答案,是一种浅薄的认知?” 说到这里,这位德高望重的天官干脆不装了。 蹇义扭过头对朱棣说道:“陛下,我等确实钦佩于此人的才学,无论是和平削藩、摊役入亩、大明国债甚至是化肥仙丹,都是治国良方。” “可是。”茹瑺接过话来,“若是这等普通至极的概念,我等跟夏尚书的回答相差无几,都要说夏尚书、也就是我等说的不对,这、是否有些太瞧不起人了?” “我等国家大臣,虽然不是如夏尚书那般专学经国济民之术的,可也算是略懂一些吧?这种基础概念,就是户部的小吏都明白,如何说我们的认知就浅薄了?” 茹瑺干脆说道:“臣确实有些心中不服,臣倒是真的想听听,这位姜先生到底是如何阐释‘税收’含义的。” 蹇义跟着颔首道:“臣等并非无缘无故就有此情绪,而是这些东西都是上千年传下来的,无数代人已经定好的,要说我们错了没关系.那难道上千年来的人,对‘税收’这件老百姓一生避不开的事情,认知都是浅薄的?” “臣以为,断然是没有这个道理的。” 朱棣面对两位国家大臣的质疑,依旧只是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朱棣的这种自信,是见证了无数人被姜星火打脸后养成的。 可悲的是,同样一个坑,总是会有后来的人跳进去。 “罢了,现在朕说什么恐怕你们也不会相信。” 朱棣敲击着椅子的扶手说道:“接着听下去吧” 道衍停下了手中念珠,轻笑道。 “两位尚书难道没发现,夏尚书没有质疑吗?” 闻言,蹇义和茹瑺方才一怔。 是啊,夏原吉怎么半点质疑和不忿都没有呢? 按理说,当着户部尚书的面说人家连‘税收’这种最基础的经济概念都不懂。 这是在打他这个大明财神爷的脸啊! 着实让人费解。 —————— 姜星火缓缓开口道。 “税收的含义,是国家通过法律和暴力等手段的保障,以强制性、无偿性为特征,完成对所有民众的财富征收。” “换言之,也就是财富的初次分配。” “而在封建王朝时代,由于国家财政缺乏有益于百姓的财富再分配和第三次分配的机制,所以实质上讲。” “——税收,其实就是对百姓财富的合法掠夺!” 听闻这几句话,夏原吉不由地陷入了思索。 夏原吉的回答是“税收是国家通过各种方式向百姓征收的有价值的财物”。 两者相比,其实第一句话的内容是基本一致的,只不过姜星火的定义更加准确一些。 而不一样的,则是后面的内容。 夏原吉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税收是财富的初次分配,而由于缺乏再分配和第三次分配机制,所以税收是对百姓的合法掠夺。” 夏原吉认为,税收是对百姓的合法掠夺这句话,虽然说得难听了一点,但也确实是事实。 夏原吉的所关心的是另外三个全新的概念。 什么是初次分配? 什么是再分配? 什么是第三次分配? 朱高煦已经替他问道。 “姜先生,什么叫做‘财富的初次分配、再分配、第三次分配’啊?” 姜星火解释道:“财富的初次分配,指的是国家收税,换句话说就是把生产者的财富进行分配;财富的再分配,也被称作二次分配,指的是国家用税收给予不直接或无法直接参与生产的某些人.也就是从参与初次分配的普通百姓那里获得收入,将国家一部分财政收入(税收)单方面无偿地让渡而发生的支出,譬如不直接参与生产的军队、官僚,或是无法参与生产的孤寡的救济养老、儿童的读书识字等等;财富的第三次分配,则是通过税收减免等政策,鼓励有钱人多出钱,为国家的弱势群体做贡献。” “事实上,以上这一套才是税收的完整机制。” “也就是说,税收的含义,不仅仅是国家从百姓手里收钱,然后花钱。” “而是要做到从强制政策和激励政策两方面,让收上来的钱,真正地用在需要的人身上。如此才能做到税收真正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夏原吉先是恍然,流露出了几分憧憬的神色,但随后却蹙紧了眉头。 姜星火描述这种税收机制,固然很美好,但夏原吉却清晰地认识到。 ——做不到! 历朝历代,从来都是刮百姓的地皮,石头里都要榨出油水。 取之于民可以,用之于民.没门。 “哎。” 夏原吉长叹了口气,唯有轻轻摇头。 能让国家的税收,真正用来造福百姓,当然是他这个财神爷的心愿。 可如今看来,这个心愿,是注定无法实现的。 或许在遥远的未来,姜先生讲的这些,能够实现吧。 而隔壁密室里的两位尚书。 听到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句话。 也是肃然起敬。 虽然,他们还是有些不认可,姜星火说他们的观点浅薄。 可当姜星火说出这句通俗易懂却又内涵深刻的话语时,但凡心中还有良知的官员,又怎能不被触动呢? “说得好。”蹇义叹道,“可惜,却是空中楼阁,无法实现。” 茹瑺也是一时默然。 姜星火讲到这里,看着这位秋先生的反应,他却忽然失笑,也是醒悟了过来。 “却是我荒唐了,既然是封建王朝,当然也无所谓什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过是竭泽而渔、威福自专罢了.不过呢,这里还有个说法。” “姜先生且说来。” 本来还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实现不了有些感怀的夏原吉精神一振,认真道。 姜星火道:“那就是其实税收这件事,即便做不到用之于民,但取之于民,也是有一个无形的限度的。” “这也是为什么说你刚才对收税的认知浅薄,便是认知不到税收的本质。” “嗯,这就从税收含义,涉及到了税收的本质。” 姜星火这次也没有提问,而是娓娓道来。 “我要告诉你们,税收的本质,其实是‘博弈’。”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一章 ‘倭寇分银\’博弈模型 听到这句话,夏原吉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在他的印象里,姜星火似乎并不会说一些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哪怕刚才姜星火自己也摇头失笑,但夏原吉还是认为,姜星火说的那套‘三次分配’的机制,应该还是会在之后的内容中出现,而且是起到关键作用。 夏原吉的心思按下不表,他问道。 “博弈,是指的手谈吗?” 姜星火微微一怔,方才反应过来,手谈就是下棋意思。 “对,所谓的博弈,指的就是假定【绝对理性】的双方或多方,如同弈棋一样在一定的规则下,通过选择策略进行相博。而博弈的最终目的,则是让自己一方,获得最大程度的利益。” 夏原吉疑惑问道:“那为什么说税收的本质其实是博弈呢?” “博弈,你可以理解成下棋,包含着五方面的内容。”姜星火阐述道,“第一,博弈的参加者,即博弈过程中独立决策、独立承担后果的棋手;第二,博弈信息,即博弈者所掌握的对选择策略有帮助的情报资料,譬如围棋定势和对局、打谱等;第三,博弈方可选择的全部行为或策略的集合,也就是棋手的棋路;第四,博弈的次序,即博弈参加者做出策略选择的先后,也就是落子的顺序;第五,博弈方的收益,即各博弈方做出决策选择后的所得和所失,也就是下这一步棋的得失与成败概率。” “你们觉得‘税收’这件事,符不符合博弈的规则呢?” 就在夏原吉思索之时。 朱高煦插嘴问道:“姜先生认为,税收博弈其中一方自然是朝廷,另一方呢?” “不止一方。”姜星火看着他说道。 “下棋的,不止一方?” “嗯。”姜星火道,“朝廷,要同时一个人下两座棋盘上的棋。” “一个棋盘,名为央地博弈。” “另一个棋盘,名为国民博弈。” 这句话似乎点醒了思索之中的夏原吉。 蹲在地上的夏原吉抬头道:“我仔细想了想,如果这样理解的话,从中国历史的历朝历代税收来分析,确实存在着这两座棋盘;而且,税收也确实符合博弈的规则。” —————— “什么意思?” 此时反倒是朱棣有些没听懂,他扭头问道:“税收,怎么跟下棋扯上关系的?” 蹇义和茹瑺刚刚交流了眼神后,蹇义答道:“如果按博弈(下棋)的五个内容来看,第一个,下棋的人,朝廷作为棋手,同时下中央与地方、国家与民众这两盘棋,确实是很不错的形容;第二个,博弈的信息,其实就是朝廷所掌握的土地、人口信息,也就是大明的‘两册’;第三个,棋手的棋路,也就是历代王朝的税制改革,大差不大都在这里打转;第四个,落子的顺序,也就是收税的力度;第五个,博弈的收益,也就是收税的收益和代价。” 这么一讲,朱棣倒是理解了。 “道衍大师,那这税收,倒还真成了朝廷跟百姓、朝廷跟地方的博弈了?这个观点,朕倒还真的闻所未闻。” 道衍却只是风牛马不相及地淡淡说道:“老衲已经隐约猜测到姜圣究竟要讲什么了。” 还好,朱棣对老和尚最近不太正常的思维已经适应了。 但道衍的这声“姜圣”,却让两位尚书惊疑不定了起来。 原本以为,夏原吉称狱中人为师,就已经有点离谱了。 没想到更离谱的在这呢。 圣人? 凭什么? 不过对方毕竟是道衍,两人虽然满腹疑惑也不好多说什么。 兵部尚书茹瑺只是好奇问道:“道衍大师猜到什么了?” 道衍看着他,笑呵呵地说道:“博弈当然有解,茹尚书猜猜,税收这个博弈的解是什么呢?会对大明造成什么影响呢?” 茹瑺被带的云里雾里,哪能跟得上老和尚直接跳过了中间步骤的的思路。 当即在脑海中推论下去,却是晕了。 —————— 姜星火用手指头,在有些湿润的沙土地上画了个简单的棋盘。 田田田 田田田 田田田 姜星火直白说道:“税收这个博弈,目前来看,是存量博弈何谓存量博弈?便是棋盘的边界,就是这么大,双方棋手,争得就是这块棋盘里的地盘。” 对于传统的封建王朝来说,确实如此。 因为税收,收的就是农业税。 而疆土就是这棋盘,北有大漠南有丛林西有高山东有大海。 天底下的土地,就是棋盘里的这一圈范围,总归是有定数的。 故此,土地的农业税产出,也是有上限的。 夏原吉看着棋盘,回想起当初讲的内容,有所醒悟,带着几分确定地问道:“姜先生的意思,是税收这个棋盘,其实可以做大?” “是,不过不是现在提,还是要先说实际情况。” 姜星火继续道:“棋盘既然有限,我们把一个王朝的开局,视为在空旷的棋盘上落子,而它的对手,主要便是地方和民众,税收其实就是农业产出利益的争夺.而这种争夺,随着时间的推移,谁占的地盘(税基)大,谁的气(持续收税时间)长,谁就能多活一会儿。” “如果棋盘被占满了会怎么样?”朱高煦试探问道。 “王朝灭亡,推翻棋盘重来一局博弈。” 此话一出,密室中的两位尚书不由的惊骇地看着皇帝。 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 可更让他们出乎意料的是,不仅道衍的三角眼没睁一下,朱棣更是无动于衷,就像是没听见一样。 皇帝的这种表现,比姜星火的话语更令他们惊骇。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们听过姜星火讲过的三观,那这时一定会说。 人生观和价值观彻底被颠覆辣! 作为至高无上的存在,皇帝听说这种什么王朝灭亡的话,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看朱棣这样子,也不像是被震撼到无法言语了啊。 所以,只有一个结论。 蹇义和茹瑺互相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皇帝,已经习惯了! 也就是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讲课内容,皇帝已经听麻木了、听习惯了,所以压根就不会有任何反应了。 而敢在朱棣这种脾气有一点暴躁的马上天子面前,说这些话还没被拉出去砍头,就已经足够说明这个姜星火的本事了。 上一个敢这么说的,族谱都被撕成封皮了。 带着这种惊讶,蹇义和茹瑺继续听了下去。 树下。 蹲着的三人继续讲了下去。 “既然是存量博弈,那朝廷和地方、朝廷和百姓,其实说起来是两座棋盘,叠在一起,是一座。” “也就是说,这座存量博弈的大棋盘,不是两个棋手,而是三个棋手在互相对弈。” 姜星火又画了一个图形。 △ “三方对弈,比双方对弈,考量的东西要更多。” “而最大的一个变数就是。” “——赢者通吃!” 姜星火停了停,复又问道:“能理解什么是存量博弈的赢者通吃吗?” “字面意思能理解,但是放在这个里面,理解不了。” 朱高煦思考了片刻,放弃了思考,问道。 “姜先生,我还是有些难以理解朝廷、地方、百姓,这三者的收税和博弈之间的关系。” 正如朱高煦所期待的那样。 姜先生总是有办法的。 似乎姜先生天生就擅长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把深奥的事情通俗化。 “没关系。” 姜星火开口道:“我给你举个例子,伱思索一下,就明白什么叫做存量博弈里的赢者通吃了。” 话音落下。 学生们拭目以待。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五个【武力相同】的倭寇,在朝鲜的全罗道海岸边打劫成功,获得了一箱元朝征东行省时期遗留的八思巴文银币。” “等他们回到对马岛分赃时,发现这一箱八思巴文银币恰好有100枚,他们决定分赃完毕后,分道扬镳各自返回日本。” “由于这五个倭寇,都是【绝对理性】的人,只看重自己的利益,且头脑精明无比,所以他们不打算接受五个人平分,每人获得20枚八思巴文银币的方案。” “五个倭寇决定通过制定规则,轮流提出方案,来瓜分这100枚八思巴文银币。” “这五个【绝对理性】的倭寇,都相信通过在规则范围内的博弈,自己将获取比其他人更多的利益。” “所以,他们制定的规则如下。” “五个倭寇,决定通过公平抽签,来排出甲、乙、丙、丁、戊,共从前到后的五个序号。” “然后按照该顺序,依次提出瓜分这100枚八思巴文银币的分配方案。” “每一个倭寇的方案,都需要共同举手表决,只有得到半数或以上(≥50%)的举手数,才能通过。” “也就是说,5个人里,需要3个人同意;4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3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2个人里,需要1个人同意。” 朱高煦忽然出声:“等等。” “怎么了?” “不应该一直都是五个倭寇吗?” 姜星火的笑容有些古怪,他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不,这五个【绝对理性】的倭寇为了防止有人耍赖,他们约定好,每一个按顺序提出瓜分银币方案的倭寇,都需要将身上的所有武器在众人监督下抛掷到不远处,方能开始提议。” “如果某个倭寇提出的瓜分银币方案不被其他倭寇所接受,那么,手无寸铁的他将被同伴所杀死.至于最后一名编号为‘戊’的倭寇,他则倒霉地被提前解除了武器,这也是规则的一部分。” 朱高煦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明白这些奇怪规则的含义。 但几个较为聪明的人,则已经猜透了。 “继续说下去?” “继续。” “也就是说,甲提方案,众人不同意的话甲就要被杀死,其余以此类推。” 姜星火手中的八思巴文银币抛掷在了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又落回他的手心。 姜星火问道:“如果此时,你们就扮演了序号为‘甲’,需要第一个提出如何瓜分这100枚八思巴文银币方案的倭寇,请问,你该给自己分配多少枚银币,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没等俩人开始思考,姜星火用另一只手盖住了银币,冷声道。 “这个‘倭寇分银’的例子,很好地阐释了什么叫做‘存量博弈中的赢者通吃’,如果你能猜到答案,那么你将理解,为什么税收只能且必须仅有一个最大的赢家,如果这个赢家保持不了自己的地位,那么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 密室中。 两位尚书陷入了思考。 皇帝不打算思考,因为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想不明白。 道衍也不打算思考,因为他在姜星火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 蹇义思量片刻后说道:“是不是应该给自己少分一点,如果给自己分的少了,留给别的倭寇的八思巴文银币多,想来就不会被杀死了吧?” 显然,作为主管人事的吏部尚书,蹇义还在用那套‘中庸’的和稀泥方式,来理解这个命题。 兵部尚书、忠诚伯茹瑺摇了摇头。 嗯,正如他的封号一样,茹瑺这人,突出的就是一个忠诚。 这个忠诚,不仅仅是朱棣忠诚,更是对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忠诚。 茹瑺这位老资历重臣,洪武二十三年的时候就代理兵部尚书了,又在吏部尚书、河南布政使、兵部尚书的任上来回打转,还参与过南北军的谈判。 当然了,这种能在洪武朝好端端活下来的重臣,光有忠诚显然是不够的,茹瑺还有足够的理智。 蹇义分析道:“这个‘倭寇分银’的例子,已经假设了这五个倭寇都是【绝对理性】的,都只考虑自己的利益.那么这种人,如果有可能,是一个银币都不会给对方留的。” “所以,我觉得不管甲怎么提方案,都会被后面的倭寇联手否决。” “原因也很简单,只需要否决掉甲,那么分银币的倭寇,就少了一个。” 蹇义反问道:“那难道每一个靠后的倭寇,都要否决掉靠前的倭寇?那岂不是意味着最后一个倭寇就.不对,最后一个倭寇,为什么要被特意解除掉了武装呢?” 蹇义和茹瑺陷入了沉思。 道衍的三角眼边缘,已经浮起了鱼尾纹。 两位尚书,还是不够理性啊。 —————— 朱高煦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提出了分配方案。 “俺给自己留19枚银币,是不是就行了?” 姜星火不可置否地问道:“说说你的理由?” “姜先生您想啊。”朱高煦思忖后说道,“本来,一个倭寇合该分20枚八思巴文银币,这样俺吃点亏,少分1枚八思巴文银币,就跟那‘二桃杀三士’似地,把这1枚八思巴文银币留给后边的四个倭寇去争抢,这样俺又拿到银币了,虽然少了点,但是命保住了啊!” “保不住的。” 夏原吉忽然出声道。 “为何?” 朱高煦难以理解,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吃亏了好不好?难道还不知足吗? “首先,没人规定五个倭寇要平分100枚八思巴文银币;其次,就算是按照基本均等平分的方法,否决甲的方案,把甲干掉,每个人分的不就更多了?” 朱高煦拧紧了眉头,他的cpu已经在冒烟的边缘了。 夏原吉显然比这些人更聪明一些,也有可能是联想到了那句‘赢者通吃’。 夏原吉说道:“或许,我应该更贪婪一些,分配给自己99枚八思巴文银币,留下1枚八思巴文银币,给剩下的四名倭寇去争抢。” 姜星火摇了摇头。 “你太贪心了。” 姜星火刚刚盖着的双手,“啪”地一拍。 变戏法似地,手心里的八思巴文银币从一枚变成了两枚。 “正确的答案是,留下2枚八思巴文银币,你自己独吞98枚八思巴文银币。” “而作为最先提出方案的倭寇‘甲’,在这个由【绝对理性】且【武力相同】的五方进行的存量博弈里,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并且拿到最多的利益。” 此言一出,朱高煦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朱高煦费解问道:“为什么?这个答案不合理啊,我给自己留19枚银币,剩下的倭寇要杀我;我给自己留98枚银币,反而大家都同意,我满载而归。” “这不可能啊!” 姜星火转头问道:“秋先生懂了吗?” 夏原吉若有所思,只说道:“感觉快懂了,但还是差一点,悟不透。” “不妨说说。” “为什么是留2枚八思巴文银币,而不是留1枚?” 姜星火轻描淡写道:“因为之前的规则已经规定了,每一个倭寇的方案,都需要共同举手表决,只有得到半数或以上(≥50%)的举手数,才能通过。” 夏原吉在心里又默默地过了一遍规则,推导了一遍。 5个人里,需要3个人同意;4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3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2个人里,需要1个人同意。 “我明白了!” 夏原吉恍然大悟,说道:“在五个倭寇【绝对理性】的前提下,确实甲需要分2枚八思巴文银币给其他倭寇,才能活下来。” 夏原吉的神情变得有些亢奋,他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所以说,税收的道理也是如此?” “对。”姜星火点头。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能不能讲讲为什么甲可以给自己留98枚八思巴文银币?”朱高煦急得不行。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先别急。” 姜星火安抚道:“现在我就来告诉你,为什么倭寇甲可以给自己留下多达98枚八思巴文银币的绝大多数利益为什么叫做——赢者通吃!”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明亡于没钱 “什么意思?为什么是98枚八思巴文银币?” 密室里的朱棣,哪怕没有刻意思考,此时也有些惊愕。 这有些.不合情理。 “道衍大师,你想明白了吗?”朱棣问道。 道衍转动念珠道:“想明白了,不过暂时还不能说出来,两位尚书想明白了吗?” “在下惭愧,还未想明白。”茹瑺诚实答道。 而蹇义则久久未说话,半晌方才肯定地说道。 “臣想明白了!这姜星火,果然有些说法,如此一来,之前的种种困扰却是茅塞顿开了!” “原来是这个道理。”蹇义嘘了口气,望向墙壁内心有些复杂,“怪不得,之前我们对税收的理解,确实有些浮于表面了。” 树下,秋叶飘零。 姜星火看着落在手中银币上的树叶,吹了吹,带着雨滴的树叶划着轨迹落在地面,浸润到了沙土中。 姜星火缓缓解释道:“其实‘倭寇分银’这个例子,既解释了经国济民之学,也解释了‘博弈论’,是很经典的例子。” “接下来我来给你们分析一下,为什么甲倭寇能拿走不合常理的98枚八思巴文银币,还能在其余倭寇的同意下全身而退。” 朱高煦分外认真地听了起来。 “首先要解释的是,为什么最后一名编号为‘戊’的倭寇,他会被倒霉地提前解除了武器。” “原因很简单,按照规则,目前我们假设甲乙丙倭寇在提议后,都已经被砍死了,轮到‘丁’倭寇提议。那么,是不是无论‘丁’倭寇怎么提议分配,只要他举手表决同意自己的提议,最后‘戊’的反对都是无效的?” 朱高煦想了想,点头。 “是无效的,因为规则规定了一半或以上就行,2个人的一半,1个人(‘丁’倭寇自己)同意就可以了。” 姜星火颔首道:“所以说,‘戊’倭寇会被提前解除武装。道理就在于,【绝对理性】的人,不会有怜悯,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情况,那么‘丁’倭寇一定会拿走全部的100八思巴文银币,1枚银币都不会给‘戊’倭寇留下。” 朱高煦领悟道:“而五个倭寇在制定规则的时候,因为不知道谁会抽到‘戊’,而五个倭寇【武力相同】,所以为了防止未来的‘戊’倭寇在一对一的情况下持刀拼命,就要提前商议好,解除抽到‘戊’的倭寇的武装!” “正是如此。” “那甲的98枚八思巴文银币,是怎么得出来的呢?”朱高煦复又问道。 “反推法。”夏原吉答道。 姜星火示意这位秋先生来说。 夏原吉微微颔首,随后转了转蹲的方向,对着朱高煦说道。 “之前姜先生假设的,是甲乙丙都被否决死掉了,只剩下丁和戊的情况。” “那么既然这五个倭寇都是【绝对理性】且聪明绝顶的人,那么他们一定都能想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所以说,‘丙’倭寇知道,‘丁’倭寇非常希望他死掉,然后独吞这100枚八思巴文银币,不给他分任何1枚八思巴文银币。” 朱高煦在地上比划了一下,明白了过来。 ‘丁’倭寇的分配方案是:‘丁’倭寇100枚,‘戊’倭寇0枚。 那么换句话说,‘丙’倭寇和‘丁’倭寇,天然地处于对立面,而且由于【绝对理性】的缘故,他们不会舍弃任何利益。 夏原吉继续推导:“那么对于‘丙’倭寇来说,既然已经知道‘丁’倭寇1枚八思巴文银币都不可能给他,所以‘丙’倭寇唯一的办法,就是拉拢‘戊’倭寇,给‘戊’倭寇1枚八思巴文银币,给‘丁’倭寇0枚八思巴文银币。” “为什么只给‘戊’倭寇1枚八思巴文银币?” 夏原吉解释道:“因为他们都是【绝对理性】的人,在‘丙’倭寇的方案里,‘戊’倭寇可以活着获得1枚八思巴文银币离开,而如果‘戊’倭寇不同意,那么‘丙’倭寇死亡,接下来‘丁’倭寇独吞100枚银币,没有武器的‘戊’倭寇也将死亡,连这1枚八思巴文银币都拿不到。” 朱高煦继续在地面上记录。 ‘丙’倭寇的分配方案是:‘丙’倭寇99枚,‘丁’倭寇0枚,‘戊’倭寇1枚。 “接下来呢?”朱高煦感觉自己好像快明白了。 “接下来,就到了‘乙’倭寇的环节。” 夏原吉指着地面上的甲乙丙丁戊,继续道。 “对于‘乙’倭寇来说,既然轮到他提出分配方案,那就说明‘甲’倭寇已经死了,而在4个人的条件下,‘乙’倭寇只需要包含他在内的2人同意即可通过提议,换句话说,既然‘丙’倭寇和‘戊’倭寇已经站在一起,那么他只需要拉拢‘丁’倭寇就可以了。” “所以,‘乙’倭寇的分配方案是:‘乙’倭寇99枚,‘丙’倭寇0枚,‘丁’倭寇1枚,‘戊’倭寇0枚。” 朱高煦此时却忽然问道:“此时四个倭寇手里,有几把刀?” 姜星火似乎料到了他一定会往这个方向去想,哈哈大笑。 “姜先生您笑什么?” 姜星火止住笑声,眼带笑意地说道:“这五个【绝对理性】且【武力相同】的倭寇,在设计规则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有人会翻脸动武的情况了。” “之所以让‘戊’倭寇解除武装,就是因为在规则下,最后一个人没有反抗倒数第二个人的权力,否则规则就会被破坏。” “而当出现三个人,也就是丙丁戊的情况,‘丙’倭寇解除了武器后提议,而‘丁’倭寇虽然手里有刀,‘戊’倭寇也没有刀,表面上是一人有刀两人无刀,‘丁’倭寇可以翻脸。” “但实际上,由于【武力相同】,所以‘丁’倭寇只能同时对付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就会获得不远处的刀,甚至他可以选择带两把刀回来,如果被‘丁’倭寇对付的那个人还没死的话。” “【绝对理性】的他们,由于【武力相同】,所以一人无刀一人有刀或是两人有刀,都是‘丁’倭寇无法对付的。” “换言之,在三个人的场景下,‘丁’倭寇是必死的。” 朱高煦这时候明白了过来,说道:“也就是轮到‘乙’倭寇提议的时候,4个人里,就形成了‘乙’倭寇和‘戊’倭寇都无刀,但‘丙’倭寇和‘丁’倭寇都有刀,还是均衡的武力那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不会走向协商解决呢?” “这便是打破博弈了,也就是掀棋盘、掀桌子。”姜星火答道:“实际情况中当然可以,但是在我们这个‘倭寇分银’的例子中不行,这是一个【绝对理性】的博弈模型,现在只在规则的基础上进行假设,尽量不考虑动武的情况。” 讲到这里,朱高煦终于彻底明白了‘倭寇分银’的含义。 朱高煦主动说道:“那如果我们扮演的是‘甲’倭寇,我们自己可以留下98枚八思巴文银币,然后给‘乙’倭寇提议里最吃亏的‘丙’倭寇和‘戊’倭寇,各自1枚八思巴文银币就可以了。” ‘甲’倭寇的分配方案是:‘甲’倭寇98枚,‘乙’倭寇0枚,‘丙’倭寇1枚,‘丁’倭寇0枚,‘戊’倭寇1枚。 “所以。” “你们懂了吗?” 姜星火看着蹲在地上的两人,说道。 “在存量博弈里,赢者必须通吃也只能通吃,否则,其他的博弈者就会让他输到尸骨无存!” “那么,在税收这场博弈里,如果是朝廷、地方、民众三者进行博弈,伱猜猜三者的博弈最优解是什么?” —————— 密室中,开始变得落针可闻。 “陛下!这是诛心之论!” 蹇义跪下道:“陛下真的要放此人出狱吗?” “有何不可呢?” 朱棣淡淡道:“朕本就是为不可为之人,这天下还有朕不敢用的人吗?” 朱棣站起身来,缓缓踱步,脚步坚定无比。 “天下英雄,不该是朕的囊中之物吗?《史记》说,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姜星火这般天纵奇才,便是在诏狱中,也是合该被朕注意到,给予重视的。” “难道蹇尚书觉得朕没有用姜星火能力,还是没有用姜星火的肚量?” “若是论智谋,道衍大师朕都用的,为何用不得姜星火?” “若是论军略,看遍这九州名将,又有谁是朕的对手?姜星火一介书生,能威胁到朕不成?” “蹇尚书,不妨说出你的答案吧。” “税收这场‘存量博弈’里,朝廷、地方、民众三者对弈,朝廷的最优解,到底是什么?” 蹇义沉默半晌,艰难开口。 “朝廷拿走全部税收,地方不得截留,民众不得拒缴。” 朱棣咄咄逼人:“地方呢?” “不给朝廷上缴,地方拿走全部税收,民众不得拒缴。” “民众呢?” 蹇义汗如雨下,不敢回答。 “说!” “民众.拒缴!” —————— “想来聪明的你们已经明白了,税收,就是最典型的存量博弈。” 姜星火继续说道:“也正是因为存量博弈的‘赢者通吃’这一特性,朝廷与地方,朝廷与民众,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当然,‘倭寇分银’的存量博弈模型,是建立在【绝对理性】的基础上的,如果在这个基础上来谈事情,那么百姓除非饿死,否则都会继续全额缴纳赋税,地方也绝对不会截留,会忠实地执行朝廷的命令.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不仅地方需要有自己的钱来做事,等朝廷拨付的钱既不及时也不现实,百姓如果缴纳不起赋税,也肯定不会等着自己饿死,或许百姓不会造反,但是百姓会选择迁徙到别的地方。” “而恰恰正是因为这种【非绝对理性】的存在,朝廷的税收制度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崩坏。” “之前我们讲过土地兼并的问题,土地兼并对于王朝来说,造成最大的影响就是王朝的税基减少,而一旦税基减少,收不上来税,那么王朝的各种执行能力,都会受到严重的影响,譬如修缮水利设施、维护驿站、给军队发饷、给官员发薪等等。” “说白了,帝国灭亡的原因或许有很多,但是最直接的,就是没钱。” 姜星火笑道:“这世界上确实有钱解决不了的事,但这种事一般很少,只占一成;三成的事情呢,都需要钱来解决。” “剩下六成呢?”朱高煦问道。 “剩下六成,得加钱!” 几人不由地莞尔。 笑过了,姜星火方才继续说道。 “我认为大明的税收制度问题,已经埋下了隐患,这种隐患,或许在数百年后会剧烈地爆发开来,让大明亡于没钱。” 事实上,这已经是姜星火委婉的说法了。 大明因何而灭亡? 说法很多很多,什么小冰河期、地震、皇帝不行.但姜星火认为,最直观的一点,还是没钱。 如果有钱,李自成能领得到工资,他不还是会乐呵呵地送快递?至于造反吗? 如果有钱,不用刮百姓的地皮,不用加征辽饷,怎么会闹得流民遍地呢? 如果有钱,能够在后面屯军练兵,直接拿钱砸不死后金吗?砸不死,只能说明钱花的不够多。 然而事实很可惜,大明就是没钱。 为什么没钱? 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作为传统封建农业帝国的大明,主要的税基是农业税,跟近代工业化国家不同,工业化国家的农业税只占一小部分。 所以,大明唯一的财富来源就是刮地皮,就是苦一苦百姓。 苦一苦士绅? 别闹了,士绅又不纳粮。 这便是税收的公平和效率问题了。 兼顾效率,就没法公平;兼顾公平,就没法效率。 嗯,大明两个都没做到就是了。 “姜先生的意思是?”夏原吉微微蹙眉问道。 “既然税收制度是博弈,那么其实有一点要指出的是,税收并不是朝廷直接与百姓发生博弈,百姓没有这个能力,大明税收真正的三方博弈对象是:朝廷、地方、士绅。” 姜星火说道:“即便实现不了‘三次分配’,大明的税收制度,还是不够好的。” “这种不够好,在博弈模型里,就体现为本该高度中央集权的大明朝廷,没有做到赢者通吃,反而让地方和士绅侵占了税收的利益。” “朝廷、地方、士绅,这三者本来就不是具体的个人,而是抽象化的概念。” “从来都不是三个棋手在博弈,而是三个利益集团在博弈。” “基于农业税的税收利益,就这么点,大明朝廷心慈手软,觉得能通过对地方和士绅让步,来获取支持。” “实际上,看完了刚才‘倭寇分银’的结论,你们就应该知道。” “——任何对其他博弈者的怜悯,都是对自己的残忍!” “因为对方会毫不犹豫地扩大自己的诉求,直到自己成为最后通吃的赢者,把原本的赢者赶尽杀绝!” “姜先生,那该怎么办呢?”夏原吉问道。 —————— 密室内,蹇义和茹瑺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好狠的人! 如果按照姜星火的意思来改革税制,恐怕这把大刀,就要落在大明十三布政使司和千千万万个士绅家族的头上了! 可这么做的好处也是极为明显的。 防患于未然! 而且,蹇义和茹瑺还想到了非常可怕的一点。 那就是他们的皇帝,可是出了名的“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想到这里,蹇义和茹瑺不由地望向了朱棣。 果不其然,朱棣的脸上,挂上了一丝冷笑。 “有意思,很有意思。” “原来,大明的税收是要赢者通吃的,否则,士绅就会蹬鼻子上脸,地方也会产生分裂的倾向,有钱袋子就有刀把子嘛.晚唐五代的那些军头,不都是这么做的?” “可是,朕很好奇,姜星火要如何解决朝廷和地方、朝廷和士绅之间的税收矛盾呢?” “要知道,这可是触动了他们根本利益的所在。” “想要妥善解决,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两位尚书,有什么想法?” 蹇义和茹瑺噤若寒蝉,他们能有什么想法?他们敢有什么想法? 任何触动士绅阶层利益的改革,只要传出一点风声,他俩都会被喷的狗血淋头好不好? 到了此时,两人真的后悔没找借口不来了。 哪怕被皇帝记恨,也好过听这些虎狼之言啊! 此时,两人的背后就仿佛真有凶虎和饿狼在追逐一样,紧张地弓起了身子。 他们既紧张又好奇地,看向墙壁。 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案。 是啊,该怎么办呢? 隔壁树下。 姜星火缓缓开口道。 “其实解决朝廷和地方、朝廷和士绅之间的税收矛盾,实现存量博弈下的朝廷最优解,不是没有办法的。” “愿闻其详。”夏原吉蹲在地上别扭地拱手道。 “解决朝廷和地方的税收博弈,办法便是,国税与地税二级税收系统的建立。” “而解决朝廷和士绅的税收博弈,办法更简单。” “士绅一体纳粮。” 今天出去过生日,就这两章了,嗯……也是小姜生日,大家可以在本书首页点个免费的比心。最后求个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我全都要! “第一个我们要讲的,是中央与地方的税收博弈。” “而想要讲清楚央税与地税二级税收体系的构建,就必须讲清楚一点。” “什么是央税?” “什么是地税?” “央税和地税为什么要分开?其必要性何在?” “以史为镜,可知兴替!”姜星火从容说道:“如果直接灌输概念,想必你们既听不懂,也不愿意听,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只要解答了这个问题,你们就清楚中央与地方税收博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央税、地税分离的必要性又在哪。” “姜先生请讲。” 夏原吉和朱高煦同时说道。 “但凡读过些史书的人,都知道五代十国是‘兵强马壮者王之’,那伱们便应该知道,正是因为晚唐诸藩镇有了税收自主权,钱袋子在手,所以配合刀把子才能做到这一点。” 闻言,两人微微点头。 武夫当国的时代,乃是历代以来地方割据最为疯狂的时代。 皇帝年年换,点检当天子。 姜星火复又问道:“请问,谁有知道,藩镇地方的税收自主权,是因为什么与唐廷中央的税收彻底独立的呢?” 这个问题,不由地让两人短暂地陷入了思索。 朱高煦是装的,他的大脑里空空如也。 夏原吉是真的在思考,回忆思考那段税制改革的历史。 —————— 密室中。 蹇义再一次被皇帝点名。 “这件事,蹇尚书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当然是回忆史书看。 蹇义倒是不会被这点事所难倒,他开口道。 “唐朝税制改革起于盐法,乾元元年,盐铁铸钱使第五琦初变盐法。在全天下的盐井、盐池附近都设立盐院,把之前零散制盐的游民都收编进来负责给朝廷制盐,免除其徭役,但是一旦有盗鬻者,都以重刑处置。” “等到第五琦当诸州榷盐铁使的时候,尽榷天下盐,时称‘斗加时价百钱而出之,为钱一百一十’。” 茹瑺补充道:“这便是走的汉武帝的路子,盐官营,禁私盐,以盐法充实国库。” “后来呢?”朱棣不置可否地继续问道。 “后来民间反弹太大,盐价飞涨、武装贩盐屡禁不止,到了刘晏主政的时代,改革榷盐法,调整了官营与私商、盐户的关系。在产盐乡设置专门的盐吏,收亭户的盐再卖给商人转销,其余州县不设盐官.在较远州县设置‘常平盐’。” “如此一来,官府收到了厚利但是百姓还不觉得盐价贵,以官商分利代替官方专利,促进了盐业的发展.大大增加了盐税收入.刘晏开始榷盐时,盐利年收入40万缗,改革后达600万缗。时称‘天下之赋.盐利过半’。” 朱棣敲击着扶手,声音沉闷地问道。 “那这些,跟藩镇地方的税收自主权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蹇义道:“不管是第五琦还是刘晏,他们的盐法改革,目的都是为了保证唐廷中央的税源,但是随着土地兼并的愈演愈烈,均田制的基础被彻底破坏,民户大量逃亡,田税收不上来了,光有盐法也是无济于事。” —————— 夏原吉开口道:“若是说藩镇地方的税收自主权,源头还是在安史之乱上。” “安史之乱,天下离散,民户因战乱、徭役而造成的逃亡极为严重,几乎半个大唐的疆土,均田制都严重败坏,与此同时,藩镇开始逐渐做大,这就导致了安史之乱后的唐廷中央,既要负担整个天下的支出,收入却远不如前,于是改革税制,势在必行。” “《旧唐书》载,唐德宗即位,议用宰相,杨炎以文学器用,拜银青光禄大夫、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杨炎开始了两税法改革。” “此前,唐廷中央采取的税制是基于均田制而产生的租庸调制。” “租,也就是地租,每一百亩田每年要纳税两石,因为这是国家的土地,均田制是授田而不是给田,所以要给国家交田租。” “庸,就是徭役,每年要给官府服役二十天,闰年就是二十二天,这部分徭役,可以用缴纳高额实物的方式抵掉。” “调,意思是户调,要根据乡土特产来算,一般需要缴纳绢二丈、棉三两。或是布二尺五丈,麻三斤。” 夏原吉叹了口气道:“但租庸调规定的这些,其实是按唐朝初期,因隋末战乱而户口大减后的情况。唐朝初期到唐朝中期,户口翻了一倍,本来就是人多地少,物产不足,百姓缴纳起来已经非常吃力。以前唐朝初期的民户甚至有时间去折冲府训练,但后来,全家辛苦一年,缴纳了租庸调后,也就是勉强饿不死的状态。” “内卷。” 看着忽然开口的姜星火,夏原吉问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而朱高煦则是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听过姜先生说这个词。 哦对,讲王朝周期律的时候提到过,本来说《国运论》里会有,但是后来再也没提了。 “内卷,意思就是同样是种地的农户,随着时间的推移,农户不得不付出比过去更多的辛勤汗水来让土地产出有微薄的增加,但是大家都努力,都在精耕细作,从结果上看,确实比以前努力数倍了,可收获还没有以前多。” “为什么?”朱高煦问道。 “原因有两个,其一是因为带头内卷的人会收获更多的收益,譬如同样是一个村庄,我每天比你多两个时辰照顾庄稼,去年秋收的时候,我收获的粮食多,所以能比你多卖三成的钱;但是随着这个秘密被人发现,大家今年起都开始每天多两个时辰照顾庄稼,今年秋收的时候,反而因为大家集体增产,粮食的价格下降了今年大家都付出了两个时辰的努力,但是每个人的收获都不增反减,或者仅仅增加了一点,而这一点,完全匹配不上自己全年努力的付出。” 嗯,所以带头内卷的,都特娘的是工贼。 “其二是因为,老板,阿不,官府看到你们这么努力,也会随之上调收税的额度或是直接从中贪墨要求多缴,那么你们的努力,其实都给官府的老爷们做了嫁衣.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你承担的责任会越来越多,娶个婆娘、生个娃,这就要求你们必须必其他人更加努力才行。” “如此一来,为了超过其他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人与人之间就开始了内卷比赛。” 说完这句话,姜星火忽然一怔。 内卷? 既然现在自己的建议能够直接受到大明帝国高层的注视。 那为什么不把那个政策搬出来呢? 天天让老百姓内卷,缺不缺德啊? 这回我就让官老爷们也卷一卷可还行? 按下了心头的遐想,姜星火示意这位秋先生接着说。 夏原吉继续道:“安史之乱以及大乱过后,虽然人少了,但留在当地的民户,反而要替逃亡的民户缴纳足额税收,这就导致了.” 朱高煦接话道:“原本留下的民户也逃了?” “嗯,便是如此。” 夏原吉有些黯然。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姜星火也是念了一句诗,便再也念不下去了。 诗圣之所以是诗圣,便是因为这份悲悯与真实。 有多少人梦想着自己穿越了能称王称帝,后宫美人,虎躯一震名将谋臣来投? 可根据姜星火的八世穿越经历,事实是,穿越者大概率成不了坐享杨贵妃和大唐江山的唐玄宗。 反而成为内卷的农户、逾墙走的老翁、守城的士兵概率才是更大的。 否则,你投胎都没投成达官贵人家的孩子,轮到你穿越了,就能直接魂穿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成了? 所以说,与其跟地主豪绅共情,还不如想象自己要是穿越成了千千万万个农户之一,面对兵祸、徭役、赋税,到底该怎么艰难地带着一家老小活下去。 默然片刻,夏原吉继续说道。 “没办法的事,所以两税法是迟早要出台的,税基已经彻底崩了,全国客户(专用词:意为客居他乡的户口)的数量,甚至占到了户口数的一半以上。” 姜星火自从得知了自己被大明帝国高层关注后,言谈反而比之前还肆无忌惮了起来。 “所谓客户。”姜星火促狭地笑道:“说白了就是不识朝廷大体、不顾国家大局的非法离乡是吧?” “非法离乡”这个词,倒是给夏原吉弄得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也是跟着苦笑。 华夏文化传统,安土重迁。 但凡在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有一丝能继续好好活下去的可能,谁会抛家舍业地迁徙到别的地方呢? 税基崩塌,到底是非法离乡的民户的错,还是引起天下土崩瓦解的安史叛军的错? 还是,唐廷的错? “两税法,就是不分土户和客户,所有人都需要纳税,世家门阀也需要纳税,具体纳税多少,两税法的标准是根据田亩多寡来划分的。再有就是,户税、地税和杂役,也都划到了两税里一起交,也就是不超过六月份的夏税和不超过十一月份的秋税。” “当然了,两税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量出为入,根据国家明年的财政需求,来收今年税。” 听到这里,就连朱高煦也感觉不对劲了。 “听起来是不错。”朱高煦抓了抓大胡子,“可是,一则量出为入,朝廷开销肯定是越来越多而不会越来越少,百姓负担不是会逐年加重吗?二则世家门阀也需要纳税,在黄巢之乱以前,恐怕不太可能吧,连唐太宗那样的皇帝都斗不过世家门阀,中晚唐唐廷力量衰弱,更没有能力啊。” “而且两税法的弊病还不止如此。” 夏原吉捻须叹道:“两税法的定额,一开始用的就是过去年岁最重的哪一年为标准。而且,合并进两税的,不仅仅是户税、地税、杂役这些较为常规的税收,还包括了过去供应军队、宣索、进奉等等。” “那老百姓的负担,未免太重了。” 朱高煦抚髯道:“本来缴纳的就是历年最重的税,朝廷又会随着开销继续加税,这两税法,恐怕维持不了多久吧?” “就是如此,所以两税法税制改革的结果,只是在一开始起了效果,到了最后,又压到了百姓头上。” 说到这里,姜星火方才接过话来。 “两税法渐渐执行不下去了,唐廷中枢就想着继续改革税制。” “于是就有了两税三分法。” 朱高煦问:“两税俺懂,何谓三分?” “三分便是,一分曰上贡,二分曰送使,三分曰留州。” “换句话说,两税三分法的重心并不在于如何征税,而是着重于在分配环节处理中央与地方之间的财政分配关系。在这三个财政级别中,唐廷中央财政通过‘上供’获取,地方割据的节度使财政通过所辖州的‘送使’(即送节度使)获取,州财政则由扣除上供和送使外,剩下的‘留州’份额构成。” “听起来不错。” 朱高煦如是评价。 “听起来是不错。”姜星火笑了笑,“安史之乱后,唐朝前期‘高度集权、统收统支’的财税体制受到冲击,唐廷中央下放给地方的权力尤其是财权无力收回,地方乘机巧立名目、横征暴敛,便如史书所记载:河南、山东、荆襄、剑南有重兵处,皆厚自奉养,王赋所入无几。吏职之名,随人署置;俸给厚薄,由其增损气幻为扭转这种局面,唐廷中央采用两税三分法及预算定额管理制度,将‘高度集权,统收统支’的财税体制转变为‘以支定收,中央与地方划分收支’的财税体制。” “结果你猜怎么着?”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没想到答案。 “对于藩镇来说。” 姜星火五指成爪,虚空一握。 “——我全都要!” “什么上贡、留州,两税三分法的口子一开,以前藩镇收税是有实无名,现在连‘名’唐廷都给了,以后所有的税收,都‘送使’!” 朱高煦目瞪口呆。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四章 第101枚银币 还有这么玩的? 朱高煦纳闷道:“那岂不是还不如不改?” 夏原吉反而说道:“那倒也不是,改了比不改要好。” “怎么说?” 夏原吉解释道。 “两税三分法,在唐廷能控制或者影响的地方,也就是非藩镇割据的地方,还是有很大成效的。” “历来皆由中央集中调拨各州县财政的分配办法,改为中央与地方共同参与赋税收入的分配方式。” “从具体的税种分配看,盐税、茶税、酒税、青苗钱等收入直接划入中央,两税则由唐廷中央与地方共享。” “在两税三分法的分配方式下,唐廷中央政府得以厘清中央与地方含混不清的财政关系,在确保中央财政收入的同时,也兼顾到了地方财政收入。” “史载:至大中十四年,内库赀积如山,户部、延资充满,故宰相敏中领西川,库钱至三百万缗,诸道亦然。”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 “这便是关于中央与地方税收博弈的重点了,也是为何拿晚唐举例的原因。” “因为晚唐是观察央税和地税雏形的最好模板。” “央地分离,才是更适合面向未来的税收制度。” 地图铺开,匕首要出来了。 —————— 密室中。 在墙壁内讲课的同时,几人也陷入了争论。 “陛下,听姜星火的意思,是要改革彻底改革税制,把中央和地方的税收分开?” 蹇义忍不住劝道:“给予地方财税之权,乃是动摇国朝根基之事,万万不可!” “陛下,唐朝实行两税三分法,乃是因为藩镇割据不得已而行之。” 茹瑺同样面色严肃地说道:“如今我大明政令通行十三布政使司,根本不必效仿晚唐残局之举,一旦效仿,反而会导致地方权力过大,威胁中央。” 事实上,不仅是蹇义和茹瑺明白这个道理。 听到姜星火的话语,连朱棣,都出现了一丝犹疑。 朱棣很清楚税收对于皇权的影响。 因为国家的税收基础太过单一,如果中央没有地方的支撑,根本支持不起庞大、浩繁的开销。所以每年中央都会让地方押解税款,而且除此之外还需要大量看起来很奇怪,但实际上却是维持朝廷运转的必须贡品。 如果真按照姜星火说的去做,那么就必定动摇大明现在的税收制度,将大笔财税交给地方,由他们自行调配。 到那时,虽然中央的财政负担减轻了很多,但地方的离心力一旦增加,若是出现全国性的变故,那后果简直是灾难性的! 这不仅仅是用钱方不方便问题,更关键的是中央的威信和皇权统治的问题。 历史上多少王朝因为税收的改革而失信百姓,从而导致威权丧失,最终皇帝被推翻? 税收制度,早已经成为历朝历代皇帝都忌讳的存在。 只要定下来,就不好轻易动摇了。 所以蹇义才会如此着急。 不仅是他,茹瑺也同样表示反对。 —————— 同样,此言一出,连夏原吉都有些慌了神。 夏原吉连忙有些着急地提醒道。 “给予地方税收制度上的自主权,姜先生难道不知道空印案吗?” 洪武四大案——空印案! 所谓空印案,便是按洪武朝规定,每年各部政司、府、县都要向户部呈送钱粮及财政收支、税款账目。户部与各布政司、府、县的数字须完全相符,分毫不差,才可以结项。如果有一项不符,整个账册便要被驳回,重新填报,重新盖上地方政府的印章。 洪武朝的时候,全国各地官员都要到南京来报送账册,当时上缴的为实物税款即粮食,运输过程中难免有损耗,出现账册与实物对不上的现象是大概率事件,稍有错误就要打回重报。 江浙地区尚好,而云贵、两广、晋陕、四川的官员因当时交通并不发达,往来路途遥远,如果需要发回重造势必耽误相当多的时间,所以前往户部审核的官员都备有事先盖过印信的空白书册以备使用。 这原本是从元朝既有的习惯性做法,也从未被明令禁止过,朱元璋发现空印这种做法后,极为敌视。主要原因是,他非常不喜欢蒙古元朝时代已经出现的官僚们的舞弊行为。他严厉地对付带有这种意味的行为,使用空印会给地方贪污财税大开方便之门。 所以,在大明,任何修改地方财税制度的改革,都是犯忌讳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夏原吉生怕姜星火说错话,才赶忙提醒道。 姜星火看着这位来历莫测的秋先生,轻声说:“莫急,我当然知道。” “田税是国家根本,我说的央地税制分离,动的当然不是田税。” 而朱高煦此时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问道:“刚才在‘倭寇分银’里,姜先生说要赢者通吃,朝廷按理说要拿全部的100枚银币。如今姜先生又说央地税制分离,这不符合赢者通吃的原则啊。” 姜星火摇了摇头。 “你既然说了,刚才说赢者通吃,是因为那是在【绝对理性】的情况下,才能做出朝廷拿100枚银币,地方和士绅一无所有。” “而在现实情况下,朝廷需要找到第101枚银币,让这枚银币,完成博弈的转向。” 姜星火站起身来,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 “朝廷是赢者,赢者就要通吃。” “那么,你们的思维为何如此地狭隘?” “为什么一定要从这100枚银币里进行划分?” “其实,我的学生们。” “朝廷只需要1枚新的银币,就能让地方和士绅开始博弈啊。” 夏原吉心中震动,似乎隐约想到了什么,脊背上的汗毛都开始炸起。 “回到我们博弈论的最初。” 姜星火点着地上的△,指道:“三方博弈,博弈的对象,从来都不只是朝廷和地方、朝廷和士绅。” “你们难道忘了,还有一对博弈的对象?” “地方,和士绅!” 话音落下,夏原吉脑海里的那一层窗户纸,被骤然捅破! 央税,这100枚银币我全都要! 地税,伱去跟士绅争第101枚新的银币! 这才叫做真正的,赢者通吃! —————— 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从朱棣的肩头蔓延到躯体。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原来,一切的答案,早在姜星火在地上画出哪个△的时候,就已经给出。 而他们的目光,始终局限于中央和地方、中央和士绅。 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中央可以赢者通吃,可以拿走全部的100枚银币,但同时还有办法,能够让另外博弈的两方不再与自己博弈,而是转向互相博弈! “蹇尚书、茹尚书,你们怎么看?” 从巨大的思维误区中刚刚转折过来的蹇义和茹瑺,此时对视苦笑。 还能怎么看? 姜星火已经明明白白地把思路告诉他们了。 国家现在的税收,1枚银币都不少! 而在博弈论里,最让他们二人感到思维层面的震撼的,便是那隐藏的第三方博弈! 矛盾转移! 如此一来,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可是,这第101枚银币,从哪出呢?” 蹇义轻声问道。 须知道,历朝历代,能开发出来捞钱的税种,早就被开发过了。 哪还有新的税种,能满足地方官府需求的同时,还做到全新开发呢? 这个问题,朱棣也同时想到了。 而道衍,也一扫懒散的样子,认真地看向墙壁。 显然,这第101枚银币从哪来,他也非常好奇。 —————— 姜星火的手中出现了李景隆遗留的八思巴文银币。 “这枚银币,你猜猜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朱高煦自然不知,只是摇头。 夏原吉则回忆片刻,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了下去。 “既然姜先生举了晚唐的例子,那在下献丑,继续梳理一下地方和中央在两税三分法中,财源的差异。” “请说。” 夏原吉边想边说道:“刚才讲了,盐税、茶税、酒税、青苗钱等收入直接划入中央,两税则由中央与地方共享,也就是说,在晚唐,田税是地方与中央共享的。” “而姜先生既然说要找出那第101枚银币,换言之,就是排除掉这些旧有的税种。” 这个推论很合理,朱高煦也跟着点头。 “两税三分法推行以后,随着唐朝后期中央与地方围绕财利分配此起彼伏的明争暗斗,广大税户其实成为这场斗争的受害者,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都将个中耗损转嫁到税户身上.唐廷中央不仅长期不更新户籍及个人资产等信息,更是随意加征各类赋税,地方官府亦不遑多让巧立名目非法夺取。” “这些巧立名目的税种,正如晚唐检校户部尚书李翱所评价:则钱帛非天之所雨也,非如泉之可涌而生也,不取于百姓,将安取之哉?故有作官店以居商贾者,有酿酒而官沽者,其他杂率,巧设名号,是皆夺百姓之利。” 翻译出来便是说,钱财不是天上的雨水,也不是地上的泉水,并非凭空出现的。如果不从百姓身上获取,又从哪拿呢?所以开店的收店税、酿酒的收酿酒税,其他各行各业,也一样巧立名目收税,就是官府在争夺百姓的利。 说到这里,夏原吉顿住了,说不下去了。 是啊,天下各行各业,晚唐地方为了收‘留州’的税,早都想尽办法了。 朝廷还能从哪变出这第101枚银币,留给地方呢? 夏原吉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姜星火说出答案。 朱高煦苦笑道:“姜先生,百姓都成穷鬼了,没新的油水可榨了啊。” 姜星火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吊人胃口的人。 姜星火干脆说道:“我从来就没想过刮穷鬼的钱。” “不刮穷鬼的钱,地方官府收谁的去啊?”朱高煦费解。 “谁有钱,赚谁的去。” 姜星火的手中出现了李景隆遗留的八思巴文银币。 “这第101枚银币,你猜猜我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朱高煦眼角一抽,他忽然有了个念头。 “姜先生是说,士绅身上?” 姜星火轻笑说道。 “这枚银币一正一反,有两个名字。” “正面,叫做户口累进税。” “户口累进税,便是针对地方宗族士绅,而非普通的自耕农户,一户人口一旦大于某个正常限度.譬如正常的家族十几口人也就最多最多了,而地方上的豪强士绅,则往往家族里一户就有数十口人。这种有好几户、十几户,加起来数百人的巨型家族,就要累积交税,每一户人口越多,累进缴纳越多,每年都要缴。” 需要注意的是,姜星火设计的户口累进税,绝不影响普通穷人自耕农户,原因也很简单,能维持如此巨大的宗族在地方的存在,就注定了不是普通的穷人。 这里的原因,就在于,是按“户”征税。 而“户”对于穷人和富人,绝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富人养得起一“户”动辄数十人的开销和承担相应的赋税,而穷人的一“户”,最多也就祖孙三代十几口人。 而且,为了防止穷人确实存在一“户”人口多,导致户口累进税给穷人造成负担的情况。 姜星火还留了后手。 朱高煦忍不住问道:“那如果地方士绅不愿意承担如此高昂的户口累进税,打算通过分家的方式来逃税,该怎么办?朝廷总不能不让人家分家吧?” 姜星火早有预谋地笑了笑,把银币翻了个面。 “反面,叫做分家公证税。” “不愿意承担每年的户口税,当然可以了。” “朝廷怎么能阻拦人家自愿分家呢?” “所以,只需要缴纳一次性的费用,就可以在官府的公证下完成分家了。” “哦对了,这个分家是百分比的税率,穷人富人都交一样的税率,但是根据分家的家产换算价值而缴纳的,如果真有人口很多的穷人,按照穷人那点家产,只需要缴纳极为微薄的税就可以了。” “如此一来,富人要么不分家,每年缴纳高昂的户口累进税;要么分家,缴纳一次性的高额分家公正税。” “总之,地方官府的这个新财源,始终会从士绅身上获得。” “而士绅豪强等富户一旦分家,也就意味着,他们被削弱了!” “这就是,我找到的第101枚银币。”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五章 王安石都做不到的事情 “国士无双!” 密室中,朱棣拍椅而起。 而蹇义和茹瑺,此时也唯有沉默。 姜星火,是真正的智者! 这是完全从思维层面造成的碾压。 让他们不由地心服口服。 原本,他们以为姜星火是要从旧的税种里拨出一部分,留给地方,作为地税。 那当然会在减少中央税收的同时,加剧地方的离心力。 可没想到,人家姜星火的思路,就是赢者通吃! 我是赢者,这100枚银币,我全都要! 至于剩下的两个博弈方,给你们找出第101枚银币,你们去拿着博弈吧。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这第101枚银币,又不仅仅是一枚银币,而是银币的正反两面。 不分家,每年给地方官府缴纳户口税。 分家,一次性缴纳百分比的高额分家公正税。 什么?你说地方官府会跟士绅同流合污,不收这些税? 错! 以前之所以地方官府会跟士绅沆瀣一气,就是因为,他们联手博弈的对象,是朝廷! 朝廷,是从他们的手里抠钱! 他们的立场一致,才会联起手来对付朝廷! 而现在,朝廷给地方留了一枚新的银币。 这枚新的银币,需要地方自己去士绅手里拿! 而这,就是根本的利益冲突! 不从士绅手里抠这枚银币,地方财政支出怎么办?那么多吏员的钱怎么发? 至于这笔钱会不会最后又转嫁到穷人身上。 蹇义和茹瑺认为,不会! 因为姜星火从制度设计上,就断绝了这种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如果按照晚唐的中央与地方二级税制,中央的监管,绝对不会少! —————— “我终于明白,姜先生以晚唐举例的深层原因了。” 对面的夏原吉,也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看着一脸懵的朱高煦,夏原吉解释道。 “唐廷中央在财税体制层面的改革诉求,主要是为了巩固唐廷的中央集权,并削弱地方税收权力。这种诉求在两税法中,集中体现为中央立于支配地位,利用‘预算定额管理’对地方收支预算加以调控与管理。” 见朱高煦没听明白,夏原吉仔细解释。 “从预算收支的角度看,两税三分法中只是对三级财政分配方式进行了规定,具体到配额标准的多少,是由中央特派黜陟使与地方官员,在‘以支定收’的原则上,对两税预算收入总定额,以及上供、留使、留州的预算收支定额加以确定。” “而除了定额管理之外,唐廷中央还设立了相应制度,对使级、州级的预算支出进行监督。针对使级预算支出,立有御史监察制度,如若有擅自违背预算支出者,监察御史可向朝廷进行弹劾;针对州级预算支出,立有御史监察及比部(隶属于刑部,为审计部门)勾覆双重制度,既对州级预算支出过程进行监察,又在每年年末对账目进行审计。” “如此一来,唐廷中央便对地方财政的‘收’与‘支’两条线都加以限制。毋庸讳言,唐廷中央在确定定额尤其是上供定额的过程中,采用预算收支定额的方法进行控管,并配以相关制度对地方预算收支进行审计、监察,主要是为了达到限制地方财权从而显现自身支配地位的目的,也确实是行之有效的前提是唐廷中央能够控制这些地方,而非藩镇割据地区。” 朱高煦听完,倒也明白了过来。 说白了,央税和地税的二级结构,到底怎么进行预算、检查、管理。 其实晚唐的那些能臣干臣,早就给出方法了! 大明所需要做的,不过是新建“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两个税种,相当于从士绅的身体上挖出来一块肉骨头,扔到地上,让地方官府去啃。 至于两者会不会打起来? 打起来才好呢,否则中央权力怎么起到裁判制衡的作用? 地方都和和气气,合作对抗中央,那还了得? 而至于士绅会不会因此起来造反? 别闹了,人家家大业大,远没到那一步呢,哪朝哪代造反不都是泥腿子活不下去了才揭竿而起的? “所以说,如果真的要改,大明只需要照搬就行了?” “自是如此。” 姜星火点点头。 “第一点,中央和地方的税收博弈,解决办法,便是如此。” “接下来,我们讲第二点,也就是中央与士绅的税收博弈。” “跟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不同,中央与士绅的税收博弈,就没有取巧可言了。” 听完,夏原吉突兀开口。 “这一条,真的能落实下去吗?” ——————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蹇义意有所指地感慨了一声。 不过,他的规劝也仅到此为止了,多余的话,并不敢说。 朱棣那还不知道,这位天官是在劝他,不要想着动士绅。 否则,士绅大概率会在基层操作中,把朝廷想加给他们的赋税,转嫁到百姓身上。 到那时候,朝廷就会好心办坏事,反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可搞钱,对于朱棣来说,那可是放在前头的大事! 《永乐大典》、迁都北京、开凿大运河,哪个不需要钱? 原本,朱棣搞钱的办法,跟历代君王没区别,苦一苦百姓。 不过朱棣现在却已经知道,有了不需要苦一苦百姓也能捞钱的办法。 所以,朱棣自信了。 以往面对文官们的阴阳怪气,朱棣是很难理直气壮地反驳回去的。 此时,朱棣却抚掌起来。 “好!” “蹇尚书说得好!”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朱棣笑呵呵地说道,“所以朕觉得,姜星火一定能提出不用百姓苦,又能给朝廷多收税的办法,看来蹇尚书也是这个意思!” 朱棣这就是装作听不懂了。 蹇义面色一变。 习惯性的规劝君王,那是文官们的传统。 反正拿百姓做由头,皇帝也说不出什么来。 本来就是这样嘛,皇帝要做事就得花钱,要花钱就得收税,要收税只能收农业税,那就只能苦一苦百姓喽。 收士绅的钱,想都别想! 最后就成了皇帝对不起百姓。 文官的这个逻辑链,已经延续上千年了。 但是听朱棣这个话音,再联想一下姜星火之前那句“士绅一体纳粮”,蹇义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承受惯了骂名的铁血君王,加上不怕死鬼主意奇多的囚徒。 “苦一苦百姓”的定律,怕是要在永乐一朝被打破了。 而朱棣话里话外,又把他给带上了。 上次夏原吉被百官当靶子打的场景,蹇义还历历在目,他不想同样被当靶子打。 但如今看来.好像跑不掉了。 兵部尚书、忠诚伯茹瑺,此时把脑袋埋得低低的,半句话都不说。 这种会被撕扯到粉身碎骨的事情,在洪武朝惊涛骇浪里走过来的茹瑺,压根就不想掺和。 茹瑺心里暗道:“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忠诚伯,伱说说,咱们大明的税收,按照那个什么‘存量博弈’,朝廷做的是不是不够好啊?士绅是不是拿的多了,反而贪得无厌想要朝廷垮台啊?” 朱棣言笑晏晏,但话语里的意思,却让茹瑺惊出一身冷汗。 “臣不敢妄言。” “有什么说什么,两位尚书觉得姜星火,能提出处理好国家与士绅之间税收问题矛盾的方案吗?” 见皇帝还盯着他,茹瑺最后只能勉强说道。 “臣觉得,这位姜先生可能提出的办法,会有些过于理想了。” 蹇义也跟着说道:“陛下,国家与士绅,在税制的顽疾,毕竟已经持续了上千年.而且谋国之事,也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做到的,即便再好的提议,到了下面小吏手里,都会走了样。” 对于姜星火能不能提出解决税制顽疾的办法。 两位尚书,是相信有可能的。 毕竟,此前那么多例子摆在那里,别的不说,光是“摊役入亩”,就已经解决了一个上千年的难题了。 你说姜星火面对税制,提出不了解决办法,他俩倒是还真不信。 士绅一体纳粮,应该就是其中之一,或者说最主要的。 但问题是,办法是办法,实施是实施。 摊役入亩为什么能在江南推广开来? 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朱棣是真的敢杀人,接着周缙造反案,在江南杀得人头滚滚。 摄于朱棣的屠刀,士绅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第二个,摊役入亩从本质上讲,虽然触碰到了士绅的利益,但高压之下,也不是不能接受。 因为摊役入亩,并没有影响士绅本身的免服徭役,只是以前只有士绅免服,现在大家都免服了.这虽然会影响到士绅名下的佃农,但土地和土地的产出,还是在自己手里的。 摊役入亩加到田税里的徭役,就当多交一点点税了,面对朱棣的屠刀,忍了。 但针对士绅的税制改革不一样。 正如姜星火所说,税制改革涉及到了两个层面,第一个,是大明朝廷和十三布政使司乃至天下的所有县。第二个,是大明朝廷和天下所有的地主士绅。 第一个,被那第101枚银币解决了。 第二个,收税,尤其是收富人税。 历朝历代,没见哪个能成的。 缘由也很简单,蹇义刚才说了,不论是出发点多好的政策,到了下面的基层小吏手里,都会走样,甚至与政策本身南辕北辙。 这便是因为税制改革的难点,不在于税制方案的本身。 而在于。 ——皇权不下乡! 也正是因为深谙这一点,蹇义和茹瑺这两位国家重臣才会认为,提出解决方案,姜星火或许有可能做到。 但是解决问题,做不到! 皇权下乡这件事,上千年来都做不到,你姜星火凭什么做到? 凭动动嘴,就能做到吗? 任何一个正常人来到这里,都会做出同样的判断,这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陛下。”茹瑺补充道:“而且还有一个问题,臣斗胆劝您别估计的太乐观。” “宋代王安石主持的变法,里面的青苗法,可就是个再生动不过的例子。” “本来是救济青黄不接的百姓,结果最后官吏为了政绩,恶意搞摊派,反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朱棣若有所思:“朕懂两位尚书的意思了。” “无非就是两点嘛。” “找到解决办法这件事上千年都没解决了,你们觉得姜先生也解决不了,或者说提出的不见得可行。” “而皇权下不了乡,所以中央和士绅之间的税收矛盾,更是无从谈起,中央就靠着地方小吏与士绅收税,怎么动士绅?” “是不是这两个意思?” 蹇义和茹瑺连连点头,显然就是此意。 这时,久久没有开口的道衍,反而声音淡然地说道。 “且听下去,姜先生既然敢讲,那就一定有办法,这个办法,也一定能落实下去。” 蹇义和茹瑺面面相觑,有些不可理解,道衍大师对姜星火的这种盲目自信,到底从何而来。 这种王安石都干不成的事情,是谁给的勇气觉得姜星火能干成? 须知道,王安石变法,以王安石这种宰相之才,前前后后消耗了心血,最后,不也是落得个人未亡,政就息的结局吗? 故此,蹇义和茹瑺也不认为姜星火能够做到。 因为这里面的困难,实在是太大了,比天都大! 皇权不下乡,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六章 士绅一体纳粮 “先说什么叫士绅一体纳粮。” 银币在姜星火指尖旋转。 “然后再说到底有没有可行性。” “所谓士绅一体纳粮,指的是朝廷、士绅和庶民在赋税纳粮上的矛盾,主要在于‘不法士绅’身上,而士绅一体纳粮改革的重点,就是要剥夺‘不法士绅’手中的权力,逼迫他们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当差纳粮。” 听到这句话,原本还有些担忧的夏原吉,捻了捻自己三缕长须,面色忽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什么叫“不法士绅”啊? 什么又叫“合法士绅”啊? 这东西,不都在朝廷一念之间吗? “士绅一体纳粮的举措,主要有几下几点。” “第一点,严禁不法士绅包揽他人钱粮征收和带头抗粮。” 包揽,又称揽纳,就是兜揽代纳赋税,一般来讲,是士绅替老百姓缴纳赋税后收取利息。 听起来不错吧? 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不仅利息奇高,高到需要卖儿鬻女、倾家荡产来偿还。 而且,要是遇到黑心士绅,往往会勾结本地小吏,骗老百姓说缴纳了,而实际上欠税老百姓在官府的账册上,还是没缴纳的状态。 这相当于两头吃,等到事情瞒不住的时候,已经吃了几年利息甚至田地、耕牛的黑心士绅,就可以继续上下打点不认账,把老百姓一家送进去或者充军流放,老百姓仅存的一点财产,也就归该士绅了。 揽纳这种现象出现于唐代晚期,到明代仍十分活跃。 也是钱粮缴纳过程中,最为常见、最为头疼的现象。 “要怎么禁止呢?”朱高煦问道。 姜星火微微一笑。 “凡是有功名士绅包揽钱粮而有拖欠的,以及带头抗粮的,不论多少,一律革去功名,从此纳入‘不法士绅’名单,直系子孙后代不得参加科举。且包揽拖欠到多少贯以上的,以贪赃枉法罪论处,还要追赃其拖欠和根据拖欠时间产生的息率,都要照纳不误。” 听了这第一点措施,夏原吉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这也太狠了。 事实上,这便是大明版的“失信被执行人名单”了。 包揽钱粮是吧?直接革功名! 而且列到朝廷的黑名单里,你的直系子孙后代以后也不用参加科举了。 夏原吉还没回过神来,姜星火便继续说道。 “第二点,严禁官绅勾连诉讼。” 封建社会,是人治社会,不是法治社会。 县太爷都是流官,判案子当然要考虑到当地的实际势力情况。 不然得罪本地士绅太过分,很容易就会被架空成政令不出衙门的傀儡县太爷,还可能被本地的士绅,联合在朝中的势力告黑状。 封建社会里,同窗、同乡、同门.地方士绅豪族,谁家摸不到一个沾亲带故的御史呢? 而想要顺顺利利地干完自己县太爷的这几年,再给自己谋一点微不足道的福利。 自然而然地,权力寻租就开始了。 县太爷什么权力最容易寻租而且犯错误的概率最低? 判案子呗。 这种东西,判的结果完全取决于县太爷的心情和是否收钱。 那么,很简单一条利益输送链就产生了。 因为宅基地建房子,中间有两尺过道产生纠纷,甲和乙到衙门告状,两人都是平民。 甲想要县太爷把过道判给自己,但是甲又不认识县太爷,怎么办? 找当地有名望的士绅丁,丁帮你联系县太爷,并从中收取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处。 这样一来。 甲——丁——县太爷,利益输送链条成型。 县太爷把过道判给甲,权力寻租完成。 同样是来告状的平民乙,能说什么吗? 什么都说不了。 先不说平头老百姓越级告状的难度和所需要的时间、精力、金钱、人脉等资源,就单说一个事,就算是越级告状了,你能挑出县太爷的不是吗? 这还是最简单的问题,县太爷在帮人判过道上也收不了几个钱,甚至最大的可能,是县太爷卖个人情给士绅丁。 人家县太爷一分钱没收,朝廷怎么查? 夏原吉不禁问道:“这种事情,在大明上千个县里,每天都在发生,大明朝廷没有证据,查的过来吗?” “不需要每天去查。”姜星火笑呵呵地说道,“秋天收税的时候,开个场地让老百姓告状就行了,当然了,有些确实拿不到证据的,告了也没用,但若是真有证据,总能查出来的不虞是不是所有冤假错案都能查清楚,只是有这么一个能名正言顺地向朝廷反馈的路子,就比没有强。再加上如果能坐实某士绅充当状师或中间人,从中与官府勾结,欺压庶民,一并列入‘不法士绅’名单就好了。” 听到姜星火的解释,朱高煦也明白了过来。 合着不是天天去等百姓告状啊。 只是秋收查纳粮的时候,一起顺带开个口子。 这样,伱说有多少效果,也不见得有多少效果。 但最起码,能把这股歪风邪气遏制住至少能遏制在桌面下,不像是现在明着摆在桌面上进行士绅与县官的交易。 在生产力和通讯条件都不发达的人治社会,讽刺点说,只要开这么一个小口子,就仿佛在上千年的黑暗中透出一缕微光,已经可以称得上“治政清明、海清河晏”了。 “第三点,防患于未然,严格监管生员,严禁生员罢考、罢学。” 嗯,这里便是要说,生员,其实是士绅群体最为脆弱的一环。 因为生员从身份上跟普通百姓是一样的,但是又不一样。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们有着光明的未来。 而由于生员普遍年龄没有特别大的,读死书又容易被人带到沟里,身边能接触到的人,也多是老师、同窗,这些大部分都是士绅阶层的人。 所以,很容易被人诱导,让人当枪使,去当这个排头兵。 而这些读书种子一旦闹事,影响又通常比较恶劣。 “一旦真的推进士绅一体纳粮,那么生员罢考、罢课示威几乎是必然的事情,是因为改革让他们的利益受损,更为严格的讲,是让那些不法生员利益受损,因此,他们组织一起进行抗议。” “对于这种行为,解决的措施也很简单,纳入‘不法生员’名单,永远停止考试资格就好了。” 第二个黑名单! ‘不法士绅’、‘不法生员’,这两个黑名单一出来,真的是妥妥的大杀器。 “除以上三点之外,朝廷还要发布法令,对佃户和田主的关系进行了规范,对士绅送什么万民伞之类的,要求保留地方官的行为也进行禁止。当然,最重要的是还要求严格监管士绅自身的纳粮赋税这些措施嘛,都是针对‘不法士绅’的行为。” 姜星火着重强调了‘不法士绅’四个字,随后说道。 “做事情,当然不能一刀切,要重点打击敌人的同时,把能拉拢的朋友搞得多多的,不能把所有人都推到对立面去。” “跟对待‘不法士绅’的举措相反,对于那些规规矩矩按照朝廷政策缴税服役的士绅,朝廷则需要进行表彰和肯定。在改革税制的初级阶段,朝廷所反对的,是那些超出朝廷规定,影响社会秩序和稳定,侵犯朝廷和庶民利益的士绅。而对守法士绅,是要给予保护和支持的。” 朱高煦听完,顿时拍手叫好。 “还是姜先生高明,如此一来,想来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而夏原吉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夏原吉的心里有点打鼓。 作为一部尚书,他很清楚,“士绅一体纳粮”如果能执行下去,确实是大杀器。 配合“户口累进税”和“分家公证税”,能够有效地打压士绅的力量。 但是,问题就在于,能执行下去吗? —————— “拉一派打一派,确实很高明。” 蹇义顿了顿:“可是陛下,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是啊陛下。”茹瑺也说道:“设计的再好的制度,到了下面,都会走了样,就比如刚才说的” “你们的意思,是又会成为新的青苗法?”朱棣问道。 蹇义和茹瑺一起点头。 现在,随着“士绅一体纳粮”的具体措施阐释,他们已经不再怀疑姜星火能不能提出好的方案。 现在的问题是,还是刚才的那个顾虑,方案很好,怎么执行下去呢? “能具体说说青苗法吗?朕倒颇有些不得其解。”朱棣说道。 蹇义说道:“确实该说说,臣等认为,青苗法和如今姜星火提出的‘士绅一体纳粮’,在根子上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 茹瑺说道:“如果陛下了解了青苗法的前后,想必就能理解,为什么臣等始终怀有疑虑了,这绝对不是无的放矢的。” 随后,蹇义和茹瑺开始给皇帝补课这段变法历史。 很多人对于青苗法,第一印象就是‘王安石首次创立此法’。 实际上,王安石的青苗法不是他的首创,青苗法本身也不是什么创举,而是对常平籴法的一种调整。 什么是常平籴法? 丰年以平价收购农民余粮,防止商人压价伤农;在灾年则平价出售储备粮,防止商人抬价伤民,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谁创立的? 战国,李悝。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创新发明,至于青苗法,则是北宋陕西转运使李参所发明的。 李参担任陕西转运使时,为了解决士兵粮食问题,他先让老百姓估计自己明年的粮食产量,然后看一看还能剩余多少供给军队,再让老百姓向官府贷款买种子,当然这是要收利息的。 《宋史·列传·卷八十九》:部多戍兵,苦食少。参审订其阙,令民自隐度麦粟之赢,先贷以钱,俟谷熟还之官,号“青苗钱”。经数年,廪有羡粮。 这其实是双赢,老百姓有时遇到青黄不接的时候,需要钱,但没有地方借贷,那只能向高利贷借,年复一年生活只会越来越贫困。 所以还不如向官府借贷,最起码官府的贷款利息低一点。 官府也赢了,因为这笔钱放在府库里本来没有增值,现在流动起来,可以增值两成,这是额外的收入。 王安石变法不像是穿越者王莽一样凭空想出来的,譬如青苗法,反而是从李参的成功经验中提取出来的。 为什么李参在陕西一地可以成功,王安石向全国推广反而成为很多人饱受诟病的问题呢? 从本质上讲,那就是王安石不懂什么叫货币银行学.当然,他也不可能懂。 也就是看本质的话,青苗法是将整个官府府库的准备金当作一个银行的借贷资金,再进行收放贷的活动,类似现代社会的小额贷款。 但与小额贷款不同的是,青苗法不存在坏帐,也不需要抵押,更不可能骗贷。 为什么不存在坏账? 官府上门催收。 为什么不需要抵押? 只要借了这笔钱,你全家的未来都押上了。 为什么不可能骗贷? 你骗官府的钱,官府就要你的命。 ——多么完美的银行啊! 但问题就在于,这种畸形的、以大宋的行政力量强行打造出的“伪银行”,它是违背了金融交易一个最重要的原则的。 嗯,这个原则叫做“自愿交易、自甘风险”。 没听过不要紧,“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总听说过吧? ‘铁血大宋’别的不行,但培养文官士大夫,确实是没的说的。 神宗变法时期,那时候的文官士大夫,也不是没有看出青苗法的弊病的。 虽然按理说,这样不需要加重农民的负担,通过金融行为就可以实现两成的官府财富增值,这怎么看都是好方法,但当时很多人都反对。 “大害莫如青苗、免役之法,阴困生民,茶盐之法,流毒数路。”——《续资治通鉴·宋纪·宋纪七十九》 “先帝爱民之意本深,但王安石立法过甚,激以赏罚,故官吏急切,以致害民。”——《续资治通鉴·宋纪·宋纪八十三》 反对青苗法的还有苏轼,司马光,富弼,韩.韩好男等人。 这些官员的名声在历史上除了韩好男,其他很少有恶名,他们往往都是名臣或是能臣,为什么都反对青苗法?难道只用一个保守落后的词语就能解释吗? 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王安石认为这是好法,理由是李参实践之后是成功的,其次,这对老百姓也有很大帮助,因为可以帮他们贷到钱了,整个设想和逻辑没有任何问题,不管是初心还是构想应该都是有效的。 在蹇义和茹瑺看来,这跟姜星火提的“士绅一体纳粮”是一样的。 想法都是好的,都是为百姓考虑的。 但是好的想法,就能实践下去吗? “士绅一体纳粮”跟青苗法,在蹇义和茹瑺这种国家重臣的角度看,有两个同样的问题。 完全可以用青苗法,来类比“士绅一体纳粮”。 第一个,借贷人是农民 能向官府借钱的不是有钱人,也不是地主富户,只能是贫苦的农民。他们有什么问题呢? 农民懂得金融知识吗? 肯定不懂。 那他怎么能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进行评估自己的粮食剩余最终能值那么多钱? 别说是农民,就算是经济学家未必能测得准粮价,因为丰年粮价自然跌,荒年自然涨,粮价会随着市场剧烈波动。 老百姓觉得今年年成不错,他们以去年粮价为准去贷,结果今年大家都不错,粮价跌了。 如果只交粮食,不换算成钱,那么丰年和欠年的影响不大。现在都换成钱,就会变成老百姓需要承担粮价波动造成的损失。 你想想看本来平准粮价的钱现在用来放贷,那粮价的波动是大了还是小了呢?这就好比你生产产品的出口,你要承担汇率的变动,那汇率的变成急剧好还是平缓好呢?这个道理一说就明。 第二个,执行的官吏。 因为这是王安石推行的,那些想升官的官吏自然就想使本金多升值。本金升值的方式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扩大放贷的用户,让老百姓更多的去借钱。 只要把钱放出去了,两成利息就肯定到手,为什么? 因为没有一个老百姓敢欠国家的钱不还的,他或许敢欠钱庄的钱不还,但国家的钱他断然不敢。 这样就会造成有些人不需要贷款,也被强行贷款。 王安石对青苗法的实施也是有考核的。 知陈留县,至数月,青苗令下,潜出钱,榜其令于县门,已,徙之乡落,各三日无应者。遂撤榜付吏曰:民不愿矣!——《宋史·列传·卷二百一十七》 因为没有来贷款,知县姜潜只好辞职走人。 这就是队友压力怪。 这些官吏会用强制手段去让老百姓借贷。 苏轼对于青苗法曾经写信给王安石,他的推论是这样的。 以钱贷民,使出息二分,本以救民,非为利也。然出纳之际,吏缘为奸,虽有法不能禁,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妄用;及其纳钱,虽富民不免逾限。如此,则恐鞭箠必用,州县之事不胜烦矣。——《宋史·列传·卷九十八》 当时王安石听到之后也是默然,不过最后还是执行了。为什么还是执行了?当时河北转运判官王广廉私行青苗法最后也成功了,王安石就决定继续推广。 苏轼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情况很快就急转直下。 近畿内诸县,督索青苗钱甚急,往往鞭挞取足,至伐桑为薪以易钱货,旱灾之际,重罹此苦。——《宋史·列传·卷七十四》 因为欠收,所以官吏就逼老百姓还钱,老百姓还不出,只能找其他可以换钱的物品来换,否则就要受到刑罚,再一步加速老百姓贫困。 “农民”和“官吏”这两个不可忽视的因素,这就是北宋神宗时期的名臣们为什么反对青苗法的原因。 这也是蹇义和茹瑺反对“士绅一体纳粮”的原因。 不是政策设计的初衷不好,而是因为两位尚书很清楚,朝廷的力量下不了乡,初衷再好的政策,执行起来都肯定会走样。 到最后,没准士绅就把责任摊到老百姓身上了。 当蹇义和茹瑺二人说完后,朱棣也沉默了片刻。 这确实是个无解的难题,也是政策执行层面最大的障碍。 但是朱棣并不算太担心。 在两位尚书的注目下,朱棣缓缓开口。 “姜先生总会有办法的。”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七章 皇权下乡的终极武器 “我明白你的顾虑了。” 看着这位来历莫测的秋先生。 姜星火用手中的银币挖了个洞,插在了地面手绘的棋盘上,随后又草草埋了点土在表面。 “这枚银币是税收,棋盘上的格子是天下的无数个乡镇,而税收扎根于此,皇权无可奈何,‘士绅一体纳粮’的政策执行不下去,是也不是?” “自是如此。”夏原吉点了点头。 姜星火揉了揉蹲了半天有些发麻的膝盖,继续说道。 “那你既然觉得执行不下去,我们不妨来说道说道,什么叫做政策执行?” 这个问题,问的朱高煦和夏原吉愣了下神。 什么叫政策执行? 政策执行就叫政策执行啊! “我先来说一下我理解的‘政策执行’的定义和内容,以及影响政策执行的因素,你们听听对不对,有没有道理,如果觉得有道理,我们再继续讨论如何让‘士绅一体纳粮’这件事执行下去,怎么样?” 姜星火说的很客气,但两人自然只能先听听再做结论。 说来也新鲜,夏原吉这个在户部打转了这么多年的能臣,如今仔细想想,什么叫做政策执行,他心里跟明镜似地,但要是清清楚楚地想说出口,却又说不出来。 夏原吉讷于言吗? 当然不是。 就是说不出来,总结不出来成体系的东西,就跟中国的工匠技艺一样,会做不会说,没有体系归纳。 姜星火缓缓说道。 “所谓政策执行,指的就是如朝廷和下面布政使司、县衙等等,这种政策的执行者,运用各种包括政治、经济、文化上的资源,通过组建对应的组织机构,采取包括了解释、实施、服务、宣传等方式,将‘政策观念’本身的内容,转变为‘现实效果’,使得既定的政策目标得以实现的过程。” 当这个完整的定义甩出来的时候,夏原吉方才了然地点点头。 夏原吉也想说的,就是这套意思。 东西谁都懂,谁都会做,但像姜星火这样给定下标准,做出定义,却很难。 千万不要小瞧【下定义】这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 觉得:嗨,下个定义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谁不会诌几句呢? 事实上,近代科学体系的重要一块地砖,就是【下定义】。 只有通过严谨的方式,将各科学体系内的分类学科的所有事物,都用【下定义】的方式进行解释,才能成体系成系统地培养各个学科的相应人才。 否则,就会又回到了经验主义式的师徒传承时代。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能说只有靠个人领悟才能学习,靠那种“见心明性”式的学习,永远培养不出来近代科学体系所需的人才,以及推动近代民族国家崛起所需广大的产业工人。 姜星火继续道:“而政策执行的内容,想来跟定义相比,对实践就会比较有帮助了。” “政策执行的内容,就是包括了组织准备-人事准备-政策分解-政策实验-政策宣传-政策推广,以及这条流程所需的指挥、沟通、协调等系列活动。” 说罢,姜星火把这几个词逐一写在了地面上。 1组织准备 “什么是组织准备?”姜星火扭头问大胡子。 朱高煦尝试着答道:“干什么事,都得有对应的组织去做?” “伱说的很不错。” 姜星火肯定道:“那你们说,收税这件事,需不需要准备一个专门的组织去做?还是说,让现在的去做就好了?” 夏原吉答道:“现在中央有户部统筹收税,十三布政使司,由承宣布政使主管赋税。直接管理赋税的,布政使司下有税课司,府一级有也有税课司、税库司、河泊所只是到了乡一级,就需要里甲来督征粮赋了。” 姜星火循循善诱:“也就是说,其实大明是有一套完整的、现有的课税系统的,只是这套课税系统触及不到乡和乡以下,所以你才会觉得‘士绅一体纳粮’执行不下去,对不对?” 夏原吉隐约感觉,姜师似乎已经有了一套极为完整的思路。 而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猎物循着一路诱饵,最终要掉到陷坑里一样。 但是夏原吉此时当局者迷,哪怕略有警觉,也只能点头称是。 “便是如此,乡和乡以下,朝廷只能靠士绅担任的里甲组织来收税。” 姜星火复又问道:“那要不要建立一套乡以下的收税机构呢?” “不可能!” 夏原吉几乎是脱口而出。 任何一个对大明基层治理有过一点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这就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在大明的基层,士绅与宗族混杂在一起,盘根错节,无从理清。 他们的力量是如此地微小,以至于大明的军队轻易便能把任意一处摧毁。 就好似.拔毛。 可他们的数量,也太过于庞大了。 那么,大明能把自己所有的毛都拔掉吗? 拔掉之后,又该如何抵御寒冷调节体温? 拔毛都如此困难,更别说挨个挤开毛孔去植入另一根新的毛发了。 大明,有一千四百二十七个县! 每个县,都按照地图上的地域,顺时针划分为数十到上百个“都”,“都”并不是行政单位,仅仅是便于标识的地域划分,相当于大明县级地图里的一个个小格子。 而大明所谓的“乡”也不是行政区划,只是民间自发认同形成的地域概念。 一个县,大约会有几个到十几个乡,平均值在六到八,很少有超过二十个乡的特例。 那么按照每个县有七个自然乡来计算。 大明就有九千九百八十九个自然乡,取整数,约等于一万个自然乡。 一万个自然乡是什么概念? 一旦设立对应到某个乡的具体收税机构。 那么这个乡级收税机构哪怕只设置四到五个办事人员。 这个新增机构。 总数就已经超过了大明帝国的官员人数! 是的,没看错。 大明帝国正式在编的官员队伍,到了建文末年永乐初年,也“不过是”四万多人! 换句话说,如果大明下定决心皇权下乡。 大明必须要养活跟现在官僚体系人数几乎一样的一套新班子。 这套新班子就算薪资低廉,当乘以四到五万后,依旧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 那么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就必须衡量一下。 为了更好地收税,反而造成了新的冗官和超额的支出,多收上来的税,能不能弥补这部分支出呢?如果是赔本买卖怎么办? 算算账,值得吗? 当夏原吉说出他的计算和担忧后,出乎他的意料,姜星火竟然颔首同意。 “从算账的角度来看,确实不能单独建立一套乡级的收税机构。” “那怎么办?”朱高煦问道。 姜星火安抚道:“别急啊,是否建立单独的乡级税收机构,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搁置,我们按照政策执行的流程,继续看下去。” 姜星火又在泥土上用手指划拉出了几个字。 2人事准备 看着这几个字和阿拉伯数字的序号,夏原吉若有所思,在心中想到。 “如果我把户部所有的事情,都像这样按流程规定好.什么事情是哪个司负责,具体到哪个人,后续需要怎么做.是不是会明显地提高效率呢?” 就在夏原吉思量的同时。 姜星火复又问道:“那么我们先抛开是否建立独立的乡级税收机构不谈,只谈谈人事的问题。” “请问你们觉得,负责收税的人,应该以具有什么样的特征和能力为佳呢?” —————— 密室里,朱棣问道。 “两位尚书怎么看?” 朱棣问的是两位尚书,自然不想厚此薄彼。 但实际上,两人都知道,这种人事方面的问题,问的其实是吏部尚书蹇义。 或者说,这是对蹇义的一次考察。 考察的问题不算难,蹇义毫不犹疑地答道。 “收税的人,首先需要识字,懂术数。” “否则的话,连姓名都不会写,算账都算不明白,怎么可能收得好税?被人蒙鬼一样哄骗罢了。” 茹瑺点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其次,在理论上收税的人最好是外乡人,或者跟本地不相熟的人,否则,很容易受到各种关系的掣肘。” “最后,收税的人,在品行上最好高洁一些.若是做不到,那么有某种能限制他被收买的方法,也是可以的。” 说完这三点,蹇义自己都摇了摇头。 若是找到几个、几十个、几百个这样的人都不难。 可问题是,大明需要的是几万个! 太难了。 听到这里,朱棣也晓得,似乎、好像,建立一个独立的乡级收税机构,从成本和人员上考量,都不可行? 这不由地让朱棣有那么一丝丝地郁闷。 皇权不下乡,看来确实有其原因。 倒不是朱棣舍不得砸钱,问题是,砸了钱,赔本建了一套乡级税收机构,就大功告成了吗? 不可能的。 如果都是些不符合要求,能力、品行达不到要求的,反而既收不上来税,又很快就会腐化堕落。 事实上,要求人靠品行来做事也太难了。 人的道德底线这种东西是万万不能试探的。 茹瑺补充道:“而且陛下,如果是要税收人员常驻乡里,无论是什么人,住的久了,经年累月间,都会被当地人影响、同化,继而变得跟现在的里甲制度无二的。” 朱棣不由地点了点头。 但他还是在继续嘴硬。 “没事,姜先生总会有办法的。” 看着不肯低头的皇帝,蹇义和茹瑺也只能在脑海中幻想翻个白眼了。 皇帝倔的跟头驴一样,他们做大臣的能有什么办法。 至于姜星火会有什么办法? 蹇义和茹瑺不觉得姜星火会有什么办法。 在这种建立新的乡级税收机构注定赔本,而且赔本了选了人,若干年后一样腐化堕落成无效机构的选择面前。 谁能想出来办法? 这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皇权不下乡,也不是大明一朝的问题。 如果这个难题有解,上千年来的历代王朝,为什么找不出答案? —————— 新歪脖子树下。 夏原吉几乎说出了跟蹇义同样的答案。 “识字、懂术数、廉洁、异乡人。” 姜星火指着地面道:“好,那我们后面的3政策分解4政策实验5政策宣传6政策推广,就都暂时不说了,我们先来讨论前面的1机构准备和2人事准备。” “毕竟,如果解决不了机构和对应人事的问题,那么后续的政策执行,也就无从谈起。” 朱高煦和夏原吉对此感到非常认同。 “自古以来,办事的都是人嘛,再好的政策,都需要具有相应素质和能力的人去执行,才能保证政策不走样。” “否则,哪怕提出政策的初心很好,最后在下面的人手里,都会走了样。” “事实上,基层治理的困境,不仅是在我们当下的时代,甚至可以预见地是,在几百年后的未来,都是一件非常困难且难以破解的事情。” 密室中几人神情愈发好奇了起来,看来,这些实际问题,姜星火都知道。 两位尚书不由地心头一跳,姜星火明知山有虎,为什么还要偏向虎山行? 难道,姜星火真的有办法解决“人”的问题? 这个念头一经升起,便让他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么说了这么多,到底有没有办法破解呢?” 姜星火的膝盖终于酸了,他揉了揉,站起了身子。 姜星火冷清的话语从两人的头顶飘来。 “我的答案是,有!” 当这个“有”说出口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了。 不是姜星火前世庸俗的历史无脑小白爽文里描写情绪的“震惊!无比震惊!”,而是愣了。 是的,这个答案对于大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就是天方夜谭。 对于天方夜谭的事情,人们不会觉得震惊。 只会觉得有点发愣。 这啥啊?真的假的? 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姜星火继续道。 “正如秋先生所说,负责收税的人,需要有四项能力或条件。” “我们不妨倒着推,第一点,异乡人。” “请问,大明的什么群体里,充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异乡人?” 当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 朱高煦一激灵,他的大胡子都仿佛要翘了起来。 “军队!” “你很聪明。”姜星火笑了笑。 姜星火还没继续说下去,夏原吉就急促打断了。 “如果让军队去收税,岂不是重演晚唐五代的悲剧?” “刀把子加钱袋子,天下,可就要大乱了!” 姜星火说道:“不,秋先生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夏原吉凝神问道。 “除了卫所制的定额军户,我听他说。”姜星火指了指大胡子,“其实靖难之役之中还招募了许多新兵进入野战部队?如今战争打完了,不需要那么多的常备兵力了,野战部队里的老卒,其实是可以退伍的。” 夏原吉有些明悟,但还是觉得其中有问题:“即便不是卫所兵,没有遗泽园可以待,那些在靖难的时候临时招募的老卒,等到老了退伍,不该解甲归田吗?” 卫所制里的“遗泽园”就是养老院,而大明的军制,本来都是卫所兵,不存在退伍一说。 但奈何靖难之役,南北军双方为了消灭对方,都是卯足了劲儿,往最大限度上征召兵员。 这也就导致了,北军(燕军)如今有规模庞大到数十万的野战和地方守备部队等待安置。 而朱棣,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怎么办。 毕竟,他爹朱元璋的制度里,卫所赚钱卫所花,一文别想带回家。 卫所就是军户的家,老子死了儿子上,也就不存在什么退伍一说了。 而靖难之役,改变了这一切。 “没到解甲归田的时候,国家需要用,难道还能拒绝接着做事不成?”姜星火说道:“再说,老卒不代表他真的七老八十,十几岁上战场,打滚了七八年便不算老卒了?不想接着打仗了,或者受了一身伤,该不该退伍?退伍怎么安置?难道年纪轻轻血气旺盛,又在军中学了一身杀人技,要放回原籍惹是生非吗?” 夏原吉一时语塞。 朱高煦补充道:“姜先生说的保守了,甭说上战场七八年没死的,就算是一年里,几次大战打下来没死的,都算是顶精明强悍的老卒了。” “所以嘛,除了异乡人,这不就又额外满足了一个条件——精明强悍。” 姜星火笑道:“而且,除此之外,老卒还有一个普遍的特点,那就是比普通人,更有纪律性和服从性。” 在这个时代的军队,军官对士兵的惩罚是再普遍不过的现象,在战场上不服从纪律和指挥,解决办法大概率就是“借你人头一用”。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或许老卒会有骄横自大的习气,但无论如何,他们肯定是比普通人更有纪律性和服从性的。 夏原吉深深蹙眉,他总觉得,军队的老卒距离合格的税收官之间,缺乏的条件还太多太多。 “那廉洁呢?怎么保障?这群老卒,定然是骄横惯了吧,到了地方乡里,几顿酒灌下去,好吃好喝再送上那些腌臜的享受,说不得就被人摆平了。” 朱高煦一联想到手下那些骄兵悍将的德行,不由地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夏原吉说的可太对了! “廉洁不能靠人品,需要靠相应的制度。” “制度保障廉洁,在三方面。” “第一个方面,薪俸。” 姜星火扶着膝盖侃侃而谈:“能保障廉洁的薪俸,其实不需要多高,但胜在持续。” “持续的意思就是,一旦你犯了事,以后大半辈子的薪俸就没有了,这个薪俸,可以是退伍的赏赐按年分批发放,再加上新的职位的薪俸,绑定在一起。” “而你大半辈子的薪俸,一定是远高于你的‘犯罪成本’的。” “道理也很简单,一个乡的税收,退伍的老卒想要从中做手脚,不可能全部侵吞,对不对?那根本就是不现实的事情.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想要侵吞或者接受贿赂,那这个数额,就注定跟他退伍后半辈子的薪俸比不了。” 这里便是要说,具体有没有退伍的薪俸,还是一次性的退伍赏赐,其实还是有待研究的。 但不管怎么说,姜星火提出退伍赏赐分批发放,加税收乡官薪俸,二者绑定到一起,要断绝就一起断绝,无疑是个好的思路。 这样就会如姜星火所说,极大地增加了退伍老卒在担任乡级税收官时,犯罪的成本。 “当然了,这里还涉及到后面。”姜星火继续说道。 “也就是制度保证廉洁的第二个方面,巡查体系。” 姜星火在地面上,写了明察和暗访两个词。 “乡级税收机构,要建立独立的巡查体系进行明察与暗访相结合。” “这样就会造成威慑效应。” 姜星火笑道:“我告诉你我来查了,你要认真准备。” “我没告诉你我来查,你难道就不认真准备了吗?” 朱高煦道:“当然不能,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明察还是暗访!” “便是如此了。”姜星火继续说道,“至于谁来监察税收巡查机构的问题,这个先放下,如果要这么套,那就没完了,先说下面的。” “制度保证廉洁的第三个方面,荣誉勋章体系。” 朱高煦插嘴道:“姜先生,什么是勋章?” 姜星火从地面上拔出那枚银币,指着它解释道。 “就比如可以是铁、铜、银甚至金打造的小玩意,用绶带(古代一般用来挂官印)系上,作为一种荣誉的象征,根据材质的不同,很容易区分出立功的等级。而具体的贡献,也可以根据他所属的部队和参加的战役,来制作不同样式的勋章。” “军人,要视荣誉高于生命,就要有配套的勋章来表彰他们浴血拼杀所获得的荣誉。同时凭借这些勋章,也可以在大明的社会上,享受到一些或许作用不算大,但一定要具备相当优越感的优先权力。如此一来,才能形成荣誉-实利的良性循环。” 当朱高煦听到这句话时,眼眸中顿时流露出了狂热的神情。 太对了!说的太对了! 如此一来,因为靖难之役被征召,需要解甲归田的大量老卒,就有了安置的去处,而且在财物和荣誉上,都有了新的保障。 远比直接发一笔赏赐,遣散回原籍造成新的地方治安问题,强得多。 “这么说来,异乡人、廉洁,是不是都解决了?” 姜星火指着地面上的字迹,继续说道。 “接下来,就是如何解决识字、算数的问题,而这两个问题,再结合荣誉勋章体系和之前讲过的民族国家概念,其实还会带来一系列有益的连锁反应。”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诏狱扫盲班 “视荣誉高于生命。” 朱棣的目光停留在两个桌子上的纸张,看了许久后缓慢说道:“这句话真好,朕记得很清楚……朕小的时候,太祖高皇帝命徐达大将军率军二十五万北伐中原,北伐的檄文里,给朕印象最深的,却不是你们都知道的那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 始终保持深沉的道衍,此时反倒对这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那是哪一句?” 朱棣答道:“众少力微,阻兵据险,贿诱名爵,志在养力,以俟衅隙,此关陕之人也。” 这里要说的是,朱元璋没有开地图炮的意思,所谓的“关陕之人”,不针对老百姓,而是彼时割据关陕或是即将逃窜入陕的王保保、李思齐、张良弼。 朱棣之所以说这句话,便是有感而发了。 “为什么元末战乱的时候,陕西的割据武装会出现‘贿诱名爵,志在养力’?其实归根到底,不就是姜先生的这句话反过来嘛,元朝地方上到将领下到兵卒,根本就不把名誉当一回事。” 朱棣继续借题发挥。 “开国、靖难,武勋的地位是高了,可地下的大头兵,是不是还是你们嘴里的‘臭丘八’?在百姓心里,国公爷能跟尚书放到一块了,什么时候伍长什长能跟童生秀才放一块呢?” “.朕当然知道,这怕是永远都不可能了,但为国效力的将士,得到点应有的尊重,也是应该的。” “所以说,朕觉得姜星火的提议很不错。” “正好靖难结束,朕总觉得除了封赏功臣,给了功臣们奉天靖难某某武臣的称号,对底下的将校兵卒反而少了点封赏,就用这套勋章体系吧。” 道衍在旁边提议道:“八百勇士夺北平的单独用一个勋章,这是大功,根据功勋,可以授银章起步;真定之战打败耿秉文的时候也单独用一个,那时候有功的将士,可以授铜章起步;北平守城战和郑村坝之战,打的都艰苦,也可以授铜章起步;白沟河之战打败曹李景隆的时候,就铁章起步吧。” 远在日本的五星天皇麦克景隆,此时打了个喷嚏。 随后,便是根据战役的艰苦程度,定下了东昌、夹河、藳城三场血战都是银章起步,灵璧决战则是铜章起步。 不同战役的勋章可以同时获取,而勋章能获得什么样的优待,朱棣表示他还要再思考一下。 身为文官,蹇义和茹瑺当然是不愿意见到皇帝抬高武夫,尤其是寻常武夫的地位。 但是皇帝一边念叨着靖难战事的惨烈,一边说着将士艰苦,他们还能说啥? “夹河、藳城,血肉磨坊似地呦,多少好儿郎战死沙场那时候战况极为惨烈,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将士阵亡、受伤。朕当然知道战争的残酷,所以,朕从没想过退缩,只希望能够尽快靖平国难。可如今想来,朕对不起那些死难的将士啊!” “陛下!” 坐在一旁的蹇义和茹瑺立刻跪了下来。 两位人精当然知道,再说下去,可就真戳到这位君王心里隐藏的痛处了。 “臣等已经知晓陛下的心意。” 发勋章这是肯定是归兵部尚书茹瑺管的,眼见皇帝的心意不可违逆,所以,忠诚伯体现了他的封号。 “陛下圣明。”茹瑺接口道:“臣相信即便没有这些东西,将士们也会理解陛下。但战事毕竟是残酷的,将士们在战场浴血奋战,也是为了靖平国难,若是没有足够的奖励,恐怕将士们会失落啊!” 蹇义难以置信地望向茹瑺。 虽说这不是什么涉及到根本利益的事情,但你也不能从心的这么快吧? 茹瑺梗着脖子目不斜视。 突出一个“忠诚”! “这是自然。” 朱棣轻叹一声道:“朕当然知道,这样做其实算是惠而不费的举动,可这样做了,总比不做要强得多。更何况,朕又怎么舍得,这些忠诚于我们大明的将士寒心呐” 道衍闻言也点了点头,道衍的年纪比起朱棣大了一轮还多,不管是从体力上讲还是作为谋士的身份上讲,他都不具备亲自上阵杀敌的条件。但靖难之役的艰苦和惨烈,身为彼时燕王谋主的道衍,感受的恐怕比那些亲临战阵的将士还要深刻。 “陛下心意已定,臣坚决支持。”蹇义也低着头说道。 朱棣颔首道:“有两位爱卿的支持,朕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瞧瞧,不表态的时候叫尚书,表态了就秒变爱卿了。 “不过茹爱卿,有个事情姜星火刚才也说了,靖平国难固然值得庆贺,但也有一个问题需要处理啊。” 朱棣看着茹瑺说道:“朕登基方初,虽然对内算是勤加节省,可户部还是屡次反应,大明全国的兵马实在是超出了寻常年岁的需求和承担能力,是时候让一部分在靖难时候快速扩编的兵马退伍了,可军队编制的变化,涉及到的利益实在太多,而且牵连太广,这个过程不容易推行。” “臣愿辅佐陛下慢慢完成裁军,另外,军队也是陛下手中的刀枪,陛下想必早有计划,臣唯命是从便是。” 忠诚的茹瑺恭敬地躬身说道。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 —————— 现在地面上写着: 1组织准备,是否建立独立乡级税收机构? 2人事准备,需要满足识字、懂术数、廉洁、异乡人 3政策分解 4政策实验 5政策宣传 6政策推广 姜星火继续说道。 “按照我们的倒推,设立乡级收税机构,所需要人员的识字、懂术数、廉洁、异乡人,四个条件里,后两个已经满足了,那么再来看看前面两个能否满足。如果可以,那么1和2也就都具备了可行的条件。我们再继续3。” 夏原吉看着地面上井井有条的程序,愈发地感慨。 这似乎,极大地提升了办事效率? 姜星火继续说道:“先说懂术数,伱们觉得完成收税需要了解术数到什么地步?需要多久才能训练一个人弄明白?” “虽然俺整不明白。”朱高煦指着地面说:“可俺觉得,起码也得十年八年吧?毕竟那些账房从学徒干起,一般也就是小十年,才能当上‘大算盘’。” 作为天底下最懂术数之一的人,夏原吉倒是给出了不同的理解。 “一年就差不多了账房那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肯教真的。” 事实上,这也是夏原吉根据他的数学知识,得出的结论。 华夏文明并非没有点“数学”这个学科点,事实上,华夏文明的数学水平,长期领先于世界,这种领先,是以千年来计算的。 至于姜星火前世看得无脑历史小白爽文里,动不动就九九乘法表震惊秦始皇,那更是扯淡! 须知道,春秋时期的《管子》就已经提到“安戏作九九之数以应天道”;在战国时代,九九口诀已经相当流行,诸子著作如《荀子》等已把乘法口诀的文句作为论证来引用了。 到了南北朝的时候,祖冲之更是在刘徽开创的探索圆周率的精确方法,也就是《九章算术》所提到的割圆术的基础上,首次将圆周率精算到小数第七位,保持世界领先地位上千年。 那么,既然华夏文明的数学研究历史如此悠久,为什么后来落后了呢? 是我们缺乏总结性的书籍,以至于后人要重新摸索前人走过的路吗? 不是的。 《周髀算经》、《九章算术》、《海岛算经》、《五曹算经》、《孙子算经》. 不说基础和进阶数学问题基本囊括,也可以说是说所漏着百不存一了。 根本原因在于华夏文明的数学,作为单独的学科,在古代封建王朝与农耕传统造成社会风气的压制下,先天性地缺乏重视和普及,仅限于“够用就行的状态”。 那么怎么打破这种状态呢? 姜星火认为,最重要的就是两点。 第一,降低数学的学习门槛,推广(非发明)更容易使用的阿拉伯数字。 第二,完善数学的形式逻辑,撰写由易到难,可以通过学习掌握的数学教材。 形式逻辑在中国没有发展的结果是,我们的华夏文明见长于归纳,但是缺少形式逻辑,缺少演绎的、严格的框架,同样缺少严谨的定义。 譬如数学上有二项式定理,中国历史上有杨辉三角形,展开以后实际上就是二项式定理,但是它的表述和思考方法不一样.杨辉三角是中国古时候的数学家为解决高次开方问题找到的工具,但当时的著作中没有给出具体推导过程,所以后世人只能认为杨辉三角是当时的数学家通过归纳总结发现的。 而二项式定理不同,是逻辑推理演绎出来的,牛顿给出了二项式定理的一般公式和推导过程。 而【定义】【逻辑】这些,无不是近代科学之基础。 在姜星火的心中,【定义】【逻辑】【教材】的推广普及,远远比自己一个人狂点科技树,要强得多得多! 不重视根基而妄图盛开。 便犹如刹那之烟火,过眼之云烟。 科学基础与体系的创建,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人才,才是真正能造福千秋万代的事情。 否则等自己死了,大明的科技不又回到了老路? 这便是群众史观的另一种解读了。 不管是推广数学还是点科技树,同样也需要无数千千万万受过基础教育的人,经过筛选、过滤,去从事相关研究。 这些人中,或许有些人会去从事其他与科学和数学无关的工作和职业,但是当他们看到熟悉的让人头痛的数学知识时,还是会回想起年少青葱时的那段岁月,彼时种种难题,又何尝不是对未来命运的某种解答呢? 姜星火思绪飘忽,也不过是刹那之事,最终归于眼下。 他只说了三个字。 “三个月。” “什么?” 朱高煦和夏原吉齐齐惊愕。 这个数字,跟他们提出的十年八年,或是一年,差距都有些过大了。 大到他们觉得姜星火是在开玩笑。 “我说三个月这是往长了说的。” 见两人不解,姜星火解释道:“你们觉得收税需要多高的术数本领?加减乘除,不够吗?只是让他们收税,不被轻易哄骗了就行,最后还得往上一级报呢,自然有更加专业的术数先生来做账、核账。” “加减乘除。”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也挺难吧。” 夏原吉忍不住提醒道。 “一百个人里,有九十多个是不认字的。” “不需要认多少字,就用阿拉伯数字,做账也是如此。” “那涉及到多余的数怎么办?” 夏原吉同样以手代笔,在地面上写下了“三又一分四釐一毫六丝”,这是日常用到圆周率的文字表示。 姜星火直接写了3.1416。 “加个点。” 夏原吉愣了愣,旋即恍然。 确实简单地多。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至于姜星火前世,很多学生认为“分数”、“平方”、“开方”也是舶来词,其实不是的,《九章算术》所作的注本中,我们就可以看到分数还是称“分数”,“平方”、“开方”(全称“开平方”)也是一样的称谓。 实际上现代数学上的中文术语,大部分和古代从字面到意思完全一致。 至于夏原吉为什么不震惊? 人家是户部尚书,姜星火讲他从来没听过的经济学,讲货币体系,夏原吉当然震惊。 一个普通账房先生都懂的数学,有啥好震惊的? 阿拉伯数字和小数点,不过是另一种简单易推广的表达形式而已。 “如此说来,懂术数倒是可以解决了。” 夏原吉颔首,旋即疑问道:“术数只有这几个数,脑子活泛点,加减不教都会,乘除学学九九乘法表,大略也能应用.大不了死记硬背嘛,实在背不下来,印刷出来贴墙上也花不到一文钱。” “问题是,识字怎么解决呢?” 这个问题问的朱高煦也跟着深思起来。 军中的文化水平,朱高煦是有切身体会的。 基本全是丈育。 识字这件事,对中国古代的普通老百姓来说,基本上是无缘的。 会说汉字不会写汉字,再正常不过了。 保守估计,大明此时的文盲率,至少是高于95%的。 原因也很简单。 中国古代绝大部分普通老百姓是不需要识字的。 为啥? 古代中国普通老百姓,基本都是农民,而农民不需要像现代那样学会使用化肥、农药,操纵新式农业机器。 他们只要会用锄头,会用镰刀,基本就没啥问题了。 这不是有手就行? 对于农民来说,他们一生都不会离开乡村,有的一生没有去过县城,只去过附近一二十里的乡镇。 那么,认识字又有什么用处呢? 况且,在古代学会识字,也不是很容易的。 正常来说,文字是比较难学的,儿童至少要学习三到四年时间才能达到看书、写信的地步。 当年没有公学,都是私塾,上学费用虽不高,也不算非常便宜,这对于孩子通常很多的农民家庭来说,是一个不太能承担得起的负担。 靖难之役时期扩编的军队,绝大部分都是普遍出身的农家子,也就意味着,他们绝大部分都是大字不识一个了。 而且年龄也大了,最小也得十五六岁,大的二三十岁,性格又普遍暴躁,怎么教? 面对两人的质疑,姜星火问道。 “我问你,不识字的人,会不会说话?” 朱高煦忍不住失笑:“自然是会说话的不会说话,岂不是成了哑巴?” “但凡会说话的,我就能三个月教明白他写五百个常用字。” “姜先生莫要说笑!” 夏原吉知道皇帝在旁边听,连忙开始提醒。 要是皇帝当真了可就不好办了。 姜星火反而道:“谁说笑了?” “不会写五百个字,不会写日常信件,甚至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你不觉得就不该这样让他过一辈子吗?更何况,这不是一个人,而是数以千万计的人。” “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又怎么能让他直起腰杆子活呢?” “那姜先生凭什么保证能教会给他?” 朱高煦愕然道:“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吧?” “我说的不止术数和文字,还有很多东西,统统都可以教。”姜星火淡定地说道:“至于不会写字.呵,我们不妨打个赌?” “赌什么?”朱高煦道。 “去民监给我找几个不识字、不会算数的犯人,不要穷凶极恶之徒,就那种犯了小错的。” 姜星火说这话,便是因为燕军攻入南京大肆株连,为整顿风气更是轻罪重判,而南京城内由于建文时期的废弛,监狱大多倾颓塞不下人,很多其他类型犯人也被临时关到了诏狱里。 “告诉他们来我这每天学一个时辰,达到学习要求,多一个馍馍吃,达不到也没惩罚。” 姜星火看着朱高煦说道:“我相信你能办到。” “我的刑期还剩不到三个月两个多月后,也就是我出狱前,你们再来看看,这些人会不会算加减乘除,会不会识五百个常用字。”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大明税警总团 “姜星火,真的能做到让不识字不识数的人,两个多月就会加减乘除,会认识五百个常用字?” 这下,连朱棣都有些不相信了。 原因无他。 他朱老四上学的时候,虽然上的有点晚,但是识字都是名冠天下的大儒宋濂手把手教的。 嗯,就是那个写出了“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还有《送东阳马生序》的那位。 那么朱棣学了多久呢? 五百个字,学了半年。 你说朱棣笨,那肯定是不笨的。 你说宋濂不会教书,那更是不可能。 所以朱棣参照自己儿时的经验,很直观地得出了结论。 ——不可能! 最顶尖的教育资源,配合上自己绝对是聪明的头脑,而且还是儿时接受力强的时候,三者相加,五百个字还得学半年,凭啥诏狱里随机拎几个囚徒,两个多月就能学明白? 你是不是在侮辱朕? 蹇义和茹瑺也是连连摇头,显然他们也不相信姜星火能够做到此事。 唯独老和尚道衍一脸淡定地坐着。 他知道。 如果这世界上存在什么不可思议之事,那么,一定是姜星火干出来的。 当初,他就是被姜星火这种神乎其技的本领给震惊到了。 所以才会在悟道后,想方设法要帮助他的姜圣开万世之路。 如今,姜圣说他能做到,那么道衍就相信,一定能做到。 反而言之,如果算数认字这点还在常理之中的事情都做不到,又凭什么掀翻统治天下思想上百年的理学呢? “还有两个多月,最多四节课,就要出狱了啊.” 道衍目光深邃。 关于姜星火出狱后的安排,道衍的想法,跟朱棣截然不同。 朱棣主张找一个合适地实际跟姜星火摊牌。 毕竟,姜星火只要出狱,他又不是傻子,一眼就会发现自己给大明带来的改变。 所以既然不可能让姜星火继续待在监狱里,那么就只能跟姜星火坦白这一切。 朱棣打算直接拜姜星火为国师。 反正周文王第一个前往磻溪河拜访姜子牙,就拜姜子牙为太师了。 一个道理,不突兀。 更何况,姜星火的“化肥仙人”已经名声在外,朱棣如果对百官宣布,化肥仙人降世,自己拜为国师,已经尝到甜头的百官,对授予一个这种名誉大于权力的高位,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对之声。 反而会期待,化肥仙人,哦不,国师大人,再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实际利益。 多扔出点仙丹仙方什么的。 这也是朱棣为什么果断采纳了龙虎山天师张宇初的建议的原因。 目的就在于,提前给拜国师造势。 朱棣当然知道,姜星火可能压根不在乎这些名利权位,但料想也不会反对吧? 道衍,则不这么认为! 道衍认为,世间如他这般纯粹为了施展胸中抱负,不惜生死荣辱置之度外的理想主义者,是极少的。 但如果他还有同路人,甚至是引路人。 那就一定是姜圣! 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有什么能让他们真正地留下来呢? 官位、权势、美人、财富? 不,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真正能留下理想主义者的,唯有理想! 什么理想? 天下大同! 如何大同? 推翻理学! 只有在大明发动一场思想革命,才有可能为社会主流思潮的转型奠定基础。 而只有整个社会的观念发生了转变,大明才能走向那条新路。 否则,英武而锐意进取的皇帝一旦驾崩,权力出现交替。 整个大明帝国,就一定会被程朱理学支配的士绅阶层,给拽回老路。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要推翻程朱理学的统治。 不一定彻底摧毁程朱理学,而是让其从统治地位退化到诸多主流学说之一,就足够了。 那么出狱就让姜星火当国师,能直接做到这一点吗? 显然不能,道衍清醒地意识到,想要开辟那条万世之路,就必须从思想着手,而从思想着手对抗理学,现在“他们”所拥有的理论基础,还太少太少。 毕竟,程朱理学是一个经历了十数代大儒,不断添砖加瓦,完善起来的理论大厦。 可这里还有一个关隘就是。 ——如何让姜星火觉得自己有必要实现这个理想? 道衍给出了答案,也是佛门中修行的一条路。 去体悟。 去人世间体悟百姓的悲欢离合,去体悟生民之多艰,去体悟程朱理学对人性之摧残。 如此一来,姜星火方才有可能下定决心,去推翻理学,去开辟那条万世之路。 当然了,这也只是道衍目前的想法而已。 —————— 说回树下。 姜星火继续以手代笔,在湿润的地面上写起字来。 1组织准备,是否建立独立乡级税收机构?可以。 2人事准备,需要满足识字、懂术数、廉洁、异乡人?可以。 3政策分解,新的税收机构、人员、制度,‘大明税警总团’? 4政策实验,寻一试验地。 5政策宣传,拟办报纸。 6政策推广,暂无。 姜星火问道:“也就是说,如果我能证明,不识字不识数的人,在三个月内学会加减乘除,学会认识五百个常用字,是不是人事准备就能完成?继而倒退,组织准备也具备可行性?” “自然如此。”朱高煦闷声道。 夏原吉好奇问道:“大明税警总团,是什么意思?” “警者,戒也。《周礼·天官·宰夫》载:正岁则以法警戒群吏。” “税警,便是用来警戒群吏切莫贪墨税收的人员。” “如果我能证明之前那一点,便可以寻些老卒,同样教导,先培训出一个团体,在某处小规模试验,继而开始逐渐扩大推广范围。” 夏原吉又问道:“报纸呢?” “报纸便是跟邸报类似的东西,只不过在版面和内容设置,以及印刷精美程度下,都有所差别,主要是给老百姓看得。”姜星火道。 “给老百姓看?老百姓又不识字.” 夏原吉忽然收声,认真地看向姜星火:“姜先生,伱莫不是真有什么法子,能教人快速识字吧?” “自是有的。”姜星火笑着说道。 “什么法子?”夏原吉好奇问道。 姜星火看着这位身份神秘的秋先生,淡淡道。 “先不告诉你。” 夏原吉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接着说。” 姜星火丝毫不以为意,继续道:“而既然有了税警总团,便可以搭建税警机构之前你们觉得新建独立的乡级收税机构,最大的问题是费钱且占用编制,其实不是的。” “其一,你把税警当做独立的几个卫就好了,大明又不是养不起多出来的几个卫。” “其二,费钱的原因,便是怕养人的钱,还不如因为新的收税机构而多收上来的钱。” “但是如果你们换个角度去想,其实税警的作用,绝不仅仅在于收税。” “而在于,皇权下乡!” 夏原吉心头一震,但还是勉力问道:“每个乡几个税警,皇权便是下了乡吗?” “不,皇权下乡的真正含义不是几个皇帝的人常驻,而是皇帝的意志,能够传达到乡里的百姓,否则,乡里便是土皇帝大过天!” “有了常驻或是几年轮驻的税警,这些税警又识数识字,朝廷的政令很容易地就能通过他们的口,讲给百姓去听。” “不要小瞧这一点,很多人一辈子都像是与外界毫无接触的幼虫一般,活在地域和宗族所构筑的‘信息茧房’里。” “而税警,就是打破这个‘信息茧房’的一把刀!” “从此以后,外界来自朝廷的声音,就能传递到每一个寻常百姓的耳朵里!” —————— 税警! 信息茧房! 皇权下乡! 两位尚书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要培养人识数识字。 目的不仅仅在于收税本身,而在于皇权下乡! 此前便说过,面对朝廷的绝对武力,地方乡里的宗族士绅,其实并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因为时代早就变了,随着历史的演进,汉代乃至南北朝、隋唐时期,地方足以自保的强力武装,在宋代以后,就开始消失地无影无踪。 嗯,这么说来,铁血大宋在对内重拳出击保证江山稳固方面,还是有一手的。 事实上,从“我大清”的实践来看,江南地方,面对八旗铁.重装骑马步兵,确实也没有抵抗的能力。 那么,地方宗族士绅凭什么能控制地方呢? 之前两位尚书还不太好描述,总往什么宗法、血缘、权威、文化、习俗上面想。 现在想来,姜星火真是一语道破。 ——信息茧房。 是的,就如同为什么古代中国农民不识字一样,因为他们不需要识字。 那么为什么皇权下不了乡?因为他们听不到皇帝的声音。 他们被包围在由宗法血缘等等因素形成的,一个巨大的信息茧房里。 从生至死,世世皆然。 而外乡人,如果用正常渠道,也确实无法进入到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的乡内。 事实上,两位尚书清晰地意识到。 税警,确实是最好的一个切入口。 因为要给皇帝老儿交税的嘛。 在地方为非作歹亦或是安分守己,皇帝都不太关心。 可不交税,皇帝的刀可就不会惯着你了。 皇帝派人来收税,你敢拦吗? 让一个税警悄无声息地消失? 不要紧的,马上朱棣就会给你表演一个戏法,让你看看你的族谱除了封面页,其余部分是怎么消失的。 那么,税警一旦可以入驻乡里,而这些税警又认识常用字,皇帝的命令,朝廷的政令,也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传达到乡间地头。 如此一来,信息茧房自然不攻自破! 说白了,给农民构筑的信息茧房,看似牢不可破,可就如同真正的虫茧一样,一戳就破! 关键在于,西汉以后的历代皇帝都觉得自己没有趁手的刀(税警),戳破了收益也不大(皇权下乡成本)。 所以也就达成了心照不宣的交易,乡里的权力,包括治安、审判等等,都归地方宗族。 你们只需要给皇帝交税就可以了,中间贪点无所谓,苦一苦百姓罢了。 可朱棣不乐意啊。 朱棣倒不是不乐意苦一苦百姓。 他还没有姜星火那种八世苦命人的切身体会。 朱棣的心结在于 ——那他娘的都是朕的钱啊! ——而且,你们还变着法的抹黑朕啊! “税警总团,好一个税警总团!” 朱棣笑意吟吟地看向两位尚书。 “皇权下乡,这不就解决了?” 蹇义和茹瑺默然无语。 还能说什么? 他们在不久前认为绝无可能解决的问题,已经被姜星火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方案来解决了。 可蹇义还是有些不死心:“陛下,姜星火所说的教囚徒识数识字之事,臣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朕也是这么认为。”朱棣反而道,“不如朕和两位尚书也打个赌?” “赌什么?”道衍忽然出声,煽风点火。 “朕还没想好,赌未来不涉及国事的一个私人承诺吧,你们俩算两个。” 皇帝要打赌,两位尚书自然无话可说。 尤其是,这件事的难度蹇义和茹瑺心知肚明。 想要随便挑几个不认字不识数的囚徒,两个月内教会,难度也委实是太大了。 —————— “如此说来,第一部分便是暂时解决了?” 听到姜星火的问题,朱高煦方才恍然。 原来,这节课貌似才上了一大半? 回溯一下便是。 姜星火说上节课讲的货币,这节课讲税收。 而税收的第一部分是税收的本质,税收的本质自然是博弈,博弈引发出了‘倭寇分银’博弈论模型,随后则是朝廷、地方、士绅的三方博弈。 三方博弈里的朝廷和地方,引出央地二级税收系统,引出了‘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 而朝廷和士绅,则引出了税警总团。 那么,第二部分呢? 姜星火缓缓道:“接下来,要讲的就是,税收,对于国家的意义。” “你们真的以为,对于国家来说,税收,就是收钱?” 朱高煦和夏原吉有些愕然。 不然呢? 税收除了收钱,还有什么其他意义? 对于国家不就是如此吗? (本章完) 成绩汇报兼更新说明 一、成绩汇报 ......三万均了。 让小姜给大家鞠三个躬吧。 or2 or2 or2 二、更新说明 本来这个月立的g是每日1.5-2,现在看来,我应该是成了背后插满了旗的老顾成。 实话实说,现在每日的心情既激动又惶恐。 既为现在来之不易的成绩感到高兴,又深切地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和焦虑。 压力和焦虑包括了担心第一卷没法好的收尾,第二卷没法突破瓶颈,写成高开低走。 多更多赚道理我懂,但我更想保证质量。 所以向读者老爷申请,每日尽量保证万字以上更新。如果哪天确实卡文或者想为下一卷构思,更的稍微少了一点,还请理解。 第二卷的主要写作思路,在不剧透的情况下,过几天整理好会发一个免费单章的草稿出来,请各位本书的精神股东、众筹作者们审阅。 再次鞠躬!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成绩汇报兼更新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章 巴罗-李嘉图等价 新歪脖子树下,姜星火仰头看着饱受秋雨摧残后,反而枝条韧青的树冠。 看了半晌,方才说道。 “解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不妨先做个猜想,这个猜想对不对,由你们来判断,如何?” “自是可以的。” “譬如说,朝廷会发大明国债.” 姜星火眼睑低垂,向着秋先生刻意‘解释’了一番:“嗯,上节课你没听到,国债的意思呢,就是国家发行一张纸,相当于借条,上面写了几年息率如何,到时候认购的百姓,便可以拿着国债连本带利地向朝廷拿钱。大约便是,国家给百姓打了个借条。” 夏原吉滴水不漏地表现出了恍然大悟地样子,连连颔首,时不时还冒出一句赞叹。 看着这位秋先生的表演,姜星火心头愈发笃定。 装! 接着装! 首先,大胡子根本不可能临时一找,就能从诏狱里找到前户部的下狱官员。 其次,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按照半节课的暗中观察,这位秋先生谈吐不凡,见识广博,显然不是普通的什么员外郎所能拥有的。 最后,大日月国债都出来了,正版的大明国债都开始流通了,你搁着跟我恍然大悟啥呢? 事实上,这节课也是姜星火的一个测试。 在诏狱中的课程,只剩下最后四节了。 这个是不能变得。 至于业余扫盲,也就是出狱前这两个月的事,不耽误他出狱。 姜星火打算测试一下,大明帝国的高层,对于自己的建议,到底有重视,或者说,哪怕建议难度高了点,到底能不能落到实处。 所以,才提出了税警总团。 如果外面真的出现了,那么也就意味着,大明的新皇帝,传说中的永乐大帝,已经对自己投入了关注。 道理也很简单,如果说之前李景隆在诏狱里,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是李景隆写他自己的名字递交建议。 但现在李景隆既然已经出使琉球(姜星火不知道去的实际上是日本),那么总不可能写他自己名字了吧?从海上寄过来和陆地上,一查就知道,锦衣卫又不是傻子。 所以,如果在李景隆不在场听课的情况下,大明帝国的高层又尝试了自己的建议。 结论就只有一个。 “我真的被大明帝国的高层所关注,甚至,改变了历史线?” 这个想法,让姜星火一时有些心气难平。 特喵的,老子不过是蹲诏狱里指点江山一下。 怎么伱们还真都给做成了? 这以后出狱了可怎么办? 一想到此处,不知不久后的未来大明帝国的高层要如何对待自己,姜星火反而有了一丝踌躇。 说说而已。 你们怎么还真当真了啊! 不过好在,姜星火素来坦荡。 “反正我又不怕死。” 思绪回转,姜星火继续道:“那么你们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上一个捧哏麦克景隆现在在日本被当太上皇供着,各方势力都争相巴结,争取他的支持,他不在了,朱高煦唯有尽职尽责地接过了捧哏的接力棒。 “那就是国家发行国债来筹集资金,效果跟增加税收筹集资金的效果,是一样的?” 姜星火在地上简单地写了个数学模型,写了经济主体效用函数,和代表国家部门以及家庭部门的当期预算约束,以及跨期预算约束(可理解为未来的对于花钱的预期限制)。 经济主体效用函数 u=c1+βc2 家庭部门 s1(当期预算约束):c1=w1-t1-b s2(跨期预算约束):c2=w2+(1+r)b-t2 国家部门 s1(当期预算约束):g1=nt1+nb s2(跨期预算约束):g2=nt2-n(1+r)b 然后用拉格朗日乘数法,来解经济主体的效用最大化问题,得出了foc(一阶条件),也就是。 c2=β(1+r)c1 这是古典政治经济学中最基础,也是入门级的经济模型,又被称为“李嘉图等价”。 是大卫·李嘉图在《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一书的第十七章中表述的论点:政府无论选用一次性总付税,还是发行公债,来为政府筹措资金,均不会影响消费和投资。 同时,“李嘉图等价”在凯恩斯主义思潮泛起、消退后,依旧起到了历久弥新的效用,也成为了新古典宏观经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研究政府债务,尤其是现代财政结构具有类似于“道”的标志性意义。 地面上奇奇怪怪的数字和符号,两人自然是看不懂的。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依据自己的本能或经验,提出质疑。 “效果肯定不一样。”朱高煦用很淳朴的道理解答说:“加税,农民会起来造反的。” 姜星火点点头,又看向‘秋先生’。 夏原吉眉头拧紧,他隐约意识到,问题似乎并没有朱高煦说的那么简单。 谁都知道加税会造反,问题的核心在于,国债为什么能跟加税挂上钩? 这不由地让夏原吉有些忐忑了起来,别是大明国债操作错了? “你觉得呢?” “我觉得还是不一样的,肯定不是加税会造反这么简单,但是一时半会儿这个关隘在哪,我暂时也想不透。”夏原吉诚实道。 姜星火干脆说道:“我举个例子,你们来理解看看对不对。” “国家征税和国家借款(大明国债)在逻辑上是不是相同的?” “假定大明的人口达到峰值状态,由于人地矛盾的原因,人口总量很难继续增长,那么可以视为不随时间而变化。” “【假设】大明决定对每个人减少现行税收(一次性总付税)100文铜钱,由此造成的财政收入的减少,通过向每个人发行100文大明国债的形式来弥补(再假定大明国债期限为一年,年利息率为5%),以保证大明的财政支出规模不会发生变化。” 姜星火提问道:“那么减税后的第二年,如果大明依旧决定保持收支平衡,会发生什么?” 夏原吉似乎领悟到了一些东西,他答道:“减税后的第二年,如果依旧决定保持收支平衡,为偿付大明国债本息,大明必须向每个人增课105文铜钱的税收。” 姜星火微微颔首,继续说道。 “面对税收在时间上的调整,纳税的百姓,如果他/她【绝对理性】,是否可以用增加储蓄的方式来应付下一期增加的税收?” “实际上,完全可以将国家因减税而发行的价值100文铜钱的大明国债加上5%的利息,作为应付政府为偿付国债本息而增课税收105文铜钱的支出。” “这样,纳税百姓原有的消费方式并不会发生变化。” 朱高煦已经开始“妈妈生的”,夏原吉眼眸却有些发亮。 “同样的道理,如果大明国债的期限为若干年,结果是一样的。因为大明国债的持有者可以一手从政府手中获得债券利息,另一手又将这些债券的本金和利息用以支付为偿还债券本息而征收的更高的税收。在这种情况下,用举债替代税收,不会影响即期和未来的消费,等价定理是成立的。” 姜星火特意解释:“消费,就是花钱。” 事实上,这只是纯理论的猜测,也就是哪怕在古典政治经济学中提出这个理论的李嘉图自己,都并不认为上述猜测在现实中行得通,但后世的巴罗认为,理性的人们确实是如此行事的,就是政府还债的更高税赋可能部分会落到后代人身上,但人们都是关心后代的,因此还是会为后代着想而增加储蓄以应付还债,这就是基于“李嘉图等价”衍生出的所谓的“巴罗-李嘉图等价定理”。 根据这一定理,政府因减税措施而增发的公债会被人们作为未来潜在的税收,考虑到整个预算约束中去,在不存在流动性约束的情况下,公债和潜在税收的限值是相等的。这样,变化前后两种预算约束本质上是一致的,从而不会影响人们的消费和投资。 按理说,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来这个理论不太对劲,人哪有考虑那么远的? 所以,“巴罗-李嘉图等价定理”遭到新古典综合派和新凯恩斯主义的质疑和批评。对李嘉图等价定理的疑问之一就是人们是否有动机为超出生命界限的未来增税因素而储蓄。 如果写一段文献综述,那就是.莫迪利阿尼在有限期界理论中提出,人们并不关心生命以外的事情,因此发债带来的减税效应会带来消费需求的增加;托宾认为李嘉图等价定理限制条件过多,与现实不符;曼昆从消费者的短视、借债约束和代际财富再分配三个角度分析了李嘉图等价定理不成立的原因。 巴罗提出“巴罗-李嘉图等价定理”,实际上是为了证明财政政策的无效性。 夏原吉脑袋转的最快。 夏原吉说道:“从姜先生的解释里,虽然可以看到,无论用发行短期还是长期大明国债的方式来实现当前的减税,等价定理都能成立。” “但是。” 夏原吉话锋一转,道:“这个等价定理,恐怕无法解释我所说的现象吧。” “你说。” “快说!” 看着姜星火和朱高煦的催促,夏原吉沉思半晌道。 “假如一些、或全部譬如某地发生了瘟疫或战乱或洪水之类的灾害,买了大明国债的老百姓,在朝廷偿还大明国债之前就去世了,这些人既享受了朝廷因举债替代征税而带来的减税的好处,又无须承担由此而发生的未来的税收(因为已经死了),那么,他们生前的花钱消费行为同样不会发生变化吗?” “对啊!” 朱高煦跟着思考:“若是人死了,该怎么办?” “活着的时候朝廷减税,他享受到了;等他死了,人家总不用交税吧!” 出乎二人意料,姜星火点点头说。 “这一问题的答案可能是,对于那些减税期间活着,却在大明朝廷偿还大明国债前已经死去的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负担税款的现值下降了,由于他们不必用大明国债去支付朝廷为偿还大明国债而增加的税收,他们当前和未来的消费会随其可支配收入.嗯,就是他们能够用来花的钱的增加而增加。假如这些普通老百姓是完全利己的,则上述答案将使等价定理失效。” “但是。” 姜星火也跟着话锋一转。 “这里有两个问题。” “第一,老百姓会不会为了后代着想?” “第二,老百姓会预测到自己何时意外身亡吗?” —————— “停停停!” 朱棣用拳头锤了锤脑壳。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两位尚书,你们从头给朕解释解释!” 蹇义和茹瑺对视一眼。 蹇义先解释道:“陛下,姜星火的意思便是,父辈和子辈之间的所有的老百姓都关心自身及其后代的话。那么当大明朝廷用发行100文的大明国债来替代100文的税收,由此使老百姓当年的税收负担减少100文时,老百姓知道这意味着未来的税收将增加100文。” 朱棣点点头,这个他明白,示意蹇义继续。 蹇义慢慢地皇帝解释道:“因而面对今年税收负担的减少,普通老百姓的反应将不是增加自身的花钱,而是将购买的100文的大明国债保存起来。如果他在大明国债到期之前去世,这100文大明国债将作为遗产留给他的后代,用来缴纳朝廷因为大明国债本息负担的增加而增加的税收(朝廷为了还钱而加税)假设在他的后代的有生之年大明国债仍未到期,便可以继续留给他们的后代,以便用以支付大明国债到期时增加的税收。” “这只是个姜星火的假设。”茹瑺跟着说道:“对于任何一个关心子孙后代的普通老百姓来说,朝廷为偿付发行的大明国债本息而增课的税收,由他还是他的后代来缴纳,是没有区别的。” 茹瑺进一步阐释:“也就是说,老百姓是否死于国债到期之前,这对于他的今年花钱(消费)不会产生影响,购买大明国债与缴纳税收一样,会减少今年的个人消费。” “说白了,就是在讨论发行大明国债,会不会影响老百姓花钱?”朱棣打断茹瑺道。 “正是如此。” 朱棣费解道:“那这种问题有什么讨论的意义呢?很少有人会关心儿孙的缴税吧?”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道衍和尚,忽然弹了弹黑色袈裟的袖口,说道。 “当然有意义。”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人的价值:消费、生娃、交税 新歪脖子树下。 “姜先生,意义何在啊?就算讨论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俺搞不明白。” 朱高煦这边挠了挠大胡子,发出了跟他爹一样的疑问。 姜星火没说话,夏原吉却醒悟了过来。 “非常有意义!” 夏原吉自顾自地推导道:“这个等价原理,不用问,谁都知道肯定是错的。” “确实。”姜星火笑道,“毕竟都得顾着眼下的苟且,哪有时间想远方的未来?不能要求所有人都看得这么长远。” 朱高煦愈发迷惑:“那讨论一个错的东西,是为什么呢?” “是错的。”夏原吉耐心解释:“但问题是,这里面反应的经国济民之学的道理。” “什么道理?” 夏原吉道:“姜先生提出的这个等价定理的意义在于,朝廷发行大明国债,普通老百姓是否将朝廷发行的大明国债,在未来兑现的东西视为自身财富的一部分?” 朱高煦愣了愣,毫不犹豫地答道:“肯定是啊!” “不,这个等价定理的关键点就在于,如果所有老百姓都觉得,大明国债需要他们未来的税收来偿还,那么他们手里的大明国债,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也就不会被看做自身财富的一部分,也就不会用来花钱.如此一来,货币自然就不会加速流动。” 夏原吉越理越顺:“也就是说,面对征税和发行大明国债,普通老百姓是否会采取不同的行为,对朝廷户部的财政制定方略具有重要意义!” “只有能证明这个等价定理是彻底错的,才意味着,发行大明国债,会让老百姓多消费,货币多流动,如此以来,才能更多地创造譬如商税、车船税等税收,也能通过发行大明国债尽快地回收老百姓手中多余的宝钞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证明大明国债对老百姓的消费是有刺激作用的!” 经过姜星火数月的悉心教导,朱高煦现在也不算很笨,他听到这里,结合之前讲的货币那节课,也有了些拨云见日之感。 “俺懂了!” “也就是说,只有证明这个等价定理不对,才能保证发行大明国债有效,否则,大明国债发了也是白发?” 姜星火笑着颔首。 “这个等价定理的意义便是如此,只有让你们知道错的,才能学会对的。” 姜星火简单解释了等价定理到底错在哪。 “首先,实际上,买了大明国债的普通老百姓也许并没有遗赠动机,因为可能他们没有子女.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关心子女的事情。因此当朝廷采用国债替代征税时,普通老百姓便不会将国债留给后代让其用于应付未来税收负担的增加。 相反,由于偿还大明国债本息所需增加的税收要在他死后才开征,因而他所要承担的税收负担的现值下降,相当于他当前的财富会增加,因而普通老百姓当期的消费支出完全可能会随之而增加。” 姜星火又在地面上写了六个字。 ——边际消费倾向。 接着,他解释道:“意思就是,老百姓手里每增加或减少一文钱铜板的可支配收入时,消费的变动情况。” “换句话说,就是有钱没钱时不同的消费选择。” 见两人都表示能听懂。 姜星火继续道:“其次,支撑等价定理的假设是朝廷对每个普通老百姓减少税收负担的数额相同,并且每个普通老百姓的边际消费倾向没有差异。但实际上对每个普通老百姓来说,大明朝廷税收减少的数额不可能相同,并且每个普通老百姓之间的边际消费倾向存在差异。” 怕光说他们听不懂,姜星火继续用刚才的例子,稍加改动来解释。 “还是刚才100文国债的例子,为了方便说明,假定大明朝廷减税政策的受益者为全天下老百姓的一半,受益者当期税收负担减少200文铜钱,这个是跟之前的例子不一样的改动。” “那么大明国债持有者与税收负担承担者范围的不一致性,以及同为大明国债持有者、税收负担承担者,其大明国债持有比例与税收负担承担比例的不一致性,使社会资源【从税收负担不变的老百姓转移到了税收负担减少的老百姓】手中。” “等等等!” 朱高煦连忙打断。 “什么意思?姜先生能举例子吗?” 姜星火善解人意地满足了学生的要求。 “意思就是,甲乙同样是村中富户,但甲的家里钱多,乙的家里钱少。” “那么同样是买大明国债,同样是减税,家底子厚实的甲买得起相当于乙2倍的大明国债,那么是不是甲的大明国债持有比例比乙要高?” 朱高煦点头。 “同样是减税,如果乙买的大明国债花的钱,与减少缴纳赋税的钱相同,乙的税收负担是不是不变?” 朱高煦再点头。 “那么对于甲来说,买了相当于乙2倍的大明国债,扣除其中的一半花费,抵掉了减税.就相当于甲把今年减税的钱用来买了跟乙一样的大明国债,而因为家里有钱,他又多买了一份。” “那么甲乙相比,减税是不是让甲的税收负担减小了?” 朱高煦似懂非懂地再再点头。 姜星火继续道。 “其结果是,减税的受益者将会增加当期消费,受损者将会减少当期消费。” “而消费结构的这一改变,是否会对总需求产生影响,取决于受益者和受损者之间边际消费倾向的对比,会产生三种情况。” “第一种,如果二者相等,不会影响社会总需求。” 朱高煦点头,甲乙如果相等,抵消了。 “第二种,如果二者不等,前者大于后者,社会总需求会增加。” 朱高煦再点头,甲这种人的数量大于乙这种人的数量,那么因为手里抵消了减税后的大明国债还是很多,所以他们把债券当做财富,会进行花钱。 “第三种,如果二者不等,前者小于后者,则社会总需求便会减少。” 朱高煦终于懂了。 如果乙这种人,也就是把朝廷减税后他需要少缴纳赋税的钱,用来买大明国债,正好相等的人,多于持有更多大明国债的人,那么想花钱的人就少了。 姜星火擦了擦汗。 生怕他们听不懂,讲的他自己都有点怕嘴瓢了。 “当然,之所以拿这个等价定理来做引子,便是想让你们明白税收对国家的意义。” 姜星火以手代笔,在地面上缓缓写下了一行字。 ——税收是财富,税收也是债务。 “能理解吗?” 看着地上的这句话,夏原吉的声音,忽然有了一丝可以察觉出来的颤抖。 “前半句好理解,姜先生是说,收税收上来的钱,是国家的财富。” “后半句你怎么理解?”姜星火看着这位天赋超高的秋先生问道。 “税收是债务,就是刚才的税收-国债等价定理!” 真真是曲径通幽,继而豁然开朗! 夏原吉一下子就意识到,为什么姜星火要拿那个看起来有些荒谬、理想、无稽的等价定理做例子了。 因为。 可以让他们理解。 税收,为什么等于债务! 虽然定价定理注定不成立,但他们也理解了,税收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约等于债务! 那么基于“税收是财富,税收也是债务”可以推导出另一个结论。 “对于国家来说,国家当下的债务也是未来的财富?”夏原吉难以置信地失声问道。 朱高煦呆了呆。 当下的债务,为什么是未来的财富? 难道不应该翻过来说,对于借钱的人来讲,未来要还的债务才是当下捏在手里的财富吗? 奇怪。 —————— 困惑。 极度的困惑萦绕在密室的空气中。 刚才还能跟得上讲课思路的皇帝和两位尚书。 现在已经彻底懵了。 而跟着记录的两个小吏郭琎和柴车,也没好到哪去,此时都咬着笔头也陷入了思索。 “道衍大师。” 眼看两位尚书指望不上了,朱棣回头问道。 “什么叫做——对于国家来说,国家当下的债务也是未来的财富?” 面对皇帝的问题,道衍半晌没答话,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奇妙的沉思。 朱棣又唤了一声,道衍方才回过神来。 也就是道衍,换了别人在自己面前走神,朱棣可不会惯着。 “喔,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 听到道衍这句话,蹇义和茹瑺面色有些挂不住了。 什么叫其实很简单? 道衍当然不用在意两位尚书的看法,他转动着手里的念珠,缓缓解释道。 “之所以大明现在的国债是未来的财富。” “便是因为,既然刚才姜圣提到的等价定理不成立,那么也就意味着,只要朝廷发行大明国债,那么就会刺激百姓花钱,大明的财富总量就会增加,而到了未来偿还掉国债的本息,因数千万普通老百姓花钱而产生的财富总量,对比眼下,依旧是增加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姜圣说现在的国债,是未来的财富。” “因为,国债确实可以刺激经济,创造财富。” 伱要是论行军打仗,朱棣当世第一。 处理政务,朱棣也能做到中上水平。 可这经国济民的道理,又如此弯弯绕,属实是为难朱棣了。 朱棣干脆道:“最后一句朕没听懂,请大师详解。” 道衍淡然地说道:“就是夏尚书说的,百姓既然认识不到未来朝廷会加税来填补国债的本息支出,或者认识到了不打算为后代考虑。那么他当下捏着大明国债,财富就是增加了,有钱了就要消费,消费就会有人获益,获益的人接着消费,整个大明的总体财富就变多了,如此而已。” 朱棣又捋了捋,方才醒悟了过来。 而两位尚书,此时也跟着明白了过来。 蹇义心中的思绪有些复杂:“姜星火所掌握的经国济民之道,竟然如此深邃” 而就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墙内也同样开始了下面的讲解。 —————— 姜星火的眼眸中带上了异样的神采。 他仿佛一个恶魔般在夏原吉的耳边低语。 “既然你明白了国家当下的债务也是未来的财富,那么你就应该明白,国家在可控的范围内,其实应该多创造债务对不对?” 夏原吉迷茫而又清醒地点了点头。 迷茫,是因为他觉得不对。 清醒,是因为按照姜星火“当下债务就是未来财富”的逻辑,姜星火说的话却是对的。 “那么,创造了更多的债务,是不是需要老百姓更多地消费,否则就无法实现财富循环,造成财富的增加?” 夏原吉点了点头,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姜星火的恶魔低语还在继续。 “所以说,大明老百姓活着的意义,是不是就是为了消费?” “哦,不对,如果我们【绝对理性】的话,还可以看到,仿佛一个个数字般的大明老百姓,还有其他价值呢。” “嗯他们可以生娃,如果条件允许的话,生的越多越好!” “这样,不仅能创造大明从事劳动的人口,还可以创造大明更多用于消费的人口。” 夏原吉的思绪进入了姜星火为他构筑的经济世界里。 在这个世界,老百姓,只是一个个数字。 他们的作用,就是大明经济这个巨大地体系里微不足道的一点。 “对。” 夏原吉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对吧?而且还有一点好处呢。”姜星火的眼神愈发阴郁,几乎要滴出水来。 “什么好处?” “大明老百姓生越多的娃,就可以创造更多的税收呢,有了税收,大明更加有钱,也就可以发更多的国债。” “税收.国债.税收” “生娃.劳动交税消费生娃” “对,太对了!” 姜星火忽然起身厉声吼道。 “对什么?” 夏原吉从姜星火为他构筑的经济世界里回过神来。 夏原吉呆呆地望着对方。 这些,难道不对吗? 在理论上,都是对的啊。 姜星火失望地摇了摇头,只道。 “人不是数字,人也不是牲口,人从来都不是缴税生娃消费的工具!” “人,是国家的子民!” “对于国家来说,税收真正的意义我早就告诉过你只有八个字。”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觉得写明白了写的好的,赏个月票吧~~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一起改变世界吧,夏尚书! 三位尚书挤在一辆回六部衙门的马车上,出奇地安静。 看着低头沉闷难言的夏原吉,蹇义忍不住问道:“夏尚书,你还好吗?” 闻言,茹瑺也看着对面的夏原吉。 夏原吉有些失神地抬起头,这时两人才发现,夏原吉的眼眸里已经满是猩红的血丝。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夏原吉喃喃重复一句,只是苦笑。 蹇义和茹瑺两人也明白夏原吉的心结所在,一时却也是无话可说。 原因无他,姜星火那一席话,不仅让夏原吉心神失守,更是让他们也觉得内心深受震撼和触动。 是啊,自己等人还是个少年郎的时候,考取功名做官,为的不就是拯救天下黎庶,做一个辅佐君王治平天下的贤臣吗? 从洪武末年开始,随着多年来朝堂的腐朽堕落,底层吏治也走向崩坏,大明百姓生活的越发凄惨,而自己等人却在做什么呢! 身居高位、坐拥万贯家财,除了还算是中规中矩地恪尽职守以外,摄于各种利益纷争和朝堂站队,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自保,哪有什么为民请命,就连最基本的初心都丢掉了。 这种人,真的能够称之为他们少年时心目中的贤臣吗? 夏原吉忽然感到很痛心,他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但姜星火说的每一句话都犹如针扎一般,虽然并非意有所指,但夏原吉自己却提醒着自己,像他这样的人早该滚出官场了。 “呵呵!” 一声自嘲的冷笑突兀响起。 “夏尚书。” 听到这一声,蹇义和茹瑺两人齐齐望向夏原吉。 就见夏原吉脸色苍白、嘴角挂着讥讽的弧度,眼睛微眯。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可夏某只是觉得。” “这些年位置越坐越高,可却好像忘了自己当初踏入仕途的目的。” “夏某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地为百姓做过一件实事了。” 夏原吉轻描淡写地说完这番话,转首望向青幔马车窗外,目光中充斥着悲哀与迷茫。 看到这样子的夏原吉,蹇义和茹瑺的内心,顿时感到了几分羞愧。 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仕途走的太远,一路上艰难地攀爬到了顶峰,回首望去,早已不见来时路。 更见不到,那个山脚下满怀希冀的自己。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兼济天下的好官的,对吗?” 夏原吉自问自答式地喃喃自语。 “可是,伱是从什么时候,把一个个活生生的老百姓,都当成了黄册上的无数个字,当成了统计时的一堆数字?” 夏原吉双手的青筋冒出,用力地捂住了头。 “记不清了.” “实在是记不清了” 良久,夏原吉方才整理仪容。 这时候的夏原吉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温文尔雅,但眼眸中偶尔一闪而逝流露出的愤恨和绝望,让人看了就觉得难过。 其实,刚才听到夏原吉的低语,两人就不由沉默了。 也正是这时候,蹇义和茹瑺才惊讶地发现,夏原吉整个人变化了太多。 以前,夏原吉永远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影响他那颗坚韧如铁的心,又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放弃一切。 尤其是他深耕多年,最为热爱的经国济民之事业。 而现在,夏原吉整个人透着浓郁的暮气,像是失去了灵魂。 就像此刻的他。 他就这样怔怔地望着马车窗外,双目毫无焦距。 夏原吉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夏原吉,这样的认知让作为老朋友的蹇义和茹瑺两人既伤感又心疼。 一路上,三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直至抵达六部衙门。 待蹇义和茹瑺两人离去回到各自的衙门后,夏原吉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接着,夏原吉回到自己办公的房间,缓步走向案台前,伸手拿起桌旁的茶杯,仰头将上午沏得茶水一饮而尽。 放下茶盏,夏原吉的视线投向桌上压着的宣纸,眼睛一眨不眨。 良久,夏原吉缓缓闭上眼睛,眉头紧锁,思索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抓起笔蘸饱墨汁,开始奋笔疾书。 写完最后一字,夏原吉推开门,把公文递给外面廊下的心腹吏员,示意对方送去内阁。 这位心腹吏员只看了一眼公文上压根没有遮掩的标题,就反而惶恐地呈回给夏原吉。 夏原吉仔细端详公文上的盖印,最后又翻到最后那页空白处,用毛笔勾勒出几行字迹。 他叹了口气,坚决地递给心腹吏员。 “尚书.您这是要告老还乡吗?” 吏员瞪圆了双眼,依旧不敢置信地看着夏原吉。 “嗯,这便是我递交给陛下的辞呈,快点送去内阁把。” 听到夏原吉的话,吏员一阵愕然。 这位心腹吏员跟在夏原吉身边数十载,自然知晓夏原吉为人为官。 可如今,夏原吉竟然主动请辞,这让吏员一时无法消化。 不过,这位心腹吏员还是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属下遵令。” 吏员接过公文,躬身退了出去。 待房间只剩下夏原吉一人,他颓废地瘫倒在椅子上,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 其实,致仕这个决定,并不是夏原吉突兀做出的。 事实上,朱棣率兵南下登基称帝后,从洪武末期到建文朝舒适惯了的官员们,都感到了异乎寻常的变化。 这种变化,就让人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在壮年洪武帝的屠刀下战战兢兢的时代。 虽然朱元璋老了以后,很少再大开杀戒,被铁腕统治弹压下去的吏治败坏、官员堕落的风气也逐渐抬头。 但是这不意味着,这些官员忘记了曾经动辄扒皮实草或流放三千里,以至于主官被杀,副手带着枷锁登堂办案的滑稽情景。 有很多人怀疑,酷肖其父的朱棣,也将采取这种手段整顿吏治。 事实上,朱棣一开始做的确实比他爹还狠。 登基时的大清查以后,建文骨鲠被一扫而空,群臣本以为会消停下来。 结果江南因为“摊役入亩”所爆发的周缙谋反案,导致朱棣挥舞屠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族诛。 这下子,虽然朝堂上明面毫无波澜,但暗地里,却是暗流涌动。 很多老狐狸老乌龟,都意识到了危险。 钱都捞够了,官也当了这么多年,门生故吏无数,攒下的财富和资源足够延续家族了。 那还等什么?等着被朱棣砍头吗?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润! 所以,最近朱高炽的案头,已经多了不少辞呈,当然,其中大部分都被朱高炽给一一劝阻了下来.虽然也不乏极个别想跟个风,结果把自己的官帽子跟丢了的例子。 夏原吉虽然是皇帝宠臣,但他也早就知道了同僚们的普遍想法,最重要的是,之前发生的化肥仙丹的朝堂争执,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 虽然做成大明国债与化肥工坊绑定这件事,确实需要一个靶子,可在夏原吉的心里,理解归理解皇帝的选择,在被同僚们集火指责的某一瞬间,夏原吉也有些心灰意冷。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呢,则是再加上今天姜星火讲课时的一番话,确实深深地震撼到了夏原吉的心灵。 夏原吉,终究是个有理想有良心的官员。 这也直接让夏原吉对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怀疑,萌生出了“做官也救不了百姓,不如归隐田园间安度晚年”的想法。 念及至此,夏原吉不禁扪心自问,自己究竟能为百姓做些什么? 他记得很清楚,他这些年来兢兢业业,从无半分懈怠,可到头来呢? 不也只是一个庸碌的高级官僚吗? 真的改变这个世界了吗? 真的让百姓过得更好一些了吗? “哎!”夏原吉叹息了一声,继续低下头,处理手中的公务。 空旷的房间里,夏原吉不仅自嘲道:“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这时,房门被推开,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和尚也不是都需要撞钟的。” 夏原吉凝神望去,却是一袭黑色袈裟的道衍缓步走了进来。 道衍的手中,捏着他的那封辞呈。 当着夏原吉的面,道衍捻动手指,直接将辞呈撕得粉碎。 “道衍大师这是何意?” 夏原吉没有掩饰自己的神情,只是疲惫地问道。 “你还不能走。”道衍把辞呈扔进纸篓,缓缓道。 “为何?”夏原吉苦笑道,“这个位置,谁来坐都差不多的,郁尚书如此,夏某也是如此。” “不一样。”道衍摇了摇头。 “哪里不一样?”夏原吉问道。 道衍微阖的三角眼睁开,缓缓道。 “你是姜圣的学生!” 夏原吉心里一咯噔,但还是镇定道。 “道衍大师,你不妨把话说的再明白一点。” 道衍颔首,看着他认真说道:“姜圣至理,所传者不过寥寥几人,此乃千万中无一的天大福泽,你夏原吉便是其中之一。” 道衍质问道:“而你夏原吉,身为户部尚书,又通经国济民之道,可有幸学了姜圣的大道,不惜福,也不思造福苍生,反而心生退意,自甘堕落,浪费了有用之身,你便不觉得惭愧吗?” “姜师讲的是至理。”夏原吉神情黯淡,“可是靠听这几节课,夏某还是救不了百姓。” “听几节课做不到,跟在姜圣身边学呢?天底下再厉害的学问,再多的道理,依照你夏尚书的天资,多学多想,也该学会的。” “至于救百姓,靠的又不是你一个人,你以为姜圣两个月后出狱,是为了做什么?” 夏原吉只道:“姜师,难道不是还不知晓这一切吗?” “他已经知道了。”道衍冷声,“或者说,起码知道了一部分。” “今天夏尚书便已露了馅。” 夏原吉愕然:“此话怎讲?” “姜圣天资何等惊艳?学问横压当世,见识更是看透古今,从你化妆进入诏狱的那一刻,你就已经露馅了。”道衍淡淡说。 夏原吉回忆片刻,方才蹙眉问:“道衍大师的意思是,这节课,本来就在姜师的计划之中?姜师已经感到了警觉,所以才会用二皇子可能听不懂来做试探?” 道衍微微颔首,继而说道:“姜圣有一个堂妹,一直在老衲的暗中监视与保护之中,上次,她因假冒国债被骗,去寻姜圣诉苦了.当然,坑骗她的人,已经死在了被倭寇所屠戮的‘宁波商队’里。” 夏原吉站起了身,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严肃。 “所以,这都是道衍大师的计策?” “总该推一把让他慢慢了解的。”道衍无惧夏原吉的目光,只道,“难道你想看着姜圣出狱后识破这一切,变得无所适从,亦或是心生愤怒吗?” 夏原吉抖了抖身上的衣袍,身居高位多年所养成的官威,亦是从肢体动作和神态中流露了出来。 “你不该安排姜师的命运。”夏原吉的言语中已经没有了敬称。 “老衲没有安排姜圣的命运。” 道衍垂眉轻语:“姜圣这种人,只要让他看到能改变这世间不公的希望,他就一定会踏上那条路。” “对于心怀伟大理想的人来说,那条路,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致命也是最诱人的毒药。” “老衲只是让姜圣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不至于出狱时感觉太过突兀。” 如果在今天以前,夏原吉一定会对道衍所说的这些嗤之以鼻。 然而当夏原吉从那恐怖的【绝对理性】所构成的冰冷数字世界中脱离出来,体验了那种是天地万物为刍狗的无情之感,便产生了深深地恐惧和懊悔。 所以,夏原吉信了道衍所说的一切。 夏原吉相信,如果姜星火看到他能让世界变成一个他理想中的样子,那么姜星火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实现那个理想。 毕竟,姜星火是真的不怕死! 而之所以在诏狱中摆出那副姿态,夏原吉认为,只是姜星火看不到改变世界的希望罢了。 就如同夏原吉之所以递交辞呈,也是因为看不到真的能让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希望一样。 而现在,道衍的一席话,又给了夏原吉希望。 如果未来大明的经济和税收,可以在他夏原吉的手上实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哪怕一点点奠基,能给这个未来打下基础,夏原吉都觉得,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是值得的,自己也愿意为之付出。 可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夏原吉便是心头一颤。 夏原吉极为严肃地质问道:“道衍,你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你想” 后面的话语,夏原吉万万不敢说出口了。 “不。” 明白了夏原吉的忌惮,道衍给出了令他放心的答案。 道衍的答案,果真让夏原吉松了口气。 道衍双手合十,嗓音沙哑地说道:“老衲想做的,仅仅是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竭尽所能地帮助姜圣开辟那条万世之路.这条路,在未来的数百年内,都与皇权并不冲突,相反,而是互有裨益。” 这句话,让夏原吉解除了大部分的顾虑。 只要不跟皇权产生冲突,不违背夏原吉的原则,那么,夏原吉觉得自己可以继续听一听道衍的想法。 夏原吉抬起头看向道衍,干脆问道:“打算要我做什么?” 道衍笑了笑,干枯如树皮一般的皮肤上,露出了深浅不一的沟壑。 “夏尚书,我们追随姜圣的脚步,一起来改变这个世界吧。” 夏原吉沉默片刻,问道:“怎么改变这个世界?” 道衍的心中早有腹稿,径直说道。 “推翻理学,解放被束缚的思想。” “弘扬姜圣的‘科学’,竖立真正的万世之基。” “殖民海外,为华夏文明在世界岛战争中取得先机,建成日月不落的大明帝国。” “提高大明的生产力,让百姓不再受饥寒之苦,让普通人也识得起字,看得起书,明得了道理。” “最后,真正建立一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大同社会。” 夏原吉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这样的画面,税收,不再是冰冷的数字与货币,而是以无数人之力汇聚成江河海洋,继而泽润万民。 或许,这才是税收的真正意义。 或许,这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真正未来。 可夏原吉还是忍不住说道:“我们不可能看得到那一天了。” 道衍随之点头,却大笑道。 “可这才是永垂不朽的意义啊!” “我们的肉体终将陨灭,但我们为理想所创造的一切,将与世长存!” 道衍严肃而认真地看向夏原吉问道。 “夏原吉,你愿意与老衲、与姜圣,一起踏上这条道路吗?你要想清楚,一步踏出,便要面对世人汹汹非议与卫道士们的口诛笔伐,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道衍复又说道:“可夏原吉你有家有业,又身居尚书高位,乃是文臣之极,与老衲和姜圣这种孑然一身倒还不相同.若是你心中并无此意,老衲今日权当没有来过便是了。” 夏原吉张口欲言,却吞了回去。 心中无数念头闪过,沉默几息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夏原吉反而重重点头。 夏原吉轻声对道衍说道。 “那从此以后你我,便是同路人了。”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三章 普通人的改变 东郊大祀坛周围皇庄的官田,此时已是一片生机勃勃。 除了生长期需要三个月的荠菜,其余诸如小油菜、油麦菜、苋菜、青蒜等蔬菜,在这两个月间早已被大规模栽种,并且经过数次大型施肥和灌溉,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沃土。 如今已经过了农忙季节,虽然还有些事情要做,但却足够百姓们忙碌到中午就可以收工。 此时的农村里没有太多的娱乐项目。 吃饱喝足后,男人们会坐在田埂边打马吊(马吊是明代开始流行的纸牌游戏,源自宋代叶子牌)或者唠嗑儿。 女人们则是聚集在家门口的水塘旁洗衣裳、纳鞋底子,聊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碎嘴话。 而孩童们则是在土墙围成的院落里嬉戏追逐玩耍,不时传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爹!” 当一个同样是租种官田的佃户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的孩子们便立即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着:“爹你怎么现在才从镇子上回来?姐姐还以为你又跑到镇子上耍钱了呢!姐姐说你要把我们给丢了!” 孩子他娘也跟着凑趣道:“就是啊,当家的,这都大半天没见伱回来了,你该不会把咱闺女给忘了吧?” 她说完话后,孩子们顿时起哄似得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他爹被众人调侃的满脸通红。 随后瞪了孩子们一眼:“胡咧咧什么呀?我啥时候再耍过钱?啥时候丢下你们了?再瞎编乱造可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了!” 孩子们见状,赶紧闭住嘴巴,不敢继续取笑。 “当家的,我听村南头的李婶说,今天在码头那边,来了好多的大船!人人都在传,说是皇帝派去海外的官差,把制造化肥仙丹的材料给运回来了!以后大家都能使上化肥仙丹了!” 孩子他爹这才重新看向自己的妻子:“媳妇儿,你刚刚说什么?我不是听岔了?” 孩子她娘白了丈夫一眼:“你耳朵真背了,刚刚明明就是我在说,皇帝派去寻仙丹材料的船回来了!” 孩子她爹挠挠头,憨厚地说:“我说孩子他娘,你胡扯什么呢?化肥仙丹是咱平头老百姓能使得上的?现在这都是皇庄才能用得上.炼制化肥仙丹的两位道门真人,听说把炉子都给炼废了好几个了!” “哼!懒得理你!爱信不信!”孩子她娘将手中洗完的衣裳扔进盆子里后,便转身走进屋内换衣服去了。 孩子们嘻嘻笑着,也相继跟了上去,留下孩子他爹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只有大女儿还蹲在他身边。 孩子他爹望着妻子离开的背影,摇摇头苦笑道:“唉,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娶了这么个脾气躁的婆娘,能咋办?” “谁让你俩感情好呢!” 大女儿笑嘻嘻地说道。 孩子他爹犹自存疑,向大女儿求证道:“你李婶真是这么说的?海外有船回来了?以后大家伙都能使上仙丹了?” “真哒!”大女儿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李家哥哥在码头做工,说是一排又一排的大船呢,江面都被遮住了,做不得假带队的好像叫叫三保太监!” 什么太监孩子他爹他倒是真不关心,但这要是真的,以后大家伙都能使上仙丹,那可就太好了! 孩子他爹在心里盘算了起来。 现在皇庄官田里的土都金贵的紧,常有骑卒巡逻,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偷窃使用过化肥仙丹的土壤。 而且化肥仙丹的效果,早就已经没有人质疑了,只要使用过,最起码农作物的亩产量都能提高一倍或以上。 如果化肥仙丹能够推广开来,那么自家完全可以辛苦努力一点,再勒紧裤腰带节衣缩食,攒个两三年的钱。 那样,就不用去租官府的田了。 自己家哪怕买不到上好的水田,就是普通的旱田,那也好歹是自己的啊! 想到这里,孩子他爹的眼睛里,不由地流露出了一丝朴素的希冀之色。 “当家的,想啥呢?你今天诞辰嘞。” 就在男人陷入思索的时候,他家婆娘端着碗面,跟老母鸡似地带着一群跟屁娃又从里屋回转了出来。 “爹,诞辰快乐!” “爹!这是我亲手做的!” 孩子们纷纷朝他叽叽喳喳地喊道,而他的婆娘则是直接将碗放在他手中,催促他赶紧趁热吃掉,不然面该坨了。 男人嘿嘿傻笑了两声,拿起筷子就往嘴巴里送去。 很快就囫噜咽了下去,而他的双眼顿时眯成了一条缝隙:“嗯!好烫!慢点!慢点.” 孩子们看着他这副一边吃一边吐舌头的滑稽模样,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吃完面,男人松了松裤带,对婆娘说道。 “我想去拜拜化肥仙人的雕像。” “该去,合该去的,快点去拜拜吧,让化肥仙人保佑咱家今年顺顺利利过个年。” “那你在家陪着孩子们。” 男人嘱咐了一句后,就小心翼翼地拎着几根香,前去大祀坛。 “爹爹我在家等你哦!” “爹爹!慢点!” 孩子们齐声呐喊着祝福,并挥舞着胳膊为他助威。 男人微笑颔首,然后迈步朝着大祀坛的方向走去。 此时正是秋老虎的余威,太阳高悬在头上。 孩子他爹提着包着香的小竹篮一路前行,汗水直接顺着鬓角往下流淌,滑过黑黢黢的脸颊,不过他却浑然不觉,依旧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迈动脚步。 大祀坛离得并不远,此时大祀坛的外围,早就允许所有人前来祭拜了。 只不过内部用于朝廷祭祀的地方,还是不让寻常老百姓进的。 一座青玉雕像矗立在大祀坛上。 仙人雕像身着羽衣道袍,手执拂尘,眉眼清隽,气质飘然出尘。 男人跪在已经有些被磕的破损的蒲团上,磕了仨响头后,虔诚地念叨道:“恭请化肥仙人庇护我等,我等愿为您献上香火。” 男人说罢,便从竹篮里掏出了三根香。 “化肥仙人,这是我的祭品,还请您别嫌少,将就收着。另外,如果我家租的地您有空的话,希望您能多照顾照顾,毕竟种庄稼甭管是种子、浇灌,还是除虫、翻耕都是需要费钱费力气的.有您的帮忙,我们能少很多事情。” 他将三根香放置在桌案上点燃,随即又冲着化肥仙人的雕像恭敬地叩了几个响头,接着站起身来,却与身后的人撞到了一起。 “哎呀!” 男人回头望去,却是一个黑瘦黑瘦的小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神情有些紧张地盯着他。 男人退了两步,憨笑着问。 “小姑娘,你也是来上香的?” 小姑娘迟疑了刹那,点了点头。 男人也只是随口一问,然后便提起竹篮,打算回家去,家里的婆娘和孩子还在等他呢。 男人方走出了几步,却被那个小姑娘喊住。 “阿伯,请问您知道仙人的名讳吗?” 男人挠了挠头,这倒是把他问住了。 “化肥仙人,大家都这么叫,我也委实不晓得仙人名讳叫什么。” “好吧,谢谢您!” 很有礼貌的小姑娘,知道礼节,不像自己家的傻大妞.男人心里想道。 看着远去的这个陌生阿伯的背影,再看看大祀坛上怎么看怎么眼熟的雕像,姜萱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人生之中。 “为啥,我看这个雕像,挺像我哥的?” “也不对没道理的,或许是巧合吧,我哥还在诏狱里关着呢,化肥仙人怎么可能是他呢?” 姜萱跺了跺脚:“可是这五官明明就是跟我哥一模一样啊!” 这便是说,上次姜萱去诏狱中探望姜星火的时候,只说了大明国债和化肥工坊的事情,根本没有提什么化肥仙人。 所以,姜星火也根本不知道,这个让他感觉极度社死的称号。 化、肥、仙、人! 这是何等的羞耻,何等的让人面红耳赤啊! 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 怎么不干脆直接叫“金坷垃仙人”好了! 或者洋气点,叫“史丹利”也不是不可以。 以后往西洋那边卖的时候也好翻译,我们大明皇帝judy,派人带来了神奇的东西叫stanley,还不赶紧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交易? 姜萱的小脑袋瓜还没有得出结论的时候。 忽然—— 负责守卫大祀坛的士卒开始赶人了。 “回避!回避!” “有贵人出巡,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小姑娘,快点走,别给自己惹祸。” 人群在士卒们的警告和驱逐下,向外退去。 姜萱抬头看了一眼大祀坛外围矗立的仙人雕像。 仙人依旧面目熟悉。 但不知道为什么,总给姜萱一种奇怪的忐忑感。 来不及多想,机警的姜萱跟着来自附近数个村落的村民,还有一些南京城里前来参观的百姓,都退了出去。 远处的官道上,传来马蹄声。 一队华丽的车驾从官道行驶而来,姜萱偷偷地抬眼打量了一下其中的马车。 马车由数匹骏马牵引,用料很奢侈,四周还以红髹装饰。 马车两边,则是十六名身穿甲胄,骑马挎刀的护卫。 每一名护卫都气息沉稳、骑术精湛。 这些马车两侧的护卫,手持方色旗、青色白泽旗、绛引幡、戟氅、戈氅、仪锽氅等仪仗旗帜。 而更后面的护卫,则是手执班剑、吾杖、立瓜、卧瓜、仪刀、镫杖、骨朵、斧等仪仗兵器。 “这是.皇家仪仗?” 姜萱低声惊呼道。 她虽然只在南京住了几个月时间,但对于这些大明帝国顶尖大人物的威势,早已经铭记于心。 姜萱可是在南京街头亲眼见到,一个躲避不及的瘸腿乞儿,是如何被勋贵护卫的马蹄活活踩死的,胸口都塌陷出了一个大洞。 如今也不是什么祭祀吉日,竟然有皇家人物亲临,姜萱怎能不惊讶? “小妹妹,慎言啊!” 旁边的妇人赶紧拉住姜萱的手臂,提醒道:“听你口音是乡下来的?你难道就不明白,皇室之事,不是我们普通平头老百姓能议论的吗?” 周围也有一些人闻声,纷纷侧耳倾听,神色各异。 显然对此颇为忌讳,连话都不敢说。 “哦。” 姜萱点点头,却又忍不住好奇。 她很清楚,她自己出身低微,绝非权贵阶层,所以,根本无法理解皇室之人的心思。 但她仍然觉得好奇。 究竟会是哪位皇子或者公主要来祭拜? 居然排场这么大! 这个念头刚闪过。 姜萱又被吓到了。 因为她发现,这队皇室成员的护卫后方,有好几个衣着鲜艳夺目的飞鱼服的锦衣卫,竟然骑着高大威武的骏马,在官道上急速飞驰。 他们的目标似乎是 这辆马车?! “——吁!” 纪纲减速下来,而大皇子朱高炽身边的护卫将领,也转身策马前来与他交涉。 两人交谈片刻,举着圣旨的纪纲卸下绣春刀交给护卫将领,随后来到朱高炽的车架边。 “纪指挥使?” 朱高炽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纪纲有些疑惑。 “大皇子殿下,这是陛下的急旨!” 朱高炽接了过来。 朱高炽今日事务繁忙,刚刚代表皇帝结束了对化肥工坊产量的视察,眼下又要来东郊皇庄视察农作物的长势。 按道理来说,父皇今天是不应该找他的。 因为他在替父皇干活。 可既然父皇找他了,一联想今天的日子,朱高炽就知道,极有可能是姜先生又讲了些什么。 当朱高炽看到了圣旨后,却有些踌躇,他只说道:“我明白父皇的意思了,稍后就回去,纪指挥使先去复命吧。” 纪纲点点头,带着几名锦衣卫策马而去。 “头儿,什么旨意这么匆忙?传完旨了能透露一二吗?”路上旁边的心腹千户问道。 纪纲在马上扭头瞪了他一眼。 “不该问的别问!” 几名心腹顿时肃然,但纪纲反而一笑。 “今儿我那小闺女满月,你们晚上都来我府上喝酒。” 几名锦衣卫顿时哄笑了起来,纪纲早年家庭不算幸福,如今娶妻纳妾倒也没什么感情,反而跟皇帝去了江南一趟,捡回来的小女孩认作了自己的女儿,宠爱的很。 虽不知道是不是皇帝的意思,但纪纲的作态和喜爱,却委实不是装出来的。 锦衣卫们哄笑而去,马车里的朱高炽,胖胖的脸上,却布满了阴云。 跟朱高炽同坐一车的解缙,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怎么了?” 朱高炽没说话,只是把手里攥着的圣旨,扔给了解缙。 这是极不寻常的举动,预示着朱高炽心情差到了不想遵循礼节的地步。 解缙心中一惊,捡起圣旨,一目十行地浏览了过去。 “税警总团,拟让二皇子殿下出狱操练,先观察狱中扫盲班的效果?” “这、这怎么可能?” “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ps:做个小调查,这段话不算钱,本章前半部分主角对小人物/普通人生活的改变和影响,这种想法是否可行?还是想法可行作者写的不行?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再来一次玄武门? 朱高炽示意马车边的侍卫散开,马车周围,再也无人能够听到朱高炽与解缙的谈话。 而解缙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朱高炽的担忧所在。 朱高炽仁厚不假,对弟弟们有兄弟亲情也不假。 但争的,毕竟是储君大位! 这个位置,意味着未来的帝位! 试问,在这种人世间最大的利益面前,谁会退缩?谁会放弃?谁不想坐上去那个位置尝一尝至高无上的滋味? 所以,朱高炽无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支持他的无数大臣,亦或是为了江山社稷稳定,都必须做出抉择! 他要么选择对抗朱高煦、朱高燧,要么放弃太子之位。 可这两条路都充满了危险和风险。 如果说他选择其中任何一条路都没有代价那还好说,至少他们兄弟三个平安无事。 但问题是,争储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没有代价? 翻开史书,案例比比皆是,哪一个不是鲜血淋漓? 若选错了,那后果简直无法估量——朱家的江山会因此而动摇!甚至有可能被人篡夺!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自家内斗被旁人篡了江山的例子可太多了。 至于放弃储君之位,先不说朱高炽是否甘心、他的追随者是否愿意,就说一个问题,他放弃了,就安全了吗? 不可能的! 朱高炽肯定自己会放过两个弟弟,但他完全不能肯定,两个弟弟会放过他! 而且在朱高炽看来。 原来有勇无谋的朱高煦,经过姜星火的教导,现在已经成长起来了。 因为在不久前的谷王谋反案里,朱高煦的表现就十分抢眼,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据说】当时朱高煦只用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就带着五军都督府调拨来的兵马,将谷王府谋反的士卒和门客们全部处决,并亲手斩杀了谷王府的几名还妄图反抗的宣府边军宿将。 与此同时,朱高煦却并没有脑子一热动谷王夫妇。 反而是将两人软禁在屋子里以叔侄礼相待,直到等朱棣亲自前来处理。 朱高煦做的果断凌厉又有礼有节,这件事,其实颇为令朝中隐约知晓内情的大人物们惊讶。 当然皇帝没有公布这些细节,但这件事在有心人中却流传很广。 另外,皇帝在谷王谋反案发生后的一段时日,曾与二皇子朱高煦单独谈话过。 根据不可靠的传闻,而朱棣当时似乎就有意立朱高煦为太子…… 在朱高炽的推测中,这一定是姜星火教导的结果。 当然了,这都是以讹传讹的结果。 【实际上】朱高煦在姜星火的教导下虽然变聪明了不少,也学到了很多知识,拓宽了视野。 但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变一个人数十年日积月累养成的性格,是何等的困难? 所以,谷王谋反的那一晚,朱高煦还是一如既往地暴躁老哥状态。 真正出主意的,是李景隆。 朱高煦和李景隆,一个能打不能谋,一个能谋不能打。 李景隆当时死命拉住了想直接宰了谷王夫妇的朱高煦,又搬出姜星火来,说宰了谷王夫妇,反而会影响姜星火立功减刑云云.朱高煦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被父皇偷听了,关心姜先生之下,便按下了杀心。 嗯,这俩人加一起‘吕布骑典韦’了属于是。 至于所谓的“皇帝与二皇子单独谈话”,当时的真相,其实是朱棣召见朱高煦,口头表扬了他在诏狱中保护姜先生的功绩。 嗯,口头表扬,仅此而已。 最后让三皇子朱高燧亲自把他二哥送回诏狱。 但这个举动从其他人的角度看来,掌管着皇宫宿卫和一部分情报系统的三皇子朱高燧,似乎也是有意无意地站在了他二哥那边。 而且话说回来。 回到当下。 这次朱棣突然把未来的税警总团交给朱高煦,本身就存在很多疑点,更加引人遐思。 解缙作为朱高炽的铁杆支持者,早就绑在了一条线上,他对此深感担忧,但他不知道该怎样提醒。 因为无论怎么提醒,都改变不了朝臣得知情况后的态度变化。 正是因为今天这件事,皇帝亲手把涉及税收的军队交给了朱高煦,才让解缙感觉到了朱高煦出狱后的强势势头! 如此一来,二皇子一系的朝臣,显然会更加气焰逼人。 如果是这样倒也罢了。 让解缙最为忌惮的,是朱高煦本人的改变。 解缙过去认识的朱高煦,性格比较暴躁,虽然得朱棣的宠爱,但是其实并不算聪明,也不会隐忍。 而如今的朱高煦,不仅非常冷静理智,遇到棘手的事情,还是能保持克制。 不怕莽夫能打架,就怕莽夫有文化啊! 更深一层去理解,解缙越想越觉得可怕。 解缙知道,如果朱高煦真的铁心要争储,肯定有办法在皇帝那里讨得欢心,甚至能短暂地把朱高炽的势头压下去。 可朱高煦偏偏什么都不做,任凭外面大皇子朱高炽如何在实际上履行着皇帝的职责,自己都蹲在诏狱里稳如泰山。 这代表什么? 在解缙看来,这是朱高煦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实则暗地里筹划,准备在关键时刻给予朱高炽致命打击,顺便夺权,实乃神机妙算啊! 毕竟,只要不出狱,就不会露出破绽,也不会有人找他麻烦。 人家都蹲在诏狱里了,还能犯什么错误,还能怎么找他麻烦? “唉……”解缙轻叹了一声,忽然有些茫然。 恍惚间,解缙忽然又想到了那个让他半夜都会惊醒的名字。 ——姜星火。 一定是他! 一定是这个姜星火在暗中给二皇子出谋划策! 否则,以朱高煦的智力水平,怎么会变得这么让人觉得棘手无比? 解缙心念飞转,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他开口对朱高炽说道。 “殿下,或许姜星火已经投靠了二皇子?这一切都是姜星火的计划,目的就是为了让二皇子出狱后掌握军权。” “殿下您想啊,二皇子此前从来都没有独领一军的机会,而如果这个税警总团成立了,那就有了。” 朱高炽勉力否定道:“姜先生绝非那样的人!” 解缙心头划过一丝不悦,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说道。 “可毕竟跟他朝夕相处的是二皇子,不是殿下您!” 见朱高炽胖胖的脸上刹那间神色有些凝滞,解缙继续分析道。 “先不管姜星火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这件事对二皇子都是最有利的。” “而且,这些税警总团的人员,都是军中的老兵退伍下来的,根本不需要训练,很容易就可以重新武装起来。” 朱高炽打断他道:“按照圣旨上的话说,不是集中起来的。” “认字算数要不要集中?大明这么辽阔,总得一批一批来,那就意味着,二皇子始终掌握着军权。” 解缙凑近了朱高炽,神色认真道:“而且这还是集中训练的时候,虽然有威胁,但毕竟南京周围这么多的军队,变生肘腋的几率倒也不大殿下您知道,这个税警总团最大的威胁是什么吗?” “什么?” 朱高炽刚才有些失态,也只是因为觉得父皇委实有些偏爱,二弟在诏狱里什么都没做,出狱就要掌握这么大的权柄。 而他辛辛苦苦地处理国事,可以说是任劳任怨,却一句话都没有。 须知道,如今天下刚刚从战乱状态结束,可以说是百废待兴,无数的事情都堆在他的案头,每天需要处理的政务数不胜数,是真的能压垮人的工作量。 “宣传。” 解缙进一步解释:“如果税警总团掌握在二皇子的手中,那么这些人既然识字,就不仅代表能给百姓读朝廷的政令,还能向百姓和地方宗族反复宣传二皇子的英武睿智。” “如此一来,短时间或许看不出什么,但长此以往,民心就变了。” 解缙俨然深谙此道:“殿下,百姓能听到的,都是别人想让他们听到的啊。” “三皇子的宿卫和情报,二皇子的税收和军队乃至宣传,您知道这加起来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朱高炽的淡眉毛皱的有些发黑。 “这是比李世民的秦王府还秦王府啊!” 解缙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从上到下,从宫中到军中,都是二皇子的支持者,您除了我们这些文臣,还有谁?顾老将军远在辽东主持战事,举目四顾,若是再来一次玄武门,您该如何自处?” 解缙这话一语点醒梦中人。 本来没休息好有些头晕眼花的朱高炽,顿时感觉脑袋嗡嗡直响,背脊冒汗。 亲兄弟是亲兄弟,可说到底,也都是皇位的竞争对手。 朱高炽能肯定,自己当了皇帝一定会善待弟弟们。 可老二会跟他一样吗? 毕竟,无论是储君还是皇位,涉及到的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在他们身后无数的支持者。 只要储君大位一日未决,党同伐异,就不可能避免。 这不是个人问题,而是不同利益集团的碰撞。 所以,有些事情朱高炽是绝对不能心慈手软的。 而且就像是朱高煦的心里一样,朱高炽也是那么想的。 凭什么我不该当皇帝? 只不过朱高煦是觉得自己功劳大,朱高炽觉得自己功劳不少,苦劳更多且是燕王世子,按礼法,就该自己当储君。 当然了,若是平常年岁也就罢了,关键是朱棣本身就不是个靠礼法上位的皇帝,所以这件事还真不好说。 朱高炽看向解缙,问道:“那父皇此时相召,你觉得我该如何应对?” 没错,朱棣既告诉了他税警总团的事情,又召他入宫,打算当面商讨。 这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稍微应付不好,就是失去父皇信任的下场。 因为只要是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的人,几乎都会有这种心态。 一方面,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们手足相残,维持天家和睦。 另一方面,却需要儿子们互相制衡,在自己挂在他们眼前“储君”的这个大萝卜下,你争我夺,乐此不疲。 “当然要阻止这种事发生。”解缙道:“如今二皇子的势头已经足够强劲,不知道多少勋臣盼着他出狱,争储的呼声本来就高,若再有获得税警总团的权柄这种事发生,那殿下您将越发势颓。” 朱高炽忧心忡忡地说道:“现在就担心,经过了姜先生的教导,二弟被放出来之后变得文武双全,父皇会更加宠爱他,以至于改变心意。” “这个好办。”解缙笑眯眯地拱手道:“殿下,臣其实有个说法。” “嗯?”朱高炽诧异地看着他。 解缙正色道:“殿下,其实无论您心头愿不愿意,态度如何,只要陛下问您的看法,您其实都只有一个看法、一个态度。” “那就是欣喜地同意!”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咳咳。”朱高炽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方才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 解缙继续道:“臣知道您的担心,但您别忘了,税警总团还有一个前提条件呢。” “你是说?”朱高炽看向了自己最铁杆的支持者。 “诏狱扫盲班。” 解缙干脆道:“臣以为,此事的难度,堪比登天!” 朱高炽转念一想,对此倒是颇为赞同。 姜星火说能让不识字的人,在他出狱前仅剩的短短两个多月内,就能认识五百个常用字,这基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毕竟,若是姜星火说他有什么新理论、新政策,别说是朱高炽,恐怕即便是解缙也不会怀疑。 但是,识字这件事,就跟数术一样,不会就是不会啊! 怎么可能,把一群目不识丁、思维已经固化的囚徒,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教会识字呢? 而且,姜星火用的还不是什么胁迫的方式,譬如说不识字就要被折磨、不给饭吃等等。 反而还是学的好给一个馍馍,学不好也没有惩罚。 如此一来,恐怕更不可能做的到了。 念及至此,朱高炽方才松了口气。 既然姜星火不可能做到扫盲,那么税警总团,便也无从谈起,或者说,即便想要组建,也就绝非短时间能够完成的事情了。 那么,对于朱高炽储君之位的威胁,也就小了很多。 朱高炽的眉梢跳动了一下,缓缓挥了挥手。 解缙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出身子示意众人可以开始返回皇宫。 朱高炽长舒了一口气,疲惫地靠在了马车的靠垫上,歪头便睡了过去。 不多时,鼾声如雷。 解缙看着朱高炽疲惫的脸色,眸中不由地闪过一丝隐忧。 储君之争的另一个变数,其实就是两人的健康条件。 跟体壮如牛的朱棣、朱高煦父子相比,朱高炽显然太过虚弱了,如今不过是二十多岁,却甚至出现过短暂昏迷的情况。 御医诊断,便是先天气血不足,又身体肥胖,不吃气血供应不上,吃了更加肥胖,又没有时间活动,由于政务太多、心思太杂,睡眠也跟着不好,无法将养心血 如此一来,自然形成了恶性循环。 其实想要根治也不难,只需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好好活动,自然就能恢复一些,毕竟此时朱高炽还很年轻。 只不过这四年靖难,再加上如今天下初定,朱高炽忙的不行,哪有大段地时间去某个地方休息呢? 让朱高炽这种人待着,比让他干活还折磨。 再加上那么多暗中的敌人都盯着他,那么多支持者站在身后,朱高炽根本不敢停歇,甚至不敢倒下。 所以,朱高炽也只能勉力强撑着罢了。 感谢“跃马天山”老爷的上盟!祝您事事胜意,年年有喜!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五章 你管这叫扫盲? 快速组建税警总团的基础,在于姜星火的诏狱扫盲班能否真的取得成功。 毕竟,让那么多退伍老卒学会算数识字,到底是两个月还是两年,区别可太大了。 这东西,肯定要先搞试点,再逐渐铺开。 而退伍老卒的文化培训,也一定是一批一批来的。 如此以来,如果两个月能速成,只需要三五年就能推广全国;如果两年才能学成,那也甭推广了,估计等永乐帝驾崩,都不一定能干成这件事。 因此,姜星火的扫盲才是最关键的事情。 解缙正是基于自身的判断,认为除非是极为聪颖的儿童且全天候地学习,才有可能在两个月内学会五百个常用字和简单的算数,而如果是已经成年的文盲,想要每天一个时辰,两个月就完成扫盲。 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实上,这也是蹇义和茹瑺不敢置信的原因。 南京皇宫,奉天殿内。 朱棣正在龙案后处理政务。 “来了。” 朱棣抬眼看了一眼好大儿,随后挥了挥毛笔。 侍立在父皇身后的三皇子朱高燧,努力睁开了细长的眼眸,冲着大哥乐呵呵地笑了,亲手搬了把椅子过来。 “大哥,坐。” 朱高炽点头道谢后,坐在了朱棣案几的另一侧。 “看看李尚书上的这个奏折,怎么样?” 朱高炽见父皇没说正题,倒也不急,接过父皇扔过来的奏折,粗粗浏览了过去。 礼部尚书李至刚上的奏折,陈请改北平为北京。 朱高炽慢吞吞地念了出来:“自昔帝王王,或起布衣,平定天下;或繇外藩,入承大统,而于肇迹之地,皆有升崇。切见北平布政司,实皇上承运龙兴之地,宜遵太祖高皇帝中都之制,立为京都,曰北京。” 抬头看了看父皇,朱高炽只说道:“这便是跟中都凤阳一样的道理,李尚书说的也是极合礼法的,可是父皇您现在还打算迁都吗?” 朱棣此时放下笔,没有答复,而是把自己刚刚亲手草拟的圣旨递给了好大儿。 “设置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北京行部、北京国子监,如南京为应天府一般旧制,改北京(北平府)为顺天府,北平行太仆寺为北京行太仆寺。行都督府设置左右都督,都督同知、佥事无定员。行部设置尚书二人,侍郎四人,六曹吏户礼兵刑工郎中、员外郎、主事各一人,命刑部尚书雒佥为北京行部尚书。” 见朱高炽看完,朱棣又说道:“北京人少,朕打算充实人口,朕已经命户部的夏原吉夏尚书核查山西各地无田的民户以徙实北平,各郡县仍按户给钞,以便购置耕牛、粮种和农具,五年以后再开始征税。同时让内阁草拟定罪囚谪佃北京的条例,发流罪以下的囚犯开垦北京农田。徙直隶、苏州等十郡、浙江等九省的富民至北京,免得这些人没事就叽叽喳喳。” 这便是跟汉武帝强制迁徙富户到关中是一个道理了。 自古以来,都是削弱地方势力的好手段,自不必多说。 朱棣靠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好大儿方才回答道:“迁都这件事,朕本来是打算做的。” “但在诏狱这么多节课听下来,也晓得了对于大明来说,定都南京从未来的角度看,是极为合适的。” “毕竟,南京既靠近海洋却又有一段距离,不会直接遭到威胁。且长江横亘,水运发达,如果大明未来向着海洋发展,是个极好的都城。” “当然了。” 朱棣话锋一转,说道:“迁都的事情可以再考虑,但北平府升格为北京,这是毫无疑问的蒙古人,朕必须将其彻底打垮,让他们再无胆量和能力进犯中原,如此一来,方能安心向海洋发展。” 朱棣没待朱高炽说什么,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其实朕啊,明白。” “像什么蒙古人、女真人,都是杀不绝的,杀了一茬,还有一茬,从古至今,在这些大漠草原和深山老林里的人,哪个朝代杀得绝?” “可朕为什么还要心心念念地抹杀女真,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重创蒙古人?” “原因就在于,朕如果不做这些,那么后代帝王,可还能有人如朕一般能够亲征漠北,扫清虏患?” 朱棣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想来是没有了。” “若是后代帝王软弱且试图扫清漠北,倾国之兵交予外臣,又怎么能保证,大明的江山不会被篡夺呢?” “所以啊,朕有生之年,还是亲自来做这件事吧。” “把蒙古人打疼,打狠,打的他们向西边窜,如此一来,方能给后代帝王依靠长城防线固守,创造条件。” “女真人,也是这个道理。朕如果不做,后代帝王来做,犯错误的可能更大,朕放心不下啊!” 听完了朱棣的话语,朱高炽和朱高燧两兄弟,同时沉默了。 在某种意义上。 朱棣,真的很像朱元璋! 担心后代,亲力亲为,都想自己把能做到的事情,都做到最好,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铁桶江山。 朱棣始终没有再提及诏狱扫盲班和税警总团的事情,而是一件事一件事地,跟朱高炽商讨起了治国的事情。 朱棣又扔过来一份奏折,说道:“你十七叔(宁王朱权)上表了,看看吧。” 朱高炽接过奏折匆匆浏览一番,便有些哭笑不得:“十七叔想要封到苏州或者杭州?这怎么可能。” “哼,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罢了,朕跟他说的中分天下想来他是不敢提的,便拿苏杭这种朕不可能封给他的地方做文章,想着朕拒绝他,总得给他个差不多的膏腴之地当封国。”朱棣不咸不淡地说道。 “父皇想把十七叔封到哪?”朱高炽小心问道。 “让他去南昌,那地方人杰地灵,留着养老不差了。” 朱棣用指节敲了敲龙案,说道。 等迁都和改封宁王这两件事敲定,朱棣方才把话题转回了今天的正题。 “税警总团的事情,你看了。” 朱高炽小心道:“儿臣看了。” “你觉得怎么样?”朱棣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朱高炽反而直接挑明:“父皇指的是税警总团这件事本身,还是您说让二弟来负责此事?” 朱棣有一丝惊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好大儿。 “都说说。” “儿臣觉得姜先生提的税警总团这件事是极好的,不仅能提高大明的收税效率,而且还能让朝廷的政令传导到之前无法触达的地方。” “至于二弟来负责。”朱高炽坦荡说道:“儿臣觉得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二弟出狱后,总得有事情做,而管教训练那些骄横惯了的老卒,二弟也是极为合适的。” 朱棣沉默了几息,同样坦荡地问道:“伱真是这么想的?” 朱高炽点了点头,脸上的肉颤了颤。 朱棣继续问道:“姜星火还有两个多月就出狱了,他在狱中办了个扫盲班,想试试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能不能让不识字的囚徒认识五百个常用字,再加上加减乘除的算数,你觉得能成吗?” “按照常识来看,儿臣觉得成不了。” 朱高炽的回答,并没有让朱棣觉得意外。 朱棣微微颔首,说道:“蹇尚书和茹尚书也是这么说的但是朕不信,倒不是不信他们的判断。” “而是朕觉得,姜星火一定能够打破这个常识!” 朱高炽略微惊讶地看了一眼父皇。 没想到。 在父皇的心里,姜星火竟然这么得到信重。 明明是一件世人都觉得不可能的事情,父皇却依旧相信姜星火能够做到。 “父皇。” 始终没怎么说话的三皇子朱高燧忽然出声道:“听说诏狱里的扫盲,今晚就开始了,父皇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倒是可以。” 朱棣蹙眉道:“那派谁去合适呢?中午的时候,已经动劳了一次夏原吉、蹇义、茹瑺三位尚书了,再让他们去,恐怕不太好,毕竟他们这时候手头也肯定积压了不少公务。” “派其他人去的话,又怕他们弄不明白.” 朱高炽此时说道:“不如派解缙解学士去吧,若是姜先生的扫盲有什么独特之处,想来才名早已传扬天下的解学士,也一定能看出门道来。而且,姜先生也并没有见过解学士,也就不存在让姜先生看出什么的问题,只需要叮嘱好解学士不要暴露身份就好了。” “解缙嘛,这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朱棣颔首道。 此时,三皇子朱高燧又提醒道。 “父皇,三保太监也回来了。” “喔?朕差点忘了。” 朱棣一拍桌子,自得地说道:“解缙那狂浪的性子,须得有个稳妥的人看着,就这样吧,派解缙和郑和(两个月前已改名)一起去,如此一来,定是不会出岔子的。” “老三,你去传旨吧。” 朱高燧躬身领命。 “是,父皇!” —————— 诏狱。 点点星光之下,狱中连虫鸣都无,显得格外阴森寂静。 在一处腾出来的值房里,一群囚徒聚在了一起。 这些囚徒,无不眼馋地看着摆在桌子上的一筐馍馍。 “这馍馍,瞅着可真好吃哩。” “可不是嘛,还冒着热气呢,吃一口不知道多得劲儿。” 有人吞咽唾沫,忍不住伸手去摸。 就在这时,突然从牢门后传出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你敢!” 那双大手僵硬在半空,随即悻悻地缩回。 “这位爷,您也饿了吧,喏要不您先吃。”说话那人嬉笑地看着守在门口的两个狱卒。 面黑无须的狱卒什么都没说,只是手放在了刀柄上。 值房内的几人,顿时噤若寒蝉。 “想吃吗?” 面对面黑无须狱卒的问话,被召集来的囚徒纷纷点头。 “想吃就都给我记着,学的好,有馍馍吃,学不好,滚。” 狱卒说完,便抱着刀再也不说话了,徒留这些囚徒在值房里大眼瞪小眼。 而面黑无须的狱卒旁边,则是一个白净的狱卒。 这两人,自然一个是郑和,一个是解缙。 此时都扮成了狱卒,在值房里正大光明地旁听。 囚徒们议论纷纷。 “学学啥?” “听说是学认字、算数。” “让我们学认字?没开玩笑吧?!” “嘘,别说话。给不给馍馍,等会就见分晓喽。” “你说,我能学会吗?”一个长相憨厚老实的囚犯问身旁一个高瘦男人。 “谁知道。”高瘦男人摇摇头,口齿不清地说道。 言谈间,他的嘴里还渗出血丝来。 郑和用刀鞘敲了敲值房的们。 片刻后,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屏息等待着。 很快,他们要等的人来了。 一路沉思的姜星火,拎着一个用线订好的本子,和几块炭,以及木板子,走了进来。 白天的课程,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那里,其实算是一个首尾呼应。 后面还有东西,但姜星火并不打算继续讲了。 古典政治经济学这种东西,如果想展开来讲,那就真没完了。 工资理论、利润理论、地租理论、资本积累再生产与赋税、国际自由贸易与比较成本等等。 而古典政治经济学,只是经济学垫在下面的坚实地砖而已。 虽然这块地砖也被大胡子马老师用来垫脚 至于本来打算用来举例传统农业国税收体系,向近代工业国税收体系转变下的“我大清”,这个讲税收变革和央地离心最好的案例,姜星火怕大明的人缺乏代入感,也给删掉了。 进了值房,姜星火把白天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了脑后。 看着眼前各式各样的囚徒,姜星火笑了笑说道。 “都饿了吧,先吃馍馍。” 解缙和郑和对视一眼,闪过了一丝不可置信。 最大的奖励上来就发了,这群囚徒学生怎么可能还有动力? 你管这叫扫盲?你是在被文盲薅羊毛吧? 而姜星火一边看着这些囚徒们争先恐后地抢过雪白的馍馍,狼吞虎咽着;一边放下了手里带来的木板子、炭笔、线装书。 姜星火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这些人。 他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ps:询问意见,本段不算钱——打算从周六开始改成晚上23.45更新可以吗?两个目的,第一,可以多更新一些每天;第二,可以冲一下第二天的销售榜。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六章 扫盲班艰难开课 这些报名前来的囚徒们,从来都没吃饱过吧。 因为,在监牢里,他们连吃“饭”的机会都很少。 姜星火自己也是这么经历过的,他很清楚,官监的一天两顿稀粥,跟民监比起来,恐怕都是很不错的待遇了。 就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去问囚徒们,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那么答案往往让人动容。 他们就想要一顿饱饭而已! 但是,这种事情是根本无法实现的。 如果诏狱这样做了,等待狱卒们的将是更大的工作量,更多的麻烦,甚至还会极大地增加他们受伤或死亡的概率。 所以,对于这些普通的囚徒来说,能够吃上一口馍馍,就已经很奢侈,也非常满足了。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囚徒。 有男没女,有老有幼。 但是此刻,他们却有着出乎一致的共同点,每个人都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破烂的囚服下露出的皮肤上普遍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和血迹,仿佛刚刚在刑室中被毒打过后,才拖回到这里来一样,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而他们身体周围,也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气味,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道。 姜星火静静地看着这群囚徒吃饭,一言不发。 终于,这些囚徒学生们都把馍馍啃完了。 接下来—— 姜星火拾起炭笔,只在木板子的左上角写了一个姜字,便停下了手。 除了炭笔和木板的摩擦声, 没有任何回应。 片刻过后,值房里才响起了一阵反胃的干呕声。 有个人吃急了,反刍上来的馍馍混合着唾液卡在了食道里,难受地干呕着,却又用双手掐着自己的嗓子。 周围的囚徒,自觉地离他远了一点。 姜星火快步走到他的身边,按着肩膀。 “吐出来。” 那人异常坚决地对抗着本能的呕吐感,想要把宝贵的馍馍咽回去。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后背,那人一甩身体,想要抗拒,但却没憋住劲儿,一块没有消化好的硬面馍馍被吐出了出来。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贪婪地盯着这块被呕吐出来的馍馍,蠢蠢欲动。 而那人也伸出双手,想从地上捡起来,再塞回自己的嘴里。 一只鞋子,踩在了馍馍上。 那人抬头,怒视着鞋子的主人。 姜星火眯着眼睛看着他,这是一个长得瘦弱、脸颊凹陷,嘴唇干裂且带有血渍的高瘦年轻人。 他的脸部线条很柔和,眉毛细长,只是面上苍白的气色,却让原本算是秀气的他,蒙上了几许阴郁。 姜星火看着高瘦的年轻人。 “回答我的问题,我再给你一个馍馍。” 年轻人看着地上被踩脏了的一小块馍馍,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只道:“你也是囚犯,不过是个教书的,哪有馍馍分我,休当我是好哄骗的。” 姜星火只是冲着门口的两个狱卒道。 “再去厨房拿几个馍馍来。” 解缙和郑和大眼瞪小眼,伱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俩冒牌狱卒不过是换了身衣服和腰刀,天知道诏狱厨房的门朝哪边开? 解缙示意郑和去,郑和可不惯着他。 论官职,郑和是内廷数得上号的大太监,论功劳,郑和更是跟着朱棣打满了靖难全场,可不是解缙能随意指使的宫内少监、监丞。 更何况,郑和刚不久前就被姜星火一句话,害得跑到了万里石塘挖鸟粪。 这趟千辛万苦地回来,甚至有不少宫里的人都笑话他,说他此番功劳甚大,陛下定会封他个“鸟屎侯”。 如今郑和带着一船队的鸟粪回到南京,鸟粪味还没冲干净,就又被皇帝指派到姜星火这里了。 我刚给你挖完鸟粪回来,就指使我给你端馍馍,我郑和是什么人? 三保太监! 大明水师得力统帅! 我不要面子的吗? 见推不给忿忿不平的郑和,解缙无奈,也只能自己咬牙切齿地转身去寻馍馍。 于是乎,解缙心头对姜星火的怨念又多了一点。 姜星火见两个懒散的狱卒交换了一番眼神后,有个白瘦的去了,便也不再深究。 而囚徒们,看到姜星火这个负责教书的囚徒,竟然真的指使得动狱卒,反倒态度产生了一些变化。 最直观地,就是他们肯说话了。 姜星火对着那个年轻人问道。 “你叫什么?” “小……小五。” 正是刚才嘴角有些渗血的那个高瘦年轻人。 说是年轻人,可能都还不太准确。 准确地描述,应该是大男孩。 姜星火对他点点头,然后冲着众人开口道:“来之前,应该有人跟你们说了,每天来我这里学一个时辰识字和算数,学得好,便有馍馍吃。” “姜某说话算话,见你们饿极了,先允你们吃了馍馍。” “你们若是今日吃了一个馍馍便打算放弃,姜某也无话可说,现在便请回吧。” 囚徒们面面相觑,狱卒都去端馍馍了,他们现在回去,那不是亏大发了? “没人回去?” 姜星火走到值房的中间,然后,抬眸望向四周,发现其余的囚徒们,大多数的表情都非常平静。 虽然,他们身上的伤痕依旧触目惊心,但他们并没有感到惶恐,甚至,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 唯独,当他们的视线掠过角落里的另一位囚犯时—— 那人低垂着脑袋,蜷缩在墙壁的最里侧,用自己的头发挡住了室内仅有的光芒,完全遮掩住了自己的模样,就算是近距离仔细观察,都难以辨别他的真正相貌,更不要提认识了。 姜星火微皱起眉头。 在这样一群脏兮兮的犯人里,竟还有一个意外白净的人。 “抬起头来。” 那人缩了缩脖子,旁边的囚徒低声说道:“变脸儿,不想吃馍馍了?这位教书的先生跟你说话呢!” 如此,这人方才抬起头,却是用不知道那刮来的白灰,画得跟个鬼一样的脸庞。 紧接着,那人一扭头。 “唰”地一下,竟是变了个简陋的红脸面具出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红脸一出来,他整个人也从瑟缩在角落里的状态变得怪异了起来,整个人怒意勃发。 “红脸的关公,干你阿姆!” 看到此人变脸,旁边的囚徒却是登时也跟着面色一变,像是极为熟稔一般,协力把他压在了地上。 “莫要发癫!变回去!” 看着这出闹剧,姜星火的面色波澜不惊,只是心头不免想到。 “得,合着还是个精神分裂症,诏狱里现在真是什么人物都有了。” 等那个叫‘变脸儿’的小子又回到了白脸状态,挎着个脸缩回了角落里,姜星火才得以继续。 经过问询,姜星火大概知道了这些前来扫盲的囚徒,每个人的名字和情况。 打头那个干呕的叫小五,走街串巷磨镜子的.嗯,就是拿水银磨铜镜,让模糊的铜镜变得重新清晰起来。 叫“变脸儿”的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戏剧从业人员,路边的小乞儿,跟了个捡他的半桶水师父学了两手。 真就只学了两手。 天天练,年年练,幻想着有一天登台成角儿,最后也就会变这两下子。 结果就为这两下,因为没人指导反而自己代入角色,魔怔了。 缺了一条腿的老头,是个等秤匠,没名字,就叫“邓老秤砣”。 等秤匠,顾名思义,就是市井里负责给大家伙校对秤的,干这行就需要两点,一是手稳,一出手就是知道这秤有没有猫腻;二是信誉,但凡被人看出来一次动了手脚,从此以后就做不得这行了。 便是所谓‘轻重在眼中,权衡在手里,切不可差之毫厘’。 油腔滑调的叫张灵,是个街头打探,专司与人闲话,讲些俏皮话、吉利话奉承人,多见于秦淮河以及繁荣的商业性质街坊以前也从事过“卖仗”(卖假药)这种很有前途的行业。 另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捧着块木头发愣的,是个雕銮捏塑的匠人,换做“木楞”,也不知道是假名、诨号,亦或是真名让姜星火听岔了字,其人手指早都被金粉长年累月的侵蚀,烛光下反而像是一双金手肉佛一般。 还有一个烧窑的,亦是沉默寡言。 大概了解了这些人的来历和称呼,姜星火心里也有了底。 算上他们啃馍馍和自我介绍的时间,如今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姜星火依旧没有开讲的打算。 这不由地让抱着刀站在门口旁观的郑和,心头暗暗皱眉。 姜星火,这是打算干什么? 而此时,解缙也沉着脸端着一筐硬馍馍回来了。 眼见着此处教学进度依然为零,解缙不由地嗤笑一声,把馍馍放在了桌上。 “哐!” 最上面的馍馍被震得翻了个个。 姜星火奇怪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狱卒。 奇怪倒不是因为他没见过这个狱卒,谷王谋反案后,诏狱的狱卒换了一圈,他没见过的狱卒多了。 姜星火的奇怪,是这个白瘦的狱卒这么没眼力见,是怎么好端端地活到今天的?也不像是什么有大本事大背景的人啊。 倒也无暇细想,姜星火面对这些诏狱扫盲班的学生,问出了第一个正式的问题。 姜星火三根手指头捏着炭笔,在木板子上写了一撇一捺。 他转头问道:“你们认得这个字念什么吗?”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七章 你们是太阳,不是牛马 解缙抬头望去,是个“人”字。 最简单不过的字,在解缙看来,如果姜星火是想要靠“人之初性本善”这套三字经,教会这些囚徒五百个常用字的话,那跟做梦没区别。 识字,靠死记硬背,就凭这些囚徒,两个月是背不会的。 就在囚徒们混杂着不以为然、不情不愿、不可置否等等的情绪中,忽有一道声音响起。 “这个字是人!” 姜星火低头一看,是白脸的那小子,仔细看来看着年岁委实不大,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见有人挑了头,这几个囚徒反而都敢开口了。 “胡说,明明就是八。” “我觉得念入。” “明明就念x。” 解缙看着这些人,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替姜星火的讲课难度感到悲哀。 还是干脆就是,幸灾乐祸。 这些文盲不是不会说汉语,说话谁不会说?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他们说出的每一个字,落到纸面上,都对不上。 千万不要觉得荒唐可笑,在古代中国,这就是最广大普通老百姓的现状。 这些人严格来说,都不算是种田的老百姓,而是市井之徒,还是大明帝国首都的市井之徒。 按理说,见识应该是比别的地方的老百姓广博许多的,但他们对于文字,这种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东西,知之甚少。 而守卫在门口的两个假狱卒,对此也是态度不一。 解缙反倒没有嗤笑,实际上,才高八斗的解缙,优越感只有对不如他的读书人才会产生,对于这种连大字都不认识一个的平民,他觉得这些人还不配让他产生优越感。 如果他的心态让姜星火知道了,姜星火想必还是很能理解的。 游戏里排行榜前列的大佬,鄙视的都是排名在他后面的,你让他去鄙视新手村都进不去的一级号,他好像也确实鄙视不起来。 而郑和,则是一副冷淡的黑脸样子。 郑和虽然早年经历悲惨,洪武十三年明军进攻云南,马和仅十岁,被明军副统帅蓝玉掠走至南京,阉割成太监之后,进入朱棣的燕王府。 可这一辈子说实话也就惨过那一回,从此以后,郑和的人生就是一路逆袭。 枪林箭雨中,郑和的心智早就被磨砺的坚硬无比。 对这些囚徒,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的同情心。 作为从底层爬起来的存在,郑和相信,改变不了命运,只是这些人不够努力、不够优秀而已。 如果真的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如自己这种人所吃的苦,想必这些囚徒也吃不了。 所以他们才会在这里。 众人的心思,姜星火也能略微猜度一二。 这都转世了八辈子了,纵然人情世故可能还是比不过官场上那些黑心的官僚老吏,但很多事情只是姜星火不愿意低头去做,不代表他看不透。 心绪回转,姜星火看向变脸儿,恳切地说道。 “你说得对,这个字就是‘人’,你是怎么认识的?” 变脸儿双手抱着膝盖,蚊子般小声说道:“以前益人堂的老板娘心善,我总蹲在益人堂前面乞讨,来来往往听人说的多了,就晓得这家药铺牌匾中间的字念‘人’了。” 油滑的张灵此时也跟着开口:“这位先生可以想要教我们《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我倒是会背几句,可惜不会写,不知道先生教不教的明白。” 出乎众人意料,姜星火干脆摇头。 “不教《三字经》,今日能教会伱们这一个‘人’字,我便心安了。” 姜星火如此一说,众人反倒有些愤愤。 瞧不起谁呢? 您说两个多月学五百个字,我们做不到。 可我们又不是傻子,半个时辰学一个‘人’字,我们还学不明白? 等秤的邓老秤砣也敲了敲地面,闷声道:“做我这行的最讲究公平,我也不白吃先生的馍馍,这个字肯定学得会,就两笔嘛。” 姜星火若是要让他们学很多字,或许这些来自市井的囚徒就惫懒了,还会产生抵触心理。 可邓老秤砣这么一说,大家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好歹吃人一个馍馍,眼下又端了一筐,也不能太为难这位先生。 怎么着,也得跟着学一个字吧,这个字又不难学。 趁着众人思量之际。 姜星火在木板上,又用炭笔在‘人’的下面,写下了几个他们看来鬼画符一般的东西。 ren 姜星火没有讲这几个鬼画符的含义,而是又转头问向变脸儿。 “你觉得‘人’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什么叫做‘人’?” 变脸儿怯怯地答道:“我觉得人就是那些读书的老爷,发财的老爷,总归是得有权有势的,方才能叫做‘人’。” 姜星火沉吟后又问:“那你们就不是‘人’吗?” 此言一出,便如街头采访你幸不幸福一样,顿时惹了众怒。 一直没说话的烧窑人,李老黑,瓮声开口道:“先生莫要取笑,我们这等当牛做马的,如何称得上‘人’?便是叫做骡马畜生也差不多。” “要说不是‘人’吧,我们也是‘人’。”卖假药的李灵是这里面最能说会道的,“可人跟人,是不是也不一样?我们这些人,命就是贱,按算命的先生的话说,那就是一世命,即万世命.换个说法,那就是要生生世世当牛做马的。” “我们要是算‘人’,那这个字也太不值钱了,我这条命,恐怕都不如亲手雕出来的木雕泥塑值钱。”雕銮捏塑的木楞也是自嘲开口。 他们便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活着,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 干着重复的劳作行当,在每日的疲惫中,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梦想,活成了儿时爹娘为生计劳碌的模样。 这世上谁不想出人头地呢?可命数如此,个人努力对命运的反抗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赚取着少得可怜的铜钱,为一家老小低头装孙子,心中的委屈和怒火只能憋在最深处,默默忍受着。 他们甚至已经习惯了现状,麻木了。 但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想要反抗这操蛋的老天爷,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就像笼罩在一片阴霾里的萤虫,挣扎着,飞舞着,却逃脱不得命运的安排。 最后,便是捂着嘴巴擦血的小五,嗓音艰涩的开口。 “小时候听先生说要教书育人,先生既然不教我们,我们想来也不是‘人’。” “胡说!” 姜星火蹙眉,沉声道。 “先生教书育人,以前没人教你们,现在我来教!” “以后,你们就叫我姜先生!” 此言一出,几人竟是刹时沉默,变脸儿干脆用手遮住了脸颊。 见众人沉默,姜星火吸了一口气继续大声道。 “你们不认识字不要紧,话总是会说的.我再问你们,‘人’怎么读?” 似乎他们的士气被姜星火的话语暂时激励了,参差不齐地念道。 “人!” “读慢点,跟着我读。” 姜星火放慢了语速:“日恩,人。” “日恩,人!” 姜星火点点头,复又说道。 “为什么日和恩加一起,就变成了人?” 几人茫然地摇头。 而守在门口的解缙、郑和,此时闻言,也升起了几分兴趣。 读音,还有讲究? 于是,解缙、郑和,也都翘首以盼,等待着姜星火如何解释他的‘日’和‘恩’。 “不明白?” 姜星火看着几人,温声说道。 “不明白不要紧,我来告诉你们。” 随后,姜星火在木板子上画了个○的形状,又在旁边寥寥勾勒几笔,描绘出了儿童简笔画水平的太阳。 好在,几人能看懂。 姜星火用他自己的方式解释道。 “正是因为有了太阳,所以才有了这世界上的一切。” “人,同样是太阳的恩赐。” 这倒不是什么太阳崇拜或者图腾迷信,而是即便从最科学的角度来讲,这也是事实。 如果没有太阳系,就不可能有地球。 或者说,即便有了地球,没有太阳这个恒星所提供的一切生命所必须的条件,人类也不可能诞生。 说人是太阳的恩赐,一点都不夸张。 只不过,姜星火这么说,还有一些别的用意。 “明白吗?日加上恩,便是人,这就是‘人’的读音。”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发着光发着热,用自己去为世界做贡献的太阳。” 姜星火用手拉起了蹲在角落里的变脸儿,看着那张惨白的脸,柔声道。 “不要自卑,也不要觉得自己不如别人。” “因为所有人,都是太阳的恩赐。” 听完了这番解释。 囚徒们呆呆地望着姜星火。 人的读音,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意思? 人,就是太阳的恩赐。 从前,他们是有钱人眼中的牛马,他们是权贵目中的蝼蚁,他们是历史书上的无名氏,他们是军报名单上的一串数字。 他们唯独,不是人! 也从来都没有人,说过他们是发光发热的太阳,说过大家都是太阳的恩赐,说过不要觉得自己不如别人。 而今天,姜先生不仅说他们是人。 而且,姜先生还告诉他们,每个人都是太阳的恩赐! 解缙看着精神面貌变化明显的几名囚徒,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这姜星火好强的鼓动能力寥寥几句话就给这些囚徒偌大的希望,怪不得不用馍馍当诱惑,此人操控人心的能力,委实不一般。” “大奸似忠,恐怕其人如此影响皇帝与几位皇子,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企图!” 念及至此,解缙不由地继续思索下去。 在解缙看来,所有人做事,都有其目的所在。 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总是想要得到什么,才会去做事的。 那么姜星火在狱中讲课,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用问,肯定是通过这种方式吸引大明帝国高层的注意力,进而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 不然呢?难道是求死不成?世界上哪有人放着好端端的生命不要,故意去求死呢?这根本不可能成为行事的动机。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解缙觉得姜星火已经成功了。 所以.他又多了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解缙心想:“不过,光是鼓动这些囚徒,还远远不够吧?毕竟即便是这些囚徒短时间内充满了学习的热情,也根本不可能持久,即便持久,也不可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两个多月就学明白五百个常用字。” “更何况,还有算数同时也要教,换哪个先生来,哪怕是国子监最好的教授(国子监职务名称,不等于现在的教授职称),面对这种任务,恐怕也都会做出一致的判断——这压根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解缙旁边的郑和,此时也是这么想的。 一时的打鸡血,没用的。 所以说,如果诏狱扫盲班解决不了快速识字的问题,二皇子的税警总团恐怕短时间内也觉得不可能成立了。 郑和当然不会参与到立储之争里,但是随着二皇子出狱时间的临近,勋臣们开始大肆为朱高煦造势,这件事在庙堂中闹得沸沸扬扬,郑和这种消息灵通的大太监,自然是也要关注一番的。 而比那些勋臣更进一步的是,郑和很清楚问题的根源,其实就在眼前的这个教书先生身上。 税警总团是姜星火提的,号称能两个多月扫盲,也是姜星火说的。 对此,郑和根据常识判断,委实是不太可能。 当然,跟解缙不一样,郑和还有别的心思。 既然姜星火能足不出户就说出日本有金山银山、万里石塘有能做天然化肥的鸟粪,那么恐怕姜星火或许真的有办法扫盲,也说不定。 毕竟,原本郑和也不相信鸟粪岛这么离谱的事情。 直到他在万里石塘中,找到了好几个鸟粪堆成山的岛屿 姜星火自是不知道门口两个“狱卒”的心思,他看着被鼓励起来的囚徒学生们,继续说道。 “既然你们知道了人,是日加上恩,那么其实这是一通百通的道理。” “为何?”张灵问道。 姜星火解释道:“我教你们识字,不需要你们一个字一个字地认。” 什么?! 听到这里,就连郑和都好奇地抱着刀,探头看来。 刚刚还胸有成竹的解缙,更是心里登时一咯噔。 不用一个字一个字认,怎么学识字? 姜星火扫盲,到底打算用什么方法? 为什么学富五车如他,都没有听过这种不需要认字就可以学会的办法?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方法吗? 在解缙的满脑子问号中,姜星火揭开了谜底。 “譬如。” 姜星火指着“r”说道:“这个符号,你们记住,以后就读日。” 他又指了指“en”,说:“而这个符号,就读恩。” “r加上en,就是日恩,人!” “汉字,有很多,成千上万,说上多少个日夜都说不清这些汉字的由来、涵义、延伸释义。” “但是你们要知道,汉字虽多,发出汉字的音,却是有限的!” 说罢,姜星火摊开了手里的小册子,上面第一页记录了二十六个拼音字母。 小册子后面的十几页,则是姜星火亲手写上的汉语常用五百字,以及每个字的拼音方法,和相应的内容注释,常用词组。 “所以说,你们只需要学会二十六个发音的符号,以及对应的方法,在理论上,几乎可以拼出这世界上的所有汉字的读音。” “当然,你们暂时不需要学那么多,只需要先学会我的拼音方法,把汉字的音给拼对,那么拿着我给你们写的词典,自然就可以读出对应的汉字。” “能把你们生活中遇到的字,用音给读出来,你们学习起来,就会非常迅速。” “因为你们在识字的过程中,遇到的最大问题,其实就是读不出来字、文字和发音对不上号,如果能对上号,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迎刃而解。” 看着姜星火手里的小册子,解缙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解缙只是瞄到了‘m’开头的几个常用字,亩、猫、吗、们、门 聪明绝顶如解缙,马上就意识到,前头这个“m”符号的读音是“么”。 “姜星火,怎么会真的有办法?”解缙的心头升起了几分惊愕。 天资无比聪颖的解缙,只是跟着旁听,便比其他人更清楚姜星火发明的这套方法,会有多大的效果,到底厉害在哪。 汉语,所有人都会说。 汉字,大部分人不认识。 结症就在于会读不会认,所以才不会写。 而姜星火的这套“汉语拼音”,直接解决了从“读”到“认”的问题。 只要你会读汉字,按照姜星火的这个小册子去对应,那么根据拼音,不管你认不认识,都能找到。 就算没有先生去挨个教,也不要紧。 譬如农业上最常用的“亩”,你不认识这个字没关系,那你总知道“亩”这个字的读音吧。 你翻到姜星火的汉语拼音字典,找到“m”开头的字,每个字按照汉语拼音拼出来,读一遍,总能找到“亩”这个字,然后你就知道这个字怎么写了。 多写几遍,一遍记不下来,就两遍、三遍.几十遍、上百遍,总归是能记住的。 “祸事了,还真让他教明白了。” 想清楚这些,冷汗,顿时从解缙的背后顺着脊梁骨流淌了下来。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事不妙了! 对于解缙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麻烦! 这个麻烦,不单单是指二皇子朱高煦的税警总团,可以快速搭建完成,继而掌握独立的军权,对它所支持的大皇子朱高炽相当程度的造成威胁。 更大的麻烦是。 若是这套汉语拼音,在税警总团普及了,那就意味着,以后也会在南京城里普及,会在直隶普及,也会在大明的十三布政使司普及。 这里可能会问,将来谁都能读书,甚至连孩童、女子也能识字,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对不识字的人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但解缙作为大地主与士绅阶层的喉舌之一,他基于自己的屁股,非常清晰无误地做出了关于这件事的判断。 那就是,这不是一件好事。 甚至可以说,大事不妙了! 为什么? 最浅显的一层含义,也是最容易想到的就是,既然普及识字的范围增加了,那么就意味着,参与科举考试的竞争人口基数,将进一步扩大。 因为以前上私塾开蒙识字的孩子,就比念不起私塾无法开蒙认字的孩子有比较优势。 而如果大家都识字,识字认字能够自学,那么就相当于拉低所有人的比较优势,原本上过私塾开蒙认字的孩子,跟穷小子就一样了。 那么,就会造成更大范围的读书内卷。 嗯,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可能就相当于突然有了一种简单的方法,让原本学英语程度有差距的小孩们,都掌握了基础英语。 那会导致什么?当然是原先掌握基础英语的孩子失去了优势,必须进一步学习中级、高级英语。 当然,这只是最浅显的,谁都能想得到的含义。 更深层次的东西,才是让解缙觉得不寒而栗的。 ——士绅的话语权削弱! 为什么士绅阶层能代表民意? 原因不就在于,士绅阶层作为一个中间阶层,隔开了权贵阶层和平民阶层吗? 而这种控制、阻碍上下沟通的权力,才是士绅阶层的权力来源。 朝廷要求着士绅宣贯政策,也要求着士绅帮忙收税,所以才要对士绅给予优待。 那如果大明朝廷建立了税警总团,不需要士绅帮忙收税了,士绅阶层就相当于被砍掉了一条左小腿。 而如果大明朝廷推广了识字,并且由税警总团的退伍老卒帮忙宣贯朝廷的政策,士绅阶层就相当于被砍掉了一条右小腿。 结果就是,士绅阶层以后就得跪着要饭了,根本不可能如以前那般煊赫。 单手提刀的郑和,把解缙拉到了门外。 “你的表情好像不大好啊?”郑和看向了解缙,低声问道。 “呃,没事。” 怕被郑和看出内里虚实,解缙赶忙摇头,挤出笑脸道:“只是觉得这位姜先生果然厉害啊。” 郑和点了点头。 然后郑和接着说道:“这套拼音汉字的方式,陛下若是准备推行全国,并且首先要求南京六部衙门和各寺(太仆寺、鸿胪寺等)以此作为标准,来向小吏和各种办事人员推行普及的话。” “等推行完了,恐怕经过潜移默化的上传下达,各地布政使司也差不多熟悉了这个东西。” “然后再慢慢扩大规模,最终达到整个大明所有布政使司、府、县,都可以通过字典和汉字拼音来学会汉字。” “等这项事情彻底完成,那就是一项极有意义的事情。” “它能够改变整个大明,甚至让天下的汉字,变得更加简洁易懂、更容易掌握,而且更适合于传承下去。” “这种功劳.啧啧。” 郑和一时有些感慨。 姜星火随口提几句的事情,就已经比他去万里石塘苦哈哈挖鸟粪的功劳,不知道大了多少倍。 郑和无奈地说道:“姜先生果真是大智慧之人,我是佩服的。” 解缙闻言,顿时陷入沉思。 是啊! 这可是改变整个大明,甚至可以说华夏历史的事情,完全够得上青史留名。 可惜,竟然是姜星火发现的,而且,还会严重损害士绅阶层的利益。 “姜星火说的这种方式,确实是能够改变大明的,不过这件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 解缙沉吟了片刻,忽然挣扎着找理由说道:“首先,要想做到这种事情,光靠一本《拼音汉字字典》肯定是不行的。” “其次,姜星火这个《拼音汉字字典》的编撰者,现在仍旧被困在诏狱里,即使能出来编纂新的全面的字典,但他肚子里也缺乏足够的文墨支撑,不见得能把《拼音汉字字典》编纂完善。” 看着自己给自己找希望的解缙,郑和点了点头,随口打击道:“这倒是个麻烦,但是如果姜星火想做,陛下一定会找人帮他吧。” 解缙继续说道:“这就是关键了,就算姜星火编纂完整版的《拼音汉字字典》,那也必须得到陛下的同意才行。” “毕竟,《拼音汉字字典》这种东西,其实涉及到了科举体制的改革,若是朝野间议论太大,导致陛下不允许,任凭姜星火怎么弄,都是徒劳的。” 解缙说完,似乎找到了方向。 对,一定要激起朝野的反对声音。 如此一来,陛下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事。 毕竟,《拼音汉字字典》已经严重地影响了既得利益阶层的利益。 “嗯。” 郑和又点了点头,怜悯地看着解缙。 这人傻了,已经在姜星火给出的现实打脸里,开始神志不清地嘴硬了。 所以,你说的都对。 —————— 大皇子府邸。 内阁的几位加班成员,照例来府里寻大皇子殿下参赞公务。 大皇子身体不太好,有时候极疲惫了,就在府中办公,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内阁的壮小伙子们,只能辛苦一下自己,带着奏折跑过来了。 皇帝对此给予了默许。 毕竟自己好大儿的身体情况,朱棣还是知道的。 又要指望好大儿干活,又防着拉帮结派,怎么可能? 朱棣有信心,控制这一切。 朱棣觉得他不是李渊,决不会被两个儿子所架空摆布。 而且二皇子朱高煦身边围着那么多武勋将领,如果不让大皇子也有一定的对抗能力,那不是拉偏架了? 所以,几位内阁文臣与大皇子朱高炽的走动,也是朱棣所默许的。 当然了,默许归默许。 以后皇帝只要想找茬,翻翻小本本,以这些罪名把你送进诏狱,还是绰绰有余的。 已经天黑了,花厅里依旧灯火通明。 杨士奇、杨荣,还有老实敦厚的胡俨,今天轮到了这三位值班。 案几上的奏折已经快要批阅完毕,越往后,几人的心情就越发轻松。 翻到倒数第二份奏折,杨士奇拱手问道:“陛下有意重修《太祖实录》,大皇子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其实所谓的重修《太祖实录》,就是朱棣打算篡改史书的意思。 这件事,李世民不敢明目张胆地干,朱棣可不管这些。 《太祖实录》里,不利于朱棣的话,肯定都要删掉,就跟姜星火后世的控评差不多。 然后再让自己任命的总裁官、纂修官们,添加一些有利于自己的记录。 新鲜添加,纯天然的。 随后,再焚毁建文朝的实录修订稿,就可以了。 最后还得以建文事附录其后,大约相当于《建文登基以来若干历史事件的决议》,给建文政权定个性,宣扬自己奉天靖难的合法地位,类似的意思。 朱高炽想了想,说道:“正监修官,肯定得曹国公来挂名。” 远在日本正搂着艺伎的五星天皇麦克景隆,此时又打了个喷嚏。 有一说一,李景隆跟麦克阿瑟真的很像。 三流的将领,二流的统帅,一流的政客,顶流的演员。 这种人让他带兵打仗,纯属浪费表演和外交、政治天赋。 杨士奇、杨荣、胡俨三人,均对此表示同意。 没办法,修《太祖实录》这种事,必须曹国公李景隆来挂名。 为什么? 其一自然是因为曹国公李景隆,是开国勋贵的诸公爵中目前地位最高者,也是实际上的领头羊,论资历即便是魏国公徐辉祖,都要稍逊一筹。 其二则是曹国公李景隆是靖难之役的关键先生,可以说李景隆的作用,在这场持续四年的帝国内战里,已经拉到了最满。 李景隆作为几乎见证了靖难之役从开始到结束全过程的“带投大哥”,必须要挑头替朱棣背这个修改史书的黑锅。 “副监修官呢?”朱高炽又问道。 杨士奇沉吟片刻道:“几位资历尚书,谁来挂名应该都可以.茹尚书可能好一点。” 朱高炽点了点头,说道:“兵部的茹尚书,吏部的蹇尚书,户部的夏尚书,都一起报上去,让父皇去选。” “重修《太祖实录》的总裁官呢?” 听到这个问题,几人齐齐看向今晚还空着的一张椅子。 即便几人或许心头有那么一丝地不服气,但是谁都知道,只要解缙在,那么修撰任何史料,总裁官的这个位置,都是解缙的。 解缙是很狂浪,但他确实有这个资本。 解缙,是这个时代最为才华出众的才子,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档的存在,这一点,天下皆知。 单论才学,没有人能压过解缙一筹。 半筹都没有。 “解侍读还没回来吗?” 朱高炽看了看外面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有些诧异。 解缙被皇帝派去诏狱扫盲班旁听,也就一个时辰的时间吧,即便算上回来,肯定也绰绰有余了。 会因为什么耽误了呢? 结果,说曹操,曹操就到。 宦官急匆匆地跑来,禀报道:“殿下,解侍读求见!” “快让他进来。” 不多时,解缙急匆匆的脚步声就传了过来。 人未到,声先至。 “殿下,大事不妙了!” ps:从明天开始,更新时间改成晚上23:45哈~每天争取都多更一些。 感谢蛋灵帝的上盟.这是我私人最喜欢的历史作者,不用我介绍了,《覆汉》《绍宋》《黜龙》本本英雄气,崇拜ing~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九章 姜先生还缺学生不? 解缙喘了口气,坐了下来,喝了一杯茶水,平复一番情绪。 杨士奇等人看到他风尘仆仆、一脸慌乱的模样,都有些吃惊。 解缙平常跟个骄傲的大公鸡似的,没人在都要做昂头挺胸状,如今怎地这番狼狈? “解侍读这是怎么了?” 朱高炽连忙询问。 解缙抬头看着大皇子朱高炽,眼睛里透出一股焦虑之色。 解缙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今日随马和.郑和入诏狱,我俩扮作了狱卒,守在值房门口。本以为姜星火断然没有教会那群文盲短期内识字的办法,哪晓得.” 解缙喘了口气,又去端茶壶,直接被杨荣给一手压住。 “这时候你还有心情喝茶,你倒是接着说啊!” 杨荣急切地催促。 朱高炽也盯着解缙,目光十分关注,显然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对他本人一直想要得到的储君之位非常重要。 解缙叹了一声,把茶壶放在桌上,继续道:“谁知道那姜星火竟想让那些囚徒们学会《汉字拼音词典》,并且在牢中传诵。你们不知道,那东西太好学了只要会说话的人,就一定能学会。” “听了一节课,晓得此事事关重大,我与郑和只好离开了诏狱,不敢再逗留。待我二人回来后,郑和自去替我一同汇报给陛下,我来寻大皇子殿下。” 老实敦厚的胡俨连忙道:“该去寻陛下复命的吧,如何有不去面君先来寻大皇子的道理?” 解缙哭笑不得:“皇城没落锁,可是宫城落锁了啊,我如何进得去?” 这时胡俨才反应过来,连忙拍了拍脑袋,却是他忘了这茬了。 宫门落锁,郑和是宦官自然能进去,可解缙一个外臣,半夜进宫城想干嘛? 如果没有皇帝从宫内传出的旨意,外臣在宫城落锁后是不能入宫的,最多在宫门缝里把紧急奏疏塞进去。 杨士奇这时候也分析道:“而且陛下定然也是想到了税警总团归属,对立储之争的关隘所在,派解侍读去,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让大皇子殿下知道这件事的过程。” 众人纷纷颔首,便是这个道理了。 “别说宫门落锁的事了。”杨荣干脆把臂问解缙道:“说说《汉字拼音词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伱说只要会说话的人就能学会?” “莫非是【反切法】?” “不对!”杨士奇亦是蹙眉不止:“哪怕是【反切法】,也绝对没有办法做到解侍读所说的那种情况不认识字怎么学【反切法】?” 这里便是要说,华夏历史源远流长,上千年下来聪明人总是层出不绝的,并非没人想过给汉字来注音。 截止到此时的明初而论,汉字注音,经历了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直音法”。 所谓“直音法”,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这本书是中国最早、影响最大的字典,是中国第一部系统地分析汉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字书,总结了先秦、两汉文学的成果,对字义的解释一般保存了最古的含义,也是“直音法”的标准教科书。 “直音法”对汉字的读音常常说‘读若某’或者‘某声’,例如《说文解字》中的‘材,才声’,意思是说‘材’这个字的读音应该读成‘才’。东汉末年那帮搞经传的经学家们把这种方法说成‘音某’,也是同一个意思.“直音法”一直用到了唐代,唐代陆德明编写的《经典释文》就还有‘拾,音十’。 “直音法”虽然简单易懂,但是它有个最大的局限性,也就是有时候会出现某个汉字没有同音字的情况,比如‘丢’字,就找不到同音字来注直音。 不信,找一个出来? “直音法”更坑爹的是,有时候这个字虽然有直音,但是那些注直音的汉字比被注音的字更难懂、难读.就会出现让人非常无语的,用生僻字来注常用字的现象。 第二阶段是【反切法】。 【反切法】的起源时间说法不一,但东汉到唐代这段时间,肯定是跑不出去的。 反切法其实很好理解,就是用“两个字”拼出“一个音”。如‘昌’字,音‘尺良反’,就是说‘尺’和‘良’相拼,得出‘昌’字的读音。到了唐代,把‘反’字去掉,称为某某切,例如‘昌,尺良切’。 【反切法】和现代汉语拼音,本质上都是拼音,区别在哪? 现代的汉语拼音,是一种音素拼音,可以用三个、四个字母来标注一个汉字的读音。而【反切法】是根据声韵原则来进行拼音的,它其实是一种双拼法,总是用两个字来拼音的。 反切中第一个字(上字)代表声母,第二个字(下字)表示韵母以及声调。在【反切法】的拼音规则体系内,即使是零声母,也必须要有反切上字例如‘安’就是‘乌寒切’,同样的,即使既有韵头又有韵尾的韵母,也只能用一个反切下字,比如‘香’就是‘许良切’。 换言之,会说话不代表你能拼出【反切法】规则下的音,你必须达到以下三点条件,才能通过这种方法来查字典。 首先,你得认字,最起码你要认识拼出某个字的相应两个字,那你要是不认得其中某个怎么办?对不起,你拼不出来。 其次,你以为你认了字就能拼出音了?不可能的,你还得背非常复杂的规则。 最后,认了字背了规则,你还是有很多字是拼不出音的. 所以【反切法】虽然已经是此时最先进的汉字注音方法,但是其实,也挺坑人的 “姜星火到底是怎么注音的?” “唉……”解缙叹息道,“姜星火,是直接拿符号来注音的!直接跳过了‘以字注字’的怪圈!” 等到解缙把他看到的内容稍加详解,说出了姜星火那套汉字拼音的原理。 杨士奇、杨荣等人闻言,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事情闹大了! 以前之所以推广不了识字,就是因为不管是“直音法”还是“反切法”,都是“以字注字”,这就陷入了“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怪圈里,你不认识字怎么学“以字注字”的注音办法?可问题是,我特娘的都认字了,还要学以字注音干嘛? 而且历代文人搞得这套【反切法】注音体系异常复杂,学会了不代表通用,有的字一样注音不出来,或者读出来就是错的音。 但姜星火提出的汉字符号拼音,完美地解决了这个怪圈! 哪怕是个文盲,也不需要去学习别的字来给其他字注音,而是只需要学会二十几个符号,就可以把天底下成千上万的汉字给注音出来! 而且注音的精准度,远胜【反切法】无数倍! 这也就意味着,姜星火的这套汉字拼音方法,推广难度极低,速成效率极高! 这对于他们这些大皇子一党的支持者来说,可实在是称不上什么好消息。 皇帝的态度很明显了,不管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肯定是有一个要上位当储君的。 朱高炽能文,朱高煦能武,储君之争,不可避免。 而且皇帝的意思就是要尽量把这个争储的过程控制好,绝对不容许有任何大的差错。 而二皇子朱高煦蹲了这么久的大牢,你甭管他在里面过得啥日子,蹲大牢没有大范围人身自由总是没错的吧?那皇帝就一定会给予朱高煦一些补偿,而税警总团,就是许给朱高煦的补偿。 朱高煦能不能拿到皇帝的补偿,关键点不在于朱高煦也不在于任何人,而在于姜星火。 在于姜星火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那般,也就是众人觉得夸下海口,二个多月就能让文盲认识五百个常用字。 消息甫一出来的时候,自然是没人相信能做成的。 原因就在于,注音这个难题,上千年来,都没有人能够完美解决。 这也是解缙为什么今日稍有失态的原因。 这种上千年悬而不绝的历史级别的难题,姜星火竟然解决了! 这种震撼,大约跟现代社会监狱里有个劳改犯,公布了哥德巴赫猜想“1+1”的论证过程一样. 难度肯定不一样,但造成的效果是基本一致的。 文无第一嘛,文人基本都是一身傲气,要是这个问题老祖宗解决不了,那我解决不了也不算丢人。 但是如果老祖宗解决不了、我也解决不了的难题,让你给解决了,我的脸往哪放? 这不是让人搁在地上踩? “税警总团之事恐怕想要阻止是难了。” 杨士奇叹息了一声。 虽然他跟解缙有点不对付,可是现在,他倒是希望姜星火做不成扫盲班这件事。 归根到底,还是利益。 不管是解缙还是杨士奇,亦或是杨荣、胡俨,他们既然跟大皇子朱高炽的牵扯越来越深,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政治生涯已经与其绑定在了一起。 大皇子朱高炽争储失败,他们的下场也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 重的自然是族诛、流放,轻的则是贬官边缘化,前途尽毁。 毕竟立朱高煦当太子的呼声本来就高,跟着朱棣奉天靖难的勋臣们,除了老了的顾成和年纪还小的张辅,其他清一色地二皇子党,旗帜鲜明的不行,就差把这几个字写脸上了。 朱棣对此也没办法。 原因便是靖难的时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造反,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有多大机会打进南京城当皇帝,谁能想到日后立储的问题? 靖难四年,需要朱高煦这个当世第一猛将,作为全军锋矢来玩命的地方多了去,朱棣怎么限制朱高煦跟将领们的交往? 所以,也就造成了如今的尴尬现象。 靖难勋臣一窝蜂地支持立二皇子朱高煦为太子,而大皇子朱高炽在行政体系内旧部,大多数都留在了北方收拾被靖难打成白地的河北、山东等地的烂摊子。 大皇子朱高炽带到南京中枢的只有寥寥数人,再就是收拢的这帮以内阁为主的建文旧臣。 因为靖难结束,刚刚不到五个月! 所以在南京,二皇子朱高煦的支持者,力量是远高于大皇子朱高炽的,动不动就是国公、侯爵、伯爵,而大皇子朱高炽的支持者,只有一些品级比较低的文官。 如此也就罢了,随着大皇子朱高炽掌国日久,总是能慢慢培养起自己的势力的。 可朱高煦再过两个月出狱后,手上就能掌握“税警总团”这种强硬的势力,如果在大明帝国的行政系统,在被其渗透,有些关键职位的人选落在朱高煦手上,大皇子朱高炽就会彻底失去了制衡之力。 “唉,这件事,难啊!” 解缙出奇地没跟杨士奇唱反调,而是颔首同意了杨士奇的观点。 如今经历了“江南周缙谋反案”朝野本就动荡,若是储君之争再起,将来必然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而且,如果真是朱高煦当上了太子,等个十几年二十几年,一旦朱高煦登基,按照朱高煦的暴烈性子,肯定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就算朱高煦当不上太子,仅仅是在储君之争里占据上风,到时候杨士奇这些人手中掌控的权势,也必然会遭受损害。 杨士奇等人都是从小就看史书的人物,自然清楚皇族内部竞争之激烈,以及争储的残酷性,都远超普通人的想象极限。 “殿下,臣有一策!” 正在沉吟之时,老实敦厚的胡俨突然站出来说话了。 朱高炽看向他,胖胖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抹笑容,问道:“胡侍讲有什么办法?” “臣倒是没有特别好的办法。”胡俨苦笑道:“只是觉得,此事既然无解,不如顺水推舟。” 朱高炽疑惑道:“你的意思是坐视税警总团成立?” 胡俨微微点头道:“说句诛心之论,二皇子虽然是次子,但靖难四年出生入死下来,陛下一直觉得亏欠他,所以税警总团这件事,陛下恐怕早就打算交给他。如果我们非要上书阻止,陛下反而会雷霆大怒。” “臣的意见就是,既然阻止不了,不如干脆主动上书提议此事,同时提议由张辅任副手或是实际上的主官,把税警总团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内。” 张辅,这位未来的一代名将,唯一一个从靖难之役打到土木堡之变的存在,也是大皇子朱高炽如今仅剩不多的勋臣支持者了。 “胡闹!” 解缙猛地拍案而起,怒斥道:“此计不可,殿下万万不可糊涂!” 解缙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陛下如此作为,分明就是为了进一步巩固大明的统治根基。倘若二皇子得了这份权力,下手不知轻重,地方税收反而会适得其反,绝不能让二皇子来统领税警总团。” 几人一阵无语,解缙什么都好,才学高、资历深,唯一的问题就是性子,实在是太狂浪了。 说的这话就没水平。 大家都知道税警总团会影响地方士绅的利益,问题是你就不会换个委婉的说法吗? 杨士奇皱眉道:“那依照解侍读的意思,应该如何?” 解缙咬牙切齿地说道:“此刻二皇子已经在诏狱中,咱们只需要设法让御史再上奏,给二皇子鼓捣些罪名出来……众议纷纷,那么此事便阻止了!” 朱高炽沉默不语。 杨士奇道:“此计不妥,太冒险了。” 杨荣笑了笑,说道:“解侍读说得轻松。” “嗯?”解缙看向身侧的杨荣。 杨荣看着解缙咄咄逼人目光,倒是顿了顿,同样严肃侧目说道:“想要挑二皇子的错处,那肯定是一挑一大堆,但你觉得,陛下真的在乎吗?依着陛下的性子,若是执拗劲儿上来了,我们连把张辅塞进去都做不到,还不如按照胡侍讲的办法做。” 杨荣的目光,带着某种锐利的气质,仿佛能刺穿人的灵魂。 解缙哑口无言。 朱高炽也知道他必须拿主意了,众人都是他的支持者,都在为他出谋划策,如果他这个当事人不拿主意,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是会失去人心的。 毕竟,这些人跟他相处的时间,其实也就是几个月而已,没比朱高煦和姜星火相处的时间长多久。 朱高炽又道:“既然无法保证,那总不能赌,不如做个合父皇心意的顺水人情,如此一来,父皇心头也会有些感念。” “至于张辅,一定是能进税警总团的。” 胡俨道:“殿下为何如此笃定,此事能成?” 朱高炽肥硕的身体缩进了椅子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什么都没说。 而杨士奇只是瞥了胡俨一眼,胡俨便刹那恍然。 制衡,是皇帝的本能。 几位内阁成员陆续告辞后,朱高炽疲惫地坐在了府邸花园的摇椅上,木质摇椅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而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朱高炽的身旁。 “父亲大人。” 抱起朱瞻基,朱高炽看着儿子黑亮的大眼睛,问道:“怎么了?有什么想跟爹说的?” “您说姜先生,还缺不缺学生?” 这个问题,问的朱高炽忽然一愣,他本以为是儿子想去学,但刹那间又反应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 朱瞻基拢起手来,对着父亲的耳畔低语:“二叔现在这么威风,其实都是因为姜先生啊!” 闻得此言,朱高炽在秋日的晚风中忽然打了个激灵。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章 搬屎还朝,奖励入狱 时间线稍微向前拨一拨。 当郑和进入皇宫汇报他的诏狱扫盲班见闻的时候,朱棣正在跟道衍处理另外一件大事。 “安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跟日本的那个幕府将军一样,打着国王的旗号来骗大明的册封?” 面对朱棣的疑问,道衍转动念珠说道:“陛下,老衲觉得安南陈朝的使者,确实非常可疑,很多事情都支支吾吾不肯多言在大明奉天靖难的同时,安南的内部,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的。” 道衍的话语说的直白,两人的相处模式也确实不需要藏着掖着,都是一起干造反的战友。 道衍直指问题核心:“当然了,其实此事的关键肯定不在于安南内部到底有什么变故,安南又不是日本,安南与大明直接接壤,需要查探什么消息,方便的很。” “此事的关键是,安南内部的变故,对大明是有利还是有弊?” 朱棣沉吟几息,开口道。 “按照常理来说的话,大明的藩属国,如果内部确实有权力更迭,只需要他们依旧臣服于大明,继续向大明朝贡,那么大明都会承认这种权力更迭。” “更何况是安南这种早在大明开国的时候,就主动归顺大明朝贡体系的国家呢?” 这便是说,安南与大明的关系其实正经不错,徐达大将军率领的北伐军把元大都攻克的那年,安南陈朝第七代国王陈裕宗就派遣规格很高的使节团队向明朝称藩属国了,朱元璋也顺势给以册封,承诺将安南纳入不征之国的行列,必要时候大明还会对其提供军事保护。 当然了,日本也是不征之国 咳咳,什么征不征的太祖祖训,在朱棣这里,只要对大明有着远超出兵成本的利益,那就可以当他爹朱元璋放屁。 反正朱棣违反朱元璋的祖训,也不是一条两条的问题了。 “这个胡查上表称陈氏绝嗣,自署权理安南国事,乞赐封爵。”朱棣伸出手敲了敲奏章,“不用想,肯定是有问题的,现在大师不妨说说,如果安南给了大明借口,大明需要做什么,还是什么都不做?” “老衲以为,大明肯定要做些事情,其实安南是试验姜圣理论的一个绝好场地。”道衍信誓旦旦道。 听了这话,朱棣一怔。 姜星火讲了这么多课,讲了这么多理论,你道衍具体说的是哪个理论? 道衍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补充道:“民族国家和世界岛战争,以及输出大明价值观。” 朱棣微微颔首,这倒是没什么问题。 道衍说道:“安南虽然与大明并不算完全同种,安南的北方有不少汉人与当地人混血的后裔,南方则多为当地土人,但仅论北方,还是能勉强算作同种的。” “除此之外,重要的是,安南与大明其实同文,安南用的也是大明文字,当地贵族所受到的教育,也是传统的儒家教育。” “所以,跟日本有着自己特殊文化不同,安南跟日本比起来,更适合大明的同化。也就是说,这是大明踏出华夏这个本岛,来到附近小岛的第一步,也是实践民族国家到底能不能成型的第一步。” 道衍眯起了眼睛,设想道。 “如果说在安南进行了同化,能够成功,那就说明华夏文明的对外同化是可行的。而且,能够吸引其他地区的人,来向往大明,成为大明的一部分,也就是输出大明的价值观。” “如此一来,有了这个基础,大明就可以向南扩张。” “同时,安南沿海的一系列港口,也有助于大明下西洋的探索。” 朱棣赞许地点了点头。 如果想要开疆扩土,那么安南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毕竟安南的北部地区有很多汉人或是汉人混血,文化上也完全地受到了华夏文化的影响,同化起来属于是比较容易的。 “需要做这件事解决了,那么大师觉得,大明需要做到哪一步?”朱棣继续问道。 其实朱棣的心中,也已经有了计较,但是此时他还是习惯性地想听一听道衍的意见。 道衍干脆说道:“无非就是三种法子罢了。” “第一,直接出兵占领安南全境。优点是能一次性开疆扩土,缺点是需要长期驻军,本地很难自给,军费浩大。” “第二,出兵占领安南全境,扶持新的政权后退出,可以索取部分土地、港口来作为大明出兵的回报。优点是大明不需要持续付出占领的代价,就可以拿到少数安南精华地区,譬如临近大明的土地,以及供给大明水师下南洋进行补给和维修的港口。” “第三,出兵占领安南较大部分地区,这较大部分地区就是大明的兵力能够强力控制,且不会造成太多给养负担的极限范围,其余地区则依旧留给安南,但不扶持新的政权,占领的土地由大明直接控制。优点是大明能拿到自己想要的土地,缺点是安南会从此把大明视为敌人,如果大明的国力衰退,就会被安南咬上一口,企图夺回各走的土地。” 朱棣点了点头,道衍的分析非常全面。 “大师觉得大明应该采取哪种法子?” 看着朱棣,道衍笑了笑:“恐怕陛下心中已经有了定策吧。” 朱棣也大笑了起来。 “大师知朕!” 笑完,朱棣沉声说道:“朕便是说,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如果真的要打安南,那朕就绝对不会让安南再有反咬一口的机会,肯定要趁他病要他命,直接一竿子拍死。” “至于什么傀儡政权,朕不是喜欢给他人做嫁衣的那种人,占领了安南全境,朕就要安南从此往后成为大明的第十四个布政使司,彻底归入大明。” “甚至连名字,朕刚才都想好了。” “——交趾布政使司!” “倒是个好名字。”道衍微微颔首,“交趾这个以前的名字,不逊于安南。” 所谓交趾,便是起源于汉武帝时期灭南越国后设立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后来汉帝国在全国设立十三刺史部时,将包括交趾在内的七个郡分为交趾刺史部,也就是三国时被人所熟知的“交州”。 就在两人聊到对安南的处置时,腰间挂着金瓜小锤,一身斗牛服的朱高燧行礼进来。 朱高燧轻声对朱棣说道。 “父皇,郑和从诏狱回来了,正在奉天殿外求见。” 朱棣此时正跟道衍围着火炉,朱棣早年爬冰卧雪北征蒙古的时候,就留下了老寒腿的毛病,如今一场秋雨一场寒,自是离不开火炉烤暖。 朱棣挥了挥手:“让郑和进来吧。” “是。” 朱高燧不多时,便引着郑和进入殿内。 “内臣郑和参见陛下!” 郑和躬身说道。 “起来吧,不必多礼。” 朱棣心情不错,直接让朱高燧搬了个椅子过来,给郑和赐座。 火炉里的火苗“噼啪”地响着,权当是围炉夜话,朱棣端起热茶抿了几口,转头问道。 “诏狱的事不急着说。” 郑和一怔。 朱棣指着他笑道:“朕知道姜星火的本事,两位尚书还不信跟朕打赌来着,看你的表情,朕就知道两位尚书输定了。姜星火一定有办法,能让那群文盲认字,对不对?” “确实如此,姜星火的办.” 郑和的话语,被朱棣抬手阻止了,朱棣笑呵呵地说道:“先别说姜星火的办法,先说说你去南边大海里万里石塘的见闻?朕还从来没去过海上呢,不晓得航行在大海是个什么感觉?” 道衍很想知道姜星火的办法,不过好在道衍修行多年,纵然心头好奇,也是能够沉得住气的,也跟着看向了自己的这个弟子。 嗯,郑和是道衍的菩萨戒弟子,既是关门弟子,也是道衍在情报系统的直属手下。 所以郑和的那些见闻,其实道衍大部分都知道一二,对于海上事情的好奇心,也就没有朱棣那么重。 至于为什么郑和传递给道衍的海上见闻,道衍没有报给朱棣,这个,咳咳道衍自然是有他自己的目的的。 郑和也是笑着开口道:“陛下,这大海确实跟陆地没得比,从泉州到万里石塘,其实顺风顺水不算很远,来回一个月也足够了,关键是有的时候海况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朱棣大感好奇。 郑和缓声道:“臣如今算是往返了一次万里石塘,但无论万里石塘的哪个地方,现在风浪虽然小了许多,可是每隔几天,便会起大风,这种大风的威力虽说比不上龙吸水,可胜在频繁,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就容易迷失方向。当初臣乘坐的大明水师的战船便遇到过,而且风高浪急,也导致船队里的一些小船就差点儿翻覆了。关键的问题还是,大明缺乏很多地区的海图,而且现在很难在海上定位。” “海上定位?” “不错!”郑和点了点头,“用的是牵星术的法子,但有的时候,尤其是到了晚上,海上的雾气很重,视线受限,根本看不到天上的星星,所以在海上航行十分危险,尤其是晚上的海上,更需要谨慎,稍微不注意,就有可能偏离了航线,毕竟在海图上,偏离一点点就会造成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些说法朕倒是听都没有听说过。”朱棣微眯双眼,喃喃地说道。 朱棣转身问道衍:“道衍大师知道牵星术吗?” 道衍摇了摇头,他倒是真没有特意去了解过。 朱棣与郑和聊完了南边万里石塘的见闻,又继续聊了聊郑和听到的,关于海外的种种消息。知晓了原来大海竟是这般无垠,而海外各国,也与中原完全迥异,朱棣大大地开拓了视野和见识。 毕竟,看元朝典籍关于海外的内容,是不可能如同听郑和讲亲身见闻那样直观的。 “看来大明水师的船和相关的航海技术,还是得适应远航进行改进啊,最好能创造出比牵星术更好的定位法子。” 听到了郑和说,现在大明水师想要远航或者下西洋,还必须依靠宋朝传下来的牵星术,以及色目人导航员,朱棣不由地有些感叹。 毕竟,总依靠外人也不是一回事啊,想要大规模地下西洋,总得有自己的办法。 郑和犹豫刹那,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陛下,大明想要做到这些,恐怕很难。” “为什么?”朱棣蹙眉问道。 郑和苦笑道:“宋朝向海外进行贸易,也只敢贴着海岸线航行,否则大海茫茫无际,很容易就迷失方向,如何能轻易做到海上定位呢?牵星术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 “喔。” 朱棣点了点头,忽然说道。 “为什么不问问姜星火呢?” 郑和神情一滞。 须知道,姜星火可是没少给他找事了。 对于接触姜星火这件事,郑和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去,更何况是近距离接触。 倒不是郑和不相信姜星火的本事。 郑和是太相信姜星火的一身通天本领了! 问题就在于,姜星火光动嘴啊! 结果就是姜星火说一句话,去万里石塘找鸟粪,郑和就得跑断腿,两个月才回来。 还被一些小人讥讽为“搬屎还朝”,都要把郑和气炸了。 所以,郑和是真的不愿意去问姜星火。 否则还不知道姜星火动动嘴,又会给自己找多少事呢。 朱棣大笑道:“好了,说说伱在诏狱里扫盲班的见闻吧。” 等郑和描述完毕,朱棣点了点头,显然他对于姜星火能解决扫盲认字的问题,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这样。” 朱棣沉吟道:“姜星火还有最后的四节课,就要出狱了。” “本来呢,曹国公出使日本,里面就缺个人给朕当传声筒,老二现在还不知情那就辛苦你了,入狱一趟吧。” 郑和的嘴唇,艰难地挪动了一下。 最终就像是面对领导那句“辛苦你一下”后,你只能回一句“好的领导”一样。 郑和开口说道:“臣,遵旨。” 搬屎还朝,奖励入狱。 姜星火,我真的谢谢你啊!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一章 郑和:马尔代夫是哪? 郑和迈着比以往沉重几分的脚步离开了,朱棣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下来。 “还有四节课,姜星火就要出狱了。” 火炉中骤然炸开的一点星火,“啪”地一声后转瞬即逝。 “陛下心思不定。” 老和尚道衍伸出手抓起精致的小铲,给炉火底部的无烟贡炭翻了翻,炉火瞬间旺盛了起来,无数星火“噼里啪啦”地发出极小的爆裂声。 朱棣不言不语,只是从凳子上扶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黑色的织金龙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紧身,袖口、衣摆都被拉扯成两个小圆弧,随着他微抬的动作垂落而下。 这位壮年皇帝的身躯如标枪般笔挺,他透过半开着的窗,看向南京皇宫上闪烁着的晚星。 有一颗最亮的星辰在夜幕下格外璀璨夺目,似乎连周围的星星都随之黯淡了几分。 “姜星火这把双刃神兵,朕该怎么用?” 道衍似是没听出朱棣话里的意思,只说道。 “如此神兵利器,上可帮助陛下大刀阔斧地实行新政,极大增强大明国力;中可打击士绅阶层话语权,对抗日益僵化的程朱理学;下可教导后代君王,辅弼大明江山百年不堕。陛下有什么不用的理由呢?” 朱棣只是负手默然不语。 道衍翻动着炉火,说道:“或者说,陛下觉得若无姜星火出山,大明要多久能完成陛下梦寐以求的‘隆治唐宋,远迈汉唐’所需的国力积蓄?征日本、征安南、征漠北、征天竺甚至在西北蠢蠢欲动的帖木儿汗国,大明难道就不需要提防吗?帖木儿便是稍逊草原上那位征服世界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按此时功业来看,恐怕不差太多吧?” 当道衍提到“帖木儿”这个名字时,朱棣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浓重的忌惮之色。 如果说此时的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被自诩天下第一名将的朱棣所忌惮的话,那就只有这个花甲之年的西边邻居了。 如果能有一个上帝视角把朱棣抽离出来。 皇宫,南京,直隶,大明,天下偌大的世界地图上,此时正并立着两个万里大国,大明帝国与帖木儿汗国。 帖木儿汗国,是大明帝国五军都督府无数战争预案里最大的假想敌,也是唯一体量相同的对手。而危险的是,这两个当今世界上的顶级强权,领土已经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之所以在洪武朝、建文朝,帖木儿汗国与大明帝国没有爆发大战,便是因为帖木儿汗国正在忙着向其他方向征服。 帖木儿出身突厥化的蒙古贵族,早年臣属于东察合台汗秃忽鲁帖木儿,后来起兵反抗东察合台贵族,通过扶持傀儡哈比勒沙的方式分治河中,占据西辽旧地。实力强大后杀死迷里忽辛,夺得西察合台汗国政权,自称“大埃米尔”,建立帖木儿帝国,后迁都撒马尔罕,改称“苏丹”。 从此以后,帖木儿拿到了成吉思汗的剧本,连续征服花剌子模、阿富汗,降伏东察合台汗国。在此期间,屡次西征,征服波斯全境,并分别在昆都尔察河谷、帖列克河战役大败金帐汗脱脱迷失,北上扫荡金帐汗国。 朱棣在北平起兵,奉天靖难的时候,帖木儿也没闲着。 靖难第一年,帖木儿率军东征天竺德里苏丹国,摧毁德里、旁遮普、克什米尔地区;靖难第二年,帖木儿再次御驾亲征叙利亚,败马穆鲁克王朝;靖难第四年,也就是现在的时间点,帖木儿在安卡拉战役大败奥斯曼帝国,生俘奥斯曼苏丹巴耶塞特一世。 此时此刻,帖木儿已经通过四十年的南征北战,建立了形成东起北天竺,西达小亚细亚,南濒阿拉伯海和波斯湾,北抵里海、咸海的万里大国。 其人武功之出色,绝不输任何一位盖世雄主。 道衍看着火苗说道:“根据不久前松潘那边传来的消息,帖木儿已经结束了对西面遥远帝国的征服,他的数十万大军正在陆续向撒马尔罕返回。” 朱棣陷入了深思。 作为当世第一名将的直觉提醒他,这个强大的对手,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大明。 “帖木儿,要对大明动手了。” “不对。”朱棣复又摇头,“即便帖木儿马上动手,至少也还有两到三年的准备时间,他已经连续作战了很久想要对大明动手,他需要准备海量的辎重补给,毕竟从西域向大明进攻,路上根本没有太多补给点,更遑论给数十万大军补给的,他必须要自带辎重,毕竟帖木儿的军队早已经不是驱赶牛羊就能作战的蒙古军。” 朱棣向西看去,他的目光仿佛看见了数万里之外的那个命中宿敌。 难掩的激昂情绪在朱棣的心头涌起。 他,是华夏历史上唯一一位在大一统王朝造反成功的藩王! 他,是当世第一名将! 他,永乐大帝! 任何强大的敌人,只会让他觉得更加兴奋。 朱棣,从不会退缩。 “蒙古骑兵,曾横扫世界,纵横万里,威震四方!但现今,蒙古人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风采!他们再也没办法做到以一当十,也没办法穿越沙漠、跨越冰河,驰骋于广袤的西域!” “帖木儿若敢长驱来犯,朕必定让其尸骨不度玉门关!” 朱棣的声音铿锵而冷酷,充满了杀气,如同冰冷的刀剑寒锋一样刺骨。 言及至此,朱棣决心已下。 “大明想要快速增强国力,非姜星火出山不可!” “朕知道姜星火提出的政策,有些虽然利处极大,但会损害君王的统治,但是朕,有信心将这一切置于自己的控制下。” “毕竟,姜星火只有一个人,而朕,有数十万靖难四年随朕浴血拼杀至此的将士。” 朱棣的目光中,闪烁着自信。 帝王之术,既要用,也要防。 对于姜星火有一些看似能极大地增强大明国力,但是却会损害统治根基的理论,朱棣不是不清楚,但是朱棣有信心,能够控制住。 再怎么说,哪怕是谪仙人临世,在朱棣这位人间至尊面前,姜星火也只是他手里的一把双刃神兵,只要控制住不要割伤自己,或者不会让自己受到太大损害,就能沉重打击敌人,朱棣是能接受的。 而不管是“绩效削藩”让十几位藩王乖乖奉还三护卫,同时绝了后世供养宗室这个大累赘;还是“摊役入亩”,收天下民心永绝建文余孽卷土重来的后患;亦或是“大明国债”为朝廷筹款,同时回笼过于泛滥的洪武宝钞;再或是已经从万里石塘运回来,开始批量生产包装的“鸟粪化肥”;再再或是“税警总团”让皇权下乡,让朱棣的声音传到万民的耳朵里。 这些事情,一件件,一种种,朱棣认为,都极大地增强了大明的国力和他的统治。 而其中微不足道的,对他的统治有所损害的部分,朱棣还是能接受的。 基于这种判断,朱棣认定。 出狱后,他依然能够掌控姜星火。 看着自信的朱棣,道衍低下了头,沉思几息,老和尚方才抬起头来。 “还剩下最后四节课,那陛下自己,打算亲身入狱吗?” “你是说?”朱棣的目光看向黑衣宰相。 朱棣的眉头深锁:“效仿周文王渭水拜姜子牙、刘皇叔隆中三顾诸葛孔明?” “便是如此。”道衍忽然发问,“请恕贫僧僭越,敢问陛下,如果陛下不与姜星火当面相处,以至于深谙其人那么等以后姜星火出狱了,没有了这层误会,姜星火也知道了这一切,陛下觉得姜星火会给您如实献策,不做隐瞒吗?” “朕曾经以‘校尉燕破虏’的身份见过姜星火。”朱棣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朕明白大师的意思了,等郑和听完这节课后,朕会抽时间进入诏狱,与姜星火相处一段时间,仔细了解其人。” “如此一来,朕日后用姜星火不疑,姜星火为朕献策,亦是无碍。” 朱棣闭了眼睛,再睁开时,眼眸已经恢复清明:“朕知道了怎么处理与姜星火的事情了。” “善哉,善哉。” 道衍轻抚黑色袈裟,形如病虎的脸颊上,忽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色。 —————— 最近因为“江南周缙谋反案”连续加班到深夜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在北镇抚司衙门见到了登门的三保太监郑和。 两人随即转到侧厅细细私语,郑和却是隐去“搬屎还朝”、“鸟粪侯”等烂梗后,将皇帝吩咐他入狱听姜星火讲课的事情和盘托出。 “不对吧?” 纪纲忽然插话道。 郑和心肝一颤,看向纪纲,这厮不会这么没有眼力见,要当着他的面提那几个烂梗吧? 若是如此,纪纲是真的飘了。 须知道,靖难之役打济南的时候,郑和就已经是统兵数千的中高级军官了,那时候纪纲还是济南府被逐出学院的落魄书生呢。 若不是靠着不怕死拦燕王的马,毛遂自荐给燕王牵马坠蹬,纪纲这一辈子也就烂在那里了,怎么可能有现在的煊赫威风? 都是军中出身,排资论辈就注定了纪纲面对郑和是要恭谨几分的。 更何况郑和还是宫中权势最盛的几个大太监之一。 好在,纪纲还没飘成敢当面怼郑和的状态。 纪纲只说道:“三保太监不是扮作狱卒,守在扫盲班的门口嘛,那姜先生应该是见过你的啊。” 郑和微微皱眉:“当时黑灯瞎火的,姜星火的注意力又都在值房屋里,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他能记得清楚?” “说不好。” 纪纲沉思道:“为了不暴露,还是委屈三保太监化妆一番吧,不然陛下怪罪起来,纪某也委实担待不起。” 郑和点点头,皇帝也肯定有思虑不周的时候,这时候做下属的,就要不露声色地补锅了。 “纪指挥使心细如发,有劳了!”郑和拱手说道。 纪纲笑道:“三保太监稍等,纪某这便派人去寻北镇抚司里负责乔装打扮的小旗。” “等一下。” 郑和喊住纪纲,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说道。 “还有一件事,便是此前家师道衍和袁真人、张天师都没有测算出来.” 纪纲一怔:“谪仙人身份?” “对,陛下派人嘱咐我,最后验证一次。”郑和说道,“世间奇人异士不少,这位姜星火姜先生一直以来号称谪仙,到底有没有预测未来的神仙本事,陛下还没有彻底确定。当时我就在想,不如这样,我一直有一个深藏心底的愿望不知能否实现,正好我这几日亲自去测试一番,这样不管真假我都对师父有个交代。” “对了,这几日我还有三个要求,希望纪指挥使能做到。”郑和正色请求道。 “三保太监但说无妨。” 纪纲爽朗笑道。 “绝对要当普通囚徒对待,绝对不要走漏风声,绝对不要来探望。” 纪纲自然无法拒绝这位皇帝心腹兼道衍弟子的请求,于是便爽快地应允了下来。 “三保太监放心,一定做到。” 正事聊完,纪纲派人去寻负责化妆的小旗,两人坐在偏厅又聊起了杂七杂八的事情。 “对了,其实还有件小事想劳烦三保太监。”纪纲的神色忽然有些扭捏。 “喔?纪指挥使请讲。”郑和放下了茶杯。 “那个.三保太监不是去万里石塘一趟嘛” 纪纲的话刚出口,郑和的脸色就应激反应一般黑了下来。 没完了是吧? 纪纲连忙说道:“三保太监可能不晓得,前段时间纪某随陛下前往江南彻查‘周缙谋反案’的时候,陛下捡了一个女婴交由纪某抚养,纪某听说万里石塘中有罕见的‘鲛人泪’,不知三保太监可否捕捞到一些,若是有的话,纪某想厚颜求一颗以作明年抓周礼物。” 所谓‘鲛人泪’,其实就是南海珍珠的别称。 郑和长舒了一口气,只说道:“自是有的,区区小事何足道哉,回头便让人送到纪指挥使府邸上。” “再好不过。” 纪纲微微露出笑意。 不多时,锦衣卫北镇抚司负责化妆的小旗就提着一箱工具来到了偏厅。 “指挥使大人,需要化成什么样?” “三保太监觉得呢?”纪纲看向郑和。 郑和沉吟片刻,说道:“最好跟我现在反差比较大的,最好比较有阳刚之气。” “有问题吗?”纪纲看着负责化妆的小旗问道。 小旗连连点头,只说道:“没问题,咱的手艺您放心,绝对是最有反差,最有阳刚之气的!” 当晚,一位面赤长髯的高大囚徒便拎包入住诏狱,牢房就在姜星火的隔壁。 “进去!” 睡意朦胧中,姜星火听到了狱卒的呵斥声与镣铐的叮当声,揉了揉眼睛清醒了过来,他顺着囚室牢门的小窗向外望去。 豁,好一块当关公的料! 此人身材虎背熊腰,面色赤红,长髯三尺,不怒自威,身上的肃杀之气令人感到阵阵颤栗。 而重枷挂在身上,显然是犯了大事的,数名带刀狱卒严阵以待地押解着,进入牢房通道。 大约是被推搡的不耐,大汉只是冷冷一瞪,刚想开口训斥的狱卒便缩回了脑袋。 这大汉正是三保太监郑和,本来有些黑的脸色,被锦衣卫负责化妆的小旗用特制的颜料涂成了赤红色。 而郑和原本因为阉割而无法长出来的胡须,更是被粘上了长长的假胡子。 郑和昂首挺胸,仿佛巡视一般在牢房通道中带着沉重的手铐脚镣大步前行,甚至甩开了狱卒好几个身位,径直来到纪纲告诉他的那个关押姜星火的囚室。 姜星火此时正慵懒地侧卧在稻草堆上,仿佛是在沙滩上度假。 郑和顿住脚步,透过牢门小窗看着姜星火。 “你这厮倒是悠闲。” 姜星火困得迷瞪,压根懒得搭理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便翻身欲沉沉睡去。 “心中有海,哪里都是马尔代夫。” “马尔代夫是哪里?” 姜星火随手从稻草堆里摸出自己做的地球仪,背着手熟稔地摸了摸纹理后,指了指。 “这里。” 这玩意早在那让他社死的《狱中绝笔》前,就用李景隆赠与的金刀刻好了。 郑和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当他看到地球仪上“马尔代夫”的位置时,瞳孔却猛地一缩! 然而不待郑和继续问话,身后的持刀狱卒便跟了上来。 由于郑和特意告诉纪纲‘绝对要当普通囚徒对待,绝对不要走漏风声,绝对不要来探望’,所以这些狱卒可不知道郑和的真实身份,直接就持刀推搡了上来。 郑和怒目圆睁。 “尔等岂敢?我乃……” 几名狱卒只是不耐讥笑。 “伱奶奶来了都不好使,老子管你是谁?” “这是诏狱,前天刚死了个大官,饿死的,懂吗?” 郑和双手攥拳,沙包大的拳头骨节嘎嘎作响,最终似是想到了什么,狠狠地瞪了一眼正在旁边翻身起来看戏的姜星火。 姜星火一脸懵逼,又不是我惹的你,你瞪我干嘛? 好在姜星火一向心大,并没有打算跟这位入住隔壁的暴躁狱友计较,左右睡不着,姜星火便从稻草堆里掏出了自己闲来无事做的地球仪,打算继续完善一下。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二章 地球仪 其实,郑和不是瞪姜星火。 而是在睁大了眼睛瞪那个奇怪的、刻满了国家的球体海图。 安南,暹罗,真腊,占城,旧港,锡兰,马尔代夫…… 整整十余个国家,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都详细地标注在了地球仪上,甚至还有岛屿、海峡、港口的刻画,可以说是无所不有,无所不全。 因为姜星火给他指的是马尔代夫的位置,所以郑和看到的是大明与周边国家的那一面。 虽然是有些反光的球体,但借着月光,精通天文航海的郑和依旧一眼就看出,这个古怪球型地图的精确度比大明目前最好的海图,都要精确无数倍! 大明现有海图上有的信息,这张图上有,而且绘制的更为具体;大明现有海图上没有的信息,这张图上也有,而且不似作伪。 郑和心跳变得极为剧烈,“扑通扑通”的声音回荡在胸腔中如同擂鼓一般。 只要有了这张图,岂不是意味着大明船队可以轻松地,不需要借助色目领航员,就能毫无阻碍地来到这个“马尔代夫”? 须知道,这已经远远超出历代王朝【官方所组织远洋航行】的极限了。 而郑和迄今为止,自己下海到过的最远地方,也不过是万里石塘(南海),也是拜姜星火所赐。 换言之,在这个时代只要拥有这个古怪的球型海图,就可以创造历史记录,名留青史。 事实上,郑和之所以假扮成这样来诏狱。 一是为了先亲自看看这位陛下和师父所言谪仙是什么样的人,了解一下底细,郑和绝不甘心只当个被动的传声筒,也绝不甘心被姜星火一句话就折腾来折腾去。 二是郑和本身也有个心愿,若是姜星火真是谪仙,能够预测未来,那就可以让姜星火帮他看看,心愿日后能否实现。 而且之前皇帝就交代给他,搜集西洋情报,为日后出海下西洋做准备! 郑和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见这等宝贝! 当然了,由于郑和缺失了聆听姜星火的绝大部分课程,所以直到现在,郑和对于姜星火是否是谪仙人的事情,依旧是将信将疑的状态。 郑和只是觉得,这可能是姜星火无意中从哪个色目商人手中收购来,或是家传下来之类的。 心思电转,也不过是一个呼吸的事情。 郑和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激动的情绪,勉力挣开狱卒,趴在小窗上疾声问道:“你这东西哪来的?” 郑和是真的不愿意等了,哪怕等到明天再知道答案,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自己做的。”姜星火漫不经心地回道。 闻言,郑和的呼吸微滞。 而随着姜星火指尖的无意摆动,郑和再次仔细观察起这个移动的球体来,越看越是吃惊,越看越是狂喜! 若不是忌惮这里是诏狱,狱卒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简直恨不得现在就冲进牢房,从姜星火手中拿过来,然后献给皇帝。 因为郑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 ——麦加。 麦加最早见于中国南宋淳熙五年周去非所著《岭外代答》中麻嘉国,《宋会要》称之摩迦,《诸蕃志》称之麻嘉,到了元代,方有麦加的称呼。 麦加,是大食法(***教)的圣地。 麦加能成为圣地的原因,在于阿拉伯半岛上的严酷环境经常导致部落间的冲突,但每年他们都会停战一段时间,并前往麦加朝觐,这也是一年一度仲裁纷争的时刻,债务获得解决,人们于麦加市集进行贸易总之,各部落因这些一年一度的盛事而产生共同的信念,使麦加在半岛上的地位极其重要,最终导致了麦加这座城市在大食法信徒心中的神圣地位。 郑和非常确信,这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宝物,甚至能准备标定到圣地麦加的位置,堪称万金不易! “你在干什么?快点进牢房去!” 实际上两人的对话非常简短,郑和脑海里的想法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从后面跟上来的几名狱卒面色凝重,不再推搡,反而对视一眼后纷纷拔出刀来。 “锵~” 长刀出鞘声不绝于耳,郑和全然不顾,只是目光灼热地盯着姜星火,身体紧贴着铁门语气诚恳地说道:“可否卖给我?价钱好商量。” 姜星火终于抬起头,看着眼前关公模样的狱友。 郑和神情肃穆,颇有几分威武雄壮之感,可惜,姜星火并未被震慑到,依旧懒散地躺在稻草堆上。 姜星火打了个哈欠,淡然地说道:“这种玩意儿,随手雕来解闷的,没兴趣卖。” 这句话倒不是敷衍,而是姜星火真的觉得就没必要卖。 在诏狱里,姜星火一个囚徒,又不缺银子,把地球仪卖了能换点啥?还不如自己留着玩。 “随手雕来.解闷的.”郑和嘴角抽搐了下,强忍住把眼珠子瞪出来的冲动。 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 在对方的口中,竟然只是闲暇时间雕刻出来,用来解闷的玩具! 这是何等的暴殄天物! 郑和还要说些什么,几名疾步跟上来的狱卒却直接拿刀锋挟住了他的要害,郑和无奈,只得跟着狱卒进了自己的牢房。 随着“砰”的一声,牢门关闭,基本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晚上禁止交谈,违者鞭八十!” 这是来自狱卒的最后提醒。 郑和盘膝坐在地上,腰杆笔挺。 他的心脏现在还在噗通噗通的狂跳,难以平复。 因为郑和的最后一瞥,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他刚才看到的球体,不仅标注他所有认知内国家和名城的坐标。更有甚者,在极西之地还有很多诸如匈牙利、波兰、神圣罗马帝国、条顿骑士团、挪威、瑞典、诺夫哥罗德这些闻所未闻的国家都被标注了出来,虽然没听说过这些国家,但郑和可以肯定,对方的标注有极大可能是正确的。 因为郑和被阉割后,在燕王府待了很多年,也因此有了很多旁人没有的见识。 燕王府本就是当年的大元皇宫旧址,而燕王府中遗留了非常之多的蒙古人撰写的典籍和笔记。 譬如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在大食法的历史上,穆罕默德迁徙到麦地那,并使之成为大食法政权的第一个首都,倭马亚王朝当政之后将首都迁至大马士革,而阿拔斯王朝则迁至伊拉克的巴格达。 大食法政权的权力中心在往后的近五百年间一直都在巴格达,巴格达也就成为学术研究与商业中心。 而到了一百多年前,蒙古人入侵巴格达并加以洗劫,这是大食法历史上最令教徒们不堪的往事,在巴格达战役之后,蒙古人接着就横扫西方世界并征服了叙利亚。 这些,都在蒙古人的笔记上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连现在帖木儿汗国的信息,朱棣也是因此掌握的。 比如燕王府里,就存有耶律楚才所著的《西游录》,详细记载了现今帖木儿汗国的主要城池、人口、地理、风俗等情况。 “讹打刺之西千里余有大城曰寻思干,寻思干者,西人云肥也,以地土肥饶故名之。西辽名是城曰河中府,以濒河故也。寻思干甚富庶,用金铜钱,无孔郭,百物皆以权平之盛夏无雨,引河以激,率二亩收钟许;酿以蒲桃(葡萄),味如中山九酝;颇有桑,鲜能蚕者,故丝茧绝难,皆服屈眴。土人以白衣为吉色,以青衣为丧服,故皆衣白……” 如此种种,虽然没有像是姜星火的球型海图一样标定具体位置,但是这些城市的名字,都是有据可循的。 当然了,也有一些其他的侧面印证。 譬如“立陶宛”和“莫斯科”这两个稍稍靠东的国家,就是蒙古人西征所打到的最远地方,但蒙古人的情报也得知,在更西的地方也确实还有一些金发蛮夷所建立的国家,这些国家分别被称作“发郎溪”、“莺歌蓝”、“脖颈低”.这件秘辛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当年在燕王府中负责过一段时间典籍造册的郑和,就是恰好知道这件秘辛的人! 像姜星火这种被方孝孺“诛十族”所牵连的普通儒生,从身份来说,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这种秘辛;从阅历上来说,连南京都没来过几次,也没有出海经历,更不可能知道海外的世界,而且知道的这么清楚。 再结合对方清楚地知道日本有金山银山,万里石塘里有鸟粪岛。 唯一的答案就是,对方是洞察天机的谪仙! 而郑和此时,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思考。 “为何姜星火会做出这个地球仪,在我假扮囚犯入狱时‘恰好’展示给我看?” “难道,他早就预测到了我要来,也料到了我的心愿和问题,所以提前给我的问题准备好了答案?” 再想起姜星火胸有成竹的姿态,郑和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郑和已经有些相信了皇帝和师父跟他说过的话,姜星火真的是谪仙! 谪仙之能,恐怖如斯! 相隔一个囚室,姜星火自然不知道对方的想法。 若是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无语。 什么胸有成竹,明明是他刚睡醒好不好 牢房里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被打断后有点睡不着的姜星火站起身,望向牢房石壁的天窗外。 再咸鱼的人,躺平久了也会想着动一动的。 漆黑的夜空中,繁星闪烁,映衬出一条长长的银河。 姜星火眯着双眼仰头望天。 他记忆中那个世界的南京,不论哪个夜晚都是灯火通明,不说每家每户的电灯,遍布着摩天大楼的都市更是霓虹闪烁,宛若白昼。 只是现在,恐怕除了权贵府邸和秦淮河上的画船,整座城市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之感涌上心头。 大明帝国的高层,毫无疑问已经注意到了自己。 那么自己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最近一直在姜星火的心头萦绕。 尤其是那位“秋先生”的出现,更是让姜星火愈发笃定这一点。 毫无疑问,在这个时代,有这种智慧与见识的人物,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户部小官,而且对方身上的气质也颇具威严。 这种威严,跟姜星火在第三世见过的御史中丞张巡有一点像。 也不完全像.张巡是外刚内狠,而这位“秋先生”虽然表面的气质也是刚直,但内里的东西,还是有些差别的。 但无论如何说,姜星火都可以肯定,“秋先生”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 或者说,他接触的这几位狱友,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高羽那个铁憨憨就不说了,这种魔鬼筋肉人看着就委实不像是个正常普通人,说他一顿吃三个植物人姜星火都信。 就譬如姜星火已经认出身份的李景隆,嗯,也就是曹九江曹公子。 在姜星火的印象里,这位现在三十多岁风流倜傥的大明战神一代目,在历史上的形象似乎就是个纯纯的铁废物,大明版的麦克阿瑟。 啊不,按照时间顺序,人家麦大帅那叫美利坚版的李景隆才对。 此前便说过,同样是三流的将领(战术水平比战略水平更菜),二流的统帅(能有序调度十万人以上的军队作战,但距离一流统帅仍有差距),一流的政客(能够见风使舵完成政治投机),顶流的演员(极为擅长作秀)。 但是要知道,身为资深穿越者姜星火,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好吧? 在第三世守睢阳城的时候,姜星火手下就管着好几百号唐军士卒呢。 从那时候起,姜星火就充分意识到了,带兵打仗这件事,真不是个普通人能玩得转的,而且回想起李景隆那种对后勤辎重、部队行进、列阵扎营等等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情景,姜星火也不得不承认,李景隆没有他前世印象中的那么铁废物。 别的不说,光是几十万大军安排好吃喝拉撒、行进次序,就已经是一件绝非常人所能完成的任务了。 也只能说,能在历史书上留下名声的人,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能。 或者说,只是李景隆的对手朱棣太强大而已。 想到“朱棣”这个名字。 姜星火不由地心头一跳。 华夏历史上藩王造反记录保持者、拥有族谱消失术能力的强大存在、网庙里唯一封狼居胥的皇帝、文人笔下拥有堪比刘秀大陨石术之‘大神风术’的奇异法师、大明征北大将军朱棣,此刻恐怕已经注意上了自己。 这让姜星火的心头,感受到了些许压力。 没办法,明成祖朱棣的名号,在后世实在是太响亮了。 朱棣,会如何对待自己? 姜星火想都不用想,在明代人眼里,自己的种种古怪,肯定是藏不住的。 一念至此,姜星火对自己闲的没事在诏狱里指点江山这种行为,就觉得纯属是过去的自己在坑现在的自己。 先不讨论“过去的我是不是另一个我”这种哲学问题,如果两个月前的姜星火出现在眼下,姜星火肯定会恶狠狠地告诉他,没事别指点江山,键政这种老毛病犯不得。 但现在,木已成舟 而且最让姜星火费解的是,我真就说说而已啊! 你们怎么还信了呢? 信了也就算了。 伱们怎么还真能实操出来啊?! “大日月国债”属实是给姜星火来了一点小小的大明震撼。 姜星火在稻草堆上当了一回原始人,拿稻草做绳结,开始算自己到底都瞎吹过哪些事。 不算不要紧,从绩效削藩、摊役入亩,算到大明国债、化肥、央税地税、税警总团姜星火的头皮越发发麻,到最后几乎快要炸裂。 挠了挠头皮,姜星火的眼皮也开始狂跳不止。 出狱,只剩下四节课了。 出狱后,怎么面对这个全新的大明? 或者说,如何面对永乐大帝朱棣? 如果朱棣让自己帮他做事,自己做不做? 姜星火深思片刻,终于定下心来。 姜某不怂! 若是朱棣真的想要自己做一些有利于改变这个世界的事情,能让百姓过得更好的事情,那姜星火自然愿意与其合作。 但是若是朱棣想要自己做一些残害百姓,纯粹是为了巩固封建帝王统治的事情,或者是出主意,姜星火绝对不会做。 毕竟,身为穿越了八世的资深穿越者。 姜星火什么死亡方式没尝试过? 他只是表面咸鱼躺平而已,其实对痛苦的忍耐度,早已到达人类的极限。 妻离子散、被煮、被杀、极度饥饿.姜星火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根本不惧怕任何在物理意义上的威胁。 换句话说,姜星火不屑,也不会跟很多前世里的人一样,给帝王将相当狗,搏个什么封侯封国公的期许。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若是穿越一遭,还要做这些蝇营狗苟之事,为了自己血脉的延续,那穿越的意义何在? 要做,便做改天换地的大事! 姜星火认为,自己既然不怕死不怕折磨,凭借着脑海中的知识和见识,就有足够的跟永乐大帝谈条件的资本。 姜星火即使帮助朱棣,也只是为了通过朱棣的力量,达到自己拯救苍生的目的。 姜星火觉得对于朱棣来说,朱棣肯定会想要采用他的计策来增强国力,但同时,对于威胁朱棣的皇权的事物,朱棣必然是警惕且提防的。 因此姜星火必须利用朱棣的精明与短视,来合理规避矛盾,达到自己拯救苍生的目的。 所以,要么既合作又对抗,通过共赢来改变世界,改造大明。 要么一拍两散,有种你宰了我。 姜某直接开启第九世,岂不美哉? 想清楚这一切后,姜星火莫名地却想起了唐代令狐楚的一首诗。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姜星火看着今夜的星光,不仅喟然长叹。 “不拟回头望故乡啊.” 随后,念头通达的姜星火径自翻身睡去。 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仙人竟是我自己? 翌日。 今日非是什么讲课日,姜星火顺理成章地起个大晚。 反正他早晨也不饿,睡到中午自然醒,方才吃午饭。 不然呢?在诏狱里也要卷吗?卷给哪个领导看?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嘛? 纪指挥使又不会给你评个“三好囚徒”、“优秀犯人”,何必呢。 姜星火始终相信,人生的最高境界就在于不为了从事劳动而从事劳动,这种劳动必须是自己所热爱的、理想的。 如果暂时没有或者做不了这种姜星火所热爱的、理想的劳动,譬如教书育人、譬如改造世界,那么放空自己一下,让自己好好修养精神也未尝不可。 反正仅仅是从姜星火的个人角度来看,他不认为一定要强迫自己做某些不愿意去做的事情,譬如早起折磨自己、譬如坚持某些毫无意义的打卡,才会让人生觉得有自律的意义。 更进一步地思考,那便是“一个人的命运,既要看个人奋斗,也要看历史的进程”。 有的时候,个人的奋斗成果,在历史的浪花或者说时代的大潮前,只是被淹没的一粒沙。 “我大清”处于内卷化之中的上亿农民,每日起早贪黑,精耕细作,鸡都没醒人就醒了,不自律吗?那过得苦不苦呢?这个答案姜星火已经深有体会了。 就如同自律的人往往只是笼子里跑的最快的仓鼠一样,苦难同时也并不值得歌颂,但若是从物理意义上消灭给予苦难的人倒是挺值得歌颂的。 所以,苦难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往往难以避免,还是想办法解决给予苦难的根源,才是救黎庶于倒悬的法子。 先来了一段贯口清清嗓子,姜星火方才开始做舒展运动。 “这个时辰起床的人,是未来之星、栋梁人才,是成语里面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俗语里的天秀之人,是平话里的人中龙凤,是吾日三省吾身的自律者,是自然界的丛林之王,是世间所有丑与恶的唾弃者,是世间所有美与好的创造者,一想到有人与我这样优秀的人呼吸同一股空气,就忍不住为这同样优秀的人感到骄傲与自豪!” 隔壁和对面的狱友们,早都已经对这位古怪的姜先生见怪不怪了。 毕竟按照姜星火的话来说,貌似,他们这些起得早的更优秀吧? 就当是赞美大家了。 “铛啷啷~” 铃铛的声音响起,送饭的狱卒和轮到抽签的犯人来了。 今天竟然是大胡子负责送饭,平常需要两个人才能抬起来的大桶,在他手里一只手就轻轻松松地拎了起来。 狱卒老王站在前面摇铃铛吆喝着。 “来喽!来喽!” 姜星火停下运动,揭开陶盆,用储存在小桶里的水,简单洗漱完毕后,站在囚室边上等着用餐。 朱高煦显然额外照顾了姜先生一下,递给他一份锦衣卫的食盒。 这次的饭菜比较丰盛,除了馒头、咸菜和粥以外,还有一盘炒白菜,一碟酱豆腐,几片腊肉和一小碟腌萝卜,虽然不怎么好看,但吃饱吃好是没问题的。 郑和显然没有姜星火的待遇,狱卒老王冷哼了一声,手腕抖了又抖,一勺稀粥到了碗里只剩几口黄汤清水,分外可怜。 郑和本要发作,可从牢门小窗微微探出目光,侧目看到隔壁,也就是他与姜星火的囚室前,不知何时多出的朱高煦时,竟是硬生生忍住了。 “你怎么” 正在和姜星火交谈的朱高煦,看到被化妆成赤脸长髯的关公形象的郑和时,陡然愣住。 郑和生怕露馅,姜星火手里的球型海图他可还没拿到手呢,连忙对着朱高煦颔首示意,作出苦笑的模样解释道。 “将军,不怕您笑话,您也知道,我本是山东的良善人家,靖难时是朝廷征发了徭役的.济南之战后整个山东都被打烂了,燕军游骑四出破坏淮北到德州大营的补给线,我们这些役夫完不成任务,才不得已去山里落草做了盗匪。” 后知后觉的朱高煦这才醒悟,郑和既然扮作囚徒接近姜星火,想来对自己的出身是有一套说辞的,这是再告诉自己一遍,相当于给缝好的衣服又打个补丁。 “咦,你们俩还是旧相识啊?” 姜星火停下“吸溜吸溜”,看了看自己的隔壁,正是昨晚那个动不动就瞪人的暴躁老哥。 “俺与这位确实是旧相识。”朱高煦语气揶揄,指着脸上一道短狭的刀疤说道,“我的这道刀疤,便是在淮甸上,被这位义士砍得。” “.” 姜星火忽然发现,这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剧本啊。 有意思,很有意思。 扮演着“南军骑将高羽”角色的朱高煦也是入了戏,接着冷哼一声,作出义愤填膺状,沉声说道。 “若不是伱们这些盗匪剿之不尽,灵璧决战,大军粮草何以供给不上?燕贼何以取胜?” 郑和也是老演员了,瞅着外面昂声道:“朝廷逼得我们走投无路,不造反难道要等着饿死吗?” 郑和越说越起劲儿:“建文黄口小儿,哪里晓得民间疾苦?只被齐泰黄子澄那两个奸臣蛊惑,便从上到下失了人心,若非如此,燕王如何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还不是人心所向?” 朱高煦翻了个白眼,父皇都不在这,还能这么捧。 两人还要继续大声掰扯,却被更远处的狱卒警告喝止了。 朱高煦拎着桶,跟狱卒老王离开了这片监区。 接下来是上午的幸运儿时间。 狱卒会抽签决定,到底是那个囚徒负责今天狱中通道的清理打扫工作。 “乙辰十三号。” 第一天报到的郑和就被抽到了,锦衣卫的公文里,他的身份是曾在淮北落草为寇的盗匪首领,作为重点防范对象,他被要求戴着手铐脚镣执行这项工作。 还是那句话,现在南京城里犯人多监狱少,所以以前没资格住诏狱的,现在也都塞进来了。 清理打扫通道这项工作并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只要在中午放风前打扫完就行。 因此看着郑和步履踉跄的样子,狱卒也没催促,回到不远处的大铁门后径自休息去了。 郑和一遍打扫,一遍偷瞄。 正在喝白粥的姜星火似有所觉,他同样扭头侧目,却只看到郑和在认真扫地。 见姜星火转过头去,郑和又偷偷扭过头来,想看看埋在稻草堆下的“地球仪”。 然而,这次却被姜星火极速扭头抓了个正着。 “你总瞅我干啥?” “.” “来口白粥?” “.” “想喝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姜星火挪了挪屁股,挤到牢门边伸出碗去,把剩下的白粥倾斜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 郑和咽了下口水,摇头道。 “晓得你食量大,昨晚到现在定是饿了。”姜星火显然很同情他,“来吧,面子不值钱,一文钱难倒多少英雄豪杰?诏狱里一口粥可比一文钱金贵多了。” 郑和昨晚奔波繁忙,没来得及吃饭,其人食量又大,若是早晨不喝那两口稀粥也就罢了,还能忍一忍,喝了两口稀粥反而开胃。 郑和此时见了白粥,更是强忍着饥饿,摆手说道。 “我真不是这个.嗝!” 腹如擂鼓,场面一度尴尬。 郑和摆了摆手,反正他面色黑赤,也看不出脸红:“你那个东西,能不能借我看看?” “哪个?”姜星火警惕了起来。 “那个。”郑和一时竟是难以形容。 “那个是哪个?”姜星火的眉头拧的更紧了。 “就是.球型海图、地图。”郑和最终找到了确切的描述词。 “哦,你说地球仪啊。” 姜星火点点头。 郑和放下笤帚,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一句“多谢”正要脱口而出。 “不借。” 姜星火反而义正言辞地说道:“你不知道在大明私藏舆图是犯法的吗?我可是要出狱的守法百姓,这不是什么海图、地图,是基于个人爱好雕刻出来的工艺品,工艺品你懂吗?” 姜星火又不是傻子,既然知道了李景隆的真实身份,那就晓得了这诏狱里自己觉得不正常的人,身份就一定不正常,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如今“秋先生”刚刚离去,就来了个关公模样的汉子,明显是有问题。 既然知道对方有问题,姜星火当然不可能让对方逞心如意。 否则这场“你猜我猜不猜得出身份”的游戏还怎么玩下去? 姜星火翻了个身继续睡回笼觉,只留下囚室小窗外呆滞的郑和。 郑和攥紧了双拳,本就被涂得赤红的双颊更是有些发紫。 不过在考虑了自己的双拳跟铁门的硬度后,郑和放弃了徒手拆铁门,把那个劳什子“地球仪”抢过来的想法。 “冷静.冷静” 郑和终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之所以这般愤怒,便是因为之前被姜星火无意中差遣的太多了。 在京城待得好好的,因为跟皇帝去听了一节课,就被打发到泉州造船,造船也就罢了,还要出海剿灭倭寇,剿灭倭寇也就罢了,还要去万里石塘挖鸟粪! 而这些,仅仅是因为一个囚徒无意间指点江山的几句话,就让自己差点跑断腿! 岂有此理! 若是换做谁来郑和这个角度经历一遭,恐怕都会愤怒。 但郑和从愤怒的状态中脱离了之后,仔细一想,又觉得姜星火确实不知道他对自己造成的种种困扰。 而从姜星火的角度来看,昨天半夜被自己吓到了,今天白天自己又是这般咄咄逼人,确实换了谁都不会借给自己看。 如此自我反思了一番,郑和反而心平气和了起来。 于是,他开始认真地打扫起了这片监区的通道。 郑和相信,只要自己能放下成见,好好地跟姜星火相处,不需要几日,姜星火就会对自己放下戒备心理。 “嗯,我一定能够再次看到那个‘地球仪’。” —————— 诏狱前的两条街。 “谢谢法师相助!” 姜萱惊魂未定地冲着一身杏黄色僧袍的慧空道谢。 修习闭口禅的慧空依旧闭口不言,只是双手合十还礼。 而在不远处,则是骂骂咧咧的远方叔奶和她的几个儿子。 叔奶嘴上依旧不依不饶地回头骂着“有娘生没爹教”,她的几个儿子却是被慧空打的鼻青脸肿,此时拉着自家娘亲只想赶紧跑路。 “不必言谢,我等既然路过,便不能见此不平,本就是我等应做之事!” 刚缩在慧空和尚后面的清风女冠,此时一甩拂尘,反倒笑容和蔼地安抚起了姜萱。 这两人,自然是被道衍和张天师派来暗中保护、监视姜萱的。 那远方叔爷被一道于“宁波商队”里乱刀砍死后,叔奶失了方寸,穷极之下倒也没想到与姜萱这个小丫头有什么关联,只是觉得自家男人莫名其妙地出事,定是风水不好的缘故。 为什么风水不好,自然是新宅子选的不行,为什么会选新宅子,自然要归到姜萱头上。 嗯,只能说泼妇的逻辑委实不用较真。 慧空使了个眼色给清风女冠,清风心下恍然,却是不留痕迹地从袖中掏出一物。 一个雕刻精美的仙人玉像。 清风女冠笑容甜美地对着有些发怯的姜萱说道。 “化肥仙人在上,此物赠与小友,也算是你我结下一段福缘。” 姜萱看着眼前东郊大祀坛缩小版的仙人雕像,一想到哥哥的样子,确实有些心动,可总不好刚被人出手相助,就白拿人家的东西。 “这” 清风女冠干脆把仙人雕像直接塞到了姜萱手里,又将一个香囊递给姜萱。 “小友放宽心,我二人绝非歹人,这香囊乃是辟邪之用。至于化肥仙人的雕像,虽然是我家师长的随手之作,但也有祈佑平安的效果。” 姜萱闻言更加疑惑,这仙人雕像即便是她师长的随手之作,也不至于就随手送人吧? 但转念一想,对方既然这么说,定有缘由,况且姜萱也确实感受到了雕像所用玉料,材质确实不凡,攥在手里温润的紧,对方说不定还有什么用意只是现在不好说。 又推辞了两句,实在推辞不掉,姜萱只好向二人致谢:“多谢法师救命之恩,多谢女冠赠物之恩。” “小友无须客气。”清风稽首道。 慧空亦是双手合十。 看着姜萱向诏狱方向走去,完成了任务的两人,也施施然地离去。 很快,穿着普通布衣麻裙的姜萱,就在诏狱异常顺利见到了姜星火。 至于这种异常顺利到底有没有纪纲的打招呼,就不得而知了。 出来见家属的姜星火,也很上道地给狱卒塞了点铜钱权当请喝茶。 “没钱了?” 姜星火的问题,一如既往地直击灵魂。 按理说,明初的白银价格是非常坚挺的,跟明中末期和清朝那种白银泛滥完全没得比,这时候的白银还是稀缺贵金属,二两白银光是住店吃饭的话,哪怕是在南京城,也足够三个多月花销了。 姜萱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雕刻精致的白玉雕像。 “这是什么东西?” 姜星火看着这个人形的白玉雕像,疑惑地问道。 姜萱把雕像递给了姜星火,轻声说道。 “哥,你看看这像是什么。” 姜星火接过雕像,仔细地观摩了片刻,眉头越皱越深。 这雕像虽然一身道袍.可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等等! 这不就是我的雕像吗?! 姜星火放下雕像,按住堂妹的肩膀,借着对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对方眼中所反射出自己的脸。 坏了, 我成替身了。 姜星火跌坐回值房的椅子上,摩挲了一番自己的脸颊,好几息方才定下神来。 “这东西是你雕刻的?你什么时候有这手艺了?” 姜萱摇了摇头。 “一位女冠送我的。” 姜星火闻言舒了口气,那或许就是巧合,脸重了,也不是没可能。 而姜萱的下一句话,马上让他刚舒出去的一口气,卡在了嗓子眼里,引起了剧烈的咳嗽。 “这就是外面化肥仙人雕像的缩小版,现在在直隶和江南很多地方,都耸立着一模一样的化肥仙人雕像。” 此前姜星火听姜萱讲过化肥和大明国债绑定的事情,也因此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继而猜测出了李景隆的身份。 但眼下新的信息,却让他骤然清醒。 化肥、大明国债、化肥仙人. 姜星火的脑海中仿佛划过了一道小闪电。 化肥仙人,竟是我自己? 这时候姜萱也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了起来,她轻声地试探问道:“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姜星火强忍着心头的波澜,佯装镇定对堂妹说道。 “这化肥仙人长得与我实在太像,一时间我都以为是照着我的模样雕刻的,难免有些震惊对了,化肥仙人的名字叫什么?” 姜萱奇怪道:“化肥仙人哪有名字?化肥仙人就是化肥仙人。” 听了这话,姜星火方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只要不是“化肥仙人姜星火”这种令人极度社死的名号流传青史,那就问题还不大。 不过,姜星火的警惕程度进一步提高了,这次为了以防万一,了解到更多的信息,姜星火复又问道。 “最近你还听说了什么消息?不拘哪方面的,都可以与我说说。” 姜萱一五一十地把她在客栈里听说的一些市井消息,都说与姜星火听。 一开始,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破事,直到其中一个传言,引起了姜星火的高度怀疑。 “你是说,现在南京的市井中,都在传言二皇子朱高煦即将出狱,将会与大皇子朱高炽争储?” 姜萱乖巧地点了点头。 “二皇子朱高煦在哪个监狱,因为什么入狱?” “就在诏狱,不晓得哥哥认不认识?”至于后一个问题,姜萱则迷惑道,“为什么入狱,好像说是跟陛下赌气?谁说的清呢?反正待了好几个月了。” 姜星火沉默了片刻,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南京市井传言里的朱高煦,是个什么样子?” “身高九尺,项王转世,须如虬龙,力能扛鼎。” 又一道小闪电在姜星火的脑海里划过。 高羽、大胡子、二皇子、朱高煦! 从未设想过的一种可能,在姜星火的亲手操作中实现了。 在狱中等死闲得无聊指点江山,教出来的两个学生,一个是曹国公李景隆,一个是二皇子朱高煦! 怪不得! 怪不得化肥仙人竟成了我自己!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四章 《国运论》第三卷 摸鱼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姜星火苦思冥想良久的半阙《摸鱼儿》尚未填完词,眨眼间,倒数第四节课的日子就到了。 今日朱高煦不知为何,到的迟了一些。 天气少见地回暖,姜星火独自躺在树下神游。 隔壁密室里的听众,朱棣、道衍、朱高炽、夏原吉,还有一位被拽过来的新听众,都已早早到齐。 奈何这边没开讲,也只能听姜星火的呼噜声干坐着。 姜星火神游的内容,则是他对自己出狱后的规划。 说实话,在这段时间里,姜星火的心理也逐渐产生了不小的变化。 一开始,当姜星火得知自己的两个学生全部的真实身份时,自然是震惊。 我在诏狱里讲课,指点江山只不过是想换几两碎银花花? 听课的学生怎么会是大明国公、大明皇子呢? 可慢慢地,姜星火也开始逐渐接受了现实。 姜星火回忆起过往自己与李景隆、朱高煦两人的相处,甭说对方是国公还是皇子,确实都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即便确有所图,但感情却委实做不得假。 毕竟,如今回想起来,自己被永乐大帝所注意到,恐怕也是在绩效削藩或是摊役入亩那两节课后的事情了。 而在此之前,朱高煦可是两次想救自己出去,而朱高煦对自己日复一日的恭谨和礼遇,更是丝毫做不得假。 毋庸置疑,自己与二人之间亦师亦友的情分,是切实存在的。 对方的身份对自己有所隐瞒,此时想来也不是没有理由,毕竟自己指点江山的那些内容,对于明代人来说,有些过于超前了若是真的坦白了身份,很多话,自己定然是不会说的。 但现在,姜星火既然看到了自己对这个世界做出的改变,由生出了几许雄心壮志,自然是需要重新衡量这段关系的。 在这种封建社会,以一介草民之身,想要改天换地,难不难? 难如登天! 更何况现在是永乐大帝的时代,想要造反想都别想。 所以,只能是之前的思路,通过与大明帝国高层“既合作又对抗”的矛盾关系,来改造大明,推动社会的进步。 而到了此时,姜星火则稍微修整了一下自己的计划,毕竟是一步一步摸着石头过河嘛,之前也不知道这些信息。 现在知晓了朱高煦的身份后,姜星火便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可以利用这一点,来更好地改造大明。 毕竟,朱高煦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其人勇武有余,谋略不足,又对自己信任有加,显然是姜星火改造大明时可以用来当做急先锋的人才。 而有了朱高煦这一重身份,很多事情,也就好办了。 当然,福兮祸所伏,主动用朱高煦来推动出狱后改造大明的计划,也就意味着朱高煦相关的因果,譬如连南京市井中都传的沸沸扬扬的“争储”,自己也得跟着一并担下来。 在姜星火看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除了朱高煦、李景隆,还能信任或者倚重谁呢? 至于出狱后要做的事情,姜星火也确实有了一个较为成熟的计划。 这是一笔交易。 大明帝国高层需要姜星火超越时代的知识和见识,来增强国力。 姜星火需要利用大明帝国高层的短视,诱之以利,同时逐步推进社会的改造。 如何改造一个陈旧、惯性严重的农业社会? 姜星火认为,出狱后要重点着手于两点上。 第一点,解放思想。 解放思想的第一步,当然不是直接上屠龙术。 而是先将水搅浑。 什么叫将水搅浑?那就是在思想层面上,把后世各种学说都拿出来散播,思想这种东西,尤其是程朱理学这种占据主导地位的思想,最怕的就是质疑。 只要有了质疑,大明朝廷又不管,各式各样的思想蔓延开来,很快就会成了百家争鸣的格局。 如此一来,原本100个人里,有99个人信程朱理学,现在变成了有50个人又跑去信别的思想了,哪怕程朱理学依旧占据着相对优势的统治地位,依然会被极大地动摇。 解放思想的第二步,则是只要程朱理学的地位动摇了,姜星火就可以琢磨推出一套适合当下大明的、可以替代程朱理学、有助于发展科学的“新学”。 程朱理学倒也不必赶尽杀绝,否则便是矫枉过正了,在姜星火的思考中,只需要让它跌落神坛,从原本的统治地位变成大明主流思想之一,就够了。 而有助于发展科学的“新学”兴起,代替程朱理学成为大明的主流思想,那么在这种思想的指引下,近代的科学和数学这些催生、促进生产力发展的基础学科,自然就有了生根发芽的土壤。 否则在程朱理学思想的统治下,何谈发展科学? 第二点,解放并发展生产力。 光谈思想不谈实践,那就是耍流氓。 解放思想需要与解放生产力同步进行,方能起到效果。 否则光说发展科学,朝野百姓看不到实实在在的东西,谁信你? 那么根据姜星火前世看到的无数穿越的前辈经验,发展科学,是不是自己狂点科技树,把什么蒸汽机、燧发枪、滑膛炮、火车、轮船、铁路、车床.都整出来就完事了呢? 错! 姜星火认为,这么写的作者,纯粹就是在坑读者的钱。 改造社会与解放发展生产力,从来都不是一个天选之子的事情,而是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共同参与进来的过程。 没有劳动人民踏踏实实地实践与进步,一切社会改造,都可以视为乌托邦幻想式的空中楼阁。 那么,怎么让百姓参与进来,怎么解放并发展生产力? 第一步,试验田。 任何进步都是通过“对比”所产生的,只有把新的东西、有助于生产力发展的东西,集中到一块“一张白纸好作画”的新天地里,让其蓬勃生长出来,才能让世人看得清清楚楚,才能让人明白,哦,这个东西是对的,是有效果的。 第二步,引导建立体系。 这里的体系,有两个意思。 一个意思是培养科学思维、培养科学人才的体系;另一个意思是培养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进步,所需的一切从无到有的体系,包括工厂、物流、传媒、机器等等。 如何引导建立体系,姜星火深刻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也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社会实验。 自己的作用,绝不是机械降神式的时代金手指,而是一个启蒙者,一个引路人。 既然有试验田,那么自己就应该在这里面,通过接连不断的社会实验进行暗中引导,来促进一切工业化雏形所需体系的自我培育与萌芽、产生、壮大。 只有做到这个过程,才能保证试验田的结果是可以推广到整个大明的。 否则靠自己一个人机械降神,忙死、累死,也不可能完成一个国家从农业社会进步到工业社会雏形,所需的海量人力物力资源相匹配的进步。 正如建造一艘航母需要世界顶尖的冶金部门、又大又强的材料研发部门、水平领先的机械加工部门、技术自主的科研院校、充满活力的市场经济、支撑算力的超级计算机、无畏付出牺牲的相关人员。 推动一个老大帝国从农业社会,踉跄进入工业社会雏形,也同样需要无数相关的学校、企业、工厂、工程师、工人、商人、原材料产地、倾销市场。 而通过社会实验来引导这些东西的出现,才是姜星火需要做的事情。 做思想上的“启蒙者”,做实践上的“引路人”。 这便是姜星火对自己出狱后的定位。 “姜先生,醒醒。” 并没有出乎姜星火所料,当他摘下一片叶子时,看到了大胡子的朱高煦和长胡子的关老爷并肩走来。 事实上,从第二天朱高煦和这人搭话后,姜星火就知道,这人的身份绝对有问题。 而这几天,这红脸长髯的汉子,也一直试图跟姜星火套近乎,只是姜星火没怎么搭理他罢了。 红脸长髯的汉子,重枷也被卸了,显然待遇得到了改变。 “姜先生,您知道,这位不打不相识,乃是我以前战场上结识的豪杰,如今颇有些投缘,便冰释前嫌交为朋友,打算带他也一起旁听,长长见识,姜先生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 姜星火听朱高煦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也没有兴致戳破,只是问道。 “哦对了,还没问姓名?” 郑和当然不会说自己是郑和,用马和也不合适,但马姓却是可以用来编个名字的。 “马” 郑和本欲脱口而出个马大保、马二保之类的,可刹那间便想起了姜星火有可能是谪仙,要是通过近似的名字算出什么来就不好了,于是灵机一动便根据自己本名略加修改,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 “马保国,保家卫国。” 姜星火听着这个名字微微诧异,打量了郑和后说道。 “好名字!听着就像武学宗师身材高大魁梧,面色黑红,想来是常在外风吹日晒的江湖豪客,更配这名字了。” 马三保面色微红,好在本来就是涂了个黑红脸,倒也看不出来什么。 “姜先生今天要讲什么?”朱高煦好奇问道。 “接着讲《国运论》。” 姜星火提问说道:“还记得《国运论》第二卷讲了什么吗?” 朱高煦点点头,姜星火讲的全部知识他都有认真复习过,此时自然了然于胸地答道。 “地理决定论、世界岛战争、民族国家理论。” “嗯。”姜星火微微颔首,复又说道,“不过其实还留了个尾巴,便是《国运论》的第三卷——基于地缘政治学说的海权、陆权之争,与大国博弈的几种外交策略。” 不过,开了这个头,姜星火反而没有继续往下讲,而是先问道。 “你们觉得我为何要用叶子遮住眼睛?” 朱高煦摇了摇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清楚姜星火为什么问这样一个听起来莫名其妙的问题。 郑和思忖片刻,亦是摇头诚实答道。 “着实不知。” “光太刺眼了,用了一叶障目的法术就看不到了。”姜星火笑了笑道。 朱高煦与郑和都觉得,这两个话题之间似乎并没什么联系,但郑和还是顺着姜星火的话语说了下去。 其实在入狱之前,郑和都没觉得阳光是什么稀缺物品,但这几天经历了“诏狱再教育”,他却有些珍惜了起来。 但郑和依旧不认同姜星火的说法,所以语带惋惜地反驳道。 “人是需要光的,总待在阴暗的环境里不好。” 姜星火微微摇头,抬手指着那些放风院落里零零散散几个沐浴在阳光下的囚徒问道。 “你觉得他们需要吗?” 不待郑和回答,姜星火继续说道。 “对于生活在阴暗环境的人来说,本来每天能吃饱睡觉就已经很满足了,伱非要给他体验光明和温暖,然后又把他扔回阴暗,这不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吗?” 察觉到大智若愚的姜星火似乎话里有话,郑和心平气和地争论道:“总得给人点希望,让人无知的活在阴暗里见不到光明,才是残忍。” 姜星火翻身而起,最近俨然勤快多了。 “可他们注定是要在阴暗中度过余生的消耗品,知道的太多希望的太多,就会出乱子的……读过《商君书》吗?” 郑和觉得跟姜星火之间的谈话,似乎隐喻到了某些其他话题内容,但已经聊到这里了,作为极为接近大明决策中枢的人物,他反而兴致更浓了起来。 郑和同样用隐喻来回答。 “既然会出乱子,有为何让他们每日见见光呢?” “这里的囚徒们都是见过光的。”姜星火轻笑一声,“这叫因人制宜,说白了就是堵不如疏而已对见过光的人来说,能让他每日见一见光,就这么吊着一丝希望,他心里就会觉得努力努力仿佛能改变命运似的,也就不会闹乱子了。” “姜先生或许说的是对的。” 郑和怔了片刻,随后就问:“那对于没见过光的呢?” “——吃苦耐劳是一种美德。” 闻言,郑和不由地想起了从元末开始直到靖难,那些遭受兵灾却又坚韧地寄希望于老天爷赏脸的普通百姓。 在这一瞬间他产生了某种怪异感,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姜星火摘下了另一片叶子,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 “你真的觉得我说的都对?” “感觉不对,可又反驳不了。”郑和的回答很诚实。 “这便是今天要讲的《国运论》第三卷的实质所在了。” 姜星火顿了顿继续说道:“很多事情,便如这般道理一样,而第一个要讲的陆权论的核心,其实便是人口、资源的集中化与高压化。”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五章 陆权论 “第一个,先说说什么叫陆权论。” 姜星火也不管这位关公模样的新狱友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在《国运论》的第二卷里,我们讲过,我们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文明,看成一个个孤岛,而诸如大漠、戈壁、高山、丛林、海洋等等地形阻隔,就是隔绝这些孤岛的,充满了迷雾的海水。” “在世界岛战争里,率先能走出本岛内卷化,向外扩张的文明,就会取得巨大的先发滚雪球优势,占领越来越多的岛屿,征服或同化越来越多的文明,直到成为整个世界岛的霸主。” “而陆权论,就是指的在我们已知的世界里,或者准确地定义,就是蒙古人西征所曾达到过的世界边缘,以及蒙古人所征服、占领并成立政权的土地里,是有一处心脏地带的,这个心脏地带,就像是我们的心脏一样,为五脏六腑输血,也是五脏六腑的必经之处。” “这个心脏地带,我称之为‘大陆桥’。” 结合姜星火的话语,郑和默默地琢磨着其中的深意。 而朱高煦则直接问道:“姜先生说的可是之前提到过的漠北高原?” “非止如此。” 姜星火说道:“准确地说,大陆桥的中心是西辽故地,河中府。” 河中府,便是之前郑和在回忆耶律楚才所做《西游录》里的那个“肥城”,而它有个更加有名的称呼——撒马尔罕,如今的帖木儿汗国首都。 撒马尔罕,中亚第一古都,《魏书》称为悉万斤,《新唐书》称为康国,至于到了西辽时则称为河中府,缘由便是因为撒马尔罕处于阿姆河与锡尔河这两条中亚主要河流之间,仓皇逃到这里的耶律大石思念故土,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了辽国南面那个被汾水和黄河夹在中间的河中府,于是便以此命名。 “倒是有几分道理。” 郑和考虑了撒马尔罕的地理位置,认同地点了点头。 说起军事地理来,尤其是已知世界的军事地理,朱高煦也是能插上话的。 朱高煦开口道:“如果不以华夏的疆土来论,撒马尔罕,确实是联结东西的中心所在。”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事实上,此前大唐向西沿着丝绸之路扩张,也是这个道理,之所以会发生怛罗斯之战,不就是因为黑衣大食(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向东扩张,两者在这个中心点撞上了嘛。” 怛罗斯之战,乃是唐军的一次主动以攻代守的受挫行动。起因是唐朝安西节度使高仙芝血洗石国,侥幸逃脱的石国王子向黑衣大食求救。得知消息的高仙芝先发制人,主动进攻大食,率领大唐联军长途奔袭,深入七百余里,最后在怛罗斯与黑衣大食军队遭遇,但最终因联军中的葛逻禄番兵背叛而失败,三万安西唐军,仅逃回数千人。此战过后,阿拉伯帝国俘获的唐人工匠在此建立了华夏以外的第一座造纸厂,造纸术因此西传。 姜星火继续说道:“那么我先提出一个理论,你们来判断对不对。” 郑和与朱高煦齐齐颔首。 “如果我认为蒙古人曾经以撒马尔罕为中心点,向四方远征的这条大陆桥,是整个所有文明孤岛聚合在一起的主要世界岛的心脏地带。而陆权论便是谁控制了大陆桥的心脏地带,谁就控制了世界岛,谁控制了世界岛,谁就控制了世界.陆权帝国的扩张应该从这个大陆桥的心脏地带,由中心向边缘地带扩张,你们觉得对吗?如果不对,请说出理由。” 闻言,两人陷入了深思。 —————— 隔壁密室。 礼部尚书李至刚扭捏不安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他的身前,是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们,皇帝、大皇子、黑衣宰相. 当然,李至刚的压力其实并不完全来自于这些人,准确地说,这些人带给他的压力,远远没有“诏狱”这个词或者说诏狱这个熟悉的环境带给他的压力大。 原因也简单,李至刚过去的人生经历,就证明了他确实是一个可刑可拷有判头的履刑者。 李至刚是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永乐时代最有意思的人。 他“多牢多得”的一生如果不简单介绍一二,实在是太过可惜。 李至刚是松江华亭人,平心而论,人品实在低劣,溜须拍马、贪赃枉法样样精通,与“至刚”二字截然相反。 洪武大帝朱元璋时代,李至刚曾任太子朱标的幕僚,因此被朱标举荐被授予礼部郎中的职务。 然后李至刚就因犯罪被关入诏狱,随后贬职戍边,不久后第一次发动钞能力,多番活动后被召回任工部郎中,并升为河南右参议,这是李至刚的第一次诏狱之旅。 建文帝朱允炆时代,李至刚任湖广左参议,然后.再次因为犯罪被关入诏狱,这是李至刚的第二次诏狱之旅。 后来燕军南下,铁骑渡江。 姜星火被抓了进来,李至刚则被放了出来。 原因也很简单,李至刚第二次发动了钞能力,给朱棣身边的近臣们塞了钱,大家都称赞李至刚有才干,朱棣于是任命他为右通政,不久后因为朝堂大清洗的原因,让他当了礼部尚书,这次还让他挂名参与修撰《太祖实录》。 在姜星火的前世,其实李至刚还有第三次、第四次诏狱之旅。 如果历史线没有发生扰动,在后年,也就是永乐二年,朱棣册立朱高炽为皇太子,李至刚就将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兼任左春坊大学士,在东宫讲筵当值,与解缙先后去讲。 然后因为与解缙的斗争问题,李至刚将完成他的第三次诏狱之旅。 此后不久,第三次发动钞能力的李至刚就将回到他仕途的起点,礼部郎中。 嗯,折腾了几十年,回到原点,李至刚很愤怒,他也非常有理由恨解缙,于是暗语中伤了解缙,解缙也被如他所愿扔进了诏狱。 结果,解缙的供词牵连到李至刚,李至刚被判十余年,这是他的第四次诏狱之旅。 这次李至刚的钞能力失效了,直到朱高炽继位的洪熙元年才被放出来任知府,此时李志刚已经七十岁了,而他的知府只当了一年,第二年朱瞻基继位的宣德元年,就死在了任上,结束了“多牢多得”的一生。 所以就如同姜星火有点电梯幽闭症一样,此时仅仅二进宫的李至刚李尚书,也已经有点“诏狱恐惧症”了。 汗水,从李至刚的额头缓缓渗出,滴落在地上,他用手轻轻擦拭着自己满是冷汗的面孔,努力保持镇定。 虽然汗水甚至迷得他眼睛有些看不见,但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万丈深渊里,无数张狰狞的恶鬼面孔对着他咆哮,让他毛骨悚然。 “李尚书?” 皇帝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 “陛下,臣,臣有些身体不适。”李至刚颤声道。 在皇帝的示意下,两名小吏郭琎和柴车,拿出自己的手帕,一左一右地给李至刚抹了抹汗,他整个人都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绞了绞手帕,郭琎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老人家,觉得有些好笑,你说伱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怕诏狱啊?我们年轻人天天在这都不怕。 “咳咳。”柴车轻咳了两声,提醒同伴千万别笑出声来。 “李尚书好些了吗?” 朱棣对于李志刚这个好用的应声虫,还是挺关心的。 李志刚勉力起身答道:“谢陛下关心,臣惭愧,臣好些了。” “身体不舒服就坐着听吧。”朱棣虚虚按下手掌,“对面的问题,李尚书怎么想?” 作为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人,李尚书并没有像那些读书读傻了的腐儒一样,张口就给皇帝来一个我天朝上国如何如何,而是认真地揣摩了一下朱棣喜好武功的心态,方才开口道。 “臣觉得此人所言,颇有几分道理,想来成吉思汗既然能征服世界,又在当年做出了主力先打花拉子模,后进攻金国的决定,应该也是有这种考虑在其中.或许成吉思汗不知道什么叫‘心脏地带’、‘大陆桥’,但道理应该是相通的。” 朱棣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至刚这人,好用就好用在脑子活,能跟随他的意思来说话办事。 当皇帝的嘛,当然不希望臣子都是些能办事/不能办事,但又都明着/暗着跟自己唱反调的。 有些职位,能不能办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懂皇帝的心思,跟专业性比较强的户部、工部、兵部不一样,礼部尚书就是这样的一个职位。 而且李至刚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蒙古人征服世界,走的确实是姜星火所说的“心脏地带”、“大陆桥”的这个路子,蒙古人的先例已经证明了,这条路确实可行。 但朱高炽此时却出声道:“父皇,儿臣觉得不对。” “哦?说说看。” 朱棣向好大儿鼓励道。 “心脏地带没错,大陆桥也没错,但问题是,这条路的补给成本实在是太高了,蒙古人那种驱赶牛羊马匹就可横跨万里作战,需要极为坚韧且吃苦耐劳的军队素质,这种素质,是数千年来都极其罕见的,甚至哪怕是蒙古人,都只维持了两代人,就再也无法进行这种万里级别的行军调动。” 作为靖难之役的后勤负责人,朱高炽几乎是下意识地,出于某种职业病一般的角度考虑,缓缓对朱棣说道。 而朱棣闻言后,也是从内心对比了起来。 不久前经历了艰苦卓绝的四年靖难血战的燕军,从战斗力、装备、兵员来看,甚至比洪武开国时的明军还要略胜半筹。 从数次大战朱棣带领这支军队完成的大规模超远距离迂回包抄来看,这支军队的素质,朱棣有信心称作当世第一。 那么这支当世第一的军队,能做到像蒙古人一样横跨万里进行大兵团机动吗? 朱棣认为,非常困难。 其中固然有军队属性不一样的缘故,北地汉儿健卒和蒙古鞑官混编而成的燕军,完全不是成吉思汗时代蒙古军队那种全骑兵,而是步骑混合,其中骑兵的比例,也是半甲骑兵和重甲骑兵居多,做不到像蒙古人那种轻骑兵居多。 所以,无论是背负甲胄所需的骡马、负载步兵变成骑马步兵所需的马匹、运输粮食的驴车,都注定了燕军无法像蒙古人那样横跨万里进行远征。 道衍亦是轻声叹道:“蒙古西征,古之未有,后世亦难做到。” “《西游录》曾记载蒙古西征场景,便是所谓:山川相缪,郁乎苍苍。车帐如云,将士如雨。马牛被野,兵甲赫天。烟火相望,连营万里。千古之盛,未尝有也。” 朱棣也不仅点头,既然做不到,再说“心脏地带”、“大陆桥”,恐怕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道理没错,可除了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人,没有那支军队能再次做到了。 毕竟,大陆桥上的地形过于恶劣,环境也过于艰苦,非是成千上万既能吃苦耐劳又能游牧为生的士卒所不能为。 —————— “我觉得不对。” 郑和率先开口:“不对的原因也很简单,敢问这位姜先生,唐安西军自从怛罗斯之战,过了多少年便失去了对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控制?” 姜星火淡淡答道:“怛罗斯之战十余年后的安史之乱起,唐廷开始逐渐失去对西域的控制,而此战四十年后,唐廷彻底失去了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唐诗人白居易的那首《西凉伎》便曾言: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陕西宝鸡)。这首诗所反映的,就是这种唐廷对西部疆土彻底失控的情况。” “那便是了!” 郑和学着关公的模样,轻抚着自己的假胡子,说道:“之所以短短四十年,唐廷的西部边境就从几万里之外的葱岭,一路退到了陇山东侧的关中凤翔府,缘由便在于西部隔壁、沙漠实在是难以补给,纵然驻扎军队,纵然能依靠商贸的利润来添补支出甚至能有结余,越打越富、越打军功越多,但这个所谓的‘大陆桥’、‘心脏地带’根子上的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且说来听听。”朱高煦好奇问道。 郑和肯定地说道:“那就是西域丝绸之路这条富裕的商路,归根结底只是贸易途径,它本身并不能生产出足够的补给品,包括甲胄、兵刃、箭矢、粮食,都得从遥远的关中运输过来,光算钱的话或许不亏,毕竟占领了西域就能拿到商路收税权,但这些东西一旦发生战争,却不是光用钱就能买得到的。” 说完,郑和自信地看着姜星火。 有些出乎朱高煦的意料,姜先生并没有进行反驳,反而予以承认。 “你说得对,尤其是‘商路只是贸易途径’这句话,说的尤其地对。” “所以回到之前我们提到的那个问题,你或许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说陆权论的核心,其实便是人口、资源的集中化与高压化。” “须知道,任何抛开贸易通路权来谈陆权论或者海权论,都是没认识到事情的本质。” “陆权或是待会儿要提到的海权,作为国家强权,都是维护国家的国际权力,即国与国之间的交际权力的一种手段而非结果。” 姜星火问道:“那么什么是国际权力?” 朱高煦率先答道:“便是如唐廷那些大将军一样,纵横西域,动辄灭国,若有不服华夏的国家,便让它彻底毁灭。” 郑和想的则更深远一些:“我认为应该是对其他国家的影响能力,可以让其他国家对华夏低头俯首。” 姜星火摇了摇头。 “有一句话叫做政治是经济的延续,战争则是政治的延续,国际权力,便是某个国家可以从战争、政治、经济等等角度,全方位影响其他国家的能力,而其中最根本的、最持久的,则是经济利益。” 姜星火看向了朱高煦,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国运论》第一卷的那节课吗?那节课,我们也提到了唐朝。” 朱高煦一怔,旋即回忆起来。 “那时候姜先生您吟了一首诗,神情颇为悲切。”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那节课您说,之所以唐廷不惜穷兵黩武也要控制西域,便是为了做大西瓜。唐廷如果掌握了丝绸之路,就拥有数不尽的财富,不需要依靠田赋过日子。” 朱高煦忽然“咦”了一声。 他恍惚间,似乎想起了,姜星火在几个月前,埋下的一句话的伏笔。 “无论是强汉还是盛唐,最终都失败了.这里面还涉及到‘国运论’的核心,以后再讲。” 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姜星火看着朱高煦的样子,欣慰地搓了搓手,这个学生记得很认真。 “看来你想起了,那么今天,《国运论》的第三卷,我就为你揭晓在第一卷埋下的引子。” “为什么强汉盛唐企图控制西域商路的扩张行为,最后都失败了。” “这也是陆权论与海权论的根本区别所在。”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同 姜星火不待两人再思考,靠他们的脑子和见识,即便能思考出问题的真正答案,耽误的时间也太久了。 而这里面有一些内容,历史、地理、经济,过去很多节课举的例子,其实在无形之中,此时都串联在了一起。 姜星火没有给新狱友再复述一遍的兴趣,他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了,反正是给朱高煦讲。 姜星火直接说道:“强汉盛唐企图控制西域商路的扩张行为,结果都以‘暂时成功,最后挫败’结束,而在这以后,伴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农耕最佳降水线开始南移,带来的连锁反应便是关中不再成为经济中心,这也导致了以关中为基本盘的唐廷,财政也更加捉襟见肘,于是开始了两税法更化、两税三分法更化,进入了与藩镇的央地税收博弈这些内容,都记得吧?” 朱高煦一时有些瞠目结舌。 他从来没想过,之前讲过的种种看似孤立的、分散的,不同科目的内容,最后竟然神奇地,连在了一起? “这便是说,人口、金钱、技术等经济要素,其实都是跟随经济活动分布的。” “那么经济活动的核心是什么?” “自然是货物运输的时间和数量。” “此前我们还说过,华夏文明之所以是大河文明,便是因为最初华夏先民繁衍于黄河两岸,利用黄河进行货物的运输,可以有效地节约运输时间,提高运输数量.其实纵观古今中外,都是这么回事,靠近水源就是容易产生繁华的城市,当年唐朝八水绕长安的盛景,便是这个道理。” 见两人还是有些费解,姜星火一语道破。 “说货物、金钱、经济,你们难以理解,那你们其实可以把这些词,等价换成一个词。” “粮食!” “粮食,就是自古以来的货物、金钱、经济!” 姜星火如此说来,朱高煦与郑和就清楚了。 早说嘛! 扯那么多货物、金钱、经济之类的,还让人觉得挺复杂,其实说白了,不就是考量“运粮食的时间和数量”吗? 这么一说,两人就理解了姜星火所说的意思。 朱高煦又联想到了姜先生地理课所讲的那个例子,于是说道:“那大明定都南京,后来考虑迁都又放弃,便是也有这个原因?” “当然如此,关中经济中心的地位早已转移,自然也就难以负担庙堂中心的地位,毕竟在华夏历史的传统上,庙堂中心往往是大量人口的聚集地。太祖高皇帝天纵神武,定然是也想到了这一点,若是强行以非经济中心的西安来负担大明的庙堂中心,自然只有一个办法。” “——靠着经济中心江南的粮食来供养庙堂中心西安的人口。” “而长此以往,经济中心江南与庙堂中心西安之间,必然离心离德。” “这是农耕社会几乎不可调和的局限性,无解。” —————— 此言一出,密室内顿时寂静的可怕。 朱棣面色有些难堪。 李至刚更是直接吓得大粒的汗珠又从额头流了下来。 原因无他,只要记性超过金鱼的人都知道,前几天刚把“改北平府为北京”的提议送到内阁的,就是李至刚。 没错,正是李至刚揣摩了朱棣的想法,才大胆首倡迁都。 而如今姜星火这么说,不仅仅是在打李至刚的脸,更是在打朱棣的脸! “新皇帝不会一气之下也把本官送进诏狱里吧?” 洪武帝送进诏狱一次。 建文帝送进诏狱一次。 永乐帝,还没把他送进去呢。 李至刚紧张地看着朱棣,等待着对方的雷霆大怒,以及很有可能降临的吃挂落。 朱棣脾气不好这件事,李至刚二十多年前给朱标当属官的时候就知道了。 虽然朱老四没有朱老二那么暴虐,但也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人家。 李至刚为墙对面这位胆敢说出如此直白道理的勇士,默默地在心里送上了一副挽联。 好好地在诏狱蹲着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指点江山口出狂言呢? 活着不香吗? 李至刚觉得,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朱棣在下一息,就应该雷霆大怒了。就像是朱棣对待诸如练子宁、方孝孺那般。 轻则诛九族,重则诛十族。 但不出所料的话,很快就出所料了。 李至刚亲眼目睹了一件让他开始怀疑人生的、匪夷所思的事情。 朱棣脸色难看归难看,最后竟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下来? 李至刚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还是他认识的朱棣吗? 这都能忍? 要换做是别的君王,即便是脾气好的君王,听见一个囚犯这样忤逆自己的意思,哪怕对方说的有道理,恐怕早已经大发脾气当场下令诛杀对方了。 李至刚实在想不通,脾气一向不好的朱棣是怎么容忍下来的。 朱棣确实忍住了,不仅没有下令惩罚墙对面说话的人,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李尚书,你是怎么看待这番言论的?伱觉得将北平府立为北京后,大明朝廷到底应不应该从南京迁都到北京?” 李至刚心中暗叫糟糕,对面的囚徒刚刚说完那番经济中心与庙堂中心的理论,朱棣这个节骨眼上提起迁都的事,他不论说什么,都是在火上浇油。 李至刚很难判断,朱棣此时表面的笑意,到底是不是磨刀霍霍向族谱的前奏。他只知道,这位以藩王之身靠着造反登临大宝的男人是不可忤逆的,而此时,竟然有人质疑朱棣迁都的意图。 这简直就是找死啊! 李至刚急忙答道:“全赖陛下.圣裁,微臣不敢胡乱言语。” 朱棣笑眯眯地看着他:“哦?不妨随便说说?” 这种语调,让李至刚感受到了莫大的威压,李至刚顿时面上冷汗涔涔,连嘴唇都变成紫青色了。 “微臣。”李至刚咬牙说道,“微臣觉得还是应该迁都北京。” “呵,真的?”朱棣的表情似笑非笑。 “真的!” “好,既然你这番说来,想必关于迁都的事情,也该有个腹稿,那朕倒是想听听你的高论。” “陛下谬赞,高论不敢当。”李至刚苦笑道:“微臣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斗胆替陛下考虑了一下。” 朱棣淡声说道:“说来听听。” 李至刚恭谨道:“微臣觉得,若是继续留在南京,在这江南富庶之地,不管是军队、勋臣还是朝堂大臣,恐怕都难免会产生懈怠之心.此前多少朝代都证明了,在南边容易失去锐气。” “陛下,如今天下初定,迁都是阻力最小的时候,而且,微臣觉得.”李至刚斟酌道:“陛下定是想励精图治,成就盛世的,而若是在南京耽搁下去,此时难以施为,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朱棣不明所以地嗤笑了一声。 李至刚话语里隐含的意思,朱棣当然明白。 江南是士绅阶层的基本盘,这里又不是他朱棣的老巢,朱棣想要做点什么,都会碍手碍脚,不如迁都回北方去,眼不见心为净。 可那成什么了?朱棣怕了士绅,灰溜溜地躲回老巢去? 没有这个可能! 他朱棣一辈子,除了他爹朱元璋,就再也没有怕过谁! 朱棣舒眉问道:“那依照爱卿的意思,如果北平府.北京,作为庙堂中心,而经济中心又在江南,粮食问题当如何处置?” 李至刚沉吟片刻,道:“微臣以为,应该重新疏浚大运河,走漕运,而漕运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咳咳。” 李至刚这句话没说出来,其实也就相当于在告诉朱棣,漕运,可以变相给江南加赋,始终让江南士绅阶层压着一座大山! 李至刚这个松江人,能做出这种冒天下士绅之大不韪的举动,阶层叛徒了属于是。 “哈哈哈” 谁曾想朱棣竟是突兀地大笑起来,笑声震耳欲聋,响彻整间密室。 笑过之后,朱棣收敛神色道:“爱卿,你知道朕为什么用你做礼部尚书吗?” “微臣惶恐。”李至刚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其实,并不是因为你的学问好,或者品行端正,亦或者是能力强,而是因为你懂分寸和尺度,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也清楚什么时候闭嘴。” 朱棣淡淡地说道:“这些日子以来,你每隔两三日就会上疏请求迁都。” “你知道朕为什么迟迟不肯同意,只是下令将北平府改为北京吗?” “江南,是大明创业开国的根基所在,朕便是出生于此,决不可轻言移之!” “微臣惶恐。”李至刚扑通跪了下来,“微臣擅自揣测圣意,罪该万死!” “朕并未怪罪于你。”朱棣挥挥手道:“朕念在你忠诚耿直,也懒得跟你计较了。” 虽然李至刚自己都知道自己跟“忠诚耿直”不沾边,但这却是再明显不过的庙堂信号。 李至刚垂首道:“陛下英明,微臣佩服。” 随着朱棣的微微颔首,李至刚心中一松,他总算是逃脱了这次危机。 不用被第三次送进诏狱了。 而一直一言不发的道衍,此时则是默默捻动起了念珠。 —————— 郑和显然也想到了最近他刚刚从万里石塘回来,就听到的朝野争论迁都之声。 迁都,跟立储一样,都是最近朝野争论的焦点所在。 甚至跟立储比起来,迁都影响到的关联利益更多。 毕竟,迁都就意味着江南官员们要离开熟悉的田地,放弃积攒多年的宅邸等不动产,举家搬迁到陌生的北京。 不是没有人恶意揣测过,这就是皇帝的阳谋,想要削弱继承自建文帝的朝廷,对朱棣这个篡位者天然的抵触与反对。 这种抵触与反对,绝非是与化肥工坊绑定的大明国债认购额度,这种小恩小惠所能消弭的。 就在郑和还在担心拿洪武朝商议迁都西安的“古”,来喻永乐朝商议迁都北平的“今”是否合适的时候。 朱高煦却根本懒得考虑这些,当下问道:“那如果按姜先生这个说法,人口、金钱、粮食,都是跟随经济活动分布的,而经济活动的核心是粮食运输的时间和数量.大明是不是也不适合迁都北平府?” “那是自然。” 姜星火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在所有人不知不觉中,姜星火已经成功地将话题牵引到了这里。 事实上,这也是姜星火做出的改变。 自从知道了朱高煦的身份,姜星火便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用自己这个亲学生的影响力,去更好地改造大明。 改造大明,肯定是要发展工业化雏形的,而最容易发展起来的工业,恰恰与海权密不可分。 如果大明还是像历史上一样,从南京迁都到北京,以北京的地理和运输条件,跟南京比,想要发展出工业化雏形,就难得多了。 所以,姜星火打算继续以无知无觉的指点江山姿态,在接下来有限的几节课里,略微调整讲课的内容,通过讲课来影响朱高煦,继而影响大明帝国高层。 这样,通过自己有理有据的这套理论,或许就能让大明帝国的高层,慎重考虑迁都的事情,从而把首都留在南京,以便于更好地发展对外贸易,发展工业化雏形,建立海权帝国。 这也是姜星火心态的重要转变。 原本姜星火在诏狱里当咸鱼,混吃等死躺平,只是因为前七世的经历,让他觉得自己无法改变历史。 而如今自己已经改变了历史,所以原本准备赶紧死掉直接回家的姜星火,此时认真地驻足,开始抱着某种“试试看”的心态,先从讲课开始,参与到历史进程之中,看看能不能真的给历史造成更大的改变。 第一次尝试,便是通过讲解海权论与陆权论,以及庙堂、经济、军事之间的联系,来影响大明帝国的迁都。 当然了,对于迁都这件事,姜星火能做到的扰动与影响,也仅此而已。 姜星火并不指望自己一席话、一节课,就能通过朱高煦之口让大明帝国的高层改变迁都北京的主意,但这不妨碍自己试一试。 愿意听我就讲,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去做,而不管对方是否会听、会做,姜星火出狱后,都打算传播思维的种子。 毕竟这颗种子,只要世界上还要压迫,就迟早会生根发芽。 收回思绪,姜星火继续说道:“当然了,其实还有一种办法,能改变庙堂中心与经济中心这种别扭的关系.但是,这恐怕与传统陆权国家,嗯,最典型的也就是商君书的要求,不太符合。” 朱高煦精神一振,连忙说道:“姜先生快快讲来!”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吃煤的铁马 新歪脖子树下。 姜星火开口道:“讲答案之前,我们不妨先思考一下,大明如果只立一个都城,如果是北京,利弊何在?讲清楚这些,你才能明白问题的实质,迁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这一点的答案是如此地明确,朱高煦都可以毫不犹疑地答道。 “立北京为都城,自然是因为要从庙堂考量,收拢北地人心。” 姜星火颔首示意他继续说,朱高煦这些日子也学了姜星火几分条理清晰的本领,虽然磕磕绊绊,但也算有条理地讲了下去。 “如果看北京所在的燕云之地,那从五代十国的后晋儿皇帝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算起,燕云之地已经脱离汉人王朝统治整整五百余年了。” “往南看河东(山西)河北的两河之地,从靖康之耻算起,沦落到胡人之手,也有足足三百余年矣。” “一直到了大明开国,徐达大将军北伐中原,方才驱逐鞑虏,收复了北方汉地,如今也不过是三十余年。” “三十余年,跟三百余年、五百余年相比,实在是太少!” “如果不立北京为都城,恐怕北地人心就难以收拾了。” 听闻此言,郑和也接连点头。 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其实最直观的一个东西,就是看看朱棣麾下燕军的兵源构成就知道了。 主动前来助战的亲燕蒙古部落、被征召的内附蒙古部落、早已进入燕军体系的蒙古鞑官、朵颜三卫.蒙古人的影子在燕军中随处可见,即便是北地汉儿健卒,其中也不乏早已胡化严重的存在,亦或是胡汉混血。 这些人老家都在北方,很难长期让他们待在南方驻扎。 这里面便是说,大明在开国初年,事实上是分裂为两个国家的。 洪武时期的“南北榜”事件,就是最好的例子。 南方和北方在文化、生活习惯、经济、庙堂等等全方位的维度上,都处于事实上的分裂状态。 朱元璋已经通过移民、分封八大塞王等举措,尽力地去弥合这种南北矛盾,但事实上南北矛盾依旧尖锐。 而靖难之役这次大明帝国的内战,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视作代表北方的河北幽云势力与代表南方的江南势力的一次较量,一次矛盾的总爆发,而朱棣的基本盘恰恰就是北地的军头、地主、豪强。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 朱高煦补充道:“如果不迁都北京,就无法在北地.囤积大量兵马。” 这话朱高煦说的隐晦,事实上的意思就是,朱棣不可能放心把主力军队放到北边,脱离他的掌控,自己在南京坐镇。 军队,就是朱棣的命根子。 朱高煦既然知道了自己被窃听的事情,有些话就不敢说的太直白。 而郑和早就知道皇帝等人此时恐怕就在隔壁密室听着,更是根本不敢乱说话。 “而此时北地已经被打烂了,原有的兵马又大量南调,肯定是需要防御北元残部的,如果不迁都北京,那么按照北元残部贼心不死的态度,很快就会频繁骚扰边境,如果这种状态持续了太久,那恐怕.” 朱高煦不敢说,姜星火却是敢说的。 “恐怕燕云之地再次倒向胡人?” “便是如此。”朱高煦讪讪道。 这里面有个很直白的缘由,那便是燕云骁勇善战的汉儿们,其实加入游牧民族比加入农耕民族日子过得要好。 为什么? 燕云汉儿胡化严重,个个好勇斗狠、不事生产,跟河北的农家子还不一样,燕云汉儿跟着游牧民族收岁币、打草谷,不香吗? 反正燕云之地的人家,把男丁送上战场打仗,都是期待多挣些战利品和赏赐回来的,民风剽悍程度,与江南文风浓厚之地不可同日而语。 “也就是说,迁都北京,在收拢北地人心、防御北元残部、巩固政权方面,都是有益处的,对不对?”姜星火总结道。 朱高煦与郑和接连颔首。 “那迁都北京的缺点呢?”姜星火又问道。 这一点,郑和倒是敢说了。 “依我拙见,我便是北方人。”郑和接话说道:“北方缺粮缺人,需要大量、长时间地向北方移民,才能充实北方人口.同时北方粮食产量与南方相比低了不止一筹,哪怕移民后开垦荒地,产出的粮食也不足以供养军队和官员,必须要持续从南方运粮,这就会导致南北矛盾愈加尖锐。” “同时也会让缺乏皇权管束的南方士绅尾大不掉。”朱高煦补充道。 关于迁都北京的利弊,两人分析的基本是全面的,姜星火复又问道:“那南京呢?” —————— 隔壁密室。 朱棣笑吟吟地看着李至刚:“李尚书,简要说说吧,定都南京的利弊如何?” 李至刚看了一眼坐在他身后一直装聋作哑的夏原吉,无奈道。 “回陛下的话,定都南京,利自然是江南不缺粮而且能随时敲打江南,弊则是南北平衡不好维持,同时参考历代定都南京政权的经验,北方很容易会成为财政上的大窟窿,一旦北方被入侵,以南方人为主的朝堂上,肯定会选择放弃北方以减轻财政包袱.若是北方被放弃,想要北伐夺回来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作为一个松江人,李至刚真的对皇帝尽忠了。 我都已经背叛了我的乡土和阶层了,你还要我怎样? 朱棣却依旧穷追不舍,今天似乎就要盯着他一个人问:“为何不可能?李尚书不妨说说,朕很想听。” 李至刚看着这个逼仄的密室,心头一阵颤栗,更是对墙对面那个不停说话的人又惊又惧,还带了深深的好奇。 二皇子朱高煦和三保太监郑和的声音他能听出来,但这个囚徒的声音,他从来都没听过。 即便是囚徒身份,也是他从墙对面传来的交谈声中侧面推断出来的。 究竟是谁,能让脾气一向不太好的朱棣都能如此格外容忍? 真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而李至刚的又惊又惧,则是因为对面的问题,几乎都是在把他往修罗场上逼。 这些问题,皇帝问他,他敢不如实回答吗? 可有些东西如实回答了,又会惹皇帝生气。 到时候把他第三次送进诏狱怎么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至刚额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眼看就是又要湿了两个手帕。 夏原吉算是厚道人,终于看不下去了,行礼过后说道。 “臣且斗胆替李尚书回答,还望陛下允许。” 朱棣点点头。 夏原吉说道:“假使真的定都南京,而未来北方有变,朝廷会放弃北方,那么到了北伐的时候,朝堂一定是被江南士绅出身的文官所占据的.到了那时候,为了维护自身利益,避免北伐培养出新的军功勋贵,以及北伐成功后北方士子蜂拥进入朝堂挤占他们的位置,是一定会从庙堂上作梗,反对北伐的。” “这便是为什么李尚书说一旦北方被放弃,想要再北伐夺回来就几乎不可能了。” 闻言,道衍赞许地看了夏原吉一眼。 而朱棣也是对夏原吉颔首说道:“这便是朕的顾虑所在了。” “定都北京,则粮食仰仗南方,受制于南方;定都南京,则南北分裂不可避免。”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朱棣重重地几拍了下椅子,长叹一声。 这个问题,也同样是困扰在室内的几位大明帝国高层脑海中的事情。 是真的死局,选哪个都有极大的弊端,看起来似乎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可是,真的没有办法破局吗? 朱棣的目光投向了墙壁。 李至刚也好奇地跟着看了过去。 他似乎想透过墙壁,看清楚对面那个神秘人的样子。 —————— 墙内,两人也几乎给出了跟密室里差不多的答案。 姜星火总结道:“所以说,其实纠结的地方就在于三个点。” “第一点,要顾忌南北分裂,需要照顾北方。” “第二点,粮食供给现状是南多北少,经济中心在南方。” “第三点,要备边,但军队不放心远离统治核心。” 朱高煦点头道:“大略如此。” 姜星火把这几句话,简略写在了晒干的沙地上。 “一个点一个点来思考,慢慢来,不急。” 姜星火说道:“首先说第一点,为了不让大明的南北矛盾进一步加剧,定都北方,肯定是有必要的,这是一个最明显不过的庙堂信号。意味着朝廷没有放弃北方,朝廷有意弥合南北之间的长期分裂。” 朱高煦有些迷惑。 “可是姜先生之前不是说人口、金钱、粮食,都是跟随经济活动分布的,而经济活动的核心是粮食运输的时间和数量.意味着大明不适合迁都北京啊。” “定都,跟迁都,是两码事。” 姜星火举了个例子:“凤阳还是中都呢,凤阳就不是都城吗?这有什么影响呢?从北宋至元朝,都是‘四京制’,北宋四京为开封府、河南府、应天府、大名府,元朝有四都哈拉和林、大都、上都、中都。” “所以说,大明是可以有三到四个首都的,算上现有的中都凤阳、南京应天府,再多两个首都,譬如北京北平府(姜星火知道北平府已改名顺天府,但不能说),再弄个什么西京、东京,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朱高煦试探着说道:“那姜先生的意思就是,大明可以定都北京,但不一定迁都?可如果只定都不迁都,北京不就跟中都凤阳一样了吗?” 姜星火摇了摇头:“不一样,我们接着往下说你就知道了。” 姜星火继续说道:“第二点就是南方粮食多,北方粮食少,而北方由于面临边境威胁,加上土壤、降水、作物等因素,北方数十万卫所兵和藩王护卫兵的军粮,是基本无法自给自足的,为了养规模庞大的军队,必须持续不断地从经济中心南方来调运粮食到北方.如果迁都到北京,那么随之而来的庞大官僚系统和他们的家人以及相关服务的人员,更会急剧地加重北方粮食短缺的问题。” 朱高煦本想说化肥增产的事情,但随之就醒悟了过来,姜先生还不知道这一切,须得暂时瞒住他。 毕竟这节课讲完,还剩三节课姜先生就会出狱了,最后这段短暂诏狱时光的保密工作一定要做好。 “不可以疏浚大运河,重开漕运吗?”朱高煦忍不住问道。 “漕运就是馊主意一个。” 姜星火毫不留情地揭破了真相:“漕运损耗十倍于海运,而且极易加重百姓负担,形成依赖漕运的利益集团,随着时间的推移,漕运本身的成本甚至会超过运粮食的成本!换句话说,往北面运一石粮食,朝廷就亏两石!” 从万里石塘运了好几十船鸟粪回来的郑和,对此颇有发言权。 “确实如此,海运非常方便快捷。” 朱高煦这种旱鸭子自然是不知道其中区别的,只晓得内河风平浪静,而海上时常有狂风巨浪。 郑和解释道:“沿着海岸线运输粮食,基本不会遇到什么风浪,而且如果春夏解运去年的秋粮,到了秋冬再返回,是完全顺风顺水的,速度快花费少。漕运则不然,漕运没有顺风顺水这一说,全靠漕工拉纤,人工花费巨大。” 朱高煦迷惑道:“那为何历代王朝似乎都以漕运居多?” 姜星火说的直白:“海运省钱,上下各级官老爷怎么捞钱?更何况,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一旦养成漕运的习惯,朝廷敢轻易更改吗?不怕漕工被煽动起来造反?” 朱高煦一阵默然。 归根结底,似乎还是利益问题。 “那怎么解决运粮的问题?无解吗?” “怎么可能无解?”姜星火笑道,“当然有解,解铃还须系铃人,解决问题的办法,其实就在问题本身。” “海运的问题,就在于大家都没钱赚,那么如果让海运赚钱,不就行了?” 郑和一时愕然:“朝廷从南往北运粮食,靠海运怎么让大家都赚钱?运粮如果中间没有各种名义上的‘损耗’、‘人工’,是没法赚钱的啊,海运的账目都是清清楚楚的,既很少损耗吃掉、又没有纤夫的人工,充其量不过是些水手路上吃饭罢了。” “谁说赚运粮食的钱?” 姜星火在地面从上到下分别写下了。 庙堂中心。 经济中心。 “定都北京,不意味着迁都,也不意味着不迁都,这个有点拗口,稍后一点再讲。” “只说庙堂中心和经济中心的矛盾,归根结底,不就是南粮北运损害了经济中心南方的利益吗?” 两人点头,大道至简,问题的根源就在于利益,或者说钱。 姜星火画了两条符号。 ↑↓ “其实解决这个矛盾的办法再简单不过,只要海运粮食开个头,大家意识到海运的便利快捷,那海运就不仅仅可以运粮食,还可以运货物!” 郑和这时再度插嘴:“北方连粮食都需要从南方运,丝绸、瓷器、茶叶这些,也都在南方,北方如果光出钱买东西,从南向北的海运怎么能维持的下去呢?” 姜星火摇了摇头。 “不,北方虽然没有钱,但有很重要的资源可以购买南方的货物。” “什么?”朱高煦愈发困惑。 “煤铁。” “山西有煤,辽东有铁,而北京就是这两者的枢纽。”姜星火干脆说道:“伱们可能不知道煤铁在未来所起到的作用,我便是这么告诉你们,大明如果想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非得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煤和铁除了能炼钢,煤还有别的作用,那便是跟烧炉子的柴禾一般,能让一个新的动力物件持续地使劲儿,做到很多人力、畜力做不到的事情。” “姜先生指的是?” 朱高煦根本想象不到,姜星火所说的这个新的动力物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可以理解为——铁马!” 所谓铁马,自然就是蒸汽机了,这也是大明进入工业变革时代所必须点出来的科技树,当然了,姜星火现在只是这么一说,来论证他关于迁都方案的可行性,并不代表现在就要把蒸汽机点出来,这违背他的初衷。 姜星火更希望在他的指引下,大明能培养出健全的科研与生产体系,自主地加入历史的洪流向前迈进。 烧开水能把盖子顶起来这种事,难不成他瓦特能发现,我姜星火引导一下,大明就没有几个聪明人发现? 不可能的事情。 蒸汽机诞生的关键,绝不在于蒸汽机本身,而是孕育蒸汽机产生的那个环境。 用近乎疯狂的创新来追逐利润。 所以,姜星火需要的是因势导利,创造出能诞生蒸汽机、织布机的高度“竞争、创新、逐利”的环境,这远比在科技树上跨越基础科技点出蒸汽机这一点,重要的多。 姜星火继续解释道:“用铁做的马,不见得是马的形状,但它所起到的作用,便是几十匹马都赶不上,而马还需要养殖、照料、吃草吃豆,这铁马就根本不用,只需要用煤铁炼出来的钢,来把铁马造出来,然后不断地往里扔煤炭,就可以驱动铁马。” “铁马可以拉着货车甚至载人在有两条钢轨的道路上昼夜奔驰,不需要任何休息,大明南北从此可以极大地畅通,朝廷的控制力会随着钢轨道路延伸;铁马也可以放在船上驱动螺旋桨,推动船只在水中前行,无视是否顺风顺水的条件,从而做到以前做不到的事情;铁马更可以生产很多诸如原本需要人工来做的货物,譬如棉布、纱布等等,而在生产过程中,铁马不仅不需要休息,生产的效率更是远胜人手。”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八章 皇帝与太子的分权 听完了姜星火的话,密室内的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朱棣和朱高炽都感觉匪夷所思,甚至有些惊讶,而道衍和夏原吉则陷入深思之中。 至于李至刚李尚书他没啥反应,他才不在乎墙对面的人说啥,只要不把他牵连进诏狱就行。 这些信息对朱棣等人来说太陌生了,至少朱棣从来没有考虑过,一个钢铁做成的马竟然有那么强大的功能,又能织布、又能拉货、又能载人、又能推船。 不管是明代还是此前的朝代,这时候的人类始终不可能意识到钢铁机器的强悍之处。 毕竟,这是从未出现过的事物。 鉴于姜星火好像没有吹过什么实现不了的牛,朱棣也简单设想了一下,若是铁马真的出现,那么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战争的模式被改变了! 是的,铁马拉着人和真正的马,可以在固定钢轨的道路上飞驰,只需要喂给铁马吃煤炭就可以,那么人和真正的马就可以好好休息,如此一来,哪怕远距离调动兵马,也可以“以逸待劳”,这是以前根本无法想象的。 其次便是,运输后勤补给更加简单了,只要是有这个东西的地方,不需要民夫和辅兵再苦哈哈地推着小推车、驱赶着骡马运输粮食辎重了,只需要扔上铁马拉的货车就可以了。 而这一切如果真的实现,朱棣敏锐地意识到,以后这些固定道路的交汇节点,将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以后的战役,恐怕就是围绕这些铁马道路的节点所展开的。 而铁马道路,极有可能跟现有的交通要道高度重合! 另一侧,也是朱高煦的反应更夸张。 “怎么可能?!” 朱高煦听得目瞪口呆,张大嘴巴,连话都忘记说了。 朱高煦概念里的“铁马”,也不过是所谓的战场之王“具装甲骑”,也就是自南北朝兴起,唐朝一度衰落,而复又极盛于宋金夏时代的铁浮屠、铁鹞子等等重甲骑兵。 可那种“铁马”,也是要吃草喝水,甚至要吃豆料、蛋料的,比人都金贵的多得多,根本不可能拿来当运输工具,更别提什么拿来下海推进船只,或是代替人手来纺纱织布了。 姜先生口中的“铁马”,竟然能做如此多的事情,而且只需要烧煤炭就行,这不禁让朱高煦一万个难以置信。 但这毕竟是姜先生说的话,此前姜星火发明化肥仙丹,让农作物亩产量翻倍的事情还犹然在望,于是朱高煦倒也不敢质疑,只是太过难以置信罢了。 郑和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化肥仙丹珠玉在前,谁知道姜星火说的这个“铁马”是否就真的不存在? 若是有这东西,别的不说,光是海运,恐怕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革了。 原因也很简单,船只不需要完全依靠顺风顺水来决定航速了啊! “姜先生说的‘螺旋桨’,是个什么东西?”郑和忍不住问道。 这是郑和最关心的问题,他紧紧地盯着姜星火看。 姜星火给他摇了个花手。 “看明白了吗?” 郑和摇了摇头。 姜星火又从地上捡了三片颇有韧性的枯叶,把它们分开缠在一根小树枝上。 “嗖!” 随着手搓小树枝的旋转,三片枯叶也跟着转动起来,渐渐形成了残影。 郑和一拽假胡须,差点把粘在下巴上的长髯拽下来。 “这不就是一片变成三片的船尾舵桨吗?” 姜星火怔了怔,说道:“对,大概就是这意思,铁马驱动这根树枝,也就是舵桨,船不就可以向前推进了吗?” 刹那间,郑和陷入了呆滞的思索推演。 而朱高煦也是开始变得将信将疑了起来,他作为职业军人,职责就是征战沙场,打败敌人,平常并不关心这些,对于所谓吃煤就能动的“铁马”,更是头一次接触到。 姜星火微笑看着他们,等待他们反应过来。 好久之后,朱高煦才迟疑道:“姜先生您确定吗?” 姜星火点头:“我当然确定,不过这种东西,现在暂时一两年内还不能面世,它需要再更合适的时候出现。之所以提前说出此物的存在,便是关于迁都的聊天讨论,我给你们提供一个可行的思路而已,不管究竟觉得可不可行,都只是无聊时的聊天而已,切莫当真。” 朱高煦忍不住插言道:“那如果不能造出来铁马呢?” 姜星火淡定道:“如果不成功,那就当是我吹牛好了。” 朱高煦顿时哑口无言。 姜星火继续讲道:“你们可以思考一下,这是关于迁都第二点困难,我做的一些思考.假设铁马和轨道作为运输工具成立,那么北京作为山西煤炭和辽东铁矿石的运输枢纽,自然就有了跟南方对等贸易粮食、丝绸、茶叶、瓷器等等的能力,而北方的煤铁或者是炼出来的钢材运输到南方,制造出来的廉价纱、棉,又可以进一步向海外进行贸易,甚至可以卖到极西的莺歌蓝、发郎溪等国。” “海权,从来都不是指水师或者控制海路,指的是能通过所控制的海路,有效地运输货物、人员等资源!” 事实上,南京固然没有北方那种发展工业所需大量煤铁的得天独厚条件,严格地来说,马鞍山铁矿和淮河煤矿是支撑不起第一次工业变革的,但南京也有一个条件是北方比不了的,那就是财富和人口! 没有足够的财富和人口,工业变革根本无法启动,毕竟大明又不是靠掠夺起家的,用不了外部财富,初始动力只能依靠内部财富。 北方现在十室九空,本来元气就没恢复过来,哪有足够的财富和人口推动工业化? “如此一来,在经济地位上南北不就基本平等了?” 姜星火继续说道,“经济平等,也就意味着出现了两个经济中心,其中任意一个经济中心承担庙堂中心的职责,亦或是两个经济中心都分别承担庙堂中心的部分职责,也就不足为奇了。” 接下来‘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是姜星火基于前世的明初历史史实,构建的设想。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为了弥合南北割裂,明朝皇帝就进行了为期数十年实际上的‘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 朱棣和朱高炽,朱高炽和朱瞻基这祖孙三代人,为了既守住北方,又控制南方,便采取了皇帝和太子一南一北的治国方略。 历史上既然证明可行,那就可以改良。 而且姜星火还有一层意思,那便是合理画饼,试探大明帝国高层对自己提议的态度和容忍度。 毕竟,这个提议涉及到了皇帝的核心利益。 ——皇权! 皇帝的逆鳞! 触之者,必死! 既然姜星火出狱后打算改造大明,那么毫无疑问,肯定会有很多新的思维、政策、器物,即便能增强大明国力,给皇帝带来很大利益,依旧是不可避免地会触碰到皇权的禁忌。 如果不现在在诏狱中,提前试探出皇帝对自己的容忍度。 那么等出狱后,准备大干一场,结果发现皇帝为了死死地捍卫皇权,所有改造大明的举动就变成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到时候不就一腔热血喂了狗? 毕竟,在永乐时代,如果想脱离高度集权的皇权来进行社会改造,那无疑是痴人说梦的。 也就是说,姜星火在不知道皇帝对自己容忍度和接受度的情况下,必须主动试探出这一点,才能确定自己出狱后的种种举措,皇帝能不能容忍、接受。 如果连眼下的‘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这种基于永乐时代实际历史经验提出的改良,都因为碰触到了皇权,朱棣就打算干掉他,那么日后的改造大明,自然无从谈起。 而换句话说,如果连这种给皇权分权的方式,朱棣能忍下来,那就可以改造大明。 即便朱棣对此不以为然,觉得天方夜谭,也都没关系。 提议本身是为了试探,而不是为了实践。 因为只要朱棣没有给他任何惩罚,那就代表着朱棣对他的容忍度、接受度,足够到了改造大明的地步。 而这会不会算作主动求死? 姜星火认为不会,因为他出发点就不是求死,而是提议做事,朱棣接不接受,惩罚还是奖励还是视若无睹,那都是朱棣的事情,被砍了也不算主观动机而是被动实现。 “两个庙堂中心?”朱高煦的呼吸愈发急促,他连声问道:“姜先生,那您说的要备边,但军队不放心远离统治核心,以及权力分散导致的猜忌,怎么解决?” 姜星火答道:“从北方抽调来靖难的军队,肯定是需要返回北方的,士卒普遍不习惯南方的饮食,也不耐酷暑.但偏偏军队离得远了,皇帝不放心。” “解决办法也很简单。” “喔?” 郑和精神一振,军权,这可是最难的一点,姜星火竟然说解决办法很简单? 姜星火先叠了个甲:“先说好,今日只是随便说说,狱友聊天,作不得真。” 两人自然点头。 “这个解决办法便是,手握兵权的皇帝坐镇北京,依旧能总揽政务决定权、司法决定权。而制定法律规定历代储君都需坐镇南京,以维系南北平衡,同时学习历练接触政务,而非做最终决定。” “也就是‘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 事实上,这也是大明征北大将军朱棣和常务副皇帝朱高炽,甚至是朱高炽和朱瞻基在历史上的分权模式。 姜星火正是参考了历史上明初特殊时期的南北割裂,导致历史上的两代皇帝和太子必须齐心合力,在没有快速通讯的情况下,都能一南一北共治天下,才敢提出这种模式。 特殊时期,特殊政策,为的就是在百年内弥合南北割裂。 否则,没有别的办法可言了。 “庙堂中心一分为二,‘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俺觉得不太可能吧?”朱高煦蹙眉道。 郑和亦是问道:“通讯怎么解决?如果庙堂中心一分为二,恐怕扯皮都要扯疯了!” 事实上,这也是最关键的问题所在。 “如果没有产生意料之外的变化,那么庙堂中心一分为二,确实是无解的操作,毕竟,通讯延迟太久本来就会产生误会,而分权.又会进一步导致猜忌。” 姜星火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异彩。 “按照现在的通讯情况来推算,确实难以解决,但不代表未来无法解决。” “未来?”朱高煦有些不解。 姜星火先问道:“你觉得建设北京的宫殿城池,然后移民充实人口,到最后达到迁都的所需基础条件,需要多久?” “少则二十年,多则三十年。”朱高煦肯定地答道。 光是扩建皇宫,没个十年八年就搞不成。 更别提其他都城所需的配套设施,以及与都城相匹配的人口、农业、水源、道路等等了。 “所以,时间还很长,现在解决不了通讯,不代表以后解决不了。” 姜星火接下来做的假设,都是只能在未来实现的,现在验证不了。 换言之,姜星火为了试探皇权容忍度,开始画大饼了。 至于接下来畅想的科技点,也仅仅是畅想。 姜星火低头从地上捡了几根小树枝,挨个插在土里,又用树叶的梗,依次连接这些树枝。 “那如果我说,在未来二三十年内,会有这样一个名为【千里传文】的东西出现,只需要把一个个木桩子打进地里,中间拉上线,如此一来,南北两京就能实现实时传输文字,是否可以满足‘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所需的通讯条件?” 二三十年,就是工业变革建成工业体系基础,为点出“有线电报”这个科技点所必须的前置条件。 其实无线电台反而比有线电报更容易搞,无线电这种初中生都能手搓出来的东西,姜星火自然也会,但眼下只是畅想,自然要讲点明代人还能理解涵义的东西最起码有线电报还有个实体吧? 如果直接说隔空发消息,明代人怎么理解? 那不成了仙人法术之千里传音了嘛。 闻言,朱高煦和郑和两人将信将疑。 【千里传文】就像【铁马】一样,都是姜星火畅想的东西,能不能实现不知道,但既然化肥都实现了,还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诸如鸟粪岛、金山银山都实现了,他们也不敢保证这东西姜星火就弄不出来。 他们之所以觉得‘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不靠谱,就是因为无法解决快速通讯,总不能天天八百里加急吧。 若是说二三十年后,有这样一个仿若仙器一般的东西出现,似乎倒也不是不能搞一下‘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 毕竟都能实现实时通讯了,那隔着几千里扯皮跟大家现在隔着几条街扯皮,听起来区别倒也不大。 当然,前提还是【千里传文】这个东西在未来能搞出来。 “有了【千里传文】实时通讯,皇帝依然操纵政务权柄.皇帝不出宫,便知天下事。这一点伱们应该能理解,皇帝处理天下政务看得的奏章,【千里传文】传的也是奏章。或者说的再直白一点,日后大明的皇帝一定是住在皇宫几十年不出来的,那么对于皇帝而言,信息来源的远近,其实没有任何差别,只需要手里握有军权、司法决定权、政务决定权就可以了。” “而【千里传文】也可以部分解决皇帝与太子的猜忌问题,同时也可以制定太子定期回京,譬如一年多少次的制度来进一步防患于未然,这样就能做到南北平衡的同时,不耽误政务处理,也会避免权力分散导致的猜忌。” “此法虽有些瑕疵,但若非如此,则南北平衡永远无法破解!” “没有此法,大明迁都北京,南方必然尾大不掉,双方离心离德,为亡国埋下祸根!” 朱高煦的豹眼,彻底睁圆了起来。 (本章完) 致歉:第178章已重置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致歉:第178章已重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九章 姜星火的试探 密室内寂静无声。 本来,迁都问题在所有人的心里,都是一个必错的选择题! 怎么选,都是错! 选了北京为都城,就会让南方尾大不掉,面临运粮的巨大难题。 选了南京为都城,就会面临南北分裂,北方边防无法解决的问题。 但是姜星火今天却告诉他们,这个选择题的答案很简单,只要有能够实时通讯的【千里传文】出现,把选项拆开就好了。 手握军权、政务决定权、司法决定权的皇帝坐镇北京,而太子坐镇南京。 事实上在朱棣的心中,为了解决南北割裂的问题,也是打算立了太子后,与太子一南一北。 朱棣觉得,至于姜星火所说的【铁马】,远没有【千里传文】重要。 在朱棣看来,就算是不能实现【铁马】,也只是有点小瑕疵而已,北方的经济弱势又不是一年两年了,而是三五百年,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也没什么。 毕竟,北方的钱袋子瘪,但是刀把子硬啊! 朱棣想来,只要自己的基本盘不动摇,军权在自己手里,没钱都是小事,办法总是有的。 实在不行,就加大税警总团的力度,有刀把子还收不上税怎么的? 不可能的。 但提议是不错,可偏偏这时,空气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陛下,儿臣反对!!!” 朱高炽大声说道,此时他的额头已是渗出汗水,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挣扎着跪倒在地。 “儿臣觉得或许如唐宋元旧制,设立南北两京,甚至四京、五京,都没有问题。” “但儿臣反对‘皇帝与太子分镇南北两京’的提议!不论儿臣是否是太子,儿臣都反对这个提议!” 储君之争,随着朱高煦即将出狱,俨然便是即将掀起的波澜。 朱高炽从任何角度看,都不可能去同意姜星火关于‘皇帝-太子’分权的想法! 否则,朱棣会怎么想? 太子还没当上呢,就琢磨着分朕的权柄了? 哪怕这种分权,在事实上已经持续了四年之久。 靖难时期,朱棣麾下的所有政务,基本都是朱高炽处理的,递给朱棣的,通常都是简报和处理意见,朱棣也通常不会反驳朱高炽的政务处理意见。 朱棣只管军权、司法决策权、政务决策权,抓着这三项最为重要的权力,其他都放给了朱高炽。 燕军打进南京城后,这种模式依然在持续。 朱棣除了图新鲜的时候勤政了一段时间,其他时间,都是朱高炽在负责政务。 “你先起来吧。” 朱棣也随之陷入了思索。 对于未来,朱棣的设想其实也有跟朱高炽透露过,朱棣去北京筹备征伐漠北,南京政务留给朱高炽处理。 这跟姜星火说的没差别。 但是。 ——事实没差别,不代表名义没差别! 朱棣可以一时这么做,那是因为他信得过自己的好大儿,好大儿能胜任处理政务,他自己不擅长处理政务,这些条件缺一不可。 正是因为有这些特殊条件,所以这种事实上的‘皇帝-太子’分权,绝不可以成为制度! 如果后世皇帝信不过太子呢?如果太子不擅长处理政务呢?如果皇帝随朱元璋这个老祖宗特别喜欢处理政务呢? “皇帝-太子分镇南北京,确实不能成为国朝制度,或许两三代人可以,但往后,必然会出现问题。” 朱棣最终也做出了否决态度。 事实上这么执行,可以! 把事实上落到制度上,不行! 作为一个帝国最高统治者,朱棣最关心的,永远是皇权。 朱棣和好大儿分权无所谓,因为没有兵权的好大儿威胁不到自己的皇权。 但如果成为制度,那么“后世皇权”就会遭到太子的威胁,这是朱棣所不允许的。 朱棣喟叹一声:“二三十年,实在是太远了先不说姜先生所谓的【千里传文】是否真的存在,即便存在,恐怕到时候对于弥合南北,也起不到效果了。” 方值此时,礼部尚书李至刚忽然大胆开口。 “陛下,而且最重要的是,胡化了数百年的北方,等不了这二三十年了!准备迁都,势在必行!” 显然,道德底线灵活的李尚书,眼见皇帝的态度有所变化,还是打算重新坚持一下自己的政治主张,那就是迁都北京。 至于事实情况有没有李尚书说的这么吓人,能不能等这二三十年,李至刚自己也不好说。 反正李至刚琢磨着,北方胡化严重,南北割裂这件事,是当务之急吗? 说是,那也是,因为这关系到了大明的统一,现在南北矛盾很深刻。 说不是,那也确实不是,因为都割裂了好几百年了,只要不发生游牧民族再次南下中原,那也就只能南北凑合着一起过。 日子过得久了,南北割裂,自然也就弥合了。 所以说,迁都这件事,很重要,但绝没有急迫到一朝一夕就得解决的时候,根本不是短期能解决的,靠得就是朝廷给政策,然后用时间慢慢弥合。 随后,又听了几人的意见。 朱棣在心底给出了结论。 姜星火所说的‘皇帝-太子’分权,分别镇守南京和北京,北京的皇帝掌握军权、司法决定权、政务决定权,南京的太子处理日常政务,可以事实上这么做,但绝不能成为制度。 虽然这威胁不到朱棣的皇权,但会威胁后世儿孙的皇权,朱棣不打算多此一举。 反正就是个名分的事情,没有就不留麻烦。 这也是姜星火的提议,第一次被朱棣在心里完全否决。 事实上,这便是封建帝王根深蒂固的统治属性所在。 后世各种影视剧所美化的帝王,绝不是他们原本的形象。 对于朱棣这种狠人来说,他为了获得姜星火独一无二的知识,可以容忍姜星火言谈无忌,也可以给予其足够的尊敬和地位,但这些有个前提。 那就是姜星火不能威胁到他的皇权。 否则别说是谪仙人,就是天上仙人下来,朱棣都敢拔刀。 这,既是朱棣的霸气,也是他的利益根基所在。 路漫漫其修远兮,姜星火和朱棣在未来“既合作又对抗”的关系,在此时俨然便已扎根生出了苗头。 —————— 人与人的想法各不相同。 对于墙内的朱高煦来说,他倒还真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 从小在军营这种文化荒漠长大的朱高煦,是非常崇拜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姜先生的,所以哪怕姜星火提出了在他看来完全是天方夜谭的【铁马】、【千里传文】,朱高煦还是觉得是完全有可能出现的事物。 既然觉得有可能出现,那基于此提出的‘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朱高煦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弯弯绕,都只是懵懵懂懂有个念头一闪而逝。 朱高煦最关心的,是太子! 朱高煦之所以表现得这么激动,就是因为他知道姜先生的讲课内容被父皇窃听了。 而姜先生的这个‘皇帝-太子’分权的提议,对他来讲,是利益最大化的提议! 为什么? 如果立储之争成功,朱高煦当上了太子,那么他就可以早早地独掌半个大明的权柄,这不爽吗? 如果立储之争失败,朱高煦没当上太子,那么他也可以跟着朱棣待在北京,近水楼台先得月,没准时间一长,父皇又改变心意了呢。 那为啥朱高炽没法如此“双赢”,原因很简单,朱高煦跟朱棣更亲啊。 朱高煦跟朱棣待在一起,很容易改变朱棣的想法,但朱高炽跟朱棣待在一起,就起不到这个作用。 姜星火对此也能大约揣测到,反正不管是‘皇帝-太子’分权,亦或是【铁马】【千里传文】。 这些都是他画得大饼,目的就是测试一下大明帝国高层对他的容忍度。 换句话说,姜星火之所以拿这些短时间做不到的事情说事,一反他之前严谨推演的态度,根源便在于此。 ——因为姜星火知道自己被大明帝国高层注意上了。 而自己的学生,就是二皇子朱高煦! 自己讲给朱高煦的内容,朱棣很有可能会知道。 那么自己就必须挑逗一下皇权了,如果朱棣接受不了,一刀宰了他,那姜星火没话说。 原因很简单,如果朱棣是一个接受不了任何对他权力有影响的事物的皇帝,那么想要改造大明,根本无从谈起! 还是之前的那套底层逻辑。 改造大明,无论是思想还是器物,方方面面都会对朱棣现有的权力体系和权力结构造成影响。 只是有些事情对朱棣有很大利益,有些事情有利益的同时会稍有弊端。 如果朱棣连这点基于历史做的推演政策都接受不了,要对姜星火动刀,那后续也不用改造什么了,因为改造任何东西,都会招致朱棣的反对。 而没有朱棣的支持,姜星火是改造不了大明的。 所以说,姜星火把这些一反常态的、超前的东西拿出来说事,目的就是为了通过画大饼,来测试大明帝国高层对他提议的容忍度。 这也是姜星火与朱棣,在无形中的博弈和试探。 而博弈和试探的结果,姜星火不出意外的话,也会过段时间就得到答案。 如果姜星火这么公然挑逗皇权,朱棣都不杀他,那就说明朱棣对于他的容忍和重视,达到了姜星火改造大明所需的程度。 君主专制的时代,没有皇帝的支持,改造个屁的大明。 皇帝能忍,对他够重视,姜星火才能把理论落地,去做实事。 非是基于这个目的,姜星火是不会把现在做不到的、时间跨度多达二三十年才能实现的事情,拿出来说事的。 这不符合他的风格。 至于郑和 他一直在学着螺旋桨的样子摇花手。 郑和对姜星火提出用铁马驱动船只的想法,非常着迷。 政治政策的问题,郑和反而关心不多。 因为郑和很清楚,这些压根就跟他没关系,他最好也不要参与进去,否则没好处还惹得一身骚。 像他这种人,无论是哪个皇帝上位都会用的,参与进立储之争,对郑和来说也不会获得什么更多的利益。 弊端远远大于利益的事情,傻子才做。 郑和不是傻子。 郑和问道:“姜先生,你说的这个【铁马】,真的能造出来吗?” “肯定可以,但不是现在。” 姜星火认真思忖了一番,回答道:“或许在未来的几年后,你就能看到大明的人自己发明创造的【铁马】出现。” 大明这个时代,仍旧处于封建王朝社会的中晚期阶段。 姜星火能不能手搓蒸汽机? 当然可以,在第六世,姜星火就从一个普通工人干起,在实业救国时期的各个化学、机械工厂里摸爬滚打,最终靠着自己的智慧与能力,自己开了几家化学和机械相关的工厂,并为抗倭运动提供物资支持。 那一世的结局,是作为明面上工厂主,暗地里特殊工作者的姜星火,面对必死结局,点燃了自己工厂生产的炸药,被子弹击毙后,进入倒计时的炸药也带走了工厂和工厂里的所有人。 近代工业的东西,诸如内燃机之类的当然就别指望了,那玩意根本不是个人能手搓出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手搓西欧中古时代(公元500-1500)到第二次工业革命(公元1870-1914)这三百多年里,一部分科技点的能力,姜星火还是有的。 超前一些的有线电报这种东西,如果有最基础的工业体系支持,多花时间(20-30年),多砸金钱(几百上千万两白银),南京到北京的一条主要线路还是能建出来的。 但是,姜星火对于攀科技树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 引导与建立体系的意义,远大于自己手搓。 即便是出狱后,姜星火还是认为用环境去倒逼人,用生产力去逼生产关系,才是正确的路子。 至于以后什么限制皇权,那都是留给几百年后的种子。 眼下皇权专制对于支持他改造大明,才是更有利的。 “那【千里传文】呢?”郑和更进一步问道。 姜星火坦承答道:“顺利的话有可能二三十年,不顺利的话也有可能有生之年都出现不了。” 郑和点了点头,心中暗暗藏下了几许期待。 若是铁马能驱动船只,那么大明船只的性能,马上就能获得巨大的提升。 相当程度上无视是否顺风顺水,在这个时代是多么逆天的能力? 我大明水师,天下无敌啊! 等等。 郑和忽然皱起了眉头,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姜先生。”郑和的红脸有些怪异,“咱们的话题,是怎么跑到这上边来的?” 听了这话,朱高煦也呆了呆。 对啊,话题什么时候跑偏到这里了? 好在最近几个月随着诏狱生活戒除酒色、多读书、作息规律,朱高煦的大脑清明了许多,他很快就回忆起了跑偏之前的内容。 说来惭愧。 话题就是朱高煦自己带跑偏的。 是朱高煦非要拿大明定都南京后,考虑迁都又放弃这件事来说事的。 朱高煦老老实实地复述了一遍。 “刚才讲到了陆权、海权、国际权力,政治是经济的延续,战争则是政治的延续,国际权力,便是某个国家可以从战争、政治、经济等等角度,全方位影响其他国家的能力,而其中最根本的、最持久的,则是经济利益。” 郑和也跟着补充道:“还说经济利益的核心是货物运输的时间和数量,以及讨论汉唐控制西域商路为什么最后都失败了。” “伱们说的很不错。”姜星火赞许道:“而汉唐失败的这个原因,其实我们刚才关于漕运和海运的讨论中,就已经得出结论了。” “姜先生是说海运成本?”朱高煦试探问道。 “便是如此!” 姜星火肯定道:“经济利益的核心是货物运输的时间和数量,海运或者说水运,天然就比陆运的时间要快,数量要多,因为水运的船只可以借风借水,陆运只能靠运输者的腿。” “那么我们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个结论,汉唐控制西域商路失败,就是因为陆路长距离运输不可取.反过来说,水运长距离运输,是完全可取的,所以跟陆权论还有一个相对应的理论。” “那就是海权论!”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章 《大国博弈学》 “什么是海权论?依旧要从海权的本质来说起。” 姜星火娓娓道来:“远距离水运的成本,如果距离拉长到上千里,那么几乎可以视为陆运成本的十分之一。” “假设大明放开海禁,进行大规模的海洋贸易。” 姜星火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一眼。 “譬如同样是丝绸之路,假设终点都是大食法控制的区域,成本优势的结果,就是海洋贸易通过水运进行运输相同的货物,成本一定是远远低于陆运的,这也就意味着海运的利益远大于陆运。” “我们之前说过,经济要素都是跟着经济利益走的,那么只要进行大规模海洋贸易,沿海城池、港口,是不是会快速发展起来?人口和经济是不是都会聚集在沿海城池、港口?” 这里面,其实便蕴含着地区发展不均衡的问题根源。 没办法,人都是向钱看的,海运的成本比陆运低90%,只有想不开的人,才会走陆运。 而想不开的人注定会赔的裤衩子都没,被市场自然淘汰。 长此以往,越来越多的人口、经济等资源,自然就扎堆堆在了沿海城池、港口里。 “自是如此。”郑和点点头。 姜星火说道:“那么我跟陆权论一样,我提海权论的内容,你们来判断说的有没有道理。” 见两人点头,姜星火阐述道。 “既然大陆桥有心脏地带,陆权论认为控制了心脏地带就控制了世界岛,控制了世界岛就控制了世界。” “那么海权论则针锋相对,基于海运成本比陆运成本更低,就必然会导致沿海城池的人口、经济资源聚集,海权论认为,位于沿海的‘边缘地带’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口、经济都会远超世界岛中央大陆桥的‘心脏地带’。” “而通过持续的海洋贸易,这种人口、经济的聚集效应,不仅会在这些地带产生,还会在航路的重要节点,譬如港口、海峡、关键岛屿等等上产生。这些地方,也会成为‘边缘地带’的一部分。” “拥有一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水师舰队,以及附属的陆上和海外基地、补给维修港口,就可以控制‘边缘地带’,也就是拥有制海权。” “拥有制海权的国家,就可以夺取海外殖民地,抢占海外市场,进一步扩大‘边缘地带’的优势。” “换句话说,只要以‘边缘地带’包围‘心脏地带’,就可以以海权来制约陆权,那么谁统一或整合了世界岛的东部边缘(东亚)或是世界岛的西部边缘(西欧),谁就掌握了世界岛上最有潜力的地区,谁就可以成为世界岛的霸主。” “你们认为海权论是否有道理呢?” 朱高煦思考了几息后说道:“俺觉得是有几分道理的,最起码比除了成吉思汗那代蒙古人以外,其他人都做不到的陆权论有道理的多。” “不妨说说看。”姜星火鼓励道。 “还是姜先生之前在《国运论》第二卷里说过的世界岛战争,当时俺记得您说过,一个本岛,哪怕再大资源都是有限的,面对占据了更多岛屿的,必然失败。” 朱高煦的智慧肉眼可见地增加了。 “那么如果说打起仗来,陆权论就是防御作战,海权论就是包围作战,包围作战比防御作战的主动性可就大多了!” “包围的一方,既可以选择在任何一面进攻,又可以集中兵力攻击一点,还可以切断敌人的所有退路。” “更重要的是,海权论的实施条件,没有陆权论那么苛刻,不需要拥有像蒙古人那样数以万计的、足够吃苦耐劳的士兵,士兵直接用装船水运的方式,就可以运送到任意一个港口。” 姜星火听了这话连连点头。 “我大清”要是有这认知,何至于沿海处处被动挨打? 这不就是海权痛殴陆权的最好体现? 几万人的莺歌蓝军队,就能打得拥兵数十万的“我大清”抱头求饶。 这时,郑和也跟着说道。 “海权论自然是比陆权论靠谱的多,但在下有一个疑问,如果说海权论的关键在于水师舰队需要拥有制海权,那么制海权的关键,自然就在于分散在‘边缘地带’航路上的众多港口、关键岛屿、海峡,可是这些地方,注定会离大明很远。” 姜星火认同了这一观点,补充道。 “《烛之武退秦师》中所谓: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便是这般道理。” “所以这就涉及到了另一个问题。” 姜星火慢慢地、认真地说道。 “拥有制海权的霸主国家,一定是要单独占有能够带来海量财富的航路上的关键节点,譬如港口、岛屿、海峡,但是这些地方,距离本土会很远很远。在这种情况下,如何维系海权统治?” 从姜星火前世的历史经验来看,新航路开辟以来,每一个坐在世界霸主宝座上的大国,其国运兴衰史,就是一部其海权的兴衰史。 正因如此,姜星火才会把海权论,纳入到《国运论》第三卷中。 戏班牙、葡桃牙、贺兰、莺歌蓝丑国,都是通过拥有海权崛起的,直到姜星火前世都还是如此,这个国运的历史规律,用到大明灭亡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同样,这些拥有海权的世界霸主,也在漫长的实践中,摸索出了维护海权的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 为什么莺歌蓝总是不当人,总是喜欢到处搅屎? 为什么丑国总是挑事,总是合纵连横? 道理就在姜星火下面的话里。 “而这就是地缘政治博弈在海权方面,必然引申出的一个话题。” 两人竖起了耳朵。 姜星火在地上写下了几个大字,念道。 “《大国博弈学》。” “海权霸主,必须要通过《大国博弈学》,来制衡、打压、围剿、孤立其能威胁海权的对手。” “如果做不到,那航路上的关键节点,就会真的鞭长莫及,到了那时候,只能放弃航路带来的海量财富,退回本土了也就是失去了海权。” “接下来,我会通过几部分的内容,来给你们简单传授何谓《大国博弈学》。” —————— 隔壁密室。 朱棣以手扶额。 朱棣在努力回想,两个多月以前,《国运论》第一卷到底都讲了点什么内容。 回忆了半天,朱棣依稀记得,《国运论》的第一卷,好像就提到了,大明下西洋进行海洋贸易的事情。 而这件事,朱棣早就想做,也不含糊。 得益于道衍的谋划推动,大明第一个五年造舰计划也已经启动。迄今为止,大明的造船进度已经在稳步推进,感谢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给后代留的大木,足够造出一支在当今世界上绝对无敌的庞大舰队了。 朱高炽转头轻声说道:“《大国博弈学》,倒是跟之前有些天马行空的【铁马】【千里传文】完全不一样了起来。” 夏原吉跟着点点头,这就靠谱多了,也不知道姜师刚才为什么会提‘皇帝-太子分权’那种明显在试探皇帝底线的计策。 “非常清晰的推导。” 连之前一节课都没听过的李至刚,此时也觉得有意思了起来。 “从蒙古人的陆权,也就是大陆桥心脏地带,来反思讨论汉唐控制西域商路失败的原因,得出了水运和陆运成本差距极大的结果继而推导到了对应的大规模海洋贸易,会导致沿海城池和航路上的港口人口经济聚集,也就是边缘地带包围心脏地带,拥有海权者方能控制边缘,进而控制世界。”朱高炽大概给父皇总结道。 朱棣闻言,抬首说道:“如此说来,这倒是一门全新的学说。” “李尚书。” “臣在!” 李至刚心头一突突,也不知道皇帝找他干嘛。 朱棣说道:“现在大明礼部来与各藩属国的朝贡体系,可有这般说法?” 李至刚心头无奈:“自然是没有的。” 朱棣笑道:“嗯,那就跟着姜先生好好学,日后一定是用得到的。” 李至刚只得连声应允。 道衍此时却忽然开口。 “陛下。” “哦?道衍大师怎么了?”朱棣扭头望去。 道衍慢吞吞地说道:“这个《大国博弈学》,或许可以用来制衡帖木儿汗国。” “大师是说?!” 朱棣忽然若有所悟,眼眸亮了起来。 —————— “《大国博弈学》的第一部分内容,就是‘进攻现实主义’。” “何为‘进攻现实主义’?” 姜星火指着两人笑道:“若是我们是互不相识的囚徒,而此时又偏偏饿极了,地上有一个馍馍,伱们觉得会发生什么?” 朱高煦挠了挠自己大胡子,郑和也跟着挠了挠自己粘上去长髯。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打起来!” “便是如此。”姜星火解释道:“所谓的‘进攻现实主义,’指的就是在没有一个统一的、可以维持和平的组织中,大国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而所有的大国都很快会意识到,支配性的权力,尤其是支配性的海权,才是其生存的关键。” “那么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紧张,国际,也就是国与国之间的交际国际体系中没有维持现状的国家,除了那种想对潜在的对手保持短暂支配地位的一时霸主,大国很少对眼前的权力分配感到心满意足。” “相反,所有的大国,都时刻怀着以自己利益为中心的、寻求变动的动机,也就是说,如果能打压对手。” 姜星火指了指朱高煦:“假设现在我们都是单独的国家,而我是最大的国家,你是仅次于我的国家,也就是老二。” 朱高煦听到最后两个字,心头一突突,霎时间有些慌乱了起来。 姜先生不会识破了我的身份吧? “这便是说,大国主要由其相对军事实力来衡量。一国要具备大国资格,它必须拥有充足的军事能力,老二国家不定具备打败霸主大国的实力,但它必须具有把冲突转向消耗战并严重削弱优势国家的潜能,即便优势国最终赢得战争的胜利。” 姜星火问道:“换做人来,便是你我之间短暂地形成了均势,这种均势不是你跟我势均力敌,而是我暂时弄不死你,那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朱高煦答道:“找机会弄死我?” “就是这个道理,人与人之间的道理,在国与国之间也是通用的,《大国博弈学》里就是如此,倘若能用合算的代价达到目的,那么大国就会以武力改变均势.但是有时候,当大国认为改变均势的成本过于高昂时,它们不得不坐等更有利的形势,但获取更多的权力,尤其是更多的海权,这种欲望是不会消失的,除非一国彻底称霸。” 郑和不禁说道:“怎么可能呢?总会有挑战者的吧?” “是啊。” 姜星火似笑非笑。 “由于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彻底取得霸权,因此整个世界将充斥着永久的大国竞争。” “这便是《大国博弈学》产生的根源所在。” “这种对称霸海权的无情追逐,意味着任何潜在的大国都可能改变海权分配。一旦具备必要的实力,它们就会抓住这些机会。简言之,潜在大国存有夺权的预谋。” “所以说,一个大国为了获取海权,不但要牺牲他国利益,而且会不惜代价阻止对手获得海权。因此,当海权隐约出现有利于另一国的变化时,大国会极力择卫均势;而当有可能出现有利于本国的变化时,它就会抓住机会,想方设法打破平衡。” 姜星火说道:“这便是第一部分的内容,而在《大国博弈学》的第二部分,我将继续讲述,什么是国家权力。” 朱高煦和郑和都听得入神。 尤其是郑和,此时更是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一般。 而大门后面,便是万里波涛和海权,和如何与其他国家相处的新模式。 (本章完) 分权立宪内容已删改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分权立宪内容已删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一章 幸存倭寇的再博弈 姜星火提了一个极为简单的问题。 “你觉得如果我们三个之间,都是饿极了的敌对竞争关系,为了争地上的一个馍馍,而且没有规则约束,那么我们的权力来自何处?” 朱高煦给的答案也很简单。 朱高煦晃了晃他沙包大的拳头。 “那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决定,谁武力强,谁的权力大!”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这个道理跟国家之间是一样的,说白了,国家的权力,来源于其战争能力.思路是对的,那么还有没有其他权力的来源呢?” 朱高煦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了四个字。 “俺不知道。” 姜星火笑着摇头,接着又向红脸大汉郑和问道:“你觉得呢?” 郑和沉思几息,本欲摇头,但却忽然灵光一闪,他回答:“未来能锻炼出的武力?” “对喽。” 姜星火继续深入问道:“譬如我们打了一架,馍馍被最强壮的他抢走了,那咱俩回到了牢房,想要锻炼出未来的武力,你感觉要靠什么才能锻炼出来?” 郑和想了想后,答道。 “需要吃饱,需要有武器。” 姜星火继续循循善诱:“对于个人来说自然是如此,可想要吃饱还需要什么?” 此时朱高煦也有些恍然。 “需要钱贿赂狱卒买吃的!” 姜星火继续问道:“那如果诏狱没法买武器,伱想要更好的武器去对抗敌人,需要什么?” “自己制作更精良的武器。”郑和似乎有些明白了过来。 “靠什么做?你的狱友都是你的敌人。” 郑和干脆道:“靠自己制作武器的水平。” “换算成国家呢?” 姜星火在诱导他们说出最后的答案。 朱高煦与郑和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国库的钱和打造兵器的技术。” 姜星火满意地点了点头,总结道。 “也就是说,国家有两项权力,第一项权力是军事权力,第二项权力是潜在权力。” “第一项军事权力,也就是指某个国家的军事能力对其他国家的控制和影响,是指一国可以迫使另一国去做某事的权力。” 听到这里,郑和微微颔首。 军力,永远是对其他国家交往的本钱。 为什么在朝贡体系内,安南、占城、爪哇、朝鲜、暹罗、真腊、琉球等等国家,对大明敬若神明? 原因不就在于大明拥有随时摧毁他们国家的军力吗? 为什么日本敢跟朱元璋对着干,甚至引经据典写下了非常硬气的回信。 “臣闻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 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臣何惧哉。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 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国图之。” 日本的底气何在?不就是因为两次打败了天下无敌的蒙古人嘛,所以日本自持军力并不畏惧跨海远征来的大明。 换到后世便是艾公所谓“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尊严只在剑锋之上”,这话是至理,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便是如此真实。 “第二项潜在权力,也就是国库的钱和打造兵器的技术。” “钱从哪来?从税来,怎么收税的问题,之前已经讲过了。” 闻言,朱高煦的眼神有些炽热,父皇打算把组建并训练税警总团的任务交给他,这件事,老三朱高燧已经告诉他了。 或者说,就是父皇让朱高燧透露给他的。 而姜先生的扫盲班,这几天看来,进展颇为迅速。 按照姜星火编撰的《汉语拼音字典》,前来扫盲的囚徒们,已经学会了基本的声母,距离能拼出来读音,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等声母韵母这些都学完,那么即便是不认识字,拿着《汉语拼音字典》,也能拼出来字了,到了那时候,缺乏的就只是教导练习常用字的过程了。 而数学的练习,此时也在同步进行。 得益于姜星火深入浅出的教学,这些囚徒们,已经学会了基本的加减法。 如此一来,三个月就能完成一批基础扫盲。 税警总团的成立,也就没有任何阻碍了! 到时候,税警总团必将成为他争储的有力武器! 想到这里,朱高煦的脸上,就不由地露出了难以遏制的笑意。 “嘿!” 当姜星火的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时,朱高煦才回过神来。 朱高煦讪讪地问道:“走神了,刚说到哪了?” “刚说到,国家的潜在权力,就包括军事技术水平.你既然参加过靖难之役,那你觉得大明军队的武器装备技术水平,对比元朝是什么水平呢?”姜星火复述了一遍。 这个问题,倒是真的问到了朱高煦擅长的领域。 当然了,郑和也擅长,但是由于他的角色是淮甸盗匪,所以就不便讨论这个问题了。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思索片刻后说道。 “各方面来说的话,刀具应该差不多,蒙古人的刀更弯,利于马战,大明的刀较长,马步皆宜;战马区别不大,基本都一样;弓箭、枪槊、盾牌也都差不多;甲胄的话,单论防御能力,肯定不如蒙古人继承自宋金夏时期的重型扎甲,但大明的甲胄更加轻便;砲车(投石机)呢,现在大明基本没有砲车了,攻城肯定是远远不如蒙古人的回回炮;火器的话,大明比蒙古人要先进,平安那家伙就挺擅长使用火器的,一窝蜂打的重甲骑兵都不敢硬凿,基本只能绕到侧翼或者后面突击。” 姜星火总结道:“也就是说,刀枪盾弓这些基础兵器,大明与元朝时期的水平持平,甲胄各有特色,砲车不如元朝,火器胜过元朝。” “砲车不如元朝,不是因为大明造不出来。” 朱高煦解释道:“而是砲车主要用于攻城,可偏偏现在北方咳咳,除了北平、德州、真定这样主要的大城,其余的城池,城墙早都被蒙古人给扒了,甚至早在木华黎率蒙古偏师第一次攻入两河的时候,为了防止金国人的固守,就都拆毁了。” 姜星火点点头,同意了这个观点,复又问道。 “那你觉得,如果大明想要发展军事技术水平,能在那些武器上取得突破呢?” 朱高煦与郑和给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 “甲胄!” “火器!” 朱高煦先说道:“俺觉得应该发展棉甲,北方打仗,这东西太好用了,又能御寒又能挡箭矢和铳丸。” “我倒是觉得,火器应该还有很大发展余地。”郑和说道。 姜星火若有所思地看了这个奇怪的红脸长髯汉子一眼,不过倒也没说什么。 只是对其身份,进一步产生了怀疑和猜测。 至于科技点之类的东西,姜星火不打算再透露了,【铁马】和【千里传文】只是为了试探皇帝的态度,而且是提议成立的前置条件,若非如此,他连这两个都不想透露。 于是,这个话题就被略过。 “《大国博弈学》的第一部分,我们讲了‘进攻现实主义’;第二部分,我们讲了‘国家的权力’,接下来的第三部分,我将用之前博弈论中的一个经典案例,来解释大国博弈‘安全困境’。” “这个案例叫做倭寇的囚徒博弈。” 朱高煦眉头一皱,这玩意还有续集? 姜星火的手中,又出现了那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银币。 “书接上回,上次在对马岛参与瓜分100枚八思巴文银币的倭寇,有两个人在‘倭寇分银’的博弈中幸存了下来,分别是拿走了99枚银币的丙倭寇,和拿走了1枚银币的戊倭寇,至于甲、乙、丁,则早已被武士刀所砍杀。” “这两人倒挺幸运。” 看着感叹的朱高煦,姜星火摇了摇头,紧跟时事地说道。 “不幸运,因为丙倭寇和戊倭寇,在接下来的联手打劫中,不幸碰到了正在扫荡倭寇的大明水师,所以他们战败被俘了。” 郑和也跟着眼皮一跳,姜星火为什么会说扫荡倭寇的事情? 难道姜星火识破了我的身份? 不应该啊,我都化妆成这样了. 容不得郑和继续深思,姜星火接着阐述起了背景故事。 “紧接着,丙倭寇和戊倭寇被关在了不同的牢房里。” “丙倭寇和戊倭寇非常恐惧地度过了几日,他们新加入的海盗团伙中的其他明国和朝鲜、琉球的成员,已经陆续被提审,到了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日本人。” “有传闻说,明国的将军,在跟这些被提审的人玩一个游戏,一个需要两个人参与的游戏。” “终于有一天,丙倭寇和戊倭寇也被提审了,他俩反而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来吧,哪怕杀死他们,也比这样心惊胆战地煎熬要强得多。” “在屋子里,他们看到了大明的将军,一个长着大胡子的威严男人。” “嗯,就像你俩一样。”姜星火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两个人。 朱高煦与郑和被他逗得又疑神疑鬼了起来,总觉得姜星火在暗示些什么。 “这个大明的将军告诉丙倭寇和戊倭寇,想要跟他们玩一个游戏时,两名倭寇的心头都很紧张。” “什么游戏?”朱高煦忍不住问道。 “一个互相背叛的游戏。” 姜星火慢悠悠地介绍起了游戏规则:“大明的将军告诉丙倭寇和戊倭寇,他们会被分开审讯,而审讯的内容,就是关于对马岛上倭寇巢穴的情报。” “这些情报,只有他们从对马岛上来的两个倭寇知道,其他的海盗都是朝鲜人和大明人、琉球人,并不知道这些情报。” “而大明的将军则告诉丙倭寇和戊倭寇,如果关于对马岛倭寇巢穴的情报,两个人都拒不开口,那么两人都只会被判1年囚禁;如果其中一人拒不开口,一人坦白,坦白的人马上会将功折罪被释放,而拒不开口的人则要服刑20年;如果两个人都坦白,那么他们会因坦白减少十分之一的刑期,都服刑18年。” “你们猜猜,最后丙倭寇和戊倭寇会如何抉择?” 听完了游戏规则,朱高煦很有进步地在地面上用他粗壮的手指比比划划了起来,郑和则是在脑海中开始了推演。 姜星火看着他俩的思考,安静地闭上了嘴。 —————— 密室中此时也开始了讨论。 朱棣保持了皇帝的威严,始终沉默,板着脸注视着他的臣子们。 朱高炽则掰着肉乎乎的手指头在算数。 道衍的光头靠在了椅背上,如果不是他手里的紫檀念珠还在转动,朱棣险些以为道衍睡着了。 户部尚书夏原吉则一直在出神,礼部尚书李至刚也是如此。 只是朱棣不知道李至刚是真的在思考,还是装的。 至于两个小吏,郭琎和柴车,因为手头有纸笔的缘故,此时也在进行着纸上推演。 密室内的气氛沉闷的可怕。 朱高炽算来算去,率先开口问道。 “有没有可能,丙倭寇和戊倭寇都拒不开口,两人都被判处1年囚禁?” 夏原吉接话道:“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朱棣也插话问道。 夏原吉理所当然地答道:“丙倭寇和戊倭寇有仇啊!上次在对马岛上分100枚八思巴文银币的时候,丙倭寇拿走了99枚,而戊倭寇只拿走了1枚,戊倭寇定然是怀恨在心的。” 朱棣怔了怔,说道:“有仇是有仇,换谁都心里不得劲儿。” 朱高炽也是喃喃:“可是好像有点不对.” 夏原吉明白朱高炽的意思,他解释道:“这次没说丙倭寇和戊倭寇都是【绝对理性】,既然没有这个前提,那就不能把他们当做【绝对理性】的人来看待了。” “而且姜师明确地告诉了,丙倭寇和戊倭寇就是上次在‘倭寇分银博弈’中幸存下来的两人,又描述了两人的心理,譬如恐惧、如释重负、心惊胆战等等.这些都说明丙倭寇和戊倭寇不再是【绝对理性】的人了,所以说他们面对新一轮的博弈,也不会做出【绝对理性】的判断。”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军备竞赛 朱棣闻言微微颔首,夸赞道:“夏卿心细如发。” 夏原吉连忙起身行礼。 “陛下谬赞。” 朱棣的笑意让他脸上的法令纹都出来了。 “那就来解释解释这个倭寇的囚徒博弈吧,李卿。” “啊,啊?” 李至刚被皇帝的话锋一转,整的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过看到皇帝正在注视着自己,李至刚也只能硬着头皮捋一捋思路,虽然他压根没听过什么上次的‘倭寇分银博弈’,但大略的背景故事,倒也听了个囫囵。 也不知道是李至刚囚徒当得多了,还是其人确实有几分敏锐思索,李至刚竟是真的颇有条理地开始推导了起来。 “陛下,我们不妨先站在丙倭寇的角度上先考虑一下问题。” 李至刚的语速颇慢,显然是在给自己的推导争取时间。 “因为隔离审讯的原因,丙倭寇肯定不知道戊倭寇到底是拒不开口还是坦白。”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众人心中颇为无语,显然这是李至刚的废话,他恐怕还没完全想明白。 “所以丙倭寇只能确定一件事。” 李至刚掰着手指头:“戊倭寇只有两个选择,拒不开口,或者坦白。” 朱棣很快就意识到了,这句话还真不是废话。 “如果戊倭寇保持沉默拒不开口,那么我是丙倭寇,我只需要同样拒不开口,只需要在监狱里被囚禁1年的时间,就可以被释放了这种不算漫长的时间,当然是我可以接受的。” 这个逻辑没什么问题,众人都在看李至刚的下一步推论。 “而对于这种情况来说,我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那就是坦白,背叛戊倭寇!” 李至刚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明悟,继续说道。 “如果我选择了背叛戊倭寇,向大明的将军坦白,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连1年都不用被囚禁,当场就可以被释放。” 朱棣此时没忍住,开口打断道。 “朕其实有个疑问。” “陛下请讲。” 朱棣略微思忖,确定自己不会在臣下面前露怯后,凝声问道。 “如果是从丙倭寇的视角来看这个问题,他怎么能确定戊倭寇会保持沉默拒不开口的?须知道,上次在对马岛,五个倭寇瓜分100枚银币的时候,可是互相背叛,足足死了三个人,只剩他俩活着。” “而且他俩分赃是不均匀的,丙倭寇拿走了99枚银币,戊倭寇只拿走了1枚银币,相当于勉强保住性命此时恐怕很难指望戊倭寇不背叛丙倭寇吧?” “陛下烛鉴万里,目光如炬!”李至刚马屁如潮。 紧接着,李至刚才继续推导道:“正如陛下所说,丙倭寇很难相信戊倭寇不背叛自己,所以这还有其他的说法。” “如果戊倭寇坦白了,而丙倭寇傻傻的保持着沉默拒不开口,那么大明的将军会把他关在监狱里足足20年,这么长的时间,已经是所有选择里最坏的结果了。” 众人都同意这个观点。 在所有的可能性里,20年刑期,确实是最坏的结果。 “所以说,丙倭寇很难接受这个结果,那也就意味着,如果说戊倭寇坦白了,丙倭寇自己也应该坦白,否则就会吃最大的亏.而丙倭寇坦白,就意味着会被关在监狱里18年。” 李至刚越理越顺。 “可哪怕是关押18年,其实对于丙倭寇来说,也比被傻子似地拒绝开口,结果被关押20年强得多,好歹少关了730天呢。” 朱高炽此时也捋清楚了,补充道:“那也就是说,既然丙倭寇和戊倭寇的思路相同,那么戊倭寇也会在另一间牢房里,做出同样的推导,那也就意味着,戊倭寇也会得出结论。” “——背叛同伴就是最好的选择!” 听到这个结果,朱棣不禁有些恍神。 而道衍,此时则彻底停止了念珠的转动。 —————— 隔壁树下。 又过了好半天,朱高煦竟是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两个倭寇,应该都相互背叛了。” 说罢,朱高煦看向了郑和,想跟郑和对对答案。 郑和也同意了朱高煦的说法。 “姜先生怎么说?” 姜星火没说,而是在地上同样画起了东西。 只不过,这次姜星火学乖了,捡了根粗树枝,没再用自己的手指,上次用手指写字把指甲都磨出大理石状花纹了。 沉默背叛 沉默(1,1)(20,0) 背叛(0,20)(18,18) “这个叫做博弈矩阵,也就是倭寇囚徒博弈的所有可能解。” 姜星火指了指道:“左边的沉默/背叛是丙倭寇的,上边的沉默/背叛则是戊倭寇的。” “这里便是说,丙倭寇和戊倭寇共同选择了背叛对方,其实从个人角度上来讲,都不是错的,毕竟每个人都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而在丙倭寇和戊倭寇不再是【绝对理性】,也就是几乎不可能同时选择保持沉默拒绝开口,走向(1,1)的结局。” “所以说,丙倭寇和戊倭寇都知道背叛对方才是更好的选择,而无论另一个倭寇怎么做都是如此。” “但问题就在于,背叛对方,不从个人角度,而是从结果上来看,他们都没有因此受益,只是做到了跟对方不亏。” 姜星火指向了(18,18),解释道:“这便是倭寇囚徒博弈的标准结局,倭寇博弈的参与方,按照互相背叛的策略,同时付出了代价,这便是所谓的纳什均衡。” “那是均衡?” 郑和念叨着这个古怪的名字。 “意思就是,这样就平衡了。”朱高煦解释道。 “喔,原来如此。”郑和微微抚髯。 姜星火懒得解释也无法解释,其实他应该改个称呼,但一时半会儿,又委实想不起有什么特别合适的称呼。 “对于这个平衡,丙倭寇和戊倭寇肯定都不后悔,因为如果任意一名倭寇不坦白,改变主意为保持沉默拒绝开口,那么他就会被判20年监禁,在博弈中他将失败并且抱憾终身,也就是走向(20,0)或者(0,20)的结局。” “这个平衡的意思,就是问题不在于双方博弈的胜负,而是博弈方哪怕知道了对方的选择,依旧不会后悔。” “事实上,我们从旁观者的角度都知道,这个均衡是不明智的,因为两个人如果都能【信任对方】,那么原本都可以只被囚禁1年的,结果却都被囚禁了18年。” “也就是说,每个倭寇都做出了最好的选择,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因此,‘倭寇囚徒博弈’能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姜星火缓缓说道:“人与人之间在面临竞争性利益问题的时候,极难做到【信任对方】,却极容易做到互相背叛。” “之前我们讲国家权力的时候,你们应该就发现,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行为,其实跟人与人之间的行为别无二致,对不对?” 朱高煦与郑和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国与国,尤其是具有竞争性的国家之间,同样是存在一个‘倭寇囚徒博弈’的,这个博弈我称之为‘大国安全困境’。” 姜星火语速比较慢地说道。 “鉴于对于国家来说,很难确定多少权力才算是今年和明年、后年乃至大后年够用的权力,因此,大国认识到,保证自己安全的最佳办法是当前就争取成为霸主,这样就消除了任何其他大国挑战的可能性。只有糊涂的国家才会感到它已获得了足够的生存权力,而不愿抓住机会争做霸主。” “这里面就体现了《大国博弈学》第一部分‘进攻现实主义’中的基本逻辑,该困境的实质是,一个国家用来增加自己安全的测度标准,常常会减少他国的安全。” 朱高煦有些醒悟地说道:“这跟丙倭寇和戊倭寇博弈的道理是一样的。” 姜星火赞许地冲他笑了笑。 “为了从‘进攻现实主义’的基本逻辑出发来获得安全,国家就会被迫攫取越来越多的权力,以避免他国的权力冲击但是这就会造成一个后果。” 这次是郑和开口:“还是跟刚才两个倭寇的博弈类似,某个国家企图攫取权力,就意味着又反过来使其他国家感到更不安全,并迫使其他国家作最坏的打算,所以说没有任何国家能感到彻底安全,追求安全的恶性循环也就开始了。” 嗯,在近代这种恶性循环通常被称为军备竞赛。 —————— “听起来,这跟春秋争霸差不多?”朱棣若有所思。 对于《大国博弈学》,其实朱棣最关心的问题,是怎么从中学到点知识,来遏制对大明威胁愈发巨大,且敌意毫不掩饰的帖木儿汗国。 帖木儿比朱元璋小八岁,他俩是同一辈人,也是分据东西的两大当世之雄。 帖木儿汗国,早在大明洪武大帝开国的时候,就已经占据了河中府西辽故地,当时朱元璋就要求帖木儿汗国按元朝旧例来进贡。 一开始,帖木儿并没有理会,直到二十年后,帖木儿征服了花拉子模,也就是朱棣正在第一次率军北征的时候,帖木儿才开始遣使进贡。 虽然在官方的书信中,帖木儿自称是臣,但帖木儿想的绝对不是像李氏朝鲜那样奉大明为宗主,相反,帖木儿通过使节的往来,在不断地了解大明的情况和国力。 洪武二十九年,朱元璋已经病重的时候,刚刚击败了金帐汗国的帖木儿撕下脸皮,把使节给扣了,这其中既包括大明,也包括了奥斯曼帝国。 随后几年过去了,当朱棣从情报中得知,在大明上演南北内战,打了四年奉天靖难的同时,帖木儿汗国就已经打败了马穆鲁克王朝和奥斯曼苏丹。 朱棣迅速地警惕了起来。 毕竟,帖木儿汗国扩张的速度,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如今看领土面积和人口、兵员、经济等等情况,帖木儿汗国不仅能跟大明分庭抗礼,某些方面,还能小胜一筹。 而朱棣此时刚刚结束靖难之役,国内各种事情搞得他焦头烂额。 事实上,正是因为姜星火的绩效削藩帮他搞定了藩王,摊役入亩搞定了士绅,还有提出其他各种有益于快速平定国内乱局、稳定他的统治的政策,朱棣才会对姜星火如此尊敬和重视。 如果姜星火没有给朱棣的皇权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哪怕真是谪仙人,朱棣也不会如此尊敬和重视的。 “回禀父皇,确实跟春秋争霸差不多的意思。” 道衍既然不说话,论地位,自然是朱高炽接茬。 不然让朱棣自己一个人说话,没人搭理,那多尴尬。 “就譬如宋国与楚国为了争夺霸权而打的泓水之战,就是一个大国博弈很典型的例子吧?” 朱高炽慢吞吞地说道:“宋襄公正是因为在博弈之中,没有选择半渡而击,所以才会落得兵败重伤,累国衰亡的下场。” “也就是说,在国与国的博弈之中,绝对不能【相信对方】,哪怕明知道互相提防会导致互不信任,招致更严重的后果,但不管怎么选择,都比自己国家遭受严重损失强得多。” 夏原吉也微微颔首。 “所以从春秋到战国,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愈发频繁,便是姜师所说的,这种所谓的因为‘进攻现实主义’而形成的恶性循环。” “那么除了这种恶性循环,国与国之间,就没有其他的办法来制约对方了吗?我指的是那种既可以制约对方,又不用陷入这种恶性循环的办法。”朱高炽若有所思地问道。 夏原吉深思片刻,缓缓摇头道:“暂时没有想到。” “李尚书觉得呢?”朱高炽转向了李至刚。 李至刚支支吾吾地说道:“回禀大皇子殿下,臣也没想到。” 朱高炽倒也不再深究,复又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反而是道衍,从似睡非睡的状态下脱离出来,睁开了他那标志性的三角眼,盯着李至刚看了几眼。 李至刚被看得心跳加速,老和尚的阴狠毒辣,他是极为忌惮的。 李至刚也知道,恐怕自己的心思被道衍看出来了。 就像是人与人之间相处可以耍手段,下阴招一样,国与国之间当然也可以。 而李至刚正是此中高手,所以跟君子可以欺其方的夏原吉不同,李至刚几乎是刹那间就想出了不少招数。 可惜,这跟他的职位不太相符。 大明的礼部尚书,应该是将大明的光辉沐浴给每一个藩属国才对,怎么能有这种阴损龌龊的心思呢? 你不对劲! 所以,李至刚为了不让自己的形象在皇帝、大皇子面前太难看,也只好把这些东西藏在了心里。 就在几人勾心斗角的时候,隔壁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姜先生,难道没有办法打破这种恶性循环吗?” “当然有,而且不止一种。” 姜星火温醇的声音飘来。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受到启发的朱棣 “既可以制约敌国,自身又不用陷入恶性循环的办法主要有两种,我们先讲第一种,也就是对实力不足以威胁本国,本国却对之在军事上并无把握,也就是说,本国的军事权力很难影响到的敌国。” “这个第一种办法,叫做地缘均势。” 姜星火在地面上又开始写写画画了起来。 不过这次好歹写的是汉字和符号,没有数字。 朱高煦瞥了一眼后,松了口气。 上次讲“巴罗-李嘉图等价”时那串复杂到让他晚上睡觉,都会做梦想起的古怪数字和符号,他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考虑到学生的接受水平,姜星火要讲的东西,倒也不算复杂, 事实上,仅仅是国际关系学中最基础的均势理论,这玩意如果追根溯源,跟战国时纵横家的那套东西没有本质区别,只是更加系统化、理论化,易于普通人学习掌握。 在地缘政治和外交理论中,更是最常见的一种策略。 “之前我们说,国家之所以会感到不安全,究其原因,就是跟倭寇的囚徒博弈一样,为了获得安全,国家就会被迫攫取越来越多的权力,扩充武备,以避免他国的权力冲击,来获取安全。” “而地缘均势,就是将这种不安全感转嫁到其他国家身上去。” “或者说,把博弈的对象从自己与敌人的身上,转嫁到敌人与其他人身上。” “也就是说,国家通过自身或结盟的力量来制衡对手,实现力量均衡,从而达到维护国家安全的目的,也就是地缘均势外交。” —————— “外交。” 朱棣咀嚼着这两个字。 而在朱棣的心里,更重要的,更受启发的,则是“均势”。 这不仅让朱棣联想到了最近困扰在他心头的难题,嗯,不是帖木儿汗国,而是立储。 “朕记得《东观汉记·郑众传》里提到过吧?”朱棣微微蹙眉,只是说道:“这倒不是什么好词。” 听闻此言,朱高炽却是有些如坐针毡。 原因无他,父皇所说的这本书里,原文是“太子储君无外交义,汉有旧防,诸王不宜通客”,这里面的“外交”指的是储君或藩王,与外臣的交往。 而且更进一步地想,这个词还有更不好的一层意思,那就是里通外国,与外国的私自交往。 《韩非子·有度》便有“忘主外交,以进其与”,《史记·苏秦列传》亦有“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时之功而不顾其后”。 念及至此,不晓得父皇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朱高炽便又要挣扎着起身。 而在密室内的,哪个不晓得这般说法,自是都屏住了呼吸。 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这时候要借机敲打大皇子。 就在朱高炽想要起身之时,在他身旁的道衍却按住了他。 道衍嗓音干涩地开口道:“《国语·晋语八》有云:彼若不敢而远逃,乃厚其外交而勉之,以报其德,不亦可乎?所谓外交,延伸到国家层面的意思,国与国的对外交往。” “竟是如此典故吗?” 朱棣一时失笑:“大师博古通今,是朕孤陋寡闻了。” 朱棣此言一出,密室内的氛围顿时放松了不少。 事实上,作为如今最为敏感的话题,立储之争即将要卷起的惊涛骇浪,已然是人人都能看得到的未来了。 朱高炽是燕王世子不假,朱高炽有出色的处理政务能力也不假,如果换做旁的皇帝,朱高炽这个太子早就稳了,即便身体不好,不是还有好圣孙呢吗? 但作为他争储的对手,二皇子朱高煦却偏偏是个能与之较量的人。 朱高煦勇冠三军,在燕军中威望卓著,深得军心,而朱棣之所以能登上皇位,靠得就是骁勇善战的燕军,故此,军中勋贵武臣对朱棣的影响力极大,远远超过继承自建文旧臣的文官系统。 这些勋贵武臣,抛家舍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朱棣造反做大事,属于高风险高回报,如今又分别替朱棣把控着军队,对朱棣来说,不管从情感还是现实角度,这都是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 与他大哥相比,朱高煦还有一个优点,身体健康的令人发指.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朱棣刚刚坐稳皇位,正是在巩固皇权的时候,所以朱棣才不急着立太子。 立太子不就是在分自己的皇权嘛。 还是那句话,“实”跟“名”不一样,该干活给朕干活,干得好朕才会考虑给你这个“名”。 但朱棣同样也要考虑到,如果储君之争掀起的波澜太大,也同样是对他皇权的威胁。 君不见唐高祖李渊故事? 李建成和李世民互相攻讦,拉拢朝臣武将站队,结果到了最后,忠于皇帝的力量反而少了很多,直接削弱了李渊的皇权。 朱棣自己就是造反起家,自然是引以为戒的。 “外交”这个词,只是朱棣有意无意用来敲打朱高炽的一个引子。 而深层的意思,则是朱棣打算如何处理和平衡朱高炽与出狱后的朱高煦之间的关系。 国与国之间需要均势,皇子与皇子之间难道就不需要吗? 本来这种问题,就是只有朱棣一个人思量的。 即便是道衍,都不好多说什么。 其实来诏狱之前,朱棣对于怎么处理朱高炽和朱高煦之间争储问题,还没有想好。 从本心上看,朱棣是不打算重演初唐旧事的。 换句话说,军队这条红线,不管是朱高炽还是朱高煦,碰都别碰! 也正是如此,朱棣把朱高煦关于申请率军抹杀女真的请求给驳斥了,朱棣压根就不打算让儿子们得到军权。 但这样一来,本来就不领兵打仗的朱高炽并没有吃亏,可是身为当世第一猛将的朱高煦,无疑是吃亏的,而且是吃大亏!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朱棣才有意把税警总团交给朱高煦,算作是某种补偿。 可既然不让碰军队,朱棣又不打算太早立太子从而威胁自己的皇权,那么两人又必然会掀起争执。 一般来讲,就是朝臣分别站队,然后党同伐异,打嘴仗、下绊子、攻讦不休。 而这,其实也是会影响朱棣巩固皇权。 毕竟现在刚刚靖难结束,朱棣需要的是一个高效运转的统治机器来恢复民生,推行政令,而不是一个互相拆台的统治机器。 所以朱棣就犯了难,怎么才能不碰军队不干扰朝政的情况下,让这俩儿子互相竞争储君之位,自己作为皇帝在上面制衡呢? 今天姜星火的一席话,却给了朱棣很大的启发。 第一个,自然是‘皇帝-太子’的两都分离,朱棣沉思过后,灵光一闪,这套东西也不一定是要皇帝跟太子分开啊,让朱高炽和朱高煦分开不就解决了他的难题了吗? 一个滚去北京,一个留在南京,都不能碰军权。 至于怎么竞争? 在北京的按恢复民生、抵御蒙古、推行摊役入亩等新政来考校,在南京的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只不过因为南北发展水平不一样,肯定是要有个权衡的,至于具体怎么权衡,朱棣也没想好。 第二个,则是均势制衡的方法。 这点姜星火还没有讲,但朱棣相信,这些方法,想来他学会了,直接实践在自己的两个儿子上,应该也是很有效果的。 念及至此,解决了困扰许久的争储难题的朱棣,顿时心情好了起来。 把不安全感转到别人身上。 不错不错。 —————— “地缘均势外交,先说所谓外交,我有一个比较个人化,或者说直白一点的定义。” 姜星火说道:“便是明面上通过派遣使者、递交国书、谈判、结盟或毁盟、宣战或休战,暗地里通过刺探情报、挑破离间、策反等等手段进行的对外处理国际关系的活动。” 朱高煦不由地说道:“大明的外交,似乎并不涵盖这里面的全部内容。” “大明的礼部还是太要脸了。” 姜星火笑呵呵地说道:“国与国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更别说永恒的藩属国了。” “大汉强的时候他们给大汉进贡,大唐强的时候他们给大唐进贡,中原王朝的视野总是局限在华夏这确实有些大的一隅之地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所以自然用的还是老一套规则。” 郑和则是如有所思。 自从见识了海洋之广大,世界之无垠后,郑和可谓是视野大开,正是因为这份亲身经历,郑和才愈发坚定了下西洋的决心。 而下西洋,自然要面临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 如何处理与朝贡体系之外国家的关系? 这个难题,可谓是从古未有。 最稳妥的做法,自然是大撒币。 每到一个国家,都施以赏赐,给予恩惠,那肯定沿途各国都欢迎,给大明皇帝写个国书派遣使者跟着回去,万国来朝哄皇帝高兴。 但问题是,下西洋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搞钱啊! 既然朱棣想要派郑和去搞钱,那大撒币就真成大撒币了。 可如果不这么做,要怎么做? 没有人知道,历朝历代也没有哪个王朝给出过答案。 大家都是关起门来在华夏这个小圈子里过日子,没出过远门,郑和这是头一遭。 所以,郑和一直为此苦恼不已。 但今天,姜星火似乎要给出一个可行的答案了。 “如何外交这个问题,稍后再说,此处只是简单讲一下外交的含义,重点还是在于地缘政治均势。” 听了姜星火这句话,郑和险些气的一口气没喘上来。 “嗬嗬~” “你没事吧?” 朱高煦善意地用他能拔树的大手,拍了拍郑和的后背,差点把郑和的五脏六腑顺着喉管拍出来。 姜星火看他不咳嗽了,也就放下心来,继续讲道。 “来,你俩掰个拳头,先摆个姿势。” 朱高煦与郑和依照姜星火的指引,两人的拳头交叉,手腕搭在了一起。 姜星火看了看位置基本均衡,于是说道:“伱们先用三成力道较量。” 两个人开始发力较量,手部皮肤都变红了起来。 可能是三成力道不太好衡量,也可能是朱高煦确实力量大,哪怕郑和也是上战场打仗的武将,还是几息之后明显落入了下风,仅仅维持着不被彻底压倒,这可能还是朱高煦放了水的结果。 姜星火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果两人势均力敌他反倒不好讲解了。 姜星火伸出手来,搭在劣势边的拳头上,说道:“地缘均势便是这个道理,你看,现在他落入了下风,所以我要帮他来对抗你。” 说罢,姜星火单手发力。 纹丝未动。 姜星火双手发力。 纹丝未动。 姜星火以脚蹬地,全身发力。 纹丝未动。 姜星火放弃了发力。 “你们看,这就是力量弱小又想玩地缘均势的下场。” “四两拨千斤,也得有四两嘛,这就是个错误的示范。” 姜星火脸不红心不跳,继续说道。 “你们可以结束了。” 朱高煦与郑和松开了拳头。 姜星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掩饰尴尬。 “地缘均势可以通过两种方式来完成,一种是减少力量大的一方,一种是增加力量小的一方.我说的不是废话。” “基于这两种方式,地缘均势诞生了五种可用之千百年不易的策略。” “分而治之、割肉操刀、军备平衡、合纵连横、支持弱者。” —————— “等等.” 朱棣忽然虚虚抬手。 “李尚书。” 一听皇帝没叫李卿,李至刚心中便有些忐忑。 “臣在。” 朱棣问了一句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给朕说说你们礼部平常都干什么,越具体越好。” 皇帝还能不知道六部都干嘛? 李至刚不明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说道:“礼部通常的工作有四司分管,仪制、祠祭、主客、精膳。” 是的,礼部管的非常的杂,仪制司主要负责朝廷各种庆典及日常活动、会议等的议程安排、组织和筹备,发放各种委任书、印绶等等。 主客司,其实主要就是外交工作,主要是对待外国和外国使臣的管理工作,其中包括了部分进出境管理、翻译。 精膳司,主要就是管吃饭,办宴会,从做到吃全过程管理。 祠祭司,则是负责祭祀相关事宜,譬如去东郊大祀坛祭拜“化肥仙人”. 哦,对了,化肥仙人其实在礼部这里是有名字的。 只不过根据古代中国的给神仙起名的方式,稍微有那么一点点长。 “化生解灾救苦纾难经国济民富海肥田仙人”,简称“化肥仙人”。 朱棣闻言,重点批示了一下。 “以后李尚书的主要精力,多放在对外交往上。” 朱棣慢吞吞地说道:“大明以外的世界有哪些国家,都是什么情况,大明能从中获取什么利益,或者说有哪些国家能威胁到大明,大明对这些国家采取什么样的对外策略,这些不都是李尚书你要考虑的事情吗?不要每天只把眼睛停留在操办宴会、祭祀这些寻常事情上,多往外看看!” 李至刚闻言,不惊反喜。 像他这种人最渴望的东西是什么? 权柄! 但礼部原本能有个屁的权柄? 给人盖章发委任状就是个盖章的活,决定权都在吏部手里;办宴会祭祀更是毫无权力的事情;接待外国来朝贡的使者,也没什么权力可言。 而如今,皇帝的意思很明显,要增加礼部的权柄。 礼部可以代表大明向外国派出使节,了解情况,还可以替皇帝制定对外策略,研究大明在海外能获得什么样的利益,海外有哪些敌人需要大明通过合纵连横来遏制。 这权柄,可比以前大太多了! 君不见苏秦挂六国相印乎? 而此时,隔壁也传来了朱高煦的声音。 “姜先生,这个地缘均势,能不能举个具体点的例子?” “你想拿哪个国家举例?” “呃日本?”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四章 对日本地缘均势的五条策略 姜星火甫一听到“日本”这两个字。 再结合朱高煦有些闪烁的眼神。 已经知道了朱高煦真实身份的他,便晓得之前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的事情,恐怕已经传到了大明帝国高层的耳朵里。 或许,如果朱棣比较有执行力的话,此时已经派遣使者前往日本查看了。 等等等等 使者? 过往的记忆开始在姜星火的脑海里浮现。 李景隆这小子,不会骗我说去琉球,实际上去的是日本吧? 这么一想,很多过去未曾在意的细节,瞬间连在了一起。 想到出发前李景隆如丧考妣的样子,姜星火不由地尴尬的双手交叉,搓了搓手指。 如果自己不提日本金山银山这茬,按照历史线的原有发展,李景隆应该是没有出使外国这回事的,所以大概率是真的去日本了。 不过还好,此时是老狐狸足利义满当政,因为觊觎勘合贸易的缘故,对大明的态度很友好,应该没什么生命危险。 不过此时的日本,好像确实也很适合拿来举例。 毕竟地缘政治这种东西,总得举点学生能有认知的国家做例子,否则的话,自己拿带英举例子人家也听不懂不是? 虽然姜星火选修的日本史学的不是很好,但也依稀记得,日本的战国时代开启,是从著名的东西军应仁之乱开始的。 而应仁之乱,距离眼下的时间,也就是六十多年后的样子。 换句话说,刚刚结束了南北朝对峙的日本,其实早就为东西军之乱埋下了动乱的祸根。 那么如果自己按照地缘均势学说,是否可以提前点燃日本动乱的导火索,把日本这个各阶层矛盾深刻,只是被强势的足利义满暂时压制下去的火药桶,重新点燃呢? 姜星火刹那思索,便觉得,有可能!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让日本提前六十多年进入战国时代,姜星火就感觉,自己好像功德无量了。 毕竟,如果按照单极管的推导,猴子不结束日本的战国时代就不可能入侵李氏朝鲜,没有这档子事万历就不会抗倭援朝,不抗倭援朝大明的辽东边军就不会元气大伤,辽东边军不元气大伤野猪皮就不能趁势而起,那也就 总之,哪怕不来这套单极管理论,能挑动日本内战,也委实是给华夏减少了不少麻烦。 就在朱高煦颇有些忐忑不安的时候,姜星火终于开口了。 “日本嘛,是个不错的举例对象。” “你们对日本国内的政治局势有了解吗?” 郑和虽然也见过间谍从日本传回来的情报,但是此时他的角色是盗匪,自然不好说自己有那般见识,于是看向了朱高煦。 朱高煦全然不知,不过问题是他提的,也只好赶鸭子上架。 “略有耳闻,略有。” 姜星火笑道:“嗯,无妨,简单说说。” “我们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按照地缘均势学说,一条一条地往日本上面套,看看都有哪些适合当下的日本。” “第一条,分而治之。” “首先来说此时的日本,本就有分而治之的基础,为什么?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日本刚刚结束了他们的南北朝时代,跟我们华夏的隋朝统一有些类似,便是地方上依旧有着根深蒂固的各种势力矛盾。” 说到这里,朱高煦倒是略微明白了过来。 郑和亦是接话道:“那便是说,就像是北周灭了北齐,而继承自北周的隋朝灭了南陈一般,虽然国灭,但是由于长时间的战乱,和文化、习俗上的差异,导致看起来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可内部分裂的种子早就种下了,或者说从来都没有弥合过。” 朱高煦捻须道:“俺听说书先生的平话,隋末英雄的故事,便是关陇门阀得了势,大力打压原本北齐、南陈的贵族,历代在河北江南当宰相的世家,到了隋朝的时候连当个小官都做不得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三征高句丽,更是耗尽了北齐、南陈故地的民力物力,所以土崩瓦解之势早已有之。” “正是如此。” 姜星火继续道:“而且,不光是之前南朝与北朝的势力有矛盾,如果把日本三岛(北海道尚未开发)看做一个整体,那么西部与东部之间,在很多问题上的矛盾也非常深刻,就比如他们对大明的态度,就截然不同” “这是为何?” “因为东部跟西部的具体情况不一样,西部靠近大明和朝鲜、琉球,他们更希望能做生意,西部的大名,譬如松浦氏、大友氏、大内氏、河野氏等等,如果用分而治之的办法,那么他们都是可以拉拢的对象,因为他们深切地知道大明的强大与海洋贸易的巨额利润。” “至于日本东部,上杉氏、小笠原氏、北条氏、武田氏,他们对大明知之甚少,或者说他们更乐于剥削土地上的日本农民,而不是开展海洋贸易,而且他们的自治性比较强。” “或者换言之,日本的东西部适合分而治之,中间的地区,则适合作为他们绞杀的战场。” —————— “记下来!” 朱棣沉声吩咐道。 目前,日本使团里分属不同间谍系统的间谍,已经在源源不断地通过大明宁波港到日本松浦氏所辖平户港之间的船只来传递消息。 松浦氏这种靠着海盗行当维持财富收入的大名,此时有了正当贸易做,反而摇身一变成了打击海盗最积极的。 没人跟钱过不去,尤其是松浦氏深知有些事情自己不做,别人也会做,那么利益就轮不到自己头上。 当大明的狗,实在是太荣幸了! 故此,朱棣对日本的了解,也开始逐渐增多。 “姜先生说的没错,而且从人口体量上看,大明想要一次性征服日本,几乎没有可能,分而治之如果有可能实现的话,确实是个好办法。” 这里便是要说,日本此时的人口超过了一千万,而经过了四年靖难之役战乱的大明,人口是六千六百万,当然,这里面是有很多逃户和隐户的,或许真实的人口数字,能达到八千万左右。 可日本的国土面积,能跟大明比吗? 所以日本的人口密集程度,其实远远超过了大明,而且这上千万人.别说上千万人,就是上千万头猪,也杀不过来啊! 一旦群起反抗,朱棣就得掂量掂量,他手下的几十万军队够不够用了。 而且征伐日本这件事,朱棣又不可能派太多的军队,不然国内也会不稳定。 何况,此时的日本无论是种族、文化、习俗、语言等等,皆与大明不同,想要短时间内同化,更无可能。 所以说,分而治之,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东西分而治之,李尚书,这件事就教给你准备,礼部拿个方略出来,相关的情报会送到你那里。” 李至刚神情一振,人品归人品、能力归能力,李至刚做事的能力还是有的,尤其是这种能极大露脸,极大增加手中权柄的事情。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谁会嫌弃自己的权力多呢? “是,陛下!” 李至刚目光灼热地看向了墙壁。 这趟莫名其妙的诏狱之旅真是来对了。 墙对面这个名叫“姜星火”的囚徒,真的是他仕途的大救星啊! 念及至此,李至刚竟是对姜星火心生了几分感激。 —————— 姜星火不晓得一墙之隔的对面,大明礼部尚书对自己感念了起来。 姜星火继续讲道:“第二条,操刀割肉。” “这里的割肉,自然不是佛祖割肉喂鹰那般割自己的肉,而是割别人的肉!” 手头自然是没有肉的,但不妨碍姜星火捡了几根树枝,拢了拢放在了地上。 “譬如伱们是两方势力,而这中间,就是一个注定待宰的势力,也就是你们案板上的鱼肉,那么若是没有外部干预,任你们去争、去抢,结果会如何?” 朱高煦老实答道:“谁抢到就是谁的,或者说谁抢到多少,就算多少。”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对于敌国内部的势力,亦或是说不同的敌国之间,自然是如此的,有了一块肥肉,大家都垂涎欲滴,那么便各凭本事.但对于地缘均势,则非是如此。” “那该怎样?”郑和感觉自己好像要开窍了。 “当然是作这个地位崇高的分肉人。” 姜星火从容道:“作分肉人,有个前提,那便是手里有一把锋利的割肉刀。” “这把割肉刀,就是军事力量。” “也就是说,我不要这块肉,不会直接损害你们的利益,但是这不意味着你们能随意争抢这块我不要的肉。割肉刀在我的手里,你们必须按照我的意思来分配这块肉,必须争相讨好、巴结我,否则我不高兴了,就给你少分点肉,你若是不服气,那便要知道,我手里的这块割肉刀,不仅能割案板上的肉,同样也能割你的肉。” 这番通俗易懂的解释下来,就连朱高煦也听明白了。 “俺懂了!” 朱高煦眉飞色舞道:“姜先生的意思就是说,若是日本国内有哪些势力衰弱,而又要被群起攻之,那么大明可以不参与拿肉,但这块肉怎么分,得大明说了算!” 姜星火亦是笑问:“那你觉得,日本最大的一块肉是谁?” 朱高煦呆了呆,刹那醒悟。 “是幕府!” 姜星火只是抚掌不语。 “我们只是纸上谈兵,但也不妨畅想一下。” 姜星火目光悠远:“如果日本真的按照东西分而治之了,甚至东西之间也分成了无数小国,然后幕府这块大肉,也被大明操刀分配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郑和沉吟片刻,说道:“这些日本东西部的小国,恐怕会互相之间征战不休,就如同我们华夏的战国时代一般。” “你说的很对。” 姜星火说:“所以第三条就派上用场了,军备平衡。” “什么是军备平衡?” “军备平衡,其实也是地缘均势外交策略最重要的一部分。” “因为国家权力来自于军事力量,想要维持地缘国家的权力均势,那就必须维持他们的军事力量均势。” “所以,第三条的真正含义就是,由大明提供给日本诸国武器装备,以维持他们军事力量的平衡。” “而这种提供,不应当是无偿提供,相反,应该是限量,而且高价!” “同时,应该把武器装备作为一种昂贵的政治资源来售卖,没钱不要紧,可以用各种权力来抵押,譬如未来的部分税收、大明商品的关税减免、大明船只的自由通航、日本各国无权处置大明人员等等。” 嗯,以上种种,是否有点眼熟的感觉。 列强竟是我自己! 没想到吧。 话头一开,姜星火便一口气说了下去,不再停歇。 “既然按照我们的推演,此时已经让日本东西分治,而且幕府还被拆了,大明还为日本诸国提供带有附加政治条件的武器装备,那么接下来怎么做?” “接下来便是第四条,合纵连横。” “也就是说,大明要怂恿日本的诸国互相之间结盟争斗,而在结盟的同时,又通过讹诈、恐吓、支持、交换等等手段,来不断地拆散维持时间过长的结盟,如此一来,不信任的种子自然就在日本诸国的心头埋下,随着时间的推移,互相背叛导致的血仇将会越来越深,只至不可调和。” “毕竟,背叛的盟友可比敌人让人痛恨多了。” 听闻此言,朱高煦不由地暗暗咂舌,以前总觉得姜先生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可是现在委实没有想到,玩起外交政治来,竟是这般狠辣! 不过一想到之前石见银山那节课,姜先生对日本的痛恨态度,以及那个关于南京的可怕预言,朱高煦倒也释然了。 姜先生既然是谪仙人临世,自然是开了天眼的,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都是寻常本事,看到未来的事情,让其觉得咬牙切齿痛恨不已,也不是不能理解。 作为姜星火的首席大弟子,朱高煦几乎是无条件地支持了姜星火的想法。 “回头一定要把这些制衡日本的计策,写出来献给父皇,来圆了姜先生的梦想,免得那两个小吏记不清楚误事。”朱高煦心头默默想道。 “第五条,则是支持弱者。” “也就是说,地缘均势外交的核心就在于此——维持均势!” 姜星火问道:“任何在日本诸国中混战的弱者如果支撑不住,大明都可以出手干预,派出军队确保大名不会身死国灭,你们猜猜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 朱高煦与郑和思量片刻,朱高煦说道:“维持均势?” “非止如此。” 郑和想到了更深地一层:“渗透!” “对。” 姜星火说道:“更准确地说,叫做蚕食。” 没法手搓机枪的冷兵器时代,想靠十几万军队把一千万土著屠戮殆尽,从技术角度上讲实现不了,那么就只能用蚕食。 嗯,在日本搞点“人员自愿海外务工”的相关贸易也不是不可以,替大名们减轻点人地矛盾嘛。 “对于一个人口上千万的国家来说,大明想要一口气鲸吞下去,是完全没有可能性的,只会把自己的肚子给撑破。” “但鲸吞不行,不代表蚕食不行。” “只需要不断地支持弱者,不断地派驻大明的军队到日本诸国的国土上,慢慢地,诸国的上层贵族就会亲明,而底层也会逐渐亲明。” “或许十年不够、二十年不够,但八十年、九十年、一百年,几代人的时间过后,就会完成文化换种,当地的百姓从小学汉字说汉语,崇拜华夏文化,渴望成为明人。” “而这种蚕食进行的多了,慢慢地,倾向大明的力量越来越强,其他诸国哪怕意识到了,做到了摒弃之前合纵连横导致盟友背叛的血海深仇,联起手来抵抗大明,恐怕也已经为时晚矣。” “这就仿佛是把一只青蛙放进热水里,青蛙马上就会跳开;而放进温水里,底下烧上柴火,不知不觉间,青蛙就会被煮熟。” 看着遥远的东方,姜星火的目光里,仿佛出现了一只青蛙。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大明大使馆、领事馆制度 “温水煮青蛙,很不错的比喻。” 朱棣轻轻拍手,眼神中流露出了激赏之色。 “得姜先生之策,对于如何处置日本,朕已然有几分思路了。” 挑动日本内战,瓜分幕府,维持均势,挑拨互相背叛,支持弱者渗透大明势力不断蚕食! “昔年贾诩定策乱长安,如今姜先生定策乱日本。” 夏原吉亦是由衷说道:“姜先生此计,比之文和乱武,亦不遑多让!” “没想到姜先生竟然还懂纵横家之术!” 朱高炽一时感叹。 须知道,纵横家起自春秋战国,衰于隋唐,裴矩设计离间西突厥诸部,指使射匮可汗袭破泥撅处罗可汗,谈笑间拆解了控弦之士数十万的万里大国,便几乎是纵横术最后的余晖了。 到了唐朝,虽然也有人用,但由于唐军太过强悍,起到的作用,便远没有先辈的辉煌。 至于宋代。 呸! 澶渊之盟虽说憋屈,但好歹还带来了百年和平,往后搞得合纵连横都是些什么? 铁血大宋先有海上之盟联金灭辽,把自家和平了百年的缓冲区给搞没了的骚操作;中有绍兴和议杀岳飞,并从法理上“南自南,北自北”尽失北地人心;后有端平入洛,还想搞金国那套“据关守河”,把河南无人占领区夺到自己手里,结果枉顾后勤、兵力,以六万淮西军去做金国二十万带甲精锐才能做成的事,被蒙古人一锅端。 所以说,自宋以后,纵横术就已经基本没人能用明白了。 元朝不需要,明朝也没怎么玩过。 以至于到了靖难之役的这个时代,南北军双方在战场以外的出招,实在是少之又少,朱棣千里奔袭大宁裹挟宁王,就成了双方在战场以外招数的唯一高光时刻。 至于建文帝那拙劣的划江而治和谈,三岁小儿都不信。 于是,随着缺乏合纵连横的对象,也没人去管这摊子事,大明礼部自然也就成了盖章衙门,这也是一种必然。 不过这种情况,随着大明帝国高层的视野逐渐向更广阔的世界里扩展,也逐渐开始了改变。 朱棣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帝王,他的目光不仅仅局限于被打回老家,蜷缩在漠北的北元残部,而是看向了日本、安南、南洋,乃至更遥远的天竺和泰西诸国。 经过姜星火持之以恒的授课,现在大明帝国的高层们,都具备了更广阔的“国际视野”。 换句话说,这会儿的大明帝国已经不再像以前的历代王朝,只知道窝在内地发动一场场战争抢土地了,而是开始注意周围的形式,并积极参与其它方向的事务……包括,插手周边国家的事情,来为大明获取利益。 “对了李尚书,礼部派去朝鲜的使臣怎么样了?传回消息了吗?” 皇帝不经意的问题,让李至刚顿时揪心了起来。 “回禀陛下,暂时还没。” 对于李志刚李尚书来说,在前阵子他就接到了皇帝给予他的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恐吓李氏朝鲜,索回原本应该从法理上继承自元朝的济州岛。 当然了,这种事也不算太麻烦。 大明在传统朝贡体系内可谓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强国,别说李氏朝鲜了,就算把周围的国家绑一块加起来,也不是大明的对手。 所以,在其他大明官员们的眼里,“索回济州岛”这件事是非常轻松愉快的,甚至都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不管李氏朝鲜是真心臣服,还是假心奉承,总之李氏朝鲜是要给大明出力的,朱棣才不是那种说两句好话就能糊弄过去的君王,一旦朱棣决定打日本,那么整个李氏朝鲜都要被绑上大明的战车。 那么李氏朝鲜真的对大明如侍奉君父一般恭顺吗? 不见得。 李成桂把朝鲜实际控制区向北推的暗中操作,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从靖难之役开打,大明无暇东顾开始,李成桂就在鸭绿江中上游的东岸和南岸,一直努力地修筑城堡,截止到现在,已经修了11座大城,18个小堡,并且从朝鲜南方各道强制迁徙大量居民在该地区定居,逐步实施对北部地区的有效控制。 等到完成实际控制,李成桂就打算正式设立西北西郡,来作为与大明在鸭绿江接壤的正式行政区划了。 图们江方向,李成桂也没闲着。 李成桂借口防备建州女真部猛哥帖木儿的入侵,在几次与大明的边界争执中均以公崄镇作为划界要求,但实际上从公崄镇以北直至图们江的广大地区,都逐渐为朝鲜蚕食,大明因为忙着打内战,对此基本上没有激烈反应。 而李氏朝鲜通过对这一地区女真人的大力招抚,从前元朝合兰府辖区内的女真人,已大都附于朝鲜,譬如三散猛安古论豆兰帖木儿,海洋猛安括儿牙火失帖木儿,甲州猛安云刚括,洪肯猛安括儿牙兀难,秃鲁兀猛安夹温不花,斡合猛安奚滩薛列。 嗯,女真人还在用猛安谋克那套呢。 由此李氏朝鲜控制了图们江的东南沿岸,先后设立了数个小型据点,李成桂更是打算以后仿照“北魏六镇”,同样设立由女真人和朝鲜人混杂而成的六个军镇,作为在图们江方向抵御大明的前哨。 换句话说,朝鲜对抗组织松散但战力剽悍的女真诸部落的方法,依然是从华夏学来的以夷制夷,这套东西自从西汉扶持南匈奴开始,中原王朝就屡试不爽了。 正是知道这种情况,所以李至刚在派出礼部的官员前往李氏朝鲜出使的时候,才会隐约有些担忧,若是完不成皇帝交代的任务,朝鲜什么结局他不关心,但他自己的结局,大概率是第三次诏狱之旅。 正因如此,李至刚才在今天进诏狱的时候这般恐惧。 不过李至刚不知道,此时在千里之外的朝鲜,大明礼部官员得到了李成桂的热情款待,这次大明帝国拿走了济州岛,李成桂却似乎并未表示不满,反倒表现出了一种顺从的姿态。 出使的大明礼部官员只觉得,毕竟李成桂已是六十七岁,在这个年代算是大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了,即便不甘,又能怎么样呢。 但实际上的情况是,李成桂自己做贼心虚。 大明的老牌名将顾成率领军队向辽东方向集结的消息,李成桂已经知道了,结合李氏朝鲜一直把实际控制区向北推的举动,李成桂以为惹毛了大明,结束了内战的大明腾出手来要对他动手。 如此一来,明朝来索要济州岛,在李成桂看来自然是在寻找宣战的借口,天朝上国都喜欢师出有名嘛。 所以李成桂是绝对不会给大明这个宣战的“名”的,在李成桂的心里,别说一个济州岛,就是沿海的所有岛屿,大明想要都可以拿去。 如此阴差阳错之下,大明本来是要对辽东女真部的猛哥帖木儿动手,却意外地恐吓住了朝鲜。 不然换做以前,同样是济州岛这件事,洪武朝的时候,朝鲜少不得要跟大明扯皮多少次呢。 人家也不直接顶撞大明,只是反复诉苦卖惨,小国如何如何可怜. —————— 郑和思索了几息后问道。 “那姜先生觉得该如何完成这种均势制衡呢?在下总觉得其中似乎少了些什么。” 朱高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道:“少了执行的人!” “对,就是似乎大明没有去做这件事的人。” “这个简单。” 姜星火淡淡道:“只需要根据级别不同,在大明外交目标的土地上设立大明的大使馆和领事馆即可。” 大使馆,按郑和与朱高煦的理解,顾名思义,就是大明使节的馆阁,也就是大明派到需要外交的地方的人员和驻跸的行辕。 郑和忽然觉得,姜星火的这个提议似乎可以完美解决他的很多困扰。 比如在下西洋后,如何与各国沟通? 总不能大明的船队来一趟才能沟通一次吧? 其次,关于制度、礼仪、商贸等等,都该按照什么规程来做? 这些问题,似乎都可以通过“大使馆、领事馆”来解决。 既然是对日后的下西洋有帮助,郑和自然存了几分打探的心思,于是多问了一嘴。 “那大使馆和领事馆有什么区别?” 姜星火瞥了一眼这位打扮古怪的人,心中存了一分试探,反问道。 “你觉得应该有什么区别?” 郑和只说了他的第一反应:“级别应该是不同的。” “确实如此。” 姜星火解释道:“大使馆和领事馆级别不同,大使馆就是大明在其他国家的最高外交机构,要建在对方的首府;而领事馆则是大明派驻在重要地区执行外交任务的机构。” “另外,由于交通不便,大使馆代表整个大明的利益,全面负责两国关系,应该具有随机处置的权力。而领事馆仅仅能处理大明的部分利益,只具备处理部分地区和事务的权力这里便是说,领事馆绝不能代表大明,只能起到联络与沟通的作用。” “而不管是大使馆还是领事馆,都是可以派驻武官的” 这句耐人寻味的话语甫一说出口,郑和与朱高煦马上秒懂。 说白了,大明的领事馆就是用来甩锅的。 而按照这般冠冕堂皇的说法,其实再结合之前关于“外交”的定义,大明大使馆和大明领事馆的职责划分也就很清晰了。 所谓外交,便是明面上通过派遣使者、递交国书、谈判、结盟或毁盟、宣战或休战,暗地里通过刺探情报、挑破离间、策反等等手段进行的对外处理国际关系的活动。 那么谁是明面上的面子?自然是代表大明皇帝陛下的大明大使馆。 谁又是暗地里的里子?自然是用来干脏活背锅的大明领事馆。 —————— 密室中。 “咱们之前怎么就想不到呢?以前都是一次性的派遣使节,从来都没有常驻使节,办事起来多不方便.好一个大使馆!好一个领事馆!妙哉!” 看得出来,今天朱棣是真的心情不错。 因为这节课听到的东西,都是能现学现用的干货。 不管是改一下南北京的法子套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身上,还是如何肢解并制衡日本,亦或是这套“大使馆、领事馆”的办法,都完美地符合了朱棣的需求。 “李尚书。” “臣在。” 跟上次被皇帝点名时的忐忑不同,这次李至刚的内心是极为惊喜的。 因为李至刚猜到了,皇帝很可能会把“大使馆、领事馆”这套体系,交给礼部来搭建和运行。 因为对外交往这件事情,自古以来都是礼部的差事,如今只不过是扩大了范围,超越了传统的朝贡体系。 但像是未来会往几十个国家、上百个地区派驻“大使馆、领事馆”这样庞大的体制,想要完整的执行起来,却又十分困难。 因为其中涉及到太多方面的事情,最起码一个,你礼部得有人来当大使和领事吧? 那么大使和领事以及相关驻外人员的培训教育需不需要有?相关的标准和要求要不要跟上? 除了最基础的人事,还有其他利益牵扯。比如大明驻外的大使、领事如何考核、驻外系统的官员如何升降、经费如何分配等等,这些事情一旦落实,那么必然会伴随着出现许多问题。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肥差! 有事情做总比没事情做好,有朝廷经费总比以前没有好! 而现在,皇帝把这套体系交给自己去负责,这对于本来只管盖章吃饭祭祀这些破事的李至刚而言,简直就像天上掉馅饼似得。 如此一来,礼部的权柄直接大增! 相当于增加了十几名到几十名的中低级官员编制,又增加了相当可观的朝廷经费拨款! “朕打算将此项体制交予李卿,希望李卿勉力为之。” 李至刚面上诚惶诚恐,又带着几分坚决。 “臣必竭尽所能,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待到李至刚坐回椅子上,饶是其人混迹官场多年,此时仍是有些如坠云端的不可置信感。 这么大的权柄,这么一个肥差,就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再看一眼这面古怪的墙壁,李至刚哪还不知道,今日他有这番机遇,都是墙对面这个名为“姜星火”之人带来的。 “姜星火” 李尚书在心底默默地翻来覆去念了几遍,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跟其他的密室访客不同,李尚书是个比较实际的人,诸如清廉正直等其他方面的人品不咋地,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朴素价值观,却始终贯穿了他“多牢多得”的一生。 “今日之恩,在下异日必将报偿!”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六章 朝贡体系?三环外交! 新歪脖子树下。 一阵秋风吹过,落叶飘零。 姜星火拈起一片叶子,若有所思地说道。 “其实既然提到了大使馆、领事馆,说到这里,便不得不提一下大明的朝贡体系了。” “朝贡体系?” 朱高煦微微一怔,倒没觉得有什么。 毕竟这个东西,从他爷爷朱元璋开始一直到现在,运行良好着呢。 姜星火进一步问道:“大明的朝贡体系有了解吗?” 朱高煦咽了口吐沫,啊这. 名字都听说过,比较耳熟能详的朝鲜、安南也知道,至于其他的国家到底都是哪些我怎么能记住? 看着有些茫然的朱高煦,郑和此时反而对他说道:“将军也知道,我落草为寇前,乃是山东良善人家,家祖也是出过仕的,此事倒是颇有耳闻,幼年时曾听家祖提起过。” 闻言,还需要坚持伪装最后三节课的朱高煦,拿捏了一番腔调说道。 “喔,虽说你我不打不相识,可倒不晓得你还是有见识的。” 看了一眼装模作样的两人,姜星火眼睑稍垂。 “不妨说说你知道的。” 同时,心里也多了几分猜度。 朱高煦与此人肯定是认识的,而此人不仅见识广博,对海外事情的也颇有兴趣,倒不似寻常武夫。 可要是想凭借这一点来猜身份,那可就太难猜了。 毕竟对方一副关公脸的模样,历史上在永乐时期又没有类似的人物记载出现。 但姜星火也不急,多相处几日,对方自然会露出破绽。 如今距离他出狱不过三节课的时间,其实姜星火也已经隐约感觉到,随着李景隆大概率是出使日本,自己这个资深穿越者给历史线所带来的风暴已经越卷越大了。 看着朱高煦冲自己憨憨地笑着,姜星火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起来。 其实见到姜萱那一天,也就是姜星火猜测出朱高煦身份的那一天,姜星火便是一夜未眠,一开始自然是心中震惊换谁谁都震惊,谁能想到狱友兼弟子竟然是二皇子?! 但随后想到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在历史上的下场,就有些心绪复杂了起来。 朱高煦。 历史上著名的熟人啊. 说到底,给朱高煦讲了这么久的课,两人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朱高煦又是三番两次地不求回报想要救自己出去,好歹自己是他的老师,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对方踏上那条不归路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所以,其实从这节课开始,姜星火就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干扰历史线,来改变朱高煦的命运。 朱高煦能不能当太子这个问题,姜星火觉得概率实在不大,若是当不了太子,不管是当王爷也好,润到海外建国也好,自己总得想办法保他一条命下来。 不过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 姜星火也很清楚,即便自己以老师的身份去劝他,朱高煦面对争储这种比天大的利益诱惑,也定然是不可能放弃的,换谁谁都不可能放弃当皇帝的希望,更何况这份希望怎么看怎么不小。 那么,想要把铁憨憨的命保下来,想要让这个作死小能手不作死,自然就需要找点别的办法了。 姜星火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而这些想法,不仅仅与是否能改变朱高煦的命运相关,也与姜星火未来要做的事情相关。 那便是,正如同古往今来所有变革一般。 改造大明,也是需要一块试验田的。 想要做到在这块试验田中,把发展生产力的种子种下生根发芽,把思想启蒙的幼苗栽培成参天大树,非得有足够的权力支持不可。 在姜星火的内心中,有一个堪称疯狂的想法。 他需要一块足够大的土地,最好能有数十万的人口,以及满足第一次工业革命所需的基础资源。 姜星火,想做一个人类历史从未有过的伟大实验。 这个实验的题目便是, ——资产主义的萌芽是否像学者们所说,不可能在华夏制度里破土而出? 亦或是说,姜星火是否能做到,催生新的生产力倒逼生产关系革新,启蒙新思想传播并与旧思想对抗? 如果在试验田中能够成功,那么就意味着,这个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为惊人的实验,将彻底改变大明的国运与华夏民族未来的命运! “以一座城为实验室,数十万人为实验对象,来验证这个具有争议性的社会学命题,继而推动大明的举国改造.仅仅是想到自己要对这数十万人的命运负责,就让人觉得肩头的担子如山岳一般沉重啊。” “不过,这恐怕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姜星火的心里,默默地想道。 但无论如何,当姜星火意识到,自己真的有可能借助朱高煦的封地亦或是与永乐大帝的交易来获得一块试验田,用来完成这个堪称伟大的实验时。 姜星火的心头,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情绪。 这种情绪,就仿佛是他前世看过的那种外星人饲养整个人类,而幕后黑手就隐藏在芸芸众生之中的大恐怖。 从本心上讲,虽然是穿越者,但姜星火不是那种视万物为刍狗的狗屁圣人心态,姜星火是吃过七世苦的苦命人。 所以,姜星火对于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以及这件事情所同样必须担负的使命和责任,不由地感到本能的畏惧。 可随后,便是期待。 不出去寻一块试验田踏踏实实做事,继而改造大明,难道要老死在诏狱里,讲一辈子课不成? 道理就这么多,讲多了难道就不惹人厌烦吗? 朱高煦现在图个新鲜愿意掏银子,以后耳朵听起茧子了,还愿意掏银子吗? 赖着一套老本啃到死,这不是姜星火的做事风格。 “实践是检验道理的唯一尺度”,说了这么多道理,难道要像常公一般,讲一辈子空话不做一件实事吗? 一连串的内心反问下来,姜星火就明白,出狱这件事,是不可避免的。 而出狱,同样意味着他会失去很多东西,譬如无法再安逸的讲课赚钱,譬如他会告别很多不会跟他一起出去见识外面世界的狱友。 但就像是辩证法那样,更大的世界同样会遇到更多的人,见到更多的事,有更多的矛盾,也有更多的期待。 勇敢地踏出这一步,总比缩在诏狱这个舒适圈里强得多! 至于出去后会不会做错事? 多做当然会多错,可人哪有不做错事的?经天纬地之人亦有犯错的时候,学习改正汲取教训就好。 且行之,且思之,且勉之! 说来纷繁复杂,可姜星火心思电转也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情。 未来的道路确定下来,姜星火的注意力,便也回到了当下。 眼前扮作红脸关公之人正在说关于朝贡体系的事情。 “曾听家祖言,大明太祖高皇帝乃是因朝贡之故,定了十五个不征之国,便是说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居住在偏僻一隅,地狭民穷不是什么威胁,不来扰乱大明边境,大明便不必兴师征伐。唯有西北的胡戎(蒙古人)长年累月跟大明打仗,需要选将练兵,时刻谨慎备边。” 朱高煦接茬道:“俺只知道这里面有离得近的朝鲜、日本、安南、大小琉球等,不知道还有哪些?” 郑和如数家珍道:“还有真腊国(今柬埔寨)、暹罗国(今泰国)、占城国(今越南南部)、苏门答剌(今苏门答腊岛八昔)、西洋国(今科罗曼德尔海岸)、爪洼国(今爪哇岛)、湓亨国(今马来半岛)、白花国(今苏门答腊岛西北部)、三弗齐国(今苏门答腊岛巨港)、渤泥国(文莱)。” “其中定时朝贡的有李氏朝鲜、安南国、真腊国、暹罗国、占城国,不定时朝贡的有日本国、琉球国。至于其他国家,是否朝贡则是看有无大明船队经过或派遣使者前往了。” 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如此看来,大明的朝贡体系,基本把周围这一圈都囊括在内了。” “自是如此。” “不过我觉得这个朝贡体系,倒是有改进的地方。” 听了姜星火这话,两人也没有大惊小怪,往大了说,姜星火指点江山说的这些东西杀头一百次都不过分,多这一次不多,少这一次不少。 往小了说,朝贡体系这东西谁都知道不太实用,就是充面子用的。 “姜先生觉得应该如何改进?”朱高煦新奇问道。 “三环外交。” 姜星火干脆说道。 当然了,此三环外交非彼三环外交,邱胖子那是大英帝国落日余晖,撑不住日不落帝国的架子,才会选择战略收缩。 而姜星火提出的改进意见,则是基于大明的现实需要,相当于划分亲疏。 嗯,形象的说,就是标定不同等级的势力范围。 其实这种现实需要,仅仅听对方说了一遍十五个不征之国的朝贡情况,就能划分出来了。 “第一环,也就是核心环,自然是离大明最近的安南(今越南北部)、李氏朝鲜、日本、大小琉球。” “这些国家也是受华夏文化影响最大的,出于现实国家利益的考量,大明应该全部进行占领或深度控制。” 朱高煦对打仗这件事,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眼下靖难之役结束,国内显然没有仗可以打了,而想要打仗,就只能看向外面。 除了打蒙古,自然就是打周边的这些国家。 但《皇明祖训》里偏偏说了,“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朱元璋话摆在这了,除非是有金山银山那种利益,否则也是不太好出兵征伐的。 所以,朱高煦其实很期待姜先生能说出点让他父皇听了,就能接着有仗打的事情。 “譬如朝鲜,在元朝的时候就是征东行省,大明只要想打,就按朝鲜那种一触即溃的战斗力,定是能打下来的,而且只要重用本地人,统治起来也不难。” “日本.之前已经说了。” “琉球,人家国王王子怕是都巴不得合并进入大明,来南京享福。” 闻言,朱高煦点点头,这倒是真的,这些国家的王子们赖在南京太学就说什么都不肯回去了,大明可比琉球群岛繁华富庶多了,对他们来说就跟天堂没什么区别。 “安南的话,北部红河三角洲还不错,其他的地方文化差异太大,恐怕难以统治,最好的办法是迫其割地,失去了红河三角洲这块膏腴之地,安南自然不可能对大明造成威胁。” 姜星火略微停顿,继续说道。 “第二环,则是真腊国、暹罗国、占城国、渤泥国(文莱)、湓亨国(今马来半岛),再加上吕宋,这些地方,是大明需要对其有较强影响力,因为他们就像是口袋一样,保护着大明的万里石塘海域,以及通往西方的航线。” “这些国家,必须有大明的驻军和大使馆,需要为大明提供船舶维修、水果蔬菜粮食补给,以及必要的其他补充。” “根据我们这节课所说的海权论,这第二环,便是大明舰队的后花园,是断然不能容他人染指的。” 郑和与朱高煦听了连连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第三环,则是苏门答剌(今苏门答腊岛八昔)、西洋国(今科罗曼德尔海岸)、爪洼国(今爪哇岛)、湓亨国(今马来半岛)、白花国(今苏门答腊岛西北部)、三弗齐国(今苏门答腊岛巨港),再加上锡兰国,这些则是大明本土影响力的极限范围,也是拱卫大明海权的海上边界。” “同样,这些国家即便没有大明大使馆,也需要有大明领事馆,亦或是某个大使或领事,兼任附近几个国家的外交事务,大明应该对其有基本的军事威慑。” “伱们可以试想一下,若是朝贡体系改成这样层次分明,能够清晰地划分出大明核心利益、主要利益、边缘利益的三环,是否就清晰多了?而同样,三环也远非极限,在这以后,如果大明能够走出传统世界的局限,那么必然会发现,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在等待着大明的开拓与掠夺。” “到时候,说不定就是四环、五环了。” 听闻姜星火此言,两人不由地有些悠然神往。 万里海疆之外,还有多么广袤的世界在等待着大明探索? 如此想来,局限于华夏传统的一隅之地勾心斗角,反倒有些小家子气了起来。 姜星火见两人神情,自然晓得对海外世界好奇的种子,已然在两人心头种下。 “好了,以上这些就是《国运论》第三卷,关于陆权论、海权论、地缘政治和外交关系的全部内容。” 姜星火拍了拍手。 “下课。” ps:月底有月票的求求~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师徒摊牌(二合一) 有些昏暗的值房内,一灯如豆。 虽然视线不佳,但扫盲班的囚徒们学习热情依旧很难磨灭。 当他们从心底里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会因为姜先生的传授而改变时,便有了极大的主动性。 最起码学会了认字算数,出狱后再不济也能去做个账房伙计,生活便不再那么辛苦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 姜星火合上本子,温声说道。 听见他的话语,众人齐刷刷松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碳条,也不顾黑黢黢的手,或是揉按眉心、或者轻抚额头,都有种虚脱之感。 显然这群囚徒,已经在知识的海洋里快要溺水身亡了。 看着这些神情疲倦却透着坚毅之色的老少囚徒们,姜星火微笑颔首:“明天还要继续努力!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 “咳咳咳” 小五的咳嗽还是没好,他捂着嘴巴,护着变脸儿往外走,变脸儿怯生生地看着坐在最后一排的两个壮汉,尤其是其中左边的红脸长髯的汉子。 嗯,郑和身高七尺多,一看就孔武有力,便已是寻常人眼中不好招惹的存在了,至于朱高煦.身高九尺,二百多斤,年画上的秦琼尉迟恭长啥样,这小子就长啥样。 是真的“臂上能走马,拳上能站人”那般的魔鬼筋肉人,拳头怕是都比变脸儿的小脑袋要大半圈。 “砰!” 邓老秤砣一瘸一拐地挪动着,顺手敲了个变脸儿一个暴栗。 “休看,恁是你好惹得?” 张灵自是油滑的,明白这些两个旁听的壮汉都不是等闲之辈,便收拾东西也不做声,与一言不发的木楞一同离去。 更外面的狱卒们也松了口气,带着他们回到各自监区。 郑和坐在板凳上,目光呆滞,表情木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本子,那模样就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似得。 “喂,发什么愣呢?姜先生说下课了。” 他旁边的朱高煦看了他一眼,语气严厉。 俨然纪律委员的样子。 嗯,就是那种上课也不听课,专门看哪个同学不好好听课的纪律委员。 所以其实很有理由怀疑,扫盲班这群人学的这么认真,跟朱高煦这个常人眼中的活门神在后面督学,很有关系。 郑和恍若未闻,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本子上写满的字,仿佛只要没从这种状态脱离,他就能这样坐一整夜似的。 姜星火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发傻了,赶紧回去睡觉吧!” “噢……” 郑和终于反应过来,抬头望向身侧的姜星火。 他明显有些神思不定,眼眸里的血丝藏也藏不住。 郑和喉头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咽了回去。 嗯,郑和阉割时的岁数不算大只有十岁,所以他的喉结几乎不可见,也正是这个缘故,锦衣卫负责化妆的小旗才特意给他粘了长髯用来遮挡喉部。 其实郑和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埋藏了很久的心愿,没有敢向任何人问。 随着这几日郑和与姜星火的相处,郑和渐渐地意识到,姜星火可能真的能成为替他解答心愿的人。 郑和从未见过像姜星火这样的人。 冷静、极富才华、知识渊博、洞察力惊人、对百姓有同理心,又偏偏对一切世俗所追求的东西不屑一顾。 就仿佛.是一个天生的圣人一般。 于是,郑和一开始对于姜星火不经意间指使他干这干那的愤懑,便很快消失了。 郑和很想从这位温和的谪仙人口中知道关于未来的答案,就像是他曾经听闻的那些关于“于谦”、“南京”、“石见银山”、“鸟粪岛”等等预言一样。 可是由于郑和既期待关于自己心愿的答案,又生怕这个支撑了他许久的念想破灭。 所以哪怕今晚给自己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了,到了扫盲班下课的时候,郑和还是没有说出口。 看到姜星火走向门口,郑和反而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郑和跟着起身,心里默默地想着。 毕竟郑和其实不希望自己的那个心愿被其他的人知晓。 因为,这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甚至其他人完全无法理解。 有的时候,郑和甚至希望自己永远是一个孤独的影子,默默地在角落中,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哎呦!” 刚想到这里,郑和忽然听到耳畔一声惨叫。 ——却原来是一个小孩跌倒了。 变脸儿扶着墙壁起来,痛呼着揉了揉屁股,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郑和,似乎想对他说什么。 听到声响,后面低着头的朱高煦被卡在了值房里,前面的姜星火则是回头。 姜星火这才发现,刚刚自己出来的时候,变脸儿应该是躲在了门后,所以自己才未曾察觉。 “怎么搞的,不会是想看活关公来模仿吧?”姜星火打趣道。 被戳破了心思,变脸儿顿时急了,连忙摇头:“我没有。” “关老爷一身傲气,便是被关到狱里,也不会这般垂头丧气。” 说完,变脸儿就飞也似地跑开了。 半大小子无心之言,姜星火轻笑一声,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纠缠,转而朝着外面走去。 郑和闻言,却反而一怔。 “关公便是战死,但仍然保持着傲骨铮铮的姿态。”郑和喃喃道,“我之心愿,又不是什么生死大事,说出来最多不过让人笑话罢了,如今我这般扭捏作态,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说罢他抬脚欲走,可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郑和顿步唤道:“姜先生!” “怎么,有事?” 姜星火转过身来,瞧着这个身份古怪的学生。 郑和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此言一出,郑和背脊挺拔,目光灼灼,似是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姜星火愣了愣,旋即哑然一笑,今日对方果然有些不对劲。 姜星火没有直接拒绝,只淡淡道:“且说来听听。” 郑和坦然问道:“在下心头一直有一个心愿未曾与人言说,不知道姜先生今晚能否替在下解惑?” 朱高煦此时看着郑和,心头反而有些紧张。 这家伙不会要自爆身份吧?那不是连累了俺? 还有三节课就要出狱了,俺装了这么久的南军骑将,你知道有多不容易吗? 朱高煦连连给郑和打眼色,郑和却仿佛视若不见。 “且回值房说话吧。” 三人走了几步,又回转了过去坐定。 “姜先生。” 郑和犹豫几息后开口,悄声问道:“我的愿望便是,我信大食法,但从未去过麦加,想问问我此生还有机会去吗?之前在姜先生的球型海图上,见到了麦加.大明信这个的不多,也不晓得姜先生觉得是否突兀。” 竟是个信大食法的吗? 不过这虽然不多,但也实在算不上有多稀奇,毕竟蒙古人征服世界后,相当一部分信奉大食法的色目人就来到了华夏传教。 因此,姜星火倒是暂时没往其他地方想。 姜星火认真打量了这个面色黑红的狱友一番,肯定地说道。 “伱能从诏狱出去,就能去。” 这不是废话嘛,出不了诏狱怎么去? 郑和闻言眉头微蹙,不仅有些失望,原来姜先生并没有无所不知的预言能力。 袁珙相面,好歹还要用秘术走一套流程,而姜先生也只是看了他几下而已。 不过郑和转念一想反而释然,自己确实着相了,真把姜先生当成了活神仙,姜先生要真是活神仙,又怎么会沦落到诏狱里呢。 可姜星火接下来的话,却让郑和瞠目结舌起来,真真如见神明一般。 “出了诏狱等几年,郑和下西洋的时候你跟着,多跟几次,下西洋肯定是到过麦加附近派人去朝圣的。” “郑和……是谁?” 此时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微不可查的颤抖。 听了这话,姜星火一拍脑壳。 “忘了,这时候应该还没改名呢,原本叫马和,又叫马三保,跟着今上打天下的,过一阵子才会因郑村坝之功给他赐姓郑。” “竟是如此?” 郑和心头震惊早就无以复加,面上勉强点头糊弄过去方才不至于失态。 “我知道了,心愿已明,谢谢姜先生。” 朱高煦此时也在背后,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姜星火。 姜先生,为什么知道郑和未来的事情? 而且,眼下到底是没有看破郑和的身份。 还是姜先生真的在泄露天机,却碍于什么天条之类的东西,故意装作不知道? 可第一种解释委实牵强。 姜先生都已经看到了郑和的未来,怎么可能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郑和? 如此想来,唯一的解释,就是姜先生已经知道了这一切,而眼下,只是碍于什么规矩,所以才不能点破。 可朱高煦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郑和的未来,姜先生会告知,而自己反而不被告知? 因为在中秋之夜,朱高煦同样以非自己的名字,也就是用“高羽”的身份,来问过“朱高煦”的未来。 不对! 朱高煦忽然想起来一个细节。 当时姜先生告诉他的是,有人告诉过姜先生关于“朱高煦”的未来,而姜先生答应了保守秘密。 朱高煦越想越觉得其中有大恐怖。 到底是什么存在,能够看到自己的未来,并且告知姜先生? 而姜先生和这个存在,达成了保守秘密的约定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自己的未来,关乎到了某些东西? 自己当皇帝了? 可若是如此,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告知的吧。 毕竟,在立储之争里,朱高煦眼下的呼声非常高,远超他大哥朱高炽,要是真当了太子,继而在未来当了皇帝,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啊! 那么,姜先生为何不肯告诉自己,关于自己的未来呢? 泄露天机却不能点破身份的规矩,对自己保密的未来。 难道是. 就在朱高煦思量之际,却见姜星火对郑和说道。 “你先跟老王回去吧,我与他还有话要说。” 心中震撼的郑和闻言点点头,被狱卒老王带着匆匆离去。 待回到自己牢房,郑和靠着墙怔怔然出神,却只觉得胸口似是堵了块垒般,实在是不吐不快。 直到“喝”地长啸了一声。 郑和才如了却平生心愿般,舒坦地躺在了稻草堆上。 诏狱这个偌大的,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里,旁边的狱友们于昏昏然中被惊醒,听了倒也不骂,只是相互戏谑笑道。 “又疯了一个。” —————— “姜先生?” 朱高煦的心头似是有千言万语,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值房内,此时仅有他们二人。 姜星火亦是抬眸看着铁憨憨似地的朱高煦,笑着问道。 “怎么了。” “不知先生为何独留俺?” 朱高煦感觉自己鼻尖有点发凉,他似乎在期待着某些答案,又似乎在恐惧着他不愿意面对的那个未来。 此刻,朱高煦终于体会到了郑和刚刚的心情。 朱高煦的双拳,不由自主地攥紧。 心脏,也在砰砰地大力跳动着。 朱高煦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激荡的情绪,等待着答案。 姜星火却依旧带着淡淡地笑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姜星火轻松地笑了笑,便伸手拍了拍朱高煦的肩膀,温和地说道:“今天讲的字的拆解,是不是听着无趣了些?” “呃……” 朱高煦愣了愣,难道是自己想多了?姜先生并没有看破自己的身份,只是看自己在扫盲班的晚课上走神了,才会留下自己问问? 不过这种想法,眨眼间就被朱高煦抛到了脑后。 姜星火已经告知了郑和心愿的未来,此时朱高煦原本的那些打算,什么隐藏身份坚持到最后,统统都被放在了后面。 因为朱高煦很在乎他自己的那个心愿。 ——自己未来到底能不能当皇帝? 朱高煦到了这一步,心里也不太相信,姜先生真的没有看出自己的身份,毕竟姜先生都当着郑和的面预言了。 所以,姜先生一定是碍于什么规矩,以及和某个存在的约定。 那么朱高煦依旧可以按照他所猜测的,不让姜先生坏规矩的同时,来试探一下,是否真的有这么一个“不允许向朱高煦透露他的未来”的约定存在。 “姜先生。”朱高煦后面的话就要脱口而出。 姜星火又微笑道:“好啦,明天还会复习的,没听就没听,不要紧.你该休息了。” 说罢,姜星火就夹着本子站了起来,向外面走去。 “哦……噢,谢、谢先生。” 朱高煦呆坐在板凳上,脑海中仍有许多疑惑。 可朱高煦已经顾不得再细想了,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煎熬感受,让他很难熬! 朱高煦缓缓站了起来,转身向外走去,步伐略显沉重。 这时候朱高煦的脑袋里还是晕乎乎的。 但朱高煦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一件非常蠢的事,他本应该趁此机会直接问姜先生的! 朱高煦拿好东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此刻,诏狱里的夜色灰蒙蒙地,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午夜还是拂晓。 狭长的走廊里安静无声,远远近近的监区,门都关闭着,偶尔才会传来几声狱卒的咳嗽。 朱高煦跟在姜星火的身后,慢慢走向两人即将分别的院落。 在那里,狱卒老王已经在等他们了。 朱高煦犹豫了一阵,终究是鼓足勇气,低声问道:“姜先生,俺知道您身份不简单,有预见未来的神仙本事。” 姜星火闻言顿住了脚步。 姜星火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事实上,如果大明行动够快的话,想来很多事情都已经验证了,那么姜星火也确实没有什么反驳的必要。 自己这个大弟子对自己隐瞒了身份这么久,终于要摊牌了吗? “您之前跟俺在中秋之夜说过的,您答应了别人,不会把未来的事告诉给其他人。”朱高煦继续说道。 姜星火稍加回忆,记得自己当初跟朱高煦开玩笑的时候,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您不止一次地预测了未来,包括刚才。” 朱高煦沉默刹那,看着姜星火开口道。 “您是否有跟谁约定过,不能告诉俺关于俺的未来?” “您点头或者摇头就行。” 朱高煦满怀希冀地看着姜星火。 姜星火也抬起了头,稍稍仰视自己的大弟子。 “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姜星火的面色平静无比,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我没有跟谁约定过不能告诉你关于你的未来,中秋之夜的那句话,只是我的打趣之语,本意是不想对任何人的未来造成干扰你该知道的,预言这种东西,从说出来的那一刻起,就不准了。” 朱高煦闻言精神一振,他不在乎姜先生当初说的是不是玩笑话,只要没有关于不许告知他未来的限制比什么都强,这个铁打的汉子、打小的混世魔王,此时眼神里却带上了几分近似乎“哀求”的神色。 “那姜先生能告诉俺,关于俺的未来吗?”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微妙的气氛。 姜星火微微皱眉,目光闪烁地思索片刻,随即露出了几分苦恼的神色,轻声叹息了一声。 “我不想欺骗你,但我确实不知道你的未来。” 朱高煦听罢,眼神中复杂的神色顿时转为茫然。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自己猜错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 姜先生已经默认他能看到未来,也并非碍于什么天条、仙人间的约定之类的东西不能透露。 那么郑和的身份姜先生大概率是看破了的,也就是说,自己的身份姜先生也已看破。 既然看破了身份,又没有限制,姜先生为什么说“确实不知道我的未来”? 朱高煦愣在了原地。 空气中的气氛,开始渐渐离散降温。 “难道是,姜先生不愿意告诉自己?” 想到这里,朱高煦忽然觉得有些沮丧。 为什么姜先生宁愿告诉郑和这个没来几天的新学生,都不愿意告诉自己呢? 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还是今晚没听课让姜先生生气了? 可姜先生不是如此小气的人啊。 就在朱高煦胡思乱想之际,抱着书本的姜星火轻声道。 “回去睡觉吧,高煦。” “哦、哦,好的姜先?!” 姜先生叫自己什么? 姜星火穿着宽松的棉袍子,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的儒雅,正仰着脸看着自己。 朱高煦猛然发现,姜星火的脸上,挂着很冷漠很平静、甚至有些冰凉的笑容。 那种笑容仿佛像极了冬日午后阳台上的阳光,令人心底莫名其妙地冒起一阵寒意,直窜脑门。 可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就这么突兀地涌遍了朱高煦全身,他脊背上的汗毛彻底炸裂.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令他浑身都觉得不得劲儿了起来。 朱高煦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了,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平日里习以为常的称呼,此时说出口,都变得分外艰难。 这种感觉,朱高煦哪怕在万军从中冲杀,都未曾体会过。 “姜、姜先生,您叫俺、俺、什么?” “高羽?不,该叫你朱高煦才是,如果我不说,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姜星火怡然不惧地看着朱高煦,朱高煦明明知道姜先生不可能对自己造成丝毫威胁,可却无端地心头一虚。 “姜先生,俺有错!” 朱高煦咬牙说道:“俺是有意欺瞒姜先生,俺既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想多听姜先生几节课的教诲,又怕贸然坦白身份惊了姜先生俺不是没想过告诉姜先生,可俺却总是这般患得患失,才至今日,俺有错,可俺绝无对姜先生不敬、不利的意思。” 朱高煦昂然指天发誓道。 “只问本心,字字皆真!” “如有虚言,愿遭雷诛!” 天空中并未劈下什么几道紫电青蛇来。 闻言,姜星火亦是面色稍霁。 姜星火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大弟子,对自己是如何真心实意呢? 只是这一问,既是该问,也是必须问罢了。 姜星火沉默片刻,朱高煦亦是随之忐忑不定。 良久,姜星火方才叹道:“且坐吧。” 两人也不嫌脏冷,坐在了诏狱走廊旁的扁石头上。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姜星火看着眼前灰蒙蒙的雾气,怔然叹了口气。 “你我亦师亦友,今日道破身份,倒是没什么不可说的了,想问什么,且问吧,能回答的我都会回答你。” 朱高煦心头忐忑稍定,此时倒也不计较姜先生什么时候看破了自己的身份。 姜先生既然有预测未来的本领,便是一早就看破自己的身份,想来也没什么稀奇的。 朱高煦先是问道:“姜先生,你真的是谪仙人吗?” 姜星火闻言一愣,倒也不算意外,这个世界的人,面对自己这种无所不知的存在,想来当做神仙精怪之类的非人哉来看待,再合理不过了。 而自己,先不说不可能说出自己九世穿越后回到现代长生不死的秘密,即便是真蠢到说出来,恐怕他们也难以理解,还不如就按他们谪仙人的思路来。 姜星火沉吟片刻,给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想来你心中也早有答案,我非此世之人。” 当亲耳听到姜先生的这个答案时,饶是朱高煦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却依旧被震撼到久久难以开口。 世上,真的有仙人。 而且,就在自己身边。 怪不得. 从前种种,眼下都得到了解释。 朱高煦心头挣扎了几息,最后决然问道:“那刚才姜先生说的到底是不清楚高羽的未来,还是不清楚朱高煦的未来?” “高羽的。” 姜星火没有再卖关子。 朱高煦松了口气,高羽根本不存在,自然也就没有未来之说。 可紧接着,朱高煦的心又揪了起来。 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姜星火问道:“那姜先生所看到的朱高煦的未来呢?会是什么样的?是兵变失败被大哥处死了,还是不幸战死沙场,亦或是老死,圈禁死,被亲爹赐死,再或者说是.当了皇帝?” 朱高煦紧张地盯着姜星火,等待着他的答案。 姜星火摇了摇头。 “都不是。” 此言一出,朱高煦反而费解。 这些最有可能的死法都不是,那他在姜星火所看到的未来,是怎么死的? 姜星火没有等他问,也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讲了一段往事。 “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平定天下,若论功绩,用兵如神独灭数国的韩信,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刘邦为此对韩信许下了‘五不死’的承诺,便是指‘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光不死,见血不死,见铁不死’,刘邦许诺韩信的这五种不死等于就是给了韩信一个免死金牌,几乎涵盖了当时所有的死法。” “可你应该知道韩信最后是怎么死的被麻袋装进去吊起来不沾地后,一群宫女用竹竿捅死的。” 朱高煦的拳头“嘎吱”直响,他双眸中的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 “姜先生是说,俺也是这么死的?” “更痛苦。”姜星火似乎看不到怒到了极点的朱高煦。 “砰!” 朱高煦一拳挥出,另一块偌大的扁长石头顿时四分五裂,轰然倒塌在两人身侧。 “俺要成为皇帝!”朱高煦斩钉截铁地说道:“把这些威胁到俺的人全部弄死!” 朱高煦眼睛里充斥着暴虐与恨意,一字字道:“让他们统统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俺不会马上杀他们,俺要让他们受尽折磨!” “朱高煦!” 姜星火忽然勃然变色。 “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你若是抱着这般心态,我便是时时刻刻看到你的未来,你的所有未来都是如此凄惨下场,明白为什么吗?!” 如同当头棒喝,朱高煦眼中的暴虐杀机渐渐褪去。 朱高煦仿佛又回到了平常铁憨憨的样子,有些茫然地问道:“为什么?” “吕布是怎么死的?项羽是怎么死的?他们的死,你觉得是因为他们的某件错误判断吗?难道如果让吕布和项羽回到过去的某一个时间节点,他们就能真的不再重蹈覆辙吗?” “我告诉你,不可能!” “人,最难改变的是性格!” “人的所有抉择,都是由他基于三观形成的性格所做出来的。” “你若是不改变,我告诉你一千次,一万次,你的未来都是悲惨的结局!” 朱高煦一时失神。 他失魂落魄地坐了回去。 其实朱高煦很清楚,姜先生说的,是对的。 “可是,俺怎么改变俺的性格?俺怎么能确定改变后是变好还是变坏?俺要是改了,还是俺吗?” 姜星火干脆说道:“再简单不过,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最崇拜谁?” 朱高煦一怔,扭捏道:“自然是我父皇.” 姜星火冷冷地看着他,朱高煦猛然打了个激灵,糟了,姜先生能预测未来,那自己埋藏在心里的那个想法. 朱高煦连忙认错道:“先生勿怪,俺行二,又尚武,最是崇拜唐太宗李世民,可李世民弑兄囚父,这想法却委实不敢跟旁人说,若是让父皇听了,怕是生出祸端来。” “那你便时时刻刻照着李世民的性格学便是了。” “第一条,记住了,魏征活着谏言李世民的时候,李世民从来不生气。以后别人对你有建议,只要是合理的,哪怕你心里再不耐,也要恭恭敬敬听着,改改你的暴脾气,不准生气!若是你事后分析觉得确实没道理,当个屁放了便是了,若是有道理,便认真学习改正.如此一来,方有长进。” 朱高煦老实点头道:“姜先生教诲俺记下了,第二条呢?” “先学好第一条再说。” 朱高煦愕然道:“啥?” 到了这时候,姜星火却是委实不能看着朱高煦发疯杀人的,既然认了这谪仙人的身份,既然承认了自己能看到未来,也只好将计就计,半是糊弄半是认真地对朱高煦说道。 “你的改变,我都会看在眼里,因为你的改变,你未来的改变,我也会看在眼里。” “若是你真的能改正性格,变得莽中带稳,能文能武,你觉得就算我不告诉你你的未来如何,你觉得又能差到哪去呢?” “你的改变,你父皇会看不到吗?既然你父皇能看到,你未来又会那般悲惨吗?还是说,你就真一点当皇帝的可能都没有?” 画个了大饼后,姜星火沉吟片刻,缓缓道:“只要你能做到我要求的第一条,好好改改你的性子,最次最次,在未来我都能保你性命无虞,可否?” 朱高煦内心挣扎半晌,却是翻身跪倒在地,对着姜星火“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起来!” 姜星火却受不了这般大礼,连忙要拉起朱高煦。 可朱高煦这般神力,不想起来,哪是姜星火能拉起来的? “父皇母后生我为人,姜先生教我为人,从此以后,俺朱高煦发誓,便把姜先生如师如父般侍奉,绝无二心!如有虚言,天打雷劈!” 坚持行礼完毕,朱高煦方才起身,额头已是一片青紫。 两人既然彻底摊牌,解开心结,此时反倒相视一笑。 “今晚最后一个问题。” 朱高煦顿了顿,复又认真地探寻问道:“姜先生来此世的目的,究竟是为何?” 姜星火沉默半晌,方才开口。 “为天下黎庶人人识字, 为子孙后代不受欺辱, 为国富民强, 为中华无双, 也为我…… 初心难忘。”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八章 立储之争 这年冬天,十一月。 南京罕见地下了一场极小的雪。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时辰,却让这座古老而繁华的城池蒙上了一层银装素裹之色。 皇宫内宫人稀少,偶尔才能见到几个侍女低头匆匆走过。 徐皇后透过窗户,看着皇帝寝殿外头的雪景,神色平静。 主动前来的徐皇后已经在房间里坐了快小半个时辰,朱棣仍然在书桌前批改着堆得高高的奏折。 饶是如此,这些奏折,都已经是经过朱高炽带领的内阁所筛选后的了。 青铜炉中燃烧的香料袅袅娜娜,桌子上摆放的那套茶具上,已经放上了由徐皇后亲手煮好的茶,可朱棣并没有心思去品尝它。 自从前几日朱棣从诏狱里回来后,便变得忧心忡忡了起来。 这种显而易见的变化,显然与诏狱里的两个人相关。 姜星火,朱高煦。 按照从前的习惯,徐皇后本以为又是姜先生讲了些什么“大明要亡啦!”之类的,刺激到了朱棣 一般这种事过几天朱棣自己也就恢复过来了,反正姜先生说的也都是以后招致大明灭亡的原因,大明要亡也不是现在亡。 但徐皇后只是问了问自己的三儿子,就得到了有些出乎她意料的答案。 ——姜先生并没有讲什么很吓人的事情。 这次所说的,无非就是关于海洋、外交、迁都利弊,以及几件不可验证的古怪东西。 这里面有的事物或许对于朱棣等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但是对于徐皇后来说,她却根本不在乎。 后宫不该参与国事,徐皇后她当然知道。 但徐皇后同样也很清楚,如果朱棣的烦恼不是来自于姜先生,那就只可能是一个答案了。 ——朱高煦。 作为徐达大将军的女儿,洪武朝末年的腥风血雨,徐皇后亲眼见证过。 朱元璋为了给朱允炆铺路,杀戮了几乎所有能征惯战的将军。 只留下能力算不上一流的耿秉文、李景隆、徐辉祖等人守江山。 这还是在朱元璋这样强势帝王的手腕下,没有人跟朱允炆争夺大位,都要死这么多的人,若是其他时候,储君之争更是残酷到无法想象。 朱高煦即将出狱,也就意味着新一轮正式的储君之争即将开始。 甚至,住在深宫的徐皇后,都从各种消息渠道,得知了靖难勋贵集团,以丘福和朱能两位公爵为首,几乎是集体发声,鼓噪立二皇子朱高煦为太子。 这里便要说,后世所谓“靖难四公爵”,其实在此时,只有淇国公丘福和成国公朱能两人。 因为张玉已经战死,荣国公是追封;而更知名的英国公张辅,此时还是信安伯。 嗯,之所以说是“几乎”是集体发声,便是因为信安伯张辅没有参与的缘故了。 正是因为此时靖难勋贵集团手握兵权,势力强大,而偏偏又难得地意见一致。 所以朝野之间,根本就是刹那骇然。 连朱棣,都不得不对此予以重视。 可对于徐皇后来说,不管是大皇子朱高炽还是二皇子朱高煦,手心手背都是肉。 朱高煦他,就算再怎么胡闹,终究还是她的儿子。 徐皇后甚至比谁都要担心朱高煦。 她的心里,既盼望着他赶紧出狱,又隐约觉得不安。 因为一旦涉及到争储,这里面有太多的事情超出了她的控制范围! “看看。” 就在徐皇后忧思之时,朱棣却拎着一张纸走到了她的面前。 “不看,后宫不得干政。” 坐在床边的徐皇后干脆扭过了头。 朱棣反而转到了她的身前,双手捏着纸展示在她眼前。 “女诸生给看看朕写的有没有疏漏。” 徐皇后的假严肃也没绷住,“哼”了一声倒是利落地接过了朱棣手里的纸。 朱棣的字迹算不上好看,但终归是工整的,笔锋之间大开大合,颇有几分凌厉之感。 而这张纸上,是朱棣写给全体勋贵武臣的敕谕,既包含了洪武开国勋贵,也包括了靖难勋贵。 “过去以武功开创天下的君主,必然倚赖将臣的辅弼,可是到后来往往难能保全将臣,大概是因为居位高处的人容易骄纵枉法,恃宠而不肯改悔的缘故君主是代天理物的,不能容忍挟私,所以对自己的将臣也要依法加罚。” “我洪武高皇帝立法垂宪,目的是让后世之人恪守不懈。倘若诸位功臣有违犯宪法,而且罚戒不悟者,将按律诛杀勿论,即是至亲至旧,也不得宽宥。” “高皇帝英明果断,昔日你们受到高皇帝厚恩,如今又拥戴寡人,我愿诸位长命富贵。如果有人胆敢怙恶不悛,为非作歹,必定问罪不赦,届时莫怪朕寡德少恩。现在就把高皇帝的戒敕布告周知,希望大家永遵不违,否则,追悔莫及。” 徐皇后何等聪慧,几乎刹那间便明白了朱棣的意思。 这一纸敕谕,表面上是在警告洪武开国勋贵,既然拥戴了朱棣当皇帝,那就要遵纪守法,按朱元璋时代的标准遵守,否则严惩不贷。 但实际上,却是借机敲打攻入南京后,短短数月内就肉眼可见地有些膨胀的靖难新勋贵集团。 用丘福的话便是说“老子跟着燕王靖难,脑袋提裤腰带上浴血拼杀了四年,如今打下南京,燕王登基了,还不能享受享受吗?”,事实上,张天师的龙虎山灵丹妙药非常管用,听说老当益壮的淇国公,让府上新纳的妾室又怀了两个。 朱棣真正想在敕谕里表达的意思,便是第一段话,保全。 于情于理,朱棣都想尽力保全这批跟着他出生入死造反的靖难勋贵,但前提是这帮人得懂事,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 皇权,就是他们不该碰的东西。 而靖难勋贵集团拥立二皇子为太子的一致表态,就让朱棣感到了警惕,因此下敕谕敲打靖难勋贵集团,这是皇权独尊体制下所不可避免的。 看着神色隐忧的徐皇后,朱棣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吧,只是敲打他们一下。” 徐皇后一时黯然,但还是勉力向皇帝道:“陛下,立储之争朝野间议论纷纷,这件事臣妾不多嘴,只说一句,不管陛下想立炽儿还是煦儿,陛下同样也要尽力保全另一个才是啊。” “这是自然。” 朱棣吐了口浊气,也是坐在床边怔然了半晌。 若是寻常承平年代,皇帝想立储君,自然是优先立长。 可偏偏朱棣遇到的事情,是如此的麻烦。 一方面,朱棣对朱高炽跟文官集团快速靠拢,并且日渐相处无间,感到非常的不满。 这种不满是很有理由的,因为朱棣藩王造反的特殊性,文官集团跟他做了四年的死敌,文官集团开动宣传机器,日以继夜地辱骂朱棣、污名化朱棣,这让朱棣心里有很深的芥蒂。 同时,朱允炆被文官集团诱导,废除朱元璋时代制度的事情,也让朱棣对此深感不安,朱棣在内心里非常忧虑,朱高炽会成为文官集团下一个潜移默化的诱导对象。 如果朱棣立朱高炽为储君,那么朱棣怎么能确定,大明日后的皇帝,不会成为朱允炆那样的废物,被文官集团蒙蔽,继而皇权彻底旁落呢? 而反过来看,如果朱棣立朱高煦为储君,这种情况就一定不会出现。 因为朱高煦的基本盘是靖难勋贵集团,靖难勋贵集团跟文官集团同样相处的“有一点不愉快”,因此朱棣可以确信,如果自己传位给朱高煦,那么最起码身后三代左右的君王,是依旧能牢牢把握皇权,不会被文官集团诱导蒙蔽的。 可这就涉及到了另一方面,朱高煦是靖难勋贵集团确保自身利益延续到下一代的,当之无愧的代言人。 从靖难勋贵集团集体鼓噪拥立朱高煦这件事上就能看出,在某种程度上,朱高煦,其实也侵犯了眼下朱棣的皇权! 因为,如果立朱高煦为储君,那么朱棣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朱高煦就能无缝获得靖难勋贵集团的拥戴,代替朱棣成为新的话事人。 这对于朱棣这个眼下真正的话事人来说,就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便是说“三长两短”这东西,谁能说得好呢? 如果真到了需要朱棣再次率军上战场的时候,他怎么确定不会真有个“三长两短”呢? 毕竟,古往今来无数天家血淋淋的争斗史,都说明了,不要拿皇权来考验人性。 如果考验了,那么弑君这种操作,可再正常不过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 从法理上讲朱高炽有优势,从本心上讲朱高煦有优势,算是扯平了。 可是对于朱棣本人来说,立朱高煦是现在侵犯了朱棣的皇权,立朱高炽未来文官集团会侵犯未来皇帝的皇权。 朱棣更可能立谁?答案似乎显而易见了。 “陛下.” 身边传来宦官进来禀报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看着朱棣依旧在沉思,徐皇后微微转动眸子,淡定地说道:“什么事?” 朱棣的贴身宦官道:“刚收到消息,道衍大师求见。” 见朱棣还是在沉思,并没有表示反对,与其相处几十年的徐皇后明白了他的意思。 “嗯宣道衍大师进来吧。”徐皇后点头道。 宫女立刻退下去,片刻后,身披黑色袈裟的道衍走了进来。 徐皇后其实许久未曾见到老和尚了,上一次听闻老和尚悟道走火入魔,徐皇后还派了太医去大天界寺。 道衍老和尚已经六十七岁高龄,但依旧精神矍铄,双眼清澈透亮。 “臣叩见皇帝陛下、皇后娘娘。” 自然是客气话,徐皇后哪能让老和尚真叩首,连忙说道:“陛下早有旨意,大师无需多礼。” “免礼.赐坐” 朱棣这时回过神,看向道衍,说道:“大师今日找朕何事?” 老和尚今日礼数很周全,双手合十行礼后,坐在宦官搬来的椅子上说明了来意。 还是之前朱棣交代给这位黑衣宰相的脏活。 秘密找机会处理靖难时南军的几名主力将领,平安、盛庸,还有如今依旧在淮安坐困孤城不肯投降的梅殷。 淮甸那边没什么意外,道衍派去的使者一番鼓动,已经是孤城一座的淮安城里面就发生了叛乱,还在里面祭拜建文帝的驸马梅殷,被手下给绑起来献了出来,现在淮甸的局势基本稳固了。 负责在淮南率领水师监视梅殷的平江伯、水师都督陈瑄,也接管了淮安城,并派人回南京向朱棣复命。 这种阴私勾当,由于涉及到的人物比较重要,不论是三皇子朱高燧的金吾卫,还是纪纲的锦衣卫,眼下都没有能力处理。 因此,还是辛苦了老和尚,动用他手上以前燕军的情报系统来做。 当然了,后续这种事情,朱棣肯定是要慢慢地移交给金吾卫和锦衣卫的。 毕竟老和尚年事已高,而且这种权柄过于敏感,不太好让其继续大权独揽。 但道衍接下来的话,却让朱棣略微有些不悦了起来。 道衍竟然劝他不要杀平安和盛庸? 平安、盛庸,何许人也? 在靖难之战中,负责一东一西钳制燕军的,主要是两个大营。 其一是背靠井陉道,依靠着山西、河南两条补给线进行补给的真定大营,由平安率领;其二是背靠山东,依靠徐州补给线进行补给的德州大营,由盛庸率领。 而既然能够统帅这两个大营,作为南军名将,这两人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平安在白沟河之战便崭露头角,作为李景隆计划中强而有力的侧翼迂回力量,重创了负责燕军后方防御的大宁系诸将;夹河之战中曾擒获燕军悍将,如今的阳武侯薛禄。 盛庸则是在济南守城战中挫败朱棣,随后又在东昌之战中指挥军队围杀张玉,并在夹河之战斩杀燕军大将谭渊。 所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对于朱棣这种非常记仇的人来说,他手下从来都不缺能征惯战的将领,而敌人在他的小本本上记得则是清清楚楚。 抵抗他的人,朱棣在内心中几乎从不予以宽恕。 譬如如今在忠义卫任职宿卫的伯颜帖木儿、火耳灰这种勇士,若是不投降朱棣,哪怕勇力再过人,朱棣都会毫不犹豫地下令杀之,就像是与他们一道被俘却不肯投降的鞑官一样。 所以,什么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练子宁、景清、铁铉,统统没有好下场。 而如今朱棣小本本上敌对的文臣杀完了,自然就轮到武将了。 朱棣蹙眉道:“平安,竖子耳,往岁从朕出塞,识朕用兵之道,靖难时方才侥幸成名如今以北平都指挥使用之,勉示宽仁而已,如何杀之不得?” “盛庸,身为武将这般没有骨气,摇尾乞怜的路边败犬罢了,胆气已破,留之何用?” 道衍的回答很简短,却让朱棣霍然醒悟。 “制衡。”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九章 道衍的提议 徐皇后很知趣地离开了,空旷的皇帝寝殿内,只有朱棣和道衍两人对坐。 “制衡?制衡谁?大师不妨把话说清楚一点。” 朱棣严肃地看向道衍,他的眸中闪过一丝警觉。 道衍是真的不把自己当外人,旁若无人地拿起那张敲打靖难勋贵集团的敕谕,看了几眼过后,抬头反问朱棣道。 “陛下觉得,平安和盛庸,能用来制衡谁?” 朱棣冷哼一声,平安和盛庸作为南军名将,在如今洪武开国勋贵集团衰颓,李景隆和徐辉祖这种勋贵二代将领都不算出彩的情况的下,自然是代表了部分地区军队的利益。 这里便是说,靖难之役其实是一场举国之战。 建文帝朱允炆为了击败朱棣,抽调了西部边界上的松潘精骑,西南云贵的土司兵,北部陕西山西的兵马,还有被燕军分割的辽东兵,再加上朱元璋留给他的淮西劲卒。 而靖难之役的真实情况,也绝非是后世史书用春秋笔法记载的“一阵狂风吹过,本来颓势的燕军胜了”、“又一阵狂风吹过,南军被迷得睁不开眼,燕军又胜了”. 事实上,在李景隆白沟河大败,朱棣进攻济南受挫后,在两军的战略相持阶段,朱棣是通过连续不断的战略举措,来一步一步把胜利的天平扳向自己的。 朱棣先是声东击西,打掉了孤悬在北面的沧州大营,继而歼灭了辽东兵的主力,使得燕军四面受敌的战略态势极大扭转。 随后,朱棣重挫了山西方面军,使得山西军不敢走大同-宣府一线,出太行山进犯北平,确保了西北、东北、西南等方向的彻底安全。 然后就是朱棣凭借着燕军的高机动性,在东昌、藁城、夹河等几场血战里,以付出数位燕军大将和上万条士卒性命的代价,彻底重创了南军的真定、德州两大重兵集团。 最后,则是朱棣的战略决战。 后世史书上什么“宫内太监不瞒建文帝,跑出来告诉朱棣南京空虚,要直捣南京”云云,千万别信。 但凡有脑子的,看看地图都知道从北京到南京的距离,在古代是什么概念。 朱棣率燕军全军孤注一掷式的南下,目的是为了把龟缩在真定、德州两个大营里的南军重兵集团拉扯出来。 这便相当于敌方英雄在上下两路塔里缩着不出来,而我方选择了集结中路做出一波上高地的样子,敌方被迫从上下来援,在野区被各个击破。 随后南京这个无人防守的水晶,有两个淮河和长江这两个门牙塔也白费。 事实上,灵璧决战打完,南军的全部有生力量就都被歼灭了,燕军渡江几乎只是时间问题,不存在任何有可能的抵抗,建文帝不可能翻盘了. 守江必守淮,而灵璧决战,朱棣已经把建文帝用来守江和守淮的有生力量全部歼灭了。 灵璧决战的意义,与后世淮海几乎是可以等号理解的。 话说回来,便是说,平安和盛庸这两个朱棣的手下败将,在如今明军系统里,还是有些分量和威名的。 换言之,他们足以用来稍稍制衡一下如今有些膨胀的靖难勋贵集团了。 毕竟,平安和盛庸虽然让朱棣恨得咬牙切齿,可这也侧面说明了他们的本事。 “陛下的这一纸敕谕,便是对淇国公和成国公等人的警告吧?” 朱棣沉默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道衍轻笑一声,继续追问道:“既然陛下已经做出选择,那么其实陛下心里应该明白,光靠一纸敕谕是没用的,留下平安和盛庸,宽恕这两个曾经与陛下为敌的将领,才是真正能敲打靖难勋贵的办法。” “你到底什么意思?莫不是给炽儿当说客的?” 朱棣目光锐利地盯着道衍。 在朱棣的认知里,道衍确实是偏向朱高炽一方的。 不管怎么说,靖难之役的时候,道衍都跟朱高炽在北平共事了四年。 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二十出头的朱高炽有两个老师,一个是教导他如何守城,以及防御山西、辽东方向南军的老将军顾成;另一个则是教导他如何处理政务,如何给大军筹集辎重粮草、调度辅兵民夫的道衍。 而且,仅仅两个月前,道衍还因为朱棣不让朱高炽去听课,从而会造成两个皇子之间的差距,跟朱棣大吵了一架。 所以说,朱棣理所当然地认为,正是因为如今朝野间议论纷纷,都在讨论靖难勋贵集体鼓噪立二皇子朱高煦为储君的事情,朱高炽得知了消息,才会求道衍来帮忙。 要不然怎么解释道衍提出重用平安和盛庸,来制衡如今日渐膨胀跋扈的靖难勋贵集团? 这个提议,肯定是对朱高炽有利的。 因为靖难勋贵集团,除了老将军顾成和小字辈的张辅,其他人压根不站在朱高炽这边。 道衍神情悠然,淡定自若地放下了手中的敕谕。 “非是如此,臣与陛下相交多年,陛下还不明白吗?臣怎么会因为立场而掺和陛下的家事呢?臣只是为陛下定策罢了。” “陛下应该早就猜测出,靖难勋贵此次的目的吧?鼓噪是假,表达他们对江南文臣的反对和蔑视,才是真的。” 道衍的话,朱棣知道,句句属实。 事实上,立储这种事,朱棣能跟人商量的,也只有事事皆可谈的道衍罢了。 帝王的孤寂,莫过于此。 而朱棣的幸运则在于,他还有道衍这个朋友。 当然了,朱棣的不幸则在于道衍其实还藏了其他想法。 朱棣脸色微变,他死死地看住道衍,半晌之后才嗤笑一声。 “朕早就料到如此,可这些跟着朕出生入死的老伙计,包括你在内,如果不是谋逆之事,朕怎么可能会真的会对你们做什么?” “说说吧,道衍大师。”朱棣以手扶额,“对于此次争端,伱有什么计策。” “臣的计策也很简单。” 道衍没有自称“老衲”,显然是以很正式的身份来与朱棣做君臣奏对。 “无非就是那几条。” “第一条,便如姜圣所说,如果陛下打算立大皇子为储君,直接把二皇子派到海外去分藩建国就好了吕宋也好,天竺也罢,离华夏远远的,既逍遥自在,又不会再有性命之虞。” 朱棣摇了摇头,他现在心意未定,立储这件事依旧处于纠结阶段,怎么可能直接把老二扔海外去? 若是老二被扔到了海外,老三去不去? 先别说徐皇后心疼儿子会不会同意,就是朱棣自己,都舍不得。 从事实上来讲,朱棣是真的很喜欢酷肖自己的朱高煦。 见朱棣摇头,道衍也不气馁,继续说道。 “第二条,如果陛下打算立二皇子为储君,那么须得把大皇子废为庶民圈禁起来,方才安全。” 朱棣恼怒地瞪了道衍一眼。 老和尚净提这些不靠谱的,显然是在凑上中下三策的数量。 “第三条,其实那日在密室中,臣观陛下若有所思,想来陛下也想到的,如今也是在犹豫之中吧.那便是把大皇子和二皇子分开,一个派去南京,一个派去北京。” 朱棣忽然想起了道衍一开始说的话。 “如果朕选择第三条计策。”朱棣看着道衍问道:“大师的意思是,把平安、盛庸,都派到老二身边掌管军权?” 道衍笑道:“那要看陛下究竟放不放心了,或者说,陛下打算做几方制衡。” “什么意思?”朱棣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陛下若是仅仅不想要二皇子掌握军权,以防出现变故,那把平安和盛庸派到二皇子身边,掌管住军权,也就够了毕竟平安和盛庸应该心里也有数,陛下不杀他们都是法外开恩,若是重新重用他们,那么他们必然会对陛下感激涕零,忠心不二。” 朱棣微微颔首,道理是这个道理,只不过以前他觉得平安和盛庸把他恶心了太久,如今麾下又不缺骁将,没必要留这俩人给自己添堵。 但若是这俩人还有用,而且有大用,朱棣也不介意留着他们再用用。 “所以说,只要陛下重新启用平安和盛庸,那么平安和盛庸决不会被大皇子或者二皇子所拉拢,只会对陛下唯命是从。换言之,他们不会从属于靖难勋贵或者文官集团,陛下您也知道,文官集团对于靖难的事情,他们认为的第一个要负责的人是曹国公李景隆,第二个要负责的人就是盛庸,第三个是平安.平安和盛庸他们俩不可能再被文官集团所接纳了。” “这便是用平安和盛庸,去制衡二皇子的意思。” “而若是还不放心平安和盛庸,还可以让顾成老将军和张辅一同去,如此一来,又有了用倾向于大皇子的顾成和张辅,来与二皇子、平安和盛庸,三方来做制衡的意思。” 道衍补充道:“当然了,顾成和张辅,仅仅是倾向于大皇子而已,事实上,他们听的还是陛下的话。” 听完了道衍的话,朱棣眉峰紧蹙。 道衍的提议真的很诱人,如果不考虑朱棣本人与平安、盛庸之间的恩怨的话,朱棣几乎马上就心动了,因为这对朱棣来说实在太具诱惑力了。 朱棣咽了口唾沫,继续问道。 “那大师觉得,是应该把老大派到北京,老二留守南京,还是相反?” “还有,不管怎么安排,大师觉得朕应该在哪?”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朱棣的问题,而是圆滑地说道。 “只要平安、盛庸、顾成、张辅,这四个将军能够跟二皇子在一起,二皇子断无走偏激之路的可能.至于陛下在哪,臣觉得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应该谁与大皇子在一起?” 朱棣继续问道:“道衍大师不妨直说,若是做制衡,谁应该跟老大在一起?” 道衍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可以让丘福、朱能,与大皇子在一起。” 朱棣点点头,这倒是万全的制衡之术。 毕竟,说的如果直白一些,朱棣不仅仅是朱高炽和朱高煦的爹,还是皇帝,是君父。 朱棣最重要的属性,是他的皇权。 为了自己的皇权,朱棣必须去制衡任何有可能威胁到他皇权的人。 所以,对自己的儿子用制衡术,对于封建帝王来说,简直是再正常的不过的事情,从古至今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值得感叹或者惊讶亦或是唾弃。 朱棣思忖片刻,便觉得,道衍提议“用平安、盛庸、顾成、张辅,来制衡朱高煦;用丘福、朱能,来制衡朱高炽”是完全可行的。 “话说回来,如果把老大和老二分开,也只是暂时解决了立储之争,立储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没有解决。”朱棣看向了道衍。 道衍转动手中的念珠,淡淡道:“这便取决于,陛下想要什么样的储君了。” 朱棣毫不犹豫地回答:“能有自己的主见,会处理政务,通晓军略,不受文官集团的控制,同样也不会成为勋贵集团的传声筒,为大明江山的正确延续继续掌舵护航。” 道衍点点头:“如此说来,大皇子和二皇子,倒是都有可能成为这样的人。” 朱棣也是认同了这一点。 “其实陛下还有一点没有提到。” 道衍的三角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那便是,陛下如果要拜姜圣为国师,等姜圣和二皇子出狱后,变数可就又多了一重。” “你是说?”朱棣神情凝重。 道衍干脆说道:“陛下打算把姜圣放到谁的身边?陛下若是用姜圣,那么姜圣做事的方法和思维,必将对整个大明产生影响,毕竟,还有一个多月,三节课的时间,姜圣就要出狱了。到了现在,陛下已经是需要考虑这一点的时候了。” “呵呵,便如姜圣所说,世上从来就没有永恒的敌人,也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朋友,臣相信,陛下这般英武睿智,一定懂得怎样选择对您才是最好的。” 朱棣沉吟不语,片刻后,忽然说道。 “他的那套东西,朕一直心存疑虑,恐怕会动摇大明根基,便是双刃神器一般.看来姜星火,朕必须亲自去诏狱见一见了。”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章 地主、佃农、自耕农 朱棣站起身来,缓缓言道。 “姜星火还有最后三节课,就要出狱,在下节课之前,朕会入狱听一两节课,观察其人,来最终判断朕拜其为国师后,是否要用他的办法来发展大明的国力,助朕完成‘隆治唐宋、远迈汉唐’的盖世功业。” “另外,大师所言,先刨除姜星火的干预,仅就两个皇子一南一北的事情,也是有需要商榷的地方。” 朱棣的心思,其实也很好理解。 其实不管是被朱棣名义上否决的‘皇帝-太子’南北京分权,还是如果历史线没有姜星火的干扰,未来必然会出现的朱棣和朱高炽一南一北。 根源都在于明初南北形同两个国家一般的状态。 南方和北方,历经了数百年的分裂,从科举制度、文化水平、生活习惯、归属感都是彻底割裂的。 所以,为了大明的统一,在永乐朝乃至后面的两三代君王,都必须选择这条路。 ——得有人在南,同时也得有人在北。 那么如果是朱棣自己去坐镇某一个都城,在朱棣此时的心中,还不如让两个儿子一南一北。 因为这样的话,不仅南京和北京都需要人镇守的问题马上解决了。 朱棣,也可以从某个固定位置上解放出来,甚至说,由两个儿子分处两京,朱棣自己带着兵马去北征蒙古,也完全不用担心因为他的离开,某一个都城无人镇守。 两个儿子,既可以避免凑在一起矛盾愈发激烈,搞得朝臣纷纷站队,互相党同伐异,内斗不止,影响到朱棣的皇权。 朱棣也可以通过他们各自治理地方和处理事件的态度、表现,来观察他们的能力,看到底是谁更合适成为自己皇位的继承者。 所以,朱棣认为把两个儿子分开测试,好处是极多的。 避免内斗、避免皇权被拆解、解决南北京需要人镇守、能够更好观察谁更适合当储君. 而且,对于朱棣最为关心的“兵权”这一问题,道衍也给出了解决对策。 把跟两个儿子互相不对付的将领扔到一起,任何一个儿子都无法影响遥远的另一群较为支持他的将领,而皇帝却可以通过交叉控制,牢牢地把握兵权。 但是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两个儿子分开后,怎么考察? 如果是抽签的话,那么谁抽到北京谁输! 因为靖难四年,在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下,一切为了战争,导致北平行都司的人力物力早已干涸枯竭,人口锐减、耕地荒废,穷的就剩白地了。 反观南京,一直是建文朝廷的大后方,除了最后燕军渡江,根本没有遭受过任何战火的侵袭,人口众多、土地肥沃,又有长江航运,可谓是富庶无比。 所以说,北京跟南京相比,压根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朱棣看着道衍问道:“大师觉得,谁去南京?谁去北京?如何公平考察?” 道衍转动手中的佛珠道:“陛下臣以为重要的地方,不在于谁去南京、谁去北京,而是‘公平’二字。” “北地残破,洪武八年的时候北京人口才十余万,发展了近二十年,如今算上军户,北京户口也不过六万户,人口只有三十余万。” “反观南京,能确定的户口就有十四万户,人口七十余万,算上江南地区前来的商人、官吏、每年征召修建各类建筑的轮班匠户、国子监监生这些,人口恐怕都逼近了九十万,也就是近百万之众。” “光是人口,南京和北京就有三倍以上的差距,至于土地肥沃程度、商贸路线和贸易体量、文化教育等等,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道衍总结道:“因此,如果陛下打算公平地考察两位皇子,那么必选根据人口、税收、贸易、文教等各方面,来确定南京和北京之间差距,用不同方面的较为公平的几个乘数,来抹平双方之间的差距,才能进行公平考察。” “同时要注意的是,这几个方面的乘数在某些方面,譬如人口增长上,还不能过大这便是因为南方的人口几乎到了挤满城池的程度,而北方衰败又必须迁移人口充实,一旦乘数过大,北方人口基础差而增长快,如此一增长再做乘数,就会导致北方的数字,一下就超过了南方。” 朱棣稍稍揉了揉眉心,放下手说道。 “大师说的很有道理,如此倒也算公平,至于这些乘数怎么确定,北京的事情,大师管了四年,想来即便有不清楚的地方,去函了解就好还需要户部那边提供南京相应的资料吧?” 道衍答道:“正是如此,须得夏尚书来看资料再平衡确定,最后给陛下讲出道理来。” “夏原吉吗?”朱棣微微颔首,“夏尚书办事,朕一向是放心的,那朕手书一封谕旨,道衍大师便代朕去跟夏尚书说清楚。” 看着朱棣伏案草诏,道衍笑道。 “乾纲独断,唯在陛下圣心一念之间,只要陛下不说出心中的决定,亦或是公平抽签,那么制定规则的人,就必然不会偏向任何一方。” 闻言,朱棣抿着的嘴角也动了动。 便是这个道理,只要他不确定最后的结果,那么任何想要在考察规则上做文章的人,都得掂量掂量,会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同时,姜星火这个变数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要朱棣不说把拜为国师的姜星火放到哪一边,那么任何一方的谋划,也同样都会弄巧成拙。 朱棣亲手草诏完毕,把关于查询南京与北京的人口、赋税、物产、商贸、读书人的数量以及童生、秀才、举人等信息的任务,都交给了夏原吉,令其核定相关乘数。 朱棣把诏书递给了道衍,看向道衍说道。 “兹事体大,涉及到立储一事,除了夏尚书可以知晓,其他人不得知晓。” 朱棣相信,道衍跟随自己这么多年都没犯过什么错误,这点分寸还是有的,他也只是习惯性地随口嘱咐一句。 “当然。” 道衍古井无波的神情中,流露出了一丝莫名的意味。 “朕的考量就不赘述了,大师想必清楚的紧,储君的定夺便是如大师所献之策,让老大和老二,分开到南京和北京去,为期可以设置固定年份,最后根据制定出的乘数规则,来考察他们各方面的成绩,最终确定储君的位置。” “无论谁当储君,另一个都要去膏腴之地封王,且对着祖宗宗庙歃血发誓,未来的大明皇帝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方法加害。” 道衍点点头,这个办法,颇为公平。 事实上,正是因为眼下这个特殊的时代,特殊的人物,才会有储君之争,若是放到承平时节,立嫡立长根本没有任何争议。 只是眼下朱高煦得到了朱棣基本盘——靖难勋贵集团的鼎力支持,再加上朱高炽身体不好又跟文官集团走得近被朱棣所不喜,所以才有了储君之争这回事。 关于如何处理两个儿子争储的解决办法确定了下来后,朱棣的神情,也同样放松了不少。 两人相对而坐,算是结束了君臣奏对,切换到了朋友闲聊的模式。 “其实朕心里也清楚,之所以有今日争端,无非便是朕自己因为这种种牵扯,拿不定主意,定不下储君。” “可是大师,你应该明白朕的苦衷.” 朱棣的神情,满是无奈。 唯有此时,朱棣才不像一个铁血帝王,而是一个操心儿子的老父亲。 “老二虽然性格莽撞暴躁,但是在靖难之役期间,确实立下过汗马功劳,尤其是藁城、夹河两场鏖兵,若不是老二奋不顾身激励士气,我军重骑明明精疲力竭到汗透重甲,仍然随其冲阵不休,恐怕朕早就战败了。” 朱棣顿了顿道:“当然,老二最大缺点便是不通政务,次一点的缺点便是鲜少听得进去人劝,从小便是混世魔王一般.姜星火能管住他,真是所谓一物降一物,连朕都想不到。” “时也命也。” 道衍停下手中的佛珠,意有所指地说道。 “这未尝不是二皇子的造化。” “至于老大。”朱棣摇了摇头,“朕既觉得亏欠他,明白他的那份谨慎和辛劳,可同样又不喜他与文官走的太近,不喜也倒罢了,最令朕担心的.则是老大的身体啊!” “朕怕立老大为储君,到时候,便发生朕的大哥那般的事情,朕可就真的要走上太祖高皇帝的老路了。” 朱棣所言,字字皆是真心实意,这是帝王难得的真情流露,道衍一时也有些动容。 道衍轻叹一声:“陛下是觉得,这一切跟洪武旧事都太像了,甚至像到未来如果陛下立大皇子为储君,因为身体的缘故有个变故,陛下如果要为未来的太孙铺路,靖难之事就得重演。” 朱棣默然片刻,最终点头。 这就是朱棣的担心所在,如果朱高炽身体健康,那么其实争储是争不起来的。 可朱高炽年纪轻轻便时常头晕恶心,身体虚弱无力,有的时候若是睡眠不足又焦虑,还会晕倒。 这些信息,根本瞒不过朱棣。 “太孙.” 朱棣陷入了沉思。 老大还有一个优势,那便是跟老二比,老大是有子嗣的,而且朱瞻基打小聪明伶俐,很得朱棣和徐皇后夫妇喜欢。 因此,朱棣的脑海中也不是没有过,如果立老大为储君,那么就立朱瞻基为太孙的想法。 这便是同样走的他爹朱元璋的路子,朱元璋就是在太子朱标病逝后立朱允炆为太孙,而不是从诸藩王中挑一个。 但是同样,这么做的后果,朱棣比谁都清楚。 那就是很容易再次引发一次靖难之役。 老二本来就有资格当储君,若是又被侄子辈当了皇帝,那么老二的心态,朱棣几乎能一模一样地复述出来。 因为朱棣他自己就是先例。 朱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向道衍,眼神渐渐坚定。 “太孙的事情,日后再说。” 看着朱棣的样子,道衍也晓得闲聊该结束了,他起身告辞而去。 朱棣看着道衍老和尚远去的背影,最后也只是叉着腰摇了摇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 —————— 户部值房。 夏原吉刚刚打发走了,前来讨扩充编制所需经费的李至刚。 李至刚狮子大开口,一要就是原本礼部一年都花不完的经费,夏原吉对此无动于衷。 本来建立大明的“大使馆、领事馆”制度,其实所需主要花费,就是人员和培训,其他花费并不算多。 毕竟,大明的使臣派到外面的国家去,用的地方,吃穿用度,肯定都是要当地国家无偿承担一部分的。 不然难道还要大明朝廷万里迢迢送吗? 而根据“三环外交”的原则,即便是要派大明的大使,也肯定是先派驻去朝鲜、日本、安南、琉球等国,这些地方通译一抓一大把,通译不需要特意花钱和培训,只需要人员就行了。 加起来最多二十几号人,也就是明年礼部因为“大使馆、领事馆”制度的建立所需的花费。 而李至刚直接按“三环外交”拉满,小二十个国家的满编制人员朝夏原吉要经费,夏原吉怎么可能答应? 当然了,这其实很大可能也是李至刚的以进为退,无非就是昭示一下新到手的权柄,顺便提高户部的心理预期,这样明年真的要经费的时候,也就好说话了一点。 见到道衍进来,夏原吉仍旧没有停下手中毛笔。 若是以前,夏原吉自然要起身恭迎。 不过两人点破心迹之后,既然成了同路人,想要努力建成“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大同之世,自然就少了几分客套。 “夏尚书,陛下谕旨。” 道衍从袖中掏出朱棣的圣旨,交给了夏元吉。 夏原吉微微诧异,随后看过,更是觉得有几分棘手。 “老衲有件事情需要你额外去做。” “且说。”夏原吉抬头看着道衍,“只是这件事不好做手脚的。” “不是做手脚,而是额外去调户部的卷宗,查一件事。” “什么事?”夏原吉有些疑惑。 道衍从黑色袈裟的袖子中,又掏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纸张,摊开递给了夏原吉。 “老衲给你一个尺度,按这个尺度查清楚南京周围的大中小地主的数量和比例,以及地主和佃农、自耕农的比例,还有自耕农里面的富裕农民、正常农民、贫苦农民的数量和比例。” 夏原吉接过了这张纸,心头却隐约有些不安,道衍为什么要这些数字和比例? 按理说,如果是皇子之间的考察,只需要统计缴税和缴税的人就可以了,至于他们具体有多少财产,怎么划分,根本不重要。 夏原吉看向道衍,道衍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月下论天文 道衍谋划的脚步并未停止,去户部传旨拜访完夏原吉,道衍又来到了诏狱。 这次,其实道衍还是带着朱棣交代给他的任务前来。 当然了,这个任务是此前朱棣让他干脏活的时候,顺带的小任务。 而道衍却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再做成一件事。 修习闭口禅的慧空依旧缄默,负责赶车的他替师尊掀开马车的帘子,等着道衍下车。 道衍看着诏狱的大门,自己的大弟子说道:“你小师弟此时就在里面。” 慧空只是双手合十,闭口不言。 这里便是要说,郑和自小信大食法不假,但受了菩萨戒,成为道衍名义上的关门弟子也不假。 所谓菩萨戒,便是涵盖了七众戒,而又超胜一切戒。 因此,凡是发菩提心的佛弟子,不论出家、在家,均可受持《梵网经》云,菩萨戒为诸佛的本源、菩萨的根本,是诸佛子的根本。 历史上,梁武帝从智藏受菩萨戒,陈文帝也是从高僧受菩萨戒,至隋代,隋文帝从昙延受菩萨戒,隋炀帝从智顗受菩萨戒唐代往后除去灭佛时期,高官公卿受高僧菩萨戒来拉关系,更是数不胜数。 郑和是因为在道衍的领导下,在原燕军情报体系内做事,与道衍相处日久。 同时为了方便道衍手中情报体系与朱棣的沟通,郑和才在朱棣的授意下受了菩萨戒,拉近了与道衍的关系。 对此郑和是乐意至极的,道衍也不亏,相当于双赢。 换言之,菩萨戒其实更多地是一种形式,而非义务和责任,受了菩萨戒,只代表郑和是道衍的弟子,但不代表郑和真的需要多么虔诚地信佛。 所以,笃信佛法的慧空,对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弟”到底有没有感情,也就不言而喻了。 “再过一个多月,等姜圣出狱后,你便随着姜圣吧。” 听到师尊的话语,慧空钢浇铁铸般的健硕身躯纹丝未动,只是默默颔首。 看着慧空前去诏狱扣门的背影,道衍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不舍。 只不过这一丝不舍,很快就被更深的情绪所取代,消失地无影无踪。 为了那个“道”,莫说是个人感情,就算是性命,也绝不足惜! 慧空大天界寺的僧袍就是最好的拜帖,很快,最近频繁坐镇诏狱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就迎了出来。 见到道衍,纪纲微微一愣,旋即堆笑道。 “大师上次开光赐福的法器铃铛,小女很喜欢,每天绕着爬个不停,在下都恐她弄坏了。” 道衍亦是微微一笑:“这女娃既然是陛下捡回来的,也是有福缘之人,区区一个铃铛有何惜哉?坏了再去大天界寺寻老衲取一个新的便是。” 谈笑间,两人的距离稍稍拉近,纪纲一边在前面躬身引路,一边问道。 “不知道衍大师此来,是为了?” 纪纲其实心里有些打鼓,毕竟黑衣宰相独自前来诏狱这件事,还是让他觉得很有压力的。 今天又没到听课的日子,按理说道衍是不会来的。 道衍当然知道纪纲的疑惑,他也不打算兜圈子,直接了当地说道:“老衲是来寻卓侍郎的。” 闻言,纪纲目光一凛。 道衍口中的卓侍郎,指的是建文朝的户部右侍郎卓敬。 卓敬,字惟恭,浙江瑞安卓岙人,洪武时期著名才子,成名比解缙要早一辈。 卓敬天资聪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七岁时,有相士言:“此奇儿也,可惜血不华色耳”。 嗯,不用怀疑,这个相士叫袁珙,那时候袁珙袁真人还很年轻,刚刚学会相术。 由于卓敬聪颖绝伦,博学多才,且诗词宏丽、文章奇拔磊落,于是在洪武二十一年就榜眼及第了,朱元璋曾经称赞卓敬“凡天官、舆地、律历、兵刑诸家,无不博究”。 值得一提的是,那时候道衍虽然还没发迹,但在江南儒释道圈子里也颇有名声,因为学术观点的原因,跟卓敬是死对头. 后来建文朝时,卓敬官至户部右侍郎,严格地说,在朱允炆身边的一群坑比里,卓敬是少有的靠谱存在。 建文帝削藩一开始,卓敬就秘密上疏说“燕王智谋绝伦,并有雄才大略,酷似高皇帝。北平地势优越,兵精马壮,金、元即由此兴起,现在应当将他改封南昌,万一有变,也容易控制”。 说真的,要是建文帝听卓敬的,先对朱棣动手迁徙封地,而不是先削其他藩王,恐怕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 可惜朱允炆,他不听啊! 话说回当下,纪纲自然不知道道衍找卓敬是什么事情。 不过按照纪纲的想法,卓敬既然跟道衍有仇,那么道衍没准是想暗示他来解决卓敬? 可偏偏卓敬又是朱棣所看重的人,是重点招降的存在。 朱棣曾评价道“国家养士三十年,唯得一卓敬”,所以这个人虽然死不投降,但纪纲还真不好下黑手,因为要是把卓敬搞死了,若是朱棣哪天想起这人问起来,实在是不好交代啊。 可道衍接下来的举动,却有些出乎纪纲的预料。 道衍在纪纲的亲自引导下,来到了卓敬所在的东侧诏狱监区,然后纪纲被支到了牢门外,听不到两人的谈话。 须发有些斑白的卓敬,抬起浑浊的眼眸,看着来人是自己的老对头道衍。 随后卓老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他起身挺直腰杆,如同一杆笔一般。 卓敬看向进来不言不语的道衍,淡淡地问道。 “不知陛下又有什么话,要道衍大师带给老朽?” 道衍双手合十行礼后,认真说道。 “卓公,陛下怜惜您的才华,上次说您给建文献策离间皇家骨肉,是他一时糊涂,您只是尽了人臣的本分,并非是什么罪过。” 卓老头点了点头,眼睛瞥向了牢房墙上,显然无动于衷。 “陛下也知道您忠于大明,您给建文效忠,说明了您的忠贞,这些陛下都是看在眼里的,陛下也很欣慰。” 毫不夸张的说,在方孝孺拒绝给朱棣写继位诏书后,朱棣就意识到这些读书种子单靠杀戮是杀不绝的,因此非常非常的重视收拢读书人的心,以便为其统治服务。 卓敬这位洪武榜眼,天下有名的大才子,便是朱棣最上心的人物。 有学问、有能力、有资历,如果朱棣能降服此人,那么从政治角度将会起到极好的标杆效应。 因此,朱棣之前也数次派道衍这位卓敬的老朋友来劝降。 嗯.朱棣不知道两人的“渊源”。 闻言,卓老头复又点了点头,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起来,颌下白须都跟着抖了起来。 “历史上的故事,您必然耳熟能详。” 道衍似乎看不到卓敬的不耐,道衍喘了口气,诚恳地缓缓劝道。 “春秋时管仲效忠于公子纠,甚至箭射齐桓公,齐桓公都没有任何记恨,反而拜管仲为相称为‘仲父’;隋唐时魏征是李建成的谋臣,屡次为其出谋划策,被李世民俘虏时更是说‘若是太子要是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没有今日之祸了’,这与您说的‘可惜建文帝没有采纳您的建议’,是何等相似啊?” “管仲和魏征都效忠于旧主,但他们效忠的旧主却并非是能成就伟业的雄才大略之人,您如果能改变心意效忠陛下,想必以您的才能,一定可以更进一步,成为辅佐陛下开创盛世的功臣,到时候在史书上留下如管仲、魏征一般的佳话,岂不美哉?” 道衍的劝告有理有据,情真意切,若是其他人,想来已经被其劝服,纳头便降了。 然而卓老头只有硬邦邦的一句话。 “道衍大师说完了吗?” 道衍忽然笑道:“陛下托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接下来要说点你我之间的话。” 接下来,道衍和卓敬的谈话持续了很久。 纪纲不知道两人谈了什么,只知道最后道衍交代给他,让他给卓敬换个监区的时候,卓敬并没有反对。 而这个监区,正是姜星火与郑和新换的监区所在的位置! 是的,由于腾出了一批犯人,诏狱开始了新一轮调整监区。 所以姜星火与郑和,被特意放到了另一处非铁门牢房的监区。 纪纲不打算自己思考这件事,而是在办完了这件事且道衍走后,派人上奏给了皇帝。 —————— 今夜月色皎白,清寒的月光透过诏狱的天窗投射下来。 月光映在隔着两道铁栅栏的姜星火与郑和身上,仿佛给他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圣辉。 姜星火与郑和,正在月下论道。 由于牢房没有了铁门,而是变成了铁栅栏,他俩说话容易多了。 而且,他俩的位置也不是左右挨着,反而变成了相对位置。 没有错,新的监区不是一条线的单排牢房一个个挨着了,而是两排对着。 “卓侍郎,用不用” 面对身边另一位狱友的低声询问,卓敬摆了摆手,示意听听他们在讲什么。 身着囚服的郑和,此时神情恭谨,仿佛压根就没有看到另一侧牢房正在看着他们的卓敬两人。 郑和弯下了笔直的腰杆,行弟子礼,向对面的姜星火请教道。 “姜先生,我想问如果按您昨日所传授的星图来看,荧惑星离太阳的距离更近.那是不是意味着,跟日食一样,荧惑守心这种天象,其实也是周期性的遮蔽?” 所谓荧惑星,就是火星在中国古代的称谓,乃是因为火星是红色而荧荧似火,其亮度又常变,行踪不定,因而令人迷惑。 而之所以会讲到天文学,乃是知道对方在航海方面颇有兴趣后,姜星火随口指点了当下牵星术的缺点,便谈到了这里。 星图? 卓敬的心头升起了浓浓的疑惑。 卓敬学识驳杂,通晓天文地理法律兵法,因此关于荧惑守心和日食这些,卓敬都能听懂。 而卓敬旁边的狱友,也就是另一位建文旧臣,其实并没有听懂姜星火所说的话,跟卓敬不同,他只有一点基础的天文知识,这些内容已经超出了他所了解的天文知识范畴。 虽然不晓得是什么星图,但这不妨碍卓敬的基础逻辑推理。 因为卓敬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就是道衍跟他做的一笔交易。 而卓敬是因为巨大的好奇心,才会答应的。 卓敬好奇的原因,就是因为道衍为什么要称呼诏狱里的一个无名后辈为圣? 而且道衍谈及此人时的态度是如此恭敬,几乎跟开蒙小儿对待私塾老师相差无几!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谁?! 如此人才为什么自己从未见过?! 卓老头死死地盯着气质不凡的姜星火。 姜星火此时长身而立,一侧的月光照亮了他的侧脸,姜星火的眉目间透漏着些许疲惫,眼睛却是格外明亮,仿佛能够看穿这个世界,又如同幽潭般深邃,让人望之畏惧。 周围的牢房和囚犯,在姜星火的眼中视若无物,他神色平静地回答着郑和的问题。 “所谓荧惑守心,在古代天文学中的解释就是火星侵入心宿,通常而言,在天人感应学说里,这种天象象征着帝王有灾。” 在旁听的众人里,只有卓敬和他的狱友的文化水平较高,卓敬也懂不少的天文知识。 卓敬微微颔首,“荧惑守心”的这种解释常在史书中出现,是天人感应学说的重要体现之一,卓敬虽然从这句话中没听出来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有多高的水平,但总归是符合他的认知的。 可姜星火的下一句话,就让卓敬的心,提了起来。 “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种间隔周期较长的普通天文现象而已。” 卓敬攥紧了拳头,差一点就想出声质疑,打断姜星火与郑和二人的谈话。 因为听到了姜星火的解释,卓敬的内心觉得很不舒服。 “荧惑守心”是中国古代星占学上最凶的天象,是帝王驾崩的恶兆。 “荧惑守心”一旦出现,国家宰相都要丢官罢职,伱跟我说只是周期长的普通天文现象?! 卓老头死死地盯着侧前方的这个年轻人,看着他到底能做出什么样的解释。 ps:不要误会,这只是倒数第三节课的引子,说三节课就三节课,讲完出狱,绝不多讲。 另外月末了月票马上作废,手里有月票的书友投一下啊,谢谢~~~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二章 虚假的天人感应 “火星,又称荧惑,荧荧似火;心宿二则色红似火,又称‘大火’。” “事实上,之所以荧惑守心被认为不吉利,只不过是因为火星和心宿二(天蝎座α星)是全天最红的两个天体,两星斗艳,红光满天,观测起来看着就像是一片血光之灾似的.” “真实原因是。”姜星火解释道,“火星每两年又两个月接近地球一次,由于火星轨道较地球更为椭圆,所以每十五年到十七年才有大接近。” “而火星、地球、心宿三者交集,时间则更加漫长.通常一个王朝也只能观测到一两次,在有记载的早期恰巧叠加了一些帝位更迭,因此才被认为某种不详的征兆,随后,便被视为固定的天人感应现象了。” 听着姜星火的话语,卓老头陷入了思考之中。 荧惑守心,见于史料的最早一次记载是春秋宋景公年间,《吕氏春秋》《史记》《淮南子》都有较为一致的相关记载,宋是周封微子的封国,所谓‘商人阅其祸败之釁,必始于火’,卓敬很清楚,火在那个时代对应了春秋时代作为殷商后裔的宋国,其实是有某种极为深刻的政治含义的. 而在卓敬的记忆里,当时的司星子韦提供了一整套的禳解之术,也就是‘可移于相、可移于民、可移于岁’,换言之,早期的天人感应其实就已经出现了消灾解难的办法。 但中国传统的天文学,就是发源于占星术,用来解释天人感应的。 因此,卓敬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 姜星火这边则挺直了脊背,缓缓言道:“荧惑守心最著名的记载大约是《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三十六年,荧惑守心’,而第二年,秦始皇就驾崩了,从那以后,遇到荧惑守心,一般都要宰相下台,替皇帝承担责任。” 郑和的思维很敏锐,他反问道:“姜先生的意思,是很多史料都是附会的?”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但实际上,如果用天文的方式来推演,你再去对比历史上的这些荧惑守心的记载,你就会发现,其中大多数都是对不上的。” “再比如,荧惑运行到南斗,也被认为和皇帝有关。” 姜星火说道:“正所谓荧惑入南斗,天子殿下走。每逢此时,皇帝要绕着宫殿跑一圈才能免灾,否则会被叛军赶下台。” 郑和点了点头,确实有这个说法。 “这里边便是有一件趣事,来印证所谓天人感应,其实有时候是会闹笑话的。” 因为是换了稻草堆,晚上睡不着的缘故,两人只是相对闲聊,故此姜星火也没有很正式地讲课,更偏向于扯东扯西,想到哪说到哪,并没有太多其他目的。 所以,姜星火倒是挺乐于讲点小故事解闷的。 “南北朝时期,北魏末年的时候就有一次荧惑入南斗,那时候南梁的梁武帝,嗯,也就是那位皇帝菩萨,被吓坏了,郑重其事地光着脚绕着台城(专指南朝皇宫)跑了一圈。须知道,台城范围广大,后来侯景之乱的时候,可是能足足让上万军队在里面守一百多天。” “后来什么事都没发生,梁武帝觉得免灾了,结果不久后,他就听到了北魏孝武帝被后来的北齐开国之君神武帝高欢给赶出了洛阳,梁武帝得知后,只能讪讪地说一句:胡虏亦应天象耶?” “但实际上,按南北朝那种乱法,皇帝被叛军赶下台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更别提国灭身死这些了,哪是数十年上百年才能出一个荧惑守心所能全部概括的?不过是附会罢了。” 郑和抚髯亦是笑出声来。 其他的事情郑和不知道,但当年朱棣起兵的时候,风吹落瓦可是大不详,结果不还是屁事没有? 说白了,要是真有天命这东西,当时怎么都轮不到燕王啊! 还是那句话,兵强马壮者王之。 只要拳头够硬,会有无数文人给你献祥瑞,附会对应星象的。 这就跟后世成功学畅销书里,知名的成功人士,都有各种或真或假的鸡汤小故事,是一个道理。 不是普通人没有这样或那样的故事,而是因为伱不是成功人士,你的故事对需要用来写书赚钱宣传的鸡汤学大师来说毫无意义,仅此而已。 不过,既然是闲聊,哪怕郑和认同姜星火关于天人感应附会的观点,还是额外问了一句。 “除了荧惑,姜先生还知道其他不是很靠谱的星象感应吗?” 姜星火随口道:“最典型的,木星冲日这个星象,也就是木星、地球、太阳在一条直线上,傍晚木星在东南地平线上达到最亮,亮度仅次于金星,整夜可见,通常按照天人感应的说法预兆灾难。” “但实际上,这就是糊弄百姓的,因为木星冲日,每隔一年又三十四天,都会固定出现.你以为钦天监不清楚吗?只不过是哪年有灾,哪年就拿出来搪塞一下罢了。” “再譬如太白昼见,也就是金星在白天出现,按照天人感应学说,这种星象代表着君王懦弱,或者出现女主摄政的局面,亦或者代表着可能出现外敌入侵的局面。” 在对面偷听的卓敬,此时也回过神来,只是蹙眉不止。 卓敬身旁的狱友,则对他低声说道:“卓公,唐朝初年武则天篡权期间,曾出现过太白昼见这样的天象,这都能对的上,怎么能说是附会呢?您快驳他一下。” 但卓敬却出乎预料地并不言语。 姜星火注意到了有两个囚徒也没睡觉,似乎在听他们的谈话。 不过姜星火此时倒也没什么顾忌,反正比否定天文学的天人感应这种事,更作死的话他都说过不知道多少了。 而且,天人感应这玩意,古代人又不是真傻,肯定有很多人知道就是附会出来的。 都是糊弄老百姓用的。 只不过久而久之,有些不太懂天文学的帝王也信了,但钦天监那帮家伙,肯定是能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事实上,从东汉到初唐,足足出现了二百多次太白昼见,而人们记住的,只不过是武则天那一次罢了!” 闻言,正在偷听的两位建文旧臣,齐齐心头一震! “此事当真?” 卓敬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毕竟,对于文人来说,研究天文学,那属于业余爱好。 或者说,古代大多数人研究天文学的目的,其实都是为了搞清楚天人感应,或者说让自己的逼格高一点。 虽然此时《三国演义》已经问世,但是还没有大规模流传开来,但无论如何,关于什么“孔明星陨五丈原”之类的故事,其实无数更早版本的话本,就已经讲过了。 将星陨落,掐指一算某某名将逝世,更是说书人口中屡试不爽的老梗。 因此,观星和研究天文学,其实在文人士大夫群体中,是一件逼格很高的事情,你懂这东西,聊天的时候,指点几句就倍有面子。 至于你到底懂多少,不重要。 卓敬就属于那种什么基础概念都懂,典故渊源也能说几句,但是要是往深了说,就有点力所不逮了的那种文人。 卓敬跟同僚聊天时,曾经无不炫耀地说过,也就是他涉猎太庞杂,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如果年少时认真学习,也就不会“只中了个榜眼了”。 老凡尔赛了属于是。 说回当下,其实姜星火说的这些历史上的典故和对应的星象,卓敬都是知道的,但是也仅仅局限于知道。 或者说,是被史料所被动灌输的。 卓敬也知道太白昼见的含义,也知道武则天时期出现过这种星象,但是问题是,他不知道之前出现过二百多次啊! 而真正出名的,就武则天那一次而已。 所以,当姜星火说出真相的时候,卓敬第一反应就是不太相信。 接着月色,姜星火稍稍斜视,看着对面的糟老头子。 “自是当真。” 卓敬身边的狱友只出声道:“你怎么证明?” 姜星火翻了白眼,这人迂腐的可爱。 “史书上都记载着,《后汉书》《三国志》《晋书》.《旧唐书》《新唐书》,你找人去翻一翻不就得了?” 事实上,就算是遍览史书的人,也很少去关心各种志里面的记载,更别说把无数星象记录都背下来了。 所以对面的两人,此时既找不到证据,也无法反驳,只能干瞪眼。 卓敬思考一二,绕过了这个话题,反而问道。 “敢问小友,为什么对占星术和天人感应,如此不屑一顾呢?” 须知道,天人感应的说法,在儒生士大夫心里,都是天经地义一般的存在,是很少有人会质疑的。 或者说,他们也很难掌握相应的数据,对天人感应进行质疑。 但姜星火不一样,姜星火既没有这种天经地义的观念,同时也掌握着更加科学的天文学观念,因此对占星术、天人感应,并没有太多敬畏。 姜星火淡淡开口道。 “因为华夏的天文学传统,根本就不是本源的一门自然科学,而是更偏向一门社会科学。” “换句话说,华夏天文学自古以来都是为社会结构和权力服务的,而非为了天上的星星本身。”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三章 如何推动近代科学的产生 “敢问小友,何谓‘自然科学’,又何谓‘社会科学’?” 卓敬捻须问道,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了好奇之色。 姜星火答道:“自然科学是研究自然界的物质形态、结构、性质和运动规律的科学;社会科学则是以社会现象为研究对象的科学,任务是研究与阐述各种社会现象及其发展规律。” 虽然不太明白“科学”是什么意思,但权当是一门叫做“科”的学问就好了.而“自然”、“社会”云云,这些两人也是能无障碍理解的。 如果排除“科学”这一点,那么卓敬与狱友面面相觑片刻,再细细思量,却觉得对方所言,确实定义极为准确。 于是,再结合道衍之前所说,卓老头的好奇心被再一次勾起。 “那么小友觉得,自然科学都包括了什么学问?” 姜星火干脆道:“数学、天文学、地理学、物理学、化学、生命学。” 此言一出,两人反而有些迷茫。 卓敬却是敢说的,不懂就问也没什么丢人,复又问道:“还请小友详细解释一番,有些老朽能听懂,而有些小友所言,老朽却是从未听过,可谓是闻所未闻。” “数学,便是术数之学。” “天文学,便是占星天文之学。” “地理学,便是舆地理论之学。” “物理学,便是万物道理之学。” “化学,便是化腐朽为神奇之学。” “生命学,便是研究人与飞禽走兽身体机理之学。” “这六门学科,乃是自然科学的根基所在。” 事实上,关于推广近代科学这件事,姜星火这些日子已经是有所谋划的了。 因为如果想改造大明,让大明从农业时代迈入工业时代,必须生产力与思想同步解放。 怎么解放生产力? 当然是建立以六门学科为基础的大学,来推广自然科学,用自然科学为根基所创造的种种新事物,来进行第一次工业革命,从而解放生产力。 怎么解放思想? 当然是.呃,倒也不必把社会科学的经济学、政治学、法学、伦理学、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教育学、管理学、人类学、民俗学、新闻学、传播学全都扔上来。 这些对于当下改造大明解放思想,都不重要。 因为不推翻程朱理学,根本就无法推广这些学科。 最重要的是哲学。 必须从哲学层面给目前占据统治地位的程朱理学造成混乱,继而想办法用新的哲学体系推翻程朱理学,才能解放思想。 不然单靠社会学科里的那些学科,并不能起到多少效果。 当然了,哲学这东西,一般人都不太能搞得明白,能搞明白的,也各有各的说法。 所以想要结合当下时代背景,创造出一套起码能对抗程朱理学的新的哲学体系,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这个难题,只有姜星火能攻克,其他人已经试过了,根本做不到。 而只要姜星火能对抗程朱理学,那么被程朱理学压抑许久的佛道两家,自然也会献上助攻,痛打落水狗。 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直接把“阳明心学”这个大杀器,拿出来用。 历史已经证明了,“阳明心学”足以冲击程朱理学的统治地位。 但这里面有个小问题,便是“阳明心学”这种唯心主义哲学,跟发展近代科学所需的理性主义,还是有点违背的。 所以,具体怎么弄,姜星火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悟道一下。 若是悟不出更好的道,那实在不行,当然也只能先把“阳明心学”拿出来用一下了。 说回当下,六门自然科学里,卓敬卓老头倒是懂一半。 其中数学、天文学、地理学,卓敬都是明白的,后面的物理学、化学、生命学,则是不太理解。 卓敬问道:“就按刚才所说的天文学,小友觉得与其他的学科,互有联系吗?如果有,还请小友说说联系都在哪?” 见白发老头说的客气,姜星火也存了先与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探究一番,看看关于六门基础自然科学,是否跟当世之人有较大的认知偏差。 因此,姜星火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说道。 “从顺序上来讲,从天文学出发,则是先有天文现象,譬如我们刚才所说的荧惑守心、木星冲日、太白昼见,然后才有了能测出譬如木星冲日是每隔一年又三十四天的数学,但是这里有个问题,那就是木星冲日能用数学来解读,但荧惑守心不能,不知道老人家是否想过,这是为什么?” 卓敬先是思考,最后摇头道。 “大约是荧惑守心无法测算?” “非也。” 姜星火不太认可,只说道:“不是无法测算,而是没有物理学模型,或者说,华夏天文学传承下来的基础理论,是不太正确的。” “数学,是物理学的基础,华夏有数学而无物理学,可偏偏物理学作为自然科学的带头学科,是研究大至宇宙,小至不可见等一切事物最基本的运动形式和规律,所以,自然有些天文现象就无法解释了。” 物理学. 卓敬先把这个概念抛在了一遍,毕竟这些东西他不清楚,也难以理解,但有件事情却不妨碍他能问清楚。 “小友为何说华夏天文学传承下来的基础理论是不太准确的呢?” 姜星火从稻草堆里翻了翻,翻出了郑和心心念念的地球仪。 姜星火看着对面的两个老头,问道:“我们脚下的大地可能是圆的,你们知道吧?” 卓敬旁边的狱友面色明显是觉得有些荒唐,但卓敬却点了点头。 跟姜星火前世的印象流不同,很多人以为古代中国信的是天圆地方,不知道地球是圆的。 古代中国知不知道大地可能是圆的? 当然知道了! 事实上,中国古代的宇宙学说主要有三种。 浑天说、盖天说、宣夜说,并称为“论天三家”。 浑天说起源于战国时期,东汉天文学家张衡在《浑天仪注》中提出“天如鸡子,地如中黄,孤居于天内”,三国时吴国人王蕃提出“天之形状似鸟卵,地居其中,天包地外,犹如壳之裹黄,圆如弹丸”。 浑天理论认为地球是个球体,天也是个球体,套在地球外面,日月星辰都在天表绕着地球从东到西滑动。 浑仪,一圈一圈就是华夏古代天文学能观测到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的轨道,中间是地球,也就是说浑天理论是从地球视角观测的行星运转。 这套理论,可以正确地解释日食,是月球挡住了太阳。 盖天说则是从一开始的“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后来进化为了“天似盖笠,地法覆槃”,也就是说,天像斗笠那样覆盖着大地,地像倒放的盘子那样有弧度。 宣夜说一般可追溯至《庄子·逍遥游》和列子的书,该学说认为并无有限的“天球”,日月星辰自然诞生在虚空中,在气的推动下运行.这便是有点现代宇宙理论的意味了。 而浑天说,在元代以后,就彻底战胜了盖天说。 主要原因是,元代有个叫郭守敬的狠人,拿大元广袤的疆域做了一次测量地球的实验,后世称之为“四海测验”。 这次实验,距离现在的明代,并不算遥远,很多文人通过典籍记载,还是清楚的,卓敬就是其中之一。 “大地是圆的,在元代就已证明了。” 卓敬颔首道:“元朝至元十六年,郭守敬向元世祖忽必烈提议,由于如今元朝疆域比之前大了很多,不同地区日出日落昼夜长短时间不同、各地的时刻也不同,旧的历法已经不适用了,因此需要进行全国范围的天文观测以编制新的历法.宋濂所编撰的《元史》记载,设监侯官一十四员,分道而出,东至高丽,西极滇池,南逾朱崖,北尽铁勒,四海测验,凡二十七所。” 观测点南至万里石塘,北至蒙古高原,西至甘肃,东至朝鲜,东西经度最大相差约二十五度,南北纬度最大相差约五十度,在近代全球化以前,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有这么惊人的测量条件。 这次测量工程中,郭守敬亲自奔赴各地主持工作,测量了夏至日太阳高度、北极出地高度、二十八宿角度距离、黄赤交角等等一系列地理和天文数据,最后计算出地球年长度为365.2425天,而现代测量结果365.2422天,两者相差仅0.0003天(26秒)。 同时为了计算地球面积,郭守敬在宋代数学解四次方程的基础上,导出了高介方程的计算方法,用这个算法解决了球面三角函数,直接证明了大地是圆的,而且精准的面积都算出来了。 “所以,大地确实是圆的,这一点但凡了解过天文学的人,确实都知道。” 卓敬身边的狱友有些纳闷:“可怎么没人跟我说过?” 这里便是说,从明代开始,中国古代天文学从先秦到汉唐、到宋元的快速发展趋势没能延续下来。 明朝建立后,对天文学的限制,阻碍了天文学的进步。 大明太祖高皇帝这辈子干了很多好事,但是有一件事情,绝对值得点名批评。 朱元璋灭元后,司天监进水晶刻漏,中设二木偶人,能按时自击钲鼓。 由于泥腿子出身的朱元璋没见过,也无法正确认识天文学的作用,所以认为这东西没啥用,砸了。 砸了。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四章 有没有可能地球不是中心? 朱元璋的这种对天文学轻视的态度,直接反映在了大明的律法里。 《大明律》明文规定,凡私家收藏玄象器物、天文图谶、应禁之书,及历代帝王图像,金玉符玺等物者,杖一百,若私习天文者,罪亦如之。 所以,正是因为大明统治者的这种态度,导致了华夏的天文学,在明代开始出现了严重的退步。 对于元朝,你说蒙古人有千般不好都可以,但有一点,那就是蒙古统治阶层对数学、天文学这些自然学科的重视和应用,真的是比后来的明朝强很多。 虽然这种重视,一开始是为了点军事科技点。 但不管怎么说吧,从大明开国以来,天文学就变成了钦天监和少数有藏书的人的特权。 大明的天文学即缺乏欧洲后来那样开放的学术交流环境,也难以进行学习,民间有人对天文学兴趣,就要面临受到统治者打压的局面。 这就进一步导致了闭门造车,这样封闭的环境并不利于天文学学术成果的传承,因此从明朝开始,最终中国天文学由领先变为落后。 卓敬稍加解释,这位基本没见过天文学书籍的前同僚、现狱友才明白过来。 嗯,其实很多官员都是不看《大明律》的他们之所以没有触犯这条法律,单纯是因为市面上压根就没有天文学书籍给他们看,自然也就无从谈起触犯法律的事情了。 就跟偏远山区的村子里没有汽车,也就不存在酒驾违法的道理是一样的。 姜星火说道:“我之所以说,华夏天文学传承下来的基础理论是不太准确,便是因为,浑天理论知道我们脚下的大地是圆的,但是浑天理论的核心,是我们脚下的球体,也就是地球,是在整个浑天的中心。” “那不然呢?” 卓敬一时愕然,浑天理论在这个时代,其实是天文学的主流,懂天文学的人,是知道大地是个球体的。 正因如此,郑和才没有对地球仪有多惊讶。 《元史·卷四十八·天文一》:苦来亦阿儿子,汉言地理志也,其制以木为圆球,七分为水,其色绿,三分为土地,其色白,画江河湖海,脉络贯串于其中,画作小方井,以计幅圆之广袤、道里之远近。 换言之,元代人不但记载地球是圆的,而且还准确记载陆地占百分之三十,海洋占百分之七十,此外对许多城市的纬度测定,也就是画得“小方井”跟后世的地理信息极为接近,比如,北京北纬42°,太原北纬38°,成都北纬31.5°,南京北纬34°,琼州北纬19°等等。 而且经纬度的概念,还是前面提到的元代郭守敬测出来的,他在最南端测量出北极星角度是15°,最北端位于北海,测量出北极星角度是65°,进一步证实了纬度差,说明地球并非平的,如果是平的,那么北极星角度不会差别如此大。 故此郑和所惊讶的,是姜星火手里球型海图,关于西洋诸国地标城池的准确度。 而非大地是个球体本身。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一个灵魂疑问。 “有没有可能,为了照顾农业生产,所以上千年来,以月亮为参照标准制定的历法,之所以要一代代的修订,就是因为,一开始就不应该以月亮为参照标准?” 听闻此言,卓敬的脑海中,顿时有些发懵。 中国古代天文历法如此发达,为何不知道地球绕日公转? 这便是因为,中国古代历法以阴阳合历为主,由于观测出发角度的原因,基本忽略了太阳的周期,也就忽略了地球绕日公转。 阴历年一年是三百五十四天,这与地球绕日周期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相差太多,所以历代的历法,都要缝缝补补,就是这个缘故。 汉武帝时期,制定了《太初历》,后世沿用的二十四节气,就是来源于此。 到了南北朝的时候,著名数学家祖冲之制定了更精确,更适合当时月亮变化的《大明历》,因为采用了置润计算,相当于打了个补丁,直到后来南宋的《统天历》在精度上才被超越,进一步精确了回归年长度,跟三百年后西方名声很大的《格里历》在精度上是相同的。 而元世祖忽必烈时期制定的《授时历》,则被天文学拉胯的明朝一直用到了灭亡 “小友是说.” 卓敬忽然一激灵,认识到了姜星火潜藏的含义。 “历法,应该以太阳为参照标准?” “或者说,我们脚下的大地,以及金木水火土等等星体,应该围绕太阳动?!” 姜星火默默地点了点头。 卓敬还是不可置信。 中国古代天文学,知道地球是圆的,也知道金木水火土等星体都在绕圈动,但问题就在于,他们不知道地球也是跟着绕太阳动啊! 这对于卓敬的思想冲击,无疑是极其巨大的。 卓敬觉得自己有些头晕,老头以手扶额,缓缓道:“此事事关重大,还需细细推演,不过,还有一事请问小友。刚才小友说天文学,不单单是要用数学来解释,更重要的,则是物理学。” 卓敬问道:“那到底什么是物理学?” 姜星火答道:“万物道理之学,换言之,就是能解释事物,包括我们脚下的地球,以及金木水火土乃至太阳等星体运动轨迹的原理学问,也就是说,跟天文学不一样,是天文学的基础,也不单单能解释星体运动,对于我们大地上的种种事物,一样能解释。” 卓敬身边的狱友忽然开口,且一语中的。 “那为什么以前没人发现?” 这个问题问得好,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人思考过天文物理的事情,却没有继续深入研究,或者研究了传承不下去,无法形成近代西方一样的理论体系呢? 姜星火有些讥讽地说道。 “因为华夏的科举考试,除了唐朝还考明算以外,平时都是考儒家那几门,所有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都被吸引去参加科举了,平时都忙着去故纸堆里琢磨考评儒家的那些想法了儒家学好了,科举考试,可以做官,可以发财,可以光宗耀祖,可以封妻荫子。” “而天文学、数学这些,就是不入流的小门道、小学问,立志于走仕途的文人,最多空闲时研究一下,一般来讲,没人会把大量精力投入到这种事情上,因为付出和回报显然不成正比,研究的再好一点用都没有,不能升官发财,别人也无法理解。” “所以,物理学自然就发展不起来。” 事实上,就如同姜星火前世的时候,人们以财富为社会地位的衡量标志一样,不赚钱的,都是没用的,是一个道理,只不过在大明换成了当官。 所以,根子上还是出在创新这件事,缺乏利益驱动上面。 故此姜星火认为,如果要推广六门基础自然科学,进而推动生产力发展,那么相应的待遇制度,一定是要跟上的,不然光让人干活不给钱和地位等待遇,肯定是不行的。 同时要说的是,之所以姜星火之前说华夏的天文学更像是社会科学而不是自然科学。 那便是不仅仅是皇权塑造了天文学的样子,同时天文学也影响了中国古代的皇权。 中国人最开始理解的世界是天人合一的,是天文浸透到人文,浸透到政治,然后相互影响.华夏的天文学历史悠久,观测经验丰富,天文历法数据分析长期处于世界一流水准。 但这不是华夏古代天文学的意义,这只是华夏古代天文学的附属效果。 华夏古代天文学的意义是指导现实世界的运行,最简单的便是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里面不是比喻,不是规劝,这背后是天人合一,是古人真的信。 中国古代天文探索了天文知识,取得了科学结果,比如异常先进的天文钟——水运仪象台,但这个不是古代天文的要义。中国古代天文不是追求一个异常精确的天文模型,志不在此。 所以,大明太祖高皇帝怒砸水晶刻漏,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个物理学,小友不妨讲一讲?” 卓敬此时的心里,已经是非常好奇了。 竟然能够解释星体运行的根本原因? 实在是让他觉得,有些无法想象。 毕竟华夏古代的天文学,都是只观测结果,记录数据,至于星体运行的根本原因,则根本没人知道。 姜星火看了他一样,由于距离隔得有点远,所以只看到了模糊的白头发。 “这位老人家,不妨早点睡,关于物理学的事情,等下次我放风讲课的时候,自然会讲,如果你到时候有兴趣,可以来旁听一下。” 说完,姜星火又收起了地球仪,在郑和眼巴巴地看望下,塞进去了稻草堆之中。 卓敬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无言以对。 到了这时候,卓敬才知道,道衍所言非虚,这个名为姜星火的年轻人,似乎真的是有天大的本事。 卓老头在稻草堆上翻来覆去半晌,看着从天窗中透出的点点星空。 却是睡不着了。 ps:月底求月票~快过期的赶紧投啊!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五章 幸好朱棣没听这节课 “时间过得真快啊,讲完这节课,还有两节课姜先生就要出狱了,也不知道这节课讲的是什么?” 密室里,朱棣看着熟悉的椅子,一时竟是有些感慨。 回顾这短短的几个月,真是恍惚如隔世一般,不知多少改变大明的决策、思想、理论,都从这一墙之隔所产生。 而听完这节课,朱棣就打算亲自入狱再见见姜星火了。 毕竟,距离上次他扮演“燕校尉”,已经过去了太久。 “回禀陛下,听闻三保太监禀报,是有关天文之学的内容。”纪纲在一旁恭敬答道。 “喔?” 朱棣的眸中闪过了微不可查的诧异:“姜先生还懂天文?” “谪仙人,大抵是什么都懂的吧?”朱高炽在旁附和笑道。 朱棣点点头,倒也不再多说什么。 今日,就他们父子俩加上纪纲和两个小吏,其他几位尚书被压榨的不行,着实是抽不出空来了。 “今天.我.们.说.的.” 然而,此时的窃听墙壁上的扩音陶瓷,却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模糊声音,甚至有些刺耳。 “怎么回事?” 朱棣有些不悦地问道。 纪纲立刻走到了前方的扩音陶瓷边上,装模作样地检查了片刻。 不检查不知道,一检查吓一跳,有几个扩音陶瓷,不知怎地,已经出现了一道道蜘蛛网一样的裂纹。 纪纲硬着头皮说道:“陛下,好像是因为年久失修,出了点问题。” 毕竟,这东西洪武朝传下来的“隔墙有耳”的手段,但自从洪武二十年朱元璋下令焚毁锦衣卫刑具、器具,所押囚犯转交刑部审理,同时下令内外狱全部归三法司审理,将锦衣卫废除。 迄今为止,已经有十五年了。 诏狱里的这面窃听扩音墙,十五年来虽然因为在密室里没有遭到风吹日晒,可自然老化,也足以让其性能变得衰减。 而此前有一次,便是在讲“神风”和“亚热带低气压”的时候,扩音墙就出现过巨大的刺耳噪音,其实便已经是某种警示了。 “出了点问题?” 朱棣微微皱眉,随后吩咐道:“赶紧找人来修。” “遵旨!” 纪纲立即应诺一声,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但纪纲上哪找人去修? 须知道,十五年前焚毁的可不仅仅是锦衣卫的刑具和器具,还有一批藏着相关秘密的匠人。 而建造和维护扩音墙的匠人,早就被杀绝了,纪纲难不成从坟头里刨一个出来? 不多时,纪纲带着两名锦衣卫,来到了扩音墙面前,并拿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工具鼓捣了片刻,甚至还用身体挡住了朱棣和朱高炽的视线。 做完这些,纪纲才重新折返回来。 此时,朱棣和朱高炽都站起身来,往窃听的扩音墙那儿靠近了几分。 朱棣屏气凝神,仔细倾听着,但是仍旧听不清楚,甚至比之前变得更加糟糕了,只能依稀听到“嗡嗡嗡”的声响。 “嗯?” 朱棣微微皱眉。 朱棣虽然不懂这里面的原理,但是这不妨碍他知道,眼下的情况,肯定是有哪里没有维修对,否则根本不会是现在这副情形。 纪纲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糟糕,瞎鼓捣给鼓捣坏了. “怎么回事?” 纪纲的汗水从额头沁了出来,他什么都不敢说,接着转身开始了瞎猫碰死耗子式的维修。 见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于是,朱棣干脆坐回椅子里,继续耐心地聆听了起来。 “吱吱吱!” 经过纪纲等人的努力维修。 片刻后,陶瓷扩音器里又传来了这种声。 “你们谁能告诉朕,那‘吱吱吱’声代表什么意思?” 朱棣看向了纪纲和他身边的两名锦衣卫,眼睛微眯,语调低沉地询问道。 “臣无能!臣有罪!” 纪纲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叩首。 旁边两名锦衣卫也是战战兢兢,跪了下来,丝毫不敢吭声。 “哼!” 朱棣脸色阴沉似水,忽地冷哼了一声。 纪纲顿时配合地、适时地,表现出了吓得浑身发抖的样子,甚至由于表演用力过猛,差点栽倒过去。 “滚下去!” 朱棣挥了挥袖袍道:“这般办事不利,若再有下次,朕必严惩不贷!” 纪纲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谢恩,随后带着两名锦衣卫逃命似的退了出去。 朱棣的目光落在纪纲的背影上,眸子里透露出一股玩味。 “这小子,装的到挺像,哼。” “父皇未曾生气?”朱高炽此时也问道。 也不知道朱高炽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故意配合父皇。 朱棣笑道:“生什么气,反正天文朕也听不懂。” 朱高炽亦是莞尔。 朱棣对好大儿说道:“今天这节课既然听不了,朕不打算听了,等过几日朕去诏狱里亲自见姜星火再说你若是想留在这里,朕也不拦你。” 朱高炽表示自己打算再待一会儿,朱棣也确实没说什么,便自顾自地离去了。 “天文,啧啧朕可不留在这当傻子。” 朱棣心头想到,随即撇撇嘴,离开了密室。 密室里,只剩下了朱高炽和两名小吏。 朱棣不知道的事,如果他坚持听下去,那么一定不会做出自己再亲自进诏狱的决定。 因为这节课听到一半,朱棣恐怕就忍不住把墙给推了。 好小子,天人合一让伱从根子上动摇了! 你让我这当天子的怎么自圆其说? —————— 新歪脖子树下。 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听课的学生队伍愈发壮大了。 两个大汉,一个老头,在姜星火身前围坐。 而姜星火自己靠在树干上,丝毫没有尊老的意思。 卓敬对于朱高煦的出现,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显然,道衍在此前已经对卓敬交代过了。 卓敬捻须道:“小友那晚曾说过,历法,其实应该以太阳为参照制定,才最为准确.而这也就意味着,太阳,其实应该是我们的中心,而非我们是太阳的中心?” 姜星火疲惫地点了点头,今天他没怎么睡好。 郑和插话问道:“那如果这么说的话,之前以我们为中心来观察太阳运动,然后计算制定历法,是怎么在错误的基础上做到正确地预测呢?” “问得好。” 姜星火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打起精神道:“这边是因为,天文学涉及到的数学,分为两个基础类别,一个叫几何,一个叫代数。” “华夏古代天文学,长于代数而短于几何。” “换言之,我们根据长期积累的数据来推算,没问题,但是想要画一个太阳运动的模型,就很困难。” 姜星火随手在地上画了个○图案,又在它的中心画了个·图案。 “先说明,这个日地轨迹肯定是错的,不过你们可以看看,用这个简单的几何图形,换算成华夏古代天文学最常用的代数,是怎么解释太阳运动的。” 姜星火随手画了几条不同位置的连线,然后说道。 “其实看到了吗,不管太阳怎么动,只要这几条线连在一起,由于总会过去‘一年’的缘故,只要积累的数据足够多,每‘一天’在不同的‘年’的状态下,观察到的太阳、月亮情况,总会得出类似的结果.而只要参数足够多,也就是说,几何图形的问题,是可以转化成一个个代数模型,来求近似解的,而参数越多,这个近似解就越精确。” 见几人领悟的状态不太一样,姜星火进一步解释道。 “换言之,就比如大明现在用的《授时历》,就相当于把太阳每一个月,每一天,甚至每一个时辰、每一刻的运动,都进行了分段,然后用三次方程做开方术,来求近似解。” 方程和开方术这些名词,都是华夏古代数学就有的,因此,学生们听起来并没有任何阻碍。 而随着姜星火的拆解,几人也渐渐明白了过来。 说白了,就是只要华夏上千年积累下来的观测基数在这,太阳在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的变化,其实早都重复了上千次了。 也就是说,每个方程都经过了上千次的检验。 哪怕是纯纯的经验主义,都已经得到了一个相当精确的近似解了。 如此一来,太阳运动模型本来是个几何问题,就被以类似“无限割圆”的办法,拆解成了代数问题。 所以“以地球为中心来观察太阳运动,然后计算制定历法,是怎么在错误的基础上做到正确地预测”这个问题,也就得到了解答。 朱高煦也提了一个问题:“姜先生,那这两种观测方法,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姜星火指着地上的·说道:“如果以这个·作为地球或者太阳,来观察对方,那么你觉得,传统观念以地球为中心这跟换成以太阳为中心观察,有什么区别?” 朱高煦不懂,但是不妨碍他做出最直观的回答。 “俺感觉没啥区别。” “对喽~” 姜星火笑了笑:“就是说,其实从某种角度来看,无论是日心说,还是地心说,都不是绝对准确的真理,因为你怎么能知道地球或者太阳就是宇宙的中心呢?” 这句话,把卓敬与郑和说的一愣。 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就算了,发光发热的太阳也不是?那我们难道在宇宙的垃圾堆里吗?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六章 树叶为什么不往上落 姜星火没在这个目前还无法证实的问题上纠结太久,而是继续说道。 “但我要说的是,如果仅仅用来观测太阳、月亮、以及金木水火土五颗天体的话,那么日心说,肯定是比地心说要更准确的。” “怎么说?”郑和很好奇地问道。 在大明,天文这种东西,只要你能圆到天人感应上面,不对皇权的法理性构成威胁,那么不管你是地心说还是日心说,浑天说还是盖天说,随便你怎么说。 “最多”被官府打一百板子。 这可比同时期的西方强多了,当然了,布鲁诺被绑在火刑架上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传播日心说,而是借着日心说传播古埃及的某种拜日教 说回当下,姜星火道:“譬如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也是华夏历代钦天监都在回避的问题。” 姜星火轻咳了一声,提出了一个灵魂疑问。 “金木水火土五颗天体,有时候会逆行,怎么解释?” “尤其是火星逆行,也就是所谓的荧惑逆行,是最为常见,根本无法遮掩的.火星的运动轨迹,最常见的是观测为自西向东运行,但每两年左右会观测到其会自东向西运行一阵子,然后过几天再次折回来,又回归自西向东。” 卓敬一阵默然,这种未解之谜,确实一直都解释不清楚。 所以,既然解释不清楚,那么历代钦天监,也就选择了不解释。 反正天文现象解释不清楚,可以往人间头上赖嘛。 天体偶尔逆行,就当往前走累了后退两步,又不会影响其他东西。 见卓老头不说话,姜星火说道:“这便是地心说的弊端嘛,那么我们如果把太阳当成中心,地球、月亮和金木水火土五颗天体,都围着太阳转,类似荧惑逆行这种天体逆行现象就很好解释了。” “怎么解释?”郑和好奇问道。 “因为地球和火星都在动,而且运动的速度、位置不一样,所以就会出现以地球为观测点时的天体逆行,也就是相对速度变化造成的。”姜星火解释道。 卓老头却拧眉道:“也不对!” 姜星火什么都没说,继续在地上拿了根小树枝作画。 姜星火把原先的○擦去,留下了中间的·图案,然后围绕着·画了一圈又一圈的椭圆图案,分别代表着金木水火土地球等天体,而以地球为中心,又画了一个月球的运行轨迹。 “现在对了吗?” 卓敬捻须,深深沉思。 “对?” “不对!” “不对?” “对!” 卓敬最终摇头道:“不对.这个以太阳为中心的运行轨迹画得很完美,但是有两个问题解释不了。” “哪两个?说来听听。” 卓敬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案,又在这个图案的中间画了一道丨图案。 “小友,测距是这么测的吧?” 郑和却先答道:“是这么测得。” 见朱高煦一头雾水,姜星火给大弟子解释道:“这是测量天体的距离最简单的方法,是利用所谓的【三角视差法】,这种方法是测量大地经常采用的一种方法,郭守敬就是这么测量大地长度的。” 朱高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还是不明白三角形和一条竖线怎么就能测距了。 “原理就是,如果一个遥远的物体,譬如三角形上面的顶点,如果我们没法去直接测量它和我们的距离,我们就可以采取这种方法也就是说先画出一条基线,然后在基线的两端去分别测量物体的位置,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到这个物体对这条基线所张的角度。” 说完,姜星火用虎口的弯曲比划了一下,朱高煦这才有点明白是什么意思。 “而只要得到物体对基线的角度,再测量三角形里基线的长度,就可以用【三角视差法】来得出遥远物体跟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就是‘基线长度’除以‘物体对基线的角度’。” 见朱高煦还是不理解。 姜星火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气馁。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教法。 第二次才能聪明的人,有第二次才能聪明的人的教法。 这世界上,没有笨人,只有合适的教学方法。 所以,姜星火用了最简单的例子来帮助朱高煦理解。 “伸出右手臂,竖起伱的右手拇指,指甲盖面向自己。” 然后,姜星火把他的小树枝放在了朱高煦右手拇指后边,做参照物。 朱高煦依言做了。 “闭上左眼,睁开右眼,看自己的右手拇指。” 见朱高煦闭眼,随后姜星火又说道。 “记住这个位置,然后睁开左眼,闭上右眼,再看自己的右手拇指。” “咦?” 朱高煦惊讶地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姜先生,俺右手拇指和树枝的位置,怎么移动了?俺明明没动,姜先生的树枝也没动啊!” 姜星火放下树枝,干脆道:“这就是由于基线的长度,与物体相对的距离之间发生了变化,也就是说,你左眼和右眼由于观测的角度不同,形成了不同的基线,明白这里面的原理了吗?” 这么一说,朱高煦方才恍然。 脑瓜子灵光不少的朱高煦甚至进一步想道:“那想问的便是说,如果太阳是中心,地球如果在不同的观测位置,太阳也应该有变化?这个道理便是跟左右眼看拇指的位置不同,是一样的!” “对,就是想问这个。” 卓敬狐疑地看了一眼朱高煦,只听说此人勇武非凡却性情鲁莽缺乏智慧,这怎么看起来虽然不是顶级聪明人,可一点就透,也不笨啊! “太阳如果是中心,为什么我们在一年四季不同的位置看太阳,太阳毫无变化呢?如果视差法没问题,那太阳应该有变化才对。” “哈哈哈哈!!!” 姜星火笑的极其开心,等笑声渐歇,他才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 小石子在姜星火的手里,被两个手指死死地捏着,一圈一圈地在空中划过轨迹。 “你是不是觉得,如果太阳是中心,地球应该这么自身静止地绕着太阳动?” 卓敬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如果地球本身也在动,那么他们不都从地面上掉下去了吗? 所以地球可以绕着太阳动,但本身肯定是不能动的。 姜星火什么都没说,反而不停地搓着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小石头,一边搓动着小石头,一边转圈。 “地球本身,怎么就不可能动呢?如果地球也在动,那你觉得太阳视差,是不是就不是问题了?” “不可能!” “绝不可能!” 这次不光是卓敬,郑和也异口同声地反对。 “姜先生,如果这么解释,那这相当于为了解决一个问题,搞出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如果大地本身在动,我们不就都掉下去了吗?”郑和说道。 “而且。” 卓敬问道:“当我们向天上扔石头时,如果大地在运动着,那么我们扔出的石头就会落到后面去,不是吗?” 朱高煦跟着点了点头,听起来很有道理,推理过程简直无懈可击。 卓敬从地上也捡了块小石头,往上轻轻一扔,结果小石头落在了原地。 “小友怎么解释?” 卓敬得意地捻须看向姜星火。 如果说姜星火为了强行解释太阳视差,而提出了大地本身也在移动的话,那么石头没有落到后面去这个问题,就绝对解释不了了。 而如果解释不了石头为什么落到后面去,所谓的日心说,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郑和也很快意识到了这里面一环扣一环的逻辑。 日心说-太阳视差-大地移动。 姜星火没解释,而是站起身,踹了新歪脖子树一脚。 眼下已是十一月初,本就枯黄零落到不剩多少的树叶顿时“簌簌”落下。 “明白了吗?” 三人一头雾水。 明白啥了? “树叶为什么往下落,不往上落?”姜星火问道。 “因为树叶本来就应该往下.” 姜星火毫不客气地打断:“真的是本来就应该吗?这个本来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啪!” 卓敬捻着的胡须,忽然被自己扯断。 他的眼眸中出现了极为复杂的神色。 “小友是,是说,有某种力量在地上吸着?” “不然呢?”姜星火反问道,“蒙古人造的回回炮扔石头扔得高、扔得远吧?那怎么不见蒙古人把石头扔到天上回不来呢?” 沉默。 乌鸦在头上“嘎嘎”地飞了过去。 还是沉默。 姜星火这个惊人的自圆其说办法,让卓老头的世界观受到了极大地冲击。 卓敬的内心,开始了对自己的质问与思索。 ‘难道说,从东汉开始延续了上千年至今的浑天说,是部分错误的?’ ‘大地,确实是圆的,郭守敬测出来了,这一点无可置疑。’ ‘可是我们的大地,却并非宇宙的中心,而是太阳是目前宇宙的中心。’ ‘太阳视差不存在,是因为大地也在同步转动。’ ‘同步转动石头不会落到后面,是因为还有一个从地下发出的无形的力,拽着这世间万物不被甩出去。’ ‘可是这个力的存在,如何证明?’ 卓老头望向姜星火,问出了他的问题。 “怎么证明,有某种力量在地上吸着这世间万物?” (本章完) 四月冲榜计划兼第二卷内容 一、四月冲榜计划 按惯例,这里是(卖惨)。 嘻嘻,我要弘扬正能量,被抄袭被跟风被抹黑的具体事情就不跟书友们吐槽了,没意思,该走法律程序走法律程序,在这说也没用。 主要说说为什么要冲榜。 是因为目前《大明国师》的成绩是3.9万均,历史分类里连载的成绩在本书之上的,算上赘婿也只有四本了,所以想冲一冲,看看《大明国师》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人活着,总得有点心气嘛。 所以特别恳请书友们,四月月票支持一下《大明国师》,作者非常非常需要这宝贵的月票! ——让小姜给您磕头了! 砰!砰!砰! 你不投,我不投,小姜何时能出头啊? 至于更新问题,虽然天天被留言短小无力,但讲良心,二月份更了27.3万字,三月份更了32.5万字,平均算下来日更过万是肯定有的。 四月份,争取保持能到30万字的更新量。 二、第二卷内容 大家也看到了,不算这节天体物理课,还剩下两节课,小姜就要出狱了。 朱棣“推墙而出”的戏码,肯定是有的,铺垫好的下一卷主线,也会随着出狱的迫近愈发明显。 另外在人物关系上,小姜和朱棣,也将由偷听/被偷听,转为既合作又对抗,嗯,小姜要开始当面怼朱棣了,哈哈~ 第二卷的主要内容有以下五部分。 1国师给帝国高层讲课,这部分戏份会压缩,只会在必要时刻指导一下大明的发展。 2开办以自然科学为主的综合性大学,为生产力发展打基础,包括但不限于数学、天文学、地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 3思想启蒙,引导出报纸的出现后,开始与旧思想的论战。 4种田,在试验田城池里,开始探索初步工业化,引导工业体系的建立和资产阶层萌芽的产生。 5脱下长袍,看民间疾苦,平人间不平。 大略就是这些,有其他意见可以在此留言。 最后,四月求月票!请给《大明国师》投票!! 能不能试着摸一下历史类均订天花板,就看大家给不给力了! 求求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有请卡文迪许【求月票!】 “想要现在给你当场证明,我也做不到。” 面对卓老头的问题,姜星火干脆答道。 卓敬闻言,不由地稍微有些失望。 如果这个最关键的问题无法证明,那么无论是太阳视差还是日心说,自然都无从谈起。 对于卓敬来说,这是蛮遗憾的一件事。 为何? 自然是因为卓老头跟姜星火之前的状态挺像的,一心躺平等死。 卓敬根本就不愿意投降朱棣,他是要做忠良死节之臣的人。 故此,卓敬生念已断,也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无非就是朱棣劝降劝的烦了,哪天给自己来一刀的事情。 但是道衍那天所说的话,却引起了卓敬的一丝兴趣。 道衍是个如何心高气傲的人,卓敬作为老对手,自然清楚。 莫说现在的黑衣宰相,就算二十年前道衍还是落魄僧人的时候,都不肯在学问上,真的向谁低头过。 而道衍却称此人为“圣”,卓敬哪怕是存着将死之人的心态,但这依旧是让其心生讶然的。 但如今这个姜星火,虽然提出了足以颠覆整个华夏天文观念的“日心说”。 可由于无法证明这种无所不在的、由大地散发出的、吸引着世间万物的神秘力量的存在,使得“日心说”依然是一个美丽的梦幻泡影。 这不仅让卓敬颇有些扼腕叹息的遗憾之感。 但姜星火却话锋一转,随即说道。 “不过肯定是有办法证明的。” 郑和却有些纳闷:“这该如何证明?” 卓敬亦是心情起伏刹那,从遗憾变为惊喜。 没想到,姜星火竟然真的有办法,来证明这种从大地发出的神秘力量。 “不过我要纠正你一点的是。” 姜星火开口道:“这种力量,仅仅是在大地对人和物体的吸引上最为明显,但不代表这种力量,只在大地里存在。” “事实上,这种力量不仅存在于大地中,还存在与星体与星体中。” 卓敬马上明白过来:“小友是说,如果日心说成立,正是这种力量让金木水火土和我们的大地,围绕着太阳在转动?正是因为太阳发出了这种力量,所以才会形成围绕!” “便是如此。” 姜星火微微颔首,随后说出了更让卓老头惊讶的言语。 “而这种力量,也不仅仅存在于大地、存在于星体,事实上,存在于所有有质量的事物之中,嗯,质量你们可以暂时理解为重量.这种事物既包括人,也包括眼前的树,甚至包括那堵墙。” 姜星火说着,指了指看起来跟寻常墙体无二的窃听墙。 —————— “.甚至包括那堵墙。” 当单手撑着椅子昏昏欲睡朱高炽被扩音墙传来的声音惊醒时,甫一睁眼,就看到郭琎和柴车两名小吏见了鬼似的神情。 朱高炽揉了揉有些浮肿的眼睛,被吵醒的感觉让他在疲惫中莫名地升起了一丝怒意。 朱高炽已经太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不仅要处理政务而且还要平衡各方关系,兼之心神焦虑,包括争储在内的各种事情造成巨大的压力根本无人诉说,甚至不敢在别人面前表露出分毫,只能压抑在自己的心中。 此时无名火起,朱高炽冲着两个小吏吼道。 “什么时候好的?怎么不把我叫醒?” 郭琎和柴车不敢怠慢,这是人吃人的封建社会,大皇子别说吼伱,就是想砍了你都是没人能说什么的,两人急忙声音错落地说道:“殿下,刚刚好,方才只有几许杂音传过来.” “说了什么,听清了吗?” 朱高炽此时也明白,自己委实不该跟两名小吏发火计较,于是语气稍缓了起来。 “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无形的力,能牵引星体,能让我们的大地绕着太阳转。” 朱高炽深呼吸了一下,继续询问:“除了这些呢?还有没有其它?” “这” 郭、柴二位小吏犹豫一息,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道。 “也能让大地吸附所有事物,不让这些掉下来,甚至所有有质量或者说重量的物体,包括我们人身上,都有这种吸引力。” “这怎么可能真的存在?!” 朱高炽一时失声。 这在朱高炽看来,简直就像是天方夜谭,亦或是像是某种仙术一般。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似乎如果跟着姜星火的思维走,很合乎逻辑。 毕竟,如果日心说是成立的,那么必然有某种力量牵引着金木水火土等星体跟着一起转动,而也必然有某种力量,是从大地上发出,拉着世界万物不会掉下去。 如果这是真的 连宇宙中的星体,乃至太阳,其实也具备这样的特性,能将物体拉扯向目标,那这个发发现,也就太过惊人了。 不过,到底是屁股决定脑袋。 作为大皇子和大明帝国实际上的代理皇帝,朱高炽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这种新的学说,对于华夏传统的“天人感应”理念,在根本上的巨大破坏力。 所谓“天人感应”,便是说从人身为一小宇宙的观点出发,其学说认为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 根据“天人感应”学说,古代认为天子违背了天意,不仁不义,天就会出现灾异进行谴责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天就会降下祥瑞以鼓励。 西汉的董仲舒用一整套五行理论,譬如“木为春生之性,宜以农为本,劝农事无夺农时;火为夏长之性,宜选贤举能,赏有功封有德.金为秋收拢.水为冬藏之性宜敬四时之祭与谛袷昭穆之序”,来解释天时与人间事物的关系。 从而论证出自然灾害和统治者的错误有因果联系,同时也给君父的尊位及其统治找到了理论根据。 从此儒家真正开始为统治阶层服务,过去的儒家死掉了,新的儒家诞生了。 “天人感应”,也就成了华夏上千年来的统治思想。 但是。 话说回来。 其他人能想到的,姜星火想不到吗? —————— “而这种无形的力,被我称之为。” 姜星火深呼吸了一口气。 “——万有引力!” 朱高煦闻言,顿时觉得耳目一新。 万有引力,听起来多么厉害的名字。 “而这个万有引力,还有一种规律。” “那就是物体的质量越大,它们之间的万有引力就越大;物体之间的距离越远,它们之间的万有引力就越小。” 这时,郑和忽然好心劝道。 “要不,先别说了吧。” 郑和是知道隔壁此时很有可能皇帝就在听着的。 万有引力这东西,本身没什么,但问题就出在让皇帝听见了不太好。 原因也简单,就是朱高炽刚才想到的那些东西,不需要多做赘述。 但是,姜星火难道不知道日心说会推翻“天人感应”,会给皇权存在的基础带来极大的威胁吗? 姜星火,干嘛要费劲巴拉地讲这套万有引力呢? ——因为只要证明了万有引力和日心说,那么程朱理学世界观的一条擎天白玉柱,就被他从底座给掀翻了! 想想卫道士们发现这个世界不是围着“天人感应”转的,就有点小激动呢。 至于怎么圆回去,怎么让大明皇帝陛下继续至高无上。 嗯,办法也是有的。 总之,在姜星火的规划里。 如果他想要出狱后推翻程朱理学,那么就必须利用近代科学理论,用人人都能看懂的实验,来证明万有引力的存在,从而推翻程朱理学世界观的根基。 毕竟,程朱理学或者说世界在近代以前的所有思想学说,在世界观方面,基本都面临着缺乏实证性的问题。 这,就是程朱理学最大的弱点。 我能证明我的说法。 而你,证明不了! 同时姜星火经过一段时间(一个午觉)的思考,也认为如果想要发展科学技术,最大的拦路虎,同样是程朱理学这套“天人感应”思想。 因为程朱理学的“天人感应”思想,还是继承自董仲舒那套,已经延用了上千年了。 董仲舒从解释儒学的经典着手,建立了一整套神学化世界观,使儒学走上了宗教化的道路,这其实是董仲舒历史地位在当下的大明这么高的实际价值所在。 董仲舒提倡的这套“天人感应”的神学目的论,在政治上论证了专制统治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它虚构天的至高无上,以树立皇帝的最高权威,来维护和加强人间君主的统治,这就对科学技术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姜星火想要培育科学技术所需人才,改造大明,就避免不了面对这个问题。 因为“天人感应”从思想层面上,基本排除了在古代进行科学探索的必要性。 “天人感应”认为宇宙内的一切,从自然界到人类和社会的所有现象,都是照着天的意志而显现的,这就几乎要窒息人们对自然现象的规律进行探索的任何生机,对科学技术的发展产生了极大的阻碍作用。 所以,这时候只能有请卡文迪许了。 “原理很简单,只是现在没法给你造出来而已,我在地上画个图,你就明白了。” 姜星火说动手,就动手。 ps:感谢“春雨如酒柳如烟”的黄金盟打赏,老板大气!无以为报,唯有码字了!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日月为明【求月票!】 卓敬浑浊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姜星火那张清逸俊朗的面容。 姜星火则神情专注地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案,只不过这个三角,稍有些扁平。 “做一个这样叫做‘扭秤’的金属器具,然后用韧性很好的金属线将其吊起来,中间系一面打磨好的小镜子,最好是琉璃镜,实在不行用好点的铜镜也行,最后左边和右边放同样的小铅球。” “然后用光,或是烛火或是阳光之类的,照镜子,光就会反射到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马上把光反射后出现光斑的位置。” 姜星火从袖中又摸出了李景隆留给他的那枚八思巴文银币。 银币迎着阳光,果然把光线折射到了远处的地面。 “小友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卓敬马上问道。 姜星火继续捏着银币,说道:“这么做的目的就在于,物体之间由于质量不足,存在的万有引力是极其微弱,极其难以被人所肉眼观察的。” “但是光不同。” 姜星火缓缓解释:“只要系着镜子的这根韧性很好的金属线发生了哪怕一丁点的变化,都会让原本停留在某一个位置的光,刹那间跑到远处。” “而接下来,就是把两个一模一样但是质量大得多的铅球,放在用尺子量好的相等的位置,两个铅球需要距离靠近,但不能挨上。” “而如果万有引力存在,那么铅球之间互相吸引,必然导致这个三角形的‘扭秤’发生微微偏移。” “而只要‘扭秤’发生了偏移,哪怕非常微弱,只动了微不可查的一点点,那么韧性很好的金属线也会带着镜子同样发生偏移,镜子所折射的光,就会移动出较大的距离。” 听完姜星火的解释,郑和与卓老头还没说什么,但朱高煦却率先提出了疑问。 这铁憨憨,智力得到了姜星火的后天训练后,明显提高了一大截。 “姜先生,那怎么才能排除其他干扰呢?俺就是说,这个万有引力,是铅球之间相互吸引造成的,而不是什么其他的,比如风啊、人的力量啊之类的。” “哦对了。”朱高煦拍了拍脑袋道,“还有冷热变化,之前姜先生还说过冷的地方气压高,热的地方气压低。” 听到这句话,姜星火默默地看向了朱高煦。 一时间,竟有些感动。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朽木可雕也、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乱七八糟的形容在姜星火的脑海里短暂地翻滚了过去。 总结起来只有两个字,欣慰。 傻徒弟终于变得聪明起来了。 姜星火继续道。 “有办法的,弄个密室就行了,开个小窗户在外面看。” “至于如何放置大铅球,完全可以用竹子、木头、金属等等做个滑轨,从外面投送进去。” “然后密室里点一个蜡烛,较暗的地方,反而更容易观察光的运动。” 听完,卓老头沉默几息,却是叹道。 “这套证明的方法,确实可行,可惜所需的东西太多,在诏狱里是不能看到了。” 朱高煦刚说想看今天就能看到,但坐在他身边的郑和,却不漏痕迹地拉了他一下。 朱高煦马上醒悟过来,郑和这是有说法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因为道衍那天找完卓敬后,就去让狱卒把郑和拉出来谈话。 而正是那场谈话,让郑和知道了道衍的用意。 为什么道衍要特意去找卓敬? 当然不是因为卓敬是建文朝的侍郎,而是因为在解缙之前的时代,也就是道衍和袁珙刚三十来岁的时候,卓敬就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卓敬文名愈盛,而且其人所学驳杂,思维开阔,绝非读傻了书的腐儒。 因此,道衍认为如果想要对抗程朱理学,那么卓敬或许是个不错的帮手。 毕竟,很多事情如果让姜圣都亲自出手的话,那也太没档次了。 两军对垒,哪有敌方偏将前来叫阵,我方主将迫于手下无人,就得次次亲自出手的道理? 新歪脖子树下几人的种种计较,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密室中,此时气氛却是有些变化了起来。 —————— “去传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过来。” 朱高炽的面色,前所未有地严肃。 听到大皇子殿下的吩咐,两名小吏郭琎和柴车对视了一眼,柴车起身去寻人,而郭琎则留在了座位上。 郭琎很清晰地看到,大皇子朱高炽此时的神情,就像是抹布要拧出水来一样。 非是郭琎学识不足形容不出来,而是这个形容,就已经是最贴近实际情况的描述了。 大皇子朱高炽胖胖的脸上,此时随着低头的动作,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肉肉发生了明显的下垂,一层层交叠在一起,汗水和油脂混合在一起,让他的脸亮到发光。 很快,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纪大人,就跟个受惊的小猫似地,迈着凌快的小碎步走了进来。 纪纲显然还没有从修墙失败的惨痛经历中回过神来,看着那堵年久失修的窃听扩音墙,眼眸中夹杂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神色。 纪纲已经决定了,如果大皇子殿下还是执意要让他来修这根本修不好的破墙,他就干脆挑明了,就说修不好就完事了。 毕竟这件事,虽然怎么都是他背锅,可根源却不在他。 砌墙和维修的工匠,都被朱元璋给活埋了,他纪纲有啥能耐能修好呢? 但出乎预料,墙那头的动静,在下一瞬间就传了过来。 纪纲松了口气,可几乎是一刹那,纪纲就瞪大了眼睛。 窃听扩音墙又能用了,大皇子殿下找自己干嘛呢? 很快,朱高炽就给他解惑了。 朱高炽把他从墙对面听到的实验所需的东西,以及实验的原理,都原原本本地跟纪纲说了一通。 “去,现在就去准备,今天就要看结果。” 朱高炽一旦决意要做某件事,纪纲当然是拦不住的。 于是纪纲带着满肚子的疑惑从狭长的通道离开了密室,前去准备材料了。 密室里,朱高炽和两名小吏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过后,朱高炽方才悠悠开口道:“今天的事情,记录在纸上,但是没人问你们,就当不知道,明白吗?” 郭琎和柴车的心头齐齐一凛。 两人连声答道:“明白!” 朱高炽之所以这么说,便是因为从原则上讲,朱高炽不能也不敢欺瞒父皇,所以两名小吏必须把墙对面说的话记在纸上。 但是记在纸上,不代表皇帝就一定会看到,也不代表皇帝一定就能看得懂。 这便是朱高炽对姜星火存了一分保护的心思。 若是朱棣看了,那自然没话说,但若是开头就离开了的朱棣没看,或者说看不懂,那自然就避免了很大的波折。 毕竟日心说和万有引力这种东西,对“天人感应”学说是一个很大的冲击。 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天人感应”这一套东西,就一直是维系皇权的根基,所以说,如果姜星火不能在日心说里,提出一套同样能维系皇权的东西。 那么朱棣看了,最好的反应就是不以为然,最坏的反应那就没人说得准了。 但无论如何,这个实验,朱高炽还是要做的。 因为对于万有引力是否存在的这个事情,朱高炽同样心中还有疑虑。 若是不存在,那么想来也就不会对皇权有所冲击了。 —————— 遗憾的是,朱高炽那愚蠢的欧豆豆,直到姜星火讲完了这一切才反应了过来。 朱高煦忽然后知后觉地问道:“姜先生,如果日心说成立、万有引力存在,是不是天人感应就不成立了啊?” 此言一出,新歪脖子树下陷入了短暂地沉寂。 卓老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燕逆的头号打手,竟然真的这么有长进,虽说后知后觉了点,但武夫能意识到这一点,明白这种敏感性非常强的问题,就已经实属不易了。 郑和则烦躁的挠了挠自己的长髯,朱高煦这憨货. 然而,郑和下一瞬就尴尬在了原地。 粘上去的长髯,被挠掉了一小块,而且更糟糕地是,这种趋势似乎有了扩大的迹象。 不得已,郑和只好维持住了这个姿势。 好在此时倒也无人在意他,都在等着姜星火回答。 而朱高煦说出口,也同样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问的不太对。 毕竟,在朱高煦的认知里,此时两名小吏,应该正在隔壁奋笔疾书,忠实地记录着他们的谈话。 而这些文字,是会上交到父皇朱棣手里的。 姜星火诚实地点了点头。 “日心说成立,万有引力存在,天人感应自然不攻自破。” “别、别说了吧。” 朱高煦忽然开始支支吾吾了起来。 姜星火反而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 “日月,为明啊。” 随着姜星火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落下,隔壁内外,都陷入了思索。 所谓“自有大儒为我辩经”,其实就像是董仲舒魔改儒学一样,日心说魔改一下部分释义,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为大明皇权服务呢 ps:求月票!希望大家能抬一手,让小姜风光出狱!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九章 测算太阳?【求月票!】 “日月为明.” 朱高煦今天的思维似乎异常活跃,他马上又问出了一个奇奇怪怪的问题。 “姜先生刚才说过,万有引力有个规律,也就是说物体的质量越大,它们之间的万有引力就越大;物体之间的距离越远,它们之间的万有引力就越小。” “正是如此。”姜星火肯定道。 “那请问姜先生,如果万有引力成立,太阳是中心,那么太阳距离我们的大地那么远,都能发出万有引力,牵引着我们的大地跟着旋转那太阳得有多大的质量啊?或者说,太阳多大啊?”朱高煦好奇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卓老头也跟着看向了姜星火。 显然卓老头对这个问题也很关心。 毕竟,从古至今大家都是看着太阳挂在那里,但太阳具体有多大,是比地球大还是比地球小,没人说的清楚。 而如果根据万有引力的理论,卓老头推导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那就是太阳是宇宙的中心,或者说太阳是地球和金木水火土等天体的中心,那么太阳的质量亦或者说是重量,必须要极大极大才行。 否则的话,一个小太阳吸引一堆大天体,显然是一件极度不靠谱的事情。 但是卓老头却对这个问题,不太抱有希望。 卓老头不是对姜星火解答这个问题不抱有希望,而是压根对这个问题是否有答案,就不抱有希望。 原因也很简单.郭守敬以人力测算大地的面积,在卓老头看来,这就已经是天文地理之学,所能达到的极限了。 毕竟,大地面积这个东西,确实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只是不好测量而已,不代表不能测量。 可问题是,太阳的质量、面积、距离,这些怎么测量? 飞到太阳上面拿个尺子去量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故此,卓老头实在是没指望姜星火这个才华惊人的后生,能给出什么答案来。 但是, 但是, 姜星火却嘴唇一张一合。 “好办。” —————— “这墙,是不是坏了?” 朱高炽难以置信地扭过头去,问两个小吏。 两个小吏郭琎和柴车齐齐摇头。 窃听扩音墙目前没坏,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过来,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墙没坏,是耳朵坏了?” 朱高炽又伸出手指试图掏掏耳朵眼,但他短粗的小拇指,显然不能够做到这一点。 朱高炽最终无奈地确信,墙没坏,耳朵也没坏。 姜星火,竟然真的说他能测出太阳的质量和大小! 这在朱高炽看来,简直就是在听后羿射日、精卫填海一般的神话嘛。 天文学这种东西,朱元璋只是禁止民间私自学习,但是钦天监里,以及皇子皇孙想要学习,是没有禁止的。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讲,天文学这种东西,是跟皇权息息相关的,皇家学了没什么问题。 而朱高炽从小也学习过一些天文知识,在燕王府(原元朝大都皇宫)里,也有一些天文学相关的书籍,朱高炽他认为在天文方面,自己还是有几分本领的。 但即便如此,所谓的测出太阳运动轨迹之类的东西,都只存在于某些笔记中,华夏传统的天文学方法,依旧是没法画出太阳运动轨迹的。 而连太阳的运动轨迹都画不出来,只能依靠浑仪这个模糊的模型,以及延续了上千年积累下来的大量数据用代数方法计算的华夏传统天文学,自然没有能力来测算地球与太阳之间的距离,以及太阳的质量和表面积这种更高深的东西了。 当然了,也不是说华夏天文学不行,而是在时代,谁来都测不出来. 最起码的天文望远镜这个科技点都没点出来,怎么观察?怎么测量? 因此,朱高炽对此并不相信。 而且朱高炽觉得,如果真的要测算太阳位置和大小,那肯定得先需要某些特定的契机,还需得配合好时间,才能模糊测算出来。 现在姜星火说他能测出太阳位置和大小,朱高炽根本就不信啊。 但是……从墙对面传来的姜星火说话的语速,比平时要快,而且他说话时的情绪波动也变得有些强烈,仿佛受到某种刺激,让朱高炽不敢轻视姜星火所说的可能性,更加不敢随意说话自己打断自己的聆听思路。 —————— “如何测量太阳?” 姜星火自问自答道:“第一步,当然就是刚才所说的扭秤实验,首先我们要测出万有引力的常数。” “这个实验好做的很,只要坚持重复测试排除干扰,任何一个有合格数学知识的人,都可以自己算出来万有引力常数。” “至于第二步。”姜星火顿了顿继续说道,“则是要通过一个高塔扔球的实验,来通过万有引力常数,测算出地球的质量。” “小友且慢。” 卓老头连忙打断了姜星火的讲话。 姜星火的这个从第一步到第二步,就仿佛一个人拿了一块铁矿石,然后“啪”地一下,变出了一把钢刀,然后告诉你——“看,就这么弄然后就这样了。” 姜星火依言停下讲话。 “不知老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卓敬的老眼里带着几分迷惑,“扭秤.实验,能算出来万有引力常数,老夫尚能理解,可为什么高塔扔球,能算出来地球的质量呢?” 姜星火默默地在地面上继续拿小树枝写字。 地球质量=(重力*地球半径的二次方)/万有引力常数*高塔铁球实验物体质量 姜星火又写了一行小字备注:*的意思,就是乘以。 写完了计算地球质量的公式,姜星火抬头问道。 “地球半径,我们知不知道?” 这个听起来有点离谱的问题,卓老头还真知道答案。 “郭守敬测过,十二万里。” 姜星火继续问道:“做完扭秤实验,万有引力常数知不知道?” “知道。” 卓老头还是有些不解:“那跟高塔铁球实验物体的质量,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姜星火解释道:“重力,也就是万有引力在地球上的体现,这个能理解吗?” 三人齐齐点头,这就是换个说法,万有引力在地球上就是重力,当然能理解。 “那重力怎么测?不知道没关系,我告诉你们,你们看看来判断,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姜星火说道。 姜星火在地上写道。 重力=实验物体*物体下落的加速度 这次朱高煦麻爪了,但郑和与卓敬这两个在这方面颇有造诣的人,却刹那间明白了过来。 卓敬更是捡起一块小石头,直接举起手臂放到高处,然后让石头掉落下来。 如此反复四五次,连朱高煦也回过味来。 原理,其实一点就透。 朱高煦恍然道:“这玩意,说白了跟弯弓搭箭的力道,还有投石机的扭力,不是一个道理吗?” “差不多。”郑和僵硬地维持着抚髯的状态,手臂都举麻了,生怕长髯掉下来。 “所以说,只要做了扭秤实验、高塔扔球实验,那么计算地球质量所需的重力、地球半径、万有引力常数、物体质量,这四个数不就都有了吗?” 姜星火伸出手指着地面上的公式。 “往里带入一算,地球的质量就出来了。” “小友,这还是不对吧。” 卓老头这次耐心地等着姜星火讲完,再次提出疑问:“伱怎么知道这个公式,能够算出来地球的质量呢?换言之,怎么证明公式是对的呢?如果公式不对,那么就算里面的数都能算出来,也不证明就是对的啊。” 姜星火轻笑了一声。 随后,姜星火在沙土地上用小树枝继续写了一个公式。 重力=万有引力常数*【(实验物体质量*地球质量)/地球半径的二次方】 “这个公式能理解吗?”姜星火问道。 三人对着公式苦思冥想了片刻,结合之前的射箭、扔石头的体悟,倒是讨论片刻,便明白了过来,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接下来,姜星火就像是变魔术似地,在两个公式间画了几条线,把所有的数都一一对应了起来。 等姜星火画完对应线。 树下,顿时响起了数声惊呼! “竟是这般道理?” “老夫懂了!老夫懂了!” “俺就知道姜先生不会错.” 别看卓老头年纪大了,脑子倒是转得飞快,先结合姜星火之前的话,再想起姜星火给他测算太阳步骤的答案,立刻明白了。 “所以说,下一步应该是测算太阳和我们大地的距离!” “正是如此。” 姜星火点点头,肯定地说道:“只需测算出太阳和地球的距离,就能得到太阳的面积,而只需要得到太阳的距离和面积,再结合太阳和地球的转动周期(公转),就可以完成测算太阳这种简单的事情了。” 隔壁密室。 大皇子朱高炽和两名小吏郭琎、柴车,已经是彻底大脑宕机了。 你跟我说,测算太阳,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如果在一天之前有人敢这么说,得到的结果肯定是一个大嘴巴子。 但眼下,朱高炽却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个念头。 如果按照姜先生说的步骤去做。 好像测算太阳,也不算难? (本章完) 第二百章 弦月之距【求月票!】 情绪气氛都已经到这了,不把太阳测出来现在几人讨论小组显然是不会罢休的。 郑和兴致勃勃地扶着长髯,开口问道。 “所以,要怎么样才能测算出来,我们与太阳之间的距离?” 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对方因为扶着大胡子而露出的脖颈后说道:“勾股定理知道吗?” 作为文化荒漠里长大的孩子,朱高煦尴尬地咳了咳。 卓老头虽然看不惯朱棣这个造反弑君的燕逆,不过对朱高煦好像到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 大约是觉得.各为其主? 亦或者是不屑于跟小辈计较? 反正无论如何,卓敬还是替朱高煦解了惑。 “《周髀算经》中曾经记录着商高与周公的一段对话,商高曰:……故折矩,勾广三,股修四,经隅五。这便是勾股定理的由来。” 这便是说,当直角三角形的两条直角边分别为3(勾)和4(股)时,径隅(弦)则为5,后世人们就简单地把这个定理说成“勾三股四弦五”,根据该典故也称勾股定理为商高定理。 三国时代的赵爽对《周髀算经》内的勾股定理作出了详细注释,记录于《九章算术》中“勾股各自乘,并而开方除之,即弦”,赵爽创制了一幅“勾股圆方图”,用数形结合得到方法,给出了勾股定理的详细证明。 “听起来不太难。”朱高煦如是评价。 姜星火淡淡道。 “是不难,我也没说过测算太阳有多难。” “嘶~” 在姜星火看来,确实后世初中生卷奥数、物理都能弄明白的一系列测算过程,也实在是称不上有多难。 毕竟,前人早就告诉你怎么操作了,只需要照着弄就好,又不是让你发明扭秤实验、高塔扔球实验,也不需要你领悟“潘金莲的竹竿为什么落在西门庆的脑袋上而不是飞到嫦娥的手里”。 但对于大明的人们来说。 这种可以说是“手摘日月”的测算方式,显然还是过于超前了 “那勾股定理跟测算我们和太阳的距离,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朱高煦作为姜星火的开山大弟子,知道自己在姜先生心中的固有印象,所以充分发挥了不懂就问的优良学风。 “有关系啊。” 姜星火继续画图。 没办法,几何这东西有的时候是真的挺好用的。 月亮————太阳 丨 地球 姜星火开口道:“我先告诉伱们一个重要的前置条件,那就是月亮本身不发光,月亮的光,都是从太阳那里反射的。” 说罢,姜星火又拿出了他的经典教具。 李景隆留给他的八思巴文银币。 “月亮。” 老少三人齐齐望去。 “喔” 指鹿为马了属于是。 不过看着银币对准太阳,开始反光,三人倒也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那我问你们,请问什么时候,月亮、太阳、地球三者,才会如上面画的图一样,以月亮为一点,与太阳和地球同时呈直线,构成一个直角呢?” 姜星火摆弄着手里的银币,调整着位置。 而看着姜星火的动作,正在捻须的卓老头又忍痛捏断了一根胡须.因为太兴奋了。 “弦月的时候!” “没错。” 所谓弦月,分为上弦月、下弦月,这便是由于日、地、月三者位置不断发生变化,月相便有盈亏的变化,这一点,古人也都充分意识到了,所以包括测算日食、月食什么的,大明沿用元朝的《授时历》,也能做到十次算对个七八次。 哦对了,还有一点寻常人很容易忽视的点。 一个月,为什么叫一个“月”? 这便是因为月亮从新月到满月朝向地球的月面被太阳照亮部分逐渐增大,月相由亏转为盈,而月相的更替变化周期为29.53天,约等于30天。 30天,就是一个“月”。 说会正题,所谓上下弦月,从月相上判断,还能看到的月亮完整边沿弧线当做弓臂,在做一条虚线连接弧线两端,想象成弓弦,弦在月亮上侧为上弦月,在下侧为下弦月。 也就是一个○从东北到西南或者反过来斜着切两半,就是上下弦月的样子。 而无论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月亮,都是被均匀地切成两半。 换句话说,在月亮表面反射的太阳光,与地球之间,呈现了直角! 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卓老头才兴奋地捏断了一个宝贵的、所剩无几的胡须。 卓老头兴致勃勃地指着地面上画的地球、月亮、太阳说道。 “只要是弦月,按照历代钦天监算好的时辰和刻,就能得到一个直角,而只要得到直角,再算出大地和太阳之间的角度,就能得到三角形的两个角度,而第三个角度,只需要减一下就出来了!” 卓老头越说越兴奋,甚至有些手舞足蹈了起来。 “而三角形的三个角的角度都算出来,假定地月距离为单位一,那么地日距离、月日距离也能算出来,然后、然后.” 卓老头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茫然。 勾股定理,只能把三个边和三个角给导出来,后面没路了啊! “然后怎么算?” 姜星火提醒道:“根据地球直径,来算月亮直径,进而推导太阳直径。” “如何算?” 姜星火又在地面上开始画画了,他一边画一边说道:“勾股定理算出来了地球、月亮、太阳三者的距离比例(假设地月距离为1单位)和角度,那么可以用等比例放大,来推算太阳直径。” 地球—月亮—太阳 画完,姜星火解释起了原理。 “因为三者一条线的时候,也就是日全食的时候,月亮能几乎完美挡住太阳。” “那么从地球上看,太阳、月亮的大小基本相同,也就说明从地球看月亮和看太阳的视角是一样的所以,既然勾股定理知道了太阳到地球的距离大约是月亮到地球的距离的几倍,那么也就能等比例推测出,太阳直径是月亮直径的几倍,用很基础的相似三角形的比例关系就可以算出来。” 见大弟子有点似懂非懂,姜星火直接画了两个挨在一起的三角形,然后把第二个等比例放大了一下,朱高煦这才明白过来。 “所以接下里,因为郭守敬已经算出来了地球的半径、直径,我们只需要算地月直径比例,得到了月球的直径,就能通过倒推出来上一步的太阳直径?” 卓老头反应了过来。 “正是如此。” 姜星火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道:“那你们想一想,地月直径比例怎么算?” —————— “地月直径比例,怎么算?” 密室里,朱高炽开始搞“三个臭裨将顶个诸葛亮”了,他看向了郭琎和柴车。 还真别说,头脑风暴一下,就是比一个人苦思冥想好得多。 “殿下,小臣倒是有个想法。”柴车忽然道。 “你说来听听。” 朱高炽忙道。 “刚才姜先生说了日食的时候,月亮能遮住太阳.小臣就在想,那如果是月食的时候,也就是地球遮住了太阳射向月亮的光,对吧?” 柴车怼了怼郭琎。 “啊,对对对!” “那便是说,既然姜先生他们说元代的郭守敬算出了地球的直径,是否可以在月食的时候,用某种方法,算出月亮的直径呢?” 朱高炽闻言一怔:“怎么算?” “这”柴车面露难色,“小臣也没想好,只是有这么个想法。” 毕竟,柴车也不是专门学天文和数术的,所以说,也只是灵光一闪,有这么一个想法,其他具体怎么算,就不太清楚了。 闻言,朱高炽倒也没有为难他,毕竟朱高炽也没指望从这两个小吏口中能得到答案,都是寻常读书人。 可朱高炽苦思冥想了片刻,还是没搞懂,日食、月食、地球、月亮,这些乱七八糟夹在一起的东西,到底是怎么能算出来个数的。 没办法,数学这种东西,不会就是真的不会。 光靠想,是想不出来的。 所以,朱高炽把希冀的目光,望向了那面饱经沧桑的扩音墙壁。 —————— “已知地球直径,现在要求得月球直径,继而求地月直径比例。” 姜星火明确了问题,随后说道:“办法,还是刚才的老办法。” “勾股定理?”朱高煦问道。 “肯定不是。”卓敬摇了摇头。 姜星火不打算绕圈子,直白道:“刚才的等比例放大法。” “这怎么等比例放大?”朱高煦清澈的眼神里满是愚蠢。 “月食。” 姜星火指着地面上的图案说道:“可以用计算月亮刚开始进入地球阴影,到月亮完全被遮蔽的时间,也就是月食的前半段的时间。” “然后再计算月亮进入地球阴影到脱离地球阴影的时间,也就是月食的整个时间。” “这两个时间的比例,也就是月亮直径,与月亮所经过地球阴影区的比例。” “而我们只需知道地球上的阴影区长度,月亮的直径长度,就可以等比例放大出来!” 闻言,三人再看着地面上的图案,刹那间竟然觉得其中仿佛蕴含了可以摘星拿月的天地至理一般。 卓敬抬头看了一眼姜星火,心中暗叹:“果真有通天彻地的能耐,道衍所言,竟然非虚!”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一章 《大明星空志》【求月票!】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郑和托着自己快要掉下来的长髯,颇有些怅然。 这便是说,姜星火已经提出了一套证明“日心说”完整的论证方法,然而眼下恐怕很难马上测量。 或者说,正是由于姜星火所提出的论证方法逻辑太过无懈可击,但却无法马上验证,反而让几人觉得可惜。 看着头顶隐在云层中的一轮太阳,哪怕是生性无畏如朱高煦,此时依旧感受到了凡人在日月星辰之下的渺小。 哪怕朱高煦身高九尺,乃是雄赳赳的一条男子汉,可他个人在物质意义上的高度、质量、力量,在更广阔的对比对象面前,还是不值一提。 “姜先生,跟日月相比,我们人是如此的渺小,真的有机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以凡人之力,丈量日月吗?”朱高煦不禁问道。 “当然。” 姜星火肯定地说道:“而且我相信,距离那一天的到来,或许并不会非常遥远。” 卓老头闻言,看着这个气质沉静而自信的青年,一时之间,竟是也不自觉地升起了几分信服之感。 或许真的在未来的某一天,大明会在这个名叫姜星火的青年的主持下,真正地丈量日月。 念及至此,卓老头却也是纠结了须臾。 卓老头在犹豫,要不要接受道衍的条件。 毕竟当初道衍上门来找他的时候,他还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颇有些不屑的感觉,觉得道衍夸大其词。 但如今看来,如果自己真的想接受道衍的条件,恐怕颜面上就不太好看了。 “可惜,可惜” 卓敬摇了摇头,心意仍然不定。 参与到天文之学的颠覆性突破,固然令卓老头心动,但严格地来说,这还不够。 ——要是再有点令人心动的东西就好了。 见几人都沉默不语,朱高煦试探性地问道。 “姜先生,那,下课?” 姜星火收起了手中的银币,并且顺便用了零点零一秒的时间缅怀了一下李景隆。 “还有问题吗?没问题可以下课了。”姜星火说道。 卓老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可郑和此时哪怕手都举麻了,还是坚持问了一个问题。 “姜先生既然有丈量日月之能,在下胸中却有个困扰了许久的疑问,实在是不吐不快。” “且说来。” 姜星火看向这位怪异的红脸长髯汉子。 嗯,今天天虽然不热,但好歹是中午,貌似他的额角,在流红色的汗? 姜星火扯了扯嘴角,假装没看见。 郑和隔着长髯艰难开口道:“那晚曾见姜先生的球形海图,有些类似浑仪,但又不太像有点像元朝人制作过的物件,可城池、地名、国名的精度却非常高,在下想问问姜先生,制作时是如何定位的?” “经纬度。” 姜星火简单说道。 “经纬度?”郑和咀嚼着这个新名词。 所谓经纬,倒是好理解,经天纬地嘛,可是经纬度是什么意思? 见他们有些不解,卓敬补充道:“《大戴礼记·易本命》记载:凡地东西为纬,南北为经。小友所说的经纬度是‘北极高’和‘里差’吗?” 所谓北极高,就是在古代华夏纬度的初步概念,当然,这里要指出的是,北极高跟后来纬度的概念,还是有一定微小差别的。 这里面的原理便是因为北极星是处于整个地球地轴的延长线上,而且距离非常远,故此,在北半球的任意一个角度去观察北极星,这个角度与地平线之间的夹角,就等于北极星的仰角,也就约等于该地的纬度。 换言之,如果北极星在你脑袋上,恭喜你,你到北极点了。 如果北极星在地平线上,那么伱就到赤道了。 同样的道理,如果你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发现了北极星,那只能说明你处在北纬四十五度。 而纬度与经度这两个概念,目前华夏做的比较好的是纬度的测量,最典型的自然是郭守敬测量大地,这个就不多做赘述了。而关于经度,也就是所谓的“里差”,则是此前所提《西行记》作者耶律楚才提出的,但并没有进行实际的测量。 这便是因为纬度是由自然产生的,赤道就是零纬度,两极则是九十纬度,有固定的标准,但经度则完全不同,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天然的零经度,只能靠人类自己的标准来划分。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便是差不多的意思,而经纬度,就相当于一个个井字格,只要确定自己在哪个井字格里,就能确定自己的具体位置。” 大海波澜壮阔,同时也蕴含着无数的惊涛骇浪。 如果航行的船只在大海中迷失,显然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所以,郑和几乎瞬间就意识到,经纬度对于远洋航海的重要性。 “北极高倒是好说,这个能很轻易地测出来,哪怕在船上,熟练的水手用牵星板也能测出来。” 郑和疑惑道:“可是里差,也就是经度,该怎么测出来呢?” 这里便是要说,为什么在姜星火的前世,郑和七次下西洋都没有发现美洲?明明距离非洲已经算是隔海相望了啊! 原因就在于,华夏、天竺、阿拉伯等地区,在这个时代用的都是牵星术以及水罗盘。 元、明两代用于导航的罗盘是二十四方位水罗盘,其罗盘将圆周二十四等分,并以十二地支、十天干除戊、己(属土,位于中央)外余下八个、及八卦的四个斜向方位逐一命名,为二十四针,使方向能够准确地指示。 有点类似于后世网游里的坑爹小地图,在一个圆形小地图上,给你显示出了几个目标的方向,但你既不知道有多远,也不知道前面都有什么。 按照这种二十四针水罗盘来航海,结果就跟元代的《真腊风土记》所记载的差不多。 “自温州开洋,行‘丁未针’,历闽、广海外诸州港口,过七洲洋,经交趾洋到占城。又自占城顺风可半月到真蒲,乃其境也。 又自真蒲行‘坤申针’,过昆仑洋,入港,港凡数十,惟第四港可入,其馀悉以沙浅故不通巨舟,然而弥望皆修藤古木,黄沙白苇,仓卒未易辨认,故舟人以寻港为难事。自港口北行,顺水可半月,抵其地曰查南,乃其属郡也……” 二十四针水罗盘会告诉你,顺着丁未针能到真蒲,路上会遇到什么,一概不知。 而这个水罗盘的方位指向的目的地,也不是天生自带的,而是一代代航海者摸索出来的。 所以说,在大明这个时代,正是由于缺乏“经纬度”的概念,无法在茫茫大海中准确定位,只能顺着海岸线走,不然就会走丢。 郑和下西洋就是如此,所以他最远只能到达非洲,不可能发现隔海相望的美洲大陆,原因就在于牵星术和水罗盘由于都没有前人探索过那里,所以自然就没有任何信息可供参考。 嗯,前面全是空气墙,勇者请回吧。 所以为什么在明代前后以及西方的大航海时代有那么多蹲点的海盗?譬如五峰船主汪直,又譬如郑氏父子等等。 便是因为,这个时间段,世界上所有往来于西欧、阿拉伯、天竺、华夏之间的商船,都只能沿着海岸线走,依靠前人探索出来的稳定航路和补给点来确保自己不会迷失于大洋中。 姜星火说道:“测量经度的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哦?还请姜先生细细说来。” “一天是十二个时辰,没问题吧?” 几人齐齐点头,这个没问题。 “而之前我们说过,地球是在自转的,也就是说,一天转一圈,那么每个时辰,就是三分之一个直角度数(30°),而我们只需要通过两地的日晷来判断时间差异,就能在陆地上获得知道比较粗糙的经度差异了,通过反复地测试,最终能以穷举法的方式,在大明的国土上获得。”姜星火说道。 “便是说,如果南京是正午,说不得成都还是上午没到正午,也就是测时间差就好了?”郑和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姜先生,在陆地上可以这么慢慢测,错了也不要紧,毕竟城池都是固定的.可是海上漂浮不定,该怎么来判断经度呢?” “月距法。” 看着红脸的汉子,姜星火轻轻地吐出这三个字。 而随着不经意间看对方撩起长髯,姜星火的心头却有了些许猜测。 这人,怎么这么对航海感兴趣啊. 不过姜星火也无暇细想,继续道:“所谓月距法,就是利用月亮的移动来测量经度。因为月亮在天空中的相对位置每时每刻都在改变,大约每半个时辰移动一个月亮直径的距离。所以只要在两地分别观测月亮,准确记下它移动到某个位置的时间,就能算出两地的经度差。” “而这,只需要一个《大明星空志》,也就是一个完整的星表,有完善的背景星图用来当月亮的背景参照物,就可以记录月亮等星体的固定移动规律。这便是‘月距法’的基础,计算月亮在某个时间走到了哪颗星星中间,就可以作为出发地时间的参照物。” (本章完) 第二百零二章 星辰大海【求月票!】 树下,卓老头不由地在心头感叹。 “经天纬地之才!” 这几个字不是用来形容的,而是字面意思。 从洪武朝的风风雨雨中走来,卓老头从来没有见识过,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这般有才华之人。 不仅脑海中的想法堪称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 而且对于各种事物的本质和原理,也有着相当高超的认知与掌控能力。 在卓老头看来,姜星火这颗聪明绝顶的大脑,简直就是一部智慧无穷的宝藏,可以让人轻易的找到苦求不得的答案。 “老先生,您怎么了?” 看着身边陷入沉默的卓老头,姜星火有些疑惑。 “哦,没事儿,咱们接着讲。” 回过神来,卓敬摆摆手。 “好的。” 姜星火点头随后继续问道:“地球仪上关于如何定位,也就是经纬度的测定已经讲完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现在就下课了。” 说罢,姜星火打了个哈欠,暗示自己已经困了。 没办法,物理学和数学,确实容易催眠。 姜星火低头看着地上列出的一串公式,自己都觉得看的有些晕。 不过姜星火认为,这节物理课的意义还是很重要的。 原因无他,如果想要给予程朱理学致命一击,那么姜星火认为,在“宇宙观”这个角度入手,是比较恰当的。 为什么? 因为程朱理学的宇宙观,是没法实证的。 换言之,都是空想出来无法证实的。 而我的学说,宇宙观能够证实,自然就远远强于你这种宇宙观不能证实的。 还是那句话,实践才是检验事物道理的标准。 我的道理摆在这里,大家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你的道理又在哪呢? 存在于虚无之中的天理吗? 抱歉,我看不到耶。 然而,然而,明明郑和自己托着长髯的手都麻木了,此时竟然还有心情继续问问题! 姜星火困得脑瓜仁疼,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准备回答。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姜星火叹了口气:“你且说罢。” 郑和大约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真的最后一个问题了。” “那便是说。”郑和小心翼翼地欠了欠身子,“即便能在海上知晓具体的纬度和基本准确的经度,又该如何确定自己到哪了呢?” 郑和非常关心这个问题,之所以郑和要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继续问这些有关于航海的问题,就是因为这些问题,很可能能在危险的时候,救他的命! 这一点都不夸张。 波涛万丈的海洋里,定位,比什么都重要! 而偏偏郑和出海,至今用的还是色目人做领航员。 也就是说,航海定位这种核心技术,还不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至少需要几次远洋的磨练,禁海多年的大明远洋舰队才能做到彻底熟悉航路。 所以,作为大明远洋舰队的实际负责人,郑和对此,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上心,哪怕此时的他的手都已经举麻了。 听到这个问题,姜星火也不由地捏了捏眉心,反问道:“现在航海,是怎么测算速度的?” 郑和如实说道:“用的是流木法。” “说说。” 姜星火也不是全知全能,对于华夏古代远洋航海技术,有些还是不太了解具体原理的。 经过郑和的一番解释,姜星火方才明白过来,这个“流木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流木法”最早起源于三国时代,那时候吴国的海船就已经能抵达万里石塘一带了,随船的人写下过《南州异物志》一书,书中有这样的记载:在船头上把一木片投入海中,然后从船首向船尾快跑,通过看木片是否同时到达,来测算航速航程,也就是“流木法”的雏形。 而到了如今的大明,用的还是这个古老的办法,只是稍作改进而已,便是说把一昼夜划分为十更,靠燃香来计时,还是把木头扔进海里,然后人跟着跑,如果同时抵达就算标准,而如果人先到叫不上更,木片先到叫过更。 每一个更的距离是五十里(也有说法为六十里),如此一来,自然可以算出船只在海洋上的航速和航程。 “流木法”的优点是能够计量路程和测算速度。 缺点是.有点废人。 听完后,姜星火沉吟刹那说道:“先提个意见。” “姜先生请指教。” “指教倒也谈不上。”姜星火苦笑道,“伱不觉得这个测速方法有点废人吗?而且,若是海浪大怎么办?木板或者木块、木片之类的,一个浪不就给打没了?总不可能一直都是风平浪静让你观测吧。” 郑和也有些无奈,只说道:“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也没有太好的改进办法。” “可以用绳结法。”姜星火说道。 郑和闻言一愣,绳结法,是个什么东西? 若是姜先生所提的这个绳结法,能避免流木法无法适应复杂海况的弊端,那可就太好了。 毕竟,船上能折返跑的人有的是,但是木头在复杂海况中无法顺利从船头飘到船尾,才是流木法的最大弊端。 因此,郑和从心里非常期盼,姜先生能够提出一个更好的办法。 “第一个,就是不需要用线香来计时,用沙漏就可以了,不一定用琉璃沙漏,其他也可以。” 说起沙漏,在华夏古代又称“沙钟”,制造原理与水滴漏刻大体相同,同样是根据从一个容器漏到另一个容器的数量来计量时间。 而之所以有了水滴漏刻还要发明沙漏,就是因为在北方冬天天气寒冷,漏刻根本用不了会动辄结冰的缘故。 此时的大明,不仅有沙漏,而且有制作非常精良的品种,叫做“五轮沙漏”,乃是洪武朝的中书舍人、台阁体的先导者、明初书圣詹希元所发明。 这种“五轮沙漏”的流沙从漏斗形的沙池流到初轮边上的沙斗里,驱动初轮,从而带动各级机械齿轮旋转,最后一级齿轮带动在水平面上旋转的中轮,中轮的轴心上有一根指针,指针则在一个有刻线的仪器圆盘上转动,以此显示时刻,这种显示方法几乎与现代时钟的表面结构完全相同。 除此以外,詹希元还巧妙地在中轮上添加了一个机械拨动装置,以提醒两个站在五轮沙漏上击鼓报时的木人。每到整点或一刻,两个木人便会自行出来,击鼓报告时刻。这种沙漏脱离了辅助的天文仪器,已经独立成为一种机械性的时钟结构。 呃.其实联想到朱元璋怒砸琉璃天文仪的事情,也能想到这位爱搞发明的仁兄是什么结局。 ——被老朱给噶了。 哦对了,詹希元还有个弟子,叫解缙。 总之,大明是有沙漏的,而且有很好的沙漏,这一点毋庸置疑。 “第二个,也就是绳结法本身,便是说用沙漏计时的同时,把绑着涂色三角形木板的绳子扔到海里,绳子每隔一个固定的距离就打个结,同时绳子的另一头绕在纺锤状的收纳器里面,随着船只的前行,绳子不断从收纳器里面出来,从水手的手心里通过而随着固定时间的结束,水手把这段固定时间里通过他手掌心的绳节数量报告出来,这个数字除以沙漏流逝的时间,得出来的就是航行速度。” “如此一来,计算者得知这个速度后,再根据航行的方向,就可以在海图上标明船只现在的位置了。” 若有所思地看着红脸大汉,姜星火说道。 “同样,这个固定的绳结法,也可以用多少节为一个固定的里程,这样在地图上,也就可以划定经纬度了。” 郑和至此方才明白过来,却是激动的面色愈发涨红,连连冲姜星火示意感激。 姜星火的办法,虽然听起来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对于郑和来说,却无异是解决了一个巨大的现实困扰。 毕竟,“流木法”跟“绳结法”之间的实用性差距,只需要听过一遍的人,都能体会出来。 “绳结法”不仅可以稳定地计量路程,而且可以无视大多数普通海况,从此以后小风小浪郑和也无所畏惧了。 一想到自己得到了姜先生的指点,从此以后就可以率领天下无敌的大明舰队纵横四海,郑和的心里就越发激动了起来。 姜星火总结道:“星空无垠,大海无际,但我要说的是,只要我们用科学的方法,就一定能做到一些在传统观念里做不到的事情。” 姜星火看着天空,一时有感而发。 “虽然人都要顾全眼下的苟且,可总不能忘记梦中的星辰大海啊。” “下课吧!” 几人起身,而卓老头的心思,则飘到了另一个地方。 卓敬遥望着天空,看着隐藏在云层中太阳,听完姜星火的这节课,心中却忽然升起了一股巨大的壮志豪情。 老夫聊发,少年狂! 若是答应了道衍的条件,那么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丈量日月,经天纬地”,他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参与进去? 如此想来,卓老头却是悠然神往了起来。 要是真的能做到,就好了。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三章 可以燎原【求月票!】 “院长,当年国师在狱中给您讲测月原理的故事,您已经给我们讲过很多遍了。” 这是大明太学天文学院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月明星朗,清风徐徐。 被几名天文学院的学生所围绕的年迈卓敬,颌下只剩下几根稀疏的白须,俨然是这些年思考问题太多所致。 卓敬同样“浑欲不胜簪”的苍头,从硕大的天文望远镜前挪了出来。 看着几名年轻的学生,卓敬满是老年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那你们知道,二十几年前经过了三次大规模论战,科学崛而未起,理学衰而未颓,当时的科学,是如何最终战胜理学的吗?” 几名学生齐齐摇头,那时候,这些年轻人还没有出生呢,自然不晓得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道统之争。 但他们唯一可以确定一点:当年那么激烈的斗争,最终的结果是理学的失败,才让科学彻底崛起,才有了今天“日月所照,皆为疆土”的煌煌大明。 至于道统之争的具体经过. 他们还太年轻,无法清晰完整地了解这段历史。 “呵呵,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吧!” 卓敬捋了捋稀疏的花白胡子:“无论是如今大明太学的图书馆,还是大明档案馆、博物馆,关于那段历史的记载,都很详实。只是如今你们这些年轻学子,每日忙于功课,忙于学习科学知识,自然就没时间顾得上去了解了。” 说完,卓敬顿了顿,倒是想到,该在大明太学和地方学校,开设一门《科学发展简史》的课程了。 不过这个念头,随即便让卓敬哑然失笑了起来。 原因无他,若是真开这门课程,那恐怕效果跟“姜圣论语”、“姜圣与他的群贤”之类的差不多了,而姜星火最不喜欢搞个人崇拜,恐怕是不会同意的。 即便同意通过,多半也要谦逊地归功于整个大明的科学研究体系。 卓敬回过神来后,方才悠悠说道。 “当年,国师说的,就是天地万物的运行规律,正是因为万有引力的存在,浑天说和盖天说,才会不攻自破。” “在大明全国开展无数次的扭秤实验,让哪怕最顽固的儒生,都变得无话可说。” “但受限于实际条件,在永乐新政的头些年,对月球直径的测算,却始终无法完成。” 有个学生忍不住道:“便是因为大明的疆域不够大吗?” “正是如此。” 卓敬微微颔首说道:“毕竟,哪怕把测量月球直径的这个任务的难度,降低到了测量日食时地球阴影区的长度,但这对于当时的大明来说,依旧是难以完成的。” “所以,程朱理学哪怕在各个方面都被批判到千疮百孔,但仍然强撑着这口气没有倒下只要一天无法测量出日食阴影区长度,月球直径就无法测算出来,而没有月球直径,也就无法测算太阳的直径、面积,也就无法从宇宙层面上,验证确实是质量大的太阳是地球和金木水火土等天体的中心,继而程朱理学最后一块遮羞布‘理一分殊’,就始终无法扯下来。” “理一分殊?”学生疑惑问道。 “便是程朱理学的宇宙观,所谓理一,就是指物与人各自之理,都源于天理;所谓分殊,便是认为万事万物各有一理。” 卓敬话音刚落,几名学生便有些忍俊不禁了起来。 “院长,这不是在开玩笑嘛?天体运行,乃是因为万有引力,怎么可能金星一个理、木星一个理、水星一个理便是在微观世界,用显微镜观察,也是自有说法,哪有什么天理?哪有什么分殊?” 卓敬摇了摇头,在新的科学体系培养长大的年轻学子,如何懂得当年姜圣与弟子门徒们是怎么筚路蓝缕,开辟出科学这条大道的。 “科学崛起之前,人们的思想,就是这般保守闭塞。” “这世界的思想,本来是在程朱理学的统治下,一片死气沉沉的,后来有姜圣横空出世,慢慢培养出了科学体系.现在你们看到在大明科学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基本都是姜圣的学生,以及学生的学生了。” “说远了,说回正题。”卓敬忽然问道:“伱们觉得,当初想要测量出地表日食阴影区长度,该怎么做?” “这个.” 学生面色微红,有些尴尬的答道:“好像是靠什么工具,或者什么方法?” 他们都是天文学院这一届刚入学没多久的学生,还在学基础的天体物理学,测月这种事情,自然是不晓得具体情况的。 “哪有什么工具和方法,无非是竭力而为罢了。” 听到这里,几名天文学院的学生立即精神一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这些过去的历史,他们也早有耳闻,却始终难以了解全貌,甚至连一些亲历者都找不到。 毕竟这些过去亲历过在日食之期测月阴影的人,哪怕是普通的天文工作者,此时恐怕早都随着大明舰队纵横天下了,要么当领航员,要么在世界某地的商馆里享受高薪。 毕竟,在当时的客观环境下,要想达到日食时测月阴影的要求,实在太困难了一点,所以那时候付出过艰苦努力的人,现在无疑也都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正是因为身边没有什么亲历者讲述,这些年轻的学生,才分外好奇。 而一开始,这些学生对国师与卓院长的传奇故事也很好奇,但耐不住卓院长翻来覆去就讲监狱里那一段,都快让人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可现在,他们却终于可以旁听这位大佬级别亲历者关于日食测月阴影的讲述了。 哪怕是最粗浅的指点,恐怕对于他们这些天文学院的学生,也是终身受益匪浅的。 卓敬喟叹回忆道:“当初为了测量地表日食阴影区长度,也就是近似的月球直径因为特定区域的原因,必须在相邻的经度上,建立上千个观测站,自漠北到南洋,延绵数万里。” “最终,才能在阴影所照的首尾四个观测站的两两区间内,用人力马力船力及时寻索,来测量出阴影的具体长度,继而算出地表日食阴影区的长度。” 卓敬慢条斯理地说着:“那一夜的景象,恐怕老朽迄今为止,都不能忘怀。” “那一夜的景象?” 听到这里,学生们顿时感觉一阵云山雾罩。 “是什么样子?” 他们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会让院长这样的人物,都难以忘怀?”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卓敬目光悠远深邃,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当初,国师跟我说起怎么做这件事情时,我也曾问过他一个问题。” “延绵数万里,哪怕所有从事这件伟大壮举的人,都能在日食降临的第一个刹那,就做好自己的记录,可这毕竟太远了,如何证明给所有人看呢?毕竟,只差一脚就要被踹倒的程朱理学,此时无论如何都不肯主动倒下的。” “国师那时候就说了这八个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良久之后,卓敬才缓缓说着:“国师告诉我,我们只有一个办法来把日食地表阴影连线展示给天下人,那就是重现当年万里长城烽火延绵的壮举!” “所有继续死硬坚持程朱理学的大儒、宗师们,都被提前请到了各个观测节点,要么上山,要么上热气球,总之,要让他们在高处看的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各地的士绅百姓,都被允许观看这一壮举,测月的详细原理,也早都被刊登在了《明报》上。” “国师便是要在天下人面前,堂堂正正地测月!堂堂正正地打败程朱理学!” “而你们,可能根本无法想象,当时国师身上,到底有着怎样的万钧重担!” 卓敬一时唏嘘:“日全食的日期,要提前测算,而且绝对不能出错延绵数万里,上千个观测点,上万人参与,日食阴影所至,顷刻举火为号,同样绝对不能出错.你们可晓得有多难?” 其实光是听到这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测月壮举,在当时落后的交通、通讯条件下是如何做到的,天文学院的学生们,就已经有些目眩神迷了。 如此惊天一测,真可谓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而卓敬悠远的目光,似乎也回到了在史书上被称为“永乐测月”的那一天。 在华夏大地上,无数人都在翘首以盼,无论是普通老百姓还是士绅权贵,都聚集在《明报》的运输发售点,等待着国师测月的结果。 而就在那一天,人们见证了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从那一天起,华夏的思想界也可谓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请问院长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有学生好奇问道。 卓敬笑道:“《明报》上被无数观测节点一同证实的结果传出来的时候,当然也是跟着激动到手舞足蹈其实我已提前知道结果了,所以那晚兴奋到根本没睡好觉,但还得强忍住自己的情绪,装作风轻云淡不透露给其他人。” 几个学生也纷纷跟着笑了起来。 有了这么真实的一面出现,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位老院长的形象,也不再是那么严肃、絮叨了。 更有学生继续好奇问道:“那大明太学七大学院的建立,工业最初艰难的发展,以及当时刚刚兴起的科学和程朱理学之间越辩驳科学反而越强的三次论战,都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细节,院长您讲讲嘛。” 卓敬笑着摇了摇头,几缕白发从他的耳畔垂落。 “这些啊,都是以后再说的事了。” 卓敬的目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领他永生难忘的悟道之地——诏狱。 ps:冲榜求月票! (本章完) 第二百零四章 替姜圣消灾解难【求月票!】 “文王拘而演周易,姜圣狱而作科学。” 道衍放下手中的简报,笑呵呵地说道:“卓敬啊卓敬,老衲就知道,你也遭不住这种领悟大道的诱惑。” 在道衍身前一袭羽衣道袍正襟危坐的龙虎山天师张宇初,抿了口大天界寺自家种的香茶,心中暗自摇头。 比我们龙虎山大上清宫孤崖上那几株茶树的口感可差太多了。 至于桌上的简报,张宇初则装出了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张真人,且看看吧。” 道衍伸出枯瘦如老树枝一般的手指,象征性地推了推案上的简报,示意对方拿过去看。 张宇初矜持地放下茶杯,缓缓拿起简报,随后一眨不眨地看了起来。 好半晌,张宇初又翻来覆去重读了两遍,方才停下。 即便如此,张宇初也不肯放下简报,而是捏在手里。 “经天纬地之能,丈量日月之力真真是仙人气魄。”张天师由衷喟叹。 “不过。” 张宇初话锋一转,他看向了老神在在的道衍,问道:“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固然能证明程朱理学所沿用的‘天人感应’以及自身的‘理一分殊’的错误,可也不是全无弊端吧?若是陛下见了这份东西,恐怕会勃然色变,毕竟,‘天人感应’理论,从西汉董仲舒到现在,已经用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早已成了皇权的牢固基石,轻易动摇,恐怕不妥。” “确实如此。” 道衍也微微颔首,对张宇初的话语表示认同。 儒家思想,经过上千年时间的推移和无数历代大儒的演化,早已跟孔子时代的儒家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道衍象征性地问道:“那我们不妨推演一二?看看如何寻个办法,替姜圣消灾解难一番。” “恭敬不如从命。”张宇初自无不可。 对于张宇初这位雄心勃勃且极富文华的道教执牛耳者来说,建文朝时那种备受打压,甚至他本人都饱受屈辱的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 别的不说,龙虎山传承上千年,哪怕是最乱的时候,都没有把哪个天师逼到不敢回龙虎山住,反而需要在山外数十里结庐而居的境地! 因此,在齐泰黄子澄把持朝政的那个年代,张宇初是真的从心到夹着尾巴过日子,小心翼翼而又卑微,换谁谁都会心怀怨恨的。 如今既然有机会报复理学并且趁机发扬光大,而这个机会又明显在姜星火身上,通过理论推演来帮助姜星火免于皇帝有可能的怒火,自然是张宇初非常乐于去做的事情。 “儒者,士也。” 道衍轻轻开口,嗓音艰涩地说道:“追根溯源,儒家出身于春秋的‘士’阶层,又以教导和培养‘士’,也就是君子为己任《孟子·滕文公下》曾言: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士’出来任职做官,为王效命,就好像农夫从事耕作一样,是他的职业。” 谈起儒学,号称道门硕儒的张宇初当然也不甘示弱。 毕竟,虽然张宇初为人从心了一点,但那是因为张宇初不是道衍这种光棍一条,张宇初身后还有龙虎山上下千口呢。 天师道从五斗米教演变而来,传承上千年而屹立不倒,靠的是什么? 靠得不就是这一手“从心”嘛。 所以,在其他事情上张宇初当然要谨言慎行,但在论道这种纯理论的事情上,只要不是对皇权挑衅,张宇初却是没有太多顾忌的。 张宇初接茬道:“孔子、孟子、荀子那时候的儒学,也就是原始儒学,从本质上来讲,其实是为国君培养官吏的学说,是属于‘士’这个阶层的文化,《荀子·荣辱》讲到社会分工时,也把‘士’归于以仁厚知能尽官职。” “别看现在解缙那批主张复古的人崇拜周朝和春秋。”张宇初无不讥讽地笑了笑,“可要是真把解缙扔回春秋去,按他的出身,连儒学的门槛都迈不进去,从根子上讲,那时候的儒学跟血缘的关系可太大了。” 闻言,道衍亦是忍俊不禁了起来。 “没想到张真人说话倒是有趣得紧。” “道衍大师见笑了。” 张宇初为道衍沏了杯茶,随后给自己添了些茶水,又喝了口茶方才说道:“子贡曾向孔子提出‘何如斯可谓之士矣(怎样做才能称得上是士)’的问题,孔子答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若是说后世的经学、玄学、理学,尤其是程朱理学,真正从原始儒学身上继承点什么的话,那么恐怕就是在‘性、情、无’这三个概念上是与其一以贯之下来的至于其他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就被改的面目全非了。” 道衍则是笑着摇了摇头。 “使于四方不辱君命,现在的理学恐怕是做不到的吧?” 这里便是要说,《论语·子路》的这段问答中,孔子他老人家对于‘士’这个官吏阶层的亲自定义,就是在两点,一是要行己有耻,即要以道德上的羞耻心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二是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即在才能上要能完成国君所交给的任务。 前者是对士的道德品质方面的要求,后者则是对士的实际办事才能方面的要求,而这两方面的统一,则是一名合格的士,也就是一名完美的儒者的形象。 咳咳,要是真的按照孔子他老人家的概念来划分,那其实现在的程朱理学所谓的士大夫,在后一点上也是很多士大夫都做不到的。 便如姜星火前世时清代学者颜元在《存学编》里对宋明理学家,那句扎心到极点的批判一般。 ——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道德水准到位就已经是优秀士大夫了,办事能力什么的就别强求了。 所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怕是不太行。 张宇初闻言也是一愣,旋即失笑道:“从《儒效》上那套搬出来的,倒也贴切。” 这句话要是换了旁的普通老百姓坐在他对面,恐怕压根就不知道张宇初在说什么。 说实在的话,在华夏古代的辩经过程中,最让人头大的便是文人们非常喜欢引用层出不穷的典故。 为什么要引用这些典故? 原因无他,就跟姜星火前世互联网大厂的黑话一样,什么颗粒度、什么用户心智、什么私域流量.说白了,就是一把能够有效区别门内外之人的钥匙。 只有拥有了这把钥匙,才能进入到这扇有效谈话的大门里,才能被认为是同一水平或能够谈话的人。 而不管是此时此刻还是彼时彼刻,很多人为了能够彰显自己,就喜欢掉书袋/说黑话,让其他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不明觉厉一把。 但无论如何,这也确实是这个年代辩经避免不了的问题。 张宇初所说的《儒效》,便是荀子曾经写了一篇题为《儒效》的文章,其中对于儒者的形象和社会作用是这样来描写的——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 “美俗”就要不断修身,提高道德品质,以身作则;“美政”则要“善调一天下”,为国家制订各种礼仪规范、政法制度等,以安定社会秩序和富裕百姓生活。 这些先秦儒学的道德准则,也是后世的经学、玄学、理学所继承下来最多的东西,至于其他的,基本都被改的面目全非了。 道衍点了点头道:“所以,如果想要通过辩经来找到替日心说和万有引力来解释皇权的东西,恐怕还是要从先秦的儒学下手毕竟,后来的儒学,自从经学开始,就已经跟理学走了一条路子了。” 张宇初亦是同意了道衍的观点,他复又说道:“儒学在先秦虽为显学,但仅作为诸子百家的一派而存在,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学方才取得独尊地位而这时的儒学,早已不是先秦儒学,而是经学。” 所谓经学,便是西汉公羊学大师董仲舒的著作《春秋繁露》用阴阳五行学说改造传统儒学,建立了以天人感应为主要特点的学术体系,经学的产生,对儒学的推广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纵观两汉四百年,经学都是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体系。 而东汉中晚期更是如此,选拔官员都是要看经学水平的,故此在当时也多了很多诸如卢植、郑玄等以经学名满天下的大儒。 “玄学呢,有可取之处吗?” “.狗屎不如。” “理学自然更不可能,我们总不太可能从理学里找到打败理学的东西。” 张宇初也是这般想的。 程朱理学,说白了以一种精致的思辨的哲学体系,把封建社会的社会制度和伦理道德论证为永恒的天经地义、世界的根源、宇宙的本体,来替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作辩护。 所以说,程朱理学跟日心说与万有引力,不说是水火不容吧,也可以说是势不两立。 “老衲倒是有一个想法,或许可以破解姜圣面临的困局。” 道衍忽然开口说道。 “大师请讲。”张宇初亦是从沉思状态里中断。 道衍转动起了手中的念珠,缓缓开口道。 “荀子曾言: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 张宇初眼眸一亮。 他明白了道衍的意思。 (本章完) 第二百零五章 父与子【求月票!】 南京皇宫,奉天殿。 朱高炽给姜星火做的遮掩,自然没有持续太久,事实上,朱高炽还存了另一个心思,那便是先替父皇验证一下“扭秤实验”的真伪。 而本来吃完饭有些头脑发困的朱棣,看了朱高燧传回来的《姜先生讲课记录》,马上就不困了。 “这东西什么意思?推翻天人感应?这岂不是要戳破天?” 朱棣在饭桌上当场便有些神情不悦,他看着记录蹙眉说道。 对于朱棣来说,奉程朱理学为圭臬的江南士绅阶层固然可恶,朱棣固然恨不得他们全都去死,但这不代表朱棣打算让自己的皇权跟他们陪葬。 毕竟,如果说皇权是一个人,那么士绅阶层就是从这个人身上长出来的一个硕大肿瘤,一直从皇权这个人身上汲取血液和养分。 皇权当然想切割掉士绅阶层,或者说不让士绅阶层这个肿瘤吸太多的血,但切割也要小心翼翼,控制力度。 姜星火的这套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就仿佛直接拿着一把大斧头,砍到肿瘤上。 痛快是痛快了,肿瘤也解决了。 问题是,人也跟着噶了啊! 朱棣当然不想让皇权跟着一起噶掉,所以他本能地产生了抵触心理。 “让老三先吃饭。” 徐皇后瞟了朱棣一样,拉着辛苦过来传讯的儿子坐下吃饭,随后才起身来到朱棣身后。 朱高燧既然已经把消息送到,也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跟自己无关了,也不跟父皇母后客气,拿起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 朱棣皱了皱眉,却没阻止他,继续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张沉吟。 徐皇后见状轻笑一声:“陛下何必为此烦恼?这位姜先生虽然有谪仙之能,但总归只是一个肉体凡胎的读书人,他说的这些话也许会对程朱理学造成威胁,也许会伤及士绅阶层利益,可若是没有陛下的支持,他终究改变不了什么,只要陛下一句话……” 徐皇后顿了顿说道:“陛下若是真觉得为难,妾身倒是建议,把他的这些东西暂时搁置处置最好。” 她语气温柔,带着几分劝慰,朱棣愣了愣神,抬眼看向妻子:“若是朕把这些东西暂时搁置,那以后再提起来,岂不是一样麻烦?朕又不可能真的一刀砍了姜先生,也不可能把他的嘴缝住。” “陛下不是说,还有两节课的时间,姜先生就要出狱了吗?” 朱棣肯定地点了点头。 “所以啊,这个简单。”徐皇后笑道,“妾身听闻道衍大师对姜先生颇为推崇,道衍大师乃是陛下至交,陛下可以找道衍大师帮忙,将姜先生交予他劝说一二即可,想来姜先生也是明事理的。” 朱棣的眼皮忍不住跳了两下。 几个月前,道衍听完姜星火讲课就疯了,在大天界寺天王殿的废墟里指着他骂“汝非真龙,吸血虫耶”的场景,朱棣可是还历历在目呢。 让道衍去劝说姜星火,怕不是送上门反被姜星火洗脑吧? 朱棣盯着妻子片刻后,才淡然一笑道:“皇后不用费心了,此等言论,还是有待检验的。” 徐皇后也明白了朱棣的意思。 先不说这东西对与错,而且那姜先生也绝非普通读书人,他既然敢讲这些东西,自然早就做好准备。 姜先生说的那些,程朱理学怕是根本不会认同,更加不会相信。 因此,无论是徐皇后提议的暂时搁置还是让道衍去劝说,都不是什么好的解决办法,问题在以后一定还是会爆发,到时候基于“天人感应”的皇权理论还是会受到威胁。 所以朱棣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赶紧解决,免得以后麻烦。 那么这种事怎么解决? 当先的自然是物理办法,额,不是朱棣习惯的那种让人物理消失的物理办法,而是通过做“扭秤实验”来验证万有引力是否存在的物理办法。 “对了,炽儿他人呢?” 这时候徐皇后忽然想起来,朱棣先回来了,但是好大儿可是留在诏狱听课呢。 按理说留就留呗,可如今朱高燧的《姜先生讲课记录》都送回来了,朱高炽反而没动静,自然让徐皇后这个当娘的开始放心不下了起来。 “大哥还留在诏狱里呢。” 朱高燧一边干饭一边说道:“听纪纲说,大哥好像是寻了些铅球、铜线、琉璃镜之类的,却委实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朱棣愣了愣神,旋即醒悟过来,他明白自己的好大儿打算做什么了。 这是要当场就做“扭秤实验”的意思啊。 而朱棣更进一步想来,便是好大儿应该也是存了先验证对错,再向他汇报的心思。 毕竟,如果这个东西不能得到验证,那就说明所谓的“万有引力”的存在,压根就是错误的。 如果是错误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对程朱理学造成冲击呢? “老三,别吃了!” 朱棣遒劲有力的大手,一把拽起正在埋头干饭的朱高燧,对他说道:“跟朕骑马去找你大哥。” 朱高燧停下手中的筷子,抬头疑惑地看了一眼父皇。 “爹,没吃完呢。” 朱棣瞪了他一眼,训斥道:“叫你跟朕走就跟朕走,哪来那么多废话!” 说着朱棣便转身往外走去,朱高燧连忙起身跟了上去,连碗底剩下的米粒都没来得及舔干净。 倒不是朱高燧不想舔干净,而是朱高燧很清楚,自己的这位皇帝爹是什么性格,要是忤逆了朱棣,大概率真的会挨揍,而且是很疼的那种。 此时的朱棣可是正当壮年,四年靖难里亲冒矢石打满全场的存在,单人战斗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朱棣带着朱高燧和一票亲卫出了皇城,一路疾驰,很快就来到了诏狱外。 事实上,距离是真的不算远,要是太远,朱高炽也不可能经常折腾。 到了诏狱里面一处院落。 在院落外,数匹健壮雄骏的马正围绕着一辆马车缓慢地踱着步,周围还有不少朱棣眼熟的燕山三护卫老卒。 除此之外,还有几十名锦衣卫守卫在附近,严密地监视着前面的院落。 看着这一幕,朱高燧心头微微一颤,脸上却露出惊讶之色,似乎不知道大哥这是唱的哪一出。 毕竟,朱高燧是个有职业操守的情报头子,既然《姜先生讲课记录》这东西之前父皇规定密封好交给他,那朱高燧就不会中途偷看,所以他也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 嗯,最主要的是根据过去的经历,大部分内容他也确实看不懂,也完全不感兴趣。 “父皇,我们到底要做什么?” 朱高燧凑到朱棣旁边小声询问。 朱棣瞥了他一样说道:“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朱棣并没有告诉朱高燧具体原由,甚至没有跟他细细介绍过这件事情的详细内容,因为朱棣很清楚自己这三个儿子的能力所在。 朱棣跟朱高燧先后脚踏入院落的门槛,这里自然无人敢于阻拦。 “大哥!” 朱高燧提示性地喊了一句,随后两人向朱高炽走来,这里便是说,虽然朱高燧眼睛小,但人家眼神好使啊! 朱高燧一眼就看到,大哥身前开了小窗的暗室里,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而且似乎是有个铁架子,上面挂了两个铅球,同时又用铜线给吊了起来,上面还镶嵌了小镜子。 这些都跟纪纲给他通报的情况无二,大哥确实想要用这些道具来做些什么。 可是大哥究竟要做什么呢?朱高燧的脑袋有些混乱。 想不明白,索性他也就不想了,侍立在朱棣的身后看父皇有什么说法。 “参见父皇!” 用来实验的暗室前的朱高炽,见父皇和三弟一起前来,顿时也明白了过来。 胖胖的朱高炽站起身拱手拜道:“请父皇恕罪,儿臣刚才一时兴起,便试着按照姜先生讲课所言来弄点新花样,太急于验证都忘了回宫.” “行了行了。” 朱棣挥了挥手打断了好大儿,说道:“伱要做什么,为何不先来禀报朕一声?你是怕朕不同意吗?” 大约是觉得语气说的重了,怕朱高炽心里不舒服,朱棣稍缓道:“你若只是想试一试新鲜,也罢。但若是怕朕责罚姜先生,则大可不必.” 顿了顿,朱棣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教导道:“不管怎么说,不管你做什么,必须要考虑到国家社稷安危,这种涉及万民福祉的重任,你切莫不可莽撞。” 朱高炽闻言沉默了几息,终于说道:“是,孩儿谨遵父皇之命。” 其实这次试验,朱高炽的心里也是颇有顾忌。 不过既然已经做了,朱高炽也没有后悔,毕竟这事往大了说,可是关乎整个皇权的。 在“朕即国家”的年代,皇权的事情,就是国家的事情。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讲,朱高炽是想要借此机会,让父皇看到自己的决断,并且也希望借此机会展示自己的执行力。 “这个什么‘扭秤实验’所需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朱棣看着用来实验的暗室问道。 “刚刚都准备好了。” 朱高炽点了点头。 虽然用来实验的东西,都是仓促弄出来的,但这时候朱高炽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朱高炽为什么要弄这些?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弄的,毕竟朱棣只是让他留下来听课。 原因便在于,朱高炽不打算毫无作为,因为他很清楚地推断出了朱棣面对这件事的第一反应,肯定也是先验证“万有引力”的真伪。 与其等父皇亲自来弄,还不如自己先做好,好歹还能算是思虑周全,在父皇面前露个脸。 对于储君之争这种跟自己利益切身相关的事情,朱高炽是丝毫不敢怠慢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男儿愿意被亲爹否定,尤其是在继承权问题上。 朱棣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间用来做实验的幽暗房间。 “那便开始吧。” (本章完) 第二百零六章 铅球动摇的是皇权【求月票!】 朱棣说着,朱高炽指挥跟他来的两个贴身太监开始操作。 扭秤实验的流程很简单,就是将两个小铅球放在器材的同一水平面上,然后让两人在扭秤两侧放上一定重量的更大铅球,直到两个小铅球的引力平衡被打破,再通过观察金属线上小镜子所反射光点的移动,来判断实验是否成功。 而关键就在于,要等距地把两个大铅球贴在小铅球旁边,却不能触碰,也不能离得太远。 朱高炽的两个贴身太监动作十分轻盈,在朱棣的注视下,不断调整着大铅球的位置,经过几次尝试,他们终于成功地实现了两个大铅球贴近小铅球,并且保持平衡状态的目标。 然而随着两个太监从扭秤两侧移开,小铅球立即开始不正常的扭动,不断地来回晃动,而金属线上小镜子所反射出的光点也随着小铅球的运动不断移动。 朱高炽的心一沉,他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出了问题。 朱高炽立刻叫来几个眼神好的锦衣卫,让他们观察小铅球的运动轨迹,并记录下每次运动的时间和光点的位置,经过一番研究,朱高炽得出了一个结论:小铅球的运动轨迹是不规律的,肯定有干扰因素出现,他们需要重新设计实验方案。 或者说,因为有人的干扰因素,导致了地面的波动,暗室里的器材架子稍稍颤动,两个小铅球就会跟着不正常摇晃。 但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也许真相另有隐情。比如,这个金属线本来很稳定地悬挂着,但由于受到两个太监活动时带起来的气流影响之类,导致变得不稳定了,进而以至于使得两个小铅球的运动轨迹也跟着发生了改变…… 总之,想搞清楚事情原委,还要找到那个“干扰因素”才行。 接着,朱高炽又做了一点改进测试,他指挥锦衣卫们将其中一颗较大的铅球,用一块板子固定在小铅球附近的位置上,然后又在另一侧也如法炮制。 然而,两个大铅球固定住了,小铅球却毫无动静,金属线上铜镜所反射的光点也是如此。 见状,不管是朱高炽还是朱棣,都觉得这个所谓的“万有引力”实验,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毕竟如今虽然不是完全按照姜星火所说的实验步骤来,可两个大铅球、两个小铅球、金属线、小镜子,一应俱全,而光点纹丝未动。 所以说,很可能这个所谓的“万有引力”压根就不存在。 想到这里,朱棣的朱高炽的心情,却有些趋同地复杂。 两人作为大明的统治阶层,是坚决维护皇权的存在,当然不希望有个什么“万有引力”、“日心说”蹦出来,把传统的天人感应观念给动摇,以至于影响皇权。 但同样,还有一层微妙的心态,那便是两人其实同样也不太愿意去相信,从来没有出错过的姜星火,这一次会出错。 而实验的成败与否,无异就是验证这个结果的直接体现。 旁边的三皇子朱高燧看了半天,又见父兄都不言语,不禁忍不住对朱高炽说道:“大哥,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看不懂就别管!” “看不懂就别管!” 朱棣和朱高炽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朱高燧缩了缩脖子,躲在了他爹后面。 朱棣双手拢在袖口里,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傻儿子。 老大能文,老二能武,老三能吃。 朱高燧除了这张嘴不吃饭的时候比吃饭的时候还严实,显得有几分守口如瓶办事牢靠以外,单论脑子怕是跟他二哥一个水平。 小时候勋贵子弟凑到一起上学堂,这俩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 等朱高煦不念了,朱高燧就成了永远的倒数第一。 看着讪讪的三弟,因为实验失败而稍有急躁的朱高炽一时反而觉得有些懊恼,转而耐心对朱高燧解释了片刻。 “大哥,你这法子虽好,可是板子上的大铅球放在固定的地方不动,不就没办法起到你说的效果了吗?毕竟,小铅球的什么引力移动,就是大铅球引起的啊。” 听了大哥的解释,朱高燧努力睁大眼睛说道。 “那怎么办?” 朱高炽站了半天,此时体态痴肥的他稍有急躁,便有些头晕目眩了起来。 见状,两个服侍他多年的太监,连忙一左一右地架住,随后又有锦衣卫送来椅子让他坐下歇息。 朱高炽也是有些无奈地指着两个贴身太监道:“他俩已经是最灵巧的,平素走路办事都是轻手轻脚的,饶是如此,只要人进去,这暗室里不流动的空气都会扰动起来,地面也会有轻微的震动只要有这些动静就测不准了,而若是换了其他的锦衣卫进去,恐怕动静更大。” “那该咋办呢?”朱高燧道,“难道就这样搁着不弄了?” 朱高炽叹了口气,苦笑道:“先让我想想,然后待会再试一下吧,若是还不成,我再想别的法子。” 朱高炽说完就摆了摆手,那两个太监赶紧退了下去,走到暗室前,等待大皇子的命令再继续按照之前的步骤操作。 朱棣则在旁边慢吞吞地踱步思索,脸色微微有些阴晴不定,显然也正在烦恼。 片刻过后朱棣突然停了下来,看向朱高炽道:“姜先生当时,做的步骤是不是并非如此?这两个大铅球,该说如何处置才妥当?似乎不是用人来弄吧。” 朱高炽点了点头答道:“回禀父皇,姜先生当时说的是在两个放平滑的导轨,让两个大铅球缓缓抵达两侧相等距离的位置。” “那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朱棣看着自己的好大儿问道。 朱高炽解释道:“之前试过,做不到,只要是有坡度的导轨,因为铅球的重量太大,都会对中间吊着金属线和小镜子的平衡仪器造成震动这种震动,甚至比人轻手轻脚弄的动静还大。” “没坡度的呢?” 朱高燧刚忍不住问出口,便大约知道结果了。 “没坡度大铅球根本不滑动。”朱高炽答道。 闻言,朱高燧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 既然几人都没什么好办法,那也只好继续再试一次人工搬运大铅球。 两个太监甚至脱了有些累赘的外袍和鞋子,光着脚穿着中衣,捧着两个大铅球,轻悠悠地放到小铅球旁边。 在暗室外观察的父子三人,不由地聚精会神地看着第二次实验的结果。 毕竟,这两个大铅球,其实动摇的不是镜子,而是皇权啊! 那两个太监双手拿起大铅球,竭力轻柔地往前伸了伸,然后调整角度对着垫着的木板,开始用手臂为支点,托住大铅球往小铅球那边挪动。 这种方式虽然耗力更大,但胜在安全,毕竟小铅球是被固定的,只需要尽力让大铅球保持平衡即可。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两个太监必须一边挪动大铅球一边留心周围的环境,免得让大铅球位置错误或者碰撞金属架,以防发生意外——这种操作的确是极考验臂力和耐心的。 朱棣和朱高炽死死地盯着镜子和铅球的变化。 大铅球放在了事先画好的位置。 然而两个小铅球依旧纹丝不动。 两个太监不甘心,再一次用手臂推动大铅球,往小铅球那里稍微挪了两寸,这次总算有点动静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力不均,然而两个太监努力的结果却是金属架上小铅球动了起来,在原本的位置上打旋,而且在金属丝和镜子摩擦,发出细密刺耳的声音,但实验仍然没有任何结果,显然没有产生丝毫的“万有引力”。 这让主持实验的朱高炽有些泄气。 朱高炽记得清楚,姜先生说这个实验很简单来着,但他自己做起来,竟然这般艰难。 若是不能平衡大铅球两侧的力度,估计很难真正地测试出小铅球受引力产生的波动。 朱棣见两次实验失败,倒是反而放下心来。 没有什么劳什子“万有引力”,对他而言反而更好。 毕竟,如果“万有引力”不存在,“日心说”解释不了,那么天人感应的传统观念就不会被动摇,皇权也不会受到威胁。 而就在此时,朱高燧皱眉沉吟许久,忽地抬起头道:“大哥,父皇,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喔?”朱棣惊奇看向自己的小儿子,“说说看。” 朱高燧挠头道:“我看人家造房子,有的时候是从二楼到一楼之间栓根绳子和索轮,把二楼的废木料之类的,直接递下去。一楼的如果想往上运东西,同样也是如此.我们何不如用索轮呢?这样只要对准位置,就免得人力导致暗室里的地面、空气扰动了。” “索轮?” “对。” 朱棣听罢眉头舒展开来,露出了笑容,说道,“就依老三的法子了,可以在暗室的房梁上吊个索轮固定住,然后在两侧开孔的地方拉绳子,如此一来人就不进去了,位置也对的准,只需绳结打个位置拽住就好,碰到下面固定的木板,自然能稳住如此一来,若是还不成,那便说明这劳什子‘万有引力’根本就不存在。” 朱高炽也举着粗胖的两根手指,比了个“v”形说道:“也可以用两个木板钉死,正好能卡住大铅球。” “去做吧。” 朱棣挥了挥手,锦衣卫们连忙下去执行。 而朱棣父子三人,也开始等待这最后一次实验的结果。 如果这次实验还是失败,那么就证明,姜星火第一次说错了 可是姜星火真的会出错吗? 朱棣的心头,忽然跳出了这样一个令他自己都有些诧异的疑问。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七章 打破内心枷锁的朱棣【求月票!】 暗室里,拿着斧头锯子等物的锦衣卫们开始了一阵改造。 很快,房梁上对准了下方位置的索轮吊索就安装完成,从外面墙壁牵引绳子的孔洞也凿了出来。 两个负责廷杖打板子的锦衣卫大汉将军,被纪纲从北镇抚司特意召了过来,用来操作索轮吊索。 这里便是要说,明代锦衣卫打板子的工夫真是一绝。 这些负责行刑的锦衣卫大汉将军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先在一块砖头上打,打出本领了,在砖头外面包上薄薄的宣纸,再练功夫.练到怎么样才算到家呢?就是一板子下去,砖头碎了,宣纸没坏,所以朱元璋时代有一些官员被廷杖活活打死也就不奇怪了。 这两个大汉将军乃是朱元璋时代就负责廷杖的了,锦衣卫解散后调到了别的卫所,如今下岗再就业上岗,经历了一轮对建文文臣的手感恢复训练后,如今已是重回巅峰状态。 手里的劲道,比朱高炽的两个贴身太监拿捏的可稳当多了。 再加之两人配合多年,可谓是默契无间。 调试了几番后,两名大汉将军同时缓缓抽动绳索,大铅球亦是从索轮吊索上慢慢坠下,下坠的速度甚至平稳到让人惊叹。 只能说,这是个手艺活。 这种办法能够确保大铅球平稳降落在一个极小的固定区域内,而且扭秤实验的相关器材不被外界因素影响,而在固定区域内,则需要分别用两个“v”形板子固定住,避免两个大铅球跟其他地方产生碰撞。 最后一次实验,便是检验姜星火所谓“万有引力”到底是否真实存在的一次。 因此,无论是朱棣还是朱高炽、朱高燧,全都屏息凝神,丝毫不敢眨眼地看着暗室里正在下坠的大铅球。 悬挂着大铅球的绳索,在两名大汉将军的手里,以某种令人惊叹到叫绝的操控水准,稳稳地降落在了预定位置。 可是。 镜子还是纹丝未动。 “姜星火第一次出错了吗?”朱棣的心头,忽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朱高炽亦是怔了怔,反而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既然“万有引力”这东西证明不了其存在,那么自然也就谈不上威胁天人感应,继而动摇皇权了。 然而,就在下一刹那间。 琉璃镜所反射的光点,瞬间变远! 看着眼前的一幕,几人顿时有些发愣。 “这……是怎么回事?这世上难道真的有所谓的‘万有引力’存在?”朱高燧有些惊讶地问道。 “父皇,我觉得这便是姜先生所说,两个大铅球导致小铅球的引力不平衡,继而使得小铅球的平衡状态被破坏了。”朱高炽缓过神来道。 而朱棣的脑海里,则划过了《姜先生讲课记录》里面的那段话。 “如果万有引力存在,那么铅球之间互相吸引,必然导致这个三角形的‘扭秤’发生微微偏移。只要‘扭秤’发生了偏移,哪怕非常微弱,只动了微不可查的一点点,那么韧性很好的金属线也会带着镜子同样发生偏移,镜子所折射的光,就会移动出较大的距离。” 眼前的实验,毫无疑问地向他们证明了这一点。 毕竟,两个大铅球根本就没有挨上小铅球。 而放置小铅球的‘扭秤’和放置大铅球的‘v’形木板之间,也存在着距离,两名大汉将军的手非常稳定,并没有观测到一丝一毫的波澜,甚至刻意放在上面的沙土,都没有产生振动。 这就是数十年如一日,隔着宣纸打豆腐练出来的手活。 事实上,这并不是什么夸张的描述,在姜星火的前世,哪怕科技如此发达,很多工作,反而依旧是人手比机器还要稳定。 譬如在航天领域,有个特殊工种叫做固体火箭发动机药面修理工,0.5毫米是航天固体发动机药面精度所允许的最大误差,而车床和机器人手亦或是特殊机械,都不能做到这一点,必须要手活极稳的大国工匠们用金属刀具,将火箭或导弹发动机内装填好的固体火药一点一点地削切、修整至设计要求的型面,以满足火箭及导弹飞行的各种复杂需要,整个过程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疏忽和纰漏。 所以,眼前的实验结果,已经是这个时代能在排除所有误差和人为因素,得出的最靠谱的结论了。 ——万有引力,存在! “再试几次!” 朱棣忽然吩咐道。 两名大汉将军自无不可,随后,又开始了几次扭秤实验。 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全都无一例外地成功了! 琉璃镜上的光点,每次都会小铅球被大铅球所接近,而产生晃动。 而小铅球以及扭秤,明明纹丝未动,甚至在投进暗室的光线中,可以清晰地看出,连浮尘都未曾飘起。 朱棣怔然片刻,扭头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 “也就是说,姜星火所说的这个‘万有引力’是真的存在,太阳就是靠这个东西吸着我们脚下的大地,我们脚下的大地也是靠这个东西吸着我们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什么天人感应,理一分殊也是彻底错误的?” 虽然戎马一生的朱棣,乃是从死人堆里打过滚出来,连皇位都是靠着自己手中的钢刀和手下的骄兵悍将打出来的,压根就不信有什么天命之类的说法。 不管怎么说,就按靖难之役时候的普遍舆论导向,天命怎么可能眷顾燕逆呢? 可是不信归不信,在鼓舞士气稳定军心的时候,天命在燕王这种说法,还是被道衍通过各种宣传手段用了出来,也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再加之朱棣到底挣脱不了这个时代所谓的“历史局限性”,因此,朱棣对所谓的天人感应,哪怕不太信,但依旧是心怀几分敬畏的。 可眼前的扭秤实验,却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他。 天人感应,不存在! 天体围绕的运转,与所有天体现象的发生,譬如什么金星凌日、荧惑逆行,都不是上天预示人间有了灾难而君王失德,只是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所发生的天文现象而已! 也就是说,星体的任何变动,其实与他这个人间帝王的所作所为,并无任何干系。 一念至此,朱棣的内心,反而有些悸动。 这种悸动,就仿佛是内心有什么枷锁被打破了一样。 朱棣仰头看着天空。 在过去的岁月中,朱棣觉得自己从来没能看清天空中那些星辰的样子,因为它们距离自己太遥远了,以致于他觉得自己永远触摸不到这些星辰。 但今天,朱棣终于可以仔细观察它们了。 因为朱棣知道,这些星辰和大地上的所有事物一样,都在受到万有引力的支配。 朱棣很快意识到,白日的天空中,微小星辰确实就像是恒河沙数般多得令人眼花缭乱,而且更加奇妙的是——当他盯住一颗星辰时,会觉得这颗星辰非常亲切,好像它本身,就是跟脚下的大地一样的存在! 朱棣忽然开口问道:“炽儿、燧儿,你们说,在那颗星辰上,也会有人此时此刻,在看着我们吗?” 两名皇子闻言略微恍神。 父皇的问题,他们从来都未曾想过。 是啊,既然天上的星辰和自己脚下的大地一样,一同受着万有引力的支配,那么谁能确定,在那颗遥远的星辰上,没有人在像他们看向那颗星辰一样,看向他们呢? 朱棣的心头,升起了一个令他都觉得有些骇人的念想。 天人感应既然不存在,那么人间帝王也无需向难以揣测的天意负责这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作为大明皇帝,他朱棣想做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上天的惩罚! 本来,程朱理学就是使用道德观念来限制皇权的,借此让基数愈发庞大的士绅阶层壮大起来。 而眼下遇到朱棣这么一个杀神就罢了。 最关键的是,现在朱棣知道,天上压根就没有什么天意! 没有任何东西,从此以后能限制朱棣了! 要知道,即便他是皇帝,拥有整个大明最高的权势和最多的财富,对他来说,渺茫难测的天意,依然让他心生畏惧。 但今天,朱棣却感受到这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让他觉得格外畅快,他甚至想要伸手去碰触星辰,去感受它们的存在。 然后,朱棣真的伸出手指,朝着天空中的一颗星辰戳过去。 朱棣当然什么都没碰到,但心头无可遏制念想,犹如野兽出笼一般的强烈冲击,甚至让朱棣的脸庞都涨红了,呼吸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父皇,您怎么了?”朱高燧见状,赶紧走近几步询问道。 朱棣深深地望了眼面前暗室里的琉璃镜,又环视四周。 “无妨,朕有些激动。” 朱棣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道:“宣道衍大师前来觐见,朕有急事找他。” 朱棣想要找道衍,自然是打算咨询一下这位神秘学专家,确认一下自己的想法。 顺带问问,什么西天、天庭之类的,到底存不存在? 天庭? “喔对了。”朱棣叫住了老三,“把龙虎山张真人也招来。” (本章完) 第二百零八章 自有道衍为姜圣辩经【求月票!】 须臾。 一身黑色袈裟的道衍和一袭羽衣道袍的张宇初,便联袂而至。 诏狱挑了间干净屋子,朱棣摆了个四方桌,朱高燧带着甲士侍立在外。 这次是朱高炽动手煮茶,四方桌上茶水已然煮沸,冒出袅袅热气。 “道衍大师,张真人,请坐!” 二人走近,朱棣笑容满脸地邀请二人落座。 道衍与朱棣相交数十年,哪还不知道朱棣怕是已经晓得了“万有引力”的事情,也明白对方应该是对“万有引力”会冲击天人感应理论而心生忌惮,所以才找他俩来探讨如何应对。 道衍学通三教,而张宇初则是道门鸿儒,都对儒学十分了解。 毕竟,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对手.尤其是在不太好战胜的情况下,对手更是会竭力学习研究你。 道衍微微颔首:“多谢陛下盛情相待。” 比较从心的张宇初则是恭谨地向朱棣行礼。 “拜见陛下。” 朱棣也点头回应了声,示意他们可以落座了。 道衍和张宇初这副扮相,一个黑金袈裟,一个白色羽衣,倒都是一副世外仙佛模样,飘逸仿佛凌空虚度,不食人间烟火般,让人只能仰望。 二人落座后,朱棣又吩咐宦官奉上糕点。 随即,朱棣举起茶杯:“今天朕寻二位前来,却有一件急事,不过二位不妨先喝口茶定定神。” 说完朱棣率先抿了口茶水,坦然放下。 朱高炽与道衍、张宇初,皆饮了一口手中茶水,各自放下。 道衍端坐如山,淡然说道:“不知陛下召老衲与张真人前来何事?” 朱棣朗笑一声,旋即话锋一转:“这次召两位前来,是有一桩要事与伱们商量!” “陛下但说无妨。” 道衍眉毛一挑,却是觉得今天的朱棣,好像有点不一样? 就像是解开了什么心结一样,显然比往常肆意洒脱了几分,要是按攻入南京登基称帝后这几个月朱棣的精神状态来看,这种情况,可是挺少见的。 毕竟朱棣不是忙着杀人、镇压内部反对力量,就是处理政务,每天说是焦头烂额也不为过。 像今天这么放松自在的样子,可是不太多见。 至于朱棣为啥今天这么客气,倒也不是不好理解,毕竟张宇初这个“外人”还在这呢,朱棣与道衍便无法像私下场合里那样言谈无忌了。 张宇初则默默注视着皇帝,等候着皇帝的问题。 对于皇帝会问什么问题,张宇初的心中,自然也早就有了答案,刚才出发之前,他和道衍就已经对于“万有引力”会推翻天人感应观念这件事,从儒家理论的角度,思索了一番对策。 他俩一番坐而论道,也确实思索出了一条可行的解决方案。 朱棣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此件确实有一件要事发生,乃是涉及到国家根基之事,想来道衍大师是知道的不过还是让老大跟你们说说吧。” 随后,朱高炽便把今天关于讲课时的“万有引力”、“日心说”,以及刚刚做了好几次都验证无误的扭秤实验,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朕欲封藏姜先生的这套说法,以免天人感应受到动摇,不知两位觉得如何?”朱棣端起茶杯,看着两人问道。 张宇初眼睛眯起:“陛下不可!” 道衍也神色平静:“老衲觉得不妥!” 他俩几乎同时反对。 朱棣顿时一愣。 虽然朱棣只是先试探一下,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他以为自己提出的建议都很合理,毕竟换哪个皇帝来,恐怕都是这个想法,然而却被两人没留面子地当场否决。 不过朱棣并未因此动怒,仍旧笑呵呵地看向张宇初、道衍。 “那依二位所见,又当如何呢?”朱棣又道。 朱高炽帮腔道:“是啊,若是不封藏姜先生所言的日心说,万有引力是如此地容易证实,恐怕传播开来,会招致人心动荡,使得社稷不稳。” “天人感应。”道衍轻笑一声:“陛下信吗?” 道衍这话说的不客气,但朱棣倒也不以为意,毕竟事实大家都知道,要真有天人感应这种东西,自己怕是当不上皇帝的。 但事实归事实,不信归不信,朱棣却还有一层最关键的顾虑,这也是朱棣召两人前来的根本原因。 没有了天人感应的枷锁,朱棣固然可以肆意施为,说得不好听一点,就像是昔日的隋炀帝杨广一般威福自专穷兵黩武,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朱棣本来就不信天人感应,如今通过姜星火所提的万有引力和扭秤实验一证实,更是对天人感应半点敬畏也无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天人感应也不仅仅是通过星象和天灾来限制皇权的枷锁,这个枷锁,同样也是某种保护。 朱棣想了半晌说道:“不管朕信不信,可天人感应这个东西,毕竟是涉及到皇权的根基之所在,轻易动摇不得。” 道衍亦是摇头反驳说道:“姜圣所言乃是天地至理,如今又经证实,陛下光是想着封藏,老衲以为是不妥的。” 张宇初不敢明面上继续反驳皇帝,但是不碍着他默默地跟着点头。 朱棣似乎早料到二人的态度,倒也没急着发怒。 朱棣悠然自得喝了口茶,才继续道:“其实朕也认为,姜星火所言是有道理的,但还是如刚才朕所说的那般——天人感应,朕对此颇有顾虑。” “陛下思虑周全,老衲佩服。” 道衍拍了个有些敷衍的马屁,随后说道:“但老衲以为,天人感应,却非是真的与皇权互相捆绑,永远不能解开的绳索。” 在一旁没说话的朱高炽则皱着眉头,目光闪烁。 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妙。 果然—— 朱棣语调陡变:“二位的意思是想要推翻天人感应,接着把皇权的天授也一并推翻吗?” “非也非也。”道衍忙摇头,解释说道:“陛下英明神武,文韬武略无人能比,绝世英雄之姿冠绝古今,乃大明千秋伟业之象征,自然是上苍所托付给陛下大明江山。” 拍了一通彩虹屁,道衍复又说道:“但是陛下,老衲要说的意思便是,陛下且仔细想想,天人感应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朱棣理所当然地说道:“天人感应,自然是西汉初年董仲舒所提出的,献给汉武帝.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的这套理论,从此以后,才有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逐渐成为当世唯一显学,延绵至今。” “那便是了。”道衍转动手里的念珠笑道,“那陛下再想想,没有天人感应之前,秦始皇、汉太祖高皇帝等等英雄的皇权,便不是天授的了吗?” “那倒也不是。”朱棣眼眸微微一亮,显然顺着道衍的思路,似乎找到了新的解题方法。 “是呀陛下,便是这个道理。”道衍亦说道,“您乃是千古一帝,统御天下亿兆百姓,汉武帝能用这套理论,如何您就不能改这套理论?” 朱棣闻言,却指着道衍哈哈大笑起来。 “老和尚,却是藏了心思罢?且说来听听!” 道衍亦是笑了笑,反而不言语,而是示意张宇初开口。 张宇初晓得道衍这是给了一个他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递给了道衍一个感激的眼神后,张宇初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不敢欺瞒陛下,其实在来时,道衍大师便与贫道说了这个问题,贫道与道衍大师探讨片刻,也确实有了一些思路,现在便说与陛下参详。” 张宇初缓缓道:“其实破解此天人感应面对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必然出现的崩塌倒也不难,只需要参考儒家荀子的那套东西就可以了。” “荀子?”朱棣微微蹙眉。 “不错!” 张宇初缓缓朗诵道:“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理矣。恢恢广广,孰知其极?睪睪广广,孰知其德?涫涫纷纷,孰知其形?明参日月,大满八极,夫是之谓大人。夫恶有蔽矣哉!” 朱棣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而熟读经史子集的朱高炽则是闻言一怔。 这是《荀子·解蔽篇》的内容。 翻译过来便是说——要做到清虚就能进入道,知道道而明察,知道道而实行,就是能体会道的人。 做到清虚统一而平静,就能到达非常清明透彻的境界。 看万物,没有什么形状是看不见的,没有看见而不能论说的,没有论说而说错的。 人坐在室内,可看见四海;身处现在,可以论说久远的事情。通观万物而知道万物之情,考察政治的治乱而明白法度,治理天地而管理万物,掌握大道理而宇宙得到大治。 这时人心的境界就变得恢广深远,广大无边,不知德行何其深远;活跃纷杂,不知万物有多少形状。人心的光明可参配日月,广大可充满八方,这就叫作大人了。又怎会有所蒙蔽呢? 朱高炽几乎刹那间便脱口而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父皇,我明白了!” 朱高炽惊喜地对朱棣说道:“用先秦儒家的理论,足以破解天人感应,并且无缝融合日心说!” 朱棣的脑袋上,仿佛缓缓升起了一个问号。 你们在说啥? (本章完) 第二百零九章 吾乃人皇,而非天子【求月票!】 “父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是《荀子·天论篇》里的内容。” 朱高炽的神情依旧带着几分难掩的惊喜,他给朱棣勉力继续解释。 “荀子,朕知道,先秦百家争鸣集大成者嘛。” 朱棣抿了口茶水,缓缓道:“朕便是晓得,荀子曾三次担任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整理传承了《诗经》《尚书》《礼》《乐》《易》《春秋》,还培养了几个很了不得的弟子.” 朱高炽连忙道:“秦朝的丞相李斯、汉朝的丞相张苍、还有著名的韩非。” 道衍听到朱棣这么说,眼中闪过了然之色。 既然朱棣还记得荀子的这些历史,想来接下来要说的话,就方便沟通多了。 朱棣看向了身边的道衍和朱高炽、张宇初,问道:“怎么?你们都觉得此等解释必然可行?” 道衍点头笑道:“陛下所言极是!” “那便与朕说说,你们打算怎么解释这个万有引力和日心说?”朱棣亦是掩藏着内心的几许悸动,慢言问道。 “便应是从《荀子》的天论篇和解蔽篇入手。”朱高炽顿了顿,伸手示意请道衍和张宇初来说道说道。 道衍不言,自然是张宇初接过话茬。 张宇初弹了弹羽衣后认真道:“陛下容贫道放肆,斗胆谈一谈《荀子》的这两篇,来破此局。” “张真人但说无妨。”朱棣显得很大度。 张宇初略微沉吟刹那,便说道:“其实说来也简单,先说这句大皇子殿下刚刚提到过的,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这句话的意思,陛下一定晓得,那就是说,其实天道的运行是恒定的,不是因为尧的贤明而存在,也不是因为桀的暴虐而消亡.换言之,其实《荀子·天论篇》的开篇第一句,就已经否定天人感应了。” “不然的话,按照天人感应的理论,天道早就因为尧的贤明而降下恩泽,也会因为桀的暴虐而施加惩罚。” 这里便是说,荀子作为华夏古代主张朴素唯物主义的哲学家,在重视社会人事的基础上,吸收了古代的唯物主义无神论思想和当时战国时期的自然科学成果,建立起了他自己的一套唯物主义自然观。 荀子的唯物主义自然观,从根本上,就与传统的天命决定人事和君权神授的唯心主义观点相悖,按照荀子的观点,人事的吉凶和社会的治乱,完全决定于统治者的治理措施是否恰当,它与自然界的变化没有必然联系。 朱棣的脑海里,似乎也回想起了小时候大哥朱标给他讲的那些先圣的故事,对荀子的观点,逐渐回忆清晰了起来。 朱棣点了点头,示意张宇初接着讲。 看到皇帝没有为此而生气,从心的张宇初松了口气,继续道。 “这一段接下来便是: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 大略翻译便是说,君王以治理天下回应天就是吉,君王以扰乱天下回应天就是凶,人如果能够加强根本节制使用,那么天也不能使人贫困;人如果存养具备充足,运动合乎时令,则天也不能使人患病。人如果专一于修道而不二心,则天也不能加祸于人。所以大水或大旱也不能使人饥饿,寒天暑天也不能使人患病。 “干好自己的,老天爷算个屁?” 在门口守卫的三皇子朱高燧忽然道。 “闭嘴!” 朱棣虽然呵斥了一声,不过却对自己小儿子的总结能力感到很满意。 一句话的事,直接这么说不就完了? 张宇初非要罗里吧嗦讲一大堆,听得朕脑阔疼。 “张真人。”朱棣略微警告道,“说的简练点!” “贫道明白!” 张宇初是何等从心,知道皇帝不爱听废话,那话语马上就精炼了起来。 “荀子还说过,天道的职分便是不会因为人的努力而成功、也不会因为人的努力而获得.这也就意味着天道这种东西,跟人是没什么关系的。天道虽大,人不必因此增加思虑;天道虽妙,人也不必因此太过费心琢磨这些就就叫做人不与天争,因为毫无意义。” “为什么毫无意义?”朱棣好奇问道。 “荀子的解释是,天有天的时令,地有地的财富,人有人的治理,这就叫作天地人三者并列。并列的意思就是互相不去干扰,而如果人舍弃人之所以能够与天并列的(也就是治理万物能力)来试图干扰天道的职能,那就是愚蠢至极了。” 朱棣:“.” 朱高燧:“.” 以前其实他们因为没有读那么多的圣贤书,尤其是关于在儒家体系里被刻意屏蔽、淡化的荀子的书,所以他们所接受的观念,就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的那一套。 相当于,被人为地制造出了信息茧房。 而朱高炽比较好学,同样是跟朱高燧一块上学,朱高炽学完了教书先生布置的课业内容,还会去学其他的书籍,所以朱高炽知道这些。 但是知道,也不代表朱高炽就会去拿来说。 所以一来二去,导致了朱棣到现在才意识到,原来“天人感应”这套东西,并不是什么自古以来就天经地义的说法。 相反,比董仲舒还早好几辈的儒家圣人之一的荀子,早就提出了反驳批判的观点了! 而且最妙的是,荀子的辈分,可比董仲舒大多了! “还有吗?接着说。” 张宇初见皇帝脸色阴晴不定了好久,心一直提着,直到皇帝让他继续说,张宇初方才小心翼翼地接着说道。 “有,而且接下来就是从《荀子》里面,直接解释姜先生的这套‘日心说’。” “你说什么?” 朱棣大为迷惑。 在朱棣已知的信息里,‘日心说’,是姜星火刚刚提出来的说法,而且必须要通过扭秤实验来证明万有引力的存在,才能推导证明日心说。 可是张宇初却告诉他,《荀子·天论篇》竟然能够直接解释日心说? 这怎么可能?难道这世间,还真的存在一种玄之又玄的天道,并且早就被荀子所认知不成? “陛下,臣是说《荀子》是可以解释日心说的。”张宇初忙躬身拜道。 朱棣皱了皱眉头,终究是没继续说下去,而是吩咐旁边的宦官给张宇初扶着坐下。 “伱继续说,朕想知道的更详细。”朱棣轻声道。 张宇初拱了拱手,道:“那贫道便献丑了,如有表述不当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张宇初缓缓将《荀子》中,可以用来解释‘日心说’的一句话复述说了出来。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说,天上群星互相跟随而旋转,日月互相交替照耀,四季轮流控制气候,阴阳变化万物,风雨普遍施予万物,万物各自得到天的和谐而出生,万物各自得到天的滋养而成长,不见天有什么特别行事.人人都知万物之所以生成要有天,而不知天是无形的,这就叫作天道。 “前面的,朕能听懂。”朱棣微微蹙眉道,“最后一句话,唯圣人为不求知天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圣人不能求知于天道?” 张宇初本想说,一般的理解,便是说因为天道是不可知的,以人的理性很难了解,有节制,了解自然不如了解自身,所以荀子才会这么说。 “咳、咳。” 但道衍忽然轻咳了两声。 张宇初刹那醒悟,几乎是福至心灵地说道。 “因为圣人是人皇,人皇无需求知于天道,人皇本身就是天道的化身,是天道的一部分!”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朱棣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面色波澜不惊,唯有一双虎目微凝,死死盯住张宇初。 朱棣从来都没往这方面想过,甚至在一瞬间都要怒斥张宇初是在胡说八道! 可张宇初的样子看起来却十分镇定,丝毫没有半点慌乱的迹象,这令朱棣的内心产生了动摇,这家伙真的是在胡说吗? 或者说,真的可以如此解释。 “哈哈!好一个人皇啊!陛下果然不愧是天道所眷!”道衍忍不住拍掌笑道。 道衍刚才一直在观察朱棣的反应,他发现朱棣虽然脸色平静如水,但实际上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眼眸亦是绽放精光,显示出朱棣内心并没有像表面上那样平静。 周朝以前,无天子! 夏商乃至更古老的时代,君王乃是人皇! 《春秋纬命历序》载:“人皇出暘谷,分九河。” 《三五历纪》载:“天皇、地皇、人皇并列。” 人皇的意思,便是与天道平齐的人间帝皇。 而到了周朝以后,方才有了“天子”的称呼。 什么是天子?天之嫡长子。 君王早就没了人皇的霸气,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和政权,自称其权力出于神授,是秉承天意治理天下,故称天子。 从此以后,人间的帝王,就从跟天道平齐的存在,变成了天道的儿子。 “吾乃人皇,而非天子!” 朱棣的心头,骤然冒出了这样一个令他激动的想法。 这与他刚刚观察白日星辰时心中所思所想,几乎别无二致! 朱棣看着眼前的龙虎山天师张宇初,缓缓说道:“朕,还要问你一件事。” “陛下请讲。”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章 圣王【求月票!】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棣也清楚,自己若是不袒露几分所思所想,还要继续用云山雾罩的帝王心术,恐怕今日这件事,是做不成的。 从此以后,成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人皇”。 而不是什么受到那鸟厮天人感应约束的“天子”。 对于朱棣这种不愿意受到任何限制的强势君王来说,无疑是一件极具诱惑力的事情。 毕竟,如果没有天人感应来限制他,那么朱棣在法理上的地位,几乎在一瞬间,就变得无限高大! 朱棣收拢了心头思绪,对着朱高炽和道衍、张宇初缓缓说道。 “方才朕看完了扭秤实验,又重复测了几次,便晓得万有引力这东西,大约是真的存在的.那也就是说,这世间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天人感应。” 朱高炽连忙点头,让父皇不至于冷场。 朱棣继续说道:“天人感应不存在,当时朕的第一反应就是,从此以后,朕不需要为微茫难测的天意去负责了,换句话说,天底下闹再大的天灾,只要不是人祸,那都不是因为朕失德造成的。” “在朕的心头,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毕竟不管怎么说,天人感应这套东西,都是程朱理学用来限制君王的皇权的,没有这个东西限制,朕便可以放开手脚,大肆施为。” “是这个道理。” 道衍轻轻点头。 张宇初倒是也很认同。 这样一来,岂不是更加坚定了皇帝陛下想要做“人皇”的决心? 但朱高炽却皱眉问道:“可父皇当时所思所想,应该不止于此吧。”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中流露出欣慰之色,说道:“是啊!” 随即,朱棣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凡事有利就有弊,但朕随后细细琢磨之后,却觉得之前想的未免有些太过简单,因为天人感应,不仅仅是限制皇权的,同时也是对皇权的一种保护.毕竟,如果人间发生了灾祸,按照天人感应的学说,固然是帝王失德引起的。但是同样,如果人间有丰年或是祥瑞之类,同样帝王也会沾光。” “再者说,若是没了天道之子这层合法性来源,百姓恐怕也会对皇权缺乏了来自天道的敬畏,如此一来,恐怕在帝王拥有更大的、近乎无限的权柄的同时,也会面临着失去了天道这个外衣而暴露出的种种弊端。” 张宇初闻言顿时紧张起来,心中暗道:莫非这番言说,就要被皇帝陛下亲口否定了? 想到这里,张宇初不禁有些懊悔,道衍不说话,固然是给了自己一个表现的机会,可机会同样也是风险,要是皇帝不愿意接受这套说法,自己反而弄巧成拙了。 不过根据张宇初的观察,朱棣跟朱允炆那书呆子还不一样,朱棣心胸虽然称不上开阔,但做事总归是坦坦荡荡,要诛你九族就不会漏一个,要你畅所欲言,也不会事后给你穿小鞋。 所以,张宇初认为,自己这次最多是表现了不被接受,应该不会皇帝一怒牵连到了道门或者龙虎山朱棣之前的言语,也是有几分心动的,这一点张宇初看得出来。 见张宇初有点怂了,道衍反而不慌不忙地接过话来。 “天人感应,本就是无稽之谈。” “寻常百姓,对陨石、日食、月食及风灾水祸等自然现象常抱有一种畏惧的心理,所以就有人借此来宣扬天命,将这些说成是天道的警告。” “荀子曾经自问自答道:星坠木鸣,国人皆恐,是何也?” “答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 这里便是要说,荀子用自然界本身的变化来说明陨石坠落等罕见的自然现象,认为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没有任何神秘性.荀子他老人家认为,因为这些现象少见,感到奇怪是很正常的,但如果把这些现象说成是上天的警告,并由此产生恐惧那就错了。 荀子反对把那些自然界的特殊现象看成是天道的有意识的活动,是天道对人事的干预等天命论思想,而把它看成是自然界天地、阴阳等本身变化的结果,这正是荀子这种难能可贵的朴素唯物主义的主要特征。 “万物皆可认知,天人感应的错误,便在于对天道的认知不正确。荀子言:制天命而用之,便是说人应该把握天道规律,把握自己的命运,把握自己的形神,而不是靠祈求天道获得福祉。” “日心说和万有引力,便是制天命而用之,天道,本身就没什么不可认知的,只是之前被天人感应所蒙蔽,人们没有认识到而已而认识到这一点,也不是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只是天道的规律本就在那里,被拨乱反正,揭开了面纱罢了。” 道衍轻轻地转动念珠,下了定论:“人皇,乃是与天道并列的存在,或者说天道在人间的化身,并非天道的儿子。” “换言之,陛下就是天道本身!” 被道衍这番清晰的论述和判断所打动,朱棣心头一颤,但朱棣的面容依旧平静,似乎在掩饰内心的激动。 不得不说,道衍的论述,非常精彩! 根据儒家圣人荀子的说法,天人感应本来就是错误的,荀子在董仲舒之前,地位辈分也远高于董仲舒,用荀子来驳斥董仲舒,那就是站在道德和辈分的制高点上指指点点! 而天道是可以认知的,这种可知论的论调,也完全为日心说、万有引力的提出,给出了完美的解释。 《荀子·天论篇》本就说了“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这些自然现象,都是天道的一部分,如今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只是把这种现象清晰地解释了出来而已。 当然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对于朱棣这位渴望高度集权的封建君主来说。 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扩张皇权! 朱棣之前为什么对姜星火所提出的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心存顾虑,甚至有打算封藏这种说法,不让其流传到外面? 原因不就是因为日心说和万有引力,会用铁一般的事实,打脸程朱理学的天人感应理论吗? 天人感应,朱棣当然不爽。 但若是没了天人感应,朱棣的皇权会因此遭到动摇,那朱棣还不如继续保持天人感应呢。 所以,问题的核心其实在于,如何完美解释日心说和万有引力的同时,既打破天人感应的束缚,又能同样维系甚至加强皇权? 道衍给出了完美答案。 ——人皇,即是天道! 换言之,朕即天道! 但朱棣即便是被打动,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理智,朱棣沉思片刻,缓声说道:“朕,不信。” “天道,岂是人所能掌控的?如何证明,人皇,即是天道?” 道衍听完朱棣这话,顿时心头大定。 道衍心说,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老衲就是要的您这句不信! 道衍在说刚才那番话时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就认定朱棣肯定不会直接相信这个结论。 这是必然的。 因为这个理论固然能打动朱棣这种雄心万丈,立志做千古一帝的君王,但却有个最为显而易见的漏洞。 那就是如果说人皇是与天道并列的,是天道在人间的化身,怎么证明? “圣王之说。”朱高炽忽然说道。 道衍点了点头。 想要驳斥程朱理学的天人感应,绝对不能用任何一丝一毫自己新提出的世界观日心说和万有引力,是用实证来证明天人感应是错的,是方法论的具现,却不是天人感应这种世界观。 对抗并驳斥天人感应这种世界观,必须要用儒家同等甚至更高级别的世界观来。 也就是《荀子·天论篇》。 那么如果想要继续证明根据这套理论推导出来的结果,也就是“人皇,即是天道”,那么同样要从荀子的理论中寻找答案,而不是自己提出一套新理论。 原因显而易见。 ——这是儒家圣人的说法啊! 又不是我们新提出的,而是儒家“后圣”荀子提出来的,我们只是拿过来用,伱要是不服气,你下去跟圣人当面驳斥好了,跟我们吵什么。 “什么是圣王?”朱棣疑惑问道。 “《荀子·王制》所言:圣王者,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一天下,振毫末,使天下莫不顺比从服。”道衍缓缓来言。 随后,道衍详细解释道:“在荀子的说法里,圣王至高权威的取得与百姓的认可之间的关系,首先是圣王因为其德慧和能力而成为君王,然后才是民众的认可,而不是因为民众的认可,尔后圣王才成为君王。” 朱高炽亦是补充道:“在荀子看来圣王所拥有的至高权威并不需要、也没有必要得到民众的认可,荀子说民众愚而难晓,只是圣王教化的对象,民众既不可能通过其自己的努力形成有效的政治秩序,也没有能力选择谁来当皇帝。” “故《荀子·王霸》云:取天下者,非负其土之谓也,道足于一人而已。” “这一人,便是圣王!”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一章 荀子的尴尬地位【求月票!】 圣王! 天道足于一人! 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 一言而出,使天下莫不顺比从服! 荀子的“圣王”理论,简直就是为朱棣这种强权君主量身打造! 道衍和朱高炽这两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敲打在朱棣的心坎上,直击他的内心! 朱棣之前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天人感应和天子理论这些,可他终究还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如今遇到了,也是要再仔细考虑考虑。 毕竟,他是一国之君,而且还是造反得来的皇位。 因此在这种刚刚坐上皇位的关键时刻,他必须要慎重行事。 对于天人感应理论,还是心存顾忌的,毕竟天子之位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天道授予的,而天人感应,则是对天子理论的完善。 但现在听到朱高炽与道衍所说的话,朱棣却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找到了正确的路 一条通往至高无上的权威之路。 朱棣目光悠沉:“原来圣贤早就说过,天人感应乃是虚假存在,而圣王,就是天道的化身,掌握着人间的天道。朕就是圣王,既是圣王,朕自然要掌天道、顺天道而为。” 旁边的朱高炽见状,赶紧躬身道:“恭贺陛下,臣愿侍奉圣王左右,誓死追随。” “臣亦如此!”道衍亦合十行礼,“陛下雄才伟略,定当治平天下,使大明繁荣昌盛,成就千古一帝之伟业!” “好!好!” 朱棣大喜,连道了两声好,随后说道:“朕今日有幸聆听佛道两位高人教诲,深有所感,来人呐,给张真人赐酒。” 道门中,全真派道士不可以饮酒,而以龙虎山为代表的正一派道士则是可以饮酒,但不可酗酒。 佛门中,本来从天竺传入汉地的时候,和尚也是可以喝酒吃肉的,但是自从南北朝时南朝梁武帝发布了《断酒肉文》后,和尚们方才不饮酒了。 几名宦官送上酒水,又悄然退去。 “谢陛下厚爱,臣愧领!”张宇初起身,端起桌上的酒杯,将其中美酒饮尽。 “炽儿,你也饮一杯!” 朱棣微笑着说道,显然心情大好。 “谢父皇。” 朱高炽也是双手托住酒杯,将酒杯里的美酒喝个干净。 “哈哈。”朱棣畅快地笑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得色,“朕自登基以来,从未有一日,如今日这般痛快,圣王之说,想想还真是令朕激动啊,哪有什么天人感应?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朕要告诉世人,朕就是天道足于一人的圣王!” 朱棣兴奋异常,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凛冽中带着一丝凉意的酒水滚入喉咙,继而喝进胃里,片刻后,暖洋洋的热意就从中散发出来,朱棣更是倍感惬意。 虽然朱棣是造反篡位夺来的皇位,甚至杀了无数的反对者,但他能够坐稳江山,能够成就帝业,谁敢说他是没本事呢? 更何况,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朱棣还正值壮年,潜力巨大,而且身体极为健康,少说继续统治大明二十年不成问题,未来哪怕是成就“隆治唐宋、远迈汉唐”的伟业,也不是没有可能。 因此,不管是从巩固皇位角度,还是从集权成就伟业的角度,朱棣都有充分的理由,来接受并推行荀子的理论。 以圣王强化皇权! 以天道论来废除天人感应! 便如道衍之前刺激他的那句话一样,汉武帝能用董仲舒的理论,你朱棣想要做千古一帝,便不敢废这套理论? 道衍不仅给他提供了更好的、更有利于皇权集权的理论,而且也完美地解决了天人感应对日心说与万有引力的天然阻碍。 最重要的是,这些可都是你们儒家圣人荀子的理论啊! 想到这里,朱棣忍不住抬头望向窗外。 只见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可谓是天朗气清,令人格外舒坦惬意。 人就是这样,只要心情好了,看什么都是好的,哪怕是平常心情不好就要踩两脚的路边狗尾巴草,也会在此时显得格外娇羞。 “圣王与百姓,荀子还有什么说法吗?”朱棣忽然想到。 毕竟,刚才道衍只说了圣王的绝对权威,但还是那句老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只是圣王拥有单方面的绝对权威,怎么想,怎么都不太合理吧。 这就体现了,朱棣已经对“圣王”之说彻底心动了。 道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之所以提出“圣王”之说,道衍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帮助朱棣巩固和加强皇权。 道衍的第一个目的,是为日心说和万有引力从儒家经典里,找到可以自洽的逻辑。 第二个目的,则是利用日心说和万有引力能证明天人感应理论是错误的,继而通过打击天人感应理论,来推翻程朱理学。 第三个目的,才是顺道帮失去了天人感应的皇权找一个新的外衣。 嗯,“圣王”之说,就是道衍找到的“皇帝的新衣”。 面对朱棣的问题,道衍解释道。 “《荀子·强国篇》曾言:礼义则修,分义则明,举错则时,爱利则形。如是,百姓贵之如帝,高之如天,亲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故赏不用而民劝,罚不用而威行,夫是之谓道德之威。” “《荀子·富国篇》亦曾言:治万变,材万物,养万民,兼制天下者,为莫若仁人之善也夫。故其知虑足以治之,其仁厚足以安之,其德音足以化之,得之则治,失之则乱。百姓诚赖其知也,故相率而为之劳苦以务佚之,以养其知也.故仁人在上,为之出死断亡而愉者,无它故焉。” 朱棣闻言,神情微微一凛。 他曾想过圣王究竟是会如何至高无上,然而却未曾想过,或者说未敢想过,在荀子的理论里,圣王只需要“治万变,材万物,养万民”,便可以让百姓把圣王当成高贵的帝王、当成至高的天道、亲切如父母、敬畏如神明。 甚至说,圣王可以让百姓“相率而为之劳苦以务佚之”“为之出死断亡而愉者”。 也就是说,百姓会主动以艰苦的劳役来报答圣王的仁德,甚至于乐于为之赴死! 毫无疑问的是,这其中显然体现了某些法家的思想。 内圣外王,内法外儒,概莫如是。 但随即,一个巨大的疑问就从朱棣的心头升起。 ——荀子在儒家的地位,为什么这么低?以至于朱棣几乎没有听过荀子的这些理论。 “炽儿,现在孔庙是如何配享从祀的?” 儒学,作为华夏历史上最强大的思想流派,可谓是影响深远,尤其是经西汉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学便成为了历代封建王朝唯一认同的官方学说,到了如今的大明,已然是延及上千年。 因其对维护封建统治有极强的作用,儒学深得历代君王推崇,许多帝王都曾特意为儒家圣贤君子们设立文庙以进行奉祀,而孔庙,更是在全国遍地开花。 只要是有读书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孔庙。 因此,从孔庙的配享从祀里,就能断定出儒家历代大儒宗师们的身后地位。 这是最直观的判断。 所以朱棣才会这么问自己的好大儿。 毕竟朱棣之前从来都没有特意留意过荀子在儒家里的地位,而且朱棣好歹是皇帝,即便是没常识,也不能直接问荀子排到第几位吧?因此,朱棣就用了委婉的方法。 伱把孔庙里配享从祀的都给朕念一遍,朕就知道荀子排在什么地位了,而且还不丢脸。 朱高炽连忙解释道:“孔庙主祀自然是大贤至圣先师孔子,配享从祀则有三个等级,最高的‘四配’,其次是‘十二哲’,最后是东西两庑从祀的‘先贤先儒’。四配十二哲人物都在大成殿,在孔子的两侧,越靠近孔子的越尊贵。” “所谓‘四配’,便是孔子东侧的颜子、子思,西侧的曾子、孟子。” 这个排位,是有大讲究的。 东侧打头的颜子,便是颜回,这个不用说了,孔子最心爱的弟子。 西侧打头的曾子,曾参,同样是孔子的弟子,则被认为是得孔子心传的衣钵传人,依据是《论语》里,孔子与曾子关于忠恕之道的对话具有某种心传的色彩,以及一些记载中的关于孔子传《孝经》于曾子,曾子又著《大学》.当然了,其实曾子在孔门文化传承中的历史地位更主要的是对思孟学派的开创有先导之功。 两位孔子亲传弟子在东西两侧打头,这是按照辈分来的。 而东侧第二位的子思,则不仅是孔子的亲嫡孙,还受教于曾参。 更重要的是,子思还是孟子的道统传承老师,便是说孔子的儒家思想学说由曾参传子思,子思的门人再传孟子,后人把子思、孟子并称为思孟学派,因而子思上承曾参,下启孟子,在孔孟道统的传承中有重要地位。 西侧第二位的孟子,是四配圣人里辈分最低的,但却获得了“亚圣”的称号,便是因为孟子振臂高呼,捍卫儒家的旗帜,完整而全面地继承了孔子思想。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朱棣:把荀子抬回圣人该有的位置【求月票!】 之所以亚圣是孟子,而不是荀子。 便是因为孟子,同时丰富并开创性地将儒家学说发扬广大。 以“性善、王道、仁政”的基本理念的孟子,以其无与伦比的“浩然正气”,不但在百家雄起时为儒家赢得了尊严,同时也为孔子之后儒家的整合和此后儒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指明了方向。 正因为孟子中兴,儒学从孔子之后,再次成为显学并最后经董仲舒的改造而成为独尊的正统。 朱高炽继续给父皇介绍道。 “在颜子、子思的东侧从北往南,分别是闵损、冉雍、端木赐、仲由、卜商、有若。” “在曾子、孟子的西侧从北往南,分别是冉耕、宰予、冉求、言偃、颛孙师、朱熹。” 除了朱熹,其他人基本都没听过吧? 没关系,这四配十二哲共十六人,除了子思、孟子和朱熹之外,另外十三人都是孔子的入室弟子,是因为辈分在这摆着的,听没听过不重要。 而朱熹之所以能配享从祀孔庙,那便是因为理学的缘故了。 “等等。” 朱棣蹙眉又回味了一遍。 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荀子呢?”朱棣发出了灵魂疑问,“荀子不是圣人吗?为什么没有配享从祀孔庙?” “回父皇的话,荀子是圣人,被称为儒家后圣,现在也确实配享从祀孔庙了,只不过没在这四配十二哲里,而是在东西两庑从祀的‘先贤先儒’里(荀子从孔庙除名是明代之事,但是嘉靖年间,此时尚未发生)。” 朱高炽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看好大儿这副模样,朱棣便晓得,其中必有隐情。 荀子作为先秦时期的最后一位大儒、儒家思想集大成者,他不仅没能和与他并称的孟子一样获得儒家亚圣的称号,而是来了个不伦不类的“后圣”,便是连配享从祀孔庙中位列“四配十二哲”的资格都没有。 荀子,为何会有如此待遇?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以至于如此不受后世儒者待见呢? “哼,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说法?为何支支吾吾瞒着朕?”朱棣轻喝道,他确信这里面一定是有问题的,毕竟配享从祀孔庙“四配十二哲”是多少大儒梦寐以求的位置,若是其他辈分不够贡献不足的人进不去也就罢了,以荀子的地位,怎么会进不去呢? 别说“十二哲”,就是“四配”的圣人,也足够了吧! 朱高炽不敢说,道衍却早料到朱棣会问。 事实上,在道衍与张宇初商议为姜星火补上这个窟窿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 道衍淡淡笑了一声,然后抬起头望向朱棣,道:“这里面是有几个缘故的,不过老衲说的直白,还请陛下恕罪。” “道衍大师且说来,朕绝不怪罪。”朱棣大方道。 “其一,便是理学兴起后,说荀子诋毁大贤至圣先师孔子。” “哦?”朱棣大惑不解:“荀子怎么会诋毁孔子?” 道衍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件事,是因为荀子在《宥坐篇》中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说是在春秋时期鲁国有一位叫卯的大夫官至少正,这人能说会道很有本事也很受欢迎。他与孔子一起在鲁国讲学,结果把孔子的学生都抢了去。后来孔子当了司寇,上任仅七天就把少正卯杀死在两观的东观之下,并且暴尸三日关于孔子诛杀少正卯一事是真是假,上千年来众说纷纭,争论不休,可不管这事真假如何,就凭荀子把这事写下来,在后世儒者的眼中,那就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行径。” “确实如此。” 朱高炽也是苦笑一声道:“这件事如果说是真的,那毫无疑问就要在大贤至圣先师的圣人像上涂抹污点;这件事如果说是假的,那荀子就是明目张胆地污蔑大贤至圣先师无论怎么样,都是错的。” 朱棣闻言,也点了点头。 或许,这仅仅只是荀子的一则寓言故事,用的是托圣立言的手段,在以前可能也没什么。 但随着程朱理学的兴起,社会风气愈发森严,开始有了“理大于天”的思潮,荀子的这般诋毁大贤至圣先师,自然是罪大恶极,只凭这一点,就足以让荀子翻不了身了。 “其二,陛下之前说过,荀子有三个有点名气的学生。” 道衍笑了笑:“张苍乃是西汉一代名相,所谓汉既初定文理未明,苍为主计而整齐度量、序律历,不过此人做事一流,却没有留下太多的著述,因此历史地位很高,思想层面上却没有太多可以议论之处荀子的地位之所以这般尴尬,主要是被剩下两个学生拖累了。” “韩非,李斯。” “此二人乃是最为知名的法家人物,而儒与法之间的对立向来是十分严重的,儒家瞧不起法家,法家也瞧不起儒家。韩非就曾直言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在《五蠹》中,韩非更是将儒者列为蛀虫一流.李斯就不单单是像韩非那样抨击法家了,李斯不仅是成为秦国的丞相,帮助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来更是将禁儒这件事实实在在办了起来,正是在他的建议下,秦始皇才决定施行焚书坑儒了。” 嗯,一个动嘴,一个动手,把儒家在秦朝差点搞得道统断绝。 儒家要是不恨韩非和李斯,那就怪了。 而荀子作为韩非和李斯的老师,在儒家这里还能捞到什么好评吗? 能有韩非与李斯这两位好学生,荀子这位老师难道不负有责任?更何况在荀子的思想中也实实在在的处处彰显着法家思想。 朱棣一时唏嘘道:“怪不得.怪不得荀子连四配十二哲都进不去,根子上竟然在这里。” “还不止如此。” 道衍微微颔首,继续道。 “其三,便是儒学也有流派,儒家推崇内圣外王,便有了内外之分.代表心性儒学的孟子更讲究的是内圣层面,而荀子则加注重外王之道,甚至犹有过之。” 大约晓得朱棣不太懂这些儒学内部的细微差异,道衍给朱棣解释道。 “孟子认为人之初性本善,所以只要按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顺序一步步来即可。而荀子觉得人之初性本恶,所以只讲礼不行,还得用法来治恶,要礼法并用。” “孟子的思想有一条非常重要,便是性善论,也就是所谓的‘人之初,性本善’。而荀子却是恰恰相反,荀子是性恶论,就是‘人之初,性本恶’,虽然在荀子的思想中提到了‘化性起伪’认为只要经过后天的教育,人总会回到礼乐善良的状态下,但这直接与孟子形成了对立。” 道衍沉默了几息,方才说道:“而程朱理学的根基,就是孟子的学说。” 事实上,之前道衍与姜星火的那封通信《‘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便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讲到这里,朱棣便彻底明白了过来。 荀子之所以这么不受待见,就是因为程朱理学继承自思孟之学,而在儒家中颇有些离经叛道的荀子,所持的观点是与孟子相对立的,也就是说,荀子的观点,与现在儒家中占据主流的程朱理学是相对立的。 ——程朱理学! 朱棣深邃的瞳孔闪烁光芒,仿佛洞彻了这一切的奥秘。 日心说、万有引力、圣王论、荀子学说.这些都能有力地打击士绅阶层的思想根基,进而以儒家的另一种思想来强化皇权,完成朱棣自身的集权。 也就是说,姜星火所提的这些东西,只要配合道衍给出的说法。 不仅不会因为打破了天人感应理论,而对朱棣的皇权造成威胁,反而会进一步强化朱棣的皇权! 这种强化,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就是圣王论,直接把朱棣的地位,从天道的儿子,拔高到了人皇这个与天道平齐,甚至是天道在人间化身的级别。 皇权,开始变得无限大。 第二个方面,则是日心说和万有引力,能够从实证层面彻底打碎程朱理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就是天人感应观念。 除此之外,如果朱棣选择推广荀子学说,还会从儒家内部打击程朱理学,打击程朱理学,就等于打击士绅阶层的话语权。 只要能夺过来一部分话语权,朱棣就不会天天被骂成“窃国大盗”、“燕逆”、“反贼”。 相反,朱棣会成为让百姓“相率而为之劳苦以务佚之”“为之出死断亡而愉者”的圣王! 圣王是什么地位? 高之如天道!亲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 思考明白后,朱棣又沉吟片刻,然后才说道:“既然如此,朕以为大明应该恢复荀子的地位,把荀子这位圣人,放到他该有的位置上。” 朱高炽闻言,微微低头:“父皇的意思是?” “让荀子重新成为儒家五圣,配享从祀孔庙。” 朱棣轻轻一句话,就决定了注定会掀起轩然大波的事情。 不过,任何反对意见,在朱棣面前,注定是无效的。 毕竟决定谁配享从祀孔庙这件事,其实本就是历代君王的权力。 “同时,伴随着荀子地位的恢复,朝廷科举内容里,也要加入荀子的学说!” 朱高炽心头一惊,小声道:“父皇,荀子的学说,有些是跟现在的程朱理学相冲突的。” 朱棣瞟了好大儿一眼。 朱高炽瞬间噤声。 决定完这件大事,朱棣的心头松快了不少。 但朱棣饮了一杯酒后,却笑吟吟地看向了道衍。 “道衍大师,如果朕所料不差,大师提出以儒家圣人荀子的理论来弥补程朱理学天人感应观的破裂,甚至拿出了圣王之说,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给朕找补吧?老实说说,存了几分为姜星火打圆场的心思?” 朱棣这话一说出口,室内顿时气氛沉寂了下来。 张宇初端着酒杯看着皇帝和道衍,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ps:四章补上,有月票的求个月票!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三章 改革科举制度【求月票!】 而坐在他旁边的朱高炽则是袖中紧握胖胖的双拳,目光炯炯地盯着道衍。 不管怎么说,道衍都是他的半个老师,朱高炽当然不希望道衍被父皇所迁怒。 道衍倒没有太多表示,只是淡定自若地继续用茶,甚至还拈了块按照宋代旧法所做的抹茶糕点塞进嘴里,等到吃饱喝足后,这才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朱棣施礼,平静地说道:“回禀陛下,老衲确实有几份私心在里面。” 朱棣呵呵一笑:“朕就知道,你是为了姜星火.怕日心说和万有引力一经提出,动摇了天人感应,朕会对他不利。” “你呀,你呀,老和尚,朕说伱什么好?” 朱棣的手指着道衍,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的老伙计、老战友,转头就向着外人了,如何不让朱棣徒呼奈何? “陛下英明,不过却不单单是因为姜星火本人的缘故,而是因为日心说和万有引力,确实是能够直接从直观层面上,让天下人都看到,天人感应是错的。老衲才想要借助荀子的力量,来修改儒家圣人学说里面的内容……当然,并非是要大动干戈,只是先迈出第一步。” 道衍说话慢条斯理,不急不徐的样子。 可是,他说出的内容,却让朱棣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道衍继续说道:“其实,这也算不上是什么私心,毕竟国朝自开国以来这些年,程朱理学已经可谓是积弊深重了。如果再按照过去的科举制度行事,必将酿出惨剧南北榜的例子,不就在眼前吗?老衲为天下苍生计,为陛下计,提出以荀子之学说来改良儒家,便是如此。” 听到这番话后,张宇初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道衍。 道衍这番话,其实说的很没水平。 若是换做张宇初来,说什么也要先给皇帝上一通彩虹屁再说。 可道衍却直愣愣地把内心的真实想法都说了出来,却唯独漏了最关键的一点,也就是圣王之说对皇权的加强。 明明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说出来皇帝就高兴了,为什么不说呢? 而朱棣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道衍接着说道:“老衲虽然知晓这些年来的科举弊政,但是一直不能改革。不仅仅是因为老衲是佛门中人,也不仅仅是因为从前老衲根基浅薄,很难推动大势。而是因为,如果贸然改革科举制度,却没有相应的替代方案,恐怕还不如不改。而今日听闻姜圣这番言论,贫僧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或许贫僧可以尝试一二……还请陛下成全。” 本来,朱棣因为道衍一直在说因为姜星火如何如何,而没有提到圣王之说加强他的皇权的事情,感到了有些不高兴。 但道衍这话说出来,朱棣反而少了几分不悦。 这便是因为,朱棣认为道衍并非是一味偏向姜星火,而是确实早就对改革科举这方面的事情有所考虑。 朱棣冷哼一声:“大胆道衍,以程朱理学为科举考试之学乃是太祖高皇帝祖制,你敢违背太祖高皇帝祖制?” 朱棣这句话,别看嘴上说的严厉,但显然就是不生气的意思了。 毕竟从事实上来讲,要说谁违反太祖高皇帝祖制最多。 没别人,第一个就是他朱棣。 “陛下。” 道衍平静地说道:“祖制是什么?那是太祖高皇帝立下的规矩。老衲不认为它有错,但老衲觉得,如今天下局势已然是从糜烂中走向重振,那就更需要一些东西来整合。否则,老衲认为一旦错过了这种大动荡能造就大变革的机会,恐怕以后,就绝对不会再出现了。” 道衍态度异常坚决。 朱棣的眉头皱成川字型,最终摆手叹息道:“罢了罢了……你要怎么改造科举?” 道衍合十道:“首先是儒学理念,老衲与张真人不方便直接插手,陛下应命解缙、杨士奇、金幼孜等饱读诗书之儒者,重新编撰朝廷用于科举考试的相关注解,以弘扬圣人学问.当然,这里面需要加入荀子的思想,并且保证比例不低于五分之一,毕竟,荀子是五圣之一。” 其实道衍的这个逻辑,就有点不讲道理的。 凭啥五圣之一就要思想占考试内容的五分之一?那其他四圣,说白了除了孟子,人家颜子、子思、曾子,这三圣占的分量加起来还远不到孟子的一半呢。 不过,五分之一这条红线,显然是道衍在认真地思量过后,得出的结果。 因为五分之一,是一个足以保证扰动犹如一滩腥臭恶心的死水池的程朱理学的比例,而且这个比例好就好在,既不是完全取代,也没有造成极为重大的威胁,属于那种泡脚的时候微微烫你又得忍的温度。 “其次,在文化教育方面,则选取各地符合朝廷要求的宿儒,以他们为中流砥柱,在国子监、府学、州学、县学、社学等等层级的学校,传播先秦儒家精髓,以荀子的‘圣王’思想教化万民,使得天下百姓敬陛下若神明。”道衍转动手中念珠,缓缓说道。 翻译翻译,什么叫“符合朝廷要求的宿儒”?什么叫“传播先秦儒家精髓”? 这话,朱棣就爱听。 道衍最后说道:“除此之外,老衲希望陛下允准,可以废除一些禁止儒生发表异议的言论。譬如程朱理学,不应该作为学术的唯一标准。” 道衍说的是“废除一些禁止儒生发表异议的言论”,那么明代禁止儒生发表异议吗? 禁止,又不禁止。 这里的不禁止,是不禁止民间的异议言论;而这里的禁止,则是禁止官办学校的儒生,发表任何对学术以及朝廷政策的异议言论。 明朝的教育体系分中央、地方两级,中央官学即国子监,地方上有府学、州学、县学,村里有社学。 明朝每年每一届招入全国各地的府、州、县的学生一般有三万人到四万人,他们一律称“廪膳生”,所谓的廪膳生,也就是公家供应六斗米伙食的学生。 而作为县学的补充,朱元璋又令天下建立社学,也就是后世概念上的乡村小学和社区小学.这个不是朱元璋的首创,只能说是恢复,社学制度是从元朝继承来的。 元制五十家为一社,每社设学校一所,择通晓经书者为教师,施引教化,农闲时令十五岁以下农家子弟入学,读《孝经》《小学》《大学》《论语》《孟子》,并以教劝农桑为主要任务。 朱元璋则给社学的教育内容增加了御制大诰(朱元璋语录)、明朝律令及冠、婚、丧、祭等礼节,以及简单的经史历算之类。 当然了,老朱不是大善人,对于除了社学以外的学生,他的六斗米不是白拿的。 朱元璋同时规定,在各级正规官办学校,上到国子监,下到县学,不许不穿校服、不许迟到早退、不许夜里喝酒、不许结社(包括文社、诗会)、不许议论学校食堂饭菜好不好吃、不许对人对事批评、不许对国家的大政方针说三道四。 在后世,你违反了校规最多是劝退或者通报批评之类的,但在明朝,你违反了老朱的校规,那后果可就有一点点严重了。 惩罚办法包括但不局限于充军、吏役、枷镣终身、饿死、自谥及枭首示众等. 朱棣自然是知道这些的,因此朱棣问道:“哦?那这样做,就不担心反而激起更大的舆论风波吗?毕竟,这个口子一开,以后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道衍微微点头:“世间万物皆有两面性,有利于人的,便会有害于己;有害于己的,亦会有利于人……老衲既然选择了这样做,就早已预料到这种结局。” “陛下,程朱理学必须被挑战,不管是新的学说还是旧的学说,学术之争这个口子是要开的,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道衍说得坦荡无比,显然对自己的做法,已有充足的信心。 事实上,这也是道衍为马上出狱的姜星火所要做的大事,进行的必要铺垫。 新的生产力出现,会让经济基础动摇,也必然会导致上层建筑的改变。 与其到时候让旧的上层建筑,尤其是在思想方面的上层建筑,对新的生产力进行压倒性的舆论围剿。 还不如现在道衍先发制人,打程朱理学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用的还是阴私的招数。 祭出荀子这尊先秦儒家圣人,来对付朱熹这个儒家晚辈。 朱棣眯缝起眼睛,在这个角度他看起来跟朱高燧有些相像:“你有多大把握?” 道衍道:“十成。” 这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朱棣的眉毛猛然挑起。 十成,那就是胜券在握啊! 道衍似乎看出了朱棣的想法,又说道:“老衲有办法,让朝廷不受任何损失,此事定能平稳推行下去。” “什么办法?” 道衍轻咳了一声,朱棣面色凝重地示意朱高炽和张宇初都离开。 两人交谈片刻后,道衍对着朱棣郑重说道。 “老衲所说皆属实,不曾有半字虚假。” 朱棣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朕不想强迫你,不过朕希望你能够记住,朕才是九五之尊,天下人皇。” 道衍颔首称是。 “好了,朕乏了,今日事了。”朱棣挥了挥手,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四章 朱瞻基:我想拜姜先生为师【求月票!】 载着朱高炽的马车,很快回到了他自己位于皇宫附近的府邸。 如今朱棣这三个皇子都成年了,不知道朱棣是留了一手还是帮助成长,总之皇子们都是自己在皇宫外住的,嗯.在诏狱里住也算在皇宫外住。 马车已经平稳地停了下来,但满怀心事的朱高炽却疲惫地靠着红木车厢的软垫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哎” 一口气出来不要紧,朱高炽的心口,却忽然觉得有几分过电似地刺痛。 这时,朱高炽看着马车里铜镜中反射出来挂着厚厚黑眼圈的自己,反而苦笑一声。 自己倒似个上古神话里,蚩尤座下的食铁兽似地。 朱高炽当然知道为什么心脏会觉得不舒服,无非就是睡眠不好,再加上经常感到焦虑和压力,又偏偏无法纾解。 跌坐了半晌,朱高炽又揉了揉自己的心口,觉得没那么难受了,这才慢吞吞的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殿下.您怎么了?”站在旁边伺候的两个贴身太监连忙迎了过去,扶住了朱高炽有些摇晃的身躯。 这两个贴身太监,也就是帮着朱高炽做扭秤实验的那两位。 一个唤作海涛,另一个则唤作侯泰。 此时天色已暗,周围一圈顶级贵胄的府邸,家家户户都点着大灯笼,已经颇有些过年的喜庆气氛。 “十一月中下旬了。” 朱高炽看着这喜庆的气氛,默默地说了一句。 如今距离正式改元永乐元年,也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 换言之,姜星火出狱,也就剩下最后两节课了. 而朱高炽此时最为在意的,便是姜星火的去留了。 毕竟,姜星火的存在,实在是太过逆天,甚至对于立储之争来说,可以说是站在哪边,哪边赢得概率就会大大增加。 可偏偏如果从人情的角度来说,朱高炽本身,是完全跟朱高煦没法比的。 毕竟朱高煦天天在姜星火身边待着,姜先生长姜先生短的,而朱高炽虽然也基本没怎么落下地把姜星火的所有课都听完了,但他跟姜星火的接触,严格地来说,甚至还不如朱棣。 再怎么说,在姜星火被动越狱的那次,李景隆的画船上,朱棣还是以“校尉燕破虏”的身份,与姜星火面对面地见了一次。 甚至还获得了关于未来大明的某些剧透,去杭州西湖见了于谦.至于王振此人,倒是截止至目前,还没有找到,估计还没出生。 就在朱高炽沉思之时,门口一个小小的人,穿着小棉袄,在老太监的看护下迈过了门槛,走向了他。 “父亲大人!” 朱瞻基稚嫩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兴奋和欢快。 听到这话后,朱高炽立刻回神,目光转移到儿子的身上,眼中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得不说,朱瞻基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他五官如同画师绘出来的一般,肌肤晶莹剔透,像极了白瓷娃娃一样。 而且他很有灵气,虽然只是五六岁的孩童,却已经懂得察言观色、揣摩别人情绪了。 这也使得他的心智比较成熟,远远超过同龄人,让人感觉很不一般。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瞻基正是凭借着这份与生俱来的天赋,才被朱棣所喜爱,早早立为太孙,在法理上断绝了朱高煦继位的可能性。 朱高炽没有蹲下,反而收敛笑容道:“你母亲呢?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此时朱瞻基站在门槛外,离他还有几步远。 朱瞻基终究还是小孩子,闻言脸上的表情微变,似乎有些失落,他低着头道:“父亲大人.” 他顿了顿,又抬头看向了朱高炽,用清脆的声音,认真地解释道:“今日天气好,母亲要孩儿做完课业去花园散心,可孩儿在花园委实待不住,因为孩儿想见父亲大人,想第一时间就见到父亲大人。” 朱高炽点了点头,温声道:“为父知道了,知道你母亲还在跟为父赌气,没事,我儿也不必自责。” 这便是说,最近朱高炽的正妻的弟弟,也就是朱瞻基的舅舅在求官,而朱高炽不允的事情,闹得夫妻有些赌气,连累了孩子。 朱瞻基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他的睫毛弯弯翘翘的,眼睛里闪动着泪珠儿。 “父亲大人……舅舅他没坏心思。” “嗯,为父知道。” “孩儿刚才或许说错话了,请父亲大人原谅。” 朱高炽道:“伱是个聪慧的孩子,何需如此呢?这是为父和你那不成器的舅舅之间的事。” 朱瞻基终于展颜笑了起来。 他的眼圈红通通的,但嘴角边的梨涡儿,却是越发明显,像极了朱高炽小的时候。 朱瞻基朝前走了几步,伸出一根肉呼呼的手指头,抹掉了眼睛里盘旋着的泪水,继续往外探头看了看。 朱瞻基问道:“父亲大人,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朱高炽点头道:“当然可以。” “嗯。” 小朱瞻基应了一声,迈开脚步,一蹦一跳地进去了。 朱高炽随后跟了过去。 进了书房,朱瞻基走到书桌旁边的椅子上,仰起头对朱高炽道:“父亲大人,我给您泡茶吧。” “不用忙碌了,让他们去弄坐为父腿上歇息一下。”朱高炽说道。 “嗯。” 朱瞻基又乖巧地应了一声。 朱高炽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朱瞻基坐在他的大腿上,朱高炽打量着儿子,目光渐渐变得柔软,但转瞬就有些黯然。 这便是朱高炽又想起了姜星火即将出狱的事情。 而朱高炽呢,严格来说,此时朱高炽跟姜星火并没有任何交集,甚至一面都没见过。 对于姜星火而言,朱高炽这个人,他根本就不认识。 当然了,若是仅仅是不认识、不熟悉、不了解,这些朱高炽相信凭借他一向与人为善的特质,是可以解决的,多交往一番便知根知底了嘛。 但问题在于,朱高炽同样也意识到,他与姜星火之间的隔阂,却并非是两人不认识的导致。 而是朱高炽屁股下的位置! 因为朱高煦获得了军中绝大部分武将勋贵的支持,故此,如果朱高炽想要与自家二弟分庭抗礼,甚至在立储之争里胜过朱高煦,就同样必须有自己牢固的基本盘。 这个朱高炽的基本盘就是文官系统。 文官系统里,既包括了朱高炽在北方留下来的原燕军行政文官,也包括了朱高炽新收拢的向他靠拢过来的建文旧臣。 就譬如解缙、杨荣、杨士奇这些人,其实都是燕军攻入南京后,因为朱高炽负责替朱棣处理政务,所以才逐渐接触到,继而慢慢纳入自己夹带的人物。 这些人作为此时读书人里最顶尖的青年才俊,也注定是大明帝国未来的政治精英,他们对朱高炽的靠拢,是有自己的考量,也有自己的利益诉求的。 这种利益诉求,就是朱高炽要在某种意义上代替建文帝的角色,成为江南士绅阶层的代理人,维护他们的利益。 因为江南士绅阶层在朝堂中的代表势力,也就是江南籍贯的建文旧臣们,非常清楚朱棣本人和二皇子朱高煦,都是很难去施加江南士绅阶层的影响力的,因为朱棣和朱高煦,基本盘是北方大中地主为代表的军事贵族,以及主要由边军和北方自由民组成的燕军。 只有朱高炽的基本盘比较弱,同时跟他们的兼容性也更强,因此江南士绅阶层,才会选择朱高炽作为合作与辅佐的目标对象。 缺乏自身力量的朱高炽,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好的选择,朱高炽想要争储,就必须获得更多的支持者,因此朱高炽与江南士绅阶层一拍即合。 这也同样意味着,哪怕朱高炽在心里非常非常想要跟姜星火做朋友而不是敌人,但他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这个可能就变得很小了。 “父亲大人,是在忧思姜先生即将出狱的事情吗?” 朱瞻基忽然扬着小小的脸蛋开口,却是骇的朱高炽一惊。 朱高炽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苦笑道:“为父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朱瞻基认真地点了点小脑瓜。 而朱高炽,也不知道要怎么跟儿子说这件事。 毕竟这不是个人的抉择,而是涉及到皇位、派系、道统.是涉及到无数人的抉择。 朱高炽的个人好恶,在这种抉择面前并不能起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而朱高炽很清楚地意识到,姜星火只要出狱,按照姜星火的性格和理想,跟江南士绅阶层对着干是必然的。 可这也同样意味着,朱高炽几乎不可能跟姜星火站在同一立场。 因为如果说之前摊役入亩等举措,还能解释成朱棣逼着朱高炽做,而朱高炽可以预见地是,姜星火出狱后的种种举措,自己如果跟姜星火站在同一立场,那就没法向自己的这些支持者们交代了。 而如果失去了江南士绅阶层的支持,仅仅依靠在靖难之役期间所统辖拥有的北方行政系统的支持,朱高炽可以说是提前宣告在立储之争里出局了。 这便是朱高炽的顾虑所在。 而就在朱高炽踌躇之际,朱瞻基却忽然说道:“父亲大人,若是姜先生出狱了,您不妨把我送到姜先生身边吧。” “你说什么?!” 朱高炽愣愣地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我想拜姜先生为师!”朱瞻基却一本正经地说道:“父亲大人,姜先生乃是数百年都难得出一个的绝世风华之人物,孩儿与其随寻常大儒读书,远不如追随姜先生。” “另外,孩儿年纪小,二叔不会也不敢把孩儿怎么样。”朱瞻基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您不可能追随姜先生学习,可有孩儿在姜先生身边,总比您跟姜先生没有任何交集,要强得多。” 朱瞻基的话没有说透,可朱高炽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容为父再想想。” 朱高炽沉默片刻,复又说道:“等姜先生出狱,你皇爷爷定会安排为父与你二叔,或是抽签或是抓阄,按照大明现在确实需要南北各镇一人的需求,到时候该是有个结果出来的。” “等出了这个结果,为父再决定,要不要送你去姜先生身边学习,你觉得如何?”朱高炽作为这个时代的父亲、家长,难得地征询起了儿子的意见。 “孩儿万难不辞!” 第二百一十五章 朱棣入狱【求月票!】 诏狱,倒数第二节课讲课之日。 “所谓桃花源,不过是苟活的理想乡,可惜终于没人能实现,倒是诏狱反倒不妨称得上是一个小小的桃花源。” 姜星火站在监牢里扬声言语,大约是引用了几分迅哥儿的腔调。 “每日两餐,不虑冻馁;起居有定,不会伤生;构造坚固,不会倒塌;禁卒管着,不会犯罪.这诏狱住在里面,何等安全,真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了,但缺少的就有一件事:自由。”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相处,郑和对于姜星火时不时地发表奇奇怪怪的言论,已经彻底免疫了。 有的时候,郑和根本无法辨别清楚,姜星火的言论到底是在讽刺、阴阳怪气、感慨时事、借古喻今还是都兼而有之。 不过郑和今天显然没有心情,再认真辨别姜星火话语里潜藏的意图了。 原因很简单。 ——朱棣要来了! 虽然郑和看不见隔壁监区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但是郑和很确信,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陛下,此时此刻应该已经驾临了他忠诚的诏狱。 这倒数第二节课,皇帝肯定是要来亲自入狱听的,而不是隔着一面时好时坏的窃听扩音墙。 事实上,经过纪纲冷汗直冒的诊断,那面陶瓷裂隙与日俱增的墙壁,已然上了锦衣卫的重点重建工程项目的清单里。 但是能不能重建好,什么时候能重建好,可就没人能说得清了。 郑和没有心情搭理姜星火,卓老头却很有心情。 吃得好,睡得好,生活又有了新的判头,啊不,盼头,卓老头非常乐意有人跟自己多说点话。 而之所以大上午的,明明外面都日上三竿了,在诏狱监牢里大家还是选择躺平昏睡,主要是因为在诏狱中,可以说是实在无事可做。 其实诏狱中不乏儒生和官员,而在这里没人搞狱中吟诗作赋彰显气节那套,倒不是不想让大家看看自己的文人风骨。 第一个原因是因为诏狱是不管午饭的,早晚就给两顿汤水,只要活动言语多了就没力气。 这当然也是监狱的惯常管理手段,给囚徒吃的太饱有力气越狱了怎么办?何必给自己添麻烦呢。 当然了,对于文人来说,逼格是第一生产力。 从前还是有人想树立一下自己的逼格的,但可惜。 第二个原因就是,诏狱里是有真大佬的。 比如动不动就跟姜星火来一句“蹲在你隔壁的,是洪武二十一年太祖高皇帝亲点榜眼、户部右侍郎、大明著名才子、一代儒学宗师”的那位卓敬卓老头。 人家卓老头可是被永乐大帝亲口说“国家养士三十年,惟得一卓敬”的人物,这种人都没吟诗作赋,寻常儒生哪敢开口? 再加上诏狱里空气混浊,呆久了自然就犯困了,所以昏睡度日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卓敬干脆接茬道:“那姜小友不妨说说,既然这诏狱都是桃花源、理想乡了,那作为代价,牺牲一下自由也未尝不可吧?” “漏漏漏!”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是继续引用迅哥儿的话道:“古训所教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法,教人不要动。不动,失错当然就较少了,但不活的岩石泥沙,失错不是更少么?我以为人为向上,即发展起见,应该活动,活动而有若干失错,也不要紧。惟独半死半生的苟活,是全盘失错的。因为他挂了生活的招牌,其实却引人到死路上去!” “姜小友到底在讽刺谁?”卓敬反而一时拿捏不定。 姜星火说的是诏狱里的囚徒,但是卓敬百分之百确信,姜星火想说的,绝对不是诏狱里的囚徒。 姜星火一脸无辜:“我没有讽刺谁啊!你别冤枉好人。” 卓敬皱了皱眉,看着姜星火那边墨迹未干的纸张,总觉得姜星火确实意有所指。 就在此时。 “出来。” 狱卒带着木枷把一名面生的囚徒带走,不知道是去审讯还是拷打,这点小事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等这名囚徒被带到刑室,卸下了木枷,方才从容参拜。 “指挥使大人!” 只见当面之人,身穿盘领右衽纻丝绯袍,以金荔枝腰带束腰,俨然是朝廷三品大员的模样。 此人非是旁人,正是纪纲。 显贵不能耀目于人前,便如锦衣夜行一般,纪纲当然不是这种人,所以他选择直接穿公服。 纪纲端坐在太师椅上,手捧着茶,轻轻抿了一口后说道。 “起来吧,让你扮囚徒也是辛苦了。” 郑和入狱之前要求纪纲不要探望、不要特殊照顾云云,纪纲自然只是表面答应。 暗地里却是派了锦衣卫假装成囚徒,随后一步潜入诏狱,暗中观察郑和和姜星火、卓敬等人的一举一动。 除了收集几人的情报,验证自己的推论外,纪纲也有保护的意思。 毕竟上次谷王谋反的时候,诏狱就出事了。 虽然如今谷王已经被圈禁在了中都凤阳,谷王府上下被朱棣屠戮一空,但谁能保证没有第二个谷王蹦出来呢? 锦衣卫暗桩将昨晚到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对于姜星火的地球仪什么的,纪纲并不感兴趣,这些东西他也早就知道,纪纲觉得跟他关系不大。 但当锦衣卫暗桩说到,姜星火说诏狱是桃花源、理想乡,又似乎在写几个故事的时候,纪纲手一哆嗦,滚烫的茶水竟是溅到了绯袍上。 纪纲顾不得擦拭,而是放下茶盏,凝神问道。 “姜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确实如此。” 纪纲轻舒了一口气,复又问道:“那姜先生正在写的几个故事,伱可知道叫什么?” 暗桩答道:“路过的时候瞥了一眼扉页,没看全,大约是什么《官、现形》云云。” “好了,你先回去吧,再辛苦你几天。”纪纲想了想又嘱咐道,“三保太监机敏果毅,莫让他起了疑心。” “卑职明白,此乃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亲信得了吩咐便去匆匆行动,刑室内空无一人。 纪纲端起茶盏,先是抿了一口,复又放下,继而长叹了一声在心里说道。 “这位姜先生本领通天,乃是我平生都未曾见过的奇人,真真是谪仙临世一般的存在,就是有一点不好,能不能赶紧从诏狱里出去啊,每日整的我提心吊胆的.” 姜星火自然不知道,自己无聊时跟狱友们的聊天,已经被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所了解了。 事实上,就算是姜星火知道了他也不在乎。 讲完这节课,还有最后一节课,姜星火就要出去了。 到时候在大明的土地上,要发生的恐怕就是一次轰轰烈烈的社会变革,与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社会实验。 诏狱这个小小桃花源里某个人物的所思所想,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便如迅哥儿所说“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 生存,温饱,发展。 姜星火徜徉在未来可能的思绪,被短暂地打断了。 “姜先生,不知待会出去放风的时候,是否可以带着地球仪?” 面对新来狱友的询问,姜星火淡淡地问道。 “为什么?拿着挺沉的。” 郑和黑赤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神情,他沉稳地请求道:“我想仔细看看这地球仪。” “也不是不可以,待会儿你拎着吧。”姜星火随口应道。 大家就这么躺到了中午,很快就来到了放风时间。 愿意出去溜达溜达的囚徒在狱卒的监督下排队走了出去,不愿意溜达的则继续窝着睡个午觉。 放风时间,诏狱庭院出现了零零散散的囚徒。 锦衣卫们在牙房里坐着,狱卒们则是手执水火棍躲在房檐或墙阴下无精打采地监视着放风的犯人。 唯有几名当值的壮年狱卒,因为纪纲下令警戒力度提高的缘故,在哨塔高处架着几张不知道还拉不拉得开的弓弩勉强做个姿态。 “嘿,听说了嘛,姜先生那前几天来新人了。”哨塔上的狱卒对着同伴说道。 “哪个?” “就那个。” 狱卒指了指老歪脖子树。 今天诏狱的老歪脖子树下有两个人,一个是疯子,另一个也是疯子。 ——狱卒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姜星火与郑和出来放风,郑和负责拎着地球仪,而卓老头今天不知怎地,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放风晒晒太阳,活动活动他的老胳膊老腿。 至于朱高煦,则是在另外一个监区。 “姜先生写的这是什么?”郑和看着姜星火手里的几张纸问道。 纸上全是姜星火字迹工整的小楷,似是写了故事在上面。 姜星火扭了扭脖子,看着纸张答道:“几个小故事,偶然间想到的,觉得好玩,又怕回头忘了,就随手记录了下来。” 姜星火心不在焉地看着纸张上的故事,心里正在想,为什么朱高煦还没有来听课。 就在这时候,朱高煦憨憨的声音传了过来。 “姜先生,俺来了。” 姜星火扭头望去,却是在朱高煦身旁,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ps:求月票呀求月票~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六章 《国家管理学》【求月票!】 “燕校尉?” 姜星火微微一怔,朱高煦身边不是旁人,正是当日在画船上曾经见过,作老卒打扮的忠义卫校尉燕破虏。 姜星火心里想道:“燕校尉怎么会在此处?似乎还与朱高煦相熟?” 不过姜星火转念一想,第二个问题,貌似还真不是什么问题,毕竟朱高煦在燕军中威名卓著,认识忠义卫的中高级军官,是一件极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若是不认识,恐怕才是怪事吧? 却容不得姜星火细细思量第一个问题,朱高煦尴尬介绍道。 “这,这是俺军中好友燕校尉,在锦衣卫也认识不少熟人,今日休沐却是来探监看望俺,便想着给姜先生介绍一二,以待姜先生出狱后也多条门路。” 虽然对于这个身份朱棣不太满意,但是不满意归不满意,倒也没真给二儿子来一拳,反而当先抱拳拱手示意。 郑和抬眼一看,半口气呛到了食管里,连连咳嗽不止。 竟是皇帝陛下亲至! 但郑和一边咳嗽一边看,却不得不承认,还真别说,这俩人站一块,朱高煦一脸大胡子显得比实际年龄老得多,朱棣则是威严雄峻反而显得没那么老气,再加上两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军人气质,倒也真像差了十多岁的战友,而不是差了二十多岁的父子。 朱高煦的话落到姜星火耳朵里,仔细咂摸了刹那,姜星火确实要承认朱高煦的话没什么破绽,最起码表面上没什么破绽.军中高级将领进锦衣卫的北镇抚司和诏狱真就跟串门没区别。 燕军渡江没几个月,燕军接管和统治下的暴力部门,无论是诏狱、锦衣卫、城防、巡守等等都是一副草台班子的模样,还没有完全走向正规化、制度化,这一点从诏狱稀疏的管理上就可以略窥门径。 见燕校尉先冲自己抱拳行礼,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姜星火也不好太过托大无礼,却是起身同样作揖为礼。 “燕校尉,好久不见。” 朱棣亦是含笑说道:“姜先生一别数月,风采依旧,真是让人艳羡。” 朱高煦闻言反而一愣,大脑里反应了一秒,方才想起来,父皇跟姜星火大约是见过面的,就在自己醉酒后差点被父皇一脚踹进墙里的那一次。 只不过那一次朱高煦被关在了牢里,并不知道找到姜星火的时候,朱棣是否与之见面,姜星火也没有跟他说。 朱高煦只知道结果是李景隆也被关了进来。 至于朱高炽和纪纲陪着朱棣去杭州西湖见于谦,朱高煦更是半点都不晓得。 而看两人既然认识,那想来应该见过面了。 隐瞒身份这件事,则是朱棣刚刚嘱咐过朱高煦的,这便是说,不管姜星火是否一眼识破了朱棣的身份,两人哪怕是装,也要装作朱棣是“燕校尉”,不能让这层窗户纸被捅破。 否则很多话,就不好说了。 又寒暄了几句,姜星火心中疑窦渐起。 这燕校尉无缘无故找他套近乎,却不太像是因为朱高煦面子的缘故,着实是让他觉得有些怪异。 不过对于画船上给燕校尉剧透了一下未来的事情,姜星火倒是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这东西都是查无实据,我便是说我一个临死之人当时胡编乱造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之所以姜星火还没有怀疑这位燕校尉就是朱棣,原因就在于刚刚见面,一时半会儿间,姜星火还真没往那里联想。 毕竟皇帝亲自进诏狱来看他,这种事好像任谁也不太会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样子,而姜星火也委实不晓得朱棣到底长啥样,在姜星火印象里的朱棣,还是在电视上看到老戏骨王老师演的那样,跟真实的朱棣在体态相貌上不说略有差距吧,也可以说是完全两个人。 而在此之前,姜星火所了解的,就是朱高煦和李景隆会把他讲课的内容转述给大明帝国的高层,姜星火甚至对于身旁的这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墙壁,就是一面洪武朝时用来“隔墙有耳”的窃听扩音墙,都无知无觉。 所以在姜星火的预计中,他与大明帝国其他高层决策者的见面,恐怕还要等他出狱之后才会发生。 这便是因为信息差而产生的小小误会了。 而若是再给姜星火一些时间来观察,那姜星火的疑虑也定然会越来越大,继而猜测出燕校尉的身份。 只不过朱棣却显然没有给姜星火这个时间,朱棣很自来熟的跟着朱高煦盘腿坐下,又道:“我听他说了,在狱中拜了个先生便好奇过来看看,却没想到是姜先生.姜先生想讲什么就讲,我就跟着听听,不会妨你事的。” 姜星火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过拿了钱当然要办事,既然朱高煦没有提出异议,那么该讲课还是得讲课的,所以姜星火把他的疑惑暂时埋藏在了心底。 “姜先生,今日讲点什么?” 朱高煦兴致勃勃地问道,显然打算在父皇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再怎么说来,朱高煦都是觉得自己在诏狱里追随姜先生学习的这几个月,还是颇有些收获的。 故此,朱高煦自然就有了为自己争储增加一些筹码的想法。 树下四人围坐,听姜先生坐而论道。 隔壁密室里,同样也是有朱高炽和道衍、夏原吉等几人相望以待.虽然那面窃听扩音墙时灵时不灵就是了。 一阵寒风吹过,江南的冬日,总是让人感觉到冷冽到瑟缩的凉意.就仿佛风都变成了毒蛇,顺着袖子、领口窜进来,摩挲着皮肤滑行一般,着实让人难受。 姜星火手中的纸张,被风吹得险些飞出去。 “今天讲一门新课,名为《国家管理学》。” 姜星火把吹得有些飘零起褶的纸张捋平,看着纸张上的故事缓缓道,“不过在讲课之前,不妨先讲个很有关系的故事吧。” “什么故事?”郑和接茬问道。 姜星火摊着纸,倒是真的颇为认真地讲起了一个小故事。 “话说元朝陕西朝邑县城南三十里地方,原有一个村庄。这庄内住的只有赵、方二姓,并无他族。这庄叫小不小,叫大不大,也有二三十户人家。祖上世代务农,到了姓赵的家族这辈爷爷手里,居然请了先生,教他儿子攻书,到他孙子,忽然得中秀才。这下子,你猜姓方的家族怎么着了?” 朱高煦非常合理地推测道:“也该请个先生吧?毕竟在哪都有攀比之心,乡下又较为闭塞,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的久了,俺觉得姓方的家族会嫉妒攀比。” “便是如此。”姜星火微微颔首,“乡里人眼浅,看见姓赵的中了秀才,都把他推戴起来,姓方的便渐渐的不敌了。姓方的瞧着眼热,有个叫方必开的家里趁钱,挑头跟几家凑一起开了个族学,又到城里请了一位叫王仁德举人老夫子,下乡来教他们的子弟读书,方必开的三儿子尤为聪慧。” “后来呢?” “后来有一日,姓赵的孙子高中了。”姜星火莞尔道,“这便惹得方必开嫉妒地痰迷心窍了,听到外面对着赵家的恭喜声,再想到自家在村里日渐不得势,饭也吃不下了,自己背着手在书房廊前踱来踱去,嘴里不住的自言自语,什么‘捷报贵府少老爷’,什么‘报喜人卜连元’,账房管家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去请王仁老夫子。” 朱棣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着说道:“这是去求老夫子一定要留下来继续教书?” 姜星火闻言,盯着这位“燕校尉”看了一刹,这才说道:“非止如此.且说这方必开见了王仁老夫子,连磕了二十个响头,却半句言语也说不出来,俨然是痰卡了嗓子眼,嘶哈嘶哈片刻,也只能指着自家儿子,又指了指老夫子。” “这是啥意思?”朱高煦好奇问道。 “周围人也不晓得。”姜星火继续道,“老夫子也是愣了愣,方才明白过来,方必开是让他做什么.老夫子对着方家那三儿子说:你没有听见说,不是伱赵家大哥哥,他今儿中了举人么。三儿子只道:他中他的,与我甚么相干?老夫子又说:不是这样讲,虽说人家中举,与你无干,到底你爹爹眼睛里总有点火辣辣的。三儿子又道:他辣他的,又与我甚么相干?” 姜星火这段话描述地生动形象,一个顽童的形象呼之欲出,却让几人不禁莞尔。 而姜星火的小故事也讲到了最后一段。 “只听那老夫子说道:你爹就是你一个读书的儿子,既然叫你读了书,自然望你巴结上进,将来也同你赵家大哥哥一样,挣个举人回来,中举之后,一路上去,中进士,拉翰林,好处多着哩! 三儿子道:中了举人有甚么好处呢? 老夫子道:拉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钱赚,还要坐堂打人,出起门来,开锣喝道.阿唷唷,这些好处,不念书,不中举,那里来呢? 三儿子虽小,听到‘做了官就有钱赚’一名话,口虽不言,心内也有几分活动了,闷了半天不作声,心里却是暗暗立志,将来一定要做大官,挣大钱。” “再后来呢?”朱高煦忍不住问道。 “再后来三儿子长大果真如愿,当了大官,挣了大钱,成了个大贪官。” 姜星火板着脸道:“然后被大明太祖高皇帝扒皮萱草了。” “啥?” 猝不及防的神转折让几人差点都没反应过来,愣了刹那。 而姜星火则收敛笑意,淡淡道:“这个故事便是个引子,也是《国家管理学》的第一卷要讲的内容,也就是何谓封建国家管理?或者说管理封建国家的,是什么人?”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七章 兵强马壮者【求月票!】 听着窃听扩音墙上传来不太清晰的声音,密室里的几人陷入了沉思。 姜星火讲的小故事,大家都听得懂,而且讲的再直白不过了。 无非就是贪官三儿子从小就接受了不正当的教育,导致人生价值取向扭曲了,认为当官就是“做了官就有钱赚,还要坐堂打人,出起门来,开锣喝道”。 所以三儿子既然学习、科举的动机就不纯,就是为了赚钱、为了用手里的权力威福自专、为了威风八面享受高人一等的排场和虚荣心,那么最后三儿子当了官的结果,自然也就是走上了贪赃枉法的道路。 若是遇到元朝那样把地方官吏当放羊管理的皇帝,自然也无事,可不幸遇到了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就得被扒皮萱草了。 故事不见得是真人真事,道理也不是什么复杂的道理。 但突出的就是一个见微知著。 “《国家管理学》。” 朱高炽闻言,脸色一下子重视起来,问道:“夏尚书可曾听闻过这门学问?或者说,关于封建国家管理,夏尚书知道多少?” 夏元吉想了片刻,回答道:“这个名字臣不曾听闻,但管理封建国家类似的道理却是略有耳闻,只是单单从这个名字来看也判断不出来具体内容,也就是这门《国家管理学》到底是怎么管理封建国家的,所以臣不敢妄下论断!” 老官僚夏原吉滑不留手,说了一圈车轱辘废话。 好像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既如此……”朱高炽也不好强逼户部尚书表态,转而看向了旁边的道衍,说道:“道衍大师怎么看?” 道衍笑着说道:“姜圣既然提及此事,显然已经胸有成竹,定然是不同于什么《商君书》《资治通鉴》之类的道理,殿下何必多此一问呢?且慢慢听下去便是了,倒也不必如此心急。” 朱高炽只觉得道衍和夏原吉这两人今日的态度有些奇怪,倒也没有继续细想下去。 不再思考身旁两人的事情,朱高炽却是顺着姜星火的那句话,继续想了下去。 什么是封建国家管理?道衍给出的答案是,姜星火讲的内容一定是跟《商君书》《资治通鉴》不一样。 什么是管理封建国家的人?谁在管理封建国家? 对于这个问题,朱高炽却很容易就得出了结论。 ——官吏。 文官和小吏,在实际上管理着这个封建国家。 而姜星火作为引子的小故事,也无疑印证了朱高炽所猜度的答案。 姜星火想说的一定是,正是因为官员作为管理封建国家的人,在一开始踏入科举的目的动机就不纯,就是奔着升官发财耍威风滥用权力去的,所以才会让封建国家难以管理。 嗯,一定是这样,朱高炽心里默默想道。 —————— 光秃秃的新歪脖子树下。 姜星火看着几人,面带笑意的说道:“在讲解第二个问题,‘谁是管理封建国家的人’的时候,我先要讲清楚第一个问题,也就是‘什么是封建国家管理’。” “——什么是封建国家管理?自上古时代有封建国家这个概念以来,封建国家管理的本质是什么?” 朱高煦今天的表现欲望非常强烈。 这种在父皇面前强烈的表现欲,大致跟姜星火前世当大学讲师的时候,看到年轻的大学生们在球场里打球,而旁边站个黑丝妹妹时的表现欲差不多。 “俺也听了姜先生这么多节课了。”朱高煦连声道:“俺觉得封建国家管理,首先第一个便是,封建国家才是统治、率领、管理全国各种封建势力的最大势力。” 姜星火皱了皱眉头,很想纠正一下,‘首先’和‘第一个’并不能一起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朱高煦正在兴头上,不能打击学生的积极性。 朱高煦继续吐沫星子横飞:“俺还觉得,其次便是封建国家管理,应该还包括对封建国家经济、文化的控制。封建国家管理不仅是统治者对老百姓和其他势力的管理,也是对方方面面,有形的、无形的事情的管理。” 此言一出,朱棣倒是真的有点对二儿子刮目相看。 这才被姜先生调教了几个月,便跟变了个人似地,不仅脾气肉眼可见地没那么暴躁了,而且竟然还能在短时间思考问题后,给出一个听起来还挺完整的答案。 最起码,有首先有其次,条理清晰,内容靠谱。 想到这里,朱棣竟是颇有些老怀大慰的感觉,他看向姜星火的眼神里,也带了一丝感激。 朱棣心中想道:“朕本来以为这傻小子没救了,没想到经过姜先生的教导,竟然真的产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姜先生的能力,真是让人觉得神秘莫测,不仅能预知未来、学识渊博,而且教书育人也不差,让朕联想到了那因材施教的孔夫子。” 朱棣的心思略微有些复杂,孔圣人,姜圣人,姜星火若是出狱后,恐怕以他的能耐,光靠一张嘴、一根笔,就能把大明的思想界搅得天翻地覆罢。 不过这样对朱棣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毕竟,论刀把子,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比朱棣的刀把子更硬。 但是论笔杆子,朱棣的笔杆子恐怕跟他的刀把子比起来就差的太多了.就连学识最渊博,最能蛊惑人心的道衍,都不敢跟儒家正面说道说道,以前只能写点驳斥程朱这样死人的文章来聊以自慰。 真正的勇士,需要直面儒家这个庞然大物,需要顶住万人唾弃,需要承受无与伦比的心理压力。 与儒家开战,攻讦、诋毁、谩骂.除非一个人能够完全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方能抗住这种恐怖的压力。 而朱棣觉得,姜星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心怀苍生之志,能做挽天之举。 且不说朱棣心思如何转动,朱高煦这边却是涛涛不绝了起来。 “所以俺觉得封建国家管理,就得需要封建国家拥有绝对权威,而且必须具有严格的管理法律和明确的规范。” “如果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那这封建国家管理将很难长久维持下去,俺觉得应该施加严刑峻法,任何官吏想违反封建国家管理的法律都将受到严厉惩罚.这样,就不会出现三儿子那样的贪官污吏了。” “扒皮萱草哪够?要俺说,得恢复商纣王的炮烙(即在铜柱上涂油,下加炭使热,令有罪之人行其上,辄坠炭中烧死)、虿盆(指将人剥干净,涂上引诱毒蛇的草药,扔下坑中,喂毒蛇)!” 姜星火:“……” 郑和:“……” 朱棣:“……” 朱棣看了一眼自家老二,不由地心头感叹,真狠啊,比自己诛十族玩的都花。 “你说的这些也不是没有道理。”姜星火开口道:“好了,言归正传,封建国家管理,从字面上来理解确实可以理解封建国家对各种事情的管理,但是,在讲课的情况下,其实我们并不需要去深切关注这些,而是要对其进行本质分析。” 姜星火郑重问道:“想要探究封建国家管理,先要探究封建国家,请问,封建国家建立的过程是什么?直接说出你们的第一反应,不要思考,不要犹豫。” “兵强马壮者欲王之!” 朱棣和朱高煦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两人诧异地扭头相视,又同时别过头去。 这句话语出《新五代史·安重荣传》,安重荣是石敬瑭的手下,乃是对辽的鹰派,安重荣尝谓人曰: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这句名言从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了军头们注定要奉为圭臬的座右铭。 而朱棣,就是此时大明最大的军头,还是造反起家的大军头。 不过这句话说出来,总归是不太好听就是了。 但是显然,父子俩既然这么神同步,说明心里想的,也确实是这一套东西,所以才会在这种需要第一反应的问题中,直接回答出了这个答案。 姜星火却一拍郑和的大腿,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姜星火肯定的这么干脆,反而让朱高煦有些不适应了。 姜星火却不管他怎么想的,只是回顾道:“之前我们在《国运论》里讲过,在上古时代,从部落到部落联盟再到封建国家的产生,便是因为黄河流域的人们在利用水运充分交换了物资后,在贵族和巫师这两个必要阶层的带领下,逐渐形成了封建国家这种政治组织,以更好地统筹发展生产力。” “但封建国家建立的这个过程,绝非是和平的、安宁的,而是注定伴随着血淋漓的杀戮与无休止的战争。” 姜星火顿了顿,继续道:“著名的涿鹿之战,便是黄帝部族联合炎帝部族,与蚩尤部落所进行的一场大战,目的就是为了争夺更大的地盘、更多的人口而这种战争进行的多了,封建国家也就建立起来了。” “关于封建国家建立的过程。”姜星火缓缓道:“我翻看了华夏上下数千年的历史,却发现这历史不论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每一页的字缝里看出字来,却看到满本都密密麻麻地写着两个字.” 这下连朱棣都有些好奇,他问道:“哪两个字?” 姜星火瞥了他一眼,开口。 “吃人。” “封建国家建立的过程,就是吃人的过程。” “而封建国家管理的过程,就是研究如何更好地吃人的过程。” 第二百一十八章 酬【求月票!】 随着姜星火惊人的话语说出,密室内的几人也有些瞠目结舌。 这也太敢说了! “封建国家建立的过程,就是吃人的过程。” “而封建国家管理的过程,就是研究如何更好地吃人的过程。” 道衍的黑色袈裟微微颤动,继而恢复平静。 但夏原吉却通过道衍那不住细微跳动的眼睑,意识到对方的心绪,恐怕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沉默不好打破,夏原吉亦是只能在心头叹道:“姜师,总是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可这两句话偏偏听起来真特娘的有道理啊!” 不怪夏原吉在心里爆粗口,只能说,这两句话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不是他们这些封建官僚,不晓得这个道理,可是当这个真实无比的道理被赤裸裸地揭露在他们面前时,夏原吉还是感到了强烈的冲击,那种对所剩不多的良心扎针似地刺痛。 而朱高炽,则是当时便有些怔然,颇有些难以释怀的情绪。 作为在姜星火前世历史上以“仁”为名的皇帝,这个仁德的称号,其中固然有被文官集团牢牢绑定以至于放弃了不少永乐时代政策换来的,但其本人的仁心,却也是毋庸置疑的。 片刻之后! 当密室内众人情绪恢复之时,一墙之隔的树下,也从短暂的震撼中摆脱了出来。 朱高煦脸色微变,沉默刹那后叹息道:“没错,虽然听起来很残忍,但却是如此。” 而朱棣则是神情毫无变化,显然对他这种铁石心肠的人来说,虽然道理掰开揉碎了确实这般难听,但是他却并不介意。 “那么,请允许我在这里,对各位介绍一个定律。” 姜星火放下手中的纸张说道:“首先,我们翻看华夏上下数千年的历史,就会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无论是扫平六国一统天下的秦始皇,还是北征匈奴威望卓绝的汉武帝,亦或是实际上终结隋末乱世的唐太宗李世民,乃至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宋太祖赵匡胤,他们治理国家,总是能够大开大合地变革制度。” “秦始皇,可以书同文、车同轨,统一货币和度量衡;汉武帝,可以施行推恩令、盐铁专营、迁徙豪强;李世民,调整并扩大推行均田制、租庸调制、科举制;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改革科举制、强干弱枝。” “他们能如此作为的原因只有一个,也不难猜。” 几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答案。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因为他们手中有最强的暴力!” 闻言,朱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暴力,正是他用以统治天下的最为有力的武器。 什么君权天授,什么天人感应,什么太祖遗诏,都是狗屁,只要朱棣手里的刀把子够硬,就能砍翻挡在他通往皇位路上的一切阻碍。 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无数开国之君的实践经验已经充分说明了,刀把子里面出皇位,砍不翻挡在皇位面前的阻碍,那只能说明你的刀把子还是不够硬。 “暴力,是源规则。” “所谓源规则,就是决定其他规则的根源规则。” 姜星火看向朱高煦,说道:“你刚才说的那些,无论是经济、文化,还是法律,都是封建国家管理的规则之一,但这些,在暴力这个源规则面前,都是被决定的其他规则,你想一下,是不是如此。” “是如此倒是如此。”朱高煦却有些纳闷,“可姜先生,以前也不见您提倡暴力啊。” “刀枪的批判,和批判的刀枪,同等重要。” 姜星火只是淡淡地解释了一句,旋即继续说道:“那么请伱们继续思考一下,我去给人当佃农种地,种出来的一部分粮食是我的报酬;我去给人当码头搬运工,给的铜板是我的报酬;我去开当铺放贷,收回来的利息是我的报酬我去砍人,报酬是什么?” “粮食?金银?妇人?爵位?田宅?”朱高煦猜度道。 “对于个人来说,这些都有可能。”姜星火深入问道,“那如果我不是个人,而是一支封建官军呢?我使用暴力的报酬是什么?” 不待三人回答,姜星火干脆自己答道:“我称之为——血酬!” “我要讲的第一个,便是血酬定律。” “所谓血酬定律,就是指血酬是对暴力的酬报,由于暴力争夺不创造价值,因此血酬的价值取决于拼争目标的价值。” “而在暴力争夺的过程中,暴力组织核心的计算方式是,为了获得一定数量的生存资源,可以冒多大的伤亡风险,可以让自身组织这个资源需求者承受伤害到什么程度。” 听闻姜星火的话语,朱棣沉吟片刻,却觉得之前困扰他的某些问题豁然开朗。 这节课没白听! 开卷有益! 或者说,姜星火这节课讲的东西,实在是太对朱棣的胃口了。 之前无论是经济学还是地理学,亦或是朱棣压根没听的天文学,朱棣都觉得.有些不够过瘾! 是的,就是不够过瘾。 这种东西,朱棣很难说出为什么,但是就是这么觉得。 相反,当今日姜星火说出“封建国家建立的过程,就是吃人的过程”、“血酬是对暴力的报酬,血酬的价值取决于拼争目标的价值”这些令他感觉振聋发聩的话语时,对于朱棣这个大军头才觉得听得非常舒适。 朱棣内心想道:“仅仅用了几句话,就道破了这里面的东西,不论是兵是匪,任何一个暴力组织的暴力争夺,报酬都可以用‘血酬’来概括,这个词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姜星火,不愧是姜星火.说出来的话语,真是直指人心、洞彻本质,朕打了这么多年仗,带领天下最强的暴力组织,却也说不出这般精髓的话语。” 且不说朱棣这边内心如何感慨,姜星火却是继续说道。 “血酬定律有三个特征: 第一,血酬就是以生命为代价从事暴力掠夺的收益。 第二,当血酬大于成本时,暴力争夺发生。 第三,暴力争夺不创造财富。” “那么你们觉得,符合血酬定律的管理组织类型,都有哪些?” —————— 密室内,朱高炽却没有顺着姜星火的思路去回答问题,反而向夏原吉和道衍提问道。 “二位觉得,这个血酬定律,与《国家管理学》,关系到底在哪?” 夏原吉不假思索地答道:“姜师刚才所言,便是封建国家建立的过程,就是吃人的过程;而封建国家管理的过程,就是研究如何更好地吃人的过程。如此说来,这个血酬定律,应该是讲封建国家是如何通过暴力组织产生的,以及暴力组织如何更好地研究吃人,来获取血酬。” 道衍亦是轻轻颔首。 但朱高炽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就跟他二弟朱高煦刚刚所说的那样。 以前姜先生,是不会这么讲课的,或者说,不会用这么偏激的观点。 国家,固然是因为暴力组织对土地、人口等等资源的争夺而产生的,但朱高煦认为,国家建立和维系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供养官军这个暴力组织,给官军支付血酬。 否则,也就太过于狭隘了。 毕竟如此庞大的国家,不仅是军事驱动的相反,在和平年代,官军和军事贵族们对于国家的影响力,是与日俱减的,只有乱世才会用武夫。 而在和平年代,以文官为主导的国家,更注重在政治、军事、文化、外交等方面的建树。 因此,如果单纯地用支付官军的血酬来解释国家管理,朱高炽认为是比较片面的。 但朱高炽想来,姜星火应该还是有其深意的。 因此,朱高炽对夏原吉和道衍两人张口欲言,最后却又咽了回去。 现在质疑地莽撞了,待会儿被打脸,面子上可有些不太过得去。 再怎么说,经过这么久的听课,朱高炽也晓得不能轻易质疑姜先生的道理,毕竟姜先生如果排除无法验证的事情,几乎是从未出过错的。 此时的道衍,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过,道衍的心思,却不完全地停留在这节课《国家管理学》和“血酬定律”的上面。 对于姜星火的观点忽然变得有些偏激起来,道衍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以姜圣的智慧,此时或许猜到了朱高煦或是郑和或是其他人的身份,甚至朱棣的身份,也有可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所以,姜圣才会对症下药、投其所好,给朱棣这个大军头灌输一下他最爱听的,以军事组织观点出发的治国策略。 道衍认为,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道衍更加关注地,其实是另外几件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 那便是姜星火出狱后,自己该如何与其表明心迹?或者说现在自己已经能确定姜圣的志向,可究竟要怎么做,做到哪一步,道衍还不能完全摸透姜星火的心思,而这一点无疑是很重要的。 其次,则是朱棣心意已决,打算把争储争得脑浆子都打出来的两个皇子分开。然后设定一个年限,让他们以发展治理地方的能力,作为争储的考核标准,中间会有一个加权系数作平衡,这个加权系数,夏原吉已经算的差不多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鸭城风云:黄五郎和王麻子【求月票!】 事实上,道衍已经从朱棣那里得到了风声,朱棣打算并设南北直隶,也就是现在的直隶改为南直隶,而“靖难老区”,即包括北平府、永平府(蓟州到山海关一带)、保定府,以及后来控制的河间府、真定府、顺德府、广平府、大名府,设置为北直隶,也就是姜星火前世的京津冀区域。 两个皇子,一个留在南直隶,一个去条件比较艰苦的北直隶“靖难老区”。 而姜星火何去何从,也是道衍必须要考虑的问题,甚至可说,是放在第一位需要考虑的问题。 毕竟,无论是推广新思想还是点化新的生产力,都需要有一块试验田,而南直隶和北直隶,不管哪一块作为试验田,都是各有优劣的,没有哪个地方,就半点好处都无.相反,在道衍看来甚至南北直隶的优势和劣势是均等的。 在南直隶,优势便是南直隶商业发达,经济基础好,便如南宋一般,很容易通过下西洋带来的海上贸易催生出大规模的、用于对外出口的产业的手工工场(非工厂),譬如丝绸、陶瓷、茶砖等等。 劣势则是南直隶同样也是江南士绅阶层的基本盘,这些以土地作为“耕读传家”的资本的读书人,不说非常厌恶商业贸易吧,也可以说是对任何破坏传统秩序的改革深恶痛绝。 而且士绅阶层在舆论话语权、基层控制权等方面,更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想要从南直隶开始改革,面对的方方面面的阻力,会非常非常的大。 在北直隶,劣势便是北方本就人口稀少,如今饱经战乱,更是人少地多经济基本接近崩溃,很难轻易发展出新的生产力萌芽毕竟连农业生产力都没饱和,何谈进入下一个阶段? 优势则是都是“靖难老区”,经过了四年的靖难战争洗礼,从官府组织到民间村落,已经完成了彻底的军事化转型,包括人力物力在内的一切资源,都是统一调度为战争服务的,这也意味着北直隶的组织度极高,面对的阻力极低。 如今战争刚刚结束,还没有恢复正常状态,因此如果想要改革,只需要命令一下,就能得到很好的贯彻落实,从上到下的阻力都很少。 当然,前提是如果能排除来自燕军内部文官体系,也就是北方文官体系的阻碍的话。 这里便是不得不提到一个重要的人物。 作为大皇子朱高炽最有分量的支持者,北平布政使郭资。 如果说道衍是朱棣的“张良”,随军参谋金忠是朱棣的“陈平”,那么协助朱高炽,在事实上负责燕军行政的北平布政使,如今的北京行部尚书(行部尚书,永乐时代特殊官名,品秩同六部尚书,职掌则同于北平布政使)郭资,就是朱棣的“萧何”了。 燕军转战四年,全赖郭资主管军饷,未曾有断顿饥馑之虞,将郭资比作“萧何”,是朱棣自己说的。 不过道衍思量姜星火出狱后,南北直隶到底哪一个作为试验田的思绪,也仅仅是到此为止了。 因为得到了回答的姜星火,又继续讲了下去。 —————— “俺觉得,符合血酬定律的暴力组织,无非就是两个,一个是官军,一个是匪帮。”朱高煦开口说道。 “你们怎么想的?” 姜星火转头环顾四周,看了看另外两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郑和抚髯道。 朱棣则是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见几人想法相同,姜星火便说道:“为了帮助你们理解血酬定律,也是为了理解封建国家管理的两种极端模式,即追求血酬收益的长期最大化的情况,与追求血酬收益短期最大化的情况。我会以一个历史小故事作为例子,来说明这部分内容。” “这个故事,叫做鸭城风云。” “血酬作为暴力组织流血拼命的回报,要么是官军,要么是匪帮。而我们的故事,则是先从五代十国时期,一个剑南道鸭城附近山里的匪帮讲起,来讲讲,暴力组织是如何演变为追求血酬收益长期最大化的。” 几人都饶有兴趣地听起了这个名为“鸭城风云”的小故事。 显然,时代是真的,但人名地名应该都是虚构的。 而朱棣也对如何从一伙匪帮身上理解血酬,如何从一伙匪帮身上看到封建国家管理的影子,颇有期待。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说道。 “鸭城附近有一伙匪帮占山为王,他们以叶子牌(起源于唐宋的早期麻将雏形游戏)的图案作为蒙面,号称‘麻匪’拦在商路上打劫,只要是路过的,别管是谁,都免不了要走杀人越货的流程。” “当然,有的时候他们的首领王麻子发善心了,也不一定杀人,而是劫掠了钱财后就让‘麻匪’们把人放走了。” “久而久之,这条商路上有‘麻匪’的事情,就在商人圈子里流传开来了,你们猜商人会怎么办?” 朱棣沉吟刹那,猜度地答道。 “既然不管搭不搭上性命都得血本无归,那肯定是要绕路的。” “燕校尉说的对!” 姜星火看了眼这位敢在皇子面前抢话的燕校尉,心中愈发狐疑,却也只能暂时按下不表。 “所以商人们都绕路了,老百姓也不从这里走了,‘麻匪’们开始坐吃山空,‘麻匪’们意识到,不能继续这么干了,这等于是自绝财路,相当于自己杀自己父母。” “所以王麻子对外宣布,以后走这条路的,无论是商旅还是行人,麻匪们非但不会伤其性命、掠其财物.相反,会给予其‘麻牌’作为交保护费的凭证,只需要出示‘麻牌’,那么在后续的路段和岔路里,麻匪们都不会伤其性命,更不会索要额外的财物。” “而‘麻牌’的售价,则是十文钱一枚,一枚起售。麻匪们在商路上设卡,根据商旅货物价值或者行人的人头数来缴纳铜钱,换得对应数量的‘麻牌’。” 姜星火继续问道:“这样一来,面对以王麻子为首的‘麻匪’们的明码标价卖‘麻牌’,伱们再猜猜商人们和老百姓会怎么办?” 朱高煦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大胡子,答道:“自然是要考虑绕路时间上的得失,以及麻匪们是否讲信誉的问题。” “还有一点。”郑和在一旁提醒道:“绕路也可能遇到新的土匪。” “对啊。”朱高煦呆了呆,却是想的不全面了。 朱棣若有所思地总结道:“所以商旅们和老百姓就要衡量一个问题,究竟是从麻匪们手里买‘麻牌’划算,还是说冒着花费更长的时间以及冒着被其他匪帮劫掠的风险去绕路划算。” 朱高煦看了看父皇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分析道:“应该是买‘麻牌’划算。” “确实如此。” 姜星火也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所以渐渐地,商旅们和老百姓发现王麻子讲信誉,买了‘麻牌’确实可以安全通过,也开始逐步信任这些麻匪甚至于,有周围村落的老百姓还会主动给麻匪们交钱买‘麻牌’,却不是为了通行。” 朱高煦愣了下,下意识地问道。 “不为了通行,那是为了什么?” 姜星火答道:“交钱买‘麻牌’是为了让这些不伤人性命的麻匪,来帮他们抵御别的匪帮的洗劫,有时产生了纠纷,还会让王麻子帮忙主持一下公道。” 朱高煦诧异道:“这还是匪帮吗?这不成了官军了?” 而朱棣的思维,显然比他的傻儿子更加深邃,朱棣很敏锐地意识到,这时候的‘麻牌’,其实就已经成了血酬的等价物。 卖‘麻牌’,就是麻匪们在收取血酬。 而老百姓从惧怕到接纳,甚至需要麻匪们来帮忙保卫桑梓,乃至调停矛盾,这显然是麻匪这个暴力组织,血酬收益开始追求长期最大化的转折点。 因为这时候,麻匪们已经意识到,只有从秩序的破坏者,转变为秩序的维持者,他们才能更多更久地卖‘麻牌’,可持续性地竭泽而渔,而不是直接把池塘里水抽干、鱼捞完。 姜星火微微摇头道:“不,他们还是匪帮,因为有的麻匪,就是欲壑难填的。” “麻匪们毕竟还不是官军,他们做不到令行禁止,王麻子的话,麻匪们也不是完全听从。有的时候,麻匪们会摘下自己的叶子牌头套,换上别家匪帮的装束来打劫明明已经交钱买了‘麻牌’的村民不巧地是,有一次做的不干净,还被逃出来的村民指认了出来。” “王麻子是个豪杰做派的,麻匪们的规矩被坏了,脸上委实挂不住,便亲手杀了坏了规矩的麻匪,以平民愤。” 朱高煦一缩脖子,这个故事,怎么听起来跟上一个三儿子的故事很像?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三儿子是被他皇爷爷朱元璋抓典型扒皮萱草了。 姜星火继续淡淡地说道:“借兄弟头颅取信于民这种事情,在这个五代十国时期的小匪帮里,隔三差五地就会发生当然了,这倒也不影响王麻子的势力渐渐壮大,麻匪们甚至开始有模有样地收起了秋粮,一步一步地,开始真的向官军转型了。” 第二百二十章 征辽饷?征麻饷!【求月票!】 作为大明天底下最大的暴力组织的头子,朱棣忍不住应道:“这便是‘麻匪’这个暴力组织,如姜先生所说,开始追求血酬长期收益的最大化所必然导致的结果。” 姜星火点点头,却话锋一转。 “但随着麻匪们人数越来越多,兵强马壮的王麻子匪帮,引起了另一伙同样靠着血酬为生的暴力组织的注意。” 讲到这里,朱棣朱高煦郑和三人,才回想起来,所谓“鸭城风云”,貌似确实存在着两个暴力组织阵营。 一个是以王麻子为首领的麻匪匪帮,另一个则还未登场。 “另一伙靠血酬为生的暴力组织?是谁?”朱高煦好奇问道。 姜星火也没有吊人胃口的习惯,干脆道:“那就是真正的官军,剑南道泸州招讨使黄五郎。” “黄五郎又是何许人也?”李景隆走后,朱高煦的捧哏技巧愈发浑然天成了起来。 姜星火缓缓介绍道:“黄五郎,剑南道本地巴东黄氏门阀出身,乃是季汉名臣黄权之后,作为本地郡望绵延传承已有数百年之久,其人行五,由于隋唐时常以排行作为某郎唤之,故曰黄五郎。” 听得此言,朱棣反倒点了点头。 编故事,最起码人家姜星火编的挺有模有样,因为貌似巴东黄氏,确实在过去是郡望门阀。 “五代十国时期,天府之国的巴蜀,内部同样是官军各派系林立、混战不休,黄五郎明明身为官军,却是军纪败坏、无恶不作。” 姜星火这么说,朱棣三人反倒不奇怪。 乱世嘛,只要人心一散,那便是世风日坏,做出什么丑态来,都不奇怪。 姜星火讲了黄五郎在鸭城犯下的种种罪行后,最后说道。 “.黄五郎甚至把其辖地鸭城的各种苛捐杂税,收到了九十年以后。” 这个数字,显然让几人愣了一刹那。 真敢收啊! “为何?”还是朱高煦问道。 郑和也忍不住追问道:“按理说官军不应该更想保境安民,以求长期在本地维持吗?毕竟官军也不是匪帮,不该有这般做派啊。” “因为朝不保夕。” 姜星火笑道:“若是黄五郎不能凭借着手里官军这个暴力组织来狠刮地皮,追求血酬短期收益的最大化,继而扩充军队打造兵器,那么他很快就会被其他招讨使、防御使所击败这是五代十国时期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毕竟五代十国时期虽然从时间长度来看,仅仅为五十三年,但却一共更易五代九姓十四帝,平均每位皇帝在位的时间只有两年半,啊不,三年半皇帝都是如此,跟别说地方了。” 差点当了一回小黑子的姜星火悬崖勒马,缓了缓神继续道。 “如果黄五郎不这么做,不把鸭城的税收到九十年后。那么到了自己被击败的时候,不仅鸭城成了别的招讨使、防御使的地盘,自己当初没有征的税,也成了人家的税源,而人家一样会刮地皮。” “这倒确实是。”朱棣闻言也是颔首同意。 毕竟乱世之中,若是你不够狠心,大概率就会被更狠心的人所击败。 “那后来黄五郎怎么做了?剿灭麻匪?”朱高煦好奇问道。 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 “讲后半部分的故事前,我们不妨先来说说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我们可以看出点什么?” —————— 隔壁密室里。 道衍开口道:“显而易见,无论是以王麻子为首的匪帮,还是以鸭城招讨使黄五郎为首的官军,在血酬定律里,他们都是以血酬为生的暴力组织或者说,无论是封建国家的建立,还是封建国家的管理,在这个名为‘鸭城风云’的故事里,都能找到对应的影子。” 夏原吉同意了道衍的观点,跟着说道:“确实如此,如果从历史上的五代十国时期看,甚至再往前推一些,到南北朝时期,很多封建国家政权,说白了就是从与匪帮无异的小型暴力组织慢慢通过扩大地盘、招兵买马,逐渐崛起成为封建国家的。” “所以说,麻匪们走的路子,也就是所谓的血酬收益最大化,其实跟建立并且管理一个封建国家,并无二致?”朱高炽试探性地问道。 “姜圣的意思,恐怕还不仅如此。” 道衍转动着手里的佛珠继续说道:“其实从另一个视角来看,黄五郎这个鸭城招讨使,他麾下官军的军纪败坏和他本人横征暴敛的行径,又何尝不是一个封建国家由盛转衰的模样呢?” 朱高炽闻言,细细咂摸了半晌,却是问道:“那依照道衍大师的意思,我大明日后也会如此吗?为了扩充军备,把苛捐杂税都征到九十年后了。” “那倒不至于,九十年后是个夸张的说法。” 道衍笑着摇了摇头。 但朱高炽的心,却慢慢地沉了下去。 因为道衍没有回答他的前半部分问题! —————— 新歪脖子树下。 朱棣同样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开口问道:“那姜先生以为,既然鸭城招讨使黄五郎麾下的官军和王麻子麾下的麻匪,分别代表了追求血酬收益短期/长期最大化的两个极端,又说这与封建国家的建立和管理别无二致那是否意味着,黄五郎为了自保扩充军备,对百姓竭泽而渔的这条路,也同样是封建国家管理在末期要走的路呢?” “不错。”姜星火肯定地回答道。 朱高煦看了眼父皇,有些犹疑地问道:“姜先生那大明也会如此吗?” 朱高煦这话问出口,郑和马上望向了冬日里灰蒙蒙的天空。 “当初咱俩坐在那棵树下的第一节课,就说过这个问题了。” 姜星火淡淡道:“边军战力下降,若是异族崛起,那么帝国重心靠北的大明必须在边防上投入更多的资源,以确保政治中心的安全那么请问,供给十几万乃至几十万边军的军饷、军衣、辎重、兵器、犒赏,千里运粮所需的辅兵和民夫的伙食,这些钱从哪来?” 朱高炽有些心虚地说道“加、加税。” “巧了!” 姜星火一拍郑和的大腿,说道:“黄五郎也是这么想的!” “鸭城招讨使黄五郎,听说辖地里出了一股名为‘麻匪’的匪帮,而且还干起了保境安民卖麻牌的勾当,自然不悦.所以为了剿灭麻匪,黄五郎向鹅城居民加征‘麻饷’。” 心虚地朱高煦问道:“所以黄五郎出兵剿麻匪了?” “你在想什么?” 姜星火奇怪地看着他,反问道:“想想我之前讲的血酬定律的三个特征,还记得住吗?复述一遍。” 朱高煦最近得益于蹲诏狱戒色,被酒色腐蚀的大脑记忆力恢复了不少,他回顾了一遍血酬定律的三个特征,开口复述道。 “第一,血酬就是以生命为代价从事暴力掠夺的收益。 第二,当血酬大于成本时,暴力争夺发生。 第三,暴力争夺不创造财富。” “那便是了。”姜星火说道,“同样是以血酬为报偿的暴力组织,黄五郎这个鸭城招讨使麾下的军队,对于出不出兵这个问题,自然也要考虑这些不见得他们明白血酬定律的三个特征,但天底下衡量利弊的道理一定是相通的。” 姜星火一条一条地给他拆开分析道:“第一条,出兵打仗获得血酬要死人吧?” “对。” “第二条,出兵打仗的前提条件,得是打赢了获得的好处,比死人的代价强得多吧?” “对对。” “第三条,打仗本身不创造财富吧?” “对对对!” “那不就完了?”姜星火道:“黄五郎出兵剿麻匪要死人,又不能创造财富,而且麻匪声势浩大人多势众偏偏没刮到多少钱,黄五郎又不能确定打赢了拿到的战利品比死的人值钱,万一这边打起来损失了实力,被其他招讨使、防御使进攻捡了便宜呢?” 朱高煦还在费解之际,姜星火继续道:“而且,你再想想不出兵的好处。” “不出兵,不用死人,可以一直借着剿灭麻匪的名义向鸭城百姓收麻饷,又一定能确定不用死人消耗实力也就不会被其他招讨使、防御使捡漏,伱说黄五郎为什么会出兵呢?” “这黄五郎的心,可真黑啊!”朱高煦哑口无言,半天方才愤愤说道,“那他就不怕收了钱不办事,鸭城的百姓感到不满吗?鸭城的百姓若是起来闹事,想来他黄五郎的麻饷也收不成了吧?” 姜星火理所当然地说道:“这就是封建国家治理中的小窍门了,老百姓对收税不满,文官体系该怎么应对?” “首先,我们宣称什么事都没有。 其次,我们说也许有事发生,但不应该采取行动。 然后,也许我们应该采取行动,但什么都做不了。 最后,也许我们当初能做点什么,但现在已太迟了。” 朱高煦呆了呆,对文官体系的无耻感到了一丝震惊,但随后,他刨根问底地追问道:“那如果鸭城老百姓对收麻饷还是不满呢?” “那就需要扶持一伙不会损耗黄五郎实力的假麻匪了。”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一章 朱棣:爹,你的制度又漏了【求月票!】 “姜先生。” 朱棣沉默了一刹那:“你最好在说黄五郎。” “我说的就是黄五郎。” 姜星火瞥了眼这位燕校尉,不咸不淡地答道。 但朱棣此时的心头,却是再也平静不下去,心绪如海中怒涛一般翻滚。 这便是因为,作为大明最大的军头,朱棣太清楚大明官军这个暴力组织的德行了。 如果真的到了大明这个封建国家统治末期,基于姜星火归纳总结出的“血酬定律”,大明边境负责防御的官军几乎是一定会成为养寇自重的暴力组织。 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就像姜星火的这个“鸭城风云”小故事里一样,鸭城招讨使黄五郎要剿灭麻匪,又要死人又不赚钱,而且还要担心实力受损被其他官军派系抢了地盘。 如果到了大明末年,朱棣很确信,按照大明的制度,或许很难出现如同五代十国那样完全割据的边军军阀,但是朱棣同样也确信,到了那时候,恐怕大部分的大明边军的作战动机,都是为了利益而不是其他诸如国家等因素。 所以,边军一定会玩养寇自重的把戏,同时为了安抚朝廷和皇帝,也一定会扶持一个好打不用死人的‘假麻匪’,最好是那种一个边军能打一百个的那种.战功看着又好看,还能让朝廷持续不断地从老百姓手里收‘麻饷’供给给边军。 一念至此,朱棣不由地感到一丝头痛。 这可怎么办? 给边军更大的自主权肯定是不行的,那样会养出来安禄山。 如果学宋太祖那样养几百万的冗兵,大明恐怕也吃不太消。 朱棣自己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了,于是只好把目光投向了姜星火。 “后来呢?” “后来鸭城招讨使黄五郎向麻匪首领王麻子发出了邀请,想跟王麻子一起合作,让麻匪隔三差五来鸭城周边晃悠,自己再象征性地追剿却永远剿之不尽,如此一来,就可以合作挣鸭城百姓的钱了。” “但王麻子不愿意啊!” 姜星火说道:“王麻子不仅不愿意跟黄五郎合作,而且打出了‘替天行道’的旗号,自号鸭城及时雨,开始笼络周围百姓的民心,仗义疏财行侠为善倒也罢了,偏偏还不肯百姓跪谢,非说要给百姓一个公平。” 朱高煦竖起了大拇指:“倒是一条好汉!” “黄五郎贼心不死,只觉得是自己给的筹码不够,所以双方倒是约了一场鸿门宴黄五郎手下官军假扮麻匪,掳了两个鸭城大户人家的公子,黄五郎对王麻子说,只要王麻子杀几个麻匪当投名状,不仅可以把大户人家的公子交给他索要赎金,还可以宣布王麻子已经死了,以后让他带着弟兄名正言顺地当官军。” “王麻子同意了吗?”朱高煦好奇问道。 “自是不同意,随后被黄五郎暗杀了一次,也没同意,反而试图暗杀黄五郎,当然,也只杀了黄五郎的替身而已。” “再后来呢?” 姜星火道:“如此一来,双方势同水火,却是彻底撕破脸皮,王麻子命手下麻匪在鸭城四周散布传言,细数黄五郎的罪行,黄五郎任鸭城招讨使多年,不思保境安民反而巧取豪夺,自然不得民心,一时间鸭城可谓是民心似水、处处鼎沸。” “王麻子认为时机已至,便带人鼓动鹅城百姓随自己宰了黄五郎,但是百姓摄于黄五郎多年威名,却委实不敢追随一帮麻匪起来闹事.正巧这时,鸭城招讨副使却递出消息,愿意与王麻子里应外合。” “双方磋商良久,确认了不是圈套后,王麻子率领麻匪攻入鸭城,鸭城招讨副使果然擒下黄五郎,双方押着黄五郎游街,并且在鸭城菜市口高台上,鸭城招讨副使宣布了黄五郎的罪名,王麻子亲手拔刀斩了黄五郎,还了鸭城百姓一个公道。” “没了?” 朱高煦呆了呆,这个有些梦幻的、完美的结局,让他一时之间有点不适应。 姜星火点点头。 他当然可以说出:你认为没了,那就没了,你认为有,还可以接着讲出来黄五郎金蝉脱壳,去剑南道搬了救兵回来对麻匪反攻倒算亦或者是鸭城招讨副使又成了新的黄五郎再或者是王麻子被手下出卖,如此云云。 但是姜星火不想讲。 因为这是就是他赋予这个故事的结局。 “鸭城风云,便是这么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要讲的什么,我相信伱们也清楚了.血酬定律,便是暴力组织颠扑不破的永恒规则。” “事实上,我想问的问题是。”姜星火缓缓道,“不在于这个故事的解决如何,而是说,无论是匪帮还是官军,明明可以对老百姓的敲骨吸髓,为什么还要像王麻子需要杀几个坏规矩的麻匪,鸭城招讨副使宣读黄五郎罪状呢?” “难道王麻子和鸭城招讨副使就是干干净净的吗?他们没有从之前匪帮和官军这两个暴力组织里收到属于他们的那份甚至有可能是占比很大的那份血酬吗?” “需要让鸭城沸腾的民心平静下来。” 朱棣忽然说道。 “对喽。” 姜星火对着眼前的燕校尉,神情莫名地笑了笑。 姜星火总结道:“刚才所说的故事,便是《国家管理学》的第一部分内容的第一个问题,也就是何谓封建国家管理?” “这里下个定义。”姜星火道,“封建国家管理,也就是国家是暴力组织基于血酬定律建立的,而为了追求血酬收益的长期最大化的行为。特点就是暴力组织会逐渐走向有序地、可持续性地竭泽而渔,而不是抽水捞鱼苗,完全不考虑未来怎么办。” 姜星火顿了顿,继续道。 “而接下来要说的,就是第一部分的第二个问题,管理封建国家的是什么人?” 朱高煦答道:“自然是文官和小吏。” 姜星火点点头,说:“其实很多道理,放在刚才说的养寇自重的边军上面适用,放在鱼肉乡里的官吏上面一样适用。” “那便是,暴力组织是追求血酬的,有血酬定律.文官和小吏,尤其是小吏,你们应该知道,数以十万、数十万计的小吏才是管理这个国家的真正主导力量,你们觉得小吏们追求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朱棣沉默了。 因为朱棣忽然觉得,这貌似又是他爹朱元璋给他挖的坑。 就像是藩王制度、大明宝钞制度一样。 朱棣的内心一声叹息:“爹,您给大明定祖制的时候,是不是每一项制度,都是会漏下点什么没想到?” —————— 密室内,几人也陷入了思考。 “小吏们追求什么?”朱高炽喃喃问道。 “财富!” 夏原吉反而回答地异常迅捷、干脆。 “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的梦想不过就是吃饱肚子、穿暖和衣服、娶老婆、生儿育女。但小吏们却要求很多,他们追求财富、美色、名声、地位、尊荣.他们所追求的东西,跟普通人比起来更多。” “当官员向上爬时,他们会想方设法去攀附高枝,想着升官;而当小吏向上爬时,他们只会疯狂的攫取更多的利益,想着求财。” 夏原吉沉吟了一刹那,说道:“因为大明没有给小吏提供太多升官的机会。” 这里便是要说,姜星火前世就按照明朝《会典》中所记载的资料得知,明朝的小吏阶层倒也不是没有任何上升渠道,而是最高也就是能够做的正七品,前提就是他们之前所任职的是一品的衙门,如果他们所任职的是二品,衙门或者三品衙门的话,他们最高能做的官员只能是八品或九品。 但是,但是,这是对于京师衙门里的小吏来说的。 对于地方府县的衙门来说,小吏,一辈子都是小吏! 当然了,虽然小吏在官场鄙视链的最底端,但从普通老百姓的角度来说,小吏仍然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官爷”。 虽然小吏明面上的工资待遇不是很高,咳咳,得益于朱元璋的抠抠搜搜,或者干脆说基本就是赔钱上班好了。 但是“吏”本身在工作的时候是存在着很多油水的,这个自古皆然,通俗小说里也很好地反映了这个现象,要不水浒传里宋江宋押司一介小吏是如何那般出手阔绰做及时雨呢?靠俸禄吗?显然不是。 朱高炽已经充分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就是,大明没有给小吏留下多少晋升的渠道,或许在京师的衙门里小吏还能由“吏”变成“官”,但是在地方上,小吏不可能成为“官”,既然升官无望,那么小吏们的追求,自然只剩下了一个。 ——发财! 而小吏们通过寻租衙门的公权力来敛财这种行为,只要踏出第一步,那就意味着最后一定会完全超出他们的初衷。 而且,大明地方吏治,早在洪武朝中后期就开始控制不住了,是真的控制不住,杀人都不好使的那种。 因此,在这样的环境里长期生存着的小吏们,对于底层普通老百姓的敲骨吸髓,往往比“官”还要可怕百倍。 道衍此时幽幽一叹,反倒说了一番很有道理的话。 “所谓欲望,是人类内部最丑陋最肮脏的东西,但它又是人类赖以活命、甚至永恒的根基。” “小吏们追求的欲望是什么呢?他们渴望财富.他们用尽各种手段获得权力,为的就是得到财富。” “所以,这就是姜圣打算在《国家管理学》里讲的内容吗?封建国家里,无论是暴力组织还是行政组织,都会因为追求血酬或金钱等财富回报而逐渐堕落。” 朱高炽忍不住问道:“可是,该如何阻止这种堕落呢?须知道,哪怕太祖高皇帝杀到没人当官,都架不住下面的小吏该贪还是贪啊,而封建国家的管理,显然离不开他们。” 第二百二十二章 黄宗羲定律【求月票!】 “小吏,追求的自然是财富。” 朱棣虽然内心不太想承认,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就按大明现在的这套官吏分离的模式,小吏们确实没有什么晋升空间可言。 唯一给小吏们留下的晋升空间,也是京师的,因为只有京师才有一到三品的衙门,地方上根本就没有。 既然没有晋升空间,那么小吏们自然只能疯狂捞钱了。 可一想到这一点,朱棣就感觉,小吏们捞的不是钱,而是在用软刀子一点点剌他的肉! 朕的钱!朕的钱! 可朱棣能怎么办呢? 九族消消乐? 显然是不好使的,别说诛九族了,就是诛十族,或者更狠的夷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株连范围更广)都不好使。 因为光靠杀人,只能痛快一时,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 当然了,痛快一时也很爽就是了. 但说回正题,朱棣反正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 增加小吏俸禄? 更不可取。 给小吏增加俸禄,那要不要给所有官员都增加俸禄?如果大家都增加,大明的财政能不能承受? 再者说,就算大明财政能承受,官员和小吏都增加了俸禄,那你就能保证大明的官员和小吏都不贪吗? 不可能的! 因为人心不足蛇吞象,关于加俸禄这件事,朱棣早在第一节课,就听姜星火讲过那套“保健因子与激励因子”的理论了。 加俸禄,一开始自然是皇恩浩荡,大家跪谢天恩,或许内心也会着实受到了激励,然后努力、廉洁那么一阵子或许一个月,或许半年,全凭良心,谁说的准呢? 但是随后,伴随着每个月俸禄的按时发放,官员和小吏们,很快就会把这部分新增加的俸禄,当成自己理所应得的东西,继而又恢复到从前懒散的状态。 至于像考核藩王宗室那样考核小吏? 朱棣认为还是不可行,因为藩王没有地方财政权,要靠朝廷养着,宗室的主要收入就来自于朝廷对宗室的财政拨付。 可是小吏不一样,哪怕小吏不要那微薄的俸禄,还是能用手中的权力去对百姓敲骨吸髓。 所以考核小吏的结果,很可能是地方小吏集体摆烂,业绩一塌糊涂,但是人家该贪照样贪,因为第一不能把所有摆烂小吏都清理出去,那就没人干活了;第二就是刚才提到的根源问题,地方小吏没有上升渠道,升官发财两件事,人家既然升不了官,那就只能想着发财了。 “我有一友.” 本来郑和按照自己的切身实例,还想问姜星火这个朋友是不是他自己,但姜星火随后就打破了他的想法。 姜星火开口道:“名为黄宗羲。” 黄宗羲现在离出生还有二百年呢,自然是查无此人,而姜星火这么说,却是出于对其人的尊敬,不想直接把人家定律名头都搬到自己身上来,所以随口诌了一下。 “他提出了一条很有趣的定律,我姑且命名为黄宗羲定律吧,就是关于在封建国家的管理过程中,追求财富的底层小吏是如何让政策走形,如何让封建国家的管理自下而上失控的。” “定律的内容也就是说,封建国家历史上的税费改革不止一次,但每次税费改革后,由于当时封建国家社会政治环境的局限性,封建国家的农民负担在下降一段时间后又涨到一个比税费改革前更高的水平便是所谓积累莫返之害。” 说罢,姜星火又捡了根粗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了起来。 税改后实际负担=第一次税改前实际负担+(税改次数*横征均量) “能看懂吗?” 朱棣的脸,明显黑了下来,之前他都是隔着墙听课,因此面对这些奇怪的公式的理解,并没有直观感受。 但出乎朱棣意料的是,他的傻儿子竟然念叨了几遍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能看懂。”朱高煦很肯定地说道。 其实公式这种东西,只要熟悉了姜星火的表达方式,还是很容易理解的,朱棣之所以难以理解,就是因为不熟悉,所以乍一看如看天书一般,并不代表朱棣脑子笨。 但自己傻儿子如此自信的表现,反而把朱棣整不会了。 “你能看懂?解释解释?” 朱高煦一脸骄傲地说道:“这便是说,譬如第一次税改前,一个农民只交一石粮纳税,但是改一次,横征暴敛的负担就加一石,改几次,便是一石加上几次的石数。” “为何会有改一次加一次?” 郑和忽然问道,这便是因为他原本就听得课少,关于税制改革的内容,又正好是他入狱之前讲的,所以都没听到的缘故了。 “姜先生此前讲税制改革的时候讲过。” 朱高煦顿了顿,说道:“唐初立租庸调税制,有田则有租,有户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租出谷,庸出绢,调出缯广布麻。” “这个知道。”朱棣微微颔首。 “但是杨炎改两税法,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虽然租庸调制不见了,但其实庸调都并入了租里面,是也不是?”朱高煦继续问道。 “是。”郑和答道。 “后来.咦?”朱高煦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这才想起来,他貌似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两税三分制不是加税,而是改税收的分配。 至于后面的,姜先生好像没讲啊。 姜星火笑着接过话来:“后来到了宋朝的时候,并没有把庸调从两税法的租里面减少出去,反而重新开始收丁身米钱。” “宋人评价道:两税,租也;丁身,庸调也。岂知其为重出之赋乎?使庸调之名不去,何至是耶!故杨炎之利于一时者少,而害于后世者大矣。” 姜星火揶揄道:“这个道理,套用在我们的小故事里也是一样的,不妨畅想一番,譬如鸭城招讨使黄五郎被斩首示众了,鸭城招讨副使上位,那他面对群情汹涌的鸭城百姓会怎么做?必然是把包括‘麻饷’在内的一系列苛捐杂税都并到一起吧。” “这是自然。”朱棣应道。 “这就涉及到刚才讲的‘黄宗羲定律’里的一个变量了,也就是所谓的‘横征均量’,这个横征均量是比较难以测定的,只能以前后数次的税改后的实际增加负担来做平均数当然了,重要的不是平均数,而是‘横征均量’本身,单单从数学上来看,就是一个远超应收税额的数字。” 朱棣眼眸一亮,几乎是瞬间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也是之前困扰他的那个问题。 “姜先生是说,小吏会上下其手?”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横征均量的增加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横征均量每增加一次,地方小吏会把横征均量不知道翻多少倍摊到普通老百姓头上。” —————— “如何解决?晋升为官的渠道尚可以再说,可现在已经让小吏参加科举了啊.怎么才能拓宽上升渠道,解决地方小吏求官不成只能求财,继而盘剥地方百姓的问题呢。” 朱高炽深深蹙眉,陷入了跟他爹刚才一样的困扰。 这里面有一个在姜星火前世广为流传的误解,便是如很多人觉得小吏不能晋升为官一样,很多人都觉得小吏不能参加科举。 甚至许多学者、作家,未经详细考证,也会这般传播。 但值得一提的是,就如同小吏不是不可以晋升为官,而是只能一品到三品的衙门里的小吏才能晋升为官一样,小吏同样也不是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这个误解,来自于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在洪武四年的一份诏书,洪武四年七月诏曰:唯吏胥心术已坏,不许应试。 ——也就是全面禁止吏员入试。 但这个政策,是有其前置的特殊历史时代背景的,那便是元代吏员地位颇高,且可参加科举考试,而大明开国初期百事草创,天下尚未统一,战事仍在进行,为便于政权平稳过渡,多承袭元朝旧制,所以在洪武三年八月首开科举时遵循惯例允许吏员入试,其入试条件是在役、无过犯、曾习举业。 为什么短短一年时间朱元璋就翻脸了呢? 那便是因为大明开国初期,对地方行政的掌控能力较弱,几乎是全面仰仗继承自元代的地方行政系统,而科举考试也是如此,这就导致了利益在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小吏们腐蚀科场,纷纷翻身做官,引得朱元璋不悦,大范围罢免了一批在洪武三年通过科举成为官员的小吏,并且通过十余年的时间,逐步完成了大明对地方行政系统的控制。 而这个整治过程完成后,朱元璋就宣布再次允许小吏参加科举考试了,而此时的大明,对地方行政系统的掌控力度,也已经极大增强了。 洪武十七年三月朱元璋恢复科举时,对吏员入试的规定是“罢闲官、吏不许入试”,也就是说,在过去被整治的小吏,不能参加科举,其他不再限制。 在升官方面,小吏能当官,能参加科举。 在发财方面,不能给小吏加俸禄,加了也注定没用。 能做的都做了,对于这帮油盐不进的小吏,还能怎么办? 朱高炽的目光,只能投向那面布满了细细裂纹的窃听扩音墙。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东厂西厂?【求月票!】 新歪脖子树上,乌鸦飞过。 “嘎~嘎~嘎~” 看着寂静无声的三人,姜星火开口说道。 “显然,你们应该都意识到了,《国家管理学》里第一部分,封建国家的管理,问题的根源就出在实际上执行封建国家管理的人,也就是小吏阶层的身上。” “之前我们讲过,小吏因为没有上升渠道,所以只能求财,而横征均量每增加一次,地方小吏会把横征均量不知道翻多少倍摊到普通老百姓头上,这就是他们求财的方式。” “但是能因此就不进行税改吗?或者说,新任鸭城招讨使,面对汹汹民意,能接着收包括‘麻饷’在内的一系列的苛捐杂税吗?” 姜星火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朱高煦摇了摇头道:“俺觉得不能,形势所迫,不改不行。” “这便是了。”姜星火说道,“封建国家管理,尤其是封建国家的税收管理,一直存在着‘明税轻、暗税重、苛捐杂税无底洞’的特点。” “在封建国家法律明文规定的正税以外,还存在着各种巧立名目的杂税,不仅加重了普通老百姓的负担,而且还为各级官吏的横征暴敛提供了由头,久而久之必然会激化矛盾.所以说,就像是新任鸭城招讨使必须把包括‘麻饷’在内的一系列苛捐杂税并税计费一样,历朝历代,也都会搞合并税制这一套,而结果就是如黄宗羲定律一样,合并的次数越多,百姓的负担越重。” “那依姜先生之见,该如何解决呢?”朱高煦想了想后问道。 姜星火很确信地说道:“所有问题的根子,都在吏治上,吏治的根子,就跟‘吏治’这两个字的含义一样,不在官而在吏,不解决小吏的问题,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但如今小吏的问题,经过历代封建国家管理的叠床架屋构造,已然是不能轻动了。” 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如同码农界有一条至理名言“如果代码有bug也能运行,那也请你别再修改它”。 因为一层一层的bug代码摞起来,早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只要一动,整个体系马上崩溃。 换到吏治这个问题上,也是一样的。 姜星火的话语,让众人都有些触目惊心,因为姜星火开始给他们列数字了。 “为了保证封建国家管理的顺利运行,封建王朝必须做到上下相制,在汉朝时,官员总数大概有七千余人;到了唐朝时,大概有一万七千余人;到了以‘冗官’著称的北宋时,则是翻了一倍,大概有三万四千余人;而如今,已经有四万余人了。” 闻言,哪怕已经是第二次听到(第一次是在税警总团部分),但朱棣还是微微打了个寒颤。 大明皇帝陛下,从来都没有跟以前的历朝历代对比过自己治下官员的数量,以至于到现在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大明的官员总数,已经超过了官员数量最被人所诟病的铁血大宋。 而姜星火的扎心之论还在继续。 每一句话,似乎都扎在了朱棣的心窝子里。 “通过将正税和杂税合并在一起征税,固然可以在短时间内取得成效,但从根本上来讲,并不能解决普通老百姓税负负担过重的问题,因为从制度上制约官吏开征新税的能力没有被限制。” “伴随着年复一年的历史进程,封建国家总是会面临缺钱的窘境之前讲‘做大西瓜’和‘税警总团’的时候就都讲过这个问题,封建国家没办法向外拓展诸如商贸等财源(铁血大宋是个例外),就必然会把目光转移到普通老百姓头上。” “那么按照黄宗羲定律,就会有新的苛捐杂税冒出来,普通老百姓的负担就会越来越大,也就是说陷入了一个近乎无限的恶性循环之中,小吏阶层则在这个恶性循环里上下其手。” “从根源上讲,究竟是为什么?”朱高煦疑惑问道。 姜星火答道:“因为封建国家缺乏对于文官阶层和小吏阶层的有效制约力量,皇权按理说是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力量。但问题就在于,皇权和依附于皇权的宦官、勋贵、外戚、宗室,哪怕绑到一块,跟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文官阶层和小吏阶层相比,都还是不能称之为一个体量的存在。” 朱棣思忖半晌,忽然问道。 “增加对小吏的监察机构有用吗?” —————— “有用吗?” 朱高炽沉吟片刻,摇头道:“虽然增加监察机构,这样可以让监察机构和小吏阶层互相牵制。要不然,每次遇到那些滑不留手的小吏,总觉得他们像是苍蝇似的恶心人!拍又不好拍,拍到了还脏一身。” “可是,恐怕还是治标不治本!” “嗯……” 夏原吉皱眉,也陷入了沉吟中,片刻后才说道:“监察机构虽说能使得陛下对下面地方小吏的控制更具威慑性,但这种控制并非完美的,毕竟监察机构也是由人组成的而且有效监察的前提条件就是监察机构也必须严格遵循陛下的命令,否则就会同样失效。如果监察机构做不到这一点,这样一来,反而会形成更大的累赘,朝廷相当于白养了更多的人。” 道衍笑眯眯地道:“所以嘛,监察机构是一柄双刃剑,可这柄双刃剑,握在手上伤到自己的概率,总是更大的。” 顿了顿,朱高炽看向道衍:“大师不妨接着说说?” 道衍说道:“老衲觉得夏尚书说的就很对,不过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怎么保证监察机构能够严格执行陛下的命令呢?是不是还要弄一个监察监察机构的监察机构出来?” 这话刚出口,朱高炽就忍不住瞪大眼睛。 好吧,无限套娃没完了。 —————— “增加监察机构当然是一个常规的解决思路,先不用说对小吏有没有用,其实从历史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增加监察机构到底对官员有没有用?知道了这一点,那么对小吏有没有用,也就不言而喻了。” 姜星火简单地给燕校尉举了一个铁血大宋的例子。 就如同残暴不仁的元朝在对外交往贸易以及天文数学成就上有可取之处一样,哪怕垃圾到“对外唯唯诺诺称臣纳贡,对内重拳出击迫害良将”的我铁血大宋,在某些特定方面,也是有一定可取之处的。 譬如,监察系统。 “监察机构,以宋为最。” 姜星火缓缓道:“关于宋代监察机构人选的条件,宋代台谏官(御史)有十分之九为进士出身,即便不是进士出身,也要‘特赐同进士出身’方能为台谏官.同时宋代严禁官二代做台谏官,且必须有基层工作经验,嗯也就是至少要有主政一县的履历。” “宋代监察机构的履职行为,规定御史每个月必须上奏一次,称为‘月课’,监察范围自宰相至百官,三省至百司,都是有罪即可弹劾。而御史如果上任十旬没有任何纠举行动,则要受到辱台之罚。” “宋代监察机构的外出监察,南宋《淳熙条法事类》曾明确记载,无论是台谏官还是巡查官,所经过的地方,非是正常公事,不得居住超过三日,更不得与地方官有任何非公事交往。同时如果巡查与本人和亲属有利害关系,须得回避。” 姜星火最后问道:“那么你们觉得,宋代如此严密详实的监察制度,对官员实际效果如何?” “应该,有用吧。”郑和迟疑地说道。 “俺觉得”朱高煦无情地泼了一盆冷水,“要是有用的话,南宋也不会连出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三个奸相吧?” 姜星火:“.” 朱棣:“.” 郑和:“.” 什么叫事实胜于雄辩啊? 什么叫大智若愚啊? “换个说法。”姜星火直接开始有意无意地妄议朝政了,“就比如当今陛下,重建了锦衣卫,用以监察。那么几位觉得,如果过几年锦衣卫权势过大了,那针对锦衣卫需不需要一个新的监察机构来监察?” 朱棣看着姜星火清隽的面容,眉宇间笼罩了一层阴郁的神色。 姜星火,到底看没看出他的身份?是不是在故意挑逗他? 朱棣开口欲言,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不过朱棣却觉得,姜星火说的确实有道理,锦衣卫眼下只是刚刚重建,人手权柄势力都还是初始阶段,自然没什么,但是经年累月下来,恐怕也会尾大不掉,他爹朱元璋当初就是顾虑到了这一点,才会废除锦衣卫。 当然了,现在朱棣不确定姜星火是否是有意在说这些话,因此,无论朱棣怎么回答,都不太合适。 所以,朱棣非常理所当然地看向了自家的傻小子。 朱棣心里想道:“煦儿,到了伱为父皇当嘴替的时候了。” 朱高煦此时显得也没那么憨憨了,马上心领神会地对姜星火问道。 “姜先生,如果锦衣卫权势过大,该设立什么监察机构监督锦衣卫呢?”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四章 SWOT版考成法【求月票!】 “我的建议是,最好不要设立监察监察机构的监察机构。” 姜星火沉默了刹那,回答道。 东厂用来制衡锦衣卫,好不好用? 当然好用,但就像是无处不在的黄宗羲定律一样,积累莫返之害,永远不能避免。 一开始东厂肯定好使,就像是租庸调制改成两税法一样,但是随后就会逐渐失灵,继而又得建立新的监察机构,西厂就这么出现了。 借《龙门飞甲》一句话,你问我西厂算什么东西? 一句话,东厂管得了的我要管,东厂管不了的我更要管,先斩后奏,皇权特许!这就是西厂,够不够清楚? 但是,但是,西厂势大谁来监察西厂呢? 答案是内行厂。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明武宗正德初年,以八虎之一的马永成掌管东厂,以八虎的另一成员谷大用掌管西厂,当时司礼监太监刘瑾因与他们有矛盾,又在京师荣府旧仓地(即四司之一的惜薪司)另设内行厂,自成系统,。 内行厂缉范围比锦衣卫、东厂和西厂三个特务机构还要大,除监察臣民外,锦衣卫、东厂和西厂也在之例,权势居东、西厂之上,用刑尤为酷烈。 当然了,这种无限套娃并没有继续进行下去,因为后来能靠自己脑子制衡百官的修仙皇帝嘉靖登场了,这是后话。 这下子,朱高煦也有些沮丧了。 因为他们都意识到,姜星火的逻辑推导是无懈可击的。 “血酬定律”决定了暴力组织在封建国家建立和管理过程中,必然会在很长的时间跨度内追求血酬收益的长期最大化后,在王朝末年转而追求血酬收益的短期最大化。 这使得税制改革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无论是在封建国家的前期理清前朝弊政还是中期振兴王朝,亦或是后期试图给王朝续命。 而税制改革,又必然会踏入到“黄宗羲定律”这个大坑里,越改普通老百姓负担越重,其根源就在于小吏阶层会上下其手,且小吏阶层难以控制。 对于小吏来说,不能加俸禄,晋升渠道也有限,注定会一心捞钱。 那么增加对小吏的监察机构有用吗? 没用!还是会再次踏入到“黄宗羲定律”的大坑里,只不过是税制变成了监察,越改越套娃。 所有办法都没用,那怎么解决? 这不是纯纯的太监开会,无稽之谈? “看来解决办法只有一个了”朱高煦思忖片刻道,“要不就这样吧,别想着改了。” 显然这是找不到办法,就开始摆烂了。 而朱棣也捋清楚了这里面的脉络,说白了,就是一直在“血酬定律”和“黄宗羲定律”里来回打转,最重要的是“黄宗羲定律”这个坑是绕不过去的。 朱棣苦思冥想片刻,也觉得委实是没有办法了。 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如果能有解决办法,之前华夏上千年的智慧就没研究出来吗? 你让朕想,朕上哪想去? “大可不必。”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办法还是有的。” —————— 隔壁密室。 闻得姜星火此言,众人齐齐精神一振。 “姜师的办法是什么?”夏原吉微微蹙眉,自言自语道。 朱高炽则很兴奋,刚才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的他,迫切需要有人给他分析清楚。 而朱高炽觉得,答案似乎已经就在眼前了。 回过神来的夏原吉依旧保持着冷静,沉声道:“先听听姜师怎么说吧。” 此时旁边的道衍也点了点头,说道:“其实老衲倒是有一番猜测。” “大师快快讲来。”朱高炽忙说道。 道衍转动手中的紫檀念珠道:“老衲也只是猜测,既然所谓‘黄宗羲定律’的根源在小吏阶层上,那么姜圣的解决之道,也一定是在小吏上是否有可能是打通地方小吏向上的晋升渠道?” 朱高炽微微一怔,旋即试探性地问道:“譬如不再实际上限制,只有一品到三品衙门的小吏才可以晋升为官员?” “殿下,这恐怕不可。”夏原吉却否定道,“本来官员与吏员之间,便是流官不流吏,这样好歹还有一个制衡,便是说官员的调任控制在朝廷手里,隔几年一调任,官员很难与地方吏员勾结的太深,多数是合作关系.也就是官员要仰仗地方吏员来推行政令,地方吏员同样也要仰仗官员来替他们疏通更上层。” “但若是现在不流吏,变成了吏员升为官员后,产生了实质上的大规模流吏,殿下试想一下,会有什么后果?” 朱高炽愣住了刹那,方才说道:“会让地方吏员的关系网,开始向外流通。” 道衍干脆道:“会产生新的‘寒门’。” 这里面的‘寒门’,专指门第势力较低的世家,也叫庶族,并非指贫民阶级。 就是说,本来就在地方上人脉关系盘根错节的小吏阶层,一旦可以大规模变成官员,并且向外宦游,那么地方豪强一般的小吏,将补足他们最缺乏的上层资源,那么就必然导致新型寒门的出现。 朱高炽微微皱眉,却也觉得这番话似乎没啥毛病。 道衍继续说道:“我等身处中枢,本该是最早想到吏治症结所在的人。可惜靖难刚刚结束,一心扑在政务上,从未关注过这个还算不上急迫的问题.而且对于这种复杂的吏治问题,恐怕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也只懂得推断一些常识,却不会深入探究,更说不出类似‘血酬定律’、‘黄宗羲定律’的论断。” 道衍轻叹了一声,复又说道:“今日我观皇帝陛下、乃至两位皇子殿下的反应,便已隐约有了猜测,大约都是恨小吏待民之苛刻却无能为力.而那些盘踞地方的小吏和士绅大户们,素来都是利用手中的权力敛财,通过各种手段收买上下、强占田产、招募佃农、扩张势力。” “老衲觉得,即便是要打通吏员的晋升渠道,也是时候让小吏们也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了!” 这话一出口,顿时令密室内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朱高炽脸色一变,目光闪烁不定,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而郭琎和柴车两个小吏,干脆就低头装死了。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 “到底是何办法?还请姜先生速速说来!” 朱高煦急切问道。 姜星火一向是一个不喜欢卖关子的人,所以他非常干脆地说出了答案。 “考成法。” 其实,就是历史上张居正改革用的那套。 而姜星火打算改良一下后,不仅用来考核官员,还用来考核吏员。 这东西好用,是真的好用,这是因为“考成法”本身就是张居正眼见了官场中的丑剧和制度变质,深切认识到不仅要对各级官吏进行定期考察,并且对其所办各事均规定期限办妥。 而执行“考成法”的重要特点即所谓“立限考事”、“以事责人”,换句通俗的话说就是事情办妥要有期限,如果事情办不好就把责任落实到人。 打工人的噩梦了属于是。 不过苦一苦官老爷的想法,姜星火倒是早就有了。 眼前这位身份诡异的燕校尉,显然不仅仅是忠义卫校尉那么简单,恐怕要么是皇帝身边的亲信,要么是靖难功臣。自己讲出来的东西,肯定是能传到皇帝的耳朵里的。 所以姜星火打算讲,而且是放心大胆的讲。 而张居正版本考成法的具体内容说白了就是两点,以中央六部举例。 第一点,六部和都察院把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定立期限,并分别登记在三本账簿上,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作底册,另一本送六科,最后一本呈交给皇帝审阅。 第二点,六部和都察院按账簿登记,逐月进行检查,对所属官员承办的事情,每完成一件须登出一件,反之必须如实申报,否则以违罪处罚;六科亦可根据账簿登记,要求六部每半年上报一次执行情况,违者限事例进行议处;最后内阁同样亦依账簿登记,对六科的稽查工作进行查实。 而在地方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中央督查地方的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再以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这两司督察府州县官。 如此一来,依靠立限考成的三本帐,严格控制着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吏,每逢考核地方官的“大计”之年便强调要将秉公办事、实心为民的官员列为上考;专靠花言巧语、牟取信行的官员列为下考,对于那些缺乏办事效率的冗官,尽行裁撤。 同时,“考成法”也可以成为提拔拥护改革、政绩卓越官员的利器,可以将这些能干事、肯干事的官员委以重任,因为有考成法在,“立限考成,一目了然”,业绩摆在这就可以打破论资排辈的传统偏见,提拔业绩好的人,大家也都无话可说。 这样就形成了一套完善的官员考评机制,有效实现了考评与纠偏相结合,改变以往仅仅主要靠吏部来运作的官员考评。 当然了,姜星火肯定不会直接把张居正的考成法搬过来,多少也是要用自己所学的现代管理学知识,来给予部分改良的。 因为在姜星火看来,考成法也不是真的完美无缺。 什么叫官老爷噩梦啊? 你以为“立限考事”、“以事责人”,就已经算噩梦难度了? 不,伱应该学一学什么叫公共部门战略规划里的swot战略分析。 你以为大企业里的战略管理部,都是用来干嘛的? 把这玩意加到考成法里,才叫官老爷的噩梦。 ps:建了个盟主群,首页和每章后面都有链接,潜水的盟主大佬们可以加一下~另外,求月票!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五章 优劣危机【求月票!】 树下,一缕冬日的光垂落。 此时的姜星火,身上笼罩着莫名的气场,他仿佛是传说中于三十三重天上讲道的圣人,又仿佛是拥有无穷智慧的先哲。 刚刚,姜星火把考成法的基本内容,告诉了他们。 这种把责任落实到人,杜绝懒政怠政,能够极大整顿吏治的神策。 无疑是同样给予了这些大明帝国高层,一点小小的姜圣震撼。 “整顿吏治,扫除积弊,姜星火竟然真的有办法!” 朱棣的心头,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 明明是刚才众人纠结困扰了许久都没有丝毫办法的核心问题,所有的事情就像是一根根烂绳子一样缠绕在了这里。 但姜星火的“考成法”,就仿佛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刃。 一刀下去,斩断一切纠结! 考成法一出,整顿吏治,定能立竿见影! 朱棣看着此时仿佛充满了智慧的光辉的姜星火,心中愈发佩服。 同时,拜姜星火为国师的念头,也彻底坚定不移了起来。 之前因为地心说和万有引力,导致朱棣对于姜星火可能导致皇权动摇的顾虑,更是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能解决吏治不堪这个困扰了他乃至他爹朱元璋的问题,这个国师,姜星火想当也得当,不想当也得当! 反正,距离姜星火出狱只有最后一节课了,朱棣亲眼来狱中看过了姜星火,亲耳听过了姜星火讲课。 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下了。 此时,朱高煦则用充满了崇拜的眼神看向姜星火。 在朱高煦的心里,姜星火就是在传授他治国秘术的伟大存在。 姜星火对他的意义,就仿佛是姜太公之于周文王,诸葛武侯之于刘皇叔,苏绰之于宇文泰一般。 而这种充满了神秘色彩,注定会成为传奇的讲道,将会在后世的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亦或是悄无声息的一笔。 因为,这种关乎到国家根本的学问,根本不是旁人可以聆听,亦或是知晓哪怕一丝一毫的! 只有大明帝国的绝对核心决策层,才能学习《国家管理学》这门学问。 “优劣危机,用停成御。” 姜星火口中念念有词:“wsot,used。” 随后,姜星火缓声道:“这便是考成法考核官吏,也是《国家管理学》中进行封建国家管理的八字要诀所在。” 看着老师这副飘然若仙的样子,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是朱高煦委实大受震撼。 随着姜星火这八字要诀开口,朱棣也脊背猛然挺直,他用锐利的眼神扫视着周围。 还好,周围并没有别的囚徒。 而郑和,则陷入了跟刚才隔壁两个小吏一模一样的状态。 “我什么都听不到.我什么都听不到.” 当然,以三保太监的地位,这种东西还是能听的,毕竟是皇帝最信任的大太监之一,但郑和是一个不乏政治智慧的宦官,这种听了有危险的,他不想听。 郑和最感兴趣的,还是关于天文地理和航海等方面的知识。 上节课别人都觉得很无聊,但郑和就听得津津有味。 而且,郑和分外珍惜眼下的诏狱时光。 因为郑和很清楚,讲完这节课,还有最后一节课,姜星火就要出狱了! 而到了那时候,恐怕这种安逸的学习时光,就一去不复返了,郑和自己也要重新踏上那前往万里波涛的旅途。 到时与姜星火的下次再见,就不知是哪年了。 念及至此,郑和这条好汉子的目光里,却是流露出了几分不舍。 毕竟对于郑和来说,姜星火无论是提出捆绑宗室下西洋,还是去万里石塘挖鸟粪,亦或者是日本金山银山、开拓吕宋天竺.虽然姜星火只是动动嘴,他就得跑断腿,但毫无疑问,姜星火也给他郑和带来了扎扎实实的功劳。 而且这种功劳,却已经是姜星火给出了任务目标,他只需要执行就能拿到手的功劳,不需要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似地摸索。 甚至于,只要郑和用心做完这些事,都足以以一介太监之身封伯封侯,而无人质疑。 因此,再结合这些日子被姜星火的人品、学识所折服,郑和更是心头念念不舍。 见皇帝和二皇子并没有在意他听不听,郑和低着头,也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姜先生不妨把这八字要诀拆开来讲讲?”李景隆走后,朱高煦尽职尽责地捧哏着。 “所谓优劣危机,便是《国家管理学》中的一种战略管理规划的办法。” 回到了公共管理学的本专业范畴,姜星火的神情中充斥着无穷的自信。 这门学问,上可治联合国,下可治街道办! 绝不逊色于看完半部就可入主唐宁街的《是,首相》。 “在考成法的实践过程中,固然核心是‘立限责事,以事责人’,但最重要的前提便是——要用来考核担责的事情,是可以完成的。” “也就是说,如果盲目制定不切实际的浮夸目标,那么考成法本身将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官吏必然会抱着‘反正完不成不如摆烂’的心态,同时,对于一些可竭力完成但会伤民的目标,官吏也一定会为了自己考成,来选择以伤民为代价完成目标。” “但同时,考成法也有另一个极端。” 朱棣几乎刹那醒悟,他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冷峻的神色,用近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说道:“人人皆推诿,而法不责众!” “不错。” 姜星火带着略微意外的神情,看了这个燕校尉一眼。 似乎燕校尉对文官系统也没什么好感,谈到如何整治官吏便像是对待仇人一样,竟是言语间有着一丝快意的感觉。 靖难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武夫,都这么恨建文朝廷的文官吗? 当然了,对此姜星火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 你说官吏里有好官不假,全都砍了肯定有冤枉的,但隔一个砍一个肯定有漏网之鱼。 封建时代,人吃人的社会! 正如姜星火在讲血酬定律的时候所说,封建国家的管理,就是研究如何更好地吃人的过程! 因此,对这些士绅阶层出来的官吏动手整治,肯定是造福百姓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要能真的用姜星火这套结合了公共管理学改良的考成法,来考核官吏,让官老爷、吏大爷们自己内卷起来,那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 很多在过去根本不可能得到解决的难题,实施了考成法,都能得到解决。 这一点,绝非是姜星火拍脑袋臆想,而是在历史上张居正实施考成法后,有无数文人墨客在笔记和书籍中记载下来的社会风气变化。 可惜,张居正十年之功,最后毁于一旦。 其他变法大多都被申时行保留了下来,但唯独考成法,卷的受不了的官老爷们,坚决不肯继续执行下去。 不过还是那句话,是时候苦一苦官老爷们了! “因此,为了避免考成法设计需要达到的目标过低或者过高,亦或是偏离主责主业,就需要这个切实可行的方法来校正。” 说罢,姜星火用粗树枝在地上写到。 “优,即内部优势,也就是说,在官吏体系内的国家或地方管理中,有哪些是便于该部门或该官吏达成考成目标的?譬如我们以刚才讲过的台谏系统为例,御史有哪些内部优势,来达成每年若干次的有效谏言或有效弹劾?” 姜星火望向了三人,显然,是在引导他们思考,考成法究竟是如何运行的。 也不待其他人来说,朱棣沉吟片刻后答道:“御史可风闻奏事,因此能大胆地畅所欲言。” 姜星火点点头,记下来对方说的这点,‘畅所欲言’。 随后,姜星火继续说道:“劣,即内部劣势,还以台谏系统为例,对于‘达成每年若干次的有效谏言或有效弹劾’这个考成目标,想想台谏系统有什么内部劣势?” “内部劣势.” 朱棣想了想,倒是真的想出来一个:“这群御史,常常联结乡党,且为上位者所驱使,稍有不慎,所谓有效谏言与有效弹劾,就会成为党同伐异的工具。” 姜星火没有评价,而是接着记录下了‘党同伐异’。 “危,即外部危险。你们觉得对于台谏系统‘达成每年若干次的有效谏言或有效弹劾’这个考成目标来说,有什么外部危险?” 朱高煦嘴巴根本不把门:“锦衣缇骑。” 朱棣本欲开口,最后却也无声。 锦衣卫,确实是台谏系统最大的外部危险所在。 姜星火最后问道:“机,即外部机遇,对于.有什么外部机遇?” 父子两人的境遇有些微妙。 朱高煦这次把嘴把住了门,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脱口欲出的话,其实对自己非常不利。 朱高煦想说,国家发生大事,那么御史们自然就可以完成有效谏言或有效弹劾的业绩了。 什么大事?眼下还有比立储之争吵得更凶的大事吗? 但这话,无论如何,朱高煦本人都是不能说出口的。 第二百二十六章 燕校尉果然不凡【求月票!】 朱棣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政治觉悟提高了不少的傻儿子。 朱棣心道:“还是姜先生调教有方,若是换了入狱之前,煦儿恐怕已经图个爽快,把这话说出口了。” 朱棣看向姜星火,傻儿子进步明显,为人父者,也不免对姜星火这个做老师的流露出了几分感激之情。 收回思绪,朱棣沉声道。 “国家有争议的大事发生,便是御史们完成考成的外部机遇所在了。” 姜星火指了指地上。 畅所欲言丨党同伐异 锦衣缇骑丨国家大事 “所以,你们明白考成法的目标该如何制定了吗?” 姜星火看着地面,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还带有几分冷意。 考成法一出,恐怕官老爷和吏大爷们就要叫苦哀嚎不止了。 朱棣看着地面自己亲自按照“优劣危机”口诀推导出来的四方面内容,陷入了短暂思索。 越思索,朱棣越觉得,简简单单的四个长方形区域里,有着无穷的精妙之处,这些区域里的东西组合起来,完全可以将普通人的管理智慧发挥到极致。 只是这样略微有一点点复杂的计算推导,实在让朱棣在第一个呼吸的时候,还有点不太适应。 当然,朱棣觉得这种推导对于其他人,譬如朱高煦而言,绝对是有点难度的.但朱棣却觉得颇为享受,因为,在这样的推导过程中,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是以往,朱棣任何时候都体会不到的感受。 “我想……我已经懂了。” 大约五六个呼吸的时间之后,朱棣抬头说道。 虽然朱棣紧绷的脸上,表情还有点僵硬,但他一贯滞涩的嗓音却十分坚决,朱棣的眼眸闪亮到仿佛燃烧着火焰。 因为就在这五六个呼吸的时间里,朱棣已经彻底掌握住了根据这四字要诀推导出来的考成法制定目标的要点。 ——在这四方格子里,每个角落都能找到一种扬长避短的规律,并且通过这些规律,可以将四方格子里面它们的内容连接在一起! 只需要将它们结合起来,便能达到近乎完美的考成结果。 这就像是一个四边参差不齐的水桶,朱棣要做的,就是削长补短,让水桶能够容纳更多的水。 而经过心中的推导,朱棣相信,他思考的结果是准确无误的。 “那么,现在请燕校尉说出来吧。” 姜星火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看向这位身份神秘无比的燕校尉。 仅仅几个呼吸就明白了过来,这位燕校尉,看起来并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武夫呢。 朱棣缓缓开口。 “台谏系统的考成法制定目标,便是需要发挥畅所欲言,克服党同伐异,参与国家大事,回避锦衣缇骑。” —————— 密室的窃听扩音墙上,断断续续地传出了皇帝的声音。 而听闻朱棣在短短五六个呼吸内就推导出来的结论,密室内的众人,心中的思量却是各不相同。 这里便是要说,这位新皇在朝野普遍的观点里,都是长于军事而短于政治。 比较客观地评价朱棣的政治智慧,那就是确实有一些,但远逊于他的军事天赋。 否则,朱棣如果是一个极富政治才华的政坛老手,也不至于道衍不在身边,他就干出入南京城不去拜朱元璋陵墓而是去宫里登基这种事如果不是杨士奇等人拦着,几乎就造成了重大的政治灾难。 反而是寻常人看来有些缺乏政治智慧的举动,也就用极为酷烈的手段清洗建文旧臣,动不动玩族谱消消乐的事情,其实在很多大明帝国高层眼里,倒是没什么可说的。 虽然在政坛老手眼中这些举动有些操之过急,但这种雷霆之威,倒也不妨视为朱棣自己用来树立新皇威严的独特政治手段。 故此,其实大家对朱棣的政治智慧,在心里的评价都普遍不是特别高。 可政治智慧不是特别高的朱棣,却可以靠着姜星火这套方法,在很短很短的时间内,看着地上的四方格,就独立推导出了这个近乎完美的结论。 如果换了夏原吉这种官僚来,哪怕心思再玲珑,人情世故再通透,可这种统筹规划、权衡利弊的纯理性思考,总得要个一时半会儿能想明白吧? 但朱棣却只用了五六个呼吸的时间! 却恰恰说明了,姜星火办法的可行性! 因为这证明了上层制定考成法目标的官员们,只要有正常的政治判断力与管理执行能力,就很容易掌握这套办法,来为各个部门制定出属于自己的、合适的考成法目标。 简单易推广,且不易出错,这就是姜星火这套办法的最大价值所在! 此时朱高炽犹疑了刹那,反而有些小家子气地询问意见道。 “这个办法,要不要建议父皇不要外传?” 夏原吉微微一怔,旋即哑然。 大皇子这是怕《国家管理学》这门课程里的精髓所在,轻易地流出到朝野,反而会不利于皇权的统治。 毕竟,这东西说起来做起来都简单,可是总结归纳起来,却非常困难! 甚至可以说,如果姜星火不点拨他们,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靠自己的能力悟出来! 事实上,这也是近现代科学,包括管理科学对于封建时代的代差优势所在。 别不信,光是一个‘流水线作业’,最基础的管理办法吧?多简单的东西,可有人点出来跟没人点出来之间造成的生产力差距,就是天差地别。 这一层窗户纸,没有姜星火伸出手指头戳破,把外面的光透进来,这个时代的人们,就是会觉得屋里昏暗乃是理所应当的。 这也是姜星火用现代管理学对考成法进行改良的意义所在。 张居正的考成法不是不好,而是在很多细节上,从现代管理学的角度来看,还糙得很,就像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一样。 姜星火只需要运用几个简单的管理学原理,对考成法稍加改良,考成法监督激励官吏的功效,就能放大好几成! 而且还能通过合理制定考成法目标,来避免对百姓的伤害。 折磨官老爷什么的,最喜欢了。 对于朱高炽敝扫自珍的想法,道衍却是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考成法,老衲觉得可行!” 朱高炽亦是点头,他也觉得考成法可行,然而正是因为觉得可行,才对考成法的核心要诀外传感到有些可惜。 但随即,朱高炽看着神情古井无波的道衍,就明白了道衍话语里的另外一层意思。 那就是,考成法可行,可为了推广考成法,令其不在一级一级的操作中走形变样,那配套的制定考成目标方法,也得可行才行! 也就是说,道衍不认同朱高炽关于敝扫自珍的想法。 旁边的夏原吉亦是说道:“大皇子殿下,臣觉得,想要推行看起来很可行的考成法,那么其可行的前提也就是合理的制定考成目标的方法,也得跟着推行。” “所以不要外传应该是不行的。”夏原吉苦笑道,“否则就得少数几个人制定整个大明六万余官员,再加上十几万乃至几十万吏员的考成办法,恐怕累死都难以做到。” 被两位重臣这么一说,朱高炽也不由地讪讪一笑,晓得是自己心头起了贪念,被蒙蔽了心智。 “但怪就怪在,姜先生的办法也太好了啊!”朱高炽心里这般对自己说道。 而想到这里,朱高炽的心头,也涌起了一股不一样的情绪。 朱高炽,从未有过如此迫切地念想,想要把姜星火这位五百年恐怕都难得一遇的无双国士收为己用。 原因无他,姜星火的能力,对于大明帝国的决策者们,实在是太过强悍逆天了。 宏大的历史视角,仿佛能看穿未来一般的眼界,种种令人叹服的治国神策 越听姜先生的课,朱高炽只觉得受益越多,而且越发感到,自己过去引以为傲的治国才能,在姜先生的通天智慧下,究竟是多么地渺小。 “姜先生仅仅随口一句话,就能解决不知道多少历代治国名臣都无力解决的吏治问题。” 朱高炽望向扩音墙壁的目光,刹那间变得敬佩无比。 而在这倒数第二节课里,显然,很多关键人物的心态都发生了变化。 朱高炽不必再提,闭关跟随姜星火学习数月的朱高煦则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朱棣则定下了拜姜星火为国师,借用其通天智慧来增强大明国力的决定。 郑和呢,却是一边怀念珍惜这段所剩无几的诏狱安逸时光,一边对自己未来的建功立业充满了信心,另一边则对给予他这些明路的姜星火充满了感激之情。 嗯,若是姜星火知道了,恐怕也不会要求郑和给予他什么回报。 当个旅行青蛙就好了。 时不时寄回来点海外土特产,写写下西洋见闻,多好。 —————— “发挥畅所欲言,克服党同伐异,参与国家大事,回避锦衣缇骑。” 姜星火的眉宇间,带上了一丝笑意。 “燕校尉果然不凡!” 朱棣的脸上,自然没有任何神色波动。 姜星火夸朕,朕就该高兴?想得美! 姜星火回到了正题:“接下来,就是这节课的最后一小部分内容,也是八字秘诀的后四个字的解释学会了这些,你们也就学会了如何在这个时代,最大程度上避免踏进‘黄宗羲定律’和‘血酬定律’所交织产生的,封建国家管理中因为基层吏治所产生的大坑。” “这后四个字便是刚才所说的。” “——用停成御。”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七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求月票!】 姜星火没有任何藏私的意思,便打算将八字秘诀的最后四个字,给他们拆解出来。 其实,这都是公共管理学中非常经典且实用,在后世广为流传应用的战略管理规划技巧。 但这种后世人们在公共管理过程中,积累了数百年才逐渐摸索出来的管理学技巧,对于刚刚迈入十五世纪第二个年头的大明,无疑是降维打击一般的存在。 毕竟,在大明这个传统封建国家的公共管理过程中,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目标导向分析可言,所有官僚部门都是在年复一年地执行着从历史中演化过来的职责。 管理混乱,目标模糊,导致的结果就是得过且过! 对于这一点,朱棣也早就觉得极不满意。 只是朱棣苦于官僚机构强大的历史惯性,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反而怕越弄越乱,越改行政效率越低。 眼下,姜星火则是不仅给他递了“考成法”这把刀,还手把手地教他“优劣危机,用停成御”的刀谱! 简直就是生怕他拿了刀不会以最刁钻、最致命的角度向官僚系统劈下去! 贴心极了。 姜星火缓缓道:“之前的‘优劣危机’分析方法,是一种态势分析法,也就是通过对被分析对象的优势、劣势、机遇和危险等加以综合评估与分析得出结论,能够较客观而准确地分析和研究大明某个部门或职位所需设定理想的考成目标的方法。” “而‘用停成御’,则是基于‘优劣危机’分析结果,进一步地精细化符合大明某个部门或职位现实情况的目标.也就是说,先有‘优劣危机’的分析结果,才有‘用停成御’的进阶分析。” “用,便是如何根据现有的优势,在不会妨碍大明其他行政部门的考成目标的情况下,善用自身的优势。” “我只举一个例子,免得啰嗦。”姜星火指着地上的四字格说道:“之前根据‘优劣危机’分析法,分析出大明台谏系统的内部优势是——发挥畅所欲言。” 三人纷纷点头。 “而‘用停成御’的用,便是说,如何善用‘发挥畅所欲言’的优势?既然是善用,那一定不能只偏向于弹劾官员吧?台谏系统能不能对其他问题给予更多的关注呢?如果可以,都有哪些可以善用这个优势的问题?各自大约占什么比例?” 姜星火此言一出,顿时让几人开始了新一轮思考。 很显然,这是对官吏考成目标更进一步的细化分析。 —————— 这是姜星火给他们布置的思考题,而这边的密室里,同样也陷入了思考。 “台谏系统,如何善用发挥畅所欲言的优势?” 这个听起来平平无奇的问题,却让朱高炽一时有些坐不住了。 问题很简单,可回答起来,却不那么容易。 朱高炽暗自思忖,台谏系统可以善用优势对哪些问题给予关注? 思考了半晌,朱高炽方才略有所得。 而仅仅是顺着姜星火的思路略有所得,便已经让朱高炽觉得眼界打开了,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变得通透了起来。 就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听姜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矣!” 心服口服地感叹了一句后,朱高炽这才吁了一口气,在椅子上安心地坐了下来。 “大皇子殿下对自己太苛责了。”看到朱高炽尽心竭力的样子,道衍忽然对他说道。 朱高炽一怔,诚恳地扭头言道:“父皇将重任赋予我,我又如何敢对自己稍加放松呢?父皇曾经告诉过我,欲做大事先成己身,我没有父皇那般戡平战乱的能力所学所会的,不过是郭布政使和您教给我处理政务的办法,而台谏本就是这其中的一部分。” “可姜先生乍一问,我却发现,自己平时思考的太少,这个问题根本就是想都没想过一念至此,便觉得如果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我不仅对不起父皇,也对不起您和远在北京的郭、郭尚书。” 听朱高炽提到如今仍然远在北京主持筹建北京城事宜的北京行部尚书(永乐时期特殊官职)郭资,道衍不觉间也有些怀念。 靖难时期,郭资与顾成,一文一武,都是协助朱高炽和道衍镇守北平,统筹燕军文武事宜的关键人物。 如今道衍南下,前些天倒是见了前来述职的老将军顾成一面,而郭资却是小半年都没见了。 当然话说回来,朱高炽这种心态,道衍也能理解。 毕竟朱棣这种当爹的,你要说他冷漠无情不心疼儿子也完全是胡扯,但对于自己的三个儿子,朱棣也确实是秉持着“好用就往死里用”的原则,前面吊个储君之位的胡萝卜就让大儿子给他拼命处理政务,二儿子给他拼命冲锋陷阵。 对于朱高炽来说,当朱棣需要他的时候,朱棣便会将他视作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但是这种情况又会让朱高炽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导致父皇不满意,故而有些患得患失。 说白了,被朱棣这个当爹的pua太久,导致朱高炽自己都有点敏感不自信了。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大皇子殿下不必妄自菲薄。”道衍道,“其实您的性格,比任何人都适合处理政务。” 安慰了朱高炽后,道衍回到正题问道。 “那大皇子觉得按照姜圣这套考成法,以及八字秘诀,应该让台谏系统善用畅所欲言的优势来关注那些问题呢?” 对于这个思考题,朱高炽刚才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朱高炽从容言道:“审录囚犯、考察各级官吏、体察各地民情、审讯有问题的官吏和平民、倾听民怨、审查衙门卷宗、荐举或罢黜地方官员我认为这都是台谏系统可以善用优势来关注的问题。” “说来惭愧,若无姜师启发,恐怕这些发散性的问题,在下也永远不会主动去想。”半晌没说话的夏原吉也开口补充道,“除了大皇子殿下所说外,台谏系统还有很多可以善用优势的地方,譬如视察祭祀坛场、巡视仓库、勉励各级学校的生员。” “细细思之,还有很多。”道衍亦是说道。 夏原吉本觉得自己补充的很全面了,却未曾想到道衍还有说法。 “还有很多?” “不错。”道衍微微颔首道,“按照姜圣的思路,其实还可以更发散开来,各地的巡查御史,难道不能去检查圩岸壩堰陂塘情况吗?难道不能考察荒地开垦、巡视站驿和桥梁道路吗?” “另外,核对地方的升斗秤尺是否标准,是否有缺斤短两;视察有司是否非法用刑,淹禁罪囚;纠察乡间土豪凶徒害人、聚众博耍闹事.如此种种,难道不是姜圣所说的‘善用台谏系统畅所欲言的优势’吗?” 道衍所言,皆是根据姜星火所提思路进行的发散拓展思考,偏偏鞭辟入里、细致入微。 这不禁让朱高炽和夏原吉感叹,明明都是听姜星火讲课,可领悟程度与思考深度,却完全无法与道衍相比。 道衍这么一说,也不仅让朱高炽和夏原吉收起了心中不多的骄傲,更是对姜星火精妙的道理,深感叹服。 都是一个老师教的,当堂就能显现出差距,难道还不是因为自己等人不够用心学习姜先生的学问的缘故吗? —————— 另一边,朱棣三人群策群力,也大约琢磨出了差不多的答案。 虽然不及道衍思考的全面,但好歹也是顺着姜星火提点的思路,给了个有模有样的回答。 听完三人关于如何善用台谏系统优势的拓展思路,姜星火也是颇为认为地点了点头。 直接给答案的意义是很小的,而让他们自己说出来,意义却很大。 这便是启发、引导学生自主思考的能力了。 只要能把第一个‘用’字诀想明白,那么后面的延伸扩展,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紧接着,姜星火给他们讲了剩下的“停、成、御”,也就是所谓的如何停缓劣势,如何成就机遇,如何抵御危险。 都是跟第一个‘用’字诀类似的拓展,朱棣三人很快便理解了。 而越是理解姜星火的理论,朱棣等人便越是佩服。 “称量天下,信手拈来。” 朱棣看向姜星火的眼神中潜藏着一抹狂热,心中暗道:“朕本以为《道德经》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过是妄语,可今日入诏狱亲眼所见,方知姜先生真有这般传说中的能耐.姜先生,就是大明的天选国师!” 姜星火自然不知道朱棣心中所思所想。 随着考成法这把‘刀’,以及八字秘诀这本‘刀谱’教授完毕。 讲《国家管理学》第一部分的这节课,之前埋设的种种伏笔脉络显然都已经揭示完毕,姜星火的神情,也显出了几分倦意。 不过,考成法这把斩向官僚阶层的‘刀’,在出炉前还差姜星火这个‘铸刀师’喷上最后一口‘酒’,方能助其成为无坚不摧的宝刃。 而这口‘酒’,也就是倒数第二节课的灵魂所在。 姜星火温声开口:“考成法既出,庸者裁汰之法亦当立。” 毕竟,绩效考核加末尾淘汰,才是后世大厂促进员工内卷的倚天剑和屠龙刀啊! 官老爷、吏大爷们,别说了,卷起来吧。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八章 庸者裁汰之法【求月票!】 “姜先生,您说的庸者裁汰之法,可是范仲淹庆历新政所用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朱棣微微凝眸问道。 姜星火长身负手,淡淡说道:“范仲淹庆历新政所用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不过是针对宋朝磨勘制度的小修小补罢了,何如与我这庸者裁汰之法相提并论?” 姜星火此言,若是旁人听了,少不得讥诮之语。 你一介狱中囚徒,凭什么敢跟范希文相公相提并论?又凭什么敢说范希文相公的庆历新政之法,不如你随口提出的办法? 但朱棣这位大明帝国最高权力拥有者,听了以后,却偏偏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俨然便是信以为真了。 非止是朱棣如此,便是在场的其他几位大明帝国高层决策者听了,也是这般理所当然的态度。 这便是姜星火在不经意间积累的威望和信誉所致了。 绩效削藩、摊役入亩、大明国债、化肥、民族国家、央税地税、税警总团、地缘政治、万有引力、日心说、考成法.光是朱棣在一瞬间能想到的东西,就已经极为骇人了。 毕竟,姜星火这几个月讲的这些东西,随便拿出几件,对于大明帝国这个依靠历史惯性踽踽前行的老大封建国家来说,都是可以止住颓势的改变,而且是立竿见影的那种。 更何况,姜星火还是讲了这么多! 这还仅仅是朱棣想到的,还有很多他暂时记不起来的呢。 姜星火所言的政策,任意一件都可被称为“弼政良策”,放到哪朝哪代,提出并推行下去,他本人都可以成为一代名相。 所以,此时姜星火难得言语间少了几分谦逊,多了几分自信,却无人说他什么,反而觉得这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姜星火清晰的话语,飘进了几人的耳朵。 “范仲淹庆历新政所用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指的是严明官吏升降、慎重选择地方长官。其背景是因为宋朝官员升迁采用磨勘制度,只讲资历年限,不间政绩,导致官吏因循苟且,无所作为。” “故此,针对当时分布在宋朝州县两级官员‘不称职者十居八九’的状况,范仲淹认为官员的升迁要严格依照政绩,加强对官吏的考察,奖励能员罢免不才,并主张由各级长官保荐下属,有人保举在三年任期届满即与磨勘升迁,否则便要等到满五年之后,方行磨勘。” 姜星火轻笑一声:“根子上,还是磨勘那一套,小修小补罢了,魄力远不如王安石变法。” 话语虽然说得不太客气,可即便是朱高煦这种不太懂宋朝历史细节的莽夫,也大概听明白了。 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明黜陟、择长官’之法,说白了还是根据互相保举那一套,部分打破了全靠排资论辈的磨勘之法。 可是,从根本上来讲,也仅仅是对磨勘之法的改良罢了,跟姜星火口中的庸者裁汰之法,似乎还有很大区别。 “敢问姜先生的庸者裁汰之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跟庆历新政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有什么区别呢?”朱高煦好奇问道。 姜星火的话语掷地有声。 “庸者裁汰之法,便是根据‘优劣危机、用停成御’给各部门各职位量身定制出来的考成法目标,来进行官吏考成。” “核心便是,能者上,庸者下!” “考成排名最靠后的,如果在‘缓冲期’依旧不能适应衙门职位的任务,那么就要毫不留情地踢出官吏队伍!” 姜星火此言一出,朱棣等人不由地面色凝重了起来。 显然,姜星火对官僚阶层开刀的态度和决心,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 手段,也更加酷烈。 朱棣心头暗道:“不过朕倒是很欣赏姜先生这种做法实在是太对朕的胃口了。” 能者上,庸者下,对于朱棣来说,简直就是再美妙不过的六个字了。 朕,不养闲人! 一想到在靖难四年里狂喷自己的官僚阶层,就要被考成法加庸者裁汰之法折磨的欲生欲死,朱棣的嘴角,就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笑意。 “燕校尉,你笑什么?” “哦?哈哈哈哈,没什么!没什么!” 姜星火摇了摇头,话锋一转:“当然了,庸者裁汰之法,也非是伱们表面听起来那么简单粗暴,其中却是有很多门道的。” “嗯?” 朱棣微微一怔,他只觉得此法对自己胃口,具体如何执行,倒是还没想过。 不过朱棣显然不在乎这些,对于朱棣而言,姜星火能给他具体的执行办法自然是最好不过,而如果给不出来,光是给一个“庸者裁汰之法”的概念,也是极好的。 “姜先生不妨详细讲讲。”郑和说道。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庸者裁汰之法,自然不能跟庆历新政的‘明黜陟、择长官’用一个思路也就是不能光凭上司的保举与态度来决定。” “那该如何?” 朱高煦有些纳闷,不过朱高煦如今也早非吴下阿蒙,脑子也开始跟着动了起来。 虽然朱高煦猜不到姜星火的办法,但他却能通过回顾过去的讲课内容,来寻找是否有可供参考的东西来推测现在。 毕竟,朱高煦是听姜星火讲课听得最多的,基本上是一节课不拉,而且在狱中委实待得无聊,每日便是翻看讲课记录,姜星火讲的内容,早都背的滚瓜烂熟。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朱高煦这个姜圣座下开山大弟子,当得还是挺称职的。 别管学的有没有其他学生好,好歹态度是摆在这里了。 因此,朱高煦很快从脑海中回想起了相似的内容。 那时候还是夏天。 他与姜星火第一次坐在墙边啃西瓜。 姜星火告诉他,对于绩效削藩下的某个宗室成员的评价标准,可以由上级宗室、平级宗室、下级宗室,根据包含‘忠国、孝悌、爱民、敬业’四方面的表现,来核定其在该藩国宗室成员中的具体排名来发放。 而如今已经是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四年)的年底,根据朱高煦的了解,经过了数月的筹备,第一批次的宗室绩效,已经准备好发放名单了。 当然,这笔钱还是当初朱棣在中秋大宴上众筹的.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朱高煦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啪!”地拍了一下郑和的大腿。 “姜先生,俺或许想到了您要说的办法!” 本来张口欲言的姜星火愣了下,把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口去,转而道:“那你且说说看?” “俺觉得。”朱高煦自信地说道,“应该是跟您之前讲的如何管理宗室成员,道理是一样的。” 朱高煦的话语听在朱棣的耳朵里,却也是勾起了朱棣的回忆。 那时候,还是朱棣第一次聆听(偷听)姜星火讲课,第一节课,讲的就是挠到了他心窝痒处的削藩之策。 如今想来,明明只是几个月,却是觉得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 不过,这也是朱棣从一个造反的藩王,骤然登上至高无上的皇位后,叠加的某种理所当然的心态起伏。 此时的朱棣意识到了自己心态的变化,再看自己的傻儿子,却也看出了些许改变。 朱高煦,此时收敛了一贯的暴脾气,变得冷静理智了许多,这无疑是让朱棣看一次觉得讶然一次的事情毕竟,朱高煦这个混世魔王的脾性,能被他人改变,放在以前根本就是不可想象的。 朱高煦不晓得老父亲的心态,自从被姜星火揭示了未来的命运后,朱高煦更加努力地改变自己,此时他果决地开口道:“庸者裁汰之法,在确定考成法目标无法完成的官吏名单后,对于名单上的官吏,也应当采取上司、同僚、下属/百姓,来同时评价得出结论的办法!” 听到儿子的答案,朱棣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激赏。 刚刚朱棣也想到了第一节课的时候,姜星火所讲的这个办法。 毕竟姜星火的很多管理学的思路,其实是一以贯之的,跟着姜星火学的多了,自然也熟悉了他的理论逻辑。 “你说的非常非常好!” 姜星火发自内心地给予了朱高煦肯定。 看着朱高煦咧开嘴傻笑的样子,一缕笑意也爬上了姜星火的唇角,旋即被他抿下不见。 姜星火继续道:“庸者裁汰之法,用的正是这个上中下三层综合评价的思路,同时,负责考成的小组,也要采取包括实地调查老百姓意见、听取各方面汇报、召开裁汰会议等等方式,以考成法的定量结果,配合这些方法的定性评估,来判断一个官吏是否真的要被视为庸者裁汰掉。” “当然了。” 姜星火的话语不温不火:“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庸者也不是放在任何职位上都是庸者,或者他是能者,只是放错了职位.因此,庸者裁汰之法,还应该有一个适度的‘缓冲期’。” 听了姜星火的这句话,朱棣与朱高煦父子不由地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姜先生有备而来,不简单!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九章 范仲淹的一根笔【求月票!】 “姜先生心系百姓,实有大爱,在下佩服。” 密室中,朱高炽不禁赞叹道。 原因无他,朱高炽只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姜星火刚刚提到的那句的真实意图。 “不错。”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的夏原吉亦是连连赞同,“虽说只是不起眼的一点提法,但若是往大了说,可谓是华夏历史头一遭!” 夏原吉这句话,细究起来,其实真不过分。 什么人能评价影响官吏的升迁罢黜? 华夏历史绵延数千年,这种权力从来都没落到过平头老百姓身上! 在汉朝,是察举官! 在魏晋,是中正官! 在隋唐,是门与阀! 在两宋,是士大夫! 从来都不是百姓! ——从来都不是! 而姜星火关于考成法和庸者裁汰之法的设想里,却偏偏提到了所谓的“也要采取包括实地调查老百姓意见”。 你说如果真的落实到大明帝国的地方基层,这一点真的会有多大用吗? 恐怕不见得。 但有跟没有,就是两个概念! 庸者裁汰之法,既然要考虑普通老百姓或者衙门行政对应人群的意见,那也就是说,对于地方官吏来说,考核的时候要听取一些普罗大众对其人的评价,哪怕可能这个部分在影响决策中占比很低.当然,这个规则也有可能被人所利用。 譬如有的地方官吏可以在普通老百姓面前伪装成一个清廉正直的官吏,或者通过造谣给同僚上司下属泼脏水,会影响从普通老百姓方面出发的这个评价,但无论如何,从底层视角来了解某一个官吏,都是制度改革值得迈出去,也是必须迈出去的一步。 “不错,老衲觉得这一点,很有利于官吏阶层的整肃。” 道衍转动念珠道:“在考成法中实施庸者裁汰之法,并且加入普通百姓评价的因素,哪怕有些地方最后走样了,沦为形式了,也可以开历史之先河。” 很简单的道理,使老百姓有一个理论上的渠道来监督官吏,让官吏在任内有哪怕一点点的压力,对于处于封建社会底层的普通老百姓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这说明,他们不在是“失声者”。 朱高炽亦是想到了随父皇杭州西湖一行时,遇到的那个天资聪颖的少年。 那个名为“于谦”的少年,小小年纪,给同伴分鱼时,便说过类似的话。 若是我不为不能言者出声,他日我不能言,何人肯为我出声? 几岁孩童都懂的道理,在场的大明帝国高层决策者,如何能不懂? 把官吏在理论上置于普通老百姓的话语评价里,既可以让官声好的、能干的、清廉的官吏,在晋升时更加轻松,也可以对那些鱼肉百姓的官吏,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 哪怕装,这些封建官吏也得装出个样子,如果能对老百姓没那么苛待,或者少哪怕一丝的苛待,这个政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朱高炽阶段性地总结道:“若是父皇真的能下定决心,如姜先生所言,在整个大明推行考成法与庸者裁汰之法,恐怕对于大明百姓来说,真的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同时,也能极大地提高大明从中央到地方各级衙门的行政效率,能让官吏之间产生竞争的氛围,这样就能让那些循规蹈矩的官吏,也在环境的压迫下勤奋起来。” —————— “姜先生设计的这个‘缓冲期’,想来是极妙的。”郑和着实没忍住,最后还是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否则的话,对于某些官吏,恐怕真成了灭顶之灾了.或许他们能力不差,只是周围的人能力太强?” 郑和的话,其实也有几分道理,这种特殊情况,确实是有可能出现的。 但郑和话音刚落,朱高煦却干脆反驳道。 “俺虽然史书读的不多,但范希文相公那句‘一家人哭,何如一路人哭’,还是读过得.考成法若是推行公平,庸者就该裁汰!何谈不是他差,而是周围人能力太强呢?” 这里朱高煦提到的,便是范仲淹庆历新政的一件著名历史事件了。 庆历新政的吏治改革部分,其中的“抑侥幸”主要将矛头指向造成冗官泛滥的荫官制度;“择官长”,其实是“明黜陟”的具体实施措施,也就是选择优秀的官员,淘汰庸官、贪官和懒官。 而在实行“庆历新政”的过程中,北宋朝廷选派了一批精明能干、正直清廉的官吏巡察全国,检视地方官吏的为政情况,并据实报告朝廷。 范仲淹本人在巡察的过程中,根据每个人的政绩、才能和品德,对不称职者一律降黜,不徇私情;对精明能干、政绩卓著者加以迁赏。 有一日,范仲淹接到了各地按察使的报告,翻开各路官员的花名册,看到缺德少才、害民败政的转运使,便秉笔直挥,把名字勾掉了,重新安排德才兼备的有为之士。 富弼平时对范仲淹十分尊敬,这时见范仲淹毫不留情地罢免不称职官吏,不免有点担心,从旁劝止说:十二丈则是一笔,焉知一家哭耶。(您一笔勾掉很容易,但是这一笔之下可要使他一家人痛哭啊。) 范仲淹则是回答说:“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 见两位学生有了不同意见,姜星火这时候也适时说道。 “首先,庸者裁汰之法就注定得有一个庸者,像一句俗语所说的‘十个指头有长短’,考成目标下的官吏之间,表现肯定是会因人存在一定的差异,这种差异按不同的方法来排序,排序的结果会不一样,但总存在一个庸者,这是无可避免的。” 姜星火先肯定了朱高煦的说法,随后又对郑和的部分说法给予了支持。 “其次,就是裁汰问题。一方面,不管怎么裁汰,并不是一定说被裁汰的官吏天生就不行,如一个纪律性强和有良好服从意识的官吏,可能适宜做具体有规矩的事情,而不适合做开拓性的事情,如果一开始进入衙门,这个官吏就被安排到了不擅长的位置,那么他肯定会在考成中处于劣势。” “同样,也有的官吏可能天生内向,不适合与人打交道,有的官吏天生就是黑白通吃,能在街面混得开,把不同的人,放在不同的位置,得到的结果肯定是截然不同的。” 姜星火这话一说,却是把朱高煦和郑和都给说懵了。 那到底怎么才是对的? 看出了两人的疑惑,姜星火认真说道。 “庸者裁汰,也不是简单的将官吏踢出官僚系统,各级的衙门其实可以视衙门内部的职位特点,以及官吏本人的特点,通过设立‘缓冲期’的方式,协助即将被裁汰的管理,发挥他个人的优势,找到新的有可能更适合他的职位当然了,这世界上很少有哪个衙门的那个职位,是天然百分之百契合某个人的,这里只是说,有可能更适合。” 姜星火最后总结道:“基于这些情况,我认为依据考成法,对官吏的庸者裁汰之法应当界定如下。 大明的各级衙门为了提高行政效率,通过考成法相关的八字口诀,来确定每个衙门每个职位的对应考成办法,然后通过多方面、多角度的评价手段,对官吏进行排序。 官吏排序后,排序靠前的,自然如范仲淹庆历新政时一般,有着优先提拔的机会,这种机会,既包括官员的升官,也包括吏员晋升官员.打开这么一个口子,相当于把原先地方吏员基本堵死的晋升渠道拓展开来。 毕竟,原来大明只有一品到三品衙门的吏员才有很低的机会能晋升为官员,而这种机会,往往要以数十年的资历和无数的金钱为代价才能换到。但有了考成法,有能力、有官声、正直清廉的官吏,很容易就能脱颖而出。 同时,对于庸者裁汰之法里的庸者,也不是一竿子打死,秉承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应该给予其一个缓冲期,来促使其激发自己的潜力,在更合适的位置上,为大明发光发热。” 姜星火说到这里,顿了顿。 本来,姜星火还可以说的更加慷慨激昂一些,情绪更加有共鸣一点。 但此时,姜星火却觉得没什么必要。 跟之前的一时痛快相比,现在姜星火的思虑,更加深远。 姜星火的目光,看向了不久后出狱的未来,那里有更加壮阔的世界,更加宏大的使命等待着他。 他只是最后地淡淡说了一句。 “姜某始终觉得,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仓中一硕鼠。” “仓中硕鼠啃食粮食,当官的吮吸民脂民膏,都该杀。” 朱棣亦是心头赞同道:“不错,这群啃噬朕的财富,依靠朕来供养,还要玩忽职守,甚至背地里暗戳戳诽谤朕的贪官污吏,都该杀!” 此时的朱棣,眼神里全是对姜星火毫不掩饰的渴求与狂热。 什么叫无双国士啊? 这就叫无双国士! 朱棣,终于理解了历史上那些明主遇到惊世之才的心情。 这种心情,朱棣就连在道衍那里,都没有体验过。 毕竟,要是说起往事,道衍其实是上杆子来毛遂自荐主动找朱棣的.而且说实话,道衍的能力虽然惊人,但这些都还在朱棣的理解范围内。 可偏偏姜星火的能力,根本就是非人哉! 说是谪仙临世,朱棣此时已经没有丝毫怀疑。 “呼~” 朱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经过一番亲身入狱的考察,朱棣已经彻底下定决心。 讲完最后一节课,朱棣就会拜姜星火为大明国师! 第二百三十章 这人不会是郑和吧?【求月票!】 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姜仙人一席话,听得朱棣摩拳擦掌,拿来就能用的考成法要让大明官吏们如何痛不欲生,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姜星火这边。 这日讲完《国家管理学》,回到囚室之中寂静无人,越是思忖,姜星火越是觉得谜团重重。 眼下周围几人的身份,便已经是部分验证了他心中的这个猜想。 自己这个更类似轮回者的资深穿越者,作为一只充满了变数的蝴蝶,扑腾起来的风暴,可能导致自己跟越来越多的大明知名人物,产生命运的纠葛了。 九江船主曹公子,已经被他识破身份,是大明战神一代目李景隆。 铁憨憨高羽,也已经被他识破身份,是二皇子朱高煦。 而卓敬卓老头,此人身份倒是从未遮掩,可以直接确定,就是那位洪武名臣、建文朝的侍郎级高官、大儒卓敬。 那么,姜星火很有理由地去思考一个问题。 那一日让朱高煦非常敬重的燕校尉,到底是谁? 或者说,为什么那天卓敬就那么巧,明明身体没什么不适,却故意没来听课? 会不会因为,骨子里傲气的很的卓敬,跟这位燕校尉不对付?如果是的话,那他俩为什么会不对付? 一个又一个浓重的疑团,浮现在了姜星火的脑海中。 继而,姜星火想到了一个破解这些疑团的可怕的可能性。 ——燕校尉,不会是朱棣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本是午饭时间,姜星火放下手中那份狱卒老王送来、自己动手自制的盖饭,原本觉得香喷喷的饭菜,此时都食之无味了起来。 枯坐了半晌,姜星火还是对自己的推测感到有些不可置信。 如果这是真的,那确实极大地超出了他的心里预期,姜星火本以为这一天会来的更晚一些。 但细细思量,姜星火却也觉得,自己的猜想不一定是真的,也有可能是成国公朱能或是其他的人. 不过姜星火转念一想,别说不一定是真的,就算是真的,貌似也是对方求着自己更多一些吧?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再怎么说,都是对方需要自己脑海中的知识,帮助对方增强大明的国力。 自己既不贪财也不好色,甚至压根不怕死,可谓是毫无弱点可言,就算是皇帝来了,也拿捏不了他。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姜星火穿越一次再捱一世,把第九世捱过去,回到现代永生不死。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变化无穷,唯我永生不死。 没准等冬眠舱技术成熟了,冬眠个几百年,一觉醒来就可以开上机甲去外太空跟三体人鏖战了呢? 姜星火很快被自己逗笑了,心中念头也通透了些,他长舒了一口气,端起饭碗准备继续吃他的盖饭。 但姜星火刚动筷子,便听见了对面淅淅索索的嘘嘘声。 这一下子,姜星火顿时没了食欲。 诏狱就这点不好,声音和气味着实影响用餐质量,天天如此习惯了还好,若是不习惯,那心里的膈应劲儿就甭提了。 姜星火刚放下碗筷,却刹那握紧。 “这声音不对劲啊。” 姜星火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对面。 在他对面的,是那位跟闪电五连鞭大宗师同名同姓的草莽豪杰。 可是草莽豪杰,为啥会蹲着嘘嘘?多少形象有点违和。 姜星火摇了摇头,把这个疑惑很快逐出脑海没准人家今天肚子不舒服呢。 不过,这些端倪无疑是进一步加剧了姜星火的疑心。 毕竟如果较真的话,对方之前便已经露出了种种破绽。 一个自称出身山东的草莽豪杰,哪怕祖上是读书人,对于天文地理的认知也忒多了些,而且貌似还很向往海洋。 不过,这也不排除人家家住海边从小就有这般志向呢? 山东半岛,那么多的城池靠着海边,登州更是如今北方最重要的海运集散地,每天从登州出发,前往辽东半岛、北京、南京,乃至日本的船只,都是不计其数。 而且,登州水师还是大明重要的水上力量,负责拱卫北方海岸线的安全。 所以山东豪杰并不乏擅长水战的,也不乏勇于出海探索的。 仅凭这一点来判断其人身份,倒是有些武断了些。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理性地分析,从宗教信仰上看,信大食法这一点,也称不上是什么有力线索。 元朝统治北方多年,少部分蒙古人和大部分色目人,其实都是信大食法的,也带动了北方部分底层百姓的信奉。 但姜星火此时却越想越觉得奇怪.山东汉人,信大食法,向往海洋,与朱高煦认识,林林总总或真或假的线索汇聚到了一起,单个拎出来都没什么破绽,可当他们聚拢到一起的时候,却愈发怪异。 等等! 姜星火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了之前的一幅画面。 对方在树下托着有些沉重的长髯,脸庞上淌下的汗水,是赤色的。 而且,自己偶然间一瞥,却并没有看到对方颌下的凸起。 再思及对方蹲着嘘嘘的行为,一个大胆的想法,闪电般划破了姜星火的脑海。 ——这人不会是三保太监郑和乔装假扮的吧? 当这个想法出现在姜星火的脑海中时,姜星火顿时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反差冲击。 虽然姜星火前些日子在回答对方的心愿,也就是“是否能前往麦加朝圣”这个问题时,曾经提到过郑和,对方也确实是一副得偿所愿的样子。 但在当时,姜星火并没有将这位姓马的豪杰与郑和联系在一起。 可即便现在隐约有所猜测,但是现实中,姜星火他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粗犷的汉子,与那课本上的三保太监郑和联系到一块去。 郑和是什么形象? 站在船头抬手指向前方,身后便是大明下西洋的无数宝船巨舰,旌旗招展,衣袖飘摇。 可眼前这草莽豪杰是什么形象? 面如重枣,颌下长髯,长得也忒像关公了点! 可若自己没看错,对方真的是乔装打扮的呢?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之后,便犹如燎原之势疯狂扩张。 如果真的是郑和的话,那这世界未免也奇妙了些,先是“我的学生竟是二皇子”,而后就偏偏又遇上了这样一件让他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对面的狱友竟是大名鼎鼎的三保太监郑和苦心孤诣乔装打扮而成,特意进诏狱的目的就是为了听我讲课?” 不过,这一切真的是妙不可言的缘分吗? 姜星火想着想着,突然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对方真的是郑和,会不会就是永乐大帝安排进诏狱接替李景隆来听课的呢? 或者说,自己就像是《楚门的世界》里的主角楚门一样,一直处于别人的直播监视中? 更进一步地想,会不会朱高煦本身也是某个神秘计划的一部分? 自己这个资深穿越者,一开始就落入了这个时代顶层权力者设计的圈套之中? 一瞬间,各种复杂的情绪涌入了姜星火的心田。 但转念间,姜星火又否定了这个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 姜星火,再怎么说还是没有被迫害妄想症的,只是在脑海中推演,没必要自己吓自己。 自己被主动算计的概率,应该不大,而自己穿越者身份被识破的概率,更是微乎其微。 这个时代的人,把自己当成仙人的可能性,确实比让他们正确理解“穿越者”这个概念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更何况,还有一点,就让自己这个发散性的猜想站不住脚。 ——自己是主动进诏狱等死的,而燕军渡江攻入南京城诛方孝孺十族,却是不因自己行为而改变的。 也就是说,针对自己而产生的种种谜团,在一开始,应该是一个巧合,一个美丽的误会。 而随后,才是自己在未察觉的情况下,被大明帝国的高层所注意,继而被投入了更多的关注。 这么说来,如果这位姓马的豪杰是郑和的话,自己的设想,倒也不是不能解释得通。 只是,自己这般想法,却还是缺乏足够的证据。 至于窥探对方隐私部位来确认的事情,以姜星火的人品,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而且,姜星火也不需要这种下作手段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想问出对方是否隐藏了身份,姜星火自有办法。 当然了,肯定不是动武就是了。 姜星火仔细观察过了,自己这具身体确实算不上孱弱,相对于基本都有些营养不良的普通老百姓来说,算是正常的、比较健壮的成年男子了。 可是要想跟对方这种身高八尺的大汉来一手“强人锁男”,问出对方是否隐藏身份,恐怕还是不太行的。 所以,还是要来文的。 先旁敲侧击一番也不迟。 想到这里,姜星火顿时有了主意,抬起头来,盯住了对面这位自称来自山东的草莽豪客 刚刚解手完的郑和抬头正好看到了姜星火奇怪的眼神。 郑和的嘴角蠕动了一下,显然也感受到了一阵莫名的压迫,那双虎眸中满是疑惑。 “你你干嘛?”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一章 海的那边有玉米【求月票!】 “哎。” 姜星火叹了口气,说道:“刚才忘了给你解说一下你心心念念的地球仪,又让你原封不动拎回来了,委实是我记性不好了。” 郑和一怔,旋即脸上浮现了出了笑意。 这便是说,刚才皇帝在旁边,虽然出去放风听课的时候他拎了地球仪,但始终没用的上。 郑和倒是想问姜星火关于地球仪的事情,毕竟这是他从甫一入狱,看了一眼就忘不掉的东西。 而直到今天,他才获准看看,自然是心头痒痒的不行。 可皇帝在旁边听课,听得还是用来治国的《国家管理学》,他郑和敢插话打断皇帝的思绪,改让姜星火给他讲地理吗? 没那个胆子,知道吧。 甚至于,摄于朱棣的压迫,郑和也不好意思走神去看身后放着的,盖着一层麻布还用麻绳从下面扎起来的地球仪。 别怪姜星火藏得严实,这东西确实不太好给别人瞧见。 之前姜星火是想着等死,所以才会留下《狱中绝笔》,才会留下刻好的地球仪,现在情况略有不同,姜星火自然要注意一点。 而姜星火现在主动提到给对方看地球仪的目的也很简单,如果对方真的是郑和,那么一定会对探索世界有着强烈的兴趣,这种兴趣,必定远超常人! 这一点,在这个世界是只有姜星火知道的秘密。 预知知名人物命运的事情,唯有他这个穿越者才能做得到。 所谓“投其所好”,便是如此。 大航海时代的西方人靠着几艘性能并不算强悍的木船,就能完成环球航行,没理由在大明有着吨位更大、补给更充足的宝船舰队的郑和不行。 既然对方之前就已经认识到地球是圆的,那么自己只需简单介绍一下各大洲的地理条件和洋流循环,顺便送个六分仪设计图,在技术条件上来讲,十五世纪进行环球航行已经没有了任何阻力。 至于船帆、船体的改进,则是稍后的问题了。 “想看就看看吧。” 姜星火从稻草堆里摸出地球仪,又解下束缚着麻布的麻绳,露出了地球仪的全貌,举到了监牢的栅栏中瞧给对方看。 姜星火看着同样趴在栅栏上目不转睛的对方,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思绪。 西方在地理大发现前,东方在郑和下西洋前,在国家层面上(非民间航海与贸易往来)对除了自己认知范围以外的世界,可以称得上知之甚少。 因此,这个时代的有志之士对世界充满好奇,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郑和忽然发现,在他刚刚入狱的那一晚,因为姜星火给他指的是马尔代夫,所以他只看到了这地球仪有大明和西方诸国的那一面,而一看不要紧,他现在看到了另一面。 郑和诧异问道:“有两块比大明还大的大陆,我们从未发现过?” 郑和的诧异是极有道理的,因为对于西方诸国,无论是现在的帖木儿汗国、莫卧儿帝国、马穆鲁克王朝、奥斯曼帝国,亦或是更遥远的匈牙利、波兰、神圣罗马帝国、条顿骑士团、挪威、瑞典、诺夫哥罗德,乃至莺歌蓝、发郎溪、脖颈低,好歹还勉强算是认知范围内的。 当然了,这种认知,只是说大明的有识之士,可以通过蒙古人西征留下的资料,知晓极西之地的一鳞半爪。 知道个国名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至于更多的,则是指望不上。 但这些西方诸国,再怎么说,也是大明认知范围内的。 至于姜星火的地球仪上,突兀地出现的两块大陆,则是根本就认知不到的事情,所以诧异自然是在所难免的。 “当然了。” 姜星火的笑容,仿佛是一个等待着大鱼上钩的钓鱼佬。 姜星火指着非洲大陆说道:“麦加左下角的那块大陆名叫非洲,早就有人发现过,只不过其地多沙漠草原,居住在其中的多是未开化的蛮荒之民。” 因为叫着顺口,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改成什么名字,姜星火继续按前世的说法称呼着这两块大陆。 姜星火又把地球仪转动到了美洲的位置上,让美洲冲着郑和居中。 “至于地球仪上另外一块联结在一起的南北大陆,名叫美洲,在南曰南美洲,在北曰北美洲。” “北美洲此时恐怕还处于蒙昧时代,但南美洲中倒有也开化的王国,物产更是丰富,遍地金银不说,还有数种高产农作物,那种能亩产上千斤的高产农作物.至于为何无人发现,便是南北美洲与其他大陆都隔着大洋的缘故了。” 遍地金银倒也罢了,日本也是遍地金银而且离大明还很近,跟遥远未知的美洲相比,更容易大明据而有之。 但是,高产农作物? 能亩产上千斤的高产农作物?! 而且还不止一种,是数种?! 郑和闻言心中有如掀起滔天骇浪一般震撼不已。 三保太监到底是极为接近大明帝国决策中枢的人物,当然明白这些资源对于大明来说意味着什么。 民以食为天! 在华夏封建时代,粮食就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没有商人没有金银,大家可以以物易物,可没有农夫种田,没粮食吃老百姓就会造反。 这才是朱元璋重农抑商的根本原因。 都跑去做想着投机取巧做生意赚差价,谁来老老实实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生产粮食? 反之,如果粮食足够吃,那么为了更好的生计,社会上的风气则会更趋向于从事手工业和商业贸易。 这就是由生产力因素所决定的社会现象问题,再简单不过。 而姜星火之所以要说出南美洲有数种高产农作物这个秘密,也是有他自己的几重计较的。 第一重,自然是为了试探对方反应,来确定对方是不是郑和。 第二重,则是说如果对方是郑和,那么提前告知对方这个消息,对方就有更大可能抵达美洲,带回大量的土豆玉米红薯。 毕竟姜星火是魂穿,又不是事先准备好了土豆玉米红薯带着穿越,而且在姜星火看得很多穿越里,对于明初找西洋人买土豆玉米红薯这件事,姜星火认为压根就是不可能的。 道理很简单,现在是公元1402年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四年),而西方探索美洲新大陆的第一人哥伦布,直到1492年8月3日才会奉西班牙统治者伊萨伯拉与斐迪南之命,携带给大明皇帝的图书,率领三艘船和九十名水手从巴罗斯港出航,横渡大西洋,到达巴哈马群岛、古巴、海地等地。 还有足足九十年的时间差呢,西洋人自己手里都没有,上哪找西洋人买去? 第三重,便是说假如姜星火的点拨起效果了,对方真的是郑和,而且真的带回了土豆玉米红薯,那么工业革命,才算有了最重要的基础。 只有拥有足够的粮食,才能保证把农民从土地中解放出来的同时,不至于造成国家因缺粮产生的种种动荡。 高度发达的农业,才是发展工业的基础。 而土豆玉米红薯这三件套,在填饱肚子上面到底有多大的作用,其实并不需要多说。 只说姜星火“盛世饥民”的那一世,也就是“我大清”潜龙末年。 不算太上皇时期,潜龙帝在位共六十年,而“我大清”嗷嗷待哺的子民数量,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呈现爆发式的增长的。 潜龙六年,华夏人口一点四三亿人,潜龙五十八年,姜星火穿越之时,华夏人口已有三亿人之多! 翻了整整一倍! 不过是几十年的光景。 明清时期是华夏历史上自然灾害非常频繁和严重的时期,这对于几乎靠天吃饭的古代农业来说显然不是好事,这一时期人口高速增长的原因就是土豆玉米红薯的引进。 而郑和,自然也明白农业粮食产量对于大明帝国的重要性。 如果真有亩产上千斤的高产农作物,那么论起农业增收效果来,可比自己辛辛苦苦地去万里石塘,吭哧吭哧地挖鸟粪来的快多了! 于是郑和连声追问道。 “那我大明岂不是可以向东横穿据而有之?” 姜星火看了一眼这位有些激动的狱友,不由地有些感慨。 还真是对大明很有归属感呢这都被下诏狱了,还琢磨着怎么给大明开疆扩土。 所以,这么激动,伱就是郑和吧? 不过姜星火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你想多了。” 郑和托着长髯一时不知自己错在哪。 这边是因为之前讲洋流的那节课,是张天师和李景隆他们听的,郑和那时候还在泉州监督造船呢。 嗯,也可能是在海上剿灭倭寇。 姜星火缓缓说道:“虽然我之前讲课的时候提到过,但是现在的航海技术条件,往东跨过太平洋的难度更大,远不如向西绕过非洲,再横穿大西洋来的简单.向西这条路,沿途补给点更多,而且除了横穿大西洋,其他都可以沿着海岸线航行,更加安全便捷不易迷路。” “当然了,不管如何安全便捷不易迷路,按照正常的历史发展趋势,大明与这块新大陆无缘便是了。” “为何?” 听了姜星火这话,郑和深深蹙眉,感到大惑不解。 这条海路,看起来确实不难走啊?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为什么大明与新大陆无缘?【求月票!】 “这便是要说说‘为什么大明与新大陆无缘’这个问题的根子所在了。” 姜星火拍了拍囚服,放下了手中的地球仪,从容地在囚室中站了起来,一边揉着手腕一边说道。 “自秦统一六国以来,历代王朝,无数君王,对老百姓行的就是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之术,目的就是让老百姓饥一顿饱一顿的挣扎在温饱线上,从而没有能力和意愿去造反,去威胁君王的统治。” “老百姓没见过光,没享受过温饱富裕的生活,你觉得有多少有才华的人,只因生不逢时便老死于田垄之间?” 这话,郑和不太赞同。 因为郑和本来就是靠着自身努力奋斗爬到高位的典型,郑和更相信努力,而不是命运。 再加上从小读的也是那些帝王将相的史书,总觉得只要是英雄豪杰,乱世一起,自然会有翻身之地。 郑和黑红的脸膛像是拧在了一起,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牢房并无囚徒后说道:“若论出身,太祖高皇帝出身便不是老百姓吗?若是真有盖世英雄,造时势也未尝不可。” 姜星火更是大胆,轻笑一声道:“别跟我说只要有能力就能出头,元末便是时势造英雄,天下反元如烈火烹油般,没有太祖高皇帝,难道就不会有别人驱逐鞑虏建立新朝吗?” 郑和一时语塞。 姜星火言语愈发激烈,却用不温不火地语气问道:“再者说,同样是太祖高皇帝,为什么大汉的沛县就全是天下精英,为什么大明的淮西就能出那么多名臣大将?” 这个问题,郑和并没有想过,只觉得按传统的说法,便是云从龙风从虎,对于天命之君自然是有一班从龙之臣的。 容不得继续郑和思考答案,姜星火继续说道。 “这些人起来造反前都是干什么的?” “商贾、小吏、贩夫、走卒!” “如今不是都成了朱门权贵?” 郑和一时语塞,不说别的,只说燕军中那些如今在新朝封侯列公的,以前也只是北平行都司出身的低级军官、街头无赖、蒙古降将罢了。 便是他自己也是燕王府中的宦官,如今一朝登天,真的是老天安排吗? 如果这样细细思考下去,岂不是普天之下的每一个城池里,都有一班只要时势到了,就可以一跃而起封侯拜相的能人? 只不过这些人,或许此时正在田间地头耕作,正在温饱线上挣扎,只因没见过富裕平等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所以都成了那些不被光所笼罩的人。 “时势造英雄,神州原本尽尧舜!” “只是因为历代君王为了一家之天下,历代统治集团为了门户之私利,不让百姓看到光。” 提到“光”,郑和莫名地想起了之前的那个话题——吃苦耐劳是一种美德。 似乎一切,都早有预兆。 姜星火继续从容说道:“若是有哪位君主在大乱之后治平天下,百姓稍得温饱,便是仁君圣主了,如此而已!” 而接下来,则是姜星火更扎心的问题。 “哪怕新大陆上遍地金银,有无数高产作物,你觉得哪位君王,会鼓励百姓自己扬帆出海去寻求财富?如果人人有冒险之心,弃故土而远洋,天下不就大乱了吗?” 郑和有些默然,因为他很清楚,姜星火说的是对的。 大明的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之所以颁布“禁海令”,除了防备陈友谅张士诚旧部以外,也有杜绝百姓出海导致国家秩序不稳的考虑。 “不能让百姓出海。”郑和说道:“那便不能由大明官府来做吗?” 郑和本想说,姜先生您可别骗我。 第一节课,您就说了大明要下西洋的。 如今怎么又说不行了? 但姜星火的用意显然不止于此。 “那我问你,大明官府是由什么人构成的?”姜星火反问道。 郑和想了想后答道:“自然是由官员和小吏构成的。” “这些人都是什么人?不用思考,我告诉伱答案,这些人基本都是大中小地主!” 姜星火冷笑问道:“便是新大陆真有高产农作物,你以为他们会欣然鼓舞? “错!第一个反对高产农作物的就是地主!” 姜星火看着脚下肮脏的囚室地面,语气莫名低沉。 “只需要一小块土地把种子撒下去农民就能人人吃饱,谁会在灾年贱卖自己的土地?谁会在青苗时借下利滚利去租赁农具和种子?” “若是人人如此,这些地主的利益岂不是被连根撅了?” “耕读传家,耕是为了有田产,读是为了获得权力维持增加田产,你以为地主真是自己耕地?” 姜星火深深地叹了口气。 “见不到光的农民,没有被逼到绝路上,既不敢也没有能力,官府也不会允许他们远洋出海扰乱国家秩序;而见过光的地主,世世代代想的就是循着光,继续走耕读科举这条路维持自己的富庶,根本不愿意去冒险。” “我曾讲过《国运论》,可惜你没听过,便是说,直到耕者无其田而地主阡陌纵横,开始新一轮大乱,一部分农民成为新的地主,如此循环往复内耗无止,不可能有内生的动力和勇气去探索海外的新大陆,明白了吗?” 郑和内心深受震撼,甚至在透过囚室小窗照射进来的冬日暖阳下,脊背都有些发寒。 他沉默良久,始终无言以对,最后艰难问道。 “那便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按姜先生这么说,大明便是真的与新大陆无缘了。” 出乎郑和的预料,姜星火却是话锋一转。 “当然有法子。” “什么法子?”郑和急切问道。 姜星火貌似自我矛盾地说道:“探索新大陆这种事,百姓做不了,官府不愿意做,但若是有一位君主自上而下地命令驱动,只要完成了抵达新大陆的过程,带回来有信服力的财富和亩产上千斤的农作物,培养新的利益群体,就能做成。” 郑和微微蹙眉,显然又回到了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的怪圈里。 姜星火的话语,这不是前后矛盾? 既然前面说了那么多,可若是历史洪流之下,某个人并非无可替代,又为何说探索新大陆,有一位雄主英君就能做到? 姜星火显然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天下之事,从来都是时势造英雄,历史洪流浩浩汤汤,劳动者才是创造历史乃是创造所有价值的群体,英雄是离不开劳动者和时势去独立改变历史走势的。” “事实上,如果按大明的内外部环境来看,大明没有任何探索新大陆的内驱力和可行性,所以,自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唯一存在的变数,便是一位‘高度集权且渴望不惜探索代价而建立绝世功业’的统治者,而这位统治者需要坚信从未发现过的遥远新大陆,能给大明带来巨大的利益并巩固他的统治。” “当今的永乐大帝就符合这个条件,当然,在我预知的未来里,他最后也没有扭转时势,七下西洋之后中国将彻底与大洋绝缘。” “这就是英雄拗不过时势。” 预知未来这个能力,姜星火在满足对方‘是否能去麦加朝圣’时就已经展示过了,此时倒也没什么顾忌,对方也并没有质疑。 “姜先生所预测出的未来,整个过程,能详细说说吗?”郑和犹疑刹那说道。 姜星火轻声道:“我之前也跟你说过,过不了几年,永乐大帝就会派郑和下西洋。” “永乐大帝之所以能称作永乐大帝,就是因为他突破了大明内部固有利益集团的重重阻碍,做出了下西洋的决定。而郑和下西洋最远就抵达了非洲,也就是那块满是沙漠与草原的大陆。” 姜星火指了指地球仪上的那块大陆,那是非洲的东海岸,随后继续转动地球仪说道。 “事实上,如果永乐大帝提前知道新大陆有无数金银和高产农作物,并下定决心获取,大明的舰队是可以沿着非洲海岸线南下,绕过好望角,从大西洋抵达南美洲的,而到了南美洲和中美洲,就可以获得新大陆的一切富饶物产。” “可惜,即便是永乐大帝突破了王朝内部的层层阻碍,最后郑和也会因为认知极限的原因,在非洲东海岸止步,无缘于新大陆再往后,便是禁止下西洋,废弃庞大的船队,焚毁设计图纸,发布海禁令,从此东南沿海永无宁日。” “也就是说,英雄是离不开劳动者和时势去独立改变历史走势的。” “除非,能够通过生产力的进步,真正改变劳动者,才能扭转时势,继而改变历史走势。” 郑和看着地球仪,内心震撼万分。 一步之隔,咫尺天涯。 如果按地球仪上的大陆模样,在姜星火预测的未来,那么自己将只差不算很遥远的距离,就能抵达新大陆。 而看着地球仪,郑和也轻易地推测出,为何在姜星火预测的未来里,自己带领着大明的庞大舰队最后会止步于非洲的东海岸。 因为那里就是自己认知范围内的世界尽头。 事实上,郑和推测,自己过了麦加还会继续向西航行,而不是直接掉头返回,恐怕也是在麦加所在的国都获得了当地大食法教徒的提示,告诉自己西面还有大陆,自己才会进行尝试的。 而抵达了非洲大陆,不论是谁做决定,看着这贫瘠荒芜的大陆,恐怕都不会有信心在去国万里的彼处,下达继续向南探索世界尽头的决心。 所以,自己哪怕是带领大明的舰队做出了历史性的探索与突破,最后还是倒在了所谓的认知极限的范围内。 如果没有遇到姜星火,这或许,就是自己的宿命! “不,我不甘心!!!” 郑和的内心在怒吼。 郑和猛然抬头,看向姜星火。 “姜先生!” 第二百三十三章 马三保的故事【求月票!】 郑和低吼出声,空旷的牢房内,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姜星火静静地看着他。 “姜先生!”郑和语气低沉:“未来的大明,真的会烧毁所有造船图纸、废弃辛苦建造的庞大船队,而后最终彻底把自己封锁在内陆里与大海绝缘吗?” 郑和的目光,带着几分希冀,他真的很希望这一切都是姜星火在骗他,这个对他来说过于残酷的未来不会发生。 让大明走向海洋,向海洋探索,乃是郑和一生夙愿,如何忍将其付诸东流? 更何况,就在不久前,姜星火还告诉他,他未来一定会率领大明浩浩荡荡的舰队到达麦加附近的海洋。 郑和清楚地记得,那一晚,他是多么的欣喜。 可现在,姜星火却残忍地继续预知了他的未来,一个堪称两级反转的未来。 ——他率领的大明舰队将止步于非洲东海岸,随后用尽一生时光七次下西洋的所有努力,在百年后都将化为无人问津的朽木与图纸库中早已看不见踪影的灰烬。 姜星火摇头道:“很抱歉,在我预知的未来里,是这样的。” “虽然,我也希望我看到的未来不会这样发生,但我无能为力。” 郑和眼神一暗,他既然知道了这种情况,所以此时消化了情绪,倒也并没太过觉得失望,反而是问道:“姜先生,那还会有其他的未来吗?” “看不到。”姜星火还是摇了摇头,“我只能根据现在来预测未来,现在没有改变,那么未来就不会改变除此之外,我无法预言自己的未来,更没办法把握现在还看不到的其他人的未来。” “至少在现在,我连你的未来都看不见,所以我也无法给予你任何承诺。”姜星火诚恳说道。 郑和听懂了姜星火话里的潜台词,在郑和的理解里,也就是说姜星火身为谪仙,并不是全知全能的.姜星火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也无法预测一部分人的未来。 但饶是如此,这种恐怖的预知未来能力,再加上姜星火高高立于历史长河之上的视角,和他那明显不属于此世的知识,也足以让任何人心生畏服了。 这不是谪仙人,还有谁能称作谪仙人? 当然了,对于姜星火来说,将错就错,顺着这些明代人认为他是谪仙人的思路,来让他们误解自己就是真正的谪仙人,也是姜星火为自己的行为合理性做解释的谋划。 毕竟自己的很多知识和预言能力,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根本就是让人一听,立马就会满心怀疑的。 但在这个习惯于封建迷信的时代,把谪仙人的身份按在自己的身上,自己绝大部分的奇特之处,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而如果对方真的是郑和,那么这个永乐帝的心腹之人,肯定会将自己自曝谪仙人身份的话语,传到永乐帝的耳朵里。 这边郑和不晓得姜星火的借机谋划,只是心思百转千回,陷入了跟当初朱高煦一样的困扰。 姜先生,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身份? 而他,又到底要不要坦白自己的身份? 跟朱高煦这个铁憨憨不同,朱高煦隐藏身份的动机并不是接受谁的命令,只是因为当初的朱高煦,一是想听完剩下的课程再坦白身份,二是之前想坦白但犹犹豫豫跎蹉到了最后也没坦白成。 但郑和不一样啊! 郑和不是他自己想进诏狱,而是皇帝安排他接替李景隆听课,是怕有些东西朱高煦领会不到精髓,所以才让他进来。 故此,郑和必须要考虑,如果他自曝了身份,会不会影响皇帝的大计划(郑和不知道朱高煦已经暴露身份)。 毕竟郑和能有今天的权势和地位,皇帝给予的信赖是必不可少的。 如果他提前暴露身份,坏了皇帝的大事,那么对郑和他自己,是有很大损失的。 可即便如此,郑和内心的天平,依然开始慢慢地向“坦白”的方向倾斜,“隐瞒”的那一端,开始越翘越高。 毕竟,眼下说白了只有一节课的时间了如果皇帝打算拜姜星火为国师,那么他提前对姜星火坦白身份,只要瞒住皇帝,其实是没有什么太大影响的。 虽然向皇帝隐瞒这件事一旦暴露,对于郑和的前途和地位,依然会有可能造成重大污点。 但眼下的郑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便是说,在此时郑和的心中,没有什么,比挽救自己毕生梦想更重要的事情了。 郑和,迫切地想要知道哪个答案。 而只有姜星火,才能予以他解答。 再者说,郑和还有一个猜度,那就是姜星火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吗? 郑和觉得未必。 相反,郑和认为有很大的可能性,自己拼命掩藏的身份,早就在姜星火那洞察一切的视线下暴露无遗。 否则如何解释自己第一次向姜星火询问是否能抵达麦加朝圣,姜星火就很肯定地点出了“郑和下西洋会有一次抵达麦加”? 故此,既然内心的天平已经倾向于“坦白”,而郑和又觉得自己极大可能早已被姜星火识破了身份。 此时姜星火所言的“我连你的未来都看不见,所以我也无法给予伱任何承诺”,在郑和的耳朵里,就变成了。 ——你不坦白身份,我就不告诉你。 所以,哪怕郑和现在有皇帝交代的任务在身,可如果他必须坦白身份才能进一步跟姜星火对话的话,郑和此时觉得,他也必须坦白了。 只有这样,郑和才有机会看见自己不一样的那个未来,否则,恐怕郑和接下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注定要被困于这个理想破灭的梦魇之中,寝食难安。 “姜先生真的看不到,关于这件事的其他未来吗?”郑和内心挣扎,做了最后一次不死心的追问。 姜星火叹了口气:“这不是我能给你答案的。” 郑和闻言,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良久,他缓慢站起来,躬身行礼:“请恕在下冒犯,在下一直有一件事情,瞒着姜先生。” “你且说罢。” 姜星火微微点头。 郑和的姿态放的很低。 毕竟他也知晓,像姜星火这样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谪仙人,能力惊人且神秘无比,既然姜星火给了他这个坦白身份的机会,那郑和就下定了决心,要牢牢把握住。 “姜先生” 郑和缓缓开口,将心中酝酿许久的故事,逐字逐句地吐了出来。 “元朝末年,在云南昆明城,有一户姓马的人家,这家的家主,是一个身形魁岸奇伟,性格刚烈不肯枉己附人的男人,但他却好做善事、行侠义之举,遇见贫困以及鳏寡无依靠的人一定会加以帮助。 而且,他曾经跋涉千里,朝觐麦加,因而被当地信奉大食法的百姓尊称为‘哈只’,也就是朝圣者之意。 这个男人有两个儿子,大的儿子叫马文铭,小的儿子叫马三宝,小儿子打小觉得‘三宝’这小名说出去羞人,便央着父亲改成了‘三保’。” 听到一开头,姜星火就已经明白了,眼前的男人,便是郑和。 而郑和,正在向姜星火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姜星火没有打断,选择了继续静静地聆听。 虽然,面对这个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姜星火此时心绪难免复杂。 “当年的云南,是元朝的残余势力,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兵所统治的地盘。洪武十四年,天下早已平定,大明太祖高皇帝为了消灭这最后一股盘踞在云南的元朝势力,派傅友德、蓝玉两位大将军,率三十万大军,发起平云南之战。” “哦?”姜星火目光闪动,似乎颇感兴趣地侧耳聆听。 郑和继续道:“那一日夜里,姓马的男人带着几个护卫,想要保护梁王从王府中离开,出城刚刚逃到滇池,就被明军重重包围,最终战死,而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兵,最终选择了举身赴滇池死自杀。” “而他的两个年岁不大的儿子,作为罪将之子,被明军抓获,明军主将傅友德问了这两个孩子一个问题,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回答,答对了,他们都能活;答错了,他们都得死。” “傅友德问:梁王自杀,是如项羽自刎那般的英雄末路,还是胆怯鼠辈的懦弱之举?” 姜星火看着郑和,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年幼的孩童,在披坚执锐的明军包围下,艰难地抉择着,谁来回答傅友德的问题,又该如何回答? 郑和声音艰涩地说道:“名叫马三保的孩童站出来回答说:梁王自杀,既比不得项羽,也不是什么懦弱之举,只是大明天兵一到,自知无法继续抵抗罢了。” “傅友德将军沉默了片刻,随后哈哈大笑了起来,赦免了两个罪将之子的死罪。” “然而。”郑和的神情有些低落,“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马三保被罚以阉割,在军中做秀童,后来又进入南京皇宫中,没过多久,在十四岁那年被选到了北平的燕王府里。” 郑和描述起他悲惨的前半生,明明命途是如此多舛,声音却没有多少起伏,就像是在平静地讲着别人的故事一样。 可姜星火却知道,对于一个男孩来说,在很短的时间内失去父亲家庭破碎,随后又被阉割,到底意味着什么。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四章 你将成为大航海时代的先驱者【求月票!】 姜星火的神情中,也有了几分触动之色。 郑和,这是当着他的面,撕开了自己内心早已愈合结痂的伤口,把那血淋淋的、注定要伴随一生的童年噩梦,讲述出了出来。 这是郑和,不,这是属于“马三保”的过去。 郑和的讲述,还在继续。 “燕王是一个雄心勃勃而又坚毅果敢的人,他见这个名叫马三保的小宦官为人聪明伶俐,便把其留在身边,成为了自己的亲随。” “燕王很舍得对身边的人花心思,虽然那时候的燕王只有二十几岁,但却已经有了王者之风,把马三保等一批亲随当做自家子侄看待,如果不是犯了他的忌讳,便极少打骂责罚。” “除此之外,燕王还挑选学识丰富的儒生、官员来到王府中给马三保等亲随授课.不仅如此,而且还让他们随意阅读王府中继承自元朝大都藏书阁的大量藏书,这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马三保晓得,自己这是遇到贵人了,所以他拼了命地学习知识、练习武艺,努力成为燕王殿下最出色的亲随.而在王府的藏书阁中,马三保尤其喜欢阅读色目人留下来的,关于天文地理方面知识的书籍。” “因为马三保,从小就有一个梦想。” 说到这里,几乎是一瞬间,不知怎地,或许是积累的情绪太多太多,溢出了“理智”这座大坝的阈值,郑和忽然泪崩。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里流下,顺着脸颊往下滚落,仿佛是受尽世间委屈的孩子,找到了一处安全之地后放声痛哭。 姜星火沉默地看着郑和,既没有安慰,也没有评价。 不经他人苦,莫论他人事。 或许对于郑和来说,能把压抑在心头多年的负面情绪倾诉出来,就已经是一件极好的事情了,并不需要姜星火再画蛇添足地说些什么。 “父亲告诉他,要像他一样,做一个朝圣者。”郑和用手揩净泪水道,“马三保曾无数次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像父亲那样,跋涉万里,只为了心中的信念,前往麦加朝圣。” “可现实是,马三保似乎只能被困在燕王府的高墙中,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但很快,转机出现了。” 郑和的语调,变得激昂了起来:“黄口小儿朱允炆登基,意图对诸藩赶尽杀绝,燕王被逼无奈,起兵靖难!” “马三保,一直觉得燕王对自己恩重如山,他发誓要用性命去报答燕王,并且,也确实做到了。” “马三保作为武官,在战场带领着部下追随燕王不惜生死,奋勇杀敌。最终,燕王取得了胜利,戡平了战乱,成为大明新的皇帝。” “皇帝认为马三保功劳卓著,对其封赏有加,但马三保却拒不受赏,只求皇帝不要忘记当初的约定。” “在灵璧决战之前,燕王曾经与马三保有过口头约定。” “若是燕王真的能够登临大宝,有心向海外探索的燕王,就赐予马三保代表大明驶向海洋的机会,让他率领水师将士纵横四海。” “马三保的回答是,万死不辞!” “而现在,燕王做到了,马三保也该完成他对燕王的诺言。” 郑和说到此处,停顿了下来,抬起头来看着姜星火。 郑和刚刚的语气,显示出了一股深埋在心底的豪迈与激昂。 隐忍等待数十年,只为获得这个机会。 而眼下看来,郑和,确实已经获得了。 皇帝允许他作为大明水师的主帅,代表大明前往未知的海洋。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止步于那里?凭什么是距离新的大陆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 郑和很清楚,姜星火预知的那个未来,按照现在人们对世界的认知程度,极大可能成为他真正的未来。 换言之,他是真的有极大的可能止步于那里,而非姜星火的随口之言。 这个未来,不是假的。 突然间,郑和的双眸充血,变得猩红。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青筋暴露。 “我不甘心!” 郑和满心不甘的怒吼着,整张脸都涨成了紫红色。 “马家,家破人亡!” “周围的族人惨遭杀戮!” “我苟活下来,就是因为父亲说过,我还有我的使命,我要继续做朝圣者!” “可是长大后我知道,我的使命,不仅仅是朝圣者,更是替大明探索海洋之极限的先驱者。” “可是到底凭什么,命运如此戏耍于我?!” 郑和的嘶吼,像是在质问苍天。 姜星火沉默着。 他能够感觉到,郑和身上散发出的滔天怨念与怒火。 “我还不够惨吗?” “我还不够努力吗?” “为什么连老天爷都要惩罚我呢?” “为什么!!!” 郑和越说越愤懑。 他的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 “我,三保太监,郑和,不服!” 郑和,正式向姜星火坦白了自己的身份,撕开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展示着他不堪的过去。 只为向姜星火求一个结果,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姜星火的心,亦是被撼动。 姜星火很清楚,接下来他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改变历史的走向,和无数人的命运。 与朱高煦略有不同,其实二人如果真的细细比较,郑和,对于华夏历史走向的影响能力是更大的。 因此,姜星火必须慎之又慎。 “未来啊,那个未来.” 姜星火喃喃一声,然后抬手指向了郑和。 此时,姜星火仿佛真的站在了历史长河之上,俯瞰着华夏在他的引导下,所走向不一样的未来。 “现在,我看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未来它是如此地捉摸不定,却又如此地诱人心魄。” “新的未来?” 郑和平复了愤懑的心绪,声音带上了难以遏制的激动。 大起大落,莫过于此。 郑和刚才也曾设想过,伴随着他的坦白身份,姜星火对他指点后,是否会有新的、不一样的未来出现。 但这也仅仅是他的设想,却没想到,姜星火真的会说,有新的未来出现。 事实上,姜星火这个谪仙人的预测能力,郑和早已深信不疑。 毕竟,无论是日本金山银山,还是万里石塘的鸟粪岛,根本就不是一个从未离开过宣城敬亭山的年轻读书人所能知道的事情。 而这些姜星火的预测的事情,现在却都已经清清楚楚地验证了。 所以即便再怎么不愿意相信姜星火这个谪仙人拥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也唯有相信。 “对,未来,新的未来。”姜星火颔首道。 “在新的未来里,你将获得一次逆转命运、颠覆所有人认知的机会。” 姜星火脸色严肃的说道:“但是,这需要你有无与伦比的勇气,去克服重重困难,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之事。” “到底是什么事?”郑和紧张追问。 姜星火面上的严肃之色不减,但内心,却也紧张了起来。 他在干什么? 他在以谪仙人的身份,忽悠郑和这个华夏历史上最伟大的太监,去完成一件震古烁今的伟业。 谁说华夏人,不可能开启大航海时代? 谁说华夏人,不可能率先完成环球航行? 这可是郑和! 华夏最伟大的航海家! 如果姜星火这个后世之人,凭借着近乎仙术的预知历史能力,来点拨郑和,给予其助力,最终都无法改变郑和抵达不了新大陆、无法完成环球航行的这两个结果。 那么恐怕这个世界的同胞们未来所面临的悲惨命运,就是真的不可避免的。 郑和不甘心,姜星火又何尝甘心呢? 不管怎样,都要试一试! 姜星火下定决心,亦是开口道。 “抵达新大陆,随后完成环球航行,开始属于华夏的大航海时代!” 大航海时代? 郑和心头一震。 仅仅听到这个名字,就让他的灵魂都不由自主地颤栗了起来。 几乎一瞬间,郑和就意识到,这将成为他此生所追寻的崇高使命! 郑和的心头默念:“父母生我,让我成为自己,可是只有姜先生教我,如何才能成为自己想要的那个自己姜先生大恩大德,郑和,此生不忘!” 姜星火不知郑和心头所想,继续道:“未来的事情,是基于现在的情况,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而我,是没办法帮你时时刻刻预见未来的。” “因此。”姜星火看着郑和的眼眸说道:“我无法在伱远航的路上帮助你,你需要用你的智慧去战胜你的敌人,你的敌人,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动摇的信心、匮乏的淡水、糟糕的海况、内部的叛乱、缺少的粮食” “我不怕这些,姜先生只需要告诉我,抵达新大陆后,是否真的可以穿过这片浩瀚无垠的大洋回到大明?” 郑和的语调激烈起来,他的双眸紧紧盯着姜星火,仿佛要看透姜星火的内心深处。 “可以。” 姜星火郑重道。 “非止如此,我还会告诉你,地球的洋流是如何分布的,如何更好地顺风顺水航行;该怎么样定位自己的经纬度,有一个名为六分仪的新器具;大明现在的船只不适合远洋航海,需要制造尖底船只.” 半晌过后。 “这就足够了。” 郑和喃喃一声,他闭上了眼睛,努力消化着姜星火给自己讲解的信息。 姜星火站在稻草堆前,静静看着他。 姜星火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彻底”改变了某个历史知名人物的命运,自己这只蝴蝶,已经扇起了足以掀翻“西洋人从大航海时代开始领先世界”这个该死的未来的风暴。 “你将成为大航海时代的先驱者。” ——《姜圣如是说》 第二百三十五章 前夜【求月票!】 夕阳西下,长长的宫墙在金色的余晖中,镀上了一层朦胧的美。 一辆马车停靠在了内阁值房院落前的台阶旁边。 “吱呀。” 值房院落厚重的木门被顶盔掼甲的侍卫们缓慢地打开。 “殿下驾到——” 随着朱高炽贴身太监海涛的声音,焦急地等候多时了的内阁众人纷纷行礼:“参见大皇子殿下。” “咳咳.诸位请起。”朱高炽有些疲惫地声音从高处传来。 “谢殿下。” 内阁众人起身后纷纷退至两边。 内阁一共七人,解缙、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 此时压根就是一个不落,全都在这里了。 而之所以能凑得这么齐,自然是因为今天大皇子紧急下令,内阁诸臣无论是否轮值,都要前来参会了。 不过出乎内阁众人意料的是,大皇子朱高炽缓步走下马车后,却并未率先进入不算宽敞的内阁值房,而是就这么在两个贴身太监海涛和侯泰的搀扶下,等在了内阁值房院外。 见状,站在队伍最中间的杨士奇打量了一眼更左的三个同僚们。 身旁的金幼孜老神在在,丝毫没有意外,显然这位皇帝的绝对心腹是提前得知了某些小道消息的。 黄淮则是神情略微讶然,但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而解缙这个站在最左侧的、实际上的内阁首辅,此时眼中却闪过了一丝难以掩藏的惊愕。 “只有金幼孜知道吗?还是他也是装的?” 至于右侧的三个人,杨士奇则是看都不需要看,就知道墙头草胡广此时一定在低头数蚂蚁,老实人胡俨此时大概率是在双目失去焦点一般平视发呆,而颈椎不太好的杨荣估计正在仰头看天顺便微微扭动脖子。 向右一瞅,果然如他所料。 而此时左顾右盼的杨士奇引来了朱高炽的注意,朱高炽不知是真的咳嗽,还是在提醒他。 “咳咳咳” 贴身太监海涛拿出手帕替朱高炽捂嘴擦拭,而侯泰则焦急地望着远方的宫墙。 忽然,侯泰轻声雀跃道:“殿下,来了!” 朱高炽看了一眼带着几缕血丝的手帕,不漏痕迹地放进了自己袖中,没有交还给贴身太监海涛。 随后,朱高炽挺胸腆肚,迎接着远处马车的到来。 等载着皇帝的马车真正停下时,众人反而齐齐低头行礼。 片刻后,众人只听得“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起来吧,进去说话。” 接着,一抹深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眼帘之中。 朱棣此时早已不再是跟姜星火在狱中听课时的简陋打扮,而是身穿代表大明火德的深红色龙袍,头戴玉冠,坚毅的面庞上满是肃穆之色。 此刻朱棣眉心微蹙,目光扫视过站在前方的几个内阁成员,似乎预示着朱棣的心情不算美妙。 朱棣没有在院落外面说什么,而是大步流星地率先走进了内阁值房里。 而皇帝亲自驾临,不是把他们召集过去,这个不同寻常的举动,也引来了心思机敏的内阁成员们的纷纷猜测。 解缙与胡俨在交换眼神,杨士奇与杨荣也在不留痕迹地用小动作示意。 “解侍读,为何朕今早召你却迟迟未曾到来?” 被点名的解缙闻言连忙躬身说道:“回禀陛下,臣……”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被朱棣冷冽如冰的声音给打断了。 “罢了!”朱棣挥手阻止了解缙的解释,“念你平日里还算勤勉,朕也就饶你一次,不过下次若是再犯……哼!” 内阁众人闻言都低垂着脑袋,不敢多看倒霉蛋解缙半眼,生怕因此触怒了朱棣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 “谢陛下!” 解缙虽然心中无奈,但此时却半点都不敢为自己辩解,明明是昨夜金幼孜被皇帝临时召见,金幼孜把手头的活推给了自己,故此解缙忙碌了大半夜。 按惯例第二日内阁当值,是不该再轮解缙的,也确实不该他当值,谁成想皇帝今早却点名召见他,在自家府邸睡得正酣的解缙匆匆赶到宫城自然是晚了。 但此时解缙也明白,皇帝心情不好,只是需要个发火和表态的由头罢了,若是自己乖乖受着,皇帝过后自然会有所补偿,若是此时顶撞皇帝,才叫不智。 朱棣招了招手,跟个影子似地朱高燧从斗牛服的袖口中,掏出一份奏折,躬身递给了父皇。 朱棣接过,却并未展开,而是对着内阁众人说道。 “看看吧。” 内阁众人依旧保持着沉默,但为首的解缙已经伸手接过了奏折,快速地阅览了起来,不多久又递给了身旁的另外一人。 杨士奇窥着解缙的脸色,对方紧紧地抿着唇角,法令纹深重。 待面色同样难看的黄淮阅览完后,本该轮到金幼孜,但此时朱棣却忽然开口。 “杨卿,伱来瞧瞧吧。”朱棣淡淡道。 杨士奇微愣片刻,越过金幼孜,旋即从容接过黄淮递来的奏折,认真阅览了起来。 杨士奇越看脸色变化就越剧烈,甚至额角隐隐渗出汗珠,最后他合上奏折,恭敬地拱手行礼道:“陛下,微臣觉得这件事应该慎重考虑!” 听到杨士奇说出如此不符合他个人风格的话语,墙头草胡广忍不住抬头看了杨士奇一眼。 杨士奇多谋,且做事非常稳妥,从来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主张。 可是直言劝谏皇帝,哪怕是很恭谨的劝谏,在当下这个内阁刚刚草创的阶段,都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毕竟此时的内阁还不是明朝中后期的内阁,根本没有那种一人之下的滔天权势,仅仅还是帮助皇帝筛选分流处理政务的秘书机构而已。 可是今天,胡广却看到了不一样的杨士奇。 杨士奇竟然说出了“慎重考虑”四个字,足见他是认真对待这份奏折的,并非随口敷衍。 而且前几个看过奏折的人则是各个色变,这更让不明真相的胡广不由地感到十分意外。 “嗯。” 朱棣沉吟片刻,终于开口说道:“杨卿谏言该慎重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诸卿,这事关乎我大明社稷存亡,朕希望你们看后,能够畅所欲言,给朕提提建议。” 众人齐声答道:“遵旨。” 这下,还没看到奏折的胡广、胡俨、杨荣,心头就愈发迷惑了。 到底是什么奏折,内容能上升到“关乎大明社稷存亡”的高度? 而当胡广接过奏折时,内心关于杨士奇刚才为何失态的疑惑,终于解开了。 ——《变法八策疏》 开头无比熟悉的三句话,就吓得胡广手中一哆嗦,险些把奏折摔到地上。 “臣尝闻,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语出《宋史·王安石列传》,话不是王安石说的,而是反对变法的政敌司马光扣给王安石的,但用来形容王安石改革,却再准确不过。 果然,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 “这是谁发疯了?”胡广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不可遏制的念头。 须知道,这是大明! 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他老人家,早就定下了可以让后世子孙沿用千秋万代的祖制,你给我来一句祖宗不足法? 而且,大明的皇权神圣性,在相当程度上是基于程朱理学进一步发扬光大的“天人感应”学说,你给我来一句天变不足畏? 至于最后一句,虽然在文官眼里,老百姓不算人,但代表他们说话的、掌握了话语权的士绅阶层算人啊,你给我来一句人言不足恤? 你想把朱元璋、皇权、士绅阶层一并掀翻,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胡广的目光急速下掠,看到了最后结尾处的署名。 道衍。 那没事了。 胡广手里的奏折,前两页,是总纲。 而后面每一页,则各自详细写了对应的改革变法内容。 胡广越看越心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尤其当他看到第一条“考成法”三个字时,心跳加速得厉害,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胡广死死咬住嘴巴,强压下内心涌起的震撼和恐惧。 在这一条里,道衍简略地写了姜星火所讲考成法的大概内容,但即便是大概内容,依旧把胡广这个素来胆小的人吓得心惊肉跳。 这里便是说,胡广胆怯非是辱他,而是事实如此。 建文二年,朱棣的物理探亲行动正进行地如火如荼,此时建文朝廷也迎来了第一次殿试。 胡广与同乡王艮一同参与殿试,试官议定本应该由王艮夺魁,但朱允炆这小子还是个颜狗(也是殿试的传统习惯,看脸选状元),因王艮其貌不扬,被建文帝黜为第二名榜眼。 而胡广则写下了暗讽朱棣的“亲藩陆梁,人心摇动”一语,朱允炆大喜,钦点胡广为庚辰科进士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并赐名靖,授翰林修撰,阶承直郎。 当然了,既然胡广眼下待在这里,而榜眼王艮没待在这里,哪怕不知道这段历史的人,应该也猜测到了点什么。 数月前,当燕王朱棣挥师渡江攻入南京城时,王艮、胡广、解缙、吴溥四人聚会,胡、解各有慷慨陈词,独王艮哭泣不言。 吴溥之子以为胡、解会自杀身殉建文帝,吴溥认为胡、解只会讲空话,真正忠君爱国的是王艮。 话还没讲完,却听到胡广大声对家人喊道“外面很喧闹,小心看好猪”,吴溥笑道“连一只猪都舍不得,难道舍得生命吗?” 不久,王艮自杀,胡广、解缙迎附朱棣,胡广升为侍讲,恢复原名广。 所以之所以在座的内阁成员看完后,除了杨士奇今天出奇地大着胆子发声,其他人一言不发,这便是原因所在了。 在场没有硬骨头,敢跟朱棣对着干的文臣,早就被族谱消消乐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六章 永乐变法【求月票!】 胡广端着厚厚的奏疏,越往下看,心头越是发凉。 道衍写下,依据对圣人之学的学习、体悟、总结,建议永乐帝推行变法八策。 第一策,推广考成法,大规模整顿吏治。 第二策,恢复荀子儒家五圣地位,调整科举内容。 第三策,彻底重新清丈田亩,扩大推广摊役入亩与化肥。 第四策,推行税制改革,建立税警总团。 第五策,宣传圣王之说,树立民族国家概念。 第六策,扩大国债发行规模,重建宝钞信用。 第七策,扩充钦天监规模,监测天文现象。 第八策,增加礼部职权,重塑宗藩体系。 “您是跟哪位圣人学出这些东西的?” 要不是道衍老和尚不在他面前,胡广真就忍不住开口问问。 咱学的圣人之学不是一个东西吗? 学的不都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您还学别的了? 您这圣人正宗不? 内容太多,胡广没来得及一一细看,但是光看了第一条考成法,胡广就知道,这是来真格的了。 奏折里,道衍建议永乐帝通过考成法对朝廷的各部衙门加强管理,在京城内,要求各部门一旦接到了圣旨,必须在几天之内给答复,要么立个期限答复。 如果京城的哪个衙门觉得有意见,也应该赶快拿出个清晰明白的道理辩解。 行不行?为什么不行?怎么样才行? 然后,六科根据六部的答复,对相关事务进行监督,登记注册,直到事情办完才勾销如果接到圣旨,超过期限都没有给出明确答复,那么就要严加治罪。 而且对官员的优劣考评,也是根据他们完成事务的效率。 并且道衍还由言之凿凿地引用了所谓的圣人之学的体悟,来了个“优劣危机,用停成御”的八字口诀,用以量身定制各部门的考成目标。 胡广琢磨了一下,竟然还真发现,道衍这所谓来自圣人之学的八字口诀,挺他娘的有道理? 清晰易学,突出一个简单好上手。 变法八策里,摊役入亩、化肥、大明国债、增加礼部职权这些事情,胡广知道。 但剩下的诸如调整科举内容、推行税制改革、圣王之学、民族国家概念云云.胡广就完全不了解了。 朱高炽清了清嗓子,胡广也来不及细看,又囫囵翻了翻后面的内容,就赶紧递给了后面的杨荣。 等到几人都传阅完毕,这封保密级别堪称绝密的奏折又回到了朱棣的手里。 朱棣单手拿着厚厚的奏折,在另一只手的手心拍了拍,继而问道:“众卿既然已经都看过了,不妨说说自己的建议呢?” “炽儿,你替他们开个头。” 朱高炽心中咯噔一下,他本以为父皇不会逼自己表态,但没想到父皇的话锋直接转向了他。 朱高炽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讨论啊! 朱高炽心知肚明,自己是不适宜参与此事的,因为这不仅牵扯到国家根本,而且会得罪一大批自己潜在的政治支持者,也就是士绅阶层。 而改革这种事,一般来讲也都没什么好下场,最终结果可能就是改革派和守旧派两败俱伤,甚至国家元气大伤。 朱高炽的政治嗅觉足够敏锐,事实上,朱高炽每节课一路听下来,就已经知道改革之事,已然是不可避免了。 当然了.很多事实上的改革动作,包括摊役入亩、大明国债、增加礼部职权这些事,都已经在做了,只是没有大张旗鼓地冠以改革的名号,也没有梳理成为系统性地改革思路。 而且,这件事注定会随着姜星火出狱时间的迫近,愈发迫在眉睫。 但是朱高炽万万没想到,道衍竟然会动手的这么急。 甚至于,都没等到姜星火的最后一节课,道衍就已经准备齐全给父皇上奏折了。 按理说,不应该等姜星火出狱后,让姜星火与父皇当面奏对吗? 但朱高炽却旋即醒悟。 这里面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道衍认为姜星火在朝中的资历、岁数、能力,还不足以作为改革的旗手,隐藏在幕后指挥或许更好.这里倒是没有瞧不起姜星火的意思,而是客观地、实事求是地来讲,姜星火现在在世人眼里的政治条件,确实差了“亿点点”意思。 论岁数,二十出头,毛头小子一个,这个年岁的人大多数还在参加科举,从政的门槛都没迈进去。 咳咳,姜圣的科举成绩也并不理想就是了。 秀才考了两次,到现在也没考上。 论资历,毫无资历可言,没进入过朝廷,也没参加过靖难,文臣勋贵两头不占。 论能力,迄今为止,姜星火虽然拥有种种超越常人、近乎仙术的能力,譬如预知未来、洞察一切、知识奇博,但还没有表现出任何在政治斗争和行政事务上的能力。 所以,朱高炽有充分地理由相信,道衍这么做,不是想要冒贪天之功为己有,把姜星火的这些知识和理论当做自己的政治资本。 而是道衍认为,以姜星火目前在世人面前的形象,或许还不足以成为改革派的领头羊。 换言之,道衍打算替姜星火扛起吸引最多仇恨的改革派大旗! “怎么?” 这时朱棣盯着出神的朱高炽问道:“你觉得朕让你为难了吗?” 朱高炽顿时一惊,他连忙回过神来摇头道:“儿臣绝无此意。” 朱棣皱眉道:“那伱为何不肯发表看法?” “这” 朱高炽一时间哑然失措,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和尴尬之处,别说他作为大皇子不应该表态,就算表态,也不应该是在这种场合发表建议啊,父子二人私下说不好吗? 毕竟,无论怎么表态,都会对朱高炽这个实际主持内阁工作的常务副皇帝,在内阁成员心中的地位造成影响。 可朱高炽毕竟还是有政治敏锐度的,他察觉出了一点端倪,父皇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想要借此敲山震虎,借自己之口,让内阁成员知晓他的态度。 朱高炽想到这里,心中一阵苦涩,自己莫非真是被父皇看准了,以后必定会被文臣拿捏?所以现在要逼自己一把? 朱高炽想不出极为恰当的答案,不过这种时候,朱高炽当然不会傻乎乎的乱说话,因为朱高炽知道,一旦自己说错话,恐怕立刻就会遭到内阁成员们在心里的反对,或者父皇的否定。 不是储君的大皇子实在不好当啊! 朱高炽心中飞速转动着念头,忽然灵机一动,干脆顺着父皇的话往下说。 “儿臣认为,道衍大师所上奏的变法八策确实是极佳的,以图强国富民之心也是好的。但儿臣觉得,这件事情,待会儿最好还是要问问朝廷众臣的意见.最起码要先问问六部尚书的意见,通个风打个招呼,以免闹出误会。” 朱高炽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既显示出了自己的谦虚和顺从,又委婉地提醒父皇,现在不能贸然行事,至少要等六部尚书发表意见才能拿主意。 说白了,内阁这群青年才俊,此时还掌握不了大明帝国文官系统的话语权。 杨士奇闻言,顿时露出赞赏之色,微笑道:“陛下,臣也赞同大皇子殿下的意见。” 解缙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 平时一贯趾高气扬的他,今天明明是触及到了切身利益的事情,却反而怂了。 解缙看了一眼把头埋得低低的胡广,恍惚觉得,几个月前,好像这一幕也出现过? 而内阁里地位仅次于解缙的洪武朝资历进士黄淮,则是谏言道:“陛下,臣等愚钝,光看奏疏,很多事情还有所不解,若是陛下想要臣等提出些切实可行的建议,不妨动劳道衍大师入宫一趟?” 朱棣看了黄淮一眼,却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摆了摆手,吩咐身边的三皇子朱高燧宣诏道:“传朕口谕,宣道衍大师入宫觐见,宣六部尚书入宫觐见。” “是,父皇!” 三皇子朱高燧领命退了下去。 胡广松了口气,心中暗忖:“幸亏大皇子和黄淮聪明,如此既拖延出了时间多思量片刻对策,又能拉上六部尚书这些庙堂大佬分担压力。” 不过此时,本来以为能消停片刻的内阁众人,却惊奇地发现,一个最不该出声的人,表态了。 素来被认为“老实敦厚”的胡俨,慢慢地走到朱棣面前,跪拜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哦?”朱棣挑了一下眉毛,目光落在胡俨身上。 胡俨,南昌人,通览天文、地理、律历、卜算等,尤对天文纬候学有较深造诣,其人从不与人争先,性情稍显憨直,乃是公认的老实人。 而且相比于行政官僚的位置,身为馆阁宿儒的他,似乎更适合当提学官员,毕竟如果光以国学功底来论,恐怕就连才高八斗的解缙都比不过胡俨这般扎实。 “胡卿不妨说说。”朱棣没指望胡俨真能说点什么可行建议。 毕竟,现场的内阁众人,无论是论急智还是谋划,胡俨几乎都是排在最后的,甚至连墙头草胡广,论起这些来都能说比胡俨强。 在众人的心中,胡俨就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老实人。 而胡俨这老实人甫一开口,却是石破天惊。 “臣以为,天变足畏,祖宗足法,人言足恤。” 胡俨的语气平淡至极,仿佛在翰林院中与同僚心平气和地治学探讨经义。 可这不由地让内阁众人心头惊骇,皇帝让你说那是客气客气,你是真敢说啊!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七章 第二个方孝孺【求月票!】 胡俨正衣冠,对着朱棣缓缓言道。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在场哪个人不知道这句话下一句是什么? 胡广几乎要跳起来拉住胡俨的袖子,让他不要在皇帝面前胡言乱语了。 可偏偏,胡广不敢,他只能看着胡俨继续说道。 “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当这句话从胡俨的口中说出来时,整个内阁值房里的气氛,都变得凝重如铁。 朱棣身边,朱高炽更是用眼神劝告胡俨赶紧认错,但胡俨就像没看见一样。 胡俨的脸上带着仿佛殉道者的虔诚,丝毫看不出任何的慌张。 朱高炽一咬牙,起身跪倒在地说道:“父皇,胡俨胡言乱语,还请父皇不要治罪于他。” 朱棣恍若未闻,只是冷哼一声。 随即站起身来,朝着胡俨走去,站在其人面前。 “胡俨。” 朱棣的目光阴沉似水,仿佛要把眼前满身书卷气的儒者生吞活剥一样。 胡俨则是丝毫不惧怕,直视着皇帝,神色坦荡,甚至带着一股无惧无畏的淡定。 “微臣不过是复述了一遍圣人言语,如何就成了胡言乱语?” 听了这话,胡广、杨士奇、解缙等人,纷纷为胡俨捏了把汗。 按照这嘴硬程度,是想当第二个方孝孺啊! “好啊.好一句圣人言语,哈哈哈!哈哈哈!” 听着朱棣的仰天大笑,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等待着接下来朱棣会作何反应。 是直接走流程让甲士拉下去?还是干脆亲自动手? 这种仰天大笑后翻脸杀人的常规流程,在过去的数月内,面对不肯投降或违逆朱棣意志的建文旧臣们,已经上演过很多次了。 建文旧臣们,不是没有骨头硬的。 面对朱棣,练子宁不肯投降,痛斥朱棣谋朝篡位、大逆不道,朱棣被气到恼羞成怒,命人将练子宁的舌头割去,免得再聒噪.随后朱棣才说欲效周公辅成王,练子宁闻言,忍着剧痛用手伸进口里蘸着舌血,在殿砖上大书“成王安在?”。 这四个字,直接给朱棣整破防了,仰天大笑后奋然命杀练子宁,随后磔尸,并诛杀练氏族人一百五十一人,戍边的亲属三百七十一人。 面对跟练子宁同样的问题,方孝孺的骨头也够硬。 还是那句欲效周公辅成王,方孝孺问周成王在哪,有了练子宁的铺垫,这次朱棣没破防,忍住了,回答说自焚而死然后方孝孺问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儿子,朱棣说国赖长君;方孝孺问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弟弟,朱棣干脆说这是我们朱家的事。 此时朱棣的怒气值已经满格,强耐着爆发,让方孝孺起草诏书,方孝孺不肯起草,两人争吵起来,最后方孝孺嘴硬了一句“诛我十族又如何?”。 依稀记得,那时候的朱棣,也是这般仰天大笑。 面对皇帝那含义不言自明的笑声,而胡俨的脸上依旧毫无惧色,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朱棣。 但出乎内阁众人的意料,朱棣并没有马上动手。 朱棣深深地看了胡俨一眼后问道:“那依你所言,何谓天命,又何谓大人,何谓圣人之言呢?” 听到朱棣的提问,胡俨回答道:“依微臣所见,所谓天命便是上天的意志,陨石坠落、大地震颤、赤地千里.皆是上天给予君王的警示,意义便在于让君王警醒,反思自己的德行,不要成为被上天厌弃的无道昏君。” “所谓大人,则是地位尊崇德高望重之人。” “所谓圣人之言,自然是孔子,颜子,曾子,子思子,孟子的言语。” 听完胡俨的回答,朱棣轻蔑一笑:“那依你的意思来看,朕算不算‘大人’呢?” 此刻,为了心中的道统,胡俨已经豁出去了。 胡俨点头应道:“是,陛下是九五之尊,天子也,当然是大人非但是大人,而且是最大的大人。” “那按照你的理论,朕可不可‘畏’呢?” 朱棣盯着胡俨问道。 “当然可畏。” 胡俨毫不犹豫的回答,并且抬起头来迎向朱棣的目光。 “哈哈哈哈哈” 朱棣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中充斥着讽刺,同样也充满杀机。 “那伱胡俨到底是更畏朕这个大人,还是更畏圣人之言,亦或是天命?” 朱棣再度发难道,语气已经变得冰冷。 胡俨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却始终保持镇定。 胡俨知道,自己惹怒了皇帝,言辞之间稍有不慎,恐怕不仅是自己的命,而是全家全族连命都会跟着丢掉,虽然他为了道统之争他并不惧怕,但这不代表他是会轻易丢弃自己和周围人性命的人。 胡俨跟练子宁、方孝孺还不太一样。 练子宁、方孝孺是忠于建文帝,而胡俨则是忠于圣人之学。 所以胡俨可以接受换个皇帝,只要这个皇帝继续用圣人之学治天下就好,但绝不接受圣人之学也被动摇、篡改。 “天命、大人、圣人之言,三者都是可畏的威严,不能混为一谈,没有更畏惧哪个。” 胡俨决绝地回答道:“天命的威严,乃是源自于‘天命是万事万物均需遵循的规律’,所以天命的威严跟大人、圣人之言对于人生的威严不是一回事。” “而大人与圣人之言则属于现世,大人的威严在于权力,圣人之言的威严在于道德。” “这三者都是需要畏惧的,但正所谓苍天在上,小人不知道天命的威严所在,因而他不惧畏.而小人连天命都不畏惧,那么轻慢德高的大人,蔑视圣人的言论也就丝毫不足为奇了。” “但是,陛下是大人,不是小人。” 胡俨诚恳说道:“陛下对上顺天应命,靖平国难;对下仁爱百姓、宽宏大量;对中的衮衮大人们,也定能明察秋毫,公平处置。” 朱棣根本不吃这一套,见刚才“三者哪个更令其畏惧”的语言陷阱,胡俨没有踏进去,朱棣干脆挑明问道。 “既然你说天变足畏,祖宗足法,人言足恤,那就是说改革变法这一套行不通喽?” 说罢,朱棣死死地盯着胡俨。 这一次,朱棣是真起杀心了! 要么改革变法行,要么改革变法不行,没有中间和稀泥的选项。 其实历朝历代变法,无非两个最重要的影响因素。 第一个,统治者本人的权力是否足以推行变法。 第二个,统治者本人是否能从变法中获益,因此有意愿有决心推行变法。 这两个条件,朱棣无疑是都符合的。 朱棣是大一统王朝唯一一个以藩王之身造反成功的皇帝,其本人的能力与心性自不必多提,杀伐果断、无惧无畏。 而朱棣今天之所以表现出来的这般坚决,这么想要改革变法。 说到底,跟姜星火的讲课是密不可分的。 朱棣一节节课听下来,早已充分了解什么才叫真正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说的夸张点、不尊重前辈点,真说“三不足畏”王安石也就图一乐,理论加实践双重证明,还得靠姜星火。 你说天变足畏,那你不妨来看看扭秤实验,了解了解什么叫日心说,马上让你“天人感应”的宇宙观瞬间破碎。 你说祖宗足法,那你不妨来看看太祖高皇帝设立制度留下来的一堆带窟窿的烂摊子,藩王制度、宝钞制度、小吏制度.哪个不是姜星火给“祖宗成法”补上的窟窿?哪个不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更好的实效? 你说人言足恤,摊役入亩收拢江南人心,如今江南百姓丝毫不再留恋建文帝,连儿歌都自发地改成了歌颂新皇帝的善政,怎么解释? 要是非得较真,说老百姓不算人,士绅阶层才算人那你把脖子伸过来,我跟你说个悄悄话。 所以,既然姜星火给朱棣提供了充足的理论依据,用以改革变法,又确实能增强大明国力,加强皇权的力量,削弱士绅阶层,朱棣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毕竟,如果不用姜星火这套东西改革变法,而是继续循规蹈矩。 朱棣想要成就“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千古一帝盖世功业,恐怕多花费的力气,可就不止一点半点了。 变法图强,没有变法,怎么图强? 说来话长,其实也不过是朱棣晃神刹那。 “回禀陛下。” 对面的胡俨已经整理好思绪回答道。 “微臣不是反对整肃大人们的考成法,也不是反对摊役入亩、税制改革,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事情,微臣并非腐儒。” “至于大明国债、宗藩体系这些事,跟更重要的事情比起来,更是无足轻重。” 胡俨转而严肃道:“微臣反对的,是所谓的扩充钦天监规模,监测天文现象;恢复荀子儒家五圣地位,调整科举内容;宣传圣王之说,树立民族国家概念。” “——因为,这会动摇天命!” “动摇天命,就是在动摇儒家道统;动摇儒家道统,就是在陛下的根基!” 胡俨直视朱棣,慷慨激昂道。 “陛下不妨想想,若是天下百姓都变成不再畏惧天命的小人,谁又会畏惧宗法和权威?谁又会畏惧圣人和道德?”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八章 团结一致的内阁【求月票!】 “若是没有了宗法、权威、圣人、道德,陛下想要依靠什么来长久地统治天下?难道真的要回到五代十国那种‘兵强马壮者王之’,完全蔑视一切秩序与权威的时代吗?” 胡俨的话语,字字诛心。 同时,胡俨却也巧妙地避开了“天命是否真实存在”这个话题,甚至对于很多具体的、不涉及儒家天命道统的改革变法措施,在嘴上都是支持的。 这便是说,胡俨这种级别的饱读诗书的宿儒,如何不晓得儒家天命观只能心证,不能实证? 而且别忘了,胡俨是通览天文、地理、律历、卜算的,尤对天文纬候学有较深造诣,几乎就是个青春版的卓敬胡俨怎么可能不知道天人感应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但胡俨几乎明摆着告诉了朱棣。 天人感应是否真实,不重要! 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究其根本,对于统治者这个最大的“大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大贤至圣先师孔子所说的这君子三畏,而是这君子三畏的下半句话,也就是“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如果“小人”们不畏惧天命,那么基于天命形成的宗法、权威、圣人、道德.这一套统治天下的东西都要被跟着不被畏惧。 没有了这些可畏惧的,人们会畏惧什么? 刀把子! 如果谁的刀把子硬谁就当皇帝,大明还能长久地统治下去吗? 你朱棣刀把子硬,好,你是皇帝。 你如果把皇位传给朱高煦,朱高煦刀把子也硬,好,他也是皇帝。 那再往后呢? 是不是就要某个大将来个陈桥兵变故事,黄袍加身称帝了? 赵匡胤为什么明明自己就是武夫出身,却要背叛自己的阶级,搞“杯酒释兵权”,搞“强干弱枝”,搞“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为什么赵宋会出现病态地重文抑武? 为什么韩琦会当面撅了狄青这位一代名将,口称“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 说到底,就是要维护这一套让“小人”们畏服的天命、宗法、权威、圣人、道德,如此才好让赵宋皇室长长久久地统治下去。 否则如果百姓不畏服这些,只畏服刀把子,就会无休止地出现五代十国的乱象。 而朱棣,也听明白了胡俨话语里的意思。 这不由地让杀心已起的朱棣又刹那犹豫。 胡俨不是第二个方孝孺。 胡俨既不像方孝孺那样嘴硬到底,也不像方孝孺那样认死理不放。 胡俨的目的,排在首位的当然是维护儒家道统,但胡俨同时也兼顾了从符合朱棣切身利益的皇权统治方面来讲解。 先维护朱棣的利益,再通过二者的绑定,维护儒家道统,而非一开口就是道统不可变。 胡俨是把儒家天命与皇权统治之间的关系剖析地清清楚楚,讲给朱棣听,告诉他改革变法本身或许没问题,有些改革变法措施也是好的,但是问题在于。 如果其中诸如扩充钦天监规模,监测天文现象;恢复荀子儒家五圣地位,调整科举内容;宣传圣王之说,树立民族国家概念这些东西推行下去,那么动摇儒家天命,几乎是必然的。 动摇了天命,后续一系列用于维持朱棣及其子孙统治的宗法、权威、圣人、道德这些东西,也会跟着被动摇。 那么朱家的根本利益,就会受到损害。 所以皇帝伱就要慎重考虑,到底要不要以动摇皇权根基为代价,改变儒家道统,进行变法图强。 内阁众人听罢恍然大悟,不禁佩服胡俨的研学之精。 这些道理,作为大明帝国最顶尖的青年才俊,内阁众人当然也懂。 但若是想在如此高压力的场合下,直指儒家经典用于维护统治的本质,绕开皇帝给挖的所有坑,继而达到既维护儒家道统,又维护皇权统治,还保住了皇帝的面子。 这一箭三雕,实在是考验功力。 “真没想到,胡俨平日里老实憨直、不声不响,今日却能说出这番话来。” 朱高炽也是高看了胡俨一眼,内心想道。 便如后世那句“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风高浪急,更见砥柱中流”,内阁众人平日里高谈阔论,此时却喏喏不敢言。 反倒是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的胡俨,此时倒是能极为有理有据地劝谏皇帝,甚至让皇帝都没了发怒的理由。 怎么发怒? 人家胡俨为你好,站在你的角度把道理说的清清楚楚,本来就是你让人发表意见,现在还能翻脸杀人不成? 朱棣沉默了。 朱棣当然不是文盲,但你要说他熟读经义到了能现在反驳胡俨这套说法的地步,那倒也没有。 所以,朱棣在明白胡俨是忠臣或者说对他来说,表面上还是在努力维护皇权统治的忠臣的情况下。 对方又没有跟练子宁、方孝孺一样嘴硬,怎么杀? 这时候,内阁众人也不再干坐着了。 在此时的大明朝廷,内阁几乎相当于洪武十三年以前没被废除的中书省.低配版的那种。 内阁专门负责整理、分流、筛选各项政务,又是草创的部门,任谁都知道,只要坚持下去形成制度,以后内阁定会成为第二个中书省,前途光明无比。 内阁众人之间当然也有勾心斗角,可此刻胡俨站出来说了那么多话,皇帝没有发怒,还在犹疑之时。 若是都想着把自己摘干净,最后起到的效果恐怕会适得其反,不如勠力同心,依着胡俨的角度继续劝谏皇帝。 这可不是结党营私! 我们可都是为了皇帝您的皇权统治好! 于是,解缙、黄淮、杨士奇,三人交换了眼神后,分别说道。 “陛下,改革变法兹事体大,臣等非是不赞同,只是还请陛下慎重考虑。” “若是仓促决断,难免造成失误,臣以为当仔细筹划、慢慢布置,等弄清了种种阻碍再决定如何推行,才是正途。” “若陛下欲行改革变法之事,臣等自当效命,只是眼下事发突然,多有仓促之意,何妨细细思量筹划完备,再行雷霆之举?” 说完,三人又齐齐看向了金幼孜这个皇帝插在内阁里的心腹、钉子。 金幼孜的心里当然跟明镜似地,他晓得皇帝大约不会如何惩罚胡俨,而自己毕竟是内阁的一份子,不妨做个顺水人情,也团结一下同僚,免得真正成了孤臣。 金幼孜起身开口道:“我等生逢此世,幸遇陛下这般英武君王,意图变法改革,这对于国家来说自然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对于我们这些小臣来说,也能沾个光随之青史留名.但便如《孙子兵法》所言: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不论是行军打仗还是变法改革,总该是筹谋万全的,道衍大师所提的变法八策,只是一个思路,这其中还有很多具体的推行步骤还可以更加完善。譬如某事从何时开始,多久达成什么样的目标?此地与彼地之间人文地理状况殊异,是不是该用不同的方法?” 见朱棣若有所思,金幼孜也不再多言,拱了拱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朱棣沉吟半响,道:“朕觉得胡卿所言并非毫无道理,胡卿还是忠君体国的,不过看的东西,未免有些狭隘待会儿道衍大师来了,会与你们细细分说,先坐回去罢。” 闻言,胡俨恭谨行礼,亦是坐了回去。 待屁股坐到椅子上,胡俨方才发觉,自己官袍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打的湿漉漉地了。 刚才胡俨虽然竭力镇定,却仍旧难掩心底对于朱棣大刀阔斧推行改革的决心的复杂情绪。 朱棣不是朱允炆这种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的儒雅青年,朱棣是将军,是屠夫,是真正一刀一枪打天下的马上天子。 朱棣想要改革变法,他就一定能改革变法! 胡俨想起,当初为了在江南推行摊役入亩,朱棣任命成国公朱能为大军指挥,率领成阳侯张武、同安侯火里火真、靖安侯王忠等侯伯,步骑战兵并辅兵民夫近十万大军扫清江南,是何等的壮阔场面! 枪戟如林、甲光曜日、旌旗蔽空. 那可是他们这些内阁成员在神策门城楼上亲眼看到的,恐怕永生难忘! 所以,胡俨对于朱棣能推行改革变法,并无疑虑。从内心来讲,胡俨同时也对如今大明官场上下的种种积弊也早有不满。 但胡俨却无法容忍,改革变法的前提,是以冲击他最为珍视的儒家道统为前提的,所以胡俨才会出声劝阻。 可胡俨同样知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既然朱棣要大刀阔斧地改革变法,那就不可能越过“思想”这道坎,光进行制度上的小修小补。 胡俨很清楚自己拼上全家全族性命的言语,恐怕只能阻改革变法一时,甚至连几天都阻不了。 这便是个人在浩浩汤汤的历史变革洪流面前,力量是多么渺小了。 此时胡俨的内心,却长吁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我已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 接下来,就是众人沉默地等待。 等待着代表着改革派的道衍,与代表着大明文官系统最高权力的六部尚书的到来。 他们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多久。 “父皇,几位尚书都已经来了,道衍大师还在路上,稍后才能到。” 三皇子朱高燧迈进内阁值房,冲着朱棣低声说道。 朱棣亦是深吸了一口气,他晓得自己的长处与短处。 在思想领域,他并不擅长,还是要道衍这个姜星火最好的学生来与大臣们讨论。 而且,朱棣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所失态。 作为君王,哪怕倾向于改革变法,也应当把自己置于一个较高的仲裁者位置。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九章 扶持【求月票!】 大明帝国的核心决策层,几乎全挤在了不算宽敞的内阁值房里。 外面忠义卫、金吾卫的甲士更是堆得密密麻麻,几乎以某种变态的防御等级来布置。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在防御谁,但皇帝的保护工作在金吾卫指挥使朱高燧和忠义卫指挥使童真的带领下,还是做到了最好。 受到外面如林甲士的影响,内阁值房里的气氛,随着几位尚书的到来,也跟着愈发沉闷了起来。 六部尚书里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茹瑺、礼部尚书李至刚,这几个熟人自不必赘述。 工部尚书黄福,较少为世人所了解,但其人有封疆之能,堪称干臣。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黄福就是首任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兼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黄福在交趾建立驿站、卫所,编制户籍、设立学校,治理交趾十九年,秩序井井有条。 刑部尚书郑赐,才能有限,属于那种想削尖了脑袋往上爬,但总是会因为目光短浅,而做出点啼笑皆非的事情来的人。 而且郑赐特别喜欢揣测皇上所厌恶的人,然后以一部尚书之尊,亲自下场弹劾刷存在感。 靖难之役的时候,凤阳守将孙岳毁掉明太祖朱元璋所建的寺,取用其中的木材,用来造战舰在淮河流域以抵御燕军,郑赐要弹劾人家。 今年的时候,郑赐揣测朱棣不喜欢李景隆,也弹劾暗中蓄养亡命之徒,图谋不轨.李景隆当然也反手弹劾了郑赐。 这便是说,李景隆当初那么痛快地答应朱棣的请求,进入诏狱听课,其中未尝没有被郑赐弹劾后心生畏惧,打算给朱棣办事换得一些信任的因素。 只不过,李景隆没有想到的是,他进诏狱听姜星火讲课之后,人生际遇马上就大不相同了。 “啊秋~”正在日本搂着艺伎,与幕府将军足利义持谈笑风生的麦克景隆此时打了个喷嚏。 几位尚书轮流传阅了《变法八策疏》后,却都没有当即说什么。 显然能坐到大明帝国文官系统最高位置的人,并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六位尚书趁着会议尚未开始,都纷纷沉思了起来,思考待会儿该如何应对和表态。 至于道衍,到的则稍慢一点,很难怀疑他不是故意给六部尚书留出阅读和思考的时间。 随着一袭黑色袈裟的道衍,缓步踏入内阁值房,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道衍大师。” 朱棣见道衍到来,心头方才落了一块大石头。 带兵打仗,朱棣当然是全天下最优秀的。 可如果说朝堂斗争,尤其是推行变法这种不能完全依靠武力,而是需要大量的磋商、谈判、妥协的庙堂博弈,朱棣就没有那么擅长了。 好在,在过去二十多年的岁月里,道衍一直很好地帮他处理了类似的事情。 朱棣在亲身入狱听姜星火讲课后,更是对信奉姜圣学说的道衍放下心来。 朱棣认为,姜星火的理论,是可以有效地帮助他增强大明国力的,其中固然会有一些不利于皇权统治的因素,但道衍可以很好地圆回来,利远远大于弊,这就足够了。 朱棣很清楚,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两全其美的选择。 而姜星火给出的这套理论,已经是当前朱棣增强大明国力,以帮助他成就梦寐以求的“千古一帝”所需盖世功业的最优选择了。 至于弊端,做什么没有弊端?姜星火的理论所带来的弊端,并不算无法解决,至少在朱棣看来是这样的。 道衍当仁不让地坐在了朱棣下首。 六部尚书并排坐在对面,占了刚刚内阁七人的椅子。 现在没资格坐,只能在更靠墙位置排排站的内阁七人,则是以旁听的姿态看着皇帝和道衍、大皇子朱高炽。 换言之,刚刚的热身结束了。 《变法八策疏》在大明帝国核心决策层的争论,现在才算开始。 道衍看着六部尚书,心思沉静。 道衍的袖中,此时正藏着一封信,一封姜星火的回信。 认真算来,这是第二次通信了,而第一次,则是那封《‘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 正是这封信,给了道衍提前动手的足够信心。 道衍心头喃喃:“老衲所求,不过是为姜圣扬绝学,为天下立大同罢了。” “咳咳。” 朱棣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几位尚书已经都看完了,不妨说一说自己的看法。” 朱棣没有进行有意的信息隔绝,几位尚书已经知道了刚刚胡俨所说的话语。 但是令在场众人稍稍惊讶的是,其他人还没开口,六部尚书里就有人跳反了。 我们中出了个叛徒! 虽然知道这一届的重臣们骨头都不太硬,但“江南好臣”蹦出来的这么快,还是令这些自诩文臣风骨的大臣们有些唏嘘的。 其人也并没有太过令人意外,刑部尚书郑赐。 郑赐在道衍到来之前就已经打好腹稿,先给大家开了开眼,见识见识皇帝舔狗是怎么“呲溜呲溜”舔的。 刑部尚书郑赐摇头晃脑道:“今之论者或曰:天地与人,了不相关,薄食、震摇,皆有常数,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惮改为,可以乐成,难以虑始,纷纭之议,不足听采。” 六部尚书之首,吏部尚书“天官”蹇义,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郑赐的发言。 “郑尚书是不是接着还要按王临川的说法。”蹇义冷笑道,“意者古今异宜,诗书陈迹不可尽信邪?将圣人之言深微高远,非常人所能知,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邪?愿闻所以辨之?” 蹇义一甩绯袍,干脆言道。 “陛下,郑赐无能佞臣也。” 此言一出,郑赐脸色顿时变得难堪至极,当舔狗是一回事,被人骂舔狗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蹇义还骂他无能,照抄王安石的说法。 但还不待郑赐扬声反驳,蹇义继续道:“老臣知道,陛下有心变法更化,使得大明强盛起来,但陛下同样须知道,今日不是说服或强令我们几个尚书同意,变法更化就能推行下去的;即便推行下去,依臣来看,恐怕也是如王安石变法那般,最终一朝兴覆。” 蹇义的话说的很不客气,但这确实是他作为文官系统实质上的领头羊,或者说半个宰相,必须要说的话,表的态。 这时候面对皇帝是绝对不能怂的。 毕竟是天官,毕竟是蹇义,朱棣同样也知道,蹇义不是在代表他个人说话。 故此,朱棣也是破天荒地心平气和问道:“那依蹇尚书来看,问题出在哪?可是胡卿所说的君子三畏?” 蹇义看了胡俨一眼,反而摇了摇头。 “君子三畏,固然是极有道理的,也确实需要考虑的,但老臣以为,根子不在道统上。” 蹇义接下来说的话,简洁直白到让朱棣都有点感动。 不知道是生怕皇帝对自己的意思理解出现偏差,还是蹇义压根就是豁出去了要把话说清楚阻止变法更化,蹇义的话语,全是干货,半点水分都无。 “臣是读书人,学的同样是儒家圣人言。可臣也读史书,从历朝历代的先例来看,儒家道统绝非是什么不可更改的东西。” 蹇义干脆道。 “陛下想改科举,想把荀子抬回儒家五圣地位,可以。” “陛下想当圣王,想成为不受天人感应制约的天子,可以。” “但陛下要知道,纵观历次儒家道统修改嬗变,思维的改变,永远都是为了庙堂服务的。” “老臣以为,更化变法不可取,不是完全是因为君子三畏,而是从《变法八策疏》里,看不到能满足庙堂更化所需的核心。” “是什么?”朱棣此时凝声问道。 蹇义没有反对他的变法更化意图,甚至都挑明了说,君子三畏不算个事,只要朱棣想当圣王、想改科举,有的是想舔皇帝的大儒给他辩经。 毕竟,既然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他老人家,能把程朱理学抬到科举指定参考答案的地位,那么朱棣自然也能改。 在封建时代,皇权想要修改儒家思维,不算简单,但也绝对不算难如登天。 不得不说,董仲舒开了个坏头。 而蹇义既然点出了他反对更化变法的核心所在,朱棣自然是关切无比的。 毕竟,蹇义说更化变法不行的同时,也指出了更化变法为什么不行,这对于朱棣来说,才是最有意义的。 “新的得利阶层。” 蹇义一语中的。 “古今变法,能成者,英明的君王毫无保留地支持、扶持新的得利阶层、变法主导人极有能力,这三者缺一不可。” “陛下当世英主,有扭转乾坤、整顿大明之决心,老臣毫不怀疑。” “道衍大师为圣人继绝学.” 蹇义说到这,看了道衍一眼,哪还不知道这个圣人恐怕是“姜圣”? 蹇义继续说道:“根据圣人之言所提出的《变法八策疏》,鞭辟入里,道衍大师本人亦是才能卓著、深孚众望,符合主导变法之人的能力。” “但是。”蹇义摇头道,“恕老臣直言,老臣看不到《变法八策疏》里,有任何‘扶持新的得利阶层’的内容。”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章 因为一个人,所以臣支持【求月票!】 蹇义既然已经跟皇帝把话挑明,剩下的几位尚书显然也不应该藏着掖着了。 他们是一部尚书,在当今大明官制里,文官系统最顶尖的存在,身后站着无数的门生故吏,到了该代表士绅阶层发声的时候,绝不会犹豫。 刑部尚书郑赐被蹇义当着众人的面骂“无能佞臣”,此时也干脆破罐子破摔,成了六部尚书里的叛徒,旗帜鲜明地支持皇帝变法更化。 礼部尚书李至刚的态度有些含混暧昧,变法更化其中重要部分的内容,关于宗藩体系的调整以及礼部的增员,显然是极大地有利于其人核心利益的更何况,这位“多牢多得”惯了,此时得了便宜不偷着乐,难道还要开罪皇帝,等着新皇帝把他再第三次送进诏狱,然后跟着姜星火狱中悟道? 所以六部尚书里,一个带头反对,一个支持,一个中立。 剩下的三个尚书,兵部尚书茹瑺、工部尚书黄福、户部尚书夏原吉,则开始了轮流表态。 忠诚伯、兵部尚书茹瑺瞥了一眼旁边坐着稳如泰山的蹇义,跟着勉力言道。 “陛下,臣以为拿王安石变法的情况,来类比《变法八策疏》是极妥当的。” “说来听听。” 朱棣这时候也定下心来,看道衍始终没接话茬,于是自己问道。 “王安石变法的种种政策,包括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免役法、方田均输法都是前人已经提出过的政策,王安石本人,也在治理地方的时候,证明了这些政策的切实可行。” 茹瑺缓缓说道:“这比之如今的第一期大明国债,在江南推广摊役入亩,又有什么分别呢?” “大明国债是见到了成效,回收了不少南京城市面上富余的宝钞,稳定了宝钞币值贬值的速度;摊役入亩也确实在江南取得了成功,江南百姓人人感念陛下恩德。” “可陛下要知道。”茹瑺认真地说道,“王安石变法已经证明了,在一地行,在全国不一定行,甚至可以说,很大程度上可能不行!因为无论是人口、经济、物产、风俗、文教、地理.华夏实在是太大了,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具体情况。” “甘肃只有几万人,基本全是军户和依附于军户讨生活的平民,去那发大明国债,能行吗?” “云贵全是土司的宣慰司,那里的土民跟奴隶无异,去那推行摊役入亩,能行吗?” “臣说的虽然是极端情况,但陛下须知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个出发点是好的政策,落实到地方,很大概率都会走样。” “到了那时候,臣怕变法更化,又会走回王安石变法老路,地方的官吏为了实现变法的考成目标升官,来竞相欺压百姓,以获得相应的考成政绩。” 说罢,茹瑺恭谨行礼,便是言尽于此的意思。 忠诚伯,一如既往地忠诚。 轮到工部尚书黄福说话,他的观点却是更加切实下沉了一些。 “陛下,臣以为大明刚刚靖平国难,历经了数年战乱,与西汉初年是有些类似的。” 黄福的话没敢说太深,否则的话,把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比作大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没问题,那把藩王造反的朱棣比作谁?七王之乱的吴王刘濞吗? 须知道,正是因为汉景帝听了晁错的削藩建议,才会对诸王动手的,诸王被逼急了,吴王刘濞挑头造反,酿成了险些动摇西汉国本的七王之乱。 这与建文帝听了齐泰黄子澄的削藩建议,对诸藩动手,导致燕王朱棣起兵靖难,何等相似? 而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李景隆的参军高巍曾写下檄文,说朱棣“藉口诛左班文臣,实则吴王濞故智,其心路人所共知”。 若是让朱棣觉得黄福是在讽刺他,那这事就闹大了。 黄福只是继续说道:“文景之治,讲究君王无为而治天下,便是因为朝廷很难控制各地的底层官吏该如何治理,甚至完全做不到考核因此,朝廷越想做些什么,就越容易出错,越会导致百姓的日子变得更苦,所以虽然文景之治的时候地方豪强做大,可百姓的日子,总归是渐渐地稍好起来的。” 说白了,黄福的治政理念就是四个字。 ——“别瞎折腾”。 这却无疑是不符合朱棣的脾性的,但朱棣也没有怪罪他,毕竟每位尚书在这种讨论重要国策的场合下,都有发言的权力,皇帝也搞不了一言堂。 五位尚书已经发言,三个反对,一个支持,一个中立。 朱棣看向了最后一位没有发言的尚书,户部尚书夏原吉。 “夏尚书怎么看?” “臣反对,但支持。” 夏原吉的回答,让众人一阵恍惚。 夏尚书这是嘴瓢了还是脑袋糊涂了? “臣之所以反对,是因为蹇尚书说的话有道理,不扶持新的得利阶层,确实无法变法。” “还是以王安石变法举例,迫于宋神宗的压力,变法为了快速见成效,也是为了堵住司马光等一众变法反对者的嘴巴,王安石在缺乏变法班底的情况下,被迫用自己的亲属和不少投奔来的见风使舵之人,其中既包括王安石之子王雾、姻亲谢景温、女婿蔡卞,也包括吕惠卿、曾布、李定、邓绍、舒曼、章谆等人。” “可没有一批坚定支持新法的得利阶层,光是用这些为了庙堂私利支持变法的人,王安石怎么可能变法成功?” “自古以来,变法者没有空中楼阁可以成功的。”夏原吉叹道,“齐桓公管仲变法,乃是以巨商豪贾地主来对抗卿大夫阶层;秦孝公商鞅变法,乃是以耕战为基础的军功阶层来对抗秦国旧贵族阶层;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亦是以儒生来对抗汉初军功贵族;西魏宇文泰变法,则是建立了关陇门阀体系来对抗鲜卑旧贵族。” “反观王莽、王安石,难道不都是圣人一般的品行吗?在私德上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呢?可私德无损,与变法做事成不成,却丝毫没有关系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王莽的新朝是继承自西汉,没有自己新的得利阶层;王安石更化全仰赖宋神宗支持,也没有自己真正有力的支持者。” 夏原吉的观点说完,众人愈发地懵了。 夏原吉反对的意见,确实跟蹇义别无二致,说的也是极有道理的,甚至可以说清楚地不能再清楚了。 历朝历代变法更化,成功是因为什么成功,失败是因为什么失败。 但夏原吉既然说的这么清楚,为什么又要说“但支持”呢?难道夏原吉也是一个像郑赐这样的佞臣? 可夏原吉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很快,夏原吉就解释了他为什么支持的原因。 “臣反对,便是因为上面所说的这个原因。” “但因为一个人,所以臣支持。” 此言一出,虽然解释了,但众人反而愈发迷惑了。 这里面,心思转动快的,譬如李至刚、解缙、杨士奇等人,几乎刹那间就想到了夏原吉究竟是因为哪个人,才会支持更化变法。 ——姜星火! 只有这一个理由! 正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姜星火提出的,所以夏原吉才会选择无条件地相信,姜星火一定想到了解决之策。 你能想到,我能想到,姜圣想不到? 而就在这时,回过味的李至刚也不再犹豫,当机立断地表态道。 “臣刚才没说清楚,臣亦是跟夏尚书一样的想法,虽然觉得变法确实有要隘之处未能解决,但因为那个人,臣支持!” 刹那间,形势翻覆! 六部尚书,三个反对,三个支持! “臣有一言,不吐不快。”刑部尚书黄福忍不住问道:“夏尚书和李尚书,究竟是因为何人,才会下定决心支持变法?” 夏原吉和李至刚都看向了皇帝。 显然,是否曝光姜星火的身份,这个抉择,只有朱棣才能做出。 毕竟对于大臣们来说,有人知道姜星火的存在,有人不知道。 但不论知道还是不知道,姜星火这个一直在诏狱里,通过讲课来指导朱棣治国的大明国师,都不是摆在台面上的。 故此,众臣们知晓姜星火存在的,也在皇帝的明确警告下,极有默契地共同保守住了这个不算公开的秘密。 而眼下,是到了这个秘密被公开的时候了? 解缙心情复杂地看着眉头微蹙的皇帝。 面对姜星火这个横空出世的妖孽,一开始解缙还有几分不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项项旷古未有的政策的提出。 解缙的心态,从不屑变成了震惊,从震惊变成了自惭形秽,又从自惭形秽变成了麻木。 人何必跟妖孽去比呢? 而解缙知道,只要今天,在这个大明帝国高层决策者云集的内阁值房里,“姜星火”这三个字被朱棣说出来。 那么就意味着,一个新的时代要到来了。 在这种令人惶恐不安,却又不得不切实接受的历史洪流面前。 哪怕是解缙这种大才子,也颇感无力。 而就在此时,朱棣缓缓开口。 “今日,是时候告诉你们了。” 四更求票!明天五更! 书评有云:今日欠三章,明日欠五章,周末还上,然后得一夕安寝,下周催更大军又至,如抱薪救火,薪不尽则火不灭。 委实中肯,唯有努力还债。 还望众国师投票助力一下,加一把火~我也多加点柴。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四更求票!明天五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四十一章 指点朕的仙人【求月票!】 此时的朱棣,神情很平静。 仿佛即将掀起的风暴,并非他这一言而引发的。 哪怕“姜星火”这三个字一旦正式由皇帝说出口,就意味着某种极为严肃的庙堂变革的开始。 事实上,如果不是姜星火的存在,朱棣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根本认识不到,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自己的信仰究竟是什么。 他的父亲,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曾经对他说过,他作为大明的藩王,同样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立于天地间的意义便是痛击胡虏,守卫汉家河山。 这句话,一度深刻烙印在朱棣心中。 所以,他曾数次率军出塞,征伐蒙古,不辞爬冰卧雪,不避战阵刀枪。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朱棣却慢慢放弃了这个信仰。 从洪武二十五年,他的大哥朱标巡视关中后染上风寒猝然离世开始,朱棣的人生轨迹,也跟着发生了偏离。 他的二哥秦王朱樉,洪武二十八年被下人毒死。 他的三哥晋王朱棡,洪武三十一年病死。 于是,朱棣成了诸藩中年纪最长、军功最大、势力最强的藩王,也成了小皇帝朱允炆的眼中钉、肉中刺。 被逼到死路上的朱棣,不再满足于做一个藩王,他走上了一条从未有人成功过的道路。 ——在大一统王朝里,以一地抗一国,起兵造反! 靖难四年,他是燕军最高统帅,而更多的时候,他是一名亲临战阵第一线的战士。 所以,朱棣那时候的信仰也很简单,既然选择了奋起反抗,他便希望战斗到最后,哪怕是力战而死,他也不会被朱允炆那个黄口小儿像羞辱其他藩王一样,将他羞辱至死。 这是他唯一活着的信仰。 但现在,这份信仰,似乎被姜星火改写了。 “其实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向朝野公布。” 回过神来的朱棣看着众臣,用一贯坚定沉着的语气道:“朕,得到了仙人的指点!” 轰——! 仿若晴天霹雳般,在场的每一位大臣脑海中都炸响了一道雷,一片空白。 “陛下!” 好半晌后,众臣终于醒悟了过来,纷纷跪伏于地。 “仙人之说何等荒谬?自秦始皇求仙出海以来,历朝历代皆有君王追寻长生久视之仙人,可谁曾听说过真有什么仙人存世呢?”工部尚书黄福站起身来,激动无比的反驳道。 仙人之说,不过虚妄。 黄福这种务实主义者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压根就不存在什么长生久视的仙人。 如果存在,秦始皇、汉武帝、武则天,那么费心费力,花了不知道多少民脂民膏来用来求仙问道,怎么都没找到呢? 换了你朱棣刚登基没几个月就能一下子找到了? 而且八成是主动送上门来的仙人,这不就是江湖骗子? “历代帝王不乏曾派遣使者前往名山大川乃至海外仙岛寻找仙人的,然而皆无功而返,陛下,万万不可相信啊……” 黄淮亦是硬着头皮颤声劝诫道。 “陛下三思啊!” 另外两名内阁文臣,胡广、胡俨同样连忙出声附和,他们虽然没有像黄福直接反对,但从表情上就能看出来,他们心里也并不认为朱棣是真的得到了仙人的指点,毕竟这种事听起来实在太玄幻了些。 “陛下,老臣觉得应该立即派人将冒充仙人的欺世盗名之辈缉拿归案,如果此人真有异心试图蛊惑陛下,动摇我大明江山,必须杀之以除后患!”工部尚书黄福义愤填膺的建议道。 在他眼里,这个所谓的仙人已经成为江湖骗子的同义词,北宋靖康之难的时候,难道不就是因为郭京这些自号有仙术的江湖骗子蛊惑君王,才导致第二次开封保卫战时几个城门轻易失守的吗? 如今还有人敢冒充仙人来蛊惑皇帝,绝对罪加一等。 诛十族都不过分! “对,陛下,妖言惑众之辈,若是张虚白、林灵素之流还只是沽名钓誉,可谁知道是不是下一个郭京……” 几乎是一瞬间,文臣们纷纷站出来请命,声音震耳欲聋,群情激奋。 “砰!” 忽然,一道不算大的声响传遍了整个内阁值房。 所有人都刹那间闭上了嘴,看向了拍了下椅子扶手的皇帝。 朱棣看着众臣们,心中的信仰,已然坚定无比。 现在的朱棣站在权力的顶峰,俯瞰着这个大明帝国,而他即将要踏上的道路,就如同奉天靖难一样,同样是一条与以往的绝大多数君王都截然相悖的道路。 变法更化,让大明变得强大无比。 让自己能成为千古一帝! 朱棣认为,在姜星火的指点下,他找到了他想要的道路。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所以此时的朱棣,神色其实非常平静。 朱棣锐利如刀锋般的目光扫视过众人,开口道。 “自知者英,自胜者雄,二者兼备,方为英雄!” 朱棣话音落下,内阁值房中鸦雀无声。 “朕非是迷信什么求仙问道,也不认为自己的运气就比秦皇汉武还要好,朕能走到今天,靠得就是自知、自胜!所以朕从来都没有把强盛大明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仙人之说上。” 朱棣此言一出,让众臣彻底懵了。 合着刚才说得到仙人指点的是陛下您,现在不信仙人之说,觉得仙人虚无缥缈的也是您,那您到底是啥意思? 朱棣缓缓开口,吐出了一串尊号。 “化生解灾救苦纾难经国济民富海肥田仙人,指点了朕。” 黄福怔了怔。 喔,化肥仙人啊。 又托梦指点您在哪有鸟粪了? 等等! 黄福僵硬地扭过脖子看着皇帝。 这化肥仙人,不是张天师和袁真人杜撰出来的吗? 您不会跟我们说,真有这个人吧?! 朱棣看着呆滞的黄福,笑呵呵道:“朕知道你们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事实确实如此,朕相信你们都已经看到了化肥对于农作物增产的神奇功效,化肥仙人并未骗朕。” 黄福在东郊大祀坛,他是亲眼见证了,化肥仙丹到底是如何实现近乎所有农作物都统统“揠苗助长”一般的增产的。 而且几个月过去了,化肥种出来的农作物,经过了无数饲养家禽和人的验证,并没有任何毒性,对人体也并没有任何损害。 跟正常生长的农作物相比,除了有些化肥催生的农作物,在口感上略有几不可查的差异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而郑和从万里石塘挖回来的鸟粪为主材料,经过加工包装后制成的新式化肥,黄福作为尚书也分到了自己的一份。 热衷于农耕的黄福,亲自在府邸的菜园子里,用新式鸟粪化肥种田,得出的结果,亦是新式鸟粪化肥无毒无害,且能高效增产。 全方位、多角度的事实,如铁证一般摆在黄福面前。 黄福,无话可说! “陛下,您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真有仙人存在?”胡俨忍不住问道,眼里带着疑惑,显然是被吓住了。 毕竟这个说法实在是太玄幻了。 胡俨虽然维护天人感应学说,但他本身精通天文,是不太信的。 可眼下朱棣却告诉他,化肥仙人真的存在,这不由地让胡俨有些心乱了。 “哈哈哈!” 看着众臣脸上震惊、惶恐、怀疑、畏惧等等神色,朱棣爽朗大笑起来。 “怎么,伱们怕了?朕告诉你们,化肥仙人,确实存在。只不过化肥仙人并非隐匿于海外仙岛、深山古观之中,不问世事,更不理红尘,而是就在这繁华的南京城中!” “本来朕也不敢相信,但这个世界上确有仙人,不仅仅是超脱于凡俗之外,凌驾于规则之上更是真真切切指点朕,以通天手段,做出了利国利民之事。” “这……” 这些文臣心中思量纷纷,却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因为朱棣刚刚的那番话,实在是太具有冲击力了。 沉默片刻后,黄福才再次率先开口。 “皇帝说真的有化肥仙人,化肥仙人真的指点了皇帝炼制化肥用以利国利民,臣相信化肥的功效,也相信这位化肥仙人确实做了泽被万民的善事。” “但臣还有话要说。”黄福严肃地看着皇帝,“推广化肥,作为更化变法措施之一,臣无比赞成,没有任何意见.可这不代表其他更化措施,一样是如同化肥这般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啊!” “而且,化肥仙人可还施展过其他仙家手段?炼制化肥,人力一样可以!” 面对黄福激烈的质疑,朱棣坐在座位之上,双目紧闭,眉头微蹙,像是在想些什么。 众臣见状,不由地都以为皇帝有些无言以对了。 “可即便是凡人,真的研制出了炼制化肥之法,也足以堪称仙方,只是是否真的存在仙人,恐怕连陛下也不确信吧?”胡俨如是想到。 而想要继续给皇帝当舔狗的刑部尚书郑赐,则是已经开始思索,如何给皇帝找个合适的台阶下了。 再怎么说,也不能让皇帝被黄福给问到哑口无言吧。 片刻之后,朱棣睁开眼睛,眸子之中,却闪动着不一样的光芒。 朱棣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扶手,开口对黄福说道。 “那如果朕告诉你,不仅仅化肥是仙人指点朕的。” “考成法,是仙人指点朕用以整顿腐败吏治的。” “摊役入亩,是仙人指点朕用以减轻黎庶苦难的。” “税制更化,是仙人指点朕用以开源节流的。” “万里石塘可以用于制作新式化肥的鸟粪,日本已经验证确实存在的金山银山,也是仙人亲口告知的。” “黄尚书,你还认为,化肥仙人是假的吗?”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二章 只需姜先生略微出手【求月票!】 考成法! 税制更化! 摊役入亩! 万里石塘的鸟粪! 日本的金山银山! 当这些信息接连从皇帝口中透露出来的时候,内阁值房,刹那间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心头的震撼过后,众臣都想到。 仙人临世亲自指点人皇,难道圣王之说,竟然是真的! “或许此人曾去过日本亦或是万里石塘,却谎称能烛见万里?”黄福已然气沮,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问道。 “不,其人在去年以前,从未离开过乡里,周围人更没有去过日本或万里石塘,甚至连听过的都极少。”三皇子朱高燧答道。 皇帝和三皇子,没必要在这种极容易查证的事情上骗他。 这下子,黄福也无话可说了。 黄福的脑海里,此时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然而更重要的是,在场的所有大臣,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一点。 坐于草庐之中而烛见万里,预知不可知之事,仙人手段无疑! 仙人,竟然真的存在! 胡广忍不住声音颤抖地问道:“陛下,那化肥仙人可有御使飞剑、千里取首之能?亦或是祈雨祛瘟,使得生民免受灾难?” 朱棣笑着摇了摇头:“胡卿,哪有那么玄乎?” 胡广刹那哑然。 “朕确信化肥仙人是仙人,但其人虽有洞察未来、烛见万里之能,却并未有你说的那些仙法,与其说是你们印象中的仙人,不如说是谪仙人更合适一些。” 朱棣顿了顿,复又说道:“而且,这位谪仙人本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赴死的,其人不惧死亡,有转生之能,若不是朕插手阻止,恐怕早就坦然赴死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众臣心中仅剩的疑惑,也都随之烟消云散了。 一个不怕死亡,甚至迫不及待地赴死的人,再结合洞察未来、烛见万里的能力,答案几乎就呼之欲出了。 正是降临到人间的谪仙人! 胡俨的心神剧烈动摇,他怎么也没想到,所谓君子畏天命,而如今永乐帝夺得天命后,上天竟然真真正正地降下谪仙人予以指点。 难道永乐帝,真的是天命所眷的人皇?! “敢问陛下,这位谪仙人,到底叫做什么名字?”黄福心绪复杂地向朱棣问道。 朱棣还未开口,一直没有说话的道衍却是一振袈裟,回答道。 “圣人自有名讳,或许在场有的大臣已经听说了。” 不知内情的大臣们心头一紧,均是屏息凝神以待。 三个字从道衍的口中讲出。 “——姜星火!”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始终沉默不语的解缙,忽然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仿佛一座压的他喘不过气的大山,从后背挪开了。 “凡人之才,纵然再惊才绝艳,又如何与仙人相比?”解缙心头喃喃。 在心里,解缙这位当世第一才子,哪怕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那套克己复礼的治国办法,跟姜星火提出的种种治国神策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一开始,解缙还有较量一二的心思,不想自己在皇帝心中失了地位。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解缙明白,自己跟姜星火所谓的“较量”,不过是那句古话而已。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如今“姜星火”这个名字,正式出现在了朝臣的视野之中,解缙也就少了这些只存在于他个人心中的攀比、烦恼、自卑。 这种妖孽级别的存在,你们去处理吧,别让我遭罪了。 杨士奇的心头,亦是复杂无比。 “姜星火啊姜星火,在诏狱中幕后筹谋这么久,伱总算是要出来了。” 杨士奇自诩才华天纵,即便不如解缙,也不遑多让,但他更早地意识到了,姜星火的能力,远非自己所能媲美。 所以杨士奇的谋划,也只是竭力帮助大皇子朱高炽争得储君之位。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便皇帝和大皇子没有明说,一桩桩、一件件重要的决策出台,杨士奇也清楚,事情已经彻底脱离了他能掌控的局面。 即便是本就凶险万分的储君之争,闹到现在,恐怕也会变得更加令人无所适从。 杨士奇可是听说,皇帝有意设立南北直隶,让大皇子与二皇子分别坐镇南北两京,这不单单是基于比较两位皇子能力来立储的考虑,其中有一方面是为征漠北做各种前提准备,也有一方面是怕皇帝一旦离开南京北返,刚刚平静下来的南方会生乱。 而姜星火的谋划和他所在的位置,无疑会对时局产生巨大的干扰。 手里没牌,位卑言轻的杨士奇,此时也只能选择因势导利了。 “不过,姜星火的出狱,以及要推行的种种变法,对于大皇子来说,倒也不是没有利处若真是以治理南北直隶的更化变法政绩来决定储君之位,那么大皇子不仅在北直隶拥有近乎全面控制的文官系统,在南直隶也同样收拢了大量肯向他靠拢的官员,论文不论武,大皇子是占优势的。”杨士奇心中想道。 随即,杨士奇看了一眼富态地团坐在椅子里的朱高炽。 这位大皇子,可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呢 有气度,能隐忍,默默积蓄力量,不见得比飞扬跋扈的二皇子朱高煦胜算低。 毕竟,永乐帝能靠武夫马上打天下,又有几个武夫能下马治天下呢? 说白了,只要不继续打大规模全面战争,文官地位的相对上升和勋贵武臣地位的相对下降,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十几年或许不行,可若是二十几年、三十几年? 大皇子如今刚刚二十岁出头罢了,等得起。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大皇子无疑将在事实上,控制整个大明的文官系统。 到了那时候,固然大皇子会成为文官系统的利益代言人,反过来被文官系统所绑架。 但这也意味着,大皇子将会拥有顷刻间指挥整个帝国行政的力量,或者说,毫无阻碍统治帝国的能力。 就在杨士奇沉思之际,却忽有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所以说道衍大师的《变法八策疏》里的这些内容,都是姜先生所提的?” 吏部尚书蹇义向道衍问道。 毕竟对于蹇义来说,他去诏狱中听过的课是有限的,印象最深的自然是涉及到皇权下乡的那节税制更化课,除此之外,很多课他并没有听过。 “不错,正是如此。” 道衍枯瘦的手指,依然转动着念珠,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说道。 “姜先生是不是谪仙人,老臣不予评说,但姜先生的能力,以及能说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句话所代表的人品,老臣是敬佩万分的。” “说来惭愧。”蹇义自嘲笑道,“随陛下听了一次姜先生讲道,老臣真是感觉受益良多,内心良知更是深受触动。” 听到这里,刑部尚书郑赐不由地心头泛起了嫉妒。 明明是我先舔的! 凭什么陛下不带我去听谪仙人讲道? 就因为蹇义是天官,是六部尚书之首? 这不公平! 然而,接下来几位同僚的反应,更是让郑赐傻了眼。 夏原吉颔首道:“确实如此,听姜师一席话,远胜读十年圣贤书矣。” 忠诚伯茹瑺亦是跟着说道:“有姜先生指点大明,实乃大明之幸也.皇权下乡,千年难题,如今一招破解,其他更化变法措施臣有异议,但对于此法,臣绝对支持!” 郑赐绝望地望着几位同僚。 都背着我跟陛下去听谪仙人讲道,还不带我?甚至连半点风声都不透露出来,把我瞒的好苦!你们这些糟老头子坏得很啊! 不过还好,从刚才黄福的反应来看,一看就是不清楚谪仙人的存在。 而李至刚这个贪财昏庸的小人.糟了! 郑赐忽然想起刚才李至刚的态度变化。 果不其然,李至刚略带自矜地瞥了郑赐一眼,开口道:“姜先生的超凡之能,臣确信无疑,臣相信,变法更化虽然眼下看来还有种种不妥当之处。” “但只需姜先生略微出手,想必这些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 看着李至刚暗含挑衅的眼神,郑赐几乎嫉妒的快要发疯。 陛下是眼瞎了吗? 带李至刚这种贪财昏庸的小人去听谪仙人讲道,都不带我这种忠心耿耿的骨鲠之臣去! 其实只是郑赐不自知罢了。 庙堂里都流传着一句话,新皇座下有鹰犬,一鹰两犬。 一鹰里的“鹰”自然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两犬则是“恶犬”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与“舔犬”刑部尚书郑赐。 这便是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且不说皇帝陛下头号舔狗此时心情复杂,另一边蹇义也是话锋一转。 “但老臣固然相信姜先生的能力和人品,可不管怎么说,更化变法,对于国朝来讲,都是有可能动摇根本的事情老臣不能认为因人就可成事,而非因制度成事,这不仅是老臣吏部尚书的职责所在,亦是历朝历代庙堂经验得失的总结成果。” “所以,老臣还是秉持着刚才的态度。” 蹇义顿了顿,最后发表了他的看法,也是他在这次由皇帝召开的大明帝国最高决策层会议里的最终表态。 “对于姜先生,老臣是万分地佩服与敬仰其人超凡的能力和品格。” “但更化变法,若是不能扶持出新的得利阶层,老臣依旧不敢苟同。” 蹇义略微扭头看向了道衍,问道。 “而若是姜先生有惊世神策,可以扶持出新的得利阶层。” “道衍大师不妨讲一讲,是什么阶层,又会对国朝制度和未来造成何等影响?” 众臣齐齐看向道衍,现在压力,来到了道衍这边。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三章 蹇义的奇怪举动【求月票!】 道衍弹了弹黑色袈裟的袖口,从袖中抽出一封信。 “老衲托袁珙袁真人,与姜圣做了一次通信。” 随后,道衍似是渴了,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茶水。 老和尚的慢条斯理,简直让等待着结果的众臣无比心焦,恨不得上去撬开道衍的嘴巴,让他把信息都吐露出来。 但此时皇帝也跟着添堵,朱棣冲身后的老三招了招手。 三皇子朱高燧凑到朱棣身边,听了几息,略微诧异道:“父皇,让二哥现在过来?” 朱棣点了点头,朱高燧不敢多言,出门安排好童真负责防务后,就在皇城中动用了驰马特权,向不远处的诏狱而去。 道衍开口道:“姜圣当然有办法,扶持出新的得利阶层。” 闻言,工部尚书黄福的心中顿感好奇。 跟舔狗郑赐不同,黄福历经宦海沉浮多年,早已荣辱不惊,对于皇帝没带他听谪仙人讲道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心理波动。 正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皇帝想怎么做,那是皇帝的事情,自己作为国家重臣,要做的不是一味地、无原则地向皇帝靠拢,而是履行好自己的职责,对得起圣人、对得起百姓。 但即便黄福心下坦然,可对于“姜星火”这个横空出世的谪仙人,你说黄福要是半点好奇都没有,也是不对的。 事实上,自打刚才由皇帝亲口说出姜星火的种种神奇之处,黄福便已经对这个人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 而眼下,道衍的意思,似乎是对方一封通信,就解开了困扰着更化变法最核心的难题。 ——扶持出新的得利阶层。 须知道,这件事可没听起来那么简单。 扶持新的得利阶层,就意味着,必然会损害旧有的得利阶层。 大明现行庙堂体制下,什么是旧有的得利阶层? 当然是从宋元士大夫阶层蜕变来的士绅阶层。 士绅阶层,掌握着大量的知识、田地、人口、话语权,任何试图触犯这个强大而保守的旧有得利阶层的人,都会迎来其强烈的抵触与反击。 即便是跟士绅阶层切割的最干净,对立最严重的朱棣,也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朱棣所依靠的基本盘,是北方中小地主与汉蒙军头,虽然在武力上对南方士绅阶层有着优势地位,但在其他方面,诸如庙堂、经济、文教等等,并没有达到能与之分庭抗礼的地步。 北方,在此时的大明,跟南方相比依然处于全方位的落后状态。 士绅阶层是如此地强大,它的强大不在于某一个人,而是在于整个阶层都根深蒂固地普遍存在于大明的经济重心。 对士绅阶层动手,与之彻底决裂,几乎就等同于一个人用匕首挖开自己的心。 人无心能活否? 当然不能。 另外,黄福还想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即便通过变法更化,扶持出了一个对抗士绅阶层的新的得利阶层。 那你能保证,新的得利阶层,不会转头造皇帝的反? 若是如此,大明折腾更化变法,还不如不改,好歹士绅阶层对老朱家当皇帝没意见,最多让某个不合心意的皇帝溶于水,换上来一个,不还是你们老朱家的种? 所以,虽然道衍说这位姜星火“姜圣”找到了扶持新的得利阶层的办法,但黄福依旧不认为,更化变法这条路走得通。 谁都知道,更化变法比一成不变在大多数时候都要好。 变一变,不管怎么变,只要主导变法的人能力不是太差,大概率都能增强国力。 因为既然已经到了需要更化变法的时候,就说明已经烂透了。 可是为什么华夏上千年的历史,更化变法的皇帝就那么几个?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黄福的疑惑,只能等待道衍解开了。 但随着道衍迟迟不展开信件。 蹇义忽然若有所悟。 “且慢。” 这时蹇义开口了,或者说,替道衍开口了。 “陛下,臣以为这封信事关国朝命运,不应该让所有人都看到。” 蹇义瞥了一眼身后的内阁众人,含义不言自明。 说白了,在明初这种中书省和丞相制度,都刚被朱元璋废除没多少年的时代,六部尚书这种站在文官系统最顶峰的大佬们,真瞧不上内阁的年轻小伙子。 虽然这里面有些小伙子,岁数也着实不小了。 但在官僚制度下,论资排辈就是如此,老的就是可以瞧不起比他年纪小的,资历深的就是可以瞧不起资历浅的。 黄福反而道:“蹇尚书,更化变法之事还不急于一时,内阁诸位青年才俊既然已经听到了前面,如何不能留下来商议一二?毕竟这些人已经是我大明下一代翘楚了。” 蹇义却异常顽固地坚持道:“不必商议,陛下,臣以为应立刻让内阁众人回避。” 解缙当然是有庙堂理想,有野心有抱负的官僚,他如今又是内阁实际上的首辅,哪怕与蹇义地位悬殊,但这时候如果不站出来维护内阁整体的利益,恐怕以后他就会大失人望了。 更何况,最关键的一点在于,皇帝又没赶内阁走。 解缙皱起眉头,沉吟道:“蹇公,此举恐怕不妥吧。” “陛下既然组建内阁,委任我等经手诏书、奏折,自然是对我等信任的。今日之事,陛下已然召集我等旁听,为何蹇公独要驱我们走?” 蹇义冷哼一声:“国朝大事,何时轮到尔等小儿辈参赞?” 须知道,平素里蹇义虽然称不上和蔼可亲,但绝无眼下这般咄咄逼人的姿态。 蹇义的一反常态,几乎让内阁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解缙呆了几刹,聪明的脑袋顿时明白了过来。 蹇义赶它们走,不是嫉贤妒能,不是瞧不起它们,而是在保护这些大明帝国文官系统里最拔尖、最出挑的青年才俊。 历朝历代的更化变法,参与进去固然是进身之阶。 可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庙堂风波。 问题就在于,内阁这群人,只要熬得起资历,未来的前途都是不可限量的,何须这时候凑进去,图更化变法这个对他们来说颇有些急功近利的进身之阶呢? 杨士奇心中一怔,心道:“蹇公却是个有担当的,一般的大臣,此时保全自己尚且来不及,如何敢做这种事,就不怕触怒皇帝?” 皇帝要内阁成员参会,伱六部尚书之首让内阁成员滚蛋。 蹇义这么说,完全就没怎么顾及皇帝的颜面啊! 而另一边知晓内情较多的金幼孜却不吭声了,似乎陷入了犹豫。 金幼孜作为皇帝的绝对心腹,不仅知道今日关于更化变法的很多内容,更是知道,皇帝今日要解决的,绝不仅仅是更化变法在大明帝国决策层的初步意见统一。 困扰了皇帝许久的立储之争;来年开春冰雪消融后的抹杀女真;更遥远一些的对日跨海作战;以及皇帝心心念念的大规模征伐漠北. 林林总总,未来大明帝国的许多重要国策,都要在这场会议上定下调子来。 金幼孜脑袋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忍不住看向了旁边的杨荣。 此时杨荣正低着头,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鬼心思。 “咳。”朱高炽干咳一声,抬头看向了上首的父皇。 只见朱棣的脸色依旧沉静,沉默不语。 朱高炽便道:“臣以为,蹇尚书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听了这话,内阁众人心下了然,便是大皇子殿下对他们的爱护了。 朱棣挥了挥手,内阁众人如释重负地走出内阁值房,来到院子里。 看着被关闭的房门,几位青年才俊,既是松了口气,不用卷入到这个动辄粉身碎骨的漩涡里,又为错过这个难得地参与大明高层庙堂决策的机会而感到沮丧。 “蹇公高义。” 杨荣怔了半天,吐出一句,便再也不说话了。 —————— 房间内,只剩下了朱棣、朱高炽、道衍,以及六部尚书。 道衍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把他心中内阁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家伙请离了出去,随后也不再磨叽,干脆地开展信件,递给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传阅。 朱棣看了看,直接扔给了朱高炽。 朱高炽双手接过来,认真地阅读了一遍。 一共就两页信纸,内容着实称不上多,但朱高炽却看得很认真,甚至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都不舍得撒手递给下一个人。 直到蹇义清了清嗓子,朱高炽才恋恋不舍地把信件递给他。 而蹇义在接过信件之前的神情,还是比较从容不迫的,可是甫一接过信件,登时便变得严肃了起来,这更引起了身旁几位尚书的高度好奇。 “姜师,到底写了什么?竟然引起蹇尚书如此重视?” 夏原吉心痒难耐,却是迫不及待了起来。 虽然看不到信件上到底写了什么内容,但是夏原吉猜也能猜得到,一定是关于扶持更化变法后,新的得利阶层的。 而且,夏原吉听的课比较多,对新的得利阶层是什么,更是若有所悟。 他看向了道衍,道衍对于他的猜测,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终于,蹇义看完了信件,传到了夏原吉的手上。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四章《哲学通信》 夏原吉看着手上的信件。 信件的开头,文字非常地质朴直白。 翻译成大白话,大约就是“很荣幸收到大师的再次来信,上次《‘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本身也使姜某获益良多,经过对大师这次所提出问题的一番思考,姜某写下了如下回答,还请大师过目。” 而既然是两人之间的第二封通信,那么信件的内容,自然是基于第一封通信的思考。 虽然在这封信件里,几乎没有提及第一封通信的事情,但知晓内情的夏原吉,却敏锐地发现了二者的联系。 更令夏原吉叹服地是,这封名为《哲学通信:异化、新贵族与大明未来社会各阶层精神分析》的超长标题信件,以极为冷静客观的角度.不,或许用冰冷的、俯瞰人间变化的仙人视角来形容,更为贴切一些。 分析了如果发生更化变法,那么大明未来,将会基于更化变法,产生哪些新阶层,这些阶层的整体精神状态又是如何。 换句话说,姜星火再一次向他们展示了预知出的未来。 夏原吉细细阅读起了信件的核心内容。 姜星火这一次并没有使用过于深奥的哲学概念,大约是考虑到了这个时代的信件阅读者可能的认知水平与理解能力,更偏向于将他要讲的事情讲清楚,而非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第一部分,姜星火回顾了道衍的问题。 道衍的问题便是稍稍牵扯到了第一封通信的内容,在收到姜星火的回信后,道衍经过思考,认为在未来,确实有可能出现姜星火所说的情况,而当下人性所谓的善恶争论,都是基于当下具体的社会条件形成的。 所以道衍问出了第二封通信的核心问题。 ——在未来,也就是无法实现姜星火所说的那个更遥远未来的某个必须的过渡阶段,设想如果大明处于姜星火的理论指导下,那么人们的精神,会受到那些社会条件的影响? 这其实是一个问题的变相提法。 也就是说,道衍想知道根据姜星火的这套理论,更化变法后的大明,人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而这里的“人们”,显然是要划分成社会各阶层来分析的,姜星火不太可能给他一个笼统、含混的回答。 换言之,道衍就是在问姜星火这个问题。 “更化变法后的大明,会形成哪些新的社会阶层?他们的精神状态又会受到哪些社会条件的影响?” 通过姜星火给出的答案,道衍也必然能推导出,更化变法到底会使大明产生哪些新的社会阶层。 这里便是要说,还是那句话。 你能想到,我能想到,姜圣想不到? 更化变法势在必行,而其中的要隘就在于扶持新的得利阶层,姜星火自然早有筹谋。 事实上,从识破朱高煦、李景隆的身份开始,再到指导郑和成为华夏大航海时代的先导者,姜星火回顾过去几个月的经历,就已经隐约察觉出,袁珙口中那个“不能下山的老和尚”,到底是谁了。 而甫一接到道衍的来信,姜星火就心有灵犀地明白,道衍究竟想要问什么问题。 看来,自己终究还是彻底影响了大明。 所以同样有心更化大明的姜星火,毫无保留地点破了走向更化变法方向的大明,未来将极可能会产生的种种社会变化。 第二部分,姜星火介绍了未来大明极有可能会产生的新阶层。 在姜星火的笔下,最先产生的新阶层,被称为“新贵族”。 所谓的“新贵族”,便是大明传统的封建贵族,也就是军功勋贵与宗室成员,通过新时代的变革,蜕变演化而来的。 在新时代,军功勋贵获得战功武勋的方向,将不再仅仅是传统的陆地,而是更多地面向海洋。 其中既包括攻占有价值的殖民地、剿灭当地抵抗势力,也包括维持全球贸易航路的畅通,以及出兵进攻威胁大明的敌国。 在这里,姜星火提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想法。 “武装护航”。 也就是说,军功勋贵的群体,虽然最多地还是从广大的军队中产生,但军队却不再是军功勋贵产生的唯一基础。 贸易商、船主、水师军官.鉴于大海航行的危险性,这些身份都可以获得“武装护航”的权限。 而“武装护航”的过程中,所击败的敌国海陆军队与海盗,都可以视作武勋的一部分。 而非将武勋仅定义为,在正规战争和边境防御中所获得的对敌功勋。 而宗室成员则会演变成“新贵族”的另一种形态,也就是国家资产下的殖民地细分代理人,依靠商业活动获取经济利益的同时还享有传统的宗室贵族特权,所以在庙堂上仍然会倾向封建制度,与统治集团一致。 通过精神分析理论,姜星火分析,“新贵族”必然渴望对外扩张与追寻荣誉与财富,而这一切,与维系现存庙堂体制紧密相关。 显然,姜星火既然知道了围绕在他身边所产生的一切,那么他笔下的内容,也开始带有他自己为了更化大明而产生的目的性了。 总得糊弄糊弄皇帝高兴不是? 而“新贵族”这个阶层,无论是转向海洋的军功勋贵,还是依靠大明帝国国家资产的代理人角色的宗室,毫无疑问,都是需要紧紧地团结在伟大的大明皇帝陛下周围的。 而后,姜星火继续分析到,除了“新贵族”,通过更化变法,大明未来还会产生名为“手工工场(非工厂)主”的新阶层。 也就是说,当化肥等农业增产技术推广开来后,在一定时期内,本就人少地多的大明,粮食将会出现极大富余的情况。 这就会导致,如果海外贸易全面铺开,那么必然会产生华夏传统拳头商品,譬如瓷器、丝绸等物品的供小于求。 那么就构成了将一部分人口从农业生产中脱离出来,如同宋朝那样,进入经济较为发达的城池,成为手工工场的工人的前提条件。 而手工工场的主人,也将会从生产贸易商品中,获得巨额的利差,继而成为经济地位较高的、新的社会阶层。 姜星火同样通过精神分析理论,剖析出了“手工工场主”这个新阶层的整体心态,也就是在经济上骤然暴富,又缺乏对应的庙堂地位,偏偏自恃与传统低买高卖赚取差价的商贾阶层还不一样。 那么没有新的引导性的文化,“手工工场主”就必然会倾向于向封建贵族的作风习惯学习。 这不单单是附庸风雅,更是新阶层企图获得社会认同的必由之路。 当然,这个过程必然是曲折的,而且还会引出第三个新的社会阶层。 “手工工场工人”。 所谓的“手工工场工人”,顾名思义,自然是刚才所说,在一定历史时期内农产品大量富余,且对外贸易导致手工产业劳动力需求激增的情况下,从乡村进入城池的农民。 对于这些“手工工场工人”的整体心态,姜星火则称之为“异化”。 姜星火借用了先圣的经典理论,认为这种精神上的“异化”,包括了三个部分。 其一,与手工生产过程相异化。 在大明,对于进入大明城池在手工工场里从事劳作的农民来说,劳作仅仅是生存的手段,而劳作过程也注定是极为辛苦的,丝毫谈不上有什么教育意义或者充实体验。 换句话说,在大明手工工场中劳作,就是在无意义的消耗生命。 因为需要收入,他们把这些时间用于在大明手工工场中劳作,每个人都只拿到微薄的报酬,还要被房东和其他的收账人掠夺,最后只获得些许残余。 也就是说,这个阶层本身与手工生产过程是相异化的,在大明,手工生产过程与他们紧密相关,坦白地说,却又毫无关系。 其二,与手工生产的产品相异化。 在大明,这个阶层会不断地从事手工工场的生产劳作,而生产出的丝绸、棉纺织品、瓷器、陶器等大明贸易产品,却注定只属于同为新阶层的“手工工场主”。 所有的骨痛、头疼、汗水、精神痛苦、外伤、重复和压力,都是为了生产为“手工工场主”牟利的手工业商品。 在大明,“手工工场主”以此为代价变得富有,这个阶层创造的手工生产产品越多,为“手工工场主”生产的财富就越多。 然而对其本身来说,创造手工生产产品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通常都是极为痛苦的一件事,但这同样意味着,会给“手工工场主”带来享受和快乐。 其三,与自然和他人相异化。 在大明,由农民蜕变来的这个阶层,很容易会在忙碌的手工工场劳作中变得麻木,继而感到极度的孤独与自我价值的缺失 当然,大明的手工工场主们,也一定会向这个阶层宣扬他们如何通过种种先天地优势或后天地努力,成为生活优渥,甚至可以比肩大明传统封建贵族的新阶层,并声称只要足够努力地生产手工业商品,他们一样能够成为自己。 姜星火将其称之为“虚假意识”,但是事实上,其中的绝大多数永远也不会成为“手工工场主”或者哪怕只是致富,无论他们劳作得多努力,也只能勉强维持生存。 在信件的第三部分,姜星火则指出,所有基于有可能的更化变法所产生的新阶层。 无论是“新贵族”,还是“手工工场主”,亦或是“手工工场工人”,这些新阶层,都无法也不可能对皇权造成威胁。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五章 工业【求月票!】 夏原吉看完了这封《哲学通信:异化、新贵族与大明未来社会各阶层精神分析》,内心充满了许多混杂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姜师,果然有烛见万里之能!” “仙人俯瞰历史长河,恐怖如斯!” “不仅能点破未来大明有可能的发展方向,更是将会出现的新的社会阶层,分析的清清楚楚这种能力,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且不提夏原吉这边心思百转千回,只说接下来传阅到手的几位尚书,哪怕是气度沉稳如黄福,亦是心中暗惊。 惊讶于这个名叫“姜星火”的疑似谪仙人,竟然有如此勘破历史迷雾的可怕洞察能力,真可谓是惊人至极。 详细地给出未来的社会演进方向这种事,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 黄福扪心自问,如果严格来说,恐怕只有这位“姜星火”可以。 更何况,姜星火给出的推导设想,并非空中楼阁,而是与道衍呈上的《变法八策疏》几乎是息息相关。 黄福细细思量,“新贵族”这个设想中的新的社会阶层,其中的军功勋贵,肯定是与第五策“民族国家”和第八策“重塑宗藩体系”是分不开的。 正是这两个看起来不太起眼的更化措施,给大明向海外的扩张,解除了宗藩体系的道德束缚,以及获取殖民地的传统“华夷之辩”中华不扰夷的理论束缚。 黄福认为,“新贵族”里的宗室,跟前段时间已经推行的宗室考核,也是密不可分的。 本来,宗室考核跟大臣们的关系实在是不大,所以也没有多少大臣予以关注,但黄福是个细心的人,他清晰地记得,宗室考核的管理办法里,就包括了宗室做事的内容,那时他还以为只是经营皇庄之类的事情。 而眼下看来,显然这个宗室做事的内容,指向的是未来大明广袤的海外殖民地与市场。 这两个词语,在信件中有解释,黄福不难理解。 同样,“手工工场主”与“手工工场工人”这两个新的社会阶层,也是基于海外贸易需求,以及农业技术发展所产生的。 这里面,与《变法八策疏》的第三策,彻底重新清丈田亩,扩大推广摊役入亩与化肥,密不可分。 虽然有些事情,譬如姜星火在讲课时提到的【吃煤的铁马】,黄福并不清楚。 但是实际上,哪怕是英国的第一次工业变革,也不是从蒸汽机开始的。 虽然按照姜星火前世比较常见的看法,工业变革主要是指用机器代替人工进行生产,从而造成生产方式的变革,但这里的机器,绝不能直接与蒸汽机划等号。 机器普遍用于生产,其实是出现于纺织业,尤其是棉、毛、麻、丝等纺织业,是最早依靠水力、蒸汽和机器而发生工业变革的工业部门,也是现代生产方式的最初产物。 阿克莱水力纺纱机的发明,通常被认为是英国工业变革开始的标志。 而阿克莱水力纺纱机,则是由元朝的水力纺纱机改进而来。 这里便是要说,这个说法还真不是发明历史,而是在元朝王祯《农书》中,对于水力纺纱机就有翔实的纪载,王祯把这种水力纺纱机称为“水转大纺车”,乃是发明于南宋后期,盛行于元朝的纺织机器。 “水转大纺车”专用于长纤维加拈,主要用于加工麻纱和蚕丝,麻纺车较大且与人力纺车不同,装有锭子三十二枚,有转锭、加拈、水轮和传动装置等四个部分,用两条皮绳传动使三十二枚纱锭运转,水力驱动每车每天可加拈麻纱一百斤。 王祯详细地介绍了其结构、性能以及当时的使用情况,并且附上了这种机器的简要图样,从而以确凿不移的证据,证实了世界上最早的水力纺纱机,确实存在于华夏。 至于为什么大明没推广 与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他老人家定下的制度也是不无关系的,朱元璋倡导农村男耕女织,种植业才是大明的根本。 老朱的经验是,不吃饱肚子,其他都是瞎扯淡。 所以,纺织业只能当做副业发展,而且农村的灌溉水权问题,也严重阻碍了在明代,由水转大纺车引发华夏的第一次工业变革。 言归正传,黄福对海外贸易引起大明形成大规模手工工场这一点,还是认同的。 因为铁血大宋的例子就摆在那里,不是没有先例。 只要皇帝决心搞海外贸易,手工工场业和商业,确实有可能繁荣起来,成为新的社会阶层。 几位尚书传阅之时,朱高煦也悄无声息地跟着朱高燧进了房间。 有些出乎朱棣意料,自家的傻儿子竟然没有咋咋呼呼,而是老实地站在了他身后,甚至没要求加个座位。 稍后,几位尚书终于把这封道衍与姜星火的通信传阅完毕。 作为大明帝国官僚体系最顶层的存在,六部尚书,哪怕能力再差劲,也只是相对差劲,而眼界和格局却都是在的。 他们都很清晰地意识到了一点。 更化变法,确实可以扶持出新的受益阶层。 而无论是必须高度依赖皇权与现存庙堂体制的“新贵族”,还是完全可以由部分较为开明的士绅阶层转化而成的“手工工场主”,其实对于大明的皇帝,都是没有威胁的。 或者说,在他们可预知的岁月里,是没有威胁的。 因为更化变法,并没有修改大明的核心庙堂制度与军事制度。 靠着军队上位的朱棣,依旧牢牢地掌控着大明帝国的军权,有了军权在手,“新贵族”里的军功勋贵,是帮朱棣占领倾销大明商品市场的;宗室成员,则是依附于大明国家资产的代理人。 同时,“手工工场主”也只是帮助皇帝生产手工业商品的工具罢了。 那这么说来,《变法八策疏》里的修改科举制度,恢复荀子的儒家五圣地位,宣传圣王之说,也是为了配合变法,增强皇权的地位 “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 黄福慨然叹了口气,心头暗道。 道衍看了看几位尚书各不相同的反应,终于开口道。 “诸位,眼下还对刚才蹇尚书所提出的,关于扶持新的得利阶层的问题有疑问吗?” 蹇义沉思几息,随口开口说道:“老臣还有一个疑问。” “喔?” 本以为道衍掏出了大杀器就大局已定的朱棣,此时也精神一振,问道:“蹇尚书想问什么?” “既然陛下打算效仿宋朝,大力推动海外贸易,借此实现如宋朝那般富裕,那么老臣敢问陛下,是否又会陷入到王安石与司马光关于国家财富的争论呢?” 听到王安石这个名字,朱棣一阵脑壳疼。 今天怎么就绕不开这个作古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拗相公”了呢? 这里便是要说一个在场之人都清楚的问题。 王安石与司马光关于国家财富的争论在于,王安石主张“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饶”,而司马光主张“天地所生货财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公家”。 乍一看,司马光这什么花岗岩脑袋一样的守旧派?天下的财富怎么可能是固定的呢? 但这便是要说,在宋朝,经济情况也不是相同的。 相反,北宋与南宋的经济情况差距相当之大。 在北宋王安石的年代,国家虽然大力发展了商业,但主体还是以农业为主,而农业税以及对应的人头税,当然是固定的。 而王安石的这套主张,跟姜星火的理论还不一样。 王安石的“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饶”,指的是通过更化变法,把中间阶层,也就是官吏贪墨的部分,尽量收拢到国家手里,换言之,就是在朝廷的专卖权上来搞。 还是利用封建国家的公权力来谋取财富,跟汉武帝盐铁专营,把那些收不上来钱给重新收上来,没有太大区别。 这便是蹇义没有听过《国运论》相关几卷的问题所在了。 而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朱高煦此时竟然开口了! 朱高煦侃侃而谈,只是简单地几句话,概括了一下姜星火所传授他的《国运论》的相关内容,就把蹇义的疑惑解释的一清二楚。 “竟然是做大西瓜吗?听起来倒也不是没有可行性” 蹇义微微蹙眉,但最终接受了这个说法。 毕竟,虽然蹇义不是夏原吉那样专攻经济之道的官僚,但既然是六部尚书之首,这些东西还是略懂的。 而许久不见的二皇子朱高煦,上来就给六部尚书来个“小刀剌屁股,开了大眼”,与入狱之前截然不同的表现,更是让几位不知内情的尚书啧啧称奇。 坐在椅子上的朱高炽,笑容温和地回首看了自家的二弟一眼。 而就是这一眼,朱高炽却马上发现了这个许久不见的弟弟,确实变得不一样了。 朱高煦的锋芒,收敛了许多,没有那副“父皇老大、我老二、天老三”的架势了。 “既然诸位尚书没有意见,那就进入到最后一个话题吧。”道衍开口说道。 ps:五更完成,求月票!!!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六章 理由【求月票!】 “既然诸位尚书对变法‘变不变’没有疑惑,那么最后一个话题,则是变法‘怎么变’。”道衍平静开口道。 在场没有傻子,当然明白道衍这句话里“怎么变”的含义,绝不是对《变法八策疏》的内容进行调整,而是在问,从何处、何时、何事着手变法。 这无疑是一个颇为令人头痛的事情。 慑于朱棣的强硬态度,一开始以蹇义为代表的部分尚书们,不得不将问题引导到变法的关隘之处,也就是“能否扶持出新的阶层”上面。 以此,作为委婉表达不赞同观点的一面挡箭牌。 但随着道衍掏出了姜星火的那封《哲学通信:异化、新贵族与大明未来社会各阶层精神分析》,已经完满地对此做出了解释,为更化变法提供了打碎这面挡箭牌的关键武器。 但保守,或者说代表着士绅阶层利益的部分尚书们,依旧在竭尽全力地、用尽自己的所有庙堂智慧,来通过各种有可能的疑难问题,给更化变法的决策造成一些阻碍。 虽然他们都很清楚,在永乐帝的强势面前,这只不过是他们表达态度却又徒劳无功的努力罢了。 事实上,之所以道衍如此果断地出手。 就是认准了敌我力量对比,在此时对己方是最有优势的。 而道衍做出这个判断的原因,也很简单。 便是姜圣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因为大明不可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但却必须重复每三年一次的科举。” 眼下靖难之役刚刚结束几个月,正是潜在的更化派力量最为强大的阶段。 这里所谓潜在的更化派,其一,指的便是有意于通过更化在广袤的海外让子孙后代持续获得军功的勋贵阶层。 对于军功的渴望,不仅仅局限于靖难新贵。 靖难新贵们,肯定是不希望以后无仗可打的,因为还有那么多的侯伯等着当公爵呢,又有那么多的中高级军官等着封爵进入贵族阶层呢。 但除了靖难新贵,在靖难之役中一败涂地的以洪武开国勋贵为主体的南军将领,也同样渴望通过获取新的战功来重新崛起。 难道李景隆、徐辉祖、平安、盛庸等等南军将领,就甘心一辈子背着败军之将的名头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再打一次靖难不可能,如果真要征伐漠北,恐怕也轮不到他们捞功劳,而出海作战,便是他们另一片新天地了。 其二,则是广大的北方中小地主阶层出身的北地文官。 这里可能会有一处疑惑,那便是为什么是“中小地主”?根由便在于,北方,尤其是幽云地区,数百年间先后历经辽、金、元三朝,汉人地主阶层固然是异族借以统治该地区的主力,但地主阶层的延续性却非常差,因为汉人地主只要做大,就会被异族政权当做重点防范对象,予以打压。 除此之外,异族向来有跑马圈地的习惯,不论是契丹人还是女真人亦或是蒙古人,都在北方划分占据了大量的田地,轮不到给汉人地主留下多大的田地。 但与此对应的是,北方的中小地主,延续性却非常好.异族必须借由这些地方势力统治基层,而这些地方势力又偏偏无力对异族造成威胁,所以异族常常采取类似于“包税制”的宽松政策对待北方的中小地主。 而北地文官,与南方士绅阶层出身的文官,虽然在属性上都是地主,但不论是利益取向、价值认同、文化导向,都是截然不同的。 靖难时期,燕军赖以维系占领区统治的,恰恰是以北方中小地主阶层出身的北地文官为核心,组成的官僚系统。 而有着从龙之功的北地文官,理所当然地有与之匹配的庙堂诉求。 燕王没当皇帝的时候,我们进不去朝廷核心,朝廷就是“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 燕王当了皇帝,总不能到了最后还是你们南方士绅阶层出身的文官,当尚书、侍郎吧? 那我们不是白跟着燕王造反了? 正是因为更化可以获得这两个阶层的支持,所以,道衍绝不打算继续拖延了,必须要在姜圣讲完最后一节课出狱以前,给未来更化大明的路,提前铺好。 “老臣以为,更化变法,绝不能一下子把摊子铺开。” 几位尚书简单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天官”蹇义率先说道。 已经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的朱棣,并没有穷追猛打,试图把更化变法之事直接敲定,而是把握了国策会议张弛有度的节奏,示意蹇义继续发表自己的看法。 毕竟,关于“变不变”的问题已经突破,眼下只是“怎么变”的问题,虽然也很重要,但绝没有刚才那般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蹇义沉吟了刹那,捻须缓缓道:“大宋跟大明不是一回事,宋神宗也跟陛下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如果大明决意变法图强,那第一点,就是要慢下来,不能重蹈王安石变法的覆辙。” “这里老臣便是要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大明更化变法,最应汲取的,就是距离最近的王安石变法的教训王安石,太急了。” 闻言,不管对更化变法是内心支持还是庙堂投机,夏原吉、郑赐、李至刚三人,也纷纷颔首表示同意。 大明要搞更化变法,北宋的王安石变法就是绕不过去的坎! 因为这是距离大明时间最近,借鉴意义也最大的一次全国性变法! 所以,谨慎地从王安石变法中找到隐藏的大坑,避免大明一脚踩进去,是大明做出变法决策最重要的一环。 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王安石只能依靠皇帝的信任来推行变法,而皇帝的信任又是有保质期的。 年轻的皇帝如果迟迟见不到变法的成效,再加上反对派对变法的不间断攻讦,很快就会立场动摇。 反对派不需要证明自己正确,因为上百年来都是如此。而王安石必须证明自己正确,而且要在短时间内就证明。 王安石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所有的更化措施,都务求雷厉风行,需要立竿见影地看到成效。 什么最立竿见影? 当然是国库里的钱! 所以“变法”就成了压指标,官员为了完成指标,就让百姓强制向官府借青苗钱,还不上就卖儿鬻女,免役钱则成了另一份额外收的常赋。 而如果官员体恤百姓不肯这么做,面临的就是完不成王安石压下来的指标,丢官罢职滚蛋了事。 所以很多士大夫,譬如苏轼,在看到了变法在基层的走样后,也对王安石变法产生了抵触之情苏轼当然知道大宋该变法,可不该是这么变得。 “我大明当然要汲取王安石变法的这个教训。”朱棣拧眉道:“可王安石便不知道变法急功近利,最后也是失败吗?” “知道。” 道衍不欲在王安石变法这个能扯上三天三夜的话题里继续计较,他要的是今天就在大明帝国的最高决策层,把推行更化变法这件事定下来。 因此,道衍只是简略答道。 “宋神宗曰:闻民间亦颇苦新法。” “王安石曰:祁寒暑雨,民犹有怨咨者,岂足顾也!” 简简单单地两句话,却忽地让站在皇帝身后听着的朱高煦心底生寒。 朱高煦心头暗道:“怪不得俺这阵子偷偷补读史书,看到王安石死后几百年名声都不好,史书里都说北宋亡于王安石变法,其人明知民间因变法而产生疾苦,却置若罔闻,只为自己变法成功真可谓是上失信于君,中失助于臣,下失仁于民。” 朱高煦再想到同样有意于改变世界的姜先生,心头不由地叹道。 “俺听三弟说,父皇有意拜姜先生为国师,王安石虽然被宋神宗称为‘师臣’,可同样是师,与姜先生比起来,别的暂且不论,光是仁心为民这一处,就差的远了。” 朱棣不晓得身后自家的傻儿子经过姜星火的调教,已非吴下阿蒙。 朱棣只是抬头问蹇义道:“那依蹇卿看来,大明更化变法,要怎么慢下来?” 蹇义看着神情严峻的皇帝,当然明白,在皇帝的立场,是希望更化能马上取得实效的。 不说越快越好到什么一百天一百条诏书的程度,也得说,一年两载下来,就能看到大明国力的增强。 但事实上,以眼下大明的基层控制能力和通讯条件,一年两载,可能把所有政令传达到位、搭好施政组织架构、做好因地制宜都很困难。 而蹇义能直接这么告诉皇帝,更化变法要以十年、二十年为单位计算,才能扎扎实实地取得成效吗? 不能。 因为这种话一出口,不管是否是他估计的未来真实情况,皇帝都会认为,蹇义是在以另一种方法,反对更化变法的推行。 所以,蹇义沉默几息,只能说道:“老臣所说的慢下来,便是如在东郊大祀坛试验化肥成效一般,总该有一处或几处试验田,先培育出新的品种,看看是否水土不服,看看是否长势良好,再推而广之的。” 而蹇义没看到的是,听到他这句话一说出口,皇帝的眼眸中,便闪过了一丝得意。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七章 试验田【求月票!】 “华夏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说在这里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 这句话,是卓敬在道衍前来探望时,转述给道衍的,他在某天听姜星火说起,觉得很有意思,就记了下来。 《姜圣语录》,道衍明显是学而致用了。 在这次给未来大明更化变法定调的高层会议上,道衍一开始的谋划,便不是在大明短时间内全面推行更化变法。 道衍很清楚这是不切实际地。 短时间内全面推行更化变法,不仅仅会发生刚才蹇义所说的压指标导致基层失控,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也是之前所说王安石变法失败的另一重因素。 没有足够数量用于推广变法的官僚队伍。 而道衍认为,如果大明的更化变法想要像商鞅变法、宇文泰变法那样长久地延续下去,这支用以推广变法的官僚队伍,绝不能完全从旧官僚中转化! 新的官僚队伍,要满足几个条件。 第一,本身就是变法的得利阶层! 第二,从思维上坚信姜圣新学理论! 第三,主体应当是新式教育学校所培养出来的学生! 而只有培养出一支规模庞大到足以推广变法的官僚队伍,变法才能真正做到不变形走样,不被扭曲利用,不劳民伤财。 道衍心头幽幽一叹:“老衲有生之年,只需播撒下变法的种子,控制好更化的方向,追随姜圣推翻程朱理学剩下无论是通过教书育人培养出一代人作为变法队伍,亦或是真正地让大明萌芽壮大出新的阶层,恐怕都非老衲所能活着见证了。” 可道衍的神情,转而振奋起来,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虽然他已经老了,可这同样意味着他拥有无与伦比的资历,和调配手中多年积累下来丰富资源的能力。 眼下,就是道衍发挥自己能力的时刻了。 从“解决不了扶植新阶层就不能更化变法”到“不能全面推行更化变法必须搞试验田”,无论蹇义是主动还是被迫,此时都被逼出了“试验田”这三个字。 这也就意味着,以蹇义为代表的士绅阶层文官,被朱棣和道衍一步步逼到了死角里。 但同样值得注意地是,蹇义这几位尚书敢跟皇帝讨价还价,不是因为其人如何,而是因为,他们代表着背后一整个江南士绅阶层。 如果朱棣和道衍非要强制地全面推行更化变法,哪怕蹇义等几位尚书同意,恐怕到时候整个继承自建文朝廷的官僚队伍执行起来,更化变法依然会重蹈王安石变法的覆辙。 所以,“试验田”要搞几个、“试验田”的个体规模如何、在哪里搞“试验田”、“试验田”里更化变法的力度到哪一步,就成了接下来庙堂博弈的焦点所在。 博弈,试探,谈判,交换,妥协。 正如双方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那样,随着蹇义的一退再退,道衍也适时地放缓了刚才咄咄逼人的态度。 “陛下,老衲认为蹇尚书所言极是。” 道衍的三角眼也柔和了下来,微微眯着,嘴角扯起了笑意。 “便如蹇尚书所说,咱们用化肥种田,尚且要搞几块试验田出来,多少能用来对比,用来看看效果,且能查缺补漏.更化变法自然也不能一口气吃个胖子。” 朱棣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说道:“那诸卿不妨议一议,我大明更化变法,若是用‘试验田’先试试,该用那些地方做试验田?” 黄福率先面无表情地答道:“臣以为,试验田应选取对朝廷而言,随时可以割舍的地方,这样一旦出现动乱,朝廷可以出兵平乱,而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 此言一出,内阁值房里的氛围,顿时有些冷了下来。 眼见皇帝面色难堪,郑赐马上坐不住了,阴阳怪气地对黄福说道:“黄尚书莫非以为,陛下要推行的更化变法注定失败?” “臣绝无此意。” 黄福没有理会郑赐的挑衅,他摇了摇头答道。 “那黄尚书是什么意思?”郑赐穷追不舍。 黄福瞟了眼郑赐,淡淡道:“只是为求万全罢了。” 夏原吉与道衍对视一眼,旋即站出来打圆场:“黄尚书固然是老成谋国之见,只是臣以为,既然要推行更化变法,那便不该在随时可以割舍的地方进行试验,否则与弃子何异?” “陛下。”夏原吉对朱棣说道:“既然做化肥时,姜师有‘实验组’和‘对照组’的区别,那么臣以为,更化变法,同样至少也要有两组.当然了,不一定是基础条件相同的两个地区,反而是基础条件不同的两个地区,更具有对比意义。” 闻言,众人皆纷纷颔首。 这便是说,之所以做化肥需要‘实验组’和‘对照组’,就是因为要通过对比才能看出化肥催生的农作物,与无化肥催生的农作物之间的长势区别。 而更化变法的试验田,却天然地就能与旁边没有进行更化变法的区域产生对比。 所以夏原吉才会说,两个作为试验田的更化变法地区,不需要相同。 而是各方面基础条件不同的试验田,更有双重对比的参考价值。 也就是说,试验田本身就能与旁边对比出变法效果的情况下,基础条件好与基础条件不好的两块试验田,同样进行更化变法,互相之间的效果对比,则能够对比出更多的东西来。 这才是对于更化变法而言,更有用的信息。 “以臣所学的经济之道来看,推行更化变法的试验田,第一,不能是朝廷无法实际控制的地区,也就是云贵等土司羁縻区、塞外部族内附区,都不能是更化试验田的选择地。” 夏原吉侃侃而谈:“第二,物质地基和人口条件过差的地方,更化变法没有参考意义,譬如甘肃、河南、山东等地区。” 甘肃是人口极少自不必多说,仅说河南、山东,按理来说都是人口大省,也都有农耕条件,但现在永乐初年的情况是,黄河中下游流域经历了元朝近百年反复决口泛滥的折腾,本就元气大伤,而随后的元末明初的全国性战乱,河南山东更是重灾区。 更不巧地是,靖难之役期间,南北军双方的战略相持阶段,主要的战线就拉扯在了西起河北真定、中到河南诸府、东至山东德州的这一条弯曲折线上。 无休止的战乱、征粮、招兵、徭役,让黄河中下游流域的社会经济秩序彻底崩溃,没有一年能好好耕作,更谈不上有什么收成可言。 所以现在河南与山东这两个布政使司,人口离散极为严重,战后重建都来不及,哪还有能力搞什么更化变法? 几位尚书都在原则上同意了夏原吉的观点。 不过在具体的地方上,却是持续争吵不休了起来。 没人敢提“拿苏松嘉湖诸府做试验田”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题,主要的讨论点,集中在广东、江西、湖北这几个人口经济条件都不错,且交通还算便利、距离大明统治中心不算偏远的地方。 眼见尚书们无法达成一致意见,倾听了很久的朱棣,此时也明白,是自己这个仲裁者出场的时候了。 朱棣轻轻地拍了拍手,尚书们顿时停下了争吵。 “正如诸卿所言。” 朱棣扫视了一眼内阁值房内的众臣,这场会议,已经到了一锤定音的最后阶段了。 “大明,需要变法更化。” “变法更化,需要试验田。” 朱棣干脆站起身来,在室内负手而立,而大臣们也纷纷跟着站起身来。 “南方未经战乱的地域,肯定是要挑一个出来做试验田的。” 朱棣接下来的话语很平静,但却仿佛在现场扔了一个炸雷。 “直隶就不错,你们觉得呢?” “陛下不可!” 这里便是要说,此时的大明直隶,以南京应天府为中心,包含了十四个府级行政单位,其中就包括为最富庶的苏州府、松江府。 除此之外,凤阳府、淮安府、扬州府、镇江府、庐州府、徐州(直隶州)等著名地域,皆包含在其中。 “听朕说完。” 看着群情汹汹的大臣们,朱棣摆了摆手道:“朕有意设立北直隶,同时缩减南直隶的范围,把一部分因为风俗地理等原因强制划分,确实该交还地方布政使司的地区,都交还回去。” 皇帝平静的话语,却代表了大明庙堂版图的再次划分。 这其中涉及到的利益,无疑是让这些大明帝国高层决策者,都能看的眼红耳热的。 别的不说,光是北直隶,就能让多少知府原地鸡犬升天? 而南直隶,会有多少官职地位骤降?又会有多少官职变得紧俏无比?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又该让多少人打破脑袋运作,试图进入将会重新划分的南北直隶? 这时候,朱高燧适时地搬出了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大明堪舆图,眼神示意朱高煦跟他一起拉开卷轴。 大明堪舆图缓缓铺开。 朱棣抬起自己强而有力的大手,在地图上勾勒出了未来南北直隶两块试验田的形状。 ps:今天还是回家很晚,明早起来码出来一并补上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八章 南北直隶【求月票!】 朱棣率先向他早就看不过眼的士绅集团老巢南直隶重拳出击。 “(南)直隶北起淮河,南到黄山,西达鄱阳湖,东至长江口,朕以为各地经济人口文化风俗差异巨大,强行捏合在一起,管的太多太宽,反而不利于朝廷治理。” 朱棣想要拆直隶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划分出两块用于更化变法的试验田,还有一层涵义,那就是为了拆散直隶这个江南士绅阶层的大本营在未来有可能形成的抱团认同,防患于未然。 没有了“直隶”这个统一的行政区划,只保留长三角精华区,最边缘的各府回归各自行政区划后,在未来有可能靠着“直隶”凝聚起来的认同,自然会被提前打破。 操作也不复杂,只需把他爹朱元璋强行凑到一起的部分最边缘府级行政单位,归还给各布政使司,再按照地域重新整合出一个精简版的南直隶即可。 “陛下,若是想要精简直隶,须得把江、淮分开。”刚刚还一直反对的蹇义,此时反而赞同道。 “蹇尚书说的不错。” 黄福亦是说道:“自楚汉争霸以来,徐州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数十余次,正是在这个战场,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古来就有问鼎中原之说.此地历来与江南互不统属,委实不该与江南强行凑在一起的。” 对于这个问题,刚才还在节节抵抗皇帝的尚书们,反而达成了一致。 庙堂的奇妙就在于此,在某些议题上刚刚还吵得面红耳赤的两拨人,在下一个议题上就会因为利益一致而携手共赢。 把江、淮分开,这绝非是仅仅符合朱棣利益的意愿。 事实上,这也是明初大臣们持续跟朱元璋争取了很久的一个事情,只不过一直被朱元璋压着不让分家而已。 淮北跟江南能是一码事吗? 朱元璋强扭的瓜虽然爽,用“直隶”这个大筐,把南京周围的形胜之地都塞了进去,但被强塞进去的各地却是离心离德,委实称不上甜。 你以为光是朱棣不想让黄淮和江南待在一起?人多富庶且文教昌盛的江南,自己也不想带着黄淮的贫瘠之地玩呢。 编排出来的童谣“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就没有暗讽直隶拿着从江南、黄淮收上来的赋税,供给给朱元璋的淮西老家维持体面,偌大个凤阳府却愈发穷困的意思? 建文帝主政的时候,江南士绅阶层同样反映过这个问题,建文帝倒是有意处理,但奈何朱棣提着大刀物理探亲的速度有点快,就没来得及搞。 “黄淮一线,与江南人情殊异,确实该分开。”这边道衍也是一样的态度。 而在朱棣和道衍的规划中,除了长三角,南京四周其他基于防御性质考虑的缓冲区,肯定还是要保留的。 但是绝不需要把直隶的缓冲区,直接放到淮北! 而在明代以前,黄淮流域一向是与江南分属不同行政区划的,极少有合并在一起,便是差异实在太大的缘故了。 所以尚书们其实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说的都没错,想要精简(南)直隶,第一步就是剥离黄淮流域的地区。 黄淮不愿意待在直隶里,直隶强拉着黄淮只是源于安全考虑,为了所谓的“守江必守淮”。 “真·大明战神”朱棣对此嗤之以鼻。 一群土鸡瓦狗,淮守不住,江也守不住,凭白自缚手脚。 而对于黄淮的军事划分,朱棣也早就与道衍做了预案。 同时,解开黄淮在行政区划上的束缚,不仅有利于黄淮自身的整合发展,对直隶来说,也大大地减轻了行政上的包袱。 朱棣开口道:“朕有意,将徐州,凤阳府,淮安府,庐州府,也就是淮河流域,以及黄河下游(此时黄河夺淮入海),单独成立黄淮布政使司,以凤阳府为治所。” 顿了顿,朱棣复又说道。 “同时,中都留守司,升格为黄淮都指挥使司,单独负责黄淮地区防务。” 朱棣的意图,固然有为了削弱肢解洪武开国勋贵集团里的主力,也就是淮西集团的传统势力区,往里面插自己人,彻底控制江北。 除此之外,也有真的改一改这种糟糕的军事划分的缘故。 在军事上从敌对视角来看,朱棣认为靖难之役已经证明了,让直隶直接操控两淮的防务,简直就是灾难性的。 本来应该地方卫所和都指挥使司,能够轻而易举做到的基本军事调度,都需要反复向直隶打报告才能获批,而等批下来的时候,往往什么都晚了。 之前讲过的一件小事,郑赐弹劾凤阳府中都留守司守将,动用朱元璋修建的佛寺木头造舰,在淮河上抵御燕军渡河,就是这样的例子。 管中窥豹,略见一斑。 而且如果翻开建文朝廷的记录,这种糟糕的行政导致军事失利事情简直比比皆是. 而这种问题,根本不需要朱棣再提,曾经在建文朝廷效命过的尚书们,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将黄淮流域的地区,在行政和军事上从直隶里剥离出去,没人有反对意见。 安排好最重要的北面黄淮流域,剩下的就好说了。 朱棣继续说道:“直隶最西面,长江以北的安庆府划给湖广;长江以南的池州府、徽州府划给江西。”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既然缩减南直隶,那么最西面这些原来划转出来的地方,便该再划转回去。 而除此之外,南直隶其他地区显然就没有划出去的必要了,只需要一些零零碎碎的修补和整合 “庐州府划出巢县、庐江县两个县,与和州、滁州,一起合并为滁州府,与东面的扬州府一起拱卫江北。” “除此之外,诸卿还有什么意见?” 朱棣敲定了最重要的三个部分,即黄淮独立,划回西面三府,合并滁州府。 随后开始象征性地咨询起了尚书们。 不过在朱棣眼里,不太重要的其他地方,对于尚书们来说,却有颇多利益纠葛。 “宁国府(宣城)、广德州,一起合并为宁国府?” “也可以把太平府合进去。” “不妥不妥,芜湖与当涂皆是拱卫南京的要地,不可与宁国府合到一起。” “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需要合并吗?” “自是不需要的,莫要犯糊涂。” 经过一番讨论,精简后的南直隶,最终确定了下来。 江北:滁州府、扬州府 长江下游:太平府、宁国府、应天府(南京) 长江入海段: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 庞大的南直隶最终由十四个府级行政单位,缩减为了九个府,俨然便是姜星火前世的长三角地区了。 南直隶划分已定,而到了如何划分北直隶这个话题,诸位尚书显然就没有什么发言权了。 毕竟,北方是朱棣的地盘,皇帝想怎么划分就怎么划分。 朱棣亦是没有了刚才讨论划分南直隶时,还跟尚书们商量一下的意思,直接乾纲独断地宣布道。 “顺天府(北京)、永平府(唐山秦皇岛地区)、保定府。” 朱棣的语气坚决而不容置疑:“这个三个府,是支撑朕靖平国难,出人出力最大的地方,理应成为北直隶的核心区域,重点从山西移民充实。” “除此之外,山西的宣府作为长城沿线拱卫北京的边防重地,必须要划到北直隶里。” “真定府,兵家形胜之地;河间府(天津沧州地区),水陆交通要害,这两个府,同样要划到北直隶里。” “再往南的顺德府(邢台)、广平府(邯郸)、大名府(魏县),也应如此。” “因此朕决意,将顺天府(北京)、永平府、保定府、宣府、真定府、河间府、顺德府、广平府、大名府,一共九府,构成北直隶。” 事实上,这也是姜星火前世历史上,朱棣划分出的北直隶,这部分的历史,并没有被姜星火带偏。 只有南直隶出现了与姜星火前世历史上不一样的偏差。 若是姜星火在这,一定会感叹一句,好家伙,这不就是京津冀与长三角? 尚书们没有人发表任何反对意见。 北直隶九个府,南直隶九个府,在纸面上还是还是对等的。 虽然此时北直隶无论是经济、人口还是粮食产量、文化教育,都远远地被南直隶甩在身后就是了。 “陛下。” 建议用边缘地区做试验田的黄福,最终还是没忍住,他劝道。 “用南北直隶这种大明核心区域做更化变法的试验田,是否有些风险太大了?” 老成持重的黄尚书,显然不懂得“风浪越大鱼越贵”的道理。 朱棣闻言哈哈大笑。 “黄尚书,你以为仅止于此吗?” 黄福一时愕然,难道除了南北直隶,皇帝还要开第三块试验田? 然而接下来,黄福就知道,皇帝下面宣布的事情,比开第三块试验田还炸裂。 “朕打算让老大和老二,分别去南北直隶主持更化变法的推行。”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九章 画饼大师朱棣【求月票!】 朱棣此言一出,朱高炽和朱高煦,顿时难以遏制地紧张了起来。 这是父皇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公开地谈论起隐约涉及“立储”的这个话题。 随着朱高煦出狱时间的临近,他在军界的好战友们,譬如什么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永春侯驸马都尉王宁、武安侯郑亨、城阳侯张武、同安侯火里火真总之,除了顾成和张辅,有名有姓的靖难功臣,基本都上书建议皇帝早日立二皇子为储君了。 面对如此一致地支持朱高煦的呼声,朱棣的头也很大,虽然敲打了一番,暂时压制了下去,但是朱棣很清楚,堵不如疏。 靖难四年,朱高煦无数次地带头冒死冲锋,早已成了燕军精神上无形的大纛。 朱高煦在燕军中,上到将领下到士卒,对这位当世第一猛将都很服气,燕军又是朱棣登上皇位的基本盘,朱棣不能不慎重考虑这一点。 “若是老二没有立下这么多功劳就好了” 朱棣感受着身后二儿子有些粗重的呼吸,心头默默地想道。 如果老二不是这么猛,本就是燕王世子的大儿子朱高炽,将毫无疑问地成为储君。 儿子们都是嫡子,但毕竟立长不立幼,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可偏偏老二立的功劳太大,朱棣赏无可赏。 而在四年的并肩作战中,父子二人亦是于千军万马间无数次舍命搏杀,不知道有多少次,都是朱高煦不顾一切地遮护着父亲,亦或是拼命完成父亲交代给他的任务。 人心都是肉长的,朱棣与朱高煦既是父子又是战友,朱棣很难不向更酷肖自己的二儿子偏心一些。 正是因为现实因素(燕军支持)和心理因素(朱棣偏心),所以朱棣才给了法理上站不住脚的二儿子一次非正式争储的机会。 当然,也是要用朱高煦好好替自己办事。 嗯,最终解释权归朱棣所有! 虽然朱棣并没有明说,让两个皇子主政南北直隶两块试验田的更化变法,到底是不是在挑选他所钟意的储君。 就如同那句“世子多疾,汝当勉励之”一样。 反正画饼高手朱棣一贯是这样给儿子们画大饼的。 至少在口头上,两个皇子主政南北直隶推行更化变法期间所取得的成绩,与是否会成为朱棣所选择的储君之间,并没有任何必然联系。 可朱高炽和朱高煦也没办法啊! 画的大饼就摆在眼前,虽然说最终解释权在朱棣手里。 朱棣既可以说这是真的,也可以说这是假的,可是谁能当假的来对待?谁敢当假的对待? 你当成假的,觉得父皇在忽悠人,所以不好好干活,不认真推行更化变法。 可最后父皇若说这真的,他就是在考察两个儿子的治国水平来决定储君人选,那这储君大位不就便宜别人了? 所以,哪怕明知道父皇是在画饼,朱高炽和朱高煦也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认真对待。 朱棣看着两个儿子的反应,满意地笑了。 秉持着“好用就往死里用”的原则,朱棣继续说道。 “如今正是大明百废待兴之时,所以南北直隶这两块试验田的更化变法,当然要推行下去,但其他方面,譬如人口、粮产、经济、文教.也是不能忽视的。” 听罢,朱高炽和朱高煦不由地心中暗暗叫苦。 若单单是推行更化变法倒也罢了,虽然事情繁琐且措施众多,但归根到底,一件事一件事地办,在南北两个直隶里推行,只是几个府里需要办的事情而已,总是顾得过来的。 可若是连人口、粮产、经济、文教这些都要抓,那治政的工作量可就不止翻一倍了。 说的夸张些,即便是有一套班子辅助,到时候每天有没有时间睡觉都不好说。 毕竟寻常的布政使可以摸鱼,可是两个皇子为了自己的皇位必然不能摸鱼啊! “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 朱高炽犹豫了刹那,开口问道:“若是更化变法措施的推进情况,尚且有个确切的衡量标准,可是人口、粮产、经济、文教,若是真的为了发展而发展,岂不是会出现各种乱象?” 朱高炽没有点透,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意思。 譬如人口,如果人口这个指标成了两个皇子争储的指标之一,那么手段糙一点,会直接从其他地区抢人,手段润一点,则是以利诱之,诱使边境上的其他布政使司的居民过来。 这种手段,在唐代杨炎两税法更化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为了引诱“客户”到自己的辖区,从而增加政绩,唐代的各地官员纷纷推出了各种移民优惠政策,以一些蝇头小利,诱惑老百姓移民到自己的辖区内。 而粮产、经济、文教,同样会涉及到倒卖粮食、强征暴敛、科举舞弊等种种乱象。 说白了,如果拿指标去考核两个皇子,并且激励是储君之位。 那么就千万不要高估人的自觉性了。 朱棣的指节,有规律地一下一下敲击着椅子的扶手,他看着坐在下首的朱高炽。 朱棣忽然说道:“老三。” “儿臣在。” 一身斗牛服的朱高燧收起堪舆图卷轴,躬身应道。 “父皇交给你个任务。”朱棣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两个哥哥,谁做错事,不论是给自己脸上贴金,还是给别人脸上抹黑,都要警告。” “事不过三。” 朱棣的话语虽然风轻云淡,但却是让朱高炽和朱高煦齐齐心头一震。 明面上,朱棣把监察的事情交给了老三。 可谁知道朱棣还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谁? 想要耍小动作,不论是自己作弊,还是给别人泼脏水,都不可能完全做到天衣无缝。 被查出来,别说什么事不过三,只要有一次,朱棣无疑是会失望的。 而最终的指标结果,其实远没有朱棣的态度重要。 换言之,耍小动作的损失,已经大到了两个皇子都承受不起的地步。 朱高炽没话说了,但朱棣身后的朱高煦,此时却说道。 “俺也有话要说。” 朱棣头也不回:“伱且说罢。” 朱高煦倒也干脆,半点都不遮掩。 “这不是谁到北直隶谁倒霉吗?” 面对这个灵魂疑问,几位尚书只得感叹二皇子果然如传说中一般耿直。 但感叹完,几人也有些好奇,这个听起来颇为难以解决的问题,道衍是如何解决的。 如果解决不了,那就真成了一方必输的局面了。 毕竟北直隶在方方面面,跟南直隶差的都有点多。 “非是如此。” 道衍此时又从他那仿佛有“袖里乾坤”一般的黑色袈裟大袖中,掏出了一份材料。 嗯,装东西的口袋其实不在袈裟,而在内衬的肘部袖子上,是个朝斜上方的内衬口袋,盛物后只要不剧烈运动,口袋都是自然下垂,但会有略微的凸起。 而古代“捉襟见肘”这个词,其实是指人太穷,做内衬为了省布料就不做肘部袖子,也没有内衬口袋,一摸外衣直接能摸到里面赤着的手肘。 “两袖清风”也是这么来的,指的是两个内衬袖子里面的肘部袋子没钱,可以随便摇袖子扇风。 说回正题,道衍掏出的材料,正是之前在户部值房委托夏原吉统计的南京周围的大中小地主的数量和比例,以及地主和佃农、自耕农的比例,还有自耕农里面的富裕农民、正常农民、贫苦农民的数量和比例。 除此之外还有南京周围各地具体到乡的粮食产量。 同时,道衍也动用自己的情报系统,统计了北京周围的相应人口、粮食产量数据。 在经济方面,道衍则统计了包括谷物、鱼类、织物、木材、衣物、家具、纸张、车船、牙行、勾栏、瓷器、肉类、水果、酒水、茶叶、糖、金银、古董字画.等等各品类的物品及服务的价格。 文教方面,则是两地的府学、州学、县学、社学数量,以及教师学生人数和教师功名水平。 “这” 朱高煦陷入了一刹那的呆滞。 俺就随口一问,大师你也不用准备的如此周全吧? 这让我还怎么问下去? 而看着道衍准备详实到令人发指的材料,除了朱棣、夏原吉事先知情,其他人都不禁为之咂舌。 看来道衍为了推行化肥仙人这套更化变法,真是费了相当心力了。 随后,道衍又拿出了计算好的各项对应的浮动指标乘数,给内阁值房里的诸位一一做了解释。 这下,朱高炽和朱高煦都心服口服了。 “还有问题吗?”朱棣问道。 两人摇了摇头。 “两个傻小子,让驴拉磨就得前面栓根萝卜.这才叫驭人术,好好看,好好学。” 朱棣看着自家的两个儿子,一想到他们就要为自己推行更化变法,而矢志不渝地努力奋斗,就有点小兴奋呢。 本来就是嘛,哪有坐享其成的道理? 想当储君,先拼命给老子干活再说。 朱棣揶揄地笑道:“老三,开始金瓯掣签吧。”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章 震动【求月票!】 金瓯,就是金做得盆盂,通常用来比喻疆土之完固。 掣签,就是抽签。 这里便是要说,用枚卜(抽签抓阄)来抉择,真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华夏古代一项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庙堂习俗。 枚卜起源很早,《尚书·大禹谟》记载舜要把君位传给禹,大禹回答“枚卜功臣,惟吉之从”,也就是说,还是逐一枚卜功臣,让运气好的人接受帝位吧。 《宋书·王华传》记载,孔宁子曾对宋武帝刘裕说“隆化之道,莫先于官得其才;枚卜之方,莫若人慎其举”,所谓“枚卜之方”,就是指通过抽签的方式公平选拔具有同等条件的官员。 而枚卜既可以用来选君王、选官员,也可以选宰相,《旧五代史·卢文纪传》记载,李从珂就把当时有清望的高官姓名写在纸条上,然后投入琉璃缻中,月夜焚香,祷请于天,次日中午用筷子夹出来决定宰相人选。 到了明代,在姜星火的前世,枚卜则用途更加广泛,不仅被明朝的皇帝们拿来选驸马、选内阁大学士,甚至用来选状元. 嗯,如果建文帝也用枚卜而不是看脸,王艮就有更大地概率当状元了。 总之,用枚卜来决定两个皇子到底谁去北直隶,谁去南直隶,真的是一件非常公平,且没人挑的出毛病的事情。 很快,朱高燧眯着眼睛双手捧过来了一个金瓯。 而朱棣则亲自从怀里摸出了两个签。 显然皇帝亲自保证两个签没被做手脚,也没泄密,谁抽到哪个算哪个。 朱高炽胖胖的脸上,流下了一行汗渍,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心绪冷静了一点。 于是二人同时把手放在签筒里,签筒里传出来哗啦的声音,各摸了一个签。 整个过程明明没有任何波澜,但朱高炽的眼皮却猛烈地颤动了起来。 那是储君大位,所带来的无形压迫力。 他们抽的不是签,是命! 虽然经过了道衍设计的一系列公平且复杂的系数平衡,但有一点却是南北直隶无法改变的。 那就是水文条件! 水,在这个时代代表了更便捷的交通,代表了更廉价的灌溉。 在地上。 南直隶,被长江一分为二,河网密布航运发达。 北直隶,则是严重缺水。 在天上。 南直隶,一年有接近半数的月份在下雨。 北直隶,只有特定的两三个月才会下雨。 而这点,所有人都能意识到,却又都默契地闭口不提。 所以,哪怕做了人工平衡,水文条件这种利害极深的自然禀赋,却是偏偏不可平衡的。 谁选到南直隶,依旧有着看似不起眼,实则非常关键的优势。 朱高炽闭上了眼睛,将手中的签慢慢地摸出来。 当朱高炽看到签上的内容时,他顿时感觉全身轻松起来。 但他却要忍住笑意,因为旁边的朱高煦正满头冒汗呢。 而另一边,老三朱高燧也看了看两人手中的签。 “朱高炽,南直隶;朱高煦,北直隶——!” 朱高燧声音洪亮地念完,转身走回了皇帝的身边。 朱棣和道衍对于这样一个公平的、由两个皇子亲手选择出的结果,也并没有任何异议。 “啪嗒”一下,朱高煦手里的签被捏断了一角。 “俺怎么这么倒霉?!”朱高煦心道。 朱高煦心里一阵懊悔,要是把大哥那边的签摸过来就好了。 不过眼下事已至此,显然是不能再改了,他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朱高煦的沮丧,也只是持续了须臾,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刹那间便振奋了起来。 “对,我为什么不去问问无所不知的姜先生,我该怎么办呢?” 朱高煦心头盘算,他当然知道以姜星火的眼界和格局,根本就不会想参与进这种储君之争。 而且父皇既然有打算拜姜先生为大明国师,那么恐怕也不会让姜先生直接插手进储君之争。 否则这种规则破坏者级别的存在,很容易就把一头给搞得失去平衡。 但是,在南北直隶推行更化变法,却一定是姜先生想做的事情。 所以不论父皇怎么打算,姜先生怎么打算,自己只要认真地去做以姜先生理论为基础的更化变法,那就肯定是能从姜先生这里,获得一些指点的。 朱高煦当然清楚,姜先生的能力,到底有多么强大。 那绝对是凡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地步。 随手指点的东西,都足够常人受益无穷。 “而且不管怎么说,俺跟姜先生的关系,也是更亲近的,姜先生也亲口允诺俺,定能保俺一个周全.” 朱高煦心下稍定,却是笑吟吟地弯腰作揖,往朱高炽跟前一送,道:“大哥,你我兄弟且需努力为父皇更化变法出一份力啊!” “哦”朱高炽失神了一阵,接着便连忙回礼道,“二弟一别多日,讲话做事极有条理,却是让大哥刮目相看。” 朱高炽说的是真心话。 原先的朱高煦那就是一个混不吝的悍勇莽夫,若非姜星火调教的好,决不会有今日这般表现。 而周围的尚书们,也是觉得传说中的(一直蹲诏狱基本没怎么见过)二皇子,确实跟传闻的粗鲁武夫不太一样。 个别见过之前朱高煦如何飞扬跋扈的,譬如兵部尚书、忠诚伯茹瑺,方才清楚,姜星火到底对朱高煦的改变有多大。 内阁值房,不算隔音。 刚才朱高燧念得声音那么洪亮,这话传到了值房之外,许多人的心情瞬间跌宕起伏。 就如同燕军内部几乎是清一色地支持二皇子朱高煦一样。 内阁的青年才俊们,基本都是偏向于支持大皇子朱高炽的,只是这个偏向或多或少的问题罢了。 首先,这消息意味着,两个皇子的南北直隶分配已尘埃落定,再难改变。 而运气不太好的二皇子,争取这个储君之位获胜的几率,显然先天性地小了一些。 其次,二皇子终究还有一搏的机会,因为这次朱棣给出的“考试”的结局,并不确定。 不过再怎么说,这终究是一个好的开局,这也让把宝都押在了大皇子朱高炽身上的部分内阁成员们松了口气。 解缙、黄淮、杨士奇三人虽然不合,但这时却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仿佛达成了某种共识。 外面的月光照耀在宫城上,使得那些宏伟的殿宇闪烁着银色的光芒,而宫门内侧,则隐隐约约传来了宦官打更的报时之声. 内阁值房内自然也听到了声音,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敲定,所有人都有些放松了下来。 持续了一整晚的紧张会议,让这些多少上了岁数的中老年人,都有些精神疲惫。 但朱棣却好似不打算让他们消停一般,又开口说道。 “喔对了,朕还想做一件事,忠诚伯。” “臣在。”茹瑺抬起头看向皇帝。 朱棣有节奏地用指节敲击着椅子扶手,说道。 “朕打算重新调整充实一下大明的北部防线。” 此时的大明北部防线,乃是在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绵亘万里的这条防线上相继经由辽东、北京、宣府、大同、偏头关、延绥、宁夏镇、固原、甘肃等区域构成的,也就是后世的大明九边的雏形。 而与后世的大明九边还略有不同,那就是此时的大明,在长城以外的漠南还有不少卫所驻军,辽东被抽走了大部分兵力的大宁镇也还没有被彻底废弃。 嗯,朱元璋他老人家亲自给自己作为塞王的儿子们下了命令,教他们怎么让卫所兵构筑防线,并且长久地在漠南生存,从保养武器弓箭到养牛羊、挤羊乳无所不包的那种。 但朱元璋的操心,显然跟他的很多政策一样,都只管一时,管不了一世。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到了朱高炽和朱瞻基当皇帝的仁宣时期,在杨士奇的谋划、杨荣的决断下,大明开始了全面收缩。 在北部边境,大多数的漠南卫所都逐渐废除或内迁,最重要的开平卫也内迁了。 在南部边境,则是放弃了交趾布政使司和郑和下西洋所建立的旧港宣慰司等等地盘。 朱棣继续说道:“从诸王献还的三护卫里,需要重新抽调整备一部分新的兵马,来作为塞防的主力.朕有意让徐辉祖、平安、盛庸等将出任指挥使,虽然这是五军都督府决定的,但忠诚伯终归是兵部尚书,朕想问问你,觉得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色变。 虽然朱棣说是对兵部尚书茹瑺说的,但尚书们都知道,这是皇帝在对他们,进行某种正式的庙堂表态。 任谁都知道,朱棣这么一搞,恐怕大明的军界就要发生一场大地震了! 毕竟,军队是朱棣赖以维系的根基。 而朱棣这次动手,却是不对燕军系统动手,而是拿投降后没有实权的南军名将们,去指挥人生地不熟的诸塞王的三护卫重新整编出来的军队。 那么,其实还可以继续想下去。 皇帝这么做,到底打算干什么? 是真心重用这些南军降将,还是借机把南军有威望有能力的将领都调到北方去,然后彻底整合吃掉非燕军系统的其他部队? 朱高煦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异彩。 ps:键盘都敲冒烟了,昨天欠的那章还是差很多,今天费劲了,我一定会好好做人补上的!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一章 十一卫【求月票!】 “父皇这是在防着俺啊。” 朱高煦最近大脑袋瓜越来越聪明,再加上设身处地,他马上就意识到,这里面父皇固然有把南军良将调走,借机彻底整合南军残部,确保对大明所有军队的绝对控制权的考虑。 恐怕也未尝没有一石二鸟,让自己远离亲信将领和部队的打算。 毕竟,自己是要去北直隶主持变法更化的推行,而北直隶地区,也就是所谓的“靖难三府”北平、保定、永平,又恰恰是燕军的起家之地、根本所在。 父皇肯定会想到,若是有亲信燕军部队在自己身边,自己也来一次靖难之役可怎么办? 所以,既然放自己去北直隶,恐怕代价就是自己不能碰军权。 一丝一毫都不能。 当然了,这也不意味着父皇就一定是刻意针对自己,毕竟不管自己是否抽到北直隶,父皇恐怕都会这么做,大哥去北直隶,也是一样的结果 父皇的真实目的,恐怕还是抽调走南军良将,借机彻底整合大明所有军队,把军权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 “回陛下,臣以为此事是极妥当的,徐辉祖、平安、盛庸,虽有悖逆之举,但如今已然顺服,又皆一时良将,弃之可惜诸将在北地素无根基,将诸藩献还朝廷的三护卫一部分交由他们指挥,既可以做到互相制约不使某支军队做大,又可以发挥这些良将的能力。” 这边茹瑺则是斟酌着回答道。 至于徐辉祖、平安、盛庸等人,会不会成为当地的军头,这点茹瑺连提都没提。 想要在完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把一支前身为藩王三护卫的军队抓在自己手里,做到如臂指使,甚至演化成为私人武装(家丁化),没有个数十年的工夫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你当朱棣瞎吗? 第一步就不成立,这些将军每一任没干几年大概率就被朱棣调走了,朱棣安排这件事,就是用来发挥这些南军良将的能力,临时整训、指挥这些藩王部队的。 大明的边军家丁化,是二百年后的事情了。 军队的事情,文官集团本就无权干涉,明初洪武永乐二朝尤其重武轻文的,武臣勋贵集团实力强大,一票开国、靖难的武勋坐镇五军都督府,文官半点插嘴的余地都无。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直到土木堡之变,把勋贵集团打包带走,重武轻文的势头才逆转过来,文官集团开始逐渐占据上风直到明朝中晚期演变成了病态地重文轻武,文臣把武将当成走狗一般,同品阶的武将见了文官要下跪磕头。 所以,朱棣对于军队的调整,真的就是借着茹瑺这个忠诚伯,通知一声六部尚书,半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 不过茹瑺还是尽职尽责地提出了最后一个疑问。 “陛下,那是让他们去西边统兵,还是东边。” “当然是东边。”朱棣面色冷寂道,“用归用,朕也只是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可不是让他们去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享福的。” 对于曾经的敌人,虽然朱棣打算重新启用,但绝不意味着朱棣轻易宽恕了他们。 朱棣打算,借刀杀人! 这便是说,北部防线的西段,肃王、庆王,早已献还了三护卫,这六个护卫的兵马,朱棣早已派将领前去整编重训了。 北部防线的中端,秦王(朱棣二哥一脉)、晋王(朱棣三哥一脉),始终没有献还三护卫,朱棣诸事繁多,暂时没精力管他们,也不打算直接动武.之前让丘福和顾成集结军队威吓了一下,又挑拨其子嗣内斗,现在秦王和晋王都老实多了。 而北部防线的东段,代王的封地已经被削,辽王的封地也迁到了荆州府(均为朱允炆所为),燕王朱棣裹挟着宁王朱权靖难,谷王前段时间行谋逆之事被朱棣圈禁。 也就是说,北部防线西段的五个塞王防区里,原本的三护卫由于藩王们都不在封地了,虽然在名义上献还给了朝廷,但现在基本处于半瘫痪的状态。 这也是为什么朱棣要派人重新整顿北部防线的原因。 靖难之役,不仅把几大塞王的兵马全都纠缠了进来,而且随着朱棣的二十余万燕军主力南下,现在大明帝国的北部防线东段可谓是极度空虚。 徐辉祖、平安、盛庸等南军名将需要戴罪立功,给朱棣做三件事情当投名状,方才算是真的落地。 第一件事情,便是名义上的整顿原本代王、谷王、辽王防区内的卫所和剩余护卫兵马,充实北部防线。 第二件事,用这些非燕军嫡系将领和部队,在不远的将来,作为朱棣的“刀”去对付一直捏着三护卫不肯献还的秦王和晋王这两大塞王。 第三件事,处理完了秦王和晋王,接着为朱棣北征大漠做炮灰。 朱棣的两个人生信条,在这件事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好用就往死里用”。 之所以要在更化变法的会议上提到军队调整,便是因为朱棣作为大明最大的军头,又是刚刚造反篡位得到皇位,整顿军队在他坐稳了皇位后,才是头等大事。 而只有处理好军队的事情,朱棣才能安心推进更化变法。 北方非嫡系军队的事情处理完了,接下来自然是处理南方的非嫡系部队。 “曹国公的使团,已经从日本传回了源源不断的情报,日本国内幕府与诸藩的人口、经济、军力相关虚实,朕已尽皆知晓。” 朱棣先是口头表扬了一下李景隆所率使团的工作,铺开了地图,直接上匕首。 “日本绝非想象中难以攻伐,李氏朝鲜已经将济州岛还给大明,只要避开夏秋狂风,跨海作战不足为虑。” “故此,为了征伐日本考虑,朕欲在山东布政使司,设立山东备倭都指挥使司,成立备倭军!” 事实上,在洪武时代,为了抵御日本倭寇的侵扰,朱元璋就在山东布政使司设立了一些专门负责沿海防御的卫所。 但由于山东的卫所都隶属于都指挥使司管理,山东又是靖难战火重灾区,如今重建后的山东都指挥使司的军务比较繁重,出现了忙不过来的情况,无法专心为征伐日本进行相应的准备工作,或者说山东都指挥使司自身的资源也不足以支撑这项庞大的工程。 因此,朱棣鉴于山东地区的实际情况,以及将要征伐日本的未来,决定单独设立山东备倭都指挥使司,用来专门准备作为征伐日本的前出基地。 换而言之,山东省出现了两个都指挥使司,但各自负责的任务不同。 当然了,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棣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是为了防御倭寇袭扰,所以山东备倭都指挥使司的规模并没有那么大。 “敢问陛下,欲如何划分两个都指挥使司的规模和责权?山东备倭都指挥使司的兵员将领又从何而来?”茹瑺小心问道。 朱棣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寒意,开口道。 “规模上,山东备倭都指挥使司负责管理登州营、即墨营、文登营,以及沿海水师舰队,每个营管理部分卫所。责权划分上,除了备倭和海防之外的事情,归山东都指挥使司管。” “登州营负责管理三个卫,登州卫、青州卫、莱州卫。” “文登营负责管理四个卫,威海卫、宁海卫、成山卫、靖海卫。” “即墨营负责管理四个卫,大嵩卫、鳌山卫、灵山卫、安东卫。” 听到这里,几位尚书不由地相视惊疑。 足足十一个卫! 须知道,大明的一个卫,满编制是五千六百人,十一个卫,那就是六万一千六百人,而且,这还是没计算水师的前提下。 如果算上协同作战的水师,肯定会超过八万人。 而攻伐日本,自然也要相应的辅兵,粗粗算下来,十万大军的规模是打不住的。 用来打日本,考虑到大明的后勤海运能力,维持十万人的补给确实已经是相对极限的状态.毕竟元朝攻伐日本,其实也是这个兵力,不是没兵马,而是跨海补给维持起来比较考验运力,山东备倭司的兵力数量是没问题的。 可问题就在于,山东都指挥使司哪来的这么多兵力分给山东备倭司? 靖难时期,山东德州大营那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从黄淮乃至江南征调的兵员,割韭菜一样填到了一线里,如今山东都指挥使司都快被打空了。 聪明人很快就揣测到了朱棣的意图。 还是借刀杀人! 果然,朱棣开口道:“至于兵源,则是把灵璧之战后收拢的兵马,以及前阵子淮安梅驸马的部下,一并整编裁汰,编成山东备倭军。水师则是让平江伯陈瑄(水师将领、水利专家、明清漕运制度的确立者)整合一下山东、黄淮、长江的内河以及近海水师,与郑和的远洋水师区分开。” 这是要让投降的南军和梅殷的淮南屯军,整编后去当征日部队的意思。 “将领的话,朕会从五军都督府里挑几位有经验的侯伯去。” “另外,省府道各级官员都无权调动备倭军,一旦出现紧急情况,需要由朕亲自下达的调兵命令,而且使用调兵专用的金符。” 朱棣面露杀机。 “否则,备倭军一兵一卒也不能调动!”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二章 六部尚书齐入狱【求月票!】 漫长的国策会议终于结束了。 在这场决定了大明帝国未来走向的会议里,在道衍的精心准备,以及姜星火的神助攻下,皇帝以极大的更化魄力,说服了六部尚书。 在新划分的南直隶和北直隶两处试验田,由两名皇子,负责主持变法更化。 同时,朱棣也靠着一以贯之的狠辣,想出办法解决了让他寝食难安的最大危险。 ——靖难后遗留的大量非燕军嫡系部队。 南军的名将们,即将被他调到北部边军中任职,由诸藩护卫整编的北部边军,将成为朱棣对付实力最强的秦王、晋王的一把好刀,后续还可以用来砍蒙古的鞑靼、瓦剌两部。 而灵壁之战后残余的南军正规军和淮甸屯军,则即将裁汰整编为备倭军,用作征伐日本的炮灰。 至于朱棣的心头宝,由燕山三卫和大宁三卫一路扩充壮大来的二十余万燕军嫡系,则即将改编为大明京营。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京营这二十万能征惯战的劲旅,就是朱棣、朱高炽、朱瞻基这祖孙三代维系他们这一支皇位不动摇的“根”。 直到堡宗上位,成了无根之人。 至于为什么没提顾成忙着准备抹杀的女真人 好吧,此时建州女真斡朵里部的首领,也就是“我大清”的老祖宗,猛哥帖木儿(爱新觉罗·孟特穆),还是胡里改部首领阿哈出的小老弟呢。 在洪武朝,建州女真三部(胡里改部、托温部、斡朵里部)的主要存在意义,就是替大明当狗,恶心朝鲜。 朝鲜把胡里改部阿哈出替大明招徕建州女真各部及野人女真,比作“扼我咽喉,掣我右臂”,因而想方设法要解除来自胡里改部的掣肘。 朱棣又不傻,抹杀女真归抹杀女真,他可不打算替李氏朝鲜的太上王李成桂拔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把女真人一次性抹杀光了,辽东不就被朝鲜占便宜了吗? 相反,朱棣已经让郑和探听清楚了,在姜星火预测的一个未来里,取代大明的,乃是爱新觉罗氏,也就是建州女真斡朵里部。 所以,朱棣稍稍改变了一下策略,打算先让顾成派兵协助胡里改部首领阿哈出,同时许以官爵赏赐,先抹杀斡朵里部。 毕竟用山里渔猎生活的女真人,来对付另一群女真人,才是效率最高的方式。 至于胡里改部会不会就此坐大? 不可能的。 等朱棣在未来的两三年内,逐一解决掉秦王晋王、日本,就轮到剩余的建州女真和朝鲜了。 胡里改部即便发展壮大,也只有两三年的时间,能成什么气候? 上了朱棣的小本本,那就是族谱消消乐的结局,没有意外。 说到底,如今的建州女真,哪怕是最强的胡里改部,也不过是数千男丁的规模,斡朵里部则只有不到一千男丁(历史上猛哥帖木儿败亡时,部族迁徙者仅有三百户)。 所以,根本就是朱棣动动手就碾死的问题。 之所以朱棣只打算先碾死斡朵里部,而不是把建州女真三部里的胡里改部、托温部一并碾死,便是不想让李成桂占便宜的心态在作祟罢了。 等料理了国内的藩王和国外的日本,剩下的女真人一个也跑不了。 —————— 朱高炽转身,与几位内阁成员一道走向皇城内停放马车的地方。 宫城此时早已落锁,成年皇子也委实不该继续住在宫里,朱高炽便欲回自己的府邸歇息。 而尚书们则是陆续散去了,纷纷赶回衙门继续加班处理公务。 嗯,也是跟自己的门生故吏们,商讨一下在马上要到来的大变革中,能获得些什么利益。 毕竟,无论是重新划分设立的南北直隶,还是推行更化变法的相关官职,在文官系统内的各个山头眼中,都是一块块飘香冒油的肥肉。 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手握军权的皇帝铁了心要干,与其反对,还不如想办法捞点好处。 还是那句话,现在的南京朝廷里,骨头都不太硬了。 到了马车停放处,内阁几人陆续告辞。 皇帝心腹金幼孜就不说了,今天意外发威的老实人胡俨、墙头草胡广、谋身的杨荣,还有立场没那么坚定的黄淮,统统都没留下。 只有解缙和杨士奇留了下来。 而且是不避讳宫城里必然存在的锦衣卫、金吾卫等间谍机构的监视的情况下,留了下来。 显然,解缙和杨士奇这对始终暗里较劲的冤家,此时冰释前嫌,选了坚持自己的庙堂立场,头也不回地跟着朱高炽一条路走到黑了。 “走走?” 朱高炽三人沿着宫巷走着,一路无言。 走到了外五龙桥,解缙才开口道:“殿下,臣斗胆猜测一句,陛下刚才所思所想.” 解缙说的是,刚才结束会议时,走出内阁值房的皇帝,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杨士奇闻言,想要避过身去,下一瞬,却又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一条线上的蚂蚱了,解缙就算猜度圣心,此举有作死嫌疑,他也没法避嫌。 解缙自然知道自己说这话是冒风险的,但其人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怎么措辞,机敏如他依旧踌躇了几息,方才说道。 “臣认为,陛下心里恐怕在想.如何对待还有最后一节课就要出狱的姜星火。” “没错。”朱高炽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杨士奇捋着不算长的胡须叹道:“唉,陛下乃天纵英主,岂能为一人所扰?可偏偏是这个姜星火.谪仙临世,说不得便是姜子牙与周文王那般的风云际会。” “这本应该是天意,却令人感慨。”解缙亦是苦笑道。 如果朱棣是周文王,谁是周武王? 如果论配不配得上“武”字,在他们看来,朱高煦的概率,可比朱高炽大的多了。 “既然已经到了今天的地步,南北直隶竞争推行更化变法,是不可避免的了,那么也没什么好瞒你们的。” 朱高炽看着解缙和杨士奇,这两个已经对他做出了行动表态的青年才俊,算是吐露了一点心声。 “听完这最后一节课,父皇打算拜先生为大明国师。” “什么?” “国师?” 解缙和杨士奇齐齐一楞,有多少年,没出现过“国师”这个称谓了。 国师,便是一国之师! 何等煊赫,何等尊荣? 根本不是轻易常设予人的位置,只有对于国家极为重要,重要到不可替代的人,才能坐上这个位置! 可转念一想,两人又不得不服气。 姜星火配不上这个位置吗? 当然配得上,他所提出的任何更化政策,单拿出一两条来,都配得上这个位置,更何况是那么多条。 “可是。”杨士奇苦涩地说道,“姜星火,如果成为大明国师,又站在二皇子那边,我们恐怕真的无法与之抗衡。” 解缙神情落寞地说道:“我不如姜星火远矣。” 朱高炽反而安慰道:“你们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为何?” 解缙若有所思:“是因为殿下觉得,陛下不会让姜星火破坏平衡吗?” 朱高炽没有回答,他也只是某种猜测,并不能落到实处。 不过,依照朱高炽对姜星火人品和性情的了解,这种经天纬地之才,要做也只能做拯救苍生黎庶的大事,决不会囤于一己私利,更不屑于纠缠进什么储君之争。 换言之,恐怕父皇要做的更化变法,以及两个皇子通过更化变法所做的竞争,也不过是姜星火改变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罢了。 朱高炽转身继续往前走:“咱们换个话题,且不论姜先生的影响,便是如何在南直隶推行更化变法,你们可有想法?” “先难后易。”解缙答道。 朱高炽停住脚步道:“此话怎讲?” “《变法八策疏》里,第六七八条,也就是国债、钦天监、礼部职权,其实是不需要殿下做什么的。” “而难点从难到易,则是第二、五条,第四条,第三条,第一条。” “也就是调整科举内容宣传圣王之说最难,推行税制更化和推广摊役入亩较难,推广考成法反而最简单。” 杨士奇听罢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这就是因为施政对象不同形成的难易差异了。 官吏是有数的,南直隶加起来最多几千人规模的官和一万人出头的吏,所以即便官吏再不愿意,考成法也能硬推下去。 税制更化和摊役入亩,在鱼鳞册和黄册上,也是有数的,南直隶调整后的九个府,数百万人,都在“双册”上,困难一点,也能组织起来。 可是调整科举内容,宣传圣王之说,就涉及到无形的人心了。 施政对象压根不是某个个人,而是人们心中信念,这自然就比对付有形的个体难得多了。 可反过来讲,解缙说的也没错。 趁着如今朝廷中枢在南直隶权威极高,而且有了朱棣之前亲自率领大军扫荡江南的铺垫,不如先难后易! 最难的处理好了,还怕简单的处理不好吗? 朱高炽与解缙和杨士奇又聊了几句,此地终归是皇城,人多眼杂,所以也不好继续聊下去了。 三人寒暄几句,便走回去分别上了马车。 然而就在朱高炽的马车,刚刚驶出皇城洪武门的时候,一串如雷般的马蹄声,惊醒了小憩得朱高炽。 朱高煦从马车窗口探出头来,却见正是三弟朱高燧,便吩咐马车停下。 “三弟,这是去干嘛?” 朱高燧与他二哥亲,跟大哥不亲,但这也不代表朱高燧就敢怠慢大哥。 毕竟,虽然轮不到朱高燧争储,他只站父皇,可朱高燧总得为以后考虑,要是父皇二三十年后没了呢?若是大哥当了皇帝,此时总不好得罪太过。 所以朱高燧在马上也不隐瞒,干脆应道。 “父皇刚刚忘了吩咐,如今派我去传旨。” “六部尚书后日都要随父皇入狱,听姜先生讲最后一节课。” (本章完) 肝不动了,更新调整 其实从最近起伏极大的更新数量上大家应该也能看出来,实在是肝不动了。 《大明国师》2月7日上架,到今天4月19日,一共是72天(22+31+19),更新数量是74.5万字(24.5+32.5+17.5)。 身体上,兼职无休从未请假,每天只睡五到六个小时,全靠咖啡维持状态。 精神上,现在要考虑好给第一卷做一个完美的收尾,给第二卷做好详实的细纲和铺垫,头痛不已。 月初的时候,委实还想勉力日万坚持完这一个月,但到了最近,身体和精神上实在是都到了支撑不了每日三更9000+且保质保量的程度了。 所以申请把每日更新调整为两更6000+,如果有余力,一定会多更。 望书友们理解。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肝不动了,更新调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五十三章 燕校尉的真实身份【求月票!】 今天的诏狱扫盲班里,纪律委员朱高煦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照往常,他跟郑和两条大汉,都是并排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条凳上。 郑和不需要学习,因为郑和能文能武,学识不凡。 朱高煦也不需要学习,因为他不想学说文解字。 但是朱高煦有一个爱好,那就是看诏狱扫盲班里的人谁不好好学习,然后凶神恶煞地瞪一眼。 诏狱扫盲班的学员们,都是寻常街头讨生活的,若非赶上京师大戒严,是不会“有幸”进诏狱这种地方的。 换言之,都是普通老百姓,被一个身高九尺的莽汉盯着,肯定是吓得一哆嗦的。 朱高煦对于这件事乐此不疲,直接把诏狱扫盲班的学习效率提高了一截。 姜星火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不过诏狱扫盲班已近尾声,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老师,他并没有在课堂上表现出来,而是指着木板上用炭笔写的两个字,继续讲道。 “大家可以看看,‘國’字,从字形上看能联想到什么?” “姜先生我知道!”变脸儿举手道。 “说说看。” 姜星火用鼓励地眼神看着这个半大小子。 经过两个月的学习,来自市井的几人,通过他编撰的《拼音汉字字典》已经初步掌握了不少常用汉字的拼音和书写,也学会了加减法以及不算复杂的乘除法。 这种学习效率,在一直全程旁听的郑和看来,堪称惊人! 要知道,这些原先来自市井的囚徒们,以前可都是只少量认识几个字,或者基本完全不认字的。 而且,这些囚徒的智力水平也就是中人之姿,不算傻到朽木不可雕,也不算有多聪明。 而正是这种针对普通人的有效教学,才让郑和愈发佩服姜星火的能力,以及他所倡导的这套东西。 有了汉语拼音,就可以不去踩反切法以字注字的大坑,寻常百姓也可以识字了,这无疑是功德无量的一件事情。 变脸儿大胆地说道:“中间那个‘口’,就像是皇帝陛下的皇宫一样!” 此言一出,邓老秤砣连忙拽了一下小孩的袖子,姜星火却示意他但说无妨。 得到了姜先生的首肯,变脸儿继续说道:“下面的那个‘一’,就是护城河.而旁边的‘戈’,我觉得就是军队。” “最外面的一个‘口’呢?” “是国都的城墙!” “你说的很好,‘國’就是这个意思。”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 他本来想习惯性地延伸一下,讲讲古今中外的封建国家的封建主,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在领地里搞出两面围墙。 为什么这两面围墙,会形成一个平民阶层挤破头也想进里面的那面墙里去,而里面的人却在某种程度上却在坐困孤城的“围城”。 但想了想,姜星火却又轻叹了一声,放弃了这个想法。 至于更加尖锐的“家”,拆开看也就是在房屋里养猪,姜星火就更不想连在一起阐释了。 在华夏的封建时代,按照《商君书》“驭民五术”的内核,换了张儒家的皮,统治着一代又一代平民百姓的封建统治者们,不就是这么依靠着两道围墙和军队来养猪的吗? 这些事情,对于刚刚看到新生活希望的诏狱扫盲班学员来说,实在是太过残忍,姜星火并不愿意点破。 姜星火只希望,他们学会了识字和算数,出狱后能靠着这些在此时大明的平民阶层里还算有价值的能力,过上更好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而封建庙堂的黑暗,姜星火也不乏研讨的对象,眼前这不还有闷闷不乐的大明帝国二皇子吗? 又讲了几个字,姜星火放下炭笔,擦了擦手道。 “下课。” “姜先生辛苦了!”几名学员齐齐道。 姜星火点点头,示意他们早些回去歇息。 几人陆续出去后,姜星火打算问问朱高煦今天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然而变脸儿却忽然窜了回来,一阵风似地把手里的东西塞到姜星火怀里,随后就跑了。 姜星火看着怀里的东西微微一怔。 都是些学员们亲手做的小玩意,有小五磨得一块小铜镜,木楞给他雕刻的平安符,以及一封信。 信是在张灵指导下,变脸儿手写的,内容是邓老秤砣和烧窑的想对姜先生说的话。 字迹歪歪扭扭,甚至还有几处拼音代替,完全是姜星火前世的幼儿园小作文水准,但写的却很用心,足见心意。 “仗义每多屠狗辈,这些人倒是真心记得姜先生的好。”郑和一时感慨。 姜星火郑重地把这些东西收好,随后望向了两人。 而这时候的朱高煦与郑和,其实是互相不清楚,对方已经向姜星火坦白了身份。 所以看着姜星火这副奇怪的表情,两人反而同时心头一突突。 “姜先生可别说漏嘴了俺可没跟三保说呢。” 朱高煦心里有鬼,自是怕姜星火当着郑和的面点破他的身份。 而郑和又何尝不是如此? 郑和在姜星火的指点下,已经看到了改变未来止步于非洲的命运的机会,他可是想要成为大明的大航海时代先驱者的人! 可这要是被姜星火一不小心点破了,自己已经瞒着朱高煦,提前向姜星火坦白了身份,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毕竟朱高煦出狱在即,出狱后跟皇帝随便提一句,皇帝马上就会发现,自己瞒着他跟姜星火坦白了身份。 若是皇帝起了猜疑之心,影响了下西洋,反而不美。 于是在姜星火还没开口前,郑和就抢先说道:“姜先生,你跟他是不是有事商量?我今日困得很,你们先商量,我让老王带我回去睡觉了。免得回去太晚,扰了卓老先生清梦。” “噢也行。”姜星火似乎有些犹豫地道,然后指向了旁边桌上的本子。 “帮我顺便带回去吧,里面还有些为明天最后一节课准备的内容。” 郑和点了点头,起身拿着本子走出了这间用作教室的值房,狱卒老王已经在外面等他们了。 待郑和走后,值房内终于只剩下了姜星火和朱高煦。 “说说吧,怎么了?一晚上都愁眉苦脸的。” 姜星火从容地坐到了朱高煦对面的长条凳上,看着自己的开山大弟子。 “俺遇到一件难事,还得寻姜先生解惑。” 朱高煦挠了挠头,神情有些纠结地看着老师。 姜星火回首从桌上拿了杯子,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水:“什么难事儿?伱先说来听听。” 朱高煦闻言大喜,姜先生敢听,他就真敢说! 于是乎,大明帝国高层决策会议的全部内容,在这间狭小的诏狱值房里,被朱高煦全给卖了。 朱棣若是知道,怕不是要拿鞭子抽死这没心眼的傻儿子。 昨夜发生的事情,朱高煦都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的老师…… 姜星火纵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切发生在皇宫内阁里的事情,都经由朱高煦之口转述到他面前的时候。 姜星火,还是对全部来自他的理论所产生的《变法八策疏》,有了那么一丝不真实感。 “我不过是在诏狱里为了几两银子讲讲课,你们怎么就都当真了呢?” 姜星火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逐出脑海。 木已成舟,他不是喜欢逃避现实的人,相反,他从不畏惧任何挑战。 尤其是在“如何更化大明”上。 姜星火盯着朱高煦的那双豹眼,认真问道。 “所以,那天来听课的燕校尉,就是朱.皇帝陛下?” 考虑到当着儿子的面直呼老子的姓名不太礼貌,姜星火及时改了口。 朱高煦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但此时也晓得该向姜先生坦白的都得坦白,所以也干脆老实点头。 “正是我父皇,所用假名乃是以燕王之燕为姓,以击破胡虏为名,故名燕破虏。” 听到这个答案。 姜星火的心跳,暂停了那么半个呼吸。 奉天靖难! 迁都修典! 七下西洋! 五征漠北! ——永乐大帝,朱棣! 这个传奇人物,就这么霍然闯进了自己的世界。 “燕校尉竟然真是朱棣,怪不得.”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 过往的种种谜团,都开始如同风吹雾散一般,在他的脑海里清晰起来。 虽然之前就有过不确信地猜测,但当答案真的由朱高煦之口揭晓的时候,姜星火还是产生了难以遏制的奇妙感觉。 “朱高煦、李景隆、郑和、朱棣,这些永乐时代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都成了我的学生.我真的彻底把历史改变到了另一个方向,一个迎来不一样未来的大明!” 姜星火的心中,燃起了难以言喻的兴奋之火。 七世穿越,吃尽人间疾苦,见尽人间不平。 本以为,渺小的个人,根本无法改变历史。 而这第八世穿越到大明,却终于改变了大明原本的历史时间线! 这也就意味着,他将改变华夏民族那个百年屈辱的未来! 我辈教书人为何教书? 为三纲五常? 错! 为天地君亲? 错! 我辈教书人,为的是华夏人人如龙,为的是民族崛起不再饱受屈辱! 姜星火攥紧了拳头。 朱棣,作为这个世界上改变华夏命运最关键的一个人,身份已经彻底曝光在了他的面前。 而姜星火要做的,就是利用自己的能力,彻底说服朱棣,引导大明王朝,走向那个可以领先世界的未来! 谁说文艺复兴不能发生在华夏? 谁说思维启蒙不能发生在华夏? 谁说大航海时代不能发生在华夏? 谁说第一次工业变革不能发生在华夏? 不可理解的穿越奇迹都出现了自己的身上,眼下风云际会,姜星火又怎能不放手一搏? 前路莽莽,姜星火却没有丝毫畏惧,只有跃跃欲试。 姜星火心头思绪万千,而这边朱高煦交代完了信息,此时却是彻底按捺不住困惑,急切问道。 “姜先生,父皇要推行更化变法,新划分的南北直隶虽然都是九府之地,可委实各方面条件差异太大,俺心里没底。” 朱高煦白日里苦思冥想了半天,自然晓得不能把姜先生这种心怀天下的圣人,卷入到立储之争里,否则姜先生大概率是不会指点自己的。 所以朱高煦换了个说法:“还请姜先生教我,如何能更好地推行更化变法.毕竟,您才是提出这些理论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您更清楚该怎么做了。” 心头的思绪暂时平复,姜星火放下茶杯,缓慢道:“办法,还是有的,记得《国运论》吗?” “嗯,当然记得!”朱高煦点了点头。 姜星火沉吟片刻:“《国运论》,其实一共有四卷。” “四卷?” 朱高煦愣了愣,他本以为上次讲完第三卷的地缘庙堂和陆权论、海权论,《国运论》就已经结束了。 “不错。” “在农业时代,这种差距或许无解。”姜星火淡然微笑道,“可你的问题,在我这里是有解的。” “等明天最后一课,我会给你讲解《国运论》第四卷,是如何解决一条贯穿《国运论》始终的主线。” 朱高煦闻言,目光中顿时绽放出了期待。 姜先生,竟然真的有办法无视种种自然地理差异,逆天而行!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四章 最后一课【求月票!】 洪武三十五年,冬。 十二月二十一日。 诏狱。 南方的冬日,天空总是阴沉着,厚厚的云层不仅覆盖着太阳,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牢房里的光线昏暗,照在那些犯人身上时明暗交错着。 此刻,这个监区的牢房里,有几名犯人都靠坐在墙角,神色萎靡、目无焦距,似乎没有任何生命力了。 “吱呀——” 伴随着一声响动,监区牢门打开。 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就看到一群甲士从外面涌了进来。 为首的校尉身穿黑色扎甲,腰间配着长刀,他长相粗犷凶悍,脸颊处还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让他看起来更加凶狠可怕了。 他大摇大摆地朝前方走去,所有犯人看到他都吓得浑身哆嗦。 诏狱隶属于锦衣卫,一般不会允许锦衣卫以外的军队进入。 眼下发生的,显然是一件非常不合理的事情。 随后,在犯人们诧异的眼神中,那名校尉却恭谨地停留在了一间囚室的门口。 “姜先生,我家将军请您出来授课!” “请姜先生出来授课!” “请姜先生出来授课!” 一众甲士同时躬身道。 “啊?” 姜星火正被昏黄的阳光笼罩着,香甜地睡着早午觉,突兀地就被声音惊醒了。 睡意有些深沉,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姜星火的意识有些飘忽。 竟是不知今夕是何年,自己又身处何地。 过了几息,又睁开沉重的眼皮,姜星火才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 ——最后一课了。 可朱高煦为什么要搞这么大的阵仗? 这整的是哪一出? 为什么还有那么一丝歪嘴战神里“恭迎龙王归位”的既视感? 不尬吗? 好吧,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姜星火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跟着一众甲士走了出去。 而他旁边和对面的郑和、卓敬,也似是早就接到了消息,同时跟在他的身后。 显然,对于今天必定会发生的某些事情,几人都心照不宣了起来。 “你家将军,这是要官复原职了?”姜星火随口问道。 这些满身杀气的剽悍甲士显然是朱高煦的手下,说不定就是他在燕军重甲骑兵部队的亲卫。 而此时在众人面前,朱高煦依旧是以南军骑将“高羽”的身份在隐瞒着姜星火。 所以,姜星火的话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领头的玄甲校尉闻言,虽然心头有些古怪,但想想还算合理,便点头道:“回禀姜先生,确实如此,我家将军已经接到了新的任务,即将调任外地,临行前嘱咐我等,给姜先生也好好煊赫一番威风。” 找人凑排场,这确实是朱高煦这个铁憨憨能干出来的事 “那你们就这么进诏狱,没人管你们?” 玄甲校尉傲然道:“我家将军得了重任,便是锦衣卫指挥使,也得卖一个面子!” 事实上,玄甲校尉领到的任务非止如此。 之所以出动这么大的阵仗,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皇帝亲自带领六部尚书驾临诏狱! 为了保证最后一课不受到任何干扰,必须排除所有有可能的影响因素。 因此,这群甲士,还负责了禁止其他囚犯放风的清场任务,以及院落的保护工作。 看玄甲校尉这般傲气的样子,姜星火也没继续深究。 “嗯……” 姜星火微微颔首。 一行人往外走,很快就到了放风的院落门口。 朱高煦已经站在新歪脖子树下等待了,看起来比昨天精神多了。 见到姜星火后,朱高煦遥遥笑道:“姜先生,最后一课了。” “是啊,最后一课了。” 姜星火与郑和、卓敬三人走向那棵承载了很多回忆的歪脖子树。 新歪脖子树旁边的一段墙壁,似乎被重新维修过。 墙壁上面露出了跟其他部分,截然不同的痕迹,而且看起来并不算太过牢靠。 风一吹,还发出了“呜呜呜”的声音。 卓敬提议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们还是靠树下站吧,若是墙塌了,砸到人可不好。” 于是四人熟悉地站在树下,地上寒冷,却是不宜再坐了。 这棵新树,旧的枝丫在凛冽的寒风中似乎已经枯死,树干周围全是乱七八糟的干瘪藤蔓,显得颇为荒芜。 望着树叶掉光的新歪脖子树,卓老头捻须道:“树独如此,人何以堪,今乃信之矣刘郎老去,孤负几东风。” 不知卓老头是在借景抒情,还是寓情于景,亦或是以景喻人。 姜星火今日似乎没有了那种淡漠的理性,反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心绪。 看着有些感怀的卓老头,姜星火应道:“别有武陵溪上,秦人在、仙路犹通。待前村浪暖,鼓楫问渔翁,此兴谁同?” 这两句,都出自元末词人邵亨贞的《六州歌头》,卓敬所言乃是上阙感怀,姜星火的回应则是下阙结尾的神来之笔。 颇有些刘禹锡那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味道。 “树还能活?” 卓敬看着姜星火,若有所思地问道。 “当然能。” 姜星火肯定地答道:“不仅能,而且只要熬过了这个寒冬,待到春风轻抚大地,便可冲天而起。” “如何活?” “听我道来即可。” 姜星火微微抬起了头,仰望着天穹上繁密的云层。 天色渐渐阴沉,然而乌云之下,一轮当午红日却正在冉冉升起。 看着卓老头和姜先生打完了机锋,郑和顺势把话拉回正题。 “姜先生,不知这最后一课,要讲什么?” “讲《国运论》第四卷。”姜星火淡淡答道。 随后,也不待三人提问,姜星火率先向朱高煦问道。 “伱可还记得,《国运论》第一卷,都讲了些什么?” 朱高煦作为姜圣开山大弟子,对此自然是背的滚瓜烂熟,他自信回答道。 “记得,讲了制造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还讲了制造力决定制造关系,物质地基决定顶层结构,又讲了关于‘王朝周期律’,也就是王朝普遍不超过三百年寿命,根源就在于人地矛盾上的问题。” 这段内容,郑和与卓敬并不太清楚,但姜星火这最后一课,本就是为了解决从《国运论》第一卷就埋下的核心主线。 所以,姜星火也只是让朱高煦替他给两人稍加解释。 一边看朱高煦解释,姜星火一边说道:“之前在《国运论》第一卷,我曾经讲解过一些缓解人地矛盾的方法,也就是摊役入亩与化肥、轮作套种,这三种办法,都能有效地延缓人地矛盾的爆发。” “然而。”姜星火话锋一转。 “无论是减轻自耕农负担,让其更好地进行耕种的摊役入亩,还是用于提高农作物产量的化肥,亦或是通过科学合理规划增加单位田地利用率的轮作套种,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姜星火的语气有些低沉:“这些都只能延缓人地矛盾的最终爆发,而无法阻止人地矛盾的爆发。” 听到这里,卓敬从朱高煦转述的知识所带来的震撼中脱离出来,疑惑地问道:“田地有限,而人口代代繁衍生息,却是无限,人地矛盾如何能解?” 姜星火听到卓敬的问题,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这便是《国运论》第四卷的内容了。” “第四卷名为:农业国与工业国,想象力难以企及的差距。” —————— 隔壁密室。 永乐朝六部尚书齐聚一堂! 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茹瑺、礼部尚书李至刚、工部尚书黄福、刑部尚书郑赐,并列坐在了皇帝和大皇子身后,几乎将狭小的密室挤得满满登登。 两名负责记录《姜先生讲课记录》的小吏,郭琎和柴车,则是只能委屈地站着悬腕提笔记笔记了。 六部尚书里,有四位是跟着皇帝听过课的。 而没有听过课的两位,工部尚书黄福、刑部尚书郑赐,郑赐乃是皇帝陛下头号舔狗,自然是不会发出什么不合时宜的疑问。 唯有工部尚书黄福,听着那面古怪的、略有破损的陶瓷扩音墙壁上传来的声音,蹙紧了眉头。 再看看狭窄逼仄的密室,以及皇帝、大皇子带着六部尚书偷听一个诏狱囚徒讲课的奇怪事情,黄福愈发觉得迷幻了起来。 我大明帝国的高层,咋就变成这样了? 不过,还没等黄福开口,朱棣反而先说话了。 “这面墙壁,纪纲不是说修好了吗?” 听着杂音和风声,朱棣有些不悦地问道。 大皇子朱高炽连忙答道:“父皇,纪指挥使之前颇费周折地寻到了洪武朝的老工匠,确实把墙拆了重修了一下,当时重修的效果不错.但不知为何,这还没几日,陶瓷上面就又裂了缝隙,扩音的效果也不是那么好了。” 很显然,翻修货就是不如原装的。 朱棣此时对此也是毫无办法,只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总不能让纪纲现场再翻修一遍了,凑合听吧。 而黄福则是此时开口道:“陛下,臣有话说。” 刑部尚书郑赐见状也是连忙开口:“陛下,臣也有话要说!” 朱棣皱眉道:“赶紧说,别耽误朕听姜先生讲课!”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五章 千古难题,绝不可能有解!【求月票!】 密室里。 “黄尚书先说。”郑赐不怀好意地说道。 工部尚书黄福瞥了一眼郑赐阴鹫的嘴脸,对着皇帝开口道。 “陛下,虽然从未听闻所谓‘王朝周期律’,但臣以为姜星火所言颇有偏差参考历朝历代对人地矛盾的应对措施,核心绝不在于人地,而在于是否能抑制兼并。” “喔?” 听到黄福跟姜星火提出的观点意见相左,朱棣示意黄福继续说下去。 “周朝之所以国运绵长,臣以为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周朝施行了相当一段时间的井田制,井田制,就避免了田地兼并,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第一句话就让朱棣脸色一黑。 黄福不是挺务实的一个人吗? 开口闭口井田制是怎么回事,成解缙第二了? 不过好在,黄福的下一句话就把朱棣的心情拉了回来。 “井田制当然不可取,毕竟两千年前的鲁宣公时代就实行了‘初税亩’制度,承认了田地独有。而王莽篡汉,试图用‘王田制’来恢复‘井田制’都失败了,更不要说现在的大明,让所有田地归陛下所有,是不可能实现的。” “臣之所以说是抑制田地兼并,而不是杜绝田地兼并,便是这个原因了。” 朱棣微微颔首,只要不像解缙一样跟他提井田制这种蠢主意,朱棣还是愿意听一听这些国家重臣的意见的。 黄福缓缓道:“而田地独有,臣认为其实是有助于发展农业生产的,否则秦国商鞅变法,也不会彻底承认田地独有,不承认田地独有,秦国没有打造‘耕-战’这套体系,也不可能统一六国。” “而到了汉朝,正式形成了农业生产上的租佃关系,地主将田地出租给农民,农民向地主缴纳一定的税收。” “所以。”黄福郑重建议,“田地独有不能废除,租佃关系也不能废除,朝廷想办法要做的事情,应该是像此前历朝历代一样,考虑如何控制田地兼并,而非想着向外开拓田地,亦或是减少人口。” 显然,黄福不懂什么叫做“工业化”。 所以下意识地就认为,姜星火解决人地矛盾的思路,是通过对外征服增加田地,或者控制减少人口,而非传统的抑制兼并。 故此,黄福的话语,从他的角度上来讲,并没有任何问题。 毕竟,在农业时代,哪怕是再有聪明才智的人,都无法想象,工业时代的国家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无法想象全国可以只有百分之十到二十的人口从事农业生产,而非现在的百分之九十多。 更无法想象,绝大多是的人们不在田间地头里劳作,而在工厂里。 甚至于,连准备跟他抬杠的刑部尚书郑赐,都在心里认同了黄福的观点。 郑赐虽然能力在六部尚书里垫底,连李至刚都不如,但其人的见识和阅历却并不差。 郑赐同样知道,在过去的上千年里,历朝历代都把田地兼并看作洪水猛兽,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加以抑制,便是因为一旦田地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不仅会让国家失去税源,剧烈的贫富差距更会引发社会动荡,破坏国家的稳定发展。 从曹魏的“屯田制”,到北魏、隋唐的“均田制”,饱经战乱后的各朝代之所以如此重视田地的平均分配,便是晓得不抑制田地兼并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不过知道归知道,郑赐还是准备杠一下。 毕竟党同伐异的本质,不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吗? 但还没等郑赐开口,跟黄福颇为投契的夏原吉反而不赞同了起来。 “黄尚书此言差矣。”夏原吉摇头道。 黄福诧异反问:“为何?” “废除田地独有,亦或是废除租佃关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夏原吉先开口认同了黄福刚才的观点,随后发表了不同意见。 “但依我对姜师的了解,解决人地矛盾的办法,绝对不会是扩张田地,亦或是控制人口,因为前者在数学上是行不通的,而后者.在当下的人伦礼教上行不通。” 夏原吉的话语,可谓是浅尝辄止。 但现场的六部尚书,哪一个不是聪明人? 只需要略微一转脑筋,就明白夏原吉是什么意思。 而郑赐的心中,更是对夏原吉口中“姜师”的称谓,感到啧啧称奇。 先有道衍所谓的“姜圣”,现在又有夏原吉“姜师”,也不知道这个声音听起来年纪轻轻的姜星火,为何会有如此之大的人格魅力。 说实在的,郑赐一开始还以为这个能让皇帝如此重视的人物,会是一个姜子牙那般的存在。 可实在没想到,听起来竟是这般年轻。 这不由地让他的心中,浮出了几分轻视的念头。 “怕还是个不懂庙堂的年轻人也不对,若是谪仙人,恐怕未见得是实际年龄这般大。” 不过郑赐虽然附和朱棣,却不是个信鬼神之说的。 因此,郑赐的心中,更愿意相信,姜星火是个青年卧龙那般的人物,但也仅仅是才华天纵,若论起庙堂手段来,恐怕远远不如他这种老官僚。 这便是其人既不愿意相信,他非常在意的皇帝,会重视一个无能之辈.那会让拼命舔的他显得更无能。 但同样也不愿意相信,自己跟姜星火相比,是一无是处的。 所以,郑赐勉强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强项。 且不提郑赐这边心思转动,黄福向夏原吉问道:“那夏尚书认为,既然不是这四种办法,又非是我所提出的抑制兼并的老对策,解决人地矛盾的路子又在哪呢?” “我不知道。” 夏原吉摇了摇头,很坦率地答道。 黄福见状稍有错愕。 夏原吉这是什么意思?逗他玩呢? “虽然我不清楚。”不过夏原吉马上说道:“但是既然姜师说了,农业国与工业国有着想象力难以企及的差距,那么我认为解决人地矛盾问题的答案所在,应该就落在这个‘工业国’上了。” 看着对姜星火几乎有一种盲目崇拜的夏原吉,黄福蹙着眉,有些费解。 黄福跟郑赐一样,到了这般高位,又不信鬼神,自然是不相信姜星火是所谓的谪仙人。 中老年人都是这般固执,三观早已定型,很难被改变,更何况是身居高位的尚书道衍和夏原吉那种,属于触动心灵被感化的特殊情况。 但即便黄福不相信姜星火是谪仙人,黄福也不得不承认,姜星火此人,当然是有本事、有见识的。 可即便如此,又凭什么能凭空创造出一套东西,从“治标”的角度解决人地矛盾这个两千年来都未曾有人解决过的难题呢? 须知道,历朝历代无数名臣,面对人地矛盾这个问题,给出的答案几乎都是“抑制兼并”。 要么就是王莽那种开历史倒车,从刚才所提的“废除田地独有制、废除租佃关系、向外扩张田地、对内减少人口”四个注定失败的方面下功夫。 如果有比“抑制兼并”更好的办法,为什么会没人想出来? 所以,这个千古难题,绝不可能有解! 黄福在心中如是想到。 当然,黄福也不是没有想过,姜星火提出了那么多的惊世之策,或许真的有办法解决人地矛盾? 但这种念头,也只是在他的心里一闪而逝罢了。 毕竟黄福从来都没有听过姜星火讲课,光是皇帝的重视,还不足以让这位治政能力卓越的帝国高官盲目信服。 到了他这个位置,做任何事情都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种事情虽然不可能有解决办法,可总归是能扯出来几点的不过,说出来倒也罢了,若是姜星火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想来皇帝陛下的脸色也会很有趣吧,毕竟是陛下带着我们大张旗鼓地过来诏狱里听课。”黄福心头想到。 见黄福低头不语,夏原吉也晓得自己说服不了对方,然而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黄福这种思维定型的老顽固,若是轻易便相信了才是怪事。 夏原吉看了一眼坐的笔直的郑赐,心中想道:“恐怕郑尚书也是表面信服陛下所言姜师的能力,心中也很不服气吧” 而就在这时,夏原吉的目光,却在半空中跟皇帝撞上了。 朱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夏原吉也马上秒懂了皇帝的意思。 ——现在你们可以使劲质疑,质疑的越狠,待会儿打脸的时候越疼。 越是循规蹈矩、有理有据的质疑,在姜星火那天马行空的解题思路面前,都会变得笨拙而可笑。 就仿佛李白未曾问世前,人们不知道,诗所表达的想象力究竟可以达到何等奇伟壮丽的境地一般。 而此时的姜星火,也果然没有辜负朱棣和夏原吉的期望。 一开口,就是直指本质。 第二百五十六章 农业国的生产【求月票!】 “想要讲清楚,为什么我说从农业国变成工业国,就能从根子上解决人地矛盾,就要讲工业国和农业国的区别何在。而这种区别,根源上还是在于‘生产力’三个字。” “接下来我们用几个呼吸的时间,简单回顾一下《国运论》第一卷,关于‘生产力’的内容。” 姜星火看向了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朱高煦。 朱高煦会意说道:“姜先生在讲《国运论》第一卷的时候,俺曾经问过,既然部落联盟组成了王朝,为什么第一个王朝是由治水有功的禹建立的,而不是涿鹿之战获胜的黄帝建立的。” “当时姜先生告诉俺,道理很简单,就是‘生产力’的发展,让我可以把‘生产力’暂时理解成‘种植粮食的能力’.之所以禹建立了夏朝,就是因为是因为在夏朝建立前后的这一时间段,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亦或者说种植粮食的能力达到了能够供养大量不事生产的食利阶层的水平。” “你学的很用心,回答的非常不错。”姜星火对朱高煦的认真给予了肯定。 朱高煦闻言,顿时抚着大胡子笑而不语,一脸得意的劲儿。 卓老头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屑。 姜星火接着又说道:“那么现在我们聚焦于‘生产力’这个话题,从农业国譬如现在的大明来看,一个农业国,重要的生产活动是什么?” 朱高煦与郑和两人都听出来了,姜星火今天的问题,主要问的是卓老头。 姜星火虽然没直接问卓老头,但显然已经把问题抛给了对方。 两人齐齐把目光投向卓老头,等着他的回答。 只见卓敬捋须微微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说道:“既然是‘重要’而非‘最重要’,那么老夫认为,首先是粮食生产,其次是则是绢麻布匹等纺织品生产,毕竟吃饱穿暖对于百姓来说才是有意义的事情.” 朱高煦听得十分专注,忍不住插口说道:“俺觉得在现在的大明,生产活动应该就是指粮食的生产,农具、布匹、陶器这些的生产,跟粮食相比完全是两码事。” 卓敬顿时恼怒,转头瞪着他。 朱高煦却丝毫没被吓退,依旧盯着卓老头,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模样,摆明了跟你杠到底! 卓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靠着树干的姜星火见状,连忙打圆场道:“好了,卓老夫子请继续。” 闻言,卓敬便收敛怒色,继续道:“再次,老夫以为是蓄养牲畜,譬如在家中养的牛、鸡” “你讲错了!” 卓敬的话还未说完,朱高煦忽然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 卓敬愣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地瞪着朱高煦:“老夫何错之有?” 朱高煦道:“蓄养牲畜算哪门子生产?” “好了,别争了。” 姜星火无奈地扶额劝阻道。 既然姜星火说话了,那么朱高煦和卓敬,自然停下了争吵,纷纷看向姜星火。 “卓老夫子说的全面,农业国重要的生产活动,确实包括纺织、畜牧。” 闻言,卓敬也同样得意地捻须不语。 但姜星火话锋一转:“他说的也没错,对于农业国来说,虽然都是生产,但其他都可以没有,粮食生产却是万万不能没有的.夸张点说,农人甚至可以不穿衣服不用铁农具,可哪怕是刀耕火种,也得把粮食生产出来。” “那姜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郑和也有点懵了。 “意思便是说,之前我讲的,可以把‘生产力’暂时理解成‘种植粮食的能力’,这句话的语境便是‘农业国的生产力’。” 姜星火解释道:“需要讲清楚农业国和工业国的生产力有什么区别,我要让伱们先理解,什么是农业国的生产力。” “农业国的生产力,不就是刚才您说的那些吗?”郑和越听越迷惑。 “不不不,这只是表象”姜星火看着郑和,轻声道,“莫要着相了。” “那农业国生产力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卓敬忍不住问道。 朱高煦亦是语气急迫道:“对啊,姜先生,如果说粮食生产这些都是表象,那本质究竟是什么呢?” 姜星火沉默半响,终于开始解释:“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我且问你们一个问题。” 众人均露出了洗耳恭听的神态。 姜星火道:“粮食,是怎么生产出来的?” 卓敬毫不犹疑地回答道:“对于粮食的生产,描述的再贴切不过的,便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而收获的粮食,除了缴纳赋税、留下过冬,便是作为明年的种子粮,继续进行生产。” 姜星火微微颔首,随后道。 “也就是说,农业国的生产过程,或者说粮食生产过程,其实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对不对?农民们将过去的生产成果‘种子粮’,投入到新的生产过程‘播种’,而后生产出新的生产成果‘第二年的种子粮’,再一次投入到下一次的生产过程以此类推,循环往复无穷尽也。” 闻言,卓敬若有所悟地捻着自己的胡须。 郑和与朱高煦,此时见了卓敬的样子,也是下意识地跟着思考了起来。 姜星火说的话,似乎跟卓敬并没有区别。 但他们却总觉得,有非常重要的东西隐藏在其中。 朱高煦忽然恍然大悟道:“噢!原来是这样!俺明白了!” 卓敬皱眉道:“你明白啥了?” 朱高煦嘿嘿一笑:“俺不告诉你。” “是‘循环’。” 此时郑和开口说道。 卓敬闻言,又一次陷入了思索,他的口中喃喃自语:“循环.循环” 卓敬刚刚脑海中灵光一闪,姜星火便继续说道。 “而除了循环,农业国的生产过程,还有一部分,叫做剩余。” 卓敬听到这句话,仿佛摸到了什么一样,脑海中即将迸发的灵感,刹那间喷薄而出。 “剩余就是扣除赋税后,留作过冬的粮食!” 姜星火点点头,纠正道:“准确地说,剩余,就是每一期生产过程,超出成本并且用来维持社会成员当期消费的部分.在农业国的生产过程中,成本是赋税与种子粮,而用来维持消费或者说吃饱的剩余部分,就是过冬粮。” “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农业国生产力的本质包含了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循环,第二个部分是剩余。” 说罢,姜星火把这个结论,用树枝费力地写在了硬邦邦的地面上。 “而我们既然知道了农业国的生产过程,根据这个生产过程,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其实农业国的一切其他生产活动,都是农产品剩余所带来的?” 卓敬陷入了长考。 半晌后,卓敬方才回过神来说道:“老夫觉得这种说法,倒是颇有道理。” 卓敬说出了他的理解:“农业国的剩余产品是农产品,一般剩余产品都是小麦水稻等谷物,而这些谷物都是有存放期限的,如果剩余的时间太久就会无法食用.从好的方面说,剩余农产品如果没有被现在的人口和未来增长的人口所食用,那么就会养活制造农具、纺织品、陶器等手工业者。” 郑和若有所思:“更进一步,剩余农产品还能催生字画瓷器、亭台楼阁的产生?” “嗐,不就是吃饱的人多了,就有心思搞七搞八了,说的那么复杂干嘛?”朱高煦简单的脑筋总是能把复杂的问题,用一句话就将其简单化。 “那要是从坏的方面来说呢?”郑和隐约有些不妙之感。 姜星火直接给出了答案:“从坏的方面来说,若是剩余农产品不足,而需要食用农产品的人又过多,这种情况一旦出现,就也意味着人地矛盾达到顶峰了,伴随而来的往往便是天下大乱,王朝崩塌.人口锐减后,人地矛盾极大缓解,开始下一轮循环。” 卓老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条隐约藏在其中的线索。 “所以说,因为农业国的生产包含了循环和剩余两个部分,循环不变,而剩余注定会随着人口增加而消失.” 卓老头的目光陡然变地犀利起来。 “之所以两千年来,都无法解决人地矛盾,本质原因就在于,随着时间的推移,农业国的生产过程里‘剩余’这个部分是永远不足的!” “或者说,之前想要解决人地矛盾,就要创造出新的‘剩余’!” 可下一瞬,卓敬复又苦恼起来。 “说来容易,该如何创造出新的‘剩余’呢?” 姜星火回答了卓老头的问题:“创造新的‘剩余’并不困难。” “并不困难?”朱高煦与郑和都有些惊讶。 按理说,既然创造出新的‘剩余’就可以解决人地矛盾,而又从来都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也不知道该如何创造新的‘剩余’,就证明这件事应该非常困难啊! 但姜先生却告诉他们,这件事并不困难! 姜星火也没指望他们能马上领悟,只是说道:“想要创造新的‘剩余’,其实很简单,我们只需要明白旧的‘剩余’都在哪些社会阶层中流动。而明白了旧的‘剩余’是如何流动、分配的,你们自然会明白,如何创造新的‘剩余’。” “我将这种分析方法命名为——阶层分析法。”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七章 帕累托最优状态【求月票!】 “讨论剩余如何在社会各阶层中流动时,我们不妨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同的人钱袋子会有差异?” 姜星火的眼眸中,闪烁出了一丝寒意。 社会阶层与国民财富在不同历史时期(农业时代与工业时代)的不同构成,不仅反映了制造力的巨大变化,这恰恰也是农业国与工业国之间最为显著、容易理解的特征。 所以,分析农业国的制造力时,用严谨的逻辑拆解出“循环-剩余”的论证过程,看起来跟直接套用《鬼谷子》的“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没区别。 可其中的差异,却无疑就是朴素经验主义与科学推导论证之间的巨大鸿沟。 而华夏此时最不缺的就是一句话概括的“朴素经验主义”,最欠缺的就是大胆假设,逐步论证的科学推导。 “为什么不同的人钱袋子会有差异?” 朱高煦思忖了片刻,倒也没觉得自己厉害,就是因为自己厉害,而是觉得若是他爹不是燕王,恐怕生下来也就是山中猎户、江湖豪客的出路。 毕竟穷文富武,习武这东西,少年时没有得到不计代价的培养,后面几乎不可能成才了,而这种不计代价的培养,无疑是父母给予的。 所以朱高煦捋了捋大胡子,答道:“是因为生下来爹妈就没钱、没能力、没教育?” 而一贯主张自我奋斗的郑和,虽然经历了之前姜星火的再教育,但此时还是倔强地认为:“穷人会穷,大概是不够努力吧,若是个健健康康的汉子,真的肯玩命干不偷懒,无论是上战场当兵,还是种地、放羊,总该是搏一个,亦或是攒一个富贵出来的。” 说罢,郑和还特意给姜星火举了一个例子。 “我幼时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便亲眼见过村里一个汉子,每日起的都比别人早,照料起田地来也分外用心,赶上了连续几年丰收,靠着卖的谷物换来的钱,又东拼西凑了一些,多买了几亩地靠着勤奋肯干,又过了没两年,便成了小地主了。” 而卓敬则给出了另一个答案,他那苍老的面容上,写满了人生阅历。 “穷人会穷,是因为认识不了财,也守不住财。” 听了卓老头这话,朱高煦没抬杠,而是颔首道:“穷人想富贵,需得付诸于汗水与毅力,但富贵了以后呢?富贵使人堕落,让人失去了进取心,忘记了当初怎么努力的.而骤然富贵后,又往往伴随着惦念钱财不坏好心的人纷纷靠拢过来奉承,只要中一个套,便千金散尽了。” 耐心地听完了三人对于“为什么不同的人钱袋子会有差异?”这个问题的不同角度解答,姜星火方才开口。 “你们说的都对,爹妈的给予,自己的努力,对富贵的认知。” “但也都不对。” “为何?”三人纷纷诧异。 “因为你们还是认识不到这个问题的深层原因,答案依旧浮于表面。” “那是因为国民财富流量在‘循环-剩余’的过程中不是均衡流动的。” 此言一出,卓敬顿时就捻断了一根胡须。 “啪”地一声轻响,在这静谧的午后里显得尤为突兀。 卓敬抬头,目光严肃地盯着姜星火:“你是说,其实在大明每一年的农业生产过程,这一切,都有刚才说的‘循环-剩余’这个看不见的过程,而剩余不是均衡的?” “是。”姜星火点点头。 “那为什么会失衡?”卓敬连声问道。 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不能归咎于更高的阶层拥有庙堂权力、军事暴力,而是一种世界运行的规律。 卓敬隐约觉得,他抓住了这个世界运行的某种规律,而这个规律,注定是从未有人发现过的。 “回答伱的问题之前,我需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大明所生产的总财富是存量,还是流量?”姜星火同样认真看向卓老头。 无论是存量还是流量,都是字面意思,卓敬几乎一刹那就明白了。 卓敬答道:“在整体来看的时候,自然是存量,但如果放到某一年来看,就是流量。” “为啥?”朱高煦有些摸不着头脑。 郑和给他解释道:“大明田地有总数,生产的农产品也有总数,所以总财富是存量,但每一年都在变化,而且农产品剩余也在流动,所以是流量。” “喔喔。”朱高煦也转过弯来。 “你们离最终的答案,其实已经很接近了。” 姜星火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剩余如何在社会各阶层中流动? 为什么最底层的阶层注定获得最少的分配?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 “农业国社会,从剩余分配角度看,有三个主要的社会阶层。” 姜星火终于开始揭晓铺垫了这么久的谜底。 他一边说,一边拿着树枝在地上写着。 农产阶层:负责产出“剩余农产品”这个农业社会的主要财富 地主阶层:提供田地给农产阶层耕种,获得剩余农产品 手工阶层:工匠与手工业者,用手工品换取剩余农产品 “对于农产阶层来说,剩余农产品是支付给他们耕种劳动的报酬;对于地主阶层来说,剩余农产品是支付给他们田地的报酬;对于手工阶层来说,剩余农产品其实也是对他们劳动的报酬,只不过是通过了交换这一形式。” “所以。” 姜星火在地上写了一个文字公式。 农业国国民财富总量=农产阶层剩余农产品+地主阶层剩余农产品+手工阶层剩余农产品 “刚才你们也认识到了,大明生产的总财富,也就是国民财富,从整体上看其实是存量,因为剩余农产品的总量受到总田地规模限制,是固定的。” “然而,虽然从某一年看,剩余农产品在三个主要阶层间产生了流动,变成了流量,但总量依旧不变或变化几乎无影响。”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总量不变、阶层不变,那么从一种分配状态到另一种分配状态的变化中,无法完成——在一个阶层享有剩余的情况不变坏的前提下,使得至少一个阶层变得更好。” 事实上,这就是经济学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帕累托最优状态,这位意大利经济学家在关于经济效率和收入分配的研究中最早使用了这个概念。 卓老头若有所悟道:“也就是说,汝之所得,必是吾之所失。” 朱高煦亦是指着地上的公式说道:“所以为什么不同的人钱袋子会有差异?便如姜先生所说,是因为国民财富在存量状态下,不同阶层享有的农产品剩余是冲突的。” 树下的几个人沉默了片刻,更是让郑和本人恍惚间想起了什么。 “道衍师父在发疯的时候,曾经说过你们都是吸血虫!” 郑和回想起那位修习闭口禅的慧空师兄,曾在他回到南京时,这样用纸笔跟他说过。 那时,郑和还不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单纯地以为道衍师父犯了癔症。 但现在想想,恐怕道衍师父这种当世无双的顶尖谋士,早就隐约领悟了这个世界的一切运行规则。 所欠缺的,不过是一句拨云见日的点拨而已。 对了?道衍师父和慧空师兄这两天去哪了? 郑和微微蹙眉,为什么最重要的最后一节课,道衍师父没有来听呢? 不过卓老头接下来的话语,很快就让郑和无暇思考这个问题了。 “那么姜小友为什么说从农业国变成工业国,就能从根子上解决人地矛盾?农业国有三个主要社会阶层,工业国又有几个主要社会阶层?工业国的制造力,跟农业国有什么区别?”卓敬连珠箭似地问出了埋藏在他心中的一连串问题。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八章 剪刀差与比较优势学说【求月票!】 显然,卓敬已经隐约抓住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本质所在。 面对卓敬的疑问,姜星火不急不缓地逐一答道。 “工业国与农业国相比,多了一个半阶层。” 一个半? 三人纷纷好奇起来,毕竟郑和与卓敬没有读过《哲学通信:异化、新贵族与大明未来社会各阶层精神分析》,而朱高煦也是在六部尚书快要读完信才赶到内阁现场的,并不清楚信件内容。 姜星火继续说道:“为什么农业国变成工业国就能解决人地矛盾,是因为工业国的生产力,或者说创造国民财富的能力,与农业国生产剩余农产品,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而这种概念上区别,我们依旧要用之前分析农业国生产力时提到的‘阶层分析法’来解释。” —————— “陛下,此人假托谪仙之名,行颠覆社稷之事,臣请斩之!” 密室中,黄福勃然变色。 而郑赐此时也犹豫了片刻,委婉地对皇帝说道:“臣以为若是这个‘贫穷的本质是阶层剥削’的说法流传出去,广为天下人所知,恐怕会引起江山动荡毕竟,实在是有些一针见血了,甚至臣想了半天,都无法从所谓的剩余农产品分配这个角度,找出一星半点的可反驳之处。” “这相当于为庶民造反提供了依据,陛下请三思。”黄福从座椅上起身,直接行礼不起。 朱棣面色,此时也不太好看。 但他沉吟了许久后,终究还是缓缓地摇头,语气平静道:“爱卿的担忧朕明白,不过,这件事,暂且先搁置吧。” 闻言,两位尚书同时一愣,旋即纷纷低垂眼帘。 郑赐心中冷笑不已,嘴巴张了张,却又将到口边的话吞咽回肚子里。 因为他突然发现,此时此刻的皇帝陛下,似乎比自己印象里的更加宽容。 若是换了旁人来说这种动摇江山的诛心之语,恐怕族谱都不够朱棣撕的。 “罢了,既然陛下不予追究,那么就暂且饶了此人只不过,陛下切莫忘记臣方才所说的,此人言语,真有颠覆社稷之虞,不可轻视。”良久之后,黄福叹息一声,再次拱手道。 郑赐听到此处,微微一怔,随即目光闪烁,隐晦地扫视了皇帝一眼。 他没有想到,自己刚才准备说的话,结果却被黄福说了。 “朕心中有数。”朱棣淡漠地瞥了黄福一眼。 随即,他站起身,走向墙边,望向这堵看起来不太结实的扩音墙。 朱棣望了几息,仿佛透过墙体,窥伺墙对面另外一个世界般。 姜星火,如果能提出根治人地矛盾的办法,那么朱棣对于他一切出格的言语,都可以既往不咎。 毕竟,人地矛盾是王朝周期律的核心,而如果真的能解决人地矛盾,大明帝国是真的有可能成为打破王朝周期律的伟大存在,这也将成为朱棣本人确立在史书上地位的重要功绩。 日月有明,千秋万代! —————— “刚才我们说过,农业国的主要社会阶层有三个,农产阶层、地主阶层、手工阶层。” “而工业国与农业国相比,多了一个半阶层,指的便是手工工场主阶层,与被改变的手工阶层。” 姜星火稍稍将《哲学通信:异化、新贵族与大明未来社会各阶层精神分析》的内容给他们说了一下。 三人听完后,消化了片刻。 “姜小友且等一下,老夫有一事不明。” “卓老夫子请说。”姜星火自无不可。 卓敬率先问道:“你说手工工场,能够吸纳人口,老夫是相信的,关于手工工场主阶层的出现,老夫也认可.但是唯有一点,人地矛盾的根源,其实是需要吃饭的嘴和种出来的粮食之间的矛盾。” 卓敬愈发疑惑:“就算你把人放到了别的地方,那这个问题也没解决啊?反而会随着农产阶层进入手工工场,导致粮食产量进一步减少。” “不错。”郑和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表面上农产阶层进入了手工工场,转变为了新的手工阶层,可总要有人种地生产粮食,供给所有人的嘴啊。” “你们想的,确实很有道理,但是我之所以说工业国和农业国的生产力不同,就在于此。” 姜星火缓缓道:“工业国生产力的进步,不仅体现在机器、农业技术进步上,更是体现在工业品海外贸易的工农业剪刀差上!” 工农业剪刀差. 一个全新的词汇,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什么是工农业剪刀差?”卓敬忍不住好奇问道。 姜星火直接在地面上画了四条线,分别代表工、农业品的价格和价值。 “工农业剪刀差,是指工农业产品交换时,工业品价格高于价值,农产品价格低于价值所出现的差额,它表明工农业产品价值的不等量交换。” “伱看我这个线,像不像剪刀?” 三人一看,还真是如此,长得就像是两把交叉在一起的剪刀似地。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朱高煦有些难以理解。 姜星火解释道:“正如我刚才给你们讲解那封信所说,从南宋开始,招募数百人一同劳作的手工工场,跟之前的小作坊相比,就已经显示出了巨大的效率优势,我将其称之为劳动密集型产业的集约化优势。” “即便没有我之前跟你们说的【铁马】出现,这种依靠人数进行的劳动密集型产业,譬如纺织业,也足以利用这种巨大的效率优势,生产出成本更低、产量更高的纺织品,这种纺织品在海外贸易中,卖的价格是不变甚至更高的。” “.而如果元代就已经普遍应用的水力大纺车得到了升级改进,这种贸易优势,将变得更加的巨大,这就形成了工业品价格高于价值的第一把剪刀。” 说着,姜星火用左手比了个邱胖子的经典手势,剪刀手。 “你们要知道,华夏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国家而言,是拥有比较优势的。” 郑和觉得新奇,口中喃喃道:“比较优势?” “对。” 姜星火给他们解释了一下这个新名词的原理:“田忌赛马总听说过吧?说说田忌赛马是怎么赢的?” 被姜先生示意的朱高煦老实答道:“便是田忌与齐王赛马,田忌一方的上、中、下三等马,每一等的质量都劣于齐王的马。但是,田忌用完全没有优势的下马对齐王有完全优势的上马,再用拥有优势的上、中马对付齐王的中、下马,结果取胜。” “这就是比较优势。” “譬如,我们以大明和安南的贸易举例。”姜星火阐述道:“安南的稻米和布匹这两种商品,跟大明相比,在单位产量和质量上都处于劣势,没问题吧?” “没问题。” 卓敬点了点头,安南虽然光照水文条件好,也跟大明的江南种着同样的占城稻,但由于其地农民缺乏精耕细作,耕种相对粗放,跟大明的江南稻米相比,无论是单位亩产量还是颗粒饱满程度与口感,都处于劣势。 至于纺织,那就更别提了,绝大多数安南妇女只能纺织出用以遮蔽身体的土纱土布,同样的劳动,最后得到的布匹,跟大明的产量和质量都差得远。 “安南的稻米和布匹跟大明比都处于劣势,但只要处于总体劣势的安南在稻米和布匹这两种商品生产上劣势的程度不同,处于总体优势的大明在稻米和布匹这两种商品生产上优势的程度不同,那么安南在劣势较轻的商品生产方面就具有比较优势,大明则在优势较大的商品生产方面具有比较优势。” 姜星火笑着说道:“那么问题来了,安南的稻米和布匹,哪种商品劣势较轻?” “自然是稻米,因为安南的稻米虽然跟大明略有差距,但差距并不算大。” “这就对了。” 姜星火继续说道:“大明和安南,如果这两个国家分工专业化生产和出口其具有比较优势的商品,进口其处于比较劣势的商品,则两国都能从贸易中得到利益,这就是国际贸易里比较优势的原理。” “也就是说,大明出口布匹,安南出口稻米,那么两国按比较优势参与国际贸易,通过‘两利取重,两害取轻’,两国都可以获得利益。” “而大明的布匹手工工场,是所谓的‘劳动力密集型产业’,提高了效率,所以出口时跟过去不同,还有工农业剪刀差?”朱高煦眼神一亮。 “非止如此,这只是刚才说的第一把剪刀,还有第二把呢。” 姜星火轻声道:“安南是农业国,既然是农业国,那就有剥削农产阶层和手工阶层的地主阶层,你们猜猜,在这种国与国的国际贸易发生后,安南的地主阶层当权者,通过出售稻米获得了优质且相对廉价的布匹,这些地主阶层的当权者,会做什么?” 朱高煦忽然打了个哆嗦。 “会通过政治或经济的手段,迫使本国效率低下的手工业阶层里的布匹生产者,转变为农产阶层,生产更多的稻米!而原本就生产稻米的安南农产阶层,也会被迫以更低的价格向安南的地主阶层当权者出售稻米!” “不错,跟大明相比处于比较劣势的国家,必然会利用手中的政治、军事、经济权利,低价向农产阶层收购农产品,用以换取大明的手工业产品,乃至机器制造的工业品。” “这就是第二把剪刀。”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九章 开门【求月票!】 “与此同时,其实我们还可以意识到,比较优势不仅仅存在于商品之中,思路不妨大胆一点?”姜星火循循善诱。 这是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所以,三人难免有些被历史局限性束缚住了,放不开手脚。 提来提去,提出也都是其他的贸易的商品。 “哎” 姜星火叹了口气,心想道,毕竟大明是一个重农主义思潮盛行的国家,突然让他们走向海外贸易的思路,还是有些不适应。 所以,姜星火只好亲自开口了。 “你们想想,制造一件手工业商品,都需要什么条件?” 朱高煦:“先得有个地方。” 郑和:“然后还得有人。” 卓敬:“最后得有材料。” 姜星火沉默了刹那,旋即说道。 “这些,都可以应用比较优势学说。” “等等.” 郑和忽然觉得自己的未来有些不妙。 “姜先生是说,大明需要从其他国家进口便宜的原料和人?” 姜星火又沉默了刹那。 “暂时倒是不用去想人的问题,因为发展手工业/工业,本来就是为了吸纳大明的农产阶层人口,所以比较优势学说在手工业/工业发展的起步阶段,应该是大明从外国通过海洋贸易进口廉价的产品原材料和较为廉价的稻米等农产品,向外国输出制造成本低廉但售价政策或偏高的手工业/工业制成品。” “当然了,起步阶段也不是不能对田地和人口使用比较优势学说,比如出钱雇佣甲国家的人口,在阳光水文条件较好的乙国家种植一些纺织业原材料.” “姜小友,老夫还有一事不明。” 卓敬捻须问道:“那如果像是安南这样的国家,不同意与大明进行这种所谓‘比较优势’的贸易呢?” “为什么会不同意?”姜星火反而奇怪问道。 “进行这种‘比较优势’的贸易,安南只需要出口在田地上肆意生长的高产稻米,可以获得大量的优质丝绢布匹,这相当于在给安南的地主阶层创造一项来源稳定的重要收入。” 卓敬思虑几息,还是摇了摇头道:“如果这样,安南国内的制造丝绢布匹的手工业者必然破产,农民也会被安南地主更加严酷地压榨,安南的统治者如果是有远见卓识的,会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而且,长此以往下去,容易钱赚多了,稻米价格一波动,安南必然会为大明所制。” 姜星火坦率说道:“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目光长远的统治者并不多。” “那如果确实存在呢?” 姜星火想了想,给出了一个答案。 “如果确实存在,那就只能让大明军队出动,吊民伐罪推翻暴君了,想必当地从稻米-布匹贸易中获益良多的‘百姓’必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卓敬听懂了姜星火的话语,不禁一时哑然。 虽然说得不好听,但确实是事实。 对于安南国内的地主阶层来说,大明来了,也只是帮他们换一个统治者,又不是换地主阶层,甚至这种改变还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利益,没理由不欢迎。 毕竟,阻止他们自由贸易发财的“暴君”,才是他们的对立面。 至于会不会出现“稻吞人”. 这便是先发和后发的不同了,先发就是可以剪别人的。 而进行工业变革的第一步,也确实是发展纺织业,因为纺织业不仅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容纳的就业人口最多,而且不管是可以向整个高纬度北方以及朝鲜、日本销售的棉纺织业,还向中纬度销售的毛纺织业,亦或是向低纬度销售的纱纺织业,上下游的原材料与市场都非常广阔,而且是人类生活的必需品,并没有其他商品的特殊限制。 当然,你要非说有的地方的人不穿衣服,那也不是没办法,消费习惯总是可以培养的,尤其是与看起来较为高等的文化入侵相辅相成的时候。 大明的大人们都穿衣服,为啥你不穿?当然是因为伱蒙昧落后未开化啊! 想要进入文明社会?来来来,先买套衣服吧。 穿上了,你就具有某种兼具文化符号和社会地位象征的心理优越感了。 这时,朱高煦有些恍然大悟地说道:“姜先生的意思是,如果像安南这样的国家不跟大明进行‘比较优势’的贸易,就可以直接派兵打进他们的都城,推翻他们的国王?然后大明据而有之?” “视情况而定,也不一定据而有之.你忘记《三环外交》那节课了吗?”姜星火向朱高煦问道。 “记得记得!” 朱高煦连连颔首道:“第一环是安南日本朝鲜琉球,大明需要据而有之;第二环是真腊暹罗占城渤泥湓亨吕宋,大明需要有驻军和天使馆;第三环是苏门答剌爪洼国白花三弗齐锡兰,需要有领事馆和军事威慑。” 姜星火说道:“便是如此了,如果能直接吞并的,当然要直接吞并,如果没办法直接吞并的,那就通过其他手段控制。” “譬如?”郑和好奇问道。 “推翻暴君拥立新的国王后,在深水良港和关键贸易节点留下大明驻军,与新的国王签订关税契约。” —————— 密室中。 “陛下,这个‘比较优势’的自由贸易,与三环外交是相辅相成的!” 李至刚喜笑颜开地说道:“如此一来,大明的外交,就与战争、贸易同时进行了。” 作为主管外交工作的礼部尚书,李至刚当然有足够的理由为此感到兴奋。 因为一旦外交工作与武臣勋贵集团主导的对外战争,以及必然跟皇室、宗室捆绑在一起的海外贸易同步进行,那么礼部的含金量将一跃成为六部之中的第一档。 有大明军队和贸易利益的地方,就会同步出现礼部的官员。 如果说之前“三环外交”还让李至刚觉得虽然有些期待,但依旧没有落到实处,那么今日姜星火描述的这番对他来讲无比美妙的未来,就彻底让李至刚折服了。 “果然,再一再二不再三,第三次进诏狱,就是否极泰来了。”李至刚的心头默默想到。 对于李至刚来说,他既不在乎大道也不在乎名声,唯一在乎的就是在不要进诏狱的前提下能拥有更大的权力,至于钱财,不过是附属物罢了。 眼下六部尚书都好端端的,想要调到别的地方当尚书,或者等着谁跟自己换,那是不可能的毕竟礼部虽然不算彻头彻尾的清水衙门,但手里的职权也确实有限的紧,对于李至刚这种庙堂生物来说,什么都可以没有,是真的不可一日无权。 而姜星火的主张,无疑是符合李至刚的利益的,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利益的,所以李至刚从自己的切身利益出发,开始认真地思考起了,要不要彻底支持更化变法。 “经济、军事、庙堂,环环相扣。” 朱棣的目光也变得凝重了起来,他完全可以设想到,如果大明真的按照姜星火设立的原则去进行对外战争和贸易以及庙堂行动,那么肯定会给大明带来极大的利益,极小的弊端。 毕竟,朝鲜日本琉球安南,跟大明离得近,文化也基本接近,是可以吞并的,所以谋求的是庙堂利益为主。 而远的地方,大明只为了获取这些国家的原材料,并且将大明的商品销售到这些国家,谋求的是以经济利益为主。 更遥远的地方,大明则是只需要维持航路上的关键贸易中转站和重要军事要塞,谋求的是以军事利益为主。 同样,只要这些国家被纳入到大明手工业/工业的“生产-销售”环节,在大明强大的制造能力面前,就会成为单一的原材料出口地和商品倾销地,被持续放血。 这种放血,更类似于钝刀子割肉,大明获取了极大的利益,却并不需要直接出面进行统治。 不需要维持高昂的统治成本,意味着这种行动的性价比极高,而且各国基于这种贸易模式的获利阶层为了巩固自身,必须在各方面求助、依赖于大明。 “高,实在是高!这可比直接出兵占领,费时费力镇压叛乱强多了!” 朱棣不禁赞叹道。 本来按照朱棣的思路,如果不出兵占领,或者出兵了又退回来,那么大明是一无所获的。 但是现在看来,只要有关税契约加驻军加使馆,一样可以间接控制某个国家,而且对大明来说成本更低,收益更大。 “不过父皇,虽然通过这样的自由贸易,可以极大地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让大明的农产阶层人口进入手工阶层不再担忧吃饭的问题,可儿臣似乎总感觉有些还是没有解释清楚?”看着没说话的黄福,朱高炽给朱棣泼了一盆冷水。 夏原吉摇头道:“不是没有解释清楚,而是只解释了新的制造力是什么,以及解决吃饭问题的方法,但是新的‘剩余’究竟是如何在各阶层流动的,还没有说。” 朱棣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清楚了新的‘剩余’在各阶层如何流动,就明白了为什么说从农业国变成工业国,就能从根子上解决人地矛盾?” “正是如此。”夏原吉赞同道。 而在此时,隔壁姜星火的声音也缓缓传来。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章 地租、利差、工酬【求月票!】 “如此一来,所有大明水师的影响范围内的国家,都将成为以大明为核心的贸易体系与未来的关税同盟的一部分。” “而一旦.” “等一等,姜先生。” 郑和打断了姜星火的话语,问了一个问题。 “关税我能理解,但关税契约和未来的关税同盟,是什么意思?” 关税一词,早在春秋时期,宋武公就根据当时宋国国都睢阳城商业发展情况,颁布法令让一些守卫城门及管理商业的人员“以门赏而班,使食其征”,后称之为“关市之征”,也就是关税.《周礼·天官》也记载:“关市之赋以待王之膳服”,周王朝同样也从诸侯国收一部分关税,来满足王室的需求。 所以说这种古已有之的概念,明代人完全可以理解。 但关税契约和未来的关税同盟,对于他们来说,就有些难以理解了。 姜星火顿了顿,先给他解释道:“所谓关税契约,就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国家之间,通过缔结关税贸易契约而制定的关税税则,有性质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一种是自主协定关税契约,即通过契约,在自愿对等的基础上相互给予对方以某种优惠待遇的关税税率;另一种是片面协定关税契约,即一国在另一国胁迫下签订协议,片面给予优惠待遇的关税税率。” “那姜先生说的是哪种?第二种?”郑和试探地问道。 姜星火的回答略微有些出乎郑和的意料。 “当然是第一种。” “为什么?大明国力强大,难道不应该通过第二种,也就是片面协定关税契约,来获取更多的贸易通商好处吗?”朱高煦有些费解。 按照他的理解,没直接派兵抢就已经算是仁慈了,如何还要公平交易?要公平交易,我大明不是白强大了? 姜星火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公平的,才是最不公平的。” 听了这话,三人陷入了片刻思索,似乎都若有所得。 “事实上,公平地签订关税契约,也是未来搞关税同盟的前提条件,毕竟一个地缘贸易体系里,如果关税契约不公平,那么关税同盟也很难长久地维持下去。” 不然的话,那不成了大明和你心连心,你跟大明玩脑筋? “至于什么叫做关税同盟,这是全球贸易走向下一个阶段,出现了贸易竞争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以不同地区为主体的关税竞争这个你们只需要了解一下概念就可以了。” “所谓关税同盟,是指譬如大明与一些国家结盟,同盟之间彻底取消了在商品贸易中的关税限制,使商品在同盟各国之间可以自由流动,并且对同盟外的国家进口商品采取统一的征税限制,这个暂时用不到。” 姜星火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有生之年恐怕是看不到了。 毕竟,如果大明真的率先开始了第一次工业革命,那么以大明的体量,少则三百年的全球领先是跑不了的,这种领先是独一档的那种。 当然了,在如今这个时代的人口和军事技术条件下,大明直接统治西亚、西欧等地是不现实的,所以如果真的在这个世界的未来,到了开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时代,那么大明的全球霸权,很可能在部分地区,会面对后发国家的挑战。 这种挑战未必会在军事、政治上造成巨大的威胁,但经济方面,却是注定的,所以到了哪个时候,关税同盟就很有必要了。 在姜星火的前世,带英为什么从日不落帝国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以后,还能支撑那么久?说白了不就是原材料和商品倾销地等一系列部分组成的贸易体系还没有崩溃嘛。 只要保留着贸易体系,那内外循环就不会停滞,依旧有着重新崛起的能力。 “以关税契约为核心,构建大明主导的贸易体系,还有一个好处。” “还有一个好处?”郑和怔了怔,却是想不到了。 姜星火微微颔首:“对,这个伱没听过,但是他听过,那便是离岸白银宝钞,只要是大明贸易体系内的国家,别管是出口稻米还是进口布匹,都要用大明的离岸白银宝钞进行结算。” “如此一来.” 听过之前《华夏货币史》的朱高煦脱口而出。 “如此一来,大明不仅能通过影响其他国家,主要出口商品的价格来控制其他国家的经济民生,还可以直接通过离岸白银宝钞对白银的比率来收割财富!” “嗯。” 姜星火没有顺着继续说,而是适时止住了话题道:“这些都是基于解答卓老夫子关于‘农产阶层部分转变为手工阶层后如何满足吃饭’所做的推演,现在我们继续说回刚才的正题其实通过刚才这个问题,你们大概也明白了工业国的生产力是怎样的一种体现,而我接下来要说的,就是新的‘剩余’在工业国的四个社会阶层里,是如何流动的。” “理解了‘剩余’如何流动,你就理解为什么我说,工业国能从根子上解决人地矛盾。” 姜星火也不跟他们扯废话,直接在之前农业国的三个社会阶层和国民财富构成公式旁边,继续拿着粗树枝书写。 地主阶层:田地、地租(支付给田地投入的报酬) 农产阶层:劳动、剩余农产品(支付给农产劳动的报酬) 手工工场主阶层:资产、利差(支付给资产投入的报酬) 手工阶层:劳动、工酬(支付给手工劳动的报酬) “这是刚才我所说的工业国的四个社会阶层,其中手工阶层,与农业国的手工阶层虽然名称相同,但性质已然发生了蜕变。” 姜星火详细解释起了这种蜕变,在这一点上,他似乎分外有耐心。 “.由于多出了手工工场主阶层,所以工业国的手工阶层不再直接与农产阶层用手工品交换剩余农产品,而是从手工工场主阶层那里领取工酬,再用工酬去购买剩余农产品,以及其他生活所需的各项商品和服务,能理解吗?” 见三人点头,姜星火方才继续说道。 “而在工业国时代,国民财富的构成公式,就与农业国时代不同了。” 农业国国民财富总量=农产阶层剩余农产品+地主阶层剩余农产品+手工阶层剩余农产品 工业国国民财富总量=地租+剩余农产品+利差+工酬 “在这个公式里,我们假定的是刚刚从农业国进化为工业国的时期,在这个时期,可以预见的是,农产阶层手中的剩余农产品,一定跟过去一样,是只够养家糊口的。”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方才说道:“而手工阶层的工酬,同样也是生存工酬。” “什么是生存工酬?”朱高煦问道。 “生存工酬,就是手工工场主阶层所发放的、用以手工阶层生存的工酬,折算成剩余农产品,从数量上看比过去手工阶层获取的要多。”姜星火答道。 “为什么会多?” 朱高煦刚出口,便晓得问了一个蠢问题。 “如果从事手工业不能比过去获得更多的收益,那么就不会有人去主动从事,而且也吸引不了农产阶层转变为手工阶层当然了,只是数量上要多,但与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一起到来的,是传统生活的破灭,孰是孰非,就难以说得清了。” “但是听起来似乎还不错?”郑和说道。 “获取的收益比过去多了,只是听起来还不错。” 姜星火怅然道:“对于手工工场主阶层来说,让工人吃饱饭好干活,跟给纺纱机的转轴上润滑是一样的道理,所以这部分工酬是必然发放的,并不是谁良心发现。” 姜星火摇了摇头,把脑海中的情绪暂时搁置。 毕竟,上课讲的是纯粹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公式,是绝对理性,不能代入太多私人感情,否则就是对这门能衍生出屠龙术的学问的不尊重。 “说回公式。” “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在工业国时代到来的初期,农产阶层获得的剩余农产品和手工阶层获得的工酬,在国民财富的整体角度考量中,都是忽略不计的,我们主要计算的,是地主阶层的地租,以及手工工场主阶层的利差。” 姜星火指着地上的公式说道。 “换言之,地租加上利差,就是工业国时代国民财富的‘剩余’。” “而如果手工工场主阶层和地主阶层把全部‘剩余’消费掉,那么下一时期的生产将会与前一时期完全一样,但是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地主阶层都知道攒粮食卖钱买新的田地,手工工场主阶层,怎么会不知道呢?” “剩余.阶层” 卓敬捻须看着地上的文字,“啪”地一声,又拽断了一根胡须。 “老夫懂了!” “卓老头,快说说!”朱高煦连声道。 卓敬白了这不知礼数的小崽子一眼,方才说道。 “老夫认为,农业国时代,之所以解决不了人地矛盾,便是因为‘剩余’也就是剩余农产品,都被投入到了下一个农产品生产过程的‘循环’之中,而如此无限循环,虽然农产品的产量可以提高,但受限于总体的田地数量,从国民财富的角度上来看,是产生不了新的剩余的。” “这个俺也知道!” 不理会朱高煦,卓敬继续道。 “而在工业国时代,手工工场主阶层获得的利差,既可以像地租一样,用来积累后投入到下一轮‘循环’的生产,扩大场地、购置器械、雇佣手工阶层,也可以对外出口生产出来的商品。” 卓敬缓缓道:“这相当于突破了农业国时代的内部‘循环’,从外部进行新的‘循环’,如此一来,在一轮又一轮的生产过程中,手工工场主阶层获得的利差就会越滚越大,而且不像地主阶层那样,受到总体田地数量的限制。” “也就是说。” 朱高煦恍然道:“国民财富不再受到田地的限制,理论上如果大明在海外的市场足够大,就可以不断地扩张国民财富!” 姜星火微微颔首,补上了刚才的一个小漏洞。 “对于大明国内的各阶层来说,我之所得,不再是彼之所失!国民财富如果增长到一定地步,那么农产阶层和手工阶层同样获益,除了生存工酬外,还将出现剩余工酬。”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一章 兼并?不【求月票!】 冬日的树下,萧瑟寂寥。 姜星火用树枝继续写了几个字,随后解释道。 “剩余工酬,就是当大明的国民财富增长到一定规模时,手工工场主阶层为了安抚手工阶层,维持生产过程稳定,从‘剩余’这块大西瓜上面,所切下来的一小块西瓜。” 闻言,卓老头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明悟。 “也就是说,利差与剩余工酬,在分配由手工业/工业这部分‘剩余’时,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如果剩余工酬为零,也就是只有生存工酬的时候,利差将达到最大,反之亦然?” 姜星火微微颔首。 剩余工酬的本质,是手工工场主阶层把一部分剩余割给手工阶层,这就相当于西瓜已经种出来了,然后西瓜的所有者切一刀名为“成本”,剩下的就是“剩余”,而给手工阶层多少西瓜,那就不仅看人怎么分了,更在于西瓜刀在谁手里? —————— 密室中,气氛凝重无比。 “咳咳咳” 郑赐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下,眼帘低垂,看向了身旁的黄福。 而此时的黄福,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面色那么难看。 按理说,姜星火所提出的工业国设想,既没有废除田地独有、租佃关系,也没有向外开疆扩土或是减少人口,而是走了一条全新、并且能自圆其说的道路,这无疑是打了黄福的脸的。 但是这位气度沉稳的尚书,此时却是陷入了思索状态。 “黄尚书,姜先生的回答,可还令你满意?” 朱棣看着陷入思索的黄福,笑吟吟地出声问道。 黄福的思绪被暂时打断,不过他也并没有出现急赤白脸的样子,反而坦荡地回答道:“姜星火这个说法,确实是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甚至臣不得不承认,虽然听起来有些天马行空,但细细想来,却是有历史依据的。” 见黄福没有一味地为了保全面子而反驳,朱棣的心中,反倒对这位能力出众的尚书多了几分赞赏。 “工业化,臣以为未必不可行,毕竟南宋与元朝,在江南都曾发展过这种极度繁荣的手工业,而且都走的海贸的路子,只不过非是朝廷一力主导的。如果真的能成规模成体系地建立起来,再配合大明的军队,从海外诸国获得原材料、粮食,并且销售商品,确实是一条不用在大明国内纠结于人地矛盾的路子。” 但黄福随即话锋一转道。 “但臣经过思考,还是认为这条名为工业化的道路,有两点尚未解释清楚的关键之处.如果无法解释,恐怕还是不能实施,毕竟,这关乎到我大明的千秋万代!” 听了黄福这话,朱棣也有些重视了起来。 既然黄福承认了工业化道路,确实跟以往任何一条解决人地矛盾的道路都不相同,那么黄福接下来提出的两点问题,一定是经过思考的。 毕竟在六部尚书中,黄福的能力,绝对算得上拔尖。 或者说,这已经是大明帝国能够放出去独当一面的顶级官僚了,无论是人品、气度、手段、眼界,都是第一档的存在。 黄福深思熟虑后提出的问题,一定是值得重视的。 而黄福看着对姜星火所提道路极为关心的朱棣,哪怕他表面上波澜不惊,也不禁感叹,姜星火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竟然如此之重。 再怎么掰着手指头算,黄福也没见过有哪个人,能让朱棣如此尊敬。 甚至可以说.敬若神明! 就在黄福内心感叹之时,吏部尚书蹇义忽然问道:“黄尚书所说的,可是抑制兼并?” 旁边,见父皇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朱高炽帮忙不露痕迹地道:“蹇公的意思是,就如同大中小地主会进行田地兼并一样,手工工场主阶层,也会进行兼并?直到几个大的手工工场主,对某些商品形成榷(专营专卖)。” “嗯?” 朱棣的眉头蹙紧,望向黄福,等待着他的答案。 人心贪欲不止,兼并自然永无止境,黄福所提到的,确实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臣所担心,正是这个。” 黄福迎着皇帝的目光,点了点头。 “没有了田地,不代表没有兼并。” 而密室内的大明帝国决策层,显然也都对姜星火的回答极为在意。 如果解决不了工业时代的兼并问题,那么对于大明来说,还不如不搞工业化。 毕竟,兼并的危害,实在是太过骇人。 —————— 天下聪明人的思路,总是殊途同归的。 作为曾经的朝廷高官,尚书们能想到的问题,卓敬这个侍郎当然也能想到。 卓老头捻须问道:“那若是各行各业生产商品所获得的‘剩余’都被一个人,亦或是某几个人占了,岂不是更生祸端?” 这句话可谓诛心之言。 但在树下的几位没有谁会去反驳他,因为大家都知道卓老头说的是事实。 在大明遥远的未来,有可能发生的工业国时代新型兼并暂且不提,就说当下。 这些年来江南地区的田地兼并,已经出现了重新抬头的苗头。 而如今距离大明开国不过三十五年啊! 曾经在太祖高皇帝屠刀之下瑟瑟发抖的江南地主们,又开始重新“富者纵横阡陌”了起来。 最让卓敬忧虑的是,兼并这件事本身,还不仅仅只局限于田地本身,更是影响到,人身依附、文化控制等等。 一旦田地兼并不可遏制,那么接下来就是手握知识与田地两把利器的“门阀”的重新诞生。 而在这一点上,无论哪朝哪代都存在共通性,甚至是在历史上屡次上演的。 毕竟从古自今的,人们都是以读书识字为荣,对知识与田地的渴望,已经深深镌刻进了华夏的血脉中。 虽然有些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但这就是事实! 而可以想象的是,如果到了工业国时代,垄断生产与知识结合起来,那么产生的效果,恐怕比田地与知识的结合更加恐怖! 这种情况,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卓敬摇着脑袋说道:“一旦这种情况发生,恐怕不容乐观啊。” 众人纷纷陷入沉默中。 郑和叹息道:“看样子哪怕是从农业国成为了工业国,兼并依旧不可避免,如果朝廷对此不采取措施,那么的话……唉!” “可兼并这种事情,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问道。 姜星火此时却淡定说道:“办法多了去了。” “啊?!” 朱高煦当然知道会有办法,可姜先生的神色实在是太淡定了,以至于让他觉得,这似乎对姜先生来说压根就不算个事。 姜星火说道:“工业国时代的兼并,其实本质上,跟农业国时代的田地兼并是不同的,所以你们不要把农业国时代,田地与武装、人口结合起来形成的豪强门阀,用来类比工业国时代从直观层面上,工业国时代的兼并者,绝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我简单说一下,伱们就清楚了。” 姜星火当然清楚他们的顾虑,甚至明白,如果不能把“兼并”这个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位皇帝心中的恐惧消除掉,那么大明走工业道路的计划,注定无从谈起。 而消除恐惧的最好办法,自然是直接面对它,认清它。 只要认清楚恐惧隐藏在黑暗下的本来面貌,那么就会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 姜星火缓缓解释道:“工业国比农业国进步的地方,自然是诞生了新的生产力,但是我们同样要意识到,新的工业生产力虽然比农业生产力更为强大,可同样跟农业生产力相比,从国家控制管理的角度上来讲,反而是更容易的。” “此话怎讲?”郑和问道。 姜星火只说了一句。 “——因为工业有上下游。” 三人呆了呆,旋即醒悟。 “俺明白了!”朱高煦狠狠地拍了一下郑和的大腿,道:“种田可以圈在坞堡里种,自己种自己吃。但是搞工业,哪怕是棉花纺织都得有大片种植棉花的地方,再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加工,最后还得卖出去!” “而只要掐住其中上下游的任意一环,就可以抑制兼并。” 郑和揉了揉大腿,补充道:“所以说,只要不让原材料、加工、出售,被同时控制,一个行业就不可能兼并成榷.” “垄断。”姜星火说道。 “姜小友这个词不错,描述的很是贴切,比榷还要贴切些.可是出自《孟子》?”卓敬问道。 姜星火点点头,这个词,并非现代舶来词,而是语出《孟子》: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 原文的意思是指站在市集的高地上操纵贸易,现在用来形容把持和独占在合适不过了。 “而且还有一点需要注意。” 姜星火继续在地上写写画画。 工业国与农业国在生产力和阶层上的区别,这个最重要的部分已经讲清楚了。 至于刚才所提的不过是为了消除这些封建主们,发展工业的顾虑罢了。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二章 屠龙刀【求月票!】 想要人家迈入下一个社会阶段,总得给人解释清楚利弊。 “其实从本质上来讲,为了追求利差最大化,手工工场主阶层,并不会在所有行业都进行投入或者说,不仅仅很多低利差行业无法形成垄断,即便是高利差行业,也不容易形成垄断。” 姜星火的话语,顿时引起了几人的好奇。 “这是为何?” 卓老头大感好奇,如果说低利差行业无法形成垄断,是因为少利可图,亦或是该行业广泛分布,这些他都能理解。 可高利差行业,按理说为了暴利,如果没有朝廷干预,手工工场主们肯定是会不惜一切代价,以求对此形成垄断的,甚至就包括了各种下三滥的手段。 毕竟,人性是贪婪的,连婴儿都会为了一口母体营养液争抢,更何况是面对巨大利益的成年人呢? “高利差,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技术门槛高的独家技术导致的高利差,第二种技术门槛低的新风潮导致的高利差。” 姜星火解释道:“第一种,极容易形成垄断,我这里指的是第二种。在经济规律下由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所调节,由于技术门槛低且竞争充分,哪怕是高利差,也不容易形成垄断。” 姜星火没有用示例来给他们解释,而是写了一个充满了美感的公式。 【原材料成本*(1+利差率)】+【手工阶层劳动系数*工酬率】=商品价格 “商品的价格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手工工场主阶层的消耗(原材料成本)与剩余(扣除下一期投入后的利差),另一部分是手工阶层的消耗(劳动)与剩余(工酬)。” “也就是说,左边的部分,是手工工场主所得;右边的部分,是手工从业者所得,这些都一般等价物化了而商品的价格,必须同时要满足手工工场主所需的收入,以及手工阶层的收入。” “姜先生,还请稍等一下。” 朱高煦看着这个公式,突然问出了一个灵魂疑问。 “俺觉得手工阶层的工酬,为了维持其生活和劳动,是必须给的,即便不给,哪怕是商周的奴隶劳动,也得给口饭吃,其实也是工酬,只不过没有您说的‘一般等价物化’.但是手工工场主阶层的利差,凭什么要求包含在商品价格中呢?或者说,凭什么要求这么高呢?” 姜星火微微有些诧异,没想到朱高煦进步的这么快,结合之前讲的内容,竟然能领悟到这一点。 不过更让姜星火在意的是,朱高煦作为大明的二皇子,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搞无成本的奴隶劳动压低商品成本 “这便是刚才说的了。” 姜星火语气平静地解释道:“工酬,哪怕只给生存工酬,右面的部分都是商品制造必要的支出,或者说商品真正蕴含的价值所在。” “也就是说,商品的交换价值是一种凝结在商品中的无差别的劳动。” “——我将其称之为《劳动价值论》。” 姜星火目光深邃,这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说法,才是未来点燃星星之火的真正理论依据。 自己只需要将这颗火种留下,在日后,定能燎原!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哪怕他亲手创造了每一个毛孔都滴着鲜血的恶龙,可即便是再凶恶的恶龙,也比释放麻痹毒素给每一个人的巨大吸血虫要好的多。 而他,不仅仅创造了恶龙,同样留下了屠龙的武器。 当然,姜星火同样也会设计好一整套制度和供后世参考的理论,用以制约这条恶龙。 或许未来的历史发展方向,并非他一个人的人力所能控制。 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所创造的未来不论怎么,最起码会比他前世在书本上看到的,那个遭受了数百年苦难的“未来”,要好得多。 还是那句话,剪别人,总比剪自己强。 而只要能不断地向外拓展,那么内部的苦难,总会少一些。 只要比没有他的世界少一些,对于姜星火来说,也就够了。 更何况,如果真到了需要屠龙的那一天,自己所传承下的这把屠龙刀,也定能绽放光彩。 回过神来,姜星火指着地上的公式继续说道。 “而左边的部分,制造商品的原材料成本是必然支出的,手工工场主要求的利差,则体现为‘等量投入要求等量回报’。” “这几个字,也是为什么我说低技术门槛的高利差行业,同样难以形成垄断的原因,你们仔细品一品什么意思。” 新歪脖子树下,三人开始了新一轮的思考。 这一轮,郑和的脑子动的很快,他很快便“品”明白了。 “姜先生是说,如果低技术门槛的高利差行业,生产的商品价格达到甚至超出了‘等量投入要求等量回报’,那么一定会有很多的手工工场主挤进来。” “接下来” 朱高煦接过话来:“接下来一堆人挤进来,因为技术门槛低,所以都开始生产同一种商品,根本垄断不了。” 卓敬亦是捻须道:“商品很快就开始不值钱了,等商品不值钱,达不到甚至远低于‘等量投入要求等量回报’,刚刚挤进来的人就会走,也就更没什么垄断可言。” “妙哉!妙哉!” 卓敬抚须大笑。 “所以,想要反垄断办法很简单。” 姜星火给出了他的答案。 “只需要朝廷出台一部《反垄断法》,我相信以朝廷的力量,在数百年内,手工工场主都不可能冲破《反垄断法》的限制。” 如果是手工工场主阶层当权的国家,那么所谓的反垄断自然就成了“堂下何人,胆敢状告本官?” 但从农业国进化为工业国,不代表政治制度也跟着进化,事实上,这是一个相对滞后的过程。 而在这个极有可能持续数百年的过程里,姜星火分析过,大明的当权阶层,是由地主阶层演变来的“新贵族”。 这些“新贵族”,即有工业利益,也有农业利益,同时掌握着军队和国家机器,这也就意味着,手工工场主阶层,在他们面前还是太过弱小,没有数百年的发育,很难真正登上权力的舞台。 在这段时间里,由“新贵族”主导的《反垄断法》,是一定能够极大程度上限制垄断的。 当然了,如果“新贵族”自己下场搞国家垄断,那也无话可说。 但不论怎么说,面对卓敬这个地主阶层官僚士大夫提出对工业化的疑虑,姜星火总归是给出了自己的应对办法。 而且这个应对办法,在近现代历史上来看,也是确实行之有效的,甚至可以说只要执行的好,那么是不会过时的。 姜星火缓缓说出了《反垄断法》的内容。 “第一,同一行业上中下游,不得同时被控制,否则强制拆分。” “第二,高技术门槛的高利差行业,必须实现充分竞争。” —————— 密室中,听着扩音墙壁上传来的声音,六部尚书终于不再无动于衷。 为什么农业国时代反田地兼并这么困难? 原因就在于刚才所说的那点,田地是可以自循环的。 也就是说,我找块地方从播种到种植到收获,都不需要离开田地,完全实现了在这块田地的自循环。 而工业国时代反产业兼并则不一样。 任何工业制成品,都是需要上下游的。 朝廷只需要掐住上下游节点,某个产业就无法形成垄断。 而按照姜星火的这套令人甚为叹服的理论推演,可以轻易地得出一个结论.手工工场主追逐利差的本能,本身就会让低技术门槛的高利差行业难以形成垄断。 而朝廷只需要控制高技术门槛的高利差行业,就可以了。 这样下来,朝廷所需要做的事情,无疑是极大地减少了的。 “姜星火所言有理有据,臣甚为佩服。” 黄福的话语,却并没有让朱棣感到放松。 因为熟悉黄福的他很清楚,下一句话,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黄福复又开口道:“解决兼并,固然是解决了一大难题,但臣以为,还有最后一大难题。” “还有最后一大难题?” 听到这里,朱棣的后脑勺,都有点疼了。 朱棣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赶紧听完课。 显然姜星火要讲的东西,已经基本讲完了。 朱棣恨不得,当场把这面破墙给推倒,拜姜星火为国师。 毕竟朱棣现在想要在大明进行改革变法,实在是太需要姜星火居中筹划,为大明进行设计了。 而黄福还在絮絮叨叨,不禁让他有些头疼。 不过朱棣也知道,黄福肯定是好意,甚至可以说,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国家大臣。 所以朱棣耐着性子问道:“黄尚书所说的最后一大难题,究竟是什么?” 黄福面色严肃地说道:“民众!” 此言一出,密室内的众人无不色变! 甚至于,郭琎和柴车两个一直在当透明人的小吏,笔锋上的墨渍,都溅到了身上。 黄福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一旦开展工业化,如何控制民众?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三章 炭笔【求月票!】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 密室的扩音墙上,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响动。 隔壁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了起来。 “咦?” 朱高炽的心头突然一跳。 道衍大师,在昨天离开南京前,曾经特意嘱咐过他,今天或许有些东西,是他们都不该听的。 那时,自己曾问道衍大师,究竟是什么。 道衍只是笑着神秘地摇了摇头。 “不可说之事” 这不由地让朱高炽惊疑不定的起来,而朱高炽更是看到,父皇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不太好看了。 不过还好,下一瞬间,扩音墙又正常地传出了一段声音。 “我当然知道你的顾虑,但你要知道,玩物丧志、诱使花钱.这些都不是正确的手段。” 这是姜星火的声音,不知道他刚才在与谁争论。 不过朱高炽可以推断出,大概率是卓敬想到了与黄福差不多的问题。 毕竟两人的身份、能力、眼界均相差无几。 黄福能想到的问题,这些人其实都能想到,只是有的人不敢说而已。 没道理,黄尚书能想到的,卓侍郎想不到,而且卓侍郎素来是敢说的。 而紧接着,朱高煦的声音传来:“那岳飞那节课所提到的那个理论.” “当然是有效果的,但这不是我要说的。” “姜先生究竟想要说什么?” 良久的沉默,一度让朱高炽以为,扩音墙彻底坏了。 但扩音墙如果坏了,应该传出“沙沙”的杂音才对的。 这只能说明,姜星火确实没有说话。 朱高炽看向了身边的父皇,父皇的眉宇间笼罩了一丝焦急。 “看来,哪怕是以父皇这般九五之尊的地位,对帮助大明快速增强国力的变革的最后一个顾虑,也是关切在心啊!”朱高炽心头想到。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朱棣作为封建君王,最关心的,肯定是自己的统治。 而无论是刚才提到的抑兼并,现在现在说的话题,都是关系到,变革后的大明,朱棣是否依旧可以有效统治。 眼下,姜星火显然是有办法的,只不过有所顾虑,不敢说而已。 姜先生在顾虑什么?他不是一向很敢说吗? 朱高炽的心头不由地升起了疑惑,这种疑惑,再累加上道衍那句莫名其妙的“不可说之事”,不由地让朱高炽真的有些忐忑了起来。 这世上,不会真存在某种天道之类的规则,正在窥伺人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吧? 若是有些不该说的,说了出去,便是泄露天机,要遭天谴? 朱高炽轻轻扬了扬脖子,把这个荒谬到极点的想法抛之脑后。 而下一瞬,朱高炽就差点把脖子扬过去。 “父皇,别!” 朱棣竟是站起身来,龙行虎步般走向那面刚刚重修好的窃听扩音墙。 朱高炽赶紧起身,还好他坐的离墙壁最近。 一招“熊猫抱树”,就抱住了朱棣。 朱高炽拉住了朱棣的袖口,压低嗓门道:“父皇,您可别激动,您要是把这墙给推了,咱大明的朝廷中枢可就被一屋子埋了啊!” 这话说的不假,皇帝、大皇子、六部尚书全在这,朱棣把墙推了,他走出去了,要是这密室塌了可怎么办?里面不是大胖子就是老头子,全都是行动不便跑不掉的,这大明中枢,可不就被皇帝亲手埋葬了? 朱棣回过头来,目光里带着疑惑。 显然,儿子阻拦自己的原因,令朱棣觉得奇怪。 若不是朱高炽提醒,朱棣自己都差点把刚才脑海里闪过的这个念头给忘了。 不过这面墙真能推吗? 朱棣反倒打量了一下这面窃听扩音墙,在心里认真地评估了一番。 貌似,也不是不能推? 毕竟这面墙在重修的时候,就已经被推过一次了,而且面积并不大,支撑柱也都在密室的两个角上.墙推倒了,密室也塌不了。 “不对!朕有好好地路不走,为什么想着推墙呢?或者直接把姜星火召见过来不就行了?” 朱棣不禁为自己被儿子带偏的古怪想法感到诧异。 不过朱棣没有停止脚步,直接拖着还在“熊猫挂树”的朱高炽往前走了半步,来到了墙边。 朱棣伸出右手,试图把裂开的陶瓷弥合在一起。 紧接着,墙壁发出了嗡鸣的声响。 姜星火的声音从扩音墙中传来。 “看好了,我只教你们一次,能听懂就听懂,听不懂的也不再教了。” 闻言,密室中的尚书们顿时精神一振,朱高炽也撒开了抱着父皇的手。 这节课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问题,终于要揭开谜底了吗? 黄福亦是面色凝重地看向墙壁。 尚书们接到了皇帝入狱听课的命令后,当然也有沟通。 黄福知道前面来的同僚们,都被脸打的啪啪响。 而郑赐又不肯出头,所以今天,全程由他给皇帝扮演“捧哏”,非是他真的就这么较真、这么耿直,位极人臣的尚书了,哪有那么傻? 明知道好几个人都掉坑了,还要质疑? 无非就是今天的很多话,并不是他以自己的身份说的,事实上,只是别人不方便说出口的质疑,借他之口说出来而已。 所以,关于这个终极疑问,黄福不仅是心中好奇,更是知道,只要姜星火所言可行,那么关于是否进行变革的问题,就算是敲下最后一锤了。 —————— “本呢?” 姜星火向郑和伸出了手。 郑和呆了呆,什么本? “那天晚上伱提前回去的时候,我让你帮我拿着的那个本,上面记了教案,你忘了给我。”姜星火提示道。 “噢噢!想起来了!” 郑和恍然大悟后,变得有些尴尬,连咳了几声。 “别咳了,到底怎么了?”姜星火问道。 郑和无奈地回答:“忘到了牢房里了。” “拿。” 姜星火的回答言简意赅。 看着周围朱高煦手下的甲士,郑和也不客气,干脆地走过去吩咐那名玄甲校尉,帮自己取来。 这是最后一节课,而且他已经知道了朱高煦与郑和的身份,所以干脆懒得装了。 事实上,姜星火现在对与“燕校尉”的再次见面,是做好了心里预期的。 而讲完这最后一节课后,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何时,但肯定是在正月出狱之前,姜星火清楚,自己会与朱棣见面。 而朱棣既然决定在大明推行变革,并且采用了由他之前讲课结果汇总出来的《变法八策疏》,那么就不可能不问关于这最重要的“最后一课”的关键内容。 所以,眼下姜星火还是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把教案上的东西,不再藏私地讲出来。 从根本上来讲,这可比之前对话里提到的内容要禁忌的多。 是真正的“不可说之事”,或者说,“不可细说之事”。 虽然,姜星火已经留下了足以反制的手段。 但这个办法,哪怕只是想起来,还是有些让他汗毛倒竖。 就在姜星火思虑之际,那名玄甲校尉,已经呈上了昨夜姜星火手中的教案。 看着这名校尉,姜星火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喔玄甲,得提醒朱高煦一声,别作死,在前世的历史上,这小子好像是把自己的藩王护卫称作‘天策卫’,又自建‘玄甲军’,处处效仿李世民,让朱棣怎么想?更何况,时代都变了,工业化必然伴随着军事科技如火铳大炮的进步,还搞这些铁罐头也没有太大意义了。” 不过这也只是姜星火的刹那念想,当记载了教案的本子,出现在了他的手中时,姜星火的所有注意力,顿时都集中在了上面,再无杂念。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听好了,这个办法,我不能说出来,能不能懂,全看你们的悟性。” 朱高煦闻言心中一凛,这是“世尊拈花一笑”一般的心传啊! 姜星火翻开了教案,中间夹着四支细细的炭笔。 姜星火给了三人,一人一支,自己留下了一支,随后果真一言不发。 铺平了用粗纸和白线装订的本,姜星火自己先画了个空心圈,示意他们一人画一个空心圈。 三人照做了。 随后,姜星火在三人的空心圈上,画了一个大圈都包括了进去,却又与自己的空心圈相隔开。 看着这个大圈,卓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很容易理解,老套路了。 紧接着,姜星火在大圈里,画了两道囚室铁栅栏一般的粗重竖线。 卓敬皱了皱眉,虽然这个新办法很好,但是似乎并不牢靠。 但姜星火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卓敬骤然捏断了一根白须! 姜星火,把三人的空心圈,用炭笔慢慢地涂上了色,每个圈都是一样的颜色,但深浅并不相同。 卓敬看着颜色深浅不一的三个空心圈和两条粗重的竖线,陷入了长久的失神。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满眼惊惧地看向姜星火。 姜星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指了指天穹。 卓敬终于明白,为什么姜星火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这是比韩非那一套还要令人胆寒的办法,绝不能说出口。 而朱高煦的眼神里,则充满了茫然。 压轴戏,不说轰轰烈烈,也得于无声处起惊雷吧? 这是啥意思? 俺怎么完全看不懂?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四章 推墙而出【求月票!】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密室中,朱高炽看到父皇,已经来到了暴走状态的边缘。 于是赶紧又是一招“熊猫抱树”抓住了在墙体前来回踱步的父皇,按捺住了他的情绪。 “父皇莫急,或许是一些法不传六耳的东西,只需要回头问问二弟或者郑和就知道了.” 朱高炽没敢提卓敬,谁都知道卓老头性子倔的跟头驴一样,死活不肯投降朱棣,更不可能告诉朱棣什么讲课内容。 但朱高炽不得不承认,墙对面这种无声的沉默,别说是父皇心痒难耐,想要知道姜星火到底弄了什么,就连他自己,也确实很像长一双千里眼,看到姜星火到底弄了些什么。 但眼下,却是真的无从得知。 当然了,若是密室里的这些人,看到了姜星火的图画,领悟了其中的内容,恐怕就会改变“姜星火不懂庙堂”的固有印象了。 眼看着父皇是真的有急的推墙的冲动,走神了一刹那的朱高炽,赶紧把父皇拉了回来。 朱高炽不怀疑刚刚打满靖难四年全场的父皇,有着徒手推倒一堵新修的墙的能力。 这要是没推好,把他们都埋里面就搞笑了。 —————— 姜星火抬头望着天穹,始终没说话。 这个办法,若是到了此等关头他不说出来,肯定是无法安大明帝国高层的心,也无法推动变革的。 就相当于一个必须要缴的“投名状”。 姜星火当然也对此留有反制的手段,但有些话,确实不能说的太明白。 “懂了。” 卓敬心服口服。 郑和与朱高煦没懂,他也不打算讲了。 反正姜星火只是随手在本上涂涂画画一番,什么都没说。 “这就是我今天这节课的全部内容了,关于什么是农业国的制造力、什么是工业国的制造力、二者的本质差异、如何反兼并等。” 姜星火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就下课了。” “俺有问题。” 不再纠结于刚才的问题,打定主意要回去问问卓老头到底怎么一回事的朱高煦,此时也不跟姜先生客气,直接问道。 “俺记得这节课的题目,是农业国与工业国,想象力难以企及的差距。” “虽然俺知道南宋与元朝时期,在江南兴起的那种手工工场,确实制造能力相比于过去有着极大提升,若是用上了新的纺纱机,恐怕更加厉害。而且姜先生说的这套新的东西,从理论上听起来,也无可辩驳。” “但是.” 朱高煦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说道:“俺并没有从中看出来,有想象力难以企及的差距啊。” 这是差点就要说,姜星火标题党的意思了。 姜星火怔了怔,这倒是他出现了信息差了。 除了上次为了试探大明帝国高层的态度,他提前透露了【铁马】和【千里传音】,在那以后,姜星火并没有说任何有关科技点的事情。 本身姜星火就不是一个喜欢狂点科技树的人。 在姜星火看来,农业国和工业国,之所以有着天壤之别,就在于它们之间的制造力水平差异极大。 工业的大机器制造前身是工场手工业,而工场手工业大规模出现的前提,是农业和手工业的分离,在中国始终无法彻底分离,原因在于粮食产量不够,朝廷也不支持。 而姜星火既然点出了化肥这个穿越以来唯一点的科技点,又从郑和那里得知,他已经从万里石塘找到了好几个鸟粪岛,在更大的范围里,肯定还有更多鸟粪岛。 嗯,海鸟们拉了上万年,一生一世挖不完的那种. 在这种情况下,再配合上轮作套种,大明的农业粮食产量,就已经满足了文明积累到农业和手工业分离的那个临界点。 事实上,现实文明的升级,有的时候跟游戏里数据化的进度条,真的没什么本质区别。 粮食产量积累到一定地步,再加上一点点扶持,那么农业和手工业的分离,简直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 甚至都不需要郑和从南美洲,带回红薯、土豆、玉米三件套,完成这种文明升级就足够了。 而姜星火与朱高煦的信息差,就出现在了这里。 朱高煦知道手工工场是什么样子,但是完全无法想象,未来会出现的,满是机器轰鸣声的“工厂”是什么样子。 姜星火知道大机器制造时代的“工厂”是什么样子,却没有给朱高煦描述。 事实上,正是大规模的大机器制造,意味着在工业国时代,可以让工业国完全碾压农业国,全方位的那种。 而且大机器制造,不仅仅是代替传统的手工业。 更重要的是,由于大机器制造的出现,所需求的原料供给、产品销售方式发生极大变化,出现了明显的社会分工,配套的服务业开始出现。 并且手工业从业者,开始转变为产业工人,譬如钳工、焊工、铆工、车工等等,这就要求有配套的职业技术标准,以及专门的学校。 而这一过程,也必然伴随着科学的兴起,和综合性大学的普及。 姜星火回过神来,开始给朱高煦解释。 “这一点,确实是我有些遗漏了,没有给你们讲清楚,所以才造成了你认为工业国时代,虽然可以理解,但也就‘不过如此’的错觉。” “事实上,你要知道,工业,是手工业的进一步发展,而其中最大的差异,就在于大机器的出现。” “什么是大机器?大机器绝非伱印象里的巨大纺纱机,之前我跟你说过,吃煤的【铁马】,就是大机器的一种,也是最重要的一种。” 见朱高煦还是有些懵懵懂懂的样子,姜星火在心里叹了口气。 想要给农业国时代的人们,描绘工业国时代的场景。 这跟让原始人理解封建时代场景的难度是类似的。 简单地说,那就是人想象不出来,超越了自己想象边界,且不可见的事物。 毕竟,姜星火前世的人们想象外星人,也都是按照自己的模样来抽象的。 就跟古代人想象生后世界,给整出了一整套地下官僚体系一样. 所以,姜星火清楚,必须要找一点朱高煦能理解、感兴趣、且现在就存在的东西来举例。 否则他还是弄不清这个问题。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者也。 给学生上课,说不明白问题,是一个老师的耻辱。 姜星火不想当老师之耻,所以他很容易地就从朱高煦最感兴趣的方向上,找到了例子。 作为当世第一猛将,朱高煦对什么最感兴趣? 当然是打仗了! 只需要让朱高煦明白,从“战争”这个角度上,工业国和农业国,究竟有何等想象力难以企及的差距,他自然就会明白,“工业国”这个概念,到底有多么恐怖! 整理好了思路,姜星火继续说道。 “【铁马】不仅可以用于采矿、抽水、陆路运输、水路运输,甚至还可以用于战争!” “嗯?!” 听到这里,朱高煦顿时眼眸一亮。 你说别的,朱高煦为了听课学习,确实也会勉强去尝试着理解,但这也只是尝试而已。 可是你要是说战争,那朱高煦可就来劲了! 不仅如此,在隔壁的朱棣,以九五之尊的身份,亲自拢着裂开的陶瓷偷听,也听得兴致勃勃。 工业国时代的大机器,竟然能用于战争?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姜先生快点告诉俺,这【铁马】,是怎么用于战争的?” “你可以很简单地理解为,放大版的‘铁浮屠’,只不过,铁皮里面裹着的,不再是战马。” “那是什么?”朱高煦好奇问道。 姜星火说道:“一个巨大的箱体,下面有四个马车一样的轮子,由【铁马】作为动力,驱动着它们的前进。” 朱高煦怔了怔,试探性地反问道:“不需要战马的战车?” “呃有点类似。” 还不待姜星火说话,朱高煦又迫不及待地问道:“姜先生,那这个战车,到底是用什么作为攻击武器的?” “火炮。” “什么?!” 朱高煦睁大了一双豹眼,满是不可置信。 姜先生竟然告诉他,那么大,那么重的火炮,能够搬到战车上去?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确实是有火炮的,但都是铜铸造的,甚至是石头铸造的,动不动,就是上千斤,乃至数千斤的重量,沉重无比。 所以朱高煦根本想象不出来,那战车要多大,有多少匹战马一样的动力,才能拉得动几千斤的大炮。 姜星火马上明白了朱高煦的思维误区。 姜星火微微一笑道:“工业国,还有一点,那就是随着大机器的应用,钢铁的锻造技术,是有着显著提高的.你也不难理解这一点,你想想,如果【铁马】能成为世界上无人可比的巨大铁锤,用来锻造钢铁,什么工匠能比得上?” 朱高煦恍然大悟,而姜星火继续说道:“同时,你还要知道,火炮,是可以轻型化,用钢铁铸造的!” “怎么没声音了?!” 听到这里,在最关键的节骨眼上,扩音墙又坏了。 密室里的朱棣彻底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伸手就向墙壁按去,一副推墙而出的架势!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五章 墙塌【求月票!】 树下的师徒,还不知道待会儿他们就要被朱棣的闪亮登场所震惊,依旧在进行着结尾的谈话。 “为什么火炮可以用钢铸造?就算用机器可以达到这一点,可是炼钢的原料不变,那样造出来的火炮,岂不是个个都是天价?” 朱高煦还是感到迷惑不解,这便是说,虽然明军在洪武朝,就开始尝试过用钢铸造大炮,但这种尝试并不成功。 当时的技术采用的是炒炼铁水,使铁的含碳量降低,随后将铁炮的炮模放入窑中烧焖,让铸铁脱碳成钢。 可这种办法太过麻烦,而且成本太过高昂,所以造出来以后,五军都督府的老爷们一合计,干脆算了吧! 以后明军就再也没有尝试过,等到了靖难之役开打的时候,由于这个时代的火炮太过沉重,所以都是城防炮而不是野战炮,而北方恰恰城池大多被毁,所以并没有排上太多的用场。 因此,在朱高煦的认知里,火炮都是用铜和石头做的,钢做的听起来不错,可以大明少得可怜的钢产量,都拿来造动辄上千斤的大炮,恐怕还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而且也太贵了。 “所以说啊,你不能拿农业时代的思维去看待工业时代的造物。” 姜星火笑道:“农业时代的生产是看天吃饭,老天爷说今年不下雨,那就是不下雨,人除了能修建水利工程储水,没有其他办法。但工业时代不同,工业制成品跟粮食不一样,输入原材料,经过手工和机器制作,产出制成品,人能掌控这里面的每一个步骤,外界的干扰因素是很少的。” “同样这个道理放在军事用品的生产上也一样,机床,也就是制造机器的机器你先别问先有鸡后有蛋的问题,总之,机床的精度提高,会带动机器的进步,譬如蒸汽机能提高挖煤效率,进而提高冶铁能力,再造出更好的机床,到了哪个时候,机床制造出来的铸炮模具一定是比现在明军铸炮的模具精巧的多得多。” 事实上,姜星火有一点没有讲,那就是在他前世的历史上,直到1856年,亨利·贝氏麦发明贝氏麦转炉炼钢法后,用氧气取代空气在转炉内炼钢,以消除贝氏麦转炉法的缺点之一,即钢中具有较高的氮、磷含量,钢才生产成本才降低到足以大量的生产并被使用。 但这一点讲起来太麻烦,姜星火只是为了通过朱高煦最感兴趣的“军事”方面的工业进步,来让他理解工业国时代的制造力,与农业国到底是有着何等差异。 朱高煦若有所思,随后问道:“姜先生说火炮以后能用钢铸造,体积能缩小,那么这样说来,火铳(火枪)也可以缩小?” 姜星火怔了怔,没想到朱高煦在军事上竟然这么敏锐,他点头答道。 “当然如此。” —————— 时间往前拨回一点点。 “拦着朕干嘛?” 朱棣脸色愠怒地看着挂在他胳膊上的好大儿。 “父皇冷静!”朱高炽也不解释,只是抱着朱棣不让他推墙。 朱棣此时却是越想越气! 工业化这些,朱棣也就是听个新鲜,为了推行变革强迫自己去了解。 但是军事工业不一样啊! 这关乎到了朱棣最在乎的军队战斗力问题。 已经听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这时候没音了,这不比憋着还难受? 而就在朱棣那双有力的大手,又按到了墙上的时候。 自家傻儿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朱棣刚要发力的手停了下来,眉头紧皱。 “火铳,也可以缩小?” 作为当世第一名将,朱棣很清楚,火器在战场是有点作用的。 因为从白沟河之战开始,朱棣就被如同一大群蚊子一样的火器折磨的不轻,淮西二十四将之一的开国勋贵郭英,就用从沐英那里学到的“三段击”战术再加上“一窝蜂”火矢,让朱棣的骑兵突袭失败;而东昌、夹河两战,盛庸也是用了车阵配合火器,连续迟滞朱棣的攻势。 所以朱棣也开始研究火器的作用,早就有组建以车兵、火器兵、弓弩兵、轻重步兵结合的“神机营”,用来配合主力骑兵部队作战的打算。 此时姜星火的话语,无疑是让朱棣更有信心了。 但姜星火接下来的话语,却让朱棣有些不悦了起来。 姜星火的声音传了过来:“火铳不仅可以缩小,而且火铳与火炮以及我刚刚提到的铁甲车一起,在未来一定会成为陆地战争的主力,现在传统的弓兵、骑兵等等,都将走向消亡。” 朱棣蹙眉轻声道: “不知兵的一派胡言!” “骑兵为王”的军事理念,早就随着一场又一次的残酷战役的荣耀得胜,融入了这位当世第一名将的灵魂之中。 朱棣正是靠着骁勇善战的幽燕铁骑与大宁精骑,才赢得了靖难之役的胜利,他虽然对火器的应用也很看重,但也仅仅是看重罢了。 毕竟,朱棣才是从一路血与火中拼杀出来的当时第一名将! 姜星火,或许别的方面可以说服朱棣。 而在军事领域,朱棣对自己的观点,有着绝对的自信! 从心里,朱棣就不认为靠着这一套能取得战争的胜利,不过是用来恶心人的东西。 固守骚扰还可以,其他方面并无长处。 郭英、盛庸靠着这一套东西,也不过是给他造成了一些麻烦罢了,能真正阻挡他天下无敌的铁骑赢得最终的胜利吗? 当然不能! 所以,朱棣从自己无数的胜利经验和对战争的极度自信里,轻易地得到了一个结论。 ——姜星火,说错了! 但此时的姜星火,仿佛是在跟朱棣隔着一堵墙较劲一般。 朱高煦虽然也不服,但依旧保持了对姜先生的一贯尊重,他问道:“姜先生,那你认为具状甲骑(重甲骑兵)在未来的战场上,也会失去作用吗?” “当然。”姜星火肯定地说道,“火炮的炮弹威力就不说了,别说未来,就是现在,哪怕是石头炮弹,都能轻易把重甲骑兵碾为齑粉在未来,火炮也会从现在的实心弹变成开花弹,对人马的杀伤力更大,就如同宋代的砲车(投石机)投掷的泥弹一样,只不过是由火药从中爆炸开。” “至于火铳,随着工业的进步,弹丸的穿透力和本身的射速、射程,也会超过步兵弓和脚蹬弩,到了那个时候,重甲骑兵的护甲,将会彻底无法防御铳弹。” 朱高煦闻言,不由地面色一凛。 虽然从情感上,朱高煦难以接受姜星火所描述的未来战争。 但是鉴于姜先生在他心中神圣地位,若是姜先生说的不假,那么这样说来,工业时代制造力,别的不说,光是从战争层面上来讲,确实是远超农业国的。 而这种差距,无论是可以野战移动的火炮,还是威力超过弓弩的火铳,乃至披着铁甲搭载火炮作战的战车,也确实都是超过了他的想象力极限的事物。 朱高煦深呼吸几次,平复一下激荡的内心,又看向姜星火道:“那么姜先生以为,未来轻骑兵和重骑兵,真的毫无用途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卓敬根本不关心,但郑和倒是挺关心的。 毕竟郑和不仅是武官出身,还是燕王府中数一数二的勇士,若是未来的战争,真的像姜星火说的这样,被火铳兵和火炮兵所主宰,那在他看来,实在是很没意思。 姜星火摇头苦笑道:“可能伱会不爱听。” 最近脾气极大改正的朱高煦反而道:“没事,姜先生请讲吧。” 姜星火缓缓地说道:“现在统治战场的骑兵的优势在于速度快、机动性强,轻骑兵可以长途奔袭、远程迂回,重骑兵冲锋陷阵之时如狂风席卷、无可阻挡。” “而在未来,我们拿定位类似的来比较,冲锋陷阵的铁甲战车与重骑兵相比,有两个优点。 第一,铁甲战车的冲击能力更强,重甲骑兵,往往需要人与马披甲,然后牵马步行、然后上马小步前进、最后提速冲刺,而且最多只能冲一两轮,而铁甲战车,则可以反复冲刺,几乎不可能动力耗尽。 第二,铁甲战车的防御能力也更强,破解铁浮屠,尚且有岳家军的割马腿战法,但铁甲战车,却可以免疫一切冷兵器,刀劈斧凿,在铁甲战车面前,都是螳臂当车一般可笑。” 朱高煦顿时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就拿定位相同的铁甲战车和重甲骑兵比较,铁甲战车不仅有强大的防御能力,而且还拥有非常强横的突击力,这种铁皮怪物一旦冲破敌人的防线,就像是猛虎扑进羊群,任何防御都将毫无意义! 一想到这里,朱高煦却反而有些期待,自己真的有一天开上铁甲战车,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了。 姜星火此时却有些怔然。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至于步兵层面的火铳兵、火炮兵,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我看到的一个未来里,西洋人靠着这些,面对上万蒙古精锐骑兵悍不畏死的冲击,杀伤上千人,成功击溃了蒙古骑兵,而自身。” “——只伤亡不到百人。” “不可能!” “轰隆隆”一声,新歪脖子树旁边的那面低矮的危墙骤然倒塌! 一个魁梧的人影,显现在了飞扬的尘土中。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六章 姜先生,朕是朱棣【求月票!】 他的身材高大健硕,身穿黑色的织金龙袍,隐藏在龙袍下的全身,都布满了虬结的肌肉,仿佛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 正是如今的大明皇帝,朱棣! 烟尘渐渐散落,朱棣松开了护住头脸的手臂,满意地看着被他双拳推倒的新修矮墙,心中的念头,瞬间通达。 仿佛只有这样充满了极致地暴力气息的出场,才符合他那依旧涌动着热血的狂野之心。 什么召见,什么奏对,都滚到一边去。 朕要见姜星火当面问清楚,莫说是一堵矮墙,就是泰山来了,也要挪开! 朱棣一步一步走出倒塌的矮墙,看着竟然对姜星火的话语没有反驳的二儿子朱高煦,眼睛里闪过暴戾的冷意。 火器只能成为骑兵的辅助,骑兵才是战争中永恒的主角! 靖难之役的无数次骑兵对阵火器,已经说明了这一点,骑兵面对步兵和火器的结合虽然有些麻烦,但也仅仅是麻烦而已。 火器再进步,能进步到什么地步? 仅凭姜星火的描述,朱棣既想象不出来,从内心里也颇为排斥。 军事领域,朱棣就是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人,有着绝对的自信! 上万蒙古精锐骑兵,悍不畏死的冲击,你跟我说被西洋人的火铳兵杀戮上千击溃,而西洋人只损失不到百人? 这不是凭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老子都要被气死了!你竟然还真把这些话当真? 而此时,不说朱棣的心思如何,密室里的众人,却已经被朱棣的这一举动给吓傻了。 陛下,我们以为您闹着玩呢! 这怎么说推还真推啊! 您没想过这墙一推,我们得尴尬成什么样吗? 挂在父皇身上的朱高炽,这次没有成功阻止父皇,此时总不好继续挂着,于是尴尬地咳了一声,自己躲到了后面想藏起来。 可没成想,他这么大的体型,正是别人用来躲藏的好地方,六部尚书,六个老头子,齐刷刷地搬着椅子,跟千手观音的排队造型一样躲到了朱高炽的身后! 也不怪六部尚书。 听墙角就算了,悄悄地听呗,结果皇帝一上头,把用来遮挡的墙给推了! 这不就明摆着告诉树下的姜星火他们——你们被窃听了。 六部尚书去窃听姜星火讲课,这张老脸往哪放?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 所以,六部尚书能怎么办?自然是赶紧躲到朱高炽这堵“人墙”的后面。 反正,前面有胖子挡着,丢脸的就不是我们。 至于郭琎和柴车两个小吏,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原本应该有个墙壁的地方,已经彻底麻木了。 甚至于,两个小吏的心中,还松了一口气。 提心吊胆的几个月,终于结束了。 接下来,皇帝是要让他们跟随在姜先生身边,从此以后一飞冲天成为达官显贵;还是皇帝想要保守秘密,违约砍了他们的脑袋,那都不是他们两人所能决定的了。 累了,听天由命,大不了就毁灭吧。 而此时的树下,众人的表情,也异常的精彩。 郑和的心情,此时也是骤然紧绷后的放松,自己瞒着所有人偷偷提前向姜先生坦白身份的秘密,随着皇帝的闪亮登场,即将不再成为自己的隐患。 这个过程,并没有人发现,而姜先生和自己,都不会说出去。 所以,郑和为了自己的心愿和未来的命运,违心地小小欺瞒了一次皇帝的事情,以后将不会有人知晓了。 否则的话,皇帝一天不跟姜先生摊牌,郑和也得跟着睡不好觉一天。 总归是个隐患,此时算是尘埃落定了。 而朱高煦与卓敬的心态,就没有郑和这么平静了。 毕竟,树下的四个人里,知道矮墙后面皇帝在亲自窃听这件事的,其实自始至终,都只有郑和一个人而已!至于朱高煦,一直以为是两个小吏在听。 而剩下的三个人,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其实是毫无准备的。 突然见到了“燕逆”,被吓了一跳的卓敬,此时心情也有些复杂。 一直恪守君臣之道的卓敬,从内心来说,虽然颇为敬佩朱棣,也认同朱棣对他的评价,但忠臣不事二主,卓敬是不愿意投降朱棣的。 可随着这段时间与姜星火的相处,卓老头已经被这个无所不知的“姜小友“的学识所吸引,成了忘年之交,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味。 人啊,一旦有了挂念,就舍不得死了 所以,卓敬还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答应与道衍做的那一笔交易。 不过卓老头有一个优点,他辈分够高、资历够深,此时干脆吹胡子闭眼,装作看不见朱棣的模样。 反正朱棣也不是冲着他来的,是冲着姜星火来的。 朱高煦身经百战,倒是没有被一堵骤然垮塌的墙所吓倒,他看着跨过墙的父皇,则是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被父皇冰冷的眼神所唬的老实闭上了嘴。 “咦?不对啊!父皇为什么从那个位置出来?不应该只有那两个小吏在听吗?” 朱高煦的心中忽然感到了一阵别扭,旋即反应了过来。 好啊!父皇竟然亲自来听墙角了! 不过其他人的种种反应,此时显然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姜星火。 时间稍稍回到几个呼吸之前。 听着“轰隆隆”一声响,看到墙塌了,姜星火的第一反应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好今天听劝,没站到墙下,这不,果然塌了。 然后,姜星火看到了一个打灰工出现在了墙后。 这是诏狱找人修墙不小心弄坏了? 此刻在姜星火眼中的朱棣,由于墙塌溅起的巨大灰尘尚未散去,整个人还是灰蒙蒙的,再加上朱棣的黑色衣袍,更是看不出具体模样。 朱棣的头发也因为刚刚和袖子的摩擦,导致发冠稍稍歪了,而乱成一团鸡窝,衣袍上有多处灰渍,看起来颇为狼狈。 但等到灰尘稍稍散去,姜星火马上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墙后,隐约有个房间。 这个房间是用来干什么的? 稍加思索,顿时一阵毛骨悚然之感,涌上心头。 而此刻电光火石之间,姜星火的脑海里,更是万千念头闪过。 过去的种种记忆,此时都出现在了姜星火的脑海里,很多很多的问题和疑惑,伴随着这间房间展露在他的眼前,都得到了解答。 怪不得.怪不得. 姜星火深呼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人。 他已经看清楚了,这个向他走来的男人,那张颇为熟悉的坚毅面庞。 “我是应该称呼伱为燕校尉,还是皇帝陛下?” 姜星火看着朱棣,轻声问道。 而朱棣则步伐不停,脚下龙行虎步般向姜星火走来,威严的脸上,布满了某种疑惑与暴戾交织的情绪。 显然,朱棣还有些沉浸在刚才对他来说颇为不可置信的问题之中。 但当姜星火出现在他的眼前时,朱棣却顿了顿。 朱棣停下了脚步,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向了清隽如仙的姜星火,两人四目相对。 “姜先生,朕是朱棣。” 就在这时,周围守护着的玄甲士卒,也认出了推墙而出的人,到底是谁。 士卒们狂热地用手或兵器捶打着胸前的甲胄,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不绝于耳。 这是他们的皇帝,这是他们的战神! 然而,就在这种狂热的气氛中,姜星火却抿了抿嘴角,向地面啐了一口。 “朱棣,姜某枉视你为一世英雄。”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七章 朱棣,我曾无数次在史书上见过你【求月票!】 随着姜星火向地上啐的这一口唾沫落下。 整个现场,瞬间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连周围山呼万岁的甲士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呼喊与锤击。 朱棣看着身前不远处的唾沫,神色阴沉无比! 朱棣是真的没想到,在挑明了自己身份后,姜星火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对他行如此大不敬之事! 简直就是胆大包天!难道就不怕被诛十族吗? 亏得自己还允许道衍奔波数百里,去解决姜星火家乡的麻烦,真真是不识好人心! “父皇息怒啊!” 朱高煦在旁边急忙上前求情,隔开了两人,并伸手拉扯朱棣龙袍的衣袖。 “千错万错,那都只是儿臣的错,儿臣不该拉着姜先生讲课,跟姜先生没关系……” 可惜,他话音刚落。 砰——! 朱棣一掌拍在他的胸膛之上,直接把不敢抵抗的朱高煦震翻在地,发出巨响。 “小畜生!两天不打胳膊肘开始往外拐了?” 不过倒在地上屁事没有的朱高煦,面上惶恐,内心却是一喜,按照他对父皇的了解,朱棣有时候就像个老小孩一样,挺倔、挺好面子的。 若是硬跟朱棣当面对着顶牛,不给朱棣这个面子,那朱棣真的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方孝孺练子宁都是在明显不过的前车之鉴。 此时父皇有了个动手的出气筒,面子能缓一缓,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朱高煦看到了父皇身后的大哥,赶紧眼神示意。 朱高炽也连忙上前劝说道:“父皇息怒!此间定是有些误会之处,说清楚就好了。” 果然,朱棣面色稍霁。 然而此时的朱棣,怒气依旧没有消散,一声低吼。 “都给朕滚!” 朱高煦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大哥眼神示意着,一人从密室里搬了一张椅子过来,放下来随后离开了院落。 几个呼吸后,院落周围不仅变得渺无人烟,连只天上飞鸟都被赶走了。 院落中,只剩下了姜星火与朱棣。 看着神情平静孤傲的姜星火,正昂首看着他,朱棣反而收敛了面上的怒意,紧紧地抿起了嘴。 此时的朱棣,仿佛是从沙场上点兵归来的老将,他一袭黑色龙袍在冬日风中猎猎拂动,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 他有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威仪,却又同时带着冷冽的肃杀之气。 姜星火目光沉稳坚定,毫不畏惧地凝视着对方。 两道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在一起。 半晌,朱棣缓缓地开口问道。 “想必,这一切你已经都知道了。” “我不喜欢别人窃听我。” 姜星火长身负手,淡淡答道。 朱棣顿了顿,帝王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向姜星火承认些什么错误,朱棣话锋一转。 “姜先生刚才说枉视朕为一世英雄,想来是心里话。” “朕,此时也同样有一句埋藏在心底的话,想问姜先生。” 姜星火平静地注视着他,朱棣缓缓开口。 “朕该叫你姜先生,还是.姜仙人?” 姜星火挑眉问道:“我是谁很重要吗?” “当然!”朱棣重重颔首说道,“朕不会允许任何人扰乱大明……也包括神仙之流。” “所以,告诉朕,你真实的身份。” “朕知道,姜先生或许不怕死、不怕折磨,但姜先生,一定也有自己的目的,这个目的只要发生在大明,那就绝对绕不开朕。”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自己与朱棣的正式见面,甫一开始,就充满了火星撞地球的剧烈冲突感。 而这,自然也是姜星火刻意为之。 原因再简单不过,便是那句话,姜星火与朱棣,注定不是贤臣明主把臂言欢、纳头便拜的关系,姜星火的目的,从来都不是给皇权当狗,而是在这个时代,不得不依靠皇权,推行自己改变世界和未来的理想。 所以,既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姜星火也不能直接把对话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双方的见面与对话,更像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平等谈判。 姜星火不会无条件的付出,也不会一毛不拔地索取。 僵持了片刻,还是朱棣说道:“坐下说吧。” 姜星火与朱棣,各扯过一把椅子,相对而坐。 两人从针锋相对地站着对立,到面对面坐下,空气中紧张的气氛,顿时舒缓了少许。 姜星火缓缓开口,解答了朱棣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头的疑惑。 而姜星火的答案,也是他沉思了很久后,结合时代背景,所能够想到的,最恰当的回答。 “正如伱所想,我是谪仙人。” 闻言,朱棣的心头,顿时掀起惊涛骇浪,他不可置信地瞪起眼睛,看向自己对面这个满身书卷气的青年,似乎哪怕心里清楚,但一时半会儿还是无法将他与传说中于天上俯瞰人间的仙人在一起。 但转念间,朱棣却又觉得这个答案才算是真实——若非如此,世间何来这些前所未见的知识?若非如此,天底下怎会有那般烛见万里的眼界?预测未来的恐怖能力? “既然你都说了,你是谪仙人,你为何……” 朱棣眉头紧锁,目光复杂地盯着姜星火。 他虽已猜到几分原因,但还想确认一番,毕竟,世上并无真实存在的仙人,所以即便真的有,也应该在三十三重天上高高在上、睥睨凡间万物吧! 可面前之人,虽然有种种解释不清楚的神奇之处,但从肉体上看,分明就是一介普通的凡人! “为何来此?”朱棣再次问道,语气颇带着些质问。 听出他话音里隐藏着的怒意,姜星火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唇角。 “我的一切超凡能力,都是‘谪仙人’这个身份,所带给我的。” “而我,不止轮回了这一世!”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朱棣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了。 “我的每一世,都经历了不同的朝代。” 姜星火唇角微笑着,继续对朱棣说着,话语里的经历却冰冷的让人心寒。 “第一世,我曾在夏宫怒斥夏王无道,以人为牲。” “第二世,我曾在南北朝时,见流民绝望挣扎。” “第三世,我曾在睢阳城下,守安史叛军。” “第四世,我曾在王屋山边无法渡河,眼见岳飞北伐功败垂成。” “第五世,我曾见证女真蔡州覆国,天道轮回。” “我记得在这一世之前的时候,那是大明未来的好几百年后,我亲眼见证了那个女真人第二次建立的王朝盛极而衰。” “我曾经于历史长河的源头向后眺望,亦曾于岁月的彼岸翘首期盼。” “我见过你在未来所建造的紫禁城的风采,甚至亲手抚摸过你留下的一砖一瓦,而你现在看到的世间一切,只是我在其他几世的几百年前就已流逝过的岁月。” 姜星火认真地看向眼前的永乐大帝。 “朱棣,我曾无数次在史书上见过你。” 当姜星火的这句话,话音落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朱棣的心头升起来,但他却没有动弹,这不像他以往对待敌人的方式。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朱棣早已将自己当成是这个世界最强势的君主,也唯有这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姿态才能彰显出朱棣帝王的威严和荣耀。 可是现在,他竟然被姜星火用如此平静的口吻说着自己的事迹,仿佛是站在另外一个角度,与他探讨着他自己的命运轨迹。 “这……怎么会?” 朱棣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丝疑惑,与微不可查到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惊惧。 这微小的惊惧,虽然在他百战余生后早已坚若磐石的心中,并不能掀起任何波澜,却无疑是种下了一颗迟早会生根发芽的种子。 这颗种子,名为命运。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身负超凡之能,却仍旧甘愿做一个放浪形骸的普通文人。” 姜星火的双目直视着朱棣,那里闪烁着灼热的光芒,好似烈焰燃烧。 “因为我曾经以为,未来永恒不变,我的参与并不能让其改变。” “可我在诏狱讲课的过程中,逐渐发现,你似乎是能改变那个未来的人。” “然而,刚才的你,让我失望了。” 这样的话语使得朱棣陷入了沉默之中。 “历史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则亡。” “不妨放下你心中的成见,仔细想一想,如果工业时代的火铳射速更快、装填更快、射程更远、威力更强,你真的还认为,你天下无敌的幽燕铁骑,还能像几年前那样依靠马速,随随便便冲过由金属和火药组成的死亡之地吗?” 朱棣张开嘴巴欲要反驳,但又闭合上了。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靖难之役时,南军火铳手用三段击组成的“铁雨”。 如果这个“铁雨”的密度、速度、杀伤力、距离变得全方位提高,哪怕骑兵再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又真的不会沦落到姜星火口中那一万蒙古骑兵的结局吗? 朱棣不知道。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军事理念动摇了,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但朱棣很快意识到,关于姜星火,他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八章 朕的大明是如何灭亡的?【求月票!】 朱棣放下了这个话题,他抬眼看向姜星火。 “那姜先生,既然是被贬谪的谪仙人,既然轮回了这么多世,究竟要完成什么事情,才能重新成为仙人?而仙人所居之地,又在哪里?是什么样子?” 朱棣,没有问姜星火既然是谪仙人,为何会遭到贬谪,这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朱棣更关心的是,姜星火的终极目的究竟是什么,以及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长生久视的仙人。 毕竟,化肥仙人是朱棣这个人间帝王给姜星火上的尊号,在今日他俩真正见面之前,关于姜星火到底是不是仙人的一切,都是朱棣等人的猜度罢了。 面对朱棣的问题,姜星火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对于后两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我只能告诉你,那不是你能理解或是想象出的样子。” 眼见姜星火半点迟疑都没有,就果断拒绝了自己,朱棣的心头,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朱棣,是站在人间最顶峰的铁血帝王。 若是姜星火的回答有半秒迟疑,朱棣都会觉得对方有可能在编织谎言。 而如果姜星火真的给他描述出了一个所谓鸟语花香、三千仙女的“仙界”,朱棣更是会心生疑窦。 若是凡人真的能寻找到仙界,那过去数千年,恐怕早就有帝王求道成仙了。 伱当同样花费无数人力物力求仙问道的秦始皇、汉武帝是吃干饭的? 真有这好机会,还能轮得到顺序这么靠后的他朱棣? “那第一个问题呢?” 既然姜星火没有直接拒绝回答第一个问题,朱棣马上就意识到,有戏。 毕竟,朱棣跟其他帝王不一样,在沙场上百战余生、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早就让他看淡了生死。 朱棣活着,只是为了完成他心中的伟业,在历史上书写下别人永远无法忽视的一笔,而非为了个体生命的苟延残喘。 沉默了片刻,姜星火开口答道。 “我要完成的事情,是避免华夏的历史走向那个,被率先完成工业化的外国所欺辱的未来。” 朱棣闻言,眼眸中闪过一丝光芒。 我巍巍华夏,屹立于世数千年,举世无双,如何能沦落到被欺辱的境地? 但朱棣不禁问道:“可是刚才姜先生你明明说过,你曾经在大明之后的历史中,那大明,是否也会继续按照那个历史轨迹前行呢?如果不会,又该怎么解释之前那一世,本身已经成为历史的大明呢?” 姜星火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朱棣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诧异。 “我确实不知道,当下的大明,究竟是一个独立的历史线,还是此前历史长河的回溯。” “但毫无疑问的是。” 姜星火认真地看向朱棣,轻声道:“我们现在,已经改变了历史。” “大明的历史,原本是没有这一切的。” “考成法,原本是一百七十年后,由号称‘我非相、乃摄也’的大明首辅张居正所施行。” “摊役入亩,原型则是三百一十年后,由建州女真部所建立的王朝,唯一一位堪称明主的雍正皇帝所施行。”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本不该出现的事物而这些,现在都已经出现在了大明的土地上。” 聆听着姜星火的话语,朱棣的心头,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佛经有云,一刹那者为一念。 就在这一念一刹那之际,朱棣想了很多很多.有很多问题,朱棣想向姜星火发问。 毕竟,当真正知道“未来”的谪仙人坐在面前时,没有人会抗拒这种知晓命运的可能。 这种源自于生命内心深处的渴望,根本无法磨灭。 就如同,几乎所有人都渴望回到从前改变自己某一时刻的命运一样。 同样,所有人也都会渴望知道,自己的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虽然心中很清楚,一旦知道了这个有可能发生的“未来”后,一切人生的意义,都会短暂地变得索然无味。 而最后,朱棣还是在个人和大明的未来之间,选择了先询问后者。 毕竟,自己的未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朱棣还是能大概猜到的,只是具体的事情,拿捏不准。 而大明的未来,时间跨度更长,变数更多,根本不是他个人所能猜测的。 之前朱棣从姜星火这里,也仅仅是知晓了,未来女真人会再次统治华夏,第二次建立女真人的王朝。 但眼下,朱棣已经制定好了一整套抹杀女真的计划,让顾成去逐步实施,想来,这个未来很可能不会再出现了。 但朱棣依旧想要知道,大明在姜星火所知晓的那个未来里,是如何灭亡的。 毕竟,这是他的大明。 孟子有一句话说的很好,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哪怕是另一个时空,大明灭亡的诸多因素,也一定对现在的大明有着防微杜渐的作用。 朱棣深呼吸了一下,开口道:“姜先生,那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大明,是如何灭亡的?” 略微有些出乎朱棣的意料,之前在画船上,为他免费预知未来的姜星火,此时却并没有爽快地答应这个要求。 相反,姜星火提出了自己的交换条件。 “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码,我不能无偿告诉你,我所知道的未来。” 听了这句话,朱棣反而笑了。 “姜先生想要什么?” 朱棣张开有力的大手,放声道:“朕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姜先生想要什么,尽管说来!” “你可以给,但我不会拿。” 姜星火淡然回道:“如果我拿了你许诺的任何好处,那就违背了我的初衷,所以我不需要这世间的一切俗物。” 闻言,朱棣点头表示理解,同时问道:“不知道姜先生到底想要什么作为交换呢?” “我要一个承诺。” 姜星火语气平静地说道:“当你听完我所讲述的这个未来,不管你认为这是在另一个时空真的可能出现的,还是我胡言乱语的,你都要答应我一个承诺。” 朱棣微微颔首:“也好,朕本来也打算拜姜先生为国师,区区一个承诺,只要不是朕无法完成、亦或是极度违背朕的立场,朕都可以答应。” 话音落下,两人各怀心思地沉寂了几息。 姜星火,缓缓开口讲述起了一个故事。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二百四十二年后的顺天府,大明的最后一位皇帝,将在跟我们身后差不多的一棵歪脖子树上自缢。” 顿了顿,姜星火伸手指向了身后的那棵树。 朱棣心中一凛,大明的皇帝,竟然会沦落到自缢的田地?难道是姜星火所说的女真人,攻破了京城? 不过,虽然心中有疑惑,朱棣却没有插话打断姜星火这个关于“未来”的故事。 姜星火接着说道:“这个年纪不算很大的皇帝,表面还算光鲜的龙袍里,满是浆洗的发白的补丁,与褴褛到极易撕扯成布条状的内衬,在一个老太监的伴随下,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树下,准备留下最后一份诏书,也是他的遗诏。” 朱棣看着姜星火,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似乎,大明的末代皇帝,不算是昏庸暴虐的亡国之君? 可若是如此,大明又怎么会亡呢?为什么不去南京以图东山再起呢? 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朕在位十有七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致虏陷内地三次,逆贼直逼京师,诸臣误朕也。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以发覆面而死;任贼分裂朕尸,勿伤我百姓一人。” 当朱棣听到这份遗诏的时候,整个人,猛地愣住了刹那。 “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吗?”朱棣喃喃道。 “怎么会呢?朕有你这样的子孙,朕怎么会觉得你没有面目来见朕呢?” 任贼分裂朕尸,勿伤我百姓一人。 勤俭,爱民。 大明为什么会灭亡在这样一位皇帝手里? 难道真的是他所说的“薄德匪躬,上邀天罪”,真的是有所谓的天人感应?帝王德行薄弱,导致了上天降下亡国的责罚? 不,绝不可能! 朱棣亲眼见证过证明万有引力存在的扭秤实验,清楚地知道,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上天责罚。 即便是姜星火这种超脱于时间凡俗,能够穿越于历史长河之中的谪仙人,对于整个世界的命运,能起到的作用,依旧极为有限。 否则,姜星火恐怕早在前几世,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目的。 决不会等到现在,需要跟自己携手,去做成这件事。 这就说明,即便是有可能存在于朱棣无法理解的彼处的仙人,也不会因为凡间帝王失德而降下什么所谓的天罚。 所以大明的灭亡,绝对尤其更深层次的原因! 朱棣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句话,“虏陷内地三次,逆贼直逼京师”。 虏,指的肯定是异族。 而逆贼,则一定是大明的反贼。 “难道大明其实并不是由女真人灭亡的?” 朱棣霍然抬头,向着姜星火问道。 ps:双倍了,求月票啊!接下来剧情是接连不断的高超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始作俑者,就是你【求月票!】 “大明是由李自成所率领的起义军灭亡的,但从根本上来说,也不是由起义军灭亡的。” 朱棣威严的目光中,难得地露出了一抹哀伤的神色。 一世英雄,却无力护佑大明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下,走向那个最终的结局。 哪怕只是听到那个有可能的结局,也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悲伤。 朱棣轻声说道:“姜先生,说与朕听听吧。” 姜星火的双手覆在膝盖上,不知不觉间,已然不自觉地抓紧到青筋毕露。 姜星火以一种朱棣从未听过的语调,慢慢地讲述着这个遥远而又分外真实的故事。 “大明末代皇帝登基之时,小冰河期已达顶峰。” “崇祯元年,陕西大旱。” “父弃其子,夫鬻其妻,以换一口饱食。” “然,粮食渐尽,民众不得已掘草根、采山间蓬草以食。” “可惜没过多久,树皮草根略尽,又采山中白石以充饥。” 听到这里,哪怕如朱棣这般铁石心肠,也不由地下意识揉了揉眼角,复又听下去。 姜星火平淡的话语中,有着藏不住的悲戚。 “民众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开始相聚为盗匪,于是稍有积蓄之民遂为其所劫,见官府不能禁止,劫掠开始大肆扩张。” “官府碍于上级命令,派兵捕捉盗匪,盗匪遂裹挟饥民形成流寇。” “随后十余年,流寇纵横陕甘、山西、河南、湖广、四川,官军剿之不尽,流寇越剿越多,于是天下糜烂,众多流寇壮大,李自成,就是其中最强大的一支。” 朱棣眉头紧皱地问道:“为何不能减免赋税,赈济灾民?” “呵。” 姜星火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 “减了赋税,辽饷从谁身上出?没了辽饷,关外的女真人怎么办?哦对了,不止是辽饷,为了剿灭流寇,还得向大明的自耕农身上加派剿饷光有饷银没用,还得练兵吧?还得再加派一个练饷。” “荒唐!” 朱棣勃然变色,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椅子扶手上,登时便拍得木屑四溅。 “区区女真,那用得了什么辽饷?” 姜星火反而正色道:“女真入关,犯下累累暴行,罄竹难书,姜某深恨之,可正所谓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女真人的摄政王,有一句话说的不假。” “哼。” 朱棣龙威加于海内,女真人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轻易便能抹去,自是不屑于主动去听后世女真人的摄政王说了什么。 “厉民最甚者莫如加派辽饷,以致民穷盗起,而复加剿饷,再为各边抽练,而复加练饷。惟此三饷,数倍正供,苦累小民,剔脂刮髓,远者二十余年,近者十余年,天下嗷嗷,朝不及夕。” 朱棣一言不发,只是拳头深深地拢在了袖中,闷声问道。 “那女真人,又是如何坐大的?” 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朱棣的问题,反而微微抬起下巴,示意朱棣回头看看身后的密室。 朱棣瞟了一眼。 姜星火问道:“是从何时在这里听课的?” 朱棣也不尴尬,干脆答道:“削藩。” “那你应该明白,大明如果没有改变,文武势力会走向怎样的失衡。” “上层的武臣勋贵自不必多说,公侯伯再不济,也能在五军都督府混个差事,可中层的边军卫所军官呢?底层的卫所士兵呢?” 也不需朱棣设想,姜星火直接给出了答案。 “底层卫所士兵,世代务农,战力全无,早已成了边军卫所各级军官的佃农。” “边军卫所军官,则是削减兵员吃空饷以谋财,蓄养精锐家丁作为战兵主力以固权。” 朱棣面色凝重,阴沉地仿佛要滴出水来。 姜星火继续说道:“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面对文官主政的朝堂,为了不断获取源源不绝的战功、饷银,边军大将,必然走上养寇自重的道路。” “女真人,其实一开始就是辽东军镇大将所豢养一条狗,用来帮助辽东军镇对抗朝鲜人,乃至于日本人。” “这就像是仆人豢养着一条恶犬,可惜最后玩脱了,恶犬吃饱了肉,开始反咬仆人一口,仆人招架不住,只得向主人求救,主人为了不让恶犬咬到自己虚弱臃肿的腹心,不得已勒紧裤带给仆人送钱指望他保护自己,可惜最后,拿了这么多钱的仆人反而成了恶犬的奴隶,带着恶犬进门,咬死了主人。” 朱棣闻言眉头紧皱,却还保持着理智,并未因此而失态。 毕竟,姜星火口中未来大明边军的情况,跟朱棣现在了解到卫所兵的情况,其实是有关联的。 靖难之役的时候,朱棣就明显意识到,经过了两代人,卫所兵就有些不够好用了。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些解释不通,朝廷便不管吗?” 朱棣虽然信任姜星火的话语,但他依旧怀疑,其中或许存在着别的隐情。 姜星火笑了笑,说道:“很简单,边军军镇大将,同样是朝中派系大佬的门下,而这些士绅集团的代言人,他们就是边军卫所养寇自重的幕后元凶。” “还记得我刚才提到过的张居正吗?” “吾非相,乃摄也!”朱棣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冰冷的话语。 “莫非,就是这个张居正开的头?” 若不是这是未来数百年后出生的人,姜星火大概率也不会告诉他具体信息,朱棣恨不得直接把所有符合条件的张居正疑似先祖都给宰了。 毕竟对于朱棣来说,未来的一个大臣,能力如何不重要,哪怕这个人颁布了考成法。 重要的是,这人狂到了说自己不是宰相,是摄政王? 谁给伱的勇气? 问过朕手里的刀了吗? 大明这江山,姓朱还是姓张? 姜星火淡淡道:“是,也不是。” “这种文武相处的模式,虽然在张居正和戚继光身上很明显,但当时起到的绝不是负效果,相反,张居正重用抗倭名将戚继光主持北地防务,使得蓟镇十年不见兵戈,百姓安居乐业,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便是如此。” “可惜,后来的朝中大佬土地兼并、党同伐异可以,谋国之能,却不及张居正十分之一;边军将领,更缺乏戚继光那般卓越的军事素养和谦和的人品,只顾自身功名利禄,所以局势越走越坏。” “问题的根源,不在于某个人,还是出在文官制度和卫所制度上。” 闻言,朱棣心头的一点无名怒火,也都转移了方向。 朱棣很清楚,姜星火说的没错,如果大明出了问题,那问题肯定不能全部归咎于某个人身上。 文官制度! 卫所制度! 朱棣在心中记下了这两个问题,同时,也不禁感叹,大明的末代皇帝,委实是有些倒霉。 小冰河期就算了,还遇到了边军军镇养寇自重,养出个女真人坐大。 这也罢了,若是朝廷能上下一心,说不得也能渡过难关。 偏偏朝中衮衮诸公,尽是在家乡搞土地兼并,在朝中搞党同伐异之辈。 怪不得,末代皇帝的遗诏里,会说诸臣误朕也。 大约是猜到了朱棣的内心,姜星火干脆利索地补上了一刀。 “崇祯虽然勤俭,德行不亏,但为人刚愎自用,急于求成,猜忌大臣。” “在位十七年,换了十九个内阁首辅,杀了七个兵部尚书。” “等等!” 朱棣大概晓得,大明的末代皇帝也是要为大明灭亡背锅的,但此时他的注意力,却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在此前提到张居正的时候,姜星火只说了“首辅”,朱棣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大明后世的皇帝,又重新设立了宰相,只不过换了一个名词。 张居正的那句“吾非相,乃摄也”,也加重了朱棣的这个错误印象。 而如今听起来,姜星火说的却是“内阁首辅”,这就让朱棣不由地心头起疑了。 事实上,明代典制中从未明文规定“首辅”之名,习惯上称内阁首席大学士为首辅,且拥有相对特殊的职权和地位,而“首辅”这一制度产生于明代中期的政治实践中,大致出现于明英宗天顺年间,始于李贤。 所以朱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首辅,内阁首辅姜先生是说,以后大明的宰相,就是内阁权柄最重的大学士?”朱棣诧异问道。 “不错,士绅阶层出身的文官们,一般将通过熬资历的方式,进入内阁,成为阁臣,亦被尊称为‘阁老’,其中顺序第一位的,是首辅;顺序第二位的,是次辅。” “文官们通过内阁票拟权,决定了大明的全部政务。” “何谓票拟?”朱棣问道。 “票拟,就是来自大明各个地方的奏章,在送呈皇帝批示以前,由内阁用小票墨书,即把批阅建议写在纸上并贴在各奏疏的对面上以进呈,票拟权掌握在内阁首辅手中,实际上就是代拟好‘御批’的稿本,供皇帝采纳。” 姜星火轻飘飘地一句话,就让朱棣的心头开始不住突突。 “而始作俑者,其实就是没有洪武皇帝那般处理政务能力的你。”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章 对付文官,信息隔绝就够了【求月票!】 不得不承认。 姜星火的话,让朱棣破防了。 内阁制度,源于朱棣召集翰林学士替他整理、分流奏折。 而内阁的成员们,在朱棣这个时代,是没有处理政务的权力的,只是朱棣的秘书而已。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姜星火口中的那个样子,朱棣觉得姜星火说的也大差不差。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那般旺盛的精力,和对政务孜孜不倦的兴致。 朱棣的兴趣,更多地是投入在大明的国家战略决策,以及军事方面上,对于政务,并没有那么多的兴趣。 所以内阁成立,其实是某种必然。 要不然,为什么千百年来都要有“宰相”呢? 说白了,不就是皇帝自己处理政务太累,得找个人帮他干活吗? 只是朱棣没想到,或者说没往哪方面想。 他对政务不感兴趣,后世子孙当了皇帝,就对政务感兴趣了吗? 不可能的,比他还懒! 所以,处理政务的大权,也就渐渐地交到了内阁的手上。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从洪熙、宣德时期三杨所拟的票拟,再到万历前期张居正所拟的票拟,差不多都转化为了皇帝批朱的蓝本,阁权之重、阁职之隆,自不待言。 朱棣被姜星火一句话打脸。 可此时,却偏偏不好翻脸。 不仅仅是朱棣还有求于姜星火,等待姜星火答疑解惑。 更重要的是,朱棣知道,姜星火说的事情,其实很有可能出现,或者说,几乎是必然出现的。 “那后世的皇帝,是如何对抗以内阁为首的文官系统的?” 面对朱棣的这个问题,姜星火的嘴角,挂上了淡淡的笑意。 “办法很多。” “有专心炼丹修道,还不忘用帝王心术分化控制文官的。” “有一心摆烂跟内阁对着干,四十年不上朝的。” “也有自己躲在宫里做木匠,推出大太监跟文官打擂台的。” 听了姜星火的回答,朱棣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朱棣觉得,自己已经够低估后世子孙了,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在姜星火口中的大明后世皇帝,比起他预计的更加离谱。 “咳……那还请姜先生告诉朕,后世的这些皇帝,用这些不同的方法来对抗文官系统,到底哪一个成功了?”朱棣干咳了两声。 “放心,都失败了。” 姜星火信誓旦旦地说着。 听见这句话,朱棣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随后才缓缓说着。 “所以姜先生的意思是,因为朕现在设立内阁的措施.才会让文官在后世坐大?” “没错!” 姜星火看向了朱棣,认真地说着:“不过正如我一直强调的,不应把问题归咎到某个人身上,所以话说回来,内阁虽然是你创立的,可是即便你不创立,后世的大明皇帝一样会创立一个外阁出来作为辅助机构,这个机构,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发展壮大。” “所以问题的根源,不在于内阁,而在于如何限制文官系统。” 这里便是说,姜星火的所有举动,不管是告知朱棣关于大明的未来,还是给朱棣点破大明的内阁制度、卫所制度的弊端,根本目的都不是为了加强朱棣皇权,亦或是给大明这个封建帝国打补丁。 姜星火的用意,是交换。 姜星火所面临的现实困境是,他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是做不到的,必须把皇权绑到自己这边。 而任何政治捆绑,无疑是都需要利益交换,继而形成共同体的。 姜星火能跟朱棣做交换的筹码,便是他能替朱棣填上看不到的坑,拥有朱棣无法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的知识,并且能够预测未来。 最后一点,也是姜星火在基于现实考量,给自己留下的比较神棍的后手。 虽然姜星火关于所有个人和国家未来的预测,都是来自历史记载的。 但问题是,朱棣不知道啊!其他人也不知道啊! 他们所了解的信息,就是姜仙人能够预测未来,虽然这种预测未来,会受到一些条件的限制,不是随心所欲的。 但他们并不知道,姜星火预测不了被改变后的未来。 所以这份敬畏,会始终存留在朱棣等人的心中。 “那接下来,朕需要怎么做,才可以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 朱棣此刻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个问题。 文官系统,难道真的是无解的吗? 难道大明的未来,就要被这群虫豸给玩到亡国吗? 当下来看,哪怕是考成法,可只是起到了一点限制作用。 “很简单!” 姜星火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他们失败,是因为他们都不懂得一个道理,所以才会在于文官系统对抗的过程中被猜透,随后输掉。而只要懂得这个道理,自然就能避免这种结果的发生!” 听见这话,朱棣顿时一愣,显然他不明白,姜星火这话里面到底蕴含着什么深层含义。 “道理?” “对!” “到底是什么道理?”朱棣眉头微蹙。 “不必纠结这个问题,只需要按照我说的方式去做,很快就会懂了。”姜星火答道。 “那行,那你告诉朕,朕要如何做?”朱棣开口说着,目光灼热,似乎很期待姜星火接下来的答案。 “先闭上眼睛。”姜星火看向了朱棣,轻声说着。 听见这话,朱棣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闭上了双眼。 哪怕双目失明,从个体武力上来说,朱棣这种一流武将都能轻松对付十个姜星火,所以朱棣并不担心,闭上眼睛后,姜星火会对他不利。 “现在我们两人之间,伱能看到我在干什么吗?” 闭上眼睛的朱棣听到姜星火的问题,微微蹙眉。 这是什么废话? 我都闭上眼睛了,如何能看到你在干什么? 可当朱棣刚要把这话说出口的时候,突然间,朱棣的脑海中划过了一道闪电。 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了。 那如果朕能让文官之间互相闭上眼睛看不到,是不是就可以控制文官系统了呢? 可是,又该如何让文官之间互相闭上眼睛呢? 在朱棣闭目陷入沉思当中的时候,他的耳边响起了姜星火的话语,一语点醒梦中人。 “信息隔绝。” 这句话,瞬间提醒了朱棣。 对啊,只需要让文官之间,互相不知道对方跟皇帝说了什么信息,自然会产生猜忌,如此一来,文官系统就会争相围绕皇权,还有谁能够威胁到自己? 朱棣睁开了双眼。 映入他眼帘之中的,依旧是神情淡然的姜星火。 朱棣怀疑,姜星火刚才可能什么动作都没做。 可他闭目的时候,却并不知道姜星火做了什么,而是在不断地猜疑。 这就是“信息隔绝”的效果。 现在,朱棣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 朱棣深呼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脑海中那种被点拨后的“顿悟”感,不由地下意识想到,曾经发疯的道衍和张天师,还有愿为姜师门下走狗的夏原吉。 虽然自己没有那种触动心灵的感悟,但仅仅是这种层面的顿悟,就已经让朱棣觉得念头通达、神清气爽了。 诏狱,难道就是悟道之地? 一个奇怪的念头,从朱棣的心头升起。 不待朱棣继续思索,姜星火干脆说道:“而想要达到信息隔绝的效果,也很简单,只需要在中高级文官中颁布一项制度即可。” “什么制度?”朱棣下意识问道,同时心中暗暗揣摩,姜星火即将提出的制度,是否真的如同他猜测的那样,是为了防止文官系统内互相串联,影响朝廷决策。 “密折制。”姜星火平静的吐出三个字。 “密折制?” 朱棣愣住,他万万没有想到,姜星火竟然会说出这三个字。 “这不就是唐朝在徐敬业举兵反武之后,武则天接受鱼保宗的建议设置的匦检制度?” 所谓“匦检制度”就是武则天规定了无论贵贱亲疏,都可以通过向铜匦里投书告密,并且任何人都不可以干预,告密者还会有丰厚的奖赏。不但如此,武则天还亲自接见告密者,如果告密之事属实,那么告密者便可以破格升官,即便所告非实,也并不会受到惩罚,因此四方告密者蜂起,在这个制度施行的初期,武则天曾先后接见近一万名告密者。 朱棣蹙眉道:“唐朝的匦检制度虽然能起到信息隔绝的效果,但结果就是让整个朝堂人心惶惶,告密他人一言一行的行为,不仅颇为令人不耻,而且长期以往,则是道德沦丧、风俗败坏,更不利于朕治理国家,切不可行。” 姜星火的手指,一下下有规律地敲击着座椅的扶手。 “谁说是匦检制度了。” “那这个密折制是什么意思?” 姜星火开口道:“所谓密折制,便只有皇帝特许的中高级官员才能上密折,缮写时须亲自为之,不可假手于人,一切听闻皆可上报,写毕将奏文写在折叠的白纸上,再装入特制皮匣,皮匣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上奏折官员手中,一把由皇帝保管,除此之外任何人都无法开启,密折写好后,官员自派亲信家人送抵京城,不可扰累驿站,直达御前,并由皇帝亲自批答。” 见朱棣神情所有所悟,姜星火的心中闪过了一丝莫名的情绪。 姜星火给朱棣提供了“密折制”这把有力武器对抗文官系统,甚至冒着在一定时期内极大加强了皇权的风险。 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推行变革。 密折制与考成法将形成一套组合拳,彻底打趴文官系统。 否则,按照朱元璋杀了一茬又一茬,文官系统都能重新抬头的尿性,不靠着新制度一次性把文官系统打疼打趴,想要推行触犯了他们利益的变革,是绝对不可能的。 而且,只要姜星火能够种下出新时代的种子,这颗种子迟早会生根发芽。 到了那时候,皇权被推翻同样也会变成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 彼时有没有密折制,又能改变什么呢? 思虑周全后,姜星火复又说道。 “既然讲到了文官系统,那就不得不说起一个说法了。” “什么说法?” “未来的大明,亡于天灾,亡于流寇,亡于三饷,也亡于.东林党。” 闻言,朱棣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杀气。 东林党,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成为大明灭亡的诱因? 朕,必将绝此后患! 第二百七十一章 可惜水太凉【求月票!】 “东林党,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能覆灭大明?” 寒风吹过,朱棣龙袍上绣着金色的五爪金龙随之浮动,仿佛冷眼睥睨着隐藏在未来的敌人。 作为帝王,朱棣可以容忍大明灭亡于所谓的李自成流寇起义军之手,毕竟,这几乎是历朝历代都逃不过的宿命,要么亡于起义,要么亡于篡位,要么亡于外敌入侵,绝大多数都是这三个结果。 甚至从朱棣的性格来看,亡于起义,都比孤儿寡母被人篡位强。 被人篡夺江山,再按个屈辱性的封号苟活下去,反而不如堂堂正正地站着死。 而东林党,按朱棣的理解,似乎就很像是在内部篡夺大明的组织。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朱棣也没理解错,姜星火马上就印证了他的观点。 “东林党是在二百多年后,以江南士绅为主形成的官僚政治集团,名称来自宋代杨时讲学的东林书院,江南士绅们发起东林大会,制定了《东林会约》,规定每年举行大会一、二次,每月小会一次,把读书、讲学与讨论庙堂局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姜星火缓缓说道。 听到不是篡夺大明的组织,朱棣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加眉头紧皱。 因为这个所谓的“东林党”,虽然明面上没有篡夺大明的江山,但这种士绅集团抱团形成团体的危害,朱棣一清二楚。 这相当于,在江南由多了一个不是小朝廷的小朝廷! “竟然敢公然借由读书讲学的名义抱团营私?” 朱棣不满地问道:“地方官府不管吗?” 姜星火笑了笑,道:“不管,而且大力资助,因为地方官府同样是东林一派,他们的利益立场是相同的。” “一丘之貉!” 朱棣的目光阴沉。 大明,以科举取士。 这就注定了,民间讲学这件事,是极为敏感的。 可以讲,但绝不能扩大化,乃至形成南宋那种大规模的书院化。 否则,讲学的院长,就会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朝廷官员,成为幕后宰相。 而且即便不说书院的高层,单说书院本身,也是会出问题的。 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什么是江湖? 这里的江湖,指的当然不是打打杀杀的武夫们,而是范仲淹所谓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如果让一群身处江湖的读书人聚在一起,那他们不讨论点大明庙堂的事情,反而奇怪。 而这种书院,若是成了规模,那便可以引导士林舆论,继而影响大明庙堂,对于大明朝廷来说只会增加更多的矛盾和内耗,重蹈唐朝牛李党争的覆辙,绝非是什么好事。 朱棣很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再结合江南士绅一贯以来的德行,只需要略加设想东林党会搞出点什么事,就不由地让他眉头一皱。 “那东林党的主张,都是什么?”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 朱棣隐隐感到了不妙的意味。 果然,姜星火的回答也没让他失望。 “第一条,东林党主张放开言路。” “也就是政事归于六部,公论付之言官,使天下欣欣望治。” 朱棣的脸黑了一分。 “第二条,反对皇帝征收矿税。” “认为皇帝派矿监、税使到各地征收矿税,是与民争利的弊政。” 朱棣的脸黑了两分。 “第三条,反对宦官干政。” “认为宦官之害非比寻常,必须恢复祖制,宦官不得干政。” 朱棣的脸黑了三分,彻底绷不住了。 “荒唐!” “——齐泰黄子澄都不敢这么搞!” 这个所谓的“东林党”,每一条主张,听起来都是那么的为国为民、光明正大。 可朱棣很清楚,如果大明到了王朝末年还要这么搞,那么走向覆灭的结局,其实是必然的。 就拿最后一条来说。 到了王朝末年,皇帝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勋贵武臣也早就烂完了,想要振作朝纲,不依靠跟自己一条心的宦官,能依靠谁? 朱元璋禁止宦官干政,那是因为老朱太猛,根本不需要宦官。 而朱棣,恰恰是开了大量使用宦官这一先河的明朝皇帝。 这里面固然有朱棣在燕王时期,就在府中培养了一大批能文能武的宦官的缘故,朱棣不仅让这些宦官带兵打仗,如郑和等人,还让他们代表自己出使外国。 但更重要的是,朱棣作为皇帝,很清楚地认识到,宦官对于皇权,是一种重要的辅助,而且用起来,比使用外戚的代价,要小得多。 所以这最后一条,就跟内阁一样,是在打朱棣的脸。 只不过刚才是姜星火打他的脸,现在是还不存在的“东林党”打他的脸。 另外两条,放开言路,必然会导致大明朝野思想不统一;而反对皇帝收矿税,朱棣想都不想就知道,这里面的猫腻大得很! 士绅集团为什么会反对皇帝收矿税?难道真是为民请命?不可能的! 根本原因,一定是收矿税动了士绅集团的利益。 而没了矿税、盐税、茶叶税等税种,会使得明末的财政收入来源更加单一,朝廷的税收来源基本全部依赖于普通自耕农的土地税,这会直接导致大明的财政拮据! 朱棣再稍加回想一下刚才姜星火所提到的崇祯元年旱灾,就明白,一旦各种天灾不断,造成了大量自耕农破产,大明基于土地税的税基就会塌陷一个角。 而盗匪裹挟流民形成的流寇,为了活命,会向其他布政使司的地域流窜,继而导致更多的自耕农因战乱主动或被动地加入流寇。 大明的税基,至此彻底崩塌。 所以姜星火说大明亡于东林党,真的一点都不冤。 东林党就像是一群仓库里的管理员,打着为仓库主人好的名义,把仓库里的东西,都搬到了自己家里。 不仅劝仓库主人不要派人追查,忍忍算了,还说这是为你好。 若是角色是仓库边上的寻常邻居,心思龌龊些,倒也乐见仓库主人这个狗大户被挖墙脚,甚至还会向管理员们要求分一杯羹。 但现在的问题是,朱棣就是仓库主人啊! 朱棣相当于眼见着自己给子孙后代积攒下来的家业,被一群管理员给光明正大地搬走,心中岂有不气之理? “书院、讲学、言路,朕要统统禁止!” 姜星火反而笑吟吟地说道:“巧了。” “什么巧了?”朱棣蹙眉问道。 “张居正也是这么想的。”姜星火收敛笑意。 “张居正,禁止言路,毁掉天下书院,聚众讲学以下狱论罪。” “仅仅十年,政熄人亡,数十年后,东林崛起。” “当然,若是没有‘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张居正力挽狂澜,十年变革积蓄国力,恐怕在我预测的未来里,大明还挺不到那时候。” 朱棣没由来地眼皮一跳。 他没想到,这个未来的大明首辅,敢号称“吾非相,乃摄也”的文官,竟然这么狠。 这完全是不顾自己身家性命,以一己之力推动变革大明。 硬生生地给大明续了一口气! 想到这里,朱棣反而有些敬佩起了这位类似王安石,甚至犹有过之的未来之人。 “所以啊,士林言论这种东西,堵不如疏,掌握在自己手里,比缝上江南士绅的嘴容易。” 姜星火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 朱棣若有所思地问道:“那既然禁止书院、讲学、言路行不通,姜先生的意思是?” 姜星火见朱棣领悟了他的意图,正色说道。 “创办以六门自然科学为主,十余门社会科学为辅的科学书院,以科学和改良荀学的结合,用来取代程朱理学。” “你问什么是科学?” “程朱理学能解释的东西,我的科学能解释。” “程朱理学解释不了的东西,我的科学一样能解释。” “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经济管理.大明所需的方方面面,都可以从中找到答案。” “从我之前讲课的内容,相信陛下明白,姜某所言非虚。” 若是换个旁人来,朱棣定是不信的。 可是姜星火说出这话,还是带着“陛下”说的,朱棣开始考虑信一信了。 不过以科学对抗程朱理学的事情,朱棣还要继续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毕竟,《变法八策疏》里的内容,并没有这部分,朱棣也下意识地想到,若是扶持起一个新的学说,难道就不会变成另一个程朱理学吗? 若是与新的手工业阶层相结合,恐怕也不是不可能形成程朱理学与江南士绅阶层相结合的那种效果,同样会威胁皇权统治。 朱棣的心思,姜星火自然也能猜度出一二。 但姜星火却并不着急说服朱棣。 道理也很简单,推广科学,用以对抗旧的程朱理学,其实是变法进入到某个阶段后的必然。 这里面的道理就不用细说了,略一思量就能想明白。 所以,眼下朱棣是否出于巩固皇权的考虑,不愿意同意大规模推广科学,姜星火并不在意。 等给朱棣展示展示科学技术的威力,帮朱棣解决一些程朱理学根本不可能解决的难题,朱棣就会“真香”了。 姜星火只是做了些铺垫,在朱棣的脑海中,深化了之前植入的“科学”这个概念。 旋即,朱棣也有意跳过了这个话题,问道。 “那在姜先生预测的未来里,东林党,最终如何了?” 听到这个问题,姜星火的手指慢慢地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吟了一首诗。 “谦益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 吟完诗,姜星火摇头叹息道:“可惜,还是水太凉、头皮太痒。” 水太凉? 头皮太痒? 朱棣颇有些迷惑不解。 感谢“一字何解”老爷的上盟,没加新建的盟主群的盟主老爷可以加一下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二章 欲挽天倾【求月票!】 “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却道水太凉。” 姜星火哈哈大笑,给朱棣讲了一段小故事。 “在我所见到的那个未来里,女真人兵临城下,便如数百年前搜山检海那般,于江南横行无忌。” “东林魁首钱谦益,对外高调声称自己欲效法屈原,投水自尽,誓与大明共存亡,不仅如此,他还率领家人至常熟尚湖,准备找湖边自尽。” “然而到了投水自尽那一天,钱谦益在湖边犹豫不已,旁边秦淮名妓出身的夫人柳如是对他说‘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 “钱谦益无奈,下手摸了摸湖水,悠然说了句:水太冷,不能下,柳如是反而奋身欲沉池水中,被钱谦益拦住.这便是水太凉的由来了。” 朱棣听了这段小故事,除了面露不屑之色,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江南好臣,不如秦淮妓子多矣,不甚奇怪。” 事实上,朱棣率领燕军渡江后的这几个月,这种士大夫,他已经见得太多了。 解缙、胡广,不都是这样?只不过没这么反差到离谱罢了。 所以,朱棣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不过下一个小故事,很快就让朱棣的怒气值瞬间满格了。 “至于头皮太痒嘛” “这便是说,女真人自宋代开始,便是要剃头皮扎小辫的,而为了从衣冠礼乐这些传统礼仪层面摧毁汉人,女真人所到之处,强行推行剃发易服。” “而程朱理学深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伤。” “所谓一代理学名儒、文坛宗主,钱谦益一直以来,也是如此宣称的。” “然而。” “女真人兵临城下,钱谦益投水未果,回家之后,钱谦益先是对家人说‘头皮甚痒’,随后就找了一个剃头师傅,剃成了女真人的金钱鼠尾发型,随后带领城中的文武官员,打开城门,向女真人下跪乞降。” “这就是所谓的‘头皮太痒’了。” 听完这个故事,朱棣一时竟是忘了发怒。 半响后,才猛然伸手拍碎了另一个扶手,犹自不解气,直接起身。 “朕从未听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说着,朱棣站了起来,目光落在姜星火的身上,神情复杂。 以江南士绅阶层为主体组成的东林党靠不住,朱棣心里是有预期的。 一旦大明亡国,这群士绅为了自家荣华富贵,改头换面投奔新朝,再正常不过。 可钱谦益这位东林魁首的无耻程度,还是刷新了朱棣的认知下限。 “我大明,若是真到了亡国的地步,就没有忠臣良将了吗?” 朱棣死死地盯着姜星火。 生怕他给自己来一句“恭喜你,猜对了”。 一息。 两息。 时间缓缓流逝,姜星火却始终一言不发。 朱棣的心,也跟着慢慢沉了下去。 就在朱棣打算开口,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之时。 姜星火忽然出声。 “之前,姜某就讲过。” “靖康之后,两宋之交,岳飞北伐所代表的,绝非他一人一军,而是两河中原数百万百姓。” “那么陛下以为,同样是女真入侵,家国危难之际,大宋有岳飞、韩世忠、刘琦、吴阶、吴璘等将挺身而出大明难道还不如大宋吗?” 朱棣龙袍下攥紧的拳头,悄然松开。 而姜星火接下来的话语所构建的一个个故事场景,仿佛带着朱棣,亲身体验了那些尚未发生的“历史”。 —————— 冷雨潇潇。 “将军,败了!快撤吧!” “是啊,再不撤来不及了!” 一位少年将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水,露出了狰狞的笑意。 “撤?老子自打跟叔父从军以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撤!” 少年将军抬头远眺,漫山遍野间,尽是无尽的明军溃兵,他们丢盔弃甲、倒卷旌旗,狼狈地向四周逃去。 唯独这位少年将军周围的骑兵,建制还算完整。 战马正昂着头,不安地打着响鼻,白色的雾气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位他们心目中的战神的决定。 少年将军缓缓拉下了面甲,冰冷的青铜兽面上,只剩下双眸传来的寒光。 “诸位!” “此战乃是我大明与建奴国运之战,天地倾塌在即,愿随我曹变蛟力挽天倾者,向前一步!” 麾下千余关宁铁骑,齐齐向前一步。 大地震颤,连周围的溃兵都不由地为之一怔,旋即绕路开来。 “好好好!好儿郎,且随我赴沙场!” 少年将军的目光里,只剩下了敌方的那面大纛。 崇祯十三年九月,松锦大战,明军诸军皆逃,唯曹变蛟亲率部下冲后金军大阵,直抵黄台吉中军,箭射后金大纛,吓敌酋使其中军后退里许。 惜大势难挡,终因势孤力穷,曹变蛟血透重甲,遗憾退兵。 —————— 潼关城墙。 高山险峻,大河滔滔。 一位身着戎装的大员,手中紧紧地握着尚方宝剑,看着下方疲惫不堪的军队。 “督师,不能出关啊!” 几名总兵,跪倒在他身前苦劝。 其中一人,还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熟透的柿子,泪流满面地说道。 “您忘了柿园之役是怎么败了的吗?现在河南赤地千里,半点人烟都无,我军不固守潼关天险,反而要出关迎贼,一旦离开潼关,极难找到李自成的踪迹不说,补给线极容易被流寇切断,此乃兵家大忌啊!” 另有一将说道:“唐朝哥舒翰,西屠石堡取紫袍,横行青海夜带刀,何等煊赫人物?一出潼关,以疲兵弱旅,主动弃守关隘浪战于平原,取死之道矣!” 这位戎装大员,非但没有向从前一样,拔剑斩下这些“畏战”的总兵的头颅,反而看着远处关河,一声长叹。 “本督师又何尝不知道?” “可是.皇命难违!” 这名身着戎装的大员,紧紧地抿起了嘴唇,面色变得严肃而坚决。 他用一种近乎决然的语气,拔出尚方宝剑,向部下宣布了自己的命令。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今日,出关!” 众将士神色奋然,竟无一人再劝阻,反而各自整备兵马。 然崇祯十六年十月初三,有云,传庭死,大明亡。 —————— 女真围城,二十四万大军联营上百里。 站在城头,看着城外黑压压无边无际的敌军。 所有人的心里,都打起了鼓。 毕竟,在不久前,他们还是普通的百姓、力工、瓦匠、脚夫。 “怕了?” 一个穿着灰衫的中年人温和地看着同伴。 “不不怕!” “有阎典吏在,我们不怕!当初就是您带着我们对抗江匪的!” 民众鼓噪起来。 此时,城外马蹄声响起,却是数名高头大马的骑兵,拥簇着一位身着华丽甲胄的将军来到城下。 这位将军还是个大嗓门,放声道。 “江南无主,君早降,可保富贵!” 城头之人一看,却是投降了女真人的总兵刘良佐。 那灰衫中年人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某明朝一典史耳,尚知大义。将军为国重镇,不能保障江淮,乃为敌前驱,何面目见吾邑义士民乎?” 刘将军勃然色变,怒斥道:“钱谦益都降了,你比之钱谦益又如何?” 灰衫中年人笑意温醇。 “我一介小吏,可惜天生骨头硬,跪不下去。” 刘将军闻言,反倒一怔,一言不发地策马又带着部下惭愧而退。 —————— 看着顿住的姜星火,朱棣焦急问道。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姜星火嗓音艰涩地说道:“后来,阎应元率领三千壮士和六万义民,拒敌于城下,碧血孤军,使所向无敌的女真铁骑损兵七万五千,折将十八将,三位王爵饮恨于城下。” “然而,时间日久,江阴城内伤亡惨重,城中石灰断缺,不能乘夜修城,饭米越来越少,只能靠征集民间的米以备缺乏,阎应元下令两日领一次米,不得预先领取。” “中秋前后,女真人用箭矢向城内投入劝降书,并且让周围的村民唱歌,以做四面楚歌之故事,试图瓦解守城军心。” “然而江阴百姓携壶提觞登上城楼,举杯痛饮,诸生许用模仿楚歌,作《五更转曲》,让善歌的人登高传唱,以笙笛箫鼓相和,当时天无纤翳,皓月当空,清露薄野,剑戟无声,黄弩、师鼓、胡琴于西城之敌楼,歌声悲壮,响彻云霄。” “女真主帅,闻歌声,反而喟然,所谓撼山易,撼此城难矣。” “城破之日,阎应元慨然登城,端坐于东城敌楼之上,意气自若,要了一支笔,在城门上写下绝命诗。” “随后阎应元率死士百人,驰突巷战者,所当杀伤以千数,被俘后,坚决不向女真人下跪,被刺穿胫骨,血涌沸而仆,却始终没有弯下膝盖,最终日暮英勇就义。” 朱棣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的绝命诗,是什么?” 姜星火缓缓开口。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朱棣闻言一怔,旋即,竟是用手捂住了眼角。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三章 能歌善舞【求月票!】 “好好好!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我大明怎可能无这般血性男儿?” 朱棣昂然睥睨,俨然是心中有所触动。 大明养士三百年,在家国危难之际,终究是有人肯站出来,不做那“头皮太痒”的亡国之奴的。 十万人慨然赴死,如何称不上一句阖城忠义? 这“十七朝”人物里,就没有他朱棣的一份吗? 虽不能见,与有荣焉。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英雄也。”姜星火亦是感叹。 正是有了这些硬骨头,有了这些脊梁的存在,方才有了第二次驱逐鞑虏。 若是人人都如钱谦益、孙之獬那般得了“软骨病”一般卑躬屈膝,又何谈巨龙重新飞腾呢? 人的骨子里,总该是有几分骨气,有几分自傲的。 否则的话,岂不是真成了西洋史学家宣传的,没有他们这些优秀者的“帮忙”,其他国家不可能进入“文明”? 在姜星火看来,纯属狗屁! 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的质变,不过是量变积累到90-100时,需要有力量推一把,按下那个质变的按钮,这与哪个国家有什么关联呢? 不过是胜者成为王侯后,书写下来粉饰自己的言论罢了。 如果非要说有关联,那也是船小好调头。 或者说,同样是文明质变,在体量跨过了一个相对门槛后,反而是体量越小的国家,越容易把这100点积累满。 而体量越大的老大帝国,反而不容易积累满。 所以,在工业时代莺歌蓝能起飞,其中有一部分因素,不是因为本身的文明程度高,也不是那里的人们有何特异之处,而是因为农业剩余能供养起手工业分离、发展的基数低。 而同样,为什么南宋和元朝,只在江南发展出了分离后的手工业? 还不是因为其他地方连吃饱饭都费劲,根本没有那个条件,把手工业从日常的制造与生活中分离出来嘛。 朱棣扼腕叹息:“可惜朕不能如姜先生一般于历史长河之中穿梭,否则的话,亲眼见一见这位阎典吏,与之对饮,方不负胸中意气!” “可惜如此人才,竟然只是一个区区典吏,朕若是.” 朱棣本想说,问姜星火这阎典吏籍贯,留一道诏书于子孙后代帝王,将其重用,可这个念头甫一浮现出来,朱棣便知道,自己有些上头了。 二百年的历史进程,现在只需要稍加拨动,以后就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子,怎么可能还做得数? 更何况,若是一代代传下去,被人知晓了,只要叫这个名字就能得功名富贵,那个地方岂不是要多出很多个“阎应元”来? 所以,朱棣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思绪回转,想起东林党、想起流寇、想起女真人朱棣不由地由衷感叹了一声。 “崇祯,朕的这位子孙,难啊!” 朱棣看向了姜星火,问道:“可是既然北京不可守,为何不南迁呢?朕固然有意迁都北京,可也绝不会规定后世儿孙,到了国祚存亡之际,还不能南迁吧。” 这便是朱棣自从内阁一事后,晓得了自己的许多决定,都有可能给子孙后代造成恶果,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味了。 姜星火反问道:“那陛下还记得,当日画船之上,我所预测的未来里,于谦说过的那句话吗?” 朱棣微微眯起了眼眸,思绪回到了那日。 几息后,朱棣用疑问的语气说道:“南迁者,皆可斩?” “不错!” 朱棣再回想起了昂着小脸的那个倔强小孩,不由地有些唏嘘。 这句话若是从于谦的嘴里说出来,真不奇怪。 “所以往后形成了一条无形红线,我大明后世皇帝和大臣,都不敢主张南迁了?” “非但如此,而且在我预测的那个未来里,除了最后一次京师保卫战,其他时候遇到入寇,朝廷凭借着坚城,加上召集勤王军,京师都顺利守下来了。”姜星火答道。 朱棣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在不确定会不会跟以前一样,能守下来的时候,没人敢主张南迁。” 朱棣话锋一转。 “不过,这崇祯作为朕的子孙,倒也还算有骨气,自我了断,既没有受那白衣负荆之辱,也没有沦落到徽钦二帝坐井牵羊的地步,不辱我大明风骨!” 姜星火闻言,微微颔首。 “在我看到的未来,大明自洪武起至崇祯,经二百七十六年,无汉唐之和亲,两宋之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可当风骨二字。” 朱棣默默地咀嚼着姜星火的这两句话。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何其壮哉! 可惜,这份悲壮背后,是否也有自己所做决定的影响呢? 朱棣此时真的很不愿意听到,姜星火又给他来一句“始作俑者,就是你哦”。 思忖半晌,朱棣复又问道。 “那为什么最后一次,没有守下来呢?” “这便是刚才我所讲述的,第一个和第二个人的故事了。” 姜星火平静答道:“大明内外两条战线的全部家当,都已经在郏县和松锦两场大战里,丢光了。” “而且,大明朝廷,也早就让勤王军寒了心。” “此言何解?”朱棣有些诧异。 这便是说,在崇祯那个时代,自土木堡之变以后,北京城外有蛮族跑马入寇,真不是什么稀罕事区别就在于,以前来的是鞑靼人、瓦剌人,现在来的女真人。 按照历史经验,大明朝廷对京师被入寇这件事,早就制定了一整套勤王预案,谁来入寇都一样,打不破坚城,那么等各路勤王军一到,就得哪来的回哪去,但崇祯和朝廷大员们在几次勤王行动里的骚操作,彻底玩死了这套机制。 譬如,按照明朝的规定,军队在到达“汛地”的当天不准开粮也不准进城,“汛地”也就是指驻防地,通常是在城外,抵达当天是不配给口粮的,必须自带或者自行解决。 其目的,有一部分是为了防止敌军冒充明军,借由换防就食的名义,向当地官府骗城,毕竟,勤王军肯定来历混杂,当地官府也不知道到底谁是真的勤王军,如果敌军聪明点,抓住这个机会,进行伪装骗城,是很容易的,而如果第二天,一切信息都确认清楚,那么趁乱伪装骗城的概率,将极大降低。 本来这是勤王机制的一个小补丁,也是堡宗叫门后的产物,但这个小补丁,在崇祯二年己巳之变的时候,被抠门的庙堂诸公们当成恶性bug来卡了。 千里勤王的山西兵,第一天兵部传令驻守通州,大家没什么反应,正常规定,饿一顿就饿一顿;第二天又被调去驻守昌平,徒步走了上百里,又没吃上饭;第三天又被调守良乡,军队哗变了。 我们是来勤王的,结果成了环北京马拉松。 跟着朝廷混,三天饿九顿!不哗变才有鬼了。 这还勤王什么,卡bug属实是让诸公们玩明白了。 当姜星火把这个不算大的事情给朱棣讲述完毕后,朱棣的反应,却有些出乎姜星火的意料。 “姜先生,迁都北京,朕,真的做错的决定吗?” 在第一次听姜星火讲课的时候,关于大明的“三条救命线”,朱棣认可,但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然而当几个月过去后,朱棣再一次听到关于大明,会因为来不及迁都,朝廷被一锅端的时候,他不由地,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怀疑。 勤王军的小故事,虽然有些荒诞,有些黑色幽默,但真不算什么大事。 可这里面,却无疑是反映出了,大明如果定都北京,确实缺乏足够的战略纵深,必须依靠勤王军救命。 这就跟烽火戏诸侯是一个道理。 救得了一次、两次,勤王军能保证每一次都能及时来吗? 即便他朱棣在位的时候能把蒙古人打疼、打垮,也能把女真人像碾蚂蚁一样抹杀,可漠北的草原与辽东的群山中,总是会有一茬又一茬的异族冒出来的。 匈奴、丁零、室韦、柔然、鲜卑、契丹、女真、蒙古. 朱棣,不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过这种关系到国家命运的事情,显然一时半会儿是想不明白的,利弊都在哪里摆着,不管是把京师放在南京还是北京,都不是完美的。 “如果只是担心异族入寇京师的话。” 姜星火的双手扣在了一起,笑道:“那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朱棣眼眸一亮,看向姜星火催促道:“姜先生且速速说来。” “还记得在开头,我说过的那场一万蒙古骑兵冲击西洋火铳火炮大阵,撞得头破血流后,西洋人伤亡无几的战例吗?”姜星火说道。 朱棣点了点头。 “之前我说的不到伤亡百人,描述的其实不太准确,准确的数字,应该是阵亡了五个人,一个莺歌蓝人,三个发郎溪人,一个天竺人。” “而这一仗发生的时候,还并没有杀戮能力更强的马克沁重机枪出现,莺歌蓝和发郎溪的联军,只是依靠装备了胸甲和燧发铳的火铳手,组成空心方阵,配合12磅前装滑膛青铜炮(拿破仑炮),就已经跟传统的弓骑兵,打出了代差优势了。” 姜星火淡淡地说道:“所以如果陛下真的担心异族入寇京师,只需要发展重工业,装备更先进的火铳火炮,那么这些异族,就会变得能歌善舞了。” 这个梗,虽然朱棣没有第一时间理解,但稍加思索,就在脑回路上达到了异曲同工的效果。 因为朱棣想起了他欲与之比肩的偶像。 唐太宗李世民。 李世民,曾经在与李渊一同参加的国宴上,命令东突厥的颉利可汗当场献舞。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四章 空心方阵,朱棣的顿悟【求月票!】 话题兜兜转转,又被姜星火带回了原点。 “重工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能让异族不再成为威胁?” 朱棣微微蹙眉问道。 他隐约地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关键到能让大明的军事实力,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事实上,朱棣不是无法理解,火铳与火炮在未来有可能会彻底改变战争的模式,只是旧日的荣耀,让他无法放弃“骑兵至上”的理念。 尤其是这种理念帮助他经历了四年血战,用一次又一次的高组织度骑兵大迂回,决定了皇位的归属。 但当姜星火说出“伤亡不到百人”的意思是“死了五个”后。 朱棣不得不重视起,在未来的时代,火铳和火炮所起到的作用了。 “重工业,就是制造工业的工业。” “包括了钢铁工业、冶炼工业、机械、燃料、化学等工业,为轻工业提供原材料、燃料、技术装备。” “而轻工业,就是我们之前所讲的纺织、陶瓷,除此之外还包括造纸、印刷、家具等等。” 姜星火顿了顿,复又说道:“而重工业对于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核心,就是军事武器的制造。” “毕竟陛下你也知道,田地里连个刀把子都种不出来。” “而一旦建立了重工业体系,则可以源源不断地批量制造出收割性命的武器,它们出厂时一模一样,成本却极为低廉。” 听到这句话,朱棣更加敏锐地认识到了姜星火的深层含义。 那就是,火铳和火炮的威力,不仅仅来自于其本身,更来自于,低廉且批量生产武器的所谓“重工业体系”。 而朱棣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可以让草原、深山中的异族老实了。 再怎么说,培养一个弓马娴熟的骑兵,所需要的时间得以数年、十数年计算。 而扣动扳机的火铳手,只需要招募一些新兵稍加训练就可以了,连弓弩手所需要的臂力条件都可以无视。 毕竟火铳组成的阵型是排枪,不需要太多精准度,全靠概率射击,扣下扳机也不费什么力气,说的不好听点,老弱妇孺上来都能发射。 所以,两者光是从成本上来算,就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而制约火铳兵发挥威力的,无非就是火铳本身的性能,以及制造火铳的性价比。 重工业体系,则可以解决目前大明依靠工匠手搓火铳的低性价比、低质量管控的弊端。 想到这里,朱棣不由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那大明,到底应该先发展轻工业,还是重工业?朕听姜先生的意思,似乎从纺织业做起,是最容易的。” “不错!” 姜星火颔首道:“从可以吸纳大量人口且实用性极强,堪称生活必需品的纺织业,开始走轻工业路线,确实是最稳妥也是最容易的。” “但这不意味着,大明不去发展重工业,二者并不矛盾。” 姜星火说道:“轻工业,可以主要交给民间,但重工业,大明需要握在自己手里。” 虽然姜星火没有点透,但朱棣是什么人?帝王心术几乎下意识地就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制造刀把子的能力,总得握到自己手里,才觉得放心。 “那么未来的战争,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为什么莺歌蓝和发郎溪,靠着火铳手,组成一个什么空心方阵,就能让蒙古精骑不得寸进?” 朱棣对于这种军事变革的问题,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兴趣。 至于女真人统治下的国家,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又为什么会被莺歌蓝和发郎溪入侵,两人都极有默契没有提及。 不单单是有些话姜星火不能说。 就连朱棣,也猜到了问题的答案。 毕竟在此之前,姜星火曾经讲过,发展工业,就必然需要原材料产地,和商品的倾销市场。 而这个过程,一定是称不上多么仁慈的。 当然,此时的朱棣,是一定会改变这个结局的。 别说建州女真了,就是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大明都有办法立下国策,通过漫长的时间灭绝其种,垦囤其地。 毕竟,如果以后大明人口增长的过多,往山海关外移民,也是个好办法。 而只需要定期出动军队清剿,再配合民间发布的悬赏令,不出百年,恐怕山里的女真人就被清的彻底干净了。 面对朱棣的问题,姜星火也从椅子上起身,干脆蹲在地上,画起了图。 —————— 丨炮炮丨 丨炮炮丨 —————— 同时,姜星火不光给了示意图,还给了空心方阵的人数计算公式。 空心方阵总人数=最外层每边人数x层数x2+(最外层每边人数-层数x2)x层数x2 朱棣是这个时代军事天赋最为耀眼璀璨的将星,姜星火画得这个空心方阵,他几乎是瞥了一眼就看懂了。 但下一瞬,朱棣的话反而是让姜星火呆了呆。 “这咱大明也有啊,只是骑兵放中间了而已,四角留空门,可供骑兵出击。” 这便是说,空心方阵还真不是什么高端战术。 毕竟,从上古时代开始,华夏就是喜欢玩阵型的。 从最简单的方阵/圆阵,到后世校长最爱的一字长蛇阵,再到复杂点的鱼鳞阵、锋矢阵、鹤翼阵、偃月阵、雁行阵、衡轭阵乃至诸葛亮的八阵图,赵匡胤乐此不疲的锦囊阵图。 只要是理论上能摆出来的阵型,早就有人研究过了。 而且,空心方阵这种东西,在不久后的未来,明代总兵王鸣鹤的《登坛必究》、三边总督叶梦熊的《决胜纲目》都会清晰地记载,乃是明代边军的步骑混合常用阵型。 这就是姜星火也非全知全能了。 不过此时却也不用片刻尴尬的姜星火多做解释,朱棣反而照着姜星火给出的公式,详细推演起了阵型。 不仅如此,大约是觉得姜星火画的太粗糙,不够细致,朱棣自己开始动手画图。 看着穿着龙袍的皇帝蹲在地上,以一种小儿数蚂蚁的认真态度比划着,姜星火不仅感叹,还是术业有专攻。 朱棣突然回头问了一个问题:“火铳手靠什么自御?” “火铳上加细长的匕首。”姜星火随口答道。 片刻过后。 “喔姜先生果然高明,竟是这般说法,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朱棣抚掌大笑道。 姜星火板着脸问道:“所以,你明白了?” 虽然姜星火也不明白,朱棣到底明白了点啥,但这时候,这么问就对了。 “当然!多谢姜先生指点。” 朱棣兴致勃勃地抓着姜星火的袖子,给他指点起了新画的阵型。 看着眼前密密麻麻,以某种具有几何美感构造出来的阵图,姜星火觉得有点晕。 “原来的空心方阵,是以长枪兵为核心构筑的,弓箭手和骑兵居于长枪后面,而步弓的射程虽然略长于骑弓,但寻常军队的有效抛射水平,也就是一百步,这就导致了,骑兵一旦决意冲击空心方阵,那么我方的弓箭手部队,远程投射能力是不够的.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如果弓箭手多了,那长枪兵就保护不过来了。” “而如果火铳手可以在火铳上加细长的匕首,就相当于把长枪和火铳合二为一了,继而彻底不需要空心方阵保留弓箭手不不不,弓箭手,换成了更加便携的火炮?” 朱棣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姜先生改良的空心方阵果然神妙无比!” 姜星火:“.” 朱棣继续说道:“火炮,完全解决了传统空心方阵里,弓箭手和长枪兵的比例难题,以前弓箭手少了没用,多了长枪兵保护不过来,而火炮则可以取代弓箭的抛射,并且不需要太多数量!” “如此一来,火铳手既可以靠火铳远程御敌,又可以化身长枪兵组成枪阵近战,中心的火炮比弓箭手威力更大,再配合一定数量的骑兵用以斥候侦查、屏蔽战场、出击收割,这简直是完美的阵型!” 接下来,就是什么“四哨三列线”、“一二字变阵”之类姜星火听不懂的话语了。 若是看过《纪效新书》、《开原图说》,姜星火或许还能理解一部分,但仅凭他的军事知识与悟性,想要与朱棣讨论,差的还有些远。 所以,眼看着朱棣完全沉醉在了自己的军事世界中。 姜星火干脆不说话装高手。 而朱棣的眼中,这种充满了几何美感的阵型,在他看来是如此的美妙,以至于颇有些恋恋不舍。 好久过后,姜星火都站累了,朱棣方才抬头说道。 “莺歌蓝和发郎溪,就是靠着这套东西,侵入我华夏的吧?” 朱棣不担心未来结局会再次出现,历史在他听到姜星火讲课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改变了。 作为当世第一名将,朱棣更关注的是,未来战争模式的嬗变,以及这种嬗变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 只要深刻地理解这种军事变革。 那么朱棣,自然会把在另一个时空里,华夏所遭受的苦难,如数奉还到现在的莺歌蓝、发郎溪的身上。 大明的工业品,未来也缺倾销市场,这不巧了吗? (本章完) 五月求票! 兄弟们非常给力,双倍月票的三万票目标,马上就完成了。 另外,现在距离破纪录可能只有一步之遥。 不继续拼一把打破天花板,实在不甘心。 没有你们的支持,就没有这个见证记录的可能。 ——新的一月,求月票!!! 磕头了!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五月求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七十五章 这日不落,我大明就做不得?【求月票!】 “以装备了【铁马】作为动力的船只,配合数十上百门火炮,只需要一艘,就足以成为海上移动的炮台,而且可以做到部分无视风向条件。” “强大的机动性和火力,就如同海上的蒙古游骑兵一般,随时可以把敌人的陆上机动力量绕的晕头转向,进而撕扯开任何国家的沿海防线。” “而一旦获得登陆场,运输船队所装载的大批装备了胸甲与燧发火铳和刺刀的步兵军团,将如同一根尖锐的箭矢般,指向敌国的重要城池.而此时,敌国的主力机动兵团,还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在陆地上艰难行军着。” 姜星火叹了口气,道。 “陛下,这就是下个时代的战争。” 朱棣闻言,眉毛微微一挑。 作为超一流的军事天才,朱棣很轻易地就从姜星火的话语里,领悟到了这种海军战术的精髓所在.确实跟蒙古人的战术极为相似,先利用超高的机动性进行拉扯,随后一击致命。 蒙古人的战术之所以具有毁灭性,是因为他们在一开始,并不着急击溃严阵以待的敌人,而是选择用弓箭等远程手段不断袭扰,一旦敌军发动进攻,就迅速撤离,在远处集结起来,直到敌人的阵型被彻底拉扯开,或是陷入精疲力尽,才动用重骑兵发动决定性的进攻。 把西洋人的海军战术里,炮舰比喻成蒙古人的轻骑兵,装载了火铳军团的运输舰比喻成蒙古人的重骑兵,那么就相当于先用炮舰舰队这个轻骑兵拉扯敌人,当敌人疲于奔命露出破绽时,再动用火铳军团这个重骑兵登陆给予致命一击。 “不错!朕也很期待,这样一支舰队,能够给敌国带来什么样的震撼?”朱棣沉声说道。 “但前提是,【铁马】和改良后的火炮、火铳,必须要摆在朕的眼前,朕要亲眼看到它们的性能,是否真的可以推动新一轮的军事变革,形成.” “代差。”姜星火补充道。 “但陛下要知道,这一切,无论是铁马、火炮、火铳,都源自于工业,尤其是重工业体系,莺歌蓝就是在轻工业饱和后,大力发展了重工业,方才成为了靠着舰队和精锐火铳军团殖民世界的日不落帝国。” “工业是独立于传统手工的,在加工原料产出工业品这个过程,人可以通过机器控制所有因素,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有着严格的操作流程和生产标准,只需要这么做,就一定能生产出标准化的火铳和火炮乃至【铁马】。” “兵仗局的工匠们,所从事还是手工业,而真正工业,是以机器驱动,而非人驱动的。” “人会犯错,机器则几乎不会犯错。” 相对能理解的、较为直观的军事工业革新,让朱棣陷入了沉思。 这便是所谓“对症下药”了。 跟朱棣去讲轻工业里的纺织业能吸纳多少人口、创造多少就业、卖多少钱,远不如告诉他,重工业能为大明批量制造多少划时代的武器,能帮助他如何让大明变得更加武德充沛。 之前隔着一堵墙,朱棣并不能深切地理解,工业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他现在领悟了。 工业,能制造更先进的武器! 工业,能让大明扬威于全球! 工业,能让他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王! 跟之前的农业生产模式相比,原来只是种植粮食、供养人口,然后通过增加的人口基数和粮食产量,组建规模更大的军队。 但在工业时代,逻辑则彻底变了。 土里刨食的农业内部循环,不再是占据主导地位。 相反,全球外部循环则扩大了交流的规模,只需要生产工业品,卖出去获得利差,大明就会变得越来越富裕。 而在“怎么卖出去”这个问题上,如果对方不配合,则需要动用一下大明的军队,来一点小小的划时代打击。 朱棣望着天穹中高悬的冬日,心中涌现出一股豪迈感。 “这日不落帝国,莺歌蓝做的,我大明就做不得?” 姜星火静静地看着朱棣。 具体要怎么做才能成为真正的日不落帝国,姜星火在刚才和过去的讲课里,已经完全告诉朱棣了。 那么接下来,只有发展工业方面的具体问题了。 朱棣给姜星火大略讲了一遍《变法八策疏》和意图将南北直隶作为两块变法试验田的事情。 “所以,姜先生认为,大明到底该如何发展工业,如何推动变革?” 朱棣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姜星火。 此时此刻,朱棣的自我感觉,仿佛就是茅庐前的刘备,昆明池旁的宇文泰。 恨不得当场来一句,“朕遇先生,如龙得云、如鱼得水,从此后便是摔破玉笼飞彩风,顿开金锁走蛟龙。” 这便是“狱中对”的节奏了。 虽然姜星火没打算跟朱棣玩明主贤臣这一套,但此时终归是到了双方交底的时候。 朱棣,已经表露出了明显地,进行改革的决心。 这显然是姜星火日复一日地讲课,所造成的结果。 而姜星火的最终目的,也是尝试着用自己的力量,彻底改变历史的走向。 所以在某种层面上来说,姜星火和朱棣双方的目的,是一致的。 都是为了增强大明的国力。 只不过,朱棣是为了完成自己超越古人的千古一帝之功业。 姜星火,则是为了挽救华夏遭受西洋人欺辱的那个未来。 但在不知道是否会分道扬镳之前,总是该同心协力的。 没有朱棣的皇权支持,姜星火做不成革新大明这件事,反过来说,没有姜星火的理论指导,朱棣对于如何实现工业化,也是野猪吃刺猬,无从下嘴的状态。 “关于大明工业化之我见,主要有以下两点。” 姜星火正色说道:“第一点,在轻重工业分布规划上,要有前瞻性,这是决定了日后工业布局的事情,往后再动,就难了。” 朱棣出声道:“对此,朕也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是否与姜先生想的一致?” “陛下不妨说来。” “还是朕与姜先生一起写出来吧。” 姜星火一怔,总感觉这个剧情有点熟悉。 不过眼下倒也不碍事,姜星火干脆拿起那半截树枝,在地上写了起来。 两人分别写好,站起来一看,顿时相视一笑。 ——轻工业在南,重工业在北。 “还是殊途同归啊” 姜星火的心头默默想到,这一次,又是两人的出发点不同,但得到的结果相同。 朱棣所考虑到的轻重工业分布,一定是因为,能制造先进武器的重工业,需要放在他的北方老巢,他才安心,而能够分化瓦解江南士绅的轻工业,则是放在南方人多地少的地方,更有利于他的统治。 姜星火则是完全基于制造要素条件所考虑的,毕竟,有前世的经验可供参考。 重工业,第一,需要煤炭,第二需要铁矿石。 前世德国的鲁尔区,就是最典型的一个例子。 而对于大明来说,南方不是没有煤铁资源,如果只是追求初步的重工业发展,也足够用了,但就像姜星火刚才说的,这种东西,一旦决定下来,以后就不好大动了。 重工业,自然放在煤铁资源无比丰富的北方,更加合适。 在北方,山西的优质煤炭,如果通过新式道路运输,从井陉道出来后,可以上船走真定府的滹沱河水道,直接运抵天津卫。 而此时的北直隶水系,跟前世还略有不同,从宣府柴沟堡汇聚的西阳河、东阳河,会形成西北-东南的洋河水系,在卢沟桥分流,形成洋河与卢沟河,最终在天津卫西北的三角淀汇聚,经由卫河流入大海。 这就相当于,走滹沱河水道抵达天津卫的煤炭,可以继续走水道到北京,北直隶的水运条件,是相对完备的。 而辽东的铁矿,同样可以走渤海,抵达天津卫,再用同样的办法进入北京。 “第二点,我认为南北直隶,作为两块大的试验田,是没有问题的,可以在南北直隶率先推行制度革新.但工业化,即轻工业和重工业的展开,同样需要需要两个小的试验田。”姜星火缓缓说道。 这便是说,譬如摊役入亩、考成法、改科举等等,都是制度方面的事情,是可以在南北直隶这十八个府里进行的,而且是步调一致地同步进行。 但工业化,却不能在大的试验田里同步进行,必须挑选出两块小的试验田,一块进行轻工业的尝试,另一块进行重工业的尝试。 “那么姜先生以为,该如何挑选这两块小的试验田呢?”朱棣目光幽深。 这个问题,姜星火甫一提出,朱棣心中就已经有了几分计较,但他还是想听听,姜星火的思路,跟他是否一致。 “在南直隶,开展轻工业的试验田,最好的地方。” “就是松江府!”姜星火斩钉截铁般说道。 听到了这个答案,朱棣满意地笑了。 在几个月前,朱棣亲自率领大军,深入江南,考察了那里的风土人情。 第二百七十六章 求您当国师吧【求月票!】 松江府,是江南士绅力量最为强大的地方,同时也是人地矛盾最为尖锐的地方。 自耕农、佃农们在宗族的阴影笼罩下生活,弃婴随处可见,虽然经过摊役入亩的推广,农人的困境有所纾解,但问题依旧严重。 而轻工业,尤其是要率先发展的纺织业,可以容纳大量的人口,并且创造巨大的贸易利差,这就相当于从江南士绅手里,抢走了一大批人。 在江南士绅力量最强大的地方,推动绝对触动其利益的变革,这种阻力可想而知。 但姜星火的选择,却非常地对朱棣的胃口。 朱棣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用刀把子帮头铁的人正正骨。 “那姜先生认为,在北直隶,应该以哪个地方为试点,发展重工业呢?” “天津卫。” 姜星火给出了他心目中最好的答案。 之前已经说过,天津卫是山西的煤与辽东的铁,经由水路交通,都可以抵达的中间节点。 而且在这里进行重工业建设,不仅煤铁资源运输便利,还可以将重工业制品快速运输到大明的各个港口。 同时,从安全角度上考虑。 辽东和胶东形成的渤海湾两翼,如同两个巨大的螃蟹钳子一般,护卫着未来的重工业区的安全,金州和登州,都是明朝的水师基地,目前胶东半岛的登州水师力量强一些,辽东半岛的金州弱一些。 而说回天津卫,本身也是优良港口,既可以停靠舰队,还可以建设大型永备炮台进行防卫。 “朕觉得,选择松江府和天津卫,作为南北直隶这两块大的试验田里的小试点,选的很好,正好让两位皇子,也能有所侧重。”朱棣微微颔首道。 当然,在朱棣的规划里,进行轻重工业的试点,还是稍后要进行的事情。 现在朱棣只是向姜星火问清楚,大明如果搞工业化,都需要注意哪些问题,免得大明走上歧路。 有姜星火这位能看透未来的谪仙人存在,朱棣对于是否能顺利革新大明,已经没有了太多的疑虑。 而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则是接下来能称作重头戏的几件事。 朱棣的话语中,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踌躇。 “关于工业化,朕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要问。” “陛下请讲。” 姜星火看着朱棣,隐约猜到了他要问什么。 这大约就是皇帝最为关心的问题了。 果然,朱棣重复了刚才听课时,没有听到的问题。 随着姜星火给他展示了讲义上的四个圈后,朱棣开始了漫长的思考。 “工业化,培育出了大量的手工业从业者后,是否会” 没待朱棣说完,姜星火就干脆答道。 “我很清楚陛下的顾虑,但是陛下要知道,组织管理的方式,同样是与时俱进的,既然在工业区,未来的大明可以组织十万人、数十万人进行工业生产,那么一旦与其他国家开始了全面战争,同样也可以做到上述这一点,只不过是地点改变成了战场。” “那么.” “工业比手工业相比,人投入的精力和技巧都不再是决定性因素,人本身,也不再是。” 朱棣的眼前,仿佛跟当日的夏原吉一样,出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只不过,当日的夏原吉,所模拟出的世界,是一个个数字。 而朱棣,则是看到了一个个微小的机械部件,组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机器。 部件不能脱离机器运转,所以他无需担忧。 而工业区的先导探索,同样会为他探索出新的管理模式,在某种意义上,未来的工场与大明,在本质上并无二致。 显然,姜星火说谎了,99%的真话与1%的谎言。 但朱棣并没有辨别出,隐藏在美好图景下的1%谎言。 朱棣左思右想之后,终于放下心来,既然开展工业化不会对他的皇权造成威胁,又可以极大地增强大明的国力,帮助他成为“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千古一帝,那么为什么不去做呢? “新式的军队,也就是装备了胸甲、火铳、刺刀的步兵,朕打算在南直隶,先组建一支试验性的部队,来进行验证。” 朱棣沉吟道:“不知姜先生,可否愿意为这支部队,提供一些指导?” 刚才姜星火不说话装高手,给了朱棣一个错误的信号。 那就是姜星火依旧是无所不知的。 那么,姜星火想来对于新式军队的建设,也一定是有一些心得的吧? 如果能有姜星火给予指导,想来新式部队的建设,会变得顺利很多。 当然,对于军权这种命根子级别的重要事情,朱棣还是看的很紧的,他依旧对姜星火有所防备,只是让姜星火指导,而非直接管理这支新式军队。 然而姜星火的回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如果陛下打算组建新式军队,干脆拿税卒卫好了,毕竟,新式军队里火铳兵倒还好说,但火炮兵,对士兵的文化水平,还是有一点要求的,能够识字算数,才能大概弄得懂火炮的使用方法。” 朱棣点点头,哪支军队都一样,用未来要组建的税卒卫,一个部队干两件事,自无不可。 “而如果陛下想要让姜某提供指导,姜某觉得,基层士兵的训练以及军队的管理,姜某不见得做的会比经历了四年靖难血战的优秀军官们好,但姜某却在另一件事情上,能做到更好的效果。” “姜先生指的是?”朱棣似乎有所猜度。 “陛下不妨建立一所小型的军官学校,专门用于培养税卒卫这个新式军队所需的军官,这一点上姜某倒是可以给予一些指导。” 姜星火说道:“新式军队的火铳战术,需要以军官和士官作为高标准的指挥核心,嗯,士官也就是士兵的官员,类似于什长伍长这种职位.而如何培训负责执行军官命令和管理士兵的士官,陛下想来是有经验的。” “但如何教育合格的新式军官,使用工业时代的理念去管理军队和后勤,进行战役谋划,想来并没有人会有这种经验。” 朱棣点了点头,姜星火确实很适合教书育人这项工作。 如果建立一所小型的军官学校,把顽劣的勋贵子弟塞进去几个,让姜星火好好教育一番,哪怕税卒卫这个新式军队的组建和训练的进展不顺利,也算是培养大明下一代了。 朱棣叹了口气,道:“其实朕想请姜先生指导的事情,非止是新式军队这一件事。” “变法革新,千头万绪,事事都需要姜先生给予指导。” “可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姜星火心头一动,大约明白了朱棣的意思,便是之前所透露的,拜为国师一事了。 姜星火开口说道:“陛下,姜某对世俗所追求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并没有任何欲念。” 朱棣的目光看向姜星火,变得郑重了许多。 “朕有意用姜先生之法,革新大明,总该是要给姜先生一个名位的。” “姜先生,朕欲效仿周文王拜姜子牙为太师故事,设立国师一职,位在百官之上,皇城骑马、入殿不拜、赐尚方剑,参赞革新诸事。” 百官之上! 皇城骑马! 入殿不拜! 赐尚方剑! 朱棣给出的条件,从名位到面子,从权力到实惠,几乎都达到了皇帝能给予人臣的顶峰。 再往上,可就是权臣专属的禅让套餐了。 不可谓不重视,不可谓不下血本。 姜星火很清楚,朱棣是真心实意地求自己当国师。 在某个刹那,姜星火承认,他心动了。 至高无上的名位,简直是唾手可得。 只需要他点点头。 他就能成为一人之下的大明国师! 但最终,在朱棣期盼的目光中,姜星火还是摇了摇头。 “姜先生觉得,朕给的不合心意吗?”朱棣的语气,带上了几分费解。 朱棣的心中,并没有揣测,姜星火贪图更多的权力或是财富,因为姜星火不是那样的人。 朱棣只是觉得,或许自己给出的条件,并没有契合姜星火的心意。 “陛下,还记得刚才姜某作为交换条件,要的那个承诺吗?”姜星火忽然说道。 朱棣当然记得,为了从姜星火这里,得知大明是如何亡国的,朱棣答应了姜星火一个承诺,一个只要他做得到,就会去做的承诺。 姜星火长身负手,淡淡说道。 “现在到了陛下决定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姜某,宁愿不做大明之国师,也要求陛下做一件事。” 朱棣闪烁着杀气的眼眸微微眯起。 姜星火,到底想要什么? 姜星火霍然抬头,直视着朱棣那难掩杀气的眼眸,说道。 “大明之国师,不过谋一国。” “我要的是谋万世!” “要做就做天下黎庶幼童之师!” “若是有朝一日,大明国力腾飞,财政允许,还请陛下做到,让天下黎庶,无分贵贱,无分地域,幼童人人有学上,人人有书读。” “上学,学立身之本领。” “读书,明天下之科学。” “要是能做到这一点,再有一杯羊奶、牛奶,算是朝廷拨款,由陛下每日赠与幼童饮用,那便是姜某莫大心愿了。” 朱棣的眼中,划过了一丝难以遏制的愕然之色。 姜星火,不求国师,竟然求得是天下黎庶幼童之师! 在朱棣心头,忽然闪过了一句话,一句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话。 “鲁哀公西狩获麟,孔子绝笔《春秋》,曰:吾道穷也!” 道之所在,圣人所在。 而今,一位真正的圣人,就出现在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缓缓地舒了口气,认真向着姜星火躬身行礼。 “朕,答应国师。” 听到这个有些陌生的称呼,姜星火的神色,也有了几分触动。 姜星火,同样郑重还礼。 “此后前路艰险,姜某愿于陛下同行。” 朱棣那如同一杆标枪一般的身躯,静静地挺立在姜星火的身旁,两人仿佛,此时都卸下了些什么。 “其实朕一直有一个问题埋在心中,姜先生为何不愿去往来世了?” “因为这个时代啊” 姜星火没有扭头看朱棣,而是看向了天穹中冬日的暖阳。 “有太多代表着希望的东西了。” 朱棣正欲说些什么,但此时,却忽有人闯进了院落。 是朱高炽。 朱高炽的身后跟着袁珙,袁珙面色凝重地捏着一封信,进来院落之后,袁珙大约是从朱高炽口中知晓了这一切,直奔姜星火而来。 “袁真人。” 看着这个之前跟他一起开炉炼制化肥的邋遢的老道士,姜星火有些诧异。 “老朽代替友人,给姜先生转交一封信。” 姜星火接过袁珙手中的信笺,并没有拆开,而是目光落到了那个熟悉的落款上。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这个“笔友”的真实身份。 ——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黑衣宰相,道衍。 当着朱棣的面拆开了信笺,姜星火一目十行地匆匆浏览而过,旋即变得面色凝重了起来。 “陛下,拜为国师一事,若是有什么仪式,恐怕要拖延些时日了,在下必须回宣城敬亭山一趟。” 朱棣似乎也之前就了解到了什么,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而姜星火,则是深呼吸了一口气。 道衍,在等他。 而道衍在信笺中问出的问题,让姜星火的心头,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在这个时代,为什么会有人,能问出。 这个问题? 【第一卷,完】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七章 传道【第一更求月票!】 道衍不知道自己最近是第多少次,进入这个梦了。 天空中盘旋着的乳白色吸血巨虫正在崩解,大片大片肥硕且油腻的肉块从天而降,落到地上便化作一滩浓稠恶臭的粘液,散发出阵阵腐烂的气息。 “人脂人膏吗?” 道衍有些头晕目眩,无数代表着不同隐喻的符号在他的视野里走马灯一般跑过。 道衍只觉得眼睛里一片刺目的红光在闪烁着,耳边嗡鸣震动着无数的尖叫声和哭喊声。 道衍用力甩头,试图驱逐那些嘈杂的噪音。 “快……” “杀了它……” “啊——救我!!!” “我要离开这儿……我要走!!!” 那凄厉的惨叫声就像是催命符般令人头皮发麻。 道衍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寒意在体内蔓延开来,浑身都冰凉彻骨。 这种可怕的感觉令他想逃却又无法移动半分。 道衍看向前方,视线模糊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自己的视野,并且越变越高。 他努力抬起手撑着眼睑,将自己的眼睛睁得更大一些,才终于看清楚了前方的景象—— 那竟然是广场上一张张麻木的脸。 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根细长的软管,通往天穹中的自乳白色吸血巨虫腹中诞生的机械邪龙,有人在逃,但很快就被软管追上,插入了脊椎。 而道衍此时才发现,自己趴在了断头台上,锋锐的铡刀随时都会落下。 “道衍……道衍……” 有温柔而低哑的声音在他耳旁轻唤着。 “嗯?”道衍勉强转过头,想要辨认对方的容颜。 只见自己的身边趴着一位身披黑斗篷的神秘男子,他带着黑色兜帽遮盖住了半张脸,但另外半张脸却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苍老的、布满皱纹与沟壑的脸。 虽然岁月在其脸上留下了沧桑的痕迹,但却并未掩盖掉这张脸上所透露出来的清澈气质,以及那双富有智慧的眼眸。 道衍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行刑台上同样脑后插着软管的“太史令”,就捧着被勾勾画画的史书开始了宣判。 “工业革命之父、科学至圣、封建大明的国师” 随着“太史令”的判词宣读,行刑台下、广场之上麻木无比的人们,眼神开始变得炽热起来。 从天空中垂下的软管里,老旧的八思巴文银币叮当坠落,砸在每一个人的灵魂上,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道衍极力侧过头,他已经知道了身边的人是谁,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惶急:“我们还是失败了吗?” 身边的男子似乎已经没有了开口的力气,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道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快告诉我,那把能屠龙的刀,究竟在哪里?” 男子张口欲作答,可就在这一刹那,梦境骤然破碎。 —————— “嗬!” 道衍大汗淋漓地从榻上睁开了眼睛。 “吱呀~” 门扉被推开,慧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 这里是敬亭山南麓的广教寺,始建于大唐宣宗大中三年,是江南著名的名刹,寺庙规模宏大,有庙宇千间,僧人数百。 如今天下佛门的实际管理者道衍大师的法驾来到这里,最好的禅房自然让给了道衍。 道衍来的时候,其实是好好地。 来宣城的事情,其实也委实说不上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姜萱得到消息,自己的娘亲被族中的族老授意叔伯们,要求改嫁。 其实就是惦念上了姜星火留下的财产,又不好直接明抢。 本来,道衍说句话就能处理好的事情,但正巧广教寺主持与道衍有旧,邀请道衍前来给后辈弟子讲经,所以道衍也就顺路把两件事一起办了。 但道衍办完事,忽有一日,却做了噩梦。 在噩梦里,道衍眼睁睁地看着,肥硕的吸血巨虫被他亲手从内部瓦解,然而新出现的机械邪龙却脱离了他的掌控,控制了所有人。 道衍拿出了一把刀,但是无效,一斩下去,邪龙毫发无损,可是刀却断裂了。 而唯一真正能屠龙的那把刀,姜圣却没有告诉他,究竟在哪。 于是,道衍有了心病。 心病显然不是汤药能医治的。 面对慧空递来的汤药,躺在床上的道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喝。 慧空沉默着把汤药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担忧地看着道衍。 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任何一场病,都是很要命的事情。 尤其是眼下的道衍,看起来状况实在称不上好。 道衍的面色苍白得像是纸张,眉头紧皱,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嘴唇干裂到几乎没有血色。 如果师尊真的就这样倒下去,恐怕会给整个大明带来莫大的震动吧? 慧空忍不住想拿笔写下什么。 可惜道衍却闭上了双眸,根本就是视而不见。 慧空知道,道衍现在的精神,因为整日整夜地睡不好觉,已经濒临崩溃,只靠静养和药物维持着。 可这种程度的静养又有什么用呢? 道衍还能坚持多久?谁也不清楚。 慧空无奈地摇了摇头离开了房间。 道衍缓缓睁开了三角眼,眉宇间笼罩的痛苦,仿佛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狰狞了起来。 待房门关闭,道衍才从床榻上坐起了身体。 他深吸了几口气,缓缓吐纳,尽力调节着自己的呼吸。 然而,却并没有太大的用途。 道衍的神色愈发难堪起来,额头上已浮现出细密的汗珠。 “咳——!” 他猛地捂住了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要把心肺咳出来一般。 然而就在下一瞬,禅房的门被霍然打开。 “姜” 当一个字从口中吐出的时候,慧空愣了愣。 他的闭口禅,破戒了。 然而还没来得及慧空继续反应,道衍从床上一下爬起来,鞋都来不及穿就要往外走,丝毫没有一个病人的样子。 慧空连忙拦住师尊。 “到哪了?”道衍焦急地问道。 就在慧空纠结是否要破戒破到底的时候,禅房门外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道衍大师,吾道不孤矣。” 道衍怔了怔,起身欲迎,却被慧空强行按下。 慧空,乃是北地武僧中都数一数二能打的存在,他真不想让道衍折腾,道衍这把老骨头了,倒也真不能奈何得了,只得坐在榻边。 道衍与姜星火的见面,并没有太多设想中的波澜。 就像是两个老朋友一样,姜星火在郑和的带领下,进入禅房,随即,郑和拉着慧空,师兄弟一起退了出去。 道衍一生沉浮,临到此时,心境也平静了下来。 “从前与大师笔谈,今日方能谋面,实乃幸事。” 姜星火一袭青衫,风轻云淡的模样,看起来很年轻,但道衍却从他的眼底深处,看到了那抹岁月沧桑。 正式行礼后,道衍张了张口,似是有千般话语,却不知从何说出。 “心中千言万语,不敌纸上一问.实不相瞒,老衲听课久已,信笺上的这一问却着实无法开解,还请姜圣传道。”道衍缓缓开口道。 听到“姜圣”这个称呼,姜星火先是犹疑刹那,旋即坦然接受。 就当是代替先圣接受的吧。 “道之所在,薪火相传。” 姜星火坦然道:“道,非我一人所有,若我为星星之火,传道可以燎原,总身死陨灭,亦当不惜。” “可姜某同样有一事不解,道衍大师,是如何看到那个未来,继而提出信笺上的疑问的?” 姜星火的神情,露出了几许诧异。 他实在不敢相信,在这个时代,竟然能有人把社会的演进过程,推延到超越时代的地步。 说实话,这其实是违背了规律了的,非有超人之才情,绝不可能。 而这,对于姜星火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 因为,他多了一个重要的同路人。 道衍也未曾隐瞒,干脆说道:“根据大元国师刘秉忠所传扶龙术,留下的一点蛛丝马迹,再结合‘大同’之说,所推断出来的。” 姜星火闻言,心头不由地升起了一丝敬意。 看来,古人中的顶级智者,在洞察世界本质的智慧层面,亦是不可小视。 “道衍大师惊才绝艳,真不愧有‘黑衣宰相’之名。” 听到姜星火的夸赞,道衍摆了摆手,显然对于虚名,并不以为意。 其实,道衍在信笺上的疑问,差不多就是他梦境的写照。 而道衍之前作为“笔友”,是推说自己不能下山。 可这次,他是真的不能下山,病的太厉害了,心病还须心药医,所以只能姜星火前来解开他的心结。 好在,宣城是南直隶宁国府范围内的重要城池,距离南京并不算远。 “道衍大师的疑问,想来也是心病.姜某接下来要讲的‘心药’,哪怕尽可能简单地讲述,可能依旧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无法理解的,但姜某相信,以道衍大师的智慧,能够理解。” “道衍大师所担心的。”姜星火看向对方,“便是邪龙会过于强大,甚至能够【异化】并控制所有人,以至于,无人能够施展出那一刀。” “咳咳咳” 道衍捂着嘴巴,激动地咳嗽了几声,连连点头。 这正是让他做噩梦的根本原因,之前姜星火“教”给他的刀,道衍在清醒时,认为不足以对抗邪龙,所以在梦境中,也是如此。 “那么,接下来,我将传给你真正的道,也就是真正的,那一刀。”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八章 授业【第二更求月票!】 “还记得我们的第一封通信吗?” 面对姜星火的问题,道衍点了点头。 “那封信的结尾,我曾写下了一句话,其实那句话里,就藏着真正的‘道’。”姜星火缓缓说道。 道衍略一思忖,道:“我们的眼睛就是我们的监狱,而目光所及之处即是围墙。” “对。” 姜星火很清楚,接下来的内容,将是略有晦涩的,但道衍能够跟上他的思路,想来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毕竟,作为穿越者的姜星火不清楚,是否真的有什么有形或者无形的“天道”在上面盯着他,所以有些话,只可比喻,不可言传。 “我们的这间禅房,现在我把它命名为‘必定之狱’。” 虽然暂时还不太理解‘必定之狱’是什么意思,但是道衍很清楚,这一定是一个重要的哲学概念,所以他默默地记在了心里,点了点头。 “而我们禅房外面的世界,我把它命名为‘自在之狱’。” “当然了。”姜星火指着自己的双眼说道:“其实这个世界上,本来并没有什么必定之狱和自在之狱,这一切,不过是我的目光,所为我局限出的监狱。” 道衍莫名地想到了姜星火之前讲过,一个让他感触颇深的词。 ——时代局限性。 所以,不用姜星火解释,道衍忽然就明白了必定之狱和自在之狱,所代表的两个不同时期。 必定之狱,是下一个时期,自在之狱,是下下个时期。 “而我们从必定之狱这个禅房,推开门,走到外面的自在之狱的过程,其实就是消解你的心病的过程。”姜星火继续说道。 闻言,道衍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明悟。 再抬头,他仿佛看到了禅房的梁柱上,此时正盘旋着一只邪龙,冲他张牙舞爪。 然而跟梦境中的强大存在比起来,此时的邪龙,仿佛是虚张声势到,似是一张白纸画出来的一般,一戳就碎。 而一把威力无匹的屠龙宝刀,正在姜星火的手边成型。 而只需要拿上刀,杀死邪龙,走出必定之狱,来到自在之狱,就可以获得自在。 “在必定之狱里,我们是谁?”姜星火忽然问道。 “囚徒。” 道衍给出了一个充满了机锋的回答。 既是表面含义,也不是表面含义。 道衍看着禅房中并不存在的邪龙,在必定之狱里,所有人既是监狱的囚徒,也是邪龙的囚徒,每个人的脊柱后面都联结着邪龙投射下来的软管,八思巴文银币驱动着所有人的行动。 但姜星火的回答,却有些超出了道衍的预料。 “不,我们是宇宙之主。” 这个充满了南宋陆九渊心学色彩的回答,显然跟之前姜星火的一贯思路并不同步。 道衍蹙眉问道:“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可既然如此,我已是宇宙之主,为何会被困在必定之狱里?” “吾心自在。” 姜星火眨了眨眼睛:“可必定之狱里的一桌一椅,一墙一壁,都是对自在的束缚。” “可是.” 道衍有些迟疑:“光靠囚徒自己的力量,即便自认是宇宙之主,依然改变不了赤手空拳的事实,以及现在被囚禁的处境,没有武器,想要打破必定之狱的束缚,难道不是痴心妄想吗?” “武器,我已经给你了。” 姜星火淡淡说道。 道衍闻言,陷入了深思。 武器,何时给我?又到底在哪? 道衍还是难以理解,这把打破必定之狱,走向自在之狱的武器,姜星火究竟放在了哪里。 姜星火见他还是不懂,也明白,对于老和尚来说,哪怕是物理意义上的“绝顶聪明”的智者,还是有着自己的思维天花板。 所以,姜星火干脆一语打破了这个思维层面的天花板。 “你我皆是宇宙之主,一桌一椅,一墙一壁,都是对自在的束缚,可是反过来想,这些就不是打破束缚的武器吗?” “必定之狱,不是真的监狱,真正的监狱,是伱的目光、眼界、思维。” “不要被动地接受必定之狱给予你的已经存在的客观条件,你要学会发挥主观,去使用客观条件,用必定之狱中的桌椅,打碎必定之狱的墙壁,甚至用必定之狱的墙壁,去打开通往自在之狱的道路。” “.没人规定,只能走正门和窗户,把墙壁砸烂,一样是道路。” 道衍陷入了漫长的“长考”。 过了很久,他才打破这种令人有些窒息的沉闷。 可是说话的时候,道衍明明裹着被子,却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 “这世上,真的有自在之狱吗?或者说,自在之狱,跟必定之狱,不是同一个东西吗?” 姜星火咽了口唾沫,他实在没有想到,道衍的悟性,竟然能够高到这种地步。 他坚定地回答道:“是同一个东西,也不是同一个东西。” “必定之狱,是尚未被认知的自在之狱。” 道衍此时的眼神,变地明悟了起来:“所以说,其实这世上只有一个监狱,这个监狱既是必定之狱,也是自在之狱。” “之所以会有两个称呼,不过是由时间长河的此地到彼地的关系。” 姜星火点了点头,指着禅房墙壁上苏轼为广教寺所写的《观自在菩萨如意轮陀罗尼经》,说道。 “数百年前,苏轼来此地,跟数百年后你我来此地,所处的是同一地,却也不是同一地,就是这个道理。” 道衍已经彻底理解了必定之狱与自在之狱的内在联系。 这是一个地点,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叫法,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同样的一个地点,里面的人和物,却并不相同。 但道衍还是对一点有些存疑。 “即便是有了武器,仅凭必定之狱中的桌椅、墙砖,真的能打破必定之狱这种强大的束缚吗?” 姜星火摇头道:“你又着相了。” 道衍神情一滞,头一次,他天才的头脑,感到了不那么灵光。 “可能是因为生病了吧” 但姜星火的回答,马上让道衍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变得失去了自我遮掩的效果。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必定之狱,不是有形的实体,在使用桌椅和砖石,试图打破必定之狱的过程中,必定之狱也在崩塌,使用武器去打破,只是加速了这个崩塌的过程.或许没人推一把,必定之狱需要上千年才能崩塌,而有人奋起挥砖石,必定之狱数百年就崩塌了,继而进入到了自在之狱。” “难以理解?”看着眉头紧皱的道衍,姜星火心平气和地问道。 “难以理解。” 道衍诚实答道。 考虑到使用上古时代的案例,应该不会引起天道的注意,姜星火换了个说法问道。 “那你觉得周礼在这个还能恢复吗?” “当然不能。” 道衍理所当然地答道。 周礼所规定的等级制,现在看来显然是荒谬的,因为井田制都已经不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了。 那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成了一个笑话。 而基于这个笑话想要重新建立周礼等级制度,用周天子的授权来区分公卿士大夫的等级,也是笑话。 “周礼在周公的那个时代,对不对?” “对,太对了。” “周礼在现在这个时代,对不对?” “当然是不对的。” “那周礼在下个时代,对不对?” 道衍愣了愣,旋即答道:“不知道。” “不见得对,也不见得不对,但有可能对一部分,也就是不对了不对一部分。” 姜星火平静地说道:“对-不对-不对不对,这就是同一个监狱进化的过程,也是掩藏在所有历史进程下的真正规律。” 道衍闻言,三角眼中流露了莫名的神情。 道衍忽然明白了姜星火的刚才关于“必定之狱必然崩塌”的意思。 从“对”到“不对”的过程,就是从“必定之狱”到“自在之狱”的过程,也是周礼从正确到错误的过程。 任何在上一个历史时期“对”的事物,在下一个历史时期,都极可能是“不对”的。 所以,他的心病,从根本上来讲,是不需要担忧的。 无论有没有屠龙刀,随着时间的推移,邪龙都必然崩解消亡,就如同乳白色的吸血巨虫一样。 但道衍还是觉得.不踏实。 道衍当然清楚,在这种“传道”的过程中,姜星火已经把“大业”的必然原理教授给了他,所以姜星火决不会藏私,该问的疑惑,还是要问出来。 “可难道就该什么都不做,坐等着必定之狱解构,自在之狱出现吗?这世间真的没有屠龙刀吗?” 姜星火思忖了几息后,答道。 “有。” “有?” 道衍精神一振,问道:“屠龙刀,究竟是什么?” 姜星火的回答,玄之又玄,却又并没有太出乎道衍的意料。 “屠龙刀,就是邪龙本身。” 道衍隐约间,觉得自己已经抓到了问题的本质。 “那邪龙,究竟是由什么组成的?”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道衍的问题,而是叹了口气道。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听完了,你就懂了。” “这是一个我曾经看过的电影.你可以理解为能看的故事,叫做《时间规划局》。”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九章 解惑【第三更求月票!】 道衍隐约间觉得,屠龙的终极秘密,就隐藏在这个故事里。 毕竟,道衍虽然清晰地认知到了下一个时期邪龙的存在,却始终不知道,邪龙究竟是由什么构成的。 而不能彻底地了解邪龙的组成,由亲手释放出了邪龙,才是道衍忧心忡忡的根本原因。 如果明白邪龙究竟是怎么构成的,那么屠龙的办法,自然也就有眉目了。 姜星火缓缓给道衍讲起了《时间规划局》的故事。 “在一个虚构的未来世界,人类的寿命被设定停留在二十五岁,不管他们活了多久,生理特征都将保持在二十五岁,然而到了二十五岁,所有人最多只能再活一年,唯一继续活下去的方法就是通过各种途径获取更多的时间,如工作、借贷、交易、变卖,甚至抢劫,于是时间就成了这个世界的流通货币。” 在姜星火的故事里,时间,无疑是一种隐喻。 道衍觉得,或许代表的是邪龙投射下来的软管里,每个人灵魂上的那一枚由每个人的一天外出所换来的八思巴文银币。 “时间规划局,也就是未来世界的朝廷,管理着这个世界,时间守护者会追踪并记录每个人所使用的时间和剩余的时间,一旦在时间规划局中的存额归零,就将死亡。” “在时间规划局的世界里,由两个重要原则。” “第一个原则,是时间的自我性,也就是每个人对自己的时间,都有具有排他性的占有权和处置权,我自己的时间,无论是用来吃饭还是如厕,都是不归其他人管的,哪怕我明知道自己只剩下最后一天,我不愿意出门赚取,而是愿意去等待消亡,你也不要来管我,我的时间自我性是不可被侵犯的。” 道衍点了点头,彻底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第二个原则,是时间的同一性,也就是说,你和我的时间流逝速度,都是一样的,你或许比我多拥有一天或是无数天,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所经过的每时每刻,流逝速度都是相同的,所以我们是同一的。” 每个人的“时间”,在价值尺度上都是相同的。 “好,那么我们继续讲故事。” “故事的主角,叫做张三,他一直追求着‘时间自在’,也就是他可以拥有充足的时间,不再面对死亡的威胁,和母亲、朋友,一起快活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在《时间规划局》这个故事里的现实,张三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时间匮乏者’.” 道衍忽然出声打断,他敏锐地认识到了一个词汇陷阱。 “刚才,为什么要把‘时间’和‘自在’联系在一起?没有‘时间’,张三就不‘自在’了吗?” 姜星火揶揄地笑了笑:“在《时间规划局》的这个故事里,那个未来世界的人们,就是这么普遍认知的,他们通常会把拥有大量的时间,跟自在联系在一起.我没说这种认知是对是错,只是故事背景就是这样,我们说的,只是故事。” 道衍皱了皱眉,如果把拥有的自我性时间与自在绑定在一起,那么 道衍似乎明白了,邪龙究竟是由什么组成的。 “由于张三是一个时间匮乏者,所以为了延长自己的生命,张三必须要去获取时间,通常,他和好友会一起去出售自己的体能,用以获取时间。” “但是出售体能这种事情,在《时间规划局》的故事里,所有人都可以这么做,所以,收购体能的场所,并不是招募所有前来报名的时间匮乏者。” “相反,每天都有大量的时间匮乏者,在无所事事的排队等待中,失去自己的最后一点时间。” “或许伱想问,既然有这么多时间匮乏者出售自己的体能,为什么不多开一些收购体能的场所呢?坐视他们失去最后一点时间,不如利用起来。” 姜星火顿了顿:“但这正是张三的雇主,时间丰富者李四,获取时间所必须的技巧之一。” “李四让收购机会变得稀缺,这样就会创造无形的威胁,让时间匮乏者们之间保持充分的竞争。” 道衍当然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他很快就想到。 “那么,时间丰富者李四收购体能所付出的时间,恐怕不足一天吧。” 姜星火肯定地答道:“当然,我们都可以想象,在《时间规划局》的世界里,如果张三通过出售体能,能获得更多的时间积攒下来,那么基于第一个原则,时间的自我性,他自然不愿意继续在逼仄的地方出售体能.事实上,除非别无他选,否则是个人都不愿意继续做下去,被催眠的除外。” “所以,时间其实在张三和李四,两者之间完成了交换?” 姜星火点了点头:“事实上,说出来可能会有些无法理解,李四的选择,并不是他自己自在的选择。” 道衍反倒有些理解:“这里的意思就是说,李四也在被时间赶着走?如果他不这么做,不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时间变得更多,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也将被时间规划局从时间丰富者,列为时间匮乏者。” “对,不这么做,李四就会被淘汰。” 姜星火的目光显得有些悠远。 “而时间,在张三和李四的关系中,就从价值尺度,变成了影响力依附。” “时间,不再仅仅是时间,而是对自在的影响力。” “这种影响力,在人与人之间不再是绝对的,但从《时间规划局》这个世界的整体角度,却是绝对的。” 道衍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还是有点进步的。 “张三如果心头气结,当然可以不去找李四,他可以很潇洒地指着李四骂一顿,但这改变不了张三还得去排队找王五寻求机会他跳不出故事里的这个世界。” 姜星火继续说道:“所以张三还得日复一日地去找李四寻求机会,直到有一天,张三的母亲,因为一些原因,失去了自己最后的时间。” “那时候,张三距离自己的母亲,给予她新的时间,只剩下一步之遥。” 说到了这里,姜星火还是挺有感触的,不得不承认,这部电影确实隐喻丰富。 “在这一瞬间,张三的内心,变得黑暗化了起来。” 道衍很能理解张三的心路历程。 这大概就是民间关于宋江三十六豪杰话本里所谓的“逼上梁山”。 若是能做个好人,想来也没人愿意上梁山。 “那么接下来,张三要屠.要反抗时间规划局了吗?” “很难。” 姜星火诚实地答道:“在《时间规划局》的故事里,时间管理者队伍拥有着绝对武力,时间银行拥有着绝对财富,而无论是制定规则还是实施规则的机构,其实都是‘永生之人’们意志下的产物,他们拥有数不清的时间,仅仅通过向时间银行出售自己的时间,再收回利差,就足够他们永生不死了。” 道衍的脑海里,不由地回想起了刚才的“必定之狱”和“自在之狱”。 “必定之狱”的阶段里,似乎也是如此,哪怕他自认是宇宙之主,仅凭手里的桌椅和砖石,想要屠龙或是打破必定之狱的墙壁,也非常非常困难。 但是必定之狱,似乎有着自我毁灭的倾向。 姜星火话锋一转:“可是,正如时间匮乏者张三想要成为李四那样的时间丰富者一样,时间丰富者李四,同样也想更进一步,积累更多的时间,成为‘永生之人’。” “所以,李四帮助了张三,发动了对时间规划局的反抗。” “李四是如何帮助张三的?” 道衍的心脏正在狂跳,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找到了足以屠龙的那把刀了。 而屠龙刀,确实隐藏在邪龙的体内,或者说,就是邪龙的脊柱。 没想到,邪龙通过每个人的脊柱控制着所有人,自身最大的弱点,也是脊柱。 只要抽离这个注定会膨胀到“砰!”一声爆炸开来的脊柱,失去了支撑的邪龙,必然会自我陨落。 他所要做的,就是加速这个过程。 “在《时间规划局》的世界里,不同的行业,所获得的时间利差是不同的。” “为了成为‘永生之人’,李四会努力地把手中的时间,投入到获取时间利差最高的行业里。” “而不巧的是,其他时间丰富者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哪怕他们头脑清晰的、逻辑清晰的认识到,如果所有人都在同一时期,略有先后差距地把手中的时间投入到同一个行业里,利差将会缩小,甚至变成负值,可他们为了眼前的高时间利差回报,还是会投入进去。” “当然了,这种利差的缩小,并不是一下子完成的。” “而是李四获得了高利差,退场后王五进入,获得了中利差,然后赵六进入,获得了低利差。” “亦或者是,李四和王五都获得了高利差,但轮到赵六,利差骤然崩塌了。” “在李四和王五的美妙时期里,时间丰富者们只需要略微投入,就可以获得大量时间,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美好,但这只是虚假的梦幻泡影而已。” 姜星火看着道衍说道。 “这在《时间规划局》的世界里,被称为具有重复性的时间危机。”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章 悟道【求月票!】 “咳咳咳” 道衍激动的咳嗽了两声,但他思虑了半晌,敏锐地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于是捂着嘴闷声提问道。 “如果仅仅是一个行业因为时间利差而导致的崩塌,似乎并不会给整个世界都带来时间危机?” 姜星火给予了肯定的回答道:“确实是这样的,但你不要忘了,在《时间规划局》的这个世界里,有两个重要的原则,时间的自我性与时间的同一性。” “而基于这两个原则,同样衍生出了两条规律。” 姜星火缓缓说道:“第一条规律,由于时间具有自我性,所以为了自我生命的延续,在时间的交互上,其实存在着一个近乎于‘道’的【无形的手】,也就是说,这个世界认为人对于时间的态度是具有自我性,而这种自我性在大多数时候是会表现为自利性的。” 道衍听到了姜星火所阐述的规律,略加思索,就明白了过来。 时间就是生命,为了延长自己的生命,只要还有基本求生欲的人们,都会选择努力获取时间,也就是说,人们的自我性就约等于自利性,人们去任何时间市场里,目的都是通过交换,来获得更多的时间。 这就相当于,有一个【无形的手】在撮合着每一个进入时间市场的人,让他们基于自愿的原则,尽可能在不损害自己的自利性条件下,以达成交易为目的,通过谈判互相让利,然后最终达成交易。 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有无数笔生意,在这个【无形的手】的撮合下成交。 这无疑是一种令人觉得颇觉神妙色彩的规律。 在某种角度上,甚至称得上“近乎于道”。 当然,也仅仅是近乎,它离真正的道,还有一点区别。 但就是这一点区别,会让这只【无形的手】,从充满了圣洁光芒的神掌,变成滴着鲜血的魔爪。 “第二条规律,由于时间具有同一性,谁的时间也不必别人更值钱,所以所有人都知道,直接持有大量超出维持生命的时间,对于时间本身,是一种重大的浪费。” “超出的时间,只有投入到时间市场中,获得利差,进行增长,才会不造成''浪费''。”姜星火看着病榻上的道衍说道。 道衍转动着三角眼,却带上了一丝不解:“按理说,如果第二条规律,是《时间规划局》这个世界里的真理,那么像是李四这种时间丰富者,手里的时间,一定会用来再次投入制造,亦或是购买消耗掉,自己不会存留太多,除了用于必须要的维持生命,但从张三的境遇来看,事实却并非如此?” 姜星火明白了道衍的意思,如果第二条规律成立,时间市场在理论状态下,应该是永远维持均衡的。 也就是说,李四把手里富余的时间,投入到了再制造、个人购买上面,而再制造会创造张三的工酬时间,时间市场的总量是均衡的。 但在《时间规划局》的故事里,无论是时间匮乏者张三,还是站在顶端的“永生之人”,拥有的时间数量,呈现出了极为极端的两面。 这就说明,一定是在哪里出了问题。 否则不会造成这种李四再制造的物品越来越多,张三的时间越来越少,刨除维持生命的时间外,用于购买日常物品的时间愈发窘迫的状态。 时间市场,一直积累着不平衡。 而这种不平衡,恐怕才是“时间危机”的根本缘由。 可是道衍虽然能看到这一点,却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因为按照设想推演的理论来说,在【无形的手】的操控下,一切应该达到完美平衡状态才对。 姜星火揭晓了道衍问题的答案。 “问题出在,那只近乎于道的【无形的手】上面。” “毕竟。”姜星火顿了顿,复又说道,“它还不是真正的道。” 正是因为不是真正的道,所以它会出错,而对于庞大的时间市场来说,任何一丝微小的错误,最终导致的后果,都可能是极为严重的。 因为一点点变量,乘以每时每刻无尽的交易数量,都会让事情向着不可逆的深渊滑落而去。 姜星火思考了片刻说道:“我给你举个简单的例子吧。” “譬如,李四招募了张三等人,在一天中制造了1000份食物,每份食物的价格是10个时间单位,李四拿着售卖的时间,先支付了向农人购买的制造食物必须的原材料,所花费的2000个时间单位,随后向张三等人支付了5000个时间单位的工酬,剩下的3000个时间单位,就是李四自己的利差。” “如果【无形的手】起到了完美的效果,那么李四会拿着这3000个单位去继续进行再制造,剩下的进行挥霍,购买其他时间丰富者的制成品。” “但实际情况是。” 姜星火话锋一转。 “制造食品原材料的农人,以及张三等人,他们的消费能力是7000个时间单位,所以他们可以消费掉700份食物,但李四空有3000个时间单位的消费能力,他的支出,却做不到等价消耗。” 为什么做不到等价消耗? 道衍马上意识到,接下来的问题,恐怕就是时间市场失衡的根本原因所在了。 “是因为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规则,在暗戳戳地对抗着【无形的手】。” 姜星火揭示了【无形的手】距离成为真正的“道”,还差了哪个东西。 说起来,这其实是一件颇为诡异的事情。 就仿佛,两个人在玩笔仙,本该是均衡受力的,但却多了一个东西,打破了这种均衡。 而多出的东西,正是经济学上最重要的一个效应。 “这个规则叫做——边缘效应递减。” “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说白了就是,在饿了的时候,给你拿了一盘十个包子,伱在吃的时候,第一个、第二个乃至第四个非常香,但吃到第五个的时候吃饱了,剩下几个包子就不想吃了。”姜星火很干脆地给道衍解释明白了什么叫做边缘效应递减。 道衍意有所指地说道:“也就是说,在故事里的世界.时间市场上,哪怕给诸如李四这种时间丰富者提供了其他消耗时间的奢侈渠道,但李四手里的时间,还是消耗不完的,所以会出现制造过剩?” 姜星火颔首以对,肯定地说道:“正是如此,这是【无形的手】解决不了的问题,既是时间危机爆发的根本原因,也是必定之狱里存在的根本冲突。” 道衍至此,彻底明白了。 他悟道了。 从必定之狱走向自在之狱,根本原因就在于邪龙不仅会自我膨胀、崩解,而且这种不可逆的自毁,也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危机中催生出新的力量。 时间危机的次数越多,新的力量就越强。 在刚才的例子里,制造食品原材料的农人和张三想要尽可能多地购买制造品填饱肚子,他们是吃不到“第五个包子”的时间匮乏者,购买欲大于购买能力,但他们拥有的时间实在是太少,还要维持自己的生命,所以达不到边缘效应的递减。 而李四的困境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固然李四成为不了“永生之人”,但他没有张三那种烦恼,多少个包子他都吃得起,甚至还能收藏黄金包子放在橱柜里。 但由于时间的自主性,或者说自利性,李四就是把手里的包子全都扔了,倒到臭水沟里,也不会分给张三一个。 这种时间自利性,不仅是促使【无形的手】出现的原因,也是【无形的手】失衡的原因。 可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所以,制造品过多与购买力不足之间的根本冲突,始终存在。 “这仿佛是一种定期爆发的诅咒。” 道衍不由地感叹道。 但随后,又一个疑问又从道衍聪明绝顶的脑袋里浮现了出来。 “可如果时间危机定期爆发,时间规划局所管理的世界,恐怕很快就会秩序崩溃了吧?在那个世界屠龙,就这么简单?” “屠龙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姜星火轻轻摇了摇头:“邪龙也是会法术的。” “愿闻其详!” 道衍眼前一亮。 虽然他已经清晰地知道了邪龙是由什么构成的,邪龙周期性膨胀、崩解、走向毁灭的原因又在哪,但邪龙是如此强大,定然不是能够轻易战胜的。 或者说,邪龙和吸血巨虫一样,不会坐视自己的消亡。 吸血巨虫会释放麻痹毒素,邪龙恐怕也有类似的法术。 想到这里,道衍的眼眸如同一只择物而噬的病虎一般,看向了禅房的房梁,那里盘旋着一只并不存在的、虚弱的邪龙,被道破了弱点的它,正在装腔作势地冲着道衍龇牙咧嘴。 而接下来,邪龙最后的底牌,也会被姜圣揭示给他。 这就说明了虽然屠龙很难,但绝非不可能。 道衍眯着三角眼,在心头默默地说了一句。 “我已悟道,汝邪龙,不复为心魔矣。” 道衍脑海中那个并不存在于现实里的邪龙,正在用恐惧的目光,看着禅房中一袭青衫的年轻人。 他是屠龙者,也是驭龙人。 他在自己尚未问世之时,就已比自己更清楚自己。 自己引以为傲的法术,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不过是惹人发笑的小伎俩。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一章 拜师【求月票!】 姜星火看不到道衍脑海中的那条邪龙,他依旧在轻声慢语。 “在《时间规划局》的世界里,邪龙的法术样式虽然千变万化,但说穿了,也无非就是从两个角度演变而来的罢了。” “两个角度,是制造品与购买力?”道衍试探着问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 姜星火不由地感叹,能在大明这个时代,找到一个能跟得上他思维的聪明人,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尤其是,黑衣宰相是这个时代根本绕不开的重量级人物。 姜星火已经知道,道衍提出了《变法八策疏》,也知道道衍就是一直以来,与自己交流的笔友。 道衍,看起来对于未来世界的演进,或者说文明的衍化,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 如果自己能通过给道衍传道授业解惑,争取到道衍,彻底站在自己这一边,不是那种怀有其他野心的站队,那么对于接下来他革新大明的举动,是有着极大的帮助的。 姜星火当然愿意相信,道衍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从前世的历史上来看,对方似乎也确实是这样的人,辅佐朱棣奉天靖难,只为了施展自己平生所学,并不为功名利禄。 某种意义上,姜星火跟道衍很类似。 但姜星火同样也要怀有最基本的戒备与试探,毕竟都是几世轮回的资深穿越者了,跟素未谋面的人做到第一面就彻底信任,也是很难做到的一件事。 姜星火不动声色地说道:“第一个角度,是从制造品的购买需求上出发,如果时间市场能完成购买所有的制成品,也就不会爆发时间危机了。” 道衍细细地咂摸着这句话的内涵。 刚才已经说了,制造品过多与购买力不足之间的根本冲突始终存在。 那么邪龙到底要用什么法术,才能让时间市场凭空多出新的购买力呢? 看到道衍若有所思的样子,姜星火当然不会小觑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智者,示意他说说自己的理解。 道衍思忖刹那道:“邪龙凭空变出购买力的法术,应该是.寅吃卯粮。” “把未来的购买力提前预支到现在。” 顺着这个思路,道衍展开说道。 “不论是通过李四主动给张三发放时间借贷,还是李四被动地接受张三的请求,都可以实现这一点.如果在【无形的手】的促使下,现在的时间市场大规模地出现了这种情况,当下的购买力就足以消耗掉所有过多的制成品了,甚至还能够继续维持繁华。” 姜星火点点头,这是邪龙最常用的一招了。 见道衍一时半会儿没有想到别的,姜星火又说道。 “除此之外,如果能找到其他可以消耗过多制成品的新机会,就可以让多余的制成品不再成为威胁,譬如其他地域的时间市场,或者是与其他地域之间的争端。” “当然。”姜星火补充道:“这种争端最好不是亲自下场解决的,而是给产生了争端的不同地域,同时源源不断地输出本地多余的制成品,这样本地时间市场的购买力不足就解决了。” 道衍显然理解了这一点,就如同如果日本未来发生了地方藩国与室町幕府掐架,那开启了工业革新的大明可以同时给两边卖物资,是一样的道理。 “那么,第二个角度呢?”道衍的脸上已经不见了病容,满是神采奕奕。 果然,心病还须心药医,姜星火的到来,为他开解片刻,道衍的心魔就消散了,这可比喝汤药管用一百倍。 若是让慧空看到,怕是要再破一次闭口禅的戒。 “第二个角度。”姜星火把身体轻轻依靠在桌角,说道:“是从制造品的供给竞争入手,当下本地时间市场的问题在于制造品的供给太多了,而制造品的需求却严重不足可这个世界足够大,不止有一个时间规划局,也不止有一个时间市场,其他的时间市场,完全可以创造新的供给.只需要让海量的时间来到本地的时间市场即可,而不需要海量的外地制造品。” 说到这里,姜星火停下来逐字逐句地说道。 “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其实——不是需求创造了供给,而是,供给创造了需求,只不过,这里的供给不是制造品供给,而是时间供给。” 姜星火看着道衍,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理解。 这里面的运转逻辑,从某种意义上讲,跟债务等于资产是一样的。 供给和需求,同样是一枚银币的一体两面。 稍微有些绕弯子,道衍的白眉抖了抖,还是没有在极短时间内转过弯来,但已然是有所领悟了,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能明白过来。 见状,姜星火举了个实际的例子帮助他理解:“譬如,有海量的时间出现在了张三所在地域的时间规划局手里,时间供给极大地增加了.于是,为了促进购买,时间规划局给每个张三这样的时间匮乏者,都发放了免费了时间,你猜会出现什么结果?” 本就到了领悟边缘的道衍,刹那间明悟了过来。 “张三自然是会从李四手中购买大量的食品。” “所以,李四的问题解决了?当地时间规划局即将面临的时间危机也解决了?” 自问自答后,道衍旋即摇了摇头。 道衍心里想道,这一定是邪龙的法术,供给不可能凭空出现。 我之所得,必是彼之所失。 邪龙是怎么做到搬运了大量的时间,从外地搬到本地呢? 这个法术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姜星火很清楚道衍的思虑纠结在何处,很快为他解惑了。 “邪龙的法术,主要有两种方式。” “第一种,跟之前张三给李四放贷在本质上并无区别,同样是寅吃卯粮,只不过,是向未来借大量的时间,这种大量,必须达到足以通过供给来引发新的需求的地步,而非是小修小补.随后,再把借来的时间发放给张三等人,这一点其实没什么好讲的。” 道衍点了点头,无非就是之前是在【无形的手】的撮合下,时间市场上的李四们为了卖掉制成品,把手里多余的时间借贷给了张三们,张三们再去买制成品,但这种是非正式的,而时间规划局主导大规模时间借贷,是正式的。 邪龙的法术,恐怕最厉害的,还是接下来要说的。 “第二种,叫做时间回流。”姜星火的眼眸微微眯起。 “也就是说,通过各种手段,吸引外地的存量时间流回本地。” 姜星火阐释道:“而时间回流的手段,则是增加自己时间银行里的时间增值利差。” “所谓的增加自己时间银行的时间增值利差,有隐形和显性不同的样式。” “显性的,就是直接增加时间利息,把其他时间银行的储户吸引过来。” 姜星火意有所指地说道:“毕竟,在《时间规划局》的世界里,时间的自主性或者说自利性,是第一原则。” “而时间,是不分地域的。” 道衍枯瘦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厚厚的棉被内衬,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邪龙的虚影。 邪龙追逐着银币自由地翱翔着,哪里的银币多、容易吃到嘴里,邪龙就会把目光投到哪里。 而与其说这是邪龙的法术,不如说是时间规划局引诱邪龙前来的美味食物。 可是如果进一步地深思,负债与资产、供给与需求是一体两面。 时间规划局与邪龙,是不是也是一体两面呢? 邪龙用后爪割伤了自己的尾巴,鲜血的味道引来了邪龙头颅的觊觎。 邪龙是如此地贪婪,以至于它循着味道吃掉了自己尾巴,“嘎吱嘎吱”地大快朵颐着,却依旧毫无察觉。 道衍的脑海中,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愉悦感。 这种愉悦感,不仅仅是他战胜了心魔。 更在于,原来貌似强大到无法战胜的邪龙,在眼前一袭青衫的姜圣面前。 竟然如此地.不堪一击。 有姜圣的存在,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一念至此,道衍顿时觉得自己病体痊愈,神清气爽了起来。 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隐性的,则是让其他地域的时间增值利差,变得不那么稳定.甚至不需要让表面数值变低,只需要让其变得不那么稳定就好了。” 道衍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就是说只要把邻居的树晃一晃,树上的受到惊吓的鸟儿们,自然会飞起来寻找新的更安全的落脚地,至于邻居家的树到底倒没倒,并不重要。 听完了姜星火的全部解答,神清气爽的道衍,抹了抹光头上的汗水,离开被子翻身而起。 道衍已经明白了邪龙的构成,周期膨胀、崩解的原理,邪龙所拥有的全部法术。 那么,屠龙之刀,已然呼之欲出。 老和尚双手为礼,对着姜星火郑重地说道。 “今日心魔得解,若姜圣不弃,道衍愿成为姜圣门下弟子,同路革新大明!” 看着眼前的道衍老和尚,姜星火的心中,涌起了一股难掩的喜悦。 “有道衍大师襄助,姜某这一路,想必定能走的更加稳当些。” 两人相视一笑,同路之人,自不必时时言明志向。 且思且行,莫忘初心便是。 只是远在宣城敬亭山下的姜星火和道衍所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离开的这几天,关于变法革新的争论,已经在朝野间形成了无可阻挡的巨大风暴。 有人支持,有人反对,虽然六部尚书在原则上同意了,可朝野间的反对声,却几乎形成了滔天骇浪。 而有一个人,并没有大声反对,却做出了比所有反对者都要有力的举动。 他的名字,叫做景清。 他将以生命为代价,向姜星火发起挑战。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二章 激粪【求月票!】 拂晓前的南京城,冬日的薄雾笼罩在街道上空,寒冷刺骨的风卷着地上的尘埃飞舞,将这座古都渲染得有几分萧索与孤寂。 南京城东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院落门口,一名男子坐靠在门边,手中的灯笼随意的晃了晃照亮脚下,他眯着眼睛望向远处的街景,仿佛要把自己融化于夜色之间,只是偶尔传来的哆嗦声和跺脚声却泄露出主人颇为焦急的心情。 突然,从巷尾传来“吱呀”一声轮毂轻响,紧接着一辆青幔马车驶进巷子里停了下来。 “唏律律~”马匹打着响鼻,白色的雾气扰动地愈发弥乱。 从驾车位置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车夫,看着眼前的男子打趣问道。 “景宪台高升,今日却是舍得唤车了?” “去去去,恁多废话?”男子提着灯笼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串用绳子绑好的铜钱,不舍地塞给了车夫。 车夫得了银钱也不言语,给马理了理鬓毛,等着御史大夫景清出门。 如今的景清可了不得,因为建文初年做北平参议与燕王,哦不,今上有旧,所以今上挥师渡江后,便迁了御史大夫,也是要被尊一声“宪台”的。 只不过景清为人清廉,生活简朴,老朱定下来的俸禄又委实不太够花,所以一年到头,雇佣马车的次数屈指可数.买个马车再养个车夫,对景清来说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多时,年已五旬的景清便在老仆的护送下出了门。 姿容清隽的景清,今天似乎格外爱惜的他绯袍,走上马车时,都特意拎起衣袍,没有让自家破院子前的泥地溅上泥点子。 车夫看着景清郑重其事的一身绯袍,却是怔了怔,不过也只是刹那失神,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嘀咕道。 “到底是高升了的” 坐在马车里的景清抱着手中的象笏,似是无知无觉,只是留恋地看了一眼住了多年的老宅和向他如平日一般作别的家人。 —————— “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 奉天门外,八十岁的礼部侍郎董伦拄着拐杖,摇头晃脑地念起了昔日同僚的诗句。 此诗一出,登时把老头前面的人吓了一跳,此人也非是旁人,正是“多牢多得”的李至刚李尚书。 作为董伦的顶头上司,李至刚神色微变,连忙拉住老头的袖子苦劝道。 “董公,您都要致仕的人了,别给自己惹麻烦了.景清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时候正盯着呢。” 说罢,李至刚努努嘴,示意董伦看前面一身绯袍,正在负责带队纠察官员列队时风纪的景清。 “小李啊,你说啥?” 董伦笑呵呵地把手放到了耳朵后,示意李至刚大声点。 老人家耳聋,自己觉得说话声音挺小,可这一招呼,登时所有人都听见了。 马上快五十的“小李”,看在老头今年就要致仕的份上,没计较,也懒得再劝谏什么了。 看着憋着笑的同僚们,李至刚默默地转过了身,只期待景清别找他的茬。 毕竟,景清今日作为负责纠察仪态的御史大夫,现在就是干这个的,老头不听劝,犯不着把自己也搭上。 不过出乎李至刚意料的是,平素一向严肃且注重礼节的景清,今日竟是有些魂不守舍,全然对刚才官员队列里发生的小闹剧视而不见。 这不由地让李至刚心头有些生疑,不过也并没有往深里去想。 毕竟,最近发生的大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变法八策疏》的具体内容,已经开始向朝野透露了出去,算是某种形式的变革前的吹风。 但实话实说,朱棣收到的反馈却并不好。 ——严格地说,是一片反对之声。 事实上,这也是六部尚书为什么没有特别坚持的原因。 历朝历代,只要提及到变法,那招来一致反对几乎是必然的.人都有舒适圈嘛。 再者说了,大家都是既得权力者,谁会愿意去动自己的权柄呢? 咳咳,要说绝对没有也不对,现在就有几个升迁无望的积年小官,已经准备搏一搏了,看看能不能搭上变法的顺风车,逆天改命一番。 除此之外,朝野几乎是一致反对的,勋贵武臣的态度也很暧昧,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变法这种事对于刚刚立下靖难之功的靖难勋贵来说,虽然理论上他们获益,但其实眼下并没有看到多么巨大的利益,至于海外征伐的功劳,更多的是洪武勋贵们所觊觎的出路。 而眼下,恰恰是靖难勋贵武臣占据了武将集团的话语主导权。 至于那位即将被拜为国师的降世仙人,朝野间的普遍意见是不值得反对。 大部分官员,都认为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仙人,此人或许是侥幸得了化肥丹方的野道士,被皇帝推出来当个变法的傀儡的。 故此,是否反对一个“国师”上位,其实都并不会阻止皇帝的变法。 既然治标不治本,又为什么要反对呢? 难道是敲山震虎,打朱棣的脸? 我看你的小脑袋瓜是待在脖子上太久了。 在众人的心事中,大朝会开始了。 今天的议题,其实大家都有所预料,毕竟是过完年回来的第一次大朝会,也是“永乐元年”的第一次重要会议,该讨论的,自然都是关系到大明的大政方针的事情,鸡毛蒜皮的东西,肯定是不会拿上来耽误大家时间的。 两个皇子都列席参加了,坐在了皇帝的下首。 身穿冕服的朱棣敲了敲龙案,示意百官后说道。 “第一件事,朕过年的时候,感怀太祖,便细细地读了《太祖高皇帝实录》,可惜啊.” 听到这,闻弦而知雅意,董伦老头马上耳朵就不聋了。 董伦颤颤巍巍地出列,以慢镜头一般的动作缓缓拜倒在地,满是白发的皓首,象征性地磕在了大殿的地砖上。 “臣,死罪!” 原因无他,《太祖高皇帝实录》是董伦作为总裁官修的,所以他要负全部责任。 当然了,你要说董伦写错了什么东西,倒也不见得,董伦反而是建文朝难得地劝谏建文帝亲善天家藩王的老臣,这份心意朱棣是记得的.只是董伦修《太祖高皇帝实录》毕竟是在建文朝,对于刚登基的朱棣来说,有些内容肯定是要改一改的。 譬如得增加太祖高皇帝非常喜爱燕王、时常暗示周围的人要燕王继承大统云云,然后再把赞美朱允炆的内容给删掉。 朱棣自然不可能治罪于董伦,那样既无道理,也显得自己太小气,董伦早在去年就上书请求致仕了,朱棣把老头留到现在,不过是让他背完最后一个锅再走。 于是,朱棣很大度地说道:“《太祖高皇帝实录》只是略有瑕疵,重修便是了.不过董侍郎前番上书请求致仕,朕考虑到董侍郎确实年事已高,如今便准了。” 董伦大喜过望,作为洪武时代成功幸存到今天的官员,他这辈子算是在老朱家这里通关了,于是倒是真心实意地磕了几个头,复又颤颤巍巍地归位。 董伦马上就要空出来的位子,自然是有大把人觊觎的,不过据说这个礼部侍郎已经被内定了,内定的也不是旁人,正是被皇帝从诏狱里放出来的原户部右侍郎卓敬。 但皇帝接下来关于第二件事的话语,却马上让这个还不算熟的瓜碎了个稀烂。 朱棣先是说道:“着曹国公李景隆,兵部尚书、忠诚伯茹瑺为监修,翰林侍读解缙为总裁官,重修《太祖高皇帝实录》。” 文官们看了看百官之首空荡荡的位置,怀念了曹国公一秒钟。 “第二件事,僧录司左善世道衍大师向朕提出还俗,朕念及靖难之功,今日加姚广孝为推诚辅国协谋宣力文臣、荣国公。”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道衍在靖难之役里的角色,跟汉高祖的留侯张良是一样的,此前只是道衍不想还俗,不想接受朱棣赐予的这些封号和赏赐而已。 如今道衍想了,那么国公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几个敏锐的聪明人,马上意识到了道衍,哦不,姚广孝此举的用意。 姚广孝放弃了僧人的身份,准备以靖难国公的身份,加入到了变法革新的斗争之中,这样就不会有人拿佛门领袖意图废儒兴佛的身份去攻击他了. 道衍还俗这件事其实没什么,但是随后,朱棣的话语,仿佛是在厕所里扔了一个炮仗,激起无数民粪。 “变法之事特事特办,朕欲成立总裁变法事务衙门,来日以国师姜星火为总裁官,道衍、卓敬为副总裁官,统筹协调变法各项要务” 朱棣话音刚落,大殿之中顿时响起了剩下苍蝇围绕腐物时的那种嗡嗡声,绕梁三息,不绝于耳。 “肃静!” 御史大夫景清此时拢着袖子大声呵斥。 然而却无人听从。 景清似是被逼急了,气的跺了跺脚,不顾规矩地走向朱棣,好像要跟皇帝说些什么。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三章 血誓【求月票!】 在殿中披着甲提着金瓜锤的朱高燧,看着走上金阶的景清,细长的眼眸眯了起来,负责带领金吾卫守护宫内安危的他,就要阻止景清的逾矩行为。 “三皇子,关于变法,我有要事需面奏陛下。” 景清停下脚步,蹙紧了眉头,扭头示意阶下乱哄哄的群臣只道。 “下面太乱了,说不清。” 朱高燧还想说什么,耳畔却传来了父皇乐呵呵的声音:“让他们先吵一会儿,景清上来吧,让朕好好看你,上次你与朕相见,还是在北平的时候,那时候你可是跟朕谈论了一整晚的天下之事。” 父皇既然发话了,朱高燧自无不可,侧身放了景清上去。 景清一介文人,又五十多岁了,朱高燧根本想不到对方会做刺王杀驾的事情,刚才的拦截,也不过是处于职份罢了。 更何况,在朱高燧的角度看来,景清在北平参议的职位上,跟父皇相处的颇为融洽,眼下父皇又给予了景清御史大夫的高位,这可是能穿绯袍的! 景清又有什么理由对父皇不利呢? 退一万步讲,我那天下无敌的二哥还坐在旁边呢. “启奏陛下。” 景清恭谨地向朱棣行礼。 “关于变法,伱有什么要跟朕说的?”此时朱棣的面色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实话实说,朱棣非常非常地欣赏景清,景清有能力、品行佳,还与自己有旧,这对于缺乏可信任的文臣的朱棣来说是很不错的一个助力。 不过景清自从被朱棣任命为御史大夫之后,却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意思,没有了从前的高谈阔论,与朱棣多了几分疏远。 朱棣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朱棣觉得景清可能只是过不去忠臣事二主的坎,不过朱棣也只能指望景清慢慢想明白,这个过程肯定还需要一些时间,所以也没有对其多加干预。 如今景清主动来给自己献策,还是关于变法的事情,朱棣的心里其实是非常高兴的。 “臣以为,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倒是不错,关于变法,臣的建议是其他方面的” 景清面露难色,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随后又往朱棣的龙椅前靠了靠,把拢在袖中的手作势要伸出来,里面似乎拿着记载着景清建议的长长象笏。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 景清眸中闪过一丝决然,从绯袍的大袖掏出的不是象笏,而是一把闪烁着幽寒光芒的匕首! 景清隔着龙案,匕首以肉眼可见的迅捷速度直刺向朱棣心脏所在的位置。 此刻,景清仿佛刺尔朱荣的北魏孝庄帝附体,又仿佛是刺秦王的荆轲上身。 然而久经沙场的朱棣反应极快,他迅速地把手中厚厚的一本《太祖高皇帝实录》掷向景清,抵挡住这突如其来的攻击。 但一击不中的景清显然并没有打算就此罢休,他趁机一步绕过龙案到朱棣侧面,挥舞着匕首又对准朱棣的脖颈砍去! 朱棣的瞳孔猛缩,急忙抬起右臂,护住自己的脖颈和咽喉,同时一脚踹向景清。 景清被踹了个趔趄,虽然这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情,但隔着几步远的朱高煦已然大跨步扑过来,拎小鸡一般抓住景清的绯袍衣领,用力地将其掼在地上。 看着被朱高煦摔在地上七荤八素的景清,金阶下的群臣也瞬间停止了争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自燕军渡江以来,敢刺王杀驾的。 景清是第一个。 控制景清的任务被金吾卫从朱高煦手里接管,两名金吾卫甲士反扣着景清,搜了他的身,除了匕首以外,并没有搜出其他凶器。 “你疯了吗?”朱棣咬牙切齿地低吼,语气充满怒意与震惊。 朱棣并没有得到答案,倒在地上的景清眼底透出一抹讥讽,死死盯着朱棣的双眼,仿佛想从这双震怒的眼睛里看穿一些东西。 “景清,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谋害于朕?” “呵呵……待我不薄?哈哈……” 景清终于出声,他仰天狂笑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伸手指着朱棣的鼻子骂道。 “朱棣,我原以为登上皇位,你的野心就已经能够得到满足,没想到,你欲壑难填到了这般地步,受那姜星火蛊惑,现在连祖宗之法、天人感应都统统不放在眼里!” “天人感应?” 朱棣哼了一声。 虽未明言,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朱棣的不屑。 “你以为,姜星火的那套什么小冰河期,真的能骗过天下人吗?” “呸!” 景清吐出了半颗牙齿,只有冷笑,这个动作使他身上原本儒雅随和的气质变得阴沉狠戾起来。 “帝王失德,以至于金瓯不稳、江山沦丧,这世上哪有什么小冰河期?朱棣,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父皇!” 朱高炽面色一变,连连示意朱棣不要被激怒。 刚制服了景清的朱高煦此时倒是冷眼旁观了起来,若是这污蔑姜先生的酸腐文人说不出个一二来,朱高煦当场就手撕了他。 “你拿什么跟朕赌?拿你十族的命吗?”朱棣胸中怒意依旧炽热。 然而,景清的疯狂远远超出了朱棣的想象。 “我再加上瓜蔓抄!赌不赌?” 听闻此言,大殿中沉寂了几息。 李至刚看向被两名金吾卫甲士压制着跪倒在地的景清,心中只有一个念想。 ——是个狠人。 何谓瓜蔓抄? 是对连坐犯罪刑罚的一种俗称,是族诛的一种,意即一人犯罪而诛灭亲族,甚至朋邻乡里,如瓜蔓辗转牵连。 诛十族,也就是亲族加上学生,瓜蔓抄这是连乡里邻居都一起搭上去! 也不待朱棣回答,景清径自说道: “所谓变法,不过是朋党借由此名,谋得私利,最终受苦的还是寻常老百姓!” “郑侠能做的,我景清一样能做!” “自古有奸臣乱天下,以至于帝王失德者,天必罚之!” “我景清在此立下血誓,若不止变法,今春,江南无雨!” 说罢,景清奋然咬断了自己的半截舌头! 一言已出,满朝骇然! 什么叫郑侠能做的? 这便是说,王安石变法之时,中原发生了一场大旱灾,从熙宁六年至七年三月,整整十个月的时间,一直没下雨,开封城也常常是风起沙飞、天昏地暗,人民无以为生,宋神宗赵顼十分着急,想尽千方百计求雨,却始终不下雨。 而各地的官吏仍催逼灾民交还青苗法所贷本息,大量的灾民只能以草根木实充饥,还要被加上锁械刑具负瓦揭木,卖产以偿还官钱,饥民们扶老携幼,离乡逃走的,不绝于道。 原本支持王安石却转为最激烈反对者的郑侠,绘下了所见流民扶老携幼困苦之状,作《流民图》闯宫献给宋神宗,并且说之所以中原不下雨,就是因为奸臣当道、君王失德。 而如果皇帝下诏后,十日不雨,郑侠请求斩他首级于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走投无路的宋神宗下诏,未几日,大雨倾盆。 从此以后人们开始相信变法不得天命,守旧派重新占据舆论上风,数月后,王安石罢相。 而景清堵上了十族加邻里,就是要证明,天人感应就是对的!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小冰河期,不下雨,就是奸臣当道、君王失德! 而隐隐让朱棣感到不安的是,今年江南的冬天,确实很不对劲。 一个冬天,没有雪,也没有雨,干冷如北方。 本来,朱棣跟丘福、朱能等老兄弟宴会的时候,还挺高兴,这样的气候,他们这些在北方呆惯了的人还能适应。 但现在,朱棣却意识到,不管今年是不是偶然的干冷,景清已经当众立下了血誓,如果江南春天不下雨,那么恐怕变法革新是真的会胎死腹中! 毕竟,江南不下春雨的年份,说不得一百年里也就只有一两年。 而在这个天人感应之说占据了绝对统治地位的年代,如果景清血誓的这个极小概率事件真的应验,那么奸臣当道、君王失德的说法,恐怕瞬间就会占据所有舆论,直接影响天下民心。 皇帝不是无所不能的,如果满朝文武加上全天下百姓都反对,皇帝也不可能硬顶着这么大的舆论压力去推行变法革新。 “怎么陛、下怕了?” 只剩下血肉模糊的半截舌头的景清,昂着头斜睨着朱棣,眼中满是癫狂。 朱棣一时心乱如麻,挥了挥手道:“把这个疯子带下去!” “是!” 朱高燧领着金吾卫,把景清一路拖行了出去,所过之处,朝臣无不侧目。 事情闹到了这一步,仅仅提出成立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就惹来了景清的血誓,再往下,还指不定惹来多少反对。 大朝会,是开不下去了。 变法的阻力超出了朱棣的预料,而此时姜星火和道衍,都还远在数百里外的敬亭山。 大臣们心惊胆战地退朝了,大殿中只剩下了父子四人。 “父皇别担心,姜先生一定会有办法的。” 看着微微蹙眉的父皇,朱高煦安慰道。 “唉” 朱棣摇摇头,喟然长叹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虽然从一月到三月都是春天,时间还很长,可要是景清万一言中了这变法还怎么推下去? 至于姜星火,姜星火是很厉害,但他毕竟是谪仙人,不是仙人,总不能真的呼风唤雨吧?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四章 冷暖 这时朱高燧眯着眼睛阴测测地说道:“父皇,儿臣请命,替景清瓜蔓抄.他的命、他九族的命,本来就是父皇的,凭什么拿来做赌注?父皇不理会他就是了。” “蠢货!” 余怒未消的朱棣刚捡起地上救他一命的《太祖高皇帝实录》,就要砸到老三这蠢蛋身上。 然而下一刻,朱棣看着《实录》中某一页的字迹,却是怔了刹那。 “上告祀南郊,戒伤百官,执事曰:夫动天地、感鬼神,惟诚与敬耳,人莫不以天之高远、鬼神幽隐而有忽.今当大祀百官执事之人各宜慎之。” 朱棣思绪,仿佛回到了童年时被大哥带着去看父皇威风凛凛祭祀的时刻,那时候他不明白,至高无上的父皇为什么要畏惧天地鬼神。 可如今看着金殿上未干的血迹,朱棣却是眉心一跳,登时心绪复杂了起来。 “老二,你亲自去敬亭山一趟,把姜先生和道荣国公请回来,若是荣国公身体欠佳,就请姜先生先回来,眼下之事非他不能解。” 金殿之上,朱棣思忖几息对着朱高煦吩咐道。 “是,父皇!”朱高煦按照军中礼节抱拳道。 朱棣看向张口欲言的朱高炽:“有话就说。” “父皇,景清的血誓,恐怕还有一层含义。” “还有一层含义?”朱棣微微蹙眉。 朱高炽老老实实答道:“儿臣担心,把祈雨和国师联系在一起,又扯到奸佞什么的,不管祈雨成不成,都会被有心之人,将姜先生与林灵素对应上。” 林灵素,北宋道士,以法术得幸于徽宗,引诱宋徽宗成为神宵教教主,继而掌握北宋教权,后人常把徽宗失国的原因之一归结为溺信虚无、怠弃国政,以至于民力困竭,其中促其达到“溺信”程度的首魁正是林灵素。 朱高炽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林灵素的绝活就是祈雨,最后也栽在了雨上。 政和八年,中原地区大旱,徽宗又一次让林灵素祈雨,结果这次失灵了,蔡京趁机上奏,指斥林灵素没有什么神通,林灵素推荐了老朋友南丰道士王文卿,说他原在神霄宫掌管雨部,王文卿来后,一出手就求了场三天的大雨.林灵素大约是懂一点气象的,预知几天内会有雨,所以借招王文卿拖延几天,最后还真被他们等到了雨。 但运气并不是总眷顾装神弄鬼的人,宣和元年天降大雨,开封被大水围城,徽宗让林灵素设法救灾,林灵素无功而返,而太子赵桓就在开封城楼上焚香祷告,没想到大水还真就退了下去,林灵素因此彻底失宠,被放还回乡。 朱棣马上意识到了,景清以自身和全族为代价,所发下的血誓,不管姜星火能不能祈雨破局,恐怕结果都不是好的。 因为,就算姜星火神通广大,能祈雨,可祈雨这种事,谁能保证次次灵验?如果一干旱,守旧派就拿这件事来攻击变法,姜星火能次次求来雨吗? 所以,看起来不管如何应对,这其实都是死局。 但朱高煦此时却突兀冒出来一句。 “父皇,我们要相信科学。” 朱高煦这话,给殿中的父子几人都整愣了。 我们在这搞封建迷信呢,你跟我说相信科学? “您忘了?当时姜先生讲地理的时候过,天上下雨,其实就是空气中冷凝的水汽,以不同方式下降到陆地表面所导致的天气现象.没什么了不起的,儿臣相信姜先生不仅能祈雨,还能证明雷霆雨露,并非是什么天人感应。” 朱高炽也是眼神一亮:“父皇,若是姜先生真的能做到这一点,想来这隐忧,便不攻自破了!” “那还不快点去请姜先生回来?” 朱棣一脚踹向了朱高煦。 —————— 且说,景清舍身刺驾,朱棣雷霆一怒。 身着飞鱼服、腰跨绣春刀的锦衣缇骑,马蹄声几乎要踏碎了南京城的早春。 一骑飞过,被压倒的倔强野草复又从青砖缝中抬起头来,就像是人们无法缝上的嘴巴间冒出的窃窃私语一般。 景清家的那处小院落的周围,站了几个胆子大的出来看热闹的闲散百姓,议论纷纷,猜测着今日朝堂发生的一切变故究竟与哪个传闻有关。 他们都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景清一直住在府中,每日除却上朝外,便是教导弟子学习诗文。 可就在今天早晨,据说景清在早朝暴起刺驾失败,消息刚刚散播开,景清的府邸就被朱棣派遣而来的锦衣卫所封锁,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至于那些好事者想要偷窥究竟发生了什么,同样被严令禁止。 如此紧张的态度让许多原本不相信“景清刺驾”这么离谱事情的人,都开始相信景清恐怕真的出了问题——毕竟连锦衣卫的几个千户都亲自赶到府衙,由此可见,这件事情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皇权安危! 众人翘首以盼,希望能从谁的口中听到完整的讯息。 “你说什么?” 景府中,今年八十九岁的老夫人听完仆役带回的消息后,登时嘴唇便哆嗦起来,面色变得铁青。 老夫人双手扶着桌子,身体因为惊惧而止不住地颤抖,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了什么,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老夫人,您先别急,”管家扶着她,劝慰道:“既然现在没有确切消息,这些就都是风言风语,外面的锦衣卫迟迟没有破门,不见得是为了这事。” 管家虽然是劝慰的话语,但是神色却显露出几分忧虑,似乎对于景清会否活着回来并不乐观。 “老夫人……”旁边仆人想要搀扶住她,却被她推搡开来:“去!去给我把两个囡囡抱过来。” 景清自幼父母双亡,乃是这位老夫人,也就是他的外祖母抚养长大。 景清孝顺,当了官不仅为自家的母亲写求贞疏,还给外祖母接到了京城侍奉。 他膝下两个女娃,如今尚未长大,眼看着这对于景家就是天塌地陷的大事,老夫人自觉时日无多,自己不在乎生死了,却不能让景家真绝了后。 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娃被仆人抱了过来,景家老夫人看着她们懵懂无知的样子,更是悲从心来,指挥着仆人撕扯下布条裹住她们的嘴巴,悄悄地塞进了地窖的一个腌菜缸中。 “囡囡,记住,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声!等明天公鸡打鸣的时候,若是没被发现,顺着家里的狗洞往外爬,一定要记住,活下去!” 这是两姐妹被笼罩在阴影中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景府前的小巷,聚集了许多等待消息的人,他们心中焦灼不堪,全然没了吃瓜的热闹。 只觉得整个坊都笼罩在一层厚重阴霾之中,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因为,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 最新消息传来。 ——景清跟皇帝赌瓜蔓抄! 此时的街坊们,全然没有了讨论案情和同情景清的情况。 摊上这样的邻居,有的凶悍市井之徒,连刀了景清全家的心思都有了。 南京城和这座坊都已经被封锁,跑是跑不掉的,焦急的等待中,最终的圣旨到了。 几名锦衣卫拥簇着一位绯袍大员来到了景府前,景府周围的锦衣卫们齐刷刷地行礼。 “参见指挥使大人!” 纪纲翻身下马,目光冷酷的扫视全场。 众人立刻噤若寒蝉,鸦雀无声,唯有心脏扑通扑通跳动,如同擂鼓一般,惊慌不安。 “奉圣旨,缉拿谋逆贼臣景清一家归案,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纪纲的嗓音有些低沉沙哑,但是却震撼四方。 “哗啦——” 听到不会牵连邻里,人群瞬间炸锅。 “景清逆贼死有余辜!” “陛下英明神武,有上天庇佑,景清这狼心狗肺之徒,竟然选择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背叛了大明!” “啧啧,景大夫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唉!景大夫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 人们纷纷摇头叹息,惋惜不已。 纪纲听闻这番言论,顿时脸上流露出厌恶表情,人间冷暖,燕军渡江以来的这些日子,他办案是见得多了。 锦衣卫们破门而入,迅速控制住了府中的一干犯人。 景府大厅,灯火通明,气氛凝滞,一片寂静。 景府的家眷们被锦衣卫押解着,跪在厅内。 而其他锦衣卫在景府里搜查了一遍,很快就搜到了藏匿两个女娃的窖洞。 见状,跪在地上面色惨白的老夫人双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似是心肺都要咳出来一般。 “伱们去看看,莫让犯人死了,陛下要活的。” 地窖里,纪纲淡淡地吩咐道。 身边的锦衣卫应声上去查看后,纪纲“锵~”地一声拔出刀。 对准腌菜缸厚厚的盖子,绣春刀的刀尖插了进去,挑起来。 在下面,是两个女娃怯生生的眼眸。 不知道是想到了二皇子的吩咐,还是想到了自家收养的弃婴,纪纲犹豫了刹那,轻声道。 “在这里藏好,回头我会把你们送去一个人的身边。”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五章 归京 东方升起了红彤彤的太阳,晨雾与炊烟相互缭绕,随着“咯咯~”的打鸣声,宣城敬亭山山脚下的姜家村,迎来了新的一天。 姜星火并指如刀,拨了拨着水盆里刚从井口打上来的凉水,稍微适应了一下温度后,用双手掬了一捧,在脸颊边扇动几下后,又仰头往嘴里送去。 “哥,你会祈雨吗?” “咳咳!” 突然呛住的感觉让姜星火剧烈地咳嗽两声,连续吐出好几口凉水。 姜星火抹了抹额前被水珠浸湿的碎发,抬起眼眸看向身旁的少女,姜萱穿着一件简单朴素的青色麻布衣裙,扎着类似马尾辫的发髻,正用奇怪的眼神望向自己。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 姜星火接过姜萱递来的粗布手巾擦了擦嘴巴和脸颊,皮肤润湿的感觉没过去多久,干冷的风一吹,嘴唇边就又起了一层白色皲裂。 今年的春天,干燥的有些异常。 “谁家国师不会祈雨啊?哥你要是会祈雨,给村里祈场雨呗,都在担心今年的春耕呢。” “你当我是虎力大仙啊?”姜星火一时无语,这又不是《西游记》,国师为什么一定会祈雨啊。 显然,姜星火对于大宋国师林灵素和大元国师八思巴的传说故事,有些缺乏了解。 “虎力大仙是谁?” 姜星火懒得回答堂妹的问题,这个时代《西游记》貌似确实还没问世。 “今日拜别了婶娘,我便要回南京去了,伱可随我同往?或者劝劝婶娘。” 姜萱拽着裙角揉了揉,不吱声。 说实话,姜萱的小脑袋,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都混到差点身首异处等她去收尸的田地上的堂哥,是怎么突然成为大明国师的。 但不管她明不明白,赫赫有名的“黑衣宰相”亲自来帮她家里解决困难,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就在姜萱胡思乱想之际,远处传来了闷雷般的声响。 被惊扰的村民们纷纷走出家门,看向村口。 “吁~” 朱高煦勒住了战马,身后上百骑玄甲士卒也是齐齐止步。 “停停停!” 姜星火生怕对方再给他来个什么“战神归来,十万将士恭迎国师”,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是个富贵还乡抖威风的好机会,姜星火却是觉得麻烦的不行。 自己成为国师的消息,虽然现在传播的范围还不广,但道衍之前的插手,已经让村民和族老们,意识到了今日的自己早已非比寻常,对自己都是敬畏十分。 可姜星火却不愿意自己跟这些人再扯上太多牵连。 世间薄凉,他见识的太多了,自己成为国师后,这些人一定是会想着跟着一起鸡犬升天的。 若是自己耐不住面子,日后村里的狗都能去南京六部衙门口看门。 村民们见是军队前来,顿时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家家门窗紧闭。 这正合了姜星火的意愿,朱高煦单骑打马向前,在姜星火身前滚鞍落马,行礼后与姜星火说了景清刺驾和前后发生的事情。 “倒是忘了这茬” 姜星火微微皱眉,本来在他前世的历史上,景清应该是为了反对朱棣而进行的刺杀,如今阴差阳错之下,却成了守旧派反对变法最激烈的急先锋。 不过对方立下的血誓,在姜星火看来实在是有些无厘头。 因为姜星火依稀记得,好像永乐元年的夏季,黄河(夺淮入海)与长江、吴淞江,都因为暴雨爆发了严重的水患。 这说明,肯定是会下雨的,而且下的还不小,只不过春末下没下雨,他不敢确定。 不过这对于姜星火来说,也够了。 “所以国师真的有祈雨的职责?”姜星火古怪地望向自己的大弟子朱高煦。 上岗之前,永乐帝可没跟自己说这茬啊。 “俺觉得有吧”朱高煦挠了挠头。 “喔对了。”朱高煦话锋一转:“父皇要成立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道衍大师、咳,荣国公姚广孝给您压阵,卓公以侍郎衔任副总裁,署理具体事务,不过卓公那头兼哪一部的侍郎还没彻底定下来。” 姜星火点了点头,自无不可。 永乐帝考虑的很周到,有威望的道衍给他镇场子,有资历的行政官僚卓敬帮他具体落实、沟通,他需要做的是提纲挈领,指导变法的进程,开启大明的工业化。 “还有,底下的官吏也配齐了,给您配了两个文书平日里差使,一个叫郭琎、一个叫柴车,就是狱里的那两个小吏,谷王谋反的那一晚您见过。” 听着朱高煦的话语,姜星火略一回忆就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两个人,当时还觉得有些古怪,如今想来,有密室的存在,却是一切都想得通了。 “先把祈雨的事情摆弄好,其实我很想快点开始变法,可这种事,就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样,变法未动,舆论先行.若是不拿出点真东西驳倒这群老顽固,以后麻烦是没有穷尽的。” 姜星火看着朱高煦,正色道:“另外,其实你说得对,我们要相信科学这未尝不是一个宣扬科学的大好机会,还是别人主动送上门来的。” “舆论战,媒体要抓在自己手里,现在邸报是六科给事中选择刊登内容,送给内阁编撰,然后由通政司向全国发送吧?” 朱高煦点了点头,但不知道姜先生是什么意思。 “怎么把舆论战和邸报联系在了一起?” 姜星火笑了笑:“先把邸报划到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里来,回头我再给你详细讲解,舆论战是怎么玩的,这可比四面楚歌之类的有意思多了。” “借着这个机会,在军队和内廷方面,也可以整合兵仗局,并单独成立一个科学院,科学先以军事用途为主,然后再慢慢转为民用,这样能获得的支持会多一些。”姜星火思忖片刻又道。 “这些跟祈雨有什么关系?姜先生打算怎么做?” 朱高煦刚绕过来邸报的问题,就又有些跟不上姜星火的思路了。 不知不觉间,天光已然大亮。 姜星火瞧了瞧日头,说道。 “回南京的路上慢慢说吧,我先拜别婶娘,就算你不来,今日我也该走的。” 姜家在宣城的这几处小村落里,是数得着的望族,但与南京这样的国都里面的大族相比,自然是云泥之别,所以村里其实也没有太豪华的建筑物,他们住在这里的一座简陋的二层小楼中,姜星火的婶娘便在一直此地居住。 虽然是小楼面积不大,却布置的十分雅致,外屋和内室都有床榻、书桌、茶几,窗边则放着一排书柜,姜星火走到二楼卧房时,他的婶娘姜陈氏已经醒了。 “要走了?” 姜陈氏从枕头下摸索出一张手绢捂住口鼻,脸色有点白,她轻咳两声才接着说道:“婶娘待会儿去送送你。” 姜星火坐在婶娘床前的圆凳子上,接过她手上那张手帕,认真答道:“嗯,该去南京了,变法在即。” “唉……”姜陈氏叹息道,“你有你的前程,婶娘打心眼里替你高兴,可萱儿自小聪明伶俐,只是性情顽劣了些……” 她忽然顿住,姜星火知趣追问:“婶娘可是不想让堂妹待在乡里?” 姜陈氏道:“有机会去大点的地方,算是沾了你的光,日后嫁个南京城里的寻常殷实人家,也比继续在村头田垄里过一辈子强。” 姜星火点头应了。 “我还有件事要嘱咐你。”姜陈氏突然拉住他的手道,“你既然去了南京,以后就尽量别回来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庙堂里的事,但总归是知道里面风波诡谲的,可也有的是人盼着攀你这个高枝,若是能力品行不足,到头只会连累了你。” “我晓得。”姜星火拍了怕婶娘满是老茧的手,示意对方放心。 “可婶娘真的不随我一起去?” 姜陈氏沉默片刻,眼眸中闪过几丝挣扎,最终摇头道:“不去了,我得守着萱儿他爹留下来的根。” 姜星火拜别离开,正准备出门之际,忽有人登门拜访。 姜星火起身开门,却是亲手提着药材的道衍,以及跟在他身后的慧空等人。 显然道衍心病一去,精神已经彻底恢复了,如今不过是缓缓补补身子修养一段时日的问题。 道衍虽已上表请求还俗,如今却还是出家人打扮,再加之德高望重,倒也不是很避讳什么,径自进了门,留下慧空等人在身后。 “这是替我看病的名医开的药方所需药材,且送予你婶娘吧,方子也在里面,按时煎药服用就好。” 姜星火接过药材,道了声谢。 道衍见他眉宇间颇有些眷恋,却是笑道:“昔年王安石被宋神宗招进京主持变法的时候,写下了‘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如今同样是进京主持变法,姜圣可有诗作?” 在旁边看着堂哥的姜萱亦是有些兴奋,她倒还真没看到过堂哥作诗。 道衍的话问的姜星火一怔。 不过看着东方的红日,姜星火的心头,却是也有了几分感念。 家中就有纸笔,姜星火研了墨,就在书案上信笔写下一首诗。 一气呵成后,姜星火吹了吹墨渍,放在了道衍带来的药方上。 《送婶娘》 男儿应许凌云志, 不救苍生誓不还。 攀峰何拘方寸地? 前路皆是敬亭山。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六章 妙锦 永乐元年春正月二十四,景清被捕下狱不久。 朱棣御奉天殿受朝贺,大宴靖难武勋,皇后亦宣宗室女、命妇等晚间于坤宫赐宴,敏锐的人们,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信号。 就在这一日,姜星火与荣国公姚广孝、二皇子朱高煦,抵达了南京城。 “姜先生,前面就是宫城了”朱高煦憨憨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姜星火抬眸深深望去。 只见眼前巍峨高耸、宏伟壮丽的建筑群,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令他不由自主的感受到一股来自历史洪流与记忆里,后世那个破败颓唐到只剩地基的三大殿遗迹,交相辉映所造成地严重错落感。 仿佛他独自置身于世间,倏忽间过了千年。 “对了。” 姜星火的脑海中恍若浮光掠影一般,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扭头望向依旧留着光头和戒疤的姚广孝,说道。 “可否派人去山西太原查探一处墓地?具体位置我会画下来。另外,河南也有一处,但可能不易发掘。” “此事易尔。” 换了一身麒麟服的道衍.姚广孝微微颔首,手里想要习惯性地转动让他心安的念珠,却是寻不见了,或许这就是重新入世卷进庙堂风波的代价吧。 姚广孝不动声色,但似他这等聪明人,几乎刹那间就联想到,姜星火极有可能在寻找他前几次轮回转世的踪迹。 嘱咐完这件事,马车缓慢地向着那座恢弘的宫城门驶去。 到了这里,在当今除了徐皇后,不管是什么身份,哪怕是二皇子朱高煦或是荣国公道衍,如果没有皇帝允许,都只能徒步进入宫城了。 由此可见,朱棣给姜星火开出的待遇里“宫城骑马”这一项,是何等的尊荣。 不过此番刚回京,又直接被卷入了漩涡中,姜星火不打算独自骑马,跟朱高煦和姚广孝一同进宫方便一点。 “驾!” 然而,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打破宁静,紧接着便看见几匹军中骏马从天街对面飞驰而过,穿过五龙桥,直奔宫城的大门。 “这是?” 姜星火刚走下马车,便看到了这副场景。 朱高煦解释:“姜先生有所不知,他们都是忠义卫传递军情的函使。” 姜星火深闻言挑起车帘往外张望,果然看到骏马上面的骑手都背上插着面显眼的小旗,其中一名还拿出腰牌晃了晃,证明身份。 只有一名函使被允许策马进入宫城,其余的都解鞍下马休息。 “发生了何事?”朱高煦走过去深问。 见是二皇子朱高煦,这些靖难时与他共生死过的忠义卫老卒犹豫刹那,还是透露道。 “——安南那边的急报。” “原来如此。” 也晓得对方不能说太多,朱高煦收回视线,转身回到姜星火身旁便要一同进宫。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从不远处传来,姜星火几人回头望去,这才注意到,原来是辆华贵奢侈的轿撵,轿撵四周挂满红绸,上面绣着百鸟朝凤图案,极尽雍容华贵。 轿撵前后,则有宫人手执六挑行障(移动屏风用以遮蔽路人对贵族女子的视线),亦是以红绫为之,绘升降鸾凤云文,铃铛声正是从长带飘垂的障竿上传来,兼有警示路人的作用。 “儿臣参见母后。”朱高煦的脸上适时地浮起了讨好的笑意。 “臣拜见皇后娘娘。” 姚广孝亦是象征性地行礼,身边的随行众人则是齐刷刷的跪倒在地。 “免礼吧。”轿撵内传来柔美的女子声音,正是从娘家魏国公府回来的徐皇后。 轿撵旁立着两排宫娥和侍卫,对凑上来的朱高煦视而不见。 “母后,儿臣送您去宫里。”朱高煦看着上面,笑嘻嘻地说道。 话音未落,便听见轿中又传来了徐皇后的嗓音:“煦儿你将姜先生请过来吧,本宫久仰其名,始终未曾得见。” “可是……”朱高煦吞吞吐吐,眼睛不住地瞟着轿撵。 “翅膀硬了?”轿中人的语调陡然变冷。 朱高煦脸色一白,连忙告罪道:“儿臣知错,儿臣这就去。” 两人的对话,姜星火和道衍都听得见。 待朱高煦稍加引导,姜星火从容地拱手作揖:“给皇后娘娘请安。” “姜先生不必多礼。” 然而,然而。 按照规矩,这个时候姜星火是不能抬头的,所谓的“看看”,那是皇后单方面的看,不是两人对视。 可姜星火不知道啊! 姜星火下意识地抬起眼眸,却看着眼前的轿帘被微微掀开一角,只见一名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从轿中探出脑袋,明显不是徐皇后。 女孩儿肌肤白皙水嫩,五官秀雅精致,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容,给人一种亲切温婉的感觉。 她坐在轿辇中,裙摆随风轻舞,乌黑浓密的青丝披肩而落,整个人透着淡淡的柔和之意。 “呀!”声音软糯清和。 现场一度沉默。 “小妹无礼,姜先生莫怪。” 最终还是轿辇里的徐皇后开了口。 “在下山野之人,失了礼数,还望皇后莫怪。”姜星火抱拳道,态度诚恳。 这次是真的徐皇后出面,大大方方地见了姜星火一次。 徐皇后拉开轿帘,意味深长地端详了姜星火片刻,抿唇一笑,将轿帘重新拉上,轻声说道:“不知者无罪。” 说完,轿辇继续向前,很快消失在宫城拐弯的位置。 轿辇的戗金鸾凤云文红髹五山屏风中,露出了一个小脑袋,皇后徐妙云靠在背雕金五彩的红锦褥席上,慵懒地弹了弹妹妹的额头。 “满意了?” 说是姐妹,但徐妙云是徐达的长女,元至正二十二年生人,徐妙锦则是最小的女儿,洪武十三年生人,是徐达继室所生,五岁时徐达便病逝了,一直是在哥哥姐姐的照顾下长大的。 大了二十岁的徐妙云对妹妹徐妙锦来说,不像是姐姐,更像是母亲。 不过在明代,徐妙锦其实最晚十八岁就得出嫁了,可惜十八岁那年,建文帝登基,她的二姐代王妃被逮,大姐燕王妃徐妙云被皇帝通缉,魏国公府人心惶惶,徐妙锦出嫁的事情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如今燕王得国,从燕王妃变成皇后的徐妙云,自然操心起了妹妹的婚事,晚上的给宗室女和命妇们赐宴,一方面是为了替朱棣笼络勋臣们的心,一方面也有这个考虑。 不过如今正巧姜星火回京,徐皇后临时起意,便有了这次略显尴尬的见面。 “人倒是俊朗的紧,颇有些风神八面的仪姿,可惜有些不知礼数。”徐妙锦如是评价道。 徐皇后叹息一声:“你也太小瞧他了,姜先生可不是什么山野之人,人在山边便是仙.这是几百年都难得一见的风华人物,他的本事,远胜于世间任何一人。” “比姐夫本事还大?” 徐妙锦呆了呆,问道。 徐皇后不欲多解释,只道:“日后你就知道了。” —————— “混账!” “郑和,准备海船!朕就要给安南胡季牦这老猴子点教训!” 奉天殿中,朱棣叉腰看着堪舆图,愤愤说道。 不过他身旁的郑和,却明显从朱棣眼角的皱纹中看到了一丝窃喜。 开战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便是说,在郑和“搬屎还朝”的几个月前,大明的中枢就隐约察觉到了安南使臣的不对劲。 朱棣结束奉天靖难,登上皇位后,按照传统的宗藩体系,大明的礼部给各藩属国发去了消息,朝鲜、安南这两个陆地接壤的藩国最先前来朝见,而安南陈朝的使者跟以前明显地有些变化,很多事情都支支吾吾。 安南和朝鲜,都是儒家文化圈里的国家,用的是汉语,学的是四书五经,考的是科举,大明的官员又不傻,很快就在酒桌上,对宿醉的安南使臣套出话来,安南国内也有些变故,但具体是什么,安南使臣醉的一塌糊涂都不说。 既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大明碍于天朝的脸面,总不好真把人家使臣抓起来拷打。 于是,朱棣派人前往宫中宦官为使者,前往安南、占城等地以给当地统治者宣旨,这种光明正大宣沐王化的名义,刺探情报。 可使者刚走到一半,就遇到了护送“安南王孙”陈天平来大明的老挝军队。 从这些人的口中,大明的使者才知道安南究竟发生了什么。 安南陈朝,已经被外戚权臣,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胡季牦所篡夺,将国号从原来的“大越”改为“大虞”,禅位于其子胡汉苍,自号太上皇把持国政。 于是大明的使者紧急派遣信使,以六百里加急的规格,向南京城传递消息。 而得知了安南情况的朱棣,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姜星火讲过的“比较优势与工农业剪刀差”以及“三环外交”里的第一环. 红河三角洲,如此膏腴之地,大明不能据而有之,岂不可惜? 至于安南其他边角料的地方,就重新扶持这个陈朝皇孙复国好了,红河三角洲就当做大明帮助其复国的报酬。 “陛下,国师与荣国公、二皇子,一同求见。”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七章 舆战 “国师回来了。” 大殿中,朱棣看向风尘仆仆的三人,由衷露出了一丝喜悦之色。 主持变法,还是得姜星火和还俗的姚广孝来弄,让他自己面对群臣如同苍蝇振翅一般的反对声,还是太麻烦了。 虽然受到了景清血誓的阻碍,先要处理好巨大的舆论风波。 因此拜国师的仪式,以及成立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都得暂时拖延一阵子。 但在朱棣这里,姜星火已经是国师了,从狱中破壁的那一日起就是了。 “见过陛下。”姜星火作揖行礼道。 有朱棣的特许待遇,姜星火见任何人,哪怕是皇帝本人和皇后,都不需要下跪,只需要作揖即可。 “嗯。”朱棣微笑颔首,随后说道:“来人,给国师和荣国公赐座。” 待姜星火与姚广孝在小锦墩上坐下后,朱棣把朱高煦离京后,南京城里又发生的一些事情说了说。 主要是受到景清血誓的影响,反对变法的官员、士大夫们纷纷上书,奏折都要把内阁给堆成山了。 朱棣的态度统统是“已阅不回”。 坐等姜星火和姚广孝回来再商议处置。 说罢,朱棣问道:“关于朝野间反对变法这件事情,国师可有良策教朕?” “这种事倒也不意外,其实是必然发生的事情,对策自然是有的” 姜星火思忖片刻,才将自己心中所想缓缓道来。 “舆论战,想要破敌,无非三个方面。” “喔?” 朱棣没想到,姜星火的对策一开口,听起来就很像那么回事。 这让他心中对于姜星火的能力,不由地又多了一分肯定。 “第一方面,疲敌。” 姜星火的手搭在膝盖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缓缓说道。 “所谓疲敌,便是不在敌人的舆论战场上纠缠,而是从其他不能决定舆论战胜负,但可以令其疲于奔命的其他舆论战场上发力,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令其疲惫。” “具体来讲,通常是攻其所必救,也就是找准敌人必须要辩驳、却偏偏不好辩驳清楚的内容。” 姚广孝白眉一挑,这个说法,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真是另辟蹊径。 不愧是姜圣! “不过。”姜星火话锋一转,“疲敌是与敌人势均力敌时所采取的办法,如今陛下高高在上,其实还有一种进阶版的疲敌之策。” 听到这里,朱棣这些日子被文官士大夫烦的不胜其扰的大脑,终于清晰了起来。 虽然知道双方并不在一个地位层级上,但朱棣之前想的,都是利用至高无上的皇权,怎么把他们的嘴缝上.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皇权也办不到。 而如今听来,姜星火似乎另有办法。 “还请国师速速道来!”朱棣急迫道。 姜星火说道:“让绝大多数上书反对的在野士大夫们,以及一部分文官,都去做一件事,以此疲敌。” “什么事?” “修书。” 朱棣蹙眉道:“朕已经任命解缙为总裁官,主持重修《太祖高皇帝实录》了。” 这里便是要说,某某事务“总裁官/副总裁官”,都是明代的处置具体事务的特设职位,也就是类似于姜星火前世的“项目组组长/副组长”这种,没有级别,办完事就交差取消职位。 “总裁”也不是舶来词,始见于《宋史·吕蒙正传》,意思是汇总裁决其事,而即将成立的“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虽然“姜总裁(官)”听起来有些错乱感,但确实是明代正常处理特事特办的惯例职位。 如果拿宋代以来的官场惯例来比喻,相当于,姜星火的国师是官职、变法总裁官是差遣,跟解缙的侍读学士是官职、内阁和实录总裁官都是差遣是一样的道理。 说回正题,姜星火点拨道:“非是《太祖高皇帝实录》。” “国师的意思是?”朱棣忽然想起了什么。 “陛下一直想修的巨著。” 朱棣,以藩王之身造反夺位,武功彪炳,而文治不足,自然有心效仿此前历代帝王,修一部巨著彰显文治。 这个念头,早就有了。 只不过,想要修成“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这种规模的巨著,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实在是难以计数。 所以,朱棣打算等国库充裕后,再考虑,眼下只能先提前准备一些基础性的准备工作。 然而,朱棣听着姜星火的话语,眼睛逐渐亮起。 国师果然不愧是国师,仅仅几句话,却直指核心。 如果能把大部分反对变法的在野士大夫,以及一部分文官,都扔去修巨著,那自己的耳根子可就瞬间清静无数倍了! 因为,这种巨著,对于在野士大夫来说,参与其中在编撰组留名,那都是能名垂青史的事情! 这种诱惑力,对于文人、尤其是没有官位的在野士大夫来说,无疑是比天都大的! 反对变法,也就图嘴上痛快。 想要真赢得生前身后名,还得去修巨著。 毕竟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修巨著基本占全了。 而且,这里还有一层引申的、可供士大夫们自然而然联想到的含义,那就是王安石变法时,反对变法的司马光,离开朝廷十余年,就在洛阳埋头修史,主持编纂了涵盖上下十六朝一千三百多年的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 不过,永乐帝不是宋神宗、姜星火不是王安石、这些士大夫更不是司马光,等修巨著修个十来年,修完的时候,估计大明都开始跑火车了,到时候再提什么反对变法,那可就太晚了。 而如此一来,不仅把反对者都派了他们心甘情愿的大活,还让他们自愿被折腾疲惫,可谓是妙计。 朱棣很兴奋,他感觉这一次自己找对人了,国师简直就是天生适合搞舆论战的料子啊。 朱棣忍不住询问道:“朕打算命名为《永乐大典》,国师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这个名字当然很好,但是” 朱棣闻言问道:“那依国师看,取什么名字比较好呢?” 《永乐大典》这个名字,可是朱棣非常中意的。 “既然要修不朽巨著,自然要取一个响亮的名字,必须是足以震撼世界的。”姜星火沉吟道。 “哦?” 朱棣闻言有些意动:“那国师觉得应该用哪个名字更加合适呢?” “当然陛下也可以它叫《永乐大典》,但也不妨起个别名。” “——别名可以叫《大明百科全书》。”姜星火淡淡道。 “不仅是诸子百家、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还要陆续加上自然科学的数学、物理学、化学、生命学,再加上子分类,如此方为百科。” “而且,如此知识,也不应该敝帚自珍,修好后就束之高阁,只供帝王参阅,而应该是一部分一部分地修,修出来就印,给天下读书人作为工具书来看,如此方不负陛下这般耗时耗力,也才能真正起到宣扬陛下文治,继而则被万民之效。” 这里便是说,百科全书的定义,是记录人类过去积累一切知识门类的工具书,作用是供人们查检必要的知识和事实资料,其完备性在于它包容了各种工具书的成分。 而世界上最大的百科全书,也正是姜星火前世历史上的《永乐大典》,全书一万一千余册,汇集了古今图书七八千种,是中国的百科全书式的文献集。 只可惜,由于明朝皇帝不对外人开放这些知识,甚至有嘉靖驾崩后以《永乐大典》原本陪葬,只留下部分手抄本的说法.而这些手抄本,被女真人修《四库全书》的时候,摘录走了一部分,又毁掉了大部分,剩下的一小部分,也因为列强劫掠、监守自盗、拳民焚毁等因素,最终只剩下一百余册,可谓是百不存一。 这种人类文明的巨大遗憾,姜星火不想让它再发生一次了。 另外,姜星火也有借助这部注定引起世人瞩目的巨著,来不断推广科学的想法。 毕竟如果改良版的《永乐大典》,也就是《大明百科全书》,在修的过程中,不断地被印刷送到全国,那么在加入数学、物理学、化学、生命学等学科的过程中,其实就是科学推广的过程。 这相当于,一个连续出版的期刊。 姜星火的这招,其实也是启蒙运动,法国王室让卢梭、伏尔泰等人不断出版《百科全书》,以至于形成了“百科全书派”思潮的办法。 最好不同观点能相互碰撞,带起热度。 开启民智,这种连续剧一样的思辨,是最有效果的。 毕竟吃瓜是人类的天性。 而科学是不怕辩驳的,因为科学能实证。 朱棣闻言,颇为心动。 这相当于是“一石二鸟”的对策,不仅可以满足朱棣修一部巨著彰显文治的心理,还可以给反对变法的在野士大夫们找点事干。 但朱棣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 “国师,钱从哪来?” 是啊,修巨著,找好几千个文人,干十年的工程,吃喝报酬倒还在其次,问题是收集、购买、寻找民间孤本,需要的钱可就海了去了。 “刚才陛下提了一句,安南有变。” 姜星火瞥了一眼龙案上的地图,道。 “陛下,若是变法开启,则南直隶纺织品产量必将剧增,安南国三百万人口沐浴王化,难道不需要穿新衣吗?” “更何况,想要催生大规模的手工工场,引入安南、占城廉价的稻米,让农人从农田中解脱出来,这可是必要的前置条件。” 朱棣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精光。 征安南,看来是势在必行了。 ps:还欠两章月票加更,争取明天补上,最近在捋第二卷细纲,已经差不多了。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八章 帅才 “朕,打算兵分两路,一路以主力由成国公朱能领兵,从广西进入安南,另一路偏师则由久镇云南的西平侯沐晟领兵,从云南进入安南。” 朱棣话音刚落,姜星火的反对就接踵而至,引得几人有些惊诧。 “陛下万万不可令成国公领兵南征!” “这” 朱棣愣了一刹那,没明白姜星火是什么意思。 按理说,成国公朱能,是最适合率领明军主力南征安南的人选。 为什么呢? 除了刚刚还俗获封“荣国公”的姚广孝,靖难武勋,一共封了三个公爵,分别是已经战死的英国公张玉(其子张辅目前为信安伯),就是还在世的淇国公丘福,以及成国公朱能。 带兵打仗,也是排资论辈的,尤其是带领的还是二十万明军主力。 荣国公姚广孝六十七岁,又是文臣,还得主导变法,不可能让他去带兵征安南。 所以,看起来问题成了二选一,朱棣从淇国公丘福和成国公朱能里面选一个。 但问题在于,安南那地方,气候跟大明北方极为不同,有烟瘴、丛林等等。 淇国公丘福今年也已是花甲之年了,让这位老将再带兵去征安南,一个水土不服,那可就将星陨落了。 故此,排资论辈再加上用减法筛选下来,最后其实就是一个答案。 如今跟大明战神曹国公李景隆同龄,三十三岁正在当打之年的成国公朱能。 朱能,资历足够,世袭的燕山中护卫副千户,朱棣的铁杆心腹,早年就追随朱棣北征大漠,收降了北元太尉乃儿不花;起兵靖难的时候,更是与张玉一道率兵诛杀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夺取北平九门;此后真定、郑村坝、白沟河、东昌、夹河、灵璧、渡江.几乎打满了靖难全场。 至于能力,朱能更是燕军中数一数二的将领,也是朱棣能给予信任独当一面的帅才。 朱棣如果要选择把明军主力交到谁的手上,那只可能是成国公朱能,不会是其他人。 如果放着朱能不能,用其他能力、资历、威望不如他的侯爵,朱能会怎么想?朱棣又真的放心吗? 再怎么说,征安南也是名副其实的灭国之战,虽然是以雷霆万钧之势,用狮子搏兔的态度去对待,但这毕竟关系到二十万明军主力。 甚至不夸张的说,这就是朱棣的命根子。 所以,朱棣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姜星火会反对由成国公朱能带兵征安南。 “姜先生为何这么说?俺觉得成国公挺合适的啊?”朱高煦也在旁边问道。 但接下来,姜星火就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一个足以解惑的理由。 “在我之前看到的未来里,成国公朱能领军南征,还没有到安南,就因为水土不服,在广西龙州病逝了。” 姜星火补充道:“而大明征伐安南的过程,非常顺利,胡季牦篡国,如同王莽建新朝一样,弄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改革,雄心勃勃但却激起了民怨,大明天兵一到,安南守军望风而逃.所以,征安南的大军是否是由成国公这样的名将统帅,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只要是陛下信得过的将领,都能完成这个任务。” 显然,虽然对姜星火开天眼的能力有相当的信任,但朱棣在这种重大抉择上,肯定不可能完全靠姜星火的一面之词来做决定。 见朱棣还有些将信将疑,姜星火干脆说道。 “姜某个人猜测,水土不服,恐怕只是外因,如果说内因,那么成国公连年征战,身体和精神,恐怕都已经极度疲惫了.如今从北方到南方居住,也应该是有些不适应的,只是都被遮掩了起来,没人看得出来,陛下不妨亲自探望一番,若是确实有些端倪,换个将军就是了,大明还缺能领兵的将才吗?” 说到这里,朱棣却不由地想起来,今天晚上,本该是大宴勋臣,但成国公朱能,确实跟他请了病假,理由是偶感风寒。 这不由地让朱棣担心了起来。 朱能是他最看重的壮年将领,毕竟丘福已经是廉颇老矣了,虽然还有能力继续上战场,但如果不是没得选,朱棣不会再折腾丘福了。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里,如果不是朱能征安南途中病逝,那么在永乐七年第一次北征漠北的领军之人,绝不会是已经六十七岁的老将丘福,而如果不是丘福昏了头导致全军覆没,朱棣也不至于无帅可用,御驾亲征漠北。 所以,这其实是一个连锁反应的关系。 比朱棣年纪还小的多的朱能不死,朱棣很多时候,都不用亲征。 不过姜星火确实有一句话扎心了。 大明还缺能领兵的将才吗? 大明不缺将才,缺帅才,或者严格一点说,缺朱棣信得过的帅才。 李景隆、徐辉祖、平安、盛庸,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帅才,但问题是,朱棣信不过啊! 后三者,现在都被朱棣扔到北边,整顿边防呢,而他们手下管理的中层将领都出身燕军,兵源则是来自几大塞王的护卫兵和边军卫所兵,朱棣显然是留一手的。 老将镇远侯顾成也是帅才,现在负责准备对女真的作战事务。 所以朱棣身边能选择的,只剩下了次一等的侯爵们。 但这些侯爵指挥几万军队可以,指挥二十万明军主力,这种大兵团作战,还是缺乏经验。 朱棣可不敢拿二十万明军主力给他们练手。 但朱棣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不对啊,朕直接问国师不就好了?” 朱棣直接向姜星火问道。 “在国师看到的未来里,明军是谁指挥的?” “张辅。”姜星火给出了他的答案。 今年二十八岁的信安伯张辅吗? 听到这个答案,朱棣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容朕再想想吧。” 本来万无一失的选帅人选,现在遇到了“一失”,朱棣也无法贸然做决定,所以暂时搁置了下来,打算亲自看看成国公朱能的身体状况,再做决定。 如今刚刚坐稳龙椅,朱棣自己肯定是不会轻动的,只能让手下信得过的将领带兵去征安南。 在朱棣的心里,未来要打的几场仗,主帅人选都已经定下来了。 最终的削藩之战,肯定是让徐辉祖、平安、盛庸先去办。 而军事难度较低、政治难度较高的逐步抹杀女真三部的计划,也就是先对付斡朵里部,后威慑朝鲜,再对付胡里改部、托温部,则交由了老将镇远侯顾成去执行。 率领备倭军跨海远征日本,朱棣则打算给曹国公李景隆一个机会。 至于后面更遥远的征漠北,则是由朱能或者到时候统治稳定了,他自己亲自领军。 先暂时搁置了这个问题,朱棣继续问道。 “那国师的舆战三策,除了疲敌,其余两策是什么?” 听到这里,姚广孝和朱高煦也好奇地看向姜星火,期待着他的回答。 “第二个方面,则是惑敌。” 姜星火缓缓道:“所谓惑敌,顾名思义,便是迷惑敌人,让敌人产生轻视之心。” “这跟兵法的原理倒是差不多。”朱棣微微颔首道。 “舆论战,确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战争里该有的东西,舆论战也有。” 姚广孝问道:“那么该如何惑敌呢?” “编造能吸引敌人注意,让敌人感兴趣的故事,这些故事看似有利于敌人,能迷惑敌人,但故事中要留下反转的地方,以便后续用同样的故事,打击敌人。” 这其实就是情报心理学的一部分内容,姜星火详细讲解道。 “譬如,既然敌人以王安石变法时候的‘郑侠求雨’来作为攻击变法的手段,来证明天人感应的正确性,那么我们不妨主动发布一个流言故事,借此臌胀敌人的声势,让敌人愈发觉得胜券在握,但在这个故事里,留下可以反转的地方。” 姜星火把从堂妹姜萱那里受到的启发,也就是尚未问世的《西游记》中孙悟空与车迟国三位国师祈雨斗法的故事,讲了出来。 听完这个故事,朱棣等人不由地陷入了深思。 如果这个故事与现实对应起来,谁是车迟国国师?谁把众佛徒驱走做苦役?谁又在主动打赌祈雨? 表面上看起来,是在讽刺姜星火,但一旦姜星火能把局势反转,那么谁求来雨,谁就是拯救黎民于旱灾的“齐天大圣”! “疲敌也好,惑敌也罢,似乎在舆战中,都是辅助的手段?” 深思后,朱棣看向姜星火:“那么国师在舆战中的杀招,又是什么呢?” 姜星火干脆答道:“破敌。” “道理越辩越明,瞄准敌人在舆论上的最薄弱之处,攻其要害!” 朱棣对于如何开展舆论战,显然是没什么心得的,如果他有,也不至于被江南士绅们变着花样的骂了四年多。 但姚广孝却从姜星火的话语中,领悟到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姜圣,不仅是要破解眼下景清血誓,给变法造成的舆论困境。 而且还要借着这个机会,直接攻击理学!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九章 飞天 敌人,在舆论上,哪里最薄弱? 不用朱棣思考,姜星火直接给出了答案。 “天理。” “陛下想来是对程朱理学,也有一定了解的。” 朱棣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他确实有一定了解,但这个一定,着实不太多。 不过大约是晓得朱棣父子的理论水平应该比较薄弱,姚广孝帮忙解释道。 “程朱理学,认为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天理。” “而要追寻这个天理,就要从万事万物的本身上去讲求,也就是格物致知(天理)。” “格物致知出自《礼记大学》: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但是《大学》本身,并没有对格物致知做出解释,现在的解释,是后来人的理解。” 事实上,在这里,就已经埋下了某种关于最终解释权的隐患,姚广孝继续道。 “程朱理学里的格物,有两层含义。” “第一层,是格除心物,如果用佛家的说法,那就是格除贪嗔痴。” “第二层,则是格除外物,也就是了解这世间事物的道理,这理只能在具体的事中学,但学会后则可用于一切事中.不拘泥于一二事物,也不要求格除全部外物,但总归君子是要格物的,否则无法致知。” “原因就在于,致知,这里面的‘致’是极致的意思,‘知’则不仅仅是知识,还是知性、感知的意思。” “格物与致知的关系便是说,格物是致知的经过,致知是格物的目的。格物致知连在一起,就是通过格除心物和外物,让知识和感知达到极致,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意思,有些接近。” 姚广孝对于程朱理学主要内容的讲解,非常简单易懂,朱棣和朱高煦父子听懂了。 但又没懂。 朱高煦挠了挠胡子问道:“可这跟舆论战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就在于。”姜星火揭晓道,“程朱理学,无论是二程还是朱熹,都没有告诉这个‘格物’到底是怎么‘格’的,也没有说清楚‘格物’所‘格’出来的‘天理’,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么.”朱棣忽然有了某种猜测。 姜星火平静的话语,证实了朱棣的猜测。 “理学做到不到的,科学能做到!” “科学,可以用所有人都看得懂的办法来‘格物’,也能把‘天理’的根本道理,通过实验和理论,让全天下人,都弄清楚。” “而第一个要证明的道理,就是雨的道理。” 姜星火的话语落在朱棣的耳朵里,颇有些振聋发聩。 “高高在上的成云致雨,是敌人拿来攻击我们的天人感应吧?是字面意义上的‘天理’吧?” 姜星火的目光陡然变地锐利了起来。 “可是程朱理学,能解释清楚,成雨的天理是什么吗?” “他们不能!” “之所以这套理论,没人能否定,就是因为成雨在传统概念里,是老天爷的能力,是无法证伪或者证实的。” 朱棣微微有些激动了起来,这对于他来说,舆论战这个无形的战场,是一个不亚于上阵砍人的全新挑战。 “成云致雨的道理,国师确实讲过,可国师该如何给天下人证明呢?” 姜星火淡淡一笑道:“在诏狱里,受限于环境,自然无法证明,但这不代表,现在不能证明。” “科学,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实证。” “只要飞到天上去,人为地促使云层降雨,不就能证明了吗?” 飞到天上去? 朱高煦在旁边都顾不上捋他心爱的大胡子了,当场目瞪口呆了起来。 凡人,如何飞到天上去? 朱高煦有了一个猜测。 “——姜先生,您要施展仙法了?” 姜星火怔了怔,晓得对方是想差了,干脆说道:“不用仙法,人一样可以飞天。” 飞天,从古至今,一直是人类的终极梦想之一。 对天空的向往,也让人类诞生了许许多多的美好神话,就比如嫦娥奔月.可那终究是神话,不是真实。 有史书记载以来,并没有谁,真的飞到天上去。 所以当“飞天”之说,出现在朱棣面前时,尤其是姜星火告诉他,不需要仙法,凡人也能一样飞天的时候,朱棣也有了几分不可置信。 难不成,还能给人插上翅膀,凌虚御风? “孔明灯,陛下应该见过。” 朱棣点了点头。 姜星火又继续说道:“在下会制造一个巨大的孔明灯,然后借助浮力,将其腾空,携带人飞到天上去。” 看着几人的神色,姜星火解释道:“其实,这里面的道理并不难理解,也是可以用自然科学六大学科中的物理学来解释,万事万物,都有其根本道理所在。” 朱高煦此时真的感觉,姜先生的科学,颇为神奇,竟然什么都能解释。 “原因就在于,密度,也就是一定单位体积的质量,在不同情况下是不一样的,而孔明灯内外的空气密度,因为加热的原因,就会变得不同孔明灯里面一加热,一部分空气就会受热膨胀,而从球体中流出,使得内部的空气密度,比外部空气小,所以,孔明灯可以飞起来。” 虽然没太听懂,但朱棣按照经验,知道姜星火的这套可以实证的说法,大概率是对的。 朱棣的问题,在另外一个方面,也是他最关心的方面。 “那这能载人的大号孔明灯,如果能起飞还能降落的话,岂不是可以用于侦察?站得高看的远,不论是野战还是攻城,都能把对方的布置,看的一清二楚。” “正是如此。”姜星火点点头,“在火器时代,这大号孔明灯,也可以用作炮兵的观察哨,校正炮弹落点。” “那飞天的孔明灯,是如何降落的呢?总不能用一次,就得死一个人吧?”朱高煦不禁问道。 虽然也不是死不起,但总觉得有点浪费. “跟上升的原理是一样的。” 姜星火解释道:“如果没有新的热气补充,那么内部的空气密度就会逐渐增大,慢慢降落,而站在大号孔明灯里的人,是可以控制这个过程的,让燃烧释放的热气慢慢减少,自然就可以慢慢降落了。” 既然上升跟下降的道理是一样的,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一想到以后明军又多了一件战争利器,朱棣的心中,感到了一丝快慰。 但勤于思考的朱高煦却又问了一个问题。 “可即便是大号孔明灯,载着人到天上去了,也能顺利地降落,又该怎么让天空降雨呢?” “之前我给你讲的降雨的原理,还记得吗?” “记得。” 朱高煦点点头,把之前他告诉父皇要“相信科学”的时候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姜星火说道:“水汽形成云滴,云滴增大到一定程度时,会吞并更多的小云滴而使自己壮大起来,当空气托不住它时,便从云中直落到地面,成为我们常见的雨。” “之所以会干旱,原因要么是压根没有云,要么是云中的云滴不够多,形成不了雨.但江南不是漠北,压根没有云是不可能的,现在春季干旱,只是因为空中的云里云滴不够多。” “所以。”朱高煦的眼神一亮,“姜先生有办法,人为地增加云滴?” “不错!” 姜星火赞同了大弟子的说法,随后说道。 “人只需要乘坐大号孔明灯飞到天上去,在云层中撒下通过化学方法,制作出来的催雨剂,人为地让其成为云中水滴的凝聚核,云滴在其周围迅速凝聚达到一定体积后,自然就降雨了。” 姜星火的话,在朱棣的耳朵里自动翻译了。 哦,炼丹是吧? 这个好说的很,这有从业数十年的专业道士。 朱棣说道:“朕这就唤袁、张二位真人来。” “这个容易,可以稍后再说。” 姜星火赶忙阻止了朱棣,碘化银在古代的制取,虽然称不上很容易,但对于可以调动整个大明资源的皇权来说,绝非什么无法完成的事情。 人工降雨,真正困难的,是热气球的制作与实验。 这东西弄不好,是真的要死人的。 姜星火朝朱棣说道:“比较难的是大号的孔明灯,还请陛下把内廷的兵仗局,和军中的工匠,拨给在下统一调配。” 朱棣略加思索便颔首答应:“好,朕同意你试试,不过若遇到危险,千万别逞强。” 姜星火见已经把解决办法阐释清楚,然后说道。 “所以,舆论战的第三方面的破敌,便是先挑起关于雨的‘天理’,以及如何格物的争论,最后通过人工降雨的实证,在天下人面前,堂堂正正地来彻底证明程朱理学在这一部分,是错误的,是无法实证的!” “而是否下雨,与变法并无任何关系!” 朱棣同意道:“好,此事朕全权交与国师处理。” “遵旨。” 姜星火拱了拱手,道:“而挑起舆论战的反击的争端所在,就需要朝廷的《邸报》,上面探讨‘雨的天理’了,这一点,陛下要吩咐内阁,毕竟内阁才是撰写《邸报》的。”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章 孤愤 姜星火忙着去跟郑和调配内廷兵仗局,跟朱高煦调配军中工匠,用以制造载人热气球了。 而这边朱棣也没闲着,先是在承天殿召见了他的大笔杆子解缙,让他去安排在《邸报》最显眼的位置,写关于‘雨的天理’的相关讨论。 朱棣欲擒故纵道:“这段时间,还要总裁修《太祖高皇帝实录》,有精力吗?” “陛下放心,此事由臣亲自安排妥帖,绝不会误事。”解缙拍着胸脯保证了。 朱棣嗯了一声,沉吟片刻才说道:“朕相信你的能耐,也期待你能给带朕回好消息。” “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还有,若是遇到麻烦,尽管去找国师商量,朕不管。”朱棣补充了一句。 朱棣的意思很明确,他说“朕不管”,不是他真的不管,而是表明了他的态度,这件事是变法相关的,归国师管,你给朕老实点,按吩咐写就写,别搞那些春秋笔法有的没的,否则治伱的罪。 解缙笑容满面地应诺,然后退出去了。 朱棣看着消失在殿门口的解缙,忽而轻哼了一声。 当初,他决定设立内阁的时候,真觉得没什么——因为内阁不过是辅助他批奏折的工具人罢了,只有分流归类的权力,没有批阅奏折的权力,只是把不同地域、类型、重要程度的奏折分开。 换句话说,皇权下的一条狗。 狗,怎么能忤逆主人。 结果呢?在国师的预言的未来里,内阁这条狗不知怎么的,忽然就骑到主人头上了! “吾非相,乃摄也哼哼。” 不过,作为皇帝,朱棣的烦恼显然不止于现在还只是雏形的内阁。 对于立储问题,朱棣也有些头疼……他发现自己的儿子们,似乎都不好糊弄啊。 按照金瓯掣签的结果,本来是要把朱高煦打发去北直隶的。 但眼下,还得等姜星火传授扫盲办法,把税卒卫的架子搭建起来,毕竟朱棣答应了朱高煦,让他来统帅税卒卫。 同时,税卒卫也将成为新式火器军队的样板部队。 所以朱高煦还是要在南京城待一阵子的。 对于要不要让朱高煦参与征安南,朱棣也有些考虑。 朱高煦现在已经有了野心,并且不断壮大,这样下去迟早会变成一匹脱缰的马。 不过话说回来,朱高煦的性格虽然很像自己,却更加暴躁,这也意味着,有弱点,好制衡。 但大儿子朱高炽,不仅在靖难之役时期,主持了北地的行政,在北地的文官系统里很有权柄,如今在京城统筹政务的这几个月,朱高炽的资历也越发深厚。 再加上朱高煦在武臣中很得人心,对应地,为了对抗武臣,朱高炽在文臣中威望日盛,现在连朱棣这个皇帝,觉得在治政这方面都有点拿不住他了。 朱棣,毕竟不是朱元璋;朱高炽,也不是朱标。 刚刚登上皇位,享受着皇权带来的至高无上的滋味,且正值壮年的朱棣,不可能对自己的儿子们毫无戒心。 “希望这两个小子,永远别有反骨吧。”朱棣喃喃念叨着,心绪复杂难言。 随后朱棣坐在龙椅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今天的事情还有许多,比如要准备接受朝廷里武勋们的觐见,既包括燕军的老兄弟,也包括很多洪武开国勋贵。 除此以外,还要着眼看看皇后委托给他的事情,给她的妹妹徐妙锦寻个如意郎君。 想到这些琐碎的糟心事,朱棣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地睁开了双眼,抬起了左手,揉了揉额角。 世界当然不会因为朱棣心情不好就停止运动。 这便是要说,随着姜星火的出狱主持变法,各方势力、人物,都有着自己的谋划,事情显然不是单线条进行的了,而是变得愈发复杂了起来。 不过人有远近亲疏,事有轻重缓急。 花开数朵,先紧着表眼前这一枝再说。 朱棣打发走了解缙,趁着还没有到晚上宴请勋贵武臣的时候,准备自己找点事干。 嗯,朱棣现在愈发理解他爹朱元璋了。 男人到了中年,确实需要有一件说得过去的正经事,来让这件正经事充满自己的时间。 只要做这件事,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摆脱各种家长里短的琐事。 ——皇帝的这件事,就是批奏折。 这个奏折,非是大皇子朱高炽与内阁成员们批的。 而是密折。 朱棣不声不响地试行了姜星火教给他的密折制,不过范围并不大,只是在南京城里的高级官员们,先进行小规模的试点。 符合密折制的级别的官员,文臣里,是六部尚书、侍郎、九卿;武臣里,是公侯伯勋贵,以及实权指挥使。 当然了,由于密折制刚刚试行,高级官员们还没摸清楚门道,武臣把写密折这件事视为猛如虎也,文臣们也不敢乱说话,所以递上来的密折,并不算多。 朱棣没花费多少工夫,就轻松批阅好了。 “咦?” 朱棣看着手中的最后一份密折,挑了挑眉。 这份密折,是礼部右侍郎宋礼递上来的。 礼部,主官是尚书李至刚,辅官原来则是两个老头。 左侍郎董伦,就是之前的《太祖高皇帝》实录的总裁官,在景清刺驾的时候,已经告老还乡,致仕去也。 右侍郎王景,跟卓敬有些相仿,今年六十六了,是个大文豪,所写文章高深雄健,深得古文派精髓,在明初被赞誉为“上继屈宋,下并班马”。 左侍郎董伦的位置,并没有被大多数官员预料的那样,被原来的户部右侍郎卓敬升半级补上,而是本部的右侍郎王景补上了去至于王景空出的右侍郎,也是内部消化了,经过各方较量,朱棣最终任命了从刑部员外郎专任礼部员外郎不久的宋礼来当。 宋礼今年四十三岁,是个有能力的官僚,也是一个很想坐稳自己侍郎位置,甚至更进一步的官僚。 他也是第一个对朱棣表明了支持变法态度,愿意做变法马前卒的高级官员。 但这封表态的密折多少有点怪。 宋礼的密折里,先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感激皇帝提拔他当了礼部右侍郎,说自己绝对支持皇帝变法维新大明,但是有一点小小的、不成熟的建议,希望皇帝听一听。 接下来,宋礼主要引用的观点,是《韩非子》里面的《孤愤篇》。 “当涂之人擅事要,则外内为之用矣。” “是以诸侯不因,则事不应,故敌国为之讼;百官不因,则业不进,故群臣为之用;郎中不因,则不得近主,故左右为之匿;学士不因,则养禄薄礼卑,故学士为之谈也。” “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饰也。重人不能忠主而进其仇,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烛察其臣,故人主愈弊而大臣愈重。” 这就很有意思了,宋礼想要暗示皇帝的内容,就是说,变法是好的,但是您得防着有“邪臣”借由变法的由头,篡夺您的权力啊! 而且宋礼这个引用典籍,最妙的是,所谓的“四助”,除了学士,每一个都能对应上,但又没明说。 什么叫诸侯不得不依靠邪臣?这说的不就是二皇子朱高煦嘛。 百官呢?自然是荣国公姚广孝、户部尚书夏原吉等人。 郎中(原指宫殿廷廊,代指宿卫人员),指的便是郑和了。 而这些还不是宋礼操作的终点,宋礼给朱棣提了一个主意,怎么能确保变法是在忠臣手里进行,而不是邪臣手里进行呢? 陛下莫慌! 我是忠臣啊! 我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绝对信得过的忠臣啊! 我给您潜入变法派里面当卧底去! 看着宋礼的密折,朱棣有些哭笑不得。 宋礼这个人,朱棣是知道的,自幼聪颖悟知,好学有志,为人敏练,精于河渠水利之学,属于技术型官僚,而且人品很不错,相当地廉洁。 跟他的顶头上司李至刚相比,其实名字应该反过来才对。 但问题就在于,人到了某个位置,心境和眼光,就注定不一样了。 当了右侍郎,就不想更进一步当左侍郎?当了左侍郎,不想当尚书? 而宋礼正是因为敏练,所以才认为变法确实可行,所以才想到更高的位置上施展自己的才华。 而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显然是捞不到更多的好处的。 所以宋礼干脆给皇帝提出了“去变法派里当卧底”的提议。 朱棣乍一看,只觉得有些荒诞,这又不是打仗,还搞什么卧底。 但在某一瞬间,朱棣又想起了姜星火刚才说的话,“战争里该有的东西,舆论战也有。” 变法派和保守派之间发生的争论,难道真的不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吗? 站在朱棣这个统治者的视角来看,一切,似乎又都变了味道。 在这一刹那,朱棣有些动摇了。 朱棣敲了敲龙案,三皇子朱高燧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父皇。” 朱棣沉吟刹那,吩咐道:“去召礼部右侍郎宋礼,记住,不要让太多人注意到。” 朱高燧的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不过还是躬身道。 “是,父皇!” ps:月票加更还欠一章,下周会早点还上。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一章 火铳 日头垂落在天边,火红的光芒铺满了半个天空,映着远处钟山的轮廓,皇城如同宫装丽人披上了一件金色纱衣,美得惊心动魄。 礼部右侍郎宋礼大人从殿中退出来的时候,嘴角噙着几分志得意满的骄矜,不过当他看到皇后的轿撵以及仪仗时,还是适时地敛起了笑意。 侧身低头不敢直视,等皇后和宫女、宦官进入殿中后,宋礼才缓缓向洪武门走去。 马上要到勋贵们的晚宴时刻了,宋礼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文臣,既不能也不想参与其中,现在宋礼接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任务。 接近国师姜星火。 在这个时代,皇帝监视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哪怕是皇子,都是非常正常的。 大皇子朱高炽和二皇子朱高煦,身边就没几个皇帝人? 大家都知道,装不知道而已,身边有皇帝的人,皇帝才会对你放心。 事实上,宋礼算是第一个吃到密折制红利的人,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帝王是不会允许任何人威胁他的皇权的,时不时地埋一手闲棋很有必要,而宋礼对于棋子这个角色甘之如饴。 那么国师在哪呢? 宋礼在宦官的引领下,出了宫城,在皇城的一角里,顺利地见到了国师大人。 这里是内廷兵仗局,这附近也是内廷八局(兵仗局、银作局、浣衣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酒醋面局、司苑局),在这个偌大的皇城里,传统的地盘范围。 此时兵仗局掌印太监和提督军器库太监,都在陪同前来视察的国师、荣国公、二皇子等人。 所以来迎接宋侍郎的,是一名兵仗局佥书。 “好教宋侍郎知晓。” 佥书无不自豪地对宋侍郎大略介绍道:“咱兵仗局管着给国朝制造兵器、盔甲、弓箭等等,另有火药司,制作火药,也归咱管理除此之外,这里也制作其他一些小器物,譬如御前用的铁锁、锤钳、针剪之类,宫中做法事用的钟鼓、铙钹等响器之作也一样归咱。” 宋礼敷衍地点了点头,自无兴趣了解这些供军队使用的器物,只是跟着走马观花地看了看,沿途所见,刀枪剑戟等常用兵器,都有专门的府库,占了一排又一排,鞭斧等钝击兵器,则是稍微少些。 转过一列库房,便是扎成捆堆积如山的箭矢,以及摘了弦的弓。 再往前走,方见到荣国公姚广孝的身影,料想旁边那位一袭青衫的年轻人,就是国师姜星火了。 几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些什么,宋礼凑上前去。 临到近前,却发现是人高马大的二皇子朱高煦,此时正拎着一张牛角大弓,站在稍远处。 姚广孝见宋礼来了,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让宋礼一同观看。 朱高煦的身前,则是摆了一排物件,都是用作当靶子的。 他们在做一个实验,主要目的,就是对比火铳和弓箭在近距离的威力。 嗯,没选中距离和远距离,是因为现在火铳的有效距离就这么点。 与朱高煦并列站着的,是几个端着火铳的火药司工匠,在身后则是围了一圈的兵仗局其他工匠。 这便是姜星火给兵仗局的工匠讲了制作热气球的原理,和所需的材料后,见天色还早,就临时起意,想看看这个时代的火铳各方面的性能如何了。 朱高煦自信地嚷嚷道。 “姜先生可看好了,前面一排,摆着红漆团牌、水磨锁子护顶头盔、红漆齐腰牛皮甲、水磨柳叶钢甲、并枪马赤甲(具装甲骑战马的马甲),俺挨个弯弓射过去。” 姜星火闻言,微微颔首示意朱高煦可以开始了。 朱高煦抽了一支箭搭在牛角大弓的弓弦上,手腕发力,爆炸性的力量将整个牛角大弓拉的如同满月一般。 朱高煦瞄准对面,松开手指,只听“咻”的一声响,一支利箭破空飞出。 紧接着“噗嗤”一声闷响,箭矢没入红漆团牌,直接钉穿了数寸,箭羽兀自颤动不休。 然而朱高煦脸不红气不喘,从地上的箭筒里熟稔地又抽出一支箭,继续弯弓射去。 不多时,几个目标身上就都被命中了箭矢。 在这种二十步的近距离上,朱高煦这种膂力惊人的猛将,使用超过普通步弓尺寸的牛角大弓,搭配上重箭,给防具造成的毁伤效果相当可观。 兵仗局的监工本想把几件防具让人带过来,姜星火却摆了摆手,径自走了过去细细观看。 姜星火摩挲着被棱型箭头贯穿后绽开了十字花的红漆齐腰牛皮甲,再看看理论防御能力应该更强的水磨柳叶钢甲,却发现,扎甲叠的密集的甲片和穿过孔洞连接甲叶的牛皮带,被重箭命中的位置,都直接硬生生地凹陷进去了一小块。 姜星火心中思忖道。 “所以前世的女真人,就是靠着骑马重步兵的强弓重箭,抵近射击摧垮了辽东军的战斗意志啊.在火器没有取得足以称得上变革性的技术突破以前,恐怕还是无法彻底取代弓弩。” 不过,姜星火还是对这个时代的火铳给予了一些期望,接下来就轮到了兵仗局火药司的火铳工匠们,看他们的表现了。 几名工匠排成一排,手持火铳,站在姜星火身前不远处,一个个表情凝肃,显然很有压力。 姜星火也认真地打量着他们,这些人虽说是匠籍,但毕竟是在皇城里吃饭,跟他在宣城看到的匠人精神风貌并不相同,举止间一副干劲儿勃勃的样子,而且从动作上看显然经验丰富,对火器颇为擅长。 兵仗局掌印太监是新换上来的,原来燕王府的宦官马靖,属于郑和的老同僚,此人晓得国师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知道这是一个巴结的好机会,自然不肯错过。 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凑到几名工匠前去悄声叮嘱了几句,大约便是既要发挥风采让国师重视,又不能超过二皇子让殿下难堪的意思。 工匠们面面相觑,刹那之后,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工匠率先开口道:“请公公放心,我等明白了。” 另外几个年轻人跟着附和。 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点头笑道:“你们做得好,回头重重奖赏你们。” 随即几名工匠便开始发射前的准备工作,将袋子里的火药倒进呈扁葫芦状的火药室内,然后塞入弹丸。 姜星火也在边上看着,并提醒道:“要小心点,装药量太多容易炸膛,这次只看正常状态的威力,不要存了攀比之心想着多装药威力大。” 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转过头,疑惑道:“国师懂得火器?” “略知一二。” 姜星火点了点头,随后问道:“若论火器之事,兵仗局里谁最懂得?” 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指了指,刚才答话的那个年纪较大的工匠。 姜星火记在了心里。 宋礼看着这一幕,心头反倒有些啧啧称奇。 传说中这位国师可是天文地理律法行政无一不通的奇才,没想到,还懂火药兵器.至于是真懂还是假懂,宋礼就判断不出来了,反正他不懂,他只懂水利专业。 不多时。 “砰!”一阵低沉的震响,火铳冒出烟雾。 接着一连串爆竹似的声音响了起来,几支火铳里的弹丸被火药推送着滚向前面的目标上。 众人围在周边,屏息静气地瞧着,等待浓重的硝烟散去。 姜星火带着道衍和朱高煦上前查看。 红漆团牌弹开了弹丸,略有凹陷,但是并没有被破防,头盔被打透了,牛皮甲对弹丸的防御效果反而要好于扎甲和马甲,但都有不等的损伤。 “好像这个距离不比弓箭差太多了……” “这威力不错啊。” 众人纷纷赞叹起来。 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朱高煦摇了摇脑袋瓮声道:“二十步的距离威力也就跟寻常弓箭差不多,距离到了五十步,怕是连弓箭一半的威力都没有了,更不要说强弩了现在还是花架子的东西,得配着车阵一起用。” 姜星火没有急着否认什么,事实就是如此,他检视了一遍,反而满意地说道:“嗯,不错,不过倒还有改进的地方。” 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抱拳道:“还请国师指点。” 其实,这也就是一句客套话。 马靖寻思姜星火懂个“炸膛”的说法就不错了,再多的,恐怕是不甚了解。 毕竟,就连他这种跟着朱棣上过战场,见识过南军平安、盛庸怎么用火器部队的,其实都有些一知半解。 但姜星火却把几名工匠招过来,认真地说道。 “现在的火器,我觉得有几点可以当下改进的,伱们且记下来。” 这下,莫说是那几个年轻的工匠,就是年纪偏大些的工匠,心头都有些犯嘀咕了。 他们这些做手艺的,最怕就是当了上司的外行指导内行。 其他倒还好说,尤其是这火药和火器,明知道指导的是错的,还得照着办,轻则炸的断胳膊断腿,重则搭上性命,委实是苦不堪言。 可这位年轻的国师,接下来的话语,却让几名工匠,瞬间改变了想法。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二章 投奔 姜星火拿起一杆火铳,也不嫌脏,直接用手摸着火药药室说道:“火铳最怕炸膛,药室又是总要火药燃烧的地方,造火铳的时候,药室不妨加厚些,加厚一分,炸膛的概率都小一分。” “除此以外。”姜星火又竖起了火铳,指着黑乎乎的铳口道,“这里不妨做个烧水壶嘴似的盖子,平日里耷拉下来,免得进灰尘泥沙。” 老工匠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对国师的印象,立马就改观了。 姜星火说的这些,不是什么先进的东西,都是小细节,事实上,他们这些匠人在实践中,也都发现提出了类似的建议。 但是问题在于,明代的火器制造,那都是上头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实际执行的匠人是没有话语权的。 姜星火不仅说话好使,而且,这些工匠看得出来,这位国师,是真的懂! 要是知道他们的心声,姜星火估计得自吹自擂一句:“没有人比我更懂火器。” 不过姜星火自然是不知道工匠们怎么想的,他还在继续认真地给洪武时代的火铳提着改进意见。 “你们平日里,从火药袋子都是直接往铳口里倒火药的,也没个定量,就跟我婶娘做菜放调料似的,全靠手感,可手感这东西,每个人终归是不同的,有个标准才好。” 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点头称是,问道:“国师以为怎么定下标准呢?” “做个放大版的木质掏耳勺似的火药装药匙,用来盛固定量的火药,另一头则是直杆子,尾部裹了布包,用以压实火药。” 听到这个建议,兵仗局火药司的工匠们,不由地眼神一亮。 这真是一举两得,用木头就能做,既能装填固定量的火药,又能压实火药,可谓是一举两得。 身旁一直默默聆听的宋礼,也抬眼看了看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国师。 虽然说是第一次见面,但姜星火的名字,其实宋礼从礼部尚书李至刚那里已经听到过很多次了。 嗯,这又是一个去年被姜星火在诏狱里动动嘴,就得在外面跑断了腿的人。 要在各藩属国建立天使官,总得招募翻译、培训人员吧? 那你说是让八十岁的董伦弄,还是让六十六岁的王景弄呢? 最后,这活还是落在了当时还是礼部员外郎的宋礼头上。 不过也正是因为宋礼干的出色,才被提拔为右侍郎,也算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了。 看着非常认真地指导着火药司工匠们的姜星火,宋礼第一次,对这位年轻的有些过分的国师,有了直观的印象。 ——所学驳杂,见识敏锐。 “且过来说话。” 跟这个时代的官僚不同,姜星火没什么架子,跟不会觉得这些工匠低贱,事实上,在姜星火的眼里,这些可都是有用的人才! 几名火药司的工匠见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同意,方才靠拢了过来。 姜星火指了指马靖,众人都认识。 “其实今日跟你们说完了大号孔明灯的事情后,本来是要走的,但二皇子他在组建的税卒卫,打算以纯火器部队的模式去组建,所以便想让马公公带着看看现在大明的火器水平如何。” 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面带笑容,这次火器试验,既没让二皇子丢了面子,也没有让火器出现什么事故,他自己发挥的效果相当不错。 姜星火稍稍解释了一下,停顿了刹那,反而话锋一转。 “但说实话,马公公,本国师是不太满意的。” 马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燕王府出来的宦官,普遍武德充沛的爆棚,宋礼见状默默地退后了一步,免得殃及池鱼。 现场刚才颇为热烈的气氛,也顿时变得冰冷了起来。 这就非常让人难堪了,马靖也是燕王府老人,跟着朱棣靖难浴血拼杀了四年,如今在宫里更是数得上号的大太监.伱姜星火来指导兵仗局工作,敬你是国师,好好招待了,想要做什么都全力配合,想要看火器表演也给你看了,临了来这一句? “国师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二皇子朱高煦与郑和,脾气有些暴躁的马靖强忍下了当场动手的冲动,语气冰冷地向着姜星火硬邦邦问道。 姜星火似是对马靖的态度熟视无睹,反而诚恳言道:“马公公,兵仗局甲胄弓弩兵器等其他的部分暂且不论,发展了数百年上千了,恐怕早已定型,轮不到我来置喙.但火器这东西,从前宋的突火枪算起,如今也不过百余年的工夫,乃是真真正正的新玩意、新事物,不能按管其他部分的办法,来管火药司的火器。” 马靖自然能听出姜星火话语里的诚恳,并不是真的对他有看法,而是确实想给自己提一些意见,如此,马靖方才面色稍霁。 “那国师以为该如何管?” “该设立些奖励机制,鼓励工匠们改良现在的火器。” 姜星火干脆明示道:“我听郑和说,马公公也是从靖难一路血战杀出来的,那该对火器抱团使用的威力有所认识,陛下要组建纯火器化的税卒卫,便有意要为以后更进一步普及火器单独成军做准备。” 听到这里,马靖的脑海里却是想起了一则传闻.皇帝,确实有意将燕军主力改组为京营,而京营,计划就是由骑兵部队的三千鞑官营(三千营),五军营,以及一支火铳火炮部队组成。 但这也只是军改的诸多传闻之一,并没有得到证实。 或者说,到底怎么把燕军主力改编成京营,别说五军都督府那里只有预案没有最终结果,就是皇帝那里,恐怕也没有定下心意。 所以说,税卒卫这个纯火器部队的建立,未尝没有皇帝进行试点的意思。 念及至此,一想到皇帝以后,确实有可能组建大规模的火器部队,而现在的火器性能,又确实满足不了单独成军的需求,马靖不由地有了一些自己的心思。 如果表现得好,能多制作出一些种类丰富、质量过关的火器,恐怕确实对自己的前途有帮助。 马靖的脸色,顿时缓和了起来,拱手说道:“国师指教是,却是在下鼠目寸光了,还请国师恕罪!” 大明最好的军事工匠人才资源都掌握在马靖手里,姜星火自然是想要团结对方的,见马靖脑子灵活、晓得事,便也没有继续让对方难堪。 “这样吧,本国师不妨抛砖引玉一番。” 姜星火沉吟刹那道:“这个奖励机制的,也不要步子迈的太大,现阶段还是以直接发米、布为主,先以技术攻关的形式作为目标。” 这便是说,姜星火不打算一开始就搞什么工匠当官,或者发银子那些动静太大,反而会害了这些工匠,变革要一点一点来,对人才的重视意识和人才培养制度的建立,都不是他说句话就能做到的。 至于发散性创造,给予专利保护,那也应该是下一个阶段的事情了。 眼下搞,这帮人搞出个三眼铳算是思路还不偏,把科技点给点到了单发后插枪头肉搏的“快枪”上,恐怕才是歪到姥姥家而后一种可能,按照现在的军事惯例,恐怕才是出现概率更大的。 “譬如说,本国师想基于现在的火铳,给税卒卫的制式火铳做改良。” 知道姜星火懂行,又肯为他们谋福利,几名火药司的工匠听得很认真。 “新式火铳还是点火,只不过不是这么粗暴的点火了。” 姜星火介绍了火绳枪的原理,这是燧发枪的前置科技,也是这个时代,绝对能实现批量制造的火器。 “而是在火铳的药室外面开一个凹槽,槽内装一根蛇形杆,杆的一端固定,另一端构成扳机,可以旋转,并有一个夹子夹住能缓慢燃烧的火绳.枪管的后端装有一个火药盘,发射时,扣动扳机,机头下压,燃着的火绳进入药室点燃火药,将弹丸射出。” “除此之外,现在端着实在是太费劲了,也可以加一个木托,使火铳可以抵肩射击。” 姜星火转身对众工匠问道:“这火器之法,叫‘火绳枪’,诸君觉得听了这番描述,可能明白其中的原理么?” 工匠们见大官们都允许他们说话,于是七嘴八舌,争执了起来。 有人说,这玩意简单至极,根本没什么复杂原理。 有人说,这东西的原理与传统的火铳差不多,就是加了些小零件,从外部用火绳引火罢了。 姜星火耐心地倾听了半天,等工匠们安静下来,领头的老工匠缓缓说道:“我刚才说了,国师说的这种新火铳,它并无太复杂的原理,只是有一点颇为关键。” 一名工匠忍不住插话:“难道是额外的模具做扳机这套装置吗?古书没说过,我等也不晓得。” 老工匠摇头道:“扳机只是辅助,我觉得这火绳枪,主要是火绳,只有找到能慢慢点着的火绳,必须比炮仗的点火线还慢,才能制作出合格的火绳枪。” 姜星火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你们要研究的问题了,如果研究出来,试制了新的火铳” 马靖接过话来:“赏你们十年的禄米,一起分一百匹布!” 听闻此言,众工匠顿时都兴奋了起来,便是旁边的那些制造甲胄、弓矢的工匠,也非常眼热。 有一人大胆道:“国师大人,您吩咐制造的这个大号孔明灯‘热气球’,我们要是做出来,能不能按照这个赏格领赏赐。” 姜星火亦是放声道:“非止如此,此事其实更紧急一些,便是你们不问,待会儿本国师也要说的。” “做出热气球的,包括接下来栓绳载人试验的,敢参与的人,开的赏格里,还要额外加上真金白银!” 闻言,工匠们一片哗然。 姜星火笑着点头道:“好,你们先去忙吧。” 等工匠散去,宋礼却依旧留在原地。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星火,笑道:“国师真是博学呀,竟懂得许多稀罕之物,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位是?” “新任礼部右侍郎宋礼。”姚广孝帮着介绍。 “不敢当。” 姜星火谦逊地笑道,随后问道:“不知宋侍郎所来是为何事?” 宋礼示意稍微单独说话,姜星火带着他来到了一个仓库的拐角。 见四下无人,悄声道:“国师大人,我是来投奔您的!”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三章 生乱 “哦?来投奔我的?” 姜星火似笑非笑地看向这位礼部右侍郎。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姜星火与这位宋大人素昧平生,自问还没有令其纳头便拜的能力。 那么,宋大人图什么?为什么要给他“送礼”? “当然如此,在下自小钦慕王荆公,与那些诋毁变法的迂腐之辈决然不同,在下只为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宋礼一本正经地说道。 “宋大人说得好。” 姜星火收敛笑意,冷冷地看向对方。 “那宋大人,是要做吕惠卿吗?” 这里的意思便是说,吕惠卿是王安石变法的二号人物,在熙宁初年王安石执政时期,帮助他推动了青苗法、市易法等数项改制,王安石第一次被罢相后,吕惠卿代表变法派出任参知政事继续推动变法,但却试图取代王安石的地位,成为了变法派内部的叛徒。 听了这话,方才说自己钦慕王安石的宋礼,不可能听不出其中讥讽的含义,按常理来说,本该恼羞成怒的。 但出乎姜星火意料,宋礼反而笑吟吟地摇头说道:“吕惠卿,非我所愿也。” “宋大人所愿何也?”姜星火微微眯起了眼眸。 宋礼长身一揖道:“愿效李斯执羔故事。” 姜星火闻言刹那一怔,这人,有点意思啊 这里面有个典故,便是说在《周礼》盛行的时代,人们以《诗经·羔羊》来隐喻品行高洁、德位相配的官员,也有党而不群的意思。 执羔送礼,是卿大夫奉承国相等高官的最高礼节,按照《周礼》的要求,送礼的过程也是大有讲究的,这个羊羔得给它穿上衣服,四个脚还得用绳索拴起来,从腹下交出其背上,在胸前结上绳子,而捧羊的时候,还得两只手各执羊羔的前后腿,就像捧小鹿那样才行。 而流传颇广的野史记载,当年吕不韦为大秦国相,李斯一介白身,便是自比卿大夫执羔求官,得到了吕不韦的青睐,吕不韦倒台后,李斯接任大秦国相,继续主持变法。 “羔羊何在?”姜星火问道。 宋礼看着姜星火在仓库阴影下明暗不定的眸子,忽然狡黠地笑了。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宫城。 “九重宫阙,便是在下的羔羊。” 姜星火轻声道:“宋大人好大的胆子。” 这句话,已经几乎是明着告诉姜星火,是皇帝派他来的了。 事实上,宋礼压根就没打算藏,他自己都很清楚,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藏不住的。 更何况自己做的太糙、太突兀,荣国公刚才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有了猜度。 所以宋礼干脆自曝了来意。 我就是皇帝的卧底,你这变法派收不收我? 你不收我,皇帝会怎么想?还没有开始变法就搞独立王国了? 你收我,那我有皇帝卧底这层身份,真到了做决策、分功劳的时候,要不要多考虑考虑? 但同时,宋礼也没有逼得太过,他也说了,他不想做篡夺变法派权力的吕惠卿,他要做李斯。 “国师以一介囚徒,能在诏狱中谋划一国之命运,不出方寸之地,便已捭阖天下,古之谋圣不过如此.所谓《国运论》,在下亦有耳闻,若是论胆子大,在下是远远不如国师的。”宋礼认真答道。 “那宋大人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当李斯呢?” 姜星火审视着对方,不紧不慢地说道:“姜某比宋大人还年轻许多的。” 宋礼毫不留情地说道:“商鞅、吕不韦、王安石的结局,是因为他们老了吗?” 若是换了旁人,这便是戳肺管子扎心的话了。 可姜星火沉默了几息,却忽然笑道:“吕不韦死的惨,李斯死的也惨。” 听到这句话,宋礼一直以来强自提起来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宋礼通过之前从李至刚口中的耳闻,和不久前在兵仗局火药司的默默观察,得出结论并没有错。 这位国师,为了推行变法,并不是谋求个人私利。 他是真的想做事、做大事的人。 这种人,不在乎能活多久,或者说是否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种人只为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理想能够实现,自己的精神永存于世。 所以,国师需要权力,并不是因为贪恋权力,而是因为,这是他达成目的的必要手段,仅此而已。 当时机成熟时,他绝不吝于把权力交到别人手中。 ——那么,只要自己能在变法派里做到最好,一心一意地推行他的变法,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加入,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宋礼给出了他的最终答案。 姜星火清隽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姜某有眼不识英才,却似刘皇叔错认庞统为百里侯了,还好宋大人自荐宋礼宋大人有凤雏之才,实乃姜某今日之幸事,要不怎么说左眼皮一直在跳呢。” 姜星火没撒谎,他的眼皮确实在肉眼可见地跳。 对于宋礼来说,成功说服了姜星火,加入了变法派的阵营,也确实一件喜事。 接下来,客套两句就好了。 但是宋礼仔细观察了片刻,这似乎,只对于他来说是左 宋礼哑然失笑,不过是对方找个临场找个话头罢了 自己认真什么呢 都是迷信 “——国师,不好了!” 两人在仓库下的短暂谈话,很快被打断了。 郑和紧抿着嘴唇,神情带着几许难以置信。 “什么不好了?” 姜星火揉了揉狂跳的眼皮问道。 郑和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国子监的数千监生起来闹事了!” 闻言,姜星火心头一沉。 变法的阻力之强,他其实比谁都清楚。 但甫一开始,就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阻挠变法的手段,愈发激烈。 从景清血誓,到如今的国子监监生闹事,背后或许没有一只有型的手.这才是最麻烦的! 若是真有个什么东林党之类的,倒还好办得多,有组织的一网打尽便是。 可问题是,根本不会出现一个臆想出来的“江南士绅大联合秘密组织”,而是整个大明掌握着话语权的社会各层级,无数原子化的个人,都在局势的煽风点火下,以某种愈发显得玉石俱焚的强硬态度,自觉或不自觉,鼓动或被鼓动地裹挟进了这场风暴之中。 郑和补充道:“荣国公和二皇子已经入宫面圣了。” “不能调兵!” 姜星火和宋礼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或许,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刚上船,船就开始漏水,偏偏又得同舟共济? 宋礼不自觉地原地踱步:“这跟治水的道理是一样的,堵不如疏,国子监的监生不止有南京的,还有江南各处,乃至各藩属国的王子、贵族,绝不能这么干!” 随后,宋礼适时地止住了话头。 没有交浅言深的道理,变法可谓是关关难过,这第二关,能不能过去,得看这位国师的水准,自己表个态展示一下能力就好了。 所以,宋礼开始观察起了姜星火的反应和决断。 “国子监监生起来闹事的原因是什么?诉求又是什么?” 姜星火略一思忖后,向郑和问道。 “不知道,现在一团糟,宫城已经开始戒备了。”郑和无奈答道。 事起仓促,现在谁也闹不清是什么状况,只知道监舍里的数千监生起来闹事,因为什么,想要什么,谁组织的,一概不清楚。 这便是说,大明的国子监,是设立在覆舟山-鸡笼山以南的一片广大区域的。 而覆舟山-鸡笼山以北,是南京的城墙,再往北,则是玄武湖。 而且最要命的是,国子监往东南走,过了小校场,就是宫城!还是后宫! 眼下已经临近夜间,军队调动起来,势必会造成更多的变乱.这是有先例的,当日谷王谋反的时候,李景隆和朱高煦去五军都督府请求走那里的信息渠道让皇帝下令紧急调兵,就没少出乱子,只不过最后趁机作乱的人,都当成谷王一系给咔嚓了,方才没闹出什么事端来。 而且,其实不管是调兵本身的混乱、连带的影响,这些都还算可控,甚至国子监的数千监生,硬要说也是可控的,可往深里想.会不会这个结果,就是对方所求呢? 变法本就阻力重重,如今一旦闹起严重的对立,那刚刚布置下的舆论三策,还要不要执行了? 等等 姜星火的脑海里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 国子监的监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闹事,逮着他回京的当天晚上就闹事来向他宣示些什么,可能性也不大。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被某些消息刺激了。 会是被什么消息刺激了呢? 姜星火看向郑和疾声问道: “邸报的印刷厂,是不是在国子监?” 郑和有些茫然,他自从跟着朱棣渡江打进南京以来,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是在船厂监工,或者海上挖鸟粪、打倭寇,对于南京的很多情形,并不是特别知晓。 宋礼闻言也是一惊,似是醒悟了什么,随即答道。 “是,南直隶、或者说天底下最大的印刷厂,就是国子监的印刷厂,经史子集和科举的辅导书籍‘监本’刻印精美,销量极好。” 这便是了! 邸报是六科给事中收录的信息,六科给事中相当于记者,然后送到内阁这个编辑部里,内阁整理好再交由国子监的印刷厂印刷。 关于“雨的天理”,根本没有经过六科给事中,是直接进入内阁的,由内阁具体落实可内阁哪有胆子在这种皇帝亲自批示的事上作梗? 这件事,恐怕问题就出在了印刷环节! 姜星火不再犹豫,直接说道:“凤大人宋大人先随我入宫面圣。”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一怒 南京三大殿,谨身殿。 跟姜星火前世北京故宫一样,南京三大殿的用途是类似的,最前面的奉天殿便是俗称的“金銮殿”,用以皇帝接受百官朝拜;中间的华盖殿较小,是举行各种典礼前皇帝的“化妆间”;后面的谨身殿,则是用来宴饮行乐。 此时,朱棣正在谨身殿中大宴勋贵武臣,这个晚上,他之所以亲自设宴款待这些靖难勋贵和洪武开国勋贵,既是以这种形式,表达对众人的信任和爱重,也是在传递这某种继往开来的合作信号。 朱棣穿着龙袍,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俯视着台下黑压压的群臣。 “朕,乃是太祖高皇帝的儿子。”朱棣目光扫过所有人,语气平静地说道:“诸位里面,不乏自己或是父辈,就是随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功臣,朕都念着你们对大明的功劳,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宴会。” 朱棣这话,是对靖难时期跟他作对的洪武开国勋贵说的。 台下一片安静,显然没有人敢质疑君主的话语,更不必提在这时候说些什么了。 朱棣的目光,转向了坐在国公一排里的魏国公徐辉祖。 座次顺序更靠前的曹国公李景隆、成国公朱能的位置都是空着的,魏国公徐辉祖一下子显眼了起来。 徐辉祖沉默地低下了头,虽然徐皇后没少给这个大哥说好话,为朱棣而死的小舅子徐增寿他的独子也请求朱棣不要责罚大伯,但站错队,终究是站错队了。 不论是徐家的两头押宝,还是徐辉祖本身跟朱棣犯冲,徐辉祖的境遇都很难熬。 朱棣没有再说什么,敲打适可而止,他举起了酒盏,众多国公、侯爵、伯爵们,也跟着一起举起了酒盏。 朱棣很满意,这里聚集了整个大明帝国的顶级勋贵,无论是多么强悍的将军,在他的面前,都只能俯首帖耳地宣誓效忠。 不管愿不愿意,当朱棣举起酒盏的这一刻,这些人都在向他效忠! 这也算得上是永乐元年难得的一个盛事了。 打了四年仗,如今算是太平了下来。 朱棣今年四十二岁,虽然身体强健,精神矍铄,但去年也觉得肝部略有不适,太医劝谏他,尽量少喝酒,徐皇后严格执行了医嘱。 少喝酒以后,朱棣确实肝不难受了,但胃却被酒虫勾的痒痒。 如今徐皇后正在后宫设宴款待宗室女、命妇们,自是没人在朱棣身边盯着,于是朱棣满意地把偌大的、双手才能捧住的复古青铜酒盏放到了嘴边。 正欲“吨吨吨”的时候,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几个宦官慌张地冲了进来,在迎过来的三皇子朱高燧耳边说了些什么。 朱高燧微微颔首,然后疾步走向朱棣,低声说道。 “报,启禀父皇!国子监监生数千人闯了出来!” 前排的武臣们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朱高燧又以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 朱棣脸色顿变,他怒喝一声:“放肆,简直放肆!” 与此同时,台下的武臣们纷纷露出耐人寻味的神色,虽然大家早就知道,迟早会有人阻挠变法,但这一刻来的还是太快了。 士大夫们终于按捺不住,选择了在这个敏感的时期发起这一手,他们真的想造反吗? 朱棣的脸上泛起浓烈的杀机:“大明律明文规定,国子监生员夜里不得出监区,胆敢冒犯朕的威严,绝不可饶恕!” 朱棣在台上端着青铜酒盏踱步了几下,愤然将酒盏摔在地上。 “传令给金吾卫守护皇城(宫城),去调忠义卫,命他们迅速赶赴洪武门集合,做好战斗准备。” 三皇子朱高燧抱拳道:“遵旨!” 他转身离去。 朱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各位爱卿,你们也听见了,变法一事朕本打算徐徐图之,可现在,他们越界了!” 他冷笑一声:“等把这些不长眼的东西消灭殆尽,咱们再慢慢谈事!” 众武臣连忙躬身称是。 这才是朱棣一贯的反应,朱棣是从不害怕血流成河的,也不害怕别人指指点点。 更何况,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国子监监生,碰见了出动整齐的忠义卫,能招架几个呼吸都很难说。 魏国公徐辉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无奈地低下了头。 徐辉祖看得出来,朱棣今天本来兴致极高,但正是因为心情好,所以被破坏的时候,才会更加烦躁。 事实上,在缺乏某些敏感性的朱棣眼里,这件事真的不太重要。 敢来闹事,打杀回去便是了。 朱棣之所以如此气愤,更多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精心准备的晚宴,用以拉拢勋贵武臣们的仪式,被这件突如其来的事件破坏掉了。 就在这时,又有宦官来报。 “陛下,荣国公和二皇子求见。” 听到姚广孝前来,徐辉祖方才松了口气,若是有姚广孝的阻止,想来就不会酿成惨剧了。 徐辉祖再看看周围的靖难勋贵,便晓得,很多人也是跟朱棣一样的思维,他们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打滚太久了,视死亡、杀戮如喝水吃饭一般简单,漠视自己的性命,也漠视别人的性命。 莫说是几千国子监监生,就是几万、十几万、几十万士卒的大战,靖难四年都不知道打过了多少场。 这也是朱棣之前作出种种匪夷所思的残暴举动的根源,说是战争后遗症也不为过。 但他们没意识到,现在不是靖难的战争年岁了。 对文人动刀,是会引起民间舆论大范围反弹的。 “荣国公,你觉得此事该如何解决?” 看着姚广孝,朱棣蹙眉问道,他不希望对方当众驳斥他的意见。 “出兵没问题,臣也是来请求调兵的。” 姚广孝躬身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当以忠义卫出动,但应以橹盾围堵为主,不易真动刀兵,毕竟事发突然,定有很多监生是被蒙蔽鼓动的。” “嗯,荣国公说的也不无道理。” 朱棣微微颔首,也晓得刚才有些杀心过重了,他又看向其他人,询问道:“诸位认为呢?” 丘福等人齐齐拱手道:“臣附议。” 晚宴到了这个地步,也是开不下去了,诸位武臣勋贵此时也不好回府,他们府里各个都是豢养着家生子组成的家丁家将的,这些人在五军都督府报备过,战时要充当勋贵们的亲兵,被合法允许拥有战马、甲胄、长兵器,夜里的乱子,自家护卫自家的安危不成问题。 而皇帝自然也不会放任他们回去,免得有人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趁夜惹出更多乱子。 “老二,去通知伱母后一声,让她安心继续宴饮。” 朱棣想了想对一直没说话的朱高煦吩咐道,又问:“国师呢?怎么没随你们一起来?” 姚广孝似若无觉地答道:“跟礼部右侍郎宋礼宋大人在谈话。” 朱棣闻言一滞。 不过此事朱棣倒也不觉得关姜星火什么事,毕竟这是涉及到军事行动的问题。 而军权,是朱棣最为关心的问题,他绝不可能允许姜星火直接插手。 谨身殿里自然是不允许披甲带刀的,此事一众勋贵们无事可做,倒也不慌,镇压这点小乱子,随便派谁去都行。 然而就在这时,姜星火和宋礼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稍微了解了一下皇帝的决断,姜星火坚决道。 “陛下,不可调兵!” 随后,姜星火把自己的一番推断,跟朱棣陈述了一下。 “变法本就阻力重重,而这群国子监监生想要压下去,不过是陛下翻手之事,随时都可以,眼下重要的是不能激化矛盾。” 朱棣蹙眉道:“国师未免有些妇人之仁,此时不动刀兵,这些监生满城乱窜起来,惹来更大的动乱又该如何?” “陛下且信我一回,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我有把握不动刀兵即可平息事端。” 见朱棣颇有不虞,姜星火自然晓得,这种铁血帝王的心性,是一定不怕有人跟他对着干的,但姜星火却不愿意给变法增加更大的困难。 于是姜星火说道:“若是不成,陛下再调兵不迟!” 思虑片刻,朱棣颔首道:“好,朕信国师之言,不过国师要如何处置?” 姜星火问了个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兵仗局的火药司,平日里还为宫中准备节日的烟花,刚才路过奉天殿前的广场,看到上面不少宫人准备着烟花,想来是陛下打算待会儿与勋臣们观赏?” 朱棣点了点头,这是他为晚宴准备的节目。 “请陛下把这些烟花借给我一用,就在太平街上放。” “朕允了。” 朱棣虽然搞不清楚姜星火打算干什么,但还是答应道。 姜星火继续道:“再让郑和带些宫中孔武有力的太监,拿些扫帚之类的,随我一同去太平街上。” “好。” 朱棣也毫不犹疑地答应了,宫中有不少武装太监,都是他在燕王府时期培养的。 “陛下且在宫中等消息就好。” 在众勋臣的面面相觑中,姜星火大步离去。 朱棣想了想,对老三朱高燧吩咐道。 “你去跟上国师,万一有个意外,以国师安全为主。”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五章 磊落 早春的寒风打着旋儿,吹在太平街两侧刚萌发了一丝嫩芽绿意的杨柳上,枝条被吹得“簌簌”作响,偶尔还夹杂着几声猫头鹰凄厉而又刺耳的鸣叫。 夜空也灰蒙蒙地,月亮躲在铅色的云层后,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似的。 在这个时代,此时大部分人已经安寝了,但仍有些街坊中挑着依稀的灯火,如果不是白玉狮子镇守的朱门高槛,便准是家境殷实、小偷格外眷顾的人家了。 “郭兄,情况不太对啊。” 被汹涌而盲目的人流裹挟着,看着远处愈发昼亮的灯火,柴车不安地拉着身边郭琎的绸布衣袖说道。 天可怜见,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还没成立就被阻挠,两个小吏又偏偏已经被诏狱调了出来,这时节郭琎和柴车二人就成了孤魂野怪般没人管的存在。 郭琎一时惶急,却也是欲哭无泪,这已经被浩荡的人群裹挟到太平街了,再往南走,可就是皇城! “今日只是回太学买些监本,如何摊上这种事?” 郭琎的抱怨声被湮没在此起彼伏的声浪当中. “铲除奸贼姜星火!” “我等要面见陛下!” “国朝养士三十年,今日有死而已!” 数以千计的国子监监生们义愤填膺地喊着口号,乱糟糟地从各自所属的区域冲向那座巍峨的皇城。 人群中,不乏有国子监的官员,试图控制住混乱局势。 然而,当一位国子监教授模样的中年男子站出来时,他那瘦削的手臂挥舞着,却根本无济于事。 “都冷静点!” “你们要干嘛?!” 这名国子监祭酒气喘吁吁地指挥着身旁的几个助教:“快!把他们往另一边引,不要真的冲到了皇宫!” 他的命令并没有生效,反而在人群中引发了一阵涟漪般的骚动,很多国子监的监生纷纷跳了出来,将这名教授团团围住。 “王教授,您怎么能这样呢?” 一个名叫楚大恒的监生面露阴鹫,道。 “平日里您教我们忠君效命,今日陛下身边有奸佞,岂容其放肆误国?” 听了他的煽动,旁边的监生亦是说道。 “王教授,请与我等一同叩阙,为民做主!” “对!诛杀奸佞!” 王教授脸色涨红,他想要解释,想要劝阻众人,可却发现自己的嘴唇哆嗦着,完全说不出话来。 眼见国子监的监生们互相推搡起来,他心里顿时升腾起了无限悲凉之感。 太祖高皇帝时,国子监法度森严,建文时风气愈发败坏,如今这些监生不知轻重,恐怕会重蹈赵麟故事国子监前面当年挂着人头的长竿,可还没被拔掉呢。 “王教授。”混乱中,忽有一人抓着他的手,王教授抬头一看,却是昔日的学生郭琎。 “郭琎?你不是去锦衣卫当差了吗?今日怎么也来了?” 顾不得寒暄,郭琎急切地问道:“王教授可知今日为何忽然乱起来了?” 见其人一时犹疑,柴车在旁亦是按住这位王教授,勉力来问:“实不相瞒,我等在锦衣卫效命,王教授且说出来,若有线索,或可避今日之祸!” 王教授顿足喟叹道:“一场误会,被有心人煽动了!” 其人言语潦草,但两人总算是弄明白了怎么回事。 今日内阁按惯例,将要分发给朝廷各衙门的《邸报》送到国子监的印刷厂进行刻印,最醒目的地方,自然写着皇帝交代给解缙的事情。 解缙的原版标题是“雨已有天理,存何哉?”,按照格物致知而求天理的说法,便是说雨已经有它的天理了,但是存在哪呢?怎么理解呢? 但不知是负责雕印的工匠还是监生有意或无意为之都无法探究了,总之,最后“已”被改成了“岂”。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事情走漏出去,简直就是粪堆上插杆秤——过粪! 看到的监生们都怒了,因为“雨岂有天理,存何哉?”的意思,就变成了雨有什么天理呢?在哪呢? 稍加联系,便将之前景清血誓的悲壮之事联想起来,这是祸国奸臣想要从根子上否认雨没有天理,为天怒人怨惹来江南无雨提前开脱啊! 于是,事情愈演愈烈,直至失控虽然这跟朱元璋时期苛刻地对待监生,动辄充军流放、罚充吏役、枷镣终身、袅首示众等是离不开干系的。 但眼下事已至此,再去说这些,俨然没有了意义。 皇宫已经近在眼前了。 —————— “国师,真的行吗?”壮着胆子跟来的宋礼不禁疑惑问道。 宽阔的太平街上,宫里拉来的大车被横着形成了路障,手持扫把笤帚的宦官们,看着远处黑压压挤来的人群,饶是多半参加过靖难之役,可此时敌众我寡,又不能动用兵器,委实让人心悸。 “能行!” 目光沉静的姜星火话语斩钉截铁,身上仿佛有一种令人镇静的魔力,令周围的宦官们心头瞬间就踏实了。 宋礼也不再言语,只是心跳如擂鼓一般,口干舌燥,勉力看着姜星火处置。 太平街当面的声浪如此起彼伏的怒涛般,一阵高过一阵,仿佛仅仅是书生怒斥,就能将这一百多个太监组成的拦路队淹没。 “奸臣姜星火何在?” “休要阻拦我等!我等乃是为江山社稷存亡而来!” “我们要见陛下!” 看着眼前那一张张鲜活却又扭曲的面容,姜星火慢慢攥紧了拳头。 “放。” 一声令下,身后从宫中搬出来的烟花被点燃,瞬间腾空。 震耳欲聋的烟花爆裂声响起。 一朵朵巨大的各色烟火在天空绽放,在夜幕中散落开来,绚烂无比。 烟火照亮了上空。 而地面原本还有些嘈杂的街道顷刻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抬眸望去。 “那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御用的烟火?” 一时间,喧闹与吵嚷都消失了。 唯有一道清澈明静的声音仿佛平复人心的溪流般在太平街上缓缓流淌:“各位监生,请听我说几句。” 随着声音传开,人潮涌动的太平街,竟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朝着这边看过来。 他们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一个青年人站立在路口的大车上,目光环视着人群,声音洪亮,带着令人信服的魅力。 “前面是皇宫,忠义卫已部署在了太平街后,雷池越界,则一步错,步步皆错!” “今日之事,你们有什么诉求,不妨推几个能作数、得人望的出来,与我来说便是。” 这时,监生的人群中嚷嚷了起来。 “我们要见陛下,伱又算是什么东西?” “速速滚开,莫要害了自家性命!” 人们七嘴八舌的叫嚣着,然而对于这些,那个站立在路中央大车上的青年男子,神态自若,淡定非凡,丝毫不受影响。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奸臣’姜星火。”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寂静。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住了,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 这个国师,似乎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年轻很多。 很多人还以为,是个攀附皇帝的妖道一般的人物,哪成想,竟是个跟他们差不多年岁的读书人,看着儒雅的很,也没什么架子。 但下个刹那,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不知是谁躲在人群里嚷了一嗓子。 “诸位,奸臣就在当面,为国除奸,就在今日!” 见人群开始有了涌动的迹象,知晓这一旦启动,便是当面所有人都要被碾为齑粉。 宋礼心头哀切:“完了!” 此间事败,龙颜大怒之下,说不得事态就会想着他最不想看到的深渊滑落,刀光血雨中,无数大好人头滚落。 结果当然是能想象到的,天下哗然,变法无疾而终。 这变法派恐怕还没成型,就要被从根子上连根拔起了。 宋礼只能庆幸,自己还没有陷进去太深.至于这位年轻的国师能不能控制住汹涌的人潮,宋礼根本不抱任何期望。 然而,还未待人群先涌上来,姜星火手一挥,这边就启动了预案。 毕竟姜星火也清楚,若是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形成人潮,到时候莫说是这一招,就是真有全副武装的士卒橹盾成墙、枪矛成林,恐怕都止不住了。 拿着大笤帚大拖把的宦官们,直接打开横放在路中间的几辆大车上的盖子。 一股恶臭之气扑面而来,宦官们将手头的家伙事把送进去搅拌了几下,便拎着沾满了热气腾腾“金汁”的大笤帚大拖把,列着松散的队形齐齐站成一排,向前迫近了过去。 这便是说,朱元璋高瞻远瞩,想着哪天要是大明也出现了“侯景之乱”,守城的儿孙,总该有些必要的守城工具,为防万一,宫里粪水都是统一收集的,一旦宫城被围困,直接熬开就能当古代守城必备的“金汁”了。 读书人斯文惯了,最讲究体面,下厨、养鸡都不见得干过,更何况是眼前这般斯文扫地的景象? 人群不断地被熏得、逼迫得往后退去。 裹着腌臜物的大笤帚大拖把,此时对他们的威慑力,甚至比真正的枪矛成林都可怕的多! 这一下当真好使,毕竟眼前人潮尚未从后往前开始推,前面的一退,后面的自然止住了脚步。 见国子监的监生们被恶心的面色发青,姜星火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给自己鼻孔里的两团棉花塞得紧了一点。 味道不好闻,他当然知道。 不过,根据姜星火对这种行动的了解,前世的所有教科书级别的对策,都是采取这种“震撼-阻断”的办法,才能避免让事态进一步升级。 眼下又没有瓦斯之类的器材,也唯有用原始版的粪汁了。 见人群沸腾的情绪被渐渐降温,姜星火反而放声喝道。 “国朝没有体面吗?” “太学没有规矩吗?” “非要如此方能说话?” “既然不派人过来,你们就站在这,姜某且去就你们!” 说罢,姜星火跳下大车,甩开阻拦他的宋礼,越过宦官们,来到了人潮之前。 月光捅破了铅云,错落地映在他的身上。 姜星火长身负手,平静道。 “变法之事,姜某一人担之,汝等若有疑虑、愤懑,尽可逐人发问。” “姜某做事,光明磊落,无不可对人言之语。” “今夜且当面说清,过往便不候了。”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六章 叩阙 晚风如刀,吹在朱高燧眯起来的狭长眼眸中,他的目光闪了闪,在夜色中遥遥望去,却好似一匹饿绿了眼的孤狼一般。 朱高燧的手,按在了腰刀上,他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 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扎甲重步兵,他们的眼神,如同狼群看待猎物一般冷漠而缺乏生气,只有嗜血的神色闪过时,才有了那么一丝让人觉得这不是一支幽冥军团的感觉。 百战成钢,这些在枪林箭雨里打滚了四年的靖难老兵,有着绝对的信心,可以向屠鸡宰狗一般,将转角那边声势浩大的监生们屠戮殆尽。 而枪头的流苏,似乎成了这冰冷的灰黑色中唯一的鲜艳。 更后面的弓箭手们,正在沉默地检查着自己的弓弦和箭囊,它们则随时都会变成收割人命、吐着信子的毒蛇。 朱高燧从街角露出头来,看着远处正在紧张对峙的双方,轻轻地扬起了手。 姜星火单独前去劝阻,而人潮似乎又有了暴起的迹象。 甲叶如树梢卷动般的沙哑摩擦声顿时大范围响起,士卒们开始进入了临战状态。 只需朱高燧的手落下。 下一瞬,便是大军压上,箭如雨至! “咦?” 隔得太远,委实听不清楚,但朱高燧却发现,随着远处姜星火的几句话说出口,刚才就要暴起的人潮,却平静了下来。 “再等等!” 甲士们收起了已经出鞘一半的兵刃,一场流血冲突被暂时避免了。 —————— 时间暂时往前拨一点。 黑压压的人潮前,姜星火孤零零地站着,双方相对而立。 嘈杂窃窃的声音再起响起,这无疑是变乱的前奏。 站在宦官们和粪车后面刚把心跳平复几许的宋礼,看着旁边皇宫的护城河,已经在思虑若待会儿力有不逮,便跳河保命了。 事实上,宋大人是真的不看好今晚的行动。 虽然国师很出乎意料地用烟花打断注意力,又用金汁阻拦了人潮,让人潮暂时平静下来,形成了短暂的对峙。 可这种对峙终究是暂时的、失衡的。 人潮就像浇满了火油的柴禾,只需要一丝火苗,都能燃爆。 而眼下不是一丝,而是处处都冒着热气了! 而姜星火要做的事情,却是一根根地洗干净柴禾上的火油,同时避免任意一处火苗坠落到里面。 刀尖上跳舞,不过如此。 毕竟谁都清楚,阻止人群固然很难,可总有办法做到。 问题是阻止后的双方对峙和谈判,才是稍有不慎就要满盘皆崩! 便是姜星火真的滴水不漏地回答,也有极大概率发生意外事件,继而被汹涌的人潮所刹那间吞噬,只是一个呼吸的事情。 可宋礼转念一想,姜星火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真的动了刀兵,那就是千万夫所指了,变法必然夭折于襁褓中。 所以,这对于变法主导者来说,其实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渺茫所在。 “真是一腔孤勇,敢为天下先啊” 宋礼看着仿佛坐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一般的国师,低声喃喃道。 但同时,一个念头却不自觉地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国师,不会真的能处理好如此棘手、甚至可以说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吧? “为什么要侮辱天理?”前排的一个监生大着胆子道。 “姜某何时侮辱了天理?” 姜星火的话语,顿时激起了监生们的愤怒。 有一人虚虚挥舞着拳头嚷道:“万事万物皆有天理,雨岂能没有?若非你这奸臣畏惧景大夫的血誓,如何会让《邸报》刊登‘雨岂有天理,存何哉?’” “对!你定是惧怕了!” 那名叫楚大恒的监生,又给左右同伴示意了眼神,一名叫付兆滨的监生顿时高声道:“不能让圣人被此贼侮辱!” 姜星火微微一怔,但还是迅速地大声说道。 “有个主题确实是姜某要《邸报》刊登的。” “内阁定稿后,也与姜某知会了一声。” 刚刚躁动起来的人们为这位国师的坦率感到有些惊讶,本来,他们都觉得姜星火会为自己辩解一番的。 “但内阁告诉姜某的,是这八个字。” 姜星火当众缓步从第一排走过,展示了解缙给他的一张纸条。 上面赫然写着。 ——雨已有天理,存何哉? 见人群中又有带头的要鼓噪,姜星火恳切道:“刚才你们也说了,是见了印刷厂的《邸报》方才觉得义愤填膺,姜某要是说谎,伪作纸条,原版的底稿非止一份,一查便知,没有必要诓骗伱们。” 这时候躲在人群里的郭琎壮着胆子说了一句。 “诸位,事情已经清楚,莫要被裹挟了,出监或许法不责众,可夜间闯宫是杀头的大罪啊!” 那位王教授也跟着说道:“洪武二十七年,赵麟的下场你们都忘了吗?” 此言一出,刚刚热血上头拥簇至此的监生们,顿时冷静了下来。 这些年轻人大多都是南直隶的士绅家庭出身,平日里仗着父辈传承荫蔽,无论做什么事,总能占到几分优待,所以难免做出这种一腔热血便要集体叩阙的事,可若真让他们去断送大好前程,那就是两回事了。 一瞬间,监生们左右顾盼,目光再次聚集起来的时候,却已经不似刚才那般激动。 姜星火见如同热水沸腾的人群被逐渐降下了温度,当机立断道。 “生员们!” “你们都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心中一腔热血,姜某跟你们年龄相仿,能理解!” “你们想辩说分明,是为大明好,姜某想变法维新,也是为大明好。” “你们如初升之日,未来必将光芒万丈,你我所为,皆为国朝、百姓,便非是同路之人,也该有几分慰藉。” “姜某以这国师之职向你们保证,今日误会,不管是生员还是官员,朝廷不会追究任何一人,你们且在国子监各级官员的带领下,安心回国子监便是。” 公正地说,姜星火的这一席话,语气自信,言辞诚恳,对国子监的生员们,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如果这位年轻的有些过分的国师没说谎.他也似乎确实犯不着说谎,那么今晚发生的一切,应该就是《邸报》在印刷过程中,因为一字之差,造成的误会。 群情激奋的时候固然想不到这些,可如今冷静下来,却晓得,不管是擅自离开监区、聚众闹事、夜间闯宫,一件件可都是大罪! 毕竟,国子监的规矩,确实森严,朱元璋规定了国子监生员平日里不许随意言语、不许请假、不许说伙食不好吃等五十六条起步流放的监规. 而按照洪武朝无事时每年尚且有百分之十五左右的充军流放处罚概率来看,一旦从严从重,这些生员判个流放烟瘴之地都是轻的,大概率是要被统统枭首! 而且,这位明显是皇帝宠臣国师,竟然拿自己的位置来给他们担保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这让这些国子监生员除了安心,还有些隐隐地意外和感激。 这便是刚才朱高燧看到的那一幕了。 而太平街右侧河边的宋礼,此时也抱着树松了口气。 真没想到,这般难以处置的弥天大祸,竟然被国师应付了过去。 不出意外的话,冷静下来的人群,应该重新恢复秩序,在国子监各级官员的带领下,回到国子监了。 然而就在这时,躲藏在人群里的那个名叫楚大恒的监生,却指着郭琎出声道。 “诸位!不要被奸臣所蒙蔽!此人是锦衣卫的密探!他们是一伙的,潜伏在我们里面,就是要把我们先糊弄过去!” “今日不能面圣,等到明日,便是此贼秋后算账,屠刀落下的时候了!” 此时,他的同伴付兆滨、宗超逸也一同鼓噪了起来。 “不错!大奸似忠,诸位且擦亮眼睛,莫要被其人伪善给骗了!” “我们要面圣!我们要叩阙见陛下!” 迟疑的人群,又开始有了躁动的迹象。 郭琎张口还欲辩驳,但柴车却拉住了他,此时既然已经被认定为锦衣卫密探,他们又确实说不清楚,那便是越做越错,不能再给姜先生添麻烦了。 如山般的压力,瞬间来到了姜星火的身上。 这真是如泰山将崩一般,面前的人们,仿佛变成了想要吞噬他血肉的一群恶灵,不善的目光汇聚在他的身上。 宫阙巍峨,朱红的城墙之上,此时也有目光在注视着不算遥远的太平街上。 皇帝和皇后,以及诸公侯伯勋贵,还有一些有资格登城的宗室女子、命妇,正在紧张地看着太平街上发生的大规模对峙。 在他们的视野里,太平街转角处密密麻麻的军队,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一旦发生意外,便是不可挽回的惨剧了。 然而,姜星火却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一般,不知道说了什么,仿佛一直处于沸腾临界点的人群,再次被安抚了下来。 画面转到姜星火这里。 看着监生们,姜星火一字一顿地说道。 “格物致知,可求天理,若能答姜某之问,姜某不会阻拦你们,反而对带你们去见陛下。” “否则,后面的甲士,可不会让你们去叩阙!”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七章 当千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国子监监生们一开始鼎沸的气势被强行降温了两次后,不少人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军队,畏惧的心理开始占到了上风。 幽微的月光下,冰冷的刀刃与枪锋反射着骇人的寒芒。 让他们再次回忆起了洪武时代被朱元璋支配的恐惧。 像是今晚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在洪武朝的,也就是建文帝登基这几年优待士绅,真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以至于国子监的各项监规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大部分严苛规定都形同虚设,以至于把他们养的有点飘了。 如今有些人冷静下来,方才想到,若是没有国师的苦苦阻拦,恐怕他们这些人贸然冲到皇城去,不仅没有叩阙、哭阙的机会,反而会项上人头纷纷落地。 不过仔细想想也知道,国师此举,肯定不是无条件地庇护他们,而是为了变法的顺利进行。 毕竟,这些人,其实都是官员的预备梯队,而又恰恰不是官员,无论是思维还是利益,都可以改造.换句话说,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其实才是变法施行的主力,也是国师可以争取的重要力量。 这也是为什么姜星火始终不肯动刀兵的原因。 只要下了命令,这些精锐甲士,拿着得到的命令就不会收手的,而一动刀子,舆论、人心,就都废了。 变法本来就难,这些国子监监生也不是不可以争取,只要有一丝转圜的可能,他都不会这么做。 不过这是聪明人的想法,此时大多数人,还是被裹挟着懵懵懂懂,既对前路的甲士感到畏惧,又觉得被轻易劝退有些虎头蛇尾。 不是没人觉得国师会把他们带跑偏,但有一个问题,却是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 那就是,这位国师凭什么觉得他一个人的问题,能难住数以千计的这些大明最高学府的学子们?而且这个问题,绝不能是与今晚的事情毫无相关亦或是无关紧要的。 国师阻止他们叩阙的前提,似乎根本就不成立。 见人群趋于沉寂,姜星火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诸位口口声声说我是奸臣,认为变法是如那般王安石致使北宋衰亡的举措,所以要才要叩阙见陛下,请诛杀我,请停止变法,是也不是?” 姜星火亲口说出了今日之事的缘由,却不待众人回应,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而之所以今日群情激奋,便是因为一字之谬了。” 姜星火的目光,划过人群,看着一些闪烁的眼神,他心中知道,此事幕后必有主使之人,否则是煽动不起来这么大的规模的。 不过,眼下却不是追查煽动者的时候,更重要的事情是,提前祭出撒手锏,平息今晚的意外祸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若是处置得当,或许今晚能在这些学生中,播撒下科学与变法的种子。 而姜星火的“撒手锏”,便是他在敬亭山下,与道衍研学程朱理学,所悟出的“借鸡孵蛋”之法。 一开始,姜星火本打算直接用科学对抗程朱理学,或者是用心学挑战理学的统治地位,但如今想来,却是有了更好的办法。 六经注我,我又何尝不是在注六经? “我要说的是,雨已有天理,世上当然有天理,万事万物都有天理。” “那么请问,朱子继承自二程洛学派衍生的道南一脉的格物论,最终格物格出的天理,究竟是什么?” “如果诸位能答得出来,我带诸位前去叩阙,军队绝不阻拦。” “如果诸位答不出来,不妨听听我的答案,大多数人认可的话,诸位请回。” 听了姜星火的问题,国子监监生们的最后一丝躁动,都熄灭了下来。 绝大多数人,都意识到了,这似乎是某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终极时刻。 这将成为有明一朝,最为著名的辩经。 历代变法,思想先行。 如果姜星火输了这次辩经,那么变法的造势与理论,就将一蹶不振。 而如果赢了,那么这便是。 姜星火,一人当千! 一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站在前几排,被监生们拥簇出来,率先开口道。 “学生范惟兴,斗胆按照朱子的经义谈一谈天理。” “请说。”姜星火示意道。 这位名叫范惟兴的年轻人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人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颤,但还是坚定地说道。 “朱子曾言,太极,形而上之道也。” “理,形而上者;气,形而下者。” “因此,朱子的‘太极’几乎可与‘理’等同。” 周围的监生们默不作声,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理气观乃是程朱理学的根本经义所在,早已形成定论,并没有什么好争议的。 当然,范惟兴这里说的是‘几乎’,便是说‘太极’和‘理’虽然基本等同,但还有着一些细微的差别,‘理’是天地万物的根本之道,而‘太极’是具体之道,也就是所谓的“理一分殊”.也是程朱理学的基本观点。 理一分殊,就是说天地间有一个理,而这个理又能在万事万物之中得以体现,即每个事物中存在自己的一个理,而这个理被朱熹称为‘太极’。 朱熹首先是用‘太极’的观点来论述这一思想的。 “朱子云:自其本而之末,则一理之实,而万物分之以为体,故万物各有一太极,而万物各有禀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极尔。” 范惟兴指了指天空中皎洁的月色,说道。 “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可见,不可谓月已分也。” 姜星火闻言,亦是微微颔首。 这是一个很巧妙的比喻,说的就是‘太极’就像是天上的月光,它散在天下江河湖海各处各物各人的身上,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太极’,但你能说‘太极’分开了吗? 说到这里,被推举出来的范惟兴晓得自己的能力已经不适合继续参与辩经了,否则多说多错,于是轻轻拱手,退回了队列里。 接下来,却是那位王教授出场。 王教授,本名王允绳,乃是国子监诫心堂博士出身,经义研究颇深,如今刚刚被外放到了地方府中当教授(学官官职),还没来得及动身,便被卷入了今日祸端。 学生们一番推举,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作为代表来辩经了。 不过令王教授心宽的地方是,这其实是一个已经非常成熟的命题作文,框架模板都固定死了,前人积累很多,并不需要他特别发挥什么,只需要照本宣科就好。 只不过,王教授掌握的经义内容和典故,却是比范惟兴更胜一筹的。 王教授清了清嗓子说道。 “朱子借用了周敦颐《太极图说》中的‘无极而太极’,以太极作为理之极至,或者也可以称作极至之理,也就是万事万物的终极意义。” “从这种角度上讲,格物致知所格出的天理,就是太极。” 先承接了范惟兴的观点,随后王教授更深入地阐述起了程朱理学的天理。 “可天理终究不是一个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所以又有了天理为一,但需分殊。” “何谓分殊?” “朱子云:论万物之一原,则理同而气异;观万物之异体,则气犹相近而理决不同也气之异者,粹驳之不齐;理之异者,偏全之或异。” 这便是说,朱熹讲万事万物从根本上讲都拥有同样的理,是由于万事万物所禀受的气的粹驳清浊不同,理在万事万物中所体现出来的程度不同,所以万事万物有不同的理。 “也就是说,太极就是天理,但由于理气之分,天地间有清气、浊气,不同的气,也构成了不同的太极。” 姜星火点了点头。 “还有吗?” 就在王教授思虑要接着补充些什么未尽之处时,潜伏在人群中的宗超逸,看到了楚大恒递给他的眼神,突兀说道。 “君子禀阳正气而生,小人禀阴邪气而生!” “君子常行胜言,小人常言胜行,故世治则笃实之士多,世乱则缘饰之士众。” 哼哼了两声,宗超逸讥讽道:“笃实鲜不成事,缘饰鲜不败事成多国兴,败多国亡,国师也不知道是禀何气而生?” 此言一出,不乏哄笑之人窸窣嘲弄。 这几句话出自北宋五子之一邵雍的《渔樵问对》,邵雍学贯易理、儒道兼通,他毕生致力于将天与人统一于一心,从而试图把儒家的人本与道家的天道贯通起来,也是阐述理气的根源学说之一。 而宗超逸接续的巧妙,王教授刚说到因为天地间清浊之气不同构成了不同的太极,他就以君子由阳正气构成、小人由阴邪气构成,来讽刺姜星火。 非止如此,还说小人说得多做的少,借此嘲讽姜星火变法一事未作却在此与他们空谈。 那么,宗超逸、楚大恒等人难道不知道舆论对于变法的重要性吗?他们当然知道!比谁都知道!否则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可此时此刻,他们就是能拿这话来挤兑姜星火。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八章 慑服 月光冷寂,面对着无数学子的讥笑。 姜星火神色自若,他只是问道:“所以,诸位说来说去,便是觉得,‘天理’就是‘太极’,不同的清浊之气、正邪之气等等构成了不同的人和事物,基于‘气’的不同,也就赋予了不同人和事物各种分殊的‘太极’,而‘太极’虽然有所分殊,在根本上还能归于一个‘太极’,一个‘天理’,理气之分由此界定,是也不是?” 众人闻言,神色都有些茫然。 不然呢? 理学的开创者与奠基人们,也就是“北宋五子”。 周敦颐为理学的开山鼻祖,《太极图说》为理学初期的代表作,刚才提到的邵雍则是为北宋先天象数学的创立者,建立了理学的宇宙观,张载则发展了‘气一元论’,把理气的关系搞清楚了。 到了二程彻底奠定了理学的基础,建立了系统的以‘理’为核心的学说体系,南宋的朱熹则是集大成者。 而不管是北宋五子还是朱熹,一代代理学宗师,前赴后继持续了数百年,对于理学的探索,已经接近了某种极限了。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论证“理”,就有点类似于姜星火前世的哥德巴赫猜想,到了朱熹以后,就相当于陈式定理的“1+2”。 终极秘密就在眼前,可任谁也无法再进一步了。 所以,上述阐述的这些,虽然不算全面,但也可以说是,程朱理学对于“天理”、“太极”的最终解释了。 还要怎么样呢? 如果谁能进一步解释出来“天理”、“太极”,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在儒学界,或者说是理学界的地位,将会比肩北宋五子与朱熹,成为能配祀孔庙的一代儒宗。 可眼下的人群里显然没有这种人,所以.也就到此为止了。 等等! 王教授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用某种惊诧的目光看向了人群前孑然独立的姜星火。 这位国师,刚才可是说了,问题是“格物格出来的天理,究竟是什么”。 如果他们能答出来那就带着去叩阙,如果答不出来,就要听姜星火的答案大家服不服。 大家当然按照程朱理学给的参考答案,答出了“天理究竟是什么”,可大家也都知道,这个“天理”还是形而上的,是无法确切定义的这是废话,由于“理一分殊”的前提,万事万物都有一理,怎么一个个去定义? 对着竹子格七天,格出竹子的天理了,然后再去对着月亮格七天,格出月亮的天理? 可是,既然大家都知道“天理”的研究,已经到此为止无法寸进半步了,这位国师不知道吗? 或者说,他不可能不知道,又问什么要问出这个问题呢? ——难道,他有了新的、更进一步的答案? 夜风中,王教授打了个哆嗦,他把这个恐怖的想法抛出了脑海。 这位国师今年也就二十多岁,打娘胎里学理学,到现在能研究明白前人数百年的积累就差不多的,探索出新的道路,根本就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王教授胡思乱想之际,看着茫茫然的众人,姜星火却已开口。 “现在,轮到我来说了。”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监生楚大恒心头一颤,想起那位大人交代给他的话,几乎便要出声阻止这位颇有神妙色彩的国师,然而却被另两人从身后拉住,强行拖曳走了。 “你们干嘛?” “别问那么多,快走!” 姜星火的辩经已然开始,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发生的事情。 “天理者,太极也。” “数百年来,却无一人能说清楚,太极作为宇宙至理,蕴含在万物万事身上的微妙存在,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月光落下,映在姜星火的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银白色的纱雾。 “可我能说清楚。” “我的学问,能解理学所不能解之惑。” “太极是如何运作的?” “格物该如何格出天理?” “心性论的格心,又该如何使人心天命之性的天理清如明镜?” 随着姜星火一个个问题抛出来,现场极多的饱学之士,呼吸都略微粗重了起来 这些都是理学悬而未解数百年的终极问题。 他们本以为,有生之年,也无法看到这些终极问题的答案,只能抱着遗憾,把对这些道统根本问题的思考带进棺材里。 可如今,这位国师,竟然说,他能解! 而且不是一个! 是几乎所有理学如今悬而未解的问题! 如果这话是真的,那么此人足以彻底完善理学在理论体系上的所有缺憾,成为理学继朱熹之后的有一座高峰。 甚至, 可以封子、封圣! 顺着河边往前挪到了又一棵柳树的宋礼宋大人,此时也屏息凝神了起来,用某种不可思议地眼神看向了姜星火。 这位国师不会真是传说中的仙人吧? 毕竟,不管是周敦颐、邵雍还是张载,穷其一生,都在研究‘理’、‘宇宙’、‘气’等理学某一方面的终极问题。 而这种顶级天才,一辈子能研究出来一个终极问题,就已经足够青史留名了。 任何天才,只要还是人,在宋礼的认知里,都不可能一下子研究明白三个终极问题。 所以能一次解开三个终极问题的,只有仙人。 姜星火不晓得众人心中的猜度,只是淡淡说道。 “这些问题,我的学问,都能讲清楚。” “你们,听否?” 监生们沉默了片刻,最终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答。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的头,但所有人,都渐渐坐在了地上,或盘膝,或跪坐。 这是辩经的正式礼节。 孔子归鲁,开坛讲学,弟子三千,坐而论道。 灯火赢夜,宫墙城头上,无数达官贵人见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原本热闹非凡的宫城,此刻安静到诡异。 仿佛就连不远处御花园中那争奇斗艳的花草树木,也失去了颜色。 所有的勋臣、命妇,他们看向前方的时候,目光充斥了一丝.钦佩。 只因为,此刻,在那长街之上,一位青衫文士,俯首面对数千人,神情平淡自然,侃侃而谈。 只用言语,便令原本几乎无可挽回,必须动用刀兵,以流血的方式才能制止的冲突,彻底平息了下来。 “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魏国公徐辉祖看着太平街喃喃道。 “大哥,你在说什么?” 徐妙锦听得迷迷糊糊,忍不住问道。 “没事!” 徐辉祖笑容苦涩道。 “喔。” 徐妙锦点了点头,心里却是疑惑万分,她总觉得今日大哥好像很不对劲似的。 只是,这个时候,皇帝和很多公侯伯爵都在旁边,皇后姐姐也在,她又怎么敢追根究底呢? 徐妙锦扭头看向了那个今日有着一面之缘的身影,又不由地想起了皇后姐姐对他的评价。 这是几百年都难得一见的风华人物,他的本事,远胜于世间任何一人。 直到此时,徐妙锦方才信了几分,皇后姐姐似乎并没有夸大其词。 ——————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理学何解?” “先言,一生二。” 姜星火先抛出了一个基础话题,事实上,程朱理学本就与道家或者说,儒家也好,道家也罢,跟《易经》是分不开的。 “朱子曰:天下之理一也,岂容有二。” “便是说,一其实就是二,无极与太极相伴相生,无极、太极难道能够两分吗?根源上,不会再有一个根源,初始中,不会再有一个初始。” “无极而太极,太极本无极,无极太极本为一体,此为正解。” 行家一开口,就知有没有。 国子监的监生和教师们,闻言纷纷颔首。 这便是说,程朱理学里,朱熹认为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之根,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为空寂,而不能为万化之根。 无极并非为太极之上一物,无极与太极实则为一。 而这个“一”,同时也是“二”。 以无极言之,是防止将太极视作形而下者,以太极言之,是防止将无极视作在万物之外别为一物。 直到这里,姜星火的辩经,还是走的程朱理学正路。 然而姜星火接下来的话语,几乎瞬间燃炸了整个现场。 “一生二既然已解,何谓二生三?” “《太极图说》云:自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 “阴与阳,便是二,阴与阳如何生三?” “动静也,运动也。” “万事万物,都有阴阳,相互运动,方可生三。” “何谓阴阳?” “我之所解——矛盾也!” “这便是说,万事万物,都有太极,都有阴阳,都有矛盾。” “矛盾者,事物之本源也,变化之关隘也,人世间若无矛盾,则不存在世间万物,若无运动变化,则无发展,无发展,何谈二生三?二不得生三,如何复生万物?” 姜星火顾盼自然,道。 “今夜,我便授伱们矛盾之法,以解二如何生三,以解为何数百年来,无人能穷得太极,更进一步!”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九章 发聩 “矛盾之法,可解太极阴阳,可探究天理真相,可明世间万物发展之规律。” “然矛盾者,却非只有矛与盾两面。” “需知其然,解其道,方能调和阴与阳,以致中庸。” 姜星火的声音轻柔而温和。 他的每一句话语,似乎都融入了某种玄妙深邃的意境。 令在场所有人的思维,仿佛都跟随着他的声音而跳跃。 这是从来都没有人探索过的方向,数百年来,无数代理学宗师前赴后继,试图探索出“天理”究竟是什么,但最后,却都纷纷止步于“气生太极,太极与无极合一”。 换句话说,他们只做到了“一生二”,并且能确认“三生万物”,但是中间论证“二生三”,也就是太极如何在万事万物上运动,让这个世界充满了天理,无法论证出来。 这是程朱理学的终极难题。 没有人会想到,今晚,他们将从这位年轻的国师口中,得到这个终极问题的答案。 而在此之前,这位国师,还是他们口诛笔伐,势要叩阙除掉的“奸臣”! 而且,在柳树下沉思的凤雏大人,隐约感觉到,国师的目的,似乎并不仅仅是解开这个程朱理学的终极难题,而是有着某些更深层次的含义。 但这个更深层次的含义,他还暂时想不透。 宋礼看向太平街上。 直至,姜星火将这关于阴阳和矛盾、动静与运动的一番话彻底阐述完毕。 整条太平街上,已经陷入了死寂般的安宁。 唯独,一阵风吹拂过来,卷起一阵凉意,才让他们从那种奇特的状态醒转过来。 他们是读书人,也是年轻人,谁的心里,没有一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志向呢? 须知道,正是因为血未凉,才会有今日聚众叩阙啊! 此时,此刻。 稍有理学认知,稍有学术进取心,稍有对宇宙至理探索之志的学生们,都不可能对这样当众听到终极问题得到解决而无动于衷的。 毕竟,在这个年代,理学就是很多读书人的一切。 理学的根深蒂固,不仅仅在于它只是科举的敲门砖。 更重要的是,它是整个社会的道德标准乃至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万事万物,都离不开理学。 所以变法如果不从理学上面找到理论依据,不能做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那么先天的舆论就处于极度劣势。 这种事情,无论是学贯三教的道衍,还是号称道门硕儒的张宇初,都做不到! 只有一人,能担此任。 而“矛盾”之说甫一现世,就无异于振聋发聩的黄钟大吕! 任谁都知道,用矛盾来解释太极阴阳,乃是最巧妙不过的办法,而且矛盾一旦与运动相联系,便如阴阳鱼流转开来。 太极,不再是死的、静止的! 而是时时刻刻、每时每刻都在流转不休! 这就是,道啊!!! 呼啦啦! 一刹那间,几乎前排大多数跪坐着的人,都心头澄净地朝着那青衫国师拜倒。 “——请国师传道!”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了一声。 紧接着,更多的人都跟着高喝了起来。 “请国师传道!” “……” 浩荡的声浪,如滚滚潮水,回荡在这座古老的城池当中。 绝大多数人此时的心情都是无比地震撼,哪怕再迟钝的人,也知道,眼下,他们将亲眼见证历史了! 听着排山倒海般的呼声,姜星火的心绪也出现了几分激荡。 他勉力压住心头起伏,开口说道。 “矛盾之法,其一,曰普遍性与特殊性。” “《易经》曰:一阴一阳之谓道。” “一阴一阳,所谓‘二元’,表万物之对立性及根源之虚实相成。” “二元者,对立也,这便是为何我说阴阳乃是矛盾。” 姜星火随口讲了矛盾之说来源的小故事。 “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誉之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 讲完小故事,姜星火提问道。 “何谓矛盾之普遍性?” 姜星火随手指了指第三排的一个监生。 “这位生员,你不妨来回答一下。” 被点到的监生受宠若惊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大概便是说,矛盾乃是太极阴阳,既然天理存乎于万事万物,那么太极也存在于万事万物,矛盾也是如此,所以具有普遍性.便是说,事事有矛盾。” 这是程朱理学的天理观,把太极阴阳替换成矛盾,几乎毫无滞涩就能理解,为什么矛盾存在于世间万物中。 因为天理和太极就是这么存在于世间万物中的。 “你讲的很不错。” 姜星火颔首予以认可,随后继续道:“不过,这只是矛盾普遍性的第一种表现。” 众人闻言微微怔然,非止一种? “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或者说一切事物的运动、发展过程中,这没错。” “但矛盾普遍性,还有另一种表现。” “那就是任何一件事物的运动、发展过程中,都存在着自始至终的矛盾运动。” 说罢,姜星火左手舒展竖立,右手并指如枪,做矛盾状。 左右手互相推拉,运动不休,矛盾永无休止。 大约明白,这些国子监的监生和教师,理解起来还是有些困难。 “不理解没关系,等我讲完这个故事,你们结合一下,就明白什么是普遍性里的矛盾运动了。” 姜星火举了一个哲学上的小例子,帮助他们理解。 “假如有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很久的旧船,旧船上有着大量的备用木板和部件,归功于不间断的维修和替换部件,只要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替换掉,以此类推,直到所有的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了。” “那么我想问,最终产生的这艘新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旧船,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 “如果不是原来的旧船,那么在什么时候它不再是原来的旧船了?” 众人,陷入了沉思。 不久后,柴车举起了手,刚才是郭琎暴露了,他的身份还没暴露。 “伱说。” 隔得太远,姜星火并不能看清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诏狱小吏,也不晓得对方已经是自己的老学生了,只是见有人招手,便点了他。 柴车沉吟刹那,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随后说道:“船的航行,便是事物矛盾的运动,是太极阴阳的流转,阴阳时时刻刻流转,腐朽和更替的矛盾也在不断发生,船的部件替换过程,就是二生三的过程,一个崭新的船,会在旧的船上诞生,其中的根源,便是矛盾。” 柳树下,宋礼的身边,出现了一个身影,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荣国公?”宋礼回头道。 “嘘。” 姚广孝罕见地露出了不耐的神色,他跟宋礼一同站在树下,静静地听着。 跟宋礼不同,姚广孝对姜星火的讲道,理解的更加深刻。 因为这一个破解理学的“撒手锏”,便是在敬亭山下,他与姜星火一同探讨.或者说姚广孝提供理学知识,姜星火想对策,研究出来的。 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矛盾运动。 变法维新,是不是在大明这艘旧船上缝缝补补,拿新的木板,堵上腐朽的窟窿? 那么是不是说,长此以往,大明,也会在不知不觉的矛盾运动中,成为一艘新船? 事实上,这才是姜星火提出此番破解理学无法解决的“二生三”之法的意义所在。 还是那句话,既然六经能注我,我姜星火为何不能反过来注六经? 天下屠龙至理,尽在我胸腹之中,随口一吐,便是横压当世,摧枯拉朽! 同时,更深更深的一层含义,也是目前只有姚广孝和姜星火所探讨的。 那便是即将孵化出来的邪龙,该如何控制? 邪龙,也是矛盾运动的产物,而且是必不可少,无法绕过的产物。 变法固然重要,但如何控制邪龙,不让其为祸人间,其实才是姜星火和他最为在意的事情。 姚广孝思虑之时,柴车这边继续道:“至于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在下暂时没想出来。” 姜星火颔首示意他可以坐下了。 随后,缓缓说道。 “答案并不困难,对于最终产生的新船,既是旧船,也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 “在矛盾产生的第一个瞬间,不是木板被缝补上的时刻,而是更往前的,旧船下水木板开始腐朽的那一个瞬间,旧船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旧船了,因为矛盾的运动已经产生了。” “而矛盾特殊性,其实你们早就知道了,理一分殊。” 闻言,众人都有些恍然之感。 “多谢国师解惑!” “国师之才,当真旷绝古今!” “国师,您的才华足以媲美圣贤!” 不知不觉间,众人的态度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们已经初步明悟了天理-太极-阴阳-矛盾的推导关系,明白了天理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所以矛盾存在于所有事物之中,而正是矛盾的运动,让太极阴阳流转,天理存乎世间。 这从根本上解决了理学趋于静态地看待天理的观点。 也就是传统的“天不变,道亦不变”。 嗯,其实此刻已经有聪明人想到,既然矛盾是运动的,阴阳流传,天在变,道在变,那么变法,从法理上,依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这些能想透这一层的聪明人,看向姜星火的眼神,绝不乏畏惧与骇然。 这位国师,三言两语,用矛盾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就把变法的理论根基,牢牢扎下! 而随着今夜讲道结果必然的大规模扩散,变法的地基,就算是打牢了! 可谁还记得,他们明明是来声讨姜星火,反对变法的啊! 如此手段,当真是匪夷所思! 众人纷纷发表感慨,望着眼前这个青衫国师,眼中露出崇敬之色。 刚才那番话语,他们虽然有人听不懂其中奥秘。 但那种深沉博大的意味,却令所有人震撼,敬佩! 尤其是,对于这些士绅阶层出身的监生而言,更是如此! 天理之道,岂是一日之功? 但偏偏,眼前这个青衫国师,竟然只用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就阐述了圣人之道的精髓。 这样的讲道,简直骇人听闻。 甚至,还能够给予他们启迪,使得他们对于天理之道,有了新的领会。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值得尊重? “诸君谬赞。” 姜星火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 “接下来,要说的便是主要矛盾,与矛盾的主要方面。” (本章完) 第三百章 转变 现场的局势已然有序了起来,宦官们撤走了,金吾卫和忠义卫的士卒隔着近百步的距离,停留在了长街的尽头,四面八方的军队,有了姜星火争取到的时间,都已经堵住了路口部署完毕,再也不怕这数以千计的生员扰乱南京城了。 在愈发明晃晃的刀枪下,国师的辩经过程,也似乎也变得顺利了起来。 这么看来,以理服人和以力服人,相加起来似乎达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看到本来如人潮一般的场面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姜星火却并没有翻脸,动用军力疏散生员。 可能会有人觉得,直接让甲士们清场不好吗?干脆利落,多爽快啊,何必跟这些人图费口舌呢?场面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合围后不怕他们乱窜扰得满城喧哗,他们最后怎么样,跟姜星火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是他们自找的! 然而一时之爽快,与长久之谋划,定然是冲突的。 变法维新,本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该用暴力解决的事情,姜星火绝对不会含糊手软,但有些事情,明明可以把反对者转化为中立者/支持者,却非要使用暴力,把自己的敌人变得越来越多,这岂不是自掘坟墓? 天底下,没听说过敌人越打越多,我方越打越少的仗是能赢的,想要以弱胜强,就要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 姜星火声音在太平街上回荡着,静谧的夜色中,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主要矛盾,很好理解。” “凡是事物的矛盾,都有主要与次要的分别,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任何事物,无论看起来多么复杂,都有一个起到主导地位的支配性矛盾,称之为主要矛盾,其余的,便是次要矛盾。” 而在河边柳树下的宋礼,对于国师也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就“变法”这件事来说,主要矛盾是什么?自然是想要富民强国的变法者,和既得利益的守旧者之间的矛盾。 变法者与闹事生员之间的矛盾,是主要矛盾还是次要矛盾? 生员固然有一部分是士绅的子女,也有一部分是较为勤奋/富裕的农人家庭出身,半只脚踏入了文官系统,严格意义上不算是寻常老百姓了,可这部分人绝非是不可争取,这是次要矛盾。 次要矛盾,就要用次要矛盾的解决办法。 这些监生,不是敌人,只是被利用的棋子,他们一腔热血,还有着少年人的抱负,还没被文官系统的大染缸浸染,就像是少年时的严嵩一样。 有的时候,命运的十字路口,真的需要亮起一盏绿灯,引领他们走向正确的方向。 所以,这就是姜星火为什么要面对千夫所指,为什么要弄下三滥到有辱斯文的金汁阻止他们,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辩经。 干脆让朱棣一怒,伏尸上万,多省心啊。 可这代价,就是现场的人,都成了“伏尸”之一。 次要矛盾的敌人,就会与主要矛盾的敌人联合起来,变法的胜算将变得极低。 与此同时,生员中的大多数人也想清楚了这一点,心头开始幡然悔悟。 在之前辩经的过程中,不是没有生员心中不服气,他们都是年轻人,谁年轻的时候没气盛过呢? 只是摄于慢慢压上来的军队,很多人没了一开始的那股气,就不敢冒头了。 否则,谁会跟你心平气和的辩经,辩不过没准就开始国粹三字经了,或者一开始就“不听不听”。 说白了,还不是因为姜星火的背后,站着无数甲士。 这也是为何姜星火在兵仗局的时候,认为不能动用军队,而到了谨身殿里,却没有反对朱棣动用军队,只说自己有办法阻止这些监生。 因为姜星火很快就意识到了,有刀放在刀鞘里不用,跟没有刀,在谈话的时候是两个效果。 有了武力后盾,他才能心平气和地跟人去讲道理。 而通过多次阻断他们起势的策略,从一开始,局面的掌控程度,就在向着姜星火预想的方向发展着。 “什么叫矛盾的主要方面?” 姜星火指了指刚才出言讥讽他的宗超逸,自若地说道。 “其实刚才那位问我是禀阳正气而生的君子,还是禀阴邪气而生小人的生员,说的就很好嘛。” 聆听着的众人,绝大多数听到姜星火拿刚才嘲讽他的事情举例子,都觉得有些诧异,更没想到姜星火会如此坦然地面对这个问题。 “就拿刚才他说的《渔樵问对》来讲,这篇文章里面说,无阴则阳不成,无小人则君子亦不成,唯以盛衰乎其间也。” “你们看,君子和小人,是不是一对矛盾呢?”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姜星火本就有理学基础,这段时间又跟老和尚集中研讨了一番,理学著名著作的典故堪称是信手拈来。 众人纷纷颔首,姜星火继续道。 “那么请问,君子和小人这一对矛盾里,矛盾的主要方面,要怎么区分?” 刚才第一个参与辩经的范惟兴略一思忖后,昂首答道。 “《渔樵问对》有云,阳六分,则阴四分;阴六分,则阳四分;阳阴相半,则各五分矣由是知君子小人之时有盛衰也,治世则君子六分,君子六分,则小人四分,小人固不能胜君子矣,乱世则反是。”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这便是说,君子比小人多,那就是治世,小人比君子多,那就是乱世.换句话说,小人和君子这对矛盾里,谁占上风,谁就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对不对?” 不待众人回答,姜星火反而朗声问道。 “那么姜某想问当今之天下,到底是君子多,还是小人多?” “民风,士风,比之真正的治世,究竟如何?” 看着沉默不语的、或者说坚持着心中的倔强的众人,姜星火的话语,如同黄钟大吕一般敲击在众人的心口上。 “你们不敢回答。” “为什么?” “江南富庶而贫夫无立锥之地!” “广厦千万何处可避寒士欢颜?” 但凡对大明此时社会稍有了解的读书人,都知道,国师说的没有错。 大明仅仅开国三十余年,种种隐患就已经像是一颗颗毒瘤一样,埋藏在了各处,甚至还冒出头来,愈发扩散。 “姜某请问,伱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难道还认识不到,如今之世矛盾的主要方面何在吗?” “四个字。” “——民疲国弱!” 当这四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所谓矛盾,所谓矛盾的主要方面,顿时变得生动无比了起来。 那最后一层遮羞布,也被彻底地揭开了。 建文、永乐之交,这个时代,绝不是什么太平盛世。 民生困顿,人地之困愈发激烈,已经来到了某个注定要发生大变革的时代的序幕。 “生员们,姜某今夜请你们直指本心,你们读书,为的是什么?” 监生们相视茫然,但很快,情况发生了变化。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说出了口,零零散散的声音,随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开始渐渐整齐了起来。 这是这个时代所有读书人的终极目标。 或者说,理学给他们灌输的人生意义。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一浪盖过一浪的横渠四句,仿佛像是席卷人潮的某种魔咒,这世间,就像是真有一股浩然之气,从太平街上的每一位生员的胸腹中,顺着嘴巴吐出来,凝聚成不息的川流。 或许他们其中很多人有各式各样的心思,读书是为了当官,为了发财,但在此时时刻,哪怕是再卑劣的人,都会被这种气势所感染。 就连身经百战的甲士们,看着前方百步外意念合一的监生们,也有些相顾讶然。 皇宫城墙上,不远处太平街的声浪传入达官贵人的耳中,清晰可闻。 “陛下,他们是铁了心要叩阙吗?” 老将军淇国公丘福,冲着身边的朱棣问道。 朱棣拧着眉头,摇了摇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隔得实在是太远了,即便是目力好的年轻人,也就能看到太平街上的人影,除了反复回荡在空气中的横渠四句,并不能听到其他声音。 回想起姜星火那极强的,甚至可以说是蛊惑人心的话语魅力,朱棣不确定地说道。 “或许他们马上就要被国师所彻底说服了。” 清风朗月之下,姜星火攥起了拳头,用力地举起了手臂。 “天在变,道亦在变!” “矛盾永恒,从无万世不变之法!” “民疲国弱,此乃变法矛盾主要方面。” “革新守旧,此乃变法之主要矛盾。” “生逢此世,正当吾辈振作,既然你我皆是同心,凡有冲突,便是次要矛盾!” “今日姜某请诸位仔细思虑,能否放下次要矛盾,抓住主要矛盾,以期强国富民,不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说罢,姜星火放下举起的手臂,冲着太平街上的上千生员深深一揖。 姜星火的话音落下,现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一章 科学 国师用最贴合他们认知的言语,告诉了他们,什么叫做矛盾的主要方面,什么又是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 正是因为道理越辩越明,他们才会认识到,国师,似乎不是市井传闻中的那种祸乱朝纲的奸臣。 这位国师,与他们一样,都是年轻人,都有匡世济民的理想抱负。 而且,这位国师比他们更有学问,处理事情也更加冷静。 这无疑让很多人对姜星火、对变法的态度,都开始发生了转变。 也让他们在冲动过后,开始反思起了自己的所做所为,是否真的会有益于大明的强国富民。 “敢问国师,太极是如何运作的既然已经讲清楚,那么今夜是否能再讲讲格物该如何格出天理?心性论的格心又该如何使人心天命之性的天理清如明镜?” 王教授的话语,打破了人群中的沉默。 此言一出,生员们看向姜星火的眼神都变得灼热了起来。 这时候很多人方才想起来,刚才国师,仅仅讲了“太极是如何运作”这第一个难题。 难道今夜,他们将一次性见证,这矗立在道统前的最后三个高峰般的难题,是如何被移开的? 这注定是要载入历史的一夜。 树下的道衍,哦不,荣国公姚广孝,看着生员们的眼神,心底默默地说道。 “傻孩子你们不知道,藏在这三个问题后面的,不是理学的终极答案,而是必将摧毁理学的科学啊!” 是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固然解释了横亘在理学的“天理论”之中,一生二与三生万物中间的那个“二是如何生三”的困扰。 但这是哲学层面的问题,或者说,古今中外,哲人们只要不往宗教方面走,那么最后得出的结论,几乎都是一致的。 那就是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个什么“天理”、“道”、“宇宙意志”之类的存在,而具体到了阴阳,用以运动为核心的矛盾之说,拿动态的观点来看问题,也一定是能够解决静态哲学观所带来的苦恼的。 但对于理学来说,遗憾的是,姜星火只有对第一个问题的解释,是能够帮助他们补全理学这座大厦的。 第二个问题和第三个问题,分别是格物和格心。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会以一种巧妙地、接近理学理论的方式,从根基上摧毁理学的“理气观”和“心性论”。 且不论姚广孝的思虑,面对王教授的问题,姜星火答道。 “第二个问题,格物该如何格出天理,当然可以回答,而且答案并不复杂,就十五个字。”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 见王教授有些茫然,姜星火用他能够理解的方式讲解道。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 格物致知,这本来是《大学》中的章句,朱熹给四书做注解的时候,在这句话下了大工夫,便是说,要通过格物来穷推至事物之理,极限之处也要达到。 这其实与科学的研究方法,是不谋而合的。 当然,也仅仅局限于这一点上。 “既然我们已经知道,矛盾是天理的表现,那么格物致知,所需要知道的就是事物的矛盾的表现。” “譬如今日误会的根源,便是雨已有天理,存何哉?” “那么各位细细想来,我们是不是可以用‘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来思考雨的矛盾是什么?” 姜星火的话语,让这些生员们有些茫然了起来。 没有人告诉他们,雨的矛盾究竟是什么,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雨的矛盾,是不是下雨与不下雨?那么下雨与不下雨的现象为何会发生?促使雨从‘不下’转化到‘下’的根源现象是什么?” “如果我们假设这个根源现象,是天理在事物上的具体体现,那么可不可以像‘人越多势越众’这样去理解雨滴?” “雨从‘人’的个体状态,到‘众’的整体状态,经历了什么?期间有什么关键所在?是什么因素促成了最终的结果?” 姜星火的话语,仿佛把他们带到了另一个认知的世界里。 他们从未想过,对于一个事物的天理、矛盾,可以如此有规律地去剖析。 这是一种崭新的思考方式。 一些头脑较为聪明的生员,几乎一下子就对此着了迷,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喔,原来这世上事物的天理,是真的有办法“格物”出来的啊! 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这些,我们都可以去假设,也可以做实验去求证。” “我们一次一次地大胆假设,一次一次地小心求证,如果次数够多,是不是就一定会有那么一次,能弄清楚某件事物的天理?” “只要有了切实可行的格物方法,事物虽多,天理却始终有限,总有一日,我们可以无限迫近到了解所有天理,或者说,了解我们人世间的大多数事物的原理。” 这便是说,科学本身就是使主观认识符合客观实际,也就是客观事物的本来面貌,既包括真实的联系也包括变化的规律并且通过科学的实验和实践,来创造符合主观认识的客观实际的实践活动。 当格物致知,被替换为通过科学的方法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最终通过实验和推论来证明真理的时候,一旦这种观点开始流传起来,那么一开始或许没什么,但最后理学这座大厦,必然会被一个又一个破土而出的科学体系所摧毁。 因为科学,会最终摧毁理学的“理气观”,让人们认知到,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清气浊气,君子和小人的不同不是因为身体里的气不同,客观存在于世界上的只是原子、分子等等。 但在当下,这个最初的最初,十五字决,确实完美地给“格物该如何致知天理”做了解释。 这时,就有一些能跟得上姜星火思路,意识到了这种格物致知方法的巧妙性的生员,开始思考并提出了具体的、如何通过这种方法论来研究“雨的天理”的问题。 “国师既然在邸报上发了此文,想必对雨的天理,是有设想的?如果有设想,又该如何求证呢?” 看着提问的人,正是范惟兴身边的同学。 姜星火尽量用让大多数人都能听清楚的声音回答道。 “姜某的假设,便是雨是由极小的、仿佛水汽一般的云滴所凝结的。” “至于如何求证。” “姜某将在永乐元年三月,亲自为大家演示,求证的过程。” 话音落下,国子监监生的人群中顿时传来了一阵阵议论声。 姜星火没有提飞天的事情,他们自然不会联想到要上到天穹中去,用高价炼出来的碘化银去催化雨的形成。 即便有人想到了,也不会往飞天上面想,只是以为要在地面上通过某种方法,模拟雨的形成。 然而,姜星火提出的这个“雨是由云滴凝结”的假设,却瞬间引起了很多监生的兴趣。 这同样是第一次,这些大明帝国接受着最好教育,思维最为开明的年轻人,感受到了科学方法论的魅力。 这是从无到有的突破。 原本的理学中,只会告诉你雨是有天理的,但雨的天理是什么,怎么猜测,怎么证明,则是一概不知。 而国师的研究方法,让他们所有人都解开了思想上的某种“枷锁”。 他们开始像是姜星火前世的王阳明格竹子那样,畅想事物中蕴含的道理,究竟是什么。 而跟格了七天七夜竹子最后神思枯竭的王阳明不同,他们是幸运的,有了姜星火科学方法论的指导,最起码,他们懂得了第一步要大胆假设。 姜星火也给出了自己的假设。 不管对不对,从不敢想到敢想,这就是这批年轻人,向着科学迈进的第一步。 这就是“借鸡孵蛋”的含义,先借理学的“格物致知”,把科学研究方法给孵化出来,等有一批人从理学变成了科学的信徒,并且在一次次实验中接受、传播科学,科学也就成长起来了。 等到成长起来,随着科学点化制造力,受众基础开始培养,那么就会形成反哺,科学也会成为真正地足以跟理学抗衡乃至彻底摧毁的存在。 而这远比一开始就拿几乎没有信徒的科学来硬刚理学要巧妙地多,也不会失去科学研究的原则。 “至于第三个问题,也就是心性论的格心,又该如何使人心天命之性的天理清如明镜,这个问题姜某同样有答案,但却不适宜现在抛出来,等解决了第二个问题的实证,日后我们不妨通过《邸报》,继续探讨。” “国师,现在说吧!” “是啊,给我们讲清楚吧!” 看着颇有些恋恋不舍的年轻人们,姜星火挥了挥手。 “夜深了,回去休息吧,明天的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太平街四周,无数甲士接到命令,默默地给这些年轻人,让开了返回国子监的道路。 一场弥天大祸,消弭于夜色。 (本章完) 第三百零二章 军校 冷月幽寂,朱红的宫墙上,错落着众人斑驳的影子。 此时,夜色深浓如墨,其他地方黑得像是泼了一盆铅漆。 唯独在宫门前,朱棣亲自率领一众达官显贵前来迎接姜星火,这里被宫灯与火把的光芒映的如同白昼一般。 “国师果然言出必践,有古名士之风!” “是啊,能与国师同朝为臣,实乃老夫三生修来的福分。” “国师大人,快请!” …… 隔着一段距离,众人便纷纷恭维着姜星火,各种声音络绎不绝地传来,其中多是洪武朝开国的第二代、第三代勋贵,随着靖难之役的结束,这些人在大明的军界开始变得有名无实了起来,所以才会选择积极向姜星火示好。 再怎么说姜星火所主导的变法,很多政策其实也都是有助于他们再立功勋的,对于武臣勋贵来说,不怕打仗,就怕根本捞不到打仗的机会。 如果是打大仗,在当下这么多新封的靖难勋贵主导了大明的军改的情况下,他们这些旧时代的洪武开国勋贵,是捞不到机会的。 但如果以后对外拓展,有了诸如海外殖民、攻伐南洋,他们反而能捡到机会。 毫无疑问,当他们亲眼见识了这位国师处理紧急事务的能力后,之前对于变法的观望和举棋不定的态度开始有了一部分的倾斜,即便没有加入到支持变法一派,也已经足够让姜星火有了一丝收获感了。 今晚不仅在国子监的生员、教师们心中埋下了科学的种子,还改变了很多勋贵的内心对于变法的态度,无形中,获取了两股势力有可能的支持。 不过无论心中如何计较,对于这些恭维,姜星火只是微笑点头,并不多话。 在一众勋贵武臣与命妇、宗室女子看来,这位国师脸上带着淡漠的笑容,眼中却无任何波澜,他缓步踏过外桥,径直走到城门前。 徐妙锦从哥哥魏国公徐辉祖的身后探出脑袋,看向了今日白天曾有一面之缘的男子。 徐辉祖同样也在打量着众人所称呼的“国师”,刚才在谨身殿里未曾好好打量,如今看来,虽然只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 但他身穿青衫,腰悬玉带,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此时,他站立于人前,嘴角微扬,神态从容而淡定。 徐妙锦的脑袋里闪现出刚才在宫墙上见到的画面,她清楚地记得,这个男子以一己之力,拦住了汹涌的人潮,并且让那些近乎失控的生员们心悦诚服地退走。 他胸中的学问是如此地惊人,甚至堪称傲视天下。 可是,此刻,这个男子却安静的站在这里,温和的表情里隐含着一丝笑意。 谦尔君子,温润如玉。 这样的反差,真的令人措手不及。 就在徐妙锦愣怔的瞬间,姜星火忽然抬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徐妙锦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通红。 姜星火看到了她。 她连忙重新躲回哥哥的身后,双手死死揪住了裙摆侧缘的丝绦。 这时候,姜星火向人群前的朱棣行礼道:“见过陛下!” “国师免礼。” 朱棣急忙疾走两步,伸手托住姜星火:“国师不负朕之厚望,今夜顺利平息此事,着实辛苦,且随朕一起回谨身殿宴饮吧。” “国师与朕同辇。”朱棣嘱咐道。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姜星火随着朱棣登上宽敞的龙辇,往宫内而去。 而其他人则是步行跟随在后,浩浩荡荡地往皇城里面走去。 姜星火开口道:“今日之事,定是有人鼓动,不然不至于形成这般规模。” 朱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朕已经让纪纲去查了。” 随后,朱棣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杀意,语气阴沉道:“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捣鬼,胆子倒是够肥。” 听闻此言,姜星火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永乐帝这是动了杀心了,不过姜星火也正想要看看,背后捣鬼之人究竟是谁? 姜星火与朱棣坐在龙辇内,他们的四周围满了宦官,交谈起来倒也方便。 “陛下,按今日之事来看,是时候尽快在国子监内建立一个科学厅了,军校也得提上日程。”姜星火沉吟刹那,建议道。 “国师,你怎么会想到要建立什么科学厅?直接在国子监外另起炉灶不好吗?”朱棣问道。 “陛下,您知道工业时代最缺少的是什么吗?”姜星火反问道。 “是什么?” “是科学人才!” 朱棣微微蹙眉:“哦?此话何解?” 姜星火恳切道:“在一开始,或许还可以依靠工匠和手工业者的灵光一闪,去发展科技,但工业科技到了一定阶段,如果没有成体系人才的话,就算再多的人和钱,也无法让工业科技呈现出爆发式的增长。” “而眼下另起炉灶的见效速度太慢,科学的种子已经被我植入了国子监生员、教师们的心中,不如就以‘格物致知’的名义,成立一个科学厅,与绳愆厅、博士厅、典籍厅、典簿厅和掌撰厅一起组成六厅,正好与六堂对应。” 说罢,姜星火给朱棣大概解释了一下今晚辩经的内容,这些内容,朱棣也在姜星火回来之前,从先一步返回的宋礼口中得知了一部分。 当下朱棣把信息相互结合印证,点头道。 “国师此言倒是有几分道理,那便试试吧.至于军校,淇国公有意,国师却是不好当校长的。” 朱棣轻叹一声,颇感惋惜。 涉及到军权相关的事情,这些从战场上厮杀出来跋扈勇悍的将军们可不会客气,别说姜星火这个军界门外汉,如果大明第一个军校的校长不是能压得住场子的将军,他们一样不服气。 而姜星火在军界毫无声望,强行让他当军校名义上的校长,反而是害了他。 所以,老将淇国公丘福有意过一把桃李满天下的瘾,朱棣自然是不好反对的。 打算征伐安南的风声都已经放了出去,勋贵们都认为正值当打之年的成国公朱能是第一人选,丘福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不能领兵出征,那么退而求其次,去带军校也是极好的。 姜星火倒也毫不介怀:“校长不校长,对于我来说根本没有区别,我只希望能够通过教导军官来试验战争的另一种方向罢了。” “嗯!”朱棣点头赞许,心中很是欣慰。 丘福老迈,已是花甲之年,但其人在军界威望高、资历深,让他给姜星火镇场子,足以免去很多麻烦,远比姜星火自己当校长要好得多。 姜星火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对名位不争不抢,便是让朱棣极为满意的事情。 “军校,起个什么名字好?大明武学?” 事实上,建立培养军官的学校这件事真不是什么新鲜事,在洪武二十年七月,礼部就已经奏请仿宋朝,设立武学了,对此朱元璋做出了明确批示。 “武学专讲韬略,不事经训,专习干戈,不闲俎豆,拘于一艺之偏之陋哉!今又欲循旧用武学、设庙学,甚无谓也。” 所以此事就不了了之了,而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棣就曾经有过类似的尝试,重建了武学,只是此武学非彼武学,跟宋代不一样,只是在地方上设置都司、卫所学,最终归礼部管理,并且学生也不限于武将子弟,只是因为是在军队中开办,所以统称武学。 眼下姜星火把狱中时谈到的提议重新拎出来,这样建立一个全国性的武学,明显更符合朱棣的口味。 “大明武学可,大明皇家军官学校亦可。” 名字就是个称呼,叫什么都无所谓,朱棣愿意叫更符合姜星火个人偏好的后者自然更好,按从前的叫法称呼为前者也可以。 “再议,这个不急。” 朱棣摆摆手问道:“国师,你准备把这军校安置在哪儿?” “燕子矶。” “哪里?” 朱棣愣了一下。 燕子矶作为长江三大名矶之首,有着“万里长江第一矶”的称号,其形似燕子展翅欲飞,大明的建立与燕子矶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朱元璋正是从这里渡江入主金陵,登上帝王宝座,是朱元璋的福地,因此颇受朱元璋喜爱。 但也正是因为老朱喜爱,所以那地方除了一个渡口,其实是片荒地。 “不过思量起来,一张白纸好作画,倒也合适,那就按照国师说的办吧。”朱棣朗笑着说道,心情愉快。 不管怎么说,今天既劝返了闹事的监生,没有造成流血冲突,也侧面推动了变法进程,总归是好事。 如此一来,即使将来有些变法举措,也不至于引发太大乱子。 就在两人谈论间,轿辇已经抵达了宫殿群落中最雄伟奢华的三大殿。 三大殿占地无数,巍峨壮阔。 此刻,谨身殿内已经摆满筵席,歌者与舞女业已准备好。 姜星火被安排到了超品国公那排的座位里,荣国公姚广孝坐在了请病假的成国公朱能座位上,有意无意地,把姜星火放在了原本属于曹国公李景隆的这个百官之首的位置上。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三章 尚方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谨身殿内,勋贵武臣们纷纷行礼。 “诸卿平身。”朱棣摆手,“今天续上的宴会,也算是为国师举办的接风宴,诸卿尽管畅饮。” “谢陛下隆恩!”众勋臣欢呼。 是真的欢呼,因为皇帝招待他们的宴会上,通常会有一些外面喝不到的陈年佳酿。 嗯,这事还跟老朱有关系。 据说朱元璋起兵的时候,老百姓献上自己酿制的米酒,喝了之后朱元璋非常高兴,意犹未尽,便命人将喝剩下来的酒埋入地下,等待凯旋之日再开坛畅饮,朱元璋称帝之后,喝了当时剩下来的酒,由于埋入地下多年使酒的纯度更好,口感更好,之后朱元璋称这种酒为“封缸酒”,从此成为存酒的一种方式。 而永乐帝的宴会上,喝的就是洪武时代封缸的“秋露白”。 姜星火前世,那位传闻是《金瓶梅》作者的王世贞,曾写下《酒品前后二十绝》:玉露凝云在半空,银槽虚自泣秋红。薛家新样莲花色,好把清尊傍碧筒。 这首诗描写的就是秋露白,乃是这是一种度数较高的高粱烧酒,味道清醇。 但姜星火入口品尝了一下,评价是就那样。 因为姜星火还是比较习惯喝白酒,但事实上,白酒在华夏的流行,是从他第六世的那个年代开始的。 在明朝,不管是文人士大夫还是武夫丘八,都是不喝白酒的,甚至称之为“臭酒”,而且因为需要两次以上蒸馏,消耗粮食的量很大,也只有冬季服徭役捣冰的民夫会准备一点,喝来驱寒免得冻毙。 宴席上气氛颇为热烈,洪武开国勋贵们已经贵族化,倒还矜持一点,但靖难勋贵们几年前可基本都是燕山三卫、大宁三卫的中下级军官,此时武夫们喝了酒,便无所顾忌了,干什么的都有。 “来,老子再敬你一杯!” “别这样啊,俺不行了……” “不行也得给老子灌下去!” “喂喂,俺真不行了……” 姜星火晃了晃酒杯对身边的老和尚道:“这酒若是纯度高一些,倒是可以给受伤的士卒杀菌,能避免血肉溃烂,以至于截肢。” 姚广孝还未接话,旁边金刀大马地坐着的老将军丘福,耳朵反而不背,端着酒盏,扭过头径自问道。 “还有这般说法?” “自是有的。”姜星火肯定道。 75%以上浓度的酒精,足以灭杀细菌,在这个时代,如果是为了战地救护,那么稍稍降低一点也能凑合。 还是那句话,有就比没有强。 至于民用推广,还是等军队觉得好用了再说,这样靠谱一点。 否则上门去给医馆推荐酒精杀菌,人家表面“是是是”,转手就把这臭酒给倒阴沟里了。 丘福狐疑问道:“所以国师所言的细菌是个什么东西?” 姜星火怔了怔,只说道:“便是乱七八糟的脏东西,人肉眼不可见。” “喔~” 老将军饮下一杯酒,心中有了定论。 原来也是个神神鬼鬼的,怪不得龙虎山的张真人那般吹捧。 不过一想到张宇初,丘福揉了揉自己的腰眼,却是惦记着再派人去要几颗龙虎山的秘传丹药。 宴会渐入佳境,朱棣忽然举起他那比较复古的酒盏(青铜器),走到了金阶下。 先是挨个跟公爵们过了一圈,朱棣放下酒盏,拍了拍手。 听到父皇的示意,朱高煦不知道啥时候钻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把刀。 刚才朱棣怕这傻儿子判断不好局势,二话不说就冲进人群开无双,所以特意遣他去后宫告知徐皇后,派了更冷静的老三朱高燧带着金吾卫与童信指挥的忠义卫前去围堵。 如今朱高煦显然是取了这把刀来,方才折返回来。 看着手中的宝刀,朱高煦有些恋恋不舍地交给了父皇。 这把刀,就是那次姜星火阴差阳错被动越狱后,朱棣前来诏狱时见朱高煦配的那把刀。 酒酣耳热的武夫们自觉地停了下来,纷纷看向永乐帝。 “锵~” 朱棣拔出了这把暗金色的长刀,上面布满了微小的划痕,显然是上过战场的,并不是什么观赏品。 “朕曾答应过国师,赐其尚方宝剑。” 朱棣沉声道:“不过想来寻常宝剑并无特殊含义,今日国师以一人之力,平息了数千监生闹出的乱子,朕便将此刀赐予国师。” 在谨身殿的宫灯下,暗金色的长刀闪烁着摄人的寒芒。 不乏有见识的洪武勋贵,认出了这把刀的来历。 “这是徐达大将军的佩刀!” “听说是由名匠,以万年陨铁锻造出来的,吹毛断发,锋锐无匹!” 朱棣收刀回鞘,将其放在了姜星火的身前。 “国师持此刀,主持变法维新,若无法请示,四品之下官吏,皆可先斩后奏!” 此言一出,勋贵们不由地有些心头震撼。 尚方宝剑也好,尚方宝刀也罢,都是老说法,据《前汉书朱云传》载,朱云上书皇帝就曾说‘愿赐臣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 在明代,刘伯温也曾先封尚方剑,按法诛奸赃,作为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持此剑如皇帝亲临,有先斩后奏之特权,当然先斩后奏也必须按法行事,不能胡来。 但在此之前,斩杀的线,可从来没到过四品这么高! 须知道,一品和从一品便是三公三孤这一级别,基本不是常设的。 二品和从二品便是尚书、都指挥使、布政使等等,基本都是中枢六部或者地方三司的一把手。 三品和从三品,则是侍郎和寺卿们.四品和从四品,是少卿和地方三司的二把手。 换句话说,姜星火拿着这把刀,拥有名义上斩杀除了中枢六部九卿、地方三司的一二手这种高官以外,几乎所有文官的权力! 这种权力,简直称得上有明以来未曾有也! 不过能让这些武臣勋贵们安心的是,由于老朱比较照拂,开国定的规矩,公侯伯和驸马都尉都是超品,尚方宝刀砍不到他们的脑袋上。 所以,他们在最初的震撼后,反而幸灾乐祸了起来。 毕竟不管是立场不支持也不反对变法的靖难勋贵,还是现在立场普遍有些倾向于变法的洪武开国勋贵的二三代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文官。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尚方宝刀,知道这其实是朱棣对于今夜他顺利处置国子监监生闹事的一种奖励,也是当着这么多勋贵武臣的面,对变法某种信任、支持的宣示。 所以姜星火也不再矫情,双手接过尚方宝刀。 “谢陛下!” 把尚方宝刀交予姜星火后,朱棣却没有回到他的龙椅上,反而继续宣布道。 “朕有意恢复宋代武学制度,成立大明皇家军官学校。” 众勋贵们精神一振,重头戏来了。 这是跟他们这些武臣直接利益相关的事情,就跟科举取士是天子门生一样,稍有敏感度的人都能想到,如果永乐帝建立这个所谓的“大明皇家军官学校”,那么这个军校里培养出的军官,会不会是传的沸沸扬扬的“三大营军改方案”里的中坚力量? 这可就不止之前站错队的洪武开国勋贵们想重新上车了,就连靖难勋贵们,对于这种涉及到军权分配的事情,也眼热的很。 “军官学校,第一任校长,为淇国公丘福,统筹军校筹备建设的事务。” 这个人选,并没有太过出乎众勋贵们的意料,毕竟丘福的年纪和资历都摆在这,在这种要害职位上,永乐帝又必然要用自己人,靖难勋贵里现在就三个在世的国公,偏向文臣的荣国公姚广孝还要主持变法维新,武臣中淇国公丘福本就是最佳人选。 “副校长,为国师姜星火,主持安排具体教学事务。” 听到这个安排,很多勋贵,不由地将目光落在了姜星火的身上。 之前的吹捧,多是礼节性的、说给朱棣听得,毕竟大明开国三十多年了,这些贵族化的洪武开国勋贵们,都培养成了深谙各种规则的人精,譬如锦上添花,譬如投上所好。 国师主导变法,不损害他们的利益,他们不反对;有助于扩大他们的利益,他们会看情况支持.但也仅此而已了。 然而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的副校长,可就是实权职位了,直接影响到了他们子孙辈这些还在熬资历的中级军官的前途命运。 这就值得这些勋贵,真的花些心思,好好巴结一番这位国师大人了。 不过,朱棣今晚的新花样显然还没完。 “另外,鉴于奉天靖难时,火器在战场中发挥的作用,朕决意在大明皇家军官学校中,开设火器相关科目.纯火器化的税卒卫会随大明皇家军官学校一同训练,火铳兵指挥,火炮兵指挥,以及附属的课程,都由国师统一安排。” 一石激起千层浪,勋贵武臣们议论纷纷了起来。 毕竟在大明这个时代,军队的各兵种之间也是存在鄙视链的。 骑兵部队瞧不起步兵部队,步兵部队瞧不起火器部队。 朱棣最后说道:“大明皇家军官学校与税卒卫的场地,统一选在燕子矶,从明日起,五军都督府便拨款开始修建,从速从优!” (本章完) 第三百零四章 饭否 燕子矶头,江天一色。 不知多少艘鼓满了风帆的船只,在春日的光影里划过这片水域,带起阵阵浪花。 一个人影出现在这座垂直程度极为陡峭的崖壁上,他身形修长而匀称,腰背挺直,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思虑,正是前来考察地形的姜星火。 严格地来说,这地方他不止来过一次。 燕子矶位于幕府山之东,观音门以南,幕府山如同玉带一般,横亘在南京城墙和长江之间,是控卫南京的防御要点,几乎是一座天然的城墙,每遇战事,定为兵家必争之地。 去年李景隆大将军就是亲自指挥南军,撤出了依托幕府山防御的外城郭守军,让燕军顺利抵达内城郭的金川门入城。 而在此之前的一年,姜星火在秦淮河游览到穷极无聊之时,也曾换换地方、换个心情,登临此地观赏江景。 时移世易,当年的“小柳永”一跃成为了真正的青衫卿相,却是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怀。 姜星火伸手从荒草间扒拉了两处断壁残垣,零零散散的白色石头从倔强的蒿草间探出头来,却不知是否是当年的白石垒。 “地古江山壮,当年古战场。来寻旧石垒,城迹已荒凉。” 摇了摇头,姜星火看向远方的景物。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燕子矶北的长江航段,山脚有个天然的渡口,被当成了俗称的燕子矶码头。 至于更遥远的事情,在他第六世的时候,这里曾经是除了下关码头以外,南京最为繁华的码头,航运价值毋庸置疑。 在这里,他曾亲手送别了自己搭档,也是记忆里的最后一面。 而可以预见的是,此时此地,随着大明皇家军官学校在燕子矶山头和周边地区校区的建立,这里将迅速地繁华起来。 为士卒和军官们提供日用品、出行、饮食、缝补浆洗等各种服务的商人和百姓们,很快就会依托军校和税卒卫的军营,建立起一个服务范围广泛的小镇。 毕竟按照明军正规编制,一个卫有五千六百人,足足五个千户所,再加上大明皇家军官军校的军官们,规模不会比国子监差多少。 “站住!” 这时候,山中忽然传来了呼喝声,继而出现了兵刃出鞘的声音, “怎么回事?” 姜星火回头望去,却只见丛林莽莽,看不到具体情况。 山中是留有几名护卫的。 十几名护卫甲士跟在姜星火的身后,这都是经过朱棣同意,朱高煦抽调本部亲卫,派来保护他安全的。 这些甲士,全都是出身燕军重甲骑兵部队,乃是一等一的天下精锐。 弓马娴熟,长兵短刃无所不精,如今就算是步卒状态,个个也都能以一当十。 领头的校尉,便是在上最后一课时,在诏狱里姜星火见到的那名玄甲校尉,名叫王斌,朱高煦的铁杆心腹,能跟着一起造反的那种。 “国师且稍后,在下这就去看看。”王斌抱拳道,神色冷峻。 “且同去吧,在这待着也没用。” 姜星火的提议其实没什么问题,在这种悬崖绝壁上待着,不如集中力量一同下去看看,不然真有冲突,反而会因为分兵保护他而形成战术被动。 看着按住了腰间尚方宝刀的国师,王斌点了点头,这样最好。 “从国师拿刀的姿势来看,倒也不像是完全不通武艺之人,反而是有些战场搏杀经验样子。”王斌心头暗自揣度道。 不过能被朱高煦派来保护姜星火,此人俨然是个闷得住话的,率领一众甲士向声音发出的地方,以战斗队形扑去。 几名甲士解下了背上的圆盾,一手持刀,一手持盾,走在最前面。 而装备着长枪、长矛的,则在队形的中间。 由于刚才已经确认过后方绝对安全,身着轻甲的弓箭手们搭箭上弦,锐利的眼睛扫视着前方有可能出现的敌人。 姜星火看着这些战斗素养极佳的职业军人们,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忽然想到,或许戚家军的小队战术,也可以适时普及一番。 这种战术大规模战争没什么用,但是海外殖民的时候,那可太好用了。 配合默契的小队,冷热远近搭配齐全,对付当地土著,简直就是大炮打蚊子。 “或许可以帮郑和训练一下海军陆战队?” 这个灵光一闪的念头很快被姜星火搁置在脑后,因为转过一处山道,就见到王斌留在山中殿后的甲士,正跟另一伙人在对峙。 在这种南京近郊发生危险的概率,实在是不大,多半是摩擦或是误会。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燕子矶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不让我们上?” “我们以后还得在这上学呢,先看看怎么了?” “你们想造反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你们谁的部下,竟敢阻拦我?” 三个半大少年挎着弓刀,大声地嚷嚷着。 身后是一众家丁家将,俨然是勋贵的做派。 不过随着姜星火的出现,以及战术队形完整的小队彻底把锋矢对准了他们,这支由勋贵家仆混编的队伍,开始出现了慌乱。 一名有见识的老仆附在其中一位少年的耳朵边上,说了几句。 那少年神色出现了一丝慌乱,但其余两人却淡定的多。 “国师?”一人略有踌躇。 最后一名少年年纪最小,身材却最壮,皱眉道:“张安世,伱莫不是怂了?” 被唤作张安世的,正是朱高炽的妹夫,如今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而问他怂没怂的,则是成国公朱能的独子朱勇。 另外一旁站着的,是已故武阳侯徐增寿(此时尚未追封定国公)的长子徐景昌。 换句话说,继承者们。 张安世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的甲士们,扭头对朱勇说道。 “那啥,我姐喊我回家吃饭。” “我小姑也喊我来着。”徐景昌一抱拳,告辞了老铁。 朱勇愣了一下:“你小姑不是在后面呢吗?”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 眨眼间,两兄弟带着自家的家丁家将走了个干干净净。 独自留下朱勇在早春的山风中凌乱。 本以为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没想到是两个表面兄弟。 且说,若论身份尊贵,其实洪武勋贵传下来的徐景昌和背靠着大皇子朱高炽这个姐夫的张安世,并没有差到哪。 但不论是徐景昌还是张安世,可都得了自家人的叮嘱,不仅晓得这位国师是如何了得,更知道国师要主持大明皇家军官学校,别管心里怎么看待姜星火,这种关系到他们前途命运的人,却是万万得罪不起。 朱勇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之所以态度格外倔强,便是从父亲成国公朱能口中得知了国师劝阻皇帝让父亲率军出征安南的消息。 朱棣去探望朱能的时候,倒也没傻到直言“朕听国师预测未来,爱卿有可能水土不服死在征途上”,只是含含混混地说国师建议成国公好好休养,把机会留给年轻人。 这下是真的起到了反效果,简直如同“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激将法一样,朱能直接告诉朱棣,自己只是偶感风寒,绝对无碍领军作战,当场掀了被子就要去院里上马开弓证明自己。 成国公朱能的格局倒是没那么小,不会因此公然与姜星火起冲突,但他儿子朱勇年少气盛,只晓得自己父亲因为国师给陛下进谗言受了委屈,自然就梗在了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姜星火对于庸俗的装逼,什么富贵还乡打脸村民,什么英雄救美打脸恶少,是真的没有半点兴趣。 王斌已经告诉了自己,这三个少年的身份。 见最后这位少年勋贵像个顽固的石头一样,带着自家的家丁家将横亘在山道中,便晓得对方有心气,脸面下不来。 不过,此时双方的兵刃早都收了起来。 “你要不要也回家吃饭?” 姜星火想了想,问道。 “啊?” 朱勇顿时愣住了。 “你既然不肯回去,那倒是让开一条路,我该去寻些吃食了。”姜星火便欲下山离开。 “慢着!” 见到这位国师似乎是真的要走,刚才还傲娇的朱勇立刻急了。 他连忙跑到了姜星火跟前,大声道:“你为什么在陛下那里,说我父亲的坏话?” 好吧,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实在是不能指望他真的能像成年人那样处事,一时激愤藏不住话反而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我没有说你父亲的坏话。” 姜星火看着眼前个子蹿得老高,仅仅比他矮小半头的少年,平静说道。 姜星火并不打算给这个青春期躁动过盛的小屁孩解释什么,很麻烦,而且没必要。 他只是说道:“我记得军校报上来的名单里也有你,三月初准时来上课。” 朱勇听在耳朵里,便觉得是嘲笑他年纪小的意思。 朱勇显然对这个回答极不满意,他作势便欲扑上来,却隔着好几步就被王斌直接隔开,身子重重地撞在铁甲上,站立不稳险些跌下山道台阶。 这下朱勇更生气了,竟是把手放在了刀柄上。 “朱老弟,我小姑喊你一起回家吃饭!” 先前跑路的徐景昌、张安世还算讲义气,此时满头大汗地折返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 (本章完) 第三百零五章 二女 燕子矶山间的树林里,光影斑驳,鸟鸣声阵阵。 此女子非是旁人,正是徐景昌口中的“小姑”,徐妙锦。 此时徐妙锦和徐景昌几人一样,身上都穿着箭袖猎装,显然是家丁家将陪着一同出来打猎散心的。 中山王徐达的儿女们,皇后徐妙云,魏国公徐辉祖,武阳侯徐增寿与徐妙锦是一辈,不过哥哥们年长、生娃也早,所以徐景昌虽然叫徐妙锦小姑,年纪却并没有小几岁。 而明初社会风气虽然比不得明末那么放浪形骸,但也还算开放,尤其是勋贵家的贵女,行猎算是比较流行的贵族圈里的爱好。 徐景昌急的直跺脚,恨不得上前把朱勇这倔小子拉回来,可惜山道狭窄,现在隔着这么多人,却是无能为力。 “朱勇,回来。” 有些出乎众人意料,别人说话不好使,徐妙锦一开口,朱勇却乖乖地听话了。 他从山道石阶上跳下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旁边的树坑到徐妙锦身边站定,看起来就像个犯错的孩子。 徐妙锦瞥了他一眼,笑道:“怎么,你觉得你自己做错事了?” 朱勇点头,又摇头,道:“我……我没有做错事情。” 徐妙锦道:“那你怎么不跟景昌和安世回来?” 朱勇指着姜星火道:“我要去找他,问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背地里说我父亲坏话!” 徐妙锦噗嗤一乐,道:“傻小子,谁背地里说坏话,还会让伱知道啊国师非是那般人,这些庙堂里的事,你就别瞎掺和了。” 她这句话一出,四周顿时传来一片哄笑。 朱勇挠了挠脑袋,脸色通红,讷讷不语。 徐妙锦今天没有此前那般害羞,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转头对姜星火道:“国师,让您见怪了。” 姜星火见她如此懂礼数,倒是自觉少了些麻烦,其余的心思倒也没什么。 忙着拯救苍生呢,哪有时间你侬我侬。 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架子已经搭了起来,在东郊大祀坛拜国师还有一个正式的仪式但得三月份以后了。 这段时间除了忙着督促兵仗局赶紧把热气球搞出来,还要筹备军校的事宜,步兵、骑兵的操典自然不需要他费心,但火铳兵的三段击和空心方阵,以及加紧在试铸的轻量化野战青铜炮,如何安排各方面训练布置却要他花不少脑筋。 除此以外,光是在中枢,就还有各种各样想得到、想不到的事情。 譬如《拼音汉字字典》的正式编撰出版,大明国债第三期在南直隶的扩大发行,松江府的纺织业调研,考成法在中枢六部及各寺的合理化目标编制,改良版鸟粪磷肥的稀释配比. 这些事情虽然诸如内阁众人、夏原吉、张宇初和袁珙等人能帮忙,但归根结底还是要他把握方向。 而且,朱棣的尚方宝刀,不仅是信任,更是某种压力。 朱棣这是催他在赶紧做事呢。 不然呢? 真以为拿着把刀就能斩天斩地啊,这跟信了朱元璋发的丹书铁券是一个道理。 皇权这种不可控的至高权力,怎么给予你的,一样能怎么剥夺回来,这把尚方宝刀,恐怕最大的用处就是借姜星火的手,砍一些朱棣不好自己砍的人罢了。 姜星火要是真的拿来自己砍人,一次两次估计朱棣还能容忍,多来几次,肯定就被没收回去了,或者引来更大的祸端。 “不怪。” 说罢,姜星火便带着甲士们向山下走去。 这时,徐景昌却忽然冲徐妙锦挤眉弄眼了几下,然后追上去问道:“不知国师往何处去?还可同行一程,我等小儿辈冲撞了国师,还没给国师赔个礼。” “不用这些虚礼,姜某不计较。” 姜星火诚实说道:“需往诏狱一趟。” “正好我们也” 徐景昌的话卡在了嗓子眼。 这剧本不对吧? 你不是说找些吃食吗?你去诏狱找吃的? 徐景昌欲哭无泪地望向徐妙锦。 小姑,侄儿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这人不按套路出牌啊! 这倒不是姜星火打算故地重游,而是此时诏狱里,确实有两件急需他本人处理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锦衣卫效率很高,抓了几个那夜鼓动国子监生员闹事的疑犯,纪纲需要他亲自去谈话确认。 第二件事便是景清,朱高煦自作主张,让纪纲把景清的两个女儿塞到了朱棣给他分的府邸上,虽说在这个时代这种犯官子女被发配为官奴、官妓司空见惯,但姜星火还是很不喜欢这种做法,加之听说景清最近情绪很激动,时不时就想办法自我了断,姜星火打算去看看。 景清虽然迂腐,但他无疑是某些守旧派的缩影,或者说一个鲜红的符号,劝他活下来,让他活着见证科学战胜儒学的天人感应,看看这个世界的天理究竟是怎么回事,总比无声无息死在诏狱好。 就在这时,大约是缓过了神来,张安世忽然插嘴道:“那天听皇后娘娘跟我姐说,得空了要去探望一下梅驸马” 大约是觉得这个理由实在是太离谱,徐妙锦拽了拽侄儿的袖子,徐景昌却会错了意。 徐景昌一拍大腿:“对对对!正好我们要去诏狱看看梅驸马!” 嗯,这位梅驸马,就是出场过很多次,自从建文帝败亡后,带着十万大军一直在淮安挂机的那位梅殷。 可别小看这位梅驸马,首先他妻子不是一般的公主,是朱元璋的嫡长女宁国公主,朱棣的老大姐,其次,梅殷是大明开国名将汝南侯梅思祖的侄儿,出身相当显赫。 朱元璋很喜欢文武双全的梅殷,把他当半个儿子对待,不仅让他当山东学政,让他代替自己去中都留守司阅兵,临终前还把梅殷叫过来,让他好好辅佐朱允炆,算是托孤重臣。 所以,虽然梅殷如今兵败被俘,关到了诏狱里,但朱棣也不好杀这位姐夫。 徐辉祖跟梅殷关系相当铁,徐皇后自然就有嘱托,让亲戚们抽空探望一下梅驸马,别在诏狱里莫名其妙噶了嗯,徐皇后还是相当了解朱棣有时候的小心眼的。 这几个勋贵子弟硬要跟着自己,非说同路去诏狱,姜星火也是实在没办法,只得任由他们跟着了。 国师作为心系苍生的钢铁直男,自然一路无话。 —————— 诏狱里,只剩下半截舌头的景清,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邸报》,眼眸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一趴虎牙!一趴虎牙(一派胡言)!” 作为重点关押对象,景清肯定是没有门路拿到《邸报》这种面向朝廷官员发放的内部报纸的,没什么疑问,正是他隔壁牢房手眼通天的梅驸马递给他的。 景清的手指,戳在印刷精美的纸张上,戳出了“砰砰”的声响。 梅殷看了看疯癫的景清,晓得此人已然是有些神志不清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景清现在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样,之所以活着,就是两点原因,第一,朱棣不让他死,第二,他自己要挺着一口气,亲眼见证他的血誓是否生效,老天是否真的开眼。 换言之,到了日子,不管下不下雨,景清心气一断,便离死不远了。 “倒也不算一派胡言。” 颇有学问的梅殷开口道:“姜星火用矛盾来解释太极阴阳流转,是个极有趣的说法,把理学一直以来困扰着无法突破的‘二生三’给解决了,天理豁然贯通,仅凭这套新东西,封个儒宗是没什么问题的北宋五子单挑出一个来,也就是这个水平,大差不差。” “一趴虎牙!一趴虎牙!” 两人鸡同鸭讲,倒也能各说各的。 或者说,梅殷就是憋闷得慌了,旁边是不是个癫子不重要,有人听他说话就好。 “但是姜星火这个所谓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的格物致知方法,倒是不见得能行得通.我听说现在儒生们对此议论也颇多。” 这是句实话,用矛盾来解太极流转的理论,姜星火甫一提出,又经《邸报》宣传,本就几乎全是学理学出身的文官们,很快就有不少人认可了这个新鲜的说法,因为实在是再妙不过了,但凡对理学有点基本了解的人都知道,这相当于给理学补上了最后几个窟窿之一,而且补得严丝合缝。 但新的格物致知方法,却遭到了相当的批判和不理解,反对声音占据了主流。 这跟格物不仅要“格物”还要“格心”有关系,这套方法没法用来“格心”,所以先天地就被带上了某些鄙视的滤镜。 可更重要的是,这套方法,没有给大家实证过一次。 国师说三月表演祈雨,又在《邸报》上相当于让大家自己放飞想象力,去用这套格物方法来论证“雨”的矛盾和天理,这个空窗阶段,自然是群魔乱舞了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不过这也正是姜星火的目的道理越讨论越清楚嘛,讨论不清楚没关系,过一阵子就给你实证,谁对谁错一目了然。 说曹操,曹操到。 当姜星火出现在景清面前时,有些疯癫的景清原本不认识他所仇恨的姜星火。 但坏就坏在,徐景昌这傻小子向梅殷大声介绍道:“叔父(其父与其大伯跟梅殷以兄弟论交),这是国师!” 更糟的是,张安世不知道是不是坊间三国话本看多了,冲着景清小声道:“景大夫,汝二女国师养之,勿虑也。” (本章完) 第三百零六章 酷刑 景清听闻张安世突如其来的话语,忽的一怔。 “.小囡囡。” 脑海中闪过了两个女儿的模样,景清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扼住,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原本神智有些癫狂的景清,却好似被一盆冷水兜头兜脸地从上浇到下,瞬间醒转过来,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景清眼中的癫狂之色尽退,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死寂。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又因为救命稻草被别人夺走而产生了无尽的绝望,景清便是如此,他呆滞地站在那里,目光无神,嘴唇哆嗦。 景清忽然踉跄了几步,双手死死地抓着铁栏杆,他的双眼猛地睁大,像是要将牢房外的姜星火看穿一般,然而,他看到的只有姜星火平静的面容和深邃的眼神。 “狗贼!我要食汝肉,寝汝皮!!” 景清用剩下的半截舌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 随即,他松开了铁栏杆,整个人颓废地蹲坐在地上,他抱起脏乱成一绺一绺的头发,痛苦地低吼:“啊——!” 他的声音凄厉悲惨,仿佛受伤的野兽在垂死挣扎。 身边的梅殷眉头微拧,他扭头看着情绪激动的景清,眼底划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但却并没有插话。 虽然听起来景清两个女儿的下场有些惨,但景清当初准备行刺永乐帝的时候,就应该做出了这种准备,而这些事情,说到底与他无关。 当面的姜星火,看着面前这个疯魔一般的男人,眼眸微敛,淡声道:“你的两个女儿,我把她们送去了乡下的私塾,没有人知道她们的身份,也不会打扰到她们的生活,至于你的外祖母.” 说到这里,姜星火顿了顿。 “皇帝没有为难她,她被放了出来,她始终并没有对你放弃希望,眼睛哭瞎了,还朝认识的人挨家挨户的借钱,想要把伱从诏狱里救出来。” 景清如遭雷噬,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你、你说什么?” 姜星火抬眸,目光定格在景清身上,继续道:“不管怎么说,你还有一双女儿,她们都在等待着你回家,你若是想见她们,过几日我可以派人去私塾接她们回来。” 姜星火说完,也没再多言,径直转身离开。 景清行刺皇帝,犯的是死罪,性质恶劣,谁都救不了他,若说还有什么赎罪的机会,无非就是公开登报,以示幡然悔悟,他本人还是死路一条,但亲属总归是会好过些。 可景清这种迂腐文人,都敢堵上全家性命刺王杀驾,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想光是靠这点亲情感召,让他放弃以生命所捍卫的“天人感应”道统,恐怕是不可能的。 张安世、徐景昌等人,看望了梅殷后也离开了诏狱,徐妙锦一个女儿家不适合进这种地方,还在外面等他们。 景清瘫倒在诏狱冰凉潮湿的地板上,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滚落下来,滴在肮脏的衣服上,晕染出一朵朵污秽的花。 他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抱着脸颊,任由那咸涩的泪珠浸透他的睫毛,沿着脸颊,流淌进他苍白干燥的嘴唇,一股莫名的疼痛袭向他的心脏。 景清的身子不断颤抖,双臂越收越紧,像是怕极了失去什么东西一般,他将头埋在腿上,肩膀轻微地抽搐着,像是哭泣,更像是无助的哀鸣。 这一晚上,景清睡得很不踏实。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在湖泊里游荡着,周围全是各种各样颜色鲜艳的鱼类,它们欢快地游动嬉戏着。 景清就像是一尾被遗忘许久的鱼儿,没有鱼愿意靠近他,全都唯恐避之不及,他孤独地看着它们嬉戏玩耍,他不愿意就此沉沦,于是拼命地往岸边游去,终于爬上了岸,然而,就在他爬上岸的同一刻,他的耳畔传来了孩童稚嫩的笑声。 那些声音,让景清忍不住循声望去,然后,他就看到了两三岁大的娃娃。 娃娃的长相跟景清极其相似,尤其是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那个娃娃笑眯眯的,手里拿着一颗红彤彤的果子,然后迈着蹒跚的脚步朝着景清跑了过来,娃娃张开了手臂,奶声奶气道:“鱼鱼,吃果子。” 娃娃的举动让景清愣了愣,他呆呆地看着娃娃,一时间竟然忘记了伸出并不存在的手接住娃娃递过来的果子。 娃娃似乎察觉到了景清的迟疑,她歪了歪小脑袋,眨巴眨巴眼睛,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样:“鱼鱼,吃呀~” 娃娃软糯糯的嗓音唤醒了景清,他看着娃娃粉雕玉琢的脸庞,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容。 他竭力张开嘴接住娃娃递过来的红果子,咬下一口,甜滋滋的味道蔓延在口腔里,景清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就连刚才的阴霾都消散了不少。 然而,就在景清享受着难得的美妙感觉时,娃娃却忽然踮起脚尖,伸出手,摸了摸景清的脸庞。 “你不是鱼鱼,爹爹?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景清浑身一僵。 梦境骤然破碎,景清如同溺水被捞上来的人一般大口喘息着,月光撒下,映在他盖在脸上的纸张。 《邸报》上赫然写着,姜星火认为“雨”的太极中存在着阴阳、矛盾,以及关于云滴的猜想,这些猜想,统统都将在三月当众实证。 神智不再癫狂的景清,重新读了《邸报》,他背靠着湿冷的诏狱墙壁,喃喃道。 “我真的错了吗?这世上真的没有天人感应吗?” 第一次,景清对自己可以为之付出生命去捍卫的道统,感到了质疑。 “不!不!这是个世界上一定有天人感应,江南不会下雨!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看到那一天!” 隔壁的梅殷被他吵醒,看着景清这副又开始发癫的模样,虽然梅殷也不认同姜星火的这套格物理论,认为依靠人力想要让上苍降雨,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但梅殷再想想白日里姜星火所表现出的人品、格局,不由地摇了摇头。 地牢小窗外,随着风声传来了几声哀嚎,听到这些声音,梅殷深深地蹙了起眉。 莫非 —————— 时间线拨回到白天。 看着回到诏狱就跟回自己家一样自然地、轻车熟路地姜星火,徐景昌、张安世、朱勇这三个小子,颇有些面面相觑的意味。 从刚才姜星火对待景清家人的态度来看,这位国师要么是城府太深,要么确实是个温纯君子,三人更倾向于后者。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快就让他们改变了这个念头。 君子做不出这么恐怖的事情来。 阴森死寂的行刑室内,墙上那盏油灯忽明忽暗,光芒照亮了纪纲平静淡漠的脸庞,却没能将他眼中那一缕疯狂和狰狞驱散掉分毫。 楚大恒、宗超逸、付兆滨几个带头鼓动监生闹事的生员,一个都没跑了,全都被高效行动起来的锦衣卫抓住了。 “国师大人来了,那就开始吧。”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听得坚持要求前来旁听审讯的徐景昌三人心中一寒。 这三个半大小子,何时来过这等屠宰场一般的地方,地上、墙上的血渍,浸染到仿佛永远也擦不净。 纪纲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把匕首,刀尖抵在楚大恒下身处,冰凉锋利的触感令楚大恒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 在纪纲看来,这种威胁方式虽然老套,却往往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至少比直接上刑更加稳妥。 若是不行,在上刑也不迟。 “你想知道什么?” 楚大恒终究还是松了口,目光微垂。 “这就对了嘛。” 纪纲收敛了眼中的暴戾,又恢复成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幕根本就不存在一般,甚至连他握刀的手指也都显得活泛了许多,在刀柄上扭来扭去。 “说吧,为什么要筹划鼓动监生上太平街,企图阻碍变法。” “说了会放过我们吗?”楚大恒抬头问道。 “看你说的内容。”纪纲不置可否。 “呵!”楚大恒冷笑,嘴角勾勒出嘲讽弧度,“你觉得我会信吗?” 纪纲感到了有些棘手,这几个监生的嘴巴,出奇的硬,似乎是早已心存死志,在过去的几天里,由于永乐帝要求将来还要去三法司会审,锦衣卫们怕把他们弄得遍体鳞伤,所以没上大刑。 纪纲给姜星火递了一个眼神,在询问要不要上点狠的。 看着这几个险些让变法夭折的监生,姜星火的心头没由来地多了一丝烦躁。 可不论是景清,还是这几个监生,都是一副殉道者的高傲模样,仿佛他姜星火推动变法,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反派魔头。 想要好好地给大明、给百姓做点事情,怎么就这么难? 大明如果死抱着天人感应、三纲五常这一套不放,最终的结果,不是还要走上他前世那条老路? 最后,天人感应被西洋人的大炮轰碎,三纲五常在剧烈的变革中化为乌有。 与其被动挨打,为什么不能提前崛起? 对于这些人思想的顽固,让姜星火也无可奈何,从小读程朱理学读傻了的腐儒,坚信自己做的就是对的,就是在维护天理,科学、变革.任何改变现状都是错的。 姜星火其实并不想被困在中枢处理这些烂糟的事情,他想深入到乡村去,深入到即将开始的手工工场化浪潮中去。 不过眼下,显然找出藏在背后的主使者,为不久后的人工降雨排除隐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就在姜星火思虑之时。 “呸!” 一口痰喷到了姜星火针脚缝的极绵密的布鞋上。 楚大恒哈哈大笑道:“奸贼,你以为我们会屈服吗?” 纪纲从袖袋中掏出一块洁白的锦帕,弯腰给姜星火擦拭了一番,然后朝着旁边的诏狱狱卒招了招手。 一名狱卒疑惑地走近,“纪指挥使您吩咐。” 纪纲道:“拿水来,我要慢慢玩儿。” “是。” 狱卒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开,很快便提了桶冷冽的水来。 哗啦!水花四溅,被捆在椅子上的几个监生顿时被冷水浇透了个通透。 众人纷纷咒骂起来。 “闭嘴!” 一旁的纪纲立刻拿起一根上面垫了鞣制牛皮的棍子,蘸着凉水,一棍一棍地用力打了下去,打的这几个监生哭爹喊娘。 然而饶是如此,几人竟然也不肯吐露幕后主使之人。 “楚大恒,本指挥使问你话呢,为什么鼓动监生闹事?” 纪纲缓缓蹲下身子,盯着楚大恒的眼睛道。 楚大恒浑浊的双眸中闪烁着仇恨与怨毒,冷哼道:“我劝你不要妄想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哦?你确定吗?”纪纲淡淡地道。 “既然什么都不知道.” 纪纲的声音陡然拔高,右手扬起,一把掐住了楚大恒的脖颈。 楚大恒的喉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拼命挣扎,被捆住四肢的他试图通过扭头掰开纪纲的手掌,可是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撼动不了后者的分毫。 窒息的痛苦令楚大恒的瞳孔逐渐涣散,脸色也由红润变得青紫。 就在楚大恒快要昏厥的刹那,姜星火及时叫停。 “够了!” 纪纲有些不忿,行刑,他是专业的,不这样逼迫,怎么让他们吐露? 姜星火招来纪纲,附耳对他说了些话语。 纪纲闻言,神情颇有些古怪。 “国师,这能行吗?”纪纲本能地发出了质疑。 纪纲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酷刑”,也不知能否奏效,实在是有些将信将疑,不过国师既然发话了,他也只能照做。 但纪纲转念一想,反正要上三法司会审,这种能不弄出一身伤的法子,姑且试试吧。 “把他们几个分开,每个人单独一个刑室,蒙眼绑起来。” 几名锦衣卫,把这几个兀自冷笑、一副“爷傲奈我何”样子的腐儒分别拖了下去。 而站在旁边围观的徐景昌、朱勇、张安世三兄弟,此时也颇有些一头雾水的样子。 姜星火并不多做解释,只是说道:“出了结果再通知我。”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七章 实验 “国师,他们招了!” 翌日,低调挂牌成立的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里,新上任的姜总裁正在值房里喝茶,校对着兵仗局送上来的热气球各项相关资料,下午他要去看热气球试验,晚上要去化肥工坊,看张宇初和袁珙炼制碘化银的进度。 说好的三月格物问天,这时候离得可不远了。 纪纲亲自登门,提着绯袍跨过门槛,兴致冲冲地说道。 “哦?”姜星火放下茶盏抬起头。 “国师有所不知,不到拂晓,之前死活撬不开嘴的那几个家伙竟然把所有事情都给吐露出来了,包括幕后主使之人。” 纪纲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看向姜星火,眼中闪烁着八卦之光。 “幕后主使?”姜星火微微挑眉。 纪纲点了点头,拿起茶壶给自己斟满温吞的茶水,一饮而尽。 随后他说道:“这个人,不仅我没想到,国师您恐怕也想不到。” “是谁?” 姜星火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太妙的预感,果不其然。 纪纲放下茶杯,缓声说出了那个名字。 “当真吗?” “国师,这件事千真万确,我怎么敢跟您开玩笑呢!已经查过了,都是他学生的学生。”纪纲拍胸脯道。 姜星火沉默片刻,冷静下来,皱眉说道:“还需要准确无误的证实,再去查,祈雨还有一段时间,到了那天,要当众公布的。” 纪纲应了一声,没忍住,问道:“国师,在下心头着实好奇。” “为什么他们明明一滴血没流,光是听着水声,就被吓得大小便失禁了?这种行刑法子,锦衣卫里干了三十年的掌刑都没听过,简直是匪夷所思。” 纪纲看向姜星火的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国师真是无所不能啊! 昨晚,纪纲按照姜星火教给他的办法,对楚大恒几人宣布要将他们处以酷刑,除非他们反悔招供。 几人自然不屑一顾。 “酷刑”的方式就是把他们捆起来,割开他们的手腕,让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尽而死。 被分别放在不同刑室的几人,眼睛都被蒙住,双手反绑到背后,有狱卒用小刀划了几人的手腕一下,实际并未割破,然后用一盆水滴到桶里的声音来模仿血滴下来的声音。 只捱到了前半夜,在这种视觉被剥夺,眼睁睁地听着自己走向死亡的恐惧中,就有人彻底崩溃,继而招出了幕后主使。 这就是姜星火前世著名医学家伯尼.罗恩在他的书中所提到的“滴水实验”,只不过原型是天竺囚徒。 一开始,纪纲还不信。 毕竟姜总裁这算是典型的“外行指导内行”,你诏狱蹲的久,不代表懂审讯啊,当时又没给你上刑。 所以,对于姜星火的办法,纪纲只是抱着权且试试的态度,然而等到了深夜,他从一个监生口中听到“我认罪了,我全都招,求你们放开我吧”的话语后,才完完全全地相信了。 纪纲惊叹不已,国师果然是国师,一句话就解决了困扰锦衣卫多年的难题。 这办法可比锦衣卫传统的手段好用多了。 本来纪纲还想着要是国师这招不行,要不要用宣纸压麻袋,而如今,国师却告诉他,只需要一滴又一滴的水,没有任何肉体伤害,却能让这些作乱之人招供。 这是什么操作? 纪纲今早看到所有嫌犯都崩溃了,整个脑袋都是嗡嗡的。 纪纲看着姜星火抿着茶盏这副淡定从容的样子,顿时觉得去年苦学刑罚手段的日子算是白过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咋这么大呢。 “心理暗示罢了。” 姜星火淡淡一句话让纪纲哑口无言。 纪纲接了大活,此时身上任务繁重,却也不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多停留,告辞离去。 姜星火放下手中兵仗局报上来关于“热气球甲号、乙号”的各项资料,打算亲眼去兵仗局看一看进度。 走出屋门,旁边的值房里却只有一个小吏在当值,正在埋头整理六部和各寺的官职考成表。 “柴车,郭琎呢?” 案牍后的柴车抬起了头,他的眼眸中已然多了不少红血丝:“国师,郭琎今日跟卓公告了半天假,国子监那边有规模不小的辩论,关于雨之矛盾的,他去听听记录回来。” 姜星火点了点头,两人的秉性、或者说工作方法,此时已然是有了端倪的。 柴车老实肯干,临事有决断,郭琎平日里滑些,脑子活泛。 柴车整理考成表重要吗?当然重要,但是干得再好,累死累活说白了也是本职工作,不出彩。 郭琎请了半天假,名义上是请假,但却是给姜星火探听关于舆论方面的消息去了,哪怕只是把监生、士子们辩论的内容记录下来,让姜星火了解到当前的舆论动向,也是加分项不是? 姜星火温声道:“伱且辛苦,回头我跟卓公交代,让他再给衙门增些小吏。” 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草创,官员都还空了一堆,更是顾不上小吏,所以此时也只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了。 柴车点点头,复又埋头于案牍之中。 廊下,王斌扶着刀迎了上来,问道:“去哪?” “备马,先去兵仗局。” —————— 来迎接姜星火的还是兵仗局的掌印太监马靖。 “国师莅临,有失远迎!” 马公公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讨好,姜星火同样还以微笑。 “今日收到了马公公送过来的文书,便特来看看热气球的进度。” 两人与一众护卫,来到了上次试射火铳的地方,这里已经被清理出了一个大场地,下面垫着厚厚的稻草堆。 是真的很厚,足足有一人高的那种,里面还有其他缓冲物。 毕竟热气球升空要是出事了,上面试验人员必须往下跳,这可不是玩刺客信条的信仰之跃,从几丈、十几丈的高度,下面没缓冲,哪怕是热气球拴着绳子,也是必死的结局。 姜星火看着兵仗局周密的布置,也是放心了许多,本来他也有类似的想法,做些羊皮筏的气囊之类当安全垫的。 虽然姜星火经历了这么多世的穿越,按道理来说,早该看淡生死,可人命在他心里还是充满了重量,姜星火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因为自己要做的事情,导致为他做事的无辜之人意外惨死。 两个样式基本相同的、占地硕大的热气球,已经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热气球的吊篮下面,都拴着几根粗绳子,这些粗绳子,被牢牢地绑在嵌进土里的大铁钎上。 还是上次的几个老匠人,给他介绍道。 “国师,左边的是用羊皮缝的气囊,右边是用丝绸和油布刷了漆做成的气囊。” 看着眼前的造物,姜星火诚恳地道谢道:“你们辛苦了。” 是真的辛苦,要知道,在古代的各种纺织材料,譬如棉布、丝绸、麻布等等,其实都是为了穿衣服用的,要么保暖,要么透气,但制造热气球的气囊要求不透气且质量轻,靠手工织布很难满足这种条件。 所以只能把几种纺织品混合在一起试验,毕竟气囊如果气密性很差,那根本就飞不来。 原理也很简单,气密性差,空气里外乱窜,根本形不成明显的内外气压差,热气球如果没有内外气压差,浮力从哪里来? 而这么多的丝绸、蜀锦、精致布匹,花钱倒在其次,关键是缝制也不能出岔子! 须知道,现代的航天工业里,还有一个工种叫做“航天器回收降落伞产品缝制工”呢,放在大明,更是个费心费力的活。 几位带头的匠人颇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不辛苦。 “还有,按照国师的要求,这热气球分为球囊、吊篮和加热装置三个部分。” “球囊试了两种,吊篮也同样,一个是用竹条编了无数层编出来的,另一个是用藤条编的,都很轻便、坚韧。” 姜星火近距离观察了一下,并且伸手摸了摸,确实如此,这已经是现在能获得的最轻便的材料了。 从原理上讲,吊篮越轻,热气球上浮时就越能省力,当然了,也要注意尺度,不能为了轻便就忽略了结实牢固。 而从两个吊篮抽刀都只能砍出白痕的样子来看,确实足够结实。 “竹条和藤条应该大差不差。” 姜星火沉吟刹那,旋即问道:“加热装置呢?” 热气球升空,最后一部分,需要的就是能稳定燃烧且足够强的热源,这种热源,烧柴禾肯定是不行的,至于什么鱼油、猪油、茶油、松脂油更是不靠谱。 姜星火给他们指点了“木质煤气”这项手搓科技。 嗯,就是姜星火前世的视频里,经常看到朝鲜的卡车、汽车,需要往锅炉里扔木材才能燃烧驱动的那个科技点。 看起来很奇葩,但是这个时代却是为热气球升空提供热源的唯一希望。 一个高价做出来的锻钢储气罐,一个分别有进料口、出气口的大铁锅,还有一个跟厨房用具一样的抽气机。 “没问题,就是按您说的做的。” 听到匠人们的回答,姜星火终于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见证热气球甲号、乙号试验的时刻了。 两个匠人分别登上了两个处于地面的热气球,木质煤气点燃的火焰足足有一人多高,“嘶嘶”的声响开始发出,两个热气球的球囊,开始缓缓受热鼓胀了起来。 慢慢地,在众人的目睹下,两个吊篮上拴着好几根粗绳子的热气球,缓慢地,飞了起来。 看着摇摇晃晃飞起来的两个热气球,虽然只比仓库高那么一点点,姜星火的心,却跟着揪了起来。 科学实验,总是会有失败的。 可姜星火希望这个代价不是实验人员的性命。 就在这时,羊皮球囊的热气球,却忽然颤动了起来。 (本章完) 第三百零八章 一跃 碧空如洗,不远处的屋顶上趴着三个半大小子。 他们齐刷刷地抻着脖颈,目不转睛地盯着戒备森严的兵仗局里,慢悠悠升起的两个大玩意。 “兵仗局到底在搞什么玩意?”朱勇好奇问道。 “谁知道呢,反正我传我姐夫的命令,都不让我进去。”张安世道。 “真命令假命令?”徐景昌突然问。 “当然是假的。” 张安世翻了个白眼。 “哎!你们看,左边那个球开始晃了!” 朱勇忽然用力拍了拍两个同伴,不远处,用羊皮缝制的球囊,果然开始剧烈的颤动了起来。 “嘭!” 随着加热过程的持续,羊皮球囊皮料接缝处密密麻麻的缝线,开始有一部分被撑得不行,继而传出了一阵“撕拉”的断裂声。 羊皮,哪怕是柔软的鞣制小羊皮,也毕竟是皮革,跟纺织物比起来,还是不适合做球囊.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球囊,是因为北方经常用羊皮筏做摆渡工具,在水中的表现很不错,所以工匠们秉持着大胆试的精神,在需要大量且优质的材料前提下,选择了皮革里性价比最高的羊皮,而不是更廉价的,或者性能好但极端昂贵的其他材料。 皮革和纺织品作为两个选项,肯定是要都制作出一个来试一试的。 这种事情,毕竟是头一遭的创新,不都拿出来试试,谁也不知道羊皮行不行, “咳咳咳咳!” 伴随着羊皮球囊开始摇晃,下面的吊篮里的工匠,一时间被加热的烟火熏的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身体也跟着剧烈的东摇西晃了起来。 而吊篮下面的绳子,同样开始了颤抖。 这个绳子,只是实验时候用的安全绳,之前已经进行过了搭载动物的实验,便是把几笼动物放在吊篮里,然后人帮忙烧火,地面安全绳紧紧拉住,等升空的时候,被紧紧拉住的吊篮距离地面不过一丈高,人直接跳下去就行。 如果真到了飞天的时候,这绳子大概率是不会栓的.想想都知道,要延展开几千米长的粗绳子,得多沉?又真的能起到多大效果?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周围观看的工匠们惊呆住了,等回过神来后,全都齐刷刷地看向了马公公。 为什么不找个死囚之类的,非要工匠们自己上,便是因为,集中兵仗局大部分的人力物力,经过几次设计、失败,最后赶工出来用来载人实验的热气球,现在只有这两个成品,而且在此之前已经进行过动物实验。 马公公的考虑是,让死囚上,哪怕培训他,又得烧火,又得操纵,手忙脚乱之下,把仅有的、极为珍贵的实验热气球给弄报废了怎么办? 花钱倒在其次,问题是时间紧,机会有限,容不得这么人为疏忽地去挥霍实验热气球。 所以在仅有两个的热气球面前,马公公还是选择了不使用死囚,而是给予大量激励奖励,让工匠上,以确保更大概率的实验成功。 当然了,马公公也不是漠视这些匠人的性命,这次的载人实验,第一个是不需要飞太高,第二个是下面为了安全考虑,铺设了一人多高的稻草堆做缓冲物,而且稻草堆里面还放了其他柔软的缓冲物,从几丈高的地方跳下来,肯定不会把人摔死或者重伤,大概率没事或者轻伤,小概率骨折。 所以,既然不太可能直接丢掉性命,重赏之下不仅有勇夫,还很多。 在羊皮球囊热气球吊篮上的霍飞便是其中之一。 霍飞勉力稳定住了身形,扒拉着吊篮,看着有一处缝线开始崩解的羊皮球囊,骇的心脏突突地跳着,手脚都有些无力起来。 霍飞在等待着地面上的命令,眼下热气球飞的比楼都高,虽然下面有稻草堆,但到底是跳下去还是寄希望于热气球能稳定住再缓慢下降,是他难以做出的抉择。 而此时,兵仗局掌印太监马公公仔细观察了左边羊皮球囊热气球的情况后,也有些犹疑了起来。 缝制的羊皮球囊只崩解了一小片,由于热气球这东西的特性,别说这一小片,就是再来两片,只要主体稳定住,它就会一直飘着。 可眼下的问题是,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连锁反应。 说来话长,其实这一切也只过去了短短数个呼吸而已。 就在马公公还在犹豫的时候,姜星火当机立断。 “人命关天,先让上面的工匠往下跳!” 旁边的马公公想要说些什么,姜星火不容置喙地说道:“让人去喊,我待会儿给你解释。” 马公公一咬牙,喝道:“喊霍飞下来!” 待马公公下了令,姜星火才抓着他的胳膊,不复刚才的严厉,诚恳解释道:“马公公,现在不能存着侥幸心理,想着若是其他地方不出问题该如何如何.羊皮的接缝受热断了一块,其他难保不会接着断,若是忽然都崩开,热气球急速下坠,人就没命了,趁着现在还能维持住,顺绳子也好,直接跳也罢,第一个是要让人安全落地,第二个,若是还能飘着,再把这个热气球让人合力给拽下来降落做检查。” 马公公闻言,自是晓得国师计较的没问题,反而是他刚才有些心存侥幸了。 其人连声道:“惭愧惭愧。” “公公连日辛苦,已经做的很好了。”姜星火话语真诚。 对于热气球一事,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马公公确实是花了心思的,全程监工,出人出力,这个无可否认。 此时,得了这个命令,心系同伴的工匠们朝着天上嚷了起来。 “飞伢子,快下来!” “快,抓住绳子!”旁边的老工匠见状,也慌忙指挥道。 霍飞闻言后,深深吸了口气,一咬牙,将手伸到了吊篮外,那里系着安全绳。 不到万不得已,这种高度没人会选择硬跳,顺着绳子滑下去更安全。 不远处屋顶围观的徐景昌、张安世、朱勇,看得都跟着揪心了起来。 “娘啊,他不会要跳吧?” “肯定顺着绳子滑,他没那么傻。” 张安世看不到下面垫着的一人高的稻草堆,只咂舌道。 “这要是跳下来,怕是腿都摔断了。” 霍飞的双腿已经打起了哆嗦,听到老工匠的话后,努力稳住身形,伸手拽住了绑在吊篮侧壁的绳子。 终于,霍飞整个人挂在了吊篮的边缘,然后用双手抓着吊篮,尽管浑身发抖,汗流浃背,但却丝毫未松懈。 这根绳子很结实,不是那种一扯就断的草绳,对霍飞来说,仿佛获得了某种信念一般,双手牢牢地攥住了绳索,然后慢慢地往下滑落。 然而就在此时,失去了人的控制,热气球上的火焰冒了起来,开始剧烈升腾,热气球不仅左摇右晃,而且羊皮球囊也开始发出了“噗噗”的声音,这是彻底崩解的前兆。 而此时吊篮下面的地面上,工匠们正在拼命地拉绳子,将热气球的绳索一圈圈地往下拉,对抗着热气球由于内部极热在崩解前的剧烈上浮。 而霍飞则是一动不敢动地抬头盯着吊篮底下,现在热气球晃得太厉害,他没法平稳下滑了,又没拿定决心直接跳。 “快跳——别犹豫了,对着稻草堆往下跳——” 姜星火眼看着羊皮球囊开始燃烧,直接双手拢在嘴边,大喊。 霍飞听到了姜星火的话,一咬牙,闭上了眼睛,猛地向前窜去,双手也跟着往下一松,然后,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后,轰隆一声,砸落在地。 “我的娘啊!” “跳了!” 三个少年长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霍飞只感觉自己被巨大的撞击力撞得脑袋晕眩,然后耳朵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楚,甚至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没法判断。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间,也可能是很久,霍飞睁开了眼睛,入目是一张陌生的脸庞和满眼的担忧。 他已经被从稻草堆上转移了下来,羊皮球囊热气球也坠毁在了稍远处的空地上。 “怎么样?军中的医师马上来。” 姜星火蹲下身,扶着霍飞坐了起来,然后关切地询问。 霍飞摸了摸胸口,除了闷疼之外并无其他异常,摇了摇头,虚弱地说道:“谢过国师,我没事,只是头晕的很。” 看着对方发自内心的关切,霍飞一时有些感动.人心都是肉长的,基于重赏自愿参加实验是一回事,这等大人物对自己重视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了。 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霍飞跳下来被摔懵了片刻,很快就被众人用床板做的担架从稻草堆上抬了下来,然后就清醒了。 医师就是军中出身,就在不远处候着,直接过来瞧了瞧,平素见惯了战场上断胳膊断腿的惨状,此时看霍飞没有明显骨折,又号了号脉,五脏六腑似乎也很平稳,便说道:“抬回去小心养着,若是骨头不舒服便是有些裂开,我会帮你处理,修养些时日定能恢复如初.号脉没问题,但现在不确定内脏有没有受到严重冲击,千万不要剧烈动。” 姜星火见状松了口气,看着身边的马公公,递了一个眼神。 实验的失败早在他预料之中,科学实验就没有一帆风顺的,重要的是实验人员的总结、反思、改进。 当然,作为决策者,姜星火除了考虑这些,还得考虑人心。 虽说霍飞跳下来的时候有些狼狈,但也足够惊险刺激,换做任何一个稍微胆小一些的人,都未必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压迫感。 勇气可嘉,而且正是用人之际,必须要重赏。 马靖当即说道:“霍飞有功无过,赏金五十两,米千石!” 此言一出,众多工匠顿时眼热了起来。 (本章完) 第三百零九章 升官 不过下一瞬,看着远处熊熊燃烧的羊皮球囊热气球,工匠们就有些沮丧了起来。 马公公是个能做事的人,心思很缜密,不仅准备了疗伤的医师,防止走水的救火水桶也都准备好了,选的实验空地,周围也没有易燃易爆物品,离储存火药的地方隔着老远,就怕出事引起殉爆。 除了临机决断不够果敢这也不是可以指摘的地方,如果按这个时代的人的思维来看,熟练工匠的命虽然宝贵,但肯定是没有实验热气球宝贵的,热气球还没有失去挽救的机会就让人下滑/下跳,才是不理智。 毕竟若是人下来了,热气球本来不会出大事,反而因为缺了操纵的人,没人控制控制火焰而地面人力拉绳子拽下来太慢,导致了热气球损毁,那才是亏大了。 不能指望人人都是姜星火的心态,把人命看得比较重。 就是因为在数次轮回穿越的过程中,自己吃过其他人视人命如草芥的苦,所以姜星火才格外地不愿意自己也成为这种人。 这也是面对近期的这几次抉择,姜星火做出了与常人选择不一样的原因。 不论是给他造成了极大麻烦、顽固不化的景清,还是气势汹汹想要叩阙诛杀他这个国贼的监生们,换做旁人,早就雷霆手段了,可是姜星火在坚持做事的原则和做人的底线同时,选择了尽量符合自己本心的处理手段。 此时兵仗局的学徒工们拎着水桶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羊皮球囊热气球燃起的火给扑灭了。 见工匠们都有些沮丧,姜星火拍了拍手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出乎工匠们的预料,面对实验的失败,国师大人不仅没有沮丧,反而显得.很高兴? 不是故作姿态的勉力来笑,而是真的挺高兴。 姜星火笑道:“现在出了问题是好事,你们想想看,载人上天,咱们可是要做历史上都没有人做过的大事!这种事能一帆风顺吗?肯定不能啊,若是一帆风顺,前人早就上去了,还轮得到咱们留这个名?” 众工匠愣了愣,忽然觉得国师好像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这样与你们说。”姜星火恳切道,“姜某虽然谈不上闻过则喜,但绝对不会避讳失败,我听过一句话,话糙理不糙,失败是成功他娘,没有失败,就没有成功。” 这一次,连马公公的嘴角都露出了一丝笑意。 马靖刚才还真担心,失败了以后国师就开始分责任甩锅。 “我在太平街上讲过,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才能出真知,这点不仅适用于其他地方,同样适用于咱们现在搞得热气球。” “更何况,咱们还不是完全失败不是?” 姜星火指了指右边正在缓缓下降的丝绸油布混合制成的热气球。 “来,现在咱们就看看问题出在哪。” 姜星火直接带着众人,步行来到了羊皮球囊热气球坠毁的地方,现在明火暗火都被扑灭、踩实了。 马靖看着姜星火的背影,心头不由地升起了一丝钦佩,他是真的没见过姜星火这种人。 这位国师的身上,仿佛有一种独特的人格魅力,仁恕、求真、诚恳,如此种种,混杂在一起,没有半点官架子,偏偏又不会让人看扁觉得他好拿捏,反而是既敬又畏。 姜星火不晓得马公公心头所想,他带着一众工匠,围着还热乎的残骸,先指着竹条编制的吊篮说道:“你们看,失败也不是没有好处嘛。” 众人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 吊篮除了被熏黑了一些,从高处坠落下来,竟是毫发无损,一点形变都没有,火也没有把竹条烧毁。 “竹条可能比藤条更耐火,我也不太确定,这点伱们记一下,回头做个对比试验,如果确实如此,咱们就用竹条编吊篮,反正它俩差不多轻便结实.这么一来,热气球一共三部分,咱们通过一次实验,不就直接找到了一部分的最优解了?” 姜星火的话语,鼓励了刚刚因为失败而产生了些许沮丧感的工匠们,他们仔细一想,真是这么回事啊! 就在这时,郑和赶了过来。 最近朱高煦忙着训练税卒卫,李景隆又远在日本,老和尚也是身上一堆事,这些日子里比较闲的也就是郑和了,水师正在准备从海路登陆安南的各项工作,是配合明军主力的侧翼任务,虽然繁琐,但需要郑和具体做的事情反而不多。 郑和这段时间的主要任务,就是研究姜星火教给他的六分仪,以及监督南京的船厂试制尖底船。 郑和晓得姜星火的脾气,见他正兴致勃勃地跟着工匠们探讨具体问题,倒也不插嘴,默默地站在后面听。 “第二部分,咱们看看发热装置。” 姜星火指着木质煤气的装置,问道:“有什么想说的,畅所欲言。” 经过两次接触,工匠们对这位知晓技术的国师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对方不是在说场面话,是真的想听他们的意见,于是七嘴八舌道。 “火焰窜的太高了,得加个东西别让它窜这么高,热气能冒出来就行。” “这东西太大了,不知道能不能缩小点,而且需要人去时时刻刻操控,不然火就止不住。” 甚至还有人大着胆子说:“国师,我说的不中听,这东西确实比烧稻草散发的热要多,可实在是太笨重了。” 姜星火安静地听完了工匠们的意见,总结道。 “首先,火焰确实窜的太高了,既熏人,还容易燎着球囊,所以咱们得弄个隔火但不隔热的罩子、网格之类的东西。” “再者就是木煤气这东西,燃烧散发的热虽然比稻草以及大部分油类要多,但缺点是设备笨重,而且不好控制。” 郑和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道:“姜先生,我倒是有个主意。” 姜星火一怔,道:“且说来听听。” “可以用人鱼膏。” 人鱼膏,也就是这个时代对鲸油的称呼。 鲸油几乎是动植物油中热值最高、燃烧性能最好的油,在姜星火前世,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西洋诸国就开始广泛采用鲸油作为工业和照明用油,这也是鲸鱼数量迅速减少的主要原因。 旁边的马公公闻言,有些惊讶地说道:“这东西宫里都没有多少吧?” “上次去万里石塘,路上曾捕杀了一只,炼出来的油供这几个热气球用肯定是绰绰有余了。”郑和诚实道。 “可行!” 姜星火眉梢浮现了一抹喜色,木煤气发热的加压装置短时间折腾不出来,虽然比烧稻草强,但属实强的有限,如果有鲸油可以用,那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工匠们也觉得有些奢侈,毕竟鲸油这东西,只有去远洋深海捕杀长鲸才有产出,历朝历代都是奢侈品,大明又是禁海的,珍贵程度比宋元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姜星火却不在乎这些,只要热气球成功飞天,把碘化银撒到云层中,实现人工降雨,用科学实证狠狠地抽打这些从小生活在程朱理学信息茧房里的人的脸,花费些珍贵资源,他并不在意。 “那这装置?”一个老工匠犹豫地问道。 按照他过去的人生经验来看,当大官的都是好面子的,哪怕证明他是错的,人家也不肯放下脸面改的。 出乎老工匠的意料,姜星火当即说道:“撤掉,直接烧人鱼膏。” 工匠们都松了口气。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官员,也从未体会过,自己的专业意见被尊重的滋味。 以往别说是国师这种大官了,就是一个芝麻大的小官,都把他们这些匠人视为贱民,根本不可能听从他们的意见。 “用人鱼膏发热,然后加防火装置,又一个部分的问题被解决了,咱们看最后一部分,热气球的球囊有什么问题。” 姜星火的语速很快,他的思维也很连贯,吊篮和发热装置都已经被确定了下来,眼下就是球囊了,如果都能够得到解决,那么在当前技术水平下,无疑他们已经做到了最好。 这种组件标准下生产出来的热气球,只要数量足够,实现人工降雨应该就问题不大了。 细细研究了毁坏的羊皮球囊后,工匠们讨论了一番,总结道。 “羊皮虽然柔软有韧性,但还是太沉了,而且缝合处很容易因为两头的皮子沉,让线崩裂。” 姜星火若有所思,看向安全降落在另一边的热气球,道:“所以不能用皮革,还是要用丝绸.丝绸和油布的球囊,你们在之前搭载动物的时候有发现什么问题吗?” “之前用了一半丝绸,一半油布,油布还是沉,现在就关键处缝油布,大部分用的都是丝绸,只是” “只是什么?”姜星火追问道。 这时候,仿佛是犯了什么忌讳,工匠们齐齐沉默。 唯有一名工匠咬了咬牙,道:“俺觉得刷漆不行。” 旁边的工匠们连连示意,刷漆,是马公公的主意,这不是打马公公的脸? 此人却视而不见,直言道:“俺爷爷筑过咱南京城的城墙,听他说城砖都是用糯米浆和鸡蛋清来弥缝的,俺回家试过,放在绸布上也一样,用漆的效果不如糯米浆混着鸡蛋清,纸浆或者鱼胶应该也有类似的功效。” 姜星火定定地看着对方,看得工匠们都有些忐忑了起来。 几息后,姜星火方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莫良器。” “好,你升官了,国子监要建立科学厅,会选派几个资深工匠当助教,官身我会向陛下讨要,现在你就是热气球试制这件事里,负责球囊的工匠首领。” 此言一出,工匠们顿时大骇,士农工商,什么时候,他们这些做工的,能给士子们当老师了?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章 俱备 实地考察了化肥工坊里新开辟出的实验区域后,姜星火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祈雨的各项准备工作可以说已经到了卓有成效、能看出成果的阶段,只需要热气球反复调试确保成功,就可以进行下一步当众演示了。 随后,姜星火带着张宇初和袁珙,一起入宫,向永乐帝汇报一下阶段性成果。 “这东西撒到云层中,就能降雨?” 朱棣看着袁珙奉上来的琉璃瓶中装的碘化银粉末,有些好奇。 “能。” 姜星火解答道:“云是由水汽液化而成,这东西的作用是成为雨滴的凝聚核,促使云中产生雨,热气球飞到一千丈到一千五百丈的低空中,人工把这些粉末撒进云层里,粉末在高空扩散,就会让水汽在其周围迅速凝聚,达到一定体积后便产生了降雨,这些粉末看似微小,但在冷云中可以产生百亿个冰晶。” 听了姜星火的解释,朱棣低头端详了片刻,这些粉末是亮黄色的,朱棣摇了摇瓶子后问道:“有毒吗?能闻一闻吗?” “回陛下的话,此物无毒。”张宇初连忙躬身答道。 “好,老三你闻闻。” 朱棣点了点头,回头把瓶子递给朱高燧。 朱高燧怔了怔,不过大约也是被爹坑习惯了,径自接过来,拔出瓶塞闻了闻。 “不是,你闻就算了,伸舌头舔嘴唇干嘛呢?” 朱棣微微蹙眉,看向老三。 “闻着还挺香的。”朱高燧诚实答道。 “滚滚滚!” 嗯,按照张宇初和袁珙对丹药的审美标准,化肥都能给你整成朱丹色的铮亮大丸,碘化银粉末里加点甘草味的香料也就不奇怪了。 说实话,有时候姜星火觉得他们不是在炼丹,是在炒菜,或者说,在搞某种艺术,必须要色香味俱全的艺术。 拿回琉璃瓶,朱棣在手里把玩了片刻,问道。 “这东西两位真人是怎么炼出来的?” “国师教的。” 张宇初倒也不敢贪功,如实汇报道:“先是从浙东袁真人老家那里,寻了大量长势良好的海草,烧成海草灰,从里面提取出了白色的苦咸味粉末(碘化钾)。” “然后呢?”朱棣对这个神奇的炼丹过程逐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然后就是用陛下上次见过的绿矾(硫酸)稀释后,跟硝石混着炼,炼出了硝石绿矾丹液(稀硝酸)。” “接下来把银子融进丹液里,就出来浅黄色的新液体(硝酸银)了,把这个黄色的新液体,跟从之前海草灰里提取出来的白色苦咸味粉末混合在一起,最后的产物,就是陛下手中的这个了。” 朱棣点点头道:“唔,听起来倒是不复杂。” “国师教得好,不然我们光靠来炼,怕是耗费许多人力物力,都炼不出来。” 张宇初这厮吹捧的太过明显,整的姜星火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张宇初显然也是有他的目的的,最近一直在找他求购,是否还有新的“丹方”,哪怕效果没有能增加土壤肥力的化肥、能让天上降下雨水的碘化银这么变态呢。 若是能购得一张,就是把大上清宫卖了张天师都不带皱眉头的。 毕竟这种东西,是可以当做龙虎山镇山之宝传承下去的。 “不过。”袁珙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东西好归好,就是乱七八糟的成本加起来挺费银子。” “喔。” 朱棣大手一挥道:“随便用,等朕打下了日本,要多少银子有多少银子。” 在旁边顶着两个熊猫眼的大皇子朱高炽抬头看了看父皇。 果然,男人即将有钱了,腰杆子马上就硬了起来。 朱高炽忍不住给他泼了盆冷水:“父皇,修永乐大典/大明百科全书的钱,前期已经花出去了,江南的宿儒们纷纷应诏,荣国公那边在大天界寺开辟了一处新地,专司此事。” 说到这里,朱高炽忍不住掰着胖胖的手指头算道。 “去年中秋勋贵们捐的钱,郑和一个来回花了不少.当然,卖化肥现在也是朝廷稳定的收益,这部分算是抵消了,甚至还有富余,但是给宗室发的年终赏赐可是收不回来的。” “打安南也得要钱,咱不能指望从安南能直接‘拿’多少财物回来,按国师的说法,便是要往安南卖纺织品等货物赚回来,可是纺织品还没搞出规模呢。”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朱棣赶紧止住了好大儿的吐苦水。 “内库里呢?没钱了吗?” “没了,都能跑老鼠了。” 朱棣刚想说些什么,看着朱高炽的脸色,旋即反应了过来,内库里的这些钱是怎么没的。 当然不是被贪墨的,此时皇帝的内库跟户部的太仓库还不太分家,内库没有宦官管,是户部的低级官员轮流去监督,一年一换.里面的钱,都是被建文拿来打他这个“燕逆”给烧掉了。 朱棣慢慢地看向了姜星火。 意思也很明显。 ——国师,搞钱。 姜星火当然不能给永乐帝变出来钱,除非再开动印钞机,但那无疑是自掘坟墓。 至于其他的法子,穿越者常见的香水玻璃之类的,也都是卖给富人的奢侈品,当下的大明真的能搞来多少钱,还要打个问号,而且大约是第一拨能多赚点钱,稍后就会回归正常。 所以,想要不在内部搞内耗,真正让经济走上另一条可循环的路,还是得搞大规模的纺织业手工工场,以新的纺织机器来使纺织品变得物美价廉,继而通过出口贸易从外国手里搞钱。 毕竟这个时代周边国家人口不少,购买力也不差,大明有六千六百万人口,日本有一千多万人口,安南三百多万人口,朝鲜六百多万人口,再加上占城之类的,光是传统的朝贡贸易圈里,就有大约大明三分之一人口的购买力。 再往外,虽然没有确切的人口数据,但整个泛天竺地区的人这时候貌似比大明还多,虽然这里面肯定有穷的穿不起衣服的达利特贱民(不可接触者),但其他首陀罗、吠舍总是买得起衣服的,这都是潜在的客户。 天竺这么大的市场,在姜星火前世,莺歌蓝可是吃到最后都没吃完。 总的来说,只要产品做到物美价廉,比外国的当地土布质量好,扣掉海路运输费,成本比当地土布还便宜,那么纺织业真的不愁没市场。 “建立新的制造方式,要看松江府那边,不知派出去的官员做的怎么样了?”姜星火看向朱高炽。 “松江府那边建立纺织业手工工场的阻力很大。” 作为负责南直隶变法的直接责任人,大皇子朱高炽隐晦地答了一句。 事实上,已经不是阻力很大的问题了,是根本执行不下去,松江籍贯的官员们,简直就要集体血书了只是前阵子国子监闹得太凶,把这件事情的风头暂时压了下去。 想要切实地推进变法,那么搞大规模的手工纺织业是必然的,纺织业能吸收大量就业人口,创造大量收益。 但人口自古以来都跟耕地密不可分,在松江府这种精耕细作的地方,更是如此,想要从士绅手里抢人,不动用点手段,指望他们自己把人交出来,送到手工业区来进行纺织,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现在松江府虽然富庶,但也没有萌芽到有大量人口从耕地中解脱出来,来城池里工作的地步。 而且,南直隶是第一块变法试验田不假,松江府也是选定的重点试点区域,是重中之重,最难啃的骨头,如果松江府没法推进变法,其他地方恐怕也就是徒有其表。 姜星火沉默了刹那,万事开头难,对于这些,他倒是早有预料。 所以,现在事情成了一环扣一环,想要变法,想要点化出大规模的手工纺织业,就得先得摆平中枢这头的舆论,不能让景清的血誓成真,如果老天爷不下雨,那就人工帮它下雨。 好在人工降雨的两项必备条件,热气球和碘化银,后者已经解决了,前者应该问题也不太大,到时候采取饱和式的升空,每个热气球都携带一瓶碘化银粉末,一次性多放飞几个热气球,极大概率是能成的。 “所以朕最后问国师一次,人工降雨,到底能不能成不成?” “一定能成。”姜星火斩钉截铁道。 这时候万万不能有任何一丝退缩之意了,决不能让永乐帝觉得他底气不足。 朱棣从姜星火这里得到了准信,确定如果真的不下雨就能人工降雨后,向朱高燧问道:“老三,舆论方面怎么样了?” 朱高燧答道:“舆论上,随着荣国公主持永乐大典的前期工作进行,那些宿儒也不闹腾了,国师编的《西游记》话本,孙悟空与车迟国国师斗法祈雨,现在在坊间百姓里流传很广,然后以国子监为主的士林那边,国师在太平街提出的格物方法论,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总之,舆论现在已经充分调动起来了,可谓是万事俱备,就等着下雨了。” 朱棣叹了口气:“人工降雨总是有风险的,要是老天爷能自己下雨就好了。” “不见得就是好事,得小心洪水水患。” 姜星火却提醒道:“连年战乱,黄河、淮河、长江、吴淞江,水利工程都好几年顾不上管了,一旦下大雨,雨水都灌入河道主流,没有支流和泄洪湖的缓解,很容易造成洪水水患,而且这四条河流周围,都是产粮区,救灾粮从现在开始就得囤了。” 听闻此言,不仅是朱棣,就连朱高炽也皱紧了眉头,坏事,似乎一件接着一件,都在有预兆地连锁反应。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一章 真凶 水利设施荒废这是个大问题,毕竟建文帝这四年只干了一件事,被藩削。 而且朱允炆这小子被江南士绅都忽悠瘸了,江南士绅那德行,怎么可能会对维护公共水利设施感兴趣? 修桥补路,也就是修自家的,别人家的才没人愿意管呢,凭什么让我们出钱出力去做见不到好处的事情? 洪武时期也就罢了,朱元璋的屠刀太厉害,老朱又晓得水利设施对农业的重要性,所以一直督促着。 建文帝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哪懂这些。 所以自然而然地,一听到维护水利设施是劳民伤财的事情,建文帝也就不关心了。 朱棣以手扶额,用力地揉了揉眉心,方才抬头道:“让平江伯陈瑄带着内河水师,去紧急疏浚一下洪武时期的支流航道,再从长江上游的川蜀、荆襄等地调粮。” 平江伯陈瑄是干水利的好手,内河水师又没法去挖鸟粪或者跨海远征,闲着也是闲着,赶紧动起来吧。 至于调粮,这时候陆路运输太慢,而北面黄河水系沿线的布政使司,诸如河北河南山东,早都被打烂了,想要快速运粮,只能从长江中上游天府之国的四川和鱼米之乡的湖广想办法了。 “还有什么地方没考虑到吗?” 朱棣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如果没有了,祈雨这件事,必须要提上日程了。 景清用他的匹夫一怒,援引王安石变法时郑侠祈雨旧例,把降雨与否跟变法是否触怒老天联系在了一起。 这是变法当前遇到的最大阻碍,这个时代绝大部分人,还是信天人感应这一套的。 出师必须有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件事,已经把朱棣和主张变法的众人逼到了死角,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眼看三月就要来临,不能继续拖了。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就聚焦在了姜星火身上。 这些人里,或许有人不相信人工降雨这件未曾验证过的事情,但却没有人不相信姜星火的能力。 这是一次又一次验证过的事情,姜先生,总是有办法的。 坐在锦墩上的姜星火站起身来,只说道。 “陛下可发《祈雨诏》。” 朱棣看着神情中满是自信的姜星火,不知怎地,也被感染了起来,仿佛祈雨成功就在眼前。 朱棣问道:“何日祈雨?” 姜星火的袖中,放着一份由卓敬与钦天监相关官员做出的祈雨时间表,几个日子,已经被圈定好了。 “三月初九,东郊大祀坛。” 很快,一纸诏书内容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南京城。 “自春以来,未降甘泽。 从来但以过时无雨,始议祈祷,及至降洒,已似後时,今虽未旱,亦要沾洽。 朕遣国师,三月初九,东郊祀坛,精诚祈祷。” 随着永乐帝《祈雨诏》的发出,对于百姓来说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国师姜星火,当众登坛作法已成定局。 国师的祈雨能否成功,在整个南京城里,从市井无赖到洗衣大娘,不同的圈子中,都已经成为了讨论热度最高的话题。 跟朱棣等人对姜星火抱有较大信任不同,这些吃瓜群众,对于国师作法祈雨能否成功,并没有抱有多少期望。 原因也很简单,国师在封建迷信这块,并没有表现出足以让人信服的道行来。 在大家的印象里,谪仙人是什么样子? 那肯定得风姿卓然、仙气逼人啊! 最起码得会点能给大家伙展示一下不同的法术吧,就像是北宋国师,神宵派掌教林灵素那样,怎么也弄出两手像模像样的雷法。 国师,怎么可能是个不会法术的凡夫俗子呢? 而且如果国师真的有向老天爷祈雨的本事,何至于还在传闻中,一度沦为阶下囚? 所以,按照市井小民们的观点看来,所谓“世外高人”,无非就是自诩出来的骗子罢了。 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骗子和高人之间,其实也就是隔着一层窗户纸。 只要你不能把它戳破,那么他就是真正的高人;反之,就算是骗子,你也奈何不了他分毫,这种“骗子-高人二象性”的情况在这个时代尤其明显。 《西游记·车迟国大圣显法》这个不知道是从谁那里誊写的话本流传开来后,民间这种倾向于国师是个话本里虎力大仙那样三脚猫道修的观点,开始变得愈发有市场了起来。 毕竟,隐喻谁不爱呢? 我们说的是话本里的车迟国国师虎力大仙,我们可没说是你大明国师姜星火哦。 嗯,如果他们知道,这话本就是姜星火自己写的,还不知道会作何表情。 当然,除了这种看热闹的乐子人,也不乏有冷静分析,不太相信法术的吃瓜群众。 但这部分人,也不太看好姜星火。 他们之所以对国师失去希望,除了国师本身看起来没啥真材实料外,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祈雨拖延的时间严重不足! 没有法术不要紧,拖总会吧?等老天爷自己下雨不就行了?怎么这么实诚呢,说的是三月,三月二十九也是三月啊,非把自己逼到三月初九。 如今距离三月初九,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二十天的时间了! 所以,不管是从法术水平出发,还是从老天爷下雨的实际可能出发,南京城的百姓们,都是不太看好姜星火的。 “这国师,未免太狂妄自负了吧!” “可不是嘛,连多等几天看看老天爷自己下不下雨都不愿意等……呵呵,这次的祈雨之事,估计悬了!” “哎……可惜了!” “是啊!这几日,咱们街头巷尾讨论的厉害,但是没几个人相信国师能够祈雨成功!” “估计是陛下给的压力吧,国师总不敢枉顾陛下的旨意,恐怕……唉,这次祈雨,看来是无疾而终咯!” “看来又要旱一个春天喽,不知何时才能下雨。” “祈雨不成也好,皇帝本来就是被这江湖骗子给骗了,伱们还真以为他是什么世外高人啊?” “就是,骗骗别人就算了,谁自己信了才是傻子。” …… 各种流言蜚语纷至沓来,当下似乎任何其他事情,包括松江府大规模的抗议,都无法阻止京城里的人们讨论祈雨这件事。 稀奇古怪的议论,充斥在街道两旁勾栏酒肆、饭馆客栈、茶寮画舫里面。 虽然每日里茶余饭后,大家谈论起来的焦点主角,始终是那位国师。 但是该说不说,大家心底里,其实并没有对国师报太大希望。 毕竟,国师年纪小,又没见到什么能耐,实在是让人相信不起来。 若是个七老八十的老道士,或许还有人信。 所以,这次祈雨之事,除了少部分了解姜星火计划的人外,几乎没有人整的相信国师能够成功。 —————— 时间来到三月初九。 天色略微有些阴沉,空气中闷热难耐,最近几天,一直是这个状态。 而天穹中乌云遮住了太阳,将阳光尽数挡住,只留下熹微的光,令气氛愈发显得压抑。 “今日没有去东郊大祀坛吗?” 驸马梅殷端坐在牢房里,抬眼看着前来探望他的朱棣,他的狱友景清,已经被提前带走了,按理说,今天皇帝最关注的事情,应该就是国师的祈雨。 虽然祈雨时间是在下午,但是皇帝也该早早过去了。 朱棣没有回答梅殷的问题,而是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 当听到朱棣的话语时,梅殷的神色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到,朱棣怀疑他早就料到了。 是啊,他怎么可能料不到呢? 这位梅驸马,一向聪明,一向骄傲,怎么可能会想不到后果呢? “灵璧决战之后,建文那小畜生已然回天乏术,朕给了你第一次机会,用给太祖高皇帝进香的借口,从淮安借道,想着你顺势降了,朕给你封个国公也未尝不可。” “可是你呢?”朱棣兀自冷笑。 梅殷平静道:“我让人割了你使者的耳鼻,留下嘴巴,让他回去告诉你,藩王回京进香有禁令,不遵者,不孝也。” “朕绕开淮安渡江登基,给了你第二次机会,让你率军归降,你呢?” 梅殷振衣而起,直视朱棣:“为建文帝发丧,追谥孝愍,上庙号神宗。” “大姐(宁国公主)跪下来求朕,朕原本答应了她,不杀你,所以给了你第三次机会。” 朱棣的双手,交叠拢在了一起,语气中的寒意,似乎都要从牙缝中冒出来了。 “但现在,朕改变主意了。” “朕欲变法维新,强国富民,你竟然指使你在当山东学政时的学生,现在当了国子监博士的人,与几个监生秘密谋划,挑动国子监生员作乱,你该死!” 朱棣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盯着梅殷:“朕这次要让你死的明明白白,死无葬身之地!” 梅殷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知道吗?我更恨我自己。” 梅殷抬起头来,目视朱棣,咬牙切齿道。 “我恨我自己不能遵奉先帝遗诏,锄奸讨逆!” “我恨我自己枉受托孤军力不济,愧对幼主!” “我恨我不能亲手拔刀杀了你这,篡国逆贼!” 朱棣恨梅殷三番五次不识抬举,梅殷他自己何尝不恨自己呢?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对方,但现实却逼迫着他活下来,并且继续存在于世上。 朱棣的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他挥了挥手。 “带走,朕要让你亲眼看着,国师是怎么祈雨的!让你看看,你阻止不了朕的变法!” 很快,就有人架起梅殷的两条胳膊,把他带离了牢房,梅殷临行前放声大喝。 “朱棣,你是万古不易的贼!” “天道唾弃,祈雨绝无成理!”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二章 风起 朱棣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着。 刚才梅殷所言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就如同千万根钢针般扎在他心上,疼痛难忍。 自己对梅殷、景清这些人如此仁慈,如此宽恕,为什么换来的只有背叛? 朱棣的双拳攥紧,骨节咔咔做响,一股愤怒和杀戮的冲动,充斥在他的脑海里。 这种事情,他不愿再发生,他绝对不容许有任何人忤逆于他! “传朕旨意,梅殷罪行昭彰,择日处斩!” “另外,加派兵士严守东郊大祀坛,防备贼人作乱!” —————— 正午时分。 从魏国公府里出发的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驶出城门,直奔东郊。 此刻,东郊大祀坛周围方圆十余里,用夸张的修辞手法说,能下脚的地方,都站满了人,全部都在翘首以盼。 这些人里男女都有,有五六十岁的老翁;也有二三十岁的青壮;甚至还有七八岁的孩童…… 而这群人,除了极少部分朝廷派遣来的观礼祭祀的官员们,就是从整个南直隶广大范围内,四面八方赶过来的百姓们。 南直隶的这些百姓们,大部分都不认识化肥仙人的雕像,或者说认出来了,也无法跟没见过的国师对应上。 他们有些人没听过朝廷的诏书,并不清楚,已经开始推广使用的化肥,就是国师制造出来的。 他们只知道,今天这场祈雨盛典,是老天爷是否在天有灵的体现。 也是关系到,新皇帝在上苍那里的合法性的问题。 老天爷降下雨水,那就是新皇帝被老天爷认可了,反之,那就是还不太认可这位弑君篡位的新皇帝。 在过去的近二十天中,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于是,他们今日便纷纷聚集到东郊大祀坛附近,准备亲眼目睹这历史性的时刻。 还有很多头脑灵活的小贩,准备了些零碎小玩意和吃食,在流动贩售着,挣得可谓是盆满钵满。 “这是什么东西?” 很快,要高出地面一截的大祀坛的空地上,被黑布掩藏起来的、事先运输到这里的热气球,露出了它们的真容,足足六只热气球,隔着一定间距,一字排开。 热气球的绸布,摊开就有小十丈,宽阔无比,再加上大祀坛垫起来的高度,这些看起来就很庞大的东西,如同山海经里的巨兽匍匐着身躯一样,耸立在人群前方,让所有人都为之感到好奇。 “这就是传说中国师用来祈雨的法器吗?” “果然够神奇,莫不是一掐诀,这法器能飞上天去?” 兵仗局的莫良器等人,正在紧张地进行最后的检查,包括球囊缝隙的结实程度,吊篮的放置,以及加热装置和燃料是否正常运转。 看着热气球的加热装置开始点火预热,球囊开始鼓胀起来,周遭的百姓们议论纷纷。 其中有些心急之辈,更是忍耐不住,想要凑上前去摸一摸。 但却因为士卒们早已列开阵型,禁止百姓靠近,隔着上百步呢,就被身前的士卒所拦阻。 “不许碰!” “再乱来就把你抓起来。” 士卒们呵斥。 听闻这话,心急的人只得悻悻退后,但是却依旧伸长脖子,踮着脚尖,想要看个仔细。 大祀坛附近,以祭坛为中心的一圈,任何方向都有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卒们,用人墙将热气球周围的位置圈定起来,防止有心之人真的宁可挤破头也要进来,干扰了热气球的正常升空。 当然,人墙也仅限于外围区域。 至于更深处,则有几层厚实的土木筑垒挡住,防止真有人能冲破外围的人墙。 而在这几层土木筑垒的内侧,还有忠义卫的精锐士卒们,手拿刀盾,严肃守卫着。 毕竟,这次参与祈雨的,都是朝廷各部、寺乃至五军都督府的重臣,身份尊贵,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谁担待得起? 魏国公府一行人穿过人群,早有给他们预留的观光位置,魏国公府的队伍外,有其他勋贵府邸上的人忍不住问道。 “你们说这个国师,究竟靠不靠谱呀?这东西是用来祈雨的法器吗?” 徐景昌骑着高头大马,有意无意地炫耀道:“靠不靠谱不知道,反正我前阵子,是看到这东西摔了一个。” “什么?” 众人惊呼,随即质疑:“这种事情事先半点风声都没有,你怎么知道的?” 徐景昌冷笑:“这伱们就别管了,反正,我是亲眼看到的,难道我还会骗你们不成?” 众人一愣。 虽然徐景昌的家族背景显赫,但是,他自己的小圈子,最近也颇有名声反正不是好名声就是了。 不过,不管是成国公那里,还是太子那里,确实都是有可能透露出风声的。 如果真是那两位说的,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信口胡言呢? 顿时,不少人心底生出变化来。 既然之前摔过,难保今日不会摔,也不知道今日祈雨,到底能不能够成功? 当然,他们关心的不是祈雨本身,而是这场在各大公开的、私下的赌局里,都赔率颇高的国师祈雨的押注。 如果这东西不好使,那么祈雨成功的概率,自然就比预想的还要低了,也就意味着,很多人要赚钱或者赔钱了。 徐景昌看到他们的表情变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景昌,你真看到摔了一个?” 就在这时,徐妙锦忽然咬着唇问道。 徐景昌愣了愣,答道:“小姑,这是我们亲眼所见。” 徐妙锦看向东郊大祀坛上的六个热气球,不由地隐约有些担忧起来,手指绞着丝绦半晌不言语. 东郊大祀坛上,穿戴整齐祭祀服装的礼部尚书李至刚亲自出场宣读祭文。 “先天而天不违,後天而奉天时,属献岁发春,东风解冻,土膏脉散,草树自乐,而天久不雨,元元何辜? 孰可以授农事,拯彼饥者?岂布德利,施庆惠,尚不及欤?岂掩骼埋,无麝无卵,尚不及欤,岂名山大川,修祭命祀,尚不及欤? 钦若令典,惟增所惧.布告遐迩,令知此意。” “国师?” 礼部右侍郎宋礼捧着盛放祭文的托盘,看向姜星火。 按理说,这时候接下来应该还有一系列复杂的仪式呢。 姜星火微微摆手,他低头看向脚下。 就在他站的位置,朱元璋曾经身穿素服脚踏草履,就在一张蒿草席子上坐了三天三夜,试图感动上天,降下雨水。 最后,只是把自己冻感冒了。 “后面的不用了,今日念完祭文就好了。” 姜星火抬起头,环顾着四周的人山人海。 不用猜,这里大多数人,都是来看他的笑话的。 “霍飞,你们准备好了吗?” 六名自愿报名的试飞员,手腕上紧紧地系着装有碘化银粉末的瓶子。 他们的背后,是一个直接穿在身上,像是大伞裙一样的原始降落伞,用料跟热气球球囊是一样的,目前处于收束状态,只需要解开束缚的腰带,伞裙顺着空气就会鼓胀起来,给他们形成降落伞的减速效果。 东郊大祀坛周围,不仅是大天界寺等地,所有地方都有军队,哪怕是钟山的孝陵卫,都接到了命令,如果有从天上掉下来人,必须急速赶往救助。 其实,姜星火是最不怕死的,但是此时此刻,却由不得他任性,亲自上去做这个飞天第一人。 一身腱子肉的慧空大师兄,受到姚广孝嘱托,正在背后看着姜星火呢。 而姚广孝和朱棣,并没有出席东郊大祀坛的祈雨典礼,而是在南方不远处的凤山上的大天界寺,观看着。 以霍飞为首的六名试飞员,他们已经签了生死契,如果出现了意外事故,给的补偿,足够他们家人衣食无忧地享受三代人。 一想到待会儿他们就要成为历史上第一批飞上云霄的人,这些试飞员们,心里除了本能的畏惧,便是无比的激动,肾上腺素飙升,甚至有的人,手指都哆嗦了起来。 “国师,我们准备好了!” 所有人异口同声喊道,斗志昂扬。 姜星火看着这些勇气足以彪炳史册的试飞员们,最后说了一句。 “愿诸位平安归来。” 六个人,整齐划一,一字排开。 对他们滚烫的心脏来说,足够刺骨寒冷的风吹拂而来,瞬间灌满了众人的鼻腔和嘴巴,让人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可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任何人退缩。 他们的眼神里写满了坚定、信念,充斥着对未知世界的渴望与向往,以及对胜利的希翼。 霍飞深吸一口气,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右脚一迈,跨过吊篮的边缘,整个人轻松得仿佛羽毛飘荡。 他回眸,冲身侧的五个人说道:“开始吧!” “嗯!” 五个人点头。 霍飞再次深呼吸一口气,彻底点燃了预热完毕的加热装置,鲸油滋滋地冒着油花,热浪滚滚而出。 随着一声令下,六个热气球缓缓升空。 热气球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渐渐离开了地面。 在离开地面约数十丈左右时候,众人已经需要仰望了,但在这一刻,肉眼可见地,它们的速度却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停顿了片刻。 “我的天啊!有人在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 “不会是法器坏掉了吧?” 百姓们议论纷纷,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一股阴冷的风吹了过来。 “起风了!”突然,有人惊呼道。 紧接着,狂风骤起,吹的人睁不开眼睛。 围观人群里,有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老天爷显灵,提前降雨了?” “不是降雨,就是忽然起了大风,云都开始被吹动了。” 有人一手捂着眼睛眯缝着看清了情况后,另一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穹说道。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三章 云涌 大家抬头望去,只见原本遍布阴云的天空随着狂风骤起,此时云层反而被撕扯出了巨大的缝隙。 一缕耀眼的光,透过阴翳的云层,投射了下来。 正巧投射在大祀坛的仙人雕像上。 那雕像,神态威严肃穆,仿佛真神临凡。 “国师的祈雨术,果然非同凡响!” 看到这奇特的一幕,所有人都震撼不已。 就连百姓们,也是目露崇拜之色。 他们从未想过,国师的祈雨法术简直是言出法随一般,释放了六个法器后,竟能召唤来这样的景象,实在太壮观、太美丽了。 这些围观的百姓,在他们的认知里,根本就没有科学和热气球的概念,所以,他们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国师的“法器”、“法力”。 而他们判断国师厉不厉害的标准也很朴素,“法器”能飞起来,就挺厉害。 至于这“法器”是干嘛的,没人关心,也没人在乎,大部分人就是看个热闹,回家了该干嘛还干嘛。 而被绑在一起扔在地上的梅驸马和景清,则是面色陡然一变。 他们不清楚热气球的作用,虽然不至于跟部分较为迷信的百姓一样,认为是什么“法器”之流,但眼下,无论是误打误撞,还是这奇怪的东西真的起了作用,显然都不是好事因为一旦起风,就意味着是有可能下雨的。 而一旦下雨,就意味着他们的赌约,输了! “这东西,究竟是干嘛的?为何要把活人放在上面?”梅殷问道。 而景清的眼眸里,仅存的清明却早已消散殆尽,他的目光中满是疯狂,口中念念有词。 “不可能!不可能!他们成功不了!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啊!” 但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就在围观众人大呼过瘾的时候,大祀坛另一侧土堆上的卓敬,看着身前钦天监的各种监测仪器,却皱紧了眉头。 卓敬作为最懂天文学的变法支持者,理所当然地,相关天象的事情,由他和钦天监来沟通。 但其实眼前的事情,是很基础的常识,天象有风,不代表就有雨,这种大事总不能赌概率的。 既然云层有凝结核一说,那么想要成云致雨,云层,该稳定些才好发挥啊.而眼下,风云突变,云层已经开始剧烈变动了,这无疑会给祈雨增加难度。 卓敬默默地盘算着,既然风这么大,倒也不妨让热气球先回来.若是起风后下雨了,那么热气球自然不必上去了,而如果起风后没下雨,等没风的时候,热气球再上去,也总比现在顶着风上去要强。 卓敬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了身后钦天监的官员们,让他们去通知姜星火。 姜星火静静地站在雕像下,看着六只热气球顶着突如其来的大风,艰难地飞升天穹。 钦天监的几名官员匆忙赶了过来,迎着风声嘶力竭道。 “国师,要不停下吧!” 身后的宋礼却皱眉喝道:“你们不是说今日无风吗?” 钦天监的官员们,则是各个面露难色,祈雨的日期是他们定的,经过测算今天应该没有风的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偏偏此时却起了大风。 烈烈长风将他的青衫吹拂,姜星火却仿佛是另一尊雕像一般,岿然不动。 姜星火静静感受着风向和风力的变化,最后下了判断。 “计划不变。” 这便是成也在我,败也在我的意思了既然国师负总的责任,于是,大祀坛上的所有人也只能默默祈祷,希望如果老天爷真的存在,那么能够听到他们心中的请求,给予一丝眷顾。 更远处的凤山山顶,也就是大天界寺的塔林所在之地。 朱棣与姚广孝的神情,同时出现了几分凝重。 跟那些不知情的围观人群不同,他们很清楚,用来载人去云层中播撒碘化银的热气球,是不适合在强风条件下运行的。 —————— 而此时,随着热气球缓慢升空,周围已经刮起了大风,狂沙飞舞间,让整个天地仿佛瞬息变得昏暗,唯独那热气球的发热装置,依旧闪耀着明亮的光芒,如同黑夜中的星辰一般耀目夺目,照亮了热气球周围的数丈之地。 与此同时,伴随着风势的增加,空中飘荡的灰尘更多,遮蔽了视线,使得试飞员们对热气球的操纵变得更加不稳定起来。 “轰隆——!”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巨响了,声音从空中传递过来。 霍飞都觉得自己几乎快站立不住了,心里却是越发绝望,以现在的状态,若是热气球突然失控坠毁的话,如果降落伞不靠谱,他只怕会死的连渣滓都剩不下。 “呼啦——!” 又是一阵狂风袭来,吹的人睁不开眼睛,甚至感到头晕目眩,而就在这时,忽然一股强劲的风力,从反方向猛然推动着热气球往前冲去。 热气球飘荡的速度,骤然提升了许多。 隔着数十丈远,霍飞旁边的另一个热气球的试飞员也吓傻了,一动不敢动,生怕掉下去摔成肉泥。 —————— 风越刮越大了,整片天空都被乌云遮蔽。 众人只好把祭祀用的东西全部遮盖好,以免等会儿风太大,吹翻了他们辛苦准备的祭品。 “咦?” 正在用布遮盖祭品的官员,突然发现,布匹抖动的频率似乎开始小了起来。 “风小了!梅驸马,风小了!” 景清奋力地扭动着被五花大绑起来的身体,此时,景清的眼中,已经满是癫狂。 “云中无雨!成了!成了!哈哈哈哈!” 刚回到帐篷里脱掉繁复的祭祀礼服的李至刚,走出帐篷,正好看到这一幕。 之前听说,国师去狱中见了一次景清,景清似乎对自己不顾一切的行为给家人带来的痛苦,有了一丝悔意,但如今看来,恐怕深受理学道统影响的景清,还是在沿着那条绝路埋头前冲。 可景清便是不这样,也终归是没有活路的。 任谁都知道,景清现在活着,只是为了见证他的血誓结果了。 李至刚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梅殷的神色,则没有景清那么激动。 对于梅殷来说,他的心,在听到灵璧决战南军战败的消息时,就已经死了。 无论是往后的困守孤城,还是在狱中指使学生扰乱变法,亦或是对朱棣的诅咒,都不过是他最后的执拗罢了。 不过,此时眼见风渐渐小了,似乎刚才确实只是一阵狂风过境。 天上的云层漫卷过后,复又聚拢了起来,却半点没有要下雨的样子。 稍顷,风彻底地消散了。 梅殷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朱棣.这个赌你赢不了我,如今老天爷不下雨,那几个奇怪的东西纵使飞上天去,又能如何?难道是用人祭吗?简直荒唐!” 景清癫狂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大祀坛上,姜星火依旧仰头看着天穹。 风小了,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热气球可以顺利飞入云层播撒碘化银了,坏事是没法指望老天自己下雨了.不过总归来讲,还是利大于弊。 对于景清,姜星火虽然觉得他以身家性命来阻挠变法有些过于顽固,不过其人的操行,从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是无可挑剔的,对于这种短时间内扭转不了的道德观,姜星火没兴趣去较劲。 或者说,虽然景清对姜星火有着几乎无理的怨恨,但姜星火从来都没有把景清这个人当做对手。 姜星火的对手,是程朱理学,是无数反对变法的江南士绅。 而热气球的升空,其实本身就代表了某种对于程朱理学的鞭笞。 “天人感应?呵.”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说道:“拿纸笔来。” 身后宋礼一怔,旋即给姜星火找来纸笔。 姜星火干脆不去看天空中的热气球了,就着盛放祭品的案台,挥毫泼墨。 此前他一直没想好,要在邸报上发表什么文章。 如今,他想好了。 宋礼的目光越过姜星火的肩,看到了纸上墨迹未干的大字。 《物理学、化学等自然科学在帮助人改造自然过程中的实证作用,以热气球与碘化银进行人工降雨为例》 热气球越飞越高,此时大祀坛周围有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载人上天是什么概念,他们只觉得,这是国师真的有法力,把人放在法器里上了天。 “之前却是小瞧国师了,真是个有大道行的,竟然能把人送上天。” “听说国师年纪轻轻便修成神通,如今更是将这种法术用在祈雨,实乃社稷之福啊。” “国师果然名副其实,以后定要与国师好生交往才是。” 有些观礼的官员、勋贵已经开始对国师歌功颂德了,毕竟这样大的手笔,就算是翻遍史册,也没哪位大能做得出来啊! 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但是那位被众人称为国师的人,却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他静静地在大祀坛中央站立书写着,仿佛这世间的一切根本不存在。 但另外却有思维敏锐的人,很快意识到了热气球的巨大作用。 魏国公徐辉祖怔怔地看着飘荡在天上的热气球,忽然说道。 “若是国师此物运用得当,战场上,岂不是开了天眼?” 徐景昌愣了愣,问道:“让人站在上面打旗语?” “对。” “不需要飞这么高,下面栓个绳子,飞十几丈、几十丈,就比现在最高的望楼还要好用了。” 徐辉祖用拳头虚虚锤了一下,当年白沟河大战时若是有此物,能提前看到朱棣和朱高煦亲自率领燕军精骑侧翼迂回,六十万大军也不至于一夕战败。 不过如今朱棣已经当了皇帝,这般心思,他是万万不敢与人讲的,只能埋在心里。 梅殷、景清之流,可以不顾身家性命,可他徐辉祖肩上还有一个偌大的魏国公府说他墙头草也好,忍辱偷生也罢,总归是要竭力保全下来的。 徐妙锦听着大哥与侄子的谈话,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若是能亲自飞上天去,如九天玄女一般,从空中看看这世界,该有多好啊。” —————— 风渐渐地小了,以至于半点都没,让人怀疑,刚才只是一阵梦境般的错觉,而热气球中的试飞员们,也终于可以查看一下自己的情况。 霍飞先是检查了自己的热气球,吊篮完整坚固,发热装置也没有出问题,隔火网下火焰窜的正欢,至于绸布球囊看起来有一个地方被刚才狂风裹挟的碎石砸破了,但这并不影响球囊的正常运作。 热气球这种东西,球囊别说是破一个小洞,就是多破几个,只要整体完整,飞行就没有问题。 霍飞放下心来,扭头看向同伴们,却发现自己只看到了其余四只热气球。 “还有一只呢?” 霍飞环顾四周,实在是没找见,当他意识到了什么,从吊篮里探出头时,却发现,大地早已在他脚下极远处。 皇城、钟山、玄武湖、幕府山南京城的名胜之地,平日里很多无缘得见的地方,在空中看来,也不过如此。 顾不得感叹许多,霍飞探着头仔细搜索,方才发现,在下方,一个球囊破了两个大洞的热气球,正在缓缓下降。 “看起来倒是无碍刚才那声巨响,恐怕就是它发出来的。” 这些日子,试飞员们使用热气球飞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没有飞多高,但却明白,热气球的安全性,比他们想象的要好不少。 只要还能正常匀速下降,那么是不会出人命的。 接下来,就是此次任务最关键的一环了。 看着手腕上牢牢系着的、装有碘化银的瓶子,霍飞拿出一面红色的小旗,作为队长,他给其他试飞员们,打出了事先设定好的信号。 红色小旗,代表他们将逐次飞入云层,随后在倒数九十九个数后,一同播撒碘化银。 五只热气球,在地面上众人的眼中,此时已经成了五个小黑点。 前方云海翻涌,他们即将飞入云层,完成从未有人完成过的伟业。 这也是科学,第一次在实证方面,做到对世界的启蒙。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四章 雷动 “进!” 在霍飞手中的旗帜抛下时,其余四只热气球,立刻跟着控制加热装置,勉强顺着风排成了歪歪扭扭的队形,朝着远处的云端飞去。 他们每个人手中,都紧紧握着一支碘化银粉末的瓶子,等待着自己使命的降临。 铅灰色的云层,仿佛是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随时等待吞噬着猎物的怪兽,而霍飞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就像是送上门来的美餐一样。 霍飞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里的云翻滚得很厉害,从古至今,谁也不知道在云层最深处,却又隐藏着什么…… 带着一丝决然,霍飞的热气球当先进入了云层,湿漉漉的水汽瞬间把他外面穿的连体降落伞裙给打湿,让他整个人都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在距离地面上千丈的高度,哪怕进入了云层,他们的热气球,依旧保持着稳定,不得不说,以莫良器为首的兵仗局匠人们,是真的下了大工夫了。 霍飞深吸口气,他将目光转移到后边的热气球上,然而身后只有一片茫茫然的云色。 仿佛自己与他们所乘坐的热气球,根本不存在交集似的,缺乏参照物后,霍飞知道自己的热气球在云层中运动,但总感觉,还是静静的悬浮着,直到倒数九十九个数结束。 “八十、七十、六十.三、二、一开始!!!” 他的声音,无人能够听见。 但这一声大吼,却仿佛吐出了胸中前半生的所有郁郁不平之气。 从此以后,他们不是没人注意的匠人,他们的名字,将载入史册! 霍飞猛地打开装有碘化银粉末的瓶子,在他喊出“开始”的瞬间,其余四只热气球,同步完成了一起练习许久的倒数,也纷纷将手中瓶子里的碘化银粉末撒出。 霍飞将手中的瓶子高举过吊篮外,用力一挥。 碘化银粉末,遇到云层中的水汽,在刹那间,就进行了剧烈的物理作用,数以亿计的冰晶结核,在空中形成。 顿时,无数肉眼不可见的银针、玉珠,但聚拢到一起犹如漫天飘雨一般,朝着云层最深处射去! 冰晶结核相互碰撞,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云层里的粉尘状物质弥漫开来,呛得众人直咳嗽,但是没有任何人停下动作,仍旧奋力往云层中投掷出更多的碘化银粉末。 —————— 五道拖着长长尾翼的白雾从热气球中向外喷薄而出,朝着天际飞散而去。 而在地面的人眼中, 这仿佛就是, 隐约间出现在乌云中的, ——五条白龙! 望着天空中的景象,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年龄大小,全都一时失神。 随后,爆发了热烈的争论。 “好壮观啊!那是什么?” “你看不清吗?是流星!” “流星怎么会跑的那么快呢,这明明是白虹!” “你家白虹在乌云里出现?” “那……那好像是五条白龙!” “我看错了吧,怎么可能?” 然而事实就摆在他们的眼前,在地面的人群眼中,逐渐成型的白雾,随着时间的推移,数十亿、上百亿的微小冰晶,越拉越长,就仿若有五条白龙在天穹中乍然浮现! 五条白龙凌空虚渡的壮丽景象,令所有人都震撼了! 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奇观! “是龙王爷!” “国师的法器唤出的龙王爷!” “龙王爷要行云布雨了!” 忽然有一些人明悟一般,大声喊道。 当话题被不自觉地引导到他们最为熟悉的封建迷信环节时,这个貌似“有理有据”的观点,顿时被绝大多数人所接受。 毕竟,就像是《西游记·车迟国大圣显法》里说的那样,正是法力高强的孙大圣,招来了四海龙王,方才给车迟国行云布雨。 这就是国师的仙术? 看着天上的异象,人们瞠目结舌,震撼不已。 原来传说中的仙术,是真的啊! 在这一瞬间,人群的情绪激动到仿佛如开水般沸腾了起来。 “神仙!活神仙!” “豢龙御雨,这是仙术啊!” “龙王爷,显灵了!” 人们的脸上满是狂热和虔诚,对着大祀坛中央正在奋笔疾书的国师膜拜起来。 还有人跪倒在地,朝着天空祈祷。 “这” 徐景昌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巴,他不清楚,为什么前些阵子还飞不了多高的那东西,如今竟然能够扶摇直上九霄云中,还带起这般令人惊诧的异象。 徐妙锦微微睁大了美眸,望着这壮观瑰丽的景象,她从未见过这种超乎想象的力量,在她的印象里,只有话本里的神仙,才会有这种神通吧? 虽然魏国公府也招徕过道士,但却都只是普通的道士罢了,并无甚神异之处。 此刻,徐景昌已经惊骇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小、小姑,那东西是真的龙吗?” “我哪知道,或许是真的吧。” 徐景昌不由地心头发颤,平日里或许不觉得有什么,但当真正仰头看着无垠的天穹,才会让人意识到,人是如此的渺小,渺小到几乎不值一提。 大祀坛周围的官员们,无论品级高低,在这突然出现的壮观画面下亦是惊呆了,即便是卓敬这位见过各式各样奇景的人,心情也是难免激荡起伏。 卓敬的激动,不是因为突然出现的“白龙”。 而是因为卓敬第一次亲眼见到,姜星火所说的理论,变成实际的样子。 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天人感应。 人,可以通过科学,影响天! “若是如此,是否日月皆可如狱中所言,一一测量?” 卓老头捻须悠然而念,不由地向往了起来。 只有极少数人,诸如景清、梅殷这般,才对此不惊反恶。 景清的脸色阴晴变化不定,眼中更充斥着浓烈的仇恨和嫉妒之火,紧咬牙关。 “哼!他以为用一些障眼法就能糊弄住了吗?我倒要看看,他能施展出什么厉害手段来!” 在观礼众人的视角里。 此刻,在国师“仙术”的操控之下,整片乌云越聚越拢,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天上的乌云愈发浓厚,遮天蔽日的阴影笼罩住整座南京城以及周边的范围,将阳光完全隔绝在外。 隐约间,竟然形成了黑云压城的模样。 “轰隆——” 伴随着雷鸣的炸响,电蛇肆虐于天际,让人忍不住闭紧双眸。 “呼啦啦——” 骤风刮起,吹拂得众人衣袂飘飘。 “噼啪——”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的夜幕,照亮了整座大祀坛。 与此同时,一团耀眼刺目的火焰猛然从天际升起,宛若一轮小太阳般绽放。 “哇!”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遮挡住那刺眼夺目的光。 但姜星火却停下笔,看着那团光,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知道那是什么。 这意味着,有一名试飞员搭乘的热气球被雷电引燃了。 不过空中的一个小黑点,让姜星火的担忧,稍稍减缓了一些。 “顺利开伞了” 姜星火不再犹豫,径直吩咐道:“命令各卫士卒,看着天空,按原计划,营救这些勇士!” “是,国师大人!” 几名军官齐齐抱拳应道。 而此时,一滴雨水,坠在了姜星火身前的宣纸上。 墨色晕开,仿若莲花。 —————— 对于操控着热气球穿梭在云层中,缓缓下降的试飞员们。 此时,他们的最后一重挑战,才刚刚开始。 霍飞很清楚的记得,在飞天之前,国师就告诉过他们,一旦完成碘化银粉末的播撒,那么伴随而来,有可能对他们造成球毁人亡危险的雷电,几乎是必然到来的。 “闪电是雷雨云体内,各部分之间因带电性质不同形成的放电现象。” “闪电会造成周围空气受热而突然膨胀,其中云滴也会因高热而突然汽化膨胀,从而发出巨大的声响,也就是雷鸣。” “切记,一旦完成碘化银粉末的播撒,不要急着庆功,马上开始下降高度,雷电的酝酿,是有一段时间的,这段时间,就是你们的逃生窗口期。” 虽然霍飞已经在心底默念过千万遍这三句话,但真正看到雷电在头顶酝酿时,却又忍不住心生惊惧。 “啊———” 突然间,天空中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声,霍飞抬头望去,便看到身旁,一个黑点在快速靠近,眨眼间,便已经出现在他热气球的下方,正是另一名被迫弃球的试飞员。 这名试飞员是幸运的,他没有直接被闪电劈死,闪电末梢的电火花只点燃了他的热气球。 但他也是不幸的,因为球囊很快就将被引燃,热气球将开始坠落,而且最可怕的是,大火会引发装有大量鲸油的发热装置的爆炸。 如果这时候不跳伞,再犹豫一会儿,就是原地爆炸的下场。 按照事先规定好的操作准则,这名试飞员果断地选择了弃球。 霍飞瞳孔一缩,大喝道:“快解开腰带,开降——!”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猛然感到自己的热气球上方传来了一阵冲击力。 “嘭——” 巨大的冲击波,狠狠撞在热气球身上,瞬间,热气球的球囊变形,整个热气球,顿时失去漂浮的能力,朝着地面坠落。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五章 雨落 霍飞的耳边传来尖锐的呼喊声,但这一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他也即将面临着和那位试飞员一样的结局。 轰隆一声,剧烈的震动使得热气球使劲摇晃起来,仿佛要散架似的。 霍飞的身体猛然向右偏移,差点被甩出吊篮,与此同时,一股不甚刺鼻的焦臭味涌来。 那是鲸油的味道,跟其他动物的油脂比起来,鲸油已经没有强烈的臭味和黑烟了,但在坠落的雨幕中,依然能够闻到。 此刻,五感变得分外敏锐的霍飞甚至能够听到,火焰的噼啪声…… “我……我不想死啊……” 他艰难的转过头,努力的睁开双眼,但视野中,依旧是漆黑一片的雨幕。 这场决定了变法走向的大雨,是他们用命换来的。 可眼下,人在千丈高空,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这时候,霍飞唯一的感觉,就是恐惧。 在青史留名和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财面前,他不害怕死亡,但他此时觉得自己有些害怕这种无助的、充满绝望感的死法。 他拼命挣扎着,想让热气球停止下坠,然而,当他努力伸手,抓住热气球上方横杆时,却意外的发现,已经消失了。 “怎么回事?” 他心中一紧,连忙扭头看去,但此刻,他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他的视野,已经全部被愈发瓢泼的雨水所占据,连眼睛都睁不开。 急速的下落,导致耳朵里嗡嗡作响,霍飞只知道,自己距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嘭——” 又是一声闷响,紧跟着,一阵剧痛袭来。 霍飞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摔裂了一般,他吃痛的惨哼一声,嘴巴张开,吐出一团鲜血来。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他用手背抹掉嘴角的血迹,强打精神,奋力挣扎,想要站起来,但他刚一尝试,立刻疼的浑身颤抖,冷汗直冒,因为他刚刚被摔了一下,此刻的他,除了浑身酸痛以外,更是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似的。 他用手撑着吊篮的下面,艰难的爬了起来,并试图继续寻找跳伞点。 国师告诉过他,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跳伞,要找有茂密树林的地方,最好是山上。 因为在这个时代,不论是凤山还是钟山,山上都是不能砍伐的参天之木,降落伞很容易挂到树上。 看着外面呼啸的风雨,霍飞实在是看不到地面。 霍飞的脑海中,依稀想起了当日热气球试验时,国师让他从空中跃下的那一幕。 一咬牙,他从下坠的热气球上纵身一跃。 “国师保佑。” —————— 大天界寺,塔林最高处。 朱棣与姚广孝,仰头看着天空中不断翻滚的乌云。 雷霆轰鸣,闪电交加,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 “好雨!好雨!” 朱棣仰天大笑,此前被景清血誓那种喂屎的恶心感,顿时一扫而空。 “恭喜陛下。” 姚广孝也是眉眼含笑,整个人都变得慈眉善目了起来。 “只要这场雨一下,景清血誓便不攻自破,之前闹得声势越大,反对的声浪越高,这下子,恐怕都会被这场雨堵的哑口无言。” “何止是哑口无言?” 朱棣一把推开身后朱高燧给他撑着的伞,抹了一把脸,放声道:“便是朕吐一口唾沫在这些厌人的脸上,恐怕这些平素动辄纲常、天人的家伙,都得唾面自干!” “哈哈哈哈!” 朱棣说完仰天长啸,畅快淋漓到极点。 “这场雨过后,明日朝堂必然一片哗然!” “只是.” 朱棣想到那样的情形,就忍不住又笑了两声,随即转过身去对姚广孝问道:“对了,你刚才说什么‘只是’,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有句话……老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姚广孝微眯着三角眼,似乎在酝酿措辞。 朱棣见状,顿时眉头皱了起来,沉声喝道:“今日大喜,还有什么事不当讲的?” 忽然间,朱棣似乎想到了什么:“莫非你要说的事,跟那个孽畜有关系?追查到他的线索了?哼!他已经‘死’了,难道还敢回来不成?” 说起害得他吃猪食在北平府闹市果奔装疯的建文帝朱允炆,朱棣便咬牙切齿,恨的连指甲都掐入了肉里。 “不不不!” 姚广孝赶忙摇手道:“陛下误会了,老臣所说的不当讲,并非是因为建文。” “那是……”朱棣狐疑的盯着他,等着答案。 “其实贫僧想说的,乃是另外一件事情。”姚广孝斟酌再三,终于缓缓说出了口:“据老臣的观测,今日这场雨,或许……会下很久。” “什么意思?!” “老臣也不敢保证具体如何,但总觉得,之前可能需要很多年,甚至十数年,方能处理的事情,借着这场雨,都可以快刀斩乱麻,一并处理了。” “只是不知,陛下要求稳还是求快?” 姚广孝望向东南方,意思显而易见。 一个春天都未曾下的大雨,若是下了很久,必然会造成长江、吴淞江等水系的暴涨,水利工程荒废,又缺乏支流的疏浚,恐怕江南鱼米之乡,会发生大规模的水灾.这不是事先准备就能应对得了的,陈瑄的内河水师玩命干,短短二十天,也不可能把长江下游淤塞多年的支流都疏通干净。 朱棣听了这番话,却是冷笑一声,丝毫没有将其放在心上:“松江府变法之事吗?松江府乃是江南士绅根深蒂固之所在,可对于朕来说,他们又算的了什么?” 然后朱棣便转身朝下走去,准备回宫沐浴、斋戒、焚香,静等着明天朝会狠狠地抽打群臣的脸。 然而,就当朱棣刚迈出几步的时候,异变突起—— 突兀之间,天上掉下来一个东西,撕裂层层雨幕,直冲向塔林旁边的大树! “这是?” 朱高燧忙答道:“好像是热气球的试飞员。” 降落伞在距离地面还有两丈多的时候,突然猛烈震荡起来,紧跟着,便被挂在了树上。 巨大的震荡,令霍飞的头晕目眩,浑身骨骼仿佛要被摔碎了一般,一阵麻木感从四肢百骸传来。 在晕倒前,霍飞只听到树下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小伙子,醒醒,你升官了,光宗耀祖。” 霍飞的心中只闪过了一个念头:“国师保佑,还活着。” —————— 而在几里外的东郊大祀坛,此时现场观礼的百姓们,全都陷入了见证历史的震撼感之中。 “轰隆!” 天空突然炸响,雷霆万钧,巨大的闷响令人心悸,在这闷响的同时,一阵极具毁灭性的青紫色电光骤然亮彻天地。 地面上围观的民众全部傻眼了,甚至忘记了呼喊,怔怔望着天穹中突然出现的雷云。 不是没见过打雷下雨,而是五条白龙过后不久,就开始下起来如此规模的暴雨,实在是让人不由地不联想,国师到底是如何的神通广大。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证,传说中的国师公开露面,并且成功祈雨。 他们不关心“法器”里的人死没死,平安降落了几个。 对于他们很多人来说,到现在都没有反应过来载人上天的意义,只是觉得国师法力无边,能把人送上天,至于送上天是干嘛? 有人没想,有人想了,也多半觉得是给龙王爷行云布雨的祭品之类的这很正常,从《河伯娶亲》这种故事里就可以看出来,数千年来哪怕到了大明,类似事情还是在不断上演。 对于这个时代大多数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的百姓来说,搞点程朱理学三纲五常都算是先进思想了,更原始、更落后的迷信在乡野间则是比比皆是。 瓢泼大雨,不仅落在了无数观礼百姓、官员的身上,更是落在了心头。 此前朝野间传的沸沸扬扬的,变法不得天助。 这一刻,不攻自破! 很多颇为敏感的官员都意识到,变法派之前有多大的舆论风波,这场雨过后,就会有多大的助力,是假道士还是真大圣,拿事实来说话。 “这场雨,代表的涵义实在是太多了。” 宋礼躲在支起来的雨棚油布帘下,喃喃道。 “是啊,胜败之势,骤然分野。” 他身旁的李至刚亦是感叹道。 到了他们这种侍郎、尚书层面,很多东西,不用说的太透,两人心中对于接下来如何站队、表态,自然有了计较。 事实上,这也是这场雨,在庙堂间最大的意义。 同处一个雨帘下,卓敬却跟他们计较的,截然不同。 卓老头捻须笑道:“自今日始,科学当兴矣。” 他已经看到了姜星火刚才所写的文章,明日《邸报》一发,人工降雨的原理,以及所涉及到的热气球、碘化银,这两个直接能树立起物理学和化学价值所在的项目,无疑会在朝野学界间引发巨大的讨论。 而之前,关于“雨之矛盾”的讨论,在国子监这个最大、也是最具影响力的思想阵地里,就已经吵得沸沸扬扬了,如今一经实证,可以证明的科学,必然引来第一批拥趸者。 生员们容易冲动、较真,但这种在之前太平街之乱时要命的特质,今日之后,反而会变成助力变法的最好特质。 想到这里,卓老头看向了那个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的背影。 国师,似乎并不开心。 “不去跟景清说几句吗?”卓敬问道。 姜星火仰头望着雨幕,摇了摇头道。 “霍飞他们生死不知,也不晓得有几个人活下来,没心情。” “总该说两句的哀莫大于心死,也不知道景清能不能熬过今日了。” “那去吧。” 在绑着景清和梅殷的前方,就是一群平日里,他们根本瞧不起的兵仗局匠人。 此时,这些匠人像是疯了一样,在大雨中又跳又叫。 他们抬头望着天空,脸上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真是太难以相信了。” 一旁另外一位球囊研制组的成员,也是喃喃着说道:“我们居然成功了!”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激动,甚至隐隐带着哭腔,毕竟在大明这样简陋的科技条件下,想要短时间做到研制可用、可靠的热气球,实在太困难了,尤其是这个奇迹,还是由一群毫无相关科学专业知识和基础的普通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这让这个奇迹,显得尤为可贵。 热气球飞天的意义,不仅是舆论、科学层面的,更代表着,手工业者对历史进程的推动。 第一次工业革命,哪个发明不是由这群人在实际劳作中总结研发出来的? 虽然其中有着姜星火的指点,但他们的努力,绝对不容忽视。 有了这“一”,自然就有后续的科技成果井喷式研发。 莫良器回答道:“是啊,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他的脸上也带着泪水,虽然他已经在心底预演时,默念过千万遍这句话,但真正脱口而出时,却又忍不住流下激动的泪水。 “国师!” 看到慧空给姜星火打着一把大伞,冒雨走到这边来,工匠们纷纷打起了招呼。 “快回去躲雨,淋风寒了怎么办?” 姜星火劈手夺过慧空手里的大伞,给匠人们遮住。 “国师.我们就是太高兴了”又有人忍不住哭泣了起来。 “先去雨棚再说。” 看着姜星火被一群工匠拥簇着进了雨棚,景清满眼死寂,甚至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事实胜于雄辩,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安石故事,并没有在姜星火身上重演。 “伱、是、来嘲笑,我的吗?” 未待姜星火回答,旁边席地而坐的梅殷,忽然插话开口道。 “国师名不虚传,果然有些手段,只可惜” 姜星火看向这位梅驸马。 梅殷也不卖关子,完全没有一个失败者的样子,反而笑意昂然道。 “北宋国师林灵素,相传也善雷法、祈雨,不知国师比之如何?” 姜星火一怔,旋即明白了梅驸马的意思。 这是在说,自己这次运气好,不代表次次运气好,总有失手的时候。 姜星火从袖中掏出折叠好的宣纸,也不客气,径自扔出。 宣纸飘飘扬扬,落在了梅殷脸上,梅殷嗤笑一声,从脸上摘下来,铺开一看。 一目十行,只是匆匆看了几息,梅殷便陡然色变! “你?你不是用仙术?” 梅殷抬头,不可置信地问道,他的脸上再无刚才的笑意。 姜星火的双手拢在袖中,淡淡道。 “要相信科学。” 景清奋着最后一丝气力,拱到了梅殷旁边,梅驸马却厌恶地缩了缩,奈何景清此时便是回光返照之象,力量大的出奇,整个人几乎是“黏”到了梅驸马的身边,双目死死地盯着宣纸上文章的内容。 被逼到了死角,梅驸马退无可退,也只好任由景清来看。 才读了半晌,景清便骇然失色,嘴唇的最后一丝血色,仿佛都消失了。 “不是天人感应?不!不!” “——不可能!!!”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此时此刻,景清养成了近五十年的世界观,在这场暴雨的洗涤,和姜星火的一纸文章中,尽数崩塌。 “或许,他们就是天理。” 姜星火指了指被暴雨淋得满身土腥味的匠人们。 “景大夫,如果你真想让这个世界变好,而不是满足你个人的道德洁癖,那你扪心自问该知道,大明不缺高谈阔论的人,缺的是这些人。” 言罢,姜星火把伞留在了雨棚中,离去。 不知怎地,在另一侧遥望着此间场景的卓敬,蓦然想起了自己从二皇子口中听到过姜星火说的一句话。 “我只是想给后人留一把伞而已。” —————— 数日后。 燕子矶头,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的制高点。 姜星火看着脚下被涛涛洪水吞没的燕子矶渡口,面上显出了一丝忧色。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可是准备,真的够吗? “国师宫中急旨!” 郑和脚下打滑,匆匆走上来。 “松江府等南直隶四府洪灾,粮食短缺,已发民变!陛下召国师紧急入宫!”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六章 四书 “民变?”姜星火眉头微蹙。 民变,这样的事情倒也不陌生,翻开史册,记载过无数次,甚至有些穷山恶水的地区,每年都会发生两到三起的民变,但在江南 姜星火隐约觉得历史线似乎在自己的作用下,发生了些许的偏移。 因为永乐元年夏四月,确实有洪灾,但并没有听说过有民变。 他怎么知道的? 姜星火当然没认真读过《明太宗实录》,但《明史纪事本末·治水江南》是高考文言文阅读模拟题好吧。 “永乐元年夏四月,命户部尚书夏原吉治水江南,时嘉兴、苏、松诸府,水患频年,屡敕有司,督治无功,故有是命。” 归根结底,洪灾这件事严格地来讲,跟姜星火的祈雨有关系,但关系不大。 人工降雨这种东西,前提是本来就有成雨的条件,无论他是否祈雨,这场在江南持续数天,乃至十余天的大暴雨,都是会下的,只是是在三月份还是四月份的问题。 事前也已经提醒永乐帝做了准备,疏浚河道和调集救灾粮,当下都能做到的事情,姜星火都做到了。 更进一步来讲,江南诸府发生洪灾水患的根本原因,甚至可以说不在于下雨。 而在于自建文帝登基以来,短暂掌权的文官集团,在水利工程维护方面的严重荒废和对河道疏浚的极度不重视。 水利工程自然是因为一年两年放在哪不管也不会出事情的缘故,而河道疏浚,之所以不被江南士绅重视,倒不是因为他们真的短视到了极致.河道疏浚是有利于他们自家交通的。 问题的结症在于,浙东沿海的潮汐,譬如著名的一线潮,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入海的河道每次疏浚淤泥,很快就会被潮汐给推回来。 一来二去,白白花钱不说,始终见不到成效,搞得自家跟拿钱去精卫填海似的,就没人乐意搞了。 但不疏浚入海支流河道,结果就是洪灾来临时,洪水无法泄洪入海,导致水田变成一片泽国。 可说些这,恐怕没用,也只是姜星火在心里想想。 江南士绅指不定怎么编排自己呢,因果关系总会扣到姜星火的头上。 ——南京祈雨,江南遭灾。 事已至此,总该有人去收拾烂摊子。 姜星火轻轻呼吸着满是湿润的水汽,压下内心波动:“我明白了,此间事情我先稍作处置,便随你赶赴宫城。” 郑和依言离去,王斌试探地问道:“国师大人?” “先去军校,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 诸事纷扰,却又偏偏有轻重缓急之分,如果自己要去江南赈灾,那么眼前军校的事情就得放一放,可眼下正是明军军改试点的关键期,自己这个副校长总不能直接撂挑子,临走前,该交代要做下去的事情还是要布置好的。 在护卫甲士的拥簇下,姜星火缓步从燕子矶头走下山去。 燕子矶头海拔也就几十米.准确的说是三十六米,但需要走的山道距离却不能按高度测算,雨天地滑,走了好半会儿方才下去。 燕子矶下面,就是大明皇家军官学校,再外围,则是税卒卫的驻地。 遥遥望去,军营里在雨幕中依旧点着灯,还有兵卒巡逻,不远处则是训练场地,还有靶场。 嗯,此靶场非彼靶场,这年头的火铳跟火炮一样,都是概率武器,靠的是火力密度,压根不考验单兵的射击精准度,靶场的靶子大的出奇,要求只是瞄的别太离谱就行,平时多练练,不要上了战场往天上放空铳.这不是在开玩笑,哪怕之前上过战场,但转职成新手火铳兵,一紧张,往天上放铳是再常见不过的了。 最近朱高煦整天忙得人都见不到,便是在努力操练这些税卒了。 税卒卫的武器装备方面,火铳没有配备到位,火炮有,但是缺乏成体系的炮兵指挥、参谋、士官。 先说火铳,作为永乐帝钦点的纯火器化试验部队,兵仗局的大部分资源和产能,都在供给研发原始火绳枪,也就是“永乐元年火铳”了不用奇怪这个命名规则,洪武二十八年大将军炮等命名早就在明军内部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了。 只不过火绳枪这东西看着简单,想要做到定产的标准,还需要各种设计、测试、修改,以及考虑铸造工艺水平,所以一时半会儿还造不出来,税卒卫的士卒们,只能拿着以前的火铳,以及带铳刀的木枪先练练了。 火炮方面,则是陷入了“士卒缺乏知识无法学习基础炮兵操作”“军校生有知识但不愿意干炮兵”的怪圈,姜星火分身乏术,又没办法花一段时间培训第一批炮兵。 靖难勋贵们出身中下级军官,他们的子弟文盲率比较高,但洪武开国勋贵的子弟们普遍还是念过不少书的,所以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留几本最近编撰好的书,看看能不能靠这些军校生自己领悟一下。 近处望去,军校之中灯火通明,外围的税卒卫军营里的无数帐篷如同一片巨大的森林般,守护着中间的这些建筑。 这里,乃是大明第一所真正意义上的武学、军校! 校门前,竖立着两尊足有数尺高的汉白玉石狮子雕像。 便是二狮衔珠,四目圆睁,栩栩如生。 而那两个石狮子雕像前,站着一队警戒的军校生,身披铠甲,手持利刃,刀锋寒冽。 他们,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是大明下一代的军官。 “国师大人!” 看见姜星火走近,军校生们纷纷行礼,声音洪亮整齐。 而这一幕落在王斌眼中,心中不由地有些讶然。 显然,祈雨过后,在勋贵子弟们的心目中,国师的威严已经初步树立了。 这些军校生虽然装扮算是行伍中人,但他们跟税卒卫的老兵相比,恐怕仍旧有着不小的差距。 但跟国子监一样,大明皇家军官学校,虽然名义上的监正/校长不是皇帝本人,可他们都算作某种意义上的天子门生.朱棣之前不是没动过自己当校长的念头,但文官们在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上,表达了强烈的反对意见,凭啥皇帝这么偏爱军校,也没见哪个皇帝亲自担任国子监监正啊? 所以,现在军校的校长,是老资历的将军,淇国公丘福。 丘福的执教理念跟姜星火又不太一样。 好吧,这里又涉及到军校的教育理念问题,或者说,宋元武学以降,军官培养理念就是一坨屎。 按丘福的想法,军校生自然该是能抡大刀、举石锁的,至于什么韬略兵法,学学《孙子兵法》《六韬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就行了。 而姜星火的教育理念则完全相反。 既然是培养军官,那么身体素质当然需要有所要求,但绝不是最重要的条件。 什么是最重要的条件?学习韬略兵法吗? 也不是。 那东西是给高级将帅学的,而军校生培养出来,是基层军官,未来大部分会长时间停留在中层军官这个阶段,是大明军队的骨干,但这些骨干,恰恰不需要花费大量时间钻研这些高级将帅研究的东西,他们更需要的是指导他们策划、指挥具体战役和战斗的教材。 其他的步兵、骑兵的教材,姜星火没有这个能力编写,但是火铳兵和未来的火铳胸甲骑兵,以及炮兵,姜星火是有能力编出实战化教材的.先解决有无的问题,稍后可以一版一版地改进。 但现在军校里的问题则是,经过靖难之役的实战检验,“骑兵为王”的军事理念深入人心,骑兵瞧不起步兵,步兵瞧不起火铳兵,火铳兵瞧不起炮兵。 从抽调来的教师到下面的军校生,都是这个想法,思潮一时间难以扭转 税卒卫里的士卒,尚且能服从朱高煦的命令,转行当火铳兵和炮兵,那是因为税卒卫里,朱高煦说了算。 可军校里不是,姜星火虽然地位崇高,可话语权却并不高.此时的大明军中最讲究战功资历,姜星火一点战功都没有,凭什么让这些久经沙场的侯伯听你在军事领域指点? 靖难之役已经验证了,精锐骑兵包打天下,凭什么你让火铳兵和火炮兵骑到头上来? 伱说火铳兵和火炮兵未来多厉害没有用,得拿出真东西来。 偏偏现在,没有培训好火器部队的军官,又无法来证明理论的正确性。 这就成了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悖论。 这些事情,甚至不是靠朱高煦帮忙说话就能解决的,只能靠姜星火自己去想办法解决,偏偏又出了洪灾的事情,原本亲自训练一支火炮部队基干军官的想法被搁置了,姜星火只能另辟蹊径。 还好,姜星火找到了一个可靠的帮手。 副校长的办公室内,姜星火见到了他等的人。 “见过姜校长。” 很快,一个身穿扎甲,腰挂长刀,身材魁梧高大的男子走了出来,向着姜星火拱手抱拳,神态恭敬无比。 此人名为柳升,曾世袭燕山护卫百户,靖难之役经历大小二十余战,因战功累升为左军都督佥事,如果历史线没有改变,在未来,他会因为作为张辅的副手平定安南而封伯。 当然,更重要的是,柳升是未来神机营的主将,亲手组建了中国历史上首支正规编制的炮兵。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线中,永乐八年,柳升随朱棣北征,到达回曲津,率神机营火器部队为前锋,大败阿鲁台;永乐九年,柳升又随军北征,率神机营火器部队鏖战忽兰忽失温,再次显威。 此人几乎这是在这个时代,也是军校的教师中,唯一能理解姜星火炮兵理念的人。 “柳佥事,之前的计划,恐怕要暂时搁置了。” 姜星火无奈苦笑,给柳升短暂解释了一番,随后从自己办公室的书架里,抽出了几本手抄本的书籍。 “这几本书你先拿去研究一番,挑几个聪明、懂数术的小子学一学,若是有什么数术方面看不懂难题,可以去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寻卓公。” 柳升迫不及待地接过了姜星火手里的四本书,书籍上面,并没有写书名,而是首页覆盖着白纸。 这不由地让他愈发好奇了起来. 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组建之初,柳升便与这位副校长一见如故,须知道,柳升是亲身经历过南军的火器毒打的,因此,也敏锐地意识到了火器对于战争形态的改变。 但柳升一个人,就仿佛是在一片黑暗世界中苦苦摸索的盲人,即便他意识到了火器的威力,可如何组建火器部队,如何训练士卒和军官,如何选定装备标准,如何解决后勤问题.这些事情,他只依靠自己的力量,很难解决,而同僚们,依旧醉心于铁甲大马,并认为这将永远主宰战场。 所以,柳升一直以来都非常孤独,直到他遇见了姜星火。 姜星火对于火炮使用的见解,更是让他觉得有茅塞顿开之感。 因此,柳升非常渴望从姜星火这里,学习到更多根本无法从别人那里学习到的火炮知识。 可现在姜星火还在这,柳升不太好意思当面翻阅。 姜星火揉了揉眉心后,起身说道。 “你先看看,我要去宫中面圣了。” 柳升送走了姜星火,心中着实痒痒,便径自在廊下,翻看起了姜星火编撰的四本书。 柳升翻开空白书皮,扉页是有名称的,从书籍的名称来看,赫然还是一整套教程。 《炮兵入门通识壹:圆周六千四百等分密位界定与标尺的测距使用》 《炮兵入门通识贰:外弹道基础射击概念与水平面、垂直面射弹散布》 《炮兵入门通识叁:高低射界两种射击方式的不同弹道曲线函数》 《炮兵入门通识肆:炮兵观测气球旗语与空地协同理念》 柳升不知道的是,未来影响了大明无数代军官、改版翻印了数百万册,被戏称为“火器界四书五经”的著名系列教材里“四书”的初稿,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廊下雨潇潇,柳升看着手里的书籍,一时竟是入了迷。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七章 黄浦 皇宫,奉天殿。 姜星火一路走来,明显感觉到,连日的暴雨让本就地势低洼的宫城,在排水问题上更加窘迫了起来. 最糟糕的,地下水还在不住地“咕噜咕噜”往外冒。 排水管道已经彻底失效,宫女和宦官们,提着水桶冒着暴雨往外清理臭水,却也只是徒劳无功。 宫城是在被填平的燕雀湖上建造的,虽然采用了打入木桩,巨石铺底,以及石灰三合土打夯等方法加固地基,但三十多年过去了,日久之后仍然出现地基下沉,如今连下了几天的大暴雨,宫内就形成了内涝。 于是乎,被垫起来的三大殿,仿佛成了汪洋中的孤岛。 几名内廷的太监、少监,都站在廊檐下等候着皇帝召见,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样的事情。 “国师大人!” “嗯。” 姜星火淡漠领首,迈着沉稳的脚步,穿过长廊直达大殿。 刚到奉天殿门口。 “把那个贱婢拖出去斩了!” 宦官尖细的声音响起,让站在廊下的几名高级官宦都吓得缩紧脖子,心里暗想,又有谁招惹到皇帝了? 景清和梅殷的脑袋,可是还被长竿挑着,悬挂在洪武门城头上呢,这几日雨淋下来,都被泡囊了。 “行了,都给朕滚!” 惊慌失措的宫女们走了出来,宫里的服侍永乐帝的太监轻轻地合上了门,廊下的高级宦官们得到了通知,便晓得接见的计划取消了,也纷纷倒退着离去。 过了片刻。 “吱呀~”殿门被缓缓推开,一位身着赤红色龙袍的男子从内走了出来,他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浓重的愁云,正是朱棣。 “国师?” 朱棣正看到姜星火双手拢在袖中,正在等他。 “陛下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姜星火低头看着靴尖问道,这几日路湿却是穿不得婶娘做的布鞋了。 “还不是松江诸府的事情!” 朱棣摩擦着左槽牙,同样拢起手,与姜星火一起看着外面的大雨,边看边说道。 “治水、赈灾、平乱,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一群虫豸!” 说罢,朱棣递给姜星火几份奏折,这是从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嘉兴府、湖州府等太湖圈沿线的诸府送上来的灾情汇报。 姜星火匆匆浏览了一遍。 总的来说,嘉兴府和湖州府,这两个太湖以南的府,受到的灾情比较小,而在夹在长江和太湖之间的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则比较严重.尤其是松江府,受的灾情最重。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下大雨导致长江水位暴涨,支流缺乏疏浚,使得洪灾泛滥,淹没农田;也同样会导致太湖和江南众多水泽范围的扩大和溢出,遭殃的还是周围的农田。 姜星火笑道:“恐怕不是做不好,而是不想做吧。” 朱棣不漏痕迹地用余光瞥了姜星火一眼,刚才的愤怒都是装出来的,就等姜星火这句话呢。 朱棣的用人原则一贯如此,好用就往死里用。 前几天国师祈雨成功,舆论瞬间翻转,狠狠地打了朝臣一次脸,当时还有人拿北宋国师林灵素的祈雨事例来说酸话,结果第二日,《邸报》上又公布了热气球和碘化银的原理,可谓是双重打脸。 朱棣非常爽,身心从未有过的愉悦和舒畅。 自从靖难起兵以来,被文官们骂了五年了,终于有一天,他能还嘴了。 而这一次,他不仅要还嘴,还要光明正大地杀人。 朱棣会意问道:“此言何解?” 姜星火扭过头来,干脆说道:“民乱这种事情,若是云贵那种地势复杂且多土官土人的地方会发生我信,可江南腹心之地,哪有那么容易就生了民乱?” “江南可不是什么造反的好地方周围连个像样的山脉都没有,地势一马平川,难道要靠着河网和湖泽作乱吗?” “再进一步说,官府,或者说士绅,在江南的力量可谓是根深蒂固,从人口到土地、文教,都有着绝对的掌控力,士绅没有被大规模波及,怎么短短几天时间,下面的百姓就发生民乱了?连几天的存粮都没有吗?” 朱棣对于姜星火的回答很满意,姚广孝早就给他点出了一个思路,一个借着洪灾做大事的机会,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突然,民乱可谓是再好不过的由头.闹了民乱,朝廷可就得出兵了。 “国师的意思便是,有人故意引诱下面的百姓闹乱子?他们是想对朕表达不满,还是对变法表达不满?又该如何应对呢?” 姜星火恳切以对:“治水、赈灾、平乱,其实都是一回事。” “喔?国师不妨细细道来。”朱棣眉梢一挑。 “闹出民乱,原因在于缺乏水利设施的维护和河道的疏浚,所以一有大雨,水田就要遭殃,百姓被鼓动,便会起来闹乱子陛下随便派几个卫过去,百姓是闹不起乱子的,所以问题的根源不是平乱,而是怎么治水,怎么赈灾。” “先说治水。” 姜星火之前既然已经提醒过朱棣,自然最近也从慧空,或者说姚广孝的渠道,收集到了不少相关情报。 “江南各府,苏州府和松江府处在长江的最下游,而常州府、嘉兴府和湖州府这三府的田土,地势高的多,地势低的少,它们都环绕着太湖。” “太湖是治水的核心,太湖连绵五百里,接纳杭州、湖州、宣州和歙县等地山脉所流之水,然后注入到淀山的各个湖泊,进入上、中、下三个茆湖中。” “从灾情最重的松江府来看,太湖延伸到松江府各地的支流,因为各地浦港被泥沙堵塞,各地汇集而来的流水被堵住了,自然上涨流溢,办法就是疏浚吴淞各地的浦港,让壅堵淤塞的洪水流泄出来,流入大海。” 朱棣略微估算了一下,蹙眉道:“朕所了解的,吴地的松江南北长两百多里,东西宽五十多丈,西边连接太湖,东边通到大海恐怕不好疏浚吧?这得是数十万人的工程量。” “是。” 姜星火坦率道:“确实不好疏浚,而且宋元都试过,到现在还是堵着的。” “根源就在于松江是江南典型的回潮河流,松江口正对着涌来的潮汐,到处是淤积的泥沙,刚疏浚好马上又堵塞了,而且从无江长桥到下界浦大约有二十多里,虽然稍微疏浚能通过流水,但是很多地方又浅又窄;从下界浦到南仓浦口,大约有一百三十多里,由于潮汐的原因这段河流也已经严重堵塞,河中杂草丛生,甚至变成了陆洲。” “那怎么解决,国师有办法?” “有。” 姜星火给出了他的解决方案。 “礼部右侍郎宋礼擅长水利,我与宋侍郎推演多日,从历代的河流地图档案中找到了法子。” 从袖中掏出一份标注好的地图,姜星火显然是有备而来事实上,在军校办公室等柳升的时候,他就把这份准备好的地图从书架中拿出来了。 “有两个河道是可以利用的。” 姜星火摊开地图,指着说道:“嘉定刘家河,即是古时的娄江,径直通入大海;常熟的白茆河,则是直接流入长江。它们都是宽广畅通的河流,所以既然现在的松江实在是难以疏浚,不妨疏通吴江南北两岸的浦港,将太湖各个出口的水流引入刘家、白茆二港,然后通过它们帮助松江分流,流入大海。” “松江也不是说彻底就不管了,现在的松江问题在于下游回潮严重,但松江有一条支流可用,就是范家浜到南仓浦口(即后世黄浦江)一段,是可以直通大海的,加以疏浚让它加深加宽,连接到大黄浦,等到这些河段疏通之后,再根据地势,在各处设置石闸,按时开关,每年河水干涸时,就兴修堤岸加固。” 朱棣看着地图,研究了一会儿总结道。 “也就是说,松江上游的水,可以借道刘家河、白茆河分流进入长江口.这个没什么问题。朕考虑的是,松江中下游的水,是凿宽范家浜-南仓浦口这一段,并入大黄浦?可这相当于以支代干,能行得通吗?” “行得通。”姜星火说道,“这一段支流,南宋时叫黄浦塘,到了元代因河道渐宽,因而有大黄浦之称,经过我和宋侍郎认真的研究,这一段是可以分流甚至取代松江的泄洪作用的。” 朱棣复又问道:“平乱、治水,这两个说完了,赈灾呢?” 姜星火认真道:“一是借道刘家河、白茆河分流,二是疏浚出黄浦江,这两项工程,非得十余万人不可,大雨这才刚开始下,往后指不定到什么时候,今年这几个财赋大府的粮食收成是别想了,重点是怎么修好水利,不影响明年、后年。” “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姜星火顿了顿后,继续说道:“松江府是变法的重点地区,便在于,这里非常适合发展纺织业,尤其是棉纺织业的发展,但眼下男耕女织是不够的,棉纺织业大规模手工工场的成立,关键在于要把人口从土地中解脱出来.平常是没有这等好机会的。” 从宋元开始,棉花栽培从岭南逐渐传到长江中下游地区,松江由于气候、土壤等适合棉花生长,因此棉花种植迅速普及,但是当时由于棉纺织技术落后,棉花去籽要用手工剥,又没有弹松棉花的机具,从棉花纺成棉布费时费力,而且纺成的棉布也很稀松、粗糙。 直到黄道婆向黎族学会了一整套棉纺织技术并带回松江,松江的棉纺织业,才开始极大发展,到了如今明初的时代,松江布成为质地优良、花饰灿美、远近闻名的畅销品,从事棉纺织业的人口也变得多了,可终究是不成规模。 只有建立工场区,大片大片的手工工场,数以万计、十万计的棉纺织业从业者进行集体分工劳作,方能真正形成第一次工业革命赚取财富的撒手锏——物美价廉的纺织品。 而这机会的曙光,恰恰孕育于危机之中。 “赈灾,要以工代赈,灾民中,男人做工去修河道,妇孺做工可去棉纺织业.在松江找一处交通条件好的荒地,便能建立大规模的棉纺织业手工工场。” 朱棣说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有阻碍怎么办?”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因为既然这次民变有蹊跷,就意味着,姜星火的一切行动都处于危险的状态。 这种危险,不仅来自于有可能狗急跳墙导致的人身安全威胁,更来自于琢磨不定的种种风波……有时候看起来是朋友的人不见得是朋友。 朱棣在推行清丈田亩的过程中,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当然,最重要的是,朱棣对姜星火的心肠,有所疑虑。 太平街和大祀坛处理的很好,可终归有些偏于仁慈。 姜星火的眸中闪过了一丝凉意。 “陛下不是赐我尚方宝刀了吗?”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八章 民间 谷雨时节。 永乐帝正式下旨,国师姜星火负责巡抚常、苏、松、嘉、湖五府赈灾事宜,礼部右侍郎宋礼与平江伯陈瑄负责治水事宜,二皇子朱高煦率领税卒卫以战替练,平定民乱。 这里面,对于文武百官来说,后两条任命都很好理解,宋礼和陈瑄擅长水利,朱高煦擅长砍人.但唯独第一条,引发了很多人的不解。 不仅是旁人不解,就连宋礼也很不解。 时值三月,晨光破晓,一行人行走在泥泞的官道上。 远处山川黛色依稀,暴雨后的两侧林间满是鸟鸣,一阵风吹来,空气里透着湿漉漉的味道。 宋礼与姜星火并辔而行,宋礼终于忍不住问道。 “国师大人,为什么呢?” “你骑着好。” 姜星火抬眼看了看,他骑着一匹朴素的小灰马,宋礼骑着一匹神俊的白马。 白马,是朱高煦送给他的,但是姜星火不想骑。 《三国演义》这时候虽然已经被罗贯中写出来了,可惜的卢与凤雏的故事还没有广为人知. “不是问的这个。” 宋礼怔了怔道:“国师为何要亲自去赈灾呢?” 远处因暴雨致使白鹤溪(镇江府内重要河流)支流改道形成的小水泽拦腰截断了官道,探路的哨骑已经折了进去,一行人前进不得,只好停在原地等待随行军士架浮桥。 而不远处,就是常州府地界的小河寨了,也就相当于进入了他们的任务目标区域,既然如此,反而没人着急了。 喧闹的风中混杂着水泽里的虫鸣,吹拂着远处的麦葶。 在这个美丽而荒芜的角落,姜星火沉思了片刻,解答了宋礼的疑惑。 “你们都觉得我不该去。” 宋礼点了点头,要知道姜星火乃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又有太平街和大祀坛两桩新立下的功劳在身,按理说是不需要趟这浑水的不惹人妒是庸才,便是有人说些闲话,便是当个屁放了就好了,没必要把因果揽在自己身上。 什么“国师祈雨导致江南洪灾”这种酸屁,也就糊弄糊弄没脑子的,但凡有点正常的逻辑想想就知道,江南水患是今年才有的事情吗? 衮衮诸公当然清楚,所以如果换做他们是姜星火,那绝对是不会如此勇于任事的。 事情一推,双耳一闭,过段时间也就没声音了。 大不了出动军队,让永乐帝背骂名嘛,反正朱棣早就是篡位弑君的逆贼了,“燕逆”都骂了四年,不怕这点坏名声。 如今却被派到这种刚发生民变的地方去赈灾,尤其这还是江南士绅的势力,最为根深蒂固的地方根深蒂固到了什么程度?朱元璋他老人家规定的,松江府籍贯的不能当户部主官。 这要是爆发了更大规模的民变,或是狗急跳墙,出了些下三滥的手段,简直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活儿啊! 这种风险高责任大、付出多收获少的事情,怎么算,怎么都挺亏的。 更何况他还兼着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的副校长呢,军校刚刚开始运行,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京,简直太任性了。 不过任凭外界再怎么议论纷纷,姜星火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反而让宋礼愈发好奇,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这可不行! 尤其是眼下马上就要进入常州府,宋礼更是急于搞清楚这一点。 “你觉得江南士绅靠自己,能赈灾吗?” 面对姜星火的灵魂疑问,宋礼想了想答道。 “费劲。” 这是十分中肯的评价,姜星火点了点头。 早在秦淮河上“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时候,作为整个大明某种意义上最大的小道消息汇集地,姜星火已经知道大明的江南士绅是个什么德行了。 这帮人靖难之役时期对于江南人力物力的组织度之低,以及对官府权责上手挥霍之惊人,简直是让人失望透顶。 靖难之役打到最后,朱元璋给朱允炆留下的这台完整的、规模堪称世界第一的战争机器,被人菜瘾大的江南士绅上手操作的稀碎,大量的资源在途中被浪费,到处都是逃兵和流亡的民夫,前线明明连吃败仗,后方的挥霍却是愈发触目惊心。 原本姜星火还以为当初朱棣能顺利登基是有运气成分,场场战役神风相助,但现在看来,完全就是以齐泰黄子澄为代表的江南士绅给力。 而且这几年江南士绅的表现已经完全证明了,他们根本无心于治理江山社稷,甚至连自己地面上的水患安危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为什么费劲?” 这个问题问的宋礼一怔。 这便是要说,宋礼不是江南士绅出身。 他是河南永宁人,以国子监生员的身份踏入仕途,随后一直在外任,重要的履历是洪武朝时任山西按察司佥事、建文朝时任陕西按察司佥事,宋礼做京官的时间都很短,这也是为啥他能上书永乐帝《孤愤》,毛遂自荐到变法派当卧底。 “因为他们就不想赈灾。” 姜星火翻身下马,寻了处有树荫遮蔽的阴凉地,解下水囊灌了口凉开水后,与宋礼干脆说道。 见宋礼还是不太理解江南士绅的思维,姜星火便晓得对方善于做事、有仕途之心,但置办家业恐怕不是什么好手,便点拨道。 “若是没有水灾,从家田千亩到万亩得多久?” 都是聪明人,只是这一点拨,宋礼便明悟了过来。 其实这跟姜星火前世,每逢金融危机都是巨头们的盛宴,道理是一样的而且这个时代的士绅们,负债率更低,现金流更充裕。 家底厚的江南士绅,不怕一两年的水灾,水灾只会让普通自耕农破产,继而有助于士绅快速兼并土地。 “所以国师觉得,如果继续放任不管,只怕会祸害整个江南刚刚初步推行的摊役入亩?因此才会主动请缨前往五府,希望用自己的努力将这场对百姓来说的浩劫给降到最低!” 宋礼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姜星火。 姜星火刚想说什么,王斌却忽然来报。 “国师,因为连日暴雨,白鹤溪在吕城镇和奔牛镇中间这一段,直接改道进入了废弃运河,然后又冲出运河古道,冲毁了小河镇的渡口,眼下寻不到船,前面的路走不通了。” 姜星火翻出地图看了看,蹙眉道:“便是说,过了这个水泽就没路了?” “是。”王斌也有些无奈。 眼下的江南的陆路交通被暴雨引发的洪灾和河流改道严重影响了。 如今雨虽然暂时停了,情况却丝毫没有改善。 本来,他们是可以跟税卒卫一样分批走水路的,但某人实在执拗,非得要考察沿途风土人情,所以哪怕心中有抱怨,也不敢表露出来。 “那还有别的路可以绕吗?” “有倒是有,就是有点远.大约要多绕上四五十里。” 这便是要多费一日半的脚程了。 “走吧。” 一行人商议之后,便决定改一条远路,继续向东走。 有数百精锐甲士护送,倒也不虞有什么差池,毕竟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只有南面的丘陵地区相对平坦一些,而且,东边是常州府方向,只要能穿过丘陵,再走一百余里左右,应该就会到常州府的武进城。 或许对于现代人来说,四五十里根本不算什么,踩一脚油门一会儿就到了。 但这里不同,这里是明初,离开官道后,走的路根本就不叫“路”,而且天气恶劣导致地面泥泞湿滑。 若是平常一个人走路自然不碍事,但现在这种情况,却是步骑混编队伍,而是士卒也不是姜星火前世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行军都要全程披甲一般是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轮换,以备突发意外,其他人的甲胄都是放在辎重车辆或是骡马上的。 便是这一部分披甲的士卒,在这种天气下,也极容易得卸甲风,更遑论小路不好走,稍有不慎便会摔跤跌倒,甚至摔伤了。 走了半日,原本在官道上旌旗鲜明的队伍,竟是走出了曹丞相败走华容道的落魄感。 绕过一处山脚。 “前面有个挺大的村子。”王斌遥遥指道。 正打算实地考察这些地区赈灾情况的姜星火闻言一喜,赈灾这种事不进行实地调查就容易被这些知府蒙蔽,之所以不走寻常路,不就是为了看到民间最真实的一面? “伱们先在这里等着,王斌挑几个没披甲的、裹着刀跟我进去,宋大人也一起。” 宋礼是历任过山西、陕西按察司的,倒也不算对民间疾苦一无所知,自然欣然应允。 几人进了村子,眼见因为天气炎热,又经历过雨水冲刷,很多房屋的茅草屋顶已经坍塌。 土路上也无行人,偶有看到他们的村民,都躲回了家里,此刻的村子显得颇为萧索。 然而诡异的是,村中心的大槐树下,开着一处大粥棚,正有不少人在吃粥。 “这是赈灾?还是义粥?” 姜星火看着粥棚里的青皮无赖,有些诧异。 还未待派人询问,忽有一孩童埋头哭着从旁边的茅草房里跑了出来。 “我不吃!”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九章 疾苦 孩童的脚步虚浮无力,偏偏逃走的念头却坚定的很,茅草房里,似乎有什么骇人的东西一般,逼着他迈着小腿往外踉跄而行。 没几步,就“咚”地一下,撞到了姜星火的大腿上,若不是姜星火眼疾手快扶住了他,险些跌倒在地上。 屋内,一个面色惨白的妇人,勉力扶着门板走了出来,她见到姜星火几人,第一反应不是交涉向他们要回儿子,反而是惊恐。 “你们快走!” 妇人的嗓音不算嘶哑,显然不缺水,只是有些有气无力。 姜星火看了看她鼓鼓囊囊的肚皮,心里大约明白了些什么.不是灌了个水饱,就是吃了涨肚不消化的东西了。 见姜星火几人不走,妇人还想说什么,却不用说了。 身后粥棚里,十几个吃饱了粥的青皮无赖,赤着膊齐齐走了过来。 出乎姜星火意料,接下来发生的,竟然不是什么“村中地痞欺压孤儿寡母,国师路过仗义出手相助”的打脸小混混剧情。 领头纹了一只虎的无赖,看了看几人的衣着,竟是颇为恭谨地说道。 “方才便远远觑见了几位贵客,不敢上前叨扰,可见您几位来了刘婶家,却得冒昧问一句,不知可是刘婶还欠了哪位地主老爷的债?若是不多,我们兄弟几个凑份子替她还了,您也不用进去了。” 说罢,指了指妇人的家,透过门板看去,说一句“家徒四壁”不为过。 “路过。” 姜星火很诚恳:“真是路过。” 领头的‘一只虎’.权且这么称呼他罢,见状倒也爽利,只是抱拳说道:“那还请速速离开村子,待会儿怕是走不脱了。” “为何?” 姜星火自是不嫌事大,耐心来问。 ‘一只虎’还未回答,听得远处传来动静,却是面色陡然一变。 也不与姜星火再做解释,十几个人青皮无赖齐齐返回大槐树下的粥棚,抽了些自制的嫁接武器出来,譬如镰刀加长棍之流。 随后,在‘一只虎’的带领下,向村北头走去。 妇人的气色愈发灰败,可下一瞬,看着倒在地上痛苦不堪的儿子,却慌乱了起来,眼眸中多了一丝生气。 “幺娃,你忍着点。” 妇人褪下儿子的衣衫,竟是拿了根小树枝,帮捂着肚子想要满地打滚的儿子开了眼。 “快了,快了” 小孩不配合,妇人愈发焦急,拉不出粪便来更是疼的小孩哇哇直哭。 “再忍一会儿就好,马上就好了!”妇人说着又加重力道往外拽。 “哇——” 孩子嚎啕大哭,似乎要把心里所有委屈都喊出来。 姜星火看不下去了,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妇人。 “用这个吧。” 妇人接过,看着小瓶子里干净剔透的油脂,一时竟是怔住了。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油。 “快点用吧。” 妇人不再犹豫,有了鱼人膏的帮助,小孩很快排出了堵塞在肚子里的粪便。 眼见着儿子的性命之忧解除,不善言辞的妇人对着姜星火连连叩首。 而姜星火这时候,也终于可以问出他刚才心中的疑惑了。 “方才那些人,不是要吃绝户的?” 妇人一怔,旋即道:“贵人您误会了,他们都是先夫的好友、子侄。” 能跟这些人做朋友想来不会是什么勤恳种地的农人?多半是浪荡子,或是想当侠客的。 “那我见他们都喝了粥。” 旁边的宋礼不好说太多,意思却也很明显。 你们母子俩都这么困难了,这些好友、子侄怎么一口粥都不肯分? 村北头传来了争吵声。 妇人的神色有些焦急。 姜星火开口道:“告诉我们事情的原委,或许我们可以帮伱。” 妇人一咬牙,讲述了一段这几天发生的故事。 —————— 妇人的丈夫是洪武十一年出生,今年是永乐元年,周岁算二十五,名叫李六七。 可李六七这老光棍始终没有结亲,他家太穷了,不仅给他娶不起媳妇,他爹自己家的子女还要往外送,也就是过继儿子或者嫁女儿,从而减少口粮的负担。 直到去年,方才娶了死了一个丈夫的妇人,也就是青皮无赖们口中的“刘婶”。 本来全家靠着给隔壁村的地主当佃农,还能勉强维持生计,可今年春天先是大旱,绿苗眼看着枯萎成了黄苗,黄苗又被一场河流改道而来的过境洪水冲了个干净,今年定然是颗粒无收,地主家还有些余粮过活,农民就真的只能等饿死。 李六七的家里除了他和婆娘孩子,现在有父母,大哥大嫂侄儿一家,还有打光棍的二哥,一共九口人,其余的兄弟姐妹,都过继或是嫁出去了。 而家里的米缸,已经只剩爬满了灰尘的浅浅一层米了。 故事来到了李六七的最后一天。 “吱呀~” 缺乏润滑的旧门轴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异响,母亲陈氏背着左手,右手端着个豁了口的泥碗走了进来。 她很虚弱,短短的几步路,便要扶着窗棂缓很久。 “嘘” 李六七接过眼前的泥碗,里面是小半碗浑浊的汤水,中间有些肉沫飘起,见李六七还愣着神,陈氏忙悄声催促道:“赶紧喝啊!” “这是什么汤,你们喝了吗?” 陈氏看着最心疼的老么,挤出一丝笑意,道:“村头的黄狗炖的,爹娘喝了,你快喝吧。” 李六七没有任何疑惑,他实在是饿极了,他的这副身躯高大雄壮,年轻时跟着拜师学艺过,练过武艺,也曾闯荡过江湖,只是没混出名堂,但在十里八乡倒也有些威望尤其地不耐饿,便毫不犹豫地“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小半碗碗暖和的肉汤下肚,连骨头渣都咀嚼的细碎咽下,李六七恢复了些许力气,不再眼冒金星了。 “谢谢娘。” 仔细地端详着有了精神的小儿子,仿佛是要把他的模样记到自己心头,陈氏满足地笑了笑,她一手端起碗,一手放在肚子前,背身朝屋外走去。 “咣当~” 烟尘升起,泥碗在地上崩碎溅射,陈氏还没踏过门槛,便晕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娘!”“娘!” 屋里屋外同时响起两声焦急的呐喊,李六七和二哥一同踉跄着来到陈氏的身边。 当李六七看到陈氏放在腹部的左手,那齐根而断的几根手指时,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变得铁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便要吐出来。 “不能吐!咽回去!” 二哥恶狠狠地说道,直接用手掐住了李六七的喉结,把反胃感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娘——” 一瞬间,李六七仿佛瞎了,他的视野一片白茫茫,耳边也变得听不真切,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 “起来,这是娘的决定,你要活下去,侄儿和嫂子还等着你把米带回家来呢!” 二哥把李六七搀了起来,好半天,李六七的视力才恢复过来,他看着陌生而又熟悉的家,老爹和大哥躺在床上饿的起不来身,大嫂抱着几个月大的侄子,自家媳妇带着前夫的娃,一起从柴房门口怯怯地望着他。 把陈氏扶上炕躺下,熬了些米粒都数得出的米汤灌下去,等了半晌,陈氏方才悠悠转醒,可却虚弱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走,跟二哥去地主家借米。” 他与二哥一路步行,也没走多远,过了一个村,孤庄村的另一头便是地主的家。 地主家自然与他家的茅草屋不同,气派的三进三出瓦房,外面还砌着厚实的围墙,门口恶狗冲着李六七疯狂咆哮,一个家丁听见犬吠,探出头来。 没等多时,穿着一身锦缎裁剪的蓝色印花铜钱员外袍,肥头大耳的地主便来到了门口。 地主的手里拎着一袋沉甸甸的米,他笑眯眯地看着送上门来的李家二兄弟,说了一件事。 沉默过后,地主问道:“决定好了吗?谁来?” 李六七攥着二哥的手,沉声说道:“二哥,让娘她们活下去。” “好。” 心中有愧的二哥重重地点头,从樊地主手里接过米袋子,转头大步离去。 一滴水珠坠落在地面上,瞬间便被烫碎。 家丁左右包夹着李六七进了门,樊地主家的大门被关上,阳光在身后被隔绝开来,形成再鲜明不过的光暗对比。 出乎李六七的意料,樊地主并没有马上对他做些什么,而是将他安置在了柴房,中午时分甚至还给了他半个黑硬的馍馍果腹。 李六七用唾液慢慢地舔食着混杂了麦麸、沙粒的馍馍,这时候,樊地主的府上传来了一阵动静,李六七将坚硬如同一块石头的馍馍藏在怀里,趴在窗户上听着外面的谈话。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和樊地主寒暄着:“黄县令遣小的亲自给樊老爷道一声谢,东西他老人家收到了,这事一定给樊老爷办妥。” 樊地主笑道:“哪里哪里,鄙人教子无方,方才酿成大祸,失手杀了镇里的人。也要感谢黄县令的包涵,来,差人一路辛苦,小小心思不成敬意。” “哎呀!樊老爷太客气了,这哪成咳咳那替令公子顶罪之人,樊老爷可找好了?” 一阵假模假样的推让过后,差人问道。 樊老爷笑吟吟地说:“找好了,下贱人家一袋米便同意了,圈在柴房呢。” “好,那我们就带走了。” 两个穿着皂袍直衬的差人闯了进来,见李六七身材这般雄壮,举着镣铐、刑枷的差人,也有些迟疑。 日光幽幽,地主还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样,他轻声道:“想想你那些快要饿死的家里人。” 李六七冷笑一声,也不言语,径自伸出手来让差人戴上镣铐。 见这小子识相,两个差人也松了一口气,不然真动起手来,就凭他们腰间的铁尺,能不能打得过这壮硕的青年还真不好说。 “老爷且留步吧,我等这便压着这小子回县衙。”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章 拔刀 李六七彼时方才晓得,二哥恐怕是一开始就知道樊家少爷在青楼酒后失手杀了镇上富户子弟,需要人顶罪这件事。 否则,如何拉着自己去樊地主家里借米?地主家的米,又哪是这么好借的? 方才樊地主问自己两人谁跟着进去,自己吃了肉汤,血气上了头,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此时却是陷了囹圄。 可李六七心里却没有怪二哥,更没有后悔.旱灾复洪灾,灾年到了这个地步,一口饭都要易子鬻妻了,便是亲兄弟,有些自己的心思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但为了家人,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他已经做好了顶罪的准备。 然而令李六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县里,自己的罪名,却不仅仅是失手杀人了! 而是青萍泊里聚众举事的乱民首领,择日就要从速正法! 按《大明律》规定,各地的死刑犯都是要送到皇帝那里勾批,然后秋斩的。 除非是景清、梅殷这种从速从快处理的,皇帝直接下特旨给咔嚓了,不等秋斩。 所以,一开始李六七想的是要么判个流放,自己也认了,如果是死刑,再想办法在押送路上逃走死刑犯一般会押送到武进城,不会放在县城里。 可永乐帝命令各地官府先努力自行平息民乱的旨意一下,马上就被本地和尚念了歪经。 本意是能自己处理的自己处理,处理不了的,朝廷再动用军队。 这是很正常的对策,总不能几十个人的民乱,也得坐等着军队到吧?这个交通条件下,如果都得等着军队处理,只会让局势愈发败坏。 地方官府倒是没有推诿,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从速从重处理。 但处理的却不完全是民乱,而是借着民乱的由头,开始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没仇没怨的,也要把处理不了的漏洞、黑锅、亏空,一并推到民乱上面去。 至于有没有民乱,说你有你就有,找几个“乱匪头目”处理掉就好了。 于是,李六七自然翻供,被严刑拷打后还是不肯屈服.真认了,怕是不几日就要被弄死,还会连累家人。 至于所谓青萍泊里的乱民,便是出现在村里的那些纹虎画豹的人了,这些人虽然看着像青皮无赖,倒也不是完全不事产业,而是在太平时节,依靠着捕鱼贩虾做主业,帮人摆渡做辅业。 眼下这个时节,他们也并没有作乱,可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县里有几位大士绅看上青萍泊这块地了,打算清理后一半当做鱼塘,一半当做水田。 所以,他们也成了“乱民”,而生活轨迹跟他们看起来没有任何交集的李六七则成了“乱民首领”。 但无论是樊地主还是黄县令不知道的是,李六七被打死都要翻供,却是因为,青萍泊那伙子青皮无赖的首领“一只虎”,还真是他的旧识,少年时习武的同门师侄,是他大师兄的徒弟,跟他一起学武,只不过按辈分,他成了师叔。 李六七为了家人,也是为了师侄,被活活打死在了县里,是尸体摁的手印。 临死前,他的妻子刘婶前去探望他,得到了这一切的信息。 然而,李家也并没有逃脱家破人亡的命运。 老二拿着米回来后,听说了最疼爱的小儿子成了顶罪之人,陈氏当即便昏死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李家老头则是没等到那一大袋米回来,就在床上咽了气。 至于李家的大哥是怎么死的,妇人刘婶讳莫如深,这个时间点在李家爹娘去世和刘婶前往县城之间。 只说自己听村民说老二裹着草席下葬了父母、大哥,随后见自己外出,便带着米,和大嫂、侄子,趁着夜色一道逃亡外乡了。 以至于刘婶从县城里探望李六七回来,便见到原本的九口之家,只剩下了自己和孤零零地待在家里的儿子。 对此,刘婶并没有抱怨什么,她本就是带着儿子改嫁到李家的,人家既然接受了自己的儿子,一开始,恐怕就没把她们娘俩当自家人,只是为老光棍李六七娶个媳妇。 所以逃亡的时候把她俩落下,也只能认命。 ——————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姜星火听完刘婶不算絮叨的叙述,指了指远处的粥棚,又指了指村北头的喊杀声。 “这是我们当地的习俗,断头粥,这粥我和娃就是饿死也吃不得,他们抢了村里富户的粮食熬粥,这是要造反的。”刘婶看着粥棚畏惧地说道。 对于很多老百姓来说,他们可能真的宁肯饿死,都不敢或者没有能力去造反。 “至于村那头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 姜星火点了点头,虽然这是刘婶的一面之词,不过事情的原委,大约已经清楚了。 从侍卫身上解下一个随身带着的干粮包,递给了刘婶,看着对方千谢万谢的样子,姜星火沉默了几息,终归是什么都没说。 需要他救的人,太多了。 “去那头看看。” 王斌拉住了姜星火的衣袖,指了指身后问道:“用不用?” 他的意思是用不用叫上远处的军队,安全一点。 姜星火摆了摆手,这里的几名护卫都是精锐老卒,就这种小规模村头械斗级别的战斗,足够护卫周全了。 虽然是个大村子,但毕竟也是村庄,几人步行片刻,前方的情形,便已是遥遥在望。 当看到发生了什么时,这些护卫的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 村北头的位置,二十余名手持钢刀的黑色劲装汉子围成一团,为首的则是一名身穿锦袍的青年男子,盯着前方一名男子。 他被砍掉半边肩膀,腹部插着一把刀刃,血水顺着伤口流出,染红了地上的土壤。 他的嘴唇微张,仿佛还想要发出最后的呐喊,只是再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赫然是青萍泊那些纹身青皮的首领。 而他拿着自制武器的十几个同伴们,同样都被砍倒在地,樊家的家丁们,也同样付出了近十人伤亡的代价。 “哼!废物,就这还想成事?” 锦袍青年正是樊地主的儿子,他抬起脚踢在倒地男子的胸膛上,冷笑着骂了一句,旋即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姜星火等人。 “你们是谁?活腻味了不成!” 他的目光扫过姜星火等人,视线落在其中几名护卫的身上。 看得出来,这几名护卫是杀过人的,所以樊地主的儿子给予了一点“敬意”。 “伱不知道?” 王斌饶有兴趣地问道。 樊地主的儿子冷声喝道:“我管你是谁,识相的赶紧滚蛋,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听到青萍泊的渔民聚众作乱,劫掠村庄,他就赶紧带着家丁们赶来了,这里的土地,大半都是他们家的财产,绝不允许有任何意外发生。 之所以他没有让家丁们动手,不过是今日为了扑杀这些青萍泊乱民,已经损失了很多人手,不想再继续损失了。 但如果对方还要继续执迷不悟,那他也只好痛下杀手了。 姜星火平静地看着他,问道:“朝廷平乱的旨意,是给你们这么用吗?还是说,你也看上了青萍泊的水田?” 闻言,那锦袍男子哈哈大笑了两声,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丝杀意。 “好啊!真是有胆子,我也不妨明白告诉你,青萍泊这块地,县里还有好几个大人物一起看上了,那里的部分乱民,现在已经躺在了这里,剩下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什么叫乱民。” 姜星火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杀意。 “跟老子对着干的,就是乱民!” “别说什么皇帝老儿的旨意。” 樊家地主少爷嗤笑一声:“在这,老子就是皇帝!” 就在此时,倒在地上的青萍泊渔民首领‘一只虎’,回光返照般睁开了眼,喉咙里满是血水,却依旧冲着姜星火无声的喊道:“快走.” 看了对方的口型。 “好。” 姜星火点了点头,转过身向王斌走去。 樊家地主少爷觉得姜星火怕了,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却是不打算留活口了。 然而就在此时,姜星火挥了挥手。 王斌眉头微皱,心中早就不耐烦,在他看来,国师对付这些乡下豪强,还要跟他们费尽口舌,实在是浪费时间。 如今见到了国师的示意,当下也不客气,几名护卫抖落布条包裹着的什物。 “——绣春刀!你们是锦衣卫?!” 樊家地主少爷吓得脸都变绿了,他万万想不到,姜星火居然是锦衣卫的人。 他哪能不知道锦衣卫的厉害,那可是专门侦查、刑讯的恐怖机构。 若是被锦衣卫盯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等一下,有话好商量!” 看到这一幕,樊家地主少爷终于怂了。 “不要恋战,速战速决。” 姜星火淡淡的提醒了一句,一股浓烈的杀机,从他的话语中弥漫开来,仿佛要将周围空气凝固,化成冰雪一样。 王斌也懒得跟他解释些什么,六名护卫除了留下两人守卫国师和宋大人的,剩下四人跟他持刀迎上,赫然是要以五敌二十。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一章 灭门 话音刚落,那些地主家豢养的家丁,就被王斌等人干脆利落地砍翻了迎上来的五六个人,人数差距眨眼就变成了五比十五。 跟着朱高煦历经过靖难之役数十万大军会战的场景,这种小打小闹,对于他们这些精锐老卒来说,不过是过家家而已,连汗都不会出。 锦袍青年吓了一跳,慌忙退到一旁,惊呼道:“快拦住他!” 锦袍男子身边的两名彪悍汉子冲了出去,与此同时,剩下的家丁也并肩子冲了上去,双方瞬间战作一团。 “呃啊!” “噗哧噗哧!” 随即便是惨烈的叫声,和鲜红的液体飞溅到空中的景象。 “杀!” 低吼声传遍四周,王斌持着手中长刀,向前猛的一劈,霎时间,森寒的刀锋,犹如一道匹练,刹那划破虚空,抢在对方刀锋落下前,斩在一名彪悍汉子的脖颈上。 “噗嗤~” 一颗头颅抛飞而起,鲜血喷洒,血腥的画面,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视网膜。 这名被王斌一刀斩断了脑袋的彪悍汉子,临死前瞪大的双眼,都不明白,自己这个方圆百里号称“快刀刘”的好手,怎么会遇到,比他刀还快得多的人。 战场之上,一击制敌,只是须臾之间,王斌几人就占据了上风,人数虽少,但五人结成小型军阵,反而压着樊家地主家蒙养的家丁们打,这群家丁虽然也练过拳脚,但又怎么能是这些杀人无数的军中精锐的对手? 不一会儿工夫,那些护卫们就已经把樊家豢养的大部分家丁放倒在地,樊家地主少爷也被王斌擒获了。 其余的樊家家丁吓得魂飞魄散,登时抛下了主人落荒而逃,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勇气。 “饶了我!饶了我!” 樊家地主少爷嘴唇都在剧烈地哆嗦着:“我有钱,我给你钱,求求你饶了我!图谋青萍泊土地的事情,不是我们家自己的谋划,我们也是给大人物打下手的小虾米,饶了我!” 姜星火的神色依旧平静,甚至带着几分不耐。 眼前的人,算是什么玩意? 乡下一个仗着有几分武力和财力,就肆意鱼肉乡梓、作威作福的地主少爷罢了,这种人也配浪费他这么多时间? 姜星火宁愿在田间地头跟农人多攀谈一会儿,都不愿意再在他身上费口舌了。 “你刚才的态度,还有现在的举动,哪里像是有悔意?伱既然敢做,就该料到会有怎样的后果吧?” “不!你误会了,我……” 姜星火闭上了眼。 “噗嗤!” 王斌一刀划过,鲜血飞溅,惨叫声传来,那樊家地主少爷捂住脖颈,瞪圆了双目,不甘死去。 至此,横霸青萍泊附近数个村落的恶霸,彻底毙命。 其余的护卫也将还敢反抗的家丁全数斩杀殆尽,随后,又将那还有口气的青萍泊渔民首领抬回村中救治。 “这些人怎么办?”王斌指了指地上的青皮无赖们问道。 青萍泊的这些人,说是渔民,定是没错,可要说他们是什么纯粹的渔民,恐怕也不尽然,所谓“摆渡”,平日里多半也是做些不黑不白的私运生意,譬如腌咸鱼之类的.鱼腹中没有肉,全是盐巴的那种。 而眼下又做出了劫掠村庄的事情,虽然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是受害者,他们没伤无辜村民,但这个时候掳掠粮食,别说是不是为了最后一口粥,都构成了犯罪。 “让军队过来,等处理完了这里的事情,再做处置吧,可以从轻,但绝不能没有处罚。”姜星火淡漠说道。 虽然他讨厌村中恶霸欺压百姓的行径,但是,他不是圣母,不会因为同情这件事情里的弱者一方就主动践踏法律,《大明律》固然不是什么尽善尽美的现代法律,可只要原则上没有问题的地方,还是要予以维护的。 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是侠义精神,而是犯罪。 “属下遵令。” 另一边,青萍泊的渔民首领被送到了队伍里的医生处救治,伤势虽重,但总归保住了一条小命,只是一条胳膊没了,肚子那一刀没捅到要害。 姜星火亲自监督审讯,结果显而易见,他们平时确实做一些私运生意,方才喝“断头粥”也确实动了屠尽樊家地主一家,然后做水匪造反的念头,只可惜双方实力上有差距。 而且,那些受伤还活着的青皮无赖,也全部招供了,这一切,都跟首领所描述的完全吻合。 “国师大人,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他们就按之前我交代的方式处理,只是除此之外,恐怕还涉及到了不少事情和人物。” 姜星火凝声道:“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些人借着这茬洪灾,却是要发黑心财的。” “收拾好这里的事情,然后继续向县城方向前进,这次不管什么蛇鼠一窝,我都要清查干净。” 王斌眉梢一挑,国师这是要下狠手了! 方才杀樊家地主少爷时,他就用余光瞥见,国师的手指动了动,似是想亲自从人那里拔出刀自己动手的,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说一千道一万,这种人物,不过是小虾米,还不配国师动手。 想让国师亲自杀人,怎么也得是个四五品的大员吧? 而就在王斌心思流转之时,外面却传来了村民们的欢呼声,甚至还有哭泣的村民想要给姜星火当面磕头。 他们已经知道了,是这个年轻的官员出手,杀死了为祸乡里的樊家地主少爷。 樊少爷,手上的人命,可不只是让李六七顶罪的那一条。 这次的事情,虽然造成了不小的人员伤亡,但是,也有很多不该死的人脱离了危险,樊家地主少爷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对于百姓来说,姜星火可谓是功德无量。 毕竟,这个世界可不存在公平,每个人都会受到欺压。 但是相比于普通百姓来说,这些为祸乡里的恶霸,却是最残忍的刽子手,如果不能严惩,那么,这天底下就再也不会有宁日了。 姜星火走了出去,外面是村里的百姓。 “谢谢您为我们百姓伸张正义啊!” “是啊,樊家如此丧心病狂,连我们这样老弱妇孺都时常欺凌,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当然,这世上从来不缺狗腿子。 平日里跪舔樊家的村民,此时用力地扇着自己的脸,在村民的唾弃中痛哭道。 “我以往真的是瞎了眼睛,居然会认为樊家好,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樊家一家都是人渣、畜生!” 村民的话,听得旁边的宋礼很满意。 其实他刚刚也看出来了,国师本质并非冷血之辈,若是换作别人,哪怕是一名朝廷官员,遇到这样的事,多半也只能袖手旁观。 毕竟,朝廷也需要各方面的稳定和繁荣。 但是这位国师不一样,他的内心,充斥着对黎民百姓的怜悯之心。 在听到这样的恭维后,姜星火并未露出丝毫的喜悦,反倒是沉吟了刹那,挥了挥手,道:“你们先回去把家里的债条拿好,待会儿跟我一起去樊家地主家中祭拜亡者。” “这”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太懂这位年轻的官员为何如此安排,要知道,这可不像是寻常官员的风格。 “大人,您的意思是烧债?”有人问道。 王斌则解释道:“今日,樊家必灭!” “嘶~~” 听到这句话,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惊骇不已,尤其是村长和村长夫人,更是瞪圆了双目,不可置信的望着姜星火。 樊家乃是青萍泊附近几个村庄有名的地主,家资巨富,在整个县里也算是排的上前十的大户人家,家丁护院加仆役足有数十号人,而且据传背景强大。 就这样的家族,居然还说灭就要灭掉!? “好了,都散了吧,速速准备好,来村北头集合。” 王斌又嘱托几句后,众人这才退去,留下姜星火一人,独自站立在屋外。 望着渐渐落山的太阳,姜星火喃喃道:“既然已经决定出手,那么就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横加阻拦!” “我倒要看看,这些地头蛇究竟有多厉害!” 说罢,便迈步离去。 傍晚时分,樊家宅邸里灯火通明,樊家的仆役们都聚集在院子里,忙碌着烧火做饭,准备晚餐。 樊家家主樊文龙坐在堂屋内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的脸色阴沉。 他刚刚接到了消息,自己的儿子死了。 樊家的家丁仆役们,则围绕在周围议论纷纷。 “哼,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樊文龙睁开眼睛,怒骂一声,紧接着,他猛的拍案而起,怒吼道:“来人呐!” 话音刚落,顿时就有两名家丁推门走了进来。 “老爷,请问有什么吩咐?” 樊文龙盯着他俩道:“你们两个速速前往县衙告状,告诉他们,我樊文龙儿子被贼人袭击,身受重伤力战而亡,快马加鞭赶到县城,请求官府派人缉拿凶徒!” “老爷放心,我们兄弟这就前往县城,把事情告诉县令大人!” 这两人说罢,便迅速离开。 樊文龙则缓缓站起身,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道:“哼,敢杀我樊文龙的儿子,我要让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还要让那群乡巴佬,知道得罪我樊文龙,究竟是什么下场!” 话音未落,忽然—— 砰!砰!砰!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二章 民心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敲锣声响起,瞬间打破了樊家宅邸里诡异的寂静。 “出什么事了!?” 大厅里,樊文龙另外三个儿子,此时正各怀心思地窃喜着,按照本地习俗,老幺平日里最得宠,然而他们已经得到消息,老幺自持悍勇带人前往,却在村里栽了跟头、丢了性命。 然而,这时候骤然响起的锣鼓声,却让他们感到有些不安。 “咚咚咚~” 急促的鼓声与敲锣声混杂在一起,使得整座樊家宅邸仿佛笼罩在一片慌乱之中,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个个抬头朝着大门处望去。 樊家长子面容微变,此刻看两个弟弟都无动于衷,看戏似地瞅着自己,于是一咬牙,自己带着几名家丁走到前院去,路上其他樊家下人,也纷纷跟在后面。 等他来到前院,跟护院家丁确认安全后,才爬着梯子在墙头看到,外面村里的村民,将樊家宅邸团团包围了起来。 姜星火看了探出头的樊家人一眼,随即朗声道。 “各位父老乡亲们,樊家残暴不仁,虐待佃农,欺辱百姓,今日,我等联手,为民讨回公道!” 然而,预想之中的群情激奋却没有出现。 当樊家老大露面的那一刻,方才颇为愤慨的村民们,面上却纷纷露出了畏缩、恐惧的神色。 这种畏缩和恐惧,是根植在他们心中的东西。 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奴仆见了主人,即便对方并没有想象中强大,甚至虚弱无比,却依然有着一道枷锁,存在于他们的内心。 看到这般情形,樊家老大了然一笑。 ——烂泥扶不上墙。 他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个穷困潦倒的村子,居然有胆子向他发难。 要知道,这种穷困村虽然人多,但在县城根本就没什么人脉,更谈不上什么势力,而且村子里也没什么豪横人物。 所以,樊家之前并未在乎。 但是老幺之前既然已经栽了,自己又不是那等狂傲到没边的蠢货,自然要小心点。 可如今看来,自己的小心谨慎,却似乎有些多余。 “不过是一群村民罢了,之前听说有几个能打的外地人杀了老幺,可就凭这几个人,还能攻破我樊家的院墙不成?”樊家老大心中暗自思忖道。 不过此时他却不敢大意,既然探听清楚情况,却也懒得说些无谓的话语激怒这些本就愤怒的村民,径自回到堂屋,向父亲樊文龙禀报。 “已经探听清楚了?” “千真万确。” 樊文龙嗤笑一声,道:“就凭这点人手,也敢来我樊家闹事,真是不知所谓。” “爹,您的意思是?”樊家老大试探性地问道。 樊文龙看了看大儿子,问道。 “你说说你的想法。” 樊家老大生性谨慎,自然是打算固守待援,既然已经往县城派人通知了,那么守着院子不出差池等援兵就好。 听了大儿子的想法,樊文龙也觉得有理。 但在这时,二儿子、三儿子却联袂而至。 “怎地凭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爹爹,一群臭要饭的村民,有什么好怕的?” 樊家老大眉头一皱:“外面折了二十多个家丁,如今没多少护院家丁了,贸然出去再出意外怎么办?” “爹,给我二十个人,我把这些泥腿子杀干净!” “给我十个就行!” 樊文龙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些人就想灭我樊家,简直可笑至极!老三,你去把这帮刁民,宰几个领头的,其余统统驱散!” “遵命!” 当樊家打开门,家丁们蜂拥而上的时候,村民们开始下意识地动摇了起来,甚至有人开始脚底抹油,偷偷往后退去。 也有人在打量着他,指望着这个年轻的官员,和手下能打能杀的勇士,帮助他们主持公道。 姜星火平静地看着这一幕。 村民们尚有愤怒,未到那种彻底麻木的状态,说明这个时代民心依旧可用。 可惜民智未开,传统的农耕经济决定了像樊文龙这种地主,在广大的村落里,从农业生产到人身依附乃至武力统治,都占据着绝对的主导。 如果这次在江南的变法,能够通过大规模的以工代赈和建立手工业纺织园区,来让农人们从事新的制造方式,那么想来制造方式与生活、文化习惯的改变,会让这批人成为变法获益的种子,形成老带新的效果,通过他们的社会关系,影响到数以百万计的人口。 如此一来,方能真正让农人摆脱地主的控制。 而眼下,想要指望这些村中的农人去对抗樊文龙,是不太实际的,还是需要他的出手。 “也罢,不过是一点希冀而已,自己还是有些期望过高了若是自己再不出手,恐怕还会招来村民们的怨恨,认为自己挑的头,如今却担不起责任。” 看着樊家家丁步步紧逼,村民步步后退,姜星火摇了摇头,心中想道。 此刻,众人犹豫之际,突然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乡亲们!樊家丧尽天良,虐待我们,不给咱们活路,今日咱们反了他,就不信没了樊家,咱们就活不下去了。” 姜星火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回头看去,竟是惊讶地发现,瘦瘦弱弱的刘婶,此时正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呐喊着。 这话落下,顿时就有几个男人站了出来,挥舞着手里的农具跟着喊了起来。 紧接着,村民们纷纷被鼓动起来。 “伱们想干嘛?” 樊家老三大吼一声,拔刀而起,厉喝道:“谁要是再敢靠近,别怪我手里刀剑无眼!” 见此,一直没说话的老村长眼眸深处划过一抹凝重,他知道,这种局面对村民们来说非常不利,但是,今日,他必须要为村民们,也是为他几个死在樊家手里的亲人报仇雪恨。 “大家都不要怕,他们这帮恶人,只会欺负人罢了。咱们跟他拼了,只要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对!拼了!” 村民们纷纷怒喝起来。 虽然他们平日里懦弱,但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却表现出了无比的勇气和毅力。 姜星火看着这些村民,古井无波的心绪,第一次泛起了涟漪。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讶然,这个时代的农人,似乎并没有他最坏的预测中,那么不可改变。 樊家老三的威胁却没有奏效,很快,村民们拿着粪叉、连枷继续朝前涌去。 樊家护院终究是自觉寡不敌众,心中有些发虚,很快就被村民逼迫回门口,死亡的阴影逐渐笼罩在他们心头。 樊家老三额头冷汗涔涔,在绝对的人数差距面前,他也不敢再像二哥那样叫嚣什么把这些泥腿子杀干净了。 “关门!快关门!”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做村民打扮,潜藏在人群里的几名士卒,早已抢上前来,纷纷亮出了家伙。 樊家老三心头猛然咯噔一跳,转身欲逃,但还没跑出去几步远,便被一杆长矛刺穿了右胸,鲜血顺着矛尖滴答滴答的掉落在地上。 既然已经夺下大门,紧接着,后面早已准备好的军队蜂拥而至。 心思细密的樊家老大正在中院,带着剩下的家丁预备接应。 众家丁眼见前院的家丁溃逃回来,身后是看不清的人影,仗着身量较高,樊家老大却瞥见了让他肝胆俱裂的一幕.是军队! “你们去拦着,我去禀报老爷。” 樊家老大深深地看了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向小门匆匆走去。 “是!” 众家丁齐声答应,旋即,纷纷拔刀,冲向了不知底细的敌人。 樊家乃是青萍泊附近数个村子里的霸主,势力庞大,根基深厚,依靠的就是武力,平日里也做些游走于黑白之间的不法生意,横行乡里惯了,因此护院家丁数量极多也颇为悍勇,因此,即使看到同伴溃退回来,依旧勇敢地迎了上去。 然而,他们并不知晓,此刻,他们要面对的是军队! 而且是大明最精锐的士卒! 当先的刀盾手和弓弩手两人一组,每一组都配有弓弩。 “咻咻咻!” 弓弦破空声骤然响彻,一支支箭矢犹如流星般划破黄昏的夕阳光线,带起一串璀璨的流光,径直射向樊家家丁。 “噗嗤!噗嗤!” 利箭飞驰,眨眼间,便洞穿了七八个家丁的胸膛,鲜血飙洒而出。 “啊!” 凄厉的惨叫声在樊家宅邸中响起,很快便淹没了下去,樊家宅邸中,哀嚎遍野。 仅仅片刻功夫,就再无一个活人,全都倒在血泊之中,成为了尸体。 参战的士卒们,脸上均是涌现出一抹狂热之色,兴奋的说道:“好久没有遇到这种硬茬子了,真爽!” “哈哈,这些乡间土豪倒是勇气可嘉!” “啧啧啧,也不看看爷爷们以前打的都是什么。” “废话少说,赶紧打扫战场。” “嘿嘿,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士卒们嬉笑连连,旋即,他们迅速冲进樊家宅邸,四处搜寻着值钱的东西。 显然,这些士卒即便已经是大明最精锐的存在,却依旧无法摆脱封建时代军队固有的某些坏毛病。 但姜星火却无意于过分抑制他们对于战利品的渴望,总不能拿圣人的标准去要求所有人,否则就没人干活了,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众叛亲离。 不让军队分配战利品,这种事情连朱棣都做不到。 只要不伤害妇孺和普通仆人,拿些樊家的不义之财,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堂屋里,陪着樊文龙的樊家老二正在生闷气,大哥和三弟都有事情干,自己却没有。 然而,没有等他继续想下去,一股浓郁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冲入了他的鼻腔。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三章 审判 一队披甲士卒闯进了樊家堂屋。 樊家老二见状,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他吓得浑身颤抖,哆哆嗦嗦道:“尔等何人?擅闯我樊家所为何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樊家欠下的血债,是时候归还了。” 为首的士卒头领,面无表情,语气冰冷的说道。 “什么!?” 樊家老二闻言,差点没跳起来,怒道:“休得胡言!” “呵,是不是你心里清楚。”士卒头领冷冷的说道。 随后,士卒们手里割下的耳朵,被扔在了地上。 这一幕,使得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的樊文龙面容剧变,瞳孔微缩,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家丁护卫们,竟然这么轻易的被斩尽杀绝,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这可是他们樊家数代人积累下的家底,也是他们称霸一方的根本! 不过,樊文龙终究是一家之主,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惶恐,大喊道:“你们究竟是谁?” 老二亦是色厉内荏的帮衬道:“竟然敢来攻打我樊家,你们这样做,就不怕遭到报复吗?” “报复?呵呵,伱们樊家,就算再强大,但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乡间土豪。” “你以为,凭借你们在县城的关系,能够保得住你们?” 士卒头领冷笑道:“别做梦了,樊家注定会被夷为平地。” 话音落下,士卒头领大手一挥,当即,十数名士卒齐刷刷拔刀,一双双凌厉的目光锁定住樊文龙,令得他浑身寒毛炸裂,汗毛竖立。 直到此刻,樊文龙心中的最后一点侥幸,方才彻底消散。 可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得罪了哪位神仙,竟然能出动军队,对付他一个乡间土豪,何德何能啊. 樊文龙已经彻底慌乱了,底气一泄,便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 “你、你们想干什么!” “你们.你们不能杀我。” “我可是县令大人的座上宾,杀了我,你们也逃脱不了责罚” 这里要说的是,樊文龙反复提及的县令大人,不是因为他见识少,没见过大官,而是因为,在常州府,武进县的县令大人,真的很有牌面。 常州府下辖五县,除了广为人知的无锡、江阴、宜兴三县,还有辖区为江心陆洲的靖江县,除此之外,便是常州府府城所在地的武进县。 换言之,武进县的县令,天然地比别的县要高半格。 而常州府是什么地方? 陆游之在《常州奔牛闸记》中明言:方朝廷在故都,实仰东南财赋,而中吴尤为东南根柢,谚曰‘苏常熟,天下足’。 江南太湖圈的诸府,以全国6%的耕地面积,缴纳了23%的粮食税,简直就是肥的流口水,在这里当官的,有几个是简单的? 然而话说回当下,即便武进县令再有能力,却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樊文龙惊慌失措的说着,他虽然不算是普通人,但又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 此刻,他的腿脚发软,若无太师椅的支撑,几乎跌坐在地。 “哼,杀了你?我们还嫌脏手呢。” 士卒头领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旋即,大声喝道:“给我绑起来!押送出去公开审判!” “遵命!” 士卒们轰然应喏,紧接着,纷纷上前制住了樊文龙和樊家老二。 樊家老二被五花大绑,捆的像一只粽子似的,他拼命挣扎,嘶声尖叫:“救命啊,救命啊,来人啊” 然而,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显然,幸存的樊家的家眷仆从们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带走!” 士卒头领大手一挥,顿时,两人就像是被抬猪一样抬了下去。 “呜哇~呜哇~” 樊老二被塞了嘴巴,想哭都哭不出来。 很快,两人被丢到了村口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四面八方,皆是看热闹的百姓。 “快看啊,那不是樊家老爷么?” “咦?还真是啊,怎么会落魄成这个样子?听说之前可威风的很呐。” “嘿嘿,现世报吧,谁让他做了坏事呢。” “嘘,小点声,别乱说话,若是让他重新抖起威风来,要倒霉的。” “怕什么?难道樊家还敢报复我们不成?” 百姓们议论纷纷,有些人,即便是眼看着樊家破家灭门,还是害怕地散开了。 然而,更多的人却聚集在原地,等待着结果。 有的人,等这个结果,已经等了很多年. 很快,士卒们拥簇着一人骑马而至。 只见这人四十来岁,身穿绯袍,胯下骑着一匹大白马,仪态不凡,颇具气势。 非是旁人,正是凤雏.宋礼大人。 宋礼走上台来,冲着四周说道。 “诸位乡亲父老!今天请大伙儿出来,实乃赈灾的国师大人,知晓了你们的冤情,所以特地主持公道,绝不让樊家这种地方一霸鱼肉乡里!” 此言一出,全场沸腾。 “樊家老贼该死!国师大人为民除害!” “樊家老狗罪有应得!谢谢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千秋得道!” 百姓们激动地高喊着。 “好了!安静!” 随后,宋礼转过身来,对着台阶下面跪着的二人冷哼道:“你们还不认罪?难不成,要本官将证据拿给你们瞧么?” 樊老二早已经吓得浑身颤栗了,双腿都软了。 樊文龙则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脸色煞白,但兀自强撑着,冷笑道。 “哈哈~好一个国师大人啊,竟敢颠倒黑白,强行栽赃于我们樊家。” “哦?” 宋礼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随后对着台下的士卒们使了个眼色。 “来呀,将樊家的种种罪行公之于众!” 士卒们依言,立刻带着一些证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樊老二,你可认识我?” 有一个老汉,激动地指着樊老二说道。 樊老二双眼空洞,呆滞地看着眼前的老汉。 “你个畜生!畜生!你糟蹋了我孙女,她才几岁啊!你还是人吗!” 老汉怒骂着。 而在他身旁,另外一个年轻女子则哭诉道:“当初,是樊家强迫我爹娘把我卖给他的……” “没错,就是这样!” “我也记得,樊家老二曾经找过我们勒索财物!” “那时候,他还威胁过我们!” 一个又一个证人站了出来,声泪俱下控诉着樊家的恶行。 高台上的樊老二却像是傻掉了一般,目光空洞地站在原地,仿佛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 “哈哈哈,樊家死定啦。” “啧啧,这次,樊家是彻底栽了” 人群中传出阵阵唏嘘感叹,各种声音交织着。 “诸位安静,安静!” 宋礼摆了摆手,示意百姓们不必喧哗,随后沉吟片刻,朗声说道:“今日,本官在这里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樊家罪恶滔天,丧尽天良,其所作恶事罄竹难书。” “今日,本官代表国师大人,公开审判樊文龙!” 宋礼扬起马鞭狠狠抽向地面,霎时间,尘土飞扬。 “啪嗒!” 一记清脆的声音响起。 “樊老二,本官问你,是谁指使你谋财害命,并且嫁祸于人的?” “呃” 闻言,樊老二脸色一变,眼神闪烁。 “嗯?” 身边的士卒头领眉梢挑动,冷笑道:“看来你是想拖延时间了?来呀,先砍掉他一根手指!” “慢着!” 见到这幕,樊老二终于急了,忙喊道:“我说,我说。” “是是我爹。” “你爹?”宋礼故作惊讶地问道。 “你!逆子!” 樊文龙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的儿子,连番打击,彻底催垮了他的心智。 此刻,看着台下往日里眼中不值一提的贱民们,竟然能公开审判自己,樊文龙竟是大口大口地呕出鲜血来。 宋礼嘴角微掀,露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旋即,他抬起头,望着高台下面群情汹涌的百姓,举起手中姜星火授权给他的尚方宝刀,高声道:“现在,本官宣布,判处樊家恶首,斩立决!” 樊文龙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王斌却干净利落的抽刀。 “哗!”鲜血喷流。 随着樊文龙人头落下,为祸当地多年的一害终于被绳之以法。 全场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这次,对“正义”这两个字总算有了个交代。 而樊文龙临到死,都没想明白,国师为什么要对他这么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人物开刀。 国师啊,高高在上,坐而论道,乃是称量天下、谋划寰宇的存在,大动干戈地杀他这么一个小人物,对得起这么高的逼格吗? 姜星火没有看到这个场景,他已经马不停蹄地踏上了新的征途,但无论如何,他始终坚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如果他知道樊文龙的疑惑,一定会肯定地回答他。 ——对得起! 在狱中讲课的逼格很高,可姜星火眼里,说过了万千道理,都不如给百姓做一件实事。 来到乡村的意义不只是来到这里,而是实地调查,了解百姓的需求,解决百姓的困难。 因为就是樊地主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人物”,才是在民间、乡里、基层,真正给百姓造成困难的人。 而正是千千万万个“樊地主”,才造成了大明社会进程的停滞,造成了农人被以暴力、佃租关系等手段捆绑在了农田里,无法成为手工工场的一份子。 这件事的意义就在于,有了这砍向“樊地主”的第一刀,才有接下来的无数刀,当用淋漓的鲜血铺洒出一条新路时,变法才是真正的落了地,争取到了民心,能让百姓相信你,跟着你的布局走。 否则,高高在上,没有百姓的拥护和支持,则始终是无根飘萍! “各位乡亲父老,樊家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接下来,咱们就来说救灾的事情。” “国师大人让我告诉大家,朝廷没有忘记你们,赈灾粮,马上就会拨付到位!” 宋礼环视四周,大声宣布道。 “好!” 台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紧接着,宋礼开始讲述如何处理善后事宜。 他讲的很认真,事无巨细,大多是百姓极为关心的,称得上鸡毛蒜皮的事情,随后又解答了百姓的疑问。 百姓们未必有那么高的格局,也不懂太多大道理,甚至藏了不少一眼就能看穿的可笑心思,但宋礼却并未厌烦,而是耐心地回答着百姓们的问题。 最后,宋礼总结性发言道:“国师大人主持的变法,是为了天下苍生黎庶,今日这些地方恶霸,打着朝廷的名义,做阻碍变法的事情,注定是不得民心。” “民心如水,没有人,能违逆民心做事。” 宋礼指着身首异处的樊文龙,放声道。 “正如杜子美所言,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看着台下的百姓,眼神里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宋礼知道,变法,已经在地方真正地开始了。 欲变法度,先正人心。 何谓人心? 眼前便是人心。 —————— 武进县县衙。 县令姚公志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旁边站着本县的捕头李虎。 “虎子,本官听说樊家村出事了?”姚公志淡淡问道。 “是的大人,樊家的老大亲自来寻得属下。”李虎恭敬回道。 姚公志睁开眼睛,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幽幽道:“樊文龙平素便是胆大妄为呀,眼下朝廷那位巡抚常、苏、松、嘉、湖五府赈灾事宜的国师即将过境,本官不想听到什么不合时宜的声音,不仅是本官不想听,知府大人也不想,明白吗?” 李虎一怔,疑惑的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明天,你亲自率队去青萍泊附近查看情况,若是樊家惹了硬茬子被灭门,不管是匪徒还是真有民乱,都压下去,不要让此事惊起多大风波。目前一切以稳为主,等那位国师大人从咱们常州府过去,再做计较。” 说罢,姚公志似是还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 “千万不要生事,常州府是国师的第一站,只要不出乱子,他很快就会过去,他的最终目的肯定是民乱闹得凶的松江府,听说那里,还真的有白莲教的影子。” “是,属下明白!” 李虎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惊,白莲教,可不能等闲视之。 姚公志看对方挺上心自然满意,然后吩咐道:“对了,派人盯紧樊家的人,尤其是樊家的那个老大,看看他最近和哪方势力往来比较密切,若是查出蛛丝马迹,就将消息禀告于我。” “属下遵命!” 李虎领命,然后转身离去。 望着李虎离开的背影,姚公志喃喃低语道: “希望知府大人的那件事不要露馅.听闻同乡京官说,这位国师可不是好相与的。” 而就在此时。 姜星火骑着小灰马,与王斌几人一同扮作客商,进入了武进县城这个常州府治所所在。 从一开始,姜星火就察觉出,常州府这个地方,似乎隐藏着很多秘密。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四章 猫腻 烟花三月,正是江南好风景。 天刚蒙蒙亮,常州府治所武进县一处酒楼上,姜星火换了一身贵公子打扮,身着白色锦袍,腰间系着青玉带,手握折扇,凭栏远眺。 不过姜星火此番前来,却非是为了看风景,而是为了接头。 这又不是什么《少年包青天》之类的古装探案剧,姜星火也着实缺乏探案天赋,所以为了快速了解常州府的情况,他选择了召唤当地锦衣卫秘密据点的头目。 嗯,就跟孙悟空唤土地老儿是一个道理。 从这处酒楼向下望去,常州府府治的情景尽收眼底。 武进县范围北起关河,南至京杭运河故道,西抵大观楼,东达舣舟亭,由以不同城廓、城垣为标志的内子城、外子城、罗城、新城历经各朝代不断演变而来,是罕见的“城河相依,河抱古城,城城相叠”的格局。 纵横交错的河流上,是不同形制的石拱桥、石板桥、三孔桥、木板桥,这些河流构成的“棋盘”里,则是一格子一格子的各种民居天井、进式,以及常州府衙、武进县衙、寺庙、庵堂、码头、水关、园林.错落布置,美不胜收。 不过姜星火此时却无心欣赏,因为他们的接头,遇到了一点麻烦.一个捕快打扮的食客,一直在盯着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按理说,一个外地人带着随从前来游览,似乎不应该被这么注意才对。 “小二哥,你家的招牌菜怎么还没到啊?本公子这可都等半天了!” 敲了敲折扇,姜星火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朝着一旁店里伙计抱怨道。 那伙计叫赵海川,看着姜星火折扇上的暗号,不留痕迹地冲着姜星火微微点头,随后做出一副听见自己客人抱怨也有些无奈的样子。 “公子,招牌菜都得用新鲜的食材做,您来的太早了,烦请再耐心等一会儿吧,我刚才已经去问掌柜了,估计马上就要到了,到了立刻给您做。” 当着几名零星吃早点的食客的面,姜星火顿时大怒,像是暴躁的纨绔一般,从来不缺银钱,但就不能受这个委屈。 于是他直接拿出一锭银子拍在柜台上:“当本公子吃不起吗?你们掌柜呢,赶紧把招牌菜给上了,再拖沓一会儿别怪本公子拆你家招牌。” 赵海川苦笑连连:“公子,我真的没骗您,掌柜他现在真的脱不开身……” “伱什么意思?耍老子玩儿呢?信不信老子抽死你!” 姜星火身后的王斌闻言勃然大怒,一把抓住赵海川衣领,将其按在桌上。 那名捕快打扮的食客有些不悦,刚要说些什么。 “砰砰砰——”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敲门声响起。 姜星火放开赵海川,冷哼一声:“滚进来。” 一名伙计战战兢兢走了进来,对姜星火行礼道:“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掌柜有请!” “这还差不多。”姜星火满意点点头,跟着伙计离开。 捕快食客问道:“外地来的?” 赵海川抹掉额头汗水,擦了擦鼻涕,叹息一声:“哎!这位爷终于走了!” “听口音应该是宁国府那边来的。” 捕快食客了然地点了点头,不过倒也没多注意,若是没有其他意外,这种小事是不用汇报的常州府一年的外地游客多了去了,尤其是这种有钱的贵公子,挨个汇报关注岂不是得累死。 只是看着跟在姜星火身后的王斌,捕快还是有些疑惑,此人看起来身上有肃杀之气,刚才跟着稍一瞪眼,就把自己都骇了一跳,可别是什么江洋大盗之流。 匆匆夹了几筷子小笼包,捕快拎着自己的刀站了起来,该去衙门点卯了,他准备点卯的时候跟捕头李虎说一声。 而此刻在另一处包厢内,一位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恭敬站在紧闭的窗前,看着姜星火进来。 “属下锦衣卫百户曹松见过国师大人!” 名为曹松的百户官跪倒在地,说道。 姜星火把他扶了起来,仔细打量了片刻,问道。 “武进县的情报,便都是你管的了?” 曹松说道:“回禀国师大人,除了武进县的情报外,整个常州府的情报,也全都归属于属下管辖!” “哦?” 姜星火的面色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笑道:“看来曹百户颇受纪指挥使信任啊。” 曹松脸色微红,低声道:“属下资质愚钝,祖辈便是锦衣卫百户,乃是世袭的。” 姜星火一边翻阅着锦衣卫记录最近的各项情报,一边摆了摆手。 “物价波动、市井传闻,记录的都不错,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待看到米价时,姜星火的眸中闪过了一丝了然,但旋即便状若无事的样子,继续翻看了起来。 “常州府知府丁梅夏,武进县县令姚公志,可还清廉啊?” 曹松本想说些什么,但马上便警觉了起来,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见他这幅样子,姜星火却笑了笑。 看着国师耐人寻味的笑容,曹松反而松了口气。 经历了建文朝四年天堂般的日子,江南地方的官员哪有几个清廉的,不过是相对而言罢了,自己不论怎么说,都不见得符合自己的利益和国师想要听到的回答,还不如不说。 “从记录上看,水灾的赈灾,这些官员做的倒也算及时,就是米价飙升的猛了一些。” 曹松字斟句酌道:“常州府的官员,听闻国师向东巡抚江南五府赈灾事宜,常州府是第一站,赈灾自然是上了心的,至于米价如今大灾过后,却是难免有波动。” 姜星火露出微笑,轻轻颔首,表示赞许。 他原以为曹松只是锦衣卫里的一个普通百户,可现在一看,曹松虽然算不得如何出挑,但却很是细心,擅长收集消息,尤其是各种市井日常的情报资料,十分精确且齐全,比如这次他需要查的事情,就全部都能找到情报依据。 姜星火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曹松,淡淡说道:“这件事,务必查清楚。” 曹松心头一凛,接过纸条匆匆浏览后脸色微变,当着姜星火的面烧了纸条,随后忙道:“国师大人放心,属下定会竭尽全力,查明真相。” “好好做,这次给儿子搏个荫袭的千户官出来。” 姜星火留下一句话,悄然离去。 曹松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长长呼了口气,坐回凳子上,端起茶杯,狠狠喝了一口凉茶,冰凉的茶水顺着嗓子滑入腹中,让他浑身一激灵,仿佛一下子恢复了力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屋子外,吩咐伙计道:“将刚刚做好的饭菜装食盒打包一份,让赵海川给县令送过去。” 伙计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办了。 “老姚,我算是仁至义尽了,别怪我钱虽好,可权比钱香多了。” 半晌后。 “百户。” 赵海川拎着食盒走了进来,抬了抬下颌,示意姜星火离开的方向。 “用派兄弟盯着吗?” 他只晓得对方是锦衣卫系统的人,还以为是派来做核查的。 曹松吓了一跳,严肃道:“没我命令,所有人不许跟踪!” 赵海川一怔,没想到对方的级别这么高,复又问道:“那姚县令那条线,就这么断了?咱兄弟们可都指着那头的钱过日子呢。” “断了!” 曹松一咬牙:“咱本来就没掺和那趟浑水,里面水太深,八成涉及到了京里的勋贵,咱不过是收个封口费,犯不着把自己搭进去。” 赵海川点了点头,做伙计打扮,提着食盒向县衙走去。 —————— 转过几条巷子,确定了身后无人跟踪,姜星火与王斌汇合了另外几名护卫。 姜星火用折扇挡着口型,低语道。 “本地的锦衣卫有猫腻。” 王斌轻声问道:“国师发现了什么?” “对本地官员的情报结论避重就轻,而且粮价和粮食成交量,跟咱们从乡村一路走来看到的实际情况不一样.或者说,数据编的太完美了。” 姜星火将今天的发现告诉了对方。 王斌脸色变化了几次,沉声道:“国师大人此前的乡间之行,到底是不虚的,可若真是如此,锦衣卫恐怕不可靠了。” “乡野调查当然是有必要的,如果没有去乡间村落实际了解情况,自然不可能知道现在民间的粮食情况。” “至于锦衣卫,不见得完全不可靠,但也得防着点用。” 姜星火摇了摇头:“具体什么情况我也说不好,但我总觉得,背后牵扯的东西很多,而且不仅仅是锦衣卫内部,常州府离南京这么近,应该涉及到了京城” 王斌微微颔首,表示认同,南直隶的这些事,都能从庙堂的诸公身上找到影子,或明或暗的问题。 “慧空那边的情报呢?我们现在人手恐怕不足,属下非常担心国师大人的安危。” 姜星火收起折扇,看着远处四通八达的穿城河流,摇头道。 “无须担心,慧空他们走的水路,现在在常州府城的一处寺庙里,已经带了些精干人手过来等候,待会儿我们去寻他现在先去调查一下米价,没有实地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五章 谈判 碧波荡漾,一艘乌篷船飘荡在河上。 “客官,这里就是米店了。” 撑船的老叟指了指前方的码头。 码头附近,往来着扛着沉重的米袋行走的力夫。 “嗯。” 船舱内传来一声淡漠的回应。 姜星火还是一副高冷贵公子的伪装,踩着满是青苔的石阶走上岸,身后乌篷船随着竹篙的轻轻一点,荡漾开的波纹顿时碾碎了水中的春日。 他没急着进米店,而是跟王斌在不远处的沿河茶摊坐下。 他对面坐着两个中年人,此时正在聊天。 “你说这一天天的往里扛米,米价什么时候能降下来啊?虽说知道有米,即便是惜售,咱心里也不慌,总比灾年没米强,可终归是有些太贵了。” “谁知道呢,不过府城里的人家,这些年吃商贸这碗饭,家里多少还有些富余,米价贵一些,也不至于饿死,我可是听说,乡下的亲戚,有不少都活活饿死了!” “怎么可能?不往乡下运粮食吗?再者说,乡下自己屯的粮食呢?” “暴雨初歇,听说过两天还要接着下雨,现在各大粮商,用水路往城里抢着运粮食屯起来高价卖都来不及,怎么会浪费运力走陆路往乡下运?粮食又不愁卖。” 两个中年人结账走了,偌大的茶摊上只剩他们两人。 姜星火了然地摇了摇折扇,这便是乡下有钱买得起贵粮的,多半家里不缺粮食也不缺进城抢购的门路、运力,而乡下急缺粮食的,偏偏买不起贵粮,也没有门路进城抢购粮食,只能等死了。 换言之,这些乡下农人,这些本来的粮食产出者,就是不是城里大粮商的目标客户。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他路过的青萍泊附近几个村庄,会出现那种缺粮到鬻子而食的惨状。 “还是不对。” 王斌压低了声音疑惑问道:“那官府常平仓的救济粮呢?乡下自己屯的粮食呢?” “这就是我说的猫腻。” 两人临水而坐,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繁华的水路,呈现出纺锤形的轮廓,而正是由于为了满足更多建筑临河而建的需要,沿河建筑普遍开间较窄,背河面街,形成‘街-房-河’的布局,所以他们这里其实相当隐蔽,处于米店后门和河的中间位置。 仿若正常对话一般,姜星火轻声道。 “官府有常平仓,常平仓的逻辑跟这些逐利的粮商不一样,太祖高皇帝规定,遇到灾年,不惜陆运成本,官府必须开仓平抑粮价或者借给农人粮食。” “饿死人,就说明常平仓失效了,为什么失效?” 姜星火冷笑一声。 “答案不过是两个,要么官府效率低下还没来得及发所以酿成惨剧,要么里面的粮食,被人贪了,压根发不出来。” 回想起在乡下看到的种种惨状,攥着折扇,姜星火用最轻的声音,说出了最狠的话。 “若是后者,本国师定然要这常州府的官场,血流成河。” 王斌神色一凛,他相信国师一定是说到做到的,但王斌又想到另外一点。 “那乡下自己屯的粮食呢?去年不是灾年,建文朝也确实给江南减了税,按理说应该屯下来粮食了,若是自己有粮食,想来也不至于饿死人。” “如果是前者,那么有可能是被士绅、粮商在秋粮价格贱的时候,稍稍出高价收走了,囤积起来等灾年更高价卖。” “如果是后者,那么就是被官府征收走补常平仓的窟窿了。” “究竟是哪种,一查便知。” 说罢,姜星火起身,给茶摊的茶博士结了茶钱,随后走进米店正门。 这是一处规模很大的米店,足足有三间商铺,前脸打通到了一起。 而在这家米店旁边,同样也有数家大型米店,整条街都是卖粮食的。 姜星火站在店门口,抬眼望去,只见内部仓库大门敞开,里面堆满了米袋,米袋的顶部已经被磨破皮,露出白灿灿的稻米。 米店的掌柜姓陈,看见门口突兀出现的一袭月白色锦袍,再估摸了一下这位贵公子身上的挂件的价值,立刻快步迎了上来。 “哎哟喂,真是稀客啊,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虽然压根不认识,但看在这身行头,陈掌柜还是殷勤地邀请姜星火进入米店内堂。 米店内堂宽敞简洁,桌椅板凳全都擦拭干净,墙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显然是出自大师之手。 除了陈掌柜,还有几名伙计在忙碌,他们看见姜星火,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向姜星火行礼问好,培养的挺有礼貌。 “在下冒昧叨扰,希望不会打搅掌柜的生意才是。” 姜星火抱拳微微拱手,语气温和地说道。 陈掌柜连忙摆手,道:“哎呀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姓陈,您能光顾敝店,乃敝店莫大的荣幸。” 姜星火开门见山道:“我是宁国府那边的,家父嘱托我来这边探探路,做笔生意。” 陈掌柜端详了一番,见姜星火气度不凡,言谈间愈发陪着小心:“能听出来,您是要做什么生意?” “啪”地一声,姜星火一展折扇,从容道。 “车舟劳顿而来,自然是晓得咱们常州府乃是水路枢纽,也是江南五府的货物集散地,我要做的生意,也非是别的,正是粮食,或者说,稻米。” “稻米的价格,我这清楚,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先来找的你。” 听了这话,陈掌柜自然喜上眉梢,这是来大买卖了。 不过喜悦归喜悦,他也没有放松警惕,谨慎地问道:“不知您要买多少米?” “第一批,最少两万石。” “嘶——!”陈掌柜吸了一口凉气。 两万石的量,那可真是大单啊。 要知道常州府每年朝廷收税征收粮食的量也就六十五万石左右(洪武二十六年数据)而已,两万石粮食,真不是什么小数目。 “那敢问您,是准备怎么接收这些粮食?宁国府那边,可没法完全走水路吧。” “先走水路,后走陆路,陆路我自有办法。” 姜星火收起折扇,凝眸问道:“这笔生意,不知道掌柜做不做?” “若是不做。” 姜星火抬眼看了看门外,意思很明显,或许你们这些米店之间有默契,但最多就是粮价方面的,可我若是出得起价钱,想来没人不会跟钱过不去,定是抢着卖我的。 陈掌柜见状,也晓得对方是腰囊里有大把银钱,自然硬气,于是换了个角度说道:“江南的情况特殊,今年粮价飞涨,各家米店虽说都有存货,可两万石这么多,除了我家,怕是还真没谁能一口气凑出来,可您要知道,眼下一天一个价,有些买卖,若是再晚一些,恐怕就来不及了。” 姜星火闻言皱紧了眉毛,似乎并不是很赞同陈掌柜的观点。 陈掌柜算是完成了谈判必要的拉扯,此时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姜星火的眉头舒展开来,反而问道。 “我怎么知道伱们家有这么多粮食?” “您放心,咱们的粮食绝对不会有任何闪失。” 陈掌柜拍胸脯保证道。 姜星火眉梢微挑,这陈掌柜似乎有些反应过激了,难道这里面有问题? “陈掌柜不用激动,在下正是听闻陈掌柜有门路,方才上门的,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看看,总是心里不踏实。” 姜星火单刀直入,直截了当地。 “额……咳咳,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我就是一介米商,哪有什么门路。” 陈掌柜呛得干咳了两声,矢口否认道。 见了对方这番表现,姜星火嘴角勾勒出嘲弄的弧度:“陈掌柜,咱们也算是同行,何必瞒我?” “这个……我真的没门路……”陈掌柜仍旧坚持拒绝。 姜星火忽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着对方,“陈掌柜,我再问你一句,粮食,你到底有没有门路,给我凑齐了!” 他双目微眯,眸子里迸射出锐利的精芒,让陈掌柜心头猛跳。 此时,这里反而成了他的主场。 陈掌柜的表情变幻了数番,最终沉声叹息道。 “唉,我也不怕告诉你,确实有门路,但这门路,却不是轻易能让人看的先交定金,否则我没法带你去,这生意也不是我一个人的。” “这就对了,不就是定金嘛。” 姜星火轻笑一声,径自从腰间解下来一个沉沉的钱袋。 陈掌柜看了一眼,双眼放光。 竟然全是金子!沉沉一袋金豆子! “您大气。” 姜星火淡淡道。 “记住了,这钱是定金,你贪不了,否则后果你承担不起。” “我明白!我明白!” 看着姜星火这副底气十足的模样,陈掌柜反而放下心来。 果然是有官面上的照拂,否则怎么会知道自己的门路?只是不知道背后是哪位大人罢了,不过江南出身的文官本就关系复杂,倒也既不必也难以深究。 但对方身后的大人物,既然给他指了自己这条路,想来也是有分寸的,所以有些事情,就可以跟对方隐晦地提一句了。 两人复又交谈了几句,陈掌柜恭谨地把姜星火送出了米店。 出了米店,姜星火跟王斌绕了绕路,随后直奔一处寺庙而去。 在路上,姜星火把刚才得知的信息告诉了王斌。 “他们疯了?胆子竟是这般大?!” 王斌一脸惊讶。 原因无他,陈掌柜的这门路,比他想象的还要野。 不止是常平仓,虽然陈掌柜说的很隐晦,只是轻轻点了点.毕竟这是可能掉脑袋的大事,如果没有姜星火这一袋子金子的定金,根本不会跟初见一面的外人说,即便如今极为隐晦的说了一句,也压根不肯透露里面涉及到的人和事。 但还是从这一丝关键信息里得出了结论。 他们还涉及到了从常州转运到徐州大营,乃至山东备倭军的军粮!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六章 暴毙 武进县衙门口。 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登场了。 赵海川提着食盒迈过高高的门槛,刚准备跨进去时,就被守在门口的几个门房给拦住了:“你是干什么的?” “哦……这是醉仙楼送菜给县尊的。” 赵海川压低了毡帽,尽力遮盖住自己的面容,他的身上,穿着隔壁街酒楼伙计的衣服。 “谁知道你有没有带别的东西!”其中一名年长的门房打量着他手里的饭盒,似乎对这个饭盒颇为感兴趣,眼神都直勾勾的盯着那饭盒看。 见到这门房的举动,赵海川立刻猜出他应该是想要从自己手里捞点好处.这时候给县尊送外卖不仅没有跑腿费,而且还得自己倒搭钱。 就这,还是多少酒楼趋之若鹜的。 谁叫姚公志姚县尊没别的爱好,就是有这点口腹之欲呢。 不过赵海川并未生气,而是笑着解释道:“这位阿伯,我哪能有别的东西啊!” 他说着还把手往怀里伸了一下,示意自己身后并无任何可疑之物。 其实,此刻他的腿上就贴身藏着一把锋锐的短刀! 就在这时,李虎带着一队捕快从青萍泊樊家的案发现场赶了回来,一众人行色匆匆。 “吁!” 随着李虎勒紧缰绳,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停止了前行。 “嗯……怎么回事?”李虎翻身下马问道。 “饭菜要呈给县尊,凉了不好……还请李捕头帮着通融通融,放小弟进去吧。” 李虎听完后眉头微皱,晓得这些门子又在敲竹杠,只道:“既如此,那便先跟我来吧。” 说话间,李虎领着几个捕快朝内走去,而其余的捕快则留在原地各自休息。 果然如同赵海川所料,门房很是配合的让开身子:“好吧,既然是给县太爷送菜的,你进去吧。” “谢谢阿伯!”赵海川微微鞠躬致意后便径直朝后厅走去。 穿过两条回廊,赵海川来到一处装饰得淡雅的院落门外,抬头望向门牌匾额。 “一身正气.呵。” 赵海川在心底念叨。 就在这时,却见早晨在酒楼吃早点的捕快拦住了李虎,正跟对方说着些什么,赵海川心中一惊,连忙侧身躲在了竹林下。 然而李虎却是不耐地吼道:“鸡毛蒜皮的事,休来烦老子。” 那捕快勉力道:“那人看着不像是寻常江湖客,或许有些古怪。” “有古怪自己去查!” 李虎皱眉道,随后走进了县尊姚公志的院落。 过了半晌,方才步履匆匆地走了出来。 这时,一名仆人打扮的男子跟着走出院落,朝着赵海川问道:“请问找谁?” 赵海川赶忙道:“给县尊送吃食。” “哦……主人正等候多时呢,请跟我来吧!” 赵海川点点头,随即跟着仆人走进后厅。 赵海川一踏入厅内便发现整间厅室摆设典雅而又精巧,墙壁、地板以及桌椅皆是由红木制成,而且全部采用了上好的木料。此外,厅室内还摆放着许多精致的花卉盆栽,使得整间厅室显得格外幽静怡人。 只见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儒雅中年人端坐在桌旁喝茶,他便恭敬地抱拳施礼:“草民拜见县尊大人!” 随后赵海川把食盒放在了桌上。 “免礼。”姚公志淡淡的吩咐道,接着又继续喝起茶来,似乎根本就没将他放在心上。 赵海川也不介意,依旧是站在原地低眉顺目的。 “放下吃食还不走?” 姚公志将手里的茶杯缓缓放下,抬眼瞥了赵海川一眼,倒也没有多生气。 他的精力还集中在李虎给他汇报的青萍泊樊家灭门之事上呢。 国师的巡抚队伍雷霆出手,不得不说,给了他一点小小的震撼,让他一时间有些神情恍惚。 姚公志自己屁股不干净,自然是有所顾忌的。 现在他还在琢磨着,如何去迎接国师和宋侍郎的巡抚队伍才能不出岔子。 毕竟樊家老大还在县城里,这件事迟早知府大人也会知道.都是埋下来的大炮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开。 “咦?” 姚公志似是想起了什么,说道:“今日本官似乎未点吃食啊,伱们自己来孝敬的?” 赵海川佝偻的腰,慢慢挺立了起来,冷声道。 “姚县尊。” “嗯?!” 赵海川脸上泛起一丝冷笑,突然撩开下摆,从腿上拔刀出鞘,一道寒光闪过,紧接着,姚公志脖颈上出现了一抹血迹。 “呃”姚公志瞪圆双眼,难以置信地捂着喉咙,但最终还是轰然倒地。 “扑哧!” 赵海川收刀入鞘,然后拿出手帕,擦拭了一番作案痕迹。 随即,他便转身离去,至始至终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县尊大人遇刺!” 不多时,在姚公志的尸体旁边,一名捕快闻讯赶来的跪在地上禀报道。 闻言,另一名捕快当即冲外面喊道:“快快去通知知府大人!” 县尊暴毙一案,在短短片刻间传遍了整座常州府城。 一些嗅觉敏锐之人更是注意到这件事与即将到来的巡抚队伍或许脱不了干系,毕竟,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国师的队伍刚处理了樊家这个武进县有名的恶霸,姚公志就被杀了。 “莫非姚县尊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为了保守秘密,也只有死人能够闭嘴了。” “不错,姚县尊与常州府很多官员都关系密切,或许是有人故意借机除掉姚县尊。” “死一个姚公志,大家就都能活了,你说他该不该死?” 一时间,各种猜测纷纭响起,甚至有的传言称,凶手就是某位大人安排在姚公志身边监视姚公志的卧底,而且还是专门负责替这位大人铲除异己! 一夜间,常州府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些传闻,虽然只是坊间传言,但也不乏某些依据,毕竟常州府就这么大,过去很多衙门里的小道消息,都是这么不胫而走的。 酒楼内。 赵海川回到厨房,将昨晚剩下的半锅鱼汤舀起来热了热,然后就着锅里温热的白米饭泡着吃了一碗鱼汤,又在另一个灶台上起锅烧油,打算弄个菜,给自己填饱肚子之后,再去跟锦衣卫百户官曹松复命。 听着耳边“噼啪”的热油滚沸声,看着厨房外临街的河流,赵海川怔了几息,方才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 “送完食盒了?” 曹松走进厨房,笑呵呵的对赵海川道:“你小子今天倒是勤快的很!没留下痕迹吧?” 说话间,他目光已经从四周扫过。 “没留下,收拾干净了。” 赵海川连忙迎上前去:“大人您怎么亲自下来了?” 曹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本官也要为皇上分忧啊,不仅如此,我还得” 就在这时,赵海川忽然猛烈地想要挣脱曹松貌似亲昵的半搂,然而为时已晚。 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小腹。 紧接着,曹松便硬顶着赵海川的反抗,将刀柄往前推了推,鲜血顿时顺着伤口涌出。 “大……大人……你……你干什么?” 赵海川双目圆瞪,脸色惨变的望向曹松,声音微颤。 曹松阴恻恻地盯住赵海川道:“兄弟,对不住了。” 哧! 又是一刀,顿时鲜血飞溅,染红了衣裳。 “——呃啊” 剧烈的痛楚令赵海川的肾上腺素飙升,他伸手猛地把旁边烧的滚沸的热油锅甩了过来。 “噗呲!” 曹松躲闪不及,当即被热油泼中,发出杀猪般的哀嚎。 赵海川则趁机转身,破窗而逃。 窗下就是河流,等曹松恢复了行动能力的时候,哪还能见到赵海川的身形? 曹松愣在原地,匕首“噗通”一声掉在地上。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坏了! 赵海川只是锦衣卫小旗,不见得知道多少秘密,但是他却知道自己接触到了哪些人物。 曹松很清楚,杀掉姚公志会引来怎样的轩然大波,但他更清楚,如果不让姚公志闭嘴,一旦被这位深不可测的国师查到些什么,恐怕会有更多人的会被连根拔起! 而这所谓的“更多的人”,赵海川可是都跟着自己见过! 所以他选择了对付姚公志,并不惜灭口赵海川,实乃一箭双雕,如果能让他得逞,那么上下两条线上,能牵连到自己的人,就都开不了口了,到时候,办好姜星火交代给他的事情,他还可以凭借这次的功劳升上去,再拿着钱回南京继续打点谋个美差。 然而,如今计划却彻底破产了。 曹松不敢确定,如今满城风雨,国师一旦彻查,赵海川如果活着会不会被国师找到,如果找到,那么他之前划清立场投奔国师的选择,就彻底不可行了。 曹松挣扎着换了身衣服,向城北的常州府衙走去。 —————— “曹百户,老夫不是与你说了,无事不要来吗?你这脸颊和手是怎么了?” 房间内,一个穿着破旧到摞满了补丁的中衣的七旬老人,坐在床沿边上,勉力站起来身来问。 老人走向桌旁的这几步,浆洗干净的破衣服随着步履的移动,都很让人担心,布料会不会裂开。 在配上匾额“两袖清风”的四个大字,很难不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清廉的老臣。 “姚公志死了。” “喔,死得好。” 老人微微点了下头,然后再次端起桌上的茶杯,品尝了一口茶水,这才悠悠的说道:“那个姓姜的小子,是不是察觉到咱们的存在了?” “是,他已经提前巡抚队伍一步,潜入了常州府城。” 老人手里的茶杯微微一震。 “呵呵,这小子倒还挺机灵的。”老人微眯着双眼笑着说道,脸上浮起了一抹玩味的表情。 “知府大人!” 曹松捂着半边被烫伤的脸颊,几乎气急。 “放肆!” 老人重重地把茶杯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老人睥睨而视,看向曹松眉宇间不怒自威,全无方才的慈祥神色。 “天塌下来,有老夫顶着!老夫这常州知府,从洪武帝开始就坐稳了!锦衣卫解散的时候,老夫都没动地方,轮得到的你指手画脚?怎么,还想把老夫也杀了不成?” 老人径自从曹松腰间拔出匕首来,把着他的手,抵在自己满是老年斑的脖颈,曹松呼吸急促,最终弃了匕首,颓然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我有些慌神了.该怎么办?” “今晚去烧仓,烧了,就没证据了。”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七章 驭龙 常州城篦箕巷的一处小小佛寺里,院落内桃树枝繁叶茂,正值春末夏初时节,一朵朵粉嫩的桃花飘落下来,遥遥望去,宛若仙女散花一般。 泥土的味道和隐隐约约的香气氤氲,加上白墙灰瓦的明代徽式建筑,仿佛构成了一副中国风的水墨丹青画面,如诗一般滋润着姜星火这个游人的心灵。 姜星火坐在凉亭内品茗,突然眉梢一动,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而王斌并没有示警。 “你回来了。” 来人非是旁人,正是慧空。 慧空虽然破了闭口禅,但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他把一封关于常州府情况的信交给了姜星火,什么都没说。 锦衣卫有锦衣卫的门路,姚广孝自然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 王斌扶着刀看着国师,心里却暗暗想到,看来国师对锦衣卫也不放心.这些锦衣卫的坐桩,难保不跟地方官勾结。 待姜星火看完了第一封信,慧空又送上了第二封信,却是姚广孝跟他说的京中变法和新气象的一些情况了,都很口语化。 “军校里,柳升研究火炮战术的事情,颇受其他教官奚落,老一辈的军官瞧不起火炮的作用,不过朱勇、张安世、徐景昌这几个小子倒是对新式火炮战术颇感兴趣,带着一批人,开始跟柳升研究了起来。” “国子监里,生员们对能飞上天的热气球,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纷纷按照《邸报》上公布的原理,私下结成小组,募集资金,试制热气球,有一些竞争较劲的氛围,已经有几个小组做出了热气球雏形。” “士林里,科学的格物致知之法,已经有了第一批拥护者,他们正在用这种方法,研究世间万事万物的矛盾,提出假设,进行论证,由于这种方法的可实证性,因此与信奉传统程朱理学的儒生,爆发了大量的争吵。” “变法方面,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架子已经搭了起来,精干官吏也在陆续补充,考成法指标的制定是目前衙门的主要工作,京中六部和各寺的考成法指标,已经定的差不多了,预计今年夏季就可以执行。” “关于姜圣您特意嘱咐的试飞员,人工降雨时,六个热气球里三个成功落地,还有三个跳伞的试飞员,找到了两个,另一个名为丁小洪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迫降到了长江附近,被江水冲走。” “关于赈灾粮,目前无需担心,从四川和湖广各地常平仓解运的粮食,已经陆续顺江而下抵达南京,夏原吉正在做统筹,在抵达松江时,一定能准备好。” “.” 林林总总,各项事务,姚广孝的信算是给姜星火离开南京后,这段旅途期间发生的事情做了一个总结。 京中的一切,看起来都运行良好。 科学的种子已经埋下,随着人工降雨的结束,就像是一场新思想的雨落在了人们的脑海里,开始让科学的种子生根发芽。 这个时代最先进的一批人,脑海中旧的思想枷锁被打破,随后新的思想自发地野蛮生长了起来。 在信中,姚广孝隐晦地提醒了他,安南那边传来的消息很不好。 同时成国公朱能等将领,一直在上书请求出战。 永乐帝已经提到了要国师加快进度,迅速赶往松江府平息民乱,以工代赈治理水患,不要在路上耽搁了。 这里的意思就是,要快点把松江的棉纺织业搞起来,然后安南开打,打下来安南,疯狂倾销商品,反正沿着海岸线大规模运输,当商品数量足够多的时候,海路成本无限趋近于零。 “上压力了。” 姜星火揉了揉额头,提笔给姚广孝写了封回信,交代了对其他变法事项,譬如编写《永乐大典》时重点加入荀子内容,曹国公即将回国,征日也就是明后年(永乐二年/三年)的事情,山东备倭军的渡海作战和登陆作战训练也不要拖延等等。 随后,又给卓敬写了封信,让老头加快对钦天监人员的培养和部分换血,这些人接下来大航海还有大用,无论是征安南还是征日本,都少不了他们的帮助。 写完信,封好火漆,盖上自己的印章,姜星火方才舒了口气。 “国师似乎有些心烦,可是眼前常州府的事情?” 慧空接过信,开口有些费力地说道。 姜星火略有诧异地看了慧空一眼,这沉默寡言的和尚倒还真是第二次听他开口说话。 “非是如此。” 姜星火打开折扇笑道:“常州府这点事,算的了什么?不过是顺手解决罢了。” 慧空说话越来越利索了,复又问道:“国师,小僧其实一直有一个疑惑。” “且说。”姜星火抬眼道。 “常州府确实有可能有问题,但时间如此紧迫,民变耽误不得,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松江府?那里民变闹得最凶,洪灾也最严重,赈灾也很不力。” 慧空的话语说的很委婉,姜星火知道,慧空的疑惑,恐怕也是队伍里很多人的疑惑。 “你便是想问,为什么我们要在常州府耽误时间,常州府明明离南京城这么近,既不可能闹民变,官员也相对老实,赈灾的速度看起来也还像模像样,直接浮光掠影地看一下就好。” 慧空点了点头,他就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好意思当面直言。 姜星火沉吟刹那,反而扭头向王斌问道。 “今天早晨,你跟我一起在酒楼高处看了整座城池,伱觉得这个常州府城,是怎样的城市?或者说,这座城市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王斌回想了一番,清晨时看到的河流纵横、帆船往来的样子,回答道:“水运贸易。” “正是如此。” 姜星火起身,在寺庙的凉亭中微微踱步道。 “常州府城正是因为处于承担转运商品功能的江南运河与长江的中间点,所以才能发展为如今的‘南国之通津’.换言之,常州府城是靠水运贸易活着的,你看看运河两岸民居的密集程度,再看看西仓、表场、东仓三个大型码头和这座寺庙周围绵延数里的青果巷、篦箕巷等商业街道,这些是在其他地方极难见到的。” 慧空也点了点头,他其实是先巡抚队伍一步抵达常州府城,入住了这座城中的小寺庙,初见沿线舟楫往来穿梭如缕,茶楼酒肆灯火通明的景象时也颇为惊讶,而且此地文风极盛,后河白云溪居住的多为官宦人家,经常举行文人群体的书画品鉴活动。 “这便是为什么我要先清理一遍常州府的原因了。” 姜星火手中的折扇合上,重重一挥。 “行军打仗,尚且都没有不顾后勤辎重起始地不安全,就贸然发兵的道理。” “想要在江南大规模赈灾、治水、变法,常州府这个东西南北水系往来的枢纽,是重中之重。” “只有此地弄成稳固的大后方,方才好全力以赴,明白了吗?” “否则的话,乡间豪强,城里官员,在我眼里又算的了什么东西?何须这般耗费精力?” 这便是说,与苏、松、嘉、湖等地相比,常州府的农作物产量并无绝对优势,手工业同样发展迟缓常州府之所以能有今天与其他四府相提并论的地位,完全是因为水运,尤其是运河贯通江南的东南-西北走向,且处于与长江交汇这个水运节点的优势,方才成为环太湖圈五府的重要经济中心。 这个道理说清楚,众人自然统一了思路,也就没了之前的困惑。 “所以刚才国师在烦心什么?” 慧空好奇问道。 姜星火倒也不做掩饰,虚虚点了点南方,又点了点东方。 “安南,日本。” 说到这里,姜星火真的无比的想念李景隆 不论是之前征安南统兵的人选,还是后来从军校里自己这个副校长的尴尬处境,姜星火已经看出来了,军界没几个得力支持者,关键时刻是真掉链子。 但军权这种东西又太过敏感,很容易犯朱棣的忌讳,姜星火也不好去跟徐辉祖、平安、盛庸套近乎。 自己此前在狱中结交的弟子,或者说朋友们,朱高煦固然能打,但撑死了也就是统领几千人的水平,真正能独当一面带着十几万、几十万大军出去灭国的,挑来挑去,还是得大明战神一代目。 嘲笑归嘲笑,领兵打仗这种事,能有李景隆这水平的帅才还真不多。 最起码李景隆在行军、后勤、战略规划、战役指挥方面基本都是水平线以上的,只是具体战术布置和临场指挥决断拉跨了点。 换言之,只要不到开打的那一刻,那李景隆就是第一流的统帅。 而临阵指挥,是可以靠合格的参谋团队弥补的。 姜星火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机会参与征安南,但是接下来征日本,肯定是要争取把机会留给李景隆的了,自己也一定会参与进去。 安南自然是新生棉纺织业的第一处大规模商品倾销地,这点毫无疑问,而正所谓未雨绸缪,作为另外一处巨大的商品倾销地,日本这盘大棋,从现在就得开始谋划了。 总不能等松江棉纺织业产能爆了以后,再去想办法。 那时候想出来的办法,多半就是向内冲击大明国内土布了.可问题是饭要一口一口吃,手工业也不能胡乱扩张去干扰农业,这无疑是会打乱自己的部署。 这就好像,这头邪龙自己将其亲手孵化、养育出来。 而邪龙需要吃东西才能长大,自己这个驭龙者,就得负责给它找吃的。 否则,邪龙就会反噬自己,一口撕咬上自己的血肉。 眼下的逻辑,再简单不过了。 第一步,清理常州府的虫豸们,给江南赈灾治水和发展大规模棉纺织业确立一个稳固的后方,等待夏原吉筹集四川、湖广的粮食到位。 第二步,有了粮食,就有了打粮价战的底气,随后一举出击,彻底击溃松江诸府的反对势力,借着这个机会,把人口和民心从士绅手里抢过来,培育出新生的大规模棉纺织业手工工场,生产出可供倾销的商品。 第三步,征安南,为大明初生的手工业产品寻找第一处商品倾销地,帮助其扩大再生制造。 第四步,征日本,释放扩大了制造量的手工业产品。 就在姜星火捋清思路,给自己未来的每一步行动都制定好了目标和规划的时候。 寺庙的凉亭外,忽然有两名慧空带来的便装武夫,左右架着一个被水泡的浮肿、身上伤口还流着血的人,走了进来。 姜星火定睛一看,却总觉得这人眼熟,可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 “咦?” 王斌却忽然说道:“这不是酒楼的那个伙计?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说罢,他上前检查了伤口。 “不是致命伤,还能救过来,对方手法很专业,但这伙计平日里锻炼的好,又下意识地夹紧了肌肉,刀口没攮进去多深。” 姜星火看着这个伙计,抬头疾声问道。 “你们怎么发现的?” “从寺庙后面河上飘上来的。”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八章 大军 “刚才在附近戒备,见这人浮在河面上,衣服破碎,像个死尸似的漂着,便捞上岸了。” 姜星火应了一声,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人脸上。 他认出来了,这个伙计确实是酒楼那个伙计,只是他怎么想不明白,对方怎么会伤成这幅样子? 此时,县尊被杀的消息,还没有大规模散布出来,但姜星火依旧有了几分猜度。 难道 王斌此时在旁边回想起了今日所见,心中亦是猛地升起了一股寒气。 两人几乎想到了一块去,这伙计当然是锦衣卫,但恐怕这其中另有隐情,锦衣卫,或许内讧了! 可一旦锦衣卫内讧,若是有人想对他们不利,姜星火此时的境况,也就危险了! 这个猜测虽然荒诞,可仔细想想也并非没有可能! 因此,当务之急,就是赶快撤退到安全的地方,免得夜长梦多。 毕竟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哪股势力狗急跳墙。 “二皇子的军队到哪里了?” 王斌急忙掏出南直隶堪舆图,摊开到凉亭石桌上,找到一处指着说道:“军队整备的时间长,二皇子殿下比我们出发要晚,昨日到了丹徒,今日或许是到了包港、利港之间。” “有联络的办法吗?”姜星火蹙眉问道。 王斌肯定答道:“有!” 姜星火看着石桌上的堪舆图,测算了一下距离。 “去联系,让他们按计划迅速南下。” “国师不走吗?”王斌有些讶然,竭力劝道:“此时不该留的,国师乃是天人般的活神仙,江南万千黎庶等着国师拯救呢,万万出不得差池。” 回答他的只有姜星火的两个字。 “不走。” 不再解释什么,姜星火转头望向慧空。 “听老和尚说,你是会医术的。” 慧空微愣了刹那后,连忙点头:“阿弥陀佛,小僧略懂岐黄之术。” “那赶紧治吧。” 慧空把那句“小僧真的只是略懂”咽回了嘴里,默默地取了一套银针出来。 他伸手拈住一根根银针,插入昏迷男子身上的穴位,过了片刻,而随着他将银针拔出,有几滴黑血落了下来。 姜星火忍不住问道:“虽然不出血了,但是不该先把伤口缝好吗?” 慧空方才想说,这不符合流程。 但最终没说什么,而是换了套针线,严谨而丑陋地给昏迷男子缝了细密的针脚。 随后,慧空把周围的血擦干净,再用布条包扎了起来,最后取出一粒药丸,喂食进对方嘴里,又拍打了几下他的胸口。 姜星火站在旁边静静观察着。 “好了,休养几个月便可以恢复如初。” 慧空收拾好东西,轻声道:“还请国师暂且呆在此处为好。” “好,我知道了。” 姜星火颔首应下,而就在此时,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眼皮一抬,就看到远处跑来的几名便装护卫。 “出了何事这般慌张?” “国师,武进县令死了。” 这句话话音一落,仿佛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更可靠一般,昏迷的男子竟是茫茫然间挣扎着清醒了过来。 赵海川的眼皮缓缓睁开,视野逐渐变得清晰。 看着眼前的一切,尤其是那个坐在凉亭里的年轻男子, 他努力回忆自己之前经历的一切,最终,记忆回溯到了不久之前,自己在酒楼内与曹松生死搏斗,被曹松的匕首刺进了小腹,随后跳窗投水逃脱。 可现在. 赵海川艰难的挪动了下脖颈,顿时疼得呲牙咧嘴,他扭头望去。 “你是国师.” 赵海川虚弱叫了一声。 姜星火点头:“嗯,是我。” 见眼前的伙计晓得自己的身份,不管是猜的,还是其他什么,姜星火知道,他在常州府的锦衣卫分部里,也定是有些地位的了。 见状,赵海川亦是稍稍松了口气,既然国师已经到了这儿,而且救了他,就证明自己被曹松背刺跟国师没关系。 可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太对劲。 他的目光四下扫视,看到的不仅仅只是他和国师,还有王斌,甚至于,一些形形色色的人。 国师的能量,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 锦衣卫并非是国师了解常州府唯一的渠道。 有兵、有权、还有情报.这让赵海川的心头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说说吧。” 到了这般田地,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便装武士,赵海川想要活命,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于是将之前的事情一一道来。 “嗯,赵小旗,也就是说你杀了姚公志,结果反被曹松偷袭,险些送了命。” 姜星火说完,指尖捻着一片桃花,用力搓成两半,说道:“擅杀朝廷命官,是得抵命的。” “下官的命不值钱。” 赵海川赵小旗很有自知之明,他径自说道:“下官有曹松的罪证,他是锦衣卫暗桩,对外不公开的,但常州府有一些官员知道他的身份,为了堵住他的嘴,给了他不少银钱,这里面就有武进县令姚公志,而姚公志的靠山就是常州府知府丁梅夏.丁知府在这个位置,从洪武二十五年接任了张度后,一直坐到现在,在常州府一地可谓是只手遮天,没有人不怕他、不畏他。” 事实上,自从朱元璋时期胡惟庸案、蓝玉案后,为了稳定大幅度减员的文官系统,朱元璋就默认了这种久任制,便是所谓“凡内外庶官,不可不重其任,尤不可不久其职”,譬如琼州府这种人人视为鸟不拉屎的地方,知府王伯贞就足足做了十六年,至于创纪录的宜城知县一职就更离谱了,尹希文做了二十年都没挪窝。 建文帝朱允炆一登基就忙着削藩,更没空搞文官正常的铨叙、升迁、罢黜,所以各地官员普遍又干了四年。 这种地方主官长期位居某一个位置的情况,必然会导致其势力在当地与本土力量相结合,继而盘根错节,成为一个个寄生在大明身上的土皇帝。 在江南富庶之地,这种情况尤为严重,这也是姜星火首先要动手的对象。 不把这群土皇帝赶下来,怎么搞变法?他们才不会乖乖看着这个世界产生不利于他们的变化。 “胳膊还能动?” “能。” “把伱知道的都写下来,写一个落在书面上的名单。” 姜星火点燃了佛寺内的香炉,幽香袅袅升起。 一炷香过后,看着手里的名单,姜星火轻笑道。 “没想到居然牵扯出来这么多事。” 赵海川紧张地看着国师,他所知道的事情,可都交代出去了,国师如果是个曹松那般的人,此时他一定是没活路的藏私也没用,这点东西如果国师真想杀他,保不住他的命。 除非,国师还缺一个人证,当然只有他一个,是远远不够的。 “你的东西很有用,我收下了。” 姜星火把名单折了一下,收入怀中,随后道:“不管你做了什么,赵海川会死,你不会,且在这寺庙里好生歇息吧。” 赵海川闻言,沉吟了刹那后点头:“那就劳烦国师费心了。” 姜星火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赵海川被寺里的武僧抬了下去,这时候,王斌凑上前,压低了嗓音,低声道:“光靠此人,恐怕证据不足,若是没有像样的证据,哪怕二皇子殿下带兵过来控制住了局面,也无法给丁梅夏定罪.国师大人当然可以拿着尚方宝刀一刀宰了他,但无法服众啊。” “我晓得。” 姜星火看着香炉内飘散的青烟,轻声道:“我与那陈掌柜相约,今日黄昏时分,是要验货的。” “你猜猜,他这能装两万石米的仓库,会是自家仓库,还是常州府的常平仓,亦或是直接带我去备倭军军粮转运仓?” “须知道,去年宣布组建备倭军后,朝廷可是沿着京杭运河立了几个大型的仓储站,常州站就是其中之一,这些仓储站也不是新东西,都是靖难时期南军从江南征发军粮运输到徐州大营,再补给到前线德州大营用的旧站里面的烂账,恐怕都堆了四五年了吧?” 王斌看着国师锐利的眼神,一时肃然。 烂账的意思就是,经不起查。 —————— 包港,码头。 无数身着整齐牛皮甲的步卒,扛着长枪与老式火铳走下船只。 这些步卒都戴着兜鍪,在阳光的照耀之下,他们黝黑发亮的皮肤反射出的光芒,看起来都散发着杀气。 这些士兵的装束不仅很统一,而且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在每名士兵的胸前还戴着一块到几块不等的不同材质的勋章,徽章上面绘画着栩栩如生的不同场景,表彰着他们曾经参加过白沟河、东昌、夹河、藁城、灵璧等不同战役的功绩。 姜星火在狱中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慢慢地变成现实。 事实上,税卒卫征召的士卒,本就是具有丰富战斗经验,普遍参加过靖难之役的老兵。 他们是大明的第一支纯火器化实验部队,在完成了实验任务后,他们将成为大明朝廷向士绅收税的最有力武器。 而眼下,朱高煦将按照师父姜星火事先的计划,率领这支数千人的满编卫,先抵达他们的第一站,常州府城。 骑在一匹雄壮的汗血宝马上,朱高煦望着南方的城池,咧开大嘴笑了笑。 “常州府的老爷们,该查税表了。”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九章 刺杀 常州府城内局势,随着姜星火的到来,在短短一天之内,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紧张地步。 不仅是姜星火稳坐方圆二十亩的清凉寺,谈笑间调兵遣将,只待收网。 便是这些网中的鱼,也始终未曾停止挣扎。 “你说的这些,老夫已经知道了。” 看着神色淡漠的老人,前来邀功的捕头李虎微微一怔。 方才自己手下的小捕快,缠着他通报了早晨在酒楼、上午在县衙看到了疑似杀人凶手的消息,也告知了有另一伙作公子哥、跟班打扮的可疑人物进入常州府城的消息。 所以,李虎兴冲冲地前来给常州府知府丁梅夏汇报。 老匹夫也不晓得是故作高深,还是确实有其他消息渠道,此时表现出的神色竟是丝毫不意外。 这不由地让李虎颇感沮丧.姚公志死了,眼下他在官场上需要竭力巴结的,自然就成了知府丁大人。 不过丁梅夏倒也没有彻底让李虎一无所获,还是给了他个跑腿的差事,老人磕了下茶杯,嗓音沙哑地吩咐道:“去把樊家大郎给老夫唤来。” 樊家大郎? 听闻这话,李虎愣了愣,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连忙点头答应,匆匆离开了书房。 片刻后,樊大郎被带了过来。 跟他那些好勇斗狠的弟弟不同,樊大郎虽然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但却有一股书卷气,浆洗干净的儒衫穿在身上更显得整洁干净,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一股儒雅的气质。 若非是亲眼所见,谁又能够想象得到,这个书生般的男子,会是出身乡间恶霸家庭,又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坏事。 “草民拜见知府大人。” 樊大郎走进屋子,朝着丁梅夏拱了拱手,姿态恭敬而谦卑,仿佛真是一名寻常书生。 然而,就在他抬起头,目光对视丁梅夏那双浑浊眸子的瞬间,原本平静从容的脸庞之上,却是陡然闪现一抹阴郁之色,旋即恢复正常。 只是,那细微的变化,依旧逃不过丁梅夏的双眼。 “樊大郎,你可知老夫今日叫你来的目的?”丁梅夏声音嘶哑地问道。 闻言,樊大郎摇了摇头,貌似老实地回答道:“草民不知。” 丁梅夏颤悠着站起身,伸手取出茶壶,给他斟满了一杯热茶。 “喝。” 樊大郎光是端起茶杯,就已经被烫的险些脱手,而此时他却别无选择,硬着头皮,一口气把滚烫的茶水灌进喉咙里。 “咳咳!” 茶水入腹,烧得肺腑刺痛。 樊大郎猛烈的咳嗽,甚至于呛得眼泪都流淌了出来。 不过,这番模样落在丁梅夏眼里,反倒是让他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 丁梅夏笑得前仰后合,一副很是欣赏他狼狈模样的模样。 这种情况,使得樊大郎心里愈发愤怒。 不过,樊大郎并未表露出丝毫,而是继续保持低眉顺首、唯命是从的姿态,等候着丁梅夏接下来的指令。 老人眼角的皱纹因为这种情绪的激动,亦是越发地深邃了几分。 半响,等到笑意渐歇,丁梅夏凝视着樊大郎,片刻后方才继续问道:“樊大郎,伱与老夫说句实话,你可曾想报仇?” 这般直接的询问,令得樊大郎身体僵硬了霎那,旋即缓缓放下茶杯。 他扭过头来,迎着丁梅夏褪去浑浊后的锐利目光,沉默了片刻,答道。 “草民逃走匆忙,不知樊家被谁所灭门,也不知知府大人所言仇人为何人。” “还在跟老夫装糊涂?!” 丁梅夏冷哼一声道。 “草民听不懂知府大人在说什么。”樊大郎摇了摇头。 “呵呵,你是聪明人,老夫自然明白你心里的算盘。” 丁梅夏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你我也不用废话,直奔主题吧。” 丁梅夏说出了一个名字,樊大郎的身躯猛地一震。 “杀了他。” 樊大郎顾不得为何明明素不相识,知府大人却跟那位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现在考虑的,只有他自己。 樊大郎毫不犹豫道:“今天下午巡抚队伍就要入城了,大街上很难得手,而且即便得手了,我也会死。” 丁梅夏眉眼间的老年斑,似乎都亮了几分。 “那老夫如果告诉你,他不会跟着队伍入城,也不会参加常州府上下组织的洗尘宴,而是会独自行动呢?” 樊大郎惊讶地看向老人。 丁梅夏笑了笑,旋即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从床底下勾出一个盒子。 “打开看看吧。” 樊大郎轻吸了一口气,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把抹去了工匠姓名的军用强弩,脚蹬上弦,五十步内威力巨大,还配了三支贯甲箭。 “知府大人.” 樊大郎抬起头,望向眼前苍老的老人,欲言又止后问了一个蠢问题:“您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呵呵,里面有夹层,你要的,都藏在这里面了。” 丁梅夏说着,再度拿起拐杖,在箱子上敲击了两下,继续道:“你我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打开了夹层,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金子做的纸,方方正正。 看了这些东西,听完丁梅夏的这番话,樊大郎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没有立马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陷入了权衡当中。 一旁,看着这一幕的丁梅夏,却并没有催促他。 “草民遵命。” 最后,在灭门之仇和金纸诱惑下的樊大郎咬牙说道:“请大人放心,我必定会让他有去无回。” 闻言,丁梅夏嘴唇掀了掀,露出一抹诡异笑容,说道:“那就拭目以待。” “你下去吧。” “草民告退。” 樊大郎提着箱子躬身行礼,转身离开,临行之际,忽然微不可查地停住脚步,看了书房中挂的“两袖清风”一眼。 那一眼里,有着一抹极浅的恨意和怨毒划过。 丁梅夏垂眸不语,直到樊大郎离去许久,他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继续喝着茶。 屏风后转出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身影。 “此举.” 丁梅夏盯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沫,神情显得颇为轻松。 “曹松那边只要放火成功,捕头李虎会带队以抓捕纵火贼的名义当场格杀,粮仓的事情,自然就无从查起了.至于刺杀国师的事情,是国师先灭了樊家满门,樊家余孽舍却积蓄购了一把靖难时期流出来的军用强弩行险复仇,这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难道说我们保护国师不利?可国师又不是死在常州府衙里,我们常州府上下官员布置好了三班衙役沿街保护,都出去迎接国师给国师接风洗尘,国师自己不在巡抚队伍里单独跑出去出了事,难道也要怪到我们头上吗?” “道理不在永乐帝那边,没有无缘无故杀了所有官员陪葬的道理,否则官员就真的人人自危了,最大的可能性,不过是永乐帝震怒,把我们都撤职、降职罢了,换个地方接着捞,亦或是致仕回老家,总比被查出来诛族、砍头、流放好得多。” 那黑色身影迟疑片刻,又道:“可是那军弩,如果事后查出,樊大郎跟咱们有牵连,咱们就要面临麻烦了。” 他没有说的是,虽然军用强弩被抹去了一切痕迹,靖难四年期间,军械也确实莫名其妙地丢了不少。 可能用得起军用强弩本身,就是痕迹。 丁梅夏冷哼一声:“麻烦?呵,那又如何?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人家的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难不成要等死不成?” “再者说。” 老人阴测测地说道:“就算没有樊大郎这个替身,让你们去做,杀钦差,你们白莲教,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吧,那时候不怕,这时候在怕什么?” 黑色身影一怔,建文朝的时候,前来查军粮的钦差,确实也暴毙了一个。 “话虽如此,可姜星火毕竟是永乐帝的宠臣,据说两人关系非比寻常,永乐帝将其视作卧龙那般人物,而且姜星火本身听说学究天人,有通天之能或许没有民间传言的仙术,但绝不能当等闲人物视之。”黑色身影忧心忡忡地说道。 “皇帝不用担心,至于姜星火?” 丁梅夏轻蔑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他一介乳臭未干的书生,连对国子监的生员都下不去手,注定是做不成事的,在常州府这个老夫经营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地盘上,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以为他的行踪很隐秘无人能知?可笑,出了清凉寺,离开了那群武僧、死士、老卒的保护,他还能活着回去?” “可” “别说了。” 丁梅夏挥手打断他的话语,语气冰冷地说道:“找几个白莲教好手,确保杀樊大郎灭口万无一失,你照办就是。” 黑色身影欲言又止,可见丁梅夏态度坚决,他终究还是选择闭嘴,告辞离去。 直到所有人都消失,书房里只剩下丁梅夏一个人,他仍旧保持着端坐姿势,目视前方,仿佛陷入了思索。 半晌之后,老人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幽幽说道:“姜星火,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常州的粮账,不是你该碰的。” —————— 下午时分,从青萍泊方向过来的巡抚队伍,堂而皇之地进了常州府城。 礼部右侍郎兼领江南治水事的宋礼大人,身穿显眼的绯袍,骑在大白马上,不紧不慢走在前面,后面是数百名护卫军卒和一干衙役、差役护送着各种物资,还有相当数量抬辎重、扛箱子的民夫,浩浩荡荡,看起来颇为壮观。 这样的阵势,即使是在建文朝的时候,也很少见到。 “宋侍郎,前面就是咱们洗尘宴的地方,请您移步至东院休息片刻,再用膳。” 常州府知府丁梅夏哪有在书房时阴沉狠辣的阴谋家模样? 一身破旧打满了补丁却浆洗干净的官袍穿在身上,笑眯眯地像个和蔼的老头。 “晚上下官代表常州府做东,邀请各位同僚聚会,为宋大人接风洗尘。” 宋礼点头,翻身下马,跟随着丁梅夏往里走去。 “宋大人,这边请!” 丁梅夏指引着宋礼,走到一座小楼前,推门进去。 房间里收拾得极其雅致整洁,屋内的家具色泽明亮,摆设清新雅致,均是不错的木料所制,窗户旁挂着几幅字画,看起来也皆是出自名家之作,不见得很昂贵,但书写工笔端秀精巧。 “好地方啊!”宋礼微笑着点了点头,赞叹道:“丁知府果真有心,这般精美别致,倒让本官不舍得离开了。” “宋大人谬赞了!”丁梅夏谦虚道。 两人寒暄了一阵,宋礼便坐在桌子旁喝茶。 丁梅夏吩咐仆役上酒水,给宋礼斟满酒杯,说道:“大人,此番青萍泊之事,多亏了您,解决了农人问题。若非如此,今天这宴席恐怕就办不成了百姓吃苦,下官心里有愧啊!大恩不言谢,待会儿下官敬您三杯。” “客气什么?举手之劳罢了。”宋礼淡淡说道。 “宋大人,那些灾民虽然安置妥当了,但仍有不少百姓流离失所,不知所踪,恳请大人能够施以援手,救济他们一二。” 丁梅夏突然开口说道:“下官代表全府黎庶,先谢过宋大人了!” 宋礼眉毛轻挑,瞥了丁梅夏一眼,淡淡问道:“你可曾想过,若没有本官,你该如何赈济灾情呢?” 丁梅夏和蔼的笑意里,带上了一丝诡异。 “下官年迈愚钝,只能等宋大人和国师大人训示了。” “哦对了,国师大人呢?下官可是没看见呢。”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章 罪证 丁梅夏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国师的影子。 “国师大人身体抱恙,今晚的洗尘宴就不参加了。” “听闻国师大人有呼风唤雨之仙术,乃是活神仙一般的存在,今日难以得见,却是遗憾万分。”丁梅夏脸上笑容更加浓烈。 两人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语,宋礼借故要出恭,告辞出来。 刚出小楼,宋礼就看见了在路旁焦急等待的三个人。 其中有两个身影,赫然是正五品的常州府同知(知府副手)王世杰,和正七品的常州府推官(负责刑名)张玉麟。 张玉麟是在本地蹉跎多年的官场边缘人,按理说推官虽然有审理案件的权利,却并没有定罪量刑的权利,除了杖罪之外,其他所有的罪责推官说了都不算.可到了张玉麟这里,他连杖刑都插不上话,审理案子、判定罪行可是丁梅夏掌握权柄并捞钱的主要途径之一,轮不到他置喙。 至于王世杰,则是宋礼旧时同僚,在洪武朝时期,宋礼曾经短暂地任职过户部主事,那时候王世杰也在户部任职,建文朝的时候方才外放了常州府,升了一级。 宋礼一身绯袍何等显眼,王世杰认识宋礼,连忙上前拱手见礼。 “大本(宋礼字),你总算来了。” 王世杰一脸愁云惨雾。 张玉麟低声劝慰身旁另一个同僚道:“别担心,既然宋大人答应来了,一定会帮咱们想办法。” 宋礼之前就与王世杰有书信往来,晓得常州府的官场是如何腌臜,自然明白对方期盼的心情,不过眼下国师还没有拿到丁梅夏盗卖军粮的关键证据,王世杰被架空的厉害,手里也没什么证据,他倒也不好说什么。 可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该在这种丁梅夏的地盘私底下见面的,除非有极紧迫,或是可以公开的事情,需要当面禀报于他。 宋礼皱起眉头,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玉麟抢答道:“大人,前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发了山洪,于塘村那边许多村庄被淹,那天晚上,有几百名临时安置在山脚的灾民因为睡觉醒的迟,跑得慢,被活活困死在山洪中。其余的灾民有人侥幸活了下来,有人却还是命丧黄泉……这些天,他们一直躲在林子里,饿了找野菜、啃树皮,晚上冻得浑身僵硬。” “为什么灾民会被临时安置在那?又为什么要躲在林子里?”宋礼几乎勃然。 三人均不敢回答,但不敢回答就是已经回答了。 宋礼拔腿便欲返回,去寻丁梅夏,他堂堂一部侍郎,正三品的国朝大员,是不惧丁梅夏一个正四品知府的。 “大本!”王世杰惊叫道。 “嗯?怎么了?” 宋礼停住脚步,扭头疑惑地看向王世杰。 王世杰神色凝重,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点离开才是!” “你们先回去洗尘宴那里,我稍后就到。”宋礼说完,便打算径自离去。 王世杰站在原地愣了愣,旋即摇头。 正是因为被丁梅夏架的不上不下,他才深知官场险恶。 宋礼乃是一部侍郎、钦差治水大臣,在外巡视时,地位堪比唐宋宰辅,若在平日,那肯定是高高在上,尊崇至极。 但这次是在常州府办案,是丁梅夏的地盘,丁梅夏在常州府盘踞十余载,府内通判(负责粮运、水利、屯田等),经历(负责财务出纳、文书、内务等),知事,照磨,检校,司狱全是丁梅夏的人,只有自己和张玉麟这大猫小猫两三只,根本无法与其抗衡。 王世杰虽然知道丁梅夏有种种不法之举,可苦于没有证据,哪怕老同僚宋礼来了,也没法扳倒丁梅夏这个地头蛇,因此才劝其离开,自己也打算打点一二,从常州府转任回南京。 还是那句话,若丁梅夏存心遮掩不让人看出来,根本不需要费吹灰之力。 但张玉麟作为掌管刑名的推官,却忽然向宋礼问道:“宋大人,国师可是传说中那般圣人般的人物,心系天下黎庶?青萍泊樊家作为地方一霸,为祸乡里久矣,可是国师坚决铲除?” 宋礼怔了怔,回想起姜星火的种种,恳切地点了点头。 张玉麟听了这个消息,似是释然,他的手,不自觉地缩回了袖子里。 在袖子的夹袋中,他有一份丁梅夏的罪证,可却始终不敢交出来,他一直在等一个,足以用这份罪证还常州府一个朗朗乾坤的人出现。 青萍泊樊家,犯下过无数滔天罪孽,而他作为推官,明明应该审判其无数次,给百姓一个公道! 可是,丁梅夏不许! 王世杰看着身体微微颤抖的张玉麟,一瞬间就想到,这个平素滴酒不沾的人,在昨日听闻青萍泊樊家被灭门的消息后,可是醉到上午都请了假未来点卯。 念及此处,王世杰不由地也有些触动。 “国师大人何在?” —————— 国师大人忙着谈生意呢。 “这两万石的稻米,我待会儿自会去验,不过价钱嘛.毕竟从常州府可以走京杭运河入长江,可溯江而上到芜湖,青弋江也好,句溪也罢,总该是要纤夫和民夫的,每石的价格,再降八十文。” 姜星火自然是半个铜板都不打算给对方付,所为的不过是探查清楚丁梅夏等常州府官员,盗卖常平仓存粮以及备倭军军粮的事实。 但既然扮演的是商人,总得在商言商,否则凭白惹人起疑。 陈掌柜亦是貌似诚恳地答道:“您有您的难处,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这年头粮食就是命,眼下粮价还在涨,一天一个样,咱们这交易的量大,酌情便宜,最多也就便宜五十文每石。” 从官仓里盗粮,怕压根就是无本买卖. 姜星火心中冷哼了一声。 若非是自己知晓其中关隘,恐怕还真被他这般诚恳的模样打动了。 姜星火心念一动,故作为难之色道:“唉,既然陈掌柜如此说,那就各退一步,七十文。” “六十五文。”陈掌柜咬牙切齿道。 姜星火拍了拍扇子道:“那便依了陈掌柜的意思了。” “不过丑话说前头。” 姜星火沉吟片刻后,接着说道:“这次咱们交易,所有粮食,我都要在粮仓里抽验清楚。” 要去粮仓里验,而不是交割的时候验清楚。 陈掌柜眉头微蹙。 这种情况下,他若是同意,米店的粮仓自然是没有两万石的,就是常平仓,都没有两万石那么多,更别提济农仓了只有备倭军的军粮仓里才有这么多的稻米。 这里就得说说大明的粮仓制度了,朱元璋自己是挨过饿的,所以大明建国后,非常注重粮仓制度的设立和储备。 跟隋文帝那种仓里堆满粮食宁愿烂了都给百姓吃一粒米不同,朱元璋设立的粮仓制度,都是从为民角度出发的,分别有预备仓(常平仓)、济农仓、社仓三种。 所谓常平仓,就是朝廷为了防备灾荒,令府、县等各级行政区均设有的储备粮仓,以备赈饥,具体储粮多少视行政区大小,从一万五千石到两万石不等。 如果遇到了灾荒,情况严重则无条件开仓放粮,情况不严重就借粮给百姓,不需要利息的那种,而如果遇到了青黄不接的年头,粮价开始飙涨,则以常平仓的粮食平抑粮价。 不过这是理想化的状态,正常的情况,就是常州府的这种情况了。 常平仓的粮食被盗卖一空,别说平抑粮价或是借给百姓了,就是赈灾都不够用。 济农仓是官府用政策来换取百姓主动捐献粮食,如果有缴纳一千五百石以上谷物的人,朝廷敕令嘉奖其为义民,并免除本户杂役,这个政策主要针对的是有钱无权又不想服徭役的人。 但事实上,在大明这个时代,有钱的哪个沾不到权?所以,济农仓在洪武朝中后期就已经彻底成空仓了。 随着姜星火主张“摊役入亩”政策的推行,徭役被废除,济农仓自然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至于最后一个社仓,指的是百姓每二三十家组为一社,老朱让选一个家境殷实的当社首,人品可靠的当社正,懂书写和数术当社副,按不同的家境分成上中下三等,每月初一、十五集会,按照不同等级各自出米四斗至一斗不等存进社仓里,如果遇上灾年饥荒,上等户粮食不足的贷给粮食,中下等户则酌量赈济不用还。 不用想,这种制度连落实都落实不下去,强制推行了一段时间就自动作废了,最后只停留在老朱的纸面上。 权衡许久,陈掌柜终究是答应下来,咬牙道:“那就随我来吧。” 姜星火淡然一笑。 这陈掌柜倒也是聪明,知道这是自己的底线,若是再坚持一番,怕是生意就黄了。 “对了,接下来带您去的地方,还有咱们这次交易,不论结果如何,都是保密的,任何人不得向外透露一个字,您得答应我。” 陈掌柜突然说道。 “那是自然。”姜星火点头认可道。 不过出于小心谨慎,姜星火还是带上了十余名护卫。 陈掌柜也知道,对方是怕遇到自己给他带到偏远地点再来个绑票的情况,倒也没说什么。 事实上,陈掌柜压根不知道,米店里就有潜伏的白莲教徒,丁梅夏及与之合作的白莲教,早已将他们的交易看在眼中,这也是丁梅夏如此耳目灵通的原因。 这些扮演着不同身份的白莲教徒,早就在官府的庇护下,在常州府城内构成了一张无孔不入的情报网。 夕阳西下,一行人踩着金辉前往城中运河旁的一处大型粮仓区。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一章 起火 樊大郎手持上好了弦的军用强弩,藏在了一座粮仓的高处。 根据丁梅夏告知他的消息,国师姜星火今天黄昏时分,就会以商人的身份前来查验粮食,甚至于具体放开的是哪座粮仓,丁梅夏都一并告知他了。 具体狙杀的时机,由樊大郎自己把握。 樊大郎自然想复仇,也想早点完成任务,可思虑再三,却觉得若是姜星火甫一进来就进行射杀,恐怕成功的概率不大。 姜星火身边不乏百战余生的老卒,警惕心理很强,来到陌生的地方,一定会仔细观察四周,这就会导致自己一旦瞄准就会很容易提前暴露,而对方尚未深入粮仓区,哪怕是靠着护卫组成的人肉盾牌来抵挡弩矢,也会很方便地快速撤离。 自己只有一击致命的机会。 而狙杀姜星火的最好时机,无疑就是等他看完粮食,自以为大功告成,与护卫都开始松懈的时候.跟进来的时候不同,那时他们是处于离开的面向,是背对着自己的,很容易瞄准和狙杀。 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夜里进行狙杀的难度会加大,但樊大郎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这样稳妥一些,而且也更有利于自己逃离现场。 一根绳子已经拴好,他随时可以抛弃弓弩,顺着绳子滑下粮仓逃之夭夭。 樊大郎看着手中的钢弩,仔细地进行了最后的调试,大明民间禁弩不禁弓,但不代表樊大郎这种乡间土豪出身的人物,不会使用弩。 而在樊大郎看不到的位置,曹松一身夜行装,带着火油桶,正在逐个粮仓泼洒着。 偌大个军粮仓库区,竟是诡异地看不到什么人影,只在外围有几个守门的。 姜星火一行人,在陈掌柜的带领下,来到了此处。“请。” 陈掌柜谄媚的笑脸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尤其油腻,他伸出胖乎乎的手臂,邀请着姜星火一行人走进粮仓区。 姜星火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粮仓区。 这里围墙高耸,显然不是普通的“米店粮库”。 顺着运河的东西走向,粮仓分成三排,每排都有十余处仓储库,陈掌柜引着他们来到第二排的某个仓库前,这个仓库从外面的体积来估算,装不下两万石的粮食,但数千石肯定是有了。 仓库挂的锁,被陈掌柜拿着钥匙轻易摆弄开了,随后带着一行人进入了仓库。 死气风灯的光亮,映着眼前的一袋袋粮食。 这里专门雇佣了专业的人员,负责每月清扫卫生、保管、搬卸粮食等工作,避免粮食受潮腐烂发霉。 姜星火拔出小刀,一把扎进去,划开一个袋子,颗粒鲜明的稻米顿时流水一般涌出,稻米色泽饱满、沉甸甸的。 “还不错!” 姜星火点了点头,又取过来另外几个袋子查验。 “您看,咱家的货物可还满意?”陈掌柜腆着肚腩,搓着手问道。 “陈掌柜果然做事周全!”姜星火说道。 陈掌柜谦逊的摇头。 “不过。” 姜星火话锋一转,道:“光是这里的粮食,恐怕没有两万石吧。” “这” 陈掌柜也有些为难,他背后的那位大人,只交代让他带着客商看这一处。 其他的地方,其实陈掌柜也有所察觉恐怕早都变卖一空了! 毕竟,这里说是新成立的,专用于给山东备倭军供给军粮的仓库区,但实际上,粮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在户部和兵部、五军都督府等几个部门的账册里,这些都是靖难时期给南军德州大营供给粮食的仓储库,里面按理来说,应该是还有十几万石余粮的。 可陈掌柜心里有数,这几年被盗卖的粮食太多,不仅储量两万石的常州府常平仓见了底,恐怕这个最多容纳三十万石的军粮仓库区,眼下连三万石粮食都凑不出来了。 近五年来,江南年年水患,百姓流离失所。 可士绅官员们,却靠着盗卖粮食,个个吃的盆满钵满,肥的流油。 “怎么?陈掌柜没带自家仓库的钥匙?” 姜星火似笑非笑地问道。 陈掌柜额头见汗,一咬牙道:“且在此地稍等,我去拿钥匙。” “不如随陈掌柜一起去。” 姜星火今日一定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自然不肯放陈掌柜单独行动。 陈掌柜当然不同意,然而就在此时,却有浓烈的烟气飘进了仓库。 随后,愈发浓重的烟气跟着扩散开来。 “不好!” 几乎是一瞬间,众人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仓库区失火了! 如果说意外失火,这个时间点,也太巧了些。 他们刚刚来这里,就“意外”了? “轰隆!” 仓库区里突兀的传出剧烈的声响,不知道是什么炸了,紧接着是一片慌乱……整座仓库区乱作一团。 “走。” 姜星火目光冷冽,在一众护卫的保护下,就往外走。 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朗,仓库区失火,肯定是有人蓄意纵火,粮仓为了防火,都是有距离和隔绝引燃物的设置的,如果不是人为,否则绝对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而这就说明,此地已经极度不安全了。 众人走出仓库,就在这时。 “咻!” 身后传来了声音,紧接着,破风声呼啸而来! 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原本走在姜星火身边的王斌猛地一推,把姜星火推离原位,一支箭矢擦着姜星火的胳膊飞过,他的上臂瞬间被划破了一道大口子。 而姜星火身后的几名侍卫反应稍微慢了半拍,但此时也纷纷以身体遮掩住了姜星火,将其拉回了仓库。 陈掌柜吓得双腿发软,根本挪不开步子,但伏击之人却并未向他射击。 “该死!” 樊大郎一击不中,再加上烟雾愈发浓厚,却晓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地继续停留了,当即顺着绳子,滑下了仓库顶端。 可他才刚落到地面上,左右闪出数个持刀的黑衣蒙面人! 樊大郎猝不及防,直接倒在了血泊之中,胸膛上插着一把钢刀,他艰难地抬起头。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黑衣蒙面人扭了扭脖子,又是一刀,划破了樊大郎的喉咙。 在他的身旁,则是越来越多的黑衣蒙面人,从空空如也的军粮仓储库中走了出来,足有数十名。 仓库区的另一头,扔下了火油桶,曹松便欲撤离。 事实上,跟赵海川知道的情况不同,曹松作为本地锦衣卫的最高官员,深度参与了以常州府知府丁梅夏为首的团伙盗卖军粮一案,绝不是什么仅仅拿了封口费。 如果是只拿了点封口费,何必要派赵海川去杀武进县令姚公志?又何必要对赵海川灭口? 不过,曹松却是有心机的,他并不信任丁梅夏,此时他的撤离方向并不是丁梅夏交代给他的侧门,反而顺着三排粮仓往正门摸去虽然这里的围墙很高,但是在拐角,他早已观察到了有可供攀爬的地方,他的身上也携带有钩索。 听着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黑暗中闪出了许多捕快,手里举着火把,朝着仓库跑来,他们不仅没有去灭火,反而口中大喝着:“抓纵火贼!快抓纵火贼!” “果然。” 曹松冷笑一声,便欲按照谋划好的路线撤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烟雾缭绕中,他竟是在路上当面撞见了几个蒙面黑衣人! 曹松虽然不知情况,但也晓得是敌非友,对方更是直接抽刀劈向他,曹松左支右绌,背上挨了一刀,却也顾不上其他,从袖中撒开一包石灰,借着石灰短暂的遮蔽,逃离了此地。 可惜浓烟滚滚,曹松这一跑,却迷失了方向,只见一处微微敞开的仓库,便抽身挤了进去暂避。 然而他刚进去,脖颈上就被齐刷刷地架了三四把钢刀。 “曹百户,许久不见。” 曹松慢慢地扭过头,却见坐在几袋粮食摞成的“凳子”上跟他说话的,也非是旁人,正是国师姜星火! 曹松心中惊骇,想不到他的运气竟差到如斯境地,跑路失败不说,这还自己送上门来,简直比前朝杂剧里的窦娥还惨。 此时距离众人遇到强弩袭击退入仓库,也不过是十几个呼吸的事情,曹松阴差阳错之下,却是把自己送到了姜星火眼前。 姜星火撕开袖子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王斌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瓶子里面装的,是特意提炼的高纯度白酒,用来杀菌的,市面上不售卖,专供税卒卫先试试效果。 “国师,忍着点。” 王斌拔掉盖子,将半瓶酒均匀洒于姜星火的伤口上。 顿时,疼痛感如潮水般涌至。 姜星火却似毫无感觉似的,只是平静问道:“曹百户,外面敌人有多少?” 曹松苦涩一笑,道:“有很多,马上就要摸过来了。” 觑着姜星火眼中潜藏的怒火他当然有理由前所未有地愤怒,曹松反而摇头说道:“国师,今夜你怕是走不了了。” “走?” 姜星火咬着布条给自己的上臂包扎好,笑意中带着几丝狰狞,反问道:“为什么要走?” 众护卫缴了他的械,曹松脖子上的钢刀放了下去,胡乱捆作一团扔在了地上。 “不走等死吗?”曹松颓然问道。 姜星火用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指了指身旁,一名护卫,已经对着仓库用来通风干燥的换气口,鼓捣起了什么。 曹松看着护卫手中的东西有些怔然,他当然认得,那东西锦衣卫也在用,正是通讯烟花。 “——且观儿郎们剿贼便是。” 姜星火从王斌手里接过那把锋锐的尚方宝刀,单手拄着站起身,淡淡说道。 “嗖~砰!” 突兀地,天际爆开一朵璀璨夺目的焰火,光芒绚烂,照亮了整片黑沉沉的天空。 “国师还有后手。” 曹松喃喃地说着,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心里隐隐有种预感,今晚恐怕是难以善终了。 果不其然,很快,连地面都开始颤动了起来。 曹松很清楚这种声音,这是大规模骑兵移动的声响。 二里外,城头上的将领,冲着顶盔掼甲的朱高煦拱手行礼,道:“末将参见二皇子殿下!” “开城门,本皇子奉旨前来捉拿叛贼归案。” “叛贼?” 驻守常州府城的将领一时犹疑,可二皇子身后黑压压的军队,却让他没了底气。 “常州府知府丁梅夏一干人等。” 朱高煦的话语,让其肝胆欲裂,你要说他完全不知情也是扯淡。 可其人却是无法阻拦了,这名将领很清楚朱高煦的脾气,多解释一句都是对方心情好,要是敢横加阻拦,这活阎王,定是会直接手撕了他.军粮管辖权不在他这,他的罪责不算严重,最多算是个失察,犯不着当场被格杀。 “开城门!”将领一咬牙,对着城头下令道。 旋即,千骑当先,而后步卒举着火把,如一条赤红的火龙一般,大踏步进入常州府城。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二章 登楼 阁楼上,常州府的大小官员们齐聚一堂。 知府丁梅夏、同知王世杰、推官张玉麟,还有丁梅夏一系的通判、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司狱.总之,有头有脸的,基本都到场了。 原本表面上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的洗尘宴,随着不远处运河一线的大火燃起,与宴官员瞬间变得各自心怀鬼胎了起来。 自有人去窥丁梅夏的脸色,但见丁知府神色自若,恍若无事,便安心了下来。 “或许是走了水,安排衙役去救火就好,让宋大人见笑了。” 丁梅夏颤颤巍巍地举起酒杯,酒水竟是半点都没撒出来。 然而,随着宋礼坐在原地不动,场面瞬间冷了下来。 “下官给宋大人倒酒。” 常州府通判陪着笑,提起酒壶想要为宋礼斟满后再落座回去。 宋礼微微抬眼看了过去,那位常州通判被他这么一瞥,手抖了一下,洒出少量酒水,跟气定神闲的丁梅夏形成了鲜明对比。 “诸位还有心思喝酒,本官呐,是没有心思了。” 宋礼看着眼前的酒杯,双手交叠于膝上,面容严肃地说道。 丁梅夏把酒杯放在嘴边,自顾自地喝掉,劝道:“今日是给大人的洗尘宴,大人还是喝一杯吧。” 此举无疑是极不妥当的,让在座的官员们都有些色变。 方在此时,远处的烟花升空而起。 炸响的绚丽烟花让很多人一时不知所措,宋礼却是眸中神色一变。 “喔。” 宋礼举起通判斟满的酒杯,众人心里一松。 然而下一瞬。 “砰!” 宋礼狠狠地将酒杯掼在了地上,发出刺耳声响。 这一刻,阁楼内鸦雀无声。 宋礼环视四周,沉声问道:“丁知府,你身为父母官,知法犯法,让常州府数十万黎庶忍饥挨饿,受冻无着,还有心思在此处端坐饮酒?” 此言一出,在场的官员们纷纷色变,一股恐慌感油然而生,连带着很多人也露出了惊愕的神情,怎么回事? 迟钝点的,还以为钦差大人对常州府的赈灾不满意确实为了迎接巡抚队伍,怕灾民有碍观瞻,把一部分灾民安置到了别的地方,听说还被山洪造成的泥石流淹死了不少,可光是“这点事”,也犯不上翻脸吧? 但与盗卖军粮案牵扯较深的官员,则开始坐立不安了起来,光是灾民流离失所,显然是够不上“数十万黎庶”这个级别的,再加上所谓的“知法犯法”,不难联想,或许是宋侍郎抓到了什么证据。 可在他们看来,一个京里来的侍郎,刚来一天,怕是常州城的门往哪边开都没搞明白,怎么能抓到什么可靠的证据呢?常州府的官员们又不是傻子,做的事情都是非常隐秘的,上下早就结成一体,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利害网络,轻易不会露馅。 丁梅夏眉梢挑动,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下官听不懂宋大人在说什么。” 宋礼目光阴森:“待会儿国师到了,你就听懂了。” 丁梅夏依旧笑意不减。 仓库区外有捕快,内有白莲教的数十名好手,无论如何,国师都是跑不出的,就算现在派人增援,也早就来不及了。 他们能得到的,不过是尸体罢了。 这个世道,心狠者活,像国师那般优柔寡断,对着生员都下不去刀,即便不死在他这里,也早晚会在江南诸府这个烂泥滩里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这里面的浑水太深,不是谁都能轻易去碰的。 这位国师,在丁梅夏的心中,还是太嫩了点。 “来人!” 宋礼话音刚落,巡抚队伍里的甲士就从楼梯鱼贯涌上,沉重的脚步声,几乎要踏碎某些官员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不过眼见着丁梅夏神情不变,他们才勉力维持着体面。 宋礼眼神看着丁梅夏,嘴上却对领军校尉问道。 “前往运河军粮仓库区的队伍派出去了吗?” 那校尉拱手道:“回禀大人,一刻前就已派出三个总旗(150人)前往。” 宋礼死死地盯着丁梅夏的神情,却发现这老贼,方才明明镇静自若,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眼中却出现了一闪而逝、难以掩盖的慌乱。 见得此景,宋礼反而拿起一个酒杯,自顾自地给自己斟满酒,仰头一饮而尽。 “没有本官的命令,一个人都不许动。” 除了王世杰、张玉麟等少数被丁梅夏排挤的官员,其余常州府大小官员,或多或少都牵扯进了此事,此时真的是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到止不住地扭动着身体。 外面的喧哗声愈发地大了起来,军队入城的动静掩也掩不住,震得人心惶惶。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侍郎一杯接一杯地喝光了酒壶里的温醇黄酒后,阁楼下方才传来了动静。 有人上楼来了。 众人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全都屏住呼吸望向阁楼门口。 只见一人,缓缓登楼而上,此人衣衫破损,左臂还裹着布条,唯独显眼的是,手中提了一把兀自从刀鞘中滴血的刀。 “哪个是丁梅夏?” 风轻云淡的声音传来,仿佛在问诸位吃什么一样。 常州府众官员一时犹疑,不知道该从何作答,可无论是否作答,行动却都不慢,在这种情况下,人心中的畏缩自保总是占了上风的.众官员竟是纷纷退身,把上首右侧东道主位置的丁梅夏晾了出来。 丁梅夏死死地盯着来人。 “拜见国师!” 随着宋礼的出声,众官员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纷纷拜倒在地。 众官员这才明白,眼前提刀之人,竟然就是丁知府时常评价为“妇人之仁”的国师姜星火! 前段时间,丁知府听闻京中局势,常常设身处地说自己若是身处那般场景,该如何如何派兵于太平街上镇压作乱的国子监生员,决不会跟他们讲什么大道理。 一群书生,屠刀挥下便可闭嘴,讲道理若是有用,用刀把子干嘛? 所以丁梅夏评价道,这位国师虽然运气不错,可终归是太过心慈手软了一些,做不得什么大事。 可众官员瞧着眼前这位满身杀气的样子,哪里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大善人? 简直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丁梅夏暗叫不妙。 他怎么都想不通,如此天衣无缝的布局中,身处棋局,以自身为棋子的国师是怎么反客为主的? 丁梅夏不知道的是,在小小的清凉寺内,当姜星火看到从河上捞起来的赵海川,王斌问他走不走的时候,姜星火就已经当机立断,按最坏的打算进行了布置。 无论今夜军粮仓储区是否起火,巡抚队伍里随行的数百士卒都会控制这片区域,而朱高煦五千人的税卒卫,也会进入常州城。 丁梅夏狗急跳墙的行动,不过是把局势推到另一个极端罢了。 对于丁梅夏来说,他想不通,然而更让他绝望的是,众官员跪倒了一地,无人敢与国师相抗衡,而此刻国师就站在他的面前,一双锐利的眸子正紧紧盯着他。 丁梅夏心中一片混沌,不敢与姜星火对视,忙低下了头去,恭敬地拱手:“下官丁梅夏拜见国师。” 姜星火的脸上露出浅笑:“丁知府,多谢不杀之恩。” 他的语调平和而清雅,像是山泉流淌过青石板路。 只是,谁都听得出来,国师的话中隐藏着浓浓的恨意。 “国、国师……” 丁梅夏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艰涩开口。 姜星火却没打算留给丁梅夏说话的机会,径自吩咐道:“依次唤曹松、陈掌柜、赵海川过来。” 很快便有侍从送上椅子,姜星火却未曾坐下,反而是站在那儿。 这话说完,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一众常州府官员,冷漠的声音似是寒冬腊月的冰棱子。 “常州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来诸位都清楚,如今不过是心存侥幸,觉得查不到证据嘛.现在就给你们证据,做个明白鬼好上路,也免得说本国师无罪杀人。” 第一个被带上来的,是曹松。 姜星火拄着刀放声来问。 “锦衣卫百户曹松,受常州府知府丁梅夏指使,暗中前往运河左近的军粮仓储区纵火,以掩盖军粮被盗卖的事实,可有此事?” 曹松倒也坦荡,国师已经允了他流放三千里戍边戴罪立功,能捡回一条命,自然是供认不讳。 “确实如此。” 丁梅夏的脸色变得难堪至极,白眉颤动,张口道:“一派胡言!本官压根不认识此人,常州府哪有什么锦衣卫?” 姜星火冷笑涟涟:“哦?丁知府真没见过曹松吗?” “没有!” “那运河军粮仓储区的大火呢?好在灭火灭的及时,便是说一半的军粮都被烧了,那剩下的一半仓库里,本该满满登登的军粮,怎么也不翼而飞了?” “.” 丁梅夏额头冒汗,眼神闪烁不定。 “本国师一向以理服人。” 姜星火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常州府官员,道:“光有人证确实不够,传下一个。” 陈掌柜哭丧着脸,被带了上来,方才见证了游走于生死边缘的漫长搏杀,陈掌柜早已被吓破了胆,再见到大军入城后国师的雷霆手段,许了个能留下一条命的承诺,便已是什么都肯说了。 “军粮是丁知府让我们盗卖的,除了我们米店,常州府其他几家大型的米店背后都有丁知府的影子,米价也是这么统一操控的,军粮仓储区里的军粮,在五年间,前前后后有近百万石粮食被盗卖,如今早已是空无一物了这是我们米店记的暗账,生怕有一天东窗事发被赖到我们头上。” 听见这句话时,丁梅夏脸上顿时闪过惊慌之色,但很快镇静下来,厉声喝道:“伱在胡说些什么?!” 说罢还朝周围看去,像是在找谁为他作证。 只可惜,并无人敢接茬。 陈掌柜瑟缩着脖子,身子抖成筛糠,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而在此时,姜星火却忽地从杵在地上的刀鞘中拔出了刀。 “锵~” 拔刀声恍若龙吟虎啸。 姜星火擦拭着长刀上的血渍,轻声道。 “本国师没让你聒噪。” 丁梅夏还想说什么,最终却是闭上了嘴。 常州府众官员噤若寒蝉,大声喘气都不敢。 第三个证人被传唤了上来。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三章 枭首 赵海川虽然身上带着伤,但却干脆利落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坦白了。 “武进县令姚公志是我杀的,杀完人收拾现场的时候,我从他身上贴身内兜里搜出了这个。” 说完,赵海川伸进了衣衫怀中的内衬,那里有一个锦衣卫专门用来存放文件的油布防水袋子,作为专业的特务组织,专门放水用品自然防水效果极佳,纸张根本没被浸湿.他掏出了在里面贴身收藏的一本日记,或者说收受贿赂的记账小册子,呈了上来。 这个小册子只有巴掌大小,里面的字迹是用蝇头小楷工整写就的,行文格式也很有规律,所以纸张虽然不大,却让人看的很清楚,甚至颇有些赏心悦目的古怪感觉.如果能够无视这个小册子的具体内容的话。 小册子里清楚地记录了,某年某月某日,姚公志给谁送了些什么,又从谁那里收了些什么。 这里面往来最多的,无疑就是姚公志和他的顶头上司丁梅夏。 可惜,姚公志没少孝敬丁梅夏,他死的时候,丁梅夏可没掉一滴眼泪。 这个小册子被王斌拿在手里,给常州府的官员们挨个看了过去,之所以这样做,是防止有人突然发难,上来撕毁证据。 “这是姚公志的笔迹,我绝对不会认错。”同知王世杰肯定地说道。 几位常州府内级别较高的文官传阅后,也都确认了这一点。 姚公志手书的痕迹太多了,在武进县衙的文书里到处都是,稍加对比就能确认真伪。 若是只有几页纸或许还能伪造字迹,可这些持续数年的记录,足足几十页,显然是几乎不可能作假的。 这样的证据摆在跟前,任凭是谁都无法辩驳。 人证物证俱在,丁梅夏贪污受贿、盗卖军粮、指使纵火掩盖罪证,已然能成定论。 可就在这时,推官张玉麟咬了咬牙,忽然起身。 “下官常州府推官张玉麟,告知府丁梅夏贪赃枉法事,还请国师大人明鉴!” 闻言,其他常州府官员皆是一愣,随即纷纷开口道。 “国师大人,下官也愿意配合.” “下官也是!” 一瞬间,所有人全部改了口风,纷纷表示愿意配合,或许还能将功折罪。 这倒是让张玉麟一愣,他是真的看不惯丁梅夏视《大明律》于无物,平素便与丁梅夏在司法上不合。 张玉麟从袖子夹袋里掏出几张纸,里面记载着丁梅夏插手常州府判案,收取与案者好处的种种涉及到了不少有权有势的士绅人家。 见此情景,颇有些人面色微变. 不待众官员心态如何,姜星火低头看向丁梅夏,自有左右甲士擒下这老贼。 此时丁梅夏被反剪双手,褪了官帽,发簪坠在地上,满头白发散乱披下,哪还有半点知府大人的威风? “本官是朝廷命官,正四品知府,放肆,谁给你们的胆子……” 丁梅夏色厉内荏地怒吼着,想要挣扎,可是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这些年来,丁梅夏作为常州府的土皇帝,真的是高高在上惯了,何曾想过,今日会落到这般落魄田地? 丁梅夏的心中可谓是又气又恼,然而除此之外,更多的则是恐惧,对于这位行事雷厉风行的国师的恐惧。 昔日,他曾听闻京中好友,也是某一位绝对够分量的高级文官,说起过这位国师的发家经历。 姜星火此人,不过是落榜不第、连秀才功名都没中的读书人,因着方孝孺被诛十族,牵连入诏狱。 不知怎地,被永乐帝发现,倚为“彼之卧龙”,竟是有数顾诏狱之举。 好友评价道,姜星火这样的人不过是嘴上工夫厉害,夸夸其谈罢了,未曾有过半点地方、中枢为政的经验,不晓得地方如何盘根错节,也不晓得庙堂如何波云诡谲.全凭一腔热血和一点歪门邪道,也就是被他称为“科学”的学问。 凭这就想称量天下,简直就是眼高手低,比齐泰、黄子澄还不如。 这位高官好友看人一向很准,再结合太平街上姜星火“柔弱”的处置措施,故此,丁梅夏在心底断定,所谓永乐新政,必将失败。 所以一直以来,丁梅夏这位官场老油条也颇有些瞧不起姜星火这个毛头小子的意味借着变法由头骤然得势的幸臣罢了,大厦拔地而起,地基空虚得紧,在朝中没多少人支持、在地方根本没有根基、在舆论上处于绝对劣势,凭什么能成功? 可丁梅夏此时,却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巴掌。 如今看来,这位国师哪有半点夸夸其谈、不能任事的样子? 此人入常州府境内以来,心思缜密,步步为营,更有种种料敌先机之举,做事根本就是毫无拖泥带水,干脆利落的很。 面对这样的敌人,丁梅夏的心头涌起了无尽的绝望。 眼前人证物证俱在,抵赖是不可能的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对方是个“君子可以欺其方”的角色,用言语逼迫对方遵守朝廷法度,把他移交给三法司会审,如此或许还能苟活一段时日。 可姜星火是什么人? 旁人只当他是理论厉害的文弱书生,却不晓得,前七世轮回,也是带着奴隶造过反、提刀死守睢阳城、工厂炸过小日子的.说一句死人堆里爬出来,丝毫不过分。 姜星火擦好刀,干干净净。 丁梅夏见状愈发绝望,连连叩首不止。 “国师大人,下官有罪!下官认了!认了!” 他声嘶力竭:“求您饶下官一命,下官知错了.” 丁梅夏跪伏于地,肩膀被甲士押着,只能用手胡乱从地上捞起后一物,而后低举呈上,正是自己的官帽。 ——那代表着他的正四品官阶。 姜星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像是在欣赏蛀虫的垂死挣扎。 此时常州府众官员无人敢言语,却是被丁梅夏架空的同知王世杰出来劝说道。 “国师大人,朝廷有法度,纵使丁知府确实有罪,您也不该亲手杀之。” 犹疑刹那,王世杰复又说道:“而且,常州府只是第一站,江南诸府都在看着,不如交给朝廷三法司会审,以证天下。” 这便是王世杰委婉地劝告他,擅杀地方大员不利于接下来的平乱、赈灾、治水、变法,毕竟常州府这里杀得人头滚滚,只会让松江府等地的官员提前销毁罪证、掩盖罪行,而且会对姜星火的行动,给予坚决的抵制。 没有地方官员的配合,接下来姜星火的一系列命令,传达下去都会被阳奉阴违,根本做不成事情。 “国师大人,大局为重。”常州府推官张玉麟也是这般劝道。 “你们说的都对。” 思量片刻,姜星火竟是认真点头,但反过来提刀环顾四周,恳切问道。 “然,不杀丁梅夏,何以正人心?” 丁梅夏见状愈发绝望,试图连滚带爬往后退,却被两旁甲士死死按住。 还不待丁梅夏再说些什么,姜星火揪住这老匹夫的皓首,径自将他的脑袋斩了下来。 刀光闪过,鲜血飞溅。 溅到姜星火的脸上和身上,让其眼神中更多出几分狰狞。 丁梅夏瞪大双眼,瞳孔渐渐失去焦距,身体僵硬在原地,“砰”地一声倒下。 “大人.” 常州府众官员皆吓得魂飞魄散,更有胆怯者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下场,忍不住惊呼起来。 首犯既已枭首。 姜星火提着其人犹自滴答落血的首级,平静来言。 “陛下赐我这把尚方宝刀,正四品及以下官员,皆可先斩后奏,丁知府仕途攀爬尚不够努力,少爬了半级,所以也只好委屈他先去跟阎罗叙话了。” 国师的冷笑话没人敢接,此时此刻,丁梅夏血淋漓的无头尸体就躺在眼前,谁还敢质疑这位素来被地方官员视作“书生空谈”的国师? “丁梅夏的罪行死不足惜,其人不死,不足以平民愤、正人心一只臭虫,倒也没什么好提的。” 姜星火直接将其首级随意抛在地上,“咣当”一声掷了刀,拾了副新筷子,随意夹点菜肴填肚子。 常州府一众官员匍匐于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国师大人吃着他们剩下的残羹冷炙,压根不敢多说半句,都像是在等待着某种最终审判似地。 饥肠辘辘的姜星火大略塞了几口,方才放下筷子,他倒也没斯文扫地到以筷指人,而是平静地看着他们,继续说道。 “本国师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丁梅夏犯的罪责,总不该是他一个人犯的,他一个糟老头子,还没这么大能耐,伱、你,还有你,屋里的诸位,除了少数几人,大略都是跑不了的。” 姜星火随意指了几个,无非便是通判、经历、知事等一众官员。 被点到的官员,个个瑟瑟发抖,跟个鹌鹑似地深深地埋下头去。 大约是看着丁梅夏的老苍头碍眼,姜星火一脚扫到一边去,以单手伏膝撑着下巴,另一手耷拉着,复又说道。 “诸位大约也都听说过了,我这个人呢,最喜欢给人讲道理。” “话说的难听些,便是穷酸书生,空谈误国。” “可今日有一番道理,却是不得不与诸位讲一讲。” 丁梅夏的头颅“叽里咕噜”地从官员堆里滚过去,一路给地板蘸着血,又顺着坡滚到了楼梯上,滚落下去,叮咚作响。 再无人敢说些什么。 “从京城出发,一路上,宋大人说我变了。” 姜星火指了指旁边自从他登场后,就始终未曾开口的宋礼,此时宋礼的脸庞已然醉的酡红。 “宋大人问我,国师啊,你怎么不给百姓讲道理了呢?你不是最喜欢讲道理吗?皇帝陛下、皇子殿下、国公爷、士大夫、生员,都顶喜欢你的道理……若是有朝一日不讲了,怕是就变了味了。” 姜星火笑了笑,道:“我说我没变,宋大人不信。” “直到那日在青萍泊,我们眼见百姓活不下去,被逼得喝了断头粥,揭竿而起,却纷纷倒在豪强恶霸狗腿子的刀下时,我问了宋大人一个问题:跟他们讲道理,行得通吗?” 姜星火顿了顿,重复了宋礼在审判樊文龙时说过的一句话。 “欲变法度,先正人心。” 这句话,其实是姜星火跟宋礼说的。 看着沉默的官员们,姜星火放声来问:“何谓人心?百姓的民心,在诸位眼里,是人心吗?” “恐怕不是。” 未待有人回答,姜星火自顾自地答道:“如果是的话,你们也不会做出贪墨常平仓赈灾粮,乃至备倭军军粮的事情.所以百姓,恐怕在你们眼里,压根就不是需要顾及的对象,你们需要顾及的,只是樊家这种地方豪强或是某个出了举人、进士家的士绅之心。” “上官是这么做的,你们也是这么做的,日子久了,都不把百姓当人看,以至于如今发了水灾,百姓流离失所,你们不去安置,不管不顾,反而紧着贪墨粮食,哄抬粮价.天下人心,就是这么烂掉的。” 见众官员沉默不语,姜星火嗤笑一声,道。 “连承认都不敢,又胆怯又贪婪,所以啊,你们是真该死。” 官员们心肝俱颤,姜星火的话语,仿佛洪钟大吕般敲击在他们黑透了的良心上,如果那还可以称之为良心的话。 姜星火起身睥睨四顾。 “我姜星火欲变法度,欲使国强民富,欲使华夏永立于世界之巅,不从头收拾被你们挥霍到烂掉的人心.能行吗?”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四章 豪情 姜星火看向宋礼,刚才的话似是对他发问,又似是对在场的所有官员发问。 言及至此,姜星火看着宋礼,握着对方的恳切言道:“宋大人,我没变,我真没变.往日讲道理的是姜星火,今日做事的便不是姜星火吗?” 此生前世,狱中朝外,往日种种,皆成今我。 一路行来宋礼自然有所感念,此时竟是带了几分鼻音,连声道:“我知道,我真知道。” “知道就好。” 姜星火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这条路,终归是有人同行的,有人不在身边,可都在背后默默地支持自己,譬如姚广孝、譬如夏原吉做完了地方上的事,便可以回去跟他们主持中枢,启蒙思想了。 松开了握着宋礼的手,姜星火看着在场的常州府官员,正色宣布道。 “今夜起,常州府知府缺任,同知王世杰暂时署理府务,江南诸府的救灾粮会以此地作为大本营进行调拨、转运,税卒卫会留下一部分兵马,转司监守粮草转运诸事。” “接下来任务的重中之重,便是对江南诸府进行平乱、赈灾、治水,而常州府既然有大运河这个沟通东南的便捷条件,所需人力物力,便皆由此地汇聚、出发,常州府既是大本营,也是大后方王同知,你要担起责任来。” 王世杰顿感压力,但却欣喜地拱手道:“下官领命。” “至于你们这些人。”姜星火顿了顿,“刚才点到的几个,死罪不可免。其余人等,戴着木枷办公,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减轻罪责的机会伱们的罪责,推官张玉麟负责审核,做个记录给本国师呈上来复核。” 不知不觉间,姜星火变了自称,张玉麟拱手出列,严肃应喏。 紧接着,姜星火又安排了常州府内的庶务、城防、刑名、钱谷诸事,令人颇为诧异的是,点到的官吏竟然基本都是有些能力,而又跟丁梅夏牵扯不深的。 这无疑代表着,国师对常州府的人事,恐怕早就上了心,谁可用,谁不可用,心里早就有了一本小册子,否则怎么能这么快做好善后布置? 所以,丁梅夏死的不冤,他把这位国师当后生看,国师可是全力以赴来的。 或者说,一开始恐怕就没打算让丁梅夏活。 丁梅夏的头颅已经滚到了一楼,没办法说一句“我大意了没有闪,年轻人不讲武德”,但想来,丁梅夏的死讯传出去后,江南诸府的官员们,绝对会把对国师的重视程度,提高好几个等级。 不是那种表面迎来往送的重视,而是心底真正的惧怕。 同时,姜星火这种短时间内稳定住局势,井井有条地处理政务的能力,便是多少资深官员也不见得拥有的姜星火的从容处置,让很多官员对于国师、对于变法的态度,也都有了发自内心的改观。 当然,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些稳定局势的举措,姜星火在路上可是反复请教了宋礼无数遍才敲定好了的,所以眼下才能临危不乱,做到条理清晰。 就在这血淋漓的阁楼上,姜星火给常州府的官员们开了个长会,待到一切都处置完毕,他方才指着始终没被点到的几个人说道。 “拖下去吧。” 而在此时,朱高煦刚处理好灭火与维持城内治安等事,来到这里。 朱高煦听到了这话,顿时大喜过望. “终于是来活了。” 方才几十个乱党,没轮到朱高煦动手砍,就已经被巡抚队伍里的士卒和姜星火身边的护卫所绞杀一空,让朱高煦颇为扫兴。 眼下,朱高煦正是手痒难耐的时候。 朱高煦连声恳切道:“不用拖下去,就在这吧。” 姜星火自无不可。 而朱高煦狞笑着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扭着地下犯官的脖颈如同掐鸭脖一般,“咔嚓”一声响,干净利落便没了气息。 如此这般,一手一个,须臾间便结果了几人性命。 朱高煦这般残暴的举止,骇的几个官员屎尿都屙了出来,这一幕给他们造成的心理阴影,怕是余生都再也不能磨灭.以后想着收钱的时候,总该想想这一幕。 杀人立威,效果无疑是立竿见影的。 姜星火接下来的江南治水行动,常州府这个大后方,必将成为最稳定,最可靠的基地,再也不会有人敢捣乱了。 诚如诸葛武侯北伐前要“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一般,唯有做到“南方已定,兵甲已足”,方能“奖率三军,北定中原”。 而此时后方既定,便当所向无前。 —————— 翌日,细雨伴春风。 下雨意味着刚刚好转的水患会愈发严重,而听闻松江府的报告,水灾的规模官府已然无可抑制,境内水利设施彻底失效,江河古道淤积堵塞,非是普通的治水行动所能解决。 同时,由于太湖水位的急剧上涨,未来如果接着下雨,那么堪堪维持住的各条支流的堤坝必将崩塌,到时候环太湖圈的江南诸府,恐怕都得遭殃,京杭运河亦是会失效.在某些地段,京杭运河是靠水闸和堤坝调节水位才能通行的,这就会使从常州府转运的人员及粮食等物资,转运速度减缓。 非止如此,松江府地方的士绅大户.都是些从铁血大宋时期就传承下来的老牌士大夫家族,属于是被蒙古人拎着砍头前都能效仿前辈风雅,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的那种,此时都联合起来囤积粮食。 这便是铁了心要试试到底谁能操控粮价,且压根不怕屠刀挥下的意思了。 人说不撞南墙不回头,松江府的这群士绅们,被朱元璋砍了一茬,过了三十多年,似是全无记性一般,复又固态萌发了,真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事实上,明初朱元璋、朱棣屠刀正锋锐的时候,他们敢这么干,到了明末朱由校、朱由检鞭长莫及的时候,他们还敢这么干,明着抗税,还能写出《五人墓碑记》这种无耻之作。 也算是初衷不改了。 不过该说不说,松江府,确实不比常州府。 在朝堂中枢里,上至部寺大臣,下至刀笔小吏,松江籍贯士绅官员的影响力极为巨大,到处都有给他们说话的人,拥有的庙堂能量和舆论势力非同小可。 同时,江南在舆论环境方面,对变法而言,也开始急速恶劣了起来,江南文人群体喜好雅集、聚会,舆论情况跟中枢被姜星火稍微摆平的境况不同,此时的江南文人,每逢雅集,都会自觉不自觉都会谈论起古今之辩,新旧之争。 思想方面若是出了问题,连带着后面的事情,都会跟着走歪,可以预见的是,姜星火还得好好地用先进的科学技术和思想武器,打一打这群顽固文人的脸。 只有把他们的脸打肿了,干点他们认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驳斥他们认为不可能出错的理论,方能把这些人扇醒一部分出来,这些被扇醒的人,自然而然地,就会主动加入到变法的阵营里。 除此之外,还有更麻烦的事情,那就是深度参与了民乱的白莲教。 白莲教,南宋绍兴年间,起源于吴郡昆山僧人茅子元所创立的白莲宗,本来是净土宗结社的一支,但此人将其改为师徒传授、宗门相属,他在淀山湖建白莲忏堂,自称导师,坐受众拜,又规定徒众以“普觉妙道“四字命名,从而建立了一个比较定型的教门。 从红巾起义开始,白莲教在江南民间和官面上的势力就有些纠缠不清,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愈发膨胀了起来,此次,他们的影子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了民变队伍里,喊着“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八字真言的白莲教徒,也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白莲教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永乐年间就掀起过大大小小十余次起义,最大规模的当属永乐十八年唐赛儿在山东发动的起义,就连神机营统帅柳升,嗯,就是姜星火留有“火炮四书”的柳升都在白莲教手里吃了瘪而且白莲教难缠的地方就在于屡禁不止、屡剿不灭,又过了数百年,“我大清”亡了,白莲教都还存在着,可谓是颇为棘手。 治水、粮价、舆论、民变. 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情况下,一行人踏上了未知的前路,而这次同行的队伍却庞大了不少,多了朱高煦所率领的税卒卫剩余四千多兵马。 税卒卫里有八百人被他留在了常州府,有一部分随军的文吏,既负责查常州府的粮税和军粮的烂账,也负责赈灾粮食的转运工作,嗯,反正是这次没人再敢让常州府本地的米虫们有机会伸出手来去贪墨赈灾粮了。 宋姜两人并辔而行,看着姜星火回首望去渐行渐远的常州府城,宋礼披了披身上的蓑衣,问道。 “国师大人在想些什么?” 姜星火坦率道:“不怕大本笑话,我心里想着常州府诸事,虽然只是短短两三日,但却恍若一梦般,着实有些心绪起伏。” 宋礼微微颔首道:“前路莽莽,人总不能一直回头望国师大人,且努力前行吧。” 姜星火有些感怀地点了点头,明知前路艰险,此时此刻,他看着细雨蒙蒙,看着竹叶飘摇,却是福至心灵一般。 既无“暮霭沉沉楚天阔”的沉郁,也无“凭栏处、潇潇雨歇”的悲壮,更无“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的颓唐,有的只是无尽的豪情。 莫名地,姜星火想起了苏东坡的一首词,名为《定风波》。 姜星火忽地仰天长啸,扬鞭抽打着小灰马,纵马奔行于队伍一侧,宋礼亦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抽着大白马追赶起来。 狱中一年,何曾有过今日块垒浇尽? 眼下大地在脚下急速倒退,雨幕冲刷在眼睑上几乎睁不开眼,可姜星火却是放声而歌,风雨灌在嗓子眼却丝毫无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身后跟着的宋礼也是哈哈大笑道:“且去,且同去!管他风雨管他晴!” 行路无趣,朱高煦昏昏然骑于汗血宝马上打瞌睡,却是被飞溅来的泥点浇了个清醒,刚要大怒,却见师父姜星火策马扬歌而过,朱高煦竟是一时怔然。 是真的怔了,朱高煦见过各种各样的姜星火,唯独没见过今日这般肆意豪情的姜星火。 就仿佛,从亲手斩了那老匹夫一刀落下后,姜星火就真真切切地变了个人似地。 “杀个人而已,至于改变这么大吗?俺不说天天杀,隔三差五也要拧个脑袋,咋就没啥变化?” 懊恼片刻,朱高煦方才反应过来,催动胯下赤红色汗血宝马。 “师父,等等俺!”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五章 华亭 常州府既定,姜星火一行可谓是兵贵神速。 永乐元年四月二日,刚刚抵达苏州府与常州府接壤处的重镇常熟,稍加整顿后。 四月四日,仅仅两天一夜的工夫,数千步骑混合部队便顶着中雨,狂飙突进上百里,兵临太仓州。 在这里,姜星火与平江伯陈瑄的部队汇合,获得了舟师的支援。 又等待了一日,待崇明沙所、刘河堡中所、吴淞江所等当地卫所兵集结到位后,正式开始了平定民乱的军事行动。 永乐帝没派什么名师大将协助姜星火平乱,哪怕此时此刻,为了征安南,南京周边的十几万军队都在进行着紧张的战斗训练与准备,有二十多位洪武、靖难勋贵随时可以领兵平乱,但永乐帝除了本就负责疏通河道的平江伯陈瑄以外,愣是一个没派。 事实上,江南民乱,重点根本就不在于民乱,一群白莲教乱匪,鼓动着灾民作乱,在经历了靖难四年血与火磨砺的精锐燕军面前,能有什么抵抗之力? 重要的事情,是平乱之后如何快速赈灾,如何有效治水,如何借着这次大乱,把变法切实有效地在以松江府为首的江南诸府推行下去,如何把人口从士绅手里抢出来,如何建立新型手工工场区。 所以,姜星火把平乱的事情,全权托付给了级别最高的平江伯陈瑄,以他作为主将,二皇子朱高煦作为副将,进行对白莲教乱民的平乱。 而他自己,则来到了松江府的治所华亭县,主持当地赈灾、平抑粮价、治水筹划等其他工作。 “这些事情你们这些军人去办!我的事多,我要把精力放在赈灾上面。” 华亭县颇为破旧的县衙里,姜星火看都不看身边校尉递上来的战报,皱着眉直说道。 “这”回来送战报的校尉犯了难,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王斌。 王斌看着已有两日未曾合眼,还依旧在伏案工作的姜星火,劝道。 “国师大人,还是看一眼吧。” 姜星火使劲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接过战报扫了一眼,旋即神色有些凝重。 本该势如破竹的战局,却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碍。 税卒卫是火器部队,而此时连日阴雨,甭管是大雨小雨还是中雨,反正火器是没法用了,寻常卫所兵的弓弩也用不了多久,弓弦就会软化失去弹力,而箭羽也会受到雨水的影响变得失去稳定方向的作用.所以战斗往往会演变为纯粹的冷兵器作战。 但即便如此,结成阵型的士卒们依靠着压倒性的战斗意志、技巧与体力,面对白莲教组织起来的乱民,也很容易就能做到轻松取胜。 短短七八日的时间里,数以十万计的白莲教乱民,就被一万余官军压缩在了太湖、阳城湖(今阳澄湖)、淀山湖三个湖泊之间的三角形区域里。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官军的推进速度却开始逐渐慢了下来,到了最后,甚至无力进剿。 这固然有着白莲教乱民的兵力密度越来越厚的原因,但绝非主要问题,主要问题在于后勤跟不上了。 倒不是没有粮食,得益于朱高炽和夏原吉殚精竭虑的谋划,从四川、两湖调来的大量粮食顺利转运到了常州府,常州府也部署好了运输路线与护卫兵员。 这些粮食,莫说是供万余人的军队食用,就是十几万、几十万的灾民,都可以吃一个月。 提前量已经打得很满了。 但意外在于,前所未有的大暴雨导致水位暴涨,致使从常州府转运来的粮食,一进了苏州府境内,就在望亭-浒墅关一线停滞不前,船实在是行不了,就只能把粮食搬上岸,靠着民夫路上运输。 可如今连日暴雨,粮袋怕淋湿就压根没法肩抗手提,而且道路泥泞不堪,用盖上雨布的独轮车运输,或者是直接用马车运输,都很容易就陷进泥地里去,可谓是寸步难行。 说一千道一万,暴雨下的太大了,大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而现在糟糕的交通运输状况,这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克服的了。 而军队从太仓州整备出发携带的粮食,以及沿途从昆山、真义镇、长洲、吴县等地的官仓里所取得的补给,也在作战的过程中逐渐消耗一空。 “说到底,平江伯的意思是,之所以没法进行最后的总攻,便是因为缺粮食?” 陈瑄下属的舟师校尉有些难堪地点了点头,陈瑄领兵出发前,是给姜星火打了包票的,有税卒卫和各地卫所兵助阵,便可十日平贼。 可惜眼下却没有实现这个目标。 好在,姜星火不是朱由检,没咋呼到听个“五年复辽”就激动得不行,姜星火制定平乱-赈灾-治水的一系列计划的时候,充分考虑到了手下画大饼的干扰因素。 “那我给他把足够的粮食运到前线,能不能平乱?能不能把这十余万百姓解救出来,不要给普通百姓造成杀戮?” 校尉自然不敢代替陈瑄做回答,但他的神色,已经说明了,现在前线缺的就是粮食。 怎么弄粮食?怎么运到前线? 姜星火起身,他身后挂着一张用黑布遮起来的,不可轻易示人的堪舆图,江南诸府的山河地形尽在其中.虽然画得抽象了点。 看着堪舆图,姜星火陷入了沉思。 大军作战不可一日无粮,虽然竭力抽调了沿途能调集的所有粮食,但此时还是不够,若是粮道被暴雨阻断,那么大军最好的结果,都是原地驻守对峙,最坏的结果就是全军奔溃。 而当下棘手的点在于,京杭大运河已经是最堪用的内河水道了,其他太湖等三个湖泊延伸出来的水道,要么淤积堵塞,要么早已荒废。 现在不是长江和大海没法进行水路运输,也不是没有足够的粮食,而是内河水道发挥不了作用,没法运到前线去,陆路运输更是基本报废。 姜星火的思维飘散到了其他方向。 “粮食不管是集中到更临近南京的常州府,按原计划走最便捷的京杭大运河,还是干脆从长江水道调运到松江府,都会面临有一段陆路运输困难的问题。” “大军快断粮了。” “可是,白莲教鼓动、裹挟起来的乱民,足足十多万人,他们在吃什么?” 一股寒气从敞开的县衙漫卷过来,姜星火打了个哆嗦。 不行,不能再等了,眼下平乱,平的不仅是乱,更是在救无数的人! 白莲教对百姓的控制力绝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百姓跟着他们起来造反,无非就是连年水灾,而今年先是春旱又是夏雨,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但百姓也是人,等到最后聚拢起来的粮食吃完了,白莲教也管不住他们,到时候自然会自行崩溃。 可到底是让乱民完整地投降好,还是等着他们崩溃后再挨着去抓好? 当然是前者! 而且,如果后一种情况发生了,那就意味着已经饿死了大量的乱民了。 在大明朝廷的口径里,他们被称作乱民,可他们在姜星火的心里,是活生生的人,也是发展大规模手工工场区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放到往日里,哪有十几万百姓能大规模地从田间地头解脱出来? 所以,他必须想办法,给前线运粮食。 姜星火看着堪舆图,渐渐地,眼眸亮了起来。 他的目光,聚焦在了松江府的另一个地方。 ——上海县。 上海在宋朝时是一个镇,因为番商辐续,所以成立了市舶提举司及榷货场进行贸易。 等到了元朝的时候,也就是至元十四年,蒙古人在上海镇设立了市舶司,与广州、泉州、温州、杭州、庆元(宁波)、澉浦(海盐)合称七大市舶司。 同年华亭县升格为松江府,到了至元二十七年的时候,华亭县部分乡分出,新设了上海县。 所以现在松江府所辖地区设有华亭县(府治所)和上海县,以及金山卫和青村中前所等卫所,至于青浦县,则是姜星火前世历史上,于嘉靖、万历年间才增设的。 “有办法了。” 姜星火喃喃说道。 “嗯?” 此时宋礼方才走了进来,怔了怔问道:“国师大人所说的是什么办法?” “运粮食的办法。” 宋礼自然晓得现在粮食运输如何的困难,放下手中的文书,诧异来问:“怎么运粮食?京杭运河又可以通行了?” 姜星火摇了摇头,点着堪舆图说道:“从华亭县本地筹措粮食,往北自水路走大黄浦,到上海县做中转,但是不入海,转而向西进吴淞江,便可运到阳城湖与淀山湖之间。” 大黄浦,也就是筹划的黄浦江,这是姜星火之前就跟宋礼讨论过的治水路径之一,宋礼自然知晓。 可眼下这个在地图上行得通的方案,却面临着种种实际困难。 宋礼连声问道:“咱们预备的粮食都在常州府,如今本地士绅都在囤货居奇,粮价涨得厉害,官仓里粮食不够,怎么能筹措到足够一万,甚至十万人吃的粮食?” “便是筹措到了,又怎么才能打通大黄浦这条线?” 姜星火拿起旁边的蓑衣,说道:“先解决第一点,第二点我自有办法。” “现在让松江知府,召集华亭县左近的士绅,晚上本国师设宴。”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六章 摇人 “陈瑄是怎么打仗的?” 五军都督府内,朱棣看着前线传回来的奏报,直接将其毫不客气的摔在了地上。 今日朱棣来此,目的正是听取都督府的将军们关于征伐安南相关情况的汇报。 征伐安南的事情,之前呼声就很高了,朱棣一直强行压着,就是为了等姜星火那边完成江南治水,安顿好流民,如此方能进行大规模的棉纺织业生产,手工工场开张了,大明的军队自然就可以去找销路了。 有了这个前提条件,征伐安南也就不会变成亏本买卖,否则光靠从安南国内抢一笔,还是会亏毕竟十几万大军开拔,每天那都是在往无底洞里扔钱,更别提维持统治的成本了。 但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可不管这些,他们的眼里只有开疆扩土与获得功勋,所以,哪怕是朱棣,也快压不住他们的呼声了。 军队是朱棣的基本盘,也是他权力来源的核心所在,朱棣不能无视将军们的意见。 而且,前阵子老挝送过来的安南皇孙陈天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朝见时,于大殿上泪流满面说什么“贼臣侵思明府,夺其土地,究其本心,实欲抗衡上国”,明着说安南现在的伪朝是在跟大明作对,然后又说什么“陛下德配天地,亿育四海,一物失所,心有未安,伐罪吊民,兴灭继绝,此远夷之望,微臣之大愿也”,鼓动着朱棣出兵。 如此一来,征安南的面子里子都有了,将军们就愈发兴奋起来。 因此,征伐安南的具体战略、战役策划,也就顺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 在姜星火祈雨前后,这个过程就开始了,这些日子以来,经过五军都督府紧张的准备,一套完整的作战方案,今天已经呈现在了朱棣面前。 但朱棣却不太满意,倒不是对具体内容不满意,而是对领军之人。 在世的三位靖难国公里,丘福、姚广孝都已垂垂老矣,唯有成国公朱能一意任之,先后数次请战,本来朱能就是最佳人选,可惜经过姜星火的提醒,朱棣现在心中确实有所顾虑,生怕这位大明军界中生代的顶梁柱有个三长两短。 朱棣亲自探望过朱能,朱能确实身体无碍,但朱棣却在日常观察中,细心地发现,朱能确实比此前在某些细节上显得虚弱了一些,比如时不时的咳嗽。 可朱能说自己没事,朱棣虽然有最终决定权,也可以做到乾纲独断,但朱棣对于将军们,还是讲公平赏罚的领军出征的机会,当然是奖赏的一种。 朱棣也不好以这种“国师预测说你会出意外”这种荒谬的理由,强行不让朱能这位最合适的人选领兵。 否则,会让众将觉得皇帝是不是害怕朱能功高震主?那么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杯酒释兵权了? 天下方定,这正是将军们最担心的事情。 朱棣也不好说什么,所以,就随便挑了几个小刺。 然而好巧不巧地是,陈瑄的军报也恰好到了,正触在了朱棣的霉头上。 “陈瑄提前到了江南那么久,就不知道修桥铺路、建设兵站、储备粮饷?” “陛下息怒!” 都督府众将连忙跪伏在地,甚至有人诚惶诚恐道:“臣等无能,请陛下降罪……” 话虽如此,但语气中的揶揄却显而易见。 江南平乱进度缓慢,又不是他们带的兵,是平江伯陈瑄在实际指挥,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无非就是明军内部派系倾轧的细节体现罢了。 大半年之前,陈瑄作为非洪武开国勋贵子弟的南军将领,统领水师布置江防抵御燕军,但却主动投降燕军,使得朱棣顺利挥师渡江,陈瑄固然以“默相事机”之功,仍任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加授奉天翊卫宣力武臣,但他这个靖难功臣,跟别人能一样吗?比之同样开门投降的李景隆,含金量都略有不足。 所以,在如今大明军界的鄙视链里,能把非洪武勋贵、降将、水师等几个鄙视链最底端的关键词集齐,又获得了独领一军去平叛露脸的机会,陈瑄让人嫉妒揶揄几句,也实属平常。 朱棣余怒未消,指着堪舆图说道:“江南拖了这么久,难道就不耽误朕征安南的大事吗?” 获封荣国公,姚广孝其实就是以武臣勋贵的身份参与庙堂军国重事了,所以,此次征安南的会议,他当然列席。 见皇帝盛怒,其余将军跟陈瑄关系也都一般,自然懒得帮陈瑄说话,可陈瑄的指挥权,在理论上是姜星火委托给予的,所以看在姜圣的面子上,姚广孝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陈瑄这几千水师,之前接到的是疏通航道的命令,非是准备作战.民乱一起,陈瑄也着实在苏州府做了些守备事宜,苏州府内无一城沦陷,陛下倒也不必太过苛责。” “哼!” 朱棣敲了敲沙盘,道:“其人终归是思虑不周,罚俸一年以示惩戒,马上下旨,督促其协助国师速速进剿,平定民乱。” 身后郑和微微拱手,却是转身传旨去了,几个翰林侍诏就在外面。 军议厅内,曹国公李景隆不在,作为当下洪武勋贵的带头人,魏国公徐辉祖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不说话。 徐辉祖当然看得出来,皇帝好像也没有真生气,反而是找到了某种借口,明面上开骂,但心底里还是挺高兴的。 而且这番指责与姚广孝的默契解释,其实是某种保护,有了皇帝对此事的定性,别人也就不好再多攻击陈瑄什么了。 “咳咳.陛下,我们接着议吧。” 成国公朱能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道。 “刚才说到哪了?”朱棣叉着腰问道。 不知道皇帝是故意的还是怎么,但旁边的人赶忙提醒道。 “安南的象兵。” “喔。”朱棣点了点头,道:“安南、占城、暹罗等国,素来喜欢驱使大象作战,大象体型庞大,纵使重甲铁骑,若是相冲,在结成阵型的大象面前,都会被正面摧垮,他们的象兵确实不可不防,那众卿可有良策?” 此时,左军都督府佥事柳升忽然说道:“陛下,臣听闻黔宁王沐英生前曾以火铳、弩矢、大炮破了麓川象阵,如今轻量化的野战青铜炮和永乐元年式火绳铳,已经小规模的制造出来,何不用于征安南?” “哦。”朱棣眼睛闪过一丝精光:“这倒也是个好主意!只要有把握对付象阵,想来安南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招数,来对抗我大明天军了。” “陛下英明。”朱棣身后的武将纷纷附和。 而淇国公丘福却是皱起眉头,不悦地劝谏道:“陛下,火器不过是吓唬野兽有些用处,古来征战,能取胜者无不靠铁甲大马、敢战悍卒,没听说过单靠火器就能取胜的.便是靖难之时,火器提前摆放好,依靠着车阵,不也一样被冲的稀碎?还请陛下切莫沉溺于此歪门小道。” 同安侯火真作为骑兵出身的蒙古裔将领,此时也操着北地口音的汉语赞同道:“平江伯在江南进展缓慢,未尝没有税卒卫骑兵太少,多是手持火器与长枪的步兵的原因,天一下雨,火器无用,而安南亦是常年高温多雨,若是真的用火器,怕是还得看天气打仗,远不如儿郎们骑上马冲一个来回。” 这就是丘福等骑兵将领,在给皇帝明着表态了。 火器这玩意,用来吓唬吓唬大象就完了,别真拿来当独立兵种使用。 事实上,丘福作为大明陆军军官学校的校长,对于校内的火炮、火铳相关火器科目的教学,也是一贯的鄙视态度。 这里面也有切西瓜,你切的多了我就会少的顾虑。 传统的骑兵军官们,对于维护自己的利益,是非常非常上心的。 而同样支持使用火器,但在军中地位极为尴尬的平安、盛庸,此时已经被派往了北地,训练塞王们献还的三护卫,所以柳升环视一圈,竟是有些孤立无援了起来。 不过好在,这时候魏国公徐辉祖,却是站出来帮他说了话。 “火器能不能单独成军,税卒卫现在的表现还不好说,毕竟他们也没有装备新式的火绳铳和青铜炮,陛下不妨把兵仗局制造出来的这一批火器送到前线去试一试。” “粮食都运不上去,火器怎么运上去?”朱能也看了陈瑄的战报,自然晓得如今江南的运输条件是何等的拉胯。 徐辉祖解释道:“粮食袋子是因为怕水所以没法人抬手提,而且粮食所需数量太多,运的少了就是杯水车薪。可这些火器数量不算多,且放在箱子里盖上雨布,总是能运输的一个箱子估计就能放几十支火绳铳,组织一队人马,怎么都能走过苏州府不好走的路运到前线去,最多运的慢一点嘛。” 朱棣若有所思道:“国师在常州府雷厉风行,倒是给江南的行动立下了稳固的大后方,这时候不好走的,不过是苏州府内京杭大运河的中段罢了.” “你们的顾虑,朕能理解。” 思考了片刻,朱棣下了决定。 “可新型火器总该是要实战的,就依着魏国公的意思吧,组织人手送一批到前线,几十个、一百个多个大箱子的事情。” “柳佥事。” 被点名的柳升连忙应道:“臣在。” 朱棣嘱咐道:“伱带着朕的旨意,从兵仗局调拨这段时间制作出来的全部火铳和几门小炮,先给江南平乱前线运过去,到了浒墅关看具体情况,若是雨小了或者停了,那么能运就运;若是依旧大雨连绵,就帮着运粮食也可以。” “臣遵旨!” 就在这时,郑和忽然带着一份奏折回来了。 “陛下,国师有奏。” 朱棣匆匆展开,旋即有些费解。 “要兵仗局的大批工匠,走长江水道再从海路到松江府?除此之外,还要携带一批火药?” “国师要干什么?” 不过虽然心头疑惑,但朱棣依旧保持了对姜星火的信任,更改了他的命令。 “柳佥事,你带着火绳铳和青铜火炮跟着兵仗局的工匠一道去松江吧,国师说他有办法打通大黄浦和吴淞江,继而走水路把物资运到前线。” 柳升躬身请求道:“不过臣想请陛下允许,带上一些精研炮术的军校生一同前往。” “自然可以。” 于是,柳升与兵仗局的大批工匠,以及徐景昌、朱勇、张安世等军校生,带着好几船火药,在郑和的护送下,就这么踏上了新的征程。 姜星火却是不知道,自己在宴请松江府本地士绅前抽空写的奏折,本来只是为了摇点人来帮忙,却一下子摇来这么多的援军。 事实上,这也是火药与火器,第一次将要具体事件中发挥出足以令朝野感到触动的威力。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七章 代赈 四月的松江府,潮湿而又闷热。 暴雨还在不停的下着,华亭县城里铺就的青石板路上已经积满了水坑,有的地方甚至漫过了小腿,让人行走得起来格外困难。 倒不是会弄湿鞋子,哪怕是在县城里,很多百姓普遍穿的也是草鞋,只是糟糕的排水系统,着实让人步履维艰罢了。 这种情况下,很少会有人愿意出门去串门或是购买什么物品,即使街市口旁的店铺屋檐下的人,也大多是为了避免淋雨。 所以作为松江府治所,富庶的华亭县城内,虽然配得上一句“参差十万人家”,可惜当下人影却少的可怜,除了那些商户还勉力坚持着开门之外,便只有三两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聚在屋檐下吹牛皮侃大山。 此时天色阴沉,远处天边隐约可见红光浮动,似有雷鸣之音。 “你说这老天爷是怎么想的?这样子下个没完没了……” 听了这话,一个年纪比较大、脸盘圆圆的青皮无赖,看了看头顶那仿佛要把整座天穹都吞噬掉般的阴云,皱起眉头对身旁同伴抱怨道:“再这么下下去,今年这夏天怕是都熬不过去喽!” “熬不下去就去做民夫,官府总该管一口吃的。” “这大雨天,遭那罪?就是在这屋檐下蹲着听雨,咱都不去抗粮食,谁傻谁去。” 他身边那同伴闻言,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接着用力吸了几口湿润的水汽,然后眯缝着眼睛眺望着前方那座不算高大建筑——松江府衙。 “知府大人,这时候总该有个摇椅躺着听雨吧?” 别说,这不是什么“皇帝老儿用金锄头”的笑话,竟然还真让这青皮无赖给猜对了。 风吹雨幕,竹动萧然。 府衙后院的屋檐下,松江知府黄子威正躺在摇椅上摆烂。 “知府大人,国师晚上设宴,宴请您和松江府、华亭县的官员们,以及本地的知名士绅。” “不去。” 黄子威眼神呆滞地望着苍天。 “喔,好啥?” 管家愣了愣,看向这位黄知府。 黄子威依旧是那副状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 “就跟国师说我染了风寒病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管家乃是黄知府的远方叔爷,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自然是敢说几句,勉力劝道:“我听说常州府的丁梅夏,那般资历的地方大员,都被国师干脆利落地砍了头人家手里的那把刀,可是能斩正四品的,您别跟自己赌气。” 黄子威在摇椅上翻了个身,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破衣服,不屑说道:“本官这衣服,跟丁梅夏一样,也不一样,他是贪了装穷,本官是半个铜板都没贪,国师大人若是想杀我立威,那也不会在乎参不参加宴席;若是不想杀我,我就是装个病又有何妨?” 说到这里,黄子威干脆挑明。 “呵呵,再者说你以为国师派人来邀请我,就是想让我出席?” 黄子威自嘲似地冷笑道:“他不就想让我当透明人吗?当个透明人好啊,免得碍了国师大人的事,松江府这烂摊子,正好我以前就收拾不动。” 且说,黄知府当年刚到松江府来,倒也是勇于任事的,可惜这些年被现实毒打了一顿,在几乎可以说无所不能的江南士绅面前,也就熄灭了做点实事的心。 不过其人倒也不好酒色,而是处理完自己该干的政务,就转而躲在后衙,开始每日要么吟诗作赋,要么钻研学问,要么埋头睡大觉,也算是不耽误别人,也不耽误自己。 最后,黄子威给自己扯了个薄被子,闭上了眼睛说道:“反正他这个孙大圣来了松江府这个妖魔鬼蜮,就任他折腾,把这群本地老爷拿金箍棒扫个一干二净才好若是扫不动,也别带着我得罪人。” 本质上,黄子威并不看好姜星火能折腾出什么来。 士绅阶层,在江南诸府的势力实在是太大,很多名门望族,那都是从两宋传承下来的,历经几百年不倒,底蕴深厚的可怕,简直跟魏晋时期的门阀没什么区别。 说是士绅,可别把他们真当土财主了,那都是正经掌握知识的大阀。 不管是想要靠讲理,还是靠来硬的,都不行。 朱元璋够硬吧?还规定了松江府籍贯的人不能担任户部主官,可人死了没几年,现在江南诸府,士绅不又开始抬头了?这条法令在建文帝时期还一度废除,被永乐帝恢复了没几个月。 换言之,只要压制稍微放松,在士绅与皇权这场漫长的拉锯战里,士绅就很容易重新把跷跷板抬起来。 昏昏然之间,黄知府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就在他抽了抽鼻翼,迷迷糊糊怀疑自己被冻感冒了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管家惊慌失措的叫喊。 “知府!知府!不好了!” 天早就黑了,雨罕见的停了下来,不晓得什么时候,自己摇椅上被盖了一床厚厚的被子,黄子威挣脱了被子的束缚,迷糊道:“什么不好了?” “莫不是国师杀人了?杀了就杀了呗。” 黄子威不以为意,似是又要埋头睡过去,却被管家摇醒。 此时,黄子威方才看到,管家脸上慌张的神色掩也掩不住,嘴唇哆哆嗦嗦,似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能机械地摇着他,黄子威这才惊醒过来,顿时睡意全无。 “杀谁了?杀了几个?” “没杀人。” 管家哭丧着脸,附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说了一句,黄子威亦是面色大变。 “服侍我穿官袍,本官这就去看看!” —————— 当松江府知府黄子威不再摆烂,紧急踏入了宴席厅时,他方才意识到,事态究竟有多么的严重。 长长的桌上,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糠粥,很大的海碗。 倒是没出现把脑袋割下来放碗里那么残暴,但后果更严重的是,所有士绅,都如坐针毡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他们就像是被施展了定身咒一样。 姜星火正坐在主位上,慢悠悠地喝着粥。 烛影摇曳,两旁的屏风后,如同皮影戏一般,清晰地映出了握着长刀、大斧的甲士的身影。 “烛影斧声?” 黄子威把这个荒诞的想法抛出了脑后,却不自觉地放缓了步伐。 姜星火身边,一个穿着锦衣卫飞鱼服,半边脸被烫伤到近乎毁容的男人,正在慢条斯理地念着。 而这个男人念出的内容,就是让士绅们变成木头人效果的来源。 “松江府徐氏,家中有田五千三百亩,于洪武三十五年、永乐元年,分别收容、资助疑似白莲教门客九人。” “松江府白氏,家中有田六千三百二十七亩,于永乐元年二月初八,跟白莲教堂主王一涵在同一寺庙上香,并且密谈两个时辰。” “松江府王氏” 曹松这边按照松江府本地锦衣卫的情报,做了一回不要命的恶人,念得是口干舌燥。 趁着曹松喘口气的间隙,姜星火指着眼前的粥,笑着说道。 “诸位,喝粥啊。” 看着在他们眼里堪比猪食的糠粥,士绅们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或者说,粥的口味、观感倒在其次,问题是,他们现在是真的没心情喝这口粥。 白莲教的大帽子扣在脑袋上,还是挺要命的。 “怎么?” 姜星火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问道。 “诸位不喝粥,是不给本国师面子喽。” “国师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只是.” “只是什么?” 姜星火把手中的海碗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叹道:“本国师只是怕,雨中被白莲教裹挟的灾民,这时候,还喝不上这么一碗粥呢。” 敲了敲桌子,姜星火若有所思地问道:“诸位在私通白莲教的时候,怎么就不想着多送点粮食呢?” 闻言,士绅们面色愈发僵硬。 有人哭丧着脸,说道:“国师,我们没有私通白莲教。” 很显然,姜星火手里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证据,没有太多实证,所以,这也是松江府的士绅们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崩溃的原因。 这也为难锦衣卫了,毕竟锦衣卫才重建半年,而之前洪武年间锦衣卫在松江府所收集的士绅们的黑料,早已经被有意识的人为销毁掉了。 不得不说,老朱解散锦衣卫,在某种意义上自己折了一把自己的快刀虽然老朱觉得这把快刀或许会伤到自己的继承者吧。 “喔,证据不足是吧?看来本国师冤枉你们了。” 姜星火想了想说道。 “那这样吧,本国师打算亲自登门,去各位家里找找证据,要不伱们先留在这里?” 听了这话,士绅们骇的心魂不守谁家里没点见不得光的东西啊? 若是真让国师上门去查,怕是比当下的后果,还要严重。 毕竟私通白莲教这种事,江南士绅们谁没干过啊? 事实上,如果没有地方势力的支持,白莲教怎么可能这般做大,怎么可能永远都无法剿灭? 本质上来说,白莲教跟东汉末年的太平道,并没有太大区别,甚至传播方式更加隐秘,组织结构,也更能经得起打击。 但不管怎么说,私通白莲教,虽然是一顶大帽子,但确实属于可大可小,而且很不好抓证据的事情。 可要是登门抄家,那可就坏了.很多士绅家里干的勾当,可比勾结白莲教要脏的多了。 表面上诗书传家,背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 国师这么一登门拜访,指不定就牵扯出什么事情呢。 所以,士绅们不自觉地让步了。 “可是。” 领头的一位老者无奈地说道:“国师要的粮食,实在是太多了。” 这便是讨价还价的意思了,不管国师是上门抄家,还是把白莲教这盆脏水泼到他们身上,他们都不太能接受,如果有的谈,那自然一切好说。 或者说,士绅们愿意交点粮食,算是破财免灾了。 虽然极为不情愿,但是在屠刀面前,只要不是接触到底线的问题,还是可以商量的。 “多?” 姜星火平静地看着他:“每家五千石,还多,是吗?” 身后藏在屏风里的甲士,齐齐传来了拔刀声和甲叶震颤声。 回想起这位国师大人,在常州府大开杀戒的传闻,松江府的士绅们,此时纵使头再铁,也不怀疑这位国师是真的敢杀人的。 而有人在判断,五千石,自家是否能够不伤筋动骨地交得起。 看着士绅们吃瘪的样子,黄子威几乎偷笑了起来。 然而,姜星火下一瞬就注意到了他。 姜星火对他招了招手,忽然话锋一转:“这样吧,五千石确实有点多了。” 闻言,士绅们心中稍微一松。 然而下一瞬,姜星火就给他们来了个过山车:“现在本国师改主意了,每家一万石,松江府一年秋粮八十七万石,想来诸位就当提前交秋粮了,是一定交的起的。” 国师,已经把他们逼到了绝路。 士绅们对视一眼,这时候已经到了表态的时候了。 五千石,他们或许还能忍痛交得起,可一万石,就是真的要人命了。 士绅们从来都不缺乏跟触犯他们利益的高官对抗的勇气,此前的岁月里,无论是多么强硬的封疆大吏里,在时间这个武器的面前,都显得那么的无能为力。 一切的改变,似乎都是暂时的。 而永恒不变的,就是士绅们对人口、土地、文教的绝对控制。 这些,是别人根本夺不走的。 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黄知府才会彻底摆烂。 而在场的士绅,他们也不相信姜星火,就能做到此前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就在黄子威慢慢走到国师面前,都觉得气氛剑拔弩张到了极点的时候,姜星火忽然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 “当然了,本国师不白拿你们的,若是有不愿意交一万石的,也有办法抵扣。” “黄知府,把这份以工代赈的契书念一念吧。” 黄子威有些茫然地接过了国师手里的纸。 姜星火看着神色各异的士绅们,轻笑了一声,他们还不知道,这张轻飘飘的纸,代表了什么。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八章 双赢 眼下的情景,正如迅哥儿的那句话,所谓「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本来士绅们觉得国师拿白莲教这盆说不清的脏水悬在他们脑袋上,为了让脏水不落下来,用五千石粮食来换无事发生过,着实有点小贵。 但是当姜星火把五千石翻了一倍后,而且在确认了这位铁腕清洗了常州府的国师,真的敢狮子张开血盆大口,打算把他们都吞下去后,士绅们反而觉得,五千石.....貌似也没那么多? 眼下,有不少士绅已经对这个契书有所动心了。 士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对黄子威手里的这张纸期待了起来。「黄知府,且念来听听吧。」 徐氏的代表说道。 其余士绅也纷纷催促道:「是啊,是啊!快快念出来听听,这究竟是怎样一份契书?」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签个契书,只要不是十分过分的条件,总比真被军队上门以「搜查白莲教」的名义抓黑料、抄粮食好吧? 当然了,这种粗暴的手段,若是平常时节,即便是国师,也无法对士绅做,否则定会引来天下哗然。 可偏偏眼下还不是平常时节,白莲教在江南掀起民乱,国师作为负责平乱、赈灾的大明最高级别官员,是完全有这个权力和名分去搜查白莲教的。 而白莲教起事,又何尝不是在江南士绅们默契支持下,对永乐朝廷「摊役入亩」政策的某种反抗呢? 你搞「摊役入亩」,你让自耕农和佃农体面,按照「相对论」,那就是让我们士绅不体面,士绅又不是泥捏的,你让我们不体面了,我们自然也会让你不体面,于是白莲教民乱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 换言之,这场在姜星火前世历史上并未出现的大规模民乱,其实是他这个穿越者所引发的蝴蝶效应。 当然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这场白莲教民乱,对于姜星火来说,其实也是一件好事,固然是他在狱中提出「摊役入亩」政策引出来的后续,可同样也是催生新的制造关系的最好契机。 而这个契机的实现,就在于松江知府黄子威手里的这几张纸上。 只见黄子威轻咳了两声,缓缓道:「诸位请安静,我先给大家讲一下第一页的契书规则。」 「第一,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此次契书内容公平公正,首先在松江府推行,诸位是第一批参与者。」 「第二,签订契书时需保持确认有效,不可以随意更改。」 「第三,若有异议,请提出来,是否参考看情况,但如果没有,就按照契约执行。」 「第四,契书成立之日起,各地县城均会派员前往江南各处水利工程,参加各项工程建设,这些工程都将由国师与朝廷工部监管,所有人员必须经过严格筛选,凡是不符合条件者,即刻遣返回乡。」 「第五,契书成立期间,各处士绅、商贾若想向朝廷购买各类战时管制物资,必须先通过国师审核,再报送给本郡长官备案。」 「第六,各县严格执行宵禁,为期半年。」 黄子威洋洋洒洒念完了第一页的内容,又接着念了第二页,第三页,直到将整篇契书读了一遍后,这才停止了。 听完之后,士绅们面上露出了难以置信之色。 ——因为,按照这份契书的第二页内容,他们只需缴纳三千至五千石粮食,即可换得朝廷的「守法士绅」匾额。 一块成本可能也就几十文铜钱的匾额值不值几千石粮食?当然值!太值了! 「守法 士绅」,就意味着朝廷认证他们跟白莲教没关系了。 虽然朝廷有最终解释权,可以选择秋后算账,但在当下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岁,这无疑是一道不见得彻底靠谱,但是却心理安慰效果极强的护身符。 朝廷相当于用他们捐献的粮食,给予了他们特殊权利。至于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敢问国师,既然有「守法士绅」,可有「不法士绅」啊?」领头的潘氏族长谨慎地问道。 「自然是有的。」 姜星火缓缓开口道:「凡是有功名士绅符合以下条件的,都会被纳入「不法士绅」名单,有功名的一律革去功名,直系子孙后代不得参加科举,相关财物以贪赃枉法罪论处,还要追赃其拖欠和根据拖欠时间产生的息率。」 「第一,直接参与或间接资助叛乱;第二,包揽佃农、自耕农缴税钱粮;第三,带头抗粮。」 这便是之前姜星火所提出的税改方案的前置步骤了。 姜星火打算借着这次机会,不仅要做到从田土中释放农民,而且也要把地方税改也给铺垫好,如此一来,「摊役入亩」、「以工代赈」、「地方税改」,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江南士绅对地方的控制力和影响力,自然会大大减弱。 而这个契书的核心内容,也就是「以工代赈」的核心内容,也就是相关人员,却提的颇为含糊,且藏得很深,不易察觉。 契书的第三页明确写了「各家守法士绅所属佃农若参与白莲教民乱,则视为叛军之一员,需交由朝廷处置,守法士绅不得干预。」 这不由地让士绅们仔细琢磨了起来。 参与白莲教民乱的成员,无非就是几类人。 首先当然是白莲教徒,这些教徒多为商人、手工业者、市井无赖、江湖游侠。 其次,就是彻底活不下去的自耕农,直接舍弃了土地跟着乱军求一口饭吃......这种非常少,因为自耕农还有自家田土这个最后的财产,就是现在真的活不下去,贱卖土地总是能换钱续命的。 最后,也是人员占比最大头的,就是彻底活不下去的佃农。 佃农没有自己的田土,所以旱了一整个春耕,又涝了半个夏天后,很多佃农选择了直接全家加入了白莲教乱军,或是沿途被裹挟加入。 士绅们的家里,普遍有着大量的佃农帮忙劳作.....这是废话,「耕读传家」的意思是看着佃农耕地,自己在家里读书,总不能让士绅们亲自打理动辄数千亩的田土吧?江南的水稻田讲究精耕细作,在没有农业机械的帮助下,一个人干十几亩就已经很累了,一家中等体量的士绅,通常会雇佣数十乃至上百户佃农来帮助自己耕种。 这也就意味着,士绅家里,同样也有很多佃农家庭加入了白莲教乱军。按照历史经验与惯性思维,士绅们对于佃农的大量逃离是不太在乎的。只要手里有田,还缺没饭吃的人投靠过来种地? 等到民乱结束,士绅们不仅可以重新招募廉价的流民作佃农,更可以趁着这次民乱,兼并大量破产自耕农的田土。 所以,民乱对于有丰沛粮食储备的士绅们来说,是一件好事。 士绅们一家带着护院,顶多百十口人,能吃多少粮食?关起门来过日子,外面乱个一两年,甚至改朝换代,只要自家的田土始终拥有,没几年又能富庶起来。 而正常的王朝更迭,是很少有对士绅们的田土动手的。 江南地区,从孙吴政权大力开发此地开始,到晋朝衣冠南渡,再到完颜构建炎南渡,再再到朱元璋建立大明,中间田土被大规模剥夺的变故几乎可以称作屈指可数。 所以,江南士绅们天经地义地觉得,这次白莲教民乱,规模又不大, 跟以前闹的乱子一样,不会涉及到他们的田土。 既然不涉及到士绅的根本利害,那么允许朝廷处置参加白莲教民乱的自家佃农,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参与叛乱的佃农,朝廷不可能白养着他们,大概就是两个出路。 一种是当成苦工服徭役,也就是之前提到过的,由国师和工部督办的江南各地水利工程。 这是最符合正常思路的一种,毕竟江南水患成这样子,地方士绅不肯出钱修,朝廷总该出钱出人出力来修的,不然江南粮仓,还是朝廷肘腋之地,隔几年就闹民乱也不好看不是? 另一种嘛.....那就是借项上人头当军功了。 有些人暗暗想到,听说二皇子朱高煦是国师姜星火的弟子,或许,姜星火是在为朱高煦谋取利益。 这是朱高煦那野蛮的武夫,为了割下更多的乱军头颅,获取更多的军功,所提出的条件。 毕竟,如果士绅们承认了契书里的这一点,一旦白莲教乱军被平定,那么哪怕这些人曾经是守法士绅家的佃农,一样会被视作不折不扣的乱军,而非被裹挟的无辜平民。 如此一来,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割首级换军功且不被士绅指责了? 而且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前来平乱的将军们不需要付出任何舆论方面的代价,就可以获得更多的军功,而士绅们,同样只需要付出微小的代价,就能摆脱了有可能产生的「指使自家佃农参与乱军,暗中支持白莲教」的指控。 想通了这一点,士绅们顿时松了口气。双赢! 赢麻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火种 不管是这些参与叛乱的佃农被国师押去做苦工,还是做军功,跟他们半毛钱关系没有,士绅们还基本摆脱了这次危机。 有了“守法士绅”的匾额,除非朝廷彻底不要脸,否则大概率是不会大动他们的。 整笔交易,虽然有其他细节条款,但核心内容,无非就是各家用几千石粮食,来换个平安。 这对于士绅来说,绝不是不可以接受的条件。 但是,也有精细人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之前国师可是说的“以工代赈”啊。 这里便是要说,华夏古代,赈灾主要有三种思路。 第一种,就是开仓放粮救济,粮食白送,也就是一口粥吊着命,饿不死也没力气闹事,只适用于小规模(单一府县级别)的灾荒,一旦灾荒规模跨州连府,那就不好使了,因为灾民会大规模流动到有粮食的州府,吃完了就去下一处,没粮食吃就闹事,这么赈灾是赈不完的。 第二种,就是不少宋朝士大夫主张的放任自由嗯,换到姜星火前世,就是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雏形,也就是黄知府“遇到困难睡大觉”的路数,精髓就是朝廷千万别管,只需要颁布政策给予地方救灾者相关奖励,然后等着其他地区为了谋求灾区高粮价利益,主动输送粮食贩卖,进而平抑粮价就可以了。 跟第一种赈灾思路相比,一旦面临中等规模的灾荒,这招虽然看起来挺不靠谱,但是必须要承认的是,在趋利避害的物价自然调控下,一般还真挺好使,当然了,代价就是会饿死不少灾民。 第三种嘛,便是以工代赈了,荒年以工代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最早始于春秋齐国齐景公时期,《晏子春秋》有一段故事即“齐饥晏子因路寝之役以赈民”,也就是说,当时发生了饥荒,大夫晏婴谏言发仑粟赈济,但齐景公没有同意,当时齐景公正计划建筑一个“路寝之台”,晏婴便假手筑台之名行赈灾之实,他命令下属官吏以高酬雇佣灾民,并加长道路有意宽缓竣工日期,把路寝筑得高大宏伟,让灾民度过了灾荒年岁。 无独有偶,我铁血大宋除了放任不管,也尝试过这种赈灾思路,譬如宋神宗熙宁八年的时候,同样是江南发生灾害,越州知州赵抹奉命前去救灾,他除进行赈灾之外,还招募三万民工修筑城墙,对灾区的民工既发给工钱又发给粮食,等于出了两倍的工钱当然了,铁血大宋虽然有钱,但是这么多人的工钱,地方官府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来,所以是走的当地士大夫借贷,而且为了使有钱人愿意借贷,规定由官府负责在赈灾结束后偿还。 在场的士绅都是饱读经史子集的,也确实有很多宋代士大夫家族传承下来的,所以他们很快就想到了宋朝过去发生在江南的赈灾案例。 “莫非,国师还要额外朝我们借钱借粮食来养活这些人?” 很多人开始互相交换起了眼神。 捐几千石粮食,换个“守法士绅”的匾额,是划算的买卖。 可要是再借出去粮食和钱财,作为工酬,那他们可就亏大了。 事实上,这既是经济账,也是以工代赈在清代以前从未有过大规模推行的原因。 便是说以前做工,官府都是直接征徭役,现在做工,官府还得借钱养着你们?那官府为啥不走“自由放任”这条路呢?你们活不下去关黑心知府什么事? 赈灾有三种选择,而地方官员搞以工代赈,就是选了一条自己最惹麻烦的路,除了真的为国为民不怕仕途毁于一旦的好官,没人会这么选。 因为在古代,组织大规模以工代赈的难度是非常非常大的。 在灾难面前,古代的官府人手非常不够,而且通常守土有责,自保都来不及,怎么组织?即便是组织了,灾民里面总会混进来绿林好汉、类似白莲教等教派的教徒、游手好闲的市井泼皮等等,这些人是不会老老实实干活的,不仅不干活,还会起来闹事,甚至要趁机“举大事”。 元末几十万民夫修黄河,来了个“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说白了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人一多,什么人没有?灾年乱世,还缺想要冒头的英雄汉吗? 所以,想要搞以工代赈,需要两个必不可少的条件,其一是有足够人手和组织、管理能力的官府,其二就是足以镇压任何鼓动灾民闹事的军队。 士绅们互望了一眼,很快就有人试探性地发问了:“国师说的以工代赈.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押这些白莲教叛军,去做工当苦力吗?” “对啊,国师,‘赈’我们能理解,便是赈灾,何谓‘工’呢?” “工,自然就是负责水利工程的民夫。”姜星火淡淡解释道,“本国师准备组建一支规模比较大的民夫队伍,专门负责修整水坝、河道、沟渠、泄洪湖等水利工程。” “这个规模大,指的是?” “怎么也得几万人吧。”姜星火给了个保守的数字,实际上,真正到了以工代赈的时候,肯定远远不止几万人的规模,而是十几万,乃至几十万! 但即便如此,这个数字还是吓了松江府的士绅们一跳。 “几万人?!”士绅们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毕竟,平日里修桥铺路搏个美名,所需的人手不过是几十人、一百多人罢了。 何曾想象过这种大规模的治水工程,是何等壮观的场面? 当然了,场面多大倒在其次,士绅们心里的小九九,是以工代赈支付给灾民,或者说被收降的白莲教叛军的粮食,从谁那里出? 士绅们当然不觉得国师会跟宋朝的越州知州赵抹一样好心,还给人发工钱,但是必要的粮食,总该是要出的。 可这个粮食,却是万万不能从他们身上出的。 士绅们所期盼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国师帮他们修好水利设施,一文钱、一粒粮食都不要他们来出。 “那所需要的粮食,常州府那边够吗?” 领头的老者试探性地问道,其实就是在问,需不需要他们来出粮食,如果需要,那估计就得谈崩了。 “够。” 姜星火瞟了他们一眼,手指有规律地敲击在餐桌上,说道:“放心吧,签了契书,以工代赈不需要你们再出粮食了。” 见国师似乎好说话,很快就有人得寸进尺地讨价还价了。 “那这几千石粮食,还能不能商量商量?” 姜星火挑眉,目光扫过去。 被他目光扫到的士绅们,顿时噤声。 好像被一头洪荒猛兽盯上了,他们心生畏惧。 “伱,得多交两千石。” “国师,朝廷总该有个规矩吧。”其人硬着头皮道。 “规矩?” 姜星火摇头失笑,语带讥讽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钦命我负责江南治水、赈灾,那这里的规矩,便由我来定,你们若是不服,尽可去南京找陛下评理去。” 众人哑口。 姜星火继续说道:“当然,你们若是认为自己有能耐,也可以选择与我作对。但是,你们要考虑清楚,这样的结果” 他停住了,笑容愈发淡漠:“你们承担不起。” 士绅们沉默了。 他们知道姜星火不是在吓唬人,他真的能做到这一点。 毕竟,连丁梅夏都斗不赢的人,他们算哪根葱?士绅说起来强大,是强大在整个阶层的全方位影响力上,而非他们一家一姓。 一时间,整座大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开口了:“好,我白氏愿意缴纳粮食。” “我也愿意交。” 士绅们纷纷应允,唯恐慢了半步,就错失了这次机遇。 最终,在一阵寂静中,只剩下领头的老者。 他看了一圈四周,见没人搭理他,心中顿感叹息。 前来赴宴时,可是约定好了攻守同盟,可眼下在国师给出的“赎罪”机会面前,却是各个争先恐后地献媚了起来。 “我,我也愿意.” 这一刻,黄子威愣愣地站着,眼神中有着难以掩饰的错愕。 这还是他所认识的松江士绅吗? 什么时候,这么容易妥协了? 须知道,黄知府此前想要做点事情,无论是基础建设还是司法裁决,任何事情,哪怕屁大点事情,只要涉及到了本地有权有势有影响力的士绅,那么必然会困难重重。 请人去酒楼设宴,得挨着请三四顿才能摆平一件事,搞得他这个松江知府成了孙子。 所以后来黄子威索性就开始摆烂了,爱咋咋地吧。 听说国师姜星火前来,黄知府并没有对国师抱有任何幻想,他觉得,国师就算是再无所顾忌,再手握屠刀,也不可能把全体松江府的士绅,无缘无故屠戮一空吧?便是勾结白莲教叛军这个罪名都不够,因为这里的士绅,在朝中任职的子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势力牵扯太多,朝廷除非疯了,否则根本不可能干这种撅自己统治根基的事情。 毕竟,说白了皇帝才是最大的地主,地主何苦为难地主? 若是把一个重要的府里面的全体士绅都给宰了,那天下地主和读书人必将人人自危,这个王朝也就失去“士心”了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嘛。 黄子威从来都没想过,竟然能有人逼迫士绅们乖乖掏腰包的,更没想到,士绅们竟然这么顺从地配合? 这简直就是颠覆了他过去的认知。 “好了,签字画押吧。” 姜星火淡淡地说着。 在场士绅犹豫片刻,纷纷咬牙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等所有士绅都签订好契书,想要离开时,姜星火复又敲了敲桌子说道:“把粥喝完再走。”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此言一出,倒是把士绅们弄得愣了愣,他们自然不可能听说过未来朱柏庐写的《朱子家训》。 只是觉得,国师大人,还真的出口即成箴言啊。 于是,倒也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众士绅散个干净,姜星火挥了挥手,身后的甲士们也走出屏风,曹松恭谨地侍立在他的身旁。 姜星火看着手里捏着的几张纸,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士绅们以为是掀屋开窗? 事实上,这张纸签了,他们实际统治民间的根基,就被挖断了。 十余万的佃农,从此以后,将成为手工工场区的一份子,再也不会回到田间地头接受他们的人身统治和思想束缚了。 而且,这些见识过新式生活模式的人,是有自己的社会关系的,他们必将一传十、十传百,把第一次工业变革的火种,传遍整个江南,乃至天下! 到了那时候,士绅们再意识到自己究竟舍弃了什么,可就晚了。 (本章完) 祝大家六一快乐啊!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祝大家六一快乐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四十章 拂袖 工场的优秀员工们此时还在太湖三角区嗷嗷待哺,想要疏浚大黄浦,自然是得指望本地的民夫,再加上金山卫、青村中前所、南汇咀中后所的卫所兵们。 嘉兴府的宁海卫、绍兴府的临山卫和观海卫,倒也抽调了一些兵丁乘船渡过杭州湾赶赴松江府帮忙,可惜此时风高浪急,船只也着实有限,就没有多派。 但无论如何,当国师放出话的时候,还是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你说什么?要五天打通大黄浦到范家浜的水道?」 屋檐下听雨的黄知府怔了怔,第一反应是自己耳朵幻听了。 管家答道:「国师派人来便是这般说的......前线军情如火,现在委实拖延不得从士绅手里收集来的粮食,要尽快转运到太湖左近三湖的前线,否则大军就要断顿饥馑了。」 用契书换粮食,只是解决眼前危机的第一步,第二步便是把这些粮食运送到前线去。 而陆路运输显然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先走泖河—大黄浦水道,继而转向吴淞江。 大运河的望亭—浒墅关一段,因为是人工水道所以此时暴雨导致水位涨过了堤坝,且水闸根本无法调控泄洪,所以不可行。 而吴淞江天然水道却因为污泥淤塞,水流相对平缓,平缓到跟湖泊的流速差距都不大,此时即便是逆水行舟进行运粮,也是可行的。 可问题就是,怎么打通大黄浦? 看了姜星火移送的公文命黄知府跟随他到上海县征召民夫,进行工程,黄子威气的脑仁疼。 「荒谬!国师疯了不成?」 黄子威「腾」地一下从摇椅上窜了起来,刹那间竟有些头晕目眩之感。 「一条可用的河道,莫说是五天,就是五十天都挖不完!那么一大片地区,他当是小孩挖泥塘?」 本来经过那场糠粥宴,黄子威觉得姜星火这个年轻的国师还是挺靠谱的,竟然能让这群平日里嚣张到鼻孔瞪人的士绅吃瘪,倒是让他颇为快意。 可谁知道,转头就不靠谱了起来,竟然能提出五天打通大黄浦这种离谱的提议!「等等!」 黄子威忽然沉吟了几息,扭头问道:「是不是叶宗行那穷秀才去见国师了?」华亭县衙。 被鸠占鹊巢的华亭县令王纪,一边陪着笑脸,一边狠狠地瞪着眼前长衫下露出草鞋和脚趾头的黑黢年轻人。 年轻人面色黝黑,浓眉大眼,皮肤粗糙得像是刚从矿山里出来一样。 「在下叶宗行,名宗人,秀才功名,华亭鲁汇叶家行人,见过国师大人。」姜星火埋首于案牍中,这时方才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秀才境大圆满的强者。 松江府的科举比较内卷,刚才华亭县令王纪跟他提了一句,这位叶秀才考了好多年都没考中举人了,也不知道如今毛遂自荐,是为了什么。 不过姜星火身边的侍从没有狗眼看人低的毛病,既然其人在县衙口徘徊说有要事求见国师,搜身确认了其人没有危险性后,也就带进来了。 毕竟......国师门前可是门罗可雀的很呐,来个活人都算是稀客。 在松江府的士绅读书人眼里,血洗了常州府宦场的姜星火,跟瘟神也没什么区别,能尽快送走,就尽快礼送出境,送不走也没人愿意登门拜访。 「叶秀才此番前来求见,所为何事?」 姜星火虽然时间很紧,需要在离开华亭县前往上海县之前,处理完手头堆积的公文,但也没有紧急到没时间跟这位叶秀才说两句话。 更重要的是,姜星火敏锐地感觉到,对面这位黑小伙,似乎并非想要攀附权贵之人,而是确实有事要来求见他。 只不过,当 他问出这话后,却发现叶宗行脸上闪烁着犹豫与纠结之色。「国、国师大人.....」 叶宗行磕磕巴巴,除了利落的自我介绍,现在显然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大约还是个社恐的年轻人? 半响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拱手说道:「在下听闻国师正在征集民夫,欲打通大黄浦?」 「正是如此。」 这件事没什么好保密的,需要的民夫数量太多,上海县肯定满足不了,所以华亭县这边,也要征调一些随着一同北上,这件事姜星火刚才就交代给华亭县令王纪去做了,松江知府那边,是通知他行文给上海知县,提前召集民夫。 「敢问国师,可是打算江浦合流?」姜星火微微一怔,这还是个懂水利的? 这年头,懂水利专业的人真不多,他身边也就宋礼算一个。 事实上这便是姜星火读书读得少了,在他前世的历史上,正是这位叶宗行叶秀才,同样求见前来治水的钦差大臣夏原吉,提出了同样一套治水方略,也就是利用东江故道,过大黄浦,联结上海浦,然后在白莲泾一带开挖范家浜新水道,与吴淞江水道在陆家咀交汇注入大海。 只一年,便开通了范家浜,滞留沪浙两地的大量潴水,如万马奔腾,经东江故道—大黄浦—上海浦—范家浜,夺陆家咀到出海口的吴淞江故道直泻大海,遂形成了后来的黄浦江。 此时到了水利专业方面,这位叶秀才口齿清晰了起来,整个人也明显自信了。他向姜星火陈述了自己的办法。 具体办法是,把上海浦拓宽,使它在闸港处与大黄浦相接,把范家浜这个新水道挖深、延长,成为新的大黄浦下游水道,引大黄浦之水向东北流.....以前吴淞江是主流河道,黄浦是支流,而这般操作下来,「江浦合流」后,黄浦成了主流河道,而吴淞江成了黄浦的支流。 「差不多的办法,但眼下事急从权,便要做的粗糙些。」 姜星火既不认识此人,便存了戒备的心思,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他有没有可能是本地士绅或是白莲教派过来打探消息,继而搞破坏的?所以具体计划自然不可能向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秀才透露。 「可五天是挖不完大黄浦的。」 叶宗行诚恳说道:「莫说是拓宽上海浦,以及挖深和延长范家浜,光是把淤塞的大黄浦挖开,都不是五天能做到的事情。」 实际上,在所有人眼里,姜星火的命令,简直都是天方夜谭一般。因为这件事,听起来就着实有点玄乎。 要知道,此时的黄浦江河道与吴淞江河道是不相通的,大黄浦旁边的范家浜便是另一条转弯的河流,而大黄浦作为泖湖或者说泖河的下游,随着暴雨的降临,目前在事实上已经形成了一个规模颇大的堰塞湖。 而所谓泖湖,便是太湖之水流到松江府后,在地势低洼地区逐渐天然形成的湖泊,而泖湖之水东南趋古浦塘、斜塘,东则散趋走马塘、面杖港、陆家曲诸支渠,经过詹家汇,至横潦泾,最终达于大黄浦,堆积在了这里,形成了另一处湖泊。 太湖与泖湖与大黄浦,从地图上看,就是「o——0——0」的样子。 当下,也不是只有叶宗行一人想过打通大黄浦,让吴淞江改道,直接废弃掉吴淞江淤塞的下游,让吴淞江转而与泖河到大黄浦末端合流,继而经过范家浜的水系,拓展后通过浦口直接入海。 可问题在于,这个工程量实在是太大,大到地方官府实在是不敢承担。 那么大的堰塞湖,用人力去挖,必然要修堤、挖堤,可洪水才不管你这么多,中间的分寸的把握一个不慎,大堤提前垮了,是要出很多很多人命的! 而且水流怎么控制?冲毁两岸的 农田怎么赔偿?若是赔钱,把松江府衙卖了都赔不起。 ——那可都是士绅们的地!「我自有办法。」 姜星火不能、也没有必要向叶宗行解释什么,所以他也只好如此回答。「国师大人,您这是让民夫去送命!」 叶宗行怒道:「您就算身份尊贵,也不能为了您个人的喜恶罔顾百姓的性命吧! 姜星火当然不会拿百姓性命当做儿戏,看着对方,姜星火诚恳说道:「你放心,不会死人的。」 然而在叶宗行眼里,姜星火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根本不将这件事情放在心里。 「你······」 叶宗行气极,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国师大人,您既然想去干这件危险的活计,有一点您得考虑清楚。 「堰塞湖的开凿极为危险。」叶宗行沉声道,「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您可别后悔!」 叶宗行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姜星火什么都没说,摇了摇头,继续埋首于眼前的案牍,在离开华亭县前往上海县之前,他还有很多公文需要处理,各地赈灾情况和物资转运的汇报,正在源源不断地传来。 华亭县令王纪也识趣地离去。 国师跟他挤在一个地方,他自然是只能待在前衙办公,这位年纪不小的王县令反而顿足叹道。 「唉,年轻真好啊!」 望着叶宗行离去的背影,王纪叹息一声,目光幽深地对着身边的人说道:「老夫也年轻过,那时候也曾经意气奋发、热血澎湃,觉得只要锄强扶弱,匡扶正义,天底下任何错事都应该受到纠正......可惜,随着岁月渐长,越来越多的东西变了,越来越多的东西让人迷茫。」 关于挖开大黄浦的事情,王纪当然也觉得不妥,可是半句都没敢劝阻,也只敢在这里牢骚几句了。 「县尊,您不是一向不喜叶宗行吗?」旁边的心腹小吏问道。「你懂什么?」 王纪白了他一眼,扶正了自己的官帽子。 年纪一大把的县尊在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句:「我是不喜欢没有成为年少时想成为的王纪......所以,才分外地讨厌这个处处直言的叶宗行啊!」 ps:感谢「月歌秋风」和「行情步雨」两位老爷的上盟! 第三百四十一章 援军 夜晚,姜星火独坐灯前,手持书卷静静阅读。 这本书籍乃是《太湖水文志》,乃是他淘来的古籍,对于太湖历代水文情况的研究颇为透彻。 他翻看着古卷,时不时停下来记录几笔。忽然,门外传来了异动。 姜星火抬头一瞧,原来是风尘仆仆的宋礼回来了。「大本,且坐。」 姜星火微微一笑,招呼着宋礼落座。 宋礼未来得及喘口气,面带喜色地说道:「国师,南京派的工匠们都到了!」闻言,姜星火精神一振,立即站起身来:「走!我们去迎接!」 骤雨方歇,此时月明如水,照亮漆黑长廊。 县衙的地面上,堆积了一片又一片的积水,星光映在其中,点点闪烁交错。 在长廊尽头,姜星火见到了一百多名工匠黑压压地聚在一起,既有内廷兵仗局的,也有工部军器局的,每一位都背负行囊、提着箱子,穿梭在院子内。 为首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名叫孙坤,他乃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 都水清吏司是工部职权最大的一个司,跟营缮清吏司、虞衡清吏司、屯田清吏司分别只有一个郎中管理不同,都水清吏司足足有五个郎中。 这便是因为都水清吏司掌管河渠水利、海塘堤防、桥道舟车、藏冰等事,职权非常重,下面分设了都吏科、河防科、桥道科、织造科等科......而孙坤正是负责管理河防科的主事,算是专业对口了。 「国师大人!」 「你们总算到了! 姜星火快步迎了上去。 孙坤冲着姜星火和宋礼拱手行礼,露出一丝难掩的疲倦:「从南京到松江府,长江水道路途倒是不算遥远,只是现在雨太大,往日里走长江都是顺风一日千里如履平地,谁知道现在得耗费多些时间才能到。」 说罢,他指着身后搬运物资的工匠说道:「不过还好东西都带齐全了。「火药可带来了?」姜星火问道,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带了,郑公公帮忙装了好几只大船的量,他亲自在金山卫的码头看着呢,只是现在难以运输到华亭县。」 「不需要运到华亭县。」 姜星火长舒了一口气,对从角落阴影里出现的王斌说道:「派人传我的命令,委托三保太监率领着装载火药的船只,从金山卫拔锚走回头路稍微绕一下,从吴淞口进来,若是委实到了河窄难行的地段,便分小船运输也可.....若是小船也到了不能通行的滩涂地,便尽可能的往大黄浦那边靠,会有民夫帮忙搬过去。」 孙坤一愣他只知道国师要求把南京城里库存的大半火药都带来,却不晓得是用什么,如今想来,大约是......炸堰塞湖? 「国师莫不是要把大黄浦堆积的堰塞湖炸开?」旁边的宋礼说道:「正是如此。」 孙坤迟疑了刹那,复又问道:「大黄浦炸开倒是好说,可水却是不大容易受控制的,除非事先挖好坡,让水往某个方向去泄.....可即便如此,泄出来的水,也很容易四处蔓延开来,冲毁两岸的农田,重新形成一个湖泊。」 姜星火干脆道:「在上海浦周围加固两岸原有的堤坝,让大黄浦的水,往上海浦冲。 孙坤的心猛地一揪,他这个级别的水利专业官员,自然是晓得国师与宋侍郎计划出的治水方案的,而且工部的官员们也很清晰地认知到,太湖流域江南诸府治水的关键是疏浚下游河道,也就是如何使洪水畅流入海。 吴淞江的下游淤塞太严重,重新疏浚工费太大,或者说,几乎不可能再用吴淞江故道了,肯定要开辟新道。 所以国师与宋侍郎的计划,也就是既要重点开夏家浦 ,引吴淞江上游之水,取道刘家河入长江;又要重点凿范家浜,使之与大黄埔相接,将太湖东部河湖之水,特别是浙西来水,循黄埔江排入长江,如此一来,自然可以改善太湖下游的泄水状况,而且改变泄水格局,由从前以吴淞江为主泄道,逐步变成以黄埔江为主泄道。 但问题在于,眼下国师的说法,可是跟预定计划不一样了!「那就要直接灌入吴淞江水道了。」 孙坤勉力说道:「吴淞江水道现在本来就下游淤积的厉害,再往里灌水,这条道彻底废了不说,两岸的部分农田,恐怕也要被淹没。」 「事急从权,大黄浦和吴淞江因为这次灌水被淹没的农田,朝廷出钱补偿,两岸附近几里的百姓,也会提前迁徙好。」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孙坤也不好说什么。 但是对于朝廷有没有钱这件事,作为知晓内情的官员,孙坤持怀疑态度。 户部的太仓银都要跑老鼠了,又要修永乐大典,又要治水赈灾,又要造宝船舰队,还得准备征安南......请问,钱从哪来? 但跟孙坤不同,姜星火当然有这个底气。钱从哪来?当然是从手工工场里来。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把粮食给前线的军队运上去,军队能早日平息白莲教民乱,就意味着早日能把数以十万计的百姓,从士绅和白莲教的先后控制中解脱出来,让他们通过以工代赈的方式,男子兴修水利,女子入厂纺织,如此一来,不仅江南的水患能治好大明以后能更稳定地收到更多的赋税,还可以培养第一批大规模的棉纺织业出现。 接下来,大明的军队远征海外,自然就可以给这些棉纺织品找到销路,钱不就出来了吗? 循环了一圈,被裹挟的百姓得到解救,皇帝开疆扩土,军队有了军功,商品有销路,以工代赈的人们拿到了工钱改善了生活,华夏大踏步进入第一次工业变革时 代......多完美啊。 所以,目光要长远点。 眼下给被自己主动灌水淹没的农田赔点钱算什么?十多万人的人命关天,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平乱晚一日,就要不知道多饿死多少人! 「先把大黄浦堰塞湖炸开,让大黄浦与上海浦联结起来,给滞留在华亭县的粮食打通航路,逆着吴淞江运到前线,这是最重要的。至于吴淞江故道,本来就是要废弃的,等稍后自然会组织人手挖掘夏家浦和范家浜,彻底整顿好吴淞江水系。」 国师思虑的很周全,又给他这个实际执行人解释清楚了,孙坤自然没什么可反对的了。 「这些工匠可还技艺纯熟?」 除了搞爆破,这次要修建的可是吴淞江的大型水利网络,涉及各种材料和设备,自然马虎不得,所以工部派遣了几乎所有有经验的熟练参与其中。 孙坤笑容满脸:「当然,这些工匠可全都是我精心挑选的······」两人正闲聊之际忽有人喊道:「姜校长好!」 几人联袂而至,领头的正是左军都督佥事柳升,身后则是张安世、朱勇、徐景昌等军校生。 「你们也来了。」 帮手自然是越多越好,从常州府的事情开始,姜星火就自觉助力太少,处理各种事情有些分身乏术了起来。 这没穿甲胄,只穿了武官常服,抱拳道:「姜校长,我们带了新式火绳铳过来,还有五门青铜小炮,炮扔在船上了没敢卸下来,火绳铳装在箱子里,从金山卫一路扛了过来。」 徐景昌:「那路简直不是人走的....」张安世:「手上水泡都磨烂了。」朱勇:「别跟个娘们似的叽歪。」三个小子也跟着念叨了几声。 「路上没那么多抱怨,这几个小子是 跟校长邀功呢。」 柳升笑了笑解释一句,又说道:「国师,咱们先去看看火器吧!」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知道你们一路辛苦,若是雨停了,火器能送上前线,还得靠你们操纵来大显神威呢。」 徐景昌和张安世眉开眼笑,朱勇翻了个白眼。柳升带着姜星火来到了前院。 华亭县衙前院的马厩旁,之前就建造了一个规模宏大的库房,里边堆放着各种器具,有木质、铁制以及陶瓷器皿,还有诸多瓶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总共有六百余件,现在都被清理干净了。 军校生带着一些同行的辅兵,正在把一箱又一箱的新式火绳铳搬运进来,木箱上面都用绳子绑了严严实实的双层雨布,确保不会进水。 「国师且来这里观看。」 柳升说着便走向了另一个屋子,拿出钥匙将门锁打开,旋即推门走了进去。吱呀-- 厚重木门被缓缓推开,发出轻柔的声响。 屋子中央摆放着十余个大箱子,被塞得满满当当。 王斌拔刀撬开一个箱子一看,里面正是永乐元年式火绳铳,兵仗局的能工巧匠们,按照姜星火给的提示,很快就定型生产出来了第一批。 虽然没有车床,但是胜在兵仗局工匠多,也都是熟手,制造火铳习惯了,现在给火铳稍作改良后分组制造,哪怕是「手搓」,速度也不慢,再加上工部兵器局的配合,产能相当不凡,短短一个多月,经过昼夜不停的倒班,就生产出了一千多杆火绳铳。 第三百四十二章 站住 火绳铳长度约莫五尺多(明代32.7厘米为一尺),通体乌黑,表层刷了层漆,看起来充满了冷冽感。 而每一箱火铳里,配备了同样数量的明晃晃的铳刀。 铳刀是长刺刀的样式不过眼下还没研发出悬挂式的,只能火铳兵当短剑别在腰间,需要近战时把铳刀的圆形木柄塞进火绳铳的铳管里,跟历史上「快枪」的铳刀类似。 看了看非常圆且直的火绳铳铳管,姜星火好奇问道:「这铳管怎么制造出来的?柳升总往兵仗局跑,自然知晓,他解释道:「先拿一个大筷子一般的铁挺做轴, 然后裹着烧红的铁锤锻是三段铁管拼成的,等接口烧的彤红再用工具竭力撞合......这还不算完,冷却后用四棱钢锥伸进去透转其中,让火绳铳的铳管内壁极为光净,如此一来,方才发射火药与弹丸毫无阻滞。」 兵仗局和兵器局制作火器的工匠,加起来有上千人,平均每天能造将近三十杆,而且品控很严格,东西虽然是手搓出来的,但性能并不差,用的材料也好,不会动不动就炸膛。 工匠都是在上面刻上名字的,出了质量问题而非使用问题,最后是要追责的,自然不敢不尽心竭力。 姜星火点了点头,查看起了火绳铳的弹药,是三钱(约为15克)的标准弹丸。 姜星火又拿起一把火绳铳,掂量了一下重量......上手估摸是六斤到七斤的样子,配套了一根跟拐杖一样的搠杆,也就是他提议的用来装填火药的工具,尾部有个小揪揪,裹了织物,试着模拟了一下,还是挺好用的。 所以,火绳铳(鸟铳)这是提前了一百多年问世了?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鸟铳几乎就是火绳枪的代称,而作为一种舶来品,是大明原本没有的产物,大明的火铳是没有火绳的。 当时是大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明军收复了被葡萄牙人和日本人占据的海盗窝双屿岛(后世鄞县浙江省东南海中),在战利品中发现了一种奇怪的武器,不同于他们以往所使用的火铳。这便是中国人见到的第一杆鸟铳,都指挥使卢镗见到后,便让部下按此仿造。 也在差不多的时间,鲁密国(大明对奥斯曼土耳其的称呼)也通过贸易或进贡的方式,让大明获得了类似的火器,也就是鲁密铳。 当下是永乐元年,换算成公历是1403年,火绳铳在大明提前了145年问世。 看起来这似乎不算什么跨时代的进步,但实际上这却意味着,在火器的使用上,大明已经跟外国拉开了代差。 「去外面试射一下。」姜星火说道。 这次反而是最叛逆的朱勇,率先抄起了一杆火绳铳,走到了县衙外面。 若是县衙里面,非但施展不开,而且会造成恐慌,外面的空地上就好多了。晚间没有下雨,正适合火绳铳发射。 朱勇在众人的注视下,熟练地完成了装填发射药,用搠杖捣实药,继而装入三钱重量的铅子弹丸并捣实,随后开火门引燃火绳等一系列操作。 看得出来,朱勇平日里一定是没少练习的。 朱勇瞄准远处的目标,用力扣动板机,扳机在火绳铳内部会联动一个夹有火绳的架子,将燃烧的火绳接触引燃,这根火绳是一种由细麻绳浸泡了土硝(硝酸钾)后晾干的可持续缓慢燃烧的引燃物,这样,火铳手只需要扣动扳机,就能引燃发射药。「砰!」 伴着一声响动,黑烟弥漫开来,铳管内的铅子弹丸飞射而出,打中放在三十步外的靶子边缘位置,将其打穿击碎。 「勇哥好样的!」「打得不错!」 站在一旁的徐景昌和张安世忍不住拍手叫绝道。 朱勇却 依旧保持沉默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刚才那一铳多少是涨点运气的。火绳铳又没有膛线,而且这是随便捡了一杆枪,全靠手感打出来的成绩。 不过此时自然是「不说话装高手」的时候了,朱勇轻描淡写地收拾好火绳铳,用余光瞟了国师一眼。 .....快夸我快夸我!「确实不错。」 姜星火笑了笑称赞道。 「朱勇你小子可真行啊,今天夜里居然还能够打这么准?」柳升也夸赞说道: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你小子藏得可真深呐。」 不过看着朱勇,姜星火倒是感觉有点奇怪,他爹朱能明明是最坚定的「骑兵为王」理念的高级将领,但这个颇有叛逆的儿子,倒是对火器很兴趣.....当然了,如果这是青春期的表现的话,那么似乎也不奇怪了。 姜星火对永乐元年式火绳铳的威力,感到颇为满意。 火绳铳的设计图纸,虽然不是姜星火亲自画的,但其中许多构思皆由他提供,这东西的提前问世,自然是跟他离不开关系的。 而有了火绳铳,哪怕是最原始的,对于其他尚处于原始热兵器和绝对冷兵器时代的国家来说,也是不折不扣的降维打击! 这一次姜星火要做的,便是大量制造并改进火绳铳,乃至于随着工业变革的进行,制造出带膛线和定装弹的燧发铳,以此来应对即将爆发的全球战争! 大明想要成为日月不落的帝国,光靠冷兵器来的实在是太慢了。近代的全球霸权,无一不是有着先进的军事技术! 而这种火器时代的军事技术,不光即将在平定白莲教叛乱的战场上初试身手,更将在水利工程上,发挥它无与伦比的威力! 一个堰塞湖,靠民夫挖,既危险又缓慢,或许需要十几天乃至几十天的时间,才能挖开。 可靠火药,一天就够了! 回到县衙,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各类物资。 姜星火深吸一口气,目光闪烁着一丝喜悦,在松江府憋屈了这么久颇有些心潮澎湃跃跃欲试的感觉。 「终于,要大展拳脚了啊!」 一番准备后,姜星火离开县衙前院,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时,孙坤带着几个工匠首领已经等候多时。 「国师,这边已经准备齐全,何时可以动身?」孙坤欠身问道。 姜星火扫视着眼前一群人,目光最终定格在之前制造热气球的工匠首领身上,语气凝重的说道:「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启程前往上海县大黄浦!.br> 「我是东乡李福五,我家无本为经商,只种官田三十亩。永乐元年正月初,卖衣买得犁与锄,朝耕暮耘受辛苦。要还私债输官租,谁知二月至三月,雨水绝无湖又竭。欲求一点半点水,数车相接接不到,却比农人眼中血。滔滔吴淞如沟渠,农家争水如争珠,稻田一旦成沙涂。更有国师姜星火,祈雨无妄遭天殃,暴雨尽毁青苗浦.....」雨幕中远远的歌声传来,队伍众人纷纷色变。 姜星火骑在小灰马上,穿着简朴的衣衫,跟旁边骑着大白马的宋礼形成了鲜明对比。 「国师,要不要?」 王斌策马凑上前来,低声问道。 姜星火摇了摇头,反而失笑道:「怎么,农人有怨气,还不让农人唱歌了?」 旁边的柳升亦是说道:「不是不让唱歌,只是影响不好,国师或许不觉得,可潜移默化之下,难免对国师的名声有影响。」 姜星火不欲多解释什么,只是说道:「百姓大部分看不到邸报,也不识字,理解不了碘化银人工降雨,有些误解是正常的,更何况既然走上了变法这条路,我就没顾忌过什么名声.....再者说,名声又不 是恒定不变的,若是做了对百姓有益的事情,百姓心里总归是有杆秤。」 「继续前行!」 「国师有令,继续前行!」 斥候探马来回奔走,方才停歇的队伍,复又打起精神,继续在泥泞的道路上冒雨行进。 旁边唱歌的农人听了这些命令,亦是一怔,纷纷畏缩地四散而逃。 没走多久,忽然迎面撞来四位顶着书箱的江南士子,其中一人,还拉着一头一直在试图走回头路的倔驴。 「行路难,行路难!君不见建章宫中金明枝,万万长条拂地垂。二月三月花如霰,九重幽深君不见。」 「上次周缙就被我们兄弟几个碰上了,这次白莲教造反,可别挨上了,真不是什么好事。」 「可不是嘛,晦气晦气!」 若是朱棣、金幼孜或是纪纲、童信等人在此,一定能认出,这便是上次他们在松江府遇到的倒霉四兄弟,若不是忠义卫出手,就差点被骗进张二郎的坞堡里当肥羊给宰了。 而就是这头倔驴,险些让朱棣成为第一个被驴踢死的皇帝。 「你们说这国师,祈雨的时候就不能少祈一点?整的这大雨滂沱的,行路都困难 「是啊,听说松江府黄知府亲自到了上海县,督促上海知县抓民夫,貌似是要挖开大黄浦?」 「嚯!谁出的主意?挖开大黄浦,那上海浦不就遭殃了?到时候来个水淹县城可怎么办?」 「还能是谁,国师呗,一看就是个不懂水文地理的,简直傻得冒鼻涕泡。」「是极是极!」 王斌终于忍无可忍。 「你们几个,给我站住!」 第三百四十三章 炸湖 农人口中传唱的讽刺歌谣、士子们阴阳怪气的议论、对挖湖畏惧如虎的民夫.....从华亭县一路北上,越临近上海县,这种舆论上的极度不利,就越对队伍的士气造成严重的影响。 这种压抑的气氛,几乎让空气都凝结了。 「张贴告示,三日之后,让全县百姓登城观看炸湖。」 甫一进入上海县,提前到了的黄子威黄知府,还没来得及给国师介绍上海县的一众官吏,姜星火便立即下达了命令。 三班衙役倾巢出动,在雨棚的告示栏下,张贴了大大小小的告示,引得全县百姓都好奇来看。 正好雨水小了一点,纵使街道上依旧湿漉漉的,但还是抵不住百姓们看热闹的热情。 「滴答滴答~」 清澈的雨水,落在青石板地砖上,发出一阵又一阵的脆声。 上海县的百姓们挤在告示栏旁边,围着那些告示伸长脖子去看里面的内容。 此地文华繁盛,识字率乃是整个大明能排到前列的,故而不仅有读书人帮着念,普通人也能大略看懂一些字。 「炸湖!看起来很可怕啊·····.」有胆小的百姓们看完后缩回脑袋。也有胆大的凑过头来。 「哇,国师说要把大黄浦最深处的那个大湖炸掉··「这······这也太狠了吧!」 「真的吗!」 当听见炸湖的时候人群之中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谁也想不到,堂堂大明朝廷的国师姜星火,竟会做出这般骇人听闻的事情。 毕竟,只要是个人都能想到,若是大黄浦的堰塞湖被炸开,那么蓄起来的洪水就一定会往外泄,官府若是控制的好,倒是能泄到影响不大的空地去。 可县里参与加固上海浦两侧河堤的民夫实在太多,消息自然不胫而走......国师要把大黄浦的堰塞湖炸开,洪水流到上海浦来! 如此一来,就可以从上海浦汇入吴淞江故道。可这么搞的话,本地人的田地该怎么办? 知府黄大人说了,官府会按地价给补偿,可谁知道算不算数? 而且,万一一个不小心,县城的城墙被汹涌而来的洪水冲塌了可怎么办?这些想法,难免在围观的百姓心中蔓延开来。 然而,姜星火自然是舆论战的行家里手,对付南京里景清血誓的那种滔天风波都能手到擒来,如今以有心算无备,自然是有手段布置的。 姜星火很清楚,对于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来说,你跟他们讲科学道理,讲家国大义,讲大明未来的发展,那是没有太大作用的,人家不会往脑子里进。 但是你要是开始搞神神秘秘的封建迷信,可就是如今十五世纪喜闻乐见的活动了。 所以,姜星火早就安排好了托。 在路上被王斌擒下的四个碎嘴子士子开始两唱两和了起来。「听说炸湖是国师想要做什么法事?」 「不清楚啊!不过这样也好,国师不是有祈雨之能吗?听说还是化肥仙人降世,若是真的施展仙法,咱们能够就近看个明白,不然天天在城里待着憋屈死了,甚是无聊。 「可不是嘛!我现在只希望国师真有那本事,早日把湖底淤泥清理干净,咱们才好过个安稳年啊!」 「听他放狗屁吧。 「嘘..噤声,小心惹恼了国师,连你们都被抓去当苦力!」 「反正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会坚定地站在国师这边,最好真的能把水给治了,不然我就吃不饱饭啦! 上海县百姓的闲言碎语和窃窃私语的话,传到了周围里,让不少人都开始被影响了起来。 「国师炸湖是要做法事」这个 口风,不经意间吹了起来。 「混账东西!你们再乱嚼舌根子,别怪我手中的皮鞭不客气!」告示栏周围的衙役沉声喝道。 但越是如此,百姓们反而越起劲儿。 「三娃子侬是你婶看着穿尿裤长大的,在这抖个什么威风?」「就是,乡里乡亲,还不许我们说话了?」 衙役不言语了,百姓们反而愈发相信了这个说法。 一个背着空书箱的士子站在身侧,脸色微变问道:「国师为何突然想起要炸湖?炸湖能做什么法事?」 而牵着倔驴的士子,此时忽然说道:「自然是因为堰塞湖阻碍了风水,实在是糟糕透顶了。」 风水? 围观百姓的眼中顿时亮起了光。 不过这东西,或许很多人看书、听话本,听到过一些风水玄学的说法,可并非谁都能成为这方面的什么专家,更谈不上有什么本领能够改变风水格局了。 「难道说······真有什么凶煞?」背着书箱的士子装模作样地喃喃低语道。「呵呵!你果然是聪明人。」 倔驴士子赞赏的望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在下倒是略懂,在来此地的路上,已经仔细推演过了。」 「此地乃是洞天福地之所在,若无意外,必将福源绵延,万代昌盛。只可惜,现在这座城池的风水割据被堰塞湖给挡了,有风无水是什么好事吗?而且连日暴雨,街道上尽是污秽笼罩,再加上地势低洼,风水格局已然被破坏殆尽。」 听他说的头头是道,陷入了知识盲区的百姓们沉默不语。 风水格局,顾名思义,其实就是利用地脉和周遭环境,布置出事宜风水,形成聚财纳瑞之势,从而吸收各方福泽、旺运,使整体局面趋于平稳。 然而,听这么一说,似乎此地的风水格局,受了大黄浦堰塞湖的影响? 这样一来,风水格局不仅无法聚拢财运,反倒会导致地脉受损,以至于此地的运气急转直下。 若是放任自流下去,恐怕大家未来的富贵荣华,都将不复存在。 「所以国师看出了此地的风水格局有恙,才要强行炸湖,疏通风水?」 「正是如此!」倔驴士子愈发口若悬河,「非止这般,风水顺则万事顺,江南水患,根子上的原因就是整个江南风水不太顺,国师只需要调整山川气运,水患自然也就平息了!」 在有心人风水一说的推波助澜,以及松江知府黄大人亲自提前发放两岸注定被淹没的农田的补偿金,百姓们开始渐渐安心了下来。 国师要做法事改变风水格局的说法,在官府不解释不承认的暖昧态度下,逐渐成为了百姓们公认的观点。 于是乎,百姓们开始期待起了,国师炸湖的那一天。 毕竟同为南直隶,可是有不少百姓听说了,南京城附近的人,是如何有幸,亲眼观看国师祈雨的! 既然国师上次没失手,那么这次,想来也不会失手吧? 甚至,有精明的生意人还开始打通关节,提前去城墙上占地方,好把贩卖的小玩意卖个好销量。 天空中依然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却耐不住大黄浦到上海浦两侧的大堤上,干得正如火如荼。 民夫们打着赤膊,抡着铁锹、镐把,努力地加固着两侧的堤坝。在这个时候,有些工程是必须征召民夫辛苦一些的。 不过好在松江府的府库还算宽裕,黄大人勤俭持家这么多年,多少攒了些钱,如今朝廷的钱粮运不过来,黄大人临时支用了府库,倒也能撑得下去。 所以,民夫们的工钱和伙食始终未曾短缺过,也就是这两三天临时加固的土方量会辛苦些。 这里头,主要的工程,就包括了大黄浦—上海浦这段两岸大堤之间的水道。 虽然说这段水道并没有彻底保证好不会泄水,但得益于此前的工作量,经过临时的加固,还是能做到八九成把握,不会造成意外灾难的,两岸的人员都已经疏散了。 这条水道毕竟是此次平定白莲教叛乱的关键,所以既要通航,也必须要保证它的完整性和稳定性。 在此之前,大黄浦虽然没人管,天然形成了堰塞湖,随着暴雨的来临,水位愈发骇人,但上海浦这一段,是有人管的,过去每隔半年,上海县的知县都会组织民壮修筑这段水渠。 由于这次的水灾比较特殊,涉及到家园的安危,所以上海浦两侧大堤上的民夫更加卖力气了。 当然了,在这种紧张而繁忙的状态下,还是免不了有人偷女干耍滑。其中,负责维护秩序的军校生们,带着队伍正在来回巡视。 「你干嘛呢?雇你来是让你偷懒的吗?」 张安世看着眼前黑黑瘦瘦的年轻民夫,正在愣愣地看着远处水位高涨的大黄浦堰塞湖,不悦地问道。 此人非是旁人,正是之前在华亭县县衙里,一气之下拂袖而走的叶宗行叶秀才。 叶秀才自从知道了国师非是打算不顾百姓性命,不用人力去挖危险的堰塞湖,而是直接用火药炸,便明白自己是误会国师了。 可此人偏偏是好面子的,总不肯再次毛遂自荐,承认自己的错误,也不想错过此次盛事......是的,在叶宗行眼里,用大量的火药来炸堰塞湖,是水利史上不可不扣的盛事。 开天辟地头一遭,莫过于此。 以往可都是要民夫一铲子、一镐头、一铁锹地去挖的! 一旦有个不慎,便是所有人都要被堰塞湖上堆积的滔天洪水淹没的结果。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少见。 叶宗行年少时,自己玩的最好的一个远房阿姊,便是被失控的洪水冲走的,从此以后,叶宗行便不仅立志于考功名做官,给一方百姓修筑水利,更是时刻地钻研着这方面的学问,以备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而且,从临时加固的两侧大堤来看,这位国师,或者说国师身边的人,一定是懂水利的,并非什么都不懂。 这也让叶秀才一开始的气氛,消退了很多。 一开始,叶宗行还以为,又是一群拍脑袋做决定的蠢货! 然而,叶宗行的发愣,却让张安世误以为此人压根就瞧不起他。 这对于张安世来说,可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因为张安世在勋贵里,靠得不是爹,而是姐姐,是因为他姐姐是大皇子朱高煦的正妻,他才有飞扬跋扈的地位,所以平素便觉得矮了徐景昌、朱勇一头。 张安世愈发不耐,正要一鞭子抽下去,却被一个声音叫住。「叶秀才?你怎么干起民夫了?」 张安世扭头一看,正是国师姜星火在宋礼、郑和、孙坤、王斌、曹松等人的陪同下,巡视着大堤。 第三百四十四章 弑神 叶宗行见状先是一愣,旋即背过身去,似是不想以这种姿态和姜星火见面。 秀才也是要脸面的嘛,叶宗行跟着华亭县的民夫队伍到此,当然不是为了这每天几十文的工钱和香喷喷的肥肉,而是怕姜星火一行人不懂水利胡乱指挥,挖开堰塞湖酿成大祸。 叶宗行一身侠肝义胆,自然是要跟过来,看看能不能在水利方面尽到绵薄之力以做补救的。 不过他如今看这两岸的防波堤,也就是由姜星火统筹协调资源、宋礼画图纸、孙主事负责指挥所建立的,既有横向的遥堤、月堤,又有竖向的格堤的一套完整体系,显然他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加之其人有些社恐,故而被撞破身份后,便当起了鸵鸟。 不过姜星火对叶宗行倒是颇为印象深刻,拉起他说道:「我后来听黄知府说了你的事情,乃是松江府鼎鼎有名的水利人才,当日种种却是未曾言明,是我措置的不好。」 见着国师这般大方诚恳地礼贤下士,叶宗行黢黑的脸上却是有些发红,连连拱手道:「是在下心急了,事后想来,实在是有些冒失。」 姜星火没有再纠结之前的事情,反而问道:「那现在的河堤,你觉得可有什么问题?听说你走遍了太湖流域的数十条大小支流,实地考察的经验颇为丰富,不妨提提建议。」 叶宗行站在河堤上思索片刻,是真的无声思索,显然此人语迟的紧,姜星火也不催促,与宋礼、郑和等人就这么等他思考。 过了半晌,把水利的大小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叶宗行方才开口说道:「都水清吏司的大人们都是老河工了,工匠也都娴熟得很,河堤修的很不错,大的问题肯定没有,但小的问题,确实有一些。」 「哦?」 工部都水清吏司河防科主事孙坤挑了挑眉,有些不屑。 在孙坤看来,这乡间秀才便是读了些书,走了些路,确实懂点水利,可毕竟是没有任何主持水利工程的经验的,光靠纸上谈兵.....那不成李景隆了? 「阿秋!」 富士山下,粉白色的樱花开的极美,李景隆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大将军阁下怎么了?」 昔日的「九州王'今川了俊一身武士打扮,挎着武士刀陪同着李景隆赏花。 李景隆深沉地说道:「没什么,或许是花香有些刺鼻,又或许,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喔?」 年富力强的今川了俊挺直了脊背,用熟练地汉话说道: 「大将军能在此时想起的故人,想来也是明国了不起的人物。」 「确实了不起,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称量天下之能!单论智慧,哪怕是我,都要略逊半筹。」 李景隆想起了那位在狱中讲课授业的恩师,此番日本之行的际遇,虽说有些阴差阳错,不过大体上,还是基本符合姜星火做出的判断的。 李景隆在日本这几个月,已经基本摸透了这个国家的情况,包括日本国内政治派系与地方藩国之间纷繁复杂的关系,他身边这位被罢黜的「九州王」就是个雄心勃勃的在野人物......不过若是下次前来,想来便是领军十万,跨海征日了。 「莫非是《三国群雄平话》里「卧龙」那般的人物?可会呼风唤雨?」今川了俊闻言,顿时来了兴趣。 在他对华夏的了解里,最富有智慧的人物,无疑就是诸葛孔明了。「自然是会的。 李景隆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张最近看了很多遍的纸,赫然是曹国公府的家人寄给他的信件。其中就提到了,姜星火已经出狱,虽然还没有正式的典礼被永乐帝拜为国师,但已经通过祈雨破解了景清的血誓,极大地扭转了舆论的不利,同 时,也简略地提了一句姜星火在理学上的创新,目前在南京,已经有相当多的读书人,自发地尊奉姜星火为老师,并研究起了这套格物致知的理论,与坚持传统程朱理学的读书人发生了日趋激烈的争吵.....总而言之,随着思想层面的小胜,变法的支持者,正在迅速地增多。 「这位名为姜星火的国师,不仅有呼风唤雨的能力,还是一位汉学宗师?」 看了信件后,今川了俊颇有些悠然神往地说道:「恨不能当面见见这位国师的绝世风采。」 「有机会的。」 李景隆搂着身旁迈着小步亦步亦趋跟上来的粉色和服艺伎笑道:「下个月我便要回国了,今川君过去南北朝对峙的时候,就常年负责日本对朝鲜、琉球和我大明的外交事务,如今何妨随我们使团回大明,亲眼长长见识?顺便,还能觐见一下我大明的大皇帝陛下。」 在日本被称为「绝世の军神」的燕王朱棣,今川了俊当然想见见,而且除此之外,他还有更大的野心。 今川了俊颇为心动,屏退了两侧的艺伎和武士后,低声问道:「那大将军许诺我的事情?」 李景隆牢牢地握住了对方满是老茧和刀伤的手,诚恳以对:「大明不会亏待每一位朋友!」 今川了俊释怀地松了口气,说道。 「我会与鹿苑院主人禀报,其人老矣,比之过去,对我的警惕倒是小了不少,或许能够应允。另外,泰子内亲王或许也会同去。」 李景隆闻言,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已经听说了安南的事情,就跟安南皇孙陈天平一样,如果大明手里握着一个日本天皇宝座的法理继承人,这可是发动战争的最好借口。 「那这位国师大人现在正在做什么?」今川了俊忽然问道。国师大人正在头疼。 方才与叶宗行的言语交锋,孙坤很快便败下阵来,原因很简单,无非就是四个字,因地制宜。 工部都水清吏司河防科对于如何建设堤坝,如何控制泄洪方向,当然是有经验的。 但这种经验,却大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那种,是历代工部官员总结出来的,一套相对通用的办法。 可正如这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不同的水土条件,也意味着不同地区的水利工程建设必然是有所差异的。 叶宗行的优势就在于他既懂水利,又深谙江南各条河流,乃至某个具体回弯的水文和土壤条件。 所以,针对江南土质松软,以及浦底多淤泥暗坑堆积的情况,叶宗行提出了好几条完善河堤建设的意见,而且相当地中肯。 在场又不是没有懂水利的人,宋侍郎就在旁边看着呢,孙坤自然也不敢梗着脖子说人家说的是错的,便只能记录了叶宗行的意见。 「但唯有一事,在下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寝食难安。」 叶宗行沉默片刻,阐述道:「在下始终觉得,用火药来炸堰塞湖,这是水利史上头一遭的事情.....炸塌陷的方位和火药量怎么控制?堰塞湖的结构如此复杂而又脆弱,一有不慎,纵使有两岸堤坝,可两岸堤坝高度毕竟有限,若是洪水量太大,直接冲垮了堤坝,那便是不忍言之事了......即便是国师,恐怕也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吧?」 「放肆!」黄子威忍不住半是佯怒,半是保护地呵斥道。「让他说。」姜星火制止了黄知府。 叶宗行诚恳道:「一开始听说了火药炸湖,在下心里确实激动无比,可这几日过来,委实是害怕,连梦里都能梦到,阖城百姓被大水冲走.....国师想救被白莲教叛军裹挟的百姓不假,可这也是十万余条人命啊!」 「我知道你的意思。」 姜星火看着这黑瘦的 秀才,说道:「你便是觉得,火药炸堰塞湖的湖堤,始终是不保险的,就连县城的人,也不见得安全。」 「是!」叶宗行用力地点了点头。 随着叶宗行的点头,就连周围的工部的官吏和匠人,也都不自觉地看向了这里。——他们也在等一个答案。 不是没人在心底质疑国师此举的可行性,只是国师祈雨之后,威望日隆,加上在常州府杀了个人头滚滚,所以大家也就跟着闷头干了几天。 其实也就是用最常见的横竖网格法,也就是遥堤(长堤坝)、月堤(半月形堤坝)、格堤(竖行短堤坝)来补全从大黄浦到上海浦两侧长堤有所缺漏的地方。 但补得这些缺漏能不能拦住堰塞湖炸开后的洪水,洪水的冲击力究竟有多大,泄洪的方向能不能控制好,都是未知的事情。 或者说,整个大工程队,除了国师挺有自信,其他人都是忐忑不安。 毕竟以往挖湖,基本也都是人工来挖,即便是有人用过火药帮忙,也没人用过这个规模的火药量。 这可是半个大明帝国都城的火药库存量! 纵使明初的火药运用和储量都比不得明末,可光是想想姜星火前世明末的天启大爆炸,差点把京城夷为平地,便能知晓,这玩意引爆起来究竟有骇人听闻的威力! 真的没人用过这个当量的火药,更别提是用来炸堰塞湖了。 所以,叶宗行的疑问,其实是所有己方「自己人」的疑问。此时,就连孙坤也看向了姜星火。 即便是张安世、徐景昌、朱勇这些不太懂水利的军校生,此时感受着空气中凝重的气氛,也晓得,这是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所有人都在等姜校长的答案。qs 「爆破的方向不会出问题。」 姜星火知道,既然叶宗行问了出来,如果今日不给这些实际负责水利工程实施的人,一个足够能让他们信服的答案,那么整个施工队伍的士气都会受到严重的动摇。 姜星火从袖子里掏出了油布袋,里面是一叠密密麻麻的图纸。 在姜星火的第六世,他做过很长时间的化工厂工厂主,也给抵抗组织输送过大量的炸药等化学品,最后是点燃了工厂库存的炸药,与入侵者同归于尽。 因此,对于怎么玩火药,怎么搞爆破,姜星火再清楚不过了。 旁边就是雨棚,姜星火带着众人进去,把图纸摊在了干净的桌子上,带了几分考校的意味,向张安世等人问道。 「我留给柳将军的书,你们可看了?」「回禀校长,看了!」 姜星火指着图纸上的函数曲线,问道:「那这个东西,能不能看懂?」张安世、徐景昌和朱勇,一起凑上来看了看。 「咦?」 徐景昌不太确定地说道:「这看起来很像火炮的弹道函数?」 「就是一个东西,比火炮的弹道函数要简单的多......好久没讲课了,最近实在太忙,等江南治水结束,我回军校给你们详细讲讲,国子监那边想来也积攒了好多问题。」 随口提了一句老本行,这当然是日后的事情,眼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等着他处理,思想启蒙、先进科学理论的推广,也只能等结束此次江南之行后,再去讲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火药炸湖的事情。 姜星火复而对着叶宗行、孙坤、黄子威解释道:「用火药炸堰塞湖,有两个要点,第一个,是堰塞湖的具体的地质勘测,这个是宋礼宋大人负责的,他比较有经验;第二个,便是定向爆破的计算方法,也就是弹道法,这个是我动手算出来的。」 叶宗行的眼眸亮了起来,似乎,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而只需要他推开一扇门,即可在水利专业,取得全新的、从未有人获得过的突破 「什么是定向爆破?什么又是弹道法?」叶宗行疾声问道,孙坤亦是非常好奇。 姜星火耐心道:「定向爆破便是利用火药爆炸的作用,把某一地区的土石方抛掷到指定的地区,并大致堆积成所需形状的一种爆破技术,当然了,单火药包定然是不够的,一般需要多火药包按照等距分布、等量对称,来进行共同爆破,如此一来,就可以通过各火药包中心连线形成的一个布药面。」 说着,姜星火抽出了一张图纸,上面画着整个堰塞湖湖堤详细的高度、宽度、土质硬度、分布曲线,而在曲线上,画了密密麻麻的等量爆破点,这些点都做了受力分析,用虚线表示出了土方的抛掷方向。 「这火药爆破的学问,便是国师如此信心充足的依据?」 即便是孙坤这种老河工,此时也不禁一时失声......这门技术,他干了这么多年水利河防,不说见没见过,就是连听都没听过! 而且,从国师的图纸上看,这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仙术,相反,是正常人通过努力学习和实践,可以掌握的一门学问。 孙坤不禁畅想起来,若是火药爆破的学问能够在工部普及开来,或许很多原本看起来极难完成的事情,都会变得简单无比。 而叶宗行亦是看的心驰神往,仅仅几张画满了图线的纸,就让他觉得如获至宝,甚至差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 黄子威这个松江知府,一直为县城百姓悬着的心,此时看着这计算缜密的图纸,也放了回去.....摆烂归摆烂,不管事归不管事,黄知府的人品还是没的说的。 从一开始在华亭县,得知国师决定用火药炸湖的消息时,黄子威就觉得不太现实,可如今,他算是明白了,这位国师是真的不打没准备的仗,国师腹中经世致用的学问,实在是太多了。 跟国师的学问相比,他们这些人,就仿佛是捡到了贝壳还在洋洋得意的稚童一样,而国师,就是那片大海。 事实上,黄子威同样佩服的是,即便是面对这种前线缺粮的突发事件,国师仅仅几天的时间,就能摆平松江府本地士绅,逼他们捐出足够的粮食,并且确立好了运粮路线,抓紧解决堰塞湖这个难题。 这不由地让黄子威仔细翻阅了国师过去的公开资料,包括朝廷下发,但他从来不看的《邸报》。 越看,黄知府就越觉得国师的做法,完全符合抓住主要矛盾,抓住矛盾的主要方面等等特征,实在是知行合一到了极点,甚至都有种所行之事无不合「道」的错觉。 姜星火不清楚这些人的心思,继续说道。 「而所谓的弹道法,便是通过数术方程,测算出土石抛距和所耗火药量(即抛出一方介质所用的药量)的关系,由定向爆破工程需要的抛距来求出所耗火药量,再根据工程需要的土石方量求出需要爆破的方量,从而大致确定药包的布置形式,像是堰塞湖爆破,属于深孔爆破,需要的就是远抛距,用这种方法再合适不过。」 弹道法涉及到的方程并不复杂,每个火药包所涉及堤坝区域的最小抵抗线长度,就是火药包直径乘以固定的参数进行开根运算。 参数的装药密度、钻孔深度、岩石硬度、炸药换算系数,基本都是相对固定的至于炸药换算系数,岩石炸药是0.9,这个自然是最佳选择.....可惜明初这个时代没有,所以只能用库存的大量黑火药凑合一下了。 黑火药的炸药换算系数是1.14—1.42,所以在同样的钻孔深度和岩石硬度的条件下,装药密度和装药量都得大一些,但只要前面的参数测算好,原始黑火药起到的效果是一 样的。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力大砖飞嘛! 叶宗行看着这些神奇的数字,越看越着迷,越看越入痴,忽然,他长身一揖,恳求道。 「还请国师教授在下这门火药爆破的学问,在下愿为国师牵马坠蹬、衔草结环以报!」 黄子威看的一愣,叶秀才的执拗,可是华亭县都有名的,何时见得他这般对人俯首帖耳? 更何况,还是在他最引以为傲的水利方面! 若是换了平时,甭管多大的官,一跟叶宗行争论起水利方面的事,叶宗行可都敢不给面子! 就在黄子威愣神之际,孙坤却是不甘落后,干脆利落地跪下道:「请国师为大明计,将此学问授予工部使用!」 叶宗行暗骂一声此人不要脸,扭捏了几息,却是没下定决心是否也要学一学对方。 然而就在雨棚内气氛放松起来,众官吏知晓国师不是在乱来,而是在胸有成竹地治水后,县城也不会被大水淹没后,忽然,外面传来了噪音。 随着一阵敲锣打鼓声响起,周边村落的百姓,足足有数千人之多,在化着稀奇古怪的鬼神妆容的人引导下,成群结队地挑着幡子,端着贡品,从两岸的树林里走出来,随后强行冲破了零散守卫的阻拦,走进了河堤下面的烂泥潭里。 「浦神!浦神!」「二神不相见啊!「浦神显灵啊!」 「浦神保佑!不能挖湖!」 一声声凄厉的喊叫在空旷的原野上响彻,无形中给人带去一股压抑和绝望的感觉,而伴随着那些百姓的呼唤与祷告,天边也恰巧渐渐飘来几团乌云,遮蔽住了本来稍许有些明亮的天空。 「怎么回事?」 看到眼前的一幕,从雨棚里出来,站在堤坝高处的姜星火眉头深锁了起来。 宋礼的脸色亦是阴沉如墨,径自训斥道:「这群负责守卫河堤的士卒干什么吃的?这么大规模的村民聚集为什么没发现?怎么会让这群人突然冲进河堤?若是此时堰塞湖垮了,岂不是要酿成弥天大祸!」 姜星火抬手止住了宋礼的话头,问道。「柳升在哪?」 徐景昌刚才便去查看情况,此时匆匆跑了过来,报告道:「校长,柳佥事正在聚兵,路太烂了,骑兵也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两岸河堤延绵十余里,这些人定是事先秘密串联好了,突然聚众涌来,守备着实捱了个措手不及。」 姜星火沉默不语,正在迅速思考对策。 而在此时,张安世拧了拧手里的鞭子,小声问道。 「他们这是在祭祀吗?可是为什么我听到的是祈求?」 「你懂个屁!」旁边年级比他小的朱勇瞪了他一眼,随即说:「你知道在他们眼里,什么叫做「浦神」吗?」 张安世挠了挠脑袋,不敢再吭声。 姜星火看着那些跪倒在烂泥地上,口中念叨祈愿,身体却不断朝前方趴下磕头的百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这次突发事件预留出处理的时间太紧,为了迅速处理好水道的难题,给前线运补给,继而完成解救十余万百姓的任务。 为了从速从快地解决问题,消解百姓对炸湖这件事的不理解,姜星火派人以风水格局为散布口风,继而把本次事件的性质,拉到了跟这个时代的狂信徒们一个水平线上。 因为他太急于求成了所以导致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对于这些普通人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神? 在大明,在十五世纪初,乡野间的神不需要信徒的忠实信仰,更不会庇护他们,反而是只有强大到令人畏惧、敬畏,甚至可以说无恶不作的神,这种级别的存在才算真正的「神」,否则一切 都是虚妄。 而本地人所信仰的「浦神」,嗯,换句通俗的话,也可以理解为湖神,水泡子之神,跟「河伯」是有点类似的存在,正是不折不扣的恶神。 而人们之所以信仰并供奉它,正是因为如果不进行供奉,人们认为「浦神」就会降下灾难,致使泛滥的洪水淹没他们的农田。 而「浦神」与「浦神」之间,是有着不同的辖区的,二神不得相见,否则必有殃灾产生。 但无论如何,愚昧的村民却一定不会有如此强大的组织力.....「这里面,或许就有白莲教在背后鼓动。」 姜星火心底思忖,慢慢地看向人群里攒动的人头。 自己的行动只保密了前几日,到了上海县后,火药炸湖的事情,是根本藏不住,也不打算藏的,所以,被本地的白莲教所知晓,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白莲教最恐惧什么? 自然是前线白莲教叛军危如累卵,而眼下国师姜星火却要马上打通大黄浦,把大量从华亭县筹集的粮食通过吴淞江逆流运送到三湖之地去! 「白莲教,害怕了?」 此时,在河堤之下,烂泥潭当中。 数千名百姓正匍匐在地上,双膝并拢,将脑袋埋在泥巴里面。 这里聚集了附近所有的村落的村民,这么多人齐聚在一起,便是开始朝着大黄浦祭祀,希望得到浦神的保佑,不要冲了他们的农田和财产。 在烂泥潭的上空,乌云密布,雷电交加。 「堂主,我心里不踏实。」一名鬼脸打扮的人紧张兮兮道:「这国师听说不好惹啊!万一·.·····」 「你在怀疑什么?」 另一人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你可知道,我们今日所做之事,乃是为了弥勒降世!姜星火那妖道逆天而行,必然会遭受天谴!这是教中长老所说,现在你竟敢质疑?莫非是嫌自己活腻味了?」 「我······我不敢!」那位鬼脸打扮的人呢吓得连忙埋下头来,「堂主息怒,我··· ···我不是故意的。」 天际之间,狂风呼啸。轰隆隆······ 闪电撕裂了云层,将昏暗的天空照耀得宛如白昼般刺目。尋············..· 豆大的雨滴劈在了水面上,激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柳升的兵马已经聚齐,雪亮的钢刀出鞘,士卒们在等待着姜星火的命令。而姜星火,看着眼前数千被鼓动起来的愚昧村民,对着身边的人说道。「待会一起大声重复我的话。」 「是!」 王斌点了点头,把命令传达了下去。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雨水灌进嘴里,却丝毫无觉。百姓们只看到堤坝之上,几道人影屹立。 为首的那人,乃是一位青衫男子,他负手而立,俯视着他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天地变色。 黑暗笼罩了整个大地。狂暴的雷鸣不断炸开。咔嚓······咔嚓·· 无尽的闪电交织而出,将半边苍穹照映得宛如白昼般璀璨,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 雷鸣过后,军队此起彼伏的声浪,忽然响彻整片空间。 而就在同一时间,那些跪拜在地上祈福的百姓,听到声音抬起了头。 「站起来,不许跪!世上本无浦神,尔等若是愚信,今日我姜星火,且弑神给尔等看!」 ps:今天回家结婚了很高兴,在高铁上多码了一点,感谢「小刀郡主」的打赏,祝大家天天快乐! 第三百四十五章 诛邪 随着姜星火一声厉喝被身边的士卒所齐声复诵,泥地里所有人都惊呆了。但是有人很快反应过来,解除了匍匐祈祷的姿势,纷纷从地上爬起。 「姜星火?」 人群当中,有一道声音传递了出来:「你是姜星火,那个要违逆神明,让二神相见的国师姜星火?!」 这个疑问,在他话语刚落之时就已经传递到了每个人耳朵里面,顿时引起了无数人的共鸣,大家纷纷望向长堤上那一袭青衫的身影,神情里面满是厌恶、愤怒,以及一丝恐惧的情绪。 这些村民,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生活在信仰浦神的环境里。 这种风俗,甚至可以追溯到南宋时期,在那时,作为太湖水系一部分的吴淞江,以及现在的大黄浦就已经有了丰富的浦神民俗信仰。 当然,任何民俗信仰都不是无缘无故产生的,而是有其深刻的地理和人文条件。 在江南,储存水的湖泊与河流,对于百姓来说,是他们灌溉水田种植稻米的赖以为生的必须条件;然而,江南水患频繁,湖泊与河流调节能力不足,也是使他们农田毁坏房毁屋塌的罪魁祸首。 在长期的农业生产过程中,敬畏各种水神,祈求有水灌溉,祈祷不要发洪水,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种信仰。 当然了,这世上很少很少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解决不了,就是加钱加的不够。姜星火加钱的力度够不够? 当然够! 姜星火为了从速从快地解决火药爆破堰塞湖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让松江知府黄子威以远高于市面上土地交易价格的数目,给予大黄浦—上海浦长堤两岸左近三里农田补偿款。 之前便说过,县里经常维护上海浦这一段的堤坝,所以两侧其实并没有太多农田,这次补偿的对象,主要是无人管理的大黄浦堰塞湖到上海浦堤坝尾端这部分,因为无人管理,方才有不少拼命多开几亩地养家糊口的农人来浦边耕种。 但实际上问题却并不是说姜星火让黄子威加钱就能解决的,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笔很有诚意的加钱,甚至会起到相反的作用......加的越多,反作用越强烈。 农田的高额损毁补偿费用,能解决的只是一部分确实家里农田在两岸的农人。可其他人呢? 这里面就有一个说法.....那便是有人眼红,所以要借由闹事。 是的,就跟一个村子里,有一小半人,因为道路规划的原因获得了拆迁款,眨眼间便阔绰了起来,而剩下的人,还是要苦哈哈的过日子,能不眼红吗?能不想闹事吗? 他们当然向县里和松江府里直接反应过。可这种私心,又怎么可能得到官府的满足? 官府是执行姜星火的命令,只是为了清理出一条安全的泄洪区域,又不是给不相干的人发善心。 故此,自然被官府严词拒绝。 碰了硬钉子后,人的嫉妒心里开始疯狂作祟,再加上白莲教瞅准时机,借势鼓动一番,自然就在附近十余个村落没得到补偿费用的村民心中,树立起了这样的观念。 ——我得不到的,你们也别想得到。 反正补偿费用还没发下来,那我们把民愤和浦神信仰结合到一起,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来阻拦火药炸湖不就完事了? 而在白莲教的高层看来,这位国师,在常州府宦场确实是血洗了一番,不算软蛋,但对于百姓的种种善举,还是反映出了他的一个弱点。 事实上,白莲教又不是什么道德学究,要是能做到「君子可以欺其方」,用百姓和民意来胁迫姜星火,延迟大黄浦疏通的时间,不让姜星火顺利地达成目的。 那么华亭县筹集的粮食无法 逆着平缓的吴淞江而上,送到三湖之地的官军手里,被压缩到了极小范围内的白莲教叛军,自然就会获得一口喘息之机。 故此,就有了今日秘密串联后的突然发难。 看着未曾开口回应的姜星火,人群中打扮成浦神观行走模样的白莲教堂主王一涵心中暗自冷笑。 他早已从教中高层口中听闻,这位国师除了仙法通玄、满腹经纶外,便是这三寸不烂之舌,最是蛊惑人心,不经意间便能讲的人心服口服乃至五体投地,而且文化愈多,便愈容易中招。.br> 可惜,姜星火的能力,在常年扎根民间,对蛊惑愚夫愚妇有着充足经验的白莲教来说,却是有着致命的弱点。 这便是说,讲道理,讲知识,对这个时代的普通村民来说,几乎没用。 这是十五世纪的明初,这些在江南土生土长地里刨食的村民,既不会听别人讲的道理,也不会受到什么感召。 能打动他们并且让他们唯命是从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利益,第二件事是迷信。 而这两件事,恰好白莲教都很擅长利用。「为什么不说话,你在害怕什么?!」 听着随风飘来的乱糟糟声音,姜星火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成为众矢之的。 看到那些人疯狂的表现,姜星火也明白过来,如果真按照这些人的逻辑来评判自己,那么自己确实犯了天大的错误,否则的话也不可能会遭受到这么多村民的唾骂和憎恨。 只是,事已至此,自己再怎样也没办法去改变什么,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尽力地想办法解决事情,而且······ 想到这里,姜星火目光朝着下面扫视一圈。 人群当中虽然看不到什么人,但或许是第六感又或许是什么心理暗示,他感觉到,有几股冰冷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 而就在姜星火思考的空隙,那边的白莲教堂主王一涵继续鼓动道;「各位,姜星火的缄默,已经承认,他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冲撞二神而来的!既然如此,我们就更加不能让他得逞了!」 「对,必须铲除妖孽!「绝不能姑息养女干!」 随着在本地素有威望,表面上是浦神观中人,实则暗地里是白莲教堂主王一涵的一句话,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人群,此刻彻底爆发了。 他们一个个红着眼睛,哪怕是赤手空拳,也敢向有士卒护卫的姜星火走来,就在这烂泥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地跋涉着朝着站在数丈高堤坝上的姜星火走过来,仿佛姜星火犯下了滔天大罪,必须用最残忍的方式去惩戒他才行。 「浦神显灵!」 人群蜂拥而至,喊声震动苍穹。 姜星火站在原地未动,脸色平静地看着人群朝着自己靠近,心里却涌起巨大的波澜——第一次,姜星火感到了这种面对民智未开的无力。 还是那句话,在这个时代的某些地方,整点程朱理学的三纲五常都算是思想超前了,哪怕是江南这种富庶地区,依旧免不了大量原始、愚昧、野蛮的思想和信仰在占据着广大底层农人的大脑。 真的就是,求求你哪怕搞点封建流毒呢?也比这种动不动拿童男童女来做祭品的骇人供奉要好得多。 现在,跟这些热血上头的村民讲什么世界上没有神,要相信科学,他们是根本不可能听得进去的。 学问,他们更是听不懂也不感兴趣,想要复刻在太平街上平息国子监生员叩阙的那一幕,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该怎么办?难道只能走自己最不愿意走的路,让军队动手吗?姜星火缓缓闭上了眼睛痛苦的抉择让他的太阳穴在突兀跳动着。 姜星火身边的宋礼、 孙坤、黄子威等文官,在焦急地等待着国师做最后的决定,而王斌、曹松等近卫甲士与锦衣卫,已经拔出了刀。 张安世、徐景昌、朱勇这几个小子,可谓是第一次面对这种画面极具压迫感的场景,紧张地握紧了刀柄,汗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让手中的刀柄变得粘腻了起来。 刚从求知状态中醒悟出来的叶宗行,人微言轻,自然是不能说什么,也晓得此时哪怕国师下令向这些人动手,也是极正确的选择,但他还是抱着某种自己都认为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惜,哪怕是叶宗行也晓得,眼下没什么好的选择了。「浦神保佑!」 「诛灭女干邪!」 越来越多的人将手举得高高的,寒风呼啸冷雨吹打在他们的脸庞上,带给他们冰冷与麻木的刺激。 他们眼中闪烁的是嗜血与残忍,还有······对于生命的漠视。 在他们心中,姜星火早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冒犯神灵的女干邪妖孽,更是让他们利益受损的罪魁祸首,堪称罪大恶极、万死难赎。 而自己等人将他诛灭,便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所以,一旦有人挑头,狂热的气氛形成,他们毫不犹豫地就扑了过来。 数千人一窝蜂似地行动,哪怕没什么章法,但当身临其境地站在堤坝上,那铺天盖地般的感觉,也颇为让人心悸。 如果姜星火睁开眼,那么他或许能联想到一个最为贴切的场景。——那就是,丧尸蜂拥而至。 第三百四十六章 炮轰 看着这些疯狂的村民,护卫在姜星火身旁的士卒,纷纷拔出了武器,刀剑出鞘之声连绵不绝于耳。 「放肆,竟敢对抗朝廷!」「保护国师安危!」 伴随着校尉们的一阵喝喊声,数十名甲士直接将姜星火给团团围了起来进行保护,同时上百名士卒端着长枪列成整齐的阵型,一排排的长枪如林般对准了那些村民,锋锐的枪尖闪烁寒芒。 看着这种状况,原本还气势汹汹的众人顿时蔫了下来,不少村民都停止住了脚步,甚至其中有一部分人更是双腿颤抖了起来,差点在泥地里站立不稳,更有甚者直接倒在了地上。 说这些村民不过是被潜藏在人群中的白莲教中人,鼓动到一时热血上头,但说到底,村民们不过是眼红且忿忿不平,再加上也确实有不少信浦神的,方才聚众做出这种事情。 可他们自私自利的特性,也决定了,一旦面临生死危机,那么就会表现出退缩的姿态。 当官军亮出武器时这些人很清楚自己的战斗力,根本无法与面前这支精锐之师相比,尤其是,对方的枪头还泛着森然的杀意。 「浦神在庇佑着我们!」 见那些村民迟疑不前,表面上扮演着浦神观行走的白莲教堂主王一涵脸色微沉,怒斥道:「难道你们要违背浦神的法旨吗?」 「我、我们······」被王一涵这么一吓唬,众人的胆子瞬间又壮了起来,但是却依旧不敢上前半步。 毕竟,这可关系着自己的生命啊。 但是没人敢上前,不意味着他们不敢做什么。 十几个在浦神观做帮衬的汉子,抬着沉重的浦神木雕塑像,放在了人群前面,并且虔诚地匍匐在地祈祷着。. 只见这浦神雕像,是一尊看起来古老而又威严的神像,身穿道袍,双头八臂,手持各式法器,座下有五彩祥云缭绕,庄严肃穆中带着狰狞。 当浦神雕像出现在人群面前时,这些人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狂热情绪,又开始有了抬头的势头。 「国师赶紧离开这里吧!」 身材魁梧的郑和,疾走几步到了姜星火的身旁,说道:「这些刁民不听劝阻,我马上处置了他们!」 这便是郑和有心维护姜星火,且他的地位也足够,想要自己来担下下令的责任与黑锅了。 郑和之所以敢这么做,倒不是觉得姜星火会因为此事而受到责罚,镇压作乱村民这种事,说实话,依着郑和对永乐帝的了解,可能压根不会给什么惩罚......光按人数来算功德,朱棣杀的,可足够下十八重地狱了。 郑和是因为了解姜星火,觉得姜星火很难过去自己心里的那一道坎,那一道所谓「以民为本」的心坎,才要替姜星火做决策。 宋礼亦是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见姜星火始终闭目思索,以为他默认了,或者说,压根不想表态......毕竟按照某些规则来说,不说话就已经是一种态度了。 所以,宋礼打算让这些甲士把姜星火护送到后方去,免得看见村民被镇压,心里不是滋味。 「让柳将军准备吧!」 说完,郑和便抽出了腰间佩戴的佩剑,一副要将这些乱民斩尽杀绝的样子。 而柳升也得到了命令,此时甚至把一门几百斤重的青铜小炮推上了河堤,在雨棚里直接瞄准了泥地......这几门新式野战炮自然不是他们人工扛过来的,而是随着郑和率领舰队掉头从长江走,自上海浦那边用小船运过来的,不过也没多运,就那么几门,零散布置在了河堤上,此地几十步外就放置了一个,距离很近,机动起来也不算费力。 「慢着。」 姜星火睁开眼,看到 这一幕出声制止道。 闻言,郑和皱起了眉,道:「国师,这些刁民不知死活,还是杀掉算了吧!」「这些人里,有的人的确该杀。」姜星火叹了口气。 郑和以为他改变注意,认同道:「国师英明!」 只是,下一秒,姜星火的话音突然转了个弯:「但绝不是现在。」 听到姜星火的话语,郑和的嘴角狠狠抽搐着,显然,他没有料到姜星火会说出这种话,这简直是······太过于妇人之仁了。 就连平素颇为爱护境内百姓的黄子威,此时也有些不理解。国师,软弱的有些过分了。 然而,姜星火可顾不上他们怎么想了, 姜星火站在原地不躲避,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朝着自己袭来的人潮,在枪锋下的停顿,注定是暂时的,一旦有人鼓动,那么只要有几个人冲来上,很容易就会形成庞大的惯性。 人的从众心理,实在是太严重了,尤其是当身处于四周都是脑袋,自己只能追随群体随波逐流的时候,只要有人能鼓动起来或是以身作则冲在前面,人群很容易失控。 这也是为什么姜星火当初面对国子监生员,要采取有辱斯文的金汁笤帚来阻断的缘故.....只有控制住前几排的人,并确保人群不会起势,方才有冷静对话的机会。 可惜,眼下已然到了沸腾程度的情绪,很难降温下来了,除非真的发生了大规模的***。 姜星火很清楚,如果自己默认了郑和的提议的话,凭借这些护卫甲士的实力,自己定然可以全身而退,而且这件事官军本来就占理,再加上有着郑和与宋礼的帮衬,自己在庙堂上,也不会受到太多攻击和诘难。 但这样一来,就会造成更多的人员伤亡。 毕竟,人群中还是有着不少力量弱小的老弱妇孺的。 如果自己选择离开,军队刀枪挥下,就会使得这支从周围十里八乡拼凑出的数千人队伍溃散崩塌,甚至是陷入大规模的混乱和死亡当中。 但姜星火刚才的闭目急速思索,却并非没有结果。他找到了答案。 科学不可行,但迷信可行。 既然一开始让那嘴碎四兄弟以风水格局作为由头,把事情往迷信上面引导,继而如今招来了浦神信徒的反扑。 那姜星火索性,把迷信进行到底。 姜星火对着浦神雕像放声大喝:「本尊乃化生解灾救苦纾难经国济民富海肥田仙人降世,尔不过区区乡野邪祀,也敢在本尊面前放肆?!」 此言一出,很多人方才像是回想了什么似地,用某种诧异的目光看向姜星火。他们几乎都快忘了。 国师,就是化肥仙人啊! .....是的,随着出狱的时间日久,化肥仙人雕像也开始遍布长江南北,有化肥售卖的地方,自然就有化肥仙人的手办,呸,雕像。 姜星火的形象本来就比较温文尔雅,美化后更是仙气飘然,很受广大百姓的喜欢,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收藏化肥仙人的雕像,玉质的更是经常卖脱销。 可当鸟粪化肥开始走进千家万户的时候,姜星火反而时常会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层马甲。 毕竟,平常不是姜国师,就是姜校长、姜总裁,很少有人会叫他姜仙人啊。 也就是堂妹姜萱有时候还会调侃他一句「化肥仙人」,其他人很少有人会提这茬,姜星火自己都快忘了。 可如今,姜星火却觉得,自己的这层马甲身份,实乃对付浦神这种不入流封建迷信邪神的最佳武器。 你们不是搞迷信吗? 好啊,我是皇帝亲自敕封的「化生解灾救苦纾难经国济民富海肥田仙人」,又有化肥 造福百姓,难道你们没用过化肥吗?没受过我的恩泽吗? 如此一来,论位格,论贡献,一个水泡子之神,凭什么跟我化肥仙人比?--你也配? 当姜星火此言被后知后觉的护卫齐声朗诵后,如海浪般的声潮,覆盖了数千村民的耳膜。 比起这种震耳欲聋的是,村民内心的信仰,忽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这些村民意识到,好像平日里信仰的,堪称方圆百里至高神的浦神,也没什么了不起? 毕竟,他们眼前的国师,可还是化生解灾救苦纾难经国济民富海肥田仙人降世啊 之前没人提,没人想起来这茬,可现在提了,村民们一衡量神仙的实力,便觉得,浦神这种堤位格的神,好像在化肥仙人面前,并不算什么? 千万别小看这一丝犹豫。 这种情绪开始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般,迅速地在人群中蔓延起来。 人们犹豫地看着最前面的浦神雕像,又仰头看着一袭青衫的化肥仙人,不知道这两尊大神,自己到底该怕谁。 这时,白莲教的那几个人,又开始围绕着浦神跳起了大神。「雕虫小技也敢在本尊面前班门弄斧?」 姜星火冷笑一声,不再犹豫。 他径自向赶到自己身边的柳升问道。「有把握吗?」 柳升攥紧拳头,用力地锤了锤自己的胸甲,大声保证道。「回姜校长的话,这个距离,闭眼睛蒙都歪不了!」 「去吧!」 姜星火挥了挥手,柳升匆匆赶到雨棚前。 那里,被雨棚遮蔽的,是一门小型化野战青铜炮,兵仗局的最新科研产品。柳升亲自操作火炮,随着剧烈的黑火药烟尘散起。 「砰!」 那高大的浦神神像,被瞬间炸的四分五裂! 震耳欲聋的响动过后,捂着耳朵的村民们,惊讶地发现,浦神神像和周围跳大神的几人,已经成了一堆不可辨认的碎肉与木屑。 沉默过后,是席卷人潮的巨大恐惧! 他们用敬畏地眼神,看着堤坝上的化肥仙人,与他那无坚不摧的奇怪法器。 不知道谁领了个头,村民们纷纷跪倒在泥地里,恐惧地向姜星火和他的法器磕头求饶。 「化肥仙人,千秋得道!」 第三百四十七章 杀光 野战炮,哪怕是轻型野战炮,在这个距离抵近发射,霰弹打到神像和人体上,马上就起到了极具威慑力的「炮决」效果,任何存在,都瞬间被抹去了形体意义上的完整。 但饶是如此,剩余的浦神观狂信徒在短暂懵逼过后,反而像是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开始发了疯一般冲了过来......确实很严重,从浦神观里「请」出来的神像被打碎了,对于这一小撮人来说,无疑是天塌地陷般的事情。 不过好消息是,也仅限于这些人了。 对于这些人,姜星火当然不会手下留情,相反,他虽然秉持以民为本,但这些冥顽不灵的敌人,并不是他所爱护的民众,必须要予以坚决地,从精神到肉体上的全面消灭。 姜星火冲着张安世微微颔首,张安世拔出手中的长刀,下令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火铳队,点火!」 雨棚下,火铳手们点燃了火石,瞄准了从泥地里试图冲上堤坝的浦神信徒。 永乐元年式火绳铳的有效射程只有六十步,停在原地的村民,并不在打击射程之内,只有那些因为浦神神像被毁而变得彻底疯狂的狂信徒,才会送上门来被排队铳毙。 火绳在头顶雨布的保护下,静静地燃烧着,在下一瞬,就是铅弹击中目标的时刻。 「开铳!」张安世长刀重重挥下。 随着扳机扣下,火绳铳的药室迅速被火药浸染成黑色,随后便是沉闷的响动传出,铅丸在铳膛里迅速旋转,最终喷薄而出..... 密集的铅弹飞射出去,在雨幕的映衬下,仿佛有千万把利刃在空中挥舞着。 「噗嗤~噗嗤~」 铅丸击中身躯后产生的闷响,就像是某种特殊的催化剂,让那些原本还想继续往前的家伙彻底失控、歇斯底里起来.....有的人倒在了血泊之中,还有的则是四肢抽搐着死亡。 凄厉的惨叫响彻堤坝与滩涂,在密集的铳声震慑和铅丸的杀伤下,那些还在向着这边冲过来的浦神狂信徒纷纷倒下,鲜血顺着雨水流消散在空气之中,浓郁的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使得这里变成了一处修罗地狱...... 「砰一砰一砰砰砰——」 没有接到长官停止射击的命令,后两排的火铳手依次开火,密集的铳声仍然回荡在这片土地之上,硝烟弥漫,伴随着火光闪烁,最后一部分原本还在奋力向前奔跑的浦神信徒,在绝望之中缓缓停止脚步,接连不断的身躯倒下,让这里变成一块死域。 在这些人中,有几名穿着祀神衣袍的男子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因为,哪怕铅丸击中了他们的躯干,他们依旧没有倒下,只是晃晃悠悠,看起来非常狼狈。 「浦神保佑,刀枪不入!」 他们嘴里喃喃着祈祷词,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浑身是血,眼睛紧盯着不远处神像破碎的方位,眼眸中满是炽热的虔诚。 姜星火眯着眼睛扫视了这群家伙,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再次准备就绪的青铜野战炮,心里冷笑了一下。 这些家伙,多半是衣服下藏了铁板之类,居然还妄想用什么「刀枪不入」来糊弄人? 呵,时代变了。 一声令下,青铜野战炮的炮口瞄准了剩余的浦神观众人。 黝黑的炮口让每一个村民都有一种相同的窒息感,尤其是那些被炮口锁定的浦神观众人,更是恐惧得脸色煞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们很清楚,衣袍下的铁板挡不住国师的法器,他们想逃跑,可他们却连跑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砰!」 炮弹穿膛而出,霰弹炸裂在半空,当先的,一个又一个的信徒倒在了血泊之中。看到这一幕,所 有人都惊呆了。 然而剩余的霰弹并未因为他们的死亡而停滞或者减少分毫,它们依旧快速、狠辣、迅捷地飞行着,在泥泞的道路上划出一条弧线,最终落向前方,将一个又一个信徒洞穿了胸腔。 而后续气氛所带来的威慑远比身躯被贯穿的痛苦要强烈得多,那些被洞穿胸腔的信徒在临死之际发出惨烈的嚎叫声,甚至连声音都变了调,犹如厉鬼嘶鸣一般。 在绝望之时,有几个信徒突然跪倒在泥水里,高呼起来:「求浦神救命啊.....」 他们希冀得到来自神明的拯救,可是神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明甚至不能够聆听到他们的祈祷,唯一能做的似乎就只有等待死亡。 不管怎样,在铳林弹雨的扫射中,剩下的绝大部分的村民都已经丧失了继续闹事的勇气,有少部分人选择逃跑,而大部分人则选择原地跪倒在地,祈求着化肥仙人的宽恕。 化肥仙人威能恐怖的「法器」,给予了他们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这一点,从他们高高撅起的跪伏姿势就能看出来。 河堤上下,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不会忘记这次的教训,他们再也不敢反抗,他们愿意成为化肥仙人忠实的信徒,但凡是和化肥仙人沾边的东西,他们都会心甘情愿地供奉。 ——正如浦神令他们信仰,是因为浦神能摧毁他们的农田一般。 宋礼站立在河岸的堤坝上,看着这一幕,在一旁叹道:「畏威而不畏德,见小利而失大义......」 其余人的心理,也都颇为微妙。 郑和有些关切地看着姜星火,而黄子威则是看着靠近河堤的碎肉,与远处黑压压跪伏一片的村民,莫名地想起了一个词,「泾渭分明」。 原本意思当然是,泾河水清,渭河水浑,泾河的水流入渭河时,清浊分野明显,比喻界限清楚或是非分明,而放到此时此地,也是颇为恰当......血腥与愚昧,构成了同样分明的画卷。 不过叶秀才倒是长长地松了口气,这已经是他预想中最好的结局了。 国师以神压神,成功地把浦神的狂信徒和普通村民,在精神上隔绝开来,面对江南无人不晓的「化肥仙人」的威名,普通村民失去了跟随浦神狂信徒作乱的信仰。 虽然有些天马行空,但却无疑是一招妙棋。 唯有半边脸毁容的曹松,藏在众人的身后,默默地注视着姜星火。 「这位国师,对寻常百姓,还是太过心慈手软了,也不知道这般菩萨心肠,纵使有雷霆手段,又能不能做成改换天地的大事。」 曹松自嘲一笑,他已几乎到了隐姓埋名替国师效力干脏活的状态,国师若是失败,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姜星火不知道身边众人的心思,他看着眼前的场景,却莫名地有些.....悲哀?姜星火八世轮回,人生阅历无数,可他依旧是一个人,他不是仙人。 他有自己的感情,即便他的目标是拯救苍生,让华夏崛起于世界之巅,可面对着这些愚昧、愚蠢、贪婪、自私的村民,依然会有遏制不住的怒火升起。 闭眼的那一刹那,他也曾想过,要不要干脆全杀了。 是他强忍着怒意,想出了办法,方才让这些村民侥幸活了下来。 可是这些村民,即便是到了现在,也并没有敬畏他的仁慈之心,而是在敬畏他的神格,敬畏他能发出雷震声的法器。 身旁的众人,恐怕也不会理解他,只会觉得他婆婆妈妈,心慈手软,不够爽利。 自古以来,想要干大事,哪有不流血的? 姜星火当然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他想让不好的结局不去发生,就能做 到,可他还是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全每一个活生生的性命。 或许,这就是他活的拧巴的地方......他吃了太多苦,所以不想让所有跟他一样的苦命人轻易丢了性命,可偏偏,这些人不会理解他,甚至还会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去与他为敌,成为了他拯救更多人路上的绊脚石。 一小部分人的命,和更多人的命相比,孰轻孰重?是否可以为了更多的人,去牺牲这一小部分人? 姜星火给出的答案,是做到最小的杀戮,牺牲一小部分人中的一小部分,以此去拯救最大多数的人。 纵使让自己都觉得不痛快,可这真的是姜星火在两难之中权衡利弊,能做到最小损害的抉择了。 可姜星火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还是不痛快。 姜星火率先走出雨棚,他一边走一边抽动腰间的长刀,一步一步,稳健、冷静地走下河堤。 人们畏惧地看着他,有人偷偷抬起头,又迅速地埋在了泥泞中,不敢直视他。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刀,缓慢地向着人群走去,那柄刀的刀刃在空气中反射着寒芒姜星火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但是他每踏出一步,河滩上便会留下一个脚印, 他身形的倒影,像是一座沉默却坚定的巨山压在了众人心头,令人喘息困难。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嘴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条。 他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冲着堤坝下跪倒下的人们喊道。「一-站起来!」 众人迷茫而盲目地站了起来,可他们虽然站了起来,姜星火却仿佛看到,还有一道道看不见的身影,跪在泥泞的地上,畏服在被打碎的神像前。 姜星火再无话可说了,嘴边的话语被他吞了回去。深切的悲戚如同浓雾一般涌上了心头。 他在这一瞬间,真实地意识到,想要改变人们心中的对世界的认识,难得就像是独自搬山。 没有人理解他,不论是山,还是身边的人。 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苦口婆心地劝告他,放弃吧,这条路注定孤独且坎坷。「想放弃了吗?」 姜星火问着自己,旋即重重地甩了甩头。 河堤下的百姓,虽然迷茫,但总归是站起来了,哪怕只是肉体站起了。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这座山,我欲以凡人之躯搬山填海,自然听不得什么......好言相劝。」 天边鸿雁破雨飞过,映衬着姜星火子立于滩头的萧索身影。 一阵冷风吹拂,卷动着漫山遍野的芦苇荡,在夜空的遮掩下飘摇不定。 夜晚,荒郊野岭,一座废墟前方,十几名身披黑袍的白莲教中高层正聚集在此处「圣女.....」 一名护法低声问道:「教主最近心绪烦躁得很,动辄便要杀人,很久没有睡觉了,只有眼下睡得香甜,要不咱们都在这里等着,等教主醒了再说?」 「当然不行。」 一名黑裙美妇人缓缓睁开了双眼,露出一双宛若秋水般透亮澄澈的眼睛,她轻声说道:「这一次行动,我们本来就是为了让那位国师背上滥杀无辜的名声,只是没有成功而已,可不论成没成功,都得及时禀报教主才对。」 带着面具的白莲教长老问道:「让姜星火被迫「滥杀无辜」,是你的意思,还是教主的意思?」 美妇人答道:「是教主的意思,也是很多宦场里大人物的意思......这位国师,惹了众怒了。」 闻言,白莲教的中高层们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你懂得」的表情。 白莲教以「普化在家清信之士」为号召,形成了一大批有家室的职业教徒,称白莲道人。在江南,由白莲道人组 成的堂庵遍布各地,聚徒多者千百,少者数十,规模堪与佛寺道观相比。 堂庵一般供奉阿弥陀佛、观音、大势至(合称弥陀三圣)等佛像,上为地方大员祝福祈寿,下为地主老爷办佛事,也有一些修路筑桥之类的善举.....堂庵多拥有田地资产,主持者往往父死子继,世代相传,堂庵的财产实际上是主持者世传的家产,这些白莲道人勾通官府,交结豪强,成为地方一霸。 所以,在这里的白莲教中高层,并不是什么泥腿子,相反,他们大多数都读过书,也与江南宦场中的人物们熟稔得很。 国师以雷霆手段血洗了常州府宦场,杀了个人头滚滚,又逼迫松江府的士绅们缴纳粮食。 这一切的行动,不是没有代价的。 就像是姜星火在拼命地挤压一个弹簧一般,这个弹簧很难摧毁,所以招致反弹,几乎是必然的。 明面上的官员士绅,当然不能把姜星火怎么样,但是他们还有白莲教这个手套。于是,在舆论上攻击姜星火,搞臭他的名声,自然就成了最佳选择。 可惜姜星火本人没有任何明代宦场里常见的嗜好,不喜欢铺张浪费摆排场,从不以权谋私,没什么家人可以攀附着鸡犬升天,名下所有财产几乎均是皇帝或皇子公开赠与。 就连女人这方面,秦淮河上排名最靠前的几位名妓,也是仰慕这位「小柳永」的才华,排着队自荐枕席,可从没听说过谁有机会。 从道德上来讲,这是一个近乎于圣人的完人。所以能攻击的,自然也只有他做的事情。 可不论是化肥的推广,还是「摊役入亩」等等政策的提出,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都不是能攻击的点,其他的方面,也最多是学术和道统上的争议,吵得很凶不假,但上升不到黑料的地步。 于是,白莲教想方设法,投入了大量的资源,给姜星火设了一个套。既是为了白莲教叛军的喘息,也是为了给江南士绅一个交代。 可惜却被姜星火在最后时刻,以神压神,因为自己的善念,阴差阳错地躲了过去,让白莲教和江南士绅们的谋划,彻底落空。 「请示教主,是为了让教主示下接下来的对策......大黄浦附近的信徒和堂庵彻底暴露,被清扫一空,我们损兵折将、死伤惨重,不能够就这样算了,否则的话,对教主我们根本没办法交代。」 黑裙美妇人说道:「而且,就算是为了在三湖的教中军队,也得想个办法,继续阻止姜星火打通大黄浦—上海浦。」 「圣女可有妙计?」「有些粗浅计较。」 戴面具的白莲教长老忽然抬手道:「那圣女还是亲口与教主说吧。」「不错,徐长老所言极是!」 「圣女,您可以代表我们。」众人纷纷说道。 「好。」黑裙美妇人眼底闪过一丝鄙夷,但还是点头,旋即迈步朝前走去。 片刻之后,她走到了这座废弃的寺庙废墟门口。 这座寺庙外墙斑驳破烂,早已朽坏不堪,院墙上爬满了绿藤与杂草。在漆黑阴森的夜色下,寺庙内传出了隐约可闻的虫鸣声。 黑裙美妇人站在原地,沉默了数秒钟。紧接着,她推门走了进去。 寺庙里,弥漫着淡淡的腐臭味,一扇半新不旧的木门上挂着两串铜铃铛,随着她推开的木门的移动而叮咚作响。 大雄宝殿内,灯火昏暗,一尊巨大的佛像矗立在大殿尽头。 黑衣美妇人踩着凌乱的脚印,沿着台阶拾级而上,绕过了那两排破旧的蒲团和供桌,径直走到佛像前。 她按住佛陀的手指轻轻一拧,随后,嘎吱嘎吱的机括声响起,一个小小的窟窿从佛像背部伸展出来。 她转身离开佛像正面,顺着那小小的洞窟往下行走。越走近,越感觉阴气森森。 终于,在一条长廊尽头处有一扇铁门,铁门上挂着几根锈迹斑斑的铁链子,看得出年岁很久远了。 黑裙美妇人打量了四周后,便缓缓推开铁门钻了进去。「咯吱······」 铁门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伴随着幽冷寒风的吹拂,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就像是鬼怪潜伏在黑暗中,等待着食物靠近。 这里,显得十分诡异。 铁门背后是一间狭窄逼仄的小屋。 黑暗中只亮着一盏烛台,散发出微弱的光线。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按着刀的守夜人与圣女见礼,随后拽了一下身旁的绳子。 片刻后,绳子复又被扯动,守夜人掏出钥匙打开了小屋内的另一道铁门,让开门口。 而这扇门一打开,内部却是别有洞天。明亮的灯光照射了进来。 原本逼仄的屋子踏入了一扇门,瞬间变得宽敞明亮,里边陈设奢华典雅,摆放着各式精致的家具,贵重的古董。 这里,俨然就如同是帝王的寝宫。 一个老人侧卧于塌上,双目紧闭,仿若已经沉睡。 在他的面前,有一张琉璃桌,桌上摆放着各色精致美味的菜肴酒水,但却一筷都未动,凉透了。 黑裙美妇人静悄悄地站在一侧,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吭声。 良久,老人才睁开眼来,对着黑裙美妇人问道:「事情怎么样了?」他的嗓音嘶哑、低沉,听不出喜怒哀乐。 黑裙美妇人语气略带愧疚:「我们失败了。」「嗯?」 床榻上的老人眯着眼睛,他没有发怒,反而问道:「姜星火,是怎么破局的?」黑裙美妇人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不仅是上海县的骨干力量损失殆尽,还包括那三千多名浦神信徒,本来是借着浦神的名义传教多年方才有此影响的,此番怕是也破了胆,再也无法鼓动跟着我教行事了。」 黑裙美妇人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个姜星火实在太狡猾了,我甚至怀疑,他提前布置好了陷阱,等我们钻进去以后才发现,我们全都上当了,不但损失惨重,而且被抓了活口.....王一涵和几个教中骨干被活捉了。」 听到这番话,老人久久没有说话。 白莲教在每个府有分舵,每个县有分堂。 一县堂主,还是这等重要县城里的堂主,被生擒活捉,一旦被刑讯逼供,吐露出的东西,足以让整个松江府的白莲教组织彻底毁灭。 事实上,白莲教造反经验丰富,高层并不处于三湖范围内被围困的白莲教叛军中,而是大胆地隐匿于官军的地盘,所以他们其实不怕注定失败的叛军被彻底消灭,反而更担心白莲教的组织遭到破坏。 毕竟,只要组织完整,白莲教就永远不会被朝廷消灭,失败一次不要紧,还有下一次,失败的多了,没准哪一次就成功了.......元末红巾军大起义不就是如此吗?只不过是最后朱元璋得了天下。 而这些白莲教高层所藏匿的区域,实际上,离姜星火并不远。老人思忖几息,说道: 「王一涵不清楚这里,但此地不见得安全了,现在开始转移到嘉兴府去。」「另外,让我们潜伏在民夫队伍里的人,尝试提前挖垮大黄浦的堰塞湖。」「教主。」 黑裙美妇人欲言又止,犹豫刹那方才说道:「这是让他们去送死,这可是教内精锐。」 「送死也要去,有一线希望就要尝试,现在不用,何事才用?」 「否则,等明天姜星火当着阖县十万百姓的面, 把堰塞湖炸了,不论是军事还是民心,这次我们还有什么翻盘的希望可言?」 「更何况,王一涵未必不晓得他身边还有不归他管的教众。」 黑裙美妇人还想说什么,可当她看到老人那满是血丝的眼眸时,乖乖地闭上了嘴。 民夫们宿在河堤外两里的丘陵营地上。 后半夜了,叶宗行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在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 一会儿是国师的「火药爆破学」的那些知识在脑海里划过,一会儿是滩涂上血淋漓的碎片,又一会儿,则是幻想出的明日湖垮后洪水汹涌而至的场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迷迷糊糊地快要进入梦乡。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通铺上,有几个民夫轻手轻脚地起床穿衣服的声音。叶宗行继续闭上双眼假寐,一时之间,他真的没想到会有什么异变。 很快,有脚步声走近,停留在他的铺前。 叶宗行依旧保持闭眼状态,他以为那些家伙准备去如厕了,谁料他忽然感觉脸颊传来冰冷之意,像是刀刃的寒气在刮擦着肌肤。 紧接着,耳畔响起阴森的窃窃私语: 「白日里就是这人见过姜星火,要不要顺手.....?」「他只是一个秀才,不要因为他误了大事。 另一人阻止了他,旋即,几人悄然离去。 叶宗行一点一点地睁开眼睛,只见几个黑影已经走出了帐外。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被吓得够呛,叶宗行能够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杀气和寒意,但这位叶秀才胆气不小,默默地起身穿上鞋便打算去汇报管理民夫营的校尉,这几个人有异动......叶宗行又不傻,自然不会拿自己这副比手无缚鸡之力略强的小身板,去跟手持利刃的歹人拼命。 可叶宗行刚刚走出帐外,却发现,自己好像没得选了。 因为那几个黑影就在他要出去的必经之路上,正在帐篷的阴影间穿梭,而更为恐怖的是,还有好几组同样的身影,出现在了周身四面八方。 就在叶宗行走了几步,犹豫要不要先回帐篷的时候,忽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一瞬间,叶宗行的身体像是被施加了定身咒一般,变得僵硬无比。 「你怎么没带铲子?」 叶宗行本就黑瘦,一身打扮和肤色,跟其他民夫并无区别,他见自己未被识破,勉力低声应道:「忘在帐篷里了,正犹豫要不要回去拿。」 「拿我这把。」 身后的民夫递给了他一把铲子,随后,他便被裹挟着潜伏在阴影中,向河堤走去夜晚的堰塞湖湖堤,只有星星点点的火把,亮着微弱的光芒,似乎守备并不严密。 白莲教潜伏在松江府民夫队伍里的精锐们,悄悄地在一片树林中聚齐,足足有一百多人。 这种紧急的时候,自然顾不得什么排队点名,只是按照各自的分组,大略分工了一番,便要开始行动。 叶宗行糊里糊涂地跟着白莲教徒们,顺着堰塞湖的另一侧,往河堤下走,这里已经预留出了一个过人的地方。 遮蔽的草棚子被掀开,底下早已有人在接应。 叶宗行看了一眼这人的装束,虽说也都是民夫短打扮,但明显不太一样,这人腰部系着红绳,借着月光看去,胸口还纹着一朵白莲。 叶宗行心头一跳,即便刚才他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没人说话,也没看到标志,他还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而此时叶宗行方才确定,这些人果然都是白莲教徒! 他不敢多问,跟着这些人从另一边爬下水渠,再次沿着水渠潜行。 等到了堰塞湖的湖堤下,此刻,他终于确认,这群人的目标,确 实是整座湖堤!他们竟然真的要挖塌湖堤! 这时,一阵风吹过,带着丝丝凉意。叶宗行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这里是湖堤,湖堤的对面就是上海浦,而两岸的长堤能抵御明日注定会汹涌而来的洪水,不让洪水蔓延,前提也是建立在国师用火药精准计算进行的「定向爆破」上。 而这群人若是有其他手段,挖塌湖堤,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叶宗行的水利知识告诉他,两岸的大堤,有极大概率承受不了胡乱垮塌的堰塞湖所积蓄的洪水。 毕竟这个水位,别的不说,光是看着,都算是骇人听闻。这群王八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吗? 就在叶宗行满肚子疑惑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后面竟然有一个手推车被推了过来,里面鼓鼓囊囊地,不知道装载着什么。 一个白莲教小头目不耐烦地低声催促道。「你,你,你,去下面接着。」 叶宗行被稀里糊涂地指派了过去,当他看到上面扔下来的东西时,险些吓得灵魂出窍。 不是别的,竟然是白莲教自己收集的火药! 这些火药当然也就是听个响,官军明日要使用的火药,眼下都被郑和存在仓库,亲自率领重兵把守,白莲教没有一点偷盗的机会。 可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玩意挖着挖着,堰塞湖快要受不住了,再点燃这一车火药,没准就真垮塌了啊! 冷汗从叶宗行的额头滑落下来,他磨磨蹭蹭地抱着火药包,往堰塞湖下面走。眼看着,好几组人已经在挖了。 他们挥舞着铲子,用力地挖掘着堰塞湖。 「为什么守卫这么松懈?官军是吃闲饭的吗?」叶宗行的内心焦急无比。 而就在这时,忽然一支响箭冲天而起。 紧接着,围绕着堰塞湖,四面八方火光大亮。无数人马团团包围而来。 白莲教众人顿时脸色剧变! 「不好,中计了。」叶宗行身边的人咬牙切齿道:「赶快离开这里!」然后他转身要走。 可就在这时候,忽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觉得现在还能走掉吗?」众人扭头望去,只见在黑暗之中有无数身影缓缓朝着他们走过来。 曹松骑着马,在众人的护卫下,把手里的头颅高高地抛起。这头颅滚落了两下,出现在白莲教众人的面前。 非是别人,正是本地堂主王一涵的首级。「国师有令,一个不留!杀!」 ps:昨天喝了一天酒,状态不太好,结婚实在是太累,见谅,今日高铁上多码了一点。另外,最近一段时间所有书的评论都不能显示,看不到评论是正常的。 全新活动,百万次抽奖机会看过来!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全新活动,百万次抽奖机会看过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四十八章 崩塌 曹松振臂高呼。 顷刻之间,火光滔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这些白莲教众,原本就互不统属,而且出身江湖,可谓是三教九流俱全。 这样一群所谓的「精英」,如今遇到官军突袭,第一反应就是大难临头各自飞。「风紧,扯呼!」 一名白莲教众拔腿就跑,紧接着,其余的人也都争相奔逃,而且没有往一个方向跑,而是试图用四散突围的方式,争取到最大的活命几率。 曹松看着逃窜的贼匪,嘴角勾勒出一抹狞笑。「想逃?呵呵.....追!」 他一挥手,身旁的通讯烟花腾空而起,早已埋伏在周围的伏兵,接到讯号刹那间一起出现,分别从后面追击和前面围杀了过来。 伴随着长官冰冷刺骨的喝令,士卒们纷纷举起刀枪朝敌人冲了过去。「噗!」 锋利的枪尖刺透皮肉的闷响,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鲜血狂飙中,惨叫与哀嚎顿时混杂在一起,在漆黑的夜空里显得有些凄厉渗人。 然而,这只是开始。「杀!」 黑暗的树林中,随着一连串沉重脚步踏落地面的声音,无数身披铠甲的官兵从这个方向涌现出来,他们一边挥动着武器砍杀,同时还发出怒吼。 「明军威武!」 伴随着一阵阵怒吼声,这群官兵就像一股洪流般,瞬间将白莲教众吞没。「啊~救我啊~」 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在堰塞湖的湖堤两岸传出。 ···.· 「噗!」 一道寒芒划过,徐景昌手持一杆长矛,轻易贯穿了一个白莲贼的胸膛。「噗通!」 那白莲贼双目瞪圆,倒在血泊当中,抽搐两下,便失去了气息。 身旁的士卒越过此地,继续向前掩杀,但徐景昌却拄着长矛,难以遏制地干呕了起来。 一旁的朱勇冷眼旁观,脸色平淡如水,朱勇年纪虽小,却跟随父亲朱能上过战场,跟张安世、徐景昌这两个伙计比,有着更多的战场厮杀经验,也有着更加冷酷的心肠。 朱勇知道,这群贼匪很快就会被屠尽,国师的计划很成功,对于这批贼人来说,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而尚未死亡的人,绝望和恐惧才刚刚开始。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看着逃亡的同伴纷纷死去,那些还因为淤泥和堤坝障碍等各种因素留在原地的贼人,则更加慌乱了起来,他们试图寻找到一条生路,可惜却根本没什么效果,解决了外围敌人的明军很快围杀了上来。 被官军同样包围起来了的叶宗行,此时正在堰塞湖高高的湖堤下面,头顶就是不知多少万吨的洪水,若是在远处仰起头看,甚至让人感觉这些洪水随时会冲垮湖堤,倾斜下来,将一切都碾为齑粉。 然而让此刻的叶宗行更为恐惧的,却不是什么堰塞湖,而是眼前这个白莲教徒! 只见此人竟然掏出了火折子,用力地吹了吹,火苗顿时窜得老高,他看着手里燃烧的东西,脸上露出了兴奋又激动的笑容:「没错,就是这个味!」 说罢他就将燃烧着的火折子飘出的烟气凑到自己的鼻端深深地嗅着,似乎在品尝着世界上最美妙的味道。 叶宗行看到对方的举动,再看看眼前放着的几大包火药,哪还不清楚对方想干嘛? 这个白莲教徒,眼见突围无望,竟然想引燃火药同归于尽! 叶宗行一介穷酸秀才,手里就一把被人塞的铲子,理所当然地,第一时间他自然没有冲上去拼命的勇气,只是连忙大声呼喊起来:「快住手!」 「呵呵,怎么?害怕了吗?别紧张!马上就好了,等这玩意 炸开之后,我们就能去往真空家乡了!哈哈哈······」 听闻叶宗行的话语后,对方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把手中的火折子凑近了火药包的点火绳.....一种原始的细麻绳,从宋代就有的技术。 火焰舔舐着细麻绳,发出哔啵的声响,火星四射。「疯子!」 叶宗行几乎被吓得魂儿都出来了,见口头阻止不了对方,叶宗行再也顾不得其他,他走上前去,拼命地挥舞起铲子想要打倒对方,却听得风声呼啸。 「duang~」 叶宗行被这名白莲教徒抡起一根棍子直接打在了脸上,刹时间头晕眼花了起来,一堆又一堆的金星在眼前冒了出来,整个人瞬间失重摔在了泥泞中,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过即便如此,叶宗行也依旧死死抓住手边的铲子,不肯松开。 因为他明白,一旦自己放弃了手中的武器,不仅自己必死无疑,而且有极小,但是绝非不可能发生的事件,那就是堰塞湖,会提前垮塌! 经过连日暴雨,大黄浦堰塞湖的水位已经非常高涨了,冲垮湖堤的可能性大大增加,此时谁也不清楚,这几大包火药,会不会成为湖堤垮塌的最后临门一脚。 叶宗行见此情形,急红了眼睛,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朝对方发起致命一击。 可惜,他还是无法如愿,他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能躺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继续在那里享受,以及做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一点火!!! 这名白莲教徒似乎对于点火这件事情,特别地喜欢,每当火苗升腾起来后,他便会迫不及待地凑上去,并且深深地吸上一口气,仿佛在陶醉和享受美食般。 两大包火药被他点燃,就在他蹲下身子,要点燃第三包的时候,叶宗行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爬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步,抡起手里的铲子。 「砰!」 招式朴实无华,宛如老农拍瓜,白莲教徒的脑门子却凹陷进去了一块。 地上的两大包火药的引火麻绳,还在快速地燃烧着,叶宗行顾不得许多,最后一点理智和力气,让他直接一蹬腿,用身体盖在了上面,随后便晕了过去。 仅仅过去了半盏茶时间。 整片湖堤上下,再次恢复了宁静,唯独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着。 这些白莲教众,或者直接被弓弩射杀、又或者被大刀砍翻、甚至有被金骨朵砸碎了脑袋,整个堰塞湖左近,都堆积满了尸体和残骸,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交织在一起,让这里变得犹如修罗炼狱。 但凡参与了谋逆作乱的人,皆死。 当曹松下马走在这里时,一切都已经归于平静。 他这等狠辣心肠,自然做得到冷眼旁观,甚至都没多看一眼脚下踩到的绊脚物体......他很清楚,这种情况之下要做到斩尽杀绝毫无心理负担,唯有像是一个刽子手一般冷血。 这就是战场,这里充斥着血腥与残酷 「呼--」 一口浊气吐出,曹松微眯着眼睛看向堰塞湖的湖堤另一侧下面,那里,也有很多被绞杀的白莲教徒。 望着眼前的狼藉景象,他的眉宇间却有着隐藏不住的骄傲与欣喜。这场小规模战斗,胜负已经毫无悬念了! 曹松心情愉悦,他扭头看向身旁的锦衣卫。 「你去通知国师大人,就说咱们取得胜仗,请他放心安寝!」「是!」 那名属下转身离开,而曹松也继续巡视着战场。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嚣声。 「什么情况?」 很快,火光闪烁,曹松跟着引路的士卒匆匆赶来。 来到叶宗行所处的位置,曹松见状,脸上顿时浮现出惊讶之色。 湖堤下这里有几个被砍杀的白莲贼,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最里面有一个白莲贼被铲子敲平了脑袋,而另一个民夫打扮的人,则是用身体盖住了两个引火绳烧到了一半的火药包。 这人衣衫破烂,浑身是伤,腹部被烧伤了,半张脸也被伤口淌下来的血迹所模糊,连五官都看不清楚。 曹松皱眉,他下意识地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这人,本官好像在哪里见过?弄点水来。」 很快,就有旁边士卒递过来了随身携带的水囊,曹松洒在这人的脸上,洗去血渍和污垢,方才发现,此人乃是他跟着国师见过好几面的叶宗行叶秀才! 怎么回事? 叶宗行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如此凄惨的模样,难道叶宗行也是白莲教的人?可这又解释不通,他明显用身体阻止了火药包的引燃。 难道说...... 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只听他猛然喝道:「来人,给本官将这人抬回营地,派最好的医师为其治疗!」很快,士兵便将叶秀才送往了河堤东岸的大营。 在这期间,曹松命令所有参加了今夜行动的白莲贼,还喘气的,全部补上一刀,割首级计算军功! ......夜深。 营帐内,灯火辉煌。 姜星火正端坐在桌案后面,眼前的书,依旧是那本《太湖水文志》。 外面人影绰绰,王斌把守着帐门,交谈过后,按惯例收缴了武器,放进来了一个人。 「国师大人。」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曹松掀开帘子进入帐篷,恭敬地跪倒在姜星火面前。「事情办得如何了?」 「谨遵国师大人命令,所有混进民夫队伍试图在夜间挖塌堰塞湖的白莲教贼人,已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嗯。」 姜星火点了点头,提笔不辍,继续问道:「那上海县周围,乃至整个松江府的白莲教组织呢?」 「基本被连根拔起了,白莲教各个据点普遍反抗激烈,很多都占据着坞堡或是庄子,不过我军准备齐全,损失并不算惨重,只付出了数十条人的伤亡。」 曹松又问道:「大人,松江府两县的白莲教堂主均已落网,上海县分堂堂主王一涵已被斩首,松江县堂主被慧空和尚带着武僧押着正在送往这里的路上,剩余的白莲教贼人,该如何处置?」 「既然已经擒拿住了白莲教的堂主,其他人自然是要从重从严处理。」 姜星火放下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道:「传令下去,明日午时,将所有抓捕的白莲教贼人,在县里城头上斩首祭旗给炸湖做个预热,城里的老百姓喜欢看这个。「是!」 曹松应诺一句,旋即便打算退下。 不过犹豫了刹那,曹松还是开口跟姜星火说了叶宗行的事情。姜星火闻言皱了皱眉起身道: 「带我去看看。」 军医的帐篷里,叶宗行已经被包扎好了伤口,此时正躺在床上疼的龇牙咧嘴。 他腹部被火烧过的地方,刚刚用高度酒精进行了消毒,不至于引发后续感染.....姜星火当初在宴会上提过的想法,经过在松江府一段时间的实践,收到了军中医师们的广泛好评。 「国师放心,擦破皮的伤而已。」 眼前的医官佩戴着两枚勋章,一枚是参与了白沟河战役击败李景隆大军所获得的铜质勋章,另一枚则是灵壁之战的银质勋章。 显然,以前也是上过战场的,在这种人眼里,只要活着那就是没大碍,至于什么脑震荡、腹部血肉模 糊,跟手指头擦破皮确实没区别。 「你怎么参与到白莲教的行动里了?」 姜星火坐在叶宗行的床边,直接了当地问道。 对于他如今的这种身份地位来说,确实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想法,也不需要旁敲侧击什么了。 叶宗行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今晚他所见到和参与的事情。 「想要什么赏赐?说出来,只要不过分的,都可以给,这是你应得的......确实我也没能料到白莲教潜伏在民夫队伍里的教徒,竟然能弄到火药,若是这几包火药炸了,或许无事,或许有事,甚至是塌天的大事,谁也说不准。」 叶宗行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只说道:「我不要赏赐。」「那你要什么?」姜星火看着这黑瘦的秀才问道。 叶宗行挣扎着想要从床上爬起来,却被姜星火按了回去。「我想要国师传授我火药爆破之学。」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可以。」 这还没完,姜星火饶有兴趣地看着叶宗行,复又问道:「当时怎么想的?」 叶宗行挠了挠沾满了泥点子的头发,羞涩地笑了笑,只说道:「当时就想着,要炸这堰塞湖,也得是我亲手来炸,哪能轮得到这群压根不懂水利的白莲贼?若是让他们炸了堰塞湖,我可是亏大了......便奋起一股劲儿,扑了过去。」 翌日,上海县城内。 从码头上走下来一对父女,老父已然年迈,拄着拐杖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的,而那女儿却是个***人,身穿长裙,乌发披肩,眼眸颇为勾人。 只不过此刻她脸上满是担忧之色,紧抿嘴唇,看向身旁老人时,眸子里充斥着浓浓的心疼,眼角微红,仿佛马上就要流泪似的。 在这对父女背后,还跟随着十多个各式打扮的人,虽然他们衣饰各异,但当他们目光投向前方这对父女时,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瞳孔深处竟有着隐约地敬畏。 这些人显然训练极为严格,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自然地组成流动的保护网,跟随着这对父女的前进。 在路过一个街角的摊贩时,美妇人开口道。 「爹,您说您身体本就不好,怎能跑出来呢?」 美妇人声音温柔,语速很慢,是标准的吴侬软语,让人清晰地感觉到了其中的关怀与爱意。 「您放心,县城里良医很多,等我找到合适的大夫,一定治好您的病。」 「傻孩子,我哪能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啊?还是省点钱吧,就当来这里凑个热闹,散散心。」老人笑呵呵地说道。 「嗯······」美妇人轻应一声,没有继续劝阻父亲。 而街角的摊贩,则瞟了他们一眼后,就继续炸着手法不太熟练的吃食,不再关注。 摆脱了锦衣卫的视野,两人在城中的小巷里七拐八拐,很快,来到了一个死胡同里,这里污水横流,时不时有肥硕的老鼠奔跑着蹿了过去,「嗖」地一下就没了踪影。 而在死胡同的尽头,赫然是一扇破败的木门,木门上挂着几片残缺不全的布条,布条上用朱笔写着:求医问药者止步! 看到这布条后,老人神色微凝,停下脚步望向前方。 「爹,咱们回去吧。」见到老人驻足不前,美妇人赶忙提醒道。 「唉······算了,回去吧!」听到女儿催促,老人叹息一声,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然而就在两人转过身准备离开的时候—— 吱呀! 破旧木门忽然被人推开,一名男子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在确认四周无人后,便将两人引了进来,门重新关闭。 「参见教主!参见圣女! 」 刚踏入屋子,一道道恭敬的声音传来,只见十多名白莲教徒齐刷刷朝着那对父女行礼。 原来那美妇人正是白莲教圣女唐音,而老者则是白莲教教主白天宇。 两人真可谓是艺高人大胆,明明知道今日整个上海县的市井百姓,都要登上城头围观国师炸湖,城池里定是兵马云集,却偏偏敢在此时来到国师的眼皮子底下。 不过即使心底再怎么担忧,这位圣女此时也不敢流露分毫情绪,甚至连呼吸都收敛了起来,以免打扰到老人。 白天宇在唐音的搀扶下,缓缓坐到椅子上,然后冲此地残余的白莲教秘密组织的香主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近前。 这香主一副游方郎中的打扮,走到白天宇的身旁,低眉顺眼的模样像一只温驯的小绵羊。 「说说吧。」 「启禀教主,国师姜星火已全城张贴告示,今日绝大多数百姓都会登上城头,目睹炸湖。」 「没让你说废话!」 白莲教教主有些不耐,满是皱纹的脸上镶嵌着深深的沟壑。「水门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那香主不敢多言,连忙说道。 「守卫水门的校尉是我们的人,乃是信道多年的教众,愿意帮我们......他的家人已经被提前转移走了。」 「咳咳....」」 白莲教教主捂着嘴巴咳了半晌,方才抬起头,静静地挥了挥手。 众人知趣的散去。 而白天宇浑浊的眼眸里,划过了一丝得意。 「姜星火,今日本座倒是要看你如何聪明反被聪明误!」城头,人山人海。 今日雨停,天气稍稍放晴,当乌云散去之时,阳光从云层中垂落,洒向这片大地的每个角落。 市井小民们挤在一起,看着这难得的热闹,妇女牢牢地拽着自家的孩童,免得被人拐了去。 有商业嗅觉敏锐的小贩,早就占据了城楼边上的位置,摆摊售卖着自己带来的新鲜货物。 还有些人为了多挣几文钱,不顾自身安危,拼命地挤在最前面,用自己占据的地方,卖着最佳观赏位置的「黄牛票」。 而更多的则是普通的市井老百姓,他们对于江南发生的战事并不关心,甚至由于他们是早期「市民」阶层的萌芽,产业和生计都在城池里,连外面乡下亲戚的土地是否会被淹没都不关心.....还有些幸灾乐祸的人。 他们只是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够平安无恙,顺便看一场热闹,等看完热闹,最好朝廷平定叛乱解除宵禁,回到属于自己的生活节奏。 有一些士子,还在讨论着《易经》里风水格局的事情,也有一些人,则是说起了昨日闹出浦神信徒闹出的大乱子。 但无论如何,他们总体还是平静的。毕竟严格地来说,这不管他们的事。「哎呀,你们看那边,那是不是······」 随着声音的指引,众人纷纷顺势望了过去—— 只见,几辆马车停在街道上,四周还围拢着黑压压的一群侍卫。紧接着,其中一辆马车帘子缓缓撩起,显露出了一个身影。 姜星火今日身穿永乐帝赐给他的紫袍,发髻高束于顶,浑身透着贵气。他眉梢微蹙,仿若有几分愁绪,只是静默不语。 而后,在众人的拥簇下,登上了城头。城头自然有给国师等人预留的位置。「国师,开始吗?」 作为本地的最高长官,黄子威理所当然地负责起了整个炸湖观礼的相关事务。「开始。」姜星火点了点头道。 第一件事,当然是先杀人祭旗。 城头下,整齐地跪着一排排被白莲教堂主王一涵所供出 的白莲教庵堂成员,他们遭遇了姜星火手下军队的突然袭击,几乎是半天之内,就被抓捕归案。 拔掉了他们脑袋后插着的标,刽子手搓了搓手心,朝刀口喷了一口酒。「杀!」随着一声令下,刽子手挥动起了手中的大刀。 「啊······」凄厉的惨叫响彻夜空。 血光四溅,一颗颗滚烫的头颅在寒冷的雨后凉风中化作了别样的飘絮,洒落在了护城河里。 姜星火站立在城楼上,俯瞰下方那些尚未被执行斩首,跪倒在血泊之中,哀嚎着求饶的信徒,神情多了一丝厌烦,右边眼眶开始止不住的跳。 又过了几息,所有白莲教贼人都被处斩,刽子手蹬着吊篮被拽上了城头,立即受到了百姓们的欢迎。 一声横肉的刽子手,把沾了血的刀抹在百姓递过来的饼上,笑呵呵地扬长而去。 看着气氛逐渐沸腾的人群,姜星火的眼睑跳动地愈发厉害。「之前都算好了,不会出错的。」 身旁的宋礼如是安慰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对慧空说道:「我有些心绪不宁....你且去最后检查一遍城里,如今阖城出动,别出了乱子。」 慧空领命而去,姜星火亲手点燃了放在身前的通讯烟花。「一-嗖--砰!」 烟花绽放,在此时中显得尤为绚丽夺目。 十余里外的堰塞湖湖堤上,工部主事孙坤作为最高负责人,亦是下达了命令。叶秀才圆梦了,他亲手点燃了总的引线。 串着大量等距分布火药包的引线,开始燃烧了起来。他们骑上马,开始玩命地向着两侧预留的通道狂奔。他们必须在引线燃烧完之前,跑出至少两里的距离。「哗啦啦······」 良久之后炸裂声响起,整个堰塞湖湖堤仿佛都震动了。 随着火药的剧烈爆炸,堰塞湖的湖堤开始了颤动,无数的石头被抛入到了滩涂当中,霎那间溅起泥浪,打翻了岸边的芦苇。 湖堤附近几里的民众,皆是躲避在家门里,惊慌失措的看向那片根本就是肉眼不可见的地区里的动静。 「轰隆!」 突如其来的巨大爆炸声响彻天地。湖面之上,涟漪泛起阵阵。 紧接着,有着一道道白色的气柱冲天而起,犹如一颗颗小型的蘑菇云。 在这种恐怖威力的破坏下,湖堤瞬间垮塌了下去。堰塞湖水位猛涨,很快就将周围淹没了。 堰塞湖湖堤倒塌之后,那些堆积在河床两侧的石块全部砸落了下来。刹那间,原本还算平缓的河流顿时汹涌澎湃了起来。 而随着湖堤炸裂的声音响起,整座观礼的城池也同时陷入寂静当中。然后,很快便被一阵喧嚣所取代。 「那是什么?」「来了!」「终于到了!」「快看!」 随着人群一阵骚动,人们抬首向远处望去,只见远处的天际线,突然出现一道滚动的狭长黑线。 这道狭长黑线挟着无可匹敌的气势,顺着两岸长堤滚滚而来。刹那间,大黄浦与上海浦被打通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夜乱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那条漆黑的洪线,把两道长堤之间数个用来减缓冲击力的横向防波堤瞬间打穿,并且余势未尽,数丈高的浪头,还朝前推行了足有十多步,方才势头衰竭,摔在河滩上。 而后一重又一重的洪峰,相继涌过,一时间竟仿若无休无止一般。这般壮阔场景,不比钱塘一线潮逊色半分。 最后,更是直达上海县城不远处,汇入天际线边缘的吴淞江。是非成败谁来论? 江河无言,却已说明一切。 姜星火才是对的一方,他做成了几乎无人认为他能够做成的事情。 没有损毁一片不该损毁的农田,没有让洪水冲击县城,威胁任何百姓的安全,还顺利地打通了大黄浦与上海浦,给江南平乱,挥出了最有利的一击。 此地一通,白莲教叛军,败局已定!「無······」 此时,站在高高城墙之上的朱勇、张安世、徐景昌等人,皆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虽说早已经听说了这等数量的火药可能形成的威力,但亲眼目睹,心中依旧感到难以置信。 要知道,这可是让人能够摧山炸湖的可怖能力! 若是还用老办法,让河工民夫一铲子、一镐头的挖,得挖到猴年马月去?而火药上场,不过是短短几天时间,就让原本无解的难题瞬间破解。 想到这里,城楼上不少军校生都纷纷转身望向国师。 此情此景,他们想听听国师作何回应。 然而姜星火却眯着双眼,死死盯着远方那两道长堤。 沉默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还不到庆祝的时候,传令各军,随时准备填堤堵漏 「末将遵命!」柳升干脆拱手。 随着话语的落下,城内各军纷纷调动了起来。 军队的调动,并没有影响到城头围观百姓的热情,虽然这热情有些寂静。 是的,面对这种头一遭的事情,百姓们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真的是国师以火药所精准做到的.....城头的喧嚣不见了,反而诡异地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比较迷信的百姓或许还闹不清楚其中的意义,只觉得国师或许是真的有几分神异之处,听乡下穷亲戚说国师乃是化肥仙人降世,有呼风唤雨、摧山搬海之能,如今看来,实乃确凿无疑。 于是乎,看向国师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崇拜。 见识略微广博些,看了告示明白「火药」这东西作用的人,则是对火药的威力感到了惊叹,谁曾想到,放烟花炮仗的小玩意,竟然能把那么高峻的堰塞湖给炸塌? 便是亲自参与了工程的工匠们,当亲眼看到此情此景的时候,也不由地有些骄傲和自豪,而更多的,则是不可置信。 是的,谁也没想到,国师的火药运用的是如此的精准,竟然能驯服水流,让两岸长堤丝毫无损,使得大黄浦与上海浦成功相连,却并没有损毁任何农田。 这种技术应用,在这些工匠看来,简直就是神乎其技。 没办法,此前质疑国师的声浪实在是太高,以至于就连这些参与施工的「自己人」都给整不自信了。 除此之外,嗅觉敏锐的商人们,却也是意识到了这件事做成后的商机.....虽然国师打通大黄浦与上海浦的目的是为了运送军粮,可这也意味着,松江府仅有的两个县,华亭县与上海县之间的联系,被彻底打通了。 换言之,从此以后,松江府的内河水道,彻底畅通无阻! 而这就意味着,大量的商品、人员、资源,都可以进行快速交换了。事实上这也是姜星火的附带目的。 ——想要富先修路,水路也是路,而且是最好的路! 有了黄浦江汇入吴淞江的初步贯通,疏浚吴淞江出海口和分流河,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下一步平定白莲教叛军过后的主线任务,这是以工代赈最好的目标,太湖的整体治理都在其次。 而建立一个全新的手工棉纺织业工场区,也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这块区域,需要大量的无主土地,适合棉花种植的土壤。 嗯,不用问了,刚赔了补偿金的地可不能浪费,大黄浦就是你了! 就在姜星火以手扶着城垛,蹙眉眺望远方军队出动扛着沙袋和各种材料,去修补面临压力的堤坝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此起彼伏、但最终渐渐一致的声音。 「国师大人千秋得道!」 姜星火右边的眼睑激烈地跳动着,伴随着这赞美的声音,他却愈发心绪烦躁了起来,乃至以另一只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心前骨,方才缓解。 「够了!」 姜星火猛然大喝,周围的声音,渐渐消停了下来,人们的脸上满是错愕。 郑和在此时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看着姜星火想说点劝慰的话,但不知怎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姜星火」,郑和却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那个在狱中一本正经的指点江山、无忧无虑地笑着的书生,仿佛离他的记忆越来越遥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手握权柄,拯救苍生黎庶的求索者。 姜星火身上的衣服,像是象征着一次又一次如蟒蛇蜕皮一般的蜕变,痛苦不堪,愈发华丽,也愈发让人觉得陌生。 这一点都不像在狱中那个鼓励他成为「大航海时代」的先驱者的人。姜星火,现在活的很累吧? 郑和忽然上前,握着姜星火的手,轻声说道:「师父(道衍)说过,一念破障,则念头通达。」 「你现在最想做什么?且吩咐我,我去做。」 姜星火扶着城垛大口地喘着气,一滴汗水,从姜星火两三道浅浅的抬头纹上掠过,坠在华贵的紫袍上,像是落了一只虱子。 他艰难地扭头看着周身满脸迷茫、错愕、无助的人们。不知何时,人们把他当成了另一个浦神。 一个不是死板的木雕泥塑,一个会发号施令,一个能对他们随时生杀予夺的浦神。 这本是无上的尊荣与权柄。 数万百姓此时此刻对他顶礼膜拜,敬畏他如同敬畏神明一般。可姜星火偏偏感到了......不自在。 就仿佛,他的脸上、四肢、躯干,都开始慢慢地变成了木雕泥塑一般。姜星火用力地搓了搓脸庞,对郑和说道。 「烦请三保太监带队去捣毁松江府所有yin祠野寺,大小神像一个不留。姜星火犹豫刹那,复又说道:「包括非官府建立的化肥仙人雕像。 破山中神易,破心中神难。 此言一出,像是解开了什么枷锁一般,姜星火缓缓挺直了脊背。深吸了一口气,姜星火对着四周人说道。 「河可平,山可移,若有鬼神不满,且来找我姜星火。」 言罢,径自走下城头。 周围官员、侍从、百姓,却是一时怔然。 而另外一边城墙上的情况和这里差不多。 眼看那些拦路的横向防波堤,在强劲的冲击力之下,尽数被摧毁了,两侧长堤却安然无恙。 这一切的发生,自然瞒不过隐藏在人群中的白莲教众人。他们的脸上浮现了凝重的表情。 「江南民乱已定了。」 城头上,一位穿着绸袍的士绅,怅然若失地看着眼前涛涛而过的洪水。 两岸长堤,虽然看起来 某些时候,有点摇摇欲坠之感,可实际上,只要捱过了第一波洪峰,大黄浦积水的势能就已经被削弱到可以承受的地步了。 再加上军队出动,一直在堤坝边上查缺补漏,两岸长堤被洪水冲垮的可能性已然不大。 遮着面纱的白莲教圣女唐音扶着老人站在一旁观看,听着上海县本地士绅所言,颇有些心思不宁......自己在松江府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的白莲教组织网,如今被姜星火短短几日便暴力摧毁的七零八落,堪称是连根拔起,任是谁心里都不好受。 然而,老人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拄着拐杖,认真地欣赏着远处难得一见的风景。 「你知道吗?我曾经跟你说过,大黄浦的滩头是我最满意的地方,因为那是我儿时的全部记忆。」 老人喃喃道:「每天早上在大黄浦的船上喝滚鱼粥,喝完粥再走到浦边吹冷风,看着潮汐涨落,看着水花从平静到激烈,一浪接一浪,这样的生活多美妙啊。」 「那时候啊,没有什么大明,还是大元呢......蒙古人统治着天下,谁曾想到这一转眼,江山几度易主,我也从一个稚童,垂垂老矣喽。」 唐音默然片刻,看着身边人头攒动的百姓,幽幽问道:「爹,真的没办法了吗? 老人闻言,转过身子望着唐音,神色变幻莫测,半晌后,他缓缓挺直了驼着的背,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掩藏不住的锋锐气质。 如同在一把满是油污的不起眼的剑鞘里,抽出了绝世宝剑。 这位白教主,可是跟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同一时期参加白莲教起义,揭竿而起反抗元朝的豪杰人物! 若非在白莲教中资历、威望无人能比,凭什么众人服他一个脖颈都要埋到土里的老头子? 如今垂垂老矣,但白天宇其人的胆魄和雄心却绝对毋庸置疑,再联想到水门一事,白莲教圣女唐音的心中,顿时有了几分计较。 之前她还以为教主想要引水入城,可仔细想想,却是自己不懂水利,有些想当然了。 走下城头拐入小巷,到了白莲教的秘密据点之中,两人低声交谈了起来。「我说姜星火聪明反被聪明误。」 老人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是因为姜星火固然以雷霆手段筹集到了足够的粮食,也炸开了大黄浦让大黄浦湖堤崩塌,进而水道与上海浦连成一片,从此以后,华亭县乃至嘉兴府、杭州府的粮食,都可以转运过来......看起来姜星火已经赢了是不是?」 唐音有些无可奈何,她虽然不想承认,在松江府由她主导的与这位国师的暗中交锋,目前来看可谓是输的一塌糊涂,但也只能点了点头。 或许教主还有什么后手,可她手中的牌,已经输光了。 事实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要华亭县的粮食能顺着吴淞江水道输送到太湖前线,那么本就勉力支撑的白莲教,想来便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老人笑了笑,他重重地一挥手,豪气干云地说道。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我教潜藏在嘉兴府与松江府交界之地的精锐兵马,同样可以顺着他亲手开凿出来的这条水道,长驱直入,擒贼擒王! 「什么?」 唐音眸子一转,以手轻掩朱唇,作吃惊状道:「这怎么可能......我教还有这么多人手?」 「有什么不可能?」 老人似乎对自己这位圣女的反应很满意。「可姜星火又岂会毫无准备?」 老人淡淡说道:「姜星火是厉害,我们也的确不能小觑他,可是姜星火千算万算,却始终忽略了一件事情——他身边,快空了!」 ····· ·· 白莲教这支精锐兵马在嘉兴府与松江府交界处的行动极其隐蔽,他们是教主的直属部下,即便是其他白莲教长老、护法,也只知道每年有大量的钱粮被支出了,但是这支军队藏在哪,有多少人甚至包括指挥军队的首领是谁等等消息,皆一概不知,哪怕教中地位仅次于教主的白莲圣女唐音都未曾知晓。 白莲教自己人都瞒着,更别说是大明这边了。 因此,即使是手眼通天的大明锦衣卫,也没办法掌握白莲教在江南境内的详细动态。 归根结底,便是江南这块地盘,士绅和白莲教勾结的太厉害,朝廷的情报探查基础被严重侵蚀了。 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经过此次平定白莲教叛乱,士绅对江南诸府的绝对控制必然会瓦解.....包括已经大致掌控的常州府、松江府等等。 经此一役,在与士绅的拉锯中,朝廷一定会占据更多的主动权。 虽然锦衣卫有些耳不聪目不明,不过,在姜星火的严令之下,锦衣卫们依旧在努力探查着白莲教活动的情报,并且把消息传递给了各级将校,让他们提高警惕。 不过,锦衣卫们的活动重点却是苏州府这个战场的方向,锦衣卫把大量的人手和资源倾注到了这里。 毕竟,这次围剿白莲教的主力是平江伯陈瑄的舟师和税卒卫,陈瑄倒还好说,二皇子朱高煦可是不好惹的。 若是在白莲教的手中丢掉了苏州府的任何一个县城,那可不仅仅只是颜面扫地那么简单,说不得,二皇子就要大开杀戒了。 更关键的是,苏州府可是南京的门户! 苏州府一旦失守,整个江南,便有可能彻底陷入白莲教的掌控之中。一旦发生这种情况永乐帝又怎么可能不勃然大怒呢? 所以为了保证前线战局不在情报上拖后腿,锦衣卫理所当然地把大部分注意力投入到了苏州府的太湖战场周围,而忽略了对已经是「后方」的松江府的注意。 而更让锦衣卫们送了一口气的是,所幸,国师的决策十分英明。 大黄浦水路已经打通,一旦大量的粮草源源不断抵达战区,明眼人都知道,太湖一带的形式顿将逆转! 夜幕降临,黑漆漆的夜空中,繁星点缀,偶尔有流萤飞舞。 在距离码头不到五百步的一处民居内,灯火通明,房间里摆放着一张桌案,桌案两边坐着三名男子,他们身披甲胄,腰挂刀剑,显然是军伍中人。 这三人正是徐景昌、朱勇、张安世三兄弟。 白天的时候,他们扛着沙袋去了堤坝上,眼瞅着大堤安然无恙,方才回城休息,如今人手紧缺,睡了几个时辰,就又得起来当值了。 不过好在都是些少年郎,正是最能熬夜的时候。 哪怕军中不让饮酒,光是茶水一杯接一杯地灌下肚子里去,也是不见停歇,不仅交杯换盏,而且还高谈阔论了起来。 以茶代酒,把自己都骗了。 几个军校生,半夜还能聊什么?当然是纸上谈兵了。 不自觉地,三人就聊到了当下太湖的战局。 在朱勇和张安世看来,这应该是一次十拿九稳的胜仗才对,只需稍作调整,大明便可平定叛乱,收复失地,恢复往昔荣光。 所以,他们对于战局的判断都很乐观,主张等第一批粮食到位,就快速进军,速战速决。 但唯独出身魏国公府的徐景昌眉头紧锁,似乎有些不快,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慰道: 「此战凶险,不可轻敌啊!还是要等粮食囤积好,方可步步为营,彻底锁死白莲教叛军的活动空间。」 话刚说完,屋 内顿时陷入沉寂之中,这话对于他们来说,可实在是太熟悉了.....张安世脸上露出一抹尴尬之色,随即讪笑问道: 「可是魏国公来信了?」「是。」 跟这俩身份地位差距不大的好兄弟,徐景昌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正是他的大伯魏国公徐辉祖寄给他的家信。 徐景昌是徐达之孙、徐增寿之子,朝野最近有传言,永乐帝追思徐增寿在靖难时暗中帮助他却被建文帝杀头,有意让徐家一门两国公。 而如果真的追赠了徐增寿国公,那么这公爵的头衔,无疑是会直接继承到徐景昌头上。 这可比还得等他爹朱能死了才能继承爵位的朱勇,以及靠着「我的大皇子姐夫」狐假虎威的张安世要煊赫得多了。 所以,徐景昌愿意跟他们分享信息,张安世和朱勇是极为乐意看看的。 信的前半部分内容,是问候了徐景昌,并且问国师怎么样......看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这句话八成是那位小姑借机问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徐皇后挑了那么多勋贵子弟,徐妙锦一个都没看上,反而太平街一事后,对国师姜星火的举动有些上心了起来。 不过姜星火显然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的人,从那次见景清的诏狱回家之旅就看得出来,除了用滴水之刑时解释了两句,愣是没跟徐妙锦说话,也不知道是怕吓到她还是怎地。 信的后半部分,则是徐辉祖对战局的见解,魏国公用兵向来谨慎,对于此次的战局,也是进行了比较保守的估计,刚才徐景昌表达的,正是他的观点。 而且,徐辉祖还让这几个小辈注意点,兵危战险,切莫浪送了性命。 看完信,朱勇则皱眉道:「魏国公未免太过谨慎了吧,我军优势这么大,再配合我们的火炮和火绳铳,就算对面是千军万马,也休想伤及我们半根寒毛。」 「不错,我也赞同朱勇的观点,此战我们必定是胜券在握!」张安世和朱勇纷纷表示赞同,但徐景昌依旧坚持己见。 「不妥,此战不宜冒进。」 徐景昌摇了摇头:「白莲教的实力深浅,我们尚且不得而知,贸然出击难保会有损失。」 说着,徐景昌抬手指向桌案之上摊开的與图,这当然是他们几人的特权,他继续说道:「你们看,从现在的地理环境来说,白莲教的大部分兵力,均部署太湖沿岸,而我们的主力部队,却在吴淞江方向......」 听到这里,朱勇和张安世相视一笑。 国师果然英明,这大黄浦的堰塞湖一炸,所有后勤辎重上的困难,可谓是迎刃而解。 「国师确实高明。」 「不错,仿若国手手谈布局,看似平平无奇,可当关键一子落下,便是搅动风云之势。」 就连徐景昌也点了点头,他们讨论的是太湖前线的战局。但战局之外的东西,国师确实已经做到了最好。 而正是因为姜星火把一切决战的必备条件都准备齐全,朱勇和张安世才能够做出判断,即太湖一线的战事,只要粮食运到位,最迟三日之内便能解决,到时候他们就可以趁势彻底平灭江南的白莲教势力。 可惜的是,这两人并不清楚,白莲教真正的杀招,并不是那被裹挟的十万百姓,亦不是驻扎于太湖一带从绿林豪杰、山中盗匪里汇聚的兵力..... 「如果我是将军,城阳湖一侧的兵力,我可以暂缓发动攻势。」徐景昌神情严肃地说道:「但淀山湖一带,必须全力以赴地打下去。」 「这是为什么?」张安世问道。 徐景昌沉默了一阵儿,指着太湖—淀山湖—城阳湖构成的一片地域,缓缓吐出 八个字:「兵法有云,围三阙一。」 朱勇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听到外面鼓噪声大起。 一名士卒急匆匆地冲了进来,禀报道:「城南边突然涌出数百名白莲贼,水门已经失守了,还有几艘船朝着咱们这边驶过来了,领头的,还穿着甲胄配着弓......」 「这是怎么回事?」张安世瞪圆了双目:「白莲贼怎么会从城南那边涌出? 士卒只道:「听闻是有不明身份的人做内应,而且他们进城后放火烧毁了附近的房屋,引发了大规模的恐慌,现在不止城南的百姓往北边逃窜,就连其他地方,也有趁机作乱的市井无赖、行会打手在四处游荡......」 「什么?这帮乱贼好大的胆子,简直找死!」 朱勇怒骂一声,提着火绳铳和铳刀便要冲出帐篷。「站住。」 徐景昌虽然也是心中忐忑,但也晓得这时候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 他喝止了朱勇,转头望向张安世:「不知道有没有人去通知,你现在就去禀报国师,如果事有不妙,便带人和王斌护着国师离开县城去柳将军那里。」 这里面便是存了些回护之意了,张安世心中念头纷乱,却是并未察觉出来,只是应了一声。 「那我呢?」朱勇问道。 「你先整顿火铳队的士卒,我去寻柳将军要支援.....柳将军这时候在城外吴淞江的方向准备明天的运粮船,他那边是有些兵马的。」 朱勇虽然愤懑不平,却也没忘记自己是个基层军官,咬牙道: 「行,我先整顿兵马,然后去街上拦住这些白莲贼,试探试探那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再做计较。」 「嗯,不错。」徐景昌微微颔首,然后又叮嘱道:「但是,绝对不能硬碰硬,毕竟我们的人数,远远比不过白莲教的人。」 「我明白。」朱勇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屋子。...... 姜星火近些日子持续失眠,倒是让他此时反应的极快,根本不需要有披衣而起这个步骤,直接就指挥着亲卫开始布防。 他站在高处,眺望着远处城中河流的码头。 码头上烟尘滚滚,许多民众仓惶奔跑。「这情况看起来很诡异啊。」 身旁,宋礼皱眉道:「这些白莲贼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城里?他们是怎么潜入城池的?」 「这件事情,我也很奇怪......」 姜星火眯起眼睛,思忖片刻后,吩咐道:「传令下去,让骑兵队和火铳队都集合完毕,往这边汇合,县衙和武库易守难攻坚持到柳将军来援是没问题的.....若是路上真遇上这伙白莲贼,务必要小心谨慎。」 「是!」身边王斌答应一声,当即命令道:「来人,快去召集骑兵队和火铳队!随着王斌的的命令下达,便有精锐斥候策马扬鞭,朝着东城门疾驰而去。 ...... 南城的街道上,白莲贼和负责守卫的城防军已经混战在一起。 这次攻击县城,白莲教的人显然是早有预谋,而由北面苏州府卫所兵临时抽调组成的城防军,这边则因为事先毫无消息,以至于猝不及防,被白莲贼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短暂的慌乱之后,几面城墙上的守军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在百户官的带领下自发前来抵挡,但却往往被人数众多的白莲贼给冲破。 「明军威武!」「守住阵线!」「杀光这帮畜生!」 惨叫声此起彼伏,这伙精锐白莲贼们凶猛无比,城防军则节节败退着。 达了白热化的程度,不断有人倒在血泊中,而街道中央,更是尸体堆积如山。 就在城防军岌岌可危之时 ,街道上忽然传来了整齐的踏步声。一队数百人的火铳手,出现在了另一条十字街道的位置。 「有敌人!」「整队!」 朱勇看着远处的乱战,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可是国师的命令是让我们去汇合......」 「国师还说了,路上遇到白莲贼,要小心谨慎。」朱勇瞥了一眼,狞笑道。 「友军有难,我朱勇一定得帮帮场子。」 第三百五十章 铳毙 说罢朱勇把手一挥,明明还是个半大小子,口气却学他爹学了个十足:「全部给老子听好了!今天,咱们要把这帮杂碎打疼打残!」 有了沿海卫所兵组成的城防军的阻挡,白莲贼一时半会儿冲不过来,火铳队得以在街道上从容列队。 今夜月色皎洁,城中又有火光冲天而起,光线虽然比白天差了些,但并不影响士卒们列三段击的阵型。 火铳手们按照平日里的训练,熟稔地把引火药装填到火绳铳右边的引药锅之中,并合上引药锅盖,随后则是从腰间解下固定住的小瓶子,拧开木质瓶塞,将发射药从铳口倒入进火绳铳里。 最后则是把铅子塞进去,从铳管下抽出通条,捣实弹丸和发射药,引燃点火绳。 这一切说起来缓慢,其实对于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来说,不过是几个步骤的事情,经过几个月的高强度训练,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 火铳手各自站立着等待朱勇的发令,而一部分装备着冷兵器的刀盾手,则仍然守护在火铳阵列的两侧,防止被敌人突袭。 「平常怎么训练的,现在就怎么做!」 朱勇看了看身侧的火铳手们:「兄弟们都听清楚了吧?咱们可是第一次真刀真铳的干,别给老子丢脸!」 「放心,头!」 西方火枪手阵型的军乐官通常用打鼓点的方式提示军队保持阵型,到了东方,自然就要使用有着鲜明东方风格的乐器。 譬如.......唢呐。. 唢呐是一件十分具有华夏特色的独奏乐器,具有音量大,音色明亮的特点,即便是混乱的战场上,依然能够压盖住各种嘈杂的声音。 随着朱勇命令的下达,长街上,一种凄凉的乐声骤然响起。唢呐手鼓起高高的腮帮子,用尽浑身力气吹动手中的乐器。唢呐一响,爹妈白养。 「呜······呜呜呜·····.」 随着唢呐的声音越拉越远,周围原本喧闹无比的战场,逐渐沉寂了下来。 甚至,不仅是城防军,就连白莲贼都听出了这是什么曲子。燕军实际上的军歌,以唐朝李世民那首经典曲目改编而来。-《燕王破阵乐》! 乐曲节奏极为鲜明,声浪激浪,一重高过一重。 前面的城防军见身后友军来援,虽然是他们从来没见过打仗的火铳手,但是此时他们已经支撑不住,自然顺势退到两边,以做休整。 见前面的友军退开,火铳手们前进了数十步后调整队形,点燃了手中的火绳,火绳是被设计固定在火绳夹上的,由于此时引药锅盖是关上的,所以并不用担心火绳的火星引燃引药造成走火。 白莲贼们面面相觑,他们没见过这支排成三列的奇怪军队,更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不过按照白莲贼的本能,既然对方明军已经列好阵型,自然是要与其真刀真枪地鏖战上一场。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白莲教舵主陈文亮带着数百名教众向前猛冲,同时大声地呐喊着,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是赤红的,仿佛要吞噬掉前方所有生物一般。 「狭路相逢,勇者胜!」「杀啊·····.」 白莲贼们吼叫着向前猛扑,作为白莲教的精锐,他们拿的武器多以大刀、长枪、大斧等简单粗暴的长杆武器居多,而弓弩等远程手段很少,因此他们的战斗方式主要集中在近身搏斗。 当然,这些人是白莲教重金豢养的精锐,跟太湖前线那些流窜于山林中草寇自然不同,这批白莲贼们的战术素养也是毋庸置疑的,起码,在冲锋的过程中,他们也保持了相对完整的阵型,这就已经是绝大部分叛军做不到的事情了。 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座移动的堡垒一般。 他们很清楚,只要距离拉近了,再厉害的明军也奈何不了他们,对于他们来说,通常明军会有强弩方面的优势,因此唯有贴身肉搏才是最安全、最省力的攻击方式。 不过,让白莲贼们意外的是,对方竟然没有选择在远处放弓弩。对方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双方的优势与劣势! 或许,对方的胆子都已经吓破了?! 想到这,白莲贼们更加兴奋了,一个劲地逼近,埋头狂奔着,期待手中的武器毫不留情地往对手身上招呼,直到把对方逼入绝境。 「兄弟们,跟我冲!」 陈文亮的嗓门很大,而且非常喜欢亲自指挥作战,他手持大砍刀,带着五六个亲卫,率先向前冲杀而去,他的身上,甚至还穿着一副铁甲。 陈文亮手下的亲卫都是他从小收拢起来,从乞丐窝里抢救出来的孤儿,因此他们都是一副拼命三郎的模样,哪怕是挨刀子,也要咬牙跟着他往前冲。 「呀哈······杀!」 陈文亮一马当先,大砍刀舞得虎虎生威, 然而,让陈文亮心头一突突的是,看着数十步外,那些明军冰冷的眼神。 感觉......有哪里不太对? 对面排成整齐队列站在原地不动的明军,似乎并不像是吓破了胆。但是当陈文亮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瞄准!」 朱勇话音落下,他率先举枪瞄准。「发射!!!」 朱勇怒吼一声,扣动扳机。 所有火铳手都同时扣动扳机,火绳落下的同时,引药锅盖打开,引药点燃发射药,弹丸顺着铳膛呼啸而出。 为了避免火药灼伤眼睛以及火光耀眼,在射击最后关头,枪手是闭眼的。 但这并不影响什么。「砰!」 沉闷的枪声响起。 陈文亮只见一个距离他最近的白莲贼脑袋炸裂,血浆飞溅,红白相伴。「砰砰砰!」 密集的弹丸从永乐元年式火绳铳的铳口迸射而出,宛如蝗虫过境般扫向白莲贼群。 噗嗤、噗嗤、噗嗤.....鲜血飙射,血肉横飞。 一个个白莲贼身上被打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兄弟们,宰了那帮王八蛋!」 后面一排的其余火铳手亦是纷纷怒喝,扣动扳机,一支支火绳铳齐刷刷地喷吐着火舌。 长街上一时间各种铳声爆鸣,火药味浓郁,空气中满是硝烟弥漫。当面冲锋的白莲贼里顿时鲜血飙射,惨嚎声连绵不绝 那些白莲贼们虽然也称得上是训练有素,但又怎么能够扛得住火铳队的精锐火铳手的火力压制? 短短十余步的路上,就有数十人死在铳下,割麦子一般,无力地栽倒在了地上,刹那间鲜血染红街道,浓郁的血腥味弥漫,令人作呕。 反观朱勇率领的火铳队,虽然人少,但却装备着当下最先进的火器,更是有着充足而刻苦的训练,一轮射击竟然打的那些白莲贼损失惨重,连忙躲避。 眼见对方气势被阻断,第一二排的火铳手们一边重新装填火药和铅弹,一边难以遏制着激动交流着。 「哈哈,痛快啊!」 一个士卒兴奋的大吼道:「兄弟们,麻利点装火药,干掉这些龟孙子!」「打的就是这群白莲贼!」 他身后一众士卒同样面带激动。「这帮家伙居然这么厉害?」 身后督战的白莲贼左护法牛真看着远处街道上正在交战的两方,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们这些白莲教精锐的实力毋庸置疑,即便不如明军,也不会逊色太多,除 非对方人数超过他们,否则牛真有这个自信,对方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可刚刚朱勇他们的表现却是让他震惊万分,一轮火器齐射,就让他们付出了数十人伤亡的代价。 跟那些不知道对方用的什么的普通白莲贼不同,作为左护法,牛真他当然知道这是火铳。 「哼,想不到明军还准备了火铳,只可惜,你也只能齐射一轮,等到近身的时候,我看你拿什么跟我斗?」 看着逐渐逼近明军阵型的白莲教军队,牛真咬牙切齿道。 「这就是姜星火的底牌吗?不过就算如此,今晚你也休想保住这座城池。」 牛真目露寒意,当即下令道:「所有人听令,立即向前增援,一鼓作气,杀穿这支胆敢拦路的明军! 身边的数百名白莲贼闻言,当即排好队形,向前面增援而去。 在长街的最前线,指挥着白莲贼战斗的陈文亮侥幸躲过了第一轮齐射, 而第二轮齐射的铅弹也被他的铁甲和丝绸内衬所挡下。 不过饶是如此,陈文亮还是觉得腹部如同被攻城锤撞了一下,剧痛无比。 这批明军的战斗意志很强..... 他强忍着疼痛,指挥道:「传我命令分成三股!从左右夹击!左右的,你们去缠住这些明军! 「是!」 身边残存的亲卫打着手势,这数百白莲贼,开始散开阵型。不得不说,陈文亮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 因为这样散开冲锋,不仅可以打击明军的薄弱侧翼,而且可以有效地避免人员被密集火力所杀伤。 然而,在旁边得到了片刻喘息之机的卫所兵们,此时却是瞅准了时机,拦住了白莲贼向着两翼的分兵。 如此一来,正面的二百余名白莲贼,反而呈现出了孤军深入的态势。「砰砰砰!」 唢呐的声响愈发凄厉火铳队开始了他们的肆虐,白莲贼成片成片的倒下。 不仅仅如此,在火铳队轮番地进行射击的时候,明明到了射击空档,白莲贼终于看到了接近到肉搏区域的希望。 -然而! 还有一支八十人的特殊部队从侧翼突袭而来! 他们是由一百多匹战马(军马+驮马)组成的冲锋轻骑兵,这些明军手持弯刀,策马奔腾,犹如闪电一般突然出现在战场上。 「杀!」 一声怒吼中,王斌一马当先,手握弯刀,朝着白莲贼狠狠劈砍过去。 一个大好头颅,飞在了半空中,过了一个呼吸,方才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溅起一阵尘土。 「冲啊!」 在一声声怒吼中,冲锋着的骑兵们如离弦之箭,猛的冲进白莲贼群中,手中利刃翻飞,割麦子般收割着性命。 弯刀入肉与战马踩踏所造成的凄厉惨叫声响彻夜空。 骑兵冲杀,一往无前,所过之处,白莲贼猝不及防,可谓是尸体遍地。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 白莲贼们甚至有的开始慌乱逃窜,俨然是被吓破胆了。「不能退!不能退!」 陈文亮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勉力站起身来,稳住了白莲贼前锋的阵型,咬着牙继续向前冲锋。 见到主将抡着大砍刀冲锋在前,这些被火铳队和骑兵队接连重创的白莲贼,鼓起了最后的勇气,跟着继续冲锋了起来。 事实上,能在这种伤亡比率下不崩溃,这些白莲贼,真的可以称之为「精锐」了。 不过,这也确实是他们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因为在这些白莲贼的意识里,明军这支远程部队,是不能近战的。 因此,只要他们冲到了 明军的阵前,把战争拖入到近身搏杀的过程里,那么靠着丰富的经验和不要命的莽劲儿,他们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然而他们错了,在又付出了三十余条性命的,令人胆寒的代价后,迎接他们的,是如林枪阵! 不过,准确地说,应该是铳刀阵!「火铳队准备迎敌!」 「刀盾手做好攻击准备!」 明军队伍里的基层军官们也纷纷咆哮,他们指挥着手下拉开架势,严阵以待。 这时候,白莲贼中间已经有很多人倒下去了,阵型也变得非常稀疏,但是剩余的人在狂热地喊着「真空家乡,无生老母」,依旧没有停止冲锋。 哪怕他们现在都已经看到了,前方就是明军用铳刀组成的钢铁森林。然而,此时哪还有退路可言?或者说在生死面前,谁会顾及太多?!很快,在明军阵线两侧,便传来了一声接一声凄厉的惨叫。 紧随其后的,是一具具尸体落在血泊之中。肉搏战,他们同样不是明军的对手。 白莲贼心中最后的信念破碎了,这口心气一泄,顿时士气跌到了低谷。在这样令人绝望的打击下,即使是白莲贼再怎么悍勇,也终究难逃全军覆没的厄运。 这时候,陈文亮终于感觉到了绝望,他知道,自己的部队,完了······ 此时,陈文亮的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他的余光投向了自己周围,除却身边还有十数名同袍外,剩下的,基本都倒在了地上,他们有的断了胳膊、有的失了腿......总之,都是一副痛苦至极的模样。 看着这一幕,陈文亮心里突然产生了浓浓的悔恨。 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以主将的身份带兵作战,原本还想凭借这次立功,在白莲教内更进一步呢,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倒下,他却无能为力。 「兄弟们,跟哥走,咱们去无生老母那报道了!」 陈文亮拔刀斩翻了一个面前的火铳手,怒吼着对身边的白莲贼喊道。 然而,当这帮白莲贼刚刚迈动步伐,试图继续无谓地冲击着火铳队的铳刀森林,却忽然感觉空气都猛烈颤抖了起来。 不是骑兵冲锋的声音,这些骑兵绕过了他们,正在阻拦后面的白莲贼。陈文亮抬起了头,一枚炮弹,从他的头顶划过,飞向了他的身后。 就在骑兵队和后面支援上来的白莲贼双方即将碰撞的时候,忽然之间,一股磅礴浩瀚的力量席卷四周。 刹那间,原本嘈杂的街道变得安静无比。这时候,远处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砰!」 几门青铜野战炮,都陆续着咆哮着开火了。 恐怖的巨响之中,一枚硕大的弹丸直接撕开了空气,朝着地面砸来。 「轰隆!!!」 一声巨响中,火光绽放,旁边的房屋顿时坍塌,一块巨石坠落下来,压死了几个倒霉蛋。 另一枚霰弹,则是恰好砸在白莲贼群中。 刹那之间,哀嚎遍野,一团团血雾喷涌而出。 火铳队身后不远处,骑着小灰马的国师姜星火,亲自率领着他的亲卫,出现在了长街上。 这一幕,瞬间振奋了火铳队、骑兵队,以及由卫所兵组成的城防军的军心。 本来被打的狼狈不堪的城防军见状,皆是瞪大双眸,目露狂喜,甚至有人忍不住激动的呐喊起来。 「国师带着援军来了!」 「一炮披靡,这就是神迹吗?」「这个威力,简直匪夷所思。」 前方牛真率领的白莲教援军队形,被几门青铜火炮轰的四分五裂。 平日里靠着捕鱼种田为 生的卫所兵们,此时震撼的望着这一幕,内心充斥着震撼,久久未能平静下来。 「哈哈哈,痛快,痛快啊。」朱勇仰天长啸,兴奋不已。 「国师果然来了,早知道如此简单就能打败白莲贼,哪里用的着让国师暂避锋芒?」 这时,张安世也回来了,他笑着说道:「国师说了,让他暂避锋芒?得是白莲贼避让咱们的锋芒!」 「从此以后,谁还敢瞧不起咱们火铳队的实战效果?」「咱们证明给全天下人看了!」 张安世亦是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想要拍打自己的胸膛:「这一仗我赢定了,谁敢拦我,老子一定宰了他。」 朱勇大笑着,指挥火铳手消灭了眼前敌人后,在唢呐的指引下,踏着整齐的步伐前压,然后朝着白莲贼继续开火。 另外一端,宋礼和黄子威等文官也赶了过来。「国师大人!」 姜星火骑在马上,满意地欣赏着这排队铳毙的一幕。 当姜星火今日下令扫灭神像后,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似乎冒了出来,或者说,变得更加鲜活了起来。 —这才是令他赏心悦目的战争! 对付敌人,用冷兵器消灭的效率,实在是太慢了。发展科技,享受的就是这种降维打击的快感。 「不用见礼,且看看,能看出什么门道吗?」 一众松江府本地文官,他们远远便瞧见街道上一排火铳手,朝着街道尽头的白莲贼倾泻着弹雨。 「嘶- 看到这一幕,饶是宋礼之前见识过火铳,也禁不住吸了口凉气。「这.....这些火铳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威力?」 「他们怎么能同时发射这么多的弹丸,而且还打得这么远,这么精准?」 松江知府黄子威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感觉很不真实。 要知道,他以前见过的火铳,可是发射速度奇慢无比,而且射程也就二十步,还需要配备很重的弹丸,使用的时候需要极为小心的操控才行,不然就容易炸膛。 可朱勇他们这些火枪手却像变戏法似得,三排轮流射击,也没见谁炸膛,似乎以前火铳的缺点,对于他们来说根本没有丝毫影响。 「他们什么来头?」 上海知县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他曾经听过国师手下火铳队的名号,据说是朝廷专门花费银钱培育出来的精锐部队,拥有着不俗的战斗力。 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拥有着这样恐怖的杀伤力! 就凭他们现在展现出来的战斗力,完全不弱于任何大明最精锐的部队。 而此刻,面对残存的白莲贼,朱勇他们已经彻底占据了优势,一杆杆火绳铳如毒蛇吐信一般疯狂地倾泻着弹雨。 不仅如此旁边的城防军还组织弓弩手朝着白莲贼疯狂抛射羽箭,一时间箭矢横空呼啸,带走不少生命。 白莲贼们虽然也有部分人盔甲护身,可在铺天盖地的铁屑箭雨面前,也不敢冒险抵抗,纷纷躲藏在房子后面,试图待会儿进行反击。 「妈的,你们这帮龟孙子!居然学会躲避了!」 朱勇怒骂着,旋即对着身旁几个亲卫吩咐道:「告诉国师,开炮,轰他娘的!」 「是!」 几个亲卫应诺着,迅速向后找到姜星火,告诉了前线指挥官的诉求。「好。」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战火硝烟,内心深处的豪情,此时也涌现了出来。他亲自帮忙拉着用骡马运输的青铜野战炮,向前挪动到了合适的位置。随后,伸出大拇指测算了一下距离。 周围的炮兵,都在认真地看着国师亲自演示,事实 上,这些人可都听说过国师的炮术到底是如何理论高超。 姜星火亲手点燃了火把。 引燃火炮的绳索,开始疯狂燃烧,随后伴随着「砰」地一声轰然巨响。 炮弹精准地砸到了人堆里,霎时之间,无数霰弹碎片瞬间腾起,吞噬着附近的白莲贼,无数生命被掠夺走了。 姜星火拔刀睥睨四顾,对着身边的士卒大声喝道。「平定乱贼,就在今日!」 ps:不知道战斗写的怎么样?作者不是很擅长这方面,写了蛮久的,总觉得跟战争场面的高手比不了.......大家看一看,给点反馈,要是写的不好也请轻喷!会努力改进学习战斗描写的。 第三百五十一章 战后 半个时辰过去了。 当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柳升所率领的,驻扎在上海浦两岸长堤周围防止洪水夜间冲毁堤坝的军队开始回援时,城内白莲贼的抵抗也越发微弱了。 白莲贼左护法牛真所率领的千余白莲教精锐,大部分折损在了城池里,只有极少部分顺着水门驾驶船只仓皇出逃,除此以外,便是零零散散的躲藏在了城内的民宅等各处地方。 不过城门已经彻底封闭,这些人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鏖战至半夜,如今再过几个时辰便是拂晓时分,明日姜星火定将大索全城,白莲余孽又能躲到哪,躲多久呢? 城东,一座普通民居之中。 房间昏暗无光,几乎可以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而且空气十分沉闷,令人呼吸不畅。 「咳咳······」躺在床上的男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同时身体还在拼命颤抖,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片刻后,男子停止了咳嗽,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充斥着浓重疲惫的眸子。 此人,正是从乱战中撤退下来的白莲教左护法牛真。 在撤退途中他们持续遭遇明军的炮击,白莲贼死伤惨重,牛真侥幸未亡,但是因为受了重伤,再加上失血过多,待被城内的白莲教徒带回秘密据 点的时候,已然陷入昏迷状态。 白莲教左护法牛真挣扎着坐起身子,靠着墙壁,想从怀里摸出药丸吃下,但却浑身乏力,连手臂抬起都变得格外费劲儿。 「我帮你。」 一双玉手拉开了遮挡在窗棂上的黑布,从窗户中透射进来的月光,依稀照亮了床前。 在牛真身前,站着一名身穿黑裙、用面纱蒙着脸的女子,她静静的看着床上之人,目光显得有些复杂。 此人非是旁人,正是白莲教圣女唐音。 唐音的声音完全不像是一个三十美妇,反而轻柔而悦耳,仿若天籁:「给。 牛真接过那颗白莲教秘制小药丸,毫不犹豫吞了下去,熟悉的味道回荡在味蕾中,随即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好受多了,同时,腹中亦传来阵阵暖意。 稍许,牛真才问道:「我昏迷了多久?」唐音答道:「快一个时辰了。 说完,她就转过身欲要离开。「圣女。」牛真急忙唤住唐音。 闻言,唐音顿住脚步,背对着牛真,幽幽道:「什么事?」「教主可在此处?」 「只有我在此。」 牛真张嘴欲言,却是又叹息了一声,终于放弃了。 他乃是白莲教的两大护法之一,手握白莲教最精锐的部队,此前一直保持着神秘的隐藏状态,单线接受教主白天宇的指挥,与唐音素无交情,如今又如何能祈求对方在教主面前帮自己说话呢?更何况,此番大败,明明是手到擒来之事,却被自己搞成了这幅样子,教主难道不需要一个背黑锅的替罪羊吗? 「教主这等枭雄,年岁渐长,却全无菩萨心肠,端地行事狠毒......此番恐怕是不会放过我的。」牛真越想越怕,不由地心头惴惴不安起来。 牛真目光黯淡,心中充满了悔恨与绝望。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你管这能打六七十步,威力强得可怕的玩意叫火铳?打仗前也没有人告诉我啊! 说好的城内防备空虚,只需要顺着水门就可长驱直入,生擒姜星火呢?谁知道姜星火还有这种秘密武器?! 经此一役,牛真从前的战争信条都被动摇了。 在新式火铳、火炮的降维打击面前,自己手下所谓的勇士,显得尤为可笑。 越不怕死,冲的越靠前,就死的越快 。 什么集团冲锋,简直就是排队送上门给人铳毙! 牛真默默思量,现在别说什么生擒姜星火了,就连他自己的性命恐怕都难保了,白天宇这老匹夫虽然对他不错,可那是因为以往他有利用价值。 而眼下,恐怕自己领兵打仗的才能,在白天宇的眼里已经大大降低了, 而且兵马都折损殆尽了,这可是白天宇攒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家底!可不是太湖前线那些呼啸山林的匪徒所能比的! 所以,教主杀他以平教中之人的怨懑,几乎是理所应当之事。 眼下局势艰难,见牛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唐音黛眉轻蹙,心头更生出几分烦躁情绪,语气也变得有些冷淡和疏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言毕,唐音不作任何犹豫,直接迈开步子朝外面走去。 「等等!」 可牛真却忽然叫住了她。 唐音停下脚步,扭头看向牛真,问道:「还有什么事?」牛真咬了咬牙,低声说了一句话。 唐音闻言顿时面色变幻不定,直直地看着牛真。「你疯了!」 良久之后,她猛然喝叱了一声。「我没疯,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牛真紧盯着唐音面纱下依稀可见的俏丽脸颊,一字一句的说道: 「这次大战,你也看见了,咱们这点本钱根本就不可能对抗姜星火!姜星火此人,行事果决,谋划周全,而且手里还不知道捏着多少底牌,我教想要正面对抗他,根本就是毫无胜算!这种仙人降世一般的存在,根本就不是我们能对付的!」 「我们对付不了,难不成要把无生老母请出来?」 唐音精心谋划的浦神请命之事早已失败,既然已经在姜星火手里败过一阵,当然明白牛真这种绝望感从何而来。 所以,眼下其实是赌气一般地说着,而这种话语,并不恰当,放到平时她根本不会说出口,可见眼下局势实在是糟糕透顶,唐音也有些口不择言了。 眼见牛真不说话,唐音方才醒悟,竟是一时愕然。 「你觉得,就是无生老母真的出世,都不是姜星火的对手?他不是仙人,他只是一个人!」 牛真苦笑道:「可姜星火的能耐,跟仙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呼风唤雨,田亩增产,杀人如剪草.....种种神通,便是仙人来了,也就是这般了吧?」 「他不会同意我们转入蛰伏的,但现在,只有趁机把白莲教总舵迁移、分散,方有存活的希望!绝不能跟姜星火硬碰硬!」 牛真强撑着虚弱的身躯站起身子,走到窗户边,遥望着南面,低声说道:「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否则明军大举进攻太湖前线,整个白莲教就完了!」 唐音抿着朱唇,不置可否地盯着牛真。 牛真继续说道:「我承认,我确实犯糊涂了,不该听信他的鬼话,低估了姜星火的能力.......可这毕竟是他的命令,我也确实忠诚于他,唯有执行。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会眼睁睁的看着,我白莲教十余万教众被明军屠戮殆尽吧?」 「而且,你别忘了,这件事本来就是他的主意,可他是不会像我一样承认自己错了的。」 牛真目光阴沉:「毕竟,他永远不会犯错误。」 唐音沉默了一会儿,旋即道:「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与此同时,距离这里足足数里之遥的一座青楼内,白莲教教主白天宇站在三层的窗户前,目睹着白莲教精锐溃败后被明军追杀的情景。 老人的脸色阴晴不定,咬牙切齿地低语道:「牛真!无能之辈!枉本座这般抬举你!该杀!」 说罢,竟是捂着胸口喘息了片刻 ,方才平复心中激荡。 然而即便如此,老人的脑袋还是有些发懵,闷闷地不甚清醒。他的话音刚落,一位黑袍人急匆匆走了进来。 「参见教主,事情已经查清楚了。」 「嗯。」白天宇转头盯着黑袍人,问道:「我军到底是如何溃败的?说说具体情况。」 「启禀教主,属下亲自带人审问了几个溃兵,调查之后发现,明军乃是使用了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白天宇皱眉,陷入深思之中,「难怪会败的这般惨,原来是有秘密武器,可这东西究竟是何来历?」 黑袍人将自己从溃兵口中得到的消息告知了白天宇,当白天宇听到明军的火铳竟然能打六七十步,火炮竟然能够轻便地用骡马拉到大街上开炮时,饶是他这般见多识广的人物,依旧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知道,这等利器,简直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存在啊! 恐怕就是无生老母来了,在这一炮真实物理伤害面前,都抵挡不住吧?! 要知道,在大航海时代开启以前,华夏的火药技术和铸炮技术不说是世界领先水准,也绝对没有落后太多,不存在版本代差。 因此白天宇从年少时就见识过元军数千斤重的石炮,到了跟着红巾军大起义的时候,也见过元末乱世时陈友谅使用的铁炮,但无论是哪种,甚至说大明建国后发展使用的重炮,都是不能快速机动的。 而且以前大明就有很多的火铳,然而白天宇认知里的火铳,也就是尚未被火绳铳取代的原始火铳,其所需要的材料标准以及工艺水准往往都不达标,良品率也极为低下。 按照黑衣人的叙述,明军手里拿的应该是威力巨大的火炮,至少也跟以前的三千斤大将军炮威力相同,但重量绝对不会特别重,因为有人看到明军用四匹战马就做到了平坦石板路面上的火炮快速机动。 白天宇沉吟片刻,最终只想到一种可能性:「明军或许掌握着某种制作火炮的秘法,否则绝对不可能拥有这种威力又大,机动又快的新式武器。」「姜星火。」 老人的目光看向了远方的上海县衙。「这也是你做到的吗?」 顿了顿,黑衣人又补充了一句:「另外,那名溃逃的教徒还说过这支明军的火铳并非一次性的发射,而是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能够射出一枚弹丸。」 「根据属下的推断,明军不仅仅是队列的战术优势,而且发射速度比原来的火铳也快得多,甚至可以说是天壤之别!还有人看到明军有一种类似短刀的兵器,可以让士卒们随身携带与火铳配合使用,到了近战的时候就跟长枪一般......所以教中勇士的冲锋,哪怕是冲到了明军阵前,也无法突破枪林的阻隔。」 「如若如此,那就更麻烦了。」 白天宇怔然片刻,摇摇头叹息道。 黑袍人迟疑了一下,试探着询问道:「教主,您是否考虑过放弃正面对抗明军?」 「放弃?」 老人冷笑一声:「本座从小便在江湖上行走厮混,自红巾军大起义至今,纵横江湖多少年?岂会这般轻言放弃?怎么,你被姜星火打怕了?」黑袍人不敢说话。 「之前埋下的棋子不要浪费,明日护送本座走那条路线出城。」 言毕,白天宇便转身走向青楼内的一处密室,吩咐道:「立刻派出一组刑堂暗卫,前去处决左护法牛真。」 黑袍人点了点头这是白莲教的规矩,教规不可辱,牛真葬送教中精锐,自当明正典刑。 更何况,以教主这般心狠手辣,又怎么可能不把重大行动失败的责任找个合适的替罪羊呢? 谁是合适的替罪羊? 除了直接负责指挥战斗,且地位足够高的牛真,还能有谁?「记住,务必要快!不得拖泥带水!」 黑袍人拱手应诺道:「属下遵命!」 街道上的兵戈声已然停息,夜色笼罩下的上海城,显得格外寂静。在县衙内,两位身穿官袍的男子正坐在桌旁饮茶。 「知府大人,下官听说这新式火铳、火炮,都是国师亲自指点内廷兵仗局和工部兵器局的工匠制造出来的?」 上海县知县张守约试探着问道。 「自是如此,工部的孙主事与本官说过此事,实乃千真万确。」松江知府黄子威今夜兴致颇高,笑吟吟地答道。 「国师可真是天纵之才。」 张守约由衷感叹了一句,旋即话锋一转:「知府大人,下官与您共事过年,晓得您的难处,做什么事情都要被士绅们掣肘......如今国师大人一来,您可算是可以大展拳脚了!」 黄子威放下了茶杯,看着眼前其实跟他交情并不深,或者说更向士绅们靠拢的上海知县,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这些话,是你来跟我说的?」 「上海县数十万百姓,皆是这般想的。」 黄子威笑了笑,什么百姓是这么想的,怕是本地的士绅,要张守约来委婉地表个态吧。 「大展拳脚,本官也是朝廷伸出来的拳脚,国师让本官打哪,自然就得打哪。」 「国师不会对自己人出手的。」张守约陪着笑道。 黄子威敲了敲茶杯,几乎不再掩饰:「守法士绅才是自己人。」「下官明白,明白!」张守约连连道。 不过话虽说的露骨,但眼见黄知府没有拿捏的意思,张守约的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国师前几日刚来此地的时候,本地士绅可称不上合作愉快。 毕竟他们都听说了,国师在华亭县是如何逼迫那里的士绅纳粮的事情.可如果不是形势所迫,谁又愿意把自己家的粮食捐给朝廷呢? 然而正所谓「时移世易」,眼下的局势却是大大不同了。 大黄浦—上海浦,这条水道一打通,太湖区域的白莲教叛军败局已定。 而且今晚白莲教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打开了城门,看起来似乎是要把国师一行人一锅端,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却被国师手中装备了新式火铳、火炮的军队轻松反杀。 火铳队一边倒的屠杀,以及白莲贼被排队铳毙,这一幕被很多人所目睹,所以消息传得是满城沸沸扬扬。 这里面的战斗力差距,只要是个人,甭管知不知兵,都能轻松看出来。 所以,军事上的胜利很容易影响到了其他方面,眼见白莲教烂泥扶不上墙,实在是成不了事......外人看来确实如此,都已经打开城门突袭了,可以说是有心算无备,便应该是个李愬雪夜袭蔡州那般摧枯拉朽的一锅端吧? 可结果呢? 反而被国师轻松拿下! 于是乎,上海县本地士绅的态度,随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紧急联络了他们的代理人张守约来与松江知府表态。 为什么找黄知府,而不是直接找国师? 这便是因为现在大家都晓得,黄子威这位松江知府,隐约间已经成了国师的得力助手,这段时间国师在松江府的所有行动,基本都是黄子威帮着忙前忙后,可谓是没有功劳也有不小的苦劳。 而一旦江南乱局平定,这位黄知府,可就是前途无量了! 松江知府是正四品,往前走一步,可就是入中枢当个小九卿了。 即便是原地不动,再帮着国师主持地方变法,积累一些资历、功绩,往后调到中枢,不 也是一飞冲天的格局? 须知道,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虽然没有明确规定是什么品级的衙门,但副总裁官可都是正经的国公、侍郎,少说也是跟六部同一级别的正二品衙门。 那里的人事,还不都是国师说了算?给黄子威提个副总裁官,转圜半步,便是进六部当侍郎、尚书,也是一片坦途了。 谁不想进步?张守约也想,故此,不光是代表本地士绅表态,他本人也存了巴结巴结以往这位被士绅架在半空中的知府,以后存一条站队变法派的门路。 毕竟,聪明人能看出来变法不一定能成,但走这条路,立下功绩和升官肯定是快啊! 黄子威也体会到了别人对他前后不同的态度,心中自然是有一丝快意的,不过,他也清楚这一切都是国师姜星火带给他的,倒也不敢胡乱许诺些什么,只是潦草地敷衍了张守约几句。 就在这时,忽有人来报。 「黄知府,国师请您过去议事。」 在张守约羡慕的目光中,黄子威姗姗起身,略微行礼后朝着被国师占据的上海县衙内堂而去。 此时,整个衙门内堂里早已坐满了人,所有人都兴奋异常。这些人当然不是文官,而是军人们。 在一个多时辰前,朱勇和他率领的火枪队终于停止了攻击,缓缓撤回到原先的地方。 骑兵队和城防军,则是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继续对溃败的白莲贼穷追猛打。 一直等到现在,才算是开始清点伤亡和战果。 不清点的时候,大家还没有意识到,新式的战争方式到底有多么恐怖的杀戮效率。 当对比了明军的战损人员名单,以及白莲贼被割下来的脑袋的时候,军人们才惊讶的发现,对付这群堪称精锐的白莲贼,他们的心理预期是一比五、一比十的交换比,就已经是大捷了。 然而纸面上的统计数据,是一比四十! 如果扣除城防军卫所兵的伤亡,双方的战损比达到了惊人的一比一百!是的,火铳队和骑兵队只死了十几个人,而一千多人的白莲贼,几乎是全军覆没! 这个结果,深深地震撼了这些刚刚从靖难之役中走出来的军官。 虽然敌人不算特别强,虽然这只是地方平乱战斗,但这个数字,已经可以充分说明问题了。 尤其是这场战斗还是遭遇敌人精心谋划的突袭后,仓促反击所取得的胜利,这一点显得尤为难得。 试想,若是双方面对面拉开架势,两军对垒,谁有能确定,取得的战损比不会更加惊人呢? 到了这时,郑和回想起姜星火在诏狱中,关于未来的军事技术和战争方式演变的预言,方才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 当姜星火在狱中吹得每一个牛,都开始逐渐在众人面前变成现实的时候。 这种给人带来的不真实感,反而愈发强烈了。 郑和直到现在,都有些难以理解......或者说难以相信,这个惊人的结果。 而且郑和很清楚,这个不含任何水分,可以说是含金量十足的战报传回南京后,究竟会引发大明军界多大的轩然大波! 「国师的新式火器,实在是太厉害了!」 「国师果然是神仙呐!这将近两千人的白莲贼,有着突然袭击的优势,结果居然真被咱们给反手灭了!」 「国师威武!我军雄壮!」 黄子威看着气氛如滚烫沸水一般的堂内,默默地捡了个地方坐下,等国师前来。 而姜星火甫一进门,就迎来了无数热烈欢迎。 军人们用拳头锤着胸甲,恭谨地站起来对着国师行礼,这几乎是他们的最高敬意。 老成的军官还能按耐住,年轻一辈早就坐不住了,尤其是那些军校生们,更是恨不得将姜星火抱住。 能在姜校长的教学下,亲手缔造决定未来战争形态的军队,该是多大的荣耀? 谁又能说,大汉开国两代人后出了卫青、霍去病,而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大明也是到了这个时间节点,这些人里,怎么就不会出个卫青、霍去病那般的人物? 「哈哈,痛快!」 朱勇兴奋地拍打着手里的火铳,脸色因为激动涨红,疯狂地碾压、屠戮敌人,这种感觉,就仿佛是吃饱喝足后的爽快。 「报!」 这时,徐景昌急匆匆赶来:「所有还在抵抗的白莲贼已被尽数诛杀!」 姜星火轻嗯一声,随即道:「让儿郎们辛苦一些,加大搜查力度,去持续搜捕白莲余党,尤其要留心那些躲入民宅的落网之鱼,挨家挨户地敲门确认,绝对不容许漏网之鱼为祸市井百姓。」 「学生遵命!」徐景昌答应一声,便欲离去。「慢着!」 姜星火却忽然叫住他:「还记得之前跟你说的话吗,白莲贼若是投降则罢了,先收缴了武器,再做处置,别让他们狗急跳墙,百姓是无辜的......但若是顽固抵抗,就不必客气。」 「学生明白!」徐景昌肃然点头。 这时候,黄子威匆匆走到姜星火面前,附耳把刚才上海县本地士绅委托张守约跟他说的话,又跟国师重复了一遍。 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不过嘛,现在想当守法士绅,还是晚了点,价码,得多加一些。」 「国师的意思是?」 姜星火的眸中闪过了一丝笑意:「大黄浦,乃至上海浦周边的土地,尤其是适合种植棉花的土地,都得给本国师让出来。」 黄子威了然地点了点头,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之前开出的价码,自然不适用于现在了。 否则,这场大胜仗不是白打了? 「除此之外,明日搜查全城过后,本国师便要督送粮草,奔赴太湖前线,彻底平定白莲贼叛乱,故此,临行前得请本地士绅吃顿饭......粮食,都得给本国师奉献出来;建立大黄浦新城,以及棉纺织业手工工场区的事情,诸位士绅也得出人出力。」 姜星火悠远的目光,看向了东南方。 他竭尽全力,这些日子所作所为,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给邪龙找一块能孵化出来的土地?为的不就是推动历史的进步? 眼下,他马上就要达成目的了。「否则的话。 姜星火的笑意冷了下来。 「本国师不介意叛军的首级再多几个,在场的诸位军官,恐怕也巴不得多杀几个够分量的白莲教内应。 庆祝七万均举办升星活动 截止我码这个单章的时候,均订是70145。 能成为历史类第一本七万均作品,大家都很高兴,三位运营官商量了一下,决定自掏腰包补贴上盟,来冲刺四星作品,于是就有了这个单章。 想上盟的国师进群私聊阿温阿冰或阿岚,上一个盟主补贴300块,一個盟主减去返现是700块(有粉丝值则更低),还可以在活动页面兑换抽奖次数,嫡仙称号,精美挂件,大明国师印章等等等等福利。 国师们想上萌的就去找他们三个吧。 最后,再感谢一下众位国师的捧场,感谢起点的大力支持,感谢编辑青舟大大的栽培,也感谢我的运营官们…… 西湖继续去码字了。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庆祝七万均举办升星活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五十二章 敌我 清晨,薄雾缭绕的井边,透出些许宁静安详的氛围。 “国师这是.没睡?” 还称得上年富力强的宋礼打着哈欠,走出县衙属于自己的卧室,却惊讶地发现姜星火正在晨读。 “诏狱里睡了大半年,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委实睡够了。” 姜星火随口解释了一句,复又继续朗读着手中的书。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宋礼虽然在洪武年间以国子监生的身份入仕,但博览却颇为庞杂,“咦”了一声问道。 “这是王荆公的《读〈孟尝君传〉》?” “自是如此。” 姜星火放下了手中的书籍,正是王安石的《临川先生文集》,单手倚着井沿,笑道:“大本如何看待此文?” 两宋以降,虽然王安石名声一直不太好,但是身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人在文学上的造诣确实无可置疑。 此文全篇只有四句话、八十八字,但议论脱俗,结构严谨,用词简练,气势轩昂,被历代文论家誉为“文短气长”的典范。 故此,宋礼诚实答道:“寥寥数语,气势纵横。” 言罢,看着姜星火单手倚着水井边缘的样子,宋礼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别掉进去。” 可谁料,姜星火也不知道是不是叛逆期到了,非但不听宋礼的,反而整个人都拿起书,站到了井口边缘上。 晨风拂来,姜星火青衫磊落,哈哈大笑起来。 “大本谬矣!” 宋礼一时微微诧异,不解道:“此言何解?” 须知道,一生立志革新变法的王安石,十分强调文章要有利于‘治教’,要有益于社会进步。他曾说‘治教政令,圣人之所谓文也’,又说‘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 而且《读〈孟尝君传〉》作为一篇翻案性的论说文,并没有冗长的引证,长篇的议论,仅用四句话八十八个字,就完成了立论、论证、结论的全过程,就是为‘有补于世’而作的。 所以,宋礼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谬在何处。 “我且问你,改革变法,这些文章是写给谁看的?” “自然是” 宋礼方要回答,忽然顿了顿:“自然是要写给天下人看的。” “你呀,你呀,心里还是对士大夫那一套念念不忘。 姜星火展开双臂,沿着井边如同顽童一般小碎步走着,这种强迫症一般的不适宜感,让宋礼看得心头直突突,只感觉身上有无数蚂蚁在爬。 “什么是天下人?” 宋礼这回学乖了,近些日子耳濡目染之下,他当然知道国师这套“民为邦本”的治国理念。 于是,试图顺着姜星火答道:“老百姓。” 姜星火从井边跳了下来,手里的《临川先生文集》被卷成一捆。 “士农工商,皆是天下人。” 见姜星火从井边跳下来,宋礼心头既然舒服了,便也回过神来,无奈问道:“国师到底要说什么?莫要打哑谜了。” “意思就是,士农工商,谁是我们变法的敌人?谁又是我们变法的友人?对敌人要怎么反驳其污蔑变法的错误言论?对友人又该如何解释变法到底在变什么东西?” “第一个,给寻常农人写来看的东西,不要这种。” 说罢,姜星火指了指被他扔在井边的文书,县衙小吏倒是费了一番心思,想要在国师面前表现一番文采,所以书袋没少掉,可惜成了给瞎子抛媚眼。 姜星火一个半步秀才境的存在都看不懂某些生僻到了极点的典故和字词,伱指望寻常老百姓能看懂?更别提这近乎骈文的行文方式了,华丽是华丽,可惜就是堆砌辞藻不说人话,车轱辘话说了一堆,一点有用的没有。 宋礼捡起来看了看,倒也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士农工商,农人是我们变法可以成为友人的,所以要给他们讲明白变法的内容,就不能用他们不懂的方式.那该是个什么标准?下面写文书的未必是坏心思,大明开国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国师总该有个定夺,不然下面翻来覆去揣摩着改,不仅难办,还耽误时间。” 姜星火干脆利落地给出了标准答案。 “白乐天所谓‘老妪能解,妇孺皆知’,就按这个标准去写。” “成。” 姜星火沉吟了片刻,复又说道:“第二个,钻研‘鸡鸣狗盗’、‘奇技银巧’的,未见得不是真正的‘士’。” 宋礼几乎心思稍转,就明白了国师是什么意思。 世界的时间线不是随着姜星火而移动的,在江南平乱的这段时间里,由于变法失去了最核心的人物,虽然姚广孝和卓敬等人还在继续推行考成法等变法内容,但终归是在舆论方面,无法借着祈雨之事更进一步。 京城里有很多士子,都在抱着传统的程朱理学理论不放,竭力攻击变法相关的内容。 而且,这股风潮,还有越刮越大的势头。 辩经当然重要,但眼下踏踏实实做事,培育出第一批手工工场对于变法来说,则更为重要。 毕竟,如果没有切实的制造力改变,那么变法无疑是无源之水。 所以京城里的消息虽然传到了这里,但不论是宋礼还是姜星火,都并没有回应什么。 但眼见现在姜星火提起了这茬,那么想来国师心中是有些计较的。 “国师说的是国子监科学厅的事情吧。” “是,但也不仅仅如此。” 姜星火仰头看着树叶苍翠的大树,依稀看到了诏狱里那棵被朱高煦拔了的老歪脖子树的影子。 这里要说的是,王安石抨击的是‘孟尝君能得士’的传统看法,认为鸡鸣狗盗之徒只是成全了孟尝君的养士名声,没有安邦定国的才能,所以并不算真正的士。相反,士应该是大则足以用天下国家,小则足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因此士的要求应该是‘居则为六官之卿,出则为六军之将’,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名为读后感,实则借题发挥,以表达自己对人才的看法。 但就像是姜校长跟丘校长在军官培养理念上的冲突一样,丘福要培养的军官,都是读《春秋》.不是,都是读《六韬》的数十万大军统帅,但实际上毕业了却只能指挥数十个士兵,这其中的能力要求错位不言而喻。 而对于官员来说,也是如此。 不论是进士出身的官员,还是国子监监生出身的官员,饱读四书五经不假,上岗后有一段时间进行“观政”这种适应性培训也不假,但归根结底,过去所学,跟当官所需,差距还是太大了,非是一时半会儿所能弥补的。 “这里有递进的两个说法,便是说,学科学的和学理学的,都该是‘士’;而且,既然是‘士’,既然是‘官’的预备阶层,那总该有个标准春秋时的‘士’还有君子六艺嘛。”姜星火笑着说道。 但宋礼是什么人?一部侍郎,正经的国朝大员,哪还听不出来姜星火话里的弦外之音。 宋礼干脆说道:“培养‘士’的这个标准怎么定,谁来定,都是涉及到了变法成败的根本说法啊。” “我们需要建立一所新的学校。” 姜星火定定地看着宋礼,说道: “一所培养符合朝廷规矩,即将成为‘官’的‘士’的岗前培训学校。” 宋礼迎着初升的红日,看到了姜星火眼中的坚定。 姜星火把《临川先生文集》举起来,一页页书纸在晨光下走马灯般闪过,认真道。 “王安石变法变法输在哪?” 不待宋礼回答,姜星火肯定地说道。 “我想了许多时日,无非就是这两点,一是变法没有培养出新的得利阶层;二是变法不懂得聚拢大多数。”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王安石的失败,我们决不能重蹈覆辙。” 姜星火一下一下地用书卷拍打着手背,在井边踱步着。 “我们怎么才能吸取教训?培养新的得利阶层,我们已经在一步一步做了,虽然有波折,虽然不容易,但总体没出大乱子,眼见就要做好‘建立手工工场区’这最难的开头一步了。” “我今日说了这么多,要跟你讲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后面这个。” 姜星火停下脚步,诚恳说道:“大本,对于我来说,变法是理想;对于你来说,变法是前途。对自己前途,你得认清楚。” 相处的日子久了,若说半点都没有受到姜星火‘拯救天下苍生’的理想的感召也没有,那是骗人的,宋礼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最后只有无言颔首。 “大明有什么社会组成部分?士农工商,太祖高皇帝规定的很清楚了。” “之前你说天下人就是老百姓,我说不对,我说士农工商都是天下人,这便是说,我们的敌人,绝不是某一个阶层!” “而是我们要聚拢士,聚拢农,聚拢工,聚拢商,把这些人都聚拢到变法的大旗下,然后对着那一部分守旧顽固的士,进行打击,从而促进整个天下的巨大变革。” “唯有如此,变法方能成功。” “否则,像是王安石那般,变法把天下人都推到对立面,又怎么能成功呢?” 宋礼当然清楚,这是姜星火与他的肺腑之言,这是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当然,这未尝不是国师“聚拢”的一种手段,但却足见话语间的真诚。 事实上,宋礼是真的有所思考。 对于宋礼这种务实的人来说,狱中清谈天下事不算真本事,出狱后所作所为,方才是真显英雄手段的事情。 那么国师在出狱后的短短四个月内,到底聚拢了哪些阶层? 宋礼细细想来,第一个蹦出脑海的,是“工”。 工匠,受到了姜星火的极度重视,不夸张的说,全天下最好的工匠,现在都握在姜星火手里。 不论是热气球,还是新式火绳铳、青铜野战炮,立竿见影的优秀表现,都说明了工匠的巨大作用以及他们能迸发出的能量。 而工匠的晋升体系,奖励机制,以及熟练匠人的传帮带,都是姜星火在变法规划的谋划中,和已经部分落实的事情。 至于工匠的最大桎梏——匠籍制度,现在还不易贸然改变,只需潜移默化,时机一到,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 姜星火主导的变法能改变工匠当下较为低下的社会地位,以及僵化的创新机制。 所以,工匠,一定是站在变法阵营这边的。 第二个出现在宋礼脑海里的,则是商人,姜星火也给宋礼提到过。 商人这个阶层具有逐利性、软弱性、狡猾性,既要争取,又要提防。 在名义上,大明太祖高皇帝的那套东西还是得用,商人也得崛起,这不矛盾。 第三个,是农人,除了常州府斩杀贪官收拢民心,如今江南平乱也是同样的目的。 刚才已经说了,姜星火正在准备针对江南诸府的新的农田政策。 当然不是那种比较激进的,而是重新清丈田亩,给予自耕农更多的保护和支持,同时以刀兵逼迫士绅们作出调整佃农当下过田租的契书。 想当“守法士绅”? 想不被当白莲教徒抓起来? 可以,但是以前你们不积极,现在得加钱! 跟华亭县士绅不一样的是,现在不是缴纳粮食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大黄浦周围的土地,统统给我让出来! 修建道路,平整土地,建立手工工场区,建立新城相应公共基础设施,都得出钱出力! 而且根据“守法士绅”的要求,以前包揽钱粮,用各种坑蒙拐骗手段坑佃农的,都得简单算算账吧?不想算账也可以,减少一点佃农的田租,让佃农们喘口气。 当然了,也不是没有死硬分子就是被扣上“白莲教余孽”的帽子都不肯退让的。 这种人在姜星火的预计中,反而应该为数不少.毕竟松江府籍贯的官员在朝堂里实在是太多了,有些人不是能拿捏到证据的。 但是无所谓,眼下不退让,等新的制造方式大规模成型后,佃农一样会选择脱离土地。 所以,姜星火根本不怕本地士绅会如何选择。 至于第四个,也就是士,便是姜星火刚才提到的,需要建立一所新的“士—官”的培养学校了。 宋礼当然能想到,这个跟培养预备军官的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类似的存在,一旦复刻成功,将在庙堂中引起多大的震动。 这也就意味着,支持变法的新一代文官,将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而守旧派将失去他们的新生代力量,纵使眼下还能占据上风、占据舆论的主流,可是被釜底抽薪后,注定是不能持久的。 而这样细细想来,国师是真的做到了聚拢士农工商的大多数,只打击其中“士”里面的极少数。 与王安石变法时‘拗相公’举世皆敌,众叛亲离的场面,可谓是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知不觉间,伴随着一步步的脚踏实地,国师竟然已经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做到了给‘聚拢大多数’这件事做好准备了吗?” 后知后觉后,宋礼看向姜星火的目光,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敬佩。 而且,他也很好奇。 国师该如何做成建立新的文官培训学校这件事呢? 毕竟,这跟建立军校不一样,军校是因为本来大明就一直有重启宋元时期‘武学’的计划,而且靖难之役后,也确实有把培养军官的机构捏在朝廷手里的想法,这是朱棣巩固军权的重要举措,对勋贵武臣们来说,能让自己家的小崽子们有个正经出路,也是好事,所以建立军校并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阻碍。 但建立文官培训学校,可就大不一样了。 “国师你说……” 宋礼犹豫半晌,最终忍不住问道: “培养出来的这些人,又真的是‘士’么?” 虽说如今这大明,早已没有了真正意义上两宋的‘士大夫阶层’,但在很多人心里,还保留着那一份固执。 因此宋礼的担忧和顾虑,并非是毫无缘由的。 毕竟‘士’,或者说‘士大夫’,这个概念太过特殊,它不仅是社会阶层,也是一种全方位、多角度的思维模式乃至价值观念。 当然了,儒家从来都是一张皮,里面的东西莫说跟孔子那个时代不一样,就是跟董仲舒的时代都差的很远了。 可问题是,国师要建立新的文官培训学校,是不是要把“科学”塞进去,如果是的话,是不是就跟国子监的科学厅冲突了?而且,国子监新建立一个厅,争议虽然很大,可阻力却并不大。 但如果新建一所关系到读书人前途命运的文官培训学校,这里面的利害牵扯可就实在太大了! “你是说用科学来培养文官嘛?” 见宋礼点头,姜星火笑道:“非是如此,那是国子监的事情。” “那这学校?” “教授的,自然是如何为官的学问。” 宋礼没说话,但眼神已经暴露无遗。 他不信。 这是这位封建官僚最后的骄傲了。 我承认阁下很强。 我承认阁下天文地理经济外交哲学炼丹无所不知。 但是你不是不懂怎么当官的吗? 你要是连这个都懂,我们最后一块遮羞布可就没了啊! 就像一群人喜欢一件物品,却发现那物品本身是赝品一样,即便这个赝品再漂亮,也不过是徒增几声嘲笑而已。 可若有事实摆在面前,证明这个所谓的“赝品”是真品呢? 那自然是另外一回事儿。 “国师会讲吗?” “自然。” 姜星火点头,他倒是很理解宋礼的担忧。 “那都要讲什么,国师可否提前透露?” “《行政法学》、《行政学概论》、《行政部门组织体系与架构运行》、《文官选人用人育人励人留人的诸项原则》.能讲的东西多着呢,军校那边我也欠了好多节课。” “眼下事情太忙,等把建立大黄浦手工工场区的事情做好,安置好被白莲教叛军裹挟的百姓,培养起第一批棉纺织业,回了南京自然是要逐个去做的。” “事要一件一件做,饭要一口一口吃,总不能一口吃个大胖子。” 姜星火几乎失笑道:“怎么,大本你还担心我不会讲课吗?” 宋礼闻言亦是失笑。 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聊到紫霞散尽,红日初升。 没了退路,死心塌地跟着姜星火的锦衣卫百户曹松出现在了门口。 “什么事?” “王镇抚(王斌官职,从五品,全名京卫指挥使司镇抚司镇抚)要下官来禀告国师,全城搜查已经结束,共斩杀白莲教余孽二百三十七人。” “百姓的伤亡呢?”姜星火问道。 曹松犹豫刹那,下意识地别过自己被赵海川用油锅烫伤毁容的侧脸,低声说道:“自白莲贼串通水门校尉攻入城池算起,累积伤亡百姓四百五十八人,失踪一千余人.不过这些失踪的百姓,大多是为了躲避兵祸而躲了起来,应该等城里局势彻底稳定后,就会都冒出头来了。” 宋礼出声问道:“除了昨夜被阵斩的白莲教舵主陈文亮,可还曾抓到什么白莲教的匪首?” 这当然是很重要的问题,按理说,白莲教哪怕再能藏,在大明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多年,一支上千人的军队,也不该是由舵主指挥的,定是有更高级别的人来指挥。 而且昨晚也确实有骑兵队的人看到了,白莲教的这些人,是有另外一人负责总指挥,而这人似乎并没有从水门乘船撤出,而是被拖住了,旋即白莲教军队总崩溃后,逃入了城中某处藏匿了起来。 当下既然曹松没有特别进行汇报,就说明此人还没有被找出来,而既然没有被找出来,那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谁知道城里是不是还藏着白莲教的后手?虽然概率不高,但是不可不防。 曹松倒也没支支吾吾,干脆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他的责任。 姜星火没有责怪他,而是把井边的那一叠文书收起来,打算回到屋内。 今日的行程依旧很紧张现在要处理好昨日突袭战斗后的种种余波,包括百姓的安置,建筑物的重建,以及使用靠谱的将校来布防,同时审讯白莲教被俘的教众,探知是否有更多的阴谋。 总之,林林种种,虽然很多事不用姜星火去做,但是他得知道,也得做出相应的指示和判断,所以一上午的时间肯定是要花费到这里的。 而明天就要跟随船队前往太湖前线,完成对白莲教叛军的平叛了,所以剩下的事情,今天也要一并处理完。 下午得去勘探堰塞湖被炸掉的大黄浦地域,在那里,有着充足的水源和优良的航运条件,同时眼下只是一个初步的疏通,黄浦江还需要更多的水利设施和管理,而治理好的黄浦江,毫无疑问,会成为水力纺纱车的最好动力来源。 到了晚上,估计就是跟上海县本地的士绅们友善地聊天了。 聊得内容,也无非就是刚才提到过的那些,包括粮食、人工、土地、减租等等。 一堆事等着呢,姜星火自然是没有时间浪费在追查躲藏起来的白莲教指挥官的身上。 而且县城就怎么大,就算再躲藏,又能躲到哪里去?掘地三尺也能翻出来的,除非挖了地道跑路。 故此,姜星火虽然有点忧虑,并并不算太过于担心。 就在姜星火打算回屋工作的时候,忽然郑和也出现在了县衙后院的这个宽敞院落的门口。 “国师,有人自称白莲教左护法,有重要机密,请求见您!” 白莲教左护法牛真,是躺着进来的。 他的身上经过昨晚的鏖战,本就有伤口,虽然靠着白莲教的秘制小药丸暂时压制了下去,但也绝对好不到哪去。 本来,牛真是打算拉拢白莲教圣女唐音跟他一起反抗教主。 可惜白天宇心狠手辣的程度,以及做事的果决,还是出乎了牛真的意料。 他还没怎么样呢,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白莲教刑堂的暗卫就摸上门来。 这种效率是极为恐怖的,要知道,这时候还是满城都是明军在继续追剿和巡逻呢! 要不是有几个跟过来的手下帮他抵挡,牛真早就是一具凉透了的尸体了,根本见不到今天早晨的太阳。 可即便如此,也是伤上加伤,一路挣扎了跑到了街上,引起了负责戒严巡逻的明军士卒的注意力,方才保住了性命,被抬了过来。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一幕,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沉默了片刻,姜星火说道:“把慧空唤过来吧,他略懂医术,给治疗一下。” 慧空很快来到了这处院落,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白莲教左护法,又看了看国师姜星火,很不熟练地开口发声:“小僧.” “别说了,先做手术吧,这次记得缝的漂亮点,上次赵海川抱怨伤口像是他老娘缝的衣服。” ps:【重要提示(本段内容不收费)】第316章-第356章为江南整顿吏治和戡平叛乱内容,无任何理论知识,全部为实操内容,不喜可直接跳到第366章《上课》,往后为含理论知识内容。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三章 暴露 姜星火挥挥手,打断了慧空想要说的话。 慧空闻言,点了点头。 姜星火回房间继续批阅公文,慧空则是留在外面忙活,从刚才姜星火和宋礼聊天的井口挑起水桶,用井水将那个叫做牛真的白莲教左护法身上的伤口清理干净。 这个左护法重伤后已经昏迷多时,此时也没什么反抗能力,身边又有数名姜星火的侍从甲士看守,自然不虞掀起什么风浪。 慧空先是用高纯度酒帮他擦拭双肩、背部和腹部几处刀伤进行消毒,然后拿出针线,把主要伤口缝上,最后使用他拜师道衍前所在的寺庙里的特产金疮药,涂抹次要伤口。 “嘶……” 随着慧空小心翼翼地将伤口上的血液挤压到一起,半路被疼醒的牛真顿时疼得吸气不已,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而下这可是连麻药都没打一星半点的手术,针拐进肉里那是真疼。 “阿弥陀佛,忍住!” 说完之后,慧空又给他涂上另外两道伤口的金疮药,随后,便是用干净的布条缠绕,固定好伤口。 等慧空忙完手里的事情后,进门就看到国师大人靠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姜星火倒不是在休息,最近精神高度紧张,实在是睡不着,而是在思索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 随着大黄浦-上海浦的打通,从华亭县收缴的第一批粮食,可以顺着这条河道转入水流趋于凝滞的吴淞江,溯江而上,抵达太湖沿线的战场。 那就意味着明军的总攻即将开始,而这场在永乐元年发生的小规模叛乱确实是小规模,因为如果严格来讲,实际上只涉及到了苏州府的太湖流域周围几个县,叛军的实际人数并不会超过一万人,而之所以号称十万之众,乃是因为裹挟了七八万百姓的缘故。 由此也可以看出,白莲教这次夜袭失败,损失了一千余人,而这一千余人可都是白莲教秘密训练多年的士卒,这是真的伤筋动骨了,说是折了老本也不为过。 白莲教虽然还存在着,但早已不足为虑,说句有些半场开香槟的话,战争尚未结束,姜星火就已经在考虑战后的问题了。 战后江南的主要变革,无非就是两点。 第一点,要针对这次江南平乱,诸府官员的表现,奏请永乐帝进行人事上的调整。 涉及到的府也不多,刨除已经被清洗过的常州府,剩下的就是苏松嘉湖四个府而已。 能者上,庸者下,支持变法者留,不支持变法者滚。 大不了换十几个知府、同知、通判、推官.就这么简单。 对于当下的大明来说,吏治这种东西,短时间内能治标,能够推动变法,不影响新的制造力的出现与崛起,就已经足够了。 除此以外,则是包括税制、教育等各方面变革的具体推行,只有以江南为试点推行下去了,才好更顺利地在整个南直隶进行推广。 第二点,便是注意进厂时机了。 江南的水患问题在于水利工程的荒废,导致疏解洪水能力严重不足,所以必须重建环太湖圈的各条支流、湖泊的水利设施,并且进行因地制宜的调整,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大工程,正是以工代赈的最好项目。 除此以外,水利工程建设好了,江南的粮食产量也会进一步提升.在农业社会,水利工程和粮食产量一定是画等号的,为什么秦国变法里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大修水利?这便是说,有了良好的水利工程,粮食才能稳定地产出乃至增产,才能供养更多地人口,有了更多可承载的人口,就有了争霸天下的兵源、税基。 关中自秦汉以来,成为王霸之基,这个“基”到底是谁打下来的?而关中为何自隋唐后,又逐渐没落? 两岸黄土,泾渭难分,便是答案。 而江南的治水一旦处理好,水利稳定导致的粮食增产,就可以弥补因为部分百姓进厂打工,而使劳动力减少导致的粮食减产。 一加一减能做到动态平衡,江南就不会再出现大的乱子,白莲教从人口和动乱两方面都失去了基础,自然就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了。 “小僧已经将那些伤口都清理干净了。”慧空走近姜星火说道。 姜星火嗯了声,睁开眼睛,说道:“辛苦了,对了,最近荣国公(姚广孝/道衍)可有讯息?” “没有,不知道师尊在忙什么。”慧空话锋一转,“不过小僧研究了一番师尊的文稿,关于国师即将培育出来的‘邪龙’倒是有些疑惑,只是见国师最近太忙,未敢打扰。” “你想问?” 慧空笑着回答:“小僧自己想问。” 姜星火挑眉看向慧空:“那文稿又是怎么回事?” 慧空继续说道:“当初师尊跟着国师您听课,但他老人家有时候太忙,于是便遣我每天早晚都会去诏狱蹲守。每当纪指挥使派人记录的东西从国师您那儿出来的《姜先生讲课笔记》,按惯例会给大天界寺送一份,小僧都会去找他询问关于您的事情。” 听慧空这么一说,姜星火微微恍然,竟还有这段故事。 “下午去大黄浦那边,有空的话再给你解答吧,若是没空,就得改日了。” “走吧。” 姜星火起身,说道:“去审审这位白莲教左护法,看看有没有什么惊喜。” 两人走出来的时候,院落又开始躺着装死的白莲教左护法牛真突然动了动。 慧空转眸看去,发现那人跟刚才疼的龇牙咧嘴也不睁眼不同,此时居然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侍从甲士纷纷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一旦其人试图暴起伤害国师,便可立即将其斩于刀下。 “哟,醒了。” 姜星火饶有兴致的盯着那人,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意。 这可是第一次逮到大鱼。 对于这个时代白莲教这种神秘组织的头目,姜星火还是很有兴趣的。 牛真倒没有出现什么“双眼阴冷,恶狠狠瞪着姜星火,恨不得生啖其肉”这种嫌自己命长的表现,而是顺从地低下了头,甚至试图挣扎着起身行礼。 “躺着吧,伤口崩开了又得麻烦慧空重新缝。” 听了这话,牛真顺从地躺了下去,慧空麻不麻烦他不介意,但是他不想无谓的再经历一遍缝合手术的痛苦,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关二爷的忍耐力。 姜星火缓步走到了门板组成的简陋手术台边缘,看着牛真道:“你应该认得我吧?” 牛真闻言点了点头:“大略听说过,国师年少有为,如今一见确实是谪仙风姿。” 很明显,这个反派没啥硬骨头,从心的很快,嘴上也就甜了很多,一点都不嘴犟。 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是本次重大失利的直接责任人和背锅侠,白莲教顺理成章地抛弃了他,并打算杀他灭口,所以牛真也就变得别无选择了起来。 除了投降朝廷,天下之大,怕是再没他容身之道了。 “我本以为伱该是被士卒搜寻到然后斩杀了,没想到你却送上门来了。” “既然你送上门来,那我自然不客气了。” 姜星火的声音很轻,轻的让牛真必须竖起耳朵来认真听,但是牛真却感受到了其中浓重的杀意与危险。 “是在下知错,迷途知返,还请国师能够放过我这一次!” 他连忙低头恳求着,脸色都变得苍白无比,甚至额角有冷汗渗出。 牛真虽然是个武夫,但是却也懂得分寸和利弊。 姜星火可以说是大明朝最顶尖的大人物之一,而且又是手执尚方宝刀,亲自坐镇江南,负责平乱治水赈灾诸项要务,此时唯有求得姜星火点头,他才有活命的机会。 姜星火淡漠地开口:“说说吧,都知道点什么。” 他这话一出口,原本想要通过话术说点什么,来用自己的情报换得某些价码的牛真,瞬间变得哑口无言了起来.牛真看着姜星火的眼神充斥着复杂,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旋即神色颓然。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 牛真抿了抿唇,低声说道:“我说,我什么都说。” 姜星火点了点头,当然,他要的是牛真所知的全部秘密。 这位白莲教左护法开始讲述起了自己这些年知道的和做过的事情,他的话很多,几乎涵盖了整个白莲教的方方面面,但唯独缺少最关键的某些信息。 “白莲教教主在哪?白莲教勾结了江南宦场的哪些官员?说出来,留你一命。” 姜星火懒得听他的巧言令色,干脆摊牌问道。 第一个问题,相对好回答一些。 白天宇对他不仁,牛真自然也会不义,他干脆说道 “白莲教教主名为白天宇,这老匹夫眼下就在这座城里。” 此城之内! 好大的胆子! 姜星火目光闪烁了两下。 白天宇身为白莲教教主,按理说自然会居住于白莲教的秘密据点里,可如今竟然不惜以身犯险,出现在此地,显然是对于夜间突袭姜星火一事,有着极大的成功信心。 “.此人倒是颇有些枭雄心性。”宋礼在一旁开口道。 不过此刻姜星火最关心的并非白天宇本人,而是白天宇手里掌握着的权势。 “白莲教,若是教主死了,谁来接任?”姜星火突兀问道。 “自然是圣女。” “圣女何在?此人姓甚名谁,有何特点?” 姜星火半点余地都不给牛真留,连连逼问道。 “白莲教圣女名为唐音,善易容之术,有千变万化之能,平日里负责教中各项日常事务的运行。” “唐音也在此城中,昨日正是唐音收留了我,我与劝其联手对抗白天宇,可惜其人冥顽不灵,对教主白天宇颇有些愚忠愚信,昨日刑堂影卫找上门来,我只能逃跑,后面便不知其所踪了。” 姜星火蹲在他的门板边,问道:“他们有地道之类的出城手段吗?” “应该.没有吧。”牛真有些迟疑地说着,他的脸色苍白无血,嘴唇也有些发白,显然他也不确信。 但姜星火给他的压力太大,不知道他也不敢说谎,只因这样诚实回答,他或许还有活路 姜星火冷笑了一声,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袖,漫不经心地说道: “既然没有挖地道,那就走吧,你陪我去瞧瞧,我倒要看看,这个千变万化的圣女,和胆大包天的教主,究竟都长什么模样。” 牛真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他看着姜星火,眼底深处隐藏着浓烈的恐惧,嘴上虽然说着老匹夫,可白天宇的积威仍在他的心中难以散去。 “怎么?害怕了?” “没,没。”牛真连忙摇了摇头,周围侍从甲士自然抬着他身下的门板移动了起来。 对于牛真来说,哪怕白天宇打算杀他灭口,可是真的公然背叛白莲教,又哪是那么容易迈过心理上的那道槛呢? 若是真的容易,牛真昨晚也就不会提议让圣女唐音和他联手了.说到底,在内心里,牛真还是认同自己是白莲教的一员,如今哪怕事实上成了叛徒,暗地里和明面上,还是不一样。 这种心理或许难以理解,但实际上,白莲教这种江湖秘密组织,成员通常是非常具有认同感和归属感的,跟后世的帮会一样,叛教之人是要遭到所有人的唾弃的。 但是现在这般局面却由不得他选择,毕竟姜星火可不是什么大善人,浦神的事情和昨天的夜袭已经让牛真清楚,这同样是位杀人不眨眼的主。 ——如果你被姜星火认定为敌人的话。 王斌在前边带路,姜星火在后边跟随,一行人一同朝着县城的东门而去。 同样,得到消息的锦衣卫们早已悄然埋伏于暗中,等待着白莲教教主、圣女二人的落网。 县城里守卫森严,巡逻的士卒遍布四周,每隔百步便会有一队城防军把守,一旦发生任何动静,这些沿海卫所兵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 这样严苛的戒备,让躺在床板上的牛真心中忍不住泛起一丝绝望之色。 他明白,这一次,所有还躲藏在城中的白莲教残部恐怕是都死定了,他甚至都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没有主动投降,而是被抓回去了,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结局锦衣卫的手段,他可是早就如雷贯耳了。 一行人抵达了县城的东门,躲入了城楼里。 为了钓鱼,姜星火下令开放东门,因故滞留在城中的乡下百姓可以出,外面的人不可以入。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就算白莲教的教主和圣女不上钩,也会有其他躲藏在城中的白莲教教徒忍不住铤而走险,搏一搏自己的运气。 “若是擒下白莲教教主或是圣女,还请国师留在下一命。” 城楼里,牛真看向姜星火说道,语气满是恳切之意。 姜星火没有回答,他眯着双眸看着下方的城门,目光深邃而又锐利,仿佛一柄出鞘的宝剑一般锋芒毕露。 若是有机会,他当然要趁机拿下白莲教的最高层,将其诛灭,以绝后患。 江南的变法,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这便是因为,变革必然会引发阵痛,如果白莲教还活跃着,就会有新的兴风作浪的机会。 “喔对了,你另一件事还没说呢,白莲教都勾结了江南宦场的哪些官员?” 牛真身体微僵,紧绷着脸不敢吭声。 “你放心吧,只要你从实说来,我这个人向来是言出必行的。” 姜星火当然明白他的顾虑,无非就是一个口头保证以作心里安慰嘛,于是笑道。 牛真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我只知道为了白天宇为了给这支千余人的秘密军队寻找容身、训练的地方,是与地方官府有勾结的,而且日常为了供给这千余人的衣食,也有脚行和商人做往来.我负责训练和管理这支军队,这条线上涉及到的人我知道,但白天宇在江南宦场上侵蚀、拉拢的其他人,我并不清楚。” 姜星火点头,爽快道:“只说这些,也是算数的。” 牛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于是转头便把从前跟他有过接触的嘉兴府上下官员、商人、帮会头目,卖了个干干净净。 这支秘密军队的基地,正是在嘉兴府的嘉善县城北面,也就是苏州府、松江府、嘉兴府交界处的三不管地带。 “你们白莲教还真是厉害,都已经渗入了嘉兴府宦场的上上下下。”姜星火笑吟吟道,似乎丝毫不生气。 “他们白莲教!”牛真连忙急不可耐地撇清关系。 “嗯,他们。” 这让牛真不由地暗松一口气。 他还真怕姜星火知道他掌握的所有情报后就翻脸不认人,将他斩草除根。 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不过牛真转念一想.现在还不是放心的时候,因为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没做,那便是给姜星火指认白莲教的教主、圣女。 不远处,一个满面风尘的中年妇女,肩膀上拖曳着草绳,身后拉着一个两轮板车。 两轮板车上躺着一个老人,用草席盖着脸,俨然是没了生机的样子。 眼下明军在城内挨家挨户的排查,白莲教活动与躲藏的空间越来越小,如果继续拖延下去,那么暴露的风险就会越来越大。 故此,明知道眼下明军放开东门让乡下百姓出城可能是个圈套,唐音也别无选择。 不过,她对自己精妙的易容术很有信心,并不担心会被识破。 现在唐音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乡下灰头土脸的村姑样子。 “干嘛去?” 城防军警惕地打量着她。 “送人。”士卒眼前的中年妇女说道。 “谁?”城防军皱眉。 其实看着身后板车上薄薄的草席,以及妇女满脸皱纹里都嵌着哀愁的样子,他们已经大略猜到了,只是职责所在,该问的还得问。 由于姜星火怕消息走漏,所以这些城防军并不清楚,今日排查的目标是白莲教的教主和圣女。 他们只是负责重点审查是否有残留在城中的白莲教教徒,借着开城的机会逃走,是针对青壮年男子的,老弱妇孺不在此列。 而昨天,城里已经有不少普通百姓被战火所误伤,还有人丢了性命,眼前这种情况,城防军早已经见怪不怪。 “我爹,送回乡下安葬。”中年妇女回答道。 此话一出,城防军和周围众人皆是露出了稍许悲戚之色。 城防军挥了挥手:“赶快走吧。” “好咧!”中年妇女的忧愁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她低下头,继续艰难地拉动着板车。 待她走出几步后,离开了这些城防军的排查区域,城防军的卫所兵才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白莲教在江南的确没有到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地步,反而无生老母在江南很有市场,否则也不会把乱子闹到这么大的规模甚至很多本地沿海的卫所兵,也受到过白莲教的影响,可是当真正成为对立面的时候,这些卫所兵却恨不得白莲教赶紧被国师所铲除。 可惜,他们也很无奈地认知到,白莲教这帮高层行踪飘忽不定,很难找到踪影,这也就意味着铲除的难度很大。 “最起码,希望咱们执行任务的这段时间里,不会再有白莲教徒出现在城里吧!”有人叹息。 昨夜城防军死伤了不少人,这些人平日里都是在一块生活、耕种、训练的,此时“白莲教”这三个字,就像是一颗毒瘤般扎在了他们的心里,令得他们夜不能寐,惶恐不安。 “别乱想了。” 旁边的士兵拍了拍同僚的肩膀,说道:“咱们只需管好自己的职责就够了,其它的交给国师大人处理就行,咱们这点本事啊,就别瞎操心了。” “你说的倒轻巧.” “国师大人无所不能,定能铲除白莲教,放心吧。”另一位老兵说道。 听着身后城防军的交谈,唐音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些沿海卫所兵组成的城防军,不过是刚刚隶属于姜星火麾下没多久,经历了短短时日,便已如此认同姜星火的能力,其人蛊惑人心之术,甚至比我教最擅长传道的长老都要厉害几分.” 不过,唐音的胡思乱想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过了城防军的排查区域,并不能让她松一口气,最重要的是,她得能通过城门。 城门口的检查非常仔细,每个人都要搜身,而且随身携带的包袱也会被翻开查看,唐音自问易容术很强,连皮肤和头发的细节都做了处理,这些士卒应该看不出什么来,但此时还是心头有些忐忑不安。 唐音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板车。 今日二人出发的时候,她便被教主的亲卫告知,教主服用了假死的药丸。 之所以这么急着走,自然是跟牛真没有被顺利灭口有关,虽然按照伤势来看,牛真不见得能活着出卖他们……可万一呢? 牛真若是活着投奔明军,那么一开始或许还是昏迷状态,她们暂时安全,然而城里每多待一刻,就会愈发危险。 可她们不知道牛真是死了还是昏迷还是清醒,也不知道姜星火掌握了多少情报,眼下局势糟糕无比,对她们而言,越拖下去,不管是牛真这颗雷还是明军收紧的排查,都会让她们暴露的风险极大增加。 明军甚至还使用了邻里互相鉴定这套办法,在城里伪装是行不通的。 所以,现在迅速出城虽然也有风险,但却是最优解。 两人怎么混进来的,自然要怎么赶紧混出去,依然是扮作父女,这是很不容易引起守军警惕的一种方式。 对于这一切,唐音当然觉得不安,可自从她跟着白天宇进了城,就失去了掌控局势的机会,眼下她不想坐以待毙,也唯有听从教主的计划,尝试蒙混过关。 客观来讲,乡下妇女拉着亡父归乡,成功出城的概率很大。 但不安感促使唐音又看了一眼身后她爹,嗯,这么说也没错,唐音是白天宇捡来养大的孤儿,在唐音心里,确实是跟亲爹一样敬爱的人。 正是因为这种敬爱和几乎无条件的信任与服从,让唐音从未怀疑过白天宇的命令。 出发前,唐音当时匆匆看了几眼,被草席遮盖起来的教主,确实跟一具尸体没有区别,毕竟她从未听说过白莲教还有假死药丸……不过大略看了几眼,草席下确实是教主,便也不在多想。 而相关核验身份的路引,以白莲教的能力,自然也早就做到了天衣无缝,用的就是他们进城时那套。 两人眼下的身份,是上海县周围村庄的一队父女,来城里卖土货,顺便串亲戚,却不幸遭了兵灾,所以她这个女儿只能把老父亲拉回乡下埋葬。 “路引拿出来。” 听到其他军校生的话,城门口负责带队的张安世,目光掠过了唐音,原本便应该不再注意,但却“咦”了一声。 “怎么了?”徐景昌原本在擦拭着铳刀,此时转而问道。 张安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徐景昌看过去。 “好圆润,不似村姑。” 这两个小子虽然年岁不大,但也是风月之地的常客走马飞鹰的勋贵子弟,难免会从小就涉及到这些,而且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见到了自然下意识地就会打量关键部位一番,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根据不同的喜好,每个人打量的部位不一样而已。 徐景昌看后,也是微微一怔,但旋即想起了什么,提着火绳铳和铳刀站起身,来到城门口的检查处。 负责核验路引的士卒,原本已经示意唐音可以通过了,但见军中传说马上要成为新一任国公爷的徐景昌走了过来,便又停了下来。 徐景昌是知晓国师今日设局钓鱼,究竟是要钓什么鱼的,他抬眼看了看唐音和她身后的两轮板车,冷冷地说道:“掀开草席,给我看看。” 唐音停了下来,紧张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军官用铳刀挑开草席。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老而失去血色的脸颊。 “死了?” “死了好几个时辰了。”唐音勉力道。 “哦,死了就好。” 还没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这位顶级勋贵二代在说什么的时候,徐景昌猛然拎起带着铳刀的火绳铳,捅进了老人的身躯! 唐音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里。 然而,下一瞬发生的事情,却让她如坠冰窟。 老人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 唐音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教主,是不是有她从不知晓的替身? 她不可置信地仔细端详着老人的面部细节,越看,手脚越冷。 若非强撑着意志,几乎要瘫倒在地。 身为化妆大师,之前有些心神不定,又没机会细看,路上也只顾赶路没多想,方才被教主亲卫糊弄过去,如今细看之下,哪还不知道真相? 虽然有着九成九相像,甚至跟孪生兄弟差不多,但眼前这死人,并不是教主。 她被她视作心目中最敬爱的父亲,当做了脱身的诱饵。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假死药丸,她这一路,拉了一具真的尸体。 徐景昌神情自若地收回了铳刀,指着唐音,向周围的士卒吩咐道。 “拿盆水来,让她洗脸。” ps:【重要提示(本段内容不收费)】第316章-第356章为江南整顿吏治和戡平叛乱内容,无任何理论知识,全部为实操内容,不喜可直接跳到第366章《上课》,往后为含理论知识内容。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四章 公告 刚走下来的曹松经验却比这些小伙子老道多了,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先掐住对方的颌骨,确保对方不会咬舌自尽或是吞服药物后,再排查了口腔,确认对方难以自杀,方才塞了个布团进去,卡住了舌头。 曹松刚才在走马道看得很真切,多年的特务生涯,让他几乎可以断定,眼前的人就是牛真供出来的白莲教圣女。 只不过那具死尸,却明显不是白莲教教主。 这一系列熟练的锦衣卫行为,让周围的人看得是目瞪口呆,属实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锦衣卫震撼。 唐音方才被自己最敬爱的人所欺骗,一时间心神失守,再加之她确实没什么武艺.这很正常,正如真实的特工往往不是什么全能战斗高手,很多特工甚至并不精通格斗一样,白莲教圣女负责白莲教内日常事务管理,更类似于一个总经理的角色,也不需要会什么武功。 所以,已经失去了最佳的自杀时机。 而且心灰意冷之下,反倒没了断然自尽的心思。 若是之前,说不得为了掩护教主,唐音是对赴死没有半点犹豫的。 可眼下,她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整个人登时就浑浑噩噩了起来。 之前的两名士卒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将一盆清水端了出来。 唐音被他们用力按住肩膀,迫使她转动头颅,将一整盆凉透的水都泼在脸上。 冰冷刺骨的水珠顺着额发滑落,划过眼角眉梢,落在唐音身上的衣裳上,留下了明显的水迹。唐音缓缓抬起了头,眼底原本闪烁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却瞬息间归于平静,只余无尽的空洞与茫然。 她呆呆站在那里,好似已经失了魂魄。 周围的士卒看着唐音被清水洗过的面容,却刹那间都呆住了。 用来易容的化妆用药被洗涤殆尽,方才还土里土气的“村姑”,此时竟变成一个绝代佳人。 那双眸子虽然仍旧暗沉无光,可眼尾却微微翘起,显露出几分妩媚,仿佛能勾走人心。 如果说刚才的唐音,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块满是灰尘的顽石,那么此刻的她,却有些像一朵妖冶绽放的玫瑰。 唐音的长发被水淋湿,散落在肩头,显得更加乌黑亮丽,她的眸子深邃,透过清澈的水珠,闪烁着不为人知的忧伤.身上的衣裳虽然已经变得凉透,但仍旧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让人不自觉地心动。 唐音仿佛一个孤独的花朵,静静地站在那里,让人心生怜惜,同时又有一种掩不住的惊艳之感。 “愣什么!” 徐景昌回过神来,朝其他人怒吼一句。 众人纷纷醒悟,慌忙收敛了心思。 徐景昌则留在原地盯紧唐音,不知怎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不安。 他静静地看着唐音,感受着她身上那股不为人知的孤寂和悲伤,唐音的目光始终望向近处高耸的城墙,从那盆水泼下开始,她也未曾移动分毫。 徐景昌走到唐音身前,俯瞰着狼狈不堪、满头青丝散乱的女子,他终归是个少年,看着这勾人心魄的美妇人,喉结滚动了几下,方才说道:“跟我走。” 唐音默默地跟随着徐景昌,走到城楼上,走到姜星火的面前。 唐音仍旧站在那里,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 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倾倒。 姜星火看着唐音,眸子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刚才下面的事情,徐景昌已经附耳禀报了他。 而躺在床板上的牛真,更是直接叫出了唐音的名字。 所以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白莲教圣女,白莲教的二号人物了。 姜星火当然不会被区区美色所诱惑,他的思考另有目的。 “.多好的改造典型啊,《我的人生转变:从白莲教圣女到纺棉女工》,光是想想,就觉得这首版肯定能卖脱销。” 是的,国师大人刚才正在琢磨舆论变革的事情。 《邸报》作为大明现在的朝廷喉舌,既有利,也有弊。 利处在于能握在自己手里,内容可以自己审核,不利于变法的,都能防患于未然。 但弊端就在于,《邸报》实在是太严肃,而且面相的对象,是朝廷的官吏,不是普通百姓。 而眼下根据南京传回来的讯息,变法在舆论方面面临的主要问题,就是支持变法者数量较少,吵架吵不赢反对者。 这个问题自然很好解决,那便是建立一家新的皇家经营的报社,发行一款全民性的报纸,用以迅速地、大规模地普及变法知识,引导舆论,争取民心。 名字姜星火都想好了,就叫《大明日报》,简称《明报》。 事实上,早晨勒令本地官吏重新写相关文书,姜星火未尝没有提前做个试点,看看百姓对这种通俗易懂的舆论传播方式的反应的意思。 那么《明报》第一期,怎么才能卖脱销呢?怎么才能把报纸热度带起来,来个开门红呢? 当然是要有噱头! 《朝廷江南平叛成功,十余万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太湖沿线以工代赈,兴修水利工程顺利进行》 《国师重拳出击打击江南宦场,十余名官员被撤职查办》 这些题目不是不行,而是噱头不够大,这个时代的老百姓,对此不够喜闻乐见。 什么是这个时代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首版头条新闻? 那当然是要有反差的内容,刚才的就不错。 ——你说我不够高大上,我说你不懂新闻传播学。 在姜星火陷入短暂思索的时候,唐音也在逐渐冷静。 许久,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眸时,目光已经恢复清明。 唐音看着眼前的这位年轻男子。 一袭青衫,头戴玉冠,身形挺拔,眉宇间带有几分温文尔雅的味道,但却给人一种无法靠近之感。 事实上,当刚才姜星火的眼眸注视着她的时候,不知为何,唐音感觉,此刻的他给自己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嗯,如果知道姜星火给她做的人生规划,想来唐音就会明白这种压迫感从何而来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唐音的嗓音柔媚而低沉,透出几分决绝之意。 姜星火笑着摇摇头。 唐音愣住,她不理解对方为什么摇头。 她微微皱起柳眉:“你莫非以为,我会像此人这般没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伱死了这条心吧。” 躺在床板上的牛真登时大怒,但语将出口,却揣摩了一番国师的心思,反而劝道:“你这蠢女人,白天宇那老匹夫耍了你,你难不成还要死心塌地地继续给他卖命?真真是蠢不可及!不如早日归顺朝廷,还能谋个前途。” 唐音闭上了眼睛,轻声道:“我效忠的是白莲教,信奉的是无生老母。” 姜星火淡声一笑:“我刚才确实有过杀你的念头,不过现在改主意了。” “你活着,比死了有用多了。” 闻言,唐音睁开双眼,诧异地打量着他。 她本以为这位国师要杀了自己灭口,哪曾想,对方竟然要留自己性命,但很显然,对方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心! 姜星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随后放下手中的杯子说道:“我要在江南地区发行一份公告书,便是跟《与陈伯之书》类似的,但要口语化一些的文书用你的名义。” 唐音虽然是一介女流,但跟着白天宇这么多年,也是读过一些书的,她当然清楚《与陈伯之书》是个什么东西。 正是因为清楚,唐音才刹那间,有了些毛骨悚然之感! 姜星火,留着她的命,却让她比死了还难受!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当然是这篇文章最为著名的一句,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是南北朝时期丘迟替北伐的临川王萧宏写给南朝判将陈伯之的一封书信。 ——而且是一封劝降书! 丘迟在信中首先义正辞严地谴责了陈伯之叛国投敌的卑劣行径,然后申明了梁朝不咎既往、宽大为怀的政策,向对方晓以大义,陈述利害,并动之以故国之恩、乡关之情,最后奉劝他只有归梁才是最好的出路。 文中理智的现实局势分析与深情的故国感召相互交错,层层递进,写得情理兼备,感人至深。 因此,史载:“伯之得书,乃于寿阳拥兵八千归降”。 可姜星火要以她的名义,写一封这个时代的《与陈伯之书》,是要劝降谁? 答案不言自明,自然是要劝降太湖前线,目前处境已经岌岌可危的白莲教叛军。 可用她这个圣女的名义去劝降白莲教,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背叛了白莲教? 然而,这是唐音的信仰,也是她宁死也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不会署名的。”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姜星火干脆说道,“而且,既然你不清楚白天宇的所在,也不清楚他的谋划那这件事就是你唯一的价值所在了。” 姜星火看着她,嘴角挂着淡淡笑意:“不管你愿不愿意,从今往后,唐音这个名字,只能永远活在这封文书里,这是你作为白莲教圣女被俘获后,必须付出的代价。” “而且,我要用这一纸文书,来换我最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姜星火缓步踱到城门楼敞开的窗边,指着外面的蓝天与白云下的远方,悠悠地说道:“我要的东西就在那里。” 那里,是一片荒芜的土地,也是姜星火眼中的即将产生翻天覆地变化的热土。 “你到底想要什么?” “往远了说,我要让全江南,乃至全天下的百姓脱离士绅的人身控制;往近了说,我要让太湖前线被裹挟的十万百姓脱离你们白莲教的精神控制.我要在这里,建立一片,真正的生机勃勃之地!” 唐音咬牙切齿道:“痴人说梦!” “呵。”姜星火哂笑,“你若不信,尽管看着。” 唐音在这段交谈中,忽然察觉到了姜星火的真实意图。 虽然姜星火并未进行任何遮掩。 姜星火需要以她的名义签署一封劝降文书,目的是什么?自然是为了让白莲教叛军投降,可明军占据了这么大的优势,或者说,姜星火给明军提供了这么大的优势,还需要白莲教叛军投降? 就像是姜星火前世电竞圈很有名的一句话:学会了哥的运营,剩下的就是a过去了。 明军一旦发动总攻,必然是摧枯拉朽之势。 所以,姜星火的真实意图并不是击败白莲教叛军,而是让白莲教叛军投降,借此在最大限度上保全被叛军裹挟的百姓的性命。 唐音回过神来,嗤笑道:“你以为就算你用我的名义,写了一纸劝降文书,他们就会乖乖听命投降?别做梦了,他们只会听从教主的命令.而若是情况危急之际,你更是根本无法完整的救出这些百姓。没想到,你要做变法这等改天换地的大事,却是如此妇人之仁,简直就是想当然耳。” 然而唐音却并未觑到姜星火,有任何被激怒的神色。 相反,对方只是平静地说道。 “欲安天下,先正人心,如何正人心?事事以民为本,纵有万难,亦当心存此念.这个道理,你们白莲教一辈子都不会懂。” 然而姜星火的这句话,却刺激到了唐音内心中最为敏感、柔软的地方。 “如今江南皆反,若是无明廷暴政,难道光凭我们白莲教鼓动,就能形成这般声势吗?” 唐音忽然变得有些激动:“我幼时被你们这些狗官害得家破人亡的时候,你口中的这些大道理在哪?如果不是白莲教救了我,恐怕我早就被卖到官家作妓了!” “教里说,一世命,即是万世命。” “我的命,我认了。” “可我这一世,与明廷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休想污了我的名!” 唐音挽起衣袖,洁白的小臂上,一朵白莲卓然而出。 唐音张口就要咬下,白莲纹身是一处假皮肤,下面就是毒药。 之前便说过,唐音不会什么武艺,故此,她一介弱女子,想要在这么多身手矫捷的人面前自杀,其实也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情。 根本不用姜星火说什么,后面早就时刻准备着的慧空干净利落地上步,擒住了唐音,丝毫没有怜花惜玉的心思,直接撂倒在地,反扣了起来。 “阿弥陀佛!” 慧空宣了声佛号。 慧空早年是半路带艺拜师投奔道衍的,当年人家学的可不是医术,学的是正经的武术。 这可是打遍北地武僧无敌手的存在,若是让唐音能顺利自杀,才是丢人丢到弥勒佛家里。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这跟时势造英雄是一个道理,同样,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 “一世命,不是万世命。” 是的,姜星火穿越了八世,没人在这个问题上比他更有发言权。 姜星火并没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而是蹲下身体说道:“你是有身世悲苦不假,但在这个天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你把他们带入十八层地狱,我就要把他们救出来。或许在你们白莲教,甚至在很多地方官眼里,他们只是一群苦命人,可以被你们煽动用来造反的工具,他们也或许并没有什么大的能力,但在我看来,他们却能影响一地的风貌,乃至于,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到这个天下的未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要做的就是,将这些人聚拢起来,为我所用,然后推翻旧有的人身依附、精神控制体系,还这天下一片清净安康的天空,而这一切,就从这封公告书开始。” “言尽于此。” 姜星火说完这句话,迈步走向城门楼外。 唐音怔怔的被扣在原地,神色恍惚。 “我愿不愿意,你都会以我的名义来写这封公告书可就算平安解救这些百姓,你又要做什么?” “我要改变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形态,我要建立一座又一座的手工工场,我要让所有人都能公平地创造和获取财富,我要让大明的商品,销往整个世界。” “我要,改变那个未来!” 姜星火的声音渐行渐远,而唐音却只是充满不解的茫然。 她不理解,姜星火究竟在做什么,也不理解什么是手工工场,更不理解这个天下,除了大明和周边的国家,还存在着些什么。 唐音第一次觉得,这位年轻的国师,似乎看到的东西和眼界,不仅跟她远远不同,甚至她心中一向目光远大的教主,都完全不可与之相比。 一丝对姜星火口中未来的好奇,在她心中死念的余烬中悄然燃起。 唐音忽然想活着看一看,这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人,究竟要改变、建立,怎么样的新世界。 —————— 姜星火自知恐怕无法抓住白天宇这只老狐狸,但却并没有完全放弃希望。 所以在下令依旧要严加搜查城内抓捕白莲教徒后,又留下了很多人手,方才启程顺着吴淞江西进。 在出发之前,姜星火实地考察了大黄浦周围是否适合种植棉花,并询问了孙坤、叶宗行等人,如何修建足够的水利设施、如何规划支流的走向,用以灌溉棉花田以及催动水力大纺车的运行。 姜星火在诏狱里就讲过,元代时期,水力大纺车在中原大面积流行使用,是到了明初才被老朱禁止的。 但这些东西并没有被全部摧毁,民间自然还是存留着的,经过随军的兵仗局、兵器局工匠的研究,相关用以批量制造的图纸,已经被画了出来。 接下来,就是试制的事情,以及如何更好地降低制造成本,保障使用寿命和部件合格率等事情。 说实在的,不管是姜星火还是郑和,当看到他们在狱中提到的每一件事,都开始真正地变成现实的时候,都产生了一种如在梦中的不可置信感,只是不同的人,这种感觉的强度并不相同。 但哪怕是姜星火,也会有置身于历史洪流中的错位感。 当然,他的感叹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繁忙的诸多现实事务,很快就让他没时间胡思乱想了。 考察大黄浦过后,面临的事情便是大黄浦新城的建立,以及手工工场区。 这种需要统一规划和大批资金的事情,当然不能指望松江府乃至上海县的地方来办,更不可能指望那些商人来办。 所以,姜星火在出发之前,就给永乐帝上了奏折。 奏折的内容也很简单,请永乐帝派相关专业官僚和皇家人员,来处理新城的建造以及手工工场区的筹资建立事宜。 会派谁来,姜星火跟郑和大概猜度了一下,心里也有数。 要进行大规模的建造,绕过工部是不可能的,工部当然要派人来。 而眼下是明初,钱袋子这块,内帑和太仓银基本不分家,所以虽然是以皇家的名义办手工工场,户部也会派人来。 至于皇家到底是会派一个或几个大太监过来,还是大皇子亦或是三皇子代表永乐帝过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除此以外,统筹协调十万人,数十万人规模的以工代赈,无疑是需要大量的官吏来执行相关计划的,否则会酿成更大的人为灾祸,朝廷也一定要抽调一部分干臣能吏,作为补充力量前往江南协助执行计划。 如此一来,各方面的条件齐备,手工工场区方才可以开工。 在姜星火的计划里,大黄浦新城的手工工场区,最开始是由皇家资金启动,而到了后面,则会考察吸纳一些民间的资金,以促进商人阶层向手工工场主阶层的转变。 当然了,这一过程如果是在姜星火前世的西洋诸国,那么一定是极为残酷的。 贪婪的商人们,能做出的事情,绝对是让撒旦都自愧不如。 然而在当下的大明,这一切却并不相同。 姜星火,就像是一把悬在这个新生阶层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时时刻刻地注视着他们,监管着他们。 新的手工工场法令必须得到严格的执行,任何为了追求利差而变质成为血酬的事务,都将被密切注视,一旦有了苗头,姜星火便会雷霆出手。 只要他这个驭龙者活着一天,手里握着足够的权柄,他就将始终牢牢地驾驭着邪龙不敢放肆。 而在姜星火第八世死后的未来,他同样会将自己的“道”传递下来,总会有人替他继续控制着邪龙。 或许,姜星火和他的后继者们不能控制邪龙最终挣脱控制.人的寿命是有极限的,即便是他这样的穿越者、轮回者,也是如此。 人走茶凉,他可以盯着邪龙一辈子,但他目前也就这一辈子,第九世指不定到哪了呢。 他的后继者们,同样也是如此。 所以,邪龙的狰狞失控,或许是某种必然的历史规律。 可姜星火认为,他给后世开辟出了新的道路,做出了标准的规范,那么邪龙失控后,所造成的危害,就不会比从未有人控制过,造成的更大.或许也有人不这么认为,认为脱离控制后的邪龙会愈发肆无忌惮。 但无论如何,正如姜星火跟郑和临别前交谈时说出的一句话一样。 “邪龙只要有着新鲜的血肉等待吞噬,它就不会吞噬自己的血肉。” “而你,大航海时代的先驱者,你的使命就是走的比你意志中的远方更远一些,去为邪龙发现更多的新鲜血肉,以供日后失控后吞噬,这就是我布置的后手之一。” “若是所有新鲜血肉吞噬殆尽,亦或是有其他邪龙崛起,又该如何?” “抢在所有人之前,走的更远。” 永乐元年四月十五日,郑和自金山卫扬帆起航,前往安南、占城、吕宋等地。 郑和的目的地并不止于此,他要拿着姜星火的地球仪,抵达马六甲海峡,去看看“三环外交”规划里,最远,也是最重要的一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同样是征伐安南的前置步骤,一切的事务,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同样,姜星火在跟松江府上海县本地士绅们,喝了一顿糠粥宴,进行了亲切而友好的交流后,获得了他想要的大部分东西。 上海县的士绅们筹集粮食,当然需要一阵时间,而姜星火并不想继续等待了。 所以在郑和离开的同时,姜星火也踏上了前往江南之行的下一站。 苏州府,环太湖圈。 在这里,有一些倒霉蛋.或者说,他一定听说过的人,正在等待着他的解救。 是的,这里到底有多少百姓是被白莲教叛军裹挟的,谁也说不清楚,或许十多万,或许八九万。 此时他们都在凄风冷雨中挨饿受冻,而白莲教叛军内部的摩擦也愈发激烈。 在这种情况下,曾经的热气球试飞员,南京内廷兵仗局优秀工匠丁小洪,说实在的,每天都在翘首以待。 “国师大人,快点来吧!再不来,我都要混成香主了!” ps:【重要提示(本段内容不收费)】第316章-第356章为江南整顿吏治和戡平叛乱内容,无任何理论知识,全部为实操内容,不喜可直接跳到第366章《上课》,往后为含理论知识内容。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五章 空投 太湖,碧波万顷。 雨后天空湛蓝如洗,白云在头顶飘浮着,时不时还有几只蜻蜓从水面上掠过,偶尔发出“嗡、嗡”的声响。 在这片美丽安宁的大湖上,芦苇荡长得极为茂盛,而水流从支流中拐了个弯,顺着水波,突然驶来了十余艘的货船,它们排成长队沿着芦苇荡缓缓向前行驶,速度并不是很快,若是在岸上远远看去,就像是蜗牛爬行似得。 这些船只的体型也不算庞大,但每个货仓之中都放满了货物,还有很多的货物堆叠在甲板上,显得极其壮观。 在最后一条货船里面,此刻没装多少货,却正坐满了人。 他们或高大魁梧,或瘦削精悍;或皮肤黝黑,或脸色蜡黄…… 总之,这些形态各异的人,都聚集在船舱里,看起来非常的奇特,但他们普遍身穿短打,气势汹汹,一看便知不好惹。 而且,从此时此刻他们所处的位置,以及他们腰间佩戴的兵器来看,更加证明了这群人的身份。 白莲教叛军。 不过,白莲教叛军里面也是鱼龙混杂,江南绿林里的各个山头都有参与,可谓是各路豪杰“共襄盛举”。 “头儿,你说这趟差事能办妥吗?”一名光膀子的汉子朝坐在首位上的男人问道。 在众人的注视下,被称作“头儿”的男人微眯着双眼,露出了一丝危险的神情:“嘿,办不办的妥,咱也得琢磨退路了这白莲教,我看是长久不了。”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心照不宣地沉默了起来。 丁小洪缩着脖颈,蹲在一个装货箱子上,腰间别着一把短刀。 说起来,他是有点倒霉的。 那日国师祈雨时,跳伞的几个试飞员里只有他没有被搜寻到,原因也很简单,他跳伞着陆的位置不好,被江水给冲走了 这一冲,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可能是常州府,也可能是苏州府。 总之,最后被人捞了起来。 而巧合的是,捞起他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一位远房舅爷,这舅爷是做些半黑半白的水上买卖的,平素跟家里也没什么联系,如今见了丁小洪,却是甚为欣喜。 丁小洪看着周围一圈打着赤膊的壮汉,自然不敢说自己是为何到此的,可他爹就是匠籍,委实掩盖不了,便随口编了个瞎话,糊弄了过去。 丁小洪的舅爷知道他撒了谎也不在意,而当时正是白莲教揭竿而起,煽动民变的时候,他们这帮江湖中人自然要参与进去捞一票。 于是他就将丁小洪带在船上养伤,至于丁小洪的身世,自然是瞒着其他人的毕竟丁家是南京城里效力皇家的匠籍,跟这些苦哈哈的水手还是有所差别的,只说远房亲戚便可。 丁小洪的命运也就这样改变了,这段时间丁小洪虽然躲避在这里,但对外界的消息并未完全一无所知,比如白莲教的事情。 白莲教的势头兴起的很快,这次的起义更像是过去建文四年以来矛盾的总爆发,连年的水患、因为靖难战争而征发不断的徭役、需要缴纳的越来越多的粮食.如此种种,让白莲教起义成为了导火索。 但是很明显,白莲教并不具备组织和维持一场十万人以上规模的起义的能力。 从头到尾,这场爆发于永乐元年的起义,都充满了各方势力的投机与博弈,白莲教更像是一个“武林盟主”,而非是真正的、能对所有下属力量如臂使指的领导组织。 所以,当白莲教显现出明显的颓势时,这些抱着投机心态参与其中的各路绿林豪杰,出现在自保和退缩的心思,也就不足为奇了。 “头儿,咱也跑吧,押着这些沙子来回运,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跟话本里董卓进京,令凉州军夜出昼入,佯装声势,乃是同一计策。” “懂不懂又能怎地?没粮食就是没粮食,那些被裹挟的百姓可不认这些。” 说罢,此人竟是直接抽刀戳进袋子里,然而这些本应装着粮食的袋子,却只从被割裂的口子里潺潺地流出了黄色的粗粒河沙。 显然,这是白莲教用来稳定军心的计策。 但是单靠着《三国群英平话》来打仗,大概率是不太能打赢的。 尤其是,当他们的对手,是骁勇善战且正值整体战斗力巅峰的明军的时候。 此前的数次交锋,即便他们人数占据优势,可面对明军,往往是一通鼓不到的时间里,便被撵得漫山遍野的溃败这还是明军因为暴雨无法使用火器和弓弩的情况下。 白莲教只得快速收缩到太湖周边,沿着各个水寨、陆寨坚守不出,拉长了明军的粮道,方才能勉力坚持下来。 而如今随着天气放晴,明军的粮食也开始被那位国师从吴淞江运了上来,双方的胜负之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了。 “要我说,咱得早点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免得丢了性命。”又有人附和道。 丁小洪听着听着,眉头皱起。 白莲教现在对起义军里的各支大小势力,都提防着呢. 就譬如这种押运粮食(河沙)的任务,往来根本就不是他们一伙人在干,而是好几伙互相监督。 丁小洪他舅爷,也只是其中一伙的首领,在白莲教的序列里,被封了个名义上的堂主。 舅爷也晓得眼下定不下什么,于是拍了拍手道:“行了,自己人都长个心眼就得了。” “得嘞。” 眼看着船还有一阵子才能靠岸,这些粗鲁汉子聚到一起,又不能不说话,话题自然偏向了某些大家都感兴趣的地方。 “喂,我听说啊,那白莲教的圣女可都被明廷的国师给俘虏了,听说那圣女可是颇有姿色,嘿嘿” “真假?!” 这话一出口,登时引来了周围人惊讶和羡慕嫉妒恨的声音。 他们虽然不是正宗的白莲教,但是也晓得圣女是仅次于教主的存在。 白莲教圣女啊! 那可是只可远观的大人物,多少白莲教徒做梦都想见一次真容呢,要是哪天真有幻想中的机会,对于这些粗鄙汉子来说,那就算立马去死,都值当啦! “嘿,你以为呢,据说” 此话一出,周围人再度发出阵阵唏嘘之声,似乎已经预想到了若是自己,该如何怜惜这朵娇嫩的白莲花了! 这边正说笑着,另外几艘船的水手过来禀报。 “头儿,前方水域好像不太平静,青龙帮的船在那里,要不要加快速度靠岸?” 这话一出口,舅爷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儿?他们不在北面,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青龙帮的老巢建造在一座大岛上,而他们平日里,则靠抢夺沿岸的渔村、小镇,来维持生计。 其帮主张龙有七八百名兄弟,都是一些穷苦出身的水匪,个个悍勇敢战。 在太湖附近的一带,这几年青龙帮可谓臭名昭著,别说普通渔民不敢招惹他们,就连当地驻扎的卫所士兵都对他们深恶痛绝, 原因嘛……自然就是他们干的勾当,实在是过于心狠手辣。 在两年前,也就是建文三年,当地有一户富户家中的女儿遭遇了青龙帮的绑票,青龙帮要求巨额赎金且不能报官,结果富户缴纳了赎金,得到的却是一具被糟蹋的尸体。 富户怒极,找到县衙理论,请求县太爷派兵剿灭这伙水贼,却遭到拒绝。 结果,富户去了县衙的消息传到了青龙帮的耳朵里,富户刚回家不久,等待他的就是青龙帮刀手将其乱刀砍杀。 富户死后,他的家产全部落入了水贼们的手中,而且水贼们还趁机打砸了许多铺子,烧毁房屋无数,弄得整个镇上怨气冲天。 可那时江南的兵力、民力都被输送上了前线,官府根本无力弹压地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在太湖附近一带,青龙寨的恶名早就传遍了,哪怕是一般的绿林豪杰,提起他们都谈虎变色。 “我也说不清楚,好像是来军中开会?” 听到白莲教要开会,方才在发呆的丁小洪灵机一动,劝说道: “舅爷,这会儿正是各方势力都各自警惕的时候,小心谨慎些总没大错。” 舅爷犹豫片刻后道:“小洪说的也有道理,那便先靠岸吧。” “是。” 船队缓慢的绕开了青龙帮的船,很快便往附近的岛屿驶去。 不多时,当丁小洪的目光转移到了窗外的时候。 货船正好停靠在湖边的一座小岛上,他们正靠在码头附近。 湖风吹拂过,吹散了丁小洪额前凌乱的碎发,让他感受到几分凉意,可这丝毫没有减轻他心底的烦躁。 丁小洪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足够年轻,对生活充满热情,不希望自己跟父辈祖辈一样一辈子都当地位并不算高的匠籍,他也想当官。 这一点无需指责,在这个时代,当官,是所有阶层最向往的一条出路。 国师对待工匠的重视态度和奖励,让丁小洪从原本闭塞的人生上升通道里,仿佛看到了逐渐敞开的一条缝隙,这里面有着全新的未来。 试飞员参与飞天祈雨的功劳,已经足够他碰触这条缝隙了,但丁小洪知道,自己并不比霍飞等人做的更多。 丁小洪很确信,国师是一个对待手下非常公平的人。 立下多少功劳,国师就会给予多少赏赐。 而他,需要更多的功劳,来让丁家光宗耀祖。 眼下就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如果我能获取一些白莲教的重要情报,再传递给已经抵达前线的国师就好了可是怎样才能获取有分量到足够我升官的情报呢?” 丁小洪把目光,投放到了他的舅爷身上。 他的舅爷是白莲教的堂主,或许会有一些机会?可是又该如何跟舅爷摊牌呢? 丁小洪有些纠结,舅爷当然知道他的兵仗局工匠的身份,可试飞员这层身份,却并不晓得。 就在丁小洪思量之际,这些水手搬着一袋又一袋的“粮食”,走上了码头,运送了上去。 忽然,远方传来了争执声。 青龙帮的人,也在码头附近,但是似乎与什么人起了冲突。 丁小洪跳下船,走上去观看。 很快,丁小洪就知道青龙帮的人,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附近了.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帮主张龙来军中开会,更因为他们是对被裹挟的百姓最下得去手的帮会之一。 青龙帮的刀手,疯狂地砍杀着那些无助的百姓。 这个年代,人命如草芥。 而更加可怕的是,青龙帮竟然将这些拥挤在一起,只是听说“码头每天有源源不断的军粮运来”的百姓给往水里推! 这时候的民众,已经失去了抵抗能力,任由青龙帮欺凌。 一个年迈的老婆子,倒在血泊中,而她的女儿和孙子,则哭泣着跪在旁边,祈求青龙帮放过自己,可换来的却是这些人渣狞笑着伸出屠刀。 “住手!” 丁小洪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他跑出来好远,此时有些势单力薄,登时便是忍无可忍地大喊了一声。 “谁?!谁敢管闲事!”听到动静,青龙帮的人立刻转过了身来。 青龙帮的人纷纷望向丁小洪,丁小洪看着这些凶神恶煞的家伙,心里不禁有些慌张,毕竟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工匠,根本不是什么猛将,一对一单挑都费劲,更遑论对方这么多人。 “伱小子好大胆子!教我们青龙帮做事,你算哪根葱?” 为首的壮汉叫骂道:“给老子把他剁碎了,去喂鱼!” 其中一名光头男冷笑一声,朝丁小洪走来。 “我看你是想死了吧?” 另外一名刀手狞笑着,两人一左一右朝丁小洪逼了过来。 “滚!” 眼见着两人靠近,丁小洪大吼一声,同时抽刀挡架。 可是,两把短刃却顺势从两侧划向了他的肩膀,顿时撕裂了他的衣物。 “嘶啦——” 丁小洪倒吸了一口凉气,鲜血流了出来,染红了衣裳,却愣是没喊疼。 “呵呵,还挺硬气的。” 光头男笑了笑,随即抬脚朝丁小洪踹去。 “嘭”地一声闷响,丁小洪的肚皮重重挨了一脚,整个人直接倒退着踉跄了几步,摔落在了数米之外的木板上。 吐了几口淤血后,丁小洪感觉全身疼痛无比,再也爬不起来。 看到丁小洪躺在地上,两个青龙帮的刀手,反而饶有兴致地上前打算慢慢地杀死他。 而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紧接着,另一群人跑了过来,领头的人,正是丁小洪的舅爷。 双方都拔出了刀,在码头不远处开始了短暂的对峙。 当看到那两名青龙帮的刀手,以及丁小洪浑身是伤的模样,丁小洪的舅爷脸色变得阴沉无比。 “小洪……”丁小洪的舅爷咬牙切齿地呼了一声。 这一声呼唤,既有怨他给自己惹事,也有不得已的愤怒。 都是绿林里混的,虽说青龙帮名声凶了些,可此时自家人被砍伤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落了面子,否则自己亲族都罩不住,谁还敢跟你?干脆都投青龙帮算了。 舅爷转头对着两名刀手说:“自己砍一根手指,今天这件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否则的话,别怪我要你们的命!” “哈哈,真是笑话!” “老东西,就凭你也配威胁我们?” 青龙帮的刀手们肆无忌惮地嘲笑着:“看在白莲教不许火并的规矩份上,赶紧带着你的人滚蛋吧,要不然的话,你敢动手,等会儿老子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青龙帮的人满脸鄙夷和嘲讽,完全没把丁小洪他们放在眼里。 丁小洪的舅爷深呼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小心!” 躺在地上的丁小洪,这时候却忽然大吼出声。 舅爷一怔,却并未发现青龙帮的人进行了什么偷袭,但他又顺着丁小洪目光的方向看去,才看到丁小洪到底在提醒谁。 一个饿的头晕眼花的小孩,挣扎从老婆子的尸体旁边爬过去,爬到了他们搬运上来的“粮食”袋子上。 他实在是太饿了。 白莲教根本不管这些被裹挟百姓的死活,刚起事时,粮食还算充裕,百姓还能有口粥续命.也正是这口粥,才有那么多的百姓肯跟着白莲教起来造反。 然而随着局势的恶化,很快白莲教就不管饭吃了,百姓们只能自生自灭。 而这个时候,就算是百姓想逃走,也没了半点机会。 小孩一路带着血渍,终于用手里的碎石片,划开了“粮食”袋子。 他的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仿佛,在下一瞬,就会有可口的稻米,从袋子里流淌出来。 然而他要面临的,却是无尽的绝望。 袋子里没有一粒粮食。 有的,只是黄色沙粒。 所有嗷嗷待哺的百姓看到这一幕,全都惊呆了。 他们此时才知道,白莲教口中宣传的,一直从后方运来,即将发放的“粮食”,竟然是河沙! 百姓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而小孩戳破了皇帝的新装,恼羞成怒的青龙帮刀手,就要一刀劈下。 就在这个时候,随着另一种声音响起,所有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包括那个挥刀欲劈的青龙帮刀手。 在远处明军的大营里,升起了七八个巨大的“孔明灯”,正在朝他们的方向顺风迅速地飞来! 白莲教盘踞不是傻子,他们当然知道这个东西,就是国师用来祈雨的法器。 也正是如此,对于在民间传的神乎其神的大明国师姜星火的能力,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青龙帮刀手,反而颇为忌惮。 “这些东西要干什么?” “难道是要用明廷国师的符咒,降下雷法攻击我们?” “他们是不是能听到我们说话?” “快分散!躲起来!” “不能被他们注视到,否则就会受到诅咒!” 刚刚还不可一世的青龙帮刀手们,此时反而像是一群做了坏事被大人发现的孩童一般,四散而逃。 显然,对于这些不怕流血却怕鬼神的江湖汉子来说,怪力乱神的东西,远比刀枪让他们更能感到敬畏。 而舅爷一伙人,也表现出了相同的反应,舅爷拉着丁小洪躲到了码头的货运箱子下。 丁小洪看着这些四处躲避,甚至压根不敢大声喘气的水手,心里又好笑又无奈。 “舅爷,你放心吧,上面听不到我们说话的。”丁小洪低声说道。 “此言当着?”舅爷诧异问道。 “真的。”丁小洪自信的说道,“而且从上面看来,我们就是一个蚂蚁大小的点,看都看不清。” “可是.” “舅爷你不信我?” 丁小洪差点把自己登上过热气球的事情顺嘴溜出来,还好他警觉,闭上了嘴巴。 然而舅爷却怼了怼他,把丁小洪刚刚用布条简单包扎的伤口又弄得开始出血,可丁小洪却顾不得这些,他顺着舅爷的手指艰难抬头望去。 却发现,七八个明军的热气球,竟然越飞越低! 热气球上仿佛雪花一般,纷纷洒洒地飘下了不少文书。 一纸文书恰好落在丁小洪和舅爷的手边。 看着用中等字体写的文书,舅爷颇有些挠头:“小洪,你上过私塾,给舅爷念念。” 丁小洪接过文书,刚匆匆瞥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忽然听到头上反而传来了声音。 距离地面二三百步高度的空中,热气球上几个大嗓门的士卒,正拿着铁皮喇叭齐声喊着。 “圣女唐音,告全体白莲教徒,教主白天宇已死.” 得,这下不用丁小洪念了。 地面上,太湖前线的白莲教棋盘营里,所有人,哪怕压根不识字,也能明白这封文书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了。 军帐内,几个白莲教领军的舵主匆匆赶了出来。 “弓箭手呢?把天上这玩意给射下来啊!” 闻言,周围的白莲教主力军的士卒都面露难色了起来。 “舵主,不是没试过,可弓箭连一半的距离都射不到,就坠落了下来了啊!” “弩呢?” 那舵主几乎气急,劈手给了汇报的士卒一耳光,吼道:“把床弩抬起来!” 可床弩又不是高平两用的88炮,想要当防空武器用,对于这个时代还是太过超前了。 等他们费尽力气把床弩弄到土山包上面的时候,理论射击仰角是够了,然而热气球早就飞出了床弩的射击范围。 这些白莲教领军的舵主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军的心理战顺利进行。 他们当然知道这会带来多么恐怖的后果! 其中自然是有一些不实之言,譬如教主白天宇已死可心理战就是如此,证伪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总不能逢人就剖开自己的肚子,让人看看到底吃了几碗粉。 更何况,眼下白天宇却是不在太湖前线,更是无从证明了。 教主不论是死了还是躲起来,不能跟即将濒临绝境的军队待在一起,这都是一件非常非常打击士气的事情。 “这姜星火,当真歹毒!” 白莲教众人几乎气急败坏。 “如此造谣是非,但偏偏我们又证明不了,恐怕底下的士气维持不住了啊!” 一位身材肥胖的老头,脸上满是急切:“你说咱们这么多大好儿郎,怎么还被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娘的,那些绿林来的,就知道吃饷,要打仗却一个个缩着脑袋做乌龟。现在好了,明廷这位法力通玄的国师已经到了,咱们都等着被朝廷处决吧!” “是啊,要不然去找长老们商量一下,让我们分散开来,突破重围,逃出生天再说吧!” 旁边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叹息道。 “此言极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都住嘴!” 一位披着扎甲的魁梧舵主冷哼一声:“我去寻长老们,是走是留,开军议解决便是,在这里说来说去,又能决定什么?” 见有人肯牵头,众人松了口气。 原本就要开会,只不过级别高一点,青龙帮帮主张龙那种“舵主”级别才能参加,但如今就得开扩大规模的会议了。 另一人道:“此番姜星火用了攻心计,我们必须有所应对了,否则再拖下去,士气就蹦完了。” “不错。”方才那身材肥胖的老头说道,“另外,还得尽量收缴那些明军撒下来的文书聊作姿态也得做,总得振奋起来。” 几个舵主该去收缴文书的收缴文书,该布置防务的布置防务,而召集全军堂主及以上的绿林/帮会首领的消息,也都通知了下去。 码头上的短暂冲突,随着姜星火的一纸公告彻底消弥。 所有人都意识到,国师姜星火的到来,以及今天作为前奏进行的攻心战,意味着明军的总攻,快要开始了。 这些不同的势力,都挂着白莲教的名头,却本来就是临时拼凑在一起的。 当意识到了这一点后,本来就埋藏在心里的小九九,自然都开始萌芽了出来,不出意外的,很快白莲教内部就要发生乱子了。 营地里。 “你非要跟我去干嘛?” 舅爷诧异地看着肩膀还裹着布条的丁小洪。 开军议,当然不是堂主一个人去。 开玩笑,不带家伙和人手,谁信得过谁啊?若是被人在军议上乱刀做掉剁成肉泥,或者是挟持着吞并了部众怎么办? 所以,堂主们都是可以带着精锐手下一起去的,这也是白莲教叛军内部的一个规矩。 虽然理论上来讲,都带着刀子和人,等于大家都没带,但有些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能做同等的减法来减掉。 可是丁小洪一看就是不能打的,又受了伤,把他带过去不是明显的累赘嘛。 然而丁小洪却拉着舅爷的袖子,示意他到帐内说话。 舅爷似是想到了什么,依了他。 不多时,两人说完了秘密谈话,等到出来的时候,舅爷方才心思不属的状态,却是安稳了许多。 “小洪.舅爷还有这些兄弟的身家性命,可就拜托你了!”舅爷热切地拍了拍丁小洪的背部。 丁小洪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道:“舅爷放心,国师一向赏罚分明,我们没做什么恶事,若是能得了白莲教军议的结果,给国师送过去,再来个临阵倒戈以迎王师,国师一定不会吝啬奖赏的!” 舅爷点了点头,心头彻底安定了下来。 他带着丁小洪以及几个身手矫捷的兄弟,配着刀,走向了白莲教军议的大帐。 然而他们刚刚进入大帐,就意识到了气氛明显的不对劲。 一个老人,正沉默地坐在首位,审视着进来的所有人。 ps:【重要提示(本段内容不收费)】第316章-第356章为江南整顿吏治和戡平叛乱内容,无任何理论知识,全部为实操内容,不喜可直接跳到第366章《上课》,往后为含理论知识内容。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六章 毒计 白天宇是半欠着身子坐在首座上的,原因也很简单,他骑马昼伏夜出,五个昼夜疾行数百里,髀肉早就被磨烂了。 虽然比不得当年三国夷陵之战时,六十二岁的刘备一口气跑完七百里山路平安回归白帝城,但以白天宇这脑袋都快要埋土里的岁数,这段路程也是快要了他的老命了。 相反,姜星火走的是浩荡水路,吴淞江淤塞的厉害,江面平缓宽阔,所以不仅没遭什么罪,而且一两日的工夫就到了太湖前线,用顺着大黄浦运下来的华亭县粮食粮食解了明军的断炊之急。 是的,此时距离那场夜袭战斗,已经过去了五天了。 而除了粮食补给送上来以外,对于明军还有一个好消息。 那就是随着雨势的减小,陆上运力也开始慢慢地恢复了,之前囤积在浒墅关一线的物资,逐渐小批量地转运了过来。 由于北线可用的陆上运力还是颇为有限,因此,粮食等能从吴淞江运来的物资,优先级就被放到了靠后的位置上。 很多非粮食类的物资被优先运送到了前线。 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明军的数十门新式青铜野战火炮,以及兵仗局赶制出来的改良版热气球。 刚才从低空中播撒公告文书的,就是这批改良版热气球。 事实上,正是因为明军终于开始积攒够了发动总攻所需的后勤物资,所以,心理战也就一马当先地展开了。 而白天宇的手上,自然也有份一模一样的公告文书。 跟《与陈伯之书》不同,姜星火为了让太湖前线白莲教叛军和被裹挟的百姓能看得懂、听明白,写出来的自然是要多大白话有多大白话。 文学性不值一提,但是真挺戳心窝子的。 尤其是,这封公告,是以白莲教圣女唐音的名义发出的! 不管是真是假,这对于白天宇的威望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端着公告文书,再回想起他在上海县城里的惨痛的失败,白天宇越看眉头蹙得越紧,越看越觉得心惊。 “姜星火此子,端地是个棘手无比的敌人。” 白天宇心中念头闪过。 但好在其人终归是有些枭雄气度的,倒也没有当场失态,调整了几下呼吸,便平静了下来,见白莲教收编的舵主、堂主们都来了,便开始审视起了进来的这些人。 丁小洪和他的舅爷,就是在此时看到的他。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全部被召集的白莲教的舵主、堂主们都到了。 各路豪杰头领聚齐一堂,这场扩大规模的军议,显然就要决定整个白莲教叛军最后的命运。 是战是走,战要如何战,走要往哪走,总该有个计较。 虽然有些小势力的头目还不认得白天宇的模样,但诸如青龙帮等规模较大的势力,是都认得这位在江南绿林威名卓著的老前辈的。 白天宇的资历奇深无比,他早年参加过红巾军,是张士诚部余孽,洪武时期逃亡日本,带着一票人马参与了日本的南北朝内战,建文时期回归大明,开始整合白莲教,并趁着靖难之役建文帝无暇顾及的机会,将死灰复燃的白莲教进行了大肆发展。 这种老牌反贼,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眼瞅着马上活不了几年了,也不打算安享晚年,而是要扛起大旗继续造反,努力一把看看能不能实现毕生理想,也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初心不改了。 当然了,白莲教精锐的夜袭失败,被明廷国师姜星火一网打尽的消息,也早就传播了开来,这也是为什么丁小洪的舅爷等人,一致认为白莲教长久不了的原因。 手头的精锐都让人一勺烩了,拿什么反抗?靠这些绿林土匪、水贼和少部分白莲教武装组成的不到两万的军队吗?别开玩笑了。 但不管怎么说,哪怕眼下局势很不利,他们毕竟还是在一条船上的人,白天宇这位白莲教教主,在江南绿林的威望地位还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当他打算讲话的时候,所有人都自觉地停下了窃窃私语。 “诸位同道!” 白天宇站起身,向众人抱拳行礼,年逾七旬,声音依旧洪亮。 “今日能够在此共襄盛举,讨伐暴明,全赖诸位相助,我白某人铭感五内!” 虽然眼下大家都被封了白莲教内部的职位,但白天宇却并未选择以势压人,而是依旧按绿林大豪的那套做派来,顿时让不少人心头舒服了很多。 若是真把自己当劳什子教主,对大家颐指气使,这些生性桀骜的绿林豪客,怕是更难与白莲教同舟共济。 “不敢不敢!” “白教主太客气了,都是自家兄弟!” 众人纷纷回应道。 “既然都是自家兄弟,有些话,也不妨挑明了说。” 这时候白天宇话锋又一转,说到:“如今局势将变,我辈皆为逆势之人,当下该何以求存?” 白天宇的语声铿锵,颇有慷慨激昂之气,众人闻言皆陷入沉思,便是有人脑袋空空如也,此时也不敢吭声什么。 身边的白莲教长老趁势而出,朗声说道:“如今大雨停歇,明军的补给已经逐渐运了上来,我们也必须要做出抉择了。” 众人心里明镜似的。 所谓的选择无非就两种。 第一,大家伙四散逃跑,能活下来各凭本事,反正明军人少,他们裹挟的百姓又多。 第二,鱼死网破,决战一场,大概率跟着白莲教一起死! 白天宇的眼睛微眯,环视众人,等待众人的抉择。 过了许久。 除了白莲教自己的人在鼓噪,白天宇发现没有其他势力的人主动提出与明军决战的意见,顿时脸色稍稍阴冷了下来。 白天宇本想利用众人被聚在一起,互相不通气之际,看看能不能弄个群情汹涌,纷纷请战的场面出来鼓舞一番士气,可眼下非白莲教嫡系势力的沉默,无疑就已经是一种表态了。 这些人都不太看好眼下的局势,心头都存了保存自己手下实力的念头,所以没人愿意支持决战。 但偏偏因为白莲教的势力在军中还算是最强大的一支,他们又不好公然违逆白天宇的意思,说什么分包袱走人散货的事情。 所以,当下也唯有以沉默来应对。 白天宇深吸口气,强压心头自狼狈逃跑时就开始不断积攒的怒火,再次说道:“诸位,眼下那明廷国师姜星火,已经把我们逼上绝路了,难道我们还有退路可言吗?!就算退到太湖里去,明廷水师一样会逐一进剿!如果我们不能齐心协力,到了那时候,各自势单力孤,就算逃得了一时,难道还能逃得了一世吗?” 这时候,白莲教事先准备好的酒水用海碗端了上来。 每个人身前都有一碗,白天宇接过属下递上的酒碗,仰头饮尽,部分酒水自他的胡须淅淅沥沥地流淌到了衣衫上。 白天宇抹了一把嘴巴,摔碎了酒碗道:“诸位!如果还想活,眼下就只有一条路可以选,背水一战,杀出重围!只要能击败当面的明军,席卷江南诸府,那么以我白莲教在江南的信众之光,各地定当纷纷响应!而朱棣乃是篡位逆贼,素来不得人心,我们只需要打出迎奉建文帝的旗号,便是再造陈、吴故事,亦非不可能之事!” 白天宇说完话后,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番话倒是颇为鼓动人心白莲教在江南有广泛的信众基础,是真的,朱棣一向被江南地区的士绅们,也是真的。 或者换句话说,正是因为朱棣用了姜星火的“摊役入亩”之策,才有了这次白莲教大起义的反弹,也就有了姜星火的江南之行。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 但所谓靠着迎奉建文帝的旗号,来效仿当年陈胜吴广以秦大公子扶苏的旗号来做事,就有点扯淡了。 眼下,哪怕是这些绿林豪杰,都很清楚地知道姜星火的“摊役入亩”的指点,究竟给永乐帝收拢了多少民心。 江南士绅或许还怀念建文帝,那是因为建文帝被他们蛊惑操纵,建文帝对江南士绅有着种种优待。 但江南的百姓们,一定不会怀念那个让他们全家缴纳军粮,征发男丁前往徐州大营运送粮食的建文帝。 相反,永乐帝在江南百姓里的口碑,已经逐渐好了起来。 即便是这次水患,一部分百姓被裹挟着或是主动加入了白莲教叛军,也不是对永乐帝有什么意见,只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而已。 百姓又不是傻子,江南水患也不是第一年发生了,纯粹是士绅们不把水利工程放在心上,尽想着靠着水患扩张田亩,之前的事情自然怪不到永乐帝这个新皇帝头上。 而且,白莲教虽然势力比较庞大,但他们的组织能力却相当低下,而且,这些年来白天宇一直很低调,从未像现在这样高调地做事。 这种情况下,他手底下的那些其他势力的舵主、堂主,多半都对他抱着怀疑和猜忌,觉得他可能没安什么好心,或许是在蛊惑他们打头阵,然后把白莲教的精锐力量,偷偷地撤走。 “教主说得极是,可是” 见终于有人开口,哪怕是质疑,也比沉默的对抗要好,白天宇说道:“且说吧,军议之中,畅所欲言。” “我听闻军中传言,教主的嫡系精锐,夜袭县城,却败在了姜星火的火铳队手里,可有此事?” 有些丢人的败绩被当面点了出来,但白天宇却面色丝毫没有变化,反而坦荡地点了点头,答道:“确有此事,姜星火的新式火铳颇为犀利,射程可达六七十步,挡者披靡,乃是一等一的神兵利器。” “我们不怕死,可总不能平白无故地去送死!” “眼下已经雨停,火铳可以肆意开火,若是正面决战,岂不是被人当靶子打?” 一时间,众位舵主、堂主纷纷开口发表自己看法,这不仅是对白天宇的质疑.虽然这种质疑自从白天宇在上海县城占据了天时地利且人数占优的突袭失败后,变得愈发甚嚣尘上。 但更多的,则是对白莲教这段时间不满的总爆发。 白莲教是叛军的主体,他们名义上都同属于白莲教,可毕竟是各路豪杰凑在一起搭的草台班子,资源充足、打顺风仗的时候还好说,一旦资源不足,且遇到了逆风局势,那就顷刻间有些内讧的趋势。 而且,眼下叛军内部也确确实实在军械和粮食分配上,已经有了颇为深刻的矛盾。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白天宇坐在上首,并没有加以制止。 他也看出来了,姜星火手中的火铳打出的惊人战绩,让这些人都颇为忌惮。 “还请教主三思啊!” 果然有不少人忍不住跳了出来,表示反对,其中就包括了青龙帮的帮主张龙。 而更多的人,诸如丁小洪的舅爷,则选择了沉默,只是脸上的忧虑,却并不比刚才的提问少分毫。 “我早就知晓伱们会有如此想法。” 白天宇叹了口气,连“本座”都没有自称,而是接着说道:“你们的顾虑也是有道理的,教中精锐皆是悍勇之辈,武艺也不弱,可跟姜星火的火铳队交锋,却皆落于下风,甚至鲜少有人能冲到火铳队面前.而姜星火也确实不可轻视,其人有鬼神莫测之能,若是真的拉开车马正面交锋,面对明军大量的火铳,咱们恐怕难以取胜。” 这话是给自己贴金,就算明军不用火铳,还是用冷兵器结阵来打仗,他们这些草寇也是必败无疑。 但白天宇却成功地把话题带到了另一个方向。 “既然知道难以取胜,那还要去干嘛?”有人费解道。 一位白莲教长老亦是站起身来,看着白天宇问道:“教主,依你看该如何是好呢?” 白天宇目光落到地面,缓缓说道:“你们忘了,我们还有一件武器,这件武器,足以抵消掉姜星火手中火铳的优势。” 这话让众人都愣住了,就连这位提问的长老也皱起眉头,说道:“教主此话怎讲?” “什么武器?” 白天宇看了眼众人,突然笑了起来。 众人不解,都疑惑地盯着他看。 青龙帮的帮主张龙轻咳一声,试探性地说道:“教主的意思是,驱赶百姓来挡火铳队的锋芒?” 众人愣住了。 “不错!” 白天宇嘿然笑道。 “大丈夫当断则断!既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份儿上,何不痛快一点呢?” 顿时有人响应道:“这些百姓,留在军中也是浪费粮食,早晚都要掀起事端,还不如废物利用一番,驱赶他们去挡姜星火的铳弹。” “如此一来,姜星火要么任由被驱赶的百姓冲烂明军的阵型,我们顺势掩杀过去,取得大胜;要么就下令射杀,那样对于我们来说,火铳也一样发挥不了威力,我们一样可以借机抵近距离。” “明军若是火铳列装的多了,长枪大斧和橹盾弓弩,定然就装备的少了,近战、乱战时的战力,定然要减弱许多!” 丁小洪在下首座位的舅爷身后站立,听得却是胆战心惊,心中思量道。 “国师爱民如子,白莲教却是忒不要脸的,此番毒计,若是真的让白莲教得逞,这该如何是好?” 丁小洪心中暗自思忖道:“不行,我得想办法把白莲教的谋划给传出去,不然万一延误,百姓白白送了性命,明军一旦被冲垮,江南的局势也将随之糜烂。” 丁小洪又看了一眼一声不吭的自家舅爷,当然晓得对方此时,心中定是在想着怎么在码头留下人手和船只,以备随时撤走,这些人精可不好糊弄呢。 “白莲教中水匪多,船只也多,一旦不能一网成擒,四散逃入这无垠太湖,乃至顺着支流出海,可就真的不好找了,白莲教也未必不会有这种打算.这也是个大问题,若是能见到国师,得亲自说道一番。” 丁小洪心中苦恼,白莲教让各家势力互相监视,想要偷偷溜出去,却是困难得紧。 此时,赞同的声浪已经快要停下了。 “教主妙计!” 白天宇的目光扫过众人,沉声说道:“姜星火的最大依仗,不过是火铳队,而明军的火炮数量并不多,且火炮装填缓慢,虽然威力巨大,可只要冲过去,终究是比不得火铳的威胁的,所以,不如索性背水一战,拼死一搏!” “如果我们赢了,便可席卷江南,改换天下!” 输了怎么样,白天宇没说,但在座的各位都是混迹江湖多年的绿林豪客,自然不是什么义字当先的愣头青。 嘴上是意气,心里是利害。 他们不会相信白天宇蛊惑人心的话语,心里早就在谋划,万一战败,自己的退路何在。 可是表面上,却都纷纷应承道。 “白教主高瞻远瞩,在下佩服,您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配合您的行动!” 白天宇这一辈子,早已看惯了生死无常,绝非是贪生怕死之人,之前在县城里让唐音当诱饵,借此脱身,是因为他还觉得自己有翻盘的本钱。 而这本钱,便是太湖前线人数高达十余万(不到两万叛军,以及八九万百姓)的白莲教起义军。 临死前最后一场造反,此时倒像是一场盛大的谢幕演出。 只不过,白天宇是在用无数百姓的性命,作为代价。 白天宇满意地点了点头,抬起右臂,振臂喝道:“明日四更造饭,五更整队,六更出营与明军决战,杀!” “对!杀光这些明军!杀!杀!杀!” “没错,就这么办吧!大不了横竖是个死字,咱们还怕什么?干了!” “我早受够了这样憋屈的日子,与其苟且偷生,不如轰轰烈烈地杀他个血流成河!” 舵主、堂主们群情激愤,一个个目露凶芒,看起来恨不得马上就冲去,把稳坐明军大营的姜星火给宰了。 见了众人的表态,白天宇当然知道这其中表演成分居多,但跟一开始的尴尬无声相比,却已经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白天宇的心中一松,只要他带领大伙儿继续顽抗下去,还是有一线胜利希望的。 在众人的赞同中,白天宇坐了下来,继续侃侃而谈:“现在,本座就给诸位分配任务,明日便按照军议的计划各部开展行动……” 众人都认真听着白天宇的布置,偶尔还会提出一些意见,让白天宇频频点头。 半晌后。 白天宇的计划安排完毕。 众舵主、堂主也纷纷领命散去。 见所有人都离开了军议大帐,白天宇扭头望向旁边白莲教唯一的一位大长老,也是仅次于教主和圣女的三号人物,低声说道:“若是此战失利.” “教主放心,按照您的意思,我教会继续潜入地下活动,等待东山再起之机!” 白天宇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大长老也离开了大帐,老人半边屁股欠在首座上,手指敲击着膝盖,轻声哼起了儿时便时常唱起的元曲小调。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 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 夜幕降临。 偌大的营地中,一片寂静。 丁小洪等几人悄然潜伏在芦苇荡中,静静地等待。 眼前的芦苇荡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属于太湖的一部分,而且,他们选择的这里也算是一处巡逻死角,四周都没有什么人。 “还没来”丁小洪低声说道。 其余众人纷纷点头,神色间有些紧张。 毕竟,这次行动非同寻常,如果能成功的话,将会让他们摆脱目前窘迫的局面,甚至可以重新获得自由之身。 真正《大明律》意义上的自由之身。 情报传递出去,国师能够赦免他们无罪的话,从此以后,他们都将成为清白干净的普通人。 对于这些水上讨生活,手里或多或少都不太干净的人来说,能够平安上岸过日子,不用担心官府的追查,是一个很美妙的梦想。 所以,谁都不愿意此次行动失败。 “再等两刻,如果还没到的话……那咱们就撤退吧?”丁小洪又低声对身边人问道。 身边的人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点头赞同:“好,再等等。” 丁小洪心知肚明,舅爷怕他独自跑了,没了阵前倒戈立功的机会,所以才派这些兄弟看着他。 不过丁小洪也不是那种人,而且离了这些水手,他确实也无法自己去明军大营,所以也就任由他们跟着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远方依旧漆黑一片,连一丝亮光都看不到,仿佛整片天地都被乌云笼罩似的。 丁小洪皱着眉头,心情显得十分焦躁。 按照计划,此时应该已经出现接应的船只了,这船只是他们偷偷藏起来的,藏得比较远,白莲教并不知道。 即便是现在,也是早就派水性最强的兄弟,泅渡过去取船的。 可是,直到目前为止,仍旧没有半点儿消息传来。 丁小洪抬头望向天空,发现今晚的星辰也是格外稀疏,连月亮都躲起来不见踪影,整个天穹上,都是暗沉沉的,仿佛末日降临的样子。 约莫两刻过去,就在众人打算返回,以免被哨兵发现的时候…… 哗啦! 突然,平静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丁小洪的双脚忽然动了动。 紧接着,其他人也动了。 一阵悉悉率率的响动之后,随着一艘小船被水手趟着水推了过来。 “怎么回事?”丁小洪低声问道。 操纵船只的水手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青龙帮的人也在偷偷准备船!我在路上老远就看到了,他们没看到我,我只能绕了个远路,从另一侧来找你们。” 众人迅速跳到了小船上,隐匿在芦苇荡里消失不见了。 除了丁小洪,他们都是老练的水手,在这茂密的芦苇荡里穿梭自如。 他们穿出了湖泊,又绕了个大弯,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丁小洪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建筑物,轻声说道:“那就是明军倚着吴淞江结的水寨了。” 丁小洪点起了一盏灯笼。 红彤彤的灯笼,在黑夜里显得尤为刺眼。 “什么人?!” 很快,明军水师就派出了几艘船只前来查看。 “你们是何人,竟敢闯到水寨来?放下刀枪,不要动弹,否则弩箭可不长眼睛!” 丁小洪高高地举着灯笼,朗声喝道: “兵仗局试飞员丁小洪,有重要军情,求见国师!” 闻言,明军水师的船上顿时有了刹那骚动。 “试飞员?” 他们都是见过这几日经常在大营里起降的热气球的,晓得这些操作热气球的试飞员,挺得国师姜星火的看重,见这些人都放了手里的刀,便警惕地持着刀盾、架着弓弩,跳荡了过来。 “走,随我去禀报上官。” 在层层禀报,等水师都督、平江伯陈瑄确认了以后,丁小洪很快就见到了姜星火。 在明军大营一座营垒的帐篷门外,姜星火静静地伫立着,眺望着身处其中的、灯火璀璨的明军大营。 在姜星火身后,还站着十余名穿戴着铠甲,腰挎刀剑的军校生作为侍卫,而其中的朱勇,显得尤为别扭。 丁小洪来的实际并不巧妙,因为姜星火并不是在迎接他,而是迎接来自南京的五军都督府巡查官员。 或者说,军事观察团。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丁小洪被人带着进来,此时也不敢吭声,看着姜星火在跟一位看起来就品级不低的老将对峙着。 “成国公,你是国朝名将,姜某不是在教你怎么打仗,而是火器确实在改变战争的模式。” 姜星火心平气和地说道。 而在他身边,二皇子朱高煦却显得有些左右为难。 朱高煦飞扬跋扈不假,勇冠三军立下汗马功劳也不假,可是在这位靖难国公面前,却是没资格摆谱的。 原来,这五军都督府的巡查官员也非是旁人,竟是成国公朱能亲自带队。 朱棣自然不会主动做出这种给姜星火拆台的事情,事实上,正是因为攻讦平江伯陈瑄这个南军降将进展缓慢的人太多,朱棣才派出朱能来前线做个样子,其实是帮助姜星火和陈瑄。 可谁都没想到,朱能却有自己的想法。 显然,之前姜星火在朱棣面前,不推荐朱能这个最有资格、能力、威望的人作为征伐安南的主帅,让这位成国公的心里,有了一些芥蒂。 这是难免的,虽然当时姜星火关于朱能有可能水土不服在半路病逝的消息,被知情的朱棣、姚广孝严格保密了,朱棣探望的时候,也只是问身体舒不舒服。 可这就相当于,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啊! 对于一个武将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若是身体不行,拿不起刀枪,骑不了战马,还怎么打仗,怎么立功? 人人都说不许英雄见白头,说的不就是名将迟暮的样子吗? 朱能作为眼下大明军界事实上的第一人,而且正当壮年,身强力壮之时,又怎么能允许别人这样看待自己呢? 所以,理所当然地,朱能对姜星火也就有了一些看法,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正值青春期的朱勇的态度改变,变得愈发认同姜星火,而非他这个父亲的军事理念,更让他接受不了。 成国公朱能转过身来,望着那名侍卫,也就是自家儿子朱勇,淡漠说道:“国师说的事情,本国公其实并不在意,都是手段而已,未来战争怎么打,这是日后的事情,自然有后人评说。” 显然,刚才热衷于新式火器的朱勇或许是跟他说了些什么。 “只是前线进展缓慢,总得有个说法,不能无休止的拖延下去.朝廷这么多的资源支持着江南平叛,得平出一个效果来,征伐安南还等着呢。” 朱能最后看向姜星火说道。 “要本国公说,自然是得重兵决战,以堂堂正正之阵破之,国师没打过仗,还是不要置喙了。” ps:【重要提示(本段内容不收费)】第316章-第356章为江南整顿吏治和戡平叛乱内容,无任何理论知识,全部为实操内容,不喜可直接跳到第366章《上课》,往后为含理论知识内容。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七章 对策 眼见着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这时候被两边夹的里外不是人的平江伯陈瑄,无奈地叹了口气,敲了敲胸甲汇报道: “有重要军情禀报!” “说!” 成国公朱能冷喝一声,看都没看他,显然还在跟儿子生气.也不知道这傻小子脑袋哪根弦搭错了,还死抱着手里的火绳铳不放,也不知道那玩意有什么好的。 ——铁甲大马,才是男儿的快乐! 更让朱能匪夷所思的是,明明在燕子矶,他还听说这傻小子跟姜星火起了冲突,怎么一转眼,就跟着人家干明军鄙视链底端的火铳兵、炮兵去了? 陈瑄也有些无奈。 大明爵位,公侯伯依次排序。 陈瑄一个伯爵,还是降将,还是水师,可以说是伯爵里地位垫底的那一批,跟排名极为靠前的成国公比,自然是不敢表露出什么不满的。 只是内心里,陈瑄知道自己今天算是倒霉到家了,这些个大佬们,是不是一天不吵架就浑身难受? 但眼下他不得不劝,军情如何倒在其次丁小洪的情报虽然重要,但还没有到片刻不能耽搁的地步。 之所以现在插嘴,是因为姜星火其实在维护他陈瑄这个主将的利益和威望,这份回护是要领情的。 毕竟,五军都督府既然派来了军事观察团,摆明就是对平叛进度缓慢的不满。 在五军都督府的勋贵们眼里,白莲教这万把人的叛军有个什么战斗力,不是朝发夕灭的事情吗?就算天气不好,怎么能拖这么久?是不是你陈瑄这个主将的无能? 可陈瑄也有苦说不出,兵力不足导致他手下的水师必须登陆作战,而税卒卫的火器,又因为大雨的缘故很难发挥威力再加上后勤不足,如此种种,就拖延了时日。 直到现在,明军才算是有了起码的进攻本钱,以及能让火器不再受影响的天气。 心中念头一闪而过,陈瑄硬着头皮上前几步,走到二人中间抱拳拱手行礼后道: “启禀国师、成国公,兵仗局试飞员丁小洪失踪后被洪水冲走,意外潜入了叛军中,如今带回了两条重要情报。” “其一,白莲教叛军明日试图以百姓作为前驱,来阻挡我军火器的锋芒,借此迫近我军。” “其二,白莲教叛军内部各势力,包括白莲教嫡系军队,似乎都在太湖的码头、渡口处暗藏船只,做了撤退的打算。” 闻言,在场众将的脸色都有些阴沉了下来。 尤其是朱能,他直接了当地说道:“区区一群叛军,居然也敢跟朝廷的军队决战?而且还敢用老百姓当挡箭牌?简直就是活的不耐烦了!” 要知道,这种事在过去上千年的古代历史中并非没有出现过,只是掩藏在史书中,数量相对少一点罢了。 但每当出现这种事情,就会给人留下一个极坏的印象。 因为不论是官军痛下杀手,还是因为主将软弱犹疑被对方得逞,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可以说,这是一条彻头彻尾的毒计。 而且,一旦选择痛下杀手这条路,虽然这是最正确的决定,但百姓还是会从此对官军产生跟以前不一样的情绪,这就仿佛埋下来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 一旦民间的愤懑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再加上有人刻意的煽动 军队的将领们当然会认为这跟自己无关,非但无关,而且有的时候,越乱,他们的功勋才越多。 而朱能的表态,其实已经暗含了某种指示。 可对于姜星火来说,事情却并非如此。 那可都是我们厂里的好员工! 是说不管就不管的吗? 不管他们死活,谁去修基础设施,谁去纺织棉花? 让你朱能去吗? 而且,可以预见的是,除了对待被叛军裹挟的百姓的态度以外,修水利设施和建立棉纺织业手工工场,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对于新的变革,民间一定会有很多的不认同乃至反对的声音。 通过以工代赈兴修水利设施,虽然能让粮食产量稳定下来,乃至有所提高,可是工业变革,又必然会产生类似于“羊叱人”的运动,为了更大范围地种植棉花,挤占耕地让农人进入手工工场做工,乃至促进城池化率的提高,是必然发生的社会现象。 这种情况下,难免民众对于朝廷的反感和不信任便会达到顶峰,甚至连皇权和军队的威慑都会大幅度减弱,届时,整个江南都有可能再次陷入动荡和混乱之中! 所以,姜星火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思虑片刻,确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第一点,自然是把自己的好员工们拯救下来。 第二点,则是在未来严格控制好工业变革的进程,保护百姓的利益。 而当下最重要的,自然是第一点。 可纠结的地方就在于,不打百姓可以,可是白莲教叛军,趁机以百姓为前驱,冲垮了明军的阵型,万一真的导致明军战败了,这可怎么办? 没人负担得起这个责任,而且是有很大可能出现的责任。 这样的结果和责任是谁都承担不起的,即便是姜星火恐怕也不行朝野间对他的反对从未停歇过,多少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等他自己出错然后泼脏水呢。 看着半晌未开口的姜星火,作为开山大弟子,朱高煦当然明白师父的顾虑。 朱高煦微微皱眉道:“师父,如果叛军真如此谋划,您想要解救百姓,咱们不妨趁夜袭营” 话刚说完,朱高煦就立刻停住了,因为聪明了许多的他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 果不其然,成国公朱能冷笑了声道:“夜袭?亏你想得出来。” “本国公来的时候,大约知道了战场周围的情况,白莲教叛军背太湖结营,水寨、陆寨俱全,俨然是有些章法的,而且把很多百姓放在了中间,外面是非嫡系的各路绿林势力,内里才是白莲教嫡系部队。” 好歹是勇冠三军的二皇子朱高煦,朱能还是维持了几分尊重,只是进一步解释道。 “若是夜袭,最多能引起骚乱营啸,可这就意味着,没有伤到根本的白莲教嫡系部队会受到惊扰,进而放弃决战的计划,利用囤积的大量船只进行转移,一旦他们不再顾忌其他收拢的杂牌势力,那么战火很容易扩散到太湖沿岸的其他县城,这对于彻底清剿叛军是极为不利的。” 副将朱高煦吃了瘪,陈瑄此时作为指挥全军的主将,也不能不说话。 陈瑄有些和稀泥地说道:“如果不夜袭,明日白莲教叛军驱赶百姓做挡箭牌,伤亡肯定是必然的;但若是按照二皇子殿下的建议,倒是能解救大部分的百姓.夜袭哪怕引起了营啸踩踏,造成的伤亡也肯定是比临阵让百姓面对枪林弹雨要小的。” 旁边的柳升有些哑然,本来想说什么,但是此时不敢多说话了确实,现在面临的是无解的难题,而且这种难题,从古至今,就没人找到过有效的应对方法。 驱民填壑。 守军从来都是直接视作敌人进行攻击的。 除此之外,还真找不到别的好办法了。 为将者不能手软,否则会累死三军,这是多少鲜血总结出来的铁律。 所有人表态或沉默后,看向了姜星火。 这时朱能环顾了一圈众将,淡淡地问道:“伱们还有谁认为,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一群武将低垂了头颅 哪还有什么好办法? 更何况,眼前可是大明军界的中流砥柱,他的暗示,别人敢质疑吗? 朱能这个国公,可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靖难之役,朱能跟着朱棣打满全场,那都是杀敌无数、浴血奋战出来的功勋。 如此猛人来到军中巡视,武将们能指挥好部队正常打仗不被朱能挑出错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怎么还会上赶着往朱能的锋芒上面撞。 唯独一直没说话的丁小洪,这时候挺直腰杆,大声喊道:“国师,卑职亲眼所见,被裹挟的百姓已经断炊数顿,人人饥苦,营中都在传,国师到了就能救他们于水火了!国师,您是他们最后的指望了!” 丁小洪这一嗓门,顿时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包括成国公朱能在内。 丁小洪没有给出自己的建议,只是描述了他的所见所闻,但却已经明确无误地表达了态度。 他这个再小不过的小人物,本可以领到功劳躲在大后方等结果的小人物,此时此刻却冒着触怒国公的风险,替不能到姜星火身前说话的百姓,发出了声音。 一直未曾说话的姜星火,终于开了口。 “成国公刚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姜某确实没打过仗,不懂军事。” “但是姜某懂人心。” 成国公朱能毫不客气地说道:“人心,能决定这场战役的胜败吗?” “而且,若是出了岔子,国师你负得起责任吗?” 这时,柳升突然插嘴问道:“国师,您可千万得三思啊!” 姜星火摆摆手道:“无碍,你们只管安排好部队驻防、战斗就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很平静,显得异常坚定,仿佛已经拿定主意。 见姜星火态度坚决,其余人等也不好劝阻,只好默默颔首。 “成国公,你的圣旨里没有陛下让你接管军队的命令,这里就还是要平江伯指挥。” 姜星火望向朱能说道:“而且,我负得起责任,更清楚,自己肩负的是什么责任。” 这便是成也在我,败也在我,一肩挑之的意思了。 “战争,是庙堂的延续。” 姜星火缓缓道:“战争和指挥战争的将领固然不能完全受到庙堂的限制,可有一点是要明确的,战争要为庙堂服务。眼下庙堂最需要的是什么?是江南的变法,是江南的人心,所以如果在不违背军事策略的情况下,有条件救下这些百姓,自然是要救下的。” 朱能闻言倒也没急着反驳,而是陷入了思索。 “战争,是庙堂的延续。” 朱能如今走到了国公,走到了五军都督府事实上的负责人的位置,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武将,或许其他武将,会对庙堂影响战争感到本能的反感,直接怼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朱能却很快就领悟到了姜星火这句话里的深意。 朱能略带一丝好奇的问道:“国师这句话,是从什么书上看到的,还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姜星火跟朱能无仇无怨,也不想激化矛盾,直接回答道:“《战争论》,等回南京,在军校会开一门课讲的,如果成国公有兴趣,欢迎来听。” “好。” 但朱能随后正色道:“可驱民填壑,乃是千古难题,国师便有解吗?” 这种下三滥的招数,虽然不要脸,但是还是很好用的,这么多代名将,没听说过谁有什么可行的解法。 所以,朱能理所当然地认为,姜星火当然也不会有答案,只是书生的心慈手软,在驱使着他无法下定决心。 而这在朱能这位从铁与火中搏杀出来的将军看来,是极为要命的一件事情。 慈不掌兵。 然而,出乎朱能意料的是,姜星火竟然回答了! “有解。” 姜星火思考了这么长的时间,当然不是在发呆,而是在思索对策。 别说,还真让他想出了办法。 “何解?” 不光是朱能,就连朱高煦、陈瑄、柳升等人,也好奇地看向了姜星火。 姜星火深吸一口气,昂首道:“诸位可知一千余年前,刘寄奴是如何以两千人,大破北魏三万铁骑的?” “却月阵。” 陈瑄脱口而出。 作为水师将领,这种难得的,以水师为必要条件所布设的阵型,陈瑄自然如数家珍。 “却月阵”本身是由水军和步兵共同组成的,其中步兵又以战车为主,而那场战役,就是刘裕指挥诸兵军协同作战的典型战例,经过此战,“却月阵”威名大振,为后人所津津乐道,以至一谈及如何“以步制骑”,必言“却月阵”。 这个阵型,说白了就是在距水百余步之处用战车百乘布下弧形阵,两头抱河,以河岸为月弦,刘裕的布置方式是每辆战车设置七名持杖士卒,共计七百人;布阵后,再派两千士兵上岸接应,并携带大弩百张,每辆战车上各加设二十名士卒,并在车辕上张设盾牌,保护战车。 因为“却月阵”是弧形,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讲,弧形可以分散受力点的力,有着良好的抗冲击能力;阵内士兵又因有杖、弩、槊等武器,所以杀伤力非常强;同时阵内士兵背水为阵,可起到“陷之死地而后生”的效果。 当然了,前提条件是制水权在自己手里。 刘裕敢这么玩,是因为晋军有制水权,所以河水可以保障“却月阵”后方及侧翼的安全,不必担心被敌军合围视野宽广的平坦河岸,良好的视野也便于观察敌我双方的行动,及时掌握战场的情况,而晋军可在高大战船上俯瞰战场,相当于占据了制高点。 “可眼下背水列阵的是白莲教叛军啊。” 朱高煦疑惑说道。 “不对,姜校长的意思是,白莲教叛军,其实用的就是扩大版的却月阵!” 柳升忽然醒悟,他提醒众将道。 众将也随之恍然.这可不就是却月阵吗?外围是杂牌军,中间是百姓,最靠河是白莲教的嫡系兵马,吴淞江等航道进入太湖的水路大道也被堵塞,白莲教掌握了战斗区域的制水权,随时可以撤退。 见终于有明白人,姜星火引导着反问道: “什么阵型,可以破解却月阵?” “锋矢阵硬凿不行,很容易陷进去出不来,得鹤翼阵!” 朱高煦肯定无比的说道,这是战术上的标准解法。 鹤翼阵,说白了就是个“v”型阵,以两翼来包裹却月阵,不硬冲,如果远程投射能力足够,就是砸也能砸得垮却月阵。 北魏骑兵大败,是因为没见过这个阵型,靠着河又没法冲穿然后调整阵型再回来冲杀一头莽进去就得跳河了。 而却月阵的缺点很多,譬如战场地形环境要求苛刻,机动性差,需要水师配合等等,所以应对得解法很容易就找到了。 “姜校长的意思是,我们用鹤翼阵来对付叛军?” 柳升有些不确信地说道,随后又自我质疑了起来:“也不对,虽然打击面小了,可还是改变不了在前面的百姓被当挡箭牌的命运。” “改良一下大营就好了。” 姜星火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在地面写了一个“凹”字,问道:“白莲教叛军不可能驱赶所有百姓一起冲阵,那很可能会导致倒卷,所以,他们最有可能派上阵用来当挡箭牌消耗我们的,是多少人?” “应该不会到一万人,而且一定是壮丁,老弱妇孺都饿的没力气了。” 陈瑄测算了一下,肯定地说道。 姜星火指着“凹”字说道:“那就把大营前面的营盘清干净,留出一块地方给百姓拥挤向前,然后外面的墙也准备好能直接塌下,这样远远看去,敌人不知道我们营盘正面清空了一块,就会驱赶百姓进入此地,百姓安全了,敌人又进不来,类似于瓮城的效果……而两侧不变,依旧可以进行射杀,同时能让火铳手组成的空心方阵出营,在两侧布置v型鹤翼阵,如此一来,敌人的毒计,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陈瑄眼前一亮,连声道:“国师此计甚妙!” “可如果敌人不往前攻营垒怎么办?就在远处列阵等我们出营怎么办?”柳升的思虑显然全面一些。 姜星火干脆道:“那就让热气球引导,用新式的青铜野战炮进行排炮跨射!用炮弹把白莲教叛军和百姓分割开来,即使有可能误伤也不会造成太大的伤亡……这是不得已的办法,到时候再从两翼出兵,百姓四散奔逃也好,向前拥挤也罢,都是能救下来的,也是能减少伤亡的。” 听到了姜星火的解决办法,众将思虑了片刻,几乎所有人,包括成国公朱能在内,都是觉得可行的。 朱能有些意外地看了姜星火一眼,对于这位国师的态度,也有了微小的改观。 “真没想到啊原本以为国师是个不知兵的书生,眼下看来,倒还是读过兵书,也认真思量过应对之法的。” 身为大军副将的朱高煦总结道:“所以,若是明日决战,我军在兵力素质占据优势、火器充裕且炮手训练有素的情况下,只需要解救百姓,白莲教叛军其实必败无疑的。” “不错,从一开始,白莲教叛军其实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陈瑄说道:“可是又该如何全歼这伙叛军呢?” 这里要说的便是,陈瑄所率领的明军内河水师,对于叛军临时拼凑出来的“水师”来说,是具有绝对碾压性的优势的。 但问题在于,吴淞江等进入太湖的航道,都已经被叛军通过沉船等手段堵塞住了,疏通起来很麻烦,明军内河水师的艨艟斗舰,是过不去的,只能过一些小船。 陈瑄说道:“国师,白莲教叛军既然能在我军封锁太湖周围且大军压境的时候,仍旧敢烧粮食、劫掠商贾、囤积船只,那说明这伙叛军是早有预谋要筹备给养进行转移的。” “换句话说,这伙人或许是想在我军对付其他外围叛军之时,乘乱离开太湖,往嘉兴府、杭州府一带逃窜” 听完这话,一些将领纷纷点头赞许。 结合之前丁小洪带回来的情报,这么看来,陈瑄这位水师都督说的确实有道理。 但这只是陈瑄个人的判断。 还有其余的几位武将,却依旧没有同意这个看法的意思。 毕竟在他们看来,叛军虽然凶狠,但绝对是土鸡瓦狗之辈,根本无需忌惮。 就算跑了,其实也无所谓,跑能跑到哪去?外海也有明军的舰队,而后续的进剿,只要他们愿意付出代价,哪怕损失稍微多一点,也有机会全歼这伙叛匪。 见众人面带犹豫,一副不介意白莲教叛军是否逃跑的模样,姜星火终究还是叹息一声,说道。 “除恶务尽。” 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问题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是光靠道理和人的意愿就能解决的。 “可是太湖水面宽阔,白莲教手里囤积的船只又极多,撤走大部分嫡系部队不成问题,如何才能除恶务尽呢?” 姜星火的目光,转向了丁小洪一行人。 “你们知道有可以过小船的狭窄水路,能进入到太湖白莲教叛军的几个码头,对吗?” 丁小洪点了点头:“回禀国师,正是如此。” 姜星火感受着冷雨过后夜里的温度,他的青衫上似乎都凝了霜.这是极冷的天气了,对于江南的夏天来说。 “那如果让你们带着几十条小船,分别沉在白莲教的几个码头前,你们能做到吗?” 丁小洪身边的水手们对视一眼,有人高声问道:“能是能,可终究是掉脑袋的勾当,国师能允我们无罪,以后上岸过日子吗?” “当然可以。” 姜星火肯定地说道:“无论是当老百姓,还是从军,都可以。” “——那就能!” 丁小洪最近多了些水文常识,说道:“可是国师,小船应该是堵塞不了码头的,就算沉船也不能啊。” 姜星火不可置否,反而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问的却是张安世等人。 “我们工匠随军携带的材料里,还有多少硝石?” 张安世挠了挠头:“很多,这东西火药需要,其他方面也需要,从吴淞江那边,三保太监临走之前可是运了好几十艘大船过来的。” “那就行了。” 姜星火看向丁小洪他们,又看了看陈瑄。 “平江伯,调集所有小船,搭载所有能搭载上船的硝石,跟着他们进入太湖藏起来,明日战斗开始,便沉船于各个码头……不需要冻住湖泊,只需要把码头航道冻住,让他们不能顺利乘船逃跑即可!” “让白莲教看看,滴水成冰!” ps:【重要提示(本段内容不收费)】第316章-第356章为江南整顿吏治和戡平叛乱内容,无任何理论知识,全部为实操内容,不喜可直接跳到第366章《上课》,往后为含理论知识内容。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与共 决断已下,便再也没什么其他好说的了。 洪武-永乐时期的明军,正是组织能力巅峰的时期,只要上面的将帅有明确的指令下达,哪怕是夜里,部分士卒依旧被有序地唤了起来,在千户、百户等军官的带领下迅速开始执行命令,并没有造成意外的炸营。 明军层层叠叠的营盘里,面向白莲教叛军方向的,被清空了一部分,而外面的营墙也保持了耸立,只是地基木桩被拔了大半,两头也用无数的粗绳子拴上,确保能直接拉倒或推倒。 从天空中看去,便形成了这样一个图形。 一(营墙) 凹(前营) 中间清理干净的凹陷部分,便是以一个类似于瓮城的结构,来容纳被作为前驱的百姓,百姓到了这里,就处在了相对安全的位置,且无法冲垮其他营盘。 陈瑄自去调度,柳升、朱高煦,还有几个军校生,陪着不睡觉的姜星火在巡营。 亦或者说,临战前最后的准备。 一路沉默无声,张安世忍不住问道。 “姜校长,若是有白莲教叛军混入百姓里呢?这些人穿着百姓的衣服,跳荡登上营垒也是麻烦,我军又该如何应对?” 姜星火看了看这位朱高炽的妹夫,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颇有些心思百转。 姜星火当然知道朱高炽与朱高煦的储君之争,并不是消失了,而是被变法的大环境暂时压了下去,而这种竞争,即便是在不久的未来,朱高煦离开南京北上北直隶,主持北方的变法,也不会消失,反而是会变得更加激烈。 所以,作为大军副将,税卒卫的指挥使,朱高煦不怎么待见张安世,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可张安世同样是自己的学生,朱高炽也是能影响变法走向的重要人物,姜星火却不能对他们有什么区别对待,非但如此,还应该尽量争取他们对变法的支持,这便是所谓“让朋友变得更多、敌人变得更少”。 之前,姜星火就收到了朱高炽的信笺,倒不是什么别的内容,而是问他是否方便教导年幼的朱瞻基。 姜星火当时并没有直接同意或拒绝,而是以当时变法事务繁忙为由,暂时鸽了下去。 如今江南平乱过后,便是治水、赈灾、建厂,再往后就得回京,发起新一轮的变法了。 而无论如何,教导朱瞻基,也就是张安世的大外甥这件事,都得做个决断。 姜星火本人对于创造了“仁宣之治”的朱高炽、朱瞻基父子,倒是没什么意见,虽然被保守的文官操纵了部分权柄,导致了大明的全面收缩有很大的不良影响,但如果反观当时,大明国内也确实有种种收缩势力的现实需求。 但姜星火从一开始,就对眼下连影子都没有的明堡宗朱祁镇很有意见! 大明的皇位要是还传给这货,很难确信不会再来一次“土木之变”。 而姜星火现在无疑是在某种程度上,拥有着影响储君之争结果的能力的。 他如何对待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朱高煦,又如何对待朱高炽、朱瞻基父子,就必须要有所衡量,最起码,心里得有杆秤。 “咦于谦是不是跟朱瞻基同岁?若是要带娃,把这时候的于谦也带上,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的成长?可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于谦本性便是如此,受了科学理念的教导,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会不会有可能成为我的继任者,成为新的驭龙者?还是说,比前世的历史上,结局更加悲惨?” 脑海里一连串的问题,让姜星火的心跳都略微有些快了起来。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张安世等人还等着自己的答案呢。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姜星火复又看向张安世,说道。 “就按我之前教过你们的排炮跨射。” 见上至柳升,下至朱勇、徐景昌,都有些犹豫的样子,姜星火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他们不是不懂姜星火的安排,而是心里没底。 所谓排炮跨射,便是以火炮的弹幕来隔断白莲教叛军主力和混入百姓的前锋,而新式轻型青铜野战炮足足运来了数十门之多,足以形成排炮跨射,如此一来,这样哪怕白莲教叛军混进了百姓堆里,也是孤立无援的状态,就造成不了什么危害了。 而这种战术,在这个世界,毫不夸张的说,是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 为什么? 因为在姜星火指导发明的新式轻型青铜野战炮发明、列装出来之前,以前的大炮都是笨重的,固定到城头几乎不可移动的。 即便是有人移动过大炮进行野战,也没人在战斗里组成炮群,进行弹幕隔断。 原因很简单,火炮跨射形成弹幕隔断,需要两个基础前置条件。 一是齐射,二是速射。 以前的大炮首先是炮管造的稀烂,一个炮弹打一百次,一百次能落在不同的、散布范围极大的点上,其次是缺乏相关的炮兵几何学知识,如果炮弹打的东倒西歪组成不了弹幕,就压根谈不上阻断;而速射则是根本做不到,因为洪武时代的火炮普遍是大口径的铁炮或石炮,装填速度堪称惨不忍睹。 所以,从来都没人用过的战术,第一次拿到战场上,谁心里能有底? “走,先去炮营看看火炮。” 炮营离得并不远,这些火炮都是柳升他们的看家宝贝,自然珍贵得很。 炮营这儿,虽然只有一个千户的兵力,但却明哨暗哨,布置了不少。 “校长好!” 一名穿着牛皮甲的军校生跑了过来迎接。 “打开仓库,临战前查验一下火炮。” 姜星火掏出了自己的腰牌递给了他,走完正规程序后,被储存在临时仓库的数十门火炮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姜星火给兵仗局的技术指标,是参照欧洲三十年战争时期军事变革涌现出的经典轻型青铜野战炮,也就是1628年“克莱恩·德拉克”型轻型加农炮。 事实上,古斯塔夫军事变革里,首先野战炮就是需要考虑轻量化,这是炮兵改革的重要标准之一,如今被姜星火提前二百年搬出来,以大明的技术,完全是可以做到的。 这种火炮是三磅青铜炮,通常被称为军团炮。 该炮原尺寸为长度1225毫米,口径78毫米,炮管/口径比约16,重三百斤到四百斤,含炮车的重量则为六百斤,现在换算成明制的度量衡,造出来产品跟原型区别也不大。 通常会由两匹马牵引,只需两名炮兵操作即可,可以发射两种最常见的弹药(实心弹丸、霰弹),实心弹丸能打八百到一千米,霰弹能打二百米。 之所以这么轻,是由于铜炮延展性好,炮管可以造的比镔铁炮更加的轻薄且坚韧,跟洪武时期以镔铁或石头所铸成的大将军炮动辄数千斤比,明军新列装的青铜野战炮,可谓是做到了全面“瘦身”。 这便是说,纯铜当然是很软的,不适合制造火炮,但是添加正确比例的锡(91%的铜和9%的锡)可以产生一种坚韧的合金,也就是俗称的炮铜,即铸炮用的青铜,炮铜比纯铜纯锡都要坚硬,而且熔点略低于纯铜但远高于纯锡,铸造出来的炮,重量也比镔铁炮要轻得多得多,只有数百斤重,完全可以做到用骡马快速野战机动。 不要小瞧这一点,骡马化的快速炮兵部队,放到一战都不落伍,只是炮不同了而已。 除此以外,铜炮优点多多,譬如由于铜元素要比铁元素更稳定,冶炼过程中不容易与其他物质发生化学反应生成杂质,铜炮的纯度往往比铁炮要高,而且炉温也低了好几百度,还不像铁那么脆,炸膛造成的杀伤要小,且耐腐蚀等等等等。 当然了,有利必有弊,青铜炮结构强度高且重量轻,但问题在于,铜是货币金属,也是大明的辅币,所以造价非常昂贵造一门炮,就是在往里烧钱。 ——铜钱被融化,去掉杂质,铸成铜炮,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烧钱。 除此以外,青铜炮连续开火后升温很快,这意味着它无法承受长时间的快速射击,一旦超负荷,就有炸膛的风险,而且炮管使用寿命会剧烈缩短。 现在又没有更换炮管的技术,用不了了,那就得报废回炉重造。 成本无疑是青铜炮大规模列装所需面临的一个巨大阻碍。 当然了,这一切会随着占领日本的银矿迎刃而解。 只要按照姜星火在狱中的设想,废除铜钱的辅币地位,将白银进行宝钞货币化,那么自然就有用不完的铜进行铸炮了。 看着这一排排铮亮的火炮,众人的内心,开始逐渐安静了下来,充满了对胜利的信心。 军人对战斗与荣誉的渴望,逐渐升腾上了心头。 正当他们想说些什么时候,姜星火却忽然说道。 “火炮还是要标准化,工匠手工弄的,多少慢了些,也不够标准化。 “师父的意思是?” 面对朱高煦,姜星火也不藏着掖着,他示意几人席地而坐,而后说道。 “未来的路,便是用标准的机器,来替代人工棉花纺织如此,炮管的铸造同样也是如此。” 人没法想象他们不能认知的事物,对于死后的世界如此,对于现世的未来也是如此。 柳升好奇问道:“现在炮管是用大铁椎来钻的,那姜校长觉得,机器要如何铸造火炮的炮管?” “用镗床,水力镗床。” 姜星火抚摸着身边青铜野战炮的炮管,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给这个时代带来的变革。 “以后咱们造炮,就不用工匠辛苦的手搓了,车、铣、钻、磨、镗、刨、冲,这些步骤,都会有相应的机床来做。” 姜星火一时感慨:“除此外,采矿、冶金、造船,都可以用上机床,而且还要一代代地迭代下去,从此以后,咱们就能掌握最先发、最高端的技术,就不用受制于人了。” 说罢,姜星火用手比划了一下,见几人还是不甚理解,倒也不在意,而是转而说道。 “你们不理解是很正常的,就像是很多人,同样也不理解你们。” 此言一出,储存火炮的仓库里顿时连空气都沉默了下来。 “我知道,火炮、火铳这些东西,大明的军界,很多人是不太认同的,那么坚持这种观点的伱们,平日里多少也受到了些蔑视的眼光。” 柳升、徐景昌等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校长显然是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可是我总觉得,火炮和火铳真的能改变战争,我想打这一场仗!” 朱勇说完后,埋下了头:“我父亲不信,我也跟他说不清楚,就有些赌气.姜校长,我明天想证明给我父亲看,我是对的!” “我也相信你是对的。” 姜星火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坐在他周围的几人。 “你们呢?你们想打这一仗吗?还是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战?” “俺想打。” 朱高煦给的理由朴实无华:“俺就喜欢把人脑袋砍下来的感觉。” “属下也想打。”柳升犹豫了刹那,“属下好像天生就是干这个的,在见到姜校长关于组建火器部队的理念以后,心里头就像是长了草一样,再也不愿意去指挥其他部队了.火器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我想证明它。” “你俩呢?” 张安世倒也诚实:“我对火器倒是没太多偏爱,可我想证明给那些勋贵子弟看,我自己有能耐,我不是靠着我姐夫活的。” 唯独徐景昌,一直沉默不语。 几人都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看他不说话,自然是有些诧异的,朱勇用手肘杵了杵他,徐景昌疼的龇牙咧嘴。 徐景昌犹豫了半晌,方才说道:“我其实不需要证明什么,对火器也没什么偏爱,是我家让我来的,家族有重任。而且一路走来到了这里,不陪着大家一起做下这番大事,反倒心中有愧了。” 话匣子一打开,后面就好说了。 徐景昌继续说道:“你们也都晓得我家的情况,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我大伯不日就要北上,与平安、盛庸两位将军一起负责北地塞王部队的整编事宜,没个几年回不来,魏国公府要是不分家,以后我就得担当起来了。” 他这话倒不是炫耀,而是事实,中山王徐达死后,魏国公府有徐辉祖、徐增寿一门双杰,徐达其余的儿子也不是窝囊废,徐家的女儿也都嫁的好,所以依旧是大明的顶级豪门勋戚。 可到了眼下,徐增寿一年前被建文帝赐死,徐辉祖被要被外调,煌煌魏国公府,便是要塌了天的架势,身为徐家第三代的领头羊,徐景昌自然要勉力打起精神,给家族做些贡献. 而眼下做什么才能稳住徐家的地位?自然是往国师姜星火身边靠拢。 平日里话不多的徐景昌此时越说越絮叨,越说越放肆,到了最后,竟是干脆说道。 “国师,我大姑(徐皇后)其实临行前就托我问一件事情,可我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出口,如今临战,谁也说不好明日会不会出个三长两短,便得马革裹尸还了” 看着众人忽然有些怪异的目光,姜星火镇定地说道:“你且说。” “我小姑徐妙锦至今未嫁,陛下和大、皇后娘娘有意指婚给您,如此一来,从辈分上算,您还是皇子们的长辈,是国师,也是帝师、皇子师,将来无论谁当太子,太子太师都是跑不了的。” 此言一出,仓库里顿时变得有些尴尬了起来。 从来都是国师安排这安排那,今日给国师安排了起来,还是婚事,倒是令人颇为不适。 “徐景昌!”一旁的朱高煦终于忍受不住这样的气氛,冷声喝道。 也就是朱高煦了,换做柳升,虽然这仨人是他的学生、下属,但各个地位了不得,朱勇、徐景昌这种,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成国公爷了,反倒平日里不怎么敢呵斥。 见二皇子朱高煦生气了,徐景昌讪笑道:“殿下别生气啊,我只是想把咱家(与朱高煦是姻亲)的难处跟国师讲清楚而已,要是能成自然再好不过,若是国师不愿意,也不至于以后让大姑来问的时候尴尬。” 闻言,众人纷纷朝姜星火望去,等待他表态。 只见姜星火眉头微皱,半晌方缓缓道: “妙锦姑娘我见过,是个秀外慧中的美人,门第也足够高,若是从联姻上来讲,对姜某本人也是极有利的,毕竟是能直接跟魏国公府和皇家成为姻亲的,放到任何人眼中都难以拒绝.但这门亲事,姜某却并无意愿。” 听得此言,众人皆愣了愣,显然对他这个回答很不理解。 毕竟国师向来是主张聚拢一切能聚拢的力量来推动变法,而只需要点点头,不仅能抱得美人归,还能得到魏国公府这种顶级勋贵的支持,乃至与皇家沾亲带故,成为陛下的连襟,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徐妙锦也是京城一等一的美人,豪门贵女却并无太多骄纵脾气,琴棋书画乃至弓马俱通,若非是见了两个姐姐在靖难时的窘境坚决不肯出嫁,怕是早就嫁人了,也轮不到徐皇后来给姜星火指婚。 于情于理,他应该是求之不得才是。 徐景昌却是恍惚间似乎抓住了重点,试探地追问:“国师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小姑吗?” 张安世嚷嚷道:“才子配佳人,若是国师这般经天纬地之才都配不上,天下就少有男人更配得上了。” “不是。” 徐景昌继续追问:“既然不是,那么国师为何不愿呢?难道说,国师心仪其它女子?或者是” “没有。” 闻言,众人松了口气,没有就好。 “全都不是,那国师为何拒绝?”徐景昌又问。 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看向朱高煦,问道:“你还记得,你父皇第一次来诏狱里听课的那个中午吗?” 朱高煦愣了愣,似乎短暂地陷入了回忆,面上有些沉湎。 朱高煦忽然生出了些许如在梦中的感觉,觉得眼前的一切人和物,似乎都有些不太真实,他还是那个跟父皇赌气时一气之下自己跑进诏狱的二皇子,而不是眼前率领税卒卫在江南平叛、推进变法的大军副将。 “记得,那时候师、姜先生在讲宋代杯酒释兵权的事情,跟俺在树下一起吃西瓜时间过得真快啊,马上就要一年过去了。” “你还记得就好。”姜星火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做的,是什么事情?” 朱高煦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做大西瓜?” “是啊,做大西瓜,我又是做西瓜的人,也是分西瓜的人。切西瓜的刀在我手里,给谁分的多,给谁分的少,稍有差池,便是愤懑丛生我若是铁面无私不近人情倒也罢了,可若是有了利益纠葛,便是我秉持着心头公正,外人又能再完全信我公正无私吗?” 姜星火这番话说完,在场众人的心头,或多或少,都有些钦佩。 国师的胸怀和志向,可谓是让人敬佩不已。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为了利益而活的,而非是什么理想。多的是的人,拥有了权势以后,都会沉溺于各种或物质或精神的享受之中。 而国师能秉持着心头的理想,为此不惜放弃个人的利益,这种舍小为大的高尚品格,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做到的。 “我不是圣人,自然不必把自己打扮得如何高尚,可我还是想跟你们说,眼下才是变法这场百里之行的第一步,还容不得懈怠、享受。” 姜星火用力地拍了拍身边青铜野战炮的炮管,拍的手都有些红了,方才有些感慨的说道。 “或许你们没感觉,可我真的觉得,包括眼前的这些门炮,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也太不容易了.这玩意其实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你们知道吗?” “而对于变法这条前路来说,路上又太过艰险,一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不得翻身的结局不瞒你们,有的时候,我的心里,真的是有些惧怕的。” “前几个月午夜梦醒的时候,我时常问自己,我真的能做成这种改天换地,乃至改变历史的大事吗?我的能力、决断、知识、品行,真的配得上我的理想吗?” “可思来想去,终究是无用功,终究是自我内耗,到了后来,我也干脆不想了。” 姜星火干脆站起了身:“天下万般道理,都得脚踏实地落在实处,便是三国那句话,日哭夜哭,能哭死董卓不成?放到现在也是一样的,日想夜想,一件事不做,变法便能凭空推行不成?而要做事,总得在这火炮的射程之内才好做。” “我懂了,国师秉持的是天道至公。” 这时,一旁的朱勇突然道:“但如此一来,即便是变法成功,国师会被视作是救时之宰相。可日后,恐怕仍然会受到文武百官和朝臣的非议” “你说的倒也婉转,不妨直说,不就是商鞅五等分的结局吗?” 姜星火笑道:“怕什么?姜某既然是军校校长,也算是半个军人,最不怕的就是死了。” 一旁的张安世没说话,却也有些暗暗庆幸,好在自己听姐姐的意思报了这大明皇家军官学校,否则就错过了国师这般英雄人物,实乃平生憾事也! 这等胸襟和魄力,实乃吾辈之楷模! 徐景昌本来打算闭嘴,可最后还是忍不住替自家小姑问了一个问题。 “那国师,到底心仪什么样的女子呢?或者说,到底什么样的女子,国师才会觉得是良配?” 姜星火一阵恍惚,脑海中似乎很多回忆闪过,但最后都化作碎片。 姜星火坚定地说道:“我所需非良配,而是志同道合之人。” “何谓志同道合?” “存拯救天下苍生之志,能舍小家,抛私利;以仁义公平处事,坦坦荡荡,引华夏走光明之道。” 徐景昌若有所思,答道:“我懂了。” “或许你还不见得懂,你们都还不见得懂可我真的希望,你们跟我走到最后,还是志同道合之人,不会分道扬镳。” 姜星火起身摆摆手道:“今日夜话便到此为止吧,你们只管安排好部队驻防就是,今晚也切勿轻敌大意。另外,传令下去,让前营劳作完的士卒们抓紧休息调养生息,明早还要决战。” 这便是正式的指令了。 “属下遵命!”众人齐齐拱手道。 战前最后的动员,众人都打起了精神。 “如今我军占据各方面的绝对优势,再加上我军装备精良,火炮犀利,只要叛贼们敢正面迎击,咱们就有足够的信心击溃他们。” “能一网成擒最好,到了那个时候,整个太湖都将变得空荡荡的,只要咱们能及时剿灭了太湖水匪、收拢民心.太湖区域将再次纳入大明治下。” 姜星火继续说道:“当然了,若是白莲教叛军不跟我们决战,我们也要逼他们打倘若再往坏了想,叛贼们真的想要撤退,我们也能够借助这次剿灭叛乱的良机,彻底扫清太湖水域。” “至于成败嘛我相信自己,也相信你们。” 说完后,姜星火便转身向仓库大门走去。 黑夜正浓,可终将天亮。 我将奋不顾身献身于这一场非福即祸的理想当中,绝不认输,绝不回头。 即使无人与共。 ps:【重要提示(本段内容不收费)】第316章-第356章为江南整顿吏治和戡平叛乱内容,无任何理论知识,全部为实操内容,不喜可直接跳到第366章《上课》,往后为含理论知识内容。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九章 轰炸 “呜呜呜~” 苍凉的牛角号声吹破了清晨的宁静。 白莲教叛军的营盘开始了大规模的集结,数以千计的壮丁被手持刀枪的白莲教叛军士卒从各自的营地里驱赶出来,朝太湖东方的明军大营方向走去,他们会在那里进行初步的集结。 他们中有些人手上拿着农具、锄头等物品,还有些人则空着双手,有人已经彻底麻木,有人还在不停地哀嚎着。 “这可怎么办啊!” “这群畜牲要屠杀咱们!” “天亡我也!” 这些尚且有利用价值,能够充当人肉盾牌来抵挡明军威力强大的火绳铳的壮丁,此时此刻,还算是“幸运”的。 因为比起他们待会儿有可能丢掉性命,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显得分外令人难以接受了。 一些失去了丈夫、父亲、儿子的妇孺,有人发了疯似地想要把他们拉回来,有人则跪在地上抱着叛军士卒的大腿哀求。 “我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您放过他吧!” “求求您了,只要你饶了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愿意嫁给您做妾.” 然而这样的乞怜根本无济于事。 “滚开!”一名叛军的士卒直接抽出佩刀,砍断那女人抓住自己裤管的手。 鲜血淋漓,她却依旧紧咬着牙关没有松口。 “你”叛军士卒看到这幕脸色铁青。 那名女人哭道:“我丈夫已经死了,如果我的儿子也死了,我活在世上又有何意义呢?” 叛军士卒气极反笑道:“好,既然如此,老子成全你!” 说罢,拔出腰间的长刀便向前斩去。 鲜血四溅,女人的惨叫划破晨雾的沉寂。 “娘娘亲”年仅六岁的女娃哭喊着想扑到娘亲身边,却被身前的叛军士卒,踢球似地一脚踹飞,口中的鲜血喷射而出,摔倒在地后再次吐出几颗带血的内脏碎片。 但路过的叛军们却像是习惯了一般,只是冷漠地看了眼倒在脚边的尸体。 有一位堂主骑着马经过,转过身,对其余人吩咐道:“继续赶路,前往预定位置集结列阵。” 这一切仿佛是一种默契。 每当遇到有人阻拦他们离开的时候,这些叛军就会毫不犹豫地挥动屠刀,将这些人斩尽杀绝! 很快,这里除了那些失魂落魄的妇孺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人了。 然而,这些在白莲教叛军眼里已经失去了任何利用价值,留着只会浪费口粮的妇孺,一旦试图逃跑,就会被无情杀戮。 绝望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不愿意等死的人总是有的。 还有力气的妇孺们哭着喊着,不断朝前方逃窜,但是很快便被叛军士卒弯弓搭箭,从身后射成刺猬倒在血泊中。 那些被从简陋的营地里赶出来的妇孺,看到这样的场景吓得脸色煞白,瘫坐在地上不停地哀嚎,有些人更是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白莲教叛军的残忍,已经超过了她们想象的极限,她们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明明之前还好端端的啊! 白莲教不是说要让他们皈依无生老母,就能有饭吃吗? 然而这还远没有结束,当所有的壮丁全部被从营地里驱赶完之后,叛军将士拿起了屠刀,朝着那些被挑选中作为白莲教仪式的祈祀品的,尚且年幼的孩童杀去。 那一刻,鲜血飞溅,无数惨叫声响彻云霄,整个营地充满了悲怆、绝望和凄厉的哭泣…… 那是一幕何其残忍的画面啊! 在白莲教教主白天宇面前,这些白莲教叛军纷纷展示着他们狠辣与残忍的手段,他们将那些还未长大的孩童活生生的斩首,用他们的头颅堆成了小山一样的京观,甚至,有些人连眼睛都被剜掉了,只留下两个空洞的眼眶。 这些教徒这简直比魔鬼还要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在白天宇的旁边,几名身披黑甲、手持长矛的高壮守卫目露凶光地站立着,他们身边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祈祀物品。 白莲教能在短短四五年的时间里死灰复燃,其中关于令信徒虔信的祈祀部分,自然是不会少的。 而白天宇最擅长的,就是这方面的内容。 白天宇身穿宽袍大袖,面容枯槁,神色肃穆,目光异常冰冷,而嘴唇却在不停地微动,似乎在诵念什么。 而在周围,密密麻麻的教众跪伏在地,一副虔诚膜拜的姿态。 随后,只见白天宇缓缓抬起右掌,竟是真有一朵白莲从他的大袖中缓缓“长”了出来,这当然是假的道具,但借着距离和衣袍的遮掩,却足以糊弄所有人。 反正这种远景戏法,又没有人能上台来拆穿他。 白莲在清晨的光霞中,散发着淡淡圣洁的光芒,远远看去,手托白莲的这位教主,宛若真是神佛降临。 白莲教教主单手托举着那团白莲,高声吟诵: “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 身前的教徒们亦是齐声念道。 “.白莲一现盛世举!” 清晨的光点在天际洒落,映照在每一位白莲教教徒的脸上。 他们的表情庄严而肃穆,似乎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神圣。 此时的气氛被调动到极致,每个人都沉浸其中,甚至忘记了呼吸。 而这也是白天宇想要达到的效果。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公开进行过如此大规模的祈祀活动了。 “无生老母,我白天宇信奉伱多年,今日希望你能保佑我白莲教重振雄风,击败明军,成为江南这片土地唯一的主宰。” 白天宇看着手中的白莲,默默地念叨着。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借着晨雾的掩护,明军用来侦查战场的热气球集群,已经开始飞抵白莲教的营地。 “真是一群该死的畜牲!” 在明军的热气球上,站立着三道身影,为首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左右,穿着一套特质的防寒服,正是之前大难不死的试飞员霍飞! 如今他是这个热气球三人小组的指挥者,而在他身边,另外二人也都是同样的打扮,这两人则是新加入的飞行员,一个负责在空中绘图,一个负责操纵热气球。 国师姜星火成功祈雨后,把之前反对的朝臣脸都打肿了,永乐帝龙颜大悦之下,批准单独成立了热气球部队,划归五军都督府直辖,名为“飞鹰卫”,未来计划是要划到京营三大营里的。 不过虽然叫一个卫,但人员却远远达不到五千余人的满编状态,只是搭起了一个大架子,里面只有一个百户的实际编制,这还是包括了地勤人员在内的情况。 而直接从天而降,出现在永乐帝和荣国公面前的霍飞,本身就是那场祈雨行动领飞的试飞员,如今又亲口得了皇帝升官的许诺,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飞鹰卫的第一个百户官。 百户官还是这种注定前途无量的部队的百户官,自然是比原来在兵仗局当匠人强得多了去了,霍飞的际遇颇为让人艳羡,回到家就被原本不怎么瞧得起他的亲戚邻里们,吹捧了好一阵。 回到眼下,霍飞作为百户官,理所当然地飞在了最前头。 他们这些飞鹰卫里操纵热气球的明军飞行员,本来升到半空中俯瞰战场,是为了监视白莲教叛军的踪迹,却没想到此时正看到了这残忍的一幕。 无数头颅被堆在了一起,成为了白莲教祈祀的工具,更远处,还有营地里在进行屠杀。 这些飞行员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军人出身,大部分还是工匠转职来的,都是普通人,看到地上这些百姓惨遭屠戮,他们自然会愤怒。 顺理成章地,对于叛乱的白莲教叛军,他们没有了任何的怜悯和心慈手软。 “霍百户,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一名身材矮胖的飞行员皱眉问道,他看向那些被逼迫着走向荒野列阵的壮丁们。 他们的家园已经被毁,妻离女散,流离失所。 而在他们身后,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正在肆意凌虐着他们的孩子的遗体。 他们恨,恨这群恶魔,但是却毫无反抗能力,甚至,就连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掌控。 现在唯一能够依靠的,能够帮他们伸张正义的,恐怕就是这些头顶上的明军飞行员吧! 霍飞沉吟片刻,随即咬牙说道:“不惜代价也要给这些百姓报仇!” 听到这话,那两个飞鹰卫的飞行员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知道霍飞的性格,他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底。 “可是我们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啊,连弓弩都没有。”一名飞行员无奈地说道。 这些热气球飞行员的任务就是居高临下俯瞰战场,绘图的飞行员通常也会算数,给他们测定当前位置;操纵热气球的则负责给发热装置添加鲸油,以及简单的操控方向和升降;小组指挥官则负责指挥行动,以及为地面的明军打旗语。 他们并没有任何对地攻击的任务。 所以说,这些热气球飞行员除了会一点基础飞行、测绘、旗语外,其它的几乎什么都不懂,甚至,连军人基本的射箭和刀枪都不太擅长——这主要是因为他们没有练习过这些。 霍飞闻言愣了一下,他确实没考虑过武器装备的问题 毕竟这次是来执行侦查任务,哪里想到会遇上如此棘手的情况呢? 这时候,另外一名飞行员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拿起了背后的袋子,取出了几罐鲸油递到霍飞的跟前。 “你说用这个点着了往地上扔?” “不错!或许有跟砲车投掷的火油罐一样的效果?” 这些工匠转职来的飞行员当然接触过砲车(明军当前版本为配重式投石机),砲车通常会发射实心石弹、溅射泥弹、火油罐,共三种武器。 而火油罐跟鲸油罐,区别虽然有,但此时此刻,差别貌似也不大,都能起到引燃敌方营地的效果。 另外一名飞行员闻言也觉得有道理,就点了点头。 “那就先用这个吧!” 霍飞思索几息后才开口:“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看远处那个黑压压一片人的地方,应该就是他们用来干祭旗之类的活动的地方,或许还有一些白莲教头目在,只要能给他们周围引燃,白莲教肯定会惊慌失措。” 两名飞行员听完后默默点头,他们对于霍飞的提议倒是表示赞同,这样既不会伤害百姓,也能利用仅有的“武器”最大限度地摧垮敌人的意志。 “嗯!” 霍飞给身后的热气球集群打了几遍旗语,在确认他们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后,便下令操纵热气球的飞行员开始给热气球集群领航。 于是,一众飞鹰卫飞行员们便调整好了姿势,在霍飞一声令下后,便开始缓慢地下降,直接往西南角的那座聚集了很多人的祈祀之地飞去,那个方位,就是他们要炸毁的目标。 与此同时,飞出薄雾的明军热气球集群,也暴露在了白莲教叛军的视野里。 昨日就被这些热气球在头顶播撒了大量的公告文书,白莲教叛军当然知道这些热气球是干嘛的。 在这个举办祈祀仪式的营地内,突兀响起了刺耳的尖叫声:“明军的孔明灯!” 紧接着,营地中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而那些原本在举行盛大祈祀的信徒们更是慌乱地东张西望了起来,哪里顾得上礼仪尊卑? 很快,明军的热气球集群还没飞到头上,整个营地就变得鸡飞狗跳,到处都充斥着混乱、惊恐的氛围。 虽然已经见过一次,可是能飞行的神奇法器再次降临到他们头上时,这些愚昧的教徒,还是不可避免地慌了神。 有负责守卫工作的白莲教舵主跑到了祀坛附近,大声喊道:“教主,还请暂避!” 听到这话后,还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白天宇,终于仰头看向了天空。 昨日明军的热气球来发公告文书的时候,他在大帐中歇息,并没有亲眼见到。 依着白天宇想来,这会飞的东西也就是散播一下传单,倒也没什么可惧怕的。 于是,他缓缓开口道:“不要惊慌,无生老母在上” —————— 明军飞鹰卫的飞行员们,当然看到了地面的种种惨状。 四散奔跑的百姓,被手持刀枪的白莲教叛军追上杀死,头颅被堆成了小山。 满腔的怒火,让他们恨不得直接马上投下手中的鲸油罐,但既然已经成为了军人,他们却必须压抑住心中的怒火,等待霍飞的命令。 霍飞默默地测算着飞行的方位,近了,更近了! 霍飞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紧咬的牙关里蹦出来。 “伍、肆、叁、贰、壹!” “——投掷!” 随着最后一声倒数,被点燃了的鲸油罐轰然砸下。 而这时,白天宇的话刚刚出口。 一连串的帐篷被点燃,熊熊的烈焰猛然爆起。 整个营地都变成了赤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焦臭味。 还在祈祀的白莲教信徒们顿时被吓破了胆,丢掉了还拿在手里的各式物品,撒丫子就往四周狂奔,任凭白天宇如何让他们镇定下来,都没有人再听了。 白天宇精心布置的临战祈祀,被明军飞鹰卫的飞行员们破坏的一塌糊涂。 白天宇眼睁睁地看着,燃烧起来的物品在空气中发出剧烈的噼啪声响,浓重的黑烟,伴随着滚烫的热浪向四周扩散开去。 而白莲教的叛军也根本没有想过敌人会用这种办法对付他们,猝不及防之下,立刻就有十余名叛军被燎起来的大火烧伤。 “有敌袭!” “戒备!戒备!” “有人偷袭我们!” 一些白莲教的堂主、舵主见状,脸色微变,连忙吼道。 “嗖嗖嗖——” 紧跟着,一支支箭矢从地面的弓弩中射出。 白莲教叛军们迅速回击,但是他们弓弩射程的根本就只有一两百步远,而明军的飞行员躲藏在相当于五六百步高度的空中,他们弓弩的威胁几乎为零。 “砰砰砰——” 明军的热气球上不断的扔下鲸油罐,更有甚者,直接把压舱的石头和沙袋搬起来扔下去,砸尽了白莲教叛军的阵型中。 “轰隆!”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传来,却是旁边的营地里,白莲教储存的火药被点燃殉爆了,顿时整个营地被夷平,火焰熊熊燃烧着,将这片区域照亮如同极昼般。 白天宇被巨大的声响震撼的头晕目眩,竟是一时站立不稳了起来。 周围的白莲教高层连忙上前扶住他,而这种虚弱的表现,也让还在坚持参与祈祀的教徒们,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本座没事!” 白天宇用力地甩开了别人搀扶他的手,越是老人,越不喜欢在众人眼前暴露自己的虚弱。 然而他头顶的明军飞行员们却不会惯着他,虽然摄于白莲教地面弓弩等武器的反击,不敢靠得太近,在飞行状态下人手投掷鲸油罐也实在是没什么精度可言,可却依旧有不少飞行员,瞄准了这密集人群中唯一的空旷场地。 “嘭!” 一块压舱石呼啸着坠落下来。 “教主小心!” 身边披着黑甲的护卫奋力一扑,把白天宇扑倒在地,而他本人,则是被巨石直接砸断了双腿,骨头岔着缝窜出了肉里,血肉模糊的景象,让人不忍直视。 白天宇灰头土脸地仰倒在地上,有些呆滞地看着天空中飞过的明军热气球。 从天上落下来的文书公告和火油罐、能随意移动的火炮、能射六七十步远的火铳. 白天宇忽然觉得自己的对手,大明国师姜星火,好像在用一些他无法理解和抗衡的东西,在反复锤击着他原本坚韧无比的内心。 “姜星火,还有什么手段没有用出来?” 白天宇的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丝慌乱。 这位白莲教教主,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没有赢姜星火的可能了。 而在他的视野里,一排热气球正飞快地飞行着,将爆炸产生的硝烟和火焰全部抛在身后,然后在上面的不同的飞行员却重复着前面相同的步骤。 点燃鲸油罐,投掷到地面上,将白莲教叛军的营地炸个稀巴烂! 无意间,他们完成了这个世界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空投轰炸! 而且还是地毯式轰炸! “痛快!” “哈哈哈哈!” “为这些惨死的百姓报仇!” “砸死这些畜生!” 明军飞鹰卫的飞行员们,兴奋地发出各种吼叫,在这一刻,他们才终于感觉到了作为战士的骄傲,那是他们以往从未享受过的。 这些年轻人都疯狂了,仿佛忘记了一切。 霍飞还保持着基本的理智,他看着身后热气球各小组指挥官的旗语。 “报告!敌人已经溃散,逃向了四处!请指示!” “准备再次投掷后返航!” “是!” 飞鹰卫又开始了一轮新的投掷轰炸,一波波的起火声中,白莲教叛军的一部分营地彻底变为废墟。 随后,他们扬长而去。 白莲教叛军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却毫无办法。 而营地的百姓,却做出了与他们相反的反应。 这些百姓自发地对着给他们出了一口恶气的明军热气球跪了下来,甚至叩首,顶礼膜拜! 他们的心里都知道,这是国师的神仙手段。 而这些百姓是诚心实意地感谢着,能有人替沉沦在噩梦里的自己,出了这一口恶气! “是国师的手段!能带着人飞上天的法器!” “对!见过国师祈雨的人都这么说的!” “那么高的天上飞来飞去的,不是神仙是什么?” “国师,求求您早点来救我们吧!” 白莲教叛军当然看到了这一幕,可当他们想举起屠刀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犹豫了 他们惧怕,真的会降临到他们头顶上的报应。 决战尚未开始,白莲教叛军的士气,就已经遭到了沉重地打击。 白天宇被黑甲士兵护卫着,骑着马从烈火和废墟中走了出来,他恨恨地看着远方只能看到一串影子的明军热气球集群,大声喝道。 “各部集合,准备进军!” —————— 就在明军飞鹰卫的飞行员们大显神威的时候,迎着清晨的寒风,丁小洪等人也引导着陈瑄麾下明军内河水师的上百艘小船,通过一处只有极少数本地水匪才知道的秘密航道,拐着弯驶进了烟波浩渺的太湖。 这一百余艘小船,排成了一字长蛇阵,在芦苇荡里航行着,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任何有可能的暴露风险。 这个时代的水战,大炮和砲车虽然被搬上了船只,但是方式还是相对原始,能决定战斗胜负的依旧是船只的大小,更大的船只有更高的高度,更强的撞角,即便是跳荡战,也意味着能容纳更多的近战士卒。 由于吴淞江等航道,被白莲教由本地水匪帮会组成的“水师”用大量沉船给堵塞了,所以明军的艨艟、斗舰根本无法驶进来,只能进这些小船。 而这些小船,跟渔船是差不多的,属于一撞就翻根本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可言。 而且,这些小船还装载了大量的硝石。 刚刚结束了连绵近一个月的暴雨,苏州府此时的天气本身就相对寒冷,再加上他们的任务是用船只和能成冰的硝石堵塞码头航道,所以也并没有配备太多的水手。 “你说国师这个法子,靠谱吗?” 丁小洪身边的水手(水匪),忍不住问道。 丁小洪的身份既然已经公开,倒也不虞此时再掩藏些什么,叼着一根芦苇杆,笑着说道。 “这你就没见识了吧?南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每到夏天,可都是用这东西来制冰的!” 水手暗暗咂舌,只能感叹有权有势的人过得日子,根本就想象不到。 就在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丁小洪却忽然捂住了他的嘴。 “等等!” 打头的船停了,绵长的船队里的船只也依次停了下来,藏在了芦苇荡里不敢动弹。 “这是?” 丁小洪透过芦苇荡的缝隙,吃惊地望向了远处。 在远处的太湖上,由数百艘船只组成的大规模船队,正在毫不掩饰地驶向吴淞江的位置! 而里面的主力,便是打着青龙帮旗号的船只,他们甚至还有一些超小型战船! 一股凉意,从丁小洪的脚心倒灌至头顶。 他一瞬间就意识到了白莲教要干什么。 明军兵力数量少,为了决战,陈瑄内河水师里配置的,平时用来跳荡战肉搏的水兵士卒,也一定会上岸参与决战。 这就意味着,明军布置的稍微偏远一些的水寨,兵力一定是极为空虚的。 毕竟,正面战线最重要,这是决定战役胜败的,明军一定会全力以赴。 而吴淞江被沉船封锁,或许也不会有人觉得,白莲教会派船队搭载着士兵绕后进行偷袭! 而白莲教人多,太湖里的各色水匪更多,他们打算的,正是通过丁小洪来时的那条路,袭击明军水寨,进而登陆绕后,从背后袭击明军主营地! 这些船只,都是中大型渔船,或者是超小型战船! “怎么办?” 豆大的汗珠从丁小洪的额头上流了下来。 是引导船队执行国师交给他的既定任务去堵塞白莲教的码头,还是拼着战力薄弱的硝石船队不要了也得阻拦以青龙帮为主偷袭船队,亦或是想办法把情报传回去?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章 交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丁小洪所在运输船遭遇的危机暂且放在一边,正面战场上,明军与白莲教叛军的决战,却已经马上就要开始。 “咚!咚!咚!咚!” 连绵不绝的战鼓声响起,伴随着急促沉闷的鼓声响彻云霄,震撼着在场每一名士卒的神经,披挂着赤红色甲胄的明军如同一股股红色溪流一般,在小旗、总旗、百户官的带领下,从各营中有序整队。 数名不同位置的旗军举起了手中挂着绸带五色旗帜,在空中飞快舞动起来,引导着各营部队的汇合,绸带落下,各部亦是初步以千户为单位汇合完毕。 这些明军士卒,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全身披挂,头盔上插了红缨,伴随着清晨的穹光垂落,就仿佛是天边燃烧的火焰,让人望而生畏。 他们手持着各种武器,主要为火绳铳或原始火铳,也有部分配着藤牌和腰刀,除此之外,便是手执长枪、长矛、大斧等长杆兵器的步兵,以及少量的弓箭手但无论哪样兵器,在阳光下反射出来的寒芒都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而且他们每走一步,地面仿佛都颤抖几分。 闪烁着寒芒的武器、嗜血的眼神、整齐的步伐如此种种构成了这些明军士卒身上,能让普通人吓到腿软的“杀气”,在这一瞬间充斥了他们周围的空间。 这支队伍缓慢而坚定的移动着,终于抵达了距离辕门百步左右的位置,这里有一座高约三丈的土台作为帅台,台阶由两侧的木桩搭建而成。 而在土台之上则有一根粗壮结实的石质圆柱,它顶端立着一块半尺多厚的巨型铜钲。 《荀子·议兵》有云:“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鼓用皮革制成,敲击时声音浑厚,震撼人心,能够起到激励的作用;钲的声音清脆,穿透力强,传播距离远,便于士兵清楚听见撤退信号。 所谓鸣金收兵,敲得便是钲,这东西用铜制成,颜色似金,别看它看起来很厚,其实是空心的,使用时口朝上,以槌敲起来是“当——当——当”的声音,能够在混乱的战场上让大多数士卒听到,不到万不得已时,绝对不会轻动。 姜星火与平江伯陈瑄、二皇子朱高煦、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柳升等将领登上了帅台,他的身旁,还有被曹松等锦衣卫看押着的白莲教俘虏唐音与牛真。 而成国公朱能率领的五军都督府的军事观察团,则到了另一侧的土山观战,并不直接插手指挥战斗。 今日的姜星火,少见地身着戎装,他披挂着一身明军高级将领的制式明光铠,肩头的吞金兽图腾纹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头盔正中央处,镶嵌着一枚闪亮夺目的红宝石,散发出炫人的光芒。 他的脸庞本就棱角明显,轮廓分明,此时在甲胄的加持下,本来有些书卷气的眉宇之间却流露出一股英武之态,此刻伴随着蹙紧的眉梢,却又透露着一股冷峻的意味。 姜星火手扶着那把尚方宝刀站在那里,这时候的他,没有了往常文质彬彬的模样,只是站在那里,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丝舍我其谁的自信,就算面前是一座高达数百丈的山岭,他亦可以带领大军毫无压力的趟过去,并摧毁一切阻挡在他面前的障碍! 而站在他右手边的朱高煦同样威武非常,身材极为高大魁梧的朱高煦穿着深红色的明军重甲,手持一把长槊,腰间佩戴着骨朵,目光炯炯地看向师父。 毫无疑问,这位昔日的诏狱阶下囚,现如今已经是权倾天下的大明国师! “校长,各部已随时准备迎敌!”以军校生的身份挂着百户衔的徐景昌,恭敬的行礼说道。 “嗯。” 姜星火点了点头,接着环顾四周,看向了这些已经在土台周围列好方阵的明军部队。 虽然这支军队人数不多,只有税卒卫的五千六百余人,以及带来的其他一些炮兵、骑兵部队,加起来也不过是堪堪六个千户的兵力,但却已经能称得上是明军中精锐,也是永乐帝特意调拨给朱高煦用来打硬仗的部队! 姜星火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青的面孔,最后停留在平江伯陈瑄那卧蚕浓重的脸上,问道:“准备好了么?” “回禀国师,早已安排妥当。”陈瑄拱手答道。 今日依旧是平江伯、配讨寇将军印的陈瑄作为总指挥,姜星火算是带着一众人一起履行了参谋部的角色。 这也是明军第一次步、炮、空、骑等诸兵种协同作战,参战人数虽然不多,可其中需要协调的地方,却着实不少。 姜星火点了点头,又向朱高煦问:“麾下的骑军,可曾集结完毕了?” 朱高煦单手锤了锤自己的胸甲,肃然答道:“回禀国师,俺已派遣三个总旗(150人)的轻骑哨探作为斥候部队前往附近侦察,而其余的具装甲骑(重甲骑兵)部队,共四个百户的兵力,也已集合完毕。” “很好。” 明军整体兵力虽少,刨除陈瑄的内河水师,拢共六千来人,比之对面加起来大约一万七千人战兵规模的白莲教叛军,只有三分之一稍稍出头的力量,但是姜星火并未担心什么。 按照他的想法,这支队伍是可以攻防一体的,因为他知道,明军行军扎营一向守御森严,而且太湖前线的大营又经营了多日,营墙更加坚固,棋盘营内也有许多工事防御,易守难攻,抵挡住白莲教叛军的攻势,并不算困难。 这支队伍只要拿出六成以上的兵力组成空心方阵从两翼出击即可,剩下的四成则负责守住营寨。 这样做,既能避免在防御中消耗太多兵力,又能确保击溃白莲教叛军。 姜星火看了一眼远处天空中向营地飘来的明军飞鹰卫热气球集群之后,扭头看向了身边的柳升。 柳升会意地点了点头,示意姜星火,炮兵已经标定好了相关的位置。 “——报!” 忽然,校场上响起了一阵喊声,只见一名斥候骑兵策马奔驰而来,到近处翻身下马,疾步冲到众将面前行礼道:“启禀诸位大人,属下率先赶回,敌军已在五里外!” 姜星火“嗯”了一声,又转头环视着整个土台上的众将,看了几息,才开口道:“开始吧。” “喏!”徐景昌抱拳应道 随着徐景昌的一挥手,一名光着膀子浑身肌肉虬结的壮汉,拿起裹着红绸的木槌,抡圆了双臂,有节奏地狠狠敲打起牛皮大鼓起来。 “咚~” “咚~咚~” 紧接着,姜星火的声音突然在众人耳旁炸响。 “大明儿郎们,今日本国师奉命讨伐白莲教贼寇,尔等既然选择追随,那么今日就要与敌人血战沙场,尔等可惧?!”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这句话用在此时此刻最为恰当不过,他们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死敌人,捍卫自己的荣耀! 随后,伴随着百户官和千户官的喝令,一名又一名的明军开始锤击着胸膛,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和害怕之意,有的只是兴奋与狂热,因为他们知道,今日的胜利,必将属于他们。 ——同样,他们是大明的军队,大明永远是他们的家园,谁若敢伤害大明子民,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生死无惧!明军威武!” “明军威武!将军威武!” 山呼海啸一般的怒吼声在广阔荒野中传扬。 “好!” 士气可用,姜星火见状大喜,拔出手中暗金色的长刀,猛然一挥。 恰逢一阵风吹过,尘埃飞舞。 而在这漫天烟尘中,将官们的声音响起,声传校场: “诸位将士,需当奋发,攻破敌营,诛灭白莲贼首,报皇恩浩荡,为国除害;杀尽贼寇,斩尽敌首,还我河清海晏,靖我大明乾坤” “轰” 霎时间,号角声、齐声呐喊声、马蹄践踏声,震撼苍穹,直冲九宵! 在隆隆的脚步声中,五千余名大明将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沿着平坦宽敞的营盘缓缓走出辕门列阵。 他们的脸上带着坚毅决绝之色,目光如电,手持各式兵器,神情凝重地等待着敌人大规模进攻的到来,天空中的太阳已经完全隐没于云层之中,只剩下灰蒙蒙的光。 而高约两丈有余的方形营垒之中,两侧营墙上各自都架有着十二架床弩,其上黑洞洞的箭头闪烁着寒光,令人望而生畏。 明军背对着辕门,靠拢左中右三个方向的营墙,形成了颇为厚实的空心方阵防御阵型。 而身处中央的士卒们的身后,就是随时可以拉塌的营墙。 在每个方阵的外围,则分别由两百多名刀盾兵和长枪兵负责防御,共计一千八百余人。 另外,还有四百名身穿轻甲的骑兵,分散在阵前的四周,保护方阵的侧翼安全,也能够及时驰援各方。 少量的弓弩手和弓箭手在阵型后待命着。 最后,便只剩下三千多名身披牛皮甲的火铳兵了。 他们站立在空心方阵阵线的四端,每个人都手持火铳或是火绳铳,眼神锐利坚毅,充满了肃杀的气息,腰间还挂着可以让火绳铳瞬间变成长矛的铳刀,无法改装的火铳,则配备了腰刀作为近战武器。 —————— 此时,白莲教营寨内部不少位置已经燃起熊熊大火。 不是明军飞鹰卫的飞行员真的能让鲸油罐起到航空炸弹的作用,而是白莲教的扎营实在是太乱,白莲教嫡系部队还有点不算太多的章法,杂牌的水匪、绿林人马则是半点都无,各种引火物露天堆积摆放在一起,几处起火,就能搞的全营遭殃。 而很多守卫营寨的匪徒们,早在营垒起火的时候,就逃跑得干干净净,根本不会回头灭火。 所以,现在白莲教营寨里面显得极其空旷安静。 能烧的都烧了,能跑的都跑了,可不是空旷安静得很。 唯有天边朦胧的日光,透射出淡淡光晕,照在这些于营地前数里集结待命的叛军脸上。 叛军们则屏住呼吸,紧握各色武器,凝视着前方五里外的敌人。 虽然敌人的营垒只是天际的虚线,但他们知道,接下来迎战的,将是自己这辈子见到的最强大的敌人——明军! 但是此时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唯一的赢面便是仗着两到三倍的人数优势,以及足以抵挡明军火铳锋芒的肉盾,来选择一窝蜂冲垮明军。 否则,一旦僵持下去,等待叛军们的只有被越来越多的明军赶来增援并包围,再也没有翻身的能力了。 “咚……” 突然传来的鼓声响彻整个叛军阵列,原本还稍微有些躁动的叛军们顿时变得更加安静起来。 他们知道,即将有新的指令下达。 片刻之后,随着一阵急促又尖锐的号角声,一个穿着盔甲、带着帽盔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视野当中。 此人一手持枪,另外一只手举起,高喊:“进军!” 白莲教叛军的舵主们闻言立即站了出来,给各部队下令:“听令,进军杀敌!” 说完后,其余叛军堂主等首领也从腰间拔出了佩刀,并高举过顶,大吼:“杀!!” 叛军们立即应和:“杀……” 叛军们虽然是乌合之众,但是毕竟方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组织好了列阵,倒也有模有样,一眼看去竟有十分气派。 五里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白莲教叛军驱赶牛羊一般驱赶着用来挡铳弹的八千余壮丁,刨去前往偷袭明军水寨的人手,合计共有两万四千余人,端地是浩浩荡荡。 叛军的目标很简单,那就是攻破明军的营寨,因为一旦攻破明军的营寨,人数劣势的明军没有了依靠,届时再想击溃对方轻而易举! 叛军们如潮水般向着明军营寨涌了过去,沿途,无论是什么东西都被践踏成碎末。 李五六手执一块碎床板,被裹挟在壮丁的队伍里,看着地面上被自己草鞋碾碎的野草,一时之间,思绪极度混乱。 他靠着弟弟李六七给青萍泊樊家地主樊文龙的儿子抵罪换来的一大袋米,带着嫂子和孩子逃离了常州府,顺着白鹤溪走到了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更富庶的苏州府,想要做点工挣口饭吃。 然而事与愿违,李五六不仅没找到工,反而被白莲教裹挟进了叛军,身上的米也被抢走了,如今更是成了炮灰,去跟这八千多壮丁一样,用自己的肉身去抗明军的铳弹。 李五六哀叹着命运的不公,然而此时此刻,他就像一只跟随在浩大蚁群中的蝼蚁一样,只能随波逐流,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握紧手里的碎床板,尽量挡住自己的脑袋和上身,至于这东西有没有用天知道。 李五六感觉自己的心脏跳的异常剧烈,他甚至怀疑心脏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终于,白莲教规模浩大的叛军距离明军营寨不足两里路,李五六看清楚了眼前明军营寨的样貌——明军的营寨建筑风格和白莲教截然相反,既有南方就地取材的因地制宜,又有明代北方军营的厚重,总体呈方形,占地面积颇大,周长估摸着七八里左右,由木制栅栏隔断,营地周围还设立有拒马、鹿角、铁蒺藜、箭塔之类防御设施。 在距离明军营地还有一里的地方,李五六跟很多人一样,脚步开始变得如同陷在了泥沼里一样,不约而同地停止前进.他害怕了。 不仅仅是他害怕了,其余被裹挟的壮丁亦同样胆怯。 明军的刀枪是如此闪耀,他们整齐划一的甲胄,如同赤红色海洋一般摄人心魄。 毕竟,壮丁们大多数都是些普通农民出身,没有受到严酷的训练,也不像大部分白莲教叛军一样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平时村里打架斗殴倒是可以拿得出手,但遇到正规军,却难免会发怵。 尤其让人望而生畏是,明军营地周围还有火铳兵阵列,这使得这些壮丁更不敢贸然前进。 不过,叛军的舵主和副舵主们却丝毫不惧,他们根本不允许这些壮丁停下来,一咬牙,喝道:“继续前进,谁敢退缩不前,杀无赦!” 随着这话落音,白莲教叛军再次迈动脚步,朝着身前的壮丁百姓缓慢逼迫了过去。 面对身后叛军雪亮的刀锋,壮丁们无奈,只能拿着手里的沙袋、农具等等,开始认命一般,闭上眼睛向前冲去。 李五六亦是如此,他闭上眼睛死死地抱着碎门板,努力迈开沉重的双腿,他的脑海里,几乎都幻想出下一瞬,自己连着这块破门板一起被明军的火铳给打碎的画面。 然而, 明军似乎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壮丁们几乎要冲到了明军纺锤形阵型的薄弱中部前。 “呜呜呜……” 李五六的耳畔,突然传来连绵不绝的号角声。 他睁开了紧闭的眼睛,然后,他便看到了令人震撼的一幕。 ——明军以极为迅速的动作,变阵了! “呜呜呜……” 号角声再度响起,声音虽然比较尖细刺耳,远没有牛皮大鼓来的震撼。 但明军的号角声,更多地像是一个催化剂,而明军已经列好的阵形,就犹如催化剂中的某种成份。 随着明军的号角声,原本由数个空心方阵组成的横向阵型竟然慢慢改变,由原先的十分规矩的队伍,逐渐朝两侧移动,并迅速向两翼延伸了过来。 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白天宇一同在后方督战的白莲教高层将领们,在看了一眼明军的阵型之后,亦是心中略显疑惑,因为明军排成阵型的模式与自己以往所遇到的普通军队截然不同。 明军让开了中间,开始向两侧延伸,直接把薄弱的中门漏了出来。 这就相当于两人互殴,一人直接把身体各个要害的中线暴露在敌人面前,而只是张开两臂,试图左右开弓,看起来简直蠢不可及。 尤其是白莲教叛军正在驱赶着壮丁们冲击明军的营垒,一旦中部被冲垮,明军的薄弱两翼,就会被一分为二。 “这是谁指挥的?” “莫不是那姜星火是个不知兵的书生?” 听着手下的议论,白天宇抬了抬手,谨慎地说道。 “先别高兴的太早如此阵型,或许有古怪!” 白天宇在姜星火手上吃了两次亏,并不像其他一直待在太湖前线的白莲教高层将领那样乐观,或者说,过于小瞧姜星火。 但是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白莲教叛军的组织力也没有到如臂使指的地步严格地说,跟放羊差不多,战前设立了战术方向和目标、打法,在混乱的战场上能执行多少,不知道;能不能再跟明军一样临时变阵,不可能。 于是乎,当对面明军的旗手挥舞手中旗帜,唢呐手也再次吹响了唢呐时,白莲教的军队,还是茫茫然地一头扎了进去。 而后,便是两翼开始充分延展的明军空心方阵,开始绕过被驱赶的民夫,直接对后面的白莲教叛军的两翼进行打击。 此时从被俘虏的白莲教圣女唐音的视角上来看,整体战局便是这个样子。 明军左翼\白莲教叛军/明军右翼 明军左翼\壮丁/明军右翼 ————————明军营垒 唐音凝重地眺望着前方,甚至垫起了脚尖,那颗心却在不断地下坠着。 “完了.” 在白莲教里待了这么多年,哪怕是遭到了白天宇的背叛,唐音的内心,依旧站在白莲教这一边。 可是唐音从明军的视角,自然能看到,中部营墙后面都是空的,本来应该存在的营垒,被清扫一空,成了一片空地。 一旦白莲教驱赶的壮丁,从这里进来,混在里面的人不足以威胁到“凹”型营墙的两侧的话,那么这些人,就相当于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 而且,若是明军没了对裹挟百姓的顾忌,白莲教手里的底牌又少了一张,败亡的速度只会变得更快! 唐音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个身穿明光铠的男人 白莲教,又一次不出意外地踏进了姜星火的陷阱。 “不对.白天宇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绝对不傻,我教还会有什么应对之策?” 唐音又一次陷入了纠结。 在唐音纠结的时候,明军可没有纠结。 两侧空心方阵的千户官们见到白莲教叛军亦是以盾牌手为前驱,后面跟着长矛手和弓箭手,神情顿时凝重起来,但是却也没慌,依旧吹响了口中的哨子,然后大喊:“射击!” “砰砰砰……” 明军火器部队率先射击,一连串密集的铅丸,瞬间落入叛军阵中,造成大量伤亡,甚至打乱了一些叛军步兵的阵型。 但是,叛军毕竟是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他们可不管什么火力压制,反正死的是前面的人,这些发了疯的匪徒们,此时也开始了尽可能的还击。 “放箭!” “快点,快放!” 白莲教叛军里的弓箭手,终于抵达了步弓反击的距离。 在头目们的命令下,弓箭手们弯弓搭箭,大略瞄准了对面明军的阵型。 “簌簌!” “嗖嗖嗖!” 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出。 “噗噗!” 几名空心方阵里的明军士兵立刻倒在血泊之中。 “啊~~” 明军里传来惨叫声,有的士兵因为闪避的慢了些,直接被箭矢射中身体,无法继续装填弹药。 “稳住!不要怕!” 百户的脸色铁青,但还是强装镇定地指挥手下的将士,稳固防线,并向敌人射击! “砰砰砰砰!” 双方再一次交锋,叛军损失了八十多人前排步兵,而明军这边又损失了十多号火铳手。 这样的伤亡,显然已经超过了很多人的预期,但此时他们却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按照训练时那样进行三段击。 白莲教叛军的弓箭手,纷纷朝着明军阵型倾泻箭雨,同时他们前排的长枪兵也快步朝明军阵型靠近,试图把明军堵在阵线之内,然后一举歼灭。 而明军阵营的火铳手,也在拼命射击,阻止叛军的逼近,刀盾手们也在小旗们的命令下,压住了阵脚,一旦开始肉搏战,他们将第一批冲上去。 双方交战激烈非常,硝烟四起,鲜血喷溅。 但是双方的优劣势却是显而易见的。 明军的数量,相较于叛军来说要少上许多,但是明军士卒的素质和平日的训练量,却要比白莲教叛军高出许多。 因此,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情况下,明军火铳部队非但没有呈现出败象,反而用他们手里犀利的火器和三段击战术,将阵线维持住了,叛军一时间被猛烈的火力打的无法前进。 白莲教叛军前排的盾牌兵很快损失殆尽,弓箭手由于体力的限制,射速也开始慢了下来,然而明军的三段击却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在另一侧的李五六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冲在最前面的白莲教叛军,被一排又一排密集的铅丸爆掉了脑袋和躯干,血花飞溅,残肢四散。 霎时间,叛军的冲势被遏制了。 当然,在明眼人眼里,这种均势只是暂时的,明军占了率先展开两翼的优势,白莲教叛军一定会做出回应,而且明军的火铳,也一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变得没那么好用了起来。 可李五六不知道这些,他的眼神呆滞,仿佛失了魂一般,怔怔地看着眼前这惊人的一幕,久久不能回神,然而身体却机械地被推挤着向前。 在前方,明军让开了道路,可却没有哪个壮丁觉得是什么坦途。 然而就在这时,眼前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的营垒,却忽然开始晃动了起来。 李五六愣了好半晌,以为自己眼花了,可他揉了揉眼睛这才回过神来,明军的营墙,竟然自己塌了? 被裹挟着进入了营墙,前面竟然是空荡荡的土地,而在两侧和更前方的营垒上,则有着严阵以待的明军。 李五六来不及思考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下一瞬,他抬起了头。 有无数的“流星”顺着事先标定好的位置,划过了他的头顶。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一章 决战 “哪有这么开炮的?” 五军都督府军事观察团的几名勋贵将领看着头顶划过炮弹组成的弹幕,窃窃私语着。 他们对于新式青铜野战炮的性能并不算了解,昨夜讨论对策时也并未参与,因此下意识地认为,跟旧式火炮性能区别不大,开一炮后,装弹就要好久。 而且按理说,都是先仗着火炮的射程优势对敌军进行打击,而后再让射程短一些的火铳开火,这前后顺序反过来岂不是荒谬至极? 就好比,先让弓箭手射箭,再让砲车(投石机)砸石头一样。 而成国公朱能不断观察着看着炮弹的落点,却陷入了沉思。 “这位国师,有点意思。” 朱能扭头看着土台上岿然不动的姜星火,忽然笑道。 “成国公此言何意?” “你们没看过内廷兵仗局和工部兵器局报上来的新式火炮各项指标,这些是陛下嘱咐的高度机密,所以你们不理解倒也不足为奇不过,你们不理解倒也罢了,如今看来,连我都不理解这‘火炮跨射’之法,之前却是想当然了,还以为仅仅是跟砲车的战术相同。” 朱能干脆抬手指着前方不断向前延伸的火炮落点,说道:“伱们发现了什么?” 这些勋贵将领自然也不是吃干饭,就算是其中某些没怎么打过仗的洪武开国勋贵的第二代、第三代将领,耳濡目染之下也有几分眼力,他们观察了片刻,倒也瞧出了些端倪。 “咦?炮弹的落点在往前拱,打的越来越远了,这是什么打法?” “而且火炮发射的速度也不对劲,怎么炮弹就没停过?” 还有人默默测算了一下火炮的发射频率,大约是半柱香的时间里(约2.5分钟),发射了5-6发炮弹(参考三十年战争时期加农炮平均射速),虽然炮弹的直径不算大,但相比于旧式火炮,射速却已足够惊人.南京城里那些蒙古人留下来的石头臼炮,同样的时间能不能打出第二发都是问题。 “怪不得要放近了打,不放近就没法做到炮火延伸!白莲教叛军的前后两部被密集的炮弹给隔断了!” 有人惊呼出声,当战场硝烟稍稍散开,看到被炮火犁成两段的白莲教叛军,五军都督府军事观察团的勋贵们终于反应了过来。 轻型青铜野战炮由于口径小、炮管短,所以理所当然地,射程也没那么远,比传统的配重式投石机远,但是射程也没有多夸张。 因此,被架在了土台后方营垒的火炮阵地,前面还有土台、中营、营墙、凹陷进去的前营等距离阻隔,如果在两军交兵之时就开炮,必然无法做到炮火延伸! 唯有等白莲教驱赶着壮丁冲进来的时候,才是最好的开炮时机。 而这段距离,早已在战前就已经做好了标定,原理跟砲车的射界标定是一样的。 大规模砲车攻防的战术,起源于两宋之交,宋、金、元等朝皆是行家里手,但却并无“砲弹延伸”这一战术,落到了五军都督府观察将领的眼里,自然就成了国师的首创。 之前大明皇家军官学校刚刚草创,姜星火任职副校长时间很短,也没做出什么成绩就开始了江南之行,所以勋贵武臣们,普遍对于国师的军事能力不太看好。 换位思考一下也不是不能理解,一个从来没打过仗的人教你怎么打仗,你服吗? 而此时,他们纷纷看向了姜星火,眼神中收起了之前对于姜星火不懂军事的轻视。 不管国师是真的很懂,还是拍脑袋蒙对了,反正这招实战用出来,效果是真的立竿见影! 成国公朱能则是干脆对身边的护卫说道:“带我去找柳升,去看看炮兵的阵地。” 对于朱能来说,这场战争根本就没有任何悬念可言。 大明的军队打一场平叛战争,能有什么难度?无非就是能不能赢得干脆漂亮罢了。 若是朱能来指挥,其实根本不会有这么多波折,直接大军平推过去便是。 而姜星火多此一举的动作,不过是珍惜这些将来要进厂打工的百姓性命,想尽量保存下来罢了若非如此,还拆什么营垒,搞什么火炮跨射?直接炮兵轰完步兵排队铳毙,然后骑兵跟着冲一轮就完事。 在朱能看来,这种打法相当于姜星火在负重前行,或者说,要在满是景德镇瓷碗的屋子地上抓老鼠,实在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远不如把所有敌人都一杀了之痛快。 不过既然姜星火要这么做,朱能没有永乐帝授予的指挥权,却也不好接手大军,也只能听之任之,看姜星火怎样才能保证全胜的同时,还解救被当做人质的壮丁。 眼下看来,姜星火做的相当不错,扭转了一部分朱能对他的偏见。 身着戎装站在帅台之上的姜星火,自然看到了五军都督府军事观察团那边的小动作,却也不以为意,但是当朱能离开土台时,他还是稍稍侧目了一下。 但也仅此而已了,旋即便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战场。 姜星火当然不需要这些还相对原始的青铜炮能打的多么准,但是能做到按照事先标定的射界进行齐射、跨射和炮火延伸,就已经完全符合了他的要求。 这一切自然都离不开柳升这个炮兵指挥官的默默努力。 能把这些野战青铜炮打的这么齐,里面有姜星火关于炮兵的理论指导的因素,但更多的则是柳升及其手下的勤学苦练。 “不愧是创建了华夏第一支大规模炮兵部队的将军,此战过后,当给柳升请功。”姜星火默默想到。 姜校长没有临阵微操的爱好,仗打到了这个份上,都是平江伯陈瑄在不断下达命令,进行对明军的操控。 姜星火不打算打扰他,扭头看向水师的一名千户官,也是陈瑄的得力助手。 “水寨那边怎么样?” “准备好了,国师大人,恕属下多嘴” 这么千户官自然是有谏言的权力的,他看向远处的战场犹疑刹那,复又问道:“真的不用抽调水师士卒上岸?正面战场的压力恐怕有点大,鹤翼阵的缺点太明显了,战线拉得太长,一旦被分段突破,就全军皆溃了。” “不用。” 姜星火扶着刀摇了摇头,长风吹过,猩红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在土台的另一侧,牵着一匹雄壮烈马的朱高煦已然带领明军的四百具装甲骑部队准备作战。 战马在不安分地原地迈着蹄子,“唏律律”的响鼻带起了清晨白色的雾气,辅兵们在给战马披挂面帘、鸡颈、当胸等马甲部件,至于最沉重的马身甲,得等确定接到出击的命令后才能披挂,免得浪费这些战马的体力。 —————— 画面转到正面战场,白莲教的前军正驱赶着壮丁往前冲。 “嘭嘭!”“轰轰轰!” 炮弹如同流星一样从天而降,砸在白莲教叛军的前军阵中,被砸到的人顿时炸裂开来,伴随着无数的碎木屑、泥石块等等物品四处飞扬。 原本在明军营垒外面列着相对整齐阵容的白莲教叛军步兵们,有一部分倒霉蛋,顷刻间变成了一堆堆残破的尸体碎片。 “轰隆隆隆!嘭嘭嘭嘭!!!” 炮火连天,明军的炮击,直接摧毁了敌方前军的士气,这一切发生的时间太短,白莲教叛军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就被炮击懵了。 “明军的火炮只能打一轮,别怕,冲过去!” 而且,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前军的叛军继续埋头前冲,跟着八千余壮丁们踏过了明军倒塌的营墙,然而仅仅过了数十个呼吸,紧接着便又是数十道“流星”飞来。 第三轮、第四轮,炮火开始逐渐延伸,虽然火炮的命中率不高,也没有开花弹,但光是实心弹和后续的弹跳伤害,就让上百名叛军倒下去,哀嚎遍野,惨不忍睹。 李五六瞪圆了眼睛,张大着嘴巴,耳畔听着不知多少惨叫声响起,那些冲的比较猛的叛军纷纷被炮弹砸的粉身碎骨。 火光、硝烟从李五六身后所处的区域升腾而起,仅仅比他慢了半拍的白莲教前军士兵纷纷被炸飞,血雾弥漫让浓郁的血腥味充斥鼻腔,令人作呕。 在回头望去的李五六眼里,身后这一片黑漆漆的地带,就像是修罗地狱一般,而这些“流星”则是索命的勾魂使者,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该死!明军的大炮怎么发射的这么快!” 这种情况让后面想要加快速度追赶前面壮丁的白莲教叛军们,不由得为之停住脚步。 而这么一耽搁,就误了大事! 白莲教安排了很多士卒混进了壮丁的队伍,也给部分壮丁发了简陋的武器,就是为了让明军不清楚哪些人才是白莲教的士卒,以便趁乱发动进攻。 事实上,姜星火在县城里面对夜袭队伍一个不留的狠辣,让白天宇以百姓为肉盾来前冲的既定策略产生了犹豫白天宇并不确信这招会让姜星火投鼠忌器,而且他也不确定姜星火是否会自己指挥战斗,这两点有任意一点不能实现的话,那么壮丁队伍,其实就只剩下了消耗弹丸的效果。 但白天宇没得选,正是因为以上的顾虑,如果不趁着还有兵力优势发动进攻,白天宇并不清楚姜星火会不会选择坐视这些百姓在营地里饿死,而自己坚守着营垒等待援军和增援物资的到来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白莲教本就不多的胜算,更是会降低到少得可怜的地步,所以白天宇必须主动发动进攻,也必须攻击明军的营垒。 当然了,白天宇的这条毒计,无论明军如何应对,在他看来,自己都是赢。 简直就是秦始皇吃花椒——赢麻了! 而眼下明军的奇怪对策,却让在后面指挥白莲教叛军的白天宇陷入了惶恐。 是的,惶恐。 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在白天宇看来,明军要么铳毙这些壮丁浪费了弹丸、迟滞了火力,从而给他潜藏在壮丁队伍里的士卒制造机会;要么软弱地任由这些壮丁在明军营垒里制造大规模的混乱。 可明军主动摧毁自己的营墙请君入“瓮”城,又利用密集的炮火隔断了壮丁和驱赶壮丁的白莲教前军,这种操作,白天宇做梦也没有想到! 白天宇当然知道明军的火炮射速很快,可他受限于时代局限性,根本想不到,炮群竟然可以竟然玩出“弹幕徐进”的战术! 白天宇眼看着八千壮丁与混杂在其中的白莲教士卒进了明军的营垒,而自己的前军被隔断在外面,却是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指挥怎么指挥?前面涌进去,后面跟不上,这就意味着通讯兵也上不去,而白莲教这组织度,根本没人看旗语,完全是失联状态。 “教主,怎么办?” 白天宇的心在一点点地下沉着,他忽然觉得,自己驱赶的这八千壮丁,怕是给人送到嘴里的菜,回不来了。 白天宇不露声色,勉力说道:“混在里面的弟兄各个都是悍勇之辈,明军营内的墙垒不高,还是有机会突破明军的防御的!” 不过嘴上虽然是这么说,可白天宇却已经不对混在八千壮丁里的那些白莲教士卒抱太大期望了。 白天宇的目光,转移到了自己身旁的这支部队身上。 不得不说,白天宇和白莲教的高层将领们并不傻,他们有一部分人参与过日本南北朝的战争,虽然水平可以蔑称为“村斗”,但基础的战役规划能力还是有的。 在他们的设想里,明军避开用作肉盾的壮丁,确实是有几种可能的,其中一种,那就是通过两翼展开的办法,也正是明军现在的对策。 而正如那名千户官所说,其实只要是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鹤翼阵不是完美无缺的阵型,这种阵型很容易被暴力破解,那就是像吃烤鸡一样,抓着鸡翅膀直接撕开。 翅膀就是鹤翼阵的两翼,而如今虽然白给了七千壮丁和一部分士卒,但好处在于,明军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已经在事实上,被分割成了左右翼两个部分! 而夹在中间的白莲教左右中后四军,看起来是两边挨打,但其实破局之法,也藏在了这里面。 白莲教叛军,只需要集中兵力攻击明军的任意一翼,一旦防御能力和人数优势超过明军火铳兵的火力投送,做到抵尽战斗,那么胜算将极大增加! 白天宇身旁,正是一支收拢了上千门板,特意双层加厚钉死,又在外面裹上了湿棉被的“橹盾军团”! 正规军有正规军的办法,这些叛军也有自己的土法子,办法虽然土了点,但是“双层门板+湿棉被”这玩意能在很大程度上抵挡火铳的铳弹,却是毋庸置疑的。 而且除此以外,白天宇手里还有一张底牌,那就是一支规模极小只有一百来人的骑兵部队好吧,如果这些矮脚马和骡子也能算是骑兵的话。 可虽然骑的工具不太行,这些骑兵的素质倒是还可以,里面甚至有十几个日本武士参战。 事实上,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元朝跨海征日是蒙古轻骑兵对阵拿着武士刀的日本步兵。 但实际上,真实的战斗恰好相反,是以朝鲜和南宋步兵为主的元朝军队,对阵骑着矮马,拿着大弓、长枪进行骑射和冲锋的日本武士。 日本武士,在这个时代,真的很热爱骑射。 “教主,什么时候让他们上?” “再等等。” 白天宇看着已经被隔绝的前方战场,以及两翼正在拉锯的战斗,反而沉住了气。 白莲教的士卒数量多,死得起,所以他能接着耗,而白天宇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击垮明军左右翼任何一个方向的机会。 现在明军左右翼靠着“三段击”战术维持住了战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火铳的铳管会发烫,人会疲惫,火药和铅弹都会被消耗,可白莲教的士卒还有很多很多。 所以,白天宇认为眼下还不是决胜的时候,而且,为了准备今天这场战斗,他还藏了一张牌。 白天宇的目光,看向了远处的明军水寨。 如果青龙帮张龙所率领的偏师能烧毁明军水寨,并且登陆后迂回绕到侧背打击明军,届时,白天宇再一举投入手中所有的底牌,击垮明军的任意一翼,战斗胜利的天平,就会极大地向白莲教的方向倾斜。 —————— “援军在哪?!” “后面的人为什么不接着往前冲了!” 明军的前营里,潜藏在壮丁队伍里的白莲教士卒,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很显然,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麻烦——明军的营垒里,凹进去的这块,构成了瓮城的陷阱形态,以至于他们现在连冲都没法冲了。 这些能被挑选出来作为先登勇士的白莲教士卒,自然都是生性凶悍、身手矫捷的绿林好汉,即便是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即便这些壮丁已经全都像鹌鹑一样抱头蹲在了地上,他们也顾不得暴露的风险,还是勇猛地用手中的钩索,以及壮丁们强制要求扛着的竹梯等道具,作为攀爬工具,进行了攻坚作战。 明军的营垒虽然是按行军标准修的,但对于这些能在大户人家院墙上高来高去的绿林好汉来说,还不算什么难以逾越的天堑。 而且明军的主要力量,六千人里,有三千六百人分布在营墙外的左右两翼(各一千八百人),有四百重甲骑兵以及三百名炮兵、八百人的预备队,共计一千五百人的兵力,此刻正待在姜星火身边待命,而除此以外,能在“凹”型营墙上进行防守的,也只有数百人而已。 这数百人,手头没有什么热武器,却要防守绵长的营墙当然绵长,原本只需要防守一面,如今却要防守三面,自然便看起来有些兵力单薄了。 这也是为什么昨晚包括柳升在内的大多数明军将领,没想到要把这些当做肉盾的壮丁放进营垒里来的原因。 如果没有强大炮群的“弹幕阻断”,那么只要后援跟得上,白天宇的这个手段,很容易就会得逞。 可如今炮弹不要钱似地跟暴雨一样落下来,靠着事先标定的射界,把白莲的前军跟这八千壮丁分割开来,前后无法合力,单靠混在壮丁里的士卒,却是根本不可能正面攻破明军的营垒。 没有热兵器,明军的冷兵器也不弱。 事实上,“凹”型营垒也不是没有任何好处,最起码,明军的交叉火力是能够得到充分保障的。 这个时候也没人顾得上会不会误伤了,反正大部分壮丁都抱头蹲在了地上,敢起来反抗的都是敌人,这些敌人危害极大,不得不清除,若是真有零星倒霉蛋被箭矢给误伤了,那也只能认命了。 毕竟,明军在事实上,已经保全了这八千人里绝大多数人的性命,兵危战险,真有十几个、几十个人被误伤,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 “自由放箭!”一名穿戴盔甲的明军将领高举长刀,大喊出声。 “嗖嗖……” 不算密集,但相当精准的箭矢瞬间飞射而出,在空中划过一条条黑线,直指那些敢于靠着钩索和竹梯攀登营垒的白莲教叛军士卒。 这些明军的弓箭手和弓弩手既然被留在营墙上,自然是有准头的,他们的精准度极高,在近距离的俯射这些伪固定靶(只能在绳子或梯子上下移动)时,几乎每三支箭矢里就有一支能够击中目标,带走一名叛军士兵的性命。 而在此期间,负责指挥的平江伯陈瑄,也调动了一部分预备队,数百名明军士卒端着长枪和和大斧冲上了营墙,朝着敢于爬上来的白莲教士兵疯狂劈捅。 “噗嗤噗嗤!” 血花四溅,惨嚎迭起。 “冲上去!先登赏钱一千贯!”混在壮丁队伍里的白莲教叛军首领高举长剑,大声吼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其余潜藏的白莲教叛军立马做出反应,他们按照各自的帮会归属、亲疏远近,组织起了一批批人手,试图抵抗那些疾射而来的箭矢,冒着明军的长杆兵器劈捅登上营墙,打开局面。 毕竟,明军的营墙也实在是称不上有多高,看起来真的充满了希望。 然而,白莲教叛军里的这些绿林好汉虽然勇猛善战,却缺乏基本的防护装备,有个圆盾都算不错的了,披甲率基本为零,而且因为这些叛军基本都是新招募的,完全根据入伙前的团体各自为战,根本就没有统一的指挥。 因为缺乏足够的装备和完善的组织,企图登垒的白莲教叛军并未坚持太久,只冲了几波,便很快便陷入了绝望与崩溃。 “撤!快撤!快回去请示教主!”白莲教叛军首领扯着嗓子大喊道。 尽管他们拼死进攻试图登垒,但面临着明军营墙上弓弩的打击,已经失败了很多次,如果继续下去,定然难逃覆灭的结局。 很快,这些潜藏在壮丁队伍里的白莲教叛军便开始向后退缩,试图脱离战场返回后方,跟白莲教的前军汇合。 看起来他们是有机会的,毕竟炮火已经向前(对于明军炮兵来说)延伸到了“凹”型营垒的前方,这些涌进营垒的白莲教叛军,稍微绕一下,从炮火和明军左右两翼的缝隙间,是能够穿过去的。 可惜,已经晚了。 就在他们这批残兵败将,撤退到刚才炮弹打出的一片焦土前的时候。 “放!” 负责正面营墙的二十四架床弩的明军百户大喝出声。 “咻咻咻咻咻……” 一排排小儿胳膊粗的箭矢,不,应该用短枪来形容更为合适,这些短枪划破空气,朝着白莲教叛军的方向激射而去,霎时间,惨叫哀嚎声响彻四野,不断有人被钉死当场。 在这个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床弩的威力依然巨大,贯穿人体就像是串糖葫芦一样,往往能做到把两三个白莲教叛军扎在一起,或是把某人开膛破肚后用巨大的惯性直接钉死在地上。 在明军营墙上床弩的阻截下,这股残兵败将,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了,登时没命地往外跑去。 “拦住他们!别让敌人跑掉了!”城头的明军将领见状,急忙下令道。 一排排弓弦被拉开的声音响起,箭矢如雨点般倾泻而出,铺天盖地的落向了那群叛军的后背。 营墙正面的床弩和弓弩手、弓箭手,暂时放弃了对还算稳定的左右翼战线的支援,开始全力绞杀这股从明军前营里撤退下来的残兵败将。 “噗噗噗啊~!” 在白莲教残兵们恐惧的目光下,一个个同伴纷纷倒地毙命,短短时间内,近千名混入壮丁队伍里的白莲教士卒,撤回来时还有六七百人,而被两侧的箭矢集火后,顿时只剩下了一半不到的人数。 “完了.全完了!”带队的白莲教首领双腿忍不住颤抖起来,脸上写满了震撼、惶恐和迷茫。 然而就在此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双方正在负责观战和指挥的将领们,都紧张了起来。 “哪个杀才下的命令?该杀!” 正在调度军队的陈瑄勃然大怒,那股白莲教的残兵败将,对于战场大局来说,本来就是无足轻重的,只需要维持好鹤翼阵的两翼,然后安抚好被驱赶进营垒的壮丁,随后底牌甩出去,这场战役,就是完胜、大胜! 而且是既保全了人质又铳毙所有匪徒的完美胜利! 可随着城头明军将领贪功的举动,让原本用来支援两翼城头远程投射战力,变得瞬间哑了火。 这就要命了!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比的就是谁少犯错误,而这个错误虽然很小,可如果对方抓住了,就很致命! 明军就要被迫提前动用预备队。 可这就像是双方打牌一样,先甩出手里大牌的人,如果没法一波梭哈,没了底牌,那就要被人连到死! 白莲教后军,正在手搭凉棚观察战场局势的白天宇顿时大喜过望。 明军竟然主动犯了错误那他就不必等待迂回的青龙帮张龙所部在水寨方向发起进攻了。 这里还有一个考量,那便是不论明军分不分兵力守水寨,对于正面兵力更多的白莲教叛军来说,都是划算的。 明军分兵,正面战场的兵力就少;明军不分兵,张龙很容易得手,继而登陆迂回,席卷明军后方,奠定胜局。 “不等了!” 白天宇当机立断。 “马上下令,重步兵向我军左翼当面的明军火铳兵阵线(明军视角的右翼)发起冲锋,进行正面牵制,掩护友军进攻。” “喏!”传令兵领命而去。 随后,白天宇又看向身边骑着蒙古矮脚马的一名日本武士,在马上说道。 “骑兵要准备出击了。” 这名日本武士身穿日式盔甲,背着一张大弓,手中握有一柄长枪,腰间挂着两把参差不齐的武士刀,本来是很威风的打扮,可配上他矮小的身高以及胯下只有一人高不到的蒙古矮脚马,却显得有些滑稽。 不过此刻白天宇并没有任何轻视对方的意思,反而下马郑重地对这名日本武士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说道: “能否一举破阵,就拜托小笠原阁下了!” 小笠原拉下了自己的面甲,郑重说道。 “阁下请放心,我会尽全力的!” “嗯!” 白天宇点了点头,然后翻身上马,继续指挥作战。 与此同时,一队队身披铠甲的部下已经从四周向小笠原聚拢了过来,他们中有十几个日本武士,大部分都是明人,是白天宇收拢过来的、少数懂得骑兵作战的人。 小笠原神情十分肃穆地点头回应,同时拔出自己的武士刀指向前方,用一口带着浓郁日式腔调的汉语说道:“准备作战!” 听到骑兵队长的话,白莲教勉强拼凑出的百骑,以小笠原为箭头,排成了几列还算整齐的队形,随时准备跟着他朝明军的阵地冲杀而去。 本来左翼战线上,没有继续投入兵力加码的白莲教叛军,情况也不乐观。 负责指挥的白莲教堂主、舵主们都心急如焚了,在他们看来明军的三段击看起来就那么回事,可火绳铳可比沐英时代的火铳射速还要快,因此,明军的火铳方阵,射出的铅弹几乎没有停下来过。 就在考虑要不要请求教主增援的时候,白天宇的支援却到了。 数百名扛着简陋橹盾的披甲重步兵,抵达了左翼。 虽然在白莲教那里号称“重步兵”,但其实绝大多数人只披了一层皮甲而已,铁甲都少得可怜,更别提什么扎甲和明光铠之类的了。 而且,他们手里的“橹盾”,也不过是双层门板加上湿棉被罢了,门板当然全部是用木头做的,而且还不是什么好木料。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声势也足够唬人。 这批重步兵就像是无敌的铁塔阵,顶在了白莲教的左翼阵地前面。 当然了,这些重步兵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如同金人、蒙古人那种冲进去大杀四方的狂战士,这种定位为“防守型”重装士兵,只能说是高级一点的炮灰。 但是,即使只是炮灰,它也依旧挡住了明军右翼(白莲教左翼)方面疯狂压制的铅弹,让白莲教左翼阵线的损失降低了很多。 见状,原先犹豫不决的白莲教堂主们立刻兴奋了:有救! 白莲教的重步兵举着巨大的门板,而其余士卒则龟缩在沉重的门板后面跟着缓步前进,铅弹打在裹着湿棉被的双层门板上,在七十步的距离上能造成穿透,但杀伤效果并不显著。 强弩之末,难穿鲁缟。 “噗噗噗!” 棉花与木头的碎屑纷飞,随着距离的抵近,被打穿门板的白莲教重步兵越来越多,伤亡也越来越大,但这些被白天宇洗脑的信徒,却表现出了惊人的意志力。 他们口中念叨着“无生老母,真空家乡”,闭着眼睛闷头往前冲,把明军密集的火铳铅弹挡在外围。 同时,随着双方距离的抵近,白莲教的弓箭手们,也获得了更多的射击距离,大量的箭矢也飞了过去,对明军进行压制性打击。 “杀啊!” 眼见只剩下最后三十步冲锋的距离,一个出身绿林的白莲教叛军堂主突然发狠了,大吼一声,提刀往前冲,其身旁的几百号白莲教士卒见状,亦是嗷嗷地跟上,试图帮助堂主冲垮明军火力的拦截。 只是,他们刚脱离大盾的保护冲上去,就遭受了明军火铳手的迎头痛击,一时间血光闪烁,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明军用的是姜星火改良版的“三段击”战术,算是线列步兵的雏形战术,属于轮番射击,不是不能像近代军事电影里那样齐射,比如第一排蹲下低点,第二排次之,第三排完全站立,而是在火绳铳的时代,这种战术并不美好,射击时很容易伤到后排士兵的锁骨或者第二排士兵的手或者胳膊。 因此还是用的最常见的打法,也就是是一排接一排的排射法,只不过,由于火绳铳的射击速度提高了,三排士兵(实际上是六排变阵)基本上可以保持战线提供连绵不断的火力攻势。 白莲教堂主咬牙切齿地怒骂道:“你奶奶的明狗,老子要把你们都干掉!” “咻咻咻……” 正说话间,一枚铅弹突然从前方飞来。 “小心!”身边的兄弟惊骇欲绝地大吼道。 然而,提醒终究还是迟了一点。 “砰!”铅弹在白莲教堂主的头上爆裂开来,一团血雾升腾而起,旋即一股鲜红色液体从白莲教叛军堂主的脑袋喷涌而出。 朱勇放下了手中冒烟的火绳铳,摇了摇头。 “本来是瞄着小腹打的,三十步都歪的离谱.” 枪打出头鸟不假,可白莲教押到左翼的增兵,却不都是这种莽夫,靠着橹盾的硬抗,虽然打到最后,橹盾基本都被打碎了,可他们还是成功地把跟明军阵线的距离缩短到了二十步。 营墙上的远程投射,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明军右翼的一千六百余人,岌岌可危! —————— 帅台上,由于垫的高,视野好,大多数人都隔着战场的硝烟,看到了白莲教叛军近乎孤注一掷地把兵力投入到明军的右翼(白莲教左翼)当面,并且完成了距离的接近,明军的火铳兵阵线,眼看就要无以为继了。 是的,孤注一掷!白莲教士卒的素质虽然不值一提,可眼下,对方已经动用了所有原本捏在手里的预备队,有将近八千人扑向了只有不到两千人的明军右翼! 负责指挥战场的平江伯陈瑄看向了早已准备多时的朱高煦,以及姜星火留在营地里的八百名火铳兵的预备队。 姜星火从始至终,都没有干预过陈瑄的指挥,但在这个关键时刻,甚至可以说决定了到底是不是完胜的时刻,不得不征询一下姜星火的意见。 是的,在陈瑄看来,以明军的素质,就算是被斩断了一翼,大概率也不见得会败,而是会在白刃战里付出一定代价,战胜这些叛军。 毕竟对方也算是把所有预备队都扔了上来,而明军手里还有四个百户的重骑兵和八个百户的火铳兵,足以战胜对方了只是会赢得不那么漂亮。 “国师?” 帅台上众将的目光都看向了姜星火,所有人在这个时候,手心几乎都捏了一把冷汗。 唐音看着这位从容不迫的大明国师,光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是自己,此时该面临什么样的如山压力,就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可姜星火却只是抬头看了看天,他当然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看天上热气球的旗语。 “平江伯,你可以下达总攻的命令,但我的建议是,再等十几息,若是飞鹰卫有情报传回来,更稳妥一些。”姜星火如是说道。 帅台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这短暂的时间眼下却过得如此地漫长。 直到陈瑄忍不住下令的时候,头上能够俯瞰战场的热气球,终于顺着牵引绳,滑下来一个袋子,袋子里面装着及时绘制的战场图示,同时也给出了旗语。 隔着规模巨大的战场,热气球凭借高度优势,捕捉到了地面帅台无法看到的一条重要情报。 ——白莲教唯一的小规模骑兵,已经出动了,正在试图通过迂回,包抄明军右翼由于战线拉得过长,而变得极为薄弱的侧后方。 姜星火和陈瑄相视一笑,陈瑄默契地把姜星火拉到了他身前。 姜星火也不犹豫,拔出了手中的长刀。 “众将听令,破阵杀贼!” “将军威武!” “明军万胜!” 话音落下,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响起,眼看着友军在前线战斗,被压抑了多时的明军两支预备队,终于得到了机会,如同猛兽出笼一般,开始迅速行动了起来。 明军预备队如同潮水一般,从帅台向明军营垒的右侧奔去。 —————— 明军右翼战场,阵线拉的极长的明军火铳手,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至暗时刻。 漫山遍野的敌人如同无边无际的蚂蚁一样,黑压压地涌向了他们。 而距离已经不够他们再继续发射铅弹了,他们只能装上铳刀,排成紧密的队列,在每个方阵两侧负责压阵和防护的刀盾手的协助下,与敌人展开肉搏。 当然,肉搏不意味着明军的失败。 恰恰相反! 他们是明军,是天下无敌的明军! 即便没有火铳的远程打击能力,论战斗意志、战术配合、白刃战技战术水平,他们依旧远远强于对面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叛军! “杀啊!”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吼声,双方交织在了一块。 鲜血从双方士兵的身体里飞溅出来,洒落了满地都是,将本就残酷无比的战场,映衬得更加血腥恐怖了…… “噗嗤——” 伴随着利器刺破皮肤的闷响声,明军右翼方阵前沿的几名火铳手倒下了。 看着倒下的自家兄弟,为首的小旗大吼道:“突刺!” 其余火铳兵闻言,纷纷举起了他们手中的火铳,铳刀组成了闪烁着寒芒的钢铁森林,他们跟在指挥官身后,列成整齐的队形朝着敌人突击而去。 事实证明,即便是拉近到了白刃战的距离,即便兵力相差悬殊,在明军缜密的组织、凶猛的攻势之下,对面的叛军还是挡不住。 明明是人少打人多,可一个接一个的叛军却倒在了血泊里。 往往杀死一名明军士卒,白莲教叛军需要付出八九甚至十余人的代价。 这就是甲胄、训练、纪律、体能、技巧等诸多方面因素的差距综合到了一起,所带来的最终结果。 整片大地都仿佛被血色染红了,浓重的鲜血几乎汇聚成流,顺着战线蜿蜒向前. 惨烈,太惨烈了。 就连空气中,似乎也弥漫起浓郁的血腥味儿. 就在此时,就在明军右翼靠着白刃战顶住了压力,明军左翼由于敌人主攻方向确定,也开始转守为攻支援友军的同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明军的几名百户官循声回头望去。 只见远处尘烟滚滚,一百多匹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都是身穿甲胄,腰挎弯弓的骑兵。 为首者身材矮小却极为壮硕,头戴圆盔,身披银灰色锁甲,胸前佩挂金灿灿的铜锣作为护心镜,此人掏出大弓,扬手一下,却是准头奇高,直接射中了一名明军百户。 见搏了个开门红,小笠原手握长枪一柄,单臂举过头顶,高喊道: “板载——” 身后的十几名日本武士,也开始大力抽打马匹,跟着纷纷狂叫了起来,后面的白莲教众人,也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他们手中的长枪和马刀,随着矮脚马的加速而纷纷弯下,用手腕和手肘夹着,形成了最稳定的力臂。 这些人,悄无声息而又极为耐心地绕过了大半个战场,迂回到了明军右翼的侧后方,如同一条危险的毒蛇,在草丛里潜伏了许久,终于等待到了一个敌人放松警惕,可以一击致命的机会,于是吐着信子猛扑了上来! 事实上,正是因为战线极度吃紧,明军右翼的斥候骑兵,才不得已派了一半填进了战线里,以做阻碍,而剩下的一半则散布在绵长战线的各处,甚至还有充当着通讯兵的作用,根本来不及集结进行反冲锋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骑兵,明军右翼的指挥官们脸色难看极了。 他们都知道这支在平时压根什么都不是的骑兵,在此时能造成多大的危害! 这些家伙找的时机太可怕了,一旦冲进战团他们手底下的明军被前后夹击,绝对撑不了太久! 但是…… 现在撤退也晚了。 看到了从明军身后冲过来的白莲教骑兵,叛军的欢呼声响彻云霄,士气也随着这些人等的到来而暴涨。 原本被明军冲散的队形重新组织起来,并变得越来越稳固,渐渐把反冲锋的明军逼退了,并且还往前推近了许多。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胜利的天平开始向白莲教叛军倾斜,甚至白天宇的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时,忽然,大地开始传来了颤动声。 明军右翼后方营门大开,数百名全身重甲的具装甲骑列成整齐的队伍,出现在了战场上。 铁骑如雷,倏忽而至。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二章 完胜 “我军需要更加先进的火器。” 姜星火在帅台上眺望着远处铁骑冲阵的豪壮画面,却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陈瑄沉吟道:“这场仗,我军新式火器部队,虽然装备的火绳铳不多,但表现还是相当不错的。” 周围的五军都督府军事观察团的将领们,脸上也纷纷露出了震惊之色。 这是一支刚刚装备火铳的部队能打出来的战绩? 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是啊,虽然这场战斗打到现在看起来双方攻守纷繁复杂,看起来白莲教叛军似乎还能跟明军打的有来有回,可若是看看双方的交换比,再看看双方战略意图的实现,很多事情就不言自明了起来。 截止到目前,只装备了部分火绳铳的明军损失了不过百余人,却已经完成了歼敌上千人,以及拯救八千壮丁的目标,可以说是圆满完成了自身的战略意图。 白莲教叛军呢?不仅丢了作为人质的八千壮丁,战前为了对抗明军火器部队所做的种种准备,也丝毫没有撼动明军的阵型.底牌尽出,主动权却已悄然间失去,可谓是攻守之势易也。 虽然白莲教的战斗力不强,但他们的信仰非常狂热,换做五军都督府的任何一名将领,带领任何一支部队,都不敢说能比眼下火铳部队做的更好!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才刚刚组建啊! “这就是火器的威力吗” “或许,我们都小瞧火器了!” “经此一役,想来陛下的某些想法就得到验证了。” 五军都督府的将领们,神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收起了心中的轻视之心。 而陈瑄所理解的,便是国师认为明军装备的新式火器‘火绳铳’的数量还不够多,比例还不够高,有十分之六七的税卒卫火器手,还使用着较为原始的洪武火铳,因此需要全部换装。 但姜星火,却不仅仅满足于现在的‘火绳铳’了。 这就是双方认知上的差异了,火绳铳或许对于陈瑄等明军将领来说,还是很新鲜、很先进的玩意,在这次实战中的表现,也可谓是相当能打一千多火铳手结阵,就能硬抗上万叛军不得寸进,甚至反推回去。 当然了,这种火器部队单独成军,单独列阵野战的改变,已经足以引起所有明军高层将领的重视。 事实上,这也是姜星火的目的之一。 白莲教叛军在他眼里不算是什么对手,但正是因为对手不强,所以用作新式火器部队的第一个实战目标,才会更加突出新式火器与新式战术的威力,从而引起大明军界态度的转变。 为什么大慈大悲加特林菩萨、普度众生马克沁佛祖被世人铭记?其中有一部分原因,肯定是要归功于新式武器问世之初,对低水平对手打出的超高交换比形成的广告效应。 而这次战斗就相当于一个给新式火器打的最佳广告,传到最后,就成了我明军新式火器部队,几百杆火绳铳就屠杀了上万白莲教叛军。 五军都督府和其他明军将领一看,新式火器这么好用,嘴上说着瞧不起,私底下就不会想着自己也弄一些试试? 如此一来,大家看到了新式火器的先进性能,军事变革也就顺理成章地可以在整个明军范围内展开了,这远比姜星火写多少篇文章来宣传都强得多。 很多事情并不是非得永乐帝自上而下强制命令才能做成,姜星火通过平叛这一仗,自己把‘新式火器’这块牌子打得响亮了,一样能做成,所以打铁关键还是自身得硬。 有了这个转变,那么后续改组京营三大营,组建比历史上兵力更加雄厚、装备更加新锐、战术更加先进的“神机营”,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当然了,火绳铳在实战中虽然表现不错,但也暴露出了一部分缺点。 譬如铅弹出膛的初速度不够,击穿裹了湿棉被的双层门板都费劲;火绳铳存在着点火成功率的问题,而且受天气影响太大;火绳铳点火需要明火,这就导致了之前所说的三排齐射的战术不可行,还是要按老一套的六排转三排的‘三段击’轮流开火战术。 如果大规模列装了燧发铳和纸壳定装弹,那么明军就可以三排齐射,不间断开火,再有敌人想靠着这种土办法和人海战术来接近,就注定不可能了。 事实上,正是因为燧发铳进一步的性能提升,才导致了军队可以出现拿破仑时代和美国独立战争时代的,那种可以肩并肩排列成密集阵型排队铳毙的战术,事实上,这种战术虽然看起来很蠢,但却把火铳部队在单位面积内的攻击力拉到了极限值。 而另外一个便是在姜星火前世,几乎和燧发铳同时流行起来的椭圆形纸壳弹药,这种神器不仅极大提高了滑膛铳的射速,子弹发射时,纸壳又填补住了子弹与铳管之间的空隙,有效降低了滑膛铳的命中散布。 所以,这两个军事科技点,就成了姜星火下一步的目标。 “内廷的兵仗局和工部的兵器局,有必要合并成一个统一的科研单位,以避免有限资源的浪费虽然保持现状能够让两家充分竞争,但现在大明需要的不是内部竞争,而是整合资源快速发展。” 姜星火的思绪飘向了未来,这一仗打完,最富庶的江南地区将彻底平定,为未来点化资产阶层萌芽的出现提供了稳定的社会环境;宦场也可以借着‘清查白莲教余孽’的名义进行大换血,给变法革新的深层推行,提供可靠的庙堂环境;这些被白莲教裹挟的百姓,将大规模进入工场和兴修水利、道路等基建设施。 一切的一切,都从这场规模不大、难度不高的平叛战争开始,从这种角度来看,这场仗也可以说是意义重大。 “二皇子冲进去了!” 身旁张安世的惊呼,打断了姜星火的思绪,他抬头看向远处两军尚在拼死搏杀的战场上。 —————— “轰隆隆隆隆——” 从徒步牵马到上马小碎步踱步,再到慢跑,再到加速,再到全速冲击。 明军高头大马的每一次踏步的声音落在叛军众人耳朵内,仿佛都像是在震荡自己的灵魂! 沉闷的马蹄铁踏步声伴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让白莲教叛军顿觉自己被一座山给砸了一般,明军重甲骑兵部队那股恐怖而又强烈的冲锋气势,瞬间将白莲教的士气压制了下去,刚刚聚起来的反攻势头,也如同冰雪遇到了烈阳般消融殆尽。 然而与白莲教叛军相反,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听着一声声嘹亮的牛角号声和铠甲摩擦发出的脆响,明军右翼的将士们,顿时激动了起来。 “兄弟们,是二皇子殿下带着具装甲骑来支援咱们了!杀光这帮叛贼!” 一名百户忍不住大吼出声,周围的其它将士们,也是热血沸腾。 “杀——!” “杀——!” 霎时间,整个战场响起了震撼天际的喊杀声,明军右翼的将士们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竟靠着铳刀方阵再度压制住了叛军! 明军的重甲骑兵部队,在朱高煦的带领下,如同天边划过的流星,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击着白莲教叛军的骑兵。 这种由明军最精锐的骑兵组成的重装机动力量,在骑战技术、阵型配合等方面,远超普通骑兵,它能够快速奔驰并且在行动间产生巨大的动能,他们就像野兽般咆哮着向前冲锋! 他们在过去有很多个名字:铁鹞子、铁浮屠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坦克”,也是靖难之役时燕军“骑兵为王”战术理念下的终极撒手锏。 在这个火器方兴未艾的年代,具装甲骑这个陆地之王,依旧没有被时代的洪流所淘汰,他们依旧主宰着战场。 他们除了强悍的冲击能力,最大的优点便是那防护性极强,用钢板和皮革覆盖了骑士和战马全身的甲胄,这让他们拥有了无与伦比的防御属性。 此外,重甲骑兵的骑士虽然都穿着沉重厚实的甲胄、戴着兜鍪,但是没关系,这并不太影响他们的机动性,因为在关节处他们的甲胄都有特制的处理,而且下肢也有裙甲的防护,他们依旧可以在马背上相对灵活地转动、挥舞着刀枪。 他们如同钢铁洪流般向着敌人发动了冲锋,马蹄飞扬、尘土弥漫,战场上只剩下了一片红色的身影。 这群甲骑皆手持马槊、大刀,兵器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夺目的寒芒! 伴随着惊心动魄的呐喊,数百铁骑如狼似虎的疯狂突进着,速度快到几乎只能看到残影,他们能看到的只有从面甲狭长的眼眸窟窿中透出眼前敌人的身影,他们能听到的只有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 大地在朱高煦的视野里急速地后退着,朱高煦握紧了手中的马槊,目光死死地盯着白莲教叛军骑兵的那名日本武士首领。 小笠原亦是勉力调整了队形,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心下却是无奈至极由于他已经在明军右翼的阵型里掠过了一个来回,一开始积攒的动能已然衰竭,哪怕他们是轻骑,可没有起来速度,载具又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这时候逃跑,必定会被明军重骑追上从背后砍杀殆尽,所以也只好用游曳骚扰,不刚正面的办法来迎战。 然而这样的做法却十分吃亏,毕竟他们的速度比不过明军,明军重骑又是冲着他们来的,不是说他们想游曳就可以游曳,一旦双方距离近了,就算想躲避也难了。 小笠原咬牙切齿地想着,希望明军的骑兵没有想象中那么强悍,那样的话就算必须要对冲一波,拼命一搏还是能杀出重围的。 就在他暗自思忖之时,对面的明军已经越来越近了,他甚至已经能看清楚明军骑兵的盔甲,还有挂在马脖子上的大红绸带。 “杀!” 当朱高煦彻底锁定小笠原之时,登时一声暴喝,策马直朝着对方冲了过去。 小笠原亦也看到了朱高煦,虽然明军重骑的甲胄是一样的,可朱高煦的身材和他胯下的汗血宝马,却还是显眼的很,眼见自己被明军大将盯上,心里顿时大叫糟糕,立刻指挥麾下的骑兵,向着两侧散开,准备尽可能地避免正面遭受明军骑兵的冲撞。 可还是那句话,在载具的巨大差异面前,明军的重骑起了速度,冲的比他们这些由矮脚马和骡子组成的“骑兵”还要快,根本就是逃无可逃,只能硬着头皮迎上。 “板载——” 小笠原呐喊着冲向朱高煦。 可让他绝望的,他只能看到朱高煦战马的脖子。 汗血宝马的马蹄狠狠踩在地面,溅起泥浆与烟尘,朱高煦的脸上满是冷漠与决绝之色,双眼直勾勾地凝视着前方数十步外的对手。 朱高煦胯下坐骑猛地提速,右臂抡起手中的长槊,狠狠刺向了敌骑首领的胸膛。 小笠原试图招架,可仅仅是兵刃交接的一瞬间,小笠原就被朱高煦恐怖至极的力量打的直接从战马上极为夸张的倒飞了出去! “噗嗤——!” 随后,朱高煦的长槊在半空中捅穿了他的腰腹,又像是丢垃圾一样,信手扔掷了出去,砸倒了两名敌骑。 小笠原甚至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便坠落马下,鲜血溅射得满地都是,染红了草坪和泥土,尸体摔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渐渐失去了知觉。 朱高煦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土鸡瓦狗尔。” 随后,便继续率领四个百户的明军重骑继续冲锋。 明军重甲骑兵不仅防御能力无与伦比,杀伤力更是堪称惊人,他们犹如猛虎扑入了羊群,一路横扫而过,无情地收割着叛军骑兵的生命! 这些叛军骑兵根本抵挡不住这种碾压式的冲锋,许多骑兵甚至来不及拔刀,就倒在了马蹄下! 明军的重甲骑兵在战场上纵横睥睨,他们所过之处留下了一条血色的线路,叛军骑兵则成排成排地倒伏下去。 “啊呀——!” “砰——!” “嘭嘭嘭嘭嘭嘭.!” 叛军骑兵惨叫着纷纷坠落下来,后面的马匹四蹄翻滚着,践踏在敌军尸体上,往往一踩就是一个血窟窿,连带着胸腔一起凹陷进去。 眨眼间,白莲教叛军这支规模不大的骑兵,就被明军重甲骑兵斩杀殆尽,只有几个运气好的,狼狈逃回了白莲教的阵型中。 明军重甲骑兵跟西夏“铁鹞子”、金国“铁浮屠”不同的是,宋元以来军事理念的变化,尤其是蒙古人的军事革新,让重骑兵和轻骑兵的界限不再那么明显,当下的明军重甲骑兵,无论是人还是马,部分地方是以棉甲和皮甲来代替钢制扎甲的.因此,在尚有余力且不需要掉头的情况下,明军重甲骑兵还可以做到势头稍缓的二次冲锋,虽然这种二次冲锋很有可能让他们陷入到敌军步兵的人海之中,如陷泥沼一般无法自拔,但朱高煦还是选择这么做了。 只见朱高煦率部击溃敌军骑兵后,没有丝毫停留,他勒住缰绳,控制着胯下骏马缓慢地转了小弯,接着一抖缰绳,再度加速朝前冲去! 他身后的明军骑兵们跟着疾驰,犹若一条黑色洪流一样,势要将白莲教叛军彻底碾碎! 他们有着默契配合和娴熟的技战术,只管跟着主将的指令冲锋陷阵,把敌人撕碎,砍断、踩烂! 在马蹄践踏地面发出“砰”“砰”的闷响时,每个明军重骑都会挥动起长矛和大刀,狠命撞击白莲教叛军的人墙,在他们凶狠扑来之际,白莲教的叛军也只好拼尽全力抵抗。 “砰——嘭——” 明军重骑的马槊如同惊雷般戳过来,一杆杆马槊捅破白莲教叛军士卒的胸膛! “噗噗噗!” 明军重骑们挥舞着马槊、长矛与大刀,如炼狱中爬出的恶鬼般横扫四周,将敌人的脑袋切成两片! 他们不仅凶残暴虐,还非常善于使用长杆武器,他们不需要任何辅助兵种,也不必担心被敌人围殴,他们就这么冲到人堆里,奋勇厮杀、所向睥睨! 明军重骑们的刀枪砍在极度缺乏甲胄的白莲教士卒身上,敌人根本无法抵挡,挨到就死,一时间血花四溅,惨叫连连! 整个明军重骑的冲锋阵列中,除了马蹄声外就是金属碰撞的声音,鲜血喷涌、断肢飞舞,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明军重骑策马冲杀越陷越深,却依旧无所畏惧,失去主武器后便挥起刀、剑、骨朵继续杀戮,在混乱的战场里,竟是无人能挡! 而对于白莲教叛军的步卒来说,这简直就是噩梦,无处闪避! 在他们凶狠扑来之际,就好比一座移动的钢铁城池,又像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叛军中很多人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们虽然知道明军非常强大、非常难对付,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对方的重甲骑兵竟如此厉害。 在他们凶狠扑来之际,白莲教叛军的弓弩箭矢纷纷向他们倾泻。 但是,明军重甲骑兵却几乎丝毫无损,他们身披厚重的甲胄,弓箭根本不足以对他们构成威胁,哪怕表面射成了刺猬,内里却依旧毫发无损,他们甚至在马背上弯曲了膝盖和腰胯,继续像是屠夫一样收割着白莲教叛军的性命。 这些悍勇的铁疙瘩,根本不怕伤痛,就连受伤了掉下马来也依旧不畏惧死亡,极个别的骑士哪怕是倒在地上受甲胄所累起不来身,只要敌人无法攻击到他们的眼窝、腋下,便依旧可以抽出腰刀嗷嚎猛攻! 这样的战斗意志,令这些白莲教叛军感到无比震撼! 在重骑兵的协助下,明军的攻击节奏瞬间就加快了,右翼的铳刀阵线犹如洪流一般滚滚而去。 而作为明军最后的预备队,那八百火铳手组成的方阵,则继续保持着严格的队形,跟着朱高煦重骑兵的前进轨迹向前小步行进。 同时,他们身后,炮管打的滚烫的青铜野战炮炮群,也被骡马牵引着跟着移动。 明军重骑固然势不可挡,但毕竟只有四个百户的兵力,一旦陷入敌军上万人的大阵里太久,还是会被逐步包围歼灭。 在将领的指挥下,八百火铳手和野战炮群将与右翼友军汇合,组成一个足够强力的右翼铁拳,作为胜负手,彻底砸碎白莲教叛军的阵型! 在他们的眼里,只有白莲教那皮薄馅大的中军,才是真正决定这场战争胜负关键的地方。 —————— “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冲过来!” 一名白莲教的长老看清楚了状况之后,立刻高声下令道。 白莲教没有热气球,也来不及搭土台、木台之类的设施用来观战指挥,混乱的战场上,他们仅仅能在较远的后方,借助战马的高度来观察、指挥.虽然指挥了也不见得真能落实到位。 这便是草台班子的弊端了,若是正经的两国交兵,没有上述这些东西,也有用于野战指挥的移动高台。 但眼下,白莲教的决策层,能及时获得的战场信息和感知的战场态势,无疑是有限的。 他们看不到后面明军即将被加强的右翼,眼前的事情就足够让他们焦头烂额得了。 虽说白莲教刚才在明军右翼已经占据了短暂优势,可眼下却是局势扭转了,这也倒罢了,还能勉力僵持一些,可若是任由明军重骑杀到他们的中军,那情况肯定就要彻底不可逆了。 “怎么办?” 看到明军右翼开始大反攻的情景,白天宇焦躁的心,不禁沉了下来。 老头子这时候心情糟糕透了,是随时可能拿人开刀的,自然不会有失败主义谋士跳出来等着被刀,都是捡白天宇爱听的好话来说。 “教主,只要您坐镇中军,僵持下去我相信明军肯定无法把我军怎么样,而且算算时间,张龙那边的船队,应该也该攻击明军水寨了,只要拖住当面的明军,我们前后夹击,就等于赢了这场仗了!” 旁边的人也是连忙建议道:“想要取胜不难,但我们必须先解决了那群明军重骑!” 白天宇毕竟是老江湖,在短暂的失措之后,便很快恢复了冷静,并迅速地下达了指示。 “好!就按你说的去办!” 白天宇深吸了口气道:“给我盯死明军重骑,千万不要让他们突破过来,另外,调动最后的三千兵力,堵住阵线缺口,务求不让明军完成对我们的左右夹击,争取等到张龙所部的到来!” “遵命。” 手下点点头,刚想离开时又停了下来,说道:“对了,教主您看,是否要把营寨里剩下看押百姓的军队也调过来?” “不必了,现在援军赶过来还需要时间,就算支援,也未必能来得及。” 白天宇摇摇头道:“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拖住这批明军等待水路方向的转机了。” “嗯,属下明白了!” 话虽如此,但是白天宇的眉毛仍然皱着,显然他也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张龙为什么迟迟还不来?! 莫不是怯战跑路了? 可就算张龙跑了,其余白莲教本部的人,也不能跟着一起跑啊!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就在白天宇沉思之际,这时一名白莲教斥候匆匆跑了过来,神色焦急地对白天宇禀报道:“教主,明军后方又出现了近千火铳手,有眼尖的兄弟看到用的好像是新式火器,还有数十门火炮,正朝我们这儿赶过来!” “新式火器?还有火炮?”白天宇闻言脸色微变。 他本以为明军的预备队只有四百左右重甲骑兵,现在才知道错了,姜星火真的能忍! 两翼兵力被分摊的如此薄弱,他还藏着近千预备队! 难道姜星火就不怕两翼因为兵力不够而被分割突破后,他留的人都砸在手里吗? 如果是普通步兵也就罢了,偏偏这支部队还都配备了新式火器以及火炮,火铳手方阵本就厉害,再加上火炮的远程投射,简直是如虎添翼啊! 这一下麻烦了,白天宇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咬牙道: “再坚持一下!等张龙的援军到来,局势就会彻底扭转!” “坚定守住,一定会有办法!” 那么被白天宇寄予厚望的张龙在干嘛呢? —————— “快点!能不能再凿快点?!” 青龙帮帮主张龙的脑门子上满是汗水。 他不是傻子,虽然做了自己跑路的打算,但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张龙还是懂得,决战之时,又不用担任主攻任务,只需要侧击明军水寨,这个活计他还是肯干的。 可眼下却不是张龙他不想去攻击明军的水寨,而是整个隐蔽航道入口都被堵死了! 是的,丁小洪等人在发现了张龙的动向,跟明军水师将领商量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前六十艘船原地隐蔽不动,后六十艘小船原地掉头(所用小船其实没前后之分,只是划桨换个方向),不顾一切地原路返回,然后自沉于只有太湖水匪知晓的这条进入吴淞江的隐蔽航道! 这么做虽说有风险事实上风险真的很大,原地装死不代表别人不会看到,如果张龙派船只来附近搜查,那么他们就相当于任务失败了,而且他们这种小船战斗力几乎为零,又在芦苇荡里排成了一字长蛇阵,连跑都没得跑。 但无论如何,在丁小洪等人看来,也值得赌一把。 毕竟以现如今的情况来看,算算时间,白莲教叛军和明军的交锋恐怕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在这种情况下,张龙如果带着这支偏师部队突袭明军水寨成功,继而登陆绕后,背击明军主力,那么很可能造成无法承受的惨痛后果。 这个后果,没人承担得起。 自己等人如果任务失败,最多最多也就是放跑了一部分白莲教叛军乘船进入太湖。 可如果张龙的偏师奇袭成功,平叛明军主力的都有覆灭的可能!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任何时代的部队,被前后夹击,大概率都会陷入不可遏制的混乱状态,明军自然也不会例外。 而赌一把,还有前六十艘船不被发现,继续执行任务的可能。 后六十艘船返航,去靠着自身和硝石成冰堵塞隐蔽航道,虽然有可能在半路就被张龙等人追上,但成功概率还是有的就算半路被追上,还是能起到迟滞的作用,而且最后三只船卸了硝石后,就会飞速赶回报信,依旧能达到目的。 丁小洪等人自然不知道,无论是姜星火还是陈瑄,都没有忽视白莲教有可能从吴淞江方向发动的突袭,但他们还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权衡利弊后,做了对明军最有利的决策。 因此,即便后六十艘船冒死拦截白莲教的船队,阻止他们从隐蔽航道中冲进吴淞江,也绝非是什么愚蠢举措,反倒是极具勇气的表现! 事实上,张龙也确实很佩服不知姓名的敌人的胆色,在这个危急关头居然敢拼命阻挠他! “帮主,航道本来就窄,这又是结冰又是沉船的,咱们根本清理不干净,也通过不了啊!”手下哭丧着脸汇报道。 张龙看着远方自己目力不可见的正面战场,深深地叹了口气。 “白老头子,兄弟也不是对不住你,这是真没办法了。” 几名亲信自然闻弦而知雅意,齐齐对视一眼。 “帮主,咱没必要给白莲教卖命,天大地大,撤吧!” “撤!” 青龙帮的船队原地掉头返回太湖,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白莲教本部的船队望着被沉船和浮冰堵塞的航道干瞪眼。 —————— 白天宇终究是错付了。 他最终也没有等来张龙的支援。 在短短两刻钟之内,明军集结了近三千人的右翼火铳大方阵,在猛烈的炮火声和催命的唢呐声中,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启了属于热兵器时代的独特杀戮美学。 与豪迈的冷兵器铁骑冲阵不同,这些由一个个小型方阵组成的火铳大方阵,更像是一个波浪起伏般的流体艺术品,以一种极为平缓、却又稳健的姿态行进,但每当前方出现敌军的身影,他们就会在军官的命令下,立即停下来射击。 此刻,明军的攻势异常凶猛! 几乎所有的前排火铳手都举起手臂,用力向前开火,密密麻麻的铅弹呼啸着从火绳铳黑漆漆的铳口喷薄而出,形成了一片火焰的海洋。 伴随着一颗颗铅弹从铳管里飞速喷薄而出的“咻”声,铅弹如毒蛇一般刺向对方的胸膛或喉咙或是其他什么部位,一个个企图抵挡的白莲教叛军被打翻在地上,那些倒霉的家伙还没来得及给教主发挥自己最后一丝余热,便永远闭上眼睛,再也见识不到阳光的灿烂、青草的芬芳。 在这样恐怖烈度的火力压制之下,当面的上万白莲教叛军没有了任何底牌,也根本组织不起有效反击。 “追——!” “给老子杀!” “轰隆.”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开炮声,被炸碎的血肉腾空而起。 这是一枚实心炮弹在战场上所造成的杀伤力,强劲的力道把附近的士卒直接变为残肢断臂。 “快撤退啊!” 一个头目模样的白莲教徒嘶哑着嗓音吼叫,他已经看出情况不妙,如果继续待下去,必然全队覆灭。 可是,他和他的小队,想要逃走已经太迟了,无数铅弹正在向他们袭来。 “噗嗤、噗嗤、噗嗤.” 白莲教头目很快变成筛子,浑身插满铅弹,在巨大的力道下,他的双脚离开地面几寸,软绵绵地后仰倒在了地上,直到死亡之前,他才知道原来被火器命中,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一队悍不畏死的白莲教敢死队试图阻挡明军的前进,然而,他们刚冒头,便遭遇了明军炮兵的重点照顾。 “砰砰砰” 密集的火炮声响起,一排排炮弹划过虚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飞扑而至,瞬间将他们撕碎,尸骨无存。 —————— 中军,一群白莲教高层聚集在一起,他们的脸色非常难看,眉宇间充斥着愤怒和绝望。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明军的火器部队居然如此彪悍、强大! 虽然不知道确切的伤亡比例,但看着自家军队遍野的样子,想来是很难看的.实际上,仗达到了现在,明军算上受伤和阵亡,也只有一百人出头,大部分还集中在一开始遭到了重压的右翼。 而白莲教叛军损失了多少人? 粗略估计,眼下光是被火铳和火炮收割性命的,就已经有三四千人了! 这个比例在冷兵器时代,尤其是白莲教这种乌合之众,根本就是全军崩溃的状态! 眼下不是他们想不想打的问题,而是明军的火铳方阵左右夹击,已经把白莲教叛军猬集成团的大阵,给彻底打崩了! 毫无疑问,明军取得了一场大胜!完胜! 即便不知道具体伤亡,但是军队的全面崩溃骗不了人,明军新式火器的威力极大地震慑了白莲教叛军,原本被明军重甲骑兵冲的士气低迷的白莲教叛军,此刻士气已然降至冰点! “该死!我们完了。”一位帮会首领痛苦地说道。 “我早就劝阻你们,不应该跟明军硬拼!伱偏不听!”另一位非白莲教嫡系的帮会首领也是愤恨道。 “撤吧……” 白莲教本部的舵主也是脸色苍白如纸,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们挡不住他们的,快撤,先撤回营寨再做定夺。” “别吵了。” 白天宇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内讧,他拔出刀来,下了最后的命令。 “全军撤退!营寨里有大量船只,能跑多少是多少!” 命令很快下达了下去.实际上,不管白天宇下不下命令,白莲教叛军都已经开始溃退了。 “退!撤退!” “快逃!” 其实,早在明军布置好阵型,并摆好攻击架势的时候,白莲教的叛军们就已经胆寒了。 现在听到教主的决策,少数还在勉力坚持的白莲教叛军士卒也是当场“哗啦啦”地作鸟兽散,丢弃兵器和铠甲,狼狈逃窜,朝着太湖边上的大营奔逃而去,只恨爹妈少生两条腿。 白莲教叛军甚至开始了自相残杀,为了自己夺路而逃跑回大营,战力尚存的部队,主动砍杀着前面拦路的友军。 也有心存侥幸的人,觉得营寨里布置的接应部队还是可靠的,只要回了营寨,坚守还是能做到的。 然而事实上,他们很快就发现,白莲教的军队已经彻底溃败了,大营内的军旗都被砍倒,被看押的百姓也在慌忙往营寨外逃窜。 朱高煦的重甲骑兵部队已经无力追击了,但明军左右两翼原本用作斥候警戒的数百骑兵部队却还战力尚存,火铳手大阵移动速度不够快,他们这些轻骑兵便追逐在敌人的后面,一路追着砍杀,所有能追上的敌人,都被他们毫不留情地砍翻。 在断后(落在了最后)的白莲教堂主恐惧的目光下,他们身边的数十名亲信一个接一个倒下,有人当场毙命,有人抱着身体倒在地上哀嚎。 紧接着,刀光闪过,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长高了不少。 下一瞬间,他的头颅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呜呜——”号角声吹响了。 明军将士们没有穷追不舍,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冷漠地注视着这群丧家之犬。 火铳手方阵停止了追赶,开始重新集结掉队的士卒。 他们并不着急,愿意那很简单,已经不需要热气球在天上看了,明军从地面上也能看到,远处太湖水寨上的三个码头.结冰了! 是的,丁小洪不辱使命,虽然只有六十艘船只,但依旧让白莲教的三个主要码头那不算宽敞的航道,彻底报废! 策马赶到湖边的白天宇,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太湖。 他曾无数次来过太湖,可却从未有一日,曾亲眼见过四月结冰的太湖。 所有白莲教士卒,都满脸震撼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这是最简单不过的化学反应! 这也是他们无法理解的神迹! 最后的生路,断绝了。 无数白莲教士卒,放弃了抵抗与逃亡的意志。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扔下了武器。 “叮叮当当”的声音,开始像是有感染力一样在白莲教的残兵败将里传播。 所有人都彻底失去了抵抗意志。 战马也畏惧地看着冰面,在原地打转不敢动弹。 白莲教囤积用来逃跑的船只,挤在狭窄的码头里,里面的向往外跑,却只能被堵在原地打转。 看着兵败如山倒的场景,白天宇一声长叹,扔掉了马鞭。 浑浊的泪水,从白天宇满是老人斑的脸上肆意流淌而下。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ps:【重要提示(本段内容不收费)】第316章-第356章为江南整顿吏治和戡平叛乱内容,无任何理论知识,全部为实操内容,不喜可直接跳到第366章《上课》,往后为含理论知识内容。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三章 地狱 明军火铳方阵进行了最后一次突击,敌军彻底土崩瓦解。 经此一役,潜伏江南苦心经营多年的白莲教叛军,已经被彻底歼灭,同时,数以十万计的百姓被解救出来,明军自身伤亡不过百人,可谓是取得了辉煌的大胜! “将军威武!” “明军万胜!” 明军士卒纷纷锤击着自己的胸甲,肆意高呼。 这是刚刚成立的税卒卫经历的第一场纯火器实战,对于他们这些半路转兵种的人来说,同样意义重大。 “砰砰砰——”明军炮兵也在鸣炮庆祝。 这时,姜星火与陈瑄、柳升等将领走了过来,站在白莲教大营的辕门口。 姜星火环视左右,问道:“你们觉得此战如何?” 柳升抱拳道:“末将恭喜国师,今日大捷,虏获十余万众,此后江南变法,定然一帆风顺!” 柳升说的是事实,此次平叛的最大意义,其实就是把江南所有不稳定因素,都给一锅端了。 甭管是白莲教还是参与其中的山贼水匪,地方官府不敢管也管不了,都是多年的老大难问题,如今算是一朝肃清,地方治安自然极大好转,只要继续严抓下去,便能塑造出一个稳定良好的变法环境只有百姓觉得安全了,生意才好做,人员才好流动,百姓不出门可不仅仅是因为一张路引,出门容易丢命才是最大的风险因素所在,窝在乡里好歹还有宗族和乡邻共同维系安全。 陈瑄笑道:“国师神机妙算,料敌先机,此役早就是胜券在握了!” 其他武将纷纷赞叹,说什么的都有。 姜星火听了一会儿,摆摆手道:“不必夸赞我了,能赢得这么漂亮,都是诸位将士们的功劳,且去看看百姓和俘虏吧。” 白莲教大营内里已然是一片狼藉,尸骸遍布,无数叛军被践踏致死,百姓因为被隔绝在中间且清晨出兵时清理过一次,倒是没受到太多败兵的冲击,但饶是如此,这些被白莲教裹挟的百姓,也都瑟缩在角落里,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姜星火等人。 姜星火看着这些被白莲教裹挟的普通百姓颇为畏惧他的样子,心里有点复杂。 姜星火本来是想等吃完粥,把百姓们召集起来,开个万人大会,认真地讲点什么。 甚至于,他连腹稿都打好了。 可此时此刻,看着这些百姓充满了警惕、畏惧、艳羡、惊恐等等神情的模样,姜星火却忽然觉得没了兴致。 如果用文豪的话来说,那就是“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永乐元年,经过了四年靖难内战的残酷洗礼,江南的民力物力已经到了几近枯竭的地步,这些农人被江南士绅和建文朝廷双重压榨,过着极为贫苦、悲惨的生活,他们在经济上完全依附于地主阶层;思想上饱受诸如白莲教、浦神等迷信思想的侵害;政治上毫无发声渠道可言,便是所谓国朝与士绅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这种痛苦的生活,让他们对任何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强权,都具有天然的警惕心里,因为从未有手握权柄的人对他们好,过去的悲惨经历告诉他们,任何当权者都在觊觎他们仅剩的财产和劳力。 这层厚壁障是明初这个特殊时代的影子,也是数以千万计的大明百姓打不破的牢笼。 “好员工们还都很怕我,但是没关系来日方长。” 其实,从某个方面来说,他们跟当初的姜星火一样,只不过,他们比起姜星火更加幸运,能够在最关键时候选择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国师大人,这里已经被我部控制,请指示!” 见有千户策马来报,姜星火又在思索,柳升出声道:“接下来怎么处置?” 姜星火回过神来想了想,道:“先把这里的百姓安置好,现在就烧水煮粥,粥可以混些其他粮食,不用完全是大米粥,但绝对不能太稠,第一顿先用稀粥,到了中午再放稠粥,维持好现场秩序营里的老弱是一部分,被解救的壮丁是一部分。” “壮丁队伍里可能还混杂着白莲教余孽,让他们互相指认,然后把指认出来的人再令白莲教的俘虏辨认身份,事情做的仔细一点,交叉指认不要怕麻烦,不要因为壮丁们互相之间的私人恩怨,导致冤枉好人、办了错案。” “另外就是还得再将那些逃跑的叛贼找出来,这里是变法要重点推行的地区,要小心防备白莲教卷土重来!传令太湖附近诸城,即日起,严格盘查每一个人的行踪,但有白莲教叛贼,先行羁押等候移交,若敢持械反抗,格杀勿论!” “是!” 姜星火等一行人一边走,一边说,不多时,便看到了大片被麻绳绑缚起来的白莲教降兵。 “这些人?” 朱高煦这时候正好换了匹马赶了过来,身上的扎甲如同被大染缸染红了一般,全是洗不清的血迹,他咧开嘴嘿嘿一笑:“至于这些叛乱者……要俺说,这些人就该就地斩首示众,堆个京观以儆效尤!” “京观倒也有些过时。” 姜星火说道:“凡是被抓住的白莲教匪首者,等我命令,待会儿换个法子处置;那些打家劫舍手上血债累累的所谓绿林豪杰,让丁小洪找人都给指认出来,今日要公开斩首处决;剩下的普通白莲教士卒,十五抽杀,剩下的送去煤矿挖煤,接下来搞初步工业化用得到。” 江南的煤矿资源虽然不丰富,但跟李景隆曾经督办的银矿相比,还是要多得多的。 譬如在临近的湖州府就有长兴煤矿,当地地下富藏优质烟煤,在姜星火前世,从万历时期开始挖掘,由于古法采煤采用竖井法,这种办法又脏又累,知县熊明遇为示重罚,还将部分犯罪人员送入炭矿,让他们帮助矿头挖煤,可见规模确实不小。 这一点在《长兴县志》中亦有体现:井深有百余丈,远至二三里,开挖者数十人、百余人不等。往往有掘向深邃处,忽泉水涌出;抑或支木不坚,从上坍下;又有工人不谨,燃灯油失火延烧等弊.人命轻如草菅,莫此为甚。 除此以外,江南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煤矿,若是目光放的远一些,去年刚刚拆分成立的黄淮布政使司,煤炭储量则更为惊人。 所以如果仅仅是眼下搞初步工业化,江南的煤炭储量是暂时够用的,至于铁矿.南京旁边就有储量16.35亿吨的马鞍山铁矿,还是露天铁矿,光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需求的话,用个上百年都用不完。 但是煤矿开采的最大问题便是刚才所说,很费人头。 姜星火又不可能马上手搓蒸汽机来矿区抽水,这种掉脑袋的活让普通百姓干,未免太过残忍,但对于这些白莲教叛贼来说,那就当是给自己赎罪了。 等姜星火说完自己的想法,周围的将军们都沉默了。 要说资源利用最大化,还得是国师。 他们就想着杀个痛快,国师则是把每一类人的价值都用到极致。 首恶匪徒诛杀以平民愤;胁从叛军送到煤矿挖煤立功;被裹挟百姓组织起来以工代赈,男丁修基建、妇女去纺织真就不养闲人。 “末将遵命!” “另外。”姜星火顿了顿,继续道:“给京城发战报,汇报这里的战事情况,战死的自然是要有抚恤的,其他立功的将士,要请求陛下给予相应表彰,最好能多个铜制勋章。” 将领们听到后会心一笑,别的不敢说,但国师提出的勋章体系,确实非常受到军人们的欢迎。 ——谁还没个收集癖呢? 虽然平叛是小仗,但多个铜质勋章也是好的。 朱高煦这时候摘下兜鍪挠了挠头,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地。 “对了师父,上次你说的那个.非勋贵的将军们的军阶,不如一并报给父皇?” 姜星火闻言愣了下,回忆了刹那方才想起来。 那是之前跟柳升、朱高煦在军校谈话时的玩笑之语,姜星火把“五星上将”的梗拿出来随口一说,没想到柳升和朱高煦倒是觉得,给将军们加个军阶作为标识倒是很合适。 因为明军里长期存在着一种尴尬的现象,那就是很多有实力的将领,并没有相应的爵位。 洪武开国和永乐靖难,这种一个帝王开始上位的时期,很容易进行大规模封赏,但除此以外,在相对和平时期,想要单独封爵就比较难了,除非立下极为突出的功勋。 而这无形中就造成了,可能以前能封侯爵的功勋,现在只能封个伯爵;以前能封伯爵的功勋,现在什么都封不了。 除此以外,五军都督府里还充斥着大量寸功未立,却靠着荫袭成为公侯伯的勋贵二代,这些人的职位可都是骑在柳升等实力将领头上的。 这自然是让很多人,尤其是南军里成长于洪武中后期的勋贵心中不太平衡,都抱怨替朝廷卖命如今燕王登基反而尴尬,自己也没有一个“我的国公父亲”。 北军(燕军)体系里也有这种情况,譬如柳升这种功劳不够封伯爵,但是又比其他将领明显功劳高一截的,以及朱高煦这种立下功勋无法封爵的.他们的心里,还是渴望有一套体系能标明他们的功劳。 所以,给将军们加个等级划分,区分出那些没有功劳的勋贵,其实是南军和北军很多人共同的呼声。 “好,到时我来写吧,建议把指挥使及以上的将官军阶分为上将、中将、少将,上将按战功分为一到五星,来让非勋贵的将军们也有个区分和盼头,我会随着战报一起呈送给陛下。” 嗯,希望李景隆这位靖难之役的最大功臣,永乐帝能给批个五星吧。 如此一来,五星天皇麦克景隆,倒也真就名副其实了。 算算时日,李景隆应该是马上就要从日本启程回国了,大半年不见,怎么也该给这个老朋友一个惊喜。 而李景隆的回国,不仅仅意味着对日战争开始进入了实质性的筹备阶段,也意味着姜星火身边终于有了能统帅数十万大军的帅才。 这个时代什么最宝贵?当然是人才! 你别说李景隆打的怎么样,伱就说他能不能带兵吧?能带几十万人行军打仗,把一切规划的井井有条,这就是能力,这绝不是靠着参谋或者其他什么能做得到的。 一旦征伐安南给江南棉纺织业开拓市场这件事,因为主帅的身体因素受到了阻碍,那么同样年富力强试图一雪前耻的李景隆,马上就能顶上去带兵也就补齐了有可能出意外的最后一环。 “对了,还有一件事。”姜星火忽然停顿了一下,环视周围几名将领,沉默几息才缓缓说道:“军中关于审讯俘虏的规矩,你们应该都懂得,不用我说.眼下江南要变法,有很多思想上抵触变法的官员,依旧在尸位素餐。” 虽然不好说的太明显,但众将还是听懂了,这就是不换思想就直接换人,还是连人带椅子一起抬下去那种的意思了。 “国师放心。”陈瑄笑眯眯地说道:“我们会在剿灭白莲教之后,对所俘虏的叛逆展开审讯,确认他们的党羽分别是什么人,是否参与过谋反。” “嗯。”姜星火点头:“记住,不管是谁,只要涉及谋逆罪名,必须严惩不贷。” 柳升也跟着笑着道:“国师您就放心吧,这些事情,咱们又不是第一次干了。当初咱们刚进南京的时候,就曾经满城抓建文余孽进行审问,而现在只不过换了一个对象罢了。” 柳升虽然平日里谦虚温和,却不代表他不懂这些拿不上台面公开说的东西,相反,在整个燕军的系统中,柳升绝对算是心思细腻的,也善于揣测别人心理,而且难得的是,在攻克河北、山东一些城池执行军事管理期间,政务处理上面颇有建树。 不然,柳升怎么可能在永乐后期,被史书记载“宠待在列侯右”,成为最受宠信的侯爵。 当然了,人都是会飘的,后来“辞色皆骄”的柳升,跟现在的柳佥事当然不是一回事。 这一点上,柳升倒是跟纪纲有点像。 不过眼下的纪指挥使,也在南京老老实实地待着呢,因为京内关于变法的争端愈演愈烈,而在某些问题上他处置不当,算是犯了点事. 这是后话,当下安排好了诸事,既然改了主意不需要给百姓开大会,剩下的便是审讯一下白莲教教主白天宇了。 说是审讯,也不恰当。 如果将其称之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临终聊天,或许更恰当一些。 帐篷里,四周侍从甲士屏退数十步,两人相对。 “你们想知道什么?”被五花大绑的白天宇神情淡漠,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挣扎,就连表情都显得很平静。 对于生死,他已经无所谓了,反正这把岁数,早都活够了。 “听闻你曾与日本九州岛藩国有过勾结,是否真有此事?” 姜星火先挑了个‘重要,但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来问。 虽说是问话,却并不客气,甚至带着几分逼迫和质问。 而且姜星火说的也确实属实,白莲教的军队里面有日本武士,白天宇这伙人,也确实在洪武朝中后期躲到了日本,建文朝才回国。 只不过在场的人中,内里有什么交易,怕是只有白天宇才清楚。 问清楚自然最好,‘挑唆参与叛军’这也算是以后出兵征伐日本的一个合理借口,有了这个,自然就能少编点其他的了。 “日本人吗……嗯,本座承认,确实与那边联系过。”白天宇坦诚回答。 “哦,那白教主能否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日本国内你联系的又是谁?”姜星火又继续追问。 “你们自己查吧,我相信,以你们的手段,应该能找到蛛丝马迹。” 白天宇冷笑,眼眸之中闪过几丝嘲讽。 姜星火的手扶着刀,微眯着双目,盯着白天宇良久:“白教主,你这是不打算说了?” 闻言,白天宇脸色一变,冷声道:“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假惺惺的来这一套!就算说了,你能放过本座?你姜星火当本座这把岁数,是被吓唬大的不成?” 他态度强硬,完全不惧怕生死。 “千不该,万不该,你都不该勾结那些日本武士参与江南谋逆的,在我看来,这跟你拿幼童祭祀一样可恨。” 见白天宇还是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姜星火也懒得说什么了,径自起身打算离开。 可没想到,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不知道是心底被触碰到了什么,白天宇却忽然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可他这把要入土的岁数了,大明又不是什么越老武功越高的世界,自然是挣脱不开五花大绑的麻绳的。 “今日老夫屠龙不成,败在你这书生手里,究其原因,你也不过是仗着兵器犀利,又懂什么规矩道理?也轮得到你教训老夫?!” 白天宇兀自挣扎不休,跟之前等死的态度不同,却是真的恼了,甚至完全口不择言了起来,这些话就如同倚老卖老的寻常老头与人争吵,完全不该是他这个位置的人该说出口。 姜星火一怔。 他倒是真没想到,这老东西到临死,最在意的竟然是‘不能被晚辈指点教训’这种事。 “成大事者,哪个没有枭雄心性?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语出东晋孙盛《杂记》),又岂是你这种嘴上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能懂得?便是灭了我白莲教,江南乃至天下不晓得多少反对你的,你以为你能长久?不出” “啪!” 帐篷里没有旁人,姜星火自己动手,连刀带鞘,重重地扇在白天宇那张老脸上。 几颗满是牙垢的焦黄牙齿,伴随着血水飞溅,从那已经高肿如猪的嘴巴里掉落下来,在地上滚动好几圈。 姜星火收回刀,目光冰冷而淡漠。 这世上或许却有所谓枭雄心性,可白天宇说穿了不过是装神弄鬼、不择手段的老神棍,其人手段卑劣至极,都能干出拿幼童祭祀的事情,还配不上这几个字。 “你” 白天宇气急败坏,试图在被绑的情况下调转后背的双手,伸手要去抓姜星火手里的刀,但才刚碰到,就被姜星火狠狠地踩住了手背。 骨骼碎裂声音传来。 “啊——” 杀猪般凄厉惨叫响彻整间帐篷。 “你这小畜生!” 白天宇疼得浑身直冒冷汗,看着眼中充斥着杀机的年轻男人,惊怒交加。 姜星火俯视着他:“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枭雄?还是说,你也配造反屠龙?” 白天宇忍痛不敢乱动,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跳,强压着愤恨:“姜星火,老朽纵横江湖五十余载,未曾想竟然会栽到你的手上,你.” “啪啪啪!” 姜星火又是几刀鞘甩出去。 白天宇双目欲喷火,怒视着眼前的男人:“你这小辈,胆敢如此折辱老夫,老夫发誓定当让无生老母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让你魂魄不得超生!” “呵~” 姜星火轻笑了声:“那你便让无生老母现在来吧,若是来不了便乖乖受着,听我说话.你说你造反,是为了屠龙?屠哪条龙?” 白天宇咬牙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屠得自然是朱明这条龙!当初元末群雄并起,他朱元璋,不过是时也势也,方才得了天下!若是当年我崛起得再早些,龙椅哪轮得到他们朱家人来坐?!” “巧了,我也要屠龙。” 白天宇闻言一时惊愕,竟是忘了疼痛。 反贼就在承天殿?这是什么冷笑话? “你要屠龙?朱棣如此宠信你,给你国师之位不够?” “不够。”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不够?” “不够。” 白天宇的目光有些匪夷所思: “你想自己当皇帝?你想当王莽?” “不想。” “那你屠龙要干嘛?”白天宇忽然打了个哆嗦。 莫不是跟妖僧道衍那般,屠了建文帝朱允炆这条龙,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能力屠龙? 姜星火平静道:“我要屠帝制这条龙。” “不可能!绝不可能!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天下岂可无主?” 白天宇表现出了极度的难以置信,哪怕是在他的构想中,就算建立一个白莲教统治的王朝,也是有皇帝的。 “我以邪龙屠帝龙,如何不可?” 姜星火的神情中,只有如深渊般的平静。 有些话,他无法对活人说。 四下无人的帐篷里,当姜星火的一席话结束的时候,白天宇的目光中满是惊恐,他就这么惊恐地看着姜星火。 到了生命的最后,他终于明白了姜星火这个他眼里的“黄口小儿、一介书生”到底想要什么,到底要建立一个怎样的世界! 跟姜星火那宏大而真切的未来世界相比,他想要建立的“真空家乡”式的现世,就仿佛是孩童幼稚到可笑的幻想。 谁是无知之人,一目了然。 白天宇的身躯颤抖了起来:“你疯了,你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下就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姜星火干脆打落了他所有牙齿,塞上一团破布堵住了他的嘴。 “我去不了真空家乡了,我在地狱里等、你” 白天宇被王斌带着甲士一路拖了出去,在不远处,集体处决白莲教匪首的仪式正在进行。 他被跟别人一样,塞进了一个木桶,然后放入了满满的硝石,这种死法或许比不上凌迟,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四肢被冻僵,血管开始逐渐减少供血,继而心脏停止跳动,却丝毫无能为力,对于这些罪大恶极的人来说,也是足以让他们在痛苦中悔悟自己罪孽的刑罚了。 早已投降免遭此酷刑的白莲教圣女唐音、左护法牛真等人,正在岸边心有余悸地看着,他们被要求强制观看这一幕。 唐音看到了白天宇。 这个在她眼里,从来都是充满了威严,永远一副运筹帷幄的枭雄,此时失魂落魄地跟一个被打醒了的孩童一般,正在用难以言说的复杂眼神看着她。 老人的整张脸都在扭曲着,示意她看向姜星火的方向。 唐音悄悄抬头看了,没看出什么。 国师正蹲着乐呵呵地摸着一个被裹挟的小孩的小脑袋瓜,小孩身边还有一个妇人。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李八九。” “喔” 听着似曾相识的名字,姜星火回忆起了在湖州府青萍泊旁听到的一段故事。 “这个给你,慢点吃哦。” 姜星火掏出了自己的干粮,细面馒头。 小孩兴奋地接了过去,然后递给了娘亲,他的娘亲,也就是那位青萍泊义士的大嫂,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揣在了怀里,惦念地看着远方,她听说得益于国师的恩德很多壮丁都活了下来,自家的二弟应该也在。 接下来,他们人生本来多舛的命运,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或许他们还不太清楚,但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将想着好的方向发展。 这是毫无疑问的。 姜星火本想拍拍手,又有些不舍地舔了舔手指上的馒头渣,方才站起身来。 他的目光看到了已经被投入水里,随着硝石吸热,让水成冰而逐渐被冻成冰雕的白天宇,也看到了正偷偷窥视着他的唐音。 姜星火冲唐音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阳光下六颗牙齿很白。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四章 猜疑 钟山,孝陵。 已是临近五月,骄阳似火炬般烤灼着大地,在这炎炎烈日的烘烤之下,人们不免心浮气躁,更别提还要去参加皇帝举行的祭祀活动的提前演习了。 可是没办法,臣工们都晓得,五月初十是咱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忌日,这又是永乐年号开始使用的第一年,新皇有命,谁敢违抗?不隆重地祭祀先帝,怎么宣示‘洪武三十五年’这个朱元璋他老人家都死了四年后依旧在使用的年号的合法性? 以李至刚为首的礼部官员们在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到了五月初八那天,文武百官就得穿浅淡衣服、黑角带侍朝了,等到初十那天早晨得集体赴孝陵行礼,而且那天还要献上重修的《太祖实录》,这一套仪式是国朝眼下最大的大事,说是比天大都不为过,任何环节都不能出错,丝毫马虎不得。 不过相比于李至刚等人,朱棣显然就轻松多了。 “爹,我和五弟,还有你孙子、太孙子,一道来看你了。” 朱元璋规模宏大的陵墓前,永乐帝朱棣跟他最亲近的同母弟周王朱橚一道,带着大皇子朱高炽、皇长孙朱瞻基,一起来给朱元璋上香。 朱棣的声音很响亮,而且还夹杂着几分激动,颇有几分当年汉高祖刘邦奉玉卮为太上皇寿时,问的那句“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的感觉。 朱棣当然要正大光明地说这句话! 当年朱元璋驾崩的时候,燕王朱棣、周王朱橚等皇子,想要回京奔丧,送朱元璋最后一程,然而却被幼主得国的朱允炆所忌惮,生怕叔叔们效仿司马家来一次八王之乱,把他这个“司马衷”给废掉。 嗯,从某种程度上讲,朱允炆确实跟“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挺像的。 没有成为朱元璋指定的继承人,没有送朱元璋最后一程,这完全是因果关系的两件事就像是刺一样,一直扎在朱棣的心里。 朱元璋驾崩之前,老大太子朱标、老二秦王朱樉、老三晋王朱棡都已去世,如果朱元璋不按宗法制的标准让朱允炆继承朱标的继承权,而是以“国赖长君”的标准来立继承人,文武皆精的朱棣无疑是最佳人选。 可惜,朱元璋最终选择了朱允炆,也让他的儿子们留下了终身遗憾,没能进京奔丧。 如今朱棣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带着亲弟弟、亲儿子、亲孙子来给他爹上坟烧香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到底来得多不容易.这是他四年靖难无数次亲冒矢石、历经千难万险所换来的,不是别人施舍给他的。 “老头子,你选错人了。” 这种只能掩藏在心里话,朱棣没有说出口,他深深地了口气,然后带着众人齐刷刷跪倒在朱元璋的陵墓前面磕头。 磕完头,周王朱橚则走到父亲朱元璋巨大的墓碑前面,双膝下蹲,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儿臣不孝,以前未能在您老人家身边尽孝,今日特意跟四哥来给您老人家上炷香,请您老人家莫怪罪儿臣啊!” 听着五叔/五叔爷的话语,朱高炽和朱瞻基父子,也都恭敬地继续磕了三个头,口中称颂:“请皇爷爷/皇太爷爷在天之灵保佑!” 朱元璋的陵墓周围虽然有整整一个孝陵卫,共五千六百精兵守卫,但里面并无民间所谓的“守灵人”,除却一些负责洒扫清洁以及维护安全的士卒、宦官外,就没什么了,此地更是安静的可怕。 朱棣也将自己手里的香点燃,插在了身前的香炉里面。 待朱棣做完这些事情后,他站起了身子,转过身去。 蹲着的周王朱橚也立即站了起来,跟朱棣稍微错开一点距离,落了半个身位,朱橚望向朱棣的眼神中充满着复杂的神色。 不知怎地,方才还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置气和别扭的朱棣,此时竟是眼眶泛红,眼睛也湿润了,他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天底下少有恨爹一辈子的儿子,纵使朱棣心里对朱元璋不把皇位传给自己有些怨恨,可如今真坐上了这个位置,自己的两个儿子又开始争储,倒也有几分戚戚然了起来。 朱橚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朱棣,眼眸微闪。 片刻后,朱棣缓缓地垂下目光,对朱高炽吩咐道:“好了,伱带着瞻基去旁边(孝慈高皇后墓)拜一拜,悼念一番吧。” “是,父皇。” 朱高炽知道朱棣跟五叔有话要说,拉着朱瞻基的小手应道,随即躬身退出此地,向另一侧方向慢步走去,消失在树木之后。 “唉……”朱棣忽地长叹了一声,脸色沉郁、眼神黯淡。 不用说,装的。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总会在需要的时候带上不同的面具。 刚才‘四哥’、‘五弟’的,那是在他们老爹朱元璋墓前,眼下背过身去走了十几步,便是正经的君臣关系了。 朱棣不说话,周王朱橚只得自己开口问:“陛下何故叹息啊?” “齐家治国平天下,难啊。” 朱棣瞧了瞧自家一母生的亲弟弟,问道:“马上要复国(此前被建文帝废为庶人除国)开封了,平时王府用度可还够啊?” “百废待兴,勉强维持。”周王朱橚倒也不说瞎话,他很清楚只有万事皆交实底,他这个心狠手辣的四哥,才会保他这一脉与国同休。 朱棣点了点头,说道:“王将复国,用度无备,朕会敕户部以河南见储米二万石给之,不在常禄之数。” “臣弟谢过陛下!” 朱棣把作势欲拜的朱橚扶了起来,终于肯开口说了正题,不过却并未直入主题。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家老二,被朕扔到海上去,跟郑和一块去安南、占城、缅甸等国了,国师说这些地方,以后都是咱们大明的‘商品倾销市场’,所以得先探探路、踩踩点,不怪朕吧?” 周王朱橚闻言面色一冷,只是硬邦邦地说道:“生死都是他的造化,谢过陛下还不来及。” 这里便是说,建文帝削藩,是拿周王开刀的,因周王是燕王同母兄弟感情最好,又处于中原腹心,而建文帝很怕他与燕王呵成一气.当时周王次子朱有爋告发父亲谋反,于是建文帝派曹国公李景隆以备边之名经过开封,将周王全家押回南京,废为庶人,迁往云南蒙化看押。 嗯,没错,又是五星上将干的好事。 如今局势天翻地覆,朱有爋这种出卖自己亲爹的投靠建文帝,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人家朱有爋自己也知道不受人待见,正巧去年姜星火提出了“捆绑宗室、勋贵一起下西洋”的政策,这小子是第一个报名的,今年郑和在江南卸了货,就得去安南探查情况,也就顺理成章地跟了过去。 当然了,若是朱棣都暗示到这个份上,周王朱橚要是还听不明白,那他这个王爷也白当了.朱棣当然不关心朱橚的次子如何,这是在暗示他对最近的风波发表一点自己的意见,给予朱棣一些助力。 一月和三月,文臣已经分别上过两次《请立皇储表》了,朱棣直接拿“长子属当进学之时,侯其智识益充,道德益进,克膺付界,议之未晚”、“长子智识未广,德业未进,储贰之任,岂当遽承?必欲以正元良,宜预成其学问”云云,给搪塞了过去。 武臣勋贵这边也没闲着,同样上了两次大规模的《请立皇储表》,只不过请立的是朱高煦。 朱棣眼看着不能让老大和老二再凑在一起,他也清楚,只要这俩儿子不拆开,以后这种事情烦都能烦死他,所以眼下姜星火在江南平叛成功的战报一送过来,就琢磨着让朱高煦赶紧滚蛋去北直隶的事情了。 “咳咳。” 周王朱橚咳嗽了一声:“这老大和老二待在一起,是容易闹矛盾。” 朱棣闻言转头看着弟弟,眉毛挑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过了好半晌,朱棣才叹道:“你也是朕唯一的亲母兄弟,你懂朕的难处朕是皇帝,皇帝是孤家寡人,有的时候,顾念的不是寻常百姓的那些。” 朱棣终于说出了他的心底话。 “国师跟老二走的太近了。” 周王朱橚有些微微诧异:“国师的变法刚刚开始,听说在江南平叛完以后,治水、赈灾、办厂、开矿,都做的有模有样,陛下莫不是心念动摇了?” 朱棣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变法是大势,是国策,非变法不足以强国富民,不足以使大明真正做到‘日月不落’.朕担心的是,国师做不到不偏不倚。” “人非圣贤孰能至公?若是真有些偏倚,陛下才更放心吧,否则岂不是成了王莽未篡时‘杀儿搏名’那般了吗?” 朱棣沉默不语。 周王朱橚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打趣似地说道:“臣弟听闻一条趣闻却是说国师带着以工代赈的治水队伍,疏浚松江府华亭县及上海县的运盐河、金山卫闸港、曹泾分水港等处,可是好端端一个白面书生,都晒得成了黑脸张飞似地了。” 朱棣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叹气,皇位不好坐,他这种篡位的皇帝更不好坐,只要在这个位置上,他就不是“朱棣”这个人,而是皇权的化身,皇权是不允许任何人威胁的,姜星火做的太出色,自然会让朱棣有些顾虑,不过这种顾虑显然还没有到猜疑的地步,只是皇权本能地警惕。 “朕打算命平江伯陈瑄任总兵官,帅舟师海运粮饷,往辽东、北直隶,辽东有保定侯孟善、北直隶有镇远侯顾成,这两人分别镇守,朕不担心.只是终归是不能让蒙古人这般肆意,总该敲打一番才是。” 周王朱橚的眉头皱了皱,他当然听说了今年蒙古人的局部反攻。 是的,北元虽然解体了,但蒙古人趁着刚刚经历了靖难之役的大明北部边界空虚的时机,来了一次漂亮的“声西击东”,明面上要对宁夏总兵官宁远侯何福(灵璧决战的南军实际指挥官)、甘肃总兵官西宁侯宋晟(洪武十二年起镇守凉州,曾随蓝玉远征西域)这两位洪武名将的防区动手,但实际上却袭击并洗劫了辽东的三万卫。 这里面未尝没有当初不愿意追随燕军靖难的大宁诸卫逃亡官军,以及兀良哈墙头草所共同组成的带路党给蒙古人的帮助。 不管怎么说吧,虽然没什么实质性损失,但堂堂大明被人给骑到了头上,不还以颜色肯定是不行的。 当然了,想要进行大规模的北征,眼下国内外的局势又是不允许的。 所以择一猛将出塞,进行小规模的打击报复,转战如风、倏忽千里,就成了一条低成本高效率的可行性报复方案。 “陛下的意思是,让二皇子出塞打回去?” 朱棣点了点头,说道:“朕本不欲老二再掌兵,可储君未定,也就无所谓是封藩还是留京,老二在江南打的不错,正好他得去北直隶主持变法,出塞报复蒙古人,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他最擅长这个,镇远侯这把岁数,就别折腾镇远侯了,让这小子带人去就好。” 不动声色间,二皇子朱高煦和平江伯陈瑄,这俩刚刚跟姜星火配合了一场的将领,就都要被调离到北边了。 “看来军权,还是四哥的逆鳞啊,别说是国师姜星火了,就算是他亲儿子这般功勋卓著的无双战将,带几千人都放的有些不情不愿,还好我第一个献还了三护卫,若是不干涉到军权,四哥倒是个讲保全的。”周王朱橚在心里暗暗说道。 “今日却是啰嗦了。” 朱棣忽地笑出了声来,他伸出右手拍了拍周王朱橚的肩膀,说道:“不过此事倒也不急,回头五弟你上个表便是。” 周王朱橚试探性地问道: “等爹今年的忌日过了?” “嗯,不过得在授勋定阶之前。” 朱棣微微颔首道:“正好曹国公也要回国,五军都督府上了好几百人的名单,该补授勋的要授勋,将军们按照战功,也得有个说法.国师的提议是对的,爵位有人是荫袭的,职位会不断变化,但将阶这种东西倒是不妨先定下来,军中高低做个标识、下面立功的给个盼头,都是极好的,不就是加一颗星星的事情嘛,这不比抠抠搜搜不给封爵让人心里舒服多了?” 朱棣的手里自然是已经出了名单的,反正他是觉得国师此计甚妙,有了勋章和将阶这两种不花钱的荣誉体系,能给出的赏赐就多了,毕竟有时候他也面临着‘国家名爵不可轻授’的困扰,如此一来,也能免得老兄弟们抱怨。 周王朱橚只是确定一个上表日期,自然不关心朱棣的发勋章计划,见朱棣难得开心倒也不忍心打扰。 朱棣美滋滋地觉得自己又从姜星火那得了个白嫖手下忠心的手段,又定下了把老二踹到北直隶去主持变法顺带出塞打蒙古人的事情,倒也没了什么烦闷。 “好了。”朱棣收敛了笑容,说道,“朕还有些事,改天等你回开封之前,再寻你叙话罢,你自己先祭拜一番。” “是,随时恭候陛下。” 周王朱橚抱拳应了一声。 他看着朱棣走远,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只要自己对四哥没威胁,这个四哥对他确实是不错,只是,这份不错终究不够真诚呀。 想起父皇当年还没一统天下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兄弟几个一起度过的童年,再看看眼前的坟冢和离去的四哥,一时间朱橚竟是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无情最是帝王家。”朱橚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 —————— 上海县衙的某处院落里,朱高煦独自一人蹲在地上,正默默地凝视着地上的蚂蚁。 他一边发呆,一边单手机械地上下举着被他拆下来的石凳。 朱高煦身边还摆了兵器架子,看起来像是要练武,不过他根本没有练武的心思,因为他父皇的圣旨已经到了。 “边报虏欲寇边,方春,兵民不得耕种,朕所深虑,命二皇子朱高煦率兵往开平操备,虏至即相机剿除,否则按兵待之,庶边境之人,得以尽力屯田。然虏狡猾,不可易视,万一蹉失则损威,招衅不可不谨。” 所谓的“招衅不可不谨”全是屁话,朱棣哪是怕招来挑衅的人?这圣旨明面上被文臣们修饰的怂得很,实际上翻译过来就是一句话“咱不打没把握的仗,但有机会就得逮住往死里打,别给老子丢人!” 现在已经是初夏时分了,天气渐热,朱高煦在热风中却感觉浑身不那么暖和。 他的眼皮跳得厉害,心中也不安稳。 他想起昨夜睡不着时,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了许久,最终确信了一件事——按自己对父皇的了解,父皇肯定对自己产生了猜疑,而且猜疑已经达到了某种迫切的程度,否则父皇不可能这么快就想把自己一脚踹到北直隶去。 朱高煦抬头看了看天空。 天空灰蒙蒙的,白日里不仅没有星星,也没有云彩,甚至连太阳也不见踪影。 朱高煦当然不想离开南直隶,他很清楚,他能争大位的本钱,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父皇的喜爱,而人的关系是会随着距离而改变的,如果他长时间不在父皇身边,这种喜爱一定会随着时间而衰减,到时候他就没现在这么大的优势了。 朱高煦暗道:“俺必须得想个办法,这么下去不是个事,或者跟着征安南也好呢?” 朱高煦在脑海中思忖着,他的脑袋越想越疼,心绪更加烦乱,他干脆停止了思考,闭上了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过了良久朱高煦睁开眼睛,长吐出一口浊气,拿起了自己的重剑,走进旁边的木桩林子里挥舞了一阵。 他一共有九把不同的配剑,每把剑重量均在六斤到八斤左右,对于寻常人来说非常沉重,但是朱高煦使用起来却很顺畅,甚至可以说得心应手,毕竟他从小习武,身形矫健,力气又大,所以能轻易驾驭各种武器。 这个季节的树叶长出来很多,朱高煦挥舞起来,剑锋斩过树叶,飒飒作响。 等到汗水淋漓,他又把宝剑插入鞘中,返回亭子里喝茶解乏。 这时,旁边传来了脚步声,朱高煦扭头一瞧,只见姜星火朝他走来。 “师父。”朱高煦喊了一声。 姜星火此时已然是黑的判若两人了,也没穿长衫,拿起水壶便是喝了起来,喝完水解了渴,方才拎出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大黄浦那边的水坝修完了?”朱高煦当然知道最近师父在忙什么事情,头等大事当然是给黄浦新城的水源处理好。 毕竟,新建了这么一大片区域,工人们生活需要生活用水,用于棉纺织业的水力大纺车也需要工业用水来驱动,两岸用于浇灌种植棉花的田地所需的农业用水,更是吃水的怪物。 “马上了。” 姜星火身后,同样黑了一圈的宋礼、黄子威、孙坤、叶宗行等文官抱着一摞卷宗蜂拥而入。 “这是什么?” 看师父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现在才发现圣旨,朱高煦也有些无奈,他把圣旨递了过去。 可没想到,姜星火匆匆看过,竟是直接说道:“好事啊,你怎么这副表情?” 说着,姜星火指着圣旨后面附上的北直隶各项数据道。 “顺天府在册户口数十八万九千三百有奇,未复业军士八万五千有奇,已开种田地六万三千三百四十三顷有奇,未开种十八万一千四百五十四顷有奇.天高海阔,大可为之!” 朱高煦觉得自己的政治智商比较低,不擅于玩权术,他只是一介武夫,而且性格耿直,有话直说,不会拐弯抹角。 所以,他干脆利索地说道:“俺不想去!” “有什么不想去的?” 姜星火当然知道自己开山大弟子的顾虑,他反而指着宋礼等人抱着的卷宗说道:“这些日子我们在做什么,你也看到了,解放江南的劳动力、建立大规模手工工场、兴修水利工程、推广化肥、核查摊役入亩与‘新型徭役’、大规模打造水力大纺车后面事情多了去了了,把这些带到北边去,这都是你给你父皇表现、给国家立功、给百姓做事的机会,难道你还要当缠着爹娘的孩童不成?” “这……”朱高煦一时陷入了沉默,气氛显得有点压抑。 过了片刻,朱高煦又忍不住开口道:“我听相熟的宦官说,父皇还当着大哥的面说,让我们不要争夺储君之位,闹得难堪……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父皇暗示让我不争?” 这便是朱高煦这傻小子关心则乱了。 “这倒没有。”姜星火摇头道,“陛下的意思,是指他并不希望你们为了这个位置相残、甚至如秦王李世民故事.或许还有别的意思,但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层,但我觉得定然不是打击你,他既然说这话了,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会与你攻讦些什么了。” 朱高煦深吸一口气,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继续道:“不过我觉得,大哥不会放弃的,他身后那些人也不会。” “目光长远点,格局打开点。” 姜星火干脆点明:“眼下变法便是重中之重,也是最能出挑的时候,在北边能不能干出点成绩,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朱高煦又抬起头看向远处南京的方向,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他也曾想过放弃那个位置,但事实是,从现在的局势来看,自己无法拒绝这个诱惑。 朱高煦的心里很明白,倘若自己不是皇子,如果没有这么骁勇善战,不会得到那个位置,但自己偏偏是一伸手,就有可能得到那个位置。 朱高煦的心绪愈发混乱了,好半晌都保持沉默。 不过姜星火却没心思管他了,众人抱着卷宗进了县衙小院,便是要正经开会商讨变法下一步怎么做了。 “念一念吧。” 朱高煦闷头了半晌,看众人开会,倒也好奇了起来。 石桌上赫然摆了一份《江南家庭妇女纺织副业收入调查》的文书,不用说,姜星火手笔。 宋礼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开始众人念了起来。 “国师带咱们走遍了松江府、苏州府共154个乡,做了这份调查报告。” “.民间有言:里妪晨抱绵纱入市,易木棉花以归,机杼轧轧,有通宵不寐者。经过详细的实地调查发现,松江府农民田地收获,除了输官、偿债之外,未到年终,就已陷入室庐已空的窘境,全家衣食,全都依赖妇女的纺织补贴,妇女的家庭地位甚至与此有关,若是棉花、大米踊价,便是‘匹妇洗手而坐,则男子亦窘矣’。妇女2名,每年可以织绢120疋,其主要的成本开支有:经丝、纬丝、籰丝钱、家伙、线蜡.若是自己养蚕,外加自己缫丝,则成本开支将更为减少,全年收入利润则更为丰厚。” “你们在说啥?”朱高煦听的一脸懵逼。 “棉纺织业内需与就业市场调查,‘无调查者勿发言也’嘛。”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上课 “师父这‘无调查者勿发言也’的说法倒是新鲜,可若是真想做什么,直接下命令便是,何须弄得这般繁琐?总不能事事都调查一遍再做决断吧,那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朱高煦哑然道。 闻言,院子里一些同样被姜星火折腾成了黑面包公的小官、小吏,也同样看向了姜星火。 这正是他们这些日子里所不解的地方,按理说,以国师这般滔天权势,又挟平叛白莲教完胜之威望,在江南想要干什么,还需趁着治水的机会分派他们这些人,甚至自己本人亲自一个乡一个乡跑过去,所有人拢共跑了一百多个乡,才出这么一份用以决断的调查报告吗? 拍脑袋不就完了吗?以前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啊! 只不过,这些话他们当然不敢对姜星火说,所以只能默默地憋在心里老实干活姜星火倒也不亏待他们,去乡里做调查是有额外的餐食补贴的,说是餐食补贴,但数额却明显非止是一日两餐甚至三餐的标准,所以大家也就不说什么了。 但既然二皇子问出了他们心中埋藏已久的困惑,他们自然乐得听个答案。 埋头研究水利工程设计图的叶秀才此时也昂起了头,最近他跟孙坤已经快要进化成爆破鬼才了,江南那些黑心士绅修的豆腐渣堤坝,快被他们炸完重修了个遍。 “这里当然不是说我们做所有事情都是如此,那岂不是成了刻舟求剑?若是有些事来不及调查,亦或是某些事确实是常识(并非等同于经验主义),便是另一个说法了。” “但是。”姜星火拿起蒲扇扇了扇风,继续说道,“对于重大的、一旦做出决定便很难更改,或者说更改了会造成严重后果的行政决策,那就必须要调查了当然如果情况允许,小的问题,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问题,也得调查,不能想当然觉得所有政策都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 见众人还是有些不解,姜星火干脆举了个例子,小故事语出《浑然子》,作者是明朝中叶的进士张翀,此时却离出生还远得很,倒是适合直接拿过来用,不虞有什么文抄被人窥破的尴尬。 “农夫耕于田,数息而后一锄。 行者见而哂之,曰:甚矣,农之惰也!数息而后一锄,此田竟月不成! 农夫曰:予莫知所以耕,子可示我以耕之术乎? 行者解衣下田,一息而数锄,一锄尽一身之力,未及移时,气竭汗雨,喘喘焉不能作声,且仆于田。 谓农夫曰:今而后知耕田之难也。” 便在此时,王斌来报,却是说有一些松江本地的士子求见也非是生人,领头的正是当初骑驴的那几位,听说国师回来了,这帮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竟是纷纷前来求见。 姜星火似是也不意外,直接说道:“一猜就知道他们为何而来,那便让他们进来吧,不过有什么事也得等稍后再说。” 十几个衣冠楚楚的士子涌了进来,显然都是松江府本地生员的“意见领袖”。 国师既然打算听他们的诉求,但又有要求他们不要现在说,这些人倒也乖巧,安静地站在刚进院子的位置,看着被晒得不成样子的众官吏,先是对这些官吏失了体面有些下意识地鄙夷,但其中一部分人,旋即就有些敬佩乃至自惭了起来。 宋礼也是毫无正三品大员的排场,起身亲手从井里把窖好的冰瓜拿出来,然后给众人切开分了。 宋礼一边分,一边笑着继续说:“便是说,知易行难也!” 一众官吏、士子此时确实有些坐立不安,但姜星火示意众人无碍,也只好看着让侍郎切瓜了。 不过别人能看着,黄知府却不能,他连忙抢过这个活计。 黄子威这个松江知府最近跟着国师混的愈发体面非是外表的体面,他一样被晒黑了,而是别人对他的畏服,这是他以前被架空的时候从未体会到的。 他操刀给姜星火切了块西瓜,自己也切了一块,啃着瓜含混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下官是深有体会,以前总觉得坐在府衙廊下听雨,靠着案牍文书便能把一个府治理的井井有条,如今跟着国师把乡里跑遍了,反倒觉得自己惭愧得很,真如青蛙坐井观天那般了。” 一众士子在旁边跟旁听生一样听着,姜星火侃侃而谈。 “为什么说‘无调查者勿发言也’?咱们就说最近亲身经历的两件事。” 姜星火用大拇指、食指、中指掐着瓜,露出了两个手指头。 “第一个,江南要开矿,十五抽杀完还剩下几千白莲教降卒,所以煤矿、铁矿、银矿.甭管是什么矿,该开都得开,资源不能浪费,要利用起来。那小苏狮子岩、鹤演、观山、钱察四个银矿被当地官府说洪武年间就开完了现在要报废,若不是派曹松去暗访,咱们是不是就被糊弄过去了?” 这里便是说,以前李景隆在诏狱里提过一嘴,洪武朝时期,他在江西等地督办银课,大明的白银产量逐年下降,结果被朱高煦无情戳破,差额都进了他曹国公府自己兜里虽然这上万两银子李景隆去年中秋大宴的时候,都捐给了大明的大航海事业,算是花钱买平安了,但银课的内幕,由此可见一斑。 这次也是一样,地方官想借着上报银矿报废的名义,把银坑里剩余的白银都转包给当地的豪强矿霸来开采,并从中大捞一笔。 姜星火表面上派了一批人去调查,这批人当然是被带着吃喝玩乐送土特产去了,但暗地里,曹松却带着人查到了证据,直接导致当地宦场的大地震。 众人都跟着点了点头,若是光靠说,他们还不太好理解其中细微的含义,但一举例子,便都清楚了,国师的话不是什么大道理,是能真真切切指导他们做事的准则。 姜星火又一口气啃了两瓣瓜,方才伸出小指头道: “第二件事咱们核查摊役入亩的时候,是不是明确规定了不能有任何‘新型徭役’,不能再搞无偿摊派劳动?” “陛下怕咱们管不到卫所兵,也特意下了圣旨:数年用兵,军民皆困,今方使‘摊役入亩’与之休息,数有令,擅役一军一民者,处重法,比闻卫所府县都不遵承,仍袭故弊私擅差役,如驱犬羊,无复分毫矜恤之意,是上不敬君命下不恤人穷人之苏息,何时可遂?诸卫所官长,尔等其申明前令,自今有再犯者,诛不宥.语气够严厉了吧?杀头的惩罚够狠了吧?” 听了这话,就连宋礼都露出了苦笑,这件事情是真的给他们开了大眼,打死他们也没想到,地方上那些虫豸在如此明确画了红线的情况下,还能玩出花活来。 “结果怎么地,后来又因为一件小事,陛下给礼部和五军都督府下了圣旨,说的是:自靖难兴兵以来,江淮及中原之人,馈运战斗死亡者众,而暴骨原野,多未埋塞,命礼部暨都督府分遣人巡视,督所在官司塞之.无非就是掩埋荒野外尸体的事情,按照现在的规定,各地官府、卫所花点钱雇人去干就好了,这个钱已经从百姓的赋税里收上来了。” “好嘛,他们怎么玩的?以前是谁不想服徭役得交钱免役,现在是谁想去收尸体得给官长们私下交钱!然后官长再把按照规定应该用于该项花费的钱截留一部分,转手发出去,里外里挣两份钱!” 姜星火是越说越气,直接把西瓜塞到了朱高煦手里,指着空气难得骂娘道:“你挣钱倒是给朝廷把事干了啊,还特娘的又转包出去一手,又转包也忍了,这种事情免不了,可是这帮接了任务的地痞无赖自己找不到多少荒野尸体,上面因为花了对应的预算又有收尸指标,最后干脆把人家村民的祖坟给半夜偷偷刨了凑数!若不是村民告到黄知府那里,在座的谁都不知道,这像话吗?!” 这确实不太像话,在座的吃瓜官吏、士子们都颇为忍俊不禁。 刨坟凑数的事情闹得太难堪,整个松江府都当成笑料传的沸沸扬扬。 姜星火叹了口气道:“所以说啊,一个银矿上报报废、一个收尸结果刨坟,就这么两件小事就能看出来,你要是不调查,光是在上头给底下下指令,送公文,我跟你们说实话,咱们这变法,就得变成王安石青苗法第二,成不了!” 这话一出口,官吏手里的瓜顿时都不甜了。 国师说的严厉,甚至把“调查实践”上升到了关系“变法成败”的高度,又着实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容不得他们不重视,毕竟是关系到他们切身利益和前途命运的事情。 王安石的青苗法之所以失败,主要便是因为下面官吏阳奉阴违,以至于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严重走样,可谓是丑态百出。 永乐变法,所用政策或许有的是相对激进的,但从姜星火政策制定者的本心来说,却无不是以强国富民为宗旨,关键的问题就在于执行过程能不能原原本本地进行落地。 如果不能,那么是真的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毕竟什么好的政策,最后都要落实到人身上。 而眼下国师,似乎已经找到了走出王安石变法阴影的破解之法。 ——那就是这个“无调查者勿发言也”。 大小政策,落地之前起码要做个调查,如此一来方能保证不走形,不被底层那帮虫豸蒙骗。 “知之愈明,则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国师这‘无调查者勿发言也’的道理,倒是跟《朱子语类》里讲的一样。”有士子开口说道。 这一开口,剩下的士子也纷纷跟着说话,现场的气氛却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黄子威作为本地父母官,倒也知道最近的庙堂风向,没用程朱理学那一套,而是来了一句荀子《劝学》里面的内容:“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嗯,这是最近朝廷在民间猛推荀子重回圣人之位造势的结果。 最近荀子的各种经典被国子监印刷所加班加点地翻印,在朝廷主流话语权的引导下,府州县等各级学校都开始了学荀子的热潮,官员们也都多少闲着没事扯两句他老人家的话以作潮流。 当然,这也引发了相当大的争议和反弹,这种舆论上的反弹,姜星火在江南还暂时感受不到那么明显,可他一旦处理完江南变法落地的事宜,回到南京,那么这种大规模的舆论反弹,一定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说刚才还是在正经谈公务,接下来的气氛,却有些偏学术了一些。 姜星火倒也没有制止他们把会议歪楼,毕竟一方面是这些士子在,有些公务方面的话就不好说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自己刚才强调的有些过于严肃了点。 姜星火自己反而重新从朱高煦手里拿过了瓜,乐呵呵地看着他们讨论,也算是借此观察一下,士林里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尊崇荀子,并试图以科学来替代理学。 “国师不妨讲讲?” “是极,国师能解‘太极’,可是足以成为一代儒宗的大宗师人物。” “可不知国师这番道理,可是有个什么说法?若是有,我等也算是正经听国师讲道了!” 士子们纷纷起哄。 经过太平街一夜后,姜星火“儒学造诣非凡”的帽子算是被人给扣上了这倒也不夸张,都能以‘矛盾’解‘太极’,突破了理学最后的几座理论高峰之一了,又是这般契合,士林反响也很好,别人自然是这么认得。 所以,南京国子监里也出现了一批以姜星火的思路来做实验验证‘矛盾’的信徒,这种风气,进一步地影响到了大江南北更广阔的范围内,甚至有人送帖子想拜入姜星火门下,来蹭个弟子的称号,为自己仕途助力的。 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学术圈和宦场就是分不开的,“门生故吏”这四个字里,弟子的地位更是要在老下属之前,由此可见一斑。 这样说来,这些前来求见的士子,心思也就不言自明了。 不过姜星火倒也没有拒绝。 以仁义行王道,聚同路之人,挽倾天之势,本就是他的目标。 想要做事,哪能没有支持者?可说的俗气些,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无非便是名与利的交换罢了,只有极少数诸如姚广孝、夏原吉那样的人,才是真的为了某些内心的理想,与他共同变法。 一念至此,姜星火倒也坦然开口说道:“列位既然想听,那报告的事情倒也可以先缓缓,姜某随便谈谈,这里面倒也确实有几分说法。” 最近国师忙于做事,少于空谈,但偏偏国师的空谈却一向是比较有意思的,哪怕是身边人最近听的少了,也晓得珍贵,便顿时都正襟危坐了起来。 “首先要强调的是,咱们今天论道,谈调查,谈实践,但是不谈本体论。这东西自两宋理学开创、建立、发展、完善以来,争不清楚,我们干脆也不争,诸位觉得如何?” 士子们窃窃私语了起来。 所谓理学的“本体论”,便是之前讲过的‘太极’,但根据‘理一分殊’的原则,我们可以知道,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太极’,也就是自己的天理,圣人以中训极,故‘太极’亦所谓中庸。中者,心也;庸者,用也。由此可见,‘太极’岂在心外?也就是等同于自己自己的‘心’。 《朱文公文集·卷七七》谓:人之所以位天地之中,而为万物之灵者,心而已矣!然心之为体,不可以闻得见,不可以思虑求,谓之有物,则不得于言,谓之无物,则日用之间,无适而非是也。 朱熹觉得‘心’虽然摸不着,说不出,却又无所不包,于是他在《朱子语类·卷九八》有云:万物有心而其中必虚。只这些虚处便包藏许多道理,弥纶天地赅括古今,推广得来,盖天盖地,莫不由此,此所以为人心之妙欤! 归根结底,是一个比较唯心的东西,姜星火一向对其不感冒,而且也确实没有一个评判谁对谁错的客观标准一旦辩论起来,很快就会陷入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循环里。 所以姜星火干脆事先强调,我们就不涉及本体论这套,只讨论客观调查和实践,伱也不要拿‘本体’、‘心性’这些东西来硬碰。 但在这个时代的士子看来,本体论是最核心的东西,任何事情到了最后都是求于己心,想要绕开本体论谈其他,却是有些走歪门邪道的意思。 嗯,反正不同时代的主流哲学观念截然不同,不过国师非要有这个前提,他们倒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默认先不考虑本体论对万事万物的影响。 不过这样说来,这些士子倒有些好奇了起来,国师到底要从什么角度来阐释自己的这套东西。 “你们都知道,理学属类驳杂,有理气论、本体论、心性论、工夫论除此以外,还有理一分殊等原则,那么之前我讲过理气论里面的‘太极’和‘矛盾’,今天要结合实际,讲的便是工夫论里面体察‘所以然’的认识论。” 对于姜星火来说,变革,从来不是喊口号。 姜星火很清晰地意识到,想要真正、彻底地改变世界,有两条并行的主线要做,一条主线是点化制造力,另一条主线是解锢思想。 以前姜星火在狱中做的是解锢大明最高层决策者的思想,而出狱后,太平街与祈雨,是解锢京内士子思想;随后,姜星火在江南平叛、赈灾、治水、建厂等等手头的一系列事情,包括日后的征伐安南、日本,则是真正点化和改变制造力。 但同时,解锢思想也不能落下。 之前是实在是太忙,忙到脚底板冒火星子,现在稍稍得空,自然要提上日程。 解锢思想同样是两方面的内容,第一个就是科学的推广,这个自不必多说,也是回京后的主要任务;第二个便是哲学理念的变革,这一项比较困难,一般穿越者真干不来。 为什么干不来? 答案也很简单,哲学也有其时代局限性,这种局限性不只是说以前的哲学放到后面会有一些地方不太适用(当然大部分本源性哲学理念是历久弥新的),同样后世先进的哲学思想,如果没有了对应的时代条件,直接扔到之前的时代,那么普适性就会受到一定的限制。 说人话就是直接照抄会被这个时代的人当傻子、疯子看待。 所以正确的解题思路就是,把后世先进的哲学思想,通过这个时代的主流哲学观念,以这个时代人能理解的方式,给表现出来。 这就需要该穿越者既懂后世的大部分哲学观点(19世纪初到20世纪80年代即可,倒也不需要明白后现代主义哲学),又有中等偏上的学术理解能力和主观创造(或者说缝合更为恰当)能力。 但事实是,能理解哲学的基本原理和流派,对于大部分穿越者来说,就已经是一个筛选项了。 所以姜星火这种“点化制造力”与“解锢思想”并举来改造世界的路子,却是比较少见。 此前,姜星火通过尝试和后续的观察,认为之前以‘矛盾’解‘太极’就是一个很好的理论突破,明面上是给理学突破了理气论上面的重要理论高峰,但实际上,却是促进了早期科学实验思维的推广,这种推广效果,看看京中士子争相放飞的热气球就能看出来了。 而如果把程朱理学当做一门学科,那么其中无非是理气论、本体论、心性论、工夫论这四大类主干,再夹杂着十几种分支.理气论,已经用‘矛盾’解了一部分;本体论,暂时不管;心性论,便是之前《‘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已然讲过了;剩下的便是这个工夫论。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下课 骑驴的士子名为郑汉卿,去年他的驴差点一脚给永乐帝送走,今年又给姜星火干了当托的活,也算是有几分脸熟,因此此时也不怯场,扬声道:“国师要讲的,便是工夫论里‘敬’而‘集义’的道理吗?若是如此,却是老生常谈了些。” “不见得是如此,‘敬’也要敬心的,国师却说跟本体论无关,想来不是一个说法。”身边另一位名为何书良的伙伴,便是当初差点被骗到土迂子里的那位,此时也发声道。 姜星火并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情,相反,他在认真地听着士子们的想法。 这里必须要解释理学工夫论的两个关键词,也就是他们所争论的焦点,即‘敬’和‘集义’。 如果弄不明白这两个关键词是什么意思,那么则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 光是干听着,恐怕就跟听天书差不多。 但是这些东西作为缝合人的姜星火他自己是明白的,因为姚广孝学贯儒释道三教,在敬亭山给他好好特训了一番。 而且正是在特训中,姜星火发现了,如何将理学的工夫论,改造为他想要改造推广的理论体系。 —————— 首先来回顾一下姚广孝关于理学工夫论的特训内容。 正如朱熹解四书是从里面摘一些先圣词句用来阐释自己所继承的理学哲学体系一样,‘敬’和‘集义’这两个理学工夫论关键词,不是一开始就这么重要的。 嗯,朱熹也是老缝合人了. 先说‘集义’,这个词来自于《孟子·公孙丑上》的知言养气章中,孟子认为他的不动心之道,不同于告子等人之处,在于他那句著名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紧接着便是“而浩然之气,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所以‘集义’就是这么来的。 但是这个词在过去从出现到宋朝理学开源的上千年里,其实都不太重要,就是一个普通的词语,哪怕是章句训诂流行的时候,对‘集义’的诠释,也是注重文本字词上的训诂疏解,解释出来的意思就是“集,杂也,密声取敌曰袭,言此浩然之气,与义杂生,从内而出,人生受气所自有者。” 这里把‘集’解释为‘杂’,‘集义’也就主要描述气与义夹杂而生,共同生起的状态。 但随着二程以及朱熹的解释,‘集义’成为了理学工夫论的重要组成部分,集义的工夫内涵与特性亦越来越丰富与强化,并与道德涵养之敬、道德认知之格物穷理、道德直觉之本心良知等修养工夫产生了紧密联系,从而牵动着整个宋明理学工夫论体系的构建、展开。 至于‘敬’这个词,则压根不是孔孟理论里面的,而是来自《周易·文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 换句话说,是二程、朱熹等理学家们,先觉得‘集义’重要,能解释理学工夫论,但光是一个‘集义’却不太够用,于是按着‘义’这个字,去散发搜寻相关的其他理论依据,就找到了‘敬’,属于是先射箭再画靶子。 二程尤其是程颐的确非常注重对‘集义’的阐发,正是在他的吸纳下,‘集义’与‘敬’一起构成了其整个工夫论体系的内外两个重要方向。 —————— 好,相信看到这里,虽然只有两个关键词,但对于姚广孝特训内容的理学工夫论方面,大多数理解能力和学识水平处于中位数的穿越者已经懵了。 但是前世作为省级优秀高校教师的姜星火却没有,因为非常善于学习理解的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理学工夫论最核心、最精髓的部分。 程颐基于‘敬’和‘集义’,认为学工夫在于“进学则在致知”,而朱熹这人,你甭管后世怎么评价他,但单说做学问,尤其是给理学的理论殿堂的最后那几块砖瓦补上,把外面的彩绘描的漂亮,其人确实做的不错。 朱熹对集义与程颐所言“致知穷理”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入地辨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敬’是道德精神的持续涵养与提高,‘集义’则是道德行为的践履与累积,在这里,‘敬’与‘集义’互渗融通、相辅相成,所谓“敬义夹持,循环无端”。 ——好一个“敬义夹持,循环无端”! 不明白这八个字不要紧,当时姜星火也不理解,但姜星火前几天的时候,又翻了翻陆九渊的理论,他的脑海里,却是直接划过了一道明亮无比的闪电。 在那一刹那,姜星火悟了。 因为他终于明白这八个字,如果没有他的干预,再过上百年会演变成什么。 “知行合一,以致良知”! “敬义夹持,循环无端”换言之就是“知行夹持,循环无端”,再加上“以致良知”。 【知行夹持,循环无端,以致良知】 当这后十二字真言凑齐的时候,姜星火终于拿到了能在这个世界,从理学理论中阐释,并且能完美对抗理学工夫论的神兵利器。 翻译翻译这十二字真言什么意思? 何谓‘知’?调查也! 何谓‘行’?实践也! 换句话说,那就是调查与实践相结合,反复循环,最终达到真理。 这就是他姜星火的‘工夫论’。 —————— 必要的回忆杀结束。 回到当下,姜星火等士子们停止了讨论,方才缓缓开口诱导道。 “你们有没有想过,其实‘敬’和‘集义’,不见得一定是二分的?” 见众人一片茫然,骑驴士子郑汉卿平日里看的书多些,此时却是开口说道:“陆九渊曾言:敬此理也,义亦此理也.此吾之本心,国师莫非是这个意思?” 听了这话,众人颇为不以为然,陆九渊的理论,在现在可不是显学,而是有些离经叛道的存在,自然不受待见。 嗯,这些人本来来这里,其实是作为“民意领袖”带着某些本地商人、市民、行会等人物的意见来的。 但是眼下,对于学术的天然渴望,压倒了他们本来的诉求,所以算是暂时叛变了,估计得等姜星火聊完,他们才会想起来今天是来干嘛的.但实际上,姜星火本来也没打算现在就听他们的诉求。 姜星火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忘了?今日不谈本心这些的。” “那国师想说的?” “——致良知。” 姜星火这次不让他们出声打断了:“敬此理也,义亦此理也,为的不是本心,而是致良知。” 众士子、官吏顿时一怔,这说法倒是新鲜极了。 “何谓致良知?便是人如何获取天理的工夫论。” “那么请问,原来关于理的工夫论都包含什么?” 郑汉卿旁边的何书良试探着回答道:“所以然,所当然(朱熹对于理的主要解释)?” “便是如此了,工夫,两个字,一曰物,二曰己。” 姜星火缓缓说道:“我的‘致良知’,便是说有两重含义,一是体察关于万事万物所以然的认识论,二是体察人伦秩序内心修养所当然的修养论第二重含义今天不讲。” “只说第一重,人想要获取天理,首先要认识天理,那么我们怎么认识天理?” 宋礼惊讶地看向姜星火,当初他太平街,他可是躲在柳树后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晚上姜星火问了南京国子监数千监生三个问题,即“太极是如何运作的”、“格物该如何格出天理”、“心性论的格心又该如何使人心天命之性的天理清如明镜”。 姜星火给出了前两个问题的答案,也就是“以矛盾解太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 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宋礼觉得,应该就是今天国师不想讲的部分了。 但比起这部分,宋礼显然对于当下姜星火说的更为感兴趣。 “国师所言致良知里面的认识论跟理气论里面的对‘太极’和‘矛盾’的格物致知还不太一样吧?” “不太一样。” “那到底该如何理解呢?朱子所言如何认识‘所以然,所当然’,并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法啊。” 姜星火却并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这一看,却是把士子们看的有些发懵。 朱子都没完全讲明白的问题,国师大人您不会指望我们能讲清楚吧?这都等着您传道受业解惑呢。 事实上,郑汉卿等人,此时已经隐约感受到了什么。 甚至何书良都从自己身后的书筐里掏出了纸笔,正在记录着姜星火之前的话语,其他士子也纷纷醒悟,跟着记了起来有的人倒也不是记性多好,而是手上有点事干,就仿佛不会被点名了一样。 但其中有些人却意识到,今天他们带着民意前来拜访国师,或许真撞上了机缘! 听国师讲道,要是真的撞上了重大的学术突破,那可就是了不得的资历! 别的不用说,光是说我当初就在这院子里,亲耳听到了国师怎么讲的,那数十年以后,活的长久点,等其他人都死了,直接自封一个国师弟子也足够获得无数荣耀与财富得了,不要脸点,甚至还可以曲解一番,自成一派祖师。 跟之前太平街与南京国子监生的剑拔弩张不同。 姜星火在江南杀了个人头滚滚,立了威,这群士子当然有些民意要转达,但却绝不敢站在姜星火的对立面上,去攻击或质疑他。 而是带着某种趋利的心理,聆听他的“道”。 姜星火坐在被朱高煦徒手拆下来的石墩子上,沉吟了刹那,方才说道。 “知行夹持,循环无端,以致良知.这里面的认知论,说穿了其实便是四个字。” “咦?” 前面的八个字显然不难理解,是从“敬义夹持”里脱胎出的,但后面的说法,对于这些士子来说,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有天资有限的人,此时略显迷茫,不知姜星火在讲什么;有稍有融会的人,此时眉头紧蹙,正在细细思索国师的意思。 但无论是谁,却都没有摸到那层窗户纸。 直到姜星火的话音落下。 “知行合一。” 姜星火的话语,仿佛是一缕清凉的风,拂过了众人的心头,又仿佛是重云乍开了一条缝隙,漫天的金光垂落下来。 郑汉卿猛地睁大了眼睛,他敏锐地意识到,他好像遇上了什么了不得的、足以载入史册的重大时刻! 何书良手里的毛笔,更是干脆“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就连叶宗行这种对理学其实不太感兴趣,反而更热衷于水利工程的秀才,也是登时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 原因无他,这四个字对于这些士子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 这种至理的极度美感,就仿佛是完美的欧拉公式对于数学生的杀伤力一样。 “知行合一知行合一” 黄子威干脆站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思考,结合着这些日子他跟姜星火在乡下的所见所闻,越念叨越觉得自己悟透了什么。 不顾众人各异的反应姜星火继续说道。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难,怎么做呢?” “可以理解为,我们在行动之前,首先在我们思维层面上进行预演,同时对认识预演的结果进行预判,如果可行然后再付诸实践,在实践中验证和进一步提升我们的认知。” “也就是说,我们先琢磨一件事能不能成功,然后再去做,做了(调查)再回过头来判断到底能不能成。” “这里便是说,承认实践是判断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是否符合真理的基础,其判断依据是只有在各种实践过程中,达到了思想中所预想的结果,认识才能被证实,这种认识其之所以能实现的前提,是要使自己的思想合于客观事物的规律性,也就是致良知要合乎于天道。” 工部的水利专家孙坤忽然出声道: “那如果知行不能合一,又该如何?” 姜星火被打断了,但却显得很高兴:“伱举个例子,道理存在于事物中嘛。” 孙坤想了想,倒也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只提了自己的本行。 “譬如我们现在计划江南治水是‘知’的第一步,也就是在思维层面预演,是要在下游开吴淞江、黄浦江、浏河,北开七鸦、白茆诸浦等;要修塘浦纵横贯通,形成河网化水道,以调节水流;还要内修围岸,构成圩田,控制排灌;最后要于塘浦入江海之口建闸,以引江水、拦潮水,防止泥沙,利于排泄可这一切,都是咱们在思维,在地图上做的,如果说实地考察发现不可行,那么又是个什么说法呢?按您说的,这该是指导实践的!” “这边是说,如若未能实现‘知’,也就是思维中所预期的结果,知行不能合一,那么则只能修正自己的思想,使之适合于外界的规律性,变失败为胜利。” 姜星火复又强调了一遍。 “实践是一切认识的基础,一切否认实践重要性、使认识离开实践的观点都是不对的‘知’离不开‘行’的,认识深化所得的理论是否为真理,不依本体,也就是自己心觉得如何,只依据实践的结果如何来判定。” 姜星火的话说完了,现场却久久无人出声。 所有人都在认真地思索姜星火今日所传授的这一套与程朱理学完全不同,但又确实有发人深省的认知论,越思索,越觉得神妙。 朱熹对于工夫论里面的认知论,只是根据他那套理气论的“所以然,所当然”阐述到了“敬与集义”,算是对二程理论边界的拓展。 从朱熹以后,理学的工夫论,可谓是再无寸进。 若是姜星火没有改变这个世界,那么得等过几十年,才会由湛若水进行下一步的理论推进,然后由王阳明集大成,用这套东西成为儒家最后一位圣人。 但今日姜星火,却是直接把理学的学术边界,继太平街以矛盾解太极,突破理气论的桎梏后,又一次极大地推进了.如果这还算是理学,而不是披着一张随时可以撕下来的理学皮的‘科学’的话。 这种程度的理论突破,眼下或许他们即便朦朦胧胧地意识发生了什么,可还没有真的立竿见影地看到反应。 所以,反响还不够激烈。 但一旦今日姜星火关于工夫论里面认知论的新突破公诸于世,那么整个大明学术界,都将掀起一阵海啸般的巨震! 跟之前一样,一定会有很多名师宿儒不认同姜星火的理论,但是这不重要。 不管他们认不认同他们都得承认一件事,那就是姜星火确确实实给理学的理论边界,做出了新的突破,而这种突破,或许别人觉得对,也或许觉得不对,可只要争议起来了,有人信这套东西,那么对于姜星火来说,就是极大地胜利! 要知道,姜星火缝合的这套东西,可不是为了真的当什么“一代儒宗”。 姜星火从始至终,目的都只有一个,解锢思想! 欧洲是怎么从宗教思想的禁锢中解脱出来的? 当然不是直接上科学、自由、民主、平等这些东西。 而是先出现了宗教变革,有了新教,尤其是其中“路德宗”的出现,方才打破了天主教教廷对西欧人民的思想禁锢。 在大明,上帝就是孔孟,天主教就是程朱理学。 做梦的时候,姜星火当然梦到过自己祭出科学大旗,来几次当众实验,整个大明就改信仰了。 但梦醒了,擦擦口水,还得面对现实。 这就是‘知’与‘行’不合一的最好体现,想得挺美,实际做不到。 在这个理学统治百姓思想的时代,直接拿着科学去跟理学对抗,哪怕有着皇帝的支持,成功概率不说为零吧,大概也是无限趋近。 而且你要敢在思想领域公然树立一个跟理学对抗的派别,那么变法也别搞了,全天下读书人都会马上变成你的敌人。 解锢思想本来的目的是帮助变法,帮助点化和改变制造力,这下倒好,举世皆敌,点化和改变制造力的难度直接拉满.因为你是思想上的异端,所以你的一切行动都会被人所反对。 所以,姜星火才找到了这样一个办法。 打败天主教的,是新教。 能打败程朱理学的,自然是改造了一部分陆王心学认知论为己用的‘科学’。 “今日听国师讲道,深感过去数十年,活的浑浑噩噩,全然不知如何做人做事,直到此时,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方才有了新的信念。” 开口的非是旁人,正是叶宗行叶秀才。 越接近姜星火,这位黑瘦秀才,就越为姜星火的学识、能力、品格所折服,直到今日,更是拨云见日一般领悟了一番人生真谛。 故此,叶宗行诚恳地请求道:“不知国师可否给我改个字,便是以知行合一的‘知行’来用。” “叶宗行,字知行自然可以!” 姜星火怔了怔,却是答应了下来。 在场的其余官吏、士子,也是纷纷和善地笑了起来,这倒是一段士林佳话。 更有不少士子,请求姜星火给他们的笔记留个名字作为真迹,姜星火也一一允诺了。 毫无疑问,在场的士子,哪怕有极小部分,心里其实不认同姜星火今日提出的新理论,但也都乐得凑上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在士林里,不怕别人质疑,怕的是压根没人质疑。 姜星火当然清楚他们的想法,不过对于姜星火而言,这些今日听了他讲道的人,便是相当于他对外界舆论的一张张嘴,会主动替他发声,宣传他的新理论,而后面对别人的反驳,既然是已经参与其中,也会替姜星火去辩论,这正是在舆论场上相对势单力孤的姜星火所急需的。 一场新理论的讲道,就这么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中圆满结束了。 然而,然而. 人生哪有这么波澜不惊毫无转折,让姜星火在这里传道受业岁月静好的? 就在士子们打算七嘴八舌地聚在一起商量,在讨论派谁来说出他们的诉求时,一个意想不到人物抵达了此处,让一切预定好的计划戛然而止。 许久不见的户部尚书夏原吉,风尘仆仆地亲自来到了此地。 这是极不寻常的举动,一部尚书,还是户部尚书,用日理万机来形容绝不夸张,怎么可能还跟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一样,亲自跑来江南? 把姜星火单独拉出去以后,夏原吉直接开口道:“姜师,出事了,李至刚被下狱、纪纲被停职思过。” 姜星火的眉梢的皮肉跳了跳,没先问是什么事情,而是问道:“那为什么是你亲自来?” “我是奉旨来接替你的。”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七章 风暴 礼部尚书李至刚确实出事了,而且出的是大事。 能让堂堂一部尚书,这种中枢顶级大佬被送进诏狱,事情当然不简单。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由夏原吉给姜星火细细讲了,其中错综复杂的利害纠葛,让姜星火都有些为之侧目最要紧的是,这件事究其根本其实跟姜星火是脱不开干系的。 李至刚这上半年本来还是很风光的,因为如之前所述,他接了个大活——操办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忌辰。 这是永乐元年最重要的庙堂活动,没有之一。 李至刚若是安心去办这件事,没人敢动他,但偏偏所有人都知道,李尚书是个不太能闲得住的人,对其他事情,哪怕跟他的本职工作无关,他也得发表点意见。 大佬也是人,说的通俗点,李尚书比较喜欢蹭热度显自己。 显然李尚书完全没有汲取洪武朝、建文朝两次入狱的经验教训,在尝到提议将北平府改为北京顺天府的甜头后,又开始故态萌发揣测上意了起来。 而这件事的起因,是姜星火当初关于“舆战三策”的后续,也就是永乐帝试图以御史来钳制言路,为变法革新创造一个良好的舆论环境。 永乐帝座下有一鹰一犬,这里面的“鹰”,也就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自然是干这件事最好用的工具人。 陈瑛刚提了左副都御史,手下缺兵少将,正好最近在国师祈雨过后,国子监里面舆论分为了不同的几个派别,吵得还挺凶,于是他向永乐帝请命,从国子监里挑点人来做御史,充当马前卒。 对于这种事,永乐帝自无不可。 陈瑛选了监生孔复、杨钝、张文明、李时秀、蒋彦禄、欧彦贵、何器、刘先等八人,直接提拔为为监察御史,然后又凑了原有的八个御史,把两京十四布政使司(建文四年拆分新增了黄淮布政使司)的人手凑够了,命手下的监察御史们分别前往巡视,重点监控舆论。 永乐帝很重视这件事,因为自从找一堆宿儒修了《永乐大典》/《大明百科全书》以后,骂他的人明显少了,所以本着让所有喷子都闭嘴的念想,朱棣亲自见了这些即将被派出去监控舆论的御史们。 陛辞的时候,朱棣说的挺情真意切的:“朕乃君父,百姓皆是赤子,父母于赤子,先寒而备之衣,先饥而备之食,适其温饱之宜,避温就燥以处之,无所不尽其心,人主为民,父母理亦当然。朕居深宫,一饮一食未尝不念及军民,然在下之情,不能周知,尔等为朝廷耳目,其往用心咨访,但有有司不言者,悉具奏来,军民之间,何利当兴,何弊当革者,亦悉以闻。” 事情到目前为止,尚未失控,最多是国子监的监生们,看到陈瑛提拔的都是支持变法的同学,心里有些忿忿不平,说些怪话罢了,也倒也没什么.眼红嫉妒别人的崛起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原本大家都是同学,凭什么你一飞冲天直接进都察院当官,从此以后在内居家是娇妻美妾享受自在、在外出巡是仪仗开道威风凛凛? 但是这时候李尚书坐不住了。 每天忙到半夜才回家的他,某天晚上仍不忘喝点小酒,然后挑灯夜战挥毫泼墨,写了一封二百五十五个字的小作文蹭热度。 “论道经邦,必求贤才,兴利除害,必开言路,昔高皇帝励精图治,听纳无遗,三十年间,化行俗美,皇上即位以来,悉遵成宪,广开言路,博采群谋,凡有可行,无不听纳。 然无知小人,往往假此为名,或搜求细事,钳制诸司,或怀挟私譬,陷害良善,或妄称奏诉,躲避差摇,或驰骋小才,希求进用,甚者无稽泛言,烦渎圣德,虽称兴利除害,其实假公营私。 诚宜榜示天下,果有益国便民之事,虽百工技艺之人,皆许具实陈奏,若官吏人等贪污、颠倒曲直、酷虐良善,及婚姻、田土、军役等事,必命自下而上陈告,若有假以实封建言,暮越上司,径赴朝廷干冒者,治以重罪。” ——这下坏了!犯众怒了! 李尚书本来是想蹭个热度,结果开团冲的太猛,把自己陷进去了,回头一看,队友一个敢跟的都没有。 就是陈瑛这般如张汤、主父偃一般古之酷吏的人物,可都不敢公然说要给“假公营私的谏言”的人治罪! 这是古代宦场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因为“为国为民的谏言”和“假公营私的谏言”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李至刚喝醉的时候想的很好,但实际根本不可能,很容易就会导致一旦有政争发生,那么所有人都被扣上“假公营私的谏言”的帽子。 这样一来,谁还敢进谏?可不让官员进谏,那就是剥夺了官员的话语权! 而联想到眼下姜星火在江南做的势头凶猛的变法浪潮,再结合永乐帝派出御史巡视两京十四布政使司的举动,官员们自然而然地会考虑,这是不是永乐帝授意李至刚上书的?是不是意味着,以后我们连任何意见都不能正常表达了? 李至刚酒后写的这封奏疏,无疑是破坏了庙堂游戏规则的冒失举动,而且马上就带来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既包括对他本人,也包括对于变法。 保守派的反击很快就到了。 都察院不是左副都御史陈瑛一个人的天下,相反,在都察院里,有着另一股足以跟他抗衡的势力,领头者就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黄信。 黄信,江西彭泽人,洪武朝由太学生任御史,然后在都察院系统里埋头苦干多年,建文朝升任右副都御史,如果陈瑛不空降,想来是该黄信提拔成左副都御史的。 其实看看简历都知道,江西人,右副都御史,跟陈瑛不对付,反对变法。 这可是明初,“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这十个字都说烂了。 当这些要素凑齐了以后,他到底代表什么阶层来发声,一目了然.自然是在江南士绅被姜星火严重打击后,马上在变法规模扩大后,就会面临利益受损的江西籍贯地主阶层,以及大部分江南士绅联手进行的反弹。 当然了,黄信也不是傻子,他既然觉得有可能这件事是永乐帝授意李至刚干的,那肯定不能直接上书对喷,那相当于梗着脖子上去给朱棣砍,还是要讲究点斗争策略的。 于是,黄信让手下河南籍的御史提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位于河南布政使司的殷商太师比干墓及祠堂坍坏了一部分,但当地官府久久没有修理,请朝廷催促一下,让他们按照‘摊役入亩’的规定,出点钱雇人修一修。 遇到困难地方解决不了,就托人找关系,找京中老乡帮忙发声让朝廷重视、督促一下,这种事在明代的庙堂里,非常非常的常见,压根就没有任何人会在意。 而且如果稍稍换位思考一下,地方官府不修也有不修的道理,之前便说过,中原腹地刚刚遭受了四年靖难战争的摧残,现在正忙于重建,活人住的地方都修不过来呢,哪有人力物力给死了数千年的比干太师修墓修祠堂? 而且从另一件小事也能看出河南布政使司财政的紧张情况,之前在朱元璋的墓前,朱棣跟周王交谈,事实上已经反映了,就算是周王复国重新在开封修王府这种大事,还是得皇帝亲自过问,河南布政使司才能抠抠搜搜地拨出两万石做额外补贴,两万石什么概念?当初姜星火在常州扮作粮食商人暗访,人家一家米耗子米店的存货都不止两万石! 所以说眼下的河南布政使司的钱袋子已经是捉襟见肘,丝毫不夸张。 这封奏折,内阁经手的杨士奇、黄淮等人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大皇子朱高炽审阅的时候也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到了永乐帝那里,朱棣自然是扫一眼就过去了。 “屁大点事,别浪费朕的时间,交给河南布政使司找人随便修一修。”朱棣当时大约是这么想的。 至此,黄信安排这位河南籍御史要走的全部流程已经走完了,接下来就是静等结果。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河南布政使司哭穷,修不了。 在非原则性的小事上,大明地方的各布政使司,并非是朝廷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相反,互相踢蹴鞠才是常态.当然了,如果皇帝龙颜一怒了,那肯定还得乖乖干。 但是皇帝没那么容易生气,大部分事情也不是皇帝非要布政使司干,皇帝只是承担了中转的作用,把其他部寺或地方的请求通过圣旨等形式转达给布政使司,事情往往跟皇帝一文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修比干墓这种事情一看就不是皇帝授意的,河南布政使司的官员们当然能推则推。 但消息传回南京的那一刻,就意味着黄信总攻的时刻到了。 这是一次标准的借题发挥,数十名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的奏疏,如雪花般淹没了内阁,而且这次内阁的举动也颇为值得玩味解缙、胡广、杨士奇、胡俨,甚至包括金幼孜,这五个江西人一声不吭,直接把奏疏都递了上去,递到了永乐帝那里,然而永乐帝却并没能及时看到。 黄信这次以必死的决心,展示了前所未有的攻击性,他的奏疏是这样写的。 “君子为国不为身,故犯颜谏净死且不避。 小人为身不为国,惟谗韬面艘,以苟富贵。 明君乐谏净而国以兴,昏君乐才韬而国以亡。 桀纣杀龙,逢比干,明效具在。 而后世人主,如秦隋之末,皆不监覆辙,国安得不亡哉? 陛下当以是为戒,臣工当以君子之道自勉,庶几共保大明之洪业。” 随后,陈瑛和他刚刚提拔的一众御史,也被以“骚扰地方”的名义弹劾了。 至此,图穷匕见。 修比干墓是假,借着“比干”这个历史上最早出名的谏臣,来反驳李至刚的奏疏,攻讦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这就是庙堂大佬们手段高明之处了,整个攻势暗藏杀机,却又偏偏不到图穷匕见,看不出任何端倪,等到刀锋闪烁的时候,想要阻止已经晚了。 然而你以为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反击手段了?错,最精彩的连环计还没到呢,只能说李至刚下狱下的不怨。 正巧朱棣那几天去江北的凤阳留守司视察军务好吧,根本不是什么正巧,人家就是掐着这个时机来的。 被弹劾的陈瑛毕竟是骤升高位,狠倒是够狠,可惜经验还是欠缺了点,顿时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越急就越容易犯错,陈瑛本来就没朋友,这时候能找来商量事的,就一个纪纲。 特务头子能给他出什么好主意?那自然是直接从物理层面让人闭嘴。 于是两人琢磨了一下,试图还是用去年威吓这些江南好臣的老办法,直接把领头的抓了,剩下的自然不敢吱声了.这个办法在去年对付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人时候,已经充分显现了威力,属于是路径依赖了。 当然了,他们也没有那么蠢,找的借口还是很靠谱的,用的还是调查是否涉及建文余孽的事情。 但是这次纪纲和陈瑛失算了,因为黄信已经预判了他们的预判。 黄信不仅坐在府里大大方方地等纪纲上门抓人,而且自己把自己的“罪证”准备好了。 黄信贪污受贿,牵扯起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连带起了南京城里不少游走于官员、勋贵之间的掮客。 这里面,就有李至刚的岳父。 是的,李至刚的岳父不干净,这不是什么新闻.他从洪武朝就开始了,背后当然有李至刚的影子,这是南京城里很多人都知道的、公开的“秘密”。 等朱棣回来,意识到手下鹰犬干了蠢事的时候,木已成舟,整个朝堂都知道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刑科都给事中周等手里捏着铁证,上书弹劾李至刚管教家人不严,有公器私用的嫌疑,朱棣无奈,把李至刚下狱,让纪纲停职思过。 讽刺的是,李至刚跟黄信是对门,住的就是当初姜星火和卓敬的牢房。 事情到了这里,黄信等人的反扑可谓是大获全胜。 作为变法在朝中的重量级支持者,好吧,李至刚支持变法,当然不是因为他认同姜星火的理念,只是他能从中得到权力以及更加靠近永乐帝。 但无论如何,李至刚被搞下狱,在京中变法与守旧的冲突愈发激烈的时候,显然起到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 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受到变法的冲击,叫嚷着“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守旧派,趁着马上要到来的高皇帝忌辰,谋划起了更大规模的反击,而姚广孝、卓敬等人也有自己的难处,俩人支撑着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这段时间虽然在稳步推进考成法等变法举措,却因为姜星火这个主心骨在江南忙着治水、建厂,也只能积蓄力量,暂时无力掀起新一轮的攻势。 整个南京城,都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便是连寻常市井百姓,都嗅到了这种危险的信号。 —————— 姜星火听完夏原吉的叙述,沉默了几息,肯定地说道。 “李至刚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他们这是冲着变法,或者说,冲着我姜星火来的。” 姜星火的脸色凝重得仿佛暴风骤雨前的天空,看得出,他的内心已经做好了准备,应对庙堂上接踵而至的狂风巨浪。 夏原吉无奈开口:“李至刚是投机者,这其实是他早晚都会经历的一劫。” “我知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可是我们别无选择,变法的力量太过弱小,绝大多数支持者只要他站在变法这边,无论他人品如何,抱有怎样的目的,我们都无法拒绝。” “姜师,变法不能没有你。江南的事情,伱已经开了个好头,我可以萧规曹随做下去的,只要待会儿把这些事情详细交代给我就可以。可是京中的这次风暴,是真的凶险到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的黄信的举动,背后一定是有人在授意。” 夏原吉的眉头没有那么紧蹙了,但语气里依然透露着浓烈的担忧。 姜星火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揉着眉心。 那张晒成小麦色的面容上,此刻布满了深深的疲惫和痛苦,显示出他现在的心情非常糟糕。 “我知道……变法就像是徒手在压一把刚刚淬火完的刀,压得越低,刀锋弹起来就猛,越容易把人划得鲜血淋漓,乃至死于非命。”许久之后,他低声呢喃。 夏原吉闻言,叹了口气,又问:“那还坚持要变法么?还是说,像庆历新政一样半途而废?这次或许我们能应付过去,可是下次呢?下下次呢?危机只会越来越大,变法得罪的人,是会越来越多的。” 姜星火再度沉默,他的眼眸中,闪动着复杂莫名的光芒,让人捉摸不清楚其真实的想法。 “变法,就意味着矛盾,意味着对抗,意味着牺牲……”夏原吉继续说道。 “我明白。”姜星火轻轻颔首。 他当然懂,也十分清楚,这样的决策对于变法主导者来说,将会产生怎样的代价。 任何事情都不是没有代价的,从直接的因果关系来说,正是因为姜星火在江南大刀阔斧地变法,打掉了白莲教这个江南士绅的白手套,而且在征粮、退田、控制佃息等一系列问题上,极大损害了江南士绅的利益,这不仅招来了江南士绅阶层的厌恶和反弹,更招来了江南周边区域,也就是下一步变法目标地区的相关势力的警惕。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每一条路都是孤独的。 想要走得长远,就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如果连“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都没有,哪怕侥幸走上了巅峰,最终还是难逃被历史车轮辗轧淘汰的命运。 时代的浪潮如同是一把烧的滚烫的铁锤,一锤子砸下去,谁能够承受得住,谁活下来。 所谓的变革,本身就是拿鲜血浇灌出来的路径,是从无数牺牲者的尸体堆积出来的血肉磨盘,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但他仍然选择变法。 “这些年,我见识太多悲剧,太多痛苦了……” 姜星火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刚刚讲了太多话,嗓子稍微有些哑了,他用沙哑的嗓音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我不愿意这些悲剧在我的手里发生,不愿意再看到这个世界重蹈覆辙,所以,我要发动变革,哪怕迎接我的是从肉体到名誉的全面死亡,也值得。” 他的语调很轻柔,表情平静而安宁,就像是在谈论今晚吃什么菜一样随意,但话中的意思却无比坚毅,不可违逆。 夏原吉的神情毫无波澜,只是再次确认道。 “姜师,你想清楚了?” 这一次,他的语气比刚才更加严肃。 姜星火点了点头,语速不疾不徐地陈述道:“这个世界,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 夏原吉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挺得笔直,双拳攥紧,眼眸中绽放出异彩,犹如即将迸射出炽烈岩浆的火焰般。 夏原吉静静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半响之后,缓慢地吐出四个字。 “我支持你。” 姜星火点了点头并没有出现什么激动人心的场面,一切尽在不言中。 或者说,当诏狱里的“秋先生”被他点醒,何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后,他们就已经是同路人了。 “姚广孝、卓敬他们,也在等你回去。” “回去就要反击。” 姜星火说的干脆:“老和尚弄清楚是谁在背后捣鬼了吗?” “还在查,他们做的很隐蔽,而且这次姜师的江南之行,做的雷厉风行,让那些人坐不住,都害怕若是不联合起来反扑,下一步变法从广度上扩展到浙江、江西,再从深度上更进一步,那么他们的利益将受到极大的损害.” “推荀子重回圣人之位的事情,已经引起很大的反弹了,姜师你应该知道,这是诗书传家的学阀,掌握的都是朱子解四书的那套,根子上是从孔孟来的,跟荀子相差万里。” “不过。”夏原吉肯定地说道:“幕后之人究竟都是谁,肯定快要查出来了。” 姜星火松了口气:“换个角度想,也是个好机会,这次打下去,免得变法的广度进行扩展时,还得面临他们的阻挠。” 夏原吉点了点头,提起了另一件事,说道:“国债已经发行了六期,南京周围的几个府范围内,大明宝钞的币值和信用已经基本稳定了,货币改制彻底取消民间铜钱流通的试点,要按原计划推下去吗?” 这里便是说,货币改制这种事情失败概率高,按理说维持现状是最好的选择,但事实上,在姜星火的计划里,货币改制是变法接下来最重要的步骤之一。 因为货币改制是统一的商品市场形成的必要条件,当然,其他条件还包括统一取消或降低关税/厘金等商业税、解除劳动人口人身自由限制、建设完备的水路交通网等等。 后面的几项事情,是姜星火已经开始在江南切实落实的事情了。 随着组织以工代赈进行治水进程的推进,一个崭新的、以环太湖圈为核心的,从不同河流分流入海的水路交通网,即将被建设完成。 除了农田灌溉,更大的意义就是人员、商品等要素,可以在江南畅通无阻地流通。 而剿灭白莲教叛军和建设大规模手工工场区的意义,则在于解除了江南士绅阶层对于劳动人口的人身自由限制。 事实上,明代中后期之所以江南会出现纺织业极大发展,继而产生萌芽,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张居正变法里面一条鞭法,导致由征收实物变为征收货币,这一点极大地促进了江南商品经济的发展。 “货币改制要推,时间节点就在征伐安南的同时。” 姜星火给了夏原吉一个肯定的答案,同时说道:“我与你交接一下手头最近做的事情,江南变法还是要不停歇地推行下去,你来主持这些事,我信得过。” 姜星火与夏原吉走回院子里,此时士子们也是有眼力见的,晓得大概是出了什么事,代表本地百姓要跟姜星火说的事情,也被暂缓了,院子里就剩下了几个人。 姜星火也不磨叽,长话短说了起来。 “第一件事是水利,宋侍郎也是懂水利的,主要负责具体治水工程的是工部河防司的这位孙坤孙主事。” 宋礼和孙坤都是京官,自然是认识夏原吉这位大明财神爷的,此时纷纷过来行礼。 “这是叶宗行,字知行。” 姜星火拉过了叶秀才的手,给夏原吉介绍:“是个难得的水利人才,最近跟我学了爆破,本地水文地理熟稔得很,若是水利上有什么拿捏不准的地方特殊情况,可以听他的意见。” “学生见过夏尚书。”叶宗行连忙作揖。 夏原吉微微颔首权当回礼:“姜师能看上的人才,想来是真有两把刷子.好好做事。”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夏原吉就是主导这次影响深远的治水行动的负责人,因此姜星火倒也不虞对方把事情做的坏了,自己都已经开了个好头,治水只会越来越好。 因此,他只是简单地跟夏原吉交代了一下,其余的事情,宋礼自然会告知。 “江南治水,核心在三点,一是开河,也就是开凿或疏浚黄浦江、范家滨、刘家港等支流;二是圩田,由于淤泥土质肥沃,士绅会在河流沿岸甚至河道上修坝建圩开垦良田,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反对声这么大的原因清退圩田是真动了人家财路饭碗了,但无论如何,得坚持下去;三是海塘,海塘必须要修,不修海塘,我们疏浚的河流,最后在入海口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淤积报废,用石囤木柜法筑土石塘,河流入海口都得修,而且每年都要清塘,这是百年大计。” 夏原吉默默地记了下来,点了点头。 “我晓得了,还有其他事呢?” “第二件事便是办场,黄浦新城那里,我已经建立了大量的棉纺织业手工工场区,用于生产棉纺织品的水力大纺车,工匠们正在批量制造,眼下已经造出很多了,黄浦江配套的水利工程,这段时日也都已经基本修筑完毕.工场区都是妇孺,里面有白莲教裹挟的百姓,也有松江府本地前来做工的妇孺,这里面可能发生的矛盾和问题很多,你要小心。” 姜星火认真嘱咐道:“妇孺们天然便是劣势,本地的青皮无赖,甚至军队的士卒,都是有可能闹出乱子的.另外,妇孺本身也不见得安分,毕竟是新的制造方式,不是所有人都能习惯这种集体劳作、规律生活的。” “再有就是,江南的士绅们,尤其是从事纺织业的,以及个体纺织户,都会受到黄浦新城手工工场的影响,这是不可避免的,一旦有人要攻击新的制造方式,我们既要体谅有些受到冲击的人的困难,也要坚决维护和保住这个变法最重要的成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姜星火当然不是无的放矢,夏原吉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接下来大明的军队是要远征安南的,而姜星火这一套“改变制造方式-开拓海外商品市场-倾销新制造方式所产生的商品-大明获取利益继续下一个循环”的模式能否顺利进行,直接决定了永乐帝对于变法的支持力度。 朱棣对于变法,从来不是无条件支持的,他是皇帝,他是皇权在人间的化身,如果变法不能帮助他达成自己“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目标,或者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变法带来的利益小于造成的庙堂风险和实际损害,那么朱棣的态度,很有可能会改变。 撕开所有温情脉脉,这是冰冷的事实。 “我明白。”夏原吉应道。 “哦对了。” 姜星火忽然顿了顿,向树上招了招手。 一个阴影从树冠里钻出跳了下来,正是在放哨的赵海川他腹部的刀伤已经好了。 不过他跟曹松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却是着实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他们两个分开。 “若是在第二件事上,实在有解决不了的麻烦,让赵海川帮你解决。” 姜星火叮嘱道:“妇孺的问题,有了内乱,让赵海川去找一个叫做唐音的女人即可,她是纺织女工们的小头头;地方的问题,有人在外面捣乱,那么你让赵海川去找一个叫做牛真的人,他手下有一批干脏活的打手,规模不大,但处理一些你不方便让军队和衙役、锦衣卫出动的事情,或许会有奇效这两个人都是没有退路的人,用起来方便。” “其他开矿、抑制佃息、彻查‘新型徭役’、抬高荀子地位等等事情,都是细枝末节。” 姜星火长长地松了口气:“总而言之,一是治水,二是办场,这两件事做好了,咱们变法就不再是无根之萍、无本之木,而是踏踏实实落了地,能把廉价的棉纺织品大规模生产出来,再低成本地运出去,顺着大海,让大明的商品运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夏原吉郑重其事地说道:“姜师,江南改变制造力的事情,放心交给我吧。京中变法,还需要你主持大局,此去风波诡谲,还请务必谨慎。” “俺跟师父一道回去,有俺在,任谁也不能伤了师父。” 刚才一直默默旁听姜星火讲“知行合一”的朱高煦,此时似是想通了什么,坚定地站在了姜星火身后,瓮声说道。 庙堂攻讦、儒教变革、科学启蒙、解锢思想、货币改制、建立学校. “要做的事情还真多呢。” —————— “今日无事,色町听曲。” 日本京都,李景隆正摇着折扇,施施然地坐在一处色町里,听着歌舞伎们演奏着雅乐。 雅乐是日本古代歌舞音乐的总称,最早来源于遣唐使从大唐带回来的唐乐,后来也有些风格独特的高丽乐融入其中。 当然了,歌舞不分家,雅乐套餐里还包括了日本古代的传统歌舞,例如东游、人长舞、久米舞、五节舞等等。 至于色町,自然是汉语里面的风月之地,再过上百年,会演变成为受幕府保护的“游廊”,到了姜星火前世明治维新以后,则会成为著名的风俗一条街。 坐在李景隆对面的今川了俊,这个充满了魅力的老男人,笑着招来了一个给他制作茶汤的艺伎说了几句话。 旋即,用屏风隔断的单独包间外,传来了老鸨夸张的喊声。 “今日的消费,全部由今川大人包揽!” 男人们惊喜的大叫和对今川了俊的恭维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李景隆押了一口抹茶,说道:“今川兄,你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啊。” “大将军阁下即将归国,权当为此小小庆贺了。” 今川了俊拍了拍手,正在演奏雅乐的歌舞伎们躬身纷纷依次小步退下,竟是半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屏退了闲杂人等,今川了俊探了探身,低声对李景隆说道:“我听到了一则消息,从花之御所传出来的。” “哦?” 李景隆不动声色地用折扇挡住了他俩脸庞的下半部分。 显然,这是被锦衣卫认口型认怕了。 “有几个武士参与了明国江南由白莲教发起的小规模叛乱,这些武士背后是支持海盗的那几位西南沿海的大名,花之御所觉得这件事很敏感,强迫他们交出了一些海盗头目,打算在你临行归国之前,当着你的面烹饪了,以免给明国战争借口。” 今川了俊目光炽热地看向了李景隆,试探性地问道:“大将军阁下,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李景隆轻飘飘地将此事揭了过去,他当然清楚今川了俊这位前“九州王”的意图,日本内部的反对势力,巴不得幕府与大明交恶大明出兵跟幕府干一架才好呢,有了混乱,才有权力重新洗牌、分配的机会。 至于什么日本的命运,抱歉,现在日本国内可没什么民族国家概念,日本这么大点的地方,都能打出个南北朝、几十个藩国来,你说他们能有什么统一意识? 当然,李景隆不会让今川了俊失望,毕竟对方不仅是最重要的幕府反对者之一,而且接下来会代表日本后小松天皇出使大明,跟他一道归国。 “阿福。” 李景隆用折扇拍了拍手,曹阿福屁颠屁颠地跑了进来。 “家主,您吩咐。” “把之前姜先生寄给我的东西拿过来。” 曹阿福很快拿出了一片棉布.明显是裁下来的那种。 “你猜猜这东西一匹售价多少?” 今川了俊看着眼前品质相当不错的棉布,思考了片刻后,不确信地答道“或许要2-3钱银子?” 日本纬度高,冬天很冷,他们也是要穿棉织品的,但是由于日本棉纺织技术比较拉胯,他们的制造成本跟大明比不了,所以一匹布,通常要在3钱银子(0.3两)以上,今川了俊是少数对大明有了解的日本高层,他清楚大明的商品价格会低一点,因此给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猜测。 事实上,即便是以前的松江府,一匹棉布的价格也基本保持在每匹值银1.5钱到1.6钱之间,即使最精致的棉布,价格也不过是每匹值1.7钱到2钱之间。 然而今川了俊猜错了。 李景隆给出的答案,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一钱。” “怎么可能?!” 今川了俊惊讶地出声。 “为何不可能?” 李景隆放下了手中的棉布,笑着说道:“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那位国师,姜星火,他的神奇之处。” “我们来做笔生意吧,怎么样?” 两人窃窃私语了起来,半晌过后,今川了俊拍着胸脯说道。 “大将军阁下,国师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您放心交给我吧,在您离开日本之前,一定办妥!”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八章 派系 姜星火回京的消息很隐秘,并无太多人知晓。 不过姜星火此番回京,跟上一次回京相比,京中的情况已然大不相同了。 如果说上一次还是一潭死水,那么现在便如烈火烹油一般,到处都在吵架。 文臣中,京中变法派的支持者与守旧派官员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不断有弹劾的奏疏递到内阁,几乎只需要一个导火索,便能爆发全面的冲突。 在学术圈,以国子监的监生们为代表,同样分成了不同的阵营争吵不休,到底是要谨慎地守住程朱理学的边界,还是追寻“一代儒宗”姜星火的步伐,进行大胆的理论突破。 用“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造出了热气球的国子监监生们,当然支持顺着这条新的前沿理论,来给僵化已久的程朱理学的格物论,探索新的方向。 但是同样也有不少人,守着“格物”需要先“格心”的说法不放,指出姜星火以“矛盾解太极”的理论突破,其实是伪突破,是不对的。 嗯,放到姜星火前世,肯定很多人理解不了,“格物先格心”,这不就是抛开事实谈对错?抛开客观谈主观? 但是没办法,这是明初,程朱理学的格物论里,是绕不开“格心”这个环节的。 姜星火前世给其他老师代课的时候,其实讲过这个问题,当时很多学生的回答挺有意思的,有一个比较主流的说法是,这是因为古代的科学不发达,人们在探索和认知世界的时候,通常都会陷入主观唯心主义的陷阱之中,过分强调人的精神力量,按理说这倒也不足为奇。 这个说法对吗?对也不对。 这里面还有一个最重要、最关键的因素,那就是大学生们没搞清楚,程朱理学这玩意,到底是用来干嘛的。 你不会真以为大多数人学这程朱理学,朝廷用程朱理学作为科举标准教材和考试题目,是为了让儒生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吧? 不会吧? 这东西是为了封建统治服务的啊,朱熹解《四书》是怎么回事?《四书》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干嘛要用人来“解”呢? 说白了,便是朱熹从古代儒家学派的经典里,断章取义一样,寻找出一些字词,来解释和组合在一起,从而有助于现在的【儒教】构建出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伦理体系 之前姚广孝给姜星火特训的时候,譬如“集义”和“敬”这些概念,都是朱熹缝在一起的缝合出来的,“格物”和“格心”也是如此。 “格物”是以人心去格万物之理,所以,只有当一物之理明白于心,然后才能触类旁通,万物之理也就了然于心,可见,格物穷理关键在于“格心”,人只有先格自己的本心之理,明白自己之所以为人的本初之心,则万事万物之理也就明白于心,若自己之所以为人的本心、初心之理不明,不能发明本心、修养本心,就是格再多的物之理也无济于事。 所以,格物论里面的格心之所以关键,是因为格心要求儒生清净自省、格求本心,由此才能遵循【儒教】的伦理道德规范,相当于是一个从小培养的自我警戒机制。 而姜星火之前所当众发表的理论,并没有触及这方面,自然就有从小读书就被灌输“格心”的监生感到姜星火的理论里面,虽然“格物”的办法说的清楚,但依旧有着不完整性。 文臣们在为变法和守祖宗成法而吵架,国子监监生们在为格物是否需要格心而吵架,而武臣也在吵架。 是的,五军都督府难得没动手,只是吵架。 当收到永乐帝“回京先去五军都督府,向勋贵武臣们介绍火器以及军阶两事详情,然后再进宫”的圣旨后,刚回京没多久的姜星火就匆匆赶来,当他踏进五军都督府用来开会的大厅时,就看到了这副场景。 姜星火在一开始微微诧异后,很快就明白了永乐帝的意思。 这是某种带有暗示性的政治表态。 明明庙堂上的卷起的风暴已经如此恐怖,但在姜星火回京的第一时间,永乐帝并没有急着召见他,甚至没有让他去跟黑衣宰相商量对策,而是让他先去五军都督府,去跟将军们讲一讲火器战术和军阶制度。 朱棣其实只想告诉他一个意思。 刀把子还在朕手里,别慌。 是的,虽然守旧派掀起的风暴是这般骇人,陈瑛纪纲两个猪队友的操作也着实不靠谱,但朱棣还是沉住了气,并且给予了他能给姜星火的最大支持。 只要军队在手里,最坏的结果就是大开杀戒,变法还是能推行下去,这是兜底。 至于姜星火要怎么处理,处理的是难看还是漂亮,那是姜星火的本事了。 想通了这一点,行程有些匆忙的姜星火也缓了下来。 不知道是将军们没把他这个军校副校长当外人,还是吵得上头,压根就不在乎有人进来了,姜星火跟柳升坐在后边了,他们还在吵。 由于理论地位更高半格(靖难功臣之首)的老帅淇国公丘福,虽然还担任着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但他兼任了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的校长,而且很享受这个即将桃李满天下的职位,平常就在燕子矶常驻办公了,不怎么回城里来。 所以现在主持五军都督府日常军务的,是刚带着军事观察团从江南回来的左军都督福左都督、成国公朱能,相当于五军都督府的一把手。 而魏国公徐辉祖,则是作为朱能的副手,也就是五军都督府的二把手在履行职务.好吧,永乐帝不待见徐辉祖,其实徐辉祖现在在五军都督府也就是个摆设,而且他马上就要跟着朱高煦一起去北边了。 而徐辉祖二把手的职权,则会移交给即将回国的——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子太师、曹国公,百官之首,李景隆。 嗯,李景隆百官之首的地位,只存在于上朝队列中就是了。 将军们争吵的,主要是三个议题。 分别是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的机构、人员、职权、兵力的归属;火器部队经过实战检验后的表现评估与火器战术的下一步应用;明军将领的军阶评定制度。 而这三个议题里,后两个都跟姜星火有关,这也正是他被请来的原因。 第一个问题便是由李至刚建议后,再加上姜星火在狱中提到过,朱棣在去年就已经下定决心,好好建设北京。 所以在改北平府为北京顺天府后,永乐元年正式下了相关的圣旨。 设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军事)、北京行部(政务)、北京国子监(教育)其他的跟五军都督府没关系,主要是北京新设立的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多了一个都督府,相当于多了一块新的大肥肉。 行后军都督府置左右都督,这是常规操作而且魏国公徐辉祖平调担任左都督继续当吉祥物,镇远侯顾成担任右都督实际主持军务,都是永乐帝安排好的事情,没什么可争的。 能引起将军们的争执,是因为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从一品)、都督佥事(正二品)是无定员的! 是的,无定员的意思就是,只要你有能耐挤进去,原本官职低同时原地蹉跎了多年资历足够的,马上就能借着这次机会升上去.而且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管着北直隶和辽东都指挥使司、大宁都指挥使司的军务,权力相当大,所以将军们都挤破了头,想从中分一杯羹。 “魏国公你这是什么意思?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掌管着六十一个卫,不是只有一个卫!” 靖安侯王忠在又一次被拒绝后,直接大声质问道。 而他的义兄弟,同为蔚州系出身的安平侯李远,则是毫不掩饰地说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伱还没去上任,国朝官职,就成了你魏国公府的私家之物了吗?” 正好,接下来无论是征伐安南还是日本,亦或者是继续在军校干,都少不了与大明军方的合作,姜星火也乐得先认个脸熟。 此前他除了认识李景隆、朱能、陈瑄、柳升等人,对其余的侯伯将军,几乎是一无所知。 这对于姜星火现在的地位来说,无疑是极不妥当的一件事你可以平日里不跟他们多接触免得被猜忌,但怎么都得认识这些人叫什么,都是什么背景,属于哪些派系吧。 不然见面来一句“那谁谁谁”,多尴尬。 好在柳升对这里面的门道可谓是门清儿,柳升附耳给姜星火简单介绍了一下,正好将军们吵得面红耳赤,噪音完全掩盖住了这点窃窃私语,而即便有几个注意到的,见到柳升是在给国师介绍,也并没有说什么。 经过柳升的介绍,姜星火得知,李远和王忠,在大明军界里属于丘福山头的得力干将,从龙时间早,自身战功也足,根本不怂徐辉祖这个败军之将。 去年正月,燕军战略反攻的时候,德州大营派了葛进率领步骑万余,乘河面结冰渡过了滹沱河,情势危急之下,李远立下军令状,只率八百轻骑前往迎击由于兵力难以展开,葛进把战马系在树林里,全军下马步战,李远先是佯败,把南军主力拉扯的远了,派人解开葛进部下的战马,引战马反冲葛进所部,同时正面冲锋,取得了斩首四千、获马千匹的惊人战果,也是建文四年燕军的第一场开门红大胜。 而当时坐在五军都督府里同一个位置,替建文帝策划南军行动的正是徐辉祖,当然了除此以外,双方还有仇徐辉祖甚至亲自上去打了后续战役,在齐眉山斩杀了同为蔚州系出身的燕军骁将李斌。 李斌生前与李远和王忠亲若兄弟,若是没有死在徐辉祖手里,恐怕也是个伯爵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两人在五军都督府里跟徐辉祖一向不对付。 徐辉祖刚要说什么,成国公朱能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朱能的脸上泛着不健康的红,双眼紧闭,仿佛随时会晕过去似的。 成国公的身份非同小可,在永乐帝心中的分量更重,所以见状,刚才还在争吵的众将马上就住嘴了。 朱能扶着桌子站了一会儿方才缓了过来,他环视了一圈众将,只说了两个字。 “闭嘴。” 刚才差点撸袖子的李远顿时噤若寒蝉。 如果拿洪武朝做个对比,那么张玉、朱能的地位就类似于比于徐达、常遇春,姚广孝就类似于刘伯温。 靖难之初,张玉、丘福、朱能跟着朱棣造反,属于是永乐集团的原始股股东,先夺北平九门,然后经白沟河等七大战,帮朱棣夺下了皇位,而且朱能性格也好,为人宏博端重,做事也能折中服众,说话通常也比较言简意赅。 朱能看了看五军都督府众将报上来的初筛大名单.其实就是如今明军内部各山头派系互相妥协的结果,他提笔挨个画着圈。 “大宁都指挥使司那边,拟张鬼神、陈泼厮、周官保、姚堂、李讨住长、陈聚、孙小六俱为大宁都指挥同知;辽东都指挥使司那边,拟张思孝、郭成、刘青、郝聚、赵全、丁成、李顺俱为辽东都指挥同知。” 此言一出,另一侧聚集在一起的几名侯伯,脸上的喜色压根都不遮掩,就差弹冠相庆了。 “这是?” “大宁系的。” 经过柳升的又一阵低语,继蔚州系以后,姜星火成功搞清楚了明军里面的第二个派系。 大宁系,来自于宁王三护卫和大宁都指挥使司,属于第一批大规模成编制加入燕军系统参与靖难的派系,是除了以朱能、丘福等为代表的燕山系(燕山三护卫,即朱棣嫡系兵马)外,燕军里第二强大的派系。 自从得了大宁系兵马和朵颜三卫的倾力相助,朱棣的机动兵力才到达了十万之众,有了跟南军战略相持的本钱。 而大宁系的主要代表人物,便是已故大宁系首领陈亨的次子宁阳伯陈懋,以及武康伯徐理、思恩侯房宽、广恩伯刘才陈亨的地位比较特殊,他在靖难之役前便是北平都指挥使,跟朱棣的关系始终不清不楚,被建文帝调到了大宁,后来把大宁系兵马的主力完完整整地移交给了朱棣。 陈亨又在白沟河之战中指挥大宁系兵马坚守后军,顶住了李景隆派平安、吴杰的重兵绕后,给朱棣同时绕后击败李景隆奠定了坚实基础,其本人也因此受伤,勉强跟着南下山东,在济南城下碰了钉子后,回到北平府就伤重不治身亡了。 《明史陈亨列传》有言:亨等帅众降,成祖尽拔诸军及三卫骑卒,挟宁王以归,自是冲锋陷阵多三卫兵。成祖取天下,自克大宁始。 朱棣能当皇帝,陈亨出了大力,所以朱棣对宁阳伯陈懋以及大宁系一向是比较纵容的,在兵员、甲胄、粮饷等待遇方面,也基本是跟自己嫡系兵马是一个待遇的。 姜星火用只有他和柳升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除了蔚州系、大宁系,还有其他派系吗?” “有,那边都是,幽燕乃至河北周边卫所投降的.十几个呢,抱团的不算厉害,也没什么领头的,平素跟嫡系倒也没什么差别,但真到关键时刻终归还是不同的。” 姜星火点了点头,这些将军便都是所谓的“偏裨列校”出身,不见得是本身有什么勇略智计可称大将之材,若是没有靖难之役恐怕也就是在百户、千户的位置上干到死,但是一旦遇上了风云际会,如今便也能封伯封侯,在五军都督府里坐一把交椅了。 柳升在这边跟他窃窃私语,朱能那边也没停下,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至于北直隶,燕山左右前、真定、通州、蓟州、密云、山海关、宣府、神武左右中前、卢龙、抚宁、天津右这十六个卫的名单,还得按魏国公的意思议一议,再报给陛下批阅。” 徐辉祖脸色有些难堪。 明面上,朱能给他留了十六个卫不动,算是给了他面子。 可是正如靖安侯王忠所说,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掌管着六十一个卫呢! 剩余四十五个卫的官职,全被这些人分给亲朋旧部了。 徐辉祖这个五军都督府二把手当得还有什么劲儿?或者说,他马上就要成为名义上的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一把手,结果还没上任,就被架空了,他还有必要去吗? “拟都指挥使高实为行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陈恭为都督同知.”朱能这边话还在说,徐辉祖直接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没摔门已经他最后的体面了。 几十个侯伯继续大声嚷嚷着,仿佛徐辉祖的离去对他们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显然,他们只害怕朱能,不害怕徐辉祖,而朱能在军中的威望也确实足够高。 姜星火看着徐辉祖落寞的背影,心头想到。 “堂堂魏国公,徐达大将军的嫡长子,若无靖难之役,原本该是大明军界第一人,就连李景隆都差了半筹如今不过几年时间,就被以前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百户、千户给骑到头上来,这心里怕是落差有点大。” 不过姜星火跟徐辉祖没什么交情,今日最大的收获就是了解了明军内部的各个派系构成,燕军内部有燕山系、蔚州系、大宁系、河北系,南军内部同样派系林立,柳升提了一嘴,姜星火没怎么记住。 这都不重要,等李景隆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也不晓得让李景隆办的事又没有办妥,想来如此巨大的利益诱惑下,日本那里也有愿意小小出卖一下同族的人吧。”姜星火心头复又想道。 他是真的在坐在椅子上神游若不是朱棣的圣旨,若不是涉及到了新式火器和军阶这两个他自己提的东西,姜星火其实并不愿意掺和五军都督府的事情。 姜星火手头还一堆事呢,待会进宫跟朱棣汇报一下江南平叛、治水、办场等工作,他就得去跟黑衣宰相姚广孝商量对策,再回家.再去诏狱里看望一下李至刚。 跟景清血誓相同的是,这次同样针对变法掀起了规模巨大的舆论攻势;但不同的地方在于,跟景清一个人莽不一样,这次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攻势,而且直接发动在了庙堂层面上,连李至刚都被搞了下去,不能不引起姜星火的高度警惕。 姜星火神游之际,柳升用手肘怼了怼他。 “接下来让国师讲讲在江南平叛战役中纯火器化部队的实战表现和火器战术理论,以及军阶评定的事情。”朱能咳了咳说道。 “那姜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姜星火回过神后丝毫没有慌乱,极为自然地抖了抖衣衫,起身来到朱能的位置。 朱能愣了愣,竟是真给他让了位置,但姜星火却是看了一圈将军们,没有直接开口。 要知道,他这个人虽然天赋异禀、学问超群,但并非什么都懂。 军事学里,涉及到火器原理和一些耳熟能详的火器战术、炮兵几何学、《战争论》等近代政治军事学原理,姜星火倒是知道一些,但其他那些诸如高深的古代兵法韬略,则是连门槛也没摸到了,这方面他远远不如李景隆。 所以,他必须扬长避短,古代兵法能不谈就不谈,只说他明白的。 至于军阶制度,则是由姜星火与朱高煦的玩笑之语演变而来的,虽然路上有过思考,也与柳升探讨过,但还是有可能跟明军的实际情况产生脱节,因此姜星火打算放到后面说。 见姜星火看着他们没说话,这些大多数几年前还是中低级军官的粗鄙武夫们不由地议论纷纷,显得十分不耐烦。 “倒是快点啊!” “磨叽什么呢?莫非是没想好?” 一些性格比较暴躁的家伙更是对姜星火有些出言不逊。 “别废话。”朱能皱眉喝斥了一声。 朱能不是跟姜星火关系有多好,只是因为让姜星火来五军都督府商讨这些事情,是永乐帝的意思,朱能是个懂得以大局为重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让姜星火在这件事上失了脸面。 “姜校长不会讲不出来吧?”柳升的心底,隐约升起了一丝担忧。 不过柳升的猜测很快就被证明是错的了。 在讲话上面,姜星火从来没怵过。 姜星火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在首位径自坐了下来,随即拿起了笔杆,开始书写了起来。 他一边在纸张上勾勒线条,一边开口道:“本国师今日便给尔等讲解一番,新式火器所带来的军阵、攻防与传统战争的变化,乃至各种新兵器的战术、策略……” 姜星火一边讲着,眼睛扫视全场,目光很锐利,气势十足,颇有风范。 这一套东西,他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刚才一时没想好怎么说罢了。 不过既然说出来了,自然顺溜无比,而且姜星火也确信,以后定会用到。 毕竟在大明的军队中,最缺少的便是将才,尤其是懂军事理论的将才,像朱能这样的,都是自身天赋异禀,又历经千难万险打出来的,而五军都督府里普通的侯伯,其实自身的军事理论水平和实际指挥能力,是跟他们的地位稍有脱节的。 “之前在江南平叛的时候本国师与成国公说过一句话,战争是庙堂的延续。” “现在本国师要告诉你们的是,战争的目的就是消灭敌人,而消灭敌人必然要通过武力决战,通过战斗才能达到,它是一种比其他一切手段更为优越、更为有效的手段那么为什么会强调新式火器在这种决战中的作用?” 姜星火直接看向了朱能,问道:“成国公,你对江南平叛战役,是如何评价的?” 朱能脸色平静,回答道:“受白莲教洗脑,敌人战斗意志颇为顽强,但实际战斗力水平不行,战损比看着很漂亮,可在靖难之役里,别的不说,就说安平侯李远以八百精骑破敌军上万,不比这场战役的战果要小。” 姜星火倒也没意外,事实上,虽然平叛战役打出了完胜,但五军都督府派来的军事观察团里面的成员,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震撼,便是因为这种战损比还不够夸张,在冷兵器时代,由精兵通过突袭,也一样能打出来。 而且白莲教这种对手,段位太低,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不太看得上。 “那么成国公认为,我军的火炮威力、机动性、齐射跨射战术、弹幕徐进战术、空炮协同战术,又如何?” 朱能沉默了片刻,不得不承认道:“火炮威力很大,比投石机要厉害,这些新式战术也确实是以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但是,我还是认为,以新式火器为核心的战争,无法取代传统的战争模式。” “这便是了。” 姜星火笑道:“新式火器现在无法完全取代冷兵器,是因为它的技术还不够成熟,威力还不够大、射速还不够快.可在座的诸位以为,经历了数千年的发展,当下的弓弩还能更快、甲胄还能更坚固、战马还能更迅捷吗?” 将军们当然知道,冷兵器无法再进一步了。 可是他们却压根想象不出来,热兵器究竟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诸位,放下那些无谓的执念和对过去荣光的挂怀吧,因为接下来本国师要给你们讲的,是未来战争。”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九章 时代 不过,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可不是好忽悠的,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物,听到姜星火这番话后,立即反应了过来。 安平侯李远蹙眉问道: “国师是想说,未来战争的形势变化莫测,而我们刚跟着陛下打天下用的这套东西,现在已经过时了?” “哼!” 靖安侯王忠冷哼一声:“我等征战沙场几十载,什么形势没见过?我倒要看看,在绝对实力的碾压面前,未来的战局会如何走向!” 他身上杀气腾腾,显然是把姜星火当成满口胡言的文臣了。 见丘福麾下蔚州系的两位侯爵都发话了,其余人也纷纷表态,实在不愿表态得罪姜星火的,则干脆沉默不语。 不过就算是这些不说话的,也不见得心里对此没有意见,大多数人心里想的还是差不多的。 是难道建文帝败的还不够惨吗?教训还不够吗?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还敢跟建文帝一样,让文臣教武将打仗。 再者说,这国师被称作“一代儒宗”、“谪仙临凡”,可也不代表其人全知全能还懂打仗啊!这次怕是要丢人现眼了。 毕竟,打仗这种东西光靠嘴上说没用,理论征服不了将军们,是得有实战效果的,才会有人认可的。 而姜星火在江南平叛,打出来的战损比确实漂亮,参加了军事观察团的几位勋贵,回来也说新式火器比以前强了不少,给他们看得一愣一愣的。 但归根结底,白莲教叛军这个对手,在这些宿将面前,还是拎不上台面,太弱了,没什么参考价值。 “国师既然这么认为,那么,我就拭目以待了。” 宁阳伯陈懋也笑吟吟地说道。 见陈懋发话了,随后,大宁系其余的三位侯伯,武康伯徐理、思恩侯房宽、广恩伯刘才也纷纷附和,只是,他们言语间的讥讽之意却显而易见。 “国师此举未免有些杞人忧天。” 成国公朱能最后定了调子,但却也并没有过分抨击姜星火的观点。 朱能的心里,其实也是有些矛盾的,对于新式火器第一次实战化应用,作为五军都督府实际上的负责人,也是大明最优秀的将帅之一,他当然能看出新式火器对于战争模式的改变。 但就像是朱棣有时候不是朱棣,而是皇权的化身一样,朱能有时候也不是朱能,他是燕山系乃至整个燕军系统,仅次于朱棣的二号人物,他必须为整个派系乃至燕军的整体利益考虑。 换句话说,屁股决定脑袋。 那么请问,燕军是靠什么夺得的天下? 铁甲大马! 所以朱能的表态很微妙也很无奈,我知道你的东西有前途,但是你这东西的前途,会动了我屁股下的位子,所以除非你能给我带来可以让我挪位子的巨大利益,否则我即便看在皇帝的份上不会否定伱,也不会给予你什么支持。 而且除了跟姜星火一点点称不上私人恩怨的小矛盾以外,儿子朱勇的叛逆表现,也是让朱能有着这种既看好又不想大力发展新式火器的态度的一种诱因,虽然占比不多,但决不可忽视。 承认新式火器有可能在未来统治战场,那岂不是就是对着抱死了火器不放的朱勇说自己这个爹判断错了?哪有老子向儿子认错的?更何况朱能这种身居高位的名将,怎么可能向朱勇这样十几岁的叛逆小孩认错。 在一旁始终没吭声的柳升也皱起了眉头,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担忧地望向姜星火,柳升这个未来的神机营统帅,自然是希望火器能够登上战争舞台,乃至主导战争的,他相信姜星火这个知己的眼光、能力,但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的火器对于冷兵器来说,还没有形成碾压性的优势。 换言之,火器还没有足够的说服力,目前只能证明确实可以单独成军,确实可以应对低烈度的冲突且表现不俗,但是否能在高烈度的战争中依旧发挥出色,无从证明。 这也就造成了姜星火今日的五军都督府一行,其实是极为被动的,这也是柳升担心的事情,他生怕姜星火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毕竟,这可关乎整个燕军系统的脸面和火器部队的前途。 不过让柳升放心的是,姜星火暂时并没有做出任何激怒众将的事情。 相反,他在沉吟片刻之后,缓缓抬起头来,凝神静气,肃穆说道: “诸位将军误解本国师的意思了,本国师不是瞧不起你们中的哪一个人。” 众将齐刷刷看向姜星火。 “本国师的意思是,在座的所有人,继续抱着落伍的战争思想不放,那么不需要多说,再过十几年,恐怕就连垃圾都不如了。” 此言一出,满场皆怒! “锵~” 五军都督府不是水浒传里的白虎堂,没有不让勋贵将军们带刀的规矩,此时呛啷啷拔刀声一片。 一众将军勃然大怒! “混账东西,竟敢侮辱我等!” “找死!” “拿下他!” 姜星火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将军们,就这么靠在座椅上。 他当然不是为了抖机灵,也不是为了图一时之嘴快,而是自从完成了平定白莲教叛乱后,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眼下新的制造力已经被点化,如何才能让武臣勋贵,成为他变革大明计划中的一环? 光靠跟文臣们吵架是不够的,这些在明初庙堂中很有话语权的将军们,是否能彻底绑定在变法的战车上,从而让变法派的力量变得具有压倒性优势? 经过缜密的思考,姜星火得出的结论是,可以! 当然了,前提是他得拿出真东西,能让将军们信。 一套完整且能自圆其说、被将军们接受的军事理论、符合他们利益的战争模式、以及告诉他们未来战争是什么样子。 这件事,在火器化部队没有经过实战检验以前做不到,纯粹是空中楼阁,而眼下则起码有了地基。 …… “住手!”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暴喝响起。 众将循声望去,原来是二皇子朱高煦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厉声呵斥。 “谁允许你们向国师拔刀的!” 朱高煦这位无双猛将在明军中的牌面自不用多说,众将顿时哑火,悻悻然把佩刀收入鞘中。 这群武夫他们敢跟姜星火拔刀,那是因为姜星火理论上挑衅在先,姜星火看起来不能把他们怎么样,陛下知道后也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但是若是还敢跟朱高煦对着干,哪怕是马上就要被朱高煦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了,就朱高煦的那暴脾气、武力值和地位,真轮到谁倒霉,死了也是白死。 柳升这时候也出来打圆场了,他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火器部队,在明军内部搞得全是敌人。 “姜校长慎言!” 柳升没喊国师,而是喊得姜星火更偏向军方的身份,他朝着众将拱了拱手,说道。 “姜校长的观点有失偏颇,他只是想说,新式火器这东西不是一般的兵器,它是有革新意义的,一旦研究透彻掌握了使用方法,再配合上铸造技术的进步,其威力远超我们的想象!” 柳升这番话,基本上算是在替姜星火解围,有着二皇子朱高煦和柳升轮番打圆场,姜星火退一步,这件事算是轻轻揭过了。 但姜星火今日却显得格外咄咄逼人,哪怕是柳升的好意也不肯领情,淡漠道: “武器的革新很重要,但还不是最重要的改变。” “这……” 柳升噎住了。 姜星火这话,让他没法接。 “最重要的,是你们脑子里的思想。” 姜星火轻轻摇头,道:“诸位将军,或许你们已经习惯了以己推人,觉得以前的战争是一定的,未来的战争也一定是这样子的但是本国师希望各位能仔细思考一下,未来是否真的会按照以往的规律运转呢?如果不是,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从出生以来,一直受到冷兵器战争模式影响的将军们此时当然听不进去,之前说了,这些靖难功臣,基本都是出身中低级军官,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的定位都是冲锋陷阵的将领,技战术水平和战场上的指挥表现没的说,但脾气都不太好,此刻更是只有下意识的暴躁,一双双愤怒的眸子瞪着姜星火,仿佛恨不得扑上去活撕了他。 “怎么,不让本国师说话吗?” 而姜星火毫不在意,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淡漠地扫视众人,接着说道。 “本国师只是阐述自己的看法罢了,若是诸位将军觉得受辱,大可以离开!” 姜星火这一开口,倒是让一群将领们惊奇了一番,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到在五军都督府的地盘上,不服气让他们滚蛋的。 一个年轻人,当众这么直截了当地贬低全体参会的明军将领,还是在众将的面前毫无遮掩地说出来。 今天姜星火要是讲不出个子丑寅卯,就算二皇子朱高煦在这里护着他,将军们也不会让他体面地走出五军都督府。 “那我们洗耳恭听,听听国师的高见。”武康伯徐理阴阳怪气道。 姜星火也懒得跟他们再多耗费口舌,今日有机会,人凑得这么全,他是一定要将这些将军给镇住,为变法拿到一股最重要的支持力量的。 “本国师与成国公说过,战争是庙堂的延续,那么请问诸位将军,庙堂是什么的延续?不理解没关系,想想蒙古人西征这个从庙堂层面做出的决策,他们到底在争夺什么?” “争夺更大的地盘。”大宁系的领袖宁阳伯陈懋毫不迟疑的回答。 姜星火缓缓摇头,道:“不,他们争夺的本质,是资源的支配权人口、土地、财富。” “蒙古帝国若是想要获得更加广袤的地盘、更多的人口、更惊人的财富,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打仗进行征服,而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扩充兵马,都需要粮草、钱财支撑。可是,他们即便是通过以战养战的方式征服了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却依旧只维持百年不到的霸权,旋即轰然崩塌北元在去年已经彻底不复存在,钦察汗国早就土崩瓦解,察合台汗国、伊尔汗国也被帖木儿所灭。”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蒙古人那种以战养战维持的霸权并不持久,他们特殊的行军作战方式大明也根本无法复刻,而如果大明没有战争,那么想来诸位却是不愿意看到的,毕竟,只有战争,才能带来功勋。” 姜星火停顿了一瞬间继续道:“所以,诸位再想一想,庙堂决定了战争,而庙堂里的庙算,所图谋的,无而非是上述所提及的人口、土地、财富这三种资源,那么这三种资源,对于大明,对于你们来说,什么才是代价小且可以持续获得的资源?” 将军们用惊疑不定的眼神互相对视了一番,他们虽然不像文臣们那样八百个心眼子,脾气也暴躁了点,但不代表他们傻.大明可不缺土地和人口,而且开疆扩土虽然风光,但统治别国人口,可是件大大的麻烦事。 所以,答案只剩下了一个,整个决定发动战争的逻辑链条,似乎也在姜星火的刻意诱导下,被他们推测出来了。 “掠夺财富所付出的代价比较小,收益比较高,而且可以像是割韭菜一样,隔三年五年来一回,如果以掠夺财富为庙算的目的发动战争,那么是相对划算的。” “但是。” 宁阳伯陈懋微微蹙眉:“隔三差五出去抢,也很费时费力,若是敌国比较穷困,怕是连出兵的钱都挣不回来,而且还坏了我大明的名声。” “有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 众将自然思考不出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想要钱就得去抢,不然除非是像辽金夏那样,向铁血大宋收岁币过日子。 可岁币这东西,终归是有限的,跟收保护费一样,吃相也太难看了些。 “莫不是收岁币?” “自然不是。” 姜星火也不卖关子,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衫:“之前我在诏狱里跟陛下提过,想来陛下并没有跟你们说,其实还是有另外一条路子的如今江南平叛过后,组织起来的妇孺,已经建立了大规模的棉纺织业手工工场,由于用了制造效率更高的水力大纺车且组织在一起集体织布,制造出的棉布成本极为低廉,同样的例子,还可以在各种商品中出现。” “大明不需要收岁币,大明需要的是用最小代价打开别国商品市场,当然,这个过程里一定会伴随着战争,毕竟基本不会有国家主动让大明物美价廉的商品冲垮本国的制造业。” 思恩侯房宽“咦”了一声,问道:“国师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打别的国家,给大明制造出的商品找销路?可这固然能获得功勋,对于战争模式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对于我们而言,又有什么额外的益处呢?” 其他的,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不太关心,但是对于怎么捞好处,他们还是很关心的。 这些武夫跟着朱棣造反,图的就是一个荣华富贵,谁会嫌弃自己的地位高钱多呢? 只不过刚才还对着姜星火拔刀相向,此时倒也不好多问什么。 而姜星火就是拿捏住了他们的这个心理。 这个时代的武夫爱权贪财很正常,而新的战争模式,能给他们带来更容易获得的功勋和钱财,就不愁无法把他们绑到变法的战车上。 姜星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就让将军们眼热了起来。 “文臣们去年拿俸禄认购了含有化肥工坊分红的大明国债。” 再结合刚才姜星火讲的,完成了平叛后,江南新建了大规模棉纺织业的手工工场.其中含义,可谓是不言自明! 将军们看向了各派系的领袖,以及成国公朱能、二皇子朱高煦。 其他人不知道这件事,但朱高煦却是一清二楚,回京的路上,姜星火已经给他剖析明白了。 朱高煦瓮声瓮气地说道:“方才就要你们不要对国师不敬国师可是向父皇提议,给武臣勋贵们手工工场的分红的,以后往安南、日本、朝鲜乃至天竺,卖的每一匹布都有你们的一份在里面。而且国师手里的好东西有的是,任何一个拿出来,都够让人富可敌国的了。” 此言一出,将军们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起来! 他们是会算账的,这种能世世代代做下去的生意,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摇钱树! 如果脸面不能为钱让步,那一定是钱给的还不够。 “国师.我们刚才声音大了点。” “那啥,俺就是这性子,国师别介意哈。” “是啊,我老李从前不服人,现在见了国师您,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群武官瞬间换了嘴脸,七嘴八舌地说道。 柳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要知道,在不久之前,他还担心姜星火会不会被这群莽夫一气之下乱刀砍死呢。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军中的武夫粗鄙得很,脾气不好喜欢砍人,但作为大小军头,传统丘八的“优点”可没少学,见风使舵、求财争功才是他们的本能,出现这一幕倒是也一点都不奇怪。 姜星火心里暗笑,却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耽搁。 这些人眼里只有利益,而且姜星火的变法,并没有触及到他们目前的利益,既然姜星火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功勋和财富,又能在逻辑上自成体系,把“战争是为了庙堂,庙堂的庙算是为了获取财富资源,而现在有了新的持久敛财手段,所以发动战争是为了一劳永逸持久敛财”解释清楚,他们自然是认得。 不过,这还不够! 如果仅仅是这些,姜星火没必要今天搞这么大的阵仗。 这只是计划里的一个目的,而姜星火则还有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变革明军的军事理念! 而这,也是跟他刚说的环环相扣。 “那么各位不妨继续思考下去,就算大明打开了别国的商品市场,可别国一定是会有反抗的,大明不可能接到一次反抗消息就从本土出兵远征,驻军才是最划算的选择,那么怎么才能用最少的士兵,镇压当地的反叛?” 一直没说话的朱能,听到这个逻辑一环套一环的问题时,几乎下意识地想到了答案。 “新式火器!” 是的,冷兵器的杀戮效率跟人数和训练等因素息息相关,但热兵器的这种相关度则极大降低了。 从朱能亲眼目睹的白莲教平叛战争来看,应对低烈度的冲突时,火器的杀戮效率极高,只需要组成火铳方阵哪怕是税卒卫里面这些半路转行火铳手的士卒,也可以通过简单的重复训练,来完成高效杀戮! 是的,纯火器部队目前证明不了自己能在高烈度战争中同样表现出色,这在会议开始之前,几乎是姜星火的死穴,然而姜星火只用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让这个问题不再成为死穴。 ——你非要较真,那我也不需要证明纯火器部队现在是否能应付高烈度战争这个伪命题,压根没打过怎么证明?但你只需要回答我,应对低烈度战争,这种成本低廉的培训方式,做造成的屠杀效率可不可观吧? 没有人能否认! 五军都督府军事观察团里的将军也做不到睁眼说瞎话,火铳和火炮像是割麦子一样把白莲教叛军给一片片放倒的场景,大家有目共睹,做不得假。 众将都愣住了,他们哪怕是在刚才,都只是从参加了军事观察团的同僚口中,了解到了一部分白莲教平叛战争的情况,更多关于这方面情报,只有朱能掌握的更全面了。 所以,此时听到这些,都忍不住露出惊异之色。 成国公,也认为火器部队平叛的效率,是比冷兵器部队要高的,训练成本也更低。 朱能的发话,无疑是起到了一锤定音的效果。 也就是说,他们不得不从一开始的完全抗拒思考未来战争的形态,变成认识到当下版本火器部队的价值。 既然朱能承认了火器部队的价值,那么姜星火这个门外汉,之前说的,也就证明,是确实有可能出现的一种情况,他们必须端正态度了。 至此,姜星火费劲了力气,终于通过环环相扣的逻辑引导,让这些脑袋里仿佛塞满了花岗岩一样固执的将军们,开始正视火器的作用。 接下来,就是加大力度,彻底把他们脑袋里的花岗岩清理出去的时候了! 将军们的态度端正了过来,姜星火也不再犹豫,开始了自己讲课。 “本国师认为,随着新式火器技术的发展,火铳和火炮会变得威力更大、射程更远、射速更快,从眼下仅经过低烈度平叛战争的实战检验,逐步成长为改变战争形态决定性要素,而随着战争形态的改变,相关的战争理念,也势必会出现革新,如果大明不能在技术和理论,都走在火器时代的最前沿,那么当再次出现军事技术全面领先的‘蒙古人’时,汉家衣冠沦丧、华夏大地陆沉的耻辱,恐怕就会再次不可避免地发生。” 姜星火的话语条理分明,而最后一部分,大多数将军,对此都是认同的。 蒙古人正是由于极度重视军事技术的研发,在自身战斗素养高、战术打法先进的基础上,拥有了回回炮等高端军事技术,才能做到攻城野战全面独步天下。 “所以,本国师认为,火器时代,或者说热武器时代的军事理论,应该包括以下六个部分。” “战争政策、统帅战略、将校战术、尉士战术、后勤学、工程学。” 见姜星火条理清晰,众将又委实想象不出来未来的战争理论,便都开始不自觉地改变了对之前姜星火所言理论不屑一顾的态度,反而开始认真倾听了起来。 默默地看着众将态度发生的鲜明转变,柳升不由地在心头感叹了一句“国师果然不同凡人,竟然能三言两语,便将这些骄悍的武将所折服。” 而此时,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旁边的朱高煦,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在诏狱的时候,只可惜身边没有那棵歪脖子树了。 “战争政策,便是庙堂庙算与战争的关系,决定了战争的对象是谁,因为什么而发起,规模如何,预计持续时间多久。” “统帅战略,则是指统帅通过地图、沙盘等方式,来模拟和指挥战争的艺术,这一点上,热兵器时代的战略或许会有所改变,但跟冷兵器时代相比,一些基本的战略原则却是通用的。” “将校战术,也就是在座的各位将军乃至下面的指挥使,该如何指挥一只部队,或通过带头冲锋、或通过阵后调遣,来让部队以最佳的战术选择,在统帅战略规定的时间和地点投入战斗,以达到统帅战略目的。” “尉士战术,则是基层军官与士官们所需掌握的具体战术实施方法.这里额外插一句,本国师认为将校战术是大明皇家军官学校需要重点教授的,而尉士战术,则是需要通过专门士官学校来教授,也就是说让统帅、将校、尉士三个不同的专业指挥层级接受不同的教育,才能起到最好的效果。” “后勤学,这个不需要我再多说些什么,古话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辎重到底有多重要,在座的诸位将军应该比本国师要懂,而后勤实际上是战争准备、保障战略和战术使用的最重要因素,也是维持军队移动的必备条件。” “工程学,跟冷兵器时代的筑城、扎营不同,随着火器的技术进步,必将出现诸如‘棱堡’、‘要塞’、‘战壕’等热兵器时代的新式工程。” 听完姜星火的简单概述,靖安侯王忠忍不住反驳道:“那按国师的说法,我们这些骑兵以后就全都没用了?” “当然不是。” 姜星火的话语,让众将稍微松了口气。 “按照本国师的推断,在未来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里,骑兵并不会失去作用,依然是战场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当然,骑兵的定位和作用会产生一些变化。” “国师可否详细说说?”宁阳伯陈懋似乎颇有兴趣。 “诸兵种协同作战。” 姜星火肯定地说道:“未来的战争,同样是由诸兵种协调开展的,不过跟过去不同,步兵将主要被火铳兵所代替,而炮兵将成为独立的兵种,同时类似于飞鹰卫的空军,也将发挥更大的作用,骑兵的机动力和冲击力在火器技术没有进入下一个门槛,也就是铁甲战车相关的科技要求不够之前,依旧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作战中,骑兵应该主要用于袭击、扩大战果与阻击溃败敌军的集结,以发挥骑兵的长处冲击力。当然了,如果骑兵单独出击,那么必然面临两翼暴露的风险,因为骑兵在马上使用火铳较为困难,且无法与大炮一起冲锋,仅以刀矛作战的话在未来其实是不够的,所以需要步兵和炮兵的支援来配合发起冲锋,但这种支援决不能以限制骑兵的冲击力为条件,步兵不能牵累骑兵,一个优秀的统帅,应该考虑地面部队的步兵、骑兵、炮兵三个兵种的合理的比例关系,力求兵种之间的最优协同,防止某兵种之短对其他兵种之长的不利制约。” 听完这个,宁阳伯陈懋若有所思了起来。 “当然了这些只是军事理论层面上的东西,还有更重要的。” “更重要的?”柳升也愣了愣,国师没跟他讨论过这个。 姜星火点了点头:“不错,在未来时代的战争里,我们需要建立一套完备的兵员征召、训练、补充机制,同时还要有配套的参谋、后勤、卫生等机构。” “换言之,我们需要的,是全方位的变革,器物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制度,但制度的变革远比器物的变革更加重要。” “现行的卫所兵制度,注定要被时代所淘汰,即便没有热武器时代浪潮的影响,它也将不适应未来的战争模式!”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章 张辅 “……” 整个五军都督府的议事厅里鸦雀无声,众人都陷入沉默之中,认真消化着刚才从国师嘴巴里吐露出来的这番言辞。 客观公正地来说,靖难之役不讨论战争性质等问题,仅以兵源构成、士卒出身来讲,跟唐朝的安史之乱,是有很大相似性的。 燕军的兵源构成,主要以胡人(蒙古人、色目人)和北地胡化汉儿为主,士卒出身则是既有与唐朝府兵高度相似的卫所兵,也有募兵制下的新征兵,还有朵颜三卫等雇佣兵.朱棣麾下的燕军,跟安史之乱时的那个“燕军(安禄山国号大燕)”在这两方面不说一模一样吧,也可以说是相差无几。 而正是因为经过了四年靖难之役的战火检验,正是因为很多将领都认识到了内地卫所兵战力的低下,卫所制变革的必要性,才被在座的将军们看得清清楚楚。 卫所制最早是由元朝户部尚书张昶提出的,主要参考了西魏北周隋唐沿革下来的府兵制,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将其确立为大明的立国基本制度之一,所谓“自京师达于郡县,皆设立卫、所,外统于都司,内统于五军都督府”,也就是说,都指挥使司下辖若干个卫,卫下辖一定数量的千户所和百户所,而洪武开国时又规定好了十三个都指挥使司由朝廷中枢的五军都督府分别划片管辖。 关于卫所制,老朱自夸过:“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嗯,其实老朱说的还保守了,何止养兵百万?何止是不费一粒米? 要知道,洪武开国的时候一共491个卫,军队基本不存在缺编吃空饷的情况,那可是实打实的三百万大军! 当然了,事物都有两面性,三百万大军看着吓人,可要是按照募兵制发军饷,把大明户部干破产都养不起,而这些久经战火的军人若是贸然裁撤又必然会造成天下大乱,所以屯田制其实是不得已的选择。 老朱当然知道卫所兵种田时间久了没啥战斗力,他自己的原话说的都很明白,“今海内宁谧、边境无虞,若使兵但坐食于农,农必受弊,非长治久安之术,其令天下卫所,督兵屯种,庶几兵农合一,国用以舒”。 说白了,卫所制就是为了把这三百万人找个办法养活起来不闹事,用来打仗那是额外收获,这么想,是不是就觉得赚了? 事实上,老朱确实赚了,他养兵一粒米都不出,还从卫所手里收米。 那么究竟谁亏了呢? 当然是老朱后面的皇帝们。 卫所制是开国时的权宜之计,根本不是什么万世根本,就算没人动它,到了姜星火前世明朝嘉隆万三朝时期也就维持不下去了,当时全国大量卫所兵逃亡,很多卫所空了七八成,边军稍好,只跑了四五成.所以在明朝中叶,以“戚家军”、“于家军”、“李家军”为代表的募兵制部队,开始登上历史舞台,而募兵制的下一步进化,便是家丁制。 姜星火的这番话没有招来反对,便是因为卫所制的弊病实在是多到数不胜数,边境的卫所兵战斗力还比较强,但很多内地的卫所兵跟农人并无区别,把一群没怎么训练过更压根提不上有实战经验的老弱病残送上战场,简直就是在闹笑话。 大明开国的时候,养着这三百万卫所兵是为了维持稳定,而到了靖难之役后,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原因也很简单很多卫所被成建制的打光了。 君不见能容纳数十万人的德州大营,辕门前的大纛没变,可士卒已经换了好几茬了啊! 李景隆北平之战扔了五十万大军跑路,白沟河之战扔了六十万大军跑路,这些兵都哪来的?还不是建文帝从全国征调来的卫所兵。 所以,眼下有这个条件,那么卫所制变革,晚变不如早变。 好半晌后,蒙古鞑官出身的同安侯火里火真率先打破沉寂,目光灼灼的看向姜星火,问道:“国师这般说来,可是已经找到改善卫所制弊病的方法了?” 其他将军们对此也颇为热切别误会,他们不是真想从姜星火嘴里得到答案来改变大明。 你不能指望这些跟着朱棣造反的大小军头有什么太高尚的理想,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所希望的是从姜星火这里,得到一个他们能接受的军改方案。 马上要进行的军改,才是关乎他们和他们下面的拥趸切身利益之所在。 “之前姜某与陛下谈论过此事。” 姜星火悄然换了个自称,自信满满的回答着,他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案几,仿佛在思考什么重要事情。 其实并没有这种想法,他早就思考完了,哪还需要临时思考,只是,该吊胃口时就得吊胃口嘛 事实上,在路上的时候,姜星火细细琢磨永乐帝的圣旨,毕竟永乐帝应该已经考虑很久了,在深思熟虑之后,给他回京的第一道圣旨是这个,姜星火就觉得应该不仅仅是对他的暗示,暗示他只要军权在就不要急,这里面还有其他要做的事情。 表面上,自然是火器部队与军阶制度。 但姜星火稍稍思量,又琢磨出了另一重涵义,便是军改。 是的,永乐帝一定有借他的口,向五军都督府宣布军改方案初稿的意思。 因为军中的大小军头都有各自的派系,哪怕是朱能、丘福也不例外,所以如果姚广孝不出面,自己这个理论上的军界局外人,其实是最合适做这个事情的。 这样,哪怕将军们不满意、反对意见很大,永乐帝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既然如此,国师何不快快拿出解决办法呢?”又有人站起来提醒道。 众将闻言纷纷点头赞同,显然关乎他们切身利益的事情,都挺上心的。 “诸位莫急,姜某刚才在思索,怎样将卫所的弊病彻底杜绝。” 姜星火微微拾眸,环视四周后才说道:“当然了,变革卫所制,绝非朝夕可成之事但姜某曾与陛下说过,要改卫所制,需要先建立一支非卫所制的常备军,人数大概在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 “诸位将军可能也听说过了,那就是——京营。” “这京营该如何构成,陛下的意思是?”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道:“陛下的决意尚且不知,但姜某给陛下的意见,是由三大营组成,只是此三大营并非洪武时期同名的那个,而是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五军营,乃是由京师卫军和大明各都司选调出来的精锐骑兵、步兵组成的主力野战军团。” “三千营,便是以剽悍鞑官为骨干组成的骑兵部队,重骑兵、轻骑兵俱备。” “神机营,则是以火器为主的部队,装备火铳、火炮、热气球。” “当然了这些只是姜某个人提议,具体还要等评定将阶,以及征伐安南后,才会考虑进行军改。” 众将听闻此话皆松了口气,虽说,这位国师人人皆称谪仙临世,但终究是看着年轻了些,若是他一上来便狮子大开口,或者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来,那可就不妙了。 而这个军改方案,其实之前他们也听到过一些风声,如今从姜星火这里亲口说出来,再结合永乐帝“让国师来五军都督府亲自讲一讲火器部队”的事情,便也隐约悟到了什么。 事实上,在诏狱里的最后一节课,朱棣接受了新的军事理念冲击后,朱棣就对火器部队上了心。 正是因为朱棣的默默支持,朱高煦纯火器化的税卒卫才得以成立,也才有了去江南平叛露脸的机会。 火器部队或许现在还不够成熟,也没有机会证明自己能适应高烈度战争,但这次姜星火带着税卒卫打出来的表现,却无疑是让火器部队大规模成军,有了一个基础。 五军都督府观察团回来后,详细给朱棣汇报了战况,朱棣也有了按照姜星火之前提议,单独让火器部队成立“神机营”的想法,所以才让姜星火来五军都督府讲一讲。 如今看来,勋贵武臣们的阻力并不大。 毕竟姜星火不是空口白牙向他们祈求给火器部队单独成军的机会,而是税卒卫打出了相应的表现,而且姜星火能带给他们利益。 这里便是说,军改,同样也是变法的一部分。 不管将军们怎么想,如果军改真的按照姜星火的计划进行,那么在外界看来,大明的军方,就已经站在了变法这一边。 除此以外,随着工业化的进程加速,大明的商品卖出去越多,也会有越多的资金投入到钢铁产业和化工产业,这些产业都会以正循环的方式,提升火器相关材料的强度,眼下是火绳前装滑膛铳,随着时间的发展就会出现燧发前装滑膛铳、燧发前装线膛铳,乃至燧发后装线膛铳。 姜星火给将军们讲了军事理论,并没有把看不见摸不着的这些东西描述出来,因为这些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什么?当然是利益! 而姜星火今日在五军都督府的宣讲,给将军们带来的,可谓是满满的利益,既包括了关于棉纺织业手工工场及后续产业分红的物质利益,也包括了他马上要讲的军阶制度的精神利益。 “另一件要讲的事情,便是将阶制度了。” “全军用来进行标识区分的军阶,暂时拟定从将阶开始,如果推行效果好,那么再进行校阶和尉阶的变革。” “将阶,分为上将、中将、少将,该制度与爵位高低、职务权责并无关系,仅用于标定该将领的等级排序。” 大明的大小军头们齐聚一堂,此时都认真聆听了起来,之所以军头们这么热衷,其实很好理解,因为这些实权将领,大部分都是靖难勋贵,他们觉得自己比洪武开国勋贵强,但很多传承下来的洪武开国勋贵,爵位比他们高,这就让他们心头很不服气,而且还有很多人能力不行,没有战功,但都在五军都督府挂着职位。 将阶制度,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很不错的变革内容,可以有效地重构明军将领的鄙视链,并且以一种类似于“明码标价”的方式,标识出来。 谁的功劳大,谁排序靠前,多公平! 当然了,公平从来都是相对的,这对于在座的洪武开国勋贵,诸如江阴侯吴高、安陆侯吴杰、凤翔侯张杰、栾城侯李庄等人来说,其实就很难受了按照爵位,他们是侯爵,仅次于个位数公爵的存在。 但是论战功来排将阶,他们有个毛的战功? 不管这些人念头如何,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上将、中将、少将,每个级别分为五星,共十五等,即一星上将到五星上将,中将和少将以此类推主要参考标准是战功,而较多的等级,既考虑到晋升需求,也考虑到了差异化标识的要求。” 永乐靖难勋贵自然是嘴都笑歪了,洪武开国勋贵们却各个面色难堪。 他们没有战功,要是侯爵给评个一星少将,那就真是羞辱人了。 当然了,姜星火一向善于聚拢朋友,打击敌人。 五军都督府里,没有他的敌人。 姜星火看着面色不善的洪武开国勋贵们,继续说道:“由于将阶制度也要与实际相结合,所以原则上评定将阶的标准是:公爵最低需授一星上将、侯爵最低需授一星中将、伯爵最低需授一星少将。” 此言一出,洪武开国勋贵们脸色又稍微好转了一点点。 至少还有个兜底的,虽然一定会因为战功有差距,可只要不差的太远,那么他们就能勉强接受了。 不过很快,姜星火接着说了几句:“但是将阶之间的评判标准不能单纯地以爵位来衡量,必须要综合考虑双方的具体功绩,毕竟在军中,战功才是衡量地位高低的根本依据.” “咳咳.”一名坐在角落的年轻勋贵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众人循着他的声音望去,却见那人正是信安伯张辅。 他爹张玉作为跟朱能、丘福齐名的燕军三巨头,地位自然毋庸置疑可惜已经战死,所以资历尚浅的张辅虽然很得这些叔伯们的关照,但终究是资历太浅,如今在五军都督府也就是个吊车尾的陪衬,今日甚至从开始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 姜星火终于注意到了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人。 哦不对,是没什么存在感的两个年轻人,一个信安伯张辅,一个新宁伯谭忠(燕军大将谭渊之子),都是沾了战死父辈的光才有资格在这般年纪进五军都督府。 谭忠用手怼了怼张辅,但对方还是站了起来。 “这位是?” “在下信安伯张辅。” 姜星火看着这位身材魁梧,面容坚毅的青年将军,稍稍有些诧异。 竟然是三征安南的张辅! 这是未来下一代明军挑大梁的存在,倒是值得自己重视几分。 张辅自然不知道姜星火心中所想,拱了拱手,提问道:“在下有自知之明,若是按国师的将阶制度,那么在下年纪轻,军功跟诸位将军比定然不足,也只能靠着伯爵,评定到一星少将.但敢问国师,怎么才能从做到从一星少将,晋升到五星上将呢?” “五星上将,需对国朝有旁人不可比拟之功,譬如开国时的徐、常,又譬如当今的朱、邱,亦或是张玉将军那般,便是国公,也不见得一定能评上。” 嗯,姜星火有一句话没说,其实若论“不可比拟之功”,前后送了110万大军给朱棣的李景隆大将军,才是真正的靖难第一功臣,评个五星上将绝对不过分。 张辅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新宁伯谭忠一直在拽他的袖子,方才拱了拱手,坐了回去。 然而,张辅虽然面色平静的很,心中却已升起了一丝野心。 他绝不愿意活在父辈的阴影下,靠着父辈的功劳过日子,终有一天,他要证明自己,他要成为大明的五星上将! 将军们陆续又问了一些问题,姜星火一一予以解答。 “不知道国师还有什么新产业打算建立?” “自然是有的,而且不少过几日,《邸报》上会有相关刊登,还请诸位留意。” 如此种种,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诱惑下,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对姜星火态度终于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国师尽管放心,让安南同意自由贸易一事,我等必当尽力而为。” “对,我愿意支持国师的将阶制度!” …… 见状,姜星火嘴角扬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不过,他的内心却是毫无波动。 这帮军头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过没关系,今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随即,姜星火又接连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废话,总算是把大家的热情给降下去了。 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是用刀子“欢迎”姜星火的,却是用全体出动的方式恭送,甚至连之前态度最恶劣的靖安侯,都变了一张脸似地。 朱能虽然表现没有那么明显,但也起身送到了门口。 对于朱能来说,今日姜星火的表现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对于上次谈话时未曾讲完的“战争是庙堂的延续”做了深入浅出的阐释,令他颇受启发.毕竟他这个地位,已经不单单是纯粹的勋贵武臣了,更是大明帝国的最高层之一。 了解了新型战争的逻辑,了解了究竟为何而战,朱能对关于京营军改、征安南等事情,也有了自己更加深入的思考。 看着被前呼后拥送出去的姜星火,默默跟在屁股后面的柳升,虽然在理智上能理解,但在感情上还是接受不了.装了逼还能走,还是这么走出去的,在五军都督府成立几十年,姜星火是第一个。 不过柳升今日也是很开心的,虽然“神机营”的事情还没有敲定,但最终成功概率无疑是大大增加了,这也就意味着他这个专业炮兵军官有了用武之地,以后会有更大晋升空间。 五军都督府外。 “师父,接下来去哪?”朱高煦骑上他的汗血宝马,跟在姜星火的小灰马后面。 姜星火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的神色冷峻了下来。 庙堂斗争从来都不是玩过家家,这是极为严肃的事情! “去皇宫,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跟变法作对。” ps:今天实在是不舒服,更得少了点万分抱歉,明天一定补上。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一章 陛见 当姜星火在奉天殿内看到许久未见的永乐帝朱棣时,对方正躺在摇椅上乘凉。 殿内除了用来承重的大柱子以外,还有几根柱子是镂空的金柱,专门用来夏天放冰吸热的,因此,整个大殿里,温度倒是比外面低了很多,让姜星火感到一阵清凉。 前世猫咪的“空调房”便是类似的原理,看来这还是个放大版的。 朱棣穿着宽松的燕居常服,双目微闭,似乎陷入了瞌睡状态。 他身边的朱高炽,正在很严肃地给他念着奏折,有宫女在后面扇扇子,汗水却止不住地从胖胖的脸颊上流淌下来。 “父皇,户部右侍郎王礼卒了。” “喔。” 朱棣眼睛都不睁一下,似乎并不将大儿子手中的奏折放在心上,王礼也不是突然暴毙,自然早就选好了接替他的官员。 “夏尚书去了江南,左侍郎孙瑜(前北平布政司左参议,朱高炽嫡系)在为国理财这方面经验还不足,升通政司左参议李文郁为户部右侍郎吧。” 朱高炽又拿出了下一份奏折,把刚才的奏折摞到了脚边,由于他是坐在锦墩上,一份又一份的奏折,都已经堆到他小腿的位置了。 “还有吗?捡重要的说。” 朱高炽听到了姜星火和朱高煦的脚步声,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连忙放下手中的奏折,翻出了另一份。 “辽东总兵官、保定侯孟善有奏:太仆寺少卿祝孟献往朝鲜通过边境贸易,交易了上千匹战马,如今奏折和朝鲜使团一起到了南京,但是战马不用走海路,还在辽东滞留,不知该如何处置?” 朱棣哪能听不出来孟善的意思,沉吟了片刻,说道:“辽东三万卫刚被蒙古人袭击,这批战马就补充给辽东吧,朝鲜那边使团是谁领头?所为何事?” 朱高炽看着奏折念道:“使臣是朝鲜判恭安府事李贵龄,主要是两件事,一是朝鲜国王的金印,以前洪武朝的时候是金印龟纽,后来伪帝建文给更换了,请求大明赐回原来的;二是朝鲜国王李芳远说他的父兄都生病了,令李贵龄带了五十匹上好棉布来南京买些龙脑、沉香、苏合、香油等物以及药材。” 听完后,朱棣轻哼了声,没好气道:“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朱高炽这才停了下来,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恭敬地弯腰施礼:“儿臣告退。” 兄弟两人不留痕迹地对视了一眼,待到朱高炽走出大殿,那些扇风的宫女也随之退去,朱棣的腿有旧伤,冰块制冷倒还好,可却不太能受风,因此偌大的大殿内顿时变得安静起来,只剩下朱棣和姜星火、朱高煦。 片刻过后,朱棣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旁边锦墩侧摆放的一摞厚厚的奏折上。 “耍的小心思以为朕看不出吗……” 朱棣喃喃自语,去年短暂的勤政时间结束后,显然对于看这种东西毫无兴趣,他从摇椅上站了起来。 “国师黑了,也瘦了。” “不负陛下所托。”姜星火随意地点了点头道。 几个月不见,朱棣的改变还是挺大的,从整个人的心理状态上,已经完全适应了由藩王到皇帝的转变,在姜星火看来,这位帝王的气质,比之前更加的深邃、内敛,也更加的威严,就像一座即将喷发却还在沉默的活火山,只要稍有动作,便会引爆整个大地,震慑九州。 不过对他而言没啥用,姜星火才不在乎这些,他连死都不怕,怎么可能怕封建帝王的“王霸之气”? “见过陛下。” “参见父皇!” 朱高煦这憨憨倒是知趣,走到近前,跪伏在地,毕恭毕敬道。 说罢后,他叩首于地。 显然,刚才朱高炽给朱棣念奏折的事情,让离开朱棣几个月的他,感到了某种危机感。 “好,起身吧。” 朱棣露出一丝笑意:“朕本想让礼部派人去接你凯旋,哪想到你的性子急躁,直接跟着国师火急火燎地跑回来了。” 朱高煦本想替姜星火问问京中情况的话语,顿时被噎了回去,他意识到,自己没打请示就扔下税卒卫跑回来,只是为了顾着姜星火周全,却在程序上出了问题.国朝将领,无令不得离开军队驻地,他接到了往北直隶开平去备秋(防备蒙古人秋天南下劫掠)的圣旨,算是有令,但是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移交税卒卫军权的行文还没到,真要较真起来,还是有些说法的。 “父皇谬赞了,平叛白莲教倒也算不得什么硬仗,俺只是心中挂念母后,才迫切归来,倒是如今天热,听说前阵子父皇有点热伤风,您还是多注意休息。”朱高煦灵机一动,换了个说法道。 “朕没事,都坐吧,别站着了。”朱棣摆手道。 朱高煦松了口气,点头答应后,又拎过来一个锦墩自己坐了,姜星火则在朱高炽方才坐的锦墩上坐下。 姜星火刚要跟朱棣说说江南的情况和他刚才在五军都督的事情,朱棣却直接把朝鲜方面的奏折扔给了姜星火,说道:“国师看看,能不能看出来什么门道。” 朱棣既然这么做,一定是有些意图在里面的,姜星火倒也不急于一时了,他翻了翻奏折,却不成想,一看奏折,里面真是疑点满满。 “朝鲜没了济州岛,战马数量还这么多?一次就能交易上千匹不对,价格不对,还有进贡水牛是做什么,给江南用的?” 今年年初的时候,为了攻略日本做准备,在大明的威吓之下,朝鲜国王李芳远不得已把济州岛割让给了大明,按理说,没了这个重要养马地,朝鲜应该不至于出手这么阔绰才是。 战马在这个时代可是不折不扣的战略物资,几十匹都是大买卖,更何况是上千匹。 “俺记得这李芳远认识父皇?” 朱棣没有直接解释,而是点了点头说道:“朕与李芳远上次见面,还是洪武二十七年的时候,那时候朕是燕王,李芳远是朝鲜五王子,他是来代表李成桂给大明赔罪的,带了二十匹好马进贡,走到辽东就都被女真人给劫了,到了北平见了朕,哭的跟个泪人似地,还是朕借了他四十匹良马,方才让他平安无恙.这个人情,他李芳远得还呐。” 姜星火倒是没想到两人还有这段过往,如果仅仅是还人情,这段故事听起来倒是挺讲义气的,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姜星火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奏折:“陛下怕是没说完吧。” “国师果然聪明!” 朱棣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道:“话是此话,原因却非是这般,实话说了吧,这是朕听了国师关于女真的预测,打算想个法子削弱朝鲜的军力女真人就是大明养的一条狗,用来对付朝鲜的,若是能直接削弱朝鲜,女真人自然失去了利用价值。” 经过朱棣的一番解释,姜星火方才明白过来这封看似不起眼的奏折里,所蕴含的深意。 高丽作为元朝的征东行省的时候,整个朝鲜半岛都成了元朝的养马场,元朝甚至把来自中亚的优良战马送到高丽进行大规模的繁殖和养育,因此继承了高丽家底的朝鲜王国,在明初这个时期,有着极为庞大的战马储备,甚至可以轻松地出动数万骑兵,这也是朝鲜敢偷偷摸摸向北推边界线的底气所在。 而朱棣为了削弱朝鲜的军力,采取了两种手段,一种是以市价三分之一的价格强制朝鲜交易战马,名为贸易榷市,实际上就是强抢,这交易做了就是自我阉割国力军力,不做就是给大明开战的借口,李芳远也无奈得很;另一种则是强迫朝鲜进贡水牛,大明本身没有那么缺水牛而是更缺黄牛,一般情况下即便是缺什么,也不会一下子要其他宗藩体系内的国家进贡几万头,那吃相太难看,大明还是要脸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朝鲜军队除了骑兵颇有实力,弓箭兵也很厉害,而水牛角和水牛筋是制作弓箭的优质材料,这相当于直接撅了原材料的根。 没了弓和马,朝鲜军队自然就战力大减了。 至于李芳远的父兄生病了,好吧,恐怕是李芳远的心病才对。 李芳远跟朱棣一样,是篡位上位的,不同的是李芳远的父兄还活着,朱棣的父兄早都死光了.明面上李芳远是给父兄求药,实际上,是在结合能否按照洪武朝旧制赐给金印龟纽一事,来一起试探明朝的态度,到底承不承认他这个篡位者的合法性。 朱棣轻飘飘地说道:“朕打算赐李芳远和他的王后,金印、诰命、冕服、九章、圭玉、珮玉、妃珠翠七翟冠、霞帔、金坠、经籍、八思巴文银币等物,药材都让太医院送,那五十匹棉布朕也不要他的了,一并送回去,每年给朕交易一千匹战马,每隔数年进贡一批水牛就好了,国师以为处置的是否妥当?” 这便是给了李芳远面子,让他失了里子的意思了。 大明的赏赐不是那么好拿的,尤其是这一大串仪式用品,得用战马和水牛来换。 姜星火思索片刻,答道: “其他都还妥当,不过姜某以为,朝鲜与安南一南一北,安南三百多万人口,朝鲜六百多万人口,加起来就是一千万人口的市场,这五十匹棉布倒是个由头.朝鲜人对大明低价买战马,定是愤懑极大的,不妨干脆与其签订一份若干年的《贸易条约》约定价格,用棉布进行自由贸易。” 朱棣闻言怔了怔,问道: “能直接占便宜,干嘛要自由贸易?” 朱棣当然在狱中就听过了姜星火自由贸易和比较优势理论,但是现在显然还是陷入到了某种“拨算盘”的误区之中。 姜星火干脆问道:“朝鲜人的棉布,一匹布需要多少钱银子?战马卖到日本,又是什么价格?” 朱棣久在北方,对于这些关键物资的交易价格还是大概清楚的,他答道。 “一匹棉布跟日本一样要1.7-2钱/匹,战马在日本怎么也得翻倍卖个四五十两,不过朝鲜一向警惕日本,从来都不往日本卖马。” 朱棣刚刚说完,便是醒悟到了什么:“国师的意思是,大明跟朝鲜、日本分开贸易?大明用棉布从朝鲜买战马,再把战马高价卖到日本去,而济州岛既然在大明手里,大明的水师能隔绝整个海上通道,朝鲜便是后悔也没了门路,这相当于是大明独占的贸易!” “便是如此了。” 姜星火点了点头:“现在江南棉纺织业的手工工场区,水力大纺车已经大规模地投产了,棉布在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而且只需要1钱/匹的价格,未来甚至会压低到0.8-0.9钱,而贸易约定的价格,是要根据朝鲜国内的物价来定的,而且得让朝鲜人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譬如1.3-1.4钱/匹,这样比朝鲜国内便宜的多才好贸易,若是卖的比朝鲜国内还贵,人家自然是不愿意贸易的。” “而且,这样阉割朝鲜王国的军力,比强买强卖来的快得多,毕竟强买强卖最多一年也就一千匹,而自由贸易就算事后李芳远意识到了这一点,只要《贸易条约》一签订,他是拦不住下面人的,朝鲜王国的控制能力远比大明弱的多,到时候就有源源不断的战马通过贸易交易到大明,如此一来,大明低价卖出了棉布,卖的时候有的赚,等把战马买回来,不论是自用,还是高价出口到日本(前文提到,日本武士该时期极为喜欢骑射),还能翻倍赚一笔。” 什么叫双赢啊? 双赢的意思,就是大明赢两次。 “当然了,自由贸易进行的久了,毕竟是跨国的,也是会有摩擦的,甚至可以说只要自由贸易的模式,在安南和朝鲜身上开始了,那么这种贸易摩擦,以后会永远地伴随着大明,大明军力越强大,贸易摩擦定然越剧烈,这是正相关的关系。” “这是为何?” 不仅朱高煦不理解,连朱棣也没听懂姜星火的意思。 毕竟在他们的认知里,从朝贡贸易改为“朝贡+自由贸易”的模式,譬如以朝鲜举例,便是原本战马和水牛都要强迫无偿/低价送来,而自由贸易则相当于朝鲜还赚了,应该不存在什么摩擦才对啊。 是的,对于朝鲜国内的权贵来说,从大明低价大量地买棉布,再加钱卖给国内百姓,价格还是比国内制造的棉布价格低一截,他们还是血赚。 能自由贸易的就自由贸易,不能自由贸易的特殊物品,就接着当贡品来朝贡。 这样国内也有个说法,免得被指责行霸道而少王道,失了天朝上国的气度。 而且只要大明还居于这个体系的中心,那么便应该是四夷宾服的格局,永远不变。 即便是有人想搞“贸易摩擦”,难道不是应该大明军力越弱小才越可能发生吗?怎么还反过来了呢? 所以他们很难理解,姜星火所说的“贸易摩擦与大明军力正相关”是怎么回事。 姜星火思考了刹那,继续说道:“还是以大明和朝鲜的棉布和战马的进出口为例吧,我之前在狱中讲过的比较优势学说,伱们应该还记得,便是说,因为比较优势,在跨国分工里,大明会生产和出口棉布,而朝鲜会生产和出口战马。可是这里你们要想一件事,棉布和战马的国际价格是如何制定的呢?是完全由《贸易条约》决定的吗?官方交易当然如此,但如果我们考虑到双方漫长的边境线,以及大明对辽东长白山地区控制的孱弱(事实上,大明的辽东行都司实控地区仅为后世辽西平原一带),一旦有利可图,走私是不可避免的。” “假定大明和朝鲜签署了《贸易条约》,在理论上,一旦开展自由贸易,那么国际市场是完全竞争的,国际市场的价格也是由完全竞争的市场来确定的,譬如一百匹棉布是10两白银,而一匹战马是20两白银,那么棉布与战马是存在一个相对价格的,这个相对价格不能太低,如果相对价格太低,自由贸易就会失去动力,相对价格越低,贸易的内生驱动就越差,如果相等,那就没有任何贸易的必要,如果是负数,那么就是强买强卖,长久不了但我们要注意的是,这个自由贸易是完全竞争定价,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 “实际情况,也就是国际贸易的本质,是垄断力量之间的竞争,是垄断方对跨国垄断利润的追寻。要知道,战马不是朝鲜的垄断特产,从蒙古、缅甸,大明都能买到相同的战马,而物美价廉的棉布,才是大明的垄断特产,这也是为什么此次江南之行这般重要的原因,说是变法真正走向成功的一步,也不为过。” 朱棣静静地听着,听了半晌,方才问道。 “那这个跨国垄断利润的追寻,大明光靠贸易就能实现吗?” “当然不是。” 姜星火摇了摇头,世界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简单的说,得多管齐下,让礼部在朝鲜建立天使馆,大明在朝鲜的商人(以及伪装成商人间谍)或是其他人等,违反了朝鲜的律法,朝鲜无权处置,需要移交给大明的天使馆按照《大明律》来处置;然后让朝鲜取消对大明的海禁,日本等国依旧不能取消,大明需要享有最优惠的贸易权限;允许大明在济州岛的水师,在朝鲜沿海的釜山、仁川等指定港口进行瓜果蔬菜、油粮米面等物资的补给,可以不接受朝鲜水师的检查驶入港口.” 等姜星火说完,朱棣和朱高煦都沉默了。 “除了这些实际措施,还有吗?” “当然还有。” 姜星火继续说道:“等以后大明拿到了日本的银矿,完成了货币变革,白银宝钞体系建立以后,包括朝鲜、安南等国家在内,都要加入到大明的货币体系里面来,而大明则享有规则垄断也就是在各类国际组织里面,都有一票否决权。” 事实上,货币金融一体化使得国家货币政策的独立性受到削弱,这才是杀招所在,也是为什么姜星火说,有了金权,大明才能成为千年帝国。 而自由贸易,会导致经济一体化,这里面特别是国际金融一体化加深了东亚各国在经济领域内的相互依存,除了大明以外,各国所执行的货币政策与汇率政策、国际收支的调节政策和国际储备的管理营运,都将受到大明的影响。 等到姜星火说完,朱棣点了点头,当然明白姜星火这般苦口婆心的意思,他再清楚不过了。 表面上,他们谈的是朝鲜,是安南,是日本,是自由贸易。 但实际上,姜星火给他讲的这番东西,就是要告诉他,大明的变法,通过在江南的切实开展,已经有了真切的东西出现了,不再是无本之源了。 而这,也是在姜星火向他传递信心,寻求他的支持,希望朱棣能继续坚定地支持变法,不要被近期这股庙堂风暴影响到。 王安石变法为什么失败?宋神宗左右摇摆,当然是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大臣们都是见风使舵的,变法得到支持的时候,一切都好可一旦遇到点挫折,皇帝一旦表现出犹豫、动摇的态度,那么原本支持变法的大臣便会重新站队,而被暂时压制的反对派也将重新抬头,大肆攻讦。 对于姜星火来说,此次庙堂风暴虽然来势汹汹,但只要朱棣没被唬住,并且让朱棣看到自己做事的成果,和未来能产生的改变,那么是有极大概率让朱棣不产生任何动摇的。 换句话说,就是到了产品初期汇报讲ppt的时候。 让我们一起为自由贸易而窒息吧! 当然了,姜总裁是真的搞出东西就是了,黄浦新城那么一大片手工工场区呢,倒也不是完全在给朱棣画饼。 “听说,国师你想拒绝皇后的指婚?” 朱棣忽然问道。 姜星火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徐景昌之前说的事情。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也不知道朱棣是不是在故意唬他,但肯定朱棣和徐皇后对这件事还是挺上心的,不然不能单独在这个时候提出来。 可这时候说这件事,又是什么意思呢? 按道理来说,正说着军国大事呢,没必要忽然扯到儿女之事上去吧。 除非 “姜某只是做了姜某该做的。” 姜星火平静说道,脸上表情毫无波澜。 “哦?” 朱棣眯了眯眼睛,道:“那国师觉得,自己做的对吗?” 姜星火道:“中山王(徐达)的女儿,门第是好处,也是阻碍,便是陛下不疑我与大明这般顶级权贵联姻,可这也是皇后的妹妹,成了外戚,总归是不好做事的。” 说话间,他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的朱棣。 两人四目交汇。 片刻后,朱棣轻叹了声,语气复杂道:“这些事是皇后催朕,国师你自己看着办吧,只希望不会牵扯太广,影响到朝堂上的稳定局势……之前国师跟朕说的,把江南棉纺织业手工工场的分红给一些勋贵,这件事朕也是同样的意思,要变法,是该做些利益上的捆绑,不论是靖难勋贵还是洪武开国勋贵,跟文官的想法是不一样的,便是跟下西洋一般,有了勋贵,便有了一股强大的力量,那你与魏国公府联姻,难道换个角度想,不也是如此吗?” 姜星火沉默着没说话。 朱棣继续说道:“朕刚才已经传旨下去,封赏你的婶娘,给了诰命和牌坊,并命工部修了新的宅邸,跟老和尚挤着住也不是回事” 姜星火刚想说,荣国公府其实宽敞的跟个鬼府似的,但朱棣复又说道:“宅邸是国朝的规矩和体面,这个就不要推辞了,不是给你成婚用的之前祈雨,又去江南治水,走的太匆忙朕欠你的拜为国师的仪式也交代给礼部了,等太祖高皇帝的忌日过了,便择个好日子把仪式办了,办得热闹一些。” 姜星火也是一怔,旋即拱手道。 “谢过陛下。” 甭管朱棣是真心还是假意,姿态算是做足了,姜星火还是觉得心里舒服的。 所以说嘛,为什么礼部清贵?这便是在国朝的庙堂游戏里,皇帝表态中,仪式感是最重要的环节。 而朱棣的一系列安排,显然是在给外界传递再明确无误的信号,皇帝还是在毫不动摇地支持姜星火,支持变法。 不过朱棣作为皇帝,这个仲裁者,是不好直接下场拉偏架的,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至于如何处理这场庙堂风暴,还得看姜星火的本事。 到底是那些官员在背后捣鬼,姜星火是得罪了什么利益阶层,朱棣并没有明说。 但朱棣却拍了拍手,三皇子朱高燧从大殿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去送送你二哥,等曹国公回来,集体给将军们授予军阶,你二哥就得回北直隶了。” 名义上是送朱高煦,但朱高燧手里,自然是有一份情报要给姜星火的。 今日的陛见,算是双方坚定了互信合作,继续在变法的道路上走下去。 朱棣收获了日后处理朝鲜、安南乃至整个朝贡体系内宗藩关系的新办法,一个能源源不断地给大明带来利益和好处的办法。 而姜星火则拿到了他能从朱棣这里拿到的一切。 剩下的,就得去跟老和尚碰面,再回家看看“多牢多得”的李至刚了。 ps:还是没恢复过来,脑袋发胀,效率有点低,今天只补了一点点,明天恢复好了会把缺的继续补上再多更一些补偿。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二章 对手 姜星火尚未回转到荣国公府,便被慧空告知老和尚外出了。 “奇怪,这时候会去哪?难道去大天界寺了?” “小僧也不清楚,问了服侍师尊的师弟,说是早晨天不亮便出门了。” 姜星火皱眉问道:“张天师之前来信讲化肥工坊的时候提了一句,不是最近佛道都要筹备太祖高皇帝忌日在南京民间做的法事吗?眼下京里就属这件事还能让他外出吧。” “小僧也觉得奇怪。”慧空摇头:“不过听师弟的口气,应该没什么事情发生吧姜圣不必担忧。” 闻言,姜星火心中稍微安定了些许。 不论从感情还是理智上讲,姚广孝都是他最有力的支持者和同道中人,如今自己刚回京,对方不在,无人商量对策,虽然得到了朱棣的支持,但这般来势汹汹的庙堂风暴,还是难免让他心中产生了少许不安。 “算了,反正现在天色还早,先去看李至刚,回来也来得及。”思忖片刻后,姜星火翻身上马,直接与王斌等人朝着诏狱赶去,朱高煦却是被留下来与朱高燧叙话,然后入宫看望徐皇后了。 一行人长街打马,走过御河一线,拐了个弯过青石桥,南面便是诏狱了。 这条路姜星火并不常走,而如今伏马细细看来,应该是前世南京明御河公园的大阳沟一带,只不过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变化莫测,有些认不出来罢了。 一路无话,很快抵达诏狱大门前,将马匹拴在系马桩上,王斌上前从袖袋里掏出一块令牌递给守卫,低声说了两句后,几人才踏步往里边走去。 姜星火神色自若地引着侍从甲士们前行,半地下式的诏狱监区里黑漆漆一片,偶尔传来几道咳嗽声,让人毛骨悚然。 走过狭窄的甬道之后,便来到一扇大门前,让已经晋升为牢头的老王推开门,夏日湿热,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鼻而至,姜星火抬手扇了扇,随即迈步走向牢内。 内部还是那般“极简纯狱风”,地板铺的全都是稻草、茅草之类,潮湿闷热,散发着恶臭,石头墙壁上则挂着数盏油灯,却并没有起到照亮周围环境的作用。 此刻,牢房最深处,相对坐着两名囚犯。 一人左臂呈扭曲状放在膝盖上,似乎受到了酷刑拷打;另一人则蜷缩在角落,抱着头颅沉默不语。 听见动静,二人纷纷抬起头,目光扫视过来。 当看到姜星火时,二人皆露出惊异之色。 貌似被拷打的正是督察院右副都御使黄信,此刻衣衫破烂,头发凌乱,显得十分狼狈凄惨。 而在他对面坐着的,正是礼部尚书李至刚! “国师!” 李至刚愣了一瞬,连忙一骨碌爬起身,快步迎上去,抓着栏杆急切地问道:“你怎么也进诏狱来了?” “自是来看你的。” 姜星火淡笑,伸手拍了拍栏杆:“怎样?这几日可好?” 李至刚激动道:“多谢国师关怀,还好。” 他说完,又看着站在牢房铁栅栏外面的王斌等人,疑惑道:“国师,这几位是?” “哦,护卫。”姜星火道:“最近有人不安分,出门总得小心些。” 虽说庙堂斗争,一般不会采取暗杀手段,这是底线,但是一旦涉及到的利益牵扯过大,人能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出奇,姜星火自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不触碰底线上。 “原来如此。” 李至刚陡然一激灵,外面的局势,已经到了这般紧张的地步了吗? “嗯。” 姜星火点了点头,转头吩咐王斌等人道:“你们去让牢头通知锦衣卫把黄御史带走,待会儿我再问话,这里由我和李兄说话。” 王斌答应一声,稍后就有锦衣卫过来带着人离开了。 李至刚依旧站在铁栅栏内,目送黄信与姜星火的护卫离去,心中不禁有些忐忑:“国师此番来,是为我伸冤?” 李至刚的岳父到底是私自做主,打着李至刚的旗号聚拢人脉、行掮客之事,还是源自李至刚的授意,其实对于姜星火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得从李至刚口中,得到一些关键的信息这些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官僚,总该是有点兜底的秘密的。 “国朝有法纪,伸冤的事情自然由三法司会审。” 姜星火轻飘飘一句话,却让李至刚大大地松了口气。 三法司会审的意思就是,永乐帝还没打算拿下他,而是让三法司走形式,三法司里,督察院现在已经是左副都御史陈瑛实际控制了,陈瑛跟李至刚一起被弹劾,但还没有摘冠去位;刑部是永乐帝的头号舔狗郑赐的地盘,只要上面意思不变,郑赐不会拿他怎么样,两人不错的私谊在这种风暴面前反倒无足轻重;大理寺卿陈洽(原吏部右侍郎,姜星火前世交趾布政使司第二任布政使,兵败时自刎而死)倒是个刚直不阿的,但光有大理寺是没用的。 李至刚心中涌起了一阵温暖,顿时泪水涟涟,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三进宫有点慌了:“国师大恩,永世不忘。” “别客气。” 姜星火摆了摆手:“李兄且仔细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唉!” 李至刚目光扫视四周,确定四周无人后方才松了口气,缓缓将事情从他的视角说了一遍。 但与夏原吉所了解到的情况不同的是,李至刚在一些细节上,所言是有出入的,尤其是他的上书动机。 “李兄是说工部右侍郎金忠与伱晚上一道喝了酒,提起了言路之事,约定一起上书,方才回家写下的奏疏,可金忠却并未上书?那奏疏为何酒醒后还不留下或焚毁,还要继续上奏呢?” 姜星火眉头皱得很深:“李兄,你莫不是被人当成枪使了吧。” 李至刚闻言,脸色微变,再次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说道:“我如何不晓得,可金忠到底非是旁人,我以为是陛下的意思,这心里便存了猜度的念头.念头一起,便是觉得有些不对,也都自己糊弄了过去。” 这里要说的便是,金忠真不是一般人,其人自小熟读兵法自学成才,洪武二十四年入北平燕王府,后经过姚广孝的举荐,升任长史,跟姚广孝一道,同为靖难之役的主要谋划者.不过跟姚广孝不同的是,姚广孝留在后方,而金忠则是随军征伐,赞理军务,是朱棣的得力谋士。 坊间有言,朱棣目前身边最仰赖的近臣有“二金”,文是金幼孜,武便是金忠,“二金”都是孤臣,虽然姚广孝是他的举荐人,但金忠在庙堂立场上,并不追随黑衣宰相,相反,根据姜星火的隐约回忆,金忠似乎是永乐朝立储之争里,朱高炽被册立为太子、朱瞻基被册立为皇太孙的最重要推手。 文臣里的庙堂光谱,显然并非除了变法派就是守旧派,这里面还有建文臣子、燕邸旧臣;帝党、大皇子党等等错综复杂,乃至以地域籍贯和科举年份划分的庙堂派系,当这些错综复杂地搅在一起,事情显然变得有些复杂了起来。 尤其是现在其实光靠李至刚的信息,其并不能确认什么。 金忠说是说酒后跟李至刚吐的牢骚,讲言路太宽叽叽喳喳,然后自己酒醒了觉得不妥放了李至刚鸽子没上书,这能说明什么? 而且即便是同样支持变法,大皇子朱高炽和二皇子朱高煦及两人的支持者们,对于变法的支持力度也是不一样的朱高炽的支持者们多是士绅,利益有可能是受损的。 所以不是说之前支持变法,就一定会以后也支持变法,尤其是在姜星火在江南大刀阔斧地变革以后。 “这些还不够,而且金忠跟黄信素无交际,这里面是说不通的。” 姜星火看着李至刚说道:“李兄,你是礼部尚书,国朝正二品的大员,再加上又负责太祖高皇帝忌日的操办,按理来说,这时候是没人敢有胆量对你用计谋的,更何况是如此来势汹汹?这件事前后都透露着蹊跷,你再想想,这里面还有什么关隘之处。” “内阁。” 李至刚咬了咬牙说道:“内阁绝对有问题!” 这里面能引申的含义可就大了去了,内阁谁管着?自然是大皇子朱高炽。 可如果按照李至刚的说法,所有线索都能引导到朱高炽身上,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不合理? 姜星火并不愿意相信,朱高炽会从中作梗,来破坏变法,朱高炽跟文臣士绅走得近不假,但绝非这等拎不清轻重的不智之人。 姜星火眉头微蹙,轻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是内阁在其中推波助澜,那就奇怪了啊,内阁是什么地方?天子近臣,掌管朝廷政务的分流,他们可以影响很多事情,但是要让他们不顾惜自己做到如此程度,除非有着必要的理由,而且内阁也不是铁板一块啊。” “这种事情,谁也担当不起,但既然内阁看起来没有动机,那这里面肯定另有玄机!” 李至刚眼神闪烁了几下,沉吟片刻,接着说道:“虽然我不清楚是谁在暗中搞鬼,但是我敢肯定,是有人在针对变法,他们就是要把夏原吉也支走,然后让国师你回来孤立无援!” 这是肯定的,当初六部尚书关于变法表态的时候是三对三,李至刚是留名的了。 夏原吉动不了只能因势导利让他去接替姜星火,而郑赐一心一意舔皇帝没露出破绽,能搞得动就是李至刚,把李至刚搞下去,攻击陈瑛是附带.皇帝不会放弃陈瑛这只鹰隼来监视言路的,又没有陈瑛太多黑料,最多让陈瑛面上难堪些,接下来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而李至刚被下狱,夏原吉去江南接替姜星火处理变法的一摊子事,郑赐是不可能有什么动作的,所以光靠姚广孝和卓敬,也就是勉力支撑,接下来若是没有应对措施,相信这场风暴最后的席卷就要到来了。 姜星火的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景清的血誓只是变法的第一道门槛,而这次敌人酝酿了数月所发起的攻势,绝对非同小可,最终的目标也一定是他本人。 “国师,去查那几日前后内阁的轮值情况,还有是否真的黄信、金忠之间一点联系没有.” 李至刚的话语被姜星火打断了:“这些事情荣国公自然是会去查的,你再想想,那几天你还干了什么?” 李至刚沉思了几息,方才回忆道:“还上了一封奏疏。” “什么奏疏?” “太祖高皇帝忌日的,这是本职工作按照宋朝礼制,凡忌日于各佛殿诵经,设帝后位,百官行香。我建议陛下这次也应该依宋制,于天禧、大天界等五寺并朝天宫,令僧道诵经三昼夜。” 姜星火忽然问道:“怎么回复的?” 李至刚略作回忆后说道:“上日:子于父母,固当无所不用其心,但人君之孝与庶人不同。为人君者,奉天命为天下主,社稷所寄,生灵所依,但当谨身修德,深体天心,恪循成宪,为经国远漠,使内无奸邪,外无盗贼,宗社奠安,万民乐业,斯孝矣。如不能此,而惟务修斋通经,抑末矣。” “这不是陛下回复的。” 这是废话,朱棣口头圣旨基本都是大白话,这种文绉绉的话语,当然不是朱棣亲自回复的。 而且,自从被姜星火普及了万有引力后,原本就不信天命的朱棣,现在更不信了,天天在宫里读《荀子》倒是勤快,刻苦研究圣王之道。 所以,这份奏疏,有些蹊跷。 再三确认后,见李至刚实在是想不起什么了,姜星火安慰他好好休息,便去了刑室。 “国师,要用刑吗?” 锦衣卫掌刑的小旗问道。 “不用。” 姜星火挥挥手屏退了众人,刑室里只剩下了他和黄信。 “黄御史这是受了刑?” 跟景清不一样,黄信并没有失去理智,他用右臂弹了弹囚服,说道:“一开始陈瑛指使纪纲把我抓起来,不过锦衣卫还真没对我用刑,这么大的案子是要走三法司会审的,陛下没点头,谁敢用刑?” 姜星火看了看对方骨折的左臂:“那这手臂?” 黄信给了他一个听起来很离谱,但仔细想想倒也合理的答案。 “李至刚误国,我欲殴之,隔着铁栅栏他躲得快,我便不慎把自己弄伤了。”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 “那黄御史不打算殴我吗?” 黄信倒也坦然:“李至刚年纪大,你年纪轻,而且我手臂折了,便是暴起,也是徒增折辱,并无这个必要。” 姜星火看着这个很特殊的“敌人”,说道: “黄御史倒是个刚直之人。” 黄信平淡地说道:“言官嘛国朝养士三十五载,总得有我这样的人或许我死的早几年,可陈瑛、纪纲,也不过酷吏鹰犬尔,以史为鉴,张汤、来俊臣这种人有什么好下场?威风几年,皇帝用不着了,就得以死来泄天下之愤了,你也一样。” 姜星火揣着手,笑着问道: “我也是酷吏吗?” 黄信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是酷吏,你是商鞅、王安石那般的人物,比之纪纲陈瑛,你的下场会更惨,变法失败了,皇帝怨你,你得死;变法成功了,皇帝怕你,你还得死。” “那照着黄御史这般说,我便没个活路了?”姜星火看着对方,问道。 “当然有。” 姜星火跟唠家常一样,微微仰起头。 “说说。” “你当相父,才有活路,还是弑君的相父。” 黄信哈哈大笑道:“就算你历经千难万险,把变法推行了下去,于国有大功,威望无双,陛下自觉时日无多的时候,也会带你走的。”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再结合最近永乐帝对于二皇子的态度,以及整个风暴里,从金忠到内阁,都隐约指向了大皇子的身影,很难不会心存顾虑。 变法即是证道,道心不坚,哪怕稍有瑕疵,都会眨眼间扩大为巨大的裂隙,而事实上,自打走上变法这条路,就注定了从上到下大多数人都会成为敌人,而原本的支持者,也极有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反目成仇。 心智不够强大的人,是走不了变法这条路的。 姜星火非但没有震惊,反而眉梢一挑:“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黄信的笑容收敛了起来。 “你觉得我是什么目的?” “变法是变法,为什么我现在能获得的线索,都在刻意往立储之争上引?手段很巧妙,也很管用.毕竟变法的支持力量里,大皇子很关键,若是能除了李至刚,支开夏原吉,再让我与大皇子离心,确实在最高层就没什么力量了。” 只需要稍有庙堂斗争经验的人都知道,打蛇是要打七寸的,既然是斗争,哪能不瞅着敌人的薄弱之处打? 变法能掀起这么浩大的声势,自然离不开姜星火通过狱中讲课,给大明帝国的高层换了脑子这个最关键的因素。 这是变法能起来的核心原因,但换个角度想,也同样是变法的薄弱之处。 变法确实是一场自上而下掀起的运动,这意味着变法只有在高层有着相对优势的力量,而极度缺乏中下层的支持者.江南之行或许稍稍改变了下层的情况,但在朝廷里,中级官员,还是反对变法者占绝大多数。 这是很好理解的一件事情,因为变法的主要政策之一就是“考成法”。 那么,如果你是姜星火的敌人,该如何针对姜星火? 自然不是直接上书弹劾姜星火,姜星火是圣人一样的人物,从公到私都没什么弱点,事实上,这也是姜星火拒绝指婚的因素之一,有了女人,就有了弱点,更何况这女人会带来一连串的亲戚,这些亲戚往往会成为被攻讦的借口。 所以肯定不能直接对姜星火动手,要削弱他的核心力量,也就是大明帝国最高层的支持者。 如果变法在最高层都失去了优势,甚至于姜星火和皇帝、大皇子都离心离德了起来,那么本就有些“空中楼阁”意味的变法的猝然崩塌,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黄信的面容严肃了起来,笑容在他的脸上彻底消失了。 “再让我猜猜说的不对,还请黄御史指正” 姜星火在椅子上幅度极大地扬起头,看着刑室的天花板。 “其一,虽然你串联了不少御史,但在我看来,恐怕未必是什么庙堂上有组织有体系的秘密团体勾结在一起,集体发动了这次行动,大明还没有到这一步.江南和江西籍贯的士大夫或许出了力,跟着纷纷上书,把水搅得很混,但那是基于自身利益的自发行动,如今看来,或许也是算计的一环,用来混淆视听。” “其二,幕后主使一定是有的,但去年庙堂来了一次大清洗,建文帝任用的那些尚书、侍郎基本都被换掉了,连中层的郎中、主事,人员变动规模都极大,恐怕幕后主使,也未必见得是什么身居高位之人,甚至现在是不是朝廷官员,都不好说但无论如何,其人或几人,在庙堂中的影响力,一定是有的。” “其三,你们并不强大。” 姜星火松了松脖颈,站了起来,俯视着黄信。 “你们看到了所谓的‘弱点’,也确实这么做了,但到了今日,你却只能用言语来挑拨我,这恰恰是你、或者说你们,无能为力的一种表现。” “答案也很简单如果高层不内斗,皇帝、皇子、尚书、勋贵,都坚持变法,那么不管你们怎么谋划,还是赢不了。” 黄信沉默着,他没想到,在姜星火眼中,自己等人已经是黔驴技穷。 黄信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评价你说的话,但是我要说的是,即便我们输了,你还是赢不了。” “哦?你是说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反对者、挑战者?” “不,你虽然有种种神异之处,可你的敌人却非是你能对抗的.有一句话我并未哄骗你,终有一日,你将与陛下分道扬镳,到了那时,你纵使有滔天的能耐,也敌不过皇权。” “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对于变法来说,景清的血誓,只是一个引子。” 姜星火冷淡的说道:“现在,你们的挑战,才是真正开始。” 黄信用右手挠了挠满是跳蚤的发髻,低头道。 “我观察你很久了,若是没猜错的话,下一步你的‘强国富民’,便是要跟王安石一样,走理财的路子了吧你学着荀子、韩非、商鞅那套,舍王道行霸道以治国,舍大义求实利以富国,可你的对手不只是士大夫,还有积累了数百年的道德学问,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比任何庙堂上的人都令人畏惧得多。” “我知道你很强,在学问上攻破了理学最后的几座阻碍之一,便是称为一代儒宗也毫不过分,可永康学派的龙川先生(陈亮)便不强吗?我观你的学问路子,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才能出真知’,走的还是龙川、心水(叶适)两位先生的事功之学(主张务实而不务虚,强调理论必须通过实际的活动来检验,认为‘无验于事者,其言不合,无考于器者,其道不化’)的路子吧。” 这里的浙东永嘉、永康事功学派,指的是以叶适和陈亮为代表的学问派别,与当时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并列为南宋儒学三大学派,只不过事功之学较少为后人所知。 黄信晒然道: “要变法,有些东西是绕不过去的。” “龙川先生和朱子的王霸义利之辩,再来一次,你觉得你能赢吗?” 黄信没有说谎,变法的最大阻碍,从来都不是什么庙堂上搞政争的文官士大夫。 只要是个体,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是无足轻重的。 事实上,若是只靠砍人就能变法,那历朝历代敢砍人、有意愿变革的帝王名相多了去了,怎么没几个敢动又能成功的呢? 变法,表面上变得是法度,守旧,表面上守得是旧制。 可实际上归根结底,争得是庙堂乃至社会道德里最核心的命题,是不折不扣的道统之争。 能不能不争道统,而直接变法闷声发大财? 在中国古代的庙堂环境中,答案是不能。 因为变法必然涉及到最经典的“王霸之辨、义利之辨、古今之辨”,这三个中国古代政治哲学中最核心的争论。 就“王道”和“霸道”来说,这不仅是价值取向不同的问题,而且在现实庙堂领域,也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和各自的实质内容,正如宋人张木式所说:学者须先明王霸之辨,而后可论治体,这就是说辨别“王霸”并不仅仅是哲学思辨,而是非常现实的庙堂问题。 至于“义利之辨”,义利问题和义利关系在儒家伦理思想与价值观中是极为重要的,而程颢、程颐、朱熹等人坚持董仲舒的观点,认为道义和功利是互相排斥的.讲道义当然容易,当然是某种庙堂正确,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指点点可太爽了,可变法,就是要重功利而轻道义。 “古今之辩”就更不用多说了,庙堂上到底是祖宗之法不可变,还是说法度要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学术上到底是师古,还是师今?这些问题从来都不是单纯地哲学问题,而是极为敏感的庙堂问题。 总而言之,古今、王霸、义利,这是几千年都绕不过的老命题。 姜星火就算是让朱棣把所有反对者都砍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就算是说气话,到最后还是绕不开这些问题。 想要变法,想要进行儒教变革,解除思想禁锢,与制造力同时解锁,来完成从思想到现实的双重变革,那么这些挑战是他所必须面对的。 换言之,是时候掀起一场思想上的讨论与变革了。 这才是“启蒙大明”真正要做的事情。 只有完成思想解锢,近代科学才有最基础的发展和传播的空间,有了近代科学,才能进一步促进工业化,让这个世界的大明走上一条新路,这是发展科学的前置条件。 说实话,光靠科学实验震惊古人是没用的,古代从来不缺奇思妙想,缺的是给这些奇思妙想建立一间遮风避雨大厦的人。 姜星火走到了刑房的小窗前,打开了遮挡光线的木窗。 外边,依旧是阳光灿烂的夏日。 隔着一条御河,对面街头巷尾,依然热闹喧哗着。 但在姜星火的眼中,却有寒气渐渐滋生。 “真理不辩不明,古今之辩,王霸之辩,义利之辩,不过是我路上的三块绊脚石罢了,你且好好活着,看我如何踢走便是。” 姜星火回望着黄信,一字一句,平静地说道。 “朱熹能宣称他‘赢’,是因为他的对手不是我。”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三章 徐家 魏国公府,后花园中。 晚风拂过枝叶,摇曳不定。 魏国公徐辉祖站在亭子里,望着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出神。 “大哥,该吃饭了,再过两个时辰天快黑了。”徐妙锦走近他身边低声提醒道。 “嗯?”徐辉祖转头看向她:“小妹,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了。”徐妙锦轻声说道。 自从自家大哥从五军都督府回来,便是这副闷闷不乐的模样,连带着徐氏家人也跟着心情不好起来,今日大哥反常到更是到了用膳点都没有吃饭的意思。 “那就去吧。”徐辉祖收拾起眼中的落寞之色,对小妹勉强笑道。 徐妙锦点点头和他并肩向内宅行去,刚迈上台阶却被人叫住。 “小姑小姑!”清脆悦耳如百灵鸟般的女童声音传来,紧接着便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少女跑了过来,正是徐达的二儿子中军都督佥事徐膺绪的女儿。 “蓉儿和娴儿怎么还在外边疯玩?你爹娘可等急了。”徐妙锦皱眉呵斥道。 蓉儿吐了吐舌头没有应声。 娴儿则哼了声:“爹爹才没回来,谁让娘总把我关在屋里读书练字的,我才不要长大了嫁给书呆子呢。” 她话未说完便被蓉儿扯了衣袖拉住,蓉儿冲徐辉祖露出甜美乖巧的笑容:“大伯,我们只是出来吹吹风罢了,马上就回屋去。” 徐辉祖勉强笑了笑,抬脚向前走去,留下两个少女相视撇嘴。 徐妙锦瞪了娴儿一眼:“你爹不许你习武又不是以后让伱嫁书呆子,你娘就是故意吓唬你的。” “真的吗?”娴儿顿时高兴起来,伸手挽住徐妙锦的胳膊,撒娇说道,“小姑,我爹最听你的话,你帮我问问嘛,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总是读书练字啊。” 看着娴儿期盼的目光,徐妙锦无奈的叹口气,拿她没办法:“好啦好啦,我会问问二哥的,你先放开我。” “好嘞。”娴儿忙松开手蹦跳几步。 “还有,以后你俩别老往外跑知道吗?”徐妙锦又板起脸叮嘱道。 蓉儿再次做鬼脸:“我知道啦,小姑,你最唠叨了。” 说罢拉着妹妹的手调皮的向内院跑去,惹得徐妙锦跺了跺脚。 待徐妙锦追上大哥走进内宅,穿过垂花门进了花厅,厅内灯火通明,桌案旁坐着几个人和几个孩童,看到进来,纷纷起身。 “妙锦啊,来。”一位年长的妇人慈爱的招呼道。 “母亲。”徐妙锦走到妇人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另一张空置的椅子上,微微愣了愣,旋即又恢复自然。 老妇人是徐达的妾室孙氏,也是徐达二儿子徐膺绪的生母,至于正经的中山王夫人谢氏(淮西老将谢再兴次女,朱元璋侄子朱文正的妻妹),早已因生性狂妄善妒,言行失礼,被朱元璋赐死,所以徐达死后,孙氏虽然不是中山王夫人,但在府中却颇有地位。 “这椅子是什么意思?” 徐辉祖今日在五军都督府被排挤得难堪,心情极差,此时直接蹙眉问道。 二房徐膺绪的妻子陪着小心道:“皇后说今晚有可能要回来省亲,不摆仪仗。” 徐辉祖一怔,虽然皇宫跟魏国公府离的很近,但徐皇后当然不会跟普通人家一样,没事回娘家串门来,这次一定是有重要事情要跟他们说的。 不多时,徐辉祖便见二弟徐膺绪回来了。 徐膺绪是中军都督佥事,由于是庶出,只世袭了指挥使衔,平素是个庸懦无刚的老好人,并没有参与今日五军都督府的会议,但此时却是一脸喜色的样子。 “大哥!”徐膺绪喊道,一脸兴奋的看着他。 徐妙锦心头叹了口气,不管是嫡出还是庶出,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现在徐家处境艰难,而且徐膺绪又是个软包子,这时候大哥要外调,哪有一脸喜色的道理。 “怎么了?”徐辉祖沉着脸问道,语气有些冷硬。 徐膺绪笑眯眯道:“你走的早,未曾见到,都督府的侯伯们今日却是被国师大大地杀了一番威风。” “哦?” 徐辉祖一愣。 那帮燕军的臭丘八,一个个拽得跟天王老子一样,如何能让姜星火杀了威风? 徐膺绪兴致勃勃地给一家人讲了他从要好同僚那里听来的故事,跟徐辉祖这个生性高傲的中山王嫡长子不同,徐膺绪没什么脾性,反而在五军都督府里还真有几个能称得上朋友的交好。 眼下形势敏感,江阴侯吴高、安陆侯吴杰、凤翔侯张杰、栾城侯李庄,这四个跟着李景隆、徐辉祖抱团的洪武开国勋贵二代,也都有了靠边站的趋势,故此,反而不敢派人来魏国公府上通风报信。 “我不是针对在座的哪一位,我说的是你们都是垃圾。” 当听到徐膺绪转述的姜星火这句话时,徐辉祖都不禁有些忍俊不禁,但转而就在好奇,姜星火是怎么平平安安走出五军都督府的。 等到徐膺绪又讲到了姜星火那套战争理论的时候,徐辉祖陷入了深思。 将某个利益绑定在自己战车上,尤其是不可割舍利益绑定,这是极管用的庙堂手段。 毕竟姜星火点化出了新的制造力,而这些大量制造出的货物商品,如果不能在国外找到倾销市场,那么就会对大明国内的民间棉纺织业造成毁灭性的冲击。 而将军不仅能通过军事手段解决这一难题,还能从中获取功勋,以及商品销售的分红,可谓是动力十足,如果整个战争模式真的这么进行,那么想必不出多久,只要安南见了甜头,整个大明的勋贵武臣阶层,都会牢牢地跟变法绑定在一起,到了那个时候,谁反对变法,那就是断全体武将的财路。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敢杀他们父母,那这些武将和下面的校尉,就敢带兵拿着刀子杀反对变法者的全家。 换言之,只要安南打下来,商品能持续地卖出去,换取源源不断的利润,那么变法就走出了第二步,彻底立于不败之地了。 等听完徐膺绪关于军阶的讲述,以及姜星火是怎么被前倨后恭的将军们恭送出去的,徐辉祖难得地笑了起来,笑完说道。 “江南棉纺织业手工工场的分红吗?景昌在那边负责治安,稍后我去信问问。” 见家主心情好了不少,一家人面上也都没了愁容,就在此时,外面也传来了仆人的通传。 徐皇后带着几名宫女、太监,没有大摆排场,很低调的回到了娘家。 不过必要的规矩还是有的,中门大开,魏国公徐辉祖以降,叩拜行礼。 “见过皇后娘娘。” 徐辉祖跪倒在地,声音略显嘶哑,“臣徐辉祖恭迎皇后娘娘。” “本宫今日回府省亲,不宜喧哗,诸位免礼吧。”徐皇后轻启红唇温婉地说道,声音柔美如水,周身威势却颇为令人肃穆。 显然,从燕王/燕王妃到皇帝/皇后,近一年的身份转变,改变的不仅仅是朱棣,这对夫妻已经彻底适应了新的身份和与之相匹配的一切。 徐辉祖缓缓起身,众人依次起身,站立两侧。 行礼完毕,徐皇后也自在了许多。 “都是自家人,走吧。”徐皇后微笑着说道,抬脚朝内室走去。 众人紧随其后亦步亦趋,鱼贯进入了花厅。 徐皇后端坐在首位,孙老夫人则陪在次座,徐辉祖、徐膺绪及徐妙锦等兄弟姐妹则坐在两旁,不过身份却切换到了家宴的模式上,以辈分相称。 “来喝碗燕窝汤,这是我让厨房特制的,很滋补。”孙老夫人含笑说道,端起一小碗燕窝递给她。 “谢谢母亲(非亲生,亲生则称呼娘亲)。” 徐皇后点头说道,却只是把碗放在身前的桌子上。 “大妹今日回府省亲,不知为何事?”坐下后,徐辉祖率先询问道。 徐皇后笑吟吟道:“听闻最近发生不少事,不过大哥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徐辉祖苦涩地笑了笑,道:“是大哥的不是,靖难惹怒了陛下,才导致徐家如今的局面,幸得大妹庇护。” 徐皇后点了点头,目光扫视在场众人,徐辉祖马上要被调到北边去,庶出的徐膺绪既不是该挑大梁的也没有这个能力的,小妹徐妙锦徐皇后微微摇了摇头,徐妙锦虽然颇有才学,但到底是个姑娘家,遇到麻烦也没办法解决。 “看来还是要提点提点大哥。”徐皇后心中暗道。 念及至此,徐皇后问道:“变法的事情,大哥是怎么看的?” 徐辉祖摇了摇头,他与姜星火没交集,自然更谈不上了解,只是姜星火所提出的变法,他出于魏国公府掌舵人的固有谨慎,是绝对不会轻易表态赞成的。 徐皇后也不好说太多,只能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曹国公下个月就要从日本归国了,曹国公是国师的旧友,对变法的态度,一向是支持的.洪武开国勋贵,多以魏、曹两家马首是瞻,若是到了彼时,有些事情就晚了。” 徐辉祖近乎犹豫的谨慎,在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不是不清楚,大妹是带着皇帝的意思来的,可骨子里遵守秩序的本能,让他还是下不定决心,旗帜鲜明地表态支持变法。 更何况,眼下庙堂里反对变法的声音是如此汹涌,而变法派明显处于极端不利的情况。 这种情况,并非是获取勋贵武臣的支持,就能够得到扭转的。 毕竟变法涉及到的,大多都是行政事务,而很少涉及军事。 见徐辉祖这副模样,徐皇后心头也叹了口气,不过也并未因这件事为难徐辉祖必须表态,毕竟徐辉祖也有他的考量而徐家跟以前比是已经落魄了,但还有徐皇后这个后盾,就算有人不满意,也不会把矛头直接指向徐家。 徐皇后继续说道:“咱们只要守住了根基,总能够慢慢恢复起来。” 说着,她将目光移到了徐膺绪的身上:“二弟在中军都督府作佥事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宫与陛下说了,这次评定将阶,于情于理你是该评上的。” “大姐谬赞了,只是尽忠职守罢了。”徐膺绪谦虚地说道。 “好了。”徐皇后顿了顿,说道:“本宫今日来是想告诉诸位一个消息。” 说着,徐皇后的脸上绽开了一抹微笑:“四弟(徐增寿)追赠的事情陛下亲口定下来了,赠钦承父业推诚守正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进爵为定国公,子孙世袭,谥号‘忠愍’.等圣旨下来,景昌就袭爵成为定国公了。” 徐家众人听了这番话,无疑是欣喜万分的,尤其是徐辉祖。 虽然随着靖难之役的结束,徐家已经失去了往日在军中的地位,但如果能拥有“一门双国公”的待遇,那么徐家的影响力,不说迅速恢复到往日的鼎盛时期,起码在徐辉祖北上后,也不至于沦落到太难堪的地步,至于家族内部各房地位,暂时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徐景昌是徐家第三代,又是四房的长子,第二代长房的徐辉祖还在呢。 其他人眼里同样闪烁着激动兴奋的泪花,徐家的落寞,如今总算看到振兴希望。 “那景昌会进五军都督府,或者去外面领军吗?”徐妙锦忽然问道。 “景昌另有任用。” 徐皇后倒也不瞒着家人,直接说道:“国师在江南变法的事情做的很成功,棉纺织业只是第一个行业,后续钢铁、煤炭,还有什么袁、张二位真人弄的‘化工’,反正要弄很多行业,这些新东西都是跟以往极不同的,这些事情民间的商人不能主导,还是跟下西洋一样,要以皇室、宗室、勋贵的钱来做,景昌不仅是国师的学生,也是勋贵圈子的人,更是陛下的侄子,来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徐辉祖了然地点了点头,徐景昌资历太浅约等于零,毫无战功年纪又轻,就算是国公,进了五军都督府也一样会被架的不上不下,反倒不如做这需要特定人选的要害差事,也算是个核心的纽带人物,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喔对了。”徐皇后转向徐妙锦,“你也有差事。” “我也有差事?”徐妙锦呆了呆。 “曹国公回国,日本也会有几位人物跟着来南京觐见,其中有一位,是日本南朝的内亲王,换咱们的说法便是郡主(日本国王属于大明的亲王级),到时候可能会去江南转转开开眼界,你不是早就说想出去玩了吗?到时候便一起去吧.这位内亲王是有继承权的,国师对陛下说,这女子可以成为发动战争的最好借口之一。” “倭人耶!”娴儿惊呼出声,马上被徐膺绪的妻子捂住了嘴巴。 小女娃不吱声还好一开口,顿时让徐皇后又想起来一件事。 “皇长孙到了该进学的年纪,除了几位开蒙的翰林,陛下还委了国师费心,到时候你们也跟着做个伴吧。” 蓉儿悄悄地躲在了娘亲身后,也被无情地拎了出来。 “你也得去。” 然后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只可惜干嚎不掉眼泪。 “装哭也没用!” 徐妙锦敲了敲侄女的小脑瓜,顿时止住了持续长达一个呼吸的哭声。 饭是没吃成,叙完话时间也就差不多了,徐皇后单独对徐妙锦说道:“小妹,路上你陪我。” 徐妙锦知道大姐有话对她说,知趣地点了点头。 等到两人离开了魏国公府进入玉辂以后,徐妙锦轻叹了一口气:“大姐.” 徐皇后伸手按住了她,打断了她的话:“别急,听我慢慢说给你听。” 见徐皇后神色严肃,显然这次并非玩笑,徐妙锦立刻应了。 徐妙锦点头以后,徐皇后这才将目前发生的种种娓娓道来。 “陛下是支持变法的,但你大哥性子拗,又太过谨慎,徐家想要恢复往日的荣光,不光是景昌那边要做事。我和陛下,之前也想撮合你和姜星火的婚事,可姜星火他是谪仙人,在人间是要做圣人的,便是高门贵女,也非他所愿.我今日是要来问问你的想法,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虽然徐家失势的这些日子里,徐妙锦一直都表现的十分乖巧懂事,但是她的性格其实比较像乃父徐达大将军,也有些倔强在里面。 如果是平时,即使再难办,为了家族她也会尽力而为,但是关系到自己的未来,她必须慎之又慎。 见徐妙锦脸上隐约流露出犹豫之态,徐皇后摇了摇头。 “小妹,你也是徐家的嫡女,若是你不愿,没人会强迫你。” 徐妙锦默默地低下了头。 徐皇后看见小妹脸上满是愧疚与自责,于是温言劝导。 “其实这件事也怪不了你,谁都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原本洪武三十年的时候,太祖高皇帝就该把你指婚给皇子的,可惜当时出了变故,靖难乱起,又耽误了四年.现在要看你的意思。” 徐妙锦咬着唇说道:“国、姜星火自然是我见过最难得一见的风华人物,学问通天彻地,有称量天下之才,便是人也长得极俊朗,姿容称得上是风神八面,可我始终觉得他很疏离,让人崇拜,却亲近不起来,更遑论成家过日子了。” 徐皇后微微一怔,问道:“这是为何?” “就好像” 徐妙锦想了几息,方才说道:“就好像是道衍老和尚似地,他也不求什么,世俗的名啊、利啊,都如浮云一般,活的不真切,可能人的学问到了这般境地,都是如此吧。” 徐皇后颔首道:“景昌跟我说过,国师所求,非是良眷,而是同路之人。” “同路之人,他要去哪?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徐皇后摇了摇头,只说道:“或许你可以去问问老和尚,在他那里,你应该能得到答案。” 徐妙锦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点头答应了下来。 见状,徐皇后欣慰地摸了摸小妹的发顶:“无论如何,我徐家的女儿没有愁嫁不出去的道理,若是你从老和尚那得到的答案并不逞心如意,大姐再给你选人就是了。” “嗯,谢谢大姐。”徐妙锦抬头望着徐皇后,“大姐,你也累了,早些回宫休息吧。” 徐皇后微微颔首:“嗯。” 等到徐妙锦离开玉辂,徐皇后的神色立刻暗沉下来。 刚才她说的一番话虽然有鼓励小妹的意思,但更多的却是为了徐家以后铺路,徐皇后的身体,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好了。 她虽贵为皇后,但是有些事情,其实她根本无力改变,老大和老二的争储,她都看在眼里,而如果小妹顺利嫁给姜星火,变法又将压倒争储的矛盾,她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日子也会过的舒服很多徐家以后,也会随着变法的成功,而彻底重新确立地位。 这样哪怕自己以后无法庇护徐家,有着姜星火的帮衬,徐家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两年的状态。 不过,不出意料地是,拐了一条街,到荣国公府登门拜访老和尚的徐妙锦也扑了个空。 —————— 应天府江宁镇,景行书院。 神秘失踪的姚广孝下了马车,打量着书院的牌匾,很容易就想到了书院名称的来历,非是《诗经·小雅·车辖》里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而是来自《赵氏鄮山书院诗》的最后一句“睎之则是,景行是行”,也是书院主人曾经作为鄮山书院院长的某种回忆。 果不其然,迈过门槛,步入书院之中,朗朗读书声萦绕在耳边。 “国学在国,乡校在乡。在遂曰序,在党曰庠。 虞夏殷周,厥制弥详。家亦有塾,以修以藏。 蒙而已养,长罔不臧。下而为士,上而侯王。 莫不有师,扶纲植常。生人之类,赖此以生” 姚广孝“呵”了一声。 “纲常名教。” 走过回廊,前面便是书院的大堂,姚广孝刚要继续往前走去,却被一个身穿素衣的少女拦住了去路:“这位法师,你找谁?可是有什么事吗?” 看见少女清秀的脸庞,姚广孝心头微动:“老夫姓姚,受你祖父邀请,前来赴会。” 少女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老者竟然是那位传说中的人物,也是学生们口中的“妖僧”,顿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好半响才说话:“哦原来如此啊,那请随我来吧。” 两人从另一侧往后院方向而去,不一会儿,便抵达一处幽静别致的小亭中。 亭外树木郁郁葱葱,青苔爬满石阶,一阵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亭中放置着竹桌竹椅,还摆放了些许花草盆栽。 亭内只有一人端坐,背对着二人。 听闻脚步声,男子缓慢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孔,看着已是七老八十的样子。 姚广孝当然认得他,当面之人,便是如今大明儒学界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高逊志。 高逊志,字士敏,号啬庵,徐州萧县人,元末为鄮山书院长。洪武朝时入仕点为翰林,负责编修元史,累迁吏部侍郎,在建文二年与之前那个辞职的董伦共同主会试,那一届会试,杨荣、杨溥、金幼孜等人,皆是高逊志的学生。 在大明的儒学界,那位被后世称之为“明初理学之冠”,能单独一个人在《明史》里列传的曹端,此时尚在河洛之地讲学,并未出山。 因此,在大明儒学界的地位,几乎无人能与这位八旬老人相媲美。 高逊志当年也算是温文尔雅,如今虽然年纪老迈,但仍有一股儒者的气质,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几分从容正气,让人不由得心折。 素衣少女退去,只留二人相谈。 “主人浮舸去,燕子空守梁。果熟无人采,留供过客尝。” “姚兄,多年未见,可安好?” 姚广孝那里听不出来,这首诗是在不漏痕迹地暗讽永乐帝这个“燕子”鸠占鹊巢,而建文帝这个“主人”已然远走。 “身体尚好只可惜当年北郭十友,已然凋零矣。” 姚广孝走向桌旁,拿起桌案上的茶壶,替高逊志斟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杯,轻啜一口,赞道:“好茶!” 提及当年的相识,高逊志眼眸中闪烁着一丝感伤,不禁回忆起了当年的情形,不过他毕竟不是寻常凡夫俗子,很快就收敛好心绪。 “姚兄既然来了,怎地也不通知老夫一声,也好尽尽地主之谊。” 高逊志淡淡道,语气中透着疏远。 姚广孝叹息一声:“我若通知了高兄怕是无暇接待我。” 两人皆默契的缄口不言。 片刻后,高逊志抬头问道:“姚兄此次前来,究竟所谓何事?” “我此次前来,确实是为了确认一桩事。” 姚广孝将目光停留在眼前这个老友身上,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说道。 “高兄,你深得建文帝的赏识器重,若是我没看错,建文帝赐予的‘讲幄宣劳’匾额,刚才还挂在你书院里吧燕军渡江,你作为太常寺卿挂冠而去,有人说你要做伯夷叔齐那样的西山饿夫,再也不愿意出仕了。” “如今庙堂风暴骤起,这里面,你到底插没插手。”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四章 于谦 “姚兄,我早说过我已隐居山野,不涉政事。”高逊志摇了摇头,叹息道。 “我也希望如此。” 姚广孝眯了眯眼睛,盯着对方浑浊的双目。 良久之后,姚广孝叹了口气:“罢了,不管你到底参与了多少,我希望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都有谁参与其中。” 姚广孝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单,折开递给了高逊志。 高逊志匆匆扫了一眼,面色不变,只道:“姚兄说笑了,我哪里懂这些。” 姚广孝闻言皱眉:“高兄,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建文输的一败涂地,输在哪里,你还看不明白吗?又何必执迷不悟呢?况且陛下乃是天命所归,若是硬抗,恐怕会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 嗯,用来对付讲这一套的士大夫就是“天命所归”,换个场景那就是“吸血虫耶”了。 “姚兄。” 高逊志苦涩一笑,“姚兄,伱我虽相交数十年,但也许你根本不了解我,这世间我所坚持的,并非是以一时强权所能压倒。” “四十多年前,你我刚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我定居嘉兴新丰高家埭隐居,为的就是不愿仕元,我当时决意仕途十五年,与牛谅、陈世昌、徐一夔、周棐这些抗元志士谈论国事.我那句‘不可久留豺虎地,南方犹有未招魂’,你难道不记得了吗?至正二十四年重阳,诸友登临广福寺,那时候我说过,我们都是炎黄子孙、地方精英,本应为国效力,怎奈生不逢时,等到大明开国,汉人扬眉吐气,我不是也欣然入仕了?” “可如今我又看到了什么?燕军里的蒙古鞑子,又一次踏足了江南的土地!难道我还要坐视他们继续糟践黎民百姓?祸害我汉人的江山?” “唉!” 姚广孝长长叹息一声,自知跟高逊志分辨鞑官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忽然站起身来,朝着高逊志躬身一揖:“高兄,你我虽为旧交,但毕竟已非同路之人,你的选择,姚某尊重,可若是让姚某发现你的所作所为真的影响到了变法,也不要怪姚某不念旧情了。” 说完,姚广孝离开了凉亭,向外走去。 “姚兄.”高逊志叫唤了一声,但姚广孝却像是充耳未闻一般,径直离去。 姚广孝一走,凉亭中陷入了寂静之中。 姚广孝临走前的话,令高逊志心中五味陈杂,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哎——” 望着姚广孝早已远去的回廊门口,高逊志微微一怔。 半晌后,高逊志低下头,看着凉亭细绳上挂着的一幅画,喃喃自语道:“当年你说卢元佐所藏江山图意境极妙,颇有王临川‘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之韵味,我便挂到了书房里,如今每日观瞻时,仿佛看到了当年我你诸友一同游玩的场景只可惜,岁月催人老呀,我已是耄耋之年了。” 良久,他长长的呼吸了一口空气,低头抚摸起桌上的茶盏来。 “我不曾背叛年少时的理想啊,我只不过想让这个天下更好一点罢了……姚兄,你又怎么知晓我的用意呢?” “爷爷,那老和尚终于走啦。” 方才那素衣少女进来,扑向高逊志怀中撒娇起来:“您没事吧。” “放心吧,爷爷没事。” 高逊志宠溺的揉了揉孙女的脑袋。 素衣少女立刻鼓起腮帮子,愤愤不平起来:“可是要是要是爷爷遇到危险了,娘可怎么办?我娘这段时间忙的饭都没时间吃了呢!” “傻丫头,你娘这段时间是忙碌一些,因为咱们家马上要搬了,你先收拾一番东西,爷爷一会儿就送你们离开这里。” “哦。” 素衣少女闷闷的应了一声,随即打算转身回屋,收拾起行李来,却忽然问道:“爷爷,我们要搬到哪里去呀?” “去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叫扬州府,那里风景很美,你肯定会喜欢的。” 高逊志慈爱地望着孙女,柔声道:“等安顿好了你们,爷爷讲完书院的课业,就过去陪你。” “嗯!” 素衣少女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 她看着自己的爷爷,她总觉得爷爷怪怪的,但却又找不到异常。 夜色渐浓,高逊志却没有入睡,而是在院中踱步,思索着自己的未来。 他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自己如今恐怕已经上了姚广孝的监视名单。 这种情况下,自己若继续做些事情,那就是等同于造反了,有诛灭九族的风险,而不做事情,也同样不安全,当务之急是怎么把女儿和孙女转移出去,让她们隐姓埋名过日子。 “高太常(高逊志建文时任太常寺少卿,正四品)。” 一阵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有个声音传来,一个人影推开门潜入了院落。 “茅副宪!” 高逊志抬起头来,借着月光打量了刹那,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怎么来了?” 来人非是旁人,正是建文朝左副都御使(正三品),也就是陈瑛这个职位的前任,也是最顽固的建文余孽之一,茅大芳。 或许是由于姜星火这个穿越者的影响,在建文四年这个时间节点上,南京城内一些人物的历史线,发生了微小的偏移。 譬如茅大芳,南京城破之时,其人却是并未自杀殉节或下狱等死,而是悄悄弃官潜出城去欲效仿齐、黄等辈前往江南募兵,可其人不过是一宿儒,文章倒是犀利,兵事一概不知,如何募兵、练兵、养兵.完全是一头雾水。 不过这倒也救了他,更能做事的周缙,反倒没有躲过去年的清扫,等晓得周缙在江南事败,还是亲手被永乐帝逮到,茅大芳更是躲藏的愈发隐秘了起来。 但是,能让堂堂前正三品大员深夜前来联络,背后之人究竟是什么分量,可想而知。 再联想到之前道衍的突然拜访,高逊志心中也有了几分猜测。 高逊志扫视四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正常的音量说道:“你是来找我喝酒吗?” 茅大芳笑了笑道:“这个时辰,正合适。” “你我许久未见,确实应该好好畅饮几杯。” 高逊志微微颔首,站了起来,似乎是要邀请对方到屋内小酌一番。 两人坐在里屋凳上,也不点灯,茅大芳本想说话,高逊志抬手示意他噤声,随后揭开厚布,拿出了一小竹笼,却是给孙女的玩具,一笼蛐蛐。 “啾啾~”的叫声掩盖住了两人的谈话, 高逊志看了看手上的蛐蛐,又看向窗外漆黑的天空,叹气道:“我听.我以为你会死。” 茅大芳轻蔑地哼了声道:“这种事,只有愚蠢透顶的人才相信,我不但活的很好,而且还要做成齐泰和黄子澄都做不到的事情。” 看着一脸恨色的茅大芳,听着他说的话,很多最近听闻的事情瞬间就被串联到了一起。 怪不得黄信会突然跳出来,怪不得会有这么多的御史、给事中一起上书,如果这背后是茅大芳在串联,那就不奇怪了。 跟共同执掌了都察院系统不知道多少年的茅大芳、黄信两位副宪相比,初来乍到的陈瑛什么都不是。 可是以高逊志对他们二人的了解,不管是迂腐偏激的茅大芳,还是聪明且有察人之能的黄信,都不足以做成这等周密的大事。 一定还有人在背后。 高逊志自动忽略了他的话,闻言脸上只浮现出欣慰的神情:“你还活着,就好。” 茅大芳听出了对方话语里的意思,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那你呢?你又准备何去何从?就这么活着?这世道,谁活着不是受罪,早晚都会死,还不如搏它一搏,哪怕死了也能够对得起先帝知遇之恩了。” 高逊志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旋即恢复平静,竟是真的端起小桌子上的酒盅,自己给自己倒了,抿了一口,放下酒盅后道:“你来我这里,就是想要鼓动我?” “当然不止。”茅大芳摇了摇头道:“我此次前来,除了与你说这些,主要还是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告诉你。” “哦?” 茅大芳道:“据可靠消息称,国师姜星火已经回归京师,其人在江南逼捐纳粮胡作非为,更是另立学说妖言惑众,危害理学根基,不管是要阻止改变祖宗法度维护士绅利益,还是宣扬程朱正统打击异端,都必须先解决掉他。” 高逊志摇头道:“姜星火在京师人脉关系颇为复杂,而且极善谋划,你想要动他绝非易事,甚至有性命危险。” “这一切,你可考虑清楚了?” 茅大芳听罢,眉头皱起,陷入沉吟。 茅大芳倒不是犹豫要不要做这件事,计划早都定下了,而是有些事情,他不知道该不该跟高逊志透露。 茅大芳认为,姜星火在建文末年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成为变法一派的核心骨干,在朝廷内拥有着极高的影响力,而且此人极擅算计,种种政策可谓是惊世骇俗,连他身后那位都不敢轻视,要对付这样的存在,绝非简单的刺杀就行,必须要做足万全准备才行。 而且,也不是说刺杀姜星火,变法就能彻底停止,随着祈雨的实践方法论和‘以矛盾解太极’等等新思潮的传播,变法在思想层面上,已经开始了。 “不仅是我考虑清楚了。” 听了茅大芳的回答,高逊志皱起了眉头:“茅副宪,你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茅大芳缓缓附耳说出了两个字。 “他还活着!” 高逊志一时失神,这就不简单了啊,毕竟这位与铁铉齐名的顶级大员南逃后便失去了踪迹,可虽然不再是以尚书衔掌平燕布政使司(注:靖难时期建文帝单独设置,治所为真定府,负责为真定大营从山西和河南等地筹集兵员粮饷,河北真定大营与山东德州为钳制燕军南下的两个大本营),可其人在朝野间仍有极大声望。 事实上,想要跟掌握了变法主导权的姜星火作对,若无这等够资历、能力、威望,勇于任事的大佬来在背后统筹谋划,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 而且此公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准备做这等大事,那就必然是有些把握的,绝不会贸然行动。 “需要我做什么?” “你是当代儒学第一人,我们需要你在士林里掀起声势.黄副宪(黄信)与我共事多年,乃是生死知己,此次他陷自身于囹圄,便是要给支持变法的李至刚拉下马来,以此为由头,对变法展开全面攻击。” “伪帝与姜星火的变法不得人心,虽然白莲教被残酷镇压了下去,但是反对他们的人太多了,只需要一点火苗,便会如燎原野火般将这对弑君逆贼和奸邪小人烧成灰烬!” “推崇荀子,伪作新学,已然招来了所有人的愤怒。” “而你高太常,就是点燃天下士子愤怒的那一把火!” 茅大芳慷慨陈词,不过高逊志却并不着急。 事实上,盲目乐观的茅大芳不是第一次起高调了. 去年南军灵璧决战大败,建文朝廷一片哀嚎,谁都知道军事上已经彻底没指望了,只有不知兵的茅大芳,还真信了梅殷梅驸马在淮安的十万老弱残兵能逆天改命,还特意寄诗给梅殷。 “幽燕消息近如何,闻道将军志不磨。 纵有火龙翻地轴,莫教铁骑过天河。 关中事业萧丞相,塞上功勋马伏波。 老我不才无补报,西风一度一悲歌。” 诗不错,激励梅殷率领淮安守军效仿楚汉之争时的萧何那样当后备军最终逆转局势,但梅殷这种托孤大臣级别的死忠分子都知道不能出城去送,于是随手给烧了。 高逊志略作思忖之后道:“此事容我仔细斟酌。” 茅大芳自然信得过高逊志的为人,不过还是说道:“希望高太常替我保密。” 高逊志点了点头道:“嗯,我明白。” “没关系,这段时间我会在江宁镇停留一阵子,你可以仔细考虑清楚了再来找我。” 茅大芳留下了联络方式后离开了。 房间内只剩下高逊志。 他坐立不安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茅大芳的那番话。 高逊志当然心动了,但他很清楚,他在儒林的影响力,还不够掀起这种针对变法的,能影响整个大明的大论战。 “茅大芳想要我做的,恐怕仅仅靠我自己,是做不到的。”高逊志喃喃自语着。 高逊志虽然在儒林中威望极高,但他永远高不过另外一个人。 想要真正捍卫儒学道统,只有那个人出山,才有可能做到搅得江湖倾覆,庙堂倒悬。 ——衍圣公。 准确地说,是衍圣公南宗。 之所以有南北两宗之分,是由于靖康之乱时,山东义军并起,这些义军在抗金的同时,也冲进阙里的孔庙和孔府,以致使其家所蓄藏荡然云散,到了建炎二年,义军的冲击和金兵的南下,使四十七代衍圣公孔端友在曲阜再也呆不下去了,以“赴扬州陪效祀(找完颜构)”为名,匆忙南奔,迁居浙江衢州,完颜构当然高兴,便给孔端友修建了家庙,并不断对他们赐田赐产,继续扶植,这便是史上所称的孔氏衍圣公南宗。 南宗孔端友没有儿子,其弟孔端操的儿子孔玠承袭爵位,其后子孙孔搢、孔文远、孔万春、孔洙都享有南宗“衍圣公”的封号,共传五世。 留在曲阜的孔端友之弟孔端操的次子孔璠,被伪齐刘豫政权封为了衍圣公,孔璠的三子孔摠的儿子孔元措又被金人封为衍圣公,这便是孔氏北宗。 显而易见地是,在绝大多数读书人的心中,对异族摇尾乞怜、本就是分支的北宗才是不正宗的,因此,至元十九年忽必烈统一后讨论这个问题时,众臣皆以寓衢者为大宗,于是召南宗衍圣公赴阙,想要让其回曲阜主持奉祀。 但这位衍圣公孔沫以先世庙墓在衢州,不忍离去,毅然让衍圣公爵位于曲阜宗弟孔治,并以母老为由,乞求南还,忽必烈赞叹其“宁违荣而不违道,真圣人后也”,于是拜为国子监祭酒兼提举浙东学校,给俸养廉,并予护持林庙玺书。 到了明代,南方文风鼎盛,南宗更是连着出了几位横绝一世的大儒,北宗反而日渐萧条了起来,在眼下永乐元年的这个时间节点,衍圣公南宗,虽然早已没有了“衍圣公”的封号,但无论是在全天下士人心中的地位,还是儒学造诣,都非山东北宗可比。 更何况,山东北宗现在“衍圣公”是空悬的,在建文元年、建文四年,连着卒了两位衍圣公,而眼下这位襁褓中的未来衍圣公孔彦缙,是建文三年三月出生的,当时曲阜被燕军占领,孔彦缙的名字还是当时的燕王世子朱高炽给取得 所以,北宗的小娃娃没人拿正眼看,反而是南宗这一代的孔希路,海内士林的威望已然达到顶点。 当年号称“道门硕儒”的龙虎山张宇初张天师,论道便是败于孔希路之手,深以为恨,甚至跟姜星火、袁珙、姚广孝一道开小会钻研理学破绽的时候,也没少在姜星火耳朵边上念叨这件事。 “可我要怎么才能说动孔希路?”高逊志皱眉沉吟,他不是蠢材,茅大芳刚才那番话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让自己通过士林舆论造势,造成足以影响时局的大事,推动朝局变化,既要反对严重损害了士绅利益的变法,也要反对弑君篡位的伪帝永乐,还要反对妖言惑众危害理学道统的国师姜星火。 南孔是顶级世家,在士林中名望无双,这不假,但即便是孔家,恐怕也不敢轻易掺合到这等事情中来。 因为一旦失控,那么整个南孔就完蛋了,会遭致灭顶之灾。 所以,必须要只谈姜星火伪学,对于道统的危害,而不能言及其他,把性质定位在道统之争上。 “这是唯一的出路了” —————— 姜先生很忙,正在忙着皇帝和皇子上课。 大本堂里,朱家五口难得齐聚一堂,还有一些送孩子来进学的王公贵胄在一旁旁听。 大本堂设立于洪武元年十一月,朱元璋建大本堂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延请名儒教授太子、亲王,此外,朱元璋还选“民间之俊秀、公卿之嫡子”,入堂中伴读。 嗯,俗称的陪太子读书。 当然了,大本堂不仅是太子、诸王读书学习之所,也是朱元璋与臣下讨论国事的场所,老朱就在这里研究出了公侯伯三等爵的制度,除此之外,还是老朱行家法的地方,朱棣也没少在这地方挨打。 既然是读书学习之所大本堂当然有藏书,不过这里的书,跟外面私塾教得不一样,很少教纲常伦理那套,而是皇子专属的精英化教育。 老朱说的明白:“诸子将有天下国家之责,教之之道当以正心为本卿等宜辅以实学,毋徒效文士记诵词章而已。” 所以姜星火教得东西,倒是丝毫不让大家感到意外。 “怪不得大哥说姜先生是真能处,教的都是治国为政的真东西,一点都不藏私。”送蓉儿和娴儿来上学的徐妙锦,听到旁边带李景隆女儿前来的前军都督府左都督李增枝(李景隆二弟)嘀咕道。 不过话说回来,本来今日是皇长孙朱瞻基还有一众王公贵胄家里的小孩,以及小于谦这种按“民间之俊秀”选出来的陪读生的开学第一课,然而也不知道朱棣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是指着朱高炽和朱高燧,让他俩先拜师。 姜先生最近课排的比较满,大本堂的、皇家军官学校的,以及要筹备建立的官吏岗前行政管理专业教育的培训班,可拜了师,也不能不教点,正好朱高炽、朱高燧手头拿着安南相关事情的奏折和情报,于是姜星火便避开军国机密,随便讲了讲。 本来朱高炽是送儿子来上学的,谁成想,这成了自己上学,儿子在旁边看着了。 “国朝得奏云,安南国王陈氏宗祀已绝,众推其人权理国事,欲求封爵,王此一方,这件事你们是都知道的” 姜星火大概给他们大概回顾了一下比较优势学说,以及之前提的对于朝鲜、安南的《贸易条约》,甚至还提到了,以后制造力饱和了,一部分纺织业也可以转移出去,大明做钢铁、煤炭等核心产业。 “就拿这件事来说你们觉得有什么想问的?” 朱高炽沉吟片刻,说道:“若是周边国家与大明形成了同一个朝贡体系下的贸易体,那么分工是否会导致某个国家,通过专精某个产业,来反而形成了对大明的垄断,甚至借着这个体系,实现自身国力的快速增长,威胁到大明呢?”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做到这一点很难,因为国与国之间的分工,一旦持续的时间久了,就会像是黄泥做成的碗被晒干、固化一样,之前我说过,大明追求的是在整个贸易体系,乃至白银宝钞体系中的绝对主导权,也就是贸易体系的对外垄断利差,而其他国家加入这一体系,则很难实现反超。” “我理解不了。” 朱高燧鹰钩鼻下的狭长双眸露出了疑惑,说道:“若是大明周边的这些国家与大明构成一个流通的体系,那岂不是就像几个水面高度不平、大小也不同的碗吗?水(贸易)只要流动,最后按理来说,这几个碗的水平都该持平才对吧。” 事实上,话糙理不糙,朱高燧的理解,这也是封闭经济增长模型的观点,也就是说,如果各个国家在工农业生产技术水平相同,且在封闭经济的情况之下,那么人均财富占有量就会趋同。 这里面“水”能流动的逻辑,就是基于资产回报递减原理,也就是,越穷的国家,资产就越稀缺,资产回报的利差就越高,增长就越快说人话就是基数低很容易翻番,倍数增加但绝对值并未增长太多。 但实际上,朱高燧还是没有理解国际贸易的精髓所在。 什么叫日月不落啊? 日月不落的意思就是,奥斯曼土耳其的地毯、马穆鲁克的大马士革刀世界上所有的物品,都处于强权体系的流通下。 朱高燧理解的贸易,还是处在封闭经济的情况之下,也就是说在没有真正“自由贸易”的情况之下。 但是,如果在“开门,自由贸易”的开放经济体系的理想条件之下,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姜星火没有着急揭晓答案,而是看向来大本堂上学的孩子们。 朱高炽似乎想到了答案,但看到姜星火的目光,也意识到了,这明面上是给他们兄弟二人讲的,但实际上,作为开学第一课,也是对孩子们的一次测试。 姜星火温和地说道:“小友们也不妨想想,想到什么可以直说。” 或许对于蓉儿和娴儿这样的小孩子来说,现在讨论大明和周边国家未来的贸易,简直是如听天书,但朱瞻基对此是有些理解的。 朱瞻基身份尊贵,自然不会怯场,当着皇爷爷的面,他巴不得表现一番,于是清了清嗓子,小身板挺得笔直,说道。 “三叔说的可能不太对往小了比喻,便如一个村子,有的家里穷,穷的只剩下一膀子力气,有的家里富,能置田置地。若是肯把钱财流动起来,卖力气的固然一开始干活,家里便能比以前富裕几倍,可长此以往,还是死卖力气。” “而家里富裕的,只需要花些钱,便能让人干更多地活,而且干活富裕几倍有了奔头,就得买新衣裳、新家具,干的累了还得吃些肉食补充体力.若是富家本来就投钱开了裁缝铺、家具店、猪肉摊呢?钱财岂不是又回到了富家人手里?” 事实上,虽然这个时代的人说不出什么经济学术语,但经济学原理还是很通俗的。 在赫克歇尔-俄林的“要素禀赋”模型里面,就体现了这个原理,也就是“要素价格均等化”,跟朱瞻基说的是基本一个意思。 富国的资本是丰裕的,而穷国的劳动力是丰裕的,本来,穷国因为资产稀缺,它的资产回报率要更高一些,它应该想办法努力发展资产密集型产业。 但是,一旦开展了“自由贸易”之后,由于比较优势和国际分工,穷国就会主要去生产、出口劳动密集型的产品,同时,进口资产密集型的产品,它就不去发展自己的资产密集型产业了。 所以由于要素禀赋不同带来的国际分工,整个贸易体系就会陷入一种固化状态,穷国就只能生产和出口劳动密集型的产品,而富国在资产乃至技术密集型产业上的优势就越来越大。 换言之,“自由贸易”带来的国际分工,其实是穷国的某种陷阱。 一开始靠着卖一膀子力气,增长的很快,但是你增长到某个程度,就会自然而然地停滞,因为核心的、高端的产业,都在大明手里。 第一个工业变革,便是钢铁、煤炭,若是展望第二次工业变革,则是电力(发电机、电灯、电车、电影放映机)、电讯(电话、电报)、石油(石油开采和石油化工)。 只要领先一个大版本,货币体系的主导权又在手里,千年帝国,绝非不可能之事。 然而就在小孩们也觉得自己懵懵懂懂,理解了朱瞻基的比喻时,一个小小的坚定声音,却忽然发了出来。 “可是这样不公平。” 小于谦的话语,让成年人们为之愕然。 “你是说,对别的国家不公平吗?” “不。” 于谦摇了摇头,他眼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这对大明的百姓不公平,如果以这般说法,只要别的国家能卖一膀子力气,就要有产业转移出去来求个更廉价的制造,那原本从事这些产业的大明百姓该怎么办呢?收入涨了,那猪肉、衣裳、家具的价格也涨了,总得要生活的,总不能因为百姓的一膀子力气贵了,就让他们眨眼间衣食无着吧。”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锦衣卫带到这里,但我想说的是,你们看的太远了,看看脚下的百姓吧。” ps:身体状态恢复了过来,把前几天欠的一点点都补上了。 (本章完) 七月更新计划兼求票! 身体状态恢复了过来,剧情该铺垫的基本都铺垫好了,七月打算爆更,把“王霸义利古今”的变法大论战以及安南剧情写完,暂定40万字,每天1.3万字。 成绩现在7.55万均了,想试试冲8万均,肯定还需要更多地曝光,爆更的话销售榜应该能肝上去,月票榜就得拜托诸位国师了! 在此求月票! 拜谢诸位国师了!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七月更新计划兼求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七十五章 义利 “你就是于谦。”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孩童,刹那间有些失神。 人物历史线被彻底改变,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时,这种错乱感会变得尤为强烈。 “正是草民。” 于谦礼貌性回应,小脸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语会引发多大的祸端。 “童言无忌尔。” 朱棣一句话把事情轻飘飘地揭了过去,大本堂里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朱棣复又说道:“倒真是一片赤子之心,去年寻访西湖时,便觉得你这娃娃不同寻常.至于你疑惑为什么锦衣卫把伱带到这里,是因为国朝有规矩,皇子皇孙进学,需有民间之俊秀伴读,食宿、藏书、纸笔、衣物等皆是免费,你是按这个规矩选来的。” 此时的朱棣,他已经从先前的沉思状态中走出,恢复到往日威严,说话间不动声色便给了于谦很大压力。 于谦当然认出了朱棣和胖胖的朱高炽,便是去年扮作富商和护卫的两人,如今心中彻底确定了此番前来京师的缘由后,反而下了某种决心。 于谦抬头望向姜星火,只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大明国师,正用复杂的目光审视着他。 “于谦、这可是于谦啊,你会是继承我理想的人吗?” 就在姜星火还在思量之际,如果换成别的少年郎或许会因为畏惧权贵等等原因不敢再开口,但对于谦而言却完全相反,他沉吟了几秒钟后,缓缓摇头:“还请陛下赐我回乡。” “嗯?” 听到这样的回答,大本堂内再度安静下来。 朱棣皱眉。 他原本以为自己抛出的善意,对方会立即欣喜接受。 毕竟像于谦这样年纪的孩童,最容易满足的就是荣华富贵和锦衣玉食,跟皇子皇孙吃一样的,穿绫罗绸缎,只需跟着读书,同学都是朱门子弟,将来绝不缺一份好前程何乐而不为呢? “我虽然年幼,未曾拜得名师教导,但这天地间的道理还是大约懂得的。” “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 朱高炽给朱高燧递了个眼色,后者眯着眼睛做目光深邃状,闻声勃然道:“小子放肆!” 然而让所有人意外的是,于谦并未退缩,迎着大家惊讶的目光,平静解释道:“名为招祸之本,欲乃散志之媒,这里学的或许并不适合我,我更希望能够学好圣贤的东西,将其传播四海,普惠世人。” 大本堂里寂静一片,随着于谦一字一顿清晰吐露,每一个人都陷入了短暂沉思。 这一刻,大家忽然明白为何陛下会亲自下令,让锦衣卫带这个孩子入京,又将他送进大本堂。 跟其他孩子不同,他们都是当今的王公贵胄,哪怕没有任何功劳,也能凭借血脉得到荫庇,但于谦不同,于谦只是一介普通家庭出身,祖父虽然在洪武年间做过工部主事,可对于这些人来说,依旧能称之为毫无背景可言。 而今天,他在面临巨大诱惑的同时,仍然没有迷失初衷,坚守属于自己的信念,这份品行实在难得。 不过,于谦的耿直,显然有些触怒了一些权贵,让他们觉得不愉了起来。 怎么,就你个小娃娃明白大道理?你觉得攀附权贵丢人,我又何尝看得上你? 就在此时,姜星火开口了。 “立业建功,事事要从实地着脚,若少慕声闻,便成伪果,道理归道理,知识归知识,你且留下来随我学一段时间科学,若是觉得不合适,再由陛下赐还归乡吧。” 于谦疑惑问道:“敢问国师,何谓科学?” “所谓科学,便是具体的事物及其客观规律的实证之学。” “国师祈雨所用办法,便是科学?” “是。” 两人一问一答间,于谦却是有些心动。 科学,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概念,而科学所造成的最直观的伟力,却偏偏让他想要理解。 “既然如此,我愿学。” 犹豫了数息后,于谦点头应了下来。 “好。” 姜星火颔首。 于谦是个聪慧的孩子,想来只要稍加提点,必能迅速领悟。 短暂地波折过去后,姜星火继续测试了一下孩子们的禀赋、天性,随后便结束了开学第一课。 朱高炽也特意拍了拍于谦的肩膀,说道:“好好读书吧。” 于谦认真应喏,目送朱棣带着其余人离开。 待人群消散后,按照姜星火的允许,于谦转身,重新坐了下来,目光落在大本堂储藏的一堆书籍卷轴上,目光逐渐专注。 他伸手在最下面一层挑选拿起一本,翻阅起来,目光迅速沉浸到其中。 大本堂里,日光垂落,于谦的身影被拉长。 他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忘记一切烦恼和忧虑,连时辰流逝都浑然不觉。 直至一阵急促脚步声打破了沉寂,一名身穿青色袍服的宦官匆忙赶来。 “国师请你到文华殿前一叙。” 听到宦官的声音,于谦回过神来,目光闪烁了一下。 国师找自己做什么? 他心头疑惑,但还是立即起身,跟在了宦官的身后,朝着文华殿走去。 文华殿外,姜星火正拢着手看风景,周围身着绯袍的大官们路过也见怪不怪,跟他们相比,一身青衫的姜星火简直鹤立鸡群极了。 姜星火当然是刚处理完一天的事务,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在他离京的时候做的也不错,卓老头能力卓越,郭琎和柴车也未曾懈怠,故此把考成法的阶段性成果,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一并给永乐帝汇报了一下。 于谦恭敬施礼:“见过国师。” 看着于谦额头汗津津的样子,姜星火问道。 “怎么出汗了?” “中官的步伐太快,有些跟不上,我听说宫里有规矩,不能跑,只能跟着小步走。” “规矩是人定的。” 姜星火的话语,于谦暂时并未听懂,不过很快他应该就会懂了。 “晚上在哪住?安排舍馆了吗?” 当然不能跟朱瞻基一样,可以在宫里住,事实上,即便是后宫以外的宫城,到了晚上也得落锁关城门的。 而于谦这种“民间之俊秀”又是独一份,或许有相关的衙门安排了,或许没有,于谦也说不准,反正暂时没接到什么通知。 “真不知道。” 姜星火也不意外,点了点头问道。 “身上有钱吗?” 于谦怔了怔,诚实道:“临行前母亲塞了些宝钞,都缝在了内衬里。” “喔。” 姜星火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八思巴文银币,李景隆留给他的那枚,然后抛到了半空中。 于谦伸手接住,拢在掌心。 “给我。” 于谦乖乖递了过去,姜星火收回袖子里。 “交了学费,拜了师,就跟我回去住吧。” 嗯,姜星火自己的宅邸当然还在装修,所以他是慷他人之慨,直接替老和尚做决定了。 一匹小灰马被牵了过来,姜星火先把于谦扔到了鞍鞯前坐稳,随后自己翻身上马,慢悠悠地策马走在日落的皇宫中。 周围的宫人们还在亦步亦趋地小步走着,于谦终于明白了姜星火所说“规矩是人定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谦的视线落在远方,看着夕阳下那些飞檐斗拱,仿佛看见了另一番景象,一个在他原本看大人们只能看到腰的视角时,看不见的景象—— “这就是皇宫吗?”他有些如同身在梦中一般。 “是啊,它是整个天下的中央,也是万民的中枢。” 小于谦在马上坐的板正的,半晌才开口:“我今天是不是说错话了?”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身体不用那么紧张:“没说错什么,即便说错了也不打紧,人说错话,做错事,都是很正常的,实践-反思-再实践,才能把事情做对,事事都对那是圣人,世间哪有圣人?” “我听人说,国师是谪仙人。” “嗯。” “那天上什么样?” “孙悟空天天吃香蕉不扒皮,哮天犬夜夜南天门大小便。” “.” 荣国公府离皇城不远,事实上,所有顶级勋贵的府邸都在这一片,所以小灰马“嘚嘚嘚”没多久就到了。 神秘失踪的老和尚还没回来,无人管束的张、袁二位真人,原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化学(炼丹)问题,但随着隔壁魏国公府徐妙锦和两个小侄女的到访,两人无意中得知了今日在大本堂发生的事情后,又转而讨论起了“公平”的问题。 徐妙锦准备放下束脩回隔壁,正遇到载着于谦回来的姜星火。 徐妙锦修长的手指轻扶着云纱披肩,身穿淡黄色的罗裳,裙摆上绸缎飞花点缀,显得端庄华美,她目光清澈明亮,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看向眼前的男子:“姜先生。” 姜星火对低俗的情裕把戏并无兴趣,但人家打招呼了,倒也不好不理睬。 “徐姑娘。” 姜星火维持着脸上温润如玉般的假笑:“你怎么会在这儿?” 娴儿和蓉儿好奇地打量着站在姜星火身前的于谦,竟是头一回看到新同学表现地有些局促不安。 “来送束脩的,姜先生,这是我家娴儿和蓉儿的束脩。” 见了几次面,徐妙锦倒也没什么羞怯,把肉干递过来,落落大方道。 束脩就是咸猪肉干的意思,是指学生或学生家长与教师初见面时,必先奉赠礼物,表示敬意,这是孔子规定的拜师礼。 《朱子语类》对此说的明白,“古人空手硬不相见,束脩是不值钱的,羔雁是较值钱的。(宋)真宗时,讲筵说至此,云:圣人教人也要钱。” 所以,倒不是魏国公府送不起拜师礼,只能拿腊肉糊弄,而是却是有古礼在此。 当然了,收了束脩是也要回礼的,礼物不在轻重,而在有无。 但姜星火自然是身无长物的,他扫视了一圈,袁珙和张宇初两个牛鼻子老道,此时躲得远远的,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这俩人身上或许有些秘制龙精虎猛丹药、驱邪庇佑符篆之类的,可也不好做回礼。 “……” 姜星火沉默几息,伸出手接住徐妙锦递来的油纸包,道:“那就多谢徐姑娘了。” 说罢,他抬脚往里边走去,步履稳健从容,姿态翩跹若风中的羽毛,叫人难忘。 徐妙锦望着对方潇洒离去的背影,神情怔忡,似乎没想到姜星火会突然接受束脩,更加没料到他会如此平静地对待自己。 想到这儿,徐妙锦心底涌起莫名的失落感,她微微叹气,准备拉着两个小侄女转身离开。 “等一下。” 身后传来男声,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紧绷。 徐妙锦诧异地转过身,就瞧见原本离开的姜星火折返回来,手上端着一盆.韭菜。 《尚书·夏小正》曰:“正月囿(菜园)有韭”,韭菜在华夏的栽种历史源远流长,但用来当礼物,还是挺少见的。 “新型复合化肥培育的,还在试验阶段,送给小孩子培育科学精神了,注意保密。” 说罢,姜星火还掂了掂手里的一本小册子。 ——《基础化学原理入门·壹》 “可以用来炒肉!” “可以让猫猫躲在里面!” 徐妙锦瞪了眼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侄女,然后接过了这盆茂盛的韭菜。 “那、就、谢、谢、姜、先、生、了。” 徐妙锦很显然被这盆韭菜给激怒了,她的话语里带着异样的声调。 虽然姜星火给她的印象很好,但自己这般放低姿态,只换来了一盆韭菜,对方明显是在轻视自己,甚至是超出了应有的礼尚往来和表面客气的尺度,难免让徐妙锦有些生气。 姜星火似乎压根没听出来。 “不客气,应该的。” 随后他拍了拍手,带着于谦走了进去,两个为老不尊的道士正坐在椅子上笑成一团。 姜星火嘴角抽了抽:“你们刚在在聊什么?” “这小娃娃在大本堂说的,公平。” 娴儿的声音传来:“咦?公平有什么用?” 姜星火稍稍一怔,徐妙锦竟是没带两个小侄女离开,而是气呼呼地端着那盆韭菜跟了进来。 蓉儿机灵点,直接给小姑找了个借口:“我们要学习!” “对!我们要跟新同学一起探讨!”娴儿跟着反应了过来。 若是姜星火客客气气送点正常礼物,人家就直接回隔壁了,可姜星火的举动彻底让徐妙锦放下了天潢贵胄的涵养,你不是赶我走嘛,我就不。 其实徐妙锦就是破防了,女孩子嘛,越不被重视越想拧着劲儿。 以前都是高门贵女的样子,凡事总讲求个礼数,怎么可能作为客人还赖着不走? 不过学生要学习,姜星火也总不好拒绝,正好到了最喜爱的论道环节,估计她们也听不大懂,那就任由在旁边听着吧.若是听得无聊了,想必自己就离开了。 不过眼下到了饭点,确实该吃饭了。 “姜萱!” 躲在一旁偷笑的表妹也被姜星火逮到了:“别躲了,劳烦你下厨,炒两个菜,可否?” 姜萱在荣国公府上除了读书,便很自觉地担任起了小厨娘的工作,姜星火婶娘告诉过她,到了城里哪怕有表哥身份的关照,也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贡献,坚决不能好逸恶劳、白吃白喝。 姜萱走了过来:“可以,吃什么?老和尚还俗了也不肯吃肉,还好他不在,终于可以开荤了。” 姜星火顺手递上了手里的一捆肉干,徐妙锦气呼呼地递上了一盆韭菜。 袁老头和张胖子“咕噜”咽了口口水。 姜萱去亲自下厨了,几人主宾分座。 姜星火呷了口茶水,茶是好茶,龙虎山大上清宫那棵悬崖茶树上的特产,一年只产几两.不过对姜星火来说,也就尝个味。 看着徐妙锦旁边的小女娃,姜星火点了点茶盏:“刚才你问公平有什么用。” “其实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没什么用,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 “但是。” “世界不公平,哪怕它可能永远都不公平,但不代表我们要停止把这个世界改造成相对公平的努力。” 娴儿蹙紧了眉头,嘟囔道:“我不同意,这才是不公平,我不要跟别的女孩穿一样的裙子!” “你看,这就是小孩子眼里的公平,很狭隘,但也很直观。” 姜星火继续喝了口茶,永乐帝晚上没管饭,中午在大本堂当着大家的面也没好意思多吃,眼下只能用茶水压一压了。 “那么,跟别人享有相同的事物,就是公平吗?如果这样说来,天下田地人人均分,就会公平吗?” 吃的盐比在座的小孩吃的米都多,袁珙的见解自然深邃一些:“也不见得吧,总得看‘公平’这两个字怎么定义。” 徐妙锦好奇地看着这一幕,这是在徐家从未出现过的场景,徐家通常不会讨论这种听起来有些玄谈的问题,他们只会聊谁谁家又领兵出去了、在哪里置办了什么产业、谁谁嫁女儿/娶妻了之类的勋贵圈子里利害相关的话题。 至于公平?勋贵,尤其是洪武开国勋贵的存在,本来就是大明最大的不公平之一,徐家怎么会用脑子思考这种跟自己屁股相违背的话题呢。 所以不光是娴儿和蓉儿听得有趣,就连徐妙锦也微微入神了起来。 “比如说,某某在乡里无恶不作,把人打成重伤瘫痪,被抓入了监狱,遇到改元大赦,人家风光回乡,继续鱼肉乡里,公平吗?” “再比如说,洪武年间南北榜的事情,南方士子科举水平高,但名额却是按布政使司来分配的,看着北方那些水平不如他们的士子登科,公平吗?” “这些事情,或许你们会有自己的选择,但答案应该是相对统一的,那就是无恶不作的囚徒被大赦,合乎《大明律》,但对瘫痪的乡人来说不公平;朝廷为了照顾胡化严重、文教偏弱的北方,按布政使司给了名额,对南方士子来说不公平,但对大明长远发展有好处。” 姜星火笑了笑:“那么接下来,你们就得给答案做选择了。” “再再比如说,张真人的马受惊了,他骑着大马在街上横冲直撞,无法减速,身前左边是10个孩子,右边是5个孩子,二选一,必须得选一个方向撞,你们选吧。” 张宇初和袁珙沉默了,他们几乎是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话题里的陷阱所在。 于谦则是陷入了思索,他以前只觉得公平是照顾弱者,按自己心中的一杆秤来衡量,便如分鱼那般,而如今看来,似乎他理解的公平,并不算深刻,只是原始道德的公平。 若是论辩经、玄谈、论道,徐妙锦或许插不上话,但这个话题是如此遥远又如此贴近现实,以至于刚才还在赌气的徐妙锦都忍不住说道:“当然是选人少的方向,避开人多的方向。” “嗯。”姜星火似笑非笑:“那如果我告诉你们,左边的10个孩子都是目不识丁、天资愚笨的农家子,右边的5个孩子都是未来能考进士为政一方造福百姓的读书种子,这次怎么选?” 张宇初骤然醒悟:“这讲的根本不是什么公平,是义利之辨!若是从道义上面来讲,五条命跟十条命比,就是要救十条命;若是从利上面讲,生命并不等价,而是都有各自价值。” 姜星火不置可否道:“功利,或者说个体人的价值是否可以用数术来衡量,这本就是公平的一种衡量模式。” “刚才你们思考的方式,便是哪个选择能让功利达到最大,换言之,就是最大化整个世界的利益.你们之所以有人会产生选择救5个未来‘更有用’的孩子,就是认为,救了这些孩子,这个世界整体的利益会变得更大,仔细想想,是不是?” “不对、不对、这里还有问题。” 于谦用力地啃着自己的指甲,感觉小小的脑袋都要炸开了。 蓉儿怯怯地说道:“姜先生,你天天想这些问题,头发都会掉光的,我们还是想待会儿吃的好吃的吧。” 这个问题对于小孩来说确实过于烧脑,但对于徐妙锦来说,却不难品味出其中的意义。 “所以.这个没礼貌的姜星火,每天脑子里都在思考这些东西吗?不累吗?” 徐妙锦看着眼前低头喝茶的男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对他从“只是认识”深入到了“略有了解”的程度。 姜星火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觉得心里有些触动。 “最近吃不下啊.” 是啊,变法维新,肩上这么重的担子,如泰山一般,怎么吃得下呢? “天实在是太热了。” 徐妙锦收回了刚才的触动。 姜星火开了个玩笑后,正色问于谦道:“可想明白哪里有问题了?”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姜星火点点头,把于谦啃指甲的手抓了过来放在膝盖上按住。 “如果这5个人里面,有1个人是你呢?现在你觉得怎么做,才公平?” 于谦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他终于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如果以旁观者的客观视角来看待,那么一切世界上的公平与不公平,都是可以用功利、利害这些标准来衡量的,但唯独把自己带进去,就难了。 牺牲更有前途、注定要为国为民做出巨大贡献的自己,来拯救几个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在土里刨食,对于大明来说根本无足轻重的农家子,怎么做,才公平? 于谦没有贸然做出回答,因为话可以说的很漂亮,但他过不去自己内心的那道坎。 他很聪明,可是他还太小,经历的太少,以至于.他还没有未来那种一人赴死问心无愧的勇气。 “姜先生会怎么选择呢?” 于谦忽然鬼使神差地问道。 是啊,姜星火会怎么选择才达到他心中的公平呢? 徐妙锦也望向了他,徐妙锦很想知道,这个似乎是在以赤诚之心寻求改变世界的男人,会如何做。 姜星火坦诚道:“选右边。” 徐妙锦有些失望,这不是她内心期待的回答,她原本下意识地以为,姜星火会说自己会做出自我牺牲。 “所以姜先生认为,义利之辩里,利大于义?”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利大于义,而是我认为,维护更重要的群体的利益,这是大于道德所赋予的‘义’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我才会推动变法,我想要维护更大范围内的公平,为了这个公平,我可以打破所有观念里的‘祖宗之法’、‘仁义道德’、‘天朝王道’.那些反对变法的保守派,他们心中也有自己坚持的‘利’,只不过他们认为所谓‘更重要的群体的利益’,是士绅,是他们自己。” 众人有些听不懂了,这个说法,很像是在为自己的行为粉饰,是在说自己活着,对于世界更多的人有利.或许事实确实如此,但总让人觉得这个问题最终答案心里不够舒服,因为这样同样可以解释人与人之间基于种种因素的不公平。 某个五军都督府的将军或者某个部寺的大臣,他们能给世界做的贡献多,所以就更不该死?可若是如此说来,朱高煦在战场上一刀一个南军名将的时候,刀把子可不管你能做多少贡献。 姜星火自然看懂了众人的纠结所在,他喝下最后一口茶,把茶杯放在了桌上,还没桌子高的于谦想给他倒茶,尊师重道一下,被他制止了.姜星火最讨厌的就是开会的时候让会服倒茶的,搞得跟茶水不往外撒就成了什么高端科技似的。 姜星火看着他们,平静地问道:“你们以为,我选的是自己?” “难道不是吗?” 姜星火起身,从后面拿了个盖着黑布的地球仪。 他揭开了黑布,指着东方的陆地说道:“我选的是大明。” “你们以为大明很大,人口很多,可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蒙古人已知的世界范围,总人口都远远超过了大明.如何才能在这个世界里维护华夏这个更重要的群体的利益?如何才能屹立于世界之巅?自然是要自强,只有自己强大起来,而且要在某些时刻变得不再遵守‘祖宗之法’,不那么‘道德’,不那么在乎‘天朝的脸面’。” “是不是觉得太功利了,觉得行霸道丢了王道,觉得不够符合道德的标准?” 姜星火笑了笑:“所以啊,程朱理学的纲常道德,厉害就厉害在这里.我不是说道德无用,也不是否认道德的积极作用,我的意思是,道德、人心这些东西,是不可捉摸的,谁都有阴暗面,在刚才你们为什么觉得心里不得劲儿?说白了,你们评价道德的出发点,还是在考虑,别人做的这件事,我该怎么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谴责他?” “没听懂?其实说白了,你选左边,还是选右边,当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道德就会让你把一边的伤亡,变成了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一边,这就是道德对内心的警醒作用,也是儒学讲究‘自省’的结果。” 两个小女娃已经放弃了思考,徐妙锦则陷入了纠结的内心状态。 她就像是一只家养的小猫,一直被“身份、地位、家门、纲常、道德”这些无形的东西圈养着,直到今日,她不经意间窥见了,竟然有人走出了这些限制,站在一个更广阔的视野来思考,在他的眼中,似乎旧世界一切看似牢不可破的东西,都可以打碎。 她第一次窥见了这个在外界传闻里,欲以法家、以实学来变法图强,只重利害不讲仁义的男人,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要利,但要的不是个人私利,而是万民之利,乃至万世之利! 可这些,却又本能地让徐妙锦觉得警醒,下意识地想要远离是的,远离。 朱门贵女,生来就高人一等,生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她爹是王爵,她哥哥是公爵,她侄子也马上成为公爵,她的姐姐是皇后,姐夫是皇帝,她又怎么能背叛自己的阶层,去为万民之利、万世之利而奔走呢? 可当离去的这个念头在徐妙锦心中几乎如烈焰一般升腾而起的时候,回忆起的一句话,去将其骤然泼灭了。 “我之所求,非是良配,而是同路之人。” 在这一瞬间,徐妙锦明白了,姜星火这句话的含义。 姜星火要的是能与他一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同路之人,这条路上注定无比孤独,满是腥风血雨,意志稍有不坚,便会分道扬镳。 “所以,我会是这种人吗?” 徐妙锦扪心自问,得到的结果却颇为令她失望,她做不到这一点.这当然不怪她,任何一个女孩,在这种环境里活了二十年,都不可能马上做出背叛自己阶层的抉择,这才是真实的人性。 但徐妙锦还是不甘心,她开口问道:“那姜先生觉得,到底什么是公平?或者说,姜先生想要把这个世界,改造成什么样子?” “在每个人做出选择,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左边、右边、旁观者的时候,所认可的选择原则,就是公平,这种公平,被我称之为‘无知之幕’。” 事实上,这是姜星火前世政治哲学家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中一个重要的理论。 ‘无知之幕’就是像姜星火所说,是指在人们商量给予一个社会或一个组织里的不同角色的成员的正当对待时,最理想的方式是把大家聚集到一个幕布下,约定好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将会在走出这个幕布后将在组织里处于什么样的角色,然后大家讨论针对某一个角色大家应该如何对待他。 这种社会秩序下的“公平”,是因为大家不会考虑自己的既得利益而给出不公正的意见,也就可以避免“屁股决定脑袋”的情况,因为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将来的位置,因此这一过程下的决策一般能保证将来最弱势的角色能得到最好的保护。 于谦似乎领悟到了什么,这跟他当初,在西湖边分鱼,是一个道理,或者说,是更深层次的道理。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块‘无知之幕’,那么就不会出现力气大的小孩,抢走力气小的小孩的鱼的情况了。 ‘无知之幕’下的公平有一种程序正义的色彩,无知之幕背后的会谈,影射出了真实社会中各个社会群体的博弈,贫富差距不可避免,差距本身不代表不公平,关键还要看是否存在一套有利于社会中处境最不利者们的再分配体制。 而‘无知之幕’却完全可以保证参加者做出的选择不被他们的特殊利益和好处所歪曲,可以使他们公正客观地确定原则,也就是说,只有在每个人都受到无社会差异的对待时,公平才会出现。 姜星火继续说道:“至于我想改造的世界一是可以为所有百姓提供最基本的平等抉择,不再有各种各样的限制,每个人可以接受均等机会的教育、医疗;二是在社会地位和经济水平上有根据差异原则确立的相对公平的制度。” 在这个时代,女塾师和女医生无疑是极为少见的,徐妙锦想了想问道:“哪怕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也可以接受教育、从事教育,亦或是从事医疗吗?” “当然。” 姜星火很肯定地回答道:“而且如果你有机会去江南看看,你会明显看到,随着棉纺织业手工工场的大规模兴起,自食其力赚取工酬的妇人在方方面面,都有着明显的改变.女人占了大明人口一半还多(因为战乱男丁减少),变法一定是要惠及这个群体的,我不主张激进的公平,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局限性,但能促进制造力的社会变革,所带来的社会地位以及经济水平的改变,这个差异原则的公平,是实际存在的。” 事实上,差异原则是承认个体与个体之间的不同的,有些人就是聪明,有些人就是体魄强健 这也是生物层面所不可避免的,在一个公平的社会上,天资聪颖的人也往往比天资弩钝的人赢得更多赞赏,赚取更多的利益,这在差异原则下,不叫做不公平。 换言之,《正义论》追求的,是在保证教育、医疗等条件基本公平均等的条件下,基于‘无知之幕’保护好弱势群体,同时承认差异原则。 徐妙锦点了点头,她并没有急着做出任何决定,因为姜星火在太平街上说的另一句广为人知的话同样在起作用。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 为什么不亲自去江南看看呢?正好有与日本的那位郡主(内亲王)一同前往的机会,去看看姜星火到底是怎么切实改变这个世界的,又是否真的能让自己为之心动。 关于“公平”、“义利”的话题,很快随着饭菜的做好而戛然而止。 在蹭了一顿饭后,徐妙锦带着两个小侄女告辞回隔壁魏国公府,临走前,还把装韭菜的泥盆带了回去.韭菜噶了一茬,还是可以再长出来的。 “小姑小姑,以后我想当一个女塾师!可以打别人手掌心!” “我想当女医师,谁得罪我,我就要天天给他开黄连!” “嗯嗯,知道了。” 徐妙锦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小姑以后你想干什么啊?” 蓉儿的灵魂暴击,让徐妙锦忽然呆在了原地。 “我在娴儿蓉儿这个年纪,好像想当个琴师来着后来我把这个梦忘了。” —————— 不远处,解缙府邸。 “姜星火这次回京,恐怕又要卷入一场腥风血雨,我劝大绅(解缙字)你还是不要掺和到其中。” 《永乐大典》副总裁王偁(cheng一声,读音同‘称’)劝诫道:“现如今,朝中争斗不断,我听说这段时间,变法派和守旧派针锋相对,甚至因为此事,还惊动了圣驾。” 解缙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轻叹道:“我倒是想置身事外,但这件事,恐怕由不得我啊!” “哦?” 王偁在一旁诧异道:“此话何意?坐山观虎斗还不行吗?” “呵呵,说句不好听的,我现在除了有个《永乐大典》《太祖实录》总裁的名头外,什么都没有。” 解缙脸上浮现一抹苦涩:“我虽然不清楚此番争斗背后是何人,但不论如何,我一身荣辱是系在大皇子身上的,而眼下变法是盖过一切的大事,大皇子殿下想要成为太子,是不能不表态,不能不作为的。” 这里便是说,前几天,周王的奏疏已经上了。 周王上表请立皇太子,永乐帝赐书答之曰:储贰之达,所以定国本,系人心,其任甚不轻也,间文武群臣表请至再,皆未听纳,今贤弟复以为言,贤弟所以为国家经远之虑至矣,顾长子虽有仁厚之资,而智识未充,行业未广,方咨求贤达,与之偕处,翼以涵养其德性,增益其学问,使日就月将底于有成,而后正名未为晚也。 “咨求贤达”求的是哪个贤达?“与之偕处”是跟谁和谐相处?“增益学问”学的又是什么?“而后正名未为晚也”,这些答案都摆在脸上了。 永乐帝明确地通过回答周王的奏疏,告诉大皇子,要多跟国师亲近学习、和谐相处,学明白了,有所成就了,那么就可以给你正名了。 当然,大概率是在画大饼。 可还是那句话朱棣敢画,你朱高炽敢不信吗? 说话间,解缙神色一黯:“只可惜啊,姜星火如鲲鹏一般扶摇直上九万里,我还在做这些熬人的活计。” 说着,解缙举杯,猛灌一口。 “滋~” 烈酒顺喉而下,滚烫灼热。 一瞬间,解缙感觉浑身燥热。 “王兄,你.你也陪我喝点吧,好久不喝了。” 解缙说道:“满朝文武,你是我唯一能倾诉的人。” 是的,自从解缙与王艮、胡靖在吴溥家中聚齐,相约若是城破后就殉国,结果解缙第一个向朱棣投降,博了一个大好前程以后,他就真没啥好友了。 谁敢跟他交心啊? 王偁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端起了酒壶。 两人倒酒,酒杯碰撞,一口闷掉。 酒水入腹,解缙脸颊泛红,醉态朦胧。 “王兄,你我自洪武二十三年相识,如今已经十余年了,从来都是肝胆相照,你说说,我这个人怎么样?” 王偁想了想,认真道:“解兄才高八斗,乃是当世第一大才子。” 解缙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我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偏偏就被排挤在登天路之外呢。”解缙苦笑一声。 王偁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闪烁了一下,忽的说道:“解兄,我想问你一句话,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可以帮助你达成愿望,甚至能够让你的仕途走得远远的,不必担心会被人弹劾,你可愿意听?” “你说什么?” 解缙睁大眼睛,愣住了。 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他盯着王偁,郑重道:“我希望这是真的。” “当然。” 解缙知道,自己的好友王偁绝对不是信口雌黄,既然王偁这般说了,那就证明这件事很有可能.毕竟,以王偁的为人,是完全没必要欺骗自己的。 王偁沉声道:“我王偁向来说一不二,从来不打半点折扣。” 随后,两人低声交谈。 “你想拉拢我,参与进去吗?”解缙冷静下来,慢条斯理的问道。 “嗯,我想和解兄联手。” 王偁毫不避讳:“不过,如果解兄不想答应的话,我也不勉强。” 解缙仕途本就曲折,在洪武朝的坎坷,他根本不想再经历了,如今解缙已经三十四岁了,或许对别人来说还年轻,可要知道,解缙是什么时候中的进士? ——十九岁! 他是天才中的天才,明初最闪耀的明星之一,怎能忍受自己碌碌无为地近乎原地踏步十五年之久? 如今有好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更何况,解缙也看出来了,王偁的计划,并非不可实现,而他现在,正急缺这样一个机遇。 “刚才的太过皮毛,我需要更详细的计划步骤。” “解兄爽快。” 王偁松了一口气,笑道:“既然决定要合作,那么有些东西我必须先和你透露一下。你知道,大皇子还不是皇太子,他继任大宝之前,会面临很多的麻烦.这个过程会持续很长时间,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而且,很难保证在这个时间段里,能平安无事。” 解缙沉默了片刻,说道:“你放心吧,这件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包括大皇子殿下。” 顿了顿解缙问道:“其他还需要我配合你们做什么?” 王偁笑了笑说道:“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管按计划,在关键时刻出手推波助澜即可。” “可若是陛下发话了呢?” 解缙看着对方说道:“我是大明官员,岂会为了私利而违逆陛下的旨意?” “那就看你怎么选择了。” 王偁淡淡说道:“而且你别忘了,这个朝廷,现在表面上是姓姜的说了算。” 解缙怔住。 他知道自己刚才失言了。 王偁笑着拍了拍解缙肩膀:“我只是提醒你一句。” “我” 解缙咬紧牙,却没有说话。 显然,他在思考王偁的建议。 见状,王偁微笑着离开座位,缓缓踱步,来到窗边。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宁愿当一个普通人。我喜欢吃肉、爱玩闹,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跑出去秦淮河上寻花问柳,我可以像街头的混混一样,游荡京城,享受风流,如果可以,我希望能过一辈子这样悠闲惬意的生活。” 王偁叹息道:“可你这样的人,能吗?你是解缙,你是一代绝世才子,你不该这样子的,你该站在万人之上!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解兄。” 半晌后,解缙最终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六章 求荣 永乐元年的五月,随着老朱忌日的临近,大明帝国内外都陷入了某种异样的宁静。 说内忧外患,倒也谈不上,毕竟只要刀把子捏在手里,天下总是太平的。 然而有心人盘算着时间表,却能明显看出,按照“太祖忌日(这个时间点以前不能动刀兵)-曹国公回国-诸将定阶-征伐安南”这个节奏,明军主力一旦大量外调,局势便没那么稳当了。 不过,这是明面上定下来的对外计划,可大明如今对内的局势,并不稳当,可以说是内外两条矛盾线在并行发展且互相影响。 正所谓大恶多从柔处伏,哲士须防绵里之针,没多久,捧杀就来了。 “昔孔孟抱匡济之志,栖栖齐、鲁、宋、卫之间,曾不得一试以终其身。周、二程、张、朱,学孔孟之学者也,间或登朝,曾未数月而退。国师遇神明之主,受心樽之托,宣布道化,润泽黎庶,岂非斯世之大幸乎! 夫会万物而为一身者,圣人之德也;散一身而为万物者,圣人之才也。才与德备者,道之周也。故周于道者,天不能害,地不能杀,而世不能乱也。今方属多警,而才用每空。天下嚣然恐卒然之变起,而莫之救也。独君子以为必不然者,非恃有道之在高位乎哉!” “这是把我比作超越孔孟和北宋五子的‘超圣人’啊,人间若有‘天不能害,地不能杀,世不能乱’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真圣人,谁又能睡得安稳呢?” 看着眼前的一纸文书,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里,刚才正在逐字逐句修改《南京内各部、寺衙门考成法试行条例》的姜星火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又传给了属下。 “娘希匹!这是要把国师架到火坑上烤啊!用心当真歹毒!”柴车忍不住破口骂道。 “唉……”郭琎叹息了声:“舆论能杀人,就算咱们现在去辩解什么也没有用,反而觉得,是我们在给国师造势。” 卓敬捻着银须,抖了抖纸张。 “这东西最早是从哪传出来的?” “国子监。” 南京国子监学生数以万计,这可是眼下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学校,以及最大的知识分子聚集地,而且这些监生,其中一部分以后是要做官的,虽然没有进士那般的起步,但监生在明初同样是一条重要的阶层跨越渠道。 年轻士子们满怀慷慨报国的理想和走上仕途的梦想,理所当然地,会对时事产生一些自己的想法更何况,之前监生孔复、杨钝、张文明、李时秀、蒋彦禄、欧彦贵、何器、刘先等八人,就因为言论积极支持变法,直接提拔为为监察御史,一步登天的先例就在前面,如何不让人心动? 当然了,既然有真心实意或借机投机的人支持变法,自然也有心怀阴暗的人反对变法,抹黑变法,乃至捧杀姜星火。 不用问,一定是有人在故意搞事,而且只是前奏。 当舆论愈发发酵,再叠加之前的李至刚事件,恐怕在【太祖祭日】那一天,保守派关于“祖宗之法究竟可不可变”的大反攻,就要开始了。 郭琎和柴车对视了一会儿,便不再多言,沉默地看着总裁和副总裁。 他俩刚刚换上了一身鹌鹑服绯的绿袍,当上了官,自然是不愿意看着姜星火真出事的。 可有句话说的好,周公恐惧流言日嘛,捧杀这种事,难不成你还真能把心肝剜出来给人看?证明你没有别的心思? 嗯.说个地狱笑话,若是姜星火真把内心剜出来,怕是能把天下人都吓到赶紧劝他塞回去。——我们原本以为您只是想当皇帝、圣人来着,看来是时代局限性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边界啊! 卓敬说道:“还是得反击,捧杀不解释,反而成了默认。” 当然要反击,但问题是,怎么反击? 柴车沉默了片刻,说道:“属下建议,还是要再等等,不能贸然反击,等等总归是有更好的办法的。” 看着又熬了两个昼夜的姜星火疲惫的神情,卓敬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胸中压抑得厉害,仿佛空气都被什么东西抽干净了似的,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闭了一下眼睛,强行将脑海里翻腾的情绪压制下去。 不管有没有结果,他都必须得尽最后一份力才行,毕竟这样的庙堂斗争很残酷,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而今天,随着事态愈演愈烈,他终于彻底确信了,把最后一丝怀疑都掐灭掉.之前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偶然,不是为了对付李至刚,而是这就是冲着变法来的,姜星火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国师,要我去寻人上奏折吗?” 卓老头宦海沉浮多年,毕竟是资历侍郎级别的高官,若是需要反击,找人当枪,还是能找得到的。 “不用。” 姜星火抬起了头,他的脸色苍白憔悴,却依旧掩盖不住眉宇间凌厉决绝的神采,目光灼热而坚毅,他说道:“这个时期,越乱越好。” 卓敬愣了半晌,苦笑道:“国师,乱对我们不利。” “无妨。”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待我写一篇文章,他们不是要乱起来才好火中取栗吗?那我给他们添一把火!” 说罢,他也不管身旁几人,文思涌上,径自提笔挥毫。 卓敬在旁边窥得清楚。 《师法先圣疏》 “不惟先圣之所欲为,所已为者,为之承之;虽其所不及为,不得为者,亦皆为之承之。 师法先圣,不惟所不及为,不得为者,为之承之虽其所已为,有时异势殊不宜于今者,亦皆为之,变通之。” 郭琎和柴车亦是凝神,从开篇这两句可以看出来,所谓“时异势殊需变通之”这便是自变法发起以来,第一份正式的,吹响号角式的文章了。 姜星火的笔锋还在继续。 “天理不变于人心,只人心公平处便是天理之公;天理不外乎人情,人间之情势时刻异也。 是故,事以位异,则易事以当位;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 然圣人以近人情为天理,而后儒远人情以为天理,岂不谬哉?” 所谓“人心公平”,自然就是姜星火昨天讲的那些,而所谓的“人情”则是人间的情况、形式变化,如果事情发生的情况变了,自然不能刻舟求剑,所以要“易事以当位、更法以趋时”,也就是说,变法是必须要变的,而圣人的理解,不是后儒的理解,后来儒者的理解大多都是荒谬的、错误的。 卓敬长出了一口气,深以为然道:“权循旧制,苟且安逸,可以侥幸一时,而不可以旷日持久,国师笔锋犀利,端地是惊世大作!” 姜星火顿了顿笔尖,一滴墨落在纸上,稍稍晕染开来。 犀利的还在后头呢。 “宋儒穷理务强探力索,故不免强不知以为知。 后儒信道之笃者,莫如伊川(程颐)。 然伊川每事好硬说硬做,故于圣人融洽处,未之能得.注《春秋》,用功虽多,然太着力却有穿凿。 所谓学者穷理,正须虚心平气,以得精微之旨,若有意深求定然执着。 强为贯通,必至牵合;过为分析,不免破碎。由是后来者,得其理者愈鲜矣。” 这段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呢,简单翻译就是说,宋代的儒者都是缝合怪,强行把含义穿凿附会,对字句过分解读分析,想要好好探究道理应该心平静气、按部就班,这样才能得到幽微深邃的含义,你非要先射箭再画靶子,那么得到的一定是伱想得到的,这种得到的道理结果,本来就是错的,那么后来的儒者(明儒),能继承理解宋儒自的真道理自然就更少了。 宋儒是怎么断章取义的,之前姜星火在讲“太极”和“格物”,讲“敬”和“集义”的时候都讲过,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总之,喷的有点狠。 郭琎的脑壳“嗡嗡”的在响,一时间竟有些天旋地转之感。 柴车扶住了他,同样有些口干舌燥:“国师,这未免有些太过.” 柴车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须知道,北宋五子虽然没有封圣,可在明初这个时代,全面继承了其理论体系的明儒们,可就是将其当圣人看待的,甚至由于版本的原因,这个时代的儒者,对孔子原始儒学的理解,都没有对北宋五子“断章取义”后缝出来的理学的理解深刻。 而姜星火这话,基本就是对程颐的治学方法论,进行了否定。 再结合之前对先圣的解析,那么姜星火这篇文章写到中段,主旨涵义已然呼之欲出了。 ——托古变法! 先不要急着对这个词产生反感,事实上,否定宋儒,是因为理学是如今儒教思想禁锢的最大牢笼,也是变法最大的理论阻碍,所以必须要予以否定,而且宋儒确实是断章取义,确实理论还没到无懈可击的程度。 相比于留下了大量书籍、著作的宋儒,真正的儒学,也就是原始儒学的那拨“先圣”们,他们是不会说话的,而且留下的东西,解读性极高。 就比如“人情”这个词,你宋儒可以解释到跟“天理”对立,我自然也可以解释为是人间情况、情形,先圣们又没留下标准答案,你凭啥说我错?大不了辩论嘛。 而辩经这种东西,当你陷入证伪的恶性循环时,就已经输了,而且确实无法证明姜星火是错的。 与此同时,姜星火自然可以抱着原始儒学的经典,跟宋儒一样,挑对变法有利的东西来解释。 怎么,这断章取义你宋儒做的,我姜星火就做不得? 没这个道理。 只要把“事以位异,则易事以当位;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这个地基打牢了,凿实了,变法的理论基础自然就有了。 姜星火笔锋依然不停。 “以空论对谈,穿凿牵拘,曲说以穷理,终至虚无。 长此以往,徒为空中之楼阁,而卒无所有于身心矣。 须知,道问学即是尊德性,博文即是约礼,明善即是诚身。 然未有知而不行者,不行不可以为知也。” 这便是批评宋儒治学方法论的危害,顺便推行一下自己的“知行合一”了。 在这篇《师法先圣疏》的最后,姜星火总结道。 “先圣博达,变通不拘;时势不同,尤有所变。 所谓师法先圣,需慎斟酌损益,务得其理,推行扩充。 如此方使幽明、上下、亲疏、贵贱无不周洽,而无非所以仰体先圣之意,是谓‘善继圣之志,善述圣之事’者也。” 也就是说,先圣都是懂得变通的,我们师法先圣的时候,也要斟酌一下利弊,需要具体分析当时先圣话语的原理,如此才能进行使用,只有按照这个原则,才能让天下都周全。 真正的学习先圣,不是拘泥于先圣的只言片语,非要死抠字眼,或者顽固地守着已经被时代浪潮所改变了发生情况的言论,而是与时俱进,这样才算是继承先圣的志向和学问。 嗯,总而言之,你们不是要把我捧成超越北宋五子的“超圣人”吗? 好的,那我姜星火绝对不会推辞,天不能害、地不能杀、世不能乱的“超圣人”,简简单单地喷个北宋五子,不过分吧? 柴车叹息了一声,说道:“国师,这次,咱们真的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不用洗。” 姜星火淡漠地说道:“越乱越好,道理不辩不明。” 卓老头咳了一声:“你们俩去接着做考成法吧,等国师审完了,便要开始全面试行了。” 如今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架子已经搭起来了,该配的官员都已经配齐,郭琎和柴车,虽然职位低,但有点类似于姜星火的秘书/助理的角色,加之二人乃是从诏狱里带出的,如此方能听一些机密,但接下来说的,就不方便二人听了。 柴车和郭琎识趣地点头,离开了姜星火的房间。 卓敬则继续向姜星火说道:“李至刚一案牵涉颇广,我们现在唯有死守,等待荣国公方面的消息。” 姜星火把白纸上的奏疏用楷体誊写到了奏折上,这时候还没有“馆阁体”,所以他用自己习惯的字体并没有问题:“老和尚已经在追查了,这件事他很上心,手下的探子、秘谍都撒出去了。” “不过.我担心朝中在观望的人会受到某些人的蛊惑,不仅不肯消停,反而跟着煽风点火。”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姜星火把手中的草稿纸烧掉,然后捏着奏疏冷静地说道: “跟很多人素无往来,这种事情,不管放谁头上,都是会想着借着博取点什么的。” 卓敬颔首:“不错,确实没人傻,但我们必须赌一把。” 姜星火道:“赌什么?” 卓敬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赌,陛下会在这次事件中袖手旁观。” 姜星火顿了顿,“我明白了。” 他和卓敬都是聪明人,只需点透即可。 现在这个世界的历史线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皇权似乎从根基上被姜星火悄悄撅了,但是,皇权仍在,甚至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 不管是捧杀姜星火“超圣人”,还是姜星火反手喷北宋五子,这种涉及到儒教、乃至影响统治秩序的事情,皇权的态度都很关键,最起码,要保持足够的定力。 在这一点上,朱棣其实一直都做得很好,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而是篡夺来的江山,作为儒教倡导的统治秩序的破坏者,朱棣天然地具有反儒教的特性。 如果没有姜星火,朱棣无法单独对抗儒教,那么他或许会走向另一个极端.也就是,自己是篡位来的,所以反而更加注重正统,但这无疑是在自己否定自己。 但眼下有了姜星火能站出来跟儒教打擂,朱棣当然可以不用委屈自己的心意,他只要不站出来给姜星火捣乱,就已经是在拉偏架了。 因为换成别的穿越者,只要迈出了对抗儒教、理学的这一步,皇权和整个官僚体系,都必然会如泰山一般镇压下来。 朱棣不敢对儒教大刀阔斧,而姜星火则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压这些学阀,并且获取开展变法和解锢思想所必须的条件,可谓是一石数鸟。 “接下来的【太祖忌日】,礼部这个位置非常关键。” “李至刚彻底完了吗?”卓敬捻须诧异道。 按他对时局的判断,仅仅对家人管教不严,岳父成了庙堂权力的掮客,不至于让李至刚彻底完蛋的。 “完了,但不彻底。” 姜星火端起茶壶,浇灭了火盆里的余烬,缓缓说道:“我听陛下说,他是有意让李至刚去安南将功赎罪的.狮子搏兔用全力,大明打安南出不了什么岔子,只是赢得有多漂亮的问题。” “继黄淮布政使司以后,大明第十五个布政使司?” 姜星火点点头:“嗯,交趾布政使司,李至刚去当布政使,那地方乱了点,但也好出成绩,尤其是这是变法所获得的第一个倾销市场,不用自己人反而不放心李至刚经此一遭,算是无路可走了。” 卓敬心头一跳:“那空出来的礼部尚书呢?让宋礼从江南回来?可是他资历太浅,还是礼部右侍郎,没有跨过礼部左侍郎王景直接升尚书的道理。” “你。” 姜星火指了指卓老头。 “原本建文朝的时候,你就是户部右侍郎了,陛下也欣赏你,上次礼部左侍郎董伦致仕,就有意让你接左侍郎的位子,是老和尚拦下来的.如今任了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副总裁,考成法的诸多细则敲定,都是在你手里完成的,升尚书没人能说什么。” “至于宋礼,等夏原吉那边做好辅助,把治水、办场这些事情都告一段落了,他来回来接你的位置历练一番。” 就在两人叙话之时,忽然王斌过来敲门通传:“国师,解侍读穿着便装走侧门前来求见!” “解缙?他来干什么?为什么要走侧门” 姜星火微微一怔,自己跟解缙并不算熟悉,严格地说,他听说解缙以前似乎跟自己还是有些明里暗里的不服气的。 “或许是来拜拜码头的?” 卓老头经历了洪武、建文之交的风风雨雨,自然知道些内幕消息。 “建文元年,解缙是受董伦(刚才提到的前礼部左侍郎)推荐,才归京担任翰林待诏的,并且建文二年解缙能担任殿试受卷官,也是董伦这种资历人物出了大力气。” “董伦别看是侍郎,他只是岁数大了升不上去,威权比一般的尚书也不差什么,而如今董伦致仕,解缙在朝中高层无依无靠,名声虽响、圣眷虽隆、实权虽重,可到底是上下不着力.他跟同僚的关系很不好,大多官员都对其避而远之,或是嫉妒其才华横溢,或是厌恶其孤高自赏。” “还有这层关系?” 人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姜星火家里全是老头,能听到的陈年往事、八卦内幕倒是管够,他是真没想过,董伦这个之前印象不深的耳背老头,竟然是解缙在朝中的靠山。 “不管来意如何,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让解缙进来吧。” 片刻后,一位身穿蓝色圆领长袍的清瘦男子缓步踏入院落里,此人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五官端正儒雅,眼神锐利却又隐隐透出几分疲惫倦怠,仿佛整天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似的。 “见过国师。” 解缙躬身施礼。 “不必多礼,解侍读请坐。” 姜星火抬手虚按,示意解缙随便找张椅子坐下。 “谢国师赐座。” 解缙拱手再次感激道谢,旋即坐定。 这画风.不对吧? 姜星火仔细打量了解缙一番,从他脸上的表情与姿态,看不出丝毫异常来,就连刚才的那一揖和谢座时的动作也没有太大的破绽,若非亲眼所见,他甚至要怀疑是否有哪些记错了,解缙这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傲慢、孤高的性格,反倒显得温润如玉、谦逊有礼。 当然,这仅仅是解缙的表象而已。 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解缙这样的人一旦得势,嚣张的气焰爆发出来,那绝对会让人措手不及,难以承受,因为他们不需要装,他们骨子里就是傲气冲霄的。 “解侍读此行,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姜星火微笑着问道,语气并无特殊之处,但任谁都听得出来,他话语间蕴含着淡淡的警告之意.要是没啥要紧事,就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姜星火当然有资格这样说话,大明的变法握在他的手里,他是皇帝陛下最倚重的心腹,地位堪比过去的宰相,可以说,除了当今皇后和皇子殿下外,他算是权力巅峰之人,别说区区一个解缙,即使面对六部尚书、国公勋贵这等朝堂高官,只要他愿意,一样可以这么不客气的说话。 更何况,在这偌大的大明朝,敢跟他平起平坐、且能镇得住他的人,怕是根本没有,就算是皇帝都没法做到这点,姜星火和朱棣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朱棣需要他变法维新增强国力实现自己千古一帝的目标,姜星火则需要借助朱棣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理想。 所以在双方见面的第一个回合,姜星火极为强硬,亦或者说极有底气用这种方式,向解缙施压。 解缙目光沉静,他自然知道,姜星火是在给自己下马威。 所以解缙果断地怂了。 解缙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来,就在姜星火以为他要激愤之下做出点什么偏激举动的时候,解缙直接长揖到地。 “——国师救我!” 姜星火和卓敬都沉默了。 “解侍读莫不是在开玩笑?” “在下不敢。” 解缙忙站起来行礼:“今日登门,只为向国师求一条生路,望国师成全!” 姜星火挑眉:“求一条生路?” 解缙苦笑道:“不错,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嗯,你永远可以相信解缙的节操。 这不,一转头,就把王偁给卖了。 解缙这个人怎么说呢人品节操全无,只为快速升官,掌握权力。 解缙到底服不服姜星火?文无第一,不见得心里特别服气。 要是十九岁的解缙,绝对干不出这种事。 但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蹉跎,解缙已经成功地认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心里不舒服不要紧能往上爬才是关键。 为了往上爬,解缙已经舍弃了一切。 当他抛弃相约殉国的好友,第一个跪在朱棣的战马前祈求一个职位时,尊严什么的,对于解缙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只能说,王偁把解缙想的太天真了。 解缙又不傻,对自己的仕途抱怨归抱怨,但怎么能快速往上爬他还是分得清的。 现在怎么爬得快?自然是变法! 有皇帝支持,有姜星火在前面挡着,大皇子也被迫表态,解缙怕什么?他又不用当出头鸟。 解缙是借着酒劲儿慢慢了解王偁的计划,以图在姜星火这里卖个好价钱,王偁还真以为解缙上钩了。 而等到解缙掌握了一些情报,计划的其他内容,王偁怎么也不肯说了以后,王偁自然也就在解缙这里失去了利用价值。 主动技能【卖友求荣】发动,每发动一次,消耗一个解缙的朋友。 “这事说来话长,我有一个朋友.” 等解缙说完昨天的事情,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绝不简单,王偁不会做无用功,既然王偁选择了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最大的原因自然是要变法发起攻击。 “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到了这里,解缙却是不愿意无条件地交代了下去。 “听说卓副总裁官.咳咳。” 解缙瞟了一眼卓敬,姜星火恍然,解缙的消息倒是灵通。 “希望国师能帮我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谋个副总裁官的美差。” 跟解缙《太祖实录》、《永乐大典》的总裁官一样,不论是总裁官还是副总裁官,都只是差遣,不是常设官职,所以任职人员的品级,其实没有具体限制,但跟修书的项目还不一样的是,参与主持变法,显然权力要大的多得多,一旦做出成绩,往外调任升迁也非常容易,可以说是眼下的大明,最容易出成绩的地方。 解缙目光坚定,语气恳切。 显然,这就是解缙的交换条件了。 谈生意嘛,哪有一开始就把自己底牌都曝光的,总得有个拉扯。 “解缙倒也现实,不过这样做交易,自己反倒放心许多,人有所求,方才能拿捏住。” 姜星火心里暗道,面上却露出淡漠的神色:“你觉得我应该怎么信你?” 解缙沉默,良久后才低声道:“我可以先告诉国师您一个秘密,您听完了,再决定要不要做这个交易。” “哦?什么秘密?”姜星火顿时来了兴趣,饶有兴致地盯住了解缙。 解缙缓缓说道:“我知道这一切是谁在背后捣鬼。” 他这话一出,姜星火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眼睛微眯。 “你先说来听听,若是查有实据,自然可以。” 姜星火没有立刻就答应,这件事涉及的方方面面极多,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弄巧成拙,更容易让敌人有机可乘。 解缙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顾忌:“这个秘密关系重大不宜让旁人听见。” 卓敬却压根动都不动,坐在旁边捻须笑着看解缙。 解缙的恩主董伦在他面前都不敢说这话,解缙却是委实狂妄了点,这庙堂还真有什么秘密是他卓敬听不得的? “你放心,你说与我和卓公听,这间屋子里的谈话,绝对不会往外泄露半个字!” 姜星火郑重保证道。 解缙闻言,这才点点头,吐出了两个字。 “暴昭。” 闻言,姜星火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脸色陡然阴沉。 竟然是他! 暴昭,潞州人,为人耿介有峻节,布衣麻履,以清俭知名,深得人心敬服,其人洪武年间以国子监生员的身份出仕,洪武二十八年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洪武三十年擢刑部右侍郎,次年进尚书。 在建文元年的时候,暴昭担任北平采访使,获悉燕王朱棣密谋造反的情况,密奏建文帝,请求提前做好准备工作,建文帝由此把北平府和周围与朱棣亲近的将领、官员都调走,燕山三护卫也是一削再削,以至于朱棣身边只剩下了几百王府护卫。 可以说朱棣装疯吃的猪屎里,有一半是暴昭给塞得。 同年九月,朱棣发起靖难之役,建文帝在真定府设置平燕布政使司,让暴昭以刑部尚书衔兼任平燕布政使,掌管给真定大营筹集兵源、粮饷的各项事务,在第一线跟朱棣继续作对。 真定大营掐着山西通往河北的井陉道,天然利于不败之地,而且滹沱河纵贯河北,真定大营也是在其上游,随时可以经由滹沱河掐断南下燕军的粮道。 客观地评价,暴昭这个平燕布政使的工作干的很不错,真定大营虽然屡遭重创,可在暴昭的悉心调配下,从陕西、山西、河南等地运来的后勤物资和征调的兵员民夫,总是能在短时间内让其快速恢复元气。 河北真定大营的暴昭和山东的德州大营的铁铉,可谓是朱棣最讨厌的两个人,甚至超过了齐泰、黄子澄。 无论李景隆送多少次,这两个统筹调度能力max的文官,总是能够快速地将损失补充上。 靖难之役打到第四个年头,朱棣盘算着自己已经在战场上消灭了数十万的南军,可这两座大营还是像钳子一样卡在两侧,与何福、平安驻守的徐州大营,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口袋阵。 朱棣当然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最终,在姚广孝的谋划下,朱棣率领二十万燕军主力以不顾一切的姿态长驱南下,自己露出自己后路的破绽,同时猛攻淮淀,逼迫真定、德州两个大营追上来。 朱棣靠着燕军高机动能力的优势,掉头反咬,形成局部战场兵力优势,逐个击破各支南军,并且在灵璧决战一举击溃南军主力,随后大举渡江。 平安等诸军大溃,暴昭也是从正面战场跟着败退回南京的,而在李景隆打开金川门投降这个时间点,跟在诏狱里躺平等死的姜星火不同,不甘心结束反燕大业的暴昭,却是在兵荒马乱之际,成功出逃了。 暴昭是建文朝最顶级的资历大员,而且亲临平燕一线战场长达四年之久,朱棣都评价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 暴昭这种人谋划能力极强,眼光格局都颇为不俗,且信念坚定、心狠手辣,更何况说不得身边还有小股从真定大营一路带过来对他死心塌地的精锐武卒,能造成的危害,实在是不可估量。 解缙继续说道:“根据王偁所说,近一年以来,那暴昭一直在暗中经营,且在朝中也拉拢了不少势力,这次要发动,不仅是庙堂上,在士林和国子监等处,一样有谋划他们认为变法会极大损害士绅的利益,而士绅本就心念建文伪帝,一旦矛盾激化起来,他们就会有机可乘。” 姜星火敲了敲椅子扶手,道:“那你怎么不投奔他们呢?” 解缙苦涩笑了笑:“国师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会投靠他们呢?说的厉害,不过是暗中作祟的蛆虫罢了,只是那暴昭等建文余孽,确实在朝廷中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他们不是明着要复辟建文,只是攻击变法,若是如此,对国师的变革大计,怕是有碍。” 姜星火把之前郭琎从国子监带来的白纸递给了解缙,问道:“这些也是他们的谋划之一?” 解缙消息灵通,是因为永乐帝颇为欣赏他,但在同僚乃至学生中间,解缙其实没啥人脉,所以郭琎急匆匆带回来的新鲜情报,其实解缙并不知情。 “这我倒确实不知情,王偁只告诉我,关于发动攻击时,我需要做的事情。” 姜星火仔细观察后发现,解缙脸上的愕然并不是装出来的。 所以,解缙应该只是从王偁那里知道,他们有全方位攻击的谋划,但具体怎么做,王偁的口风很紧,并没有告诉他,只告诉了解缙他所要做的事情。 “那在他们的计划里,你到底要做什么?” “上书。” 解缙坦诚道:“在【太祖忌日】那一天,他们组织了人,要当着京师所有官员的面,集体哭陵,而我要利用自己的文笔和身份,跟着一起上书推波助澜.不需要抨击变法,只需要继续提我的井田制和周礼就行。” 哭陵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孝陵前哭坟! 这是在全天下人看着的永乐元年最重要的庙堂活动上,狠狠地抽变法派的脸。 这是要告诉天下人,祖宗之法,不可变! 同时,也暗戳戳地再次昭告天下,朱棣上位,与祖宗之法,不合! 而之所以王偁肯定解缙能参与进来,就是说,需要解缙发表的东西,是一件低风险的事情。 解缙天天抱着周礼和井田制不放,大家都把他当某种意义上的傻子看,所以老调重弹,没人会把他跟什么秘密活动联想起来。 而且,王偁还认准了,解缙在今年董伦致仕告老还乡以后,在朝中没了靠山,心里一定是慌得,而王偁能帮他引荐几个大人物.这些大人物当然不见得跟暴昭勾结在了一起,但人的关系网络都是很复杂的。 这里或许还有个疑问,解缙自己不能改换门庭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 没有投名状,没有中间人引荐,谁敢收解缙啊? 可以说,是解缙自己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或者说,走通了。 是的,当无路可走的时候,解缙意识到,其实他还有一条光明大道。 给谁当小弟都是当小弟,为什么不抱最粗的大腿呢? 这样就算不是老大,还算个老1.5。 王偁的设想里,真的没想过解缙还有“投敌”这个选项。 王偁通过对解缙长时间的观察,以及解缙发自内心的吐露,坚定认为,解缙是极不服气,甚至是嫉妒姜星火的。 以解缙的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向姜星火低头,投入变法派的门庭呢? 要知道,眼下谁都知道变法随时可能夭折,得多短视,或者多想权力想疯了的人,才会这时候加入变法派啊? 很遗憾,解缙这两项都占了。 听完解缙所了解的一切姜星火眯了眯眼眸,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要做一件大事了。” 卓敬问道:“哪件大事?” “先发制人。” 卓敬迟疑道:“国师,这样做风险太大了,不如先按兵不动,等荣国公那边的消息传回来之后,我们再做决定。” 姜星火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件事宜早不宜晚,我们要趁他病要他的命。” “可是.” 卓敬还是有些犹豫,解缙反而拱手道:“在下愿做国师马前卒,还请国师吩咐。” “不急,我们有足够的筹码。” 姜星火微微一笑:“他们开的这条烂船,早已千疮百孔,只要我们能抓住一个机会,就可以一举击沉。” “机会何在?”解缙眼神一亮。 “不是说祖宗之法吗?恢复洪武旧制,先从整顿国子监的学风开始。”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七章 真伪 一番密谈后,姜星火从侧门亲自送走了身着便装的解缙,然后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就在他打算跟卓敬商量商量反击的具体细节的时候,却忽然有中官前来传永乐帝的口谕。 姜星火却是一怔,不知道永乐帝这时候找他何事。 “陛下可说了是什么事?” 穿着青色贴里的传旨中官苦笑道:“国师大人,奴婢也委实不知。” 看他的打扮,大约是品级不高的宦官,应该就是传个口信,什么都不知道倒也正常。 姜星火心中暗自思忖:“莫不是朱棣有所动摇?可这似乎不太可能,朱棣怎么会是被三言两语所离间的人呢?” 怀揣着重重心事,姜星火随着中官返回了皇宫。 一路上他都在思索永乐帝找自己所为何事,难不成真的出什么大事了? 眼下时局微妙,想到这里,姜星火更加小心起来。 “国师请稍候,奴婢这就去回禀陛下。” 中官将姜星火带至奉天殿外,躬身行礼道。 “多谢。”姜星火拱手还礼,静待着那位中官进去回禀。 不多时,奉天殿的另一位内侍走了出来,这位内侍能在朱棣身边伺候,自然是有品级的,只见其身着葵花胸背团领衫,腰间系着犀角带朝着姜星火恭敬道:“国师大人,陛下有请!” 这是从四品的少监,唤名张宝儿,却是平素跟郑和亲近,以前都是燕王府的武装宦官,靖难上过战场的。 两人一边走,张宝儿一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国师,是安南的事,陛下说非您不可。” 姜星火闻言心头却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头,他刚抬起袖子,却被张宝儿压住,只见其人笑道:“二皇子殿下早给过了,便是要我等在这种时候给您行个方便的。” 听此言,姜星火眉宇舒展,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他轻轻拍了拍张宝儿的手臂,算是表示感激。 朱高煦靖难征战四年,转战万里,光是战利品都不知道捞了多少,更何况文官还有所顾虑,但武官勋贵之间攀比财产、田宅可是成风的,所以朱高煦一点都不介意别人知道他很有钱,也不介意大撒币.至于他到底有多少钱,那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 事实上,因为出手大方且得朱棣欢心的缘故,朱高煦在宫里的人缘,比朱高炽要好得多,连带着爱屋及乌,姜星火这个师父也受了些照顾。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孝敬吧。 “有劳公公了。”殿内,姜星火再次颔首示意,然后迈步走进了里面。 刚一踏足,便闻到一股浓郁香味扑鼻而来,只见偌大的奉天殿金碧辉煌,重新装饰后极其奢华,香味正是从木材里传出来的,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木材。 大殿最上方宝座上端坐着一名头戴冕冠,身穿龙袍的威严男子,正是朱棣。 “参见陛下。”姜星火象征性地说道。 “国师不必多礼,坐吧。” 永乐帝挥手,让姜星火坐下,然后便没有其他动作。 等待间,两名宫女端着茶点走进了奉天殿,她们放好东西,又恭敬退了出去。 姜星火坐在锦墩上不禁疑惑起来,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不是说安南的事情吗?怎么还请吃请喝了起来。 “国师尝尝这糕点。” 姜星火拈起一块糕点,跟市面上看起来的不同。 见朱棣自己也囫囵捡了一个嚼着,应该不像是有毒的样子。 “谢过陛下。” 姜星火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糕点入嘴即化,带着一丝淡淡的甜腻,然后便是甘凉,吃完倒是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这是用哪种食材做的?以前在南京似乎没见过。” 姜星火忍住想要继续品尝的冲动,问道。 朱棣抹了抹大胡子上的糕点残渣,又捡了两个一口气塞下去,灌了口茶水,方才说道。 “这是占城使者进贡的秘制兜兰糕,这种花在两广也有,有润肺止咳的功效,但是却从未有人用来做糕点。” “原来如此。” 姜星火点点头表示明白,但他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现在不是朝贡的日子,占城国为什么派使者过来进贡了?” 朱棣目露赞赏,笑着说道:“今日朕叫国师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事,缘由也简单。” 朱棣把一封奏疏扔给了姜星火,姜星火翻开大略看了一眼,自动过滤了前后没用的废话。 “.安南又以舟师侵入臣境,民受其害;近朝贡人回,所变赐物,皆被拘夺;又逼与臣冠服印章,使为臣属;且已占据臣沙离牙等处之地,今复攻劫已,臣恐不能自存,愿纳国土,请(大明)以吏治之。” 这里便是说,朱棣去年登基的时候,就已经派使者向朝鲜、安南、占城、暹罗、爪哇、琉球、苏门答腊等国派遣了使者,在永乐元年正月的时候,也基本都来朝贡了,凑了个“十国来朝”给朱棣长脸。 朱棣很高兴,所以给了不少赏赐,也允许他们进行朝贡贸易,这封奏疏里所提的“朝贡人员被拘捕,所赐物品被掠夺”的事情,指的就是这件事,大约发生在今年二月中旬左右(从南京走到安南),然后占城国知道了这件事,再核查并派使者告状,路上折腾,便到了如今的五月初。 而大明赐给占城的赏赐物品,在安南国内被劫掠走了,再联系到安南跟大明一贯不对付,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就是胡氏父子指使的。 显然,朱棣这种性格的皇帝,不会允许一个小国“噼啪”地打他的脸。 谁敢打他的脸,他就把谁的族谱消了,外国国王也不例外。 所以,朱棣很生气,再加上占城国态度很不错,上表请求贡献国土,让大明统治,又带了很多特产贡品,所以朱棣理所当然地在心里偏向了占城国。 “还望陛下明示。” 看完后,姜星火站起身递还了奏疏,询问朱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见姜星火点头,朱棣很满意地继续说道:“有一个名叫【裴伯耆】的安南故臣逃亡到了大明,目前住在占城国使团的旁边,而且其人点名要见国师你,所以需要国师顺路去看看此外,自称安南王孙的【陈天平】也在那里,礼部的官员无法辨认其人身份真伪,如果国师也拿捏不准,我们上一拨派往安南的使者杨渤将在两日后返回,虽然他也不见得知道,但到时候可以跟他确认一下。” 杨渤等人是被派往安南,调查胡季牦篡夺安南陈氏王朝王位事件真相的,前阵子就平安返回广东了,广东的水师派快船走海路前来奏报了这一消息。 姜星火点了点头道:“与占城国使者和安南逃亡的故臣交涉了解安南情况,除此之外,陛下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朱棣想了想,最后说道:“另外,安南在边界问题一向与大明有争端,如果开启战争需要以此为理由或者想了解相关情况,国师也可以选择自行去五军都督府查看相关的案牍。” 听完朱棣所言,姜星火眼睛眯起,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 大明和安南之间的战争是个敏感话题,若处理不好必定会引起不必要的波折,不过再怎么说,这件事确实是他一直致力推动的,跟他脱不了干系,也绝没有理由推辞。 “好,没问题。” 朱棣欣慰地说道:“辛苦国师了,这件事本来是该礼部负责的。” 事实上,明代接待外国使团,是属于隶属礼部的会同馆的职责,虽然仍设鸿胪寺,但其职责为专司朝仪班位,不再管理接待事务,只是会同馆的主管官员加鸿胪寺少卿衔。 朱棣也有一丝无奈,他说道:“但如今礼部尚书李至刚被下狱了,礼部右侍郎宋礼在江南治水,左侍郎王景身上肩负着筹备【太祖忌日】的重要任务,无法抽开身来。” “但此事偏偏也是要紧的,毕竟这是大明能拿到的第一块‘商品倾销市场’,打仗嘛,师出也要有名,所以朕需要国师抽空去梳理、统筹一下对安南的事情以及占城国方面的事情.总而言之,有些繁琐,各方人口径都不一致,其他人的理念都还停留在朝贡体系里的那一套,处理起来,定然是不如国师稳妥的,只有国师知道咱们到底需要的是什么,所以处理这种事确实非国师不可。” 其实朱棣说到一半,姜星火就知道他的意思了,还是朱棣的老一套,一事不烦二主,好用就往死里用。 点化新的制造力-制造物美价廉的棉纺织品-攻打安南获得商品倾销市场-卖出商品获得利差,这一套逻辑既然是你姜星火提的,那安南的事情跟你脱不了干系吧?安南打了占城,占城来告状,正好现在礼部没人,那伱就上吧,别推辞了。 “时间方面呢?” “花不了多少工夫,大约一两日。” “行,我会在这两天处理好这件事。” 姜星火也没推辞,变法很重要,攻略安南也很重要,对安南的事情,他确实也得重视起来。 听到姜星火肯定的答复,朱棣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继续品尝起了占城进贡的秘制兜兰糕。 “那就劳烦国师了。”朱棣含混地说道。 —————— 离开了皇宫,姜星火在前往五军都督府的小灰马上沉思着。 历史上的越南地区长期臣服或归属中原政权统治,所以“安南”、“越南”这两个国名都与此有关,譬如“安南”这个名称,便是最早在唐高宗永徽六年出现,来自唐代的安南都护府,到了唐朝后期,则由静海节度使控制安南,五代十国时吴权割据安南,宋朝时安南一直跟我铁血大宋作对,到了南宋方才入贡。 从古至今,安南和中原王朝的矛盾一直存在,宋朝时甚至比现在更加严峻,毕竟现在只是边界摩擦,但宋朝时,安南可是大举入侵过钦州、廉州、邕州等地,在邕州一役中,知州苏缄奋力抵抗,城破后自焚殉国,而安南则大行杀戮,在钦、廉、邕三州屠戮数十万人,并俘掳民众而回。 至于洪武朝时期大明与安南的边界摩擦,姜星火倒是确实不太清楚,只能先查查资料了,他并不急着去见那些“外国人”。 由于明初军事相关的职权主要集中在五军都督府而非兵部,姜星火先抵达了五军都督府的案牍库,简单了解一下安南与大明之间的边界争端。 这时有一位姜星火不认识的佥事快步迎了过来,朝他行了一礼。 王斌在身旁提醒,姜星火方才知道,这位是中山王徐达的次子徐膺绪,也就是蓉儿和娴儿的父亲,自靖难结束以后就被从原来的岗位调离,已经坐了将近一年的冷板凳,管着五军都督府的案牍和一些后勤杂事。 “国师大人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调查安南与大明之间的边界纷争。”姜星火直言说道。 闻言,徐膺绪脸色微变:“国师大人这时候调查这种问题做甚,难道不怕惹祸上身吗?” 徐膺绪当然是好心,谁都知道最近关于什么“超圣人”的言论闹得满城风雨,再结合之前李至刚的事件,姜星火可谓是正处于风暴中心,自己麻烦都顾不过来,怎么还有心思去研究安南的事情? “多谢徐佥事,此番前来却是奉了陛下之命。” 徐膺绪听了这话,了然地点了点头,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过姜某也确实想了解一下安南情况,还望徐佥事不吝赐教。”姜星火淡淡一笑道。 徐膺绪应允了一声:“国师大人既然坚持要调查,那属下便将具体情况告诉您,且随属下来吧。” 之所以徐膺绪自称属下,是因为国师被朱棣规定为超品等同于王公侯伯,而他职位是中军都督府佥事,世袭的是指挥使(正三品)的级别,级别上低了很多。 姜星火跟着对方进入案牍库,心中却是有些奇怪:“明明是中山王次子,却管着案牍库,还对自己如此恭敬” 不过这些事情倒也不好开口问询,姜星火只能默默地跟在对方身后,等以后再研究。 案牍库虽然没啥油水,但确实是机要重地,很多机密文书和堪舆图、山川形胜图都储存在案牍库里,而且有着比较严格的湿度、温度条件,所以乍一进去人感觉并不舒服,明明是五月艳阳天,却阴凉得让人有些发毛。 走到一个架子前,徐膺绪拿起一张泛黄的纸看了几眼,又放回原地,接着指向架子上的其他东西说道:“国师大人请看,那里摆放着三十多年来的档案,全部都是安南边界发生的战乱和安南国内的相关情况。” 姜星火抬头扫了案牍库周围一眼,见这些东西堆放的倒是整齐,也没有太多的灰尘,而在每个架子的前面都有着一张长桌,桌子上整齐地放着两摞用线串起来的白纸,姜星火瞟了一下,似乎是用来借取登记用的,有着随还随销的功能,一份案牍库留底,一份用来给借取人做凭证。 登记册纸上面有徐膺绪的红色印章,而这印绶就在对方腰间挂着,如此看来,虽然徐膺绪未必会操心这些具体的事务,但即便是管理案牍库等后勤杂事这种冷板凳性质的差事,以他中山王之子的身份,也没有彻底懈怠,没有搞空印,而是起码做到了对事情心中有数算是勤勉了,至少跟其他挂个职位就每日在外浪荡的勋贵子弟相比是这样的。 这么多的档案,姜星火当然不能一一看过去,但有徐膺绪在,直接问便是了,也可以顺便考校一二。 “历来安南边界冲突的规模如何,发生冲突的原因又有哪些?”姜星火问道。 徐膺绪答道:“安南的总体实力远逊于大明,在历代安南王的统治下勉强维持国内没有太大的乱子,但因为除了红河平原那一大片以外,安南北部国土多为山地,山区的百姓既剽悍又贫困,各个能如猴子般在山区里跳荡狩猎,主要依靠打猎兽皮和采集药材为生,就经常与大明这一侧进山的百姓发生冲突,规模基本上是几百人的样子居多.而且安南南部与占城接壤的国土沿着海岸线分布,极为狭窄,无法容纳太多的人口,所以每年都会有数以万计的百姓被迫离开故土,有的做了海上的营生,有的则是逃亡到了琼州岛等地,不仅如此,安南耕地面积虽然占比很大,但实际上由于贵族的横征暴敛,国内物资贫乏,同样的原因,稻谷虽然高产,但一年到头却根本养活不了多少百姓。” 姜星火静静地聆听,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徐膺绪继续道:“根据广西都指挥使司的统计,安南每年需向国内征收的赋税,达到了百姓约三成的收入,这里还不算地主的那部分,也就是说,如果有点天灾人祸,那便会无米可炊。这样一来,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差,自然便成了不稳定的,而安南为了让百姓消停下来,便经常收拢男丁入伍,并且挑起跟周边国家的战争,对于这些小国来说,安南也是各国最恨的敌国。” 姜星火轻叹一声:“你的意思是说,大部分摩擦其实都是安南那边挑起来的?” 徐膺绪肯定地说道:“当然,因为大明国土辽阔,而且人少(明朝洪武十四年与安南主要接壤的广西布政使司有210267户,1463119口),安南国的国土相较之下比较狭小,百姓人口又多达三百余万,权贵和地主的横征暴敛,让本来还算富饶的平原土地也养不活那么多人,于是安南便一直鼓动山区的土司和百姓向北侵扰大明的土地。” “这些事情,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不知道吗?”姜星火皱眉问道。 “知道。” “反击过吗?” “没有。” 姜星火听完后沉默半晌,忽然问道:“知道为什么从不反击?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官员,难道都吃干饭的吗?任由国朝蒙受屈辱!” 徐膺绪叹了口气道:“五军都督府和兵部早就知道安南的情况,奈何大明有规定,安南是不征之国,凡是国家征伐之战都必须通报朝廷,若是私自动手,就是叛国之罪,轻则斩首示众,重则诛连九族。所以一直在忍气吞声,从未反击过安南。” 见姜星火神色阴沉不定,徐膺绪踌躇了片刻,还是说出了这个看似荒诞的现象背后的真相。 “国朝武备重心在北,洪武朝时北元依旧虎视眈眈,北元才是国朝最大的敌人,太祖高皇帝不欲南北两线作战,而且广西布政使司在边境线上也多是土司的地盘,所以对于国朝来说,死的是大明子民,但并未削弱到什么力量,也就听之任之了。” “哦?” 机会从来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徐膺绪在第一时间能给出如此详实的资料,显然是平时下了工夫的,这种人未必能想其父徐达大将军一样成为好的统帅,但做一个参谋却是极为合格的。 姜星火略显诧异,随后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徐佥事似乎对这些都很了解啊?” “属下只是偶尔听家父生前谈及过,又经常喜欢翻翻档案解闷罢了。”徐膺绪急忙说道。 姜星火微微颔首,随后转移话题,指着架子上的档案材料说道:“烦请徐佥事拿几份有代表性的给我看看。” 徐膺绪依言照办,然后取出几份档案材料递过去:“国师大人慢慢看吧,需要带走借阅的,可以直接登记带回去看,若是没什么别的吩咐,我便先告退了。” “我明白,多谢徐佥事。”姜星火应了一声。 等徐膺绪离开后,姜星火开始阅读档案材料。 “.先是思明府土官知府黄广成奏言:本府自故元设置思明州,后改思明路军民总管府,所辖左江一路州县洞寨,东至上思州,南至铜柱,元兵征交趾,去铜柱百里,立永平寨军民万户府,置兵成守,而命交人供其军饷。 元季扰乱,交人(安南人)以兵攻破永平寨,遂越铜柱二百余里,侵夺思明属地丘温、如熬、庆远、渊、脱等五县,逼民附之。以是五县岁赋皆全土官代输,前者本府失理于朝,遂致交人侵迫益甚,及告礼部任尚书立站于洞登。 洞登,实思明府也,而交人乃称为铜柱界,臣尝具奏,蒙朝廷遣刑部尚书杨靖聚实其事,况今建武志尚有可考。乞令安南以前五县还臣旧封,仍止铜柱为界,庶使疆域复正,岁赋不虚。” 这份存档材料下面还附了朱元璋的批复:令户部具其所奏,遣使等,往安南谕还之。 除了这几份以外,姜星火还看了其他的档案,这些档案分门别类地放置着,包括了安南和周围的暹罗、占城等国的历代政局变化,还有大明派往安南国的间谍所传回来的各种消息汇总,以及安南社会的大概情况。 看着这些厚厚的文书,姜星火暗道一声:“这可真够呛的,光是看完就得花费许多功夫。” 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审阅这种军务机密档案,对于他来讲还挺新鲜刺激的。 他坐在桌子前仔细地翻阅着,撕了张白纸,用桌上的笔墨,时而看档案,时而拿起笔做出批注,一直忙了三个时辰,直到天色有些偏暗的时候才打了个呵欠,揉了揉酸疼的眼睛。 案牍库怕失火,是不能用油灯的。 “终于搞定了!” 看着纸上记录的事情,姜星火在短时间内也算半个“安南通”了,至少不是对这个接下来就要动手的敌国,处于只知道个名字的状态。 而对于占城、暹罗等国的社会、政治、经济、历史等情况,也有了基本的认知。 “呼~” 长出一口气后,姜星火伸展四肢活动筋骨,只觉得神清气爽,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把那张纸折叠好收拾好装入袖中,姜星火站起身,走出案牍库准备去吃个饭,顺便休息片刻。 结果姜星火迎面就撞上了急匆匆赶回来的王斌,而周围几个朱高煦派给他的甲士,却纹丝未动,显然是王斌接到了什么消息。 “怎么了?” 看着跟在王斌身后的慧空,姜星火心头一跳。 郑和走后,慧空就是老和尚的直接下线,一般不会到处乱跑的,来找自己,一定是有什么要事。 王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慧空刚接到消息,让我赶紧来告诉您,之前点名要见您,逃亡到大明的安南故臣【裴伯耆】与隔壁的占城使团人员发生了口角,被捅成了重伤,眼下已经濒死垂危了,您得赶紧去礼部下辖的会同馆!” —————— 会同馆是一大片区域,而这里距离五军都督府不远,骑马很快就赶到了。 姜星火带着几名侍从甲士走进会同馆中,在会同馆副使(从九品)的带领下,径直朝着一个院子走去。 之前在五军都督府的案牍库里,姜星火已经了解到了裴伯耆的一些事情,路上又得到了一些更详细的信息。 裴伯耆并不像是他的名字那样,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相反,裴伯耆是胡氏王朝反对者陈渴真的部将,陈渴真是陈朝坚定的保王派大将,他曾发动过对占城国的战争,甚至阵斩了被称为“英雄国君”的占城王制蓬峨。 这里额外提一句,如果对之前姜星火跟朱高煦、李景隆玩的“货币游戏:模拟元朝”还有印象,那么应该还记得元朝著名铁头娃,三攻占城无功而返的镇南王脱欢。 事实上,在元朝时期,面临蒙古人的巨大军事压力,安南和占城两国一度结成了铁与血的同盟,关系非常亲密。 可惜好景不长,当蒙古人这个共同敌人失去后,两国迅速反目成仇,安南和占城加起来,基本就是姜星火前世的越南,安南在北,占城在南,在安南的陈朝时期,占城陆续失去了广平、广治、顺化(陈朝朝廷在此地设立顺州、化州)等姜星火前世的越南中部地区。 制蓬峨即位后颇有勾践卧薪尝胆的意思,其人锐意进取,为增强军力积极演习战阵、训练士卒,令军士能刻苦耐劳,又设计出一套象阵战斗方法.占城的军事力量,长久以来不及安南,至制蓬峨时形势才有转变,也就是所谓的“占城自黎、李以来,兵众脆怯,安南至则挈家奔遁,或聚哭归降,至制蓬峨,生聚教训,渐革旧俗,勇悍耐苦,故常入寇,为安南大患。” 而裴伯耆跟着陈渴真杀了这位在占城人心中地位崇高的中兴之主,闹出今日的仇怨,也就不足为奇了。 事实上,朱棣说得对,大明的官员们还是老一套朝贡体系的思维,能干出来把一对宿敌安排在一起的事情,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姜星火刚一靠近院子,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紧接着几名医师聚集在一起。 床板上躺着一个大汉,他腹部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痕,衣衫鲜血淋漓,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奄奄。 但即使如此仍旧没能压制住身边的三个医师对于他身体情况的争论。 这群人围绕在裴伯耆身旁,争执得面红耳赤。 “大夫(宋代开始医官中最高级的尊称大夫,其次称郎中,以下称医效、衹侯,明代开始都称之为大夫),我爹的情况严重吗?”一名青衫男子用偏广西口音的汉语焦急地询问。 这里要说的是,因不满胡氏把持政权,陈渴真在大明建文二年的时候发动过一次政变,试图干掉篡位的胡氏父子,可惜失败被杀,于是他的残部在裴伯耆的带领下,败走到了安南的北部山区,但在建文四年的时候,这股残兵还是被胡氏重兵所剿灭,裴伯耆北逃的时候,留在安南王城的父母妻女都被胡氏所杀害,仅有一个儿子带在身边,便是这位名叫裴文丽的青衫男子。 一名中年医师沉吟道:“放心吧,现在只是昏迷而已。” 裴文丽揪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复又问道:“那待会儿呢?” “.待会儿就死了啊。” 中年医师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说什么?!” 裴文丽想要冲上前去,直接被甲士给按在了地上。 “我们万里迢迢来投奔大明,大明皇帝下旨让我等静待传唤,可是你们呢?却把我们当吗喽一样耍?” 裴文丽愤怒的咆哮着,满腔热血瞬间变得冰冷,整个人犹如坠入了冰窖之中。 “闭嘴。” 中年医师呵斥一声,继续说道:“这里是大明,轮不到你们这些番邦之人咆哮放肆,说治不好,就是治不好,玉皇大帝出手也救不了你爹。” “你!” 裴文丽气结。 另外一名医师看向裴文丽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鄙夷与嘲讽,像他们这种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大夫早已练成了铁石心肠,对于普通百姓的命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甚至连同病患家属的情绪都可以无视。 “好了,别吵了。”一道年轻但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 “还不拜见国师?” 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行礼,姜星火疾步走了过来,皱眉看了裴文丽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向三位医师,最终停在了那名年纪较大、头发斑白的老医师身上。 会同馆副使会意,替姜星火问道。 “刘大夫,真没救了?” 老医师叹息一声,摇头说道:“伤势太重,回天乏术。” 听到这话,裴文丽浑身巨震,眼眶顿时泛红。 “爹!” 裴文丽扑倒在床沿,痛哭流涕,眼眸中浮现出悲凉之意,喃喃道:“难道,我们裴家真的完了吗?胡氏逆贼就没人能惩治了吗?” 姜星火轻轻拍了拍裴伯耆的肩膀,低声说道:“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裴文丽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这位了不得的大人物,问道:“什么办法?还请国师救救我爹!陛下不见他,礼部的官员也都在搪塞,但他知道了您的威名,他有重要事情要禀报您!您得救活他!” 姜星火点了点头,看向了慧空。 “上吧。” 慧空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颓然地点了点头,拿出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经常随身携带的针线和小酒瓶等物品,在消毒后开始给裴伯耆做起了手术。 先进行了止血,然后把裴伯耆的肠子熟练地打了个结塞了回去,接着,又开始清洗和缝合伤口。 “一针,两针十三针。” 缝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用小剪刀剪断了尾部多余的线,慧空又用消毒后的布条缠住他的伤口处,然后顺手把被打断的骨头也重新用夹板固定好 这种手术复杂程度,对一般医师来说都难以办到,因为他们通常只会开汤药。 但在已经有过数次手术经验的慧空看来就很寻常了,甚至他还在为自己的进步而感到欣喜。 ——这可是他自己独创的缝合技巧呢! “呼养着观察吧。” 慧空做完这一切之后,将工具收拾好放回包里,然后长长地松了口气。 裴伯耆的命总算保住了,虽然这个病人现在仍然昏迷未醒,但从他身上传递出的生机明显强烈了许多,止血和缝合伤口过后,应该是脱离了濒死状态,没问题的话,再过一阵子估计就能苏醒了。 不管怎样,这一次国师交代的任务圆满成功! 想到这里慧空心中忍不住升腾起一股浓烈的喜悦。 这时候,一旁的裴文丽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看了看躺在门板上的父亲,神色极为惊喜。 “国师,还请借一步说话。” 看着王斌探寻的眼神姜星火示意无碍,把裴文丽带到了会同馆的一个角落。 “说吧,为什么你父亲执意要见我?” 裴文丽没有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奏疏,是用标准的楷体汉字写的,安南的贵族汉化程度很高,日常行文和对话与大明并无太大区别。 姜星火翻开奏疏,细细看了看。 “臣世事安南陈氏,祖父皆为执政大夫,死于国事,臣母实陈氏近族,故臣自少侍国王,受爵五品,后隶武节侯陈渴真为裨将,洪武三十二年,代渴真领兵出东海御寇。 而奸臣黎氏(胡氏改姓前)父子弑主篡位,屠害忠臣,灭族者以百十数,臣兄弟妻女亦被收戮,遣人捕臣欲加殖瞌,臣闻事变弃车遁逃,转入山林深居穷僻,与蛮獠猿狱杂处,耿耿忠诚,郁抑无告。 近闻皇上入登大宝,统正万方,思欲沥胆披肝,请灭此贼,履险乘危,得至境上,与商人负任抵冒而出。今年四月,始至思明,官司接送,幸睹天日。 臣切惟奸臣黎季乃故经略使黎国耄之子,世事陈氏,叨窃宠荣,乃其子苍亦泰贵任,一旦得志,遂成杀夺,改姓名胡一元,子日胡查,懵号改元,不恭朝命,肆虐下民,百姓衔冤,呼天叩地,忠臣良士,疾首痛心。 臣义激于中,妄于天德,愿广一视之仁,哀无辜之众,兴吊伐之师,隆继绝之义,臣得负弩矢前进,导扬天威,忠义之徒必当云合响应,禽灭此贼荡除奸凶,复立陈氏子孙,使主此土。则区区远夷仰戴,圣德恭修职贡,永作外藩。 臣不才,窃效申包胥为人,敢以死请,伏望陛下哀矜。” 文章不错,该介绍的都介绍了,该吹捧的也都吹捧了,但似乎也就仅此而已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掂量着奏疏,姜星火问道。 裴文丽指着奏疏上的“复立陈氏子孙”几个字,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国师不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安南王孙【陈天平】太巧了吗?” 姜星火的眼眸紧紧地盯着裴文丽。 “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文丽叹了口气,苦涩地说道:“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这个【陈天平】根本不是什么我们安南国的王孙,他的真名叫做阮康,是陈元辉的家奴,在光泰年间曾经跟着陈元辉投降过占城国,如今瞧准了大明或许是有意兴兵安南,所以来到大明,自称是我安南艺宗的儿子,改名陈天平,请大明兴兵帮他复仇。” 电光火石之间,姜星火脱口而出。 “所以他是占城国派来的人?而你们父子今日大约是看到他前往占城国使团的住地,点破或是窥破了他的身份,占城国使团的人方才想杀人灭口?” 裴文丽苦笑道:“正是如此。” 好一出大戏! 在大明眼里,占城一直是被安南欺负的小国,跟总跟大明作对的安南不同,天然地对占城具有同情心,所以得到了占城朝贡使团被安南劫掠后重新派遣使团来大明的消息,朱棣甚至单独找了姜星火,让他来办理此事。 但谁知道,占城竟是不折不扣地扮猪吃老虎! 如果真是这般事实,那么恐怕占城朝贡使团在安南的“被劫掠”,也就大有说法了。 至于占城扶持【陈天平】这个傀儡,试图借助大明的手来削弱安南,做的更是无声无息,或者说此人一定是有些什么能被占城拿捏的地方,而来到了大明,又或许与占城使团在一些事情上产生了争执,不然不会让裴伯耆看到。 姜星火把事情大概捋清楚了:“而你父亲裴伯耆之所以要指名道姓地单独见我,就是因为陛下迟迟不肯见你们,而礼部的官员根本不会管你们之前的恩怨,且极容易走漏风声,所以听了我的名号,便想试试把这个秘密告知于我。” “国师大人果然如传说中那般聪敏骏达,什么都瞒不过您。” 虽然一切逻辑都说得通了,但姜星火却并未放松警惕。 姜星火看着裴文丽,问道:“那么,你和你父亲,想要从大明这里得到些什么?申包胥这种古之忠臣当然有,但你们二人却未必是。” 裴文丽的眼眸中仿佛升起了一团炽热的火焰,他看向姜星火,说道:“我父亲是安南有名的将领,在陈渴真麾下征战多年,安南军界有无数陈将军的旧部和我父亲的同僚,我们需要大明的帮助重返安南,向屠戮了我们全家的胡氏报仇,并且让我们的家族成为安南的朱门望族!” 裴文丽没有说的太露骨,但姜星火听懂了。 他想让裴氏,成为胡氏那样拥兵自重的权臣家族,而安南,一直以来都有权臣家族篡位的传统,颇为类似司马家代曹。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你的父亲能醒过来,能给大明的军队好好带路,帮助大明顺利攻入安南,你们想要得到的都不过是大明顺手为之罢了对了,看你像是个儒生,可是进过学的?” “自然进过,在下仰慕王化,处处以中原礼仪要求自己。” “喔,那你来大明,可曾听说过解缙解侍读?” 裴文丽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惊喜:“自然听过,这是大明第一才子,心向往之,可惜并未有机会见一面。” “没关系,我会给你引荐的,最近解侍读缺一个朋友,有事情你可以跟他多聊聊。” 看着脸上难掩喜色的裴文丽,姜星火在心底摇了摇头,还是太年轻。 走出角落,姜星火招来王斌。 “把安南王孙【陈天平】和占城国的使团解除武装,都带过来。”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八章 反转 “没错,国师大人,他就是假冒的安南王孙!” 被裴文丽指控疑似伪装成安南王孙的陈天平,在被甲士押上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给众人整不会了。 “国师大人,他们根本不是裴伯耆父子!”陈天平仰着下巴对着姜星火说道。 “裴伯耆父子早就被胡氏所杀,他们是胡氏派来冒名顶替的间谍!” 什么叫冒名顶替?什么叫裴伯耆父子都死了?那眼前的人又是谁? 听到他的话之后,原本第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问题的众人,随后顿时哗然起来。 两极反转不过如此。 裴文丽说陈天平是假王孙,是占城国的间谍,而陈天平直接说裴伯耆、裴文丽父子都是假的,是安南国胡氏的间谍。 而且陈天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色非常镇定。 没有半点惊慌失措的表情,更加没有任何畏惧、害怕、愤怒、不甘之类的情绪。 这种淡然的气质,让人不得不怀疑他莫不是真的安南王孙? “胡说!他才是假的!” 当裴文丽再次当场指责他为假王孙的时候,陈天平却忽然一动,顿时被甲士按住。 “你要做什么?”两侧甲士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陈天平扭了扭头,说道:“我怀里有一封信,可以证明。” 见国师点了头,身旁一位甲士伸手,从陈天平的怀里把一封信拿了出来。 陈天平冷静地说道:“这封信乃是裴将军在遇难前亲笔写给我的,你们看过便知道了!若是还不信,也不妨等这个假的裴伯耆醒了,让他写一遍对一对笔迹。” 侍从甲士将这封信递到姜星火身前,姜星火并没有接过,也没有急着让甲士拆开信封,他望着陈天平,问道:“我们没人见过你所谓‘真的裴伯耆’的字迹,如何证伪?” 话虽这么说,但姜星火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裴文丽的神情。 刚才裴文丽给了他一封裴伯耆写给永乐帝的奏疏,当然了,这封奏疏是无法用来证伪的,因为裴文丽完全可以说是其父交由他代笔的,看起来字迹也确实是在书法上下过功夫的人所写的。 从两人的情形来看,明显是其父裴伯耆是个将军,而裴文丽是学文的,所以给大明帝国皇帝的奏疏,交由儿子代笔写的工整漂亮点,完全说得通。 裴文丽的神情也没有明显的变化。 这确实很难办,因为无论怎么验证,只要有一方不能准确证实,那另外一方的笔迹就证明不了绝对是错的。 但陈天平却依旧显得非常镇定,微笑回答:“如果这封书信不是裴将军所写,那么我为什么还会留下这封信?我自己又何必费尽心思,伪造裴将军所写的信呢?既然我敢拿出来,那自然是有足够把握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如何证明?” “大明太祖高皇帝晚年时,曾往我安南国内索求火者(小宦官)、僧人、按摩女(字面意思),数年后将僧人和按摩女都放还回了安南,但留下了一些火者作为内官,我听说没回来的人里面便有阮算、吴信、阮宗道、徐箇(ge四声,读音通‘个’)这四人,他们以前是帮助安南王批阅奏折的,若是他们还活着,定然能在宫中找到,也一定见过裴将军的字迹。” 陈天平这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 但是,他的表情和神态太淡定了。 这种淡定,让人不由得感觉有些诡异。 “伱们可以不信我,只是……” 陈天平顿了顿,语气变得冰冷无比:“若是信了这假冒的裴伯耆父子的一派胡言,恐怕就是亲者痛仇者快的结局了。” 陈天平紧紧地盯着裴文丽,语调越来越高亢,同时带起了些许威胁的意味,显露出他的强势姿态。 而且,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表现出半分惊恐和慌乱的神情。 明明都是在大明地盘的访客,说白了便是跟阶下囚也差不多,然而他就像是掌握着主动权的猎人,在姿态上似乎完全掌控着别人的命运。 不管怎样,陈天平表现出了一个王族该有的气度和仪态。 姜星火静静地看着他,眼眸中闪现出一丝玩味。 “先去禀报给陛下,然后在宫里找到这四个宦官。” “喏!”王斌领命而去。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却是在家停职抱孩子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被临时叫了过来,负责处理这件重大的番邦事务。 紧接着,目前礼部的最高长官左侍郎王景,也放了下手中关于【太祖忌日】的筹备事项,带着直接管理会同馆的鸿胪寺少卿郇旃来到了现场。 显然,这桩恶性伤人事件已经闹大了。 占城国的使团,捅伤了来投奔大明的安南将军,无疑是将这件事的性质,又上升了一个高度。 但是来到现场的双方,明显对事件的处理权,有了不同的认知。 王景,之前已经出场过,便是那位所写文章高深雄健,深得古人文风精髓,被赞誉为“上继屈宋,下并班马”的大文豪,今年已经是六十六岁高龄了。 很遗憾,如果非要用非此即彼的方式来划分的话,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保守派,而且是领头一批里的那种,毕竟是古文学派的第一人,坚持的就是“古胜于今”,是不可能赞同革新变法的。 而且老头资历太深,跟卓敬相仿,虽然不是尚书衔,但也是大明顶级的资历大员,根本不惧怕姜星火。 至于他带过来的鸿胪寺少卿郇旃,是跟杨荣、金幼孜同为建文二年那一届的进士,如今才三十四岁,却已经是从五品,远远甩开了所有同期进士一大截。 当然不是因为郇旃非常优秀,而是因为他早早拜了个好码头,之前他是礼科右给事中嗯,看到礼科,其实答案就不言而喻了,正是这位礼部左侍郎王景的门徒,所以也被王景提拔到了实际归礼部管辖,但责任主官要挂鸿胪寺少卿衔的这里,负责接待番邦使者和朝贡相关事宜,有权有钱,是礼部难得的油水衙门,一直被王景把持,李至刚根本插不进去手。 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栽了个大跟头以后,不复过去骤登高位的嚣张气焰,此时跟在姜星火屁股后面,倒是恭顺地跟个小绵羊似的,一口一个“国师大人”的叫着,自己也不做主,全凭姜星火吩咐,显然是不打算做决策背锅了。 “慢!” 就在姜星火护卫打算当众念那封信的时候,一声断喝响起。 鸿胪寺少卿郇旃已经站了出来,拦在了众人的面前。 见姜星火面色不愉,纪纲扶着绣春刀皱眉看了他一眼,冷冷道:“郇少卿有事?” 郇旃的神情显得很诚恳,道:“不论是裴伯耆还是陈天平,都是归我们管理,如今出现了流血冲突,自然要我们来处理。” 郇旃这句话说得很坚决,而且他的脸上充满了真挚,看不出一丁点虚假的意味,仿佛这本来就是他应该说的。 显然,这些话是郇旃替他的恩主王景说的。 意思也很明显,就是警告姜星火不要越界,现在礼部尚书李至刚被下狱,那就是他左侍郎王景暂代部务,这是礼部的事情,姜星火不要随便插手。 但姜星火怎么会惯着他? 若是好说好商量也就罢了,这般刚硬的态度,却是吓唬不了姜星火。 更何况,礼部办的这件烂事,能把安南人和占城人这对世仇安排在一起,还能指望他们这时候,能调查出什么来?又能做好什么善后? “本国师有陛下口谕,安南相关一切事务,都要经手。” 郇旃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到了姜星火腰间配着的刀,登时悚然一惊。 国师不是不敢杀人,这把刀,是杀过正四品常州知府丁梅夏的。 有口谕,有尚方宝刀,若是姜星火此时砍了他,也没人能帮他伸冤。 虽然眼前好像还没到那个份上,但郇旃心里这个念头闪过,气势上,顿时就弱了许多。 “郇少卿,不必再说了。” 王景捋了捋白须,在旁边只是慢吞吞地说道:“我们就在旁边看看国师是如何处置的。” 姜星火示意后,身边的侍从甲士缓慢撕开信封,先检查了一番,确认里面的东西没有问题后只是一张信纸后,才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的信件,用手捏着给姜星火展开观阅,这是怕信件上涂抹毒药的意思。 信件内容并不多,只有寥寥几行字,除去前后内容,核心就更是只有两句。 “.黎氏篡国,我辈奋起反抗,奈何贼众,委实无力回天。 王孙可速奔大明,以祈王师,复国或有一线希望。” 信末尾署名,正是裴伯耆。 而在名字的上面,则盖着“奋武将军裴伯耆之印”的印章,是个杂号将军,很符合之前的描述。 看起来,这封书信确实是裴伯耆的。 看着国师的眉头紧蹙了起来,旁边围观的人群也发出了窃窃私语声,他们并不知道信中内容,但从国师的反应来看,这封信绝对不普通! 随后,信件被传阅给了王景、郇旃等人。 信息不足,两人并没有评价,但是显然这件事的离奇程度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料,现在姜星火主动接过了这个烫手的山芋,他们倒是也乐见其成。 陈天平被甲士押在姜星火身前,嘴角带着笑意,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另一侧的裴文丽。 姜星火看着两人的神情,心中暗自思忖: “为什么裴文丽会直接说陈天平是假的王孙?他是在赌陈天平自证不了所以率先攀咬一口?可是如果陈天平自证了,他不怕马上就露馅吗?这种办法只能解一时之危,到最后还是个死,裴文丽看起来不像是这么愚蠢的人。” 目前看起来,似乎刚才还被当成假王孙的陈天平更有底气一些,而裴伯耆父子反而更像是安南派来潜入大明的间谍。 可姜星火仔细留意裴文丽的目光,却发现他的余光一直在紧张地盯着门板上躺着刚做完手术还在昏迷的裴伯耆,貌似很担心他爹的安危。 这个发现让姜星火的心里突然生出了某个念头:“似乎跟当前的处境相比,裴文丽更在乎他爹的死活?这是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到底在意的是他爹活,还是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姜星火便有了新的猜测,不过此时倒也不好证实。 这时,裴文丽的目光终于从门板上移开,重新落在陈天平的脸上。 陈天平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 “哼!”裴文丽冷笑了一声,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陈天平淡淡道:“彼此彼此。” 裴文丽的目光瞬间变得森寒,他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向姜星火说道:“国师大人,此人确系是假冒王孙,与占城国伙同来欺骗大明的,我有证据。” 姜星火懒得给他捧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裴文丽只好继续说道:“他收了占城国使团的钱财。” “哦?是吗?”姜星火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梢。 裴文丽点了点头,道:“正是在下亲眼所见,否则我父亲又怎么会被占城国使团捅伤?便是因为恰好窥破了他们的身份和秘密,所以他们才恼羞成怒,反咬我父子一口.还请国师仔细想想,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会‘正巧’身上有这么一封书信呢?” 陈天平的脸色骤变,道:“污蔑!” 看着互相攀咬起来的两人,见沉思姜星火始终没说话,王景捋着白须笑了笑说道: “如今两位算是惹出大案了,一个说王孙是假冒的,一个说将军是假冒的,现在谁都判断不好.陈天平,若是你能证明你不是假冒的王孙,那么你便可以回到住地;而你若是证明不了,我们再审,你若是愿意配合,倒也不会受什么苦楚,否则,便要陛下圣裁了。” 陈天平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愿意配合大明的调查,若证实在下确实不是安南王孙,大明想如何处置在下,都随便。” “很好。” 王景看向了姜星火,复又问道:“国师可想好如何处置了?” 姜星火皱了皱眉,刚才一闪而逝的灵光被话语给打断了,让他颇为恼火,就在刚刚,他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摸到了真相的门槛。 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按步骤继续下去。 姜星火转过头去看着纪纲,吩咐道:“传唤占城国使团。” “是,国师大人!” 纪纲亲自带着锦衣卫去把占城国使团给“请”过来,由于占城国使团足有数十人,肯定是要解除武装看押好的,而且也不可能说都带过来,只能把正副使,以及一些主要人员带过来问话。 现在便是要三方对峙,看看谁露馅了。 占城国使团自己也知道事情闹得大了,更不敢在大明的地盘上反抗什么,于是其实已经 在外面等候传唤了,此时早已是心急如焚。 一听到传召,占城国使团的十余人代表立刻进入院落中,见了姜星火,顿时跪拜在地,脑袋紧紧地挨在地面上,表现的异乎寻常的怂。 但他们却没说话。 原因也很简单,在场的占城国使团成员,并不会说汉语。 占城跟安南相比,因为与大明并不接壤,所以汉化程度较低,一个汉人可以基本无阻碍地行走于安南的贵族社会,但在占城则不行,占城还是以本地语言为主,用的姓氏名称也不是安南常见的“陈、阮、武、吴、黎、胡、裴”等姓氏,而是完全跟汉字不搭边的姓氏。 但即便如此,按理来说,占城国使团的正副使,还是应该懂汉字说汉语的,可带上来的占城国使团跪在地上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姜星火却是完全听不懂。 还好,大明这边的会同馆是有通译(翻译)的,大明跟占城也不是第一次交往,所以翻译显得很熟练。 给姜星火翻译的结果,无非就是占城国使团说他们之所以来大明,纯粹就是奉了占城王的命令,来向大明求援,只是没想到会遇上这样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他们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此举是在挑衅大明威严,更加不知道陈天平的真实身份。 姜星火开门见山地询问他们,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裴文丽的父亲裴伯耆为什么会遭遇他们的攻击。 “占城国的使团说,刚才在巷子里,裴文丽用了非常令人羞愤的、两国之间的典故,大约类似于我国的‘勾践尝粪’之类的来侮辱他们,所以他们愤怒地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冲了上去,但裴文丽跑了,所以他们捅了裴伯耆。” 之前说过,安南国与占城国在蒙古人这个共同的外部压力消失后,就成了世仇,占城被安南欺负的挺惨,而占城强大后,安南的国都升龙府,也被占城军队三次攻陷,国王也被杀了一次。 所以,两国确实有血海深仇,一旦提及到不该提及的事情,被捅死,是真的不冤枉。 但姜星火还是沉思了片刻,凝眸问了一个似乎没必要问的问题:“裴伯耆为什么没跑?” 占城国的使团又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最后说他们也没弄明白,只说或许是为了掩护裴文丽逃跑。 毕竟,裴伯耆是裴文丽的爹而且还是武将,遇到危险,掩护文弱书生的儿子逃跑,确实是一件理所应当之事。 看着地上脸色还很不好,但呼吸稍微均匀了过来的裴伯耆,姜星火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裴文丽,似乎想起了之前被打断的猜想。 见姜星火没说话,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在旁边替姜星火问道。 “那你们与陈天平之间,到底有没有金钱往来。” “有。” 其实这倒是不用询问,因为从陈天平的身上,锦衣卫已经搜出了刻有占城国独有标识的金子,所以想要抵赖说“没有往来”是不可能的,唯一的疑点,便是到底是因为什么往来,是不是因为裴文丽所说,陈天平曾经投降过占城国,两方之间有关于陈天平作为间谍骗取大明信任,让大明帮忙出兵安南,占城国从中渔翁得利的勾结。 需要注意的是,在一开始裴文丽与陈天平的对峙中,裴文丽只说了陈天平是假冒的安南王孙,而在刚才的对话里,也只说了他们是被自己窥破了身份和秘密才暴起伤人,并未提及陈天平与占城国使团的具体关系。 占城国使团里的副使自然是一口咬定,他与陈天平之间是有金钱往来,但也只是做赌时输的,昨天没带钱就没给陈天平,今日特意过去送钱还提供了一张昨晚打给陈天平的借条,上面确实写着副使欠了这些钱,跟陈天平身上搜出来的对得上。 看着借条上的字据用的不是汉字,姜星火询问了一下通译,是占城国的文字。 但是显然,如果双方的关系是裴文丽所说的合作关系,陈天平是假冒的安南王孙,是受雇于占城国使团的间谍,那么双方做这样一个借条,来把金钱往来合理化以备不时之需,似乎也是说得通的。 所以,光凭借条,其实并不足以证明什么,既不能证明陈天平跟占城国使团没勾结,也不能证明二者就有什么秘密。 皮肤黑红仿佛经常被风吹日晒的占城国正使,则是站在占城国使团中央,一句话都没说。 其实这些占城国使者的皮肤都是这个颜色,手上也有老茧不过考虑到占城国确实不发达,整个国家又有狭长的边界是沿海的,且处于低纬度地区,这幅样子倒也常见。 经过一轮询问,占城国的使团,在捅伤裴伯耆的真相,以及证实陈天平的身份这两件事上,并没有提供任何有效的线索。 一时之间,这件疑点重重的悬案,似乎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就在这时,陈天平忽然抬头说话了。 “国师大人,我有话要跟您单独说。” 闻言,陈天平的目光落在了占城国使团的副使身上。 占城国使团的副使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此时,脸上却表现出了一丝慌张的神色,这显然是极不正常的。 ——有秘密。 姜星火点点头,道:“纪指挥使带他跟我来吧。” “等等。” 礼部左侍郎王景此时突然开口说道:“本官与郇少卿也要跟着听听。” 眼见着这位古文学派的领袖,似乎有意跟自己过不去,姜星火倒也没把他们怎么样,而是淡淡地说道:“想听就跟着一起过来吧。” 王景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姜星火竟然这么好说话。 而在此时,同样被押着的裴文丽不甘地瞪了陈天平一眼,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两名锦衣卫接替了姜星火的侍从甲士,押着陈天平离开了此地,跟着姜星火进入到了院落里面的一个房间。 片刻之后。 “国师大人,我要举报。” 刚进入房间,陈天平便是直截了当地道:“我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国师大人您。” “哦?” 姜星火饶有兴趣地道:“什么重要消息,说说看。” 王景和郇旃也明显对此有兴趣,纪纲更是悄悄竖起了耳朵。 显然,大家都意识到,陈天平现在要交代的事情,一定是能影响到整个事件走向的。 陈天平毫不隐瞒,干脆地说道。 “我是跟占城国的使团有金钱来往,也确实不是因为债条,债条只是一个遮掩。” “所以,你是占城国的间谍?”纪纲蹙眉问道。 若是让敌国间谍潜入了南京,尤其是伪装成王孙这种有可能见到永乐帝的人物,这其实是锦衣卫的失职。 出乎纪纲的预料,陈天平摇了摇头。 随后,事件再次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 陈天平看着众人说道:“我不是占城国的间谍,这笔钱,是他们给我的封口费。” “为什么要封你的口?”纪纲的眉头蹙得愈发地紧了。 陈天平忽然笑了。 紧接着乐不可支了起来,鼻涕和眼泪都笑的流了出来。 “——假的,都是假的!” “因为占城国的使团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你说什么?”刚才还在看乐子的郇旃这下是彻底坐不住了,竟是上前一把抓住了陈天平的衣领来回摇晃,不可置信地问道。 是的,若是占城国使团捅伤了来投奔大明的安南将军,虽然他是主管官员,但这件事他的责任其实是可大可小的,有着王景的庇护,大概率会罚几个月俸禄了事。 但如果整个占城国使团,是的,整个使团,全是假的,那乐子可就大发了! 看了半天乐子,最大的乐子竟是我自己? 姜星火笑了笑。 这下有意思了。 先是裴文丽说陈天平是假冒的安南王孙,是占城国收买的间谍,想要让大明扶持他,占城国好从中取利;紧接着陈天平说裴伯耆、裴文丽父子早就死了,眼前的这两人都是胡氏派来假冒的安南间谍;到了这时候,陈天平竟然告诉他,整个占城国的使团都是假的! 这个答案,让纪纲这个特务头子都愣住了,有些怀疑陈天平是在开玩笑,可对方这样笑的都有些呼吸急促了,却委实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放开!” 纪纲反应了过来,对失态的鸿胪寺少卿郇旃喝道。 纪纲虽然是济南府秀才出身,但作为山东大汉,弓马娴熟,又给朱棣当过亲卫,见郇旃还死抓着陈天平衣领子不放,而陈天平已经有些呼吸急促,便一把将郇旃拉了出来。 等到陈天平笑完,姜星火掏出自己的手帕,让他擦了擦脸上的横流的涕泗。 陈天平这才继续道:“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占城国的使团,他们是由南洋的海盗伪装成的,唯一一批占城国的使团,是在永乐元年正月前来朝贡的那一批,随后他们在从海路回国的路上,被这帮横行在安南和占城两国东侧海域的海盗给洗劫一空,使团的成员都被扔到了海里喂鱼,他们的全套衣服、饰品、印绶、信物都被扒了下来.天下人都知道大明皇帝对前来朝贡的国家很慷慨,他们就是来骗大明钱的。” “国师大人,您仔细想想,若是说这些人皮肤黑红、谈吐粗鄙,倒还能解释他们就是生性如此,可普天之下哪个国家不学汉语?哪有不会说汉语的占城的正副使?这说得通吗?” 陈天平字字珠玑,掷地有声,似乎每一个字都戳进了在场几人的心坎里。 是啊,这不符合逻辑。 就在郇旃已经浑身都在冒冷汗的时候。 陈天平顿了顿,继续道:“国师大人,我知道这番话太过突兀,但是您仔细一想,这些所谓的‘占城国使团’,给大明的奏疏我听说是因为‘占城国使团’被安南国给打劫了,所以占城国王又派了一批使团来大明告状,可是.安南与占城两国世仇数代,早都杀红了眼,若是打劫了,又怎么可能还把人完完整整的放回去?难道等着这些人证告诉占城国王,然后让国王向大明告状吗?而且既然是告状,人证何在?” 陈天平说完这番话之后,房间里的空气都沉闷了下来。 这些疑点确实太多,但是,谁又能保证这些陈天平提出的所谓‘疑点’不是真的呢?毕竟,占城国使团的人都在这儿,种种表现确实可疑,而且,这个叫陈天平的人,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没有漏洞,让人无法挑剔。 可是,姜星火心里仍旧存有几分疑虑,总感觉事情不会这般简单。 此时,纪纲皱眉沉吟道:“这事倒是容易证实,我会调查清楚,但是你得给我解释解释,你们之间为什么认识?如果不认识,你又是怎么窥破他们的海盗身份的?” 陈天平的回答朴实无华:“我懂占城话,他们的伪装确实漏洞百出,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没钱了。” “胡说!满口胡言!” 郇旃此时已经手脚都有些发软了,这个“占城国使团”是他接待的,如果全是假冒的,而且他根本没看出来,那么坐实了,传出去,他的仕途不说彻底完蛋,以后也一定会成为所有同僚的笑柄! “看,这蠢货被一群海盗给骗了。” 郇旃的耳边仿佛出现了幻听,眼前也开始重影,好像一群人在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然而最后,陈天平又补上了一击,说道:“那奏疏我听说还写了占城国王愿意割地给大明,让大明派官吏管理,单凭这一点,几位大人觉得这可能吗?这就是在随手胡写,慷他人之慨以博取大明的信任.这位郇大人,您不会信了吧?” ps:今天状态不好只码了8200,明天多码一些补上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九章 揭晓 听到陈天平越说越尖锐,而且一张嘴就扯到了自己身上,刚才还在强撑镇定的郇旃,终于再也支持不住了,一只手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见他咳嗽得厉害,陈天平连忙伸手去扶他,关切的问道:“您没事吧?” “滚” 郇旃怒斥了陈天平一声,却又忽然咳得更厉害,一边咳还一边用颤抖的右手将桌子上茶杯往陈天平身上砸,嘴里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本官今日饶你不得.” 郇旃当然有理由这般暴怒,陈天平这个安南王孙到底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确认了占城国使团是海盗假扮的,那么作为接待番使主官的郇旃肯定是要负主要责任的,这就意味着,作为建文二年进士的佼佼者,他的仕途必然遭遇巨大的挫折,这是郇旃根本无法接受的。 须知道,自从穿上了这身绯袍(一品至四品穿绯袍,五品至七品穿青袍,而八品至九品则穿绿袍),郇旃在杨荣、金幼孜等人面前,可是心中得意的很,毕竟这绯袍,寻常进士一辈子都未必能穿得上,而自己三十来岁就到了这个位置,前途可谓是不可限量。 郇旃心思如何懊恼、愤怒暂且不提,陈天平却是连忙闪身躲避,茶杯掼在地上碎裂成了无数片,但是却依旧有蹦起来的划过了陈天平的脸颊,留下三条血红的伤痕。 姜星火听了半晌,倒也渴了,方才喝了口茶,看着郇旃气急败坏的样子,重重地放下茶杯问道。 “郇少卿,国朝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见郇旃如此失态,姜星火又如此咄咄逼人当着他的面训斥,王景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捋着银须淡淡地告诫说道:“小心动了肝火,伤及肺腑。” 郇旃听了这话却是悚然一惊,恩主哪里是在告诉他这个,而是明着跟他说不要毁了自己的仕途!如今庙堂正是大争之时,变法与守旧互相缠斗,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郇旃冷汗涟涟,拱手说道:“属下鲁莽,请侍郎责罚!” 王景摆了摆手说道:“一起去审审占城国的使团吧。” 占城使团虽然已经被缴械制服,却仍在嘴上负隅顽抗,他们不承认自己是海盗,也坚称跟陈天平只有做赌的交集,至于为何捅伤裴伯耆,则是因为裴文丽嘲讽激怒了他们。 双方僵持了片刻,占城国使团的正使站出来,对姜星火拱手说了一些话,经过通译的翻译,意思是他们有着全套的信印文牒,他们就是占城国的使团,至于为什么不会说汉语,是因为上一批使团会说汉语的在归国的途中,都被安南人折磨的不轻,身上有伤,所以没跟着前来。 随后,占城国使团的正使,又出示了一份之前大明给的公函。 然而姜星火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大明律例,凡伪造朝廷公函、书信者,皆斩立决,你们可以想好了,大明可不会因为伱们非是大明子民,就能逃过惩罚。” 经过通译的翻译,占城国的使团顿时产生了骚动。 谁都知道,所谓伪造不伪造,还不是对面这位国师大人一念之间的事情? 也就是说如果姜星火认定了他们是假冒的,那么今天谁都跑不了,都得死! 眼看着手下慌乱了起来,占城国使团的正使怒吼了一声,经过通译翻译,大概意思就是:“什么?你们凭什么这么草菅人命?” 纪纲这时候笑了笑:“草菅人命?你是不是不知道锦衣卫是干嘛的?我大明颁布的律令,岂是你们能质疑的?” 看着纪纲光明正大的耍流氓,占城国使团的正使顿时哑口无言。 但不得不说,锦衣卫的调查效率却是很高,至少在南京这地界上,眼线充足的锦衣卫还是很给力的,很快,各种证据就摆了出来。 事实摆在眼前,除了各种明显的破绽以外,这些日子占城国的使团,确实利用贩卖携带的货物牟取暴利,而且这些货物,有的并不是正经的贡品或是占城国的特产.之前没有引人注意,不过是都以为这是他们携带的私货罢了,如今细细想来,却有些不正常,因为这个“私货”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占城国使团的正使还是死不承认,一副压抑着怒气的样子,自己把脖子凑到了锦衣卫的刀锋上。 经过通译的翻译是在说:“若国师大人一定要这么做,那么在下唯有一死,以证清白,还请放过我的属下们。” 没人被他吓到,姜星火脸色的目光落在占城国使团的其他副使身上,淡淡说道:“我大明向来礼仪周详,从未亏待过你们,但既然你们不识抬举,那便休怪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姜星火挥手,命令道:“都拉下去砍了!” 早已蓄势待发的侍从甲士立刻涌入,将占城国使团的两名副使也牢牢压制起来。 这两名占城国使团的副使眼神惊慌,挣扎起来。 其中那位年长些的男子,满头大汗地叫嚷起来: “国师饶命啊,在下不敢了,在下真的不敢了!” 他的声音很尖锐,带着浓烈的恐惧和害怕。 ——最重要的是,他竟然说的是涯话。 涯话,通“雅话”,在南宋时期就已经定型,是客家话的一种,所谓“闽有八郡,汀邻五岭,然风声气习颇类中州”指的便是涯话。 很显然,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礼部左侍郎王景甚至都表现出了想要单独审问此人的意思,然而姜星火的表情依旧淡漠,丝毫不为所动,甚至都没有多看这个说了汉语的人一眼,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另外一名年纪稍小些的占城使团副使,说道: “拖出去。”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侍从甲士立即上前,直接将这名副使压在地上,将他死死扣住,然后绑的跟粽子一样拖了出去。 这个年纪稍小些的占城使团副使拼命求饶,可姜星火却根本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他不存在似的,淡淡说道:“把他们的脑袋挨个割下来,挂在会同馆门口的旗杆上示众,顺便告诉一下这些番邦,下次谁敢欺骗大明,便是相同的下场。” 院落外面刀光闪过,年纪稍小些的占城使团副使连惨叫都没有发出,便被甲士干脆利落地斩了脑袋。 鲜血从他的脖颈间溢出,洒落在地面上。 院落内陷入一片沉寂当中。 原本喧嚣吵杂的气氛瞬间消失,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噤若寒蝉。 姜星火的脸色变得极冷,他缓步走到刚才说了汉语的那人面前,双眸盯着他,缓缓开口说道:“你能说涯话,我想你也应该能听懂汉语官话,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位“副使”的身躯不仅是听懂了,他甚至能够明白姜星火话语背后蕴含着的深刻含义。 此时他能感觉到死亡距离他无比的接近,这让他再难保持镇静,牙齿磕碰着,说道:“国师大人恕罪,小人不敢了。” 姜星火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伸出手拍了拍副使的肩膀,温言道:“好说。” “还不招吗?” 纪纲拔出了绣春刀,寒芒四射。 跟姜星火不同,纪纲的脸色阴沉得厉害,眼角眉梢全是杀意,这股冰冷刺骨的杀意,似乎让整座会同馆都变得森冷。 这位副使浑身战栗起来,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心头天人交战着。 他能明白,大明皇帝陛下既然派出了锦衣卫调查他们,他们还要负隅顽抗的话,等待他们的,就是无尽的酷刑,最终被活活折磨致死。 至于他的头儿,手还伸不到大明这里要知道此时此刻,在强大的大明面前,放眼整个世界,除了帖木儿汗国以外的任何势力,都不能直面大明的威压。 一念至此,他咬紧牙关,低下头去,用颤抖着的声音说道:“国师饶命,是我们的头儿让我们干的!” “你们的头儿是谁?”纪纲持刀逼问道。 “陈祖义!是陈祖义!” 在场众人闻言,却是一愣。 原因无他,此人很出名,属于知名度极高的传奇人物,负责接待番使的大明官员,或多或少都从来朝贡的番邦使团的嘴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如果说海盗也有“王”的话,那么陈祖义毫无疑问就是这个时代的海盗王,或者说,他确实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国王。 陈祖义,祖籍广东潮州人,宋元时期海贸繁盛,陈家世代靠着海上走私生意吃饭,大明洪武年间受到海禁政策的影响,全家逃到了南洋入海为盗。 陈家的老巢,位于三佛齐的渤林邦国,陈祖义在国王麻那者巫里手下当上了大将,在这位国王死后,陈祖义自立为王,成为了渤林邦国的国王,并将三佛齐改名为“旧港”。 旧港,也就是姜星火前世印度尼西亚的巨港,是印度尼西亚南苏门答腊省首府,也是苏门答腊岛南部最大港口与贸易中心,印尼第四大商埠。这个地方在元末明初,就有陈祖义在内的许多中国人来此定居,是个不折不扣的海上战略要地。 有了这块稳固的根据地,陈国王开始了他的“海贼王”生涯。 据《瀛涯胜览旧港记》记载,陈祖义“为人甚是豪横,凡有经过客人船只,辄便劫夺财物”,伴随着一次次劫掠,陈祖义的势力越来越大,盘踞马六甲海峡十几年,逐渐成为这个上世界最大的海盗集团头目之一,他手下的海盗集团,最鼎盛时期成员超过万人,有战船近百艘,他们活动在日本、大明、安南、占城等地,劫掠超过万艘以上的大小过往船只,甚至攻陷过各国五十多座沿海城镇,迫于其骇人的威势,南洋一些小国家甚至向其纳贡。 “我们是陈祖义手下较为独立的一支海盗,在安南东侧的海域打劫了从大明归国的占城国使团,然后陈祖义得知了此事,筹划了这件事,并且特意把会汉语的人都筛了出去免得露馅,我是占城国人,但我阿婆是大明来的,所以从小就会说涯话但他们都不知道。之所以这样做,我也是被胁迫的” 纪纲打断了他的话语,说道:“陈祖义让你们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 这名海盗低垂着头颅,艰难的回答道:“是的。” 纪纲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倒是聪明,知道把责任推卸掉,不过既然做了这件事情,那么,你们就得付出代价,否则以后岂不是人人都敢冒充使团,欺瞒大明?” 这名海盗浑身猛然一震,抬起头来,看向姜星火急切说道:“不是啊,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我们只是奉了陈祖义的命令,我是冤枉的,国师您明鉴啊。” 姜星火听了半晌,终于开口说道:“冤枉?这天底下哪里会有冤枉这种东西?被你们扔进海里喂鱼的真正占城国使团冤枉不冤枉?” 虽然他们听不懂,但没有人敢说话。 哪怕是平素最凶狠的海盗,此时也是噤若寒蝉,没有半点的声音。 姜星火挥了挥手,侍从甲士又把几人拖走,片刻后,第一声惨叫声响起,紧接着又是几声惨叫。 院内死寂。 跪在院内的海盗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 而礼部的官员们哪里见过这种血腥画面,此刻他们才终于清楚感觉到,这位国师并不是像传闻之中的那般温润如玉,反而是杀伐决断的很。 剩下的海盗都争先恐后地开口,唯恐慢一步被斩杀在此,连通译都忙不过来了。 姜星火懒得听他们无头无脑的啰嗦,对纪纲吩咐道。 “占城国使团确系陈祖义海盗集团冒充,其前往大明是否还有其他阴谋,与陈天平,以及裴伯耆、裴文丽父子的关系,都要问清楚,纪指挥使,你派人分开单独审讯,然后再进行交叉审讯。” “属下明白!” 纪纲点了点头说道,话音落下,纪纲朝着旁边的锦衣卫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带领着这群海盗先离开。 陈天平先后指认了裴伯耆、裴文丽父子是安南胡氏派来的间谍,以及占城国使团是海盗假扮,后者已经被证实,虽然在理论上证实不了前者,但陈天平话语的可信度,无疑是在众人的心中,开始上升了起来。 已经派人去宫里向永乐帝说明情况,找来那几个来自安南的老宦官帮助陈天平自证了,而裴文丽指责陈天平与占城国使团有勾结,虽然不能完全确认,但现在陈天平敲诈勒索这帮海盗要封口费的概率显然更大一些.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占城国使团都是海盗假扮的,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占城国间谍的事情了,不过陈天平既然懂占城话,那么到底还有什么秘密,显然是需要深究的。 但无论如何,现在压力来到了裴文丽这边。 他该如何自证自己不是安南胡氏派来探听大明情报的间谍? 被押着站在台阶上,裴文丽脸色苍白地看着台下似乎动了动手指的裴伯耆:“陈天平所说的这些都是诬陷。” “你怎知道我是诬陷呢?”陈天平冷笑一声,反问道。 裴文丽斩钉截铁地道:“我们的身份是真的。” “好吧,既然这样,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我所知的是裴将军父子早已遇难,我为什么又会在大明境内遇见你?这封信又是怎么回事?” 陈天平眯着眼睛盯着裴文丽道:“如果解释不清楚这几点,那咱们接下来只怕是免不了有一个人要被锦衣卫带走了。” 事实上,在大明围观的官员们,譬如鸿胪寺少卿郇旃看来,裴文丽身份有问题,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毕竟裴文丽关于占城使团身份的供述出现了严重错误,目前除非裴文丽能找出有理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肯定会成为大明的阶下囚。 裴文丽重重地冷哼一声:“陈天平,我承认,我只看到了你跟这些海盗的金钱往来,但是你去过占城国的事情还有你的身份,你以为真的天衣无缝吗?” 陈天平对身份避而不谈,只是笑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我的确是去过占城国,但是这并不代表,你能够把这些污水泼在我身上!眼下还是快点证明你的身份吧,我有的是时间,可大明的各位大人,不见得有这时间和耐心听你编瞎话。” “是你逼我的。” 裴文丽看着躺在床板上的父亲,忽然蹦出来一句。 陈天平冷笑一声,继续逼迫:“哦?是吗?那你倒是拿出点证据啊!” 裴文丽对姜星火说道:“国师大人,若我的身份是假冒的,那么陈天平刚才递给您用来证明的那封信,也就是家父写给他的那封,按理说我应该是不可能看过的,而且刚才看信的时候您离我非常远,信纸也并不能透光。” 姜星火身旁的王景若有所思地看着裴文丽,点了点头。 刚才看信的时候,裴文丽确实还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就算是目力惊人,也不可能透过信纸看到正面的内容,这四周更没有什么镜子.就算有,这个时代的铜镜又不是玻璃镜,便是反射也是模糊的一片。 见主管的大员点头了,礼部的官吏们也跟着啄米般赞同了这个说法。 唯有姜星火似乎陷入了思索。 “那么如果我所默写的内容乃至字迹,与刚才陈天平递交的信件里一模一样,是否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裴文丽此言一出,现场顿时哗然,官吏们窃窃私语了起来。 “不可能吧?他居然敢说自己默写的东西跟之前陈天平递交的一模一样?” “怎么看怎么像是假冒的,不知道是不是脑袋坏掉了。” “我估计他应该是想混淆视听吧?” 裴文丽的话,令得现场众人议论纷纷,但大体上依旧是质疑的声音居多。 毕竟在众人看来,在海盗们的身份被揭穿后,裴文丽的身份也确实变得高度可疑了起来。 裴文丽对着姜星火说道:“国师大人,请让人给我拿纸笔来。” 拿纸笔又不是拿刀子,姜星火自然是允许的。 很快,就有会同馆的小吏把纸笔奉上,又搬了个小木桌,裴文丽他也不讲究什么形象,直接就跪坐在地上,在桌案上奋笔疾书起来。 片刻后,一张写满字迹的白纸呈现在众人面前,但裴文丽却并未着急递出去,而是转身挡住白纸说道。 “国师大人,你信我的身份吗?” 姜星火垂眸看着他:“我信,但是重要吗?” 裴文丽愣了愣,他看向陈天平,说道:“重要。” 姜星火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陈天平的脸上则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朝着裴文丽道:“你还真敢说啊,那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冒牌货,到底默写了什么。” 裴文丽的语调忽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给你看便是,撕了我再写。” 说完这句,陈天平从旁边递纸的小吏的手中取过来,展开仔细阅读起来。 然而仅仅两个呼吸后,他的脸上就充满了震撼。 “这、这不可能!这字迹是怎么回事?你伪造了字迹?” 陈天平抬起头死死地瞪着裴文丽,失声叫喊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得全场寂静下来。 “怎么不可能了?”裴文丽淡定道:“陈天平,难道信的内容也能伪造?一对比便知道是不是一模一样了,你不是说这是我爹写给你的吗?这封信,确实是我们起事后,我爹口述让我代笔,写给王孙的,内容和字迹都是我亲手所为,但给的,却不是你这个假冒的安南王孙!” “不、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骗人!你肯定是蒙骗国师大人!”陈天平激烈地反驳起来,但他越是激烈的反驳,越是显示了他心虚的本性。 看到这一幕,大厅内原本喧嚣的议论声渐渐消散。 在场官员们都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盯向陈天平手中的白纸。 ——事情再一次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 如果陈天平刚才上交的,用来自证身份和证明裴伯耆、裴文丽父子是冒牌货的信件,就是有眼前的裴文丽所写,在裴文丽刚才没看过的前提下,内容和字迹都一模一样,那么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裴文丽的身份是真的,这封信也是真的,而这封信落在了其他人的手里。 “你的名字不是陈天平,你跟占城国一定有勾结,我根本就没有说谎,之前误判了这些海盗的身份,以为你跟占城国使团有勾结是我的判断失误,但你一定不是什么安南王孙。别问我为什么知道的,因为你在光泰年间曾经跟着陈元辉投降过占城国,那时候你叫做阮康,是陈元辉的家奴,跟在陈元辉后面服侍,宴会上你没记住我的模样,而我可是见过你的,我这人有个能力过目不忘。” 听到裴文丽的这番话,在场一些礼部官吏的神态瞬间由疑惑转为恍然。 怪不得,如此一来,一切似乎又都说得通了。 裴文丽先入为主,在见过这个陈天平以前的身份与占城国的交集后,自然认为再次看到的“占城国使团”与陈天平交易财物,是陈天平在替占城国使团做事,所以才有了一开始的指证。 而这封信作为陈天平的关键证物,如今被证实了确实是跟裴文丽所默写的内容、字迹分毫不差,那么也就失去了指证的效果,除了证明他自己是假冒的,证明不了其他。 至于去宫里寻找的那几个来自安南国的老宦官,似乎也没有传唤的必要了,毕竟他们是用来辨认字迹的。 纪纲看着姜星火波澜不惊的神色,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可是.为什么裴文丽不早点自证呢?” 在等待宫内找人并传唤的过程中,礼部的官吏们还在热烈地讨论着这件事。 显然,他们在会同馆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么稀奇的事情。 “这下麻烦大了,裴文丽能证明自己是真的,陈天平可就证明不了了。” “唉,谁能想到,今天这事竟然能发生这么多的反转,真是绝了,便是给说书人改编成话本,怕是也能卖个好价钱。” “谁说不是呢。” 王景此时也慢条斯理地说道:“国师大人,要我看来,传这些宦官过来,怕是也没什么意义了吧?毕竟他们也只是为了辨认字迹,如今又有什么好辨认的呢?” 这便是打算和稀泥快点给个结论的意思了。 眼下会同馆闹出的番使案子,怕是已经以插了翅膀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南京城。 拖得越晚,查出来的东西越多,礼部丢人丢的越大发! 蹲在诏狱里的李至刚,反而是因祸得福躲过了一劫。 好吧这么说也不恰当,应该是栽在了大坑里没起来,所以避开了后面的小坑。 姜星火看着床板上的裴伯耆,同样慢条斯理地说道。 “王侍郎急什么?等等再下结论也不迟。” 王景眉头一皱,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是咽了回去。 姜星火当然知道,为什么王景今天明里暗里地跟他作对。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变法派和保守派的庙堂斗争,更是因为姜星火挡了他的路,还毁了他的前程了。 是的,王景这位大文豪已经六十六岁了,离致仕归乡没几年了,如果不能抓住机会升上去,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当尚书了。 可六部尚书,一个萝卜一个坑,除了靖难之役这种重铸乾坤的大变动,平常年岁怎么可能有剧烈波动?更别提能空出位子了。 如今李至刚好不容易被搞了下去,不管这里面有没有王景的参与,但对于王景来说,无疑是仕途上最后的机会了.王景在礼部深耕多年,早早就做到了礼部右侍郎,董伦走了他升了左侍郎,若是这次能升任尚书,仕途方才功德圆满。 而眼下,王景不仅听说了姜星火有意向永乐帝举荐卓敬来当礼部尚书,几乎要断了他的尚书梦,更是在此次番使事件上横插一手,让他下不来台。 鸿胪寺少卿郇旃是他的人,本来这件事让他处理,那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姜星火一番深究,不仅把事情的真相越挖越离谱,更是让他的脸面一点点地被丢在地上。 在王景看来,今日过后,姜星火就是他的死敌! 但姜星火有永乐帝的圣旨,王景此时也无可奈何,唯有养气,希冀这案子不要再有什么惊人反转了,否则,他的老脸怕是要彻底丢尽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着,终于,几个来自安南的老宦官被带了过来。 “国师大人……”他们颤抖着身体,匍匐在地上。 “你们就是当年太祖高皇帝的时候,被从安南征召过来的火者?” 姜星火颇为温和地看着他们问道。 “正是如此。” “还会说安南话吗?讲几句听听。” 宦官们的身份都是有底可查的,又讲了几句安南话,见通译点了点头,大家确信这些老宦官里倒是没有假冒的.现在大明的官吏们已经有了阴影,看哪个外国人都觉得他的身份是假冒的了。 “我听说你们在安南的王宫里,是帮助安南王批阅奏折的,地位应该很高,为什么被送来大明?” “一朝天子一朝臣。” 姜星火点点头:“想来你们是识字的,来看看这封信件,是裴伯耆将军的字迹吗?” 老宦官们眯着眼辨认了一番,纷纷点头道:“确实是裴将军以前上奏时的字迹!” “那么,旁边躺着这位是裴伯耆将军吗?这位站着的,是他的儿子裴文丽吗?裴伯奢将军有让他儿子代笔的习惯吗?” 姜星火忽然问了一个足够奇怪的问题。 是的,这个问题在其他人耳中,确实很奇怪,既然已经能证明裴文丽的身份,干嘛还要多此一举呢? “国师大人赎罪,我等并不认识裴将军,更不可能认识他的儿子了.我们都是在安南王宫的后宫里面的,根本不能外出,而外臣也不能进宫,所以字迹我们自然认得,但要是说相貌身材,却委实不知。至于是否裴将军有找他儿子代笔的习惯,我们更不知道了。” 几名老宦官都是在大明生活多年了,自然晓得姜星火如今的权势地位,也晓得大明宫里的规矩,自然不敢说谎。 姜星火也不强求,点了点头略过了这个话题。 “那这个人你们认识吗?” 看着年轻的陈天平,老宦官们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说自己是安南的王孙,你们安南的王孙有叫陈天平的吗?” “陈天平?” 老宦官们对此似乎全无印象,只纷纷说安南陈朝的王室子嗣众多,或许这是远支,亦或是确实记不清楚。 唯有一名老宦官,始终低着头没吭声。 姜星火对此看在眼里,对着纪纲悄悄使了个眼色,纪纲心领神会。 显然,这个老宦官知道些什么。 但眼下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姜星火对于最终的谜底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好了,今日也差不多了,便问到这里吧你们把裴伯耆将军抬到那间房间去休息,裴文丽去隔壁,那些海盗都扔到锦衣卫那里好好审讯一下陈祖义相关的情报,陈天平去尽头那间屋子。” 自然有调来的锦衣卫负责看押这些人,倒也不虞再闹出捅人伤人的恶性案子。 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姜星火看着一动不动的王景,说道:“王侍郎,请回吧。” 王景的沉默终于爆发了:“敢问国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为什么不继续审下去?迟迟拖着不结案,是要我礼部难堪,还是要我难堪?” 这已经是一个侍郎当众能表达最大限度的愤怒了。 再说下去,就要祸从口出了。 在王景的视角里,当然是姜星火挖出了海盗假扮占城国使团一事后,已经满足了,毕竟这件事已经足够郇旃丢人现眼,也足够王景这个荐主担负识人不明的恶名。 至于后续的询问老宦官,虽然没询问出什么东西,但其实马上可以结案,断定陈天平身份是伪造的,而姜星火却还要故意拖延,分明是想要等待这件事的舆论发酵,让王景身处更大的不利之中,从而彻底断绝升任礼部尚书的可能,给变法派的卓敬创造机会。 用心何其歹毒! 但姜星火的回答,却有些出乎王景的意料。 “要守株待兔,得让兔子放松警惕。” “这是什么意思?”鸿胪寺少卿郇旃已经彻底懵了。 “意思就是回家睡觉,明早就知道了。” —————— 王景和郇旃走后,姜星火在锦衣卫的指引下来到了一处房间,纪纲早已在里面恭候多时。 “有什么就跟国师大人说什么吧,你在大明待了这么多年了,锦衣卫的手段想来你也明白,遭了罪再说,那可是生不如死,还不如现在赶紧说了,你也没什么顾虑和把柄在人手里,有什么不能说的?立了功,国师自然会向陛下禀报,你和你的老伙计们,也能在宫里安度晚年。” 纪纲的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加上锦衣卫臭名昭著的手段,之前在一直沉默不语的那名老宦官,顿时竹简倒豆子似地一股脑把他所了解的真相说了出来。 “他可能是安南王孙,但他应该不叫陈天平。” “那叫什么?阮康。” 听到“阮康”这个名字,老宦官显得极为陌生,他摇了摇头,只说道:“他或许叫杨天平,这个杨天平确实是安南王孙,但不是现在这一支的王孙。” 老宦官的眼神中露出了一丝沉湎之色,随着他的回忆与讲述,陈天平的身份之谜终于浮出水面。 胡氏(黎氏)篡位之前,安南的国王是陈叔明(庙号艺宗)这一支传承下来的,但这里面还有一个曲折的权力之争,那就是陈艺宗并非是嫡长子,在他的父亲陈明宗驾崩后,皇位传给了他的哥哥陈宪宗,陈显宗身体不好,没几年就驾崩了,传给了另一个兄弟陈裕宗。 后来,到了陈裕宗驾崩的时候,按理来说,就算是轮,也该轮到陈叔明了,因为陈裕宗是没有亲生子嗣的。 然而故事的戏剧性在于,陈裕宗宁愿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外人,也不愿意给亲兄弟。 说是外人倒也不是很准确,陈裕宗选择的皇位继承人是他哥哥恭肃王陈元昱的儿子陈日礼,看起来侄子继承皇位不给兄弟继承,虽然不合理,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对吧? 但问题在于,陈日礼不是恭肃王陈元昱的亲儿子,而是养子! 他娘怀胎时,恭肃王陈元昱“悦其艳色而纳之,及生,以为己子”,于是杨日礼改姓为陈,被恭肃王当作自己的儿子在宫中抚养。 陈裕宗力排众议,临死前把陈日礼扶上了陈朝的皇帝宝座。 可是在陈日礼自觉江山稳固以后,就开始不装了,因为他在被陈元昱收养前姓杨,所以把名字改回了杨日礼,随后头等大事就是削藩,把陈朝宗室基本杀戮一空。 是的,基本可以视作建文帝加强版。 说是加强版,是因为他坚持的时间要比建文帝长,足足统治了安南十二年之久,是建文帝统治时间的三倍! 但是杨日礼最后还是被大臣们发动宫变推下台了,流落民间的陈艺宗上位后,将其废为昏德公,不久后将其杀死,在史书中也被抹去了名字,而安南的历史,再往后就是如今胡氏篡国的事情了。 而陈天平或者说杨天平,确实是安南王孙,但不是陈艺宗陈叔明那一支的王孙,而是废帝杨日礼那一支的王孙! 如此一来,一切似乎都解释的通了。 忠于杨日礼的宗室陈元辉带着年幼的王孙投降了占城国,杨天平被改名叫做阮康,以家奴的身份待在陈元辉的身边。如今杨天平长大了,正巧遇到胡氏篡国,便辗转来到大明,以求重夺安南王位.而那封裴伯耆寄给真正的安南王孙的书信,到底是为何落入了杨天平手里,便不得而知了。 “好一出《赵氏孤儿》!” 姜星火击节赞叹道。 “确实精彩。”纪纲也是忍不住说道。 “带陈天平过来吧,最后确认一下身份。” 纪纲点点头,招呼门外一名锦衣卫,让他领陈天平进来。 片刻后,陈天平被带了进来,当他看到这位老宦官时,似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是叫你陈天平好呢,还是杨天平?” 姜星火的话语,无疑是已经摊牌了。 陈天平没有了任何掩饰的必要,坦然道:“叫我陈天平吧,我不想姓杨。” 姜星火的审问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信怎么来的?” “从死人手里拿来的。” “为什么来大明?” “为了复国,重夺王位。”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复又问道: “你之前见没见过裴伯耆和裴文丽?” “没见过。”陈天平摇了摇头,只是神色遗憾地说道,“若是见过就不会不知道那封信是裴文丽代笔的了,这是我最大的败笔,实在没想到至于这老宦官看破了我的身份,倒是也无所谓,大明需要的只是安南王孙,不是吗?” 姜星火不置可否,只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他真是裴文丽?” 陈天平点点头:“我认为是,内容和字迹做不得假,拿到手后,这封信我绝对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最后一问,裴伯耆父子遇难,你是听谁说的,消息准确吗?” “听很多人说过,消息准确,不然我不会那么肯定地举报他,不准确就是在暴露自己的身份。” 陈天平的眉头蹙紧着:“可是我还是想不通。” “你很快就能想通了,就在这里坐着休息吧,不要睡着了.你是聪明人,别做蠢事。” “我知道。” 陈天平很坦然:“我对大明还有利用价值,听说大明马上就要发兵攻打安南了,我没到铤而走险的地步,不需要。” “知道就好。” —————— 夜色温凉如水。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床上呼吸沉稳的裴文丽忽然翻身而起。 他光着脚,悄悄地走到了门缝边上,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眼下已是后半夜,果然,外面在院子里看着他和裴伯耆这两个房间的锦衣卫,早已经睡死过去,呼噜声打的震天响。 裴文丽轻轻推开房门,会同馆不缺钱,又是招待番使的地方,门轴自然有足够的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溜出来,顺手关好了房门,生怕发出一点动静吵醒在院子里熟睡中的锦衣卫。 此时,月亮正升至头顶的位置,皎洁清冷的月光倾泻下来,让整座院落都沐浴在银白之中,给黑暗笼罩的此地增添了几分光明。 裴文丽的手里,消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块茶杯碎片。 这块碎片,是陈天平靴子底部的泥土从屋里裹带出来的,被裴文丽悄悄捡了起来。 隔壁就是他爹裴伯耆的房间,而裴文丽的目标,正是那里。 裴文丽同样轻手轻脚地推开隔壁的房门,此时一个人影正躺在床上。 裴文丽听不到呼吸声,他也没有在意,不仅仅是因为重伤之人呼吸本就微不可查,更是因为此时他的胸腔中,心脏正在如同擂鼓一般剧烈地跳动着。 裴文丽悄悄地靠近了床边,对着背对侧卧着的人影,瞄准了脖颈处,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茶杯碎片。 只要把这块茶杯碎片,刺进他的脖颈,再捂住嘴,这样就算是醒了过来,恐怕也会因为伤口太深,失血过多而死吧! 想到这里,裴文丽的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丝快意。 至于会不会被大明发现,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对方一旦醒来,自己的身份就将彻底暴露,所有谋划都将付诸东流,这绝对是他不允许的。 跟陈天平不同,裴文丽对大明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 “嘭!” 裴文丽手中的茶杯碎片猛然刺下,然而却并没有出现皮肤破裂、血管喷涌的情况,反而是他自己的掌心被茶杯碎片划得鲜血淋漓。 听着耳边传来的硬木碰撞声,裴文丽不可置信地一把掀开被子。 然而里面哪有什么裴伯耆,不过是一个雕刻好的侧卧木人罢了。 “咣当!” 房门被骤然踹开,一众锦衣卫持弩挟刀站在外面,在月光下明晃晃的弩箭,已经瞄准了他。 姜星火带着陈天平走了进来。 “收手吧,外面全是锦衣卫。” —————— “我是裴文丽,但重伤的人,不是我爹裴伯耆,他是胡氏派来监视我的。” “你爹裴伯耆呢?” “死了。” “你出卖的?” “.我没那么卑劣,是胡氏杀的,我不想死,所以我投降了。” “你们来大明的目的。” “探察大明国内虚实。” “这个‘裴伯耆’为什么会被海盗捅伤?” “借刀杀人,我看到海盗里面很多占城国人,于是邀他出来喝酒,在酒里给他下了能手脚发软的药,又激怒了海盗,借此除掉这个胡氏派来监视我的人,又不用被怀疑.我的身份是经得起查的,而只要他死了,安南拽着我的线就断了,从此以后,我就能彻底在大明的阳光下生活了。” “你知道陈天平的真实身份吗?” “听你说才知道以前只知道是陈元辉的家奴,叫阮康,不知道他是废帝杨日礼那一支的王孙。” “你对大明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门内惨叫声传来。 纪纲提着滴着血的绣春刀走了出来,对在外面看着的姜星火拱手道:“已经办干净了。” 姜星火点了点头,对身边的陈天平伸出了手。 陈天平愣了愣,并不晓得这个奇怪的礼节,但还是随之伸出了手。 握手完毕,姜星火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 “这是大明派兵护送你回安南的条件,看看吧。” 陈天平借着月光,看着纸上面堪称辱国的一个个条件,眼皮不由自主地在跳着。 “如何?” 陈天平深呼吸一口气,挤出了一丝笑意。 “如此我才放心,若是国师不提这些条件送我回去,我反而觉得是要一去不复返了。” 姜星火仰头望着月光,只是淡淡地说道。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 时间暂时跳到三个月后,南京城一处茶楼。 两人正在相对品茶看报,看的是《明报》。 “解总编,看报纸说,今日护送陈天平归国的队伍已经出发了。” “嗯。” 解缙放下报纸,看向对面的裴文丽:“怎么,裴主编你也想回去?” “总编说笑了,见识了大明的论战,见过了国师的无双风采,我怎么可能再甘心回安南那种文化荒漠一样的地方?”裴文丽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解缙押了口茶水,问道:“那如果国师需要你做文化输出方面的事情呢?” 裴文丽放下手里的《明报》,严肃地说道。 “能做国师门下走狗实乃裴某三生之幸!”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章 四策 荣国公府,帷扆四闭,明明是白日,但却半点光都透不进来,阴森极了。 一间偌大的房间里,地板洁净无尘,姜星火盘腿坐在上首,双目微阖,呼吸沉静。 穿着黑色袈裟的和尚和羽衣鹤氅的道士依次鱼贯而入,偏偏却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当最后一个人进来的时候,姜星火缓慢睁开眼睛,眸子深邃幽暗,如同夜幕下漆黑的潭水般令人看之生畏。 “开始吧。” 朱高煦挠了挠头,问道:“师父,咋弄?” 这一声彻底破坏了神秘的氛围。 事实上今日却非是在举行什么奇奇怪怪的仪式,而是在开会,关于如何准备论战的会议。 帷扆被拉开,光线照射了进来,尘埃在阳光中翻涌。 “今日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乃是因为如今时局艰难,我们既要统一思想,又要群策群力,商讨出一个完整的对策。” 姚广孝的话语倒不是客套,而是真的时局颇为艰难。 在勘破了“番使伤人案”后,永乐帝龙颜大怒,狠批了闹出大笑话的礼部,唯一在位的左侍郎王景被臭骂了一顿,让他专心主持即将到来的【太祖忌日】,而鸿胪寺少卿郇旃倒是没被下狱,而是被降半级扔到了国子监当司业辅助祭酒胡俨,卓敬因此顺利走马上任礼部尚书,算是给变法派暂时稳住了阵脚。 一两日的工夫,姜星火做完了接下来关于安南和南洋的几手布局,自然也是达到了目的,算是不虚此行。 但随后紧接而来的,变法派便开始了止不住的颓势。 原因也很简单,不是变法派变弱了,而是对手变强了。 ——南孔这一代的儒宗孔希路,出山了。 在这个圣人不出的时代,南孔虽无衍圣公之名,但威望却远超北孔,乃是海内清誉之所在,孔希路除了洪武朝举行的三教大会出过一次山以外,其余时间专心在衢州书院教书育人、钻研学问。 如今孔希路的出山,使得本就占据士林舆论话语权的保守派,气势开始急剧地攀升了起来。 在孔希路的号召下,南方许多有名的大儒离开家乡,开始向南京进发,试图与刚刚崛起的变法派在舆论和理论上做最后的对抗。 这样一来,本就岌岌可危的局面顿时雪上加霜,更让人绝望。 在这样的情况下,身居中枢的姜星火等人也难免陷入到焦头烂额当中,好在老和尚及时赶了回来。 姚广孝秘密抓捕了一大批建文余孽,但由于暴昭行事隐秘,许多人都是单线联系,身份并未暴露,所以眼下到底还有多少暴昭串联的敌人,尚且不得而知。 总体来看,还是“敌在暗我在明”的形式,而且建文余孽与保守派混在一起,朝廷中绝大部分文官都是继承自“洪武-建文”时代的官员,具体的身份确认工作很困难,并不能准确地分清楚,某些人到底是基于何种立场反对变法。 总不能说人家就是反对变法,就要给扣个“建文余孽”的帽子。 若是求个痛快,倒是可以想想全抓起来审问是个什么场景,但如此一来,怕是朝堂都要空了。 洪武三大案都没达成的成就,显然眼下是做不到的。 而且眼下虽然时局艰难,但终归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恰恰相反,姜星火不怕有人站出来反对变法,而是怕没人反对变法,都默默地憋着使坏。 “不能避战吗?”张宇初还是本能的心虚,洪武朝时面对孔希路一败涂地的挫折感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袁珙拈了块海盗们进贡的糕点,入口清凉,顿时精神一振,又喝了口茶方才说道。 “避不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怎么避?退无可退,只能决战。” 初战即是决战。 何等惨烈,却又是何等无奈。 儒教统治了百姓的思想已有上千年之久,如今代表儒教的理学可以输无数次,但新学一次也输不起。 输一次,满盘皆输。 当然,这一次新学也不是没有帮手,最起码,佛道两教的领袖人物们,都跟姜星火站在了一条战线上。 “我觉得在思想、舆论层面,打这次论战,是极有必要的。” 卓敬也缓缓说道:“敌人已经打上了门,就算我们力量还不够强大,可还有给我们壮大的时间吗?敌人不会给的,这世界上也不可能有‘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方能开战的规矩。” “同样,打赢这一仗的意义也很大。” “只要能挫败儒教理学来势汹汹的进攻,那么变法与新学,在天下人心中,就不再是倏忽可灭的风中微烛,而将真正地成为一棵参天巨树!” 说罢这些,卓敬长舒了一口气。 现阶段最主要的事情,莫过于应付眼前这个棘手的难关。 他们需要一个强硬的态度来短暂地统一内部的思想,哪怕是暂时性的。 毕竟他们不仅仅是现在在战斗,而且是要将这场战斗持续地打下去,直至将整个儒教理学都彻底覆灭为止。 所谓的胜利,从来都不可能唾手可得。 但眼下团结一心打赢第一仗,才好继续凝聚士气、壮大队伍,如滚雪球般直至取得最终胜利。 张宇初皱眉沉吟片刻,说道:“那咱们该如何做?”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 这也是姜星火一直以来都比较纠结的事情。 按照计划的话,新学应该先稳固根基,然后再慢慢图谋,把理学打落尘埃,取而代之。 可如今孔希路的突然出山,使得新学原本凭借祈雨在京城所积攒的微弱优势荡然无存,反而被迫迎接儒教的挑战。 这样一来,姜星火想要完成这个目标,就不得不提前发动论战,甚至还有很大概率会失败。 但如果失败了,又或者出现失误导致了不必要的意外,那么他们之前积攒下来的一点本钱,恐怕都会毁于一旦,到时候再谈什么变革、推翻旧制,就太迟了。 所以,究竟该怎么办呢?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眸,脑海里不停地闪过无数念头。 儒教理学实在是太过于强大,它仿佛一个吸附在所有人脑海中的寄生藤一般,不断汲取抽空着每个人心灵里渴望变革的东西,同时又灌输着“三纲五常”的那一套理念来禁锢人性,使得不管是陆九渊的“心学”,还是永嘉、永康学派的“事功之学”,都不成气候。 “所以说,只要有办法击败儒教这一次来势汹汹的声势,那么咱们就有希望赢得胜利。”刚刚回京的宋礼缓缓说道。 姚广孝笑眯眯道:“那不如先拿那位在世孔圣人祭旗吧。” 众人皆是一怔。 姚广孝又补充了一句:“你们看这位在世的孔圣人多厉害,洪武朝时,光靠几篇《论语》便将天下挑战者杀的得人仰马翻,不赢他一局,岂非是读书人之憾?” “话虽是这么说.但孔希路毕竟是南孔这一代的儒宗”卓敬也是摇了摇头。 放狠话当然容易,但严格地来说,姚广孝、张宇初这种佛道两教的领袖,都是孔希路的手下败将,若是论辩经,天下之人未有能出其右者,委实令人畏服。 看这些人三言两语议论半天也没个说法,朱高煦不禁烦躁了起来。 “看来只有师父才是他的对手了。” “师父且说怎么做,我们去做便是,叽叽歪歪有个什么劲儿?” 听了朱高煦的话,大家倒也不恼,一是修心养气的功夫都到位,二是也都知道朱高煦的作用不可或缺。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一个合格的团体,既要有提笔杆子的,也要有拿刀把子的,光靠其中任一一方都成不了事,必须要紧密结合在一起。 一直没说话的姜星火心中念头抵定,却是忽然开口说道。 “这一次,不妨就用最激进的方式,来反击儒教理学的进攻。” “哦?” 宋礼颇为诧异地看了一眼姜星火,问道:“意思是?” 姜星火平静道:“变法革新,历朝历代都有不断尝试的例子,但这个革新的过程往往伴随着血与火,但大多数变法最终都化为泡影,消散在历史的烟云里。” “究其根本,便是思想层面的变革没有跟上,那么问题来了,怎么进行有计划有步骤的思想变革?这绝非大而化之的一句话可以概括。” 说到这里,姜星火顿了顿,抬眸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最终落在姚广孝身上:“这一次,我们得做些不一样的事。” 卓敬捋了捋胡须,笑道:“愿闻其详。” “诸位还请仔细想想,第一个问题,我们的敌人有哪些人?能被从社会身份上划分为哪几类?”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在大明,儒教这个大而化之的概念,最顶层自然是对圣人的祭祀与崇拜。 因此,孔孟等儒家圣人,乃至北宋五子的后人,都享有着崇高的社会地位与舆论话语权,这一批圣人之后,是儒教堪称万世不变的受益者.君不见,衍圣公靠着孔子已经富贵了多少代了?勋贵尚且只是与国同休,衍圣公简直是与儒教同休。 第一类敌人,圣人之后。 紧接着,就是在次顶层,是从受教育直到入仕都深受儒教理学影响的文官们,他们充斥着庙堂乃至天下各处官府。 理学被定为科举考试的考试标准,是由官府颁布律法、编撰典籍、引导民众,并控制着文教的流向。 反过来说,官僚机构也受儒教理学的操纵,各个衙署、学宫都被儒教理学渗透。 第二类敌人,文官。 在儒教的中层,则是文官的预备役,也就是士子,以及相应的书院、私塾。 很多书院,在地方上拥有超然地位,甚至连当地的官员在一些相关事情上都得听他们的。 这便是因为,书院的院长、先生,通常都是致仕的官员亦或是在科举路上无法再进一步的士子。 文官是士子的上一层,而文官同样也会在致仕后来到这一层,以儒者的身份教导士子,被儒教理学培养出来的他们,会继续培养下一代,如此一代又一代,循环不休。 第三类敌人,士子。 在儒教的底层,便是天下不可计数的百姓们,他们拼尽全力地劳作,只为让自家的孩子,也踏上这条路,努力往上爬,从而彻底改变命运。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第四类敌人,信众。 正是因为如此复杂、极为庞大且能上下流通的关系网络,儒教的理学才能维持近乎二百余年的繁荣昌盛,始终压得所有学派都抬不起头来。 儒教理学是以孔孟之学为核心的理论,但儒教理学却并非全是纯粹的孔孟之学,在这个过程中,除了被缝合出来用来自圆其说的部分,还涉及到了更加深远的哲学领域。 见众人已经思考完毕,姜星火开口道。 “圣人之后、文官、士子、信众。” “诸位觉得,对付这四类敌人,我们该采取怎样的手段?” “这” 听到姜星火问出的话语,房间内再度陷入沉默当中。 他们虽然基本都曾经深刻钻研过儒教理学,现在或曾经也都担任过朝廷的重要职位,但要是马上让他们拿出具体的方案来,却也没那么容易。 最终,还是宋礼先行打破沉寂:“我们可以从这四类敌人当中找出突破点,比如文官,若是能将变法的势头压过守旧的势头,那么很多文官对于理学的信仰其实并不坚定,只是将其当做通过科举走入仕途的敲门砖而已,一旦变法势大,恐怕也难免要为了自身利益而改换门庭,投向我们这边吧?” 宋礼的思路固然没错,但这却不是姜星火想要的。 “我说过,我们这一次要做跟以往历代变法都不一样的事.要全面出击。” 姜星火正襟危坐,说道:“第一个,便是削减圣人崇拜与圣人之后的特权。” 宋礼惊讶道:“那岂不是要跟天下人作对?” “我等本就是逆流而动。” 卓敬捻须道:“可以这么干!不过在做之前,需得先查清楚情况,想明白对策。” 张宇初亦附和道:“正该如此。” 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不错,这件事需得谨慎,不过眼下确实有一个契机。”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 姚广孝抬首笑道,三角眼中精光熠熠:“诸位可还记得李至刚是倒在哪封奏疏上?” “自然记得,黄信那封谏书,文风可谓犀利.君子为国不为身,故犯颜谏净死且不避;小人为身不为国,惟谗韬面艘,以苟富贵。明君乐谏净而国以兴,昏君乐才韬而国以亡。桀纣杀龙,逢比干,明效具在” 还没等卓敬复诵完毕,姚广孝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派出去的人挖到纣王墓了。” “啥?”朱高煦愣了愣。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住了刹那。 姚广孝笑吟吟地看着众人,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们会如此表情。 张宇初张大嘴巴,几息后才缓过神来,他连忙问姚广孝:“没弄错吧?这种事儿可不能乱开玩笑!” “隔了几千年,纣王墓是怎么发现的?” 姚广孝伸手捋了一把胡须,慢吞吞地说道:“因为要给姜圣挖坟。” 别误会,不是诅咒,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挖坟”。 姜星火在出狱时,为了确定自己之前在不同历史线上的七次穿越,究竟是不是跟此方世界的大明处于同一条历史线上,或者说,自己改变的历史到底受不受到未来既定事实的影响,所以委托老和尚派人去挖自己在北宋时期留下的坟冢。 很遗憾,自己的坟头没挖到,反而把纣王他老人家的坟给刨出来了。 纣王在同周武王牧野大战失败后,登上鹿台自焚,商朝由此灭亡,周朝建立后周武王为显示他不绝人祀的仁君风范,允许纣王的后代葬其遗骨,纣王的儿子武庚遵照纣王“死后葬于淇河之中”的遗命,命人截断淇水,在河床上凿竖穴而葬,封口后河水照流,而后河流偏移,墓穴便与河床埋在了一起,也正是因为如此,埋藏在河流故道下的纣王墓始终没有被人发现。 纣王墓在姜星火前世,是20世纪才发掘的,发掘的时候,便已经被盗墓贼光顾过了,出土的物品并不完整。 而此次姚广孝发掘,却发现了不少好东西。 “当初我收到派出去的人回信之时,便感觉蹊跷,于是命人暗中查探,果真发现了古怪的事——里面有很多的龟甲,龟甲上面还记录了类似文字的符号,这些文字形态复杂,笔画粗壮,笔画数目繁多,形式上粗犷、自然,并不能辨认出具体的含义。” “那时候我还不能确定,于是跟在江南的姜圣通信,方才确认,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古文字!” 事实上,在姜星火的前世,甲骨文最初的研究历史可以追溯到明代,当时已经发现了一些甲骨文的文字,但是并无有名的研究者留下记录,直到清朝中晚期,随着甲骨文的大量发现,才逐渐形成了比较完整的研究体系。 这就意味着解释权在我啊! 非但如此,商朝墓葬,尤其是商纣王的墓葬,对于论战有着极为重要的特殊意义,众人都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大价值所在。 为什么商纣王的墓,对论战有特殊意义? 是因为变法也好,守旧也罢,争论的核心命题就是:王霸、义利、古今。 这里不得不提的就是,朱熹代表的理学与陈亮代表的事功之学,在数百年前的那场“王霸义利”之争,到底争论的是什么? 事实上朱熹与陈亮所争的“王霸”,归根结底是历史观的问题,只不过将历史观上升到了政治哲学的高度。 朱熹认为上古时期及至夏商周三代,统治者为圣王,圣王之间以道心相传,心术纯正,所以社会天理流行,是“王道政治”。 而三代之后,由于道心的失传,所以汉唐的帝王没有道心,只知道利益和人欲,他们所做的仁义之举,只是恰好与上古圣王的道心一致的偶然之举,因为没有道心,所以汉唐是“霸道政治”。 其中夏、商、周三代之治作为王道政治,对朱子来说是一种基于孔子的哲学设定、政治理想,或者说,道统。 这种道统,实际上折射了理学想构建的理想政治社会,也就是圣人当政、贤者被用,如此一来则道与势统一起来,在三代以后的儒者心目中,三代之治最有诱惑之处就在于此。 朱陈的王霸义利之辩的焦点在于,朱熹与陈亮两人对三代之治历史评价的不同,以及从中体现的对“道统”的解释的不同。 而陈亮则认为需要“王霸并用,义利双行”,陈亮还说明即便是三代的帝王,也不完全是以王道治天下,中间也有霸道,王道需要霸道为自己开辟道路,便是所谓的“汤放桀于南巢而为商,武王伐纣取之而为周”。 两人在三代之治历史观,也就是“王霸”问题的争论上,基于此,又引出了更深层次的“义利”之辨。 也就是说,怎么区分“王道”与“霸道”? 朱熹区分王霸的标准,就在于讲仁义还是倡功利,仁义为王道,功利为霸道,他认为三代统治行仁义不计功利,而汉唐统治一切都基于利欲。 而陈亮认为仁义和功利是相辅相成的,利也是义,义要通过利来体现,陈亮指出即便是在三代之治的时期,同样也是追求功利的,便是所谓“禹无功,何以成六府?乾无利,何以具四德?”。 那么关于这个论战最核心的问题看到这里,聪明人一定会问了,朱熹凭啥这么确信,三代之治就是好的?他又不是姜星火这种穿越者,他也没亲眼看过夏商周三代是什么样。 答案是,孔子说的。 孔子在《礼记》中明确表达了因循和弘扬三代治国之道的志向,便是所谓“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逮也,而有志焉”、“周鉴于三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等等。 孟子更是言必称三代,朱熹以孔孟正统自居,其他孔孟没解释的东西他可以缝合、自己解释,但这种反复提及、说的清楚的东西,却是万万不能自己解释的,这是他的学术根基乃至立身之本所在,自然要坚持这一观点。 所以明白了吗? 三代之治—王霸之争—义利之辩。 归根结底,都在夏商周这“三代”上。 而姚广孝误打误撞,本来是给姜星火挖坟,没想到把商朝这个上继夏、下启周的中间朝代的最后一位帝王的坟给挖出来了,而且还伴随着大量甲骨文的出土。 这相当于,可以直接通过甲骨文这个反应当时商代社会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记录媒介,来肯定/否定三代之治。 而甲骨文的解释权,在姜星火的手里。 换言之,姜星火现在拿到了“王霸义利之辩”最关键的证物! 还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那种! 这是足以一击制胜的撒手锏! 最最最关键的是,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了,只有在座的这些已经被牢牢绑定在了变法派战车上的高层刚刚知晓。 这就意味着,姜星火完全可以出其不意,把这个决定性的撒手锏留在最重要的决战上面! 变法,本质上就是要用霸道的手段,来在较短的时间内改变国家的现状,强国富民! 强国富民,必须要扭转如今“义绝对大于利”的理学思维观念,至少要做到像陈亮主张的那种“王霸并用,义利双行”的状态,否则不图利益,如何开展贸易?还要建设老朱自给自足的大农村社会吗? “也就是说,我们能用事实证明,即便是孔孟那样的圣人,关于三代之治的判断是错的?” 朱高煦终于后知后觉了起来,虽然他很努力地在学习提升,但基础太差,对于这些事情的反应速度,自然不能跟这些一辈子玩脑筋的人相比。 “是的。” 姜星火重重颔首,说道:“王霸义利可以此作为解法,而古今之辩,更是平添了一份胜算,如果能把商代那些骇人听闻的贵族习俗揭示出来,而非把黑锅都扣到纣王一个人头上,那么想来到底是‘古’好还是‘今’好,自然有了对比。” 张宇初的眼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不由得张宇初不兴奋,正所谓“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伱的对手”,作为有道门硕儒之称的龙虎山天师,他太清楚儒教到底厉害在哪里了。 若是真能做成,孔孟圣人的威权必将受损,由此,或许真的能够办到姜星火所说的“削减圣人崇拜与圣人之后的特权”。 “再结合把荀子抬入儒家五圣,一加一减,形势易也。” “真妙计也!” 宋礼忍不住赞叹道。 众人之前略显悲观的情绪开始被点燃。 之前儒教理学带给他们的压迫感,实在是太过强烈了。 正是因为他们了解理学,知晓儒教对这个世界方方面面的掌控,他们才会觉得悲观。 而如今姜星火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一个有着绝对实证的突破口,眼前便顿时豁然开朗了起来。 “等等,还有一个问题。” 袁珙蹙眉道:“那就是甲骨文翻译出的结果,或者说解释出不利于儒教传统观念里‘三代之治’的结果,别人要是不认,该怎么办?” “自然是有办法的。” 姜星火笑吟吟道:“别忘了,如今站在明处,站在台上的是我们,站在这里会被暗处所中伤,但同样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发号施令。” “天下龙骨(中药药材名,即古代动物化石)这么多,总有刻着甲骨文的龟甲,倾天下之力,四海之财,难道还找不到佐证吗?” 事实上在姜星火的前世大量刻有甲骨文的龟甲,都是从药材店或是收藏品里翻出来的,眼下时间线更早,没有被煮烂或损坏的龟甲肯定更多,这一点是不用担心的。 “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对付文官呢?” 关于如何对付第二种敌人,姜星火其实在江南治水的时候,便有所感悟。 “需要建立一所新的学校,大明行政学。” “大明行政学校?是做什么的?”宋礼对此颇为感兴趣,眼见着卓敬变成了卓尚书,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不眼红那是假的,于是热切地问道。 姜星火说道:“自然是教文官如何当官、行政的,既有每次任职不同官位前的培训,也有定期的专题轮训,譬如学习荀子圣王学说、学习考成法实操条例,以及后续推出的各种变法措施。” 闻言,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其实仔细想想,以理学为考试标准的科举,是大明选择人才为官的重要手段。 但是,理学确实不教怎么当官啊! 所有文官,都是在长期的为官生涯中,琢磨出了当官的秘诀,但是也仅仅是“当官”,是为了仕途,而非为了行政。 “行政也是一门学问吗?要怎么教呢?” “万事皆学问,行政也是如此。” 姜星火笑道:“一个儒生,从入私塾开蒙,念诗三百,到学四书五经,考童生、秀才,乃至举人、进士,他学的都是怎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真给他一个县,你觉得他能治理的好嘛?不可能的,这便是因为,理学教的不是行政,行政要有专门的学问来教,名为《行政管理学》。” 从姜星火的话语里,其实在座的众人,还品出了更深一层的涵义。 这个大明行政学校,是用来筛选并掌握文官的。 即便学校内培训学习的结果,与文官的考成法评价、晋升结果等事项不沾边,也没关系。 因为这个学校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形成自己的圈子,而这个圈子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在学校里站在最高层的姜星火。 这一点只要稍微想想就能明白,不需要引申开来讲。 由此,在文官体系内,变法派将获得一个源源不断的转化基地,此消彼长之下,或许数年,或许十数年,双方力量的对比将彻底失去平衡。 “国师深谋远虑,在下佩服!” 宋礼想通了这一点后,心悦诚服地拱手道。 卓敬却是捻须急促地问道:“可是对于第三类敌人,也就是士子,又该如何呢?之前国师说过要整顿国子监的学风,到底是怎样一个整顿的办法?” 姜星火开口道:“我认为,整顿国子监的学风,是整顿士林学风的一个开始,也是典型代表,主要从两方面下手,得双管齐下。” “一方面是通过国子监里的科学厅,拓展监生的学习范围,学习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人的视野拓展了,自然就不会拘泥于过去的空谈,而是对通过亲自动手的实验来探求世界的真理更感兴趣。” “另一方面则是恢复洪武旧制。也不是所有严格的制度都恢复,而是恢复其中较好的一些。要知道,政治革新的另一方面,就是学校和考试制度的改革,目前仓促改动科举制度极容易引起巨大反弹,这个暂时不能轻易变只加入荀子内容即可.但作为上游的庙堂、学校,一旦彻底改变,其实最终考试制度的彻底变化,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姚广孝点了点头:“学校培养人才,人才通过科举考试进入朝廷,所以学校学风的好坏,直接影响官场风气,这条路是正路,变革学校与考试制度,本质上就是变革政治。” “我这里有一封奏疏,大本且念念。” 姜星火掏出了一封奏疏,递给了宋礼朗读。 这便是他那天与卓敬、解缙提出了整顿国子监学风后,认真思虑,对症下药,总结的具体措施。 包括了对国子监等各级学校的办学目的、办学方向、学规管理、教材范围、督学检查、教官职责、学生名额、入学条件、裁减生员标准、学生待遇、学校考试标准等各个方面的问题,可以说憋了这么久憋出来的东西,是真的能直接拿出来用的一套守则,或者说标准。 宋礼轻声念道:“办学目的,要求以实践为准,在学生员务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着实讲求,躬行实践,以需来日之用。因此决不可别标门户、聚党空谈,亦或者群聚徒党,及号招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败坏学风。” “学规管理,以太祖高皇帝所规之法为基准,在学生员不许议政干政,不许结众滋事。” “入学条件,在资格上要严格把关,不许诈冒籍,儒学生员升贡太学,更要务求名实,反复考核。” “裁减生员标准,通过考核促进国子监教学质量和学生学习成绩的提高,如果在学生员考试多次不合格,则根据具体情况,予以发配充吏或革黜为民,取消学籍。” “考试标准,不论是何种考试,都须严加管理,如有考场作弊者,概‘问罪革黜’,绳愆厅(国子监内的执刑机构)视情况施以太祖高皇帝所规定的刑罚,杖刑、充军,乃至死刑。” “除此之外国子监后勤相关,需公示收支明细,诸如校舍损坏,要量工修理,以及相关后勤人员和后勤物资,诸如其斋夫、膳夫、学粮、学田等项,朝廷相关衙门俱要以时拨给,不许迟误克减。” “.” 毫无疑问,要是真的这么搞的话,刚从建文时代快乐没几年的国子监生员,乃至天下所有学校的学生,都要重新遭重了。 不过姜星火的准备,显然让他们开始安心了下来。 有一个把所有事情都想好对策的领袖人物,确实可以省掉很多麻烦和顾虑,尤其在他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之后,众人更是感觉到了轻松。 “最后一类敌人,信众,又该如何对付呢?” 张宇初皱眉道:“要掀起风潮让民众抵制儒教吗?” 姜星火摆了摆手:“不,我们要利用民智。” 众人纷纷侧耳倾听。 姜星火继续说道:“我们要创办《明报》,具体章程我已经给陛下提了,解缙这位大笔杆子来做总编,以后《明报》将是我们宣传科学、变法的主阵地。” “至于落到具体的宣传口径上,那就是孔圣人是一个仁慈宽厚的哲人,他也有一些受到历史局限性的认知不足,但这是很小的一方面,孔圣人,或者说传统儒学包括荀子在内的几位圣人,他们的心是好的,只是后来的人把经给念歪了,却没有将他们的思想用在正途上所谓‘理学’,只不过是宋儒自己缝合出来的东西罢了,真正的儒生之学究竟是怎么样的?或者说,孔孟之道的本来模样又是什么?这都是我们可以去钻研、探讨、宣传的地方。” “而且具体的宣传方式,也决不能重复《邸报》的那套,要用民众喜闻乐见的种种形式,现在白话文已经很成熟了,有很多话本作家写的都很好,《三国演义》、《水浒传》,你们可能没听过,但都是我们可以选择刊登连载来推广的我们可以自己写,来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否定理学嘛,同时推广白话文,推广通俗文学,也是一种变革,不要小瞧民众在推进历史进程中所能迸发出的力量。” 姜星火轻声说道:“理学的核心,是儒家传承,是圣贤的理念,因此这些是它的根本,绝不能丢掉,否则,理学就会失去立足之本。” 从先秦时期,到西汉独尊儒术,再到中间经历种种风风雨雨,儒学,或者说儒教,就像是一艘忒修斯之船,在不断的更换理念中,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北宋五子,曾经接力一般,对儒学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革新、改变、加固,可这依然改变不了这种情况。 事实上,所谓“孔孟之道”,便是儒教理学的基础。 它是从孔子、孟子一脉传承下来,并延续下去的理念,但迫于历代政治环境变化的事实,孔子的继承者,后世儒家弟子为了维护这份理念,选择了偏离正统,它被迫走入了一条越走越歪的路线,逐渐演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儒教理学已然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不复昔日的孔孟之道,反倒有一股浓郁的封建统治色彩。 在这个时代,一切都在往坏的方向发展,儒教理学的影响越来越糟糕,已经难以控制。 但是在另一面,儒教理学始终存在着这个巨大的弊端,就是“儒教理学”是由传统儒家思想衍生出来的。 换而言之,只需摧毁儒教理学的核心传承部分,就能让理学彻底衰败。 所以,姜星火提出了这个主意,将儒教理学和原始儒学拆分开来,把北宋五子和孔孟区别开来。 “打蛇打七寸。” 张宇初恍然:“所以说,咱们要打掉这一点,否定理学和原始儒学的关联,让儒教理学失去信仰之源,从而失去支撑点。” 姜星火点头道:“就像我们要变革,不可能将自己的意志强行塞进别人的脑袋里转移给别人,只能通过种种手段改变他人的思想,并通过改变别人的思想来实现变革。” 宋礼赞叹道:“妙哉!” 姜星火看向张宇初,问道:“张真人以为呢?” 张宇初沉吟几息,点头道:“确实,这是唯一解决的办法,否则咱们不可能打赢儒教理学,只能坐以待毙了。” 姜星火见此,总算稍许松了口气,说道:“所以,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迎接这一次挑战,从这四个方面进行反击,那就这么定了,诸位觉得如何?” “善!” “同意。” “赞成。” “那还等什么?” “你说的那件事就交由你处理吧。” 姜星火叹息道:“若是真到万不得已。” “没问题。”姚广孝与他并肩而立,颔首答应了下来。 因为这是他一早就想要做的事情,并且他有绝对的信心可以顺利地实施。 姚广孝的这个想法,不过是加速了姜星火的计划执行而已,这是他早就准备的后招了。 走出房门后,姚广孝转过身看向背负双手,望着窗外的姜星火:“姜圣,此番道统之争,你真的有信心吗?” “有!” 姜星火郑重道。 “你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就没有收回的可能了吗?”姚广孝认真地问道。 “我明白,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会遭遇各种质疑,但只要能让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我姜星火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姜星火坚定道。 “拭目以待。” 姚广孝欣慰的说道:“若是姜圣你能成功了,我们就能在这大争之世中搏出一片未来,倘若失败” 他看了看姜星火,语气带着浓重的悲悯道:“你也可以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进入第九次轮回。” 姜星火的脸上的皮肉,不可遏制地跳了跳。 姚广孝刚才说谎了,在山西太原城边,按照姜星火说提供的线索,他找到了一处坟冢。 在众人离去之后,一副棺椁摆在了他的面前。 揭开棺椁的瞬间姜星火整个身躯都轻微地颤抖起来。 棺椁里面躺着的那张脸孔,他很熟悉。 那是第四世的自己。 他终于确信了一点,至少在某一条连续的历史线上,他彻底改变了历史。 棺椁中的肉体已然腐朽,脸颊凹陷的皮肤上所刺的八个大字,却依稀可见,并未褪色多少。 ——赤心报国,誓杀金贼。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一章 讲学 国子监,司业房间内,郇旃坐在首座上,身旁摆满了考卷,密密麻麻的,几乎堆积成了一座小山。 郇旃一边批阅考卷,一边骂道:“这是谁写的?新学、新学,狗屁新学!” 虽说君子不欺暗室,但此时自己的房间内四下无人,心情极差的郇旃倒是可以放开了骂骂咧咧。 郇旃原本想借助这一次招待安南、占城的相关来使,给自己捞点功劳,却没想到变故突生,三方人身份全是假的! 郇旃被卷入了漩涡之中,而他的靠山恩主,礼部左侍郎王景慑于压力,也没有阻止此事发生,任由事态扩大,也没有出手相助。 这是牺牲了他的仕途! 郇旃气急败坏,恨不得将选择捅开丑闻而不是捂盖子的姜星火活撕了! 此时看到支持姜星火新学的考卷,自然统统予以废黜。 他拿起一张试卷,看了看,又扔回去,继续批阅。 “真是胡闹,竟然提倡什么‘实验格物’,简直是荒谬至极,若是放到以前,定要治罪。” 一连扔掉好几张试卷,郇旃终于抬起头来,揉了揉太阳穴。 “算了,今日到此为止。”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音:“司业大人,祭酒大人来了。” “嗯,请。”郇旃整理仪容恢复平静。 片刻之后,一名身穿绯袍的儒雅中年官员走了进来,此人正是刚刚从内阁调到国子监升任祭酒的胡俨。 在姜星火出狱之前的那次关于变法的大讨论中,内阁众人里平素沉默寡言的胡俨表现得尤为出彩,得了永乐帝的关注,考虑到胡俨过去的任职经历和他偏大的年龄,在这次统一的官员人事调整里,给他升了职位,放到了最适合的教育岗位。 这便是因为洪武二十一年胡俨在南京参加会试,中副榜后授职华亭县教谕时表现出了优秀的学官素质,在华亭县教谕的岗位上胡俨以师道自任,劝勉诸生,务实学习,励行节约,改变;恶华亭浮靡的学风除此之外,胡俨还每日亲自给诸生讲授,常常讲到半夜,即使是严冬酷暑也不停止,当地的学生对他都很敬重。 胡俨进入屋内,目光扫过郇旃扔掉的一堆试卷。 胡俨他虽然是祭酒,但现在永乐朝的国子监祭酒跟洪武朝肯定不是一回事,要知道,当初洪武朝的国子监祭酒宋讷那可是老朱最支持的魔鬼校长,定下的监规非常苛刻,里面包括不穿校服要被痛决(打竹篦)、上厕所不带证明去厕所的入敬牌要被痛决、晚上宿舍里说话也要被痛决.国子监有一个集愆册,专记监生的违规行为,监生违规初犯不计,再犯痛决竹篦五下,三犯痛决竹篦十下,第四次违规的惩罚基本是杖一百,发去云南充军,当时每个月都有几个监生受不了自缢的。 胡俨刚刚到任,人头都没怎么认熟,本人又是个醇醇然的夫子,而非宋讷那种让监生们“咸趋于正”的严酷冷厉的执行者,在国子监里威权并未树立,更别提插手六厅六堂的教育事务了。 “见过祭酒大人。” 郇旃拱了拱手,脸色平静,只是看向胡俨那有些耀眼的绯袍,再看看自己从红色变成蓝色的官袍,心里还是不是滋味。 郇旃与内阁的杨荣、金幼孜同辈,但与胡俨之间隔着十多岁基本没怎么接触过,加之被贬官了心情不好,因此郇旃此时对胡俨也说不上有多热切。 “郇司业,你这里怎么乱糟糟的?”胡俨问道。 “这是博士厅今日新送来的考卷。” 国子监目前有六厅,除了刚刚建立的科学厅以外,便是之前提到过负责刑罚的绳愆厅(类似训导处),以及由负责文书和财务管理的典簿厅(综合处),负责食堂的掌馔厅,负责图书馆的典籍厅。 至于六堂,则是类似于不同的年级,分为三级,初级班为三堂,分别名为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中级班为二堂,修道、诚心二堂;高级班只有率性一堂。 国子监会根据学生的学识深浅将其编在不同的三级六堂,低级堂的学生要升高级堂,就要以积分制升级,即通过考试累计学分的方式决定学生能否升级或毕业。 “给我看看。” 郇旃拿起桌面上的试卷递了过去,眼角扫视着胡俨,心中暗暗猜测对方找自己何事? “嗯?” 胡俨接过试卷,打开看了看,眉毛微蹙,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啪嗒! 试卷落在案上。 “祭酒这是何意?”郇旃颇为不悦地问道。 “这些都是你自己拟定的吗?” 胡俨质问。 “这些答案都是学生自行所作,我不过是依照《四书章句集注》来判罢了。” 郇旃皱眉,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莫非有哪里不合规矩?” “规矩?” 胡俨反问:“今天的规矩还是昨天的规矩?” 郇旃心中猛地一颤:“祭酒大人的意思是?” “你判的这些试卷不合规矩!” 胡俨拂袖道:“伱可知道,今天陛下已经召集群臣议论,要整肃国子监学风,从学规管理、教材范围、督学检查、教官职责、学校考试标准等等方面,都下了大工夫,重查国子监弊端,彻底杜绝荒嬉之风!你现在这般判,岂不是要让我等万劫不复!” “什么?!” 这个消息让郇旃愣在了原地。 “而且,博士厅那么多的博士、助教、学正、学录,判卷这种事情,又何时轮到你这司业来亲力亲为?太难听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胡俨转身离开,留下郇旃怔怔站立。 他脑袋嗡嗡作响,浑身冰凉。 良久,郇旃才咬牙切齿:“这件事情肯定是姜星火那个混账弄出来的,他是故意陷害我,把我贬到了国子监还不够,还想彻底毁了我的前程!他这种卑鄙小人,该死!” 他双拳紧握,额头青筋暴涨,双眸布满血丝,仿佛一头随时可能失控的野兽。 “来人!” 身边从会同馆带过来的小吏依言推门而进,郇旃在他耳边附耳吩咐了几个人名,小吏点点头离去。 ———————— 国子监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不少人私底下窃窃私语,议论无非都是对国子监新规的指摘。 事实上,没人愿意让国子监的氛围回到恐怖的洪武时期,国子监生员们对于制度的反抗,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洪武十八年,宋讷的严厉管教与恐怖监规的执行,导致监生和学官都深有怨言,在连续饿死了几名监生和学官以后,当时颇有文名的年轻学录金文征串联了另外两名学录田子真和何操,打算把宋讷赶下台,为此,他们找到了同为国子监同僚,但是是吏部尚书余熂老师的老学正陈潜夫,商量让余熂主管的吏部按照七十五岁致仕的正当理由让宋讷离开祭酒的位置,若一切奏效的话,监生不用再受严厉的祭酒管束,也让管理国子监的学官承担的管理与教学的重担减轻一些。 可惜,东窗事发后,身为“天官”的吏部尚书余熂直接被老朱干掉了。 从那以后,国子监就没消停过,学官和监生的串联秘密活动此起彼伏,最著名的莫过于被老朱把脑袋吊在旗杆上的赵麟,便是所谓“监生赵麟贴匿名壁报以诽谤师长伏诛,命执长竿于监前枭令示众,太祖高皇帝于国子监颁布《赵麟诽谤榜册》和《警愚辅教》二录”。 不过相比这些陈年往事,最近的事情却显得有些诡异了。 ——新的匿名壁报出现了。 不仅如此,这个消息似乎被有心人传扬开来,消息传播速度极快,由于是在国子监内部公然发布,很快引来大批学官、监生的围观。 这件事怎么看怎么蹊跷,如果说这背后没人暗中推波助澜,怕是并无人相信。 “嘘……小点声儿,这事咱们别瞎说……” 听到耳边传来各种议论纷纷,曾经参加过太平街论道,已经从八品博士调到外地,又转任一圈回来升任国子监监丞王允绳面色有些难看。 “凑什么热闹,都散了!” 监丞执掌绳愆厅,对生员们的威慑力还是蛮大的,聚集在匿名壁报旁边的生员、学官们纷纷散去。 王允绳皱紧眉头,转头望向身旁的范惟兴,低声问:“小范,你可听到了什么风声?” 作为科学格物论支持者,带领同学成功试制出国子监第一个热气球的范惟兴,眼下在国子监里已经颇有影响力,但他却并未收到任何风声。 见范惟兴摇头,王允绳伸手欲撕,但还是放下了手。 “还是等祭酒和司业来再做决断吧。” “我虽然不知道……不过,既然敢公然发表匿名壁告,必定是有恃无恐!” 有人发布了这样一则反对国子监新规的匿名壁告,一方面是给国子监新规施加压力,另外一方面就是为了引起舆论关注,让整个南京乃至江南士林的人都知晓。 此举的目的很明确,他就是想通过舆论的力量,逼迫某些人改变原本的决策。 这一步走得极妙。 若是眼下不退让,坚持新规的推行,那么深受洪武旧制之苦的国子监监生乃至学官们,在集体利益受到侵害的情况下,定然会在随着孔希路出山,而已经形成风潮的反变法舆论里出一份力。 若是眼下退让,那么这变法维新,连国子监的规矩都变不成,岂不是贻笑天下? 至于刚刚调任祭酒的胡俨则更难办。 你胡俨是祭酒又如何?你敢真的跟全体监生、学官作对吗?可若是不执行朝廷的新规,作为主官,可是要直接面临丢官去职的压力的,胡俨若是主动或被动辞官,谁能升上来? 不管怎样,这些都足够让胡俨喝一壶了。 胡俨是一个谨慎的人,他不希望因为一件小事而闹出什么风浪。 所以,尽管新官上任,手头堆了一堆事情了,他还是提着官袍下摆匆匆忙忙地跑到了北门口,远远地就看见了那张写满了字迹的纸粘在墙壁上。 胡俨走过去,凝视了片刻,忽地叹了口气:“罢了,既然有人要闹,那就交给上面处理吧。” 他找了个房间,挥笔蘸墨写下一篇文书,然后叫来了一个书吏,交待道:“你即刻将这份文书送到总裁变法事务衙门。” 书吏应诺,将这份文书放进袋子里,快马送去。 胡俨站在北门,望着远处渐渐隐入街角的书吏,脸上浮现出淡淡无奈之色:“这是你们咎由自取。” 他缓缓迈步离开,却没有发觉在距离他数丈之遥的窗缝里,一双沉静的目光正盯着他。 国子监里的匿名壁报恍若一石激起千层浪。 —————— 南京城内某处宅邸。 这座大宅建在偏僻处,有假山、流水、亭台、楼阁,颇具匠心巧妙,只是如今已经破败凋敝,大门除了一块巨大匾额之外,就是一扇紧闭的木质门户,连个门槛都没有了,看上去颇为萧条凄凉。 但在这座破败的大宅内,依旧有几间房舍保存完好,其中有一间屋子里,两名穿着灰色儒服的男子正坐在桌案之后,神色凝重地翻阅手中一封密函。 “你说,这事情是谁弄出来的?” 左侧的男子将信纸折叠好,递给右侧的男子问道。 “应该不是寻常的国子监生员.”右侧的男子沉吟道,“毕竟他们只是读书人,应该不懂得如何拿捏时机,倒像是官员,借着舆论的力量,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左侧男子点头称赞,又疑惑道:“那他或者他们又是谁呢?” 右侧男子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这就很值得玩味了,这些家伙这时候横插一脚,究竟想干什么?” “会不会破坏我们的计划?” “不会,正好可以试探一下姜星火的反应。” 左边的男子闻言,也觉得有理。 于是他收起密函,对右侧男子笑着说道:“既然还有几个还没回复消息,那咱们也别等了,先做自己的事吧!” 右侧男子颔首道:“嗯,我已经派人联系到了一个人” “你猜姜星火会怎么反应?” “我猜他能沉得住气,毕竟,孔希路就要进京了。” —————— 出乎胡俨等人意料的是,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翌日,天光微亮。 一辆马车行驶在官路之上。 赶车的车夫和坐在车厢边缘的小厮,此刻都显得格外警惕,因为他们刚从江南乡下过来,而眼前正是南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大街。 虽然现在是清早,但街道上已经有三教九流聚集。 赶车的车夫是知道附近的规矩,所以特意绕远道而行,避免与当地人接触,更加不能被市井里青皮混混惹上,否则要是发生什么冲突,他一个人可扛不住。 但即便如此,他也仍是感受到了周围的气氛变化。 原本熙攘繁华的街道,此刻似乎有些冷清。 偶尔有一两支商队行走,都是匆匆忙忙,似乎有急事要赶路。 “这” 车夫心头有些疑虑,忍不住向小厮投去询问的目光。 小厮见状立刻低声道:“老爷吩咐过了,让咱们小心谨慎一些,所以你尽管放慢速度,咱们不要招惹麻烦。” 赶车的车夫听了这话这才松了口气,不急就好。 车厢里的人,透过窗户看着外面逐渐热闹喧嚣起来的街景,心中不禁升起些许期待之感。 终于,马车抵达一栋占地广阔的建筑物前。 “老爷,到了。” 赶车的车夫恭敬地禀报道。 国子监门口,乌泱泱的人群静静地等待着孔希路的到来。 孔希路没有官职在身,乃是一介白身,所以理论上并不需要像北孔的衍圣公那样,进入京城必须先觐见皇帝,而是只要有官府的路引,那便是想去哪就去哪。 个子较矮或是身处后排的众人纷纷努力将脑袋探出来,神色激动又充满虔诚的模样。 一双靴子从车夫放下的矮凳上迈步下来,然后停留在国子监门口的土地上。 一名身穿儒袍的老者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他的年纪比较大,头发略白,脸庞却很饱满红润,脊背挺直,声音洪亮有力。 “诸君久候了。” 孔希路笑容灿烂地朝众人拱了拱手,然后与胡俨、郇旃攀谈了片刻,目光越过已经挂了好多年赵麟脑袋的旗杆,率先走进国子监。 他身旁的侍童连忙紧跟着,而后面的生员们自觉排成长龙,缓缓跟在身后。 “果真是风度翩翩啊!” “不愧是南孔传人!” “听说今日这位海内大儒要为我们讲解《论语》.” 众人望着前方孔希路的背影,眼眸中闪烁着浓浓崇拜的火焰,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而非学识渊博的学术大佬。 而且,众人的议论声音压制得很低,丝毫不敢喧哗。 毕竟,国子监乃是重地,也有禁止大声喧哗的条例,平时没什么,但如今特殊时期,他们这些人若是吵嚷喧哗被人抓了典型,绝对会吃不了兜着走。 但不知为何,长长的队伍却忽然停了。 原来是孔希路驻足在了一块石碑前。 这是朱元璋在赵麟事件后,颁行了《赵麟诽谤册》和《警愚辅教》两本册子还不够,还亲自召集全体监生训话,然后把讲话稿刻在了这座石碑上。 老朱都是大白话,但委实是听着就能起到警示作用。 “恁学生每听着:先前那宋讷做祭酒呵,学规好生严肃,秀才每循规蹈矩,都肯向学,所以教出来的个个中用,朝廷好生得人近年着那老秀才每做祭酒呵,他每都怀着异心,不肯教诲,把宋讷的学规都改坏了,所以生徒全不务学,用着他呵,好生坏事。 如今着那年纪小的秀才官人每来署着学事,他定的学规,恁每当依着行。敢有抗拒不服,撒泼皮,违犯学规的,若祭酒来奏着恁呵,都不饶,全家发向烟瘴地面去,或充军,或充吏,或做首领官。 今后学规严紧,若无籍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贴子,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将来,赏大银两个。若先前贴了票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绑缚将来呵,也一般赏他大银两个。将那犯人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迁发烟瘴地面。钦此!” 孔希路看着石碑笑了笑,并没有发表任何观点,他随后继续迈步前行。 国子监内,众人径直朝讲学堂而去。 途中遇到几个国子监的学生,看到孔希路后纷纷作揖示礼。 这让孔希路颇为享受,脸上始终挂着温文尔雅的淡笑。 而国子监的学子们也对孔希路颇为尊敬,甚至有些崇敬。 这些国子监的学子虽然大多数是普通读书人,但他们的父母有的却是有见识的,而孔希路身为儒学泰斗,他们平日里也会从长辈嘴里得知,洪武年间孔希路代表儒家力压佛道两家的种种传闻。 因此,孔希路的名气比起其他著名人物,也不遑多让。 不多时,众人抵达正义堂的讲学场所。 已经有没去门口迎接的人提前站好位置了,他们或坐在椅子上,或站在后面。 这些人年龄各异,儒学水准也很不均衡。 当然,即便他们的学问再高深,对于孔希路这位成名已经的儒学泰斗来说,也是小孩子过家家。 孔希路只是轻扫了一圈,便在讲台前找了张桌案,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闭目养神。 半晌过后,讲学堂里的学生都陆续到齐,整个大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而后孔希路徐徐睁开眼睛。 “子路曰:卫君待子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子日: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语出《论语》子路第十三,满堂哑然。 非是这段话有什么特别的,而是只要稍稍对儒学有所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孔希路所讲的东西,是在指什么! 这已经不是暗指了,而是公然表态。 这个故事便是说,子路问孔子,卫国国君要您去治理国家,您打算先从哪些事情做起? 孔子说首先必须正名分,君子对于他所不知道的事情,总是采取存疑的态度,名分不正,说起话来就不顺当合理,说话不顺当合理,事情就办不成,事情办不成,礼乐也就不能兴盛 所以,君子一定要定下一个名分,必须能够说得明白,说出来一定能够行得通。 当把“治理国家”、“名分”这些东西结合眼下大明的时局来看,孔希路讲学的含义已然不言自明。 郇旃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喜。 没想到,孔希路看着是醇儒模样的老人,一开口,攻击性竟然如此之强。 “不愧是赢了洪武朝三教论法的人物,这一次,姜星火可是遇到能治他的人了。” 孔希路简短地说了一句后,便开始提纲挈领地讲述儒学的重点,以及一些学习的技巧。 一开始,底下的学生都听得聚精会神,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就有些昏昏欲睡了。 这些人的学问并不算顶尖,最多也就是个秀才水准,能考举人的一般不来国子监。 这里便是说,在明代凡入国子监的学生都称作监生,而监生大致分为六类,即举监、贡监、荫监、例监、夷生、俊秀生。 后五个好理解,贡监就是地方每年给指标选派上来的;荫监就是官员到三品后朝廷会给予子孙若干进国子监读书的名额,如果品级不够,死于忠谏者或守土死节者子孙也可以荫监;例监,也就是捐钱进国子监,明初口子收的比较严格;夷生,就是藩国的留学生,其中还有王子王孙之类的;俊秀生,名义上民间有俊秀通文者也可以进国子监读书,实际上是给大佬们走举荐留的口子。 为什么说一般能考举人的不来国子监,就是因为举人进京参加会试不中,从而进入国子监读书的学生就是举监,但国子监这种地方,进来容易出去难而且破事太多,一般没人愿意来。 而这些人他们今天来这儿,纯粹是抱着蹭课的态度,看看孔希路是怎么授课的,毕竟能聆听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儒学泰斗授课的机会,可是难得的机会,以后也能在吹嘘的时候给自己脸上贴金。 可惜即便是这样的学习氛围,没能持续多久,就被一阵骚乱声打破。 一行二三十号人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 飞鱼服,绣春刀。 没人敢说话。 孔希路的眉头微皱,明知故问道:“阁下何人?为何擅闯讲学堂!” 带头的毁容了半边脸的男子并未回答,反倒冷冰冰地吐出一句:“你就是孔希路吗?” 孔希路挑了挑眉毛,淡笑道:“正是在下,请问阁下高姓大名,如此贸然闯入此地,打扰讲学。” “锦衣卫副千户,曹松。” ps:今天身体不舒服,胸闷头晕耳鸣,明天再争取多码点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二章 景隆 曹松阴沉着一张脸,盯着孔希路说道:“我等奉旨查办伪帝建文余孽谋逆的案件,现在锦衣卫怀疑你与这案件有密切关系,还请跟我们走一趟北镇抚司吧!” 这句话一出口,国子监的讲学堂内全场哗然。 “什么?这怎么可能!谁告诉他的消息!” “胡扯!孔公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就是,肯定是假消息,你休得血口喷人!” “对!我们绝不相信!” 学子们群情激奋。 而郇旃则是面露喜色。 姜星火,走了一招臭棋! 此时以任何名义逮捕孔希路,都不会带来好的结果,只会让本就汹涌的舆论彻底被点燃,到时候士子沸腾的怒火,将把姜星火和他的变法派从头吞噬到尾。 “姜星火啊姜星火,你聪明一世,却没想到如今这般糊涂。” 郇旃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姜星火挺聪明一个人,之前对付自己的时候压迫感可是拉满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失误呢? 孔希路依旧稳稳地坐着,他淡笑道:“不知阁下凭何断定我和这所谓的谋逆造反案有关呢?” 曹松冷哼一声:“昨晚,锦衣卫在城外抓获了一队不符合‘开中法’所规定的私贩装满了盐粒的咸鱼之人。其中一部分私盐贩子仍咬牙顽抗,但一部分人已经招认,这些私货都是由一人所指使,贩卖咸鱼是为了给建文余孽谋逆筹措财货,据他们交代,此人正是伱,孔希路。” 此时,孔希路身旁的弟子兼书童孔安邦怒斥道:“放肆!孔公威望卓于海内,岂是你锦衣卫说审就审的!” 曹松冷漠道:“你要说孔希路威望卓于海内没错,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一介白身,锦衣卫的职责是缉捕钦犯,涉及伪帝建文余孽的谋逆,便是早已定下的钦案,我锦衣卫自然能审,而任何人都无权干涉锦衣卫办案!” 孔希路是平民,这意味着他可以自由地接受国子监的邀请来讲学,可以发表他想发表的观点,但代价就是,锦衣卫可以在职权之内,不需要特定的圣旨就能抓他。 “你” 孔安邦气急,刚想反驳,孔希路却摆手制止了他,然后转过身面向众人,缓慢而坚决地说道:“《孟子·尽心章句上》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多说无益,我随你们走一趟便是了。” “师父!” “先生!” “孔公!” 孔希路站起身来,任由锦衣卫挟持,他朗声对国子监的生员们说道:“诸君既然拜入国子监求学,便应该清楚我等儒生秉持‘仁德博爱,恕己为怀’的胸襟,而非只知利益,不辨善恶。我等身为圣贤门徒,理应以身作则!” “孔师说得好!” “孔先生说得没错,我辈读书人,怎可如姜星火那般,为一己之利而罔顾苍生疾苦,置百姓福祉于不顾!” 国子监的生员们纷纷附和,甚至还有人煽风点火,引得周围一片瞩目。 只有一位隐藏在人群里的青衫儒雅的年轻人没有任何举动。 他静静地看着孔希路,眼睛直勾勾的,似乎是想将这个人的一切都记住。 “养气和临机应变的能力都很强,会造势,会煽动舆论倒向自己,能在危机场合最大化的包装自己的正面形象方才讲学,寥寥几句就能看出来,此人儒学功底确实世所罕见,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姜星火悄然离开了现场。 “不过,这只是个开始罢了,你们不是很喜欢把事情闹大吗?那我陪你们,最好把天都戳个窟窿开来才好。” 南京城中的滔天风暴越卷越大,新学或者说科学,与理学的第一次正式交锋即将开始。 在永乐元年的五月,大明的内部与外部,整个世界的历史线都被姜星火以某种粗暴的方式,撬到了另一个方向上。 李氏朝鲜已经屈服,对安南乃至南洋的几手布局也已完成,郑和早已飘然下海,如今怕是要到了占城国。 而在日本盘桓许久的李景隆,也终于要完成他最后的使命归国了,这也就意味着,大明新生的棉纺织业即将取得另一处铺垫已久的商品倾销市场。 变法从思想和物质两个层面,都进入了更加深刻的未知领域。 —————— 在海的那一边。 日本,京都鹿苑院。 与去年相比,足利义满老的更厉害了,他穿着僧袍,拖拉着木屐,走在桃花林中。 空中桃花落英缤纷,随风飞舞,如同仙境。 而在这美景的背后,是桃花已经凋谢大半,地上铺满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粉红色,脚踩上去软绵绵的,仿佛能陷进去。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可惜,我没机会到大明亲眼去看看大林寺啊。” 古剑妙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并没有说什么。 对于一个迟暮的老人来说,触景生情是在所难免的,尤其是日本以花凋谢和生命的凋零为美。 “蜷川新右卫门那里传来了什么消息吗?”足利义满忽然问道。 古剑妙快不漏痕迹地说道: “宗纯在安国寺修行的很好,并没有什么异常。” “那就好。” 宗纯,便是一休宗纯,也就是姜星火前世动画片《聪明的一休》里主角的人物原型,幼名千菊丸,一休于日本明德五年(1394年)正月初一生于京都,父亲是北朝后小松天皇,母亲出自藤原氏的藤原照子,今年7岁,被足利义满安排到了安国寺修行。 这里可能会有一个奇怪的点,那就是明明足利义满支持的是北朝,为什么把现任天皇的儿子送去当僧侣,甚至还派人监视呢? 这便是因为藤原照子图谋刺杀后小松天皇,被发觉后藤原照子逃出宫廷潜往嵯峨野,于正月初一生下了一休宗纯,而藤原照子是倾向南朝的,相当于南朝系的大觉寺统如果有了一休宗纯这个北朝后小松天皇之子,那么就有了一张鸠占鹊巢的底牌。 事实上,北朝系的持明院统与南朝系的大觉寺统之争从未消停,足利义满既然无法像司马懿那样,给自己的后代铺路当天皇,那么自然便要考量持明院统与大觉寺统之间的平衡。 南朝后龟山天皇的子女中,足利义满并不是很在意把出家的雪舞樱(泰子内亲王)放到大明去,毕竟传男不传女,只要后龟山天皇的儿子小仓宫恒敦(南北两统跌立,理论上的下一任天皇)也处于控制中,那么自然其他都不足为虑。 至于后龟山天皇,足利义满则根本不把他视为对手。 南北朝和平统一,是在足利义满手中完成的,但这是历史的大势所趋,也是日本民心所向,而非是什么南北朝力量均衡,被幕府通过强横的武力捏合在一起同床异梦。 事实上,后龟山天皇在位时期,南朝势力仅仅局限于河内、大和的山地之间,支持南朝的也只剩下少数僧侣与武士,与前代长庆天皇时期相比,南朝的基本盘急剧弱化,仿佛风中之烛,灭亡只在旦夕之间。 南朝由于势力的衰退,夺取京都、对抗室町幕府支持的北朝已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主张与北朝和平合体的合议派势力逐渐主宰了南朝庙堂的主流,南北朝的合体已经成了历史的必然说白了,实质是南朝权贵向室町幕府的武家政权屈服,被武家把持的北朝所吸收。 而在大明洪武三十年/日本应永四年(1397年)的年末,后龟山辞退了自己的尊号和兵仗,出家法号金刚心,过上了隐居的生活,身边只有阿野实为、公为父子以及六条时熙等亲近的公卿侍奉,吉田兼熙、兼敦父子在身边进神道。 《明德和约》一签,南朝已经不可能在后龟山天皇身上复苏了,只要足利义满捏着小仓宫恒敦,一切都不足为虑。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大明的干预,那么再过7年,大明永乐八年/日本应永17年(1410年),由于足利义持主政的室町幕府违反了《明德和约》中两统迭立(由南朝系大觉寺统和北朝系持明院统交替继承皇位)的条件,准备立北朝后小松天皇的儿子躬仁亲王为太子,而非南朝后龟山天皇的儿子小仓宫恒敦,后龟山天皇就突然出奔嵯峨,秘密临幸吉野山区,召集旧南朝势力建立了后南朝,然而很快就被扑灭。 由此可见,在日本政局稳定的情况下,躬仁亲王是肯定站在室町幕府这边的,而剩下有继承权的变人,按照继承权强弱排列,就是南朝系的小仓宫恒敦、北朝系的一休宗纯、南朝系的雪舞樱(泰子内亲王)。 雪舞樱的继承权排序基本上是倒数第一的水平,而且日本的很多规矩跟中国不一样,日本对待下野的政治人物很少采取物理消灭的手段,基本以驱逐、出家、圈禁为主,雪舞樱一旦出家,就相当于自动放弃了继承天皇皇位的这项权利。 对于一个放弃继承权的女子,足利义满表达了足够的善意。 “阁下。” 一个少女从桃林深处跑来,她身上穿着和服,脚上踩着木屐,一头乌黑长发披散,五官精致漂亮。 看见这个女孩儿,足利义满眼睛里露出慈祥之色。 “辛苦你的准备了。” “没有呢。” 雪舞樱笑容甜美可人,她扶住了足利义满的胳膊。 等到在山顶的亭子里落座后,足利义满才说明自己的目的—— “今日我要与明国的大将军李景隆阁下会谈。” “喔需要我做什么吗?”雪舞樱本想问谈什么,但旋即止住了口。 足利义满笑了笑,微微侧着头看着远处已经停在鹿苑院门口的车架,说道。 “不需要,你在旁边听着就好。” 雪舞樱默默地准备好了糕点、小食、茶汤等物,跪坐在了一角。 她的目光望向了在山顶亭子外架起的一口大锅,猜测着这格格不入之物的用途。 这处风景秀美的地方,最初是西园寺家的,后来他们将这座京都北山的“北山第”献给足利义满,足利义满在这里以舍利殿为中心建立山庄,称为“北山殿”,后来又以北山殿为主体,改造成了鹿苑院。 这里的建筑和器物融合了公家、武家、禅家的文化,但无论是哪种文化,雪舞樱都可以确信,绝对没有“大锅”这个东西。 事实上,日本的饮食一直在向小量方向发展,在眼下室町幕府的时代,一盘食物就已经没多少了,哪怕是虾夷(北海道)上茹毛饮血的野人,也不会用这种大锅来做菜。 足利义满当然知道这口大锅是用来做什么,他的眼眸中,则露出了一丝期盼的神色。 足利义满是日本实际上的统治者,他迄今为止,做到了很多事情,包括南北朝的统一、幕府的彻底崛起、削平国内诸多反对藩国。 称他一声雄才大略,绝对不过分。 但唯有一件事情,令足利义满魂牵梦萦了三十年,尚未做到。 那就是与大明的勘合贸易。 足利义满从继承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职位开始,就一直非常渴望同明朝进行贸易,自洪武七年开始,就曾数次向明朝派遣使节。 大明洪武七年到洪武十三年,足利义满以“日本征夷将军源义满”的名义向明朝朝贡,要求与明朝贸易,然而老朱拒绝了室町幕府的要求理由也很简单,老朱一直跟南朝的怀良亲王打交道,认为南朝大觉系的“日本国王怀良”才是日本正统君主,而北朝持明系则是乱臣,足利义满是北朝持明系的将军,更不应与之通交。 因此在老朱在位期间,明朝始终拒绝同室町幕府进行贸易。 足利义满就这样盼啊盼,终于把老朱盼死了,轮到了建文帝朱允炆上位。 在得知大明换了皇帝后,建文元年足利义满马上以“日本国准三后源道义”为名,遣博多的商人肥富、僧人祖阿赴明朝,这次由于南朝势力衰落,建文帝也不像老朱那么执拗,干脆利索地封义满为“日本国王”算是给了点甜头,并要求足利义满取缔倭寇,取缔了再来谈勘合贸易。 然而足利义满还没高兴几天,朱棣起兵靖难了,大明要全力平叛,没工夫跟他搞勘合贸易了。 就这样,足利义满又盼了四年,建文帝削藩成功的消息没盼来,倒是得到了朱棣称帝,年号“永乐”的消息。 于是足利义满再次上书,询问可否大规模派遣使团前往祝贺,但因为日本不是朝贡贸易国,需要先确认宗藩关系才能朝贡,所以李景隆带着大明的使团来了。 对于这个“超规格”的大明使团,足利义满给予了超高的期望。 而李景隆同样没有让他失望,经过持续数月的磋商,在今天,大明已经给出了勘合贸易的最后条件,只要谈判顺利,李景隆就可以带着日本方面的文书归国了。 李景隆与礼部选出来的几个官员拾阶而上,顺着山路小径慢慢地走到了亭子外面。 他们刚刚上来,足利义满便笑意盈盈地亲自迎了上去:“欢迎大将军阁下!” 足利义满抬起右手示意众人免礼,随后说道:“请吧。” “鹿苑院主人请。”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迈步向着亭台之内走去。 在李景隆身后,几个礼部官员亦是紧紧跟随,不敢离开半步。 李景隆一边走着,一边左右张望着周围的环境,他看了看亭子里面摆着的矮桌,以及摆在桌上盛着茶汤的白瓷茶碗,轻叹了一口气。 日本人的茶汤可是盐糖醋都放的啊,为了显示诚意,足利义满还高价买了一小坛山西老陈醋,每次都劝他喝,但这么浓烈的味道,实在是让李景隆无法忍受啊。 “大将军阁下,一想到您即将归国,我实在是有些不舍。” 足利义满端起茶碗微笑地说道,完全没有了刚才爬山时的老态龙钟,脸色红润,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李景隆微笑着点了点头,意有所指地说道:“鹿苑院主人不必如此,我还会再来的。” 但此时,足利义满却忽然放下茶碗,雪舞樱上前拿起旁边的酒壶倒了两杯酒。 足利义满介绍道: “这是我们大觉寺统的泰子,现在名字叫做雪舞樱,即将跟随大将军阁下回国,前往古剑妙快法师的好友,大明的道衍大师那里修行。” 说着,足利义满亲自把酒杯给李景隆递了过来。 “多谢。” 李景隆伸出双手,接住足利义满递过来的酒杯。 李景隆端起来抿了一口,顿觉一股灼热感油然而生,随后产生了些许甘甜,不禁连连点头称赞。 “这是从朝鲜购买的苁蓉酒。”足利义满介绍说道,“它的酒浆采用特殊的技术酿制而成,不仅美味异常,而且还有滋阴养肾的作用,对于男性,尤其是老年和体虚的男性有着良好的功效.” “原来如此。”李景隆听完之后,立刻又饮了一口。 “这是我平常用来保养喝的,大将军阁下喜欢喝的话,我再叫人送几瓶过来?”足利义满热情地问道。 “不必了。”李景隆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胜酒力。” 这种药材虽然李景隆没听说过,但想来既然朝鲜有,那么大明也是一定有的。 足利义满举起了杯中酒,与李景隆干了一杯。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足利义满突然说道:“大将军阁下,您知道的,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用华夏的话说就是半截脖子入土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在有生之年完成日本与大明的勘合贸易。” 李景隆心头微微一跳,面带笑容地应道:“这也是我今天的目的。” 姜星火亲笔写就,由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发布的《关于调整大明周边藩属国朝贡贸易契约的相关要求》,已经送到了李景隆这里,同样的副本,也送到了朝鲜国王的手上。 不久前姜星火给陈天平看的,则是威力加强版。 “我知道大将军阁下的性子,我也不是个啰嗦的人,咱们快言快语,省的耽误了双方时间。” “爽快。” 两人相互吹捧了几句,按理说接下来该开门见山地谈起了生意。 “对了。” 然而,足利义满却忽然抬了抬手说道:“还有礼物没给大将军阁下。” “什么礼物?” 李景隆微微一怔,莫不是一箱苁蓉酒? “马上大将军阁下就知道了。” 说着,便对着身边的武士吩咐道:“送上来吧。” 很快,就有一个打着赤膊,被人倒吊四肢绑在一条扁担上,像是过年宰猪一样的姿势抬了过来。 李景隆见状,顿时愣住了,这是什么情况? 只见领头的武士,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说道:“海贼(倭寇)首领已带到,还请阁下训示。” 足利义满笑眯眯地解释道:“对马、壹岐一带的海贼骚扰明国沿岸,我派沿海的守护大名抓捕到了其中的首领,一共二十余人,先给您炸一个?” 李景隆依稀想起了今川了俊对他说过的话. “不用了!” “别客气,先来一个。” 惨叫声传来,足利义满却丝毫没有心软,反而兴奋不已。 李景隆看着眼前这令人不适的一幕,眉头皱的更紧了。 不多时,那名挑断了手筋脚筋和腰椎的倭寇首领,就被活活烧死。 足利义满端起酒杯,看着那倭寇首领被滚油和升腾的火焰吞噬,发出阵阵愉悦的哈哈大笑。 “真是美妙呢,你不觉得吗?大将军阁下!” 李景隆端详着对面的日本人,心里却是暗暗琢磨了起来。 这个足利义满,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变态。 “大将军阁下对这份礼物觉得满意吗?如果不满意,下面还有二十来个。” 李景隆放下了酒杯,摇了摇头:“说实话,大明需要的不是这个。” “哦?” 足利义满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费解。 大明,最需要的不就是脸面吗? 李景隆郑重地说道:“大明已经从朝鲜国王李芳远的手中拿回了济州岛,这件事想必您是清楚的。” 济州岛! 足利义满并没想到,李景隆竟然会提这茬,他本以为,李景隆直到回国,都不会说这件事。 他也准备,权当无事发生过。 否则一旦这个话题的盖子被揭开,在足利义满看来,就不太好收尾了。 原因也很简单,济州岛像是一处匕首一样,刺在朝鲜和日本之间,地理位置太过敏感。 虽然从法理上来讲,大明要回济州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且足利义满也很清楚,济州岛是朝鲜最重要的养马地之一,大明不管是供给自身还是限制朝鲜,对此都是志在必得,这桩官司从大明的洪武年间扯到了现在,朝鲜方面一直推诿,如今推诿不下去了,割还给大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日本没有任何理由和能力、动机,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但是不管怎样,对于日本来说,济州岛在大明手里都是一个威胁。 这是不利于双方关于勘合贸易的谈判的,足利义满实在费解,为什么李景隆会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件事。 “我们大明国师,也就是我时常提到的姜星火,他目前在主持大明的变法相关事务。” 李景隆缓缓开口道:“国师有意调整朝贡贸易体系,来帮助我完成大明与日本的勘合贸易磋商,但是.” 足利义满心头有些惊喜,他没想到,李景隆在大明的朝堂中竟然得到了这位变法派旗手的支持,之前大明朝堂的文官们,普遍对于跟日本的勘合贸易是极不重视的,而变法派上台,不出意外的话,情况显然会得到一些改变。 足利义满或许不懂大明,但是他懂庙堂。 敌人支持的,我反对;敌人反对的,我支持。 这个道理,放到任何时空的庙堂斗争中都是基本适用的。 “那么姜国师打算如何调整呢?” “咳咳。” 李景隆清了清嗓子,拿捏了一番姿态,随后说道:“朝中阻力嘛,很大。” “你应该清楚,保守的文官们,对于开放超过朝贡贸易限度的勘合贸易,是强烈抵制的。而且说实话,日本留给他们的印象并不好,毕竟倭寇经常袭扰我们大明的沿海。” “这” 足利义满有苦难言。 他很清楚,李景隆并没有说什么夸大其词的内容,相反,这些阻止日本与大明的勘合贸易的情况,都是属实的,而且存在了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好几十年了。 但问题在于,足利义满根本无法禁绝倭寇,因为日本目前的三岛上,足利义满实际控制的区域是本州岛的中西部,四国岛和九州岛,其实压根就是天高黄帝远的地方藩国大名所统治的,他们对于足利义满,一直是听调不听宣的服从状态。 这十余个藩国在绝大多数事情上,都会听从足利义满的招呼,但如果真的触及到了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是不会听得。 这也是为什么足利义满拆了大内家,把今川了俊这个“九州王”废掉,但四国岛、九州岛还是诸侯林立的原因。 而海上贸易与相伴而生的倭寇团伙,正是这些地方藩国的核心利益。 足利义满为什么一直心心念念勘合贸易? 就是因为勘合贸易对于他来说,是一件绝对血赚的事情。 别的不说,立竿见影的成效就有两点。 第一,解决幕府拮据的财政情况。 第二,彻底堵死四国岛、九州岛诸藩国的走私财路,削弱其实力。 如此一来,幕府强大而诸藩削弱,不出几代人的时间,幕府就将彻底完成对整个日本的统治。 但问题就在于,日本给大明的印象太差了,所以大明始终不同意开放勘合贸易,而这一点,足利义满又无法彻底禁绝。 “幕府的水师,并不够强大。” 足利义满斟酌着词句:“而且海盗们的流窜范围极广,很难彻底灭绝.当然,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南北朝产生了大量破产的流浪武士,而且地方上的藩国,对于这个问题也很敏感,海盗和走私给他们带来了大量的财富。” “国师当然考虑到了幕府方面的问题。” 李景隆笑了笑,用一副“我们可都是为了你着想”的口气说道:“大明的水师,倒是可以帮助幕府剿灭海盗。” 听闻此言,足利义满虽然没有翻脸,但是也立刻警觉了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大明虽然好面子,但他不相信大明是什么大善人,大明已经从朝鲜手里索回了济州岛,如今又要来日本沿海剿灭倭寇,到底是想干什么? 假道伐虢的故事,他是听古剑妙快讲述过的。 “此举恐怕不妥吧。”足利义满的笑容有点僵硬。 李景隆看到他的样子,那还不知道他的顾虑,于是大笑着摆了摆手:“不不不,我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想岔了,大明绝无恶意。” 看足利义满将信将疑的样子,李景隆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份堪舆图。 这是朝鲜方面绘制的,关于济州岛周边海域的堪舆图,作为档案材料,在把整个岛屿交还给大明的时候一起交割了过来,并被大明的官员送到了李景隆的手上。 “国师的意思是,朝贡贸易不能满足日本方面的需要,而勘合贸易在大明国内的阻力又太大,所以何不妨在朝贡贸易与勘合贸易之间,进行一点小小的创新呢?” 足利义满凝神盯着地图,显然不明白李景隆所谓的“小小创新”指的是什么。 “刚才你也提到了,对马岛、壹岐岛,这两个岛屿是海盗的巢穴所在,而这些海盗背后,都有地方藩国势力的身影,日本幕府是不方便出兵的,所以大明可以帮助幕府出兵扫清这两个岛屿先别急,大明当然不是要占领这两个‘无足轻重’的小岛,扫清海盗后,依旧会交还给日本,而且是交还给幕府直接控制,但是。” 李景隆顿了顿,继续说道:“值得注意的是,对马岛、壹岐岛,在这个小小创新里,将成为大明与日本的非武装自由贸易区,为了保障自由贸易,两国都是不能驻兵的。” “非武装自由贸易区?” 足利义满咀嚼着这个新鲜的词语。 “是的,大明和日本,每年协商一份贸易商品清单,以及根据价格波动所调整的相关关税,大明的商品从本土运抵济州岛后,前往对马岛、壹岐岛进行贸易,而日本本土的商品也是如此。” 足利义满本想说,那样不就成了济州岛有大明的驻军,而对马岛、壹岐岛没有日本的驻军?若是大明发兵日本又该如何? 但他转念一想,就明白其实不是这个道理,因为如果按这么说,那么日本本土就在两岛身后呢,一旦大明表现出了囤积兵力打算通过济州岛跨过海峡的念头,日本想要发兵先发制人岂不是更快? 说到底,这只是为了构建一个介于朝贡贸易和勘合贸易之间的自由贸易区而已。 “这位姜国师的意思,是用济州岛,来规避日本商队前往大明本土进行勘合贸易所造成的阻力?”足利义满心领神会。 李景隆点了点头:“是的,大明目前还执行着海禁政策,而且从来都不支持勘合贸易这种贸易形式,只有朝贡贸易才符合文官们的理念,而你需要的显然不是朝贡贸易,所以必须在海外的大明土地上进行中转,然后再自由贸易才能规避掉朝堂上的大部分争议。” 事实上,姜星火当然不是好心地满足日本方面的勘合贸易要求,主动给他们找替代方案,而是在为跨海征日做铺垫。 在当前,大明对外面临的主要矛盾是征服有先后顺序,而国内棉纺织品却急需更多的商品倾销市场。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在周边的日本、朝鲜、安南等国推行自由贸易,同时挨个进行武力征服。 第一个挨打的肯定是安南,马上就要挨打,这点毫无疑问。 而接下来到底是让备倭军从山东出发,渡海由济州岛中转进行征日,还是说先易后难,先顺手灭了女真,再把战斗力更弱的李氏朝鲜平推掉,最后再以朝鲜为大跳板跨海征日,这还是有待考量的。 但无论如何,与日本的自由贸易,是要抓紧展开的,这既符合日本的迫切意愿,也符合大明的利益。 李景隆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了足利义满。 ——《明日自由贸易契约(草稿)》。 “一,大明将日本视为特殊朝贡国,应效仿朝鲜旧例,于日本京都设置天使馆,对马、壹岐、平户、长崎设置领事馆,并后续视情况于日本其余各地设置领事馆。” “二,大明视室町幕府为唯一官方交涉对象,同时室町幕府需保证大明天使、领事及馆内相关官吏不受日本律令、习俗约束,如有争议事件,一律交由大明朝廷按《大明律》处理,日本方面无权干涉。” “三,凡日民状告明人者,日方必先行查察谁是谁非再勉力劝息,使不成讼,免致小事酿成大案。倘遇有交涉词讼,日方不能劝息,又不能将就,即移请大明领事查明其事,既得实情,即为秉公定断,免滋讼端。至于明人如何科罪,由大明方面按《大明律》议定章程照办,并押解回国受审、受刑。” “四,非武装自由贸易区限定为对马、壹岐两岛及周边五十里海域,武装自由贸易区限定为平户、长崎两港及周边五十里入港海域,凡议准通商之对马、壹岐、平户、长崎等四处,每遇明商货船到口,准令引水员即行带进。明商贸易输税全完,欲行回济州岛,亦准引水员随时带出,以免滞延港口,至于雇募引水员工价若干,应按各口水程远近、险要,分别多寡,即由大明相关领事秉公议定酌给。” “五,所有通商四口,每口内准大明官船(战船)应急停泊修理或补充淡水、果蔬、粮油等物一艘,俾管事官及属员严行约束水手人等,免致滋事。惟官船非货船可比,即不载货又非为贸易而来,其钞税等费均应豁免。至应急停泊之官船进口、出口,大明领事会先期通报日本方面。” 足利义满匆匆看完了前五条,并没有什么意见。 第三条和第四条在他看来,大明是天朝上国,而且要面子,那么大明的官吏、商人犯事了日本不能处置,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否则大明的人被你砍了,大明的面子往哪搁? 而且大明也不是没给他面子,将幕府视为唯一交涉对象,直接跨过了日本天皇,实际上就已经承认他对日本的统治权了。 双方面子互换,足利义满不觉得自己丢人或者亏了什么。 至于第一条,明显是为了长期自由贸易的设立的,第四条和第五条,更不是什么大事,大明的商船需要有人引水入港,或者官船如果损坏了或者需要补充补给,让日本四个港口每个港口允许停一艘能怎么的?是弓箭能射出港口还是一艘船上能下来一万人? 足利义满反而觉得姜星火拟定的契约太细。 不过这也说明了对方的诚意和重视,足利义满还是很高兴的,他接着往下看了下去,他的目光掠过一堆杂七杂八的条款,来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商税。 其他都是浮云,足利义满只关心搞钱。 只要有了钱,幕府就不用向商人低头借钱筹措军费,幕府就可以想干嘛就干嘛,钱就是腰杆子。 嗯,是的,日本跟大明不太一样,在老朱家眼里商人就是韭菜,但在日本不是这样,商人的地位和能量还是相当惊人的。 “十八,日本需将大明视为唯一最惠贸易国,在武装贸易区与非武装贸易区等任何贸易条件下,总体关税不得超过5%,至于不同商品,则根据价格波动于每年固定时间磋商税率,波动范围不得超过3%(总体5%封顶)。” “十九,凡明商运货进口者,即于卸货之日;贩货出口者,即于下货之日。需先期通报大明领事馆相关官吏,由大明领事馆转报日本海关,以便共同查验,彼此无亏。” “二十,如遇超过本年度贸易商品清单的特殊商品,则由大明领事馆与日本方面临时磋商税率,临时税率不得超过4%,倘日本海关验货人员与大明领事馆不能磋商评定其价,即各邀明、日两国客商五到七人前来验货,其客商内有愿出某价买此货者即以所出最高之价定为此货之价,免致收税有亏。” “二十一,双方进出口商品,可拟定《明日商品保险相关条例》,商品于非武装自由贸易区及武装自由贸易区内损害,符合《条例》者,商队可获全额赔偿,如大明商船进口,保商认保,所有出、入口货税均可由保商代纳。” “二十二,如商品未缴纳保险,凡现经议定,明商卸货后自寻商贾交易,无论与何人交易,听从其便。惟明国商人设遇有诓骗货物脱逃及拖欠货价不能归还者,一经控告到官,日本方面官员自必即为查追,严惩不贷。” 3条关税相关契约,2条保险相关契约,基本做到了相对公平,在自由贸易上没有任何偏袒大明的地方,但在某些细节上有一些保护大明商人的条款。 足利义满认为这并不重要。 嗯,他不知道的是,公平的自由贸易,有时候其实挺不公平的。 同样是一匹棉布,日本手工业制造出来的要卖1.7-2钱/匹才能回本。 而大明经过了水力大纺车和工场集中劳动后,成本价是1钱,算上顶天了5%的关税,也就是1.05钱,倾销进来能直接把日本的棉纺织业干破产。 而“保险业”,事实上则是姜星火给大明商人们准备的第一块西瓜。 大明的商人,既没有能力在国内搞大规模轻工业,赚了钱又一定他娘的跑去买地,所以干脆先带着钱来海外干保险业,这样钱流出去,既能缓解大明国内的宝钞贬值压力,帮助货币改制的完成,又能在外面孵化出第一批成熟的海商。 至于大明的商人会不会带着钱跑到国外? 你跑吧,看看是你跑得快,还是大明的舰队征服的快。 就算真跑了,等打下日本的金山银山,坐着一年八百万两白银,还需要你这点财富? 姜星火之所以开了个“保险业”的口子,无非就是为了培育成熟的商业体系罢了,真不缺商人这点钱。 “不知道大明的条件,你考虑清楚了吗?” 李景隆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放下了杯盏,抬起头,直勾勾盯着足利义满。 足利义满也把手中死死捏住的纸放了下来,一个指印,赫然出现在了上面。 “大明给的条件很公平,有些细节或许还需要商讨,但是主体是没问题的。” 足利义满沉稳的说道:“只是,在谈妥具体契约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大将军阁下。” “哦?不妨直说。” “变法一向是很困难的,我所顾虑的是,这个契约若是我们商讨好了,签订了,又能持续多久呢?如果明国内部的变法失败,会不会导致这一纸契约作废?” 听到足利义满提起此事,李景隆愣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你多虑了。” “姜星火是何等人杰?虽然在兵事上远不如我,但不论是谋略还是才学,那可都是比我还要强半筹的存在!变法是大势所趋,陛下极为支持,成功只是时间问题,你且放下心吧。” 足利义满闻言一滞,随后试探性地说道:“据我所知,明国内部的庙堂斗争,目前也很激烈,陛下似乎也没有多余精力,去关注明日贸易的事情吧?” 李景隆见糊弄不过去,微微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大明庙堂内部确实矛盾重重,陛下这段时间也一直在考虑是否与日本进行国师提议的自由贸易,总体上来看,还是支持的,只是大明国内的内部形式太复杂,不容易控制,如果贸然与你们签署自由贸易契约,很可能导致变法派与守旧派之间针对这个问题爆发争斗,所以我一直在犹豫,不过呢” 李景隆意有所指地说道:“若是日本可以让大明的朝堂看到变法的成效,你需要注意这种成效,绝不仅仅指的是带来多少济州岛上的关税收入,还包括了对外礼仪上的成效,如果能做到,那么变法派做出了成绩,给大明赢得了面子,陛下当然也会更加爽快地同意签署《契约》。” 足利义满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大将军阁下提点,我明白了。” “不过现在……为表诚意,我决定,愿意拿出一百艘大船的日本特产货物作为礼物,送给陛下作为朝贡品。” 李景隆闻言心花怒放,站起来对着足利义满拱了拱手。 “豪爽!” 足利义满要是给李景隆送礼物,李景隆是不敢收的,他贪财,但是财和命之间他选择命。 可这一百艘船的礼物,你甭管他装的啥,如果是给永乐帝作为朝贡品,那面子不就来了? 永乐帝高兴了看到了李景隆发挥的作用,李景隆岌岌可危的庙堂生命也就通过这次日本之行顺利挽救了,变法派也做成了一件大事。 别说不是大事,周边的国家里面,日本还是很重要的一国,能让日本心悦诚服地来朝贡,而不是仅仅派个使团想要谈勘合贸易,这就是一件在礼制上很有意义的大事。 这件事足以证明,变法以后,大明依然是认知内世界的中心,并且比以往在周边国家心目中的地位更加崇高。 “哈哈哈哈,大将军阁下过誉了,坐下来说。” “好。” 李景隆坐回了座位,继续问道:“那么现在还有什么疑虑吗?” “倒还是真有最后一个。” 足利义满开口道:“济州岛上,大明打算驻扎多少军队?” 这个问题,才是足利义满最关心的。 “陆师两个卫(约11200人),水师船只就不一定了,但是不会超过一百艘。” 听到这个规模,足利义满松了口气。 以前蒙古人跨海征日的时候,那可是数千艘战船。 当然了,这里李景隆偷换了一个概念,那就是一艘船的大小,我们大明可没说啊 “那主要问题就没有其他的疑虑了,至于细节,后面慢慢敲定即可。” 李景隆毫不避讳地说道:“不管对马、壹岐两岛的非武装自由贸易区能不能谈成,大明的水师,都要把所有倭寇一网打尽。” 李景隆说得理所当然,而且用的不再是“海盗”、“海贼”,而是“倭寇”,有些没有把日本放在眼中,这也让足利义满颇为不悦。 但足利义满并没有表现出来,依旧面带笑容地说道:“大将军阁下,这里面有很多四国岛和九州岛藩国的支持,就算我同意,恐怕他们也不会同意吧。” “那就让他们去找天皇求情吧!” 李景隆听后心中冷哼,足利义满一方面害怕大明插手日本的事情,另一方面又打算坐山观虎斗,削弱地方藩国的势力,这副扭捏的姿态实在是令人觉得小气。 见李景隆有些生气,足利义满反倒软了下来。 “这件事不如等今川了俊随大将军阁下回到明国,然后谈妥了《契约》,明日双方再行共同出兵彻底剿灭海贼,到时候幕府定当全力以赴,为自由贸易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如何?” 李景隆点了点头,举起了酒杯:“为了自由贸易!” “为了自由贸易!”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三章 辩经 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孔希路被抓了,姜星火撕下了他伪善的面具,把这位当世圣人关在诏狱里进行了非人的折磨,一切只为堵住孔希路的嘴,因为,他害怕自己不是孔希路的对手。 只有孔希路知道,这不是真的。 在那个李景隆回来的午后,在那个万人空巷的南京城,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英雄式的人物跨过变法派里面儒释道三巨头所镇守的“王霸、义利、古今”三座关卡,把这位当世圣人从暗无天日的诏狱中拯救出来。 只有孔希路清楚,是他自己不愿意出来。 没有人相信他,但真相确实如此。 因为有一些问题,他想不清楚,他无法离开这座给自己划出的牢笼。 这一切,都要追溯到他和姜星火真正见面的那一刻。 —————— 诏狱中,孔希路静静地坐着。 在他身前摆放着一张方桌子,桌上还有一壶茶水以及几本书、笔墨纸砚。 这不是一个普通犯人应该有的待遇。 然而,他却很享受这种超规格的待遇,就像是从出生以来直到白发苍苍,他所享受的那样。 他是南孔这一代的家主,孔子的嫡传后人,血统比北宗还要纯正,他的祖先因为要守护祖宗坟冢,礼让了“衍圣公”的滔天富贵的同时,也为南孔博得了享誉四海的美名。 一切儒家对美好道德的向往,仁、义、礼都在南孔的身上得以体现和寄托。 孔希路喜欢喝茶,尤其是西湖龙井,锦衣卫很好说话,满足了他。 而且,孔希路喜欢安安静静的呆着,像现在这样坐着,看着像是蛆虫一样在地上趴着的犯人们尤其是,当他对面的前礼部尚书李至刚和旁边的前左副都御史黄信,也是这个状态的时候。 孔希路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看过外面的世界,但他相信,也许再过不久,他就能够重新走出去,重获自由。 因为孔希路相信,姜星火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关押他。 在有稳定社会秩序的大明,在以理学为信仰基础的大明,强横的武力并非无所不能,他特殊的身份与随之而来的舆论,都可以成为让他随时可能重获自由,乃至博取更大名望,甚至载入史册的工具。 眼看到了饭点,趴在茅草上昏睡的犯人们都醒了过来。 黄信的情绪依旧稳定,作为最先主动牺牲的人,黄信坚信他背后之人的能力与谋划,当亲眼看到姜星火犯了低级失误,动用锦衣卫以蹩脚的借口,把孔希路关进诏狱后,黄信的状态就更好了,不仅开始与孔希路聊天、讨论儒学典籍,甚至开始了踱步锻炼,俨然是要在诏狱里持久消耗下去的样子。 “黄副宪在看什么?” 看着黄信手里印刷质量堪忧,纸张也颇为简陋泛黄的文书,孔希路矜持地问道。 跟其他关在这里的京官不同,孔希路本来就是外地人,又没有门路和钱财,狱卒不给他提供,他自己是买不到的,所以刚才看别人从狱卒手里弄了两张的时候,他就有点好奇了。 “《明报》。” 一张报纸,或许能震惊一下普通百姓,但是肯定震惊不了孔希路。 光是从名字他就能听出来,应该是跟朝廷的《邸报》一个性质的东西。 黄信斜睨着李至刚,意有所指地说道: “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今天新出的玩意,下面单独设立了报务司,听说卓敬提了礼部尚书,副总裁官的位置空了一个,解缙兼了副总裁官,专门负责这个《明报》的报务事宜解大绅如今可是春风得意的很,重修的《太祖实录》过几天就要当众献礼了,《永乐大典》也是能名留青史的盛事。” 李至刚没搭理他。 显然,跟黄信相比,李至刚就没那么开心了。 被罢官后,李至刚知道自己彻底成为了庙堂斗争的棋子,没有人关心他,也没有人来看望他好在李至刚已经是三进宫了,诏狱的规矩熟得很,家里又是有钱财的,舍得使钱当然没人为难他,加上官位够高狱卒也不敢找事,所以过得还算凑合,只是精神上比较苦闷。 《明报》这东西,一个铜板一张,为了降低成本娱乐百姓,印刷质量啥的别指望了,主打一个物美价廉。 所以,李至刚手上也有一份,用来打发打发时间。 不过跟万念俱灰的李至刚,专注于版面的《西游记》前三回解闷不同,黄信看的是新闻版面。 “印的是什么?” 黄信“哗啦”一下翻了过来,展示给孔希路看。 《我的前半生:从白莲教圣女到棉纺厂女工》,这篇稿子是编外编辑叶秀才发来的,内容简单介绍了唐音她曲折离奇的前半生,包括父母双亡,跟很多女娃被迫加入白莲教,然后遭受了残酷的对待与训练.最后成为了白莲教圣女,以及如何幡然悔悟,走上人生新道路的过程。 见孔希路看完了整篇稿件,黄信叹息道:“真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 孔希路蹙眉反驳道:“有伤风化!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抛头露面聚众做工,如果人人都是如此,三纲五常岂不是荡然无存?!” 虽然他的语气带有批判的味道,但实际上,除了孔希路这种道德先生有这种观点,对于普罗大众来说,其实是不存在这种认知偏差的。 这就跟“何不食肉糜”很类似,之前姜星火做《江南家庭妇女纺织副业收入调查》的时候,很明确地得出了结论,那就是江南的家庭,农业收入已经不足以支持高额的开支,除了输官、偿债之外,未到年终,就已陷入室庐已空的窘境,全家衣食,全都依赖妇女的纺织补贴,妇女的家庭地位甚至与此有关,若是棉花、大米踊价,便是‘匹妇洗手而坐,则男子亦窘矣’。 江南的情况,同样是反映在南直隶其他地区的,妇女纺织补贴家用甚至在某些家庭里是承担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的这个情况,百姓对此有着清晰地认知。 而且手工工场这玩意,也不是姜星火发明的,早在几百年前的南宋时期,在江南就已经遍地开花了。 所以,一个妇女如果进入到都是妇孺的棉纺织业手工工场里集体劳作,并且能获得远超出个体家庭纺织劳动的收入,对于很多贫困的家庭来说,其实是非常令人羡慕的一件事。 当然了,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姜星火不同于其他早期工场主,他是站在整个大明的高度进行统筹规划,逐利不是他的唯一目的,所以他投资建立的手工工场区所制造的棉纺织品,可以只向海外倾销,而非冲击本土脆弱的家庭棉纺织副业。 这就相当于,姜星火以大明的国家财政和行政力量为兜底,人为地铸造了对内保护。 而这种对内保护,会在实业持续赚取利差,通过工酬回馈百姓,对外贸易逐渐发达,国民财富逐渐增长的情况下,逐步分阶段、有计划地取消,从而彻底完成大明内外的完全市场化。 只能说,幸好大明是世界第一强国。 不然就只能走痛苦的另一条道路了。 所以或许孔希路觉得这样的描写不符合他的道德观,但是在大多数《明报》的读者眼里,这种描述是合乎逻辑的。 “你怎么就不想想这个故事里,那些女娃们的命运呢?” 很显然,敌人与敌人也是不同的。 跟追求道德洁癖的孔希路不一样,支持黄信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完成的是他的政治理想,而黄信的政治理想从根本和细节上与姜星火都截然不同,但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有点类似的,都是为了所谓的“大治之世”,只不过黄信的“大治之世”是士绅们治理百姓安居乐业罢了。 黄信等建文帝的支持者,之所以要这么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不相信以武力篡位谋逆的永乐帝,会成为他们心目中的“贤君”,不可能任由他们摆布,来实现士绅的治国理想。 所以他们理想,注定会与现实冲突。 黄信继续感慨:“她们原本应该在爹娘的保护下活得幸福快乐,却被白莲教所控制,承担起被人肆意虐待的痛苦与恐惧,这是多么悲凉的事情啊.” 孔希路冷哼了一声,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那也是她们自找的,人固有一死,守节而死未尝不可!” “是吗?” 黄信摇了摇头,平和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理念不同,孔希路本欲驳斥,但此时传来了铜锣声。 “事已至此,争吵无益,先吃饭吧。” 跟其他人不同的是,牢头老王并没有给孔希路打饭,而是带狱卒提着桶略过了他,随后径自离去。 不久后,孔希路的牢门被推开了,两名狱卒端着餐盘鱼贯而入,把菜肴和米饭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看着这一幕,李至刚悄悄地别过了头去。 孔希路将一盘菜递到栏杆边上,对黄信说道:“孔子穷乎陈、蔡之间,藜羹不斟,七日不尝粒,如此不问食由,只为维系,黄副宪,且吃点吧。” 黄信摇了摇头,并没有说拒绝的理由,孔希路也不强求,放回了桌子上。 “朱子注《论语》云:牛羊与鱼之腥,聂而切之为脍。食精则能养人,脍麤则能害人。不厌,言以是为善,非谓必欲如是也依我看来,天理、人欲莫过如此。” 孔希路笑着说道,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夹起一块鱼肉。 他是一个极其讲究的人,吃饭的仪态非常讲究,正如他的祖先孔子“斋必变食,居必迁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般。 孔希路用筷子挑起鱼刺将其摆放整齐,又仔细把上面残留的鱼皮和令人不适的油脂剔除干净以后,才将鱼肉放进口中,品尝。 这种吃法,是他自己发明的,他觉得既优雅,又符合礼数,简直妙不可言。 就在这时,在官复原职的纪纲的拥簇下,姜星火来到了熟悉的诏狱。 “好吃吗?”纪纲问道。 孔希路没说话,食不语。 姜星火也没催促,就这么站着等对方吃完饭。 孔希路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了擦嘴巴,他倒是没有狂到对姜星火等人视而不见,而是放下手帕,平静地说道:“圣人日命云者,为中人而设也。上智之士,惟义之安,虽日求而得之,然安于义而无求,此乐天者之事也。至于闻有命而不能安之,则每下矣。不知道国师是上人,还是中人,亦或是下人?” 这是孔子关于“知命”的教诲。 孔子这个说法主要是针对一般人,也就是所谓的“中人”而发的,因为,一般人在得丧之际,难免有所困惑,这时就需要命的理论来解释才能使自己心安,而上智之人做事一切从义出发,对于得丧无所动心,无人而不自得;而中人以下则是即使告诉他命的道理,他也不能做到释然。 孔希路这种辩经最强王者级别的大儒,上来就语带机锋,一语双关。 所谓“知命”,既是变法的命运,也是姜星火的命运,唯独不是他的显然对于自己的人身安全自信极了,丝毫不怕锦衣卫一刀把他给做了。 面对孔希路的试探,姜星火只是淡淡地说道。 “求之有命,得之有道。” 同样是双关语,既是孟子“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的反话,意为我所求变法堵上了我的命运,能否成功在于我是否合乎道义,突出了姜星火一贯的思想主旨;同时,这句话也是对孔希路之前在国子监大义凛然的那句“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的回应。 见识了对方的水平,孔希路也是神色微微凛然了起来,终于从略有轻蔑,变成了稍显重视。 高手过招,按理说应该点到为止。 但孔希路却只认为这是个开始,姜星火是个有趣的对手。 他不依不饶继续开口道:“《二程集》有典,昔年南宋时,游定夫忽自太学归蔡,过扶沟见伊川先生。伊川先生问:试有期,何以归也?定夫曰:某读礼太学,以是应试者多,而乡举者实少。伊川笑之,定夫请问,伊川曰:是未知学也,岂无义与命乎?定夫即复归太学,是岁登第。” 说罢,闭口不言。 黄信和李至刚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交锋。 在他们看来,这是极为难得、极其罕见的辩经。 孔希路这种级别的大儒,寻常之事根本不会出山,想要请动他出来辩经,甚至还要有人能做他的对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说别的,别看孔希路举止高傲,处处以君子礼节自守,但他的学问水平,可是能在洪武年间压着道家的龙虎山天师张宇初一截,甚至给张宇初压出心理阴影的.而张宇初是龙虎山近百年来天资最聪慧者,人称“道门硕儒”,由此足见孔希路儒学功底之深厚。 若是武侠里的比喻,那便是天下一等一的武林世家里出生的绝世天才,从小就有顶级名师教导,家里的任一一本批注的书籍,放到外面都是让人抢破头的武林秘籍。 这种人,纵横江湖数十年无敌手,赢了一辈子,临到老若是没点自负的性子,恐怕才是不正常的。 正常来讲,就算是老和尚那种大智近妖的人,如果没有外力的插手,都不可能赢孔希路。 可惜,孔希路面前站着的,就是从后世学了无数新版本武功秘籍后,穿越回到这个时间点的姜星火。 是一个不折不扣的bug级别的存在。 程颐的小故事,或许在纪纲这种读书时候不求甚解的普通秀才看来,无非就是孔希路举了一个典故。 然而若真的是就事论事,那便是相当于高考作文看不懂举例题目,归纳不出中心主旨,彻底离题万里了说出来都是徒惹人笑。 孔希路饶有兴趣地看着姜星火,说实话,姜星火改了孟子的“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答了他的第一问,在他眼里,已经算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了。 但也仅此而已了。 第二个典故孔希路不觉得姜星火能有什么巧妙的回答,而不够巧妙,本身在辩经的规则里,就已经是输了。 至于读懂题目,这是哲人的游戏,智力水平和知识储备不在一个层次,根本连半句都插不上话。 程颐的典故,表面上就是一个年轻人“听劝”的故事,纪纲就给理解成了孔希路在嘲讽姜星火,让他听老人家的话。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辩经不是村口骂架,逞得绝不是嘴皮子痛快。 究其根本,这个故事的内核,反映的是儒家‘志’与‘气’与‘功’的辨析。 游定夫的‘志’,便是说考太学(即国子监)的人多,蔡州本地名额少,所以还是考乡试比较容易,也就是理性的判断。 这里要说是,在原始儒学里,也是孔孟的时代,‘志’跟‘气’是一体的,而到了北宋五子的时代,则是把‘志’与‘气’拆开了,理学的概念范畴中,‘气’构成人的形而下,它更多地与肉体、感性、欲念相通;‘志’则构成人的形而上成分,是理性的产物。 眼熟吗?古今中外哲人思考的问题基本都是相通的,换到西方哲学里,‘志’与‘气’,就成了本我和自我。 而无论是理性还是感性,无论是‘志’还是‘气’,他们都是人的一体两面,西方哲学有了本我和自我,必然衍生出超我,在程朱理学里也有相同的一套东西,那就是‘道’,而人如果想格心,远离‘志’与‘气’对人的束缚,追求‘道’,那就得以类似【升维】的方式得到精神上的超脱,就必须通过‘功’,也就是理学的《工夫论》。 至于理学的《工夫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之前姜星火上海县衙里,在‘集义’和‘敬’的部分,上课的时候已经讲过了。 程颐故事里所谓“岂无义与命乎”,就是指游定夫心思不再放在读圣贤书上,而是花在千方百计取得科举成功上,一个人太在意应举的结果,不知不觉就会掉进利禄的陷阱而远离读书学成圣贤的道路。 所以,当理解了这一切理学的前置条件后,才能明白孔希路的典故到底有多巧妙。 还是一语双关。 其一,这个典故里的‘命’,根源上还是第一个问题的延续,也就是二程的核心思想《有命论》;其二,还是源自二程的《志气说》,孔希路是想告诉姜星火,你所追求的变法理想,以及你的负气行事关押我,在我以更高的视角看来,不过是伱‘志’与‘气’的纠结罢了,而这一切,都抵不过‘命’.你所求的东西,根本就不符合道,用的功夫也是错的,得到的自然是错的结果只不过你还不知道而已,等到你搭上一切却看到失败的那一天,回想起今天我跟你说的话,你自然明白,什么叫做一山更比一山高。 淡淡的优越感与隐含的鄙视感,就这么糅杂在简单的小故事里。 “还吃吗?” 姜星火忽然指了指孔希路桌子上的硬桃子。 孔希路一怔,却是意识到姜星火有深意,主动把硬桃子递了过去。 黄信和李至刚也在好奇地看着,姜星火到底该如何拿桃子破题。 这是极为难破的哲理,甚至如果延伸开来,‘志’与‘气’与‘功’的辨析,如今明初的任意一位理学家,都足够拿来研究一辈子了。 姜星火没有说话,啃了一口硬桃子。 鲜红的果肉在他嘴里嚼了起来,汁水四溢,满嘴都是香甜的味道。 “伊川固然有言:学者为气所胜,习所夺,只可责志。若志立,则无处无工夫,而何贫贱患难与夫夷狄之间哉?” 这句话也是程颐的经典论调,是跟之前孔希路的故事紧密相关的。 这里的意思就是说,程颐的意思虽然是只要立‘志’,也就是基于理性的角度来求‘道’,那么缺的只是工夫罢了,至于人的具体状态,贫贱、患难、夷狄,都不重要。 换言之,也就是以适应现实的理性‘自我’通过正确的方法来寻求道德化的自我,也就是‘超我’,只要走上这条正确的道路,抵达‘超我’便有了正确的方向。 姜星火仿佛真的就是渴了吃个桃子,一边咀嚼,一边说道。 “然《中庸》有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正已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微幸。” 黄信微微一愣,似乎想到了姜星火接下来要说的话。 方才那句“而何贫贱患难与夫夷狄之间哉”,便已经引出《中庸》的原文了,追根溯源,这是毫无破绽的答法。 姜星火把啃了一半的硬桃子握在手里,平静地看着孔希路。 “你孔希路问我‘岂无义与命乎’,何谓‘义’?何谓‘命’?” 不待孔希路答话,姜星火一改刚才的平静,睥睨道: “我今日明白告诉你,我欲以一己之力为华夏逆天改命,我之所在,便是‘义’之所在!” “而我所作所为,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但有祸福,一肩担之。按你们儒家的话,难道这不是‘君子居易以俟命’吗?” 孔希路见姜星火这般姿态,冷笑一声:“狂妄小儿。” 姜星火不以为意。 “至于志气。” “我以变法强国富民为己‘志’,拯救天下苍生黎庶为己‘气’,所求之道,国强民富,你又懂几分?” “孔子论政,开口便说足食足兵;舜命十二牧曰:食哉惟时;周公立政,其克诘尔戎兵,何尝不欲国之富且强?” “便是你这等后世腐儒,学术不明,髙谈无实,剽窃仁义,谓之‘王道’;才涉富强,便云‘霸术’,不知王霸之辨!” “义利之间,在心不在迹,奚必仁义之为王,富强之为霸耶?蠢不可及!” 孔希路静待姜星火说完,方才开口道。 “若是辩不赢,大可以直接拔刀,何必在老夫面前撒泼?连规矩都不懂吗?” “呵。”孔希路哂笑着说道:“老夫告诉你,这世上哪怕真有那么一天,你能做到你所说的一切,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至于你想反对理学,另立新学。” “你以为叶适、陈亮、陆九渊是怎么输的?” “老夫比你看的深太多了,你根本就不知道皇权是如何构筑的,你更不可能理解理学对社稷、对黎民百姓是如何的重要。” “其一,我刚才的话不是回答,仅仅是想骂你。” “第二,你的思想就是错的,你只知道‘志’与‘气’要用‘功’来求最终的‘道’,或者说‘理’,走的不过是二程的老路。” “可理气之辩,你以为二程是怎么陷进去的?”姜星火淡淡道。 孔希路微微愣住了。 “你以为就凭你啃了几十年故纸堆学的东西,就能阻挡我的新学如中天之日,灼然不可直视吗?不过是夏日晨露,眨眼湮灭罢了。” ps(本段不算钱):中哲和西哲的某些概念不太好梳理,生怕贻笑大方,还有选用的材料也得翻四书五经和北宋五子的著作,这部分稍稍有点卡文,每日尽量争取多写一些,但是也不想有逻辑硬伤或者选材不应景来硬憋所以稍微少点见谅。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四章 穷理 “你说我不理解理学对皇权、百姓如何重要,可君子居易以俟命,高高在上者固然可以如此,你又怎么知道,卑微者光是活着,就已经大不易了?” 姜星火继续说道:“我虽然也有自己的思想,但我的思想从来不是你们那套海清河晏的盛世之念,‘我要让百姓过得好有多少’,我的思想只不过是‘不管怎么样,先让百姓活下去,再给他变好的机会’,民为邦本,命需志气。” 显然,从第一个对答贯彻始终的儒家《有命论》一直在作为主线,与《志气说》纠缠在一起,影响着二人的交锋。 “不可能的,伱的想法不过是乡野愚夫之见。”孔希路摇头叹息,道:“你连最基础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都想要驳倒,今日不妨到此为止吧,你非我对手。” 之所以孔希路要结束对话,便是因为在理学的《有命论》里,有一个被公认为类似定理的表述,也就是二程下的判定,“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三事一时并了,元无次序,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若实穷得理,即性命亦可了”。 换言之,自从孔子有“知命”这个说法,创立了《有命论》以来,这就一直是儒学根基之所在,而到了北宋五子的理学时代,对于《有命论》的理论框架和内容则有了完整的阐释,就是说,想要达到“知命”的状态,与之相伴的,是“穷理(穷究道理,与姜星火长街讲道所述《格物论》相关)”和“尽性(尽求心性,与《心性论》相关)”。 而二程认为,理、性、命,三者是一回事,并没有谁前谁后的顺序,不是按部就班的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套。 但实际上,这里隐含的意思是,天命难求,人性难尽,但是穷理却相对容易一些,所以便由此引申到了《格物论》上面。 在一旁听着的李至刚,把报纸垫到了屁股底下,听着倒是没什么阻碍。 在李至刚看来,今日姜星火与孔希路的辩经,围绕的就是两个东西,一为《有命论》,二为《志气说》,相关基础概念都是很清晰的,这都是理学的入门必修课,并不能难倒他。 说来复杂,其实如果用公式来描述,那就是: 《有命论》二程解题法:穷理=尽性=知天命,实操难度穷理>尽性>知天命 《志气说》程朱解题法:(志+工夫)+(气+工夫)=天道 而在山东上学的时候不好好学习的纪纲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在李至刚的小声解释下,倒也明白了过来。 纪纲用手指在李至刚的手心上写了两个字以作回报,李至刚刹那间惊喜了起来。 且不提这两人的小动作,姜星火这边却是毫不犹疑地说道。 “伊川固然有言,穷理,尽性,至命,一事也。才穷理便尽性,尽性便至命。因指柱曰:此木可以为柱,理也;其曲直者,性也;其所以曲直者,命也。理,性,命,一而已。” 程颐举得例子都是通俗易懂的,木头可以当柱子,是它的‘理’,它的曲直则是‘性’,而之所以曲直便是‘命’,但显然,姜星火绝不是仅仅复述程颐的例子,而是拿孔希路的观点,从理学的书籍中找对应的例子来驳倒他。 孔希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眉头微微蹙紧。 “难道,他真的想撬开《有命论》这块地基?” 须知道,《有命论》作为理学继承自原始儒学的基础观点之一,可以说是北宋五子给理学这座大厦,从老宅上挖出来的地基,这是根本、本源的东西,是万万不能轻易挪动的,连一丝一毫都不能。 而孔希路正是因为知道这个东西,几乎是成为了万世不变的定理,所以才从见到姜星火的那一刹那,就以此为主线,展开了两人之间的交锋。 可如果.这是错的呢? 一个荒诞的念头从孔希路的脑海中闪现出来。 “不可能!” 孔希路在心底摇了摇头,默念道。 在他看来,自己在读二程的著作的时候,每一句话每一段文献,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宝贵财富,更别说,在《有命论》相关内容中的各种注解。 事实上,二程之所以要这么来解孔子的“知命”,是因为二程忧心如果不这么解,那么正常语序的解法,会让人以为“知命”是一个独立的过程。 同样用公式来描述,那就是: 《有命论》正常解题法: (穷理+工夫)+(尽性+工夫)≠知天命=有命+工夫 不需要穷理,不需要尽性,直接找“知天命”的工夫,练好了就能“以至于命”这样的提法,二程认为这会让人误以为知天命是独立的工夫,但实际上,在理学的思维框架里,知天命这件事实在是太宏大,宏大到无处着力,无从下脚就仿佛,我说我现在要左脚踩右脚上天一样。 但理学是什么? 理学是一门在数百年间经由无数华夏最顶级的学者,以“北宋五子”为代表,穷其一生之力,在原始儒学构架上,吸收了《易经》等思想,通过缝合式的断章取义,不断自我解释、迭代,最终构筑出的完整的理论大厦。 这座理论大厦,恢宏精美,除了确实最顶端有几块砖还没填上以外,从整体来看,是无懈可击,是绝对可以自圆其说的。 所以,理学绝不提倡从一楼直升十八楼,不主张顿悟,而是通过诸如《有命论》《志气说》《理气论》《本体论》《心性论》《工夫论》等种种分支学说,来不断构筑出一个有不同台阶的上升系统。 当理解了理学的结构本质,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二程不主张能直接通过某种类似于“悟道”的方式,来达到顶峰的“知天命”。 同样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在孔希路看来,二程的《有命论》绝对是没有错误的。 不是孔希路笨到读句子都猜不出来,是不是还有另一种解法,而是另一种解法,在理学范围内,是不被允许的。 这些东西,早已深深烙印进了孔希路的灵魂深处。 但姜星火既然敢拿这个例子来驳斥自己,就足以证明他确实是知晓理学的根基,那么,他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自己的理论中找出反对的理由。 可如果.他真的是找到反对的理由,并将之呈现在世人面前,岂不是 一瞬间,忽然想到了什么,孔希路觉得脖颈后有些发凉。 “《有命论》乃是理学根基之所在,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质疑的,你若是不懂,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孔希路强压住心底的一丝慌乱,冷静地回应道:“更别谈,你还拿伊川先生的例子来讲,伊川已经说的清楚,何须你来再置喙什么?” “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喷完人心底痛快了之后,姜星火也有了跟他慢慢辩经的兴趣。 跟一刀把人脑袋剁下来不同,击溃敌人脑子里的信仰,才是他更感兴趣的事情。 姜星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在理则须穷,性则须尽,命则不可言穷与尽,只是至于合也。横渠昔尝警命是源,穷理与尽性如穿渠引源,然则渠是两物,后来此议必改来.这也是伊川所言吧?” 孔希路心头一沉,果然如此! 对方是真的下了大工夫,有备而来的! 这里便是要说,北宋五子的学问确实在时间线上有明显的先后继承关系,在理学的不同领域也做出了奠基性的贡献,但是只要是人,对于同一个问题的解释,必然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和定义,北宋五子也不例外所以在这个时代的明儒看来,有些争议性的问题,已经有了更好、更完美的解释,但是有一些,却不尽然。 譬如张载,嗯,就是说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那个张载,他在《有命论》上,就有一点点跟二程不一样的见解。 当然了,如果姜星火仅仅拿张载的东西出来,也不过是拾人牙慧,能反驳的东西有的是,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孔希路看着姜星火手里啃了一半的桃子,却是莫名地眼皮一跳。 可无论如何,眼下是不能有任何神色流露的,只能静待姜星火出招。 姜星火顿了顿,道: “穷理尽性,然后至于命。 尽人物之性,然后耳顺。 老而安死,然后不梦周公。” 在一旁听着的黄信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他脱口而出道:“洛阳之辩!” 李至刚也随之恍然。 宋朝时,理学的学派里,有两大分支,其一是张载为代表的关学,其二是二程为代表的洛学。 洛阳之辩,正是理学这两大学派的巅峰辩论,主要论点集中在“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礼仪教化”、“井田制”三个方面。 姜星火笑道:“横渠先生有言,伊川解‘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只穷理便是至于命’。便所谓‘亦是失于太快,此义尽有次序。须是穷理,便能尽得之性,则推类又尽人之性;既尽得人之性,须是并万物之性齐尽得,如此然后至于天道也。其间煞有事,岂有当下理会了?学者须是穷理为先,如此则方有学。今言知命与至于命尽有近远,岂可以知便谓之至也?” 这里说个题外话,明明是二程,为何两人开口闭口都是‘伊川(程颐)’? 这便是说,二程师承周敦颐,而二程的洛学,其实是后世儒家思想史后半段的源头所在。 南渡之后,程颐的理论,由朱熹完成,世称程朱理学;程颢的理论,则由陆九渊发展,至明代王阳明完成,世称陆王心学。 在二程时代,尚未分辨为理学和心学两大学派,仅呈现为二程兄弟间学术趣旨的某些不同,到了南宋朱熹与陆九渊的思想大论战,遂使两大学派形成,成为当世知识社会中最为突出的不同依归。 而在眼下的明初,明儒们学的都是“程颐-朱熹”的这一套理学,所以提及二程,自然多是程颐。 回归正题,姜星火所言,其实是张载对于《有命论》的另一种解题思路。 三种解题法还是用公式来表述方便理解: 1《有命论》二程解题法:穷理=尽性=知天命,实操难度:穷理>尽性>知天命 2《有命论》正常解题法:(穷理+工夫)+(尽性+工夫)≠知天命=有命+工夫 3《有命论》张载解题法:穷理→尽自己性→尽人类性→尽万物性→知天命 在张载的著作《横渠易说》里面,对此就说的清楚。 “穷理亦当有渐,见物多,穷理多,从此就约,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天下之理无穷,立天理乃各有区处,穷理尽性,言性已是近人言也。既穷物理,又尽人性,然后至于命,命则又就已而言之也。” 这里面也延伸出了张载和二程不同的《格物论》,张载主张从穷一物之理到穷多物之理,二程主张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嗯,王阳明就是这么格竹子格到吐血的。 不过今日姜星火与孔希路辩经的重点不是《格物论》而是前置的《有命论》。 孔希路开口道:“洛阳之辩已有公论,穷理尽性知天命实乃一体,你便是生穿硬凿,道理依旧是这个道理。” “果真如此?” 姜星火笑意吟吟地看着他,似乎就在等他说这句话。 “孔子称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孔希路闻言,脸色一变,几滴冷汗,从他的脊背上滑落了下来。 聪明如他,当然明白了姜星火这句话的意思。 坏了,真被他找到了! 而且,还不是断章取义,是正正经经的孔子原话。 片刻,姜星火才开口问道:“既然横渠先生说的你不认,那你祖宗说的,可还认?” “这是什么意思?” 纪纲蹙眉小声问李至刚道。 李至刚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多琢磨了几息,方才回过味来。 “表面意思是孔子说他只看到了颜回的进步,从来没看到颜回的停止但若是结合《有命论》里‘穷理尽性知天命’的解法争议,那就成了圣人的天理和天命,到底是学而知者,还是生而知者?” 如果以后世人的视角来看,这算个什么问题? 直接回答,这世界上就没有圣人,孔夫子也是学习来的,不就完事了? 但把这个问题放在明初,放在理学,放在诏狱里的此时此刻来看,这就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颜回是不是圣人? 是,封为复圣,陪祭于孔庙,谁敢说他不是圣人? 那么二程的解题法,就被姜星火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也就是说,如果穷理尽性知天命是一体的,那么为什么圣人颜回,按理说已经应该知天命,已经尽性的圣人,在孔子嘴里,还在进步,还没有停止? 没有停止,就意味着没有到“穷理”的极限。 而圣人,在如今的定义里,一定是通晓天命,已经是尽全人性的。 这就出现了巨大的、不可解释的矛盾。 穷理≠尽性=知天命 ——二程的解题法,被姜星火证伪了! 这也是程朱理学缝合过多的弊端之一,缝合的东西终究是缝合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当遇到《论语》明确的、不可和稀泥的原句的时候,就解释不通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心知肚明。 孔子不是圣人颜回不是圣人,世界上没有圣人,没有生而知之者,道理不可能穷尽,人性不可能尽全,天命不可能知晓。 孔希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同时“穷理、尽性、知天命”,三个项目同时达到100%状态的圣人吗? 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愿意,也不能承认而已。 因为孔希路要是这么回答,那他就彻底输了,不仅仅是输了辩经,而是输了他所拥有的一切.身份、地位、名望、荣耀。 孔希路他的身份,是圣人之后,这是他一辈子抹不掉也不可能抹的标签,是他的立身之本,可如果圣人从理论上不存在,他是个什么东西? 孔希路学的,是程朱理学,如果他这么回答,那么就在亲口承认程朱理学里面地基级别的《有命论》,是错的。 《有命论》如果错了,会引发什么后果? 为了“穷理”而进行的“格物致知”,也就是《格物论》,也从根子上错了。 《格物论》错了,那么程朱理学的《理气论》,以及重要的“理一分殊”定律,也一并要被动摇。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莫过于此。 眼见着整座理学大厦都有动摇的风险,汗水从孔希路的额头大滴大滴的滑下,模糊了他的眼睛,迷蒙了他的心神,让他的呼吸都沉重起来。 “怎么,哑巴了?” 姜星火挑了挑眉,笑吟吟道:“莫不是你觉得颜回不是圣人?那么你告诉我,谁是圣人?圣人又是什么呢?” 孔希路一个圣人之后,当然没有把颜回开除圣籍的能力。 虽然将颜回开除圣籍就可以从根本上堵上这个窟窿。 但这件事,普天之下只有朱棣能做到。 可是朱棣要是真动手,那就不只是从圣籍上开除一个颜回的问题了。 黄信和李至刚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孔希路怎么反驳。 反正这个问题他们不会解,但这不妨碍他们看孔希路的热闹。 事实上,在他们看来,被姜星火逼到这份上,孔希路怕是要走投无路了。 若是姜星火这招绝杀,真的赢了孔希路投子认负,那传扬出去,怕是马上就要天下哗然! 而且,孔希路要是想不出来办法,事情就真的大条了。 姜星火本来就用“矛盾解太极”、“知行夹持,循环无端,以致良知”连着撬开了《工夫论》和《理气论》这两块砖的一部分,眼下要是把《有命论》也给挖塌了,那程朱理学这座构建了数百年的大厦,就真的有了崩坍的危险。 这也就意味着,姜星火的新学,就要在理学的废墟中建立起来了。 孔希路是名满天下的理学宗师,这时候输了,那理学就真的出现一个红色的【危】了。 孔希路的大脑高速运转着,他很清楚,姜星火找了这么久,只找到了这一处破绽。 如果这次没能成功,姜星火将很难再找到第二处破绽,毕竟理学建立了数百年,该打的补丁基本都打了,即便还有漏洞,像这种直接能造成致命伤害的也绝对是极微概率事件。 但这次不同于以往的辩经。 因为孔希路不仅仅代表自己,还代表了整个理学! 而眼下朝廷的一部分权柄,是掌握在姜星火手里的。 理学家,太清楚要怎么与朝廷相处了。 孔希路相信,姜星火的变法触犯了大多数士绅的利益,必然会走向失败。 但走向失败也是有一个过程的,在这个拉锯的过程里,如果他孔希路犯了不可弥补的错误,那么他将成为理学的罪人。 孔希路当然不允许无敌了一辈子的自己,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历史性时刻身败名裂。 孔希路的思考方式与别人截然不同,眼见着漏洞没法直接原地弥合,他也不再纠结了,直接去再建一堵墙,把漏洞给从外面堵上。 孔希路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诗》曰:天生杰民,有物有则,物之穷理固然无穷,然而反身而诚便已近似穷理,圣人亦是如此!” 嗯,跟“敬”一样,“诚”也是宋儒们断章取义的结果。 本来没那么重要的词语,宋儒把它发挥到了极致,叫“一字记之曰‘诚’”,也就是说人这一生当中,差别就在于诚和不诚,然后又说“百术不如一诚”,也就是一个人在任何一件事上能够做到诚,能够诚心诚意地把一件事做到极致,这都是接近于悟道的方向,所以“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当你能够用这种诚心诚意的心态去做任何事情,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通过‘诚’,你就已经接近于‘道’了。 孔希路的观点就是,事物的想要做到穷理是非常困难的,但是只要心‘诚’,那么就接近于悟道,也就是万物皆备于我矣。 换言之,颜回非常努力地学习,从来没有停止,他足够‘诚’,所以在‘穷理’上面,他虽然没有穷尽所有的道理,但已经做到了接近于‘道’。 如此一来,二程等式经过孔希路的修改再次成立。 穷理≈尽性=知天命 虽然是“≈”,虽然不够完美,但也算是勉强圆了过去,而非有根本差异的“≠”。 眼见着姜星火的凌厉攻势被孔希路转眼拆招破解。 莫说是纪纲,李至刚都有些目瞪口呆。 还能这么玩? “以诚来解颜回近乎道,圣人位格不破.孔希路辩经能于天下无敌数十年,果然是有真本事、大能耐的,就是不知道姜星火该怎么应对了。” 黄信也是暗暗想道。 孔希路扳回一城,自然不可能再被动挨打,而是顺着这条刚刚捋出来的思路主动出击。 “凡形色之具于吾身,无非物也,而各有则焉。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口鼻之于臭味,接乎外物而不得遁焉者,其必有以也。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 孔希路这里的“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典故出自《中庸》。 原文是,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 当然了,按照理学大师们一贯缝合怪的风格,借用的典故,只是借个皮,孔希路的意思是说,人穷理,依靠的是各种感官所提供的的反馈,只要知道“体物”,那么天下的道理就都能明白了。 换个说法,孔希路是在用另一个例子,来印证他刚才给颜回打补丁的“反身而诚”,或者说“反身穷理”。 孔希路很快祭出了他的杀招:“《二程集》有言,问:格物是外物,是性分中物?答曰:不拘。凡眼前无非是物,物物皆有理。如火之所以热,水之所以寒,至于君臣父子间皆是理.万事万物皆可反身穷理,你所谓的‘先穷理,再尽性,后知天命’,岂不是荒谬至极?” 按照朱熹从二程那里获得的理解,也就是朱熹写信的原话就是“然反身而诚,乃物格知至以后之事,言其穷理之至,无所不尽。故凡天下之理,反求诸身,皆有以见其如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之事,毕具于此”。 也就是说,“反身而诚”是格物致知之后之事,因为这个时候穷理已经无所不尽,或者还是从《中庸》的根子上来挖,明善是格物致知之事,而诚身则为诚意正心之功。 姜星火并未说话。 他只是觉得,孔希路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习惯性地继续借题发挥。 如果他重新回到《知命论》,或者捡起刚才的《志气说》,姜星火恐怕今日都会无功而返,因为理学经过了数百年的发展,别说致命漏洞,就是能抓到的普通漏洞都不算特别多了。 只要在既有的轨道上继续辩经下去,孔希路能得到最差的结果也是平手。 可你偏偏要扯什么“体物”,那姜星火就不可能惯着你了。 或者说,在近代科学尚未兴起,与之对应的近代哲学没有发展的时候,中古时代的哲学对于物质的观测和定义,是极不准确的。 这里不是在贬低中哲或者东方哲学,而是在永乐元年这个时代,别说东方哲学还是西方哲学,对于物质的概念,都是不准确的,甚至于,西方这时候搞的那套更不靠谱,是随着科技进步才逐渐发生了转变,而姜星火同样确信,如果工业变革和科技进步出现在东方,那么东方哲学在物质的概念和定义上,一样会出现进步。 这不是在叠甲,而是实事求是地说,哲学作为思维层面的东西,是一定会随着物质层面的技术发展而随之产生发展的,而且在他的前世,明末的思想活跃程度,并不比西方的启蒙时期要差,没道理技术和相应的社会发展能跟得上,东方哲学产生不了相应的概念。 譬如辩证形而上学里,有一个物质重要区分的哲学证明,也就是物体三种性的质(没打错),而且这是一个对近代哲学有着深远意义的论题。 因为物体三种性的质,直接从哲学概念上阐述了事物的本体论、实体论和存在论中所表现出来的不同性质。 “你说的很好,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 出乎众人的意料,姜星火竟然坦率地承认了孔希路的方法论不错。 李至刚眉头一皱,这不是姜星火的风格。 显然,这里面是有些说法的,至于是什么说法,李至刚暂时还猜不出来,不过应该马上就能见分晓了。 “我们也不用辩论其他事物了,就用最简单的举例,譬如伊川以柱子举例、晦庵以科举一般,你我今日诏狱辩经,便以这桃子举例吧,或许还能成为一段故事。” 然而,接下来姜星火掂量了一下自己手里剩下的半颗硬桃子,复又问道。 “那么请问,我手里的这颗桃子,又该如何‘体物’而‘得理’呢?” 看着沉思中的孔希路,姜星火笑了笑。 显然,孔希路还不明白他的问题,到底开启了怎样的一扇门。 这扇门的背后,是足以在这个世界现有的哲学框架下,另辟蹊径,为新生的幼小“科学”圈下一片广阔土壤的不可知之知识。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五章 认负 掂量着手中的桃子,见孔希路不说话,姜星火咄咄逼人道: “听闻你年轻时曾游历四海,见识颇多,想来并非是读过不少书但却愚钝不堪的腐儒,圣人说读书是为了明礼,那在下倒想请问,你读了这么多的书,难道连一个桃子的本源都无法‘体物’吗?” 这一刻,姜星火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刚才那股温润如玉的感觉。 他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一般,冷厉地直视着面前的老儒。 孔希路只当姜星火是在用小手段扰乱自己的心智,本来并未在意,但回味刹那,却觉得可笑。 万变不离其宗,一个桃子,又有什么好纠结是否有陷阱呢?按儒家的认知论来回答就是了。 “桃之颜色、气味,即所谓‘色’;桃之形状、大小,即所谓‘形’,形与色相结合,即是体物之过程”孔希路还想继续说下去,却忽然悚然一惊。 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不继续了?”姜星火又啃了一口桃子。 孔希路谨慎地斟酌着语句,缓缓说道:“人之感觉,口鼻耳目种种,便是为物之体,而物所不能遗,既能体物,便可反身求理,求诸于己心。” 这是一个再标准不过的理学式的认知论回答。 理学认为通过感知器官来观察外物,从大小颜色声音等等因素综合得出一个认知,而这个认知说到底,是不能脱离于人体的感知器官的。 也就是说,程朱理学的认知论公式是: 存在物体→感知器官→获取概念→得到天理 你说有什么错,从前三步来看,也没什么错,从猫狗到人类,稍有智慧的生命体,基本都是通过这个模式来认知世界的由于儒家缺乏显微镜等对事物更进一步的认知手段,所以这个答案,在旁人看来,确实是极为正常的。 ——但问题出在第四步。 获取事物的相关概念后,咋就能直接得到天理呢? 这个问题是理学的一个重大bug,一直没人有能力修复,有人问,那就看悟性。 当然了,理学不讲悟性,总缝合佛家的东西也不好,所以正确的说法是“诚”。 之前讲过,“诚”在宋儒那里,被极端放大了。 所以悟不透,是伱不够“诚”,等你够“诚”了,一心一意,自然可以诚心而明知。 在姜星火的前世,王阳明就是想通过“诚”来认知竹子。 “大儒曰: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阳明即取竹格之,深思其理不得,遂遇疾。” 王阳明非常的“诚”,足足端详了竹子七天七夜,但是最后还是失败了,但是还是因为没有科学的认知手段,于是他走到了另一条道路上,一条不需要科学的认知手段也能自圆其说的道路上。 显而易见的是,理学的认知论是非常粗糙的,这也是刚才孔希路为什么悚然一惊的原因。 如果眼前的是他的学生或者其他人,孔希路完全可以用“诚”糊弄过去,但对于姜星火,显然不是这样。 可除了“诚”,孔希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这不怪他,因为北宋五子都没解决的问题,你不能指望孔希路在诏狱里灵光一闪,拍脑袋就想出来了解决办法。 龙场悟道,终究是极小概率事件。 而对付理学这种粗糙的认知论,姜星火现在有两种选择。 其一,祭出王阳明的巅峰心学。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 感知器官都是多余的,也就是说“心者身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全都是你的“心”在起作用,属于直接从源头上解决bug。 把认知论过程改为心学版本: 内心生理→得到天理 至于你得到什么天理,在王阳明时代还有一套系统的章法,而随着心学滥觞,到了明代中晚期,说的难听点,那就全靠内心加工了,所以心学的“狂禅派”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 其二,祭出“物质三种性的质”,在哲学概念上严格区分本体界和现象界。 “物质三种性的质”这是极为重要的哲学概念,也是在这个时代能够突破程朱理学认知论,点出物理学学科点的前置条件。 或者换言之,正是因为程朱理学的认知论,在“获取概念→得到天理”这一部分的巨大bug,才有了姜星火可以“物质三种性的质”来填补这个bug,从而硬生生地从程朱理学的领域里,给科学开辟出一块战场的空间。 当然了,如果只有“物质三种性的质”,那不过是给程朱理学打补丁而已。 姜星火的目的显然不止如此。 孔希路见姜星火许久未曾说话,一时之间竟是有些犹疑。 他当然清楚理学认知论上面的缺陷,光是靠“诚”是解决不了的,已经到了交锋最关键的时刻,孔希路心中要说没有一丝一毫的忐忑那是假的。 “《朱子语类》有云:二程说格物,谓当从物上格之,穷极物理之谓也,或谓格物不当从外物上留意,特在吾一身之内,是‘有物必有则’之谓,如何?曰:外物亦是物。格物当从伊川之说,不可易,洒扫应对中,要见得精义入神处,如何分内外便是一个桃子,认知起来也.” “咔嚓。” 姜星火咬着桃子,只是静静地看孔希路,孔希路竟是自己说不下去了。 “说的对极了,可这桃子你是如何‘体物’的呢?光是靠看看桃子大小、形状、颜色,闻一闻气味便可以吗?若是这样可以,桃子里面的天理又是什么?” 看着默然不语的孔希路,姜星火戏谑道: “你不会自己‘体物’不明白,就不说话装高手,让我自己靠‘诚’来悟吧?我悟不出来就是我不行,反正你懂你就是不说,不会是这个套路吧?不会吧?” 孔希路坚持了这么久,终于破防了。 他的面上闪过一丝羞恼:“汝心不诚,戏谑对圣人言,如何体物?”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姜星火开怀大笑,好半天才止住声音。 姜星火摇头叹息道:“说得冠冕堂皇,然而却不曾想到,孔子之后,竟然只有这般水平,与江湖骗子何异?” 孔希路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维持平静地回答道:“那你且说来,你是怎么‘体物’这桃子的。” 姜星火掸了掸青衫道:“可是,是你先问我的啊。” 孔希路语塞,这个问题确实是他先挑起来的,从“穷理”延伸到“反身而诚”,再到“穷理”的具体办法,这是今日辩经一条脉络极为清晰的主线。 但孔希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姜星火竟然真的又找了一处理学的死穴严格的来说,这是孔希路的认知盲区,就仿佛道路上的大坑填不上就铺了几块木板凑合,来来往往久了,就以为大坑不存在了,因为以前大家都是这么稀里糊涂过去的,所以孔希路在辩经的时候,下意识地就认为,这里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偏偏,姜星火就是那个走到大坑前揭开木板,然后问孔希路要怎么过的人。 没有了“诚”这块木板,孔希路也不知道“获取概念→得到天理”这个坑怎么迈过去。 “便是我问你,你又能答得上来吗?” 姜星火哪能被他的激将法轻易糊弄过去,只道: “答上来如何,答不上来又如何?” 孔希路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恢复了镇定自若地姿态,缓缓道:“若是你真能答上来,有切实可行的认知方法,那对于天下儒生来说,都是实实在在的一件功绩.反身而诚固然无错,可人至精诚,殊为不易,有更简单的路,自然更好。” 还在嘴硬。 不过姜星火需要的也只是他这句话,免得事后不认账。 旁边一直在紧张地旁听的黄信、李至刚、纪纲三人,也在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案。 “真有答案?”纪纲有些将信将疑。 虽然纪指挥使以前的学习成绩并不理想,但是不代表他是读死书的人,在上学的时候,纪纲对于理学的认知论,也是有过疑惑的,只不过被先生的“不够诚”给糊弄了过去.如今细细想来,却是年少无知,被人给忽悠了。 “应该有。” 刚才纪纲给他透露了“安南”二字,李至刚心情可谓是大落大起,纪纲没必要骗他,既然永乐帝没有放弃他,哪怕是扔到安南,也说明仕途还有转圜的余地,更何况,姜星火也没放弃他,李至刚是很清楚安南这个地方在姜星火的布局里,到底有多么重要的意义,所以对纪纲也是态度立马亲近了不少。 说回眼前,李至刚也是听过姜星火讲课的,自然对姜星火的能力有所认知,既然姜星火如此信誓旦旦,那说不得就真的有。 更何况,姜星火可是谪仙临世,为旁人之所不能,实属寻常.远的不说,近的祈雨、以矛盾解太极,这哪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所以换做别人若是说自己有办法解决理学认知论的重大缺陷,李至刚肯定嗤之以鼻,但如果这个人是姜星火,李至刚先天就信了几分。 黄信则是不太相信,毕竟在他看来,这个问题是无解的。 在众人的期待中,姜星火开口道。 “所谓‘体物’,无非是两个部分,其一,如何‘体’,也就是如何感知;其二,何为‘物’,也就是事物该如何定义,先不说如何‘体’,这毕竟是人的事情,可你就连桃子这么一个‘物’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义,难道不觉得惭愧吗?” 孔希路闻言,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解释,可是最后却只剩下不服气。 “那依你之见,桃子这‘物’,到底该如何定义?” 显然,如果姜星火只是嘴上厉害,而拿不出真的东西,孔希路是不可能服气的。 指点江山谁都会,问题是能不能拿出来办法。 姜星火又道:“如何定义,那在于‘物’在你眼里,究竟有几种性质?” “颜色、气味、形状、大小.如此而已。” 姜星火的神情中出现了一丝玩味。 孔希路沉声道:“莫不是你还有别的定义?” “自然是有的。” 姜星火也不逗他,把桃子递给纪纲,用手帕擦了擦手上桃子的绒毛和汁水,缓缓道。 “依我之见,万事万物,皆可定义为三种性质。” “其一,曰本体性。” “所谓本体性,便是物体自身本体所固有的,并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物质性特质,譬如物体的体积、广延、形相、运动、静止、数目,论物体处于何种状态,这些性质都绝对不能与物体分开,不论物体有何改变或变化,这些性质仍然为物体所保持,这些都是物体天然自带的固有特性,是物体自身所具备的,可以被人的思维所把握,可以被人的语言所规定,但不能被人的意识所左右你不管把这东西叫桃子还是叫梨子,它本身的这些本体性特质,都不会产生任何的改变。” 孔希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纪纲手里的桃子,陷入了沉思。 “本体性.不能被人的意识所左右” 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其二,曰实体性。” “国师,问个问题,本体我能理解,实体是什么?” 这时候端着桃子的纪纲却是忍不住插话了,学渣的痛苦实在是难以忍受,要是不问清楚这个问题,他的心里就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姜星火斟酌道:“实体,你可以理解为感知事物本体的一方,刚才我们说过,本体性是事物的性质,当事物的本体特性被人或是什么其他认知对象所认知之后形成观念,这种在认知对象的脑海里形成的观念,就是实体的观念。” 解释清楚了纪纲的问题,姜星火复又说道:“所谓实体性,就是指物体自身所固有的特性被人或其他感知对象的感知能力接受之后,人对物体特性的一种认知、评价与判断,它并不是指存在于物体中的东西,而是指物体的一种客观的能力物体的这种性质虽然属于物体特有,但是,不同的人的感知不同,其结论也会存在差异,这种性质一般称之为特有属性。如:物体的颜色、温度等,会因为人的颜色感知能力不同,而使人们认为的物体性质不同。” 李至刚脱口而出道:“就比如这个桃子,有人觉得颜色鲜艳,有人觉得颜色暗淡,都是桃子这个本体映射在人这个实体的脑海里产生的观念?桃子还是那个桃子,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这就是实体性!” 气氛逐渐热烈起来,黄信也是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本体性不由任何人的因素而改变,实体性,则是基于物体的本体性,受到人的因素的影响而改变?” 姜星火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从辩证形而上学的角度来说,物体的这种性质是物体“存入”人的感知系统中时所形成的反应,是人的感知系统对物体固有特性形成的定义,当这种性质被人所认知之后形成的观念,就是人的观念。 “妙哉,妙哉!” 黄信啧啧称奇口中道:“想不到你这人虽然祸乱朝纲,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奸之辈,做学问倒是严谨得很,这本体性、实体性,真是我平生仅见的精妙定义想来有如此严谨准确的定义,你倒是真能把‘体物’的方法给解出来,不得不承认是我方才在心底小看你了!” 对于这不知是褒是贬的评价,姜星火没有回应。 孔希路依旧沉默。 他的内心只剩下了最后一丝希冀。 姜星火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其三,存在性!” “所谓存在性,指两个及以上的物体,由一个物体的本体性的存在,而对其他物体产生影响,继而影响到实体性的性质换言之,它是物体里面借助本体性的特殊构造而改变另一个物体的本体性,使它以不同于以前的方式作用于人等感知对象的感官的能力,譬如太阳有使蜡烛变白的能力,火有使铅融化的能力。” 纪纲稍稍消化了一下,就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还是我手里的这个桃子,现在是啃了一大半,可还有一部分看起来完好,这是一个物体的本体性所反映在我眼里的实在性,而如果我把桃子拍到墙上,定然会变得稀烂,因为墙这个物体本体性的存在,所以两者交互,对桃子的本体性造成了影响,继而改变了我眼里桃子的实在性,这就是存在性的意思。” “正是如此,纪指挥使聪明。”姜星火随口夸了纪纲一句。 纪纲鼻头一酸,多少年了,从上学开始,就没人夸过我聪明。 是因为我笨吗?肯定是因为以前的先生不行啊! 要是早遇到姜星火这样的先生,我不是早考中进士了? 至于我一个书生,求着燕王跟他造反搏个前程,战场上好几次差点身首异处吗? 纪纲心思如何暂且不提,姜星火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孔希路问道。 “我对物体三种性质的定义,你觉得可还准确?” 孔希路此时即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姜星火对于物体性质的定义,简直是精妙到巅峰,一丝一毫都不差。 而且最重要的是,姜星火讲的太清晰了。 物体本身的性质,就是本体性;人对于物体的感知,就是实体性;一个物体的本体性影响另一个物体的本体性,继而改变了实体性,那就是存在性。 这么清晰、精准、简洁的定义,甚至让孔希路感觉到了.美。 是的,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就仿佛是宇宙至理一般,而且任由孔希路如何寻找错处,都找不到。 在姜星火的认知论的定义面前,孔希路忽然觉得,程朱理学的定义,就是诏狱里那令人发呕的茅草堆,表面上看着还算干净有序,揭开到底下,早已发黑发黄。 “凡形色之具于吾身,无非物也,而各有则焉。” “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口鼻之于臭味,接乎外物而不得遁焉者,其必有以也。” “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 孔希路口中的呢喃越来越小,直至最后颓然苦笑。 “这般‘体物’,若是能做到‘不可遗’,方才荒唐吧。” 孔希路直到现在,都还有些如在梦中。 但是他终归是想明白了,自己穷究理学数十年,辩经天下无敌手,这一次不是输在自己看的书不够多,研究的道理不够深刻,辩论技巧不够刁钻。 而是输在,他根本没从理学上学过,这个问题到底该如何解。 这就相当于,超纲了。 可输了,就是输了。 孔希路虽然心神动摇,眼前有些白色星点不停闪烁,脑海前庭和颈椎两处也是不住地发胀,但他还是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孔希路整理衣冠,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失“礼”后,方才对着姜星火深深一揖。 “棋差一着,老夫认负。” 不管是自己骗自己也好,思想根深蒂固也罢,孔希路的一生都在恪守他的“君子之道”。 黄信和李至刚,都陷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当中。 孔希路,一代儒宗,辩经天下无敌数十载。 如今,竟然输给了姜星火? 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只是当这个可能,真的成为现实的时候,还是令人忍不住有些恍惚和不可置信了起来。 而且,孔希路是真的看起来输的心服口服。 姜星火没有用任何诡辩的技巧,而是用实实在在的开创性的定义,解决了认知论这个重要哲学命题里关于物体的性质定义。 物体的性质,也就是“物”,是“体物”这个认知过程的前提条件,而没有“体物”,就不能得到“天理”,换言之姜星火解决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地基性的问题,把理学一直以来都无法填补,只能用“诚”给遮掩的大坑,填上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则是如何“体”,也就是如何认知事物的过程。 那么,到底该如何认知事物呢? 自然是要用科学。 纪纲对着孔希路说道:“你这老夫子,且念得国师的好,眼下诏狱里只有我们几个人,你输了倒也体面些,若不是国若不是我让人把你‘请’来,大庭广众,当着数千上万人的面辩经输给国师,我还真怕你下不来台,吐血三升,把命搭在台子上面。” 孔希路此时,也唯有苦笑。 不是认同,而是失败者没什么好反驳的。 输了,说什么都是错的。 姜星火摆了摆手,止住了纪纲的话头。 不得不承认,孔希路确实很强,如果不是孔希路犯了思维盲区的错误,恐怕姜星火今日最多只能是堪堪与他战平。 不过赢了就是赢了,姜星火眼下当然也难免在心中产生了些许喜悦感与自豪感,但他知道,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毕竟战胜孔希路,固然值得高兴,但战胜孔希路本人,从来都不是他的目的。 如果用“意义怪”的话,那就是说的难听点,一个老头子,你把他辩赢了又能如何?辩经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当然是有的。 孔希路无论是身份还是学问、资历,都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儒家执牛耳者,赢了他,这个世界的思想变革,才算搬开了一个拦路石,有了通往新路的方向。 是的,姜星火从来都没打算给程朱理学添砖加瓦。 这一次,他不做裱糊匠了,他要直接捅开窟窿,自己造两间新屋子。 一间放“科学”,一间放“实学”,房子门口竖块名为“新学”的牌子。 至于怎么造这两间新屋子,便是姜星火接下来要做的大事。 那就是区分出【本体界】与【现象界】。 而如果能成功区分出【本体界】这间屋子,姜星火则可以将所有近代“科学”都塞进去。 成功区分出【现象界】这间屋子,姜星火就能在这座屋子里,用实学对抗理学,而且不担心把幼小的科学给波及到。 之所以选择实学,是因为毕竟明儒继承自宋儒,既然姜星火不能把天下儒生全都突突了,还得用这些知识分子当官干活,那么哲学层面,就还得用儒学的框架。 实话实说,在古代直接传播科学,不被官府抓起来,也得被人当傻子看,而且科学是解释不了大部分哲学问题的,单靠是科学取代不了理学。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能打败魔法的,只能是另一种魔法。 好在南宋儒学又不仅仅是理学一家,而是有着理学、心学、实学三个分支.理学是敌人没得选,而心学这种唯心的东西,天然跟唯物的科学不搭配,姜星火可以传播出去,作为扰乱理学的工具,但决不可作为自己的学问。 所以,姜星火选择是实学,也就是继承自叶适的永嘉学派和陈亮永康学派的事功之学,事功之学主张“务实而不务虚”,以实践检验真理,再过契合不过。 说白了,实学只是一个学术框架而已,这个框架里的东西,姜星火完全可以自己删改。 姜星火可以把自己缝合研发出来的“以矛盾解太极”、“知行夹持,循环无端,以致良知”、“先验人性论”、“物质三性”这些东西都塞进来,而实学里原本不合时宜的东西,也可以删掉。 有了学术渊源,也就是有了“道统”,不是无根之浮萍,世人接受起来就容易多了,远比自己凭空创造一门哲学,在推广的难度上低得多。 甚至不夸张的说,大明既然可以选择理学作为官方学问,理论上自然也可以选择姜星火的实学作为官方学问毕竟,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在徐阶当政的那几年,心学可就差点成了大明新的官方学问。 如此一来,新学包括了本体界的“科学”,与现象界的“实学”,并且能做到二者互不干扰,为近代科学的发展圈下一片广阔的土地。 不过这是接下来的主线任务,今日却是还有一个小小的支线任务。 就在孔希路觉得姜星火差不多也该回礼,结束这场辩经的时候,姜星火忽然说道。 “孔老夫子,今日我给你指一条新路,你可愿意走几步看看?” “新路?” 孔希路的目光中有些疑惑。 “方才讲了事物的本体性、实在性、存在性这三性,而这只是‘体物’里面的‘物’而已,你觉得,就不能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去琢磨怎么‘体’吗?” “自然是有想过的” 孔希路倒也坦诚:“可无非就是对着物体端详、琢磨,先贤都是这么做的,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 姜星火笑了笑:“人眼又能看多精细?无非是将视线集中在某处,使其变化更明显而已。” 顿了顿之后,他接着道:“世界上最复杂的事物是它的表象,最简单的表象却往往蕴含着真理,所以人要想看透世间万物,首先便需要找到最简单的那个点。” 孔希路微微皱眉,似乎还是没有完全领悟。 姜星火并不意外,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以前在诏狱里的时候,开了个扫盲班,里面有个学员叫小五,瘦瘦高高,是个市井里走街串巷替人磨镜子的,出狱的时候我委托了他一件事,如今他做好了,孔老夫子怕是还得在诏狱里待一段时间,若是闲着无聊,便自个研究吧。” 说罢,姜星火招了招手,王斌把一个用方盒子盛着的物件拿了过来。 打开方盒子一看,赫然是个水晶石做镜片打磨出来的显微镜。 如何跟理学的“获取概念→得到天理”一样,做到“获取沙子→得到玻璃”,姜星火还得回忆研究一下,但是吧,虽然姜星火穷,可他身边的人都挺富的,水晶石是郑和从南洋带回来送给他的,没花钱。 所以手工磨出来高成本显微镜先做个试验品,送给重要人物们,先普及一下科学的认知论方法,是绝对没问题的。 有了“物质三性”的定义,以及显微镜具体的观测手段,“体物”这东西,理学没研究明白,姜星火的新学算是研究明白了,这就是正经的道统之争,得胜自然可以吸引更多地信众。 把水晶石显微镜和附带的使用说明递给孔希路,姜星火说道: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孔老夫子便先研究研究这桃子表皮吧,免得每天都得靠‘诚’,委实让人心累这东西跟人不一样,有本体性,哪天心不诚也不影响你‘体物’。” 纸上的使用说明很简单,孔希路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他将信将疑地拿过了这个不用靠“诚”就能“体物”的新玩意。 “有违圣人训。” 孔希路嘀咕着用小镊子撕下一小片桃子表皮,放在了水晶石显微镜下面。 随后,把眼睛对准了镜子,下一瞬间,整个人似乎石化住了。 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向他打开。 大门后面,是理学从未教过的如何“体物”的方法。 “孔公?”黄信看他的样子不对劲,扬声试探问道。 “别烦我!”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三杨 诏狱外,闻讯赶来营救孔希路的勇敢士子们将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听说,国师和锦衣卫指挥使,都来到了诏狱。 他们不知道,孔希路这个他们心目中的偶像,此时已经走在了叛变理学的危险路上。 这些士子想要鼓噪声势营救孔希路的行动并没有成功,因为锦衣卫的绣春刀已然准备出鞘。 “放肆!” 看到士子们越过警戒线企图靠近诏狱大门,守着木质栅栏的锦衣卫们看向了领头的百户。 “再敢向前踏出半步,格杀勿论。” 百户模样的锦衣卫头领手举令牌,厉声喝道。 士子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都露出迟疑神色。 “尔等速速离去!” 他们很清楚锦衣卫是什么人,洪武时期锦衣卫是亲军上十二卫里,最接近皇帝的部队之一,而在如今的永乐时期,在谷王谋反失败后,朱棣对锦衣卫进行了彻底的换血,现在的锦衣卫负责京师要害之地守卫的基本都是由燕军老卒担任,可以说,站在他们眼前的每一名锦衣卫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卒。 这些锦衣卫,手持长刀和弓弩对准了那群勇敢的青年士子们,眼神凌厉而充满肃杀之气,这让士子们更明白,若是自己等人今日强闯诏狱,越过了这道木栅栏,锦衣卫是真的敢杀人的。 士子们被他们吓住了,纷纷后退了回去,但却依旧用自己的方式支援着孔希路。 ——他们站在诏狱大门口高呼孔希路的名字。 锦衣卫的头领见状冷笑起来。 他们还算识相,如果这帮士子真敢硬闯诏狱,恐怕会尸骨无存。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发了疯似地往前走来,他挥舞着胳膊。 人群在他的鼓噪下,又有了开始躁动的趋势。 “你们不能带走孔公,必须让陛下下旨才能.” 当他跨过木栅栏后,话音未落就迎来了数把利刃。 血花绽放在空中,鲜血喷洒出去溅到其余士子脸上和脖颈上。 他们惊愕地看着自己同伴倒下的尸体,难以置信地看着绣春刀那滴着血的刀刃。 “胆敢擅闯诏狱者,死。”锦衣卫头领收回长刀,淡漠说道。 这一刻所有士子都噤若寒蝉,再也没有了任何的争议与反抗,但他们也不愿意就此离去,而是全部默默地转过身,安静地等待诏狱内的结果。 片刻之后,在纪纲等人的簇拥下,姜星火熟门熟路地从里面缓步走出,拔刀的锦衣卫们立即给他让开一条道路。 士子们并非都是变法的反对者,有不少人也被姜星火在长街上的表现所折服,此时倒是也维持了基本的秩序。 “国师大人,锦衣卫为什么要关押孔公?” “是啊,孔公威孚海内,怎么可能参与谋逆呢?” “孔公只是受邀来国子监讲学,他有什么错?” “还望国师大人能给我们一个解释!” 他们围拢上去,七嘴八舌地说道。 姜星火当然不能直接告诉这些年轻的士子,孔希路是他用来钓鱼的鱼饵,若是把鱼饵放跑了,鱼也就不咬钩子了。 “孔希路触犯了律法。” 姜星火沉声回答道。 “什么样的律法,会令南孔家主沦为阶下囚?”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呢?” 士子们不解,他们觉得事情绝不应该如此简单。 “伪帝建文余孽与之或有勾结,若是确实调查无罪,锦衣卫自然会释放。” 姜星火的语速平缓而有力,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锦衣卫奉陛下旨意办事,我无权插手,尔等若是对此有异议,尽管可以上告天听。” “那国师是来做什么的?” “自然是确保孔希路不受到任何伤害。” 说罢,姜星火便在侍从甲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众多士子们呆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不过很快就有士子对锦衣卫大声喊了起来:“孔师何罪之有?伱们无权对他施刑!” 纪纲黑着脸让人关死了诏狱大门。 孔希路在国子监讲学时被抓,此消息瞬间惊爆南京城的每一条街巷,整个城市顿时炸锅了。 “怎么回事,孔希路怎么会突然被锦衣卫抓走?” “孔希路不是南孔的家主吗?他是怎么得罪了锦衣卫?” “听说孔希路和新学的首倡者姜星火闹矛盾了,具体原因不知,出头的椽子先烂,孔希路反正是遭殃了。” “新学,什么新学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姜星火那套学问呗,难怪孔希路会被锦衣卫抓起来,这肯定是和姜星火脱不开关系!” “不可胡言乱语,孔公威望如此之高,这种谣传一旦传扬开,不仅仅是姜星火,就连整个新学都要遭殃!” “这有何妨?难道理学不是国朝正统学问吗?理学的学子就不是人吗?我就是理学的忠实拥趸!” 南京城里,人心浮动,各种谣言四散,有人说是孔希路所代表的的理学和姜星火所代表的新学之间的争斗,也有人说是锦衣卫想要借题发挥,还有人说是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无论哪种版本,对舆论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姜星火的新学从诞生开始,便受到了广泛的质疑,这一次的风波愈演愈烈,仿佛一场席卷天下的暴风雨即将降临。 孔希路是孔子的后人,也是理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士林中,绝大多数人都尊敬他、信服他。 现在,这个他们尊敬、信服的人却被锦衣卫抓走,几乎让人感觉自己的精神支柱动摇了。 不管是谁,遇到这样的事情,第一反应都会害怕和惶恐,特别是刚刚从快乐的建文时期走来的国子监的学子们,他们对未来也充满了迷茫。 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这件事情就像是一粒石子扔进湖水中,湖水溅起的涟漪扩散开去。 新学是一门刚刚兴起不久的学问,它的出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但是也惹怒了很多人。 在大明,学者和文官密不可分,学术上的事情,严格地来说,就是庙堂上的事情。 这是一股庞大而复杂的庙堂漩涡,一旦新学冒头,其实便注定不可避免的要成为弄潮儿,之所以现在才越滚越大,乃至于跟变法搅在一起,只能说是风云际会到此时了。 而这一切,都源于姜星火看似极不理智的举动。 锦衣卫抓人的说法,糊弄糊弄士子们还行,在官员的眼里,永乐帝肯定不会有任何表态,而没有姜星火的授意,刚官复原职的纪纲敢抓孔希路这样的人吗? 本来可以用其他更好的方式来应对孔希路的进京,然而此时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姜星火此举不止引起了士林舆论沸腾,还使得朝堂之上的形势微妙变化,这使得很多文官也感受到了威胁,甚至连内阁都隐隐有些顾忌。 —————— “大皇子殿下,今日姜星火惹出祸端,陛下必然会召对询问,到时您打算如何应对呢?” 朱高炽的府邸里,杨士奇问道。 作为大明的常务副皇帝,朱高炽如今实际上履行着皇帝的职责,负责处理天下大事,对于孔希路进京早有耳闻,但因为顾及太多,加上很多人对孔希路颇为推崇,所以他觉得并无什么大碍,并未插手此事。 “先静观其变吧。” 朱高炽坐在椅子上,咳嗽了两声道:“军中闹腾得很,父皇最近心情不佳,我想这个时候没人敢跳出来蹦哒,而且或许是父皇默许姜先生来做这件事的。” 以杨渤为正使前往安南调查的使团,在姜星火解决完番使伤人案后两天就已经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准确无误,胡氏确系权臣篡国,并且伪造了一系列东西来欺瞒大明。 大明的战争机器已然开动,征安南是个板上钉钉的事情,在此之前最让朱棣烦心的就是将军们的将阶评定问题。 这个问题非常棘手,燕军里的不同派系的平衡,原本南军的降将们的情绪,这些都是要考量的,毕竟现在朱棣是坐天下的,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而评定等级本身就蕴含着某种排序,正所谓“凡有血性,必起争心”,怎么样才能让这些血气方刚的将军们服气.最起码得表面服气,是要仔细权衡考量一番的,中间还少不了各种暗示和劝说以及妥协。 只能说,姜星火给他找了个好活。 杨荣在一旁沉吟了几息,方才谨慎地说道: “不过我倒是有些奇怪,按照常理来说,姜星火做事是很周全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干这种冒失的事情呢?会不会是有什么谋划在里面?” 原本往日还算是门庭若市的大皇子府邸里,此时其实并没有几个人。 这便是说,永乐内阁原本有七人,解缙、胡广、黄淮、杨士奇、金幼孜、胡俨、杨荣。 如今解缙已经交卸了内阁差事,去了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当他的《明报》总编,专业对口,干的是有滋有味;原本在内阁里排序仅在解缙之后的黄淮,则是调任到了跟他重名的黄淮布政使司任由参议(从四品);而胡俨也在这一轮文官职位调整中升官去了国子监担任祭酒;“二金”里面的金幼孜一贯是永乐帝的孤臣,跟内阁玩不到一块去,也很少来大皇子朱高炽的府邸上登门拜访。 所以内阁实际上就剩下了胡广、杨士奇、杨荣,跟着朱高炽干活。 可胡广是个墙头草,大家都知道不能跟他交底的,所以亲近些的,就剩下“二杨”了。 朱高炽见杨士奇没给杨荣接话,晓得两人的观点不一致,倒也没再说什么,而是岔开了话题说道:“父皇之前交代我,要寻些贤才补充进入内阁,二位可有推荐的人选啊?” 杨士奇想了想说道:“大皇子殿下可听过杨溥?” 朱高炽几乎是未加思索便答道:“自然听说过,跟勉仁(杨荣字)和金幼孜都是庚辰科(建文二年)的进士,如今是在翰林院作编修吧?” “正是如此。” 杨士奇点点头,说道:“杨溥为人朴实正直,廉洁好静,恭敬谨慎,乃是不可多得的贤才,殿下若是有意,可以亲自考察一番。” 朱高炽看向话不多的杨荣:“勉仁觉得呢?” “其人可靠。” 见杨荣也是这般说法,朱高炽大略有了定夺,若是能解决如今内阁严重缺员的事情,那可真是能让他轻松不少。 “杨荣、杨溥、杨士奇。” “倒是凑了个‘三杨开泰’!” 朱高炽也开起了玩笑。 见朱高炽心情不错,杨荣和杨士奇也纷纷笑了起来。 就在气氛逐渐和谐的时候,朱瞻基忽然拿着个什么东西出现在了门口。 见儿子懂礼貌,知道自己跟阁臣议论事情的时候不能进,甚至不敢出声打扰,朱高炽心里也很欣慰,他招了招手说道:“进来吧。” 朱瞻基步伐端正地走了进来,先是冲着朱高炽行礼,又冲着杨荣和杨士奇行礼,然后才蹿到了朱高炽的怀里。 “刚从大本堂放学?” “是的父亲大人。” 朱高炽看着儿子手里反光的玩意,随口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朱瞻基脆生生地答道:“这叫放大镜,是水晶石磨出来的,先生送给我们每个人一个,说是能用来更好的观察事物,要格物致知。” 朱瞻基记忆力不错,大略说了一下姜星火方才从诏狱回到大本堂讲的东西。 当然了,由于是教小孩子,在大本堂讲的肯定跟在诏狱里与孔希路讲的,从难度上不是一个等级的。 朱高炽接过水晶石放大镜,发现果真如儿子所说,只要照到的东西都被放大了,映在眼睛上,可谓是纤毫毕现。 杨士奇也接过来仔细瞧了几眼,点头赞赏道:“你们的先生确实有点本事。” 这里便是说,姜星火那么忙,肯定不可能天天过来给小孩子们开蒙上课,只是隔几天去一次,所以大本堂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先生,大多数是从翰林院里选出来的饱学之士,而朱高炽等人知道姜星火今日去了诏狱,所以压根没往姜星火身上联想。 听到这话,朱瞻基立刻昂首挺胸起来,得意地说道:“那当然了!姜先生可厉害了呢!而且他做出来的东西都很有趣!” “哦?” 听到是姜星火给朱瞻基的,朱高炽和杨荣、杨士奇的神态,顿时有了变化。 “父亲大人,怎么了?” 朱瞻基聪慧,很有眼力见,自然晓得说了姜星火的名字,气氛便变得不一样了。 “没什么,你先去你娘那里玩,你舅舅(张安世)从江南回来了,现在正跟你娘叙话呢,这小玩意先给爹把玩片刻,稍后再还你。”朱高炽哄着儿子说道。 朱瞻基听说张安世回来了,倒也有了些兴奋,朱瞻基虽然早熟,但终归是小孩子,他只晓得整个家里就舅舅能跟他玩到一起去,舅舅还会带着他斗蛐蛐,带他去街上,给他买各种各样好吃的、好玩的,所以把放大镜留了下来,便径自离去了。 看着儿子难得有几下蹦跳的身影,朱高炽也是笑了笑。 当朱瞻基的身影消失不见,朱高炽的笑意收敛了起来,目光扫向杨士奇和杨荣,轻声说道:“你们觉得,这个东西如何?” 两人的脸色变了变,他们这种聪明绝顶的人,当然晓得大皇子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屋里的三个人,对理学都是有着不错造诣的,他们很清楚理学格物论和认知论的缺陷到底在哪里,所以朱高炽能想到事情,他们也能想到。 “姜星火绝不是无的放矢,这个放大镜,是有些说法的。” 杨荣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新学.确实是有些超出想象,但也有可取之处,我听胡俨说,国子监里,新学的学术氛围很好,有一部分监生们是真心喜欢新学这种格物致知的方法,譬如前段时间风靡南京的制造热气球的热潮,国子监里的生员,但凡有些家底,能承担得起丝绸等物花费的,都会凑个热闹。” “你们认为,新学能取代理学嘛?”朱高炽扭头继续向杨士奇询问道。 姜星火行事异乎寻常的激进,让人不由地想到,他会不会走最激烈的极端,也就是直接废除理学,所以朱高炽在私人场合里的担心,不无道理。 事实上,朱高炽也确实听到了一些风声。 “不错归不错,但理学还是瑕不掩瑜,我不认为新学能够取代理学。” 杨士奇斟酌用词,说的委婉。 杨荣则翻了翻手里的放大镜,也是面露难色,他想了想才说道:“理学固然有些地方让人诟病,但也不失为一门好学说,太祖高皇帝定理学为大明的官方学问是极有说法的,若是贸然将其废黜,必然引发天下震荡。” 见说到了关键处,杨士奇起身关了门。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房间内的氛围迅速地严肃了起来。 “理学不可废,至少现在不能废!这个念头动都不能动,姜星火做的事情很危险!殿下必须去劝劝陛下,这也是我一开始说的意思。” 杨士奇严肃地说道:“不管怎么说,理学现在是我大明的官学,理学可谓是如一条滚滚东流的大江一般,汇聚了天下的士人学子,如果贸然将其毁掉,就仿佛是大江改道一般,必然会引发严重后果,到时候天下大乱,对朝廷不利,甚至直接会影响到陛下的统治根基。” 杨荣也是眉毛皱起,理学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影响力无与伦比,虽然他个人对新学没什么成见,但双方的力量对比是如此的明显,杨荣不认为姜星火有一丝一毫的取胜希望。 “殿下可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在两人凝重的目光中,朱高炽点了点头。 “陛下有意扶持新学,与姜星火私下承诺过,若是在这次论战里,新学能够战胜理学,那么就要动一部分选官相关的制度。” “难道是要恢复三舍法?”杨士奇失声道。 三舍法,是北宋王安石变法的内容之一,即用学校教育取代科举考试,顾名思义是把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舍,外舍两千人,内舍三百人,上舍一百人。 学生依据一定的年限和条件,由外舍升入内舍继而升上舍,最后按科举考试法,分别规定其毕业成绩并授以官职,也就是“上等以官,中等免礼部试,下等免解”,相当于官员资源的倾斜,这也是王安石试图培养变法得利阶层的努力。 除此之外,三舍法还有很强的现实意义,那就是学生是以在舍读经为主,以济当时科举偏重文词之不足.而这就意味着,单独的一套教育-选官体系,如果放到今天,也一样能起到单独开辟新赛道培养学习新学的官员的作用。 而在宋哲宗绍圣年间,甚至曾一度废科举,专以三舍法取士,直到宣和三年才诏罢此法,也就是说,这是有过历史经验的,是可以代替科举的另一种取士制度。 “不错。” 朱高炽点了点头,说道:“国师有意设立大明行政学校,不仅用来培训官吏学习变法相关政策,还想要在其中恢复三舍法,培养一部分学习新学出身的官员。” “这” 杨荣和杨士奇的面色都变得凝重无比。 动科举制度,这是要掀了天的大事,可比抓孔希路性质严重多了。 毕竟科举制度,是当下最重要的选官制度,国子监的衰落,是必然的。 而姜星火恢复三舍法,自己搞自己的官员培养体系,这是很犯忌讳的一件事,而且几乎触动了所有官员的现实利益。 “殿下怎么看?” 沉默良久之后,朱高炽才悠悠地吐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程朱理学是孔孟之道的延伸,而且理学的核心便是三纲五常,若是将理学视为禁锢的枷锁,那么其实同样也可以看做是保护的围墙,科举制断然不可更改一旦更改,天下的读书人怕是会寒心,这些人皆是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怎可一朝废弃十年苦功?” 说到底,朱高炽跟朱高煦是不同的。 从小朱高炽接受的就是理学教育,而朱高煦退学后,接受的是拳脚教育。 理学在朱高炽的心中,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而且他本身就非常热衷于研究学问,经常召集一些大儒讲经,这种固化在人的脑海里二十余年的东西,是很难被抹除的,不代表朱高炽本人有什么问题。 而且实话实说,站在朱高炽的立场上,他要为整个大明的稳定考虑,朱高炽支持变法,是因为永乐帝支持变法,他需要顺从永乐帝的主张,而不是他本身有多么信姜星火的东西。 朱高煦则不然,他本来就是白纸一张,还讨厌理学,被姜星火的东西塞满了以后,脾性和学识跟以前相比,又确实有了不小的进步,自然是越学越信,而且基于对文官集团的相看两厌,朱高煦也天然地支持对庙堂的改变。 学问和政治,在大明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 所以,如今到了变法的关键期,也就是两种不同学问的殊死斗争的时候,谁坚定,谁动摇,就能看出来了。 “臣懂了,只是如此一来,殿下和陛下之间怕是产生矛盾,毕竟姜星火已经成功的挑起两边的争端,这个时候若是姜星火再想我们所想的那样,向陛下公然提出废除理学或是恢复三舍法.” 杨士奇欲言又止,这次道统之争,导致天下的有名的大儒都涌进了南京城,每一日来求学的读书人也随之络绎不绝。 杨士奇甚至听说了,远在关中的大儒曹端,都千里奔波赶了过来,只为捍卫理学的荣耀。 在这种背景下,理学若是被废除,必然掀起轩然大波,整个大明的局势必然变得紧张。 “这才刚消停不到半年。”杨荣也在心里哀叹了一声。 “我会入宫劝谏父皇,防患于未然的。” 朱高炽轻舒了一口气,下定决心道。 他停顿了一下,忽的无奈地笑了:“只是我怕,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父皇的脚步。” “嗯?” 杨荣和杨士奇一愣,旋即明白了。 经过姜星火的蛊惑,陛下的野望已经不仅限于大明周边了。 陛下想要“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陛下想要成为千古一帝。 这个想法在文官们眼中,那就是烧钱,那就是破坏稳定那就是穷兵黩武,简直太疯狂了。 可是在现在的朱棣眼中,他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随着姜星火变法的推进,与处理日本、朝鲜、安南等国家相关事务的初显效果,他的雄心壮志已经彻底显露了出来。 朱棣的偶像是李世民,刚刚登上帝位的他,下定决心是要跟李世民一较高下的。 李世民少年战神,“一战擒两王”安定天下,击败突厥和吐谷浑开疆拓土,建立贞观盛世,朱棣想要超越他,不增强国力怎么行? 眼见着姜星火以霸术强国卓有成效,江南大批的棉纺织品被制造了出来,等待着大明军队开拓市场赚取利差,获得源源不断的财富,在对内变革上,朱棣怎么可能不支持姜星火? 在朱棣这种狠人眼中,过去理学卫道士们就对他口诛笔伐,现在成了绊脚石,阻碍了他前进的脚步,恢复三舍法还好,就算是一脚踢开直接废了理学的官学地位,也他真能干出来的事情。 —————— 当朱高炽来到不远处的皇宫里时,却意外地发现,除了姜星火,自己的二弟和三弟都在。 “胡俨那边新报上来的,不是前几天报给你的,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朱棣把一摞子撕下来的壁报摔在了地上。 孔希路被锦衣卫抓进了诏狱,立即、马上,就引发了大规模的反弹。 三皇子朱高燧也抱着一堆文书,这都是在南京城街头巷尾传播的帖子。 舆论反映很大,即便是朱棣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而这件事是姜星火一手操办的,所以朱棣只能问姜星火。 在皇帝和三个皇子面前,姜星火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坦然说道:“孔希路已然败于我手。” 朱棣蹙眉道:“你说孔” 说到一半,朱棣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姜星火,姜星火点了点头。 “什么?!”朱高燧的反应有些惊讶。 而朱高煦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毕竟在他的心里,师父简直就是超脱凡俗的存在,赢才是正常的。 “怎么赢得?” 姜星火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两人辩经的主要过程。 朱棣的神色有点复杂。 虽然有些东西听不太懂,但孔希路的名声,他是听过的,既然能把孔希路辩赢了,那想来天下大儒,怕是真没人能赢姜星火。 而姜星火的这套理论,显然解决了理学解决不了的东西。 如此说来,姜星火是真的不声不响,又干了一件大事。 朱棣费解道:“既然赢了,那为何不把孔希路放出去?好让这些士子也都心服。” “未必心服,甚至口服都困难,毕竟不是当众辩赢得。”朱高燧提醒道。 朱高煦这时候也问道:“那为何师父不选择当众赢了孔希路?他是理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如果当众赢了,岂不是能省很多事情?” 不选择当众,自然是因为姜星火在开始前也没有百分百必胜的把握,是朱高煦以为他十拿九稳而已。 但这话不能说,都已经赢了,说了掉逼格。 姜星火则是答道:“一是他自己现在也不愿意出去,二是不到时候,还需要孔希路这个诱饵。” “诱饵?国师打算怎么办?” 朱棣有点感兴趣了。 “文人难心服,辩经亦是如此,与其舌战群儒,倒不如省些力气,如今孔希路被关进了诏狱,群情汹汹都嚷嚷着要救他,正好能把所有理学宗师都汇聚在一起论战.我的想法是干脆以孔希路为诱饵,放出风声去,设三座擂台,让理学一方自己选人当代表前来论战,若是能赢三座擂台,自可以进来看望孔希路。” “三座擂台?” “不错。”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一曰王霸,二曰义利,三曰古今,让卓敬、张宇初、姚广孝,分别镇守。” 朱棣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变法,所涉及最重要的三个理论难题,就是王霸义利古今三辩。 到底是行与民(士绅)休息的王道,还是行快速强国富民的霸道? 到底是重义,维护作为社会秩序基石的道德体系,还是一切以利为先,追求利益? 到底是师古还是师今?到底是法先王还是法后王?祖宗之法能不能变? 这些问题,若是一一辩论过去,未免太慢,人也太杂,就算有的理学宗师输了,还有会大把人不服。 而如今却简单了。 孔希路是四海名望之所在,他在这个敏感的时间节点上,高度疑似因为道统之争被抓进了诏狱,如果真搞这么一个擂台,那么想救他来出名,甚至以此成为下一代理学执牛耳者的大儒级人物,可不要太多。 如此一来,让他们内部推选出代表来闯擂,推选的自然是综合了资历和能力考量的人选,输了那就得心服,因为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 而如果无人能辩赢新学派出守擂的卓敬、张宇初、姚广孝三人,那么变法所面临的主要学术难题,自然也就有了答案。 如果能赢,后面还有姜星火等着他。 事实上,守擂的三人可都不是白给的,无论是“老年版解缙”的卓敬,还是“道门硕儒”张宇初,亦或是“学贯三教”的姚广孝,哪个放在儒家,也都是大儒级别里面的佼佼者。 “这倒是个妙计。” 朱棣微微颔首。 姜星火继续说道:“当然,这还不够。” “还不够?” “还要再加一把火,让本就激愤的舆论,彻底燃烧起来。” 姜星火从袖中抽出了一封奏疏,递给了朱棣。 朱棣接过,抬眼一看题目:《请申饬学风以振兴人才疏》 “近来理学者高谈玄论,究其归宿茫无凭依,大都臆度之路熟,实地之理疏,只于知崇上寻求,而不知从礼卑处体究,徒令人凌蹴高远,长浮虚之习,是所谓履平地而说相轮,处井干而谈海若者也。 比来士风人情渐落晚宋覆辙,近时学者,皆不务实得于已,而独于言语名色中求之,故其说屡变而愈淆。听其议论然巍其处,则皆以聚党贾誉,行径捷举,所称道德之说,虚而无当,似是佛氏所谓‘虾蟆禅’耳。” 这两段说的是理学家讲学只务虚不务实,高谈阔论以求名声,全是道德之学,却是空虚得很,就像是池塘里鱼虾和蛤蟆乱叫一般,姜星火描述的甚是辛辣,想起理学家讲学满口仁义道德的那副场景,朱棣都笑出声来。 笑完过后,朱棣继续看了下去。 “自汉唐以来,名卿硕辅,勋业煊赫者,大抵皆直躬劲节寡言慎行之人,而讲学者每诋之曰:‘彼虽有所树立然不知学,皆意气用事耳’,如此种种,岂不谬哉?此风渐涨,将令后生小子何所师法耶?” 这段朱棣很满意,汉唐英雄,在儒教理学家嘴里,都成了“不知学”的意气之人,可朱棣不就是这种人吗?姜星火要打击这种学风其实是在给朱棣塑造正面形象,朱棣自然满意极了。 “学问既知头脑,须窥实践,欲见实践,非至琐细,至猥俗至纷纠处调查,则不得稳贴,此乃‘火力猛迫,金体乃现’之理。” 这说的是姜星火一贯主张的调查与实践,算是老调重弹,朱棣看向了最后一段。 “圣贤之学,始于好恶之微,而究于平治天下,究其根本,当见与人情物理相合否?有裨实用否?有益强国富民否?士子学人当身体力行,以是虚谈者无容耳。” 姜星火的奏疏写的相当不错,朱棣能想象,一旦公布出去,那就是在满是鱼虾蛤蟆的烂泥塘,又砸进去了一块大石头,定然掀起一地污泥。 而这种思想,其实就是事功之学,也就是实学的思想。 思想的改变与庙堂的变革紧密相连,姜星火提倡的东西,是与他的政治实践紧密结合的,也就是一切变法的东西都要受到事功成败的验证,天然地排斥迂腐的高谈阔论。 而此时经历了建文四年,风靡朝野的空疏学风大行其道,如果在学术层面不扭转这种歪风,永乐新政自然是无从谈起的,而南宋末期,也正是因为理学的兴起,大家都在搞存天理灭人欲,消极厌战,以至于虽然有很多忠勇的将士,但还是因为朝政的耽误,让四川丢失、襄阳失守,最终蒙古人马蹄南下,神州陆沉,直到朱元璋时期,汉人才重新收复天下。 而南宋时期,理学是主导思想,把这种两者绑定起来打靶子,显然也是姜星火的计划之一。 “看来国师是有计较的。” 朱棣对于姜星火的计划,整体而言还是满意的。 事实上,跟外界猜测的不同,朱棣对于眼下的论战,其实投入的心思远没有评定将阶要多。 只要姜星火能处理好这些事情,朱棣不介意适当放权。 毕竟对于朱棣来说,刀把子握在手里,任何人都翻不了天。 今日给你的,明天我还能收回来。 等处理完了舆论上的烦心事,朱棣看了看自己的好大儿,问道:“怎么了?内阁的事情忙完了?” 朱高炽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儿臣今日有些不同意见,还请父皇允儿臣陈述。” 姜星火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只是没料到今天来的这么快。 “你说吧。”朱棣心情还可以,他对着好大儿说道。 “父皇,儿臣认为,理学是国朝根基所在,绝对不可以轻易动摇。” 朱高炽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嗯?” 朱棣没有发怒,而是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朱高炽,他又看向姜星火。 “国师什么意思?”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七章 温茶 “陛下,理学虽然被尊为官学,可它演变到了今日,早已不再符合国朝实际。” 奢华的莲花灯组,从奉天殿的梁顶投下了温煦的光,映在五人的衣袍上,格出了明显的阴影界限。 台阶上,朱棣坐在龙椅上,与坐在锦墩上的姜星火对视,朱高燧躲在朱棣背后的阴影里,而身形高大的朱高煦穿着赤红的蟒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倒在地上并未抬头的朱高炽。 朱棣缓缓站起身来,绕过了姜星火和朱高煦,走下台阶。 朱棣反常地、慢条斯理地,走到了朱高炽面前。 他弯下腰,伸出有力的双手抓住了朱高炽的肩膀,用尽了全部力量。 二十五岁的朱高炽与四十四岁的朱棣,在此刻仿佛是匍匐的熊罴与扑食的猛虎。 “炽儿,你可知道,朕为什么要让你处理国事吗?” 只有寥寥几人的大殿内,回荡着朱棣低沉的声音。 朱高炽感觉肩胛骨仿佛都要碎掉了,他的额头开始冒冷汗,可仍旧没有吭一声。 “.儿臣愚钝。” “不,你不愚钝,伱很聪明,你是朕的三个儿子里最聪明的,正是因为你聪明,你能做你其他两个弟弟做不了的事,朕才让你来。” 朱棣看着儿子额头的汗水,仿佛雨帘一般滴落。 “可你不该质疑,尤其是质疑朕的决策。” “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久了,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朱棣揪着朱高炽的衣领,一把将其从地上抓了起来,父子两人的面孔紧紧相对。 朱高炽整张胖大的脸仿佛都拧巴在了一起,他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当行使了大半年的皇帝职权后,朱高炽终于明白,他的父皇为什么这么放心他。 朱棣的神情难得一见地变得温柔,他贴到朱高炽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 “咱们一家,都是反贼啊.” “咱们是造反从建文小儿手里抢下来的江山,你不记得了吗?” 说罢,朱棣强迫着朱高炽的头跟着肩膀一起扭过去,扭向一个方向。 明太祖朱元璋的画像静静地挂在那里,看着儿孙们围绕着“权力”的互相厮杀。 “你爷爷在这看着呢,就在这奉天殿里。” “你要记得,当年你爷爷在时,就是因为这‘理学’,就是因为这‘宗法’,不肯把江山交给朕可他现在死了。” “没人能活到最后,朕也一样。” “朕今年虚岁四十五了,再有二十年、三十年,就得去地下找你爷爷,到了那时候,大明的江山,传给谁?” 这是朱棣在回避了大半年后,第一次明确地在儿子们面前,提及了立储的问题,朱高煦的呼吸不由地急促了起来。 背对着三人的朱棣,声音高亢了起来。 “老二老三,朕也要告诉你们,咱们一家是靠造反抢来的天下,不是靠仁慈、靠宽容换来的!” “你们到死都要牢牢记住!” 朱棣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立于姜星火左右的两个儿子,他眸中仿若幽潭般的黑暗,似乎要将二人吞噬掉。 朱高煦藏在大胡子里的嘴巴咧开了笑意,朱高燧则看起来吓得哆嗦起来,连忙往朱高煦的身后钻.这是他在表示自己并无意与两个哥哥争夺储君之位。 姜星火则依旧保持着镇定,甚至还饶有兴趣地望向写着“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之像”的挂轴。 姜星火是建文三年穿越过来开启第八世轮回的,对于这个在无数人口中出现过的名字,他只能说,没能见到活着的老朱,属实是个遗憾。 也不知道如果老朱看到这一幕,会不会脱下鞋把现在还在威风凛凛、气场全开的朱棣抽的满大殿跑。 朱棣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朱高煦身上,他继续说道:“朕今日召你等进宫,便是要商议立储之事,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不管最后立谁,都得有个说法。”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令朱高炽浑身剧烈颤抖,若不是朱棣依旧抓着他,险些栽倒在地。 但朱棣没有多看他一眼。 “老二,你的功劳,朕记得。” 朱高煦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他想说“谢父皇”,但是喉咙好像堵住了,眼眶里似乎要流淌出一股酸涩的液体,但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但朱高煦心里很清楚,对于自己成为太子,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阻碍,那就是朱瞻基。 在朱棣的心目中,朱瞻基是绝不可替代的存在。 这种地位,就像是朱元璋对待朱允炆一般。 他比任何人都重视这个嫡长孙。 朱棣看向了朱高炽:“你们兄弟俩一直斗,朕知道。可朕一直希望,你们兄友弟恭,不分彼此,朕也希望看到你们兄弟和睦相处眼下看来,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是你们装,都给朕装不出个样子来。” “老大,你是嫡长子,按理说将来必须担负起振兴大明的重任。”朱棣说道,“可你今天的表现,让朕很失望。” “儿臣惶恐.”朱高炽挣扎着要跪下。 “朕没怨你。” 朱棣拉着他:“朕只是不想看着大明亡了,更不愿意看到大明亡在你们的手上,朕希望你们兄弟能齐心协力、守护大明,维系大明江山若是做不到,也该选个真正有能力的人继承朕的皇位。” “父皇,儿臣” 朱高炽顿了顿,咬牙说道:“儿臣一直不明白。” 朱高炽没有继续说下去,可他的一句“不明白”,早已道尽了千言万语。 他说完之后,目光坚定,毫不畏惧地迎上了朱棣冰冷的目光,虽然脸色苍白,站却在原地没动。 “不明白什么?不明白明明你是嫡长子,为什么朕要给老二机会?” 朱棣冷冰冰地反问道。 他抬手,指着朱元璋的画像。 “原因很简单,你爷爷错了,朕不希望跟他犯一样的错误。” “若是二十年后,你走在了朕的前面,瞻基以皇太孙身份继承皇位,是不是还要来一次靖难之役?” “还是说,瞻基要像朱允炆一样,杀了他的所有叔叔,杀了朕的亲儿子们?!” 但在这个问题上,朱高炽没有任何退让的余地。 他是燕王世子,他就该当储君,当太子! 这时候一旦有任何退缩,那他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朱高炽显然已经不顾一切了,他看着父皇问道。 “咱们燕王府这一脉的天下是抢来的,以后每一代君王,也要靠刀枪决胜负?” “靖难之役,二弟在战场上有大功劳,可我便在北平守城、后方足兵足食,没有立下大功劳吗?” “哈” 朱高炽惨笑起来。 “父皇,儿臣不服!” 这是父子两人,第一次公开、正面、毫不退让的冲突。 朱棣有他亲身经历的不忍言之缘由,朱高炽也有他的委屈。 一时间,奉天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今日国师做个见证。” 见朱棣说到自己,姜星火也从锦墩上站了起来。 “不管是以后谁当储君,谁当皇帝。” 朱棣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当储君的,不一定能当皇帝,这里面暗示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朱高煦的心跳忽然加速了许多,他隐约猜到了一丝迹象。 但他经过姜星火的教导,已经不再是彻头彻尾的莽夫,他不动声色地思索了片刻,仍然保持了平静。 朱棣顿了顿,又道:“至于朕的另外两个儿子,他们既然是朕的骨肉血脉,若是真有万一,便放去海外封藩,不要再回来了。” “你们兄弟三个都要记住,靖难之役,不能再来一次了!” “父皇圣明,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朱高燧似是放下了什么,重重说道。 见老大老二没吭声,朱棣看向他俩。 “朕还是希望,能够在你们两人之间,选出一个人做储君。” “大争之世,朕的儿子,争储,既要争得轰轰烈烈,也要争得光明正大!” “老二等评定完将阶,就要北上去开平卫备秋了,到时候北直隶的变法,一并管起来。” “给你们三年的时间,到永乐四年的今天,把南北直隶变法的成果,按之前给出的办法衡量计算,比个高低,谁赢,谁做储君,你们可还有意见?” 之前虽然说过这件事,但却是在画大饼,没个明确的说法,如今朱高煦北上在即,朱棣却是把这件事给彻底敲定了下来。 朱棣看向了朱高炽,意思很明白。 朱高炽也清楚,父皇就不是嫡长子登基,再加上与朱高煦的感情,天然地偏向朱高煦,如今是一定要给朱高煦一个正大光明争储的机会,也是对靖难勋贵集团的一个交代。 显然,在这段时间里,因为评定将阶的事情,父皇一定是受到了方方面面的影响。 而在这个机会面前,如果比的是自己最擅长的文治,自己也比不过,那就说明,父皇的选择其实是对的。 自己,不适合继承大明的江山。 而这时候,他不能再让朱棣失望了。 朱高炽坚定地看向朱棣说道:“儿臣一定会成为储君。” 朱棣松开了双手。 朱高炽伏在地上喘息,如今精神松懈下来,刚才的疼痛几乎使他昏厥,但他忍住了,他缓缓爬起来,低垂着脑袋。 朱棣盯着这个胖胖的儿子,良久没有作声,过了许久,他才问道。 “你知道你刚才错在哪里了吗?不是立储的事情,是理学的事情。” “儿臣不该质疑父皇的决定。” “那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儿臣以为罢黜理学必定会带来祸患。” 实用主义者朱棣语重心长地说道:“法家、儒家、道家.理学、心学、实学.这些说到底,对于站在这的人来说,不过都是工具罢了,这个工具,到底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要紧的?” “治天下必用申韩,守天下必用黄老,可外儒内法的同时还与民休息,叫不叫儒家?” “重要的不是名字,是好用不好用,什么纲常,什么道统,那是用来骗底下人的,你怎么还跟着信了呢?” “是。” 朱高炽低眉顺目地听训,心中却有了另一份感触。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姜星火敢做的这么肆无忌惮了。 甚至于,朱高炽忽然觉得,自己对于父皇的了解,可能都没有姜星火深刻。 姜星火太清楚父皇想要什么了。 “朕知道理学好用,可理学同样有弊端。” 朱棣脸色一肃,缓缓地说道:“理学之弊,在于不通世事,不辨真伪,不识时务,自宋以来,便是偏安一隅之地诞生出来的小家子气之学,大明煌煌天朝,威加四海,如今正逢大动荡、大变革之时,若不及趁势掉头,只怕将来难免出现更多积弊,积重难返时再想改,可就晚了。” 朱棣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不要把这些事再留给你们的儿子,孙子去做了!” “儿臣明白。” 三位皇子纷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朱棣说的确实没错。 理学在很早的时候,准确的说是南宋的时候就应该变革了,而不是等到现在。 但事实上,理学不仅没有变革,反而南宋的皇帝们变本加厉,把理学当做了一条走狗来豢养,用它来不断地培养士大夫的思维模式,不停的灌输迂腐的思想,使得原本坚持古儒家之风,秉持着君子行道的儒士,开始堕落。 南宋早期还有辛弃疾、陆游这样的人,到了晚期,便基本都成了高谈阔论的庸人,这些人既不能治国,也不能抵抗蒙古人。 这种情形如果像姜星火在诏狱里所说的那样,在以后的大明又一次出现,水太凉、头皮太痒.这是朱棣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在姜星火的奏疏送上之前,朱棣其实就决定,要对理学作出变革。 “理学,就应该彻底推倒重来,再不可以存留。” 这样说着,朱棣拿出了一份奏疏:“这是国师之前递上来的,朕留下了,你们看一看吧。” 朱高炽与朱高煦对视了一眼,然后双手恭敬地捧过了这份奏疏。 首先呈到朱高炽手中的奏疏,是关于变革选官和考察制度的,也就是朱高炽之前听到的那些风声。 在这个过程中,朱高煦仔细观察着朱高炽,见他眉头越皱越深,心中也有了一些猜度。 奏疏是姜星火亲笔撰写,而在这篇奏疏中,姜星火不仅提出要建立大明行政学校,而且还要在南北直隶搞分校,以此为核心培养未来的官员。 同时编写统一学习、考试用书,《行政管理学》自然是培养官员的主要学问,除此以外,农业、法律、数术等实用学问也要配套上,至于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则是选修课,按兴趣四选一。 而国子监里的科学厅,则负责普及科学教育,以此做一个区分。 按照三舍法,大明行政学校每年举行一次“公试”,由朝廷特派官员主持考试,从外舍生里面选拔考试合格的,再参考平时的学习成绩和个人品行,将这部分人补充进内舍。 然后隔一年举行一次“上舍试”,从内舍生里面选拔成绩合格的,并参考平时学习成绩和个人品行,补充进上舍。 上舍生通过累积的考试成绩,以及参考平时的学业和品行,也被划分为三等:其中上等生可以上报朝廷之后,直接授予官职;中等生可以免除科举前面几场的预考,直接参加最终的殿试;下等生(包括一些成绩极其优良的内舍生和个别外舍生)可以获得“取解”(选送士子应进士第)的资格,而且还可以留校任教,充任学正、学录(相当于大学助教、讲师的职务)。 除此之外,每个月也有一次月考,如果月考三次不合格的,就会被降级,上舍被降为内舍,内舍被降为外舍,外舍则会被除名,也就是末尾淘汰制。 配合上即将在京官中进行试点的考成法,姜星火是真的要对文官举起大刀,杀个痛快淋漓了。 其实说到底,建立学校重新走三舍法选官的路子,这件事可大可小,但若是朱棣执意如此,朝中文臣难免就觉得意味着他将要放弃理学,而如此一来,朝中恐怕会群情激愤。 而且在此之前,金忠和金幼孜都曾试图劝谏朱棣,不过效果寥寥。 当然了,二人主要觉得理学这东西不可废,毕竟眼下谁也不知道朱允炆是不是还活着,朱棣的皇位坐的还不算彻底稳固,万一,真有那么个万一,若贸然提出废除理学,肯定要从根本上触及到士绅文官的利益,弄巧成拙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朱高炽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的时候,朱棣就已经准备要动手了,这简直是雷霆霹雳啊,他的目光不禁扫了一眼旁边的姜星火。 只见他一脸淡然,似乎一副毫不担忧的样子。 这个国师…… 朱高炽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愈发感慨,统治了思想界数百年的理学,自己学了将近二十年的理学,竟是如此真切在自己面前被动摇。 事实上朱高炽的感叹,才是理所应当的,在这个时代,不管是谁都会觉得理学是正统,哪怕是南京城街头随便拽个人,也肯定是这么认为的。 这年代讲究三纲五常,讲究存天理灭人欲,别管是不是灌输的,但这就是一种精神文化上的共鸣。 姜星火却知道。 在另一个历史时空里,理学就是用来蛊惑百姓、控制士大夫、影响华夏进步的东西。 姜星火的想法是——既然这东西是祸患之源,不如毁掉它! 这是理学的悲哀,也是姜星火的悲哀。 他的思想是从未来的信息茧房里爬出来的,对这个社会有着极为复杂的感受。 他想毁灭这个世界的一面,他还想保护这个世界另一面,但是……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阻止别人,甚至他连自己的念头有时候都无法阻挡。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自己想做到的,对于社会的改造。 但他别无选择,唯有前行。 至于结果,管他娘的。 所以姜星火也没打算阻止朱棣激进地废除理学,只想借助这次辩经和三座擂台的机会,给理学划上个短暂的休止符罢了。 姜星火胡思乱想之际,朱高煦也看完了奏疏。 朱高煦琢磨了半晌说道:“俺觉得按父皇说的,这理学就像是一个工具,是为了用道德解决一切矛盾与纷争,来达到政权的稳固。但是用道德来威慑,这些东西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比方说理学中最重要的一点,三纲五常,就是让天下人都明白自身的定位,依赖于别人.可俺在江南可是亲眼见了,妇孺干起纺织来,似乎还是比壮丁还要更服从、手更巧一点,一想到这么多的人被三纲五常束缚住了,未免觉得有些浪费。” 朱高煦的声音不疾不徐,因为脑袋笨思考得慢,所以只能慢慢地诉说着,但是显然,每句话都蕴含着朴素而独特的逻辑,仿佛是一柄尖刀狠狠地扎入了人心。 朱棣听着他的话,忽然陷入沉默,久久没有吭声。 他抬起头来,眼睛盯着姜星火,目光中隐约带着几丝赞赏。 “道德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律法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是重道德而轻律法,道德失效,则律法形同虚设。” “律法,这是朝廷控制民间的重要途径,若没有律法约束,天下必将混乱。若没有法度规范,官吏、百姓们的行为便肆无忌惮,不择手段。因此当务之急,是要修改在伪帝建文时期重新放宽松的律法,制定各项规矩,同时把变法的一些东西写进《大明律》里面去。” “嗯。”朱棣点了点头。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你刚才讲得很好,理学觉得道德是治国的根基,可实际上,道德并非治世之本,只是用来教化民众的。朕认为,以法治天下与道德治世,是要齐头并进的。” 朱棣的脸色忽然郑重了起来,目光灼灼望向姜星火,“学问上的事情,朕就交给国师了,但无论如何,国师要记得,道德绝非无用,朕只是要让它的作用控制在它应有的限度内,而非成为文官限制皇权的工具,所以即便是实学,也不能彻底抛弃它。朕希望大明朝,包括大明朝后继的统治者,尽量都遵循这样的原则。” 姜星火点了点头。 “你们都回去吧,朕还要处置一些奏折。” 待姜星火和三名皇子离开后,朱棣坐在那里,坐在宽阔气派的龙椅上,神色复杂地看着殿外漆黑阴暗的夜空,良久才叹息了一声。 他的眼前浮现出许多往昔的情景—— 明明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他的兄弟多,年少的皇子们,骑马射箭,嬉戏打闹,相互追逐,玩耍到深夜仍意犹未尽,便在宫门口聚集起来,看着夏日的萤火虫,兴致勃勃地吹牛皮。 而今,他和兄弟们已经长大了、老了,甚至有很多人已经死了。 一代人,又一代人。 自己的儿子们也一样,他们会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渐渐走过岁月,成为历史书中留下名字的人物,却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般肆无忌惮地玩乐了,也没有了从前的兄弟情谊。 想起小时候的儿子们,朱棣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容。 然后,朱棣的嘴角又浮起了苦涩的微笑,低声喃喃自语道:“朕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无论如何,有些东西都不能太强求,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 王霸、义利、古今,三座擂台的事情,交代给解缙解总编之后,经过《明报》的宣传,很快就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流传开来,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热门话题。 对于《明报》这个新鲜事物所报道的事情,普通人大概只觉得好奇、感慨,但对大部分读书人而言,则是一件足以引发激烈反响的大事。 虽然《明报》并没有直接说明,这件事与救出孔希路的联系,但既然地点就设在诏狱前面的一条街,任谁都看出来,这就是在拿孔希路作为最终的筹码。 很无耻,但是大儒们对此都很兴奋。 这是博取前所未有的名望的好机会,只要赢下哪怕一场辩经擂台赛,都可以立即从无名之辈,变得名满天下。 虽然镇守擂台的三人,卓敬、张宇初、姚广孝,实力都很强劲,但是文人不上去试试,谁会服气呢? 只不过,这里还有一个说法,却是要大儒们先推举出来挑战擂台的人。 当然有人看出来,这是姜星火的阳谋,是要他们先养蛊一般内耗一番,甚至激起内部的仇怨和纠葛。 但是阳谋的意思,就是你没得选。 大明朝的大儒们,大抵都是一副忠厚道学先生的模样。 在某些关键时刻,他们或许会有骨气一点,但这绝不是在对抗权贵阶层的斗争里,这个世界上是有勇敢的英雄,但大部分的人都做不了“直面惨淡”的这种勇士,所以他们的骨气,都体现在了吵架上面。 这些大儒都不是傻瓜,知道这次机会难得,万一赢了就能名震四海,扬眉吐气;输了倒也没啥损失,又不影响仕途,所以他们其实早就吵翻天了。 由于在任的官员不能参加,所以眼下京城里有资历和能力参加的人其实极为有限,而且基本上是都互相认识的,所以聚在一起商讨,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秦淮河畔的一间酒楼,已经被包场。 “让我去!我是戊辰二甲第四名!” “老夫年纪大了,让老夫去。” “你身体都这样了,不怕有个三长两短?” “哼,老夫不惧。” “这是公平较量啊,既然有能力,本就不应该畏缩退却。” “没错,就算输了也不丢人,大家都是老朋友老伙计,谁还能笑话谁?我等虽然年迈体衰,可卓敬和姚广孝,也没年轻到哪去,若不敢站出来,岂不是令人看扁?” “……” “诸位不要争吵了。” 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一名老者走了进来,此人非是旁人,正是从江宁镇赶来的高逊志。 “高太常?” 高逊志属于弃官离京,并非是建文余孽性质,所以他出现在这里,倒是没人意外。 高逊志须发皆白,但腰背笔挺、精神矍铄,作为理学大佬,又是杨荣、金幼孜等人的座师,甫一出场,话音落下,一阵纷纷扰扰之后,很快就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 “高太常资历、威望、学识都没有争议,支持高太常代表我们。” 高逊志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众多老朋友和晚辈们,最后看向一旁坐着的一位农夫模样的青年人。 这些大儒但凡考过功名的,基本都超过了二甲,或是翰林、或是庶吉士,甚至还有几位致仕的高官,虽然这些老头子平时都不显山不露水,但他们都有一套完善的理学理论和擅长的东西,而在野,意味着旁观者清,他们对整个局势的判断和把握都十分准确。 此时这些人都知道,这是明初学界想要奠定地位最关键的一次机遇,一旦错过,以后想要在大明朝的学界占据一席之地,恐怕就千难万难了。 所以,除了高逊志这种公认的强手,其他名额却是绝对不会相让的。 “你便是曹端?” 身着布衣的青年人站起来认真作揖行礼,他黝黑的皮肤和粗糙的大手,显得与周围养尊处优的大儒们格格不入。 “正是末学后进。” 曹端,字正夫,号月川,河南渑池人,十七岁遍览群书,十八岁师从宜阳马子才、太原彭宗古,博通五经,曹端如今已经是陕西河南一代毫无争议的学界魁首。 事实上,如果没有其他干扰的话,这位学术界的大佬,将会逐渐成长为被《明史》所公认的“明初理学之冠”。 但有了姜星火的存在,历史线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偏移,曹端也出现在了这里。 “既如此……那么就请诸位先生和学子做个见证。” 高逊志微笑点头,转眼望向曹端:“我听闻你自小读圣贤书,颇具仁心,年纪轻轻便已名扬豫、陕,今日老朽打算给你一个机会,参与竞争剩下的名额,不知你意下如何?” 高逊志的态度极为诚挚。 事实上,此地基本都是南直隶,乃至以南京本地的大儒为主导,若是没有人引荐曹端再有能力,也不过是在陕西和河南有点名声,就连公平竞争出战名额的资格都没有。 在场的大儒们和学子们,都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原因也很简单,出战名额,一定是最有资历、能力的大儒的。 而“竞争出战名额的名额”,则是留给各自后辈用来露脸的。 这是早已有了默契的自留地,是为了各自学术传承所必须的资源交换,怎么能让一个外人抢了风头? 曹端沉默良久,终究抬起了头:“谢老先生信任!晚辈一定尽力而为!” “哈哈,好。” 高逊志抚掌而笑,脸色欣慰。 “这个年轻人是谁?” 此时在场之中,也有许多人对曹端产生了兴趣。 毕竟,在场的众多大儒都是饱读诗书,除了儒家经典,各种各家典籍、传记、游记、杂书数不胜数,每天闲暇之余翻阅研习,所谓学富五车,自然不是空口说说罢了。 在场没有白给的,高逊志为何偏偏对此人有信心?而由于地域和信息传播的缘故,曹端的名字,他们有的人甚至从未听说过。 “高太常这是要捧杀啊。” 一个大儒摇摇头:“这个曹端,虽然在豫陕声名鹊起,但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若是让他代表士林出战,恐怕根本不能服众。” “是呀,高太常这个提议,看似是在帮曹端,可实际上却是害了他,这是一步险棋,稍有差池,就容易毁掉曹端的前程。” “不过曹端说不得也是一片赤忱之心,也值得敬佩。” …… 一些大儒在议论着。 这种事情不需要他们去劝说曹端,毕竟他们都知道,如果曹端真的愿意接受高逊志的提议,那他自己肯定不愿意放弃的。 只是这种举动,却是隐约间犯了众怒。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竟然想代表他们出战?这是狂傲?还是疯狂? 即便不是如此,光是竞争出战名额的名额,也已经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高太常,这是何故?” 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徐老。” 高逊志连忙拱手。 另一名老人蹙眉道:“老夫知晓您一片拳拳之心,可惜此人资历尚浅,年龄偏小,恐怕……” 徐老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这里面的水太深,给你一个名额,是因为你能力、资历够,但不代表你还能插手其他事情。 “不错,徐老说得有道理。” “是这个理,我也觉得曹端不适合。” 其他大儒、学子们纷纷附和道。 而听到他们的讨论,曹端则是脸色微变。 他没想到,这群平时不苟言笑、严肃异常的老儒们,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种话来。 这种情况,可以称得上是当面打脸。 只有高逊志,依旧坚持道:“我知道此事兹事体大,曹端毕竟……”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 然而,一旁的曹端却突然放下茶杯走了过来。 茶杯上的水,此时还冒着热气。 曹端神色平静,目光清澈:“诸位前辈,我愿意试试,是因为我对自己在学问上的钻研,有着绝对的自信。” “哦?” 这时候,徐老也收起了笑容:“那你可想好了,在座的诸位,同样有着这份自信。” “在下明白。”曹端抱拳道:“只是,若是在下不能担当这份重任也就罢了,若是机会就在眼前,不争取一番,实在是可惜,非是我辈读书人所为。” “那你要怎么争取?” “旦凭前辈们立个规矩。” 听到曹端这番话,高逊志忽地畅快大笑起来:“好!有勇气!那就让老夫拭目以待吧!” 徐老沉吟道:“以大欺小未免传出去不好听,便让在座几位大儒的徒弟,与你年纪差不多的,来辩一辩经义吧。” 事实上,在明代,由于之前元朝统治政策的影响,南北方的人口基数、文化教育、学术研究水平差异极大,江南和江西的中游考生,到了河南、陕西,都是能拿前几名的。 这也是为什么曹端名扬豫陕,但在座的各位艰难大儒却不怎看得起他的缘故。 所以即便是同龄,但实际上让江南大儒的门生去跟曹端较量,本身对曹端就是不公平的。 “这个曹端……胆子倒是挺肥!” 另一位大儒盯着曹端的背影看了半晌,缓缓吐出四个字:“不识好歹!” 随着徐老的命令,很快,几个穿着整齐,带着儒巾,显露出儒雅模样的男子便被各自的师长叫了过来。 “诸位。” 徐老环视周围道:“曹端虽然资质稚嫩,但在豫、陕却有文名,乃是中原一等一的人物,现在他愿意挑战你们,你们务必全力以赴,不可藏拙,否则丢失颜面的,可不止你们。” “谨遵徐老吩咐。” 这几个男子躬身行礼。 很快,一名男子便走了进来,朝着曹端作揖行礼。 “曹贤弟。” 他的语调清晰而流利,带着浓郁的江西口音:“曹贤弟在豫、陕声名远播,在下早就仰慕之至,此次前来参加荣幸之至,还请不吝赐教!” “好。” 曹端深吸口气,同样作揖行礼。 “请!”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江西籍贯的士子,就一脸不可置信地变得哑口无言了起来。 剩余的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相继上去与曹端辩经,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便一一落败。 曹端对理学的理解极为幽微深邃,甚至可以称得上颇得神妙,不仅能轻松化解他们的攻势,甚至随口反击,便让他们陷入困境。 按照辩经的规则输一次就没有机会了,所以理论上只要能一直做到一招秒,速度还是很快的。 直至最后一人曹端才略微松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水还是热的。 “心服口服。” 最后一位士子叹息。 他并不算什么顶尖人杰,但好歹也算一号人物,今日却这般轻易输在了曹端手里,这让他心情颇为复杂。 更复杂的是,刚刚他还在跟着嘲讽曹端的年纪偏小,资历幼稚。 结果呢?转眼之间,人家就将自己击败了。 “惭愧,承让。” 曹端谦虚地说道。 这时候,徐老开口:“曹端,这次你既然敢应战,便该有点自知之明。” 他的语调淡漠:“你资历太浅,纵使胜了这些弟子又如何?你能做到的,在场诸位哪一位不比你做得好?此次便当你在列位前辈面前露脸了,参与竞争名额的事情,你还不够资格。” “这……”曹端顿时迟疑了。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一句“尽力而为”,竟然引发了这样的麻烦。 不过曹端也不是泥捏的,对方即便是儒林宿老,可三番五次针对自己,若是不反击回去,难免让人看扁。 曹端放下了温热的茶杯。 “还请前辈赐教。” 半盏茶的时间过后,曹端又一次端起了茶杯。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八章 预热 三日后的清晨,诏狱附近,人山人海。 今日是“王霸、义利、古今”之辩的擂台赛,经过《明报》的宣传,这个活动在南京城早就传开了,大伙儿都想凑热闹,不仅想近距离看看平时难得一见的大儒们吵架时候的风采,还想看看孔希路这个孔圣后裔到底结局如何。 官员们被明确规定今日不许请假休沐,所以今日倒是没什么在任的官员过来,得以让这场辩论的性质更加偏向学术一些。 士子们则更是晓得这是学术界难得一见的大事、盛事,说不得跟“洛阳之辩”、“鹅湖之会”一样,是要载入史册的,故此更是天不亮就早早地就赶了过来,以图占个好位置。 辰时一过,钟鼓楼上的钟声便敲响了。 “珰——” 悠扬的钟声响起,顿时让周围的人群骚乱了起来,这是即将入场的讯号。 “咚、咚、咚!” 打着赤膊的力士,敲响了诏狱前面的大鼓。 一阵宏亮的鼓点声如同敲在人的心窝上一般震撼,伴随着这阵鼓声,诏狱大门洞开,大批锦衣卫挎刀而出,站在了诏狱门口的两边,紧跟着,数百名手中持着长枪的金吾卫迈着整齐的步伐而来,列队于左右的街道上,肃立严阵以待。 这一套流程下来,大家便意识到这次是真的要入场了。 这些金吾卫是从皇宫调过来维持秩序的,但并不阻挡大家围观,一些胆大的人跑过来看,一些人在旁边窃窃私语,还有不少人围在周围远处。 很快,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欢呼。 “来了!师道先生!”人群中响起喊叫。 诏狱附近,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缓缓驶来,车上坐着个年迈的老者,腰板笔直,精神矍铄,他看起来年龄不小了,胡须花白,身体倒是挺硬朗的。 在他身后,还跟着六个青壮男子,穿着蓝色的短衫,袖口扎着青色绸缎带,看起来颇为威风凛凛。 “这是谁?”有国子监的监生好奇来问。 “师道先生都不认识?”旁边的人嗤笑道。 “师道先生闭关多年,怕是闭关的时间比这小子岁数都大,不认识倒也正常。” 这时自有浙江籍贯的监生来解答:“汪与立,纯孝先生的门人,金华学派这一代的掌门人物,在浙江有大名,此次被公推出来作为三名挑战擂台的大儒。” 旁边少数不知道的年轻监生闻言,纷纷恍然大悟。 不是装的,是因为在这个时代,金华学派真的很有名,或许士子没听说过这位“师道先生”,但提到金华学派,那是一定如雷贯耳的。 金华学派,是南宋时期重要的儒家学派之一,代表人物是吕祖谦,金华学派在当时南宋思想界有较大影响,为浙东学派先声之一,与之前提到的叶适的永嘉学派同为浙东学派两大重要分支。 此派特点是较多地带有调和理学内部朱熹、陆九渊之间矛盾的折衷色彩,曾邀朱熹、陆九渊聚会鹅湖,讨论学术,意欲调和他们关于哲学思想的争执,也就是著名的“鹅湖之会”。 如果从理学的光谱来看,金华学派严格地来说还是偏左,也就是偏陆氏心学的,学术主旨强调“天道有复,乃天行自然之道,人之善心发处,亦人心固有之理;天道复便运行无间,而人心多泯没,益以私意障蔽,然虽有障蔽,而秉彝不可泯没,便是天行无间之理”。 而南宋灭亡之后,其他学派遭受了打击,金华学派的发展愈发壮大,“北山四先生”之一的金履祥嗯,就是曾经给南宋朝廷献策,以海路进攻元朝大都,靠围魏救赵的方法解除襄樊之围的那位,在兰溪城内小天福山开设仁山书院讲学。 由于金履祥学富五车,博通理学,造诣深邃而思惟严密,加之训迪后学,谆切不倦,因而四方学子纷至沓来,称他为“仁山先生”。 金履祥后,弟子许谦继承了其衣钵,随后金华学派传到了许谦的弟子范祖干,也就是刚才浙江监生所提的“纯孝先生”手中,朱元璋曾经向其请教过治国的道理,在洪武年间是有名的硕儒,不过距今已经亡故了二十多年了。 作为如今明初理学界最重要的学派分支之一,金华学派闭关多年的掌门人都被请来亲自出动,理学界对于这次擂台赛的重视,可见一斑。 事实上,汪与立也是跟高逊志一样,是公认只要出面,就要被选上去的人。 此时,那几名金华学派的弟子正簇拥着汪与立,沿着街巷往前面走去。 汪与立在一块大石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朝着前面的一人作揖施礼。 “高太常。” 高逊志同样还礼,而后为汪与立引荐了身边的曹端。 汪与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已经听说了曹端温茶败徐老的故事,没想到北方学术界竟然出了如此了得的一位人物。 要知道,自从完颜构建炎南渡以来,儒学便是南极重、北极轻,北方燕云、两河等胡化的地域就不说了,即便是关中、河南,也是文脉尽毁,数百年都没振作起来,反倒是南方,文脉犹存,虽然理学在元朝有些衰落,却依旧有不少学术上能挑大梁的人物。 在大明洪武开国确立理学作为官学后,南方的各大学派都开始了重新崛起,这也使得南方学术界随着一次次科举,在庙堂的影响力不断扩张即便是有“南北榜”后的政策调整,如今的北方学术界也已经没落了,别说像曹端这样能够力压群雄的人物,就是拿得出手的大儒都屈指可数。 汪与立拱手道:“后生可畏。” 曹端连忙躬身回礼:“前辈赞缪,晚辈不敢托大。” “呵呵,好一个青年才俊!”汪与立爽朗地笑道。 三人互相寒暄一番,便一同往前走去。 “拜见诸公。” 致仕的高官和学术界的大儒们纷纷侧过身避开,一个个面色凝重地还了礼。 高逊志环顾四周,朗声说道:“今日乃是道统之争,吾等虽学识浅薄,但却欲奉献绵薄之力,若对吾等三人代表理学界出战有意见者,现在还可及时提出。” 听着高逊志慷慨的陈述,众位大儒沉默不语。 片刻后,才有一位前翰林院编修轻咳一声,道:“高太常,兹事体大,非同寻常啊。” 这是还在提醒高逊志,怕曹端关键时刻掉链子。 高逊志似乎没听懂,他抬起了头:“义之所在,不得不往。” 这位前翰林院编修皱起眉头,似乎想劝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因为在场不乏聪慧之人,很快就看透了其中的含义。 在场都是饱读诗书的人,对高逊志的话,自然心知肚明,不禁面面相觑。 今日第一场就是“义利之辩”。 何为义? 义是孟子思想的中心,强调理想,强调在不同的境遇下能做到以义为本,确立舍生取义的人生目标。 而道统,无疑就是这些理学家不得不维护的“义”。 义之所在,曹端赌上一切来维护,不仅是“不得不往”,更是“非往不可”。 而从事功源头的王安石,到二程,再到继承二程学问各一部分的朱熹和陆九渊,都重视义利之辨,宋儒受到孟子义利观的影响,希望将义利问题作为道德修养的标准,从而能够恢复三代之治,重建合理的庙堂秩序。 放在今天的变法之争的背景上,更显得矛盾尤为尖锐。 此次辩论,争辩的不仅仅是学术,更是庙堂未来走向在道统上的正确与否。 —————— 这个时间段,距离开始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大约在辰时一刻左右,一侧的楼上突然出现了一道赤金色的身影,正是永乐帝朱棣。 随行的还有一些宦官,他们捧着许多器具,便是痰盂、香炉等物,一般用不到,但是按礼仪规定必须带着。 朱棣穿着赤金色龙袍,头戴冕冠,脸庞刚毅,端坐于椅上。 他一出现,便引得全场哗然。 皇帝竟然亲临现场! 大量百姓涌了过来,跪伏在地,高呼万岁。 朱棣虽然登基的时间不算太长,却已经有了几分天子之威。 “平身吧。” 朱棣挥了挥手,让众人起来。 他扫了周围环境一眼,又看了被选出来的三个人一眼。 “朕听闻,今日在此,头一个辩的是‘义利’二字?” 他说话时语气平静淡漠,但是却令人生畏。 “父皇圣明,正是如此。” 朱高炽连忙说道。 “义利之论,所出甚早,《易·文言》有云:利者,义之和也。” “可有什么说法?” “自是有的。” 朱高炽解释道:“义与利,虽判名为二,却又可融而为一,乃‘二而一、一而二’之关系,而融合之要隘,又在于‘和’。利,乃各种事物的中和、协调,彼此不相矛盾、而无龃龉,反《周易》而用之亦可《墨子·经上》日:义,利也。” 朱棣微微颔首:“诸子百家倒是讲求个求真务实的,利,就是润滑之剂,义,就是做事之名。朕奉天靖难,‘清君侧、靖国难’是名,与尔等富贵是利,如此而已。” 今日跟在他身边的都是近臣、勋臣,诸如“二金”和魏国公、定国公、成国公、淇国公等人,此时自然只有点头的份.刚袭爵定国公的徐景昌,脑袋都跟小鸡啄米似的了。 “《周易》、《墨子》不讳言利,而着意于义利之内在调和,此不待多言。后至孟子,始倡义利之辨,孟子谏梁惠王:何必日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由此将义利截然为二,义利之辨,自此而兴汉之董仲舒,更直言: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若董仲舒尚义黜利,亦大体不差,然义利之间,判然而不合,自汉朝以后,已经形成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朱高炽这回学聪明了,只陈述客观事实,不加自己主观判断,而且把所涉及的东西严格限制在宋代以前。 朱棣没说什么,三个皇子都在身后一字排开,接着,朱棣命人都给上椅子,然后坐在椅子上,闭眼养神,显然是等待吉时的来临。 —————— 而在城内某一处,那座废弃大宅里,一名年纪较大的男子,正在和几个中年男子,商议着什么。 这男子穿着灰布长衫,胡须虬结,神色凶狠,看着不像文人,倒像是个将军。 他问道:“刺杀伪帝的计划准备的怎么样了?” “回禀暴公,已经准备好了。”一旁有一名中年男子低声回答道。 “很好。” 暴昭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我们要的就是这一次机会,本来以为要等到太祖高皇帝的忌日之后,没想到姜星火给了我们机会,伪帝竟然会亲临现场,只要杀死了伪帝,大明的江山就有机会重新回到陛下的手中。” “不错,伪帝的两个儿子内斗的厉害,朱高炽是嫡长子但没有军权,朱高煦有军权可法统不正,一旦伪帝身死,那么朱高炽定然是斗不过朱高煦的,而朱高煦不过是一介莽夫,定然会惹得天怒人怨、义军蜂起,再加上天气炎热,北军不耐酷暑,自然会如金人、蒙古人一样退却北返,到时候陛下只需一纸檄文,江南便可光复,随后徐徐图之,则燕逆可灭矣!” “朱高煦固然是有勇无谋之辈,可他背后的姜星火却委实不可小觑,此乃世所罕见的大奸大恶之人,亦需除之而后快!” “可惜今日姜星火并未露面,不知道其具体位置所在,我们人手又少” 听着属下的议论,暴昭挥了挥:“姜星火不过是伪帝的幸臣附庸而已,没了伪帝姜星火又算什么东西?自不必去管他,专心刺杀伪帝便是了。” “暴公高见!” 众人纷纷说道。 暴昭又道:“最后检查一遍,到时候一声令下,就让儿郎们动手。” 他沉吟片刻又叮嘱道:“这件事始终是秘密进行,火药和军弩都是之前转运出去的,在账上查不到,按理说是天衣无缝,但如今缇骑四出,你们千万不要泄漏出去一丝一毫,否则咱们谁也别想活命。” “愿随暴公赴汤蹈火。” “只要能够报效陛下恩德,区区性命,算得了什么。” 众人齐齐应诺,纷纷告辞离去。 等到人散尽,暴昭才独自留了下来,负手踱步到墙角,用更漏看了看时辰。 他在这里呆了很久的时间,因为担心被锦衣卫察觉,始终未曾出去,目前刺杀计划一切顺利,但仍旧不能掉以轻心。 暴昭抬头仰望天空,喃喃地念叨道:“今日便是伪帝驾崩的日子啊.” 他忽然想到了当初,太祖高皇帝驾崩时,宫廷发丧,整个京师的气氛肃穆庄严。 暴昭叹息了一声。 自李景隆这吃里扒外的畜生献了金川门投降后,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一直隐姓埋名,与旧部潜藏在南京周围。 甚至他不都敢回乡祭奠老母,怕被人认出来,只能移孝作忠。 毕竟,手里还有些真定大营带出来的铁杆兵卒的他,已经是这些建文余孽最后的主心骨了。 不过暴昭现在之所以决心行动,是因为随着姜星火的变法逐步进行,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变法见了成效,百姓得了实惠,民心正在日复一日地逐渐远离建文帝,倒向永乐帝。 他曾立誓,绝不投降伪帝,而且他自幼饱读诗书,颇通兵略、政略,如今自信可凭借智慧和武力搅乱局势。 只要乱起来,建文帝就还有机会,毕竟距离建文帝失踪,仅仅过去了不到一年,江南的民心,还尚未全部丢失。 除了民心这个因素外,便是暴昭已经察觉到了,老对手姚广孝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存在,有不少建文余孽被抓捕,虽然由于他采取了单线联络的方式,组织网络并没有被大规模连根拔起,但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暴昭深知自己这种潜伏方式,随着伪帝麾下特务机构的逐步加强,迟早有被识破的一天,因此他决意冒险一搏,趁着伪帝离开皇宫前往观赛时,先将伪帝斩杀于此,若能成功,便有翻盘之机。 他相信自己这一次,依靠智慧和武力,定能刺杀伪帝,重振旗鼓,恢复朝纲,将江南被变法逼得无路可退的士绅拧成一股绳。 暴昭站了许久,似乎已经做好了决断,随后匆匆离开了此地。 —————— 当第三种乐器,也就是铜锣的声音响起的时候。 第一场擂台赛“义利之辩”正式开始了。 与军中比武、民间相扑类似,都是高台,但两侧都垫了木质的梯子,免得有年老体衰的大儒上不去。 同时考虑到整体年龄,倒也没有毫无人性到让双方的辩手顶着夏天的大太阳辩论。 而是立了两个伞盖,下面又铺了团垫。 这是自魏晋南北朝以来,清谈论经的标准陈设。 这时候,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两侧的汪与立和卓敬的身上,能被选出来进行第一场辩论对决,他俩都是今天的热门人物,刚一出现,就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听说这回请来的是金华学派的掌门师道先生?”有人小声议论道。 “是啊,这位师道先生在浙江德高望重,洪武朝的时候,乃是最顶级的理学泰斗之一。” “那卓尚书是他的对手吗?” “那你就小瞧卓尚书了吧?卓尚书可是少时便聪颖绝伦,博学多才,洪武二十一年的榜眼,解缙未出名的时候,便是大明第一才子!” “呵呵,那又怎么样,辩经比的是对经义的理解,又不是比诗文策论。”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今天这第一场比试的胜负,这场比试,甚至关系着他们这个月的生活费。 是的,作为这种预热足够的擂台赛,怎么可能没人下注呢? 虽然事先只知道三名守擂人是谁,不知道挑擂人是谁,但其实有资格代表理学上去辩经的大儒就那么几位,猜也能大概猜出个范围来,所以当不久前名单公布,是“汪与立、高逊志、曹端”三人时,各家赔率马上就出来了。 目前汪与立和卓敬的赔率基本上是六比四浮动,各家不同,但大同小异,总体来看,还是金华学派的这位老牌大儒更被人看好一些。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两位主角登场了。 “这位就是师道先生。” 一袭蓝色长衫,头戴纶巾,脚踏布履的老者缓步登上高台,引起下面一阵骚动。 “卓尚书!” 卓敬的白发用黑色的四方巾束于头上,身穿长衫,背负双手,气定神闲地从另一边的木质梯子上走来,仿佛要赴宴般悠然,令人忍不住赞叹。 “风度翩翩、气度俨然,果然不愧是国朝顶级大员。” 汪与立先作揖行礼。 “金华学派汪与立,见过卓公。” 卓敬亦拱手还礼:“卓敬,见过师道先生。” 双方互相见礼完毕,相对跪坐在地面的团垫上。 作为守擂人,卓敬本可以率先发言诘难,但他并没有选择这么做,而是以一个陈述式的开头选择开启这第一场辩经。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义利之辨,儒家之本也,请赐教。” 这相当于卓敬主动把先手让给了汪与立,谁都知道辩经就是一招见胜负,如此一来要么是卓敬对自己有极度自信,要么就是真正的君子风度,这不由得引起台下一阵赞叹。 古之君子,莫过如此。 然而.现场并没有人想过,守擂人有输的余地。 当然了,有输的余地不代表要故意去输,尽最大能力来辩论,还是有必要的,否则输的难看,也给变法派丢脸,更是会动摇在民众心目中的信念。 面对卓敬的踢皮球,汪与立并没有长考,而是果断地说道。 “道德即治平之准绳,自先秦以来,乃诸家政治理想之核心,其中尤为重要者,便是义利二者,义利之辨,虽只是学术层面的探讨,但于国计民生,关系甚大,可不慎审哉!” “在下请问卓公,何谓‘故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 ps:先别骂,要查很多资料,明天发大章,一口气看。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九章 杀招 南京,下关码头。 李景隆看着眼前纵横交错的内河方底帆船的桅杆,和那些在码头上忙碌的搬运工人,虽然只是离开了短短几个月,心中却不禁升起了许多感叹。 许久不见,也不知道姜星火怎么样了。 而船上日本使团的今川了俊、雪舞樱等人,虽然只抵达了南京短短一段时间,但通过码头一角,他们已经见识到这座城市繁华的一面,而且还能亲身体验到那种与众不同的气氛。 雪舞樱站在船上眺望岸边远处高大的烟囱、密集的房屋以及东方那连绵起伏的钟山,不由感慨万千:“想不到世界上居然真的会有如此繁华之地!” 李景隆的嘴角挂着矜持的笑容,心中却暗自鄙夷,日本蛮夷的公主,也就是这个见识了。 不过倒也不怪他们,毕竟现在的日本跟大明比起来,确实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景隆左等右等,船都要通过狭窄的航道进入码头了,却始终没有看到迎接他的队伍,不禁心中暗自生疑。 李景隆可是记得很清楚,朱高燧明确地告诉他,朱棣在镇远侯顾成来听的那节课的最后,亲口说过‘朕会亲自去南京码头迎接载誉而归的曹国公’,而且,只要他圆满完成出使日本的任务,过去跟朱棣的种种芥蒂,朱棣都将一笔勾销。 “莫不是走错码头了?” 李景隆眼看着码头上并无人迎接他,脑海里竟是闪现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南京确实还有几个码头,譬如北面他刚刚经过的燕子矶码头,但那里已经成了军用的码头,除此之外,南面在雨花台西南方向临江也有一个小码头,唤名三山矶码头。 但无论如何,堂堂百官之首的曹国公载誉归国,也不可能让他去三山矶码头登陆吧? 可眼前下关码头没人迎接,却委实有些诡异了点。 “阿大,你去带人看看怎么回事。” 李景隆不想在今川了俊面前丢脸,他沉住了气,仿若无事般淡然地吩咐曹阿大。 曹阿大带着几名家丁家将,放下小舟上了岸。 李景隆抓着围栏等了片刻,才看到曹阿大气喘吁吁地带着一纸邸报似的东西飞奔回来。 爬上了船只,曹阿大顾不得抹去额头的汗水,连声说道。 “家主,有、有人迎接的,礼部的右侍郎宋礼带着一些勋贵在码头迎接今、今天是个大日子,陛下确实有事情,与很多重、重臣都出席了。” “宋礼?” 李景隆皱了皱眉,他对此人的印象,还是以前的刑部员外郎,属于中级官僚,怎么短短大半年不见,就一跃而升礼部右侍郎了? 看来朝中的局势,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今川了俊等人没有说话,但是好奇的探寻眼神却显露无疑。 很显然,他们知道李景隆在朝中独一无二的地位,也明白今日没有重要人物来迎接很不正常。 “什么事情?” 本来就胖的曹阿大经历了日本之旅,更是胖的跟个热气球一样,刚才强撑着一口气说完,此时已经是累的半个字都说不出了,只能把手里的《明报》递给了李景隆。 李景隆劈手夺过印刷粗劣的报纸,自动跳过了国债发售、广告、等版块,一目十行地阅读了起来。 “南孔的家主被锦衣卫关在了诏狱里,设下了‘王霸义利古今’三座擂台,要理学界的大儒前来挑战.在任的文官不许休沐,这么说,陛下是带着近臣和勋贵武臣去观看了?” 可是,辩论的人里并没有姜星火,姜星火却是说好了一定会来接他的。 —————— 与此同时,暴昭刚刚离去的废弃大宅。 两队锦衣卫从左右街角悄无声息地出现,前排的锦衣卫举着藤牌提着刀,缓缓靠近了大门,而后排的锦衣卫则举起了军用钢弩。 锋锐的箭矢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寒芒,锦衣卫的弩手们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大门,他们是奉旨行事,只要是里面的人,都可以将其当场射杀。 “指挥使,根据线报,目标就在里面。” 曹松来到纪纲的身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 在曹松的身后,一个男子被堵着嘴巴挟持着,赫然就是刚才在暴昭身旁叫嚷着“愿随暴公赴汤蹈火”的那位。 纪纲点了点头:“宅子后面和侧面的队伍都到了吗?” “都到齐了。” 纪纲重重地一挥手,曹松吹响了哨子。 前排的锦衣卫们撞开大门,还不待烟尘散去。 “第一排,放!” 随着百户的命令,第一排的锦衣卫弩手扣动了机括。 “嗖、嗖” 数十支利箭如雨点般朝着大门后面的空地飞射过去,然而却并没有任何惨叫声传来。 几乎是差不多的时间,其他方向数队锦衣卫或翻墙、或破门,涌入了这座废弃的大宅。 纪纲扑了个空。 “怎么回事?” 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在永乐帝面前露个大脸的纪纲,暴怒地一手揪着叛变的建文余孽的衣领,另一手上的绣春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右侧大动脉上。 那中年文人汗毛倒竖,既不敢挣扎怕自己割了自己的血管,又不敢不说话,只能“呜呜”地叫着,用希冀的目光看着纪纲。 曹松摘下了他嘴里塞的那团松江棉,那人小口喘息着,连忙说道:“纪指挥使!你听我说!暴逆刚才就在这里!我离开了马上来找您的!就这么一个折返的工夫!他没跑远,你接着搜!肯定能搜到!” 纪纲挥了挥手。 那人被拖下去前还在不停地喊着:“纪指挥使,伱信我!你信我啊!” 大约是嫌他聒噪,曹松疾走两步,又把那团松江棉塞回了他的嘴巴里。 “指挥使。” 就在这时,有个小旗面色凝重地从房间里出来,手上拿着一张信封。 上面赫然写着——纪指挥使亲启。 纪纲刚接过信封,却又觉得不妥,避开了几步,让另一个手下拆开,锦衣卫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里面的信纸没有涂毒,只有短短的几句话。 “不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 看着最后的“暴昭之印”,纪纲面色大变。 “得赶紧回去。” 曹松接过信纸匆匆浏览,作为特务世家出身,他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做出了判断,他拦住了纪纲:“指挥使,快马去诏狱报信也来不及了。” “那怎么办?通讯烟花说不明白什么意思。” “用海东青!锦衣卫不是新配了大宁那边驯养的海东青吗?” 纪纲猛地一拍脑门。 “对对对,你不提我都把这茬忘了。” 纪纲一边唤人,一边匆匆写下一张字条。 不多时,一名跟在队伍后面专门负责驯隼通讯的大宁系边军出身的锦衣卫,就带着一只神俊的海东青来到了此地,他把纪纲的纸条塞到了绑在隼腿上,用特殊的沟通方式告知了海东青此行目的地的方位。 这种通讯方式,目前只能固定降落在城中的几处要害所在,其他地方,还做不到随处降落。 但由于诏狱作为重要地点,里面同样有训练好的降落地,所以只要海东青到了诏狱,里面的驯隼人员就能飞速告诉诏狱外面的永乐帝等人。 不远处的茶楼二层,乔装打扮后的暴昭,正在凭栏饮茶。 他看着“扑棱棱”飞上天穹的海东青,神色莫名。 暴昭身边已经换了一批人,全是模样精悍的壮士。 “果然有叛徒!” 旁边的人操着河北口音,咬牙切齿地说道。 暴昭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笑了笑: “一群想当然之辈,我早就料到他们不可靠,正好将计就计。” —————— 擂台之上。 处于擂台西侧的卓敬望着隐藏在云层中的初升朝阳,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汪与立为第一次出手所选择的“故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的这句话,非常的巧妙。 显然对方出山后,是对当下学术界的种种思潮和争论,有着起码的了解的。 因为这句话并非出自孔孟,而是出自荀子,颇有点“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意思.你们变法派的大儒们不是主张把荀子抬回儒家五圣里面吗?那好,我开头就用荀子对于义利的观点来反驳你们。 能驳回来你们心里也得堵挺慌,因为你们否定了自己人为抬高的荀子的观点;要是驳不回来,那好,我就直接就赢了。 事实上,这句话正是荀子的义利观核心之所在,出自《荀子·大略》。 原文是: “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虽尧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义也。 虽桀纣不能去民之好义,然而能使其好义不胜其欲利也。 故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上重义则义克利,上重利则利克义。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士不通货财。” 意思就是义和利是人必有的两面,尧舜也不能让百姓不去追逐利益,但能让他们追逐的利益不战胜道义,桀纣则反之,所以说“义”能战胜“利”就是治世,反之亦然。因此,天子不应当在意财物多少,诸侯不应该谈论利害. 荀子大部分思想是符合变法的,但这条被单捡出来,那就是汪与立在拿荀子来赤果果地打变法派的脸。 不过,卓敬是何许人也,作为大明第一才子一代目,他可谓是遍览群经,很快就找出了应对之术。 你不是拿荀子来说事吗?好,那我直接拿“北宋五子”说事。 论断章取义,单独拿出对方所倾向的先哲的某一条话语来辩驳,谁不会呢? 卓敬淡然开口道: “故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此言自有解法,不需我来解释,先贤早有定论。” “横渠先生有言,利之于民,则可谓利。利于身、利于国,皆非利也。利之言利,犹言美之为美。利诚难言,不可一概而论故为政者,在乎足民,使无所不足,不见可欲,而盗必息矣。” 这句话出自“北宋五子”之一的张载,意思是利对于百姓来说是利,但是对于士大夫和国家来说,都不叫做利,是不能混为一谈的,所以说当政的人,只要恰当地满足百姓的欲望和利益需求,那么就不会存在社会混乱的现象。 用来解答汪与立的问题,就是说“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这个说法是不对的,最起码来说是太过于绝对了,如果二者基本相等,不需要谁战胜谁,那么就不会出现乱世。而且对于百姓、士大夫、国家这三个群体来说,同样是“利”,但含义不同。 这里面需要额外提一句张载说这句话的时代背景,毕竟哲学观念都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进步的,如果不提具体的时代背景就拿北宋的人说的话跟春秋战国时期的人说的话进行对比,那就等同于刻舟求剑,是毫无意义的。 北宋时期,商品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三冗问题愈发严重,社会问题和外部压力造成了我铁血大宋急需大笔钱财来养数以百万计基本毫无用处的厢军和官员,并且向每一个邻国支付每年不断增加的岁币。 简单的来说,就是搞钱的压力太大了,所以得先修改一下传统的道统理论,毕竟要是大家天天言义不言利,耻于搞钱,搞钱不道德,那怎么过日子呢?义是没法当钱花的。 所以北宋时期的“义利之辨”开始了,张载作为关学掌门人,屁股站在了支持搞钱的这一方,也就有了刚才的那番话。 回到正题,卓敬以“北宋五子”的话语来回敬汪与立,从立题到立意,可谓是无懈可击。 而且虽然理学通常主张“古人胜今人”,但荀子这个教出了韩非、李斯两个徒弟的古人,在儒家体系里显然是有点特别的,所以汪与立也不好说荀子就比理学创始人之一、孔孟道统传人的张载更对,否则《明报》断章取义一下,明天头版头条就成了 ——“金华学派掌门人师道先生认为荀子远胜孔孟”。 听着台下的一片喝彩之声,汪与立闻言面色不变,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他本来就没指望靠着刚才的出招直接秒杀卓敬这种级别的大儒,若是卓敬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或者没有相对完美的解法,其实才是怪事。 毕竟,义利观是儒学的核心命题,都被各个学派在上千年的时间里吵烂了,说句夸张的比喻,正反双方辩手的答案若是写在纸上,怕是比鹅湖里的水都沉。 他静静地等待着卓敬的回合发起。 卓敬看着跪坐在当面的汪与立,轻轻开口说道。 “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 欲可言乎?曰:欲者人之情,曷为不可言? 言而不以礼,是贪与淫,罪矣;不贪不淫而曰不可言,反人之情矣。 孟子谓‘何必曰利’,激也,焉有仁义而不利者乎? 吾幸蒙太祖高皇帝拔擢,跻身于庙堂迄今已有十五年矣。 太祖高皇帝曾与吾言:食不足,心不常,虽有礼义,民不可得而教也。 今乡里愁叹之声尚犹未息,百姓常有冻饿之虞,岂非太祖高皇帝未曾施仁义于天下乎?” 卓敬的反击,是在说利和欲都是正常该谈论的,光说利和欲,而不以礼规范,那么其实是违反人之常情的,所以孟子说“何必曰利”是过激的。 而下半段则是拿亲身经历举例,老朱跟卓敬说过,“老百姓没吃的,就算有礼义也白扯,教化不了”。 嗯,看得出来,这句话确实是老朱能说得出口的,毕竟他是有切身经历的,一家人基本都被饿死了,自己也差点饿死,饿死的时候,礼义确实没法当饭吃,所以老朱朴素的治国理念里,对于这一点看的很清楚,反复地给身边的近臣提及,属实是好心。 然后卓敬又问,如今百姓经常受冻挨饿,叹息声从未停息,难道是老朱没有给天下施仁义吗? 话里话外拿老朱来当挡箭牌,可谓是跟铁铉在济南拿老朱的牌位来阻止朱棣攻城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这也确实是老朱一贯的治国理念。 此言一出,汪与立顿时脸上一黑,心头暗道好一个无耻小人,我枉当你是君子。 这怎么反驳?难道要说老朱是错的?命不要了? 朱棣自己说老朱错了不要紧,可你一个外人要敢当着朱棣的面这么说,我看你是嫌自己家里的族谱太厚了。 汪与立陷入了长考。 楼上,朱棣听了层层转述的话语,和善的笑了笑。 只见朱棣向身后的朱高炽问道:“你觉得卓尚书能赢吗?” “不好说。” 朱高炽诚实地说道: “义利之辨儒家从董仲舒开始,便是强调‘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从西汉到北宋,主流的定义都是说要‘重义轻利’,而非绝对忽视‘利’,或者‘义’与‘利’相对立如果汪与立拿之前的说法,避开纠缠,寻本溯源,是有机会扳回来的,如此一来两个回合的试探算是结束了,汪与立很有可能出杀招,接下来万一卓尚书接不住,就有可能会输。” 在儒家传统的义利观,也就是汉儒的主要观点,从《盐铁论》(在西汉昭帝始元六年召开“盐铁会议”,以贤良文学为一方,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另一方,就盐铁专营、酒类专卖和平准均输等问题展开的大辩论)以后,就是“义利两有”,但是“重义轻利”。 也就是说,汉儒既承认人们追求利益的合理性,但同时主张对于人们追逐利益的行为通过道德的准绳来评价,同时要求儒士“耻于言利”.汉儒还是相对务实的,不拦着人们搞钱,但是对搞钱不给予高评价。 朱棣微微蹙眉,反问道:“那你的意思是,北宋以后,‘义’与‘利’相对立?” “是。” “为何?” “啊这.” 还能因为啥? 当然是因为完颜构建炎南渡以后,抛弃父兄,以“莫须有”的罪名冤杀岳飞,签订了《绍兴和议》,宋金两国东以淮河中流为界,西以大散关为界,从此“南自南,北自北”。 如此一来铁血大宋的三冗问题就被神奇地解决掉了,而偏安一隅的南宋财政情况极大富裕,而南宋的理学家们不需要面对搞钱的压力,自然就可以重新站在道德高地上对着“利”指指点点,甚至将“义”与“利”、“天理”与“人欲”彻底对立起来。 至于燕云、两河、关陕、中原、山东、淮北等地的汉人百姓,都说了“南自南,北自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陈亮想倡导事功之学,收复中原,那我一定要把你驳倒、驳臭。 哦,忘了说了,辛弃疾那首著名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里面的“陈同甫”,就是事功之学也就是实学的代表人物,陈亮。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梦里想去吧。 所以,汉唐-北宋-南宋,关于“义利观”的思想脉络转变,便已经是一目了然了。 汉唐的主流是“义利两有,重义轻利”;北宋有张载主张“利之言利,犹言美之为美,不可一概而论”,也有二程主张“和于义乃能利物”;到了南宋朱熹则是极为偏激地主张“君子只见得义,小人只见得利”。 而这一切哲学思想的转变,都是因为时代背景不同而产生的,与时代的经济条件密不可分。 事实上,当“义利观”的转变与时代的经济条件紧密结合的时候.难道不已经是一种答案了吗? 等朱高炽给朱棣解释清楚的时候,汪与立也终于结束了思考。 一滴汗水从他的额头滑落,坠落在团垫上晕染开来,汪与立的脸色已经有些微微发红了,老年斑显得异常刺眼,显然刚才的思考耗费了他大量的脑力。 事实上,辩经跟围棋是极为相似的,国手对弈,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绝非妄语,而像汪与立和卓敬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相对跪坐辩经,还是在万人瞩目的环境下,对生理和心理更是双重考验。 不过卓敬的优势是,他比汪与立更年轻,身体素质更好。 汪与立八十多了,他“才”六十多。 汪与立缓缓开口,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二程有言,大凡出义则入利,出利则入义,天下之事,惟义利而已太祖高皇帝固然德被四海,天下赤子莫不感其恩德,然和于义乃能利物,岂有不得其宜,而能利物者乎?人皆知趋利避害,圣人则更不论利害,义当为与不当为,便是命在其中也。” 前面的意思很简单,不用翻译,唯有汪与立的最后一句话,引用自《朱子近思录·卷七》第二十六条,原文是:“孟子辩舜、跖之分,只在义利之间。言间者,谓相去不甚远,所争毫末尔。义与利,只是个公与私也。才出义,便以利言也。只那计较,便是为有利害,若无利害,何用计较?利害者,天下之常情也。人皆知趋利而避害(后续同上).” 这里要注意的是,大儒辩经,引用的先贤话语绝不是随便引用的,不是说觉得哪个应景,就用随便拽一个,而是在回答得体的同时,都有着更深层次的涵义作为给对手挖坑的陷阱,如果对手水平不够品不出来,无法在回答时及时避开,那么下一个回合,这个陷阱就会马上变成杀招。 汪与立之所以引用朱熹的话,是因为朱熹引用了孟子关于“舜、跖之分”的话,而为什么孟子的话很重要,稍后再解释,先说朱熹这句话的主旨涵义,也就是朱熹把重点放在了“间”上,朱熹认为这个“间”,说明舜、跖二人相距不远。 意思是说,孟子对于义与利的关系区分的并不是很远,一般情况下对于义、利二者的判断,只能表明了二者是同时存在于人心,因而说天下之常情是俗人的通用标准,而圣人则从不计较利害,也就是在义与利之间不做计较。 换言之,就是巧妙地用朱熹的解释,绕开了卓敬拿老朱当的这面挡箭牌。 所以翻译结束,汪与立是想说,像大明太祖高皇帝这样的圣人,凡事只以“当为或不当为”而定,从不想“利”,因而虽然太祖高皇帝说了“利”,但这个“利”其实不能狭隘的理解为利害,只是他作为皇帝要当为,所以才说。 另一侧的观众席。 “原来是这个意思。” 经过了曹端的解释,之前惨败于他手里的江南士子,方才恍然大悟,而后愈发惭愧了。 “若非您的讲解,我恐怕根本听不明白师道先生话语里的深刻含义。” 另一名士子感叹道:“那是自然,也就是师道先生处惊不乱,卓尚书的提问太过凶险,有些小人之心了,毕竟陛下就在旁边看着,若是稍有不慎,无法完美地绕开太祖高皇帝,给出合理的解释,恐怕陛下一怒,金华学派都会化为齑粉。” “师道先生的机锋非止如此。” 同样在下面观众席休息的高逊志冷不丁说道。 “还有别的含义?”这回连徐老都有些惊讶,因为他也仅仅想到了曹端刚才那个维度,没意识到这里面还有更深的涵义,而徐老看着曹端毫不惊讶的样子,心里更是升起了几分异样的情绪。 曹端是在不懂装懂,还是他早就看透了,只愿意恰到好处地解释一层涵义以免显得自己太过优秀,引来更多地妒忌? “当然。” 高逊志资历够深、地位够高,他不在乎这些装逼就完了。 他淡淡地解释道:“孟子所说的舜、跖之分,有个典故想来你们都听过,也就是孟子说,闻鸡而起,孜孜不倦行善的,是舜一类的人;闻鸡而起,一刻不停地求利的,是盗跖一类的人。因而孟子说,二者只在义利之间。” 这不是什么生僻的典故,在场学理学的,当然都听过,所以他们显得有些费解。 “您的意思是?” “这是孟子说的。”高逊志看似说了一句废话。 “那又怎样?” 见众人实在愚钝,曹端闷声解释道:“道统。” 当曹端开口后,方才有聪明人陆续明白了过来。 道统! 这里便是说,孟子地位提高并非宋儒搞的,而是中唐的韩愈搞“古文运动”为了恢复道统,重视《孟子》一书,主张提高孟子的地位。 韩愈首次提出了儒家的道统思想,原文太长,简单来排序就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而孟子死后,道统失传。 到了北宋,庆历新政与熙宁变法不同,虽然庆历新政的时间更短,但范仲淹和欧阳修是有水平的,他们开始急剧地抬高孟子的地位,来统一当时理学诞生前的混乱思潮。 而理学继承了韩愈的“孟子道统论”,王安石更是将孟子政治地位提高,亲手把孟子抬进了配享孔庙的行列。 所以,汪与立给卓敬挖的坑,就是等着卓敬顺着他的话反驳孟子的说法,从而把道统论抛出来压人的同时,再以王安石变法来隐喻今日姜星火主持的永乐新政,后续的杀招,一定是藏在这里面的。 当然了,汪与立的杀招到底是什么,高逊志和曹端也很难猜出来。 但毫无疑问的是,第一场辩经擂台赛,经过漫长的互相试探、较量,马上就到了杀招见胜负的时候了。 就在这时随着天边的海东青落地,几名锦衣卫从诏狱里疾驰而出,随后慌张地弃了马,通报之后,直接登楼觐见朱棣。 “陛下不好了!” 前来汇报的锦衣卫百户举着手里的纸条,汗水已经快要把自己浸润的模糊了,等他登楼见到朱棣的时候,嘴唇都在剧烈的哆嗦着。 “怎么了?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朱高燧训斥道。 锦衣卫百户脸上的笑比哭都难看,他刚要开口,就被朱高燧示意噤声,来不及解释什么手里的纸条直接被朱高燧夺了过去。 朱高燧匆匆浏览一眼,登时面色大变。 “父皇。” 朱高燧贴在朱棣的耳边说了几个字,朱高煦隐约听到了“火药”,但朱棣的面色却极为沉稳。 出乎朱高燧的意料,朱棣只是叉着腰轻蔑的笑了笑。 “暴昭的这点伎俩,你就被轻易唬住了?他在真定大营四年,与我们作对了四年,用的同样的伎俩还少吗?” “派人去搜,这栋楼宇和周围的楼宇,锦衣卫早就提前多少天检查封锁好了?地下也扣了数口大瓮日夜窃听,就算有火药,又怎么可能在我们脚底下?” 朱棣最后下了结论:“这定是调虎离.” 话音未落,忽然远处的一间平房民居传来了“嘭!”地一声巨响。 紧接着,无数砖石迸溅而出,一股黑烟升起,没造成什么杀伤,但是造成了规模巨大的混乱。 卓敬的沉思被打断,他知道汪与立拱手把主动权让给他一定是别有算计,要以守代攻,而且有绝对的信心守下他让给自己的回合后,一击制胜.所以卓敬分外小心,一直在思考,已经隐约猜度出了汪与立有可能的几种选择。 但眼下周围的观众被远处的爆炸声所震撼,现场出现了严重的混乱,卓敬不得不中断了自己的思考,他倒也没跑,这种情况卓敬依旧保持了清醒,或者说,这么拥挤的人群,既没必要跑,跑也没用,自己这老胳膊老腿,跑了反而容易被踩踏致死,高台上才是安全的。 而对面的汪与立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意思,竟然一点都不慌,反而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 “父皇,没事吧?” 楼上,朱高煦以一种旁人看来极为夸张的姿势,一手抓着梁柱,一手牢牢地护住了朱棣,房屋的梁柱在他手里就跟公交车的扶梁一样。 “没事。” 朱棣拍了拍脸上的灰,也很冷静。 枪林箭雨里打滚一辈子了,这点小动静算什么。 朱高燧拉起被爆炸声吓得坐了个屁股墩的大哥,焦急地请示道:“父皇,这里不见得安全,要不要先回宫?” 身后的近臣和勋贵们也都投来了含义相近的眼神。 “蠢货!” 朱棣一脚踹了过去,朱高燧灵巧的跟个猴子一样躲开,朱棣的脚在好大儿的肚皮前停了下来。 朱棣气呼呼地说道:“这就是暴昭故意制造的混乱!” “这栋楼宇和周围的楼宇全是锦衣卫的产业,他暴昭有这个能耐潜入进来,埋上几千、上万斤火药吗?你当锦衣卫是瞎的吗?” “那” 朱高燧很快反应了过来,不确定地问道:“暴昭真正的杀招,是埋在了我们回宫的路上?他是为了逼我们回宫?” “当然。” 朱棣冷哼了一声,迅速下达了旨意。 “一、派原封不动的车队,现在马上回宫。” “二,让辩经继续,安抚百姓情绪。” “三,老三你穿朕的衣服,坐在朕的位置上,让窗外的人看到。” “四,老二带队在车队周围拉网,准备抓捕逆贼。” —————— 茶楼内。 手下禀报道:“暴公,伪帝的銮驾动了,而且窗户里的人虽然穿着龙袍,但一定不是伪帝,有眼睛尖见过伪帝的兄弟确认过了。” 暴昭笑了笑,只是摇头。 “你们不了解朱棣,他一定还在茶楼里。” “那设伏的兄弟岂不是?!” 手下们面面相觑。 暴昭放下了茶杯,面色冷了下来。 “成大事者必有取舍。” 说罢,踢开了脚边的箱子。 里面赫然堆着数十套锦衣卫的飞鱼服和绣春刀,乃至藤牌、钢弩。 这才是暴昭的杀招。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章 认输 由于黑火药爆炸只摧毁了远处的一间平房,所以现场的混乱情况很快得到了控制。 事实上,为了维持现场秩序,今天出动了大批的军队,军队的人数甚至都快赶上观众了,在如此重兵把守的前提下,任何图谋不轨,几乎都是不可能达成的。 除非用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办法。 卓敬和汪与立的交锋还在继续,卓敬无视了所有嘈杂的声音,正在紧张地思考着反制的办法。 汪与立拱手把主动权交给了他,既是对一开始他不抢先手的回敬,也是某种极度自信的表现,卓敬从这份自信里,嗅到了危险的意味。 “汪师道,你就这么有信心,只要我无法在这个回合胜你,你就能一击制胜?” 卓敬的脑海里反复回闪着那句话,口中喃喃。 “人皆知趋利避害,圣人则更不论利害,义当为与不当为,便是命在其中也.杀招到底藏在哪?是道统吗?还是变法?不,都不完全是。” 卓敬的思考时间太长了,以至于擂台上沙漏里的沙子,都快全部坠落下去了,在规则里,为了避免年轻人靠着熬时间这种卑鄙招数熬赢老头,所以两边一旦开始回合,都是以沙漏计时的,沙漏时间一到,不发问或者不回答,都自动判负。 但无论如何,这时候卓敬都必须提出自己的辩题了。 既然卓敬意识到,汪与立的杀招可能与道统有关,那么自然不可能再拿北宋五子或者老朱来破招,只能尽量往前追溯,用以避开可能的陷阱。 “自秦以降,享国日久者,莫过于有梁之武帝(萧衍),唐之明皇(李隆基),此二帝者,皆聪明智略,有功之主也,岂非不行仁义哉?” “然享国日久,内无事虑,外无边患,因循苟且,无至诚恻隐之心,只着眼下而不为久远之计,自以祸灾可以无及其身,一朝身遇祸灾,而悔无所及。” “故而事功为国之体,以兴功利,以救艰厄,乃先王政事,不名为好利也。” 卓敬敏锐地意识到了汪与立的杀招很可能藏在道统里,所以这一回合,掌握着回合主动权的他要尽力地把话题牵扯到远离学术、先贤、道统等领域的地方,否则很容易在下一个回合,被汪与立直接顺着话题绝杀。 因此,卓敬选择的应对方式其实跟拿老朱当挡箭牌是一个思路,也就是扯上古代的帝王,以世俗皇权来压制道统。 辩题意思很简单,就是说秦朝以后统治时间长的莫过于萧衍、李隆基,这俩都很聪明,治天下也以宽容仁义为主,但正是因为他们缺乏了功利之心,所以没了警惕,总觉得自己不会遇到灾祸,而灾祸来临的时候,后悔也晚了,所以说事功和讲求利害,在国家层面上来讲是必要的,并不能将其冠以“好利”的名头。 徐老蹙眉道:“很有意思的解法,委实有些犀利,怕是师道先生不见得能应付得来。” “确实如此。” 台下高逊志有些讶然地赞叹道:“若是换我上去,恐怕也不能想出比这个解法更好的应对之策了,至于破题,这里面是有陷阱的,我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师道先生眼下定然畏首畏尾,被极大地限制了发挥,恐怕要输了。” “师道先生要输了?” 周围的士子大惑不解,明明刚才汪与立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啊!这怎么一转眼就说要输了? 在夏日太阳直射下显得脸庞尤为黑红的曹端关注重点不在这里,卓敬甫一开口,他就琢磨过来了,汪与立也确实是大概率要输了,因为高手过招就在须臾之间,两人本来就水平接近,卓敬用了场外的因素连续限制了汪与立的发挥,被束缚了手脚的汪与立,很容易被卓敬一击而败。 曹端只是有些迷惑,不敢确信地问道。 “高太常的意思是,师道先生与您的实力,也是在伯仲之间吗?” 高逊志并不理解曹端的不敢确信,这个问题的答案并非是什么秘密,他坦然地说道。 “是的,我跟师道先生五五开吧。” “怎么?”高逊志笑着问道,“伱以为我比师道先生更强吗?” “在下不知.在下只是想问,天下大儒,除了高太常和师道先生,还有明显更强出一筹的存在吗?” 高逊志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曹端一时间心里竟然有些害怕,他忽然产生了一个猜测,天下最强者,只有这个水平吗? 是的,害怕。 曹端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在陕、豫这种文脉不兴的地方能拔得头筹,可谁知道如今走出了这里,来到了文脉鼎盛的江南,亲眼所见最顶级的大儒,也不过是高逊志和汪与立的水平。 不是高逊志和汪与立不够强,而是曹端通过实际观察确信,自己现在的水平已经略微超出了这两人,假以时日,随着自己获取知识的广度和钻研学问的深度双重提高,那么以后的自己水平定然会远远超出现在的自己,所以他很迫切地想知道,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更强的人。 “自然是有的。” 高逊志沉吟了刹那方才开口回答。 曹端重重地松了口气,若是人生没有追赶的目标,那可实在是太可怕了。 “卓敬、张宇初,大约与我们是一个水平线上的,而姚广孝应该高出半筹但高的不多,孔希路则是独一档.除此以外,四海之内大抵是还有几位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意出山的大儒,实力确实是高深莫测。” “四海之内?”曹端敏锐地意识到了高逊志话语里的关键。 “是的,四海之内。” 高逊志点了点头解释道:“譬如朝鲜就有一位我极敬佩的大儒,从前与他打过交道,其人六次来大明朝见,极受太祖高皇帝赏识,曾与宋濂辩经未分胜负。” “在下从未听说过。” 高逊志又开始了无形装逼:“你没在朝廷任职结交番使,没听说过正常,其人唤名郑梦周,乃是高丽王朝的宰相,郑梦周儒学造诣颇深,将从元朝传入高丽的程朱理学发扬光大,被誉为‘高丽理学之祖’,如今在朝鲜国内与勋臣派分庭抗礼的士林派便是全盘继承自他的学问,乃是李成桂的政敌,十年前被如今的朝鲜国王李芳远亲手所杀,郑梦周死了,李成桂才敢自立为王。” 曹端的好奇心被勾了上来:“除此之外呢?” 高逊志笑而不语。 “敢问高太常,卓尚书的回答,奥妙在哪?为什么说师道先生要输了?”有士子认真求教。 “现在只能给你们讲讲奥妙。” 高逊志顺势岔开话题:“其一,师道先生的回答是‘然和于义乃能利物,岂有不得其宜,而能利物者乎?’,卓尚书切着他的思路,说了自己的意思,也就是‘故而事功.不名为好利也’,可以当做是回应或者对仗,这是极工整,极针锋相对的反驳。” “其二,则是刚才师道先生是以帝王因为‘当为’所以好利,名为好利实际却并非如此,既然这样,卓尚书便以此为盾牌,拿另外两个确实有作为、施仁义,但结局却也并不好的帝王来举例子,佐证他的事功之说,也就是利大于义。” 台下议论纷纷,台上的汪与立,也在凝神思考着破题之策。 他只需要接下卓敬这一回合的攻势,并能把自己关于道统的杀招衔接进去,接下来便有了大概率获胜的把握。 汪与立上一回合的论点,被卓敬拿来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极为精妙地选择了一个切入点,当做这一回合的进攻的武器,以至于他此时陷入了极端被动。 “既然自己为了绕开太祖,不得已承认了‘帝王之利并非不符合义’,那么该如何反驳呢?” 汪与立很快就想到了答案,他刚想开口,却看到了正在凝视自己的卓敬。 ——不对!有陷阱! 汪与立心口燥热,又一次陷入了长考。 其实这个议题并非无解,恰恰相反,解题办法很简单,直接摆“三纲五常”就可以破解,而且还可以顺带出关于道统的杀招。 “三纲五常”,这是二程和朱熹已经研究好了的标准答案。 但是,卓敬想不到汪与立能很轻易破题吗?当然不可能,所以答案很简单,这里是有陷阱的! 陷阱就是,汪与立在这个场景里,是不可以拿“三纲五常”来破题的。 为什么? 程颐的原话是“唐有天下,如贞观、开元间,虽号治平,然亦有夷狄之风,三纲不正,无父子君臣夫妇,其原始于太宗也君不君,臣不臣,故藩镇不宾,骁将跋扈”。 好嘛,你要把这话当着朱棣的面说出来,你猜猜朱棣会有什么反应? 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 可如果不从三纲五常着手,又拿什么来破题?又怎么衔接自己关于道统的绝杀?若是时间到来之前想不出办法,怕是真就要输了。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此时却逼得汪与立满头热汗如同滚油一般。 卓敬取胜的思路,跟第二回合是一致的,都是拿眼下的时代因素来限制汪与立的发挥,从而筛选掉那些不符合当下庙堂背景的理学结论。 这无疑是一个老练的高级官僚在庙堂斗争中用的非常得心应手的办法,没有多年的庙堂生涯,是做不到卓敬这般信手拈来的。 有些无耻,但庙堂的本质本来就是无耻。 更何况,这种无耻代表着高度的实用,作为一个事功主义者,卓敬用自己的亲身行为演绎了什么叫做“利大于义”,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知行合一了。 —————— 就在汪与立陈思之际,远处通往皇宫方向的长街上,代表着天子銮驾的马车正在缓缓行驶着,周围没什么宦官和宫女,反倒是有一队上百人的骑兵保护着。 这些骑兵身穿赤色铠甲,腰悬佩刀,头戴红缨盔,神情肃穆,手中还握着钢枪,目不斜视,整齐地保护中间的那辆马车一同前进着。 “你看,前面有个小孩在哭……” 突然间,从前面传来一阵惊呼声。 紧接着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从路边的小巷子里传来了人声,伴随着那个稚嫩童音的尖叫声:“别打我!救命啊……呜哇哇……” 很快,两道身影便一前一后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后面年纪稍长一点的男子约莫四十岁左右,他的身材微胖,皮肤呈古铜色,脸庞宽阔,浓眉大眼,给人一种极为坚毅刚强之感。 此时他的神情略带焦虑,正朝着前方那个哭泣的男童跑去,一把抢在车队抵达前抱住对方,并且安慰道:“好啦,乖儿子不怕,爹爹来了,爹爹来保护你!” 被父子两人一滞,车队和周围的骑兵被迫顿了顿,有序的队伍开始变得堵塞了起来。 下一刹那。 “嘭!” 道路前后忽然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随着黑烟腾空升起,两个大坑塌陷了出来,原来下面的土早已被地道所挖开,埋入了黑火药,不过好在暴昭手里并没有太多黑火药,因此没有更多的大坑,也没造成太多的人员伤亡。 可是车队被掐脖去尾,中间的车驾不得不停在原地,由于爆炸距离太近,有些马匹哪怕受过训练,还是被惊到了,在狭窄空间内肆意乱窜的马匹更是给队伍造成了更大规模的混乱。 “敌袭!” “保护陛下!” 除了军官,金吾卫们并不知道马车里没有朱棣,依旧恪尽职守地组织着防御。 不远处,数十名穿着皮甲的刺客骑马从小巷中涌出,也有二三十余名刺客从两旁民居的隐蔽之处跳跃了出来,都以极为迅猛的速度冲向了那辆停留着的马车。 “放!” 看到刺客冲杀上来,金吾卫们纷纷抽刀迎击。 然而两旁的房屋上面,同样有二十余名手持军用强弩的刺客在几乎贴脸的射击距离压制着金吾卫。 箭矢如雨般射了出去,金吾卫试图用手里的刀枪格挡,但是他们其中一部分人的动作还是慢了半拍,等待着他们的却是几支三棱弩箭的攻击。 军用强弩在这种近距离发射的弩箭,光靠皮甲和寻常铁甲是挡不住的。 一瞬间,无数惨叫声响起,十几名金吾卫士兵捂着血流不止的躯体痛苦地哀嚎着。 这些刺客都是战斗经验丰富的死士,他们都是暴昭从真定大营转战千里带出来的铁杆心腹,靖难之役与燕军作对了整整四年,结下了根本无法化解的血海深仇。 这些战斗力强悍、视死如归的刺客,他们早已准备好了了结自己性命的东西,这次出击,就没抱着活着逃出去的打算,因此一时间竟是锐不可当,策马向着他们心目中伪帝的车驾冲杀而去。 “陛下,您快些撤退,我们挡住这些逆贼!” 不知道哪个大嗓门军官的一嗓子,更是激起了刺客们的杀心。 只见刺客们或是策动着马匹,或是徒步狂奔,都挥舞着兵刃,不顾一切地朝着车驾的方向扑来。 “滚开,挡我者死!” “朱棣,今天我们就要取下你项上人头,以祭奠我们真定大营数万将士的英魂!” 一群杀红眼的刺客,朝着车驾扑去,企图拿走朱棣的脑袋。 然而领他们有些不安的是,他们似乎并没有遇到想象中那么可怕的阻碍几乎可以称得上轻而易举,冲的最猛的骑手就突入到了距离车驾只有十余步的距离。 这时候已经有人感到了不对劲,可既然陷阵冲了进来,哪还有退路可言? “保护陛下!” “结阵!” 周围的金吾卫高喊着,纷纷提刀扑了上来,想要保护车驾,但聚集在车驾附近的金吾卫终究有限,又怎能抵挡住那些悍不畏死的刺客。 一百余名金吾卫被两个大坑分割出了好几十人的兵力,眼下又被箭雨压制,仅仅片刻功夫,车驾的周围便躺了几金吾卫,有的甚至连胳膊都被削掉了,鲜血溅满了车驾的周围,触目惊心。 金吾卫在面对刺客的时候显然是落入了下风,肉眼可见地,刺客们的速度比起他们要“快”上一丝,每招每式,都是致命的,直取他们的要害,这是无数次战场厮杀才能带来的大道至简。 跟朱棣最精锐的忠义卫不同,金吾卫在燕军渡江后,由勋贵子弟和战死将士遗孤抽调而成,负责皇城的日常警卫工作,同时锦衣卫更专注于情报方面的工作,原本属于锦衣卫大汉将军的皇帝出行仪仗事务也被移交给了金吾卫。 因此金吾卫普遍忠心,但战斗力却并非是超一流的。 又一具金吾卫尸首倒地,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冲在最前面的刺客狞笑着喝道:“伪帝,纳命来!” 他一脚踹开了马车的红木木门,然而下一瞬间,笑容却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后面的刺客愕然抬起头来,赫然发现,马车的门打开了,里面却空无一人。 “不好,中计了!” 这句话一落,一股寒气从刺客中间蔓延开来,空气都仿佛凝固住了。 就在这时,四面八方如雷般的马蹄声、跑步声传来,无数弓弩瞄准了他们。 “咻咻咻!” 弓弩手们举起武器射击,一根根利箭飞速掠过空气,如同流星般划过,瞬间贯穿了刺客的心脏和咽喉,惨烈无比的死亡气息弥漫开来,一股血腥味也随风飘散了开来。 屋顶的少数刺客弩手,根本无法与之对抗,很快便被清理干净。 “噗!” 几名刺客还要冲杀上前临死前拉几个垫背的,却发现自己连动弹都做不到,刹那间胸口已经多了几支羽箭,然后便扑通摔倒在了地上。 “嗖!”又是一支箭矢破空而至。 一声轻响,那个刚才踹开马车车门的刺客,持刀准备劈砍的动作停在了原地,脑袋被直接贯穿,鲜血狂飙,他瞪大双眸望着前方,最终还是不甘地倒地。 这突如其来的攻势让所有刺客都措手不及,而随着大批援军的赶到,许多刺客纷纷中招倒在了地上,他们捂住伤口,但却并没有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痛苦哀嚎,而是干脆利索地咽下了毒药,自我了断。 一炷香之后,长街上终于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残肢断臂、殷红色的鲜血,以及几名被刺客们捅伤的金吾卫,横七竖八地躺在了边上等待治疗。 “去禀报陛下,企图设伏刺驾的敌人已经一网成擒!” —————— 回到擂台上。 虽然伞盖遮蔽了大部分日光,但在高温环境下,汪与立飞速转动的大脑,还是有了过热的趋势。 台下的大儒、士子们,也看出了汪与立情况不对,他微微张着嘴喘着粗气,脸上的老年斑都被映得通红,汗水大滴大滴的淌了下来,身子也有些微微摇晃了起来。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又传来了爆炸声,上次近距离的大声爆炸没吓到汪与立,而这次全神贯注思考的汪与立反而被远距离的小声爆炸所打断了思路,头颅都晕眩了起来。 见状,在万众瞩目之下,卓敬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擂台中间,将快要漏到头的沙漏平放在了地上,给汪与立递上了水囊。 汪与立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他颤颤巍巍地灌了口水,刚才令人担忧的神态才舒缓过来。 卓敬的君子之风,顿时引来了现场的一片赞誉。 “卓尚书乃我辈楷模啊!” “能够做出此等举措,实在让人钦佩!” “.” 看着卓敬,汪与立只是苦笑。 他用袖子轻轻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白发与汗水混杂在一起,黏在了额头上。 汪与立已经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极端被动的境地,方才的思路断了虽然思路没断他应该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但眼下终归是不服气的,终归是有外力搅局的。 可不服气也没用,他只能期望接下来顶住卓敬的反击,才有机会反败为胜。 可是,卓敬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思路已断,眼下汪与立无法用最有力的“三纲五常”来回击,只好选择攻击性更弱一点“道德风俗”了。 但这也就意味着,汪与立关于道统的杀招没法衔接上去,只能被动应对。 卓敬并没有催促,沙漏已经被他放平,卓敬的意思很明显,由于意外的干扰,所以现在他为了公平,让了汪与立一手,汪与立思考多久,他都不会催促。 汪与立又沉思了很久,眼见时间都超了很久了,他也不用管地上的沙漏了,他的脸皮还没有那么厚,干不出来继续硬拖时间想解决办法的事情,直接选择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开口说道: “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而不在于强与弱。 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于富与贫。 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 道徳诚浅、风俗诚薄,虽富且强,不救于短而亡。” 汪与立仅仅是反驳了卓敬的议题,而且是选择了一个并不出彩的回答,几乎不用翻译,台下的所有人都能听懂。 听了这个回答,高逊志面色有些沉重。 “坏了,师道先生要输了。” 卓敬自顾自地捡起沙漏给自己开始计时.其实不用计时了,从汪与立思考的时候,他就早已成竹在胸。 或者说,当卓敬巧妙地避开了道统论,顺着汪与立的观点另辟新路,用以反驳汪与立,逼迫对方放弃关于道统的杀招的时候,胜负就已经大抵确定了,变数只在于汪与立能否有神来一手。 眼下看来,没有。 只能说,汪与立交出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应对方案。 高手过招正是这般,汪与立很谨慎,但卓敬的构思更加步步为营。 虽然有爆炸声的影响,但方才沙漏时间就要走完了,很难说没有爆炸声,汪与立就能找出神来一手,更何况,汪与立方才又有了充足的时间思考。 当然了,思路这种东西,断了确实有天差地别的影响,谁也说不准,所以眼下汪与立一方,一定是极为不服气的,卓敬能理解。 但是卓敬可以肯定,接下来,他将让汪与立一方心服口服。 很遗憾,汪与立的杀招,恐怕没机会用了。 而同样地,杀招,不只是汪与立有。 姜星火同样交给了卓敬一招。 这一招,卓敬确信,只要掏出来,就能让所有认为比赛因为意外干扰了汪与立所以不够公平的人,都哑口无言。 因为这是提前问世足以震撼学界的思想。 卓敬正襟危坐开口道。 “董仲舒有言:仁人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 然古人以利与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义光明。” 没什么好说的,这是在欲扬先抑。 随后,卓敬干脆利落地亮出了自己的杀招。 “陈同甫有词云: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然所谓‘义’之一字,有一人之正义,有一时之大义,有古今之通义。 轻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不可不察。 以一人之义,视一时之大义,而一人之义私矣。 以一时之义,视古今之通义,而一时之义私矣。 古今之通义,唯有天下之通利,如此一来,方为公利,不为私计。” ——什么? 明明是大夏天,这一席话却是听得汪与立如坠冰窟,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卓敬。 刚才汪与立还有些不服气,觉得如果不是爆炸声的打扰,那么自己或许能想出来更好的应对方法。 然而当卓敬说完这段话的时候,汪与立知道,他输了,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应对,都输定了。 但是他不能理解的是,卓敬为什么会这么强? 如果以辩经水平来看,北宋五子、朱熹、陈亮大约是第一档,他们都是能够开宗立派有自己理论观点的,相当于能自己写秘籍的存在。 再往下,则是孔希路、被姜星火点拨后的姚广孝、未来曹端,这种穷究先贤理论,并基于额外深研所有经义的存在算第二档。 再再往下则是汪与立、高逊志、卓敬、张宇初这种硕儒级别的算作第三档。 第三档与第二档差别在于,第二档有一定的基于继承第一档基础上的开创能力,换言之就是有自己基于先贤秘籍研发的独门绝技,而第三档没有,第三档只是把先贤留下来的秘籍练到了极致。 而第三档,就已经是一个天资聪颖、勤勉好学、有名师指导和学派传承的儒生终其一生努力,所能到达的极限了。 但卓敬的杀招,明显超脱了第三档的水平,直接给“义利观”开创了新的定义和理论分支。 从此以后,义有了三种定义,并且在最高层次上,“公利”成为了通行天下的“通利”,与那些亘古不变的“通义”相提并论,争放光芒。 台下在短暂的沉默后,瞬间爆发了巨大的声浪。 曹端竟是着了迷一般,反复念叨着这几句极为简短又极为精妙的话语。 “一人之正义、一时之大义、古今之通义通义与通利,公利与私计” 高逊志也是有些震撼,心潮起伏一时难掩。 不过旁人却并未在意高逊志的失态。 因为只要对儒学稍有理解的人,都能知道,卓敬眼下是拿出了破题开山的立意之论! 能够亲眼见证“义利观”这个被儒家核心命题在争吵了上千年后,有了更进一步的新突破,这无疑是一个必然会载入史册的时刻! “心服口服。” 高逊志看着台上的卓敬,神色有些莫名。 在声浪稍微散去后,卓敬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公者重,私者轻矣,权衡之所自定也。 后世儒者,行仲舒之论,既无公利,则道德风俗者,乃无用之虚语尔。” 汪与立张了张口,最终无言。 他没什么能反驳的了,即便是强行不合时宜地拿出自己的杀招,恐怕结局还是输,而且输的更难看。 毕竟在辩经的规则里,没到自己的回合,没有回答完对方的问题,就强行把话题拽到关联性极低的方向上,就已经是输了。 更何况,‘三义之论’甫一问世,就打开了义利之争的新篇章,注定是旷古烁今的。 米粒之辉,安敢与皓月争光? “我输了。” 随着这三个字一出口,在军队的有序扩音下,输了钱的士子顿时如丧考妣了起来。 不过也有人看得开,能参与此番盛事,又聆听了新的义利理论问世,输点钱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两人相对行礼,卓敬搀扶着他走下擂台,临别之际把着对方的手臂认真说道。 “或许师道先生再年轻一些,方才就能想出更好的办法,率先使出杀招,我便输了。” 汪与立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显然虽然辩经时间不长,但高强度的脑力计算,已经让他有些难以承受了,如果卓敬赖一点,能挺住他的杀招,就算没有藏着“三义之说”的杀招,单单是对耗,都有可能让汪与立在擂台上倒下。 汪与立心悦诚服地说道:“胜负已分,不用安慰老朽了.只是老朽心头有一事不明,还请卓尚书赐教。” 卓敬笑问道:“师道先生可是想问,这‘三义之说’是我提的,还是另有高人指点?” “正是如此。” 卓敬微微拱手:“实不相瞒,国师所授。” 汪与立一时失神,良久才怅然道:“听闻国师乃是谪仙降世,老朽本不欲相信,如今虽未见其面,仅听其理论言语,便觉得视野之开阔千载少有,不能一见,实乃平生憾事。” 卓敬点了点头,替姜星火答复道: “我会转达给国师的,国师或许稍后便会登门拜访。” 远处老僧入定的姚广孝睁开了眼,神色平静地望着这里。 结果没什么太大意外,在他们的分析里,第一场卓敬赢得概率本来就大,只要能撑过前面的试探和较量,在合适的时机放出姜星火的准备好的杀招,那基本就是稳赢的。 他身边的张宇初拿着茶杯想喝,又怕待会上去尿急,一副想喝又不想喝的样子来回移动茶杯,无聊问道。 “你猜他们接下来派高逊志还是曹端挑擂?” 按照擂台赛的规则,不是三局两胜,而是挑战方的三人需要一座擂台一座擂台挑过去才算赢,相当于接力赛,既有可能一个人直接通关,也有可能挑战方的三个人全都栽在了第一座擂台上。 当然了两种情况都不太可能发生,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挑战方和守擂方的水平基本上是差距不大的,这就意味着一挑二都很难成功。 譬如汪与立虽然败给了卓敬,但卓敬的杀招被逼了出来,体力、脑力也同样被极大消耗了,那么接下来的挑战者,只需要规避掉卓敬的杀招,从另一个不相干的角度切入,获胜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 辩经相当于回合制卡牌solo赛,是一招定胜负的游戏,也是容错率极低的游戏,水平相近的两人,一旦在身体和精神状态上出现差距,或者储备的底牌上出现差距,另一方很容易把这微小的优势转化为胜势,从而获胜。 “高逊志。” “为何?”张宇初有些诧异,随后细细分析道。 “按理说高逊志应该是强于曹端的,那也就意味着能与你较量的,也只有高逊志。眼下对方又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一定是以保存高逊志的体力、脑力优先的,否则先派高逊志上来,即便赢了卓敬,甚至说他拼尽全力运气又足够好赢了我,到最后也一定会倒在你面前,那时候一个较弱的曹端,岂不是白送?他们这么排列,就输定了.” “故此,不如让更年轻体力更好的曹端去吸取汪与立的经验教训,尝试先赢卓敬,然后通过熬时间的方式,把我的体力和脑力消耗到枯竭的状态,给高逊志战胜我做铺垫。如此一来,高逊志才可能先赢我,然后与你决战,只有这种方法是他们有可能赢的。” “天师,你说的都对。” 姚广孝安静地听完了张宇初的分析,点点头道。 “所以?” “但是你的前提就错了,谁告诉你,高逊志比曹端要强?” 姚广孝从大袖中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递给了张宇初。 龙虎山大真人看后,面色凝重了起来。 他遥望着前方,果然,随着一阵惊呼声过后,高逊志站了起来。 汪与立彻底坚持不住,在给高逊志讲了自己所有想法后,被抬下去到阴凉地方喝绿豆汤了。 而正如张天师的那般分析,在场的很多人都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判断,那就是挑战方如果想赢,胜率最高的方案,就是派曹端上去。 这个分析,不可能高逊志分析不出来,而他自己上去,只代表了一种可能。 ——他认为曹端比自己更强。 故此,当转过弯来后,现场的哗然声如同潮水一般此起彼伏。 本来有些沮丧的观众们,开始极大地期待起了接下来的强强对决。 与第一场擂台赛的你来我往不同,大部分人都意识到,高逊志接下来的节奏,可能会很快。 毫无试探,见面决胜负的那种。 因为这就是他一贯的风格。 —————— 下关码头,李景隆等大船彻底靠到码头上后,缓步走下梯子,与宋礼和几位侯爵寒暄。 “姜星火呢?” 宋礼刚刚张口想要作答,极远处却忽然传来两声响动,紧接着城中某处黑烟腾空而起。 “这是?” 宋礼心头一跳,面上佯装无事,胡乱编了个理由说道:“曹国公无需担忧,这是在北面的校场在实验新式武器。” 在军事方面,李景隆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大量黑火药爆炸所造成的,根本不是什么新式武器,但当着日本使团的面,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随后,宋礼把话题扯了回来:“国师会亲自来接您,您且在码头稍歇片刻。” 李景隆有很多话要跟姜星火说,此时自无不可,便真的在码头临时搭起来的彩棚中喝茶休息起来了。 反正大明使团和日本使团的成员和货物都很多,下人、卸货都要好长一阵子,皇帝和重臣们都不在,李景隆干脆也不急着走了。 待李景隆喝了两杯茶,忽然听到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侧过身去,只见数匹骏马从远处奔驰而至,片刻间便来到他的跟前。 “吁”数匹骏马齐刷刷停住下来几名甲士打了个前站。 而后,一匹明显速度落后一截的小灰马“哒哒哒”地赶了过来。 从上面跳下来的,正是姜星火。 李景隆打开了他的折扇,微笑道: “姜郎,许久不见。” “九江兄,确实许久未见了。” 姜星火走过来打量着他,随口解释道。 “本来说早点来接你的,路上出了点小事情,如今已经处理好了。” 李景隆引着他到码头的偏僻处,用扇子遮住嘴巴问道:“方才出了什么事?” 姜星火与他解释了一番,当听到现场暴昭手下的刺客一共伤亡九十八人的时候,李景隆忽然“啪”地一声收起折扇,用力地敲了敲脑袋。 “不对!” 李景隆凝声说道。 “哪里不对?是因为没抓到暴昭吗?”姜星火也蹙紧了眉头,他本来就是等这件事处理完,才来接李景隆的,既然早就答应了李景隆他自然不可能食言而肥,辩经他布置好后都放下了。 可如今听李景隆的话,似乎刺杀案并未结束。 “不是。” 李景隆的折扇一下一下地敲在脑袋上,似乎在仔细回忆着什么。 片刻后,李景隆拉住姜星火的胳膊,迫切道。 “姜郎,你知道我统兵,是会把信息精确到百户甚至总旗的,如果有条件,甚至会精确到个人。” “我知道。”姜星火点点头。 “陛下渡江前,伪帝建文让我负责组织城北防线,那时候暴昭手下的从真定大营带来的劲卒,我记得很清楚,绝对不止这些人。” “那有多少人?” 李景隆笃定道:“一百七十七个,算上有人脱离暴昭,这个数字也说不过去,那都是他转战千里带出来的兵。” “你的意思是,暴昭手里还有几十人?” “是,我绝不会记错,其中某些人的名字、籍贯我都还记得。” “几十人能干嘛?陛下如今身边守卫如此森严,就是几百人上千人都未必能刺王杀驾。” “暴昭狡猾,不可不防。” 李景隆说道:“他一定会想办法混进来的。” 姜星火在原地踱步:“谷王谋反案后,锦衣卫刚刚被大换血,里面都是燕军旧部,大部分做到脸熟是没问题的,暴昭怎么混?” 忽然,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姜星火和李景隆几乎同时想到了答案。 “如果有一种情况,能遮挡住面部呢?” “非止如此!” 李景隆急促说道:“燕军有很多河北的降兵降将,这一点你知道吗?” “我知道,给我介绍过内部的派系。” “对,他们也是河北口音!”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一章 光明 暴昭藏身的茶楼内,来自真定大营的悍卒们已经穿好了与锦衣卫一模一样的飞鱼服,配上绣春刀,拿起了藤牌、弓弩等武器。 但鲜亮的衣服,却掩盖不住他们低落的心情。 “暴公?” 属下们见他迟迟没有下达攻击的指令,不由担忧地唤了一句。 “暴公,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总不能干坐着吧!” 另一名属下问道。 “等!”暴昭回答的斩钉截铁。 这次行刺,是他谋划许久,精心策划的结果,绝对不允许失败。 “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暴昭喟叹一声:“但是,我们必须等待最好的时机,确保能把伪帝斩于马下之后再行动,否则,只会打草惊蛇,反倒坏事。” 手下们闻言,有人道:“暴公,可那边的弟兄,眼下怕是” 暴昭背过了身去,手下们看着他落寞的身影,也是相顾无言。 都是朝夕相处了五年的兄弟,说是不为所动,又怎么可能呢? “暴公您一声令下,我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相信这些手下说的是真心话,但现在并不是他计划最终发动的时机。 “光凭一套锦衣卫的衣服,我们是混不进去的,必须要等能够制造混乱的时机,还要接着等。” 暴昭抬起手阻止了他们。 手下焦急道:“暴公,再等等伪帝若是跑了,我们那些兄弟可就白死了!” “听我命令!我不会让他们白死!” 暴昭霍然转过身来,众人这才发现,他的眸中血丝混杂着泪花,声音也嘶哑到几乎听不见。 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了这句话: “我一定会拿伪帝的头颅,为兄弟们报仇!” 暴昭走到窗口前,向外眺望远方,今天的天气很好,没有多少风。 ——他需要风。 按照这个季节的规律和他的测算,过不了多久,就要起东南风了。 “听我命令,否则,军法处置。” “是!” 他们对视一眼后应道。 暴昭点头,深吸口气平静了一番自己激荡难耐的内心后,开始了难捱的继续等待。 —————— “父皇,要不您来坐吧。” 穿着赤金色龙袍的朱高燧,身上像是爬满了蚂蚁一样坐立不安。 朱棣叉着腰,躲在视线的死角里笑道。 “现在你是皇帝,你坐,我站着。” 金忠和金幼孜对视了一眼,看得出来,皇帝的心情很好,逆贼已经被二皇子一网打尽,终于可以继续安心看擂台赛了。 朱棣笑吟吟地问道。 “现在高逊志和卓敬,谁更被看好啊。” 大明虽然没有大宋那么热爱关扑,但民间之风犹存,尤其是在江南地界,因此既然是朝廷半公开举办的擂台赛,那么有人坐庄有人下注,几乎是理所当然之事。 金幼孜答道:“普遍更看好高逊志一些。” “押高逊志几个回合击败卓敬的多?”朱棣复又问道。 金幼孜犹豫了刹那,答道。 “一个回合。” “嗯?” 见朱棣有些不理解,金幼孜连忙解释道:“高逊志辩经素以犀利敢言,一针见血而闻名,从来都是一合定胜负,要么胜要么败,很少有拖到两个回合以后的。” 金忠附和道:“臣也听说过,高逊志辩经向来是以速度取胜,从不给对手任何机会,只要让他抓住一丝破绽,必定能将敌方置于死地。” 朱棣恍然,点头赞同道:“若是这般,那今天倒是好看了。” 确实,朱棣的脸色下一瞬就变得很好看了。 擂台上,高逊志上来就放自爆式大招。 “天下唯有一理,故推至四海而难,须是质诸天地,考诸三代不易之理。 汉虽不能复三代之治,然犹尊君卑臣,敦尚名节。 然魏晋以降风俗日坏,叛君不以为耻,犯上不以为非,可谓惟利是从,不顾名节,以至于有唐之衰。” 基本不怎么需要翻译,高逊志的意思就是说,天下的道理就是礼义,这是三代开始就明白的,汉朝虽然不如三代,但做的还不错,魏晋以来越来越垃圾,风气越来越败坏,所以有了唐朝的衰落。 也就是说,按照从三代到汉唐的历史经验教训,如果不讲礼义和三纲五常这些东西,社会风气的败坏是必然的,所以治理天下必须以礼义为先,强调伦理道德在治国过程中的作用。 单独从这些话来看,高逊志说的没什么问题。 但卓敬的嘴唇一直在无声地示意高逊志。 “.别说了.别说了。” 然而跪坐在当面的高逊志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朗声说道。 “自李世民以来,不复论尊卑之序、是非之理,循循然中唐凌夷,之于五代,天下荡然,兵强马壮者王之,莫知礼义为何物矣。” 在卓敬凌乱的眼神中,高逊志完成了绝杀。 “国家之治乱本于礼,夫治天下之具,孰先于礼义者?” 卓敬起身,干脆利落地说道。 “——我认输。” 随后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下擂台去,一秒都不想多待,一句评论都不想发表。 果然是一个回合定胜负。 严格地来说,击败卓敬不是高逊志,而是朱棣。 高逊志敢说这话,属于是为了赢连命都不要了。 台下的众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连哗然都没有,这么多人的现场,竟然静悄悄到只有呼吸声,夸张点说,落针可闻。 这时候大家关心的不是自己赔钱赚钱,而是永乐帝会不会恼羞成怒杀人。 当然了,台下没人敢抬头,去窥探旁边二楼窗户后面“皇帝”的脸色。 但“皇帝”此时已经快急哭了。 “父皇,要杀要剐您说句话啊。”穿着朱棣龙袍的朱高燧不敢回头,小声说道。 “砰” 朱棣把桌案上的杯盏茶水全部扫落在地。 他跟他爹一样,从来不搞什么喜怒不形于色,老朱家的皇帝,生气了就要杀人,从来不憋在心里把自己气出病来。 什么喜怒不形于色,那是没能耐掀桌子的人才玩的。 朱高炽也被吓得缩了缩脖子。 这一幕,似曾相识。 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练子宁、景清. 朱高炽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名字。 “父皇息怒,此等狂徒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朱高炽赶紧劝慰道。 最终,朱棣还是冷哼一声。 “看在是国师组织的擂台赛的份上,朕放他一马,再有下次,定斩不饶。” 高逊志与卓敬的这场关于“义利”的辩经算是结束了,只是朱棣的话,却让不少人心惊胆战起来。 一名身着绯袍的大太监走了下来,警告了高逊志和曹端后,这件事被轻轻揭过。 第三场,是高逊志对阵张宇初,以“王霸”为主题。 这里必须要简单介绍一下王霸之辩的起源和背景,否则很难理解为什么在永乐元年思想界的动荡里,王霸之辩是继义利之辩的另一个极端重要的争论点,因为这直接涉及到了程朱理学所推崇的孟子与姜星火新学所推崇的荀子之间的理念之争。 王道与霸道的说法,一开始是孟子提出来的,也就是孟子关于君主应该走什么样的治国路线的看法,所谓王道,孟子的定义是“以德服人者为王”;所谓霸道,孟子的定义是“以力胜人者为霸”.简单来讲,就是说“王道”是君主凭着自己的德行而感化天下万民,让天下万民心悦诚服,而“霸道”则是君主依仗自己国家的军事实力强行征服,被征服的百姓心中会存在不服甚至怨气。 孟子说春秋五霸就是因为以“霸道”而成就的一时辉煌,但也正是因为霸道,所以没有延续下去。 因而从孟子的王霸论来看,就是讲使用“霸道”治理国家只能短暂地强大,只有选择“王道”安邦定国才会真正赢得百姓的衷心爱戴。 而荀子生活的时代比孟子要晚,孟子觉得春秋五霸转瞬即逝,而荀子看到的却是战国诸雄“大鱼吃小鱼”一般把周围的国家吃干抹净,谁吃得多谁活得久,所以正是因为历史时代背景不同,荀子提出了跟孟子截然不同的王霸论。 荀子通过自己对各个诸侯国发展历史的研究得出结论,也就是仅仅是推行“王道”是无法成功的,所以荀子认为君主应该要做到“王道”和“霸道”同时进行,甚至在某一历史时期要以“霸道”为主,才能实现真正的强国富民。 例如春秋五霸利用“霸道”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但是因为没有“王道”思想,所以很快又没落;但是接着诞生的战国七雄依然是行“霸道”,但却学会了喊“仁义”的口号,以“仁义”作为一个借口,行军事兼并之实,但这些国家却都很成功,没有一个是以德服人的,都是逼迫敌国的百姓臣服,可也没见到谁承受了什么不可承受的后果。 所以荀子认为,孟子的王霸论太过于理想化,荀子的结论是“道王者之法,与王者之人为之则亦王;道霸者之法,与霸者之人为之,则亦霸”,而实际上战国的情况则是“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也就是说诸侯推崇礼制、尊重贤才,才是真正的“王道”;诸侯重视法律、爱惜黎民,属于真正的“霸道”,而非孟子概念里那种。 正是因为王霸之辩,不仅涉及到了现实庙堂的争执,更涉及到了两派背后所尊崇的圣人的理念争执,所以这场对决,才显得尤为重要,甚至超过了前面的义利之辨。 就在这时,擂台周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引起了朱棣等人的注意力。 只见张宇初手中拿着一张纸,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高逊志。 “怎么回事?为何还未宣布比试开始。” 见父皇没开口询问,朱高炽自觉地皱眉问身边的太监道。 刚才那名太监刚上楼,又连忙跑下去查探了,随即折返回来,他小声冲着朱棣禀报道: “回陛下,刚才高逊志打算把原本规则给改了” 话还未说完,便遭到了淇国公丘福的质疑:“谁让他们改规则的?” 太监低垂着脑袋不再吭声,心想这件事也怪不得自己。 朱棣遇到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接着吩咐旁边的太监道:“去把主持比试的董伦给朕找来。” 是的,前不久告老还乡的礼部左侍郎董伦这次被请了回来主持比试,作为解缙的前靠山,也只有他老人家资历、地位、威望、才学足够,立场也够不偏不倚。 毕竟,人家可是老朱在世的时候就御书赐了“怡老堂”三个大字留给他致仕用的,髟沐几、玉鸠杖这种自己用惯了的器物,老朱都舍得割爱,可见董伦的威望地位。 很快董伦走了上来,道:“老朽叩见陛.” “免礼。” 朱棣指着外面擂台上的高逊志和张宇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朕让伱们准备比试,你们却搞乱了比试规矩。” 董伦苦着脸解释道:“陛下容禀,是高逊志提议,为了避免刚才那样的熬人,所以才要加快比赛节奏,把思考的时间缩短一半.双方都认为可行,这才改变了比赛方式。” 是的,刚才几乎要晕倒在擂台上的汪与立,以及逐渐升高的日头,让双方都不约而同地认可了加快比赛节奏的提议。 毕竟除了曹端,剩下的高逊志、姚广孝、张宇初,都算不年轻了,要是真陷入鏖战,这又不是《倚天屠龙记》,没有年纪越老越能打的说法,年纪越老才越不禁耗。 而这种快节奏比赛,其实是不利于曹端打消耗战的,所以由高逊志提出,守擂的一方没有理由不接受。 朱棣听了董伦的话后,略微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朕希望更改仅此一次。” “遵旨。” 董伦恭谨应道,心中松了口气,总算是糊弄了过去,今天永乐帝的耐心似乎还不错。 金幼孜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或许他们觉得,短时间足够他们分出结果了,而且这未必不符合荣国公的心意。” 这句话顿时提醒了朱棣。 “正是如此。” 作为燕军二号军师的金忠摸了摸胡须,笑眯眯地道:“若是论辩经,他们是高手中的高手,我猜一柱香时间内决出胜负并非难事。” 金忠和金幼孜相视一笑,他俩知道,这个提议确实是高逊志的主意,但真正能做决定同意的,还是姚广孝这个最后的守关人。 “既然如此,那朕就拭目以待了。” “陛下,万一挑战方赢了呢?” 成国公朱能忽然问道。 朱棣摇了摇头道:“不可能,老和尚是个聪明人,他绝不会犯错误。而且” 他的目光移向远方的姚广孝身上,似有深意。 朱能微愣,接着反应了过来,想来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底牌捏在手里。 朱能跟姚广孝相交多年,他知道老和尚肯定不打无准备之仗。 擂台上。 依旧是守擂者享有第一回合的主动权。 如果说汪与立和卓敬都是那种先试探两招再绵里藏针以决胜负的选手,那么到了高逊志和张宇初这里,风格显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两人都是讲究抓着对手的弱点不放,以雷霆之势速战速决的。 张宇初不是儒家的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君子风范,他非常珍稀这个先手机会,毫不犹豫地顺着刚才高逊志露出的“破绽”猛攻。 是的,高逊志刚才击败卓敬的时候只说了几句话,但已经被张宇初找到了破绽。 这也就是辩经这个游戏,为什么高手也很难一挑多的原因,不仅是说得多底牌露的多,破绽也会跟着露出来。 张宇初开口道: “贞观七年,李世民召臣下聚于显德殿,议治国之道。 魏徵曰:若圣哲施化,上下同心,人应如响,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晚。 封德彝对曰:三代以后,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皆欲化而不能,岂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徵所说,恐败乱国家。” 人群之中惊疑之声不断,这是《贞观政要》里关于王霸之辩的很有名的一个典故,一般是坚持己见的魏徵以及最后的结果来说明行王道的正确,然而.这话好像不应该是从守擂的张宇初嘴里说出来的吧? 这算是怎么回事,我说你的话,让你无话可说? 但坐在台下的曹端,面色却稍微凝重了起来,他挺直了脊背,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高逊志的反应。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张宇初一开始就要露一手了。 张宇初的话语还在继续。 “魏徵答曰: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在于当时所理,化之而已。考之载籍,可得而知若言人渐浇讹,不及纯朴,至今应悉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 太宗每力行不倦,数年间,海内康宁,突厥破灭,因谓群臣曰:贞观初,人皆异论,云当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徵劝我。既从其言,不过数载,遂得华夏安宁,远戎宾服,突厥自古以来常为中国劲敌,今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使我遂至于此,皆魏徵之力也。 《资治通鉴》亦载:由是二十年间,风俗素朴,衣无锦绣,公私富给。” 张宇初黑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戏谑的笑意。 “高太常方才讲自李世民以来,不复论尊卑之序、是非之理,以至于晚唐五代莫知礼义为何物矣,然李世民行王道,重功利,得有此语。依高太常看来,若是李世民行霸道,重礼义,是否反之?” 这就是典型的自己挖坑自己跳了。 既然刚才高逊志为了击败卓敬,以李世民暗喻朱棣,并且给李世民定性,那么此时自然不好再反身说李世民做得对了.等等,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高逊志难道不可以在否认李世民的礼义有缺的前提下,赞扬李世民行王道导致大唐兴盛的结果吗?虽然王霸义利通常是混杂在一起纠缠不开的命题,但硬要从中间切一刀,似乎也是可以办到的。 平常可以眼下不可以,因为如果高逊志进行二分法,那么朱棣支持姜星火进行的变法就有了依据。 这就是说,辩经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辩个输赢,而是为了现实的庙堂而服务。 王道还是霸道,亦或是王霸道杂之,都在朱棣的一句话里。 你如果自己把王霸义利切割开来,那么就相当于拱手给变法派递上了一把刀。 所以,不能切割。 而且即便是强行切割,既然李世民可以做到,那么朱棣为什么做不到?朱棣一样可以有违礼义的情况下做到行王道(或王霸道杂之)来治天下。 如果从后世人的视角来看,朱棣在未来的二十年里也确实是这么做的,然而就如同贞观七年的人不知道李世民将要把大唐变成什么样子一样,永乐元年的人,也不知道朱棣会取得什么样的成就。 所以眼下的争论,表面上争论的是过去,实际上争论的是未来。 而张宇初这个黑胖子相当狡猾,第一回合给高逊志提出的问题,无论高逊志选择哪个答案,结局都是输。 继曹端以后,很快就有人想明白了过来,他们纷纷紧张地看着台上的高逊志,等待他采用何种方式来破题。 而修改规则之后的沙漏,正在快速地流逝着。 留给高逊志的时间不多了。 —————— 留给李景隆的时间同样也不多了。 李景隆意识到,如果能阻止暴昭的阴谋,配合上在日本立下的功劳,那么他足以重新赢得朱棣的信任,回到大明庙堂的核心,所以这件事他要做得漂亮些。 李景隆飞速思考了刹那,然后问道:“姜郎,你觉得什么情况下,暴昭手里这点人,能遮挡面部混进去刺驾?” 两人几乎是心有灵犀地说道:“起火!而且是起大火!” 是的,只有起了大火,他们才有充足的理由遮挡面部以躲避浓烟;同样,也只有在大火造成混乱的情况下,这几十号人才能不惹眼、不被盘查地混进去。 “那怎么混进去?” 姜星火挨个举例道:“他们要扮作锦衣卫,亦或是五城兵马司的火兵或者铺子里的火丁?” 这里得简单介绍一下明初南京的消防工作。 南京城的消防分为三个部分,宫城内的消防由内廷专门的宦官负责;皇城内的消防由金吾卫等禁卫军负责;皇城以外的南京城内消防由五城兵马指挥司负责。 五城兵马指挥司下面设有专业的消防部队——火兵。 火兵主要是为了防御敌军火攻引起的火灾和防范其他日常火患,有数百人,一般在城中心的鼓楼附近的值房待命,配备完整的水桶、藤斗、麻搭、竹梯、斧、锯等救火器具。 当然了,五城兵马指挥司下属的火兵不可能顾得过来上百万人口的南京城,然后南京城里按照不同的街坊,一共设有上百处“红铺”,每铺有铺头及火丁八到十人,属于半官方的消防组织,铺内除了有床榻以供火丁们休息和躲避雨雪外,还有火钩、水桶等救火器具,火丁还兼具一部分更夫的作用,他们轮流值夜,击柝振铃,提醒人们注意火盗。 李景隆先排除了一个答案,随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他们扮不来火兵火丁,火兵火丁都是要灭火的,没那两下子马上就得露馅,而且火丁拿不了兵器,火兵也只能拿斧、锯,不能携带正常的兵器他们如果想全副武装地混进去,一定是扮作锦衣卫,因为其他卫没有随意走动的权限。” 姜星火沉吟道:“在浓烟缭绕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河北口音的锦衣卫确实无人敢拦,遮挡面部也是合情合理,恐怕没人能识别出来,可是该如何制造大火呢?靠黑火药吗?” 李景隆看着姜星火说道:“诏狱周围的情况你比我清楚。” “我知道。” 姜星火也有些费解,正是因为清楚诏狱周围的楼宇都被控制了,不存在埋藏大量黑火药或者是木柴、煤炭、猛火油的可能,而远处点火也不可能达到给现场制造混乱的效果,所以他才费解。 至于混进现场的人在街边点火,那就更不靠谱了,怕是火苗还没点起来就被锦衣卫给抓了。 “按正常的方法,都是不可行的,必须要点着现场中心的建筑物才能造成混乱,可那么大的楼宇,虽然是木质的,可想要被点燃,就必须要大量黑火药、木柴、煤炭、猛火油等易燃物这些东西路面上运不过去,更没办法挖地道.等等!” 姜星火忽然想到了什么。 “暴昭会怎么做?”李景隆连忙问道,这个问题他根本没想明白。 姜星火苦笑了一声:“我知道答案了。” “热气球。” 李景隆怔了怔方才恍然。 “不错,恐怕唯有你发明的热气球,才能做到这一点了,而且暴昭也确实不缺敢于赴死的死士我在信中听说了,你去江南平乱的时候,南京城中研制、放飞热气球一时成风,国子监就有不少监生制作出了热气球,不过也有摔死的,但无论如何,暴昭确实有可能制作出热气球,也有可能在上面装满火油,用以引燃建筑物制造混乱.可是假如这个推论成立,我们怎么才能找到暴昭布置的热气球的位置?难道要靠大索全城吗?” “有办法的。” 姜星火解释道:“其一,城里现在都是禁飞区,热气球哪怕不展开,体积也非常大,而且城内很少有宽敞的地方起降,一般都是在城外;其二,热气球的飞行需要看风向,夏天南京城刮得是东南风。” 这里便是说,自从热气球蔚然成风后,朝廷很快就下令禁止在南京城周围方圆五十里放飞玩耍了,原因也很简单,这东西飞得高,能窥探皇宫和皇陵。 所以要是在城里出现热气球,早就被人举报逮到了,百姓举报向官府是有赏钱的。 “所以我们用数学方法,完全可以推算出一片大致区域。” “既然假设暴昭使用热气球制造大火和混乱,那么他的热气球一定是布置在诏狱东南方向的城外,而且考虑到不能绕弯子否则会给城内足够的预警时间,那么这个夹角应该就在15-25°之间,也就是这个范围。” 姜星火在地上大概笔画出了一条西北-东南的热气球飞行轨迹图,跟前世他玩吃鸡时候的航班跳伞路线倒是挺类似,随后又用以诏狱为中心,用两条线切出了一个扇形图。 李景隆看着地上画出来的区域,蹙眉道:“从城外起飞的话,现在怕是来不及搜索了。” 姜星火干脆道:“两手准备,一手搜索阻止起飞,一手准备空中拦截。” “空中拦截?” 这是李景隆从未听说过的名词。 “嗯,既然已经测算好了敌方热气球的飞行方位和区域,那么完全可以靠着饱和式起飞,实现空中拦截,让人在空中把他们的热气球打爆。” “用弓弩?” “弓弩没用,只能把热气球穿个洞,人家照飞不误。得用火铳发射霰弹,既能把热气球的球囊打烂,也有可能直接引燃猛火油。” 姜星火招呼了一声几名侍从甲士:“你们先去兵仗局取他们新研发的重型火铳,随后来飞鹰卫找我。” 几人听命离去。 看李景隆还呆在原地,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去飞鹰卫,新时代总有新时代的办法。” —————— 辩经现场的众人,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场大明版的九妖妖或许即将降临,他们依旧紧张地注视着擂台上的高逊志和张宇初。 在沙漏走完之前,高逊志终于开口。 他没有从张宇初给的两个答案里选,而是独辟蹊径。 “得天理之正,极人伦之至者,尧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义之偏者,霸者之事也。” 此话一出口,台下的曹端就忍不住击节赞叹道。 “妙哉!” 高逊志的回答确实很巧妙。 张宇初给了两个选项,1王道+功利2霸道+礼义。 高逊志哪个都没选,而是说只要得天理,符合人伦,也就是符合三纲五常,那在礼义上就是尧舜那样先王的王道;而如果为了一己私心,即便是行王道,行仁义,但其实也走遍了,本质上行的还是霸者之事,也就是霸道。 这个说法在后世人看来或许有点不要脸,难道看事情是“论心不论迹”吗?难道李世民行王道把大唐治理的很好,结果到头来还要被说是一己私心,算不上王者,只能算霸者吗? 但是,在明初这个时代的道德评价体系之下,高逊志说的还真没错。 君子论迹不论心?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前提是修心,正所谓“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如果你内心的出发点,也就是你的“意”是歪的,那么无论你做了什么,结果都是歪的,哪怕你做的事情是对的。 所以,在断定李世民“意不诚”的前提下,那李世民做了再多的事情,创造了多好的治世,都是霸者,永远不能成为王者。 “汉祖、唐宗,明君也,然究其根本,乃是人欲作祟,而非追寻天理,故而行王道不可至礼义,仅此而已。” “三代先王之世,以道治天下,而非以法治天下,后世反之,然若以霸者行王道,循祖宗之法,谨遵三纲五常,尚且维系治世,但又任一变更者,治世不存也。” 朱棣的血压已经在上升了。 听听,这是人话吗?这还想活吗? 什么叫“以霸者行王道,循祖宗之法,谨遵三纲五常,尚且维系治世”? 意思就是朱棣好好地仁义治国,遵守老朱的法规和三纲五常的传统,还能坐稳皇位,你小子只要自己乱折腾,那马上就天下大乱。 这还没完,高逊志又补了一刀。 “秦二世而亡,后人哀之而不鉴之,隋帝杨广行霸道,废文帝之法,乱纲常旧俗,亦二世而亡矣.李世民正因此缘由,方听魏徵之言,行王道以致贞观之治也。” 听到高逊志拿隋炀帝来暗喻自己,朱棣的血压已经彻底拉满了。 而紧接着,张宇初的血压也快满了。 “自李世民以来,不复论尊卑之序、是非之理,此言非虚。” “李世民行王道,重功利,此言亦非虚。” “汝号称‘道门硕儒’,今日之所惑,究其根本,不过是呆读死书,不通经义而已。” “三纲五常,实乃天理,以天理解万事万物,迎刃而解。” 不得不说,高逊志跟汪与立的风格真的是截然不同,他这个嘴就没饶过人,一边自爆不说,一边还要嘲讽张宇初。 但偏偏.他把张宇初提出的两难抉择给解出来了,而且解得极为漂亮。 张宇初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姜星火之前交代给他们的各种临场预案。 在这种情况下,张宇初知道,自己想要靠自己的实力战胜高逊志,恐怕是非常困难了因为经过短暂的交锋,张宇初就知道,高逊志比过去更强了。 在洪武朝二人就曾有过交手,那时候张宇初是一胜二负。 如今胜算渺茫,再不出姜星火教得绝活,怕是等不到朱棣的天降惩罚,就要被高逊志深厚的理论功力和犀利的攻势辩驳的哑口无言了。 张宇初看着高逊志,缓缓开口道。 “汝言三纲五常乃是天地之道,天下至理。 然天地之间,何物非道? 赫日当空,处处光明。 闭眼之人,开眼即是。 岂举世皆盲,便不可与共此光明乎!” 既然你不要脸,要讲求心性,论心不论迹。 那好,我今日如你所愿。 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论心”,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唯心”。 吾心光明亦复何言。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二章 寻思 就在高逊志还在思忖张宇初口中的“光明”是何意时。 “汝方才言道,得天理之正,极人伦之至者,尧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义之偏者,霸者之事也。” 张宇初笑了笑,承认道:“说的确实不错。” 辩经哪有上来承认对手是对的?高逊志神色微微一凛,不知对方是何意图。 “但依我看来,说的还不够透彻。” 张宇初缓缓言道:“天下之理一也,岂容有二?要我说来,心即理也!万事万物只有此一理,也唯有此一理!以此天理解万事万物,迎刃而解。” 前半句的“天下之理一也,岂容有二?”来自《朱子语类》,而这后半句,则是原封不动地把高逊志刚才的嘲讽给还回去了。 这里就要大略提一句,原本两人是在辩论王霸之辩,如今跑到了天理和私心上,是不是跑题了?答案是不跑题。 因为按照辩经的默认规则,关于“道”或者说“天理”,是压过一切的最高命题,是所有命题的本源和根本,其余的无论是工夫论、本体论、心性论、有命论、认知论都是下面的分支命题,而所有的这些分支命题都是可以追根溯源到“道”或者“天理”上面的,换言之,一切命题基本都是由“道”或者“天理”衍生出来的。 如果天理有了新的说法,那么高逊志根据天理衍生出的王霸之辩的“天理、人伦、纲常、私心”这些说法,自然会被从根子上推翻。 但是,但是说吧,这事虽然不违规不跑题,可一般没人去动“天理”这玩意啊! 高逊志按照自己快攻的风格,刚想张口反驳,然而话到嘴边,却突兀地咽了回去。 他琢磨着,这里面是有陷阱。 因为按常理来说,《朱子语类》里的这句话,不是这个意思。 “天下之理一也,岂容有二?”的正确解法,是朱熹在说“理一分殊”这个大原则的事情,这里的“理”只有一个,不是被张宇初这么拿来用的,若是寻常人来说,那就是连基本含义都没理解就拿来瞎套用,是会贻笑大方的。 可张宇初显然不是这么简单,因为高逊志细细想来,就想到了陷阱何在。 《朱子语类》开头就说:“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总万物之理而谓之太极”,朱熹在鹅湖之会上也明确提出:“太极者,万物之理也”,但在《朱子语类》不起眼的一个地方里,还有一句话,叫做“人人心中有一太极”。 这就是经典的绵里藏针了,若是高逊志直接反驳,那么张宇初恐怕会马上拿朱熹的原话来回敬。 可不反驳,又该怎么办呢? 二楼,朱棣转移了目光,落在朱高炽身上,淡淡说道:“你觉得如何?” 本来有些恼怒的朱棣,此时见高逊志犯了难,反而不着急发怒了。 毕竟,若是能让张宇初正面辩驳赢他,那绝对是比派人把高逊志当场砍了,心头要快意的多。 朱高炽回答道:“儿臣觉得,若是国师统筹调度做了预案,那么想来张真人赢的概率还是比较大的,毕竟国师向来不乏惊人之论。” 朱棣点了点头,姜星火的能力他还是非常信任的,如此说来,只要看这高逊志被辩得下不来台就好了。 “哼,朕看你还能撑多久!” 朱棣看着高逊志陷入沉思的模样,嘴角泛起一抹弧度,说道:“好,那就先这样,等高逊志输了,再论如何处置吧。” 两人的交锋从一开始就火药味十足,眼见擂台上的氛围越来越激烈,观众席上也不禁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在场每个大儒、士子的眼神中,都带着几分期待。 在沙漏走完的前几息,高逊志终于说出了他的反驳。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天理张之为三纲,纪之为五常,亘古亘今不可易,千万年磨灭不得。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汝言‘心即理也’,私心如何成就天理?一派胡言尔。” 高逊志还是死死地咬着三纲五常这个标准答案不放,这也是朱熹在鹅湖之会反驳陆九渊的思路,最起码,在高逊志看来这个答案是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毕竟鹅湖之会陆九渊虽然稍占上风,但朱熹也没输。 总不能张宇初拿出来的心学,比陆九渊还强吧? 根据他对张宇初的了解,对方虽然号称“道门硕儒”,但并没有这个水平。 张宇初见了高逊志的回答,心中却愈发笃定。 姜星火说的是对的。 客观唯心主义是无法对抗主观唯心主义的。 只要俺寻思这是对的,那这就是对的,你说别的都没用,我不听。 张宇初微微一笑,说道: “朱子有言:人人心中有一太极,所谓太极者,万物之理也。” “我觉得,朱子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万物之理,是存在于人的心中,那么什么是‘心’呢?” “《孟子》云: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 “我觉得,心已是本体,本体之外岂复有本体?心之体性,虚灵不昧,无有限量。理具而事应,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皆在心头。” “所以,按照朱子的说法,心包万理,万理具于一心,故大凡理只在人心中,不在心外。” “人心,万事之主也,心虽虚,都是实理,心虽是一物,却虚,都能包含万理。” 朱熹说没说过这些话?当然说过,这都是在《朱子语类》里明摆着的。 朱熹还明确地说过“人之所以位天地之中,而为万物之灵者,心而已矣!然心之为体,不可以闻得见,不可以思虑求,谓之有物,则不得于言,谓之无物,则日用之间,无适而非是也万物有心而其中必虚。只这些虚处便包藏许多道理,弥纶天地,赅括古今,推广得来,盖天盖地,莫不由此,此所以为人心之妙欤”。 但是,这些是朱熹心性论里,为了让三纲五常限制人心,所以才这么提的,张宇初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断章取义、移花接木。 可怜朱熹拿着针线缝合了一辈子,自己缝出来的布反倒做了他人嫁衣。 张宇初一口一句“我觉得”,给高逊志弄得有些气闷,不过截止到目前,局面还没有脱离高逊志的掌控,毕竟张宇初还没拿出什么超时代的东西,依旧是朱熹和陆九渊的旧版本武器。 既然是旧版本,那肯定早就研究出了破解之法。 “《朱子语类》岂是这般理解?朱子所言种种,讲的是格物是以人心去格万物之理,格心之理重在格心中人欲之理,人欲之理明白了,人心也就透彻豁然了,继而人心中善才能显现出来,居敬持志在于使人心不胡思乱想、使人身不乱动胡来,用居敬来存养本心,让人保持敬畏之心,究其根本,还是以格心来灭人欲,灭人欲为的是存天理,天理体现在人伦上,便是三纲五常。” 这里就是说,人心中正是存在着种种不符合天理规定的人欲,才会怂恿人变坏,从性善变为性恶,致使整个社会的道德都出现危机。在理学看来,想要阻止这种情况的出现,就要从两方面着手,其一是强调“三纲五常”的规范性,用这些基于宗法制的社会规则来约束人欲,其二是要求儒生格心,也就是所谓“君子慎独”,用道德层面的自觉和自律,来节制内心的人欲。 从根本上来说,格物是格心的手段,格心是格物的目的,朱熹强调人心,本质上是为了“灭人欲”,而非张宇初口中所说的突出心的作用。 其实这一点在明初,属崇仁学派的创立者,如今翰林院编修吴溥(建文二年进士二甲第一名,与杨荣、金幼孜同期)的儿子吴与弼说的最清楚,《浣斋记》中说“静时涵养,动时省察,不可须臾忽也。苟本心为事物所挠,无澄清之功,则心愈乱,气愈浊,梏之反复,失愈远矣”。 当然了,这时候吴与弼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所以高逊志也得不到“将理气与心性结合起来”的新的版本理解,只能用老一套来反驳。 见高逊志拿不出新东西来,张宇初反而从羽衣中取出一物。 正是一朵花。 花瓣娇嫩欲滴,上面甚至还带着残存的露珠,露珠晶莹剔透,在夏日阳光照耀之下,散发着迷人的色泽,显然是张宇初清晨刚从路边揪的。 “朱子斥陆氏新学为禅儒,这是要效仿佛门拈花一笑吗?” 台下议论纷纷。 “今日来时,一友人言心外无物,另一友人指路边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此地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答曰: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 若是寻常人乍一听,这就是个疯子在胡言乱语,但高逊志的神色却前所未有地严肃了起来,甚至他扣在膝盖上的手指,都开始有些曲起。 因为高逊志很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 理学的本源,被动摇了。 根据理学的理论大厦,无论发生什么,天理都是永恒地存在在哪里,无论是否有人心,天理都是不变的,所以要“存天理、灭人欲”,天理是最高的。 而如果按照这个故事所折射出的含义,那就是人心是第一位的,世界的一切运行,都是以人心的存在为前提,如果没有人心,也就没有天理。 如此一来,人心是整个宇宙的立法者,也是一切天理的立法者。 人心,凌驾在了天理之上。 但这还不够! 如果仅仅是这些,是不足以击败高逊志的。 想要击败高逊志,必须要以“心”来解“三纲五常”,把他作为倚仗,作为试图立于不败之地的东西给彻底打碎! 张宇初收起花,轻笑道: “同样来说,心之体,既是性也,性即理也。 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 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 三纲五常,皆可以此类推,李世民有行王道之心,岂能无王者之理? 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物、心外之理乎?天理岂外于吾心耶?”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高逊志艰难的想要咽下喉咙中的唾液,可却呛进了气管里。 “咳咳咳” 唯有咳嗽声,回荡在擂台上。 台下的众人,此时都用极度惊骇的目光看着台上的张宇初。 本来众人都以为今天的第三场比试,是王霸之辩,可谁成想,竟是要掀理学的根子! 原来他刚才说了半天,竟然是绕到了这上面去了啊! “怎么可能?” 高逊志心脏猛烈跳动,几乎喘不过气来,脸色也由青转白,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但是,他更不敢相信这套新的理论,是从张宇初口中说出的。 张宇初什么水平,他再清楚不过了,洪武朝时两人就曾多次交手,其人虽然博通经义,但却走的是理学的路子,什么时候研究起了陆氏心学,还有这番堪称开创新的翻天覆地之新论? 简直骇人听闻! 但张宇初说的,他根本无从辩驳! 怎么辩驳?这根本就是所有人都未见过的东西,用人心的心性来解天理,三纲五常的天理,都能从人心上得到阐发,由此又绕回了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路子,验证了天理只存在于人心中。 高逼格点,那就是心证。 通俗点说就是俺寻思天理就在人心里,伱问我为什么天理在人心中?因为俺的心寻思它就在里面所以它就在里面,不服来辩。 逻辑闭环了属于是。 张宇初的办法确实很流氓,用主观唯心主义的魔法打败客观唯心主义魔法。 你还讲客观事物的道理,我只讲“俺寻思”。 这种命题,若是让高逊志心平气和地钻研个把月,或许能想出来对策,可眼下沙漏都要走到尽头了,他的大脑却空空如也。 这道题在过去的版本没有解啊! “说的什么意思?” 听着传话太监的转述,朱棣蹙眉看着台上陷入死局的高逊志,心头却没有半点报复的快感。 因为他没听懂。 字都能听明白连在一起是啥意思也大概明白,可为什么高逊志面对“这么简单”的问题却哑口无言,朱棣不理解。 直接说心不能证明理不就得了? 朱高炽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父皇的问题,而是沉浸在了这种奥妙的哲学命题中不可自拔,直到老三怼了怼他。 “哦,哦!” 朱高炽这才反应过来,给父皇翻译。 “龙虎山大真人的意思是说,本心,或者说意识,并不仅仅是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有那么肤浅,而是意识是‘意之所向皆是物’,也就是说所有外物存在都与人的本心意识的指向有关,而本心意识的指向性便意味着外物的形成过程开始,所以外物就不是‘心外之物’,而是从本质上来讲,是将内在的本心意识与外物链接起来的一种‘意识物’.花不是花,而是我心中的花,我心头意识一念发动,便意味着外物的改变。” 朱高炽的解释当然很富有哲学的抽象含义,但这显然是给朱棣能解释的最清楚的表述了。 换言之,“俺寻思”在心学这座理论大厦里的作用不是“寻思啥就是啥”,而是“寻思”的这个过程只要随着人心的启动开始,那么“本心”与“外物”之间就建立了联系,这也是心证无从破解的原因。 “竟是这般缘故,好!回头朕亲自给大上清宫题块匾!” 台上高逊志已然心神失守,张宇初却得势不饶人。 往日种种被高逊志打败的恩怨浮上心头,如今有了姜星火这个外挂老爷爷的加持,张宇初只想长啸一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道士穷!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 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张宇初指着已然接近失败的高逊志说道:“高逊志,回头见心,见心明性,明性知理,理就在心中!且随我一片光明吧!” 高逊志当然不会轻易认输,他咬了咬牙,问道:“汝所言明性知理,明性如何知理?” 张宇初自然早有准备,他清晰无误地将姜星火交给他的理论背了出来: “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意诚则一片光明。” 如今高逊志已然是知道自己输定了,但强撑着一口气,便是要把这新的心学问个清楚,否则心中念头委实不够通达。 “以心格物,如何致知?” 张宇初起身,羽衣飘然,一边吟诗一边踱步,竟是走出了几分潇洒姿态。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吾心光明,人人皆圣!” 高逊志面如死灰。 “.为善去恶是格物。” 曹端在台下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句话。 虽然是头一次听说,但以曹端的悟性,很快就明白了什么意思。 在张宇初所提出的新的心学概念里,格物致知更多的是面对心里的念头,格物也就是正念头,把不正当的念头弄正当,正其不正以归于正,所致的知是自己的良知,而良知则是人的道德本能,本来的心是光明纯净的人的道德会一触即发,但是会有邪恶的念头来蒙蔽本心,格物就是使不正归于正,致得良知。 正念头就是了解到自己有不善的念头,知道了,就是知,知道了之后还要正念头,使其正当,搜索心里所有不善的念头,使其合理正当,这里首先默认了良知是光明的本心,人人都有,所以人人皆可成圣。 “咳咳咳” 高逊志越咳嗽越厉害,到了最后,竟是大口大口地咳出血来。 曹端顾不上思考,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去,好在他年轻,又常干农活,竟是一个人就把高逊志给抱了起来。 “医师!快去叫医师!” 高逊志口中的鲜血溅在长衫上,此时竟是连着眼泪,一并混着在了一起,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浑浊的眼中流下。 “鲁哀公西狩获麟,圣人曰:吾道穷矣,今日吾不能卫道统,已成罪人矣!” 曹端当然能大略体会到孔子,或者说高逊志的心情,身为大明理学界最顶级的大儒,捍卫了理学几十年的道统,如今去被对方开天辟地新论给辩得哑口无言,若是这般也就罢了,关键是这番新论,传出去是要引起剧烈的思想动荡的! 说是在儒家引起海啸都不夸张! 因为“成圣”,这对于儒生来说,是一辈子都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毕竟这条路前后几千年,也就那么寥寥几人走到了尽头,能被封圣,这个概率实在是太小太小。 可“做圣人”这个美梦,哪个儒生在开蒙的时候没有想象过呢? 就如同拿破仑的那句话,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不想当圣人的儒生不是好儒生。 问题是,从儒生到圣人,有亿点点难。 可以这套以人心来证天理的学问,却告诉了天下儒生,人人皆可成圣! 而且这还不是一句空话! 张宇初提出的新论,先是以“本心光明”为基础,又清晰地提供了格心的步骤,按理说,是个人都能知致则意诚,意诚则一片光明。 那人心抵达一片光明后,认为自己是圣人,自己不就真的是“圣人”了? 这是完全可行且逻辑闭环的一套修炼方法论。 这将给大明的理学界带来塌天大祸! 高逊志被抬到了汪与立旁边,只不过汪与立是喝绿豆汤,他是喝中药汤。 “高公且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我会只论王霸,不论人心天理的。” 曹端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台上的张宇初,他知道自己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 他不仅要击败张宇初,还要击败姚广孝,亲眼去诏狱里看孔希路。 在万众瞩目中,他登上了擂台。 —————— 飞鹰卫驻地就在南京城聚宝门正南方的雨花台。 雨花台高约三十余丈,长七里有余,自古便是南京地区登高揽胜之佳地。 而之所以选择雨花台这片地方作为热气球部队的驻扎地,其实是有说法的。 这里关键的地方就在于,雨花台跟西北的“五丈原(原通‘塬’)”等塬地地形类似,乃是一个高出平底的平台状地形,就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直升机停机坪一样,极为有利于热气球的起降和回收。 今日飞鹰卫没有飞行任务,因此热气球都停在了用来遮风挡雨的仓库里,雨花台用来起降的广场上一台热气球都没有,当值的飞行员们也都在值房里聊天打屁。 “明天就休沐了,兄弟们晚上好好去喝一顿。” “你说今晚能遇到哪家姑娘?” “还不就那些人?” “不过听说新来的长可漂亮了.” 突然,远处的上山的山道上出现了几个小黑点,并且迅速朝着他们这边靠拢。 随着马蹄声传来,不仅是在当值的飞行员,负责守卫雨花台驻地的军士们也顿时警惕起来。 拒马被归整好,士卒们手持长枪排列了枪阵,后面的弓箭手也已经拉弓上弦。 领头的总旗手搭凉棚举目朝前望去,只见那几个人正策马朝这边跑过来,距离越来越近,很快他就能看清对方脸上的神情了—— “让开!曹国公有令!” 来人的语气显得格外急切,让飞鹰卫的军士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他们这些热气球部队可全都隶属于飞鹰卫编制,在行政上根本不归五军都督府管,是由皇帝直接指挥的,哪家的国公爷按理说都不能插手的,而且曹国公是个什么鬼?曹国公不是去日本了吗? 飞鹰卫的军士们心存疑虑,领头的总旗示意手下人不要轻易动手,然后孤身一人将信将疑地走下台阶迎向对方。 “这里是飞鹰卫,不知曹国公有何命令?” 那名总旗谨慎地盯住眼前这几名明显是家丁家将的男子。 却是姜星火策马的速度太慢,李景隆直接派曹阿大等人来提前交涉了。 等曹阿大出示了带有曹国公和国师的印章的手令后,总旗果断放行。 “搬开拒马!” 说罢,他又伸手一引,示意曹阿大等人继续向前走,同时说道:“请随我来!” 曹阿大点了点头,然后招呼身旁几名同伴继续跟着他策马进入雨花台驻地。 “什么事情?” 目前负责管理飞鹰卫的百户霍飞和副百户丁小洪都冲了出来,这两位前兵仗局的工匠,靠着胆大心细敢玩命,如今都已经实现了阶层跃迁。 “现在让所有热气球,马上升空拦截!” 霍飞蹙眉道:“拦截谁?” 曹阿大急切说道:“有人试图谋反,使用热气球冲撞辩经擂台旁的建筑物制造大火,想要借此机会制造混乱,从而浑水摸鱼!” “这” 霍飞和丁小洪面面相觑。 “怎么拦截呢?朝哪里拦截?” “来不及解释了,等会儿国师告诉你,快点先准备升空!” 霍飞想了想,既然不是让他们炸皇宫皇陵,又确实有国师的手令,那没理由抗命。 “小洪,你让所有飞行员,现在,立刻,马上,全体进行升空准备!” “是!” 决断已下,丁小洪飞奔过去通知飞行员们。 就在这时,在雨花台上面高高树立的观察哨塔上,一个哨兵正看着下面发生的变故,却听不出清楚。 而另一个哨兵则拿着新配备的望远镜,嗯,限量供应给飞行员,地面就哨兵配了几个的那种,他观察雨花台四周的动静,突然,眼睛猛地睁大。 “哎?快看那儿.好像有东西飘过来!” 另外一人闻言立刻将手中的望远镜朝远处投去,果真如同同伴所言一般,天空中有小黑点从雨花台东南方飘过,并缓缓向着西北方移动。 哨兵直接开始打旗语。 而在山路上鞭策着小灰马移动的姜星火也看到了这一幕,王斌掏出了望远镜。 “看清楚了吗?有东西朝咱们飞过来了?” “看清楚了!” 王斌连忙应道:“它飞得挺高的,航向也是朝着西北,应该过一阵子就到雨花台的北方了。” 听得对方言语笃定,李景隆顿时眉头紧锁。 不消多时,看起来飞的慢,实际上速度一点都不慢的小黑点就出现在了目视范围内。 “快看!那边!” 地面上目力好的弓箭手也抬手指向远处的天空。 众人循声望去,赫然看到天边几颗小黑点正朝这边缓慢移动过来,跟刚才相比,已然是肉眼可见了,虽然由于距离较远,还无法确认对方的身份,但很显然,对方来者不善。 这时候,飞鹰卫的营房里响起一阵杂乱而又密集的脚步声。 士卒们纷纷把热气球拖曳出来,飞行员在穿戴防寒的衣服和护具,可是预热还需要时间。 “国师大人,怎么办?” 霍飞和丁小洪也拿不定主意,都望向了刚刚赶来的姜星火。 “现在得沉住气,先让热气球预热,然后等飞鹰卫等兵仗局的重型火铳到,容我仔细算算。” 翻身下马的姜星火,拿着地图放在小灰马的鞍鞯上,低头用炭笔正在计算着什么,他一边计算,一边看着远方小黑点的角度,又伸出手,感知了一下风的方位和速度。 周围的人,包括李景隆在内,根本就不敢打扰正在陷入思考的姜星火。 不多时,地图被姜星火重重地勾勒出了几道痕迹,看着两条线碰撞在一起,他长舒了一口气。 “可击矣。”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三章 空战 擂台之上,尝到了甜头的张宇初又故技重施了起来。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试问今日之大明,几倍于七十里、百里耶?陛下德行,几倍于汤、文王耶?” 显然,按照张宇初选取佐证材料的一贯风格,这还是孟子的原话,而在卑鄙的道路上愈走愈远的龙虎山大天师,直接拿现在的大明和永乐帝当挡箭牌。 这里面的意思是,孟子既然说了“王不待大”,商汤治理七十里的国家,周文王治理一百里的国家,那么如今大明这么大,疆域不知道是七十里、一百里的多少倍,如此推算,陛下的德行,也是商汤和周文王同样的倍数吧? 你曹端又不是不要命的高逊志,你敢说不是吗? 可如果承认了,那其实曹端也就输了。 当然了,张宇初不怕永乐帝怪罪他,张宇初刚给永乐帝出了口气,按照他对永乐帝的了解,对方这时候兴致应该不错,不会怪罪他的,非但如此,没准还指望他加把劲结束这第四场辩经,让擂台赛画上句号呢。 张宇初的小算盘说穿了很简单,君子可以欺其方。 这曹端小年轻一个,看上去就像是挺好欺负的,虽然老和尚给他的资料显示,曹端在挑战方的内部推举上几乎实现了乱杀,但那种辩经和这种台上的还是不一样的张宇初不要脸多了,反正他也不是儒家的人。 曹端微微蹙眉,显然是年轻人临场还有些心理上的不适应。 不过这种不适应,并不影响曹端的思考。 张宇初作为守擂人,第一轮攻势采用的是《孟子·公孙丑上》里面孟子关于王霸道的基本理解,并加以加以修改、扭曲。 孟子的观点,其实也就是“以德服人”和“以力服人”的区别,但在孟子这种原始儒学的视角看来,不管是哪种方式,怎么服人,本质都是为了推行“仁”,而春秋大国都是推行霸道继而让人感到畏惧,商汤、文王推行的则是王道,让人觉得发自内心的敬服。 曹端顺着这个思路,几乎转瞬间就想到了破解的对策。 曹端微笑道:“霸者之民,欢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王道所至,非止七十里、百里,纵使万里大国,亦是如此,天下子民,亦是王者之民。” “更何况,以国齐义,一日而白,汤、武是也。汤以亳,武王以鄗,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从服,无它故焉,以济义矣,是所谓义立而王也.义之所在,王之所在,仅此而已。” 听着对方滴水不漏的回答,张宇初不知不觉间跪坐的笔直了起来。 “这曹端果然不简单。” 台下的姚广孝看着这一幕,也是微微有些赞叹。 张宇初如此刁钻的难题,曹端竟然在短时间内就想出了极佳的解法,这般才思,这般临场有静气,委实难得。 这里便是说,曹端的解法,是将孟子和荀子的理论,以近乎完美的方式缝合在了一起。 前一段出自《孟子·尽心上》,指的是王道治国是能与天地同流的大而化之,而霸道治国则是小修小补,后一段出自《荀子·王霸篇》,指的是荀子所主张的“义立而王”,事实上孟子与荀子界定王道的区别确实不大,其本质原因是在原始儒家的理论里,君主治理国家是需要依托于某种政治理念的,而王道选择的“德行”、“仁义”,作为一种性质偏“软”的政治理念,能够长久地、如同不息川流一般调理百姓的怨愤,这才是更加长久的统治方式。 曹端以此为出发点,先解释了王道不在治理国家范围的大小,从根本上否定了张宇初的设问陷阱的前提,随后指出了“义之所在,王之所在”,避开了关于永乐帝相关问题的直接回答。 至于永乐帝到底有没有“义”,你自己判断,伱不是最擅长“俺寻思”吗?反正我是不会正面回答的。 回合主动权现在来到了曹端的手里,曹端当然知道要避开关于任何可能涉及到心性的雷区,新的心学到底如何破解,他一时半会也没想明白,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干脆不碰。 那么,不从帝王私心之类的地方着手,又该怎么进攻呢? 曹端思忖片刻,缓缓说道:“王道者,求仁矣,仁之所在,在德不在力。” 这句话乍听很普通,但仔细咀嚼却别有深意,之前说过,孟子和荀子都认为王霸道的终点都是“仁”,但曹端给出的命题是,王霸道的实行方式是不一样的。 曹端的解题思路就相当于: 王道→仁→德 霸道→仁→力 由此,将王霸之辩,通过“仁”这个中介,转变为了“德力之辩”。 德行和武力,就完全不涉及到心性了,因为这两者,都是被施加者对施加者的主观评价,而非施加者的内心行为。 张宇初眉毛轻轻挑了一下,脸色沉静下来,道:“敢问‘德’指的是什么,‘力’又该指什么呢?” 没有到张宇初的主动回合,但张宇初这么问了,不管是存了示弱惑敌意思,还是委实不知道,其实都落入了下风,因为这种反问一旦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差错,是极其容易将主动权拱手送人的,很容易造成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无可挽回的下场。 曹端朗声道:“治国之道,所养有二,一曰养德,二曰养力。” “事或可以德怀,或可以力摧。外以德自立,内以力自备,慕德者不战而服,犯德者畏兵而却。徐偃王修行仁义,陆地朝者三十二国,强楚闻之,举兵而灭之。此有德守,无力备者也。夫德不可独任以治国,力不可直任以御敌也。韩子之术不养德,偃王之操不任力,二者偏驳,各有不足。偃王有无力之祸,知韩子必有无德之患。” 他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每一个字仿佛都有千斤重。 不愧是未来的“明初理学之冠”,名副其实。 而且在曹端的解释中,虽然他的观点是“仁之所在,在德不在力”,但却并没有完全否认武力的作用,相当于自己把张宇初可能反驳的漏洞给补上了,这从他举的例子可以看出来。 曹端举出的例子是徐偃王,这是西周周穆王时,小国家徐国君王,据说,徐偃王注重修行仁义,在养德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以至于获得了三十二个国家的衷心拥戴,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楚国看不过去了,举兵伐灭了徐国,而修行仁义德行的徐偃王并无丝毫还手之力。 当然了,后半段还有一个隐藏的反击之处,那便是以武力行霸道的楚国,最后被武力更强,在霸道上走的更极端的秦国所灭亡,行韩非之术的秦国以霸道统一天下,二世分崩离析,这也变相证明了,单走霸道,是行不通的。 由于曹端在不属于自己被动回答的回合,给张宇初回答了问题,所以这下轮不到张宇初再提问了,曹端径直发起了自己的攻势。 而且是甫一开口,就技惊四座。 “天道无为,听恣其性,故放鱼于川,纵兽于山,从其性命之欲也。不驱鱼令上陵,不逐兽令入渊者,何哉?拂诡其性,失其所宜也。 夫百姓,鱼兽之类也,上德治之,若烹小鲜,与天地同操也。商鞅变秦法,欲为殊异之功,不听赵良之议,以取车裂之患,德薄多欲,君臣相憎怨也。 道家德厚,下当其上,上安其下,纯蒙无为,何复谴告?故曰:政之适也,君臣相忘于治,鱼相忘于水,兽相忘于林,人相忘于世,故曰天也。” 这是直接化用了《庄子·大宗师》中的“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若是在旁人面前化用也就罢了,这可是当着龙虎山大真人的面! 这不是赤果果的打脸是什么? 姚广孝不由地看向台上的张宇初,却见张宇初依旧面色淡然的模样,只是双目微闭,似乎根本就不把台上的曹端放在眼里。 姚广孝却没那么放心,毕竟他知道张宇初的能耐,张宇初如此淡定,肯定还是没有完全准备好,正在故作声势。 这一刻,曹端已经被张宇初视为平生仅见的大敌,因为张宇初发现,这曹端的确如同姚广孝所说,很厉害,甚至,比之前的两位更厉害。 不仅博通儒家经义,而且对道家的理论也有很深刻的理解,甚至能够巧妙地化用道家的理论,来给“德”这个难以量化的概念进行上中下三种界定。 在曹端的定义里,德既可以有厚薄之分,也同样可以有多寡之分,道家的“上德”,也就是无为而治,是可以归属于“厚德”的。 同样的道理,通过种种施行德政的手段,也可以把“薄德”养成“厚德”。 曹端的攻势终于来到了最后一环。 “《易经》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垂衣裳者,垂拱无为也。 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又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周公曰:上帝引佚。上帝,谓舜、禹也,二者承尧之安,尧则天而行,不作功邀名,无为之化自成,故曰: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年五十者击壤于涂,不能知尧之德,盖自然之化也。” 曹端通过黄帝-尧-舜-禹-周公-孔子这一脉络,来从孔子和周公这两位“后人”的视角出发,证明把“薄德”养成“厚德”的方法,便是师法先王。 这就相当于把一票人都绑在了战车上,等张宇初来一一反驳。 “这年轻人好生不讲武德!” 张宇初心中暗啐,却丝毫不记得自己刚拿永乐帝当挡箭牌的事情。 这时候扯什么“俺寻思”是没用了,历史人物不是你寻思不寻思的事情,早就有定性了。 而这会儿,张宇初的脑袋飞速旋转着,想要找出曹端话语中破绽所在,虽然曹端的这番话解得漂亮,几乎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可是却不足以让张宇初认输。 可张宇初左思右想,却着实没找到曹端话语里的破绽。 由于比赛规则的改变,张宇初思考的时间减少了足足一半,眼见没有更好的破解思路,张宇初不得不按常规方法硬驳了。 常规方法,当然是前人给的标准答案。 “禹启始以天下为一家而自为之,有扈氏不以为是也,启大战而后胜之;汤放桀于南巢而为商;武王伐纣,取之而为周;武庚挟管蔡之隙,求复故业,诸尝与武王共事者,欲修德以待其自定,而周公违众议举兵而后胜之夏商周度定为三代,虽相因而不尽同也,五霸之纷纷,岂无所因而然哉!” 这里张宇初实在想不出来了好办法了,直接拽了陈亮的答案来,避开关于“德行”的话题,直接扯到曹端所举的“禹”和后面的夏商周三代,也就是宋儒所反复称道的先王之治,也未必不是依靠武力建立起来的,并不是全靠德行。 典型的“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倒也未必不是一种破题思路。 曹端笑了笑。 张宇初这是黔驴技穷了。 张宇初的意思是说从夏开始就实行了“家天下”,而且以武力维护了“家天下”的统治方式,后来的商周也都是凭借武力来实现统治的,春秋五霸的武力征伐模式也是效仿所谓的“先王之道”而来的,所以别跟我提德行。 可曹端要的就是这个回答,在方才已经推演出的数十种可能中,张宇初并未逃脱必输的结局。 曹端开口说道: “贤君之治国也,犹慈父之治家,慈父耐平教明令,不耐使子孙皆为孝善,子孙孝善,是家兴也,而百姓平安,是国昌也。 然昌必有衰,兴必有废,此乃天时,兴昌非德所能成,然则衰废非德所能败也。故而昌衰兴废,皆天时也,此善恶之实,未言苦乐之效也。 家安人乐,富饶财用足也,富饶者先祖之德厚所致,非贤惠所获也。 人皆知富饶居安乐者命禄厚,而不知国安治化行者历数吉也。” 曹端这段话的意思就是治国就跟管家一样,开国明君就像是家族里的慈父,但是有兴盛就有衰落,这是老天注定的,不是德行所能干扰的。德行能影响什么呢?德行能影响的是后代的家底,一个国家的德行教化,就跟某个有钱家族安居乐业一样,这些钱不是因为他们贤惠而获得的,而是先祖(开国明君)的“厚德”给他们攒下来的。 由此就彻底反驳了张宇初关于三代开国君王以武力谋取国家的观点,而是说三代开国君王建立国家,是因为之前的明君所建立的国家的德行不够“厚”了,光靠老祖宗留下的德行是不够的,还得自己修德,从而又一次印证了刚才曹端自己的观点。 张宇初的眼皮突突直跳,曹端的强大超出了他的想象,真是后生可畏。 如果曹端没防备,自己当然能把他拉到心性论里,用“俺寻思之力”暴力破解,可眼下曹端以“德力之辩”平替了“王霸之辩”,又化用道家的理论定义了德的同时,化解了他关于“三代先王也用力”的诘难。 ——曹端终于拿出了他的撒手锏。 “故世治非贤圣之功,衰乱非无道之致。 国当衰乱,贤圣不能盛;时局当治,恶人不能乱。 世之治乱,在时不在政;国之安危,在数不在教。 晋文修文德,徐偃行仁义,文公以赏赐,偃王以破灭。 文德与仁义同,不走与不恐等,然文公得福偃王得祸。 盖由修德不避时祸,却可荫庇后代尔,今亦如是也。” 曹端很肯定地告诉张宇初,修德确实不一定能见到眼前的功效,但对于国家来说,这就是可以使后代长治久安的办法,一时的祸患不能用来否定修德无用,修德,尤其是修“厚德”,才是实践“仁”最好的办法,而非使用暴力。 一句轻轻的“今亦如是尔”,便是藏了无数杀招。 张宇初黑胖的脸上已然见汗,他丝毫不怀疑只要他反驳,曹端就会把老朱给抬出来。 这可怎么办? “坏了,姜圣没教这招怎么破啊。” 现在张宇初由于步步被动,已经彻底被逼到了死角。 辩驳到了这般局面,眼下想要嘴硬,非得说修力比修德对于实践“仁”的作用大,那是不可能的。 可要是承认修力的作用大于修德,又完全站不住脚。 没办法了,张宇初再次祭出了他最后的手段,“俺寻思之力”。 张宇初嗓音有些暗哑地说道:“以力兴王之君,必有以服天下之心,而后可以成天下之业。” 这跟高逊志的论点是一样的,只不过正好反过来。 如此一来,从心出发,俺寻思用武力建立王业的君王,肯定是有让天下顺服修德的心的,所以才能成就让天下顺服修德的业也算是自圆其说吧。 但正所谓聪明人不会见人掉坑还跟着掉,曹端眼见张宇初故技重施,怎么可能还会上当? 曹端这次根本不论心,只论迹。 “汝谬矣!太宗除隋之乱是力,致治之美是德,太宗玄武门诛建成,比于周公诛管蔡如何?德力两分,施仁义行王道皆是修德之故,何谓以人心行力,故使天下顺服修德?岂不为自相矛盾乎?” 张宇初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曹端太谨慎了,谨慎的有点过分。 始终抓着以德力之辩代替王霸之辩的主旨不放,而且牢牢区分德与力,半点不谈心性,谈的全是事实,张宇初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对方不谈唯心,你跟他谈你觉得如何如何是没用的,把论点拉到事实层面上,怎么抛开事实上不谈? 可谈事实,李世民干那事怎么洗?人家都说了一码是一码,扫平隋末战乱和打造贞观之治,都是事实,一个是力一个是德,而李世民真正登上皇位的玄武门之变,到底是力还是德,你自己评价,难道要说李世民因为要修德,所以用了力,天下也顺服吗? 说白了,李世民的皇位是用力抢来的,不是修德修来的,天下人心顺服是因为他后面修德,这跟他前面用力是两码事。 张宇初被曹端完美的逻辑推导,给逼迫的无言以对,直到沙漏走到了尽头。 张宇初沉默了半晌,缓缓吐出三个字:“你赢了。” 这种输的感觉,令张宇初很难受。 在他看来,这次比拼应该是他占优势的,毕竟曹端只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并没有什么名声,而且曹端也没有他辩经经验丰富,阅历深厚。 但结果却是,他败了! 而且败得毫无悬念。 张宇初行礼下台后,来到了姚广孝的身边,凝声说道:“此子不可小视。” 老和尚点点头,只说道:“我从未小视此人。” “不过。”老和尚话锋一转,“可即便曹端再强,姜圣不想让他赢,他也赢不了。” 张宇初闻言,顿时放下心来。 姜星火教了卓敬“三义之论”,教了他“心学新论”,想来给镇守最后一座擂台的姚广孝,也一定留了东西。 从效果来看姜星火教得东西,只要拿出来,那一定是一击制胜的,最起码,第一次是100%有效果的。 如此说来,他倒是不用担心什么,反正老和尚本来论硬实力就比曹端要强,再加上姜星火留下来的手段,想来赢是毫无悬念的。 只是张宇初没理解的是,姚广孝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只要姜圣想让曹端进去看看如今的孔希路是什么状态,那他就一定能让曹端赢,而且是比输还难受的那种赢。 姚广孝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缓步登上了擂台。 第五场,也是最后一场辩经,开始了。 —————— 就在辩经擂台上交锋正酣的时候,雨花台上飞鹰卫驻地,被从仓库里拖出来的热气球,也纷纷拆下了防水雨布,开始对发热装置进行充分预热。 “报!”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一名大夏天穿着厚厚的防寒棉服的飞行员快速跑到霍飞和丁小洪的身前,捶胸向他们汇报道:“已经全部临战检查完毕!所有热气球已经可以升空!现在请您确定最后的升空计划!” 听到士卒的话之后,霍飞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不过很快又变成担忧之色,因为按照惯例,热气球一开始升空的时间段,正是最脆弱的,而且当一字排开所有的热气球都升起来的时候,敌人肯定会察觉,到时候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谁也说不清楚。 国师虽然计算的似乎很准确,但毕竟临战是他们上,能不能按照计算出来的结果进行完美的截击,他们心里都没底。 “国师大人?” “再等一下,他们已经到山脚了。” 姜星火肉眼可见,之前的几名侍从甲士,正带着一群人快马加鞭赶到山脚下,开始顺着山路在向上移动。 于是霍飞立即说道:“你马上去告诉其余三队负责人,让他们注意隐蔽热气球,千万不要引起敌方的警惕。” “遵命!” 一个用绿色绸缎搭起来彩棚,起到了掩护迷彩的作用,从高处看去,地面上的热气球,都藏在了“树林”里。 而彩棚源自宫里举行节日所使用同款物品,是能够灵活移动的,热气球放飞时,只需要撤掉彩棚即可。 很快,派去兵仗局的人回来了,他们在马后面驮着长条箱子,看起来很有分量,健壮的骏马都有些喘不上来气了。 “拆开!” “哗啦”一声,一个个长条箱子被拆开,里面赫然摆放着用干稻草垫着的长管火铳。 跟之前列装的永乐元年式火绳铳不同的是,这种火铳的铳管要长的多得多,每支光是铳管长度就超过六尺,粗细如手臂,在日光映衬之下泛着赤红的金属光泽,看起来非常炫目。 “这是……新造的武器?”李景隆有些惊讶的看着这种火器。 “拉了膛线的火绳铳。” 熟练的火铳手们一边快速地配备和检查武器,一边给李景隆解释:“铳管如果不制造的长一点,很难拉出国师发明的‘膛线’,必须要让铳管足够厚、长,都是手工慢慢磨出来的。” “射程能到多少?” “霰弹能打六十步!铅弹一百步!” 李景隆作为军事全才,自然知道这种新式武器是什么概念,虽然无法量产,但这个看起来更像是手持火炮的前膛线膛火绳铳,它的射程已经足够惊人,完全可以取代移动不便的床弩,作为军队的大型支援火力点了。 言语间,火铳手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一个月全力以赴也只能造这么十几支,先拿上去试试威力。” 姜星火给李景隆也解释了一句,随后对着紧急调来的火铳手们简短说道。 “任务你们来的路上应该已经知道了,飞鹰卫的飞行员会驾驶热气球带你们上天,到时候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敌人只有两三只热气球,我们足足有十几只改良版的热气球,性能比敌人优越得多,到时候瞄准了点打就行!” 同时霍飞和丁小洪亲自带队,也开始了最后的动员。 “大家都打起精神来!不管上面的情况如何,都绝对不允许任何人退缩!记住,这次我们的任务非常重要,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必须拿下敌人!否则,连同家人都将会受到军法的惩罚!所以,拼了命也要给我守住天空,不能放他们进城,明白了吗?” “明白!” 三队飞行员,每队五只热气球,每只热气球共三人,除了霍飞和丁小洪,一共四十三人齐齐应道。 “出发!” 伴随着一阵热浪,绿色的彩棚被撤掉,十五只飞鹰卫的巨型热气球缓慢升起,顺着风朝着偏北的天空漂浮而去。 这种巨型热气球,其实并不是专门为了战斗服务的,他们除了战时侦查战场情况,有时候还负责运送一些物资,或者撒传单等任务。 但现在,它却成了姜星火手中唯一能用来阻挡暴昭阴谋的武器。 在没有遇到特殊情况的情况下,飞鹰卫很少出动,因为这东西飞得高,多少对皇宫之类的地方会造成窥视嫌疑,可现在,不得不让这样的庞然大物再次降临。 天空中敌人的热气球越飘越近,很快就出现在了目视范围之内,临时搭载在飞鹰卫热气球上火铳手,都小心翼翼地检查好了火药。 飞鹰卫的热气球可都是有鲸油作为燃料的,这要是一铳不注意,开火把自己给炸了那可就搞笑了。 “拉升高度,顺风靠近敌人!” 随着霍飞的旗语,一声令下,飞行员们开始操控热气球顺着风,主动向敌人的热气球靠近。 “那是什么?” 当暴昭的手下,用自制的热气球好不容易晃晃悠悠地来到南京城边上的时候,他们只看到了十几只热气球排着弯弯曲曲的队列,犹如常山之蛇一般,顺着风切入了他们航线西南方的位置。 按照这个风向来判断,他们是大概率会撞上的! “不好!是伪帝手下的热气球部队!” 这些怀着必死之心试图连人带热气球一起撞击诏狱边上辩经现场的死士们,登时面色大变。 要知道,为了达到充分的燃烧效果,他们的热气球可都是基本满载着猛火油的!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本来体积和质量都不如飞鹰卫的热气球,机动能力更差了! “能不能躲开?从别的路线进城,或者直接甩开他们?” 领头的人问道。 “恐怕不太可能,那些人的飞行技术很好,距离不远,风向又是一样的,想要躲避根本是不可能的。” 旁边的人说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赌运气,我们占据着东南-西北的正风向,他们还在汇入这个风向的位置,我们可以拉升高度试着闯过去。” 领头的人略微沉思一下后说道:“既然如此,就别犹豫了,全速前进!” 他们不敢停留,一边扔着所有能扔的东西进行减重,一边继续往城墙方向飞行,他们已经感受到了对方那浓烈的战意和杀机! “准备——” 随着丁小洪的旗语一声命令,十五架飞鹰卫的巨型热气球开始从顺风调整为斜方向,努力地靠近敌人,同时将炮筒,哦不,铳管,对准了敌人热气球的方向。 在丁小洪的命令下,其中两架飞鹰卫的热气球率先发射了火铳,用的是铅弹,用来尝试能不能一次性打爆。 “砰砰!” 铅弹射出去的瞬间,在半空中受到重力的作用划过了一道略有曲度的弧形,然后落入敌人的热气球边上的空气中。 饶是如此,也把敌方的三只热气球吓了一大跳。 谁能想到,飞鹰卫竟然把火铳搬上了热气球,而且还打的这么远? 这些敌人手无寸铁,此时就是有天大的能耐,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也无处施展,只能祈祷着,全速顺风向前冲去。 “近了,近了!” 眼见飞鹰卫的热气球此时由于切入了东南-西北风向,为了堵截他们变成了逆风,一直被吹着往后飘,双方的距离在不断接近,而天空中是存在一个豁口,供他们冲过去的,这些暴昭的手下不由地手心紧紧地捏了一把汗。 敌人的火铳除了一开始那两下,并没有开火,似乎还在装填,这让他们心里多了几丝庆幸。 或许敌人就这么两支临时带上来的呢? 然而理想总是丰满的,现实却太骨感了。 “砰碎碎砰!” 时间仿佛都一瞬间的停滞之后,飞鹰卫的热气球上,数以千计的霰弹呼啸着喷涌而出,将刚刚飞抵到半空的三只热气球笼罩在了铁片之中,密集如雨。 “啪” “轰轰轰!” 一颗爆裂开的霰弹,猛烈轰鸣之下,直接击中了最靠近飞鹰卫的一架敌方热气球,顿时火光爆闪,那架热气球的加热装置顿时破碎,大量的猛火油被引燃,直接把球囊给点着了,仿佛一团火炬一般坠落下去。 “嘭嘭!轰——” 剧烈的爆炸响彻云霄,火焰腾起的瞬间,爆炸产生的烟雾弥漫在了整个空中战场。 飞鹰卫的火力很猛,第一轮就直接将两只敌方热气球给轰碎,然后剩余的一只热气球不顾一切地迅速爬升。 但这依旧无济于事飞鹰卫的热气球数量太多,很快就占据了整片天空。 随着“嘭”地一声巨响。 天空中绽放出了绚丽的烟花。 大明皇家空军历史上,第一次空战结束了。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四章 决胜 与此同时。 在距离雨花台数里之处,城南的某幢建筑物内。 几名普通百姓打扮的身影,正围坐在桌旁,仔细商讨着什么。 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皱眉说道: “我刚才已经通知了暴公,让他们那边另想办法,飞鹰卫悉数升空都在阻拦我们的热气球,但愿他们那边能够做到吧。” 另一名男子叹息一声,语气凝重的说道:“那几只热气球恐怕很难突破飞鹰卫的阻拦,一旦飞鹰卫把所有热气球都阻拦了下来,暴公那边还有什么可靠的引火手段能用嘛?咱们这次任务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不管那些了。” 领头之人犹豫刹那,最后还是说道:“我们要按原计划撤离,现在我们谁都顾不了,只能顾自己,毕竟后续【太祖忌日】上谋划的事情,还需要我们操纵。” “嗯,这倒是事实。” 同伴点了点头:“虽然最近没什么进展,但总的来说效果还算凑合,至少短期内锦衣卫那些家伙应该没有什么精力和我们纠缠了,而且,只要能够保证我们这条线上的人不落在他们手中就足够了。” 另一名身形瘦小的男子沉声说道:“可是如果他们真的将全部热气球击毁,导致任务失败的话,那么我们的损失就大了,毕竟,没有了暴公的帮助,很多的事情我们恐怕运作起来会很困难。” “还有毛大芳。” 听到这话,几人点了点头。 “别忘了我们的主要任务是什么,暴公这里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了,撤离吧,黑衣宰相的目光始终在盯着我们。” —————— 时间稍微倒回到决胜局刚开始的时候。 一刻钟前。 曹端被当面的姚广孝盯得很不自在。 上台后,姚广孝并没有急着使用守擂人的权力发起诘问,而是平静地打量着他。 这位传说中的“黑衣宰相”,三角眼中并无半点慈和,反而像是一头想要择人而噬的病虎看着猎物一般。 显然,曹端已经极大地激起了姚广孝的兴趣。 如果说刚才那位龙虎山大天师,曹端第一个回合还只是防御和试探,现在的心态则完全是打算一开始就全力以赴,以图击败对方。 曹端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里毕竟是公共场合,不能太过失态,对方这种自觉或是不自觉所释放的压力,也是双方辩经交锋的一部分。 但很快,曹端就察觉到事情似乎并非想象中的简单。 姚广孝虽然一直盯着自己,可目光却并未聚焦。 他仿佛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背景,又仿佛是一件毫不重要的道具,仅仅只是为了观察他,研究他…… 这令曹端更加紧张。 终于,姚广孝开口。 今日的第五场辩经的主题是“古今之辩”,姚广孝当然不会离题。 “变通者,趣时势者也。时有倾日,势有穷期,其势已穷而将变,变而通之,通而达之,时势翻覆,何啻反掌之易?” 意思是说,变通就是跟随时势,时间有倾尽的时候,形势也有穷颓的时候,形势不妙就改变,那么就会通达,有时候只要通达,本来穷颓的时势翻转过来就是很简单的事情了。 他嗓音依旧是那么低沉沙哑,带给人一股莫名其妙的威慑感。 曹端指节粗大的手,不自觉地在自己的膝盖上敲击了起来。 姚广孝的前半句源出《周易·系辞下》,后半句似乎是自己说的,明面上跟“古今之辩”这个议题似乎没关系,既没扯到古也没扯到今,但其实每个字都在说古今。 原因就在于,什么是古?什么又是今? 说白了,古今是一个时间概念,而“古今之辩”的问题核心却并不在于古时好还是今时好,而在于要不要改变。 改变,才是“古今之辩”最核心的议题。 姚广孝第一回合的主动权,就用在了这上面,他认为改变好,那么曹端该如何辩驳? 曹端思考了良久,显然姚广孝给了他很大的压力,虽然不是什么稀奇的问题,但曹端还是要求自己尽量思虑周全再回答,直到沙漏马上走尽了,方才开口说道。 “吾不复梦见周公矣。” 台下的众人,马上意识到了这第五场决胜局与之前四场的截然不同。 没有了大段引用、移花接木、人身讽刺、以大明皇帝做挡箭牌等招数,双方的交锋极为克制和内敛,尽量都在用最少的字数,来表达最为深刻的内容。 就仿佛是隐藏在平静海面下的万丈冰山一般,稍不注意,就将会撞得粉身碎骨。 那么,曹端这句用来表态的答案,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出自《论语》,当然不是意指进入梦乡的那个“周公”,而是历史上真正的周公。 孔子对西周的政治制度非常尊崇,因此孔子以“梦周公”来表达对西周社会的向往以及对周公的敬仰之情,孔子以“吾不复梦见周公矣”之言,隐喻着自己对于周代礼仪文化的失落。 换句话说,曹端没有直接说自己认为古代好,但借用孔子的这个典故,却明白无误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而周公,代表的则是周礼。 孔子认为周礼是以礼治国所必需的,颜回问如何治国,孔子说:“行夏之时,乘殷之辂(马车),服周之冕,乐则《韶》《舞》”;而到了孟子的时代,孟子则对于礼有了准确的定义,也就是“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这里的“节”是通过节制人们的欲望、情感等达到社会和谐,“文”是把人际交往的形式予以文饰、美化,获得文明的形态,即礼是推进社会关系和人际交往形式的文明化。 “郁郁乎文哉,大哉周礼。” 曹端慎之又慎地发起了他的攻势,前半句是孔子的原话,后半句则是紧咬住了代表“古”的周礼不放。 当然了,曹端跟解缙一样,他们咬着周礼不放,不是因为他们真的信那玩意,而是这是一种在儒家里绝对明确无误的学术正确,孔子把这事翻来覆去的说,用这个肯定是错不了的。 姚广孝摇了摇头,并没有锋芒毕露,只是心平气和地说道: “周公作礼,固然集百圣之大成也,似可通天下之变而无穷尽。然诸侯既已林立,周王徒拥其天子虚器,死守周礼,可彼时虽自绝于天,有能变通周公之制而行之者,天下不必周,而周公之术盖未始穷也。” 这里姚广孝的回答先是肯定了周公,随后又说在东周时期诸侯并起的时候,周礼并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而这个时候周朝虽然不如以前了,但要是有懂得变通的王,能够变革周礼,那么即便是天下最后依然不属于周朝,可周公的制度却能够(通过变革)无穷尽地传承下去。 显然,双方是要围绕周礼这个命题,来辩论到底制度该不该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变革。 这也正是如今大明的庙堂所面临的最深刻的命题,也就是到底要将变法推到更深的层面,还是马上停止? 既然已经回答完毕,姚广孝开始了他的反攻: “《周礼》一书,先王之遗志具在,孔夫子盖叹其郁郁之文,而知天地之功莫备于此,后有圣人,不能加毫末于此矣……然人道备,则足以周天下之理,而通天下之变。变通之理具在,周公之道盖至此而与天地同流,而尤其穷哉?” “天下大势之所趋,天地鬼神不能易,而易之者人也。自有天地,而人立乎其中矣。人道立而天下不以无法矣,圣人论《易》之法象而归之变通,论变通而归之人,未有偏而不举之处也。” 前一段是反驳曹端的“郁郁乎文哉”,后一段则是陈亮与朱熹王霸之辩时的观点,被姚广孝引用了过来。 姚广孝的反攻,核心主旨就是继承他开头的“要根据时势而变通”,进一步延伸到了“变通的关键在于人”。 换言之,就是说要因人而异,而非死板地师法先王。 决胜局虽然没有唇枪舌剑,但这种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交手,却显得比之前所有对局都来的沉闷而.精彩。 精彩到就连躺在街边喝汤的高逊志和汪与立,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思考着二人辩论的一招一式里,所蕴含的深意。 两人各执己见,互相辩驳,而从辩论中所体现的智慧,也使两人在对阵中展现出了从开赛以来最令人惊讶的一幕——他们不仅仅是在阐述自己的看法,而且还在紧密地联系着庙堂时局,针砭时弊,这是“王霸之辩”和“义利之辨”并未有的,而这种紧跟时事的状态,显然也让辩论凭空多了几分重量,这里的输赢,可就真的关乎到眼下所有人的利益了! 而台下的观众们,也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深思。 很多人都翻阅过无数遍孔孟等圣人的著作,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如此专注地听两位大儒的辩论。 这就好像你吃饭的时候,偶尔看到隔壁桌的客人,忽然吃了一道跟你不一样的菜,迫使旁人出于好奇心也想看上一眼,甚至想凑过去插一筷子。 —————— “这说的什么意思?什么周公啊人啊的?” 躲在角落里的朱棣听得无趣,他本以为会有什么互相骂娘的交锋,谁知道就这? 朱高炽刚想给父皇解释,然而却忽然呆呆地看着窗外,瞠目结舌了起来。 由于他们是处于双方热气球空战战场的西北方,也就是诏狱前“t”型街道的竖道的左边二楼,所以他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东南方的空域所发生的情况。 飞鹰卫的十几只巨型热气球悉数升空,正在拦截三只来路不明热气球。 远处的天边,一团又一团的“烟花”正在炸起,那是暴昭手下满载着猛火油的热气球凌空爆炸的景象。 此刻的空中硝烟弥漫、火光四射。 虽然距离还比较远,但依旧能感受到那种震撼性的效果,令人心旌神摇,难以自己! 而此时扮演着“皇帝”坐在二楼窗前的朱高燧,也忍不住喃喃道:“这……这……真漂亮……” 由于窗棂的视线遮挡,在二楼里面的朱棣并没有看到他俩所能看到的情景,连忙疾走了几步来到窗边不远处,这才看到远处空战的场景,一时也不由地怔住了。 人类,在空中作战。 曾几何时,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东西,而如今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成为了现实。 这便是科学给军事技术带来的变化吧! 朱棣回忆着,脑海中浮现出了昔日的往事,仿佛看到了在诏狱的最后一课,自己跟姜星火讨论未来的战争模式时的场景,不禁慨叹万千。 那时候姜星火说的话,自己还不可置信。 “等等.” 朱棣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谁调动的飞鹰卫? 按理说,飞鹰卫没有自己的命令,是不能擅自调动的,毕竟这是可以居高临下监测皇宫的东西。 可眼下东南方空域被击落的不明热气球,显然不怀好意,那么唯一有可能或者说有能力调动的,就是姜星火。 但姜星火不是去下关码头接李景隆去了吗? 就在这时,派来报信的人终于赶到了,非是旁人,正是曹阿福,还是李景隆机灵知道轻重,百忙之中没忘派人给永乐帝解释一下调兵的事情。 毕竟这是在京城里调动兵马,虽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兵马,但总归是大明的军队,还是皇帝直属的军队,事急从权一边做事一边打招呼,跟先斩后奏事后补手续,显然在皇帝那里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等听完了曹阿福的解释,朱棣的神色好看了许多。 朱高燧这时候也来不及扮演皇帝了,毕竟情报侦查,也涉及到了他那部分的本职工作,所以退到了从外面窗户看不见的死角,等待着父皇的命令。 朱棣回过神来,一脚就踹到了朱高燧的屁股上,指着儿子破口大骂道:“混账小子!干什么吃的?暴昭哪是这么好对付的?故意放松我们的警惕看不出来吗?” 朱高燧愣了一刹那,旋即捂着身体赔笑道: “父皇息怒!儿臣该死,切莫气坏了身子,接下来怎么办?还请父皇训示。” “先关闭所有城门,然后让金吾卫、锦衣卫出动,更换口令,搜索暴昭的藏身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朱棣沉声道,语气冰冷,极为杀伐果断。 朱高燧连忙应声道:“儿臣遵旨。” 他顿了顿又试探性道:“只是,儿臣想知道既然出现如此巨大的失误,儿臣可否亲自带队前去搜查?儿臣愿意戴罪立功。” 朱棣本来打算让他去,反正现在他穿着这身龙袍也起不到迷惑的作用了,但一想到暴昭手下皆是真定大营的百战精锐,个个剽悍无比,说不得拼命之下就会有什么意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瞪了他一眼道:“你能顶个屁用?别废话,交代完了就老实回来待着!” “是!” 朱高燧行礼告辞,匆匆便要离开茶楼,转过身后才长吁一口气。 幸亏这次没闹出大乱子,否则的话,父皇肯定得拿他开刀! 毕竟之前纪纲被停职了,而姚广孝主要追查建文余孽的方向是那些文人,他才是主要负责搜索暴昭踪迹的。 “慢着!” “朕想起一件事。”朱棣说道,“伱去找人往雨花台方向找,带着特旨出城,把国师找来,就说朕召他觐见,快去!” “遵旨!” 朱高燧再度拱手告退,几名骑卒从后面骑马转过街巷后,便匆匆朝雨花台方向跑了过去。 随着金吾卫和锦衣卫的大规模出动,南京城内已经风起云涌了。 随着军队的出动,人们也通过市井流言知道了缘由,因为刚才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方向传来消息,说是皇宫西方的某处地区车队遭遇突袭,疑似叛乱分子所为;第二件事是有试图袭击皇帝陛下的热气球在皇帝陛下的英明决断下,被飞鹰卫拦截击毁了。 其实不需要确认真伪,因为很快锦衣卫和金吾卫都纷纷调集出动,朝东方和南方重点集中,压根就没有隐瞒的打算。 至于叛逆是谁?到底是谁敢谋害永乐帝?虽然这些人的目标显然就是永乐帝,但究竟谁会如此疯狂,却没几个人知道。 —————— 台上的辩经被东南方向的空战短暂地强制打断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里所发生的,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所吸引。 以至于.辩经都没人听了。 好吧,这或许就是网课永远打不过网游的根本原因。 过了半晌,等到飞鹰卫的热气球浩浩荡荡地排成一字长蛇阵绕了个弯返回雨花台方向时,观众们的注意力才重新回到擂台上。 台上的姚广孝倒也没有什么痛心疾首,反倒是跟着津津有味地一起看了半晌。 之前的辩题来到了“变通的关键在于人”,曹端则借此时机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对策,胸有成竹地说道。 “礼起于何也?”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 “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 “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曹端依然没有动摇他的基本论点,还是从周礼出发,既然姚广孝认为变通的关键在于人,那么他也跟着从人这个角度来反驳。 曹端主要引用自《荀子》,这里是荀子关于礼的界定,也就是人生下来就有欲望,而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不能无所求,人一旦有所求就会失去分寸和边界,产生争端,争端就会出乱子,先王不喜欢乱子,所以用礼义来划分人的阶层,满足人的欲望,使欲望不因为物的数量少而感到压抑,也使物不至于被无穷的欲望所竭尽,让欲望不仅仅局限和屈服在物质上,而是有着礼乐的精神追求。 紧接着,曹端拿出了他思考后的观点。 “人者,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人所用,何也?曰:人能群,彼牛马者不能群也。” “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 “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牛马等物。 “故人可得房屋而居也,序四时、裁万物、兼天下,无它故,得之分义尔。” 这里曹端说的有些赤果,直接撕开了礼义那华丽的外衣,直接将其在人类社会中最本质的起源给讲了出来。 人力量不如牛、速度不如马,但牛马被人驾驭,就是因为人类能(有秩序地)协同行动,那么人如何协同行动的?就是划分,怎么划分?用“义”,正是因为划分了“义”,所以人类才能建设房屋按四季耕种继而统治整个天下。 而接下来,曹端话语的直白,更是让很多卫道士有些心里本能地不舒服了起来。 “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者能或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谷禄多少厚薄之称,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 也就是说,礼义是区分不同阶层人群的准则所在,用来确立处于整个人类社会的不同成员的阶层和等级,只有划分出这些,才能继续明确每个社会成员的角色和定位,以及他的职责和义务,“明分”的最根本根据就是礼义,只有先王制定的礼义才能够让人们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各得其所、各受其益,从而让整个人类社会能够稳定地维持着运行下去。 曹端说的太直白,但这种近乎坦诚的直白,在这场几乎没有语言陷阱的决胜局里,却显得尤为气势逼人。 堂堂正正,看你如何来辩? 姚广孝的白眉微微一抖,显然也来了兴致,看着流逝的沙漏,他的脑海中迅速地思考起了对策。 这时候耍小心机、小手段是没用的,当然要同样以堂堂正正的道理来驳倒对方才算痛快。 沉吟了片刻,姚广孝说道: “自夏商周三代以来,上下千年,其变何可胜道散诸天地之间,学者自为纷纷矣。古之帝王独明于事物之故,发言立政,顺民之心,因时之宜,处其常而不惰,通其变而天下安之。及至汉太祖高皇帝,约法省禁,变革秦法亦是知天下厌秦之苛,思有息肩之所,故其君臣相与因陋就简,存宽大之意,而为汉家之制,民亦以是安之。” “然历朝历代,覆灭者皆是大抵遵祖宗旧制,虽微有因革增损,不足为轻重有无,此般不思变而通之,故维持现状穷矣。然祖宗旧制,有可以迁延数十年之策,有可以为百五六十年之计,可有可以为复开数百年基业之策乎?汉世祖光武皇帝,岂是因循汉太祖高皇帝之祖制而中兴大汉乎?” 姚广孝的长篇大论,基本观点就是认为历史是不断发展的,所谓的“祖制”都是先王根据不同时代的历史背景审时度势后顺应民心而制定的,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譬如刘邦取天下之后,就变革了秦代的严刑峻法与民休息,而历朝历代的覆灭大多数都是因为不懂变通或者变通的地方很少聊胜于无,守着祖宗旧制不放以至于时势愈发穷颓。 但问题是,祖宗旧制有能管几十年的,最多能管个一百五六十年,还有能帮你几百年后重新树立王朝基业的吗?你问问大魔导师刘秀他能兴复汉室,是因为他用了刘邦的制度吗? 开玩笑,别说刘邦旧制了,就是王莽都恢复三代先王的井田制了,又能挡得住几发大陨石术? 曹端说的坦诚,姚广孝的反驳也很恳切,就是举例子讲道理。 而这种没了勾心斗角的辩经,反而让曹端压力山大。 事实就摆在这里,该从什么角度切入,才能在不偏离周礼这个根本论点的同时反驳对方呢? 一滴又一滴的汗水,从他年轻的脸上流淌了下来。 “啪嗒”一声,打在了台面上。 这也代表着他的脑力运算烧到了极致,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但曹端仍然咬紧牙关,在思考着最优解。 终于,曹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稍稍喘了口气,看着马上要流逝到尽头的沙漏,高声说道。 “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识人之伪也。” “礼有三本源,天地者,生命之本源也;先祖者,人类之本源也;君师者,治平之本源也。” “礼之所在,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 “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源也。” 这就是说,圣人和先王制定礼的依据是人性的伪善,礼有三个本源,分别是天地、先祖、师君,天地是万事万物生存或者说存在的本源,先祖是人类这个种族繁衍至今的本源,师君则是天下能够被治理太平的本源。 “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万变不乱,贰之则丧也,礼岂不至矣哉!” ——华丽的排比句废话。 到了最后,曹端铺开了长长的燕国地图,终于露出了匕首。 “先有周礼,而后世学者穷礼,得三纲五常,使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始则终,终则始,与天地同理,与万世同久。” “三纲五常,天理也,亦是天礼也。” 此言一出,全场欢呼! 曹端面对巨大压力时的超水平发挥,简直让所有人都为之刮目相看。 要知道,曹端这番话,不仅仅是跟其他人一样,把三纲五常抬出来作为终极答案去压人,而是从“礼的起源”,一直推演到了“礼的意义”,乃至最后的“礼的发展”。 换言之,在这里三纲五常不是开始,而是结果。 并且曹端的这句话,其实也有着不漏声色地“打补丁”的意思,解释了从周礼到三纲五常,其实也是变通的一种表现,但这种变通,并不是从根源上推倒重来,而是臻于化境的完善。 曹端的逻辑条理极为清晰,而且打完补丁后,更是近乎无懈可击! 三纲五常当头压来,这东西在曹端嘴里,不仅是“天理”,还是“天礼”,你黑衣宰相怎么破? “妙哉!这岂不是赢定了!” 听着旁边士子的议论,高逊志也不由地精神为之一振。 “再加点糖。” 正在旁边喝绿豆汤的汪与立耳朵背,还是高逊志贴着耳朵告诉他,方才在鼎沸的人声中明白了过来。 这位金华学派的掌门人细细咀嚼了半天曹端的话,竟是连绿豆汤都忘了喝了。 “这下,孔希路怕是能救出来了,唉,他在里面定是吃了不少苦,恐怕这么热的天,连一碗绿豆汤都没得喝吧?”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五章 龟甲 诏狱中。 “外面为何如此聒噪?” 孔希路从显微镜上挪开了视线,蹙眉问道。 很明显,研究的思路三番五次地被远处传来的噪音所打断,他有点不高兴了。 在这片监区里,只剩下孔希路、黄信、李志刚三人,除此之外,就是监区走廊尽头那扇厚实的铁门,以及站门口的两名看守狱卒和牢头老王。 “是…是外面犯人又闹事了!” 负责管理这几间特殊囚室的老王小心翼翼回答道,额头渗出冷汗。 他并不敢告诉孔希路,外面之所以吵闹,都是因为大江南北的大儒、士子们集合起来,打算闯过“王霸义利古今”三座擂台救他出来。 然,此间乐,不思蜀也。 “嗯,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好、好的,孔公您继续,我就不再打扰您了。” 说完,老王便退出了监区。 长长的走廊尽头,“嘭”地一声,铁门被关上。 待到监区铁门关闭后,黄信把头探过来,焦急道:“孔公,现在情况危急,你怎可再次沉浸于格物当中呢?” 自从今日孔希路醒来后,他便投入到对于姜星火口中“微生物与细胞技术”的研究当中,直接无视了周围狱友实际上只有黄信的劝阻。 不过见黄信如此关切,孔希路微微笑道:“只是‘体物’的一种方式而已,并没有其他什么意思,莫要多虑。” 说着,孔希路拿出放在桌旁边清洗干净的小酒盅,将里面的东西倒掉,然后取出了另一片物品,赫然是生肉的碎片。 黄信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再劝,在进入都察院系统前,他本身也是一位儒生,深知一些儒生对于格物致知研究的狂热与执拗,这是谁也拦不住的。 “只是外面恐怕已经闹翻天了。”黄信叹了口气。 孔希路淡然一笑,他并没有将黄信的话放在心上,反而还加快了手中动作,见状,黄信不禁叹了口气,只能坐在一旁静等着时间缓缓流逝。 一觉醒来的李至刚闻言,打了个哈欠说道: “《明报》上没什么异常啊。” 自从进了诏狱,李至刚感觉整个人都佛系了,没有了白日繁忙的公务,也没有了晚上的加班与应酬,远离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宦海生涯,整日里喝喝茶看看报,无聊了就睡觉,实在睡不着了就思考人生,很多已经想不清或者说不愿意去想的事情,现在都琢磨透了。 《明报》确实没什么异常,似乎大明依旧海清河晏。 “啪嗒。” 片刻后,孔希路停止了动作,缓缓抬眸望着囚室的天花板,眼神迷离。 “怎么了?” “昨天这块肉不是这样的,里面的小东西还充满活力。” 说话间,孔希路用镊子戳了戳试验器皿底部的生肉碎片。 “果然,又是同样原因引发的结果。”孔希路收回手指,若有所思道,“可壁虎为什么可以再次长出尾巴呢?难道人的‘道’与壁虎的‘道’截然不同吗?不,不仅仅是人的.” 孔希路没有烦躁,他只是挠了挠花白的头发。 “可惜啊…” “如今缺少的,是足够数量的材料,仅靠这些东西,难以进行更多的格物。” 孔希路叹息一声,夹出了碎肉,将手中的工具扔在桌案上。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囚室天花板上的青藓碎屑恰好落在了下面。 虽然他的天资无与伦比,但依旧像是在一片黑暗中艰难地摸索,这种全新的体物方式,似乎能够看透事物的本质,但却没有任何先贤能够给他提供经验。 花草和虫鱼、猛兽,不同的物体之间“道”的差异为什么有时有共同性,而有时却截然相反? 人真的是这个世界天道的核心吗? 孔希路陷入了沉思,如果人和其他动物的肉,看起来并无区别,那么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开启灵智的呢? “我还需要更多的格物材料” 孔希路侧过身盯上了黄信的脑袋。 “你想想办法,把姜星火找过来,有些事情我需要问问他,而且我需要他提供更多的材料,狱卒和牢头不肯给我。” 黄信无奈道:“这般绝世奸臣,满口蛊惑人心之言,孔公莫要信他。” 孔希路没说话,转身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试验器皿中。 他的双眸紧盯着水晶器皿中的东西,嘴唇蠕动,似乎正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突然,他的神态骤变。 整个人像是受惊的兔子般跳了起来,满脸震惊地看着试剂中漂浮的青藓的纤维。 “这、这是.” 黄信见状,连忙把头凑了过来。 “这是.什么?”黄信疑惑道,伸长脖子看向器皿,但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有东西分裂了。” 孔希路咽了咽口水,表情呆滞道:“这些东西居然分裂了?”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李至刚看热闹不嫌事大。 孔希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道:“难怪.” 他之前就猜测过,这些肉眼不可见的东西,一定是能够像人的宗族一样繁衍和壮大的,如此看来,真的拥有繁衍生息的能力,也不是毫无道理,毕竟“道”是相通的。 孔希路凝视着那些飘散在试剂中的微生物,心潮澎湃:“这是格物道路上巨大的突破!” 李至刚继续信口开河:“既然拥有强大的繁殖能力,一旦将其培育到一定程度,它甚至能够替代血肉,使人的断肢像壁虎一样获得再生,甚至复活!” “复活?”黄信被这俩人忽悠的睁大双眼,满脸骇然。 生老病死,乃是天道轮回,岂有逆天行事之理? 孔希路思考半晌后,反而认真颔首说道:“没错,确实有这种可能,如果可以分裂和增长的话,既然这意外坠入水晶片上的东西有这种能力,那么腐肉也能获取的话,理论上确实甚至能够创造生命,甚至令文明永恒地延续下去” 李至刚撇嘴道:“那伱还在犹豫啥?” 孔希路摇头苦笑:“哪有那么容易,你以为血肉的基础是由什么支撑的?哪怕是小拇指甲盖那么大的碎肉,都复杂的难以想象,它们之间的连接,就像是是由一根又一根的丝线牵连而成,一根根丝线相互联系,最终形成基础框架,如此庞杂的结构,想要让其运作起来,必须有完整的规律,才能保证每一根丝线都处于平衡稳定的状态。” “但现在根本不清楚这些东西的原理,原来我们的文明延续了数千年,却对世界的真相一无所知。” 说到这里,孔希路顿了顿,目光幽邃道:“更重要的是,想要改变血肉结构,就算有了格物方法,也非朝夕之功,除了极少数特殊的条件,否则想要达到这种效果,必然需要无尽岁月的积累,以及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研究,才有可能成功,而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弄明白在这种更加微小层面上体物的原理,并且将其化为后代儒者可以进行实际操作的标准。” “那您的意思是?”黄信询问道。 “你帮我联络一下姜星火,他是我最初发现这条格物新路的启蒙者,或许也能成为这门学说的奠基人”孔希路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的激荡,“我想让他帮助我,完善格物的方法,并且在未来,通过《明报》将这种技术推广开来。” “当然,我不会让他白帮忙的。” —————— “老和尚这是要输了吗?” 重新穿上赤金龙袍的朱棣在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擂台,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沙漏似乎快要走到头了,而姚广孝却被曹端的那句“三纲五常,天理也,亦是天礼也”给压得半晌未曾出声。 除此之外,旁边传来的议论声显然都是不看好姚广孝的。 “唉!” 穿回了蟒袍的朱高燧交代完任务从楼下上来,听闻此言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本来还想看看老和尚如何能够将对方驳斥倒呢,可听得汪与立和高逊志的意思,都觉得曹端赢了,却是让人气沮。” “父皇,要不咱们上去帮忙吧。”身后站立的朱高煦说道。 朱棣摆了摆手,拒绝了:“不用!想来国师应该有办法的,若是实在没准备,老和尚也答不出,就让老和尚吃点苦头吧!省得外人老以为朕会偏袒他,对了,你吩咐下去,让御膳房今晚准备好老和尚喜欢的菜式……朕记得他挺喜欢吃笋的,应该会喜欢这个。” 身边的绯袍太监恭敬领命:“遵旨。” 擂台上,姚广孝依旧静默无语。 他现在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根本就没空关心周围人对于自己的议论。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条又一条驳杂难明的信息。 那些意识并非由他所创造出来,但是在他的“眼前”却如同活生生的文字一般呈现出来,甚至比文字更加清晰。 其实,这样的感觉并非是什么新鲜事情,每个人都有过,因为当人的精神集中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便能够出现这种心无旁骛的感觉。 就像此刻,姚广孝的意识正处在一片清明之中,他根本听不见四面八方响起的嘈杂声音,仿佛整个人置身于静室一般。 忽然,他的目光移动了。 那些原本混乱嘈杂的喧嚣瞬间冲入耳膜。 姚广孝的回答极为简练。 “三代之时,可有三纲五常?” 这里要明确的是,“三代”这个概念,在姜星火的前世的网络论坛里有人认为是“唐尧、虞舜、大禹”,也就是俗称的尧舜禹这三代君主,但事实上这种说法是经不起推敲的,“三代”一词最早见于春秋时期的《论语·卫灵公》,“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该词一直到战国时期,都是指夏、商、西周,秦朝之后,“三代”的含义才开始包括了东周,并一直沿用下去,在周朝初期还有统称夏、商为“二代”的现象。 而先秦主流学派的著作,更是对于三代有着明确的界定,譬如《墨子·明鬼下》记载“昔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国营都日,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孟子·卷五·滕文公上》记载“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库,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礼记·礼器第十》记载“三代之礼一也,民共由之,或素或青,夏造殷因。周坐尸,诏有武方,其礼亦然,其道一也。” 所以,“三代”毫无疑问是指中国最早三个统一政权——夏、商、周。 而“三代之治”的说法则是西汉时期的儒者提出的,他们认为夏、商、周是华夏治理得最好的三个典范朝代,“三代”之时的帝王的道德人品和治国态度(不包括夏桀、商纣、周幽王三个末帝和其他个别昏庸君王)乃是后世帝王的楷模,尤其夏禹、商汤、周文王被尊为“三王”。 而儒家学术经过上千年的发展,如今的明儒更是到了言必称三代的地步,将之当做一种政治理想国来作为当世的参照标准,以及无坚不摧的学术正确。 曹端怔了怔,却也没急着回答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而是沉思几息后方才说道: “三代之时,固然无三纲五常,可《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已存,礼之根本便源于此,天礼未分于天理。” “朱子有言: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然其气质之禀或不能齐,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而教之,以复其性,此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所以继天立极,而司徒之职、典乐之官所由设也。” 曹端继承的观点,依旧是朱熹的那套,也就是“礼是圣人、先王制定的,要以圣人、先王为师”,只有以这个目的进行学习,才能够学到五经(《乐》失传了)的真谛。 而朱熹这里说的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等作为万民君师,有着超凡的天赋,是“众人中能尽其性者”,所以理所应当地就要制定从天理中体悟来的“礼”,用来教化百姓,这是君师的使命。 “孔子是君师否?” 曹端原以为姚广孝破釜沉舟地选择了再次提问,虽然这个问题有点白给。 “君师”的定义是:拥有统治权的圣贤。 这个概念有点类似于柏拉图的“哲人王”,反正上古时期的智者都思考过类似的问题。 但无论如何,“君师”这个概念是笃定的,不容更改的,而姚广孝如果这么选择,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接下来就将无法提问,显然会陷入到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而姚广孝下一瞬,就自问自答了起来。 “孔子处周衰之际,不得君师之位以行其政教,于是独取先王之法,诵而传之以诏后世,非君师也。” 曹端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姚广孝的用意,孔子的行为在《孟子滕文公下》中被描述为“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也就是圣贤没有得到相应的庙堂地位,所以选择学习先王并且传下去这门学问以诏后世,然而正是孔子作为分野人物,划分了三代与三代之后最主要的政治区别,也就在圣贤是否在位。 莫非姚广孝打算从孔子与三代之间进行切割?这种办法不是不可行,但在曹端看来,成功的概率无疑是很低的。 毕竟《朱子语类》说的清楚。 弟子问朱熹: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何处见得天命处? 朱熹曰:此也如何知得,只是才生得一个恁地底人,定是为亿兆之君师,便是天命之也,他既有许多气魄才德,决不但已,必统御亿兆之众,人亦自是归他,如三代以前圣人自是如此.及至孔子,方不然,然虽不为帝王,也闲他不得,也做出许多事来,以教天下后世,是亦天命也。” 弟子又问:孔子如何不得命? 朱熹曰:《中庸》云‘大德必得其位’,孔子却不得,气数之差至此极,故不能反。而天只生得许多人物,与你许多道理,然天却自做不得,所以生得圣人为之修道立教,以教化百姓,所谓‘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是也,盖天做不得底,却须圣人为他做也。 所以孔子到底能不能跟三代君师相比这个事情,朱熹早就打了补丁,虽然补的不是很牢固,但想戳个窟窿也不容易。 按理来说,这是曹端能猜度到姚广孝最有可能的进攻方向了。 可姚广孝的选择,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的话锋一转,来到了一个几乎没什么人涉猎过的领域,一个极少有人质疑过的“事实”。 “孔子非师君而理六经,六经皆史乎?” 这句话让曹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袭向自己。 而原本以为曹端守住阵脚就能稳扎稳打赢下来的高逊志,也是同时面色凝重了起来。 为什么姚广孝短短的一句话就能让人感到这么大的压力? 原因就在于孔子整理了包括《礼》在内的先秦著作六经,孔子是整理者,也是传承者,礼作为儒家的根本,并不是孔子所创造的,而是三代君师创造的,这既构成了儒家源远流长的学术源头,也造成了一个弊端,那就是正如朱熹解四书,解得是别人的东西一样,孔子修六经,同时也用了别人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并非完美无瑕的。 六经皆史,问的不是六经是不是都是史书,而是问的,六经是不是都是历史真实记载的载体? 曹端的心头,隐约间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儒家学术界有一个公认的“秘密”。 那就是,谁都不敢保证,六经记载的东西,都是真的。 六经之所以权威,还得归功于秦始皇,政哥一把火烧了大部分先秦藏书,后面又经过战乱,儒家的六经虽然也受损,但至少五经传了下来,相当于成了孤证,说啥就是啥,这也是儒家能始终掌握话语权的原因。 历史长,够权威,懂迎合,换你当皇帝你也选儒家。 当然了,虽然先秦流传下来的书籍不多,但还是有的,所以难免会跟六经里面的某些记载有冲突,可儒家关于历史的话语权还是牢不可破,这就是因为,其他孤本证明不了自己是不是伪造的,也证明不了自己记载的就是对的。 两个矛盾的记载,你凭啥说我就是错的? 再加上儒家在大部分时间都掌握了话语权,所以即便是有质疑的声音,也都被掩盖了下去。 曹端不确信姚广孝手里有没有什么能证明六经记载是错的的证据,但这话他没法答,索性曹端也不是不懂变通的,眼见着沙漏时间要走完了,干脆来了次装傻充愣。 是的,辩经是可以装听不懂的。 曹端一本正经地说道:“元代名臣郝经在《经史论》中有言:古无经史之分,孔子定六经,而经之名始立,未始有史之分也,六经自有史耳,故《易》即史之理也;《书》史之辞也;《诗》史之政也;《春秋》史之断也;《礼》《乐》经纬于其间矣,何有于异哉?” “经即是史,史即是经。” 这就是在装傻混过一个回合,等对方主动戳破,借此多给自己争取一个回合的思考时间了。 不过曹端还是要脸的,他倒也没有强行去拿这个回合的主动权来反问一句,当然了,曹端也没什么可反问的就是。 姚广孝见对方装傻,微微一笑继续逼问道:“那到底是经在前还是史在前?” 曹端看着姚广孝咄咄逼人的样子,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确定,姚广孝手里到底有什么,能让他这么自信,但有些关隘他没想明白,于是继续搪塞。 “朱子有云:读书须是以经为本,而后读史,自然是先经后史。” 这里其实是朱熹治学的观点,只有先读经,在此基础上体验先王的意图,然后再读史书来知道古今兴衰,除此之外,就是说儒家的经义是根本,史书只是考查古今治乱安危、礼仪制度的辅助。 姚广孝此时干脆彻底摊牌。 “汝口口声声说《礼》乃是三纲五常之根源,三纲五常是天礼也是天理,那么想来《礼》代表了更根源的天理,可这《礼》,便没错吗?” 曹端心中一凛,知道再也搪塞不过去了,不过他趁着这两个回合的机会倒也思考完毕,连忙答道:“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天下之术业,皆出于君师之掌故,道艺于此焉齐,德行于此焉通,天下所以同文为治。” 曹端正面回答了姚广孝的问题,他的意思是古人不会离开事情去讲道理,六经都是记录三代先王政治的典籍,道艺和德行都聚集在这几本书上,所以肯定不会错。 姚广孝问:“《礼》为官史乎?” 曹端答:“六经皆周官掌故,所有的典章著作都是藏在王室与官府的,当然是官史。” 姚广孝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人著史,就会有文过饰非。” 鏖战五场的漫长辩论,终于到了最终结束的时候。 双方从“古今之辩”这个命题开始,姚广孝以“变通”为核心论点,而曹端则一开始就以《周礼》为核心进行反驳,坚持崇古不变。 姚广孝迁延到“变通的关键在于人”,曹端反驳“礼就是用来约束和划分人的”,姚广孝说刘邦、刘秀等人都是随着时代而改变的,曹端反驳说“礼是天地、先祖、君师的本源,周礼和三纲五常都是天理,是永恒不变的”。 最后,姚广孝则通过一系列逼问,直接挑明了问曹端“记载和反映了三代历史的六经,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辩论的最后一个问题来到了这里,如果是真的,那么曹端赢,说明礼就是天理,永恒不变,后人只能顺着发展;如果不是真的,那么姚广孝赢,六经都是假的你跟我说什么周礼是天理? 你家天理是人造的? 事实上,只要【六经皆史】这个论点得到证明,那么理学的道统论的根基就会被动摇。 之前介绍过理学的道统论,是从先王一直延续到孟子,由中唐韩愈进行古文运动时提出,继而被北宋五子发扬光大。 那么,其实有个问题没说透,为啥要把儒家道统从先秦孟子直接跨过汉唐,跳到理学这里? 因为汉儒以来内法外儒宋儒觉得不纯,所以直接给开除儒籍了。 “我们宋儒的道统不从你们汉唐继承,直接找孟子他老人家去。” 这就是北宋五子的想法,也是孟子地位被一路抬高到“亚圣”的原因。 但问题是,你们理学,可以把汉儒唐儒给开除儒籍,可如果道统这种东西追根溯源到了三代君师那里就是错的,你们能不能把三代君师都给开除儒籍啊? 不能,因为刚才说了,朱熹已经明确了孔子的地位低于三代君师,在道统传承顺序上也是如此,根子上烂了,那可就真烂了。 而姚广孝这手最后的杀招,自然也是姜星火研究出来的。 【六经皆史】这个论点,一直都有,但直到清末,才逐渐发挥了影响力,继而对理学造成了重创,这是有历史经验证明确实管用的招数。 因为一旦这个命题成立,就说明六经的本来面目只是上古王官所记官书,是有曲笔和文过饰非的,权威不够绝对。 权威不绝对就是绝对不权威。 一开始【六经皆史】还认为六经是“信史”,或者说还是待“证而后信”的可靠史料,但即便如此,就已经动摇了理学道统,因为这在观念上将其与其他著作平等看待,抹杀了其神圣性,从而松动了六经高踞理学意识形态权威的地位而在此以后,随着考古学的发展,三代的文物、墓葬、史料逐渐增多,胡适、钱玄同、顾颉刚等人发起了“古史辨”运动,通过对六经所载古史的考辨,揭示出“古史层累造成”的真相。 当然了,眼下如果只有姜星火给出的【六经皆史】的论点,虽然超前,但如果无法证明,那么依旧不能动摇理学的道统。 可现在,姚广孝手里偏偏捏着能证明【六经皆史】的东西。 曹端并不清楚这点,他还在尽自己最后的努力。 “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承载天地之道、圣王之法。” “六经虽为人著,然乃天地至理之化身,与后世史书,不可概一而论也。” 事实上,统治了汉儒的经学,从那时候起,经就不是一般的权威性文献,而是被看作记载古代圣人之法的经典,这个定义从这里就出来了,经不是一般的古典学术文化,而是一切天地至理的渊源所在,自汉武帝时代,“六经之道”就是华夏封建王朝官方认可的正统意识形态,传统学术皆依附于经学,“六经载道”也成为历代经、史学家的共识。 这是绝对不容动摇的。 姚广孝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来一个.龟甲。 “龙骨?” 曹端微微蹙眉,不晓得对方是什么意思,拿个药材上来干嘛? “认得这里面的字吗?” 姚广孝手里的龟甲被递了过来,曹端在上午的日头下,认真地端详着,思考姚广孝到底有何用意。 事实上,龙骨这味药材也仅仅是他听说过,曹端又不是做医生的,根本没见过几块龙骨,上面有字的更是听都没听过。 龟甲上镌刻着古朴的字迹,字体苍劲浑厚,但绝大部分内容有些难以辨认,不像现在的楷体,倒好似秦汉时期的篆书但也只是有一点点像,应该是上古时期的文字,这不禁让他心生疑惑,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认得。”曹端诚实地摇了摇头。 姚广孝提示道:“旁边用朱砂标点的四个字,可还能辨认?” “王、人、无法辨认(看起来像是鸟形状的字)、无法辨认(看起来像是向左开刃的斧头的字)。” 姚广孝并没有任何意外,淡淡地说道: “这四个字是王人民我,出土自纣王墓。” 纣王墓?!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众多儒生更是激动不已。 大家都知道,纣王是个昏庸无比的暴君,但也只是听过传闻而已,现在居然从姚广孝口中听到了它的消息,所以众人都不禁为之震惊。 当然了,他们中绝大部分都只是知晓纣王之名,也知晓其大略事迹和为何而死,但墓葬地在何处却完全陌生,甚至从未听闻过它的存在,如今听到纣王这个暴君的墓竟然真的被挖了出来,难免有些激动。 没有人怀疑姚广孝话语的真实性,第一,从可能性上来讲,有比干墓,那么同时期的纣王也当然有可能墓,第二,这个话题很好验证,有没有真东西一看就知道,姚广孝没必要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 但曹端看着手中的龟甲,全身却像是掉进了雪堆里一样,冷的刺骨。 他意识到了姚广孝,到底要做什么。 但他无力阻止。 姚广孝接着解释道:“不过王人民我这四个字,却并非你们想象中的那样。” 第一个“王”字不用解释,甲骨文里的这个字,其实是“二”中间塞进去一个“大”,意思没变化。 但从第二个“人”字,姚广孝开始了解释。 “《春秋》有言,人即是夷,由于出土自纣王墓,这里的人,指的是就是奴隶,直到春秋时期二者才有所区别,被征服的异族百姓在臣服后为‘人’,未被征服的异族百姓依然是‘夷’。” “民者,形似小鸟站立,实则是被刺瞎的一目,在三代之时乃是战俘的标志,商周之交,以敌囚为民时,乃盲其左目以为奴征。” 曹端看着那横目而带刺的字形,耳边听着姚广孝的话语,已经彻底明白,这场辩经,他输了。 因为对方拿出了证明六经记载历史有伪的实证,而且既然敢给自己,就说明实证绝非这一件,恐怕是有很多。 事实上,民与臣两个字,在三代之时本都是眼目的象形文,只不过臣是竖目,民是横目而带刺,古人以目为人体的极重要的表象,每以一目代表全头部,甚至全身。竖目表示俯首听命,人一埋着头,从侧面看去眼目是竖立的。横目则是抗命乎视,故古称‘横目之民’,横目而带刺,盖盲其一目以为奴征,故古训云‘民者盲也’。 这些道理,曹端在古籍中看过,只是没亲眼见过真的上古文字,加上这龟甲上刻画的有点抽象,年头久了也有些辨认不清,所以一时才没反应过来,如今听了姚广孝的讲解,倒是能确认对方没有胡吹。 因为这种有演变历史的基础字,字形是有可能找到古籍记载的,虽然没有具体形状,但脉络大致清晰;字义,得益于五经保存完好,含义也能从其中得到印证。 所以曹端知道,对方说的是对的。 “我者,《说文解字》中有云:施身自谓也,然而我这个字,其实是代表着施暴力于人之称谓,在三代之时,代表一件杀戮凶器,也就是锯斧。” 曹端看着那个被称为“我”的象形字,一把有柄有钩的锯斧,看起来像是用来行刑杀人和肢解牲口的凶器。 “这四个字的意思是,王拿着锯斧,杀戮着奴隶和战俘,维系着自己的统治。” 随着姚广孝的话音落下,现场顿时响起了蝉鸣一样的“嗡嗡”声,所有人都在讨论。 很多儒生,并没有意识到这里面事情的严重性,觉得这确实是纣王这个暴君能干出来的事情。 然而曹端、高逊志等人,却清楚无误地明白了姚广孝想表达的意思。 ——三代的统治,都是这般血腥暴虐,绝非什么圣人之治。 而谁也不知道,姚广孝手里,到底还掌握着多少证据。 但他们都很清楚,这刻在龟甲上的文字,只要肯花功夫,去找古籍了解所有字的演变脉络,然后尝试去分类对应,终究是能翻译出来这门文字的。 或许对于一个人来说很难办到,但对于姚广孝这种能直接影响整个大明的国家机器运转的人来说,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姚广孝不仅不缺钱不缺人,恐怕连材料都不缺,因为他们马上就联想到,这东西既然是药材,那么肯定除了纣王墓出土的,其他的龙骨上面也有可能刻有,只要以官府的力量在全国范围内搜集,很快就会收到无数的龙骨,按照概率论来讲,哪怕是万分之一,到最后可用的材料都会非常多。 你能说纣王墓是孤证,那你能说不同年份的所有龙骨上记载的,都是孤证吗? 六经不是百分百真实的,一旦被交叉证伪,那么就会引起山崩般的连锁反应。 而这仅仅需要耐心等待,这一天就会到来。 谁都知道嘴硬是没用的,要看证据。 但曹端此时被姚广孝逼得实在是没办法,他还是选择了装着傻嘴硬,以图一线胜利希望。 “纣王,暴君也,其人行此暴虐之事,不足为奇。” 见曹端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姚广孝也不以为意,除了最后一件事,姜星火交代给他的所有任务,他都已经顺利完成了。 接下来,姚广孝只需要做一件事。 “你说得对,我认输。” 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姚广孝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认输,走下擂台前意味深长地说道:“明日开始,《明报》新加一个栏目——走进甲骨文。” 曹端的大脑,此时是一片空白的。 他知道,只要姚广孝继续较真下去,他的嘴硬很快就会被戳破,他是必输的。 但曹端不清楚,姚广孝怎么就突然认输了?自己怎么就突然赢了? 可这种“赢”,显然是暂时的自我欺骗,因为随着所谓“走进甲骨文”栏目的持续解读,三代之治的历史真相就会被戳破,基于六经体系的理学道统论将土崩瓦解,他这时候赢了,那不就是自己骗自己? 要知道,【六经皆史】的论点一旦被甲骨文的破译而证实,那么他曹端就会被载入史册钉在反派耻辱柱上的那种,这时候的“赢”,只会显得他输掉历史评价后到底有多可笑。 就像是姜星火前世那句“没有人记住失败者,除了岳伦”一样。 而这种侮辱甚至更胜一筹,是对方马上就要满血全胜,然后自己闪现进塔送了,送你“赢”。 曹端浑浑噩噩间,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下的擂台。 他只知道,有人在他周围盲目的喝彩,有人以极为怜悯的目光在看着他,而他被人群推搡着,来到了诏狱的门口。 诏狱的大门洞开着就仿佛是洪荒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般。 两侧的锦衣卫扶着刀集体注视着他,曹端提着腰带跨过那高高的门槛。 随后“砰”地一声闷响,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了门外。 年轻的勇士啊,恭喜你击败了所有守关的恶龙,即将来到那宿命之地,救出被恶龙囚禁的公主了。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六章 暴昭 “国师大人,陛下有请!” 雨花台上,姜星火看着飞鹰卫收队降落,忽有一骑奔驰而来,翻身落马禀报道。 正是三皇子朱高燧派出来的,姜星火的位置大概能猜得到,不过是那几个范围,所以也有来雨花台寻找的。 这个时候朱棣召见自己,必然是因为辩经擂台那边已经差不多了. 姜星火点头示意明白,只是刚转身没走两步,一阵疾风袭来。 “姜郎且慢。” 李景隆拦住了姜星火,与他低声细细说了一番,正是他遣了曹阿福前去禀报的理由。 姜星火听后点头道:“倒是你思虑的周全,调兵未曾通传这事委实是我忙中出错了,那怎么办?” 李景隆笑嘻嘻地说道:“我先回去替你探探路,陛下既然得了理由,最多是下不为例,他素来是看不惯我的,踢我两脚或许气就消了,到时候你再回去也好说话。” 姜星火略带狐疑地看着他——我看伱小子是想先回去表功吧? 不过李景隆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件事确实是他处理得好,如今又是大老远从日本回来,先去露个脸也没什么,姜星火没必要跟他争,他也不需要,他和朱棣是合作关系,又不是真成了什么天天围着舔的幸臣。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心态,姜星火才会犯下了调兵未曾禀报的疏漏。 姜星火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自己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不在意,朱棣没准就会想,这次是事急从权,下次是不是就成了轰炸皇宫? 既然是合作伙伴,那么该注意的底线还是要注意的,看来军权这种犯朱棣避讳的事情还是得远一点。 “那好,九江兄你先回去吧,不过路上要注意安全,听说现在城门都封锁了,而且城里有暴昭一众逆贼尚未擒拿归案,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还是要注意些的。”姜星火嘱咐道。 虽然对于擒拿暴昭这件事,姜星火觉得已经是十拿九稳了,但是眼下毕竟还没有擒拿归案,几十号人不知道潜藏在什么位置,城里还是有些不安全的。 况且他也不希望李景隆出什么问题,毕竟李景隆作为军界大佬和他的重要朋友,接下来不论是征安南还是征日本,都是能发挥出很大作用的。 “姜郎放心吧,我身边的家丁家将可都是武艺高强的很,哪能怕那群乌合之众,他们有多少人我心里有数。”李景隆拍着胸脯保证道。 随即急不可耐露个大脸的李景隆就打算转身离开,却被姜星火叫住。 “对了,九江兄。”姜星火突然叫住了李景隆。 “姜郎,还有事?”李景隆停下脚步,扭头问道。 姜星火沉默片刻才说道:“要不从飞鹰卫驻守的步卒里给你抽点人过去?想来几十人就够了。” 李景隆微微愣神,旋即哈哈笑了起来: “姜郎,瞧你这话说的,莫说是如今局面已经在掌控之中,就算是数十万人混战的战场,我若想走,天下之大谁又能留我?放心吧。” 这话倒是实话,郑村坝、白沟河多少大战恶战,都是曹国公府的这批家丁家将护着他从兵荒马乱之中逃出去的,逃跑成功率始终保持了100%的记录,难怪李景隆如此自信。 而且如今他与姜星火一起窥破了暴昭的阴谋,阻止了一场弥天大祸的发生,立下这般功劳,再加上日本之行,李景隆早就忍不住回去炫耀了,更不会带一群步兵行动。 见李景隆执意如此,姜星火从小灰马的马鞍上解下一物,递给了李景隆。 “这个给你,留着防身用。” 正是一把样式精巧的手铳和相应的鹿皮铳套,显然是订制货,不是用来给军队列装的。 “这个是小火折子,打开这东西一擦就着,然后就可以开火了。” 接过这套东西,骑上骏马,李景隆头也不回地说道。 “放心吧,今天我出门就看黄历了。” —————— 下关码头的船上,曹国公府派了人来搬运东西,除了使团本来购买的,还有足利义满等日本权贵赠送的,因此李景隆随船的行李非常的多。 而且有的要搬回曹国公府,有的要直接搬到郊外庄子上,还有的要搬到那艘朱棣与姜星火初见的画船上,所以哪怕是搬运,都快成了个系统工程。 画船就停在不远处,曹阿八正在收拾李景隆的座舱,把他在那艘船上的一些东西搬过来,除了姜星火躺过的那张床榻以外,这里其他基本没怎么变模样。 “咦?” 曹阿八迷惑地看着桌子上的黄历,黄历上写着“今日宜出行、祭祀”,但他明明记得出门前婆娘告诉他的不是这个,好像是什么.忌出行来着? 曹阿八定睛一看,才发现其中的端倪。 “奇怪,国公爷去了趟日本,怎么还在用去年的黄历?莫不是日本那边跟我大明差了一年?” 摇了摇头,他向外面的仆人唤道:“去街上采买一本今年的黄历来,国公爷用的还是去年的,咱们给换了就是,否则国公爷认出岔子,又该责怪下来了。” “好嘞八爷。” 仆人从画船的悬梯上跳下来,路边几条汉子围了上来,为首的汉子大热天偏偏裹着一身破烂衣服,全然不似周围的水手、力工一般打着赤膊汗流浃背,只不过从他脖颈处露出的刺青可以看出,并非什么善与之辈。 “为何我等兄弟得不到搬运的差事?” 仆人自曹国公府上出来,打小就骄横惯了,此时见得几人围在身前,还是吴地口音,非但不怕,反而极为不屑地训斥道:“滚开,乡巴佬别挡爷的道!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船?睁大你狗眼,这是曹国公府的!给谁差事何须向你解释?” “嘿,你个小……” “算啦算啦,咱们先忙活自己的事情吧。”旁边另一个矮壮水手拉住那人,对仆人拱了拱手。 身后的画船上,有好几个持刀负弓的家丁负责看护往来搬运的财物,这时已经看向了这里。 仆人冷笑一声,也懒得再理会,径自离开。 待仆人走远了后,那领头的汉子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什么玩意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矮壮水手劝慰道:“龙哥,罢了罢了,毕竟这里咱人生地不熟,又不是咱们太湖,起了冲突不好,还得小心官府的通缉。” 此人非是旁人,正是不久前还纵横方圆八百里太湖的青龙帮帮主张龙。 你问为何龙哥落魄至此?还不是被姜星火派出追剿的部队在江南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索性弃了基业,与几个心腹兄弟走陆路冒险向西,竟是真逃出个生路。 随后本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原则,张龙等人一路仓皇至此,还打算继续逆流而上到洞庭湖重操旧业,可惜身上早已没了什么银钱,只能暂时在南京做码头力工赚点路费。 真别说,官府在三吴查了个底朝天,南京这边反而真没人查,谁能想到白莲教余孽,还会主动跑到南京来? 张龙不爽地嘀咕道:“哼,要是以前,什么国公府老子放在眼里?” 几人相视苦笑,谁让他们命不好,如今落地凤凰不如鸡,威风定然是抖不起来了,只能暂且隐忍。 南京这种地方,他们安生待着倒还好,要是真敢做点偷鸡摸狗乃至谋财害命的勾当,锦衣卫追查可不是吃素的,到时候他们可就真跑不了了。 “算了,不提这茬,赶紧干活去!” 几人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一艘船的搬运工作,只不过是要随船到地方再帮忙往岸上搬一段陆路,所以他们跳上小船,沿着城内的河流向东南方而去。 —————— 李景隆带着几骑家丁家将,验明身份后从已经被下令关闭的聚宝门进了城,随后便一路向诏狱疾驰。 他本来很自信,但路上越想姜星火说的话越觉得有些忐忑,方才在聚宝门请求守城军卒护送他,但是被拒绝了.这很正常,城门校尉燕军嫡系出身不归李景隆管,又得到命令不得擅动,军令如山,违者是要砍头的,他没必要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派人护送李景隆。 李景隆已经觉得有些后悔了,然而就在此时,却遥遥望到了前方某地燃起了大火。 滚滚黑烟冲天而起,隐约间还能听见呼喊声和哭泣声传来,不断有人在火海中惨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疾驰的队伍顿住了脚步,李景隆勒紧缰绳,凝神看去那火光处似乎是一座府邸,虽未靠近但隔着黑烟依稀可辨。 旁边人都嘀咕着,这可是京城啊,还是这般大日子,看着不像是走水,可谁敢纵火,而且还烧得如此猛烈? 李景隆闻言不由得心头一凛。 不用问,一定是暴昭干的。 但让他欣慰的是,依照他对暴昭的了解,这绝对是对方的声东击西,所以姜星火的乌鸦嘴并不会应验。 “不要停,穿过黑烟。” “国公爷,可是前方的大街被一群百姓和前来救援的火丁给堵住了。” “绕路。” 李景隆一挥鞭子,众人顺着另一侧只容三匹马通过的小巷绕了过去,那里只有随风飘来的黑烟,并没有什么异常。 然而就在黑烟中,忽然从对面过来了一群锦衣卫。 “站住!” 黑烟缭绕中,他们喝道:“吾等奉旨捉拿逆贼,尔等何人策马?若敢再动一步格杀勿论!” 旁边的家丁家将并不知道更多的信息,只是觉得这群河北口音的人竟然是皇帝派来的锦衣卫,而且是来捉拿逆贼的,难怪这般阵仗。 河北口音? 李景隆脸色微变,这个时候锦衣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姜星火真的说准了,是暴昭的手下扮成锦衣卫试图浑水摸鱼撤离。 “你们是谁的部下?”李景隆皱眉问道,打算向后撤去,但巷子狭窄,马匹却难以掉头。 “曹松曹副千户。” 为首的锦衣卫沉声答道。 “曹松?” 李景隆根本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不管是不是暴昭部下的伪装,他现在显然不适合待在这里,当务之急是先脱身。 李景隆毫不犹豫的调转马头。 “你们拦住这些人!” 掉过头去以后李景隆脸色剧变,急促喝道,同时拉扯缰绳加速向前奔逃。 “保护家主!” 身周家丁家将都是曹国公府的家生子,只要有李景隆的命令,朱棣他们都敢砍,更别说是锦衣卫了,他们奋不顾身地在一片黑烟中纷纷拔刀冲上,试图阻拦这些锦衣卫。 锦衣卫们见对方这般反应,也都拔出刀来。 不得不说,李景隆真的没跟姜星火吹牛,他的这些家丁家将确实武艺高强,几个人在巷子里就能顶住对面一群锦衣卫。 双方火并之际,李景隆趁乱打马逃走。 “快去追!莫要放跑了逆贼!” 锦衣卫们见状哪能放过,当即想要突破阻拦追赶,但毕竟是小巷而且此时视野受阻,等他们突破了这些家丁家将的阻截时,李景隆已经跑远了。 李景隆慌乱之中哪还顾得上路,他本以为自己在南京城里土生土长不会迷路,然而真正现在这些七扭八拐的小巷子里时,才发现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离开了熟悉的几块区域,他跟外地人也没什么两样,毕竟这种平民居住的地方,是他以前从来都不会踏足的。 “吁!” 李景隆止住了气喘吁吁的马匹,停下来试图辨认路线,然而就在此时,一群锦衣卫从身侧的丁字巷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见到驻马茫然四顾的李景隆也是一怔。 李景隆见状下意识地想要逃走,然而此时马力衰竭,却是走不动了,锦衣卫们见他这副模样,也是围了上来。 “你是什么人?现在大索全城抓捕逆贼,你怎么在巷子里骑马乱晃?” 领头的总旗模样的人问道。 又是河北口音! 李景隆本来张口欲答,但却存了个小心,反而开口问道。 “你是锦衣卫里谁的部下?” 对方一怔,对答了上来,李景隆依旧不认识,但却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随口伪造了个五军都督府的身份,随即又出示了五军都督府的通行腰牌,对方核验了一番,挥手放他离去。 李景隆心里存了小心,也不确定第一拨锦衣卫到底是不是逆贼,更不敢告诉这第二拨锦衣卫自己的身份和那些疑似逆贼的位置,便默默离去。 等到了大街上,李景隆终于松了口气。 若是小巷子里通行的锦衣卫还有可能是逆贼在化妆潜逃,那么逆贼总不可能胆子大到在大街上明目张胆地走吧? 这时候前方恰好又迎面走来一群锦衣卫,李景隆拦住了对方。 “什么事?” 河北口音的小旗疑惑地看着他。 李景隆咳嗽了一声,摆出官威问道:“你是锦衣卫谁的部下?” 小旗报了千户的名字,李景隆竟然听过,是某个燕军中层将领,在他那里是挂了号的。 接着又旁敲侧击了两句,对方都对答如流,李景隆这才放下心来。 “我乃曹国公李景隆,我与护卫走散了,刚才在巷子里遇到了两拨锦衣卫,里面可能有假冒的,眼下城里情况混乱,你们且放下手中的任务,护送我去诏狱。” 小旗不动声色道:“原来是国公大人,请大人随我来。” 李景隆心头一松,然而就在下一瞬,上前牵马的锦衣卫忽然几人一同制住了他,硬生生地把他在街边拽下马来。 如今大街上家家户户紧闭,一时间竟然连个能报信的目击者都没有! 包括姜星火送的手铳在内的所有武器都被搜剿一空,递给了一个人,他身上只留下钱袋、火折子等物品。 “曹国公,许久不见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李景隆抬头逆着刺眼的日光看去,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络腮胡,满脸阴沉,正是暴昭。 暴昭掂量了一下手里用鹿皮作为铳套的手铳,挂在了自己的腰带后面。 “你怎么知道我们缺个人质?” —————— “曹国公还没到吗?” 等姜星火赶到诏狱旁边的茶楼二层觐见朱棣的时候,看着周围的人,疑惑地问道。 朱棣也怔了怔:“曹国公并未来见朕啊。” 说罢,见姜星火一副不可置信地样子,朱棣又问其他几人:“你们见到曹国公了吗?” “没有。” 三位皇子和“二金”等近臣都纷纷摇头。 “曹国公是先我一炷香的时间出发的,我在来时的路上也并未见到他坏了!” 姜星火将事情的原委讲了出来,众人听后,纷纷觉得其中有蹊跷。 毕竟李景隆在南京也不可能迷路啊,就算迷路了,身边家丁家将也不会迷路。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李景隆在半路遭遇不测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锦衣卫来报,说是擒住了几个抵抗的逆贼,还自称是曹国公府的家丁家将。 当曹阿二等人被鼻青脸肿地拖上来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李景隆呢?”姜星火急迫问道。 “我们给国公爷断后,国公爷自己跑了,跑到哪我们也不知道啊!” 坐在椅子上的朱棣无奈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只蹦出来一个字。 “找。” 几位五军都督府里管事的国公都在这,很快,更大规模的军队就被派了出去。 处理好了增兵寻找李景隆的事情,朱棣方才对姜星火说道: “这次暴昭热气球的阴谋全靠国师的智慧,方才避免了一场大祸,国师立下大功,不知道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出来,朕无不应允。” 姜星火笑了笑,自然明白朱棣的意思,感激自己是归感激,但是调兵这件事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答道。 “事急从权,擅自调动了飞鹰卫,还请陛下责罚。” “无妨,朕非是死板之人。” 朱棣摆了摆手,显然对姜星火的态度很满意,两人是合作关系,那么寻常臣子不该碰的东西你碰了倒也无妨,态度好点给我个解释,不是不能理解就怕姜星火完全不以为意,没有起码的尊重才会让朱棣感觉到不悦。 “赏赐的事情,稍后容朕再想想有什么合适的。” 朱棣复又说道:“曹国公那边国师也不必太过担心,如今曹端已经进了诏狱,应该跟孔希路在说话了,你去看看吧。” 姜星火明白找李景隆这件事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如今当务之急是把“王霸义利古今”辩论的最后一件事给做好收尾,这件事非他不可,所以拱了拱手,下楼往诏狱方向走去。 —————— 小巷里。 作为人质被挟持的李景隆停了下来,他听到了不远处暴昭和手下人的对话。 “暴公,很多军队出动了,眼下城门都已经封闭,怎么走?” “那边,会同馆平素除了一些番使以外,并无太多人活动,我知道那边有一处废弃的地下黑市,以前是用来贩卖各国特产的,如今或许可以躲藏一二。” 这些伪装成锦衣卫的刺客开始向着另一个方向移动,他们并没有骑马,而是步行,由于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给李景隆换了衣服扮作寻常锦衣卫,塞住了嘴巴后用刀胁迫着一同步行。 就这样,他们在小巷中穿行,倒是有惊无险地到了会同馆的地域,这里果然没什么人,自从上次“占城使团海盗假冒案”后,就彻底冷清了下来。 而这里确实如暴昭所说,有一处废弃的地下黑市可以供他们躲避。 就在刺客们松了口气打算进入那片区域的时候,一些挎着武士刀的日本人忽然从另一侧出现,这些人穿着木屐,梳着奇怪的发髻。 “咦?大将军阁下?”领头的日本人心中奇怪。 领头之人正是今川了俊,他们刚刚入驻会同馆,待着没意思就在附近逛逛,正好遇到了李景隆。 今川了俊眼神好,而且李景隆个子也确实高,一眼就在人群里认出了李景隆,更看到了对方被塞着的嘴巴,马上意识到了不对。 今川了俊用日语说道: “大将军阁下,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你被挟持了,就一动不要动。” 李景隆在日本大半年,跟今川了俊学过日语,虽然说起来费劲,但大概意思还是能听懂的,于是一动都没动。 而刺客们并没有懂日语的,只是见这群日本人朝他们看了过来,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所以没有暴昭的命令,同样也没动,生怕节外生枝。 见李景隆果然不动,今川了俊低声用日语对身边的武士们嘱咐了几句。 随后一众日本武士装作无事的样子迎面走来,今川了俊操着不算很纯正的汉语问道:“你们是大明派来给我们送赏赐的吗?” “我们只是路过。” 在前面伪装成锦衣卫小旗的人说道。 今川了俊装作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后双方擦肩而过。 就在此时,今川了俊忽然快如闪电般拔出腰间的武士刀砍向这些伪装成锦衣卫的刺客。 居合斩虽然此时尚未在日本诞生,但类似的剑道雏形却已产生,日本武士们非常喜欢这种源自大唐的唐刀拔刀术的技巧,因此出手普遍较快,猝不及防之下,暴昭手下的刺客被砍倒数人。 其余刺客纷纷反应过来,拔出绣春刀与今川了俊的属下混战在一起,不断有人受伤倒地。 与此同时,今川了俊手下的忍者更是扔出了几枚用竹筒制作的发烟筒,白烟“噗呲噗呲”地冒了出来,将现场搅得更加混乱。 今川了俊的速度极快,手中的武士刀不断挥舞,带起阵阵寒芒,连续砍倒了数名刺客,随后试图前去解救李景隆,然而这些刺客也不是白给的,他们的战斗力显然更胜一筹,逐渐扳回被突袭劣势,毕竟暴昭培养的可谓精锐。 “暴公,带着这吃里扒外的叛贼先走!” 暴昭是个听劝的人,这般交手,肯定会引起注意,赢不赢都没什么意义,还是要尽快脱身才是。 李景隆作为他手中最重要的筹码,自然要一并带走。 于是暴昭带着三名刺客,挟持着李景隆从小巷中退去,今川了俊无法突破这些刺客的重重阻拦,却是只能眼见着他们逃走。 “去告诉会同馆的大明礼部官员,大将军阁下被伪装成锦衣卫的人裹挟,向着西南方向走了。” —————— “停下来!” 暴昭等人慌不择路,一路竟是来到了城中水道不知道哪处所在,见有一艘船载着货物行李经过,喝令道。 船上等着到地方搬东西的张龙等人,见到五名提着刀的锦衣卫,以为是自己身份暴露了不由地隐蔽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随时准备摸出腰间的短刃拼命。 张龙他们只是搬运的力工,操船的船工却不敢违逆锦衣卫的意思,把船停了下来。 “几位官爷你们是” 暴昭带着三名刺客挟持着李景隆跳上船来,此时见了他们身上的粗布衣服,却是心生一计。 然而出乎暴昭等人意料的是,见他们交换眼神,还没等他们拔刀杀了这些船工、力工来换个身份脱身,几名力工模样的人就猛然暴起发难了。 张龙这些太湖水匪一辈子都在船上生活,在甲板上这双脚就跟落地生了根一样,而暴昭带出来的刺客都是河北人,即便不是纯粹的旱鸭子,在不断摇晃的船上战斗力也受到了严重的削弱。 张龙从腰间抽出短刀来,猛地扑向了其中一名刺客,手起刀落,血光飞溅,那名刺客反应快,用胳膊护着要害,然而他却很快发现,整个胳膊都开始变黑了。 再看对方短刀上绿幽幽的锋刃,哪还不知道是淬了毒? “死!” 另一名刺客大吼一声,挣扎着在船上前行,想要砍杀,结果被另一名力工用船桨架住绣春刀,“腾腾腾”几步就逼到了船边,紧接着两人角力,扭打着就一起栽进了河里,可对于张龙这些人来说,在水里就是他们的天下,跟鱼儿似地穿行自如,不多时溺水的刺客就挣扎不得,被连捅了数刀,水面上咕噜噜地冒起了猩红的血。 暴昭等人原本仗着装备和人数优势,以为能够凭借实力将几名力工击杀换身衣服潜逃,却不料对方这般狠辣,一时之间竟是无法制敌不说,自己都险些被赶尽杀绝。 暴昭也来不及思考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了,他拿刀挟持着李景隆往船头不断退去,试图跳上岸。 然而随着他们的打斗,船只不断摇晃,早就离岸边越来越远了。 最终,这艘船上尸体狼藉,三名刺客拼命带走了四名力工模样的太湖水匪,杀伤了剩下的两名,自身也全部战死。 张龙和另外一名兄弟虽然都受了伤,但却拿着短刀步步紧逼在他们的对面,就是挟持着李景隆的暴昭。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暴昭沉默片刻后,开口问道。 张龙冷哼一声:“杀你的人!” 暴昭突然问道:“你们莫不是被官府通缉的?” 张龙脸色微微一滞,却依旧举着短刀逼近。 而暴昭心头也是无奈,知道这应该是个误会。 但无论是不是误会,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双方也不可能和解,对方更不可能冒着风险放自己走,所以只有拼命一条路可选了。 可怜自己这般静心谋划,最后竟是功亏一篑不说,还落到了要跟几个力工模样的水贼拼命的地步。 不过他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拿李景隆这个人质出来挡刀,自己趁机先砍杀一个,再与另一个做个了断。 暴昭心乱如麻,种种心思在脑海中滑过,竟是没有察觉李景隆的手已经往后弯曲,试图搭在被他别再后腰的鹿皮手铳上。 眼见两个水贼逼近,暴昭想要把李景隆踹出去挡刀。 他确实做到了,但李景隆直接仰面跌了下去,两名水贼看也不看,便跨过他向暴昭扑来。 暴昭虽然是文人,但却是上过战场的,加之身材高大,此时拼起命来倒也不怂,几个回合竟是险之又险地斩杀了两名受伤的水匪。 同样受伤不轻的他正要继续挟持李景隆逃命时,忽然看到,一个黑洞洞的铳口指向了他。 “砰!” 一声铳响,一切归于平静,李景隆并不在乎他还有哪些同党。 当大批锦衣卫找到这里时,只看到李景隆平静地坐在小船上垂钓,满船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 “曹国公,这” 李景隆淡然地笑了笑。 “这些叛贼不知道我武艺技压三军吗?”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七章 两界 诏狱内。 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的曹端,在狱卒的带领下走在狭窄到仅容一人通行的墙道里,心中不免有些发怵,但是想到孔希路还在等着他去营救时,便强行镇定了下来。 听着耳边传来的惨叫声,曹端虽然冷静,但身临此地,四周孤立无援,此时手脚还是忍不住紧张的失去了正常的温度。 这不怪他修心的功夫不到位,相反,这才是一个三十岁青年来到诏狱该有的反应。 千古艰难唯一死,而诏狱就是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多少理学大家、馆阁宿儒嘴上说的漂亮,临到了来了诏狱还没上刑就都被吓得屁滚尿流?跟他们相比,曹端表现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而在此之前,曹端也确实从没想过自己是否有朝一日会进入这么可怕的地方,这里简直就是一个人间炼狱,每天都有人要受尽酷刑的折磨.当然了,在来到南京之前,身处地方尚未入仕的他也没有出现这种设想的可能。 “吱呀!” 胡思乱想之际,一道铁门突然打开了。 曹端抬头看去,只见两名穿着制服的狱卒出现在眼前,那两名狱卒膀大腰圆,长得也颇为威武雄壮,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看着便不好相与。 不过不管怎么样,虽然诏狱给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但孔希路他还是得去救的。 两拨狱卒交接了工作。 其中一名狱卒冷哼一声:“废话少说,跟我们走吧。” “走?去哪儿?不是见孔公吗?” 曹端愣了下神,蹙眉问道。 按照他认为的流程,进诏狱不就是直接去见孔希路吗? 另外一位狱卒冷笑一声:“当然是先去见指挥使,难不成还能去别处吗?快点儿,要是耽搁时辰惹恼了指挥使,小心掉脑袋。” 曹端听到‘指挥使’三个字顿感不妙,眉头蹙得更紧了。 纪纲的名声可不太好,孔希路都是他派人抓的,如今更改了计划,让自己去见他,又是什么意思? 那名狱卒见状,脸上的横纹挑了挑,似乎非常满意曹端的表情,便扭过头去带路。 此刻明明已经是正午时分,然而纪纲所在的院落却静悄悄的,安静到近乎死寂,整个庭院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外再无任何动静,甚至连一丝响动都没有,这让曹端愈加感觉到不对劲。 曹端深吸口气,压下心底的惊惧和疑虑,硬着头皮向庭院中央走去。 越往里走,环境愈加幽暗,而且随着曹端的靠近,心理上的那种阴森的气息也愈加浓烈,令得他如坠冰窟,脊背生寒。 终于,在又往里走了数丈后,他停住了脚步。 曹端来南京的短暂时间里,听说过很多关于锦衣卫的故事,他们手段残忍、血腥狠辣,只要被他们抓捕,很多时候意味着必死无疑,即便你家世显赫亦或是位高权重也逃脱不了,因为锦衣卫从来都是把人活着抓走死了才会抬回来。 在曹端的想象中,纪纲应该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大魔王,身披铁甲手持绣春刀,满脸胡茬,眼睛阴鸷,看起来非常骇人。 “曹先生请进来吧,恕我现在不能给你开门。” 曹端推门而入,视线停留在了房间中央站着的一个灰色身影上。 这个身影佝偻着,全身披挂着灰袍,灰袍将整个人包裹在其中,而且他的“脑袋”似乎格外地大。 这种形象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的多。 就在曹端几乎要转身而走的那一刹那,灰袍人突然转过身来。 “呀呀!” 灰袍落下,一个流着鼻涕的女娃娃拍着手冲他傻乎乎地笑着,曹端定睛一看,却是小女娃骑在纪纲的脖子上,纪纲弯着腰披着个灰色的床单正在陪她玩闹。 看着上班带娃的纪纲,曹端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眼前的纪纲,就是一个普通的山东大汉,一脸乐呵,看着被自己高高举起来的闺女眼神宠溺。 大明的官员已经这么随便了吗? 换个衙门当然不是,但诏狱作为锦衣卫的直属机构,那就是纪纲只手遮天的地盘,别说上班时间带个娃,就是干点更过分的都没人管他。 “好了好了,先去那边玩,爹爹有正事。” 也不管女娃娃听不听得懂,纪纲把她放在值房的卧室里,又熟稔地换了尿垫,这才和颜悦色地走了出来。 “曹先生,在下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见过纪指挥使。”曹端本想继续说下去,但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是这样的。” 纪纲稍作解释道:“本来呢,曹先生应当直接去见孔公,但国师特意嘱咐了我一件事,所以就先把曹先生请到了这里来。” “国师?”曹端闻言微愕。 “嗯。” 他并没有怀疑纪纲话语的真伪性,毕竟学术地位不等同于庙堂地位,像这种级别的高层人物根本没必要骗他这种在庙堂上连小喽啰都算不上的人,何况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用得着编瞎话欺瞒? 曹端也算是思维敏捷,略一思索便猜测到了计划更改的原因。 肯定是姜星火也不能完全确定最后到底是谁能进入诏狱,而自己在今日的辩经擂台上表现突出,这才引起了上层的注意,所以纪纲才会接待自己。 想通这点,曹端的心底瞬间松了口气,只要没有其他变故,那他今日营救孔希路之行就多了几分希望。 纪纲继续说道:“这小册子是国师留给你的,伱先看看,看完以后再去见孔希路,而后国师或许会来亲自见你。” 说完,纪纲递过来一本小册子。 “多谢。”曹端恭敬道谢。 “好了,那曹先生就在此处慢慢阅读吧,我带小女先出去了。” 纪纲站起身离去时又补充了句:“对了,如果有事情,可以直接喊,院子门口有人。” 纪纲和闺女走远,房门关上,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曹端坐在椅子上打开手中的书册,翻动了几页,然后皱眉沉吟起来。 这本近乎随笔的东西,与他记忆里的学说有着很大差距。 “人们从古至今,无论是哪个文明的哲学家,在选择自己的道路时,都面临着一个根本性的抉择:要么选‘唯物主义’,要么选‘唯心主义’。” “在这个一切尚未被准确定义的时代,早期唯心主义者通常强调人的先天知识,认为内心是获得一切知识的前提,也就是一切知识的来源都是人类先天理智中潜在的天赋观念和自明原则。” “而早期唯物主义者则通常强调人的后天经验,轻视甚至否定内心在人类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发挥的作用,认为日常生活的经验才是唯一的知识来源。” “由于这个时代,不论是自然界还是动物界,对于人们来说都有太多的未解之谜,所以即便是再理性的哲学家,最多也只能做到‘子不语怪力乱神’,从而走上了主观唯心主义或是客观唯心主义的道路。” “可事实上,人们一切的恐惧都来源于对世界的无知。” 曹端全神贯注地继续看了下去。 直到他发现,这本小册子姜星火只写了个开头。 “——后面的内容呢!” 当翻页只看到一片空白的时候,纵使曹端这般修养的人,都差点忍不住骂娘。 —————— 当纪纲派人带曹端来看望孔希路的时候,曹端的脑子里依然是那本小册子的内容。 监区里唯有一盏昏黄的灯光亮着,照耀在墙壁上,映衬出阴森恐怖的气息。 “砰、砰!”那两名狱卒推开监区的大门,将曹端带了进去。 随即,他们就转身离开,并顺便带上了门,这里是老王管辖的地盘了。 曹端一个人留在牢头的值房里面,他环顾四周,这地方空荡荡的,除了桌椅等器具外,就剩下一些没收拾的饭菜,从肮脏的桌面,可以看出这不是个讲究人。 老王从廊道中踱步出来,笑眯眯地迎了上来问道:“可是来看孔公的?” “是,在下曹端。” 曹端勉强把心思从小册子的内容中抽离出来,拱手道。 “且随我来吧。” 老王做了个请的姿势,领着曹端往走廊深处走去,曹端跟着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了另一扇铁门前。 在前面引路的老王忽然停住脚步,伸手指向了铁门。 “喏,你要见的人就在里面。”他打开门,回过头来对曹端道。 “多谢。”曹端点头致谢后,就迈步朝那铁门后面走去。 在他进入门后之际,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顿时扑鼻而至,曹端皱了皱眉头,抬眼看了过去,只见这处监区是向阳面,光线倒是不错,但牢房条件却说不上好。 “孔公就是在这种地方被关押的吗?” 曹端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孔希路作为衍圣公南宗的后人,家世显赫,从小受尽荣宠,何时吃过这种苦头?可如今却落得和诏狱里的囚犯为伍,前后境遇简直是云泥之别。 曹端的脑海里终于暂时忘掉了那本令人恨得牙痒痒的小册子,浮现出了待会儿他见到孔希路时的场景。 或许一个被折磨的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老人会出现他的面前,而自己要以极诚恳的姿态,代表天下士子,去探望他,去想办法拯救他。 “咳咳.咳咳咳.” 才刚走到两侧牢房的走廊中段,曹端还未站稳脚跟,就听见从左侧传来了一阵咳嗽声,那咳嗽声沙哑而又苍凉,让人闻之动容。 循着咳嗽声望去,只见一个满脸污浊、衣衫破旧的老人半靠在稻草堆边缘,身上依稀可见刚愈合的青紫色伤痕,显然是受过刑的。 此刻,老人低垂着头,用双臂撑着膝盖,竭力止住咳嗽。 虽然他已经很努力在压抑了,但由于喉咙太干,所以仍然不可避免地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曹端觉得鼻头猛的一酸,险些流出泪来,不过,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曹端缓慢地移步,来到这名犯人的旁边,看着这位昔日尊贵的老者,轻唤道:“我来了。” 那人闻言,身体微微一震,抬起头来。 借助小窗透过来的日光,曹端仔细观察他,发现他的额头布满了褶皱,双目浑浊无神,脸颊凹陷,嘴唇发紫,整张脸像是枯萎的树皮一般。 这位老人也曾意气风发,更曾独步天下。 “是我来晚了,害您遭罪。” 曹端哽咽着说道,话音未落,一滴泪就流了下来,泪水随后再也止不住了。 看着眼前的这位老人,曹端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复杂的情绪,既感慨万千,又痛心不已。 看到曹端脸上滑落的泪水,黄信的心头升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黄信努力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虽然他当了很多年的官,有很多的门生故吏,但黄信很确信,他认识的人里面并不包括这个黑瘦的高个青年。 “你是?” “我叫曹端,或许孔公您不认识我,但.” “咳咳,等等。” 黄信沉默了片刻。 “你可能认错人了。” 曹端的眼泪悬在了眼睑上,半晌没落下来。 “孔公在右边,你得再往里走。” “哦,好,好好.” 曹端忙不迭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继续往前走去,另一侧传来了李至刚的嘲笑。 “我都说了中午的菜咸,要多来一勺子米饭,你偏不信,怎么?你们这些做御史的就信不得别人的话?” “咳咳咳” 曹端在两个牢房间止住了脚步,重新酝酿了一下情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左侧的牢房前面,他的腰背挺拔笔直,就像一杆标枪似的。 牢房的环境比较狭窄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腐气息,仔细观察还可以看到牢房天花板上的青藓,在靠近牢床的一角摆放着一张木桌,小窗的光线正好投射在桌上,而木桌前一个人影则低头坐在小凳子上几乎蜷缩成一团,不知道在研究什么,但背影看上去有些憔悴。 “孔公。”曹端低声呼唤道。 听到声音,木桌前蜷缩的人影微微颤抖了一下,旋即缓缓扭起头来,露出了一张布满兴奋和疲惫的脸庞。 是的,兴奋和疲惫同时出现在了孔希路的脸上。 “或许孔公是在硬扛着疲倦,咬牙坚持着,看到我的到来才如此兴奋吧?”曹端如此想着。 曹端实在是哭不出来了,只好作悲愤痛心状,说道:“孔公您您这是受了怎样的委屈啊?” 但孔希路的下一句话却让曹端愣在了原地。 “有事说事,忙着呢。” 曹端把辩经擂台赛的原委说了一遍,说自己代表天下儒生士子,来诏狱探望他,要营救他出去。 听完曹端的诉求后,孔希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你不懂,我在诏狱里无人打扰,可以专心研究新的格物之道,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总之,我是不会出去的。” “怎么会呢?”曹端急了,“莫不是他们不打算让您出去?逼迫您这么说的?” 孔希路蹙眉呵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面对曹端这个打扰了自己研究的陌生人,孔希路没兴趣向他从头到尾地费劲介绍自己的研究成果,他的时间非常宝贵,宝贵到废寝忘食地把每分每秒,都以某种高度亢奋的状态来持续投入到了研究当中,根本在这跟曹端耽误不起。 “行了!”孔希路粗暴地将曹端的话打断,“你走吧,我说了,我在这里呆着挺好的。” 曹端的嘴巴张了张,最终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临行前,曹端深深地看了一眼孔希路,他不认得桌上的水晶显微镜,也不懂到底是怎样的格物之道,会让孔希路这般沉溺。 —————— 牢头老王打开最外面的大门,曹端沮丧地走出了诏狱的这片监区。 从满怀希望到失望而归,只用了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他营救孔希路的任务遭到了超乎想象的失败,不是自己不努力,而是历经千难万险进入了诏狱,见到了孔希路,可对方却压根不配合他,更不想出狱。 这让曹端感到极为费解。 曹端想不通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按照他所知的一切,孔希路被邀请来国子监讲学,然后被锦衣卫强行抓捕关押进了诏狱,按理说作为阶下囚应该很想出狱才对的啊?怎么可能安逸地待在这里。 而且在曹端看来,孔希路应该很渴望出去,毕竟南孔的家业还需要孔希路来支撑,若是孔希路出了什么事,恐怕南孔也会因此受到牵连,甚至失去现在的地位,然而事与愿违,孔希路就像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 不管怎样,曹端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但曹端的内心里,却隐藏着深深的遗憾与惆怅,因为这一次来诏狱,曹端是抱着某种近乎“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心的,而且他也做好了被关押或是更加严重后果的准备。 而如今这个结果让曹端有种白跑一趟的感觉。 “唉罢了。” 曹端暗自苦笑一声,便迈步准备朝着诏狱外面走去。 来时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卒不知道去了哪里,曹端唤了几声没人应,便自己凭借着方向感,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然而走过一个丁字路口,再到一扇门前,却发现来时的门被锁住了。 曹端无奈,只得绕回到丁字路口,进入另一个方向,看看能不能绕出去。 这个方向的前头是死胡同,左右两侧是两个院子,只有一扇院子的门开着,曹端走了进去,想要找人问问。 然而在这处院落里,只有一棵歪脖子树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树的旁边有一面新修的、刷了粉漆的矮墙。 “你来了。” 树下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曹端抬起眼眸看去,只见一张石桌摆放在树荫下,上面摆放着棋盘,棋盘周围坐着一个穿着青衫的年轻男子,他的手中握着茶杯,微抬着头望着他,神态平静淡定。 坐姿神态像极了开武馆收徒的叶师父。 看到这张陌生的脸,曹端先是愣了下,随即眉头皱起:“你认识我?” 对面的男人微微点头:“嗯,你手里的那本小册子就是我写的。” 听到这话,曹端心里猛地咯噔一跳,脸色霎时变得精彩极了! 小册子是谁给的,答案显而易见——当然是姜星火。 也就是说,他眼前这个坐在树荫下独自品茗观棋的男人,就是那位传说中的谪仙人,大明国师,姜星火! “见过国师。” “过来坐,不必多礼。” 姜星火的语气温和而平缓,带着些许的亲和之意。 曹端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缓步走过去,坐在姜星火的对面,尽量避免和对方目光接触,生怕引起误会。 曹端有些紧张了,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位国师大人名动天下,威震四海,在整个大明朝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事实上如果仅仅如此也倒罢了,他还跟黑衣宰相姚广孝辩经过呢只是如今这位国师大人可谓是处于庙堂旋涡的中心,稍微跟着卷进去,普通人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曹端不太想跟他有太多牵连。 可惜,眼下这份打算注定要破碎了。 姜星火喝完了杯中的茶,又拿起一旁的空茶杯添了满茶水,然后递到了曹端的面前,示意他喝茶。 曹端急忙双手接过,低头抿了一口,只觉得一股甘冽浓郁的茶味直达肺腑,令他浑身舒泰。 姜星火笑眯眯地看着他:“味道如何?” “茶很好。” 姜星火点点头,又拿起了棋罐,把黑白子分别倒入棋碗中,动作熟练娴熟,仿佛每天都要练习很久似的。 “国师大人喜欢手谈?”曹端没话找话,试图早点告辞。 “喜欢,跟陛下水平差不多。” “喔。” 曹端含混地应了声。 事实上,他不知道朱棣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又菜又爱玩,虽然达不到梁武帝萧衍那种废寝忘食的程度.好吧,也没有白袍军神陈庆之陪他下棋就是了,他自己就是军神。 至于姜星火的熟练,则纯粹是因为一局结束的快,总得重新数目、捡棋子。 “孔公有些研究需要在诏狱里一个人安静地做,至于研究的结果,应该很快你就能在《明报》上见到了。” 姜星火执黑先行,先在天元摁了一颗。 曹端没见过这路数,忐忑地下在了自己这边的角上,两人边下棋边谈话。 “《明报》上要新加的栏目,那个什么走进甲骨文,是国师的意思吗?” “是,而且有很多东西要破译,怎么,你有兴趣?” 曹端沉默地没有回答。 见曹端似乎不愿意参与此事,姜星火也大略猜得到他心中的想法,也不在说话,继续下棋。 姜星火下棋很快,从不思考,想下哪就下哪。 曹端走了几步,就从一开始的敬畏无比,到大略看出了姜星火是个什么段位的围棋水平。 说实话,今天一天的经历,让曹端仿佛有种飞入云霄又坠落下来的体验。 精彩刺激的辩经擂台赛、亲眼目睹了一场发生在空中的战斗,如果说这一切还算正常的话,那么当他进入诏狱大门的那一刻起,一切事情显然就变得不太正常了。 上班带娃的奶爸锦衣卫指挥使、中午不听劝被菜齁着了的御史、莫名其妙不肯出狱的孔希路、下棋奇菜无比的国师大人 曹端终于忍不住了。 “国师让纪指挥使转交给我的那本小册子,我仔细翻阅了。” 姜星火继续围墙一样下着围棋,抬头问道:“有什么想问的?” 曹端问出了埋藏在心中大半天的问题。 “擂台赛的三位守关人,最后拿出的东西,三义之理、心学新论、上古文字.都是国师教给他们的吗?” “是。” 姜星火把右腿放在左腿上,继续盯着棋盘。 “那小册子上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国师觉得现在的儒者,都陷入到了唯心的错误道路上?” “不是错误的道路。” 姜星火信手下了一子,解释道:“唯物和唯心,在你看来或许是就如同把人划分成好人和坏人,但好人坏人重要吗?好人求道和坏人求道,得道的就一定是好人?都是为了求道,他秉性好与坏有什么直接关系呢?人好,既不是不是求道的必要条件也不是充分条件,这就是老子和孔子的区别,明白吗?” 曹端若有所思。 孔子要从道德角度出发去求道,分君子与小人,分善与恶,而老子认为求道和道德没有半文铜板的关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国师既然提出了心学新论,想来对陆氏心学是有极深钻研的,国师以为心就能主宰一切吗?心外无事、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 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从他的棋碗里捻了一颗棋子,把一黑一白两颗棋子都放在了自己这边。 “这个是物质世界,这个则是心灵世界。” “你觉得心灵世界的东西,能影响到物质世界吗?” “你冒火救人,火不会因为你的善良不烧你,因为火遵循因果律,但人要救人受良心驱使你有良心是因为‘吾心光明’,但这东西不能证明,只能心证,换言之,只能相信。” 曹端似有所悟,姜星火提出的心学新论,当然继承发展了陆九渊的那一套,但似乎姜星火本人并不相信。 “当然了,我不是说心灵世界对于物质世界毫无作用。”姜星火话锋一转。 “譬如道德,他不属于物质世界的任一部分,但整个大明,有哪个人在生活中可以不关心自己和他人的道德呢?换言之,道德必须被理解为人在物质世界行动的某种规则或承诺,否则人在物质世界的生活将会陷入无序和邪恶。” “那国师是信三纲五常的作用的,是吗?” 出乎曹端的意料,姜星火再次摇了摇头,只说道:“把小册子翻到最后一页。” 曹端依言而行,在最后一页翻到了一句话。 “恒有二者,余畏敬焉。 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 姜星火把两枚棋子放在手里搅来搅去,说道:“这就是现在这个世界根源的、症结所在。” 说罢,姜星火把两枚棋子一手一个,彻底分开,分的远远地。 “我要开天辟地,把这天地分成两块,一块用科学的格物方法研究物质世界,一块用思辨求实的方法研究心灵世界。” “孔希路就在做前者,而你,想了解一下后者吗?”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八章 真实 诏狱,新歪脖子树下。 曹端看着坐在他面前下不过就收拾棋子的姜星火,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倒不是不知道如何抉择这盘棋,姜星火就算撤回到原点也赢不了,而是在认真思考,到底要不要接受姜星火的提议。 在曹端的眼中,姜星火就像是飞蛾面前的那堆火,明明知道只要凑上去就极容易被烧的连骨头渣都剩不下,却偏偏充满了诱惑力。 曹端好奇这位名震天下的大明国师,到底在学术思想上,究竟有着怎样的野心? 一个人自比盘古,认为从前的圣贤都活在一片混沌之中,这到底是是极端自信,还是极端自负? 曹端认为或许是前者多一点,毕竟姜星火已经以一己之力,攻克了理学的终极难题中的一部分,而且既然辩经擂台赛三位守关人的底牌都是姜星火交给他们的,那么想来姜星火对于哲学的开创性研究,已经可以称之为“当世第一人”了。 曹端非常好奇,姜星火的自信究竟还来源于何处,他隐约觉得,应该就藏在今天的谈话里,或者说,今天谈话的内容,就是那本小册子的中间空白部分。 如果他同意,那么一扇新的大门将为他敞开一道缝隙;如果他拒绝,那么这座大门,又会再次紧闭起来,这就意味着他将带着无尽的困惑离去.他实在是不明白,孔希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但好处在于,他可以不用趟这浑水,不用踏上随时都有可能倾覆的变法派战车。 所以,这是一件很矛盾的事情。 “你害怕了。”姜星火继续捡着棋子。 “没错。”曹端直言不讳。 曹端并不打算掩饰什么,因为这是事实,他确实是害怕了,所以才会萌生退意。 曹端并非腐儒,也非投机者,他是一个用心钻研学术的人,既有着学者的纯粹,也有着学者对于云波诡谲的庙堂本能的排斥和抵触。 “没关系。”姜星火微微颔首表示理解,“等你想好了还可以来找我。” 曹端诚恳道:“在下胆子小。” “我不强迫别人改变自己,你想好了就好。” 终于收拾完残局的姜星火放下手中的棋盒,伸展双臂。 曹端朝姜星火拱拱手,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后,曹端停下脚步。 这是他最擅长的领域,在这一方面他几乎从未失败过,甚至让无数大儒叹为观止。 而他现在也依旧相信这一点。 只是 他还是难以估量姜星火的智慧。 这个年纪轻轻的男人仿佛有着通天彻地的智慧,就像是真实存在于人间的圣人。 未知的智慧所带来的诱惑力,让曹端内心的两个小人再次开始交战。 事实上,当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其中一个小人就已经赢了。 曹端沉吟了许久,最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折返回来。 “国师大人,关于心灵世界以及那本小册子空白部分的内容,我还是想听听.但这不意味着。” “不意味着伱要为我做事,当然,一切随你。” 姜星火伸手指向棋盘,示意他可以落子了。 曹端这次执黑先行,依旧是落在他身前左侧的角上,姜星火改了棋路,白子下在他旁边。 两人一边弈棋,一边闲谈。 “先讲个故事吧。” 姜星火缓缓开口道:“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黑暗的山洞里,几个从小生活在洞穴里野孩子因为犯了错被绑在凳子上背对着洞口,无法动弹。在他们的后面是一堵墙,墙外有一堆火,火发出的光将一些事物的影子投射在洞底的墙壁上,而被绑着的人只能看到墙壁上的影子。他们以为事物的真实样子就像洞壁上的影子一样——那就是真实的世界。” 曹端轻而易举地就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他是在说小册子里面早期唯物主义者的经验论。 曹端为了守住边角,继续错位落子,姜星火似乎并不以争气绞杀为目的,而是继续围墙式下法,紧挨着又下一个白子。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野孩子挣脱了束缚,逃出山洞,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他看到了一棵树,但是可能由于直面刺眼的阳光,他非常怀疑眼前的树是不是真的,当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外面的光线,他看清楚了那棵树,并且真实地触碰到它。” “他恍然大悟,马上跑回去告诉那些仍然被绑在凳子上的野孩子:‘真实的世界在外面,这里只有虚假,只有影子’。然而,当这个人将那些被绑着的人解绑之后,那些人却恼羞成怒,他们早已习惯了接受影子的‘真实’,而把别人的劝告当作毒药,这些人就把那个人用石头砸死了。” “但是,这些野孩子们毕竟已经挣脱了束缚,所以他们终于也看到了身后的墙,墙对面的火,以及通往洞外的洞口,这些从小生活在山洞里的野孩子也终于鼓起勇气走出去,出了山洞,他们也看见了那棵树,一开始他们也怀疑,树和影子竟然同时出现了,到底哪一个是真的?但是无论是谁怀疑,他们都无法否认,这棵树才是真实的树,可感可触的那棵树比它的影子要真实多了。” 曹端问道:“然后呢?” “然后,结果是,有人害怕接受这种沉重的真实,逃回洞里去了;而幸运的是,有人留了下来,接着去探索外面的世界。” 曹端思忖片刻后说道:“这里面的‘影子’指的就是早期唯物主义者的经验论,而这种是不可行的?” “非止如此。” 姜星火摇了摇头:“推论未必为真,眼见也未必为实,早期唯心主义者的理性论同样不靠谱。” “譬如?” “譬如你这盘棋已经输了。” 曹端看着棋盘陷入了沉思,看了半天,他还是没看出来自己哪里输了,明明自己的黑棋在顺边守着角落,而角落里还有很多口气,即便白气继续下压,也只会让自己占据的角落彻底成型,至于白棋是否能顺势向天元发展,自己是否跟过去争气屠龙,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啊,为什么说现在自己已经输了呢? 难道说,国师其实是隐藏的弈棋国手,早已看到了此后无数步?可这明明是标准的范式开局啊! ●○○○○○ ●●●● 曹端诚恳道:“还请国师赐教,在下愚钝,不知道自己哪输了。” 姜星火指了指棋罐下面压着的小纸条,在他转身之际姜星火刚写的,字迹还很新鲜。 曹端抽出小纸条定睛一看。 “棋名:五子棋。” “规则:率先五星连珠者获胜。” 曹端:“.” 姜星火笑了笑:“看到了吧,眼见不一定为实,理性所获得的认知也不一定为实,或许换一个规则和条件,那么此前你认为的天经地义的推论,都会被推倒重来.大部分人认为现象是真的,但现象又不是真的,不固定的、流变的现象,无法求得真知。” 流变这个词,曹端轻而易举地就理解了,在他想来,出处大约是《后汉书·卷三十五·曹褒传》:“况物运迁回,情数万化,制则不能随其流变,品度未足定其滋章,斯固世主所当损益者也”,结合语境判断出来的含义也对得上。 “那么国师以为,到底什么是真实的?”曹端隐约捕捉到了关键所在。 “不是我认为,而是你认为,这世界到底什么是真实的?” 姜星火从石凳上转身,用手拍了拍歪脖子树:“如果这棵树就是那群从小生活在洞穴里的野孩子所见到、摸到的那棵树,它就是真实的吗?” “难道不是吗?”曹端蹙眉问道。 “试着感知一下这棵树。” 曹端站起来单手触摸着这棵看起来有些奇怪的树。 “不够。” 曹端双手环抱着这棵树,夫人为了他赴京连夜做的新衣衫被弄脏了。 “还不够。” 曹端干脆一拳头打在了树上,瞬间被蹭破了皮,歪脖子树晃了晃。 “它是真的吗?” 看着品茗的姜星火,曹端点了点头。 “是真的。” 姜星火放下茶杯,伏在棋盘上,似是困倦了,又似是喃喃。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曹端那高瘦的身躯微微一震,他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如果他所存在的这个世界,只是某个人的一场梦境,那么他眼前的这棵树还是真的吗? “如果我们身处的这片空间,只是一个名为姜星火的、六百年后的人临死前的一场幻梦,甚至更残酷一点这场姜星火临死前的幻梦都可能只是一个写话本的人笔下的故事,那么此时此刻的我是真实的吗?你是真实的吗?这棵你认为真实无比会让你疼痛流血的树还是真实的吗?” 姜星火侧过了脸,盛夏的阳光透过树荫垂落在他的脸上,从青年浓密的眼睫毛上似乎都能看到一点细碎的金星,他单枕着自己的胳膊,似乎是在问曹端,也在问自己。 曹端无言以对。 在乡下钻研学问的日子里,一旦神思竭力,曹端往往会在睡觉时,梦见自己坐在书桌前伏案读书、写作、思考,正如梦里的曹端不能证明自己所处的世界以及自己是真实的一样,在眼下这个“现实世界”的曹端也不能证明自己所处的世界以及自己是真实的。 在姜星火的前世,这一与庄周梦蝶类似的哲学命题也被称之为——缸中之脑。 “一个人(可以假设是你自己)被邪恶科学家施行了手术,他的脑被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对于他来说,似乎人、物体、天空还都存在,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都可以输入。外面完全可以做截取掉大脑手术的记忆,然后输入他可能经历的各种环境、日常生活。他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 这个哲学命题的核心在于,个体对于客观存在的认知或判别取决于他所接收的刺激,假设缸中脑生成一系列“测试用”的反应用于检测自身的认知,同时“系统”又能及时给予相应的刺激作为回应,此时问题的结症就不在于缸中脑对于世界的认知,而在于“我”自身对于世界的认知,自身存在的客观性被质疑,在一个完全由刺激创造的意识世界中将形成一个悖论。 那么,你如何确保你自己不是在这种困境之中? 或者说,你怎么能确定,自己就不是走出山洞的野孩子之一? “阴影”(经验论)已经被你证明不可信,那么眼前看起来可以用触摸等感知和大脑中的理性思维来确定“真实无比”的世界,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另一片更高级的、可以欺骗你的大脑的“阴影”呢? 曹端陷入了彻底的迷茫当中。 这种认知论上连整个世界的存在性都被颠覆的命题,并非是理学所能解决的。 即便他心再“诚”,如果世界都是虚幻的,那么又有什么用? 更何况理学对于世界的解释本来就是堪比《我的世界》,用清浊气解释世界构成,说到底还不如像素块呢。 蓦然间,曹端想到了姜星火的那本小册子。 按照小册子的内容,从古至今,所有文明的哲学家在选择道路时,都会从唯物或者唯心里面选一条。 而眼下的命题,不管是所谓早期唯物主义者的经验论,还是早期唯心主义者的理性论,都无法解释的,或者说都是错的。 而姜星火曾写下过一句话。 “可事实上,人们一切的恐惧都来源于对世界的无知。” 曹端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这种恐惧,这种恐惧正如姜星火所料的那样,来源于对这个世界是否真实的无知。 “不!” 曹端忽然看向姜星火,指着棋盘边上放着的那本小册子:“我可不可以两条路都不选?” “为什么会这么说?” 姜星火还是趴着歪头看着他。 “你说过的,唯物和唯心就像是求道的两个人,好与坏不重要,重要的是求道,而道既不眷顾好人也不眷顾坏人。” 姜星火抬起了头,提臂扩胸,向后收缩了一下肩膀,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 “你很聪明,你是我在这个世界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 “从古至今,哲学世界都是混沌的,在这片混沌中,有的人认为世界就该是某个样子,这是一件理所当然、永恒不变之事,在华夏,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叫做董仲舒,董仲舒认为封建纲常出于天意,永世不变,也就是所谓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而有的人则不停地研究这个世界,思考这个世界的本源,譬如张载。” “.姑且将他们称为‘臆想者’和‘钻研者’吧。” “除了这种人,还有诸如庄子这样的‘怀疑者’,他在某一时刻,认为这个世界确实不是真是的,但他闹不清楚,蝴蝶和庄周到底哪个是真的。” “怀疑当然很重要,对于哲学来说,如果想要探究这个世界的真相,那么我们必须要将一切未经审视的、含有杂质的、值得怀疑的东西剔除去,必须要怀疑一切才能保证我们的逻辑思考是准确无误的,而这一切都要有一个原点,这个原点必须是一个能够不证自明第一定律。” 曹端看了看小册子,又看了看姜星火。 这个第一定律,一定不是常识、经验之类的东西,也不是理性,甚至不是姜星火所提出的“科学”,而是某种更根本的东西。 “不用想了。”姜星火笑了笑。 “现在回到两条岔路的原点吧,你所求的道就在你的身后。” 在姜星火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曹端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一股混杂着极大恐惧、兴奋、麻木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神经末梢。 曹端颤抖着转过了身,身后空无一物。 曹端却理解了这一切。 姜星火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当你怀疑一切的时候,只有一件事情不会被怀疑,那就是你的思考,即使你怀疑你的思考,但你依然在思考。换句话说,只要姜星火在思考,不管眼前的世界是他临死前的幻境,还是某个人笔下的话本,在姜星火思考的这一刻,他就是真切存在的,他就可以以此为原点,探求这个世界的真相,继而验证这个世界的真实性.这不是心学,这不是心外无事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也不是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而是哲学的第一定律。” “我思,故我在。” 曹端看着地上的影子,心中暗自思忖。 “这个世界上,或许物质世界的花草树木不是真实的,或许心灵世界的道德律令也不是真实的,但一定是有一点是真实的、无可动摇的、本源性的、根本性的、最终决定性的那就是我的思维。” “是了,当梦里的曹端在沉思他所费解的问题时,只要念头一起,梦里的曹端就是真实的,他才有可能通过思考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之中。” “可是,梦里的曹端要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判断出自己身处梦境呢?” 当曹端说出他的问题后,姜星火再次翘起了二郎腿,把捧着茶盏的两只手交叠在了怀中。 “为什么你可以很轻易地认识到,梦里的曹端所处的世界是虚幻的?” 曹端坐了下去,跟第一次不同,这次他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入喉,顿时让曹端觉得身体温暖了很多。 曹端同样坐在石凳上捧着茶杯:“因为梦即便再‘真实’,梦境终归是缺失的,它无法还原出一个世界,或者说,梦本身就是一个不完整的世界。” “是的,不完整。” 姜星火点了点头:“一个不完整的世界,不需要费多大功夫,就可以证伪。” “当我们在思考世界存在的本源时,通常要假设世界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或者假设世界是由某些元素或质料构成的,或者假设世界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力量、规律和原理的控制才能生生不息、运行不止,以上这一切关于世界存在的哲学思考,都是关于世界存在的本体论问题。” “而本体论作为一种理论假设,必须首先假设世界是一个整体,否则,人们对世界的认知不具有逻辑完全性,也就不具有可知性,哪怕这种‘整体’仅仅是你认为的整体,也就够了,因为人是不可能完全认知世界的。” 姜星火顿了顿,复又说道:“整体的世界就是世界的本体,而不管是姜星火还是曹端,亦或是梦里的曹端,他们所理解的‘现实世界’都是基于‘本体世界’在所谓的‘现实’之中表现出的不同存在现象的总和。” “那么现在问题其实很简单了,有了第一定律的独立思维,如何判断自己所处的世界是否真实?” 曹端脱口而出:“真实只能通过哲学的沉思与推导得来,只需要研究本体和现象是否符合我的思维根据种种推导对于世界的认识!如果大量不符合,那么这个世界就有可能是假的!” 姜星火把一黑一白两枚棋子一同捏在了大拇指和食指中间。 “黑的,本体界;白的,现象界。” “现象界,不用说了,你所见所闻所感,你认为这个世界无比真实的来源,所有感知到的东西,都是现象界的事物。” “本体界,里面有三种先验性存在,也就是客观事物的先验性存在、主体理性的先验性存在、逻辑推论的先验性存在。” “其一,指超越客观事物的各种经验性存在现象,就是关于事物存在的一般性原理、规则和逻辑构成孔希路在研究的就是其中的沧海一粟,之所以要进行这种研究,就是因为一切能被自我所意识到的现象,都按照某种普遍必然的方式被连结在一起,呈现在自我意识中的一切感性直观材料都被知性范畴所连接,由此综合得到的经验知识是客观有效的。” 曹端终于明白了在姜星火所开辟的世界里,“科学”到底是做什么的了。 如何验证这个世界是否真实?当然是通过研究现象来获得事物的一般原则,用理学的话说就是“格物”。 曹端忍不住问道:“所以孔公口中未曾与我明言的‘新的格物之道’,到底是什么?” “能放大这个世界所有事物的表象,能从一碗水中看到六万八千虫的观察道具。” 曹端终于明白,为什么孔希路不肯出狱了。 如果换做他,能从“格物”的道路上取得独一无二的突破,那么恐怕他也会是跟孔希路一样的状态,甚至更加沉溺。 曹端忽然咽了口唾沫他看向姜星火的眼神里,带有一丝.畏惧。 是的,畏惧。 姜星火聚拢人的手段太高明了,在他面前,世界上似乎没有不能被聚拢的人。 没有人是无欲无求的,所有的欲求,要么是名,要么是利,即便是孔希路、曹端这种人,看起来很难被收买,可这个前提,仅仅是世界上之前没人能开出对于的价码。 价码当然不是钱财这些俗物,而是他们梦寐以求的“道”。 这世界上唯有一个人,看起来无法被收买。 那就是姜星火自己。 可皇帝真的放心一个无欲无求没有弱点的人吗? 想到这里,曹端本能地想像刚才一样迈开脚步远离姜星火,可不知怎地,他的脚就像是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怎么都挪不动了。 姜星火能给他最渴望的东西。 ——认知这个世界真相的办法。 解答完曹端的问题,姜星火继续说道: “其二,指超越人的各种思考形态、思维范式,就是关于人思维的一般性原理、规则和逻辑构成,也就是我刚才告诉你的第一定律的出发点。” “其三,我们研究本体和现象两界是否符合,以及这个世界是否真实的工具。也就是说,一切推论,都是一种由正题、反题和命题逻辑构成的,我们把对于现象界的观察带入其中,就能找到相应的事物本体,而一切事物本体在现实世界中存在形式、类型、范式等,皆为逻辑现象。” 看着姜星火手中的棋子,曹端终于明白了姜星火为什么明明自己就是提出心学新论的人,却对那套东西似乎有些不屑一顾。 因为“俺寻思”只能自己骗自己,是探究不了世界真相的。 表面上看起来,心学的道理中只要起心动念就能完成逻辑闭环,但在姜星火教给他的这套探究、验证本体界和现象界的办法里,虽然最根本第一定律,是基于观察者的思维,但观察者并不盲从于思维,而是用某种近乎绝对冷静的状态,通过一套系统的推导工具来验证现象界的现象,是否符合本体,是否符合思维逻辑,如果出现了大量的不符合,那么他所处在的“现实世界”就有可能是假的。 “一切推论,都是一种由正题、反题和命题逻辑构成的.能举个例子吗?” “可以。” 姜星火在小册子上写下了一组正反题。 正题: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有限的。 反题: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无限的。 曹端刚想问这里是否有一个是错的,但他马上把这个念头掐灭在了心中。 看似矛盾的命题,稍微有些熟悉姜星火的他却明白,却有可能都是对的,或者都是错的。 “先证明正题,假定我们的世界在时间上没有开端,那么到任何一个被给予的瞬间,一个永恒就已经过去了,因而在世界里,就有一个无限系列的继续着的事物状态过去了。可是,一个系列的无限性就在于它永远不能通过继续的综合来完成。因此,一个无限的世界系列已经过去了,乃是不可能的,所以世界的开端就是世界存在的必要条件,这个逻辑推导没问题吧?” 曹端点点头,姜星火继续用逻辑推导证明反题。 “反题,假定世界在时间上有开端,那么,由于所谓开端就是在它以前的时间里这东西尚未存在,因此就必定有一过去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世界还不存在,那就是说,是空的时间。但是在空的时间里,没有什么事物能发生,因为空的时间的任何一部分本身都不具有任何‘存在’的而非‘不存在’的条件,把它和其他部分区别开来,不管我们假定事物是由其自身发生或是由某种其它原因发生,情况都是这样。在世界里,虽然许多个事物系列可能有开端,但是世界本身不能有开端,所以世界在过去的时间方面是无限的,对吗?” 即便是曹端这样富有智慧的人,此刻眼神中也浮上了一丝茫然。 “所以,我们的世界在时间上到底有没有开端?” 姜星火放下了手中的黑白棋子,坦然道: “我也不知道。” “正反题在理想情况下,当然最好能得出‘其中一个是错的’的结论,这样我们就能在探究和验证这个世界的道路上更进一步,但遗憾的是,我们的时间是有限的,即便我们在短暂的一生中,把所有相对重要的命题都进行正反题逻辑推导,依然会有很多未解之谜,而这些我们靠着思维无法验证的命题,就需要许许多多孔希路这样的人来通过研究世界的办法来验证,当他们取得了突破后,原本无法证伪的命题,可能瞬间就会取得突破.但可能有的命题,在几百年、上千年的时间里,还是无法验证,可这重要吗?” 曹端想了想,然后笑了。 这很重要,也不太重要,因为当身处梦境却又清醒无比的人,能通过两种相辅相成的方式来验证这个世界是否真实的时候,他就已经走在了追寻“道”的道路上,“道”的重点是一场大梦还是宇宙终点,都不重要。 对于当下的人来说,回顾过去,不过是茫茫然的混沌。 而这一步,就已经是千载以降,所有哲人未曾迈出得了。 在这一瞬间,曹端终于明白了“朝闻道夕死可矣”里面的“道”究竟是什么。 不是终点的“大道”,而是真的能通往“大道”的那条道。 “纵使我们身处梦境,可我们依然真实地活在‘我思’的每一个刹那,我们的生命和思考绝非毫无意义,我们走在证明世界真伪的道路上,就已经是莫大的意义,即便终点只是一片虚空。” 曹端长身一揖。 “谢国师指路,曹端此生愿竭尽全力,以求证道。” —————— 当朱高煦找到姜星火的时候,发现师父已经睡得正酣,微微的呼噜声响起。 在这棵熟悉的树下石桌上放着棋盘、棋子,以及一本小册子。 小册子被棋罐压着,热风吹过,只露出了一角。 “不可言说之事,必将无言以对。”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九章 意义 “师父,黄信要见您。” 朱高煦抓着茶壶直接灌了一口,茶水本该凉了,但茶壶露在石桌被太阳照射的地方,还没完全凉,正是温吞的状态,就仿佛是经历过这场辩经的黄信一样,心中依旧有着能支持他继续抵抗下去的力量。 此时是盛夏的下午,在树荫下睡得有些昏沉的姜星火头脑还不是很清醒,他闭上了眼睛,狠狠地吸了几口空气里那令人舒畅的茶香后才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向了朱高煦。 “你猜他要干嘛?” 朱高煦挠挠头,猜度道:“或许是向师父认输?毕竟之前打过赌来着。” “不见得,黄信不是轻易服输的人。” 姜星火在桌面上“沙沙”地转动杯子,说道:“而且严格地来说,他们还没输。” “为何?” 朱高煦诧异问道:“由朝廷向十四布政使司收集刻有上古文字的龙骨药材的圣旨已经到了内阁了,只要等《明报》不断解密甲骨文的字义,他们的这场辩经,就已经输的一点都不剩了。” “是这个道理,但他们还有最后一搏,这最后一搏没失败前,黄信是不会认输的。” 姜星火先把小册子揣好,然后才说道:“太祖忌日那天,他们要哭陵的。” “太祖高皇帝您睁眼看一看,您的祖宗之法要被变了呦.” 朱高煦嗤笑道: “父皇胆子小,怕皇爷爷,俺可不怕,俺小时候就被皇爷爷吊起来打,那时候朱允炆那小兔崽子就在旁边笑,俺老早就想宰了他了,就算是皇爷爷真从孝陵里揭棺而起,俺都敢把他亲手摁回去,一锹土一锹土地埋上。” 嗯,真是哄堂大孝。 不过朱棣胆子小这种话,也就朱高煦能说得出口,但怎么说呢,跟胆大包天的朱高煦相比,还对老朱留有一丝敬畏的朱棣确实胆子小了那么“亿点点”。 说归说,朱高煦还是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但这种事情真闹出来,父皇面上也难堪吧,要不干脆就派兵控制现场,不让他们说话。” “不是这么回事。” 姜星火摇摇头:“你不让人家说话,这次提前知道倒是能做成,可下次呢?下次还要被人打冷箭吧?还不如一次性解决,正好太祖忌日陛下带着满朝文武去祭拜孝陵的时候,人都齐全。辩经为了改变士林的思想,而这件事,就要改变官员们的思想一前一后,相辅相成,如此一来变法才能在舆论上彻底扭转过来,王霸义利古今,积累的东西归根到底都在这最后一哆嗦上了,怎么能不让人家说话呢,不仅要说,而且要畅所欲言。” 朱高煦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那么,师父要见黄信吗?” “当然要见,既然都来了,不让他见岂不让他以为我心有顾虑?”姜星火抬起脸庞笑呵呵道。 朱高煦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师父,你说搜集龙骨这东西,要不要朝廷给钱?不然会不会给百姓造成负担?” 姜星火微微一怔,方才解释道。 “给钱才会造成负担,不给钱不会。” “刻有上古文字的龙骨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出来,若是朝廷给了钱,地方官吏为了多收从中多捞钱,很容易就会出现变本加厉地要求百姓提供,而且心思活泛之人也会想法设法进行伪造。但若是不给钱,这种东西跟征收花石纲或是什么捕蛇斗鸡之类的不一样,百姓没有就是没有,地方官府只是为了完成朝廷的任务不会太过逼迫。” “那会不会出现挨家挨户收,收上来按规定不给钱,但不交的百姓官吏就私自罚钱?”朱高煦想了想又问道。 “陈瑛的监察御史又不是白派的,这不是顶风作案送政绩?” “呃,弟子知晓了。”朱高煦又道,“李至刚方才问我他的事情,要不要顺路告诉他?” “告诉他在诏狱里安心待着,等三法司会审,安南那边战事如果顺利,很快他就能走马上任第一任交趾布政使司布政使了。” “帮我把黄信叫来吧。”姜星火放下了茶杯。 不多时,黄信就被带了过来,朱高煦如铁塔般矗立,守在了院落门口。 在院落内,两人随意散着步,姜星火把手往外一伸,一阵热风便吹拂在他的衣袖上和肩膀上,带着丝丝暖意。 “真是炎热的季节呐……”走在前面姜星火眯起了眼睛,微微昂首,仿佛已经陶醉于这难得的惬意之中。 “是呀。”黄信跟着感叹道,同样深深地呼吸着空气,却并没有如他想象般短暂脱离囚笼该有的享受,反倒觉得有些窒息。 姜星火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黄副宪,伱也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黄信愣了一下,这特娘的说的是什么话?哪个正常人喜欢在诏狱里生活? 等等 黄信回想起了自己仅有的两个狱友,好像,都挺喜欢的。 “那他们都不是正常人,只有我才是正常的。”黄信摇了摇头,把奇怪的念头甩出脑海。 黄信随即:“不喜欢,总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稳。” “是吗。”姜星火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后又淡淡地笑道,“那你还是先做些比较实际的事情罢,人若是闲着无事就容易心里不踏实,而且,这天底下哪有谁的生活是逞心如意的?” 他转过头继续往前面走,边走边指着新粉刷的墙说道: “这面墙没新修之前是太祖高皇帝那时候砌的,能窃听诏狱里犯人的谈话,你也是从那时候走过来的,我听说宋濂与宋讷在家里说话都要被窃听,一举一动甚至会被画下来,你觉得是那时候好,还是现在好?” 这句话说完,黄信顿时沉默了许久,因为他确实曾亲身体验过这一切。 而且,黄信清楚茅大芳等人会在忌日发动哭陵,可这件事只有极少数的官员参与,更多的官员如解缙这样,是负责敲边鼓的,他不知道姜星火是否清楚。 如果姜星火清楚,那么对方现在这番话显然是意有所指,是在警示自己些什么。 “之前的打赌,你赢了,我没想到你会赢的这么干脆漂亮。” 黄信抬起了眼皮,看向了姜星火,他选择岔开话题。 之前他们见面的时候,姜星火口出狂言:“朱熹能宣称他‘赢’,是因为他的对手不是我”。 而如今看来,是黄信错了,姜星火没有无的放矢。 虽然辩经擂台赛姜星火没有亲自登场,但黄信这种人当然能看得出来,这一切都在姜星火的谋划之下,不然不会是这种近乎完美的结果。 黄信确实没想到,姜星火这种大奸大恶之人,竟然在学术上有如此高深的造诣,姜星火与孔希路的辩经他旁听了,其实从那时候开始,黄信就已经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但当曹端亲口对着孔希路说出了事情的经过的时候,黄信反而有了几分释然。 光靠舆论,果然是拦不住他的。 姜星火看着他:“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说吧,你要见我,到底是什么事情?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撑着你挺到了今天,还是说,你认为靠着在太祖忌日哭陵,就能阻止变法,就能把我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这样坦诚,倒让黄信不好再装傻充愣了。 “果然被你知道了。” 黄信轻哼了一声,脸色阴郁地说道:“我早就知道说过这样藏不住风声。” “你想说什么?”姜星火皱眉问道,语气十分不快。 他本以为黄信求见他会直言,但现在,对方却一直在绕弯子。 “我想告诉你,即便你赢了辩经,接下来的交手,你还是赢不了。” 黄信盯着他,缓缓地说道:“不仅是你,整个庙堂都会因你而陷入混乱中。” 就在姜星火蹙眉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朱高煦忽然走了过来,刚才他收到了锦衣卫来人的消息。 “暴昭已经死了,被曹国公亲手铳毙。” 朱高煦没有瞒着黄信,黄信听到这个消息,身躯晃了晃,但很快就稳了下来,他的目光依旧坚定,似乎笃定了姜星火一定赢不了。 “或许你们确实有什么撒手锏,但归根结底,你是想扰乱我的心智,让我自己去胡乱猜测,一有风吹草动就联想,继而自乱阵脚.但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谜语人,尤其是每天待着没事闲得慌的谜语人。” “从今天开始,你就负责一部分甲骨文的破译工作了,每天会有人把拓本送来。” “还有就是,你得好好活着,别像景清、梅殷一样,你得亲眼看着我怎么改天换地。” —————— 辩经擂台赛的后续余波,不仅仅是南京市井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是在深刻地影响着大明的局势。 随着《明报》上“走进甲骨文”新栏目的发布,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原来上古时代的人们,有着跟他们一样的喜怒哀乐,而那时候的社会,却比现在更加残酷,人们常年缺少维持温饱的物资,奴隶主经常对其砍手砍脚,并不是理学家们口中仿佛如地上天朝一般的美好时代。 而继承自陆九渊的“新心学”,这种人人皆可成圣的新版本理念,同样也在冲击着士林。 南宋三大主流学说,理学、心学、实学,作为其中之一,心学虽然没落了,但却并没有彻底消失,依旧有着相当数量的学派保持着心学的传承,这也是在姜星火的前世,王阳明时代心学能快速崛起的原因。 如果是一个完全崭新的学问,是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十年时间里,差点就取代理学成为大明的官方学说的,当然,这些假设都随着张居正上台主持了十年万历新政,大力打击讲学而无从谈起。 所以当下“新心学”甫一问世,便马上赢得了学术界里依旧保持着心学道统的学派的承认,而且吸引了很多立场摇摆不定的士子,一时间竟然蔚然成风,在侧面给了理学一击。 而“三义之论”,同样把天下人的利益摆在了跟大义相同的地位,或许有人不承认这个理论,但却没人不承认这个理论已经完美地解释了“朝廷是否要图利”的问题。 就这样,永嘉、永康学派的继承者们,也开始自觉地向姜星火这位扛起了这个时代的实学大旗的人靠拢了过来。 隐约间,大明的学术界又一次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仿佛回到了南宋那个争道统的时代一样。 当然了,舆论上的争端虽然告一段落,但真正的交锋,其实才刚刚开始。 对于庙堂来说重头戏都在后头。 武臣们自不必提,永乐元年授勋定阶,是对他们过去功劳和地位的一个总定性,勋章这东西争议不大,参与了某场战役都有份,而定阶就很重要了,不管是燕军内部的燕山系还是蔚州系、大宁系、河北系,亦或是南军的各派系,都在拼命地往各个国公府跑山头拉关系,以期能争取到一个好位置,要不是姚广孝闭门谢客,荣国公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烂了。 文臣们的焦点则在于太祖忌日,据说永乐元年的第二批文官调整就要下来了,而且消息灵通的都知道,太祖忌日相当于宣布给天下,永乐帝要除旧布新,以后洪武朝的事情就算是彻底过去了,永乐新政将正式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将会有很多在过去想都不敢想的重磅政策颁布出来。 虽然说风浪越大鱼越贵,不过暴风雨前,总是宁静的。 当外界被一纸《明报》搅动的风起云涌,所有人都在关注太祖忌日以后文官武臣关心的两件大事的时候,偏偏挑起这番波澜的姜星火,此时正宅在家里写。 没办法,作为特约撰稿人,还是要隔几天抽空更新的,不然老百姓在“天涯话本”栏目看什么? 姜星火透过支开的窗户瞅了一眼,远处刚从大本堂放学归来的小于谦,今日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 “知了~知了~” 姚广孝虽然还俗了,但数十年养成的习惯改不了,还坚持着每日坐在菩提树下打坐。 阳光正好,透过菩提树的阴翳落在姚广孝的白眉上。 闭门谢客,让姚广孝少了很多其他国公的烦恼,由于一视同仁地拒绝,所以大家也都不往这来跑了。 不像是朱能、丘福还有李景隆、徐辉祖等人,简直就是门庭若市,尤其是李景隆圆满地完成了出访日本的任务,又在暴昭谋反案中立下了大功,得到了朱棣的肯定,真正地重回核心权力层,而非以前有名无实的百官之首木桩子。 小于谦叹了口气,蹲在姚广孝的身前,认真地求教道:“大师,何处有慈悲?” 姚广孝抬起右手,指了指门外,闭目不发一言。 小于谦皱眉想了想,问道: “大师的意思是,原来世间众生万物,无论是达官贵人,贩夫走卒,还是花鸟虫鱼,一草一木,处处皆有慈悲吗?” 一手抱着一只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小猫路过的姜萱,另一手提着菜篮子抬胳膊擦了擦脸颊流下来的汗水,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假象。 “老和尚的意思是让你别烦他。” “.” 老和尚确实平生只谋划杀人放火,从不修慈悲因果。 小于谦摸摸鼻尖儿站了起来,跟在姜萱后面走到厨房帮忙。 “君子远庖厨,小君子,还是抱这狸奴吧。” “这小猫哪来的?” 小于谦伸手接住姜萱递来的猫,好奇地逗弄了一会儿。 “隔壁徐家的猫刚生下来没多久,顺手带回来的。”姜萱随口答道。 “那你怎么把它放在厨房啊?” “不然呢?放院子里爬老和尚光头上吗?”姜萱反问道。 小于谦顿时哑然。 姜萱看了眼哑口无言的小于谦,还有他怀里毛茸茸的小猫崽子,又瞥见旁边的菜篮子里装满了各种蔬菜、鸡蛋、肉等食材,瞬间充满了成就感。 读书人不过如此,不是一样见了猫心软,每日得好吃好喝才舒坦? 看着闷闷不乐的小于谦,姜萱一边洗菜,一边随口问道:“最近学业如何?听说你现在已经成了大本堂出名的.堂哥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对,学霸,还考了第一名呢!” “还行吧。”小于谦把猫塞回姜萱身边的案板右侧灶台上,低着脑袋默不吭声。 小猫好奇地看着灶台里没点火的水,先是闻了闻,又试图伸出爪子去碰,刚一碰到水,水波荡漾开来,便“呲溜”一下子窜回了于谦的肩膀上。 “怎么了这是?” “没” 姜萱狐疑地盯着他瞧了半晌,见他依旧一副蔫蔫的模样,忽然福至心灵,笑眯眯凑到小于谦耳畔,悄声问道: “有心事?看上谁家小女娃了?” “没,不是这种事。” “骗谁呀,姊姊可是过来人,你以为姊姊这双招子瞎了吗?” 姜萱哼哼两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小君子好逑。” 姜萱越说越兴奋恨不得立刻破案,找到是谁家的小女娃。 “先把你自己的婚事研究明白吧。” 就在这时,姜星火写完了一章《西游记》,推开厨房的木门走了进来,突兀的声音吓得她手中的鸡蛋差点跌碎。 长兄如父,姜萱自然是不敢顶嘴,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回去的。 姜萱气结,狠狠瞪了她堂哥一眼,转身跑出厨房,去菜地里薅韭菜了。 家里的菜地,用的都是张天师和袁真人最新版本的化肥,长势极为喜人。 “师父。” 小于谦低着头。 “怎么了?” 姜星火有些诧异,于谦是没什么寄人篱下感的,也不是姜萱说的看上了谁家小女娃,每天有吃有喝有学上的,既没什么外界压力,更没到青春期,那孩子还能有什么烦恼呢? “在大本堂被哪个勋贵家的小孩揍了?” “也没有,同窗们都很友善。” 当贵族学校里只有一个平民小孩,而这个小孩还住在国师和荣国公家里的时候,友善是正常的。 姜星火很关注小于谦的心理健康问题,毕竟小时候的很多事情如果没处理好,是会影响到人的整个一生的。 他蹲下了身子,平视着于谦。 “今日怎么这般扭捏?有什么就说什么。” 小于谦有些沮丧:“上次师父讲过了选左还是选右的事情,我这几日想了想,始终做不到牺牲自己去挽救其他人,可我以前觉得自己人生的意义,就是成为文天祥那样的大英雄。如今自己又做不到,便觉得自己有些.心口不一,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嗯?” 姜星火愣了愣,没想到小于谦的烦恼居然是这个。 小于谦眨了眨眼睛,有些迷茫地抬头望向姜星火,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语。 “不是让你非要舍弃某件事,比如选择左或者选择右,但是人生有很多选择,并不仅限于‘左’或‘右’。” 姜星火顿了顿,又继续道: “比如,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追逐自己的梦想,你喜欢画画,就努力练画技;你喜欢做饭,就勤加练习,你想功成名就,就勇敢争取。人活着,不必拘泥于世俗的条条框框,因为那些条条框框有时候你觉得很重要,但其实一打就碎,并不代表着什么。” 听了师父的劝慰,于谦恍惚地抬起头。 “我明白了。” 小于谦露出灿烂的笑容,像是一抹初夏暖融融的朝阳,照亮了姜星火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位置。 姜星火微微弯腰,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润的嗓音轻缓地道。 “小子,我知道你不甘平凡,但是你现在还年幼,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等你到了可以决定自己乃至身边人命运的年纪,再去做决定也不迟。” 于谦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姜萱端着割好的韭菜走了进来:“你俩聊啥呢?” “没什么。” 姜星火淡淡道,将小于谦拉出厨房。 “你还是没明白。” “他不是一般的小孩,你糊弄不了他。” 穿着麻衣的袁珙正在拿着罗盘,认真地测量着院子里的风水格局,他并没有听到姜星火和于谦之前的对话,只是凭借人生阅历,就从于谦脸上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沮丧,于是随口说道。 “不过小孩子确实不能想太多,早慧折福,你在大本堂就有几个同学,跟小人精似地,瞧着不像是长寿的样子。” 听着袁珙意有所指的话,姜星火微微一怔,是在说朱瞻基吗? 朱瞻基确实能看出来早慧,也确实不长寿。 朱瞻基当然是个好孩子,但堡宗实在不是个东西,而历史线这种东西,如果动了堡宗,堡宗未出生,那就意味着以后姜星火预知的历史线关于皇帝的,将全部失效。 而这也就意味着,不管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谁当皇帝,后代的历史线都是不可预测的了,不存在谁的后代好谁的后代坏的问题。 这也是姜星火对于朱棣的决断没有任何意见的原因。 既然以后的历史线不可预测,那就谁行谁上。 “可是我确实想不明白。” 小于谦变得愈发沮丧了。 “你想不明白什么?” “人生的意义。” 袁珙哈哈大笑只是吟了一首苏东坡的诗:“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小于谦似懂非懂,姜星火则干脆告诉他。 “袁真人说的不对,体验主义,或者说‘人生的意义在于体验’这个观点是错的,人生的意义不在于此。” “那什么是对的?”小于谦已经彻底懵了。 姜星火看向了小于谦:“你真的想知道?” “嗯。”小于谦很用力的点头,眼里满怀希冀。 姜星火想了想,复又说道:“这样吧,等吃饭的时候,你先去问问其他人,他们的人生意义都是什么,我再告诉你我的答案。” 就在几人站在第一进的院落对话的时候,用来走人的侧门传来了“砰砰”地门环敲击声。 姜星火打开门,正是隔壁徐家的两个小丫头。 娴儿和蓉儿一个流着鼻涕,一个举着小风车,兴奋地看着他。 “姜先生好!” “你们这是?” “我们送了萱姨一只猫,她说要请我们吃饭!”蓉儿抢答道。 “喔,那进来吧。” 很明显,两个小丫头不喜欢魏国公府的饭菜,也不太喜欢那里压抑的气氛,隔三差五就往这里跑。 “你们小姑呢?”姜萱隔着厨房的窗户问。 “小姑刚才在画画,现在在接待客人。” 魏国公和定国公暂时还没分家,所以最近总是有许多的客人登门拜访。 在这里终于没有人管她们玩小风车了,娴儿“嘿嘿”地举着小风车绕着菩提树跑,终于把打坐的老和尚给吵得睁开了凶狠的三角眼。 “姚爷爷你醒啦。” 娴儿笑嘻嘻地对姚广孝说道:“接着睡吧,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呐。” 姚广孝没有跟小孩子计较的兴趣,默默地起身来到了饭厅。 他看到了小于谦正在张胖子身前好奇地问:“张真人,你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张宇初搓了搓手指,义正严词地答道。 “——重振道门荣光,吾辈义不容辞!” 见姚广孝走进来,小于谦又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姚广孝吐出了两个字:“屠龙。” 说完便施施然地坐在了椅子上等吃饭。 娴儿和蓉儿的人生意义目前就是玩,还暂时理解不了于谦的痛苦。 姜萱每天忙忙碌碌,念完书就做饭,觉得自己比在乡下过得充实得多,没时间思考人生意义的问题。 于谦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直到来接娴儿和蓉儿回家吃饭的徐妙锦无意间给了他一记灵魂暴击。 “所以会不会是因为.太闲了?你可以学学她俩。” 蓉儿赞同道:“对呀!我们就不想这种问题。” 娴儿只是抱着徐妙锦的胳膊撒娇:“我不要回家吃饭。” “你这么说不对。”姜星火从前院的井里捞起来一个冰镇西瓜,替于谦反驳道。 “小孩子这时候就是该玩的年纪,天天想些人生意义有什么用呢?” 徐妙锦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往外走,回眸道。 “总不能错过了才知道后悔吧,姜先生?” 娴儿继续摇着胳膊说道:“小姑你还是跟那个日本女人去江南吧,到时候带上我们。” 蓉儿小声道:“小姑不去了,大姑那天说了。” 听到徐皇后似乎找过徐妙锦,姜星火怔了怔,拍了拍手中的冰镇西瓜:“让孩子吃个瓜再走吧。” 娴儿和蓉儿都被姜先生这突如其来的温馨弄愣住了,半晌没有缓过劲来。 “好。” 招待几人坐定,姜星火亲自去切瓜,小记者于谦同样采访了徐妙锦。 “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想做个好画师来着,觉得能每天画画就很有意思,也很有意义,后来长大了,就不知道做什么有意义了,家里人觉得我该嫁个好夫婿,最好能替徐家争取到些什么,或许这就是我最大的意义。”徐妙锦平淡地陈述道。 “那您也是这么想的吗?” “一开始是,后来不是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小于谦很有刨根问底的精神。 “也是在这里,蓉儿问我以后想做什么的时候。” 姜星火的瓜很快就切好了,他端了上来挽起袖子几人沉默地吃着。 气氛有些沉闷,娴儿关于“咽下西瓜子到底会不会肚子里长西瓜”的问题始终没有问出口。 “瓜皮和籽都放哪吧,待会儿我收拾。” 徐妙锦带着两个小女娃认真地洗了洗手,随后一手牵一个,便准备回家吃饭。 “我送你们出去。” “不用了,姜先生。”徐妙锦客套地拒绝,“一墙之隔。” “不去江南看看了吗?” “不去了。” 姜星火站在葡萄藤下,张了张口,却始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一墙之隔,如果隔壁不是一门双国公的徐府,不是那个中山王徐达的“徐”,或许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他害怕自己出现软肋。 徐妙锦回想起姐姐不久前对自己说过的话,温柔地看着姜星火的眸子。 “姜先生,我总不能耗尽一生,换一句你的有可能。” (本章完) 第四百章 反击 “徐小姐,人的一生不该浪费在这种情爱之事上,这不是生命的意义之所在。” 姜星火定定地看着徐妙锦:“如果你想知道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人的一生又有何意义,那就跟我来吧,或许你会想明白一些东西,让自己的人生变得跟以前不一样。” 徐妙锦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 姜星火把她带到府中荒地一座墓碑前,墓碑上只刻了五个字 ——“姜星火之墓”! 徐妙锦惊讶地望着墓碑,在这周围,就是茁壮成长的韭菜地。 “这是,你给自己以后留的墓?” 姜星火的回答显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不,这里面埋的就是我自己。” 姜星火的目光落在墓碑上,像是透过时间与空间。 随后,他挽起了袖子,从菜地里拎起一把铁铲,一铲子一铲子地干起了活。 徐妙锦沉默了,她从来都没有设想过,跟姜星火第一次单独相处,是看着他刨坟。 姜星火一边挖土一边说道:“我知道伱身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是皇后说了什么,让你改变了态度我记得上次你还是想去江南看看变法的成果的。” 徐妙锦想要说什么,却被姜星火抬手打断,姜星火把靴子放在铁铲上,暂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头望着徐妙锦的容颜。 “不要告诉我,我能猜到。” “飞鹰卫的那件事之后,皇帝对我产生了一丝忌惮,皇后见状也产生了顾虑,所以劝了你,对吗?” 徐妙锦有些释然地点了点头。 姜星火继续挖坟,并没有任何意外。 随着变法进程的深入,变法主导者与皇权的关系,就像是两块从相吸变成相斥的磁石,会愈发背道而驰,愈发渐行渐远,这不是人所能决定的,商鞅、王安石、张居正换谁来都是这样。 而姜星火也知道,徐皇后没做错什么,一个待嫁之龄的顶级贵族小姐,对于家族最大的价值就在于联姻能带来多少利益。 皇帝或许之前需要他有一个软肋。 毕竟有软肋的人才好控制。 只是徐妙锦知道,姜星火自己也知道,他需要的不是能变成他软肋的美人,是能走在同一条路上,舍弃一切的战士。 而徐妙锦方才在门口的话语,姜星火也是情知是对方对于“喜欢”,能说出口、最大限度的表达。 喜欢人不犯法,但也仅是喜欢而已了。 很快,土已经被刨了好几尺深,露出里面黑漆漆的泥土下掩藏着的棺木。 姜星火掀开了棺材盖,棺椁里躺着一具中年男性的尸骨。 “人人都知道我是谪仙人,而这就是二百六十年前的我。” 天气很热,姜星火刚想抬胳膊,徐妙锦却拿出手帕,背对着棺椁,手指有些颤抖地替他擦了擦汗。 徐妙锦抬头望着他:“我不敢看。” 姜星火没有安慰她,而是用双手掰着她的肩,硬扭了过去。 “如果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它是什么?” “死亡.” “是啊,死亡。” 姜星火又问道:“如果一个人可以经历九次死亡轮回后永生不死,是好事,还是坏事?” 徐妙锦看着墓中的尸体,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死亡,是人最大的恐惧,从古至今,多少帝王将相,哪怕是秦始皇、汉武帝这种历史级别的雄主,生前煊天赫地,但依然对死亡充满了恐惧,时刻渴望着永生不死,并且寄希望于求仙问道等虚无缥缈的手段。 但永生不死,真的是好事吗? 当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孤独地发现,自己可以闯过那堵墙,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姜星火拍了拍徐妙锦的肩膀,走了几步俯身从墓中拿出了一个小箱子,小箱子里有油布包裹着的日记,姜星火把它递给了徐妙锦。 “走吧,去那边坐会儿。” 在府邸的后园,可以看见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两株枣树间有一个秋千,姜星火一屁股坐了上去,徐妙锦坐在旁边翻阅着陈旧的日记。 随着日记一页页地翻阅过去,徐妙锦的神色从惊愕逐渐变成凝重。 “死亡,是一种什么感觉?” “死亡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生命的终点,唯独对于我来说不是,死亡是轮回,是新生,是沉溺于无边黑暗的深水中后猛然上浮大口喘息着空气的庆幸与痛苦。” 姜星火把脊背靠在秋千上,望着湛蓝的天与棉花糖一般的云。 “徐小姐,我是一个过客,所有的感情对我来说都是在无尽岁月中烙下的疤痕,总是会在物是人非的某年某地疼痛不堪。” “你会喜欢我,是因为我有太多不同于寻常男子的地方,可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我日积月累的伤疤与老茧。” “我之所以逃避甚至拒绝你,不是因为你不够美貌,不够聪明,换一个时空,我们或许很合适,只是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容不得自己被感情所束缚,这是一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独之路。” 徐妙锦合上了日记,双手放在上面,低头看着泛黄的封皮。 “那姜先生在过去有过喜欢的人吗?” “有。” 姜星火沉默了片刻:“只是当时赶路要紧,我忘了跟她说。”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是一个把理想看的比天都大的人。” “理想.”徐妙锦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 “每个人都有不见得相同的理想,我们的理想是这样的。” “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这样度过,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才能够说:我的生命和全部的经历都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更多数人的幸福而斗争。” “那你们成功了吗?” “总会成功的。” 姜星火站起了身,光在他身上仿佛泛起了雾。 理想或许会失败,理想主义者不会,肉身终将陨灭,意志永恒不朽。 “我明白姜先生的理想了。”徐妙锦笑了笑,有些苦涩地说道,“可是我恐怕成为不了她那样的人。” 姜星火转过头认真地望着她。 “你就是你自己,徐妙锦。” “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要做你觉得有意义的事情,这样在死亡降临的那一刻才不会后悔。” 徐妙锦白皙的手指缠绕着衣裳的丝绦,她同样看着姜星火。 “可是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是有意义的,从小到大,我都是被家里人安排好的。” “那就试着为自己活一次吧。”姜星火轻声说道。 姜星火站在坟头边,目送着徐妙锦远去,不知下次再见是此去经年,还是红颜弹指老,亦或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听墙角是不好的,小子。” 姜星火从转角的墙后拎起了于谦。 “师父你怎么知道的?”于谦很诧异,他觉得自己已经藏得够隐蔽了。 “特工的记忆暂时苏醒了。” “刚才的话,也是对我说的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 “那我似乎又明白了人生的意义。” 两个人一路来到了饭厅。 饭厅里此时多了一个人,曹国公府的管家曹阿福。 看着圆滚滚的曹阿福,姜星火还没开口,对方就已经点头哈腰地先作揖了,随后递上来一张李景隆的手书请柬。 “国师大人,我家国公爷请您饭后赏光游莫愁湖,还是那艘画舫,就停在秦淮河的码头。” 李景隆没说是什么事,但显然如果没有重要事情,他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找自己的,哪有那么多闲心游山玩水。 “好,告诉曹国公,我会去。” —————— 傍晚,秦淮河上。 夕阳如血染红了河面,波光粼粼的水波中,画舫缓缓行驶在上面,远处的烟柳依依,岸边的灯笼散发着柔和而温馨的光芒。 一阵微风吹拂过来,掀起了纱帘。 姜星火坐在软榻上,身前摆放着几碟精致糕点,旁边还有茶水、美酒。 画舫的窗户被推开了些许,微醺的夜风灌了进来。 “国师……” 这时候,小丫鬟端着茶盘走了进来,脸颊带笑,说道:“奴婢刚沏好的花茶。” 姜星火转头看去,只见丫鬟长得眉清目秀,身材纤细苗条,她将茶盘放置到桌案之上,随即挽起袖子露出雪白的胳膊,又拿了把扇子为姜星火打扇。 “不必了,曹国公呢?” 姜星火没喝茶,眼眸扫了一圈四周。 “曹国公因为些事情耽搁了,还请国师稍等。”小丫鬟轻声说道。 闻言,姜星火点了点头,也就闭口不谈,继续透过窗户望着外面。 不多时,李景隆方才匆匆赶来。 “怎么,听说又迷上抬铳了?今个儿刚从山里回来?” 李景隆现在不仅玩姜星火送给他的手铳,还从兵仗局搞了一把抬铳,就是飞鹰卫空战用的那东西,足足六尺长,拉了膛线,有准头、威力大,一铳打死虎豹都是等闲,很快就成了李景隆的心头好。 将军们在一起无非就是喝酒吃肉,亦或是外出游猎,别人还用弓,李景隆直接上抬铳,架在原地指哪打哪,比床弩移动方便多了也轻巧多了,委实是大大地风光了一番。 “哪还有那心情。” 李景隆苦笑了一声道:“遇上麻烦事了。” “这倒是奇了,百官之首曹国公面前还有麻烦事?” 面对姜星火的调笑,李景隆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出来。 “我有一个朋友.” 好吧,李景隆倒还真不是无中生友,他这个朋友姜星火也听说过,日本的“九州王”今川了俊,搞外交的一把好手,难得的“知明派”。 今川了俊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 “你说跟着日本使团的日本商人带来的货物,由于没有朝贡关系现在礼部不给批文,所以这些货物都是不合法的,南京城内的商人也没法收?” “对。” 李景隆点了点头,道:“礼部现在是卓敬当尚书,宋礼当右侍郎,能不能想想办法通融一下?”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情是左侍郎王景从中作梗。” 姜星火喝了口花茶,若有所思。 “不知道他发什么疯,我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在这种事情上拿捏我?可惜文官的事情,我倒也不好插手。”李景隆叹道。 姜星火说道:“冲我来的。” “嗯?”李景隆微微一怔。 见李景隆这样,姜星火反而问道: “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真不知道。” 见李景隆确实不知情,姜星火把之前在“占城使团伤人案”中跟王景结下的梁子告诉了他。 李景隆听到姜星火驳了王景的面子,让他现了个大眼,而且王景的门生鸿胪寺少卿郇旃也被降职到了国子监当司业后,一时也有些无奈。 不过李景隆倒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姜星火帮了他太多,他能重回大明帝国的核心决策层,没有姜星火的帮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去埋怨姜星火。 而且之前他被派到日本的时候,那时候可没人帮他说过话,所以现在他除了站变法派也没有别的选择。 这点小风浪又不是什么滔天大浪,李景隆觉得还是很好应付的。 “不过这样说来,事情确实没那么简单,王景又不是傻子,他既然敢发难,不会想不到卓敬作为礼部尚书有权力越过他审批” 姜星火跟着分析道: “批了肯定是要被人抓住把柄的,王景这是在等我们让卓敬来批,如果能把卓敬拽下来,王景就能升礼部尚书,这恐怕才是他的目的。” 李景隆沉吟道:“不如我直接去会会他,不让卓敬出面。” “别急,先喝杯茶。” 姜星火拦住了他,道:“而且既然他是针对我来的,自然也有针对我的办法我其实顾虑的不是王景。” “你的意思是?” 李景隆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宇间闪过了一丝惊色,眼睑都不由地跳动了几下。 姜星火蘸着茶水,用手指在李景隆手心写了几个字。 “飞鹰卫的事情还是做的犯了忌讳。” “正常,换我心里也扎刺,觉都睡不好,怕天上跳伞下来几个人半夜行刺或者直接火油罐砸下来了。” “所以王景这么有底气?” “不见得真,只是一种猜测。” “那你说会不会.” “不会的,只是制衡、敲打,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最多过程曲折点,不然一方力量越来越大,仲裁者岂不就坐不稳当了?咱们静观其变便是。” 李景隆迟疑道:“这样好吗?” 姜星火“嘿”了一声,一时间也觉得有些没意思,不过他也不是小孩子,自然明白一啄一饮皆有因果,自己既然做了,别管是出于什么动机,那都必然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当然不好,只不过是当缩头乌龟罢了。” “不是,我怕他把气撒到你身上,毕竟你是为我立功才惹出的祸端。”李景隆认真地说道。 姜星火翻了翻白眼,道:“你放心吧,保证没问题。” 李景隆摇了摇头,还想再劝,却听见外面传来动静紧接着一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这名中年男子穿着武士服,腰间佩戴着长短刀,相貌英俊,气质儒雅,但神色阴沉,一只胳膊还包扎了白布,正是今川了俊。 今川了俊把武士刀交给守卫在门口的家将曹阿大,随后对着姜星火恭敬地作揖。 “见过大明国师大人。” “今川君,久仰。” 对于这位愿意主动当带路党,主动当买办,只为重回“九州王”宝座的今川了俊,姜星火还是很欣赏的。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在我看来,今川君就是这样的俊杰。” “不敢当,惭愧!” “阿大,开船吧。” 今川了俊谦逊了几句,话锋一转,又谈到了随使团前来的日本商人所携带的货物上面。 今川了俊的压力当然也很大,因为在日本,商人的地位跟在大明截然不同,是独立于权贵阶层之外的,日本的守护大名乃至幕府将军,无论是打仗还是日常开支,钱不够了都要向商人借贷,而且还是抵押贷,利差还不低的那种日本的商人都很有势力,也有自己的武装,很多倭寇团体就是四国岛各藩国的大商人,尤其是大海商在背后支持的,跟僧侣同为日本的上流阶层之一,都是那种一手抓着刀把子一手抓着钱袋子的。 所以,这些日本商人远道而来,带了货物卖不出去,损失了利益倒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会动摇他们关于大明与日本之间自由贸易的信心。 在这种时候,信心比佐渡金山里的金子还珍贵。 事实上,这件事情绝不仅仅是“一些货物”的问题。 庙堂上的事,能拿来做文章的,没有小事,芝麻大的小事,放到显微镜下被人看,也是大事,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很大。 “这对于日本的商人来说,直接反应了大明官方对于自由贸易的态度,如果大明和日本之间不能正常进行自由贸易,恐怕后果会很严重,国师大人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今川了俊没有夸大其词,他本人和姜星火在松江棉纺织品独家专卖权方面的交易泡汤是另一码事,更直接后果就是倭寇的再次泛滥。 姜星火前世的历史已经充分证明了,不管是现在的大明还是未来的“我大清”,越是闭关锁国,走私和海盗行为就越猖獗,并且屡禁不止,哪怕有戚继光、林则徐这样的名将名臣都无法彻底阻止,而且极容易反弹。 大明从洪武朝就是开始靠设置沿海卫所打击倭寇,结果有用吗?还不是整个海岸线都被反复袭扰。 而倭寇的主力其实根本不是日本人,而是大明沿海的百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不让他们吃海,不让他们捕鱼和贸易,他们是活不下去的,这才是问题的结症所在。 “对于你们日本方面是这样,而对于我们,麻烦还远不止于此。” 姜星火和李景隆相视苦笑。 在对马、壹岐两岛进行的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是大明对外贸易新模式的试验点,而这种试验,其实是在为了给后续的朝鲜、安南等国复制同样的模式进行铺路,直接关乎到了姜星火为大明制定的整套对外战略的正循环。 而跟着今川了俊来大明的,可都是日本方面支持自由贸易的大商人。 如果不让这些日本商人卖货物,第一次兴冲冲地来大明他们就赔本了,会是什么后果? 大明这边就没啥商业信誉可言了。 后续的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即便是建立起来,恐怕见效也会比预期要慢的很多,这是恨不得只争朝夕的事情,姜星火哪有这么多时间来拖? 所以王景正是拿捏住了这个关键的小事,设了这个一箭双雕的局。 如果姜星火插手,让卓敬通过职权来强行通过,那么卓敬很容易被拿到把柄被攻击,王景可能会上位成为礼部尚书;如果姜星火不插手,那么永乐朝明日的第一次非正式贸易就算是泡汤了,后续姜星火搞非武装自由贸易区,可谓是千难万难。 至于能不能不让卓敬出面,让宋礼来办这件事? 不行,第一是宋礼是右侍郎,职位比王景这个左侍郎低,资历人脉也都差的厉害,而且不分管这摊事,在客观上没能力办;第二是宋礼也不见得愿意趟这浑水,宋礼虽然在江南之行跟姜星火建立了不错的友谊,但他站队变法派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升官,不可能冒着丢官的风险来办这件事。 王景这种资历侍郎,在庙堂中沉浮多年,想来如今也是猜度到了永乐帝的心意,认为永乐帝打算敲打一下姜星火,让姜星火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该碰的东西不要碰,所以才自己主动当了这把锤子,顺便出一口自己憋了好一阵子的气。 李景隆说道:“装死简单,可后果恐怕很难接受.要不要反击?反击的话怎么反击?” 李景隆也无法确定,如果永乐帝确实也有这里面的意思,那么永乐帝是否会在最后时刻抬一手,直接放日本商人进行贸易,可事实上永乐帝不这么做也有他的道理,整个事件的结果将会很糟糕。 见姜星火没说话,李景隆饮了口茶又道: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反击了,并且成功了,会不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姜星火听懂了李景隆的意思,他的意思就是说,如果王景做的这件事真的有永乐帝的默许在里面,那么自己解决的越漂亮,反而越会让永乐帝心里不舒服,觉得自己可以越过他独立解决类似问题。 但从利益的角度来看,什么都不做,装不知道,吃个瘪其实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没准最后时刻永乐帝还会抬一手,毕竟永乐帝从根本利益上讲,还是支持变法进行下去的,变法这才刚开个头,没有改弦更张的道理。 事实上虽然这里面有些勾心斗角,但姜星火觉得,如果永乐帝默许了,那么本质上还是永乐帝作为皇权的化身,在被触及到了兵权这个敏感话题后的某种反击。 姜星火无命令调动飞鹰卫当然是出于好心,为了避免永乐帝被暴昭的热气球烧成火人,但庙堂上的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一码归一码,永乐帝感激姜星火,要奖赏他阻止暴昭阴谋立下的功劳,可同时也会对姜星火触碰军权这件事感到不满毕竟,人心是不可测的,这次是好心,下次是好心,下下次呢? 所以永乐帝就算真的借由王景来敲打自己,姜星火也能理解,换位思考自己也会这么做。 但是能理解归能理解,姜星火却并不打算忍气吞声。 凭什么? 透过窗外看着画舫进入莫愁湖,姜星火只是凭栏冷笑。 变法这件事,要么别拖我后腿,要么就一拍两散,我又不是你的附庸,考虑的不是你的利益,我姜星火为的是家国大义而做这些事,只不过恰好这一段双方利益高度重合而已。 所以,要单纯是王景的谋划,他得反击。 要是这里面有永乐帝的算盘,姜星火也必须给他砸了。 这不是受不得气没有格局,而是根本的立场态度问题,既然合作那就要划清楚底线,跟兵权同样的道理,阻碍变法的事情有了第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要是这次不反击,次次都拿变法的事情来卡着姜星火,以图拿捏他,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姜星火问道:“今川君,这些货物都大概有什么类别,估价几何?” 今川了俊微微蹙眉,这他还真不知道,毕竟某种意义上讲,这东西也是商业机密,各个大商人都是藏在船里的,肯定不会轻易告诉别人自己带了什么货,各有多少。 李景隆大概猜度到了姜星火的意思,见姜星火说话了,这便是要反击的意思,可他还是有些心里打鼓,不由地劝说道:“姜郎,要不这样我把这些货物全包了,然后慢慢卖,难以储存的货物应该不多,这样最多回本时间长些,总不会亏本,如此一来事情也解决了,日本商人拿到了钱,王景的陷阱也不需要有人去跳,你看可行吗?” 今川了俊点了点头,他倒是觉得这确实一个好办法,毕竟曹国公家里有钱,把日本商人的货物都买下来囤着,花自己家的钱总不能有人再说什么吧? 至于朝贡贸易的审批?抱歉,这些商人和船只都是帮曹国公运货的,早在日本就签好契书了,我们信曹国公的信誉,所以先带着货物过来等曹国公回府拿钱再当场交易。 “你这么有钱?” 姜星火有些诧异,他可是听说,去年中秋大宴上李景隆一下子就捐了好几万两白银,这在明初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而如今一年不到,李景隆的钱袋子就再次鼓起来了吗? 他家干嘛的?印大明宝钞的? 李景隆腼腆地笑了笑:“略有家资。” “行,知道你有钱,不过不能让你出这个钱。” 姜星火摇了摇头,随后把李景隆和今川了俊两人招了过来,附耳窃窃私语一番。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可置信。 “还能这么玩?” “还有这种操作?”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一章 期货 与此同时,国子监中。 郇旃正在值房中翻阅《春秋》。 “老爷?”外头响起仆人的声音。 “何事?” “王侍郎有请!” …… “恩师,您找我来,可是有什么是弟子能为您效劳的?”郇旃恭敬地站立着,他身穿蓝色官袍,看上去没了之前一身绯袍时的跋扈气息。 只见眼前之人白发苍苍、胡须皆白,却依然精神矍铄,正是礼部左侍郎王景。 王景坐于蒲团之上,双手搭在膝盖上。 “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郇旃当然明白王景跟他说《论语·为政第二》里“子夏问孝章”这句话的意思,重点不在后面,而在第一个字。 孔子表面上是说“色”,其实是说内心之感受,色由心而生。 《孟子·尽心上》有言:君子所性,仁义利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意思就是,内心是什么样,其身体动作和脸色不用听语言就明白,就会跟随着真实的内心而做出来了。 郇旃羞愧难当:“弟子受教了。” “你呀,被贬官也是好事。” 王景毫不客气地指着郇旃的鼻子说道:“当个少卿,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你看看胡俨从内阁转出,升任国子监祭酒以后是什么样子的?那才叫做稳重!” 听闻此言,本就心虚的郇旃低下头来,默不作声。 “你现在还年轻,切记不可骄狂,若是再不谨慎,不光是连累得家人受苦,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伱!” 说罢,王景长叹一口气,继续闭目养神,似乎招郇旃过来就是为了教训他一顿。 但郇旃知道老师肯定不会仅仅是为了拿他撒气,毕竟上次的占城使团伤人案,自己这个学生算是栽了跟斗了,可作为自己的恩师和靠山,王景的颜面上就好看吗? 自己跟王景有这么多的利益牵扯,又是门下弟子,和王家走动颇深,自己吃亏,难道王景就没点意见和火气吗?总归是要给点反应才是。 郇旃想到自己这段日子里所遭遇的种种,大起大落间难免接受不了落差,心情变得愈加阴郁,恨意更是涌上心头。 但郇旃也只能再次说道:“弟子谨遵恩师教诲。” 见王景已经闭口不言,几个仆人也忙退出屋子,关上房门。 “不必多礼,且坐下听为师说话吧。” “是!谢过恩师赐座!”郇旃捡过一个蒲团,恭谨回答道。 王景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你如今这般年纪,这般官位,可谓是朝廷肱股,但是这朝堂之上并非人人都像为师一般对你爱护有加,万不可因为一些小失误便放松警惕,让旁人钻了空子。” 郇旃连声称是,见三番敲打,这位弟子都没有任何不耐之色,王景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进入了正题。 “嗯……为师听闻近日你在国子监中很不顺遂啊,为师这里刚好有一桩差事交予你办,不知你愿意否?”王景缓缓睁开眼睛望向坐在面前的郇旃问道。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他相信自己的学生不会拒绝这个机会。 果不其然,听闻此言后,原本垂首的郇旃猛然抬起头来,激动地望向自己的老师,嘴唇微颤。 “敢问老师是何事需要学生去做?若是能够完成,学生定将竭力而为,绝无半分推脱!” “哈哈哈哈!”王景大笑起来。 他最欣赏自己的学生这一点,凡事认准了的事,哪怕是九头牛拉着也不会放弃,这样的人,无疑是最好用不过的刀。 王景收敛笑容,先给出了赏格,说道:“为师今日与黄尚书谈了谈,他那边正好缺人,为师打算让你去工部做主事,负责虞衡清吏司。” 虞衡清吏司! 郇旃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工部一共四个司,每个司都不简单,而虞衡清吏司掌制造、收发各种官用器物,主管度量衡及铸钱,是个不折不扣的肥差,不说官用器物里面的油水,每年光是铸钱,从手里过的钱就是个海量数字。 从国子监司业这种清水衙门的副手,调到工部虞衡清吏司这种部门的主管官员,其中差别之大不言而喻。 “恩师,这,这是不是……”郇旃虽然心里很清楚,这个差事是老师送给自己的补偿,自己应该接受,可是他仍旧觉得有些梦幻。 而且最重要的是,老师到现在都没有告诉他,究竟是要做什么差事。 官职虽然诱人,可郇旃也得掂量掂量其中的利害。 “你莫非以为为师害你不成?”王景见状板着脸,严肃地看向郇旃。 “弟子不敢。” “哼!”王景冷哼一声:“你这孩子,平时聪慧伶俐,今日倒犯糊涂了。” 说罢,王景便将日本使团随行商人货物一事,捡了郇旃能听的部分说给他听,然后又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下去。 说罢,王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努力,为师希望将来你能坐到为师这个位置。” 郇旃虽然面带难色,但一想到姜星火给他带来的仕途至暗时刻,却又咬了咬牙。 王景也晓得这件事确实有些难为人,是要豁出去干的,不过他也没办法,这种事情能信得过的人实在是太少,为了给郇旃吃一颗定心丸,王景意有所指道:“为师送你的《春秋》可读了?” 郇旃此时正在天人交战,被打断后有些魂不守舍地说道:“读了。” “《春秋》里郑伯克段于鄢的道理,明白吗?” 郇旃只是机械地点头,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在装傻,王景也不再掩饰,讲起了一段往事。 “洪武十二年,那时候我服丧三年完毕,当时我的荐主,浙江布政使安然推荐我赴京任职,我在翰林院做值日官,随班朝见,后来又当了值夜班的听事官,伺候在太祖高皇帝左右。” 郇旃连忙道:“我知道,老师那时候广闻博记,写成《京城钟鼓楼记》,文辞优美,名动京城,得了太祖高皇帝赏识,又奉命制《朝享乐章》、《藩王朝觐仪》,这些礼部当做规矩的东西,现在还在用。” “不是这些。” 王景摇了摇头:“洪武十二年九月二十五日,这日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也是占城国来进贡。” 一听到占城国使团,郇旃本能地感觉有些不适,但他随即想到了什么,再联想到老师那句“郑伯克段于鄢”,一时不由地悚然了起来。 “那天晚上,有个宦官进宫奏告太祖高皇帝,说丞相胡惟庸等人不报告此事,太祖高皇帝大怒,让中书省的丞相和当班的大臣都进宫解释,胡惟庸和汪广洋叩头谢罪,但暗暗地将罪过归咎于礼部,礼部大臣又归咎于中书省,这都是我亲眼所见.再后来,胡惟庸案爆发,数万官员被牵连,丞相职位被永久废止,并且革了中书省,严格规定嗣君不得再立宰相,臣下敢有奏请说立者,处以重刑。” 王景回忆起那段血雨腥风的往事,却并没有太多兴致,反而有些意兴阑珊,只是淡淡地说道:“宰相和中书省废除后,其事权由六部分理,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如今才过了多少年?内阁就隐约是个小中书省了,那国师就不是小丞相?都是换个说法罢了,可本质还是相同的,都是对皇权的帮助与威胁。” 王景浑浊的老眼看向郇旃:“你以为,胡惟庸真犯了那么多十恶不赦的大罪?你以为他就是清清白白、无欲则刚,太祖高皇帝就不杀他?错了!大错特错了!这个位置上的人,紧挨着皇权,越是干净没有弱点反而死的越快,沾一身屎说不得还能活下来杀岳飞就全是宰相秦桧的主意?秦桧死的时候可是终年六十六岁,追赠为申王,谥号‘忠献’,明白了吗?” “弟子明白!” 这番诛心之论,听完后的郇旃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身上到处都是汗津津地,他忙不迭地说道。 “嗯,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回去后便寻些信得过的人安排吧,另外,此事切勿张扬。” “是,弟子明白。” …… 等郇旃离开后,房间里就剩下王景自己一个人了。 王景的态度当然让郇旃感觉自己的前程一片光明,甚至让前几天的占城使团带来的挫败感减弱许多,但作为主导者的王景却没有这么乐观。 这次他的目标是晋升尚书! 而想要晋升尚书,达到如今大明朝文官的顶峰,那就必须要讨得皇帝的欢心,可皇帝的态度是飘忽不定的,在皇帝那里,他可以看一个人不顺眼,但也得用,还是重用;也可以看一个人很顺眼,就是不升你。 所以,想要晋升尚书,除了自己的资历、能力足够,还得做出来能让皇帝满意到足以拿尚书来酬谢的事情。 现在虽然礼部尚书卓敬是跟姜星火站在一起的,王景与其不和,但卓敬也没法阻止王景的一些行动,毕竟王景在礼部的时间可比卓敬长多了,说是从上到下有六七成都是他的人,一点都不过分。 当然了,即便如此,除非卓敬犯了重大的罪过,否则卓敬的位置是旁人顶替不了的,而这,就得看郇旃的了。 “姜星火,你帮卓敬从我手里夺走的尚书,我还会亲手拿回来。” —————— 翌日,会同馆内。 跟热热闹闹的日本使团驻地不同,原本安南和占城两国的驻地,由于陈祖义海盗团伙假扮占城国使团的事情,现在变得空荡荡的了。 而假死的裴文丽被安置在了别处,所以此地实际上只剩下了“安南王孙”陈天平一人。 “日本人找我喝酒?谈生意?” 陈天平此时正在房间中阅读《明报》,看着姜星火写的正来劲儿,此时骤然听到日本人找他谈生意,顿时眉头就皱了起来,心中暗道:“这群日本人想干什么呢?” 看着眼前姜星火给他安排作为护卫的锦衣卫,陈天平问道: “你确定是日本人要见我?” “确定。” 虽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但陈天平自小命途多舛,颠沛流离了这么多年深知世道险恶,故而城府颇深,所以此时仍旧没有掉以轻心,反而慎重问道:“对方有没有带礼物过来?或者带着其他证明身份之类的东西过来?” 锦衣卫知道前段时间的占城国使团伤人案,也明白陈天平的顾虑,所以答复道:“稍等,我再去跟那边的锦衣卫核实一下。” 不多时,却是一名高级别的锦衣卫走了过来,此人面部特征明显,半边脸毁容了,另外一侧却完好无损,看上去有点像是烧伤。 陈天平也认识,非是旁人,正是时常跟在姜星火身边的锦衣卫副千户曹松。 曹松关上了房门,在他身边附耳细细说了一番话。 “天大的好处?” 陈天平闻言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去会会这些日本人。” 看着曹松离去的背影,陈天平若有所思。 毫无疑问,这是来自姜星火的暗示,但对方为什么既不出面,也不明着告诉自己,显然是不想被人看到插手其中,或者说,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陈天平不是什么讲情义的人,姜星火虽然对他有些帮助,但他自问签了那份足够让陈朝祖宗从坟头集体揭棺而起的鬻国契书以后,已经算是还清了,这次的事情,要额外算。 而姜星火既然暗示了对于他复国有着极大帮助,却偏偏不肯说明,无疑是让陈天平无端地生出了几分好奇心。 思虑片刻,陈天平随即换了件正式点的衣裳,在手臂和小腿上都绑了匕首,口袋里又揣了一包石灰粉,这才走出了自己居住的房间,前往会同馆另一处见日本人去了。 日本人的驻地,一处套院走廊尽头的拐角处,陈天平刚刚迈步走过来进入房间,就看到穿着和服,腰间别着太刀和肋差的中年男人正跪坐在榻榻米上,而他的手下则恭敬无比地站立在他的身侧。 这位,显然就是今天要与陈天平洽谈合作的日本代表——今川了俊。 “今川君,久仰大名。” 陈天平快步向前,走到小桌前之后止步,冲着今川了俊微笑打招呼。 “陈桑。” 听到声音,今川了俊抬头看向陈天平,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今川了俊这种目光并没有隐瞒太久,仅仅片刻就收敛了起来,随即露出一副和善笑容道:“陈桑,初次见面,这次专程来跟你谈一笔大买卖,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冒失。” “不会,今天时间多,咱们慢慢谈。” “那就好。” 今川了俊客气的说道,说完伸手邀请陈天平落座,而陈天平也没有拒绝,当即顺势跪坐在了小桌的对面。 随后双方寒暄客套了几句,陈天平这才将目光转移至今川了俊的随行人员身上。 这些日本武士都很年轻,基本都是二十多岁左右,长相普通,放到人群里根本毫不起眼,除此之外,他们还推着一辆小车,车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书和资料。 似乎察觉到了陈天平目光中透露的疑惑,今川了俊笑道:“陈桑,为了保密起见,我只能委屈你一个人呆在这里谈了,因为这批文书涉及到了价值十余万两白银的货物的交易,得能够信任的人才能看,否则就会暴露秘密。” 在眼下的十五世纪,世界上的储量最大的南美白银和日本白银都没有被大规模开采,银价非常坚挺,十余万两白银的货物总额,放到哪都不是小数目。 “理解。” 陈天平恍然的点了点头。 “但是.” 陈天平的面色有些微妙,“今川君或许不太清楚在下的情况。” “清楚,当然清楚!” 今川了俊哈哈大笑,他太清楚陈天平的财力了,简单的说,就是腆个脸在大明混吃混喝。 别说十余万两白银的货物陈天平吃不下,就是对方兜里有没有十两白银,今川了俊都要打个问号。 但今日之事要办成,却非此人不可,非这个只剩下“安南王孙”名头的穷光蛋不可。 “昨夜我与大明的曹国公和国师大人一同夜游莫愁湖的时候,国师大人便向我介绍过你,国师大人非常欣赏你。” “.” 陈天平忽然想到,在曹松给他介绍今川了俊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看来国师大人“欣赏人”这方面的眼光还挺一致的。 不过对方既然搬出了姜星火,陈天平知道整件事情,想必都是在笼罩在姜星火的阴影下的,有了这位在大明通了天的大人物的默许和帮助,陈天平感到了些许心安。 自己对姜星火还是比较有价值的,如果没有更大的压倒性利益出现,姜星火肯定不会害自己,继而破坏了他的谋划。 今川了俊继续说道:“这批货呢,从名义上讲,其实是我们日本使团与陈桑一见如故,听闻了安南胡氏父子篡国的故事后愤恨不已,决定全部无偿捐赠给陈桑,用以帮助陈桑复国。” “陈桑,关于这一批货物的交易额度我们已经估算清楚了。” 说着,今川了俊拿出一张纸,递给了陈天平:“总共的货物价值估算是” 陈天平接过来低头扫视一眼,看着纸上的数字,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156000000文。 1.56亿文的铜钱,大约相当于12-13万两白银,这笔钱单纯按购买力买粮食换算,也足够武装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了。 陈天平当然清楚这些货物肯定不是白给自己的,什么一见如故帮助自己复国更是骗人的鬼话,自己身上有什么价值陈天平很清楚,就是一个可认可不认的废帝一脉的“安南王孙”名头,对方也一定是奔着这个名头来的。 那么,为什么日本人需要自己这个名头呢? 陈天平足够聪明,甚至可以称得上狡猾,几乎是没费什么工夫,他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隘所在。 当然是因为日本与大明没有正式的朝贡贸易关系,而安南与大明有,如今安南王位被胡氏所篡夺,那么自己其实是在大明这头代表了安南,毕竟永乐帝在不久前的召见中,亲口承认了自己的合法性。 所以这批货物只要划拨到自己的名下,就可以合法出售了,只要自己认,大明那边没有任何理由阻拦。 而自己这个名头是自己唯一的价值所在,自己当然不能轻易地将其交易出去,必须要牟取到足够的好处,这个好处,想来就是姜星火所说能带给自己的东西了。 想清楚这些,陈天平开口对今川了俊说道:“我可以帮你们卖这些货物,我能从中获得多少?” 今川了俊又拿出了一份契书递给了陈天平,一式一份,意思就是给了陈天平封口费后,这份东西只能今川了俊留着。 陈天平仔细看了看契书,值得庆幸的是,在拟定契书的时候,今川了俊并没有提及任何其他的东西,都按照正常合作的内容进行,丝毫没有坑骗的意思。 如果说唯一的缺憾,恐怕就是这次合作只有他一个人知晓,而且自己只要签字画押后拿了钱,契书就成立了,契书也不会留在他的手里。 但是陈天平却丝毫不担心,毕竟这笔通过转让自己名义获得的钱,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跟整个货物总额相比还是那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既然有着姜星火的默许,那么即便自己拿不到契书,对方也不会黑了自己,毕竟这里是大明的地盘,如果做的太过分,姜星火自然会出手的。 “怎么样,陈桑考虑的如何了?这个价格,换一个名头,我想应该不亏吧?” 见陈天平沉默不语,今川了俊再度问道。 听到这话,陈天平深吸一口气,知道是做决定的时候了,他点头说道:“财帛动人心,确实很有诱惑力,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说说看。”今川了俊自无不可。 “我愿意让出一部分的好处费,但希望今川君能够借给我一些人手,随我一起回国。” 今川了俊微微挑眉:“陈桑是想要雇佣一些武士吗?” “没错!” 陈天平看着今川了俊身边的武士们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听说日本有很多武士在南北朝结束后做了海盗,他们的战力普遍不错,所以我想要从今川君这里雇佣一批训练有素的私人护卫,用以替我处理一些私务。毕竟像是之前占城国使团这样的情况还会发生许多,而且我又不能一直待在大明,这样一来难免会遇到一些危险.” 今川了俊闻言点头赞同:“你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不过我的人手也不算宽裕,而且真正的武士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招募的,不是给一笔钱就完事了,首先他们每个月需要高昂的费用,其次,他们每次执行任务后的额外奖赏也颇为耗费。” 说到这里今川了俊微微停顿一下,随即继续道:“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大明的态度。” “我明白了,我会亲自去求见国师的。” 到这里,陈天平也不再深入。 他知道,今川了俊不给自己提供护卫,其他的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就是大明,或者说姜星火的态度,毕竟自己有了武装,姜星火对自己的控制就会减弱,而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决这个问题,还是得他亲自跟姜星火谈。 但不是最近。 毕竟姜星火亲手谋划、授意了他跟今川了俊的见面,却始终没有自己出面,就是不想自己卷入其中,而在这件事没有完成之前,陈天平无论是明面上还是私下里求见姜星火,一定是会被严词拒绝的,所以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 不过这也是陈天平所担心的地方,毕竟他跟今川了俊之间的交集并不深厚,彼此的信任度并没有达到可以信任的程度,而且在交易的过程中还存在着各种利益纠缠,这样一来想要真正信任今川了俊,而又没有中间人,对于势单力薄的陈天平实在有些困难。 不过很快,他就把这些杂念抛在了脑后。 毕竟眼下他也需要钱,而且急迫的需要。 只要今川了俊不耍花样,他愿意尝试着交易一番。 想通这些,他再次开口:“我没有意见,这样吧,今川君,你看我们什么时候签署契书?” “越快越好!” “呃那咱们现在就签吧。” 陈天平迟疑了一下,决定速战速决。 毕竟时间拖得越晚,出问题的概率也就越大,指不定会被谁发现端倪呢! “没问题!” 今川了俊爽快的答应下来,随后让手下奉上毛笔,唰唰写了自己的汉字名字,又摁了鲜红的手印之后将其递给了陈天平。 “签字画押吧。” “好!” 陈天平又谨慎地检查了一遍,当场在契书的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摁上了手印。 看到这一幕,今川了俊笑了。 虽然他早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但是在看到陈天平真的在契书上签字画押之后,他内心仍旧止不住涌出一股强烈的感叹。 虽然从姜星火告诉他方法,并且从中牵线搭桥,让他准备好这次交易之后,他就曾做好了被狮子大开口的准备。 甚至,他还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各种应付陈天平的办法。 可偏偏就是没有想到,陈天平居然连讨价还价的想法都没有,直接就签下了契书。 难道是陈天平不懂给自己争取利益吗? 当然不是! 要知道,在此之前,今川了俊还特意派人去贿赂会同馆的礼部官员,调查过陈天平。 在上次的占城使团伤人案中,陈天平表现除了惊人的镇定、敏捷、缜密,今川了俊原本以为陈天平是一个狡猾而又精明的人,一定会跟他不停地讨价还价,可现在看来,他错了。 这份魄力,令他刮目相看。 而且更加难得的是,陈天平对姜星火的信誉非常自信,这一点也是他最欣赏陈天平的地方。 姜星火实在是今川了俊此生见过最了不得的人物,本来无比困难的一件事情,被姜星火轻而易举地解决,其中折射出的智慧,实在是让人惊叹。 而且与陈天平签订契书把这些日本商人携带的货物,以“无偿支持安南复国运动”的名义转到陈天平这个安南王孙的名下,也仅仅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也就是昨天姜星火告诉他的。 计划的下一步,他还得完成这一步后,亲自去面见李景隆才能得知。 想到这里,今川了俊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无比郑重:“既然契书已经签署,陈桑,希望我们以后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哈哈,一定会的。” 陈天平爽朗的笑了起来,他也认为这是自己跟今川了俊打好关系的契机。 毕竟今川了俊是日本的大人物,能和这种人拉近关系,绝对对他回国后在安南国内站稳脚跟有帮助。 一切搞定之后,两人又闲聊了片刻,随后陈天平便离开了。 今川了俊留在原地静等了小半个时辰,随后带着那份契书走出驻地,坐上一辆马车径直赶往城郊的庄园,去面见李景隆。 —————— 汤山,位于钟山的正东方向,距离南京城区大概四十里远。 而在汤山下温泉的位置,则有着一座园林别业,正是曹国公府的产业。 这座别业占地面积极广,建筑风格类似苏州园林,充满了江南风情。 但是门口站岗的家丁,浑身却散发着浓郁的杀伐之气。 不仅如此,别业周围更是布满了持刀巡逻的家丁,防御之森严,堪称滴水不漏。 “家主在里面等你。” 就在今川了俊来到别业门前,一名穿着劲装的家将恭敬迎了上来。 按理说他们其实是可以披甲的,公侯伯三等勋贵,家里都有不同数量的合法披甲名额,铁甲和强弩这些不许民间持有的军用器械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只是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平常时候还是不披甲,免得让天子知道了以为有人要害他。 守门的家丁确认无误之后,便直接放行。 今川了俊轻轻点了点头,道:“带我去见大将军阁下吧。” “请跟我来!” 曹阿大点了点头,带着今川了俊走进了别业。 在一处温泉院落前,曹阿大停下脚步,扭头冲今川了俊说道:“家主就在里面等你,请进。” “谢谢。” 今川了俊点点头,随即走了进去。 天然温泉池中雾气升腾,隐约可以看到两个男子坐在水池中闭目养神,正是李景隆和他的亲弟弟李增枝。 李增枝是岐阳王的李文忠次子,如果说李景隆还继承了他爹的一部分军事天赋,那么李增枝可以说是半点都没继承,只对搞钱感兴趣,这些年靠着曹国公府的权势,在各处多立庄田,每庄蓄养佃仆常常是几百上千户,虽然有些超标,但李文忠是朱元璋的亲外甥,李景隆和李增枝在辈分上跟朱允炆、朱高炽、朱高煦是一辈人,正经的顶级勋贵加皇亲国戚,所以御史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过李景隆敢说出“略有家资”这种话,显然也是靠了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李增枝的大力搞钱,这才有的底气。 “签了?” “签字画押了。” 今川了俊在侍女的服侍下放好衣服和那份契书,随后裹着条汗巾进入温泉池,这便是双方都不携带兵刃,诚恳谈话的意思了。 李景隆屏退了左右,这边算是正式开始计划的第二步了。 陈天平的同意交易并没有出乎李景隆的意料,姜星火把计划的步骤告诉了他,这件事全程得由他操办了,既要干的干净漂亮不留痕迹、不给人抓把柄,又要在永乐帝的容忍范围之内,操作难度很高,但李景隆信心很足,因为姜星火的计划足够缜密,也足够令人惊叹。 李景隆指着李增枝,给今川了俊介绍道: “我这个弟弟,平素喜好给家里置办产业,对南京城里的富商巨贾还是比较熟悉的,接下来的事情,都由他出面。” “了解。” 今川了俊很清楚这里面的庙堂敏感性,姜星火绝对不能给人落下任何证据,而李景隆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参与,但却不能在明面上操作,所以只能让亲弟弟李增枝以做生意的名义参与进来,当做白手套。 甚至之所以选择了在温泉中谈话,除了防备携带隐秘兵刃,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能落在纸面上只能在这片浓郁的白雾中谈。 在事后,一切都将像白雾一样,随风飘散。 “大将军阁下,计划的第二步是什么?” “一箭双雕。” 李景隆笑了笑,解释道:“现在所有的货物都以无偿捐赠的名义到了陈天平的名下,但这些货物是要变现售卖的,可在国师的谋划中,既然王景设下了一箭双雕之计,咱们同样可以一箭双雕回去。” “愿闻其详。”今川了俊非常好奇。 “陈天平这一步棋,是不是解决了日本与大明没有朝贡贸易关系,所以无法进行商品售卖的难题?” 今川了俊点了点头,李景隆继续道:“但国师的意思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不仅仅以解决问题作为目的,还要把格局打开,眼光放长远,借着这件事,做更多的事情。” “比如?” “接下来的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 听了李景隆的话,今川了俊有些困惑,他不明白售卖这些货物,是怎么跟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搭上关系的,难道是要介绍一些购买货物的大明商人去? 听了今川了俊的猜想,李景隆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非是如此,而是我们要组织一个砍价活动,活动的最终目的,是售卖有限的商品折扣期权券。” “期权是什么?” 这时候比较擅长商业活动的李增枝开口道:“按照国师的解释,期权,其实就是商品的到期契书,该契书赋予期权持有人,在某一特定日期范围内以固定价格购进或售出一种商品的权利。” “譬如说,大明的商人与日本的商人约定好交易一千张海獭皮,这一千张海獭皮的货物要在明日自由贸易区的对马岛港口交割,交割日期范围是一年后,也就是永乐二年的五月这一天到六月的这一天,而约定好的价格是2500文,那么无论到了明年的今天,海獭皮涨价还是跌价,大明的商人都得以这个约定的价格进行交易,如果涨价了,哪怕是涨到天上去,日本商人也得卖;如果跌价了,哪怕一文不值,大明商人也得买.同样的道理,如果是大明的货物,譬如丝绸、茶叶、瓷器等物品,进行期货的期权交易,也是同样的道理。” 之所以拿海獭皮举例,是因为这是日本本州岛北部和虾夷的特产,事实上,海獭皮这种东西在华夏一直都非常有市场,因为这是从高寒地带的哺乳动物身上扒下来的皮,也就是所谓的皮草,不但披着很保暖,看着色泽光润,摸着也很柔软,比貂皮价格贵得多。 在姜星火的前世,十九世纪初俄美等国的贸易商行,通常用一张海獭皮换两到三大箱的华夏茶叶,太平洋两岸的海獭被捕得差一点绝种。 言归正传,今川了俊大概听明白了这个玩法。 “其实就是在赌以后会涨价可是要是商人们不想赌呢?”今川了俊的思考其实很有道理,商人虽然看重利益,但同样也要考虑风险,尤其是这个时代,刚刚经历了大规模的海禁,海上贸易对于大明的商人来说,其实是风险很大的一件事情。 即便现在沿海的倭寇被肃清了,即便大明与日本开始了关于自由贸易的接洽,但无论如何,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肯定是不可能让商人们忽略远渡重洋进行商品交割的风险的,毕竟一个不小心,可就连人带财货,一同葬身鱼腹了。 “所以先要售卖有限的商品折扣期权券,通过让利把这种交易模式培育和推广开来。” 李增枝解释道:“在商品售出的同时,组织砍价活动,单独购买达到一万文的商品,获得一把砍价小刀,或者是单独购买达到十万文的商品,获得十一把砍价小刀(额外赠送一把),而所有参与购买的商人,都可以在期权拍卖会上用手中的砍价小刀,来进行竞价式的砍价,来购买心仪商品的折扣期权券。” “这个商品折扣期权券的数量不多,但一定是只要能砍下来,到期权约定好的交割日期(不一定是一年,也可是若干月、日)就大赚特赚。” 今川了俊理解了过来,而想来李增枝的作用,就是以半官方的身份和他在南京商界深厚的人脉,让这些大明的商人们相信,期权契书这个东西是行得通的,不用怕被骗,毕竟曹国公从日本回来一趟,都让弟弟亲自做背书了。 今川了俊这几天也大概了解了大明的各社会阶层,大明的商人跟日本的商人不同,手上没有自己的武装,同时也很难影响庙堂,因此像是李增枝这种身份极为尊贵,且经常跟他们打交道的人出面的话,很容易就能以自己和曹国公府的信誉作为担保,来促成这种第一批次的期货交易。 毕竟商人们很清楚,对于曹国公府来说,这点钱根本无法与信誉和脸面相比,有曹国公府的信誉担保,他们足够放心。 今川了俊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有实力的商人们为了获得更多的砍价小刀,用以在期权拍卖会上压倒竞争对手,获得折扣更低、商品种类更好的折扣期权券,就一定会买这些陈天平名下的商品?” “正是如此。”李增枝点点头。 今川了俊的思虑很周全,他又问道:“那如果有很多人来争抢呢?商品一扫而空怎么办?” “国师早有对策。” 李增枝笑呵呵地说道:“购买资格摇号,再加上每日限购。” 今川了俊:“.” 哪怕今川了俊自诩见多识广,今天也算是彻底开了眼界了,这位“九州王”是万万没想到商业贸易还能这么玩,简直就是都让这位大明国师给玩出花来了,真的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李增枝解释道:“而不论是他们是再次出售期权折扣券,还是真的按照期权契书来到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进行交割,到了期货交割的日子,总会有人拿着期权契书来进行交易的。” 李景隆拍了拍水花,接过话来说道:“所以实际上,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的第一批交易,就通过这样的方式已经达成了,而且只要成功大规模交割一次,双方就取得了互信,以后就可以按这种模式搞下去。” “这就是国师的一箭双雕之计,既巧妙地化解王景的刁难,售出了这批货物,又为以后的明日自由贸易、乃至更多国家的自由贸易铺垫了道路,提供了灵活的新型交易形式国师的智慧,真是如渊似海啊!” (本章完) 第四百零二章 大棋 “父皇。” 奉天殿内,朱高燧小心翼翼地溜了进来,见朱棣在批奏折,悄声唤了一句。 金忠在一旁递奏折,朱棣批的也不是很用心,坐在垫子上靠着龙椅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像是下班时间给学生改作业的班主任。 而朱能和丘福正站在另一侧,见父皇没搭理自己,朱高燧识趣地闭嘴了。 两位嫡系国公,还有军师金忠,看样子是在谋划军事上的事情,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在讨论征安南,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实际上在这个五月,一连串的事情都赶在一起了,眼下日本使团的事情不算有多重要,只能说是一个小插曲,重头戏是几天后的太祖忌日,然后就是评定将阶,再然后大军开拔征安南。 “太祖忌日以后评定完将阶就要开始对南线用兵,算来算去,也就是十几天后的事情,既然南京的主力要出动,那北线就不得不做好万全的准备。” 朱棣自言自语道:“北线今年算是勉强填上了靖难造成的兵力窟窿,不过秦王和晋王这两家,还是要处理掉,不然中间漏风呦。” 说着一骨碌站起身来,几人一同来到屏风背面,那里挂着一幅大明堪舆图。 朱高燧习惯了当隐形人,直接跟了过去,走过龙椅的时候瞥了一眼案上的奏折,是甘肃总兵官西宁侯宋晟的奏折,很简短,有啥事说啥事,是宋晟一贯的风格。 “回回倒兀言,撒马儿罕回回与别失八里沙迷查干王似乎有意假道率兵东向,彼必未敢肆意如此,然边备常不可怠。昔唐太宗兵力方盛,而突厥径至渭桥,此可鉴也。宜练士马、谨斥候、计粮储,预为之备。” 朱高燧心头一跳,作为这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帝国,大明帝国与帖木儿帝国之间仅仅隔着西域的别失八里汗国(后改名亦力把里),而彼此之间也都知道对方的强大,如今甘肃有警报,是帖木儿帝国要动手了吗? 当然,宋晟也只是说“似乎有意”,并没有切实的证据,拿唐太宗渭水之辱的事情举例子,也只是建议多做防备,免得被突袭。 朱棣拿着长杆指着偌大的堪舆图,从西到东延绵数千里的,就是大明帝国的北部防线。 “最西面。” 金忠面无表情地报着数:“甘肃总兵官西宁侯宋晟,麾下甘肃十卫,共马步旗军五万七千零四十五人。” 朱棣的长杆继续向东移动。 “宁夏总兵官宁远侯何福,麾下宁夏四卫,共马步旗军二万四百一十三人。” 这还是北部防线西段整编了肃王、庆王的兵马后的结果,甘肃宁夏一共八万兵马不到,倒不是因为大明兵力匮乏,而是因为大明跟汉唐乃至宋不同,随着经济重心向东、向南移动,关西的粮食人口减少,关陇战区已经不再成为大明的核心区域.而且汉朝和唐朝都是以关中为核心,又极力向西域拓展,宋朝则是为了防备西夏,养了规模庞大的西军,大明跟蒙古人的作战,则是以西线为辅助,东线为主,恰恰是跟汉唐对塞外作战方向反过来的。 “帖木儿那边你们怎么看?朕听说帖木儿那老瘸子远征奥斯曼的时候,可是倾国动用了六七十万人,甘肃宁夏这七八万兵正面对抗肯定不够,塞牙缝都不够。” 朱棣拄着长杆看向朱能和丘福。 “甘肃宁夏最关键的问题是城池堡垒不够坚固,而非人不够,铁木真征蒙古那时候把城池都拆了,元朝没修,咱大明西边无战事,也没怎么花大力气修,其实若是足够坚固,凭着河西走廊的一连串城池,就算帖木儿真打过来,都够他们啃的了。”丘福分析道。 朱能微微颔首,紧接着说道:“帖木儿攻城有一套的,听阿拉伯商人说过,奥斯曼的很多高大坚固的名城,都被帖木儿用火炮和火药攻下来了。” “这倒是个问题。” 朱棣点点头,甘肃宁夏的城池和堡垒都太矮了,也不够坚固,起不到什么防御的作用,那边地广人稀、道路崎岖,运输土木材料和筑城都不方便,一时间倒也无法解决。 这时金忠忽然说道:“不过我们倒也没必要因为一则西域的消息,就改变现在的计划,不管帖木儿敢不敢来打大明,数十万人远征的准备工作,都得一年半载,而且从撒马尔罕到关中,中间是极为漫长的沙漠戈壁,绵延足足八千里,中间基本没有多少部落或绿洲可供补给,即便有,能供养多少大军也要打个问号,所以即便是帖木儿从现在开始下决心进攻大明,从准备到赶路,等他抵达大明边界的时候,也要永乐三年年末到永乐四年的年初了。” 朱棣点点头,最起码从几个亲近大明的蒙古内附部落那里可以得知,洪武三十五年,从撒马尔罕返回的几拨商队还没有发现帖木儿帝国有动兵的痕迹,帖木儿想要打大明就必须倾国而来,而这种规模的动员是瞒不住的,这个消息应该错不了.就算退一万步讲,哪怕是最坏的情况出现了,真的是后几个月大明在征安南的过程中,帖木儿的几十万大军忽然出现在甘肃边界,那其实也没什么。 因为大明打安南在正面战场不存在输的可能,又是沿着海岸线机动,哪怕半路不打了,回师的速度都很快,个把月就回来了,而甘肃距离大明的核心统治区还有好几千里呢,中间有无数的城池和卫所,缓冲余地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怎么算,大明都不可能因为帖木儿的一则未经证实的消息,取消眼下进攻安南的计划,兵马粮草和车辆、船只都准备好了,只待太祖忌日一过,就可以大起兵戈了。 “嗯,是这个道理。” 朱棣盘算了一下,这个意外消息确实影响不了马上要对安南动手的事情,于是吩咐道。 “敕宁夏总兵官宁远侯何福、甘肃总兵官西宁侯宋晟:今钦天监言月犯氏宿东北星,其占主将有忧,又言金星出昂北,而我军在南,卿等守边,动静之间,常加警省,不可轻率。” 这便是告诉何福与宋晟要加强战备的意思了。 北线西段的事情处理好,朱棣的长杆又转到了河套以东的宣、大地区。 金忠继续道:“代王、谷王残存的护卫兵马,大同总兵官平安和宣府总兵官盛庸已经整编好了,再加上大同、宣府的兵马,整编后的兵力合计八个卫四万五千六百零八人。” 除了漠南用于警戒的卫所,宣府和大同是顶在防线最北端的,身后南边就是晋王的辖区,而大同总兵官平安和宣府总兵官盛庸和他们手下这仨瓜两枣杂牌军,都是姥姥不疼爷爷不爱的,显然就是顶在北部防线的中段来当炮灰的。 而且还是“既要对外、又要对内”的那种,一旦要削藩,把北部防线处于二线预备状态的秦王和晋王两大藩王削掉,那么平安和盛庸这俩降将就得当急先锋。 继续向东,这便是大明帝国北部防线的重心了,也就是北直隶和辽东防线。 金忠慢慢道:“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右都督、镇远侯顾成,麾下北直隶六十一卫,共计三十四万五千四百一十八人,实际可调动兵力约为十一万人。” 别误会,之所以别的地方都是四到十个卫,而北直隶足足六十一个卫三十四万人,是因为燕军的编制一共就三十四万人,名义上都在这里面,而南下的燕军主力大约二十三万人,目前是驻扎在南直隶的留在北直隶老巢的只有十一万人,其中还包括了不少的屯田兵、伤兵、老弱军士,真正有战斗力,大约七万三千余人。 “辽东总兵官、保定侯孟善,麾下十一卫,共计马步旗军六万三千一百二十人。” 如此一来,不算秦王和晋王处于二线的兵马,大明帝国北线可用的战兵分布就清晰无比了。 西段甘肃宁夏两地共7.7万战兵,中段宣府大同两地共4.5万战兵,东段北京辽东两地共13.6万战兵,北线战兵共计25.8万。 除此以外,山东、黄淮还有6万备倭军和2万水师应对朝鲜、日本方向,同时也可以随时沿海路机动。 南京方向则有23万燕军主力,以及8万南军收编部队,共计31万机动兵力。 再加上遍布全国的、经历靖难之役还剩下的160余万卫所兵,大明帝国的全国总兵力高达225万。 虽然跟洪武二十六年的191.5万卫所兵加57.5万用于野战的旗军,共计249万大军的规模相比有所缩减,但依旧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 作为如今的世界第一强国,大明帝国的全国总兵力,超过了位居第二的帖木儿帝国一倍以上! 所以大明是真的不怕帖木儿帝国来打,以大明的国力、疆域、兵力这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有能力灭亡大明。 这也是朱棣敢征安南的底气所在。 大明军队的数量,都快赶上安南的人口了! “你的身体能承受得住吗?” 朱棣关切地看向朱能。 “咳咳.没什么大碍,只是最近有些咳嗽。” 朱棣点了点头,几个国公里,丘福太老了,徐辉祖要北上,徐景昌小屁孩一个,李景隆倒是年龄、资历、能力都还凑合,但朱棣信不着他.眼下也没有特别好的理由,毕竟总不能说你咳嗽就不让伱率军南征了吧?所以征安南这件事,还非得朱能不可。 朱棣与朱能、丘福、金忠三人又商议了一番征安南的一些细节,大体上的东西早都准备好了,如今也只是最后敲定,这样一来,征安南的全部计划,就已经彻底落实了,只待十几日后,一纸檄文就可以出兵南征了。 待三人散去,朱棣这才看向默默当了半天隐形人的朱高燧,问道:“什么事?” “随日本使团来的商人开始卖货了。”朱高燧凑近了低声道。 “嗯?” 朱棣愣了愣,示意朱高燧仔细述说。 朱高燧把今日收到的消息从头到尾说了一通,什么限购,什么摇号,什么砍价小刀,朱棣指着他笑道:“你猜猜这是谁的主意?” “这”朱高燧当然知道答案,但是他不能说。 “国师总是有主意的。” 朱棣手里的长杆拍了拍桌面,对朱高燧吩咐道:“甘肃和宁夏的城池、堡垒防御不足的问题,你写个条子,去问问国师,看看他有没有好主意,帖木儿那老瘸子现在入侵的概率虽然不算大,但有些防备总是好的。” “好。” 朱高燧看了看父皇,欲言又止。 “你想问什么?” 朱棣双手撑着长杆,靠在木桌上,定定地看着他:“是不是想问这件事是不是朕默许王景的?是不是想问朕是不是对国师无圣旨擅自调动飞鹰卫不满了?” “是,父皇明鉴,儿臣的什么小心思都逃不过父皇的火眼金睛。” 而“火眼金睛”这个词,还是朱高燧看《明报》上话本学的,算是流行词汇。 “不插手不代表默许,那是王景自作主张,他自己承担后果,朕没他、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小心眼不满当然有,换哪个皇帝来都会不满,你坐在朕这个位置上,你也会不满,知道吗?但也仅仅是不满而已。” 朱棣叹了口气吹了吹胡须:“老三呐,你知道当皇帝,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儿臣不敢知道。” 上次的龙袍事件已经让朱高燧有心理阴影了,他直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但是没用。 朱棣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朕这几天也读了读书,《汉书》说得好啊,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朕呢,打仗还是比大汉的太祖高皇帝强不少的,就算没有到‘多多益善’的程度,将个二三十万兵马还是绰绰有余.但人有其长必有其短,朕跟先帝不一样,不喜欢批奏折,政务方面,有你大哥帮朕,朕省了很多心;思想方面,朕嘴笨,骂不过那些腐儒,有国师帮朕,朕也省了很多心。” “当皇帝的啊,谁来都能当,但能不能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把天下治理的井井有条,这就是门学问,而怎么让合适的人老老实实地待在他合适的位置上不越界,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朕问你,国师这次事急从权,越界了,要换做是你,你会默许王景给国师下绊子吗?” “着实说。” 朱高燧放下了捂着耳朵的双手,老老实实道:“大概率会默许。” “蠢!” 朱棣毫不客气地骂道。 “朕告诉你,对国师这样的人,敲打是没用的,懂吗?你让他做事,你得顺着毛捋,朕明白告诉你吧,朕不但不会纵容王景,而且还要对国师予以支持和重赏。” “为什么?” “自己想。” 朱棣继续靠着桌子闭目养神,朱高燧琢磨了半天,试探性地问道: “便是说,国师虽然越界了,但他并没有掌控成规模兵权的能力,所以这不是试探父皇的容忍度,确实只是偶然的越界,就算父皇不管,其实国师也没法对兵权进行更多的掌控,如此一来惩罚反倒不如奖赏,国师自己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妥当,得了重赏,心中一定是明白父皇爱护的.如此一来,父皇既做到了划出线来,又没有寒了国师的心。” “算你小子还有点悟性。” “不过关键嘛其实不在线,而在线两边的人,你明白吗?” 朱高燧先是想要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见朱高燧点头,朱棣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军权这条线,一边站着勋贵武臣,一边站着的可不仅仅是国师姜星火.更重量级的还有大皇子朱高炽呢。 而这也就暗示着,征安南跟江南平定白莲教叛乱不同,朱棣是不打算让姜星火随军征战的,最多只能处理外交以及平定安南之后对安南的处置。 “不过.”朱高燧犹豫道:“儿臣实在是有一点想不明白,不吐不快。” “说。”朱棣抬了抬眼皮。 “父皇为何不阻止王景呢?其实父皇不阻止,在别人眼里,就已经成了默许。” 朱棣攥起了拳头,不过不是打朱高燧,而是先抬起了食指。 “海禁。” 然后朱棣抬起了中指:“开中法。” 最后是无名指:“漕运。” “明白了吗?” 朱高燧怔了怔,有些不可置信,问道:“父皇打算借着这个机会,把海禁、开中法、漕运都一并废了?!” “不错。” 朱棣点了点头,说道:“所以得找个理由,让他们先吵起来。” 海禁和漕运,基本不需要特别解释,而“开中法”,则需要单独说一下。 所谓“开中法”,便是说此法是大明朝廷实行的以盐、茶为中介,主要是官盐指标,许以商人利益,召募商人输纳军粮、马匹等物资的方法。 盐是人体维持生命的必须营养物质之一,而从西汉开始,盐铁就是国家除田税以外最重要的收入来源,而合法的官盐,在大明就等同于财富。 “开中法”最早起源于洪武三年,当时因山西的宣府、大同等边地急需军粮,朝廷募商人输粮换取盐引,凭引领盐运销于指定地区,称为开中,晋商由此起家;洪武四年,制定中盐则例,计道路远近、运粮多寡,考虑中纳商人能否获利等因素,以确定粮引兑换额;洪武五年以后,大明朝廷根据需要,陆续实行纳钞中盐法、纳马中盐法、纳铁中盐法及纳米中茶法、中茶易马法等。 不管是哪种办法,“开中法”的具体操作步骤基本都是大同小异的,大致分为报中﹑守支﹑市易三步。 报中是盐商按照大明朝廷的招商榜文所要求的,把粮食运到指定的边防地区粮仓,向政府换取盐引;守支是盐商换取盐引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守候支盐;市易是盐商把得到的盐运到指定的地区销售。 不过这项政策执行了三十年,因为盐的利差实在是太过诱人,上至宗室、勋贵,下到文官,见持有盐引有利可图,纷纷奏讨盐引,转卖于盐商,从中牟利,这一现象被称为“占窝”。这种“占窝”现象愈演愈烈,极大地破坏了开中制度,也严重影响了大明朝廷的财政收入,如今改革盐法以弥补朝廷的财政收入已势在必行。 而“开中法”跟漕运是分不开关系的,因为开中法的本质就是朝廷把边军的粮草物资承包给商人运输,商人走的就是京杭大运河的漕运,因为只有京杭大运河这条河流是贯穿南北的,从隋朝开始,就是沟通南北的主动脉。 一个月前从吴淞江出发的陈瑄已经试验过了,粮食海运完全可以代替漕运,这就有了整顿“开中法”的基础。 朱棣从洪武十三年就藩北平开始,在燕云坐镇了二十二年,身为“开中法”的接收对象,此法的弊端他看的一清二楚,之前是没机会动手,怕影响重新整顿靖难之役后的帝国北部防线,如今重整的差不多了,自然就打算对“开中法”动手了。 但对“开中法”动手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这里面牵扯到了太多的利益链条,北部防线也确实需要大量的粮食等物资从南边调运供给,即便废了“开中法”,也总得有新的办法才行,也得把原本由“开中法”培养起来的利益集团导向新的途径,否则相当于得罪一大批人的同时,自己废了自己的北部防线,毕竟士卒吃不上饭是会哗变的。 “吵起来以后,父皇打算怎么做?”朱高燧低声问道。 “不知道,得先吵起来再说,日本使团的货物这件事闹大了,叠加未来的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一定会让文官们炸毛的.核心问题就是要不要彻底放开海禁,毕竟现在即便郑和下了西洋,也只是官方贸易,而非民间贸易,如果不放开海禁,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根本就无从谈起。”朱棣双手叉腰道。 “等等。” 朱高燧看向父皇:“所以父皇的意思是,这件事其实是未来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的前奏,而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能否办成,就在于是否要废除海禁,如果能吵明白,把海禁废了,那么经由民间商人向北部边军运输的物资都可以漕运改海运,开中法也就可以革新了?” “便是如此。” 朱棣看着他挑了挑眉。 “那怎么吵明白呢?” “看国师的喽。” 朱棣走到龙椅前,提笔蘸墨,写了一封圣旨。 “赐国师姜星火银百两,彩币二十表里,钞三百锭,金符一张,麒麟服一领,宅邸一座,以彰其临机处置、挫败谋逆之功,特进荣禄大夫、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文臣、上柱国。” 朱高燧在旁边看的心惊肉跳。 没别的原因,朱棣给的名头实在是太够意思了。 这里需要一一解释,这三个分别是阶官、封号、勋号,是大明朝三种并行的荣誉体系,而且都是直接给姜星火拉满了。 特进光禄大夫,阶官名,明代文武官正一品阶初授特进荣禄大夫,升授特进光禄大夫。 所以,这是一个正一品的阶官。 而“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文臣”则是独一份的封号,奉天靖难功臣系列里,最多的是“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一大票公侯伯都是这种,顾成是量身定制的“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李景隆也是量身定制的“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其余还有三种武臣封号,而文臣封号则只有兵部尚书茹瑺获得了,是“奉天翊运守正文臣”。 显然,姜星火的封号也是量身定制的。 最后一个,上柱国。 这里的上柱国当然不是“西魏八柱国”的那种实权划分,只是勋号,但却是极为难得的勋号。 难得到什么程度? 大明的历史截止到目前,活着被授予的只有洪武朝的李善长和徐达,死了被追赠的是洪武朝的常遇春和江阴侯吴良。 建文朝没有,永乐朝姜星火是第一个。 “去吧,交给国师。” 朱高燧拎着圣旨走出了奉天殿,不由地回头看向殿中的父皇。 真是一盘大棋啊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三章 拍卖 “特进荣禄大夫!” “哦。” “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文臣!” “哦。” “上柱国!” 看着恨不得把圣旨裱起来挂墙上的姜萱,姜星火很无语。 有啥用啊? “这身麒麟服挺好看的。”姜星火把衣服拎起来到自己肩膀比量了一下,他就觉得给件衣服挺实惠的,其他真没啥用。 明代麒麟纹是龙首,头部有双角,体表有鳞片,脊背常为齿状,足部为牛蹄状,身长较龙袍和蟒袍的纹样短了不少,而麒麟服作为明代公、侯、伯、驸马的公服,红金配色,相当威风。 但是转念一想.按理说有蟒服的话,是不该赐麒麟服的,因为麒麟服的级别比蟒服低,既然都给上柱国了,那么其实同样珍贵的蟒服更合适一点,姜星火前世就记得,《明史·舆服志》记载:“赐蟒,文武一品官所不易得也”,文官里张居正贼爱穿。 “这衣服有说法?”看着堂哥盯了半天,姜萱好奇问道。 “当然有说法。” 姜星火把麒麟服递给姜萱收好,一边给一边说道:“麒麟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著名的仁义之兽,所谓‘凤鸟鸣盛代,騶虞应至人’,麒麟现身,天下吉祥.有个典故叫‘西狩获麟’,意思是鲁哀公打猎猎杀了一只麒麟,孔子闻讯赶来辨认,叹曰:‘仁兽,麟也!’把麒麟埋葬后筑台抚琴作歌以悼之,其歌曰:‘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孔子一生奔波,讲学授徒,周游列国,欲复周礼,时正编写《春秋》。今麟死以为大不祥,歌后哭曰:‘麟出而死,吾道穷也’,归而封笔,也不再授徒,不久即郁郁而死。故有孔子获麟绝笔之说。” 姜萱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说,看四周无人,方才悄声在堂兄耳边问道:“那皇帝陛下的意思,就是让堂哥做这杀麒麟的人?把儒道给绝穷?” “或许吧。” 双手抱胸看着自己宽敞的红木衣柜,姜星火一时间没了世俗的欲望。 什么京城豪宅,什么位极人臣,什么华服宝马.有啥用啊?还是一袭青衫骑着小灰马“哒哒哒”得劲儿。 永乐帝给了一堆东西,当然不是圣旨里所谓“临机处置、挫败谋逆之功”,而是从诏狱里到现在所有的功劳都一股脑结算了。 说真的,就按姜星火给他创造的价值,真不算给的多了。 至于这次的奖赏,姜星火也能大略猜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永乐帝具体要干嘛,目前还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不管怎样,总归是跟海上贸易和海禁分不开的。 “今儿个老和尚都去当值了,堂哥怎么不去总裁变法事务衙门?我听说衙门里的人,每天都是要点卯的。”姜萱收拾着衣柜,把需要洗的衣服拿出来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好奇问道。 “嗯,我就是那个负责点卯的。” 姜星火偷得浮生半日闲,当然不是偷懒,而是避嫌。 因为今天日本使团为了支持安南复国运动而举行的拍卖会已经开始了,为了不让人找自己,姜星火干脆连衙门都不去了。 姜萱出去洗衣服了,姜星火坐在屋子里琢磨着事情,踱步了几下,干脆来到桌案前提笔记下。 1王景陷阱,关于海禁乃至国内外贸易的一系列变革,如何谋划? 2太祖忌日,解缙所言对方的计划,是否会更改?如何应对? 3南征安南,还有朱能的身体,如果有变数怎么办?如何布局? 按着眼前最紧要的三项,姜星火细细思虑了良久,方才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喃喃道:“还真是够麻烦的。” 姜星火把纸叠好压在抽屉里,想了想又拿出来,用火折子点着烧了,看着发黑的余烬在铜盆里消失殆尽,他才放下心来,又写了一张小纸条。 “王斌。” “哎!” 听到呼唤,不远处站岗的王斌挎着刀走了过来:“国师大人。” “把这个纸条交给诏狱的孔希路,告诉纪纲,包括蒸馏器(汉代就有了明代高度发达)在内,孔希路需要什么就给他提供,这里面要用的高度数白酒管够,找二皇子直接划拨过去,军中用来消毒的那种.然后做这个东西蒸馏的时候温度不宜过高,保持在水还没沸腾的时候最容易成功。” 姜星火想了想,又道:“告诉孔希路好好干,争取二十天内搞出来,如果能搞出来,我忙完这段时间的事情就会去诏狱里找他,并且告诉他关于这个世界事物更深层次的秘密。” 看着王斌离去的背影,姜星火摇摇头,重新躺回了床榻上,该布置的都布置下去了,剩下的等结果就好了,他相信自己给出的条件,孔希路是不可能拒绝的。 “我这一生麻烦之事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先睡午觉再说。” “咚咚!” 王斌去而复返。 “怎么了?”姜星火起床开门。 王斌挠了挠头道:“门口站岗的士卒说,三皇子殿下落了点东西喏,这个。” 看着王斌递过来的一袋盐,姜星火的眼眸渐渐亮了起来,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你先去诏狱找孔希路。” 打发走王斌,姜星火又喊道:“姜萱!” “啊?” 厨房里传来了姜萱的回应。 “那件麒麟服还没洗呢吧?” “没呢,先做午饭啊。” “中午不在家里吃了,我穿那件衣服出门。” —————— 姜星火是没工夫吃,郇旃却是连饭都吃不下了。 “什么?!” 郇旃刚邀了位刑科的给事中曹润在酒楼吃午饭,便听到了仆人来汇报的消息,一时间面上微微色变。 “怎、怎么了?” 这位给事中一边报仇雪恨般的干饭,用筷子不停地夹贵的、好吃的菜,一边含混地问道。 这便是说,曹润这位言官老兄之所以看起来混的不太好,是有原因的。 所谓科道言官是“科官”和“道官”的合称,“道官”就是之前陈瑛和黄信管的都察院,都察院下设的十三道监察御史,如今是十四道,目前定员一百一十八人,主要负责监察地方,顺带监察朝中;而“科官”是独立于都察院之外的另一套监察系统,老朱弄得,在六部里面设立了对应的六科,每个科不到十个人,一共五十来人,主要负责监察朝中六部,顺带监察其他。 科道言官说是清贵,其实是“光清不贵”,领着极低且没有外快的俸禄,干着最得罪人的活,平素里外地的官员来南京,都是孝敬各个部寺主管自己这一摊的少卿、郎中、主事,谁管你们这些负责骂人的?又骂不到我头上。 但人都要生活嘛,赚钱不磕碜。 所以为了交房租,为了给老婆买嫣脂水粉,为了把欠的债还上,曹润便大胆地出卖了自己手中仅有的权力。 谁给我钱,我就帮他骂人,曹润的生意非常有口碑,今年开年已经干了四票了,上到侍郎下到小吏,钱到位一视同仁。 曹润胆大的原因就在于,科道言官虽然在朝中官职品秩不高,但由于具有“风言闻事”的特权,说错了也不要紧,所以在大明的庙堂斗争中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其他官员进谏是要负责任的,而科道言官不用. 搞人这种事情,王景当然不方便出面,所以只能郇旃亲自上阵了。 而曹润,是郇旃打听到的,少数愿意出来卖且收钱就办事的科道言官,毕竟刚刚经历了建文-永乐之交的庙堂大清洗,大多数科道言官还是比较有操守,或者说胆子比较小的。 而今天郇旃又是请曹润在高档酒楼吃饭,又是送礼给钱,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帮忙弹劾礼部尚书卓敬。 当然了双方还没谈拢,因为卓敬的级别有点高,这位刑科的给事中的意思是,既然要弹劾尚书,又要跨部门弹劾得加钱! 对方狮子大开口,郇旃摸了摸兜底,老师没给预算,他也不敢硬撑。 可要是不给钱,这顿饭算白请了,礼也白送了。 就在郇旃纠结的这时候,仆人把跟日本使团来的商人开始放出风声售卖商品搞拍卖会的消息送了过来,搞的郇旃一时有些心神不宁。 “老兄先慢慢吃,在下还有点事,这样,晚上请老兄去秦淮河上潇洒,到时候再谈,如何?” “好极,好极。” 曹润继续干饭,压根不管起身离去的郇旃,事实上曹润压根也没打算帮郇旃弹劾卓敬,狮子大开口就是在劝退,免得破坏自己“收钱就办事”的口碑。 弹劾是要得罪人的,更何况是国师麾下的头马,曹润又不傻。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曹润这位老兄就是永乐朝出了名的欺软怕硬,为了完成弹劾指标,棘手的人他不敢弹劾,但对民间各种软柿子是一捏一个准,比如永乐九年的时候,刑科署都给事中曹润就上奏“乞敕下法司:今后人民娼优装扮杂剧,除依律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不禁外,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拿赴法司究治。” 朱棣的批复也很朱棣:“但这等词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净,将赴官烧毁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 全家杀了. 而元杂剧里面的“宫廷戏”,譬如《狸猫换太子》之类的,从此被一扫而空,都是曹润干的好事。 吃完饭,曹润慢悠悠地给老婆孩子老母亲打包了剩菜,然后离开了这座高档酒楼,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不多时,曹润便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安全屋里。 “我、嗝我要见三皇子殿下,我是殿下直属的线人。” 是的,郇旃终究是错付了曹润不仅干了饭收了礼不办事,而且还要把他再卖给朱高燧。 其实郇旃找代喷的时候,有一个问题一开始就没琢磨明白。 为啥其他出来卖的科道言官都锦衣卫被抓进诏狱里悟道去了,只有曹润等几个人一直没出事? 真是因为他们运气好,私下交易一直没被发现? 运气好的肯定有,但最重要的原因,还不是因为上头各自有人,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拍卖会的场地选在一处城西码头区的商馆里。 在姜星火穿着麒麟服大摇大摆地出门的同时,郇旃也在急匆匆地往这边赶,这时候郇旃回去找王景是没用的,之前通过礼部自身职权做出的刁难已经被姜星火通过挂名寄售的方式破解了,现在郇旃最需要做的就是了解到关于拍卖会第一手的资料,来为老师后续出招做准备。 郇旃火急火燎地赶到了拍卖会现场,但却尴尬地发现他进不去。 拍卖会是有门槛的,摇号对于富商大贾们当然不是回事,让手下的伙计们去摇,基数上来总是能摇到的。 每日限购,虽然导致了每家商贾能获得的砍价小刀数量比较有限,但摇到几个人就有几个人的份,他们不在乎这些货物的利润,看的是更长远的东西,譬如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 所以,第一日的拍卖会,虽然也有些单纯图利的小商小贩混进去,但摇号数量的大头,还是让富商大贾们占了。 可这就意味着,晚到的郇旃能摇号进去的概率就很小了。 “摇吗?” 日本商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笑眯眯地问道。 “摇你个头。” “妹有摇号,不能进。” 郇旃怒斥道:“让开,我是朝廷命官!” 郇旃还想抖抖官威,但被拿出来挡人的日本武士可不管这些,直接就拔出了武士刀。 看着雪亮的刀锋,郇旃毫不怀疑,如果他真敢闯,那么这些日本武士真的敢砍他! “摇吗?” “妹有摇号,不能进。” 日本商人继续笑眯眯地问道,似乎根本不介意刚才郇旃骂了他。 郇旃经过短暂观察和鸡同鸭讲发现.这些日本人确实不介意,因为他们压根就听不懂汉语,只会照着别人教的站在这反复复读。 “摇吗?” “.摇。” 郇旃话音刚落,似乎触发了某种npc对话机制,负责摇号的日本商人马上冷了脸,直接把手里的绳子递给了他。 “按要求笑了半天真累,第一日的拍卖会人员摇号总算是快完事了(日语)。” 郇旃拽了拽绳子,从箱子里滚落出一个涂着数字的圆球,可惜并不符合进入的规定。 郇旃无论怎么威胁、解释,这些日本人都不放他进去。 就在这时,远处几匹骏马拥簇着一匹小灰马“哒哒哒”地停在了商馆的拴马桩处,为首的人穿着一身麒麟服,隔着有点远,郇旃看不清具体模样,不过看着衣服,大约也是公侯伯勋贵,一个首领模样地日本人亲自出来迎接,卑躬屈膝地连连点头哈腰。 这边面对新来的人,日本商人依旧在复读着。 “妹有摇号,不能进。” 看着远处身着麒麟服的人被引着进入了商馆私密的小门,郇旃愤怒地向日本商人问道。 “他为什么能进去?!” 虽然听不懂意思,但看郇旃的表情也能猜出来,日本商人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只字正腔圆地说了两个字。 “伱猜?” 商馆一处比较宽敞的大厅内,这时候第一日的拍卖会还未正式开始,不少人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 当几个穿着华丽衣裳、戴着金玉饰品的南京最顶级的商人,在岐阳王李文忠次子李增枝的带领下前来迎接姜星火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引起了其中一些人的注意,但很快那些注视便自觉地转移了视线。 因为这些人也只能看看,他们虽然也算得上是薄有家资,但与这些人相比,还相差甚远,若是敢动歪脑筋,那绝对是自寻死路。 老朱规定了,“农衣绸、纱、绢、布,商贾止衣绢、布农家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得衣绸、纱”,商人不能穿好衣服。 但这些南京的顶级商人,各个都是有背景的,甚至有些人从官面上界定,并不能被称为“商人”。 因为站在这里面迎接姜星火的,除了盘踞在大江南北的徽商、淮商的代表以外,还有南京的顶级关系户们。 譬如前礼部尚书李至刚的岳父,他就经营着一家规模极大、档次极高的古玩店,名义上是古玩店,其实高价卖出的东西里面猫腻多了去了。 再有就是朱高煦的重要支持者,永春侯、驸马都尉王宁,他的次子王贞庆,也替他打理着产业。 作为老朱的亲外孙,王贞庆折节好士,时称“金粟公子”,聚宝山别业规模宏大,几乎占据了一半山峦,又号称“王半山”,钱从哪来的? 除此以外,还有几位同样不输王贞庆的勋贵外戚,也在这些人的队列之中。 “国师大人?” 李增枝虽然心头有些惊讶,按计划来讲,姜星火是不应该露面的,不过对方既然来了,他也只好亲自前来迎接。 “没事,听说了这里的新鲜事,正好闲来无事,便过来看看第一日拍卖会的情况。”众目睽睽之下,姜星火不好说太多,只能拍了拍李增枝的肩膀说道。 李增枝心领神会,这是有了一些计划以外的变数。 “介绍介绍吧。” 若是放在此前,姜星火当然没工夫跟这些商人打交道,但眼下既然争端在海禁上,涉及到了海洋贸易,而朱高燧又明示了永乐帝的意思是要动一动盐法,那么在黄淮布政使司的两淮盐场里占据垄断地位的淮商,以及同样规模极大的徽商,还有南京商界的头面人物,自然要了解一二。 否则后续变革盐法,废除海禁开展海洋贸易以及海路运粮,都是要跟他们打交道的,处理不好就会起冲突,姜星火不惧怕冲突,但是若能把这些商人倒向另一个方向,形成更有利的正循环,他更乐于看到。 李增枝介绍道:“这是徽商江家的家主,江舸。” 一个儒雅的男子对着姜星火深深作揖:“草民见过国师。” 李增枝似是闲谈般笑道:“国师,江家是有来头的,当年我舅公(朱元璋)入皖缺饷,便是徽州歙县江家的上一代家主江元,一次便助饷白银十万两,方才解了大军的燃眉之急。” 银价在明初的坚挺无需多言,而掏空了整个曹国公府都不见得能掏出来十万两白银,徽商之财大气粗,可见一斑。 李增枝又道:“这位是淮商吴家的家主吴传甲。” 另一名身材魁梧的国字脸中年男子对着姜星火行礼。 听到“吴”这个姓氏姜星火就已经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老朱依靠着淮西集团起家,而淮商的生意能做这么大,自然是跟淮西集团脱不开干系的,如今淮西集团,经历了洪武末年的庙堂清洗,除了领头的曹国公、魏国公两家,剩下的中坚力量就是江阴侯吴高、安陆侯吴杰、凤翔侯张杰、栾城侯李庄这四个侯爵,其中两家都姓吴,这位吴传甲,看名字就知道应该跟江阴侯或安陆侯是同宗。 而李增枝笑呵呵的话语也印证了姜星火的猜想。 “黔国公(吴复)那一脉的本家亲戚。” 商人们介绍了一圈,最后一位,便是王贞庆了。 姜星火没等李增枝介绍,笑问道:“金粟公子可有金粟啊?” 世界上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王贞庆自然是有的,事实上之所以有这个外号,便是因为他出手便是送人金粟(小米状的金子颗粒),跟朱高煦的金豆子比不了,但也足够阔绰。 不过在姜星火面前,王贞庆哪敢卖弄什么?他只是有些受宠若惊地拱手道:“国师大人竟然听说过小子,小子惭愧!” 其余人听了,纷纷将目光落在这位年纪轻轻,穿金戴银、但气质颇佳的俊秀公子身上,心想,国师怎会与他交情? 姜星火淡淡道:“听我那弟子提起过你。”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这就不奇怪了,二皇子朱高煦是国师的弟子,而王贞庆他爹驸马都尉王宁是朱高煦的重要支持者,姜星火听朱高煦提及过王贞庆就不奇怪了。 王贞庆今天其实是被他爹赶着参加这次拍卖会,因为王驸马最近从朱高煦那里听说了些消息,所以是希望儿子能够亲自前去帮衬一二,也算是送个顺水人情王贞庆当然知道这事自己得去,毕竟他们的身份摆在这儿,第一日的拍卖会如果办成了肯定更风光,但如果办不成,恐怕又要惹他爹生气了,所以王贞庆其实心里既忐忑又无奈,出发前本想着若是没多少人来,就待到拍卖会结束再跟他爹赔罪。 然而此时的热闹场景却出乎了王贞庆的意料,显然有消息有门路的不止他一家,曹国公府在背后牵线搭桥,基本上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商人都来了。 介绍完,几人又是施礼,姜星火则微微拱手还礼,随后李增枝带着他往拍卖会的休息室走去,这个休息室在二楼,离拍卖台挺远的。 “方才不方便问,若是有什么事,派人来招呼一声便是了,国师怎么亲自来了?”李增枝亲手给他端茶倒水,试探着问道。 李增枝没问出口的是,姜星火这还穿着一身红金配色的麒麟服,红的扎眼,这跟他一贯的风格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 姜星火叹了口气,这里面的具体原因当然不方便跟李增枝细讲,不过对方身份毕竟非同寻常,毕竟是李景隆的亲弟弟,一点不说也不合适,而且有些事情自己不了解,还得从对方口中得知一些消息。 姜星火看着茶杯冒起的袅袅轻烟,思忖片刻后问道:“这里面做内河贸易,以及海贸走私的,都有哪几家?” “刚才只提了一句的黑瘦的那个闽商,还有李至刚的老丈人,以及王贞庆,都在私底下做这方面的。”李增枝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国朝有海禁政策,走私这种事对于旁人来说是杀头的大罪,可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待会儿你给李至刚的那个老丈人带个话,拍卖会结束以后,去找安南王孙陈天平了解一下安南那边的情况你跟他说他就懂了。” “好。” 李增枝也大略知道些风声,如今也就眼瞅着半个月不到的工夫,大军就要南征安南,而李至刚被姜星火和姚广孝联手保了下来,三堂会审不出岔子的话,大明的第十五个布政使司交趾布政使司的第一任布政使就是他了。 “黄淮布政使司那边,听说两淮盐场是开中法的大头,那边都是谁在做?”姜星火又问道。 “坐地户淮商在做,但徽商也一直试图分一杯羹。”李增枝小心地说道,盐法这种事牵扯的干系太大,即便是他这种身份地位,也不敢随便说话,生怕给自己惹来麻烦。 姜星火的问题很尖锐:“然后开中法不允许,可实际上他们都把军粮包给北面的晋商?自己挣盐引分销转包或者直接销售的钱?” “对,一般是淮商拿盐引,徽商去分销,有的徽商还会往别的地方运。” 李增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不过现在北面粮价挺低的,晋商弄了很大规模的商田,所以供应给山西、北直隶的军粮,其实并不是从江南经由京杭大运河转运到北面的,而是当地种植然后运输到边关的。” “我明白了。” 两人又交谈了片刻,姜星火心中有了几分计较。 就在这时候,拍卖会开始了。 而就在拍卖会开始前一刻,郇旃终于托了认识的商人,被带着进入了会场。 (本章完) 第四百零四章 阶段 带郇旃进来的,乃是一位从前依靠着会同馆做些贸易的荆州商人,做的便是将海外诸国前来进贡的货物,逆江而上倒卖到湖广布政使司去赚些差价的生意,故而认识了郇旃但如今已经转了行,只是碍于从前的交情,郇旃又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员,委实开罪不起,所以才带他进来。 “这位是?” 这位荆州商人相熟的商业伙伴,看到跟在后头被带入拍卖会里的郇旃有些疑惑,南京虽然人口百万,乃是整个大明的商业中心,但其实商人的圈子就这么大,资产只要到了一定规模,总是能认个脸熟的。 “刘兄,这位乃是新任的国子监司业。” 带路的荆州商人介绍道:“可莫要怠慢了。” “原来如此!”那位刘姓商人顿时明白过来,忙拱手见礼。 郇旃这时候既然进了拍卖会场地,目的已经达到,骨子里的文官威风又开始发作,竟是仰着头哼了一声,鼻孔对人,压根不屑与对方说话。 刘姓商人面色一僵,暗自恼怒,却还得赔笑道:“咱这一身铜臭味却是扰了大人清净,请大人勿怪。” 说罢便对着荆州商人拱了拱手,径自离去。 其实在大明,这种事情是很常见的,因为商人们的经商环境普遍来讲比较差的,“士农工商”阶层排序不是开玩笑的,有多少钱社会地位都是低下,在文官面前,只要是个官,几乎都敢对着商人摆威风,若是恰好有些职权加持,那便是随意拿捏了。 故此,面对文官们的摆谱时,商人们早已经学会了低头认怂,毕竟谁也不敢保证对方身后没有靠山乡党、同年、座师,如此种种,早就密密麻麻地构筑起了一张关系网,谁都不能独自存在,牵一发而动全身。 当然了,若是郇旃只是一名普通小官也就罢了,但现在刘姓商人已经知道了对方是国子监的司业,身份非比寻常,这种时候就更加不宜招惹,否则吃亏的绝对会是自己。 这位刘姓商人的态度让不远处几名相熟的商人都感觉诧异,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竟然能让这样的老狐狸果断放弃颜面。 因为眼下正逢朝堂动荡时期,他们也是听说了许多事,心中跟着有些忐忑不安。 —————— “这人看着倒是眼熟。” 姜星火年轻不近视,眼神好得很,在二楼的贵宾休息室里,瞥见了楼下的小小冲突。 思忖半晌,姜星火终于回忆起了对方的身份。 “占城国使团伤人案”里那个鸿胪寺少卿,礼部左侍郎王景的门生。 姜星火看着郇旃在后排坐下,心头只道:“此人来这里,却是有几分蹊跷。” “帮我把那商人请过来。” 李增枝也目睹了这一幕,虽然不知道姜星火为什么要找此人过来,但还是依言吩咐了手下。 不多时,那位刘姓商人便战战兢兢地来到了此地。 “不知刘掌柜大名?何处人氏?” 虽然这位商贾身材矮胖,满脸横肉,但姜星火并未瞧不起他,而是和颜悦色地问道。 刘掌柜见对方一身麒麟服,年纪虽轻,但地位必然尊崇无比,不然不会曹国公府的李增枝都陪在下手,而且对他并不轻蔑,自然得郑重以待。 “鄙姓刘名富春,乃是扬州本地人氏,不敢称掌柜,刘某人不过是一个跑腿的罢了!” 刘富春话语间,已经带着几分奉承讨好之意。 “刘掌柜谦虚了。” 姜星火含笑摇头,接着问道:“我想了解一些事情,还望刘掌柜如实说。” 李增枝给他使了个眼色,刘富春这般有眼力劲儿的人自然心领神会。 姜星火把方才刘富春与郇旃发生的事情问了个清楚,大略了解了情况。 “要不要?”李增枝向着楼下的方向抬了抬下颌。 “不用,让他留在这长长见识也好,回去给王景传话也能传个清楚。” 姜星火自然知道郇旃是来干什么的,不过却并不以为意,这里的事情又不是秘密交易,没什么好藏的。 接下来姜星火又问了些刘富春关于做生意方面的问题,五花八门,从税类到税率,再到交通情况、官吏克扣程度,基本涉及到行商的都大略问了个遍。 “扬州可有好的特产货物?” “有是有!不知您需要什么样的货?”刘富春笑吟吟地问道。 “说说都有什么。” “扬州的特产货物主要是漆器、仪征的绿杨春茶、以及淮扬盐场的盐。” 说到最后,刘富春脸上的笑意已经有点维持不住了。 毕竟在扬州境内的盐、漆、茶三类产业中,盐业与漆业皆属于垄断地位,尤其是漆业更是垄断行业,至于盐业则完全就是暴利行业,他就是从事盐业的。 而私盐甚至连税赋都省了,并且某些地方根本分不清官盐还是私盐,再加上关系网庞大,所以刘富春才有胆子在江南开店贩卖私盐,换取一点“微薄”的收益,但这件事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 两淮所产食盐,绝大部分通过大运河来运输,北集散地在淮安,南集散地在扬州,淮盐经淮安运到扬州,再从扬州通过长江转运到南方各地,由此形成了一个积累大量财富的商人群体——淮扬盐商。 这里面的水太深,盐法和漕运是分不开的,几十万盐工、漕工衣食所系,中间不知道盘根错节着多少利益网。 而刘富春眼见对方刚才关于行商事宜问的详细,自然心头早就起了疑心,不过是碍于李增枝的面子,才不敢不答,到了盐业这块,心里却是打定主意,怎么都不肯说了,不然自己全家老小,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姜星火见了对方神情,倒也没有过分逼迫,而是挥挥手放刘富春离开。 且不管走出屋外的刘富春如何大口喘息,屋内李增枝却是小心问道:“国师大人,商业上的事情,您问的这般详细,可是有深意?” “你是九江兄的亲弟弟,我也不瞒你。” 姜星火俯身呷了口茶水,慢悠悠地说道:“我问你,历朝历代,变法是图个什么?” “富国强兵。” 李增枝琢磨了几息,答道。 这个答案是皇帝和大臣视角的答案,要不是局势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要不是为了富国强兵,但凡能安安稳稳过日子,谁乐意折腾? 姜星火点点头,没有纠结根本目的到底是“富国强兵”还是“强国富民”,而是继续问道: “那伱说变法分几步?” 李增枝自幼长在大明的顶级朱门,虽然没有什么军事天赋,但擅长商业,为人精明,庙堂上的事情也看的透彻,略微思虑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舆论之争;深入变法;或成或败。” “便是如此了。” 姜星火叹了口气:“如今舆论上的争执,先后历经了景清血誓和‘王霸义利古今’三辩,只差这最后一哆嗦了,过两日【太祖忌日】的时候,就要见分晓。” “那吵完了舆论上的事情,确定了要行霸术强国,确定了要求利,确定了今人胜古人,要动祖宗之法,就得让变法的支持者,真真切切地看到‘利’了钱这东西用嘴说没用,得朝廷的账本上看到,得财政极大宽裕,得让陛下真的有钱威服四海,这变法才算是推进下去了。” 姜星火说的透彻,并没有对李增枝藏着掖着,李增枝说话也放开了些顾忌。 “国师真的能做到,民不加赋而国家得利?若光是搞钱,就怕跟王安石变法一样,执行下去把钱收上来了然而下面却闹得不可开交,民意沸腾恐怕难以长久。” “当然能做到,我的法子跟王安石不一样。” 如果说王安石是古代理财专家的模板,那么受到时代局限性的影响,其实法子还是商鞅时候传下来那些的变种。 而姜星火面临的情况则不同,其一便是永乐帝比宋神宗更敢杀人,这位造反上位的皇帝更不需要顾忌种种非议;其二则是姜星火绝不会让自己的政策在基层走样,这是他从王安石变法中学到的最重要的经验教训;其三则是姜星火的手段更多,除了借鉴取得巨大成功的张居正变法的成功经验以外,他还有自己所学的现代的银行、货币改革、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自由贸易体系、对外转嫁国内经济压力等方法一套组合拳下去,搞不来钱才是怪事。 事实上,这也是永乐新政在第二阶段与第一阶段的显著不同。 第一阶段,也就是截止到目前的阶段,主要还是在论证要不要变法,变法是否具有合天理、合法度。 而第二阶段,确定了要变法,变法合法合理以后,思想文化上的事情也重要,譬如儒教改革、推广科学等等.但更重要的,则是切实地提高制造力,以及让大明的财政快速富裕起来。 只有见了海量的钱到账上,永乐帝才会继续以毫不动摇的态度支持变法进行下去。 ——因为这是文官们不能给他的。 文官们只会劝他休养生息不要穷兵黩武,而姜星火不仅能给他搞来大量的钱,满足他“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千古一帝所需,还能让社会维持稳定,这就是姜星火对于永乐帝来说无可替代的价值。 只要这种无可替代的价值始终存在,无论永乐帝对于他本人的态度如何、私谊是否有变化,都会坚定不移地支持姜星火。 “那国师下一步打算怎么做?若是商业上能帮到国师的,我们曹国公府义不容辞!”李增枝拍着胸脯保证道。 姜星火知道对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底里多半还是盘算着怎么借机捞取更多的财富,不过他也没有戳破,毕竟像是道衍、夏原吉这样为了理想跟着他搞变法的人还是太少了,其他人都是有所求的,只不过求得不同,想要做成事情,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推到对立面。 “两方面,先说国外,既然要搞钱,那海禁一定要废,不然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搞不起来,后续对安南、朝鲜的自由贸易也搞不了,海贸的利差是变法新政见成效的大头,这个谁来都拦不了。” “然后是国内,《盐铁论》怎么来的?还不是因为西汉那时候汉武帝为了搞钱,搞盐铁官营垄断,所以有了盐铁会议,如今开中法积弊已显,盐法连带着漕运,不仅是其二者本身,而是南北经济沟通都被淤塞了,如果想把国内的商业搞起来,商税和各项政策,都是要跟着变的,而且不能把事情做绝了,也不能把商人都逼死了.相反,商业要进一步升级,譬如这次的期货,以后还有很多新东西要推出,商业会极大繁荣起来,制造业也是如此,这样国内的经济循环才能搞活。” 李增枝若有所思地问道:“会不会影响粮食产量和粮价?” 这倒不是李增枝忧国忧民,而是曹国公府名下就有大量的庄园和耕地,毕竟在这个时代购置田产的财富增长率虽然没有姜星火前世很多网络论坛上估计的那么夸张,但也是一项跟商业比起来,对普通人来说更加稳定的理财手段。 事实上,在大明商业一直被抑制,商人不成气候,其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商业不够“稳定”,这里面包括了各地税率、道路安全、官吏勒索等因素,如果商业环境能够做到税率统一且相对较低,道路安全有保障不会被劫道,而且官吏也不会频繁勒索,那么国内商业一定是会极大地繁荣起来的,到时候哪怕商税收的低一些,总量呈现了爆发式增长以后,收上来的钱还是比以前多得多的。 面对李增枝的问题,姜星火予以了解答。 “粮食产量和粮价波动都不会很大,现在大明经历了战乱,人口减少,而化肥导致了粮食产量增加,随着化肥和轮作套种在全国范围内的推广,未来粮食产量肯定是逐年增长的,数十年内不会有什么粮食压力。” 事实上,搞第一次工业变革,没有足够的农业粮食产量支撑是不可能搞得起来的,而值得庆幸的是,经过老朱三十多年的努力,如今大明不缺粮食,而经历了四年的靖难之役,刚刚有些显现的人地矛盾也因此暂时消失了。 于是,在姜星火到来的这个时间点,成为了华夏第一次工业变革最好的发起时代。 有强势冷血的君主,有能征善战的军队,有勇于探索的航海家,有世界第一的国力.而在大明眼前的,是好几片尚未被探索的新大陆。 姜星火的目光从来不局限于国内庙堂中的斗争与争吵,星辰大海才是他为大明规划的前路。 而回到眼下,变法的第一阶段,也就是舆论斗争即将结束,马上要步入第二阶段推动变法深化,切实取得经济效益的当下,对于商人群体和大明目前商业情况的了解,显然就极有必要了。 所谓“无调查者勿发言也”嘛。 李增枝也放下心来,他大略明白了姜星火接下来对于国内外商业变革的思路,无非是就是对内,整顿国内财政现有的田赋、盐课、茶课几大块,同时改革商业相关政策,促进国内商业发展;对外,与日本、朝鲜、安南进行自由贸易,拓展财源。 而既然领会了变法主持者的规划,那么李增枝麾下庞大的商业王国,自然就有了调头的方向。 “商业流通不创造商品价值,南北往来终究是有限度的,但是手工工场不一样,大明未来的方向,还是在制造业上.定国公那边,有些事情稍后要大规模开展,明白了吗?” 听了姜星火的话,李增枝面色一喜。 “多谢国师提点!” “嗯。” 姜星火没再说什么,第一批资产阶层的培育,终究还是要从旧贵族和大商人中诞生。 —————— 楼上贵宾休息室里两人聊深化变法相关话题的同时,楼下第一日的拍卖会也正式开始了。 众人方才坐下刚聊了片刻,一名身材窈窕的美艳女子登上拍卖台,她身穿长裙,显然是主持人,不过她似乎并不擅长应付拍卖会上这种氛围事实上,在眼下明初这个时代,拍卖这种方式虽然不算少见,但这么大规模的公开拍卖,尤其是女子主持的,还是这些商人很难见到的。 显然,这也是姜星火为这个世界带来的商业模式革新。 那美艳女子先做了一番拍卖会的介绍,又用手中的小槌敲击着台面:“接下来是今天的第一件拍品.” 美艳女子的声音略显僵硬和紧张,而台下则发出了窃窃私语声。 这样的情况下,女子就更加慌乱了。 她看向旁边李增枝手下的一位掌柜,示意对方帮忙说几句话定一下场子。 这位掌柜倒也没意外,毕竟这种模式是初次尝试,临时拉过来压不住场很正常,他走前几步,清了清嗓子道:“咳!现在拍卖已经开始了,请各位安静,听我来说几句,谢谢!” 掌柜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随即道:“首先呢,感谢诸位同仁百忙之中抽空参与本次拍卖,本次拍卖乃是日本商人为了支持安南复国运动而发起的,特此求助于我等,我们是仁义之国,这种事情,我相信在座的诸位都是当仁不让的。” 有人叫好起来,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了起来。 “好了,那废话不多说下面我们来说一说今天第一件要竞拍的货品——桧扇,共三百箱,分十批拍卖。” 桧扇的名字得来是由于在扇子的末端展开处使用了桧木薄片,绢制的扇面上除了花草图案,也有一些彩绘人物,垂着长长的美丽丝带,浓丽奢华,主要制作方法是根据所用的扇子辐条数量,使用折迭模具对扇面进行折迭,在纸面中为辐条留出裂口,让辐条穿过,并将中心辐条涂上胶水插入。最后将两端的扇骨用胶水粘到扇面纸上。 这种小巧的日本特色工艺品无疑是高超工艺技巧的结晶,握持手感舒适,质地上乘,极具实用度。 事实上,大明跟日本的贸易是有一定互补性的,双方在货品方面冲突不大,而且大明的货品明显更加高端,以大规模手工业制成品为主,而日本则以小规模手工业制成品和原材料为主。 大明对日本的主要出口货品:丝绸、瓷器、漆器、茶叶、药材、纸等。 日本对大明的主要出口货品:手工艺品、铜锭、上等皮草、家具用木、特产鱼类等。 第一批桧扇很受大明商人们欢迎,因为这东西价值好判断,而且在如今江南庞大的市民阶层里根本不愁卖,走私价格比这里拍卖拿到的价格要高得多,拍到就是赚到,因此一个个挥舞着特殊样式的木质砍价小刀砍得不亦乐乎。 接下来的货品,也基本上都是些手工艺小玩意儿或者很难亏本的家具木材等物品,这种拍卖会上流通的货品价格也都不贵,一般来讲是走私价格的八成到九成左右。 卖鱼的时候有些冷场,但也有人尝试接盘,毕竟能被日本商人带来大明售卖的鱼,质量还是有保障的,或许给自家旗下的酒楼供应做特色菜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且由于这次的拍卖会主持人是一名美艳女子,因此拍卖会进行到一半时,场间的气氛逐渐开始热烈了许多,有不少资产规模中等的商人跃跃欲试想竞价,当然更多的小商人和幸运混进来的市民,则只是抱着观察长见识的态度在旁观,因为这种规模的拍卖会,根本不是他们消费得起的。 这里要说的是,整个拍卖会的流程是这样的。 第一步,要每日参与摇号,摇到每日对应尾号才能购买商品。 第二步,单独购买达到一万文的商品,获得一把砍价小刀;单独购买达到十万文的商品,获得十一把砍价小刀,每人每日限购十万文。 第三步,要手持每日对应尾号的摇号,以及至少一把砍价小刀者,可进入每日拍卖会。 所以其实是那位荆州商人把手下摇到号的伙计的资格分给了郇旃。 不过这也正常,因为大商人们都是找了一堆伙计来摇号的,但实际上他们也不会带伙计进来,而除了这些大商人,其他基本都是第一天摇到号并买了至少价值一万文商品的中小商人以及富裕市民,反正手里有摇号也有砍价小刀,虽然砍不到什么拍卖品,但至少能看个热闹,参与了拍卖会,出去后也有吹嘘的本钱,不然等到明天,这个资格也浪费了。 在这种环境的烘托下,女主持人的压力顿减,她很顺利地把接下来的货品都拍卖了出去,全程没有太多的冷场,这样的成绩对于第一次举办的拍卖场来说,已经算是非常不错了。 不过姜星火发觉,由于这名主持人并非专业人员,面对众人举止略显僵硬,缺乏足够的幽默感,所以不太容易把场上的气氛炒到极热,最明显的就是拍卖物品的价格却没有出现不理性溢价。 随后的拍卖会也逐渐步入尾声,拍卖的东西越来越值钱,终于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因为接下来是今天的压轴戏(戏曲名词,指一场戏剧演出的倒数第二个节目,倒数第一个节目称压台戏)——唐三彩。 唐三彩器物类别基本都是生活用品以及人像俑,生活用品主要有瓶、壶、罐、钵、杯、盘等,人像俑则是贵妇、达官、武士、天王、胡人等。 唐三彩这东西始见于唐高宗时,开元年间极为盛行,器物造型多样,色彩绚丽,到天宝以后数量逐渐减少,在唐代时期主要作为随葬品使用,用于殉葬,但唐三彩不仅在唐代国内风行一时,而且这种多色釉的陶器以它斑斓釉彩、鲜丽明亮的光泽、优美的造型深受异国人民的喜爱,畅销海外,天竺、日本、朝鲜.乃至中东、北非,都有它的身影,外国商人来大唐,唐三彩几乎是必买品。 经过李至刚岳父这位专业鉴宝师的鉴定,这批唐三彩确实是日本遣唐使从大唐带回去的名贵陶器,而非日本奈良时代仿制的奈良三彩。 呈上来的唐三彩一件是三彩天王俑,釉色浓郁浑厚、图案精细典雅,造型古朴自然,天王整体呈瘦高状,一手叉腰,一手挥臂,底部绘有龙腾虎跃云雾飞仙的图案,使之看上去更具艺术美感;另一件则是三彩瓶,其双耳和双肩均雕琢着精致的花卉纹饰,形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其下则是一幅山水图样,描绘的乃是孤峰上的一株高大松树,松叶碧绿,松枝笔直,仿佛要冲天而起,令人不禁油然而生一股豪放苍茫之感,极有唐代豪迈大气的风格。 这两件唐三彩的图案都极富初唐风格,价格注定不菲,而且这东西拿到手里,以后卖的范围也绝不仅限于南京城,大江南北有的是人收。 在场众人都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女拍卖师喊出起价,他们的目光都盯住了那几件唐三彩展拍品,期待它的价格越来越高,直到达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 女拍卖师扫了一圈周围的客人,便出声道:“珍品唐三彩,第一件天王俑起价为一把砍价小刀(一万文赠送,约等于明初8.3两白银),现在开始竞价!” 众人听罢,纷纷报出了价格。 “一百把。”有人举起牌子大声道。 “一百零一把。”有人立刻喊道,显然双方是有点恩怨在里面的。 “四百把。” “……” 价格仍然在缓慢攀升。 “四百九十九把。” 郇旃坐在角落里,神态看似漫不经心,但心底里却充满了莫名的酸涩,他从小寒窗苦读,努力到大,如今当了这么大的官,年俸不过二百石,换算成银子不过几十两,请曹润吃顿饭都心疼,而这些卑贱的商人竟然能把未见过的一件唐三彩的价格拍卖达到如此夸张的程度,一件破烂陶俑居然被喊到四千多两银子,这些商人疯了吗? 当然了,对于这些商人来说,其实账不是这么算的,因为日本商人的货物总价值是十二到十三万两白银左右,分三天拍卖,每天成交量是四万两白银出头,而每个顶级大商人根据摇号基数吃下的,最多也就是四五千两的货,手里的小刀最多也就是五百多把不到六百把的样子。 虽然砍价小刀跟会变的每日摇号不一样,但这些砍价小刀说白了,三天不用就作废,遇到喜欢有价值的东西,他们肯定会出手的,不然犹犹豫豫,三天过后相当于什么都没拍到,这些精明的商人不会让砍价小刀烂在手里。 “五百五十五把!” “五百八十八把!” 金粟公子王贞庆咬了咬牙又叫道,他的家底虽然厚,但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这是他最后一次加价了。 这个价格一出,场内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沉默了片刻,三彩天王俑虽好,可这个价格已经有些高了,如果不是为了自己收藏,而是为了牟利,恐怕利差空间不大了。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六百把!” 赫然是从楼上的贵宾室传来的。 看到是李增枝出手,众人倒也没了争抢之心,王贞庆本来面上挂不住,还想搏一搏,可看向那个方向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果断放弃了。 —————— 二楼贵宾室。 李增枝笑容满面地看着眼前论起来还算是同辈表弟的人,朱高燧。 “表弟喜欢,为兄便送你了。” “多谢。” 朱高燧眯缝着狭长的眼睛,皮笑肉不笑。 李增枝倒也识趣,眼见三皇子和国师有事要谈,于是便自觉地退了出去。 朱高燧附耳在姜星火身边说了几句话,正是郇旃找曹润弹劾卓敬的事情。 姜星火点了点头,又如此这般地与朱高燧商议了片刻。 “小秘密?” “你知我知!” 朱高燧看着那件三彩天王俑被侍从捧了过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 “对了国师,还有个消息,关于【太祖忌日】的,或许你想知道?” (本章完) 第四百零五章 陷阱 “哦?什么消息?” 姜星火对于朱高燧的态度有些奇怪,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如果是永乐帝让他告诉自己的消息,那么他不会让自己来发问。 而且关于【太祖忌日】一事,从解缙以后,不论是纪纲还是老和尚,两条情报线都没得到什么进一步的消息,为什么朱高燧会突然拿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这是朱高燧私下“卖”给自己的消息。 “我手下有几个眼线,是去年从牢里捞出来的御史,内里都不干净,而我捏着他们的要害.这次其中有一个人跟解缙一样,被找上了,但他跟其他御史不一样,表面看起来骨鲠忠直极了。” “也是同样的单线联系?”姜星火问道。 “嗯。”朱高燧点了点头道,“按理说只能查到一个人,但他偶然间从同乡那里得到了相同的消息,所以现在有明确的线索,指向某位尚书一级的文官不见得与建文余孽同流合污,但目的一定是一致的。” 见朱高燧不肯说名字,姜星火也知道了他的用意。 “不知道三皇子殿下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这很反常,姜星火稍一动脑,就知道朱高燧一定是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一些只有自己能给他,而又偏偏需要背着永乐帝的东西。 朱高燧狡黠地笑了笑:“国师,这次我可帮了你大忙,你总不能就给点小恩小惠吧。” 姜星火也跟着笑了起来:“好啊,你想当太子?” “别别别。” 朱高燧闻言连忙摆手:“国师别开玩笑,我又不傻,我要是真想当太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姜星火心中一动。 不想当太子,想干嘛? 朱高燧继续道:“国师应该比其他人都看得清楚,我是老三,上面大哥能文,二哥能武,我只能干点听墙角的活计,即便是所谓‘血浓于水’,父皇再偏爱,也终究不会立我做储君,更何况,我的性格、能力等诸多方面,也实在是没那个本事” “但是呢。” 朱高燧继续道:“不管将来谁当太子、谁又能最后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是父皇的儿子,父皇能放心用我,可我这两个哥哥是不会让弟弟掌管情报的.我这一肚子秘密,至于结局怎样,我自己都无法保证。” “伱想要全身而退。” 姜星火已经隐约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不仅是全身而退,我想当藩王,还不是没兵没权的藩王。” 朱高燧的语气变得坚决了起来:“以前我知道这很难,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渺茫,毕竟削藩是大势所趋,可我实在不甘心当一个没有权力的太平王爷这不是我贪婪,但国师让这一切变得不一样了,我有了新的选择。” 姜星火终于知道朱高燧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了。 “你想去海外,找一处可以独立统治、传之子嗣的自由王国可是为什么现在才说?” 朱高燧的回答非常诚实:“以前我觉得国师在吹牛,实现不了,但变法到了这个阶段,海外封藩不是没影的事了,只要海外贸易有利益,海外的殖民地将始终是大明体系内的一部分,而这些远离中原的殖民地需要藩王代替大明来统治。” “海外的条件很差。” “可天高皇帝远。” 姜星火的神情忽然冷了下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陛下许了你封藩的条件,让你来试探我。” 朱高燧放下了手中的三彩天王俑,叹了口气:“国师,你还是不明白。” “我确实不明白,这种事情是陛下最后做决定的,你想要的,只需要向陛下要即可,找我问,让我帮你,又有什么用?”姜星火看着他问道。 “因为陛下不会让我离开,原因你讲过的,倭寇分银,我们都是这一环上的,谁都不能走。” 朱高燧的神情有些苦涩:“父皇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他的权力,他器重二哥,是因为只有二哥能制衡大哥不威胁到他的权力;他重用我探查着所有人的秘密,不是因为我的能力比纪纲出色也不是因为父皇更喜欢我,而是这样才能让大哥和二哥都对他俯首帖耳。” 朱高燧的反常让姜星火警觉了起来,姜星火与他并无太深的交情,为什么对方会跟自己说这种很犯忌讳的话? “还有一个人呢?”姜星火问道。 “瞻基。”朱高燧肯定地说道,“等瞻基长大了,他一定会得到父皇的喜爱,也一定会钳制着我们这些叔叔,直到父皇驾崩,这个互相钳制的局面彻底失衡,到时候就是各凭本事了。” “到底是为什么?” 朱高燧当然清楚姜星火问的是什么,是在问今天他为什么一反常态,跟姜星火吐露了这么多心里话,这是让姜星火极为疑惑的,如果不解释清楚,恐怕姜星火会拒绝跟他的交易。 “二哥昨晚邀请我喝酒,喝到酩酊大醉的时候,我吐出了心里的疑惑,问他为什么从诏狱里出来,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二哥告诉我,是因为他遇到了国师你,国师你能预测未来,告诉了他一个他无法接受的未来,所以他必须要改变.二哥没告诉我这个未来是什么样子,但我很清楚,我的结局一定也不好。” “我不再预测未来了。”姜星火说道。 朱高燧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成国公那件事很让国师你心里不舒服。” 姜星火没有解释,既然对方是这么想的,那倒也不妨顺水推舟。 实际上,是因为随着他这个穿越者的蝴蝶翅膀来回煽动,卷起的风暴越来越大,已经将历史线改道到了另一个方向,他已经无法预测被自己干扰后的未来。 而未来历史线上的人物和事件出现什么幅度的偏差,姜星火都不会意外了。 “你也说了你是这一环上的,不能走。” “我不是不可替代的,纪纲可以替代我。” 随后,朱高燧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了姜星火。 朱高燧再次诚恳地说道:“国师,指条路吧。” 姜星火看了看上面的名字,终于开口道:“安南北部的红河三角洲要划到大明治下,成立第十五个布政使司.交趾布政使司,而安南其余的国土,会交给陈天平重建陈朝进行傀儡统治;朝鲜会全部吞并,效仿元朝建立征东行省,成立第十六个布政使司.高丽布政使司;日本会割走几片地方后彻底肢解,但日本的人口实在太多,需要潜移默化地削弱,在未来一定是以挑拨日本诸藩不断厮杀为主,无法建立布政使司。” “吕宋和天竺,是以藩王分封形式统治,吕宋短时间内就能拿下来,天竺要慢慢打,而且天竺会直面北部帖木儿帝国的压力,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明决心打天竺,帖木儿帝国不会放任不管。” “国师,帮我脱身,不管用什么方法,说服父皇,让纪纲代替我。” 朱高燧开出了他的价码: “作为交换的条件,除了今天的情报,我日后会无偿、及时地给你提供三个只有我知道的关键情报。” 这番话说出来,姜星火久久没有回应,他陷入了沉思中。 这件事他一时半会儿很难做决断。 朱高燧也没打扰,耐心等待。 良久,姜星火看着一心想润的朱高燧,缓慢地开口:“你可想清楚了?背着陛下做交易,这件事一旦暴露,我不见得如何,最多就是个死,但你可能会失去陛下的信任。” 这话听起来很违和,但要是从姜星火嘴里说出来,朱高燧却觉得太正常不过了。 “我早就想清楚了,我不可能做一辈子脏活,秘密知道太多.会死的。” 毕竟,只有死人才能最好地保守住秘密。 姜星火点点头,既然朱高燧主意已定,他也就懒得劝说什么。 毕竟朱高燧是朱家的皇子,虽然大家都是好用就被往死里用,但永乐帝再怎么也不会杀他,这是毋庸置疑的,现在的情况无非就是朱高燧被永乐帝用着太顺手,知道的秘密又太多,自己在给自己谋后路。 姜星火沉默了片刻:“我会试着帮你去海外封藩建国。” “有国师这句话就足够了。”朱高燧如释重负。 随后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张纸条,说道:“父皇还有个问题要问国师,关于.如何让甘肃的城池和堡垒更好地防御火炮和火药?” 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当百度? 这个问题有点突兀,姜星火一时也没想好,于是收下了纸条,打算等以后有思路了再回答永乐帝。 朱高燧带着三色天王俑离去了,等李增枝进来,这时候姜星火忽然对他说道:“对了,还有两件事需要你来做。” 姜星火看着台下正在拍卖三彩瓶的热闹场景,吩咐道。 “第一件事,让跟今川了俊一起来的那个日本商人肥富出点血,今天最后一件拍卖品,改成一万石期货大米折扣券,要七折,一共五张。” 姜星火的语气是命令而不是商量,李增枝掂量了一下,倒也没说什么,这就是吸引大明商人前往日本进行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的手段,肥富应该是能拎得清的,毕竟他受足利义满的委托,如今已经是第二次来大明了,对于自由贸易到底有多少的利差,他应该心知肚明,眼前吃亏是暂时的。 “第二件事,把刚才那个刘富春再叫过来方才三皇子与我说了些消息,那郇旃看着倒像是有贪心的。” 姜星火没有明说,但李增枝马上秒懂,人有贪心就会上套,这是要拿这期货大米设个计策把他套进去,毕竟李增枝也知道,这里面王景起了很大的阻碍作用,而郇旃是他的得力干将,如今贸贸然闯了进来,却是自投罗网。 李增枝去办这两件事了刘富春倒是没有什么反对,他也想借此坑郇旃一把,而出乎姜星火意料的是,日本商人肥富倒是亲自来拜访。 “怎么?” 姜星火看着他,难道在日本做的这般大的商人,竟然连这点亏都不愿意吃吗? “国师大人,我再加五张,一共十张。” 肥富乐呵呵地放自己的血,然后腆着脸问道:“以后日本的大米,能不能都低价卖给大明啊?” “日本有这么多的大米吗?日本的人口也很多吧。” 姜星火不过是想投石问路,借着日本大米海运,来迂回验证一下以后大明边军的军粮从南方海运的商业可行性,用以变革开中法,并不是真的想从日本进口大米,毕竟大明是不可能依靠日本供应边军军粮的,这与价格无关。 然而肥富作为商人的无耻,马上打破了姜星火的认知底线。 “有,有很多,我们日本人自古以来都是食草的,可以不吃大米,可以都卖给大明,只要能赚钱,卖什么都行。” 姜星火:“.” “再有就是。” 肥富见姜星火没有明确反对,借着杆子往上爬,又说道:“松江棉我知道您交给今川君在日本代理出售,这个我不碰,但其他的贸易货品,譬如扬州茶或者杭州茶之类的,国师大人是否可以交给我呢?我保证会帮国师大人在日本做事的,如果国师大人需要,您的一份我每年也会准时送达。” “肥田君,我不需要钱,钱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但是我确实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姜星火招来他,附耳说了一番。 非是旁的,却是姜星火打算改军粮由漕运为海运,如果一旦触碰到了相关的利益集团,那么或许会有阻碍,不见得是梗着脖子敢破坏永乐帝的大计,但在改制之初,如果能从日本、朝鲜这边进口大量粮食直接囤到北部防线有备无患,便不虞海运之事行不通了,毕竟大米这东西放着几年也不会坏。 —————— 伴随着两人的交谈,楼下第一日拍卖会的最后一幕压台戏也上演了。 女主持人看着手心里被临时替换掉的纸卡,念道:“最后一件拍卖品,十张一万石日本大米期货折扣券,期货价格为200文,折扣为.七折!” 这个折扣念出来的瞬间,让所有人都为之眼热。 这里需要简单解释一下现在明日双方的物价,否则可能会难以理解。 现在是明初目前1两银子,根据不同地区的比价,大概能兑换1200-1300文左右的铜钱,而一石米(明代一石约等于今184市斤),在大明价格大约是240-250文,也就是约0.2两银子.而米价的这个比例,在姜星火的前世,会随着有明一朝的白银净流入而不断上涨,等到了明末崇祯初年的时候,南京的米价就会变成每石米大约1400文,也就是1两银子左右,通货膨胀可见一斑。 而目前大明的米价是240-250文,日本的期货米价是200文,日本这个出口价格肯定是有的赚,是九成收十成出,日本市面上目前实际米价大概在180文左右。 事实上,哪怕是正常贸易,从日本购买大米运回国内,目前都是有的赚的,更何况直接来了个限量共十万石的七折大米? 140文买回来,240文卖出去。 这简直就是血赚好嘛。 当然了,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商人们还是有顾虑的。 毕竟如今虽然有风声,可是大明和日本还没有建立正式的自由贸易关系,而商人们手里的砍价小刀虽然是买货品附赠的,但也要考虑其本身能兑换的价值。 究竟是先搞两张七折期货大米兑换券,还是用来砍别的东西?这里面就需要仔细衡量了。 毕竟庙堂上的事情谁都说不准,朝廷最后怎么决定,恐怕没人知道,这也就意味着期货大米的兑换券,是有可能兑换不到实物的。 而且日本是岛国,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从日本运送大米来大明,也是一项有风险的事情,中途说不好就被打劫了。 女主持人又继续介绍起了这些折扣劵:“这十张期货大米折扣券是由日本京都最大的米商,来自博多港的肥富会长所提供的,相信诸位应该听过他的名字,所以,请诸位踊跃参与吧!” 对于大明的商人来说,肥富倒还真不是个无名之辈,他在几年前就代表足利义满,随使团来过南京,当时建文帝对明日贸易没有反对态度,因此肥富与很多大明的商人都有过交易。 所以听到是肥富提供的,现场的气氛倒是稍微热烈了起来,很多人开始迫切希望拥有一张这样的期货大米折扣券。 “博多港?这是哪里?”坐在后面的郇旃,好奇的问旁边刚刚回来的荆州商人道。 “博多港这个地方是日本遣隋使、遣唐使、遣新罗使等的出航地,听说镰仓幕府时代为日本与宋人贸易的据点,贸易特别繁荣。”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理所当然地,在这个时代也成为了与大明的走私商的主要贸易地。 所以但凡是沾过与日本私下贸易的大明商人,都对肥富有所耳闻,对其数十年积累下来的信誉也比较信任。 听完荆州商人的介绍,郇旃也是暗自咂舌。 他现在才明白这次拍卖会竟然是日本最大的商人之一来举办的,而这么看来,这次拍卖会绝对是近些年最盛大的一次了,毕竟连大明的这么多皇亲国戚都亲自来捧场。 “郇大人打算拍吗?”荆州商人与前排的刘富春交换了一个眼色,见他若有所思,于是问道。 郇旃局促地摆了摆手:“算了,没什么兴趣,再者说,我的身份不适合。” 一石米,净赚100文,一万石,净赚1000000文,这里拍下的一张期货大米折扣券,约合840两银子,是郇旃五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的。 嘴上说着没兴趣,郇旃实际上是没钱、没砍价小刀、更没运货的渠道,哪里是不想赚这笔钱? 可怜郇旃已经是中高阶文官了,然而以鸿胪寺少卿管理会同馆时没什么使团来朝贡,压根没赚到钱。而国子监虽然不算传统意义上的清水衙门,但有专门的厅和官吏负责财务,司业作为副职其实根本没机会捞钱。 所以,郇旃才会对王景给出的虞衡清吏司主事一职非常眼馋。 毕竟男儿大丈夫,既然有了权,怎么还能让自己过穷苦日子呢? 就在郇旃心头遗憾的时候,方才那名姓刘的商人却忽然猫着腰来后排找到了他,一脸谄媚地说道:“方才不晓得郇大人的威名,是在下失礼了。” 而后刘富春却是低声表示,自己打算跟荆州商人一同干这票日本大米的买卖,并且邀请郇旃挂个名,在官面上帮他们避免些麻烦,为此,刘富春愿意支付一笔不菲的冰敬。 “这不太好吧?”郇旃迟疑道。 “郇大人放心,我们绝不会用您的名号来做别的事情的,只是我们官面上不认识像您这么大的人物.总算是我们三生有幸。” 郇旃想了想自己被曹润一顿饭就吃瘪的荷包,再想想自己过的日子,觉得此行纯属意外收获,倒也不会影响老师的任务,于是开口低声道: “我不想做一锤子买卖,除了冰敬,这些大米我出些银子,要有我的份。” 刘富春与荆州商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有些纠结,毕竟对方说是出银子,但只是象征性的,可最后分钱的时候,绝对不是象征性的然而最终两人还是点头应承了下来,并约定好到郇旃府上拜访。 而郇旃自以为找到了财路的时候,关于期货大米折扣券的竞拍也愈发激烈了起来。 因为是十张券,所以拍卖十次,而这种博弈注定了没人能控制住场面,有人想先下手为强,也有人在等别人先拍前面的,自己捡后面的便宜。 可惜这两种想法的人多了,难免会撞到一起几对,随着期货大米折扣券的数量越来越少,竞争也愈发激烈了起来,火药味都有些浓郁了。 而眼瞅着到了最后一张,郇旃也有些坐不住了。 “50把砍价小刀?真是疯了!明天拍不好吗?这是谁啊?” “看着面生,应该不是南京本地人士吧,否则就不敢跟金粟公子叫出这样的高价了。” “我认识他,北面来的晋商,跟蒙古人应该也有交易,他既然开口叫出了这样的高价,看来确实势在必得,不知道谁能竞争的过他呢?” “嘿,你当‘王半山’是跟你开玩笑的?” 周围的人纷纷议论道,而台上的女主持人也微笑着对那矮胖的男子看了过去,那男子脸上挂满了得意的神情,这时他又朝周围看了看,挑衅般看着其它几人。 被这人挑衅,另外几人也忍耐不住了。 “99刀。” 王贞庆眼皮都不眨一下。 矮胖男子怒目圆睁,咬牙切齿的盯着台上的女主持人,说道。 “100刀!我出100刀!” 他说完还看了一眼王贞庆,含义不言而喻。 王贞庆是朱元璋的外孙不假,但这晋商也是有背景的,跟着蔚州系的几位侯伯拜在了淇国公丘福门下,手下武装商队又跟蒙古人做边塞贸易做的飞起,属于那种两边吃的类型。 “这”台上女主持人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知道台下这些人都是有背景有势力的,要是惹急了他们,自己肯定吃罪不起。 这时候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我出108刀。” 正是远处的刘富春。 他没有那么多小刀,但授意他的李增枝有。 听到刘富春喊出的这句话,周围的所有人包括女主持人都愣了愣,然后一脸惊愕的看向这边。 按照拍卖会的潜规则,都是坐在二楼和坐在前面的商人势力大,没想到这个坐在后面的商人也有能耐,这也未免太豪气了吧,居然一口价108刀。 这时候有人在王贞庆耳边低语了几句,王贞庆点点头。 “他娘的,是不是故意跟我过不去!”那个矮胖男子脸色阴沉的念叨着。 王贞庆撇了他一眼,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水,淡然说道:“我倒是觉得没有谁跟谁过不去,他出108,你出109,公平公正啊!” 可惜这位晋商手里没有这么多砍价小刀了。 女主持人尴尬的笑了笑,然后就开始报数。 “叁、贰、壹,最后一张七折期货日本大米折扣券成交。” 很快,这最后一张折扣券就来到了刘富春手里,这让周围一干进来参观长见识的中小商人和富裕市民感叹不已。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南京城内万籁俱寂。 宅邸里,郇旃正悠哉悠哉地坐在大厅里喝茶、嗑瓜子。 旁边的桌子旁,则摆放着几件拿出来的字画,而在另一侧,还堆着一箱子瓷器,显然加起来还是有些价值的。 “老爷,您看这些东西怎么处理?” 夫人站在郇旃身辩,低声问道。 “先收着。” 郇旃漫不经心地说着,随即亲手合好,跟夫人抬到了自家床下。 “记得,若是日后多了,要分门别类地放好,别弄混淆了。” 夫人还是有些担心:“老爷,这会不会被御史弹劾啊?” 鸽了曹润的郇旃嗤笑一声,只是不语。 随后郇旃又摸出几两银子塞到夫人手中:“添置些绫罗绸缎,衣裳够穿吗?不够就让绣娘再做些。” 夫人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暂时就这样吧!我还是有点怕。” “你先回房睡吧我还有事。” 郇旃盯住了大厅外面的月亮门。 过了半晌,一名仆人跑了进来。 “老爷,外面有人找您。” 郇旃微微眯起了双眼。 他并未询问何事,径直走出大厅门口,顺势往院墙方向眺望了一眼。果真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那辆马车的前头挂了灯笼,将黑暗驱逐掉了一些。 马车上坐着一名男子,似乎是在闭目养神,他的打扮颇为朴素,身上披着厚重的衣袍。 郇旃吩咐道:“我去去就回。” 待郇旃上车不久后,那马夫拉动了马匹的缰绳,马车缓缓驶动。 他的恩师王景正坐在里面。 “今天如何?” 马车刚行驶没多久,王景便主动开口发问,言辞之间很平静。 “见了刑科给事中曹润,没谈拢,我还去了拍卖会现场” 郇旃也是干脆利落,略去了自己跟商人做交易的事情后,把拍卖会现场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边。 随后,二人便陷入沉默。 马车继续前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了王景略带疲惫的话音。 “姜星火的应对,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像是想到了什么糟糕的事情。 “所以这次我必须争取机会。” “您的意思是?” 王景睁开眼睛,望着车帘外:“【太祖忌日】我听到一些风声。” “恩师您想要参与吗?” “是。” 王景叹息一声:“我也快到致仕的年纪了,若是不能再进一步,恐怕以后就没有更好的机会了,如今民间士林的舆论虽然倒向了变法,但庙堂上毕竟还没有定论,考成法已经开始在京中各部寺初步试行,不说考成的各项标准,就是那些办事的规矩,都惹来多少怨愤?” “可是陛下已经决意要变法,何必在乎这些?” “你根本不明白。” 王景冷哼一声,显然对这种话极其厌烦:“你以为这是一桩简单的生计,或者一个职位?这关系甚至牵扯到整个朝堂的格局,需要一个新的契机来翻盘,【太祖忌日】正好可以借力。” 他转头看着窗外,眸光透露出某种坚毅之色:“唯一的机会了。” (本章完) 第四百零六章 经济 “财神爷回来了。” 赶在太祖忌日的前一天,夏原吉终于风尘仆仆地从江南赶了回来。 这种宣示新皇合法继承性的重要典礼,如无极特殊情况,任何参与官员都是不可以请假的,人员整齐程度,远超历次大朝会。 进宫跟永乐帝述职以后,夏原吉来到总裁变法事务衙门拜会姜星火。 “姜师也不问问江南的情况?”夏原吉坐下笑着喝了口茶。 “有什么好问的,看你这肤色就都知道了。” 姜星火撸起袖子,伸出了胳膊,跟夏原吉一对比,却是还浅了两个色号,显然夏原吉比他被暴晒的时候更热。 夏原吉忍俊不禁地想到,今天进宫,宫里的宦官都没认出来他,看来是真黑了。 “不过还是说说吧,江南现在怎么样了?” “嗯……” 夏原吉沉吟片刻,脸上露出凝重之色:“治水还是有成效的,多了不敢保证,但最起码最近十几年,绝对不会出现一到夏天就涝的情况,环太湖的河流基本都完成了疏浚,纡田也都清退了,这里面没讲人情,延续了姜师在的时候的作风,不管谁家什么背景都一律清退,整个江南的宦场风气也算是焕然一新。” “黄子威做的还算尽心尽力?”姜星火又问起了在江南时的下属。 夏原吉点了点头给予认可:“很拼命,是个人才,以前只是改变不了环境才那般懈怠的。” 姜星火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想着,看来也不是所有摆烂的人都无可救药,毕竟大部分是没有能力改变环境的,而没有能力改变环境却不代表他没能力把事情做好。 然后姜星火又问道:“叶知行(两个月前已改字)呢?补了官身没有?” “报给陛下了,要么去工部营缮所任所正(正七品)再寻机转都水清吏司,要么去江南除松江府以外的地方当县令,至于最后去哪,还得看陛下和吏部的安排。” 姜星火点点头,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现在手工工场区的生产和二期建设的进度如何了?” 在姜星火看来,对于变法来说其他都是次要方面,唯有新的制造力的蓬勃发展,才是真正的主要方面。 “目前正在全力生产,不仅仅是大场区在做的棉纺织,二期的各个小场区,也在尝试从不同的地方招人,生产特色纺织品.譬如如杭州府海宁县的紫薇绸、湖州府的湖绸、嘉兴府的濮绸、温州府的瓯绸、瑞安县的土绵绸、宁波府的生絹、金华府东阳县的净绸,这些小场也都挨个建立起来了。”夏原吉答道。 “谁的主意?”姜星火微微有些诧异。 “唐音,她很有主意,要不是因为她的来历,又是个女子,合该用她的。” “也得多考察考察。” 姜星火不置可否,复又问道:“上海县那里聚集了这么多的女工,大多数都是被白莲教裹挟的流民,也算是背井离乡,那工场内秩序是否稳定?有没有青皮无赖前来闹事?女工们的轮休和探亲又是怎么安排的?” “给的工钱多,伙食好,秩序还是很稳定的.周围有驻军,没什么人敢来闹事,士卒也被严令禁止欺辱女工,算是相安无事。” “轮休的话。” 夏原吉稍微犯了难,但还是选择实话实说:“目前生产任务压得很紧迫,每月有四天休息,除此以外探亲假还没有开始实行.毕竟也有顾虑,一是怕人赚了钱走了就不回来了,二是路上虽然安全,但谁也保不齐有什么意外。” “知道有难处。” 姜星火叹了口气道:“先把眼下的事情应付过去吧,明天的【太祖忌日】就是最后一道关,迈过这个关隘,便真是海阔天空大有可为了。” 说到这里,夏原吉也不得不问一些他最关心的问题,毕竟他是户部尚书。 “之后呢?堆了很多棉织品和丝织品了,若是真卖不出去,场地、人工、设备.这可都是户部太仓库垫的钱。” 大黄浦的手工工场,户部的投入确实很大,而眼下大明到处都是烧钱的活计,下西洋固然没用户部出钱,可营建北京城、修《永乐大典》、征安南的军费,哪个不是耗资巨亿? 而且大明现在的财政问题极大,去年洪武三十五年的全国财政收入折合粮食是3400万石,里面有88%(约3000万石)是农业税,7%是盐课茶课,5%是商业税,按1石米=0.2两白银的比例,这个收入换算成白银则是680万两白银。 最可怕的是,占比高达88%的农业税里,卫所军田、皇庄等官田性质的土地贡献了将近8成,也就是2300万石左右,而这个收入随着靖难之役的结束,一定是逐年下滑的,因为很多卫所的正卒都被打没了,让卫所的青壮年劳动力人口受到了极大地影响。 对比版图还要小一点的北宋,北宋中期的商业税收入为800万两,占据总税收的70%,总收入大约1100万两,而北宋的商业税率为5%,明朝为3%,如此巨大的商税差距,根本就不是税率差异可以解释的。 明初的财政收入,处于极端依赖农业,且极端依赖官田性质的农业产出收入的状态,这是一种极为脆弱且单一的财政状态。 夏原吉的焦虑肉眼可见:“要是紧急生产的这批货,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的事情办不成,或者打下安南倾销不出去,不仅是变法要面临失败的风险,而且今年的财政恐怕是会变得极为困难,征安南的军费开销太大了。” “所以这就是结症所在——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不管庙堂上有多少反对的声音,海禁必须要废除,朝贡体系必须要改,必须要开展对外贸易。” 姜星火对夏原吉认真说道:“而且国内的盐课开中法、漕运、抑商.统统都要改,不改不行,如今已经到了全球贸易的前夜,怎么还能停留在靠天吃饭呢?我不信北宋能做到的事情大明做不到,北宋没有甘肃宁夏和燕云、云南,都能收上来800万两的国内商税,大明为什么不能?而且大明比之北宋还有规模更大的手工工场,我们生产出来的纺织品更加物美价廉,等到马六甲海峡置于控制之下,打通到马穆鲁克和奥斯曼的贸易航线,海外贸易同样也能做到一年800万两的关税,你信不信?” 夏原吉想信,又不敢信。 如果能在他的户部尚书的任上,做到让大明的财政从700万两一年,暴涨到1700万两一年,而且是年年如此,还不是去日本挖银矿那种通货膨胀式收入增长,那么毫无疑问,他将成为华夏经济史上与管仲齐名的人物。 而作为专业的理财专家,夏原吉当然清楚,如果大明能做到国内农业税、国内商税、海外贸易关税,各占1/3的财政收入结构,那么这将远比现在靠天吃饭更加健康、稳定。 毫无疑问,这将是划时代的创举。 但梦想虽然很丰满,现实却极度骨干,畅想完未来,夏原吉还要面对一地烂账。 “我们一步都不能输。” “我们一步都不会输!” “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哪一步输了?” 姜星火肯定地说道:“变法的第二阶段重点就是财政变革,要让陛下和整个庙堂看到源源不断的钱,有了钱,陛下想怎么好大喜功就好大喜功。而新的政策也可以绑定到全天下官员的俸禄里,等得到了实际的好处,就如之前京官们的化肥工坊一般,到了那时候还会有多少人再反对变法?一旦有利益牵扯,大明的税收滚得越大,他们得利越多,海外的官职和升迁路径越来越多,到时候主张扩张、主张对外贸易的人,恐怕反倒是这批文官。” “我明白了,我也相信姜师说的都能实现,可明天的【太祖忌日】怎么办?” “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这件事情的背后,恐怕不止表象看上去那么简单啊!”夏原吉深吸了一口气。 “有人找你了?”姜星火问。 夏原吉摇了摇头:“只是听说目前也只是猜测而已,具体的内幕,恐怕还需要等到明天才能揭晓。” “建文余孽有些谋划,但重点不在他们,他们只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真正让这件事暗流涌动继而形成滔天大浪的,其实是庙堂中的保守派.目前掌握的,有一个尚书和两个侍郎要亲自下场了。” “这么严重吗?” 夏原吉皱眉。 “不然伱觉得呢?”姜星火苦笑反问了句。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情不简单,所以你才把我叫回来嘛。” 夏原吉呷了口茶水,凝声问道:“户部左侍郎孙瑜(前北平布政司左参议,朱高炽嫡系),户部右侍郎李文郁,这俩人有参与吗?” 前者代表着朱高炽,后者则是前户部尚书郁新,也就是夏原吉的荐主,所留给夏原吉的得力副手,同样也是支持变法,支持财政改革的。 这俩人无论是谁出问题,夏原吉都很难接受。 所幸,姜星火的回答让他松了口气。 “都没参与。” 夏原吉默默地盘算了一下,户部没人参与,礼部的尚书和右侍郎不可能参与,左侍郎王景有嫌疑,那么剩下的吏部、工部、刑部、兵部,还有四个尚书八个侍郎,这里面的“一尚书一侍郎”,都是谁参与了呢? 坦诚地来说,在这一瞬间,夏原吉猜不出来,他还得捋捋。 因为剩下的人都有嫌疑,基本都不是变法的支持者。 但夏元吉的第一反应里,唯一能排除嫌疑的,可能就是刑部的郑赐,郑赐唯永乐帝之命是从,而且极为油滑,他即便不支持变法,也不会在【太祖忌日】这种重要场合,公然反对变法的。 姜星火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吏部:尚书蹇义,左侍郎许思温(前北平副使,燕军文官系统,朱高炽嫡系)右侍郎刘观(户部右侍郎转任,与夏原吉有隙) 兵部:尚书茹瑺(永乐帝嫡系),左侍郎乔稳(前北平理问,燕军文官系统,朱高炽嫡系),右侍郎师逵(著名清官) 刑部:尚书郑赐(永乐帝嫡系),左侍郎马京(洪武老臣,前大理寺卿),右侍郎李庆(洪武老臣,前右佥都御史) 工部:尚书黄福,左侍郎陈寿(朱高炽嫡系,赞誉为‘侍郎中第一人也’),右侍郎金忠(永乐帝嫡系,燕军二号谋士) 事实上,从这份尚书、侍郎级高官的列表里就可以很清晰地看出,虽然尚书一级的高官大皇子朱高炽没有直接插手,但侍郎一级里,经过永乐元年的一系列文官调动与任免,朱高炽在六部里面的户、吏、兵、工四个职权最重的要害部门安插了四个左侍郎! 礼部是变法派的主阵地而刑部则是郑赐这条皇帝舔狗牢牢把持着,郑赐虽然不要脸,但他在维护本部的三法司系统出身官员团体的利益上,是做的极好的,刑部上下基本都是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出身或调转的刑名类专业官僚。 然而一手捏着内阁三杨,一手捏着六部,不声不响间,以大皇子朱高炽为代表的燕军文官系统和归附降臣们,也就是大皇子派,就已经成了庙堂里最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除此之外就是没有完全站住礼部和户部的变法派,永乐帝的嫡系皇权派,以及继承自洪武-建文时代的保守派。 当然,庙堂光谱从来都不是非此即彼,这只是一个按照【对变法态度】的简单划分,划分依据除了支持变法的变法派,以及反对变法的保守派,就是根据主导人物态度而随时变化对变法态度的皇权派和大皇子派。 实际上的庙堂要复杂的多得多得多,保守派不一定反对某些变法政策,变法派内部也不一定支持所有的变法政策;保守派有可能同时也是大皇子派,大皇子派变张脸就是皇权派这世界上最复杂的是人心,谁能都说得准呢? 毕竟说白了这是皇权时代,虽然平常大家会站队划分,但真要到了关键时刻,全都成了皇权派。 但如果简单划分,用以方便快速地理解目前各派【对变法态度】的话,目前六部6个尚书12个侍郎,一共18个人。 变法派占据了2个尚书2个侍郎,一共4个人。 大皇子派占据了4个侍郎一共4个人。 皇权派占据了2个尚书1个侍郎,一共3个人。 保守派占据了2个尚书5个侍郎,一共7个人。 虽然保守派内部并不团结,甚至互相之间有着不小的矛盾,但面对变法这件事上,他们是保持一直的,也就是都抵制变法,坚持祖宗之法不可改。 “把支持变法的,以及对陛下和大皇子唯命是从的官员都剃掉再看看,这三种人是不会公然在明天反对变法的。” 在纸上画x做了减法后,名单果然瘦身了许多。 尚书级:吏部尚书蹇义、工部尚书黄福 侍郎级:礼部左侍郎王景、吏部右侍郎刘观、兵部右侍郎师逵、刑部左侍郎马京、刑部右侍郎李庆 “已经确定了王景,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只需要挑出一个尚书、一个侍郎?”夏原吉问道。 “嗯,尚书其实已经有答案了,只是另一个侍郎不清楚。”姜星火点点头回答道。 夏原吉苦笑了一声。 他已经猜到了是谁。 “黄福,对吗?蹇公老成谋国,他哪怕心里对更改祖宗之法一万个不满意,也不会轻易地抛掷自己的官位和权柄,否则对他来说,就没人再能当这大明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了蹇公是要扛到最后一刻的。” “对。” 姜星火也有些无奈。 黄福是好官吗?当然是好官,而且是难得的能臣、干臣。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黄福少年时受老朱赏识,以太学生出任项城主簿,随后立朝四十余年,中间又在安南干了十九年布政使,督漕运、议兵屯、抚安南,老成忠直,刚正廉洁,史书称其“操节之正,始终一致”。 可就是这样的人,恰恰是反对变法的主力。 因为他心中坚守的信念,是与姜星火有着根本冲突的。 “还剩下一个侍郎.其实也好猜。” 夏原吉开口道:“刑部的两个侍郎都是三法司系统出来的老刑名,跟郑赐关系相当不错,他们三法司系统一项自成独立小王国,谁当皇帝都得用这些专业官僚,他们反对变法,是因为他们用的‘法’就是祖宗之法,但不代表他们会出头公然搞对抗。” “兵部右侍郎师逵跟黄福有些像,但又像的不完全,他们虽然都是太学生出身,都受到了太祖高皇帝的赏识、提拔,但他的履历跟黄福截然不同黄福是以太学生身份出任项城、清源主簿,后迁为金吾前卫经历,洪武末年被擢升为工部右侍郎;师逵是以太学生的身份任御史,后任陕西按察使,以清廉且善于断案出名,反倒跟刑部的两位侍郎平日里相交投契,兵部根本不是他最擅长发挥的地方,刑部才是。” “所以后三位侍郎其实是一类人,他们不喜欢变法,他们对变法持反对态度,但他们不会轻易出头。”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了。” 姜星火也认同了夏原吉的猜测,接话道:“吏部右侍郎刘观,有极大概率可能是他,他不仅始终反对变法,而且与你有隙。” 必须要说明的是,刘观真不是啥好人。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高炽即位后,刘观掌管都察院,加太子太保衔,当时大理寺少卿弋谦多次上书言事,朱高炽对弋谦繁琐言事感到厌烦,刘观按照仁宗心思弹劾弋谦,又让十四道监察御史上疏劾论弋谦所言为诬妄之词,因此被舆论所鄙视。 等到了朱瞻基即位,刘观宴会聚乐,歌妓满于宴席之上,且私下接受贿赂,带着手下都察院的御史们也都贪污放纵无所顾忌,朱瞻基决意整顿朝野风气,将刘观下到锦衣卫诏狱里,将帮其敛财的其子刘辐流放到辽东戍守边疆,命刘观跟随前往,最终刘观客死辽东。 《明史》记载:“李至刚之险,吴中、刘观之墨,又不足道矣。” 想想看,能跟节操全无,一生就是“捞钱-因为捞钱下狱-花钱出狱-再捞钱补回来-再因为捞钱下狱”无限循环的李至刚放到一起的,能是啥好人? “那既然人已经按名单排查了出来,姜师打算怎么做?”夏原吉问道。 “先发制人。” 姜星火干脆道:“王景的学生、刘观的儿子,都不干净。” 夏原吉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李至刚怎么进诏狱的,就用同样的办法对付他们?” “对。” 姜星火答道:“管教学生、家人不严,荐主和生父当然是有连带责任的,进诏狱先反省一下吧。” “那黄福呢?他是个清官,他其实跟我、跟你是一类人,只不过方向不同。”夏原吉有些惋惜地问道。 “让他说话,公开辩个清楚,给全天下人讲明白.‘王霸义利古今’三辩,我没有亲自登台,而这场太祖孝陵前的大舞台,关系到变法能不能进入到第二阶段,我当仁不让。” 姜星火放下了茶杯:“至于暴昭剩下的那些人手,不过是一群阴沟里的臭虫罢了。” —————— 皇宫,奉天殿。 “陛下,西汉的桑弘羊与众贤良有【盐铁会议】,王安石与司马光有【延和殿廷辩】,姜星火之法到底可不可行,总该是有个论证的,其实刚才黄尚书说的也没错。” 看着金忠、金幼孜这“二金”心腹谋臣,朱棣皱起了眉头。 怎么这么复杂? 诏狱前吵了“王霸义利古今”三辩,还不够吗?不就是变个法吗?至于吵来吵去的吗? “二金”作为朱棣的铁杆,陪伴朱棣日久,自然是明白他的心思的,于是金幼孜解释道。 “陛下,之前争得是民间士林里的舆论,争执的是要行王道还是霸道、要重义还是要重利、要师古还是师今,如今争的清楚了,自然是要行霸道富国强兵,富国就得重利,就得变祖宗之法,不能师古。” “而现在黄尚书的意思是,再召开一次类似西汉的【盐铁会议】,讨论朝廷在整个国家的经济中,到底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 朱棣沉默了片刻,问了一个问题:“什么是【盐铁会议】?” 金幼孜:“.” 金忠:“.” 最后还是金忠开口道:“【盐铁会议】,又称盐铁之议,是汉昭帝时,经谏大夫杜延年提议,大将军霍光以昭帝名义,令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召集贤良文学六十余人,就武帝时期的各项政策,特别是盐铁专卖政策,进行全面的总结和辩论,同年七月会议结束,取消酒类专卖和部分地区的铁器专卖,到了汉宣帝时,桓宽根据当时会议的记录,整理为《盐铁论》。” “从头说起的话,是汉武帝时期,在桑弘羊的主持下,先后推行算缗、告缗、盐铁官营、均输、平准、币制改革、酒榷等一系列经济变革,这些措施大幅度增加了大汉的财政收入,为汉武帝北伐匈奴奠定了基础” “等等!” 朱棣回过味来了,合着这个所谓的【盐铁会议】就是取消桑弘羊帮汉武帝理财的各项政策是吧? 那现在谁是“桑弘羊”?谁是“汉武帝”? 金忠当然明白了朱棣的“等等”是什么含义,于是果断话锋一转。 “实际上,是因为桑弘羊的盐铁、均输、平准、酒榷等政策侵犯了其他人的经济利益,反对者中除了地方豪强以外,就是新崛起的贵族,霍光就是其代表.陛下,我们大明的【盐铁会议】可不能重蹈大汉的覆辙啊!” 金幼孜果断跟上:“不错,汉武帝正是用了桑弘羊的理财术,才有能力做下千古一帝的功业。” 在两个肚子里蛔虫的帮助下,朱棣大约明白了前者,又问道:“【延和殿廷辩】又是什么过程?” “主要是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分歧,【延和殿廷辩】的辩题是当时北宋工商经济发达,国家却很贫弱,朝廷是臭要饭的,而在民间,由于不抑制土地兼并,贫富差距极大,这些到底该怎么办。” “王安石主张开源,也就是朝廷要把经济的各项大权收起来,效仿商鞅、桑弘羊,进行朝廷主导的经济变革;司马光的观点与王安石恰恰相反,他主张节流,也就是朝廷不要乱花钱,要抑制土地兼并,要让民间富庶起来,朝廷不能搜刮百姓的钱。” “王安石的观点是‘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司马光特别痛恨这句话,他痛斥桑弘羊就是用这话去欺骗汉武帝,导致武帝晚期盗贼并起,被迫下《罪己诏》.在他看来,整个大宋的财富是有一个定量的,不在民间就在朝廷,二者会互相侵占。” 朱棣看向了他爹的画像:“朕明白了,看来黄福说得对,大明确实需要一场新的【盐铁会议】或者说【延和殿廷辩】。” (本章完) 八月更新及求票 上个月计划更40万字,实际完成了30万,本来是无颜求票的,但是不求票的话,月票榜排名就进不去前面......所以还是厚颜无耻继续求个保底月票,这个月努力把总字数推到200万字吧! 八月的剧情方面,明天开始大明版的【盐铁会议】或者说【延和殿廷辩】,然后变法主线进入到第二阶段,也就是国内外的双线,国内的政治经济变革与交锋,现代财政学与行政管理学的问世;国外的对外战争与海外市场拓展,这個是相辅相成的一个过程,随着这个过程的进展,本书也算是实实在在地正式进入了中期了......后面还有科学的兴起与启蒙思想的萌发,以及大明通往日不落帝国的道路,按照大纲扎扎实实不掺水地写到300万字以上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剩下的这段漫长旅程,我认真写,国师们慢慢看。 最后,求月票! 西湖遇雨敬上,2023年8月1日。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八月更新及求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零七章 哭陵 大明永乐元年,五月初九夜。 礼部尚书卓敬与左侍郎王景、右侍郎宋礼一同考证《宋会要》、《唐会典》等礼制规矩,定下了大明朝太祖高皇帝忌日仪式的规矩,在五月初十这天,朝廷各部寺不鸣钟鼓、不行赏罚、不行刑、不视事,朝野禁止音乐演奏、禁止屠宰见血,并且规定了三个月后,也就是八月初十的孝慈高皇后忌辰礼亦如这般规矩。 今夜过后,百官天不亮便要换上浅淡衣服与黑角带,先在皇城门口列队,然后再集体前往孝陵祭拜,因为只是忌日而不是皇帝驾崩,所以倒也不用满城缟素。 而按照惯例,每逢大典前,礼部的官员们都需要斋戒沐浴,然后才能进入太庙这种大明七代祖先牌位供奉之处(七庙指四亲也就是高祖、曾祖、祖、父,及二祧,也就是高祖的父和祖父的庙和始祖庙,《礼记·王制》有云: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进行祷告,这是对祖先们最基础的礼节。 祷告祭拜完毕后,礼部的三位大佬便各自回家稍歇。 礼部左侍郎王景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想着明日的事情,总觉得心头不安稳。 不仅仅是今天永乐帝给姜星火的封赏,包括那超规格的上柱国,已经传遍了整个庙堂,更是因为另一件事。 毕竟今天发生的那件意外,实在是让他觉得有些突如其来。 “罢了,明天再琢磨吧,今日实在累坏了!” 王景想着想着,渐渐进入梦乡之时,嘴里不忘嘀咕了一句,只是他似乎睡得并不踏实,眉宇间隐隐闪动着担忧之色。 翌日,也就堪堪睡了两个半时辰,王景便醒了,扭头一看外面天还是黑着的,他伸手摸了摸身边的枕头,见已经凉透,当即掀被穿着中衣爬了起来。 “老爷。” 老妻不知何时起来了,熬好了白米粥,夫妻相伴数十年,自然看得出王景的不自然。 王景想舒展不自觉微蹙的眉头,可看着老妻,喉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他掐了掐自己喉结下方的皮肤,入手的是松弛干瘪的皮。 在这一瞬间,王景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咚咚”地剧烈跳了起来。 “老了、老了可我不甘心啊!” 老妻叹息道:“老爷,别多想了,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老妻说完话便转身出去了,她走到厨房端了早餐到院落中的石桌旁放下,现在是夏天,即便是这个时候饭菜依旧难凉。 “唉” 穿着月白色中衣的王景长叹了一声,他努力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腰,将目光移向院落外的天空,那轮弯弯的银钩月仍旧挂于夜空中,皎洁无暇,但却驱散不了笼罩在人心头的争心,更驱散不掉这世上最深的恶意与丑陋。 凡有血性,必有争心。 对于王景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女色、财货,都不过是浮云而已,他可以住着不算气派的院落,可以不纳妾不近女色,但不可以无权他已经彻底地化身为了庙堂动物,权力就是他的精气神,就是他的命根子,也是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意义。 王景的脑袋嗡嗡作响,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越来越快,几乎要从胸膛里跳脱出来,这种感觉让他窒息。 王景的呼吸越发沉重,额头冒出冷汗,浑身颤抖不已。 他猛地抓起茶壶,仰脖狠灌了一通,可是心跳依旧未平复半分。 然而仔细一摸,心跳却极为平缓,似乎一切都是他的幻觉,这是人紧张到了极点的表现。 “老爷,你怎么样?”老妻颤颤巍巍抓着的筷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沾满了灰。 王景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我没事。”王景睁开眼睛看着老妻,脸色苍白如纸。 “吃些东西吧,我帮你把热水提过来。”老妻点了点头。 伺候着他吃完了饭,老妻迟疑了几息,终于开口问出了她憋了很久的疑惑。 “郇旃被锦衣卫抓走了,是谣言吗?” 妻子的话让王景愣怔片刻,随即苦涩道:“你怎么知道的?谁与伱说来的听?我说过.我说过.” 老妻轻声答道:“咱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了,有什么事情,总该一起分担的。” 王景没有说话,但心中却是一暖,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走到桌案旁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这才转过身对着老妻说道。 “郇旃确实因为涉嫌收受商人的贿赂,被御史弹劾,然后被锦衣卫带走调查了。” 夫妻两人陷入了沉默。 老妻给他整理浅色衣袍的手,有些颤抖,好半晌才抬起头看向他。 “跟你有关系吗?” 前几日晚上,王景把郇旃叫到府上来,她知道,前天王景夜里坐着马车出去,她也知道。 而昨天郇旃便在国子监里,被锦衣卫公然破门而入,带走进行审讯了。 若是说郇旃被带走,跟王景半点关系都没有,她恐怕有些难以相信。 “他被人下套了,但证明不了我这里,皇帝没有命令,没人能带走我。” 王景想要装作轻松地开口道,既没说有关系,也没有说没关系。 而这就已经是答案了。 老妻默默地给张开双臂的王景穿上了浅色衣袍,她的眼睛里布满了泪花,但依旧没有流泪。 忽然,她死死地抓住了王景的肩膀,伏在他的背上:“咱们.就不能安享晚年吗?” “安享晚年?嗬.你觉得到了今天的地步,就算我退缩了,姜星火肯放我安稳致仕吗?” “时无英雄,使竖子当国!” 王景笑了两声,笑容却很苦涩:“我知道你胆子小,不过没关系” 说到这里,王景又咳嗽几声,继续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眼下便是不知道多少年才有的局面和变动,我这个位置,总得选一边站,等我走后若是回不来了,你就去找我那侄子王承嗣吧,我已经跟他交代好了,他会给你养老送终的.我这辈子没拿过除了朝廷俸禄外的一文钱,那两间屋子里的书,有些孤本还是值钱的,到时候交由王承嗣一并卖了。” “老爷,那你呢,你怎么办?难道真要任由那他们拿捏吗?” 王景摇了摇头,说道:“我受太祖高皇帝拣拔于翰林得以至此,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不管是为了祖宗法度还是自己的仕途,今日都是要当着太祖高皇帝的面争一争的,不到最后,胜败尚未可知。” “老爷——!” 听王景说完,老妻忍不住哭了起来。 王景转过身去给她拭去了泪水。 “莫哭。” —————— 王景匆匆梳洗之后,戴好官帽,便出门乘坐马车赶赴礼部衙署,别的部寺可以待会儿去皇宫门前排队,但礼部今天承担着主要任务,作为侍郎,王景必须先去部里。 当来到公厅里,王景却发现卓敬正坐在公案后奋笔疾书,显然昨日礼部的官员们祭祀太庙之后,卓敬仍旧留在值房没有回去,不然不可能这么早就到了,而且已经开始了工作。 “昨天怎么没回去?”王景看到卓敬,风轻云淡地问道。 卓敬轻抚胡须,抬头看向王景,随口回应道:“太晚了,不想回去,不过老夫昨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是个大日子,咱们礼部可不能出差错。” “既然如此,不妨到隔壁屋子眯一会!”王景看了看窗外那朦胧的夜色,遂提议道。 卓敬摇了摇头,随手拿起一份文书递给王景,示意道:“你先看看这两份文书吧,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就先处理一下。” “好。” 眼下是公务状态,王景不会带有私人情绪,既然这是主官交代的公务,那就没什么好推辞的,王景点了点头,拿着手中的两份文书走向公案。 旁边自有小吏伺候着点了油灯,灯蕊燃烧时,散发出温馨的光线。 “武定侯薨(hong一声,特定代指王侯之死)了?” “昨晚薨的,没赶在跟太祖高皇帝同一天,倒也让人好办了许多。” 卓敬有些伤感,王景一时有些感慨,两人此时倒是放下了矛盾。 毕竟,这在王景、卓敬这些经历过洪武-建文的风风雨雨的老人看来,更像是旧时代的落幕。 因为朱元璋驾崩以后,仍然活着的开国侯爵,只剩下了长兴侯耿炳文和武定侯郭英两人,长兴侯耿炳文现在没死,但还不如死了,朱棣的记仇程度并不一般,如果没有姜星火的到来,那么按照原本历史线的轨迹,耿炳文应该明年就要在家里自尽了。 而耿炳文的情况两人心知肚明,这样说的话,武定侯郭英其实是开国侯爵里,唯一一个可能是寿终正寝的人。 武定侯郭英曾随同颖川侯傅友德平北虏纳哈出,复征北元于捕鱼儿海,手刃蛮子太尉,经常给蓝玉、傅友德这些天下名将当副手,靖难的时候他也给耿炳文、李景隆先后当副手,打了真定、白沟河两场大仗,不过他跟朱棣关系不错,跟朱棣作战的时候也借口年老体衰没怎么出力,跟全力以赴要把朱棣弄死的耿炳文不同,所以朱棣并没有把他当敌人对待。 如今郭英的死讯发到了礼部,便是让礼部商议该以什么规格进行葬礼,又该以什么规格进行追赠。 “要破格追赠吗?”王景沉吟了刹那,问道。 卓敬摇了摇头,只说道:“破格不了,按追赠国公来拟吧。” 按大明的规矩和礼部正常的流程,侯爵死后追赠公爵,公爵死后追赠王爵。 “谥号呢?” 追赠没什么好说的,礼部只是负责拟定,决定权在皇帝手里,而谥号则基本是礼部结合其人一生功过来定的,皇帝基本就是看一眼,如果差不过就这么着了。 王景沉吟片刻道:“武定侯身经大小百余战,刀箭瘀被,体若刻画,然英毅之气,濒老不衰,又能善抚士卒,人多用命,该当一个‘威’字。” 苏洵《谥法》曰:“赏劝刑惩曰威,猛以刚果曰威,以责服远曰威”,郭英显然配得上这个“威”字。 “第二个字呢?”卓敬又问道,今日他似乎特别尊重王景这个左侍郎的意见。 “武定侯曾随大将军徐达下山东、平中原、克大都、略定陇右及山后诸州,前后遇敌,往往先登陷阵,斩获无算.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 “威襄。” 卓敬念叨了一下,捻须笑道:“好,老夫也觉得合适,那便依着你的意思。” 王景低头看第二份文书,卓敬却冷不丁地说道: “也不知你我二人今日在此给人定谥号,它日自己又该是什么谥号。” 王景的肩头微微定住,复又一副自然的姿态:“且留后人来评吧。” 第二份文书是交给云南的。 在永乐帝的命令下,内阁已经拟好了,礼部的任务是按这份圣旨的基调,来给云南的各土司同样下达行文。 “敕镇守云南西平侯沐晟曰:昔尔父黔宁王承我皇考太祖皇帝命,镇云南,抚按怀柔,克尽其道。故能使远夷慕义,军民乐业,朝廷无西南之忧。尔兄亦能继述,边境以宁,此皆尔所知也法尔父怀柔之方,使军民皆安,远夷顺附,斯志孝两全矣。” 表面上这封圣旨是以带有某些斥责的意味来对待西平侯沐晟,但若是这般轻巧,也就不需要卓敬交给王景看了。 “云南也要出兵?” “嗯。” 卓敬颔首,这不是什么秘密,即便自己不说,待会儿王景也会知道的,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草拟的行文已经在相关部门传递了,今日一过,大明的战争机器就将隆隆启动。 “云南和广西两路出兵,西平侯沐晟作为偏师,云南诸土司需要抽兵随军征战,成国公朱能率领主力出广西鸡陵关(清代名镇南关、今名友谊关)直扑谅山,随后进兵太原,灭亡胡氏父子。” 卓敬站起了身子,看着王景意有所指地说道:“安南地处大明与南洋的连接处,安南黎贼一旦就擒,南洋之地将廓然肃洁,到时候郡县安南红河三角洲之地,大明可以更容易地控制南洋,近可制占城、暹罗、真腊诸国,远可控满刺加(马六甲)及半岛附近的苏门答刺、旧港、瓜哇、泞泥等国,到时候的局面,可就远非今日可比了。” “王侍郎,一步之差,别走错啊。” 王景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朝太祖高皇帝祖训: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挠我边,则彼为不祥。彼即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卓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 紫金山孝陵。 “下马坊”牌匾前,有着皇帝特旨,可以提前来到此地而不用随百官从皇宫步行的六部尚书们一同站在高处,看着仿佛一条长长的蚁群的百官。 蹇义与黄福并肩而立,不由得感叹:“时过境迁啊!” 他二人年龄相仿,如今都已是壮年末梢,当年那些鲜活的记忆,如今却变成了遥远的回忆,让人唏嘘。 “是呀!想起洪武十八年的时候,我刚参加完春闺考试,便被安排到了太祖高皇帝的身边担任中书舍人,那时候你还是金吾前卫经历,洪武朝大案人人自危,你竟然敢上书言事,那时候我在旁边看着太祖高皇帝阅览奏折都替你揪心,没想到,太祖高皇帝非但不杀你,反而重赏你。” “转眼间又过去十八年了。”黄福颇有几分感慨道。 “可不是么?”蹇义亦附和着点头,“若非亲历了这些年,我是真的读不懂你当年的那封奏折。” “哈哈……”黄福闻言不禁朗声笑了起来。 两人身旁的其他官员听到两位尚书相继发笑,都不禁面露疑惑,却无法理解两人此刻的心情,只能暗自猜测着:莫非是什么好消息不成? 路过的都察院陈瑛蹙眉想警告两人,在这日子不能笑,但看着黄福的神情,却把口中的话语给咽了回去。 不多时,文武百官就到齐了,而皇帝、皇子、宗室、外戚诸般人等亦是抵达。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离预计开始的时辰还有一段时间。 “咦,那边是什么?” 突然,有眼尖的官员指着远方被孝陵卫士卒抬过来的东西惊呼道。 众人循目望去,果然瞧见在前方数十丈外的平坦广场处,赫然停放着一具不大的无遮挡的长方体,长方体下方还有抬杠.看起来就像是“棺木+肩舆”的怪异缝合体。 这东西通体白色,高约一尺,宽约两尺长约五尺许,也就堪堪躺个人,侧面什么都没雕刻,就是刷了层漆。 “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全权负责太祖忌日事宜的卓敬也不遣人,亲自疾步走了过去,厉声问道。 宋礼这时候也跟了过来,皱着眉头喝问道:“这种重大的仪式,竟敢如此怠慢,简直荒谬!” 两名负责抬“棺材”的孝陵卫士卒见到这两个穿着浅色衣袍的官员,连忙上前跪倒禀报道:“回禀两位大人,这是负责仪式的礼部王侍郎给的文书,老早就给了,特意要我们做几个方便抬人、遮阴、且能躺下的肩舆为的是有人中暑了能赶紧抬出去,方才王侍郎便亲自叫我们来一个过来有备无患。” 旁边的宋礼差点被气晕过去,这特娘的哪里像肩舆?这就是一个能抬着的棺材好嘛!只不过黑漆变成了白漆! 但卓敬的脑海里,却是顺着两名孝陵卫士卒的话语,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了种种信息,当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勾连在一起的时候,卓敬却明白了一切。 在李至刚入狱,自己尚未被提拔为礼部尚书的那段时间里,太祖忌日仪式的相关筹备工作是由左侍郎王景全权负责的。 而刚才自己跟其他几位尚书一起待着的时候,王景不见了,他当时并未去寻找。 现在想来,王景怕是真的破釜沉舟,不愿意走回头路了。 果不其然,当卓敬回头时,就看到了提着浅色衣袍下摆走来的王景。 “王侍郎这是何意?” 王景神色平静道:“当然是给我自己用的。” 说罢,一手抓起长长的抬杠,向着满朝文武走去。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拦住他啊!” 宋礼对着两名孝陵卫的士卒喊道。 而此时不远处也站着很多孝陵卫士卒,都是负责维持秩序和充门面当仪仗队的,但没有直属长官的命令,又不是有人要刺驾,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动。 眼看着两名孝陵卫士卒已经打算拦下他,但这时卓敬却做出了让宋礼有些难以理解的决定。 “不用了。” 宋礼一怔,卓敬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瞥向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姜星火,一切尽在不言中。 看着艰难地拖动着“棺材”来到自己面前的王景。 朱棣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心中的怒火,尽量用“温柔”一些的口吻问道:“王侍郎,你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大皇子朱高炽眼神中闪过一丝不仁,带着几分回护之意大声喝道:“王侍郎,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吗?说清楚,否则休怪治你一个欺君罔上之罪!” 王景当然知道这是朱高炽在给自己争取最后一次机会,但他连看都没看朱高炽一眼。 王景双手摘掉自己的官帽,恭恭敬敬地举在胸前,再缓缓拜了下去。 “太祖高皇帝顺天应人,奋扬圣武,扫平祸乱,混一六合,创业垂统,制礼作乐,配功德于乾坤,焕光华于日月,帝王之盛,无以复加,跻于遐龄,上宾帝所,万方哀悼思慕不忘。” “今日于太祖高皇帝陵前,臣身为礼部侍郎,一生守礼,恳请陛下循祖宗旧制,废新法,以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王景你好大的胆子!这是太祖高皇帝的忌日!你在干什么?!” 朱高炽眼见王景无药可救,此时也只得怒斥起来。 孙瑜、许思温、乔稳、陈寿等几位朱高炽提拔上来的侍郎见了朱高炽这般表态,也熄了掺和的心思,毕竟他们虽然在内心里挺支持王景的,但是这时候既然朱高炽都这般说话了,他们也不好跟朱高炽唱反调,这点基本的立场还是有的。 而刑部尚书郑赐、兵部尚书茹瑺、工部右侍郎金忠等人的表情更是玩味,他们就像是在看戏一样,既不支持新法,同样也不支持祖宗旧制,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法,正如天无二日,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太阳。 王景扬起了白发苍苍的头颅,他看着永乐帝,毫无顾忌地说道。 “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为何任意妄为,听信奸臣蛊惑,变乱典型?” “姜星火不过乡间落魄书生、狱中待死囚徒,能胜于太祖高皇帝选用之人?” “姜星火之法能胜于祖宗所立之法?陛下何等昏聩不肖尔!” “变乱祖法,臣下犯者,可知何罪?陛下何不治其罪?” “试问陛下,祖宗重,姜星火重?背祖宗而行姜星火之法,何昏聩至此!” “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何等英明神武,难道反而不如姜星火吗?难道在陛下心中,姜星火反重于祖宗乎?” 听到师父被辱,二皇子朱高煦再也待不住了,俨然愤怒至极。 “尔九族嫌多乎?” 当然了,朱高煦他虽然愤怒,但并没有失去冷静,哪怕他现在只需要一个健步,再一伸手,他那孔武有力如蒲扇般的大手,就能轻易地像是捏爆西瓜一样把王景的头颅挤碎,正如他在过去的岁月里在战场上无数次地做过的那样。 但他没有这么做。 朱高煦始终记得姜星火在那一晚与他摊牌时的告诫。 自知者英,自胜者雄。 但这时王景的脸色仍然显得平静淡漠,甚至嘴角微扬,流露出一副嘲讽似的笑容。 只见王景轻蔑地说道:“圣人教导,礼之所在,孝义而已,此二者乃天下之根基,岂能忘乎?太祖高皇帝在世时曾教导,凡事皆有利弊,既然孝义存亡,关系社稷存亡,为祖宗尽孝、为天下取义,自然是义不容辞之事,若是能使天下安定,那么牺牲小我也是值得的。” “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若是毁在一介囚徒的手里,还谈什么小我?” 朱高煦脸色青白交加,这一瞬间,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沸腾起来了。 他从没有像这一刻那样恨一个人,恨不得立刻宰杀这个混蛋。 但是他很清楚文官的卑鄙无耻,对方抬棺死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要么求万世名,要么求今生利,都是以死为代价,博取名利,自己这时候当场宰杀了他,反而坏了师父的大事。 朱高煦看向姜星火,以国师、上柱国的身份站在另一侧的姜星火却仍旧显得云淡风轻。 似乎王景当着文武百官,当着孝陵里埋着的老朱的面痛骂的,并不是他。 “请陛下当着太祖高皇帝的面,治罪于奸臣,如此一来,太祖高皇帝必将保佑大明千秋万代,金瓯永固!” 说完这番话,王景转过身来,面向着群臣,再度深深地行礼:“我等身为大明官员,自应遵从太祖高皇帝遗志,为大明社稷尽绵薄之力!” “太祖高皇帝在上,今日臣等为护大明社稷, ——请国师赴死!” 这. 一众大臣不由哑然,蹇义与黄福两位尚书也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王景确实是大明帝国的栋梁,他不仅文名卓著,乃是当世少见的古文学者,而且为官清廉,从不收受任何不该拿的东西,全家只靠着俸禄过日子,而此时抬棺死谏,他这份大公无私的精神,也足以证明他的品格。 而且,他所说的话也颇有道理。 在场的众人,对新法不满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毕竟变法就触动了他们的利益,只是之前永乐帝的态度非常坚决,一直强行推动,但其实包括“二金”、“三杨”等近臣在内,绝大多数人,或多或少是有些偏向王景的观点的,再怎么说,他们都是从小接受的儒家传统教育。 就在这时,此前暴昭的合作者们,诸如茅大芳所串联的文官们,眼见有王景这个意外之人挑头抬棺死谏,也觉得气氛到了,当即就在这安葬着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孝陵趴下哭了起来。 他们跪在地上一片恸哭之声,一开始还比较克制,渐渐从小哭、假哭、干嚎,受到了人群的传染,演变成大哭。 “呜呼哀哉!” 整个广场前响起一阵此起彼伏哭号,众文臣们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悲鸣声似乎要响彻天际一般。 朱高炽见势不妙,赶紧转过身,冲着人说道:“快,快让他们停下来!” “遵命!” 身边的人急忙跑过去,试图阻止那些嚎啕大哭的文官。 “呜呜-呜哇哇~~” 众官员顿时哭得越发厉害了。 朱高炽感觉脑袋都要炸裂开了,他忍着疼痛转过身来,咬牙切齿道:“王景你够了!” 而此时王景也跪倒在地上,他没理朱高炽,而是仰望着朱棣,眼眶通红道:“陛下,您是大明的皇帝,是天下亿兆黎民的希望啊!太祖高皇帝在看着您!您清醒过来吧!看看姜星火这奸臣把大明的江山都搅乱成什么样子了!” 朱棣的面色阴沉至极。 “来人,把王景拉出去斩首示众!” 王景闻言,却依旧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昂然说道:“陛下,王某既然敢于冒着天下大不违,便不惧死!” 就在朱高煦得了父皇明确命令,迫不及待想要亲自动手,甚至心底恨不得来一次“河阴之变”,把这些聒噪的文官统统衣冠涂地的时候,姜星火忽然说道。 “且慢,我有话说。” ps:先别骂,明天上超超超超级大章,今天实在是写不完了。 (本章完) 第四百零八章 红日 “王景这是要当司马光啊。” 看着姜星火,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王景,蹇义心头感慨。 如果不带滤镜,不觉得古人胜今人的话,王景跟司马光,实在是太像了。 少年时,司马光幼年聪颖,六岁时父亲司马池就教司马光读经书,七岁时司马光不仅能背诵《左氏春秋》,还能讲明白书的要意,并且做出了“砸缸救友”这一件震动京洛的事;而王景自幼聪敏,少承家学,十岁通《尚书》,师承名儒练鲁,十五岁举业成,为明经。 成年后,司马光就不用说了,在地方政声赫然,关爱百姓,兴办教育,在中枢则以文笔雄健,敢于直言著称。 而王景则是入翰林院深研古文,成为古文学派明初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深得朱元璋赏识,外放担任过开州知州、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随后被贬谪云南十余年,与沐家建立了深厚友谊,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卓敬特意把云南的奏折挑出来给他看的原因当时在云南,王景以带罪之身谏言办学,经常在临安府文庙讲学,授业子弟,因而从学者云集,一时形成“以诗书自励,弦诵声达旦”读书风气,人文蔚起,云南地方对其评价极高。 而从以后的结果来看,王景也对得起这份评价,终元之前,云南进士无一临安府人,从王景到来之后,历经十余年文教振兴,以后临安府的进士人数将占据整个云南的一半。 司马光敢说话,王景同样诤言铿锵,去年燕军入城,朱棣刚刚登基的时候,在安葬朱允炆的衣冠冢用什么礼节上,百官都不敢说话,唯独王景作为礼部侍郎坚守礼法,坚持说宜用天子礼。 王景固然有自己的庙堂野心与抱负,但这不妨碍他同样坚持以古为尊,坚持礼法,事实上,对于王景来说,二者是相融的,礼法是他坚持了一辈子的原则,也是他的专业所在,姜星火的新法,不仅阻碍了他通往仕途顶点的道路,同样也阻碍了他坚守的信念。 而眼下结局未定,在场的文武百官,谁敢打保票,永乐新政不会像熙宁变法一样? 要知道,新政变法开始的时候,哪个皇帝可都是全力支持的! 而最后结局如何?随着一件事一件事的矛盾发生,皇帝的支持和态度终将改变,而一开始风头无两、骤登高位的变法主导者,最后大部分都摔了个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在场的诸位可都是读史的! 所以,谁也不敢保证姜星火不是下一个王安石,变法派不会落得跟新党一样的下场。 谁也说不准,王景会不会成为大明的司马光,隐忍多年后卷土重来,推翻一切新法。 须知道,历史上熙宁三年司马光因反对王安石变法,隐居洛阳十五年,专门从事《资治通鉴》的编撰。而宋哲宗即位后,司马光马上被召回朝中任职,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成为宰相主持朝政,排斥新党,废止新法,而司马光废黜新法后,像是完成了毕生使命一般,八个月就去世了。 只要此时朝中对新法不满的文武百官齐齐发声,永乐帝扛不住压力,甚至不需要今日就扳倒姜星火,而是皇帝的态度出现动摇,哪怕是将王景下狱或者贬官,那么王景就将一跃成为司马光之于王安石那般的保守派领袖。 毕竟现在庙堂中虽然大多数人都反对变法,可问题就在于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领袖。 而皇帝,是否也需要一个制衡姜星火的人呢? 他可是至高无上、唯我独尊的皇帝! 怎么能容忍一个没有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人威胁他的皇权呢? 这就是王景瞅准的时机,这也是他期待的回报。 无论是从历史经验还是现实庙堂,哪个角度来考量,王景的想法都是有道理的。 至于手段? 最复杂的庙堂问题,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斗争手段。 当一切纷繁复杂的表象被撕开后,一位历经三朝的资历侍郎,抬着棺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孝陵当着太祖高皇帝的在天之灵,痛斥皇帝,请求诛杀奸佞,这就是威力最大的杀伤手段。 觉得粗暴吗?不,在场没有人觉得粗暴。 甚至姜星火都能从他前世看到的《明史》中找出好几起同样的经典案例。 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十八日,杨继盛在斋戒三日后上《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历数其“五奸十大罪”。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一日,海瑞从棺材铺里买好了棺材,并且将自己的家人托付给了朋友,然后向明仙宗呈上《治安疏》,批评仙宗迷信道术,生活奢侈,弃天下于不顾等弊处。 天启四年六月一日,杨涟将写好的奏疏藏在怀里,准备趁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面奏明匠宗,不巧当日免朝,杨涟担忧再拖一天机密泄露,只好交会极门转呈,在奏疏中列举了魏忠贤的二十四条罪状,揭露他迫害先帝旧臣、干预朝政,逼死后宫贤妃,操纵东厂滥施淫威等罪行,请求匠宗“大奋雷霆,集文武勋戚,敕刑部严讯,以正国法”。 这三个人里,只不过海瑞成功了,杨继盛和杨涟失败了,而海瑞和杨继盛面对的甚至是同一个人失败的后果当然很严重,但成功的硕果也足以让人垂涎,这里不是说海瑞和王景是出于同样的心理,也不是说海瑞买棺死谏是为了求名求利,而是说不论出发点是什么,结果一旦成功,都注定是名留青史,而且只要对手墙倒众人推,就马上能获得丰厚的庙堂回报。 当然了,千万不要以为死谏皇帝比死谏权臣要容易,事实上明代的皇帝脾气普遍不好,常规处理手段就是“廷杖+流放”套餐,非常规的就是直接砍脑袋。 但是今天,王景不可能会被砍脑袋。 事实上,姜星火非常佩服王景,佩服的不是这套“简陋”的手段,而是他权衡利弊后选择的时机。 做事情权衡利弊无非就是考虑两点。 第一,回报有多大。 第二,自身风险几何。 那么今天的规矩是什么? ——“禁止见血”。 王景掐准了皇帝不敢当着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的面上杀人,所以他将自己放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位置。 所以,王景干的这是一件虽然风险与回报并存,但最大的风险已经消弭的事情,而且王景厉害就厉害在,掐的时机恰到好处,把自身的风险降到了最低点。 要是他敢在祭祀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来这套,马上就会被以破坏典礼的名义扭送出去,而眼下是在祭祀典礼之前,文武百官又恰好齐全。 难道皇帝不让侍郎抬棺死谏吗? 难道朝中有奸臣不可以弹劾吗? 你说姜星火不是奸臣,王莽恭谦未篡时啊陛下! 要我看,这姜星火就是包藏祸心的绝世奸臣! 现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姜星火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面对王景的指责,姜星火既无法证明自己不是奸臣,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新法就一定比太祖旧法要好,因为能证明结果的只有未来。 而姜星火自己现在都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了,更遑论证明给其他人看。 更何况,王景所谓的“乡间落魄书生、狱中待死囚徒”,也没说错,只是陈述事实而已,至于所谓的“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何等英明神武”更是没错。 所以现在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当着朱元璋的面证明给百官,自己的新法比你这个埋在地下的老鬼的祖宗旧法要强,怎么证明我姜星火比你厉害。 这似乎是一个死局。 因为在大明,伱不能证明任何人比朱元璋厉害,朱棣在这都得往后稍稍。 所以,王景看似破罐子破摔式的举动,结合天时地利人和后,其实将自己在面对姜星火时,置于两个不败之地。 第一,你不能当着太祖高皇帝的面杀我,忌日见血,于国大不吉。 第二,你不能当着太祖高皇帝的面证明你的新法比他的旧法要强。 而如果你证明不了第二点。 那你输了啊。 变法这种事一旦受挫,一旦动摇,没有做到一鼓作气气势如虹,那可就危险了。 这里面的重重逻辑,在蹇义等大佬的脑海中,说来话长,可其实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当想明白这些以后,设身处地带入到此时姜星火的立场上,都不由地感觉脊背发凉。 这怎么回答?这敢回答吗?还不如装死让朱高煦把王景暴力拖下去。 而姜星火偏偏就敢回答了,而且似乎根本不是仓促起意。 姜星火对着朱元璋的陵墓方向行礼,镇定开口道:“臣恭惟太祖高皇帝奋起淮甸,仗剑渡江,英贤云集,平伪汉、伐伪吴、定关中、廓清中原、遂平元都,混一海宇,不十年而成大业。” “太祖高皇帝极天所覆,极地所载,悉臣悉妾,舆图之广,亘古未有。” “皆由大而能化之圣,圣而不可测之神,经天纬地之文,保大定功之武,加之敬本于中,明应于外。” “太祖高皇帝诚以事天,孝以尊亲,仁以育物,义以制事,宵衣肝食,日理万机,制礼作乐,立纲陈纪,昭宣人文,恢弘治化,继天立极。” “太祖高皇帝为天下君,隆功盛德,同天地之大、日月之明,虽尧舜禹汤,何以过也?” “臣本布衣,耕读于宣城,宣教于诏狱,陛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效管夷吾举于士,咨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陛下以驱驰,然定不及太祖高皇帝万一也。” 姜星火的这番话让在场的文武百官听得面面相觑。 先吹了一番老朱,然后化用了《出师表》,说自己虽然是宣城书生、狱中囚徒,但永乐帝拿出了对待诸葛亮、管仲(管仲被齐桓公从狱官手里被释放并加以任用)的态度,所以自己才出来做事,但不管怎样,水平肯定不及老朱万分之一。 截止到目前,姜星火没有犯什么错误,起码没梗着脖子在老朱陵前说老朱不行,那可就真的犯了大忌讳了。 而且对于王景指责他是“乡间书生、狱中囚徒”的说法,也巧妙地予以了反击,诸葛亮也是乡间书生,管仲也是狱中囚徒,没耽误他们两个成为一代名相吧? 当然了,这些原则立场的交代与对自己被骂的反击,也只能算是常规应对,而这种应对方式并不能跳脱出王景的陷阱。 因为一旦承认自己不如太祖高皇帝万分之一,那固然庙堂正确了,但也就变相承认自己不如老朱,新法继而不如旧法了。 所以,姜星火停顿的这一刹那,所有人都在期待他接下来的话语,这将是最重要、最具有决定性的时刻。 姜星火能不能在这种突发情况下,在这种极短的时间里找到破局的办法,将成为今日的关键。 而蹇义等人的看法普遍是比较悲观的,倒不是他们瞧不起姜星火,而是他们觉得,换自己上去,恐怕也应付不来。 朱高煦狠狠地攥紧了拳头,他相信他的师父,也相信师父一定能当众驳斥王景的谬论,打赢这变法第一阶段的最后一仗! 而宋礼则有些担忧地看着姜星火,虽然说关关难过关关过,但这最后一关却是最难的,而且没有人能代替此时的姜星火,这一关只能他自己闯过去.宋礼一身前途都系在这上,如何能不让他担忧心焦?然而此时宋礼却是无法,不仅是无法替姜星火发言,更是脑海里一片空白,半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希望国师能挺过去。” 宋礼恶狠狠地盯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这老东西私下布置,却是把自己瞒的死死的。 而此时地上的王景唯有冷笑。 虽然姜星火反驳了他关于“乡间书生、狱中囚徒”的贬低,但在王景看来,对于姜星火个人的攻击只是无关痛痒的,真正的问题核心在于朱元璋。 在王景的观点里,朱元璋和他的祖宗旧法是绑定在一起的,这在他看来,无疑是牢不可破的,姜星火只要不敢否定朱元璋,那么就失去了变法的法理依据,这与姜星火策划的“王霸义利古今”三辩的命题并不完全一致,或者说,当时就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在辩经擂台赛上,所有选手一旦涉及到朱元璋,都会绕开,没有人敢正面回答。 而姜星火此时否定朱元璋,同样是在自取灭亡! 这种两难的抉择,跟姜星火给于谦出的“马车困境”是一致的,不管选哪边,结果都是坏的。 一旦姜星火做出选择,就意味着他要蒙受一种损失。 那么马上要从第一阶段的理论论战,进入到第二阶段经济变革的新法,能损失的起吗? 想通了这一点的人,都在脑海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然而就是在这种充满了质疑的氛围中,姜星火缓缓开口了。 “臣曾言,法无古今,惟其时之所宜,与民之所安耳。时宜之,民安之虽庸众之所建立,不可废也。戾于时,拂于民,虽圣哲之所创造可无从也。” 此言一出,王景的面色稍稍凝重了一些,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地面,脑海里在迅速地思索着。 姜星火这段话的意思很简单,是在说“法”这个东西,没有什么新旧古今之分,不过是让百姓得以安定的办法罢了,如果时机合宜而且百姓安于此法,即便是庸碌之人建立的也不能废除。而反过来说,如果“法”有悖于时机,不能得到百姓的拥护,那么即使是圣人哲人创造的,也同样不能使用。 姜星火说的没什么错,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看的话,倒也勉强破解了王景的陷阱,既没有否认朱元璋的能力,也没有否定自己的新法,只是说哪怕是【圣人】建立的“法”,不合时宜以后,不见得就比【庸人】的“法”要强。 相当于把“人”和“法”两分了,而非否定旧法就是否定朱元璋,而这里面的【圣人】与【庸人】,显然就是在说朱元璋和姜星火,最起码现在众人是这么理解的。 这种说法当然可以,但总是让人觉得还不够完美。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没有犯错误。 “不过.如此紧急时刻,尚且能临危不乱,既不失大体,又能顾全自己,想出来这种对策,姜星火的智慧可谓不凡了。”蹇义如是想道。 但姜星火接下来的话语,却让蹇义等人猛地一惊。 ——竟然还有反守为攻! “后王之法,其民之耳而目之也久矣。久则有司之籍详而众人之智熟,道之而易从,令之而易喻,故曰:法后王可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后王的“法”,耳濡目染以后,不仅是官府熟悉了,百姓也都熟悉了,这种道路走的人多了就容易形成服从,官府下达命令百姓也容易接受。 但更深一层的意思是在说,朱元璋当然是圣人,但却不是之前所说的尧舜禹汤那样“先王”式的圣人,而是“后王”式的圣人,朱元璋的“法”,对于以前的圣人来说,也是——新法。 王景猛然抬起了苍白的头颅,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姜星火,就仿佛要射出两道热射线给姜星火前胸后背穿个洞一样。 姜星火的反击,完全超乎了王景的意料! 因为姜星火的脑回路太过清奇了,你不是说我的新法不如太祖旧法吗?那么换个角度想想,太祖旧法,对于以前圣人的法来说,难道同样不是新法吗? 而姜星火同样看着他,还牵动嘴角,笑了笑。 这就相当于同样还是那个“马车困境”,但姜星火既不选择撞左边的人,也不选择撞右边的人,而是直接策马一跃,像是的卢马跃檀溪一样,从人群脑袋上越了过去,安然落地后还放了个响屁! 只能说破解后的嘲讽效果强烈极了。 王景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他一时之间竟然没想到该如何应对,当他再想说的时候,却是晚了。 看着众人微微愕然的神色,姜星火继续道。 “法不可以轻变也,亦不可以苟因也。” “苟因,则承敝袭舛,有颓靡不振之虞,此不事事之过也。” “轻变,则厌故喜新,有更张无序之患,此太多事之过也。” “二者法之所禁也,而且犯之,又何责其能行法哉?” “故此,去二者之过,而一求诸实,法斯行矣。 这几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法”既不能轻易变动,也不能完全按照过去的来,要摒弃二者的弊端,然后做到“求实”,也就是根据实际需要来调整“法”,如此一来才能行得通。 至此,姜星火完成了反击的理论部分。 论述的四段论结束。 第一段,姜星火肯定了朱元璋的功绩和能力,并反击了王景扣给他“乡间书生、狱中囚徒”的贬低,以诸葛亮、管仲自比。 第二段,姜星火道出了“法”的本质是让老百姓安定的规矩,跟古今没关系,什么有助于这一点,那么就用什么样的“法”。 第三段,姜星火指出朱元璋也是后王,他的“法”对于尧舜禹汤这样的先贤来说,同样是“新法”。 第四段,姜星火说了“法”虽然不能轻易变动,也不能因循守旧,二者要选一个平衡点,弃其弊、取其利,根据实际情况来调整“法”。 当姜星火完成了他的理论构建后,现场大部分聪明人,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既然“法”是为了让天下安定,既然要根据时代来调整“法”,既然朱元璋用的也是相对的“新法”,那么姜星火就要论证,眼下到底需不需要调整“法”了。 王景此时方才瞅空开口道:“法之.” 话未说完,就被姜星火粗暴打断:“王侍郎请我赴死,难道还不允我死前说句话了?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交由诸公与陛下评判便是,王侍郎有何可着急的?” 简而言之两个字 ——急了? 王景面红耳赤,但实在是一时语塞。 今日他不要命敢抬棺死谏,姜星火同样也不要命。 而且此番情景,姜星火既然说出了交由现场文武百官和皇帝来评判的话语,这顶带着大义的帽子压下来,王景确实是不好打断姜星火的话语了。 “今日,姜某有三问!亦有三答!” 姜星火环顾四周大臣,此时哭陵的官员们,都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抽噎着看向这位国师。 “若是三问三答之后,诸公觉得无甚道理,这法,不变也罢!” 此时的姜星火,举手投足间洋溢着无穷的自信,似乎他笃定了,虽然刚才他距离失败仅差一步之遥,但当他的三问三答之后,现场的诸公,将会彻底对新法服气。 “第一问!” “洪武开国,乃是‘山河奄有中华在,日月重开大宋天’,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为何行卫所制新法?为何不用宋朝厢军旧法?” 姜星火一步踏出,百官如一剑劈海一般像两侧散去。 “原因再简单不过!” 姜星火一边走着,一边看着朝堂诸公们的面容。 “胡虏入主中原,天下百姓起兵抗元者何止百万?彼时数百万众,皆抗元有功之臣,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之功,岂一人可成耶?” 这话,堂堂正正,没有人敢否定。 朱元璋一个人提着刀,是没法驱逐鞑虏的。 姜星火话锋一转,直接道出了这里面的本质原因:“而这数百万众,浴血拼杀,血性难磨,好勇斗狠,若是放回民间,难道不是必然酿成大患?而即便朝廷愿意遣散,对于这批有功之臣,又如何一下子拿得出海量的遣散之财?故此太祖高皇帝考虑实际,设立了卫所制度,难道这不是法因时而定?” 姜星火的话语如同连珠箭一般射向在场诸公的胸口,堵得他们发闷。 “而今日卫所制度为何渐渐有崩塌之势?为何卫所百姓会逃籍?” 此时针砭时弊的姜星火,冷笑不止:“原因同样再简单不过,时代变了!大人!” “如今天下安定,大明已经从元末战乱那种命如草芥的时代中走了出来,有能力考科举做生意的卫所百姓,又怎么会乐意一辈子种地当兵呢?” “法既因时而定,自可因时而变!” “此乃我第一问,第一答,诸公自可评判讨论,若有错误,皆可指出。” 大臣们渐渐议论纷纷了起来。 “是啊,太祖高皇帝设立卫所制,考虑的是当时的时代情况,如今的时代已经变了,若是强行让制度不变,恐怕便是所谓刻舟求剑、缘木求鱼了。”有年轻的大臣感慨道。 “没错没错.如果不想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只有两条路选择,要么放开军户参与科举、经商的渠道,要么就变革卫所制度。” “话是这么说的,可毕竟这么多卫所人口,数以百万计呢.” “这确实有点麻烦,还是不要轻易变动为好。” “话虽这样说没错,但是要变革制度也绝非易事,且看这卫所制,也是太祖高皇帝在世之时便想了许多方法,权衡利弊方才完成。”也有年纪较大的大臣表示担忧。 群臣低声议论纷纷各抒己见,一边是支持变革制度,一边是认为制度虽然不太适应现在的情况,但还是维持不变比较好,毕竟不变不错。 但出乎王景意料的是,竟然几乎没有人认为,卫所制在三十多年后的这个时代是完美无瑕的。 王景的面色有些发白,他根本就想不到,姜星火的反击竟然如此条理清晰,如此步步为营! 一番话语下来,竟然把风气引向了另一个角度。 朱棣看了眼激烈争论的群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果真,人心总是不齐的,哪怕他们嘴里喊着反对新法,但只要涉及到不同的观点和立场,就不可避免地会发声质疑、争吵。 不过…… 朱棣转头望向姜星火,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这些大臣也并未让他失望。 “接下来便是第二问,第二答!” 姜星火继续出声,转眼间攻守之势异也,竟然成了姜星火咄咄逼人的姿态。 “第二问!” “洪武开国,太祖高皇帝为何行宝钞之法?为何不用宋朝铜钱、铁钱?” “宋朝货币旧法,难道不是旧法吗?太祖高皇帝为何要下诏中书省造大明宝钞,令民间通行,同时令民间不得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罪之?” 姜星火一声声带着问号的答案,如同疾风暴雨般,吹打在众人的心头。 “还不是因为开国之时缺铜缺银?现在经过了三十年的恢复生产,大明还缺铜吗?再过三十年,在场诸位谁敢肯定大明还缺银?” “太祖高皇帝是根据开国时的时代情况制定的钞法,而如今钞法崩坏,诸公难道不是有目共睹吗?难道诸公发的俸禄里面没有宝钞吗?” “如果到了不缺铜、不缺银,而宝钞继续崩坏的时候,难道这货币旧法,诸公不管、不看、不谈,就当看不见,它就不会自行崩溃吗?” “这‘法’的败坏是因为诸位装作看不见就不会发生吗?到时候怎么办,难道还不是得变?” 满朝文武,想起自己每个月发的俸禄里,贬值的不成样子的宝钞,不由地面面相觑,哪怕是脸皮最厚的人,想要反驳的那句“太祖高皇帝钞法不该变”,也是委实说不出口了。 如果说卫所制还有人坚持不变,觉得慢慢烂掉比改变好,但钞法这种大家能切身感受到的东西,但凡要点脸,都说不出来不该变的话。 不变,你以为是没人想变?只是没人有能力、见识、勇气来变,来承担背黑锅的后果罢了! “诸公,醒醒!” 姜星火的声音,在这一片沉寂中几乎是称得上振聋发聩,就仿佛是拉紧了窗帘的黑暗房间里,有人一脚把遮羞的门给踹碎了,无尽阳光涌入房间,映出了里面的满地垃圾。 “——时移世易!” 姜星火对着朱元璋的陵寝问道: “便是太祖高皇帝复生,他老人家见了今日钞法、见了今日卫所制,便不会改吗?” 面对这个灵魂问题,在场所有的大臣都沉默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答案。 朱元璋一定会改,朱元璋从不害怕变革,他只是害怕子孙没有能力乱变革,从而把大明江山搞坏。 而姜星火言语中的自信几乎可以让人感到“炽热”。 姜星火对着满朝文武,极为肯定地说道: “姜某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诸公,他老人家会亲手改了他的‘祖宗旧法’!” “原因只有一条,太祖高皇帝制定的‘法’,每一条每一款,都是根据大明开国那个时代具体情况而来的!” “法无古今,惟其时之所宜;唯求诸实,法方能斯行矣!” 王景此时的一颗心,已经从山巅,坠落到了无尽的深渊之中。 他该怎么办? 他该如何反驳? 姜星火铁一般的论点、论据、分析,就摆在他的面前,他难道还要坚持那句苍白无力的“祖宗之法不可变”吗? 不,那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王景竭尽全力地苦思冥想着,他想找到姜星火话语里的漏洞,想重新掌握主动权,可他失败了。 姜星火坦诚地承认了太祖高皇帝的伟大,但在姜星火的观点里正是因为太祖高皇帝足够伟大,足够有能力、眼界、决断,所以才会审时度势,根据时代的特征和情况制定相应的“法”,而非盲目地照搬前朝的旧法。 王景难道要说不是吗?可大明的事实就是,朱元璋的一切创举性制度,或许能从前朝、前前朝的某些制度里找到影子,但归根结底,无人可以否认的是 ——大明从开国开始,就从未遵循过“旧法”。 这个事实,不会因为某人的诡辩而改变,它就摆在那,冰冷地摆在那里,不因任何人而出现变化,就连史官的笔,都抹不去这一点。 建立于“新法”上的大明,如何能从根本上否定“新法”这项事物呢? 这就好比,化茧为蝶的虫子,怎么能有了一双新的翅膀,就否认过去那个作为“蛹”的它呢? 剪不断,理还乱。 当这一切都阐述清楚的时候,不需要第三问了。 王景已经知道,自己输了,输了个彻彻底底。 王景的失败,不在于他无法继续反驳,事实上,他当然可以接着坚持古礼,坚持祖宗旧法,但他今日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捏准了立于不败之地的最佳时机,都无法动摇姜星火,那么他就已经输了。 他可以嘴硬,但今日一过.不,都不需要过了今日,只需要离开这里,姜星火就能轻而易举地收拾了他,礼部侍郎不再是他的护身符,而是催命符。 相反,如果今时今日,在这满朝文武瞩目的现场,哑口无言的是姜星火,那么王景马上就会收获巨大的庙堂威望,现场解散后马上就会保守派的意见领袖,而皇帝是不敢、也不可能处置这样一个誉满朝野的死谏之臣的。 可这一切幻想,终归只是幻想。 王景低垂着头颅,耳边像是无数只蝉不,五月的孝陵卫似乎真的有很多蝉,但不管是什么了,总之,王景已经听不清姜星火在说什么了。 依稀之间,姜星火似乎在说什么“迁徙”、“海禁”、“商业”。 王景的双眼开始出现金星,脑海里天旋地转,仿佛有一万个朱高煦在拧着他的脖子,下一瞬间又把脑袋“倏忽”一下踢到了天上去。 “——咚!” 王景重重地栽倒在了地上。 “王侍郎晕倒了!” 人群中爆发出了惊呼声。 旁边的大臣惊呼道:“快扶起来!” “扶起来干什么?别添乱,给他放平了躺着!”闲暇时间喜欢看医术的大臣如是说。 人群一阵慌乱,好些人围过去看王景,有人喊道:“传医师!传医师啊!” 又有人说:“别围着,或许是中了暑气又急火攻心,快把他抬到这里面,盖个帘子避暑!” 于是乎,王景成功躺进了自己下令订做的板板里。 朱高炽呆呆站在原地,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个突然昏迷的家伙,刚才还一副慷慨激昂要与姜星火一决生死的架势,怎么转眼间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朱棣此时脸色却并不好看,站在旁边看着他,却没有立刻做点什么动作,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医师就来了。 该说不说,王景之前为了防止有人中暑晕倒,把医师、板板、凉水、毛巾,都准备了个齐全,如今自己倒是用上了。 而随着医师的到来,周围的人群则纷纷向两侧躲闪开来,就好像只要再慢一秒,就得被殃及池鱼似的。 过了片刻,医师诊断完毕,查清楚了王景的情况。 “他怎么了?”朱棣问道。 一名医师战战兢兢地答道:“王侍郎上了年纪身体虚弱,如今暑气炎热又上了火,急火攻心才导致的,服些解暑去火的汤药应该就无事了。” 朱高煦恨恨地心想:“还以为你这老东西是装的呢,没想到居然真是晕倒了。” 朱棣叹了口气,说道:“来人,立刻将王侍郎抬回府中休息。” 顿了顿,朱棣又补充道:“就用这个抬,不用换别的折腾了。” 身边的太监拱手道:“遵旨。” 随后几个孔武有力的宦官,就这么七手八脚地抬着王景的板板离开了,其余方才围上来的太监、锦衣卫也纷纷退场。 而当王景和他的板板被抬走后,现场却陷入了诡异的、鸦雀无声的寂静当中。 所有人都看着姜星火,但没人说话,黄福想说,但他知道,这还不是时候,关于大明版的【盐铁会议】,要等祭拜仪式结束之后再说。 而王景的退场,就如同武定侯郭英的死讯一样,似乎寓意着某种旧时代文臣武将的落幕。 正如姜星火所说的那句一样。 “大人,时代变了”。 当新时代的浪潮,被历史洪流所裹挟着,无可阻挡地碾压过每一个身处其中的细小尘埃个体的时候,在这种伟力之下,任何人的意志似乎都显得无比渺小与可笑。 当卯时的钟声响起。 当清晨的红日高悬。 文武百官在皇帝的带领下,徒步走上紫金山孝陵的山路。 大明帝国,也在朱元璋的见证下,步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ps:重新修改了一下分卷,目前《大明国师》共五卷,电脑网页版应该能正常刷新出来,手机可能需要在目录页面点一下重新下载。 免费卷:第一卷【星火初燃】收费卷:第二卷【狱中讲课】、第三卷【国师祈雨】、第四卷【江南平乱】、第五卷【新旧之辩】 明天开始第六卷【工业革命】的第一章,也就是大明版的“盐铁会议”,最少一万字起步。 (本章完) 第四百零九章 廷辩 王景风波过后,孝陵对老朱的冗长祭拜也终于在日头几乎要挂到脑袋正中的时候结束了。 然而这还远不是今日所有流程的结束。 百官们滴水未进,就得饿着咕咕叫的肚子继续徒步从紫金山返回南京城的皇宫里。 级别高、年纪长的自有皇帝差遣宦官赏赐些饭菜食盒囫囵垫一口,而级别低的,若是有经验的,自然会在袖子、怀里藏点馍馍之类的,若是没经历过这般场景,那也只能望梅止渴了。 是真的望梅止渴,紫金山-南京城的这段道路两侧是有大片梅林的,而且眼下五月正是梅子初熟之际,然而众人此行的目的可不是为了来吃梅子的。 当然,即便如今陈瑛带着负责风纪的监察御史来回巡视,依旧是有许多官员忍受不住饥渴的折磨,偷偷去摘几个梅子塞进嘴里。 “你看那个人!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好像是梅子吧……难怪刚才闻到味儿了。唉,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没想到的事情可多了去了,都说了带饭你不带,还说我蠢,咱俩谁比谁更蠢啊?” 随着众位官员们越走越远,周围的气氛也变得愈发古怪起来。 路边不远处,竟是有一群日本商人,正在售卖饭团、味噌汤套餐。 而陈瑛那群御史不知道得了什么风声,竟是自己先买了吃了起来,丝毫没有知法犯法的悔意。 套餐做的跟竹筒饭类似,不过上面是一层饭团,下面是一罐热汤。 看着都察院的人吃的香,一众精疲力竭的官员纷纷凑到近处,却是看到摊位上挂着一杆杏色小旗,一百文一份,明码标价。 “几个饭团一罐汤就卖一百文?怎么不去抢!”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被旁边另一名文官止住了话头:“哎,伱不买我还买呢,往后稍稍啊。” 负责纠察风纪的都察院众御史都买了,众人看无事,便也跟着买了。 然而很快,又有人站了出来:“这点东西能填饱人的肚子吗!” “我说你们能不能消停会儿啊!” 亲自当摊主的肥富无奈了,虽然说日本因为食物的缺乏,现在所做出来的菜式都非常单调,天妇罗之类的著名食物也没有问世,有人说日本农民一碗饭就着一颗梅子吃了也并不夸张,但像肥富这么大的商人,要不是大明的那位国师吩咐,他才懒得来这里卖便当。 肥富抬起头冲着众人喊了句汉话:“我们也不容易,你们要是嫌贵,大可不必花费一百文买.本来也没剩多少份了。” 想买的官员还是占多数的,听摊主提及没剩多少份,众人更加觉得饥肠辘辘起来,连忙催促摊主赶紧将剩下的摆出来,并纷纷掏腰包表示愿意支付一百文。 见众人都同意支付一百文了,肥富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命人将剩下的套餐端上桌来挨个售卖。 “这是何意啊?” 朱棣骑在战马上啃着一个炊饼,囫囵问姜星火道。 他征战半生,爬冰卧雪的时候多了去了,靖难的时候一场会战经常要打一天才收兵回营,战场上谁容你累了喘口气再打,饿了吃口饭再打? 所以朱棣倒也不讲究这些,白面炊饼都吃的美滋滋的,他旁边的朱高煦也是如此,只不过拳头大的炊饼朱高煦是一口一个。 姜星火不急不缓地咽下手中的食物,然后答道:“自然是要让百官知道知道在大明经商是个什么环境。” 随后,朱高燧带着几人骑马来到了肥富的面前。 “官爷。” 肥富点头哈腰道。 “有占市籍吗?”朱高燧骑在高头大马上,冷冰冰地问道。 所谓占市籍,用姜星火前世的话说,就是工商注册,在大明所有商人,都必须先到当地的官府进行登记,批准以后才能有这个东西,如果没有的话,那就属于违法经营的游民。 违法经营的游民,被官府逮到了是什么后果呢? 按老朱的口头圣旨,那就是“若有不务耕种,专事末作,不入市籍,不服管教者,是为游民,逮捕之,发边远充军,亦或打杀了事”。 当然了,老朱也不是傻子,他虽然想把大明建设成一个大农村,但农村也得有商人负责交易,不然耕牛、种子、镰刀、锄头,没有的地方如何互通有无?而生产出来多余的粮食,又卖给谁去?所以老朱虽然重农抑商,但也仅仅是“抑商”,不是“绝商”,并不想把商人统统都给赶尽杀绝。 老朱重农抑商政策的本质,其实是通过打压商人群体的地位,以及通过官府的“市籍”等手段,控制商人的人数,并且通过高额的苛捐杂税来控制中小商人的收入,让经商成为一件充满风险而收益极为不稳定的事情,这样农民和卫所百姓就不会向往成为商人,由此就能让农民和卫所百姓不离开土地,而如此一来,大明才能拥有稳定的税基和兵源。 或者说,“耕稼劝,则农业崇,而弃本逐末者不得纵由是,赋税可均而国用可足”这句话才是老朱的用意,他正是见识到了宋朝商业繁华后,百姓崇尚商业而无人愿意农耕,同时军队战斗力奇差无比,甚至有“领了阵前赏赐,射了一轮箭就算对得起官家了”的奇葩现象,认为商业导致了国家的税基和兵源不稳定,所以才不用宋朝的旧法,而是另起新法。 当然了,经过了三十多年的实践,事实已经证明了老朱的新法也不是那么的靠谱。 因为随着元末战乱的余波结束,百姓过起了太平日子,那么时间长了,贸易的开展几乎是必然的.互通有无是群体的本质,上古时代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人类族群才逐渐扩大,形成了部落联盟,如今道路平整、信息往来便利,更是不可能靠《大明律》来抑制,所以商业的发展肯定是没人能阻止的。 而如今姜星火让肥富演这么一出戏,自然是接下来的谋划做预热。 肥富和几个日本商人面面相觑,只能老实答道:“没有。” “喔,充军流放、当场杖毙,二选一,自己选吧。” “人家不过是路边卖饭团,何至于此?” 这时候刚吃了肥富卖的饭团的文官们坐不住了,虽然卖的贵了点,但质量没问题,吃着香还吃饱了,总不能自己吃饱了就眼看着人家被打死吧?于是纷纷开口道。 朱高燧在马上扭身,认真答道: “我爷爷这么规定的。” “这” 文官们面面相觑。 朱高燧话锋一转:“不过既然大人们给你求情了,那倒也是不必非得从这二选一,交个罚款吧,便放过你。” 不待商人开口,朱高燧旁边的人熟练地算起了账目。 “先算该缴纳的钱有车马拉着,四匹马,车马税三千二百文;看起来是逃了税的,那条税、门税、关税,意思意思,补缴个七百六十文吧;这汤里有鱼,要补缴鱼税;饭团有醋,要补缴酒醋水;还有落地税.” “再加上罚款,凑个整一共一万五千文,十五贯钱,拿来吧。” 肥富和几个商人东拼西凑,兜里也没凑出这么多钱,好说歹说,又抵押了一匹马,方才狼狈脱身。 众文官看的不是滋味,不过倒也没人上去替他交罚款,只是有人低声抱怨道:“方才还觉得这商人赚钱来的容易,如今看来,却是白忙乎一场,倒搭进去了。” 这时候宋礼路过,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古之为国者,使商通有无,农力本稿,商不得通有无以利农则农病;农不得力本稿以资商,则商病。故商农之势,常若权衡。然至于病,乃无以济也。” 这便是说农业是生产物质的,而商业是交换物质的,如果没有商业交换那么农业就病了,而如果没有农业大家都去搞商业,农业就病了,所以农业与商业要进行均衡.而如今到底是谁病了呢? 刚刚发生的小故事,让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围观的文官们,都有些若有所思了起来,当然,他们思考的不是这出戏对于商人来说是怎么样的,而是对于他们自己的利益有着怎样的影响。 眼下王景怕是要倒了,而变法派气势如虹,国师刚刚在“三问三答”的第三次问答里讲过商业,如今又来了眼前这一出,其中的寓意自然不言自明。 那么在眼下这个变法来到了新阶段的节骨眼上,对于“重农抑商”政策的改变,到底要如何站队表态,这显然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 皇宫,华盖殿。 经历了一系列繁琐的仪式后,筹备了一个多月的典礼终于来到了最终的环节。 也就是重新上谥号,重新献《太祖高皇帝实录》。 嗯,其实建文帝朱允炆已经给他敬爱的皇爷爷搞过一遍这套仪式了,只不过当时没折腾大臣们一天内完成祭拜孝陵和眼下的这两件事倒不是朱允炆比朱棣心肠好,而是老朱死了以后先搞了一套入葬仪式,然后才修的《实录》。 昨天的时候,礼部的三位,就已经同鸿胪寺卿在奉天殿中设溢议案了,如今不过是照本宣科。 锦衣卫设卤簿驾,教坊司设《中和韶乐》及大乐,该有的一样不能少。 朱棣换了身衮冕,驾临华盖殿,坐在龙椅上当木偶。 然后礼部尚书卓敬作为捧溢议官,立于丹陛之东。 等鸿胪寺卿进来启奏以后,执事官行礼,文武百官礼赞,然后五拜完毕,奏请升殿。 导驾官前导,教坊司吹奏大乐,然后按照文武百官按顺序站好自己的位置,曹国公李景隆站第一个,作为监修官,待会儿他得把总裁官解缙负责修的《太祖高皇帝实录》给捧上去。 卓敬抑扬顿挫地念着手中的东西。 “帝王有圣德神功者,必有尊溢徽称,荐之于天,刊于玉简,昭示无极。故三皇之称日羲、轩,二帝之溢日尧、舜,逮及禹、汤、文、武之称,皆由功烈谋漠之盛,此万古不易之典也。” “太祖高皇帝配功德于乾坤,焕光华于日月,帝王之盛,无以复加。跻于遐龄,上宾帝所,万方哀悼,思慕不忘臣等谨遵古典,稽溢法,太祖高皇帝宜尊溢曰:太祖圣神文武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宜尊溢曰:孝慈昭宪至仁文德承天顺圣高皇后。” 这都是事先就定好了的,朱棣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于是李景隆带着百官再行四拜,礼毕后,朱棣亲手举着溢议,交给翰林院进行撰写册文,上谥号的仪式也就结束了。 然后是李景隆献上《太祖高皇帝实录》,皇帝给参与编修的人员发赏赐。 朱棣这次很大方,不是按照建文帝修那版《实录》的赏格发的,而是直接按照高一档修《元史》的标准,再加一档进行赏赐。 对于负责编修的儒生们来说,这是非常爽的一件事,因为《实录》早就修好了,他们只需要照着建文版的进行删改就行,有的人压根没动几笔,而拿到手的赏赐却比之前的编修者足足丰厚了两个档次。 “监修官曹国公李景隆、副监修官忠诚伯茹瑺(伯爵是超品,品位大于正二品尚书,所以只念爵位),赏银百两,彩币六表里,织金纱衣一袭,鞍马一副。” “总裁官翰林侍读解缙,赏银八十两,彩币五表里,织金纱衣一袭,鞍马一副。” “.誉写监生、生员、儒士各银十两,钞三十锭,彩币一表里。” 到目前为止,算是把老朱第二次愉悦送走了。 由于是正经的朝会,所以还是来了一句习惯性的“有事可奏,无事退朝。” 在这一片和谐欢快的气氛中,大家都松了口气,没人会在这时候找事的,王景都躺板板了,谁还想上去触霉头? 可这口气刚松了一半,便忽然有人排众而出,正是工部尚书黄福。 “臣有本奏。” 朱棣点了点头,说道:“准奏,黄尚书但讲无妨。” 黄福应了声后,便将早已打好腹稿的奏疏念了出来。 “《太祖高皇帝实录》有载:理财之道,莫先于农;为国之道,以足食为本。军国之费皆出于民,若使之不得尽力田亩,则国家资用何所赖焉?农者乃为治之先务,立国之根本。” “人皆言农桑衣食之本,然弃本逐末,鲜有救其弊者。先王之世,野无不耕之民,室无不蚕之女,水旱无虞,饥寒不至,自什一之途开,奇巧之技作,而后农桑之业废。一农执耒而百家待食,一女事织而百夫待之,欲人无贫,得乎?” “古先哲王之时,其民有四,曰士农工商,皆专其业,所以国无游民,人安物阜而致治雍雍也。务俾农尽力畎亩,士笃于仁义,商贾以通有无,工技专于艺业。所以然者,盖欲各安其生也,所谓‘民有常产则有常心’,士农工商各居一业,自不为非,古之至理也。” “臣闻陛下欲开海禁、行商贸,以求财利,为国大不妥也,望陛下深思之。” 黄福话音落下,整个华盖殿开始变得安静了起来,只余下间或起伏的呼吸声。 朱棣皱了皱眉,拿起龙案上还热乎的《实录》冷笑了一声,问道:“黄尚书的意思是朕违背了太祖高皇帝的祖制吗?” “法无古今,唯时而已。” 当这句话从黄福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怎么都让大臣们感到有点奇怪。 “臣并无此意。” 黄福连忙否认,随即又恭敬地说道:“臣以为,只是如今国家方经战乱,正是应该与民休息,劝科农桑的时候,此‘时’与洪武开国之情形并无区别,既然‘时’一样,那么‘法’便不应该更易才好。” 得,黄福这是版本更新,迭代新打法、发力新赛道了。 他也不嘴硬什么“祖宗之法不可变”,而是按着姜星火的理论,承认“法”可以变,但是得根据“时”来。 那么四年靖难之后的现在,整个北方乃至江淮都被打烂了,跟洪武开国时候的情况没什么区别吧? 这时候朱棣不好在说什么了,他也委实辩不明白,于是看向了姜星火。 老和尚今日告了假,不知道去忙什么了,眼下也只有姜星火能说明白。 姜星火出列,拱手道: “臣请廷辩,愿陛下允。” 廷辩,亦作“廷辨”,也就是在朝堂上公然辩论,用以辨别是非曲直,是我铁血大宋新发明才几百年的一种吵架模式。 一开始在北宋就有了,但是当时高粱河车神还觉得“若廷辩,恐失执政之体”(出自《续资治通鉴·宋太宗至道二年》),所以往往只是关系到国家未来路径的关键时刻,才肯由皇帝主持廷辩,譬如司马光和王安石的【延和殿廷辩】。 而到了南宋,据李心传《建炎以来繫年要录·建炎元年六月》记载,完颜构的小朝廷里对于主战主和经常争吵不休,所以就有了“执政中有论不同者,请与之廷辩”.而此风一开,南宋朝廷便不可断绝了,执政(宰相)们隔三差五就廷辩,吵一轮方肯罢休。 大臣们当然都是读史的,自然知道【盐铁会议】与【延和殿廷辩】,如今眼瞅着又开始了关于未来经济路径的争吵,这就要来一次大明版本的,当然是拭目以待。 “允。” 朱棣干脆利落地说道,随后往龙椅上一靠,看两人对垒。 百官们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但此时百官的心中,还是觉得黄福说的是挺有道理的,而且姜星火恐怕也不能用反驳王景的那套来反驳黄福了。 毕竟黄福都已经承认了‘法’要随着‘时’来变,但现在的问题是‘时’是一样的,‘法’还有必要变吗?如果变了,那么姜星火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既然允许廷辩了,那么姜星火自然不会客气,站在黄福对面,说道。 “黄尚书认为‘时’之相同,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黄福拱拱手,道:“愿闻其详。” “洪武开国后,太祖高皇帝固然视农业为国家根本,曾言:‘君天下者,不可一日无民,养民者不可一日无食,食之所恃在农’。这是因为彼时方经元末战乱,国家财政难以为继,极为空虚,甚至不得不要求商人助饷(之前拍卖会遇到的徽商江家,上一代家主江元曾助饷朱元璋白银十万两),而同样正是因为元末战乱,道路断绝,自南宋建炎南渡以来积累的工商业也随着战乱而荡然无存,所以洪武开国时才不能像两宋一样以商税作为国家财政的主要收入来源,所以太祖高皇帝将目光投向了农业税。” “之所以选择重建农业而非重建商业,是因为农业能产出粮食,而粮食是稳定社会的基础,商业则是在粮食等物质充裕后进行交换才有价值,没有粮食等物质,进行商业交换是无意义的.我大明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自然看得到这一点,所以在洪武开国时才选择了重建农业,国家财政以收取农业税为主。” “同样,既然要重建农业,收取农业税,那么就必须要有足够的青壮年劳动力稳定地处于田野之中,那么当时大明有多少人口呢?又有多少青壮年劳动力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知道。 是的,就是不知道,就连朱棣案上的《实录》都没有记载,因为大明开国的时候,没有进行官方人口统计,只有在洪武十四年、洪武二十六年,分别进行了两次人口统计,数据分别是。 洪武十四年:全国有户共10654362户,总人口5987万人。 洪武二十六年:全国有户共10652870户,总人口6054万人。 两次人口统计,看起来数据相差不大,但里面却有很大的说法,那就是十三布政使司的户口数,存在着“南降北升”的现象,从洪武十四年到洪武二十六年,当时南方除四川外,人口数量的下降幅度达到了12.83%,而北方人口却有了明显的增加,上升幅率达到了9.87%。 而正是因为洪武朝的移民实边,开垦土地,朱棣才有了对抗建文朝廷的本钱否则就按元末北方的情况,没人种田没人当兵,拿啥来奉天靖难? 但虽然不知道洪武初年大明到底有多少总人口,但可以肯定的是,数字一定不乐观。 不仅总人口很低,而且青壮年劳动力更是因为长期战乱而锐减。 姜星火叹了口气:“徐达大将军北征,淮甸至山东,千里之途,渺无人烟。彼时天下可耕之田甚广,而可耕之人却寥寥,而天下之人就这么多,士农工商,任一一行去的人多了,其他行就少了,那按照此‘时’之情形,该如何立‘法’呢?” “士子是读书种子,治理国家要用士,而且蒙元统治天下依靠刀兵,故而百年不到分崩离析,大明不能重蹈覆辙,得重新把以文礼治国抬起来,那就非但不能禁止人去读书,还得鼓励;而工者,小到镰刀锄头、大到兵器甲胄,都得手工业者来做,总是不能完全限制的,只能通过降低其社会地位,来让更多的人从事农业,同时固定了这批人来做工,如此方能维持大明必须要器物生产制造。” “如此一来,为了让天下人都去耕田,太祖高皇帝之‘法’,自然是重农抑商,只能是要用国家的手段,控制从事商业的人口,才能让从事农业的人口达到最大,这样大明才能收上来最多的农业税用以国家财政。” 姜星火顿了顿,复又问道:“那么请问黄尚书,今日之大明,与洪武开国时,同样是因为战乱而人口减少,但情形时势真的没有差别吗?” 百官闻言,不由地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当然是有差别的! 其一,人口数截然不同了。 如今永乐元年虽然没有进行人口统计,但再怎么着,总人口六千万打底肯定是有的,比洪武开国的时候,数量要多得多。 而这也就意味着,大明其实现在面临的实际情况,并不是需要国家通过法令,让总人口里的95%以上的人去当农夫。 其二,战乱影响范围不同了。 洪武开国的时候经过长期的、全国性的战乱,整个天下,从漠北到云南,就没有不受影响的地方。 而靖难之役的影响范围虽然大,但交战区却是固定的,也就是燕云、河北、河南、山东、江淮这几个地方,换言之,就是徐州/真定/德州这三个南军大营到北平的连线区域,其他地方虽然也出兵出粮出人,但终究是没有直接沦为交战区。 其他非交战区,人口、经济,都没有受到过大的影响,这就意味着整个国家财政恢复起来的速度,是比洪武开国时要快的多的。 见黄福默然不语,姜星火说道:“有个词,叫做边际效应。” “对于一个需要四个馒头才能吃饱的人来讲,吃第一个馒头可以使他直接缓解饥饿感,因而其边际效用是最大的;吃第二个馒头的时候,就已经有点小饱了;吃第三个馒头的时候,就已经半饱了,这时候边际效应开始递减;而到吃第四个馒头时,他已八九分饱,几乎是可吃可不吃的状态了,故而边际效用最小.那么等吃到第五个时,馒头就有可能产生负效应,直接让人吐出来。” 姜星火笑了笑,说道:“这个道理通俗易懂,想来诸公都能明白,若是不明白,下了值回家吃几个馒头也该明白,那么这么简单的道理,换到国家财政的农业人口投入与农业粮食的产出上,难道就不懂了吗?” “所以。” 姜星火看着黄福说道:“大明表面上经历了四年靖难,与洪武开国时,所谓的‘时’都是人口减少、经济衰退,但此一时,彼一时,二者的‘时’并不完全相同,如今永乐元年的大明,不仅比洪武元年的大明人口要多得多,而且遭受战乱的区域也小得多。在这种情况下,大明真的还有必要,实行严厉的海禁与重农抑商政策,让全部人口都堆积在土地上吗?” 姜星火又看向满朝文武,发问道:“诸公应该绝大部分都是家里有田产的,便是没有,应该也去过乡里,诸公看看如今的地方,远的不说,就说南直隶,哪块田不是一家老小精耕细作?洪武开国时候,同样是南直隶,一个人粗耕好几十亩地的情形,现在还有吗?” 百官无言以对,这是事实,没什么好争辩的。 现在大明的情况,正如朱棣和姜星火各自江南之行所见的那样,大量农民堆积在土地上,而每个人的产出却在逐年减少,这也就是所谓的“边际效应递减”。 “所以,如今的大明,已经是在吃第五个,甚至第六个馒头了!” 朱棣坐在龙椅上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黄福沉吟片刻,不得不承认,姜星火说的确实有道理,不论是摆数据还是讲道理,永乐元年的大明与洪武元年的大明表面上看起来大差不差,但内里却是截然不同的。 但黄福自然是不会认输的,他确实是反对商业贸易认为会败坏国家根基,而且他的这种态度也是朝中的普遍观点。 所以黄福又说道:“农商二者,非此即彼,纵然此时对于投入从事农业的人口来说,已经是接近最大,效益并不高,但如果‘法’因此而改变,大开国外海贸与国内商业的口子,为了逐利,大量的人口就会如同宋朝那般投入到商业活动中去,如此一来,从事农业的人口就会骤然锐减,长此以往就会对国家的根基造成损害,没人愿意回去种田了方才国师也曾说了,食之所恃在农。而对于朝廷来说,关键不在于追逐放开商贸的利益,而在于要为千秋万代考虑。” 嗯,好一个为千秋万代考虑,考虑到最后,“三饷”还是得从地皮里刮。不过这个话显然是不能说,毕竟都是无法证实的。 姜星火略微沉吟,答道:“所谓非此即彼,便是以农为本,此言固然不虚,但这是在经济无法满足的时候才成立,就如同一个饿久了的人,自然只能吃细嚼慢咽的东西,不能吃大鱼大肉,但经济一旦发达,非此即彼便不再成立,相反,而是彼此皆宜。” “正所谓欲物力不屈,则莫若省征发,以厚农而资商;欲民用不困,则莫若轻关市,以厚商而利农。汰浮溢而不骛厚入,节漏费而不开利源,不幸而至于匮乏,犹当计度久远,以植国本厚元则元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如果想要民力不穷竭就少征收点,如此有了农业基础才有开展商业的条件,而如果想要百姓的用度不缺乏,那就得减少商税,而商业发达了,农业也会跟着发达,如果光想着“节流”而不想着“开源”,国家的财政情况是不会得到改善的。 黄福摇了摇头,只说道:“古者,商通物而不豫,工致牢而不伪,故君子耕稼田鱼,其实一也。然商则长诈,工则饰骂,内怀窥窬而心不怍,是以薄夫欺而敦夫薄。商者计耕桑之功,资财之费,是一物而售百倍其价也,一揖而中万钟之粟也。” “所谓海外贸易者也,不过夫上好珍怪,则淫服下流,贵远方之物,则货财外充,太祖高皇帝重赏四夷来使,虽有靡费,然可显我大明之威富,然王者不珍无用以节其民,不爱奇货以富其国,经济之道,在于节用尚本,重农抑商,而非朝廷带头行商贾之事也。” 在这一点上,两人谁都说服不了谁,因为都是处于各执一词,而且听起来都挺有道理的状态。 事实上,两人的观点与西汉【盐铁会议】时桑弘羊和贤良文学们的观点基本上是一致的,姜星火认为需要搞“重商主义”.好吧,这当然是与“工业革命”配套的国家理念。 但黄福则坚持传统的“重农抑商”观点,并且这种观点因为已经有了上千年的历史,所以论据极其充分,充分到简直就是汪洋大海一般,随便捞都能捞起无数前人观点。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单纯地战胜对方,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百官们看着各执一词的国师和工部尚书,不仅有些打鼓。 不仅是心里打鼓,也是肚子饿的打鼓。 要知道,【盐铁会议】可是开了足足半年多,而【延和殿廷辩】时司马光和王安石,吵得同样不短,这要是吵到天黑都吵不完,他们不得饿晕了? 姜星火眼见靠传统引经据典的办法,应该是战胜不了对方,于是又把话题给转了回来。 “太祖高皇帝重农抑商,却非重农绝商,《实录》上便写着太祖高皇帝对于商业的观点,诸公不乏洪武朝的老臣,想来太祖高皇帝说过的这些话,是做不得假的。” 政策的转型自然需要参考原来的政策,姜星火回溯道:“黄尚书所言‘古者’确有其事,《史记》曾记载秦代时,曾经把商人与罪犯同列,便是秦始皇三十三年诏令: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明郡、南海,以谪遣戍;《汉书》曾记载汉代时,除了不许商人乘车、做官外,商人有市籍者及其家属皆不能购买土地,敢触犯法令者,没入田僮;而《资治通鉴》亦曾记载,隋唐时工商者不得仕进,但太祖高皇帝对待商业,可曾与所谓‘古者’极端鄙视相同?细细探究,不然也!” “对于黄尚书的‘古者’,太祖高皇帝说的明白:昔汉制,商贾技艺毋得衣锦绣乘马,朕审之久矣,未审汉君之本意如何?《中庸》曰:‘来百工也’。又古者曰中而市,是皆不可无也,况商贾之士,皆百姓也,而乃贱之,汉君之制意,朕所不知也。” “而对于商业,太祖高皇帝曾言:来远人在乎修政,裕国用贵乎通财,唯有懋迁之利流转不穷,才能财政给足。” 姜星火举例道:“譬如,太祖高皇帝在洪武五年五月诏告天下曰:古者邻保相助,患难相救。今州县城市乡村,或有冻馁不能自存者,令里中富室假贷钱谷以资养之,工商农业皆听其故。俟有余赡,然后偿还又譬如太祖高皇帝曾言:果有一切军民利病之事,许该当有司、在野贤人、有志壮士、质朴农夫、商贾技艺皆可言之,诸人毋得阻挡。” “由此可见,士农工商,在太祖高皇帝心中,所谓的排序,只是当时于国家的重要程度,而非如前代那般有着根本的区别,而如今时移世易,形式不同了,又怎可再坚持所谓‘重农抑商’之说呢?天下黎庶,皆是陛下赤子!” “而所谓海禁,便是太祖高皇帝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今两广、浙江、福建愚民无知,往往交通外番私贸货物,故禁之。” “太祖高皇帝之所以会推行海禁政策,属实只是迫于百姓私自与外番进行贸易的缘故,而这个外番所指,正是沿海一带肆虐的倭寇,如今明日自由贸易,才是解决倭寇问题的根本。” “由此姜某认为,所谓海禁,所谓重农抑商,乃是因为洪武开国之时,大明以卫所制为主要财政收入对象已然决定了,大明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尤其是士兵所需粮食的自给自足,那么民间的农业生产自然也就不再是军队的主要供给对象,换而言之,随着经济的恢复,完全可以不再抑制商业。” “如此一来,既然条件已经相对完善,不需要百姓去竭力满足军事需求,国家财政在农业税方面也基本达到了饱和,又何必去抑制商业,让百姓都堆在土地上,来阻碍民富国强呢?姜某认为,海禁和重农抑商的条件既然都已经改变,那就应该进行改变,如此一来,两条腿走路,总比一条腿单腿跳要好的多,宋代的极端重商轻农固然不可取,而当下极端重农抑商同样不可取。”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章 地球【感谢金主“暖阳1314”的白银盟打赏!】 华盖殿里,姜星火在第一个关于“时与法”的问题上短暂占了上风后,场面又在第二问题“农与商”上,陷入了僵持状态。 事关大明经济政策的转向与调整,这里面牵扯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杂,稍有不慎就会让无数人因此失去生计,而对于廷辩双方来说,单靠道理,似乎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压倒对方。 毕竟,西汉的【盐铁会议】可是从二月开到七月.大明就算没有那么夸张,两个人在这里,按北宋【延和殿廷辩】的时长来看,也绝非短时间能够结束的。 “陛下,臣身为户部尚书,请求加入廷辩。” 就在这时,夏原吉忽然出列。 廷辩,从来都不是辩经那种1v1单挑模式,这时候既然关系到未来不知道多少年的大明经济,那么几乎所有部门的大佬,都打算参与其中,为自己和本部门争取利益。 “臣请加入廷辩。” “臣亦是如此!” 夏原吉带头表态之后,立即引发一阵连锁反应,随后陆陆续续又有好几位重量级人物站了出来,纷纷要求加入这次廷辩,直到六部尚书都到齐。 蹇义、茹瑺.这些人虽然平日里鲜少说话,但每一个都是朝堂上的老牌人物,地位超卓。 他们这时,代表着朝廷各部的最高权力,在大明的庙堂体系中拥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而且他们手握着大量的资源,可以动用本部下属的各个层级,不仅能直接影响十四布政使司,甚至可以间接影响大明未来的走势。 此外,诸如许思温、乔稳、宋礼等侍郎,也纷纷表态要参与其中。 朱棣委婉地拒绝了众位大臣的提议。 “此事事关重大,除了国师、三位皇子、六部尚书、五军都督府的几位国公参与,内阁几人负责记录以外,其余人可以退朝了,廷辩转到奉天殿进行。” 皇帝的话,很快得到了满朝文武的认同,他们也觉得朱棣说得对,对就对在“其余人可以退朝了”。 虽然有人想旁听,但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自己也就是听个热闹,并不能参与或者说决定什么,而后续的会议纪要也一定会在《邸报》上发出来,到时候看看就好了。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去吃饭吧。 随着监察御史们的催促,早晨天不亮起来,顶着大太阳来回奔波数十里没吃饭的官员们终于解脱了,排着队离开了华盖殿。 事实上,召开小规模、高级别的讨论,而非将这个过程在大庭广众之下,也符合大明帝国高层的心意。 毕竟廷辩涉及到的东西实在太重要,根本不适合让其他人插嘴,甚至讨论的过程都最好不要让大部分人知道,至于接下来怎么办,就交由他们这些做决断的人去操心吧,否则万一有什么纰漏,那损失就不知道是多少无可估量的东西了。 见到众人的反应,夏原吉暗暗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至少六部尚书留下的,力量对比反而没有那么悬殊,如果算上几位五军都督府的国公,那么甚至可以说支持和反对的双方人数是基本持平的。 转移到了奉天殿,朱棣和几位皇子也得以脱去冕服,换上了常服。 朱棣扫视了一圈众人,说道:“开始吧。” 方才姜星火说完,按理该轮到了黄福,见姜星火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黄福理所当然地开口道:“理财之效,北宋【延和殿廷辩】亦有此论,司马光曾言:民不加赋而国用饶,此乃桑弘羊欺汉武帝之言,司马迁书之以讥武帝之不明耳.天地所生货财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公家。桑弘羊能致国用之饶,不取於民,将焉取之?果如所言,武帝末年安得群盗逢起,遣绣衣使者追捕之乎?非民疲极而为盗贼邪?此言岂可据以为实?” “国师所言,民富国强,与王安石所言‘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何其相似,然王安石变法,结果如何?国家固然透支一时潜力,换得府库丰盈,然而北宋亡于王安石,又可曾是妄言?” 这便是说,同样的国家经济辩题,王安石的观点是有办法在朝廷增加财政收入的同时不会增加百姓的负担,从而起到双赢的效果;而司马光的观点是想要增加朝廷的财政收入,必然是要向人民增加赋税,从而利国损民。 如果从后世人的角度来看,似乎王安石更有道理一些,但要是从结果上来公允地评价,也就是从变法之后的北宋财政与社会情况来讲,那么其实司马光是对的。 因为王安石变法的本质确实不是做大蛋糕,而是与民争利,是朝廷利用手中的权力进行敛财,虽然王安石变法给北宋朝廷创收了数以千万计的财富,元丰年间比之嘉佑年间,北宋朝廷的财政收入每年都多了2/3以上,但由于朝廷插手青苗、均输等事项,反而导致了民间商业的萎缩,是典型的朝进民退。 所以,王安石用的还是桑弘羊的那套理财术,只不过包装的更好看一些。 而眼下第二个问题“农与商”的关键,已经转到了王安石变法在证明这一经济问题的得失上,那么姜星火就不得不就事论事了。 姜星火必须要证明自己变法里面的关于经济的措施,与王安石变法是截然不同的,不然王安石变法失败的例子摆在前面,是无法说服人的。 “王安石变法的方向是对的,但他走的路错了。” 姜星火开口道:“理财术,无非是两种,一种是静态的,一种是动态的。” “所谓静态的理财术,就是司马光所言‘天地所生货财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公家’,也就是说整个天下的经济总量是一定的,朝廷拿得多了,民间就少了。” “动态的理财术,则是扩大经济总量,做到朝廷和民间二者,可以在不伤害一方利益的情况下,提高另一方的利益,也就是王安石的‘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我之所以说王安石变法的方向是对的,就是因为王安石看到了动态的理财术,但他走的还是静态的理财术的路子,所以他走的路错了。” “而走的路错了,不代表方向就不对,大明要走的方向,便是动态的理财术,摒弃以农业税,尤其是官田性质土地的农业税为国家财政支柱的静态理财术。” 在这时,旁边的淇国公丘福问道:“何谓静态的理财术?若是静态的理财术,这条路又该如何走?可否说的再详细点?” 闻言,成国公朱能、魏国公徐辉祖、曹国公李景隆三人,也都看向了这里。 “请夏尚书解释吧。”朱棣忽然道。 夏原吉微微欠身,随后说道:“静态的理财术,如果想要变革,走的路子基本上就是两条,也就是所谓的‘整顿+节流’.整顿便是从农业税上着手,或是清丈田亩、清查户口,让人口与土地清晰无误,从而为朝廷提供应有的农业税,或是调整田地制度,打击大中地主;节流则是减少开支,通常就是停止修建工程、裁汰冗官、降低俸禄,从而减少皇室的支出与官员的俸禄,让朝廷需要支出的少一些。” 朱高煦道:“说白了,便是零敲碎打,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夏原吉点点头,这么说倒也没毛病。 见几位国公哄笑了起来,大皇子朱高炽这时候也说话了:“诸位国公倒也莫要觉得好笑,非是谁都愿意从土里刨食,但华夏自古以来如此,已有上千年,所谓财富,便是粮食,不从土里找,又从何处去寻?贸然走新的路子,若是一个人,失败了大不了悬梁一死,可国家之重,重于泰山,却是万万疏忽不得的。”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就像是姜星火前世,绝大多数打工人都不乐意996,都向往着财富自由,想要工作日度假嗨皮、出门住五星酒店、打卡米其林餐厅一样,若是能当创业大亨发大财、赚快钱,谁乐意辛辛苦苦搬砖呢?可事实是,先不说不搬砖有没有下顿饭的问题,就算是有些积蓄,又有几个敢贸然创业的? 这个道理换到国家上也是如此,甚至更为慎重,所以保守的量入为出才是最稳健的,毕竟这关系到一个王朝的生死存亡和数以千万计的人命运,很少有人敢贸然尝试新的道路。 故此,静态的理财术,无非就是勒紧裤腰带和侵占民间财富两种。 “便是这个道理了。” 吏部尚书蹇义叹了口气,道:“国师,非是我等迂腐,不肯支持变法,而是谋国者、为政者,当虑败而不虑胜,过去上千年里,是真的没有人尝试过把所谓的‘经济总量’做大吗?当然不是,汉唐攻略西域,便是要借着与西方的贸易之财富,从而摆脱财政困于田赋的局面,然而以汉唐武功之胜,又成功了吗?” “今日国师之新法,欲以国内商业、海外贸易,取代农业税的唯一支柱地位,想法是好想法,但老臣觉得,实在是看起来美好,实现起来却委实不容易国家方经战乱,府库空虚,并非积攒多年,串钱之绳腐烂、陈粟堆于旧仓的盛世,实在是没有尝试的底气啊!” 接下来卓敬和夏原吉又予以反驳。 双方经历了一轮激烈而充分的交流后,并没有取得什么一致意见,于是皮球回到了裁判手中。 眼下只听皇帝的兵部尚书茹瑺和刑部尚书郑赐还没有表态,三皇子朱高燧也没说话。 至于内阁的三杨和胡广、金幼孜,则只有记录会议纪要的权力,没有说话的权力。 朱棣想了想,问道:“现在的问题无非就是朝廷以后的经济要走哪条路,那国师是如何评判王安石这条路的?如果王安石走错了,错在哪?” “先说方向,王安石变法,经济部分的方向是对的。” 姜星火娓娓道来:“动态的理财术之所以与静态的理财术相区分,归根结底,便是方向不同,便是说,朝廷的经济政策,第一要务是发展生产,通过经济增值来扩大经济总量。但王安石错就错在,他虽然选择了正确的方向,可走的路还是老路,还是搞‘农田水利法’那一套,想要通过多生产粮食来增加财富水利设施固然重要,固然能帮助粮食稳产、增产,可真的能对经济总量起到巨大的改变效果吗?” “当然不能。”朱棣摇了摇头。 “所以路走错了。”姜星火沉声道,“真正能增加经济总量的,粮食增产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则是手工业品。” “何谓经济?能换来钱的便是,方才黄尚书说贸易不产生经济,这没错,但我大明的手工业品,丝绸、瓷器、漆器、茶叶.哪样放之四海不是通杀?既然手工业品通过贸易能产生经济,我们大明生产和销售出去的手工业品越多,赚到的经济越多,这难道不是扩大经济总量的办法吗?” 黄福道:“士农工商,农和工固然创造经济,但手工业品但换回来的商品,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即便算作经济总量,也不过是账面的数字而已,可到了大灾之年,能从府库里拨出来,发给灾民香料、玛瑙、皮草等物来救灾吗?” 黄福这不是在为了抬杠而抬杠,而是一个深入骨髓的观念问题。 儒家士大夫,本质上就觉得贸易换来的东西没用。 然而姜星火直接把路给堵死了。 “大明开展海外贸易,可以只以粮食为结算物品.黄尚书要知道,大明的海外贸易,必然是顺差的。” “顺差?” “所谓贸易顺差,就是在一定的单位时间里,譬如一年吧,贸易的双方互相买卖各种货物,互相进口与出口,大明的出口金额大过某国的出口金额,或大明的进口金额少于某国的进口金额,其中的差额,对大明来说,就叫作贸易顺差,反之,对某国来说,就叫作贸易逆差。” 朱高燧第一次开口道:“那也就是说,对于贸易双方的利益来讲,其中得到贸易顺差的一方就是我们俗称‘占便宜’的一方,而得到贸易逆差的一方则是‘吃了亏’的一方。”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便是这个道理,完全可以这么看,因为贸易的目的是为了赚钱。而贸易顺差的一方,就是净赚进了钱;而贸易逆差的一方,则是净付出了钱。” 解释清楚了概念,至于大明为什么会顺差,反倒没人疑惑了。 世界第一强国跟你开玩笑的? “所以如果具体缩小到一次贸易,顺差的部分,完全可以让对方用粮食来作为支付结算的物品,如此一来,黄尚书觉得手工业品通过海外贸易增加的经济总量,还是不能吃不能喝的账面数字吗?” 那这样的话,逻辑就成了: 农业→获得粮食 手工业→贸易顺差→获得粮食 黄福与蹇义面面相觑,姜星火要这么搞,那确实把粮食带回来了,你甭管是大明生产的稻米还是日本、占城生产的稻米,不都是一样吃? “粮食乃是国家根本,怎可依赖于海外贸易?番邦之国非我族类且不沐王化,若是经常贸易逆差,大灾之年不出口给大明粮食又该如何?” 朱高煦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大明挣这么多顺差,难道都堆在府库里吗?大明的水师是干嘛的?商船能海外贸易抵达的地方,军舰就无法抵达吗?” 黄福:“.” 蹇义:“.” 但尚书毕竟是尚书,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蹇义道:“那若是大灾之年,外国也没有粮食呢?威逼恐吓或出兵明抢都抢不来怎么办?而国内的大明子民,如宋朝一般都去从事商业,农夫数量减少,粮食产出减少,到了彼时岂不是又有社稷倾颓之险?” 这就是为杠而杠了。 不过既然是政策推演,那么自然要考虑到所有未来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杠一点倒也无可厚非。 这时候不能提储备粮,因为这东西姜星火在常州府就见到了,太平年岁久了根本不靠谱,朱元璋又不是没想到过这种事,可常平仓还不是被盗空了? 而且如果扯了储备粮,那就会陷入到“若是大灾持续多少多少年”又该如何的问题里。 你说要是连年灾害,不搞海贸外贸易,没人从事工商业,国家一样顶不住。 那他就会说,伱怎么知道如果绝大多数人口都从事农业,到时候顶不住? 这里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在农业时代,没有大规模普及化肥、除草剂、收割机等产物,单位土地的产出确实跟劳动力投入的数量有关系,越精耕细作,亩产量就越高,你别管浪不浪费人力,你就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吧? 这一点是事实,姜星火是无法否认的。 所以从一开始就要在“储备粮”这个岔路口绕开,另寻他途。 “方才说贸易顺差用粮食结算,其实是为了短期内保障因为海外贸易而进行的人口转业不影响大明的粮食总量,但实际上,粮食的问题,大明三百年内是不需要发愁的,而三百年后如何.太祖高皇帝的制度过了三十几年都未见得合‘时’,诸位又何必担心呢?” 姜星火此言一出,犹如一颗石子投入了湖面,奉天殿内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需要发愁粮食?这怎么可能?” “廷辩之上,国师不可妄言。” “难道国师说的是化肥?可即便是化肥,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吧。” 但朱棣,却似乎想到了什么。 在郑和向他汇报时候,曾经说过,姜星火在与他单独谈话时,似乎提到过在遥远的大陆上,有着神奇的高产农作物。 那不是处于讲课状态,而是两人的私下交谈,因此具体内容,郑和含混其词,朱棣也无从得知。 但眼下,似乎唯有这过去只鳞片爪提到过的东西,符合这个“能让大明未来三百年不发愁粮食”的条件。 “国师此言当真?” 姜星火点头道:“自然当真!诸公请听我细细说来。” 姜星火侃侃而谈,在场之人均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的话语。 随着姜星火手指向殿两侧放置的书架上那些古旧书籍,只听他娓娓讲道:“我华夏文明诞生数千年,虽历经十数次王朝更迭,却仍屹立于这片大地之上,且从未曾被任何蛮夷彻底占据,除了先辈的努力和奋斗以及文治武功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便是百姓勤劳朴素,乐于种田,每一个百姓都是最好的农民,每一个百姓都是值得尊敬的对象。” “但是。”姜星火话锋一转,“诸公可曾想过,为何华夏的人口总是存在一个无形的上限?明明按理来说,随着对山川湖泽的探索,耕地面积是越来越大的。” “人口数量少的时候,譬如楚汉争霸、三国、隋末、五代十国,基本都在1400万人左右;人口数量多的时候,譬如汉元帝、汉灵帝、唐玄宗,人口多达6000万。” 这是朱高炽蹙眉道:“可北宋的时候,人口明明超过了一个亿。” “对啊,南宋不算全国性的政权,就说北宋,为什么独独是北宋超过了一个亿的人口呢?”姜星火复又问道。 这个问题,在座的诸公倒是没想过,但却难不倒他们,很快就找出了答案。 “——占城稻!” “不错,就是占城稻。” 姜星火图穷匕见:“而海外贸易能带回来的,并非是只有所谓的香料、皮草、地毯等物,同样还有产量比占城稻还要高两个级别的高产农作物!” 姜星火对朱棣说道:“还请陛下拿出地球仪。” 跟诏狱里给郑和看的版本不同,这个大型地球仪是出狱后姜星火专门抽空给朱棣做的,为的就是让他开开眼界别天天琢磨着揍草原上的蒙古人,这个世界大得很,不是说消灭了蒙古人就算一统天下了。 “上地球仪。”朱棣挥挥手。 朱高燧亲自去把宝贝请了出来。 此前已经讲过,大臣们是读史的,“世界是个球体”这件事,在《元史》里记得明明白白,所以此时看到这个被黑布蒙着的圆球,虽然有人惊讶,但倒也没有谁直接来个地平说。 可当黑布揭晓的时候,当这个世界的陆地、海洋的真实全貌出现在大臣们的眼前的时候,一种深深的震撼,还是从他们的心头升起。 这里要说的是,有鉴于姜星火的种种超凡能力,大臣们虽然是第一次见地球仪,但却本能地选择了相信而非质疑或许这也是对姜星火的某种认可吧,固然庙堂理念可能不同,但在殿中的他们对于姜星火的人品和能力、见识还是没有怀疑的。 “这……怎么会?!”刑部尚书郑赐忍不住失声道。 “咣当。” 忠诚伯、兵部尚书茹瑺手中的象笏(hu四声)掉在了地上。 其他人纷纷将视线投向茹瑺,而后者则是稍显呆滞之色,显然还没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难道说,世界竟然真的是球体吗?竟然是这副模样?” “天圆地圆,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地如鸡子嘛,可其他陆地上的这些国家和地貌,却是稀奇。” 是的,地貌。 为了方便理解,姜星火还特意请兵仗局和兵器局的能工巧匠们,用黏土给做了山峰,用细沙固定住,做了沙漠,而海洋用蓝色漆刷上,平原用绿色漆刷上,可谓是非常直观。 大明处于大陆的东部,这个一眼就判断出来的,而接下来的简单识图判断,其实也不难,毕竟在场的都是大人物,见多识广。 “这些国家,倒是与蒙古西征留下的笔记所记载的,能够对应的上。” 很快,亚欧大陆范围内的国家和地区,基本被大臣们证实和接受了。 蒙古人西征留下了相当充分的笔记资料,地图可能毕竟抽象,但某地距离某地多少里,某地又叫什么,地形特征如何,还是有详实资料的,或许每个大臣掌握的不同,但拼凑在一起,足以互相印证。 蹇义问道:“国师所说产量比占城稻还要高两个级别的高产农作物,究竟是什么?又在哪里?” “名为土豆、玉米、红薯。” 是的,穿越者三件套终于正式地出场了。 跟其他穿越者相比,姜星火既没能随身携带现代品种,也没能从番邦商人手中购买得到,至今都处于ppt阶段,可谓是穿越者之耻了。 但是ppt这东西,只要你有信誉,只要别人信你,那大家自然可以为梦想而窒息。 土豆、玉米、红薯三件套对于农业时代人口增长的效果,说其他乱七八糟的都没用,就说一组数字,在“我大清”完成彻底统一的时候,人口总数已经跌到了四千万人,而短短一百年后,人口总数是多少?三个亿! 一百年时间,人口总数几乎是每三十年翻一番,这就是土豆、玉米、红薯三件套的威力。 你别管姜星火当时穿越的那一世过的惨不惨,你就是这东西高不高产吧?山里开的梯田,没多少水、土壤也不够肥沃,种出来的都比现在永乐时代的平原熟耕地里种植的传统农作物产量高。 “这三件农作物所在之地,便是这片大陆。” 姜星火转动地球仪,手指向了美洲大陆。 看着茫茫大洋,大臣们不仅有些惊叹。 “竟是如此之远?” “放心,只要朝廷支持,十年内,大明的远洋船队,一定能把这三件东西带回来。” 这不是吹牛,哥伦布那几艘破船都能做到的事情,对于大明来说,只要改良出适合远洋的船只和风帆,并且用姜星火给的定位方法,步步为营,先熟悉大明-西亚的传统海上丝绸之路,然后在非洲和中东建立几个据点,最后绕过好望角,横跨大西洋进入南美洲,并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为什么不选从日本往北再走白令海峡方向进入北美洲,原因也很简单,跟大明的贸易方向不顺路,而且沿途缺乏补给点。 当姜星火把三件套的强适应性、亩产量,以及能供养的人数告诉大臣们以后,奉天殿内陷入了短暂的窒息。 国师的能力,没人怀疑。 而这沿途的一切,是真是假,似乎都可以印证。 毕竟自己摸索困难,可详细地图都给你了,相当于直接扫开了战争迷雾,自动寻路就好了,这有什么难的? 如果国师在瞎编,是为了骗大家推动变法,那么根本不需要到那片新大陆,只需要沿途任一一次大的出入就可以证伪了,犯不着。 “所以.” 为梦想而窒息的黄福,此刻声音竟然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海外贸易非但不会影响大明的粮食总量,反而会增加粮食总量和可供养的人口?” “不错。” 姜星火适时地装了一把神棍,抬手指了指天上,又把手指放到了唇中。 见状,大臣们似乎了然了些什么。 这是“不能说的秘密”。 ——天上有人。 夏原吉感叹道:“我亲自去了趟江南,如今我大明正处于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的繁盛阶段,但由于粮食紧缺以致许多百姓连吃饭都成问题,这样的情况如果真的能一去不复返,那该有多好?” “唉。” 这时候忠诚伯茹瑺也是叹了口气,停顿片刻,接着摇头道:“这些年里,不知有多少百姓为了填饱肚子,为了求一口吃的,而家破人亡.” “我等身为国朝重臣,理应将此等悲剧消弭于无形,可惜,事与愿违啊!” 长长一声叹息,继而沉默良久。 见到众官员皆是一脸沉闷时,朱棣忽而开口。 “好了!咱们大明总得往前看!” 沉喝一声,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朱棣扫视众人缓缓说道:“朕知道各位对今天展示的地球仪有很大的疑惑,朕可以告诉你们,朕也疑惑,但是,这是我大明的最高机密之一,无论如何,你们心里有天大的疑惑,都必须保守秘密!” 顿了顿,朱棣继续说道:“无论如何,在海洋贸易中大明对于海外诸国,都是占据绝对优势的,既然能增加经济总量,就算新大陆上的高产农作物短时间内弄不到,大明依然可以通过海外贸易顺差来获取粮食,不需要担心一部分百姓从事商业以后,大明会出现粮食危机,那么为什么不进行海外贸易呢?” 短时间内,大明有靖难后人口减少的buff,又有化肥的增产buff,人少粮多,其实是是不用担心的。 黄福等人讨论的,也是经济政策转向后的中期问题,而既然有“贸易顺差赚粮食”应付中期,又有“土豆、玉米、红薯三件套”应付长期,那么从长、中、短三个阶段来看,因为帝国的实际情况而反对海外贸易的理由,是都不成立的。 而这时候好就好在,经历了辩经擂台赛和孝陵驳斥王景后,已经没人拿什么“礼”、“祖宗之法”之类的东西来说事了。 这多好,摆事实讲道理,事实和道理都能行,那就能行。 朱棣沉声道:“朕意已决,废除海禁,不仅郑和等皇家宗室船队可以进行海外贸易,获取了贸易特别许可的商人同样可以,而大明与日本的非武装自由贸易区,便是第一批试点。” 这就是给廷辩的一部分辩题定结论了,黄福等人自然无话可说。 而接下来的话题,就转移到了国内商贸上。 姜星火继续道:“方才说了,朝廷的经济政策,第一要务是发展生产,通过经济增值来扩大经济总量;而第二要务,便是通过对市场的挖掘来获得经济收入,也就是充分活跃国内市场。” “王安石所谓的‘青苗法’和‘市易法’其实就是这个方向,当然了,王安石的方向虽然对,虽然还是动态的理财术,但在制定和执行政策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走了桑弘羊的老路,也就是通过国家的权力,以行政的手段来干预市场,但事实证明,这是行不通的,是不对的。” “青苗法”和“市易法”,本质都是官方插手民间信贷,借此于民间逐利。 所谓“青苗法”便是将府库里的钱粮,按低于民间高利贷的利率贷给农人,理论上可以帮助农人度过青黄不接之时,而官府又可以有效利用闲置资源,但实际上.不说事与愿违吧,也可以说是背道而驰了。 而“市易法”则是商业贷款,也就是官府给商人放贷,或者贷款给官办的商号,去收购卖不出去的货物,看起来也挺好是吧?但是这直接导致了割韭菜式的强制借贷,以及官办商号通过“收购卖不出去的货物”的权力,低价买走了竞争对手的货品,最后形成垄断,赚取了大量的利差。 “那国师认为该如何充分活跃国内市场呢?”大皇子朱高炽这时候也起了兴致,他对这个问题,以前也有过一些思考。 姜星火思忖片刻,果断地答道。 “产权基础、中央银行、商业钱庄、公司制。”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一章 国策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奉天殿内,姜星火并没有急着解释这几个名词的意思,而是认真看向殿内的高官们。 “任何变法都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脱离实际情况去分析总结经验教训,就如同刻舟求剑一般,是不符合客观规律的。” “那么请问诸位,王安石变法为什么要搞青苗法和市易法?这两个针对国内市场的法,基础是什么?只有搞明白这两个问题,我们才能以史为鉴,看清楚眼下的大明到底需不需要变革国内商业,还是说继续在国内保持重农抑商的政策.海禁的解除与海外贸易的开放,与国内的商业政策并非是捆绑的,如果没有必要性,那么大明国内完全可以如黄尚书所说,继续保持重农抑商的现行政策。” 姜星火的退步,让黄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或者说,黄福对姜星火如此自信,颇为不解。 【海外贸易】+【重农抑商】的国策组合是否可行? 当然是可行的,对外贸易不代表让国内也充分贸易,虽然有点奇怪,但在短时间内,无疑是能保持住双轨制的。 当然了,如果时间线拉长,那么这种双轨制定然是不可行的,因为海外贸易的充分展开必然会带动国内贸易,到时候重农抑商就维持不下去了。 因此虽然姜星火出现了意料之外的让步,但黄福并不觉得姜星火是真的在为了顺利推行变法而做出妥协,反而是某种胸有成竹的表现。 这时候反倒是魏国公徐辉祖开口答道:“王安石变法,之所以采用青苗法和市易法,基础应该是北宋国策,这点臣读史之时,倒是有些心得。” “喔?” 朱棣有些意外地看了看这位马上要滚蛋去北边的国公,问道:“魏国公有见解,不妨仔细说说。” 这就是打算让武臣也发言一下了,毕竟刚才都是六部尚书在发言,而在明初这个时间节点上,其实武臣勋贵在朝堂中的力量和话语权,是不弱于、甚至可以说超过文官集团的。 “臣斗胆。” 被皇帝允许后,徐辉祖自然要表现出忠君爱国的态度来,毕竟他和朱棣这个妹夫的关系可说不上好 徐辉祖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随即侃侃而谈:“臣以为,王安石变法的根本,都在于北宋政权推动的‘不立田制’与‘不抑兼并’两大国策。在宋朝以前,便如夏尚书所言,静态的理财术,无非是‘整顿’和‘节流’这两个手段,而其中的‘整顿’,便是清查田亩,调整田制,然而北宋继承了晚唐以来的两税法制度,国家收税收的是田地的税,而具体某一块田地归谁,国家并不在乎这一点,对于国家来说,只要田地的主人按时足额缴税,那么爱归谁归谁正因如此,北宋干脆彻底放开了田地交易的限制,不再确立某种类似于井田制、均田制之类的制度来维持税基,而是完全按田收税,不在乎田地性质和归属。” “如此一来,田地其实就成了一样商品?”朱棣似乎明白了过来。 “便是如此。” 徐辉祖继续道:“田地成了合法商品,而田地买卖就变得频繁了起来,人口不再像过去那样,完全地依附于田地,这样一来田地上农作物也跟着开始变成了商品,什么农作物在市场上卖得好,田地的主人就会种植什么,而这也就成了青苗法的基础若是在北宋以前,一块田地种什么,经常是几代人都不变的,如果不遭灾,很容易产生储备,北宋以后,农人则经常会考虑更换田地里的农作物,而一旦赔本,下一年购置种子就会捉襟见肘。” 朱棣又get了一个新知识点。 他也读过史书,但倒是真不知道青苗法与北宋的田地商品化有关系,想都没往哪里想,如今仔细想来倒是确实有些蹊跷为什么北宋以前就没人搞青苗法?若是说常平仓,但常平仓是直接放粮食调节的,也就是所谓的“贵量减市价粜,遇贱量增市价籴”,并非是以货币形式,也就是“青苗钱”来放贷。 如果百姓真的需要的是小麦或者水稻的种子,直接放种子就好了,何苦还要让百姓拿着钱再去买小麦和水稻种子呢? 答案自然是随着田地商品化的进程加快,田地里的农作物开始追求经济利益,不一定都种小麦、水稻等主食了,而是根据市场上的需求和价格来种植,所以才需要钱来买,而不是直接需要最常用的种子。 否则的话,青苗法难道真的是因为北宋就这么倒霉,年年灾害,年年百姓青黄不接,都得向人借钱? “市易法呢?” 这时候魏国公徐辉祖反而不说话了,曹国公李景隆接过话来:“市易法的根子,其实也在北宋国策上,只不过不是‘不立田制、不抑兼并’的国策,而是‘四民皆本’。” 在场一共四名五军都督府的武臣,也是未来的上将们,但显然,上将之间亦有差距。 淇国公丘福和成国公朱能,虽然打仗可能会比曹国公、魏国公厉害,但在其他方面,那就是完全的天差地别了.靖难勋贵里95%都是中下级军官出身的实战派,四年前丘福是千户、朱能是副千户,没有靖难这档子事,他俩一辈子都爬不到公侯伯的位置上,更遑论进五军都督府了。 所以指望他们能有多少文化造诣,那实在是难为人了,这东西对于武臣来说,没有两代人是养不出来的.当然了,如果养出来了,对武臣来说也未必是好事,因为武臣的本职工作就是打仗,而培养文化素质,第二代人或许还能打,到了第三代,基本就开始走下坡路。 毕竟,文武双全也太难为人了。 这种议论国家大政的场合,谁没文化谁尴尬,反正李景隆是不尴尬的。 李景隆继续说道:“所谓四民皆本,便是说古有四民:曰士、曰农、曰工、曰商。士勤于学业,则可以即爵禄;农勤于田亩,则可以聚稼穑;工勤于技巧,则可以易衣食;商勤于贸易,则可以积财货.此四者,皆百姓之本业,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易之者也,若能其一,则仰以事父母,俯以育妻子,而终身之事毕矣。” “北宋取消了过去之前延续了上千年的、对于商人在各方面的歧视,也取消了坊市制度,商人可以在市场里的任意时间进行交易,只要给国家交税就行,这就造成了北宋商业的高度繁华。” “当然了,为了收税,北宋制定了严格的律法,不允许对商人进行勒索,北宋的商业环境也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不仅有专门的官吏管理交易市场,而且禁止缺斤短两,每个市场都有统一的度量衡参考,并且官府保护私产。” 这时大皇子朱高炽插话道:“元初有学者马端临曾言:古人之立法,恶商贾之趋末而欲抑之;宋人之立法,妒商贾之获利而欲分之。” “那北宋朝廷为了分商贾之利,想来商税一定很重?”三皇子朱高燧也问道。 “非也。” 理财专家、户部尚书夏原吉解答道:“大明是3%,北宋是5%。” “拉弗曲线。” 半天没说话的姜星火忽然道。 “拉什么弗?” “拉弗曲线”,现代经济学的重要概念之一,在姜星火前世,由美国供给学派代表人物阿瑟·拉弗提出,并且作为美伶宗里根的经济顾问,为里根政府推行减税政策出谋划策,里根经济学的基础原理之一,就是减税这一招,非常管用。 通俗的说,拉弗曲线描绘了国家的税收收入与税率之间的关系,当税率在一定的限度以下时,提高税率能增加国家税收收入,但超过这一限度时,再提高税率反而导致国家税收收入减少.听起来很奇怪,但实际上道理很简单。 因为较高的税率将抑制经济的增长,使税基减小,税收收入下降;反之,减税可以刺激经济增长,扩大税基,税收收入增加。 所以在某些情况下,想要增加国家的财政收入,课以重税并非是一个好选择,相反,降低税率反而会起到刺激经济活跃,增加财政收入的效果。 姜星火给奉天殿内的众人大概解释了一下“拉弗曲线”的道理,让刚才脑子里只有【加税、加税、超级加倍!】的朱棣大概弄明白了,原来拔毛不是越狠越好,得细水长流。 “所以王安石搞市易法,便是因为北宋的商业足够发达,商人足够多,交易量足够大,就如同青苗法一样,北宋的两条国策‘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四民皆本’,才是根源所在。” “大明有这个基础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当然没有! 田地制度上,大明实行鱼鳞册、黄册的“双册”制度;商业政策上,大明执行严格的“重农抑商”政策。 这两种政策,几乎是与北宋截然相反的。 朱棣问道:“那国师以为,大明同样也要‘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四民皆本’吗?” 听闻此言,就连一直默默地当隐形人的内阁众人也停下了手中的笔,认真以待。 “不能!” 姜星火严肃地答道:“王安石变法给我们的变法,提供了最直观的参考样本,而从中得出的经验教训就是,田地制度绝对不能贸然改变!” 听到这句话,内阁众人松了口气,黄福、蹇义也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 鱼鳞册、黄册的“双册”制度虽然有种种弊端,但却是大明朝廷控制人口和土地的最重要政策手段,如果这都要改,那显然是天都得塌了。 “姜星火虽不算老成谋国,但这一点倒还稳重。”兵部尚书茹瑺看着姜星火,心头暗暗道。 虽然他是跟着皇帝的态度走的,但茹瑺的心里并不是特别地支持变法,在茹瑺看来,不胡乱折腾就是最好的,如果姜星火连田地制度都打算动,那就是真的动摇国本的事情了,哪怕是茹瑺,也不得不违背皇帝的态度直言劝谏。 听到不动田地制度,朱棣也很满意。 别的都好说,动摇不了国家根本,但田地制度这种东西闹不好,是真的会搞的江山倾覆的.王莽的例子还不够鲜活吗? “但四民皆本,却是要以加以借鉴的,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了刚才说的第二要务,也就是通过对市场的挖掘来获得经济收入,充分活跃国内市场。” 姜星火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不管是王安石变法还是我们的变法,核心目标就是快速改善国家的财政情况,并且最好是不留隐患地改善.那么天下田地总量有限就意味着农业税有限,大明每年能收上来的农业税是一定的,所以我们要看向商业能为国家提供的税收,也就是国内商税和海外贸易,海外贸易方才已经分析过了,姜某要说的,便是我们如何吸收王安石变法在商业上政策失败的教训,以及王安石到底失败在了哪里,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让商业上的变法成功,从而让国家的财政实现快速增长。” 姜星火的目的当然不是让大明财政快速增长,让朱棣有花不完的钱去建立千古一帝的功业,事实上,不知不觉间,姜星火已经把邪龙破壳而出的最重要条件深埋了下来。 “方才说了,王安石的方向是对的,确实要用动态的眼光看问题,国家要用动态的理财术但王安石选择的路是错的,因为有几样活跃市场的东西他不懂,也就是我所说的产权基础、中央银行、商业钱庄、公司制。” “产权基础是什么?”朱高煦适时问道。 “商业交易的最重要条件是什么?”姜星火反问道。 “公平交易?” “不。”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最重要的条件是——财产私有。” “如果你的财产随时可能会被剥夺,那么就算你公平交易,又有什么用的?或许下一瞬间,你的财产就不是伱的了。” 这里要说的是,姜星火最想实现的,当然不是财产私有,而是相反的一条路,但基于目前15世纪的具体时代条件而言,显然是先搞财产私有,把邪龙孵化出来更为靠谱一点,毕竟历史是螺旋上升的嘛。 但是这一点,却并不算出乎意料地引来了一片沉默。 原因也很简单,这一个名义的问题。 从名义上讲,在封建皇权时代,“朕即国家”。 整个大明的一切,从法理层面,都是大明皇帝的所有物,个人不存在私产。 皇帝一般不会派人冲进你家,把你的家里的财产充公,但皇帝毫无疑问有随时、随地、随意、随人地行使这样权力的法理依据,这也是皇权至高无上的重要的表现。 如果承认财产私有,那就意味着对皇权的破坏,这是朱棣这个皇帝,乃至他身旁的皇子和国公们所不能接受的,因为他们的权力,从根本上讲,都源自于皇权。 “臣民名义上财产私有,朕断然不能接受。” 触及到了朱棣的底线,朱棣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态度:“朕可以接受事实上的财产私有,朝廷和地方官府也不会随意没收臣民的私有财产,以此来支持商业的发展,让大明能重现北宋的财政收入高度,但名义这个口子,是万万不可能开的。” 姜星火倒也没打算一步登天,他知道朱棣九成九不会接受,这时候也没什么失望.更何况,这有什么可失望的?只要朝廷能够在事实上保护私有财产,那么有朝一日,这个“名”自然会与“实”相匹配。 不过资产阶层主导的社会大变革,这一天的到来姜星火在第八世注定是看不到了,他只需要跟原本的历史相比,取得一点点突破,让历史的进程加速就可以了。 姜星火跳过了这个话题,继续说道:“除了产权基础,对于商业交易来说,其次重要的就是交易的中间组织,所谓中间组织,包含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商号组织的公司化,另一方面是信贷组织的专业化。” 这里要说的是,千万不要把“公司”这个词,理解为近现代社会才出现的。 冷知识:如果没有姜星火的插手,永乐元年再往后推几十年,公司的雏形,也就是康孟达组织就出现了。 所谓康孟达组织,是合伙经营的一种商事契约,它是最早的一种商业合伙形式,这种新的组织模式与家族共同经营不同,依照这种契约,一方出资而不参加营业活动,另一方则运用自己的设备条件等从事营业活动,双方按出资数额对盈利进行分配,出资者依出资数额对经营亏损负有限责任,而营业者则负无限责任。 这种共同经营形式,最初产生于欧洲中世纪的地中海沿岸诸城市,盛行于海上贸易,由既想获得利益而又不愿亲身冒险的资产家出资,由航海者向海外运销货物,盈利按出资额分配。亏损时航海者承担无限责任,资产家只在出资范围内承担有限责任,后来,这种合伙形式逐渐发展到陆上贸易,最终演变成为隐名合伙(有限合伙)和两合公司(由无限责任股东和有限责任股东所组成的公司)。 随后,在永乐元年往后推152年,被称为“血腥玛丽”的英国女皇玛丽一世,特许与俄国公司进行贸易,从而产生了第一个现代意义上的股份有限公司,这种类型的公司,早期最出名的有英国东印度公司和荷兰东印度公司。 嗯,放到大明就是“西天竺公司”了。 所以公司制这种东西,不仅不是什么跨时代的、不符合当下大明实际情况的生搬硬套,也并非姜星火的拍脑袋决策,而是实实在在能直接拿过来用的东西。 股份有限公司、有限责任公司、两合公司,这就是纯粹的商业概念,不涉及到任何其他因素的限制,即便姜星火不提出来,再过一百多年,西方商人也搞出来了.通讯和制造力水平都是一样的,凭什么西方商人能做到的,大明商人做不到?没有这个道理的。 更何况,如果真说国家的管理水平,还真不要吹西方,大明的官僚体制虽然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论行政效率,绝对吊打现在的西方诸国,这是毫无疑问的。 不然呢?近代英国的文官制跟谁学的? 姜星火给奉天殿内的众人解释了什么叫做“公司”,以及公司的几种形态后,众人显得非常.平静。 是的,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划时代的创举,只是觉得“哦,国师搞的新玩意听起来挺有道理的,似乎有助于商业的发展,能让商人们开展交易更加清晰、便捷”,也仅此而已了。 而且其中责、权、利的划分在数千年的商业活动中早就有了类似的概念和雏形,只是没有人提出来这么明确而已,对于众人来说,并非什么不能理解的东西,说白了就是做生意的那点事,谁掏钱、谁收益、谁担责任、谁经营,如此而已。 “至于信贷组织的专业化,便是国家控制的中央银行,以及民间的商业钱庄。” 嗯,听起来有点反常识的是钱庄的出现,其实比公司制的出现还要晚 钱庄的出现,跟白银流入是有着直接关系的,尤其是嘉隆万三朝时期,海洋走私贸易极为猖獗,大量美洲和日本的白银流入大明,由于当时宝钞已经彻底没人用了,而民间主流使用的铜钱轻重不一且成色各异,并且不仅是铜钱和白银的兑换有需求,铜钱本身的制钱、私钱、白钱三者之间的比价差异大,又时不时地变动,这就必然导致了铜银兑换业的产生.于是就出现了若干专营铜钱兑换的金融组织,称为钱店,又叫钱铺、钱庄、兑店、钱肆。 而到了明末,明匠宗朱由校的时代,钱庄就已成为一种独立经营的金融组织,不仅经营兑换铜银,还办接待放款,供给签发帖子取款的便利,原来在两地联号汇兑的会票,也成为钱庄发行有钞票性质的信用流通工具,也就是后来的庄票、银票。 姜星火先介绍了钱庄的概念,由于日本有海量白银储藏的巨型银矿的事情,在大明的高层里并不是什么秘密,所以众人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一层。 “这倒是比当铺要先进不少。”朱棣如是评价。 “是这样。” 姜星火微微颔首,随后说道:“当然了,民间的钱庄只是私营的金融组织,而金融和货币,肯定是要由国家主导的,所以中央银行就很有必要了,所谓中央银行,对于目前的大明来说,主要有两项职责,也就是货币发行与货币的发行规划。” “前者,也就是目前宝钞提举司所负责的宝钞发行,以及宝源局所负责的铜钱铸造的集合体。” “后者,则是中央银行要成立专业的货币部门,来负责制定宝钞和铜钱这些货币每年的发行量与回笼量。” 这番话让朱棣听得若有所思,他微微颔首:“这么说来,便是要把货币相关的权力集中起来,然后把货币的发行和回笼权从户部剥离出去?” “便是如此,货币的归货币,财政的归财政。” 夏原吉的面色并没有什么异常,显然姜星火已经跟他通过气了。 “事实上,王安石变法里,青苗法最大的问题就是地方官府是独立进行放贷的,而且放贷越多,政绩就越好,就越容易获得拔擢,那就必然带来强制性借贷。” 姜星火分析道:“大明如果要对商业政策进行变法,如果想深挖国内商税的潜力,那就必须要构筑基础的中央银行-民间钱庄的货币体系,让货币受控制地流动起来,商业才能发展,要以依靠民间商业自主发展为主,以国家的货币政策调控为辅青苗法所缺乏的,就是相关的一整套能够以商业形式运行的货币体系。” “可惜北宋没有,所以王安石变法是在透支北宋的国运,几乎把整个江山给赔掉了。” 姜星火轻叹一声,又继续说道:“不过这种事情也难以怪罪,毕竟当初变法主导者王安石能看到动态理财术的方向就已经不错了,桑弘羊等前人也没有给他提供行之有效的新路,所以最后还是走回了静态理财术的老路。” “哦?” 朱棣的眉头挑了挑,却又追问道:“那依照国师看,大明还要不要重新启动国内的商业贸易呢?如果有了‘四民为本’的理念,有了‘公司制’、‘民间钱庄’、‘中央银行’,大明的财政收入,就能实现跨越式的攀升吗?” “这个嘛” 尽管姜星火已经打定主意,可在皇帝面前,他依旧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这才摇头说道:“还是要看执行的情况。” 朱棣当然看出了姜星火的意思,他看了一眼夏原吉,又淡淡地问道:“既然拿不准,那国师为何要向朕请命呢?” “臣不是怕财政收入无法爆发增长,而是怕大明再遭北宋厄运啊” 姜星火苦笑着拱手行礼:“再好的政策、办法,都是要靠人来执行的,北宋王安石变法,当年青苗法虽说从财政收入上取得了巨大成效,给却也给北宋的商业环境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乃至从根本上损害了北宋的国运,若是陛下只求为国理财,那这四样东西自然是足够给大明国内创造一个良好的经商环境,继而让商税增加的,可政策是否有隐患,还得看执行的官员。” 朱棣挥了挥手:“行政学校的事情,准了。” “陛下英明神武!” 只要能达到目的,姜星火不介意给大吸血虫说点好听的。 “等等。” 黄福这时候说话了:“国师所剖析的北宋王安石变法对于商业种种政策失败,剖析的是有道理的,提出的解决办法,听起来也算是可行,但这终归是无法验证的事情,大明废除‘重农抑商’的祖制代价何其之大?影响后果何其之深远?陛下还需慎重考虑!” “不错。” 蹇义这时候也说道:“国师的办法是否可行,总该有个验证,改弦更张也得有个说法。” 朱棣看向两位尚书,问道:“两位尚书的意思是?” 黄福和蹇义对视了一眼,黄福说道: “海外贸易的事情,臣等已经没有任何可质疑的地方,毕竟短中长期,对于大明来说都是有利的,所以解除海禁,臣等不反对.但国内废除‘重农抑商’,重新提‘四民皆本’,一旦朝廷这么提,那就是对现有社会秩序的巨大冲击,是必须要慎重考虑的,所以臣等请求陛下,有一段时间的验证期。” “臣以为这是有必要的。”黄福顿了顿继续说道,“也就是说,可以先尝试‘公司制’、‘民间钱庄’、‘中央银行’,但不能贸然提‘四民皆本’,如果在这段验证期里,大明的财政收入,尤其是商税收入,确实实现了突飞猛进,确实于国有益,可以汲取北宋的高财政收入优势的同时,也没有什么隐患,那么才可以彻底更改‘重农抑商’的祖制。” 朱棣想了想后也觉得可行,黄福的提议是老成谋国之见,毕竟“士农工商”的排序,其实是大明社会阶层的排序,如果重新提北宋的“四民皆本”,那么必然会导致百姓思想混乱,不拿出足够的理由或者说一个能交代的说法,是不行的。 “黄、蹇二位尚书老成谋国,朕觉得可行,国师以为呢?” 朱棣还是帮了姜星火一把,这个试验期的时间和标准,让姜星火自己定。 “一年,到永乐二年的今天,国内商税起码折合白银210万两。” 嗯,这里要简单回顾一个数据,那就是去年大明财政收入折合白银是680万两,其中商税是35万两,姜星火的意思就是,一年的时间,财政收入里面的商税收入,将飙升到接近洪武三十五财政收入的接近三分之一,同时是洪武三十五年商税的6倍之多! 这个数字虽然还远远比不上北宋大约折合白银760万两每年惊人的商税,但也足够服众了。 只要姜星火能做到商税爆发式增长,能给朝廷搞来钱,那么想必没人会再聒噪什么,即便有,永乐帝也会一巴掌拍死。 ——那可都是朕的钱! 至于怎么搞,那您别管,别管我是搞复古的盐茶专卖,还是新潮的玻璃香水,只要能靠专项商品收入+普通商品商税收入搞来210万两,那就是我赢。 “一年时间,210万两商税,可以吗?二位尚书。” “臣等无异议。” “陛下英明。” 听完朱棣的话,几名尚书齐声附和。 朱棣点了点头,脸上浮起欣慰之色,对朱高炽吩咐道:“你去拟旨吧。” “是,父皇。” 朱高炽领命,转身离开座位,前往早已备好的书案,执笔书写。 片刻之后,当圣旨拟好,朱高炽将它送至朱棣面前,恭敬地递到父皇的手上。 朱棣展开,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诸位爱卿今日辛苦了,而今日的这篇廷论(廷辩内容),就由夏尚书负责撰写吧。” “谢陛下恩典。” 夏原吉躬身答道。 “好了,都散了吧。” 朱棣微微颔首,随即离开了御座前,迈步走向奉天殿的殿门。 今天的廷论已经落下帷幕,剩余的事情就由几位尚书大人去安排了。 至此,姜星火终于算是艰难地点出了【重商主义】+【海外贸易】的国策。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二章 龙场 众人躬身送走皇帝,奉天殿内,内阁众人将誊写的廷论草稿递给了户部尚书夏原吉,交由他进行整理撰写。 而这项工作,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讲的话,跟给大行皇帝写遗诏是一个性质 总之,外面人能看到的、流传在史书上的记录的官方版本,都在夏原吉这支笔上了。 五军都督府的四位国公和其余的五位尚书都离开了,除了姜星火、夏原吉,这里只剩下了需要互相印证和解释会议记录的内阁“三杨”、胡广、金幼孜等五人。 在夏原吉对比内阁材料进行整理的同时,姜星火也拿了杯茶水,坐在内阁众人对面说道:“诸位,此番廷辩,不仅是对于大明经济体制进行了一次革新性的更新,同时也对于大明未来十数年的发展,具有极为深远的战略意义,值得我辈铭记。” 说完,姜星火打量着内阁众人的神色。 姜星火当然不是在呆着无聊说废话,而是在尝试了解大明初代内阁成员对于此事的态度,毕竟这些人,尤其是其中的“三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一定会成为大明的柱石。 内阁众人也当然清楚国师不会无的放矢,不过胡广这种墙头草自然不会随意表态,所以装聋作哑也就不意外了。 而金幼孜背靠朱棣,他并不太想与姜星火有什么交集,所以也没说话。 杨士奇手里收拾着笔墨,沉吟片刻后说道:“在下以为,此次廷辩确实值得铭记,主要依据除了对过去王安石变法的剖析、总结之外,最为关键的地方就是在于对大明未来形势的预研与判断。” 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杨士奇看似什么都说了,实际什么都没说。 杨荣倒是果决敢言一点:“在下建议,这份廷论中,还是要加上‘四民皆本’,只不过不是在其他地方加,而是在举例北宋经济情况的地方加,并且要强调这一国策对北宋商业繁华的重要性.毕竟这条规定才是经济发展的基础,也是促使大明能在未来十数年里,尽全力推动商业发展的基石。” 杨荣这便是选了个看似很重要,实际上颇为无关痛痒的事情来表个态了。 不过姜星火倒也没有说什么,像是“三杨”这种传统士大夫类型的治国人才,能让他们意识到商业和商税的重要性,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人脑袋里的东西往往是最难改变的。 杨溥性格谨慎,思考了几息,也赞许地说道:“勉仁所言有理,‘士农工商’到底是是要维持重农抑商,还是改走四民皆本,不好轻易下定论,必须要谨慎对待,但朝廷总得有个态度,并且要将这个态度传达到各个衙门。” 这么一圈下来,姜星火对于大名鼎鼎的“三杨”都是什么性格、能力如何,也有了大约的评判。 怎么说呢?也无怪乎永乐帝驾崩以后,大明历经洪熙-宣德-正统三朝,越来越战略收缩,越来越拉胯了.宣德二年废交趾布政使司、宣德五年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宣德九年内迁奴儿干都司、正统五年旧港宣慰司易主。 永乐朝二十年对外扩张的成果,基本都在眼前的“三杨”手里被废了,华夏从走在地理大发现最前列,变为远远落后于西方世界。 正如人生在关键时刻的选择往往能影响人一辈子的命运一样,对于国家来讲同样如此。 “三杨”固然让大明休养生息、节省财政,固然让大明海清河晏了二十年,可“三杨”下台后,大明也随即到达了盛极而衰的时刻,并没有逃脱走下坡路的命运。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姜星火觉得,既然前世的历史上,由“三杨”这种文官士大夫集团的代表掌控下一个时代的朝政,得到的结果是如此,那还不如及早培养能把自己政策执行下去的人才。 虽然变法刚刚起步,但姜星火不夸张地说,确实已经在考虑以后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的事情了。 这不是姜星火半场开香槟,而是确实值得考虑。 今年是永乐元年(1403年)如果按前世的历史,永乐帝还能活二十一年,到了1424年,没有意外致死的情况发生,姜星火也就才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而姜星火与朱高炽、朱高煦是同龄人,甚至比“三杨”还要年轻,不夸张的说,姜星火只要能在大明的庙堂中始终站住脚,最起码可以做到跟“三杨”一样,把大明带到原本土木堡之变(1449年)的时间节点,所以姜星火并不需要“三杨”来继承他的政治理想。 姜星火需要的是在变法过程中培养出一批人才,然后把大明发展好,如果于谦能被他所教导、改造,那么在第八世结束的时候,姜星火可以安心地把大明交给于谦。 至于于谦以后管那么多又真能管得过来吗? 诸葛亮选继任者,选了蜀汉三相,最后也不过是维持了三十年罢了,姜星火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比诸葛亮还强。 到了八十年乃至一百年后,不管是因为海外贸易和重商主义蓬勃发展的商人阶层登上历史舞台,亦或是说出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历史岔道,那都是后来人的选择了。 如果第九世他还在这条历史线上,而不是去了别的历史线,或许还能旁观一下大明的君主离线制/君主立宪制是怎么建立的,至于更进一步的事情,那只能等待他埋下的种子生根发芽了。 “所以说,三杨能争取改造就改造一下,如果改造不了,无法适应大明扩张型的未来战略,那也只能让他们去合适的位置发光发热了,留在中枢还用传统儒家那一套与民休息抠搜过日子,肯定是不行的。” 姜星火这边主意定了下来,夏原吉也整理的差不多了,内阁几人写字都很清晰工整,毕竟是“台阁体”的创始人,而且记录内容也都真实,他只需要把内阁几人记录下来的裁剪整理,把纸用胶水粘在一起,然后加上自己要润色的内容,也就成了。 随即夏原吉便拿出了《奉天殿廷论》的草稿纸,递给了姜星火。 看着这份有点像小学生用胶水贴的板报,但却注定要与西汉《盐铁论》在后世史书上齐名的文书,姜星火仔细浏览了起来。 毫无疑问,这是变法第二阶段的纲领性文件,再怎么重视和强调也不为过。 看完文书,姜星火提笔在草稿纸上增添、删减了几部分,又递给夏原吉。 “便按这个去弄吧。” 夏原吉准备按照姜星火的指示,将这份廷论编辑成正式的文件,然后在京城各处衙门内部分发出去,给官员们吹吹风,让他们明白朝廷的意思。 “国师,这份廷论需要刊印多少册?” 一旁的胡广问道。 本来跟国子监的印刷所对接的事情,以前在内阁是解缙负责的,如今解缙调到了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这活也就扔给了胡广。 姜星火闻言,顿了一下,缓缓吐出三个字道:“三千册。” “三千册?” 在场的内阁成员闻言,都忍不住有些惊异。 按理说这种类似内部参考文件的东西,通常只在廷议上讨论大事的时候才会出现,因为这个版本是按照最高标准的格式修订和印刷的,印制成本不低,用的是特殊纸张,往常都是每个衙门发一到三本传着看.如今却要发三千册,那就意味着在京有品级的官员,基本上是人手一本可能还富余。 不过,三千册也就意味着大概要花费好几千两银子,这对于任何一个部来说,都不是一笔小钱,可钱对于国师应该还是小事,毕竟210万两的商税都许诺出来了,但问题是,国师为什么会印这么多呢?这种违反传统的行为完全没必要啊,其中一定有某种深意! 那么是什么深意呢?这不禁让内阁众人沉思了起来。 细细想来,对于皇帝来说,变法派真的通过这一次廷辩进一步壮大了吗? 并没有。 中央银行分走了户部的权柄,而管理中央银行的人并没有确定,同时户部尚书夏原吉既要挑头负撰写责廷议记录,给百官进行吹风,后续又要面临分蛋糕的难题,难免会遭人怨恨。 看起来如果一切顺利,皇帝将拿到更多的钱去进行他的伟大事业,却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当然了,命运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码,只不过朱棣不知道而已。 如果内阁众人往阴暗一点去想,或许这种朝廷各部、寺的怨愤并不能改变什么,因为他们对姜星火的畏惧,会让他们敢怒不敢言。 但随着变法正式进入第二阶段,那就相当于人从沙滩浅水处游泳,进入脚不着地的深水区了,变法派在面临更多的挑战的同时,与皇权的关系也将变得更加微妙、复杂起来。 皇帝不一定会动摇对变法派的支持,但如果能借助廷辩的契机,有序控制朝堂内部的矛盾,那么对于皇帝来说,一石二鸟效果或许更佳。 而这个时候,姜星火却突然下指示,要增印一共三千册,莫不是在给朝臣施压? 当他们接过誊写好的稿子时,一边想着,一边凑在一起校对了起来,在这份文书上,很多廷辩时比较尖锐的问题都有所保留,而其他不利于变法的内容,也在某些细节上稍稍调整了一些,避免闹出乱子。 在场的内阁众人想到一块去了,纷纷抬头看向姜星火。 你看,这就是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想的实在是太多了。 “国师未雨绸缪。” 姜星火有些莫名其妙,没懂他们的意思,不就印个内部参考文件吗?多印点怎么了? 姜星火只说道:“按正常公文标准印不用按廷议的最高标准印。” 在座的内阁众人听到姜星火的话后,顿时醒悟过来,哦,原来国师要直接定性成已经发布的公文,而非讨论性质的参考文书。 而在这时候,夏原吉把重新誊写在白纸上的修改稿交给了胡广,亦是郑重地说道:“你们再最后校对一下然后送去印刷,这是不能出错的,此事关系国本,切莫马虎大意啊。” 其实在这一刻,夏原吉其实隐约猜到了皇帝为什么要选择自己来干这件事。 其实这也是皇帝故意弄出来的一次试探——皇帝需要看看朝中诸臣的真正底线,或者说,关于搞钱这件事各部、寺的利益所在。 毫无疑问,朝中大员对于姜星火的做法,肯定是有一些人会抱有抗议情绪的,他们会认为,如果放宽对于商业限度,那么各方部门肯定会产生一些争端。 很难理解吗? 如果旧有的财政分配格局被打破,哪怕有新钱进来也不是所有人都得利的,这里面会产生新一轮的分蛋糕,有人分的多,自然就会有人分的少,切蛋糕的人永远不可能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而一旦有不满意,这份怨愤自然会对准负责切蛋糕的人。 而这个人,就是夏原吉,皇帝依旧高高地坐在龙椅上俯瞰着这一切。 当一切事情办好,廷论的稿子被送去国子监印刷所印刷以后,内阁这些人精还在琢磨着国师的意图,而姜星火却已经准备回家了。 —————— 诏狱里,老熟人们齐聚一堂。 “姜星火,你他娘的陷害我!” 郇旃见到姜星火前来,愤怒地抓着囚室的铁栏杆摇晃着手铐脚镣,发出“叮当”的声音。 姜星火懒得跟他啰嗦什么,他的老师王景都要“被致仕”了,郇旃自然也失去了被关押的价值,按受贿罪判倒不至于要人命,毕竟时代变了,不兴扒皮实草那一套了,但贬到荒无人烟之地去的下场是少不了的。 “回头问问,贵州布政使司的龙场驿,还缺不缺驿丞?” 姜星火忽然没头没尾地交代了一句,纪纲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了下来。 “缺的话给他送到那去。” 接下来姜星火继续前行,来到了李至刚等人的面前。 黄信已经彻底蔫了,今日是太祖忌日,姜星火还能来到这里,胜败早已不言自明。 “能给我讲讲今日发生了什么吗?” 姜星火没有回答他,而是问纪纲道:“孔希路呢?” 纪纲愣了下,刚才他得到的消息,牢里的犯人是齐全的。 等找来牢头老王一问方才知道孔希路去上面的院子鼓捣东西了。 见此,姜星火也没着急去找孔希路,而是大略跟黄信和李至刚说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情,虽然是一面之词,既然是姜星火说的,两人倒也没有不信,只是神情大不相同了。 黄信自然是变得极为沮丧、颓唐,毕竟他给予厚望的辩经擂台赛和暴昭的刺杀行动都失败了,而最后太祖忌日的哭陵也失败了,黄信以自身为代价,针对变法派发动的攻势,最终是以彻底失败而收场,相当于赔了夫人又折兵,白忙活一场。 “正不胜邪.正不胜邪啊!” 黄信喟然长叹:“伱这大奸大恶之徒,竟然能安然度过风波,罢了,反正我早已将自身荣辱生死置之度外,你愿意如何处置,要杀要剐,且任意施为吧。” 说完,两眼一闭,显然是心如死灰了。 姜星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再过十几天就要发兵安南了,那边还缺个按察使,我看你就挺不错,好好戴罪立功。” 黄信闻言,愕然地睁开了双眼。 “你不杀我?” 姜星火点头道:“你虽有些迂腐不堪,但对国家忠诚且有用,我又怎会杀掉你呢?留着你这样的人,用仁义礼智信去感化安南人,岂不是更好吗?” 说罢,姜星火又转头跟李至刚说了几句话,却是如果李至刚去安南,都需要特别注意的事项。 这当然是有必要的,毕竟作为大明新的商品倾销市场,安南国土将会一分为二,北面的红河三角洲地区成立交趾布政使司,南面的则由陈天平统治。 交趾布政使这个位置,既涉及到对于交趾布政使司内部原安南百姓的治理、王化,以及与本地土司和权贵的沟通、管理,又涉及到与肢解后的安南国的对外交流,里面要注意的事情实在是太多,若是姜星火不捡重点跟李至刚说一说,让他趁着在诏狱里的日子好好琢磨模拟一下以后怎么施政,姜星火是真怕李至刚又干不过脑子的事情。 李至刚闻言欣喜若狂,连声道谢。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 姜星火淡淡道:“三法司会审还不一定能成,只给你机会,但至于最终能否把握住,在交趾布政使位置上能否干得漂亮,就看你的能耐和造化了。” 李至刚恭敬应是。 除此以外,姜星火又跟李至刚说了他老丈人的商号,需要在接下来的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里出一把力,让他给家里写信。 做完这事后,姜星火起身告辞:“我找孔希路还有事,希望下个月这时候你能被放出来。” 言毕,他便带着几名护卫离去。 “多谢国师提携!在下必当肝脑涂地报答国师的恩情!” 望着姜星火离去的背影,李至刚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等待了这么久,盼星星盼月亮,总算迎来了这样一次机遇,岂会浪费掉? 而且,只要他在交趾布政使司的位置上干得好,不愁以后不能重新回归中枢。 跟在诏狱里蹲着相比,哪怕是去安南,李至刚都觉得前途无限光明。 随着姜星火的离去,很快,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就连外面的郇旃闹腾了几下也不闹了。 嗯,想来郇旃还不知道龙场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 新歪脖子树下。 白发苍苍的孔希路正在拿着一个木杵,认真地在石臼里捣蒜,旁边的蒸馏器里正在冒着白烟。 孔希路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他想吃饺子了,而是在认真地进行姜星火交给他的研究,认真到姜星火都进来了他才意识到。 “你终于来了!” 看到姜星火终于肯来诏狱里看他,孔希路表现地非常激动,自从那天姜星火离开以后,孔希路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更别说像今天这样找他聊天了。 作为大明指定龙场,孔希路在这里修炼多日,已经觉得自己非常有长进了,心头正有很多疑惑需要姜星火解答。 “好久不见。” 姜星火点了点头,走上前去。 姜星火能从孔希路的神色上看出来,他最近应该是遇到了很多困惑,毕竟仅凭他一个人,在新的体物之路上摸索,无异于盲人踉踉跄跄地摸象,是非常困难的。 当然了,孔希路对于能够走出一条新路来,还感觉挺开心的,毕竟这些年他在儒道上已经走到了绝顶,往下就是万丈深渊,早就没路可走了。 事实上,在孔希路这次出山之前,某些时候,他都已经有了放弃的打算了,可惜老天爷还是让他遇见了那最不可能的一丝变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种记载到史书里都像是编得的事情,但此时的孔希路,毫无疑问是相信冥冥中自有安排,既然他活着找到了新路,那么以后一定会有所突破。 姜星火顿了顿,缓缓开口道:“我听纪纲说……你最近很废寝忘食。” 孔希路的感动只存在了那么一瞬间,在他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姜星火直接问道:“事情有进展吗?” 孔希路尴尬地摸了摸有些拧巴在一起的胡须,说道:“暂时还没有。” 听完孔希路的话,姜星火微微皱眉,他总感觉哪里有些奇怪。 按理说.大蒜素这玩意不应该这么难以制备啊? 是的,姜星火没打算让孔希路手搓青霉素,虽然在他前世看到的网络里,似乎穿越者各个都能直接用古代条件点出青霉素这个科技点。 可实际上,粗制的青霉素能治病还是能致命,基本就是靠上帝他老人家投硬币。 先不说制取方法和纯度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就说同样的展青霉素,这玩意和青霉素一样都是寄生在水果表面的霉菌,而且二者高度相似,同样抗菌同样溶于水,但青霉素是抗生素,展青霉素则是彻彻底底的毒药。 哪怕手搓出来了水晶显微镜,不是生物学、细菌学等相关专业的穿越者,怎么区分青霉素和展青霉素? 与之相比,同样作为抗生素的大蒜素无疑就简单多了。 大蒜素能有效治疗百日咳、脑膜炎、急性痢疾、白喉、食欲不振等等疾病,还能提高机体免疫力,见效快,疗效出众,在古代是妥妥的救命神药,不过也不是没有缺点大蒜素的正常服用剂量是每次40毫克,一日三次,常温条件下只能保持3—5小时,低温状态下能保持的时间长一些,但也需要随制随用。 而即便不考虑展青霉素这个因素,青霉素和大蒜素的手搓制备难度也截然不同。 青霉素首先需要收集绿色发霉物,然后因为永乐元年没有玉米汁液,只能用大米和山芋的混合汁液作为替代培养液青霉扔进培养液里需要足足七天时间,然后再用罐子把培养液过滤后导进去,随后再倒入三倍的菜籽油搅拌,直到液体分成三层,才能把上面两层弄出来用碳粉进行吸收。 你以为这就完了?不,手搓青霉素的步骤多着呢,还得用蒸馏水洗炭,洗完了先放酸性水,然后放碱性水,然后再过滤一次,才能得到青霉素溶液。 到了这时候青霉素制备还不算成功,要把青霉素溶液放入事先准备好的葡萄球菌培养皿中,然后开始等待三到五天,如果青霉素溶液周围出现圆圈,那就说明青霉素提取成功了,如果没变化,那就再来一次吧。 也就是说,青霉素一次实验就得十天起步。 而大蒜素呢? 第一步,去皮,捣蒜。 第二步,放进缸子里用蒸馏水泡几个时辰,然后扔进蒸馏器里蒸馏。 第三步,挤干净裹着蒸馏器导管的毛巾,得到浓郁大蒜味的金黄色液体,也就是大蒜素。 全程步骤简单,仅需几个时辰就能完成一次实验。 但无论如何,这都几天过去了,如果孔希路没摸鱼的话,也不至于一点进度都没有啊? “蒸馏是快要沸腾但还有一段距离的那种温度吗?” “是。” 孔希路认真点头,答道:“同时用不同温度烧了好几个蒸馏器。” 沉默片刻,姜星火检查了一下蒸馏器的密封,并没有看出毛病,大蒜也是正常的。 这样下来,基本排除了有可能出变数的地方。 姜星火继续道:“另一种方法试了吗?用白酒。” “白酒?” 孔希路愣了愣,随后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不是给我喝的?” 姜星火:“.” 这中间显然是出现了什么岔子。 姜星火清楚地记得,他当时把写有注意事项的纸条交给了王斌,告诉王斌把这个纸条交给纪纲,让纪纲提供包括蒸馏器在内的所需物品,而且高度数白酒管够,找二皇子直接划拨过去合着白酒全都被孔希路给喝了! 孔希路不是挺讲究吃喝的吗?怎么白酒这种在当下时代处于酒类鄙视链底端的东西还喝的这么起劲? 看到姜星火似乎生气了,孔希路讪讪地笑道:“或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呵呵呵……” 不“呵呵”倒还好,一“呵呵”姜星火更头疼了。 孔希路一边赔着笑脸,一边偷偷观察姜星火的脸色。 看到姜星火仍然绷着脸,孔希路心虚地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问道:“另一种制备方法是什么?” “第一步,把大蒜捣碎。” “第二步,文火烘干,烘干后的大蒜彻底碾碎,碾成粉的那种。” “第三步,放进高度白酒中浸泡一段时间,泡出来的上层液体就是大蒜素了。” 姜星火无语地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第一种方法为什么制备不出来大蒜素,但眼下时间紧迫,也只能用第二种方法试试了。” “另外,要注意大蒜素的酶解时间,应该是四分之一个时辰为最佳,同时环境温度要略高比人体的温度还要高一小截(45°)最好,如果做不到,在现在夏天的温度条件下(30°)则需要更高浓度的白酒才能更好地制备出来.记住,制备出来不是目的,而是要做好又好又快地制备出来,这东西是救命用的。” “这里面的原理还有新的体物之道的原理,都什么时候告诉我?”孔希路连珠炮似地发问道。 “这里面的道理,我马上就会告诉你,至于你在新的体物之道遭遇的困难,我也会给你解答。” 既然要人干活,姜星火总得给点好处。 “那你费尽周折,到底要救谁?”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说道:“救一个不该死的人。”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三章 南征 “细菌、真菌、病毒.细胞核、细胞壁。” 当姜星火解答完毕时,孔希路仿佛走进了新世界的大门,正徜徉在知识的海洋中不可自拔。孔希路的眼睛闪烁着光芒,那是崇敬和激动并存的色彩,虽然眼前这个男人此刻外表的样子也仅有二十多岁,但对于半截身子入土的孔希路来说,他已经完全相信了传说中的谪仙传闻。 这个世界,真的有仙人! 毕竟,孔希路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富有天资的那一小撮人之一,从小受到家族的全力培养,有名师教导,有无数的典藏书籍可供阅读,如此数十年,站到了人间之巅,而他在经义方面却犹自败给了姜星火一招。 孔希路确信,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能二十来岁就达到这种地步的人,就算是那个曹端,也还差得远,更何况,他已经大略了解了辩经擂台赛的过程.姜星火不仅深精理学,而且继承发扬了实学,更重要的是,还在心学开辟了一片天地。 南宋三大学派集于一身,如此可谓是一代儒宗,几近圣人。 然而这也就罢了,姜星火却还有商鞅、王安石之才,能够在庙堂上纵横捭阖,推动整个大明前进。 更重要的是,姜星火除了学问、政治,竟然还对体物之道有着完整而真切的见解! 你告诉我,数千年来,这种人能有几个?就算是有,有没有二十岁出头就能有这种惊世骇俗之能力的? 如果这还不是谪仙人,什么叫做谪仙人? 姜星火走了,但孔希路仍然没能从刚才那种震撼与狂热中清醒过来。 在他看来,姜星火传授给他的知识,简直就像是神迹! 孔希路认为,顺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将会创造出许多难以置信的技术,这条体物之路,不仅能向上追溯万物的起源,而且向下能够了解到人体的奥秘,甚至可以说,在某些程度上,已经触摸到了“道”的边缘! “如果这条道路能成功的话” 这种想法一旦萌芽后,便再也无法抑制,孔希路激动得身躯都有些颤抖。 既然大蒜素的秘密可以被解释,那么同样,姜星火所说的青霉素,应该一样能够解释,这些药物的问世,不知道能够拯救多少生命。 当然,对于孔希路来说,救人不救人这都是附带的,重要的是,这条路,将完全解析生命的秘密。 不光是大蒜素这样的东西能被他实现,在姜星火口中,还有许许多多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生物技术也同样令他惊讶,而且更加让他感觉兴奋的是,对方还有很多没有时间完成的研究,承诺交给他来进行! 孔希路相信,只要给自己足够的时间,自己将会搞明白这一切,虽然上了年纪,但孔希路从不怀疑自己的智慧。 “孔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纪纲走过来问道。 “我准备继续研究。”孔希路终于从难以遏制的畅想中回过了神,回答道。 “还需要白酒吗?” 纪纲有些忌惮地看向孔希路,他搞不明白这个衍圣公之后为什么会这么能喝,甚至比他还能喝! 事实上,姜星火不知道的是,那天他让王斌转达的命令,本来是明确无误的,但纪纲带着人拿着蒸馏器和大蒜、白酒等物品去找孔希路,结果孔希路提议“喝一杯”,两人开始喝,喝到了最后纪纲直接醉了过去,醒来已经全然不记得还有口述转达的部分了. 孔希路舔了舔嘴角。 “再来两缸。” —————— 太祖忌日这一天,毫无疑问是大明历史上非常重要的时刻,但与现在大多数官员认知所不同的是,重要的并不是上午的哭陵事件,甚至下午的奉天殿廷辩重要性都要排在其次,真正最为要紧的,乃是在晚上于五军都督府召开的作战会议。 跟那些繁杂的政务相比,朱棣更为钟意战争,尤其是对外征服。 奉天靖难那是被逼无奈,开疆扩土重现汉唐雄风才是帝王该做的事情。 五军都督府,四位国公,几十位侯伯齐至。 朱棣顶盔掼甲,腰扶宝刀,上来就给征安南定了性。 “安南陈氏,乃太祖高皇帝所列不征之国,世受大明天恩,如今胡(黎)氏父子篡国,蕞尔小丑罪恶滔天,犹敢潜伏奸谋,派细作来我大明窥探情报,其肆毒如此,朕推诚容纳乃为所欺,此而不诛,兵则奚用?” 这便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意思了,同样身着戎装的曹国公李景隆率先低头拱手请命: “逆贼罪大,天地不容,臣等请伏天威,一举殄灭之!” 众将随后应和道:“愿效忠陛下,平叛逆,诛不臣!” 将军们的嗓门大,五军都督府内一时惊起无数飞鸟。 朱棣对此非常满意,很有精神。 随后他看向成国公朱能,问道:“今命尔等将兵讨之,尔等由广西入安南境内,西平侯沐晟由云南入安南境内,分为东西两路大军,尔度用师几何?” “咳咳咳” 朱能捂着嘴巴咳嗽了片刻,朱棣也不恼,安静地等这位心腹爱将咳嗽完。 片刻后,朱能的眼神有些歉意,旋即正色道:“臣闻仁不可为众也,盖仁义之师天下无敌,陛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臣等奉扬天威,当一鼓扫灭,而师之多寡,惟上所命。” 事实上,带兵打仗是东西路军主帅朱能、沐晟的事,但计划调度各路人马,却是朱棣作为统帅的事情,朱能当然不会跟皇帝抢活干。 更何况,五军都督府也轮不到他来做决策,毕竟从名义和排位上,他上边还有淇国公丘福与曹国公李景隆呢。 朱棣点点头,拿着指挥棒对着地图上的云南,缓缓口述道。 “拟旨,敕镇守云南西平侯沐晨曰:今兴师南伐,敕云南、贵州、四川等都司,选马步军卒七万,俱隶西平侯沐晟,就云南操练听征。并敕蜀王,于成都三护卫选卒五千,听尔调遣,大军合用粮储须预为会计,从便规划,输运不可后期.另赐晟白金五百两。” 旁边随驾的金幼孜从容记下,这便是对西路军规模的确定了,一共是西南三个都司兵再加上蜀王五千护卫,共计七万五千兵马。 西路军从云南入安南,地形险要,道路难行,而且正是因为几乎只有一条道路(即现在的红河州-老街省),所以注定会遭遇安南方面的重兵把守,而朱棣想要削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西路军属于三省都司兵+土司兵+蜀王护卫+沐家私兵的集合体,死了哪个朱棣都不心疼。 众将自无异议,随后朱棣又把指挥棒向东移动,安排起了东路军的规划。 “敕浙江、福建、江西、广东、湖广都指挥使司,调军八万。另,福建、浙江属卫仍精选壮鞑军(明初遗留),令鞑官统领,俱赴广西听征。” “敕长江南北之滁、寿、泗、扬、徐、庐、宣等二十卫,精选马步军一万,往广西听征安南。” “山东都指挥使司,前命将青州二护卫及仪卫司军校分调各卫,今可精选三千名,遣官统领赴京,随总兵官南征。” 等等! 众将越听越不对劲,他们不敢看朱棣,但是把目光纷纷投向了几位国公。 但是不管是作为东路军主帅的成国公朱能,还是理论地位最高的曹国公李景隆,都一副茫然的样子,谁都不知道皇帝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更改了之前的计划? 朱棣似乎没有察觉到空气中异样的氛围,继续说道: “命广西总兵官、都督同知韩观,于广西各土官衙门选土军三万,于太平府听征,仍令观等询察安南贼中动静以闻。” “此外,给韩观口谕。” “广西总兵官、都督同知韩观,今大军征讨胡(黎)贼,合用粮饷,已敕户部先拨二十万石,命大理寺卿陈洽押运并赴广西计议军事,及至,尔等即与广西都司布政司规划,调发军民,运赴顺便去处贮之,俟大军至,顺带前去,余令土兵随军攒运。” 后面的命令是极为正常的,而且是马后炮式的废话,因为早在决定对安南动手之前,五军都督府就已经给广西总兵官韩观下令,令其筹备兵马、粮饷、情报等事宜了,而十几万、二十几万军队聚齐在广西太平府作为出发地,自然要给粮草辎重做好保证,毕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但众将疑惑的是,南京附近的军队呢?! 要知道,在朱棣刚才的命令里,不算韩观负责的广西,整个南国可都被调动了浙江、福建、江西、广东、湖广,除此以外,长江南北的二十个卫也被抽调了,甚至还从山东调了兵当做朱能的直属部队,但唯独南京附近的二十三万燕军主力纹丝未动! 他们当然也看出了事情的不对劲,但将军们虽然粗鲁,但不代表憨直,在场的哪个都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去率先点破。 这时候却是老将淇国公丘福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陛下,臣有个问题……” “讲。” “南京附近的二十三万兵马,一点都不动吗?” “不动。” 朱棣摇了摇头,对众将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甘肃急报,有亦力把里商人带回一条消息,帖木儿汗国在安卡拉击败了奥斯曼帝国,俘虏了其苏丹巴耶塞特一世后,有意整军向东进攻我大明,在商人离开前,撒马尔罕已经开始向汗国范围内的土绵(万户)们发起了征召命令。” 朱棣的语气很平稳,听不出什么沉重感。 “帖木儿汗国若倾国来征,连同仆从军、辅兵、牧民,恐有五六十万众,兵锋不逊昔日全盛之蒙古。而北元刚刚覆灭,帖木儿若至,鞑靼、瓦剌定会举兵响应与其汇合,到时百万控弦之士南下牧马,大明则危矣而安南不过小国,地方都司兵马汇聚,亦足以灭其国,所以朕不准备动南京附近这二十三万主力精锐,打算将其作为总预备队。” 这句话让很多武将感到惊讶,因为在他们心里,只觉得帖木儿应该跟北元一样,这些异族同样不是大明的对手,可是听朱棣的语气,竟然隐约有种忌惮的意味。 全盛的蒙古人,到底是如何横扫天下的,将军们当然清楚。 而朱棣对帖木儿如此高的评价,想来也是有缘由的,至于所谓的奥斯曼帝国到底战力几何,他们却并不清楚。 就在氛围变得很紧张的时候,朱棣话锋一转。 “不过倒也不必太过担忧,帖木儿纵然聚兵,彼之军马甚众,又要跋涉数千里之遥,途中多是荒漠戈壁,何其难也?便是行军,一年也难以走完,大明最少还有一两年的时间进行准备,所以并不耽误征安南,征安南有征安南的作用,大明也不是要彻底占领整个安南,不会牵扯太多精力。” 听人劝,吃饱饭,姜星火给朱棣的建议就是肢解安南取其精华,自然参考了前世的历史上,大明深陷安南泥潭十几年,拖累无数兵马军费的情况。 事实上,安南这地方就邪性,如果历史没有姜星火的干扰,日本人、法国人、美国人,都会在这里栽大跟头。 所以把北面汉化程度高的红河三角洲拿到手就好了,其他全是丛林的土地,真的没必要占了给自己找麻烦。 当然了,朱棣收到的消息也不是假的,按照正常的历史线来说,这时候帖木儿那个老瘸子确实在得知大明发生了内战后,就准备对大明动手了,他也确实做了精心谋划,在去年(1402年),刚刚击败奥斯曼帝国返回撒马尔罕不久后,帖木儿就在撒马尔罕召开了忽里勒台(蒙古的诸王大会,又作“忽邻勒塔”或“忽里台”,蒙古语会议的意思,最初是部落和各部联盟的议事会,用于推举首领决定征战,后演变成大朝会),商讨远征大明之事。 管中窥豹,实际上帖木儿虽然用了苏丹的称号,但帖木儿在种种施政举措和政治制度上,还是极力维护成吉思汗一系的正统性,以察合台汗国继承者的面目示人,包括娶成吉思汗系公主为妻;努力撮合子孙与蒙古部落首领女儿的婚事;在颁发的敕令中签上察合台系后裔的名字;在发行的铸币上铭刻着察合台系汗王的名字;帖木儿汗国士兵按蒙古人的习惯留着辫子等等。 帖木儿既然自命为成吉思汗的继承者,那么对于大明自然也早有野心,他派遣了不少间谍,命人做了详尽的军用堪舆图,包括亦力把里到甘肃的重要水源地、城池关隘等等。 而且帖木儿并非带着五十万大军一股脑莽上来a,而是参考了察合台汗国留下的大量关于华夏的典籍、图书、笔记后,计划先率二十万精锐东征,先打下甘肃和陕西、宁夏,据守潼关,然后留下部分士兵沿途屯田,此后再从中亚逐年调遣援兵。 如果这一计划得以实现,最起码帖木儿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而此时的历史线走到了永乐元年(1403年),帖木儿已经开始了总动员,他将用一年时间征集二十万步兵和二十五万骑兵的庞大部队,然后命其孙哈里勒率领前锋部队从塔什干出发,在永乐三年(1405年)正月翻越天山,正月六日推进到伊犁河畔。 然后帖木儿患疟疾噶了。 是的,历史就是这么巧合,就是这么搞笑,世界第一强国和世界第二强国的巅峰对决,在一触即发的时候以这种荒诞的形式收场了。 而这一切,朱棣并没有告诉姜星火,他不希望姜星火插手军事上的事情,打算让姜星火专注于变法。 如果他早点告诉姜星火,那么姜星火一定会给一个让他安心的答案。 当然了,由于姜星火这个穿越者的到来,历史的轨迹是否跟原来完全一致,恐怕姜星火也不敢保证。 但无论如何,朱棣的谨慎都是有道理的,毕竟之前他收到的消息是只是流言,而如今是帖木儿是真的要动手进攻大明了,既然打安南不需要杀鸡用牛刀,那就得把最锋利的刀,留在自己手边。 见众将沉默不语。 朱棣沉声喝问:“怎么,你们怕了吗?” 众将大多都是靖难四年,跟着朱棣枪林箭雨里厮杀过来的,哪能受得了这般激将? 当即便有一名身材魁梧高壮的伯爵站出来道:“陛下何必如此说来!末将等虽然不及那古之关张,无万人敌之能,但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陛下一句话,臣百死不辞!” “臣等誓死追随陛下,粉身碎骨绝无怨言!” 其他诸将听他如此讲话,纷纷附和起来,显然并无怯战之意,朱棣欣慰地点了点头,又看向众将中,年纪最长之人:“淇国公,你以为呢?” 老将丘福捋须而笑:“陛下,臣认为,那帖木儿只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区区乌合之众,就算加上瓦剌、鞑靼,咱们要平定,亦是易如反掌!届时老臣请挂帅西征,御敌于国门之外!” 朱棣大笑起来,拍了拍丘福的肩甲上的吞金兽。 “若是帖木儿倾国而来,寇可往,朕亦可往!朕将亲赴边关坐镇。” 朱棣突然说出要亲征,令在场众将全部震动不已。 奉天靖难的燕王可以亲冒矢石,因为建文帝要他死,但既然登基成为永乐帝了,亲自带兵打仗这种事,那就大可不必了吧?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大明怎么办? 要真是朱棣噶了,亲近文臣士大夫的大皇子继位,那他们这群勋贵武臣的日子可就没现在风光了啊! 曹国公李景隆甲胄在身,只能单膝跪倒在地表忠心,连声劝谏道:“陛下三思啊!” 对于曹国公的识趣,朱棣很满意。 “这只是最坏的情况。” 说到这里,朱棣停顿了一下。 “朕已派出谍子秘密潜往亦力把里,伺机寻找帖木儿军队的踪迹,只待时机成熟我大明即刻挥师向西讨伐,决不会坐等帖木儿上门,届时大明兵锋所指,帖木儿必退!” 众将闻言,不禁松了口气。 原本还觉得皇帝可能上头了,现在想来,皇帝考虑周详,倒也无需担心,只是给他们表个态度,激励他们而已。 但真的是这样吗? 解释了关于为什么征安南不动用燕军主力的原因后,朱棣继续刚才征安南的军议话题。 而这次,在调配兵马和粮草后,开始了点将。 “命成国公朱能佩征夷将军印,充总兵官,东路军主帅。” “命西平侯沐晟佩征夷副将军印,为左副将军,西路军主帅。” “命新城侯张辅为右副将军,云阳伯陈旭为右参将,两位侯伯协助成国公主持东路军军务。丰城侯李彬为左参将,协助西平侯沐晟主持西路军军务。” “命都指挥同知程宽、指挥事朱贵等为神机将军;都指挥同知毛八丹、朱广及指挥事王恕等为游击将军;都指挥同知鲁麟、都指挥事王玉、指挥使高鹏等为横海将军;都督事吕毅、都指挥使朱英、都指挥同知江浩、都指挥金事方政等为鹰扬将军;都督佥事朱荣、都指挥同知金铭、都指挥事吴旺、指挥同知刘塔山等为骠骑将军。” 这里的各种将军号,只是为了激励将军们发放的荣誉称号,跟汉代的那种杂号将军还不太一样,不然最高等级一列的骠骑将军也不会发给佥事、同知这个级别的武将了。 “陛下,末将请战,愿随成国公一同前往安南,剿灭那些叛逆!” “卑职也要请战,还望陛下恩准!” 朱棣的话音落下不久,就传来阵阵请战之声。 征安南是灭国之战,也是靖难结束后第一份大军功,自然人人都想参与,这份名单实现也有风声透漏出来,但即便自己没被选上,关乎到自己的利益,这时候也得努力争取一把,万一呢?反正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再说。 朱棣目光扫视众将,片刻后,现场鸦雀无声。 “不在名单上的人,各司其职。” 随后,朱棣拍了拍朱能的肩膀。 “虽然南征安南应该不会遇到太多阻碍,不过要记住,苍鹰搏兔亦用全力!此次任务,务求圆满,帮助陈天平复国,不许放跑胡氏父子。” “臣定不辱使命!” —————— 五月十一,天色渐亮,远处的朝阳如血洒满大地,映红了半边天空。 成国公府上,朱能已经一晚上没睡了。 “咳咳咳咳咳!” “吱呀~” 房门被推开了,朱能站在军用堪舆图前没有回头,捂着嘴巴低声怒斥道:“谁让伱进来的?” 然而进门的人却没说话,这不像是仆人的行为举止,朱能警觉地回过头,手已经摸上了肋下的短刀,怕有人刺杀自己。 然而回过头,却见是自己的儿子朱勇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 “爹,您昨天晚上没吃东西吧?这是我娘给您熬的粥,快趁热喝。” 看到儿子的身影后,朱能脸上的阴沉缓和了许多,但他还是皱眉训斥:“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个房间不让你进来,怎么就不听呢?” “爹,我知道错啦,我这不是心疼您嘛。” 朱勇嘿嘿笑着将粥送到了朱能跟前,朱能瞪了眼儿子,但终究还是接过了那碗粥。 虽然只是一碗普通的白米粥,里面连肉丝都没加,却也令他感动不已,他伸出一只手想把粥放在桌子旁,然而却突然间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差点把粥洒在地上,只好加上了另一只手。 “爹,您没事吧?” 朱勇赶紧给朱能拍了拍后背顺气,但似乎没起到太大的效果。 朱能摇了摇头将碗放到桌子上,又问道:“对了,今天什么日子?” “今天是五月十一啊!”朱勇疑惑地答道。 五月初十是太祖忌日,昨天发生了哭陵、廷辩、军议,这么多大事,怎么爹好像转头就忘了? “咳咳咳咳.” 朱能剧烈的咳嗽着,声音有些沙哑,胸口更是疼得厉害,就像是要撕裂开来似的。 朱能心中苦笑,他可是马背上拼杀出来的国公,一向身强体壮,何时竟落到了这步田地,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 但不管怎样,现在最紧急的问题却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另一件事。 朱能强忍住肺部被猫挠一样的刺痛转过身看向门外,只见太阳已升起来了,今日,应该会是个好天气,适合出行。 “最远的部队在山东,最少三千人,集结到广西需要多少时日?”朱能考校着儿子。 朱勇大略推算了一下:“八十五日。” “不错!” 朱能点点头,说道:“今天是五月十一日,也就是说,至少要八九月份,从长江南北抽调的二十个卫的军队才能汇聚到广西,而湖广、福建等地的军队要快一点,七月份就能赶到.进攻安南,就是十月份,知道为什么要选这个时间点吗?” 朱勇那句“秋高马肥”脱口欲出,但转念一想,又说道:“十月份天气凉快,安南的瘴气和湿热的环境,对大明的军队就没有那么多的影响了?” “你小子倒是不笨。” 朱能说道:“我军主力皆是北方士卒,到了江淮一带就已经有些不耐酷暑了,再往南去,战力定然锐减,陛下不动主力,而是以南方都司和卫所为主,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父亲大人,您的身体”朱勇看着朱能,实在是有些担心。 朱能摆了摆手,示意并无大碍。 面对倔强的老父亲,朱勇并不能再说什么了,不然真要挨鞭子抽了,要是挨鞭子父亲能听自己的也行,关键是挨了也白挨,照样不听啊! “父亲,这是?”朱勇的注意力,转向了白粥旁边的堪舆图上。 朱能本能地想要呵斥,但旋即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又有些黯然,开口道:“安南的堪舆图,你看看吧,能看出什么门道吗?” 堪舆图上面已经被朱能用红墨和蓝墨画了各种各样的标志,朱勇在军校进修了一阵子,当然能看懂。 “富良江!”朱勇脱口而出。 富良江,也就是后世的红河。 在这里,宋朝与安南,曾经发生过著名的“富良江之战”。 当时安南引以为傲的象兵被宋军的神臂弩射的大败,安南军队只能靠着数百艘船的水师优势退守富良江,宋将郭逵见无法渡河,于是故作撤军姿态,安南军果然上当,他们以为宋军要退兵,便将战船驶向对岸,士兵开始上岸向宋军发起进攻。 嗯,铁血大宋被周边所有国家都欺负了一圈,什么大辽、西夏,甚至是大理,所以安南军也没把宋军当人,然而安南军上岸,宋军即刻杀将出来,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此战中,安南遭遇重创,王子李洪真被击毙,死尸漫山遍野,就连富良江的江水都为之断流三日。 但这种历史上著名的战争,一定是会被后人吸收借鉴的。 郭逵用的招数,朱能肯定没法再用了,安南人又不是傻子。 那么安南军队如果坚壁清野,死守富良江防线,朱能又该如何应对? 靠着兵力优势强攻当然可以,但恐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毕竟安南早就在富良江沿线修筑了无数的城池、堡垒,形成了完备的防御工事。 朱能点着地图,说道:“我大明天兵将至,安南贼军必尽空富良江北之地坚壁清野,而后据富良江南岸以拒我师,我师至嘉林,若欲渡江,必要具舟筏,然后可济,如此岂不旷日劳师?” 朱能兴奋地继续说道:“为父苦思冥想良久,始终觉得不能如此相持,若想渡江,当以游骑于嘉林,与安南贼军相对处往来,一开始用百骑,逐日增加,至五百骑或千骑而止夜间举火、烧烟、放炮,以眩惑安南贼军,如此十数日。而所遣游击之将,一定要选严密之人,其机只可令该将知之,军士切勿令知此机,只知道大军皆来聚此,众会于嘉林。” 听到这里,朱勇哪还不知道,这是父亲在提携他,给他建立军功的机会,这个严密之人,便是他朱勇了。 “那主力呢?”朱勇问道。 “大军不到嘉林,还有三日路程,就潜行取道趋富良江上流浅处,与西平侯会合渡江,如此虽费数日之程,然免军士伐木之劳亦免相持稽缓之久。” “为父会告诉西平侯,如果西平侯先得上流浅处,贼多便不渡,贼少或无贼,即乘其虚弱先渡,以据守渡口,贼来勿与之战,待东路军速继渡,合势以灭贼众。” “如果是为父先到,那便不必待西平侯至,自可渡江,若是安南贼军全力防御西平侯,我东路军渡江,亦可循江至南岸而上,与西平侯腹背夹攻。” “这便是为父的计划,若是换你做主帅,该如何应对?” 朱能看向了儿子,朱勇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 “大炮开兮轰他娘,护我勇士过大江。” “.” “咳咳。” 朱能咳嗽了两声,这回不知道是真咳嗽,还是装的。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四章 病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姜星火针对许下的二百一十万两商税之承诺,自有一番内政上的动作,这里暂且按下不表,以免拖沓,只说大明作为当世毫无争议的第一强国,当其战争机器隆隆启动的时候,征安南作为当前的主要任务,却是牵扯到了方方面面的关注。 郇旃从诏狱里放出来以后,左左左迁了贵州布政使司龙场驿的驿丞,却是意外接到了一项任务,那就是陪着宣旨的丰城侯李彬一起去昆明见西平侯沐晟。 沐晟,是黔宁王(追封)沐英的次子,在长兄去世后,也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第三代西平侯,黔宁王沐英作为朱元璋最器重的义子,朱元璋给予他的待遇,跟其他亲儿子藩王几乎是一样的,在云南,虽然沐家没有“云南王”的名,但却有“云南王”的实,并且对四川、贵州、广西这三个相邻的布政使司都有相当的影响力。 事实上,自洪武十六年开始,沐家开始为大明世镇云南,从这时候开始,大明在云南的政治格局就有了相当的变化,名义上云南布政使司的布政使是地位最高的,但实际上掌控着云南一切权力的是沐家,而且云南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元朝各省中最晚归属大明)以及遍地土司的实际情况,在大明实际控制的地盘上一直施行着严格的军管,在各府、州、县驻扎的将领都是沐家的门生故吏。 如果历史线没有被姜星火这个穿越者改变,那么明年朱高煦就要在立储之争中败下阵来,被封为汉王,封国正是云南朱棣的意思不言自明,老朱信得过沐英这个义子,朱棣可信不过,亲兄弟他都要削,更何况是沐晟这种义兄弟的后代?但朱棣儿子少,只能派最为骁勇善战的朱高煦去云南这种需要军管的地方了,当然了,后来朱高煦耍赖没去就是了,朱棣的这个念头也只好作罢。 郇旃对沐晟说道:“老师的书信里说得不清楚,原话是这次成功铲平安南叛乱,朝廷必然会嘉奖沐帅,到时候封赏的旨意一旦下达,沐帅还得谦逊一些,最好诚恳辞让……” 西平侯沐晟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小一岁,却长相俊秀,颇为儒雅的郇旃,心中忍不住升腾起几分亲近感觉。 他的父亲沐英在时,不仅于云南屯田百万亩、开发盐井、疏浚河道,最重要的是大力兴办学校,发展教育,而郇旃的老师王景正是在这个时期被贬官到了云南临安府开始讲学,而沐晟那时候正好管着临安府,因此两人交情匪浅,沐晟执弟子礼对待王景。 他的老师在礼部当侍郎,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则是王景的学生,也正是因为他老师王景极力推荐,沐晟才特意让原本要赶赴龙场驿当驿丞的郇旃过来,看看是否可用。 如今一见到自己的这位“师弟”,沐晟自然是有着天然好感的。 “陛下的意思,我是知道的。” 沐晟也难做,他苦笑着摊开桌上供着的圣旨。 “征讨安南左副将军西平侯沐晟:总兵官成国公朱能等以今日师行,期十月上旬由广西凭祥进兵入坡垒、鸡陵,十一月上旬渡富良江。观安南贼国中地图,尔之所由,近贼西都(安南有两个都城,西都清化府、东都升龙府),恐其乘便先犯尔师。须料成国公军近,方可进兵,缓急得以相援,或由他道径趋富良江北,两军会合,亦一奇也然须预料程途,先以行期急报成国公知之,或遇险要,贼以轻兵挑战,须按兵勿动,若以重兵乘我,不得已应之,尤宜敬慎,务保万全。” 沐晟叹道:“西路军兵少,若是先出兵,孤军深入反而容易被安南军主力率先包围,可若是不出兵,又恐有延误军机之嫌。” 郇旃闻弦而知雅意,此时哪还不知道,西平侯担忧的恐怕不是浪战丧师,西路军拢在一起可是足足将近八万大军,别说八万人,就是八万头猪,都不是安南的体量能一口气吃下去的。 更何况,这些来自四川、贵州、云南的军队普遍擅长山地作战,在山地别的不说,就算打了大败仗,想要围歼他们那也是想都别想,一路吃野果都能跑回老家去。 所以,西平侯真正担忧的,是自己被皇帝当炮灰使,借着安南军的手削藩。 毕竟若是西路军与安南军拼个你死我活,不管死的是蜀王的护卫还是沐家管辖的兵马,亦或者是三省时不时拥兵自重闹事的土司手下的土兵,都是朱棣乐见其成的。 “一路走来。” 郇旃叹了口气:“贵州布政使司到云南布政使司,不少道路都极为崎岖难行,而且常常隔山跨水如今正值夏季,西南湿热多雨,若是有哪个大坝溃堤了,冲毁了几条主要道路,想来朝廷也是能理解的,只要赶在广西的东路军集结好的时候,同样完成集结就可以了。” 嗯?趁着夏季暴雨人为挖垮堤坝吗?这倒是个好办法,神不知鬼不觉,最多冲毁道路,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 至于郇旃,如今已经落魄至此,除了投奔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老师的书信里,时常向我夸奖你,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且调来我军中听用吧,打完这一仗,保举你个知府(正四品),也算是官复原职。” “西平侯说笑了。” 郇旃谦逊地笑道:“倒是我,能跟随先生已是荣幸,如今能够以驿丞的身份在西平侯这帮忙跑腿办差,就已经是祖上积德,至于其它的功劳,实在谈不上,更不敢奢求。” “哈哈哈哈!” 这里是沐家,沐晟毫不掩饰地大声笑道:“不必妄自菲薄,伱的才干,连老师都赞叹有加,老师是不会看错人的。” 郇旃摇头苦笑道:“西平侯有所不知,这次老师在孝陵死谏,却是栽了个大跟头,全是那国师姜星火所为。” 沐晟的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采,沐家在朝中怎么可能没有消息来源,郇旃和王景被谁安排了,沐晟一清二楚,只不过对于他这个“云南王”来说,王景的情分重要,但还没重要到超过沐家利益的份上。 沐晟只是嘴上说道:“喔,老师倒是没跟我说过,只说朝中有些变动,他要致仕回乡了。” 郇旃又是详细说了一遍之前发生的事情,不过他倒也不敢添油加醋,毕竟郇旃也不清楚沐家在朝中势力如何,若是撒谎反而容易让他在云南混不下去,毕竟他万里迢迢孤身在此,能指望的也只有老师王景牵线出来的这点香火情了。 沐晟听完点了点头:“我听闻朝中发生的变局,国师姜星火在其中起到了极重要的作用,如今听你这么一说,这位国师倒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见了沐晟的口风有所转变,郇旃也认得清自己的处境,只说道: “不过,姜星火最近在大力改革商业相关制度,对外国的贸易也是重点,云南毗邻多国,茶马贸易一向油水颇多,西平侯不妨向朝廷申请准许放开贸易,如今一来,朝廷定然欣然同意,而西平侯也有足够的钱帛来支撑军需。” 看郇旃进入身份状态很快,沐晟也是多了几分赞许,他当然不需要一个怀着自己心思来谋划的谋士,他之所以看中郇旃,是因为对方确实人才难得,怎么也是在朝中当过中高级官员的,眼界和见识都是云南这种地方出来的官员比不了的。 虽然沐家自从沐英开始就大力发展教育,但这么多年下来,云南人才匮乏的问题还是很严重。 当然了,云南虽然缺拿笔杆子的,但却是不缺拿刀把子的,除了征调的土司兵以外,为了震慑这些土司,在布政使司控制范围内的城池周围基本都布满了屯田兵,这也是沐英时代定下来的规矩洪武十九年沐英就上书请求屯田以治云南,以“三戍七屯、且戍且屯”的策略进行,屯田范围可谓是遍及整个云南,同时屯田兵又可以充当镇压反叛的力量,老朱也称赞“紓民力,足兵食,边防之计莫善于此”。 但沐晟却并没有赞同郇旃的计策,只是淡淡地说道:“知道你好心,但茶马贸易的事情,却是不易动的,你刚来这里,有些事情还不懂。” 说罢,沐晟便安排郇旃住下了,而西路军的事情,他还得晚宴的时候跟丰城侯李彬协商一下,这位侯爵是皇帝派来给他当副手的,他自然不好太过怠慢。 —————— 明军内部有勾心斗角,西路军如此,从南京部分集结还没开拔的东路军同样如此。 嗯,千万不要以为大明皇帝一声令下,将军们就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利益、生死,只顾着嗷嗷往前冲,那是电视剧剧情真实战争里,从决策以前,就已经掺杂起了无数的算计和利益纠葛,只不过都被掩盖在了恢弘的战争史诗叙事里罢了。 但从宏大叙事的角度来看,授勋定阶,毫无疑问地是太祖忌日后的又一重大事件。 南京城外,点将台。 “轰隆隆……” 雷声似乎让大地都颤抖起来,沉寂的天空突然变得阴暗起来,乌云滚滚而动。 “呜——呜——” 凄厉的牛角号声从东北方传了过来,随后,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冲破云霄、响彻四野,几乎压过了天雷。 “哒哒哒……” 密集的脚步声传来,整齐划一的步伐让地面都微微摇晃起来。 远处,烟尘四起,数万大军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巨型长刀般朝着校场挥舞而来。 朱棣身着赤金色明光铠,整张脸显得异常刚毅、冷峻,双眸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芒,他的身后是放弃了参与定阶的荣国公姚广孝,以及刚刚从工部右侍郎转任兵部右侍郎的金忠。 金忠亲自展开圣旨,念道: “竭忠靖国,固臣子之当为;崇德报功,乃朝廷之盛典。” “钦惟陛下恪遵祖训,克清内难,方当缆承大统之初,爱及将士从征之绩,不吝高爵重赏,悉皆剖符行封。” “被坚执锐者,悉荷荣恩;御侮捍城者,宜均锡命。” “曹国公李景隆,定将阶为五星上将;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定将阶为四星上将;魏国公徐辉祖,定将阶为三星上将;定国公徐景昌,定将阶为一星上将。” “镇远侯顾成、成阳侯张武,定将阶为五星中将;武安侯郑亨、隆平侯张信、保定侯孟善,定将阶为四星中将.(三星中将及以后名单略)” 这是一个权衡各方后给出的很公平的名单,靖难之役,李景隆功劳最大,前后送了两次,把朱棣养起来了不说,最后还开门给了建文朝廷致命一击,评个五星上将一点都不过分。 丘福和朱能功劳很大,但也只是战阵领军的功劳,并没有超过李景隆,因此是四星上将;徐辉祖是负作用,朱棣给他个三星已经算给大舅哥面子了;至于徐景昌能评上一星上将,不是因为他的功劳够,而是因为国公最低只能是一星上将。 至于中将,顾成就不说了,郑亨和孟善没什么水分,隆平侯张信是个凑数的,他这辈子最大的功劳就是建文帝决定动手的时候叛变了建文帝,给朱棣通风报信而成阳侯张武是如今已经快死了,临死前朱棣加了他一个五星中将,按正常来说是定为四星中将的。 总之,无论名单里有多少山头、派系的纠葛和博弈,当名单念完的时候,也就尘埃落定了。 接下来便是宣读讨伐安南的檄文,东路军正式出征。 “安南密迩中国,自我太祖高皇帝肇膺天命,统一寰区,其王陈日煃率先归顺,赐爵颁恩,传序承宗多历年所。贼人黎季犛父子为其臣辅,擅政专权,久怀觊觎,竟行弑夺。季犛易姓名为胡一元,谬托姻亲,益张威福,手弑其主,戕及阖家,肆逞凶暴,虐于一国,草木禽兽不得其宁,天地鬼神之所共怒。” “圣天子即位之初,隆怀元之德,黎贼父子遣使入朝,挟奸请命,称陈氏宗族已绝,已为其甥暂权国事,朝廷惟务推诚未尝逆诈。而前安南王之孙陈天平,为所迫逐逃入老挝,转诣京师诉其罪恶朝廷初未之信,后因安南使人识其非伪,悲喜慰劳,不忘故主。” 檄文先说了胡(黎)氏父子的罪恶,以及大明为什么要出兵,接下来就是老一套,历数敌人的罪大恶极,站在道德高地上指指点点。 二十大罪状,便是“贼人黎季犛父子两弑前安南国王以据其国,罪一也;杀陈氏子孙宗族殆尽,罪二也;不奉朝廷正朔,僭改国名大虞,妄称尊号,纪元元圣,罪三也;视国人如仇雠,淫刑峻法,暴杀无辜,重敛烦征,剥削不已,使民手足无措,穷饿罔依,或死填沟壑,或生逃他境,罪四也.朝贡中国,不遣陪臣,乃取罪人假以官职,使之为使,如此欺侮不敬,罪二十也。” 指指点点结束以后,便是正式的出征环节。 出征,当然得有人祭旗,用人头和鲜血来振奋军心,鼓舞士气。 当荣国公姚广孝身后的慧空,看到刚刚痊愈的裴伯耆被五花大绑地送上来的时候,面色有些古怪。 裴伯耆被伪装成占城国使团的海盗们捅伤以后,是慧空亲手救回来的。 你早说啊,你早说他还得被砍,那我当初救他干嘛啊? 不过慧空的心思,在这种盛大的阅兵仪式上,自然是无足轻重的。 大军徐徐开动,枪矛如林,甲光耀日。 今日,大明皇帝将亲自检阅这支即将出征安南的大军。 在朱棣身旁不远处站立着几名高级武将,其中一人便是此次东路军的主帅朱能。 “陛下,大军、整装待、发了!”朱能的喉结不住地收缩着,艰难开口道。 “好!” 朱棣看着心腹爱将努力在这种仪式上抑制咳嗽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的同时,姜星火出狱后不久时说出的预言又一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朱棣拉过朱能,悄声耳语道:“身体真没问题吗?” “真咳.没问题,陛下,已经好多了。” 朱棣的眉宇间笼罩了一层阴霾,可朱能毕竟只是咳嗽,身体看起来也确实没什么大碍,别说是走起路来依旧虎虎生风,就是骑上战马疾驰,也没见有什么不适。 既然朱能说没事儿,那应该就不会有事儿吧! 朱棣想到这里,脸色终究是好转了许多,轻笑着对朱能点头道:“朕相信你。” 朱棣话音刚落一个身穿铠甲手持长刀的小校快步从点将台外跑了进来,大声道:“启奏陛下,吉时已到!” 朱棣闻言微眯双眼,目光中迸射出两抹寒芒,手重重地挥下。 不多时被绑起来堵住嘴的裴伯耆身首异处,脑袋咕噜噜地滚在沙场上,沾满了灰尘,他脖颈上“嗖”地飚出一道殷红的血来,洒在大旗被摘下来铺着的旗面上,应景极了。 染过血的大旗缓缓升起。 “朕的将军们,都准备好了吗!” 朱棣看向点将台上的将军们。 众武将齐声应答:“请陛下放心,末将此番定会为陛下扫清安南叛贼!” 听到这些话,朱棣露出满意的笑容。 而另一边,朱能则显得格外沉默,眼神深邃地盯着前方那支庞大的队伍。 他很清楚,这一次的战争对于自己来说至关重要。 若是成功了,他便能获得更多的荣誉和威望,可以名正言顺地晋升五星上将;而失败了,他将会被冠上“朱无能”之名,并且会受到皇帝的严惩。 朱能相信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不可能遭遇失败,没有任何敌人能够打败他,他绝不会辜负皇帝对他的信任! 毕竟,这也是朱能第一次率领数十万军队独当一面,而皇帝没有选择更有经验的,且五军都督府排位和将阶都在他之上的李景隆,这就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支持了。 而朱能身边的五星上将李景隆,却对他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这些日子,他最大的乐趣,也就是跟姜星火在飘荡于莫愁湖上的“九江号”里纸上谈兵,讨论如何进攻安南,却是无缘亲自率领这数十万大军发动灭国之战了。 “要是给我这个机会,说不得日后史书上,还能留下个‘内战外行、外战内行’的名声,洗刷一番耻辱?”李景隆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看来,他是没这个机会了。 六位国公里,丘福太老、徐景昌太小、姚广孝不上战场,而徐辉祖各方面并不如李景隆,可偏偏只要朱能在,皇帝显然是更信任朱能的,李景隆就永远不会有这种机会。 在李景隆艳羡的目光中,朱棣带着朱能从高台下走下去,两人骑上战马,朝即将南征的大军走过去。 朱棣穿着一身赤金色盔甲,手持金龙宝刀全副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彩。 而在他和朱能的后方,跟随着数百名由忠义卫指挥使童信带领的骑兵,每个人身披黑色铠甲,手里握紧锋利的长矛,胯下坐骑浑身雪白,犹如天马一般。 大军列阵以待,旌旗飘扬,杀气腾腾。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朱棣来到队伍前面的空地时,士卒纷纷用兵器锤击着胸甲高呼,他们洪亮的声音响彻云霄,震慑四野。 朱棣挥动了一下金龙宝刀,大喊道:“儿郎们,踏平安南!” “万胜!万胜!” 士气高昂的喊声响彻四周。 朱棣把象征着军权的征夷将军印亲手交给了朱能,用绶带给他配在腰间。 “出征!” 伴随着东路军主帅朱能的一声令下,浩荡的大军向着西边疾驰而去,所过之处,尘土飞扬,烟雾缭绕。 —————— 朱能的这支大军战兵和辅兵足有数万人,这还不算他带过去负责后勤补给的民夫。 由于路途遥远而且海船被郑和带走了,海上运力严重不足,朱能的东路军必须乘内河水师的船走水路,沿长江向西逆江而上,计划的路线是经安庆、武昌、岳阳进入洞庭湖,沿湘水经由长沙、衡阳、零陵进入桂林,沿桂江南下至苍梧,自此向西经西江、郁江上溯至南宁,最后沿左江抵达广西太平府。 这段水路,不出意外的话,全程要五十二至五十五天。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在大军刚刚抵达安庆的时候,主帅朱能,病倒了。 一艘巨型楼船停靠在安庆渡口,朱能正在船舱中休息。 他躺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脑海中却总浮现不久前点将台下面的画面。 那群骁勇善战的士兵在呐喊着冲锋陷阵,一往无前。 他们的吼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上的乌云驱散。 而下一瞬间,画面却变成了满地狼藉尸体的战场。 朱能闭上眼睛,脑袋却越发混乱,怎么都静不下心来,最终,他叹了一口气,索性想要起床透透气。 这时候听到船舱里的动静,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推开房门,快速跑了进来。 “父亲大人!” 朱勇担忧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朱能没有照镜子,他自己不知道,此时由于去年以来逐渐加重的水土不服以及刚刚患上的痢疾还有其他疾病,他已经有些瘦脱了相了,而且双眼变得一片通红。 若是朱能一直在南京待着,那么或许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他还能好转过来,可偏偏又要坐船颠簸,长江中游在盛夏时分的气候更加令他的身体难以承受。 所以短短一段时间,他就迅速衰老憔悴。 “勇儿啊……你来干什么?” 朱能极度虚弱地说道:“为父没事……” “父亲……我听说张辅将军说您病了,所以特地从前军回来探望您。” 朱能的面色很严肃,闪出了几分不耐:“军中.岂可如此儿戏?快快回去!” “可是您的脸色很差。”朱勇关切道。 朱能顿时怒视着朱勇,厉声喝斥道:“还不快滚?” 见状,朱勇忙跪倒在地,连声哀求:“父亲大人息怒,孩儿实在放心不下您,只怕这一去,便是天人永隔啊!” 朱能冷哼一声,强忍着身上的不适,勉强靠着床坐了起来,接着,他伸手拿起桌案上的茶杯,咕噜噜地灌了几口凉茶。 朱能觉得喉咙火辣辣的疼痛,但是凉茶下肚,心中的烦躁之情并未消减多少,反而愈演愈烈。 朱能也是跟随朱棣打天下,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是威名赫赫的虎胆将军,而如今短短时日,却连床都下不来了,如何不让他胸中气闷? “父亲.”朱勇依旧固执地叫道。 “咳咳.快滚,否则别怪为父对你不客气了!”朱能怒斥道,手摸上了刀柄。 朱勇见状只得退了出去,朱能死死地用手捂住了嘴巴,一口黑血,赫然从指缝中流淌了下来。 但朱勇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船头目送滚滚大江东去。 他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思,可他也知道,父亲虽然嘴上骂他,心里肯定非常难受,因为父亲知道,自己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为了他不顾自己死活的人。 在这时候,被他召来的随军医师到了,随军医师早已经给朱勇诊断过了。 “夫天哮者,盖因时行传染,极难奏效,其症嗽起连连不止,呕吐涎沬,涕泪交流眼胞浮肿,吐乳鼻衄,呕血睛红,又称‘鹭鸶咳’或‘疫咳’。” 这时,身后不远处的船舱里传来了一连串紧接不断的短咳,连续数十声,最后伴随着嘶哑的高声哮吼而结束。 “如何医治?”朱勇忙问道。 “川贝母,枇杷,冰糖,三者各一钱,加水,为一日量,连服三天.可缓解。” 随军医师的头越埋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 等听到最后,朱勇哪还听不懂,这根本不是药,就是润喉的安慰剂。 听了随军医师的话,朱勇心头顿时绝望无比,就仿佛是一块石头,随着江水沉了下去。 自己的父亲,得了一种极为罕见的疑难杂症。 “派往南京的信使出发了吗?” 成国公府的家将看着少主,心疼地答道:“第一时间便出发了,如今想来,已经到了南京了。” 朱勇看向东方,想起了姜校长与父亲之间的纠葛.可怕的是,如今的事实,似乎印证了姜校长的预言。 越是无视提示一意孤行,越是会走到宿命的终点。 现在能救朱能,似乎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姜星火了,朱勇不觉得即便是皇帝派御医过来,又能改变什么。 此时,朱勇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姜星火身上。 “姜校长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你,不,我亲自去!我亲自去给姜校长下跪认错,求他救救我父亲大人!”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五章 救命 南京,奉天殿。 “陛下,大事不好!” 一位老太监顾不得宫里趋步而行的规矩,走进殿内焦急道。 “何故慌张?慢慢说,这像个什么样子?”朱棣放下手中的奏折道。 看着老太监的模样,朱棣心头也是奇怪,这老奴平素稳重的很,今日如何这般举止失措?也不知是什么大事。 老太监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道:“回禀陛下,刚才有成国公府家将紧急来报,成国公病倒在安庆了!” “什么?!” 闻言,朱棣脸色大变,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成国公病了,他不意外,可成国公是何等年富力强,三十出头,身体雄壮的能生撕虎豹,就算有些咳嗽,怎么就能病倒了呢? 而且,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了朱棣的脑海里。 姜星火刚刚出狱的时候就说过,成国公朱能,会病死在征安南的途中! 对于姜星火的预言能力,朱棣不是不信,一开始他确实信了,甚至亲自登门探望朱能的身体情况,可朱能当时确实只是略有咳嗽,就像是普通的嗓子不舒服,身体一点都没受影响。 因此,朱棣慢慢地也就将信将疑了,毕竟姜星火自己也说过,他的预言能力一旦干扰到现实,就有可能会产生偏移当时朱棣想着,或许朱能的身体,也有这种可能。 而经过好几个月的观察,朱棣也始终没发现朱能有什么异常,朱能也说自己看过医生了,就是伤风咳嗽,所以朱棣最后还是派了朱能统兵。 可谁知道,在南京城里还是好端端的,怎么刚离开南京没几天,就病倒了? “把传信的人给朕带进来!” 须臾,成国公府的家将被带了进来。 “成国公现在情况如何?安庆到南京顺江而下不过两三日工夫,为何不让成国公回来休养?”朱棣疾声连问道,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关心朱能的身体情况。 “成国公如今重病垂危,连船都下不来,随军医师说成国公不能再长途颠簸了,待在安庆或许还能熬一阵子,可要是一经颠簸,或许就.一命呜呼了。” 成国公府的家将战战兢兢的把话说完,便低垂双目等待圣训。 “砰——” 只见御案前的朱棣一巴掌拍在桌上,把茶杯震飞在地。 “混账东西,你糊弄朕!成国公分明好端端的,哪儿来的重病?” “小的不敢……” 成国公府的家将也是有苦难言。 “滚下去,滚!” 朱棣怒喝一声,那家将吓得屁股尿流,但旋即就被朱棣又叫了回来。 “成国公到底是什么病?随军医师可曾诊断了?” “天哮,又名鹭鸶咳。” “若是没有别的要说的,这便在一旁歇着吧,给朕把太医院的御医都唤来!” 不多时,太医院院判,连同其余几名有资格真正称为“御医”,给皇帝看病的医师,都来到了奉天殿。 永乐朝的医学界顶尖巨擘齐聚一堂。 “鹭鸶咳?” 七十九岁的太医院使戴思恭闻言面露难色。 姜星火前世有句话说得好,不怕西医笑嘻嘻,就怕中医沉脸皮。 看到戴老这副模样,朱棣的心里也沉了下来。 要知道,戴思恭这可是给他爹老朱看病几十年没出过岔子的狠人。 事实上,这位也确实是历史上著名的明初医学家,其父戴士尧为名医,幼承父业,继向朱丹溪学习医术二十余年,惟戴思恭得其真传,治疾多获神效,由是号称“华佗在世”。 洪武年间,戴思恭被征为正八品御医,授迪功郎,由于他的疗效特别好,每次都能药到病除,所以深得朱元璋器重。 等到洪武三十一年,老朱快挂了的时候,太医院的医官被杀了个人头滚滚,唯独慰勉戴思恭说:“你是仁义人,不用怕”,就连朱允炆这混小子都很信任戴思恭的医术,将诸多侍医治罪,唯独提升戴思恭为太医院使。 “有没有可能诊断错了?”朱棣问道。 戴思恭捻须苦笑着摇头,只说道:“陛下,鹭鸶咳不是什么难以判断的病,因为病人在晚期咳嗽时发出的声音实在太过独特,随军医师不太可能诊断错。” 事实上,鹭鸶咳在现代有一个小孩家长们比较熟悉的正式名称,“百日咳”.但“百日咳”并非只作用于小孩,只是小孩抵抗力弱,更易被感染,可大人同样不能幸免,甚至跟是否身强体壮无关,因为这是通过飞沫传染的疾病,从潜伏期到第六周都有传染性,人群对本病普遍易感。 这种病的病因,是百日咳杆菌感染引起的急性呼吸道传染,因病程可迁延数月,所以才被形象地称为“百日咳”。患者可表现为阵发性痉挛性咳嗽,且伴有深长的鸡鸣样吸气性吼声,严重者会引起死亡。 该病全年均可发病,以冬春季节为多,可延至春末夏初,成国公朱能正是在春天患上了此病,叠加水土不服,所以到了百日咳的晚期才会突然病倒,而且病得极为严重。 当然了,“百日咳”这名字虽然是现代起的,但华夏古代早就有了,中医自然有所研究,可方子很多,能见效的不多,尤其是对于百日咳晚期,能见效的就更微乎其微了。 ——归根结底,因为这玩意的本质是细菌! 怎么对抗细菌?最有效的自然是用抗生素,因为抗生素等抗菌剂的抑菌或杀菌作用,主要是针对细菌有而人没有的机制进行杀伤。 可这个时代有个屁的抗生素? 所以百日咳明明在现代致死率极低,不仅有疫苗可以预防,而且随便弄点抗生素都死不了人。 但在古代,这就是彻彻底底的不治之症! 百日咳晚期,在这个时代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命硬不硬! “那这病有的治吗?若是有的治,你们现在马上动身去安庆。” 戴思恭虽然有些不忍,但还是坦诚答道:“陛下,若是病人已经这个状态,恐怕是药石难医了。” “汪伯善?袁宝?陈克恭?王彬?” 这几位都是燕王府良医,也是平日里负责皇帝皇后皇子等人医疗问题的,跟了朱棣好多年,他们一定是能懂朱棣的意思的。 但可惜的是,这些人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低头的意思是,无能为力。 朱棣无力地挥了挥手,所有人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待众人离开奉天殿后,朱棣站起身,来回踱着步,眉头深锁,显然陷入思考。 他本身对鬼神之事不甚感冒,但听闻这件事后还是感觉到震惊无比。 姜星火的预言,继承万里石塘鸟粪岛、日本特大金矿银矿以后,再一次被验证了! 自己虽然不懂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可姜星火始终都在南京诏狱里,以前也从没去过北方,离朱能的生活轨迹数千里之遥,朱能的情况他又怎会清楚呢?朱高煦告诉他的?这更不可能,朱高煦当时也很久没见过朱能,而且朱高煦从来主张“有病不用看医生”,有点咳嗽更是不当病,即便是知道了,也不可能当回事告诉姜星火。 就算是朱高煦真的告诉了姜星火,可一点咳嗽,怎么能推断朱能会死于征安南的路上? 但眼前的事实,已经毫无疑问地证明了,姜星火是对的。 虽然朱棣极度不理解,但他不得不承认,姜星火的预言,竟然如此准确,准确到姜星火在出狱前不可能见到过朱能这个人,但却直接推定了他的死法,这是何等恐怖的能力! 伴随着朱能似乎已经被注定的死亡,一个曾经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几乎要被朱棣遗忘的问题,又重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在狱中的最后一节课,姜星火让他二选一,只回答他一个问题,朱棣选择了预知大明的结局,而非他自己的结局。 而此时此刻,在得知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心腹爱将,有可能先自己而去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朱棣自认为几乎不会面对的恐惧,出现在了朱棣的心中。 朱棣一向是不怕死的,戎马半生,他经历了太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若是怕死,朱棣走不到今天。 但朱棣今天怕了,不,描述的准确一点,朱棣不是怕死,而是怕他若是突如其来的死了,那么他刚刚冒着背负反贼之名打下的江山就会烟消云散,他胸中那“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宏图伟业,就无从实现了。 姜星火没告诉过他,他什么时候会死,这就意味着,或许在姜星火看到的未来里,说不准他明年,甚至明天就会死。 哪怕是皇帝,也保证不了,明天和死亡哪一个先来。 半晌之后,他似乎做下了某个决定。 “备马,不用銮驾,把那个成国公府的家将和太医院使戴思恭一起带着,朕亲自去见国师。” —————— 新的府邸还在装修,姜星火依旧跟老和尚住在一起。 今天袁珙去研究怎么把沙子变成玻璃了,为此特意在化肥工坊旁边新建了一处工坊。 而张宇初则拉着一帮陆九渊心学一脉的士子,开始了心学的宣传。 姜萱出门买菜,小于谦也去上学了还没回来,所以虽然眼下是下值时间,但家里只有姜星火和老和尚,还有前来拜访的朱高煦。 当朱高煦来的时候,姜星火正拉着老和尚搞科研。 嗯,用“科研”来形容也不准确,准确的说是在开茶话会。 而茶话会的第一项内容,是静坐。 这是心学里“明镜论”的内容,也是王阳明心学格心方面的最重要工夫,姜星火对其略有耳闻。 略有耳闻的意思就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弄。 不过好在,在场的这里面还是有明白人的,打坐嘛,老和尚一定擅长。 “目的是什么?” 还俗姚广孝又一次披上了僧袍,他恍如一尊佛陀般慈眉善目,淡然道:“还是理学格心那一套吗?世间万物皆有法度,凡所谓‘三纲五常’者,乃为人处事的根本,若无此三纲五常,则人便难以辨别真假善恶;故天地至理,必须顺应天道伦常,遵循三纲五常,内心也必须时时反省,所谓‘君子慎独’便是此理。” “还是说,心学的格心,即是求诸己心?” 姜星火答道:“主要目的是要制定一套可以推广的心学的修炼方法,心学就如同里的魔教功夫,速成,门槛低,容易推广,用来对抗和推翻理学再好不过.眼下虽然经历了辩经擂台赛,心学和实学都有所复兴,但这只是第一阶段,第二阶段就要重现南宋三大学派三足鼎立的状态,第三阶段才是实学彻底成为官学。” 朱高煦则问道:“荣国公讲的这些,俺也听得懂皮毛,但总觉得差了一点啥?” 姚广孝捋着颔下胡须笑道:“阿弥陀佛,世上哪有完美的东西?伱想得到的或许更多……静坐是格心的手段,最根本的,还是你的心。” 姚广孝还俗,纯粹是为了姜星火,不想让自己佛门领袖的身份影响辩经和变法,并不是他真的能改变数十年的习惯。 他朝外面扬手,叫了个小沙弥进来。 小沙弥躬身道:“师祖。” 姚广孝指着地上的蒲团,温和道:“把它摆放在中间。” 小沙弥依言照做,蒲团很快就摆好,姚广孝继续道:“坐上去。” 看着规规矩矩盘膝合十的小沙弥,姚广孝问道:“心里在想什么?” “.想吃肉。” 姚广孝没说什么,让小沙弥下去,又示意朱高煦上来。 朱高煦道:“俺是武将,打仗的,搞这个干什么?” “让你坐你就坐。”姜星火道。 “哦。”朱高煦只好走过去,盘腿坐下。 “虽然不明白姜圣想要通过静坐具体获得什么。” 姚广孝接着道:“但人的感情与天性相通,人心也是天性的一种,所谓人有七情六欲便是如此。” 姜星火听罢,竟露出赞同神情,微微颔首。 朱高煦道:“那又如何呢?” 姚广孝抬起手,朝小沙弥招手:“把灯点亮。” “是。”小沙弥答应道。 片刻后,拉着窗帘的静室房间里终于稍微有些光亮了,小沙弥安静退去。 “你看见的世界,便是能你想象出的世界吗?” 姚广孝突然转头,盯着朱高煦:“人心之所向,便是因为你的所见所思,你看见了,你便会想象,是你的眼睛告诉你的脑袋。” 朱高煦皱眉道:“俺不明白。” 姚广孝又道:“按佛门的道理,便是世事变幻莫测,世间万物皆有其轨迹,人的心亦然。你若是想象出一座庙宇来,你便可知晓,你念头一动,就能看到庙宇中供奉的佛像;而你若是想象出一个人来,便可知道他在想什么。” 朱高煦愕然道:“这样?” 他想象了一番,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太匮乏了,一时间根本想象不出什么庙宇、佛像,更想象不出一个凭空捏造出来的人。 姚广孝道:“你再仔细想,你想出现什么?” “我想当太子,我不想离开父皇去北直隶。” 授勋定阶已过,朱高煦因为种种考量,被朱棣要求放弃了定阶,虽然没评上上将,但朱高煦显然得到了额外的好处,他被父皇给予了一定的兵权,用于防备北面的蒙古诸部,以及山西方面蠢蠢欲动的晋王。 可即便如此,朱高煦还是不想离开南京。 朱高煦走了下来,而姜星火坐了上去。 片刻后,姜星火睁开了眼。 “师父心里浮现的是什么?” “酒和大蒜。” 是的,当今天姜星火去诏狱视察大蒜素研究进度时,就看到了拿大蒜当下酒菜的孔希路。 虽说白酒配大蒜有助于补肾壮阳、促进新陈代谢,可当孔希路向他汇报已经研发成功的时候,姜星火还是被一嘴刺鼻的辛辣味道熏了个够呛,久久不能忘怀,以至于姚广孝问他脑海里浮现出什么的时候,姜星火第一时间就是这股味道。 就在这时,门外王斌忽然前来通报,皇帝亲自登门拜访国师。 姜星火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知道这个朱棣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日没事绝对不会轻易来见自己的,最多是让自己去皇宫里找他。 “难道……” 想到这儿姜星火连忙起身去迎接,果然看到大厅中坐着的,赫然就是当今圣上,朱棣。 只是他现在脸色很难看。 而在朱棣身旁,站着成国公府的家将,以及太医院使戴思恭。 “臣/儿臣参见陛下。” 三人齐齐道。 “嗯,不必多礼。” 对于朱高煦出现在这里,朱棣并没有起什么猜疑,因为皇子们的行踪,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中的。 也不待别人问,朱棣自己干脆说了:“国师,成国公病重于安庆,如今已经无法下船了。” 闻言,姜星火的心也是跟着一揪。 果然是朱能命中注定该有这一劫吗? “是什么病?”姜星火连忙问道。 姜星火虽然知道朱能是病死的,但他并不清楚朱能是因为什么病而死,他记忆里的史书上,似乎也没有明确记载,他之前猜测的水土不服,也只是笼统的一种最大可能性罢了。 “鹭鸶(音同露丝)咳,而且是晚期。”太医院使戴思恭如实答道。 朱棣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姜星火的神情,要是姜星火也跟戴思恭一样,那他可就真的绝望了。 “什么咳?”姜星火和朱高煦同时茫然地望向姚广孝。 姜星火虽然博学,虽然涉猎广泛,但他真没学过医啊! 而且若是来一句百日咳,姜星火倒是能明白过来,但百日咳是20世纪才定下的称呼,此时光说一个这种病的古代称呼,姜星火能听明白才有鬼了。 姚广孝不仅博通三教,而且对医术也有造诣不低的研究,慧空的医术就是他教的,自然明白鹭鸶咳是个什么病,于是给姜星火解释了一番。 “哦,这不就是百日咳嘛。” 闻言,姚广孝微微一怔,百日咳,形容的倒是贴切。 就跟七步蛇一样,七步蛇是走七步就毒发身亡,百日咳是咳一百天人就噶了。 朱棣热切地看向姜星火:“国师既然知道,能治吗?” “能治啊,好治。” 太医院使戴思恭委婉地提醒道:“是晚期。” “晚期也能治?”朱棣继续问道。 “当然了。” 太医院使戴思恭张了张嘴,但最终没说什么。 他能从老朱手底下活了好几十年没脑袋搬家,除了医术高超,还有一项优点,就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刚才他跟朱棣说治不了,不是因为他耿直,而是因为他是太医院使,明确的医疗结论必须由他来跟皇帝说,这是职责所在。 而眼下国师说他能治,戴思恭虽然从专业人士的角度,认为这位国师纯粹在吹牛逼,但老中医也不总是专治吹牛逼的,尤其是对方地位比自己高得多的时候,质疑的话语,就更不好说出口了。 “还有一年就致仕了,算了算了。”戴思恭老爷子如是劝慰自己。 但接下来两人的对话,就让戴思恭忍不了了。 “可太医们说鹭鸶咳晚期是绝症国师你确定能治吗?用符水?”朱棣的想象力也仅限于此了,他只听说过北宋国师林灵素治病,都是用符水的。 “用什么符水?要相信科学。” “科学还管治病吗?”这话是朱高煦问的。 “当然了,医学是科学,因为世界上全部存在的,研究客观存在事物的学科都是科学,而医学是研究生命体和疾病的,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所以医学也是科学。” “求求国师救救我家国公!” 这时,成国公府的家将跪倒在了地上,铁骨铮铮的汉子,膝行到姜星火的身前,抱着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求着。 “那国师到底打算怎么治成国公?” “用大蒜素。” “大蒜素?” “嗯,大蒜里提取出来的抗生素,可以灭杀细菌,百日咳就是由细菌引起的。” 听到这里,太医院使戴思恭彻底忍不了了。 老头开口道:“陛下,鹭鸶咳晚期虽然无救,只能听天由命,但起因研究的早已清楚,乃是由肺而起,肺为清轻之体,最忌风寒之邪,一有所感,气管在上,先受其病,病则酿痰,痰则阻碍呼吸,肺体因呼吸之有阻也,亟欲祛邪以外出,故发为咳嗽以驱之。” “鹭鸶咳初起之时,咳声常尖锐而痰色常清白,以寒邪初袭,犹未化热,痰涎始生,犹未化浊也;病之中期,咳声常重浊而痰色常稠黄,以邪势方盛,进而化热,痰涎积聚,熏蒸变稠也;病之后期,有内外因相杂,有一再伤风不已,致肺气大伤者,亦可转成不治之证,俗所谓伤风不醒便成痨,正指此也。” 换句话说,鹭鸶咳这东西对成年人一般不致命,但一旦鹭鸶咳+伤风感冒,那就要命了,而朱能则是水土不服+鹭鸶咳+伤风感冒,所以铁打似地将军,一下子身体就垮了,是身体内部免疫系统被击溃,跟身体表面是否强壮根本没关系。 戴思恭咬了咬牙,还是说道:“陛下,大蒜是治不了鹭鸶咳的,如果能治,老祖宗定然早就发现了或许国师说的是大蒜能预防鹭鸶咳。” 朱棣还没说话,姜星火却直接无视了对方给的台阶,干脆道。 “大蒜是治不了,但是大蒜素可以,这两者的区别,以及如何治病杀菌的原理,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明白,现在说什么想来你都不信的,眼下救人要紧,既然你没办法,还是听我的吧。” 朱棣此时也确实没办法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除了姜星火,他还能信谁呢?太医都说没救了。 “罢了,管他大蒜还是大蒜素能把成国公救回来就行!戴院使,你和汪伯善、袁宝、陈克恭、王彬几人,也跟着国师一块去安庆!” 至于朱棣想要问问姜星火预测的自己的未来的小心思,也被暂时掩盖了下去,眼下确实十万火急,谁也不知道朱能还能撑住多久,朱棣催促道:“国师,快带着你的大蒜素出发吧。” “等一下,我得去趟诏狱。” —————— 安庆码头,楼船之上。 朱勇最终并没有去南京,因为他父亲成国公朱能的健康状况已经开始了肉眼可见的严重恶化,整个人在短短两日内,便变得脸色蜡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每次声嘶力竭的咳嗽,似是要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 以前,朱能虽然对朱勇十分疼爱,但更多地却是把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儿子身上,这些年以来朱勇在家里始终被朱能严格要求,朱能对待朱勇的态度也非常严厉,正因如此,青春期的朱勇逆反心理渐起,父子之间才会有些矛盾。 朱勇之所以去军校,之所以学炮兵,原因很简单,他想通过自己的行动,让父亲认同他,认同自己没有父亲的荫庇,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在朱勇看来,只要自己能行,就算父亲反对,那又有何妨?到时候父亲总不会拿刀砍他吧?而且这样一来,他也算独立生活了,不用每天回府被父亲训。 可现在朱勇却多么希望,昔日里拿着鞭子撵的自己满府到处跑的父亲,还能再恢复那样健康的模样,喊自己一声“小兔崽子,别跑!”.可惜,这些也只能成为奢望了。 现实的残酷性远比他预计得更加激烈,仅仅只用了几天的时间,父亲的病情便恶化到了这种程度,甚至一度陷入了昏迷。 “儿怎么,不回。” 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连说话力气都没有的父亲,朱勇满腔热血渐渐冷却下来。 虽然父亲仍旧在强撑着,但朱勇还是从他微弱的呼吸声中察觉出来,他已是命悬一线了。 父亲真是太倔强了,也太想继续建功立业了,其实只要他能够听从劝告,那就不必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唉父亲,孩儿知道错了。” 朱勇坐在床边,喃喃叹了一句。 朱能努力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低沉沙哑的模糊音节。 “孩儿错了,以前不该任性妄为。” 朱勇轻轻叹了口气将父亲的手握在掌中。 “嗯孺子、可、咳咳咳、教啊!” 朱能艰难地抬起右手,摸了摸朱勇的脑袋:“记住,不要、哭。” 朱勇默默无语,良久后方才咬牙道:“孩儿遵命!孩儿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去、吧。” 但是朱勇依旧站在原处,不肯动弹半步,只是用充满渴求的目光注视着朱能。 “父亲!” 朱勇跪倒在朱能面前,哀声恳求:“孩儿求您!让我陪您吧!孩儿不想回军中去,若真是天命如此,孩儿愿意陪父亲走完最后一程。” 朱能沉默不语,良久,才缓缓小幅度摇头,轻轻吐出几个字。 朱勇凑近了,方才听到。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言毕,一行浑浊的热泪从朱能的虎目中流下。 随后朱能又昏迷了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当朱勇趴在床边已经睡着了时候,忽然察觉到动静,却见到朱能正在温柔地看着他。 是的,温柔。 这是父与子之间从未出现过的一幕。 而奇迹般地是,朱能此时竟像是好转了很多,不仅能稍稍移动了,说话也利索了很多也不咳嗽了。 但朱勇的喜色刚刚浮现在脸庞上,下一瞬间就是无尽的恐惧。 他当然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父亲已经回光返照了。 朱能低头看了看自己消瘦的身躯,喃喃道:“真得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活不了多少时日。儿,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是咱们朱家未来的顶梁柱,你得好好活着,保住朱家的香火,为父希望等到下了地府之后,见到列祖列宗的时候,能够有个交代你明白吗?” 朱勇闻言愣住,他忽然意识到父亲的意思,这是在交代后事。 他猛地抬起头来,双眸中泪水滚落:“父亲,孩儿愿意跟随父亲征战沙场,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朱能微微一笑,只是这笑意,看起来却无比牵强:“傻孩子,为父当然知道你忠肝义胆,想要舍命报国,可是我们朱家的基业就指望你了,等我死以后,爵位我不操心,陛下会让你袭爵的,也会善待你,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所以,征安南这场仗答应为父,别去打了,好吗?” 说完这句话,也不待朱勇回答,朱能像是泄了口气似地,脑袋重重地挨在了枕头上。 朱能看着座舱的天花板,楼船很大也很沉,停泊在码头里,并没有什么摇晃,跟在陆地上并无区别,朱能在努力把这一幕,想象成自己以前在燕山三卫当兵时候的那家,那间破瓦房的房顶。 “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地咳嗽过后,朱勇的神色有些恍惚。 “对啊.当初你娘把你抱到我面前时说,让我保护你们姐弟俩,让我们一家子荣华富贵,如今,我已经做到了可我始终觉得不够,还不够” 朱勇愣了愣,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何会如此执拗地要当征讨安南的主帅。 “悔不听国师之言。”朱能苦笑道,“是我误会国师了,以为国师.不想让我立功,甚至还生出了几分.愤恨,等你见到国师,替我向他,道歉。” 朱勇点点头,随后,父子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再带我去看看长江吧。” 朱能气若游丝地说道。 朱勇叫来侍卫,一起默默地把父亲从床上抬了起来,这时候谨遵医嘱已经没有意义了,满足父亲最后的愿望,比什么都重要。 朱能坐在椅子上,朱勇站在他的身后。 父子俩在甲板上,凝望着长江,此时已近傍晚,夕阳落在水而上,映照出金黄色的粼粼波光,让原本就美轮美奂的江面景色,显得更为绚丽多彩。 突然间,码头那边传来阵阵喧哗,打破了难得的宁静,紧接着便看到一艘舰船缓缓靠岸。 随即有一群人登上码头,继而朝着他们这边的楼船走来。 当看清楚为首的那名一身青衫的青年男子时,朱勇却是脸色一凛。 “父亲,父亲校长来了!是校长!您有救了!” 然而就在这时,朱勇却发现,父亲的头已经垂落了下去。 朱勇心急如焚,连忙去摸脉搏、探鼻息。 好在,朱能只是陷入了昏迷,并没有直接死去。 不待姜星火到来朱勇疾奔了过去,见到姜星火一行人,直接跪在地上,“砰砰砰!”连嗑了一串响头,少年的额头都变得血肉模糊,姜星火怎么拉都拉不起来,似是脚下生了根一样,最后还是几个侍卫强行把他拉了起来。 “校长!我爹知道他错了!求求您救救他!”朱勇的声音里满是哭腔,平素徐景昌、张安世等人受了伤疼的掉个眼泪都要被他嘲笑好几天,如今却是泪水止不住地哗哗流淌了下来,像是开闸的洪水一样。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而同行的太医院众人,即便根本不相信姜星火所谓的大蒜素,但见了此情此景,反倒心中真的存了一分幻想,希望姜星火能把朱能救回来。 毕竟医者仁心,当医生的哪有自己治不了病,就咒别人的法子也治不了的道理?最多不相信罢了,而这种不相信,姜星火也能充分理解,毕竟现在根本没有提出细菌学说。 当然了,姜星火也不是认为中医一无是处,西医才有用,实际上,老祖宗的东西当然在大多数时候很管用,但有些方面,确实不如西医来的直观有效。 就比如这种因为细菌传染引起的呼吸道疾病,哪怕是所谓的晚期,一管抗生素也就解决了,但中药则一碗下去,肯定不见得能救过来。 在太医院众人的将信将疑中,在朱勇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期待中,姜星火把新鲜制备,低温保存的大蒜素拿了出来。 金黄色的液体,在此刻仿佛就是圣水。 姜星火撬开朱能的嘴,给他灌了下去,紧接着,抬着他回座舱休息,楼船停在码头时的座舱,平稳异常,不会给病人带来什么颠簸,反而比抬下去再折腾更远要好。 不知过了多久,当朱能悠悠转醒时,只看到了一群穿着太医院官服的老头子,眼神中迸射出了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乃至.惊恐的目光。 船舱外传来了姜星火的声音。 只见姜星火拎着一壶酒,赏过了江景,走了进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看着明显好转,从生死线上挣扎出来的朱能,姜星火并没有任何意外。 姜星火只是把酒壶递到朱能唇边,让他鼻子闻了闻。 “当你喝喽,笑一笑,一笑泯恩仇。” 朱能闻言,往日木头人一般不会动的嘴角,这次没有严肃地抿着,而是艰难地勾起了一个笑意。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六章 命运 曹国公府。 李景隆和李增枝正在地下密室中密谈。 曹国公府的地下暗室,为了隔绝窃听,不仅用砖,而且还浇筑了铁,又加了特殊的隔音材料,是正经的铜墙铁壁。 梯井关闭后,密室之中只剩下兄弟二人。 “因为成国公病重,东路军无帅,文官以‘出师折帅,大不吉’为由,趁势要求停止攻伐安南?”李增枝听后诧异问道。 “嗯。” 李景隆微微颔首,拿起茶水喝了一口,缓缓道: “这件事情,朝堂上吵得厉害,甚至有几位还闹红了脸,但具体的结果如何,陛下如何定夺,我却并不知晓.不过想来应该是要换帅。” “换帅。” 李增枝看向兄长,说道:“那大哥你岂不是十拿九稳?” 李景隆摇了摇头:“淇国公丘福、魏国公徐辉祖,都是有机会的。” 李增枝知道兄长或许有自己的考虑,倒也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又道:“安南那边,也算是民风彪悍之辈,我朝这样临阵换帅,会不会反而让他们觉得有机会,从而拼死抵抗?虽然我不太懂军事上的事情,但也知道,这次征调的都是南方的卫所兵,靖难之役的时候能打的精锐基本都被抽调后折损殆尽了,如今征安南的主力,不算是老弱病残,也只能勉强算是二线兵马。” 李景隆面上的笑意有点牵强,南方卫所兵精锐的折损殆尽,要说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肯定谁都不信的。 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靖难老黄历的事情,肯定不能放在现在说了,李景隆只是答道:“这一次我只是听说,朝堂上吵成了一团,但皇帝陛下似乎对这件事还是持乐观态度,认为换帅即可,不必放弃征安南。” 说起老黄历,李景隆心头一突突。 上次那本去年的老黄历,可是把他给害惨了,要不是命大,险些被暴昭给杀了。 这次若是真出征,还是得看今年的黄历。 李增枝沉吟道:“只是不知道成国公是怎么被救回来的?难道真的是外面传的那样,用的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丹?若是真有,兄长不妨去求两颗,家里留着备用。” “哪有什么仙丹?” 李景隆哭笑不得。 “没有仙丹?外边都这么传的,有鼻子有眼的。” 李增枝微微惊诧:“而且,太医院的御医们可都是对成国公的病情束手无策啊,这总不是编的.太医院使戴思恭知道吗?太祖高皇帝御用的那位,人称‘华佗在世’,一样干瞪眼。” “戴院使确实诊断过了,不过姜郎把成国公救回来,用的不是仙丹,而是一味名为大蒜素的新药,是大蒜素,不是大蒜。”李景隆说话的语气很笃定,因为姜星火就是这么跟他强调的。 “好吧,不过成国公就算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性命,想来也是元气大伤,得好好休养一阵子。” 李增枝叹息一声,又道:“只是,如此一来,兄长你真不打算争一争?现在有不少侯爵,也都在请战呢。” “你比我都急!” 李景隆瞪了弟弟一眼,李增枝讪讪地笑道:“都听说往安南卖东西有的赚,若是大哥成了主帅,咱们家的产业自然会多增长一些。” “国朝没有公爵能打,反而选侯爵领兵的道理。” 李景隆这次倒是跟弟弟说了心里话:“淇国公丘福太老,魏国公徐辉祖在陛下那里比我更不受待见,更受忌惮,伱说的十拿九稳不见得,但十有八九倒是真的。” 这里便要说的是,李景隆自己觉得“他比徐辉祖方方面面都要强”,但是在别人看来,未必如此。 可这对于李景隆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为何?答案再简单不过,皇帝不需要太强的统帅,只需要足够用的统帅。 李景隆是否自认为天下无敌,对朱棣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朱棣觉得李景隆其实没徐辉祖强,而两人同为洪武开国勋贵里面淮西集团的带头人物,李景隆却远比徐辉祖好控制。 徐辉祖是朱棣的大舅哥啊!历朝历代,多少外戚篡位,还不够警醒吗?王莽的天下怎么来的?杨坚的天下怎么来的?一个又能打关系网又强的大舅哥,哪个皇帝敢放心? 而李景隆和李增枝的父亲是老朱的外甥不假,但这兄弟俩终究是朱棣觉得能拿捏得住的,这几十万兵给李景隆,朱棣能睡得好,既不怕李景隆造反,又不怕李景隆打不过安南军。 而若是给了徐辉祖,那朱棣恐怕就睡不着了。 “所以说,这件事不用争,等陛下来找就好了。” 李景隆倒是老神在在,拿定了主意。 “再者,不管是否能继任主帅,安南那边的情形,恐怕比预计的还严峻。” “兄长何出此言?”李增枝眉头皱起。 “昨天我收到消息,郑和的船队在占城国登陆了,似乎帮助占城国稳住了安南军队的攻势.安南军队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害怕大明借道占城国从背后突袭,所以趁着占城国王【占巴的赖】新遭了老国王去世,即举兵攻其旧州格列、沙离牙,以及板达良白黑等州地盘,并且自造镀金银印、九章冕服玉带等物,赐给占城国王【占巴的赖】,强迫其向安南国称臣,还把上一批大明派往占城国的使者悉数杀害在了尸毗柰港口。” “安南人这么狂?”李增枝不解地问道。 “嗯,若不是郑和的船队登陆,占城国几乎快要被安南国一口吞了,自联手抵御蒙古人过后,两国就开始相互攻伐,两国打仗是不看大明脸色的,占城国强的时候,安南国的国都被攻陷了四次,如今到了安南国强的时候,占城国自然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那若是兄长你继任主帅,又该怎么打?需要借道占城国吗?” “你猜?” “哦。”李增枝目光闪烁:“莫非兄长有了某种计划?” 李景隆神秘一笑:“姜郎这些时日,曾与我聊到过一种战术,名为两栖登陆,说起来倒也不复杂,原理还是隋朝征高句丽时来护儿用的那套战法,只不过咱们现在有火炮可以挪到船上来,有火炮掩护,再用舢板、小舟抢滩,自然无往而不利,一占领滩头登陆场,大军物资便可源源不断地上岸.安南上千里海疆,在我大明面前,无一不是破绽,无一不是登陆场,到时候被我军拦腰掐断,还不是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李增枝听得目瞪口呆,他虽然从未接触兵事,但却能听出来李景隆这话说得霸气绝伦,当即对李景隆肃容拱手道:“兄长之谋略实乃深思熟虑,小弟望尘莫及!” 李景隆哈哈一笑,将手中茶杯放下,换了酒樽,倒满酒举起来:“来,为了我大明的自由贸易,干杯!” “干杯!” —————— 李景隆和李增枝兄弟在府中畅饮的同时,奉天殿内也在喝酒,皇帝亲自设宴,招待姜星火和太医院的戴思恭和汪伯善、袁宝、陈克恭、王彬等人。 虽然姜星火用大蒜素把成国公朱能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但后续的调养,用的还是御医们的法子,这些人都认真地费了一番心力,如今朱能虽然还很虚弱,下床有些困难,但大体上是无碍了,只要好好休养个半年,便能彻底恢复健康。 不得不说,抗生素这种东西,对全然没有接触过的古人,实在是神药。 哪怕是抗生素里面药效最差、保存时间最短的大蒜素,针对呼吸道类的传染疾病,依然是药到病除,毕竟古人一点耐药性都没有,可以百分百地发挥作用。 酒过三巡,太医院使戴思恭还是没忍住,老头端着酒杯敬了姜星火一杯,问道:“敢问国师,这大蒜素,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能有如此起死回生之效?” 姜星火还是比较尊重老头的,回敬了一杯,随后道:“起死回生倒也谈不上,主要是对肺部和喉咙以及肠子里面的病起效果。” “那为何会有如此效果,上千年来,又为何没有人发现呢?” “你问为何会有如此效果的原因倒也简单。” 姜星火抬头看向皇帝,说道:“陛下,宫里可有显微镜?若是有,不妨拿来给戴院使解惑。” 宫里自然是有的,心腹爱将朱能被救了回来,朱棣这时候心情也很不错,爽快地让宦官去拿。 不多时,一个水晶石打磨的显微镜便被宦官用托盘呈了上来。 太医院使戴思恭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奇怪的东西。 “这便是显微镜?” “不错。”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秘密便在其中,等我略微调试,戴院使自可观看。” 他先用右手轻按住上面镜片边缘,再用左手拇指压在下面镜片内壁上,随后滴了一滴水,右手则握紧镜柄,向前移动上面镜片,将其与下面镜片平行而立。 “好了。” 戴思恭迫不及待地接过显微镜,小心翼翼地放在宴席的案桌上,然后他缓慢地旋转显微镜,仔细研究起来,越看越觉得惊奇,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姜星火也不急,静静地坐着,看他研究显微镜。 “看出什么门道了吗?” 很快,显微镜中出现一片小型的空白区域,而这片空白区域里则充斥着大量白色游虫一样的物质,并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移动。 显微镜的视野中,所有物质都在高速流动,它们由一个又一个更细微的颗粒构造而成,在显微镜下变换不定。 “这这.这居然.” 戴思恭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涨红,仿佛受到极大的震撼,旁边几位太医也围了过来,一个个盯着显微镜,想知道戴老究竟看到了什么。 良久,戴思恭才稍微冷静下来一些,把显微镜递给身边的人,感慨地叹道:“今日方知,所谓‘佛观一粒米,大如须弥山;若人不了道,披毛带角还’果然不假。” “不错,这一滴水中就有如此多的游虫,真是难以想象,若是其他更脏,含有虫子更多的东西,喝下去不会生病。” 另一人恋恋不舍地放开显微镜,说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这种说法若是放在以前,老夫是万万不信的,直至今日,亲眼所见,老夫才知道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戴思恭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这大蒜素,便是灭杀这些肉眼不可见的游虫的?” “不错,这游虫叫做细菌,而细菌按照形态的不同,可分为球菌、杆菌、螺形菌三类。” 虽然没看见,但细菌的三种形态,太医们倒也不难理解,顾名思义嘛. 姜星火接着说道:“而成国公的疾病,便是由百日咳杆菌引起的。” “不管是球菌、杆菌还是螺形菌,一般都由外层的细胞壁、细胞膜,以及内层的细胞质所构成,而植物的细胞则与细菌不同,是有成型的细胞核的,细菌则没有成型的细胞核。” “至于为何大蒜素能灭杀百日咳杆菌,继而救回成国公的命,便是因为大蒜素是抗生素的一种,所谓抗生素,便是能杀菌的一种东西,主要是针对细菌有而人没有的机制进行杀伤,包括抑制细菌外层的细胞壁合成、增强细菌细胞膜通透性让其容易被摧毁、干扰细菌内部生长物质合成、抑制细菌的复制。” “原来如此!” 戴思恭恍然大悟:“所以这大蒜素,就是通过各种方法,破坏细菌,从而把人从细菌的侵蚀里拖出来。” “是这个意思。” 太医们都兴奋了起来,毫无疑问,如果这条路行得通的话他们将会给医学带来划时代的变革,他们的名字,都将与那些著名的医学家一起流传于后世! “你们再放一滴酒,试试看。” 太医们刚才旁观了姜星火操作的过程,此时上手倒也不困难,不过是把水换成酒而已。 而这一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又是一个新世界。 酒中几乎没有多少游虫! “这是为何?” “这便是我之前一直倡导,用高度酒来清洗伤口的原因,因为高度酒里没有多少细菌的,而且本身就带有一定的杀菌效果,用来治疗外伤,能够避免伤口感染化脓。” 姜星火又道:“这些东西若是诸位有兴趣,不久之后,孔希路会在《明报》上公开发表相关的文章,还请几位关注,若是能声援,自然再好不过.不过到时候显微镜可能就卖的贵了。” 一直在端着酒杯饶有兴趣地观看的朱棣,哪还不晓得姜星火的意思? 他当即大方地挥手道:“一人一个!稍后朕便让工坊去做新的,做好了送到你们府上。” “谢陛下隆恩!” 看到自己又给负责磨镜子的小五等诏狱扫盲班成员找了新的订单,姜星火也很开心。 这些原本不识字、不识数,只能混迹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如今通过在袁珙的工坊下负责技术以及研发,过上了还算不错的生活,这些人的命运,可以说彻底因姜星火而改变了。 宴席结束,太医们恋恋不舍地离去,殿内只剩下了朱棣和姜星火。 朱棣放下酒杯,刚才一杯接一杯,这时候脸有点红,手反而有些凉,他搓了搓手,先问道:“国师,那玻璃工坊怎么样了?此前不是说,玻璃若是弄成了,完全可以当做廉价水晶石来用,到时候玻璃镜不仅效果比铜镜好,放大镜、望远镜、显微镜这些镜片,也都可以用玻璃来做,继而大量推广普及了。” “进度有些慢。” 姜星火能理解朱棣的急迫,皇帝过惯了苦日子也想暴富嘛,但烧玻璃能不能成这种事情,并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该等还是得等。 “不过陛下不用担心,肯定是能成的,最多就是多试几个月的事情,如今人力物力投入的都够,只需要穷举尝试不同方法即可。” 制造工艺上,是没有难度的。 因为说穿了,烧瓷器华夏世界第一,而瓷器和玻璃,本质都是硅酸盐非金属材料,都是二氧化硅弄出来的,从制造工艺上讲没有任何本质区别。 华夏以前也不是弄不出来玻璃,只是弄不出来透明的玻璃而已, 问题就在于玻璃原材料里需要碳酸钠,而这东西在古代没法人工制备,华夏也确实缺乏天然碱,但姜星火知道草木灰是能够代替碳酸钠的,草木灰这东西放在凉水里充分浸泡,然后用布进行过滤,最后煮沸就能得到与碳酸钠起相同作用的碳酸钾。 天然碱没有,草木灰还不是遍地都是? 当然了,姜星火也只知道大概的内容,其他具体原理和步骤,还得袁珙他们摸索,所以成功肯定没问题,只是时间而已。 听闻此言,朱棣也放下心来。 “陛下放心,别的望远镜显微镜之类的不说,大明有钱人家的小姐,谁不想买个好镜子照着?先卖的贵一点,光是梳妆镜挣回几十万两都是轻而易举。” 朱棣吃了颗定心丸,这才尝试着问起他最关心的问题。 这个问题也是自从得知成国公朱能病重后,一直萦绕在朱棣脑海中的疑问。 “国师.”朱棣的声音他自己都没发觉,有了一丝轻颤。 “陛下请讲。”姜星火有些纳闷地看着朱棣。 “既然你预言了成国公的未来,并且成功插手改变,避免了成国公的死亡。那么,你所看到的朕的未来是什么样的?朕会被人谋害或是生病而死吗?”朱棣的神色有些激动,双拳微微攥紧,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盯着姜星火。 这句话朱棣其实早就该问出口了,只是一直犹豫再三,倒不是担心姜星火不愿意透露只是姜星火的本事已经超出常理太多太多,让朱棣忍不住怀疑自己会不会真如他自己所言的未来进行,那未来若是坏的,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还不如不知道。 只是朱能若无姜星火出手相救,此时恐怕回来的是一具尸体了,这件事深深地触动了朱棣,所以朱棣此时才问出这个问题。 看着紧张的大吸血虫,姜星火有点无语。 这人吧,涉及到旁人的事情或许无所谓,涉及到自己,尤其是涉及切身厉害的时候,任谁都不能免俗,再英雄一世的人也是如此。 “陛下,您的命格乃天生龙气加持,怎么可能随便就被人给谋害?定然是寿终正寝的。”姜星火淡笑着答道,仿佛对朱棣提出的问题毫不意外。 但是朱棣显然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 “国师不是曾经说过未来的大明皇帝会发生的事情?为何现在不肯正面回答,难道看不透吗?”朱棣的语气里透露出一股急切和怀疑。 “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看透的,若臣真有那本事,恐怕早就飞升了吧!” 姜星火似乎察觉到朱棣的异常,故作轻松地打趣了一句。 其实姜星火的话半真半假。 真的是他确实不是什么人都能看透,假的是,他看不透的人,只是他没印象的历史人物而已。 姜星火的心思百转千回,他已经隐约猜到了朱棣的心理。 “陛下,您今日找臣过来,莫非是要臣推演您的未来?” 朱棣的脸上闪过了犹豫。 他的内心确实希望由姜星火帮他推演未来,毕竟姜星火的预言准确度太惊人,可是他又有些担忧,若是推演出口,他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或者会影响到自己。 “嗯,你替朕算算,若朕真的遭遇了不幸,该如何应对?”朱棣沉默片刻后点头承认。 “朕” “陛下!” 朱棣刚想恳求姜星火帮忙推演,却被姜星火打断了。 “陛下,恕臣斗胆,臣不想掺合进您的未来中去,有些事情,说出来就不灵了。” “国师,你这是何意?” “陛下,您不用担忧,臣只能告诉您。” 姜星火安慰道:“您最少还有二十年阳寿,多了那就没数了。” 如今是永乐元年(1403年),按照前世的历史线,朱棣于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在第五次征蒙古回师途中,病逝于榆木川,享年六十五岁,实际上按照此时来算,还剩下二十一年的寿命,姜星火怕有零有整吓到朱棣,干脆说了个“最少二十年阳寿”来宽慰朱棣。 “最少能活到六十多岁吗?倒也不错。” 略微出乎姜星火意料,朱棣得知了自己的寿命后,并没有什么其他神色表露出来。 显然,对于朱棣来说最少二十年的时间已经很满意了,足够他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了。 “不过。” 姜星火叹了口气,让朱棣心一揪。 “在我看到的未来里,陛下死后,可是与秦始皇一个待遇啊。” 朱棣的脸色变得有些难堪。 和秦始皇死后一个待遇,真不是什么好词。 朱棣虽然文化水平可能跟文官们没法比,但也不是纯文盲,经史子集还是看过一些的,最起码《史记》是看过的。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七月丙寅,始皇崩於沙丘平台,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祕之,不发丧。棺载辒凉车中,故幸宦者参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辄从辒凉车中可其奏事.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姜星火当然没撒谎,在前世的历史上,朱棣驾崩于榆木川,太监马云密与大学士杨荣、金幼孜谋,以六军在外,秘不发丧,熔锡为椑以敛,载以龙举,所至朝夕上膳如常仪。 但不管朱棣怎么问,姜星火都不肯说具体情况了。 “这”朱棣陷入迟疑,无奈只得问道:“国师,依你之见,朕的未来,是否能够逆转?” “逆转谈不上,陛下的未来基本都是好的,但避免死后如秦始皇故事,也绝非完全没有办法。” “噢?国师有办法?” 朱棣的精神猛地一震,连忙催促道:“快说!国师若真能化腐朽为神奇,朕必定重谢!” “遗诏,自古以来都是后人给大行皇帝写,可谁有规定,皇帝不能在大行前写好呢?” 姜星火指了指奉天殿上的匾额,又指了指朱棣龙案上用来盛放密折的木匣。 朱棣这一下子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马上就明白了过来。 “是了,朕完全可以写一式两份,把这项制度定下来,如此一来,朝野皆知,自然不虞秦始皇故事了。” “那国师可否详细说说?” 姜星火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可不想因此而卷入到历史的旋涡中。 “朕倒是忘了,国师什么都不需要。” 朱棣叹了口气道:“那国师不妨自己提要求,只要国师肯说,朕都允。” “陛下不怕臣信口胡诌吗?”姜星火笑问道。 “国师说笑了。” 姜星火收敛笑意,说道:“臣只希望陛下答应臣一件事,这件事稍后再说而除了这件事,臣帮陛下大概知晓未来的事,切勿传扬出去,不能让任何人知晓,陛下可愿意?” “好,国师你只需助朕知晓命运,朕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用答应姜星火一件事来公平兑换预知自己的命运,朱棣很满意。 “文皇少长习兵,据幽燕形胜之地,乘建文孱弱,长驱内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后,躬行节俭,水旱朝告夕振,无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明命而入贡者殆三十国。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是为,明太宗。” “百年之后,因后世皇帝乃藩王入嗣,小宗继承大宗故此改为——明成祖!” “有明一朝,自成祖始,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看着嘴唇微颤的大吸血虫,姜星火忽然有些感慨,问道。 “这就是陛下未来二十年的命运,陛下,你觉得满足了吗?” 朱棣忽然摇了摇头,努力从这种宿命感中挣脱出去,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姿态看向姜星火。 此刻,某种东西如同烈焰一般在他的雄心中燃烧。 这种东西,是对宿命的挣脱,是对既定未来的不屑,是对自己永无止境的目标的彻底宣泄。 “国师,朕想做的更好,你看还有机会吗?”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七章 两线【感谢金主“壶中日月,袖里乾坤”的黄金盟打赏!】 “陛下总该告诉我想要做什么,我才知道陛下有没有机会。” 朱棣起身从屏风后拿出了地球仪,开始了指指点点。 “这里,这里,那里,还有那里。” “朕全都要!” 姜星火点了点头:“陛下想做的很难,但是只要陛下肯去尝试,那么终究能够做到的。” 朱棣的眼眸亮了起来,他盯着姜星火,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你看,人和人就是不一样,要是换别的皇帝来,能达到朱棣在姜星火前世历史上的成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可朱棣的眼界被姜星火拓宽了,非但不满足,反而想要更多。 当然了,虽然在诏狱中,姜星火曾经告诉他,大明可以成为日不落帝国,但别人告诉的,跟自己想要的,能是一回事吗? 以前不过是随耳一听,而这个时候,他也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走上了一条新的轨迹之上。 但是呢,最重要的问题,还需要姜星火来解答,那就是大明怎么才能成为日不落帝国? 这当然不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问题的答案绝对不是“往外打就完事了”。 而是自古以来,帝国的统治都是有极限的,这么多年,只出现了一个接近于无限的帝国,那就是蒙古帝国.不过蒙古帝国在西方的东欧、北非,南方的天竺、占城,东方的日本,其实也遇到了极限。 但即便是蒙古帝国这种仅仅是接近于极限的帝国,也仅仅维持了数十年,便彻底土崩瓦解。 所以,朱棣需要的答案,是一种真正行之有效的路径。 “帝国的有效控制,只取决于两种效率,第一种是运兵的效率,第二种是通讯的效率。” “而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我都在诏狱里告诉过陛下。” 朱棣似乎想起了什么:“国师是说【铁马】与【千里传文】?” “不错。” 姜星火点点头,复又说道:“后者不管是有线的还是无线的,二十年内未必能出现,但前者,随着工业革命的进行,是一定会出现的。” 蒸汽机,是第一次工业革命最重要的产物,随着蒸汽机的出现,人类社会将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火车、蒸汽轮船.都将大大地提高人类的运输效率,与此前的人力、风力等动力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当然了,如今的大明,距离生产出真正能投入工业使用的蒸汽机,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技术、材料、配套产业、市场,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问题,并不是说姜星火手搓出来一个就万事大吉。 最简单的问题,蒸汽机一开始的用途是矿区抽水,而如果大明的人力成本极为廉价,用蒸汽机不如用人,你把蒸汽机卖给谁去?别人不买难道要强制摊派吗? 就算买了,后续的维修保养要不要解决?总不能姜星火化身机修师傅天天去修蒸汽机吧?那是不是得培育出一整套懂得操作、维护、维修的技术人员?同时,是不是得有一套标准化的生产流程和技术指标用以降低故障率以及便于维修? “不过.” 姜星火微微眯起了双眸,他看了一眼朱棣,说到:“陛下现在需要先解决眼前的事情。” 朱棣皱眉:“怎么说?” “不管是【铁马】还是【千里传文】,诞生的基础都是建立在有一个能够实现良性循环与对外扩张的经济体系之上的,经济需要催生出技术革新,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当下要面临的事情在于陛下是否有足够的决心推动经济体系变革的第一步。” 万事万物,既然选择,便有代价。 朱棣得到了他想知道的,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变法进入到了新的阶段,不仅需要对商业进行变革,同时,朝廷必须使用适当的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对经济的发展予以推动,除此之外,国家主要手工业品与原材料的生产,也应当制定一个总体规划,就如同用考成法考核文官一样.或三年,或五载,总是需要的。” “陛下,您要记住,当今世界是个大棋盘,谁能先发制人谁就是胜者,谁掌控棋局就可以操纵世间一切,但您想赢,就必须先把内功修炼到极致。” 《明报》是有连载武侠话本的,一经连载,风靡大江南北,所以“内功”这个从道家演化来的词是什么意思,朱棣还是能听懂的。 姜星火的话让朱棣陷入沉思之中。 姜星火是在向他索取更多的权力,而这种权力跟以往并不相同,不是某个具体的事务,而是国家除了农业品以外,几乎所有经济产物的计划主导权。 这种权力并不陌生,商鞅获得过,桑弘羊获得过,王安石也获得过。 所谓“为天下理财,当如是也”。 只不过与前辈们不同的是,姜星火的玩法显然更新颖,版本迭代的更快。 姜星火不再依靠单纯的官僚体系所带来的行政威权,而是更加注重运用后世经济学、财政学的手段,用自上而下的办法来主导经济变革。 “这就是国师的要求吗?”朱棣凝视着姜星火。 “是。”姜星火坦然无惧。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道:“容朕想想。” 姜星火也不逼迫,虽然朱棣说了“皆可允”,但说的时候谁不会说呢?说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故此他行礼后,准备离开。 “朕送你。” 朱棣跟随姜星火走出奉天殿,来到宫殿更外面的宫墙下,小灰马早已等候多时。 “臣告辞。” 姜星火拱手,并不那么恭敬的行礼。 “国师。” 突然,朱棣停下脚步。 “朕答应伱.二十年,五个四年规划,朕要看到你所说的一切。” 朱棣拍了拍姜星火的肩膀,轻叹了一声:“去吧!” “遵旨!” 姜星火点了点头,翻身跃上马背。 “驾!” 伴随着小灰马长嘶,姜星火扬鞭策马,小灰马在明明很宽却看起来很狭窄的朱红宫墙中“哒哒哒”了起来。 翌日,两份圣旨从宫中传出。 第一份圣旨,授予国师、上柱国、特进荣禄大夫、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文臣、总裁变法事务衙门总裁官姜星火,筹措成立大明中央银行,及经国理财规划之权。 第二份圣旨,命曹国公、柱国、特进光禄大夫、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五星上将李景隆,接征夷将军印,充总兵官,继任东路军主帅继续征伐安南。 —————— 北线无战事。 大明的东西两路大军,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才能从南方各布政使司完成调兵、集结、粮草储备、适应训练等动作。 而李景隆在历经颠簸,于八月底抵达龙州这个后勤补给枢纽的时候,所见到的就是一地烂摊子。 有句被说烂了的老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这玩意真不是玩策略游戏,不是说鼠标一键点击,几十万大军就可以无视地形、疲劳、后勤进行移动,然后再点一下开打,最后出胜败结果真实情况要比这复杂一万倍都不夸张。 龙州官署里,先期抵达此地负责大军后勤的工部尚书黄福有点麻爪,情况很糟,糟的出乎他的预料,糟的他一个头两个大。 黄福喝了一口茶水,长长地叹了口气。 等李景隆卸了戎装,梳洗一番换回官服后,看着叹气的黄福,疑惑问道:“黄尚书何故闷闷不乐啊?” 黄福拿出了一份文书递给李景隆,苦笑道:“南方各布政使司土兵军夫与辅兵,总数合该八万,原期是九月初旬齐聚龙州。” 李景隆眉梢一挑,来时的情景虽然没有细看,但这龙州城周围可不像是有八万兵的样子。 “但如今八月已经快过完了,从长江沿线抽调二十个卫的精锐都被您带来了,这些南方各布政使司的人马还没到齐不是没到齐,是压根就到者寥寥。” 相比如黄福的头大如斗,对于这种情况,运筹学与后勤学技能点满的曹国公表示情绪稳定,更大、更惨的阵仗他都见得多了,靖难哪次会战失败,不是几十万人乱哄哄地往回跑?给他点时间,一样能重新整编训练、补充粮草、再次上阵。 更何况,如今还不是打了大败仗,只是集结的有点拉胯而已。 “移檄催了吗?” “催了。” 黄福指着公案上的堆积如山的文书:“不可计数,但不来就是不来。” “至于来的.” 黄福更是一阵无语:“昨天南丹卫百户才引军丁一百零七人到此,我亲自去点阅,可是其中壮健可用者,恐怕是十无二三,其余的要么年幼,要么有疾,而且衣食皆不足,形如乞丐一般。” “南丹卫?” 李景隆闭目稍加思索,脑海中出现了南丹卫的具体位置,他睁开眼,复又问道:“从南丹卫到龙州府,沿途柳、浔二府没有供给补给吗?” “没有,柳、浔二府的知府回应是因为多有军户窜逃,若是不给补给,这些军户为了一口饭吃,还能咬牙捱到龙州府,但若是给了,说不得就直接逃了,甚至流窜为匪盗为祸一方.过境的军户太多,两府贫瘠,只说实在是供应不起,而且这些人也没有收到指令。” 黄福也是无奈,他从南京中枢来到这里,是头一次体会到办事之艰难,这种艰难,不是说你的身份高,你能随便杀人就能解决的,而是要真真切切地解决问题才行,而这些问题的存在,也并非都是别人故意推诿懈怠,而是都有各自的苦衷,站在每个人的立场上,似乎都没有错,但结果就是办不成事。 “而且。” 黄福指了指还在官署中忙碌的官员,说道:“从南京带来的文官都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只能依靠地方的乡绅来办事,可户部原本委了负责运粮的赵员外,如今已殒于南宁,而另一个我委了催促箭矢和金疮药运输的黄断事也殒在了田州,其余差者目前皆未回,实在是无人办事了。” 李景隆一边听着黄福陈述种种困难,一边翻看着手中给他的文书。 因为李景隆此前位置不固定,一直处于移动状态,所以需要他这个征夷将军、总兵官处理的书信公文,都送到了龙州府。 “征讨安南左副将军西平侯沐晟奏:今已于云南布政使司各处运粮二十二万石,赴临安及蒙自收贮以待用,云南井盐亦移于蒙自开中。及于云南都司增拨官军一万,委都指挥万中、把都等领,于蒙自迤外连营驻扎,攒运粮储,以为声援。” 看到西路军沐晟的后勤工作做的还算有序,李景隆稍稍松了口气,但下面的内容,却让他眉头一皱。 “另夏日多暴雨,有山洪冲垮道路,四川、贵州两都司土兵之集结或有阻碍,请总兵官勿忧,职部必于约定日期之前集结。” 真山洪还是假山洪,李景隆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沐晟的意思很明显,西路军该准备的都准备,不会耽误大局上的事情,但是你要指望我先去打安南,那你别指望了。 不过这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李景隆并没有太多纠结,只是对黄福说道。 “黄尚书,两广的有些事情你还不懂,不是你能力不足,而是有人在作梗。” 黄福当然对目前展开的极度不顺利的工作有些疑惑,但他确实是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于是向李景隆问道:“朝廷征安南,何人敢于作梗?目的又是为何?愿闻其详。” “南方各布政使司的兵,从北面入广西的,之所以如此迁延,怕是韩观和各都司的将军们有些龃龉韩蛮子嗜杀,这些年跟周围的将军们都闹得不太愉快,各都司的将军们对韩观意见很大。” “以前他佩征南将军印,镇守广西,节制两广官军倒也罢了,可偏偏前阵子陛下又让他往江西练兵平定当地叛乱,除了广西,还兼节制广东、福建、湖广共四个都司可他资历太浅,性格又跋扈,得罪了太多人,福建、湖广两都司如何服他?没多久便撤回了任命,又被派回了广西,不过梁子也结下了。” 黄福一个工部尚书,大明军界内部的派系斗争自然是不了解的,此时听李景隆如此说来,倒是有了几分明悟。 韩观跟李景隆一样,都是开国勋贵二代,是忠壮侯韩成之子,早年曾以舍人之职宿卫禁宫,老朱很欣赏他,所以给他授任桂林右卫指挥佥事,从那以后,韩观在广西干了将近二十年,一路做到广西都指挥使、征南左副将军。 在广西,韩观以镇压土人叛乱心狠手辣而闻名,正面摆开车马,几万、十几万大军对阵或许他不行,但却是个搞小规模治安战的高手。 韩观曾经捕捉宜山等县蛮人,一次性斩杀二千八百余人,在以征南左副将军的身份跟随都督杨文讨伐龙州土官赵宗寿,嗯,也就是现在李景隆和黄福坐的这里的前任土皇帝时,根本不接受投降,一次性就杀了一万多人,龙州府也因此改土归流。 韩观性格凶狠,该杀该罚的毫不宽容,治军可谓是令下如山,广西的都司兵根本没有人敢违犯,而且韩观对抓获的叛军一向是零容忍,只要抓到,一定要处以极刑,偶尔放过一两个人,也是割鼻割耳,让他们回去告诉各地蛮人,因此蛮人都丧了胆,广西境内才因此得以安宁。 可韩观这种凶狠跋扈的性子,不仅是对广西当地的蛮人土官,便是对同僚也是如此,故此极其不招人待见。 “这样说,各都司的官兵倒不是有意拖延,而是有了默契,要压着时间进广西,联手给韩观一个难堪?” “是。” 李景隆倒没什么担忧,他想了想说道:“在德州的时候,韩观曾是我的部下,这样吧,我以个人的名义移文给南宁,让韩观来龙州府一趟.其余各都司的长官,我也大多熟识,或是我父亲的门生故吏,或是我的旧部故交,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眼下还是要以国朝大事为重,便是在龙州府来一场辕门射戟,也未尝不可。” 李景隆说了很多,黄福只从中听出了两个字。 ——人脉。 之前朱棣决定不动用南京周围的二十三万燕军主力后,为啥要千里迢迢从山东给朱能调了兵当做总兵官的直属部队?原因就在于南军各派系之间的利益纠葛盘根错节,朱棣怕朱能手里没有嫡系部队指挥不动。 而不管是曹国公李景隆还是魏国公徐辉祖,都是能处理好南军各派系的关系的,因为南方各都司的将军们,基本都是洪武开国将领们的二代,这些人或许跟韩观一样,不是家中长子没有袭爵,亦或者父辈就没有爵位只是普通将军,但他们在大明地方军界依旧有着很深的影响力,基本都是在某地盘踞经营了十几年、二十几年了,这种地头蛇,如果刀把子不够硬,没点关系是指使不动他们的。 部队按时集结的问题,眼下算是暂时解决了,黄福的关注点又来到了后勤上。 “还是得用开中法,我给黄尚书提两个建议,是我与国师商量过的。” “当然了,最后结果如何,还是黄尚书你来定,毕竟后勤这件事,陛下委了黄尚书你全权负责。” 关于这个问题,李景隆显然深思熟虑过,在出征前也跟姜星火特意讨论过。 “第一个是给两广地方开中,广东盐课提举司应该已经积了不少的盐,如今大军征安南,合该另官民富庶之家往太平等府运粮换盐引,每引米五斗,不拘于广东、海北二处关支,两广沿海各地皆可另外,停止开中,要等彼处粮储足用才能‘罢中’,所以盐引以两广为范围,不拘广东或广西。” 这里便是说,开中法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那就是不仅沿海各地的盐场产量不同、开中的指标不同,就连价格也不同,但最关键的是,盐只能在发放盐引的盐课提举司所在的布政使司销售! 什么意思?就是不管你把粮食运到哪,你拿盐引,都是要在兑换地来兑换和销售,但销售价可不一定会大于你的成本。 那么我从广西龙州府的黄福尚书手里拿了盐引,去指定的兑换地盐课提举司兑换,兑换出来的盐在广东卖了对于我来说是赔本,能不能再运回广西卖呢? 不行!跨境销售等同于贩卖私盐。 而且你犯法了知道吗? 《大明律》规定,凡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 实际上,别说徒三年能有多少人最终回到家乡,就说杖一百,真要一百棍子结结实实打下去,人当场就噶了。 所以这种罪,跟死刑其实在某些时候是可以画等号的,而这个某些时候,指的就是没钱打点关系,或者有钱打点关系但主管官员看上了你的家产的时候。 此外,贩卖私盐若携带军器者,加一等;诬指平人者加三等;拒捕者,斩。 而为了短时间内筹措到足够的粮食,李景隆和姜星火商量后,给出的第一个办法就是扩大盐引范围,从广西或广东某个单独的布政使司,扩大到整个两广。 也就是说,不管你在两广哪个盐场换的盐,都可以在两广任意地方售卖。 这样商人就有利可图多了,因为以前都是只能在广东换盐、广东销售.但问题是广东大部分靠海,盐产量大,盐价低啊! 可如果能从广东拿盐,卖到广西山里去,当地的土司收盐的价格可就高多了,虽然有些风险,但经商哪有没风险的?只要能赚钱,商人们把脑袋别裤腰带上都是等闲。 黄福听后点点头,他知道这八成是姜星火的主意,但不管是谁出的主意,只要能解决眼下的问题就是好的,于是他开口问道:“第二个呢?” “第二个便是朝廷给补贴,鼓励江南和浙江的商人通过海路运输粮食来广西的港口,然后官府再负责从港口到龙州府的路上转运。” 这里得说明一点,那就是为啥朱棣要让黄福千里迢迢来广西负责后勤补给的筹措?直接从京城调粮食运过来不行吗? 答案是不行,因为现在朝廷手里掌握的海上运力是严重不足的,海船基本都被郑和带走了,而海船的计划每年虽然也是下饺子的速度,但眼下都在各地船坞里进行组装,指望不上。 内河水师的运力都用在了运兵上,按计划的话,运兵一趟一趟的,勉勉强强赶得上,但要是再加上运粮食,那就要延误军机了。 不走水路,走陆路运输行吗?肯定也不行因为南京距离广西实在是太远了,民夫在路上也要吃粮食,乐观估计的话,运到广西一石粮食,路上就得消耗二十石粮食。 所以,官府或者说军方,依靠现有的运力,是无法解决通过从江南调运来解决后勤问题的。 而姜星火和李景隆给的两个办法就是从其他方面着手,一是两广本地开中,二是通过江南商人进行海运。 而这种事情既然皇帝把权力下放给了黄福,那便只有黄福来做决定了。 “黄尚书,我希望儿郎们能在安南国的东都升龙府过年。”李景隆表达了他的态度。 意思很简单,再拖延下去,若是后勤粮草迟迟不能准备完毕,那么安南的战事就会无法展开,而错过了十月到十二月的窗口期,来年雨热之时瘴气四起,再想打可就困难了。 “行!” 黄福最终下了决心,虽然不管是动开中法还是给江南商人补贴,都与他的理念有所冲突,但眼下事急从权,负责筹措征安南大军的后勤是他的分内之事,还是得先解决了眼前的问题比较要紧。 嗯,但是底线这个东西呢,突破了一次,下次可就更灵活了。 军队集结和筹措后勤物资的问题算是找到了办法,李景隆也松了口气,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脑海里却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需要大量的海上运力,而大明的海上运力目前都在郑和手里,郑和在哪呢? 此前传回了郑和船队在占城国登陆的消息以后,就很久没有新的消息传回来了,不由得让李景隆有些担忧。 郑和船队虽然总人数有两万人,但其中多为船工、水手,战斗人员也仅仅只有数千,李景隆担忧如果陆上作战,面临数倍甚至十数倍的敌人,郑和能不能支撑。 毕竟这时候才是永乐元年,郑和船队的规模,还远没有到达巅峰状态。 而如今安南国的战略态势,基本上是南攻北守,北面的安南军,沿着富良江一线的城池寨堡集结防御,而安南国为了防止在大明入侵的时候腹背受敌,率先抽调精锐向南进攻,企图先灭掉占城国,或者把占城国的军队主力彻底打垮,然后再回师向北集中全力对抗大明。 胡氏父子的战略抉择并没什么问题,以弱抗强,就是要先吃掉弱小的敌人,再集中全力争取形成局部优势,从而击败强大的敌军。 姜星火前世萨尔浒之战,老奴不就是这么打的,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先吃弱再击强。 所以如果安南国不抢先动手进攻占城国,那么只要北线明军开始大举进攻,南线的占城国是一定会从背后夹击安南国的,毕竟两国是世仇,几代人用生命和鲜血浇灌的仇恨,是化解不开的,落井下石才是再正常不过的结果。 而安南国确实通过突袭,取得了很大的战果,占城国北面的国土基本沦陷,甚至占城国的都城因陀罗补罗都直接受到了安南国兵锋的威胁。 —————— 南线有战事。 占城国都城因陀罗补罗,城外此时数万安南国士卒列阵在平原之上。 为首一人,穿着华丽铠甲,骑着宝驹,赫然就是安南国的骁将——潘麻休! 他抬头仰望着占城国都城那并不算高大的城墙,嘴角勾勒起冷意,淡漠开口:“今天,本将军就要血洗整个因陀罗补罗,杀光所有占城人,生擒阇耶僧伽跋摩五世(即占巴的赖)!” 潘麻休一挥手:“攻击!” 刹那,前方数千步卒齐动,看着云梯、橹盾、沙袋等物,直冲城墙。 城墙上。 “报——” 一名斥候急匆匆的冲上城墙,负责守城的占城国王孙【部坡亮微郊兰得胜那抹】立即迎接上来。 “天朝的大军到了何处?”部坡亮微郊兰得胜那抹望着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安南军队,急切地问道。 虽然因陀罗补罗是占城国的国都,但是说实话,这个所谓的国都人虽然很多,但城墙修筑水准,放到大明也就是县城的水平。 “还没有联系上!”斥候的声音几乎是带着哭腔。 而这时候守城的占城国军队里,军官的呼和声此起彼伏。 “敌袭!敌袭!”、“弓弩准备啊!” 瞬息之间,随着战争的来临,城墙上顿时骚乱起来,没什么经验的守城军官慌忙调集来弓弩手,严阵以待。 事实上,别说占城国的士卒,就是这些军官,也都已经十多年没打仗了。 在制蓬峨时期,占城国的军队强盛一时,不仅大举北伐,攻破安南东都升龙府,大肆焚烧掳掠而归,而且还在石耐港大败安南军,击毙陈睿宗.而好景不长,在制蓬峨、罗皑两位国王统治之时,便是占城国的最后一次强盛时期了。 如今的占城国,不说战力为五吧,也可以说是人人可欺。 城墙之上,几百名弓弩手紧张至极。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防御啊?天朝的大军怎么还不到?上次若不是天朝大军的帮助,我们根本守不住。” “不用担心,第一波敌人只有几千人,应该能挡住,我们只管射箭就是!”一名小统领安慰着众人,他拿起弓箭搭上箭矢,瞄准了城下的军队,毫不犹豫的拉弓射箭。 咻—— 利箭飞射而出,带着尖啸声落在城外安南国军队之中。 有了长官的带头,占城守军的弓弩手也开始了大胆射击。 “嗖嗖嗖!”密密麻麻的箭雨落下。 “噗嗤!”、“呃啊!” 箭矢落在敌军中爆发出阵阵血花,可惜却并不能阻止安南国军队的攻势。 当云梯搭在了城头上后,安南国主将潘麻休,亲自披着扎甲,胳膊上挎着圆盾,嘴里叼着钢刀,率先攀爬,城墙只有几丈高,根本就是几下子就上去了。 “哈哈哈!” “区区箭雨,奈何老夫分毫,给我杀!” 用圆盾挡下了一轮箭雨后,果然如潘麻休所料,占城国军队疏于防备,别说滚木礌石,连金汁都没有准备。 受到主帅勇猛先登的振奋,城池下的占城国军队之中,传出怒吼,紧接着,数不清的刀枪剑戟刺向了城头之上。 “啊!”惨叫之声传出,瞬间城墙之上,鲜血飞溅。 城头上,数千名守城士卒看着登上来的安南人大惊失色。 上一次有着大明军队的帮助,他们并没有觉得安南人有多么强悍,而且上次安南人并没有携带什么攻城器械,所以被郑和所辖的明军击退后,就焚毁杂物收兵北返了,而占城国在狗仗人势之下,甚至起了某些轻视之心,可如今血淋漓的事实却是给他们的脸上重重地扇了一巴掌。 没有大明,他们根本不是安南人的对手! 而正是因为这一耽搁,他们错失了把安南人反推下城头的最好时机。 实际上,在古代攻城战中,进攻方攻上城头并不等于胜利,相反,每天都攻上城头每天都被推回去的战例简直数不数胜,譬如著名的玉璧之战、睢阳之战。 但可惜占城国军队被敌人吓破了胆,并没有这种意识。 “哈哈哈哈!你们以为凭借这点乌合之众就可以阻拦我大军吗?简直痴心妄想!” 潘麻休在城头大杀四方,接连砍死了十几名守军,直接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后续的安南国军队源源不断地登上了城头。 “快躲!” 守城士卒惊恐至极,连滚带爬的逃窜到一旁,他们惊魂甫定。 “这些安南人竟然有这么厉害?” “这还打个屁?!” 城楼上,一众占城国士兵本就惊骇莫名,这时候随着人群中的投降主义谋士发言,很快就从守势演变成了溃势。 “不好了,有大批敌军冲进来了,大家赶紧撤退啊!” “快跑,跑啊,快!” 城头上一片混乱,士兵们吓坏了,他们疯狂的逃窜,甚至有人直接丢掉手中武器转身逃遁,这让原本还算严阵以待的守城部队阵线顿时溃败。 “该死!” 看见敌军冲了进来,占城国王孙【部坡亮微郊兰得胜那抹】大骂一句:“这群废物!” 不过这时候眼看城墙守不住,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于是一把抽出腰间佩刀,大喝一声,率先冲了下去,一刀斩杀一名敌军士卒:“弟兄们,退回去保卫王宫!” 就在占城国王孙【部坡亮微郊兰得胜那抹】带着一些精锐开始撤退回王宫的同时,随着潘麻休一声令下,安南国的大军也纷纷跟着他,冲进占城国的都城之中。 而都城之中,原本繁华的街道之上已经空荡荡的,所有的店铺门都紧闭着,百姓透过门缝和窗户,惊惧万分的看着冲杀而来的敌军。 “完了!”无数百姓惊恐的看着安南国军队,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 王宫,这里修筑的比都城的城墙更加坚固。 “大胆贼子,竟敢闯入我占城王宫!” 一队占城国禁卫军正在背靠着宫墙列阵。 “杀!” 潘麻休丝毫未减速,依然率领精锐冲杀。 “砰砰砰!” 潘麻休身边的士卒和王宫守军碰撞,激烈的厮杀瞬间展开。 一场血腥的杀戮,正式开始。 “杀了这帮逆贼,杀了这些狗杂碎!” “杀!杀!杀!” 王宫禁卫军很能打,安南国一名名士兵倒地,但是很快进城的安南国士兵源源不断的补充进来。 占城国王孙【部坡亮微郊兰得胜那抹】一咬牙,一刀劈飞一人:“继续给我杀!” 他麾下的士兵也拼尽全力厮杀,可是对面却仿佛是源源不断。 渐渐的,王宫禁卫军节节败退,损伤越来越严重。 “王孙,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住!” “是啊,敌人太多了!” “撤吧!” …… 士兵们都快崩溃了。 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被杀光。 占城国王孙【部坡亮微郊兰得胜那抹】脸色阴沉,他握紧拳头,眼眸猩红,恨恨的盯着远处。 “今日我绝不会再退一步!”他愤怒咆哮。 “轰隆隆!”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巨大声响。 “是援军来了!” 听见远处的声音,士兵们一喜,纷纷看去。 上次,就是这种声音,是大明的大炮和火铳! 果不其然。 大老远,就看见远处黑压压的安南国军队开始向这里被挤压。 “是天朝的大军,天朝来救咱们了!” “有救了!” “我们有救了!!” 王宫禁卫军的士兵们一个个振奋不已。 “不好!” 就在此时,潘麻休也看到了后方的情况,神色剧变。 “这些明军难不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怎么可能!” 潘麻休瞪大眼睛,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佯装撤退,然后等待了很多日,确认明军走了,才再次攻打占城国都城,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多明军? “不管了!” “先杀光他们,杀光眼前敌人,攻入王宫再说!” 虽然震惊于这些明军的突然出现,但是潘麻休毕竟是久经战场的沙场悍将,很快反应过来,立马命令麾下的部队发起猛攻,占领王宫,他们靠着人多,可以反推明军。 “杀!” 潘麻休亲自提刀,带着精锐冲锋而上。 双方狠狠的碰撞在一起。 潘麻休麾下的士兵骁勇善战,实力强横,与王宫禁卫军战斗在一块儿。 “杀!” 但是受到激励的王宫禁卫军显然也不弱,在外面的人死完后,里面还在节节抵抗。 随着床弩的出现,潘麻休麾下的精锐便被压制了下去。 “不行,必须想办法!” 潘麻休目露急色,若是任由局势这般发展下去,恐怕他今日要战死在此! (本章完) 单章致谢黄金盟! 感谢金主“壶中日月,袖里乾坤”的黄金盟打赏! 感谢大佬帮西湖完成冲八万均的梦想! 从此以后,西湖心里只有一个太阳! 谢谢贵人赏识,谢谢平台培养,谢谢各位衣食父母的帮助! 西湖无以为报,唯有码字,从此以后,我将爆肝码字,我是黑暗中的键盘,破晓时分的光线。 我将荣耀献于作家助手。 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单章致谢黄金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一十八章 臣服 大明远洋水师神兵天降的秘密并不复杂。 因陀罗补罗作为占城国的首都之所以读起来如此拗口,是因为它是汉字音译,其实在梵语中意思是“因陀罗之城”,而这座城市在大明又被称为“旧州”,它的旁边就是东南亚著名港口——沱灢(岘港)。 所以,郑和只需要让船队隐藏在海平面之后,再通过陆上精锐斥候和海边快船联络,就让大海起到了战争迷雾的效果。 水师的正副长官郑和、王景弘,以及周王次子朱有爋,此时正在城外地势较高的位置俯瞰战局。 “占城国的军队果然不堪一击。” 看着涌入城池里的安南国军队,朱有爋不屑地说道。 郑和则盯着自己手里的地图叹了口气:“安南军现在占领了横山关,如此天险沦于敌手,想要单靠我们的力量帮占城国夺回横山关恐怕是不可能了,这王都能帮他们守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次次帮他们守吗?只要安南军手里捏着横山关,就可以进退自如,北面的援军和补给也可以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 占城这个国家,只有三个地点需要记住,第一个是国都因陀罗补罗,第二个重要港口沱灢(岘港),第三个则是横山关。 怎么解释横山关的重要性呢? 这样说吧,横山关之于此时的占城国,便如山海关之于明末的大明。 横山是后世分隔越南北部和中部的山脉,也是现在安南国和占城国的界山,走势基本是沿着北纬18°线分布的,西接大山,东连大海,绵延百里,最高海拔可达千米,主峰有且仅有一条路,把守着这条路的就是横山关,是不折不扣的天然长城,比富良江防线还要险要的多。 然而就是这么一道雄关,却被占城军一箭不放地丢给了安南军。 这么做所造成的后果当然是相当的恶劣,直接类比崇祯初年后金占了山海关的后果就可以了,敌人进可攻退可守,想什么时候进你家掳掠就进,而且你的国都随时暴露在敌人的兵锋之下。 而从沱灢(岘港)登陆救援因陀罗补罗的明军,也就大概相当于从天津登陆救援北京,只不过距离还要更近.但近不近不重要,根本问题还是出在横山关沦于敌手上,不解决横山关,救多少次都还是被动。 “上次与朝廷联络,回来的使者禀报说,征安南的大军已经出发了,可否让朝廷先派遣一部分兵马用以增援来截断横山关?广东的水师虽然船只老旧,但多少还有些运力,海战或许差点,但运兵总是行的。”副手王景弘说道。 郑和下西洋,虽然后世一般只知道郑和的名字,但队伍里其实还有很多厉害人物,毕竟下西洋这种好几万人规模的长途行动,跟发动军事远征并没有任何区别,需要超高的组织度,而组织度的关键既在于基层士兵、水手和中层的军官,也在于上层的决策者。 王景弘是福建漳平人,自幼会开船游泳,小时候就进入了皇宫当宦官,然后等到朱棣就藩北平的时候,被分配给了燕王府,被朱棣培养成了武装太监,靖难之役同郑和一起在战场上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两人可谓是王牌搭档,如果历史线没有脱轨的话,他将与郑和一同组织和指挥下西洋,并且在宣德八年(1433年),郑和病逝于印度古里后接手指挥权率队归返南京。 虽然王景弘名声不显,但他同郑和一样是华夏历史上伟大的航海家、外交家、军事指挥官,因此他在军事上的判断能力其实并不弱于郑和。 “广东水师恐怕还得运粮食,毕竟是十几万人人吃马嚼呢.而且最重要的是,就算有富余的运力,成国公不见得会管南线的事情,毕竟占城国其实不是关键,只要北线打穿,一路推过来就能解决,甚至北线都不需要打穿,只要压力足够大,在南线的安南军就会撤退的。” 郑和叹了口气,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事实正是如此,站在郑和等人的角度,或者说原始版的大明海军的角度上,当然希望能通过登陆行动保住占城国,从而体现远洋水师的价值。 但在大明军界,郑和等人所代表的远洋水师,仅仅是水师的一部分,而水师对于以陆师为绝对主力的大明军队来说,也不过是一个用来运兵运粮的附属兵种罢了。 所以,这虽然称不上什么海陆之争,但双方的利益和立场显然是不一样的。 对于北线的明军来说,搞什么南北夹击?老子一路从北推到南就好了。 至于占城国亡不亡国,关老子屁事,大不了撤军的时候再扶持一个国王就好了,想当国王的人还不多的是。 但郑和等人不光是要从事军事行动,还要从事远洋贸易,从远洋贸易的角度上来说,一个亲明且稳定的占城国政权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从南宋开始,远洋航行的第一站通常并不是安南,而是占城。 《元史》记载“自泉州向南登舟海行者,先至占城而后至其国”,《真腊风土记》则记载“自温州出发历福建、广州诸港口,过七洲洋经交趾洋达占城”,目前还未诞生的由郑和翻译马欢所著《瀛涯胜览》记载“占城国在大海南,南距真腊,西距交趾,东北际海,自福建之长乐县五虎门发舟西南行,顺风约十日可抵其国,国东北百里,有海口曰新州港者,港岸立石塔为标,船舶停于此,西南百里至王城”。 由此可见,从福建广州等地出发,顺着风是可以直抵占城国的,而且占城国不仅是海运要道,还盛产一些价格高昂的特产,如乌木、象牙、犀角、伽蓝香、观音竹其中卖的最好的是伽蓝香,也就是最上等的沉香,一万株沉香树中只有一、二株可结成,十分难得,有“一片万金”的说法,往阿拉伯和奥斯曼卖更是天价。 但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决定权都不在郑和等人的手里,他们还不知道北线明军已经换帅的消息,他们只知道眼下必须先帮助占城人击退前来进犯的安南军,保住占城国的王都。 “汝南郡王,还得劳烦你率骑兵冲一冲,如今我军不过数千人,新式火器装备的又不够多,想要快速打开局面,不动骑兵不行。” 朱有爋干脆道:“三宝太监且看我冲阵便是。” 郑和点了点头,因为是远洋航行饲养马匹很费劲,所以虽然船只很多,但携带的马匹并不多,骑兵仅有数百,这种精锐小队,必须交给擅长骑兵作战的指挥官,朱有爋就是不错的人选。 说起来朱有爋向建文帝告发他爹周王,还配合李景隆抓捕自己全家,也属实是个狠人,这种人能活下来,全靠二皇子朱高煦说情。 朱元璋的孙子里,朱高煦就跟周王家的两个儿子朱有爋、朱有熺玩的近,正好师父姜星火建议宗室子弟参与下西洋,但响应的藩王嫡子并不多,朱高煦干脆就劝朱有爋带个头,不仅是将功折罪,而且说不得还能在海外立下一番功业。 朱有爋一开始是拒绝的,但后来跟着郑和甫一出海,便立刻感受到了大海的魅力,这是他在陆地上从未感受到的,从此以后,一发不可收拾地深深爱上了这种感觉,反倒事事积极了起来。 看着朱有爋已经带领骑兵加入了战斗,王景弘还是对郑和建议道:“不管主帅同不同意,还是得给广西那边从海路送一封文书过去,建议抽调兵力救一下占城国,最起码要夺回横山关,这样相当于关门打狗,安南国的军队在北线崩溃后,不会涌入占城国境内。” “我也是这个意思,毕竟陛下要的是短时间内竟全功,若是让安南溃军大规模进入占城国,那恐怕再清剿起来就麻烦了,而且占城国的汉化程度很低,受天竺佛教影响很深,换个王室不见得会对大明如此了解、顺从。” 郑和沉吟刹那,说道:“眼前驱逐这些安南军倒是不足为虑,这样吧,我写一封文书,伱我联名,到时候遣船送到广西。” “如此甚好。” —————— 嗯,怎么说呢,虽然王都因陀罗补罗里面,两国军队打的热闹,可所谓的强弱都是对比出来的,在占城国守军眼里,安南军很强,但实际上从明军的角度来划分的话却并非如此。 从明军视角: 占城国守军=持械村民 占城国王宫禁卫军=有一定训练的二线卫所兵 而对面的安南军,也基本上就是这个二线卫所兵的水平,毕竟安南的北线面临着明军东西两路大军的巨大压力,压迫感是拉满的,所有精锐主力都摆在富良江防线以及其更北面的前哨阵地了.至于南征占城国,也只是潘麻休率领的安南军偏师而已。 而朱有爋所带领的骑兵数量虽少,却是全程参与过靖难之役的精锐骑卒,是不可不扣的百战精锐,拿这种百战精锐来冲击二线卫所步兵,得到的结果不问可知。 王宫前的潘麻休见占城王宫久攻不克,于是放弃了占据王宫再靠人数优势反击的想法,让一部分军队包围王宫后,干脆集结所有进入城池的兵力,试图把城门口的明军给反推回去,然后占据王都因陀罗补罗,固守待援。 虽然好几万安南军被数千明军压着打看起来很丢人,但潘麻休已经习惯了,第一次进攻因陀罗补罗就是这样,被明军打的丢盔弃甲,如今第二次进攻,只是没想到早已经走了的明军,竟然会突如其来地杀了个回马枪。 潘麻休的备选计划不错,但他显然不明白什么叫一力降十会。 朱有爋骑在战马上,战马不安分地打着响鼻,朱有爋夹了夹马腹,战马这才安静下来,他抽出长刀,眼神冰冷地看着眼前正在混乱中试图集结的安南军。 “杀!” 伴随着他的呼喝声,在他身后,数百大明精骑同样呐喊着冲杀而上。 面对明军的精锐部队,哪怕只是不适宜蛮力冲锋的轻骑兵,在这样无处可躲的街道内,安南国的军队依旧毫无招架之力。 仅仅片刻时间,就大片大片地被朱有爋的骑兵砍翻在地。 朱有爋沉默着挥舞着手中的长刀,直接斩杀了两个安南军的军官。 明初的宗室成员,勇武之风尚存,还不是后世那种被人做成福禄宴都没有任何血性反抗的待宰肥猪。 明军精骑骑着骏马,疯狂追杀敌人,鲜血染红了他们身下骏马的鬃毛,从天空往下看去,就宛如是一柄切开黄油的利刃,所向披靡,一路斩杀着安南国的士兵。 而身后的明军步卒和火铳手,也顺着明军精骑开辟出的道路继续向王城的纵深挺进着。 很快,朱有爋就带领着骑兵冲到王宫前数百步的位置上,在他们面前便是集结起来的、密密麻麻的安南军,也是潘麻休刚刚整顿好的部队。 潘麻休看着远处逼近过来的明军,又看着勉强集结在一起,但已经从士气高昂转为低落的部下,觉得有些苦涩。 为什么上一刻面对占城军队,自己的军队尚且能够做到砍瓜切菜一般攻入城中,而面对大明的军队,被砍瓜切菜的就是自己?难道差距真的这么大吗? 这其实是潘麻休的错觉,安南国偏师虽然跟明军远洋水师的精锐陆战队战斗力有差距,但之所以造成如此现象,却不仅仅是双方的战斗力差距。 在战争中有的时候并不是人数越多就越好的。 事实上别说是古代战争,就算是组织度和通讯程度更高的近现代战争,如果被敌军绕后,都很容易造成全面崩溃。 而几万安南军队怀揣着攻破占城国王都大肆劫掠的心态,乌泱泱地涌进了城,本来就前后各部分都失去了有效联系,而后面又有数千明军突然出现在城外,从他们的身后方向堵住了城门并发起猛攻,这时候跟被关门打狗没有任何区别,不出现混乱和溃败才是不科学的事情。 所以,如果双方在旷野上摆开车马对阵,其实人数劣势极为明显的明军,即便是能战胜安南军,未必见得能赢得如此漂亮。 而这一切,也是郑和等人等待的结果。 耐心的猎人,总会等到猎物处于最虚弱的时候,才发起致命一击。 这一点,郑和等人做的非常的好,如果再晚一会儿,安南国的军队全部进城再封闭城门,那明军就会变为极为尴尬的攻城方了。 明军正是掐住了安南军大部分进城,小部分没进城,同时进城的指挥官和精锐部队都冲在最前面,后面部队又弱又缺乏指挥的这个时机发动了突然袭击,如此才取得了这么显著的战果。 城内,听着前方传来的喊杀声,战马在冲锋中已经折损不少的明军精骑,在朱有爋的带领下收拢马匹,下马步战。 “轻骑兵还是不适合硬冲啊。” 朱有爋叹了口气,举起马刀,狠狠的砍下去。 噗哧—— 刀芒闪过,一颗脑袋高高飞起。 “杀!”“明军威武!” 朱有爋手持马刀,一刀又一刀的砍下去。 他手下那些下了马的骑兵,和身后的步兵同袍汇合后,就像是一台高效的战争机器,每一步推进,都必定带走几条生命。 安南国的士兵,根本抵挡不住这股凶残的洪流。 “快!快拦住他们!” 安南国的士兵们慌了,一群又一群的士兵涌来,他们组成盾牌阵,试图阻止明军步兵的前进。 然而这些普通的盾牌,根本阻挡不住明军。 明军稍稍停下来整顿队形,随后明军的火铳手开始发威。 “砰!”“轰!” 一排火枪齐射过后,数十名安南国士兵被打倒在地上,也有一些劣质木盾被轰碎,事实上如果木盾不包裹牛皮的话,对于火器的防御效果是很差的。 “弓箭手呢?放箭!”几个安南国将领见状,不约而同地大喝。 “噗!噗!噗!” 因为不同兵种混杂着拥挤在一起,所以只有零星的羽箭从天空落下,明军丝毫没有畏惧,要知道明军火铳手也是有兜鍪和半身甲的,而且为了保持火力密度,操典已经有了“排队铳毙”战术的雏形,只不过是单向的。 随着火铳手的大力输出,明军很快便攻破了盾墙,与安南国的士兵交战起来。 “守住!”安南国的士兵大喊起来,他们奋力想要维持阵型,却抵御不了源源不断涌来的明军.在这片狭小的战场上,明军越聚越多,安南国的士兵节节败退。 “该死!” 王宫前,看见自己手下不堪一击,潘麻休心中焦急,这可是他辛苦培养了许久的精锐,竟然被杀的溃不成军,而且还让自己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 目前看来,潘麻休试图整顿兵马抵御明军的努力已经彻底失败了。 “不能坐以待毙!” 潘麻休深吸一口气他看着王宫周围密密麻麻的敌军,心中一横,准备亲自带队冲破敌人的防线。 安南军如今最大的问题是被打散了,而且由于组织能力比较差,一散就很难协调,相当于猫的四条腿各走各的,能走好路才是怪事。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冲出去,离开占城王都,然后不管是溃逃也好,有序撤退也罢,总之是要找个地方整军再战的。 潘麻休骑上自己的宝马名驹,向着另一个方向突围而去。 只是他还没策马走多远,刚刚带人绕过占城王宫的一处拐角,就感觉后背一疼。 一支箭矢射在了他的肩胛骨上。 潘麻休被身边的亲兵护卫着,狼狈地向远处逃去。 王宫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在庆贺着取得这一次胜利,但是也有不少人悲痛欲绝,看着浑身浴血的同伴,眼眶通红。 等到远处,潘麻休才艰难扭头,虽然视线有些模糊,但是他还是隐约看清楚了,原来偷袭他的人,竟然是那个占城国王孙! —————— 而在此时,占城国王宫里。 “本王就算是死,也不愿做安南人的阶下囚!” 占城国王【占巴的赖】眼中带着坚毅之色,拔出宝剑来说道。 占城与安南,是鲜血浇灌出的仇恨,双方互相攻陷过国都,互相杀死过对方不止一位国王,但从未有哪位国王是被俘投降的。 他刚刚接到的消息,是安南人攻势凶猛,已经快要攻破王宫禁卫军的防线,现在虽然王宫很大,可是他已无路可退! “众卿,随本王迎敌!” “王上,您不要冲动,外面还有王孙带兵抵抗呢!” 身边的大臣们大惊失色,王宫的宦官首领也是脸色惨白,他没有料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个地步,王上竟然想要亲自迎敌? 他连忙劝说道:“王上千金之躯,怎么能够冒险呢?” 占巴的赖摇摇头,沉声道:“我意已决!” 他坚决要往带领身边的卫士往王宫大门口赶去,他知道,如果继续留在王宫大殿里,他就真的成为笼中之鸟,插翅难逃了。 “快点跟上!”“保护王上!” 侍卫纷纷大吼着冲了上去,试图保护占巴的赖,他们很清楚,如果国王在他们的保护下出了什么事,那他们也别活了。 但是当占巴的赖走出宫殿,来到王宫宫墙上时却傻眼了。 “咣当~” 他手中的宝剑掉在了地上。 只见穿着红色甲胄的大明军队已经杀了过来,他们的武器劈砍过来,砍掉了安南军的胳膊、腿,甚至是头颅,安南军的鲜血流淌,尸体堆积成山,将王宫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原来竟是局面变化的太快,而王宫禁卫军人手极度短缺,一时紧张下,竟然都以为别人会去王宫里通知国王,可事实上,却一个人都没有去! “杀!”朱有爋大吼一声,勇猛地冲锋在前。 “嘭!” 朱有爋一刀劈碎一面盾牌,紧接着长刀砍在一个安南士兵的脖颈上,这个士兵的脑袋“咕噜”滚落。 但朱有爋并没有丝毫欣喜,而是继续往前杀去。 在王宫宫墙上被众侍卫护卫着的占巴的赖,就这么看着那个大明的将军,提着刀杀向另外一个安南士兵,那个安南士兵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的站在原地,任由大明的将军砍去。 “噗嗤!”锋利的长刀砍进他的喉咙,喷出大量鲜血。 这个被吓傻的安南士兵双目瞪圆,捂住被切割开的气管,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竟然这么轻易的就死了。 “明军万胜!” 朱有爋再度怒吼,带领着明军混编的步卒向前冲锋,一路上所遇到的安南国士兵全部被砍死或者砍伤。 而这时,刚带着一部分王宫禁卫军出宫反击的占城王孙部坡亮微郊兰得胜那抹已然血透铁甲。 “王孙,快撤回去休息吧!” 一个侍卫长看到了他身上的伤势,在兵荒马乱中大叫道。 “不行!”他拒绝了,咬着牙忍着疼痛,他现在虽然受伤了,但却决不能离开,他还需要给予王宫禁卫军里的将士们鼓励,让他们同样坚持到最后一刻。 “杀!”他再次砍死了几个企图靠近王宫的安南士兵。 就在这时候,王宫宫墙上却有人大喊着他的名字,正是国王占巴的赖。 经过一番厮杀,部坡亮微郊兰得胜那抹终于跟明军配合,驱逐了所有攻入城内的安南军队。 总算是比赵子龙跟刘阿斗合力在长坂坡七进七出好点,没有完全让明军负责乱杀,自己负责嘎嘎。 “爷爷!” 他跪伏在地。 占城国王占巴的赖此时已经疲惫不堪,但看着自己的孙子露出了慈祥的微笑,说道:“你做的很好,不愧于是制蓬峨的子孙!” 他的话语虽然平静,但是却透露着一股欣喜之意。 老国王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毕竟他作为王储的时间已经太久了,而自己的继承人如此优秀,他也可以把振兴占城国的重担传承下去。 占巴的赖的统治时期,是上百年来占城国最为弱小无助的时期,这份重担,不是谁都能勇敢地扛起来的,自暴自弃地摆烂反而才是常态。 而在十五世纪初的东亚,无论是大明的朱允炆、朱瞻基,亦或是安南的陈天平,还是眼下的部坡亮微郊兰得胜那抹,总之,孙子获得或宣称拥有继承权,还是挺常见的。 “让我们去迎接天使吧。” 占巴的赖看着自己的孙子,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我已经决定同意天朝的条件了。” 部坡亮微郊兰得胜那抹惊讶地看着他的爷爷,大明给占城国开出的条件,虽然比给陈天平的要宽容许多,但还是完全有异于传统的宗藩体系,对于占城国来说,无疑是限制了很多自主权利。 更像是.回到了一千多年前被秦汉直接统治的时期。 那时候,虽然也是当地势力实行自治,但中原王朝是有流官的。 只不过土人一不满意就会杀官造反罢了。 大明的条件其实很朴实无华,天使馆、通商契约、租借沱灢(岘港),交换条件就是帮助占城国击败安南国,同时把横山北面一百多里的安南国土地割让给占城国作为缓冲区。 虽然把王都边上的港口租借出去了,但说实话,以大明和占城国的体量对比来看,大明要是想让占城国换个国王,大明手里有没有这个港口都是一个样,结果无非就是多费几天工夫而已。 “朝鲜国,有一种理念,叫做‘事大主义’,正因为这种理念,朝鲜王国在中原由汉人统治时,始终延续了下来,我认为我们占城国也要同样如此。” “大明实在是太过强大了就如同天上的烈日一般,天无二日,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太阳,也只有一个大明.但大明并不是暴虐的,跟安南国相比,大明不会贪图我们的土地,我想,恭顺地臣服于大明,或许才是我们占城人最好的选择。” 部坡亮微郊兰得胜那抹点了点头,认同了爷爷的观点。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与大明硬抗,毕竟大明太过庞大,就算给他制蓬峨模板,让他打赢安南国,可他也打不赢大明这个大陆巨无霸。 何况,现在大明开出的条件很合适,至少对占城国来说是很合适的,只要占城国老老实实听从安排,那么大明不会动摇他们的根基,甚至可以说给与了占城国巨大的利益。 要知道,租借一个港口,大明许诺给二万两白银/年! 这是何等财富?把港口放在哪它一年也产生不了这么多的收益。 嗯.反正银价在未来可见的几百年内,应该挺贬值就是了。 但问题是现在的人不知道啊! 不管怎么说,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明的条件对占城国来说,是目前最好的一条路子。 但部坡亮微郊兰得胜那抹也有自己的顾忌:“只是,爷爷,我担心我们占城国的态度过于低姿态,恐怕大明的天使反而不肯善罢甘休,会提出更多、更过分的条件,如今虽然是天朝的大军来救援我们,可实际上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们还有得选吗?”占城国王占巴的赖苦笑着问孙子。 大明永乐元年八月二十八日,郑和代表大明与占城国王占巴的赖签订了《明占友好通商契约》,内容包括: 一、占城国租借沱灢港给大明使用,租期为八十八年,每年租金为白银二万两,租金价格不随时间而改变。 二、占城国全面开放国内城池、道路、河流与大明进行通商。 三、通商原意为两国友好,故彼此互不抽税,两国议定通商之后各谕商人,安静交易,以敦和好。 四、两国商人互相交易,虽系自定价值,不能不为之设官照管,大明由大明驻占城国天使馆派员照管,遇有两边商人之事,各自秉公办理。 五、大明商人在沱灢港内,倘有抢夺等事,占城国概不经管,自入占城国境内,所有带来货物系在商人房内收存,小心经管,倘有丢失,立即报知占城国官员与大明天使馆共同查看来去踪迹,如有在占城国所属民人庄院,或将行窃之人立即拿获,尽数搜出实在原窃赃物给还外,并将行窃之人严行惩办。 六、大明与占城国两边为匪逃逸人犯,彼此均不准容留,务须严行查拿,互相送交,各自究办。 七、此次议定一切条款,互相给与契约凭证,互相钤用印信,各收存四份。 契约已签订,同时安南国偏师主将潘麻休带领残兵败将仓皇逃窜,撤回了横山关暂时无力继续南侵,虽然大片占城国北部的国土被安南军所劫掠,大量村庄、城镇被烧毁,但不管怎么说,南线的战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至于大明帮助占城国获取更多的领土,就要等到安南国真正被大明所彻底打败并肢解的时候了。 北线,五星上将李景隆此时正在效仿吕布辕门射戟化解袁术、刘备两家恩怨,于龙州府设宴,招待征南将军韩观与湖广、福建等都司的将领。 注释(注释内容计算过了不算钱):看到了一些书友的争论,关于这几章出场占城国人名、地名的问题,是经过严格考证,不是西湖自己编的,《大明太宗文皇帝实录》原文如下。 “敕谕占城国王占巴的赖曰:尔遣孙部坡亮微郊兰得胜那抹等来朝贡方物,且言安南黎贼侵夺地界、驱掠人畜,肆虐不已,请兵讨之.已命总兵官征夷将军成国公朱能等率大军往讨其罪,务在殄灭,以安黎庶。”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九章 射戟 这回书说到—— 韩蛮子退而结网,携手赴龙州。 李景隆辕门射戟,神铳解恩仇。 且说那征南将军韩观收到移檄之时,却非是在南宁府中,只在南宁城南一处小驿,此驿名为建武驿,左近便有一卫治所在焉,皆是这“韩蛮子”的心腹,乃至不知多少年共同厮杀出来的老伙计,而此地更是有山有水,睡得却比在南宁城中安适得紧。 “韩征南,府衙确实有你的文书,这遭你躲不过去了!” 怪石如剑,巍峨峥嵘,远处层峦叠嶂,近处水影弥濛,这如画风景中,一尾竹筏荡漾其中,只是远处传来的呼喝委实败了雅致。 “何兄误我捕大鱼。” 闻声水中窜出一个好大头颅,手中死死地捏着一条肥硕的鱼儿,任由出了水的鱼儿怎么竭力挣扎,都丝毫不为所动,钢钳一般的手牢牢攥紧,待到韩观爬上了竹筏,那鱼儿也就没了气息。 韩观从鱼篓里捡出一把剖骨刀,三下五除二便剃了鳞,摘了内脏,当着南宁知府何时的面做了份生鱼片,放在醋汁里涮了涮便吞下腹中去,俨然是不晓得什么叫做寄生虫的。 一位身着绯袍的文官被船夫带着到了这竹筏附近,小心翼翼兼且有些狼狈地迈开靴子,一手扶着小船满是泥黑色的木头边缘,一手护着怀中的文书。 竹筏承重有限,何知府甫一上来,便摇晃不已,更吓得他不敢动弹,韩观看他磨磨蹭蹭却是不耐,站起身来扶着腰一把将其腾空抱到筏上,力道之稳竟是竹筏都没溅起多少水花。 “便是掉下去也淹不死,这水清的见底,再捞你上来便是了,如何这般磨叽?” 何时大约是晓得他性情,也不与这蛮子多计较,只是将怀中谨慎遮护的文书递给韩观,随口答道:“我怕水。” 韩观接过从龙州府移檄过来的文书,看了几眼,诧异问道。 “李景隆这厮还敢找我?” 言语间却是对五星上将有些不屑之意了,看来两人在德州合作的并不算愉快。 “公私两便,这龙州府伱总得去一趟的。” 何时,字处宜,在广西布政使司为官多年,先后任柳州府判、南宁府同知、南宁知府,乃是韩观最重要的朋友,或者说利益捆绑对象。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在七年后,何时将会因为断藤峡的本地土司劫掠商户后,将土司抓起来审判被土司所记恨,随后土司率众趁何时外出之时堵截,何时也会因为自觉难逃一死,为避免受辱而正襟投江身亡.而韩观也会亲自带兵搜山检水,督帅下诸州,捕土司斩之,为何时报仇。 “不去。” 韩观答的干脆。 何时坚持道:“不去不好。” 韩观只说道:“不去挺好。” 两人陷入了沉默。 韩观燃炉子起了火,亲手拿铁签给何知府烤了条小鱼,两面翻熟,金黄酥脆,又撒上胡椒、盐、香料,待得入味了,方才递给对方。 何时把官袍撩起挤在腰部,蹲在筏上吹着烤鱼的热气,良久嘴都酸了方才说道:“曹国公是主帅,召你前去,若是不去才叫理亏,这是广西,难道你还怕他借你人头立威不成?之前虽然他安排你负责对安南的情报和广西的足兵足食,可这也不是什么坏差事。” “李景隆不会杀我,若是杀了我,两广的兵也不用打仗了,光靠他自己带来的那些人马和湖广、福建的兵,能打赢吗?” “至于是好差事还是坏差事。” 韩观看着悠悠升起的轻烟,喟然道:“只是我不服气,凭什么别的都司的将军能上阵立功,我就得守在广西足兵足食?若是真论在这南边山林里打仗,国朝这么多将军有几个能胜得过我的?” 韩蛮子越说越愤懑不平。 “我在这打了二十年仗!二十年!” “每日都要与各路土司周旋,可是现在呢,我在南宁府看着别人立功!” “那些个五军都督府的狗屁上将都是蠢材,不晓得到底怎么打仗!” “我不甘!我不服!” 他猛地一拳击在竹筏上,震得那炭盆里的火苗乱颤,一旁的何知府吓得只能牢牢抓住固定物,只听见韩观咬牙切齿地骂道: “老子这些年辛辛苦苦拼命打仗,可他们倒好,如今一点汤汁都不给我剩下!” 韩观转过脸来,恶狠狠地盯着他,目眦尽裂,仿佛下一刻便要吃人。 何知府被韩观吓得腿软,坐在筏上哆嗦着唇瓣,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良久,韩观深吸一口气,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将何知府扶起,拍抚了他几下后背,笑嘻嘻地劝慰道。 “何兄勿慌,你也知道我老韩这性子急,只是,咱们还未到绝境,你看看,今日龙州府移檄而来的这封文书,不也是说明,李大帅也得用咱们?” 听到从“李景隆这厮”升级成了“李大帅”,何知府勉强笑笑,却不以为然:“这能说明什么?” 韩观冷哼一声:“说明什么?我觉得说明了很多。” “这个李大帅跟他的前任成国公朱能不一样,他可不是陛下的嫡系,自身能力也就那样,这样的人还不见得能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呢,既然把我安排负责足兵足食,那我便躲在南宁府做好自己的便是了,等再换个总兵官,方才有我老韩的用武之地。” “况且。”韩观眯起双眸,笑道:“曹国公世代重勋,李景隆愿意站出来替陛下分忧解难,必然是有他一套办法的,不让我上战场,你以为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是迁就那些湖广、福建都司跟我老韩不对付的将军罢了,打安南可是大军功。” 何知府听到韩观这般算计,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但细细品鉴,倒也确实是这么个事情。 韩观出身勋贵之家,虽然没继承爵位,但是自幼耳濡目染,又多年历练下来,对于这些个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亦是略通几分.这种事情说穿了便是利弊相衡罢了,只不过,这种事情落在他们这些武夫的头上,往往便显得粗鄙许多。 只是何时虽然跟韩观关系不错,但此时却不好说什么,毕竟文武殊途,地方文官的立场,跟韩观这个武将还不一样,对于他这个南宁府知府来说,给大军提供补给足兵足食,就已经是大功一件了。 不过韩观却急需何知府的支持。 韩观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低笑着说道:“我晓得何兄你向来喜欢清静,可是何兄想啊,那些个文官们不都是爱议论纷纷吗?征安南这么大的事,在咱们广西地界上,你又是治所的知府,总是要让上面知道你办了事的.这样吧,你替我老韩去龙州府赴宴,我接着足兵足食,如何?这样你在黄尚书和李大帅面前露了脸,我也免得去看湖广、福建那些都司的蠢人脸色。” 何时为难道:“我晓得你不想见他们,可你也晓得我素来是这般性子,不善与人交际,你让我去,不是为难我?” 虽然做到知府的人也不见得都是长袖善舞、玲珑八面那种,但像何时这般书生意气且社恐自闭的,还是比较少的。 当然了,韩观也正是看上了他这一点,再加上意气相投,才会这些年一直帮何时在广西宦场中运作,最终从一介判官,升到了如今的正四品知府高位。 “算你帮我,倘若这次咱们能顺利过了这一劫,李大帅不再找麻烦,日后行走,我定要寻机会弄死几个小畜生.李景隆是个耳根子软做不得决断的,不让我上战场,定是那几个人的主意。” 说罢,韩观露出一抹狞笑。 他们这类人早就习惯于用刀枪杀人、鲜血报偿,如果回到和平的环境,反而是会出事的。 这也是为什么韩观常年游荡在边关,从不曾调回中枢的五军都督府。 何时听到韩观这番话,顿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心惊胆战地看了韩观半晌,终究没说出话来。 他毕竟已经是正四品的知府,不是谁都能呼来喝去的小官,即便是韩观,也是以商量的语气跟他在说话。 可是即便是商量,他也不敢拒绝,生怕惹恼了韩观,韩观发了疯,将他宰了倒不至于,可痛殴一顿扔水里也不是什么好事。 “唉。”何时叹了口气,只能应道:“韩征南,我倒是想代你往龙州府走一遭,只是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也做不了什么。” 韩观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恢复正常,他哈哈大笑起来,重新揽过何时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怎会让你独去?方才所言不过是看看你我交情罢了。” “如今晓得何兄是个真朋友,我老韩又怎会强迫何兄做些什么?总而言之,你只需陪我去,至于剩下的事,自有我来。” 韩观如此这般地说道,何时点头称是。 待何时离去,韩观继续捕鱼。 只不过这回他拎出了渔网。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哼哼,既然让我老韩负责广西的足兵足食和对安南的情报,那总有你们求到我头上的时候。” —————— “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响声震撼天际,龙州府城外,远处的山林中,隐约可见旌旗招展,刀戈闪烁,数万大军在山野中列阵以待,黑压压的士卒肃穆肃杀,宛若一道钢铁洪流。 李景隆一身明光铠站在城头,手握宝刀,凝视着对面,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是福建和湖广两个都司的兵马,接到了他的指令之后到了。 在他身侧则是工部尚书黄福,黄福眉宇间带了几分犹疑:“这是.” 李景隆扭头看了他一眼,轻轻颔首,示意他稍安勿躁,只说道:“他们以为韩观到了,这是做给韩观看的,不是做给我看的。” “仇怨这么深?” “你以为呢,韩蛮子得罪的人多了去了。” 李景隆无奈道:“要不然怎么他自己不敢来,偏偏让南宁府的何知府替他来?还不是因为这地界不在他的控制中,怕真出个三长两短。” 而黄福的心却没有安定下来,他攥紧城垛,皱着眉头道:“要我以为,曹国公此举太过冒险。” 李景隆心头只是暗笑,带兵来的这些人都是和他打小就混在一起嬉闹的勋贵子弟,能有什么危险? 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 李景隆摆了摆手,淡淡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说罢,他走下城头,率领麾下精锐策马疾驰而出。 李景隆身边,曹阿福也是跟随在他身旁,脸上带着担忧之色:“国公爷,您可千万小心!” 李景隆哈哈一笑:“放心吧,这群人还是认我的,再说了,这次也算是我这个主帅,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说话间,前方已经传来马蹄声,数骑奔驰而至。 其中一匹马高大俊秀,通体雪白,赫然便是俗称的“白龙驹”。 “九江兄!” 白龙驹上的男子一跃下马,朝着李景隆拱手道。 此人名为陈俊,如今是以前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从三品)的身份,署理着福建都指挥使司事,打完这一仗大约就要正式跳级升任福建都指挥使(正二品)了。 陈俊身后则跟着福建都指挥佥事(正三品)胡雄,年纪略长些,是一位福建地头蛇,老军头了。 “陈兄。” 李景隆同样拱手回礼。 另外一匹,却是普通的枣红马,看似寻常,实则不然,乃是不外显的宝马。 马背上坐着一个英武青年,他双目狭长,神采飞扬,看着李景隆嘴角微勾。 非是旁人,正是李景隆的发小,蕲春侯康铎的第三子,湖广都指挥同知(从二品)康镇。 当然了,现在已经没有蕲春侯了,因为这个爵位是康铎从他爹洪武开国名将康茂才那里得来的,洪武三年因为康茂才病逝,朱元璋大封功臣时康铎才得以凭借父功得以获封蕲春侯,此后康铎在凤阳进行屯田,并率军征讨辰州叛乱,后跟从徐达北征、跟从傅友德征战云南,洪武十五年七月病逝于军中。 而康镇的大哥康渊婴卷入了洪武晚期的庙堂风波里,因罪被免官,康家谁都未能袭爵蕲春侯。 不过康家也不是在大明军界没了声音,不仅康镇现在坐在湖广都指挥同知的高位上,他的叔父康鉴也作为明威将军、海南卫指挥使,如今镇守在大明的南端海疆呢.至少跟其他李景隆青少年时期的伙伴相比,康镇算是混得不错了。 康镇微笑道:“九江兄,许久未曾相见,别来无恙啊。” 确实很多年没见了,想当年还在南京城里的时候,李景隆是李家嫡脉,从小就聪慧绝伦,被寄予厚望,而成年后更是名满京师。 总之,四年前的曹国公府,是真正的豪门望族,权势滔天。 而李景隆,还是大家公认的知兵的将门虎子。 直到一场靖难之役爆发. 康镇也是一时唏嘘。 不过李景隆也算是他的发小之一,关系非比寻常,再加上此时要归李景隆管,所以康镇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静待李景隆说话。 李景隆或许也是想起了往日少年意气的时光,此时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并辔而行。 见两人不说话,此时陈俊圆场笑道:“九江兄,听闻你的调令,我们可是星夜兼程赶了过来,别人的面子我们不给,你的面子可不能不给。” 康镇亦是接话道:“不错,九江兄可要照拂老兄弟啊!” 听着这些客套话,李景隆心中却是一念.终究是回不去了。 但李景隆很快就把这些个人的念想给抛之脑后,眼下正事要紧。 “湖广、福建的兵马能提前集结,我是有感念的,军法归军法,人情归人情,走,今日解了酒禁,且痛饮一番。”李景隆打着哈哈说道。 听着李景隆话里有话,代表湖广和福建两个都司的康镇、陈俊亦是了然。 李景隆不是那种喜欢杀人立威的主帅,表面上对谁都客客气气,但不代表李景隆真的好惹,没有哪个好惹的统帅能带着几十万大军去打仗,若是没那能力摆平手下的将领,怕是连开拔都费劲。 康镇随即又看向了身边的李景隆,沉吟道:“征安南一事不知九江兄这边,准备如何应对?” 李景隆一笑,眼眸泛着冷厉之色,寒声道:“区区贼寇,有什么可惧?我这边大军足有十余万众,加上西平侯的西路军,足足二十余万,足以荡平他们了!” “二十余万?” 听到这个数字,两个都司带兵的武将们都有些惊讶,朝廷的征安南的总体规划当然不会通知到他们手里,出兵的命令都是只交代出多少兵、怎么行军、何时到何地,至于其他的却是一概不知。 两个都司在广西北部边界凑到一块的时候,倒是简单地交换过情报,但也没想到征安南的总兵力会这么多,还以为十四五万就顶天了。 毕竟南方贫瘠,粮食产量也不足,打仗有时候也不是说人越多就越好的。 “这么多人马,粮食可还够吃?” 李景隆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这一次我筹措了足够粮草,等拿下富良江,咱们再慢慢剿灭这股安南乱贼!” “粮食管够,打仗你们也得多出力啊。” 知道李景隆在点他们,众人连忙道: “既然曹国公这般信任,我等必当尽心竭力帮助曹国公平灭安南叛贼。” “那我就多谢诸位了!” 李景隆哈哈大笑:“一起并肩作战,共襄盛举,合该庆祝几杯,进城去吧!” —————— 李景隆自己带来了长江沿线的二十个卫抽调的兵马,以及浙江都司的兵马,而湖广和福建两个都司的兵马也到了此地,其实之前困扰黄福的军队集结问题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无非就是广东、广西的都司兵,而这些兵马调集的关键则在于韩观,毕竟“韩蛮子”在两广尤其是广西的军界里经营多年,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影响力极大,几乎说一不二。 也正因如此,韩观之前在南宁府才会那般愤怒. 但其实韩观是误会了,因为让他负责对安南的情报,以及在广西筹措粮食兵员,其实并不是李景隆的安排,而是朱棣的直接指令。 不过这也是韩观在广西待太久的弊端之一,朝中有什么消息,根本没人跟他说,之前他倒是结交了几个广西籍贯在朝中任职的官员,但如今建文-永乐之交的庙堂洗牌过后,也没什么消息灵通的人了。 从南宁府到龙州府,韩观与何时这一路还算顺利。 二十九日,戌时发舟,翌日辰时左右就到了江水合流处,然后午时至扶南县凌山驿转陆路,一天一夜的时间到驮芦,在太平府休息了一晚上,一日的时候就赶到了龙州府。 龙州府内听闻征夷将军、曹国公李景隆设宴替自己接风洗尘,韩观携何时欣然赴宴至于有没有拿何时当人质之类的念头,那就没人晓得了。 龙州府衙内,张灯结彩,宴会的欢乐氛围很浓。 然而甫一进入宴饮之所,韩观的面色就骤然一变。 正是见到了不太对付的康镇、陈俊等人。 之前韩观拿到了管辖湖广和福建的权限,但手根本伸不过去,几人之间因为兵权和势力范围的问题,闹得极不愉快。 洪武朝三十多年下来,各都司的军界早就形成了各自的派系、山头,哪能容旁人吞并自己的势力?而且韩观行事素来凶狠霸道,为人也跋扈,不碰一鼻子灰才是怪事。 韩观坐在李景隆下手,韩蛮子性格如此自然懒得掩饰,干脆摆了臭脸,不过倒也不好太明显,只能装作满脸疲惫的模样,一脸倦容,仿佛几天几夜没睡觉似的。 “呵呵,韩将军果然辛苦,劳累成这副模样。” 韩观刚落座,康镇便笑眯眯地说了句阴阳怪气的废话,眼见双方就要掐起来,李景隆旋即便是招呼仆役给韩观斟了碗酒。 这时,李景隆也是微笑说道:“韩将军,请饮此杯!” “多谢曹国公赐酒,属下感激不尽!” 韩观站起来拱手道谢,随即仰头喝下,接着坐回了原位,脸上浮现一丝红晕,显然是喝得稍许急促了些,不过韩观也是豪爽,喝完后继续说道:“属下确实很劳累,因着曹国公急令,属下片刻都不敢耽搁,不像某些人哼哼,故而属下昨天半宿都未曾睡觉只顾着赶路,这不,刚到龙州府,就被曹国公召了过来。” 给陈俊递了个眼色,李景隆笑着附和:“韩将军劳碌奔波,我等都甚为钦佩啊!” “不敢,不敢!” 韩观谦虚道,随即又看向了上首的李景隆,沉吟道:“曹国公,你看我这些属下如何?” 李景隆扫视一眼韩观身后的几人,赞叹道:“好精锐!不愧是韩征南麾下锐士,果然厉害!” 这句话倒是个由衷的,韩观身旁这些将士全部都是身强体壮的广西狼兵,个个骁勇善战,尤其是那几个身披重甲的将领,威风凛凛,气势慑人。 韩观谦虚地摇头,旋即又是说道:“说起来也怪我,这些年在广西太过忙碌,忽略了协助治理民政,以致于让百姓怨言颇深,幸亏皇上仁慈,没有怪罪于我,也多亏了这位何知府唉~这几年也辛苦了诸位,若是能够一扫这些年来安南在边界的隐患,属下也算是代表广西的军民感谢诸位了。” 李景隆哪还听不出来,这是韩观对自己不能上一线战场博取军功的不满,不过朱棣的意思,他也不好说什么。 而此时众将也是纷纷恭维李景隆,说了不少漂亮的话儿,诸如什么曹国公定能平灭群丑之类的,李景隆脸上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色,但很快他就收敛了,说道:“只希望能早日平定安南叛乱,为我大明尽忠效力。” 众将又是附和。 李景隆突然笑着说道:“韩将军,这一次我等征讨安南,可是要打大仗呀,你有没有兴趣参与?” 陈俊和康镇纷纷望向韩观。 李景隆继续道:“若是韩将军愿意,自是求之不得,只需率部驻守在边界,届时等先头部队进入安南,即可随后攻克安南各郡,夺取其国土、人口、财产。” “曹国公说笑了。” 韩观淡淡地说道:“韩某不善领兵,更不敢无诏贪功冒进啊!” 李景隆皱眉,他原以为韩观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毕竟这可是立功的机会啊,只要立下了功,就算他韩观不愿意去中枢五军都督府,也肯定会得到提拔。 韩观的态度,有点超乎了他的预料,显然心里憋着一口气。 旁边的何时见状,忍不住开口劝慰道:“韩将军,你也别推辞,你在广西的威名如此卓著,又降服了那么多土司,这次攻打安南,这些土兵正好派上用场了,否则光靠咱这点兵马,只怕真的不够。” 这便是给韩观递个台阶下的意思了。 这一番劝告说出口,李景隆也是认可地点了点头:“是的,这次安南叛逆倒也颇为势大,凭咱们手中这点兵马终究还是少了点,所以韩将军不妨号召广西土司也出动一批人马,协助我等攻伐安南!” 韩观顿时面露难色,叹气道:“曹国公,你也知道我的脾性,这种事情我做不来,更何况土司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还要考虑土人们的意愿呢!” 李景隆见韩观拒绝,这是三番五次不给面子了,便是说道:“那若是我这个主帅下令呢?” 说罢,李景隆便向周围将领投去目光,示意他们不要煽风点火。 韩观看着众将,只是冷笑道:“曹国公爱护,我受宠若惊,哪有推脱的道理?只是在下性子急,从不与愚蠢之辈同列出征。” “你他娘的骂谁呢?”陈俊大怒。 “谁跳起来骂的就是谁。”韩观毫不示弱地反击道。 康镇直接拔出了腰中宝刀,而这一下子,韩观身后那些剽悍的广西狼兵也纷纷掏了家伙,宴会厅中刹那间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放肆!” 李景隆大怒道:“我请你们几家赴宴,为的是解斗,须不教你们来这里厮杀!国朝还有规矩吗?” 这边韩观不忿,那边康镇只要厮杀,双方眼看就要火并。 李景隆直接抄起帐篷内用来当仪仗的长戟,只说道:“古有吕布辕门射戟,今日我李景隆不才,也效仿一番,我劝你们不要厮杀,尽在天命,若是不成,我也不管了你们内讧去吧。” “曹国公这是何意?”陈俊适时问道。 李景隆不答,让曹阿福拎着长戟去辕门外远远插定。 “五十步!” “一百步!” “国公爷,还更远吗?” 李景隆大声道:“一百五十步!” 待长戟到了一百五十步的位置,李景隆回顾韩观和陈俊、康镇说道:“吕布用弓,我今日用铳,同样规矩,若我一铳射中戟小枝,你们握手言和,从此亲如兄弟,如射不中,你们各自厮杀我都不管,如何?” 李景隆做到了这个份上,韩观却是不好拒绝,而众将此时都难免觉得匪夷所思,毕竟弓箭还有个准头,可没听说过火铳也有准头啊! 这玩意五十步能不能瞄准都是个问题,更别提一百五十步了! 故此,韩观等将自无不允。 “取我神机铳来!” 六尺长拉了膛线的抬铳被属下抬来,正是飞鹰卫空战用的那款,此前说过,李景隆从兵器局搞了一把,经常用来打猎,威力大、有准头,可谓是爱不释手。 只见李景隆点火,托腮,瞄准,扣动扳机,一气呵成。 随后大叫一声:“中!” 正是: 铳开如霹雳声响,弹去似流星落地。 一发正中长戟枝将校无不齐声采。 待到长戟被人端来,韩观等人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谁都想不到,火器竟然能这么准? 大明的科技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发达了? 然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都答应了李景隆握手言和,那韩观即便是心头再不服气,也只能跟陈俊、康镇等湖广和福建都司的将军们喝了酒,算是把过去的恩怨掀了篇。 双方恩怨既解,李景隆在龙州府整编兵马、训练士卒,令南方诸都司的兵马适应当地气候,学习山地丛林作战,又与工部尚书黄福及广西布政使司诸文官调集粮草,一些备战工作却是进行的井井有条,显然李景隆对于整军备战是有一套自己章法的。 待两广开中的粮食抵达后,东路军终于基本完成了对安南的战前准备,随时可以开拔,而后续江南的粮食,则是维持战争进程所需了。 李景隆逐步下达各项注意事项,包括大明境内禁止传播谣言;进军安南后禁止烧杀掳掠;禁止无故损毁安南郡邑的文籍图志;除了有关释道的经板经文外,其他文献全部烧毁;搜集古代铜柱并加以捣毁融化运回国铸钱用;将安南各地的工匠艺人送往南京;令安南府州县原任的官吏依次入朝觐见;不得泄露火器的秘密;大军开拔之后,在鸡翎关至大明国内的道路沿途设置卫所、构筑城池等等。 五星上将可谓是事无巨细,但做的足够认真,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给军官和士兵们说的清清楚楚,这也让全军都振奋了起来。 而安南国这边,在得知了南线战败,无法迅速灭亡占城国后,也将潘麻休所部大部分撤回了安南国境内,只留下一部分人马防守横山关,同时开始了最后的备战和刺探情报工作。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章 用意 “明朝的使者?” 安南国东都升龙府的“皇宫”内,胡季犛、胡汉苍父子,一个大虞国太上皇,一个大虞国皇帝面面相觑。 这都要开始打仗了,大明派使者过来干嘛? 不过不管究竟是什么意图,该见还是要见一面的。 “宣明朝使者进来吧。”胡季犛说道。 片刻后,两名身穿大明官服的男子被领进“皇宫”中。 这两人乃是李至刚的心腹,分别名为朱劝、张,眼看着李至刚下台,在礼部混没什么前途,便主动提出出使安南,等打下来安南以后,便要在交趾布政使司谋个好位置。 而这种战前出使,便是代价了。 只要不被安南人砍了脑袋,日后定是有一番拔擢的。 看到这两名男子之后,胡氏父子心中皆是微微一怔。 只因为眼前的这两名男子与他们所熟悉的大明使者有些差异。 一个高瘦,一个矮胖,二者完全就是两种极端,而且神情似乎并没有以前大明使者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反而有些漫不经心。 “你们就是明朝的使者?”看到对方的官袍后,胡季犛问道。 此前朱劝和张便商量过关于对方称呼的问题,如今大明不承认他们的“皇位”,只认为他们是谋朝篡位的逆贼,但当着人家面说也不太好,索性便避而不谈。 “不错,我等便是此番前来传旨的钦差。”朱劝回答道。 虽然疑惑,但是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 “二位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坐吧。” “多谢。” 等朱劝和张落座之后,胡季犛笑呵呵地问道:“敢问二位这次前来,所为何事?莫非大明国想与我大虞握手言和?” “当然不是。” 张毫不犹豫地给胡季犛撅了,他俩虽然怕死,但有些最起码的东西还是懂得,那就是人与人之间有欺软怕硬,国与国之间也有,他俩既然代表大明,那就既不能太过狂傲让人砍了脑袋,也不能太过软弱反而让人瞧不起,要在小问题上轻轻放过,而在关键问题上绝不退让。 如今的对话,就属于关键问题。 朱劝和张一个红脸一个黑脸,这时候轮到唱红脸的朱劝了。 朱劝微微躬身行礼说道:“在下奉命而来,其实只有一件事。” 闻言,胡汉苍皱起眉头与父亲对视一眼,说道:“既然如此,那朕且先听听吧。” 两人自动忽略了“朕”这个自称,接下来,张拿出永乐帝给自己的圣旨,宣读给两人听。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今广西布政使司奏来,安南国遣人来贡谢罪,原胡季犛父子罪本难容,今既改过自新,只着他办黄金五万两、象一百只,以赎其罪。” “若金、象不足,许以珠玉宝贝等代之,以足其数,即止大军不进;若贡不如数,大军即进以行天诛,那时虽悔无及。” “恁礼部便行文书,差人去说与他知道,钦此。” 胡季犛父子很清楚中原王朝的规矩,“诏曰”是给天下人的;“制曰”是给百官的,通常带有施恩的意思;“敕曰”则是用以奖惩,通常带有训诫警告的意思。 而这封圣旨从全文,或者说最后一句话来看,显然是朱棣口谕转写而成的,充满了漫不经心,不像是正式的国书。 胡季犛父子交流了一番眼神,显然,他们都认为这是大明的缓兵之计,而且是颇为拙劣的缓兵之计,一点都不走心,仅仅是为了给发动全面总攻的准备工作争取时间。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朱棣给李景隆的圣旨中也说的清楚。 “今从尔之计策,遣使者朱劝、张携礼部咨文,往安南索其金、象,尔之此计甚好,盖欲弛其阔志,非真实意也,朱劝等临行,朕会而谕之,其二人已知晓尔之意图。” “故令到彼升龙府只住五日,若五日内措办不足,许随多少,先将来纳后却差人纳足.尔待朱劝等入境后,大军随后亦进,若遇差出纳金象之人,就执之,造问声息,须勿令彼知差来被执。” 最后朱棣还贴心地告诫了李景隆要注意保密,“今朱劝等到尔处,事机切不可令人知之,恐将士闻此其心懈怠,并录咨文示尔,须要谨密。古人云:事机不密则害成,尔等切宜慎之”。 瞧瞧,这是对李景隆多不放心,虽然是李景隆提的计策,虽然朱棣也觉得李景隆下了一手妙棋,远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不过朱棣该给的支持还是给了,不仅把安南王孙陈天平派人一道护送了过来,然后还把柳升的火炮部队以及飞鹰卫热气球部队都运了过来,最后还把徐膺绪调来给他做参谋。 回到当下,胡氏父子的反应却大相径庭。 “呵呵!真是可笑,简直岂有此理!” 当听到最后时,胡汉苍忍不住站起来怒声骂道。 胡季犛同样也十分恼火,但却保持镇定的态度。 虽然现在已经没办法了,两国已然剑拔弩张,并没有什么回头路可走,即便服软献上黄金和大象,大明大概率也不会停手。 “明人不说暗话。” 张面露狠色道:“既然你们不接受,那想必你们也应该知道了,现在我大明军队已经云集广西、云南,随时可以攻破伱们在富良江北面的外围阵地,即将攻城。” “所以,我奉劝两位,还是早些接受条件为好!切莫自误!” 朱劝也劝说道:“不错,我们华夏有句古话,叫做破财免灾,能用钱财解决的问题,为什么非要闹得干戈四起、血流千里呢?” 嗯,这俩人名字真没起错。 这里额外提一句,攻城,攻的是多邦城。 而多邦城所在的位置,在后世有一个比较知名的名字——谅山! 对两国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地方究竟是何等重要的兵家必争之地,可以说只要拿下谅山这个制高点,富良江沿线便一览无余,大炮架在上面想打哪就打哪。 而且就如同横山之于占城国的意义一样,谅山还是安南国的天然地理分界线,谅山以北,是层峦起伏、丛林密布的山地;谅山以南,是稻田纵横、水网密布的平原,大明和安南之间,主要的官道就是从这里走的,可以直抵东都升龙府,朱劝和张便是沿着这条路走过来的.谅山不仅是交通枢纽,更是升龙府的屏障门户,谅山上的多邦城一旦被攻克,那就意味着安南国基本没有翻盘机会了。 相反,如果多邦城能像南宋的钓鱼城一样死死地钉在那里,那么整条富良江防线都将稳如泰山! 胡氏父子当然很清楚谅山的重要性,所以他们命令安南国的军队在这里修筑了非常多的堡垒,除了把安南国全部的水师都调来助战以外,还依托富良江和桃江等天堑修筑了大段大段的城墙,又部署了安南国几乎全部的精锐部队。 除此以外,从元朝征安南、占城时代留下来的老爷铳也都被启用,再就是大量的床弩也被布置在了防线上,所有的箭头还都特意涂抹了毒药。 十几万部队,二十几万辅兵、民夫,安南国可谓是倾国之力打造了这条富良江防线,胡氏父子有充足的底气认为,明军定然会在这条防线上磕个头破血流! 看到二人的神情,张淡然笑道:“怎么,二位难不成真的要负隅顽抗吗?” “虽然你们手握十几万重兵,又占据富良江有利地势,但是,凭借你们的这点儿军力,根本就挡不住我大明八十万雄师的脚步。” “更何况,就算你们守得了一时,我大明还会调遣上百万的援军前来助战,你们觉得能够守得住一世吗?” 胡氏父子当然不知道明军具体出动了多少兵力,他们虽然不好吓唬,但也清楚靖难之役里,大明确实经常出现几十万人规模的大会战,说是八十万未必有那么多,但打个对折也着实不少了,明军真要用人命来堆,把富良江染红了,说不得也真打过来了。 不过胡汉苍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后,沉声道:“这片土地是朕祖辈以来生长之地,朕绝对不可能弃之于敌。” “你走吧,哪怕死在这里,朕也不会同意你们的条件!” 闻言,张嘴角微翘,露出了玩味的表情。 “看来你们对这片土地抱着很深的感情啊,已经当成了自己家的地方。” “啪啪!” 胡季犛突兀的拍了拍手掌。 朱劝、张二人还在疑惑,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在他们刚刚迈动脚步的瞬间,只见从外面冲进一群侍卫,将朱劝和张团团包围。 看着眼前这一幕,他们终于明白了胡季犛的目的。 “你敢扣押大明的使者?”朱劝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盯着胡季犛。 胡季犛微微一笑,毫不在乎的说道:“说笑了,只是请两位先做客一阵子。” 朱劝和张顿时脸色微变,这分明是想把他们扣押当做人质! “天兵至尔等化为齑粉矣!”张愤恨地说道。 “呵呵。” 胡季犛便是个极简版司马懿一般的人物,谋划了一辈子临到老才谋朝篡位,脸皮厚的很,丝毫不介意对方的诅咒,反而笑道:“其实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只要你们投降我大虞,高官厚禄唾手可得,另外,还会让你们有贵族的身份,让你们享受最好的待遇,并且赐予土地和财富!” “太上皇说的不错,朕可是是一个仁慈爱民的明君,对待你们这样忠贞耿耿的汉臣,是一定不会亏待的。”胡汉苍也跟着信誓旦旦的说道。 “哈哈……好一个仁慈爱民的明君。”张仰天长啸,似癫狂了一般。 良久,他才收住笑容,盯着胡氏父子:“你们不愧是能干出谋朝篡位之事的,居然想用这种谎话骗我投降!可我家世代都是大明的忠臣,宁愿站着死,也绝不跪着活!” 看到张坚决的态度,胡季犛无奈叹了口气。 随后,他缓慢的抬起手掌,两边的侍卫顿时拔出刀来,对准了使者们的脖颈。 胡季犛冷漠的说道:“你们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而朱劝和张则是闭口不言。 下一瞬,两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胡季犛坐在“御花园”的凉亭内,喝茶休息。 不多时,三名文官模样的安南人走了进来,正是三江安抚使陈恭肃、通判枚秀夫、佥判蒋宾。 “还得几位辛苦,走一趟广西。” 胡季犛笑眯眯的说着,同时打量着陈恭肃的神色。 陈恭肃是陈朝的国戚,以往向来亲近胡季犛,虽然屠戮了所有安南国宗室,却并没有杀陈恭肃但不意味着胡季犛对陈恭肃放心,事实上,一直对其心存戒备。 某些时候,对于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使者这东西,是可以约等于开战借口的。 而这次,胡季犛就打算拿陈恭肃当耗材了。 这跟朱棣没派什么重要官员来当使者,是一样的道理。 “臣等为国家出力,乃是分内之事!” 陈恭肃微微躬身行礼道:“只是,臣有个请求。” 胡季犛听到陈恭肃这么说,心里咯噔了一声,道:“但说无妨。” 陈恭肃道:“臣想带上五十人,同去广西。” 胡季犛听后眉头皱起来,沉吟片刻才答应道:“这没问题。” 他知道,这个要求,自己拒绝不掉,毕竟,如今两军即将交战,陈恭肃作为三江安抚使,手握重权,要带兵保护自己,谁也说不着什么。 另外两人没什么话语权,只是用来给使团凑数的,见陈恭肃答应下来,那也不再多说什么。 陈恭肃拱拱手,退到一侧。 胡季犛随即吩咐侍卫,将准备好的金银珠宝拿了上来。 这些东西,都是安南陈朝在这几十年积攒的存货,全部都被拿了过来。 “大明皇帝索要金银财宝,除此之外,还有一百只大象,你们都给送过去吧,希望能罢兵休战。” “另外,大明的使者在升龙府有些水土不服,如今得了病实在难以行动,到时候你们跟大明说一下。” 胡季犛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可以离去。 胡季犛道:“等你们回来再摆酒设宴,好生款待各位有功之臣。” “谢太上皇!” 陈恭肃等人拱拱手,便离开了。 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胡季犛叹口气,喃喃道:“真希望这帮人,能死在大明啊!”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后,轻声说道:“来人。” “属下在。”门外传来一声洪亮的回答。 “你带五百苍鹰锐士,一同护送陈恭肃进入大明,记住,一旦陈恭肃等人有小动作,格杀勿论!”胡季犛命令道。 “是。” 这些苍鹰锐士是他一手培养的死士,其中不乏擅长秘密刺探消息的间谍。 外交,是战争前的最后一舞。 而大明用拙劣的缓兵之计来尝试麻痹胡季犛,却被胡季犛所识破,虽然扣押了大明的使者,但却并没有杀害,而是找了一个“水土不服”的理由,同时在满足大明条件的同时,自己也派了使团。 大明若是把胡季犛的使团放回来,那么苍鹰锐士一定沿途刺探到了明军的情报;如果大明把使团扣押或者杀了祭旗,胡季犛也没什么损失,陈恭肃本来他就看着不顺眼,而那些苍鹰锐士,在他眼里更是彻彻底底的耗材。 双赢,怎么都是赢,秦始皇摸电线,赢麻了! 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为什么我们要放陈恭肃走?”胡汉苍这时候进来,不解的问道。 胡季犛笑了笑,看了一眼儿子后,道:“陈恭肃一家,世世代代都是陈朝的臣子,虽然一直支持我们,但难道他们真的会甘心一辈子为我们卖命?” “只是陈恭肃此人诡计多端,我怕他耍什么鬼把戏。” “所以干脆让苍鹰锐士跟着他,免得出乱子,但凡有一点差错,杀了便是。” 胡汉苍终于忍不住了:“可是明知道明朝要动手,为什么要把府库搬空给明朝?” 看自己的儿子都当皇帝了,还是这般小家子气,心疼钱,胡季犛气不打一出来。 “啪!” 胡季犛扬起手中的拐杖,狠狠的甩了他一下。 “蠢材!难道你以为你爹我看不出来,明朝根本不打算拿钱退兵吗?明朝需要缓兵之计来做准备,我们便不需要吗?潘麻休他们南征占城国的军队,难道撤回来不需要时间?修整不需要时间?反正我们是防守方,又不可能抢攻明朝,明朝的疆域太过广阔,离开富良江防线去抢攻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同样争取一些时间给南征占城国的军队回归和整训。” 胡汉苍顿时语塞,但他很快又说道:“可是,明朝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实在是太窝囊了!” 胡季犛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这便是大势所趋啊,明朝势力强大,我们势力弱小,除了这种办法,还能如何呢?” 但胡季犛旋即振奋了起来,他按着儿子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 “记住,这不丢人,陈朝那些皇帝,以前对咱们父子,不比这些使者还要傲慢?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又是谁?” “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的赢家。” 胡汉苍闻言,赶紧点头称是。 —————— 十余日后,龙州府。 安南国的使团已经到了,而李景隆此时却没空接见他们,他正在跟徐膺绪、柳升,一起谋划他“小小的军事行动”。 “你道为何要向胡氏父子索要黄金和大象?真以为大明缺他那点金银财宝?错,这是我向陛下建议的,重要的不是黄金,而是大象!” “曹国公的意思是?”柳升凝眸问道。 李景隆笑道:“安南国素有战象部队作为撒手锏,便如铁鹞子之于西夏,铁浮图之于金国一般,而如今我军多火铳火炮对其或有奇效,只不过广西境内大象实在太少无法验证,与其从云南、贵州运,不如让安南国给咱们送,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说,你们可曾听闻过‘曹冲称象’的故事?” “自然是听说过的。” “大象渡富良江,必不可走浮桥,走则必塌所以只能以艨艟重舰来运,而我军有热气球,又有望远镜,只需要让飞鹰卫在热气球上观测一次,敌军水师藏在水寨里的大型战船之多寡、分布、反应速度,便尽被我军知晓了。” 如此,柳升方才恍然。 事实上,柳升确实只想到了跟胡氏父子相同的这一层,以为大明是在表演“拙劣的缓兵之计”,却根本不知道,他们心疼的金银财宝,不过是添头罢了! 大明真正需要的,是这一百头大象! 而且除此之外,派出使者这个动作,还有第三层意思。 “那曹国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徐膺绪指了指堪舆图。 李景隆扬了扬手里的书信,正是前阵子郑和用船只从海路寄回广西的。 徐膺绪和柳升传阅过后,徐膺绪问道:“是要如三宝太监所言,从占城国的港口登陆,然后进攻横山关,南北夹击安南国吗?” “不。” 李景隆摇了摇头,指挥棒直接点在了一点上。 “这?” 徐膺绪和柳升都有些惊讶。 “这是不是有些太大胆了些?” 两人的惊讶是有原因的,因为李景隆所指向的位置,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安南国的西都,清化府! 安南国有两个都城,东都升龙府位于红河平原的核心区域,而西都清化府则位于沿海地带,也是安南国的第一大城市,人口众多,经济极为发达。 当然,这也意味着当地的防御力量很强,想要从这里强行登陆,难度可想而知。 但一旦成功,所取得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 不仅攻陷敌国的西都有重要的政治意义,而且军事意义也很大,相当于直接把安南国给拦腰斩断! “明白为什么我们明明可以现在发起进攻,却一定要派使者拖一下时间了吗?就是因为郑和的书信和潘麻休的撤军时间是同步的,还要等一下潘麻休,等他们这支安南国最后可能成为变数的部队被调到北面的富良江防线,如此一来,整个南方彻底空虚,我军可一击必杀!” 接下来,李景隆又给二人细细地讲了姜星火教给他的两栖登陆战术。 “我大军在北,于富良江一线与敌军对峙,待清化登陆后,敌军腹背受敌必然慌乱,不管胡氏父子是否把军队调回来,都可以雷霆之势,集中重炮火力掩护渡江,从而彻底突破这道天堑,而两者相加,安南必败,我军必胜!” 就在这时,忽有家将曹阿大来报。 “国公爷,有安南国使团的仆役偷偷前来求见,说是他家主人委托他有重要军情汇报。” 李景隆和徐膺绪、柳升都是一怔。 这是什么意思? 蒋干盗书还是许攸夜奔?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一章 开战 曹阿大又道:“这仆役的情况已经查实,他的确是跟着使团来的,通汉话,负责协助安排安南国官员的饮食起居。” 李景隆点点头,说道:“让他先等会儿,这边军议还没结束。” 接着,李景隆又把话题转到了刚才被打断的【清化登陆】计划上面。 “只是计划虽然不错,清化港口的水文地理也大概掌握,可毕竟是安南国的西都,风险还是有的,若是抢滩登陆不成功,出了点什么意外,很容易造成被动毕竟抢滩和扩大滩头阵地、建立临时码头,都是我军从未操练过的项目,谁也不确定,会不会万一有什么闪失。” 李景隆好谋寡断的性格,在此时显现无疑。 柳升和徐膺绪也清楚,虽然有些跨时代,但计划其实没什么问题,这时候他们就得给李景隆这个主帅吃强心丸了,决不能让他意志动摇了。 柳升缓缓道:“国公所担忧的,不无道理,只是,我等既然决定执行登陆作战,便不能有所顾忌。若是设想太多,我等则处处受制于敌,这仗还怎么打?不若早做决断,即刻攻入安南国腹地。” 徐膺绪附和道:“柳兄所言极是,我们在这里纠结,恐怕安南人早已在谋划了,若是被安南人拖延了时间,对我们极为不利,必须尽快拿下安南国,毕竟出兵的窗口期只有十月到十二月.蒙古人的失败,可谓是殷鉴不远啊!” 李景隆思忖一番之后,终于点了点头,算是下了最终的作战决心:“此战务求速战速决,切莫节外生枝。” 接下来便是这莫名其妙的使团仆役的问题了。 “使团的仆役?不见得。”李景隆摇了摇头,心中思忖。 这很有可能不会是真正前来投诚的,有可能只是某个奸细冒充,故意要送假情报迷惑己方。 可若不理会,又有可能真的失去获得重要情报的机会。 不过听听也没什么,毕竟,自从那日与黄福、康镇、韩观、何俊等人商定后,便已经开始秘密筹划【清化登陆】的计划,其实前期准备工作做的差不多了。 虽然还未完全准备妥当,但至少也有几分底气了. 想到这里,李景隆微眯双眼:“请他进来。” 片刻之后,一名蒙着黑色面巾,身穿深灰色杂役衣服的男子走了进来,双膝跪地道:“参见大明诸位大人!” 李景隆的手指轻叩桌案,问道:“说吧,你的主人是谁?派你来干嘛?” 这名男子声音低沉道:“我家主人乃是安南国三江安抚使陈恭肃,希望借贵国之力,铲除胡氏逆贼!” 徐膺绪、柳升闻言对视了一眼。 铲除逆贼? 李景隆目光冰冷的打量着这人,难道是忠于陈朝的安南国旧臣?这安南使者究竟是何居心?难不成是想趁机反了胡氏父子.不管是什么猜测,很快都将得到验证。 想到这里,李景隆忍不住皱起眉头:“三江安抚使陈恭肃?” 徐膺绪平常守着档案库,对安南国内比较了解,他补充道:“陈朝国戚,不过是站在胡氏父子这边的。” 仆役抬头,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家主人不过是行季汉姜伯约之事,以身饲敌尔。” 听到这话,柳升有些恍然,但却依旧没有放下戒备心来。 至于陈恭肃原来是安南国的国戚,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古往今来,这种事情多了去了,更何况,又不是安南王室的直系血亲。 想必也正因如此,他沦落为胡氏父子的臣属,却没有遭到清算,也算合乎逻辑。 只是这样一来,事情似乎就棘手了。 毕竟,无论哪一朝哪代,对于这种投降者的态度,总是存在某些偏见的,谁也无法确定是真是假,更无法确定几分真几分假。 想到这里,柳升忍不住看了李景隆一眼。 却发现这位平素行事最为轻浮的国公爷,此刻却面带阴郁,神色复杂的盯着那个仆役。 “你敢骗我!” 李景隆突然厉声喝斥,语中透出森寒杀气,给人一种令房间内温度都骤降了的错觉。 这是一名数十万大军统帅才拥有的威严与霸气,让人本能的畏惧和敬仰。 然而那名仆役却没有丝毫动摇,甚至连脸皮都没眨一下:“我绝无半句虚言。” 说着,便拿出一封书信:“这是我家主人写给大明皇帝陛下的信件,请诸位将军过目。” 没有人接过来,良久。 李景隆才缓缓开口:“伱叫什么名字?” “在下张义。” “你刚刚说,你家主人委托你给陛下送信,这信里是什么内容?” “这” 被问及信件内容时,张义略显迟疑。 不过最终,张义还是咬紧牙关,说道:“为防泄密,这是一封假信,我家主人让在下转告诸位,使团的随行兵马,乃是胡氏父子手下的苍鹰锐士,其中便有负责谍报之人,请诸位将军务必提高警惕,切莫放松戒备.我家主人确实想要向大明投诚,时间合适的时候,还请单独见我主人一面,再有其他的,在下就不清楚了。” 话音刚落,房间中的气氛霎时凝重了起来。 柳升看了眼仆役,又拿眼睛瞟了李景隆一眼,徐膺绪则是陷入了深思。 唯独李景隆,依旧坐在位置上一语不发,只是死死盯着张义。 过了几息,李景隆才长长叹了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了,信放下吧,我会找机会与你的主人联络的。” 张义闻言一喜,连忙叩头谢恩。 徐膺绪、柳升二人则是神情古怪的看着这一幕。 他们都感觉到,事情恐怕有些麻烦了。 果然。 李景隆随即摆手道:“你先退下吧。” 张义恭敬行礼,之后他便退了下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而待他离开后,柳升忍不住问道:“曹国公,您觉得这人是真是假?陈恭肃是否有意投降我大明?” 李景隆淡然道:“这封信来得蹊跷。” 徐膺绪闻言点头赞同:“是啊,突然冒出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件,而这人的身份无法确定,甚至所谓‘陈恭肃’的身份也无法确定,这种事情肯定不简单。” 李景隆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或许.这只是个试探呢?” 柳升微微颔首。 这倒不无可能。 别忘记了,可没有人见过这位三江安抚使陈恭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所以.如果按之前胡氏父子的手段派遣假裴伯耆进入大明刺探情报的手段来看,这陈恭肃是真是假,真不一定。 他们很可能是在演戏! 徐膺绪则微微蹙眉,提醒道:“可是,这次所谓的‘投诚’虽然来得很巧合,但要是真的,或许会有意外收获,三江安抚使可是高官,定然掌握着不少安南国的机密,国公还是见一见吧。” 柳升闻言点了点头:“徐佥事说得是。” “也有道理嘛。” 李景隆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这次,我们就给他一次机会好了。” “国公的意思是?” “呵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看看这安南国玩什么把戏.今夜设宴,招待这些安南国的使臣,你们去通知一下。” “喏!” 家将曹阿大躬身领命,快步离去。 徐膺绪也跟着离开了,作为参谋长的角色,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而只负责火器部队的柳升此时其实没什么事情,他则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国公,您觉得,这张义说的话可靠吗?” 李景隆斜睨一眼,淡淡道:“他只是个跑腿的而已,你觉得呢?” “呃——” 柳升尴尬挠了挠头,赶忙闭嘴。 不错,这张义不过是一个跑腿的角色罢了。 他的主子是安南国的使节,这才是重要的。 与其费工夫确认张义的身份,不如确认陈恭肃的身份。 “对了,柳佥事,你去把陈天平请过来一起参加晚宴。” 别人或许不行,但陈天平苦心积虑谋划复国,他应该是能掌握和确定这些安南国高官的身份的,当然,若真的如李景隆所料,这个所谓的“三江安抚使陈恭肃”是在耍诈的话,李景隆自然不介意帮他一把,送整个使节团归天。 两军交战,斩的就是来使! 反正大明派去安南的那对胖瘦头陀也没回来。 待得柳升也离开之后,屋子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良久之后,李景隆长舒口气:“我确实怀疑这人的身份,是否可靠.” 身后屏风闪出一人,正是锦衣卫千户曹松。 曹松道:“国公,我觉得这仆役应该可靠,他的言辞举止皆符合常理。另外,这仆役所提供的也极有可能是实情,我军在安南国境内布置的暗探,确实传递回了对应的消息作为印证。” “嗯。” 李景隆微微颔首,又道:“不过这些倒也不甚重要,情报上的事情,说到底只是锦上添花,真正重要的是海运,我已命人传讯给郑和了,不知道郑和那边如何安排?什么时候回来?” 李景隆既然决定执行【清化登陆】计划,把安南国拦腰斩断,那么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海上运力,而在这个时代,想要把六七万军队运到另一个国家的首都,绝非什么容易的事情,光靠李景隆手里广东水师和一些民船的运力,是绝对不足的,必须要得到郑和的配合,才能行动。 曹松答道:“此前得到的情报,三宝太监已经开始北返了,大约还需要十四日左右。” “倒也够了,把一部分军队调到沿海也需要些时间。”李景隆微微颔首道。 就在李景隆等人商议,该怎么处理安南国的使节时。 另一边,早已抵达龙州府的安南使节团成员们,此时也在如惊弓之鸟一般努力谋划着自己的前程,他们一进城,就被人迎入驿馆休息,并迅速地解除了武装,而周围的明军说是保护,实际上就是监视。 驿馆中,一名老者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这老者正是安南国的三江安抚使,陈恭肃。 刚刚安顿下来的陈恭肃一脸风尘仆仆,显然使团是连夜赶路到此。 此刻,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因为陈恭肃很担心,自己的小动作会不会失败毕竟经历了裴伯耆案件后,大明应该很难轻信别人的身份了,而且张义的动作,到底会不会被胡氏父子麾下的苍鹰锐士所发觉,也很难说。 周围始终静悄悄的,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这令陈恭肃的心里更多了一丝惶恐。 不过,陈恭肃毕竟是三江安抚使,在安南国也算得上是位高权重,所以,很快他就调整了心态,恢复平静的模样。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而当他打开房门后,仆役打扮的张义闪了进来,说道:“大明不肯轻信,不过说了给您单独谈话的机会。” “那就好。” 陈恭肃松了口气,说道:“此次胡氏父子定然是尸骨无存的结局,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没必要给胡氏父子陪葬,不如早早跳上大明这艘船。” 张义忽然道:“不过我还得到消息。” “通判枚秀夫、佥判蒋宾,昨晚密谈了整整半宿。今天进了龙州城,他们分别想派人传话给明朝的人,但却并未成功。” “哦?” 陈恭肃眸子一闪,立刻问道:“他们想做什么?” “跟您一个想法。” “呵。” 陈恭肃闻言,冷笑一声:“都说不投明、打死都不投明,如今一个个都想着改弦更张,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却用来搪塞我,只不过他们派的人没你机灵罢了。” 张义闻言不禁苦笑。 他不清楚这两人究竟是怎么商讨的结果,但可以确认的是,另外两位绝对是要投降的,毕竟谁也不愿意在战争爆发时,站在注定失败的一方。 “罢了。” 陈恭肃咬牙,寒声道:“这事儿到了晚宴时,随机应变吧。” —————— 而此刻,在安南国东都升龙府中。 胡季犛正坐在“御花园”的凉亭中,悠闲品茶。 在他对面,坐着他儿子,如今的大虞皇帝胡汉苍,两人围绕着一副棋局正在厮杀,这是他们父子每天都会做的事情。 胡季犛属于性格稳健之辈,不轻易冒险,所以在这种博弈中,往往更能沉得住气,而这一盘棋局,两人已经鏖战了足足半个时辰功夫。 胡季犛依旧气定神闲。 反观胡汉苍,额头上渐渐冒汗。 最终,胡汉苍落下一枚黑棋,苦笑道:“这一步难走啊。” 胡季犛淡淡瞥了他一眼,他丢下白子,淡淡道:“你输了!” 胡汉苍放下棋子,看着父亲问道:“其实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想明白.使团若是光是靠作为随行士卒的苍鹰锐士,恐怕难以起到什么刺探情报的效果。” “这五百苍鹰锐士,本就是用来迷惑明军的弃子。” 胡季犛抚着自己的白须,淡淡道:“锦衣卫肯定调查过安南的情况,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苍鹰锐士的存在。” “可三江安抚使陈恭肃、通判枚秀夫、佥判蒋宾,使团这三个人,似乎都有可能一转身就投了明朝,把我们卖的一干二净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这里面谁是父亲安插的卧底?” 胡季犛听闻此言,顿时哑然失笑:“谁都不是。” 胡季犛摆了摆手道:“明朝的统帅肯定早就猜到咱们有阴谋,所以他早就防备着这一点。不过,这次他注定是要失算了,因为这些使团,就是送给他让他去胡乱猜测的.有人叛变,苍鹰锐士是否会发现、处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干扰明朝人的注意力。” “为何?” 胡汉苍问道。 “哈哈哈哈!” 胡季犛仰头大笑,眼睛眯缝起来,透出冰冷的寒芒,道:“你以为,凭借那群废物,能做成什么事?” “真正刺探情报的,不是使团,不是随行士卒,而是那些刚刚出发的训象工!这才是真正的间谍,既能潜入明军内部,又不惹人注意,便是逃亡了,也不会有人大费周折去追捕。” “原来如此!” 胡汉苍恍然大悟,随即又皱眉道:“那如果他们提前察觉了呢?” 胡季犛冷哼道:“那就让他们提前察觉!这次出使本来就是为了争取时间,昨天有一件事没跟你说,不仅仅是为了等潘麻休南征占城国的军队回来,更是要为加固三关做最后的准备。” 三关,指的是坡垒关、隘留关、鸡翎关,乃是富良江防线前的三个重要关隘,也是多邦城的前哨阵地。 “只要能再拖延些时日,三关加固完成,届时哪怕明朝大军压境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这三关易守难攻,他们只要稍微有所异动,我安南国的十几万大军,便会瞬间杀来,到时候,明军就算能啃掉这三块硬骨头,损失也绝对不小。” “况且.” 说到这里,胡季犛嘴角勾勒起一抹讥讽的笑容,说道:“你觉得,明军真的能承受住安南的气候?我们要做的,不是在战场上战胜明军,仅仅是拖三个月罢了。” “这” 胡汉苍一愣。 是啊,大明虽强,可他们终究跟天下无敌的第一、二代蒙古人相比,还是有差距的,连蒙古人都无法啃下安南国,大明虽然看起来来势汹汹,但一样有可能在富良江折戟沉沙。 毕竟,双方的胜利条件是不同的,明军需要摧毁安南军主力,而安南军,只需要节节抵抗,固守三个月就可以了。 三个月一过天气转暖,瘴气四起,到时候明军内部定然瘟疫横行,到时候不战自溃,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如今不论是使团,还是送金银财宝、送大象,本质目的,都是拖时间罢了。 胡季犛眼眸中浮现出一丝厉色,冷冷说道:“这些年,我们胡氏势大,已经让很多人感受到了巨大威胁,对我们不满的人,太多了。” “如今外敌即将入侵,正是清除安南内部反对势力的好机会,若是使团的这几个人投降大明,无论是谁,我们都可以趁机铲除那些以前不方便去动的反对者。” 说话的时候,胡季犛的脸色愈发狰狞:“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胡汉苍沉默,他不敢反对。 虽然他是名义上的皇帝,但真正掌握权力的,依旧是他的父亲。 至此,胡汉苍已经明白了父亲派出使团的全部用意。 看起来,父亲是屈服于大明索要金银大象的条件。 但实际上,这是一箭四雕的妙计。 派出使团可以给加固三关前哨防线、调回南征大军争取时间;使团人员死亡可以制造战争借口,占据道德制高点;使团人员叛变可以借此清除国内反对势力,让内部更加稳定;使团人员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可以扰乱明朝的判断为真正负责刺探情报的、伪装成训象工的间谍们争取更好的机会。 显然,胡氏父子都觉得自己在赢麻了的路上越走越远。 我笑那姜星火无谋,李景隆少智 —————— 晚宴上,明军的规格很高,基本上高级将领、官员们都来了。 曹国公李景隆,新城侯张辅,云阳伯陈旭,参谋长徐膺绪,炮兵指挥官柳升,两广兵主将韩观,两湖兵主将康镇,福建兵主将何俊,以及文官方面的南宁知府何时,除了工部尚书黄福正在太平府忙着调拨物资外,对安南作战的文武团体,可谓是悉数到场。 而安南国使团的正使陈恭肃,副使枚秀夫、蒋宾,也都忐忑地出席。 不过,在看到明朝接待的阵容后,他们原先那种紧张感顿时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被尊重的喜悦。 但晚宴的画风,从一开始就变得有点奇怪了起来。 陈恭肃一心投明,自然清楚这次大明派出如此高规格的阵容,就是为了接待自己等人,而且一定是因为自己让张义对李景隆等人说的那番话,否则,大明不会如此重视。 于是,陈恭肃端起酒杯笑着说道:“今日,鄙人敬诸君一杯,请。” 话音刚落,旁边的副使枚秀夫便跟着举杯道:“我向来仰慕中华,听闻今天有机会见识上国的风华人物,心中委实激动,请。” 蒋宾一边心头暗骂枚秀夫不要脸,一边赶忙举起酒杯道:“我亦如此。” “哈哈,既然诸位如此盛情相邀,咱们怎么能推辞呢?饮满此杯!”李景隆大笑着端起酒杯道。 “好!饮满此杯!”其他人纷纷附和道。 随即一群人便喝起酒来,而安南使节们则是满脸堆笑地坐在座位上,并趁机偷瞄着明朝众人。 在看了片刻后,蒋宾发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明军方面除了最高统帅曹国公李景隆有文官风度外,似乎没什么像样的文官,只有一个文官缩在最后面,不说话也不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双方都喝得差不多了,气氛便热闹起来了。 陈恭肃趁机让人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十几箱金银珠宝,然后献给了李景隆。 这是大明索要的,安南没给那么多黄金,但白银和其他珠宝,也算是凑上了数。 至于大象,因为需要集结、驱赶,所以比使团要慢得多,还落在后面。 “这是上国所要的,如今都带来在此了。” 李景隆看也不看,只是笑呵呵地对着众人道:“看来安南国却有悔过之心。” 陈恭肃谦逊地答道:“还望上国罢兵休战。” 这时候他看向了自己的两个副使,显然在等这两人忍不住提投降的事情,但是其他两人也不敢开口,因为他们同样惧怕,在使团的仆人里潜藏的苍鹰锐士,会不会在宴会上刺杀他们。 伪装成侍卫的陈天平,此时已经辨认出了陈恭肃的身份,而他戴着面甲,陈恭肃并不能认出他来。 听到陈天平的耳语,李景隆点点头道:“嗯,不错,不愧为安南的名士,有风范。” 但众人却只是喝酒,没人提是否拿了索要的金银,就要休战的问题。 事实上,谁都不是傻子,五万两黄金,都不够二十几万大军开拔到广西再加上驻军这段时间的消耗。 想要五万两黄金换大明退兵,是不可能的。 接下来,陈恭肃又陆续送上了几份礼物,都是安南国本地的翡翠,或是象牙、犀角之类的。 当然,这些礼物的价钱也是不菲的,加起来估计也有个几千两白银,显然都是陈恭肃个人送给大明将军们的。 在安南,这些翡翠象牙之类的东西,其实是不算稀奇货的,只有沉香才算是最稀罕的。 而这一趟广西之行,陈恭肃等人带来的私人礼物里,肯定是没少花心思的。 譬如枚秀夫,就送了沉香。 收了礼物,明军方面的人终于开始切入正题了。 只见李景隆开口朗声道:“今日设宴款待诸位,其实不瞒你们,我受陛下所托,特来此地,便是为了征伐安南,诛杀胡氏父子,吊民伐罪。” “而这位,便是你们安南国陈朝的王孙,陈天平。” 李景隆话音一落,陈天平揭开了面甲,宴会上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战争,无可避免。” “现在只是询问你们这些安南使节,是否愿意停止助纣为虐,帮助陈天平复国?” “是,或不是。” 就在此时,几个刚才扛箱子的仆人对视一眼,忽然从隐私处拔出短刀来,猛地扑向陈恭肃、枚秀夫几人。 可明军又岂能没有防备? 霎时间,几支手弩发射出的弩箭破空射出,瞬间就精准地夺走了那几名仆人的性命。 还有中箭没死的,也被明军乱刀砍死,拖了下去。 宴会厅里,血淋漓的痕迹,触目惊心。 “是,或不是。” 李景隆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他显然不耐烦了。 蒋宾挣扎着求饶道:“大将军饶命啊,下官只是担心” “你担心什么?”李景隆冷漠地看着蒋宾道 “下官只是担心在安南的妻儿老小。” 这个理由确实站得住脚,毕竟,如果他们投降了大明,不,投降了陈天平,那么胡氏父子一定不会放过他们在国内的妻儿的。 而就在这时,枚秀夫却忽然出声道:“我愿意弃暗投明!” 嗯,这四个字用在这里,跟“明人不说暗话”是一个效果,尤其是枚秀夫的汉话有点异味,听着就是“弃安投明”。 蒋宾闻言微微愣了愣,把目光投向刚才向后逃跑,此时坐在角落处,一直默默不语的正使陈恭肃,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态度。 之前陈恭肃派张义的事情做的隐秘,枚秀夫虽然和蒋宾有商量,但两人并不清楚。 这时候,看到蒋宾的目光,陈恭肃缓缓站起身来,回答道:“我安南与上国素来友善,绝不敢冒犯中华威严,但.” 就在蒋宾以为陈恭肃要铁骨铮铮的时候。 “噗通!” 陈恭肃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拜倒在地:“但胡氏父子篡国,蕞尔小丑,又岂能代表安南?小臣愿为大明引路!” 蒋宾此时连忙跟随着跪倒在地:“天朝便是我父我母!妻儿可抛父母不可弃!愿上国收留!” 看着安南国使团碎了一地的节操,明军众将,都有些喝不下杯中的酒水了。 “既如此,等陈天平复国后,你们要好生协助他治理安南。” “我等定尽心竭力!” 得,这回买办国王与带路党大臣,算是都凑齐了。 而李景隆对这几个人还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于是便也软禁了事,免得其中确有胡氏父子派来演苦肉计诈降的间谍。 —————— 月黑风高,一轮孤月悬挂在天穹之上,被乌云死死遮掩。 驿馆内,某条街巷里,突然响起轰鸣的爆炸声。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不好!”“敌袭!”“是明朝的军队偷袭!” 驿馆的人纷纷惊呼起来。 大量明军破门而入,他们刚才都在休息,突遭袭击,顿时乱作一团。 而且,由于他们的武器都被收缴了,所以此刻根本没什么抵抗之力。 “快跑!”“逃啊!” 驿馆内,混乱不堪。 而就在这时候,一道身形猛地窜了出来,来到一个逃跑的最快安南士卒的面前。 “谁?” 可惜,他连对方的模样都没看清楚,便被斩断了脖颈! 一炷香的时间,整个庭院内,都是倒了一地的尸体。 驿馆内,仅剩下了最后三个活口。 他们惊恐的看着眼前半边脸毁容的男子。 “你、你们认错人” “求你别杀我,我愿意投降,我.” 最后一个人,还没来得及说话。 “唰——” 刀锋划过,人头落地。 曹松拎着刀,随后环顾了一圈,又让手下挨个补刀,确认周围没有活口后,才收刀入鞘。 “去回禀国公,所有驿馆内的安南国使团随行人员,已全部绞杀。” —————— 十月十三日,没有得到使团全军覆灭消息的安南人,将运输在使团后面的一百头大象都送了过来。 而随着一头头大象,被调动起来的安南国水师载着渡过富良江,富良江的水寨、江防情况,被高空中的飞鹰卫用望远镜看的一览无余。 大明终于完成了所有战前所需的情报准备工作,而郑和的水师,也在沿海港口靠岸。 李景隆计划发动【清化登陆】行动,而前提条件,自然是在富良江一线猛攻,尽最大可能地吸引安南军主力的注意力。 李景隆以黄淮、江浙等地卫所兵为前锋,以韩观所部广西狼兵为第二梯队,以康镇所部两湖兵马为预备队。 同时,李景隆将部分能适应海上运输的精锐,以及较为适应海战、登陆等作战任务的福建兵,都派往了沿海港口,配合郑和一同准备登陆作战。 当日,新城侯张辅歃血请缨,率抽调而来的二十卫精锐,在柳升所部重炮的掩护下,对安南国与大明之间的界关——坡垒关,发起了猛烈攻击。 安南之战,正式打响!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二章 攻克 广西布政使司凭祥县。 新城侯张辅与骠骑将军朱荣等,在隆隆的重炮准备中,待着也是待着啊不,特意郑重地行祃牙之礼。 所谓祃牙之礼,便是古代出兵祭旗的礼节。 《诗》曰:“祈父,予王之爪牙。” 祈父,司马,掌武备,象猛兽,以爪牙为卫,故军前大旗谓之“牙旗”,出师则有将军“建牙”、“祃牙”之事,开府建牙一词便是从这里来的。 当然了,祭旗砍脑袋倒不是主要目的,张辅的主要目的是重申一下军事纪律。 一座熊熊燃烧火盆前,张辅看着眼前安南国的山川形胜,对着身前将校大声地宣读着简短的军事纪律条例。 “此番出兵,非陛下利安南土地人民,乃为黎贼害其国主虐其黎庶,奉行天讨,以继绝世、苏民困,命我等以吊民伐罪。” “现有告戒:一、非临阵毋要杀人;二、非禀令毋许取物;三、毋掠敌国百姓子女;四、毋焚庐舍茅屋;五、非搏杀毋践禾稼。” “尔等宜奉承圣天子德意以立奇功,不用命者,必以军法从事,杀无赦!” 不管是说此时的明军发的起满饷,所以不用士卒自己动手赚外快,还是说确实有点仁义之师的味道,总之呢,明军的军纪要求还是不低的,最起码在同时期,也只有帖木儿汗国那种把军法官安插到基层的军队能比一比。 随着几颗敌人的头颅被大刀砍下,张辅也将手里的纸扔进了火盆里。 火苗舔舐着纸张,众将校却不再关注,而是跟着张辅一起举起望远镜,凝神看着眼前被重炮轰击的坡垒关。 坡垒关-隘留关-鸡翎关沿着大明通往安南的官道由北向南一字长蛇排开,颇有点汉中入巴蜀的葭萌关-白水关-剑门关的意思,必须要挨个拔萝卜,不然就会被阻拦住。 天上虽然有飞鹰卫的热气球在高空侦查,但从天上往地下看,即便有望远镜,也肯定有很多看不到的细节,所以还是要抵近观察,而张辅在看完后,心中已经大致清楚了情况。 坡垒关内的情况,安南军虽然因为边界之前处于紧张状态,不好明目张胆地大兴土木的原因,没有修建像样的坚固堡垒或者要塞,但是在两边都挖了数丈深的壕沟作为屏障,关墙也进行了加固,外面撒满了铁蒺藜、拒马等物,用以阻碍明军的进攻。 此时明军的重炮正在进行跨射,因为弹道和关墙位置、以及实心弹威力的原因,大炮更重要的作用是摧毁关后的房屋、物资、有生力量,而非真的能对石制关墙造成多少杀伤,这种命中关墙上敌人的概率实在是太低了。 所以只见坡垒关的关墙大概有八九十名安南兵,他们都穿着牛皮甲,似乎正在猫着腰忙碌着什么,有些拿着弓箭,有些在搬运巨大的圆木,还有些在搬物资.反正这些安南人,干得都不是什么好差事。 有人冷哼一声:“果真是乌合之众!” 亦有人附和道:“是呀,这般敌军,如何配做吾等之敌?” 旁边的骠骑将军朱荣听着他们的议论,嘴角微翘地笑道:“言之有理,这等草芥之辈,岂敢称为我等之敌?吾等乃是百战精锐,此关一鼓作气便可下得。” 他的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笑完,他们都看向张辅,而张辅此时心中已有计较。 “此关仅有一条小路通往关隘处,且有壕沟阻隔,可谓是易守难攻先派一拨人马试探进攻一番,用以探查敌情,再做定夺。” 张辅话音刚落。 “末将愿往。” “让我打头阵!” 一位位身材高壮、气质彪悍的将领争先恐后地请缨去战,而在张辅的周围,更多的将校聚集过来,纷纷表示愿效犬马之劳。 “鹰扬将军吕毅,你且去打这第一阵吧。”张辅环视左右,遂拍板决策道。 张辅作为新晋侯爵,又是张玉之子,在明军中的地位还是有的,既然开口,倒也无人质疑。 “你率五百步卒尝试破此关隘,若受挫严重便退回来,记住!务必小心谨慎,万不可轻视对手!” 很快,五百名全副武装的明军士兵,分别列于五个方阵,每阵百人,各个地方来的都有,整齐肃穆地站在坡垒关前明军的出发地。 而这时,征南将军韩观也带着一部分人马赶到了。 张辅指着坡垒关的关口对韩观说道:“韩将军请看,坡垒关的关口狭窄,两侧又均有壕沟作为阻隔,而坡垒关东侧虽然是绝壁,但我听当地的走私商人说,一些身手矫捷的土人,是可以攀岩而上的.韩将军麾下可有善于攀援的健儿?若是有的话,不妨抽调一些精锐,尝试攀援上去,若敌人没有防备,那么咱们可派人占据东侧山丘,继而堵截敌人退路。” 韩观在广西待了这么多年,手下自然是不乏荡树登山如吗喽一样敏捷的劲卒的,当下便觉得这个操作可行。 至于安南人会不会有防备.先不说这本就是奇兵,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心理预期;就说安南人的脾性,根据韩观对他们的了解,还真有可能毫无防备。 安南军内的阶层固化可比大明严重多了,好歹在大明这边,一个小兵足够努力,是可以通过战场杀敌一步步晋升成低、中级军官的,如果足够幸运,赶上了靖难之役这种历史机遇,就是成为同知、佥事这个级别的国朝高级军官,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在安南军内,基本就不可能了,在安南人那里,当兵的一辈子都只能当兵,因为安南国内王朝统治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导致出现了跟华夏魏晋时期差不多的阶层固化。 所以对于基层安南军士卒来说,当兵吃粮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既然只是工作,那就存在摸鱼,而且是严重的集体摸鱼,安南军下大雨都懒得巡逻,更何况去派人盯着理论上不可能被攻击的悬崖绝壁?就算真派人,这些哨兵到底在不在岗位上,又能否及时传递消息,都是要打个问号的。 也不用笑,这种东西嘛,其实本质上就是比烂。 韩观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了张辅的这个计划,随后便开始布置起了绕后战术。 韩观来到了明军集结地东侧,此刻这里正站着一名土司,他看到韩观带着一批将士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卑职拜见将军!” 这人名叫黎秀夫,原先是安南国内一个小土司的家奴,因为跟随土司征战有功,而获得了自由人的身份,后来土司与韩观作战战死,他便投降了明军。 嗯,反正边境这块还挺混乱的,两国实际控制的地盘其实接壤的反倒不多,中间有大片大片的土司控制区,这些土司都是墙头草,只是如今大明比较强,所以倒向大明的多一些而已。 禄州、西平州、永平寨这些地方其实都是以前明朝思明府的地方,但是因为与安南国接壤,而且靠近谅山,现在都被安南国方面的土司实际控制了。 “免了吧,本将命你即刻组织勇士,协助我大明攻关。”韩观淡漠地吩咐道。 显然,韩观并不打算动用自己麾下的广西狼兵,而是只打算让归降的土司兵和二鬼子去打头阵。 黎秀夫闻言,心头顿时一喜,他原本就是安南国的叛徒,若是不帮助明军,立下点功劳,那么肯定是办法往上爬,现在韩观给了他表现的机会,怎能不让他欣喜若狂。 “卑职遵命,不过” 黎秀夫看了看韩观,欲言又止。 韩观冷声道:“莫不是伱怕了?” “不是,卑职不是怕了,卑职只是想请问将军,不知卑职何时才能返回故乡?”黎秀夫小声地问道。 “等打下安南后,你们自然可以选择安全离开,亦或是摇身一变,给陈天平当将军。至于回归故乡,你放心,你们的家眷都没事。” “那就谢过将军了。”黎秀夫和几名未来的协防军将领,一同感激地拱手道。 坡垒关的东北面有一座陡峭的悬崖,在悬崖顶端,有一些粗壮的藤蔓垂落到崖底,而他们这些奇袭绕后的小队,就要负责如同猿猴一般,从这近乎垂直的绝壁上攀爬上去。 这条绝壁虽然高达近数十丈,但是对于黎秀夫他们而言并不算困难,只要有藤蔓作为支撑,加上他们的臂力强劲,攀岩是很简单的事情。 几个爪钩也被用弓弩发射,钉死在了峭壁上。 “抓紧,准备攀爬!” 黎秀夫对着身后的土兵士卒喝道,士卒们齐刷刷地抓紧手中的麻绳或者藤蔓。 “呼——” 一名身材矮小结实的土兵,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朝绝壁上方的空隙攀爬上去。 他的身体刚刚站稳,脚下的石块却碎了,整个人便突兀地掉了下来,还好牢牢地抓住了藤蔓,哪怕手掌和手臂被挂的血肉模糊,都没有松手,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这突发情况吓得其他的人连忙缩头缩脖,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更不敢再继续攀登。 “这里太险峻了,还是换一个地方吧。”一个瘦削的男子劝谏道。 黎秀夫抬眼望去,只见绝壁上方布满了荆棘,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跌下万劫不复的峡谷。 “你们谁想退却,趁早滚蛋如今安南国马上就要变天了,正是我等衣锦还乡,翻过身来做王侯将相的时候,富贵在眼前,想放弃的,没人勉强。” 听到黎秀夫的话后,那个劝诫者讪笑着闭上了嘴。 虽然危险,但富贵险中求。 大明会怎么处置安南国,割走安南国多少土地,这些广西土兵和投降的安南人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只有自己的未来。 显而易见的是,一旦大明扶持陈天平复国,那么将需要大量维持统治的军队,而在这新的安南国的军队里,肯定是谁先投降大明,谁更容易爬的高的。 黎秀夫没有再理睬他,而是盯着绝壁上空,寻找攀爬的良机。 不一会儿,到了最上面,藤蔓也没有了。 黎秀夫的目光扫到了峭壁缝隙,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短斧,用双腿固定好位置,然后挥动斧头,狠狠劈斩而下,卡到缝隙里,黎秀夫顺势拉拽了几下,确保斧头不再坠落下来,才稳稳地站到了绝壁上面。 随后又如法炮制,一步一个坑地用刀斧凿出攀爬的浅坑,费了不少时辰,中间又坠崖跌落,死伤了十几个人,这才成功地爬到了绝壁上。 黎秀夫观察了周围并没有安南军的哨兵,然后对众士兵说道:“看看正面的情况,待会咱们便可以展开进攻了,我会带头冲锋,尔等切勿畏惧!” “喏!”众人轰然答应。 —————— 此时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正面的情况却并没有明军预想的那般乐观,只能说是稳中有进。 在没有点出“开花弹”这项科技点的时候,重炮光靠实心炮弹并不能有效地掩护部队攻克雄关,只能起到一些辅助作用。 如果单论对关墙的毁伤效果,甚至不如配重式投石机.当然,二者也不能这么比较就是了,不管什么武器都是需要一代代地完善的。 不过明军的火器还是起了很大的效果,安南国的军队并不晓得新式火绳铳的厉害,只看到明军没用弓弩,却不知道火铳在这个距离可比弓弩给劲多了。 一支箭矢只要不射到要害,是不会让人失去战斗力的,但一发铅弹打到身上,别管中不中要害,那可是会造成铅中毒啊! 铅在人体内蓄积后,是很难自动排出的,而且铅弹实际造成的创伤面积会比弹丸的横截面积大数倍,根本就是一铳一个拳头大的洞。 “砰—” 一声铳响过后,一名躲藏在马面墙内的安南国士卒惨哼了一声,捂着胸口缓缓地倒了下去,鲜红色的血液从他的指缝流了出来。 “砰~砰~砰~” 一连串清脆的铳声传遍四野,不断有安南国的守关士卒被明军狙杀。 这个距离,安南国的步弓反击效果很差,因为明军火铳兵两侧是有藤牌手的,只有关墙上的床弩能起到一些作用,但因为数量有限,所以效果同样不明显。 明军士兵们借助各种工具,快速地把关门最外侧的几道壕沟填上,然后火铳部队开始向前移动,近距离抵近射击,纷纷架设火器,瞄准城楼上的敌人扣动扳机。 这些被柳升带来的火器基本都是新式火器,除了火铳,还有一些兵器局、兵仗局的工匠们研发的新玩意,它们威力惊人,射程远,而且穿透性极佳,尤其是在这种场景下,面对没什么防弹能力的安南国守军,更是无敌利器。 很多安南国守军在火器开火的动静下受到了惊吓,失神之余,就被一枚枚飞射的铅丸贯穿了脑袋或者肩膀、腹部,瞬间毙命。 但明军的炮击结束后,关城里大量的安南军士兵,又开始涌上了城头,少说也有数百人。 “放箭!” 城门楼上的安南国军官,抽出了弯刀,下令弓弩手对着攻城明军的阵型疯狂抛洒箭矢,同时将箭头涂抹着毒药。 “啊——” 一声惨叫过后一名明军士兵的眉心被弩箭贯穿,整个人栽到关城下方的壕沟里。 “噗嗤~噗嗤~” 一支支箭矢划破空气,刺入明军的盾牌、甲胄、乃至身体上。 但这丝毫不影响训练有素的明军,迅速地带着各种填壕物品,快速推进到最后一道壕沟边缘。 “快把木板铺开!”一个年老的军官,大吼着。 很快,几十块长长的、特意拼接在一起的木板从壕沟两旁铺了上来,形成了一道宽阔的斜坡通道。 “上!” 在军官的率领下,数百号明军士兵沿着木板构成的斜坡冲了上去。 这些明军的战斗素养显然不弱,在行进间依旧井然有序,丝毫没有因为上方关墙正在向他们放弓弩的敌军而慌乱。 “放床弩!”城头上的安南军将领,看到了下方涌上来的明军,他当即下令,让宝贵的床弩对下方进行打击。 小孩胳膊粗的床弩箭矢就像是一杆杆短枪一样,当这些倾泻下来,顿时在明军的阵列中,留下一片血腥的残肢断骸。 没办法,在这种距离上,被床弩射到,根本不是祈祷自己能不能防御的问题,而是祈祷最好不要被穿糖葫芦,害死其他友军。 城头的箭雨愈发密集,显然安南人害怕了。 明军也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了损失,这种损失,甚至不是火铳手同样全力开火所能帮助避免的。 这样的损失对于一部分身经百战的老兵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对于那些从长江南北二十个卫抽调的普通士兵来说,则是一件非常致命的事情。 尽管每次箭雨射下来时,他们总能够及时闪避或使用盾牌来躲避箭矢。 但是在密集的箭雨之下,还是有不少士兵被射伤,或者被流矢射杀,或者摔倒在地。 不过他们毕竟都是被选出来攻城的,即便遭受了不小的损失,他们也坚定不移地推进着,一直抵达了关墙边缘。 “扔!” “咻——” 随着军官们的一声令下,所有守关的安南士兵纷纷丢出手中的滚木礌石,砸到开始攀登关墙的明军身上。 在这种情况下,明军士兵开始冒着这些攻击,尝试搭云梯攀上城头。 但攻城却进行的并不顺利,每次都会被军官带头冲杀在前的安南军反推回来,显然,安南军也是做好了足够的坚守打算,这些普遍出身土司或贵族家庭的军官们,并不吝惜他们在安南无比“高贵”的性命而受此激励,这些本就是安南精锐部队的守军,也纷纷杀红了眼,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颇有些僵持的姿态。 然而就在此时,关城后忽然传来了阵阵喊杀声! 一名名从悬崖上绕了过来,解决了哨兵,身披着牛皮甲或者干脆无甲的土兵也挥舞着兵器赶到了战场上。 而且,他们大部分是直接顺着藤蔓,从关城东侧的山上“降落”下来的! 黎秀夫的部队虽然战斗力不强,但这种突然袭击,在关城中放火和阻碍后勤、兵员的运输,明显打乱了安南国守军的战斗节奏。 “杀呀——”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得知友军侧翼迂回成功,明军大量的后援部队如同潮水一样涌向了城头。 虽然关城前面的地形非常狭小,但既然已经看到了攻克的机会,张辅等人自然不会吝啬投入兵力。 这支增援部队由骠骑将军朱荣率领,他策马跃至阵前,然后将马缰绳交给了身边的副手,拿出了双戟背在背上,率先向城头攀登而去。 而在他之前负责打头阵的鹰扬将军吕毅,此刻已经站在城头上了,正在勉力维持着城头阵地。 骠骑将军朱荣手中大戟的尖端刺入了身前安南国士兵的咽喉中,殷红的鲜血顿时喷洒而出,溅到了大戟之上,染红了冰冷的镔铁。 安南国士兵瞪圆了眼睛,似乎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般,瞳孔骤然紧缩,脸色苍白,眼神涣散。 “将军威武!” “明军万胜!” 在朱荣率领的部队登上城墙之后,明军的攻击节奏陡然加快,不断有士兵顺着云梯从城头跳了进去,与安南国守军展开肉搏战。 “出击!” 明军各营的战鼓响彻云霄,士卒齐刷刷地举着手中的兵器,大吼着冲向敌人的防御工事。 从天上看,在这一瞬间,明军就像黑压压的蚁潮一样涌向关隘。 一枚又一枚的子弹落入敌人的防御工事,溅起一片血花。 数不清的箭矢呼啸而来,穿透敌军的盾牌和盔甲,刺入肉体。 安南国的关隘规模比大明的一些雄关要小,城墙也相对低矮,这也就导致了明军单位时间内能攀爬上去的人数,开始超过了安南守军反推的人数,虽然刚才安南国守军凭借着防守方的优势硬顶住了明军,可随着黎秀夫的绕后,一切开始变得无可逆转了起来。 安南国守军虽然有心坚持,但奈何城头上的明军士兵太多了,双方战斗力、配合能力也确实有差距,不是靠一时打鸡血能弥补的,他们根本无力阻止。 “该死的,撤退吧!” 在城头的安南国守将武世勋看到自己这边节节败退之后,立刻做出了判断:“快点逃离这里。” 在明军的强力打击之下,这些还在勉强坚持的守军溃不成军,开始往南边跑去。 “哪里走?” “别让他们跑掉了!” 关门被明军控制,而此时明军的将领们也骑马进入了关城。 “还要追吗?”看着自发追赶的将士们,有人保守地问道。 张辅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既然已经攻下坡垒关,便切勿放跑一人,务必赶紧派骑兵追杀然后让柳升也开始向关城后射击!” 张辅此时心中已然有了想法,他所需要的战果,绝不仅仅是这第一道关卡。 “末将遵命!” 一部分明军骑兵挥舞着马刀追了过去。 “砰~~砰~~砰~” 重炮的射速很慢,需要很多的准备时间和冷却时间,但此时柳升指挥的炮兵部队也顾不得炸膛的危险,向前挪动阵地后,继续向关城后面延伸开火了起来,阻止守军的撤退。 在大炮拦截和追兵追击的双重阻止,守军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逃脱。 “咚咚咚——” 明军的攻城战实际上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下午才结束了这场战斗。 这次进攻,明军一共付出了近百人的损失,但不仅几乎全歼了一千八百多人的安南国守军,更是最终取得了战役胜利,成功夺取了坡垒关,并俘虏了一位安南国大贵族的儿子、也就是坡垒关的守将,武世勋。 而与此同时,张辅布置的极为果断,他命令黎秀夫等投降的安南人虽然立下功劳,但现在却不能休息,而是一同胁迫着武世勋,扮作安南国的溃兵,火速前往隘留关诈开关门,趁机夺关。 ———— “什么人?再往前就放箭了!”哨兵警惕地问道 隘留关上的哨兵看到出现在道路北方的军队,顿时紧张了起来,不过等这支军队稍微靠近点,却发现都倒拖着旗帜、有的还没了兵器甲胄,甚至还有把鞋子跑丢了的,一副溃军的样子。 数十步外,用于警告的箭矢落了下来。 带头的那个人用纯正的安南国俚语,大声喊道:“前面的都死光了啊!” 说完后,又哭丧起脸:“哎呀呀,可怜俺的娃啊,才刚刚娶媳妇呢,就被明军给砍杀了.” 黎秀夫言语混乱没什么逻辑,而随后身边的这些早就投降大明的安南降兵,更是各个操着不同土司区的方言叽里呱啦的喊着,无非就是“是友军,我军败了,快让我们跑”之类的话语。 有的人说话声音非常凄惨,仿佛要哭死一般。 隘留关的守军看着对方这模样,便有些信以为真,有人赶忙去禀告守将了。 守将听到消息之后,眉毛挑了挑,心想:“这么快就已经败退了?” 明军进攻的时候,武世勋是派人给他发过消息的,但他实在是没想到,武世勋竟然也就一个时辰,就彻底败下阵来。 要知道,坡垒关可不是什么好攻克的关隘,这种战败速度,实在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真是个纨绔废物!”守将心头暗骂道。 不久之后,他亲自前去查探情况。 隘留关是一座从易守难攻的山岭上建立的,而且跟坡垒关不同的是,隘留关的东侧和西侧两个小山包上,都建立建立防御寨堡,形成两个相互呼应的堡垒,进攻难度显然比坡垒关更大。守将仔细观察了一番之后,发现关城下面的,确实是溃散的安南国士卒无疑,而且他还注意到了在溃军当中有个熟悉的身影,他扒拉着城垛,大声询问:“武世勋?” “是我!” “你怎地这么快就丢了关?回头对胡将军如何交代?” 所谓的胡将军,便是胡烈,他与潘麻休都是安南军中的悍将,而且还是胡氏的亲族,负责坡垒、隘留、鸡翎三关的防御,自己率领三万大军,亲自坐镇最后也是最险要的鸡翎关,故此守将才会有这么一问.即便是他放了武世勋过去,胡烈可不会轻易饶恕他。 “见了胡将军再说吧。” 武世勋苦涩地摇了摇头:“你看清楚了,我们的士气都低落得很,如今我们只剩这点人了唉,你是不知道,刚才我们被那些明军撵得屁滚尿流,明军的火器实在是犀利极了!那大炮、火铳,打到人身上就是四分五裂,好家伙,足足好几千杆火铳指着我啊!” 其他的溃兵也都纷纷操着安南话,表示这一次是真的遇到了麻烦。 守将皱起眉头:“这明军的战斗力这么恐怖吗?” 守将虽然瞧不起武世勋,但他本人在安南国军中也只是二流水平罢了,他觉得既然武世勋这么不经打,自己就算换上去,估计也讨不到好处,毕竟坡垒关和隘留的兵力是差不多的。 武世勋叹气道:“何止是恐怖?我们连明军长啥样都没见着,就被冲垮了,这仗还有什么意义?” 守将沉默不语,过了几息之后,下令给这些溃兵开门。 倒不是守将不小心,其一是武世勋确实是在安南国国内身份不简单,他如果不放其人进关,死在了关前他担待不起,至于胡烈会如何处置武世勋,那就不管他的事情了;其二是他需要从这些溃兵口中得到足够的情报,毕竟明军下一个目标就是他,打仗这种事情,华夏有句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其三则是溃兵人数确实不多,单凭这么点人想要抢关是不可能的,关城里两三千人呢,虽然规模比不了极为宏大的鸡翎关,但好歹也是座中型关卡,没这么容易被夺取。 然而,安南守军谁也没有注意,远处的山头,正悬浮着几只热气球,上面的飞鹰卫观察员看到“溃军”进入了关城后,正在疯狂地给地面打旗语。 而隐藏在地面官道上的一千多骑兵此时也做好了全力突进的准备,一旦“溃军”开始夺取关门,那么他们将进行全速支援。 就在这些溃军进入隘留关后,异变突起。 伪装成溃兵的安南降兵、土兵,以及混在队伍里面一直没说话的明军精锐,忽然就拔刀砍向了这些同袍。 “混蛋!” 守将怒吼一声:“你们干什么?造反吗?快放下兵刃!” 而此时关内守军措手不及之下死伤惨重,整个隘留关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这群明军根本不理睬他,继续猛烈地砍杀这些隘留关内的安南国守军。 同时,他们开始对关门的千斤闸进行破坏,试图让关门无法降落,并且控制了吊桥的升降机关。 这种情况让守将顿时反应了过来,看着被掏出刀来挟持的武世勋,他愤然拔剑:“给我上,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是!”周围的守军应声而动,拿起兵刃就开始进行战斗。 然而明军早有准备,虽然由于极度人数劣势,他们被迫只能在关门附近结阵抵抗,但他们拿出了兵器局研制的“秘密武器”。 ——震天雷。 嗯,也就是手榴弹不,或许从外形上来看,称作“手榴罐”更恰当一些。 轰隆隆! 隘留关内的房屋、街道被剧烈的震荡波影响,都产生了震颤。 这是大明新研制的火器,威力巨大,破坏力堪称惊人。 一瞬间,无数涌上来的安南守军被炸成了零件,众多安南守军都被吓蒙圈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就连守军胯下的坐骑都被吓得瘫软在地。 同时,不远处的官道上,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这时候,隘留关的城头也发出了警报:“敌袭!” “该死!有大批明军!” 又是一声巨响,隘留关关门的千斤闸被彻底破坏了。 大量的明军骑兵顺着给溃兵打开的吊桥、城门,冲入了隘留关内,勉力维持几乎快要崩溃的抢关部队,让开了道路。 而且这些骑兵除了长矛、马刀,还装备了骑兵手铳,虽然只能发射一次,但胜在近距离威力足够大。 “砰砰砰!” “噗哧.” 短暂的交锋之后,隘留关守将的喉咙就被明军的手铳轰碎了,鲜血汩汩流淌而出,他瞪大眼睛、嘴巴微微张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很显然,他临死之前都没料到,他辛辛苦苦经营的关卡居然会如此轻易地沦陷。 隘留关守将的尸体被抛弃在了地上,而隘留关上也响彻着惨叫声,不绝于耳。 在隘留关陷落之后,明军在隘留关缴获了大量粮草物资,而且还俘获了不少俘虏,以及一些安南国将校。 然而由于没有绕后部队,所以跟坡垒关之战不同,隘留关的守军有一部分逃跑了,显然诈关的把戏不能再玩第二次了。 一日之内,连克两关,敌军富良江防线的核心阵地谅山,此时都已经遥遥在望了。 “还要继续进攻?将士们已经有些疲惫了,是否有些太急躁?这鸡翎关可是雄关,极为易守难攻。” 张辅淡淡地说道:“我们此次是要彻底打怕、打疼他们,若是不能一鼓作气打下,以后再想有这种机会,可就麻烦多了。” 然而张辅还不满足,虽然年少,但名将之姿已然显现。 他决定趁热打铁,全军大举进攻富良江防线前最后一道阻碍。 ——拥有三万守军的鸡翎关!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三章 地道 “启禀将军!明国张辅所部连破坡垒关、隘留关。” 鸡翎关,一名探马急匆匆赶来报讯,并且递上来前两关传回来的消息。 负责总领三关防线的安南国大将胡烈看罢,脸色微变,他没料到明军的攻势竟然这么快、这么猛,仅仅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攻破了两道关卡。 要知道,自从大明与安南之间的局势逐渐走向紧张,胡烈可就开始筹备,在这里足足筹备了数月之久。 所以按胡烈的设想,即便坡垒、隘留两关最终抵挡不住明军,可怎么也能拖个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如今倒好,一天都没拖住! “武世勋无能!丧师辱国!看来还是得我亲自出山!”胡烈暗骂了一句。 不得不说,胡烈的临时处置还是得力的,如今在接到斥候骑兵的消息后,马上派出了大批骑兵拦截溃兵,同时解除武器后,在鸡翎关前面的小寨分别辨认溃兵身份、挨个捆上手,都压入了外围的两个大寨里,免得再次出现被蒙混进来的明军抢关的情况。 不过此时的鸡翎关,也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清法之战时的镇南关、中越之战时的友谊关,毕竟是一座安南少见的雄关,虽然比不得华夏能囤兵十万的潼关,但囤个三四万兵马绰绰有余,因为人多且训练颇为有素的原因,接收了这批溃兵后,倒也没出现什么乱子。 而这些溃兵没了战心,就像是被打断了骨头的狗,不加整顿是不能用的,好在守关的安南军多,倒也不缺这点人手。 几名副将闻讯赶来,嗯,也没什么可瞒得了,从隘留关退下来的溃兵漫山遍野都是。 “将军?” 胡烈又下达了一部分命令后,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还是小看了张辅。” 他虽然有野心、有抱负,可是归根结底,他哪怕跟张辅站到了同一台赌桌上,也不是一个等级的对手。 他的兵力不够雄厚,只有三万多人,能凭借的,就是鸡翎关的易守难攻,而张辅则不同,他麾下不仅军队人数多,而且都是明朝的精锐部队。 “将军,我听说张辅只是个荫袭的侯爵,您为什么如此重视他呢?”有人皱眉问道。 胡烈摇头道:“张辅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根据我们的情报,他在前几年的靖难之役里,就已经崭露头角,是明朝皇帝身边的宠臣,据说更是受到了明朝新式军事思想的影响,主张将大规模使用火器与传统战术相结合,这样的人,哪里是一个靠着荫袭上位的纨绔子弟呢?” “你别忘记了,如果说武世勋的失败还能归结为不够小心,被突袭了侧翼,可隘留关的失败,就完全是张辅的计策称得上是‘胆大心细’了进攻欲望极强,根本不会满足于一点小的战果,而且抢关溃兵与后援骑兵的配合更是恰到好处,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明军能配合的这么好?” 这个问题,显然是因为胡烈不了解热气球在这个时代的战场上,到底是个多么bug的存在。 简单而言,明军开挂了,上帝视角,还是没有战争迷雾的那种。 鸡翎关的安南国众将听完,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胡烈看了眼身边的众将,继续说道:“我军想要击溃明军,恐怕难度非常高,最好还是等待卫王的增援。” 这里要说的是,所谓的“卫王”,指的是胡元澄。 胡元澄是胡季犛的长子,在陈朝的时候任司徒,现在在“大虞”任左相国,封卫王。 是不是有些奇怪?为什么胡元澄作为长子没有当皇帝,反而让胡汉苍当了皇帝? 在决定谁当皇帝的时候,胡季犛有心小儿子,于是拿砚台来试探胡元澄“此一卷奇石,有时为云为雨,以润生民”,胡元澄的回答是“这三寸小松,他日作栋作梁,以扶社稷”,于是胡季犛将皇位传给了小儿子,将军权交给了大儿子,还写诗告戒他们“天也覆,地也载,兄弟二人如何不相爱?呜呼哀哉兮歌慷慨”。 这就有点丐版司马家的意思了 不过如果历史线没有偏移的话,胡元澄的命运应该也挺有趣的。 作为安南国的左相国、卫王,他被明军俘虏后,竟然因为擅长使用火器,所以被明朝授以官职,《明实录》上就明确记载,朱棣授命他“督造兵器局铳箭、火药”。 而且这小子官运甚为亨通,在明朝的工部混的是风生水起,以敏感的安南国王族降臣身份,从永乐到正统,三十多年里连升工部主事、郎中、侍郎,正统十年六月,胡元澄从工部左侍郎升迁至工部尚书,解锁了一个独有的特殊成就——同时在大明和安南做到位极人臣。 这种命运,连胡元澄也感到意外,慨叹说自己“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沟断之余,滥同成器,岂非先人之泽未割?乃得生逢圣世,深沐尧仁,而有此奇遇也欤!” 当然了,眼下的胡元澄自然是不知道自己未来是什么命运的,他现在正作为安南国富良江防线的总指挥官完成着“对抗大明”这个注定失败的任务。 只不过失败的具体过程,可能跟固有的历史线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偏差。 鸡翎关这里决策已定,胡烈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来人,给本将传令!命各军加强戒备,全力迎击明国援军!决战鸡翎关!” “遵令!”众将轰然应诺。 —————— 当日傍晚,张辅率麾下五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鸡翎关,在关前安营扎寨。 当清晨的阳光洒在鸡翎关外的旷野上,顿时为这片荒凉的平地披上了金灿灿的霞衣。 鸡翎关上,深夜未熄的火把依旧摇曳,照耀着关外的一切。 关外,一队队身穿皮甲、腰挎横刀的明军骑兵已经列阵完毕,一双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关内的动静。 明军当然不可能用骑兵攻城,这些骑兵,是护卫将军们略微抵近观察。 不过为了避免主将被狙杀的笑话,再加上有了望远镜,大明的将军们倒也不需要靠的太近,就能从容地观察这座雄关。 须知道,在后世,友谊关可是华夏的十大名关之一,如今虽然被安南国黎朝所窃据,但仍不能妨碍它的伟大,此关的关楼左侧是左弼山城墙,右侧是右辅山城墙,犹如巨蟒分联两山之麓,气势磅礴。 而且鸡翎关作为安南国边境的最高险关,它的地形实在是太过特殊,两侧因为依靠山脉而建,所以形成了类似长城的连绵城墙与烽火台,可谓是警哨遍布,根本不可能通过绕后迂回、侧翼包抄等手段攻克。 而在鸡翎关的正面,则是一条宽阔平坦的有些过头的官道,这条路在后世,也就是著名的322国道,此时也是大明与安南之间的交通主干道。 鸡翎关其关墙由厚重青石砌成,墙体算到两侧山脉,长达四百步,关前修筑有完整的拒马和鹿角、木桩等防御工事,关墙前还有一条护城河环绕,护城河前面则是宽约三丈、深约五丈的护城壕,沟内堆满了削尖了的木刺。 除此以外,城墙周围还布置了不少梅花寨,小寨套大寨,比隘留关的防御体系要严密的多,这些寨子里也遍布着箭塔、垛口和投石机,每隔七八丈远,就会有土山,寨内的守军兵卒可占据高度优势随意射击,对进攻方造成严重威胁。 可以说鸡翎关是安南国最重要的一道关隘,只要夺下它,整个安南国就完全失去了对大明的战场主动权,只能退守富良江防线被动挨打。 也正是因为如此,胡元澄才派胡烈这名安南悍将前来驻守。 关门楼上,明军的将军们通过望远镜,只见一员身材魁梧的将领站立其中,他手握一杆狼牙棒,神情严肃,目露凶光。 胡烈在扫视安南国众将士一番后,冷喝一声:“明军既来,擂鼓,准备作战!” “咚!咚!咚” 城头战鼓隆隆作响,震耳欲聋。 随着战鼓声渐起,关内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关外规模浩大的明军。 而明军的将领们观察完毕后,也开始后退回营,明军的营盘“活”了起来,无数烟尘扬起,站在关墙上的安南国将领们,很难通过肉眼观察来判断明军的动向了。 不多时,一匹快马驰骋而至,马背上的哨骑飞速奔近关门楼。 胡烈定睛一瞧,认出了那人的身份,他连忙俯下身,问道:“怎么样?” 这人拱手答道:“启禀将军,明军出动了数百名骑兵,似乎是想挑衅。” 胡烈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脸色也稍微放缓,他挥手道:“让弟兄们好好戒备,我们也派一队骑兵出去。” 显然,胡烈对自己的手下的骑兵很有信心。 很快,锣鼓喧天,号角吹响。 虽然现实打仗不是演义,没有1v1斗将的环节,但在这种明显无法马上决出胜负的战争中,双方精锐部队卯着劲儿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还是很常见的。 鸡翎关的关门外,一片空地上。 骠骑将军朱荣策马立于此处,抬起头仰望鸡翎关,只见关门楼上旌旗猎猎,城内灯火通明,隐约可以听到关门楼上传来的欢呼声。 他扭头对旁边一名校尉问道:“刘校尉,你猜安南军敢出来应战吗?” 校尉思忖片刻,答道:“卑职估计敌军还需一炷香才能做好准备,此番挑战便是无果,也能大概测试一下安南军精锐部队的反应时间。” “用不了那么久。” 朱荣摇了摇头。 大明征伐安南,毕竟是国战,而安南军对于明军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南方,确实是暴打占城、林邑无敌手的存在,战略上可以蔑视,但战术上还是要予以尊敬、重视的。 此时,鸡翎关的关门已经打开,一队队安南军骑兵从关门楼鱼贯而出,从桥上跨过护城河和护城壕,朝城外涌去。 而城外的明军骑兵,亦如潮水般汹涌向前,直到安南军的寨堡前几百步方才停下。 “咚!咚!咚!” 随着关内越来越急促的鼓点声,安南军骑兵迅速集结,他们排着密集的阵型,缓缓朝着寨堡外移动。 明军骑兵的动作更快一点,他们直接拉起了缰绳,胯下的战马纷纷扬蹄,跟在大部队后面向前挪移。 “唏律律~” 战马嘶鸣声此起彼伏,一股肃杀之气,弥漫于空气中。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明军骑兵的阵型比较散乱,但是安南军骑兵却是排成了一个楔形阵,并且相互间保持着极高的默契度,这种默契度,主要来源于安南军骑兵的训练。 众所周知,安南国是不太盛产战马的。 而蒙古人带来的陆战阴影又太深,所以这些年来安南国大力发展骑兵,但发展的方向跟大明不同,安南国的骑兵是精英化,也就是说,跟此时的欧洲一样,骑马打仗,都是贵族和贵族子弟才能玩的。 安南军的骑兵,都是精挑细选的,平均年龄普遍不大,都是贵族青年,而这些骑兵的家庭,也都是非富即贵,因而这些人基本上只要参军,就能成为军官,还是安南军中鄙视链最上游的骑兵军官。 与此同时,因为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训练,所以还懂得配合。 事实上,别看大明帝国和帖木儿帝国动不动几万、十几万骑兵集群,但在这个时代,骑兵真的绝对是一种非常珍稀的职业兵种,普通百姓根本养活不起一匹马,正所谓穷文富武,想要学习好功夫,就要吃饱饭,而在这个时代,大部分百姓是吃不饱饭的。 像安南国出现在战场上的骑兵,都是基本等同于此时欧洲的骑士水平,这种专业级别的骑兵,花销是很恐怖的,一般人根本玩不起,但是这批战斗力确实不错,因为他们不缺钱。 双方开始冲锋。 但出乎安南国骑兵的意料,明军到了最后也没有选择传统的骑兵楔形阵,而是像草原游牧民族的狼群战术,额,一窝蜂战术算了,其实就是漫山遍野瞎冲战术。 然而还没等安南国骑兵琢磨过来,对面明军骑兵就抡圆了一个流星锤一样的东西,扔了过来。 “嘭!轰隆.” 无数震天雷飞了过来,正好砸在了安南军骑兵密集的阵型中间,激起一阵烟尘和爆炸,不少安南军的士卒,纷纷跌落马背。 安南国骑兵虽然训练有素,但是战术却并不灵活,而且跟同等级或更强对手较量的机会几乎没有,这也就导致了,在这种野外遭遇战中,一旦跟接受的训练不相符,很容易陷入混乱。 此外,安南军骑兵不知道躲避,只顾着往前冲,根本不考虑侧翼会不会遭到敌人的袭扰,如果不是关外不算太过宽阔的地形,如果换蒙古人来放风筝,他们这支骑兵估计会被玩死。 然而震天雷还不是结束,在逼近五十步的时候,明军骑兵又掏出了新玩意。 嗯,在姜星火的指导下,关宁铁骑的招牌武器——三眼铳,如今已经成功提前两百年问世了。 这玩意实在是没啥技术难度,但作为骑兵武器,确实是出乎意料的好用,远了能射三下,近了能当榔头用。 而朱荣率领的明军骑兵,显然是有目标的,每一波齐射都瞄准了安南军骑兵的两翼。 “轰轰轰” 三眼铳疯狂喷吐铅丸,密集的铅弹犹如雨点一样,狠狠地落在安南国骑兵身上。 安南国这些平素极为骄傲的贵族骑兵们被打懵了,他们没见过这么厉害的火器!这种身临其境成为明军装备质检员的体验,简直就是地狱一般啊! 在城墙上观战的胡烈也惊呆了,原来明军的火铳竟然是这么猛? 再看看自己手里那从蒙古人手里传承下来的废铜烂铁,这也叫火器? 真是货比货得扔此时安南人恨不得把这些老古董都给砸了了事,看着明军的新式火器眼馋的口水都要流出来。 不过正在交战的贵族骑兵少爷们,此时就只有脑浆子能流出来了。 他们排着密集的楔形阵,被震天雷和三眼铳轮流洗礼了一遍,好不容易熬到近距离交战,明军骑兵拎着三眼铳当榔头、骨朵来用,长枪马刀更是轮番伺候。 这些安南国的骑兵失去了组织度和阵型,即便明军的阵型更加松散,又拿什么跟这些参加过靖难之役的精锐骑兵相抗衡呢? 要知道,虽然征安南的明军主力,基本上没有多少燕军,但这不意味着一点都没有。 这些出阵的骑兵,可都是将军们的亲卫,里面既有归顺的蒙古鞑官,也有胡化严重的北地健儿,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生性凶悍、身经百战,这要是料理不了这些安南国的贵族少爷,反而是怪事一件。 不多时,安南国的骑兵便被击溃,四散而逃了回来。 见鸡翎关前的安南军寨堡里,弓箭手纷纷放箭掩护,明军骑兵也不深追,径自耀武扬威地拎着斩获的首级退去。 胡烈等安南国将领在城头上全程旁观了战斗,此时更是深刻地意识到了与明军之间的战斗力差距,面色难堪和愤怒不堪倒也不提,总之经此一战,双方初步交锋后,胡烈是打定主意固守待援,只是死守鸡翎关,等卫王胡元澄的援兵到来。 可明军却不给胡烈这个机会,一个白天的时间,诸军轮番上阵,先啃鸡翎关前的寨堡,双方是逐寨逐堡地血腥争夺着,往往明军刚刚攻克下来,便被安南生力军给反推,如此一天下来,明军才将将攻克两组梅花寨。 而第二天,明军则是学聪明了,改了打法,重炮虽然对关墙无效,但对土木结构的寨堡还是有效的,重炮洗地过后,明军派出精锐部队夺寨,而安南军的生力军一旦上来,便马上后退,又是一轮重炮,把安南军炸的人仰马翻,可谓是苦不堪言。 如此这般,第二天明军靠着这种战术,终于彻底扫清了鸡翎关前的小寨,只剩下最后两个左右依靠山脉建立的石质堡垒群没有攻克。 第二天夜里,鸡翎关前。 “兄弟们,跟我冲!” 负责夜袭的鹰扬将军吕毅拔刀低喝道。 他举刀向前,率领着身旁的数百步卒冲了上去。 “杀!” 数百身披扎甲的兵卒如同黑压压的乌云似的,卷向鸡翎关,虽然身披重甲,但这些人的速度并不慢,顷刻之间,距离鸡翎关两侧的堡垒仅剩几十步了。 “射箭!” 两侧堡垒的守军反应及时,纷纷拿出弓弩,对准吕毅所部射来。 “盾牌掩护!” 吕毅大吼一声,然后抽出横刀,朝前方一挥,霎时间,一排大盾兵举盾冲了上去,挡住了飞驰而来的密集箭雨。 箭矢落在盾牌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吕毅带来的士卒都穿着全身扎甲,样式类似宋军的步人甲,防御力很强,即便有大盾没能完全挡下的箭矢也没造成什么杀伤,可以说守军的这轮箭雨并未伤害到他们分毫。 很快,吕毅所部抵达堡垒下,他们纷纷开始填平壕沟,尝试突击。 后排也有弩手举起军用强弩,对准了敌人的弓弩手,瞄准射击。 因为是黑夜的原因,火绳铳发射会带来巨大的亮光,所以明军并没有选择让火铳手上阵。 “咻!” 明军当然有神射手,还是那种在夜里眼神都贼好使的,很快就将堡垒外侧围墙上的守军击毙。 吕毅一鼓作气,带人撞破了营墙,进入了堡垒内。 堡垒内乱作一团。 “快,快去禀报胡烈将军!” 胡烈正在关城的屋里休憩,忽然听到外面乱哄哄的声音,不禁睁开了眼睛。 “来人!” 胡烈披衣起身,吩咐左右:“给我披甲。” 待披甲完毕,胡烈来到外厅,看到副将们已经在等候,他不由得问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 副将回答道:“敌人突袭了两侧的石垒群,守军已经在请求援助了。” 胡烈顿时微微睁大了眸子:“明军真敢夜战?这么近的石垒群,就算是他们夺下来,此时也注定是守不住的。” 胡烈说的当然没错,因为石垒群离鸡翎关太近了,守军从小门出去支援非常便捷,明军攻克一部分,也是没法完全占据的,就算是坚持到了天亮,鸡翎关关墙上的远程投射还是完全可以死死地压制住明军,再派兵夺回来。 不过两侧石垒群一旦被敌人突破,那也就意味着,安南军的侧翼失去了屏障,如果他们不能尽快做出反应的话,明军大举压上也说不定。 所以胡烈没有犹豫,当即就派兵前去增援,务必要把明军赶出去。 说实话,明军不要命的打法和凶悍的攻势,这两天实在是把胡烈给吓到了。 外围的梅花寨,仅仅坚持了两天时间就被彻底推平,这个速度,让胡烈都不仅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坚持到胡元澄援军的到来。 不过下一瞬,胡烈就明白,这不过是他的过度担忧而已。 毕竟鸡翎关是雄关,他手下又有这么多兵马,即便外围据点丢失,其实也没什么。 这种雄关,就是真的两军消耗几个月乃至几年,其实都是寻常事。 哪有几天就丢了的道理? 果然不出胡烈所料,不多时,明军就被打退了。 然而明军颇有点锲而不舍的意味,胡烈刚卸了甲,没迷瞪一会儿,就又有明军来夜袭,如此三番五次,一晚上都睡不消停。 “张辅,你就只有这点疲敌的手段了吗?” 起床气不小的胡烈瞪着熊猫眼,冲着关外大叫着。 然而此时胡烈不知道的是,大批的明军正在挥汗如雨地埋头干一件事情。 ——挖地道。 张辅不是一个死脑筋的人,从之前他攻克坡垒、隘留两关的战术可以看出来,要么迂回,要么诈关。 而此时鸡翎关显然难以正面攻克,张辅的主意也就打到了别的方法上。 说实在的,在华夏,挖地道也确实不是什么先进战术,有成功的,但失败的也不少,著名的譬如诸葛亮打陈仓、高欢打玉璧,甭管是武侯还是高王,面对敌人的大瓮听音和反挖地道拦截、放火熏烟等手段,都没什么好办法。 不过这次张辅挖的地道,跟前人还是有区别的,与蒙古人的攻城战术有点像。 以前的穴地攻城战术,主要是把城墙下面挖空,然后摧毁支撑物形成塌陷效果,张辅如今却不打算把鸡翎关这种雄关给挖塌,而是打算直接埋炸药,送安南军上天,物理上的那种。 跟蒙古人相比,明军的炸药经过炸药专家姜星火的指导研发,不仅花样多、威力大,而且管够! 而明军之所以如此不知疲倦地轮番进攻鸡翎关,还故意弄得动静挺大,自然是为了掩护下面挖地道的动静。 第三天,明军大举攻城。 明军出动了足足四千人,这已经是战场能投放的兵力极限,而其中光是全身披挂扎甲的重步兵就有十五个百户,剩下则全部都是披着牛皮甲的轻步兵,而且携带者沙袋、云梯等工具。 而且,除了这些简单的攻城工具以外,明军还把这几天打造的其他器械也都一股脑地抬了出来。 冲车、移动箭塔、蒙皮盾车.五花八门,只有安南军想不到没有明军没弄出来的。 论攻城,华夏军队可是老祖宗级别的! 明军采取了稳步推进的战术,弓弩手在外围射箭骚扰、掩护步兵,而轻重步兵则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把攻城器械推进到鸡翎关前的石质堡垒附近,然后展开猛烈的攻击。 胡烈的脸色很凝重,他站在城垛边缘,观察了片刻,立刻做出了调整。 “传令下去,让重步兵主动出战,我们必须守住!” 两侧的石质堡垒和鸡翎关中间,是有小门连接的,而此时鸡翎关里囤了三万兵马,缺的不是人,所以自然要选择主动背靠堡垒和营墙,与明军野战,通过跟明军对着消耗的办法拖延时间,而不是死守堡垒。 安南军队的行动,立刻被明军侦骑发现。 负责阵前指挥的骠骑将军朱荣见状,连忙喊道:“问老柳,伱他娘的大将军炮呢?” 随着旗语命令下达,不多时,一阵密集的炮弹从明军阵营后方飞出,不算精准,但也有个大概范围地射到了石质堡垒前,顿时,出来应战的安南国重步兵倒下了一批人,伤者众多。 重步兵披着扎甲,对刀砍箭射基本免疫不假,但这玩意却不代表能当实心炮弹啊! 虽然明末袁都督的“一炮披靡十余里”有点夸张,但安南军的重步兵,显然不比后金军的女真重步兵更抗打就是了。 安南军也是发了狠,城头的床弩和弓弩都不要钱似地开始了射击。 “开弓放箭!” 霎时间,安南军阵地上的弓弦声、羽箭破空声骤然炸响。 一根根箭矢划破长空,朝明军射去,密集的箭雨覆盖了明军的前军。 “噗噗噗” 明军填壕的部队中不断响起惨叫声,鲜血喷溅。 不过明军还是坚持完成了填壕,而趁此机会,大部分明军士兵举起盾牌,开始朝鸡翎关的的方向压了过去。 与此同时,张辅也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正在接连催问。 “炸药埋好了吗?” 负责监督这项工作的,正是以工部官员的身份,被黄福带来前线支援的爆破鬼才叶宗行。 叶秀才在江南炸了不知道多少水坝、河道,从姜星火那里学来的定向爆破技术已然是炉火纯青,炸个关墙自然不成问题。 不过此时叶宗行的面色也有些焦急,他对着张辅说道:“需要的炸药量实在是太多,还在往里埋设,而且人撤出来也需要时间!” 张辅面色铁青。 “我不要理由,我只要鸡翎关!多久时间?!” “半个时辰!” “好!我等你!” 张辅说罢,竟然是直接走出营帐,带着亲卫上前指挥。 三日破三关,我张辅定叫天下人知道,虎父无犬子!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四章 破关 明明是有数的天下雄关,如果不身临其境,很难想象到会在如潮水般涌上来的精锐明军面前,显得是如此地摇摇欲坠。 而城墙上的安南军士卒,此时显然没时间感慨,明军根本就是全力猛攻,没有什么主次之分,他们迫不得已,一面拼命用盾牌挡住飞蝗般落下的箭矢,一面用尽全力地或拖曳、或拉扯着防御的物资.滚木也好,礌石也罢,亦或是什么狼牙拍,总之,能阻挡明军的,此时城头的安南军士卒都在竭力地转运着,然后扔下去。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下面的明军,把大量的四轮楯车推了出来,“楯”通“盾”也叫盾牌车,楯车上的盾牌由厚木板包覆牛皮、铁皮复合而成,有时候还会根据具体情况蒙个湿被子之类的,这样制成的楯车如果质量好的话能达到“小砖石击而不动,大砖石击之滚下,柴火掷之不焚”的效果,因此这种战车又有牌车的别名,是华夏古老的攻城器具,经久不衰,被无数名将所使用过。 明军的重步兵小队,就躲在四轮楯车下面,听着头顶的“叮叮当当”,躲避着滚木礌石的袭击,祈祷着工部的老爷们在建造的时候有产品标准的要求,不要搞豆腐渣。 “轰隆!” 一块沉重的巨石砸到一辆最靠前的楯车之上,整个车身立即向内凹陷了几分,车里躲着的明军顿觉一阵心惊胆战。 在战争中,哪怕是经历过生死的精锐部队,该有情绪波动的时候一样会有,只不过老兵会很好地控制住自己,而新兵则会在人体内激素的作用下变得或是疯狂麻木、或是怯懦到手足无措、大小便失禁 而靠近城墙并不意味着胜利,恰恰相反,这才是攻城的第一步。 后面明军的云梯车也被喊着号子的轻步兵们推了上来,云梯车跟影视剧里所谓的“云梯”并不相同,而是有底部配重的车辆,跟后世的消防云梯其实有点类似,而且上端都是铁质的,带有特殊的倒钩结构,只要卡在城墙上,就几乎不可能被人力所推翻下去,更不可能被兵刃所砍断。 明军重步兵小队们从一辆辆四轮楯车中出来,手脚麻利地爬上云梯车,用圆盾掩护着自己的头脸,冒着箭雨向城头发起冲锋。 这是攻城战里死亡率最高的阶段,因为守城方通常是不讲武德的,不仅占据高度和防守的双重优势,而且通常会使用比较歹毒的防守手段,这也是在古代,为什么“先登”之功非常有含金量的原因。 城头,煮沸的“金汁”,也就是粪水,被大量地泼洒了下来,这些粪水里面还有各种土质助燃剂、以及硫磺等各种作用的东西,对于重甲步兵的杀伤力极大,毕竟盔甲能挡刀箭,但挡不了钝器和液体,一旦沾染了这些充满细菌的粪水,就算没被直接淋中要害,那也会烫伤,然后伤口腐烂发炎,在极度痛苦中截肢或是死去。 城下,有专门负责观察敌情的明军士卒看见上面的安南守军开始泼洒粪水,赶紧大声地提醒:“敌军开始泼金汁了!” 随后,被组织好的神射手们,手持弓弩瞄准城头。 这就是明军的应对之策。 因为粪水的锅很大,一个人是无法完成泼洒的,必须要几个人放下武器通力合作,而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又必须迫近到城墙边,把锅对准了往下倒,盾牌兵都没法给他们提供掩护,因为一提供掩护就阻碍了泼洒粪水,所以这些人就很容易成为活靶子。 这些被挑选出来的明军弓弩手的射击精度很高,很快,这些举着铁锅的安南守军就开始被点名。 “啊!烫!烫死了!” 煮熟到沸腾的粪水,此时随着抬锅守军的倒下,反而开始在城头流淌,给安南守军造成了巨大混乱。 也有一些金汁被成功地倾倒了下来,不过总体而言,对明军攻城的重步兵造成的影响不是很大。 “床弩呢?上神臂弩啊!” 是的,安南守军是有点老古董存货的,因为蒙元灭宋,所以从北面那边倒腾来的神臂弩,大约已经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此时依然在发挥着它们的作用。 神臂弩,以檿为身,檀为弰,铁为登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麻绳扎丝为弦,弓之身三尺有二寸,弦长二尺有五寸,箭木羽长数寸,射三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笴,能轻易洞穿重型扎甲。 由于这玩意不是传统的脚登上弦的弩,而是利用前方的钩子作为支点,下方支臂作为支撑,来完成上弦的,所以其拉力通常比脚张弩大的多。 我大明虽然天下无敌,但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是,大明的弓弩,确实不如铁血大宋的有劲儿。 明军在洪武朝也有人建议过老朱仿制神臂弩,明代距离宋代只有一百多年,要是想仿制,技术和样品上是不存在难度的,根本原因是由于这种弓弩过于笨重,跟明军的作战风格不太相符,再加上其他种种考量,最后放弃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神臂弩这玩意是用来对抗重步或重骑,这些重甲单位的。 宋军的“叠阵”就是专门为神臂弩设计的阵型,专门“以步克骑”,叠阵的核心是放在中军位置的步兵,这些步兵前方为长枪兵,全部坐在地上,没命令不准站起来,后面是三排弓弓弩手,第一排为强弓手、第三排为强弩手,这两排都单膝跪坐在地上待命,最后面的是神臂弓,等放完弓弩,最前面的长枪兵再用枪阵来抵御重骑兵冲锋。 可是大人,这都15世纪了,东亚哪来的大规模重甲骑兵集群啊? 如果只是为了打击轻甲单位,火铳它不香吗? 不过不管怎么说,神臂弩这种重型武器的威慑力极强,可以说是守城方最大的倚仗之一。 “嗖!” “咻咻.” 如同短枪一样的弩箭,像是暴风骤雨般地落了下来,城墙上正在攀登的明军士兵顿时一片惨嚎,许多人的盔甲直接被洞穿,不少人都死亡或受伤了,有些伤口甚至深可及骨.在这个时代,这些受伤的士卒,大部分命不够硬的是基本上活不成了。 这里可不是后世医疗条件完善的二十一世纪,受伤之后还能马上输液打针做手术,在这里,受伤很多时候就意味着死亡,没有奇迹的话就会丧命,连治病的机会都不太可能获得,因为明军没那么多军医。 城头的安南守军士卒,依然不停地朝着云梯车上丢石头或者抛掷其他攻击性武器,甚至还有泼洒火油的,渐渐地,有几架明军的云梯车终于被安南人所摧毁了。 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明军一鼓作气,这时候的攻势是最为猛烈的,明军的重步兵小队可谓是前赴后继,前面的人从城头坠落下来直接闷在重甲里摔成烂泥,后面杀红了眼的同袍都不待犹豫半秒钟的,继续沿着云梯车搭起的梯子向城墙冲去。 鸡翎关里面储备的守城物资已然很多,但这时候投送却出现了问题。 因为明军的全面进攻,关墙上需要大批的人手增援,也需要把伤员转运下去,而运输通道是有限的,这就导致了关墙上的防御物资开始储备告罄,而后面堆满了不知道多少仓库的物资,此时却运不上来当然,这也是守城战的常见情况之一,如果有足够丰富的经验,很容易避免,可惜安南军终归是没打过这种烈度的战争,所以一时就开始难以为继了起来。 明军的重步兵则显得经验丰富得多,见到城头不再频繁地往下扔滚木礌石,随着后面云梯车被推上来,他们在梯子搭成的那一瞬间就把盾牌挡在身前,然后迅速地跳上梯子,并且顺利地攀附上去,接着便把盾牌顶在头上,开始向城墙上发动进攻。 “嗖嗖嗖!” 城墙上的安南弓箭手不停地射击着,他们顾不上这些攀城的明军重步兵,而是在进行阻断射击,目标是那些用来推动各种攻城器械的轻甲甚至无甲明军。 一排接一排明军的身躯倒在了城墙下面,但是明军仍然毫不畏惧地往上扑,因为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身上扛的任务,他们知道,只要能够越过这一道高大的城墙,那就意味着距离成功攻克鸡翎关越来越近了。 而鸡翎关后,便是以多邦城为核心的富良江防线,那是安南军最后的防线。 再往后,就意味着安南被灭国了。 终于,明军的重甲步兵开始大规模地成功登上城墙,并且与安南守军交战到一处。 “噗!” 一名安南士卒被明军大刀斩倒,鲜红色的血液混杂着白森森的骨头碴子喷了出来,喷了旁边的同伴满脸,这让那个同伴愣了一下。 然而,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工夫。 “噗噗噗!” 明军重步兵接连三刀,将那个被鲜血给迷了眼的安南士兵斩倒在地上,而周围的安南士兵则纷纷举起长矛刺向了那个明军。 然而,那个明军并未退缩,只是奋勇地迎了上去,大刀不停地舞起,将一杆杆长矛磕偏。 “嘭” 突然,他举刀时缺乏防御的腋下被一根刁钻的箭矢贯穿,整个人踉跄后退,险些摔倒。 然而,他没有退缩,他用手握住插在胳膊上的箭矢,咬牙忍住疼痛,拔了出来,继续朝敌人砍了过去,然而终究是力气不济。 “哼—” 甲胄破损后,一根长矛扎入了他的腹部,搅动几下,带走了他大半的内脏,而一股热流涌入嘴巴,他张开嘴巴想要呼吸空气,但是那股热流堵住了鼻腔,使得他无法呼吸。 “嘭!” 脑袋一歪,这名悍勇明军的尸首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兄弟!” 刚刚登上城头的明军重甲步兵的小旗官,看见那个明军士兵临死之际的挣扎,心里感叹不已,作为同乡的他的心里有一丝难言的悲怆,但是他并未忘记正事,赶忙招呼着其他同伴,向城门楼上猛扑。 看到明军的行为,在后方指挥的胡烈脸色微变。 “快把人派上去!” 安南将领们得到命令后高声呼喝着手下的精锐士卒,他们都很清楚,如果继续任由明军压上,那么城头的防御迟早得崩溃! 这些安南人的精锐部队此时已经以逸待劳多时,他们同样身穿重甲,手持铁骨朵、大锤、长斧等破甲兵器,这些人的步伐迅速,转眼之间,他们便抵达了城上。 “杀啊!” 安南军将领高举着大斧,嘶吼着,率先向登城的明军发起进攻,紧接着他的身后大批的安南军重甲步兵,也纷纷顺着运输通道爬上了城墙,势必要将明军重新推下城头去。 “明军万胜!杀!” 明军士兵也纷纷拿起自己的武器,朝着对方冲了上去。 “铛!铛!” 双方的这些重甲士兵狠狠撞击在一块儿,一瞬间火星四溅,连声闷响。 明军士兵的身体素质强于安南人,加上明军士兵的甲胄更好,因此,在短暂的碰撞中,人数较少的明军竟然占据了优势。 但是安南人毕竟是主场作战,而且跟明军需要砍杀轻步兵不同,他们就是为了对付明军重步兵的,带的都是钝器或破甲兵器,再者他们的人数众多,所以又胶着了一阵子,明军士兵就落于下风,甚至还出现了大规模的伤亡。 明军的腰刀,很难对重甲造成什么伤害,而敌人的骨朵、大锤、大斧,则能透过甲胄,对他们造成伤害。 可这些明军重步兵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因为他们每一分每一秒的坚持,对于城下的同伴来说,都是有意义的。 “咚咚咚!” 突然,明军的后阵传来震耳欲聋的鼓点声响,而张辅的将旗也开始前压。 顿时,明军士气大振,而且在后阵的轻甲步兵也开始攀城。 “放箭,放箭!拦截他们!” 城头的安南守军惊慌失措,连忙调转弓弩射向第二批明军士兵。 然而,经过了之前的紧张战斗,不仅是弓手开始胳膊发麻,就是弩手脚蹬上弦也都慢了下来,精神高度紧张,也导致了他们的射击准度开始变差了那些云梯又高又宽,他们瞄准哪里?而且明军士兵又有盾牌遮掩,所以,尽管有许多明军士兵倒下,但还是有一部分明军轻步兵迅捷地登上了城头,辅助重步兵作战。 轻步兵虽然不是重步兵的对手,但攀登城墙更为迅速,一旦人数增援上来,很容易就能把城头阵地拓展开来,前头的明军重步兵,就相当于是楔子,而这些大量的轻步兵,就是敲击楔子的锤头。 “杀啊!” 明军重步兵在后面轻步兵同伴的配合下,不断地向压制他们的安南重步兵发起反击,而那位刚才目睹了同伴惨死的小旗官也杀红了眼,一把抽出了插在身上的箭矢,然后朝着安南将领冲了过去。 这名安南将领见状,立即丢弃手中断了半截的长矛,提着一把长柄砍刀向他劈砍过来,但是他却没能阻止这位明军小旗官靠近自己。 “噗通!” 这位安南将领直接被扑倒在地,本就男上加男,再加上双方甲胄的巨大重量,此时竟是丝毫动弹不得,而明军小旗官则是从后腰摸出一把匕首,用匕首的尖来上挑掀开他挡在喉结前的铁链组成的帘子,杀鸡一般干脆利落地抹了下去,安南将领的喉咙直接被割开,鲜血汩汩而出。 临死前,他缓缓抬起右手,用手指着眼前的明军小旗官,似乎还想艰难地说点什么。 “去死吧!”明军小旗官狞笑着回答。 城头每时每秒都在有不知道多少条鲜活的生命流逝着,而在这座雄伟的鸡翎关上,双方竭尽全力地争夺着每一寸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在城头的双方意识里,可能都快过了一天,亦或是一个时辰,甚至只是一炷香? 总之,当胡烈又调配了大量的援军,在城头跟明军形成僵持局面,甚至要把明军反推下城头的时候,转折出现了。 “明军已然后继乏力了我军马上就要把他们推下去了!”有安南军的将领如此说道。 胡烈看着战局,也点了点头,根据他的经验,这种关卡防御战,被攻上城头并不意味着什么,守城方的优势依旧巨大,有着充足的人力物力储备,运输路线短,只要坚持下去,战斗意志不崩溃,在城头上跟敌人消耗一天,把敌人耗到鸣金收兵,都是兵书战策里记录的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别说是华夏,就是安南国自己的历史上,都经常有这种旷日持久的战斗,这时候比的就是双方的战斗意志和组织能力,不管怎么说,防守方的优势都是很大的,哪怕是一群民兵被组织起来,只要足够得力,都能通过守城来抵御敌人的进攻。 可随着一声巨大的、震耳欲聋的响动升起。 一切的一切都要宣告结束了。 “轰隆!” 城墙下传来了一阵闷雷般的响声。 胡烈等安南将领闻声望去,只见西侧的城墙下冒出大量黑烟,而后,烟尘滚滚而起,弥漫开来。 地动山摇,连带着他们脚底下都开始了晃动。 胡烈心里咯噔一声,他意识到,出事了。 没错,在经历了难熬的最后抢工后,地道里的炸药终于埋设好了。 随着西侧的一小段城墙垮塌,大量的明军从这个豁口里冲破城墙的阻碍,杀进了城关内。 “该死!” 胡烈咬牙骂了句他终于明白,为何明军会在夜里搞这么大的动静了。 他不是没有安排大瓮地听,可地听的前提条件也是得寂静啊! 毕竟这玩意的原理是让耳朵好的士兵,通过空心瓮的收音效果来听地下传来的动静,可明军每次在夜里挖掘地道,都是跟地面夜袭进攻同步进行的,乱七八糟的喊杀声和动静,让安南人根本听不到地道的声音。 对方居然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炸塌城墙,这一击打中的不仅仅是城墙,还有安南士兵们的信念和战斗意志。 安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在黑烟过后出现了一段豁口的城墙,就仿佛是心中的某些信念被彻底打碎,掉落在地,碎成一地渣滓一样。 在西侧的缺口被打开后,整片城区立刻陷入了混乱,明军源源不断涌入,也开始对给城墙上运输物资的辅兵进行屠杀,这样一来,城头的局势顿时也出现了动摇,安南军损失巨大,甚至连整个战局也岌岌可危了。 明军越打越凶残,渐渐控制了豁口以及后面的纵深地带。 “塞门刀车呢?快点推上去啊!” 看到明军占据了整个豁口,胡烈顿时急了。 不过还好,因为城池攻防战的历史足够悠久,对于这种城墙被敌人挖塌,或者城门被打开后的处理办法,还是有的。 塞门刀车,就是其中之一,是一种在城门被攻破时用于堵塞城的守城器械。 塞门刀车是打造得一种极为坚固的两轮车,车体与城门几乎等宽,寻常总在三四丈之间;车前有木架三四层,各层固定尖刀若干口,车体有长辕。 敌人一旦攻破城门,数十成百兵士猛推刀车,将车推至城门缺口处,既可杀伤敌人,又可挡住敌方的矢、石,这样面对无数层尖刀,对方很难攀援,由此形成活动的壁垒。 好几个塞门刀车被安南军推了出来。 可明军又岂能没有针对之策? 塞门刀车虽然可以防御矢石,但它挡不住铳子啊! 张辅在后方指挥若定。 “传令,火铳手立即支援,另外派出重步兵掩护,绝对不能让敌人把豁口堵回去!” “遵命!” 明军的战场调度能力远超安南军,很快,在混乱的战场上,火铳手依旧精准地被调拨了上去,在豁口处列阵,架设起了火绳铳并瞄准了对面推着塞门刀车的安南军。 由于产能的关系,明军的火铳手使用的一部分是新式火铳,一部分还是老式的,老式火铳虽然威力较差、射程较近,但胜在此时数量众多,对火铳兵的射击技巧要求并不高。 “嘟嘟——” 伴随着一声尖利的哨音,火铳手纷纷扣下了扳机,无数颗铅丸呼啸着飞出。 一瞬间,推着塞门刀车的安南军纷纷栽倒在地。 身后的安南军校尉还想抢过刀车继续舍命来堵豁口。 可惜。 “砰!” 一连串急促密集的铳声过后,一颗铳弹划破空气,呼啸而至,射中他的胸膛,直接贯穿了前胸,紧跟着,他听到了胸腔发出了骨骼碎裂的声音,一股剧痛瞬间蔓延他的全身,让他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地。 明军的火铳手在这个距离上简直就是无敌的存在,因此明军占据的优势非常明显,火铳手的射击频率很均匀,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有一波火铳齐射,明军占据的这块地区,硝烟弥漫,看似战况激烈,可实际上却是在稳步推进着。 安南军虽然也拥有火铳,但却都是型号老旧的古董,大部分甚至都是蒙古人入侵安南的时候遗留下来的,这时候非但起不到作用,反而频频炸膛,根本无法与明军对射。 随着豁口的稳定,明军很容易就拓展了阵线,大量重步兵突破了安南军在关城内构筑的防线,杀进了安南军的营寨,双方在营寨里展开混战。 双方开始杀红了眼,而且战斗强度也是愈演愈烈,双方流出的鲜血,甚至直接把鸡翎关下的土地染红。 明军攻克营寨后,开始通过营寨的运兵通道,反方向顺着城墙往上冲锋,与鸡翎关外通过云梯车登城的友军配合,前后夹击敌人。 这个时候,安南国的弓箭手也反应了过来,开始对着原本应该是友军增援方向出现的明军射击。 “嘭~嘭~嘭~”明军的盾牌不断挡开落下的箭矢。 很快,双方在城头上展开近距离的厮杀,安南守军居高临下的优势开始彻底发挥不出来了,在此期间,明军的伤亡也很严重,但是明军的士气却是非常旺盛。 毕竟,取得夺取这座雄关的最后胜利,已经能看到曙光了! 不知不觉,城头安南军的弓箭手都已经射完了手里的最后一支箭,而这个时候,大量明军已经通过夺取守军的运兵通道登上了城墙,并且另一侧的明军也开始反攻了。 明军士兵们举起长刀,对安南军在城头勉力集结起来的军阵发动了攻击,双方很快陷入了白刃肉搏战。 明军的装备好,战斗力强悍,而安南军的战斗素养相对较差,双方交手不久,明军便开始占据上风了,鸡翎关的城墙被明军彻底夺取。 “全军听令,立刻组织防御!” 不过这还不代表安南军的溃败,雄关之所以称之为雄关,就在于它不是仅有一层防御,而是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 很快,安南军就依靠着关城内早已准备好的工事和堡垒建造起了简单的防线,然后派出一部分士兵进入鸡翎关两侧的“长城”,绕后发动攻击,试图截断明军的退路。 然而这种行为很快就宣布失效,因为张辅更狠。 张辅不仅派火铳方阵阻断敌军的两翼反包抄,甚至直接把柳升的重炮部队调到了最前面,炮口压低直接平射! “轰隆隆!” 大炮直接轰击着安南军在关城内的街垒,安南军虽然在鸡翎关的防守非常严密,不仅在各处都布满了堡垒,而且还有重步兵和弓弩手协助,但血肉之躯和土石结构,终究是架不住炮弹啊! 因此,双方你来我往,围绕着关城内逐步争夺,而此时明军耐苦战的优秀品质就显现了出来,当安南军的士兵都已经筋疲力竭了,而此时明军却仍有余力。 “报……将军,我们的重步兵,已经损失殆尽了!”一名副将快速跑到胡烈跟前禀告道。 “什么?”胡烈大吃一惊。 此时还在负隅顽抗的胡烈原本以为,自己率领的安南军能顶住明军的进攻。 最起码,也不可能像前两关那么丢人。 然而事实却是,在明军的凶猛攻势下,他跟武世勋等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明军用战斗力证明了,他们可以平等地鄙视世界上的任何其他军队! 胡烈此时的心脏在砰砰乱跳,就像是马上要输红了眼的赌徒,谁知道,安南军的重步兵居然如此脆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损失了两千多人,而且是在占据绝对防守优势的情况下被打残的。 重甲单位,可是全军的宝贝! 虽然鸡翎关里有三万守军,可这里面是包含了大量辅兵乃至民夫的,战兵不过是一万多人,而这里面披着铁甲的,就这么四千多,如今被消灭了将近一半,即使是他们是精锐部队,这时候早就已经彻底精神崩溃开始四散奔逃了,根本没有任何人还能让他们组织起来。 “砰砰砰砰砰!” 忽然,不远处传来巨响。 胡烈抬头一看,他清楚地看到,原来是明军扔来的震天雷,震天雷落在了防御工事附近,然后,就炸飞了附近的两三名安南士兵。 与此同时,另一枚震天雷滚动过来,落到安南国辎重车的缝隙中,“砰”地爆炸,掀起巨大的气浪,将附近的车都掀翻。 而旁边的弓箭手们,更是受到了牵连,瞬间倒霉,有不少弓箭手中招,当场毙命。 安南军又一道的防线,被明军彻底打穿了,然后一群手握钢刀的士卒,突然涌入了胡烈的视线尽头。 “杀呀!”这些士卒,喊声震天,举刀砍杀,失去了战斗意志的安南国士兵,毫无招架之力。 这些明军,是将领们亲自挑选出来的勇敢的士兵,他们都是曾经参加过靖难之役无数大战的精锐老兵。 虽然这些士卒,只有几百人。但他们一个个都嗷嗷叫唤,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他们一窝蜂似地冲进来,将还在抵抗的安南士兵分割、屠戮。 “杀光这些安南猴子!” 明军杀红了眼,完全不讲究什么阵型配合,就是横冲直撞!他们挥舞着刀剑,将那些安南士兵砍瓜切菜一般地收割性命。 这些明军的武艺高强,普通士卒基本没什么抵抗能力,一批批安南国士卒倒在了血泊里,然后被杀死在街垒上。 胡烈站在高处,看着下面的激烈的交战。 一部分安南士兵,确实不弱,虽然明军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是双方交战一炷香时间,安南国仍然保持着顽强的抵抗。 可惜,明军最后投入的这些悍卒的进攻太犀利了,所以,安南军终于撑不住了。 一刻钟以后,安南军的士卒就已经丢盔弃甲,纷纷往后方奔去,他们知道,城墙已经被攻克,街垒也守不住,留在这里就是送死,不如赶紧逃出城去。 “追,杀光他们!”前头的骠骑将军朱荣兴奋地说道。 于是,明军一拥而上,追杀着安南国的溃兵,将关城附近杀得尸骨累累。 胡烈黯然一声长叹。 “撤吧。” 随后在亲卫的簇拥下,骑上战马,抛弃了自己的部队,逃离了战场。 这时候胡烈已经管不了胡元澄会怎么处理他了,反正他的心态已经被彻底打崩了,虽然在安南国号称悍将,但胡烈经此一役,已经明白了,安南跟大明的战斗力差距,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胡氏父子虽然是他的亲族,但自己也得想想以后的退路了。 之前胡烈还以为,依靠着三关防线,怎么都能抵挡明军十天半个月,甚至乐观一些,能拖到明年,可现实却是无情地给他打脸了。 至于胡元澄的富良江防线,久经战阵的胡烈同样不认为真是什么铁壁防线,毕竟富良江防线延绵那么长,如果夸张一点说,处处破绽都不为过。 而且华夏有句话叫“守江必守淮”,没有听说过光守江不输的,而对于安南国来说,富良江是“江”,而三关就是“淮”,如今丢了“淮”,“江”是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眼见着主将都跑了,这时候鸡翎关内的安南军队更无战心,开始了大规模的投降和逃散。 这场仗,打得很漂亮,安南国的守军,几乎大部分都被歼灭或俘虏。 “哒哒哒……” 一支骑兵从关城内疾驰而来,很快抵达了张辅身边。 “将军,我们已经彻底攻下了鸡翎关,斩首六千余级,缴获辎重无数!” “六千余级,好家伙!这一仗,算是大胜了。” 张辅也露出笑容。 “恭喜将军!” 周围的将领纷纷上前祝贺。这次,安南国总共派出了二十多万大军试图抵御大明,还设下了重重防线,可却没想到三天的工夫,明军就已经兵锋直指富良江了! “传令各部,今日晚上犒赏三军!”张辅下令道。 而与此同时,一支庞大的舰队,不,应该说这个世界上迄今为止规模能进入前三的舰队(前两次是蒙古人跨海征日),正悄然出现在了安南国东部的海岸线上。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五章 登陆 大明自广西布政使司出发的东路军可谓是势如破竹,接连攻克坡垒、隘留、鸡翎三关,杀的安南守军溃不成军,兵锋直指富良江。 而西路军的进度同样也不慢,至少姜星火从西平侯沐晟给朝廷递上的军报来看,似乎是不慢的 “臣西平侯沐晟等由蒙自县而进兵,经野蒲蛮而取道,所过林莽,跋涉崎岖,都指挥陈叡等夺取【猛烈关】,而贼徒惊溃;同知俞让等攻【栏花隘】,而蛮卒擒夷;【仙游关】望风皆靡,亦贯珠而筑垒,仍刊木以造舟。” 这么一看,同样是连克三关,局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啊! 但还在养病的成国公朱能,依旧闭着眼睛就指出了问题所在:“这走的是小路,所谓猛烈关、栏花隘、仙游关云云,怕是根本没人防守的。” 姜星火手里没堪舆图参考着来看,自然不如做足了准备功课的朱能,于是又翻出了西路军副统帅丰城侯李彬的奏报,来对比着参考。 朱能的气色已经好了不少,但毕竟是大病初愈,所以此时还是在家里躺着,每日穷极无聊,而朱棣又让他好好休息,不许那些粗鄙武夫前来打扰他,更不许给朱能任何任务,生怕给朱能又整个轻病转重病,还好有姜星火来给他看病,方才有个说话的。 至于姜星火会不会看病 反正继“化肥仙人”以后,“神医”的名号也开始流传了。 “遂以都督、都指挥徐孙、孔等,先领精兵,突出宣光江口,攻杀贼众,寻夺澳汤等沙。臣彬(丰城侯李彬)复相度其上游可计图而潜取,乃亲率都督程达、指挥宋颐等,夜中潜船衔枚,间道而出,乘时击贼,纵火焚舟,始夺富良江面。” “此战,沂流合击,船触首尾相接;鏖战及捕,波涛上下为赤。我击沙滩而布阵,贼惊上天之飞来。遂寻径路以进师,同对敌而结垒,惟多邦城之险隘,实三带江之襟喉,备御甚严,攻取宜需谨慎。” 平心而论,战报从阅读者的角度来看,写的不错。 文采斐然,骈句都用上了,充分用文笔展示了大明天兵天将的威武,就是不知道是哪个文士的手笔。 但战报这种东西嘛,尤其是润色过的战报,涉及到将领们的根本利益之所在,一般都是大败润成小败,小胜润成大胜当然了,更离谱的也有,全靠想象力。 所以,若是没有个自带火眼金睛的行家里手,来结合各种情况解读,寻常人怕是就真被蒙混过去了。 靠在床上的朱能沉吟了片刻,脑海中大约是浮现出了安南的堪舆图,随后用手指点着战报说道:“丰城侯李彬和西平侯沐晟一开始就分兵了,走的不是一路。” 经过朱能的解释,姜星火大约明白了西路军的行军路线。 西平侯沐晟的主力应该是走的宣光江口,自宣光江口沿红河逆流而上;丰城侯李彬等人所率的偏师,应是沿着清江上游的小路进抵至红河。 双方通过两翼夹击的方式打败了在此地戒备驻守的安南军,然后西路军全军渡江到红河南岸地区,丰城侯和西平侯沟通后,各自给朝廷写了奏报。 朱能的面色有些古怪:“简而言之,西路军没遇到什么阻碍。” 姜星火问道:“那依成国公之见,安南军放西路军进来,又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他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猜测了,但军事上的事情,跟朱能探讨印证一下倒也无妨。 “死守富良江。” 朱能被姜星火救了一命,态度自然是跟从前天差地别,此时乐呵呵地说道:“国师不妨往下翻翻,应该还有奏报。” 姜星火依言而行,果真又翻出了一份,这是东西路军联合递交给朝廷的军报。 “贼恃伪东都及宣江、洮江、迤江、富良江以为固。乃自三江府迤江南岸伞圆山,循富良江南岸东下至宁江,又于富良江北岸,循海潮江、希江、麻牢江,至盘滩困枚山,缘江树栅。” “多邦隘增筑土城,规模巨大,而城栅相连巨百余里,贼尽发江北诸府州民数十万供给转运,驱老幼妇女以填土石。” “贼又于富良江南岸,缘江置水寨,尽取国中船舰列于水寨内,而诸江海口俱下捍木,以防攻击,贼之东都守备亦严,时列象阵步队于城栅内,贼众水陆号七百万。” 七百万,也就逗个乐,全安南人口加起来都没有七百万。 但安南国把所有主力,也就是将近二十万的战兵、辅兵,以及数十万民夫,沿着富良江严防死守,却是毫无疑问的。 从军报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来,安南人做的准备工作很足,富良江防线以谅山多邦城为核心,然后三条河流像是三条鱿鱼的爪子一样甩出来,沿途到处都是防御。 同时,安南人不仅堵塞了出海口,还在在多邦城以南建立规模巨大的水寨,把所有军舰都集中在了一起,从而形成了绝对的水上优势。 富良江可不是什么小江小河,水面宽度和水流速度都相当惊人,入海口被堵塞,大明的水师无法溯江而上,而大明没有治水权,二十万大军拿什么渡江? 他指着姜星火手里的匣子和刚才挑选出来的军报。 “强攻富良江一线必然损失巨大,如果只是兵力上的损失,大明还能承受得起,但怕的就是拖延下去旷日持久征安南是拖不得的。” “是啊,征安南是拖不得的。” 姜星火同样意味莫名说道。 江南工场区的产能已经快要爆了,如果不能迅速拿下安南,把商品倾销出去换回资金,对于户部垫付的款子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小的压力,而这种军事与经济循环交替的对外战争模式同样也是一种新的尝试,姜星火用自己一直以来积累的信誉做担保才说服了朱棣,这时候是要见到成效的。 而对于朱棣来说,他的烦恼只多不少,也同样不希望征安南拖延下去。 毕竟帖木儿东征的威胁是始终存在的,就像是一柄悬在脑袋上的利刃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落下. 两人又翻了翻军报,张辅和柳升等人的军报,详细介绍了新式武器、新式战术在经历第一次实战后发挥的作用,看的倒是让人心情愉悦了起来。 “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看完军报,朱能主动说道:“京营军改的事情,还有把海军从水师里划拨出来的事情,我会在五军都督府上提的。” “如此最好不过。” 姜星火松了口气,这人是真没白救,如今丘福在管军校这摊,而李景隆在南边,徐辉祖在北边,朱能是五军都督府的话事人,有了朱能的承诺,接下来大明军队的火器化改革,以及大力发展海军用以海外贸易、殖民的事情,就都有了着落。 在朱棣眼里,所谓富国强兵,富国就是发展商业,提高国库收入;强兵就是让大明的军队战斗力更高,更能打仗而姜星火现在无疑就是在帮他办这两件事。 但在姜星火的视角看来则不尽然。 富国不是目的,只是手段,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催生新的阶层,推动历史的发展;而强兵也同样如此,新的武器技术也只是手段,目的是为了通过这些技术,来促使科学有进一步的实用性,能得到朝廷,尤其是大明军方的支持。 毕竟第一次工业革命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蒸汽革命”。 而蒸汽机如果仅仅从商业角度来发展,那可就太慢了,要用于矿区抽水、纺织业。 但问题是姜星火进行的变法,是要考虑大明具体情况的,并不是盲目照搬,而大明的“具体情况”就是劳动力比较廉价,矿主们宁愿用人来一桶一桶地抬水,也不会买一个机器来抽水,因为矿主觉得人力不值钱。 但军方则不然,如果能让军方实现快速运兵,无论是陆地的还是海上的,军方是不会吝惜花钱的,而有了军事技术的使用,后续民用化反而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换言之,姜星火打算在大明搞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路子,其实有点像他前世的第三次工业革命,都是技术先用于军事。 “工部的兵器局和内廷的兵仗局要合并,组建更大规模的专业兵工厂。” 姜星火与朱能复又商讨了几件关系到军事的事情之后,反而有些沉默了下来。 他们很清楚彼此的沉默究竟是为了什么。 虽然都闭口不提,但几乎所有知情人的心里,都在紧张地担忧着那场史无前例的登陆行动。 那场在五军都督府被称为代号“挠楚”的行动。 正如同楚汉名将彭越在双方决战之时,一直领兵游动作战于梁、楚之地,常袭挠楚国的后方,两次迫使项羽回兵救援,继而让刘邦在正面战场开始一转颓势一样,由曹国公李景隆亲自指挥的这场登陆行动,也注定会让僵持在富良江一线的战局产生根本性的变化。 这是真正的乾坤一掷。 —————— “明军不对劲。” 富良江南岸的水寨里,安南国的卫王、左丞相胡元澄正在焦虑地踱步着。 作为安南军实际上的最高统帅,胡元澄是个极聪明又极有才能的人.这是废话,这位老兄如果历史线没变动的话,投降大明都能从一介小官干到工部尚书,不聪明没才能才有鬼了。 而就算不说这些,光是眼前能把二十万军队和数十万民夫调度的井井有条,又能从容布置整个防线,也已经足以看出胡元澄到底是个怎样的水平。 而正是这种在安南人中极为突出的聪明和才能,才让胡元澄察觉到了当面明军的异样。 明军太安静了。 在安南军三关被破,武世勋被俘虏,胡烈狼狈逃回来以后,在富良江以前的安南军指挥系统已经彻底崩溃,前哨战役基本上算是尘埃落定。 但明军接下来的反应却有点不太对劲。 张辅一改之前的穷追猛打,当占领了鸡翎关之后,便迅速控制住了周围地区,然后以一种极为缓慢,缓慢到仿佛是乌龟在爬的速度,谨慎地逼近了富良江一线。 富良江北面的平原,地势比鸡翎关稍微简单一些,在那里,有着几道天然峡谷形成的小路,而在小路两侧有着许多丘陵,走出这些平缓地形,就是河流两侧的平原。 现在,明军的目的就是从海上迂回过去,绕到安南国东侧海岸线,然后从背后袭击安南军,前后夹击富良江防线。 而正如曹魏把汉献帝放在许都,而自己经营邺城一样,明军“挠楚”行动的目标,正是安南国的“邺城”,也就是胡氏父子的老巢,西都清化。 安南军之所以如此执着地固守富良江防线,除了军事、地理上的因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富良江背后就是东都升龙,也就是安南国的传统政治中心。 刚刚篡位不久的胡氏父子必须要固守这里,因为一旦丢掉了升龙府,那么他们就基本失去了在安南人心中的法理性。 而明军的战略意图,或者说胃口,显然更大一些,那就是沐晟的西路军和张辅的东路军在富良江北岸一东一西地牵制安南军的主力,由李景隆亲自指挥的登陆部队夺取清化,继而北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把安南人的全部主力和国都同时夺取。 是的,小孩子才做选择,李景隆选择全都要。 这样一来,只要这个规模史无前例的行动能够成功,就可以从军事和政治上,彻底地、一次性地解决安南的问题,不会出现安南军主力溃散导致后续必须要不停地打清剿治安战,也不会出现胡氏父子逃出生天的情况。 那么“全都要”有代价吗? 当然有,那就是富良江北面的明军,目前其实是处于一种不足状态的。 这种不足,既包括了兵力的不足,因为被李景隆带走了福建都司和部分广东都司的兵马;也包括了船只载具等物资的不足,甚至包括了粮食补给短时间内因为运力被分流而无法大规模输送。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东路军的张辅才选择了缓慢推进,等待后方的粮食补给运达,以及和西路军沐晟的同步抵达战场。 张辅的选择没有一丝一毫的错误,但明军这种战争节奏的骤然转向,却让胡元澄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就在此时,忽然有亲信来报:“王爷,我方从明国回来的密探求见,据说查探到了明国重要军事情报。” “哦?”胡元澄顿时眼睛亮了起来。 他急忙吩咐道:“叫他进来!” 片刻之后,穿着普通安南百姓服饰的密探进入房间,恭敬跪拜:“参见卫王!” “免礼吧,赐坐。”胡元澄说道。 待密探坐稳胡元澄便迫不及待地询问:“你是谁的部下?情报是如何找到的?且细细说来,如果真的是重要情报,本王必定重赏你!” 密探说道:“回禀卫王,卑职是黎大人的部下,此次乃是专门潜伏在江北,负责传递明国的军事机密。” 听到不是直接潜入的,胡元澄愣了愣,但旋即反应了过来,自己却是关心则乱了。 胡氏父子篡国,当然没少搞特务手段,而按照正常的流程,这些被派遣出去作为象工来探查情报的间谍,肯定是无法直接跑回来的,只是随明军一起南下,然后寻机把情报传递给当地的接头人,而接头人再偷偷过江把情报传回来,眼前的人,便是中间人。 这种做法,也是安南密探的惯例。 胡元澄思索一番后,问道:“可曾知晓明军主力的动向?” “从明军军营里传来的情报是,明军正在大规模地砍伐树木,建造舟筏,准备渡江。” “除此以外,明军的西路军在雾鼓山附近蛰伏多日,昨天傍晚,明军正在往山以西的沙滩转移。显然,明军打算东西路军分头渡江,然后再与我军作战。” 听闻这些情报,胡元澄沉默不语。 在他看来,明军的动向越发吊诡了起来。 如果打算渡江,那么为什么要东西路军再次分兵?之前两路明军明明是开始聚拢合流的。 安南军的主力是猬集在一起的,明军从人数上讲,只有合到一起才好发起决战,如果分开兵力,反而容易被安南军各个击破。 明军那么多有经验的将领,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说不过去啊难道是明军内部有所不合?” 胡元澄心头浮起了一个想法,但旋即就被他甩了出去,明军内部或许会有不合,但绝不会表现为在这种关键时刻分兵,这是兵家大忌。 “好,你退下休息吧。” 随后,胡元澄召集安南众将,把情况跟他们说了一遍。 “诸位,伱们觉得呢?” 被判处戴罪立功的胡烈,此时发声道:“卫王殿下,末将认为,这应该是一个诱饵。” “诱饵?” 胡元澄有点惊讶:“明军的主力就在对面,为什么要设计诱饵?” “张辅狡诈,从他攻克三关的办法就能看出来,面对强攻难以得逞的时候,他肯定会耍诈,把西路军佯装分开,引诱我军去吃明军的西路军,然后再反过来包抄我们,应该就是他的想法。” “胡烈,你怕是被人吓破了胆子。” 另一位安南军将领觉得胡烈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他分析道:“末将觉得,明军或许聚集在一起粮食有些难以为继,毕竟从北面运粮食,过了鸡翎关就要走山道,这几条小路都不好走,而且我军早就预料到了需要坚守富良江,提前做了防范,因此,江北周边的村庄里的民众,早就被疏散走了所以即使明军掘地三尺,也不见得能获取太多粮食做补给,而明军足足二十万人,肯定要分兵靠近不同的补给线来就食,这种分兵只是暂时的,等明军的后勤辎重囤积起来,他们就会重新合兵一处。” 胡元澄到觉得此话在理,应该是最可能出现的情况,毕竟安南国早有准备,而且富良江以南都是平原,也是安南的膏腴之地、精华所在,人力物力都很丰富,也早就做好了仓储准备,所以才能做到把几十万人聚集在一起而不用担心饿肚子,但明军远道而来,补给线还没建立完毕,确实有分兵就食的可能。 可胡元澄还是心里觉得不踏实。 没有为什么,就是感觉。 就在这时,胡元澄忽然问道:“潘麻休的部队到哪了?” 潘麻休率领部队南征占城国,听说本来很顺利,但后来遇到了明军远洋水师登陆的阻碍,导致被迫留下一部分兵力退守横山关,然后主力北返前来支援正面战场. 等等! 胡元澄的脑海里忽然像是炸开了一道闪电。 远洋水师、登陆、正面战场。 他终于知道自己异样的感觉指向何处了。 “潘麻休的部队到哪了!!!”胡元澄疯了一样问道,他身体表面的皮肤涌起了无数鸡皮疙瘩,神经都仿佛开始打颤。 “应该快到升龙府了。”手下将领不知道卫王怎么了,只能小心地回答道。 胡元澄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堪舆图。 安南国土面积不算广阔西都清化府和东都升龙府之间,其实距离不算远,如果明军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复制在占城国的成功案例。 明军的远洋水师,既然能把数千人从沱灢(岘港)运上岸,然后抵达王都因陀罗补罗,又有什么理由说,明军没有能力同样复制一次登陆行动呢? 不过是沱灢换成了清化府,把因陀罗补罗换成了升龙府罢了,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而一旦明军从侧翼登陆成功,所谓的富良江天险,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明军完全可以绕过重兵把守的富良江,直扑富良江南面的升龙府,然后再攻击镇南府、建昌府、太原府等地。 这样,明军就能轻易占领整个安南国的核心地区。 “现在,马上,立刻,拿着我的手令,派骑兵去升龙府,去沿途各府,找潘麻休的踪迹,让他放下一切手头的事情,掉头返回西都清化府驻守!” —————— 安南国西都清化府,在一个起雾的早晨,驻守港口的安南水师的水手,正睡眼惺忪地对着大海方便着。 “哈~” 水手叉着腰打了个哈欠,大雾散去,他忽然愣在了原地,尿到了脚上都浑然不觉。 一支庞大的舰队,出现在了海面上。 这艘船长达几十丈,每个船只看起来都足有三层酒楼那般高大,桅杆顶端悬挂着明军的旗帜,船两边是高耸的炮台,此时黑洞洞的炮口已经瞄准了港口码头上的水手和船员。 水手咽了口唾沫,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甲板上,旁边一起嘘嘘的兄弟闭着眼拉住了他:“喂,你咋了。” 水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用手颤抖地指着那些巨大的舰船:“这,这些是什么?” “见了鬼了!” 旁边的兄弟睁开眼,也顿时傻了,看着那些气焰滔天的大家伙,他吞了口唾沫:“赶紧,把这消息告诉指挥使.” “告诉个屁!他们又不是没长眼睛,快跑啊!” 大明的舰队缓缓靠近了港口。 “敌袭——” 港口的瞭望手用尽全身力气吼叫道。 随后,哨塔上立即响起一阵尖锐刺耳的哨声。 随着哨音响起,整个港口都沸腾了起来。 “敌袭,快逃!” 人们惊慌失措地喊叫着,船舱内的水手们也纷纷冲了出来。 “啊,是明军他们想干嘛?” “救命,快走” “跑啊.” 港口上乱作一团。 突兀出现的舰队让安南人吓坏了,他们争相奔走呼号着,有人甚至忘记了穿衣服。 “砰砰砰!” 炮声骤然响起! 气势惊人的炮弹从天而降,砸扁了一个个仓皇奔走的士兵,鲜血迸溅,惨嚎声顿时传遍了大半个港口。 “杀!杀!” 一名年轻的武官举着腰刀,站在一艘中型帆船的甲板上,他的脸上充满了亢奋与激动,朝着港口大吼道:“弟兄们,给我杀!” 此人非是旁人,正是负责打前锋的汝南郡王朱有爋。 “杀!” “杀啊——!!” 一艘艘帆船划破清晨的雾霾,露出狰狞的模样。 他们从港口的另外一头驶来,在距离港口还有一段距离时,齐刷刷地抛锚停下,接着便从帆船放下小船,爬出一群群的人影,他们手持火器和兵刃,嗷嗷叫唤着朝港口冲杀过来。 守卫港口的安南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蒙了,当他们反应过来,试图组织反击或者寻求躲避时,却发现周围早已挤满了人潮。 毕竟港口没有分的那么清楚,安南军的水师在用,民间的百姓也在用,所以这时候水手和百姓一开始混乱,军队想要抵抗,也是有心无力了。 又过了一会儿,安南士兵们才在军官的指挥下勉强组织防御,试图抵挡明军的进攻。 就这种程度的防御,显然是不被明军放在眼里的。 就在安南守军准备驱散人群向前的瞬间,一颗炮弹飞速划破了雾霾,狠狠砸中了一个队列最前面的士兵。 “噗!” 火星爆裂,一朵血花绽放,那个倒霉蛋惨嚎一声,脑袋瞬间被炸得粉碎,鲜血混杂着白骨,洒落在了码头上,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轰隆!” 又是一颗炮弹在人群中绽放,接连砸死了三名士兵,剩下的人吓坏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往码头外逃窜,甚至忘记了去带自己的武器,很多人都干脆利落地扔在了地上。 一个月几文铜钱,给胡氏父子拼什么命啊?临阵叫唤几声就算对得起饷钱了。 “砰砰砰!” 铳鸣不断,密集的子弹穿透空气,在空中交织成一片死亡的网络。 “啊!”惨叫声此起彼伏。 一条条生命开始陨落,而炮弹持续不断地从半空中坠落下来,溅射在地面上,时不时就有倒霉蛋染红了一块块青石板。 安南国的港口防御,仅仅坚持了半炷香时间,就宣告了全线崩溃。 除了士兵,水手们也在惊慌之中互相推攘踩踏,不少人更是撞到船上,摔到海里,最后沉底,或者是浮到了海面上,被海水卷走。 一时间,港口内哀鸿遍野。 而被撵上的人,他们也很清楚,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那就是投降明军,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投降!” 士兵扔掉了手中的武器,跪地求饶着:“饶我一命!” “不要,不要!” 凄厉的哭泣声和求饶声,响彻整个港口。 一名名明军士兵,如狼似虎,凶猛地抓捕着俘虏。 他们的动作非常熟练,就像是训练了许久似的,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 “投降的都不杀!” 一名明军校尉站在船舷旁,大声喝道:“把这些尸体和武器拖出去,不要挡道。” “遵命!” 几名士卒抬着木箱和麻袋,朝着安南的俘虏走去,他们毫不客气地剥夺了俘虏身上的盔甲、盾牌和佩剑,然后发给他们麻绳,让他们自己将自己捆成一串。 很快,这些非常自觉的安南士兵,便在码头的空地上自己捆了自己,又自发地排成了好多排,就像被一座无形的囚笼所包围。 一名身披赤金色铠甲的武将从旗舰上坐小船走了下来,来到了这批被俘的俘虏前,看到他们,武将的脸上露出了冷峻的笑容。 武将抬手示意众人噤声,随后拔出长刀,在空中舞了个花儿,然后狠狠斩下。 “哧溜.” 没有鲜血飙飞,只有麻绳断裂。 李景隆对随军的《明报》编辑兼记者裴文丽指示道:“副标题就这么写:大明天军一到,清化港口贼军望风而降,皆高呼而感沐陛下天恩。” 裴文丽心领神会,在纸上如是写道。 “曹国公李景隆义释俘虏俘虏纷纷表示不愿解甲归田,愿为大军前驱讨伐胡氏逆贼,大明的恩情一生一世还不完。”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六章 神速 五星上将李景隆完成清化登陆后,原本陷入了短暂僵持的安南战局看似还在僵持,但实际上开始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 整个安南国的国土就如同一把大锤,而此时整个细长的锤柄部分都被大明给斩断,光剩下一个锤头,又该如何发力呢?而且更重要的是,此时的安南国剩下的这个锤头,还被大明两头挤压着。 但富良江防线是不可能放弃掉的,安南军在此地经营日久,更何况,就算是放弃了富良江防线,又能退到哪里去?效仿铁血大宋放弃黄河-淮河-长江吗,人家能一退再退,是因为有足够的地理单元作为阻隔,可安南就这么一道天堑啊! 既然不能后撤,安南军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大明的东西两路大军在富良江耗下去,与此同时,让东都升龙府的总预备队,以及潘麻休的南征军集结在一起,向西都清化府开进,试图把李景隆的军队赶下海。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两军在富良江一线继续鏖战,互有胜负,谁也没能吃掉谁。 明军这次出征,虽然携带了大量的粮食,但补给线始终是处于紧绷状态的,而且加之人马过多,因此每日粮草消耗得比较厉害,不得不把军队稍微分散一些,在漫长的正面形成根据不同补给线和兵站进行后勤补充的局面。 而明军在谅山两侧的阵地,虽然没能突破安南军的防线,但扫清了不少外围据点,也算是打开了一点局面;而安南军虽然能够凭借防御工事和地理优势阻拦明军,却也没办法取得什么主动出击的战果。 不知不觉,双方已经在谅山周围争夺了七八天,这期间,安南军也曾派遣斥候,侦查富良江北面的情况,然而当他们去探察时,却只能是有去无回的结果,这就导致安南军对于明军的情况了解得不多。 而在这段时间里,明军已经通过不断地试探性进攻,了解了安南军的整条富良江防线,并且开始侦查附近的水文以及山道小路等情况,积极寻找着打破僵局的时机。 毕竟对于东西两路明军来说,如果在兵力与对面相当的情况下,只能坐享其成等待登陆部队带来的战果,那么他们其实是捞不到多少战功的,这跟沐晟和李彬的西路军要尽可能地夸大自身取得的战果是一样的道理一定要让皇帝看到你干了多少事情。 在明军的积极进攻下,安南军的防线一次次被削弱,伤亡不断增加。 而且,随着难以封锁的谣言的不断流传,安南军的士气也越来越弱。 甚至,有些士卒产生了畏惧心理。 这就是战争,永远不是纸面游戏,“士气”这种指标是不可量化但却又确实存在的,当一支军队士气低落、缺乏必胜信念的时候,那么,军队就会走向最终崩溃的结局,安南军此时虽然兵力充足、防线完备、补给齐全,但实际上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 富良江南岸,安南军大营。 “报!” 胡元澄刚忙乎完手头的一堆事,想喝一口茶水润喉咙,便听见外面有亲兵前来禀报:“启禀卫王,胡烈将军求见。” 胡元澄点点头:“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胡烈走进了屋内,行礼之后说道:“卫王殿下,明军在今早夺取了越池到木丸江沿岸,左圣翊军的胡射正在坚守白鹤江北岸。” “什么?!怎么丢的这么快?” 胡元澄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惊愕问道。 目前阶段,明军与安南军的主要交战区域,就是基于三江主水道延伸出来的各种湖泊、支流形成的防御带,而刚才胡烈提到的越池、木丸江、白鹤江,都是如此。 而一旦上游的越池、木丸江北岸失守,白鹤江就会暴露在明军面前,这也就意味着安南军的两个重要水师基地——天幕江陆洲和木丸江陆洲,都将直面明军的兵锋。 富良江防线之所以被安南人认为坚不可摧,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安南军拥有绝对的治水权。 而治水权是基于水师和水师基地才有意义的,如果水师基地被敌人端了,水师的舰船都被一把火烧了,还谈什么治水权? 而天幕江、木丸江两个陆洲,正是除了多邦城南岸的水寨以外,安南水师最大的两个基地。 如果这两个地方被明军所夺取,那么造成的后果无疑是不堪设想的,这也将进一步改变富良江一线的战局。 “启禀卫王,是我等无能,没能挡住明军……”胡烈惭愧的低下头。 胡烈和左圣翊军的胡射都是胡氏亲族将领,嗯,胡氏篡国以后大量地提拔了这些人当官,没办法,除了任人唯亲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式来维系统治了。 而任人唯亲的后果就是,除了胡元澄和胡烈这种少数人还算有点能力,大部分被放到高位的,不管是当政务官还是当军官,基本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点心。 “该死!” 胡元澄骂了一句,随即说道:“立刻从大本营调动左神翊军,让阮公瑰去支援胡射,让左神翊军驻扎木丸江陆洲,让左圣翊军依旧在白鹤江北岸和天幕江陆洲坚守,一旦左圣翊军遭到明军的攻击,阮公瑰务必要与水师一同增援。” 左神翊军是胡元澄手里为数不多的精锐机动部队之一,而阮公瑰也是自陈朝以来的安南军界老将了,有阮公瑰去支援胡射,多少会让胡元澄安心一点。 “遵命。” 胡烈走后,胡元澄坐在椅子上,眉宇间露出凝重神色。 越池与木丸江北岸失守的消息,绝非偶然,肯定是早有准备,否则大明的东西两路大军绝不会选择今天同时在漫长的战线上同时发起作战。 看似是突袭,但实际上,却是蓄谋已久,显然当面的明军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主帅在清化成功登陆,此时安南军心动荡,这才选择趁虚而入。 虽然很恼火,甚至于愤恨,但眼下的胡元澄也不得不承认,这次恐怕他们确实有些不妙了,大明军队所表现出来的超凡策略和战斗力,超出胡元澄的想象。 当然,即便眼下清化府失守,也并不代表全盘皆输,安南国除了清化府外还有许多地方可以抵挡登陆明军的进攻,而且登陆的明军据说数量也并不算多,只要能够阻止李景隆的偷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而且清化府是胡氏的老巢,当年陈朝为了防备胡氏这个实力派,其实在升龙府到清化府的路上修建了不少防御工事,虽然最后没起到什么作用,但是在清化府到升龙府的路上,现在地形也算是有些可以倚仗的,颇为易守难攻,只要临时加强这里的防御,想必大明要攻打这里,就会付出惨痛代价! 现在胡元澄最担心的,其实是安南国内的问题。 安南国其实不是什么富庶国家,胡氏父子的治下虽然有着还算广袤的可耕种土地,矿产资源也算丰富,但不意味着财政收入还算不错,因为.安南国其实更像是一个土司联合体,虽然历来都有王朝的统治,但不管是陈朝还是之前的朝代,都只是最大的土司而已,很多地方还是当地势力各自为政。 这也就意味着,在与大明的作战中,胡氏父子其实并不能把安南的全部力量都发挥出来,相反,还受到了种种掣肘。 胡氏父子统治下的国家,国库里可怜的钱,全都用来充当军费了,既要生产铠甲兵刃等必需品,还需要维持军队的生活和作战花费,官员们的俸禄是一减再减。 当然,这对于安南国官员们来说其实是个重大利好就是了. 除此以外,由于粗放的农业生产模式,虽然安南的稻种很不错,土地也比较肥沃,但安南国的农田亩产量其实并不高,很多农业潜力都没有发挥出来,收获后的粮食价格也比大明贵了许多,在这种情况下普通老百姓很难承担起吃稻米,虽然自己种植稻米,但最后吃的都是粗粮,因此胡氏父子征召的普通兵源,身体素质普遍不太行,瘦弱的如同山里的猴子一样。 事实上以前这些农人是不用入伍当兵的,在此之前安南军队有两次扩张高峰时期,一次是蒙元入侵,一次是对抗占城国,之后直到陈朝后期,安南国军队的规模也始终不算大.但是随着胡氏篡国,这两年安南的军队频繁入侵周边国家,军队也开始大肆扩充,逐渐有了十几万大军的规模。 而在明军的压力下,安南国国内的局势越来越紧迫,在这种情况下,胡氏父子自然不愿意坐以待毙,所以他们开始重新排查户籍,然后按照从十六岁到六十岁的标准大肆征召“青壮”,补充新兵。 而这些新兵缺乏训练,又是被强迫征召的,如今随着与明军战斗烈度不断增大,已经逐步出现了军士逃亡的现象,这些人听说明军已经从后方登陆,迫切地想要返回家乡与妻女团聚,不惜冒着被砍头的风险,也要徒步走回自己的家乡,军中士气衰颓一发不可收拾,不由地不让作为前线最高统帅的胡元澄担忧不已。 沉思良久后,胡元澄提笔写下了一道重要的军令。 一、即日起,派出骑兵组建巡查部队,任何逃跑的士兵都将被以临阵脱逃论处,同时要对整个什伍的士兵进行连坐。 二、与此同时,没有得到卫王的直接手令,任何将领不得擅自放弃阵地,违者格杀勿论! 胡元澄下定决心死守富良江防线,然而在难以挽回的局势面前,很多事情却并非是他个人坚定的意志所能影响的。 很快,更大的坏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 —————— 十月二十二日,自清化登陆的明军完全地控制了整个港口后攻克了西都清化。 二十四日,明军第一批后续部队抵达,登陆规模持续扩大。 二十五日,明军前锋侦查到了匆忙南下的安南军动向。 十一月三日,明军在曹国公李景隆的指挥下,于清化府北部主动出击,击败了从长安州前来的安南军潘麻休所部三万八千余人。 七日,明军占领清化府以北的建平府长安州地区。 十三日,明军的攻势终于因粮弹辎重难以为继而暂缓,但此时明军登陆部队,距离安南国东都升龙府,仅有二百里之遥! 升龙告急! 灭国在即! 眼看着就要被李景隆的这手清化登陆逼到了绝境上,在升龙府的“皇宫”里坐着的胡氏父子终于按捺不住了。 …… “诸位爱卿,你们觉得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才能让我大虞度过此劫?” 胡汉苍扫视四周一圈,缓缓问道。 而在他的身后则是坐着胡季犛,这位太上皇正在用冰冷的眼神审视着这些臣子。 殿内的大部分臣子,都是从陈朝一路走过来的,胡季犛很清楚,这些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忠诚可言,毕竟拥有这项可贵品质的人,早就去给陈朝陪葬了。 毕竟陈艺宗临死前曾对胡季犛是这么交代的,“平章亲族,国家事务,一以委之,今国势衰弱,朕方老耄,即世之后,官家可辅则辅之,庸暗则自取之”。 嗯,有没有刘备白帝城托孤的感觉? 可惜胡季犛不是诸葛亮,他就是个低配版的司马懿。 表面上胡季犛答应的挺好,“臣不能尽忠戮力辅官家,传之后裔,天其厌之,纵糜身碎骨,未能报答万一,敢有异图”,然而陈艺宗去世后胡季犛就强迫陈顺宗迁都,然后就是一套完整的权臣篡位套餐。 就如同司马家篡魏建立的晋朝没有几个人忠于他一样,胡氏父子篡夺陈朝建立的大虞,同样如此。 所以,殿内出现了难言的、令人尴尬到窒息的沉默。 问计于群臣,群臣心里反问:“你问我?” “咳咳。” 这时候还是有人出来说话的,亲信近臣武梦原说道:“陛下,微臣认为我大虞当坚壁清野,避免和明国的登陆部队交锋。” 胡汉苍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么大的国土,从哪坚壁,去哪清野?还过不过日子,吃不吃饭了? 沉吟片刻后旁边的另一位亲信近臣阮诚仕问道:“避免交锋?” “嗯。” 武梦原颔首说道:“明国这一招,明显是针对我们的富良江防线,诸位试想,若是明国能够正面攻克我们的富良江防线,又为何会绕道呢?如今前线已经坚持了一个多月了,明国的军队不也一样无可奈何吗?正是因为他们不可能轻松拿下富良江防线,所以才会别出心裁地从清化登陆,从后方偷袭我军,试图瓦解我军的军心、民心,试图让我们把军队从前线抽调回来,从而让铁桶一般的防线不战自溃这时候最重要的,是不能从本就紧张的前线抽调兵力。” “荒唐!” 有人斥责道:“明国人的兵锋直指国都,武梦原,伱竟然还反对抽兵回援,你到底是何居心?!你想害死太上皇吗?” 看着熟悉的党同伐异环节即将上演,胡季犛不满地敲了敲椅子的扶手,这都什么时候了,马上到了亡国的前夜了!还在这内斗呢! “武梦原,你且说说你的看法,怎么个坚壁清野法?如今西都已经沦于敌手,不抽调前线的兵马回援,又该如何保卫东都?” “坚壁清野的核心是转移仓储,转移不了就烧毁,决不能让明军得到,其目的是为了尽可能地让明军难以获得补给,或者只能就食于民.而明军如果向民间征粮,那么必然会激起群情愤慨,也必然会造成杀戮惨剧,如此一来,岂不是民心、军心都能得以挽回?” 武梦原一席话没敢说的太直白,但殿内的众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 明军跨海登陆有一个弊端,那就是后勤补给跟不上。 弹药弓矢从国内运输还凑合,但如果全部的、几万人的粮食都从国内运,那么对于明军的海上运力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负担。 而且随着明军战线的拉长,从清化府到明军登陆部队打到的前线,也需要补给运输,而且这一段全都是陆运,损耗成本更高,明军距离清化港越远,后勤压力就越大。 那么明军会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最佳的办法当然就是攻克一些安南国内的州县,从仓储里获取粮食。 而作为占领军,从当地百姓手里抢粮食,则是下下策,毕竟这些老百姓家里的父亲、丈夫、儿子,说不得此时就在富良江前线服役,一旦听闻明军摧毁了他们的家乡,那么反而会起拼死之心。 明军一旦被安南百姓所仇视,那么这几万军队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无疑是要处处被动的,这也就大大地有利于安南军的反击。 可以说武梦原没有在军事上提出什么可行性较高的解决方案,但从后勤和政治上,提出的办法还是不错的。 “武大人所言甚是。” 阮诚仕也说道:“臣赞同这个意见,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坚守升龙府周围的城池,只要升龙府不丢明国的军队就没办法攻占我安南的其他腹地明军毕竟人少。” “不妥不妥。” 有老成的大臣摇摇头说道:“国都的安危何等重要?臣以为还是要让卫王把前线的兵马调回来一些,调回来几万人也好啊。” “几万人?” 武梦原几乎要气笑了:“从清化登陆的明军不过三四万之众,潘麻休虽然战败,但起部众却并没有遭到大规模围歼,而是基本收拢了起来,再加上国都增援的部队,我军在南线两倍于明军,还要从北线再抽几万人?要知道现在我军在富良江防线北岸的据点,可几乎都被挨个拔除了!而且富良江防线上的兵马本就有很多临时征召的,抽调不可能抽调这些人,只能抽调老兵,而老兵抽走几万人,整个防线都有彻底崩溃的危险!” “那你说如何办?又不能从富良江防线抽兵,又如何确保国都的绝对安全?”被诘问的人不由地皱眉问道。 “——号召土司们勤王!” 武梦原的这句话顿时引爆了整个大殿。 “号召土司们勤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凭那些心怀叵测的土司?怎么勤王?那些兵马出了山林,还不够人塞牙缝的。” “武梦原你这是要置国君于危难之中!简直罪不容诛!” 阮诚仕站了出来:“各位大人请息怒,武大人也是忠君爱国之士。” “武梦原!还说你不是明国的奸细!” 一名武官怒视着武梦原,质问道:“如果按你说的来做,这样一来,不仅我朝失去了从富良江防线抽调兵马的机会,万一那些土司心怀鬼胎,还会让国都陷入更大的困境!” “我是不是奸细,自有陛下做主。” 武梦原淡定地答道。 “你倒是挺聪明,这时候还懂以退为进。”一名大臣冷嘲热讽地说道。 “够了!” 胡季犛冷哼一声道:“明国想灭我们大虞,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吧?我大虞还有数十万军队,数百万百姓,只要团结一心,岂惧区区几万明军?” 胡季犛给这场会议下了结论。 “土司勤王之事暂不考虑,而迁都等提议,尔等若是有此心思,最好提都不要提。” “卫王那里,我会让他在不影响防线的情况下,抽调一些兵马保卫国都,而潘麻休等部,就在升龙府以南原地布防。” “从现在开始,按照武梦原所言,转移所有沿途府库的粮草,转移不走的,就地焚烧!一粒稻米都不能给明国人留!只要坚持到明年春天,明军自然会不战自退。” 年迈的胡季犛冷冷地看着群臣,警告道。 “我会留在升龙府,哪都不去,你们也一样。” —————— 不得不说,武梦原的计策确实有效。 但似乎又不是那么有效。 因为在一开始,随着安南军大规模地坚壁清野,迁移和焚烧仓储,明军的粮食确实有些供应不上,因为明军已经行军了上百里了。 可随后,不仅发生了安南民间自发地反对坚壁清野,反对焚烧仓储的暴乱行动,而且明军的粮食,也开始恢复了大规模的供给,不仅能供应军队,甚至还能给快要饿死的安南本地百姓发点粥吊一口命明军在李景隆的指挥下,又一次开始了狂飙突击,直接推到了奉化府,距离安南国的核心统治区域已然是近在咫尺。 很神奇是不是? 明明登陆的明军距离本土港口如此之遥远,为什么粮食补给还能维持大规模不断供呢? 答案也很简单,占城国提供的。 经过郑和的谈判,大明以市场价的松江棉作为支付品,从占城国换取了大量的储备粮。 别忘了“占城稻”可就是从占城传入华夏的,因为纬度、光照等因素,占城国稻米的亩产量比安南国还要高,而占城人没有粮食危机,也没有维持那么庞大的军队,自然也就有了很多的仓储。 从占城国的沱灢港到安南国的清化港,这个距离可比从大明本土到清化港近多了,说是朝发夕至夸张了,但发完货隔天送达绝不过分。 至于被冲烂了的占城国本土家庭纺织业,谁在乎?占城人自己都不在乎,费劲巴拉纺织干嘛,安心种田给大明出口粮食不香吗? 反正粮食也吃不完,吃不完的粮食能换来实用且物美价廉的纺织品,这不是白赚? 而且占城国还能当二道贩子,把松江棉囤起来卖给还没有跟大明有大规模贸易往来的林邑等国。 在升龙府以南的奉化府,胶水县(即今越南河南宁省东部红河下游交水县)。 虽然地名有点搞笑,但这确实是通往安南国都升龙府仅存不多的交通枢纽和要隘之一了。 因为这里有一条名为“胶水”的河流,作为红河的主要支流,起到了天然的阻隔作用。 嗯,这地方在陈朝还叫奉化府,目前在胡朝被称为天长路。 胡季犛跟王莽其实也有点类似,总喜欢乱改行政区划。 之前就把好好的府给改成了府、路并行,也就是所谓的“路置安抚使副,府置镇抚使副,州置通判、佥判、县置令,尉主簿以管之;路统府、府统州、州统县;凡户籍、钱谷、狱讼,总为一路之簿,岁季报省,以凭稽考”。 如果这样也就罢了,但偏偏胡季犛还要折腾,又把府、路并行改成了镇,改清化镇为清都镇、国威镇为广威镇、谅江镇为谅山镇再往后又有改镇为都统府的操作,总之,折腾了一圈官民苦不堪言,最后又改了回去。 像极了指着十几版ppt最后说第一版合适的老板。 不过当初都统府的几大都统,如今都被胡季犛收拾的差不多了,物理意义上的收拾。 北江路都统府的陈元沆和三江路都统府陈元杼都死了,继任的三江安抚使陈恭肃投降了大明,而如今只剩下一个陈朝老臣,少保王汝舟在奉化府坐镇,抵御李景隆的进攻。 在胶水的另外一端,明军主帅李景隆,率领着麾下越滚越大的五万军队赶到了这里,进军可谓是神速。 除了正儿八经的明军,自然也有收编的安南仆从军,有些县里,直接是县令开城投降,更不乏对胡氏不满的豪强举家投效,再加上发满了饷不需要找安南人借军功的明军,军纪总体维持得还算不错,一时间竟然真有了几分“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景象。 潘麻休和升龙府派来的几位将军都清楚,过了胶水就是大平原,后面根本无险可守了,所以干脆集中兵力囤聚在此,以图阻挡明军过河,借此拖延时间。 换言之,安南南北两线的战局,都汇聚到了两条河上,北线是富良江,南线是胶水。 明军任一渡过哪条河,都会直接导致安南的战局彻底不可逆转。 现在北线二十余万安南军,南线八万安南军,已经成了被明军包夹的三明治,只能是做困兽之斗,固守等待气温转暖,没有任何主动出击的余地。 安南的命运,已经来到了最后时刻了。 “这倒真是易守难攻啊!” 李景隆看着前面的胶水,心中有些暗叹。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安南弃守本末》就曾记载,“明永乐五年,张辅追击敌军至胶水县闷海口,贼败而逃,然其地湿险,不可驻兵,遂议还师”。 胶水此时作为红河的主要支流,水流湍急,而且除了少数渡口,可谓是遍布沼泽地和暗滩,军队很难展开。 不过虽然胶水城前面的水势和地形确实险峻,易守难攻,但明军也不是吃素的。 得益于明军成规模的舟桥部队,明军早就准备好了渡河器械,只需要用炮火压制住当面的守备之敌,就可以搭建浮桥。 毕竟安南人的弓箭不能跨河,而明军的炮兵是可以轻松跨河的。 但问题在于,搭建浮桥不是目的,把大军运输过去才是。 而胶水的地形却限制了明军骑兵的发挥,毕竟没法连人带马武装泅渡,而同样的浮桥,运输一个骑兵和一匹马的时间,足够运输五个步兵过去了,一般渡河没有先让骑兵过的道理,只过去少部分也没用。 但敌人的骑兵则可以随时从胶水城以及周边的堡垒出击,对渡河明军形成“半渡而击”的效果,骑兵机动力强,火炮由于没有开花弹,打移动速度缓慢的步兵集群还行,但很难对移动的骑兵目标实现大规模毁伤,所以搭设浮桥简单,但想要安全通过这里的话,难度其实非常大。 同时,胶水城周围可是足足猬集了八万余安南军! 不得不说,明军加上仆从军才不过五万,就敢出动渡河进攻,双方的攻守之势,其实已经非常明显了。 “搭浮桥,过河!” 李景隆一声令下,南线对安南国都升龙府最后一块屏障的攻坚,正式开始了。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七章 渡河 李大帅的那句“在升龙府过新年”的激励犹然在耳,满打满算也就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时间还是挺紧迫的,所以面对南线敌军最后有组织的抵抗,明军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强行渡河。 不过明军这次不用自己填人命了,而是选择了让仆从军先去铺设浮桥。 当然了,之所以要当着敌人营寨的面渡河,不是明军头铁,而是胶水就这么几处能勉强搭设浮桥的地段,但无论是哪里,都有敌人的守河营寨,李景隆只是选了他觉得还算合适的一处进行强渡。 能强渡最好,如果不能,明军还有别的选择。 与此同时,面对对岸敌军的营寨,明军的炮兵部队也开始了表演。 “嘭嘭嘭~~” 一阵阵沉闷的开炮声响起。 明军炮兵以臼炮和野战炮为主,野战炮是发射实心弹与霰弹的,而臼炮则是发射石弹或铁球的,由于不需要远距离射击,而且面对的是敌人固定的营寨,所以射角大、初速低的臼炮就成了不错的选择。 在大口径臼炮的掩护之下,数十枚沉重的石弹带着呼啸的风声飞射向了对岸,砸向了那些安南的土著士兵和农奴。 是的,安南有的地方还在搞农奴制,连这时候的李氏朝鲜跟它一比都算是进步的。 “砰砰砰~~轰轰~~~” 密集的炮弹如雨点一样落在敌营的各处,将营寨内的房屋砸成一片废墟,有的房顶都被掀翻,露出里面黑乎乎的土坑,不知是什么玩意。 这样的炮火覆盖下,敌人显然不敢贸然出击,只能龟缩防御。 伴随着一阵阵惨叫声和惊呼声响起,不少哨塔和营房倒塌,一具具被巨石砸到的残缺尸体抛上了天空,鲜血染红了河岸的青草。 正在列阵的明军脸色却丝毫未变,甚至还冷漠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因为他们知道,这只是热身而已。 仆从军的士卒们此时在炮火的掩护下,正在湍急的胶水中架设浮桥,只要浮桥搭设完成,便可以立即渡河,然后直扑敌军营寨。 不过由于流速和暗滩等原因,这种小型浮桥并不容易构建成功,需要作为支撑点的舟船在河中每一处的结构都相对稳固,而且还必须用木桩钉牢,否则很容易断裂,这对于仆从军的杂牌兵来讲,是非常危险的,稍有不慎就会被水流冲走。 果不其然,要么是脚底打滑要么是猛浪拍来,短短的一阵工夫,就有十几个安南仆从军的士卒被河水给卷的无影无踪。 不过明军的工匠们却有着丰富的搭桥经验,很快就在几名木匠的指导下,一座简陋的浮桥就搭了起来。 仆从军们如法炮制,又搭建了三座浮桥。 接着,一排排装备着简陋武器的安南仆从军,在长官们皮鞭的督促下,连滚带爬地度过了浮桥。 这些仆从军刚踏过浮桥,对面就有安南士卒从营寨中出来发动了袭扰,试图阻止他们过河。 “叽里呱啦!” 随着本地语言一声高喝,营寨中的安南军杂兵开始了冲锋。 这时候,渡河的仆从军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不断的开弓射箭,但准头实在是有点离谱。 很快,双方的士卒就交上了手。 “啊” “噗哧!” 双方一照面,明明是同胞,但却像是见到了杀父仇人一样互相开始了疯狂的砍杀,客观地来讲,守河的安南士卒装备比这些仆从军要好,虽然没有铁甲,但皮甲还是有的,这些安南军的士兵大概有一半的披甲率,劣质刀剑对他们造成不了多大伤害,往往只有砍中了胸口或者腹部,或者脑袋之类的地方才能给予他们较大的创伤,但他们依旧咬牙死扛着,用尽全身的力量向前杀去。 虽然明军从心理上不介意现在不分敌我开炮都给轰了,但考虑到仆从军将领的感受,还是没做出这种事情,所以只能眼看着仆从军落入下风。 一轮短暂的拼杀,守河的安南军虽然死了几十个人,然而仆从军损失更大,仅仅几个照面下来,就有上百人倒在了安南军的刀下。 “让正卒进攻吧。” 大概测试出了当面安南守河部队的战斗力,李景隆不再犹豫,下达了命令。 光靠这些近期征召的,由农民和本地豪强组成仆从军,肯定不是安南正规军的对手,而对方也只是负责守河的警戒部队,肯定还有大规模的机动骑兵力量准备突袭明军,所以接下来面临的挑战,才是明军渡河的最终难题。 五百名明军的精锐重装步兵开始渡河,这些步兵穿着厚重的铠甲,提着沉甸甸的武器,缓缓地朝着敌军阵地逼去。 安南军的防线虽然严整,但由于缺乏破甲手段,根本挡不住明军渡河重步兵的推进,只是半炷香的工夫,就被逼的退回了营寨。 看着不断倒地哀嚎的同袍,安南军的将领们也是急了,纷纷请求调兵增援。 不一会儿,之前得知了此地情报的,驻扎在胶水城周围军营里的安南军一千余精锐骑兵,便加入了战团,与明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不得不说,这些手持弯刀、长矛和弓箭的安南骑兵确实是悍勇异常,在占据人数优势后竟然与重装步兵硬碰硬的干了起来,而且不但没有落入下风,反而占据了优势。 之前明军一直在胶水南岸活动,时刻注意明军动向的安南军反应很快,在确定了明军的渡河地点后,第二批骑兵也迅速抵达了战场,势要将明军打个半渡而击。 “杀!” 随着安南骑兵将领的一声怒吼,多达一千三百人的第二批次安南骑兵迅速策马冲了上来,看到这么多的骑兵冲了过来,仆从军顿时吓得肝胆俱裂。 “快跑啊!” “逃回去!快逃!” 明军的重装步兵尚且能维持紧密的阵线,守护浮桥的另一端,没有被敌人骑兵的气势所震撼住,但是,仆从军却不一样了,这帮家伙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就乱了套。 在安南这片地方,骑兵那就是除了象兵以外最强的兵种,在平原上打仗,一旦骑兵出动,那么叛乱的土司势力基本上都得被碾压致死,除非你躲到深山老林里,否则别想活着逃脱追捕。 但安南军的骑兵数量不多,所以很少出动,这也使得安南的这些本地人组成的仆从军根本没有遇到过真正的骑兵冲锋,更别说是骑兵冲锋时那种势不可挡的气势了。 很快,明军士兵就跟敌人骑兵接触了,仿佛是两股洪流狠狠的撞在了一起。 无论是明军还是安南军,在不算宽阔的河岸之上其实根本施展不开拳脚,只能凭借着战斗素养,不断挥舞着手中的兵刃,跟对面的敌人战斗。 不过这对明军不公平,战场是在胶水河的北岸,而且由于这里的营寨位置比较偏僻,所以建的很大,还挤压了战场,导致明军打的有些畏手畏脚.不过根本原因还是胶水太过湍急,能架浮桥渡河的地方就这么几处罢了。 在没有任何地形可供依托的情况下,明军想要靠少量兵力守住这个桥头堡,难度就太大了。 不过李景隆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在明军重步兵渡河的时候,就下达了一条命令。 在前方守河敌军营寨右侧的南岸,有着一片洼地。 这片洼地并不大,但同样也不算深,虽说是洼地,其实里面有着不少能落脚的浅滩,足够明军的火枪兵作为延伸的落脚点了。 虽然按照胶水的正常宽度,明军的常规远程投射手段,譬如弓弩、火铳等,是无法打击到对岸的敌人,从而支援桥头堡的友军的,但如果能在南岸有所延伸,那么就可以形成一个“凸”型阵地,火铳手列阵站在突出部开火,则可以让射程够得到。 当时重装步兵渡河的时候,看着这片洼地,李景隆果断下达了修缮的指令。 明军的工程力量很强,很快,大量的沙袋和木板就铺了上去,并且用沙土弄了一道简单的胸墙来阻挡河水和保护火铳手。 当第二批安南军骑兵抵达的时候,李景隆并没有着急让火铳兵隔河投入战斗,而是在敌人整齐的阵形出现破绽的刹那,下令道:“传我将令,火铳手准备!” 随后在百户们的指挥下,火器部队开始组织进入河滩被填平的“凸”地形里,数百名火铳手在简陋胸墙后列阵,开始装填火药,瞄准前方的目标。 这些火铳手不愧是精锐,他们训练有素,动作敏捷迅速,几乎是刚把弹药塞入膛内用装填杆压实的同时,就能马上调整好姿态,准备扣动扳机。 这个动作经过反复训练,只需要三十个呼吸左右就能完成一轮,虽然【纸壳定装弹】这个军事科技点还暂时没点出来,但这些精锐明军火铳手的射速,依旧远超同时代。 “放!” 熟悉的唢呐声有节奏的响起,明军开始肆无忌惮地开火。 “嘭嘭~” “砰砰砰” 明军新式火铳的射程很远,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的骑弓(骑兵弓因为需要在马背上拉开,通常比步兵弓要短,因此射程也更近),哪怕是距离安南军的骑兵看起来很远,隔着河有几十步,但也依旧能轻松命中目标,一时间浅滩周围响彻着一阵爆鸣声。 明军的火枪兵不断的射击,每一次扣动扳机,几乎都伴随着对岸一朵血花的绽放。 由于安南的骑兵来了两个批次,足足三千多骑,明军虽然顾忌到对岸的友军重步兵不能开炮,但火铳的射击精确度却在这种密集敌人面前显得极高,特别是敌人为了冲击明军重步兵守护的桥头堡,彻底把侧翼暴露给了河对岸的明军火铳手.所以导致他们根本不需要瞄准,直接朝着打就行了。 安南人骑术再怎么优秀,也终究只是普通骑士,哪怕人是穿着铁甲,可战马也顶不住明军的火铳轰击,瞬间就有几十匹马惨叫倒地,不少安南国骑兵纷纷惨叫落马,鲜血混合着马蹄踏起的黄色泥浆洒满了一地,风吹过,甚至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道。 安南人也知道火铳手隔着河很难消灭,所以干脆集结全部骑兵,开始试图冲锋陷阵,把明军守护桥头堡的重步兵彻底推下胶水去,为己方争取胜利,只不过他们还是错了。 后世人但凡看过西方列强怎么用火器暴打冷兵器军队的都清楚,在火器犀利的情况下,骑兵是非常容易折损殆尽的,除非是骑兵能绕过防线,靠近火枪手的位置才行。 可如今这条胶水,不仅是明军的阻碍,更是安南军的。 显然,安南军并没有从之前几次战败中汲取到什么教训。 或者说在大兵团平原决战的环境里,他们还不能真切地感受到火铳的特定战术作用。 由于明军的火力非常犀利,所以一时间竟然彻底压制住了安南军的骑兵。 安南军的骑兵就像是被割麦子一样,大片大片地开始倒下。 对面的安南军将领也没想到明军的火力居然这么厉害,一时间脸色有点难堪,毕竟这是自己的主力部队啊!骑兵在安南可是最金贵的兵种之一! 如今用轻骑兵去冲击重步兵已经是被逼无奈下的选择了,可冲不动就算了,还被这样屠杀,任谁能忍得了? “掉头,隔河放箭!”安南军将领咬牙切齿道。 只见一部分的安南军伴随着旗语,开始调转马头,对着安南突出部的明军火铳手放箭,密集的箭雨朝着前面倾泻了下去,一时间明军的阵势也被打乱了。 虽然骑兵弓很难够得到他们,但这也不是绝对,安南骑兵贵族化严重,这也意味着他们武器都是自备的,所以总有力气大的人用重弓,箭矢也因此射的远,所以也给明军火铳手造成了一些杀伤。 但此时安南军的将领都知道,现在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尽早干掉明军的渡河重步兵,否则的话,自己麾下的骑兵迟早被活生生地耗死。 可天不遂人愿,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斥候的报告。 “报!明军在西方十里外也开始分兵渡河了!” 一众安南骑兵将领顿时面面相觑了起来。 “怪不得给我们留了警报的时间,怪不得要先派仆从军过河,而不是主力倾巢而渡。” 到了这个时候,安南人哪还不知道熟读兵法的李景隆这是用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可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他们想要及时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着已经不可能阻止明军,而己方的伤亡越来越大,对这场战争开始失去信心的安南骑兵的贵族军官们,都有些作战意志动摇了起来。 对于安南军的高层来说,胶水是非守不可的,但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如果胡氏的大虞注定灭亡,那投降陈天平也并非是什么让人难堪的事情,毕竟他们在地方上基本都有着根深蒂固的势力,不管是哪个人来当安南的统治者,都得跟他们合作。 “撤吧!根本守不住的!” “不要让我们的手下白白送死了。” 队列中,有安南的将领大吼道。 他们很清楚这么下去迟早要完蛋,所以一些将领果断带头逃跑。 骑兵当然润的快,在丢下了数百具尸体后,跑了个无影无踪。 而那些还想负隅顽抗的河畔营寨士兵,他们就没那么好运了,只有两条腿,很快就被明军追上,斩杀殆尽。 河畔营寨的安南将领见自己的手下被屠戮一空,最终也只能选择投降。 “俘虏全部押下去关起来,明天再做定夺。” 同时,明军分出了一部分兵力从北岸去向前巩固防御阵地,等待大部队渡河。 ———— 胶水城内。 安南国的老臣,少保王汝舟亲自在城中坐镇,而几位安南军的将领也齐聚一堂。 “继续增兵进攻!” 在明军手里屡战屡败的潘麻休愤怒地咆哮起来:“我就不信,我们八万人,还挡不住明军过河!” 潘麻休的话,让众人觉得很荒谬,虽然他们有八万人,但这里面有多少臭鱼烂虾心里没数吗?拿什么跟明军打? 说是死守胶水防线,可那就是说给升龙府里的胡氏父子听的,一条胶水能不能挡住明军心里没数吗? 骗骗别人可以,别把自己也骗了。 王汝舟嘿嘿笑道:“老夫认为,天长路(奉化府)不能丢,咱们的主力不仅要坚守奉化府,而且还得加把劲儿,争取把大明的军队赶下海。” 听了这话,安南军将领们,也只能苦笑。 “少保大人,您是在嘲笑我吗?” 潘麻休怒发冲冠,手已经按上了刀柄。 “潘将军,你这是什么话?” 天长路都统,少保王汝舟立刻反驳道:“咱们手中有八万兵马,如果把天长路丢了,岂不是要让东都门户大开,那还如何坚守?” 潘麻休想反驳但又从明面上无从反驳,一张脸越憋越气,眼看就要红温了。 这时候王汝舟也不想把他给彻底惹怒,说道:“好了,都想想办法吧第一批和第二批骑兵已经是我们手里绝大部分能快速机动的力量了,既然他们都败退了回来,这时候哪怕把步兵都压上去,时间上也来不及了,只会迎面撞上明军。” “话虽如此,但若是把胶水丢了,那咱们光靠着胶水城一座孤城,也是坚持不下去的,胶水城虽然很易于防守,但我们毕竟有八万人,城里才能塞多少人?大部分都得在城外安营扎寨,再加上每日吃喝都需要从后方补充,一旦被明军包围,恐怕不用打仗,我们自己就能饿死了。” “明军登陆部队满打满算都不到三万人,拉上那些仆从军和占城国的军队,才有五万人,凭什么包围我们八万人?” “凭咱们野战就没赢过。” “那又怎么办?难不成让我们把胶水城拱手相让?你以为敌人会放过我们吗?” 潘麻休怒道:“我们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胶水和胶水城,如果连这两个地方也丢了,安南还拿什么跟大明对抗?!” 王汝舟叹了口气:“那就应当尽快点起全部兵马,能动多少是多少,趁着明军几万人不可能短时间内全部过河,击敌于半渡,如此收复胶水夺回沿河的各个警戒营寨后,再集合东都增援的兵力,向明军发起反攻。” 潘麻休诧异地看了老头一眼,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也正有此意。那现在各部便立刻出兵,务必速度赶赴胶水河畔,伱们同意吗?” 军队不是潘麻休的一言堂,此时将领们又吵了起来,最后逼不得已,竟是潘麻休只能带着胡氏的铁杆将领行动,而不愿意折损实力的其他将领们,则选择缩在胶水城附近。 “少保,潘麻休已经出城了。” 王汝舟作为陈朝老臣,同时也是硕果仅存的几个都统之一,压根就不是胡氏父子一派的,又在天长路(奉化府)经营多年,自然有着自己的利益考量。 “潘麻休有勇无谋之辈尔,屡屡败于明军之手,我听闻李景隆乃是明军的五星上将,素有谋略,此番潘麻休也定是个大败而归的结局,我们得早做打算了。” “是,卑职明白。” 几名心腹将领齐齐答道。 “但城内外其他将军怎么办?” “把他们召集过来,以我私人的名义,如果他们不同意,那就扣押下来。” “另外……” 王汝舟沉默片刻后,说道:“现在就派遣使者偷偷从我们控制的渡口向南渡河,前往明军的军营,向李景隆表示臣服,如此一来,大明也许会饶恕我们的冒犯。” “卑职这就去安排。” 很快,其他派系的将领们就过来了。 在经历了一阵并不算激烈的心理斗争后,绝大多数将领都选择了投降。 因为按照仆从军的待遇,以及被俘虏的降兵的情况来看,如果他们这些将领真的愿意归顺,那么大明是绝对不介意饶他们一命的,甚至等陈天平复国后,高官厚禄同样唾手可得。 陈废帝以前那么暴虐无道,他们都忍了,想来他这个孙子应该不会比爷爷还离谱。 这个道理潘麻休等人不是不懂,只不过,他们却是没得选。 毕竟他们都是胡氏的嫡系,跟着胡氏谋朝篡位,早就洗不清了,更不太可能跳船了,因此,即便是明知打不赢,他们依然选择顽抗,不愿屈服。 不过,被召集来的将军们还是有些担心,如果大明不愿意接受他们的效忠呢?甚至想的更可怕一点,像是华夏的长平之战那样,把他们这八万人都坑杀了呢?那样的话,大明也没什么损失吧,而且还可以削弱安南的军力。 所谓患得患失,莫过于此。 不过其实这些降将不知道,对于大明来说,他们这种肯大规模投降的态度也很重要,如果他们愿意投降,并且献上兵士粮草等资源,那么大明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驱使他们当炮灰,收拾剩下的残局,毕竟大明的兵马、粮食也挺宝贵的。 而且只要安南国军队投诚成风,大明就可以轻易打赢这场战争,然后通过肢解安南国,实际控制红河三角洲,以及经济殖民新的陈朝,来源源不断的获取各种资源。 如此一来,大明的实力便会飞涨,远超历史上的永乐盛世时期,甚至可以称霸整个世界。 只是可惜,安南国虽然有王汝舟这种识时务的,但也有潘麻休这种人似乎并不愿意屈服大明,反而准备抵抗到底,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用刀剑说话了,只不过这样一来,胶水河畔难免就要多出许多冤魂。 —————— 安南军由于兵力实在太多,所以在胶水河畔设立了不少营寨,而这些营寨,也成为了明军先锋部队的拔取目标,其中甚至就有一座石头筑的小城,名为白象城。 明军一路势如破竹,直到在这座小城面前止步。 看着这座小城,负责打前锋的汝南郡王朱有爋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传令,让火铳手和随军火炮,全部投入战斗。” “是!” 副将领命离去,然后传达了指示。 在一阵阵号令声中,明军的火铳手迅速列阵,然后齐刷刷地举起火绳铳对准了敌人。 因为城池不大,而驻守的安南军比较多,所以安南军选择了出城背靠城墙列阵。 这并不愚蠢,事实上,在冷兵器时代守城方很多时候都会选择背城列阵,著名点的,譬如宋代的两次开封之战,以及明代的几次北京保卫战,都是如此。 “放!” 一名负责传递命令的军官高喊了一声。 刹那间,一排排铅丸呼啸而出,射向了敌人的军阵。 明军的火绳铳威力比原始火铳大,而且射速又快,因此,一排排铅弹飞出,瞬间便收割了一大批安南国军士的生命。 在密集的火力覆盖下,安南步兵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只能躲藏在盾牌后面瑟瑟发抖,而盾牌的防护力再厉害也是有限度的,在火枪和火炮的持续射击之下,盾牌也被击穿了,紧接着是一颗颗铅丸打在了躲在盾牌后面的安南士兵身上。 一时间,一具具尸体被铅丸打烂,化作一团团肉酱。 这样的攻击视觉效果,对安南人的心里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力。 而安南的抵抗也越来越弱,终于有胆小一些的安南人选择了逃跑。 不过明军依然无暇顾及这些逃兵。 在一阵阵随军小口径野战炮的炮火轰鸣声中,明军的攻势渐渐的靠近了城墙,然后开始登上了白象城的城墙。 “嗖!嗖!嗖!” 一阵阵箭矢划破空气的尖锐啸声骤然响起,城头的弓箭手的羽箭直奔城下的明军而来,企图阻止明军的登城。 “噗嗤!噗嗤!” 明军的阵地上,几名士兵应声倒下,其中还包括一名小旗官。 但他们没有停顿,继续往前冲锋。 “砰!” 明军的轻型青铜野战炮的炮口喷吐着火焰。 虽然野战炮口径不大,但白象城也实在不是什么坚城,一炮下去,就算是石头的城墙也扛不住,立马被轰出一个大坑。 “轰!轰!轰……” 明军的火炮一刻不歇的轰击着,不断的撕裂着城墙上的城砖,使得城墙上的城砖不断的脱落,虽然很少有直接打到城墙上去的,但城砖的溅射伤害,也极大地阻碍了安南军弓箭手的输出。 安南国的士兵也不断地往城墙下丢掷滚木擂石,但却无济于事,除了增加一波浪费的同时,根本没有什么实际价值。 “该死的明军,他们怎么能有那么多炮?” 看着城墙上源源不断的炮弹倾泻下来,安南国的将领道:“都给我顶住!” “可是,将军……” 负责守卫白象城的安南军将领是潘麻休的亲信,此时愤怒的吼道:“难道让我亲自带人上去吗?” “末将不敢!” 见到自家主将如此暴躁,他们顿时吓了一跳。 毕竟,谁都知道这位喜怒无常,万一惹毛了他,自己等人可就要遭殃了。 “该死!” 这人愤怒的吼了一句,然后咬牙切齿的说道:“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今天一定要守住这个白象城!绝对不允许让明军突破我们的封锁!” 听到自家将军这话,底下的众人顿时露出一抹悲壮之色。 他们都清楚,明军已经有一部分渡过了胶水,如果让明军攻占了白象城,那么从胶水城出发的主力部队就必须跟明军野战。 可跟明军野战,又有什么胜算呢? 不夸张的说打败了,安南国距离灭国就不远了,所以这个不起眼的小必须得守住,不惜一切代价守住! 于是,他们不再犹豫,立刻率领士兵们从另一侧小门出城,拼死抵挡。 “砰!砰砰!砰砰……” 明军火铳手趁机扣动扳机,火枪齐射,顿时将冲过来的安南人扫倒一大半。 看到自己一个劲地吃亏,安南人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他们心中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了,这仗怎么打?这仗该怎么打? “杀呀!” 明军步兵一鼓作气,冲破背城列阵敌军的阻挡,向前推进,试图用简陋的云梯攀登城墙。 城下仅存的安南人他们试图反击,但是却没什么卵用。 明军的强悍超乎了他们的想象,安南人抵抗不过明军的冲杀,节节败退。 朱有爋见状,当即抽出腰刀,怒喝道:“杀~” 他带着麾下的上百名骑兵如狼似虎般扑向了从城下逃跑的敌军步兵。 明军的骑兵一个个都是骑术精湛,在高速移动中还能控制战马的走势,让长矛和马刀刺向敌军。 而且他们配合非常默契,一旦有敌军靠近,立刻有明军上前,让敌军无法冲过来打破他们的阵型。 “噗嗤!” 明军手持长刀砍翻一个又一个安南人,不一会的功夫,城下便是尸横遍野。 朱有爋的武艺非凡,一马当先,手中长刀左劈右斩,所到之处鲜血四溅,几个敌军甚至还未靠近,就被一刀毙命了。 安南人眼睁睁地看着朱有爋如杀神一般,将他们砍翻在地,一时间士气崩溃,根本就不是明军的对手,纷纷扔掉武器跪在地上投降。 城头,身边的人看着城下那一片狼藉的景象,满脸的不敢置信之色,忍不住劝慰道:“将军,咱们还是赶紧跑吧!城下出城的军队都溃散了,这座小城守不住的。” “走什么走,这可是安南最后的希望了,要是咱们跑了,安南可就真的完了!” 这位安南将军咬牙坚持道。 他知道自己这时候要是跑了,那就彻底没机会了。 而就在这时,一名亲卫匆忙跑了进来:“启禀将军,东方烟尘大起,我们的援军到了!” 此人闻言,原本颓败的神色突然一振。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有一支援军到了! 而随着远处大军的抵达,明军的斥候也把消息传回给了汝南郡王朱有爋。 “安南人来了五六万?” 朱有爋一怔,这是放弃了死守胶水城,而要与明军在野外决一死战的意思啊! “撤退,放弃攻城,返回与曹国公汇合。” 朱有爋果断地下达了最正确的命令。 而同一时间,见明军撤退,原本龟缩在白象城内的安南国士兵,也纷纷勇敢了起来,扛着各自的盾牌和刀枪,冲向了城墙。 一名名安南国士兵呐喊着,然后冲到了城墙上,跟来不及撤退的明军展开了激烈的肉搏,一时间,城头上刀光剑影,不断有人倒下。 明军付出了数十人的伤亡后,前锋部队开始向后撤退。 不久后,正在监督明军和仆从军过河的李景隆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阵阵马蹄声,紧接着数名斥候骑兵由东北方向奔而来。 “报告国公,汝南郡王传话,敌袭!” “什么?敌袭?多少人呢?” 正准备休息的李景隆听到这话后连忙跳上马背,举目眺望。 “敌人应该是能动的都动了,足有五六万人!” “哈哈哈哈!真是天赐良机啊!” 听到这个消息,李景隆兴奋地用手掌捶打着自己的拳头。 李景隆本来打算等打下沿河的营寨后,与敌人决战于坚城之下,没想到这支敌军居然主动出击。 这简直就是送羊入虎口嘛! 不过这样也好,自己可以把他们一锅端掉,而这些敌军,已经是敌人在南线的全部兵力了。 打完这场决战,明军便可直捣敌人的东都! 正合他意! 李景隆大喜过望,对着众将说道。 “先为诸君军功贺!” 众将亦是纷纷大喝: “打进升龙府,活捉胡季犛!”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八章 战象 伴随着南线最后的决战正式拉开了帷幕,安南之战已经来到了尾声。 明军斥候骑兵将军情如流水一般传回李景隆的帅旗下。 而胶水两岸,由于在下游出海口的胶水城是河流冲积平原的关系,整体面积是越来越宽阔的,茂密的丛林和随处可见的沼泽,在白象城前便不太常见了,反而变成了大片可供耕种的农田。 十月已是秋末,此时平原和周围的农田都光秃秃的,正好成了大军作战的战场。 “报,敌人已在七里外停下步伐,正在整军列阵。” 当天日头正高的时候,李景隆收到了斥候的传讯。 等到收集了战场周围的讯息后,李景隆沉吟了片刻后下达了命令: “传令下去,所有将士加速渡河,同时已渡河的各部做好防御准备,让西侧渡口的部队继续靠拢。” 因为两处渡河点的浮桥有限,无法将所有部队都大规模地运输过来,所以截止到此时,明军主力只渡过了五分之三,也就是一万八千余人。 而之前李景隆派遣汝南郡王朱有爋向前,沿着河岸攻击搜索,便是为了以守代攻,尽可能地给明军主力渡河,以及给西侧部队靠拢赶路争取时间。 如今敌人已经结束了行军状态,开始进行整队,显然是要徐徐前压过来的意思,所以明军也没有多少时间继续渡河了。 不得不说,潘麻休的果决,在事实上为安南军争取到了最好的局部优势兵力的机会。 眼下,李景隆手里算上仆从军只有两万人。 而安南军队,除了一万六千多不愿意跟着潘麻休出动,留在了胶水城的部队,其余可谓是倾巢而出,足足有六万余人! 平原决战有三比一的优势兵力,正常来讲,胜算已经很大了。 故此,李景隆也很清楚地知道,安南人肯定是要趁着有优势,在这个时间节点和明军决一死战了.毕竟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明军在野战时战斗力如何,安南人都不会放弃这个最后的机会。 但是李景隆隐约觉得,这次安南人可能不单单是孤注一掷这么简单。 因为安南人在胶水一线布置了重兵,并且沿途设立了这么多的营寨堡垒,如今不守营寨节节抵抗,反而要在明知道打不过的情况下与明军野战,说不得是有什么底牌。 难道是一直久闻齐名,却从未见过的安南象兵吗? 这支军队很有可能就是安南人最终倚仗,甚至是安南国最后的底牌! 徐膺绪在得知了他的想法后,也给出了同样的猜测。 事实上,这一点,从安南军队的表现中便可窥视一斑。 在此之前刚刚发生的几场战斗里,无论明军怎样屠戮安南军,这些安南人都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害怕、畏惧或者悲愤之类的负面情绪,而是不惜代价地阻挡明军渡河。 这让明军的高层开始普遍猜测,安南人这次可能会玩什么狠招! 这也使得李景隆、徐膺绪、柳升等人,对待这一仗的态度变得谨慎了许多。 第一代西平侯,有使用火器对抗象阵的成功经验,但元朝云南梁王的象阵,规模和战斗力上,肯定是跟安南国比不了的,谁也不知道,如果大象数量一多,会不会直接导致火器也无法阻拦。 但接下来,李景隆却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安南国的天长路都统王汝舟愿意投降?” 不仅如此,为了表示诚意,王汝舟派来的使者,同样告知了潘麻休所部的具体情况。 果然不出李景隆等人所料,潘麻休携带了几十头精心训练的战象,作为决战的杀手锏。 这些大象久经战阵,并非传闻中那样,惧怕巨大的响动和浓浓烟雾。 而且大象身上的关键部位,同样披挂了牛皮鞣制的甲胄,对于普通的箭矢和铅弹,有着相当不错的防御效果。 这些大象的四肢比战马的全身都要粗,移动起来震天撼地,如果与骑兵互相碰撞,绝对能撕碎人类和战马脆弱的躯壳。 “所以,王汝舟认为潘麻休即便有象阵的助战,也一定不是我们的对手?”徐膺绪不禁莞尔。 “呵呵,这王汝舟倒是个妙人。” 柳升接话道:“不错,国师神机妙算,早就料到安南有这一招,我们倒是确有对策。” “能行吗?”李景隆此时反倒有些担忧地问道。 “定然没问题,在广西出发前已经拿安南人进贡的大象测试过了,虽然不是战象,但原理是一样的。” “那就好。” 李景隆本能地犹豫了刹那,最终决定相信柳升的秘密武器。 事实上,虽然说安南军的数目确实庞大,但李景隆依旧不认为自己会落败。 毕竟安南军的战斗力,跟明军是没法比的。 如果能排除掉战象组成象阵的干扰,那么平原决战,明军哪怕人数极度劣势,也最多就是赢的慢一点,伤亡稍微多一点。 更何况这些年来,他打的硬仗、大仗也不少了,早就养成了临危不乱的气质,这双方加起来拢共十万人不到的阵仗,并不能让李景隆觉得紧张。 只要一切顺利,李景隆自信能够凭借着兵员的素质优势和火炮等武器的优势,把这些安南人碾压掉。 当然,前提是明军的秘密武器必须能解决掉战象的威胁。 与此同时。 不远处的安南军同样也探查到了明军的动作。 “明军只渡河了两万人左右?” 听完斥候的禀报后,潘麻休顿时眼睛一亮,暗忖道:“难道这次真是天佑我也?” 他的心底升起了一股强烈的自信,因为明军的动静,显示他判断没错,这时候果然应当和明军决一死战! 这对于他来说,可谓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只要能击败这些登陆的明军,不仅他能够一雪前耻,而且还可以彻底扭转整个战争的局面,成为这场战争最大的英雄! “来人!擂鼓!” 整顿好兵马,略微休息后,作为南线安南大军的主帅,潘麻休带领着麾下的精锐士兵,朝着西南方向的明军杀了过来。 由于风向的关系,明军的热气球此时无法向这个方向飞,所以在前方,明军的斥候为了争夺战场的信息主动权,与安南军的斥候开始了血腥程度丝毫不低的惨烈厮杀,而在艰难地探查到了安南军的动向后,也将消息再次传递了回来。 得到哨探的禀报后,立即有人前来向李景隆禀告。 而明军此时早已摆好了架势,只待再过河两个千户,就可立即开拔。 “行军这么久,都不留点恢复体力的时间,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吗?还是怕我们退回河对岸去?” 李景隆冷哼一声,旋即命令道:“立即准备迎战。” 很快,明军两处渡口过来的两万人彻底集结完毕,一杆高耸的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 随着一阵号角吹响,双方前锋骑兵碰撞到了一起,血腥的决战开始了。 安南军的战术相当老辣,先凭借着绝对的人数优势,让大量的填线步卒在前方吸引火力,随后由于之前骑兵损失不多,所以得以投入多达五千骑来突入明军的北方侧翼,并尝试对明军的后方的火炮阵地构成威胁。 如果不是李景隆早有准备,同样派遣了精锐骑兵牵制敌骑,恐怕明军根本就没办法继续往东边推进,只能被迫退回。 这时候,战场在总体上形成了这种态势: 明军-安南军 ————胶水 双方在胶水河以北的河畔平原进行战斗,而骑兵则纠缠在北方,数量较少的明军骑兵的目的是保护火炮阵地。 安南军冲在最前面的人,是安南国的一名骑将,他率先策马冲到距离明军火炮阵地数百步外时,遭到了明军骑兵的阻拦,面对阻拦,他立刻挥舞着马刀,指挥着安南骑兵,向着明军阵形发起了冲锋! 由于安南军之前吃过明军骑兵手铳和震天雷的亏,所以在发起冲锋时,并没有盲目地向前冲刺,而是选择保证队伍的适当分散。 然而,他们的这种谨慎的布置,并没有给明军带来太大的压力,几乎没费太大功夫,就被集结成更适合冲锋阵型的明军给驱逐了。 不过蒙古人教的战术还是有效果的,最起码安南骑兵随机应变还不错,在马上弯弓搭箭,也算是给明军射翻了几匹战马,而见明军追得紧,剩余的人见势不妙,赶忙调转马头,企图绕过明军骑兵阵型的先撤回去,再组织第二次冲锋。 事实上,这也正是轻骑兵的常用战术,也就是反复的在敌军面前骑射-拉开-再骑射。 但率领明军骑兵的朱有爋又岂能放过这个打击敌方有生力量的良机? 在后方弓弩手的掠阵掩护下,早就做好加速的明军轻骑兵,纷纷趁着敌人掉头减速的机会开始加速,然后举起了手里的手铳,扣动扳机,射向了敌方轻骑。 “噗嗤!” “噗通——” 安南军轻骑的战损速度非常快,眨眼之间,落在后面的几十骑已是全部折损,而更前面的骑兵,在明军手铳的袭击下,也是受创不小,甚至有的骑士从马背摔落。 “该死!”安南骑兵将领怒吼了一声,他的马鞭被铅弹给打飞了。 然后他抽出另一侧马鞍旁备用的马鞭,奋力抽打着胯下骏马的屁股,催促着它加速往前,脱离明军的阵型。 现在他们必须加速远离明军骑兵,然后再利用兵力优势杀个回马枪。 然而这匹马显然出了点问题,它其实被铳弹所崩伤了,在他拼命抽打下,竟然直接停了下来,扬起了前蹄,险些把他掀翻下去。 主将的战马突然吃痛顿在了原地来,导致了后方轻骑失控,瞬间就造成了更大的伤亡。 见状,骑将脸色铁青,连忙下达了新的命令,让手下用马上回头射箭的方式阻碍明军,只是已经陷入混乱的安南军,根本听不清主将的命令。 明军追上来又是一通砍杀,而安南军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被歼灭了四五百名骑兵后,这才终于不敢硬莽了。 不过安南军既然看出了明军骑兵虚实,此时靠着兵力优势,倒也能勉强维持阵线上的压迫,虽然无法捣毁明军的炮兵阵地,但总归是能把明军的骑兵都牵制在这里,如此一来,双方的骑兵算是当了兑子。 骑兵相互交手的过程看似激烈残酷,但其实只是前奏罢了。 在李景隆看来,既然安南军一开始敢投入所有的骑兵,那么肯定是对自己的后招有自信,否则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正所谓“兵者,以正合,以奇胜”,如果不尽快把战斗拖入明军熟悉的火器破敌的状态,等安南军稳住阵脚、靠着人数优势拉起防线后,想要正面击溃这支安南军,那就不容易了。 毕竟对面是六万人,别说是六万人,就是六万头猪,让火器部队放开了杀,杀到铳管、炮管都炸膛了估计也杀不完。 因此,在安南军向前主动攻打明军的时候,李景隆并没有选择退缩,而是坚持同样以步卒为主体,列阵向前。 而在后面的潘麻休,则在马背上观察着战场情况,心情却变得轻松了起来。 虽然安南军骑兵的表现很糟糕,但他依然感觉到了胜利的希望,毕竟他是统兵打仗的将军,对于军队的战斗力再清楚不过,安南军骑兵就这个水平,死点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把预期的战术目的达到了也就是能牵制住明军骑兵的同时,给对面火炮阵地一些压力。 “全军听令!立即向前进攻!” 潘麻休高呼道:“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击溃当面明军步卒大阵!” 随着安南军的阵型开始移动,安南军也在这个时候,开始展露出了难得的斗志。 “诺!” 潘麻休的命令下达时,两军的距离已经非常近了。 这个时候人数只有对方三分之一的明军由于胶水的阻隔,事实上已经没有退路,唯有死战到底! “明军威武!” “杀光安南贼!” 将领们的声音在整个阵营中响起。 而明军士兵们的呐喊则同样是震耳欲聋。 “放箭!” 安南军仗着自己人多,弓箭手也多,刹那间,无数箭矢,铺天盖地地泼向明军。 由于明军距离安南军实在是太近,这使得安南军射出来的箭雨,基本都命中了明军,并造成一些明军伤亡。 不过明军将士也不是白痴,他们提前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在明军阵型里,早已准备好了前排一人高的橹盾和刀盾手们自带的圆盾。 明军盾兵们迅速站起身来,顶着盾牌挡住箭雨,然后隐忍了片刻的明军弓箭手,同时来到了杀伤效果更佳的距离,同样弯弓搭箭,箭雨朝着安南军坠去。 射过箭的人都知道,这是个体力活,而传统弓比现代科技做的弓更难拉,在战场上哪怕不要求精确射击,只是放空一筒箭,到了最后那也是整个胳膊和手指头都在抖,左胸腔的筋骨更是跟裂开一样。 而由于两家的披甲率不同,明军虽然人少但披甲率奇高,安南军的披甲率只有一半不到,所以虽然明军弓箭手的绝对数量要少,但造成的毁伤效果,反而更高.当然这里面也有明军等了一下拉近了射击距离,以及由于地形和人数等原因导致得安南军的阵型更加密集、更容易被概率武器打击的原因。 安南军在箭雨下损失惨重,不过安南军的步卒大阵,却趁着这个空隙,彻底冲到了明军阵前,与明军短兵相接。 可安南军虽然鼓起了一腔勇武,但面对明军精锐重步兵,却是实在难有建树。 明军的重装步兵,前排是披着全身扎甲的大盾兵,后排是同样甲胄在身的长枪兵、长斧兵,一个个跟铁罐头似的,委实是难以冲的动。 僵持了不一会儿,安南军一开始的冲锋势头已经衰竭下来。 明军重步兵趁着他们减弱势头的空档,立即发起了反冲锋,用盾墙把敌人逼得步步后退,并顺利夺回了战场主动权。 潘麻休在阵中亲临一线,指挥作战,可当看到自己辛苦招募、训练出来的军队,就这么被明军打败了,他气得双拳紧握,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千军万马的阻隔,砍掉李景隆的脑袋,结束这场战斗。 只不过理智让他冷静下来,他知道光是凭安南军,根本奈何不了对方,而现在动用战象军阵又有些太早了。 于是乎,潘麻休只好暂且按捺下心中的愤怒,继续观察明军的动静。 明军的火铳兵方阵也已经抵达了交战地点的后方,并组织起了严密的防御阵线,而明军还有一部分兵力作为预备队,被李景隆捏的死死的,留在后面压阵,不参与战争。 不久后,似乎是为了让潘麻休安心一般,最让他所忌惮的明军火铳兵也被李景隆投入了战斗。 在安南军将领的认知中,明军火器兵种的战斗力是非常恐怖的,特别是对付步兵,更是犀利得很。 明军的火器兵们,在熟悉的唢呐声与各级军官的命令下,纷纷拿出背上背着的火绳铳,点火瞄准了远处的安南军阵型。 明军的第一波火铳齐射很快就结束了,但是安南军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原因无他,安南人实在太多了。 六万人挤在战场上,不夸张的说,可能前排一秒死了几百人,后排还是觉得前排乌泱泱的没有任何减员。 而且由于这个时代的火药产量很低,而明军又是跨海作战,粮食还好说,可火器相关物资补充起来就很费劲,在战场上使用的火药、铅弹,也就那么一点,一旦被消耗完了,那么明军就几乎没有其它渠道补充,所以明军火铳手一般不会浪费太多的弹药,也会选择拉近距离保证射击效果。 当然,一些老油条,往往都是先用棉布包裹住铅弹塞在袖口里,铅这玩意有毒大家是知道的,以前有含嘴里的二货被毒死以后,就没人这么搞了。 在之前的战斗中安南军也已经大概摸清了这些明军火铳手的套路,他们一直都喜欢以火铳密集的火力压制自己这边,因此这次潘麻休也布置了一点战术,毫不犹豫地决定反其道行之,利用火铳的射程不够远的缺点,让明军的火铳手贴紧了,然后让安南军的弩手发动反击。 随着唢呐吹响,明军阵线内的火铳手开始了第二轮齐射,一排又一排的铅弹朝着敌人飞去,打在盾牌上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 安南军的盾牌顿时碎裂开来,一名又一名的步兵倒地,血肉模糊。 然而安南军的反击很快就来了,大量的弩手以密集阵型开始跟明军的火铳手互射。 安南军的这波远射虽然没有取得预想中的效果,但是却略微削弱了明军火铳手的战斗力,让明军火铳手也有了减员,无法肆无忌惮地压制安南军的步兵。 在第三轮齐射后,明军的火力就明显稀疏了一些。 潘麻休看着眼前的局势,皱眉思索了一下,随即做出决断,对身边的副将说道:“你命令后方的战象准备出动,等我命令就投入站场。” “遵命!”副将应了一句,然后去调遣战象,打算给予明军致命一击。 而潘麻休则是指挥着麾下的六万大军,继续与明军正面较量。 双方又鏖战了一阵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安南军看起来取得了站场的主动权,但安南军并没有急着投入战象,还需要继续消耗明军的体力,毕竟这种高强度作战,很容易把人累垮,再精锐的战士,披着几十斤的铁甲挥舞兵器,一开始能把手里的刀挥舞的像是柳叶一样轻,可到了最后,都跟灌了铅一样沉重。 潘麻休的心态很好,他认为只要战象投入战场,明军最多撑半个时辰就完蛋,所以他也不怎么着急,只想拖住明军,尽量多消耗一些。 这时,潘麻休的一名副将策马上前说道:“报告将军!西侧的明军主帅正在召集兵马,似乎准备投入站场了!而且明军西侧的渡口,还有兵马在不断过河。” 闻言,潘麻休不禁皱起了眉头,那是李景隆短时间内手里最后的预备队了,随后他看了一眼明军的位置,然后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给他来个狠的!” 考虑到明军还有一万人会源源不断地渡过胶水前来支援,潘麻休觉得双方体力应该消耗的差不多了,明军面对突如其来的战象,应该会反应迟缓一些,造成的杀伤效果也会更大一些。 他的目光转而盯着前方的一支明军,然后果断下令道:“传令各部,全力进攻!让骑兵放弃纠缠,转过头来支援正面!” “杀啊.” 安南军的士兵们得到命令,一窝蜂地朝前涌动,试图用数量优势碾压明军,明军这边也是奋起反抗,拼命拦截冲过来的安南士兵,双方很快就更加绞杀在了一块。 潘麻休看到这一幕,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明军的确很凶猛,而且也很顽强,可惜明军的数量比起安南士兵来说,终究还是差了不少。 由于安南的步兵和骑兵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明军就算有着火器支援,也挡不住安南步卒和骑兵的联合冲锋,很快阵线就开始向后挪动。 安南军见状,越发兴奋了起来,喊叫着冲向了对手,试图一举击败明军。 明军阵地上,李景隆正举着望远镜,注视着远处的情况。 从刚才安南军的举动可以判断出,安南军打算亮出所有底牌了,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明军可以放心大胆地做同样决策,不用再担忧什么。 李景隆不敢再有丝毫怠慢,立刻命令明军沉默许久的炮兵开始反击。 随着他一声令下,明军后方炮兵阵地内部立刻升起几团巨大的黑烟,那都是一个个密集的炮兵阵地开火时造成的。 数十门火炮一起轰鸣了起来,炮弹呼啸着落在了安南军的阵列上,砸出漫天残肢断臂。 为了避免误伤友军,明军的火炮都是尽量往后打的,而中间的安南军在猝不及防之下,顿时就遭遇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许多人躲闪不及,或者被实心铁弹炸到,纷纷受伤倒地,失去了战斗力,而有些倒霉的士兵甚至被炮弹掀飞的石块击中,当场丧命。 然而这次安南军在明军的优势火力面前却并没有退缩。 因为安南最强大的兵种登场了。 ——战象。 大地开始颤动,战象被驱使着奔赴战场,给所有人都带来了无与伦比的视觉冲击。 安南国内最强悍的军事武装莫过于这些巨大的战象,每一尊战象均有几丈高,好几吨重,身躯庞大,浑身都是挂满了坚固厚重的皮甲,除了眼睛这种脆弱位置外,几乎没有任何要害,普通弓箭和刀剑对战象几乎构不成任何致命威胁。 安南国的战象军团是安南最精锐的军团,拥有着惊人的战斗力,每年都要消耗大量的钱财养护这个军团,这也导致了潘麻休对它们格外珍爱,不仅潘麻休,连安南的其他高级将领们都不愿意轻易让战象出战,生怕战象损失过大,但今天安南国的情势已经岌岌可危,为了胜利,潘麻休也顾不上这点可能的损失了。 看到眼前壮观的景象,潘麻休顿时激动的浑身都微微哆嗦了起来,他感觉整个世界都亮堂起来了。 被明军撵着揍了这么久,终于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 这是一种怎样的画面? 一群洪荒巨兽一般的存在,咆哮嘶吼着冲向了敌人! 潘麻休的神色变得亢奋起来,他的胸脯剧烈起伏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下令道:“给我踏平他们!” 安南军的战象也不愧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一旦开启了冲刺姿态,速度极快地冲撞向了明军阵营。 明军火铳手们在惊惧的目光中,眼睁睁看着这些庞然大物冲进了战场,然后狠狠地踩踏着地面,朝他们扑了过来。 明军火铳手慌忙扣动扳机,一连串的铅弹朝战象的身上射去。 可明军火铳兵打了半天,铳管因为高速发射都开始发烫了,可哪怕是打在了安南战象身上,对它们也没啥威胁。 战象太过皮糙肉厚,明军火枪手们射的弹丸最多能穿透战象外层的皮甲,而无法真正杀死战象。 说好的战象怕冒烟和巨响呢? 但实际上,这是一种以讹传讹,战场上烟熏火燎和巨大响动多了去了,要是战象怕这个就跑,那根本就不可能出现象兵这个兵种。 明军士兵看着战象的庞大体型,纷纷吓得四散逃跑,根本不是军令能控制的,这是人的本能。 谁能看到大象往你脑袋上踩一动不动的? 不管他们跑的有多快,总有人会倒在战象的脚下。 一头战象的长鼻甩来甩去的,卷起一个个士兵,不少士兵则是在混乱之中惨叫着跌倒在地,被战象一脚踏中要害而毙命。 战象冲锋的气势太盛了,仿佛要把明军彻底摧垮一般。 安南军见状大感畅快,一股浓烈的信心油然而生,他们觉得这是老天在帮助自己,要是再加一把力,就能彻底歼灭对手。 “杀!” 潘麻休大吼一声,亲率着大军,朝明军发动了冲锋,试图冲垮明军的防御。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战象就要重复过去的战场奇迹,一举击溃明军的时候。 伴随着刺耳的“咻咻”声,明军推出的一百五十多个奇怪车辆,有点类似于塞门刀车,但中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奇怪火器,在点燃的引线下,由火药动力驱动而出。 忽然朝着战象飞射而来,并且尾部在空中绽放出绚烂的光芒,仿佛流星雨般美丽。 “嘭嘭嘭嘭!” 安南战象的阵型瞬间崩塌,大象们身上血肉横飞,不住地痛苦低吼着。 这是姜星火基于历史原型武器——“一窝蜂”,与兵器局工匠们改良出来的,专门对付象兵的大范围穿甲毁伤火器。 这改良后的新玩意爆炸后产生的杀伤力极为惊人,甚至能把人的身躯炸成粉碎,对付高大的战象最合适不过,根本不需要瞄准,一打一个准。 无数烟花绽放。 看着几十头战象轰然倒地,激起一地尘埃。 看着所有人都陷入了目瞪口呆。 看着明军投入重甲骑兵、步兵的预备队发动了反冲锋。 战胜的希望转瞬而逝。 潘麻休知道,这场战役,他即将迎来最后的失败,而与此同时,整个安南国的命运,也无可挽回了。 他手里指挥的,是南线全部部队,北线富良江的兵马根本无法动弹,而此时国都升龙府空空如也。 他亲手,埋葬了大虞。 安南,马上就要灭国了。 就在这时候,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句儿时学过的宋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九章 灭国(安南篇结束) 随着第二轮“一窝蜂”的装填发射,安南军的战象军阵终于彻底崩溃,不管驭手如何竭力操控,耐不住剧烈疼痛的战象都开始本能地掉头,远离那些能够将它们重伤甚至杀死的武器。 战象这一调头不要紧,可就苦了正在竭力冲锋的安南人了。 安南人眼见着前方那密集的战象军阵中突然露出大片空白,而后便是无数庞然巨物从其中窜出,以令人胆寒的姿态回头向自己扑来——他们立即做出了最明智的反应,转身往回跑! 但战争已经打响。 明军在第二轮攻势时就付出了伤亡,如今又怎么会放任敌人逃脱? 更何况,对手还是这些让人恶心的安南猴子! 在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之下,没有人会愿意错过。 于是,战场上很快出现了一副惊奇的画卷:一群高大威猛的战象,追击着、践踏着己方军队,另外一支如同赤红色浪潮般的军队,则在战象后面跟着追赶。 在双方追逐的同时,战场上的局势已然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明军炮兵指挥官柳升立刻命令所有炮兵全速齐发,进行饱和式延伸射击! 伴随着“轰隆”的爆炸声和火光升腾而起,整个战场仿佛都被照亮了半边天。 明军的炮兵们为了快速射击,直接下意识地加大了装药量,虽说在战斗中多少有点儿不符合操作条例,但此刻战况危急,哪怕再严格的规定也没人顾得上了,所有炮兵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在敌人逃出射程之前,尽可能多地倾泻炮火! 在明军炮兵这样强度的攻击之下,安南军雪崩般逃离战场的行动迟缓了许多,而后方的明军士兵趁乱推进到了战场边缘。 接下来,就该轮到骑兵了。 汝南郡王朱有爋同样毫不犹豫地下达了进攻命令。 随着号角吹响,战场上顿时热闹非凡,各式各样的战马从北方绕过来,奔驰在正面战场上,踏得泥土飞溅,烟尘滚滚。 明军骑兵的这些战马皆是海运过来的,虽然数量不多,但跟安南军骑兵的战马相比,可谓是高大威猛、速度迅捷,奔腾起来宛若雷霆万钧! 在战斗中,重骑兵居中,轻骑兵两翼展开,混杂在一处,形成一股令人震撼的洪流。 “杀啊!!!” 在呼喝与怒吼中,明军骑兵骑着足足高对手一头的战马,朝着对手狂奔而去。 当一千余重骑兵和两千余轻骑兵汇聚在一起集群冲锋的时候,这股力量简直恐怖。 在这一瞬间,战场上的气氛陡然凝固了,连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唯有耳边传来的那一声声低沉的嘶鸣,才证明这里确实在发生着无比激烈的战斗,也确实有一部分明军骑兵已经凿穿了敌阵。 明军步卒们同样奋勇向前,试图噶下更多的脑袋,要知道,安南老乡的脑袋不能借,可这都是嘎嘎的军功啊! 潘麻休见到自己麾下的军队死伤惨重,忍不住心疼。 “将军,我们撤退吧,别管大部队了,再不跑的话,我们就跑不掉了!”一位副将建议道。 “那你先撤!” 潘麻休没好气道。 那副将立刻拔腿就跑,根本顾不得其他了。 “废物!” 潘麻休见状不由咒骂道。 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率亲卫撤退。 “追杀!” 明军骑兵见到敌军溃败,纷纷追了出去,不愿放过一个敌人! 很快,明军就追着安南军的尾巴追到了胶水河畔北岸广阔的平原上。 “兄弟们,杀呀!杀光安南蛮夷!” 明军将士兴致勃勃地冲在前头,虽然他们追的太靠前,敌人的数量比自己还多,但是明军却是没有丝毫惧意。 明军骑兵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斩尽杀绝,不留活口。 潘麻休见到敌军竟然穷追不舍,顿时怒不可遏,下令道: “快给我传令给右边的阮勇,让他们赶过来支援!” 潘麻休知道,如果不派出骑兵阻隔绞杀,明军就会一直缠着他们明军的骑兵足够凶猛,安南军根本不敢应付,生怕被缠上,因此潘麻休只能够派出一部分骑兵权当壁虎断尾。 但随后,确定了敌军主将在往这个方向逃窜,让潘麻休最惧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大量的明军骑兵,就像是发现了肥羊的狼群一样聚拢了过来。 “不好,危险了!”阮勇见状脸色剧变道。 阮勇是潘麻休麾下的偏将,武艺超凡,擅长骑射,曾经多次救援潘麻休脱离危境,这次依然是他保护着潘麻休撤离战场。 “快!保护将军撤退!”阮勇急声喝道。 这些骑兵都是他亲自训练出来的,对他忠心耿耿,他同样不希望这些人牺牲在这里。 “阮将军,我们掩护您!” “我留下来殿后!” 这些骑兵纷纷自发地做出决定,想要让阮勇离开。 阮勇闻言摇了摇头,说道:“你们都是好样的。” 说完后,阮勇拿着长矛,策马转身杀入战场中。 阮勇挥舞着长矛与明军骑兵激战着,将几名明军刺下马匹。 但阮勇也被明军骑兵刺伤,他咬牙撑住,继续厮杀,企图吸引住明军的注意力,让其他人顺利离开。 双方陷入了激烈的争斗中,不过阮勇却是感觉到有点吃力了。 明军骑兵的战术水平非常高,而且人数越来越多,阮勇等人只是依靠着一时血勇,在勉强抗衡着。 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在安南军溃退的过程中,也不是没有人试图挽回这场大败。 不远处的白象城里,就有一股被潘麻休安排在这里的生力军,试图出城阻止颓势,挡住明军的进攻。 被明军撵兔子一样追逐的安南军,依靠着白象城的阻隔,也有一部分人开始逐渐止住了溃退的姿态。 其实打到这个份上,很多忠于胡氏父子的安南国将领也知道,他们没有任何选择了。 一支大约有五千人的安南军队,发起了绝望的冲锋。 他们不断地呐喊,试图用自己的生命唤醒那些陷入崩溃的同胞;他们挥动长枪,用锐利的枪尖捅刺敌人的胸膛,用锋刃斩破敌人坚硬厚重的甲胄;他们咬牙切齿,发誓要把这帮入侵自己国土的凶残敌人撕碎! 可是在这场持续时间相当长的战斗中,明军剩下的一万人,也都度过了河流支援到了战场,此消彼长之下,注定他们最后的反扑,也不过是飞蛾赴火般的殉道罢了。 在这样惨烈的厮杀中,敌人的和自己的鲜血不断喷涌出来,染红了地面,亦染红了明军身上的铠甲,将他们包裹成了一座座英武的血色雕塑。 安南军的战象都已经损毁殆尽,而自成系统的安南骑兵们,也选择了撤离战场保存实力。 此时此刻,战场上只剩下了依旧有着数万人之众的步兵,他们只能依靠双腿作为移动的工具,借着白象城里同袍的搏命,他们头也不回地向着胶水北岸的东方和北方逃散。 可是他们又能逃跑到哪里去呢? 然而事实上,安南人的反扑,注定是失败的,毕竟在整场战役中,他们都并没有能够真正占据优势——他们缺乏火器,也缺乏甲胄,不管是远距离的对射还是近距离的肉搏中,安南人根本找不到太多能够伤害到敌人的机会,只能依仗自身的人数来解决问题。 可明军通过这一仗,再次告诉了他们,在绝对的战斗和军事科技辗轧面前,人数优势,并不是什么优势,反而成了增加战场组织难度的累赘更何况,现在战场上的这支孤军,早已没有了人数优势。 鲜血在战场上蔓延,战斗接近了尾声,安南人的尸体已经堆积如山,而他们留在战场上的同袍们则越来越少,仅存的守卫白象城的安南士兵,脸上浮现出悲哀和迷惘的神情。 又过了半个时辰,正面战场的战斗,终于彻底结束了。 一部分骑兵前去追逐安南人溃逃的将领,而大部分明军,则开始了打扫战场。 经此一战,南线的安南军主力被彻底击溃,安南之战的胜利,已经无可争议地属于大明。 可战争并不总是充满荣耀的,哪怕是普遍有着战争经历的明军,此时面对这场战争,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某些理所当然的情绪和行为。 有人在这片充斥着血腥味的草场上站立了一段时间,而后缓缓跪倒在地。 他们的盾牌已经不再完好,他们的长矛早已弯曲折断,他们的战旗在空中飘荡,他们的很多从小在卫所里生活、成长的兄弟再也回不来了。 年纪还小的卫所兵看着死去的乡亲、兄弟,他不敢庆祝,身躯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悲泣。 这种情绪很快感染了更多的人,这些曾在战场上浴血杀敌的汉子嚎啕大哭,哭得像孩子这是胜利的泪水,也是悲痛的泪水。 战斗还在继续,战斗并没有因为谁的哭泣而停歇。 …… 潘麻休坐在马背上,他的身上沾满了鲜血,但他仍旧没有感受到丝毫疲惫,只觉得浑身上下冷的彻骨,他握着腰间的佩刀,注视着战场上的厮杀。 骑兵之间的战斗还在继续,一部分不听从他调遣的骑兵向北逃走了,而他则在卫队的保护下,向东方的胶水城撤退,一路上他手下的安南士兵还在顽强抵抗。 而杀死了阮勇后,明军骑兵则是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紧紧地咬在后面,紧追着逃窜的敌人不肯放松,沿途不停地收割着生命,形成了单方面的屠戮。 在数次突袭和分散追击后,确认了潘麻休的踪迹,明军最后派出了一支小队向他们发起突袭,那是一队轻骑兵,数量大概有三四百人左右。 安南国这边的人数则只剩下数十人了,不过天无绝人之路, “将军,你快走!” “别管我们了,我们留下来断后!” 在留下了所有亲卫断后以后,潘麻休艰难地逃到了胶水城下。 “放下吊篮!让我上去!”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城门口的城墙上立即冒出了密密麻麻的人影,然而迎接他的不是吊篮,而是冰冷的弓矢。 潘麻休骇得亡魂大冒,然而城头已然放箭,密密麻麻的箭矢顿时把他插成了刺猬。 天长路都统王汝舟看着不断吐血,却还想努力挣扎爬起来逃走的潘麻休,手一挥,小门里涌出一队骑兵,不由分说地用套马绳把他拖曳在马后,又捆上了四肢,几匹马向着不同方向,随后奋力拉扯着绳子。 “噗嗤……” 很快,潘麻休勒得发紫的脖颈处喷洒出鲜血,身首异处! 当明军抵达胶水城下时,安南天长路都统、少保王汝舟白衣负荆来降,俨然是个深通汉文化的人物。 李景隆自是有一番姿态,又让《明报》编辑兼记者裴文丽写了一篇报道寄回国内不提。 随后便是战后诸事,譬如处置俘虏、救治伤兵、接收地方等等。 随着胶水城陷落以及整个天长路易主的消息传开,瞬间震撼了安南国所有的人。 事实上,谁都知道,胶水是东都升龙府在南线的最后一道防线,而天长路(奉化府)一旦丢失,登陆明军的兵锋将直指空虚无比的升龙府! 最关键的是,现在胡氏父子犹如瓮中之鳖,南北两线遭到了同时夹击,根本连跑的地方都没有! 李景隆的清化登陆,随着这一战的结束,可谓是震惊天下,让世人第一次认识到,原来海岸线从来都不是安全的边界,而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成为新的登陆场的地方! 尤其是安南国百姓们,他们简直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一座又一座城池,开始以病毒蔓延的姿态迅速倒戈易帜,同时各路反胡豪杰趁乱蜂拥而起,占山为王。 一时间,整个安南都乱套了,可谓是水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 很多土司都选择了反抗胡氏父子的统治,试图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权力,也有不少百姓,选择投靠明军,成为了仆从军的忠诚战士。 短短几日时间,招降纳叛的明军,兵锋就已经抵达了升龙府境内,东都以南八十里,这里的城池主动投降,而自然成为了明军主力驻扎的地方,不仅如此,明军还在城内找到了大量未被拿走的粮草物资。 看到这一幕,负责协调后勤的徐膺绪笑容灿烂,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要知道这可是升龙府南部最富庶的城池啊,里面储存的粮食,就算带着一堆俘虏兵,也足够大军吃三四个月的。 一旁的柳升问道:“徐佥事,咱们什么时候进攻升龙府?” 徐膺绪沉吟了刹那,然后说道:“现在战局很好,国公的意思是尽快进攻,但我建议他稍微缓一缓,升龙府毕竟是安南东都,城池坚固,城里也有一两万人,如果内部不出问题,坚守城池我们是很难攻克的,毕竟我军看似声势浩大,可主力只有三万人,其余的几万人都是降兵和归顺者组成的仆从军,这些人的战斗力和忠心都很成问题.跟着打打顺风仗或许没问题,但一旦受挫,恐怕就会起贰心。” “也有道理,但现在最怕的就是北线胡元澄麾下的安南军队回援,毕竟纸面上还有二十万呢。”柳升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西平侯和新城侯也不是吃素的,富良江防线一旦胡元澄主动放弃或者抽调兵力回援,便可强行渡江富良江防线太过绵长,没有足够的人手根本不可能守得住。” 徐膺绪顿了顿复又说道:“最关键的是,现在不是光论打仗的事情了。” 柳升这时候还年轻,一门心思弄炮,他还不懂那么多战场以外的东西。 李景隆毕竟是大军主帅,自己一手策划的登陆行动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辉煌成功,甚至足以作为经典案例载入史册,那么在即将结束的灭国之功前,他要不要考虑给手下的大批将领分点汤河? 总不能所有功劳都是登陆部队的,东西两路大军十几万人在富良江白白耗了两个月徒劳无功吧?毕竟跟着登陆的,只有郑和的远洋水师和 至于胡元澄掉头,会不会奇袭南线的明军,从而逆转战局,这种可能性太低了,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北线的安南军作为填线部队,守着“马奇诺防线”打阵地战还行,要是真敢抽调几万人甚至十万人跟明军野战或者攻明军的城,那明军得给它开开眼,看看什么叫世界第一强军。 —————— 升龙府,皇宫。 胡季犛刚走到殿外,便是听到了小儿子胡汉苍的咆哮。 “王汝舟,竟然敢背叛朕,罪该万死!”胡汉苍气急败坏道。 安南国的少保虽然没什么含金量,但毕竟是“三孤”之一,像是“三公”“三孤”这种级别的官职,无论在哪朝哪代,都得是位高权重的老臣才能获得,而安南国的其他“三公”“三孤”已经被胡氏父子都噶了,硕果仅存的这个叛投大明,无疑是在狠狠地抽打胡氏父子的脸。 武梦原则是劝解道:“陛下息怒,如今明军虽然势大,但毕竟不得人心,而都城坚固,若是能号召西部山里的土司们勤王,明军自然可不战而退,到时候一切尚有可为。” “哼!” 胡汉苍冷哼道:“这些土司心怀叵测,朕怎么能相信他们?” “现在确实不应轻信别人。” 胡季犛推开了宫殿的门,他的神色也有些阴沉,如果说三江宣抚使陈恭肃的叛投还是他有意为之,是为了为窃探明军情报做铺垫,那么天长路都统、少保王汝舟的叛投,则是让他大为光火了。 王汝舟从陈朝开始,一直是他的坚定支持者,两人相识多年,在文学上也非常投缘,经常诗文唱和,正因如此胡季犛才始终没有动王汝舟。 但如今却没想到,正如蒙元时期高明的《琵琶记》里那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一样,他这般对待王汝舟,换来的却是血淋漓的背叛。 王汝舟作为安南国重量级的高官和手握一路实权的地方大员,他的叛投所带来的影响无疑是极为恶劣的,大量的安南国地方官员因此开始成批投降明军。 “潘麻休这家伙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胡汉苍依旧在骂骂咧咧。 抱怨显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胡季犛开始在殿中背着手踱步思考。 “要不我们还是赶紧从密道离开吧,否则等到南边的县城全部失守,到时候我们就难以幸免了。”胡汉苍犹豫再三道。 胡季犛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离开容易,他们现在就可以走,可问题是,离开以后走去哪? 去北面找大儿子卫王胡元澄吗?没了升龙府这些核心统治区域提供的人力物力,富良江防线就是一个空壳,都不用明军打,自己吃完了存粮就会崩掉,最后还是会被一举围歼,不过是多颠沛、拖延几天罢了。 东面,是无垠大海;西面,是茫茫群山。 安南很大,但他们已经无处可去。 大海走不通,钻深山老林,那些山里的土人们一定会兴高采烈地把他们绑起来献给明军。 胡季犛早就预料到明军的战斗力比安南军强,南线的战事或许会不太顺利,可是他没想到明军竟然如此凶狠残暴,一路横扫将安南国五分之二的土地给夺了。 而且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明军强渡胶水,在野战以绝对劣势兵力,打崩了拥有战象军阵的六万安南军。 现在东都兵力已经彻底空虚,若是不离开,待到李景隆兵临城下,他们作为《战犯名单》上所谓的“头号战犯”,一定是跑不了的。 正在这时,又有一名侍从手持军报飞奔而来禀告道:“启禀陛下,明军攻势猛烈昼夜不停,防线危在旦夕,卫王请求增援。” “怎么会这样?” 胡汉苍脸色发黑道。 他本以为富良江防线能够稳住,还算是一条退路,可如今看来,哪还有什么退路可言,到哪都是死路一条。 而且说实话,胡元澄在北线苦苦支撑了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了布置防御、调配人力物力资源,头发都花白了大半,整体战局的颓势实在不是他能彻底左右的。 可又能怪谁呢?潘麻休吗?人家已经殉国了。 “陛下,现在怎么办?” 胡汉苍思索刹那,看了看父亲,咬牙说道:“立即召集大臣前来议事。” “遵旨!” 很快,群臣便来殿中商讨对策。 “陛下,明军马上兵临城下,天朝有礼乐之道,定不肯多造杀戮我们不如早降?”有大臣请求道。 “对呀,我们现在已经无法再向明朝军队进行反击了。”另外几位大臣附和道。 只能说,失败主义谋士永不缺席。 “不行!我们大虞尚有雄兵二十万,人口数百万,岂可轻易投降?这一仗我们才刚刚开始!”也有人反驳道。 事实上胡汉苍也对大明充满了愤恨。 他本来皇帝当得好好地,大明非要来以莫须有的罪名征伐他,如今即将成为大虞的亡国之君,又如何不让他愤恨? 因为他认为这都是因为大明造成的,导致他现在无法享受荣华富贵,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马上要搭上了。 他对大明有着浓浓的仇恨,不肯屈服。 “陛下,如今情况紧急,臣觉得投降并没有什么,毕竟大明的实力太雄厚了,凭借我们是无法对抗的。” “陛下,李景隆这五星上将是个厉害角色,臣觉得,咱们不宜继续与明朝作战。” 众大臣完全不看胡汉苍的脸色,纷纷谏言。 “混账,朕堂堂大虞皇帝,怎么可以轻言投降?” 胡汉苍面红耳赤道: “明人杀我大虞军队,辱我大虞黎庶,朕必须要报仇!我大虞誓与明军血拼到底!” 众大臣沉默了片刻,然后纷纷表态,有的赞同投降的观点,认为投降或许是唯一的选择,有的认为投降只是手段,明朝实力强劲,不可硬撼,可以效仿高句丽诈降大隋那般拖延时间,如此才是小国反败为胜的不二法门。 但是胡汉苍显然都不同意:“不论谁说什么,朕都不会改变主意的。” 众大臣苦笑不已。 “陛下,臣愿意前往地方募兵勤王!”一名文官站出来说道。 安南国大臣听罢,顿时惊愕。 但随即,他们就纷纷回过神来。 “臣亦如此!” 看着这些打算打着“募兵勤王”的旗号开溜的大臣,胡季犛哪还不知道他们心中的小算盘怎么打的?当即冷冷地瞪着这些人,瞬间便没人再敢出声了。 “陛下,臣愿随陛下死守升龙城!” 武梦原深吸口气,跪倒在地,请求说道。 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已经毁掉了,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所以,他不惜赔上性命,也要给自己留个“忠”。 “陛下,臣等请求留下守卫国都!” 其他大臣见状,纷纷说道。 显然这些大臣害怕胡季犛临死前把他们也带走,这时候开始表忠心了。 “好!好!好!” 胡汉苍见到这幕,顿时泪流满面,说道: “诸君如此忠诚,朕心中感动不已,诸君尽管放心,朕绝对不会让诸君白白丢了性命。” 朝议自是无疾而终,大臣们回家却纷纷写信托关系,送给南边已经投降明军的安南官员们以示忠诚。 只能说,皇帝觉得“诸臣误我”这种事情哪个时代都会发生。 —————— 在升龙城东南。 三万明军加上飞速膨胀到四万规模的仆从军,此时正在往安南国的都城推进,准备占领整个安南,将胡氏父子彻底赶尽杀绝。 显然,李景隆不打算等待北线的军队了,而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直接攻陷升龙府,让北线的军队负责在富良江牵制胡元澄所部。 “国公,敌人已经在城中设置好砲车,还有弩炮,我们贸然进攻的话恐怕会有损失,仆从军不见得能卖命,我军的大炮也无法轰开城墙。”柳升焦虑说道。 “无妨。” 李景隆淡定道:“安南国剩余的军事力量已经不堪一击,我们不用畏惧。” 骑着战马的李景隆走在最前面,身披赤金色明光铠,威风凛凛。 他看着远处升龙城那高耸的城墙,嘴角勾勒出一抹讥讽的笑容,说道:“安南国的士兵真以为他们躲藏在里面,凭借着城墙、弩炮、砲车就可以阻挡住我们?” “国公,末将认为还是不要冒险,毕竟我们还要提防北线的安南军突然撤回来,若是胡元澄策划好,在夜间大举撤退,打一个时间差,很容易回援如果我们分散兵力,很有可能会被偷袭。” 一旁,谨慎的参谋长徐膺绪出于自己的职责,还是在大功告成之前提醒道。 “嗯,徐佥事所言极是。” 李景隆微微点头,随后说道:“不过升龙城已经成了瓮中捉鳖,他们逃不掉的。” “传令,全军前进开始围城。” “诺!” 大军浩浩荡荡向着安南国都城开拔而去。 城头上。 “敌人终究还是来了。”胡汉苍的脸色阴晴不定。 “陛下,敌人的目标是我们都城,想必很快就会进攻,您务必待在宫中,城墙危险,这里千万不能再来了。”文臣们劝说道。 “不行!” 胡汉苍却拒绝了,出乎众人意料,他毅然决然说道: “朕乃是大虞皇帝,岂能龟缩在王宫之中,朕要出去迎战,哪怕战死沙场,也要守护朕的江山。” 也不知道是在众人面前装腔作势用来鼓舞守军士气,还是这个暴躁且没什么脑子的皇帝,真的要以鲜血来捍卫自己的江山。 “陛下,这恐怕不妥。” 众臣摇头说道:“您乃万金之躯,若是受伤了可就麻烦了,陛下乃是九五之尊,不可有任何闪失。” “朕已经决定了,尔等不需多言!” 胡汉苍态度坚定无比说道: “传我诏令,命令三位皇子立即披甲,登上城墙,一同守护都城。” 几位皇子虽然年纪尚幼,但是却颇得胡季犛这个太上皇的宠爱,这时候胡汉苍下了这个命令,显然是真的要与城共存亡了,却是真的让人高看了他一眼。 “陛下,陛下!敌人已经开始列阵准备进攻了。” “好!” 胡汉苍当即下令:“所有人准备战斗!” 他一脸凝重,眼眸中透露出一股决绝的神色,仿佛赴死般,丝毫没有畏惧! 而此时原本作为使者的胖瘦头陀朱劝、张,其中嘴没那么臭的朱劝被胡季犛偷偷放了出去跟李景隆谈条件,此时也回来了。 在皇宫里。 “又见面了。” 朱劝淡淡说道:“伱不该违抗大明皇帝陛下的旨意,妄图篡夺安南国皇位的。” 这时候,胡季犛疲惫地扶着自己的额头,丝毫都不掩饰些什么,只是淡淡地问道:“如果我向你们谢罪,那你们会放过我的子孙吗?” “要交由我大明皇帝陛下决定,陛下或许会开恩。” “不过我劝你。”朱劝说道,“还是不要抱有太多的幻想了。” 胡季犛冷笑一声,说道:“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占领安南国了吗?做梦!总有人还会卷土重来的!汉唐做不到的事情,明也做不到。” “哦?是吗?可我们大明从来都没有想过占领安南,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帮助陈朝复国而已。” 朱劝嘴角扬起嘲讽之色: “胡季犛啊胡季犛,枉费你自诩读圣贤书,学问渊博,乃是安南的一代儒宗,可曾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胡季犛皱眉说道。 “《孟子》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你身为陈朝托孤大臣,本可辅佐幼主,做诸葛亮、周公旦那般的人物,却非要自绝于天下,失了道义,如今国内鼎沸,叛者四起,你还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吗?难道眼下的这一切,都是大明的兵威所至强迫的吗?” 朱劝冷漠道:“你和你的小儿子死罪不可免,可总得为了家人子孙想一想吧,若是再执迷不悟,城破之后,恐怕就是举族诛灭的结果了。” “放肆!”胡季犛勃然大怒,喝道。 “这安南国的百姓都拥戴我,怎么会反叛呢?不过是那些贪婪的官员罢了。” “呵呵……是你太天真,还是太蠢呢。” 朱权的话语仿佛是一把刀子一般:“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什么能视民如草芥,而民视之不为仇寇的君王?历史上有多少君王以霸道手段,称霸一世,可王朝结果最后落得一个烟消云散的下场?” 胡季犛沉默了。 他当然清楚,对方说的没什么错。 漫长的沉默. 最终,胡季犛做出了决定。 “我把这江山还给陈朝便是。” —————— 十月的最后一天,安南国都升龙城被明军攻破,大虞太上皇胡季犛自杀,皇帝胡汉苍被俘。 陈天平于太庙祭拜祖宗,恢复陈废帝牌位,重建陈朝。 至此,大虞正式宣告灭亡。 此时,安南军在富良江的防线,也遭到明军的猛烈攻势,也已经到了崩溃的前夜。 不过,由于多邦城的地形较为险要,明军的火炮发挥不出作用,其他武器也不能发挥威力,甚至,由于富良江的阻隔,连骑兵都难以驰骋。 因此,安南军的防线虽然遭到攻击,所有陆洲都被夺取,只能退守除了多邦城以外的南岸阵地,但仍然还在咬牙坚持。 而明军的士兵,则不断损失在多邦城前,由于是山城的原因,挖地道埋炸药都搞不了,导致攻坚乏术,进展缓慢。 “卫王,这样不行啊!” 左神翊军将军阮公瑰劝道:“明军已经摸清楚了我军床弩的射程距离,并在东西两侧的山上挖掘了壕沟,如此步步蚕食推进,多邦城已经岌岌可危了,我军的增援根本上不去而明军占据陆洲后也一直在进攻南岸,有很多次都差点守不住了。” 左圣翊军将军胡射也皱眉头,说道:“不愧是明朝水师的精锐啊!” 是的,明军的辅兵和民夫,硬生生用肩扛手提的办法,从山道里旱地行舟,把船只的零部件运输了过来,然后在北岸拼装,明军也有了一支规模不大,但极为精锐的水师。 而且明军水师有火炮,远程武器的射程远超安南军,明军的水手们,也都是会驾驶战舰的老水手,跟富良江的渔民们没法比。 再加上陆洲都被明军夺取,这就导致了明军水师拥有极大的火力压制优势,而安南军则无法依靠水师压制明军水师,失去了绝对治水权的后果相当严重,除非安南水师敢把剩下的几百艘大船开到江上,顶着陆洲和明军水师的双重火力决战,否则就无法对明军造成巨大杀伤。 而明军在这一战中,也充分利用了谅山周围的环境,将明军的工程水平发挥到了极致。 安南军此时若是强攻明军的围城攻势,想要给多邦城解围,估计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当然了,安南军也没有这个实力就是了。 在这样的劣势下,安南军根本无法突破明军的防线,多邦城渐渐成为了一座孤城,甚至,安南军还要不停承受明军的炮击,这导致安南军的士气越来越差。 而当国都升龙府失陷的消息终于传到这里来时,再得到了反复地核实确认后,无疑是成为了那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十一月一日,胡元澄以保全将士性命,不得杀俘为条件,派出了使者与明军东路军指挥官新城侯张辅谈判。 四日,北线安南军放弃抵抗,全军投降,明军渡过富良江。 安南国王陈天平与李景隆正式签订《明安和平勘界契约》《明安友好通商契约》,接受了基于姜星火草拟版本后稍加修改的全部条件。 至此,安南将红河三角洲的全部土地共七府之地割让给大明,并在退还占城国全部土地的同时,割让了南部的三个狭长的府给占城国作为战争赔偿。 大明正式设置了第十五个布政使司,交趾布政使司,并设立相关都司、按察使司,以及府县区划。 随着大明海量商品、资金的涌入,安南国彻底沦为了大明的粮食供给产地与商品倾销市场,继占城国后,大明收获了第二个稳定的工业革命产品出口国,大明的高层尝到了对外经济殖民这甘甜的胜利滋味。 满朝沸腾! 举国欢庆! 征伐安南胜利的意义是如此之大,不仅仅在于将军们所获得的功绩以及分到的红利,更在于在国内苦苦等待的姜星火,他所迫切需要的一切投资回报,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丰收! 历史,彻底被姜星火所扭转到了另一个轨道上。 而姜星火并不满足,在这几个月里,他同样没有闲着,一场轰轰烈烈的产业变革,已经在长江南北迅速展开。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章 光学 “卖报!卖报!最新一期的《明报》嘞!” 南京城中,薄雾漫漫,报童站在街角高举着手上的小本子大声叫喊。 “这不是今天报纸吗?怎么这么早就送来了?” 有行人听到报童的吆喝,从路边走出,掏出一文钱,伸手买了一份。 接过印刷水平尚可,字迹清晰,但纸张实在粗劣的报纸,他用手指沾了口唾沫,翻阅了一下:“咦,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消息呀,就一些商业讯息和时政要闻吧。” “不对,这是啥?” 旁边的人指着另一版道。 “今天中午,钦天监与国子监科学厅共同举办彩虹光学散射实验?” “下面还有。” “现场免费随机赠送99块玻璃棱镜,下一个幸运儿就是你。” 这顿时引起了人们的兴趣,玻璃作为几位擅长炼丹的大真人新炼制的东西,能起到代替水晶的作用,做出来的玻璃镜清晰无比,比铜镜的清晰度高得多,已经成了风靡长江南北的闺中小姐们的新宠。 要么怎么说“女人的钱最好赚”呢? 至于用来科学研究的显微镜,以及观测远方的望远镜,目前还没有面向市场,而是主要集中在高层和军队手里。 至于玻璃棱镜是做什么的,《明报》上面没说,但想来或许跟彩虹能扯上点关系。 “啦啦啦,啦啦啦, 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不等天明去等派报, 一面走一面叫—— 今天的新闻真正好!” 报童继续一路争分夺秒地小跑着,来到街道旁一座不算高大,却也绝对称得上雅致的酒楼前叫卖起来。 而在此时酒楼内吃早点的客人,听到声音后纷纷停止用餐,将目光投射了过来,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期待。 “这小家伙,还挺逗趣。” 坐在二楼一间雅阁窗口位置的男子,望着窗外正努力吆喝着的报童,笑着摇了摇头。 一个头戴四方巾,气质憨厚正直的青年也跟着探起了头:“你看那小家伙说话,跟唱戏似的,真是有意思啊!” 两人收回了头,临窗的男子看着对方问道:“正夫,姜星火叫你做的事情,伱做的如何了?觉得有进展吗?” 这两人非是旁人,正是高逊志和曹端。 前者暂时放下了他在江宁镇的书院,于南京中居住一段时间,后者则是在潜心研究哲学的新道路。 “说实话,没有太多的进展。” 曹端倒也没什么沮丧之色,只是平静说道:“二律背反有些东西太过幽微深邃,甚至只靠单纯的思辨,根本无从证明,不过国师倒是教了一套关于《逻辑学》的方法,总归是能慢慢推动的.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世间万物,总有格完的时候嘛。” “高太常,您有什么打算?” 高逊志用筷子夹了点咸菜,就着稀粥喝了下去,想了想方才说道:“天下日新月异,总该活着好好看才是。” 曹端点了点头,只道:“日新月异这个词好,确实有这种感觉,莫说是我离开家乡南下来到京师,风土人情都大不一样,就是在京师住了这小半年,真是一个月一个样子,每天都在有新的变化。” 这倒是真的,别的不说,光是安南的战局,那就是几天一更新,还带地图演示的那种,虽然有点延迟吧,但大明国内的百姓显然是不介意的。 这种热度堪比姜星火前世的东欧冲突时,广大网友天天盯着沙盘战局当赛博指挥官。 除了对外战争,大明的商品经济也开始逐渐丰富、活跃了起来。 朝廷修改了《大明律》,之前半地下的印子钱(放债人以高利发放贷款,借款人必须分次归还,每次归还都要在折子上盖一印记,所以人们就把它叫做“印子钱”)行业开始破产或转型,更多背景深厚的商业巨头挤进了钱庄产业,正规的、直接受到新组建的大明银行监管的钱庄逐渐成为了商业资金周转的主流,只要有抵押物,商人们可以较为容易的从钱庄借到利息没有之前印子钱那么高的贷款。 当然,这与大明目前相对宽松的货币政策是有关系的。 之所以说“相对”,是因为姜星火所直接管理的大明银行,一方面一直在通过各项国债来回笼市面上过于泛滥的宝钞,使宝钞的币值重新坚挺起来;另一方面,对于铜钱辅币的发行,则开始逐步加大放水的力度,试图把更多的铜钱投入市场,来活跃经济。 这里面最深刻的问题当然是宝钞的面值与实际币值严重不匹配,而以过去三十多年滥发宝钞的大水漫灌情况来看,想要一时半会儿做到匹配,显然是不容易的,只能一边让宝钞实际购买力升值,一边让铜钱的实际购买力贬值,如此一来,才有可能做到匹配。 当实现币值与实际购买力匹配的时候,其实现在1文钱跟过去1文钱的购买力已经完全不同了,可能会相当于0.5文或者0.4文甚至0.1文.管他的呢,反正宝钞和铜钱的购买力能匹配上就行。 因为这是姜星火币制改革计划的一部分,而且时间上必须要在这几年内完成,最起码要在征日本获得银山之前完成,如此一来,才能实行换钞,将大明宝钞换成白银宝钞,给宝钞赋予银本位的锚定,继而实行国内外双轨制的计划。 而商业与文化是息息相关的,温饱思那啥嘛。 当市面上的商业产品丰富了,文化产品也一定会随之丰富,这是客观规律,谁都阻止不了。 公司制在修改的《大明律》中被明确地规定了下来,出资人可选择负有限责任后,各行各业都开始了公司化改组.其实过程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么困难,因为此前就说过,大明坐商的商铺是有“市籍”的,包括经商人的姓名、资产、地址这些必要信息都在官府备案着呢,如今无非是就是把资产和责权方面的问题加以进一步明晰。 而报业虽然依旧是官府的垄断行业,但其他诸如话本、戏曲等行业,却开始呈现了繁荣发展的态势,元曲开始复苏兴盛,行业也同样如此。 嗯,怎么说呢?可以说市民阶层开始逐渐崛起,而随之而来的,就是资产阶层思潮的萌芽化。 传统的、儒家体系下的道德观念受到了新思想与新事物的冲击,也正是因为如此,高逊志这位卫道士深深地叹了口气。 说到这里,他脸色忽然沉了下去:“不过我担忧的并不是日新月异的变化,而是人心呐.” 自古人心难测,谁又能知道哪一天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尤其是在变局中,百姓更加迷茫。 若是换成寻常,自然不怕出现变局,因为儒家本就有着适应时代自我打补丁的能力,哪怕是过去南北朝、五代十国那种衣冠沦丧的时代,过后也能重新让文明回归正轨。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经过“王霸、义利、古今”三辩,以及后续的论战争鸣,儒家内部,此时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分裂,原本作为官学的程朱理学,统治地位受到了极大的动摇,而堪比魔教邪功的新版心学,则是以病毒传播一般的速度开始迅速地蔓延开来.没办法,人人皆可成圣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谁不想走捷径呢? 至于浙东和江南的实学思想,发展倒是没有心学那么快,但走的路子却很稳,是正经的“经世致用”那一套,朝廷恢复三舍法,建立大明行政学院,同样是以实学思想为主,这就相当于在科举系统的理学以外,又重新弄了一套规模不大的选官体系和思想。 最关键的是,这一切是由姜星火主导的,而各个实学学派的门人们,也或自发或被动地认同了姜星火作为实学当世唯一宗师的身份。 其一当然是姜星火在大明学术界的声望和能力无可置疑,其二便是走这条路,终归是能出仕的嘛经世致用这四个字翻译翻译什么意思?先得当官不是? 儒学内部的三大派别又恢复了南宋时期的情况,虽然没有到三足鼎立的份上,但看这个趋势,估计也不远了,理学瘦死骆驼比马大,心学人人趋之若鹜,实学自有晋升通道立于不败之地。 而学术界内部都出现了混乱,作为官学的程朱理学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民间的思潮自然就很难受到管控了,更何况朝廷也不想管。 而在这种情况下,便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思潮开始在民间蔓延。 “这也是无奈之事!” 高逊志叹了口气。 曹端这时候也买了一份报纸,看到上面的讯息,问道:“左右闲来无事,中午一起去看看这光学实验吗?就在国子监前面的广场上。” 国子监,位于南京城的北侧,前面有个很大的广场,之前孔希路登场的时候,数千监生,就是在那里迎接他的。 而那里,也有着一个巨大的日晷,用来根据太阳的影子计时。 之所以选择举办光学实验的场地是在国子监前面,而不是钦天监前面,是因为钦天监工作性质比较特殊,是在皇城里面(非宫城),总不好让百姓进来。 而礼部尚书卓敬跟钦天监的人比较熟,便吩咐他们来国子监一趟。 这里要提一句,钦天监在管理制度上,是属于礼部管辖的,但是这个部门比较特殊,里面的人不管是升官还是致仕,都得皇帝说了算。 因为老朱在洪武开国的时候,搞了户籍制度军户当兵,匠户做工,各籍百姓只准子承父业,不准随意转职,故此钦天监也是这么弄的,基本都是父子相传而且之前便说过,老朱是不让民间学关于天文和卜筮的知识的,因此钦天监在百姓心中比较有权威性。 而钦天监分别有天文科、漏刻科、回回科、历科四个部门,天文科观测天象;历科确定日期;漏刻科则是确定每一天的时刻,报时报更;回回科,是以回回之法推算天行之度,算是对预测天文的一种补充。 如今来的,就是天文科的人。 让这种官方的权威机构出面做背书,显然更能让人信服。 “那走吧。” 高逊志本来是想本能地拒绝,但想了想,反而欣然从命。 在时代变迁的浪潮前,做一个抱着旧时代大船的殉道者,显然是没什么意义的,人活着总得看看一路上的风景。 —————— 午时,国子监门前。 在随机抽取99份玻璃棱镜的利益诱惑下,有很多国子监的监生和南京的市民来到了此地,很有一副人山人海的景象,不过好在广场够大,倒是也没出现因为人流密集而导致的踩踏事件。 大家都不傻,就算是一万个人来了,那也是百分之一的几率,玻璃这东西现在就很值钱,别管棱镜跟普通的镜子有什么区别,只要白嫖到,转手卖了肯定是血赚的。 “这到底是干嘛的?难道还真能弄出个彩虹来吗?” “哎,你懂个屁!” 旁边有同伴听见他的话,笑骂道:“你知道前两天,这国子监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 听说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周围的其他行人都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只见刚才那位压低声音对身边的朋友神秘兮兮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快点儿,别磨蹭,让老子也跟着好奇死了。” 旁边的人急不可耐道:“你倒是快说呀。” “国师抽空在科学厅亲自授课的时候,拿了一根蜡烛,一个木板,一面玻璃,你猜怎么着?” “我猜你个鬼!” “嘿嘿.”那位同伴得意洋洋地笑道,“这发生的事情可了不得呐!据说是把那木板中间戳了个小孔,然后你猜怎么着?” “再不一口气说完老子打死你!” 眼看再卖关子就要挨打,他说话终于利落了起来。 “蜡烛的光透过木板的小孔,玻璃上蜡烛的影子直接倒过来了!” “啥?” “我说,蜡烛的影子倒过来了!” “这” “这是为啥?” “你问我我问谁?” 众多路人议论纷纷。 “这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老祖宗就研究明白了。” 此时,曹端忽然说话。 见这位个头很高,肤色很黑的读书人说话,众人纷纷望来,而其中就有眼尖的国子监监生,直接认出了二人的身份。 “是高太常和月川先生!” 听到是这两位大儒亲临现场,人群顿时沸腾了起来。 曹端抬手压了压人们的呼声,开口说道:“《墨经》中就曾记载,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蔽下光,故成景于上;首蔽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库内也。” 这里要简单解释几个字,‘到’通‘倒’,即倒立的意思;‘午’指两束光线正中交叉;‘端’在先秦汉语中有‘终极’、‘终点’的意思。 也就是说,‘在午有端’指的是光线的交叉点,即针孔,而物体的投影之所以会出现倒像,是因为光线为直线传播,在针孔的地方不同方向射来的光束互相交叉而形成倒影。 ‘光之人,煦若射’是一句很形象的比喻,是说照射在人身上的光线,就像射箭一样,而后面的意思则是照射在人上部的光线,则成像于下部;而照射在人下部的光线,则成像于上部,所以直立的人通过针孔成像,投影便成为倒立的。 ‘库’指暗盒内部而言,物体反射的光与影像的大小同针孔距离的关系,物距越远,像越小;物距越近像越大。 所以基础光学里的小孔成像在华夏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老祖宗早就把原理研究的透透的了,但是后世儒家不学墨家的东西,所以基本只有工匠们在实践过程中会运用,但具体原理,早就没有人宣扬了。 但对于近代科学,尤其是物理学而言,光学却是绝对不可缺少的分支学科。 先别提“光年是什么单位”这种弹幕钓鱼问题,也不用说涉及到量子力学基础的光的波粒二象性,就说最基础的应用,不管是天文还是航海,光学这门分支学科都是必须普及的。 如果没有足够的光学知识,那么人类在探索世界的过程中必然会遭遇无数挫折。 而光学,恰恰又是最容易证明给百姓看,也最容易普及的科学。 原因无他,光到处都有,这玩意自己拿个镜子就能把各种实验接近百分百还原,所需条件约等于无。 所以,用来开启民智,在民间树立正确的科学观念,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与此同时,普及光学知识还能为下一步玻璃制品的面世预热弄些热度。 210万两商业税收入的任务依旧任重道远,改革盐法、茶法的事情在同步进行,倾销商品也没停着,但国内诸如化肥、玻璃等新型垄断商品的销售利差,自然也是重中之重。 虽然赌约是商税,但毕竟化肥、玻璃这些东西都是官营的,非要往上凑数字的话,那把利差减去成本和扩大再生产所需,剩下的都缴税也不是不可以。 就在曹端刚刚讲解完的时候,忽然国子监中门大开。 “国师来了!” “竟然是国师大人亲自主持?” 广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显示出众人的激动心情。 只见一名青衫男子从里面走出,他脚步不疾不徐地向前迈进,仿佛带动周围空气都为之流转起来,他的身后跟随者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往广场中间而去。 “这便是传说中的国师吗?” “谪仙风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曹端身边的人,望着那群走近的队伍喃喃道,他也是国子监生,只是没想到居然能够近距离目睹国师风采。 虽然国师很低调,平常甚少露面,但在国子监中的威望却非比寻常。 这样的人物,哪怕是普通官员,都会敬重三分,更何况是这些国子监生? 而姜星火却一眼就见到了曹端。 没办法,曹端又高又瘦,站在人群里用“鹤立鸡群”这个词来形容最恰当不过,真就像一只脖子长长的黑鹤一样。 “咦?你们也在,且出来随我一起做实验吧。” 吩咐完毕后,姜星火收回视线,继续向前面而去。 来到了广场最中心的位置,这里被锦衣卫们隔出了一片空地,专供实验使用,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姜星火站在中心,面对万众瞩目,清了清嗓子说道。 “感谢诸位今日前来,先抽个奖吧,抽33个棱镜。” 听了这话,观众的心里马上就舒坦了。 ——国师是个实在人啊!知道我们来是干嘛的。 看热闹倒在其次,看热闹对于一些人来说,是不足以让他们跑到城北国子监来的,最关键的是抽奖。 抽奖也很公平,姜星火直接扔给曹端一个缝好的小皮球,随便扔就行了,砸到谁脑袋或者肩膀就算谁,开始后不许移动、不许争抢、不许举着小孩空中拦截,谁违规取消获奖资格轰出去。 在锦衣卫们的监督下,抽奖进行的还是比较有秩序的。 很快曹端扔了33次绣球,第一轮奖品就抽完了。 当百姓看着发到手里那晶莹剔透的玻璃棱镜时,不由地啧啧称奇,这种做工精致的玻璃制品,虽然没有价值千金那么夸张,但是也相当于普通南京市民一个月的收入了,尤其是正午的太阳光反射到了上面,更是映出了等等? 这光怎么还变颜色了? 事实上,这也是姜星火开局先抽奖的目的之一。 除了活跃气氛,自然是让他们主动发现问题所在。 这时候姜星火适时问道:“今日实验的主题,便是光究竟是什么颜色的。” “或许大家都会觉得,光是白色的,或者说无色的,但,这又是什么?” 说着,周围的锦衣卫拿着巨大的喷壶对准太阳光的方向喷水,一道彩虹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光究竟是白色的、无色的,还是七彩的,想来大家在儿时调皮玩耍时心头都有过类似的疑惑,但却没人注意,而今天,我们就要揭开这个秘密,这也是物理学里光学的重要一部分,后续的物理学公众实验,会以同样的方式不定期地当众开展,为大家深入了解科学,认知世界,提供一种可能。” “而第一步,便是给大家解释彩虹的七色光与普通白光之间的关系。” 说罢,锦衣卫把两个巨大的轮盘推了上来。 轮盘有点像杂技班子用的,不过上面被以等比例划分了三块和七块区域,分别涂上了红绿蓝三种颜色,以及赤橙黄绿青蓝紫。 “彩虹有七色光,而简化一些,主要的光色,便是三种,我们分别来转动两个轮盘,让大家看清楚,七色光是怎么变成一色的。” 由于轮盘做工精致,稍稍用力就能飞速转动起来,所以操作者只是先慢后快地转动轮盘,很快,三色都开始慢慢地变了白色。 “这是怎么回事?” 百姓们纷纷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众人皆愣,不由得疑惑,有人甚至踮起脚尖眺望,看到那轮盘的确停止了转动,并且从原本的纯白转为了三色,这才相信了这件事。 “我们再来试验第二次!” 锦衣卫操纵七色轮盘缓缓地转动了起来,随即,相同的情形发生了。 “好,你们应该也能看到了吧,彩虹的确存在七种颜色,它们之间也有各自独特的联系,而不管是几种颜色,只要动起来,动的速度足够快,都会变成纯白。” 听着锦衣卫的话,广场周围的百姓更加震撼了。 “我的妈呀!” “居然真是这样!” “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 看着众人反应,姜星火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这个答案,光学完全可以解答,因为光既是白色的,也是七色的!” “接下来我们就将验证这一点。” 万众瞩目之下,姜星火坚信,这就是当众实验的意义,因为通过实验,不论是谁想要理解世界是如何运转的,都不再需要翻读书籍,而可以通过观察和实验来自行制定、验证一种假说。 谁会想到用一块玻璃棱镜,就能理解自然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可以用棱镜自己来重复和实践这个实验。 一旦这种科学实验的风气弥漫开来,科学将从未像这次一样,真正成为公众知识的一部分。 一个暗室被锦衣卫们搭建了起来。 而这个暗室,只在窗板上开一个圆形小孔,让太阳光射入。 锦衣卫又有人进去,在小孔面前又放一块三棱镜。 刹那间,围观的百姓,立刻透过窗户在暗室对面墙上,看到了鲜艳的像彩虹一样的七彩色带! 光是七色的,被证明了! 人潮开始轮动,每个人都亲眼看到了这一幕。 然而实验还没有结束。 “现在我们可以假设,如果白光通过三棱镜后变成七种颜色的光,是由于白光与棱镜的相互作用,那么各种颜色的光经过第二块棱镜时,是否会再次改变颜色?” “大家可以在心中给出自己的答案。” 接着,又来了一次中场抽奖环节,但是显然百姓都有些心不在焉,哪怕是给宝贝也架不住当众验证、见证历史的热情。 于是结束了33个棱镜的抽奖后,锦衣卫们马上又拿来一块三棱镜放在第一块棱镜后面,并在两块三棱镜之间放一带小孔的屏。 这正是之前姜星火在国子监做小孔成像实验的目的。 “转动第一块棱镜是各种颜色的光单独穿过这个小孔,透过小孔出来的就是单一颜色的光,再让其通过第二块棱镜,如果白光是其中颜色的光组成的,一块三棱镜能把白光分解,那么再用一块三棱镜也可能使这些颜色的光复原为白光。” 而下一瞬间,仿佛言出法随一样,奇迹发生了! 七色的光,又成了白色! 人群彻底沸腾! 而就在此时姜星火又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 “钦天监基于类似的其他光学原理,最新研制了天文望远镜,可以直接观测月亮、星星,同时,天文望远镜也将投入市面,让所有大明的子民,都可以实现仰望星空的梦想!”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一章 济养 姜星火很忙。 是真的很忙,中午给玻璃系列里的高端产品天文望远镜带完货,下午还得去大明行政学校上课。 玻璃系列里面,目前推向市面的,不同款式的玻璃镜当然是销售主力,放大镜是给老人用的,而用来人工制造彩虹的玻璃棱镜,则纯粹是科普产品加儿童玩具了,至于天文望远镜,则是一顶一的奢侈品仰望星空也是要花钱的好嘛。 世间的道理就是这般,阳光是免费的,阳光下的制冷是收费的;水是免费的,无污染的水是收费的;星空是免费的,能看得清楚的星空是收费的。 你别跟我说别的,我就问你,我养邪龙不花钱怎么养出来? “二位要同去吗?” 看着高逊志和曹端,姜星火问道。 “来都来了.” 曹端的日程计划是没有计划,哲学问题琢磨不明白,显然需要从别处找点灵感。 “那就去吧。”高逊志也准备给自己放一天假。 于是,几人来到了草创的大明行政学校。 因为目前无论是礼部的驻外天使馆的外交人员,还是大明银行的专业管理人员,都相对缺乏,所以大明行政学校的主要招生来源,还是从已入仕的官员和有功名的读书人中招收。 官员经过短则一两月、长则半年培训,进入外交、银行等相关专业岗位;有功名的读书人,则是走“三舍法”的路子,计划需要经过为期至少三年的在校学习,才能毕业。 跟宋代的三舍法差不多,大明行政学校的上舍生(约等于大四学生)通过累积的考试成绩,以及参考平时的学业和品行,上等生可以上报朝廷之后,直接授予官职;中等生可以免除科举前面几场的预考,直接参加最终的殿试;下等生(包括一些成绩极其优良的内舍生和个别外舍生)可以获得“取解”,即选送士子应进士第的资格,而且还可以留校任教,充任学正、学录.大概相当于后世大学里的助理讲师、导员的职务。 而未来随着变法进程的深入,显然会有更多的专业部门会组建,而对相关专业官员的需求也会随之增加,不仅仅局限于现在的外交、银行。 所以学校对于培训和培养两种教学模式的课程重心要求也是不同的,培训更多地注重专业知识,而培养更注重通用知识。 走“三舍法”这条路大明的行政学校学生,主要要学的是行政管理学、行政法学、组织学等等,而这些东西都是大明从来都没有的东西。 所以姜星火今天要讲课的对象,其实不是大明行政学校的学生,而是教师。 学生得跟秋闱同步招生。 嗯,不是能跟秋闱碰一碰,而是捡点不打算走科举的“残次品”。 好吧,虽然说起来很残酷,但事实就是如此,新成立的东西,哪怕是走捷径,还是备受质疑的。 最简单的一个道理,如果我是考生,我有信心科举中进士,我为啥要来你这个学校浪费起码三四年的时间?我直接考不就行了。 毕竟伱这个学校,最后也得成为上舍生以后,才能有可能直接去参加殿试,而中间淘汰几率,宋朝已经提供了足够的参考样本了。 所以既然没有一步登天的考试,那么对于足够优秀的学生来说,还不如直接走老路。 没办法,观念在这摆着。 别管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还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鼓励的都是走科举这条“正路”。 而无论是荫官,还是举监,在官场上论资排辈的“含金量”上都跟科举比不了。 这就像成人自考本科跟全日制本科一样,理论上好像是一样的,但在人们的心中,能一样吗? 我能正经考大学,整那些干嘛? 这种观念,只能通过时代的发展来慢慢改变,光是朝廷给政策,第一是倾斜的太厉害会引来巨大的不满,第二是反而容易弄巧成拙,造成不必要的压力。 所以姜星火觉得现在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慢慢来就好了。 反正他应该还能活很久。 三年一届,十五年后、三十年后,甚至六十年后,大明官场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正因如此,他在大明行政学校匾额上题的词才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今天给大家讲的是行政管理的第四节课,行政决策。” 姜星火扶着讲台而下面满满登登坐着的则是日后大明行政学院的教师们。 “现在翻开教案。” 因为教案都是一人一份,没有多余的,所以姜星火直接把自己的教案扔给了高逊志和曹端,而自己则空口白话。 这就是来自国家级优秀高校教师的自信。 “看看‘行政决策’这节课的教学目标,来,别躲了,就你,站起来念一念。” 在大家都装作低头看教案的时刻,姜星火直接把脑袋压得最低的那个点了起来。 “国师,我没躲,我眼神不好。” “眼神不好配个眼” 嗯? 姜星火的话语忽然止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卖玻璃制品的时候,似乎忘了点什么。 没办法,他自己不近视,而这个时代压根就没有眼镜这个东西,所以一时半会儿竟然真把眼镜给忘了,可能这就是灯下黑吧。 事实上,比较原始落后的眼镜在明代中叶经由西洋传入中国后,很快就受到了欢迎,明万历田艺蘅在《留青日札》卷二《叆叇》条云:“每看文章,目力昏倦,不辨细书,以此掩目,精神不散,笔画信明,中用绫绢联之,缚于脑后,人皆不识,举以问余。余曰:此叆叇也”,这里的叆叇也就是西洋原始眼镜最初的称呼。 而在崇祯初年,写下《镜史》的眼镜专家孙云球,则是利用机械原理发明创造了镜片研磨机器——牵陀车,也就是用脚踏转动,采用矿石砂、白泥、砖灰等作研磨剂或抛光材料,把镜片磨成凸凹透镜,以适应眼屈光的需要,最后终于掌握了磨片技术,用天然水晶石磨制出镜片.而且还掌握兵记在了验光技术,按照人的年龄和不同的视力研制出老花、近视、远视等品种以及各种光度的镜片,并编制了一套“随目对镜”的原始验光方法用以验目配境。 只能说中国人的聪明才智,从来都是不缺乏的,或许这些“孙云球”们,缺乏的只是社会对技艺和知识的尊重。 这也是为什么姜星火已经在研究推动专利法的产生,以及将整个军工体系(兵器局+兵仗局)的匠人待遇,开始逐渐推向皇室经营的手工工场。 只不过修改法律这种事情,要跟三法司扯皮,李至刚的案子到现在都还没判下来呢,不过安南的战事一时半会儿可能也结束不了,毕竟李景隆还没发起登陆,所以倒也不是特别着急。 事实上,第一次工业革命,就是靠无数能工巧匠迸发的奇思妙想所推动的。 所以这种风气一定要培养起来。 记下了回头要给玻璃产品增加眼镜的事情,姜星火对侍从说道:“给他弄个放大镜来。” 你看,大人物的快乐你根本想象不到,找东西都不用亲自动手了,要不说还辛苦大人亲自上厕所呢。 “行政决策的教学目标有三点。” “第一,通过案例教学与概念教学相结合的方法,让学生准确了解行政决策的含义、类型与意义。” “第二,让学生准确分辨有限理性决策、渐进决策、混合决策三种决策模型的区别。” “第三,通过小组讨论的方式,完成情景模拟作业,通过对作业的判分掌握学生的学习情况。”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 “以后你们给学生上课的时候,隔一会儿就叫人起来回答问题,不要自己一直在上面讲。” “为什么?”下面的未来教师们,基本都是从各地的县级提学机构里抽调过来的青年教师,所以倒也有真敢问的。 “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姜星火敲了敲桌子,继续说:“先带你们简单过一遍,我只教一遍,都记好了。” 闻言,未来教师们立刻肃静了起来,连神态都庄重了些许。 谁都知道,听国师讲课,一般那可是皇帝、皇子们才有的待遇,如今有这种机会,定然是要好好珍惜的。 别的不说,光是以后说出去,“国师门生”、“谪仙弟子”的称号难道不能显耀于人前吗? “第一个教学目标。” “什么是行政决策?” 教案上都写着呢,但姜星火还是坚持看着眼前桌上并不存在的教案,念了一遍。 皇帝的新装?国师的教案? 不,更不是什么仪式感,纯粹职业病。 “行政决策,是指具有行政决策权的官府或官员,为了有效地实现行政目标,从多种可能的行政方案中作出选择或决定的过程。” “类型主要有以下三种:经验决策与非经验决策;程序决策与非程序决策;确定决策、风险决策与不确定决策。” 姜星火抬起头,又点了一个学生。 “程序决策与非程序决策,含义念一念。” “程序化决策又称常规决策或重复性决策,是指决策所解决的问题是重复出现的那类决策。程序化决策的问题出现多次,因此可以制定出一套例行程序来作为解决的办法,每当这类问题出现时,就依照这套例行程序来解决它。” 高逊志在台下听得直皱眉。 所谓经验、程序、确定.这些东西虽然在以前大明官僚们的行政过程中没有搞的这么清楚,也没人划分,但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而在高逊志看来,姜星火的教学过程,虽然把行政的各个步骤进行了标准化,称得上有创意,但实际上并不能改变什么,反而是将简单问题复杂化了。 非要弄一堆定义,有什么用呢? 这些人学会了又能如何呢? 不过坐在他身旁的曹端,因为没当过官,且思考角度不同的缘故,倒是别有一番体会。 曹端只是觉得,这种把事情规范起来,让一切都有条理可循倒是很符合《逻辑学》的审美。 是的,事物不该是“大家都知道平常就是这样的”,而是“大家都知道这就是规定好的行事逻辑和准则”。 不过姜星火接下来的话语,倒是让高逊志有些兴致盎然了起来。 “好,概念过完了。” “大家应该知道,这些概念是必须的,但光是概念,只能让你了解表象,对于帮助你了解知识的实质并没有什么作用。” “接下来讲案例,大家应该能看到,案例那一栏,印的是:略。” “纵观华夏上下数千年来的历史,我们理所应当地,能从所有有行政组织的朝代里,单独捋出一部《行政史》,这里面有许许多多精彩的案例,因为太多、太精彩,所以无法斟酌筛选,这一版只写了一个‘略’,而我今天要给大家讲的,可能跟大家印象中的一些事情不太一样。” “今天讲的案例是,蔡京医药。” “我们都知道,自北宋以降,王安石的名声不太好,文人学者普遍批评的是‘北宋亡于王安石变法’,这一点我以我的署名,在《明报》上做了几篇社论剖析,想来讲的很清楚的,这里就不再赘述。” 行政学校里,聊点庙堂相关话题当然是不可避免的,而《明报》作为主要的舆论导向工具,在【奉天殿廷辩】过后,由夏原吉起草的会议纪要和相关的后续文章,自然是一茬接一茬地发表了。 王安石变法为什么会失败,从失败中能汲取到什么经验教训,大明的永乐新政怎么做才能成功,这些姜星火根据他在奉天殿上讲的东西所进一步引发阐释的,都已经很有系统了。 而今天所讲的显然是之前从来都没有在《明报》上公开发表的,属于先导性的言论,这自然让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众人兴奋不已。 “但无论如何批评王安石,总体上来讲,还是只对事,不对人的。最起码普遍的观点是认为王安石虽然一些变法措施属于透支北宋国力,在民间造成了不小的恶劣影响,但此公私德无亏,一心为国。” “可对于部分继承了王安石变法思想,以及其庙堂派别的蔡京,则一般是定义为‘奸相’,是小人,戏台子上都是要做丑角的。” 这是要给蔡京翻案吗? 高逊志心头暗忖,不过倒也不像,在他看来,虽然他不是很认同姜星火的政治主张,但对于姜星火的人品节操和学术立场,还是比较认可的.对于王安石,姜星火都能给予客观公正的历史评价,并没有因为同样要搞变法就把王安石捧起来,此时是不太可能捧一个各方面远不如王安石的蔡京的。 当然了,你要说拿荀子的“圣王说”吹朱棣那是没办法好嘛,吹一吹又不花钱。 “蔡京新政,有一个重要的政策,也是最具争议的政策,那就是医药济养。” “有没有熟悉这段历史的?” 台下众教师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从各府县基层的学政衙门里自愿报名来的,大多数人,是觉得待在穷乡僻壤里实在是没什么前途,而大明行政学校,是京里的衙门,而且是国师亲自管着的,比较有发展空间,又同样是学政系统,专业对口。 但你要说这帮人有多厉害,那也未必。 因为在大明,虽然学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差事,但那指的是类似能在殿试、府试等级别较高的考试里当主副考官的,而对于基层来说,则并非如此。 所以在基层当学官的,嗯,水平不见得能高到哪去,科举水平高的都去当行政官了.虽然科举水平体现的不全面,但在这个时代显然是体现一个人学习能力的最标准参考标杆。 见实在没人回答,曹端琢磨了一下,站起来回答道。 “在下翻阅史书笔记时,倒是略有所闻。” 见到最近因为“王霸、义利、古今”三辩擂台赛而名动京师的曹端登场,众人都是没觉得突兀,虽然因为《明报》上“走进甲骨文”的栏目而让曹端有些被打脸,但能登上这个擂台,再加上过关斩将的表现,本就证明了曹端的能力。 “蔡京当权后,有意重开新法,在济养方面他开始结合王安石等人的办法,打算在北宋全国范围内建立居养院、安济院、漏泽园等,因为蔡京当时主管户部,所以手里有钱,也敢做事。” 这里便是说,居养院类似于现在的养老院,主要收容无人照顾的老人和残疾人;安济院则类似于现在的医院,只不过专门为贫民提供医疗救助;漏泽园则是帮助死亡流浪者的助葬机构,有点类似义庄。 听起来不错是吧?蔡京真是大善人。 当时,在中枢的推动下,地方官府开始大规模修建安济院,而由于蔡京用的还是王安石变法的思路,正如以前青苗法搞得好的官员会被晋升,搞不好就会被撸下去一样,蔡京也是这么玩的,中枢对社会济养这项政策的落实是有kpi的.每年年底,对地方官府的考核中,推行济养新政的官员将会获得皇帝的口头嘉奖以及后续在升迁、转任等方面的优待。 所以,因为中枢非常重视,地方官府就在这方面投入了相当的人力物力。 嗯,没错,我铁血大宋又又又一次重现了自庆历新政、熙宁变法等等改革以来的景象。 居养院建好了没人住怎么办?知县带着三班衙役亲自出动,到处抓老人和残疾人塞进去。 漏泽园没有死亡流浪者下葬怎么办?那就 而且最离谱的是,蔡京建医院就算了,还把主意打到了药店上。 当然了,这也是有传统的。 王安石变法的时候,新党就认为民间的药店大部分都会随意抬高药品价格,使得百姓就医比较困难,所以王安石干脆亲自动手,搞了国营药店“卖药所”,以低于市场价来销售药材。 嗯,后果也都想象得到,经过一系列不算复杂的利益输送,民间药店垄断又出现了,无数自高粱河车神时代以前就开始经营的百年老店纷纷破产。 而蔡京的医药,不仅全盘继承了王安石的思路,还大改特改。 蔡京不仅要自己开药店,还要自己培养医生,自己确立药方体系标准化。 早在高粱河车神的时候,北宋朝廷就搞了个《太平圣惠方》,想要做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医书,而蔡京干脆在国子监里培养医生,然后毕业了按照不同的考试等级安排到国营药店里,以及地方相关的医疗机构。 “既然了解了蔡京医药的过程,那么结合我们关于行政决策的定义,是不是很容易得出来一句话。” “北宋末期医药的行政决策,是具有行政决策权的蔡京,为了有效地实现他继承并发扬王安石变法同时争取利国利民的行政目标,从多种可能的医药行政方案中作出选择或决定的过程。” “从最后的结果看来,我们都知道,蔡京的这个行政决策,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 “可是他为什么错了?错在哪了?或者说具体错在了哪个步骤?想来大家都是不懂得。” “没关系,继续翻教案。” 姜星火在讲台上虚空翻了一页。 而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的高逊志,则是跟曹端共享着教案。 高逊志赫然看到,下一页写着 ——基于三种行政决策类型而延伸出的三种不同行政决策模型,有限理性决策模型、渐进决策模型、混合决策模型。 “这就是蔡京医药失败的问题答案。” 姜星火看着讲台下的教师,又看了看高逊志,问道:“高太常,你做官这么多年,我想问问你,你在做一个行政决策的时候,脑袋里第一时间会想到什么?” 高逊志犹疑刹那,最终还是诚恳以对:“取舍。” “是的。”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行政决策的本质就是取舍,我们无法追求一个完美的决策结果,甚至有的时候,连满意都是奢求,而行政决策还有一个必须注意的点,那就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政策的制定,本质其实都是基于现实情况,对以往政策的某种修正。” “那我们接下来将继续这些理论,来认真剖析一下,蔡京失败在何处,如果你是医药的决策者,你要怎么做?这才是我们通过教学来培养学生的目的所在,念教案只是手段。” 台下众人一时惊愕,咋的,这是要培养怎么当宰相呢? (本章完)姜星火很忙。 是真的很忙,中午给玻璃系列里的高端产品天文望远镜带完货,下午还得去大明行政学校上课。 玻璃系列里面,目前推向市面的,不同款式的玻璃镜当然是销售主力,放大镜是给老人用的,而用来人工制造彩虹的玻璃棱镜,则纯粹是科普产品加儿童玩具了,至于天文望远镜,则是一顶一的奢侈品仰望星空也是要花钱的好嘛。 世间的道理就是这般,阳光是免费的,阳光下的制冷是收费的;水是免费的,无污染的水是收费的;星空是免费的,能看得清楚的星空是收费的。 你别跟我说别的,我就问你,我养邪龙不花钱怎么养出来? “二位要同去吗?” 看着高逊志和曹端,姜星火问道。 “来都来了.” 曹端的日程计划是没有计划,哲学问题琢磨不明白,显然需要从别处找点灵感。 “那就去吧。”高逊志也准备给自己放一天假。 于是,几人来到了草创的大明行政学校。 因为目前无论是礼部的驻外天使馆的外交人员,还是大明银行的专业管理人员,都相对缺乏,所以大明行政学校的主要招生来源,还是从已入仕的官员和有功名的读书人中招收。 官员经过短则一两月、长则半年培训,进入外交、银行等相关专业岗位;有功名的读书人,则是走“三舍法”的路子,计划需要经过为期至少三年的在校学习,才能毕业。 跟宋代的三舍法差不多,大明行政学校的上舍生(约等于大四学生)通过累积的考试成绩,以及参考平时的学业和品行,上等生可以上报朝廷之后,直接授予官职;中等生可以免除科举前面几场的预考,直接参加最终的殿试;下等生(包括一些成绩极其优良的内舍生和个别外舍生)可以获得“取解”,即选送士子应进士第的资格,而且还可以留校任教,充任学正、学录.大概相当于后世大学里的助理讲师、导员的职务。 而未来随着变法进程的深入,显然会有更多的专业部门会组建,而对相关专业官员的需求也会随之增加,不仅仅局限于现在的外交、银行。 所以学校对于培训和培养两种教学模式的课程重心要求也是不同的,培训更多地注重专业知识,而培养更注重通用知识。 走“三舍法”这条路大明的行政学校学生,主要要学的是行政管理学、行政法学、组织学等等,而这些东西都是大明从来都没有的东西。 所以姜星火今天要讲课的对象,其实不是大明行政学校的学生,而是教师。 学生得跟秋闱同步招生。 嗯,不是能跟秋闱碰一碰,而是捡点不打算走科举的“残次品”。 好吧,虽然说起来很残酷,但事实就是如此,新成立的东西,哪怕是走捷径,还是备受质疑的。 最简单的一个道理,如果我是考生,我有信心科举中进士,我为啥要来你这个学校浪费起码三四年的时间?我直接考不就行了。 毕竟伱这个学校,最后也得成为上舍生以后,才能有可能直接去参加殿试,而中间淘汰几率,宋朝已经提供了足够的参考样本了。 所以既然没有一步登天的考试,那么对于足够优秀的学生来说,还不如直接走老路。 没办法,观念在这摆着。 别管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还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鼓励的都是走科举这条“正路”。 而无论是荫官,还是举监,在官场上论资排辈的“含金量”上都跟科举比不了。 这就像成人自考本科跟全日制本科一样,理论上好像是一样的,但在人们的心中,能一样吗? 我能正经考大学,整那些干嘛? 这种观念,只能通过时代的发展来慢慢改变,光是朝廷给政策,第一是倾斜的太厉害会引来巨大的不满,第二是反而容易弄巧成拙,造成不必要的压力。 所以姜星火觉得现在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慢慢来就好了。 反正他应该还能活很久。 三年一届,十五年后、三十年后,甚至六十年后,大明官场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正因如此,他在大明行政学校匾额上题的词才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今天给大家讲的是行政管理的第四节课,行政决策。” 姜星火扶着讲台而下面满满登登坐着的则是日后大明行政学院的教师们。 “现在翻开教案。” 因为教案都是一人一份,没有多余的,所以姜星火直接把自己的教案扔给了高逊志和曹端,而自己则空口白话。 这就是来自国家级优秀高校教师的自信。 “看看‘行政决策’这节课的教学目标,来,别躲了,就你,站起来念一念。” 在大家都装作低头看教案的时刻,姜星火直接把脑袋压得最低的那个点了起来。 “国师,我没躲,我眼神不好。” “眼神不好配个眼” 嗯? 姜星火的话语忽然止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卖玻璃制品的时候,似乎忘了点什么。 没办法,他自己不近视,而这个时代压根就没有眼镜这个东西,所以一时半会儿竟然真把眼镜给忘了,可能这就是灯下黑吧。 事实上,比较原始落后的眼镜在明代中叶经由西洋传入中国后,很快就受到了欢迎,明万历田艺蘅在《留青日札》卷二《叆叇》条云:“每看文章,目力昏倦,不辨细书,以此掩目,精神不散,笔画信明,中用绫绢联之,缚于脑后,人皆不识,举以问余。余曰:此叆叇也”,这里的叆叇也就是西洋原始眼镜最初的称呼。 而在崇祯初年,写下《镜史》的眼镜专家孙云球,则是利用机械原理发明创造了镜片研磨机器——牵陀车,也就是用脚踏转动,采用矿石砂、白泥、砖灰等作研磨剂或抛光材料,把镜片磨成凸凹透镜,以适应眼屈光的需要,最后终于掌握了磨片技术,用天然水晶石磨制出镜片.而且还掌握兵记在了验光技术,按照人的年龄和不同的视力研制出老花、近视、远视等品种以及各种光度的镜片,并编制了一套“随目对镜”的原始验光方法用以验目配境。 只能说中国人的聪明才智,从来都是不缺乏的,或许这些“孙云球”们,缺乏的只是社会对技艺和知识的尊重。 这也是为什么姜星火已经在研究推动专利法的产生,以及将整个军工体系(兵器局+兵仗局)的匠人待遇,开始逐渐推向皇室经营的手工工场。 只不过修改法律这种事情,要跟三法司扯皮,李至刚的案子到现在都还没判下来呢,不过安南的战事一时半会儿可能也结束不了,毕竟李景隆还没发起登陆,所以倒也不是特别着急。 事实上,第一次工业革命,就是靠无数能工巧匠迸发的奇思妙想所推动的。 所以这种风气一定要培养起来。 记下了回头要给玻璃产品增加眼镜的事情,姜星火对侍从说道:“给他弄个放大镜来。” 你看,大人物的快乐你根本想象不到,找东西都不用亲自动手了,要不说还辛苦大人亲自上厕所呢。 “行政决策的教学目标有三点。” “第一,通过案例教学与概念教学相结合的方法,让学生准确了解行政决策的含义、类型与意义。” “第二,让学生准确分辨有限理性决策、渐进决策、混合决策三种决策模型的区别。” “第三,通过小组讨论的方式,完成情景模拟作业,通过对作业的判分掌握学生的学习情况。”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 “以后你们给学生上课的时候,隔一会儿就叫人起来回答问题,不要自己一直在上面讲。” “为什么?”下面的未来教师们,基本都是从各地的县级提学机构里抽调过来的青年教师,所以倒也有真敢问的。 “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姜星火敲了敲桌子,继续说:“先带你们简单过一遍,我只教一遍,都记好了。” 闻言,未来教师们立刻肃静了起来,连神态都庄重了些许。 谁都知道,听国师讲课,一般那可是皇帝、皇子们才有的待遇,如今有这种机会,定然是要好好珍惜的。 别的不说,光是以后说出去,“国师门生”、“谪仙弟子”的称号难道不能显耀于人前吗? “第一个教学目标。” “什么是行政决策?” 教案上都写着呢,但姜星火还是坚持看着眼前桌上并不存在的教案,念了一遍。 皇帝的新装?国师的教案? 不,更不是什么仪式感,纯粹职业病。 “行政决策,是指具有行政决策权的官府或官员,为了有效地实现行政目标,从多种可能的行政方案中作出选择或决定的过程。” “类型主要有以下三种:经验决策与非经验决策;程序决策与非程序决策;确定决策、风险决策与不确定决策。” 姜星火抬起头,又点了一个学生。 “程序决策与非程序决策,含义念一念。” “程序化决策又称常规决策或重复性决策,是指决策所解决的问题是重复出现的那类决策。程序化决策的问题出现多次,因此可以制定出一套例行程序来作为解决的办法,每当这类问题出现时,就依照这套例行程序来解决它。” 高逊志在台下听得直皱眉。 所谓经验、程序、确定.这些东西虽然在以前大明官僚们的行政过程中没有搞的这么清楚,也没人划分,但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而在高逊志看来,姜星火的教学过程,虽然把行政的各个步骤进行了标准化,称得上有创意,但实际上并不能改变什么,反而是将简单问题复杂化了。 非要弄一堆定义,有什么用呢? 这些人学会了又能如何呢? 不过坐在他身旁的曹端,因为没当过官,且思考角度不同的缘故,倒是别有一番体会。 曹端只是觉得,这种把事情规范起来,让一切都有条理可循倒是很符合《逻辑学》的审美。 是的,事物不该是“大家都知道平常就是这样的”,而是“大家都知道这就是规定好的行事逻辑和准则”。 不过姜星火接下来的话语,倒是让高逊志有些兴致盎然了起来。 “好,概念过完了。” “大家应该知道,这些概念是必须的,但光是概念,只能让你了解表象,对于帮助你了解知识的实质并没有什么作用。” “接下来讲案例,大家应该能看到,案例那一栏,印的是:略。” “纵观华夏上下数千年来的历史,我们理所应当地,能从所有有行政组织的朝代里,单独捋出一部《行政史》,这里面有许许多多精彩的案例,因为太多、太精彩,所以无法斟酌筛选,这一版只写了一个‘略’,而我今天要给大家讲的,可能跟大家印象中的一些事情不太一样。” “今天讲的案例是,蔡京医药。” “我们都知道,自北宋以降,王安石的名声不太好,文人学者普遍批评的是‘北宋亡于王安石变法’,这一点我以我的署名,在《明报》上做了几篇社论剖析,想来讲的很清楚的,这里就不再赘述。” 行政学校里,聊点庙堂相关话题当然是不可避免的,而《明报》作为主要的舆论导向工具,在【奉天殿廷辩】过后,由夏原吉起草的会议纪要和相关的后续文章,自然是一茬接一茬地发表了。 王安石变法为什么会失败,从失败中能汲取到什么经验教训,大明的永乐新政怎么做才能成功,这些姜星火根据他在奉天殿上讲的东西所进一步引发阐释的,都已经很有系统了。 而今天所讲的显然是之前从来都没有在《明报》上公开发表的,属于先导性的言论,这自然让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众人兴奋不已。 “但无论如何批评王安石,总体上来讲,还是只对事,不对人的。最起码普遍的观点是认为王安石虽然一些变法措施属于透支北宋国力,在民间造成了不小的恶劣影响,但此公私德无亏,一心为国。” “可对于部分继承了王安石变法思想,以及其庙堂派别的蔡京,则一般是定义为‘奸相’,是小人,戏台子上都是要做丑角的。” 这是要给蔡京翻案吗? 高逊志心头暗忖,不过倒也不像,在他看来,虽然他不是很认同姜星火的政治主张,但对于姜星火的人品节操和学术立场,还是比较认可的.对于王安石,姜星火都能给予客观公正的历史评价,并没有因为同样要搞变法就把王安石捧起来,此时是不太可能捧一个各方面远不如王安石的蔡京的。 当然了,你要说拿荀子的“圣王说”吹朱棣那是没办法好嘛,吹一吹又不花钱。 “蔡京新政,有一个重要的政策,也是最具争议的政策,那就是医药济养。” “有没有熟悉这段历史的?” 台下众教师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从各府县基层的学政衙门里自愿报名来的,大多数人,是觉得待在穷乡僻壤里实在是没什么前途,而大明行政学校,是京里的衙门,而且是国师亲自管着的,比较有发展空间,又同样是学政系统,专业对口。 但你要说这帮人有多厉害,那也未必。 因为在大明,虽然学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差事,但那指的是类似能在殿试、府试等级别较高的考试里当主副考官的,而对于基层来说,则并非如此。 所以在基层当学官的,嗯,水平不见得能高到哪去,科举水平高的都去当行政官了.虽然科举水平体现的不全面,但在这个时代显然是体现一个人学习能力的最标准参考标杆。 见实在没人回答,曹端琢磨了一下,站起来回答道。 “在下翻阅史书笔记时,倒是略有所闻。” 见到最近因为“王霸、义利、古今”三辩擂台赛而名动京师的曹端登场,众人都是没觉得突兀,虽然因为《明报》上“走进甲骨文”的栏目而让曹端有些被打脸,但能登上这个擂台,再加上过关斩将的表现,本就证明了曹端的能力。 “蔡京当权后,有意重开新法,在济养方面他开始结合王安石等人的办法,打算在北宋全国范围内建立居养院、安济院、漏泽园等,因为蔡京当时主管户部,所以手里有钱,也敢做事。” 这里便是说,居养院类似于现在的养老院,主要收容无人照顾的老人和残疾人;安济院则类似于现在的医院,只不过专门为贫民提供医疗救助;漏泽园则是帮助死亡流浪者的助葬机构,有点类似义庄。 听起来不错是吧?蔡京真是大善人。 当时,在中枢的推动下,地方官府开始大规模修建安济院,而由于蔡京用的还是王安石变法的思路,正如以前青苗法搞得好的官员会被晋升,搞不好就会被撸下去一样,蔡京也是这么玩的,中枢对社会济养这项政策的落实是有kpi的.每年年底,对地方官府的考核中,推行济养新政的官员将会获得皇帝的口头嘉奖以及后续在升迁、转任等方面的优待。 所以,因为中枢非常重视,地方官府就在这方面投入了相当的人力物力。 嗯,没错,我铁血大宋又又又一次重现了自庆历新政、熙宁变法等等改革以来的景象。 居养院建好了没人住怎么办?知县带着三班衙役亲自出动,到处抓老人和残疾人塞进去。 漏泽园没有死亡流浪者下葬怎么办?那就 而且最离谱的是,蔡京建医院就算了,还把主意打到了药店上。 当然了,这也是有传统的。 王安石变法的时候,新党就认为民间的药店大部分都会随意抬高药品价格,使得百姓就医比较困难,所以王安石干脆亲自动手,搞了国营药店“卖药所”,以低于市场价来销售药材。 嗯,后果也都想象得到,经过一系列不算复杂的利益输送,民间药店垄断又出现了,无数自高粱河车神时代以前就开始经营的百年老店纷纷破产。 而蔡京的医药,不仅全盘继承了王安石的思路,还大改特改。 蔡京不仅要自己开药店,还要自己培养医生,自己确立药方体系标准化。 早在高粱河车神的时候,北宋朝廷就搞了个《太平圣惠方》,想要做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医书,而蔡京干脆在国子监里培养医生,然后毕业了按照不同的考试等级安排到国营药店里,以及地方相关的医疗机构。 “既然了解了蔡京医药的过程,那么结合我们关于行政决策的定义,是不是很容易得出来一句话。” “北宋末期医药的行政决策,是具有行政决策权的蔡京,为了有效地实现他继承并发扬王安石变法同时争取利国利民的行政目标,从多种可能的医药行政方案中作出选择或决定的过程。” “从最后的结果看来,我们都知道,蔡京的这个行政决策,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 “可是他为什么错了?错在哪了?或者说具体错在了哪个步骤?想来大家都是不懂得。” “没关系,继续翻教案。” 姜星火在讲台上虚空翻了一页。 而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的高逊志,则是跟曹端共享着教案。 高逊志赫然看到,下一页写着 ——基于三种行政决策类型而延伸出的三种不同行政决策模型,有限理性决策模型、渐进决策模型、混合决策模型。 “这就是蔡京医药失败的问题答案。” 姜星火看着讲台下的教师,又看了看高逊志,问道:“高太常,你做官这么多年,我想问问你,你在做一个行政决策的时候,脑袋里第一时间会想到什么?” 高逊志犹疑刹那,最终还是诚恳以对:“取舍。” “是的。”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行政决策的本质就是取舍,我们无法追求一个完美的决策结果,甚至有的时候,连满意都是奢求,而行政决策还有一个必须注意的点,那就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政策的制定,本质其实都是基于现实情况,对以往政策的某种修正。” “那我们接下来将继续这些理论,来认真剖析一下,蔡京失败在何处,如果你是医药的决策者,你要怎么做?这才是我们通过教学来培养学生的目的所在,念教案只是手段。” 台下众人一时惊愕,咋的,这是要培养怎么当宰相呢?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二章 市场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样的道理,是否可以理解成:不想当宰相的官僚不是好官僚?大明当然没有宰相这个职位了,但相权却从未消失过。 大明行政学校,要通过“三舍法”培养出来的官僚,以后一定是要奔着这个类似的目标去的。 当然了,目标归目标,实际归实际,不管能不能当宰相级别的高官,最起码要有基本的大局观念和标准的行政决策思维。 毕竟有句话说的好,治大国如烹小鲜,不管是管一个县,还是一个府,亦或是一个布政使司乃至一国,虽然辖区越来越大,但行政上的很多道理是不变的,这也是为什么行政学校要教这些东西,因为这些东西,无论是行政学还是其他,不管在哪个级别的职位上,都能用得到。 “第一个,所谓有限理性决策,便是说我们作为决策者,任何一个人,无论他的阅历多么广博,学识多么深厚,他始终都处于一个‘有限’的状态,也就是说没有哪个决策者是全知全能正是因为不存在全知全能的决策者,所以任何决策的下达,都会或多或少地引起一些不利的后果,没有谁能让决策完全完美,我们这些决策者,在做决策的时候只能尽量获得一个能让各方面都‘满意’的答案,而非一个‘完美’的答案。” “那么基于有限理性决策,诸位觉得,蔡京的济养医药政策,问题到底出在哪了?” 高逊志几乎是脱口而出:“蔡京太追求完美了!” 是的,完美。 蔡京又要照顾老人,又要照顾残疾人,然后还要给贫民普及医疗服务,最后还要给流浪汉下葬。 这种“既要.还要”,明显就是一种不合理的决策表现。 什么都要,最后只会害了你。 原因也很简单,没那能力知道吧? 北宋多少人口? 之前提到过,一个多亿。 放到现代,一亿人口都算是不折不扣的人口大国,而即便是很多现代强国,都做不到国家全面承担免费的养老和医疗。 至于给流浪汉安葬和照顾残疾人,反倒是理论上努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 北宋确实富裕,财政收入常年能维持在六七千万贯缗钱以上,偶尔还能破亿,但再富裕的朝廷也禁不住蔡京这么花钱。 在全国范围内每个路、府、州、县都大量建立居养院、安济院、漏泽园这些社会福利机构,虽然切实地帮助了很多老弱病残人群,但问题是成本太高了。 虽说这样说可能很冰冷,但事实就是,行政决策是要考虑成本的,这个成本还不单单是现在花多少钱的问题,还包括以后要持续花多少钱,投入多少人力,以及相关的各方面社会效益是否值当。 正如司马光所言,天下财富,不在此处便在彼处。 蛋糕就这么大,朝廷财政也是一样,以如此巨大的财政资金投入到社会济养医药上面,就必然导致其他必要的支出减少。 政敌们是怎么攻击蔡京的? “天下穷民,饱食暖衣,而使军旅之士禀食不继。” “不顾活人,只管死户。” 姜星火见台下众人醒悟了过来,微微颔首道:“所以你们明白了吗,行政决策不是小孩子抓糖果,很少会出现‘我全都要’而全都能一把抓的结果,正如高太常所言,必须要有所取舍。” 这时候有教师问道:“那蔡京做决策时便不懂这个道理吗?” “蔡京当然懂,他都当宰相了,他怎么能不懂呢?” 姜星火笑道:“只不过他做行政决策的出发点就歪了,名曰为人,全是为己。” “蔡京在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的时候是从三品龙图阁直学士,从三品到正三品这个槛,蔡京熬了18年,到宋哲宗元符三年的时候才升正三品翰林学士可惜好景不长,当年,他进入仕途以来三十多年的努力,就付诸东流,受到政敌攻击,先是从翰林学士贬为龙图阁直学士,再贬为太原知府、江宁知府,后来直接免去一切官职,被安置在杭州。” 这段历史倒是鲜为人知,毕竟没谁会关心一个大奸臣是怎么由正常的官员变成奸臣的。 但显然,蔡京爬了十八年才爬了半级,刚升上去就被一撸到底,心态有一点点变化才是人之常情,经过在杭州的龙场悟道,蔡京大抵是黑化了。 ——我心黑暗,亦复何言? 两年后,狂舔宋徽宗的蔡京重新出山,当年便直接宣麻拜相,拔擢为尚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即俗称的右相,第二年直接升左相,实现了一人之下的梦想。 “蔡京之所以会做出济养医药的行政决策,不是因为他的弟弟是王安石的女婿,他因此继承了王安石的变法理想,本质原因而是因为宋徽宗刚刚登上皇位,还处于锐意进取时期,而且非常钦佩父亲宋神宗的熙宁变法,以及兄长宋哲宗的绍圣绍述,所以才用了‘崇宁’的年号,也就是崇敬熙宁变法的意思.而蔡京的变法,主要以教育和经济两方面为主,教育方面增设算学、医学、武学、律学;经济方面则对盐法、茶法、钞法、漕运进行变动。” 嗯,越说越像大明了。 姜星火话锋一转:“当然了,君子论迹不论心,评价蔡京是否是奸相,也不能主观断定他一切行政决策都是因为要讨好宋徽宗才做出的,更重要的是客观评价的他的行政决策的实际效果。” “第二个,所谓渐进决策,便是决策者采用渐进方式对现行政策加以修改,逐渐实现决策目标的决策,换句话说,稳中求变。” 高逊志仔细地看向教案,如果说有限理性决策还比较初级,那么渐进决策显然更进一步,而在教案上,渐进决策的要求是这么写的:集中于与现有政策稍有不同或有限方法上不同的政策,而非重新评价决策;不坚持行政问题的解决必须正确,只求管用、可行;目的是为了解决现有问题,而非制造更大的问题。 显然,蔡京全都走反了。 “譬如朝廷插手药店,如果换做是我们采用渐进决策应该怎么做?” 姜星火循循善诱道:“首先,作为决策者的我们,肯定要考虑有没有现有的、可行的政策作为参考,也就是改良决策的基础,对不对?那么当时有吗?” “北宋以商业为国家税收的重心,以四民为本为国策,那么破坏民间药业的经营,其实是在自毁根基,这点之前我在《明报》上就讲过,王安石主持的熙宁变法,但凡认为市场的供给被民间私营工商业者控制,北宋朝廷就直接下场参与经营,与民争利,蔡京的这个思路其实是一脉相承的,是不正确的所以说,北宋朝廷直接下场经营药店,其实从根本上来讲,所有参考的政策案例,都是失败的。” “那么再看第二点,什么叫做‘不坚持行政问题的解决必须正确,只求管用、可行’?为什么桑弘羊搞盐铁官营能行?因为盐铁官营不仅赚钱,而且利差巨大,朝廷投入了就能获得源源不断的收益,而北宋朝廷去亲自经营药店,又比民间强在哪呢?” “第三点,解决问题而非制造更大的问题蔡京济养医药后续的结果,也都写在了史书上,还不仅仅是官修史书,而是民间笔记、杂谈、地方志俱有记载,足以证明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北宋朝廷经营的药店,里面比市场价低的药材其实并没有给穷人什么实惠,反而是被负责药店的官吏给挪用了,借此贩售出去牟取个人好处,甚至直接以接近于送的价格整店整店地租给贵戚之家。” 一连串的发问后,姜星火总结道。 “既没有可行的政策案例作为参考,又不坚持政策管用可行,最后反而制造了更大的问题,如果从渐进决策的三个可行性维度来考量,蔡京的济养医药,无疑是全方位失败的。” “所以说,蔡京压根就不该动济养医药?” 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示意众人接着翻教案。 “混合扫描决策模型:如果说有限理性决策模型是对全部空间作努力做的细微观察的显微镜,而渐进决策模型则是只对熟悉区域进行大致观察的放大镜,那么前者准确度高但代价大,后者运用的代价较低但准确度不够。混合扫描决策模型则要求同时使用显微镜与放大镜,既要对空间进行多角度的观察,又要对某些部位进行细微观察,既考察全面,又考察重点。” 高逊志问道:“这不也成了国师口中面对糖果要一把抓的‘我全都要’的孩童了吗?” “非是如此,若是以数术粗略估量,便是有所谓‘二八定律’之说。”姜星火摇头缓缓道。 “十分之二为重点政策,需要朝廷或地方官府的决策者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来使用有限理性决策的方法,继而尽可能地追求一个‘满意’的政策答案;而十分之八则为非重点政策,仅仅参考和沿用修改过去成功的政策案例,尽可能节约人力物力,来‘可用’这一解决问题的政策答案。” 不知何时,堂内竟然寂静无声了起来,这时候沉浸式投入状态中的姜星火才发现,原来门口来了几个旁听生。 正是大皇子朱高炽和内阁的三杨,胡广没来,估计当留守儿童呢。 朱高炽带头行了一礼,三杨亦是行礼,随后朱高炽问道: “依国师之见,若是大明要复行济养医药,该如何来做决策呢?” 堂内众人见了大皇子,亦是纷纷行礼。 虽然不知道对方前来是什么事情,但此时姜星火示意对方先坐下再说。 “方才说过,依‘二八定律’以及历史上的政策案例来看,济养医药不属于适用于有限理性决策的政策类型,也就是说,虽然从内心出发,很想马上实现让所有的大明子民,都可以实现济养医药,但作为决策者,我们应该知道在当前的时代背景下,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如果咱们大明朝廷非要强行干预,那么得到的结果,很可能是蔡京医药的复现。” 内阁三杨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作为个人,每一个稍有良心的人,都希望能实现这样的太平盛世,但作为决策者,现实情况是国家财政不允许,因为这是需要持续巨量投入而且几乎没什么收益的,以大明目前脆弱的、基于官田属性土地税为主要财政收入来源的国库来看,肯定是做不到的,一丝一毫的可能性都没有。 “但是做不到最好、满意,不代表什么都不做。” 姜星火屈起手指,敲了敲桌案。 “既然历史上的政策案例,已经证明王安石、蔡京的这种市易法,也就是朝廷直接干预某个行业的市场不可行,那么有没有别的办法呢?” “我的答案是有。” 讲堂里是有黑板和粉笔的,黑板就是给木板刷层黑漆,粉笔就是石灰石加生石膏,只要姜星火想要,以他现在能调配的资源,这种随便手搓的小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只不过没有近现代产品那么好用罢了。 姜星火在黑板上写下了“朝进”与“朝退”两个大类。 “王安石的市易法从本质上来讲,就是‘朝进’,就是推崇‘大朝廷’,通过北宋朝廷直接伸手干预某个行业甚至多个行业市场的方式,让北宋朝廷主动去承担过多社会责任,从而让民间的商业后退了。” “这种什么都管的‘大朝廷’模式,对北宋的民间商业来说好不好?” 曹端已经初步摸到了辩证的门槛:“分情况。” “对,分情况。” 姜星火点点头:“如果北宋民间商业规模小,北宋朝廷力量强,那么用这种手段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北宋民间商业规模大,北宋朝廷力量强,而且北宋朝廷的统筹计算以及管理能力到位,也是没问题的但问题就出在,北宋民间商业规模又大北宋朝廷力量又弱,统筹计算和管理的能力又差,连自己户部的账目都算不明白,就要去搞市易法,那么以北宋如此繁荣的商业,和宋廷冗官如此低下的行政效率,怎么可能做到呢?” “换到今日的大明,比之北宋的行政能力强还是弱,这个我不好说,当然了,现在商业也没有北宋那么发达,但不管怎么样,朝廷在惠民药局的基础上继续扩大规模,我认为是是没必要的。” “那国师的意思,便是朝退了?” 姜星火笑道:“不可以不进不退吗?” 众人哑然,当然是可以的,什么都不做维持现状就好了。 姜星火开过玩笑,正色道:“既然朝廷有看得见的手,自然也有看不见的手,这只手就是经济规律。” 姜星火示意他们接着翻教案。 教案如是写道:“每个人都试图用应用他手里的本钱,来使其商业产品得到最大的价值,一般来说,他并不企图增进公共福利,也不清楚增进的公共福利有多少,他所追求的仅仅是他个人的安乐与个人的利益,但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就会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引导他去达到另一个目标,而这个目标绝不是他所追求的东西.但最终的结果是,由于追逐他个人的利益,他经常促进了社会利益,其效果比他真正想促进社会效益时所得到的效果更大。” 朱高炽和三杨手里没教案,还是两个有眼力劲儿的教师把自己的教案让了出来,四个人方才分看两本教案。 这段话有点拗口很快引来了疑惑。 “我等不甚理解,还请国师详细解答。”杨士奇说道。 杨士奇和杨荣之前还跟姜星火有些交集,而杨溥则是头一次见,他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姜星火。 “此言却是有些荒谬,世上哪有什么看不见的手?莫不是国师觉得,真有神仙菩萨不成?若是人人逐利,最终的结果一定是互相争抢,而所有人的利益都受到损害。” 姜星火看了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然后将目光落在了杨溥身上:“你就是杨溥?” 杨溥点点头。 “素闻伱有才名,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敢作答?”姜星火又问。 杨溥眉头微皱,但最终还是开口了:“有何不敢!” 虽然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晚年的杨溥历经明枪暗箭,变得小心翼翼到过分的地步起来,但此时杨溥还是刚刚三十岁的青年,跟金幼孜同年中的进士,如今已是翰林编修,又进了内阁,从传统意义上来讲已经来到了人生的快车道,还是光明大道的那种,如今大皇子在旁边看着,自然是要表现的有自信一些。 “好!”姜星火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问道:“我且问你,开中法为何明明商人们参与的目的只是追逐利益,而最终的结果却是朝廷受益,边军得以丰衣足食。” “这”杨溥一时哑口无言。 “这便是说,行政决策的实施方法有三种,律令方法、经济方法、行为方法。” “法律方法,便是朝廷或官府用各种法律条令的手段实施行政管理的方法;经济方法,则是指运用经济规律这个‘看不见的手’来调节和影响被管理者,行为方法则是利用表彰、活动等办法,设置一定的条件和刺激,使百姓的行为能够自发产生,继而达到政策目的。” 见杨溥不再质疑,姜星火轻轻一笑,继续对朱高炽回答道。 “回到方才的问题,如果大明需要进行济养医药,那么肯定是要以渐进决策为主,也就是说沿革现有的政策,同时利用‘看不见的手’来起到想要达到的效果。” “那么现有的政策是什么?” 这得问老朱是怎么根据元朝的情况给大明制定社会福利政策的。 是的,朱元璋始终是姜星火绕不过去的一个人,虽然老朱死的早,额,老朱死的也不算早,应该说姜星火穿越的晚,所以两人没碰上面.可能碰上面老朱根本懒得偷听他叽叽歪歪,直接下令一刀给噶了。 总之吧,姜星火没少刨老朱的墙角。 元朝时期的社会养老制度是“高龄赐帛”制,对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赐予锦帛,对九十岁以上的老人赏赐数量加倍,元朝法律规定,地方官府如果对符合赐帛条件的老人没有如实上报,将受到“正官笞四十七,解职别叙”的惩罚。 而社会医疗制度则是继承了宋朝搞的那套半拉子惠民药局,要求惠民药局皆以各路正官提调,选择良医主治看病,负责掌收官钱、经营出息、市药修剂、以惠贫民.当然了,最后能执行成什么样子,也可想而知。 元朝的这些社会福利政策,总体来说也就“高龄赐帛”制还算成功,因为政策操作起来比较简单,官员从中还能分点,自然是多报多得,再加上有律令约束,所以双重作用下在元朝的前中期执行的还不错。 老朱在洪武开国的时候继承了这一点,老朱钦定的《诏天下养老之政》规定:凡是八十岁以上为人正派,乡里称善的贫苦无产业者,即月给米5斗、肉5斤;老年人见多识广,有的德高望重,各府州县衙,可选聘老者协助整顿吏治,凡见官有为民患者,可上公堂直谏,三谏不悛者,可至京都禀报朝廷;凡年老体弱者,年八十以上,赐里士,年九十以上,赐壮士,与县官平礼,免除他们的徭役等。 除此之外,对于失能老人,老朱则继承了养济院政策,不过朱元璋是农民出身,他很心疼百姓,但同样朱元璋也清楚底层官吏的奸猾,又考虑到官府的实际承受能力,倒也没搞那些表面光鲜但落实不下去的政策,而是在《大明律》明确规定了养济院收养对象的条件。 《大明律户律》:凡鳏寡孤独及笃疾之人,贫穷无亲依靠,不能自存,所在官私应收养而不收养者,杖六十;若应给衣粮,而官吏克减者,以监守自盗论。 总体来讲条件比较严格,属于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有限的财政拨款尽量做到精准救济,具体标准是6石米/年(洪武十九年标准)到了朱允炆的时候,建文元年在齐泰、黄子澄这些人“众正盈朝”的影响下,大笔一挥,直接砍了一半,改为3石米,同时可以让远方亲戚代养,只有无亲可投的才重新进入养济院。 嗯,真是个小畜生,能想出把失能老人的米粮给远房亲戚,让远房亲戚代养的主意,不知道多少老人被不知真假的远房亲戚接走,养济院用3石米一个人的方式,完成了甩包袱,而建文朝的财政似乎也因此得到了些许微不足道的改善。 所以说朱允炆被夺了天下真不冤枉,跟崇祯裁撤驿站把李自成逼得投军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没有老人能站出来起兵推翻他罢了。 反正建文朝类似的这种缺德带冒烟的事情是没少干,江南士绅们有一说一,没几个好东西,不是蠢就是坏。 社会医疗方面,老朱倒是也没搞什么创新,也是继承自宋元的惠民药局那一套,据《明史职官志》记载:洪武三年,置惠民药局,府设题领,州县设医官,凡贫病者,给之医药老朱给惠民药局设置了大使、副使、提领、医官,算是建立了完整的管理体系,但是效果嘛,就那样。 听闻内阁众人大概介绍了一下大明现有的济养医疗制度,姜星火继续道。 “祖宗之法不可废,济养制度恢复洪武旧制就很好了。” 嗯,这话从谁嘴里说出来都不违和,但从姜星火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怪呢? 或许以后的教科书里,没有“薛定谔的猫”,只有“姜星火的祖宗之法”。 “至于医疗制度,我认为可以小小地发挥一下经济规律的作用。” 内阁众人不由地神情严肃了起来,以前可是没人教他们怎么当官做决策的,这种东西全靠自己悟,而他们被大皇子带着来到了这里,没想到却有意外收获,怎么能不让他们慎重以对。 “朝廷补贴的惠民药局很好,但几百年来,历经宋、元两朝,直至今日,效果都不甚显著,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是,这种朝廷行政手段干预后的结果,是让民间私营药店缺乏动力帮助达成政策目的的。” 这句话,反而让高逊志有些期待,姜星火对于行政决策理解,到底是怎样的。 毕竟按理说,如果朝廷有能力的话,肯定是不能废除惠民药局的,否则造成的后果是很严重的,会大大提高穷苦百姓的医疗成本,虽然惠民药局作用不大,但是这东西必须有,这是朝廷的态度问题,如果姜星火打算直接取消,那么姜星火居心何在,就得好好考量一下了。 “惠民药局要保留,同时要运用律令和经济两种方法。” “律令方法,如何改善百姓的医疗水平?便是要收集医书,召集名医,以朝廷的力量来制定一部比较权威、标准,同时能够分情况对症下药的医书巨著,并通过廉价印刷,将其普及到每一个县镇,让医师能够以相对标准,同时具体病情具体分析的办法来下处方。” 高逊志点了点头,这就是北宋的思路,不算出奇,效果不见得特别好,但肯定是有用的,医疗标准化嘛。 “经济方面,想要百姓能够享受更低价的医疗服务,要用‘看得见的手’与‘看不见的手’相结合的思路,其一是‘看得见的手’,这只手主要是让药材变得更便宜,也就是说需要一系列的措施,譬如用朝廷的力量,来建立一些能够大规模培育更廉价但药效基本相同的药材的基地,朝廷掌握着这部分药材的产销定价,自然能够对医疗市场的价格产生影响。” “咦?” 三杨面面相觑,这倒是他们所从来没有设想过的道路。 因为一般来讲,朝廷要干预市场,从来都是简单粗暴直接使用行政力量,但这种朝廷不干预市场主体,只从上游原材料着手的办法,属实是让他们长了见识。 你说是否可行?肯定是可行的啊! 中药这种东西,除了一些带有迷信色彩比较离谱的原材料,比如什么孝子、烈女的独特产出品以外,大部分东西,其实都是动植物身上爆出来的,而且并没有那么罕见.这是必然的,罕见的早就吃绝了,没法当方子救人,而且给穷苦百姓开的方子,肯定也没什么罕见药材。 所以普通的药材,哪怕所需的生长环境特殊一点,朝廷也是有办法大规模种植的,只要肯投入,这一点是没问题的,后续回本也不难。 而掌握了一部分源头药材,而且由于大规模种植和人工成本低的原因,就足以通过经济手段对市场造成影响,这种可比简单粗暴的行政干预高明多了,朝廷如果觉得市面上的药材价格高了,穷苦百姓承担不起,直接下场砸盘就可以了。 “其二是‘看不见的手’,朝廷只需要通过经济政策上的小额补贴,促进医药行业的互相内卷就可以了,譬如.鼓励和支持小微药店的创立、药店医生的下乡就诊。” 姜星火没有说太多但这简单的几句话,却如一道惊雷一般,炸响在众人的脑海中,令人久久不能平静。 直到姜星火又讲了半晌,带着教师们把教案过完一遍下课,看着离开的人群,杨溥才有些肃然地悄声地对身旁的杨荣、杨士奇说道:“以前一直听你们说,我尚且不信,今日亲眼得见,倒是信了几分,国师之能果然不同寻常。” 杨荣和杨士奇只是笑。 姜星火坚持自己擦好了黑板,然后转头问依旧端坐在台下的朱高炽道:“大皇子殿下今日所来不知是为了何事?可是为了看看大明行政学校的进度?” 虽然是这么问,但姜星火心里也清楚,朱高炽应该没这么无聊,大明行政学校即便另起炉灶,但其实对现有的官员来说影响也不大,作为士绅阶层的利益代言人,朱高炽不至于亲自跑到这里来跟他掰扯什么,毕竟现在国子监体系还没被废掉,这其实就是新弄了个小国子监而已,很多年内都威胁不了科举。 朱高炽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教案,他摇了摇头,胖胖的脸上此时满是严肃。 “国师,李至刚的案子在三法司出了点问题,刑部那边始终有分歧,谁都插不进去手,关于盐法的事情恐怕得先停一停了。” 姜星火闻言心头一沉。 最不该出问题的事情,还是出问题了。 三法司里,目前都察院已经被陈瑛的狗腿子们所把控,秉承着朱棣旨意办事的陈瑛不会跳出来反对;而大理寺卿陈洽现在被调到广西督办粮饷了,之前对安南之事有印象的应该记得“今大军征讨胡(黎)贼,合用粮饷,已敕户部先拨二十万石命大理寺卿陈洽押运并赴广西计议军事俟大军至,顺带前去,余令土兵随军攒运”,剩下的副手则是唯唯诺诺的状态,自己不想惹麻烦背锅。 而刑部则比较特殊,刑部尚书郑赐虽然喜欢舔皇帝,但作为一个专业部门,刑部系统内部是抱团倾向非常严重的,刑部左侍郎马京、刑部右侍郎李庆在刑部内部话语权很重。 “谁在反对判李至刚无罪?” “马京和李庆都反对。” ps:医生不让熬夜,所以每天尽量不阴间更新了.调整一下作息,早晨起来码一部分,然后争取11点前码完上传。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三章 回报 “李至刚的案子,其实关键问题不在于李至刚。” 朱高炽的意思是这事情他也很难办。 所以他打算不办了。 亲自来通知姜星火一声,然后让姜星火想办法。 但是可惜,朱高炽的甩锅计划并没有成功,姜星火直接没让他走。 姜星火当然清楚朱高炽的意思,可专利法不给过,盐法也不给过,刑部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今捏着李至刚的案子,故意跟他作对不成? 不管是想通过李至刚来换取姜星火在专利法、盐法上的让步,还是说背后确实有相关的利益集团在阻挠,姜星火都不可能屈服的。 不过这时候自然不能直接挑明了问。 “关键在哪里?难道三法司会审,刑部不是第一个要表态的吗?既然不同意,那总得有个理由。”姜星火堵着讲堂的门,用手帕擦着手,慢条斯理地问道。 按照明朝制度,三法司会审的流程其实并不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高层们齐聚一堂,主官并排坐在一个桌子上,然后开始审理案子。 这个画面属于最后一步。 真正的常规流程是刑部先审,然后大理寺复审,这两个过程都由都察院监督。 在明初自洪武开国以来,刑部的地位是很高的,所谓“太祖高皇帝初即位,惩元宽纵,用法太严,奉行者重足立,律令既具,吏士始知循守,其后数有厘正,皆以祯书为权舆云”,主要是老朱觉得元朝法律太宽泛,而且再加上其治国主张就是严刑重罚,历经洪武四大案,刑部可谓是威名赫赫。 都察院的本职工作虽然是纠察弹劾官员风纪,但还有另外一个职能,也就是参与案件的审判,但都察院虽然在案件过程中有参与,参与的却不是案件本身,而是三法司中的其他两家在审理案件的时候是否合法合规.换言之,都察院对于案件本身是没有审判权的,它只是监督者的角色。 而大理寺的职责,便是“四方有大狱,则受命往鞫之;四方决囚,遣司官二人往莅。凡断狱,岁疏其名数以闻,曰岁报;月上其拘释存亡之数,曰月报狱成,移大理寺覆审,必期平允”。 刑部是初审,刑部不通过,后面都白扯,大理寺卿陈洽不在,大理寺少卿是不敢顶着压力硬判背这个锅的,除非他不想在三法司系统混了。 而且就算能让皇帝给大理寺少卿施压,把李至刚的案子硬判下来,恐怕专利法和盐法也没法通过。 内阁三杨这时候是没胆量说话的,国师和大皇子之间的交锋,不是他们能插嘴的。 朱高炽当然知道姜星火是在故作不知,就是在让他把实话说出来,但此时也是无奈,只得说了实话。 “盐法。” “刑部内部的反对声音极大,郑赐根本压不住,《大明律》是刑部维系权威的根本利益所在,几乎所有人都反对修改。” 果然! 为啥说刑部在明初地位高?因为它不仅管司法、监狱,还管立法! 老朱不是那种喜欢捡人剩饭吃的人,但凡能结合实际创新一下的,老朱都会选择创新,而元朝的《至正条格》那玩意他根本看不上,所以《大明律》就是刑部搞出来的。 《大明律》草创于老朱称吴王的时候,更定于洪武六年,整齐于洪武二十二年,到了洪武三十年最终版才正式颁示天下,距今只有六年,而《大明律》共三十卷,四百六十条,文简法严,老朱要求后世子孙不得更改。 作为法律主体的《大明律》肯定是有缺漏的地方,朱元璋为防止“法外遗奸”,所以又玩了案例法,也就是整理惩治臣民犯过的案例以及有关训令制成的刑事特别法,即俗称的《明大诰》,来作为《大明律》的补充,分为《御制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大诰武臣》四编,共二百三十六条,特点是用严刑重典。 《大明律》作为大明法律的主体,也是维系刑部这个部门现有地位的最重要条件,刑部是绝对不同意随便修改法律的,而且他们手里有老朱的圣旨。 老朱知道《大明律》的重要性,这是大明王朝的最高律法,代表着政权的终极意志,生怕后世子孙当了皇帝为了一己之私,或者在奸佞的蛊惑下,随意修改法律,特意立下了祖训,就刻在刑部。 虽然说有“姜星火的祖宗之法”这种测不准状态,但你要姜星火直接跑到刑部把老朱的石碑给连夜扛走,恐怕也不太行。 而且,明朝对茶、盐、矾等实行官营专卖制度,在《大明律》中专门规定了“茶法”“盐法”等内容,是《大明律》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 如果盐法可以动,那《大明律》不可随意更改,无疑就成了笑话,从此以后,谁想改律法就随便改,刑部还有什么权威可言? 正因如此,哪怕知道皇帝的意思是什么,刑部内部还是团结一致,硬顶着压力拒绝判李至刚的案子,就是想要逼迫姜星火做出让步。 我们可以判李至刚无罪,但是盐法不能动。 如果非要动盐法,能不能动成不一定,但李至刚一定是不可能被判无罪的。 姜星火侧开了身,朱高炽和内阁的三杨离开了此地。 “书写的不错。” 高逊志慢悠悠地放下教案,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此时讲堂内已经没有旁人了,只剩下他和曹端。 “可你懂这么多道理,怎么做事的时候就不够狠了?” 高逊志十指交叉,看着姜星火问道。 “你是指让我放弃李至刚,让刑部失去跟我谈条件的资格吗?”姜星火关上了门,背靠着门闭上了眼睛。 “不然呢?” 高逊志淡淡道:“伱的目的已经通过忌日哭陵和奉天殿廷辩都达到了,李至刚对你来说,是什么不可割舍的吗?他一开始站在你这边,动机就不纯一年前我还在朝的时候,就知道他跟郑赐一样,若是得势,便都是蔡京那般的人物,只会逢迎上意而已。” 高逊志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当今陛下虽然不是急躁的性子,可说到底,如果他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做成的,若是陛下想让李至刚无罪,又何须你出面呢?他早晚会放了李至刚,或是直接判无罪,或是戴罪立功,你何必急于一时?” “可是他毕竟是因我而落到这般境地,谁都知道,当初黄信不是冲着李至刚去的。” 姜星火睁开了眼睛,认真地望向他:“如果换个角度去想的话,如果不是因为要攻讦我的原因,他又怎么会如今要三法司会审呢?” “此言差矣!” “你不必要的责任和仁慈实在是太多了。” 高逊志沉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将来很难在庙堂中维持现状的状态,甚至会沦落到死无葬身之地——你比起那些老臣,终究欠缺一丝狠劲!你现在还不放弃李至刚,将来遇到更困难的抉择,你又该怎么选?很可能也不敢!这世间没有两全齐美的事情,你总不能一直留着李至刚,把自己陷入危险境地吧?” 姜星火低头不语。 高逊志继续说道:“你应该明白一点道理,我刚就说过了——取舍。” 高逊志说完之后,转身往外面走去。 姜星火抬起头,看着曹端,曹端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去吧,有什么逻辑学上的问题改天再来找我。” 曹端跟上了高逊志的步伐。 “他的性格注定不适合当一个变法的主导者啊,论狠辣,连王安石这拗相公都不如。” 曹端只听到对方在门外叹息了一口气,喃喃自语地说道。 —————— 过了半晌,姜星火才走出大明行政学校。 他在学校外停住脚步,仰视着灰蒙蒙的天空,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考虑刚才高逊志说过的每一句话。 良久之后,他忽然露出了一抹苦涩的微笑。 高逊志说的当然有道理,但他考虑的方面更多,这时候李至刚固然可以成为牺牲的弃子,但高逊志没搞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 “变法。” 骑上小灰马后,姜星火默默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变法变法,要变的就是这法律,这《大明律》! 如今制度上的变革已经进入到了第二阶段,不产生令某些固有的部门或利益团体感到痛苦的变革,是不可能的。 变法这件事,思想先行,而后就是制度。 制度是由法律规定的,这《大明律》若是不变,变法从何谈起? 而现在他却被困在京城之中,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 三法司系统是非常强大的行政力量,这种集体意志,以及涉及到整体利益的事情,并非某个主官能够改变的,非得来一次硬碰硬的较量,才能把事情推行下去。 盐法他要改,茶法他也要改! 刚刚打道回府,却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一位少年。 “校长,我回来了。”这个少年拱了拱手。 他的模样清瘦,双颊凹陷,眼窝发黑,似乎很久没睡了,正是如今继承了定国公爵位的徐景昌。 姜星火愣了片刻,旋即道:“这么快便从江南回来了?先进来说话。” 徐景昌虽然是一星上将,但毕竟年纪太小、资历太浅,所以在五军都督府也没什么话语权,但他爹徐增寿对朱棣有巨大功劳,总不能让人坐冷板凳,所以便被委派去了江南,负责手工工场区等事宜。 手工工场区,名义上是户部出资,但本质上还是皇室资产,为了新型战争模式的推广,也顺道绑架了勋贵们,每家都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或多或少地出了钱。 这个钱性质跟去年为了下西洋而凑的份子钱差不多,都是有着打水漂的心理预期的,所以对于徐景昌的管理,倒也没谁太上心,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差事。 但作为第一份正式任务,徐景昌对此还是挺上心的。 所以最近几个月他一直居于江南,极少回京。 没想到今天突然回到京城,令人颇为意外。 姜星火拉着徐景昌进了荣国公府内,不出意外大家都在上班。 寻了间花厅,他们坐在里面说话。 徐景昌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听说李大人犯的事现在判起来很棘手?” 徐家自中山王徐达开始,作为大明的顶级勋贵,盘踞朝堂三十多年,消息不灵通反倒是不正常的,而且这也不是什么机密,徐景昌获知了并不意外。 “嗯。” 姜星火简单地将事情叙述一遍。 徐景昌皱眉道:“这李大人倒是去交趾布政使司当布政使的好人选,这些日子我算是晓得了,经商办场也是件大不易的事情,非得油滑点不可他的确不适合再留下中枢了,毕竟他当尚书时做的那些事情,有些也不太好撇的一干二净。” 徐景昌看向姜星火,问道:“不知校长准备怎么办?” 徐景昌也算半个自己人,跟姜星火一起剿灭过白莲教,如今又负责着手工工场区的诸多事宜,所以在能谈的事情上,姜星火也没避讳。 “既然李至刚是因我而入狱,我肯定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想办法救他。” 其实说得通俗点,出来混是要讲义气的,尤其是在小弟的面前。 手下被抓了就当做垃圾扔到一旁,很容易让其他人心寒的哪怕你有再多的理由,可不管你是怎么抉择的,看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个结果。 徐景昌点点头,说起了另一件事,也就是他回京的主要原因。 “占城国的国王占巴的赖已经在原则上全部同意了我们提出的全部贸易条件,而且答应了从占城国内供应一部分稻米作为登陆大军的军粮,也是抵扣掉部分松江棉的贸易差,如此一来,我们就不必从广东进行海运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李景隆的粮食有着落,想来发起清化登陆就有底气多了。” 姜星火看着徐景昌激动的样子,也跟着笑道:“这下算是心里踏实了?” “踏实了。” 徐景昌的笑意是发自内心的,要知道,看着一仓库又一仓库的棉纺织品堆在那里卖不出去,他如今这个年纪心性未定,迫切地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每天承受的压力也是很大的。 徐景昌的笑意是发自内心的,要知道,看着一仓库又一仓库的棉纺织品堆在那里卖不出去,他如今这个年纪心性未定,迫切地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每天承受的压力也是很大的。 如今能卖到占城国的部分,就足以回本了,毕竟占城国也有上百万人口,虽然很多穷人买不起,但普通家庭还是有购买力的,大明的棉纺织品倾销进去,不愁卖不动。 而一旦李景隆的清化登陆发动成功,安南的局势必将彻底逆转,胡氏父子倒台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到时候整个安南这个三百多万人口的大市场,都将成为大明的商品倾销地,而且安南的购买力可比占城要强一个档次。 这些卖出去的钱,除了偿还给户部垫付的太仓银,以及留给手工工场发工酬和扩大再生产以外,便是分红给皇室和勋贵们了。 到时候谁不念徐景昌的好?谁说他没立下功劳? 人人都巴结着他,指望着他当财神爷给大家赚钱,有了这些,他这个定国公才算是稳当了,否则不过是一个名头罢了。 不过徐景昌当然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谁带来的。 主张建立手工工场的是姜星火,平叛治水以工代赈的是姜星火,推荐他去做这件事的也是姜星火。 人总该知恩图报的,尤其是他这般的少年。 “校长,我的性子比较直爽,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事情,有些东西就摆在桌面上来说吧。” 姜星火看着他缓缓道:“你想要说什么?” “校长现在的麻烦其实很简单。” 徐景昌说道:“李至刚的案子并没有牵涉到了许多官员,他也没得罪很多人,相反,绝大多数跟他有来往的,都希望李至刚哪怕是死,那也得到死都闭嘴,不要连累别人.都怕搞成洪武四大案。” “所以校长有难处,被刑部卡着盐法的事情,其实可以分开来做,盐法归盐法,李至刚的事情是另一码事。” “既然这件事情不宜闹大,就可以暗地里操控舆论,把矛盾引导到某几位跟李至刚之前有牵连的官员身上,这样的话自然会有人给刑部压力,李至刚不仅可以脱罪,查无实据还能保存名声,不受惩罚,而校长也会因为这件事情得利。” 姜星火惊讶地望向徐景昌。 他万万没有料到徐景昌竟然提出了如此建议。 不过仔细一想,这也是一种解决方式。 如果按照徐景昌说的去做,他不用直接出手,也不用非要顺着别人的思路,把李至刚跟盐法的事情混杂在一起。 “这个主意?” 不是姜星火瞧不起徐景昌,而是这种主意确实不像是对方能想出来的,要是老和尚想出来的,那他是一点都不奇怪,但问题是老和尚现在不在京师,而是去了北方处理几件重要事情。 “我大伯,他已经办完了五军都督府事务的交接,今日就要北上了,临行前交代给我的,他不方便来校长您这里。”徐景昌倒也干脆,和盘托出道。 他又说道:“不过此事还须谨慎行事,毕竟陛下的态度还不确定,万一有变呢?您要有个心理准备。” 姜星火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道:“放心,我知道,带我向你大伯问好。” 随后,姜星火又当着徐景昌的面写了一封信,这是寄给朱高煦的。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希望能让徐辉祖在北方待得舒服一点。 —————— 当朱高炽赶到皇宫的时候,恰巧撞见了从书房里面走出来的朱棣。 朱棣看见他淡淡道:“找朕吗?还是找你母后?你大舅要去北方,所以你母后摆驾回娘家一趟。” “找父皇。” 朱棣问道:“有何事?” “李至刚的案子。” 朱高炽恭敬道:“我想求父皇饶恕李至刚。” 朱棣闻言,挑眉问道:“李至刚?” “朕没有不饶恕他的意思,不是走三法司会审了吗?” 当皇帝表示他对某些事情一无所知的时候,你不管相不相信处于信息网络最终节点的皇帝有没有收到相关的消息,都最好都当做他一无所知。 于是朱高炽耐心地解释了现在面临的问题。 “哦朕知道了,刑部不同意修改《大明律》嘛,拿李至刚做个筹码。” 朱棣随口说了一句,又道:“这件事情,朕会酌情处置。” 朱高炽闻言松了口气,跪伏在地,叩谢圣恩。 朱棣挥了挥衣袖,示意赶紧起来,别来这出。 朱高炽躬着腰慢腾腾地爬起来。 等他抬头看向父皇,发现父皇竟然还杵在那儿,而且直愣愣地盯着他。 他忍不住说道:“父皇,这么晚了您还不回后宫休息吗?” “急什么?”朱棣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不着急回宫,倒是你,这么晚了,之前跑去干嘛了?” 朱高炽道:“我去行政学校听了国师讲课。” “有收获吗?你二弟要北上了,有空可以多请教请教国师。”朱棣似笑非笑地道。 朱棣当然清楚朱高炽今天去干嘛了,他更清楚朱高炽为什么要替姜星火出面来给李至刚求情。 按理说,这些都是与朱高炽的利益相违背的,毕竟李至刚不见得会念他的好,而刑部却是得罪了个彻底,刑部也是六部里,除了礼部之外,朱高炽仅有的两个没有插手的部门。 可这就是朱高炽的聪明之处了。 朱高炽宁愿损害自己的利益,也要造成自己没有全面插手六部的情形,让父皇没那么忌惮自己的势力,与此同时,给姜星火卖个好,表现出愿意配合变法的态度虽然朱高炽已经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压力,他的屁股毕竟是坐在士绅文官这边的,有的是支持者在他耳边悄声低语着新政的坏处。 “有收获。” 朱高炽低下头颅,说道:“儿臣只是想请教父皇一件事情。” “哦?说来听听。” 朱棣顿时来了兴趣,说道:“朕虽然不擅长处理政务可毕竟经历还算丰富,有些事情还是能给你指条明路的。” 当老子的嘛,哪有不愿意教育儿子的?尤其是这种主动送上门的机会。 朱高炽犹豫一阵,终究开口问道:“父皇,您曾跟我说过,这世间,最容易失去的是权势,最容易变化的是人心。” “你这话怎么讲?”朱棣问道。 朱高炽道:“近日儿臣反复翻看着《姜先生讲课笔记》,有句话叫‘制造力决定制造关系,物质地基决定顶层结构’,儿臣咂摸出一个道理不知道对错既然您说咱这大明,要是底下的地基都变了,以后还是大明吗?” “儿臣没有别的意思,姜先生还讲过一个东西,叫忒修斯之船,意思是一艘木船,不断地更换木板,每一艘木板都被换了以后,这船还是原来的船吗?” 朱棣摇了摇头,只说道: “时移世易,哪个王朝传个七八代乃至十几代,又能是最初的模样呢?” “远的不说,你爷爷够英明神武吧?可他连身后几年的事情都料不到、管不了。” 朱高炽拱了拱手,没再多说什么,事实上,某种隐忧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不散,尤其是当他目睹了如今南京的发展以后,商人和市民阶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崛起,而市井中蔓延着的思潮,让他感到了深切的不安。 理学的传统秩序是有道理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朱高炽不敢相信,如果商业继续发展,商人和市民,乃至手工工厂主们的力量愈发壮大,一百年后、两百年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其实是可以想象的,毕竟姜星火说的非常有道理,简直就是世界运行的规律。 朱棣的语气渐渐凌厉,仿佛一柄刀,斩钉截铁说道:“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想那么多干嘛?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这一代,给大明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域便足够了。” “是儿臣杞人忧天了。” “只是刑部的事情,恐怕不见得有那么简单。” 朱棣眼睛一眯,眼眸之中闪烁着冷冽光芒。 这小子的脑袋瓜子转得还蛮快,光凭推理就能猜测出来。 事实上正是如此,朱高燧和纪纲都向他汇报了,这件事情的背后,始终笼罩着神秘的影子。 “该死的朱允炆!” 朱棣心头有些愤恨,这些建文余孽就像是杀之不尽一样,暴昭死了还有人在串联,可偏偏行事隐秘的很,根本抓不到。 “继续。”朱棣道。 朱高炽道:“我怀疑有人故意为之,目的便是要让朝廷内部起矛盾。” 他看了朱棣一眼,又补充道:“当然,儿臣并无证据,只是猜测而已。” 朱棣深吸一口气,压制着内心翻滚的怒意,问道:“你觉得朕应该怎么做?” “钓鱼,借此彻底清理朝堂中不忠诚于父皇的存在。”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这个道理永不过时。 朱棣登基以后,对庙堂发起了几轮清洗,但正如不久前黄信掌控的都察院一样,还有很多部门,并不处于朱棣的实际控制之中,朱棣没法把这些人都换下来,更没有那么多“自己人”可以顶上去。 朱高炽说道:“希望父皇可以宽恕李至刚,依旧让他去做交趾布政使司的第一任布政使,但暂时不要表态,这样一来,所有矛头都会指向一点,那些人也会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朱棣沉默了,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提议。 朱棣摆手道:“你先回去吧,朕再想想。” “是,儿臣告退!”朱高炽拱手行礼道,随即退了下去。 “把纪纲、陈瑛、金幼孜、金忠,这四人给朕招来。” 这便是把座下鹰犬和文武谋臣都一起召集过来的意思了。 朱高燧不知道从哪处柱子的阴影里冒了出来,躬身领命。 “另外,再把胡濙也招来,朱允炆这小兔崽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找到?” 刚走出几步的朱高燧顿了顿,点头称是,但眸中却闪过了一丝思量。 或许是到了他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如今占城已经顺服,安南亦不远矣,那么吕宋乃至天竺,还会让他等很久吗?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四章 作态 “朱允炆的踪迹,可曾找到了?” 对于这个神秘失踪的上一任皇帝,朱棣始终心中耿耿于怀,毕竟这个找不到踪迹的人,对他的皇位,是一个重大的威胁。 而朱棣当然不会认为朱允炆没死,毕竟对于别人来说,可以相信“朱允炆死于大火中”这个说法,可对于朱棣来讲,只要证明不了朱允炆真的死了,那他就是真的还活着。 胡濙作为朱棣的私家侦探,干的正是追查建文帝下落的活计。 只不过这种事情一时半会儿定然是没结果的,胡濙摇头道:“还在继续追查中。” 朱棣叹了口气:“罢了,等找到他,再杀了他吧。” 朱棣已经不止一次跟胡濙说过类似的话了,而身边的几人听着这轻描淡写的话,倒也没谁觉得心头一哆嗦,毕竟在场的鹰犬谋臣都明白,若是真被朱棣逮住,那朱允炆绝无幸理! “父皇,您看。” 这时候匆匆回来的朱高燧捧着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朱棣接过来看了看,皱眉道:“国师写给老二的信?这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嘴上的话虽然这么说,但朱棣还是很诚实地拆开了信看了看。 信的内容没什么特别的,只说让朱高煦在北直隶关照一下徐辉祖,甚至直接说明了,是承了徐景昌的情,徐景昌的事情办的不错,工场的款子已经开始回了。 “怎么又是徐景昌?这家伙刚还跑来请旨,好像非常着急的样子,莫非出什么事了吗?” “臣猜测,应该是定国公觉得安南方面最近会有动静,所以先来请旨。”金忠答道。 朱棣放下了书信,抬眼问道:“你是不是收买了荣国公府上的人?” 朱高燧面不改色,他当然不能说这封信就是姜星火刚交给他的,而他的回答显得十分谨慎,这种时刻,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安全的。 朱高燧连忙跪下道:“儿臣知罪。” “都撤了,监视国朝重臣,像什么样子?以为朕是太祖高皇帝吗?” 随后,朱棣把信还给了朱高燧,密封火漆这些问题,相信专业的特务机构自然是有办法重新复原的。 “儿臣告退。”朱高燧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朱高燧关上了殿门,胡濙也随之离开。 殿中只剩下了五人。 朱棣双手并拢,敲了敲食指,道:“今日招你们来,便是要你们来看看此事,朕总感觉不对劲。” “请陛下示下。”陈瑛站在旁边,俯首道。 朱棣把事情大概说了说,也把朱高炽的意见讲了出来。 “这”陈瑛犹豫了一下。 他现在管着都察院,作为皇帝的鹰,他当然是皇帝让盯着谁就盯着谁,只要皇帝开口,无论怎样,他都会去做。 原本他是打算在三法司会审里支持判李至刚无罪的,但若是皇帝态度有所动摇,那他肯定也要随之转向了。 如果这样,刑部不同意,大理寺随风倒,李至刚的案子就成了一个烫手山芋,最后大概率是要判有罪的。 可哪怕交趾布政使司是个艰苦的地方,甚至能算作流放,但也没有一部尚书在名义上去那里戴罪当布政使的规矩,毕竟尚书是正二品,布政使是从二品,只要定罪,不可能只降半格任用。 纪纲这时候开口道:“陛下,臣最近一直在追查暴昭余党,这些建文余孽的组织被重创后,如今的行事已经非常隐秘了。” “那就把他们引出来,假戏真做也好,故布疑阵也罢,总得有点头绪,不然这些人天天跟个蚊子一样在耳边叫唤又抓不住,委实让人心烦。” 纪纲迟疑刹那,方才抱拳道:“陛下圣明!” 朱棣看出了他的迟疑,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冷地盯着他,过了几息,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纪纲愣住了。 朱棣拍了拍纪纲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朕知道伱的意思,你是想劝谏,不过朕当然是有法子的。” 朱棣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阵,纪纲方才恍然大悟。 旁边的金幼孜听得心惊肉跳,不敢插嘴。 金忠作为朱棣的二号谋士,这时候是敢说话的。 金忠接着道:“大皇子的顾虑也不无道理,国师的权势越来越大,将来或许会难以遏制,但臣以为还不是现在,李至刚毕竟是要用的,也不宜把这件事拖得太久,便如陛下的策略,既能解决背后在推波助澜的建文余孽,又能钓出几条鱼来压一压是好事,李至刚知道自己这次过关的不容易,方能对陛下天恩心存感激。” “不过朕也有别的计较。” “哦?”金忠愕然道,“愿闻陛下教诲。” 朱棣微微眯缝起眼睛,露出深邃的目光:“这次李至刚是添头,重要的事情还是在盐法上,或者说在《大明律》上,国师想要变法,朕也想要变,而要变的这东西,却不一样。” “但无论如何,《大明律》不允许修改,是一定不行的。” “陛下的意思是?”金忠吃惊地微瞪着双眼,他隐约理解了皇帝的思路。 “把立法的权力从刑部抽出来,刑部这次抱团的太厉害,朕很不喜欢。” 朱棣其实很清楚刑部这次为什么要抱团抵制,他甚至清楚,这是刑部联手做给他看的戏码。 立法权这种部门集体利益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 不过朱棣懒得管,若是按朱元璋的标准来要求大臣们,那朝堂就空了。 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朱棣也打算削弱一下刑部的势力。 朱棣淡淡地吐出一句话:“重设审刑院,不过这次要叫审法寺了。” 审刑院,又称为宫中审刑院,宋太宗淳化二年置,掌复查大理寺所断案件,由知院官与详议官提出意见后报告中书奏请皇帝决断,宋神宗元丰三年废弃。 审刑院是宋朝初期,高粱河车神为了加强中枢集权所设立的,而如今重新设立的审法寺,职责却有所变化,目的是为了单独负责立法和修改法律。 如此一来,刑部的权力被削弱,只保留根本的审判和监狱两大职责,称不上元气大伤,但实力绝对是跌落一截的。 但站在皇帝的角度,他肯定不这么想。 对于皇帝来说,底下各部门的权力自然是越分散越好。 “那审法寺的主官?” 朱棣道:“刑部的两位侍郎虽然有些固执,不过朕仍然十分器重他们,这次犯点小错不要紧,他们都是聪明人,朕相信他们懂得怎么选择。” “到时候你去当少卿,寺卿空着。” 朱棣点了点金幼孜。 “微臣遵旨。”没说话的金幼孜顿时大喜,拱手道。 胡俨被放了国子监监正,解缙去了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当副总裁官,内阁众人各有远大前程,唯独他这个坚定的帝党没挪窝,确实让金幼孜有时候觉得心中焦虑,不过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新的机构,直接担任少卿,稍稍做出些成绩,便可转任寺卿了,小九卿坐稳当了,再往上的侍郎、尚书,也就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了。 而这种负责立法和修改法律的机构,陛下显然是要拿在自己手里的,这也是这次刑部抱团事件的后果之一这让刚刚登基一年的皇帝,认识到了自己在三法司系统内的掌控力度还远远不够。 封建时代,按理来说皇帝就是法,但事实上,很多时候皇帝是不方便直接插手司法的,而这时候,各个司法部门的主官到底懂不懂皇帝的意图,或者说愿不愿意照着皇帝的意图去做,就很重要了。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金忠留下,朕还有点事。” 待纪纲、陈瑛、金幼孜三人离开后,殿内只剩下了朱棣和金忠君臣二人。 这时朱棣突然开口道:“朕的儿子们都不错,但是行事不够稳健,朕不可能一辈子护着他们,所以迟早有一天,他们得遭遇挫折,朕要他们有所成长金忠,你明白朕的心思吗?” “臣,明白。” 金忠的声音略带颤抖,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很清楚皇帝的意图了,但当他听到朱棣提及这话时,还是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感觉有点害怕。 按照约定,如今二皇子就要北上了,而大皇子和二皇子,将分别负责发展南北直隶。 而打完安南后,大明接下来的重心,将放在北面。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第一是帖木儿汗国的切实威胁,第二是如今北方老巢经历战乱后急需整顿和恢复。 大明作为防御方,在确保安南国被肢解,南线没有威胁以后,就要全力北顾。 加强西北的防御当然很重要,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避免草原上的蒙古人重新南下。 如今北元正式解体成瓦剌、鞑靼等部,才刚刚一年不到,黄金家族统治了几百年,而帖木儿又一向以察合台汗国正统继承者自居,如果你是朱棣,你会相信帖木儿倾国来征,而草原上的瓦剌、鞑靼等部无动于衷吗? 反正我不信。 而且蒙古人并不老实,去年刚刚袭击了辽东的三万卫。 依朱棣的性子,当然不可能被动挨打,肯定要先把蒙古人揍老实了,然后再防御有可能出现的帖木儿远征大军。 朱棣之所以让二皇子朱高煦北上开平卫备秋,也是有这个原因在里面,先去试探一下。 那么朱高煦既然要走了,朱棣话语里的“他们得遭遇挫折,朕要他们有所成长”,指的自然就不是朱高煦了,否则难道要让朱高煦被蒙古人暴打吗? 而这也是为什么金忠会打了个激灵。 大皇子朱高炽之前跟朱棣说的话,或许惹了朱棣不喜,这能理解,毕竟父子二人在庙堂上就一直维系着谨慎的平衡.三皇子朱高燧又哪里惹了朱棣不喜呢?在荣国公府安插探子?这要是没有朱棣的默许朱高燧定然是不敢的,所以这不是原因。 再往深了,金忠就不敢想了。 “罢了。”朱棣缓缓闭上眼睛,说道,“你退下吧。” “是。” 金忠默然行了一礼,转身走向大殿门口,刚迈开脚步,却又停住了。 他慢慢地回过身来,低声道:“陛下,有些话微臣不得不说。” “讲。” 金忠小心翼翼地道:“其实大皇子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但换到臣的角度臣以为所谓的商人、市民、工场主,这些阶层在未来如何还不好说,毕竟北宋也没见商人当国的.眼前切实的问题,是国师跟勋贵走的有些近了,这样对谁都不好。” 金忠的话没有说透,但朱棣却听懂了。 如果说朱高炽担忧的是姜星火对大明未来上百年乃至数百年后的影响,那么金忠担忧的就是当下,毕竟这么几个国公里,荣国公姚广孝与姜星火关系极为密切;曹国公李景隆也是把姜星火当知己朋友;定国公徐景昌、魏国公徐辉祖,亦是如今看起来关联不小;成国公朱能原本跟姜星火有些隔阂,可如今姜星火救了他的命,感激还来不及,哪还有什么隔阂;琪国公丘福反倒是只跟姜星火在军校里有正副手的关系,没那么亲近。 这样算来,再加上姜星火搞的手工工场与对外征服相结合的模式,能给勋贵们带来巨大的利益,金钱与军权的组合,怎么能不让人担忧呢? 朱棣沉吟片刻,缓缓道:“朕已有此念,你先去办差。” “是。”金忠退了下去。 —————— “长揖蟾宫问素月,清光好似隙驹过。 自嗟白发叹年少,唯有丹心日渐多。” 刑部左侍郎马京站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着手里这封刚刚收到的来信,字迹很熟悉。 “茅大芳?他还没死?” 他正在思考这封信出现在自己手里的原因,他知道这封信的突然出现一定是另有目的。 不过茅大芳只是给自己写了一首诗,并没有表露自己的意图,马京也没有兴趣琢磨。 丹心,对谁的丹心?对建文帝吗? 建文帝算个屁,现在人都找不见,生死不知,都当他死了。 所有人都希望他死了,毕竟他活着对谁都尴尬。 他知道这是很棘手的事情,自己不该过问太多,更何况,他压根也不愿意掺和进来。 “老爷,少爷在外面。”管家说道。 “让他进来吧。”马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道。 片刻之后,一名穿着国子监监生服饰的青年踏入书房。 男子继承了马京的国字脸,双眼炯炯有神。 他正是马京的长子,马健。 “父亲!”马健拱手道:“孩儿有件事情想问父亲。” “何事?”马京淡漠问道。 马健说道:“孩儿想问一下关于李至刚的事情。” 马京皱了皱眉:“李至刚的案件牵扯极广,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你插手,就相当于卷入了风暴之中,这件事情你不要参与。” “孩儿懂这个道理,所以想恳请代替父亲走一趟国师府上,将想法沟通清楚,不然这时候父亲也不好与国师碰面。”马健诚挚说道。 “糊涂!什么不好碰面?” 马京怒不可遏,重重地将手上的茶杯放在桌子上。 “公是公,私是私,你以为这是你们同学见意见相左,还能私下说和的?”马京反问道。 马健坦白说道:“孩儿只是看父亲大人终日愁眉苦脸,实在是于心不忍,想帮着分担一些,正好国师给我讲过课,也算是有个登门拜访的由头。” “糊涂,你让陛下怎么想?” 马京摇了摇头,道:“这是朝堂争斗,你想躲避都躲避不掉,哪怕你躲到天涯海角,也有无数人逼着你,直到分出胜负为止。” “而且,立法是刑部的根本利益所在,《大明律》更是一个字都不能修改,太祖高皇帝祖训摆在这里,占理的是刑部,不是他什么国师。” “可是父亲大人,世间又岂有万世不变之法?” 马健沉声说道:“只是我不想让父亲大人因为这件事,而走到了与大势相悖的方向上。” 马京都快被气笑了,送这小子去国子监上学,怎么还培养出来一个新学门徒来? 马京不知道的是,像马健这样受到新学(实学+科学)影响的监生,其实在国子监内很多,而且数量注定会越来越多。 毕竟实学主张经世致用,而既然都到国子监,而非走的科举那条路,天然就跟经世致用比较亲近看看国子监招生的几种类型,事实上进入国子监本身就挺“经世致用”了,换句话说,实用主义色彩浓厚。 科学则纯粹是年轻人好奇心所致了,这东西对于任何一个有求知欲、探索欲的年轻人,都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谁会拒绝探索世界的真相呢?这简直泰裤辣! “大势,大势,什么叫大势?你给我解释解释。” 马京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别以为你在国子监学的那些东西就是天地至理了,你爹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这里面水浑得很,你以为是我和你李伯伯不想退让?” 马京干脆点的透彻:“三法司里,黄信倒台的彻底,都察院旧有的那帮人要么被连根拔起,要么被调去做了冷板凳,可大理寺和刑部可还纹丝未动.大理寺也是这个意思,《大明律》一个字都不能变,谈别的可以,谈这个免谈,陛下来了也是这个说法。”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不怕陛下雷霆震怒吗?”马健惊讶道。 “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不是觉得自己学了宇宙至理吗?居然看不透。” 马京看着儿子问道:“皇帝是什么样的存在?” “九五至尊。” “是啊,皇帝是天下至尊,谁能与皇帝比肩?他一句话就能决定不知道多少人的生死,一个李至刚的三法司会审,他岂会放在眼中?” 马京淡淡说道:“你觉得以当今陛下的脾性,会为了李至刚大动肝火?他为的不过是变太祖高皇帝的法罢了,但这件事绝不能皇帝自己提,至于为什么,你自己想。” 马健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自然是因为朱棣得位不正,正是因为得位不正,所以他爹朱元璋的很多东西,朱棣看不顺眼想改,但绝不敢公然提,这种隐晦的态度,从辩经擂台赛和太祖忌日时候就能看出来了.一旦涉及到朱元璋的祖制、祖训,朱棣是不敢在公开场合以自己名义来对着违背的。 毕竟朱棣奉天靖难的最大法理依据,其实就是朱元璋的那句“后世有奸臣作乱,藩王自可带兵靖难清君侧”。 但马健想清楚了这件事情,反而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不解之中。 “那如此说来,国师要变法,其实是跟陛下要做的是相同的,而且替陛下做了想做的事情,父亲为何又要反对呢?即便是刑部乃至大理寺上下都不同意,可郑尚书又没反对,大理寺少卿也没反对。” “因为必须要表态反对,表态反对,既是做给陛下看的,让他知道刑部与国师不对付;也是做给有些人看的,让他们看到不是我们没尽力。” 马京似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废话。 可马健看着家里的一切,字画、古董、家具,他似乎都懂了。 茶法倒还好说,可盐法涉及到的利益链条实在是太惊人,牵扯到的财富实在是太庞大,刑部上下官员,因为掌握着对贩卖私盐的判刑和牢狱,从洪武时期开始,不知道收了多少好处,而如今到了改革盐法的时候一声不吭,像话吗? 最起码坚决反对的姿态,是要做出来的,做给那些淮商、徽商、晋商、陕商乃至粤商们看。 你看看,我们顶着皇帝的巨大压力跟国师对着干,甚至不惜以李至刚的案子来做交换筹码,想要让国师放弃改革盐法,只是我们没成功而已啊。 还能让我们怎么办?去拿头撞奉天殿柱子?那对不起,你给的钱还不够。 总之,我们尽力了。 从部门的权威上,刑部必须反对一切试图更改法律的人;从部门的利益上,刑部必须表态反对修改盐法。 这就是刑部这次为什么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跟姜星火对着干的原因。 于公于私、于名于利,姜星火都侵犯到了刑部的根本利害,所以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甚至单单是从做戏给皇帝看,让皇帝看到刑部跟国师不对付,刑部也得这么表现。 马健脸色苍白,喃喃道:“难怪……” 马健原本以为自己明白了很多,却没料到父亲早就洞悉了这一切。 姜还是老的辣啊。 马健心情跌落谷底。 原本还有一丝幻想,可现在却全都破灭。 如今看来,自己的父亲,势必要走上与国师对抗的道路了。 “你听好了,你是我们马家未来的支柱,你现在的任务,就是顺利从国子监中出来走上仕途,国子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少参与。” 马健低垂着头,不敢抬起来。 “如今你已经快要走到最后一步了,只要你勤学苦读,再努力一点,就有希望比你的那些同学起步更高,走的更远,到时候有官身在身,我们家族才算有了传承,明白吗?” 马京看向儿子,认真道:“你肩膀上的责任很重很重,未来这个家需要你承担起来,这一切都要靠你,而且你现在年纪还小,未来的路还远着呢,千万不要因为一时的思潮而影响了自己你对这个世界,还缺乏更深入的认识。” 听到马京这番话,马健虽然觉得父亲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但心中暖洋洋的,道:“爹,您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马京拍了拍马健的肩膀,道:“好了,赶紧回去休息吧,这段时间好好准备考试,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了。” “是!”马健恭敬道,然后转身离开了。 出了书房后,他脚步一顿,停顿在院中,沉默了良久。 可是,国师的新学里的哪些思想,又都是错的吗? 马健不是一个非得想要证明自己的人,他很清楚自己今日的一切都来自于父亲,可正是因为清楚,他才分外纠结。 利益与理想,此刻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交战不休。 “少爷。” 这个时候一个仆从来到马健身边。 “什么事?”马健问道。 “皇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召老爷即刻觐见。”仆从说道。 “深夜入宫?”马健一时惊愕。 —————— “呼” 秋天一阵凉飕飕的微风吹拂,带起了地上的灰尘,马京眯起眼睛,嘴唇抿得紧紧的,显然心绪复杂。 来到奉天殿后,马京跪在地砖上,道:“臣叩见陛下!” “平身。” 朱棣淡淡道:“马侍郎,今日叫你来此有件事情。”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马京恭敬问道。 马京当然知道朱棣的意图,但这时候却还得顺着皇帝的节奏来君臣奏对下去,只是他总觉得,今天似乎气氛有些不对。 “李至刚的事情,你怎么看?”朱棣饶有兴致的看着马京。 “回禀陛下臣认为李至刚确实有罪,但陛下若是对其另有任用,这种罪名,恐怕不适合交给朝廷来议,否则会引起朝野纷乱。” “那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置李至刚?” 朱棣目光凝视着马京,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容。 “这个.臣觉得.”马京迟疑了。 “说。” “按照律令,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该杀,若是卖官鬻爵则该流放。”马京硬着头皮说道。 “哦?”朱棣似笑非笑道:“这就是马侍郎的建议?”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朱棣的目光陡然变得冰冷,他盯着马京,语气森然道。 马京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连忙伏地请罪。 然而下一瞬,朱棣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至刚是忠臣,朕不能辜负他,但李至刚毕竟犯了错误,如果不惩治他,我朝纲必乱,哪怕是小惩呢?但三法司内部要统一意见,这件案子要登上《明报》,让天下人来讨论讨论,李至刚的错误,到底证据清不清晰,是不是违背了《大明律》,到底该大惩还是小惩,知道吗?” 朱棣态度的陡然转变,如同一道惊雷在殿内炸响一般。 马京此时脑海里想法百转千回,可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是重重地叩首道: “陛下圣明。”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五章 天宪 在大明,皇帝陛下的意志不容违背。 《明报》上很快刊登了关于李至刚案件的公开讨论。 而且极为尖锐地提出了两个问题。 一,《大明律》明确规定,禁止公、侯、伯、四品和四品以上官员及其家属、仆人经商,但没规定这些人在官员成为四品以前就是商人怎么办,而李至刚的岳父是早在李至刚入仕乃至与自家女儿成亲之前,就已经是个颇有家资的商人了,这种情况要怎么判? 二,既然《大明律》没有规定这种情况的判决方法,《大诰》也没有相关案例的补充判决,那到底是按照“法无不可即可为”,还是“法无允许即禁止”? 如果是底下府县的案件判决,当然没有这么麻烦,谁管你这些?主官想怎么判就怎么判,只要不是太离谱,根本没人追究。 但李至刚不一样,这是堂堂礼部尚书,肯定不可能随便判。 在司法程序上,明代在惩治官吏犯罪上还是比较谨慎的,虽然在程序上规定了民间控告和御史纠查两种进入诉讼的程序,但是在审判形式上,明代法律规定的就很细致了,根据官吏的不同等级规定了不同的程序,同时还规定了奏请制度,以免对朝廷的职官体系造成破坏。 而李至刚享受的待遇就是最顶格的,三法司会审加皇帝最终决断。 而且由于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能够给他定罪,只能确定他岳父经营的古董店卖的东西有“一点点”贵,涉嫌了一些疑似交易的内容,而且有几个并不算那么关键的证人。 可古董这东西,同样一件物品,有人觉得价值连城,自然就有人觉得一文不值,光靠这个是无法定罪的,证人的证词也都没有切实的证据。 据老朱亲自撰写的《醒贪简要录》规定,官吏贪赃银六十两以上者,枭首,并处以剥皮刑,衙门一侧的土地庙被作为“皮场庙”,而且每当有官员继任,都要进行一项恐怖的交接仪式,那就是把“皮场庙”里的过去贪官的人皮“请”过来,人皮内塞草,做成人形置于公堂座椅上,以此警戒继任的官吏。 李至刚如果被定贪污受贿,那这个数目的古董价格,足够他全家扒皮实草了。 可这违背了皇帝的意思,皇帝不打算让李至刚彻底从庙堂上消失,他还有用。 因此,给他定罪的思路,一直都集中在《大明律》规定的四品及以上官员的家属仆人不得经商上面。 但这样定罪也会涉及到不成立的问题,硬判当然可以判,可如今按照都察院陈瑛给的口风,三法司在“统一意见”以后,却只能把案件纠结的关键点公之于众,交给公众舆论去评判。 这就很容易与三法司的观点背道而驰。 对于刑部这种立法兼司法机构而言,自然希望“法无允许即禁止”,这样不仅自己的权限大,而且麻烦还少。 但对于公众百姓而言,则肯定是希望“法无不可即可为”,原因嘛自不必多说。 中午,朱棣正在大殿内批阅奏疏,这些日子他每天都在忙碌。 而今日是朱棣登基一年以来,首次处理这么多奏疏,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份了,但都堆积成山,堆在了桌子上,朱棣靠在龙椅的靠背上,伸手揉着额角,眉头紧锁。 朱棣在当燕王的时候,私底下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如果自己当了皇帝会怎么样,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成为他爹老朱那样勤政爱民、英明神武的好皇帝,但是现在,他发现事情不是这样的。 他娘的,奏折怎么这么多? 但他依旧不愿意休息,不断地写字批复奏疏,希望尽量减轻一下心中的压抑感。 “陛下。”门口传来司礼监掌印太监黄俨的声音。 “进来吧。”朱棣放下笔。 黄俨推门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陛下,国师请见。” “宣。”朱棣道。 今年二月的时候,黄俨以宣旨太监的身份,受命与都指挥高得、左通政赵居任等前往朝鲜,答谢朝鲜国王李芳远对朱棣即位的恭贺,赐给他新的诰命和印章,再次封他为朝鲜国王,并让他把逃到朝鲜的建文帝的下属遣返。 此事之前便提过,大明向朝鲜索要水牛和战马,并提出了边界贸易的要求。 黄俨把事情办的很漂亮,李芳远很快就屈服了,朱棣很满意,再加上他跟随朱棣多年,是燕王府里资历最老的宦官之一,因此顺理成章地被朱棣晋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而黄俨身上还有一个半公开的秘密,那就是他在燕王府的时候,便与燕王世子朱高炽不睦,而与次子朱高煦、幼子朱高燧过从甚密,尤其是朱高燧,黄俨是他的死党。 看着姜星火,黄俨神色不变,轻轻抖了三下手中的拂尘。 不多时,穿着麒麟服的姜星火走进了殿内。 姜星火的眉宇间有些疲倦,但是精神看起来倒挺振奋,他说道:“臣参见陛下。” 朱棣抬手道:“免礼平身。” 姜星火腰杆挺得笔直。 朱棣问道:“有事找朕?” “是,今日是来还陛下东西的。” “什么东西?” “陛下赐的刀。” “你身上也没刀啊。” 姜星火一本正经道:“入宫不让带刀,所以放在宫门守卫那里了。” “赐的刀哪有归还的道理?” 朱棣噗嗤一笑,故作轻松道:“怎么,觉得朕要鸟尽弓藏了?就算是鸟尽弓藏,现在也不到时候吧?” “陛下害怕现在的变化了。” 姜星火没有选择依照徐辉祖给的计策,去煽动舆论,让涉及到李至刚一案的中高层官员被迫下场,而是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直接来见朱棣。 “历朝历代变法,皇帝的态度都是最重要的,支持不绝对,在外人看来,很多时候就等于绝对不支持,而如今变法刚刚深入,遇到了些阻力,陛下便要以此行事,将李至刚之事公之于众,臣看不懂。”姜星火坦诚地说道。 事实上,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直接搞定现在代班的大理寺少卿虞谦。 虞谦是镇江金坛人,字伯益,洪武时由于朝中大案频发,被老朱以国子生的身份直接擢了刑部郎中,后出为杭州知府,阴差阳错躲过了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四年)的庙堂大清洗,在去年江南平乱、治水的时候,杭州府提供了不少了的人力物力,因此有功,以能臣被人称道,今年就被朱棣召回朝中,担任大理寺少卿,与顶头上司大理寺卿陈洽搭档。 如今陈洽跟着黄福一起去广西督办粮饷,虞谦就代表大理寺了。 只要朱棣这边点头,姜星火虽然跟虞谦没有太多私交,但也算脸熟,是可以搞定大理寺的。 大理寺负责复审,刑部初审判李至刚有罪都没关系,大理寺复审判无罪就可以了,然后走三司会审的最终程序,代表都察院的陈瑛和代表大理寺的虞谦如果意见一致,哪怕是刑部的两个侍郎不同意,最后的结果,依旧是李至刚无罪。 搞定了眼前比较紧迫的李至刚的事情,盐法自然可以后面继续慢慢磨。 然而朱棣突然通过召集陈瑛和马忠,然后给郑赐透风,三法司关于案件的判断都被放到了《明报》上,在事实上造成了事件影响力的扩大化,这就让姜星火非常猝不及防了。 而正是因为事件的扩大化,也导致了徐辉祖的计策没那么好用了。 姜星火只能入宫,亲自来见朱棣。 朱棣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开口道:“不是害怕现在的变化,变化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世道总是要变的,只是你看这阴阳鱼。” 朱棣手边有一个张宇初献上来的小玩意,阴阳双鱼图,做的跟指尖陀螺的原理差不多,只要轻轻一转,就会流传不休。 “不管怎么变化,中间的边界,始终是清楚的。” “泾水和渭水合流,不也有个泾渭分明吗?” “文武亦是如此。” 而昨晚金忠心头不敢继续细想的内容,其实也有几分偏移。 朱棣对老大和老三两个儿子不满,是各有原因的。 朱棣对老大不满,是因为老大的分寸感拿捏的太好了是的,皇帝有的时候是不太讲道理的,如果伱某些时候没有分寸感,譬如朱棣认为现在姜星火结交军界的勋贵太多了,那么皇帝会不满意;而有的时候你太有分寸感了,又譬如朱高炽这样的,处处维系着势力的均衡,皇帝还是会不满意。 而朱棣对老三不满,则是因为最近老三比较喜欢结交内侍,倒还真不是有什么谍中谍的剧情看破了老三给姜星火透露的消息。 不过这种不满,也仅仅是小问题而已,发生在皇帝身上,再正常不过了。 要是皇帝没有这种猜忌和不满,那只能说明他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没办法,皇帝的社交关系本来就是极端不平衡的,警惕才是皇帝的天然属性。 朱棣觉得,他已经非常耐心地给姜星火解释问题了,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说一声仁至义尽也不为过。 姜星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本想说什么,但又没有开口。 发火吗?似乎没什么可恼怒的,换谁来当皇帝都会忌惮手下的实力大臣跟武将们走的太久,朱棣也没有处理他,甚至没有敲打他,只是突如其来地走了一步破坏了他谋划的棋子而已。 古之君臣相合,如此已经算是分外小心翼翼,特别维护了。 若是换做别的臣子,那真的,我哭死 但姜星火不是别的臣子,他不需要朱棣赐予他的荣华富贵。 若是换做一年以前,姜星火自有倚仗自己不怕死的想法,不会太过拘束,可如今变法已然有大获成功的趋势,历史线又被自己彻底改到了另一条道路上,如果再轻贱自己的生死,动辄言“有种杀了老子”,不仅是对身边众多支持者的不负责,更是对变法事业的不负责,再往大了说,甚至可说是对历史所赋予使命的不负责。 故此,有些话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的。 但即便是此时如此理智,如此冷静,姜星火还是有一丝本能的不爽。 是的,他很不爽,他不喜欢这种成败皆系于皇权的感觉。 若是换做一天以前,他也会表达出来,让朱棣知道他的态度。 但昨天晚上,朱高燧来找他的时候,告诉了他大皇子朱高炽对于时代变化的隐忧。 这份隐忧之准确,让姜星火彻夜难眠。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个时代并不缺乏充满智慧的人,总能从细微的事物中看出未来变化与发展的轨迹。 而越是了解姜星火的思想的人,就越容易猜测出按照姜星火变法的道路走下去,未来的世界,更有可能变成什么样子。 尤其是老和尚和姜星火,都做过对未来社会阶层的分析。 尽管在这些分析中,他们极力地掩盖了可能会对传统封建社会以及皇权体制所造成的冲击,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有人经过长时间的学习和观察而看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朱高炽。 如果是别人,那还好说,可他是朱高炽。 这一时让姜星火不知所措了起来。 对于朱高炽和朱瞻基父子,姜星火的态度一直都是很复杂的,他不是小朋友,不会出现“我跟你好所以不跟他好”的幼稚想法,相反,姜星火一直主张聚拢一切支持变法的力量,从来没有把这对父子当做敌人看待,而且一直试图通过思想上的影响,来改造他们。 但目前看来,恐怕是不太成功的。 朱高炽是成年人,而且是位高权重,早就有一套自己思想、处事体系的成年人,从他在北平的所作所为以及来南京后迅速扩张的文官势力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表面温和宽容,但心底极有想法且很难被改变的人。 这种人他可以学习、吸收别人的想法,但想要让别人改变他的想法,却非常的困难。 朱高炽跟朱高煦这个铁憨憨是完全不同的,铁憨憨脑子里没东西,所以很容易被迅速洗脑。 在一张白纸上作画,与在一张画满了画的纸上重新作画,难度是完全不同的。 而朱瞻基聪明伶俐,非常有天赋,虽然也有小孩子贪玩的毛病,但总的来说,还是挺懂事的好孩子。 可经过一段时间在大本堂的教导,姜星火发现,跟于谦相比,朱瞻基有一个很明显的缺点,那就是朱瞻基的性格里,有一种极度好胜且自私的特质,也就是说,朱瞻基哪怕是在与别人做游戏的时候,也绝对不想当第二名,他一定会当最强的那个,他要赢,而且他要所有东西都是自己的。 一个小孩子的性格,当然不能完全归功于先天的秉性,更多地,则是源于出生以来的环境和教育。 朱瞻基生活在一个不安全且充满了竞争的环境里,他的父亲和叔叔们不和,他一直有种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让他迫切地希望,把所有资源都抓在自己手里。 而他母亲张氏的教导,亦是如此。 如今燕王成了皇帝,朱瞻基就是朱高炽通往储君之位最大的一张牌。 朱瞻基平时会被迫收敛自己的一些特质,把自己打扮成朱棣最喜欢的样子,但这些特质,在孩童们做游戏的时候,却是一览无余的。 朱瞻基的内心里,是想成为朱允炆那样的皇太孙的,他当然也爱护百姓,但他的这种爱护跟于谦还不一样的,他是把百姓视为自己的私产,自己的私产,当然要加以好好爱护。 这从姜星火对他的随堂提问中,很多次都可以看出。 而这种特质,无疑也是符合历史上仁宣二帝的所作所为的。 朱瞻基在拼命地学习着姜星火的知识,而朱高炽则是在学习并揣摩姜星火的一举一动,这对父子是如此地有主见,以至于姜星火很难影响到他们思想的核心。 被看透布局的感觉并不好,姜星火多了一重顾虑,便不再想要与皇帝争辩什么,而是说道:“那陛下打算如何收尾?若是民众的舆论,与三法司,亦或是陛下的想法不一致,又当如何?” 朱棣当然不能说,他是想让李至刚过关的不那么容易。 不过另一重因素倒是可以解释一番,朱棣把疑似有暴昭余党还在活动的事情告诉了姜星火。 见姜星火始终没有什么表示,朱棣反倒柔声道: “放心,若是真有万一,朕可发中旨赦他。” 所谓中旨,便是自唐宋以降,皇帝自宫廷中发出亲笔命令,或不通过正常流程而直接交付有关机构执行的圣旨。 《睢州志·袁可立传》载:“袁可立曰:‘杀人者死朝廷法也,即弄臣顾可脱乎’。已而,果得中旨赦之,可立不为动。” 嗯,最终司法解释权归皇帝所有。 事已至此,姜星火也不好多说大吸血虫什么,这时候也只能借势而为了。 不过他的心底,对皇权却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终归是难看了些。” 朱棣也知道这样做不好看,但说实在的,昨天他做决策的时候,也没有细细推演有可能发生的结果,只是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中,不管怎样他都能用皇权来兜底,所以不妨闹大点。 如今姜星火点了出来他也清楚,自己做的不甚妥当,所以虚心请教道:“那依国师之见,该如何处置呢?” 姜星火沉吟片刻,把自己昨晚想的办法说了出来:“不若直接两件事并做一件事,藉由李至刚的案子,推动案例补充法的产生和定期修改天宪的制度。” 强者从不抱怨环境,强者只会抓住机会达成自己的目的。 不待朱棣询问,姜星火自己继续说道:“所谓案例补充法,便是如《大诰》这种,以实际的司法判决案例,来为后世的判决定标杆,类似的案件,自然可以追溯,如此一来,一年复一年之下,虽然不可穷举,但总有接近的时候,遇到棘手的、《大明律》里没规定具体判法的案件,总有一个参考依据,以此律、例并行,有律择律,无律择例。” 老朱的祖训这玩意,说实话,基本坚持到明朝中叶就都报废了,法律制度也是如此。 法律是随着时代的需求而不断变化的,而老朱规定大明的法律就得以他钦定的《大明律》《大诰》为准,而且要万世不移,不增不减,这怎么可能? 哪怕姜星火不插手,案例补充法的诞生,也是必然发生的。 事实上,现在是永乐元年(1403年),如果历史线没有变化,那么到了弘治十三年(1500)明朝的中枢就会制定《问刑条例》二百七十九条,并且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重修,新增三百七十六条内容,于万历十三年(1585)又重修,新增三百八十二条内容,此后律、例并行。 案例法这种东西,基本上三、五十年就要重修一次,把这些年里遇到的司法判决实践的结果给补充进去。 “律、例并行?这倒是个好办法。”朱棣微微颔首道。 事实上,对于明代惩戒吏治的法律制度,一般人有一个刻板印象,也就是老朱经常把官吏杀的人头滚滚,动不动就扒皮实草,所以是“重典治吏”,事实上,明代对官吏犯罪,尤其是贪污行为的判决并不是以严刑峻法一以贯之的,而是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变化.洪武开国时期,之所以对待官吏犯罪持有的态度是乱世用重典,就是因为元朝法纪太宽泛,吏治太烂,所以老朱在位期间,不仅制定了対官吏惩治严厉的《大明律》,还又搞了一套《大诰》。 嗯,别人是法外开恩,老朱是法外加刑。 到了洪武末年,老朱为了后世的大明皇帝仍然能够继续推行重典治吏的政策,将大诰当中的许多内容规定到了法律当中,洪武三十年的时候,当《大明律》修改版正式颁布天下的同时,朱元璋选择了《大诰》中的三十六条重要条目编纂为《钦定律诰》,附载于《大明律》后,统称为《大明律诰》。 属于法外加刑再加刑了 但是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随着明朝中叶《问刑条例》的问世和几次修订,从法律上讲,虽然《大明律》的判决依旧是最高标准,但实际操作层面,对官吏犯罪的惩治逐渐从法外加刑开始逐渐减轻。 “至于定期修改天宪,便是将《大明律》的地位抬高到天宪上去,而《大诰》和其他案例补充法则定性为例法若是有顾虑也不妨加些限制,譬如天宪每隔若干年修改一次,一次最多只能修改几条等等。” 天宪,本就指朝廷最高法令,通常所谓“口含天宪”,指的便是皇帝说话就是法律。 而如此一来,《大明律》高高在上,拥有最高优先级的法律地位,但可根据时代的进步定期修改;《大诰》和其他案例补充法作为例法,则是次一级的法律解释,同时可以不断地补充司法实践。 当然了,在封建时代,任何制度设计,哪怕是开国皇帝亲自定的制度,后面能不能好好维持下去,也是要打个问号的。 但无论如何,有更好的制度设计,总是比没有要好的。 朱棣陷入了纠结。 要搞钱,不动盐法、茶法这些,肯定是不行的,这些都是搞钱的大头。 但只要动,就必然涉及到《大明律》的问题,这些都是白纸黑字写在大明律上的东西。 不过,不光是朱棣想修改《大明律》,其实官员们也想修改,比如《大明律》赋予了百姓对官员的监督权,规定如果地方官员倚仗权势欺压百姓,民众可以把官员捆绑赴京陈诉,虽然这种事情,只发生在朱元璋时代,后来也确实没有另一个朱元璋给百姓做主了,这条法律规定,也就成了一纸空文,但毕竟是让官员们很不爽的规定。 堂下何人,胆敢状告本官?还想押解本官赴京,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当然了,恐怕不论是姜星火还是朱棣,对于这一条,应该都是想留着的. 但不管怎么说,《大明律》颁行后,朱元璋曾下诏“令子孙守之,群臣有稍议更改,即坐以变乱祖制之罪”。 毕竟是老朱的祖训,朱棣如果光是实际行动违背,他是不在乎的,但是要他下圣旨修改《大明律》,始终还是有一部分顾虑的。 到了这步,姜星火啥都没说,他就这么静静地欣赏着奉天殿里朱元璋的画像。 值得一提是,他发现确实跟后世网络上流传甚广的鞋拔子脸那幅完全不一样。 嗯,想想也是嘛,老朱家都长得差不多,只要皇帝画像一到中年,就是黑胖子或者白胖子,胡子多就有威严,没胡子也显得养尊处优。 朱棣这种狠人,当然不是做事情犹犹豫豫的,只是不需要快速决断,才开始考虑的多一些,若是战场上,生死之间,哪还顾得了那么多。 看着老朱的画像。 “干了!”朱棣心一横,自己心中嘀咕一句。 反正要真下了阴曹地府,老朱也不会原谅他,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他跟老朱对着干不差这一件事了。 “便按国师这个想法来做吧,不过这几日还是要等舆论讨论一番,顺便让纪纲找找机会擒拿那些暴昭余党,这些人还在上蹿下跳,在朝中串联,意图挑起对立,委实让朕心烦不已。” 朱棣继续道:“等三法司会审的时候,国师也列席吧,作为.朕的钦差。” 姜星火眉头一挑,应声道: “陛下圣明。” 妈的,大吸血虫真是逮到人好用就往死里用。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六章 抉择 在姜星火走后不知多久,陈瑛又进入了奉天殿。 “三法司可协调好了?” “协调好了。”陈瑛说道,“最近几日,都察院的巡察御史收到了诉状,乃是有商人诉扬州府知府王世杰的贪赃枉法之案,臣认为有些蹊跷,不知该不该呈递上来。” 朱棣皱眉道:“有蹊跷?” 陈瑛点头道:“王世杰是原常州府同知,在原常州府知府丁梅夏被处决后,代理了知府一职,后正逢扬州府知府空缺,以治水赈灾之功,升任了扬州府知府.此人善于政务,颇为清廉,而且为人谨慎,这次他被诉讼贪赃,臣实在想不通缘故。” 民告官,还是商人告知府,又偏偏是扬州盐商在朝廷打算对开中法动刀的时候告偏向变法派的扬州知府,你说巧不巧? 事实上,在明朝百姓想要对官员提起诉讼是很难的,在理论上只有三种途径。 第一种就是《大诰》里面规定的,可以扭送官员进京,不过这个现在基本实现不了了,因为洪武朝的时候实践了一阵子,结果发现这世界还是利用规则的坏人多,不仅有胆子大且贪财的市井泼皮开始利用这条规则敲诈官员了,而且还有其他贪官污吏花钱收买百姓,让这些被收买的百姓把不肯跟他们同流合污的好官、清官给扭送到京,借此除掉竞争对手。 第二种就是给监察御史递诉状了,毕竟都察院就是用来监督中枢和地方的文官,使他们不敢贪赃枉法的,而如今十四道监察御史,更是大到仓储河防,小到鸡毛蒜皮,什么都视察,什么都管,监察御史有一项职责就是收百姓的状纸,按照朱元璋的规定,监察御史在接到状纸后,就必须要把案件交给被告官员的上一级行政机构或者与之同级的监察机构。 之所以需要“状纸”这个东西,是因为《大明律》里面有一条原则,也就是“诬告反坐”原则,即甲状告乙某项罪名,如果最终经过审判,证明甲是诬告,那么甲就要承担这项罪名只能说老朱朴素的正义感还是挺不错的,也正是因为有这个原则,所以甭管你要状告谁,都得有状纸,按手印的那种,而搞匿名信是无效的,明朝法律默认匿名信不能当做证据。 第三种就是击鼓鸣冤,也就是为人所熟知的登闻鼓,不过这东西并非朱元璋首创,而是早在三国以后就出现了,后来唐宋都有,只能说在明代知名度比以前要高一些,老朱自己受过贪官污吏敲骨吸髓的委屈,所以当了皇帝担心官官相护导致老百姓受了委屈无处申冤,早年就在午门外头摆了一个巨大的登闻鼓.当然了,这玩意也不是让你没事就敲的,只有在各级衙门都不管,确实无处申冤的情况下才能敲,否则就是越级上诉了,即便是却有其事,也得笞五十下。 除此以外,例如婚姻矛盾、田土纠纷、打架斗殴等事情,登闻鼓的守鼓御史是一概不管的,只有符合条件,伱敲了登闻鼓,守鼓御史才会拿着状纸直接交给皇帝,而这个步骤一旦启动,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 “凡民间词讼,皆自下而上,或府、州、县省官及按察司不为伸理及有冤抑重事不能自达者,许击登闻鼓,监察御史随即引奏,敢阻告者,死!” 只能说老朱确实威武霸气。 朱棣接过陈瑛递上来的状纸看了看。 “哦?”朱棣露出了疑惑之色,“你且说来。” 陈瑛道:“臣初步判断,是有人蓄意陷害王世杰。” “有依据吗?” 陈瑛道:“在常州府的时候,常州府宦场上下一片糜烂,唯独王世杰与张玉麟等寥寥数人能够洁身自好,而王世杰今年刚升任扬州府知府不过短短几个月,当地的锦衣卫报告他为人宽宏仁慈,待属下亲厚但遵守法度,并未有什么贪赃敛财之举被锦衣卫发觉,臣怀疑,是哪个当地的官员嫉恨他,想借此机会将他扳倒.” 朱棣沉吟道:“你继续说。” 陈瑛道:“臣的意思是,这件事暂且保密,静观其变。” 朱棣盯着陈瑛的眼睛,问道:“那你认为此事是谁策划的呢?会不会不仅是扬州府地方上的事情?” 陈瑛沉默半晌,道:“这个.微臣也不敢妄言,毕竟即便调查臣也只能奉诏调查,没权力揣测朝中诸公。” 朱棣念了一个名字。 陈瑛摇头道:“他应当不屑干这种卑鄙之事,而且这么大的事,若是被揭发出来,恐怕会伤及其立足庙堂的根本,更重要的是,这件事牵扯到国师的盐法改革。” “嗯。”朱棣点了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见皇帝没有别的指示,陈瑛躬身道:“那微臣告退了。” 朱棣忽然叫住了他,道:“你先等等。” 陈瑛顿足,转头恭敬地看着朱棣的靴子。 朱棣笑道:“都察院以后可以独当一面了。” “呃!”陈瑛愣了一下,连忙跪伏在地,磕头道,“臣惶恐,臣只是为陛下分忧、不值一提。” 朱棣摆摆手道:“好了,你下去吧。” 陈瑛叩头道:“臣遵旨。” 朱棣继续拿起毛笔批改奏疏,不久之后他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天黑了。 —————— 夜幕降临,府邸内外一片寂静。 明代规矩,皇子未成年的时候,要住在皇宫里;成年后,除了太子都要去封地就藩,而封地一般都是已经提前建造好了宫殿的。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在明朝迁都北京以后,如果说有特殊情况,也就是成年了不能住皇宫但封地王府宫殿没弄好,那就住在十王府里,嗯,不知道十王府在哪不要紧,那里面有一口水井很甜,后来叫做“王府井”。 也有例外中的例外,譬如皇帝特别宠爱的,成年了也不打算放出去就藩的,比如明匠宗就很喜欢唯一的弟弟朱由检,干脆把英国公家里的一座宅邸修了一下,当做信王府,属于京城里独一份。 但现在还没迁都,也没有十王府这玩意,所以,当皇子成年且没立太子、没就藩的时候到底住在哪,就成了如今永乐初年的切实问题。 住皇宫不太妥当,东宫又没资格住,只能是以皇帝赏赐的方式,把靠近皇宫的几间豪邸赐给了三位皇子。 府邸内的花园里,胖胖的朱高炽整个人都舒服地靠在躺椅上,看着天边渐渐消散的残阳,心情稍稍有些愉悦自从南下以来,他还真没有好好享受过这样的悠闲时光。 “殿下。”旁边的宦官小声唤道,“晚膳准备妥当了。” 在这个时代,通常只有富裕的商人和文官、贵族们有吃晚饭的习惯,大部分田间地头的农民,还是两餐制,而“用膳”这个词,更是只有皇室才能使用。 朱高炽回过神,说道:“还不饿,把饭菜送去给瞻基他们吃,让他们别等我。” 宦官领命,匆匆离开了。 朱瞻基自然是不肯吃的,他得到消息后,站起身沿着长廊走向花园,他的脚步声在宁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朱瞻基毕竟是个孩子,虽然周围有宦官跟着,可天色渐渐漆黑,黑暗中像是藏了什么东西一样,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甚至小跑起来,不一会儿便来到了花园门口。 他跨门进去,却见父亲正躺在摇椅上,轻轻地敲着手指哼着曲,这是很少有的状态。 朱瞻基打了招呼:“爹。” 朱高炽点头道:“听闻你今日在大本堂跟魏国公家的小姑娘打架了?” 朱瞻基道:“不碍事的,就是她偷袭我,给我挠了个口子。” 朱高炽没好意思揭穿他,小孩子打闹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上纲上线。 不过自己实在是太忙,平常白天也没有时间看顾朱瞻基。 朱高炽的目光落在了躺椅旁边桌上的折叠整齐的信件上,伸手取过,展开一看,便叹了一口气,他放下信件,又叹了一口气。 朱瞻基试探着问道:“父亲大人?” 朱瞻基对于朱高炽而言的意义太过特殊,不仅是亲儿子,更是登上储君之位甚至皇位的重要保障,毕竟是朱棣最喜欢的嫡孙.嗯,冷知识,朱瞻基不是长孙,因为朱高煦这小子打小就野,所以生儿子反而比大哥早,长子朱瞻壑比朱瞻基还大一岁,可惜是个早产儿,从小不太聪明、身子骨也弱,不仅不受朱棣喜欢,朱高煦自己也不太喜欢,如今还待在北京。 朱高炽很多事情也不瞒着他,直接把手里的信件递给了他。 旁边有点着驱虫香料的香炉,也有灯笼,朱瞻基借着灯笼的亮光看了起来。 这里面记录的都是南京乃至整个南直隶各地发生的事情,有案件,有流言,也有一些鸡毛蒜皮到难以归类的消息。 但无一例外地,都指向了随着新的思潮的蔓延,市井之间、乡下宗族内,一些传统的思想和观念都在发生剧烈的变化,比如手工工场区的女工,探亲的时候,就会把‘进场打工’时的种种见闻告诉同乡或邻里,而通过以工代赈摆脱土地束缚的佃农们,在兴修水利铺平道路后,一部分人不愿意回家,也都找到了其他工场的打工机会.集体劳作、先进的纺车、全新的规则,无不在震撼着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体系下的人们。 而在知识分子的圈子里,新版本的心学、能够实证的科学,种种思想,同时也在如同无可阻挡的风暴一般,在迅速地扩散,吸引更多的人加入,从而动摇着传统的程朱理学所建立的那套三纲五常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德伦理体系。 朱高炽沉吟道:“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虽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令人震动,我担心这样的事,以后一定会不止一次地发生” 朱瞻基不禁一怔。 朱高炽抬头道:“咱们大明的局势本来刚刚安定,从这几年来看,老天赏脸,也算风调雨顺。可近来要不断征战,朝堂上争斗激烈,民间也不省心,真是不当家不晓得度日艰难.若是如此也就罢了,我只怕咱们朱家的天下,一百年、两百年以后,不晓得是不是就要被今日之举所埋葬了。” “父亲大人,何至于此?”朱瞻基惊诧道。 朱高炽笑了笑,语气温和地说道:“瞻基啊,你还不懂.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制度?每条路都存在着弊端,这些弊端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慢慢积累起来,再加上天灾、民心等等原因导致了最终的后果。” 朱高炽似乎陷入了某种深邃的忧虑中,语气也颇为凝重,朱瞻基默然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劝谏:“父亲大人,儿子觉得,近来南京乃至南直隶的变化,充其量,最多也就发展成宋朝时那种城池繁华、市民富足的状态,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宋朝不也统治的好好的吗?” 朱高炽摇了摇头,脑海中始终萦绕着姜星火的那句话。 “制造力决定制造关系,物质地基决定顶层结构,如今制造力改变了,大批的手工工场建立了起来,制造关系也改变了,有了工人,这一切都在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哪里是宋朝的情景呢?若是长此以往手工工场主、大海商、市民,在全天下繁荣的城池中都势力做大,哪里是北宋开封一城的繁华所能媲美的呢?到了那时候,物质地基变了,我们朱家人,还能这么轻松的驾驭天下吗?” 朱瞻基不敢搭腔,他知道父亲的心结。 朱高炽道:“对大明现在的变化,其实我一直都很欣慰,可我总觉得走这条路,对于我们朱家人来说,代价可能比想象的还要大,你皇爷爷看不到这些,他想的是文治武功、千古一帝,可即便成了千古一帝,便不管后面的人了吗?” 朱瞻基当然知道,父亲走上变法这条路,不是因为他从心底赞同,父亲是个极为理智的人,对任何事情都不会盲从,只是因为皇爷爷要走这条路,父亲必须要跟随而已。 “姜先生在大本堂讲过一个故事,有个海外的国王,便说过‘我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 朱高炽苦恼地揉了揉额头,叹道:“过几年到了约定的时间之后,你二叔三叔他们肯定不会满足于现在的状态,会不停地鼓噪,最后说不定会逼迫你皇爷爷,若是仅仅如此也倒罢了,我还有信心把咱大明维持下去,可若是你我父子与大位无缘,让你二叔当了皇帝.他是个莽撞人,又素来听国师的话,如今曹国公还没在安南发动登陆,可一旦登陆打赢了,勋贵们看到以战养战不仅能赚钱,而且有大把军功可捞,那海洋贸易带动内陆的手工工场的利益模式就成型了,利益集团一旦形成,再过一两百年恐怕到了我设想的那个时候,咱们大明的根基就不复存在了。” 不得不说,又聪明又有能力的朱高炽真的将二者结合在一起,形成了远见卓识的判断能力。 事实上,当海外探索-贸易-战争-殖民的链条形成后,必然带动大明国内的制造业,而制造业的利差会反馈给工人乃至整个社会,进一步促进国内的商业。 当工场主、商人、市民、工人彻底成为社会的主导力量以后,基于农业经济而建立起的封建统治秩序,必然会在这种时代浪潮的冲击下摇摇欲坠,这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 而朱高炽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担忧,而非他所接受的传统程朱理学教育让他接受不了。 换言之,朱高炽虽然笃信理学,但也是一个实用主义者。 他看了一眼朱瞻基,见他仍在呆愣着出神,便笑道:“瞻基,你还小,许多事情想不清楚很正常,以后自会明白的。” “嗯。”朱瞻基讷讷地应了一声。 “别担心,我心里有数,你只需按照自己的本性做事即可。”朱高炽笑道,“爹还是希望你好好读书,以后能有番大作为。” 他说到这里,突然转移了话题道:“不过,你也要多关注朝堂和民间的变故。” 朱瞻基点头道:“孩儿还是对父亲大人今晚说的这番话有些疑问,难道皇爷爷便不晓得这其中的隐患吗?” 朱高炽道:“晓得又如何?不晓得又如何?那些官员、将领、富绅,哪一个会因为晓不晓得而发生改变?朝廷的财政依旧捉襟见肘,而且大明周围的局势越来越复杂,以后恐怕要用钱的地方也会越来越多.归根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国师能理财,能变出钱来,你皇爷爷当然是要用国师的办法了。” 朱高炽苦笑道:“你爹我只会那套开源节流,与民休息的法子,你皇爷爷不喜。” 他顿了顿,复又说道:“既然这个世上有人能治理好天下,那你皇爷爷又怎么会不支持呢?燕王府的根本在北边,不是南边,一开始,你皇爷爷觉得南边的这些官吏和富豪,只是蛀虫,可而今朝廷的钱粮,是靠南边获取的.征安南现在没人觉得有多大意义,可在你爹我看来,确实咱大明不折不扣的转折,这一仗若是胜了,南边的海商越来越多、货物越卖越赚,大明国库里的银子也越来越多,所以我的这些顾虑,其实放在现在是没用的,也不过是你我父子间的牢骚夜话罢了。” 朱瞻基恍惚听明白了,忙道:“父亲大人说得极是。” “孩儿以为,这样做固然是为了大明好,皇爷爷英武雄壮,文治武功定能成就千古名君、圣君,可如今朝廷各项政策,都是为了筹集资金朝廷每天都要养活许多军队,除此以外还有许多开支,可咱大明不能因为一时贪婪之欲,而损害了根本。” 朱高炽听罢,面色渐渐缓和,露出了微笑。他赞许地拍了拍朱瞻基的肩膀,笑着点了点头道: “须知道做事切勿操之过急,否则也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朱瞻基没再吭声,径直告退离开了花园。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在屋檐下的石阶上站立了良久,心里琢磨着父亲的话。 父亲的担心并非是没道理的,一旦手工工场与军功勋贵的利益集团结合起来彻底形成,那么就算父亲当了太子,在此情况下,这个新的利益集团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也肯定不甘心让以文官士大夫为基本盘的父皇成为新君统治天下。 可二叔恰恰是这些军功勋贵们的代表。 储君之争虽然被皇爷爷用自己的权威强行搁置,但并不代表矛盾已经消失,恰恰相反,随着军功勋贵们形成新的经济利益集团,必然会侵害到传统的以土地为主要财富的士大夫基层的利益,会有大量的佃农从土地中离开,一大批新的富豪也会在财富积累上超过士大夫地主。 换言之,他爹和二叔的矛盾,已经脱离了个人储君之争矛盾的范畴,与亲情无关,来到了两个对立阶层的巨大且不可调和的矛盾中。 而无论是谁成为皇帝,这种矛盾都必须解决,才能让朝廷的局势维持稳定。 那么朱高炽能成为新的利益集团的代表吗?显然不可能,先不说他基本盘就是文官士大夫,就算他愿意自毁长城,转头重建一套班底,又怎么能争得过天然跟靖难勋贵们更铁的朱高煦呢? 所以,朱高炽没得选。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朱瞻基忍不住苦涩地摇头。 姜星火是他的老师,也是他最佩服的人,姜星火拥有强烈的个人魅力,他敢于冒险、敢于挑战一切权威,同时拥有着仿佛汪洋大海一般的知识,他的性格有时候与被称为“拗相公”王安石差不多,认准了一条路,是真的全力以赴百折不挠朱瞻基甚至认为,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圣人,那一定非姜星火莫属。 可这一切,当真的涉及到自己一家的切身利益,甚至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大的利益——龙椅的诱惑时,却都变得有些异样了。 他心烦意乱地迈步往屋内走去,一路上都在想事情,屋内灯火昏黄,一片宁谧的安详气氛。 ——————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姜星火此时洗漱完毕,也爬上床睡下了,可平常睡眠很好的他今夜却是辗转反侧,一直难以入眠,就感到自己的肩膀似乎越来越沉,仿佛背负起了千斤重担,压迫着每根骨骼。 “该睡觉了,明天还要参加李至刚的三法司会审。” 他闭上眼睛,努力让心平静,但是不知怎么,思绪依旧纷杂,脑海里浮现出今日在奉天殿中的一幅幅画面,挥之不去。 姜星火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胳膊望向窗外,脑袋里乱七八糟,全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琐碎事. 姜星火披衣而起,在房间里徘徊了一阵,便出了门。 夜里月朗星稀,他一个人站在台阶上仰望着漆黑的苍穹,忽然有些茫然——今天是他穿越的第三年了。 按理说,该对这个世界有些归属感。 但是他的心里,始终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 出狱以来,朝政繁忙,诸事缠身,真到忙起来的时候,他连一顿饭、一壶酒都没机会喝,如今却没了吃夜宵的兴致,只想找个地方吹吹冷风。 他走出了院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几个值夜班的侍从武士默默地跟在身后一段距离,保护着他的安全。 不远处夜幕中的皇城,在朦胧的星光之下,显得格外宏伟壮观,宛若一座巍峨巨兽,静静蛰伏着,它的体型庞大,即便是最普通的宫墙,都高达数丈,整个皇城远远望去宽阔雄伟,抽离起来,仿佛一扇古老沧桑的巨门,矗立在天地间。 夜色更深了,周遭只有更夫打更的声音传来,姜星火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在路中,竟是一个人影也没碰上,他心中愈发失落,索性走到一棵参天古树下歇了下来。 这颗古树枝叶茂密,遮挡了月亮与星辰的光芒,姜星火仰头靠在树干上,他又想到了自己刚刚入狱的时候,靠在树干上与朱高煦指点江山的场景,那个时候他虽然只是一个阶下囚,可他的心里充斥着对即将成功的希冀,对自己的将来充满憧憬。 如今,他位极人臣,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情,有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与忧愁。 皇帝的确是这个国家的主宰,也是天下百姓的天。但这并不代表天下万民皆应该归属皇帝,他们的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如今这天下,真正受益最大的是皇权和士绅,而百姓只是附庸罢了! 这样的结论太残酷,但也符合历史的发展规律,不仅是在华夏,在如今整个欧洲乃至亚洲的广袤土地上,都是这样的,甚至绝大多数国家,比大明要落后的多。 姜星火不知道,在他的带领下,大明能否在短短几十年内迅速崛起,“新式教育”、“工业革命”、“四民皆本社会”、以及大量的技术改造,都将使大明的实力得到加强。 总的来说,按照他的变革方法,大明本土的百姓也更容易接受这一套理念,也愿意遵守法令、按照既定规矩生活。 可变革到了一定地步,是一定会发生新旧利益集团为了争夺话语权的矛盾冲突的,可这样庞大的帝国,一旦处理不好出现分裂,必定陷入混乱和战争之中。 不仅如此,今天朱棣所表现出的封建主面对历史潮流的恐惧与软弱性,也让姜星火放弃了某些君臣和睦的幻想。 “我该何去何从?” 姜星火在树下坐了良久,没有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宽慰他、劝道他。 或许这时候在他笔下的话本里,该出现回心转意的徐妙锦、心有灵犀的老和尚、前来辞行的朱高煦,可事实是,谁都没有出现。 这是一条无比黑暗且孤独的道路。 所有人都可能成为阻碍你前进的敌人,甚至是一路同行的朋友,也会在某个路口,走岔了路,亦或是蜕变成被黑暗所侵蚀的人。 时间的流动,仿佛失去了意义,未来无数种可能的历史发展方向,在姜星火的大脑中飞速地排列组合了起来。 很多种可能的未来,出现在他面前。 姜星火一个一个地亲手划掉。 直到最后的两个未来,两个摆在一起,各占百分之五十可能的未来。 “帮我做个选择吧。” 姜星火“呵”了一口气,袖子里滑出一枚八思巴文银币。 ——李景隆的赠礼。 银币被姜星火曲指弹起,抛在空中,在某一瞬间,甚至盖住了月亮。 当下落在姜星火手掌中的时候,姜星火得到了答案。 他看向了远处的皇宫,死死地攥紧了银币。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七章 会审 今天是「多牢多得」李至刚三司会审的大日子。 虽然诏狱经验丰富,但这种大场面,即便是李至刚,那也是头一回。 因为在此之前《明报》鼓动的声势比较大,所以民间对此投入了较高的关注,市井百姓茶余饭后谈论的都是这起案件可能的审判结果。 刑部外,围观的百姓把衙门堵得水泄不通。 「哎,你们看!街那头有人出来了!」一个眼尖的妇人踮脚叫喊着指向了刑部衙门另一头的长街拐角。 紧接着更多的人发现了从诏狱方向驶来的马车。 「人来了!人来了!」「快开始了!」 围观的百姓纷纷跟着叫唤道。 马车很简陋,连个垫子都没有铺,而李至刚被锁在马车内的时候,双目紧闭,显然是心绪烦乱。 马车缓慢行驶了片刻后停住了,外面响起了锦衣卫催促的声音:「到了!」「该下去了!」 一声冰冷的提醒,令李至刚眼皮打了个激灵。 他睁开眼睛,发现马车已停了下来,跟随的锦衣卫,则跳下马来,履行着交接手续 随后马夫便挥鞭驾车,准备掉头离去,刑部的腰间配着刀的官差头领则是站在马车旁边盯着他。 李至刚之前是在诏狱关着,所以归锦衣卫管,而如今就算是正式移交给刑部了。 随后从衙门涌出的几名刑部差役则是手中拎着水火棍,在官差头领的带领下,将李至刚簇拥着押入衙门。 一身囚服的李至刚缓步走入了刑部衙门,他的脸色十分沉重,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 见此情景,街道上顿时传来百姓议论的声音: 「哎呀!真的要被判死罪啊!听说昨晚锦衣卫可还砍了五六颗脑袋!」 「锦衣卫砍人脑袋跟这有什么关系?」 「啧啧,管他呢,李大人这辈子也算值了吧?」 「谁说不是呢····..」 眼瞅着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局面,两名差役从刑部走了出来,朝着周围的百姓喝道:「安静!」 随着这句话,原本喧嚣嘈杂的街头瞬间变得小声了起来,两名差役见状满意地点点头,又走了回去,关上了门。 而这些声音飘入耳内,李至刚的表情愈加复杂,他低头想着什么,却始终没再抬头。 事实上,有些百姓没搞懂的是,但凡是需要三法司会审的案子,其实很少有能翻案的,基调到底怎么定,一般事先都定好了。 而三法司会审,又称三堂会审,就是因为三法司一同审理某个案件的时候,会在刑部大堂的正中间设置三张桌子,上面坐着负责此案件的三个官员,也就是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而如果这些堂官不在,则有副手代替,这三个官员在审理过程当中每人都有相同的发言权。 当然了,凡事无绝对,事先定好的东西,还是有临场改变的可能,而三法司之间互相制衡,也确实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起到减少冤假错案产生的概率。 不过还是那句话,三司会审的本质还是审判建议权,真正的审判权,还是在皇帝手里,三法司的意见只能说「仅供参考」。 而皇帝最终判决的结果,也就是那几种,要么同意三法司的会审结果然后执行下去;要么原则上同意,但是对于具体量刑不满意,自己改一个量刑;要么干脆打回去重新审理。 李至刚之所以心里没底,就是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而变数太多......三法司会审本该私下沟通好意见的,但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徒增了许多变数,让他心里也没底了。 李至刚深吸了一口气,迈着 沉重的步伐朝着衙门内走去。 进了衙门,差役们紧紧地跟随他的身侧,一同前往,生怕李至刚在刑部的地盘上出什么意外......以前不是没有这种情况,有的官员心理压力太大,都不用审,直接自己撞柱子了。 但当他们跨过大堂台阶和门槛的时候,一位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迎面走了过来,他冲着李至刚笑道:「李兄,别来无恙。」 见到这位此前相熟的刑部主事,李至刚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对方拍了拍李至刚的肩膀,随即说道:「走吧,咱们先去见见国师大人。」 「嗯?」 李至刚一时愕然。 在对方的引领下,他们来到了东花厅,西花厅是三法司主官们喝茶休息的地方,而这里则是作为钦差的姜星火单独待的地方。 在案件审理之前私下接触当然是不合规矩的,但如果是宣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下官拜见国师大人!」那刑部主事对着姜星火行礼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摊开手中卷着的圣旨说道:「陛下口谕,李至刚接旨。」嗯,口谕也是得落到纸面上的。李至刚赶忙叩首参拜。 「奉天承运皇帝,谕曰:着李至刚好生交代,该是你的,便认下来;若有乱扣罪名的,也勿含混过去。再有不晓得的事情,可当堂告与国师知道。」 冷知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断句是错的,正确的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而且截止到永乐元年的今天,只有明朝是这么用的,蒙古人建立的元朝用的开头是「长生天气力裹大福瘾护助裹皇帝圣旨」,宋朝的开头则是常用「朕绍膺骏命」或「朕膺昊天之眷命」,而泰山封禅的宋真宗以前的唐宋时期,圣旨开头则大部分时间跟皇帝没啥关系,用的是「门下:......」作为开头,只有即位诏书才会用皇帝开头。 而且皇帝很少发「诏」,诏书是要颁行天下的;「制」则是皇帝自己草拟或书写的,表达重视;「诰」和「敕」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区别在于品级,一品至五品用「诰」,六品至九品用「敕」;「谕」就比较随便了,应用场合极为广泛。李至刚听了这道口谕,哪还不晓得是什么意思,登时心里的大石头就落了地。 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说不明白的问姜星火。 宣完旨,这里人多眼杂,姜星火也不好再与李至刚单独多说什么,只是匆匆交谈了两句,但就是这两句交谈,让李至刚眼神一亮。 「当真?」「千真万确。」 李至刚点点头,便一同出去,准备开始接受审判。 刑部大堂内的陈设简单朴素,桌椅板凳都是普普通通的黄花梨木制成,案台也很是普通,除了一个香炉和几个花盆之外,别无他物。 黄花梨是明代硬木家具的主要用材,色泽黄润、材质细密,而且香气泌人,姜星火坐在三位堂官的侧方位,看着这一屋子的家具,估摸着能变卖多少钱。 没办法,现在是真缺钱,为了二百一十万两商税,姜星火就差自己开赌城了。因为李至刚并没有被判刑,所以按照明代的规矩,他穿着囚服不代表是真的有罪,再加上有级别待遇,自然是不用跪的,只需要站着就好。ap. 李至刚的对面坐着刑部尚书郑赐,郑赐左边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右边是大理寺少卿虞谦。 明代以左为尊,但三堂会审肯定官职地位最高的在中间,郑赐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体态微圆,脸上满是笑眯眯的肉堆;而陈瑛虽然还不是左都御史,可实际上管着都察院其人面容干瘦,目光阴沉,就这么看着桌面上的卷宗;虞谦只是临时顶包的副手,地位自然不如陈瑛,三人里地位最低,也最严肃,紧 抿着嘴唇沉默不语。 「李至刚松江府华亭人,前元至正十五年生,洪武二十一年中明经,以翰林检讨(从七品)选侍懿文太子(朱标),懿文太子薨,晋礼部郎中,因连坐罪谪戍边,未满一年,太祖高皇帝召回朝中任工部郎中,旋升河南布政使司右参议;洪武三十二年(建文元年)升湖广布政使司左参议,因失职入狱;洪武三十五年升通政司右通政、礼部侍郎、礼部尚书。」 郑赐接着照本宣科地念了几句话,大致意思是说,由于李至刚在朝廷为官期间,他的岳父涉嫌利益输送,勾结官员高价售出古董,甚至私下挖掘墓葬等等罪状,所以根据《大明律》有关规定,也就是禁止公、侯、伯、四品和四品以上官员及其家属、仆人经商,来逮捕李至刚。除此以外,要重点审判李至刚是否涉及到贪污,官员贪污按照《大明律》则是以受财枉法的所谓「枉法赃」论处(一般量刑标准是是一贯以下杖七十,八十贯则绞,贪赃银六十两以上者枭首,并处以剥皮刑),所以被逮捕是否冤枉还有得辩驳,但这个罪名李至刚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认的,认了就没活路了,这也是朱棣口谕的意思。 李至刚听完之后,又转头望向姜星火。 姜星火刚才跟他说的话,给了他莫大的鼓舞。 李至刚根本没想到,姜星火竟然还有这样的办法,能让他直接卡《大明律》的bug,真不知道姜星火是怎么想出来的!简直就是天才! 成竹在胸的姜星火则根本没看他,而是提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着什么,同时身边还放了几本小册子。 没办法,姜星火以前也没兼职过辩护律师啊,昨晚又失眠了。 姜星火之前倒是有充分的准备,《大明律》什么的都快翻烂了,而且确实给李至刚做了一些后手,但还是觉得发言可能不完备,如今只能是先把要点记下来,免得临场发挥的时候遗漏。 「李至刚! 刑部尚书郑赐收起了笑眯眯的模样,以惊堂木敲击桌面,厉声喝道:「你可知罪?」 李至刚抬起头来,直视郑赐:「在下不知何罪之有。」 郑赐眉毛一挑:「哦?」 显然,两人以前为了争宠,就有不小的矛盾。 陈瑛这人虽然面色阴沉,但说出的话反而给李至刚解了围。 「郑尚书,李至刚现在还不是罪官。」 虞谦轻咳了一声:「可有诉师?如此争执不成体统。」 诉师这种职业,跟现代的辩护律师肯定是不同的,事实上在明代以前压根没有这个职业,以前状纸只要找识字的读书人帮忙代写即可,但到了明代,由于状纸的重要性提高了,而且法律越来越复杂,就出现了专门给人写状纸的讼师......此后讼师逐渐发展,演变成熟悉《大明律》等一整套法律体系的专业人士,帮不懂法律的人打官司,也就是周星驰电影《审死官》里的那种。 但是由于讼师是谋生的手段,为了赚钱肯定要多接案子并尽量胜诉,再加上官府也没有相关的职业资格等级考试,讼师队伍整体的素质参差不齐,很多讼师喜欢夸张,而《大明律》又规定:教唆诉讼者、给讼词添油加醋、增加罪情者,与犯人连坐......所以官员们其实是厌恶讼师的,而如今李至刚的案子作为最高等级的三司会审,也没有哪个讼师敢替李至刚写状纸。 姜星火在条桌后淡淡说道:「陛下允我旁听,亦是明确说了,李至刚没有讼师,若是有法令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我亦可根据锦衣卫掌握和提供的证据做补充。」 此言一出,另一侧坐着的刑部侍郎马京、李庆等人,顿时为之侧目。 这便是虽无讼师之名,却有讼师之实的意思了。 但今日的三司会审涉及到刑部要给自己部门的利益,以及相关群体的利益做争取,因此虽然有皇帝的压力,三法司内部也确实统一了意见,但刑部还是要在过程中,拿李至刚的事情来卡一卡姜星火的。 这并不违背皇帝的意思,因为皇帝也不想让李至刚随随便便地轻松过关。 「李至刚,你是正二品大员,国朝律令明确规定四品以上官员的家属、仆人不得经商,你如何无罪?」 李至刚道:「家妻年幼时,岳父便已经商,及至家妻洪武元年与我成婚,彼时我方十二岁,尚在读书,无力养家,全赖岳父接济度日,若是不做生意,难不成一家要饿死吗?况且我岳父从商多年遵纪守法,未曾有半点税款隐瞒,平日里亦是修桥铺路,在街坊中有口皆碑,如何成了卷宗中所说那般女干商?」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皆是一怔,眼神中露出诧异之色。 他们没想到李至刚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重点,但若是细细想来,却不难发现,李至刚一直在强调,岳父经商是他入仕之前很久的事情,而且洪武元年他们成亲的时候是没有《大明律》的,不能拿现在的法去管过去的事情,这是司法裁决时的一个通识。 「避重就轻!」 郑赐冷哼一声,他得了皇帝的意思,今日不是要把李至刚怎么样,但一定得好好恶心一下李至刚......不过跟两位副手不同,郑赐不打算反驳姜星火,因为他不想得罪对方。 「洪武二十一年总有《大明律》的第一版了吧?若是此前的事情还可以不算,那你中了明经,点了翰林,又侍奉在懿文太子身边,如何不懂家属不得经商的道理?」 李至刚看了一眼郑赐,随即摇头道:「此言谬矣。」 「如何谬矣?不妨说来。」郑赐收敛了一些笑容,语气淡漠地说道。 但李至刚却始终不说话。 姜星火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李至刚有些难言之隐。」 这便是之前他跟李至刚私下说的那两句话了。 「三法司会审,有什么难言之隐,该讲的也得讲。」陈瑛帮腔道。 姜星火缓缓开口道:「其实有一件事情没说,洪武二十一年的时候,李至刚便因无子而休妻了。」 此言一出,大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古代不比现代,离婚不是到民政局领离婚证就完了,而是有三种离婚模式,休妻、义绝、和离。 通常的一纸休书的休妻条件是「七出」,也就是按照《礼记》的规矩,分别为「不顺、无子、yin、妒、有恶疾、口多言、盗窃」;义绝就是官府强制离婚,只有出现殴打妻子父母、买妻卖妻、重婚等特殊情况才会发生,官府会强制更改户籍;和离则是由于双方夫妻感情破裂,自愿离婚,而和离不是夫妻之中一个人的单方面想法,必须双方都有离婚想法,而且要双方父母同意,才能离婚,而且要官府允许后才能更改户籍。 所以,发现姜星火怎么卡《大明律》的bug了吗? 在大明法律的现行标准里,是没有《离婚证》这个东西的,双方结束婚姻的实际标志,是更改户籍。 而在离婚的三种模式里,第二种「义绝」是官府强制执行的,官府登记在册;第三种「和离」是双方自愿同时去官府登记改户籍。 但问题是,第一种休妻,则不是按照法律,而是按照传统道德要求,也就是《礼记》的「七出」进行的,休妻在理论上确实需要给官府报备,但这种报备的前提是需要更改户籍。 可问题是,休妻的婚姻关系中止,在休书出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完成了。 那我可以不可以在确实符合「七出」条件下把妻子休了,而我 俩不改户籍?可以。 我俩不改户籍,还是住在一起,算不算没离婚? 不算。 —因为休妻的触发标准是符合「七出」条件之一的休书的产生。 大明没有《离婚证》,所以无论是「义绝」还是「和离」,都是改了户籍才算离婚成功,而且这两个都必须到官府登记,但「休妻」理论上不用,只要有休书,就算离婚了,改户籍是另外一回事。姜星火从身旁的小册子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正是李至刚的休书。 「锦衣卫提供的证物。」 嗯,锦衣卫做旧的证物,保证跟十多年前的一模一样,字迹都是李至刚同款如假包换的。 刑部左侍郎马京这时候也不好说话了,因为如果是李至刚自己提供的,那么他可以质疑,但这东西是锦衣卫提供的,他就不好质疑了。 刑部右侍郎李庆这时候蹙眉问道:「如何这般巧合?」 「家丑不可外扬。」 「那既然已经休妻十几年,为何又住在一起?」 「房东租客关系。」 「房东租客还给做饭洗衣,端茶倒水吗?」 「额外给加钱了。」 李庆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你这是在糊弄三法司吗?把大明律令至于何地?」 李至刚叹息了一声:「在下不敢,在下只是想提醒大人,律令有人情之处,在下也有,毕竟朝夕相处,即便无子休妻,也是有些情分在里面的,凡事留一线,莫做绝。」 李至刚的语气中透漏着森森的寒意,而且李至刚还在暗中瞥了李庆一眼。 他这是在警告李庆,倘若你逼急了我,我宁愿鱼死网破,也有手段拉你陪葬! 李庆跟李至刚有些过节,但还没到不顾一切的地步,而且李庆知道,皇帝想保李至刚过关,他还真没办法,只是这时候作为专业的司法官员,被人卡了bug,实在是有点气结。 「你!」李庆瞪大眼睛,气愤地望着李至刚。 李庆怒极反笑:「李至刚!你是在戏耍三法司吗?本官告诉你,这件案子牵扯甚广,你休想蒙混过关! 李至刚亦是朗声道:「在下从未想过蒙混过关,在下的命早已不属于本官自己,而是属于陛下和整个朝廷,只要在下一天还是陛下的官员,大明的子民,便不允许任何人欺凌律法,有罪便是有罪,无罪便是无罪!」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 在座的不少三法司旁听或记录的官员们都被震撼住了,因为他们都是清楚李至刚的底细,这厮在任上还是有能量的,如今看着李至刚的样子,似乎真的被逼急了准备拼命,这可咋办? 陈瑛沉默了良久后,忽然问道:「你是说,这一切都是误会?」 李至刚点了点头,道:「我不屑去撒谎骗你们,我是被冤枉的,是有人陷害我,这就是栽赃陷害!」 郑赐盯着李至刚看了半响,然后缓缓地说道:「你的供词和证据是真是假,本官会亲自核查,来人,带李至刚下去,稍后再审。」 三法司会审刚刚开始便遇到了重大的变故。 既然李至刚和妻子已经解除了婚约,那么李至刚岳父别管生意有没有问题,是否涉及到李至刚利用职权贪赃枉法的事情,最起码从「四品及以上官员亲属不得经商」这件事情上来看,李至刚是没问题的。 而这个基础命题被推翻后,关键就来到了李至刚是否用职权跟其前岳父有金钱往来,其前岳父是否打着李至刚的招牌与其他官员有往来。 而想要靠着这个给李至刚定罪,或者说让他吃点挂落,无疑是非常困难的,最起码郑赐完全没信心。 「你不 是一直说李至刚是有罪吗?怎么?不打算把他绳之以法?」 陈瑛在西花厅里喝着茶,阴阳怪气道。 「这······」郑赐哑口无言。 他之前确实是说过类似的话,可现在情况特殊他不敢承认。 而如今眼看案件变得越来越棘手,而他的法律专业知识和能力明显不足,这时候已经不适合继续了,而且郑赐油滑的很,他根本那就不想承担压力和责任。 可人已经得罪了,虽然不怕继续得罪,但郑赐眼见着劣势局可能翻不了,到时候怕是得在李至刚面前丢脸,他又该怎么办呢? 于是,郑赐给同样在西花厅的马京打了个眼色,马京和李庆瞬间会意。 郑赐喝了一口茶,忽然面色大变,紧接着捂着肚子「哎呀」一声,佝偻着腰往外走去。 「本官忽然腹痛如绞,若是半炷香没回来,便让马侍郎暂代本官参与会审。」 第四百三十八章 私盐 郑赐留下这句话,便快速出了西花厅,而陈瑛、马京等人则继续喝茶。 李庆也是聪明人,他见状也赶忙站了起来,向众人道:「我去房间取点东西。」 他说完,竟是头也不回,匆匆离去,也不知道是真去刑部自己的房间取东西了,还是溜了。 众人皆是傻眼,谁都没料到,李庆居然也跑了! 不过郑赐和李庆的离席并未影响三法司的工作。 李庆追着郑赐一路小跑,来到府衙后院僻静处,两人关上门。 刚一碰面,李庆便问道:「部堂为何缺席?陛下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李庆追上郑赐,本就是对他行为不解,郑赐却苦笑着对着李庆道:「现在事情麻烦了,我得仔细想想,才寻个僻静处,你跟来作甚。」 李庆是典型的专业官僚,脑子里想的都是司法的事情,此时还没看透:「部堂,大不了把李至刚轻判或者直接判无罪就是了,有什么麻烦的?」 「现在不光是判不判,怎么判的事情。」 郑赐蹙眉道:「我本想拿捏一下李至刚的,不说搓圆捏扁,也得让他过的不那么容易,毕竟之前陛下也是这个意思......但今日国师作为钦差出现,我却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是因为国师在帮李至刚脱罪吗?」 「不。」 郑赐最擅长揣摩皇帝的心意,此时已经敏锐地察觉出来,怕是皇帝让三法司统一意见后,可能又发生了些他所不知道的变故,而这种变故,极有可能是国师带来的。 同时,新建审法寺的消息,也被严格保密了,此时尚未透漏出来。 郑赐捋了捋思路,对李庆说道:「我问你,让李至刚脱罪,需要国师亲自来吗? 李庆愣了下,只道:「自然是不需要的。」 是的,如果只是让李至刚脱罪的话,根本不用姜星火亲自来操办,给陈瑛和虞谦说一声就好了。 「所以国师既然来了,而且准备这么充分,就一定是有其他目的的,那你再想想,国师不为李至刚的事情来,他为什么来?他要通过李至刚的案子,达成什么目的?」 郑赐明面上是在问李庆,实际上都是在问自己。 「《大明律》的漏洞!」李庆忽然低声惊呼道。 李庆急急说道:「别的不说,光是休妻这件事,便是《大明律》极大的漏洞了,虽然现在王公贵族和***的亲属经营商业根本就是公开的秘密,王驸马的儿子,曹国公的弟弟......但无论如何,这是不合法的,一旦李至刚这个案子公之于众,怕是以后人人都这么做,在自己家里准备一纸休书,到时候《大明律》便是形同虚设了。」 此前说过,姜星火卡bug的方式,就是利用休妻这件事确实不需要通过官府,只要有休书,两人便不算夫妻了,其中一方的亲属再经营商业,自然是不违背《大明律》的。 而这种事情,只要有一个人做了,自然会有无数人效仿。 事实上,姜星火这是在拿着圣旨来公然践踏《大明律》。 姜星火想干嘛? —自然是要改《大明律》! 李庆不敢想象,如果姜星火这种几百年都不见得出一个的绝世之才,把全部心思都用在钻研《大明律》的漏洞上,基于《大明律》的整个现行法律体系会被攻破成什么样子。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对姜星火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显然,这是姜星火的反击。 既然刑部不同意修改盐法、茶法等《大明律》现行法律体系下的规定,那么姜星火干脆借着李至刚的案子,展现了他能把整个《大 明律》体系打烂的能力。李庆想了想,又开口道:「国师此举的意图,我觉得还是想要推动《大明律》的修正,借此来改盐法。」 「不错。」 郑赐苦笑道:「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李至刚案,只是姜星火手中的剑罢了,若是刑部依旧不肯妥协,不肯退让,那么即便是李至刚案结案了,恐怕接下来,还要面临无尽的麻烦。 当想清楚了这一点,郑赐不禁头疼了起来。 现在郑赐的压力也很大,要知道,如果他是马京、李庆这样的侍郎,自然可以把刑部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但他是刑部尚书,他要揣摩和顺从皇帝的意思,要承受来自帝国最高层的压力,自然不能跟皇帝对着干,可他也不能完全无视和牺牲本部门的利益,这就造成了如今郑赐左右为难,被迫开溜的局面。 「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同意?是马上同意还是僵持后同意?若是同意,能否争取到一些交换条件?若是僵持,能否跟那些人说明我们刑部的难处?」 李庆的一连串问题问的郑赐头皮发麻。 所谓的「那些人」,指的自然是在大明势力庞大无处不在的盐商们。 开中法实行这么多年,十足十地养出了一堆怪物。 而刑部正是被盐商们腐蚀的重灾区,从上到下哪个没受过盐商或是公开或是私下的馈赠?这种馈赠还不一定是物质上的,也有可能是给自家长辈、后生、乡梓等提供的各种便利,而不是给本人的。 「这些事情再说,先把眼前的案子结了。」 郑赐心中可谓是一团乱麻,抬手揉了揉额头说道。 「那部堂示下,李至刚究竟是不是冤枉的。」 郑赐可以厕遁,但李庆是出来取东西的,他还得回去继续参加三堂会审,这时候刑部的态度自然得由郑赐拿主意,他再回去给代替郑赐负责会审的马京通气,李庆是没法代替郑赐做这个决定的,他肯定也不会背这个锅。 郑赐冷哼一声:「这还用说吗?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啊,如果李至刚真的贪污受贿,那还能查无实据吗?」 看着李庆的眼神,郑赐捂着肚子没好气道:「你还想让我给你立个字据不成?放心吧,就这么办,我不想看李至刚小人得志的样子,后面我就不参加了,你把我的意思转告给马京。」 三堂会审继续。 这次除了郑赐,所有人一个不落,倒是都在。 但马京却没坐在主位,反倒是跟陈瑛换了位置。 按理说,他作为郑赐的副手,级别也高于陈瑛,应该坐在主位,跟陈瑛平起平坐才对,不管怎么讲,他也是正三品的大员,可偏偏他就没有这么做。 显然,李庆跟马京通过气以后,刑部在李至刚案上,已经达成了妥协,不打算继续纠缠了。 而陈瑛做主,这三堂会审的后半场,其实结果就没什么波澜了。 马京的脸色有些阴沉。 他原本以为,这场会审会非常简单,他甚至不必费太多唇舌,就能逼着李至刚屈服,最起码也要轻判,而不是无罪。这样的话,也能回应姜星火之前的施压。 原因很简单,既然姜星火不愿意以刑部判李至刚无罪为代价,来放弃修改盐法,那么刑部自然是要在皇帝的容忍范围内,给李至刚判有罪的。 别管是什么罪,贪污一贯钱也是有罪。 但是直到现在,马京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想的太天真了。 这位国师,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温文尔雅。 不然,他怎么能这么快准狠地,直接帮助李至刚脱罪,而且击中了《大明律》的重大漏洞? 之前马京就 听说国师到底如何智慧超群,一直未曾领教,因为刑部的业务范围,确实很少能跟姜星火扯上关系,但如今看来别的同僚是真没说错。 在规则内玩智力,哪怕是他们这些从事律法不知道多少年的资深官僚,都对姜星火无力反击。 因为这时候的《大明律》,不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反而成了束缚他们的牢笼。马京想到这里,不禁微微皱眉,心中暗忖道: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这个念头冒出后马京顿时心慌意乱,脑海之中瞬间涌入许许多多的想法,不断的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一阵头昏脑涨。 与此同时,坐在侧面的姜星火,似乎也是有意无意地看向马京。 李至刚案,只是一个开始。 姜星火的目的,是利用这个案子作为修改《大明律》的典型案例。 如果不修改大明律,不仅以后官员亲属经商,都可以效仿姜星火找出的法律漏洞,而且更麻烦的,还在后面。 姜星火要变的法,没有人能阻止。随着一封封文书递到了三位堂官的手上,李至刚原本平静下去的心,渐渐变得激动起来。 他感激地看了姜星火一眼。 李至刚很清楚,按照他跟郑赐和刑部那几位平常的不对付程度,这些人是一定要搞他的,如果没有姜星火的帮助,他肯定不可能成功过关。 而只要过了这一关,能明军击溃并肢解安南,他就可以走马上任交趾布政使司的布政使了,到时候天高皇帝远,那是真真正正的土皇帝级别享受,想怎么享福怎么享福,可比在朝中耗费心神舒服多了。文书上面写的内容,跟之前并非一模一样。 而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开堂了,必须要有个结果出来。 其实既然无法通过「亲属经商」给李至刚定罪,那么他们也没掌握什么李至刚直接受贿滥用职权的罪名,所以眼下并没有太多争议。 在三位堂官最后沟通一次过后,开始宣读。 「本案的核心在于李至刚亲属是否经商,经过锦衣卫提交的证据表明,李至刚与妻子虽因无子而休妻,但多年相伴,感情甚笃,不忍抛弃妻子令其衣食无着,故租住房宅,以洒扫等劳作相抵,并不违背《大明律》相关规定。 另外,李至刚前岳父经商的确存在古董售价过高,经评定后远超市价的情况,但无证据表明与李至刚有任何联系,仅以平抑物价勒令其不得以明显不合理价格出售古董。」 三法司经调查证实,前礼部尚书李至刚并未涉嫌收受贿赂,且在任职期间并无滥用职权证据。此案的证据不足以支撑判处李至刚之前被诉罪名,且鉴于此案牵扯重大,影响广泛,因此三法司会审结果, 将于《明报》刊登。」 宣判结果公布后,姜星火放下手中厚厚的笔记,第一个站起身来说道:「恭喜李大人。」 紧接着很多参与三司会审的中层官员也纷纷恭喜李至刚。 看着刑部的两位侍郎,姜星火也是笑了笑。 姜星火并不担心接下改革盐法,会有什么太大的差池。 因为「李至刚案」的结果,注定会成为大明司法改革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 《大明律》的漏洞多的是,如果刑部坚持不改盐法,那么以后他们要面临的问题,可就比坚持这件事还要麻烦的多得多,毕竟法律总是有漏洞的,现在还不让加修正案,而刑部拿着太祖高皇帝祖训,坚持所有人不能改动,那最后遭罪的,还是自己。 所以,姜星火断定,李至刚被释放后,刑部手上没牌了,主动权现在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自己可以慢慢给刑部施压,推动大明的司法体系改革。 同时 ,朱棣那边用建立审法寺来分权,显然也早晚会让刑部放弃抵抗。 一旦推动了《大明律》成为天宪,并且可以定期修改天宪,再加上条例法令的补充,那么后续他做很多改革动作,都有了依据。 毕竟,这都是按照《大明律》体系办事了。 名不正,则言不顺。 姜星火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名」给正过来。 李至刚被无罪释放后,整个南京城都炸锅了,谁都没有想到李至刚案竟然结束的这么干脆利落,而且消息灵通的官员,都知道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国师在策划。说白了,这就是变法派与坚持不变法的刑部之间的庙堂斗争。 李至刚一开始就是卷入了上一次庙堂斗争,充其量就是被当靶子打了罢了,可现在他却正经翻身了。 而姜星火破局的手段显得非常奇怪,但却不失聪明,他采取的方式很特别,那就是直接找《大明律》的漏洞,这样一来,许多官员都自觉地在家里准备了一封休书,以备不时之需。 三法司简直头皮都要炸裂了,人人这么搞,以后怎么《大明律》可就被玩坏了。 而且,这还远不止事件的结束。 紧接着,扬州知府王世杰被商人起诉的案子,也披露了出来。 王世杰是姜星火从常州府同知的位置上,一手提拔起来的,姜星火当然要予以反击。 而且开中法养出来的怪物一般的各大盐商集团,正是阻碍变革盐法的幕后推手,不管是刑部的不配合,还是针对王世杰的起诉,都是表象。 而暴昭余党,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反而微乎其微。 茅大芳虽然依旧逍遥法外,但在大明帝国的高层看来,不过是早晚会被逮到的跳梁小丑罢了,这次钓鱼不成功,下次还能钓到。 很快,针对盐商的清查行动就开始了。 黄淮布政使司和南直隶各地的官府,同时收到了清查贩卖私盐的命令。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不得不说,私盐这行当,利润真是高的有些吓人。 朱棣在知晓金额后勃然大怒,当即命令都察院彻查参与走私的盐商们的罪证,同时派遣锦衣卫一路追查,一旦发现与贩卖私盐案件有牵扯的官员,立刻捉拿归案! 这一番雷厉风行的行动下来,短短不到十日的功夫,南直隶和黄淮布政使司,便有近二十名官员落网,其中不乏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核心人物。 按照明代的官制,负责盐政的主要是都转运盐使司,基本都是在沿海地区,也就是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山东、福建,而各地的都转运盐使司下面又有分司划片负责各大盐场,各大盐场由盐课大使具体负责盐的开采等事务。 同时在非沿海地区,也就是内陆的井盐,设立黑盐井、白盐井、安宁井、五井等盐课提举司,在辽东设煎盐提举司,不管是盐课提举司还是煎盐提举司,都是换个名字,本质上,职责与都转运盐使司并无二致。 而为了监督这些盐政衙门,中枢又设立了巡盐御史。 不过从这次行动的落网官员来看,巡盐御史显然也被腐蚀的非常厉害,有些不堪用了。 至于盐政衙门剩余有问题的官员,虽然暂时没有被揪出来,但也是成了惊弓之鸟,一时间惶惶不安,各地都转运盐使司一时间人人自危,不少官员甚至都准备开溜。 对于盐商来说,这也是晴天霹雳一般的打击。 此前便说过大明的开中法制度,锦衣卫和都察院抓的贩卖私盐,其实盐都是从两淮、两浙的盐场里提出来的,都是正经的官盐,是有盐引的。 问题就在于,盐引销售地区范围内,是用不了这么多盐的,而 且卖不上太高的价格,所以盐商为了利润最大化,必须把这些提出来的官盐,卖到别的地方。 而这些官盐一旦离开销售范围,那就成了私盐。 这次被抄没的私盐里,其实原本是官盐性质的盐占了大半的份额,而这笔钱财不仅仅是盐政衙门的收入,更是盐商们维持自身利益的重要资金,盐政衙门每年能获利颇丰,盐商的日子过得滋润无比,靠的就是这一手官盐违规跨境运输。 盐业是个暴利行业,贩卖私盐更是暴利中的暴利,但却不是谁都能吃得下,盐业衙门里,除非像是徽商、晋商这种顶尖的盐商,否则寻常的盐商,如果没有对运输路线上绝对有把握的关系,经年累月的腐蚀,根本没法吃下。 甚至淮商作为坐地户,都只有在两淮作威作福的能力,一旦离开了老巢,影响力直接下降到二流水平,远远比不了徽商、晋商,甚至连陕商和粤商都比不了。 毕竟,盐政衙门手里每年发放的盐引,也严格控制了盐商们的提货量。 但随着盐政衙门被抄,原本因为盐运衙门得势的盐商们,几乎彻底崩溃,许多盐商都在想办法逃走暂避风头,甚至连官场上那些老油条们,也是纷纷卷款潜逃,导致整个盐政衙门一片哀嚎。 而官员被抄没,自然会牵扯出一堆的蛀虫和败类。 这些人,有的是靠着参与贩卖私盐发财致富,有的则是靠着倒卖盐引牟利。盐政衙门的案子,一经报到南京,立刻引起了朝野震动。 而且,马上就有了扩大化的趋势。纪纲更是亲自带队抓捕,不过短短两日功夫,便有七八名官员落网,其中更包含四品、五品的官员。 此举直接震慑了满朝文武,也吓坏了刑部的堂官们。 刑部尚书郑赐,当晚就召集左侍郎马京和右侍郎李庆,一起吃饭商议,而商议的内容,自然就是如何善后。 毕竟,刑部其实是跟盐商牵扯最深的部门,而这次行动,出动的都是都察院的新面孔,以及皇帝直接指挥的亲军锦衣卫,压根就没刑部的事情,这无疑是一件极其反常的事情。 按照往常的惯例,涉案的官员必须要先押送回刑部大牢待罪,但今年的盐政衙门这么多官员被抄家,被直接送进了锦衣卫的诏狱,这让刑部的官员们有些措手不及。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已经被查封,但这里边却牵扯到了很多人,若是往常,要处置这些人,肯定需要顾忌,可现在,唉。」 郑赐闷头喝着酒。 李至刚没事了,他有事了。 虽然按照皇帝陛下对他的态度,这次应该能顺利过关,但这种忐忑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马京这时候有些额头冒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咱们是按照惯例办事这次问题不算大吧?」 郑赐和李庆,没收什么盐商的钱,最多收了些不能量化的利益相关,但马京那一屋子,可是洗不干净的。 李庆蹙眉道:「金幼孜成了审法寺少卿,陛下明显就是想把《大明律》的立法之权,从刑部手里剥离出来,再加上盐政的事情,盐法怕是非改不可了。」 郑赐放下酒杯,冷声道:「我算是想明白了,咱们刑部手里权太重,力太弱,就跟稚子携金一样,能不引人觊觎吗?更何况,还是携金挡者别人的道。」 「尚书的意思是?」 虽然嘴上这么问,可马京哪还不明白,立法权就是「金」,而盐法就是「道」。 可马京还是忍不住问道:「那盐商那里,又该如何应付?」 「自顾不暇了,还管别人作甚?」李庆不禁有些无语,「既然国师的目标是他们,那就让他们去死好了,难道你想螳臂当车,挡在道上被碾死吗? 」 「金乖乖地双手奉上,把人家的道让开,好好活着不好吗? 第四百三十九章 算账 户部衙门。 姜星火正在与夏原吉对坐喝茶,热气在两人中间袅袅升起。 「还差多少钱?」 夏原吉没拨算盘,也没翻账本,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后,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串数字。 「175万两。」 目前约定的是一年时间内,大明的商税增长到210万两,而正常情况下,一年商税约35万两,也就是有着175万两的差额需要姜星火凭空给变出来。 现在没法去日本挖银矿,国内的银矿产量也可以忽略不计更不可能增产,所以只能是姜星火自己想办法。 正常来讲,商税想要得到大规模的爆发式增长,其实只有一个办法,也就是通过朝廷给政策,调整和减免相关的过路费、过卡费,减少商卡,同时提高道路的安全性,多派兵丁维护交通。 如此一来,商人们才有大规模进行商品地域流动的积极性。 否则的话,按照大明现在的商业税收政策,每过一处就要被卡一次油水,即便两地之间同一商品差价再高,也没有商人会选择去远途贩卖,因为挣的钱都不够交税的。 而且如今天下初定,在官府控制力度强的地方,安全性还有保障,但在控制力度不足的地方,被人截了道,杀人越货扔到山沟沟里,官府根本就管不了,更别提破案了。 所以,经商其实是一件既可能搭钱,又可能搭命的买卖。 但是现在姜星火面临的问题就是,朝廷不给政策。 是的,不给政策,还要搞钱。 这就像让媳妇做饭不给她米一样。原因也很简单,还是在《大明律》上。 变法变法,「法」如果变不了,一切都无从谈起。 但虽然一时半会儿,无法推动法律制度的变革,搞钱却是一刻都不能停止,因为这是【奉天殿廷辩】的核心,一项极为严肃的政治承诺,如果完成不了,是要出事的,而且是出大事。 「175万两,扣掉专营商品还差约143万两,那就是玻璃和化肥工坊的产品,一共卖出去并获得了32万两的利润。」 「正是如此。」 夏原吉的神情也有些严肃,他的双手交错着,随后食指松开,互相碰了碰,还是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化肥因为主要面对的销售对象是地主和自耕农,所以售价是不能跟玻璃一样,按奢侈品来卖的,这32万两里,玻璃,尤其是玻璃镜子的销售额占了大头。 明初不是明末,没有动不动几百万、几千万两白银,全国上下白银都有限的紧,按照明初白银的价格坚挺程度,其实短短几个月内,靠着专营商品能赚出来32万两,已经非常非常了不起了,是一笔很大的财富,足够大明下饺子式地造一年的舰船,或者支付修《永乐大典》两到三年的费用。 然而这对于承诺的210万两来说,还是远远不够的。 姜星火抿了口茶水,接着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随后说道。 「最新传回的消息,李景隆已经在清化港发动了登陆,成功控制了港口和安南国的西都清化城。」 夏原吉一怔,随后眉眼略微舒展。「这是个好消息。」 「是啊,好消息。」姜星火笑了笑,「之前占城国国王占巴的赖已经同意了 《明占友好通商契约》,咱们从占城国拿到了沱灢港的租借权,而且占城国国内全面开放城池、道路、河流与大明进行通商,还是零税率......光是这一项,每年大明最少能从占城国赚回上百万两白银的贸易差(贸易差是商人收入,不等于大明朝廷的收入,应按百分比折算关税),给沱灢港2万两/年的租金算什么?若是把占城国的那些象牙、犀 角、沉香木等物都卖到与其贸易隔绝的朝鲜和日本,价值更是要再翻一番。」 姜星火谨慎地估计道:「安南国的体量比占城国还要大,能赚的钱更多,收的关税也更多,即便今年刚刚展开,这两个国家与大明贸易到明年年中,最起码关税收个二三十万两是没什么问题的。」 夏原吉提笔记了下来,一边记一边说道:「143万两,保守点,关税减去25万两吧,还有118万两的缺口.....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呢?」 提起这件事,姜星火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再怎么说,以肥富为代表的日本商人们,对大明的经商环境还是信赖的,拍卖会做的很不错,圆满解决了当时礼部左侍郎王景的刁难,而且大明和日本有头有脸的大商人们,也算是凑在一起见了面吃了饭,达成了基本的共识。 毕竟在大明这种严苛的海禁政策下,说实话,有能力做海商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不要命的,一种是背景惊人的。 「今川了俊已经带着使团和随行商人们回国了,大明这边同意了,日本应该不会反对,毕竟对于足利义满来说,虽然没能拿到他最想要的勘合贸易,但离岸贸易也是一块大肥肉,足够缓解幕府的财政窘迫,能躺着收钱,干嘛还要看商人们的脸色?谁不喜欢自由贸易呢?」 夏原吉思忖片刻,说道:「海洋贸易刚起步,虽然过去三十多年,日本的贸易需求一直非常强烈,但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能做成多大规模,现在还不确定,估计的话,还是要保守一点,甚至做好这件事做不成的打算.....日本跟安南不一样,大明的远征军能在安南取得胜利,将其纳入到大明的势力范围内,这是做估计的底气,可日本毕竟是个独立的国家,幕府军力也颇为强悍,大明暂时不能武力征服,就不能说非武装自由贸易区的事情谈不成,又能把对方怎么样。」 姜星火微微领首,说道:「是这么回事,打完安南,军事战略上的重心就要放在北边,日本一时半会儿是打不了的,我们的舰队也需要两到三年的发展.说到底还是水师力量太弱了些,南宋的时候,能跨海的水师动辄船只数以万计,如今却是远远不如,仅仅从广东投送三万兵力到占城国中部,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远洋水师运力。 两人商讨了片刻,觉得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的事情既然还没谈下来,也没百分百的把握进行,那就不要自欺欺人凑数字了,所以数字还停留在118万两上,而朝鲜方面贸易额,由于道路等原因,规模实在不大,大明能从中抽的商税更是少得可怜,因此也忽略不计。 「松江棉。」 姜星火把纸拿过来,亲自写下了这三个字。 事实上,姜星火之所以有底气做210万两商税的政治承诺,就是因为松江棉恐怖的利润。 这210万两,大头还是在松江棉上面,仓库里现在通过水力大纺车和密集劳作,生产出来的棉布可谓是堆积如山,只要这些能卖出去,不仅户部垫付的建场、人工、原材料费用统统都能回本,而且这是皇室借由户部资金投资的工场区,利润扣除掉成本和扩大再生产所需后,是可以直接都算入商税的,跟化肥、玻璃这种专营的特殊商品,性质是一样的。 不管是日本还是朝鲜、安南,这些国家的棉纺织品,基本都是成本价0.17—0.2两银子/匹,售价是0.3两银子/匹。 大明现在的家庭棉纺织品成本价0.13—0.14两银子/匹,售价是0.15—0.16两银子/匹。 而手工工场通过水力大纺车和集中劳作生产出的棉纺织品,成本价是0.09—0.1两银子/匹。 即便为了保护国内的家庭手工纺织业,维持住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形态暂时不被撼动,只往国外 倾销商品,手工工场出产的松江棉,依然可以打价格战,把国外棉棉纺织品的价格倾销到0.15—0.16两银子/匹来竞争,也就是说把国外的棉纺织品价格拉到跟大明国内一个水平,同时让国外的棉纺织业无利可图。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算上运输和仓储费用,在零税率或低税率的通商条件下,每一匹出口的松江棉,都能赚到0.05两银子的利润。 利润率高达50%。这无疑是一门好生意。 而且松江棉的贸易还有两个优势,第一个是鉴于松江棉的物美价廉,外国的权贵阶层,是一定会大量购买囤积,自己主动做买办帮助大明冲垮本国的棉纺织业的;第二是安南和占城的市场被占领后,郑和的船队只要继续西行,不需要走太远,抵达天竺建立稳定的贸易站,就可以把松江棉反向倾销到天竺和阿拉伯地区。 为啥叫「反向倾销」? 因为棉花的原产地就是天竺和阿拉伯,在棉花传入华夏之前华夏只有可供充填枕褥的木棉,没有可以织布的棉花,唐朝时期,据说棉花有传入,但并未引起重视,而在铁血大宋以前,华夏只有「绵」字,没有「棉」字。 即便如此,棉花大量传入中原,也是在宋元时期了,「宋元之间始传种于中国,关陕闽广首获其利,盖此物出外夷,闽广通海舶,关陕通西域故也」。 事实上,正是蒙古人的世界大征服,才促成了这种广泛的、跨地域的资源交换。 而正是在这种变化到来以后,华夏、朝鲜、日本、安南、占城,才开始大力发展棉纺织业。 大明从洪武年间开始,棉花走进平常百姓家,让百姓终于获得了一种平价保暖物,不用像先人们那样穿着缊袍在冬天瑟瑟发抖了,所谓「地无南北皆宜之,人无贫富皆赖之」便是如此。 一般而言,仅松江府一地,棉纺织品在明代中叶(嘉隆万时期)年产量大约1500万匹,外销1300万匹,官府税收150万匹......工业革命后的英国,棉纺织品的年产量则高达一亿匹。 所以只要打通到天竺的商路,天竺与阿拉伯的贸易是一体化的,也就能够间接卖到阿拉伯了,即便不跟工业革命后的英国比,就比对一百多年后的大明,现在手工工场通过水力大纺车形成的产能和对外销路,是基本一致的吧? 因此,一年外销1000万匹棉纺织品,每匹利润0.05两银子,总利润50万两白银,这个估计是极为保守且可靠的。事实上,即便纯利润达到70—80万两白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在自由贸易的情况下,物美价廉就是最大的杀招,这个时代可没什么贸易保护的意识,更别提关税壁垒了。 「松江棉按50万两算,那就还剩68万两的缺口。」 以最保守的估计,不算日本那头的非武装自由贸易区带来的收益,也不算松江棉可能多赚取的利润,最后的缺口,就剩下这些了。 「还是得从盐法开刀。」 姜星火沉吟片刻,问道:「此前要调查的数据,都查到了吗?」 绕来绕去,这么大一个窟窿,核心还是在盐法上。 夏原吉自然清楚姜星火今天前来的目的,事实上对于姜星火身上的压力,他是感同身受的。 变法到了如今的阶段,说什么都没用,只有把成绩做出来,才能击溃一切阻碍,继续推行下去。 夏原吉放下茶杯,把桌子上的纸在旁边的火盆焚烧完,一边烧,一边回答道: 「查到了,前代的这些东西不好查,都分门别类放在另一处连通的屋子里了,姜师且随我来。」 两人来到了户部的另一处临时存档的地方,这是一个三间的屋子,中间隔断被打通了, 里面不同的架子上放着密密麻麻的文书,而从桌子上的账本和算盘来看,此前应该有不少人在这里工作。 事实上也是如此,户部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来清点此前的盐税数据,为的就是不打无准备之仗。 想要对盐法动刀,想要摆平这些被开中法养出来的怪物,光是把早就烂透了的验证衙门做些外科手术式的除贪是没有用的,必须要从根源上整治。 而姜星火一贯施政的态度,就是那套「无调查勿发言也」,先把事情的事实研究清楚,然后再说怎么动手。 夏原吉拿出整理好的数据结论,挨个解释给姜星火看。 「宋朝巅峰人口过亿,每年盐产量大约在10亿斤左右,两宋最重要的盐产地是两淮盐场,这跟大明是没有任何区别的,而且由于两宋始终控制着两淮流域,直到南宋灭亡前夜,两淮防线都没被蒙古人突破,而宋朝时期,两淮盐场的盐产量占到全国的二分之一左右,按《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绍兴二十七年的记载,淮南产盐就达到380万石(宋代度量衡1石=120斤,约合4.56亿斤),而根据《宋史·通货志》记载:盐引每张领盐116.5斤,价6贯......也就是说当时宋代的盐引,一引是116.5斤,跟一石区别并不大。」 「那宋代的盐税收入是多少?跟人口一样,也按峰值数据来算,这样方便等比例带入到大明来估算理想数据。」姜星火敏锐地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问道。 「宋神宗的时候,宋廷官盐把盐引卖给盐商,一引价格不变,还是6贯钱,但是盐税达到了1200万贯,也就是卖出了200万引,大概是卖出206万石。」 「不对。」 姜星火先打断了夏原吉的话,捋了捋思路。 「按理说,北宋的盐产量一年是800万石,约合10亿斤,而北宋人口1亿,每人每年食盐用量大概10斤?」 「不到10斤,产量一直是富余的。」 夏原吉解释道:「《管子》上写得明白,'齐人食盐之数,一年丈夫五升少半,妇人三升少半,婴儿二升少半',这是春秋战国时候的事情,但齐国是产盐大国,而且盐食用量的变化始终不大,即便有上涨,北宋也最多每人每年7斤。」 嗯,按照度量衡来换算的话,齐国的一升约等于200毫升,齐国的食盐标准也就是男人6克、女人4克、小孩不到3克,现代世界卫生组织提倡的饮食健康标准也是每人每天6克。 而每人每年7斤盐,是按10克每天的标准来计算的,北宋时期能不能有这个标准尚且存疑,所以只能按最多每人每年7斤来计算。 「那也就是说,北宋人口1亿,每人每年7斤,年耗盐量7亿斤,而产量是10亿斤。」 「不对,还是不对!」 姜星火重新计算了一下数字,根据盐税收入,反推出来的卖出的盐的数量是206万石,也就是2.47亿斤,而实际上的耗盐量小于7亿斤,但再怎么小,中间还差了4亿斤左右的盐,而且这里面是有官府盐场产量的。 如果按2.47亿斤来算,肯定是不够北宋1亿人口消耗的,这点盐连维持身体基本所需都不够,而北宋的人口数字是没问题的,卖出去的盐也是有数的。 「所以说,北宋有六成的盐,是私盐,而且私盐是大量由官盐流出的,也就是官盐开采以后,没收上税,变成了私盐流入市场,满足了百姓的食盐需求。」姜星火算出后说道。 「没具体的记载,这种事情没法统计,但是从数字上来推论,应该是如此。」 夏原吉点点头,接着对比起了现在大明的盐产量。 「大明的比较好算,因为太祖高皇 帝全面禁止私盐的原因,目前朝廷每年发放的盐引是200万引,每引折盐300斤,所以盐场每年的盐产量是6亿斤,这个是非常清晰的。」 姜星火又问道:「需求量呢?大明每年实际消耗的盐是多少?」 这个问题同样不难,夏原吉答道:「按照洪武二十六年那次的人口统计,大明总人口6054万人,如今过去了十年整,算上自然增长和战乱损耗,应该还是在6000万左右,每人每年同样按7斤盐来算,需要4.2亿斤盐。」 这样看来,北宋年耗盐量7亿斤,而产量是10亿斤;大明年耗盐量4.2亿斤,而产量是6亿斤。 也就是说,食盐产量比实际消耗量大一截是正常现象。 夏原吉点点头,然后继续说道:「接着说盐税,北宋官盐的盐税收入是1200万贯,假设铜钱价值不变,按现在的银价(1两银子=1200文铜钱)折算,基本相当于现在的1000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相当惊人! 北宋的商税收入此前明确过,约合760万两白银。 而盐税收入,则高达1000万两,这还是官盐只占市场流通四成的情况。 如此一来,也就不难理解北宋岁入1亿缗钱是怎么来的了。 「大明的盐税,换算成白银,大概每年250万两。」 「所以,这个数字无论怎么看,都是有古怪的。」 这里的古怪,不是指的私盐问题,事实上私盐这东西,光靠制度是无法禁绝的,姜星火说的古怪,是刨除私盐后的事情。 既然每人每年的盐食用量是一样的,北宋1亿人口,大明6000万人口,而北宋盐税收入在官盐只占市面流通量四成的情况下,达到了1000万两,大明如果同样官盐只占市面流通量四成,那么合理的税收,应该是600万两,但如今实际上只有250万两。 —剩下350万两差在哪了? 只要解决盐税的问题,那么姜星火面临的赌约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这里面有两个变量有可能导致数字的差异。 第一个是官盐占市场的比例,第二个是每斤盐在北宋和大明不同时期抽的税是否相同。 但就「官盐占市场比例」这个问题来说,大明是禁绝私盐的,而且官府严厉打击贩卖私盐的情况,虽然私盐交易屡禁不止,但再怎么说,就算是比烂,也不可能官盐仅仅占市面交易的四成份额,实际上情况,大明的官盐应该占到了五到六成,也就是说数字不仅不该下降,反而应该上升才是。 但这么算,差异越来越大。「大明怎么抽盐税的?」 这个问题,作为户部尚书的夏原吉自然门清儿。 「大明每斤盐朝廷抽税,只比北宋要少一点,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问题似乎陷入了死胡同。 市场比例高,抽税一样,根本解释不了为什么能差出350万两之巨的盐税收入。 开中法吗?不,不完全是。 大明为了防卫北元对中原的袭扰,在边境部署了几十万兵力,但由于边境距离大规模产粮区太远,为了解决后勤补给的困难、减轻财政负担,采用甩包袱的开中法。 开中法确实是消耗了盐引,商人将粮食运往边塞地区来换取盐引,然后去朝廷指定盐场换取盐,再在固定范围内进行销售,通过将食盐的贩卖资格下放,促成食盐的商品贸易。 但不管怎么说,实际支出盐引的,大头还是在两淮盐场,这部分盐引算作朝廷抵扣给商人运粮费用的,但绝对不会高达350万两白银。 为什么?因为每年通过开中法,给北边运输的粮食数量 是固定的。 开中法末梢的晋商,负责向大同、居庸关等几大边关要塞提供粮食,获得河东盐池的盐引,以及两淮盐场的盐引,每年通过商屯和运输,大约是500万石米。姜星火在常州府,是扮演过米商来暗访当地的粮食盗卖案的,很清楚按照大明现在的物价,一石米的价格大约是240—250文,也就是约0.2两银子,每年朝廷通过开中法,为了给边军运输到位500万石米,米价运输前是100万两白银,运输后折算成盐引,大概是200万两左右。 是的,千万不要按什么10石米运到北方,路上要吃9石米来算,这是战时标准,而开中法解决的是北方数十万军队的日常开销,选的是最便于朝廷的经济方案,朝廷才不管开中法的商人怎么运输......你就是不运输,就在军营旁边种田我都不管,只要你把500万石米送到边境就行。 你以为商人真的是千里迢迢运粮? 商人才不傻呢! 现在晋商都是直接在北地屯田种粮食,然后数量不够的,才从南方海运过来,人家自己都不用漕运,知道海运损耗极低。 这种屯田+海运的方式,让晋商运输给边军的米价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大约在0.25两白银/石的样子,然后再把盐引一卖,晋商自己根本不管分销之类的,就是把盐引过一手卖给盐产区的商人,每年就是数十万两白银的利润。 所以,即便是按照最谨慎的估计,在官盐占市场比重四成(实际上大约五六成)的情况下,依旧有高达150万两白银的盐税收入,不翼而飞了! 「还剩68万两的缺口。」 姜星火看着最终算出来的数字,喃喃自语。 夏原吉算了笔账:「别的地方都不用管,只要把产量最高的两淮盐场的盐税整顿清楚,把这朝廷发盐引该拿的税钱拿回来,最起码70—80万两白银的盐税,是能追出来的,作为额外收入,补充到约定的210万两里面。」 姜星火理清楚了210万两税收的全部构成,此时终于定下了决心。 现在仅仅把盐政衙门抓一些人的打击力度,还远远不够。 「所以,你们是自己找死啊... .接下来,就要好好算算过去的账了。」 第四百四十章 蛀虫 《永乐新政纪事本末·盐法改革》:「当我们客观地评价一段历史时,我们可以发现,尽管明朝的洪武皇帝真诚地想为其臣民谋得更大的福祉,可显而易见的是,他在开国时所制定的种种政策,如果将时间线拉长,在政策的长期成效方面,可谓是与其本意截然相反。 在姜星火所发起的改革之前,朝廷无力解决财政上的窘境,因为盐法涉及的利益是如此之重大,任何对现有盐法制度的改变,显然都会遇到极大的阻力,基于各种理由,朝廷没有意愿进行变革,文官士绅们的唯一共识就是坚持'成宪',也就是洪武皇帝最初的决定。」 「150万两?好啊,好得很!」奉天殿内,与会群臣鸦雀无声。「砰!」 朱棣狠狠地砸掉了手边的茶盏,怒道:「废物!都是一群饭桶!朕养了你们这帮蠢货!账面查不出来,算数不会算吗?还要国师亲自算才能找出问题?!」 盐税这种东西,从账面来看当然是毫无问题的,人家根本不做两本账,直接就天衣无缝了。 可惜姜星火和夏原吉的计算角度不同,是直接把宋朝的盐税数据翻出来,然后等比例去计算的,根本不按盐务衙门的账走。 既然抽税比例基本一致,官盐市场占有率更大,那么我直接按宋朝的数据,乘以0.6(宋朝一亿人口,明朝六千万人口),得出来的就一定是应收的盐税。 应收的盐税减去现在实收的盐税,再减去因为开中法兑换盐引而减少的盐税,那就是被贪墨掉的部分了。 无论你怎么做账,做的再巧妙,再严丝合缝,也没法规避掉这个漏洞。 这就是数学的魅力。 那么这么久了,没人发现这个问题吗? 当然有人,但发现的人,要么位卑言轻不敢说,要么利益相关不能说。 所以也就成了一些关键人物那里心知肚明的秘密。 朱棣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朱棣原本以为盐法虽然水深,但最多也就是十几万两的规模。 毕竟之前李景隆管着银课时候捞的那些,朱棣是一清二楚的,整个大明的银课,都不见得能捞出来十万两白银。 朱棣跟他爹朱元璋不一样,对于文官贪墨,并非是一点都忍受不了,在朱棣这里,只要你能干活,只要你拿的不是很过分,他都是能容忍的。 但没有想到,光是两淮盐场,被贪墨的就是以近百万两白银来计算。 而且,这是每年! 大明开国三十多年,在盐法里,总共被吞噬掉了多少财富? 如果不是姜星火告诉他真相,恐怕他还要继续蒙在鼓里。 想想自己刚刚登基,屁股还没坐热龙椅呢,底下就已经乌烟瘴气了。 这让朱棣怎么可能淡定? 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就是这样,别人都已经把你骗了了,结果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而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你已经知道真相了,偏偏又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这就像是明知道自己被人给绿了,还得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该吃吃该喝喝,该上班上班。 一想到这群人甚至连渣滓都不给朝廷剩下,朱棣便恨得咬牙切齿。 「陛下息怒!」 大殿上一片附和之声,显然众位大臣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这次参会的,主要是三法司和户部,再加上内阁和总裁变法事务衙门。 「息怒?你们让朕息怒?」 朱棣暴躁道:「如此庞大的数额,朕如何息怒?!」 皇帝到底是真生气还是表达某种姿态,与会的官员并不清楚 ,但毫无疑问的是,这时候需要有人出来接话了。 皇帝的目光扫向谁,谁就得自觉点。刑部尚书郑赐,刑部左侍郎马京、右侍郎李庆,此时正是皇帝目光的聚焦点。到了这时候,他们哪里还不明白,皇帝或许确实生气了,但作为皇权的世俗化身,他生气除了个人情绪的表达,更多的是某种再明确不过的政治信号。 —一皇帝对现在的盐法制度非常不满。 这时候关乎到他们的个人命运,之前他们便已经私下碰头过了,自然不敢再有什么反对,于是郑赐出列说道。 「陛下息怒,请恕臣斗胆,盐法积弊已久,确实需要改变,刑部对于变革盐法并无异议。」 「陛下,郑尚书此言有理。」 新上任的审法寺少卿金幼孜也赞同道:「这件事必须立即查清,否则后患无穷!若是查不清此事,盐法上面今日之事将会反复重演,我大明必定因此元气大伤 金幼孜的说法虽然有些夸张,而且绝对有私心,想要借势把新部门成立的第一仗给打好,但立场是没错的,其他大臣闻言,纷纷表示赞同,都觉得这是个巨大的危机,必须要从重从快处理。 想想这段日子以来,每天批阅奏折处理国事时那种面对财政窘迫,愤怒又疲惫的感觉.....朱棣的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 朱棣的后背靠回龙椅上,脸色阴沉得吓死人,一字一顿地说道:「陈瑛,把调查出来的结果念一念,讲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众臣闻言,皆屏住呼吸。 这可是涉及到了朝廷经济命脉的大案子,谁敢乱说话? 就连大皇子朱高炽也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 这些日子,陈瑛一直负责着案件调查工作,他带着都察院新补充、提拔进来的年轻御史们倾巢而出,把黄淮布政使司走了个遍,根本不用那些巡盐御史。 虽然陈瑛为人阴狠,但这种酷吏却无疑是皇帝手里最好用的刀。 即便是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陈瑛的都察院,依旧取得了相当惊人的成果。此刻,他神态恭敬,语调却带着一股淡漠,平静说道:「回禀陛下,都察院通过对两淮盐场的调查,虽然没有搞清楚国师计算出的150万两盐税亏空出在何处,但既然两淮盐课约占全国盐课的一半,如此说来两淮盐场有大约70—80万两的盐税亏空,总该是有些端倪的,这次倒是可以相互印证,已经查出了不少问题。」 「其一,是纳粮与领取盐引的顺序问题。」 「原则上讲,国朝盐务衙门根据开中法的要求,是'召商输粮而与之盐',而开中的商人每获得一引盐而须上纳的粮食数量,根据开中要求的路程远近等因素确定,被称为则例......实际施行的时候需要盐务衙门编制勘合及底簿,然后发给对应开中目的地的布政使司及都司、卫所。只有商人把粮食运抵缴纳到目的地,目的地所在的布政使司、都司、卫所签字了,用公文形式书写其纳粮及应支盐数,然后商人才可以凭公文去对应的转运提举司照数支取盐引。」 事实上,对于纳粮和取盐的先后顺序,朱元璋是有明确规定的,也就是「鬻盐有定所,刊诸铜版,犯私盐者罪至死,伪造引者如之。盐与引离,即以私盐论」,盐引是商人将粮食缴纳到目的地后才能获得的凭证,就像是某种任务兑换奖励的凭证一样,本质目的是为了尽可能地保障朝廷的盐税不出现以外,而老朱所谓的「盐与引离,即以私盐论」,更是就差把「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态度挑明了......上学不带作业可以说自己忘家里了,要是运盐的时候没有盐引,那你脑袋就得搬家了。 陈瑛继续道:「但都察院的御史在彻查两淮盐场的转运提举司时发现,有本地豪商,是先取盐 ,后纳粮。」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凛然。 顺序这东西很重要,在大多数情况下,顺序一反,很多事情就不对劲了。 先上车后补票还是小事,若是玩的复杂了,那就是空手套白狼,这边拿着盐引,不去取盐,而是以盐引为抵押物去借钱,借来几倍甚至十几倍的钱,再打通关系拿盐引,若是周转不开就先卖盐换了钱,然后再把钱给晋商一部分,让他们去运粮,如果是一引盐倒也无所谓,如果上万引呢? 这跟某些产业的玩法是一样的,先拿着凭证去拉资金透支,再办事情,最后若是粮食运抵不了目的地,那也没办法,盐引被透支了是大事,谁都不敢戳破这层窗户纸,只能自己做烂账了。 朱棣这时候没说话,朱高炽、夏原吉、郑赐等人,神色也都明显有些诧异,盐法之混乱,显然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短短三十多年,开中法最重要的根基都被动摇了。 「还有什么?接着说。」 「其二,是灶户跨过盐务衙门直接与商人接触。」 军户是当兵的,灶户自然是烧灶的,在老朱规定的大明社会分工下,灶户是食盐的生产者,而灶户生产的食盐,从性质上来讲,一共分为两种,一种是正盐,另一种是余盐。 正盐是灶户需要上缴给朝廷的规定部分,也就是每年盐产出总量指标,分配到每个人头上的定额,譬如今年需要生产200万引盐,给每个盐场分配后,盐场再给不同的片区分,最后再给灶户分,这种方式属于赋税性质,也就是所谓的计丁办课。 余盐顾名思义,就是剩余的盐,也就是除了正盐以外,灶户多煮出来的盐......煮盐过程中有很多不可控因素,正如种田一样,不是说有多少种子或者土地面积有多大,就一定有多少产出的,虽然灶户的指标大部分时间都难以完成,但偶尔出现比预期指标要多,也是很正常的。 灶户手里的正盐和余盐都需要如数上缴,但按照盐法一开始规定,「余盐者,灶户正课外所余之盐也。洪武初制,商支盐有定场,毋许越场买补;勤灶有余盐送场司,二百斤为一引(引分大小),给米一石」,余盐可获得高于正盐一倍的工本费。 嗯,不要以为大明是大发慈悲,这玩意就跟现代的支付宝刷地铁卡一样,名义上每个月消费满多少钱以上可以打折,但实际上你就是天天坐,最后也只是勉强过线一点而已,打折后赚到的部分,还不够受累的。 而按照盐法规定,开中的商人是在纳粮后才能到盐务衙门的仓库支取食盐,是不能跟灶户有什么联系的,灶户手里的盐上缴后,也是从官府的米仓里领取作为工本费的米,也就是「令两淮运司于各场便利处,置立仓囤,每年以扬州、苏州、嘉兴三府所属附近州县,及淮安仓并兑军余米内量发收贮」。 「但是余盐工本米改为工本钞后,由于钞法日渐崩坏,宝钞实际币值是在下降的,灶户本来仅凭正盐收益就无法养家糊口,所以只能日夜煮盐,以增加盐产量的方式来维持生活......但由于朝廷赤字严重,盐务衙门管理混乱,越来越多的余盐,出现了无力包收的情况,面对灶户的抗议和商人们的请求,盐务衙门开始默认,商人可以绕过盐务衙门,直接从灶户手中收取余盐,以缓解余盐过多而盐务衙门无力照单全收的窘境。」 「而且......」 说到这里,陈瑛这么猖狂的人,都不太敢说了,但皇帝盯着他,他也不能不继续说下去。 「根据御史的实际调查,驱使灶户和商人直接接触最重要的原因还不是工本钞的改变,而是丁盐制。」 正如一开始是用米来收灶户的余盐一样,一开始对于正盐这种赋税性质的,也跟现在的制 度不一样,用的是户盐制,也就是征税时以户为基本单位来收正盐。 但这种制度显然是有问题的,那就是有的灶户家里丁口多,劳动力多,完成正盐任务很简单,完成以后,还有余力多煮盐,煮出来的余盐,就都是自家财富。 「两淮盐场煎办盐课,其役不均,灶户有一丁而办盐三十引者,有七八丁亦办三十引者。」 当时巡盐御史发现了这一问题,于是给朱元璋上书如是说道。 鉴于户盐制这种制度明显存在严重的弊端,因此老朱下令按丁口数来征收盐税,洪武二十三年,丁盐制正式在大明的一京十三布政使司通行......但按丁口征收正盐虽然看起来很公平,而且也为朝廷增加了盐税收入,但实际上给灶户造成的负担,比以前还要大。 于是,一边是需要缴纳更多的正盐,一边是余盐只能换日渐贬值的宝钞,也就怪不得灶户要铤而走险,冒着违反盐法的风险,直接把手里的余盐卖给出价更公平的商人了。 但这样做的后果显而易见,破坏了开中法的根基—盐引制度。 朝廷给灶户宝钞,灶户向朝廷缴纳食盐,这是闭环的过程,商人想要获取食盐销售的资格,就只能向朝廷购买盐引,盐引就是销售食盐的合法依据。 现在盐引和纳粮的顺序出现了混乱,灶户又与商人直接接触导致盐引的逻辑失效......没有朝廷这个中间商赚差价了,哪个商人还会费劲巴力跑去先给边关运粮食再来拿盐引呢? 正是这两点,导致了盐税的收入凭空消失了150万两。 弄清楚了这150万两究竟是怎么消失的以后,殿中众臣,不由地心头忐忑。 看来,一场血雨腥风已经无可避免了。 「臣派往两淮盐场各地之人,带回了一些信息和票据,此事事关盐政大业,臣不敢擅专,所以特来呈送给陛下御览。」陈瑛说着双手递上一封信函。 朱棣拆开信封,取出里面薄薄的信纸扫了一眼,脸色瞬间黑得如同锅底一般,抬头看着殿内的众臣,咬牙切齿道:「岂有此理!盐税收纳不足,还敢贪墨如此之多?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朕的吗?!」 「微臣不敢,微臣绝对没有贪腐。」「臣绝无贪赃枉法之举!」 「臣是清廉之官定不会做出此等违背良心之事。」 「微臣亦无此举,请陛下明察.....」 大殿上一时间乱糟糟的,各位大臣纷纷叫屈,表示自己绝对没有贪腐行为。 「好,朕相信你们。」 朱棣目光森寒,说道:「那么,朕要你们解释一下这个。」 说着,信函里的几张票据,被朱棣捏在了手里。 「这些钱究竟是怎么到你们这些中枢大员的口袋里的?难道朕养着你们,就是养着一群蛀虫吗?」 紧接着,朱棣一个一个地点名。 听闻此言,这些被点了名的官员连忙跪倒在地,叩首求饶。 「臣知罪,臣知罪啊!」「还望陛下从轻发落啊!」「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这些刑部和都察院的官员纷纷痛哭流涕,悔恨不已,三法司里,反倒是大理寺因为跟盐政没有联系,没受到牵连,而这些人现在只希望皇帝能网开一面。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当皇帝铁了心要查处贪腐,那么再多的解释也都无济于事。 「来人呐,把他们拉下去,依律笞刑后投入诏狱,严惩不贷。」朱棣冷冷地说着。 随着太监高喝一声:「拖出去—」 几名身强体壮的宦官走了上来,将跪伏在地的刑部郎中、主事、员外郎,都察院的御史等,如拖待宰猪狗一般 拖了下去。 一阵惨呼哀嚎响起。 过了片刻,大殿上恢复了平静。 朱棣沉吟半晌,忽地问道:「郑尚书,朕记得你向来爱财,这次为何没参与其中?」 「陛下!臣虽是贪财了点儿,总向陛下讨要赏赐,但绝对忠君报国,断断没有干过任何危害大明的坏事啊,更别提贪污受贿了!」 朱棣冷哼一声,厉声呵斥道:「好一句忠君报国。」 「既然如此,为何你的副手会收受贿赂呢?你就是这么带刑部的吗?」 朱棣顺势瞟了一眼刑部左侍郎马京,顿时怒火冲天,厉声喝道:「马京,你以为刚才朕没点到你,便是没有你的证据吗?朕给你一个认罪的机会,你倒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马京这时候方才晓得,现在不是刑部能不能给盐商们一个交代的时候了,而是自己都已经死到临头,他浑身一哆嗦,噗通跪倒在地,急忙磕头认错道:「臣该死!臣罪该万死!臣一时鬼迷心窍,才做出收受贿赂的事情!陛下,臣知道错了!求您放臣一条生路吧!」 「放你一马?」朱棣冷笑,「若是你今日安然无恙地从这里出去,那么明年的盐课的时候,朕拿什么向太祖高皇帝交代?」 「臣知道错了!陛下饶命啊!」马京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头认错。 朱棣皱眉,冷冰冰地吐出了三个字:「拖下去!」 马京吓破了胆子,拼命地喊道:「陛下,臣真的是冤枉的!臣只是受人蒙蔽才犯下此等错误的!」 马京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宦官架住了,想挣扎却根本动弹不得,只得任由两个宦官拖走。 一旁的刑部右侍郎李庆,看到这种情况,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幸亏自己及早撇清了关系,否则现在也逃脱不了这一劫啊。 朱棣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三法司和户部、内阁的碰头会,就这么在冰冷到极点的气氛中结束了。 内阁只负责记录会议,而户部则是报告了姜星火的猜测,都察院的陈瑛负责公布调查结果。 从结果来看,最大获益人是陈瑛,他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清扫了黄信留下的那些御史,以及一些不服他的御史,基本掌控了都察院。 而刑部和都察院的削弱,对于负责复审的大理寺和新成立的审法寺,也是一个微妙的利好,毕竟之前刑部的权力太大,又太过强势。 一个虚弱的刑部,是所有人都需要的。 马京被投入诏狱,罢官后左侍郎的位置大约是要李庆来接任的,而新的侍郎到底会落入谁手,就成了各大势力争夺的焦点。 会后。 朱棣看着眼前被单独召见的李庆,平静地问道:「朕问你,你和内阁三杨是否私下有联系?」 李庆愣了一下,立刻回答道:「臣和内阁众人只是泛泛之交。」 李庆当然知道皇帝的意思,皇帝问的不是他和内阁三杨有没有来往,而是他和大皇子有没有来往。 六部里,大皇子提拔了四个左侍郎,皇帝显然不希望他成为第五个。 对于其他的司法、立法部门来说,这时候的刑部显然越弱越好,但朱棣却只希望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收了刑部的立法权,撤换再提拔一批官员,让刑部彻底处于自己的控制之中,才是最符合朱棣利益的决策。 「泛泛之交?」 朱棣微眯着眼睛,盯着李庆,说道:「既然是泛泛之交,那内阁之前怎么会替你说话?朕可是问了内阁对于刑部众人的评价。」 李庆连忙说道:「这个臣真的不知道,陛下,臣和内阁以及大皇子绝无任何私下联系,只有一些公务往来,仅此而已,绝无 其他交集。」 朱棣脸色看起来阴晴变幻片刻,说道:「起来吧,朕信你,今日起你便是刑部的左侍郎了。」 「谢陛下。」 李庆欣喜道,他知道刚才的一切,都是朱棣在试探他,只希望自己的表现还不错,朱棣不要因此产生猜忌。 在李庆离开后,朱棣又对身边的太监吩咐道:「传令户部尚书夏原吉来见朕。」 「是,陛下!」太监躬身领命而退。不多时,一身绯袍的夏原吉,急匆匆地赶到了朱棣面前。 夏原吉进屋后,先是对朱棣行礼,随后说道:「臣户部尚书夏原吉,参见陛下。」 朱棣淡淡瞥了夏原吉一眼,说道:「爱卿免礼平身。」 说罢,朱棣指了指龙案上的奏折。 这是夏原吉的上书,主张在盐、茶等所有领域,全面推进税制改革,其中也包括之前姜星火在诏狱中提出的地税思路,针对地主士绅进一步征收继承税、分家税等等。 「太急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夏原吉站起来后,朱棣又道:「维喆,你是朕的左膀右臂,朕非常器重你,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朕的苦衷,也清楚今天为什么召见你。」 夏原吉叹息一声,道:「陛下,您的苦衷微臣明白,可是微臣真的不想卷入庙堂争斗中,这份奏折,都是臣作为户部尚书,出于为国的考量。」看書菈 「朕也从未想过要让你卷入其中。」朱棣也有些无奈,他揉了揉眉心,缓缓说道:「改革税制,整顿钞法,清理盐茶......这些事情不是不该做,但总得一件一件来,国师想要一口气吃成个胖子,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夏原吉眉宇间透露出浓浓的担忧之色:「陛下,这次的两淮盐场的事件反应出的问题,实在是太严峻了,如果处理不好的话,整个大明的财政可就完了......唉!」 他摇头长叹,似是在为大明惋惜。「这封奏折你拿回去吧,朕不留中了。」 「陛下恕罪。」听到这里,夏原吉连忙叩首,一脸的惭愧之色,他的神色,显然是给朱棣看的。 姜星火虽然没有自己出场,还在大明银行里工作,但却委托了夏原吉来做报告。 同时也计划好了,如果能进一步扩大两淮盐场事件的规模,那就借着这个机会,争取全面改革盐茶等专营商品的榷税。 但目前看来,这个目的显然没有达成,朱棣有他的顾虑,不愿意骤然加快改革的脚步,只同意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来。 随着改革进程的深入,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朱棣与姜星火开始出现了一些微小的分歧,目前当然只是在行动步骤等问题上,称不上谁对谁错,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 「盐茶等事,盐是第一;天下盐场,两淮第一。」 朱棣的意思很清楚别的东西先不动,这次只动盐,而且只动两淮盐场。 事实上,这是由淮盐课税在大明财政收入中所占的重要地位决定的,按《明史 ·食货·盐法》的记载,两淮作为明代最大盐区,光是洪武五年,开中法刚刚颁布施行的时候,就能够每年达到年产盐35.2万引,占全国116.1万引的30.32%,而且每年缴纳中枢的税额占全国的55.1%,远远高于其盐产量在全国所占的比重,是名副其实的盐业半壁江山。 而目前大明的外部局势确实比较恶劣,正在进行对安南的战争,同时帖木儿汗国的入侵就像是悬顶之剑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大明必须抢在这柄剑落下来之前,先把北面的蒙古人打疼,而后全力应对帖木儿。 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国内的变法才必须稳妥,不能冒进不能造成大规 模的变乱。 所以,朱棣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朱棣相信,姜星火和夏原吉,是能理解他的苦心的。 朱棣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臣告退。」夏原吉行礼,随后转身离开。 「唉!」看着夏原吉离去的背影,朱棣轻轻叹了口气。 夏原吉是个聪明人,也是他一步步提拔起来的,如今在朝堂上的威势甚至比蹇义、茹瑺还要盛。 可惜,自从在诏狱里被姜星火的财政和税收学折服后,如今和姜星火是走的越来越近,这让作为皇帝的朱棣,感到了一丝警惕......这种警惕虽然还没有演变成猜忌,但终归是令人不安的。 不过不管怎么,朱棣想要完成他的伟业,就得搞钱,而且得搞很多钱,而不管是大皇子朱高炽,还是那些迂腐的文官,都没办法帮他搞钱。 只有姜星火、夏原吉这样他眼中的能臣干臣,才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代替他去跟士绅文官集团对着干,去撬动这些固有的利益集团的墙角,给他源源不断的搞钱。 所以,改革不能停下脚步。 朱棣虽然有作为皇帝再正常不过的一些对臣下的心思,但正如「君子论迹不论心」那般,必须的支持,他依旧痛快地给予了姜星火。 很快,一道圣旨从皇宫里传出,命国师姜星火全权负责盐法改革事宜,同时都察院、锦衣卫配合继续深挖两淮盐政贪腐.这道圣旨一出,一时间,又惊起满城风雨。 第四百四十一章 反水 「陛下同意了?」ap. 新组建的大明银行里,姜星火正在看着关于宝钞流通量和近几期国债回收的数据。 「焉有不同意之理?」夏原吉反而没多少喜悦,他叹了口气。 大明银行主要是由户部的宝钞提举司、国债提举司,以及新建立的分析机构、市场监管机构和实体银行网点组成,目前网点的营业范围还只局限在南京城。 由于大明没有正规的银行,又面临着庞大的货币回收压力,所以目前的大明银行既承担了央行制定货币政策和发行货币的职责,又承担了金融监督、市场监管,以及发行国债和回收兑换宝钞的职责。 可以说,整个南京城,乃至全天下,这已经是最顶级的金融机构。 姜星火对此并不满足。 因为从今年年中开始,就出现了一些不好的现象——那便是大明国债开始卖不动了! 一开始的版本里,大明国债是与化肥工坊的收益绑定的,后来的版本则没有了这种条件,而现在各种国债里,只有征安南的战争国债,以及绑定了玻璃工坊收益的动态国债(有上限),这两种卖的比较好,其他的基本都处于半滞销状态。 为了卖国债回笼现在市面上依旧泛滥成灾的宝钞,刚成立的大明银行可谓是想尽了各种办法,但收效依旧寥寥,百姓们已经没有一开始的热情了,手里有钱的商人、地主,也会考虑回报率的问题,在有战争或者专营商品国债的前提下,他们是不会选择购买普通国债的。 尽管很努力,但因为朝廷一直采用过度宽松的货币政策,而且这种情况已经维持了三十来年。 好吧,根本就不是什么「过度宽松」,洪武朝那就是无节制的印钞,大水漫灌那种。 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的话······ 「看看这些数据吧,单靠卖国债,想要控制住大明宝钞的流动过剩,恐怕是不太可能了。」 做好的数据图表上画着大明宝钞的月回收量,标注着市面上实际的铜钱—宝钞兑换比率、国债兑换价格等等详细信息。 夏原吉仔细阅读了一遍后,又在脑海中勾勒了一番。 「还是要加大禁止金银交易的力度。」 这是老调重弹了,在今年四月,朝廷就诏敕西平侯沐晟及云南布政使司,命令云南地界「以钞法不通,下令禁金银交易,犯者准女干恶论,有能首捕者以所交易金银充赏,其两相交易而一人自首者免坐,赏与首捕同。若置造首饰器皿,不在禁例」,这是自洪武三十五年以来,最后一个布政使司被下令禁绝金银交易。 禁绝金银交易的目的,自然是帮助宝钞稳定币值,因为民间使用金银等不合法货币的流通量越大,宝钞的流通量就越小。 朝廷虽然有时候为了方便计算,会把粮食、铜钱、布匹等价值单位,折算成多少多少万两白银,但实际上大明没有这么多流通银子,白银也不是合法货币。 可光是通过禁绝金银交易,能稳定宝钞币值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宝钞贬值的根源问题在于印得太多,而不在于被其他货币挤占市场,有句话叫打铁还需自身硬,自己不行,就算把所有竞争对手都给人工ban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没用的。」姜星火说道。 夏原吉有些颓然,他当然清楚这招作用不大,属于治标不治本,但在传统的理财术里面,这已经是唯一解了。 「大明宝钞的实际币值有所回升,但距离达到换钞的程度,还是太远了。」夏原吉陷入了沉思。 如果要在未来的几年后,避免元朝的覆辙,不让换钞成为收割百姓财富的工具,而是真正地做到等比例 兑换,以白银价格作为新钞的锚定,那么就必须要把严重贬值的宝钞币值给抬升回来,必须要大规模地回收市面上泛滥的宝钞。 但目前的实际情况是,无论是禁绝金银交易,还是大明国债,都起不到这种效果了。 「现在永乐元年还没过完,距离过年还有几个月时间,倒是有充裕的时间准备 」姜星火摩挲着下巴,暗自琢磨起来。 整个货币体系的调整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任何微小的变量都有可能导致极为巨大且严重的后果,但不管怎么说,大明宝钞是一种比较纯粹的货币,玩法还没有后世那么复杂,所以办法还是有的。 「姜师有什么办法吗?」 央行的紧缩性货币政策,无非就是那几种,第一个是减少货币发行量,这个现在大明银行已经在做了,计划每年都减少新增的货币发行量......直接停止发行肯定是不行的,因为有货币流通需求,打个形象的比喻,就跟人不能为了减肥,一口饭都不吃一样;第二个就是国债,这个不用说了;第三个就是央行跟商业银行的业务,比如控制信贷规模、提高存款准备金率、提高再贴现率,这些现在压根不存在,因为大明没有商业银行。 虽然没有可以直接照抄的答案,但姜星火脑海中的念头,并没有完全受到束缚。 大明宝钞作为唯一的主货币—只要有这东西在手里,大家都可以用。 那么,怎么才能让宝钞不能用呢?譬如.......股票。 有了公司制的出现,股票自然也不难搞,因为股票在一开始就是在大航海时期给公司融资用的,并不是什么现代才有的东西。 在姜星火前世,世界上最早的股份有限公司制度诞生于1602年(永乐元年是1403年),也就是在荷兰成立的东印度公司,而股份有限公司这种组织形态出现以后,很快就被西方国家广泛利用......伴随着股份有限公司的诞生和发展,以股票形式集资入股的方式也得到发展,并且产生了买卖交易转让股票的需求,这样,就带动了股票市场的出现和形成,并促使股票市场完善和发展。 同样是东印度公司,1611年该公司的股东们在阿姆斯特丹股票交易所就进行着股票交易,并且后来有了专门的经纪人撮合交易,阿姆斯特丹股票交易所形成了世界上第一个股票市场。 没道理西方人在二百年后能搞的东西,东方的大明推进了公司制以后,早个二百年就搞不了,毕竟原始的股票和股票市场,并没有什么技术上不可逾越的难度,而如果论资金等因素,大明恐怕比二百年后的西方还要更强。 姜星火就有这个念头。 股票市场,确实能吸收大量市面上的宝钞。 但问题在于,这个世界没有成熟的相关概念,所以姜星火想要搞,就相当于凭空造物,会有很多不可控因素,注定是要从小规模开始搞起的。 但股票市场规模小了,再逐渐发展,又起不到吸收宝钞进入池子的作用。 而且经过庙堂不断的争斗,姜星火逐渐对事物有了新的看法,对一些问题的关键所在,也变得敏感了起来。 有条件去做股票和股市,不代表就一定要去做,因为在大明现行的封建王朝体制下,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样,最后就能怎么样,而是你想怎么样,最后会变得跟你想的完全相反。 他也知道,在大明朝,当大量的财富集中到一起的时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种事情,往往意味着灾难。 就像历史上那些富商巨贾一般,明明手中握着数量惊人的财富,可偏偏皇权意志只要稍稍觊觎,还是要沦为待宰羔羊,导致家族衰落。 姜星 火不愿意拔苗助长辛苦做一场,最后被人割了韭菜,毕竟大明现在还没有成熟的商业体系和金融交易系统。 因此,他在犹豫了良久后,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嗯?」就在姜星火冥思苦想的时候,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如果把宝钞和盐法这两件事,当做一件事来办呢?」 当夏原吉听到了这个想法后,也陷入了深思。 夏原吉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点,但他的面色变得无比凝重。 什么叫宝钞和盐法两件事当一件事办?说白了,就是在满足了开中法供给边军军粮的前提下,扩大盐引的发放规模,也就是说商人在民间回收宝钞,然后再用这些宝钞去和朝廷兑换盐引,这么一来,朝廷就很快地就能做到大量回收宝钞,然后让宝钞的实际币值接近纸面币值。 但是,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政策,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这是在透支盐法的潜力,寅吃卯粮。」 姜星火不同意他的看法,摇了摇头道:「这是一举两得。」 夏原吉还是有些担忧,他担心,这样做不仅会让盐法愈发不可收拾,而且一旦弄不好,钞法也会弄巧成拙,甚至影响到整个国计民生......这不是夸张,盐引的供应增加了,那么按照最基本的经济学常识,食盐的价格必然会下降,朝廷从食盐中获得的利润会减少,这个价格朝廷当然可以不承认,但这样做的后果大概率就是官盐又开始滞销,而私盐大规模泛滥。到了那时候,官府的盐引价格,就成了另一个版本的大明宝钞,都是价格虚高,与实际价值严重不符。 「纳钞中盐」的办法,这就相当于按下葫芦浮起瓢,而且钞法的货币贬值是慢性毒药,按照绝对比率,每年只贬个1—3%,洪武朝三十多年才贬值的只剩10%不到,大家都习惯了,最多用铜钱不用宝钞交易呗。 但盐价不一样,这东西如果出问题,百姓吃不起盐,是要造反的。 「明年可以继续,后年可以继续,大后年、大大后年呢?之前也算过了,百姓每年吃盐的数量是一定的,用增加盐引来回笼宝钞,效果会越来越弱,而后果却完全不可知。」夏原吉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担忧。 这种担忧,姜星火当然是有道理的,但经过一番思考,姜星火还是说道。 「整个货币和税收体系的改革,是系统工程,不能光看某一项或某两项制度的变动,更不能把国民经济当做静止的状态..安南之战马上就要胜利,李景隆已经渡过了胶水,击溃了安南军南线的主力,等安南的市场到手,大明的对外贸易规模必然会上一个新台阶,而且周围这么多国家的市场,都等着大明去扩张。」 姜星火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夏原吉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姜星火在赌。 他在赌,大明对外贸易扩张和经济增长的速度,是一定能形成外溢效应。 什么是外溢效应?形象点比喻,那就是把大明宝钞的总量当做一个蓄水池,目前是池子里的水太多,已经远远超过了警戒线,马上就要溢出来了。 姜星火要做的就是,一边在蓄水池内部减少供水(减少新增大明宝钞的印刷),一边通过下水道从池子里放水(大明国债和「纳钞中盐」来回笼货币),另一边则是打通蓄水池跟它边上几个大小不一的土坑(安南等国市场)的连接,让这些土坑来承载外溢的池水。 如此一来,三管齐下,只要能在盐价出现问题之前,快速地把大明宝钞的币值恢复过来,那么「纳钞中盐」的办法,就成功了。 这种恢复,甚至不需要完全恢复纸面币值,只需要恢复个40—50%,就已经达到换钞的基础线了。 毕竟盐作为大 众必需的消费品,在短期时间也就是一两年内,增加供应量,是不会对盐价造成太大波动的,因为这玩意百姓是可以自己多吃点,或者囤积起来的。 盐的供应量,只有在超过了百姓自己的食用量增加极限,以及囤积极限后,才会开始影响市场。 这个时间,最起码一两年是能争取到的。 而即便是食盐的市场价格被影响,还是没到比较危险的境地,因为盐价很难一下子降下来,盐场都控制在朝廷手里,盐价下降了,明年停止「纳钞中盐」的额外增量,或者干脆收紧盐引数量,盐价自然也就涨回来了。 但客观地来讲,这种想法有些一厢情愿,谁也确定不了,「纳钞中盐」和大明国债、海外市场,三管齐下能不能把积累了三十多年的蓄水池给安全放水到警戒线位置。 「若是失败了呢?」 不消多说,那么等待姜星火和夏原吉的结局,就不仅仅是降级或罢免那么简单了。 甚至连命都可能保不住。 毕竟,推出一个替罪羊宰了以平民愤,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屡见不鲜,而这替罪羊,不乏就是原来的领头羊。 姜星火听到夏原吉的话语后,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你放心吧,只要能整顿好盐务,是不会出问题的,但这个前提必须是能彻底整顿盐务,否则再怎么精妙的设计,底下执行不下去,都得成为空中楼阁。」 「当然了,'纳钞中盐'一开始肯定没人敢试,正好借着这次南京各大钱庄由地下转入地上的机会,让大明银行也开展一下业务。」 「姜师的意思是......」夏原吉愣了愣,随即想起什么似的,脸色猛然一变。 「这笔款子,我打算先借贷给民间作为专项贷,用于帮助手头没有那么多大明宝钞的商人。」 姜星火缓缓说道。 夏原吉闻言,眼睛骤然睁圆:「借贷给民间?可是我们哪儿来这么多钱啊?」 他知道姜星火的意思,但大明银行不印钱的话,确实没那么多的钱。 而且虽然朝廷一直在鼓励商人做生意赚钱,但这并不代表朝廷会以这种方式资助这些商贾!这很容易被人扣上与商人勾结,损害朝廷利益的帽子。 如今,姜星火刚上任总裁官没几天,大明银行下面主要的部门,也就是从户部划拨来宝钞提举司,手里也没什么钱,国债提举司倒是有百姓、商人、勋贵、官员等购买国债得来的钱,但这个钱是不好轻易动用的,毕竟是要还本付息的,而这种窘迫的情况,让大明银行根本拿不出更多的钱,支付给「纳钞中盐」的专项贷。 「这笔钱你不用担心。」 姜星火淡笑了笑:「我自己有办法筹措。」 「可姜师手头......」夏原吉迟疑着说道,「恐怕还差很远吧?」 「没关系,这件事情你交给我来处置就好了。」 姜星火没说他筹钱的办法,只是说道:「另外'纳钞中盐'的宝钞回收量,你也不用太担心,不会一开始就大力度放盐引的,总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出不了岔子。」 夏原吉见状,顿觉轻松许多,点了点头道:「那这段时间就得辛苦姜师。」 姜星火点点头:「户部还有很多事,你先去忙吧,我看完这份报告就走。」 夏原吉拱了拱手,退出了大明银行总裁官的房间。 等夏原吉离开以后,姜星火坐在椅子上静默片刻,突然抬起头来,喃喃道:「该开张了。」 各大盐商在南京城里的会馆,也开始逐渐收到消息。 马京被下狱后没过多久,更坏的消息就接二连三地传来。 「准许军民人 等于京师大明银行库内报纳旧钞,赴两淮、长芦、河东、山东、福建并广东六处盐运司,不拘资次,支盐每盐一斤,收宝钞一贯;若兑盐量大,则两淮、长芦每引钞三百贯,河东、山东每引百五十贯,福建、广东每引百贯;庶公私两便,钞法亦通,如纳钞不足且有意愿,大明银行可提供不多余三成之专项贷款,为期一年,后续需用铜钱偿还。」 为什么「纳钞中盐」对于盐商来说,这是坏消息? 因为两点,第一,朝廷不仅开了口子,而且门槛设的很低,普通百姓固然不能自己跑去盐场取一斤盐,但朝廷并未限制组团托买这种形式,玩法跟后世整村集资炒房是一样的......除此以外,对于宝钞不足的中小商人,大明银行还贴心地提供了专项贷款,借给你宝钞花,最后还铜钱就行了,利息非常低。 第二,通过宝钞买盐的人多了,就相当于变相打击了盐商手里的私盐,因为但凡能从官府那里用宝钞换到,就不需要去盐商手里买私盐了。 南京城中,之前参加过拍卖会的淮商吴家的家主吴传甲也是慌乱不已,此时的他坐立难安,他不停在屋内踱步,满脑门的汗水。 桌上的公告,仿佛晴空霹雳般砸在吴传甲的脑袋上,又走了几步,吴传甲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 坐下缓了半晌,吴传甲这下是有口难言,他知道自己这次肯定逃不过一劫了,不仅如此,本家也将受到牵连。 「袁珙给我看相,说我四十岁必有一槛,如今看来倒是真应验了。」吴传甲喃喃地念叨着。 「大哥,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他族弟问道。 现在吴家的商号里,可谓是人心惶惶。 吴家是规模最大的淮商之一,两淮盐场的那些破事,无论是跟灶户直接买卖余盐,还是颠倒纳粮和取盐引顺序,跟吴家是脱不了干系的......虽然吴家总是把自己摘出去,让转了几层控制权的下属商号来做,但这是封建皇权时代啊!你以为没有证据,就办不了你?那可太幼稚了。 吴传甲深吸了口气道:「现在咱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让侯爷说说话了,否则就真的死定了!」 侯爷,也就是淮商吴家的本家,安陆侯一脉,这一代的安陆侯是吴杰。 吴杰作为少数能打的二代勋贵,是名副其实的南军名将,在靖难之役中,先后跟随耿炳文、李景隆,与朱棣的燕军作战,参加了真定、白沟河两场大战,表现还可以,但被当了背锅的,没参与靖难之役的后半场。 而吴杰他爹黔国公吴复,虽然名声不显,但却是跟着朱元璋打满全场的重臣,淮西集团的核心成员,吴杰的姐姐还是齐王妃,安陆侯一脉在洪武朝、建文朝都是顶级朱门,庙堂上能量也很大,所以才有资格扶持老家的支脉成为淮商领头羊。 但如今风水轮流转,淮西集团的核心家族们,除了曹国公府的李景隆勉强重新回到了政治舞台的中央,其他家族,都有些失意的意味了。 族弟道:「可是.......侯爷这时候怎么可能答应去跟陛下求情?要知道姜星火一出手就是雷霆手段,下令杀了那么多人现在就连刑部的侍郎都被抓了起来!」 吴传甲苦涩地摇摇头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总归是要解决的!」 吴传甲想了想,对族弟吩咐道:「你去准备笔墨纸砚,我写一份文书,咱们家给安陆侯府孝敬了这么多年,安陆侯府不能见死不救。」 族弟犹豫了下,问道:「大哥,这么做会不会引起侯爷反感?」 吴传甲叹息道:「我也不想这样,但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必然要坐牢,甚至杀头,吴杰虽然现在没有以前那么威风,但是他依旧是安陆侯,依旧是五军都督府的*** ,他在朝廷有许多朋友、亲戚、门生......更何况,没了咱们,他安陆侯府怎么维持这么奢靡的排场?」 吴传甲说得不假,这时候吴杰确实是有能力、有可能,来对他施以援手的。而这其中,无疑包含了某些威胁的暗示。 淮商吴家给安陆侯府孝敬了这么多年,输送了这么多钱财,自然手里是捏着证据的。 平时可以卑躬屈膝,因为要靠着安陆侯府的名头和关系做生意,但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该硬气,也得硬气起来。 「那好,我这就去办。」 族弟转身出门,片刻之后又返回了房间里,他的手上已经拿来了笔墨纸砚。 吴传甲伏案书写,随后交给人送往安陆侯府。 然而没过多久,人就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封信。 吴传甲接过信看了几眼,脸色微变,低吼道:「不当人子!」 显然,安陆侯吴杰,并不打算对他施以援手。 吴传甲从隐秘处取出一个木匣,这里面藏着一份账本,账本写得极为详细,把安陆侯府跟淮商吴家之间的财货往来写得清清楚楚,还记录了许多相关人证。 这些证据都是吴传甲私自留下的,显然,吴传甲搜罗这些证据也是有私心的,这些证据即便不能完全扳倒安陆侯府,也足以让吴杰构成贪赃枉法的罪名。 这是彻彻底底的自爆打法,若是曝光出来,那就是淮商吴家和安陆侯府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大哥,这东西要是送上去,陛下肯定会龙颜震怒,届时可就不是死一两个人的事情了!咱们全族都得陪葬!」族弟急切地劝阻道。 「你以为吴杰不会猜到我们手里留了证据吗?他为什么这时候有恃无恐,要牺牲我们保全自己?就是因为他也像你一样,觉得我不敢用。」 吴传甲「咴儿咴儿」地喘着气,半晌方才说道:「他觉得以我们这样卑贱的商人,最看重利益取舍,肯定是宁愿牺牲几人、几十人,也要保住家族的延续的,但他不知道,我还有别的选择。」 吴传甲的话让族弟惊愕地瞪圆了双眸。 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问道:「别的选择?」 吴传甲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你之前说得对,这东西一旦送上去,陛下不会轻饶了我,我们全族的性命很可能都保不住,但如果不送上去的话,我最终还是免不了一死的下场......我不想死,我要把这东西给国师,在拍卖会和招待日本商人肥富的宴会上,我跟国师交谈过,国师不是一个鄙视商人的人,而且极懂利益取舍。」 族弟闻言,忍不住拍腿道:「大哥,你糊涂啊!如今的形势你还没看清楚吗,就是国师在整顿盐务,就是国师要我们的命啊,不用国师查,自己主动交代,你这不是给他机会吗? 吴传甲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道:「我知道......可是我不甘心啊,我不服!」 吴传甲半晌才直起身子,扶着双膝,咬牙切齿道:「这东西只有交给国师,我们跟国师做交易,做国师最想要我们做的事情,他才会放过我们吴家。」 「大哥,你这是在拿全族的富贵和性命在赌!」 「当然。」 吴传甲很清楚,他就是在赌,但作为大明最顶级的商人,他也同样清楚,他手上有交换的筹码。 筹码不仅是这匣子里的账本,还有他吴家在淮商里的资源。 淮商作为两淮盐场的坐地户,为了自己的根本利益,定然是抗拒姜星火整顿盐务的,地头蛇团结在一起,姜星火的工作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取得任何进展。 而如果吴家能够跳反,那么姜星火得到了相关的情报 、内幕、资源,无疑就会得心应手的多。 吴传甲赌的就是他没看错姜星火。这位国师,同样是个做生意的高手。 第四百四十二章 内幕 「淮商吴家托了曹国公府的李增枝,请我晚上去汤山赴宴?」 姜星火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眼下局势比较微妙,商人肯定是不好来自己府上登门拜访的,而约自己去人家的地盘,一是不安全,二是你多大脸啊?所以找个能让自己放心的中间人,就很有必要了。 「好,回复他,我会去的。」 王斌刚要领命而去,姜星火忽然又叫住了他,道:「把朱恒也叫上。」 朱恒也不是外人,正是朱高煦的大管家,嗯,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高煦于乐安州造反,给王斌封了个都督,给朱恒封了个尚书......这俩人咋说呢?对朱高煦忠心耿耿,可惜能力比较平庸,倒也不至于坏事,充其量就是听指挥办事的料,想要自己干成什么大事也挺困难的。 而姜星火手里没钱,大明银行用来做专项贷的钱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正是派人快马往北京征询了朱高煦的意见后,从朱高煦府上大管家朱恒那里借出来的,而朱恒现在也是有官身的,直接被调到了大明银行,给姜星火打下手。 如果论财富总量,那南京城里肯定有比朱高煦有钱的。 但你要比浮财,那肯定没有比朱高煦存钱多的。 其他人的财富大多体现在土地、庄园这些不动产上,朱高煦没搞那么多不动产,特点就是金银财宝堆成山,全是靖难四年,一路打仗抢来的。 所以这时候直接成了大明银行的编外金库。 朱高煦本人也不在意这一点,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对权力、战争的兴趣,远高于财富,因为他的所有财富,都是靠权力和战争积累的......主次之分,朱高煦还是分的清楚的。 而既然这件事有助于帮助师父姜星火推行变法,那么朱高煦自然没什么舍不得,姜星火就是直接从他府上拿他都不会说什么,更何况姜星火还征询了他的意见。 朱棣听说了此时,更是老怀大慰,觉得儿子能给国家分担一二了,羡慕的朱高炽恨不得把自己家里那点钱也借出来,可惜实力不允许就是了......封建皇权时代,这时候大明皇帝的内帑还是户部官员在监管和使用呢,皇家的钱跟国家的钱,分的本来就没那么细,倒也没人在这上面说什么,更何况若是惹怒了朱棣,来一句你出钱,那不就傻眼了? 对于朱高煦来说,这些发生在南京的事情都是小事,他现在的头等任务,是和镇远侯顾成、魏国公徐辉祖,一起整顿北直隶的防务问题。 毕竟大同方向的盛庸、平安手中兵力单薄且战斗力弱,一旦蒙古人重复今年的入寇,那么作为主力的,一定是北直隶的兵马......这里面还要防着晋王的作乱,晋王越来越不安分了。 除此之外,北直隶的变法也需要朱高煦一手抓。 北直隶当然是天地宽阔大有可为,这里行政官员虽然大多都是朱高炽在经营北平时留下的班底,但内部环境却比南方好很多,利益集团以军功武将、中小汉人地主、内附蒙古部落为主,整体依旧胡风犹存,在独特的地域中盛行着丛林法则,地方多被当地豪强势力实际控制,文官能施加的影响力很小。 思索了一番北方的事情,姜星火收回了思绪。 从长远来看,当然要在资源禀赋更好的北方大力发展重工业,不能让南北差距进一步扩大,而且在当前时代,北方确实存在着很多待解决的问题,蒙古、女真、朝鲜......这些隐患和阻碍,最好都在这一代彻底完成。 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在南方彻底地推动变法的全方位展开,同时让工业革命的火种燃烧起来,最起码要让轻工业部门踏入工业时代的门槛。 南京城四十里外,汤 山别业。 上次李景隆、李增枝请今川了俊泡温泉,便是在此地,而如今李景隆尚在安南,此地李增枝自然就成了当仁不让的东道主。 这汤山别墅位于汤山脚下,依山傍水,风光秀丽,又有溪流环绕,刻做流觞曲水,颇具古韵。 只见淼淼池水中,一座八角亭子耸立,亭内一张石桌几张石椅,旁边还摆放着几个精美花瓶,明明是深秋,里面却还插满了各种鲜艳娇媚的鲜花,整个亭子显得异常雅致。 亭外池塘里养着大群锦鲤,时有鱼跃出水面,溅起朵朵浪花来。 亭内则坐着三人,分为宾主之分,其中两位都是中年人,正是吴传甲和他的族弟吴传宗,而另一侧坐在主位的,则是前军都督府左都督李增枝。 李增枝虽然热衷置办家业,但至少从名义上,他本人是不插手商业的,只是通过间接管理手下专业的管家、掌柜的模式来操办。 「李都督,今天真要多谢您了!」吴传甲陪着笑脸道:「要不是您的面子,恐怕我这真就是走路无路了。」 「是啊,您的能力,我们这些人真是连项背都望不到。」吴传宗亦是跟着说道。 李增枝素来是和气生财的,笑道:「我哪有什么面子和能力?这不过是我大哥和国师的交情,不过是先父岐阳王留下的家业罢了。」 谦逊是谦逊,可你要把李增枝这话当真,那也就太过天真了,反正吴家兄弟不仅没当真,而且从中听出的,可是满满的自负。 在商言商,什么是商人?商人就是做交易的人;拿什么做交易?拿的就是资源。 而李增枝,就是有顶级资源的人。 当然了,在李增枝这里,吴家有面子,那是因为安陆侯有面子,而如今吴传甲单独求上门来,却不代表淮商吴家也有面子。 李增枝答应做中间人,看中的不是面子,而是里子。 他要实实在在的利益。 李增枝抿了口杯中的美酒,对吴传甲说道:「听说你最近手里粮食生意不错,不知道打算卖给谁呢?」 吴传甲闻言顿时心头咯噔了一声,那还不知道李增枝盯上了黄淮布政使司转运的粮食生意,忙堆着笑脸道:「这......这都是家父留下的基业,小弟哪敢随便转卖呢!」 备倭军和辽东边军的军粮,就是从江南筹集,然后经由常州府、苏州府两个大运河枢纽节点,转运到黄淮布政使司,然后再运到山东乃至北直隶的。 吴家有两项业务,第一个自然就是盐业,第二个则是粮食。 而吴家的盐,只局限于两淮,吴家乃至整个淮商都是坐地户,拿的是盐引,粮食运输和跨境售卖,跟他们不怎么沾边;粮食和相关利益链上的东西,才是能让淮商的影响力超出两淮的根本。 如今,李增枝是要从吴家身上狠狠地割下来一大块肉。 眼下吴传甲有谈条件的余地吗?没有。 因为别说国师还没来,就算是国师来了,他也不可能跨过李增枝这个中间人,因为李增枝代表的是曹国公府,曹国公是国师的重要盟友,国师不会为了他一个吴家,去跟自己的盟友过不去。 吴传甲认为,对于国师而言,就算吴家不反水,恐怕整顿盐务也只是棘手而已,没有到整治不了的地步,最多是耗费些时间,所以吴家重要,但没有重要到非他不可的地步。 「哈哈哈哈!」 李增枝闻言大笑道:「失之东偶,收之桑榆,可别最后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剩不下。」 「呃......」 吴传甲额头渗出冷汗,讪讪道:「粮食那边,是我们家的二房在做,很多事情我也不清楚,小弟也不是 抱着这些不放的人,孰轻孰重还是拎得清的,李都督莫怪......若是李都督允了,我回去问问,便是卖给贵府下面的商号、啊不,公司,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见吴传甲嘴里说的痛快,实际却还抱有侥幸心理,李增枝自然也不会跟他客气。 在姜星火到来之前,这些事情是必须谈好的。 「好,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说说。」 李增枝微眯双眼,淡然道:「你二房叔公病逝后,堂伯接手了粮食的产业,但你叔公留下的产业,可远远不止那点家底,据我所知,你们家现在除了粮食外,还有漆器、茶叶,除此以外,还在淮上建造了船队,这里面还包括十几条大船。再加上你们家现在所控制的盐业等行业,以及在海运方面的关系网,简直是富可敌国。」 「不过我劝你一句,凡事量力而行,切莫贪婪,否则会适得其反的。」 「晓得......我晓得.......」吴传甲抹了抹脑袋上的汗珠,讪笑道。 李增枝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没有揭穿他。 其实吴家现在的情形非常尴尬,原先吴家是依靠着安陆侯府的权势,才能在淮商中占据一席之地,乃至成为领头羊..这倒也没什么好说的,现在大明的很多商人都是这样靠攀附权贵起来的,没有来自庙堂的庇护,生意是做不大的。 但问题就在于,眼见巨浪滔天,安陆侯府直接将吴家弃之如敝履,吴家不是没有其他关系,可连安陆侯府都帮不了他,打点的其他那些文官,又有什么用呢? 其实这也不怪安陆侯吴杰,对于他们这种与国同休的朱门来说,自身的庙堂根基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些依附于其的商人,没了一个又如何?再培养一个便是了,最多是费些工夫的事情,但自己基业若是在庙堂风波中被动摇了,那可就不是金钱财富能够衡量的损失了。 李增枝看向吴传甲,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们吴家可以选择将粮食产业,全盘转卖过来,作价三万两白银,如此我也好帮你们在国师面前说说话。」 这话听着风轻云淡,可实际上吴家若想脱身,必须将粮食产业转让李增枝,这一答应,等于直接摧毁了吴家在淮商中的地位了,以后再想插手,根本不可能。 吴传甲刚才没答应,一是因为在商言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才是讨价还价,没有一口答应的道理;二是因为终归是商人的利益心作祟,有些舍不得。 可李增枝这番话蕴含的意思,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了吴家兄弟的脸上。 这就是赤裸裸的敲诈!不过,他们不敢拒绝。 李家是正经的皇亲国戚,李景隆是洪武皇帝的侄孙,如今统兵一方的大帅,同样是吴家招惹不起的人物。 而且吴家现在确实也走投无路了,确实需要李增枝这个中间人,来帮他们求国师饶过他们,这是事实。 眼见着李增枝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我愿意,我愿意!」吴传甲急忙道:「只要能够在国师面前美言几句,我们吴家愿意献出粮食产业。」 吴传甲虽然心疼的肝都颤抖了,可他还能怎么办? 「好!」李增枝站起来,端起酒盏,与吴传甲轻轻碰了碰。 二人一饮而尽。 「你们放心,在下一定竭尽全力,从中促成此事。」李增枝喝干碗中酒,沉声保证道。 吴传甲面上感激涕零道:「李都督的恩德,在下铭记五内,日后有用得到吴家的地方,李都督只管吩咐,只要在下能做的,必不推辞。」 李增枝呵呵一笑道:「当然了,如果有机会,我也会全力扶持你们,恢复往昔荣光,甚至更进一步。」 听了他这话,吴传甲心里终于松了口气,暗叹一声道:「唉,罢了,就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了。」 既然口头交易已经达成,李增枝又不怕对方赖账,瞟了吴传甲一眼道:「现在的情形,我们也就别兜圈子了。」 吴传甲、吴传宗兄弟,知道对方这是进入正题了,马上正襟危坐了起来。 「你我都知道,现在的吴家已经被安陆侯府放弃,你若想保住自己的全族,唯一的机会就是投靠国师,当然,你不必立即就觉得选择站队了,毕竟即便你投靠,国师也不见得会收你。」 说到此处,李增枝停了下来,静待吴传甲的决断。 吴传甲沉默半晌,突然抬起头道:「李都督,我之真心,日月可鉴,你能不能告诉我,国师的真正目标是什么?」 李增枝闻言一怔,旋即笑道:「呵呵,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国师的目的,不是要把淮商赶尽杀绝,而是整顿盐业的种种乱象,把国朝该收的钱收上来,给整个商界都立个规矩。」 「国师的眼界、胸怀、格局,又岂是你能想象的?你所在乎的,在国师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你们这些做生意的只有跟着国师的规划走,才能赚钱,赚安心钱不要老想着那些蝇营狗苟的东西,多往外看、往远看,这么说能明白吗?」 吴传甲如释重负般点了点头。不多时,家丁就通传国师来了。 见正主将要到场,几人连忙走到了湖心亭的岸边回廊口,然后恭迎在院落门口,若不是眼下时节特殊,他们恨不得直接去汤山下迎接。 「四十里可是不近啊,为了赴你晚宴,手头放下了一堆公务,可就这,小灰马也都累喘了。」 姜星火一开始,便让几人顿时紧张了起来。 在吴传甲听来,姜星火当然不是在抱怨路程远,而是一边表示了自己前来,是给李增枝面子,另一边,则是在说自己时间紧,有事赶紧说。 听起来是寒暄玩笑,但听在几人耳朵里,意味顿时就变了,毕竟现在是吴家求着国师高抬贵手。 不过李增枝似乎是没听出来,哈哈大笑道:「好饭不怕晚,更何况,国师日理万机,这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要我看啊,今晚国师不妨留在这别业,正好有温泉,也可解解乏。」 而这时,李增枝看了吴家兄弟一眼,吴传甲顿时会意,接过话茬道:「国师辛苦,在下淮商吴家,吴传甲,上次在拍卖会上有幸与国师见过面。」 姜星火懒得与他绕弯子,直接说道:「我记得你,上次表现还不错,买了不少货,这样,先进去说吧。」 之所以选在湖心亭里,自然是有讲究的,这里四面环水,只有一条回廊通到岸上,没有被窃听的风险......锦衣卫总不能举个荷花蹲在水里偷听,而此时天色渐暗,望远镜也看不到口型。 吴传甲心中略微安定,转而捏着酒杯向李增枝道:「李都督?」 「哦,不急。」 李增枝摆了摆手,然后看向姜星火道:「国师行了一路定是饿了,咱们先用菜吧。」 他心里却是盘算着,吃完了晚饭,接下来再聊,毕竟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他们还真没法商量出什么结果来。 坐在姜星火旁边的朱恒略微皱眉,旋即笑道:「也罢,那咱们就吃了晚饭再说吧。」 听罢,李增枝又招呼侍女,加快速度把菜品布好。 一旁的吴传宗也是连连附和,说吃饱饭才有力气商讨事情云云。 很快,一张宽大的圆桌几乎摆满了各色佳肴,每一碟都是色香俱佳,而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螃蟹。 此时正是 秋高蟹肥的时节,不愧是扬州有名的醉蟹,不过这醉蟹虽然味美肉肥,但是太油腻,不宜久吃,吃多了伤胃。 李增枝先举筷,从切开的螃蟹里,夹了块蟹肉放入嘴里,慢条斯理的咀嚼了片刻,才赞赏道:「嗯,不错,不枉费我叫厨子特意准备了一番。」 李增枝虽然贵为岐阳王次子,但是并非清高孤傲之辈,反而颇有些圆滑世故,在他的观念里,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嘛,既然有的谈,何必撕破脸皮闹僵呢。 「哈哈,国师请用。」 吴传甲客套了一句旋即说道:「这螃蟹是扬州那边专门送来的,味道不错。」 「这蟹还得是活蟹,若是死了运过来的,那可真是浪费了。」朱恒说着,也举箸从半截螃蟹里夹起一块蟹肉,蘸了些酱料吃了起来,吃相倒还优雅,丝毫不见粗俗。 见姜星火只用勺子吃了半碗扬州炒饭,李增枝忙亲自斟酒,劝道:「今夜月白风清,如此良辰美景,国师且饮一杯。」 随后李增枝笑容灿烂,亲自举杯,想要与众人一饮而尽。 但姜星火还是却还是在吃那碗扬州炒饭。 姜星火对酒桌文化没兴趣,尤其是在自己能掌控局面的情况下,就更不想搞这套,吃饭就是吃饭,不要弄那些有的没的。 吃完炒饭,放下碗,姜星火看着几人,干脆问道:「且说吧,今日约我前来,究竟是何事。」 李增枝不是收了东西不办事的人,他郑重道:「今日乃是吴家想要与国师交托一番肺腑之言,吴家兄弟素来是淮商里懂规矩的,国师不妨一听。」 李增枝的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够意思了,吴传甲这时候哪还不晓得,要一五一十地交底了。 于是连忙掏出账簿,解释了一番。但姜星火却干脆说道:「你们吴家与安陆侯有什么往来,我不感兴趣。」 这东西对于姜星火有什么用?拿来威胁安陆侯吴杰吗?先不说姜星火一直致力于保持与勋贵武臣之间的良好关系,就算退一万步,这玩意又真能把世袭侯爵给整死?就算整死了,其他人怎么看姜星火? 吴传甲闻言一滞,哪还不明白,姜星火跟他见到的那些大官不一样,是真不一样。 汗水已经止不住地从他的额头沁了出来,不过这时候,吴传甲想到了之前李增枝的提示。 「国师,吴家愿倾全族之财,配合纳钞中盐'。」 姜星火只是淡淡说道:「军民商等,是否纳钞中盐,都是自愿的,朝廷没要求谁一定配合。」 像是吴家这种商人,姜星火百分百确信,只要查下去,不说九族消消乐,都扔去西北吃沙子是肯定没问题的,所以自然不需要对其有什么怜悯......怜悯他们在有些地方还闹粮荒的时候,坐在这里吃螃蟹宴吗?商人群体本来是唯利是图、欺软怕硬的,眼前吴家姿态这么低,看起来这么可怜,归根结底,难道不是他们自找的吗?若是做的事情干干净净,又怎么会怕人查呢? 事不过三的道理,吴传甲很清楚。 账本、献金,对于国师来说都不好使,那他手里,其实只剩下最后的筹码了。 那就是彻底背叛淮商集团,把整个盐业的勾当都如实禀报给国师,并全力配合,方才有一线生机。 吴传甲这时候竹简倒豆子般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从灶户,到盐引,再到私盐. 姜星火沉默地听着,拿着酒壶,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倒着酒,听到疑惑处方才问道。 「所以淮商,其实是西北陕商、徽州商人、两淮本地商人,集合到一体的一个说法?那徽州府距离扬州府明明有段距离,如何做了这般鸠占鹊巢之举?两淮 的本地商人不反抗吗?」 吴传甲连忙解释道:「江南其他地方,要么是鱼米之乡,要么能种棉纺织,要么是水路枢纽,唯有徽州等少数几个地方,没什么优势,再加上风俗习惯,方才热衷于背井离乡,集体经营商业......至于两淮本地商人,不是不反抗,而是本身就需要徽州商人帮忙,才能立足。」 这里便是要说,在十五世纪的大明,经商真不是什么好职业,虽然有一定概率能发家致富,但这里面的风险非常的大,之所以出现徽商这种专业商帮,就是因为明代商品经济得到了发展,从元末战乱中恢复了过来,而需要一部分人去做商品流通这种事情,用以满足农产品出售、手工业交流的需要。 「这话怎么讲?」 姜星火敏锐地意识到,接下来所谈及的事情,一定是整个盐业,各大商业集团之间斗争的核心问题。 吴传甲如今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干脆抖落道。 「按现在的开中法,商人看地域远近,有的运输三五斗米至边塞即可获盐一引,而按米价来说,商人支盐行销于民间,每盐一引多的甚至可以卖到五石米,这里面就是十几倍的利润......当然,盐商为了'守支',肯定还要在委托陕商、晋商运输粮食,以及打通盐务衙门等环节有所花费,但不管怎么讲,盐业的获利丰厚,都是做其他行业,哪怕是茶业也不能比拟的。」 「但问题在于,产盐量占据天下一半的两淮盐场的盐销区,其实是被其它各盐销区所包围的,淮盐课额却又是最高,而黄淮布政使司为了催盐课,也往往手段于激烈,有时候甚至是抑制官盐价格过度,使两淮本地的中小盐商'货到地头死',以至亏本鱼散。」 姜星火有些明白了过来,说道:「所以徽州商人做的便是私盐(其实是从官府手里用盐引领的盐)跨境分销的事情,他们胆子大便是被逮到,也有自己的办法,最坏便是被官府严惩。」 「是。」 姜星火这才明白为什么徽商会成为淮商集团的一份子了。 原来是利润大、风险低的「守支」业务,被两淮本地商人给占了,而徽商只是负责运输和分销的,而运输的目的地,自然是江南各地。 所以两淮本地商人为了多挣钱,离不开有分销渠道的徽商,而徽商为了拿盐,也离不开两淮本地商人这个坐地户群体。 「那为何又说淮商需要徽商帮忙才能立足?你们本身便无法立足吗?」 吴传甲苦笑道:「开中法有三个步骤,陕商、晋商负责的是报中,也就是盐商按照明朝廷要求把粮食运到指定的边塞地区粮仓,向朝廷换取盐引;淮商负责的是守支,也就是换取盐引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守候支盐;而徽商负责的是市易,就是把得到的盐运到指定的地区销售,其中既有合规的,也有不合规的......问题就在于,两淮盐场的盐销区,不只限制在两淮。 事实上,以扬州为中心、以两淮为盐产地的两淮盐销区,是包括了除江淮地区外的湖广、江西二布政使司,以及河南布政使司南部。 而淮商最大的敌人,就是粤商,粤商始终在跟淮商抢夺湖广和江西的食盐销售,这也是为什么吴传甲说淮商和徽商要报团取暖才能立足的原因。 「国师,您不晓得,粤商的私盐贩子自梅岭、羊角水等处,而越至江西、湖广,可谓是处处争夺,又与各地土豪纠合,他们是要命的,往往持兵挟矢,势如强贼,夤夜贸易,动以万计。」 第四百四十三章 人心 「淮粤之争不是咱大明朝才有的事情,从宋朝开始就有了,粤商多盗贩广南盐至京湖、江西等地以射利,只不过到了咱大明,因为盐产区和盐销区的划分不重叠,淮粤之争才愈发激烈。」 不消说,老朱又不是傻子,划盐销区的时候,肯定是故意这么搞的,为的就是商帮之间的内耗。 但现在这种盐产区和盐销区的不重叠,无疑给姜星火整顿盐务造成了巨大的麻烦。 工业化,哪怕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初步工业化,也是需要海量资金来推进的。如果姜星火不想苦一苦百姓,那就只能从农业税以外的地方着手。 而在现有的税收体系里,盐税在这个时代,是仅次于农业税的第二大税种。 整顿盐务的意义不仅是给永乐元年—永乐二年的210万两做补充,更重要的意义是让混乱的盐税重回正轨,给大明重塑正常的造血能力,国家财政这种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跟个人财务情况是一样的,如果欠了一笔外债,始终入不敷出,那么再遇到点什么事,情况就会越来越差...人会被债务压力压垮,国家也是如此,很多朝代的灭亡,不是亡于其他原因,正是亡于经济的崩溃。 吴传甲继续说道:「以湖广为例,朝廷规定湖南也是要吃淮盐的,但是由于淮盐到湖南运输距离过远,运到那里十有八九是要赔钱的,所以长沙、宝庆、衡州、永州四府,以及郴、道二州,长期处于食盐缺少的状态。」 根据老朱的规定,在两淮盐销区范围内,不管是离两淮盐场几十里的当地,还是离着上千里的湖广、江西,食盐统统一个售价! 是的,你没看错,官府规定统一售价,多一个铜板砍脑袋的那种。 当然了,在实际操作中,也就是市场的自我平衡状态下,肯定是越远离盐销区的地方,官盐的实际售价就越高,虽然不符合官府的规定,但买卖一直是这么进行的,而且由于明面上还是官盐,因为是在盐销区范围内的运输和销售,官府不会阻拦,甚至还会分润溢出的盐价。 可即便如此,百姓能承担的盐价,总是有个限度的。 如果这个实际售价,减去盐商的成本和运费,最后得出的利润不让商人满意,那肯定就没有两淮的商人去那里卖盐。 换谁是商人,谁都这么选。 问题就出在,离湖广和江西更近的广东,由于濒海所以盛产海盐,但老朱却规定「广东之盐,例不出境」,这就造成了湖广和江西吃不到、吃不起淮盐,而与他们在地理上接壤的广东却呈现出盐多的卖不出去的情况。 由于运货和销售都不方便且无利可图,淮盐很少能到达湖广和江西,粤盐却出现大量积压,这就使得在官府规定的盐销区范围内,出现了新的私盐市场需求。 「所以淮粤之争,其实是势力范围的争夺?」 吴传甲重重颔首。 说穿了,这就是淮盐行销区与广盐行销区的两个既得利益集团,包括了商人、地方官府、豪强,他们围绕赣南、湘南的售盐权而展开的利益纷争,这也是僵化死板的盐法制度,面临明朝经济恢复的大环境,逐渐开始无能为力的表现。 来自官盐的淮盐出现滞销,既有商人路途遥远无利可图的因素,也有淮盐的官盐干不过粤盐的私盐的因素,不管如何,湖广、江西等对应区域摊派的盐税难以收取,造成越来越多淮盐壅滞于盐场。 「粤商主要是做什么的?」姜星火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食盐,渔业,海贸走私。」 姜星火心里清楚,老朱的海禁政策,对于靠海吃饭的南方,从来就没真正起效过,朝廷虽然每隔几年就强调一遍,但作用还是有限的。 在古代,靠山吃山靠 水吃水真不是一句玩笑话,你不让沿海的百姓煮盐、捕鱼、海贸,那不是逼着他们造反吗? 捕鱼倒还好说,明朝没有清朝那么变态,是压根不管的;而煮盐,尤其是煮私盐,在明朝的统治中心也就是南直隶一代,以其为圆心进行辐射,到两淮、福建,管的较为严格,而粤地百姓宗族化抱团严重,官府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管理,所以粤地的私盐比较泛滥,常常是整村整村地从事私盐产业。 海贸也是同样的道理,在这个时代,粤地农业欠发达,亩产量远远比不上江南,但却有着独特的海洋贸易区位优势,不管是民间还是官府,想要多弄点钱,都得靠海贸走私这条路,所以上到布政使司,下到地方官府,其实都心知肚明,甚至主动帮忙。 吴传甲说的详细,他有不懂的地方,弟弟吴传宗会帮忙补充,因此在长达两个时辰的汇报中,可谓是事无巨细,把淮商的家底抖落了个干干净净。 盐是国之生计,绝不容许任何人彻底掌控,哪怕是皇亲国戚都不行,必须是由不同区域进行分销的,因为它关乎社稷稳固。 但是盐法也不是随便改的,尤其是开中法,有着食盐销售与军粮运输的双重意义,而且很多人也不能坐视盐业的利益严重受损,毕竟这里面牵扯到的利益是很庞大的,所以姜星火的选择必须慎之又慎。可是,姜星火同样还有另一重考虑。—那就是借此彻底洗牌整个大明的整体商业格局。 物质地基决定顶层结构,目前的大明,物质地基,就是以农产品为核心的自然经济,而在农业领域,地主士绅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 但大明一旦进入初步工业化阶段,随着时间的推移,商品经济必然会后来居上,取代自然经济作为社会的物质地基,与之同步的是,逐渐壮大的社会阶层,尤其是商人阶层,必然也会觊觎顶层结构。 姜星火不可能自己培养出一堆不受控的资产化身,有鉴于目前大明的商帮,因为盐业的全国性和高利润,基本都涉及到了其中,那么这次手握整顿盐业的全权,就非常有必要做一些布局了。 在大明,商人确实社会地位不高,手中的实力面对官府,也可谓是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沦为待宰羔羊。 淮商吴家之于安陆侯府,就是最明显不过的例子。 但也正是这一点,让大明的顶层人物们,普遍不重视商人在日后能爆发出的能量。 而随着工业革命和海洋贸易、海外殖民的展开,商人阶层的规模是一定会以普通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膨胀的。 在这个最初的原点,如果姜星火能通过盐法改革,控制或影响大明的主要商帮,那么或许二十年后、三十年后,这将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姜星火不喜欢做这些算计,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一颗棋子,充其量,是一颗有分量一点的棋子,自己的全部权力,都来自于皇权的支持。 而不管是哪个皇帝,不论是朱元璋,还是朱允炆,亦或者朱棣,都不会允许有一颗棋子脱离他们的控制。 姜星火要把华夏引导到另一条历史的快车道上,他不想走王安石的覆辙,更不想像张居正那样人亡政息。 他要把自己摘出来,成为真正独立存在的棋手。 这一切,都必须先解决210万两,解决盐政,解决淮粤之争。 老朱设计的制度,为的就是让不同地域的商帮互相内耗,这很符合他建立大农村社会的目的,但姜星火不需要商帮内耗,因为大明不仅有日趋繁荣的国内市场,更有不断开拓的海外市场,所以内耗毫无意义。 见姜星火半晌没说话,李增枝这时候作为中间人,也是提醒道:「国师,那您看?」 姜星火收回思绪,看向吴 家兄弟二人。 「大明的商法要改,盐法也要改,对于大明国内的产业,单行业垄断是不允许的,跨行业垄断更是绝不可能,所以我希望你们吴家能把精力放在主业上。」 姜星火顿了顿,又道:「这次算是戴罪立功,要好好配合接下来的盐业整顿,两淮盐场的产销区不匹配的事情,一定是会调整的,调整了对谁都好,不用有那么多的盐税负担,也省的百姓吃不起官盐。」 「另外,现在商业要往外看,国外日本、朝鲜、安南、占城......这么多市场,又不是不让你们去,何必挤在国内争来斗去呢?」 这就是成功过关的意思了,吴家兄弟大喜过望,而李增枝则是提醒道:「纳钞中盐的事情,吴家得做出个表率来。」 吴家也算是半个皇商,不论是现钱还是不动产,底蕴都极为丰厚,即便是割舍掉了粮食生意,还是出得起这个钱的,更何况朝廷也不是直接抢劫,而是让他们用宝钞来换盐,换到的盐可是实实在在的。 听了李增枝的话,吴传甲眉头都不皱一下道:「理当如此。」 「其他事情,便让朱副总裁官跟你们聊吧。」 姜星火今晚收获不小,想来吴家兄弟,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隐瞒什么,如此整顿盐务一事,算是做到了知己知己,不过这些回去也要好好梳理一番。 因此姜星火留下了朱恒与他们聊一聊商业上的其他布局,自己就不插手了。 拒绝了李增枝留宿汤山别业泡温泉的邀请,姜星火径自离去。 而朱恒则是与李增枝和吴家兄弟,继续做着推心置腹的交谈。 王斌和朱恒,一个保镖头子,一个经商大管家,都是朱高煦留给姜星火的重要帮手,虽然能力只有中游水准,但忠诚度是拉满的。 李增枝接过了吴传甲的签字画押,含笑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曹国公府是绝不会亏待你们吴家的,安陆侯给不了的,我能给你。」 在旁边,朱恒也意味深长地说道:「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这是你的机会,也是吴家崛起的机会,错过了这次可没有下次机会了!」 吴传甲吸了一口气,道:「李都督、 吴副总裁官请放心。」 吴家虽然在扬州、淮安等地颇具影响力,甚至还开辟了淮河支流的运输渠道,但对于偌大的大明来说,只是沧海一粟而已,完全算不得什么。 所以,能得到国师的赏识,吴家在割让粮食产业和纳钞中盐所损失的,其实接下来在淮盐产销区重划和盐商洗牌里,都将重新拿回来,如果表现好,甚至能获得更多。 与此同时,曹国公府能够把手伸到两淮,拿到吴家的粮食产业,对曹国公府来说自然是利益巨大,但同样也会跟吴家走的更近......如果没有搭上二皇子和国师这条线,走的更近,往往意味着被吃干抹净,但若能让吴家成为国师的心腹,对吴家的帮助却是显而易见的,甚至能改变吴家的命运。 这种情况下,李增枝也当然不介意拉拢吴家,携手经营以壮大自身。 「纳钞中盐」在京城引起了很大的震动,毕竟南京城里,有钱人还是不少的,而且此前朝廷从未出台过类似的政策,而宝钞换盐虽然看起来很亏,但那只是从面值上衡量罢了,如果论实际价值,显然是不亏的。 手里宝钞多的富户,乐意多花点宝钞,至于去两淮盐场取盐的事情,自然不需要他们操心。 而手里没什么宝钞又想买的普通百姓,朝廷也没禁止他们私下拼团团购。 只需要邻里亲朋信的得过的人去取盐,大家凑一凑,自然也就成了......毕竟谁也不知道这种好事还有没有第二次,便宜盐放自 己家里囤着,总是没错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即使没有办法去盐场取盐,也找不到可以拼团的邻里亲朋,只要手里有大明宝钞,也可以去拿着找相熟的商人或是小贩,因为现在宝钞是可以买一些平常价买不到的货物的。 精明的商人们开始选择只收宝钞,这样既可以把积压的货物销售掉,又可以回笼一批宝钞,再拿着这些宝钞去换盐。 而且,即使手头的宝钞数额不够多,也可以整批出售,去跟别的商人做交换,也算是一条不错的赚钱途径。 这年代的人并不傻,反倒是聪明绝顶,既然朝廷不禁止民间私下交易,那么他们完全可以玩出花来。 「人心日渐浮躁,真是令人担忧。」 正值休沐,杨士奇受了朱高炽的委托,带皇孙朱瞻基出来逛逛,见识见识民间的情况,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杨士奇不由地喟叹道。 「杨先生是怕风俗不存吗?」朱瞻基也好奇地透过马车帘子,看着外面的世界。 「风俗不存倒还在次要,只是此风着实不可久,一旦日子长了,恐怕百姓就不好管了。」 杨士奇一语道破真相。 在统治阶层眼里,你是刁民还是良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好不好管理。 封建时代,朝廷的管理能力是相对低下的,这就要求百姓的水平也必须相对低下,但凡人心活泛,都有自己的心思,追求自己的利益,朝廷的管理难度,就会超级加倍。 「在大本堂没读过《商君书》吗?」 汉代以后的儒家嘛,懂的都懂,与其说是更像先秦的儒家,不如说更像先秦的法家。 属于是披着儒家的皮,揭开一看,里面全是法家的内核。 而历代王朝教导皇子皇孙,《商君书》是必读教材。 因为《商君书》主张强国弱民,商鞅认为能够战胜强敌、称霸天下的国家,必须控制本国的百姓,使之成为弱民。除此以外,商鞅还认为国家的强势和百姓的强势是对立的,只有使百姓顺从法律、朴实忠厚,百姓才不易结成强大的力量来对抗君主,这样国家才会容易治理,君主的地位才会牢固。 嗯......跟西方在130年后才会问世的《君主论》基本如出一辙。 「大本堂不教《商君书》,但是父亲大人教我读过。」朱瞻基答道。 「读过《错法》篇和《去强》篇吗?」 杨士奇轻声道:「明君之使其臣也,用必出于其劳,赏必加于其功;功常明,则民竞于功;为国而能使其尽力以竟以功,则兵必强矣。」 「重罚轻赏,则上爱民,民死上;重赏轻罚,则上不爱民,民不死上。兴国行罚,民利且畏;行赏,民利且爱。」 这里的意思很好理解,就连朱瞻基这种小孩子都听懂了,说的无非就是赏罚与百姓之间的关系,加重刑罚、减轻赏赐,就是君上爱护人民,人民就肯为君上死,反之亦然。 朱瞻基很聪明,他想了想问道:「所以杨先生觉得,百姓如果自己能获得利益,来自君上的赏罚,就失去了一半的效果?」 「不错。」 杨士奇点点头说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不赞同太过开放和扶持商业的原因,若是朝野上下形成风气,那百姓心中的那颗逐利之心就会无可遏制,不仅是朝廷不好管理百姓,而且朝廷控制百姓的手段,也会失效。」 「须知道,小人畏威而不畏德,可即便是朝廷法度刑罚,也不是万能的......若是万能的,暴秦、暴隋怎么就亡了呢?」朱瞻基天生聪慧,不是没有辨识力的儿童,他对是非对错,有着自己的判断,所以略一思考后,说出了直击杨士奇灵魂的话语。 「—可是这样朝廷能有钱。」 杨士奇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童言无忌。 其实包括杨士奇在内的内阁众人,都很清楚,为什么皇帝看中国师,而不是他们这些饱学之士,因为国师的施政方针,完美符合皇帝的利益取向。 漂亮话说的再多,道理在实在,剖析的后果再精确,在皇帝那里都没用。 朝廷缺钱,国师能在不造成百姓负担的情况下搞钱,他们不能,就这么简单。 坐在龙椅上的朱棣,不在乎杨士奇们所担心的人心啊、统治难度啊这些问题,因为朱棣是彻头彻尾的武夫思维,他手里刀把子够硬,全天下都得听他的,以实用为主,说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没用。 而朱高炽则相反,他没有父皇的条件,同时也是典型的儒家思维,要的是最低成本地有效治理,而且是长期治理。正是这种差异,才导致了他们对待姜星火的政策时表现出了不同的态度。 如果理解了这种基于受教育程度和人生经历而产生的思维方式不同,那么对于仁宣时期,主动放弃大规模国土的「仁宣缩边」,也就不难理解了。 至于后来堡宗的事情,堡宗当然可恨,但要是没有朱瞻基放弃开平卫,导致北京在事实上直接成为北部国防线的一环,那么其实这场仗是不用在土木堡这种距离首都根本没多远的地方打的,对此朱棣就说的很透彻「惟守开平、兴和、宁夏、甘肃、大宁、辽东,则边境可永无事矣」,而放弃开平卫等一系列前哨防线,缩地三百里,尽失龙冈滦河之险,使得苦果早已埋下,甚至不夸张的说,女真能跨过长城入寇京师,跟这个也是有关系的。 见杨先生直接被自己干沉默了,朱瞻基缩了缩脖子,半晌才说道:「姜先生很厉害。」 「是很厉害。」 杨士奇到没有垂头丧气,但是多少有些无奈。 姜星火的出现,对于三杨等人来说,就是彻头彻尾的人生观冲击。 旧时代的一切学术理论、治国策略,似乎都开始失效了,而肉眼可见的是,姜星火克服了很多的困难,把变法一步一个脚印地做了起来,并且从一个胜利走向了另一个胜利。 在儒家的治理理念确实解决不了帝国那些被掩藏起来的尖锐问题,在各种制度经过三十多年演变逐渐变得僵化且死板的时候,姜星火的变法,就像是给一潭死水里注入了新的源泉。 可对于原本在池水里浑浑噩噩的鱼儿来说,却并非是什么好事。 「下去看看吧。」 马车停了下来,他们身边有不少保护安全的人,所以倒也不用担心。 这是一处路边的商铺,有不少人在排队。 「手里拿着这么多宝钞,不怕被偷吗?」朱瞻基小声问道。 「当然不会。」 杨士奇摇了摇头,由于宝钞泛滥,现在南京城里各个地方的百姓,基本上随身都会带着几张或几十张甚至上百张的宝钞,这玩意可以说是极其方便随身携带,而且攥着反而不容易被偷。 与之相比,铜钱由于加起来沉重,必须用钱袋装着挂在腰上,这才更容易被人一把捞走。 「穷则思变啊。」 排队观察了半晌,杨士奇叹道。 明朝的市井,始终没有宋朝那样繁盛,这跟官府的不提倡商业发展是有极大关系的,而在此情况下,在这种贫困落魄的环境下,很多商业嗅觉敏锐的人其实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一旦发觉有改善机会,往往会抓住不松手,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会努力去争取和把握。 因此当宝钞泛滥的同时,各种商业活动也越发兴盛起来。 比如......宝钞兑换。 杨士奇又带着朱瞻基走了几家店铺,最后拐进了一个小巷子,进了另一家店铺。 店铺上面挂着「刘氏钱庄」的牌匾,旁边的小旗上,则绣着「刘氏钱业公」。 这里,掌柜正坐在店内的里间悠闲地喝茶休息,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 「掌柜,有客人。」伙计走进屋子,向掌柜恭敬地禀报道。 掌柜摆摆手示意他退下,继续低头喝茶,过了一会儿才走了出去。 见到是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小孩,看起来是父子的模样,掌柜微微诧异......大人看起来倒是气度不凡,而小孩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 再往门外看去,有些身材雄壮的汉子,正在用警惕的目光,时刻注视着这里。 「掌柜,我们来做交易。」 听到对方开口后,刘掌柜微笑道:「哦?不知贵客打算做什么交易?」「卖些宝钞。」 「自是可以的,我们店里铜钱充裕,贵客想换多少应该都没问题。」 杨士奇微微一怔,又问道:「不知是多少比例收?」 刘掌柜哈哈大笑:「贵客这话说得,当然是一比一啊,不过要看宝钞的新旧,若是有折损,还得每贯多收一文的折损费。」 「怎么能是一比一呢?」即便是朱瞻基这样的孩子,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你拿着价值一贯(一千文)的宝钞,去街上跟人换一千文铜钱,傻子才跟你换。 宝钞现在实际币值虽然有所抬升,但一贯面值的宝钞,最多也就能换到一百多文铜钱,谁跟你换,直接原地亏八成。 「大明银行有规定,就是这个比例,贵客您看,这写着呢。」 杨士奇接过刘掌柜递过来的文书一看,果然如此。 事实上,不仅是禁绝金银交易,为了稳定币值,大明银行也不允许所有受监管的钱庄,进行超比例的宝钞—铜钱兑换,这种举动不是自欺欺人。 百姓日常用私下里在黑市换,这都没问题,但是一旦能够公开兑换,那么必然会遭到挤兑,铜钱的存量马上就会减少。 在这种情况下,本来就不怎么使用的宝钞,使用频率就更低了,相当于自己把宝钞的流动性给弄得更差了。 而刘掌柜见了外面的劲装汉子,更是害怕他们是大明银行派来调查的,无论杨士奇如何说,都咬死了这就是官方的规矩,自己绝对不敢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杨士奇无奈,显然直勾是钓不上来鱼的,于是干脆带着朱瞻基走出了这家钱庄。 但好巧不巧地是,刚走出门,就见到了拉着于谦在实际调查的姜星火。 第四百四十四章 潜龙 姜星火显然也看到了杨士奇、朱瞻基二人,不过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又都穿着便装,倒也不好点破身份。 朱瞻基聪敏,干脆地唤了一声“先生”,化解了短暂的愕然与尴尬。 于谦挣开了姜星火拉着的手,主动跑上前去,与朱瞻基结伴而行,而姜星火亦是拍了拍杨士奇的肩膀。 “士奇兄也是来看纳钞中盐情况的?” “正是如此。” 杨士奇点了点头回应道,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姜星火笑道:“正好,今天我也休沐,咱们四人一块,等下吃午饭。” 杨士奇本能地想拒绝,却被朱瞻基扯了扯衣角,只好答应了。 秦淮河畔官营的酒楼很多,但私营的小馆子也不少,姜星火没打算铺张浪费,就近找了处小酒馆,便走了进去。 “几位客官吃什么?”店伙计都是有眼力劲儿的,看几人衣着气度不凡,便立即麻溜地迎了出来。 嗯,按照这个年代的道德风俗观念,小孩上桌吃饭都很难得了,更别说点菜了,即便朱瞻基是皇孙,那也是姜星火的学生,是没资格在姜星火面前吵嚷的,所以点菜权自然来到了姜星火手里。 菜谱还是挺简单的,姜星火翻了翻,指向其中几样菜肴说道:“就这些吧,再上壶茶。” 店伙计点头应道:“好咧!您稍候!” 姜星火转头望向杨士奇,见他脸色平静,似乎在神游天外,便问道:“士奇兄,今日所见如何?” “钱庄还算守规矩,纳钞中盐大约是行得通的,只是.” “且说无妨。” 杨士奇正襟危坐,思考了刹那方才小声说道:“纳钞中盐是要加大力度放盐的,民间的实际盐价因此低下来怎么办?而纳钞中盐回收的这些大明宝钞,大明银行应该是不能再投入市面的吧?否则怕是白费功夫了,可国师若是依着这个法子来当210万两商税,怕是有些得不偿失。” 杨士奇说的不算客气,事实上这也是朝野目前普遍的看法,姜星火虽然没义务给他解释,但见朱瞻基也很好奇,还是耐着性子把两个问题给他回答了一遍。 “纳钞中盐回笼的宝钞,都是为了重塑宝钞币值之用,自然不是算到210万两商税里的,这个跟商税完全没关系。至于这笔钱怎么用,大明银行是另有打算的,不会直接重新投入到市面上,但会以另一种方式影响市场。”姜星火看四周无人,缓缓说道。 这下倒是激起了杨士奇的兴趣,他低声问道:“敢问国师,这另一种方式,是什么方式?” “想来你刚才见到了那个规模不大的钱庄。” “是。” “在南京城里,目前有上百家合法注册的钱庄,在服务着南京城的一百万人口,这些钱庄的规模有大小之分,但无一例外,都在受大明银行的监管。” 朱瞻基和于谦也很好奇,姜星火略微解释了一下目前大明金融体系的运行原理,也是姜星火在这个时代,能够建立起来的唯一可行的金融系统。 “钱庄现在跟大明银行,主要有两方面的业务来往。” “其一是贷款准备金,这个相当于商业钱庄给大明银行的‘押金’,也就是按照钱庄贷款的规模,上缴给大明银行的,为了防止金融投机风气、有效控制风险,这个钱的比率比较高,一般是20%。” 这里要说的是,之所以没有存款准备金,是因为在这个年代,没有人有存款的习惯,即便是有类似的金融服务,也是收取不菲费用的,就是你往我这存钱,你得交钱。 在民间展开的比较多的,是贷款服务,也就是之前达官贵人们踊跃参与的印子钱行业。 但是姜星火是很清楚,这种东西如果不加控制,是有什么后果的,他可不想伴随着大明进入工业革命时代,直接搞出金融危机来经济的发展总会伴随着泡沫,这一点无可避免,但能控制,还是要控制,防患于未然,不可盲目乐观。 一手对地下高利率印子钱产业重拳出击,查处到直接判刑;另一手以贷款准备金使商业钱庄的贷款受控制,逐渐规范。 “其二是银行拆借市场,如果说贷款准备金是控制钱在商业钱庄的流出,那么银行拆借市场就是控制钱在商业钱庄的流入,这是一个大明银行与钱庄之间的交易场所,目前在大明银行的总部,每隔五天定期开放一次,现在只有钱庄向大明银行借钱,而借钱的利率,也就是拆借利率,是大明银行根据不同的市场情况进行调整的。” 事实上,拆借市场就是钱庄在经营过程中,如果存款和放款的汇出和汇入形成资金暂时不足或多余时,就可以用多余补不足,调节准备金,求得资金平衡姜星火考虑到如果不同钱庄之前互相借钱,私下互相之间偶尔可以,但以制度形式确立,会带来很多的问题,以大明银行现在的经验、管理能力、人力,都是不足以处理的,所以干脆就没开放商业钱庄之间的互相拆借,只开放了大明银行向钱庄借钱的拆借市场。 这种拆借,自然是按天借计息的借款,其期限短则五天,长则一个月,最长三个月。 而大明银行也可以通过调整拆借利率,来放松或紧缩银根,然后实现对金融市场的控制。 姜星火给大明设计的金融体系,优势是显而易见的。 有了中央银行的存在,原本无序且原始的金融市场,顿时就被整合了起来,同时野蛮生长的印子钱行业也被彻底打击,转入了地下不敢露头。 在大明经商的商人,都是知道不能跟官府对着干的,尤其是在南京这种天子脚下,更是如此,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既然能合法地、细水长流地赚钱,其实除非是想钱想疯了或者有其他特殊原因,基本没人再从事印子钱了。 而大明银行用来拆借给商业钱庄的钱,其实就是商业银行押在大明银行的贷款准备金。 不得不说,在封建皇权时代有一个好处,只要朝廷下了政策,而且不损害商人的根本利益,商人确实很配合。 那么有没有人少交贷款准备金呢?有,但不多。 一方面是要定期查账本的,另一方面,锦衣卫可不是吃素的。 而且市场的规模就这么大,都是竞争关系,一旦有人特别不守规矩,商业钱庄的同行之间还会互相举报。 所以出于私心,肯定会有钱庄隐瞒了部分贷款规模,但隐瞒的肯定不会很大,因为现在商业钱庄行业刚刚建立,就被规范化了。 “所以纳钞中盐回收的大明宝钞,其实是放在大明银行里,可以不动,也可以当做拆借给商业钱庄的钱,重新回到市面上?” “不错。” 菜肴渐渐被端了上来,到了饭点,小酒馆里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他们也不方便再交谈些什么了,只是杨士奇这顿饭,吃的颇为心事重重。 杨士奇心中暗道:“姜星火理财的本事,古往今来,怕是都鲜有人能出其右,这套一出一入的设计,利用朝廷的权力,便把钱庄行业给整顿的明明白白,而且还不用自己花一分钱,反而起到了调节市场的作用.都说这位是谪仙临世,如今看来,真是才华天纵。” 其实内阁这批人,除了已经与自我和解,彻底承认自己不是姜星火的对手的解缙以外,其他人对待姜星火的态度,都是杨士奇这种复杂且纠结的心理。 一方面,他们确实是这个时代教育体系培养出的天之骄子,是日后注定要位极人臣的青年俊杰。另一方面,面对着就差说出“未来是伱们的”,但偏偏比他们年纪还小的姜星火,心中是多少有些不服气的。 但光是不服气,显然是没用的。 因为姜星火的能力和学识,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比拟,这种差距不是用嘴巴说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能看到的。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这世界在天才之上,总是有超级天才的。 但这个超级天才,却在庙堂立场上,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而且正在不断地破坏着他们所尊奉的传统政治逻辑,并以某种缓慢、坚决、不可阻挡的方式,在深刻地改造着大明的社会。 眼看着身边的一切开始向着自己不愿意发生改变的方向而改变,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吃完饭,于谦和朱瞻基对视了一眼。 两人年龄相仿,身份差异巨大,平日里在大本堂倒也没什么不合,但你要说有多合得来.于谦心智早熟,看这帮小屁孩都觉得无聊透了,朱瞻基又是个在大人面前乖巧懂事,在同学里面争强好胜的性子,所以也没有多合得来。 杨士奇轻咳一声道:“待会儿回去?” 回去,自然是回大皇子朱高炽的府邸。 但杨士奇今日休沐,大皇子朱高炽却是不休沐的,朱瞻基难得出来转转,自然不愿意回去。 朱瞻基愣了一下,旋即道:“父亲大人这不是还没回来嘛,估计得过段时间,不如两位先生先带着游览一番秦淮河?” 说完后,朱瞻基心虚地偷瞄了眼杨士奇和姜星火。 “也好。” 姜星火现在身上兼着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大明银行、大明行政学院、大明皇家军官学校,一共四项差事,平时休沐的机会不多,而且于谦似乎来南京以后,也没怎么出来玩过,今日自然是要好好珍惜的。 四人一同游览了秦淮河,沿途买了不少小吃,并克服了大明皇帝易溶于水的诅咒,划船逛了莫愁湖,两个孩子玩的很尽兴,杨士奇似乎在交谈中对姜星火的态度有了一定的改观。 如今已是晚秋时节,天色黑的早,所以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便各自散去。 朱瞻基颇为恋恋不舍,但还是在护卫的保护下,回到了无趣的家中。 —————— “父亲大人,我回来了!” 朱高炽府上规矩不算森严,朱瞻基又是朱高炽的心头肉,平素便是声量高些,也没有人斥责他逾矩。 而回答他的却不是朱高炽,而是他的皇爷爷,朱棣。 朱棣跟朱高炽坐在屋里,就听到外面一个稚嫩的童音传出,他心情顿好了起来,笑骂道:“小猴崽子,还知道回来?” 朱瞻基嘴角微翘,快步走进了院子。 虽然不知道皇爷爷为什么不在皇宫里待着,而是出宫来自己家,但能在皇爷爷面前表现的机会,他是从来都不会放过的。 书房里很宽敞也干净,摆放了许多书籍,朱瞻基径直朝着那扇半掩着的门走去。 朱棣看着门被推开,露出一张俊俏的面孔来,这是他的好大孙,令他十分欢喜。 虽然看自己的儿子们总是气不打一处来,想踹上两脚,但对于孙子辈,尤其是朱瞻基,他还是很喜爱的。 “皇爷爷,您怎么今日才过来?孙儿都好几天没见到您了。” 朱瞻基的语气带着几分撒娇意味,朱棣忍俊不禁,放在坐在自己腿上,抱着朱瞻基说道:“这几日国事繁忙,倒是让你久等了,嗯?” “父亲大人也是这样,每次都答应我带我出去玩,每次都说忙忙忙……” 朱瞻基不动声色地送上了一记助攻。 “是是是,你父亲最不称职。” 朱高炽打了个哈哈,说道:“我们快去用膳吧,不然你娘又该念叨了。” 朱高炽显然不想在这种问题上多说什么,小孩子说说可以,但自己却没必要,毕竟自己的辛苦,朱棣是一定看在眼里的,这种东西若是说出来邀功,就显得有些没意思了。 朱棣牵住了朱瞻基的手掌,往饭厅旁边走去,果然看见桌上摆满了菜肴,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你娘亲手做的。” “哇,娘亲太厉害了!” 朱瞻基惊叹,眼神中充斥着夸张的欣赏与敬佩。 朱棣笑了笑,将他拉入椅子中坐下。 “小馋鬼,赶紧尝尝你娘给你准备的美味佳肴!” 朱棣夹起了一块红烧鱼肉递到了朱瞻基口边,后者乖巧地咬了一口,脸上立即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朱瞻基虽然年纪小,但外表俊俏,而且性格活泼开朗、懂事孝顺,朱棣是一万个满意的,因此对他说的话,也比对别人上点心,此时想起刚才说的,便问道:“那你今日可是出去玩了?” 按理说皇家吃饭是不该交谈的,但这是明初,又不是在皇宫,如民间那般一家三代人聚一起吃个饭,所以食不语的事情,几人倒也没这么在意。 朱瞻基答道:“是,和姜先生、杨先生一同游览了秦淮河和莫愁湖。” “哦?那你面子倒是够大的。”朱棣若有所思道。 朱瞻基将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朱棣耐心地听着,他虽然很忙,但对于后代,尤其是朱瞻基的教育,还是比较关心的,不然也不会给朱瞻基安排那么多名师.朱棣一直觉得,能够教导出一个聪慧又孝顺的孙子,对于他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国师的银行弄得不错,不仅没动用户部的钱,反而借着这些钱庄,把钱打理的井井有条朕虽然没有亲自去民间市井看看,但也听说了消息,现在大明宝钞已经不是一年前近乎废纸的状态了,币值逐渐回升,百姓已经逐渐开始重新使用。” 朱棣看着朱高炽,又说道:“老大,这点你得学着,你看国师做事,从来都是立规矩、用制度,便如大明银行这件事,只要制度规矩弄好了,以后无论是谁来做,都是这么弄,如此不因人废事,方才是治国之道,若是万事皆仰赖一人,怎么能行?” 朱高炽一时之间,弄不明白父皇到底是有更深的、他所想的那层指姜星火的含义,还是单纯地在告诉他内阁工作也要有个规矩。 但无论如何,朱高炽也唯有点头称是。 见老大唯唯诺诺的样子,朱棣也不知道他是真没听懂,还是听懂了装傻,总之是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是的,朱棣总觉得,他看憨厚的老大来气,看犯蠢的老二想动手,看沉默的老三则是想呲两句,唯独看自己的大孙子,总是忍不住地打心眼里高兴。 “今年是考成法施行的第一年,如今再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吏部的蹇尚书那边,你要催着他提早准备。” “安南那边今天刚刚传回来了捷报,李景隆已经攻克了东都升龙府,胡氏父子投降了,胡元澄在富良江一线还有十几万人马,不过眼下应该大局已定打仗的事情简单,打仗之后的事情就难了,两广临时允许跨境贩盐的事情,你也要跟国师说一下,盐务整顿一并安排,若是战时特例行得通,也可以用作永久之划分。” “这一仗商人们从海路运输后勤补给,委实没少出力,而且后续往日本、安南、占城等国贩卖货物收取关税,是朝廷财源的新大头,海禁这种事情弊大于利,等金幼孜的审法寺把《大明律》的天宪修改法草拟好以后,要一并正式给废除掉。” 一顿饭吃的不消停,朱棣絮絮叨叨又跟朱高炽吩咐了很多,朱高炽一一记下。 吃完饭,只留下朱棣带着朱瞻基遛弯消食。 在后花园里,朱瞻基若有所思:“皇爷爷,那您说我现在努力学习,以后长大了,会不会也变成姜先生这么厉害的人物呢?” 他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认真地盯着朱棣瞧。 朱棣摇摇头:“这个嘛……” “皇爷爷说嘛。”朱瞻基的声调拔高了。 朱棣失笑道:“你个小猴崽子,这辈子怕是费劲了,你得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人有国师那般的才学,这种人一般只存在于传说当中,若是非要深究,那或许你太爷爷时候的诚意伯刘伯温,有几分类似的能耐。” “喔。”朱瞻基显得有些遗憾。 “不过你也不用沮丧,当皇帝的人,不需要有世界上最出众的才学,皇帝需要俱备的东西,跟大臣需要的,是恰恰相反的。” 朱瞻基抬起头来:“皇爷爷,为何这样呢?” “汉太祖高皇帝曾言: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张良;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可你要知道后一句。” 朱棣笑道:“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你爹能处理政务,你二叔能带兵打仗,你三叔能做谍报,老和尚能出谋划策,国师能理财变法作为一个皇帝,难道你要既能处理政务,又要带兵打仗,还得会谍报会谋略,最后还能理财变法吗?不可能的;那若是臣下有哪方面比你强,你就要嫉妒吗?也不可能的。” 朱棣语重心长地说道:“做一个好皇帝,不是靠天赋,而是靠毅力和智慧。这两者缺一不可,而想要把这两点都具备,并且将其发扬光大,则必须要付出常人难以忍受的辛苦,你明白吗?” 朱瞻基有些似懂非懂,他不明白当皇帝,需要什么毅力和智慧。 “就比如说,你的太爷爷吧。你太爷爷从登基那时起,就不停地学习,不停地批阅奏折,每日要处理政务许久,为的就是不被下面的人蒙骗,而一个伟大的皇帝,往往不是几年的事情,而是要十几年、几十年如一日的这般勤勉,而这种勤勉,其实就是毅力历史上哪个明君,不是这样自己靠着毅力,牢牢地掌握着朝政呢?” 朱瞻基虽然聪慧,但到了这种话题,显然又迷糊了,他小声问道:“可是皇爷爷并不似太爷爷那般每日都埋头在朝政里。” “你皇爷爷我呀。”朱棣指了指自己的脸,“像你太爷爷,不过你皇爷爷我可没你太爷爷那般的命苦,虽说这一路走来也遭遇过很多坎坷,但是看现在的样子,像有什么问题吗?你皇爷爷我身体康健,无病无灾,每日除了睡觉吃饭、练武和处理政务,便再无别的事,皇爷爷还要活三十年呢!你以为放权就不是一种智慧了?” 朱瞻基懂了,但没完全懂。 朱棣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反倒是像登基一年多以来,对自己新的职业生涯的阶段性感悟和总结。 “当皇帝,最大的智慧就是拎得清什么要抓,什么要盯,什么要放。” 朱瞻基试探性地说道:“所以皇爷爷是抓着兵马,盯着政务,放开财政。” “对喽。” 朱棣赞许道:“刘邦为什么不担心出主意的张良,也不担心足兵足食的萧何,偏偏担心将兵多多益善的韩信呢?原因就在于,他这个皇帝,韩信也有能力当,你不要以为是笑话,刘邦大半的天下,可都是韩信打下来的,都已经到了决战前就封齐王与他这个汉王并肩的地步了。” “打仗得花钱不假但从古至今,就没有哪个商人是能成事的,这天下的事情,并不是钱能决定的,所以若是你以后当了皇帝,你也得晓得,钱很重要,不管对于朝廷还是个人,都很重要,但绝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军队.你太爷爷看起来终日埋头于政务之中,可你要知道,你太爷爷是牢牢抓着兵马的,他是一手抓兵马,一手抓着政务,这大明江山才稳如泰山,而胡惟庸后来看起来权倾朝野,拿过了大半的政务,可最后也不过是被你太爷爷翻手拍死,就是因为胡惟庸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掌握军权,明白了吗?” 朱棣完成了自己的生涯新阶段总结,感觉心里也舒坦了不少,拉着朱瞻基的手说道。 “而你嘛,皇爷爷倒是盼望着你能够平安顺遂,长寿一些。” 朱瞻基露出自信的表情:“我肯定能跟皇爷爷一样长命百岁!” 朱棣哈哈大笑,蹲下来拍了拍朱瞻基的肩膀:“明儿一大清早,还要早早起床去宫里,给你奶奶问安,记住了,朕的孙子,是绝对不允许迟到的。” 小孩赖床,朱棣是知道的,所以才这么说。 朱瞻基重重点头,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皇爷爷放心,孙儿一定不会迟到。” 朱棣又摸了摸朱瞻基的脑袋瓜儿,笑着离去,回宫里去了。 朱瞻基站在原地,目送着朱棣走远,然后叹口气。 他总觉得皇爷爷哪里说的不对,但是他又说不上来。 时代的浪潮下,大明出现了许许多多有悖与过去历史经验能判断的事物,这一切似乎跟遥远的汉代,不太一样了。 而在不远处的荣国公府中,这座府邸的主人也终于出远门回来了。 从北方回来的老和尚,进门的第一件事不是别的,竟是找袁珙一起算了一卦。 “初九爻,潜龙勿用,藏锋守拙。” 然而就在此时,明明没有出现地震,卦象却忽然不对劲了。 姚广孝蹙眉道:“卦象乱了,不是潜龙卦,再起一次。” 袁珙也很少见到这种情况,严肃地又起了一次卦。 “震为雷,君子以恐惧修省。” 姚广孝看着卦象似乎有些明悟:“君子恒自战战兢兢,不敢懈惰;今见天之怒,畏雷之威,弥自脩身,省察己过,故曰‘君子以恐惧修省’也。” “奇怪,刚才怎么好端端的会乱呢?”袁珙还在疑惑中。 闻讯而来的姜星火四处找不见人,到了静室推门而入,见此情形诧异问道:“你们在搞什么迷信活动呢?”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五章 嬗变 姚广孝答道:“北面的情况不是很好,姜圣所说的煤铁产区确实有,但绝大多数需要重新开发。以煤为例,煤大部分集中在山西,而从山西到河北运煤,只能走井陉道东出,滹沱河水运便利,但山西布政使司内的运输却麻烦得紧,而且蒙古人在北面,晋王在南边,都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大同的兵力是个问题,平安、盛庸手上的力量太少了,而不解决晋王,恐怕山西的资源也很难顺利开采。” “辽东的铁矿呢?” 姜星火如果没记错的话,辽东就有亚洲规模最大的铁矿,而且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明朝在辽东的实际控制范围,只有辽西走廊出来以后的那一片辽西平原,但这铁矿恰好就在边上,保定侯孟善手下的兵马随时可以盯着。 而可惜的是,东北的煤矿资源,靠前的四大煤矿,都是黑龙江的,而这个时代的黑龙江,对于明朝来说,显然是有些鞭长莫及的,只能对当地的土著实行羁縻统治,想要去采矿实在是困难,而且运输也是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 “铁矿的开采没问题,保定侯回信了,只要想开采,要多少要多少,以前国朝是不缺铁,再加上辽东工匠不足,所以一直没动。” “那就好。” 姜星火想了想,又说道:“如果山西的煤矿资源确实开采困难,那北京的西山、永平府的开滦,都是有煤矿的,应该是够起步之用的了.可以先用这两处煤矿,等日后运输条件革新后,再开采山西的煤矿。” 英国的工业革命,逻辑的先后顺序是纺织、冶金、采煤、蒸汽机、铁路,这一共是五大领域,正是在这五大领域发明了许多新机器和新技术,才使得生产效率大大提高,同时让工场制代替了手工业。 而大明在工业革命的模式上虽然跟带英的模式有着本质区别,但就工业部门发展的顺序来说,却也相差无几。 第一个领域是纺织,英国的工业革命发明了多种纺织机器,如珍妮纺纱机、水力纺纱机、木桶机、梭织机等,这些机器使得棉花纺织业得到了飞速发展,棉花布成为了英国最重要的出口商品之一当然了,这些机器也使得手工纺织者失去了生计,引发了一系列反对机器的暴动。 而姜星火目前已经基本做成了这件事情的第一阶段,并且有效地控制了对于国内家庭手工纺织业的冲击。 第二个领域是冶金,工业革命的时候,英国发明了多种冶金技术,如焦炭冶铁法、普德尔法、康宁法等,正是这些技术使得铁的生产量和质量都大大提高,才让优质铁成为了工业革命中最重要的材料之一,而优质铁可以用来制造各种机器、工具、武器等。 姜星火打算走的是通过军事工业的进步,来倒逼材料学方面的进步,继而推动冶金产业的发展,事实上,现在火器确实面临着材料上的难关,很多技术指标无法实现,这也是姜星火打算在北方布局重工业的原因,此前便已说过。 第三个领域是采煤,工业革命时英国发明了多种采煤技术,如水泵、风扇、安全灯等,这些技术使得煤炭的开采更加安全和高效,煤炭成为了工业革命中最重要的能源之一,煤炭可以用来驱动蒸汽机、加热冶炼等。 同时,煤炭也是蒸汽机的前置条件。 第四个领域就是蒸汽机,蒸汽机是工业革命中最重要的动力源,可以用来驱动各种机器、工具、车辆等,而第五个领域就是铁路,如铁轨、火车头、车厢等铁路技术使得工业革命达到了一个新阶段,铁路成为了工业革命中最重要的交通工具。 姜星火把这五大领域的布局跟姚广孝早就说清楚了,所以姚广孝这番北上探查资源禀赋条件,也清楚对于后续工业革命的重要意义。 姚广孝点了点头,随后又问起了离开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姜星火一一与其言明。 南方的变法如今也算是做出了些样子,手工工场区正在稳定生产,对外战争获取海外商品倾销市场也顺利进行,内部之前已经经历了一轮思想冲击,科学虽然还很弱小,但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当下的内政重点是财政和货币两大体系,货币方面,以大明银行为核心的金融体系已经初步建立,宝钞的币值正在不断抬升,预计会在两到三年内,达到换钞的标准线;财政方面,新的地方补充税制计划正在酝酿,而盐、茶等专营商品税面临着改革,商税则是在等待着210万两的赌约生效,再进行大规模的变革。 财政和货币方面的改革,比之此前变法遭遇的困难,更加波云诡谲了一些。 如果之前的变法,多少都有一些明确的敌人或是群体的话,那么进入到了这个阶段,要对整个国家的财政和货币动刀时,这种指向性的对手却消失了。 不,如果说“消失”可能不太准确,是看不见了。 就像是一艘巨舰,闯过了风高浪急的海域,驶入了无垠的汪洋,这并不意味着危险减少了,相反,表面看不见的危险才是最可怕的。 因为这意味着,你不再能用物理清除或是什么其他的方式,去通过除掉谁、打倒谁,来达到胜利的目的,只能一点点地根据时刻变动的情况,去调整财政和货币的政策。 而这艘巨舰实在是太大了,一旦稍微偏移,就会引来无数不可预知的后果。 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安南的捷报已经传来了。” 今天下午姜星火在外面游湖,所以此时方才知道。 接过了姚广孝递过来的情报,姜星火细细看去,面上神情不变,心底却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李景隆这次倒是没让人失望。” “你也不看打的是谁。”袁珙插话道。 “那接下来.” “先等等。” 姚广孝确认静室内四周无人窥探偷听,压低声音说道:“姜圣且看卦象。” 不同时代,算卦这种经久不衰的迷信活动都有不同的工具,在元明时期,最流行的是杯珓。 杯珓由两片形如耳朵的木片或蚌壳制成,占卜时把杯珓投掷于地,会有两个皆正面、两个皆反面、一正面一反面三种结果,占卜者预先设定三种结果的分别寓意,然后根据结果定吉凶。 老朱当年被逼的走投无路,收到汤和来信,在决定是否参加红巾军造反的时候,就用的这玩意,朱元璋先后用杯珓占卜了逃走、留下两种前途,结果都是大凶之兆,后来又占卜了从军前途,结果为大吉之卦象,朱元璋如释重负,挺身而去,走上了他的王霸之路。 不过作为这个时代的神秘学专家,袁珙用的明显更高级一点,是上古时代传下来的蓍草。 孔子《说卦传》第一章有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也就是说蓍本来是一种草,它本身并不知吉凶,之所以说它知吉凶,称其为神物、神明,是因为周文王等圣人对其进行了“幽赞”(加buff)。 经过“幽赞”的蓍草,就具有了灵性,再结合天地之数(即天数1、3、5、7、9,地数2、4、6、8、10),按照筮法得出阴阳并观察阴阳变化,这样就可以得出一个卦。 蓍草算卦的原理,其实本质上就是算术题,算法很简单,就是“分二、挂一、揲四、归奇”等几步,所以所以是先有筮后有卦,并非把六十四卦放在那里,拿发生过的事来对号入座,而是通过筮法立卦,以预知未来发生的事。 姜星火看着一堆蓍草,陷入了沉思。 他缺乏神秘学的知识,对此完全看不懂。 “咳咳。” 袁珙给他讲解了一番卦象。 “君子以恐惧修省我一定要按卦象来做事吗?” “呃,倒也不完全是这样,卦象只是某种预测,或者说暗示,每个卦象未来的走向,都是会千差万别的。” “嗯”姜星火陷入了思索。 姜星火是不太信这种神秘学的东西,但他之前确实出于好奇,跟老和尚、袁珙、张宇初这些佛道的大宗师级人物探讨过。 得出的答案是,像是袁珙的相术、张宇初的风水术,以及老和尚的法子,确实能得到一些关于预测未来的结果,但这个结果能不能实现,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按传下来的法子,肯定是能出结果的。 也就是说有天资的人经过刻苦的学习训练,能够对人的命运进行预测,但预测的结果准确度,并没有任何人敢保证这跟随口胡诌貌似也没什么区别。 除此以外,可以百分百确定的是,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诸如内力、真气、灵气或是什么其他修炼成仙成佛的办法,天上也从来没给地下什么明确的指示,龙虎山那么多代天师,也没一个真成仙的,那些玄之又玄的传说都是骗骗信众的,要是自己信了才是傻子。 而武术这种东西,确实有,但跟姜星火前世一样,都是搏杀类技能,属于经验套路技巧的流派性总结,而且个体战斗力会随着年龄下滑。 这个世界的武力天花板,目前就是朱高煦。 身披重甲有战马的情况下,如果面对的是轻甲步兵且没有重型破甲武器,地形平坦的话,确实在战场上可以做到“以一敌百”.但这显然也就到头了,跟明中的俞大遒和戚继光、明末的曹文诏和曹变蛟应该武力水平差不多,属于人类认知范围内的事情,在战场上某些时候可以起到改变战局的作用,可离一人成军还差得远,依旧会被杂兵围殴致死。 “即便是姜圣在某些时候预测的未来,也是会发生改变的,万事万物都是动态的,所以倒也不一定要根据卦象行事,不过我认为,有些东西还是割舍掉比较好。”姚广孝说道。 “你的意思是?” “军队相关的事情即便没有卦象,我认为也不该碰了。” 听到姚广孝的建议,袁珙当年也是做过侍郎级别高官的,此时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姜星火开始认真地思考二人的建议。 目前他在军队方面涉及的只有三个领域,分别是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的副校长、兵器局和兵仗局的技术顾问、另外还参与过税卒卫的训练。 第一个肯定是要辞掉的,因为军校这方面,确实是水泼不进,丘福把持的很严,而且似乎是受到了朱棣的指示,对他很警惕。姜星火虽然结识了一些教师和学生,但总体来说,向下一代军界插手,阻力还是非常的大,而且很犯忌讳。 所以与其这么尴尬的吊着,不如干脆辞了。 而对军界的影响力,只能是通过间接的方式了,也就是经营好现在对于大明的这些高级将领的人脉。 兵器局和兵仗局方面,这个朱棣是不管的,而且除了自己,别人也做不来,跟军校不太一样,属于无可替代且朝廷极大受益的岗位。 税卒卫目前第一批参加过江南平乱战争的骨干,已经被抽调跟着柳升前往安南作战了,这是这个世界第一支纯火器部队的种子,相信随着战场上表现越来越优异,以后会成长为一株参天大树。 嗯,军队的军改计划里,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京师三大营肯定是没跑的,也就是步、骑、炮混编的合成部队,而这些税卒卫的老兵,也将成为神机营的根基。 而以后的税卒卫,或许会成为一个训练和培养真正的税卒、税丁的地方,培养他们算数和识字等扫盲工作,让他们真正能成为国家税务系统的一部分,而非一开始颇有点挂羊头卖狗肉的火器部队。 姜星火想了想后说道:“说的确实有道理,这样,改日我便辞掉军校副校长的职位,税卒卫扫盲的事情,现在也都有了教材,有了老带新的机制,便一并辞掉了,只保留在兵仗局和兵器局的技术顾问。” “如此最好。” 袁珙收拾了一下蓍草,心事重重的离开了。 他始终没想明白,之前那个潜龙勿用的卦象是什么意思。 而袁珙离开后,姚广孝也说了一句诛心之论:“依目前的形势来看,军队的发展,在外而不在内,在民而不在官。” “伱的意思是?”姜星火似乎受到了某种启发。 既然一条路走不通,转换赛道也未尝不可啊! “安南是第一仗,这一仗李景隆打的漂亮,而拿下了安南,就有了往南洋和西洋探索的前进基地,以后海外的探索和殖民会越来越多,民间的海上武装,是一定会随着军队的脚步而一同蓬勃发展的。” 这个道理姜星火也懂,只是方才有些执念了,如今却是豁然开朗。 姚广孝看着他的样子,捻着白须,叹了口气。 “姜圣,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沉溺于眼前繁琐的事情,以至于对有些东西,都失去了警觉。” “.历史的进步是没有太多妥协的,纵观历朝历代,一旦在顶层结构发生嬗变,哪有那么多温情脉脉?你死我活才是最大的可能,不能抱有太多的幻想。” 姜星火坦诚地说道:“我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现在我还看不透,更下定不了这个决心。” “我们这一代人,是看不到最遥远的未来的,能看到的,只是接下来根据规律所能推测出的情况,其实跟算卦差不多,不过应该更加科学一些。” “手工工场主、军功新贵族、海贸商人、银行家、私掠船主、市民、工人.这些新阶层的崛起固然是无可避免的,但在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里,力量究竟能壮大到什么程度,是否真的到了促进历史的进程由量变转为质变的节点,我也判断不了。” “而与此同时,封建皇权这些吸血虫们的力量依旧强大,通过非武力的方式,看不到任何本质改变的希望,即便是通过皇权更迭,让皇位来到了偏向于资产阶层的皇帝手中,这种根源于权力的矛盾还是不会消失,只会愈演愈烈。” 姚广孝听明白了姜星火的想法,但他还是说道:“所以姜圣认为,在二三十年后,让社会性质和顶层结构发生改变,是不太可能的。” “是的。” 虽然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英国的光荣革命(1688年),是早于工业革命(1760年)的,通常史学界的观点也认为,正是英国在政治、经济、法律、文化等方面具备了开启工业革命的条件,比如有稳定和平的环境、自由市场和贸易、法治和财产权保障、科学和技术进步等最重要的当然是稳定和平的政治环境,也就是资产阶层革命确立了君主立宪制度,限制了国王的权力,保障了议会和人民的权利。 最后才是英国拥有广阔的殖民地和海外市场,为工业革命提供了充足的原材料和销售渠道,并建立了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保护了自己的海上贸易和殖民利益,同时实行了自由贸易政策,取消了行会制度和关税壁垒,促进了市场竞争和商品流通。 但在大明,显然面临的具体情况是不一样的。 如果光靠大明自发的、原生性的资产阶层萌芽,那么可能一两百年都没法产生质变,就会被外敌入侵所打断,而没法自发质变去改变顶层结构,自然也就没有了继而产生技术爆炸的可能。 所以现在大明进行的工业革命,其实是一种反向的,以军用而非民用为主导的模式,其内在逻辑是不一样的。 正常的工业革命是需要开采煤矿铁矿,所以要蒸汽机来抽水,蒸汽机出现后开始广泛应用于各行各业,并出现了蒸汽火车、轮船,改变了交通运输情况。 那么大明的工业革命是什么样子呢?是先有了纺织业的技术革新,利益关联的大明军队为了给囤积的过量棉纺织品找到倾销市场,所以进行对外战争,纺织品倾销获得利润,然后继续探索和发动战争,随着这种模式的进行,对国内的生产、运输效率,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对兵器铸造,也同样有了更大的需求,所以需要煤铁结合,需要有蒸汽机的出现来进一步地提高效率。 这种路子,其实走的不是英国的路子,而是姜星火前世丑国的发家之路,也就是军工复合体基于军用需求研发新技术,然后以军用技术促进民用技术的发展,继而带动整个国家的进步。 正因如此,封建皇权才会成为资产阶层萌芽的浇水者。 而也恰恰是因为这个逆练带英的路子,会在未来的二三十年内,让军功贵族,变得极为强大前所未有的强大,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在过去恐怕只有五代十国时期才勉强媲美的怪胎。 整个军队从上到下,都会陷入积极扩张的狂热之中。 因为军队不仅从商品倾销中获得了大量的利润,而且通过煤铁工业的发展,将不断地将武器更新换代,推进到热武器时代,同时军队的好战之心,也必将无可遏制。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新的社会阶层,在不掌握武力的情况下,想要进行顶层结构的变革,那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因为军队必将牢牢维护他们的利益,而进入热武器时代的大明军队,不是任何阶层能对抗的。 “海贸商人与民间武装的结合是必要的,但仅仅靠着外部的、民间的,恐怕还是不足以推动社会根本性变革的产生。” “所以无论怎么设想,未来二三十年内,都无法产生根本性的顶层结构改变。” 姚广孝的神色有些黯然。 看来他不仅看不到彼岸的到来,甚至还无法看到邪龙统治世界的那一刻。 但姚广孝很快就振作了起来,问道:“所以姜圣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或许在未来的五十到六十年的范围内,顶层结构可以随着物质地基的改变,通过或温和妥协、或流血冲突的方式,过渡到另一种形式,但在二三十年内,皇权依旧是强大的且无可动摇的,而皇权的本质权力来源在于军权,‘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既然新阶层的利益与皇权暂时不会产生根本性的割裂,那么就没必要用新阶层的武力,来对抗大明现有的军队体系。” “也就是说,最终的落脚点,还是要在皇位继承人身上。” 姜星火的神色也有些复杂。 曾经的他,以为自己能避免这一切,从中立的角度,来推动整个大明的发展。 现在他才明白,他虽然可以中立,但中立,就要承受中立的后果。 那就是自己辛苦改变的这一切,都可能受到历史修正力的影响,重新回到以农业自然经济为物质地基的封建皇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上。 地主士绅在先天上,就是与新时代的一切背道而驰的。 固然有一部分地主士绅可以参与海贸,可以转化为商人阶层,但其中的绝大多数,还是顽固且保守的。 而这种在历史潮流面前相对顽固而保守的力量,眼前却恰恰占据着顶层结构的绝对主导。 物质地基改变了,高居庙堂上的地主士绅,即便再迟钝,也该意识到自己的根基动摇了。 而且地主士绅虽然是历史潮流中的落后力量,却不代表人家傻,相反,在现有教育体系下培养出来的,有很多精英人才。 所以现在朱棣镇得住,可要是二三十年后朱棣驾崩了,地主士绅阶层反扑,是一定会产生的,这是历史的必然规律。 而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即便没有这些他现在导致产生的工业革命、海外贸易等等,光是永乐下西洋和北征蒙古,在朱棣死后成了什么样子,难道不都是写在史书上的吗? 仁宣两朝,大明帝国开始了全面的战略收缩,最终停止下西洋,放弃远东的奴儿干都司,放弃马来亚的旧港宣慰司,放弃漠南的开平卫汉唐以来再次出现的积极进取之风,最终荡然无存,华夏的历史滑向了漆黑的深夜。 或者说,这就是无形的历史修正力的体现。 挺过去,那么自然就是化茧成蝶,挺不过去,历史就会被拨回原有的轨道。 可以想象的是,在这个世界,这种历史修正力一定会更加强大,就像是弹簧一样,压得越狠,弹起来的越高。 那么摆在他面前的,自然也就只有了一条路了。 那就是继续支持还能同路而行很久的军功贵族阶层,同时支持这个阶层的代言人,他的开山大弟子朱高煦,成为大明帝国的下一代皇帝,彻底改变历史。 姜星火对朱高炽颇有好感,对朱瞻基也很喜欢,虽然朱高炽仁厚的同时有城府,虽然朱瞻基聪敏的同时有心计,但这并不影响姜星火的个人好恶。 可朱高煦与朱高炽对于皇位的争端,已经超出了姜星火的个人好恶范围。 这是利益根本不可调和的阶层之争,后面站着的是几十万上百万人的利益,没有人能退缩,把皇位拱手让人,因为拱手让人,就意味着整个阶层都被彻底清算,从此在历史舞台上销声匿迹。 而朱高炽显然也是不可能放弃他士绅文官的基本盘的,朱高煦所代表的军功贵族,跟士绅文官本身也冲突严重。 “所以,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吗?”姜星火闭目怅然。 姚广孝慢慢捻动着珠子:“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人这一生纵有万般能耐,终究敌不过天命。” “那时候我就不信,我跟他说,我有扶龙术,便是这天命,但凡有一丝机会,也合该改一改。” “那现在呢?”姜星火睁开了眸子,定定地看着老和尚,心中同时有了计较。 “现在啊,这世间总有人要做乱臣贼子,已经做一回了,如何做不得第二回?” 姚广孝轻声笑道:“从姜圣这里学了屠龙术,合该日后换个皇帝老儿试试手.皇帝,又不是没换过。”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六章 京察 “解副总裁官,国师有事唤您过去。” 衙门里,解缙正在一张大纸上反复涂抹修改《明报》关于安南战事的最终报道,突然郭琎敲门,隔着门向他说道。 “好,这就过去。” 解缙心头一时有些不解,不知道姜星火找他有什么事情,最近王景倒台后,刑部又倒了一个左侍郎马京,随后朝野上下就消停多了,而第一批离开内阁的人,也都各自在新职位上耕耘,倒也没什么新的风波。 “国师,您找我?” “对。”姜星火抬起头,招呼解缙坐下,随后递给了解缙一个东西。 “这是?” 解缙看着手里有点像是老黄历的东西,进一步端详着。 很快,他就发现跟老黄历有什么区别,这是一个简易的注音日历。 “这是……” “你先拿回去慢慢研究,这两天记得把它检查完,这个以后是要在民间便宜卖的,能提高百姓的识字率。” 注音日历,是与汉字拼音字典相搭配的普及产物,充分利用百姓日常关注的事情,来提高他们认字的水平,毕竟每天总是要看看日子的,而日历上面还写了一些常用字,都注好了音,只要稍稍用心看一看,脱离纯文盲水平还是能做到的。 而注音日历的售价,因为注定产量比较大的原因,是会进一步压低的。 百姓识字率这种问题,想要短时间内解决,肯定是不现实的,但通过种种方法,经年累月之下,还是能提高不少,最起码到了二三十年后,百姓自己囫囵看个报纸,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很多百姓看报纸还要读书人帮着念。 见姜星火神色严肃地交代,解缙立刻意识到此物必定非同小可,便将其收起来,打算待会儿再细细观摩研究。 “那个……还有其它事吗?” “有。” 姜星火问道:“永乐大典的事情现在进度如何?” “很稳定,没个几年乃至十几年,应该是修不完的,不过目前第一卷已经快要完成了。” 姜星火点了点头,永乐大典按照他的思路,那就是百科全书式的存在,是要一卷一卷慢慢修的,跟连载体差不多,而在这个过程中,每一卷的终稿,都会印刷出来,给天下人讨论。 一开始,还是传统的经史子集部分,倒也没什么,而随着时间推移,后面是要加入一些诸子百家,以及科学的内容的,如此一来,一旦前面培养成阅读习惯,那么后面的内容,自然就会在社会上引发巨大的讨论热度和深远的影响。 “《明报》报社的工作做个收尾,把安南的事情好好写一写,鼓舞一下民心士气,毕竟仗也打了这么久了,如今胡氏父子投降,安南灭国,该怎么宣传就怎么宣传,要鼓动起来。” 说完这些,姜星火终于说出了他叫解缙过来的原因:“如今快要到了年底了,考成法第一年的核查,以及审法寺那边关于《大明律》等整个法律体系框架的重新构建,我都得盯着,所以去两淮盐场进一步整顿盐务的事情,就要交给你了,有信心吗?” 解缙闻言大喜,他当然知道卓敬升任礼部尚书后,自己这个副总裁官其实来的取巧,坐的也不踏实,平时主要负责的就是《明报》的舞文弄墨,如今算是经历了几个月的考察期,姜星火已经对他放心了,打算委以重任。 “请国师放心!我保证完成整顿两淮盐务的任务!”解缙拱手行礼。 “嗯,那你便先去把手头的事情做好收尾吧,到了那边,有需要的,就跟扬州知府王世杰配合。” 送走解缙后,姜星火站在窗口处,望着窗外,陷入沉思。 整顿两淮盐务,还用不着他专门跑一趟,让解缙去就够了,这种事情有都察院的陈瑛和当地的扬州知府王世杰协助,办的再差也差不到哪去,也算是给解缙一个锻炼的机会。 除了目前手上的税收和货币等方面的经济工作,姜星火最关注的还是考成法的推进情况,以及整个法律体系的改革名不正则言不顺嘛。 可越是想着手头的这些事情,以及未来的计划姜星火就越觉得有些气闷。 他像是被一个无形的牢笼所束缚住了,而且始终不得舒展。 这种异样的感觉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人生就是如此,去做某一件事情的最初,总是满怀热诚而随着时间推移,开始变得愈发颓丧麻木。 “或许该写点什么了。” 姜星火挥笔写下一篇文章,随后派人交予解缙,最后给内阁和皇帝审阅,就可以正式刊行了。 但饶是如此,姜星火还是觉得不通透。 “他娘的,既然以后要谋朝换代的决心都下定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既然没有敌人,都缩在龟壳里不敢露头,这次何妨把他们都震出来?毕竟在此之前,都是自己一直在被挑战,如今可谓是攻守之势异也,为何自己不能主动发起挑战?”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姜星火顿时感觉心里压着的那座大山被挪开了。 对啊,一直被动反击,从景清、梅殷到黄信、暴昭,再到王景、马京,如今也该是自己掌握主动权的时候了,凭什么一直被动挨打? “可是该怎么发起挑战,怎么敲山震虎,又该怎么借机扩大自己在庙堂上的影响力呢?” 姜星火看着桌子上写的东西,开始了思索。 半晌后,姜星火忽然有些恍然。 他找到了办法。 考成法。 京察。 ——————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就在姜星火自己生闷气的时候,整个南京城却都随着《明报》正式宣布安南战争结束的加刊,陷入了一片兴奋的气氛之中。 “真赢了!没想到在富良江僵持了两个月,终于赢啦!” “怎么?之前说要打到明年的不是伱啊?” “哎,那谁能想到还有绕后的啊。” “啧啧,兵者诡道也,正面那都是牵制,这你就不懂了吧?” 街上的商铺里,茶楼酒肆里,无数百姓聚在一起,兴奋不已的议论着此次大战的胜利,甚至一些人,直接就吵了起来。 街上有人在大吼大叫着,周围的人纷纷侧目,随即赶紧挤了过去,而当他们看到这篇新版的报纸后,更是激动莫名。 大明已经太久没有发动对外战争了,这种远离本土打击不臣之国的军事行动,无疑是能极大地展示军威的,而且百姓也与有荣焉。 尤其是大明是驱逐胡虏后建立的大一统汉人王朝,经历过被蒙古人统治的屈辱,这种国家越发强盛的感觉,更是能极大地凝聚人心。 这一瞬间,他们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仿佛又回到了史书上大汉、大唐,以兵革之利威服四海的时候,那时候,是万国来朝!华夏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如今大明立国不过三十六年,还有很多亲身经历过蒙古人统治时代的中老年人,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更是感慨万千。 当年在家乡,他们都曾亲眼目睹蒙古人如何耀武扬威,也有人亲眼目睹家园毁于一旦,更有人背井离乡、流落异乡,一路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百姓们最后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终于看到了国泰民安,看到了汉人王朝不再受人欺辱,而是在被冒犯威严的时刻,可以随时随地的重拳出击。 “给咱念念这报纸上写的什么。” 致仕在家的前礼部左侍郎董伦,自从上次辩经擂台赛上当了一回裁判,就再也没有公开露面过,如今老眼昏花,也只能儿孙辈来念给他听了.董伦还是很喜欢听别人给他念《明报》的,因为《明报》的总编,就是他最欣赏的门生解缙。 “蠢兹凶竖,积恶如山,四海之所不容,神人之所情怒。 兴言至此,尽然伤怀,实不得已,是用兴师。 期伐罪以吊民,将兴灭而继绝,命总兵官征夷将军曹国公李景隆等,率师八十万讨之。 我大明天军飞渡富良,深入逆境,桓桓虎旅,威若震霆。 业业凶徒势如拉朽,七百万之众须臾而尽,二千里之国次第皆平。 生擒逆贼胡氏父子,置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司,及军民衙门,设官分理,廓清海微之妖氛,变革遐邦之旧俗。” “唔竟然是姜星火写的吗?我还以为是解缙的手笔,没想到几月不见,姜星火的文章又进步了,这倒是与他儒学宗师的身份匹配了一些。” 董伦躺在摇椅上,看着外面热闹的场景,也是由衷地感到了一丝慰藉。 国朝如今是越来越好了。 而城里虽然有些人还不清楚具体经过,但从各种途径,以及邻里口耳相传的话语中,绝大多数南京城中的百姓还是知晓了这场战役中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当安南大败,俘虏胡氏父子后,更是让百姓感受到了胜利的光辉。 安南国的国王被俘虏,即将押解到南京来举行献俘仪式,已是板上钉钉,不会有任何变化了。 欢呼声震彻云霄,街市上,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欢庆声。 这一刻,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哪怕是一些顽固派,都忍不住跟着一起庆祝了起来。 而在靠近太平街的宫墙上,朱棣和吏部尚书蹇义、兵部尚书茹瑺,也默默看着这一幕。 茹瑺作为兵部尚书,开口汇报道:“安南那边统计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根据安南的户籍,目前一共是州府一级的区划共48个,县一级的区划是186个,人口则是312万人。战果方面,俘虏了87500余人的安南本地军队,缴获了1360万石的粮草储备,另有象马牛等牲畜共235900只,缴获的大小船只共有8677艘,弓箭、盾牌、甲胄、长枪、大刀等军器,共2539852件.” “嗯。” 朱棣沉思片刻,随后吩咐道:“兵部给五军都督府行文,朕打算在交趾行都司里设置交州左中右三卫,用以拱卫治所,除此之外,富良江北岸要设立交州前卫,昌江、丘温等要害各立一卫,坡垒关、隘留关、鸡翎关各立千户所,市桥则以两所军守之。” “那陈朝既然复辟,大明在安南国内的驻军又该怎么安排?”茹瑺请示道。 朱棣说道:“留一部分驻军帮助陈天平稳定局势,把清化港租借下来作为基地,其余的撤回国。” 茹瑺瞬间秒懂,都跟国师学会了跨海登陆的战术,只要手里有港口,以大明军队的战斗力想要防御,安南人哪怕真敢造反,也是奈何不了明军的,到时候守住港口,援军从海上还不是想调来多少就调来多少,所以在安南国内维持太大规模的驻军,反而没必要。 “按陛下的意思,那大概留多少人呢?兵部也好做个谋划。” “三四万人吧,也得考虑安南国内的供养能力不是?” 朱棣这话一出,蹇义都摇头笑了起来,陛下真是跟着国师越学越流氓了。 显然,大明是根本不可能出这个驻军费用的,得陈天平供着。 茹瑺业务能力很强,只是心里略微算计,便拟出了一个结果。 “广西都司二千五百人,广东都司四千七百五十人,湖广都司六千七百五十人,浙江都司二千五百人,江西都司一千五百人,福建都司三千人,云南都司四千人,陛下觉得如何?” 朱棣数学不好,但也估摸出来加起来大约是三万五千人左右,于是点头同意了茹瑺的方案,这个方案基本上是按各都司实际出兵数量,然后等比例得出的,方案还是比较公平的。 “然后安南国内的仓储,记得搬回来,让征南将军韩观和广西都指挥使葛森,督广西各处土官,率土兵赴安南国内各堡运输,如土兵数量不够,也可以征发民夫参与转运,不过如今已是冬天,南国纵然温暖,有些道路也不好走,所以要看着天时来估计人力,不可重劳军士。” 军事上的事情与兵部商议完了,朱棣转头又问吏部尚书蹇义道:“交织三司,吏部是怎么安排的?参考了今年的考成法成绩了吗?” 蹇义微微颔首道:“参考了,除了交织布政使司布政使由前礼部尚书李至刚出任、按察使司按察使由前右副都御使黄信出任以外,暂拟是由截止到十月份考成法成绩最好的福建布政使司来出一个左参政,考成法成绩第二的河南布政使司来出一个右参政,然后第三的江西布政使司出一个左参议,最后一个右参议,由安南归附的人员,原《明报》编辑裴文丽出任按察司的副使,则是由河南按察司的按察副使转任,按察司佥事留给筹备后勤有功的太平府知府。” “如此倒也公平。” 朱棣点点头,没说什么,吏部目前来看,在选官用人上,考虑的还是很周全的,而且有了考成法,目前也有一个提拔的参考标准,也给降人和有功文官留了位置,官员们都没什么话好说。 “至于下面的仓库、医学馆、僧纲司、儒学馆、税课司、河泊所、巡检司、驿站这些,吏部就自行銓选吧,朕就不干预了。” 朱棣想了想又说道:“另外今年考成法最终结果的事情,抓紧一些,不管是中枢的,还是地方的,都要责令它们按期照规定上报,绝不能迁就拖延。” 蹇义也认同道:“考成法立限考事,以事责人,信赏必罚,如今一年不到,便一扫纲纪不肃,法度不行的风气,官员们有了考成法的压力,就不敢不自己重视起来。” 就在这时,太监来传话道:“陛下,国师求见。” “国师求见?” 朱棣有些诧异,他早晨就收到了姜星火关于辞去军校副校长请求的奏折,对于姜星火的知进退,他是非常满意的,虽然这里面或许可能有老和尚回来给了建议的缘故,但这无疑是君臣关系向“井水不犯河水”的良好方向发展的征兆。 按理来说,姜星火这时候是应该消停一阵子,不该找他的。 “国师为何事而来?” 太监递上了一封奏折,朱棣阅览过后,面色微微肃然。 “国师还真是不想消停啊.” “国师写了什么?”茹瑺在皇帝这里比较有面子,先问道。 朱棣直接把奏折递给他俩一起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两人顿时目光有些凛然。 “全面修改律法,缩短京察期限,重新改回三年一次,今年就借着考成法举行京察。” 京察,顾名思义,就是审查京城里的官员。 主要的考核标准是“四格八法”,四格是“守、政、才、年”,每格按其成绩列为称职、勤职、供职三等,列一等者记名,得有升任外官的优先权。 守,代表操守,分廉、平、贪;政,代表政务分勤、平、怠;才,分长、平、短;年则指年龄,分青、中、老。 八法则是“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分别给以提问谈话、革职或降级调用的处分,年老和有疾者则是致仕退休。 京察不是考成法的配套措施,而是老朱弄出来的,一开始规定三年一考,后来建文的时候改为十年一考.嗯,所以建文朝时文官盛世,“众正盈朝”的那种,真不是吹得。 姜星火这种不同寻常的举动,让朱棣也跟着警觉了起来。 朱棣收回奏折,对太监说道:“罢了,你去跟国师说,让国师入宫来说吧,朕倒是要看看,国师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七章 吏治 历史的车轮在把安南像辗虫子一样轧过以后,似乎在永乐元年的末梢,微微停顿了片刻,才会继续向着未知的前方驶去。 而在此之前,新一轮的内部整顿开始了。 这次是姜星火的回合。 “参见陛下。” 在满城欢庆中,姜星火来到了皇宫之中。 “将考成法与京察相结合”的这种想法当然不是突然产生的,事实上考成法是于洪武三十五年提出并酝酿的,并于永乐元年上半年正式试点执行后生效,开始向全国推广,也是永乐新政刷新吏治的重要举措。 只不过在新政施行初期,因为种种原因,考成法并没有进行高调宣扬,只是要求朝廷从上至下各级衙门进行执行,甚至连一些地方都不太重视它的存在。 毕竟对于绝大多数的基层官吏来说,他们只管做手头那些几十年不变的事情,然后就可以享受生活,至于朝廷所谓的官员考核,那些东西离他们实在是太遥远了,跟自己的生计完全扯不上关系。 说白了,都是日子人。 在这些日子人的眼里,考成法也无非就是皇帝一时兴起而已。 新官上任三把火,朱棣这个新皇帝,自然也得烧上这么几次火,再正常不过了。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等皇帝没了新鲜劲儿,想来也就回归正常了。 毕竟火烧的最狠的洪武朝,那时候官员数以万计被处置,可说白了,基层不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吗? 但这一次,显然就变得截然不同了。 在明朝前期,京察还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甚至出现了建文朝把京察改为十年的事情,这就充分说明了,中枢的大小官员都不乐意京察。 但是只要读过明史的人,应该都知道,京察在明朝中后期,将会成为整个庙堂斗争的主线节点,每一次京察,只要有党争,那必然是血雨腥风。 姜星火也不清楚,他把“京察”这个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以后,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怪物。 但眼下既然已经决定在谋朝换代这条路上走下去,为了日后自己的所有努力不会被士绅文官复辟,为了自己最后不沦为王安石、张居正那样的结局,他也只能打开这个盒子。 “国师来了,说说你的想法。” 朱棣并没有在别的地方召见姜星火,还是在城墙上。 而这城墙,就是当初姜星火阻止国子监监生们叩阙时,朱棣等人当初站的地方。 只不过与此前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一座固定的大倍数望远镜. 是的,皇帝待着没事又不想出宫的时候,就会在这里观察一下太平街对面百姓们的日常生活。 身边没有太多大臣,就是兵部尚书茹瑺、吏部尚书蹇义,还有一直没说话的工部侍郎金忠。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说道:“之前曾与陛下说过,理想中的国家运行,那就是能对各级衙门实行严格的综合核定,对各级大小官吏实行严肃的考察,使从中枢到地方任何衙门,在理论上,都是在有监督有管束的状况下履行其职能,行使其权责。” “是,朕有所耳闻,这便是国师在大明行政学院里,讲授的行政管理学所倡导的。” 显然朱棣并没有减少对姜星火日常行动的关注,而几位大臣也都跟着听着,这都是堂皇王道,倒也没什么好质疑的。 “考成法的目的就在于,让任何官员的公务活动,亦必一一有记录可凭,政绩可考,优劣可核,并据此接受稽查。人有专任、案有专责,事有时效,起讫清楚,处理过程和结果清晰,就会使得一切都在规章制度的范围内运作,如此才不会出现各衙门互相踢皮球,敷衍塞责以至于拖沓搁置的情况,而一旦没有人核查,最终的结果一定是不了了之。” 嗯,如果打个形象的比方,大明是一台机器,那么考成法就是对机器的定时检修和加机油。 在姜星火前世,张居正改革正是通过考成法的推行,才保证了大明这台锈迹斑斑的国家机器重新恢复正常运行,对于万历初期长达十年的各项革新,都起到强有力的推动和保证作用。 那么为何现在姜星火要来重提呢? 这里面的道理就在于,变法的第一阶段,是争“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而“该不该变法”的名,已经争论完了;第二阶段,是争得“实”,在朝廷那里也就是变法到底能不能富国强兵,能不能给国库搞来钱;第三阶段,就是变法的全面深入推进。 而任何变法政策,落实到了实地,都是由人来执行的,那么不管是出于目标的需要,还是得为三阶段未雨绸缪,提前布局人事斗争,都是很有必要的。 “但臣以为,今年的考成法,未必会如预期那般上行下达,继而国朝一体通达。” 姜星火话锋一转,开始唱起了衰,这不由地让朱棣觉得有趣了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考成法是姜星火提出的,而如今却另起波折,想来是有什么算计在其中的。 但吏部尚书蹇义这时候却也站出来说道:“臣也有话要说。” “讲。” 蹇义行礼说道:“考成法一事,臣以为是良策,但未必能坚持下来。” “喔?此言何意,难道天官都认为考成法无法推行吗?” 如果说刚才姜星火的觐见,让朱棣只是有些意外,那么此时蹇义的补充,就让朱棣彻底重视起来了。 毕竟蹇义作为保守派的代表人物,是没道理跟姜星火达成一致的,而且锦衣卫始终保持着对朝中重臣的关注,也没有发现两人私下里有什么交集。 既然不是事先谋划约定好的行动,那就说明,蹇义确实认为考成法有些弊端。 可这明显不符合蹇义的利益,因为蹇义掌管吏部,而考成法在事实上是对吏部权力的一次极大加强,即便蹇义真的认为有什么弊端,也不该说出来,否则是会影响自己的权力的,而手中的权力,无疑是这些大员们的立身之根基。 “空印案。” 蹇义的面色很严肃,神色间有些凝重,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短暂追忆。 空印案是洪武四大案之一,原因就是官员因为时间成本等实际情况,为了偷懒,直接在空白的公文上预先盖上印章,然后后面再填写上具体内容,有现实需要,但无疑是弄虚作假,被老朱发现以后,老朱相当重视,并且勃然大怒,然后就是人头滚滚环节。 “从空印案到现在的情况就可以看出,官员的懈怠以及对审查制度的消极对抗,是不避免的,这从秦汉时期的‘上计’制度就开始了,这不是靠杀人能解决的问题。” 京察,在朱元璋死后被改成了十年一次,而考成法的杀伤力,可比京察大得多,反弹也一定是更大的。 目前在很多官员的认知里,考成法还是皇帝刚登基脑子一热,想整顿一下吏治,只要消极对抗,没几年就自动偃旗息鼓了。 而如果今年不仅考成法对天下官员出重拳,京察也对中枢各衙门再进行一轮优胜劣汰,官员们马上就会从幻想中清醒过来,继而人人自危,到时候对考成法的抵制,就会成为一种普遍共识。 蹇义接下来说的话,就比较难听了,甚至可以说是当着皇帝的面,在攻击姜星火。 “老臣以为,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 “国师建议行考成法以来半年,造册章奏繁多,各衙门似乎殆无虚日,颇为勤勉,但敷奏虽勤,而实效多少,还是未知之数。” “所谓上之督之者虽谆谆,而下之听之者恒藐藐,大约如此.故而考成法之成效几何,还请陛下不要报以太大期望。” 不管蹇义是忠直体国敢说真话,还是借此得了考成法施行权力的便宜还要在这里卖乖,借此攻击姜星火,朱棣心头都有些不满。 因为在朱棣看来,有一万个理由,都不如好好整治这群士绅文官来的舒服 朱棣没说话,但皇帝的嘴替金忠说话了。 “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 这是王安石《游褒禅山记》里面的一段话,意思也很明显。 ——先干了再说能不能成。 蹇义被这么反驳,自然也不会再说什么,于是焦点又回到了姜星火这里。 但姜星火却反而大方地承认道:“蹇尚书说的有理,考成法第一年确实不应该指望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成效,未来也一定会有很大的阻力,但正因如此,才要重新缩短并启用京察,将京察与考成法、御史巡视制度结合起来,如此才能从中枢到地方,从三年到每年、每季,形成多梯次全方位的吏治整饬。” 听闻此言,朱棣的心头隐约闪过了一丝猜度,在吏治整饬上,朱棣与姜星火的立场当然是一致的,但不一致的是,这个权力到底要握在谁的手里。 如果是考成法,那么权力肯定是在吏部的。 而按照洪武朝旧制,京察的权力也是在吏部手里的。 五品以上的官员是一套,决定权主要在皇帝的手里,吏部实际负责的是五品以下的官员,包括翰林院、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各部寺官员,主要环节有笔试和面试。 笔试就是这些官员的京察资料递交给吏部以后,吏部考功司会关门查验核对所有资料,然后举行内部会议,会议结束评定后才开门。 面试就是吏部尚书跟相关部寺的主官,对京察官员进行当面考察,所有受考察的人员在吏部大堂集中,按照顺序,一个一个过堂唱名,过堂完毕,就算考察结束,然后按照不同的面试评定等级登记造册交给皇帝,皇帝阅览无误,由吏部奉旨张榜公示。 那么,姜星火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如果姜星火想把京察的权力,挪到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肯定是不合规矩的,而吏部手握考成法和京察,虽然合情合理但也有些让朱棣觉得权力过大,所以此前朱棣并没有考虑过马上重启京察的事情。 但姜星火今天的举动,却再次出乎朱棣的意料。 “臣以为可效仿三法司会审,京察之事,五品以上自是圣裁,而五品以下官员,由吏部、内阁、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共同协定,其中以吏部为初审,内阁为监督,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为复审,若有争议,依旧交予陛下圣裁。” “这个提议倒是有趣。” 朱棣眼眸一亮,京察的权力很大,交给吏部他不放心,而扩大姜星火的权力他也不放心,可如果能让吏部、内阁、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三家互相牵制,那么这件事,总比吏部一家独大,要强得多。 三法司会审这种模式的稳定性和有效性,已经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得到了验证。 如果让京察也走这种模式,显然对于皇权这个“裁判”来说,是最有利的权力结构。 茹瑺在旁边没说话,因为不关他的事,但是依照他对皇帝的了解,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乐见其成的。 而蹇义则是难以察觉地微微蹙眉,他刚才既是想表达对变法的某些不满,也是想通过这种诉苦的方式,来给吏部争取到更大的权力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可谁成想,眼下竟是事与愿违,姜星火提出的这种类似三法司会审来进行京察的模式,直接分走了吏部的权力。 是的,虽然之前大家都不重视十年一次的京察,吏部自己也觉得是走个过场,可一旦京察被缩短并且重启,那马上就会成为权力斗争的核心,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 所以京察自然也就被蹇义这个吏部尚书,视为了“自己的权力”。 金忠这个嘴替又说话了:“三法司会审行之有效,若京察也以此来进行,倒是不虞有什么不够公平公正的地方。” 蹇义作为事实上的六部尚书之首,此时自然是要维护自己部门利益的,而不是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臣以为不妥。” 蹇义据理力争道:“京察一直都是吏部的职责,跟三法司会审性质不同,刑名之事或许还怕不够公正,可吏部本就是要履行官员考核奖惩的,若是不信吏部能做的公正,又该信谁?” 而这时候蹇义的老朋友茹瑺,也出来帮衬了一把,虽然茹瑺不会违背皇帝的意志,但皇帝既然没说话,那么倒也不妨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 茹瑺说道:“蹇尚书所言甚是,官吏考核乃是朝廷权柄,怎能轻易分割?” 朱棣哼了一声,问道:“那蹇尚书认为该如何?” 蹇义道:“自然还是应按律法来办!” 蹇义的态度很明确,对于其他只要不触及底线的变法,他一般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京察必须要按规矩来,这个是不能随便动的。 事实上,吏部主持京察也好,内阁、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参加也罢,这两者都有着各自的优势。 蹇义说的也没错,吏部掌管的就是人事考核的任免这部分职责,这也是为什么吏部尚书能被称为“天官”的原因,但从皇帝的角度看,本来吏部手握天下数万官员任免大权,不夸张的说,只要蹇义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官员的命运,而且是必须服从的命令。 考成法,更加加重了这种威权。 而皇帝是不喜欢看到六部之中,有任何一个部门,不完全听他的话,或者说手里的权力过大。 刑部为什么会被重重地砍一刀,还不就是因为三法司系统内部抱团太厉害? 而说白了,至于内阁和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其实就是皇帝的手里两把刀,都是新成立不到一年的部门,即便参与进来,也没有多少自主权。 至于姜星火刚才说的御史巡视,都察院是负责整顿天下官场风气,维持朝纲稳定,但并不能像吏部那样,直接干预吏治,所以他们虽然拥有着“风闻奏事”这种一般官员难以企及的特权,但在庙堂上并不算顶尖级别,即便是有陈瑛这样的酷吏掌管,这种时候,只要不搞得太过天怒人怨,皇帝还信任,就足够让人忌惮但又不敢如何了。 “陛下,微臣以为可以试一试,毕竟这也是对朝堂秩序的保障。” 金忠忽然说道,他不是在帮姜星火说话,而是在帮朱棣说话。 金忠的态度坚定,反观蹇义,他是真的不甘心啊。 “国师,你觉得呢?”朱棣问道。 “回禀陛下,臣还是坚持之前的看法。” 姜星火恭敬地说道:“至于坚持律法,这个京察规定的律法是否还合乎时宜,是要由审法寺来看的,若是不合时宜,自然是要修改的,而且京察就在天子脚下发生,五品以上官员的京察也需要陛下亲自来操劳,本来就不是由吏部一手掌控的,既然有三法司会审的模式,那便可以把这个工作分摊出去,吏部、内阁、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共同处理,如此一来,陛下就可以更好地居中权衡。” “嗯?”朱棣目光深邃起来,“国师莫不是在给自己要权?” 朱棣话语说的不加掩饰,此时姜星火心里也是一凛。 这是他主动出击的回合,但既然是要分走吏部的权力,自然是不能说的太露,可如今被皇帝直接点出来,那么他干脆承认肯定是不行的。 姜星火神色微凝,低头道:“臣只是觉得,天下之势,上常重而下常轻,则运之为易。今法之所行,常在于卑寡;势之所阻,常在于众强。而下之六部诸寺,挟其众,而威乎上,上恐见议,而畏乎下,如此之风渐成,陛下如何如臂使指?” 这就是在警告朱棣,要小心下面的官员抱团下克上了。 朱棣闻言,不禁来了兴致:“这么说来,国师是为了打破这种局面了?” 姜星火摇头:“臣不敢妄言。” 蹇义的面色变得沉重了起来,姜星火短短几句话,就直接挠到了朱棣的痒处。 皇帝的心思,有的时候跟女人是差不多的,都是海底针。 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很多时候讲道理并没有什么用,有用的是对方到底关心的是什么。 你跟皇帝说弊端,说传统,这些都没意义,皇帝真正关心的是自己的皇权。 “哈哈哈哈.” 朱棣大笑起来,眼神中充满了赞赏之色。 姜星火这番话虽然听上去像是在玩虚的,可也正合他的胃口——朱棣本就是通过造反的方式篡权夺位,因此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得位不正,害怕下面的人联起手来蒙蔽他。 这种蒙蔽,并不是说朱棣通过锦衣卫就能解决的,而是一种心理问题。 哪怕他江山稳固,哪怕他龙椅坐的稳稳当当,他还是会害怕。 而姜星火提出的京察三分的办法,显然是符合朱棣的制衡之术的,只要姜星火能给他找到理论依据,其他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谁敢质疑? “好,朕意已决,今年年底就重启京察。” 朱棣看向蹇义和姜星火:“那么,伱们就回去好好准备吧,记住,时间可不多了,半月为期,先把前期的准备工作做好,届时,朕会亲自来看的!” “遵旨。” 姜星火松了口气,赶紧应下来,虽然他在来的时候就知道,最终的结果,肯定是朱棣同意他的建议,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就是符合朱棣的利益,但如今真的得偿所愿真的通过这次的试探,来获得了更多的权力,他方才心里石头落了地。 “好了,今日国师还要去大明行政学校吧?莫耽误了时辰。” 朱棣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然后,等到姜星火和蹇义、茹瑺退下之后,朱棣脸上的表情慢慢淡了下去,他低声喃喃:“这国师的胆量不错嘛!居然敢在朕面前玩滑头!” 金忠站在旁边,根本不敢说话。 “不过,这倒也省去了朕的麻烦……” 朱棣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正好也是个机会。” 他说着,拿起了旁边桌案上的信纸,唰唰写了一封密旨,交给了太监:“去,把这份密旨交给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喏。” 太监领命而去,朱棣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几日,总算可以轻松点儿了.呵呵,京里的官员们,你们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八章 恶心 “姜星火,你变了,你不是从前的你了。” “我没变。” “那伱为什么做刚才的事情?你想当面对曹操时同样唯唯诺诺、小心谨慎的司马懿吗?” “我有我的苦衷。” “你已经忘了来时的模样。” “——砰!” 一声巨大的声响传来,面前的玻璃镜子碎了一地。 门外的侍从听到动静,纷纷拔出刀来,王斌低声问道:“国师?” 须臾,屋内才传出姜星火平静的声音。 “没事。” “是” 侍从离去之后,王斌也都退了下去。 屋中,只剩下一袭青衫的姜星火与他面前跪坐着穿着中山装的一个青年男子,两人皆是沉默无言。 墙壁上的书画挂轴不见了踪影,反而成了诏狱里那面写后被涂抹的乱七八糟的“慷慨歌燕市”的那堵墙。 许久,姜星火终于忍受不住,率先打破这份宁静:“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就是你,我不能在这儿?”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种意思。” 姜星火皱眉,眼底浮现浓郁的厌恶:“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从自在之狱来到必定之狱的。” “你教过道衍的,必定之狱,是尚未被认知的自在之狱。这世上只有一个监狱,这个监狱既是必定之狱,也是自在之狱,之所以会有两个称呼,不过是由时间长河的此地到彼地的关系。” “我们在时间长河的两端,我住长江头,你住长江尾,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甚至是不同的历史线,是我在黄河头,你在黄河尾!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姜星火不知为何,此刻的他,情绪极明显地流露出来,似乎完全无法像日常生活一样掩藏。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哦?看来你很清楚你现在的处境啊。” 穿着中山装的姜星火淡笑着,眼神微眯:“用你我熟悉的话来说,那就是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因为大明走上了资产阶层萌芽的道路,所以你已经改变了历史线,我的命运也随之改变了.而且,谁告诉你时间是线性的?即便你无法理解,那么黄河夺淮入海的例子,总是可以理解的吧?” “不过,既然清楚自己的处境为何不主动认错呢?难不成要我亲自来帮你吗?” 穿着中山装的姜星火站起身,双手负背而立,目光居高临下的望着姜星火,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带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姜星火深吸口气,冷漠道:“我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呵,没错?” 穿着中山装的姜星火轻笑道:“若非我及时赶回来,你觉得你现在该是什么模样?或者说,又会发生什么?” “你已经沦为了被权力欲念所侵蚀的封建官僚,打着为了理想、国家的幌子,卑躬屈膝地讨好着封建统治者,讨好着这些吸血虫.你欺骗自己,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崇高的理想,眼下的一切不过是暂时的隐忍,可你不知道,底线退一步就能退一万步,内心的信仰稍有动摇出现一丝裂痕就会彻底土崩瓦解。” “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真的感觉,恶心。” 姜星火眉头紧锁,不由的攥紧拳头,指甲刺破掌心,渗出鲜血。 “你懂什么?说的何尝不容易?可你坐在我这里,便晓得什么叫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好不容易辛苦做的这番事业,把国家这艘船从烂泥地里掉出头来,眼前全是风高浪急,若是不辛苦维持,顷刻间便有翻覆之虞。” “船长总是最后一个知道船沉的,高高在上发号施令若是都觉得辛苦,你真该去看看最底层的模样.别忘了你自己。” 很多个姜星火,从四面八方向他围了过来,有婴儿,有老卒,有穿中山装的,有穿兽皮的,还有穿着马褂的。 “.别忘了你自己。” “嗬!” 姜星火大汗淋漓地从床上醒来,整个大脑皮层似乎都有些过电流一般的麻木。 似曾相识的场景再次出现,门外的王斌低声问道:“国师?” “进来。” 王斌走了进来,姜星火示意他靠近,王斌靠近了,然后姜星火用力捏了捏他的脸。 真的。 大约是看出来姜星火被梦魇魇住了,王斌也没生气,反而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日有所思,便有所梦。” 窗外天光大亮,姜星火站起身来,示意自己已经没事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 “十一月一日。” 姜星火愣了愣。 王斌说道:“昨夜国师您喝醉了酒,睡得太晚,早晨醒来有些迷糊了。” 闻言,姜星火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过的浑浑噩噩,很多时候,总觉得某一幕仿佛又重演了,但是他却没有了往昔的情绪,反而觉得有些释然。 京察的事情还有半个月准备,到十二月之前做到全部工作就可以。 而两淮盐场的事情暂时交给解缙去处理,整体的盐务他还需要根据后续的反馈重新整顿,然后规划好,通过审法寺来改革盐法。 姜星火看向王斌,问道:“今日,可有什么要务?” 王斌道:“倒也没什么特殊的事情。” “于谦今日要上学吗?” “大本堂今天应该是不上学的。” 嗯,小孩子也是有假期的,不是一个月三十天都在上课。 “把于谦叫上,再叫上小妹,带点果蔬之类的东西,出城看看景清的两个女儿,再去工坊看看。” 景清死后,他的家人也都被下狱,随后流放充军,但两个女儿被姜星火安置在了南京近郊的乡下念私塾,避免了沦落教坊司的下场。 虽然她俩现在年纪还小,可毕竟已经到了读书识字的年龄了。 —————— 出了荣国公府,因为如今已经入冬,天气太冷又有妇孺,所以姜星火也没骑他的小灰马,而是坐了马车。 马车驶出坊里的街道,隔壁的魏国公府正在搬家.徐景昌袭爵了定国公,按国朝规矩,是一定要分家的,所以四房便搬了出去,如今的魏国公府,老中山王留下的子嗣里,老大徐辉祖去了北京,老二徐膺绪跟李景隆在安南征战还没回来,老三徐添福早夭没留下子嗣,故而魏国公府的男主人们都不在,倒也显得冷冷清清的。 而隔壁魏国公府的隔壁,是朱棣赐给姜星火的新府邸,但由于占地面积比较大,装修起来工期长,所以弄了大半年还是没有弄好,昨晚下了场薄薄的雪,路上行人不多,马车走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吱呀作响,姜星火靠着车厢闭目养神,想着接下来的事情。 所以此刻外面还是白皑皑的,寒风凛冽,吹得马车窗户啪嗒作响。 行了不知几里路,马车停了下来,亲自赶车的王斌对着里面说道:“国师,前面似乎堵住了,我派人驱散开来。” 听到这话,姜星火跳下马车,往前走了几步一看。 却见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在收敛路边冻死乞丐的尸体,虽然是首善之地,但这种事每年都是免不了的。 五城兵马司的人虽认不得姜星火,但看他身边的侍从,也晓得身份不是他们惹得起的,倒也不敢驱赶。 而旁边的百姓大多也就是看个热闹,要说有多少同情心,那是没有的,大约是自己日子都过的紧巴,也顾不得别人了。 路边的乞丐堆里其中还有个身穿单衣的孩子,被冻得瑟瑟发抖,似乎是被吓傻眼了,呆愣愣站在那儿看着被收走的冰凉尸首,不哭也不闹,只是用手捂着嘴巴,生怕惊扰到什么。 “都送到漏泽园去。” 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脸上带着些厌恶的神色,大冷天出来抬尸体,任谁也不乐意。 此前讲过,大明的社会救助制度,继承自宋元,有类似于现代养老院居养院来收容无人照顾的老人和残疾人,还有给贫民提供医疗救助的安济院,以及给死亡流浪者下葬的漏泽园,但对于乞丐,是没什么帮助的。 乞丐里面确实有丧失正常劳动能力十分可怜的,但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以此为职业,好吃懒做,不愿意去做事,因为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多,朝廷是管不过来的,不可能白供着他们吃喝。 这种事,也算是常态了。 姜星火示意王斌将那个小男孩带过来,那个小男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左右,身体很瘦弱,双颊凹陷,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其余的皮肤黑黄,唯独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格外的亮堂。 姜星火微皱眉头,朝着那个孤零零的小男孩招手:“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让那个小男孩怔愣许久才缓过神来,慢吞吞走到了他跟前,怯生生地看着姜星火。 “你怎么会在这里?有父母家人吗?”姜星火问道。 “我……我……” 小男孩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最后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其他成年的乞丐,姜星火管不了了,把小男孩带上马车,小男孩看车宽敞暖和的马车,和穿着干净的于谦,流露出了深切的自卑神色。 姜萱时不时询问着他家里的事,而小男孩也哭着的告诉她自己是怎么流落街头的,又是如何躲避那群官差的,等马车走出南京城的时候,他已经哭累睡着了。 看着熟睡的小男孩,姜星火叹口气,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说道:“今日带回府上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算自食其力吧,或是安顿好征询一下他的意见,也可以送到大天界寺为僧。” 这年头,出家当正经和尚都是有指标的,所以遁入空门还真不是谁想遁就能遁,而出家这件事,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其实是不错的选择,有正常的集体生活和教育环境,最起码读书识字没问题,而且吃喝不愁。 “师父,您似乎没有觉得开心。”于谦敏锐地察觉到了。 姜星火反问道:“救一人,有什么可开心的?一场雪下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冻死。” 于谦一本正经道:“做一点事总比一点不做要好,值得开心,不然师父每日愁眉苦脸,心气郁结是影响身体的.千钧重担也需笑着挑。” “你跟谁学的?慧空?” 于谦摇摇头,没回答他。 孩子大了,有小秘密了。 姜星火也没深究,他在想着,南京城在长江以南,虽然有小冰河期的影响,但气候并不是那么寒冷,乞丐被冻死,主要原因还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身体虚弱,以及缺乏必要的衣物。 前者,姜星火解决不了;后者,能解决。 发薄棉衣就是了,虽然操作起来很麻烦,虽然会出现各种各样诸如冒领、薅羊毛等问题,但成本说实话没多少,作为朝廷的救济项目来做,跟施粥一样,从皇帝到官员,都是乐见其成的。 但姜星火想的更多一些,除了营养和衣物,还有取暖。 煤炭工业确实该提上日程了,但煤炭是需要市场的,这一点是客观经济规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华夏在明代以前,只有北宋出现了城池大规模使用煤炭的记录,《鸡肋编》里记载“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由此可知北宋时,煤炭已经是开封普通居民的日常燃料,木柴已经被开封人舍弃了。 这是因为开封的人口达到了百万之众,而且北宋有河东(山西),就近运输很方便,再加上经济发达,才能培育出如此大的使用市场,而这种记录,在北宋以后就逐渐失去了踪迹,人们又用回了木炭。 而姜星火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情,就是看英剧的时候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街头的乞丐,是捡煤渣取暖的。 第一次工业革命起源于英国的原因很多,但英伦三岛分布广泛、易于开采、运输方便的煤炭是其中最重要原因之一。 “每一个煤筐里都装着动力与文明”,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之所以用煤炭,是因为进入十六世纪后,随着英国人口大幅增长、耕地面积不断增加、冶铁酿酒等手工业的飞速发展,社会对木材的需求量呈井喷式增长单单是伦敦的酿酒业,每年就要烧掉两万车木头;冶铁业的话,一个普通的炼铁厂,一年就要消耗四百英亩林地的木头;除此以外,还有百姓日常做饭取暖等需求,加之轰轰烈烈的圈地运动,进一步加剧了英国林地的缩减速度。 十七世纪以后英国的木材资源供应已经非常短缺,到了十八世纪英国森林覆盖率已下降到了不足百分之十的危险水平,木材变成了一种限购限量的稀缺商品,而木材加工产生的木炭又是冶铁的燃料,所以煤炭取代木炭就成了历史的必然,到了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末期,煤已经成为英国最重要的燃料来源,煤炭工业以其国民经济支柱产业的突出地位,成为了英国首屈一指的工业部门。 南京周围煤炭资源不太丰富,在姜星火的印象里,好像只有两处煤矿。 一处是汤山,另一处是钟山。 嗯,钟山肯定不能挖,那是老朱的陵墓所在,挖了是要出事的。 那就只能先拿汤山凑合用了。 汤山好像是李增枝的产业? 那得让李增枝把他的大别墅给拆了。 —————— 安置景清二女的地方,距离南京城并不算远,出了城门,只用半个多时辰就抵达了目的地。 刚一进村,就看见几位老头正坐在村口看着他们。 这里的环境比较偏僻,交通又差,因此,这些老人家对于外来的人,都抱有警惕心理,尤其是陌生人。 王斌停下马匹,朝着周围喊了一声:“带我们去村长家。” 那些老头子看见王斌等人的打扮时,微微一愣,随即就让开了道路。 “诸位,请跟我来吧。”一个年轻的后生说道。 王斌道谢,然后就驾车朝着最大的屋子走去。 这个村子里面的房屋基本上都是平顶房,唯独只有最中间的屋子建筑风格比较体面,是典型的江南小院,门口种植着花木,虽然都凋零了,但也颇具古色古香的感觉。 姜星火一行人进去之后,立刻引起了屋内众人的注意。 屋内除了主座之上坐着一名老者外,旁边还有一男一女,看模样是父女二人。 “稀客啊,您怎么有空过来?”村长笑呵呵地王斌问道。 王斌把两个小女娃安置在了他这里收养,每个月都给钱粮,村长一家虽然不敢克扣,但两个小女娃又能用多少?剩下来的还都是他们的,而且吃的喝的也都是一锅出的,这个账,谁也算不清,就不虞王斌说些什么。 “入冬了,前来探望一番,顺便也带了些礼品过来。” 村长连忙摆手:“无功受禄,惭愧……” “老村长,你就别推辞了,这也是我家主人的意思。” 王斌侧过身来,村长等人这才看见姜星火的容貌,之前只是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如今王斌亲口说出来,方才确认,一定是位高权重之人。 “这次来,一是为了表示谢意,两个女娃多亏了村长的照顾;二呢,则是想要与村长商议一件事,不知村长愿不愿意答应我的提议。”姜星火开门见山地说道。 这位老村长姓李,祖籍是江浙一代的,五代人之前就迁居到了这里,毕竟是南京周边的村落,还是有点见识的,也晓得轻重这等大人物跟自己好说好商量,只要不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那他都得陪着笑脸。 “贵人请说。” “我听说村子里有不少青壮,是做采矿的。” 李村长闻言,顿时面色微变。 矿,是朝廷的,私人自然不允许开采,而无论是明初现在银矿等各种矿被私采,还是明末著名的万历开矿导致的朝廷与民间百姓的冲突,都说明了,这件事水很深。 这种事情,说的严重一些,是要杀头的。 “不用紧张,我不是来追究这件事。” 李村长听闻姜星火的话后,脸上露出思索之色,片刻才道:“贵人,实话说吧,都是逼得没办法了,南京周围的小山,或多或少都是有矿的,地不够种,不去采矿,总不能眼见着自家穷困下去,总要卖一把子力气的。” “那若是有矿招工呢?” 李老村长眉头一皱:“贵人你这话是何意?” 姜星火淡笑道:“附近就是汤山,我打算拿下附近的山林,修几条好点的路,将汤山周围的村落相连接,到时候,南京和这些村落之间,就能够做到互相往来,不单单是南京有货物运送到这里,同样山里的矿产,也有可以运送到南京这样一来,既节省了交通成本,也给周围百姓增添了收入,又不用偷偷摸摸采矿,何乐而不为呢?” “嘶……” 一旁的村长儿子忍不住吸气。 这可不是一般的地皮啊,汤山脚下那地儿寸土寸金,一般人可拿不出足够的钱来购买这里的地皮,而且,很多事情,还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那里一半的土地,是曹国公府的。 就如同永春侯家的金粟公子买下了一半聚宝山一样,这里面的说法多着呢。 李老村长沉默片刻,才叹息一声道:“贵人,小老儿知道你对咱村里百姓的关怀,也知道你是真心为咱谋福利,只是只是……唉,罢了,这件事若是真能成,村里的青壮这头自然没话说,就按照贵人说的办。” 姜星火拱手作揖道:“多谢老村长的鼎力支持。” 汤山煤矿如果能顺利开采,改进煤炭工业的技术,不仅能让百姓更好的取暖,而且还能带动周围村落的就业,无疑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如果说有冲击,那可能会对砍柴的有冲击,但可以预见的是,南京城百万人口,想要一下子让煤炭如北宋时期开封那般完全占领市场,还是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的。 又坐了一阵子,景清的两个女儿从村里的私塾下课回来了。 看得出来,她俩在这里过得还不错,村里人也不傻,虽然有人猜测是权贵的私生女什么的,但也没有人敢虐待或是歧视她们。 见到姜星火,两个女娃的神色有些复杂,那是夹杂了恐惧、畏缩的神情。 一方面,她们都很清楚,父亲正是因为攻击姜星火才会死的;另一方面,她们也知道,姜星火本人对她们一家并无恶意,也确实让她们避免了沦落教坊司的命运。 正是这种复杂的情绪,才让她们对姜星火既感激又害怕。 姜星火看过《大明风华》,但显然,历史上朱瞻基的皇后和皇妃,肯定跟景清没啥关系,所以这俩小女孩,并没有什么宿命可言。 可即便如此,姜星火对于两个小女孩的情感,也是同样复杂的,因为养大将自己可能视为仇人的孩子,虽然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这无疑是给自己日后埋雷,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来个隐忍二十年为父报仇的戏码.《狂飙》里的高启强不就是这么栽的吗?虽然是电视剧,但也有一定的警示意义。 但无论如何,现在她们都是无辜的。 “走吧,去工坊那边,顺便带你们吃点好吃的。” 姜星火不太懂怎么当一个父亲的角色,平时跟在他身边的于谦似乎也跟正常孩子不太一样,所以对这两个小女娃,姜星火很难应对。 还好,姜萱似乎有这种天赋,两个小女娃并不害怕她。 于是马车里挤了四个孩子,一路向着化肥和玻璃工坊的位置驶去。 工坊在钟山和汤山之间九乡河的位置,因为规模比较大,而且会产生污染,所以才选择了这里,而这时候的九乡河还不叫这个名字,而叫江乘浦,是长江下游的一条支流,南北走向,发源于湖泊,在栖霞山脚下村落汇入长江,因为有货运职责,又称“运粮河”,河道总长四十多里。 既然集合了生产、货运两大要素,那么就意味着人口密集、交通发达,自然而然地,为工人和水手、商人们提供各种生活服务的小镇就因此产生了。 马车沿着河边的石板路向前走。 说实话,姜星火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此前都是袁珙和张宇初在负责。 “下车吧,看看想吃什么。” 刚停了一会儿,走在街上,就已经有了些寒意。 街边卖糖葫芦的小贩见有客人走过,立刻热情招呼道:“要吃糖葫芦吗,很甜的哟!” 于谦摇头道:“算了吧,不吃这种东西。” 姜星火直接说道:“一人一根,吃不完不许吃饭。” 两个女娃斯文地咬着,而小乞儿又泛起了泪花,姜萱给他擦了擦,看见队伍里的王斌和几个侍从也吃的挺带劲。 而姜星火则咬着冰糖葫芦继续往前走,走到一间酒楼门口时,突然脚步一顿,抬头望向酒楼牌匾——醉仙楼。 姜星火眉梢轻挑,隔壁怎么不开个“悦来客栈”? 醉仙楼在运粮河码头的斜对面,算是一条商业街,平常都做些卖吃食和茶水之类的小生意,生意还算不错。 进了酒楼,伙计的正在擦拭桌椅板凳,见姜星火走进来,连忙迎上前来道:“几位贵客请坐。” 姜星火找了张空位坐下,问道:“可有什么招牌菜?” “自是有的,只不过我家的量比较小。” 很实诚的伙计道:“不如几位先喝点暖胃的粥吧,然后再吃些菜垫垫肚子,免得吃不饱。” “嗯,行。”姜星火颔首答应,随后点了些粥和菜。 很快,掌柜亲自带着伙计端了几碗鸡肉粥上来放在姜星火等人的面前,碗里都加了个荷包蛋,笑容满面道:“几位慢用。” “多谢了。” 姜星火看着几人说道:“都吃吧。” 过了一会儿,剩下的菜才陆续上来。 姜星火随即低头,夹了一块蒸鱼吃,这鱼肉鲜美滑嫩,咬一口汁水充沛,十分鲜美,姜星火吃完后忍不住称赞道:“分量小,厨艺倒不错。” “呵呵,能让贵客夸奖,实属小店之幸。”掌柜脸上堆着笑,心底却暗暗诧异,这贵客莫非是哪家权贵人家里跑出来的少爷?怎么一来就点最好的菜色,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而且还带着这么多孩子。 然而就在姜星火等人气氛有些尴尬地用餐的时候,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喧哗声,几个羽衣道士趾高气扬地闯了进来。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九章 调研 伙计见状连忙拦住道士们,作揖道:“哎呦,各位仙师息怒啊,小店小本生意,禁不起折腾,千万别.” 看来双方是有点内情在里面的。 “让开!”一个年纪稍微偏大的道士冷哼道。 掌柜也连连摆手道:“各位仙师,使不得,使不得,真的误会了,今日是人家约好的喜庆日子” “谁管你喜不喜,不给剩下的钱,今晚上你家必须关门!”另一个道士恶狠狠地说道。 这些道士穿着统一的服饰,有点像电影里《僵尸先生》的茅山道士,不过要更加华丽一些。 姜星火抬眼瞥了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知道这些人是哪来的。 “怎么回事?”一道声音从外面响起。 “是捕头来了!”伙计说道。 下一瞬,他便看见一个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看上去三十五六岁的模样,皮肤黝黑,挎着腰刀,穿着一身官差的衣裳。 姜星火打量着对方,他没来过这个镇子,所以完全不认识,但旁边的几名道士都是脸色微变。 领头的道士恭敬道:“见过捕头。” “嗯。” 捕头淡淡道:“你们这是在聚众闹事?” 显然,从伙计欢喜的语气,和捕头上来的定性,不难看出捕头是偏向酒楼掌柜的。 一个小道士急切道:“捕头,伱听我说,这掌柜订了我们的玻璃八卦镜又变卦,货都做好了,我们气不过,方才来讨个说法。” 捕头闻言沉默片刻后问老板道:“他们说的属实吗?” 掌柜道:“回捕头的话,属实,但我是听人家说,对面酒楼安装了玻璃八卦镜,把我们家的财运都吸走了,所以才订购了一个,可后来听说了国师的棱镜散射实验,自己也买了个看,这光也没什么稀奇的而且对面酒楼也觉得被骗了,根本没有用,反而把客人都晃得眼睛花,直接起了逐客的效果,我家的客人反而多了,门口也亮堂了,故而人家也把玻璃八卦镜给拿下来的,所以我家也不想订了,他们根本没做好,只是不想给我退钱,还要把我把剩下的钱交了,今日打听了晚上有喜宴,竟是要过来给人做法事,委实恼人。” 虽然掌柜的语言组织能力实在堪忧,把完整的一件事情说的七零八落,但姜星火也大约从中听明白了是个怎么一回事。 不过姜星火一时也是有些感叹,虽然他很清楚,自己做的每一项决策和举动,都会影响到很多普通人的生活和命运,但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还是让他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捕头微怔,略作思索后问道:“那你们这镜子到底做没做出来?若是做出来了,直接拿过来,我给你们做个公道人,若是没做出来,掌柜便抵了订金,你们也不要再来叨扰。” “这个.”小道士语塞了,“自是还在工坊里。” 捕头皱眉:“那就是还没做出来?没做出来难道不能退吗?” 为首的道士不悦道:“世上哪有这般道理?若是这么弄,生意还做不做了?莫要欺我,我晓得你这捕头是受了掌柜孝敬的,可我们也不是吃素的,龙虎山大真人可晓得?国师大人可晓得?这玻璃工坊,那可是大人们的产业。” 捕头听罢,一时倒也有些踌躇,这些小道士他当然管得了,可玻璃工坊雇了数千人,又是直接归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管的,背景深厚,在小镇上影响力也很大,他不能不顾忌.若是对方没挑明,看来往日的份上,他还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帮帮掌柜的,但既然对方已经亮明了身份,那他也不好把这份糊涂接着揣下去了。 见捕头神色动摇,另一个小道士态度软着说道:“斗胆恳求捕头为我们讨公道。” 捕头看了看掌柜,叹了口气道:“唉,这件事怪不得你们,毕竟是掌柜无故退货在先。” “这样吧,掌柜的,你且把这八卦玻璃镜买下来就是,如此也算是结个善缘,再让这几位送你些法器,岂不是两全其美?” 看着川剧变脸的捕头,姜星火觉得更下饭了,真是人间真实。 民间这种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管,是管不过来的,管一件事当然能舒舒心气,但天下这么多府县,这么多镇村,他都能管得过来吗? 这也是他一边吃饭一边思索的问题,这个世界究竟是因为他的改变,变好了,还是变得更坏了?如果变好,那又变好了多少? 政策落实到基层总是会走样的,如果为了改变某件事而制定某个新的政策,人不变,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的。 他把五城兵马司和捕快,都给改成巡警,又真的能杜绝这些事情吗?换张皮而已。 而且很多基层鸡毛蒜皮的事情,大多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非要分个是非对错,那就真应了那句话,清官难断家务事。 “谢捕头。”小道士感激涕零。 捕头又看向一旁的掌柜。 掌柜一咬牙,取出一叠宝钞双手递了过去:“这是剩下的钱。” “多谢。”领头的道士拱手,收到了钱,倒也晓得分寸,不再得寸进尺,从兜里摸了几个法器小玩意,扔在了柜台上。 姜星火看了一眼身旁的食客,发现他们神色淡漠,似乎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也都不太想凑热闹伸着脖子瞧,跟围观冻死乞丐的百姓大不一样。 细细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和举止动作,便能看出来,南京城里那拨爱看热闹的百姓,多是从事城市服务业的,而这些人,则客商和做工的多一些,相对于城里的百姓,他们显然更有个人时间观念以及出门在外不给自己惹麻烦的觉悟。 “掌柜的!” 这时候伙计反倒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掌柜对伙计摆了摆手,脊背弯了下来。 姜星火敲了敲筷子。 王斌起身对着走到门口的道士们沉声道:“你们且慢,待查明缘由做了秉公处置,再走不迟。” 道士们顿住脚步,有人怒目瞪视过来:“你谁啊,敢拦着我等?” “我是谁不重要,我只知道你们用了龙虎山的名义,污了工坊的名声。” 小道士嗤笑道:“你还想抓龙虎山大真人的弟子?你配吗?” “须知道,我们张大真人,可是跟国师.” 姜星火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笑,道:“你先把张宇初给我叫过来,剩下的在这里等着。” 而几名待在后面马车里侍从也堵住了酒楼的门口。 领头的道士闻言愣了愣,仔细审视着姜星火,虽然以前只是跟着师父远远地见过一面,但如今看来,越看越像 “师兄?” 其他人看向他,目露询问之意。 这道士跟其他人对视一眼,随后苦涩地摇了摇头。 这些道士们的心里,顿时咯噔一跳。 领头的道士表面不动声色道:“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说罢,便转身先回玻璃工坊去寻张宇初了,姜星火看了他们一眼,低头继续吃饭,这次店里却再没了刚才那股喧嚣,众人都噤若寒蝉地待在原地,连呼吸声也放轻柔了许多,而店里的客人,都自觉地离开了。 掌柜赔着笑道:“请您再尝几个菜。” 姜星火点点头,待会儿钱给够就是,这掌柜现在心里惴惴不安的很,想来若是拒绝了他,反而会让他更忐忑,他也懒得再去寻别的吃食,直接让小二把店内的菜肴上齐了。 一共又加了六个荤菜,四碟素盘,一壶米酒,小二端着酒壶过来给姜星火满杯。 “谢谢。” 姜星火抬了抬手示意,随即端着酒杯浅抿了一口,味道不错。 一边的孩子们也早已饿极,方才粥没吃饱,再加上饭菜香味扑鼻,见状包括小乞儿和两个女娃在内,立刻狼吞虎咽,完全不在乎形象。 另一头,那道士匆匆跑过了运粮河,回玻璃工坊求见张宇初。 张宇初正坐在屋内闭关研究心学,突然听到有人闯入,顿时皱紧了眉头。 “清风!” 清风女冠拦下了师弟,然而他还是在屋外喊道:“师尊,有急事。” 听着熟悉的嗓音,张宇初不耐道:“进来。” 弟子进来后,张宇初抬眼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何事?” “师尊。“领头的道士刚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通,末了说道,“此事确实怨不得我们,我们也是被那出尔反尔的掌柜坑惨了。” “被坑?”张宇初皱眉,“怎么回事?” 领头的将刚才发生的事详细告诉他,又道:“而且我猜,让人把师弟们扣下的那人或许是国师。” “国师?你可看清楚了?” 张宇初再三确认后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很清楚,自己能从建文朝被逼到离开龙虎山隐居,到现在成为新心学的大师,这一切都离不开姜星火,更何况还有化肥工坊和玻璃工坊的分润,自己已经跟姜星火绑定的很深了,这时候绝对不能违逆姜星火的意思。 不就是个面子嘛,给了。 “也罢,若真是国师来了,也躲不过,带我一同过去吧。” 张宇初带着人,匆匆赶到了酒楼,看到龙虎山天师亲临,捕头顿时紧张地都不敢出声,生怕真起了冲突被波及到自己。 毕竟,张宇初在朝廷那里也是有官职的,无论是僧录司还是道录司,那可都是正经的朝廷官员,而且在学界,地位也很崇高。 更何况,张宇初在这地界威望可是不凡,不仅有几千号人要仰仗着工坊吃饭,更有相关的运输等行业,因此兴旺发达,他一个小小的捕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开罪的。 捕头紧张地关注着局势的发展,然而让他惊掉下巴的是,这位穿着华丽道袍的龙虎山大真人,竟然见面就恭敬地冲着酒楼里的年轻人行礼。 姜星火带着几个孩子已经吃好了,见张宇初到来,也没说什么,只是起身说道:“带回去好好管教,东西没做好,人家赔个订金反悔了就不要追究了,酒楼开喜宴,上门来惹的都不愉快又是何必?” 看着师尊伏低做小的模样,道士们哪还不晓得,此番借势压人是踢到了铁板,慌忙哀求:“我们错了,是我们鬼迷心窍,玻璃八卦镜还没做好就想着吓唬店家一番,把货卖出去,我们日后再也不敢了,给大人赔罪。” 张宇初弃卒保帅的干脆:“国师,这几个劣徒任您处置,我们龙虎山丢不起这个人!” 此言一出,客人已经走完了的酒楼内顿时一片寂静。 竟然是国师亲临! 而酒楼的掌柜和伙计更是一时间如坠梦里,有些难以置信直到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才相信这是真的。 孩子堆的小乞儿,则是呆呆地看着姜星火,他不敢相信,传说中的仙人,竟然好心地把自己捡了回来,还带自己吃了顿饱饭。 领头的道士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身旁其余的道士也纷纷效仿。 “算了算了,都散了吧,别做这副姿态。”姜星火挥了挥手,让张宇初把人带走。 这群人感激涕零地连声道谢,一溜烟儿就消失不见了。 张宇初看着姜星火脸上毫无变化的神情,试探性地问了句:“国师,我派弟子去把订金给退了。” 姜星火摆摆手:“不用了,掌柜既要退货,订金没有退的道理。” 见掌柜一时惶恐,这时候反倒不敢说话了,姜星火摇了摇头,对王斌道:“你付钱。” 掌柜连忙摆了摆手道:“国师来小店光顾便已是开恩,如何敢收国师的钱?” 姜星火闻言道:“那怎么行,你是做生意的人,怎么能让你卖了东西不收钱呢?如此做法,我岂不是刚说了人家不对,做的又是一样的事情。” “这也不算什么。” 掌柜还想尝试:“这是贵人照拂,小店委实不敢收国师的钱,国师要不留一幅墨宝吧?” 姜星火莫名地想起了严嵩和六必居的故事。 王斌付了钱,姜星火没再说什么,便带着几个孩子告辞,掌柜亲自将他送至门外。 侍从们守在门口,外面的人没得到什么消息,而里面的人自然也不敢宣扬出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姜星火带着几个孩子看着运粮河上辛苦搬运货物的力工,像是勤劳的蚂蚁一样,来来回回。 “什么都没改变。” 姜星火拍了拍于谦的肩膀,问道:“有权力的感觉,你认为好吗?” 于谦倒也诚实:“我没有,但是我觉得若是能像师父一样,能把权力用在正地方,挺好的。” “呵~” 姜星火舒了口气,空气中出现了欠欠的白雾,重复道。 “可我还是什么都没改变。” 姜星火陷入了某种巨大的疑惑之中,他今天解决了几件事,但似乎又什么都没解决。 他所做的一切努力,看起来在大的方向上,自上而下地起到了改变整个国家方略的作用,继而让历史走上了新的轨道。 但仔细想想,这种脱离了百姓的变法,真的是正确的吗? 姜星火有了一丝怀疑。 这种怀疑,不是怀疑他能不能成功。 成功的案例,当然是有的,很多国家都有过自上而下的维新。 姜星火所怀疑的,是这种变法给身处于历史洪流底层的百姓所带来的的阵痛与种种考验,是否真的是如他所设想的那般温和,毕竟有一句话说得好,时代的一粒沙,落到每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 看起来自己每天忙前忙后,要开很多会,见很多人,处理很多国家大事,与皇帝和大臣们勾心斗角,可说到底,姜星火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对底层的百姓,缺乏足够的了解了。 “国师?”张宇初见姜星火半天没说话,以为是在生自己的气,这时候也只能主动试探道。 姜星火反而道:“那个捕头是不是还躲在酒楼里没敢走?让他去给我寻几个做货运的船老大来。” 张宇初亲自去传话,捕头不知道国师想干什么,但还是依着吩咐,把小镇码头上的几个船老大给“请”了过来。 大约是得到了捕头的吩咐,船老大们知道当面这个带着几个孩子的青年身份不简单,于是一开始都不敢说话。 “问你们些事情,烦请据实说。”王斌在一旁提醒道。 “现在榷税的情况如何?” 船老大们一开始看到了张宇初不敢说,姜星火问:“张真人工坊运输玻璃和化肥,可曾如数给钱?” “自然是如数的。” 姜星火又问了几个问题,大约是见姜星火态度很好,于是这群船老大说着说着,反而都说开了。 “这一年到头,榷税则愈来愈烦,税额也愈来愈高.” “商税的比率没变,税额怎么越来越高了呢?” 一个船老大小心翼翼地回答:“都说国师要征210万两商税,所以税吏就多征了一些,我们在京城地界来往,京城里都没这个说法,晓得是他胡乱寻得理由,可也不敢多说什么。” 姜星火的眉梢挑了挑,又问道:“那一路沿着运粮河运输,都要交些什么税?” “库房、店舍、还有停储客商货物的栈房,必须每日按人货数量来纳钞。” “驴、骡、马车,但凡是受雇装载货物,出入京城或其他城池的,每辆也必须缴纳单独的车马税。” “运粮河和官道,这些水陆通道,每隔一段路程就有官吏设关卡税监,然后过税关,就得按照路程远近、装载货物多少,分别征收相应的税。” “都有什么税?” “嗐!” 船老大叹了口气,说道:“船料税、条税、门税、关税.多了去了。” “大小货船,船户有船料,商人又有船钱,进店有商税,出店有正税,从此镇发卖货物,到下个湾又有商税,百里之内,管辖商税就有三官,一货之来,榷者数税,便是天大的利,也剩不下几分了。” 姜星火了解了榷税情况,没说什么,而是放这些船老大们离去,又让捕头领路,在河边小镇上逛一逛。 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这里是一个天然的货物集散地,很多从周边地区运往南京城的物资,都是在这里装货、卸货,以及分流运输的。 故此,小镇上什么行当都有。 “掌柜的,有件事想问问你。” “老丈,今日生意可好?” “这位且住,问笔生意。” 姜星火让孩子们回到马车里,只带着于谦和王斌,耐心地绕了一圈,几乎每一家店,都进去坐了坐,有捕头的帮助问话倒也顺利。 这里的店铺商家,除了榷税,还面临着一个重要的难题,那就是官府的强制性物资采购。 按老朱的规矩,朝廷中枢各衙门,诸如六部和各寺,有什么物资需求,是没有统一采购的,而是各自按照部门需求,分别去民间购买,然后出的也是本部门的自有资金。 老朱规定的是,只有拥有采购物资权限的官员,才能做这件事情,而且要按照市价付钱。 但姜星火实际调查得到的情况是,经过了三十多年的演变,现在很多部寺衙门的官吏,即便没有合法的采购权,也纷纷写白票,指定名色、品种、数量以索取货物,但却先不给钱,也不派人去店里取货,而是在票上开具“至本衙交纳”这种字样,让商铺送货。 态度好的收到货还给一半或是三成的钱,态度不好的干脆一毛不拔白嫖,然后还有更过分的,不仅白拿,还要指斥货物质量不好,所以干脆拒收,然后打板子把人送回去,让人整好的货物再送过来,可实际上再送过来,还是要挨板子,如此一来一回,商铺也就回过味来了,明白对方就是敲诈勒索,只能破财免灾。 “吏治不仅仅是靠着京察和考成法推动上层的变动,底层百姓遭受吏治不振的盘剥尤甚,胥吏之害,尤甚绯紫之辈啊!” 姜星火今日见闻,更是坚定了他刚刚生出的想法。 变法只走上层路线,是容易失败的,在政策的制定上要关注自上而下的东西,同时也不能忘了最根本的基层。 税卒卫的事情,要加速了。 只有一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可靠税收力量,才能暂时根治(在这支力量也异化堕落之前)基层的吏治腐化与税收之弊。 而姜星火也想尝试去印证之前他跟梦里的自己,所迸发出的某些想法。 “取民心,可行否?” 姜星火把这个想法埋在了心里。 眼前吏治与税收纠缠在一起,要借着审法寺刚成立,皇帝和金幼孜都要大刀阔斧改革法律体系的机会,把税收制度好好整顿一番,肃清这些巧立名目的税种,同时减少重复征税,控制朝廷各部寺的采购权,让底层胥吏没有中饱私囊的空间,方能减少税收中的浪费。 姜星火寻了一处有笔墨的地方,将自己的想法记录了下来。 “夫京师乃陛下所居根本之地,必得百姓富庶,人心乃安,而缓急亦可有赖,太祖高皇帝取天下富家填实京师,盖为此也,其在今日,独奈何凋敝至此乎? 朝廷钱粮,俱是招商,有所上纳,即与价值,是以国用既不匮乏,而商又得利。今价照时估,曾未亏小民之一钱,比之先朝,固非节缩加少也,而民不沾惠乃反凋敞若此。虽屡经题奏议处,宽恤目前,然弊源所在,未行剔刷,终无救于困厄恐凋敝日甚一日.臣愿陛下特敕各部寺衙门,备查先朝官民如何两便,其法安在题请而行,其商人上纳钱粮,便当给与价值;即使银两不敷,亦须那移处给,不得迟延,更须痛厘夙弊,不得仍有使用打点之费就中尚有隐情,亦须明言,一切惩革,不得复尔含糊,则庶乎商人无苦,而京邑之民可有宁居矣。” 一气呵成后,姜星火把草稿纸收了起来,又对张宇初说道。 “今日天色尚早,走吧,去你的化肥工坊和玻璃工坊,看看工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情况。”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章 劳工 玻璃工坊依靠着运粮河的回弯处建立,河上有些细微的浮冰,一道宽阔的石桥连通着小镇到这里的道路。 对于这个时代的手工业来说,河流显得尤为重要,除了是生产动力,也是从水路运输其他地方的原材料到工坊的倚仗,而陆路运输时,每次装货卸货的驴马骡车也都必须从这座大型石桥中穿过。 而如果一次要运输的货物太多,水路运力吃不消,也都需要提前一两个时辰在这边的装货区做好准备,在力工的帮助下装货上车,然后逐批次通过石桥,以免耽误发货。 “为什么不多建几座石桥?” 秉持着不懂就问的精神,姜星火直接问道。 “货是分时间段生产运输的,平常很多时候,就比如现在,一座石桥都用不完,多建几座石桥太过浪费另外就是出货高峰的时间段,也只是稍稍耽搁一阵子而已,影响不了什么,反而若是多建几座石桥,这些力工、纤夫可就都要失去生计了。” “这些人除了能吃苦,也做不来别的了。”说话间,张宇初指向站在石桥边上歇息的一群力工、纤夫,力工负责装货卸货,而纤夫则负责把船只从回弯处拉到码头,以及在无风和水流波动较弱时帮助船只航行。 这时候活不多,只有一部分人在卸货和拉船,那些力工身边都放满了各种木箱和箩筐,而纤夫们则是在石桥下方还拖曳着几条长长的绳,这些人年纪有大有小,但都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普遍皮肤黑里透红,而且虽然看着不壮实,但从不少人单衣下的线条可以看出,都是有肌肉的,一看就知道是经历过不少重体力劳作磨砺的,不然根本无法承受住,更不会像现在这般轻松的扛起沉重的货物。 这时候,几十名张宇初的弟子闻讯也迎了上来,其中就包括刚才在酒楼里的那几位,龙虎山的文化教育还是不错的,这些弟子因为读书识字会算数且忠心,所以都被调来当工坊的账房和管理层,甚至是推销员.嗯,就是那种到处推销“附魔玻璃产品”的,主打一个高附加值。 见到姜星火的目光注视着桥对岸的那些力工,张宇初似乎也明白了过来。 “让这几位试着去抗一抗。” 这就是要让他们吃点苦头来教育教育的意思了。 “好啊!”张宇初反而欣喜答应道,若是国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才觉得心里不踏实。 于是,张宇初便叫来几位弟子,让他们跟着在附近转悠的力工学一学如何扛货物。 力工见这几位穿着羽衣的道士过来,倒也不敢怠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师要体验他们这种底层人的工作,但还是仔细地跟他们讲解关于抗货物的一些基础操作和发力技巧。 “看到没,就是这样,把肩膀搭在木箱上,再双手抓住木箱的底部,使劲往上托,这样才可以固定住,否则的话,很容易掉落下去。” “你试试。”张宇初朝着弟子示意。 见状,弟子点头,走过去尝试一番把装着化肥的箱子扛起来后,便顺利的稳住了身形。 “嗯,看来还蛮简单的嘛!” 弟子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又有些跃跃欲试,毕竟这是第一次尝试。 “那你再抬起来,走两步。” “哦,好的!”弟子闻言点头,再次迈步走过去,按照刚才力工教的步骤尝试,想要掌握在一个肩膀扛着货物的时候,平衡自己的重心。 然而走了没两步,就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 “怎么样?”见状,同伴询问道。 “嗯感觉挺难的,这要是一个没踩好” 然而搬运这种工作看起来简单,里面确实有些技巧,哪怕有心理准备,他依然感到非常困难,不出几步,就哎呦一声坚持不住了。 旁边的力工把箱子接下来,那细皮嫩肉的道士顿时龇牙咧嘴地揉起了自己的肩膀。 “哈哈哈哈.小伙子,你不行啊,这才没走几步呢,伱要多锻炼啊。”听他说完,旁边的力工们哈哈大笑起来,倒也没什么恶意。 “谁说我不行!”见力工们居然说他不行,这小道士顿时急眼了。 “那好,我们再来一遍,走到桥中心,记住了,不要逞强。”气氛逐渐缓和,看着姜星火也露出了笑容,又见弟子如此模样,张宇初忍俊不禁地说道。 “放心吧!” 弟子信誓旦旦的保证,这次一定要让这些人刮目相看。 “开始!”张宇初当即下令。 随后,弟子深吸一口气,再次迈步走过去,这次他全神贯注,集中全部的注意力,终于,在付出巨大的努力之后,他成功的走稳了脚步,没有把货物的重心歪斜出去,不仅如此,甚至还能够抬起右手臂平衡重心。 “厉害!” 这一幕,周围观望的力工纷纷夸赞道。 他很顺利地走到接近桥中心的位置,但见他有些支撑不住了,一名力工赶紧跑过来帮忙,一起扶着他,慢慢的走到石桥中央,这才松开。 “感觉怎么样?”姜星火问道。 弟子实话实说道:“不容易。” “是啊,不容易。” 姜星火叹了口气,对刚才酒楼里的几人说道:“非是刁难你们,你们做的虽然偏激些,但也不至于说有多大错,只是希望你们以后面对普通百姓,也能将心比心一些,不要仗着身份咄咄逼人,明白了吗?” 几名弟子乖乖听训,又分别扛了一圈,如此方才算作罢。 而姜星火不知为何,忽然又下了石桥,来到河岸,此时正有一艘小船出码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姜星火接过了一个纤夫的绳子,而且还是领头的纤夫。 “国师这是要干嘛?” “拉纤可是技术活,他会吗?” “不清楚,或许是想尝试一番,也说不定”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然而很快,众人惊讶的发现,在脱下长衫的姜星火娴熟的动作下,他们所谓的技术活竟然变得毫无压力,仿佛轻车熟路似的。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天赋异禀者吗?国师貌似从来都没有干过这种活吧?纤夫,是何等低贱的职业,传说中仙人下凡的国师,怎么会从事过这种事情呢?根本就是闻所未闻。 众人都不太相信,因为在他们的认识中,根本就找不到几个,更别提像国师这种从来没干过,便能掌握高超的拉纤技艺了。 这一刻,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日亲眼见证了国师的非凡。 “好!” 不少闲着的纤夫纷纷叫好,内行看门道,他们早已经被姜星火折服。 这种折服,不是姜星火拉纤拉的好,而是他们真正地看到了,高高在上的帝国决策者,能与普通百姓一样脚踏实地干活后的某种触动。 皇帝拿着金锄头,每年特定日子象征性地在宫里的农田挥两下,是带不来这种共情的。 这一刻,连留在桥上的清风等人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而其它力工见状,也都纷纷鼓起掌来,一时间,热烈的掌声响彻了整条长河,回荡在这片空旷的河湾。 姜星火微微皱眉如此的欢呼声,但是他却丝毫不觉得骄傲,反而觉得十分尴尬和窘迫。 姜星火的记忆,似乎又飘回了从前给洋人拉船的时候。 因为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和最初的那个受尽了磨难,想要改变这个世界,让多数人过的更好的姜星火,真的越来越远了。 如果不是那场梦,恐怕他还会无知无觉地沉溺在信息茧房里,继续跟皇帝和大臣们做着勾心斗角的算计。 “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姜星火的声音不大,尽管如此,他的声音却似乎还是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 这让众人再度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世界,最缺乏的东西,莫过于谦卑。 姜星火擦了擦汗,穿上长衫,对着王斌吩咐道。 “去给酒楼下单子,请这些力工、纤夫吃顿饭,要有足量的肉菜,另外多要馒头、馍馍,少要米饭,吃不了或者想留下,还能揣回去。” 光是发点钱,估计这些人也舍不得吃,如此一来,给酒楼带点订单,倒也算拉动一下小镇经济了。 小于谦跟在姜星火屁股后面,刚才他尝试了一下搬箱子,奈何这玩意成人扛着都费劲,小孩根本在地上挪动都办不到,只好作罢。 “师父不纠结了?” “不纠结了。” 姜星火看着陷入了一片欢乐海洋的力工、纤夫们,说道:“能做一件事,便做一件事。” 张宇初跟着姜星火,一行人沿着石桥往西走,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处牌坊外。 牌坊很高大雄伟,基座由数块青色巨石垒砌而成,石门上挂着牌匾,写着“化肥工坊”四个大字。 过了牌坊,就是引人注目的几座巨大水车,这些水车是工坊的动力来源。 事实上,大多数第一次工业革命时代的机器,譬如骡机、水力纺纱机、自动织布机,还有鼓风炉、自动锻锤.这些都是依赖水力作为动力的。 哪怕是蒸汽机刚刚出现的时代,也不意味着蒸汽机能像水车一样顺畅而安全地运转,甚至在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初期,工厂主们会用蒸汽机把水抽上来作为水车的动力。 当然了,自然力量始终有其极限,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很多行业都需要终年稳定的能源供应,而水力做不到这一点,水力会受到雨量、汛期、气候等诸多因素的影响,而蒸汽机则不然,蒸汽机只需要煤炭,所以第一次工业革命,才是人类动力史的一次伟大进步。 张宇初带着姜星火走到一处水车的房屋前,这间房子比较大,看起来足足有方圆三丈左右,里面安放着一台巨大的水车和相应的维修设备。 这就是这个时代最大型号的水车? 虽然已经知道,但是在亲眼看到的时候,姜星火仍旧感觉到对古人技术的震撼,水轮、凸轮、连柄、转轮、嵌齿轮、针齿轮、偏置曲柄、撞板.很难想象,这都是工匠一刀一锯制作出来的。 而眺望干净的玻璃窗外,可以看到河流从房屋前方流过,而被河流冲击带来动力影响的转轴,则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机械结构,带动着水车的转动。 显然,水往低处流,这不是一句废话,而是正经的水力机械原理。 大多数的水车都是利用天然河流的河水来转动转轴的,有时候需要借助人工水渠的帮助,有时候会弄水坝,让水坝形成高度差,或者水坝和水闸相结合的模式。 姜星火又参观了几个水车的房间,发现其中似乎并不完全相同。 “这些水车,是不同的类型?” “对,主要是水轮的类型不一样。” 经过工匠的详细解释,姜星火才明白,这种水车的水轮有三种类型,下冲式的是利用水流的动力进入水轮的底部,而上冲式则是利用水从高处落下的重力冲击水轮叶片,这种水轮只有在需要加大动力的时候才会用到,除此之外,就是民间常见的水平式水轮,所需的技术工艺最简单,但缺点就是需要人工循环踩踏的动力作为辅助。 “现在用的都是新研制的水车,这种水车的能力非常强悍,不论是效率还是转速度、器件耐久都比以前的水车高了不止一筹。”工匠介绍道。 “嗯,这种水车,是专门研制出来给咱们生产玻璃时处理材料所使用的。”张宇初笑眯眯的补充道。 之前便说过,烧玻璃,跟烧陶瓷,是没什么分别的,但前期处理材料,却需要各种复杂的技术,尤其缺乏动力,来处理原材料。 张宇初又带着姜星火参观其他几座机械设备,这些设备也非常厉害,可以将制造玻璃的原材料辗轧到非常细微的状态,以及做深度加工之用。 “兵器局和兵仗局那边,蒸汽机的研发进度很慢,那边毕竟是朝廷的,这里多少自主权还大一些.之前说的事情做的如何了?” 姜星火的话没说太透,但是显然,在技术研发上面,朝廷,尤其是朝廷的军工机构,是优先研发短期能突破并取得的实战效果的军事科技优先的,而且还受到了预算经费的限制,所以对于蒸汽机这种耗资巨亿、研发周期奇长、投入产出比奇低的项目,即便被督促,也是会有些滞后性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但化肥工坊和玻璃工坊不同,利润高,现金流充足,而且直接受控制,所以投入研发的资金没那么窘迫,命令下达就能得到执行,也没有官府那边那么复杂。 “已经在进行了,但进度很慢,困难很多想要批量制造,不说性能,光是达到起码的要求,那需要突破的技术也实在是太多了。” 随后,张宇初领着姜星火来到一栋建筑物跟前,这栋建筑物占地极广,里面的空间更是庞大无比,这里面摆放着许多设备,工匠们正在紧锣密鼓的组装着各种零件。 “这栋,就是专门负责研究新技术的,这些都是最新型的生产设备。这次,我也特意请来了民间能搜罗到的能工巧匠,专门负责蒸汽机的各方面。” 张宇初解释道:“这些零件,都是制造蒸汽机需要的,因为谁也没见过,所以只能按照您的要求,一点一点的尝试。“ 事实上,这就是必须要开辟新的行业领域,然而现阶段的技术,暂时还难以突破,所以必须要摸着石头过河。 “这些东西,都是学习和借鉴了国师您给的图纸才慢慢摸索出来的,不过,这些技术还是太复杂了,想要完全达到预期的成果,不仅要解决各个部件,还要解决配套的材料,才能把成本控制下来,估计至少要一两年时间。” “嗯,我明白了。”姜星火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活塞、水箱、气缸、水泵.所有东西都要从头摸索。 制造能批量投入工业生产使用的蒸汽机,跟手搓一个简单的、小型的,技术难度和概念完全是天差地别。 而且因为他的蒸汽动力的新技术目前仅仅是停留在理论层面上,没有具体的模型,也没有相应的实验设备,因此想要完美地开发出来,依靠现阶段的技术水平,确实很难办到,只能靠着高投入和足够的耐心,来慢慢磨。 “不过现在账上的钱也不敢动,毕竟还要把大部分的利润上缴,这是专营商品,需要用来做商税的补充,所以光凭我们自己,恐怕很容易陷入后续投入不足,研发进度缓慢的泥潭中。” 张宇初的诉苦是合情合理的,姜星火想了想,问道:“如果稍微减少商税的上缴额度,把更多的资源投入到蒸汽机的研发上呢?” “这”张宇初犹豫片刻,咬牙说道,“试试吧,应该能行。” “嗯。” 姜星火鼓励道:“蒸汽机是最重要的技术,如果突破了,那么是一定会给世界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的,这种事情还是由你解决比较好,兵器局和兵仗局那里,投入还是差了些,不管怎样,一两年也好,三四年也罢,我希望咱们的产品能够尽快投入生产,挣取更多的利益!到时候投入是一定能够回本而且有极大利润的。” “要不要再派人过来盯着?”张宇初有些振奋,但还是问道。 “不用。” 姜星火这时候当然要表达对他的信任,说道:“这个事情就交给你了,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争分夺秒的搞出来。” “其实工匠们群策群力,写了一份计划,我也参与了,国师您看一看。”他递给姜星火一叠纸,上面写满了文字。 姜星火接过计划书仔细看了起来。 这份计划书,详细介绍了预计的实验和技术突破的各个环节,包括材料、零部件、技术难点等等。 “我的意思我们要做就做到最好。”张宇初侃侃而谈道,“当然,为了保险起见,我觉得还是要多雇一些工匠的,这样进度也会快一些。” “可以,不过还是要注意保密,招的人多了,也有人多眼杂的风险。” 张宇初点点头答应下来道:“明白。” 参观完了动力和负责研发的场地,就剩下最后的工厂生产区了。 生产区的内部同样很大,分出了东南西北各处房间,此时,许多穿着蓝色衣裳的工人在忙碌着,搬运材料或者打扫卫生,或者在进行生产,这些工人都很勤劳,见到张宇初后纷纷露出笑容。 跟卖力气的力工不一样这里玻璃工坊的工人大多数是需要有学徒工经验的,会操作陶瓷烧制的各项步骤。 传统的手工业,即便规模很大,也都是师徒传承的模式,而工坊这里不一样,虽然有师父带徒弟,但跟那种人身依附性质很大的传统模式,还是不一样的。 因此,在这里工作的学徒工,普遍也过的比外面要舒心,最起码,不用给师父一家当仆人被人呼来喝去,给人洗衣服洗脚倒夜壶。 “看上去还挺大的,生产能跟得上吗?” “勉强能跟得上,玻璃需求很大,之前是三班倒,现在稍微放缓了一些,两班倒。” “那之前酒楼掌柜的玻璃八卦镜是怎么回事?二十多天生产不出来?”姜星火又问道。 “那个不太好烧,而且多是供给商户的,很多商户需要单独订制样式。” “嗯。”姜星火点头道,“接下来产品种类可以多扩展一些,玻璃珠、玻璃制成的空心器皿这些都是销路一定很好的商品,不一定非得盯着镜子用工,像这些玻璃八卦镜之类费时费力,还需要派人去推销的,这批做完就都停了吧,玻璃制品还是要以好销售、接受人群广为主。” “望远镜和天文望远镜也受到了限制,因为涉及到军用和窥探皇宫,所以现在必须要五军都督府单独审批.那这两条线都把资源挪出来?” “可以,现在两个工坊加起来多少人?” 张宇初说道:“目前两个工坊加起来,所有工人、护卫、工匠,一共是五千三百多人。” 之所以有护卫,是因为玻璃制品普遍售价较高,会被想要发财的人盯上,以及工坊厂区的内部秩序维护.毕竟这么多人呢,闹出乱子来不好,所以才特意配备了相当数量的护卫。 “普通工人一个月收入是多少?” “现在是按照每人平均每月70斤大米来浮动发放的。” 姜星火蹙眉道:“每人每月70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现在南直隶普通农民一年扣掉各种税,也能剩下1200斤大米的收入,工人的收入是不是低了一点?” 张宇初摇了摇头,解释道:“工坊里是包吃包住的,平常生活他们都没什么花费,而且也没人克扣他们,不需要面对外面的一些复杂事情,这些是净收入,实际上工人们还是比较满意的。” 姜星火沉吟片刻,说道:“基础的粮食再提高一些,提高到85斤,另外做浮动的奖励,根据工人的工作量和努力程度,尽量多劳多得。”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一章 工会 得知了国师愿意为他们每月涨工酬以后,工坊里的工人们爆发出了阵阵欢呼声。 “国师,还要参观其他的地方吗?”张宇初问道。 在他看来,虽然每个月工坊要为此多付出几万斤的粮食,但相比于玻璃和化肥工坊惊人的营收和利润来说,这一切并不算什么。 而对于官员来说,却很少有人能做到国师这样体恤劳工。 不管怎样,国师此行似乎都该到此为止了。 但姜星火却摇了摇头,只说道:“还不够。” 是的,还不够,姜星火了解了力工和纤夫的工作状态,看到了工坊的设备和运行,也见到了工人们是如何工作的,但这些并不足以让他真的了解到,这些新生的阶层,在这个剧烈动荡的时代里,究竟有何所思所想,他们真实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子的。 而这种工人阶层的真实生活,却绝非是眼下在工坊里,他所能了解到的。 “现在是两班倒,那工人们平常在休息时间,都有什么娱乐?” “这”张宇初答不出来了。 他是堂堂龙虎山当代天师,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年成名,如今风光无限,管着工坊只是因为一开始他专业对口,后来则是工坊确实利益巨大,他能因此获得财富和人脉上的巨大收益,所以才勤勉地干了下来。 但你要让张宇初这种平常穿衣洗漱都不自己弄的人来了解,工人们休息时候都干什么,那真是难为他了。 张宇初的目光,投向了帮他管理工坊的弟子们。 意思就是,“你们知不知道”? “我、我我们也不太清楚.” 张宇初脸色一沉,弟子们纷纷垂首。 张宇初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起了头,望着姜星火说道:“国师,您稍等片刻,我马上去找人来回答您!” 他转身离开了仓库,姜星火微笑点了点头。 很快,张宇初带回来四个工人和工匠打扮的人。 “国师,这是工坊的几位大工,还有表现比较好的工人。” 这四人听到张宇初对姜星火的称谓,顿时心神紧绷,连忙向姜星火抱拳施礼。 姜星火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免礼。 随后张宇初说道:“国师问你们什么,伱们就答什么,如实回答。” 张宇初把身边带着的弟子都给赶走了,自己去了外面,房间里只剩下几人谈话。 “国师,您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尽管问我们便可。” 年纪最大的工匠恭敬地站在旁边,说道。 姜星火微微一怔,说道:“没事,都坐下说话。” “谢国师赐座。” “不用这般客气,我今日请你们前来,只想了解一下工坊里工人们平日里若是不当班,都有什么消遣?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来便是。” 几人对视一眼,顿时会意过来,说道:“请国师放心,工坊内有单独的宿舍,都是通铺,平日里工人们除了睡觉,便是在宿舍里打打叶子牌,或是在周围河边逛逛,每个月工钱大米都是按照规矩领取,南京本地的工人多,都会寄回去,外地工人也能换成铜钱。另外,工人们平日里闲暇时也会组织一些活动,比如相扑游戏等等” 几人将工坊里工匠、工人平日里的生活状况简略地汇报了一遍,姜星火默默地倾听着,心中暗忖,却是有些粉饰过度了。 不过这也正常,他们是一定不敢在自己面前说什么不好的事情的,他本就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这种官样谈话上。 又过了一会儿,几人离开后,张宇初方才进来,看着姜星火倒是神情没有不虞,似乎谈话颇有收获。 姜星火说道:“今日便这样吧,我们再去附近转转,晚上就回京城。” 姜星火让人把两个女娃送回村里,又让王斌派人把收留的小乞儿送回交给老和尚,这才带着于谦到附近的农田、庄园、书院等地转了转。 虽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事件,但通过亲身经历,对南京周边社会各阶层生活状态实地考察的结果,姜星火还是比较满意的。 在工业革命的早期,社会各阶层对于这种新式力量的萌芽与产生尚不敏感,因此,对于这种新的制造力,会给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价值观等方方面面带来的变化,还缺乏基本的判断力。 华夏从先秦以来,乡土社会基本都维持了自然经济的安逸状态,而眼下南京周边的工坊,虽然吸收了相当一部分的劳动力,但却并未对旧有的社会秩序造成太大的冲击。 事实上,工业革命既是先进产品,譬如玻璃、化肥、松江棉的提供者,也是社会文化习俗的改造者,而在这种改造里,受益最大的阶层,譬如能享用的起玻璃镜子,能给自家农田大量施用化肥,能让家人甚至下人穿得起松江棉的人,反而是被这些产品所改造的最彻底的。 工业革命的产物,让他们本就优渥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所以工业革命对他们的影响其实是正面的,至少在早期是如此,而不管是农产品的增产还是桑树的溢价,也都是有利于他们在原本的不动产规模上,积累更多的财富。 而财富和权力所对应的,往往是社会地位。 这些地主士绅们的社会地位,并不会因为工业革命的开展,而在一开始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受到任何动摇。 至少在一场大变革的到来之前始终如此。 在夜幕降临之际,姜星火和于谦终于找到了方才在工坊里,工匠们不肯透漏的秘密。 在河滩的另一个回弯处,有一处规模颇大的夜市。 十里八乡的农人们推着自家的农产品,或者带点小零嘴过来卖,或者在河滩摆摊兜售些现场制成的小吃,总之一片热闹。 空气中弥漫着各色鱼腥味与草木清香、食品等混杂在一起的气息。 “走吧,去看看。”姜星火提议道。 既然这里有夜市,他自然想要亲眼看看这里百姓生活的模样,以及工人们真实的生活状态,这才是能掌握第一手资料的地方,而不是在工坊里虚假僵硬的谈话。 他们都换了普通衣裳,看起来就像是寻常读书人和家里的孩童一样,几个侍从则同样扮作不同身份。 于谦跟随着姜星火,两人沿路朝着夜市赶去。 不得不说,夜市选择这条河流旁边靠近小径的地址,是最合适的。 因为周围都是农田和林地,除此之外就是远离城镇居住的区域,所以白日里基本上看不到人烟,即便偶尔碰到一两位农户,也都是在河滩捕点鱼虾的,根本不会像繁华的地区那般,人群络绎不绝。 这样,有什么不太能拿到台面上的生意出现,也就不奇怪了。 “国师,这里最近的村子,就是贫瘠的小溪沟村了,据说村民们吃不饱饭,日子很苦。”王斌指着不远处的位置说道。 夜市的灯火不算通明,但也将整个夜市映照得星星点点,在这黑暗的冬日里,更添了几分温暖。 “上来。” 姜星火看着夜市上,很多孩子都是被父母举在脖子上的,于是对于谦说道。 “不。” 于谦警惕地拒绝了,这个姿势会让他感觉到异常的羞耻,尤其是看到一个小男孩笑嘻嘻地把他爹脖子尿湿了以后。 姜星火没再说什么,而是带着于谦穿梭在夜市的街道之中。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夜市的土路上人流很多,有相当一部分的工人,或许数百人,或许一千人,出现在了这里。 姜星火看着热闹的夜市,心中颇为感叹。 虽然他已经活了好几辈子,但对此情此景,仍然存有许多陌生和新奇感。 不得不承认,这里是一个充满生机勃勃的地方,让他倍感亲切。 不过姜星火也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在这条陌生的、分叉极多的土路上走着,试图找寻到一些工人们的真实生活的痕迹。 在一个摊位前,他们顿住了脚步。 “来来,趁热尝尝,这羊肉可是我掌勺做的。”老伯见状热情地说道。 并把两碟小菜摆在旁边的空桌上。 羊肉泡馍,显然不是江南的产物,但能在南京这个此时世界第一大城池周边吃到,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能先尝一口?” “来。”老伯递了个勺子过来。 姜星火拿起勺子,尝了尝。 虽然这羊肉汤的配料简陋,但却异常美味。 “嗯,我们也先在这里吃点东西吧。” 姜星火点点头,笑道。 虽然他的灵魂八世轮回,可肉身还是血肉凡胎,自然抵御不了美食的诱惑。 不过这里只是夜市,没有小镇酒楼里精致,小菜里的东西,大多数是肉类用盐腌制过后放凉,或者是在地里采摘一些野菜炒了炒来填充的,但这样一来,依旧保留了原汁原味。 因为有肉有热汤有馍馍的缘故,羊肉泡馍的摊位很受工人们的欢迎,有人也不进摊位里,就蹲在地上端着个碗喝,满脸享受的样子。 当羊汤的热气与胡椒的刺鼻混合在一起的时候,灵魂仿佛都升入了仙界。 姜星火和于谦喝着汤,默默地倾听着工人们的闲聊和谈话。 “这个月病了几天,下个月的工钱恐怕又少了……” “我们的工钱倒也不算高,可惜就是攒不下啊!” “我娘病了,家里的钱都拿去给她治病了,我的工钱也都寄回去了。” “唉,要是这个月挺不过去,就得饿肚子了。” “听说国师大人下令给我们涨工钱,到时候工坊的日子应该会变好吧!” “你傻吗人家说啥就信啥啊,能不能发到手还两说呢。” “就是,说别的没用,你发我手里我就信。” “说的也是。” 众人一阵唏嘘。 姜星火闻言,眉宇皱了一下,似乎有点担忧。 “但你别说,要放在以前给地主老爷当长工的时候,可没这么自由的时候,晚上还能来夜市吃口羊汤.” “那是,想都不敢想。” “就是现在每天都跟着班表走,实在是别扭。” “对,尤其是晚班的时候,困死人,之前不就有人因为犯困,整个手都被烫坏了的事情。” “唉,慢慢熬吧,说一千道一万,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 “就是心里没个着落,总感觉规矩变了,没老爷在头上了,反倒有些不得劲儿。” “贱骨头是吧?非得有人拿竹条抽才乐意。” “滚!” 现在,工业革命给新生的工人阶层带来的种种改变,已经开始悄然显现了。 工业革命时代早期的工坊或手工工场的劳动,在许多方面都迥然有别于以自然经济为运行基础的农业社会劳动,就比如这些在化肥、玻璃工坊里工作的工人,除了以自身劳动换取每个月的工钱外,已没有其他任何收入来源。 与之相对应的是,在自然经济基础下的农业社会,劳动一般是家庭劳动,也就是俗称的“男耕女织”,除了佃农以外,大部分的自耕农家庭,都拥有自己的土地,只是或多或少的问题,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手工业相关的生产资料,譬如桑树之类的.再不济,也有一些其他收入作为家庭财政的补充。 有不那么有利的一面,自然也有有利的一面,那就是相比较而言,从人身层面,工人比之佃农和自耕农,尤其是跟佃农相比,更加自由了,因为在农业社会里,劳动往往伴随着强烈的人身依附关系,而在工业革命后,这种关系只是金钱的购买关系,工场主出钱购买劳动力,仅此而已。 至于你下班后想干什么,是去夜市还是打叶子牌,没人管你。 当然了,如果从“理性人”的角度出发,如果还有精力,似乎最合理的选择是——加班。 因为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劳动者的工作时间最根本的是由工酬所带来的效用所决定的,在劳动者出卖劳动力获取工酬来满足自己需求的过程中,工酬会给劳动者带来正效用,也就是需求的满足;劳动会带来负效用,也就是体力上的损耗和身体、精神的疲惫,只有工酬的效用大于劳动的负效用,劳动者才会愿意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工酬的效用越大,劳动者所愿意承受的劳动负效用也就越大,其所愿接受的工作时间也就越长。 而在姜星火前世,英国的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工人阶级大多来源于失地的农民和破产的小手工业者,如果工人阶层不能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往往就会面临饥饿的威胁,基本生活需求得到保障满足的程度非常低,当时的英国虽然也会给穷人一点点可怜的救济,但那也只能在陷入贫困的深渊时才有可能得到。 由于工人阶层基本生活需求得到保障满足的程度非常低,实际工资带来的效用就变得非常大,因为边际效用递减。因而,即使工资水平仅仅维持在最低生存线附近,工人阶层为了不被饿死,也不得不极其辛勤地工作。 但现在的大明,做工还是一件跟以前或许同样辛苦,但收入水平还不错的工作,所以工人阶层没有这种顾虑,在足够保证生活的前提下,业余时间更乐意去寻找一些放松,而不是继续加班。 除此之外,从工人们的聊天里能发觉的另一点显著特征就是,工业革命后的生产方式,最匹配的就是更加严格的时间观念,工人们对于每一天的衡量和计算,不再是传统农业社会的春秋季节或是二十四节气,而是精确到时辰,这种机械的规律,不仅与农业社会的传统时间观念相矛盾,而且对于这些工人,或者说尚未完全适应这种节奏的人来说,跟他们的天性是相冲突的。 事实上,为了纠正这种散漫、无时间观念的行为,工坊也确实将其作为了重点的惩罚项,工人们如果无视上班的时间,那么通常会被扣相当程度.最起码在他们来看很肉痛的工钱。 而夜市的出现,则代表着工人们的公共娱乐空间的极度缺乏。 这里没有广场,也没有宽敞的林荫路,或是相扑台之类的地方,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这些不算富裕的人们,消磨时间和娱乐自己的方式,似乎除了在简陋的,充满了脚臭、汗臭等各种混合气味的通铺宿舍里打叶子牌,就是出来在夜市这种地方逛逛。 至于河边的小镇,以他们拮据的购买力,还是很难消费的,那些都是留给收入要高出他们一档的工匠们去消费的地方。 但事实上,也只有在这里,在这种混杂着愁苦和欢快的夜市摊位上,姜星火才能看到,工人们所需要的,并不仅仅是赚一份工钱糊口。 吃完羊汤,姜星火又带着于谦继续顺着夜市密如蛛网的小路走着。 姜星火在栏杆旁驻足,看着不远处那个卖烧鸽子的摊位。 这个摊位前排队和询问的人不少,但卖出去的却并不多,看来价格定得太高,不过摊主为了赚钱,只能继续卖力吆喝。 尽管生意惨淡,但摊主的表情却显得没那么沮丧。 当姜星火和于谦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摊主觉得,在这冰冷的寒夜里,有人在自己的摊前,这种感觉就好像突然被阳光笼罩了一般,心底莫名涌现了一股暖意。 摊主露出了憨厚的笑容说道:“哟,小伙子,买一只吗?” 看着金黄流油的烤鸽子,姜星火问道:“多少钱一只?” “哈哈哈,小伙子,这里卖的不贵,50文一只。”那摊主咧开嘴巴笑了起来。 “你怎么不去抢?” 姜星火的话语是有道理的,明朝的物价,在没有后期大规模白银流入导致通货膨胀之前,一口小铁锅价值80文,一口大铁锅价值150文,一只鸭子价值30文,一只鸡价值40文,一斤猪肉价值18文。 不知道从哪里的林间打的野鸽子,个头也不大,一只卖50文,实在是贵的离谱了,怪不得没人买。 而这时,旁边却忽然有一个工人开口。 “小兄弟,今天这顿烤鸽子的钱,算在我帐上,我请客。”那人豪迈地拍了拍胸脯道,一付古之好汉的作风。 “这怎么好意思。”于谦连忙摆手拒绝。 那人却笑呵呵说道:“小伙子,我看你儿子眼馋得很,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就别推辞了。” 说罢,他也不等于谦反应,就把装有烤鸽子的罐子递给了他,并笑吟吟地说道:“我家里也有个闺女,长得可漂亮了,跟这孩子配得上。” 于谦闻言一阵无语。 “那好吧,多谢您了。” 姜星火接过瓷罐子,顺便低头朝于谦使了个眼色,让他别推辞了。 于谦会意,笑了笑,双手把瓷罐子拎了过去,说道:“那我们就不客气啦。” “小兄弟是附近的人?” 姜星火“在镇上做账房的,听说这里热闹,就来看看。” 那工人又东拉西扯了几句,神秘兮兮地低声问道:“你听说过摩尼会吗?” 来了! 姜星火本以为这是什么白莲教的分支组织,理所当然地表露出了一丝兴趣,但又有些茫然。 “没听说过。” 但随即事情的走向却跟他预想的似乎有些偏差。 怎么说呢这人口中的“摩尼会”,却并非是什么宗教组织,而是有点类似工人互助会? 如果从经济学家的角度来讲,任何“理性人”都应该以个人或集体的自愿方式,进行储蓄和保险,从而以便为事故、疾病、老年等可预知或是不可预知的需求作好准备,但实际上是,穷人在个体层面上,没有能力和意愿进行必要的准备,也缺乏相应的知识,所以往往面对生活中突如其来的困厄时,就会显得毫无抵抗之力。 而遵循着“有寻求就有市场”的原理,这种互助组织自然也就应运而生了。 事实上,一个冷知识就是,社会保险这个东西,就是在工业革命时期工人阶层的社会互助活动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在姜星火前世,工业革命时期,贫困现象可谓是触目惊心,底层人的生活境遇异常悲惨,而在走投无路之时便自发组织起了各种各样的社会互助组织——工会、友谊会、共济会、丧葬会、募捐会、销售合作会等等,来共同对抗贫困和生活中的不确定性。 这些组织里面,最为普遍的就是友谊会,这也是原始社保的雏形,一般情况下,友谊会会员在定期缴纳一定数量互助金性质的会费后,在遭遇失业、疾病、年老或贫困时即可向协会申请领取一定数量的津贴。 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西方各国才在社会互助活动的基础上普遍建立起了强制性的养老、疾病、工伤等社会保险,形成了以社会保险为核心内容的现代社会保障制度;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福利国家大规模兴起,才有了现代看到的那些东西。 而在如今的大明,工业革命刚刚起步的年代,出现这种组织也就不奇怪了。 当然了,这种私下组织,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那就是.会不会变成庞氏骗局? 这是很有可能出现的事情,组织者拿了底层人的钱财搞互助,最后携款跑路。 姜星火在大概了解了“摩尼会”是个什么组织以后,并没有深入研究的兴趣,他留下了50文钱后,带着于谦礼貌地告辞。 “或许应该查一查。” 于谦跟个小大人一样,认真地思考后建议道。 “缺乏的是相应的制度。” 姜星火沉吟片刻说道:“我在大明行政学校,曾经讲过关于这方面的问题,也就是蔡京医药的变法,而今天看到了被冻死的乞丐的时候,我也在思考.如果用货币手段,来初步建立起商业化的互助组织,或许会比官府来做要强一些。”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带英,就给出过解决方法,只不过是反面教材。 带英的《济贫法》,目的更像是剥夺人的尊严,而非物质援助手段该法规定一切救济只能低于社会上的最低工资,只能在监狱般的济贫院内提供,而且要强行拆散丈夫与妻女,为的是惩戒贫困,并防止他们繁衍下一代。 不过怎么说呢,《济贫法》因为太过缺德,所以从未完全履行过,因为凡在穷人势众力大的地方,他们都抵抗这种极端措施,可是带英在缺德这方面,是从来不让人失望的,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前,英国人中至少有十分之一,都属于要靠《济贫法》领取救济的穷人,而这些在带英本土混不下去的,一般都被《济贫法》逼迫的润去了殖民地。 这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济贫方法,显然是跟姜星火一贯的理念背道而驰的。 但目前以大明朝廷的组织能力、廉洁程度,想要搞整体的济贫,那跟天方夜谭简直无疑,这也是为什么以前历朝历代没有搞的原因,一是规模大搞不起,二是没这能力。 所以开展受大明银行监督的商业保险,反而更靠谱一些,毕竟钱庄还是可控的,或许会有这样那样的不便,但再怎么说,保险业只要能正常发展,一些起码的保障还是能做到的。 而且钱庄的商业保险,也能控制规模,毕竟这是自愿的事情。 不管怎样,可以预见的是,私下的互助组织是不可能断绝的,工人们对于商业保险,也必定会有本能的抗拒,一部分人会宁愿选择手头多存些工钱。 不过无论如何,给大明新生的工人阶层多一种选择,也是好事。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二章 立法 运粮河-小溪沟村的实地调研结束后,毫无疑问的是,姜星火获得了一些关于这个时代乡土社会各阶层和新生工人阶层生活状态的实际情况,也解决了一部分当即能解决的问题。 当然,更根本的,或者说制度层面的问题,还是需要通过货币政策和立法改革来予以针对纾解。 “国师,审法寺的金少卿来了。” 穿着绿袍的柴车敲了敲门,随后隔着门说道。 “好。” 姜星火放下手中暂拟的百姓商业保险和海外贸易货物保险的原则条例,亲自出门迎接金幼孜。 金幼孜今年三十五岁,典型的江西老表,身材不算高大,但相貌英俊儒雅,不过脸上却始终挂着淡淡的忧色,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下官见过国师大人。” 看到姜星火从房间里走出来,金幼孜急忙行礼。 虽然他刚刚从内阁里跳出来,升了少卿,实际掌管着新成立的审法寺的寺务,或许跟胡俨、解缙相比,还算不错,但姜星火可是大明帝国最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之一,就算是在朝堂之中,那也是跺跺脚都会引发巨大震动的存在,他还不敢怠慢。 “金少卿不必多礼,进来坐。” 姜星火摆摆手,示意请他进来,并且指了指旁边已经备好的椅子说道。 “谢国师。” 等到金幼孜坐稳后,姜星火才继续说道:“不知道金少卿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他没有拐弯抹角,毕竟两人都很忙,如果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金幼孜肯定不会选择在这样一个时候来拜访他。 “国师明鉴,此番下官来找您,乃是因为解副总裁官前往扬州府,据闻是为了处理盐务一事……只是……” 说到这里,金幼孜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姜星火眉头微皱,询问道。 海禁、京察、盐法,甚至是保险法,这些都要经过审法寺这个立法机构,若是金幼孜不肯配合,或是有什么其他隐情,恐怕事情就要平添波折了。 “下官听闻,黄淮布政使司有些官员贪污受贿数额巨大,甚至勾结匪徒,劫掠商贾,抢夺民财,所以被人买凶仇杀……这种案子牵扯极广,恐怕不太容易破啊!” 金幼孜叹了口气说道。 这是委婉的说法,金幼孜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黄淮布政使司的有些官员被灭口了。 这说明,整个布政使司的高层可能都参与到了其中,不然的话,朝廷命官,还不止一个,谁敢动? 整顿盐务的阻力,比预想之中要大,而金幼孜这边,恐怕在改革盐法的问题上,也受到了利益相关方的不小压力。 “黄淮与你说的?” 姜星火抿了口茶水,干脆问道。 金幼孜有些惊讶于姜星火的直接,不过转念一想,倒也释然。 人情世故是什么?那是没能力掀桌子的人玩的。 为什么朱棣很少用这些?因为他是皇帝,他手里有兵权,他可以随时随地对任何人掀桌子,所以他除了少数人以外,并不需要顾忌其他人的感受,他想怎么喜怒形于色,就怎么表现出来。 金幼孜听过朱棣的话,在朱棣看来,就是没能力掀桌子的窝囊废,才会去小心翼翼的弄这些所谓的人情世故,在朱棣眼里,战场上的刀枪决胜,是他的权力来源,而不是这些没用的技巧,这些技巧修炼到极致,那些老官僚,不也得对他俯首帖耳?自己不也是一言就能决其生死?拍了桌子就得跪下瑟瑟发抖? 所以,当掌握了足够资源和权力的姜星火,直接道破他信息来源时,倒也真不是故意让他难堪,更多的,是想沟通的顺利一些,不要弄那些弯弯绕。 “是,黄淮在内阁时与下官素来亲近,如今去了黄淮布政使司任参议(从四品),倒也听说了一些内幕。” 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黄淮布政使司里,问题不仅出在两淮盐场,而是整个布政使司都烂了,正好借机清查一下,我相信解副总裁官的能力。” 嗯,我相信就是解副总裁官因公殉职了,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反正这件事,就是用来解缙证明自己的,他能证明自己除了摇笔杆子以外的能力,那么姜星火才能让他做事情,否则,在他这里一辈子就是《明报》的总编。 金幼孜当然受到了各方各面的压力,毕竟盐法牵扯到的利益那是天文数字,要动的蛋糕太大,难免会被反噬,但他职责所在,又是新官上任,实在是没有退缩的余地。 如今看姜星火装作听不懂,他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姜星火都不管解缙死活的,还能会管他死活吗? 而这些事情,真不是皇帝信任、支持他金幼孜,就能办好的。 金幼孜的审法寺这个立法机构,和姜星火手下的执行机构,是没法不配合行动的。 “这倒也是,唉……” 金幼孜轻轻点点头,显然是装作认可了姜星火的话,把这个话题揭过去。 “不过,金少卿既然来找我,应该不单纯的只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吧。”姜星火问道。 金幼孜苦涩的笑了笑,说道:“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国师大人这双如炬慧眼,确实,下官今日前来,是有另外一件事。” “哦?愿闻其详。” 姜星火目光闪烁,说道。 “下官还听在广西筹办后勤辎重的黄尚书(黄福)和陈侍郎(陈洽)说,这次因为征安南,为了方便开中,两广地区统一行盐,盐产区和盐销区不再做限制,而是两广境内均可,取得的效果很不错,所以建议以后两广都照此例,而两广那边的盐务衙门和盐商,对于湘南、闽南的私盐,也表示要配合朝廷中枢的盐法改革,不论朝廷打算怎么划分,他们都坚决支持这对国师大人来说,绝对算得上是雪中送炭。” 这种消息,以金幼孜的人脉和级别,是绝无可能探听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是黄福和陈洽给朱棣联名上的密折,而朱棣告诉了金幼孜,金幼孜或被动或主动地来给自己卖个好。 姜星火听完,沉默片刻,说道:“金少卿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两广的食盐产销区统一,我看来,不见得有利。” “为何?” 金幼孜微微惊讶,显然是没料到姜星火会拒绝这样的机会。 姜星火问道:“你觉得,盐作为商品,能卖到安南、占城等国吗?” “自然是不可能的。”金幼孜回答的斩钉截铁,安南国和占城国自己就靠海,或者说,南洋的国家基本都靠海,怎么可能卖出去。 “对,既然外贸不可能,那两广的百姓要吃盐,如果从百姓的角度,是广西和广东两个产销区有利,还是一个产销区有利?” “这……” 金幼孜哑口无言。 他不傻,姜星火这句话的意思,简直是直白到赤裸裸了——如果是一个产销区,那么老百姓手中的盐巴,只会越买越贵,而那些有权势的盐商,则是能卖出更高的价钱。 而如果两个产销区,在私盐市场的平衡下,老百姓反而能吃到更便宜的盐。 道理很简单,譬如我是广西的百姓,那广西官盐价格比广东运来的“私盐”价格还高,我干嘛吃官盐? “而且,广东是产盐大户,仅次于两淮,如果产销区统一,那么广东的盐,你觉得是会便宜还是贵?” 答案很简单,一定会贵,因为广西产盐少,如果两广产销区统一,盐价壁垒不存在,那么广东的盐一定会流入广西,而广西多崇山峻岭,运费是一定要算到盐价里面的。 所以,产销区不统一的时候,广西的老百姓能吃到便宜的广东“私盐”;而产销区统一的时候,广西老百姓的食盐成本反而上升了,因为他没有其他“私盐”可以选择了,而广东也一样,原本便宜的盐价,会随着产销区统一,提高到与广西同步的标准。 按照大明盐务系统里的猫腻和朝廷中枢对两广的鞭长莫及,统一两广盐产销区的操作,看起来能提高盐税,最后操作下来,实际上的结果,大概率是粤商赚的盆满钵满,而百姓的食盐成本极大上升,最后朝廷还不见得收上来多少盐税。 拿对伱们有利的东西,来给我卖好? 也不晓得是黄福和陈洽没察觉出来,还是自身也出了问题,眼下姜星火是无从考证了。 “国师考虑周全,下官佩服。” 金幼孜恭敬的拱了拱手,说道。 “烦请金少卿把这件事与黄尚书和陈侍郎说清楚,两广盐产销区统一,只是朝廷为了安南战事的临时举措,不可成为定例,盐法改革时对此亦不可考虑至于湘南和闽南的淮粤之争,到时我自有处置。”姜星火沉吟片刻,措辞严谨地说道。 随后姜星火又问道。 “盐法的事情说完了,海禁方面变革《大明律》的条例,审法寺这边,有什么疑虑吗?” 海禁这个事情,具体政策成因,之前姜星火在【奉天殿廷辩】的时候,是分析过的。 但海禁嘛,不仅仅是老朱那一句“寸板不许下海”这么简单。 老朱在法律层面上,明文规定的是“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其打造前项海船,卖与夷人图利者,比照将应禁军器下海者,因而走泄军情律,为首者处斩,为从者发边充军;敢有私下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凡番香、番货皆不许贩鬻,其现有者限以三月销尽”。 可老朱如今毕竟在钟山里面埋着呢,不管姜星火和金幼孜怎么修改《大明律》体系,他都没法揭棺而起,所以光是改法律,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复杂的是另外两个问题。 “迁海的事情国师打算怎么办?这不是审法寺改一下《大明律》就能解决的。” 金幼孜倒是实话实说,姜星火也清楚,对方说的没错。 迁海问题,明朝没有清朝那么变态,政策执行上属于是针对性内迁,老朱的实际行动是洪武十九年废昌国县,洪武二十年将舟山岛城区居民和其他四十六个岛屿的居民徙迁内陆,以此执行海禁,对抗倭寇和退到海外岛屿的反明势力残部。 本来,老朱期望海禁政策对海防的巩固能起到决定性作用,但是就像他的其他很多政策一样,最后的结果,都是事与愿违. 事实上,迁海政策所实施的直接对象是沿海百姓而不是海上反明势力,所以不仅不能成为海防的有效手段,甚至在沿海地区严重地激化了矛盾,这是因为沿海地区人民依海而生,靠海而活,或从事渔业生产,或从事海上贸易,说白了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你老朱堵了沿海地区百姓的正常谋生之路,那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没有人起来反抗才有鬼了。 对于老朱的迁海政策,百姓的反抗方式有两种。 第一,润。 润,很简单,那就是开船带着全家往南洋各国跑,甭管是安南、占城、吕宋,还是爪哇能跑到哪算哪,这也是海贼王陈祖义能发家的原因,旧港那十好几万的汉人哪来的?所谓“国初两广、漳州等郡不逞之徒,逃海为生者动辄以万计”,便是如此了。 第二嘛,就是抢。 这个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明末的顾炎武先生说的很清楚了,“海滨民众,生理无路,兼以饥馑荐臻,穷民往往入海从盗,啸集亡命,而海禁一严,无所得食,则转掠海滨”。 姜星火说道:“迁海问题暂时先搁置,先把海禁解除掉,海禁是大问题,迁海是小问题。” 金幼孜点点头,是小问题,但是个麻烦的“小问题”。 “在迁海问题上,还要考虑之前洪武朝废弃的行政区,是要重新迁回原址,还是维持现状?” “是这个道理,一时半会是定夺不下来的。” 姜星火苦笑道:“这里面涉及的东西很多,并非一厢情愿地就觉得,迁回去就是好的.洪武朝迁了一大堆县镇,都弄回去,房屋怎么弄?这么多年大部分可能都住不了了。” “除了房屋,麻烦事还有一大堆,现住址的田土怎么处理?不在这里住,那肯定就无法继续拥有了;迁回去如何供给资源?这些可都是在海岛上,短时间又无法自给自足,人口数量多了,要无偿养一两年,对地方官府是个极大的负担.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当然了,不迁也可以,不迁就这么麻烦都没了,但百姓里,肯定也是有思念故乡,打算重新以海为业的,而且定然为数不少。” 金幼孜也补充道:“除此以外,离开大明的百姓,要不要重新接纳、户籍怎么处理,这都是事情,因为不可忽视的事实是.一旦放弃迁海政策并且接纳回国的人,这些人里面,肯定是有手上沾血的,而且极难辨别,这些人都是不稳定因素。” “是这个道理,所以我说先在法律层面上开海禁,迁海的事情,慢慢来。” 这些所谓的小问题都要考虑周全,而不是光修改一个法律就完事,而眼下,也确实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 沿海百姓的回迁问题,以及出国百姓的回归问题,跟海禁这个大原则比起来,其实都不是个事。 只要解决海禁在法律层面上的困扰,把海外贸易发展起来,关税收上来,那么其实很多事情,都可以慢慢解决。 金幼孜说道:“跟迁海比起来,市舶司的问题反而简单一些。” 市舶司,是宋、元、明在各海港设立的管理海上对外贸易的衙门,相当于现代的海关,只不过职责还要更多一些,在南宋和元朝,市舶司达到了巅峰时期。 姜星火想要重新搞海上贸易,收关税,市舶司是必须重建的。 在宋朝,市舶司的职责主要包括三个方面。 出海许可:根据商人所申报的货物以及船上人员及要去的地点,发给公凭,即出海许可证。 海上检查:派人上船抽查,防止夹带兵器、钱财、女人、逃亡军人等。 抽取关税:对回港船舶进出口的货物实行抽分制度,即将货物分成粗细两色,按一定比例抽取若干份,这实际上是一种实物形式的市舶税,所抽货物要解赴京城,而抽税后的货物市舶司会发给公凭,允许运销往他处。 南宋时期,市舶司的关税占到了全国财政收入的15%,而元朝时期比例还要更高一些,一度达到了20%以上,被称为“军国所资”,这里面的主要原因倒不是蒙古人更会经营,而是因为蒙古四大汗国基本统治了整个亚洲,从西亚的阿拉伯地区到东亚的元朝,蒙古人和色目人的商队才能往来不绝。 而老朱在洪武三年罢太仓黄渡市舶司,洪武七年下令撤销历史悠久,自唐朝以来就存在的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广东广州三市舶司,洪武二十三年老朱再次发布《禁外藩交通令》,洪武二十七年为彻底取缔海外贸易,老朱下令一律禁止民间使用及买卖舶来的番香、番货等甚至老朱到了临死之前的洪武三十年,都不忘再次发布命令,禁止百姓下海。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大约就是如此了。 “重开市舶司,在法律层面上,确定市舶司是朝廷官方的关税机构,至于相应的条例,现在已经拟出来了,回头交由内阁给陛下审定后,会转到审法寺。” 姜星火的回答很正式,这就是走流程的事情。 而既然是给朱棣搞钱,那内阁和审法寺,其实都没有卡着的理由,必须从速从快处理好。 “好。”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另外。” 金幼孜想了想,还是问道:“京察的事情,外面传的沸沸扬扬,吏部和内阁都这是私人的事情,下官特意前来向您求证外面传的这一切,是否属实?” 考成法本身就搞的文官们怨声载道跟给宗室发钱的考核不同,宗室只要少养猪,多参与下西洋,指标就上去了,而文官们面临的实际场景要复杂得多,虽然姜星火在swot版考成法上设置了末位淘汰的缓冲期,但对于官员们来说,无疑还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别说他们的好日子建文朝,就是老朱屠刀一挥人头滚滚,需要带着刑枷办公的洪武朝,也没有末位淘汰这个说法啊。 砍脑袋是随机掉落,丢官位可是肉眼可见。 再加上重新启动的京察,分了吏部的权势,无疑是更得罪人了。 姜星火又不会被人给买通.京察的时候,一定会秉公处理,到时候谁心慌谁知道。 所以,京城各部寺衙门里有些流言蜚语,实在是再正常不过,若是没有这些,反而没那味儿了。 “你觉得呢?” 姜星火挑眉,不置可否地反问道。 金幼孜苦笑着摇摇头,道:“哪里敢乱猜呢,国师您一心为国,下官怎么可能怀疑您?下官只是担心,这个消息如果不加控制的传扬出去,恐怕会有损您清誉。” “清者自清。”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好,而姜星火不想跟金幼孜交浅言深,所以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因为之前关于盐法和海禁,属于公务讨论范畴,这个就不属于了,姜星火没义务回答他落下什么话柄,虽然姜星火不在乎,但这种事情能免则免,日后能给自己少很多隐患。 事实上,清者自清当然是场面话,这世界上几乎就没有“清者自清”这回事,而在朝廷做事,在大多数情况,都是被泼了脏水,又得干脏活,也就无所谓脏水了。 审法寺的权限是有限的,封建时代指望什么立法自主?有些东西金幼孜能做主,而大部分涉及到朱棣利益的,肯定是唯命是从。 姜星火把桌上的草稿递给金幼孜,转移话题说道:“这是保险相关的,新事物,都得走立法程序,金少卿先看看,稍后我让大明银行跟钱庄谈一谈,不管是老百姓的商业保险,还是海外贸易相关的商品保险,都是切实利国利民的跟日本、朝鲜、安南、占城等国签订的贸易契约里,基本都有保险相关的条目,所以还要快点推下去。” 金幼孜靠在椅背上,认真地看了过去。 半晌过后,放下手中的草稿,应承道:“这是自然,既然是涉及到海贸,陛下也是极为重视的,国师放心吧,保险业的立法拟定只要行文过来,审法寺这边没问题,一定会迅速办理。” 如此一来,盐法、海禁、京察、保险法,算是能谈得都谈完了至于衙门的采购权问题,这个姜星火已经直接以密折的形式交给了朱棣,想来如果朱棣觉得有必要改,那就会有所动作的。 金幼孜告辞离去,而没过多久,另一个客人就来了。 一个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客人。 “三皇子殿下?” 看着一身斗牛服,腰带上悬着金瓜锤的朱高燧,姜星火有些疑惑。 而在朱高燧闭紧了门窗后,姜星火更加疑惑了。 他压低声音问道:“可是吕宋的事情?郑和的船队应该刚从安南清化港出发,还需要一段时间抵达吕宋进行探索。” “不是。” 朱高燧烦躁地摇了摇头,这有些出乎姜星火的预料,他以为对方是来问海外封藩的进度的。 吕宋,跟安南、大明,构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所以大明有了头和左边以后,控制吕宋已经非常轻松了。 “那是要传旨?” 一般朱高燧来单独见姜星火,那一定是被朱棣随手派了传旨的任务。 “也不是。” 朱高燧也不兜圈子,直接说道:“上次郇旃的事情,那时候我说过,我有个线人。” “对。”姜星火回忆片刻,想起来了这件事。 当时是朱高燧的线人被郇旃约出来吃饭,但是反手就把郇旃给卖了,姜星火只知道这件事,但这个线人具体是谁,朱高燧当时并没说。 “刑科的给事中曹润。” 朱高燧挠了挠头发:“他向我举报了一条线索,很麻烦的线索,刑部内部的采购问题,现在只有我知道,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捅出来。” 刑部? 姜星火微微蹙眉,事情是很麻烦。 为了推动《大明律》法律体系的修改,刑部上次在李至刚三堂会审过后遭到了重创,立法权被摘出来了,左侍郎马京也被搞掉了,按照庙堂斗争的潜规则来说,不该继续对刑部动手了,否则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但眼下的局面却又有些微妙了起来。 姜星火叹了口气,反而问道:“那你就这么来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不怕别人知道吗?” “我自有说辞国师你先帮我研究研究这件事怎么处理。” 说罢,朱高燧把事情的经过给姜星火和盘托出。 “你说,是因为.纸?”姜星火听罢有些不可置信。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三章 疯子 “那为什么是只有刑科给事中曹润才知道的秘密呢?” 姜星火还是有些费解。 朱高燧又解释了一番,姜星火方才明白过来。 因为朝廷采购纸张,在大明有一个专属名字,叫做“纸劄”。 而“纸劄”这个给六部各寺采买纸张的采购业务,是属于刑部的。 在老朱给各部划分职权的时候,一开始给刑部规定的职权是“天下刑法及徒隶勾覆,关禁之政比部掌赃罚,凡犯钱粮户婚田土茶盐之法者”。 但随着时间推移,刑部权势越来越重,就成了“掌赃赎勾覆及钱粮、户役、婚姻、田土、茶盐、纸劄、俸给、囚粮,断狱诸奸之属”。 虽然听起来确实是很离谱的一件事情,但事实就是,大明各部寺的衙门,很缺公文用纸! 不仅各部寺衙门缺纸,一开始国子监也缺,甚至需要把课本重复利用,双面印刷。 而除此之外,急递铺的铺卒赚外快的手段,就是偷偷裁公文纸卖钱 这便是因为,元末战乱对社会生产力破坏严重,而跟宋元相比,大明的造纸业是严重萎缩的,尤其是在质地要求比较高的公文用纸上,产量更是捉急。 除此之外,自然是因为采购制度导致没人愿意给官府供应纸张了。 “公文用纸的采购,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朱高燧解释道:“凡本衙门合用奏启本、案验、行移、簿籍、囚人写招服辩,一应纸劄,山西部掌行。每季会计合用奏启本等纸各若干,估计合用钞若干,本部明立文案开付湖广部,于赃罚钞内照数关支,差官前去街市及客商贩卖去处,照依时价两平收买,数足到部,堂上官用印封鈴,责付库子收领在库,听候各部将各季用纸数目呈堂,判送湖广部立案,照数关支。候至季终,销用尽绝,各部开称为某事用过某色纸若干,逐一开赴本部,将各部花销纸数查理明白,将来付附卷。其余季分,如前施行。” 姜星火听后点了点头,说白了便是刑部的山西部负责跟其他各部寺对接,收集所需纸张的品类和总量,然后在湖广部那里登记,再从没收来的赃罚钞那里支出购买。 而大明对于公文纸的采购管理流程,一开始是按季度,各部门把自己预计的用纸需求报给刑部,然后刑部去统一采购,属于是量入为出的管理办法,是在刻意控制公文纸张的使用量当然了,控制是不可能控制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控制,官员又多,踢皮球又来回个没完,公文纸不够用怎么行? 所以就只能买买买了。 但是刑部不乐意啊,因为“纸劄”的全部花费,都来自于刑部的赃罚钞,也就是没收的钱,属于刑部自己的小金库。 而采购的过程,就是“凡合用纸劄,于刑部官收赃罚钞内开支,差官一员,照依按月时估价值,两平收买”,所谓的时估,也就是按当时的价格估算,算是采购标准,这个是从朝廷中枢到地方,但凡涉及到物品采购,都要这么弄得。 而根据解缙刚刚重编的《大明太祖高皇帝实录》可以得知,在大明开国的时候,时估比较离谱,是三日一次,由于经常刚刚估算完价格,价格又开始变动,易出错,而且会导致相关官员担责任,所以在强烈请求下,考虑到这个制度确实不太合理,从洪武四年开始,改为每个月估一次价格。 但这个时估制度,里面猫腻很多。 除了之前姜星火通过对运粮河畔小镇的实地调查发现的,南京城内各部寺衙门,会用手中的各种物资的采购权敲诈勒索商贩的这种白嫖方式,即便是需要长期采购的物品,在价格方面,也往往是低于正常市场价的,因为时估制度规定,价格是由该行业的商人提供的,而且一旦确定,一个月内采购价就锁定了。 刑部就会公然压低采购价,让公文纸的供应商无利可图,甚至是倒赔给刑部钱,然后再从纸张的运输、折损、实际采购数与账面采购数等地方上下其手,借此节省赃罚钞,甚至额外牟利。 姜星火敏锐地发现,这似乎是一个可以利用并作为引子的事件。 正如洪武四大案里的“郭桓案”一样,一开始,案件的起因很简单,是御史余敏、丁廷举告发郭桓利用职权,勾结李彧、赵全德、胡益、王道亨等贪污,包括私吞太平府、镇江府等府的赋税、私吞浙西的秋粮、巧立名目征收多种水脚钱、口食钱、库子钱、神佛钱等的赋税。 说实话,这都是咱大明士绅文官的基本操作而已,没啥可惊讶的。 但倒霉就倒霉在,郭桓就成为了撞到老朱枪口上的那个人,成了这个扩大事态的引子。 很快“郭桓案”就牵连全国的十二个布政司,牵涉礼部尚书赵瑁、刑部尚书王惠迪、兵部侍郎王志、工部侍郎麦至德等,史书记载“自六部左、右侍郎以下,赃七百万,词连直、省诸官吏,系死者数万人”,为了追赃粮,引起了整个大明的巨大动荡。 而如今,姜星火不管是为了回收朝廷中枢各部寺的采购权,还是从重从肃地京察,都需要有一个发作的引子,来主动发起新一轮的庙堂洗牌。 “所以,这个消息对国师究竟有没有用?” 朱高燧盯着姜星火看。 姜星火当然明白朱高燧的意思,这种帮助并非是白拿的,而是在变相地催促自己,海外封藩的事情,要多上点心。 虽然有句话叫“旁观者清”,但实际上,身处大明庙堂权力斗争这个巨大旋涡正中心的朱高燧,有时候比谁都清楚,储君之争的可怕。 以前他是没得选,现在既然有一条能离开大明,搞自己独立王国的逍遥王爷的道路,干嘛不走呢? “有用,但有效期有点短,不知道够不够用。”姜星火笑着回答道。 这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回答,看起来是是回答朱高燧,实际上却是提问。 也就是问,大明的战略重心,什么时候向北方转移。 是的,问的是什么时候,而不是要不要。 如今安南事了,留给他在南方处理千头万绪的事情的时间其实不多了。 因为接下来的时间里,大明的战略重心必然会转回北方。 第一个原因,当然是南京城附近的二十几万燕军主力,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回家了,妻儿老小都在北方的士卒们忍耐程度已经来到了极限别说什么把家属都搬过来,真要都搬过来,那整个北直隶怕是就空了。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气候,北方军队本就不耐酷暑,在南方待了两年,许多人已经濒临崩溃,如果过完冬还不让他们回去,再让他们待一年,怕是兵变都不稀奇。 这个是谁都改变不了的现实,为什么北方的金人、蒙古人,都是一到夏天就自动退兵?原因就在这里了。 第二个原因,那就是之前说过的,南线征安南的战事结束后,大明的军事中心要转移到北方,其一是处理最后两个拥兵自重、桀骜不驯的塞王,也就是二代秦王和二代晋王;其二就是把蒙古人打疼、打狠,让他们短时间内无力南下。 如此一来,方能专心应对可能在永乐三年左右到来的帖木儿东征的威胁。 另外就是发展北方老巢了,这也是战略规划中的重要缘由。 总之,林林总总的因素,导致了永乐二年,很可能待不到夏天,在冬天结束,春天来临的时候,整个朝廷的班子就会被朱棣搬到北面去,留下大皇子朱高炽留守南方就像是历史上发生的那样。 这是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的必然结果。 但这个时间点到底是什么时候,没人知道。 这是绝对的军国机密。 “这是秘密。”朱高燧也笑了。 想知道这个秘密,得加价钱。 “告诉我时间,在这个时间之前,竭尽全力办成你海外封藩的事情,就在吕宋,让你脱身离局。” 朱高燧对这个交换来的结果很满意,他慢悠悠地念叨着:“吕宋在东南海中,小国也,产黄金,种稻米,一年多熟,常与漳、泉民相市易,民流寓其地,多至数万,洪武五年起,两次朝贡大明离大明不远不近,好地方,真是好地方。” 现在的吕宋国,实际上就是后世菲律宾的北半部主体区域,是一个规模相当大的岛屿群,岛上自成一片天地,山脉、平原、河流、湖泊,应有尽有,而且物产相当丰富。 朱高燧也懒得去天竺征战,只觉得临近大明的吕宋,就相当不错,打下来就能接手,当地从宋朝开始就有来往,汉化程度相当不错,甚至比占城国还强一点,又有很多从大明过去的移民,统治起来没什么难度。 事实上吕宋确实是一块好地方,即使大明不占领,在明朝中叶,也会在大航海时代,被西班牙所征服,西班牙人也借着这个前出基地,开始对大明的东南沿海贸易利益有所图谋。 所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就是这个道理。 既然这个世界是由大明开启的全球大航海时代,那么近在咫尺的吕宋,自然要纳入囊中。 满意了刹那,朱高燧方才说道:“永乐二年四月以前。” “四月以前吗?” 姜星火深思了片刻,微微颔首道:“那倒是足够了。” 事实上确实足够了,跟另一件大事,也就是210万两商税的时间,是基本差不多重合的,前后差的不过是一两个月的时间。 随后他又问道:“曹润这个人?” “完全在掌控之中。”朱高燧自信地说道。 这就说明,即便是让他告发同僚,他也不会翻供,应该是本就有把柄,再加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和自己的荣华富贵,都捏在朱高燧手里了。 “好,我再考虑一下这件事怎么用。” “国师慢慢考虑吧。” 朱高燧告辞离开,姜星火开始在自己的房间里,整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消息没有好坏之分,只在人怎么使用它。 “不行,这事还得跟老和尚商量商量怎么办。” 卓敬升任礼部尚书后,现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一共有两个副总裁官,荣国公姚广孝和解缙,而姚广孝的办公房间,就在姜星火旁边。 “这倒是有些耐人寻味这个时间点,又偏偏是这个人。” 姚广孝放下手中的笔,沉吟了片刻,还是有些拿捏不准。 “你的顾忌,我懂。” 姜星火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说道:“不过这件事情作为京察的引子,却是再好不过了,这相当于是递到手里的刀。” “小心被人当了刀使。” 姜星火微微蹙眉:“伱的意思是?” 姚广孝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些什么。 言及至此,姚广孝反而安慰道:“倒也不用太过担心,这个消息应该是准确的,毕竟曝出来难,但确认的话,办法却很多而刑部这些年在纸劄一项上有问题的数额绝不会低,只要追查到底,想要销毁罪证捂住盖子是不可能的,把各部寺采购权剥离出来,倒也有助于加强户部的权威,还能塑造一个更好的商业环境。” “所以,曹润有没有说,数额到底是多少?” “折合白银的话,这些年起码累计上万两了。” 饶是做足了心理建设,姚广孝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感叹。 “这些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换谁都得感叹,毕竟,这只是普通的公文用纸啊! 尽管早就预感这件事可能不简单,但是现在被姜星火这么直白的讲出来后,姚广孝依然是有种不太能置信的感觉。 贪腐程度,真是触目惊心。 “我现在在考虑的事情,是这件事如果扩大化,做成大案,那么譬如公文用纸这种事情,该怎么办?毕竟还是要解决问题的,总不能最后留一地烂摊子没人收拾,采购权收回来了,也得有对应的善后办法。” 这正是姜星火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问题。 “别的还不好说,若单是纸劄,倒是有个办法。”姚广孝抚须笑道。 “快快说来。”姜星火眼眸一亮,有个能帮他分担压力、思考对策的人,真是让他轻松了不少。 “纸劄从民间购买,其实可以改为囚犯和诉讼人纳纸。” “囚犯和诉讼人纳纸?” 姚广孝微微颔首道:“正是如此,与其让各部寺去委托刑部购买公文用纸,不如让囚犯和诉讼人直接交纳实物,但凡是囚犯,除了逃军、逃囚、全家押解流放外,都需要交纳一定数量的公文用纸实物,诉讼人则是以纳纸代替诉讼费用,这样官府不直接经手和接触市面上的价格,而标准定好,官府也不得以不合格等理由拒收。” 姜星火有些明悟了过来,所以其实就是囚犯的诉讼费和罚款的某种实物体现。 囚犯和诉讼人纳纸这个办法,首先是减少了非必要起诉的现象,毕竟是有诉讼费的,要是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那显然就犯不上了,其次则是这个缴纳对象足够广泛,只要官府用纸不是很过分,那靠着这个渠道,即便没有做实地调研,通过诉讼和囚犯的数据也能推测出来大概是足够用了,甚至会有富余。 事实上,姜星火不知道的是,在明代从永乐时代开始,直到宣德、正统,都是用的这个法子,这个办法只是现在还没出现而已,想来在老和尚心中,已经是早有触动和谋划了。 姚广孝在纸上写道“每年春夏秋冬四季,本衙门臵立文簿一扇,轮流掌管,各部追到纸劄,俱送该管部分,附簿明白。着令管太仓库典吏收贮,每月各部分合用纸劄,赴该部关支应用,余剩之数,季终该部呈缴本部,出给长单送付内府,该库交收取获长单附卷。” “就按这么来办,如何?” “如此甚好。” 姜星火觉得姚广孝的办法确实不错,也就是各部寺办公用纸的大头,由囚犯和诉讼人纳纸,而如果实在是不够用了,那再由刑部出钱,但是这个钱是登记到户部太仓库的账上,然后再去购买,如果有结余,那就交回来等下一次分配。 姜星火默默地盘算了一下,手头诸事繁多,但总体上来讲还是乱中有序。 “保险法的事情我与金幼孜说过了,明天再通过大明银行的名义,找钱庄业的商人们谈一下百姓,尤其是工人们的商业保险,以及外贸商品的保险.市舶司的事情也都得抓紧了。” “是的抓紧了,如今在海外贸易方面,日本、朝鲜、安南、占城,都已经签订了贸易契约,往外卖货物要弄好保险,而进口的时候,也得通过市舶司来收关税。”姚广孝赞同道。 解除海禁、建立商品保险、重开市舶司,这都是一条龙下来的事情。 “捋一捋现在的几条线。” 姜星火直接拿刚才的纸写着。 海外贸易:海禁-商品保险-市舶司 海洋探索:吕宋-马六甲-天竺 国内工业:煤炭-新技术研发-全面工业革命 社会保障:商业保险-草药集种-推广基层医疗 吏治改革:刑部纸劄-京察-考成法 财政货币:盐法-税卒规模化-建立地税纾解中枢财政压力 “六线作战啊。” 姜星火长叹了一声,揉了揉眉心。 随着改革变法进程的深入,显然跟以前横版过关打boss的模式不一样了,面临的事情可谓是千丝万缕,不同的线,构成了一张张的大网。 —————— 在姜星火发愁时,千里之外的扬州。 傍晚时分,天空阴沉,淅沥沥的雨水落下。 解缙站在院子中央,任凭细密的雨水被斜风吹着,浇灌在自己的肩膀上,把他蓝色的官袍浇湿。 “这天儿还真是说下就下,刚才还晴朗的天空转眼就乌云密布了。” 身旁,王世杰从屋中疾步走出,撑起了一把伞站在解缙身侧,缓缓说道。 “嗯。” 解缙轻轻点点头,没有说话,眉宇间沉郁难解,显然有些心情不佳。 他心情不佳是正常的,因为这趟出差,不仅面临着死亡威胁黄淮布政使司的官员莫名其妙地死了好几个,还都是“正常死亡”,让他有些踌躇不前,只能待在相对安全的扬州府里,毕竟这里是王世杰刚刚接管的地盘。 除此以外,两淮盐场的灶户们开始了全面罢工,不消说,肯定是盐商们鼓动的。 这种事情锦衣卫和都察院也没办法,若是抓官员,那他们没的说,可灶户集体罢工,他们还真没办法。 所以解缙是真的愁。 可愁有什么用呢?这担子是他自告奋勇接下的,若是做不出成绩来,姜星火或许不会把他怎么样,但他在新部门的地位,可就注定一落千丈了,以后不想调走,那就只能一辈子挥舞笔杆子当他的《明报》总编。 也不是不好,可男儿大丈夫,明明眼前有了更好的建功立业的前途,能够起居八座煊赫人前,谁愿意闷在屋里写东西呢? 或许十年前的解缙愿意,但现在的解缙,已经不是那时候的少年成名春风得意的他了,经历了十年的官场毒打,他变成了一个不遗余力往上爬的中年男人,在他这里,没什么比权势更重要的了,而权势需要他处理好眼前糟糕的局面来获取。 “大人,外面来客人了。” 正当解缙沉思之时,一个小官自外面走进院落之中,躬身行礼说道。 “谁?” 解缙随口问道。 “是黄淮布政使司的左参政王远山和淮安府同知李恒,他们二位求见大人,说是有关于这盐务的问题,要和您商议。” 左参政,是布政使司的二把手,而淮安府的同知,则同样是淮安府的二把手。 在永乐元年的行政区划改革,也就是淮安府从南直隶划走之前,淮安府是南直隶在长江以北仅有的两个府之一,另一个便是这扬州府。 淮安府下辖六县两州,辖区范围基本上相当于后世的淮安、宿迁、连云港三个市的全境以及盐城市中北部,徐州市东部。 徐州地方 总之,淮安府直接管辖着两淮盐场地区,自老朱设立以来,经济极为发达,商贸也同样繁荣,一直处于江北诸府的领头羊地位。 这两位前来,肯定是代表黄淮布政使司和淮安府的主官来的。 解缙稍微怔神,旋即点点头,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传讯的小官退去很快,两道身影从门外踏入院落之中。 左首那人穿着一身绯袍,年龄约莫五十岁,留着八字胡须,脸颊瘦削,整个人看起来颇为儒雅,尤其是他手里拿着一柄羽扇,走路的姿态也很优雅,正是左参政(从三品)王远山。 右首那人相貌平平虽说没有绯袍衬托,只穿着蓝袍,但他却是腰板挺拔,精神奕奕,一副精气神很足的模样,乃是淮安府同知李恒。 “解钦差。” 王远山笑吟吟的朝着解缙抱拳一礼,开门见山的说道:“在下是来找您商讨这盐务的事情,不知钦差可有时间?” “两淮盐场发生的事情,本钦差早就已经知晓。” 解缙淡声说道:“本钦差自有办法……既然来了,那就在扬州府等等吧,等本官处理完这件事情之后,自然会召集大家讨论善后方案。” “啊……” 听到这话,王远山顿时愣住。 不对啊! 他原本是想要借助着这个机会,拉拢下解缙,顺便让解缙帮他们牵桥搭线,请来都察院和锦衣卫的官员说项,最终达成同盟协议。 钱,盐商是不缺的,所以他们也不缺。 在这些被腐蚀烂了的人眼里,钱就是能摆平一切的存在,解缙这个钦差,一样如此。 之前故意冷落他,便是打算好好晾一阵子再来开价格,可惜他没有想到,他才一开口,就遭遇到了解缙如此强硬的态度,直接将这件事情给压了下去。 “钦差大人,您不是开玩笑吧,难道您就这么看着这次灶户罢工的事件闹大,然后被陛下责罚?” 王远山皱了皱眉头,试图继续劝说解缙。 只要是解缙肯配合,那么一切好说。 “呵呵,王参政在教我做事?” 然而对于他的话,解缙只是冷笑一声。 “……” 王远山脸色一僵,他明显感觉到解缙话语中那浓郁的讥讽意味,让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王参政,本钦差奉了皇命,全权处理两淮盐务整顿一事,在这里,本钦差说的算。” 说着,解缙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如果没什么事的话,那本官要休息了。” 而那双眸子,却是骇人的很,一副要摔杯为号,刀斧手四起的架势。 王远山闻言,心底暗骂一声混账,表面却是赔笑着说道:“没事没事,钦差大人慢歇。” 淮安府同知李恒还想说什么,却被王远山拉着衣袖,离开了院子。 李恒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旁,满脸忧愁,说道:“大人,现在这情况可怎么办?解缙根本不按照套路出牌,拒绝了我们的条件,我们还要不要继续往他身上泼脏水?” “蠢!” 王远山怒视了他一眼,见四下无人,低声喝道:“现在我们只能祈祷解缙不要查出什么,否则的话,倒霉的人只有我们两个。” 说话间,他脑海中浮现出今日解缙的神色。 那种冰寒彻骨的杀意,王远山毫不怀疑,倘若自己敢再有动作的话,怕是真的走不出扬州府。 这解缙,根本就是一个姜星火派来的疯子。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四章 遇刺 待回到隔音极佳的马车后,李恒愤愤不平道。 “参政大人,你说这该死的国师,究竟搞什么幺蛾子?改革盐法,亏他想得出来他们这帮中枢的难道不清楚这样会造成多大的民怨吗?” 无关乎李恒如此,他们淮安府,就是靠着盐业吃饭,盐务一旦彻底整顿,不光是会让淮安府陷入困境,更会导致大批官员失去隐性收入。 若光是如此也就罢了,最关键的是,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若是见了天日,是要杀头的 “唉。” 王远山叹了口气,无奈的摇摇头,道:“咱们这位布政使(黄淮、交趾等新建布政使司只有一位布政使),如今不用人查,自己都慌了神,根本就看不懂形势,这两年来,他一心扑在银山之上,只顾着捞钱,对于朝堂上的争斗充耳不闻,以为自己不站队,就能保全太平,可哪知道朝堂之上已经斗得越来越厉害,变法派先后整掉了王景和马京,都快占据了半壁江山了,皇帝陛下也越发倚重国师,连带着手都要伸到盐务这里了!” “哪是伸手?这是端锅!” 李恒愁眉不展,之前被查的盐务衙门的官员,便是他们谋划的弃卒保帅之举,想要给都察院送点业绩,大事化小。 可都察院那头倒是消停了,谁成想,朝廷又往江北派了个钦差! “这个解缙,原本是礼部前左侍郎董伦的门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攀附上了国师,并且成为了钦差。”王远山喃喃道。 “不如我们?” 李恒比划了一个手势。 李恒冷笑道:“等到那时候倒要看看,还有谁敢继续坐镇扬州,指挥两淮盐场?” “解缙疯了,你也疯了?” 王远山却是突然拧过头,瞪着眼睛盯着李恒,厉声说道:“你知道解缙是谁吗?他代表国师,代表今上!今上是好惹的吗?伱有几个九族够他诛灭的?” “那、那怎么办?” 李恒方才也是恶向胆边生,才说的那句话。 “凉拌!” 王远山又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告诉你,这次盐务的事情,不要自作主张!” 王远山叹了口气,之前献祭了一批盐务衙门的官员,又灭了几个人的口,如今看来,是吓不住自带着一股疯劲儿的解缙,只能看看解缙如何处理两淮盐场灶户们的集体罢工了。 “先拿灶户罢工压一压,试试解缙的反应,之后如何处置再随机应变。” 说罢,他也是一甩袖,径直向马车外走去,坐回了自己的马车。 李恒靠在车里,脸色灰白。 这次灶户罢工事件,说实话,从黄淮布政使司的高层来看,是必要手段,可他们淮安府也是因此损失惨重。 灶户们闹事,盐场的部分器具被毁,盐船被扣押,盐税直接缩水了近九成,与之对应的是漕运的停摆,他们淮安府的百姓每日所消耗的粮食可却一点都不少,市面上粮价也因此出现了联动式的上涨。 淮安府本身粮食产量就不够,城池里的人口又多,再加上两淮盐场又是淮安府赖以生存的基础,现在两淮盐场暂时被废弃,他们淮安府的财源就断绝了一大半。 这种全府的停摆,其实是一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对于他们来说,也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的。 因为盐商们只管背后怂恿,可要他们自己出钱给全府上百万老百姓供给粮食,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别说供给粮食,还得趁机囤货居奇然后狠狠的涨价呢! 瞧瞧,刀都悬到脖子上了,还不顾大局的挣钱,这就是商人。 更让李恒难受的是,若是灶户罢工这招好使还行,不好使的话,那可真是黔驴技穷了,总不能真的杀钦差吧? —————— “呼~” 解缙回到屋子里,把雨声关在门外,方才喘着粗气坐了下来。 之前身上那股疯魔到要跟人拼命的气势,已经消散无踪。 “大人,我还以为” 看着王世杰,解缙苦笑道:“你以为什么?我成竹在胸,还是想把他们一网成擒?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说白了,麻杆打狼两头怕,他们怕我,我又何尝不怕他们?” “若是直接扣下王远山和李恒呢?”王世杰想了想,又道,“这两人都是两淮的重量级人物,大约是知道些秘密的,若是能撬开嘴,不难顺藤摸瓜。” “你太小看那群贪官污吏了,这个时候,恐怕就算把两人扣下也没有用,只会让两淮的那些人更加警惕,再者说了,就算真的抓到人,也未必能够问出什么来,反倒容易落人口舌。” 解缙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后,忽然抬起头来看向王世杰。 “王府尊,当年你在常州府做同知,面对丁梅夏尚且不与其同流合污,况且是国师一手提拔的你,我信你,但有句话我得问清楚。” 王世杰凛然道:“钦差大人请讲。” 说到这里,解缙突然压低声音问道:“这扬州府,素来是与淮安府不分家的,你可有信得过的盐商?” “这个……” 王世杰略带迟疑,前阵子他就被盐商搞了一次,甚至举报到了三法司,如今解缙问他,他确实不好回答。 解缙目光中流露的神色愈发疯狂,但还是静静地等待着王世杰的回答,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有,当然有,有个叫刘富春的盐商,就受过国师的栽培,是信得过的。” 刘富春,就是之前帮姜星火给郇旃设套的那位,姜星火投桃报李,自然也通过李增枝等人,给了他一些商业上的帮助,对于这种中型商人来说,这可就是不折不扣的鲤鱼跃龙门。 解缙听到这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淮商里的吴家,已经倒向了国师,而吴家在漕运方面的运粮生意,被李增枝接手了。 如此说来的话,既然王世杰能基本控制扬州府,那么从扬州府到淮安府的粮食运输,便不成问题。 而解缙现在只需要一个非淮安府圈子里的盐商了。 他自然是知道,淮安府的盐商,大多都是跟这烂摊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这件事爆发出来,那就都别想干净脱身了,所以只能从圈子外找。 “既然如此,咱们索性将计就计!” 解缙拉过王世杰耳语一番,这次倒是没当谜语人,而是明明白白的把计划告诉了对方。 王世杰听罢,止不住地惊诧看向解缙。 他没想到,解缙这斯斯文文的书生,竟是真有这么一股疯魔劲儿。 这是想干大事想疯了? “古之谋士,以身入局,胜天半子,今日我又何尝不可?” 听了这话,王世杰眼中闪烁精光,连忙应道:“任凭大人请吩咐!” “传令下去,明日便从扬州府出城,去两淮盐场在淮安府和扬州府接壤的盐场视察,这是你管辖的境内,还算稳妥些.同时邀请诸多官员前往。记住,务求隆重,要让所有人都清楚,我是要对两淮盐场动手了。”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解缙目露凶芒,身上散发出浓烈煞气。 “遵命,大人!”王世杰神色凛然,连忙拱手行礼。 等他离去之后,解缙长吐了口浊气,心头却浮现了一抹担忧.这一刀可别白挨了啊。 —————— 翌日,扬州府两淮盐场某区。 两淮盐场面积极大,非止是在淮安府一处。 盐场里面,盐丁灶户都是聚在了一起。 盐丁,是承担盐役的丁壮,一定是青壮年男子,而灶户,则是老弱妇孺都有了。 虽然罢工不煮盐了,但家里还是一堆事的,他们原本是在各自家里待着做事的,不过此时都是停了下来,被小吏们招呼到了一起,目光灼热的看着代表朝廷前来的解缙。 解缙的身后,跟着很多的官员,其中就有扬州知府王世杰这种地方上跺跺脚都要抖三抖的大员。 “诸位,今日之事,本钦差一定会替大家作主,秉公处理!” 官员们闻言,纷纷附和起来,做出一副积极踊跃的样子。 “慢着!”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呵斥之声突然从人群中响起。 紧跟着,便是见到一个身材魁梧,留着络腮胡,穿着皂袍的汉子大步走了出来。 这汉子身高约莫八尺,膀大腰圆,浑身肌肉鼓胀,散发着爆炸性的力量,站在人群之前,犹如一尊人形蛮兽,令人望而生畏。 而周围的灶户,则更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纷纷退避开来,不敢靠近。 “你既然是钦差,又说要给我们作主,可允我问句话?” “这是?”解缙看向旁边的官员们。 这片盐场区域负责的小吏禀报道:“乃是盐丁里素来有威望的,绰号青眼大虫。” 众官员细细看去,倒真有几分合乎绰号的模样。 “你且说罢。”解缙大度道。 汉子看着解缙说道:“我们听说,王知府说,朝廷要治我们的罪,因为我们把余盐卖给了盐商,统统都要拉出去砍头,你若是秉公,可是要这么处理的?” “放肆!” 旁边的王世杰勃然大怒,猛然站了起来,指着那汉子,厉声道:“你休得污蔑于朝廷命官,本官何时说过这话,又是哪来的说法?” 汉子冷哼道:“你少装傻充愣了,若不是有人举报你和水匪勾结,劫掠盐商,你以为,为什么会被告到京城去?如今不过是你后台硬,方才无事罢了。” “你血口喷人,本官何时与水匪勾结劫掠盐商,这样做,对本官有何好处?” 王世杰厉声道:“本官为官清廉根本没有丝毫贪赃行径,你这小民,不要血口喷人,诬陷于我!” “是不是冤枉,不妨让钦差大人查一查,骗我们可以,可别把自己也骗了。” 眼见解缙没说话,盐丁灶户们刚才升起的期待,就仿佛是坐过山车一样,被骤然从高空抛下,急速俯冲到谷底。 原来这钦差,跟知府也是一丘之貉! 而且朝廷,说不得真要把我们按罪论处,统统拉出去砍头! 这个念头一升起,便霎时间无可遏制了。 人的从众心理是极为严重的,尤其是在人群密集的场景下,所谓乌合之众便是如此。 在那“青眼大虫”的鼓动下,刹那间人群就如同煮沸的海水一般,开始愤怒地涌动起来。 不久后,灶户盐丁们就将钦差的队伍团团包围起来,而解缙则是面色铁青,气的嘴唇直哆嗦。 “你们干什么?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 解缙怒道:“来人啊,赶紧将他们轰出去,本官乃是钦差,你们想造反吗?” “你们疯了吗?” 盐场的官吏面色涨红,这时候也慌了神,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这要是一堆绯、蓝袍的高官在盐场出了事,那他们就算侥幸没事,全家也得跟着陪葬,这是毫无疑问的。 青眼大虫懒得和他们废话,直接挥手。 刷刷刷! 顿时,几十个盐丁纷纷把短刀、匕首拔出鞘,寒光闪烁间,锋芒毕露。 一个个都虎视眈眈的瞪着解缙等人,吓得众官员瑟瑟发抖。 盐是暴利行当,私盐贩运更是杀头的脑袋,这些人敢给盐商输送余盐,为了赚钱,自然也参与了私盐贩卖的勾当,这都是不说破的秘密,而盐场的盐丁,基本上都有武艺傍身,而且大多数都习惯于用短刀匕首这类武器,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钦差队伍倒是有随行的护卫,但这十几个从扬州府带来的衙役,看着眼前的这些盐丁,单打独斗都未必能赢得过这些盐丁,更别提这里有着数十个盐丁呢! “你们.你们” 解缙是真的慌了,吓得连连倒退,而旁边的人更是惊慌失措,一屁股跌倒在地上,面如死灰的喊道:“来人啊救命啊.” 盐丁们冷笑着,手持兵刃逼了上去。 护卫钦差的几个锦衣卫这时候却燃放了通讯烟花。 片刻后,人群外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旋即一队骑兵策马狂奔进入了盐场。 “里面的人听着,把兵刃放下来,切莫铸成大错!” 然而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那青眼大虫仗着人高马大,竟是胡乱挥舞短刀,推搡开几个缺乏锻炼的衙役,直接冲到了解缙面前。 “我杀了你这狗官!” 紧接着,一刀攮进了解缙的肚子里。 —————— “嗯?” 被解缙派来的锦衣卫实际上软禁在了扬州府衙里的李恒,此时正烦躁的踱步,然而刚刚准备推门而出,便是听到了一声闷响传来。 “砰!” 房门应声打开,随即随行的小官也不顾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冲进屋内,跪伏在李恒面前,哀嚎道:“祸事了!” “慌什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都没有吗?” 小官双手支撑着地面,他是被绊倒的,倒不是想给李恒行此大礼,想要勉力站起身,但双臂却软成了一摊泥,根本撑不起来。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 小官干脆趴在地上说道:“钦差解缙被盐场的盐丁刺杀了,听说腹部中刀,现在在抢救,生死不知!” “什么!?” 李恒一惊,旋即面色大变。 这下,刚才说的什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被他忘到脑后去了。 李恒气的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桌案没碎,可他的手却马上肿了起来,暂时还是麻的,李恒先是气急,他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最糟糕的结果—— 他费尽千辛万苦布的局让灶户集体罢工,非但没起到效果,反而弄巧成拙,走到了最差的局面上。 刺杀钦差,无论是不是盐丁自己干的,最后都一定会被扩大化! “这帮刁民真是胆大妄为,不知死活,真是气煞我也。” 李恒“哎呦”一声,紧攥自己红肿的手掌,脸色狰狞无比,咬牙道:“本官被锦衣卫看着走不脱,你的活动尚且自如,快去通知王参政!” 这小官是淮安府的官员,是李恒直属的,自然是先来通知李恒,而不是自作主张地越级去通知布政使司层面的大员,这是官场大忌。 此时得了李恒的同意,他也是撑着站起了身子,然后连滚带爬地通知王远山。 扬州府衙,另一边。 “这帮混蛋,怎么敢的?” 王远山接到传讯,也是面露骇然之色,显然没料到盐丁居然敢对钦差痛下毒手。 要知道,在整个大明官府管理的地方,盐丁都是有籍在身。 如果胆敢对钦差下毒手,那就是造反,是要诛九族甚至夷三族的! 可王远山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 王远山心中念头闪动不停,心道:“莫非是解缙自己演的苦肉计?可这解缙疯了吗连命都不要了?他可是名动天下的大才子,又修了《太祖高皇帝实录》,眼下还担任着《明报》和《永乐大典》的差事,前途一片光明,日后定是能宣麻拜相的,何必作践自己性命呢?怕真是那猪油迷了心的盐丁干出来的蠢事,不像是解缙故意的。” 王远山感觉很棘手,不管是不是解缙演的苦肉计,一旦上报朝廷,事态扩大化,皇帝震怒,整个黄淮布政使司都得完蛋。 以前皇帝没动用军队,那是师出无名,现在直接把“名”递了过去,王远山不相信这位嗜杀的篡位皇帝会放过这个机会。 “参政大人,怎么办?” 小官亦是面色苍白,说道:“咱们是否要立即撤离?回淮安府?” 王远山摇头道:“若是我们这时候逃跑,岂不是坐实了谋逆罪名,到时候反而不可收拾。” 他想了想,又说道:“告诉李恒,这件事暂时搁置,咱们就在扬州府,等待接下来的消息。” 小官虽然慌乱,但神志倒还清明,直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那这两淮的盐务衙门怎么办?” “解缙的事情固然麻烦,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却不是这里。” 王远山指了指外面,沉声道:“你带人盯着,一旦解缙有什么情况,就立刻汇报给我!” “是!” —————— “说,是谁指使你的?” 阴森的房间里,锦衣卫把那“青眼大虫”倒吊了起来,正准备严刑拷打。 然而随后房门便“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人非是旁人,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重伤,被短刀捅的血流不止、陷入昏迷的解缙。 锦衣卫们纷纷站起来行礼。 为首的,正是特地被姜星火从江南调过来保护解缙的赵海川。 赵海川如今也是百户官了,他跟曹松实在是不对付之前一直在手工工场区那边。 “嗯。” 解缙淡漠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锦衣卫们的行礼。 “赵百户留下,其他人出去。” 等到所有锦衣卫都出去以后,那青眼大虫见了解缙,不复之前的猖狂,脸上堆着笑,横肉里似乎都塞满了褶子:“大人,戏演完了,该放我出去了。” 解缙的目光却落在了倒吊的青眼大虫的身上,说道:“我已经猜到你背后主子是谁,既然他这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今日,我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青眼大虫听了此言,脸色顿变:“大人,你在说什么?” 解缙冷笑道:“你说呢?” 随后,解缙对着赵海川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赵海川会意,狞笑一声,便将一根铁尺塞入青眼大虫口中,只见他双脚猛踏地板,借力跃起,手掌如鹰爪一般抓住青眼大虫的喉咙,接着把铁尺用力向上拉扯。 青眼大虫吃疼,双脚拼命挣扎,可是双手死死扣在脖颈,却是难以移动半分,喉头的铁尺更是越勒越紧…… 噗嗤一声! 鲜血喷射而出,溅到飞鱼服上,一股浓郁的腥臭味弥漫四周。 青眼大虫脑袋一歪,断气毙命。 锦衣卫们走进来,看着倒吊吐出来的满地内脏碎屑,皆是面色煞白,有人胃部翻江倒海,忍不住呕吐出来。 解缙拍了拍手,看了一圈屋子,目光落在锦衣卫们身上,缓缓说道:“这次多谢了,改日,我再请诸君喝酒,今日就先走了。” “恭送大人。” 锦衣卫齐齐抱拳,目视解缙离去。 直到解缙离去许久,几个锦衣卫才敢抬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低呼道:“赵百户,这姓解的也太狠辣了吧,几句话的工夫,这就把一个盐丁的脑袋摘了下来。” 另一人则说道:“不狠辣不成啊,你看那些被抓起来的盐丁哪个不害怕?” 赵海川叹了口气,说道:“唉!这姓解的真不该来扬州,好端端一个名士,硬生生被逼成了屠夫!不过也罢了,反正这青眼大虫也活不长,我们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就当是替他那些死去兄弟赎罪了。”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五章 圈套 “你们凭什么抓人?” 扬州府衙内,看着冲进来的锦衣卫,王远山又惊又怒,而院落外的护卫试图反抗,已经被当场斩杀。 赵海川用手帕擦了擦沾着血的绣春刀,昂起下巴颏一指地上躺着的尸体,道:“喏,这不都是证据!” 显然,赵海川的话翻译过来就是,锦衣卫抓人,不需要证据。 赵海川又看了眼另一头被押解过来的李恒,道:“他就是幕后指使者?” “正是!” 身旁被锦衣卫押解着的盐丁连忙躬身答道:“便是此人给了我们钱财,让我们谋害钦差大人。” 李恒大怒道:“你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和伱素昧平生,怎会指使你谋害钦差呢?” 王远山心头闪过一丝诧异,莫非,竟然真的是李恒犯了混? 不得不说,在这么一瞬间,他是有这个念头的。 然而下一刻,王远山就知道这恐怕是锦衣卫借题发挥了。 “素未平生?” 赵海川嘴角泛起冷意:“那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又作何解释?若是不素昧平生,便能指使他谋害钦差了?” 我就喜欢我强词夺理,而你又不能拿我怎么办的样子。 赵海川又看了看王远山,皱眉道:“我听闻你是黄淮布政使司新晋的左参政,原以为你德高望重的道德君子,没曾想到你居然是一个口蜜腹剑之辈.罢了,来人,将此人一并拿下。” “放肆!” 王远山面沉如水,厉声喝道:“尔等胆大妄为,真是活腻味了,以为朝廷从三品大员是尔等说拿就拿的吗?” 赵海川刀口一转,直指王远山,冷笑道:“参与刺杀钦差,按律当斩,如今饶你一命只是拿下,便已是看在你这身绯袍的份上了,但我锦衣卫可没有听说过,有哪条律法规定,不能捉拿犯官。” “而且,锦衣卫抓你,也是皇帝陛下颁布的圣旨!” “圣旨何在?” 王远山道:“陛下怎么会让你们来缉拿本官?” “嘿嘿……” 赵海川嘴角微扬,森然道:“这件事情,待会自然让你清楚。” 王远山面色阴晴不定,而身边几个仅存的护卫纷纷拔刀,欲要保护主人。 赵海川懒得跟他废话,对身边的锦衣卫说道:“一起上,给我拿下他们,若有阻碍,杀无赦。” 用银子喂出来的护卫倒是忠心,然而这些护卫哪里是人数众多的锦衣卫的对手,片刻功夫,就被砍翻在地,哀嚎遍院。 须臾,王远山和李恒就被一起捆了押走。 府衙外有两人亲眼见了这场景,惊得是魂不附体。 “杨兄,要不要禀告张将军,让他来?”其中一人此时低声问另一人道。 这俩人都是王远山的私人幕僚,因为在路上耽搁了的缘故,今日才入城,而且没有官身,所以并没有被一同羁押.至于幕僚这玩意,虽然这时候还没有绍兴师爷,但高级官员效仿前朝开府那般招募一些自己的得用人才藏在囊中,却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张将军是漕运上的头面人物,和王远山交好,在两淮也颇有影响力。 “不行!” 杨姓幕僚却是摇头,道:“此事是朝廷的事,就算是闹到张将军那里,文武有别,他也不会出手帮忙的,对我们也没有益处!” “那咱们怎么办?” “先等着,今日天色晚了,匆匆出城惹人生疑,不如在城里客栈囫囵一晚,等明天天一亮,以文人打扮再出城,然后去布政使司禀报布政使大人和都转运使大人。” —————— 与此同时,扬州城外的渡口。 “老刘,别忘了。” 一人站在岸边,向着船里的富态商人招手告别。 “忘不了!”刘富春靠着船舷,抱拳回应道。 此番刘富春是受了解缙委托,带着任务北上淮安府的,而这头尾相接的船队,正是李增枝资助给刘富春购置的,上面载满了货物,不过用的却不是曹国公府的名义。 随后刘富春便登上船头,然后坐下,看着船夫用船桨划水,逐渐驶离了岸边。 扬州府距离淮安府,直线路程不远,但架不住这狗日的京杭大运河实在是堵,而且还受到了黄河夺淮入海的影响,有一部分河道泥沙淤积的厉害,只能用纤夫拉过去,故此刘富春在上面漂了三天,方才抵达淮安府。 虽然颠簸了点,不过吃得好睡得好,他倒也还算精神饱满。 到了淮安府码头后,刘富春没有选择直接去客栈或是商馆住宿,至于驿站更不可能,因为这里是只要官府开具证明才能住的,普通人不能擅闯,他让船队卸货到暂存的仓库里,在码头上租赁了一辆马车,便往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署驶去。 事实上,老朱在洪武开国的时候,最先设立的就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而后随着老朱统治区域和掌控力的扩大,都转运盐使司制度被迅速推广至两浙、长芦、山东、福建、河东六地。 根据姜星火前世的《明史》记载,都转运盐使司的官制是都转运使一人,从三品;同知一人,从四品;副使一人,从五品;判官无定员,从六品;其属经历司,经历一人,从七品;知事一人,从八品;库大使、副使各一人,所辖各场盐课司大使、副使,各盐仓大使、副使,各批验所大使、副使,并一人,俱未入流。 所以,都转运盐使司的级别是相当高的,这就导致了,明明一开始从管理模式上看,“都转运使掌鹾事,以听于户部”,都转运盐使司似乎是归户部管的,但实际上从来都不是这回事,到了洪武朝中后期,更是连这层名义都没了。 在地方上,各地的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在品级上虽较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这“三司”稍低,但仍能与之分庭抗礼,形成了“四司”并立,各有专职的格局。 这在朝廷内部的行文上也可以看出来,洪武朝中后期所修《洪武礼制》中的《行移体式》规定:“各盐运司申六部,呈各布政司,平关按察司并三品衙门,故牒各府,帖下州县。” 都转运盐使司的地位,就略低于三司,但明显比府要高的多。 而在盐产出占天下之半的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那这个部门的权威就更重了,所谓“国赋莫重于盐,盐莫盛于淮,淮之司绵亘繁夥,必择廉能练达,悉心究理者任之”,除了对主官要求高,僚属配置也高,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配有书吏、典史、典吏、承发、盐仓攒典等职以协助办公,总数繁多,共有僚属八十一人。 而今日刘富春要拜访的,便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典史和典吏。 这两个名称虽然很像,但完全不是一回事,典史是正经的官员,是由吏部铨选,皇帝任命的,品级上虽“未入流”,但那也是官员,负责的是治安;典吏则是吏员,一般来讲,是衙门某方面的主管,在县里就是即吏、礼、户、兵、刑、工等“六曹”的主管,是地方的高阶胥吏。 至于解缙的计划. 好吧,解缙从来不当谜语人,论才华他确实很厉害,但论耍心眼,他这些年庙堂也没玩明白过。 他的计划说穿了,也没什么高明之处。 一个能干出来仗着钦差身份把自己捅一刀的人,你还指望他能想出来什么锦囊妙计呢? 更何况,刘富春虽然是有跟脚的扬州本地商人,虽然他跟姜星火的瓜葛根本没人知晓(拍卖会时是被单独叫到了楼上且未引人注意),但你指望他一个外地商人,能短时间靠着一批货打入本地商帮内部去做些什么,那也太过不切实际。 所以,解缙这次,就是指使刘富春来行贿的,跟他找人捅自己一刀的思路是一样的。 既然没有理由抓你,那我就创造一个理由出来不就行了?至于这个理由假不假,那无所谓,反正能够锦衣卫和都察院抓人就行了。 这就是个圈套。 其他衙门的规模,相较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署而言,只能说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刘富春虽然见识不少,可被人带着走进去,还是基本迷失了方向感,他在一个低阶小吏的引领下,来到一个房间前面,便见里面的桌案后坐着两名男子。 一个穿着吏员的衣服,看起来有些儒雅;另一个则穿着官服,年纪稍大一点,留着短须,看起来更威严。 “见过两位大人,小的刘富春,从扬州来做生意,手里有盐引,想提些盐,另外还有批货也想在淮安府销售掉。” 听闻此言,两人都来了兴趣。 若单单是想拿着盐引提盐,那自然是公事公办,回去等消息就好。 说的难听些,想提盐的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但刘富春既然是扬州来的商人,想必是懂规矩的,又特意提了一句货物,那就有意思了。 刘富春上前躬身施礼道:“这里是货单,烦请二位大人过目!” 那位面色有些威仪的典史伸出双手接过货单,仔细地翻阅了一遍,又递给身边的典吏,旋即抬头询问道:“这些货物,都是从何而来?” “回大人的话,小的是在杭州府的货栈购置的!” 刘富春不假思索地回应道:“当初小的也是考虑到这边的价格偏高,故而才决定采购一批。” “知道为什么这边价格高吗?”典吏看着货单问道。 “这” 刘富春有些讪讪,还不是因为两淮盐场停摆,所以民间日用品也连带着开始涨价。 可这是能说出来的吗? 见刘富春晓得轻重,两人倒颇为满意。 有些威仪的典史颔首道:“我看这货单,你还有购进过海鱼?又有没有在鱼里加入别的东西?” 在江湖里,咸鱼这玩意,基本是跟贩卖私盐划等号的。 你说你运的是鱼?这特娘的就是盐巴披了层鱼皮吧? “回禀大人,小的购进货物后,均是在杭州府进行检验,而且还请专人负责看守货物,绝对不会有误!”刘富春恭敬地拱手答道。 他的表述很清楚,自己没有动过一点,而且也没有加入任何“佐料”,就是纯粹地运输了一些海鱼而已。 淮安府靠海但大部分还是内陆,靠海的部分并不多,百姓以吃河鱼为主,而且黄淮一带的鱼,跟江浙的海鱼区别确实很大。 “哦,那就好!”威仪男子点头道,接着又转头看向那位儒雅男子,询问道:“典吏以为如何?” “这商人所说的,恐怕是实情!” 儒雅男子点了点头道:“只是这边有个规矩,若要验盐提盐,必须要提供呃.” “小的明白!这个不成问题!”刘富春毫不犹豫地道。 刘富春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但他旋即面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不过.” 没等两人问,刘富春直接诉苦道:“这货确实没人敢买,不知道二位大人能否帮忙牵线搭桥一番?” 虽然的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内部其实有规矩,盐务上怎么搞都无所谓,但地方商业最好不要插手,但这对于下面的官吏来说,显然有些苛刻,像他们这种基层的,还是很差钱的,而且如今还有利可图,所以也就懒得计较那么许多了。 “好!” 威仪男子颔首道:“我倒是可寻几位同僚问问,不过可要谨慎一些,万勿泄漏了消息!” “大人放心!小的省得。” 刘富春连忙点头答应,其实他也晓得,自己之前的举动,已经触及到了忌讳的那部分,但是没有办法,谁让这是解缙给他下的死命令呢? 大人物,他接触不到,但制造一个由头,解缙就可以从小的抓起,自然可以顺藤摸瓜,继而连根拔起。 这条路,跟之前都察院的御史们走的路线,是完全相反的。 这些御史盯着都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中高层,抓是抓了几个,可这些官员,为了自己的妻儿老小,是不敢大规模招认同党的,毕竟盐务这里面,涉及到的利益实在太大,大到他们都清楚,乱说话,全家全族跟着倒霉,而顽抗到底,则是父母妻儿都能保全,自己也不见得被杀头。 不过这种事情,两人干的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也丝毫没怀疑这是否是设的局。 “好了,我现在去寻人问问,你暂且在此耐心等候。”威仪男子沉吟片刻,又向刘富春交代道。 哪里是寻人问问,不过是要分赃时抽水均匀罢了。 两淮市面上的物资,都被把持住了,想要卖货,只能找那几家,而经手的官吏们,自然也要分润,如此下来,从远处辛辛苦苦交了不少商税运来的货物,根本卖不上什么高价,算总账下来不赔钱就不错了,不过刘富春这趟显然也不是为了赚钱,所以倒也不心疼。 但必要的表演还是有的,刘富春微微苦着脸,忙道:“是。” —————— 刘富春这边忙着走下层路线,不远处的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后衙里,都转运使施幼敏刚刚收到王远山幕僚传来的消息。 洪武朝末期,平江县县丞施幼敏是以“治事公勤,持己廉洁”,被老朱破格拔擢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副使,到了建文朝,顺理成章地升任了都转运使。 在送走两个幕僚,让他们继续西进,去中都凤阳府(黄淮布政使司治所)禀报布政使后,施幼敏并没有什么惊慌失措的表现。 这时候,施幼敏正躺在卧榻之上,一脸悠闲地喝茶吃点心。 施幼敏的妻妾和儿女,都在院子里陪伴左右。 这时候,一名下人快步走进院子,向施幼敏禀报道:“老爷,刚刚接到消息,有个叫刘富春的扬州商人刚来想要换盐引,还带了一大批货和海鱼,除了海鱼都是日用品,估计是得了消息,但还不晓得门路。” “嗯,知道了。” 施幼敏淡淡地吩咐道,“你继续盯着他,有什么异常的话,速速报予我。” “遵命。” 下人闻言应了一声,然后便退出了院子,悄悄离开。 “你们也都散了吧,在这里围着干嘛?” 屏退了众人只留下妻子和独子,从躺椅上起来,走进房间里,施幼敏忽然叹了一声气,缓缓摇头道:“王远山啊,这是踢到铁板了。” “爹爹,刚打发走都察院的陈瑛,这新的钦差,明着就是冲您来的,王参政被扣,您真的不管吗?”施幼敏的儿子,轻声询问道。 “唉~” 施幼敏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苦笑道:“为父哪管得了那么多呀!人家王远山是从三品,我也是从三品,人家被扣,我翌日就不会被扣吗?” 他又何尝不累呢? 自从洪武朝他当了这都转运副使以来,除了每年的节日之外,几乎天天泡在盐场,每天处理各项繁琐的公务,几乎从未合过眼。 而等到他作为都转运使,更是必须要负责衙门的一切,还要负责盐丁灶工们的衣食住行,以及跟商人打交道,这些都是极其耗费脑细胞的活计,换成普通人,估计早就累垮了,而施幼敏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除了他确实很敬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这位置确实很挣钱。 儿子听罢,顿时也感觉到了父亲的无奈。 如今朝中变化太大,父亲本就是从小官骤然起来的,虽然在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也磨砺了近十年,但也就将将是坐稳位置而已,有多么通天的人脉,也谈不上。 事实上,若是施幼敏真的有能力有人脉,也不是他被老朱抬到这个位置上,当初老朱看中的就是他勤勉肯任事,又清廉奉公,所以才把这个空缺的肥差选给了他。 “夫君,这件事咱们既然帮不了,也别管它了。” 一旁坐在梳妆台前的夫人徐娘半老,但保养得宜,皮肤光滑白皙,她抿嘴一笑道:“现在我们可是要紧锣密鼓地准备搬家的事情了,这可不能耽搁太久。” 施幼敏轻叹一声道:“哎,你说得对,先把东西搬出,搬回老家,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迟早也要易主,我们只是做好准备罢了。” “其他倒还好,只是有些舍不得。”施幼敏又是叹了口气,幽幽地道。 跟大明的其他高级官员比,施幼敏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滋润了,可谓是锦衣玉食,享福至极。 夫人见施幼敏这般,登时便忍不住劝慰道:“你就算留着银子,难道就能改变现状吗?还不如趁机将那些银子疏通出去,换个地方接着做官吧。” 施幼敏苦笑了一下,暗忖道:“这风口浪尖,就算我肯献银子,人家恐怕也未必愿意收吧?” 不过这话也不能跟妻儿说,施幼敏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道:“朝中的关系,我已经在运作了。” “那就好!那就好!不过夫君也别让人抓了把柄。” 夫人悬起的心落下了一半,旋即又是提醒道。 施幼敏听罢,脸上亦是涌起一抹凝重之色,轻轻地点了点头。 “妾身还听说”夫人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 施幼敏却是摆了摆手,打断道:“有事就讲,别吞吞吐吐的。” 夫人深吸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那位布政使大人,已经派人去朝中拜见国师了,据说是走了黄淮的门路。” “呵呵.那他注定要失望了。” 施幼敏不禁莞尔,旋即便淡定地吩咐道:“这件事你先别掺合了,我亲自去处理就是。” 在施幼敏看来,想借黄淮来找姜星火,无异于痴人说梦。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内阁那帮人,是跟着大皇子的这不是急病乱投医是什么? 不过,这时候施幼敏表面风轻云淡,但内里也有些急了。 他既然担任了都转运使这一职,那么就得考虑到方方面面,有些事情,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率,他亦要试一试。 毕竟,他现在已经没有太多选择了。 夫人闻言,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连忙从梳妆台前站起来,走过去扶住丈夫的胳膊,小声地说道:“这样就好了,只要老爷你愿意,妾身相信那些人肯定会松口的!” “希望如此吧。”施幼敏轻抚着妻子的秀发,喃喃地低语道。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然后便见丫鬟端进来热气腾腾的参茶。 夫人接过汤碗,吹了吹方才递给他。 “倒是大补,你也喝一口吧!” 施幼敏喝了一口后,伸手握了握妻子的素手,含笑说道。 夫人微微颔首,便捧起参汤轻品了几口,然后抬头问道:“老爷,这段时间淮安府物价暴涨,会不会闹出大乱子呢?” “我已经派人盯着了,暂时没有什么消息。” 施幼敏沉吟片刻却是谨慎地摇头应道:“而且这是淮安知府的事情,跟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没关系。” 施幼敏并非愚钝之辈,知道自己这次遇到大麻烦了。 盐税乃国朝财政的命脉,仅次于土地税的存在,任哪个皇帝都不愿意让别人染指这玩意。 而就在这时,下人来报,隔着门说道。 “老爷,杨府君求见。” 施幼敏眉头微蹙:“杨瓛?他这时候来找我干什么?他也收到了消息?不应该啊,李恒带的人应该没人逃出来。”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六章 伪钞 虽然嘴上说得笃定,但施幼敏还是赶紧整了整衣服,然后迎向院子里。 杨瓛是正四品知府,他是从三品都转运使,施幼敏的级别虽高了半级,但杨瓛是淮安府的父母官,自然是要给予几分尊重的。 施幼敏刚走到院子里,淮安知府杨瓛便迫不及待地拱手行礼道:“杨瓛拜见都转运使大人。” “杨府君不必多礼。” 施幼敏拉着对方的袖子进了屋里,示意对方坐下后,随即直截了当地问道:“杨府君今日突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呢?” “有一件事要说与都转运使知晓。” 杨瓛随后将他获知的“秘密”如实道来,却是让施幼敏有些意外淮安府同知李恒那里,竟然也有人从扬州府逃了出来,把消息禀报予他。 这不由地让施幼敏有些疑惑,到底是锦衣卫在部署抓捕行动的时候如此粗心大意,还是故意为之? 而钦差解缙,挨得这一刀,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真的是巧合吗? 再想下去就有些细思极恐了。 但无论如何,杨瓛这里却容不得他多想了。 “施大人,您可是咱们淮安最大的官,盐税乃民生大计,岂容外人染指?” 杨瓛显然也很清楚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因此说完便满怀期待地看向了施幼敏。 施幼敏本不欲与杨瓛商议些什么,跟态度死硬的杨瓛不同,他已经准备挪个位置了,这些事情对他来说,不是什么生死之争,相反,尽快把自己撇干净才是目的,所以他一开始才压根就不打算告诉杨瓛。 施幼敏听到这话,脸上却是流露出了为难之色,苦涩地说道:“本官自然是知晓这个道理的,只是哎,本官实属无奈啊!” “施大人,您是不是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尽管说就是,咱们都是同僚,我怎能坐视不管?” 杨瓛见其这般神态,更加确认施幼敏是有些问题的,他与施幼敏虽然平日里打交道不多,但却也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既然如今施幼敏会流露出这种神态,足以证明,他真的有了别的心思,要么是萌生退意,要么就是另有谋划。 可换到杨瓛这个位置来,他就尴尬的很了。 知府这个位置当然很高,就如同当初的常州知府丁梅夏一样,足以掌握一地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的命运,但问题就在于,知府还没有走到地方官的顶端,离着中枢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旦中枢决定对某个地方做些什么,那么像他们这种上够不着天、下够不着地的地方官,几乎就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 这在之前都察院的突击检查之中,就已经体现的淋漓尽致。 两淮盐场和淮安府的一些直接负责盐务的中层官员,直接被带走了,若不是都察院的手段不够狠,亦或者说这批人的嘴巴够硬,那杨瓛在知府的位置上根本坐不到现在。 杨瓛之所以派李恒这个副手跟着王远山,便是想去探探钦差的口风,可谁成想,口风没探到,反而落了个刺杀钦差的大罪名。 “唉” 施幼敏幽幽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谁说不是呐,但本官无法阻止,否则这两淮便会乱成一团,届时受损失最大的,仍旧是我等。” 杨瓛闻言,顿时陷入了思索之中。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施幼敏模棱两可的废话不是关键,关键是态度。 而这态度,似乎也不奇怪。 王远山是黄淮布政使司的二把手,李恒是淮安府的二把手,别管是不是解缙自己谋划的,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眼见着就是要借着这个机会,上到黄淮布政使司,下到淮安府,整个给连根拔起了。 而在这案子里,本该是主角的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却并没有牵扯到,再加上确定了其人另有谋划,所以也无怪乎施幼敏是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了。 事实上,不管是杨瓛还是施幼敏,都低估了解缙的疯魔程度。 都察院为什么查不到证据,还不是人证不足,而物证都被销毁了。 那好,解缙干脆就换了个思路,既然没有物证,那我就自己制造物证,然后递到你手里,到时候裤裆粘黄泥,不是屎也是屎。 至于人证,那更好办了,污点证人懂不懂啊? 对于黄淮布政使司和淮安府的上层,便用这个法子,而对于直接执行盐务的基层官吏,则用刘富春这枚棋子。 简单的说,那就是都察院或许还讲程序正义,但解缙不讲,他只要立功。 至于利益网络上的商人们,到了最后收网的时候,自有吴家的作用。 之所以不用吴家来牵连官吏,更是要解缙自己解决,那便是因为要保全吴家,将其坏的影响只局限于商界的原因了当然了,要是解缙解决不了,那姜星火说不得最后也只能启动吴家,强迫其自爆了。 杨瓛见施幼敏跟他不是一路人,便晓得在这里耗着也耗不出什么结果来,径自起身告辞离去。 待出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杨瓛上了自己的马车。 “老爷,回府衙吗?” “不回府衙,去外宅换辆车,空车回府衙,你亲自驾车,得去趟凤阳见布政使大人。” 杨瓛又对亲信吩咐道:“若是有人来问便说我病了,闭门谢客,我几日便回。” 凤阳、淮安、扬州,虽然是接壤的地区,但从治所城池的位置来看,基本呈等边三角形,距离都是二百多里,这一趟,怕是要把杨瓛身子骨都给坐散架了。 但杨瓛不知道解缙什么时候来兴师问罪,如今事情十万火急又没个主意,也只好亲自去凤阳面见大boss了。 —————— 另一条线上,刘富春顺利得到了引荐。 “寻人问问”的典史把他带到了另一处房间。 在这里,面对刘富春的热情,反倒让几位官吏都颇感受用,毕竟谁都愿意别人吹捧自己,即便他并没什么太大成就。 “货物的事情呢,到时候自有安排,带你来这里,主要是想告诉伱一些提盐的规矩。” 出乎刘富春的意料,这帮虫豸竟然上来就直奔主题。 本来,典史说的是找同僚问问联系商人出售货物的渠道,而不是他提盐的事情。 但如此一来,反而正合了刘富春的心意,因为在解缙那简单粗暴的设计里,其实最关键的,正是大规模地拿到盐务衙门这些中下层官吏的证据。 而这物证,姜星火亦是给他准备好了,就看刘富春怎么送出去了。 而对于这些官吏来说,刘富春的盐引是哪来的,他们并不关心,“纳钞中盐”从大明银行领的也好,还是原本从什么渠道获得的也罢,他们只关心自己在货物和盐引两方面,能抽到多少钱,这也是这些基层官吏的谋利手段。 而事实上,刘富春的盐引,正是姜星火为了回笼货币所行“纳钞中盐”时颁发的,是正经的朝廷承认的盐引,只不过大家都知道两淮盐场这里最近局势不对劲,所以提盐的,基本都是从江浙提的,很少有人往这边跑。 为首的从六品判官,先将一摞看起来不算厚的文书推到刘富春面前,示意他先看。 刘富春见状也不迟疑,拿起来翻阅,片刻之后,点头赞叹道:“果然周到,在下佩服。” 刘富春虽然是扬州商人,但却从未涉足过直接来盐场取盐这等买卖,而是属于二级分销商,但他深谙其中的门道,若是没有“纳钞中盐”这档子事,来盐场提盐,往往是最耗费人力物力财力的事情,若无强大背景和关系,根本不可能长久地从盐场里提出盐来。 刘富春作为一个各行业都掺和的商人,对这里面难度的了解远胜于常人。 “只是.这个能不能再低点?”刘富春眯着眼睛陪着笑,一脸奸商市侩。 若是寻常盐商,绝不会如他这般放肆,即使有些不满,也只会暗中嘀咕几句,绝对不会像他这样,当着官吏们的面说出来,毕竟都是要靠盐务衙门吃饭的。 跟之前被拍马屁时不同,刘富春的态度显然没有让官吏们感到丝毫舒适,相反,他们都觉得这位商贾太过无知,竟然敢直接谈这种事情。 但为首的判官却轻“咦”了一声。 原本邀请他坐下,且将盐务上的规矩透露给他,便是带了几分试探之意的。 若是刘富春豪迈地一口答应下来,那说明刘富春根本就是懒得与他们虚与委蛇,不仅如此,对于对方这次的目的,判官心中隐约有些怀疑,但并未表示出来,而是打算借着这件事试探一番。 如今看来,不管是刘富春的话语还是姿态,都是一副为自己争取利益的商人模样,判官心中的怀疑,倒是消散了大半。 “你应该清楚,这是命脉所在,里面要打通的关节多得很,若是觉得高了,大可去排队,只不过想从两淮盐场提盐,恐怕就不容易了。” “呵呵,判官大人误会了。” 刘富春急忙摆手道:“在下的意思是,可以多付点宝钞,请大人把食盐扣除的比率低一点。” 不管这是不是刘富春准备好的备用方案,不得不说的是,这个方案对于官吏们来说,还是颇有吸引力的。 因为官吏们从盐引里面谋利的手段,便是实际上三百斤一大引,或是二百斤一小引的食盐,商人们凭借着盐引,只能拿到其中的六七成,而中间多出来的,都被官吏们瓜分掉了。 之所以这么搞是因为官吏们手里掌握的,是食盐实物,换句话说,他们只能扣这部分的。 而既然瓜分食盐的目的是赚钱,那干嘛不直接收钱呢?若是刘富春肯多出些宝钞,自然可以让刘富春十足十的拿到盐引兑换的食盐。 宝钞如今虽然算不上香饽饽,但跟两年前那种狗擦屁股都嫌脏的状态比,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没有铜钱或是银子吗?”典史蹙眉问道。 “铜钱带着” 刘富春说的有些含糊,但在场的官吏却马上明白了过来,这东西不好一车一车地往里搬,而且长途运输货物,如今携带宝钞确实比携带铜钱方便多了。 至于同样易于携带的银子,好吧,大明很缺白银,而且白银不是法定流通货币。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刘富春的要用来贿赂他们的这批宝钞,可是姜星火听说了解缙的计划后,让大明银行特制后,委托李增枝的船队运过来的,新鲜出炉的那种。 “我可以先付一批钱。”刘富春一副心疼的样子。 “不行。” 都转运使司的判官摇了摇头,只说道:“全付,再去提盐。” 他虽然只是一个从六品的判官,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也是有些门路的,只要同样给予一笔分润,盐场那边自然也能让商人如数提盐,毕竟又没有违反什么禁律。 “这个.” 刘富春沉吟片刻,却没有马上答应。 虽然刘富春很想把这批烫手的宝钞都赶紧送出去,然后就算完成任务,可他的意识却很清楚,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会在这位人精一样的判官面前露出破绽,毕竟,他现在是一个求财的商人,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都该竭力争取自己的利益。 刘富春摇了摇头道:“恐怕有点麻烦啊,这种事情若是有些波折,盐场那里一旦不认,怕是不太好收拾.” 判官闻言,心里忍不住咯噔一跳,暗忖道:“这人不仅胆子大,倒也是个精细的。” 你道这是为何?衙门与盐场之间,互相踢皮球的事情,可不在少数,光是盐务衙门承诺了帮你办事,最后收了钱不办事,还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别看在场这么多官吏坐着,可真出了这个大门,人家不认,你又能如何呢? “勿忧。” 见刘富春面露疑惑之色,判官当即微微一笑道:“你且把心放到肚子里就是了,盐场那头,我保你能顺利提到盐。” 见判官如此自信,刘富春一愣,旋即试探着问道:“非是信不过大人,只是小的这点薄利,怕是” “薄利?你也太谦虚了。” 判官笑着摇头道:“不说你那批货物,那是另外的事情,据我所知,光是这两淮盐场的盐,你卖到南直隶去,最差都能赚上两三倍甚至更高,而且这还只是零售,若是你胆子再大些赚到这个,恐怕都不成问题。” 说罢,判官比了个手势。 虽然没有直接再次承诺,但判官的态度已然表露无遗,而他还瞟了眼门外,给短暂的会谈,带到了十字路口上。 再不同意,一拍两散,你的盐也别提了。 见此情形,刘富春似乎天人交战了半晌,最终点点头爽快地答应下来,同时从两袖中取出厚厚两叠最大面值的宝钞,交给了身边的小吏,示意其收好,然后起身团团作揖道:“还望诸位大人关照。” 这么多? 判官和典史皆是心头微微一惊,不过却依旧没有接过来急于“验货”,而是互相交换了一下视线。 “还有货物那边的渠道,也需要大人帮忙引荐,不然我一个外地商人,这些货怕是也卖不出去。”刘富春赶忙解释了一番。 这个理由倒也算合情合理,毕竟一开始刘富春请求的就是帮忙引荐本地把持市面的商人,把自己带来的一船又一船的货物出手掉。 如今把提盐和卖货都一起办了,也算是一事不烦二主。 判官沉吟片刻,最终道:“如此也好,那你把如今住的地址留下,今晚的时候,给你引荐几个商人,一起喝杯薄酒。” 刘富春心中暗暗腹诽:“你他娘的现在收了老子的宝钞,上面只有药水才能显现的特殊标识就足够把你们一锅端了,老子还喝劳什子酒?这货就是烂了都不心疼,国师给的可比这些货多得多了。” 不过他也知道,既然演戏还没结束,那在大明的社会规则里,官员的邀请,可谓求之不得,哪怕是再忙的时候,也不能拒绝,因此刘富春连忙点头道:“多谢大人!” 判官见状,又将一开始刘富春给典史和典吏的货单递给他,道:“如此便算是定下来了。” —————— 上层与下层各自有各自的算计与利害,解缙这头也没停下。 如今解缙已经是彻底疯魔,为了自己的远大前程,他无论如何,也要把姜星火交代给他的“整顿两淮盐务”的这件事情办的漂漂亮亮。 为此,他甚至干出了连上一次锦衣卫和都察院都不敢干的事情。 ——亲自刑讯逼供地方大员。 解缙的腹部,依旧缠着厚厚的绷带,他用方便发力的左手,拎起了一块烧的通红的烙铁。 “李大人,您若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感激不尽。” 说着,解缙便用右手,费劲地从怀里拿出一张名单,郑重地推到了李恒面前:“看看吧,这些人,是不是都是同党。” 李恒扫了一眼眼前的名单,却是皱着眉头问道:“解缙,你疯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解缙手里的烙铁就狠狠地印在了他的皮肤上。 “啊!!!” 李恒惨叫的声音几乎可以称得上撕心裂肺。 豆大的汗珠如雨幕一般从他的身上滴落,李恒额头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了。 “我说,你就放过我!” 解缙笑吟吟地说道:“你想多了,供了只是让你少遭点罪而已。” “你个疯子!疯子!” 一旁的赵海川也劝谏道:“大人,这些都是淮阴的大商人,还有乡绅豪族的代表人物,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他虽然觉得解缙这个思路可行,可这些乡绅豪族都盘踞数十年,底蕴深厚、势力庞大,哪怕是当地的大盐商也不敢轻易招惹。 这两股势力绑在一起,要一扫而空,难度实在太大了。 “这个世界永远只有两类人——有权之人和无权之人,无权之人,根本无需顾忌。” 解缙却是冷哼了一声道:“本官已经考虑清楚了,现在的淮安府只剩下这群蛀虫,扫清了,便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招不招?” “啊!!!” 片刻过后,解缙满意地从刑讯室里走了出来,他的手上,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算算时日,刘富春也该顺利完成任务了,走,带队伍启程去淮安府,此番整顿两淮盐务,宜快不宜慢,宜早不宜迟。” 献祭一本新书《龙族:从火影归来的楚子航》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七章 断腕 真正的勇士,从来都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淋漓的鲜血。 毫无疑问,解缙就是这样的勇士。 ——他已经彻底蜕变了。 不仅让自己鲜血淋漓,也让别人鲜血淋漓。 一到淮安府,解缙就开始大肆抓捕府衙内涉及“刺杀钦差谋反案”的官员,并且移檄给中都凤阳,勒令参与的官员自己带着刑枷来认罪,而与之相比,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似乎并没有被涉及但这只是暂时的。 随后,在一次“不经意”的审讯下,某位府衙的官员承认了他跟一些商人有交易,而其中有一位扬州商人,就叫做刘富春。 顺着这条线,解缙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逮捕并审讯了刘富春,刘富春在惊慌失措之下,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你们干什么?” 日上三竿,典史正在青楼里睡觉,几名锦衣卫破门而入,身旁女子吓得花容失色惊叫一声,随后看清了来人的衣裳后,赶紧穿好衣服逃离现场。 那典史倒很镇定:“尔等所为何事?难道不知道本官在办公务吗?” 几个锦衣卫一乐,为首的一个身材魁梧、穿着银线飞鱼服的锦衣卫说道。 “奉命拿人,别办公了,请跟我们走吧!” 典史虚张声势地面色微沉道:“我犯什么错了?凭什么抓我?” “你犯了什么错,跟我们回去自然就知道了,这件事情牵扯太广,不止你一个,拿下!”那锦衣卫冷声道。 “别过来!放” 话音刚落,几根手指便按住他的头颅,将他整个脑袋压向床沿。 紧接着,另外两名锦衣卫上前摁住典史的双腿,让其动弹不得。 随即,锦衣卫便用麻绳结结实实地捆绑起他的全身,连脚趾都没放过。 到了这时,典史大约是觉得祸到临头,终于不再掩饰,而是气急败坏地骂道。 “伱们.你们这群混账东西” 典史奋力挣扎着:“快松开本官本官乃朝廷.” 有一的锦衣卫嗤笑道:“你算老几?也配称‘朝廷’二字?” 为首的锦衣卫却不再理睬他,只吩咐其余几名下属:“抬出去!” 然后典史便被抬猪似地四脚朝天抬着,一步步走出青楼,消失在街角尽头。 很快,典史被带着来到一座宅院。 那个领头的锦衣卫将一把钥匙扔给属下,开门后,放下典史。 “进去等着吧!” “这是哪儿?” “你待会儿见到熟人自然就知道了。”那个锦衣卫冷冰冰地回答道。 听完这句话,典史顿时感到背脊发凉,仿佛坠入万丈深渊,浑身的肌肉也绷紧了,心脏更是砰砰狂跳。 不多时,又有几名官吏被带了过来,判官、典吏. “冤枉!” 一些人进来,还在高声喊冤。 “冤枉?”进来的赵海川冷笑一声,“从你们家中搜出来的宝钞,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还能冤枉了你们?” “定是有人诬陷,将那些宝钞放在了我们家里。” 一名身材矮胖,长相猥琐的男人矢口否认道。 “哼!还敢狡辩?” 赵海川冷哼一声,从袖中抖出了一张大明宝钞,而这张被涂了特殊药水的宝钞,在阳光下赫然显现出了某一处的暗纹。 当看到这些宝钞的时候,这一刻,典史终于明白了。 原来今天这一切都是设好的局,早有人布置好了陷阱,专门为他们准备的! 他可以肯定,自己绝对逃不掉。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该死的刘富春!你竟敢害我!”典吏恨恨道。 —————— “什么?衙门大量的中下级官吏都被锦衣卫带走了?” 在都转运使的书房里,穿着官袍的施幼敏听完心腹属下的汇报后,露出了一丝惊愕的表情,旋即皱起眉头确认道:“此事当真?” 倒不是施幼敏不信邪,而是他重复问的这句话,不过是下意识的举动,目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多一些思考的时间,平日里是跟同僚才用这招,如今确实有些失措了。 心腹属下恭敬地禀告道:“千真万确,今天有锦衣卫拿着口供和收受贿赂的证据找上了门,是有个商人承认了要提盐提不出来,被迫贿赂盐场的官吏,而且把事情经过说的清清楚楚,还是从咱们衙门拿出来的文书!” “这商人,是不是前几日来的那个刘富春?” “正是!” 这时,施幼敏突然想到,那个刘富春,说不定就是锦衣卫的人! 他本想说“不是让人盯着,为何不早点报”,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竟然有人胆敢收受贿赂?” 施幼敏勃然大怒,当场便是一脚将椅子给踢翻,厉声道:“便是锦衣卫不抓,本官也要将这些个蛀虫严惩!” 心腹属下看着这位都转运使的表演,倒也跟得上节奏。 “都转运使大人稍安勿躁。” 心腹属下忙劝慰道,旋即继续道:“虽然有人揭发了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然而此事仅仅是一些旁观者的说法罢了,暂时无法断定究竟是怎么回事。” 施幼敏紧握着拳头,脸色阴霾地盯着属下,恨声说道:“本官身为都转运使,自然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这个案子本官亲自协助锦衣卫,该抓的,一个都不能放过,明白吗?” 听到最后三个字,被施幼敏咬的很紧,心腹属下自然明白怎么回事。 什么一个都不能放过,这明明就是让他赶紧销毁有可能的证据,阻断锦衣卫的查案线索,上次面对都察院,盐务衙门就是这么过关的。 如果有些证据在某些人手里实在是毁灭不了.那也只能让其畏罪自杀了。 “是!”心腹属下当即肃然地拱了拱手,转身便匆匆离去。 —————— 而赶在解缙拿着带血的证据来到淮安府同时,来回奔波了好几天的淮安知府杨瓛终于从中都凤阳回来了。 跟之前的惊慌失措不同,这次杨瓛充满了信心,因为他此行获得了一位重量级人物的指点,这人就是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隆平侯,诰券(俗称“丹书铁券”)持有者,本身可免二死的漕运总督张信,也就是朱棣的“恩张”。 因为驸马梅殷此前在淮安府屯驻了十万二线兵的缘由,在梅殷被押解回南京后,这些兵马大部分被划入了山东备倭军的序列,少部分则是就地整编进了黄淮都指挥使司和漕运部队里。 漕运是肥差,这是众所周知的,而天大的肥缺,自然只能落在得天幸的人身上,毫无疑问,张信就是这样一个人。 张信,跟李景隆、徐辉祖等人一样,都是淮西军事贵族集团里的一员,只不过拼爹他是拼不过的,他爹张兴跟着老朱在濠州起兵的时候只是一介小卒,又没有顾成那样的救主之功,所以南征北战多年,等到洪武开国的时候,也只是宣府永宁卫指挥佥事,一个不算小,但也绝对算不上多大的四品官。 张兴在宣府任职期间认识了一个跟他儿子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并且一家人都跟这小伙子交情不错,但这段过往却鲜为人知,嗯,这小伙子叫朱棣。 等到张兴死了,张信承袭父亲职位以后,被调到了贵州,在顾成麾下作战,表现不错,入了朱允炆的眼,建文朝的时候朱允炆为了削藩,就把张信任命为了北平都指挥使,张信接到朝廷的旨意后,便带着妻子、母亲和两个儿子从贵州匆匆来到北平,在拿到朱允炆给他的密诏后,他终于明白自己被调到北平的目的——监视患了“疯病”的燕王朱棣。 这不巧了吗? 等到了建文元年六月的时候,朱允炆的卧龙凤雏之一的齐泰,抓获了朱棣派往京城打探消息的谍子,谍子禁不住齐泰的大刑伺候,承认了朱棣其实没疯,吃猪屎什么的都是装出来的,这让朱允炆被迫加快了削藩的节奏,下密诏给北平的军政要员,下令捉拿燕王朱棣,而这封信让张信忧心忡忡,回到家神色慌乱根本掩盖不住,他娘问他,张信纯孝,如实说了,而他娘跟朱棣认识多年,视如自己子侄,当即就劝张信告密,帮助燕王。 这次“听妈妈的话”,不仅给张家换来了十代二百年富贵,更是让朱棣在老和尚和金忠的谋划下,令朱能、丘福等八百勇士夜夺北平九门,继而开启了为时四年的靖难之役。 朱棣跟他爹老朱相比,还是很重感情,愿意与功臣同享荣华富贵的,于是在去年划拨出了黄淮布政使司以后,就把随之设立的漕运总督一职委给了张信。 跟那被朱高炽举荐的唯唯诺诺的黄淮布政使不同,张信在这地界,才是一手遮天的土皇帝,漕运、盐务、军队,基本都是一手抓。 而正是有了张信的提点,杨瓛才有了底气。 当两人再次见面的时候,心境已经大不相同了。 傍晚时分,杨瓛被带进来了一间特殊的屋子。 “啪!” 房间的油灯带着噼啪声燃起,映射在他疲惫的脸庞之上。 不多时,房门打开,施幼敏迈步走了进来,他看见了明显镇静了许多的杨瓛。 “见过都转运使大人!”杨瓛站起来,恭敬施礼道。 虽然他是一方父母官,但是施幼敏在这个地界上,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论职位他是比施幼敏低半级的,在任何场合施幼敏都可以凌驾于他之上。 施幼敏摆摆手道:“坐吧。” “谢谢都转运使大人。”杨瓛重新坐回椅子上。 施幼敏故作不知地问道:“听说杨府君这几日病了,病可好些了?” 所谓的“病”,自然是其亲自去凤阳拜见上官的说辞,而另一种意思,便是如今他们共同面临的难题,解缙。 是的,这世界从来都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一开始施幼敏不在乎,是因为火没烧到自己身上,涉嫌谋划刺杀钦差的,只有地方上的官员。 可如今不一样了,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大批中下层官吏被抓捕,这些人可都是实际执行盐务的官吏,跟之前都察院只对高层开刀可大不相同。 杨瓛刚想开口,施幼敏又道:“可曾见到张公?” 闻言,杨瓛下意识地想要开口,但旋即就猛然察觉不对劲,抬头看向施幼敏,称呼再一次变了。 “施大人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说呢?”施幼敏冷笑道。 施幼敏的潜台词,当然是在这片地方上发生的事情,有几个是我不知道的? 再怎么说,即便施幼敏在中枢人脉不够,可地方上,他可是经营了将近十年了。 其实刘富春的事情,施幼敏从他刚刚到来的时候,就收到了消息,只不过这种类似的商人前来提盐的消息,实在是太多,而稍微检查了一下刘富春的来历以后,施幼敏便知道这就是个土生土长的扬州商人,此番是想来发财的,就不再关注。 杨瓛这种伎俩,糊弄别人可以,但在施幼敏这种历经沧桑的老油条面前,却显得幼稚至极。 黄淮布政使司的那位布政使大人,跟黄淮一样,是大皇子朱高炽的嫡系,天天躲在衙门里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事挨不着他,就算有些牵扯,也一定会被大皇子保下来,而作为本地派系的副手王远山,此时被解缙拿下,恐怕也正合他的心意。 真正在盐务上有牵扯的,除了淮安府的杨瓛、李恒,便是两淮盐场的这些人,以及他们上面只手遮天的张信,杨瓛除了去拜见张信得到了些什么暗示,还能有什么让他表现出前后截然相反的态度? 在大明,每年都有一些人莫名其妙消失,有的人是受到某些事情的牵连,有的人则是死于非命,而他们,通常都被叫做弃子。 哪怕是杨瓛这种绯袍大员,在更高处,也一样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棋子罢了,而如果杨瓛真的是不可放弃的,那么自然解缙也不会亲自动手,因为还有棋手,还需要这枚棋子。 在施幼敏看来,即便是漕运总督、隆平侯张信,也没资格做最高层的棋手,他今日的全部成就,也不过是倚仗过去改变历史的功劳和皇帝的宠信而已,归根到底,还是皇帝放在漕运位置上的棋子。 这颗棋子即便有错,即便有些罪状,只要不是谋逆大罪,那么皇帝为了展示给天下看,也不会把张信怎么样,毕竟,人家身上带着两块免死金牌呢。 虽然说免死金牌这玩意,起不起效果全看皇帝,但皇帝既然认,那张信就不会出事。 可张信不会出事,不代表他操控的杨瓛不会出事,这种短暂的安全感,完全是虚无缥缈的。 而张信这个漕运总督的利益,是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冲突的,所以施幼敏并没有搭上张信这条线。 但施幼敏并不慌张,因为他已经在中枢有所动作了,只要能像上次面对都察院的突然袭击时一样,从容不迫地斩断所有可能牵连到自己的线索,那么自然可以安然无事。 因为光是盐务上的贪污,是怎么都查不到他身上来的,而他本人又完全没有涉及到涉嫌谋划刺杀钦差的案子里。 所以,哪怕现在看起来处于风口浪尖,可实际上还是相对安全的状态。 当施幼敏把对方“棋子”的身份一语道破之后,杨瓛的面色有些阴沉了下来。 杨瓛又不是傻子,他能干到知府,当然晓得庙堂上的事情,没有什么是保准的,今日对你信誓旦旦,明日就能插你两刀,但他毕竟投效张信一年多,平日里也没少孝敬,自问在关键时刻,张信还是该保他的。 怎么说呢?只能说人在某些时候,只想看到自己想看的,听自己想听的。 “事已至此,若是你自觉能安然无恙,便也没必要再来拜访我,说穿了,你不还是心里没底吗?”施幼敏也不再掩饰,径自说道。 “那施大人便有办法平安过关吗?”杨瓛一时犹疑,他这边有张信的保证不假,但也想听听对方的想法。 “没什么高明的,壮士断腕,不过要狠一些。” 说罢,施幼敏附耳与他言语了几句。 片刻后杨瓛迟疑应道:“如此倒是可行,只是.” “呵呵,好!既如此,那么还请劳烦杨大人办一件事情。”施幼敏淡淡笑道。 杨瓛神色稍缓,点点头问道:“大人请讲!” 施幼敏嘴唇蠕动:“我想让你伪造一份假供词。” “施大人的意思是诬陷李恒?!”杨瓛震惊不已。 施幼敏点点头:“对,这份假供词就是给李恒定罪的铁证!” 李恒已经是弃子,把谋划刺杀钦差,收受贿赂,乃至勾连地方官员、商人的罪名,都按到他一个人头上,其他人都可涉险上岸。 “可李恒又不是傻子,他.”杨瓛旋即意识到了问题不对的地方。 “李恒已经昏迷了。” 就在这时,施幼敏忽然蹦出了一句,而就是这一句,让杨瓛悚然一惊。 李恒昏迷,是在锦衣卫的严密控制下,而且是在扬州府受审的,施幼敏怎么知道? 施幼敏掸了掸衣领,风轻云淡地说道。 “你只管写,我有办法让他死。” “可是.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若是暴露,咱们都会遭殃啊!”杨瓛担忧不已。 “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善,只要你照我所说的去做,我保证你平安无事,但若是办砸了,你我都得玩完。”施幼敏语气平静,但透漏着令人窒息的杀机。 看着施幼敏脸上坚毅的表情,杨瓛犹豫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施大人,您真的要冒这么大风险?” “覆巢之下,哪有完卵?你只管放心地去做。”施幼敏郑重说道。 看到施幼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杨瓛心中的顾虑渐渐消散了,反正横竖都是一刀,不如赌一赌! 赌赢了,脑袋和脑袋上的乌纱帽都能保住。 杨瓛同意了施幼敏壮士断腕的计划,告辞离去。 而在杨瓛离去以后,一个下人走了进来。 施幼敏把刚刚写好的一封密函递给他:“我要你把这封信送给郝厨子。” “郝厨子现在在哪里?”下人接过信函问道。 施幼敏想了想,摇头说道:“暂且不清楚不过,他一般都会呆在东市场屠户那里。” “要吃生肉?” 施幼敏点头:“对,不要熟的,务必杀干净,血水都洗好。” —————— 东市场,一处偏僻的巷子,这里就是郝厨子的住处。 此时,郝厨子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脸色红扑扑的,显得很高兴。 屋外摆着口大锅,大锅下方燃起柴火,烧得通红滚烫。 “快点!”郝厨子喊了一声。 “来啦~”外面传来应答声。 然后就见两名青年男子抬着一整头猪从外面走来。 郝厨子看了猪一眼,吩咐道:“拿几块布来,把它包起来,免得沾染油烟。” 片刻之后,大锅周围的地方被清理出来。 接着又有几名徒弟陆续将一桶桶热气腾腾的不同液体倒入大锅之中。 “这么少?” 郝厨子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徒弟,他们每次都是半桶,怎么今天变少了呢? “师父,还有一桶没货了。”一名徒弟提醒说道。 郝厨子拍了拍脑袋,穿过排放着死去的动物风干肉的“森林”,穿越了各种屠刀、菜刀的刀房,来到了一个地方。 果然有一桶血,郝厨子顿时眉开眼笑,连忙提了出来。 然后让人把猪装进锅里,然后盖上盖子。 这时,有一辆马车停在巷子前。 “郝厨子,今晚可是要做什么大菜啊?”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今天咱们要宰一头猪,听说那肥美得很,今晚肯定能吃一顿大餐。” “哎哟喂,那可要多备一些酒了,这种事情千载难逢啊,哈哈……” 下人笑着说道,随后递给了他一封信函。 “要生的。” 郝厨子不动神色地收到了自己油腻的围裙前兜里,随后来到刚才提血桶的房间,展开来看。 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郝厨子,我想吃羊(杨)肉了。” 献祭幼苗《我在明末当反贼》 (本章完) 请假及情况说明 书友们应该都知道,《大明国师》从开书到现在,261天,没有请过一天假,无论什么困难,西湖都克服了,今天破例请一天假,也说一下最近的情况。 长时间的熬夜和超负荷工作,导致最近身体精神状态和写作状态都越来越差,出现了心脏不舒服和高度焦虑的症状,前段时间去医院看了看,医生的建议是停止熬夜,同时按时服药,给开了管心脏的酒石酸美托洛尔片和管焦虑的劳拉西泮片。 西湖是个比较倔强的人,而且《大明国师》八万均订的书,又已经一路写到了二百多万字的后期,眼看着再有几十万字就可以顺利完本了,让西湖停下来,实在是不甘心的,所以违背了医生的建议,之前在某一章里说过,企图尽量自己靠吃药调整一下。 但由于白天要干活,不熬夜也没时间写东西,只能一边熬夜一边吃药,吃了劳拉西泮片,焦虑倒是有所缓解了,脑子却越来越麻木。本来想坚持坚持靠吃药调整过来,但结果适得其反,陷入了恶性循环,身体精神状态和写作状态再次下降,在安南篇以后开始越写越乱,自己都不满意,书友们该骂就骂吧,是我的问题。 病情跟很多大病相比,说实话不算要命,但继续这样恶性循环下去,肯定是治不好且情况越来越差的,为了生命着想,只能是每天多少写一点,把故事剩下的几十万字好好写完。 很抱歉辜负了书友们的期待,身体和精神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请假及情况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五十八章 假账 淮安府衙内。 夜深人静,一盏孤灯。 杨瓛提着笔,还是有些举棋不定。 施幼敏虽与他约定好一起壮士断腕,割舍掉几个关键的手下,把事件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内,但这个决心显然不是那么好下的。 而且对于杨瓛来说,他始终对施幼敏的承诺有所怀疑,在不久前的表现,究竟是逢场作戏多一些,还是确实被鼓动的上头多一些,还是不好说的。 李恒知道他的很多秘密,而这件事的先后顺序必须是自己揭发李恒,然后李恒死亡,才能让自己抽身出去。 可李恒死亡的这一步,却并不由杨瓛来控制,这就相当于把自己的生死交给了别人,这对于杨瓛来说显然是不太能接受的,而且施幼敏能不能弄死李恒,也确实不是百分百的事情。 杨瓛咬着笔杆子沉吟着利弊,然而就在这时候,门外响起了推门声,继而脚步声传来。 “谁?” 杨瓛有些疑惑,此时夜深人静,所有人都应该休息了,怎么还会有人来呢? 然而当他抬头一看的时候,瞳孔却骤然紧缩,一个人影扑了过来,有力的大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正是被施幼敏派来杀他的郝厨子。 郝厨子悄悄潜入了府衙,挑的正是深夜人最犯困的时候,此时万籁俱寂,后衙伺候知府的下人也都睡死了,所以此时根本没有人察觉到有任何异常,更别说发现郝厨子的踪迹。 “唔嗯.!”杨瓛奋力挣扎。 然而他只是一介书生,根本不是专业杀手的对手,拼尽全力的挣扎,甚至连像样的动静都没发出来,更不要说惹来其他人的注意了。 此时他用尽全力想要挣脱郝厨子的桎梏,用手肘猛烈撞击着郝厨子的腹部。 然而郝厨子也是有备而来,早就预料到他会反抗,因此蒲扇般的大手立即捏住了他,“嘭”的一声闷响,郝厨子纹丝未动,倒是杨瓛变得痛苦万分,眼泪直流。 郝厨子看到他如此倔强,也有些恼怒,郝厨子抓着他的肩膀把他压倒在桌案旁边,另一只手则伸向了腰带,掏出一条浸泡过药液的汗巾蒙到了杨瓛的脸上,很快,杨瓛就昏迷了过去 郝厨子小心翼翼地把周围的细节还原好,收走了桌面上的纸揣进衣领里,随后把另一封写好的信函放在桌子上,然后弄了绳子,吊在房梁上,把杨瓛伪装成畏罪自杀的样子。 这种事情郝厨子以往也干过几回了,早已轻车熟路。 随后,郝厨子又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夜色之中。 翌日清晨,前来给杨瓛送早饭的仆童打开门,顿时吓了一跳,房间倒是整整齐齐,可在那房梁上,正挂着一具尸体。 这名仆童立刻惊叫起来,十几岁大的年纪,此时语言都已经混乱了起来:“老爷!老爷你怎么了?老爷啊!你千万不要吓唬小奴呀……老爷你醒醒啊,小奴给您请郎中!” 然而他喊了半天,房梁上的尸体依旧毫无动静,终于让他不得不面对内心中很清楚的那个现实。 在淮安府作威作福,土皇帝一般的知府老爷,死了! 仆童赶忙冲出屋子,扯开嗓门朝四处高呼:“来人啊!老爷死啦,老爷死啦,来人哪……” 听到老爷突然暴毙,杨家上下皆是惶恐不安。 “老爷不是那般人,怎么会突然自杀呢?” “老爷难道是染上了恶疾自知时日无多?” “胡说八道,老爷身体康健,怎么会有什么恶疾。” “奇怪,昨天晚上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啊。” 很快,杨瓛死亡的消息,就让整个府衙鸡飞狗跳起来,不光是府衙前院的衙役纷纷奔赴而来,闻讯赶来的锦衣卫更是很快接管了这里。 “这是什么情况?”赵海川拧着眉站在堂下,静静地盯着房梁上的尸体。 也不等仵作来了,赵海川带上手套,在对面踩了个凳子,亲自上阵验尸。 赵海川先是扒拉开了尸体的眼睛。 “眼睛有血丝,数量不多,应该是晚睡导致的,没有大量出血点,说明不是被勒杀。” 旁边的锦衣卫详细地记录了下来他说的每一句话。 “脸色发白,没有紫红色,也是正常上吊致死的表现。” “从脖子处的锁沟形状看,八字不交。” 赵海川又详细地扒着杨瓛尸体的头发,看了头顶的致死穴位和两侧的耳朵,发现也没有被银针或是椎体扎穿的痕迹,心头愈发疑惑了起来。 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昨晚没人听到有什么异常的动静,死亡时间是在夜色最深沉的时候,再加上桌子上的认罪文书,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说,杨瓛是正常的畏罪自杀身亡。 可问题就在于,这一切都太正常了。 “保存现场,伱们几个留在这里看守,任何人不准进入,另外,把文书都带走。” 杨瓛在府衙后院畏罪自杀的这个消息一经散布,整个淮安城瞬间沸腾起来,各种流言满天飞,而最受百姓认可的,则是据传杨瓛为贪图权势,勾结匪盗企图刺杀钦差失败,如今钦差到来,已经识破了其人的阴谋,故而畏罪自杀。 虽然这是谣言,但也有很大一部分人相信,毕竟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知府大人真正的嫌疑人非常大。 总之,在如今人人自危,怕被牵连到刺杀钦差案的淮安府官员中,对知府大人怀恨在心的人倒是比较少,但希望他一死了之,让大家都平安落地的人,却绝对不在少数,所以在一片议论纷纷的局面下,哪怕是官员,也有许多人都相信了这个流言。 而淮安府驿站内。 解缙听闻了杨瓛死了的消息后,反而顿时气得暴跳如雷,狠狠扔掉了书案上的砚台。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 赵海川拱手道:“大人,有可能是蓄意谋杀,但是查起来很麻烦,必须解剖尸体看肺和胃,有没有被下毒。”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解缙颓然想道:“眼下不管杨瓛是不是上吊自杀,都只能是上吊自杀,刺杀钦差的事情,查到从三品、正四品,就不能再扩大了,再往上查,那些人背后的人,便不是我能开罪得起了我本欲借着这机会,把黄淮布政使司都清理一遍,如今看来,却是没有机会了。” 至于是谁做的,有可能的就是那几个人,自然不必去追究,而绯袍大员的人头,也确实足够结案堵住所有人的嘴了。 官场上总是有些无形的界限,看不到摸不到,但却令人难以逾越。 解缙是疯魔了,可他不是傻子,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他还是清楚的。 赵海川想了想,提醒道:“既然如此,属下建议大人还是早做准备,免得这杨瓛一死,该做的事情就推不下去了。” 刺杀钦差的案子,查到左参政、知府这个级别,就不能再往上查了,但另一条线,也就是刘富春这条线,却可以顺着查下去,毕竟解缙的任务是整顿盐务,把被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上下贪墨掉的每年几十万两白银的盐税给查出来。 而这就涉及到了淮安府的士绅和富商,还有盐务衙门的官员们,上次都察院没能解决的问题,解缙必须解决了。 赵海川提醒他早做准备的意思,便是要尽快下手,不能让这条线也断掉。 “我当然要早作准备!”解缙咬牙切齿道,“可是,你觉得谁会是那个最好的选择呢?” 赵海川低声道:“属下认为,徽商江家的家主,江舸最合适。” “江舸?” 解缙皱了皱眉头,随即摇头道:“江舸虽然重要,而且看起来势力没有其他人那么强大,可若说解决他就能解决盐税被贪墨的问题,我是决计不相信的弄到最后,费尽心力,怕也就是第二个杨瓛。” “若是从受益人的角度来看,两淮都转运盐使施幼敏恐怕是脱不了嫌疑的,而且此前都察院来查的时候,就有些官员自杀而死,死法几乎是一模一样。” “嗯” 解缙沉思了起来,赵海川所说的,正是他所考虑到的关键。 但这一点,却也偏偏是棘手的地方。 因为施幼敏一向谨慎,而且官声不错,当初是太祖高皇帝以“为官清廉”提拔到这个位置上的,经过锦衣卫之前的调查,施幼敏从不接受贿赂,而哪怕是此前的淮商吴家,也确实行贿被拒绝了,想通过污点证人的方式给其定罪,都没有实据。 这就让解缙很难办了。 能抓王远山这位从三品,是因为解缙拿自身当诱饵,才办成的,而施幼敏滴水不漏,委实有些难办,这也是为什么此前都察院和锦衣卫都无功而返的缘由。 如果是查案,恐怕这件事,还真的只能是私下里进行,否则,在两淮盐场这块地方,必定是举世皆敌,毕竟明里无论是谁,都不会配合锦衣卫继续查下去了。 但是最困难的地方就在于,光是靠查账本,是很难查出来些什么的,账本在明面上,一定是做的天衣无缝。 不能公开抓人审讯,私下也查不出什么来,还能怎么办? 就在这时,忽然有锦衣卫禀报,京中总裁变法事务衙门有密信送到,规格很高,是一队锦衣卫护送的。 “可是国师的信?” 解缙大喜过望,问道。 “正是。” 解缙拆开了姜星火的来信,匆匆浏览一番。 看完信后,他忽然压低了声音,目光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说道:“国师倒是给了一条妙计,可令此难题迎刃而解。” 赵海川没说话,但他知道,如果是自己能知晓的内容,解缙一定会告诉自己的。 “你说这账,为什么难查?” “年份太多,数目太大,千丝万缕。” 是的,两淮盐场一年就产出全国一半的食盐,那可是供3000万人吃的食盐,无论是盐场的维护,还是给灶户、盐丁的支出,再到卖给商人的盐,里面的账目到底有多纷繁复杂,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而且这肯定不是一个人贪的,而是有组织的长久谋划,而在这个组织里,每个执行的个体都只是一环罢了,但抓到一个或是几个,是没有意义的,其他更上层的人,可以随时脱钩。 在账面上,比如贪了价值70万两白银的盐税,那么账面的正常反应是70万两白银的现金短缺,原因不清、去向不明,但为了掩盖这一行径,必然会采取一定的手段来使之不被发现,比如制造假凭证使这70万两白银正常走账,或者将这笔钱算入到某项开支之中,也就是虚列费用,在贪墨之初,贪墨者肯定就便做好了周密的计划,想查起来,相当的费劲。 那么让吴家之类的盐商来检举和提供证据行不行呢?也不想,因为不同的商人或者商帮,都是跟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对接的,虽然绝对数字惊人,但从总量上看,单个家族的份额占比并不大,想要通过商人来倒推,那也跟盲人摸象差不多,只能摸到一角,很容易就被掩盖过去。 至于发动所有商人,那更是不可能,除了吴家和刘富春,总裁变法事务衙门手里,其实没有其他的商人可以控制了。 但姜星火给出的解题思路却与这些都不尽相同,让本以为不可能的解缙豁然开朗。 “赦免盐丁和灶户贩卖余盐的罪行,不算旧账算新账,宣布从今年起提高余盐收购价格,从灶户手里拿到今年的出盐数,鼓励灶户、盐丁发起清查蛀虫的运动,积小为大,用拼拼图的方式查出真相。” 既然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查不到证据,账本做的天衣无缝,而商人们那里又是盲人摸象,那干脆就从源头开始查! 什么是盐的源头?当然是煮盐的灶户! 这是个笨办法,有点像系统工程学里的“归零”故障分析模法,也就是当一个庞杂的系统内部某一环节出现了问题,却根本找不到这个问题出在哪里时,就需从第一步到最后一步逐一溯源,抛弃主观臆断,重新一一验证,直到问题完全解决。 而盐务的问题说起来麻烦,实际上却并不复杂,因为跟动辄数十个系统上万个零件的航天器相比,盐务里盐流通的大环节只有三个群体,灶户-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守支商人。 但这个办法,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必须有大量的人手同时接管盐场。 而姜星火给解缙提供了选择,如果有必要,是可以请求皇帝让一部分备倭军南下的。 显然,解缙通过雷厉风行的手段,得到了姜星火的赏识,如果没有解缙之前果断拿下黄淮布政使司左参政和淮安府同知的表现,让姜星火见到了解缙不一样的一面,见到了他的胆识,姜星火是一定不会说出这番话的。 而在信中,姜星火也隐晦地表达了,支持解缙继续查下去,规模可以扩大,但结果不见得能保证。 毕竟,无论是朱高炽嫡系的黄淮布政使,还是自带两块免死金牌的漕运总督,都只是跟解缙的任务沾边,但沾的不多,费尽力气弄倒了,也解决不了当下的问题。 如今淮安知府杨瓛已经噶了,最重要也是最难啃的,只剩下了看起来无懈可击的两淮都转运盐使施幼敏。 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到”,还没等解缙写完回信,施幼敏竟是主动派人上门,说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大小官员听说逆贼畏罪自杀,特意于晚上设宴,给受伤的钦差接风洗尘。 “大人,去吗?去的话,或许我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做些其他的事情。” 解缙的眉头微微挑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了惊讶地说道:“莫非你打算?” 赵海川轻轻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如果盐使司衙门的官员都去赴宴,那么或许可以突击检查一些地方,收集一些其他证据,这样他们反应不及时,说不定会有发现。” “这事情可以一试,但是” 解缙微微沉吟着,最终还是说道:“这东西涉及到的利益太大,光是这么查,恐怕会打草惊蛇。” “大人放心吧!” 赵海川显然已经胸有成竹,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不是动仓库,而是查这些官员的外宅,既然有贪墨,明面上拿不到证据,他们又不可能放到府邸里,那么多半是被藏到了其他地方,而外宅就是极有可能的一处所在。” 解缙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说道:“赵百户,本官相信你的能力,只是此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还是要师出有名。” “这一点我知道。” 赵海川笑眯眯地说道:“只是去查一些失窃案而已。” —————— 盐使司衙门里,施幼敏亲自看了接风宴的场地和布置,如今得了杨瓛已死的准确消息,却是放下了心来,甚至还有闲心哼起了家乡的小调。 杨瓛一死,钦差谋反案的罪责,都被那一纸字迹确凿的“悔过书”给担了下来,而无论杨瓛这个最大的地方官知道什么盐务上的内情,也都无法再拿来当做背叛自己求得保全的证据了。 淮安府地方上的士绅,更是没有跟施幼敏直接接触过。 不得不说,施幼敏是个极有眼光的人,他根本不贪士绅和盐商的钱,那些钱太容易被人查出来,他是直接利用手中的权力,拢了一批官员,从盐税里抽成,然后做假账做的天衣无缝。 什么叫格局?什么叫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这也是为什么盐税的问题始终没有被查出来的原因,因为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而且光是看账面,也看不出什么问题,若不是姜星火和夏原吉用数学的方法通过跟北宋对比,等比例推算出了盐税的缺失,恐怕这么大的窟窿,还会被掩盖住好些年。 施幼敏点了点头,旋即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对心腹问道:“对了,这几天城内的粮价涨了多少?” 心腹伸出了五根手指头:“比昨日涨了五十文钱左右。” “这” 听到这个价格,施幼敏不禁也愣住了,他原以为粮价最多涨十文八文的,没想到居然暴涨五倍,这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虽然淮安府的民政不归他管,但如今剧烈的物价涨幅,想来民间生计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可是今年歉收的缘故?” “当然不是。” 心腹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出声解释道:“士绅和商人都在屯粮,乡里有自己地种田的百姓受影响不大,但城里的市民粮食却不多了,大运河那边最近北运的粮食很少。” “可惜呀!” 施幼敏满脸惋惜地摇了摇头,随即望向心腹,正色道:“不过咱们盐使司衙门的粮食,要放出风去,一粒也不能流出去,知道吗?” 盐使司衙门管着十几万的灶户,本身就是有粮仓的,而且规模很大,足以影响粮价的那种,而施幼敏的决定,无疑是在给本就居高不下的粮价继续点了一把火。 “这” 心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施幼敏知道他想说什么,便是语重心长道:“可千万别小瞧了这些士绅富户,这些人的势力遍布整个淮安府,在这个关键时刻,要让他们感受到,我们盐使司衙门,与他们是站在一起的。” “可是灶户也有在市面上买粮食的,毕竟灶户种的田有限。” 心腹的面色犹豫不决,片刻后才艰难地吐字道,“若真是如此的话,那咱们岂不是得罪死了他们,这后果.” 事实上,心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一户灶户里,一般只有盐丁负责产出盐,卖给盐使司衙门换钱,然后去盐使司衙门的粮仓以基本等于市价的价格买米,施幼敏口中的“粮仓”就是干这个的。 但一户人里,其他人自然也不是吃干饭的,虽然盐场周围的土地粮食产量比较低,他们名下也是有一些土地耕种的.可显而易见的是,光靠这种小片土地的耕种,要养活全家肯定是不可能的,而且由于灶户的大规模罢工,收入更是急剧减少,所以经济条件不好,或者人口负担比较重的灶户,一旦盐使司衙门的粮仓不开放,就只能去市面上买价格昂贵的粮食,这些人的加入,会进一步推高粮价。 施幼敏哪能不晓得这个道理?只不过他除了说出口的缘由以外,还有另一重考虑罢了。 “越是吃不起粮饿肚子,罢工的灶户害怕被朝廷责罚过去贩卖余盐的事情,就会越怨恨朝廷,而不是管理他们的盐使司衙门,明白吗?” 施幼敏稍微提点,对方的眼睛就猛地睁大,瞬间明白了过来,拍案叫绝。 “大人英明。” 心腹笑容灿烂地抱拳说道:“那么现在就差一把火了,到时候就可以派人暗中煽风点火,将那些不满彻底引爆。” 事实上,盐使司衙门的粮仓是自营的,属于配套福利,属于那种大家都知道没挂着盐使司衙门的牌子但却有其实际作用,但绝对不是朝廷正式编制之内的,正是如此,施幼敏才能彻底掌控。 正是因为是自营的,是跟着市场粮价走的,才完全有道理避仓不放粮本来就是为了方便灶户用卖余盐的钱买粮所设立的,盐使司衙门根本不赚钱,如今粮价高涨,粮仓入不敷出,自然可以闭仓,也没人能指摘或者用行政力量去强迫些什么。 “我想那位钦差应该没有那么蠢,肯定会选择将此事压下去,重点对付我们,虽然如今淮安府的府衙被他给一扫而空了,粮价也没人能出面管了” 说到这,施幼敏略带讥讽地笑了笑,淡淡地说道:“而那些地方上士绅富户却是不同,他们肯定会为了利益而疯狂抬高粮价的。” 实际上,施幼敏的打算站在他的角度看,是没什么问题的,而且能够最大限度地维护盐使司的利益,避免盐场出现失控的状况。 这个道理很简单,施幼敏手里有粮食,就掌握着随时解决问题的钥匙,而在他看来,解缙虽然来势汹汹,还带着大批锦衣卫,但他既没有地方士绅富商的支持,又没有解决眼前困难所必须的资源.今年秋季普遍歉收,哪里都缺粮,而且夏天的时候,江南为了给征安南筹备后勤,更是调用了大量的粮食,再加上去年的水灾,已经是三茬收成不好了。 施幼敏就不信,为了帮解缙解决这个不是主要问题的问题,姜星火还真能给他弄来大批粮食不成。 粮食,可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而施幼敏在朝中的运作也有了些眉目,只要他自己不被解缙吓到露出破绽,那么解缙查不出什么,自然也就得灰溜溜的走了,就像之前都察院的陈瑛一样。 陈瑛还号称古之酷吏呢,还不是一样无功而返? 而诸如淮商吴家徽商江家,这些都是大盐商不假,但在施幼敏眼里,却是渺小得宛如尘埃般存在,毕竟他们都是靠着盐使司吃饭的,盐政司却能轻松地拿捏他们,而如果朝廷执意改革盐法、打击盐商,这些盐商绝对抵挡不了,所以这才需要依附于盐使司衙门。 盐使司衙门高层铁板一块,利益早已纠缠到了一起,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而盐商同样立场相同,再加上因为粮价而站到一起的士绅富商、市民、灶户。 整个淮安府全是我的人,你拿什么跟我斗? “如此一来,咱们再加一把火,这件事便能顺利达成,先让钦差面对愤怒的市民和灶户吧,至于我们盐使司衙门的账,随便他查去。”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九章 财色 夜色降临,整个淮安城陷入一片寂静当中,这座去年方从拥兵自重的梅殷手下解脱的城池的命运,此时又走到了新的十字路口。 市井小民们都早早地熄灯睡觉了,毕竟在这种物价上涨的时节,灯油钱也挺奢侈的,而解缙的车队一路行来,只有街边高门大户门口挑着的灯笼亮着,烛火摇曳生姿,仿佛在向世人诉说着什么。 而今夜,却注定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快看,钦差大人的车驾来了。” 随着远远传来的一阵马蹄声,原本平静的区域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一辆马车驶近了盐使司衙门前的小广场,随后绕了半圈,在盐使衙门门前缓缓停了下来,然后就有一位仆役模样的小厮跳下车辕,将马车牵去后面拴住。 “恭迎钦差大人!” 一众衣冠楚楚的官员和盐丁纷纷在两旁列队行礼,高呼恭迎。 马车的车帘缓缓撩起,露出了钦差的脸庞。 这是一张颇为清秀的脸庞,虽然年纪稍大,约有三十五六岁左右,但五官端正,皮肤白皙,身材修长匀称,从外表看上去,并不像一位浸淫官场十年的老油子,倒似是某家书院教书的学究。 “诸君请起。” 解缙微微颔首示意,目光迅速扫视了一圈,旋即问道:“怎么没有见到都转运使呢?” “呃回钦差的话,施大人有些紧急事务,故未能亲自前往迎接,不过稍后处理好马上就来见您。”在场的官员当中,有人闻言赶紧站了出来,拱手答道。 出乎众人意料,解缙只是淡然一笑,随后说道:“原来如此,那咱们进去吧。” 待他带着几分矜持,迈步走下了马车,周围的众人这才纷纷站直了身子,跟着走了进去。 这时候,专人已经等候在了一侧,见状立刻迎了上去,在前头引路。 “钦差大人,请。” “请。” 解缙微微点头,举止优雅地走进了盐使司衙门,在场的众人见状,亦是纷纷跟上,簇拥着解缙朝着内堂行去。 穿过了月亮门、回廊之类的建筑,一群人很快来到了一座阁楼前,阁楼共两层,装饰简单而古朴。 “钦差大人,这里就是您暂且休息的地方,若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楼里的下人就行了,宴会马上开始。”负责引导的官员指着面前的阁楼对解缙道。 “嗯。” 解缙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径直走进了阁楼。 其实他已经猜到了,阁楼里会有什么。 外表古朴的阁楼,里面布置得非常干净典雅,窗明几净,桌椅摆设皆用的是红木,而墙壁之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字画,墙角的书架上更是堆积着数量不少的古籍珍玩,令人目不暇接。 解缙刚刚坐定不久,外面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是敲门声,然后一名婢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婢女将茶水放在桌上,低声道:“大人请慢用,奴婢告退。” 不多时,又一阵脚步声传来,果然,是施幼敏亲自前来了。 施幼敏很自然地坐下招呼解缙喝茶,笑呵呵地说道:“还望钦差大人理解,外面人多眼杂,有些话不方便说。” 解缙很不礼貌地翘起了二郎腿,问道:“解某一向光明磊落,不知都转运使大人有什么不可对人言之处?” “哈哈哈解兄真是性情中人。” 施幼敏朗声大笑,丝毫不顾忌自己这把年纪的三品大员管解缙叫兄,旋即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道:“在下这次除了给解兄接风洗尘,另外还带来一件重宝,想邀解兄帮忙鉴赏鉴赏。” 说罢,施幼敏的语气忽然一转,问道:“解兄可曾听说过《富春山居图》?” 解缙的脑袋瓜子飞速旋转,略微犹豫了下,答道:“这倒是有所耳闻,据说是前朝黄公望所作,乃是其绝笔,画成不久便离世了,可惜元末战乱,流落到民间之后不知所踪了,不知道都转运使从何处寻获?” 《富春山居图》虽然贵重,但毕竟距离如今也不过刚刚成画五十载,算不得什么稀世真迹,想要靠这个贿赂解缙,那是想也别想,所以施幼敏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施幼敏从旁边取过一卷轴,缓缓摊开,正是《富春山居图》,但目光却完全不在画上。 “说起黄公望这人,倒是比这幅画要有意思,黄公望早年为吏,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却有些自命不凡,前元延祐二年,也就是九十年前,其恩主张闾以中书省平章政事(从一品)之衔返江浙行省,行‘经历田粮’之法,黄公望随往,然而清理田粮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张闾以一人之下的尊威,得了元仁宗的支持,面对汹涌而至的民意,最后因‘贪刻用事’而引发了大规模民乱,被元仁宗遣人聆讯治罪,黄公望亦随之入狱.其人出狱后方才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搞政治的这块料,光凭一腔热血,成不了事。于是师事金月岩,参加了全真派,并与张三丰、莫月鼎、冷谦等道友交往,隐居在常熟小山头,寄情于山水之间。” 施幼敏笑容不减,缓缓地说道:“解兄是大才子,这副《富春山居图》,想来解兄一定喜欢,这样吧,这屋里的书画,都送给解兄,不知解兄意下如何?” 解缙哪还不懂施幼敏是什么意思? 谁是如今的张闾?自然指的是姜星火。 那谁又是如今的黄公望?当然是解缙了。 施幼敏就差明着说,你若是识趣便好,定让你不满载而归;若是不识趣,说不得就要沦为跟黄公望一样的结局了。 解缙微微思索利弊,接着便冷哼一声,说道:“都转运使大人是在贿赂谢某吗?” 这当然不能给施幼敏定罪,毕竟这不过是两人的室内对谈,没有第三者在场。 而此时解缙的态度展露无疑,施幼敏倒也不意外,并没有彻底撕破脸,而是说道。 “圣人之言固然是好东西,但是这世界上最终能够掌握局势的人,永远都不是行君子之道的人,圣人之言再有理又有何用?可反过来说,完全背弃了过去的道路,兵行险着,就是对的吗?” “解兄,我劝你一句,收手吧。” 解缙沉默不语,思忖了良久,突然抬起头来,认真地说道:“这样吧,都转运使大人把过去亏空的盐税都交出来,送到府库里,我便收手,如何?” “解兄,此事怕是有难度。” 施幼敏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在下今日前来,早就料想到解兄肯定有难言之隐,不过都可以谈嘛,何必弄成这样子?其实只要解兄肯答应,在下可以保证,解兄在这里的安危绝对不成问题,即使有人胆敢对解兄图谋不轨,也绝对能护伱周全。” 这话说完之后,房间里的气氛骤然变得凝滞起来。 解缙的心顿时剧烈颤抖起来,额头不断冒出细密的汗珠,好在有头发遮挡,倒也没露出什么端倪。 虽然不知道施幼敏口中的“护你周全”具体是什么意思,但从对方信誓旦旦的语气中,不难判断出,这绝不仅仅只是说说而已这是最直接不过的人身威胁。 “都转运使大人这是打算威胁我吗?”解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说道。 “谈不上威胁,解兄若同意了此事,在下绝对不会亏待解兄,除了这里面的东西,甚至解兄每年能从两淮盐场拿到这个数。” 施幼敏比了个手势含笑着说道:“到时候不管解兄是想继续在庙堂上走下去,还是另有打算,都没有问题,解兄看如何?” 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而且还是又加了一根胡萝卜。 刺杀钦差这种事情,从古至今都不少见,解缙虽然疯魔,此时也不得不考虑,自己的人身安全问题了。 而且这次赴宴,本来就是与对方虚与委蛇,还有一重目的是掩护赵海川的行动,所以倒也不必死磕到底。 解缙脸色阴晴不定,迟疑了许久,才说道:“在下会考虑都转运使大人的提议的。” 施幼敏满意地点了点头,料想解缙虽然名满天下,但原本只是个翰林院的小官,靠着钻营和站队变法派才爬到了如今的位置,对于金钱,想来从未受到过如此程度的冲击,所以对于施幼敏的诱惑也不可能不动心。 施幼敏从阁楼离开后不多时,宴席就开始了。 盐使司衙门的官员带着解缙走到宴会的场地,然后指着最上头的位置说道:“钦差大人请坐!” 解缙端详四周,发现宴会厅中陈设精美,地板铺着地毯角落处摆放着瓷器,一派奢华之景。 这样的场景倒是令解缙长了见识,他是从来没见过哪个衙门能弄得这么富丽堂皇。 正感慨之际,施幼敏忽然拍了拍手,门外立即走入两个妙龄少女。 “钦差大人,此处环境清幽,颇为适合品茶赏月,请!” 跟欢迎的时候不同,参加宴席的官员并不多,施幼敏率先落座,随即示意两个妙龄少女斟茶递水,自顾自喝起茶来。 这两个女子都穿着粉白长裙,腰间系着一条浅蓝色绣花腰带,纤细的柳叶般的秀眉下,是一双明亮的美目,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情意,让人一不留神就沦陷进去。 解缙忍不住看了一眼,在扬州的时候,他便晓得有瘦马一说,不晓得毗邻的淮安又有什么花样。 施幼敏注意到了解缙的异状,呵呵一笑,指了指那两个妙龄少女,说道:“钦差大人如今初到淮安府,想来无人照顾,这两位姑娘可谓是知书达理、温柔贤惠,若是钦差大人看得顺眼,尽管都带走,也省得起居麻烦,如何?” 说罢,他冲着两名少女微微一笑,说道:“还不快见过钦差大人?” 两名少女娇羞不已,盈盈拜道:“见过钦差大人。” 解缙见到两名妙龄少女如此模样,顿时心头一荡,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瞬,他心头的念想瞬间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忌惮。 “送书画,送金钱,送美人,若是换了心志不坚的人,恐怕真就半推半就了。”解缙脑海里闪过一道念头。 随着宴席开始,一众官员纷纷上来敬酒,解缙来者不拒,这些人对解缙都是阿谀奉承、恭维有加,解缙亦是虚伪地敷衍着,表面上看着没有那么严肃了,实际上却警惕的紧。 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客场作战,不利之处实在太多,而这些试图腐蚀他的财色和奉承,就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剑,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掉下来砸死他,彻底毁了他的通天仕途。 施幼敏不懂解缙,他不懂一个官场蹉跎十载的大才子,一朝得到伸展的机会,会多么珍稀。 因此,在解缙看来,这次的计划绝对不允许有任何意外发生。 必须一击制敌,否则的话,施幼敏有句话没说错,他没准真的会成为第二个黄公望,等待他的就将是牢狱之灾了! 解缙在这些人之中游刃有余,一边喝酒,一边与他们聊天。 这些人不停地巴结奉承着他,一副讨好之态,就差把他捧到天上去了。 “哈哈,诸位太抬爱了!”解缙端着酒杯,笑吟吟地说道,“今日乃是公宴,不宜饮酒过量,就陪各位大人少喝一点就好了,希望诸位大人不要介怀!” 众人见状,纷纷表示不在意。 随后,施幼敏一个眼色,让其他围绕在解缙身边的人退下,只留下两名妙龄少女在身侧侍候。 在施幼敏看来,解缙虽是读书人,但他毕竟是男人,对于美色应当并未抗拒,尤其是这两个美貌少女都可以称得上清丽佳人,容颜绝美,更是引人垂涎。 不用解缙招呼,靓女便主动给他倒了杯酒,解缙随后轻抿一口,赞叹道:“好酒,果然是佳酿啊!” “解兄喜欢的话,改日我送解兄一坛子如何?”施幼敏爽朗一笑说道。 悄然之间,已经换了称呼,宴会的氛围,也达到了顶点。 看着在场的官员都在看着他,解缙自然知道这时候是不好推辞的。 “盛情难却我岂敢推辞?” 解缙哈哈一笑,继续与施幼敏觥筹交错起来。 就这么一小盅酒下肚,解缙很快便觉得有点晕乎乎的。 他本身酒量不怎么行,刚才那一盅酒已经超出他的酒量极限了,现在酒劲上涌,已然醉醺醺起来。 “解兄似乎醉了!” 施幼敏见到解缙脸颊潮红,不由地关切道。 “我我没事!” 解缙摇了摇头,虽然嘴上说着没事,但还是强撑着站起来,选择却很清醒:“今日便如此吧,还有点事,就先告辞了。” “扶着钦差大人。” “呃……好吧。” 解缙点了点头,便任由两女搀扶着自己,慢悠悠地往外走。 走出宴会厅,施幼敏忽然使了个眼色,两女会意,搀扶着解缙向阁楼处走去。 “大人,先醒醒酒吧,大人?” 看到这一幕,施幼敏嘴角浮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 在宴会开始的同时,锦衣卫也开始了行动。 赵海川带着锦衣卫分成几组,直扑几位盐使司衙门官员的外宅,遇到抵抗的先给一刀鞘,然后再用绳索将所有人都捆住,再挨房间搜查。 锦衣卫的行为让这些繁华的地段都鸡飞狗跳起来,很多人家都瞧见了,但却没人敢管锦衣卫强硬的手段。 当然,锦衣卫也不傻并未见血,只是以追踪失窃案的名义进行。 “大人,咱们真不能动手?这撒泼打滚的女人委实聒噪。”一位锦衣卫忍着怒火,向身边的赵海川问道。 “别乱来!” 赵海川白眼一翻,无奈道:“咱们这次办差是奉旨而为,但如果真弄出人命来,恐怕就麻烦了。” 锦衣卫悻悻地“哦”了一声,继续执行任务。 片刻功夫后,几名锦衣卫陆续返回到赵海川的面前,禀报道:“百户大人,属下等已经搜遍了所有居室,没有特殊发现,唯独倒是搜了不少钱财,足有几千贯!” “好家伙!”赵海川顿时双眼发亮。 赵海川伸手从袖筒里掏出一份文书,交给手下,吩咐道:“都记录好,回头要把这封奏疏呈送回京,请陛下圣裁。” “继续下一家。” 锦衣卫悄无声息地摸向各家各院,将一处处盐使司衙门官员的外宅翻得底朝天。 虽然这件事情看似影响不大,但是却是牵扯甚广,尤其是涉及到盐使司衙门的中高层官员,而这些官员都在参加宴会,根本来不及反应,因此整个行动异常迅速,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就顺利地完成了搜寻任务,甚至连一根鸡毛都没落下。 “百户大人,汇总的情况已经清楚了。” 赵海川刚到集结地点,就见一名小旗匆匆忙忙跑了进来禀告道:“从各家外宅里搜到了一部分银子、珠宝,折合白银的话,大约在四万两左右,另外还有不少古玩和字画,很难换算价值,估计在六七千两左右。” 赵海川闻言顿感满意,点了点头道:“嗯,辛苦诸位了,兄弟们的一份,我是不会忘的。” 锦衣卫们高兴地说道:“谢大人!” 很快,集结完毕的锦衣卫就来到了盐使司衙门。 “慢着!” 一名盐使司衙门守门的衙役拦住了赵海川等人,皱眉故作不知地问道:“尔等乃何职?盐使司重地,岂能乱闯?” 赵海川淡淡地说道:“锦衣卫百户赵海川,此番奉旨前来捉拿犯官,闪开!” “锦衣卫?你们有驾帖吗?” 衙役仍然拦在前面,冷冷地质问道。 赵海川不耐烦地亮出了驾帖,说道:“怎么,还要阻拦?” 那衙役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道:“没没.” “还愣着干嘛!赶紧放行!” 赵海川厉声喝斥道,旁边的锦衣卫立刻冲上前去,将堵路的几名衙役推搡开。 赵海川领着众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去,沿途遇到的衙役纷纷退避三舍。 进入盐使司衙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巨大的照壁,而绕过以后,占地广阔的建筑物群,瞬间让人有些失去方向感。 赵海川暗骂道:“这盐使司的是真的富得流油。” 随着赵海川的靠近,宴席里走出的官员也都发现了他们,顿时引起阵阵骚动。 赵海川扫视一圈,朗声说道:“都留在原地!” 为首的几人犹豫片刻,挥了挥手,示意都不要轻举妄动,毕竟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若是真闹翻脸了,对自己等人绝无好处。 其中一人拱了拱手,客气地问道:“请问,这位可是锦衣卫的赵大人?” 赵海川淡淡地说道:“没错,正是鄙人。” 那人笑呵呵地说道:“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赵海川却是懒得搭理他,径直地来到内堂,看着站在桌子前的那些人,目光锁定坐在正中的那位年长的男子,沉声道:“锦衣卫赵海川,见过都转运使大人!” 施幼敏抬起眼皮儿瞥了赵海川一眼,淡淡地说道:“原来是赵百户,你来本官这里有什么事吗?” 赵海川拱手道:“陛下口谕,锦衣卫协助钦差调查盐税缺失一事,若有阻碍者,格杀勿论!” “这么大阵仗啊?”施幼敏轻叹道:“本官遵旨便是!” “钦差大人前来赴宴,如今在何处?” “另一侧阁楼里醒酒。” 不多时,解缙便被赵海川从温柔乡里解救了出来,不过解缙的酒意,看起来倒确实没有之前那么明显了。 看着赵海川,解缙一脸遗憾地说道:“盐使司衙门有几位刚才与我喝酒的大人,外宅里搜出了不少东西,怕都是一辈子俸禄置办不起的,所以还得跟锦衣卫回去,都转运使大人应该能理解吧。” 施幼敏皱了皱眉头,那还不晓得被解缙打了个措手不及,称呼又换了回去,冷冷地说道:“钦差这么做,仅凭一些捕风捉影的线索就要抓人,未免过于草率了吧?” “本官自有决断。”解缙傲然道。 这个时候,施幼敏才真正用平视的眼神打量起了解缙。 忽然,施幼敏放声大笑了几声。 “好好好,那便依钦差大人的意思,让他们都回去配合锦衣卫调查便是了。” 说罢,又对涉及到的几名盐使司中高层官员意有所指地说道:“该是自己的罪责,就要承认,不是的,也得维护自己的清白,明白吗?” 几人稍稍定心,依言称是。 而待解缙和锦衣卫威风凛凛地从一地狼藉的盐使司衙门离去后,施幼敏面色阴沉地回到了后衙。 “马上发动。” (本章完) 卡文,再请假一天 严重卡文,删删改改觉得不够满意……本来以为本月不会请假了,实在抱歉,明天超大章补上。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卡文,再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六十章 吃蟹 随着淮安府物价的持续上涨和盐使司衙门暗中的煽风点火,很快,大规模的骚动爆发了。 买不起米的灶户和市民开始聚集在一起,在钦差解缙所临时驻节的驿站外抗议示威,要求朝廷立即恢复因刺杀钦差案而受调查的淮安府衙的职权,平抑物价。 “放屁!” 驿站内有随行官员勃然色变,拍案怒斥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才来几天?淮安府物价涨成这个样子,如何能赖到我们头上?” “钦差代表陛下,办案又岂能为他们所扰?他们以为朝廷的律法是摆设吗?国朝威严何存?” “.” 众人群情激愤,一顿唾沫星飞溅。 这些官员,都是从京中各衙门抽调过来,协同办案的,既有都察院的,也有户部的专业官僚,平素在京中当京官惯了,想的事情未必与地方相妥帖。 这时候解缙却只是叫人搬来了一张桌子,然后铺平把纸卷摊开放在桌上,写了起来。 静待随行的官员们不吵了,解缙才开口。 “诸公听我一言。” 解缙沉吟片刻,继续道:“方才已经派人打探过消息了,这次闹事的百姓足有上千人,而且其中多为老弱妇孺,这种情况下,就算强行驱赶走他们,恐怕也会出现伤者。” “强行驱赶确实是下策,此事也未尝不见得背后没人捣鬼,即便驱散了民众,谁知道待会儿会不会再来一波?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罢了。” “解大人,莫非你忘记了国师的叮嘱了?这件事关系重大,绝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我等都要受牵累。” “就算再来,那也得先将他们驱散了再说吧?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围在这儿?还办不办事了。” 解缙一席话,引来众人的议论纷纷,气氛一时间充满了火药味。 “都闭嘴!”解缙厉喝道。 见解缙神态坚毅,来自不同部寺的众人终于安静下来。 解缙扫视了下四周,继续沉声道:“整顿盐务乃陛下旨意,不可违背,诸公还是回去准备接下来查账的事情吧,外面这件事,我会亲自负责到底的。” 闻言,凑在一起的官吏们这才四散离去。 “解大人,您可要考虑清楚啊,若是真闹的大了,出现了人员伤亡,这么做会触犯律法的,如果陛下降罪下来,我等都逃不掉!” 等到众人离去,有此前相熟的官员才忧心忡忡的劝解道。 “我知道。” 解缙叹了口气,说道。 “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 “嗯?” 那人疑惑不解:“好事?这怎么还是好事?” 解缙笑道:“盐使司衙门的一批官吏还在我们手里,盐使司也清楚,如果不能及早让我们打道回府,那么他们的压力将会越来越大,等到有人顶不住的时候,一旦供出一连串的事情,到时候他们的损失就大了.现在这样,是说明盐使司衙门也急了。” “赈济饥荒,是地方官府该做的善政,如今淮安府的官员大半都戴着刑枷,这件事我们来做,也只会有功而无过。” 解缙没说的是,既然国师能在千里之外早早地指点出这里面的疏漏,就表明他早就料到了,我们根本不必担心,也无须顾忌什么,只需将事情办好就是了。 听到解缙如是说,那官员顿时恍然,不由佩服起来。 这位解大人可真是聪明,一针见血,说的确实没错,不过这一切的前提,还是有足够的资源赈济饥民,平抑物价。 事实上,姜星火早就已经为解缙准备好了李增枝这条线,吴家的粮食运输生意已经被割让给了李增枝,大量的粮食随时都可以从常州府起运,经扬州府中转,最终送到淮安府,而常州府和扬州府,都是处于控制之下的。 对于钦差解缙来说,只要将这件事情处理明白了,那他就不用冒险强行驱赶那些百姓,更加不需要为此付出“可能造成人员伤亡”的代价毕竟,就算是强行驱赶,也未必能保证毫发无伤,但如果按照国师指点的方法来操作,就算是遇到了意外,也能顺利化解危机——而且还能借此获益。 解缙对此充满了信心,这一次,他将借助国师的力量,将盐税被贪墨这件事彻底调查个水落石出! “朝廷整顿盐政,让咱们这些穷苦百姓怎么活啊?” “大老爷,您是钦差大臣,咱们就仰仗你救命了!” 一片喧闹声响起,有些人甚至冲到驿站门口砸东西。 驿馆里的赵海川等人脸色铁青的站在台阶中央,看着门外的情景。 这种情况下,即便他身为锦衣卫,也不敢贸然出面,否则,他若是强行镇压了,恐怕立刻就成为众矢之的。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任由其中有些不知是否被指示来挑事的刁民暗中鼓动,将百姓的情绪挑动的愈发沸腾。 就在这时,后方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顿时露出喜色。 “是解大人来了。” 解缙来得不急不缓,但他一来,整个场面就平静了许多。 “国师果然厉害,若是没有这一手准备,恐怕即便推进到了如今的地步,想要更进一步,也是千难万难。” 解缙透过门缝向外瞥了一眼,看着眼前这幅混乱景象,心中暗自庆幸。 虽然国师如今在京中面临的困难也很多,但还是给予了他不遗余力的支持,不仅陛下通过了请求,备倭军会被调动三个卫,而且后续户部和大明银行的专业人士,也在集结准备北上,帮助解缙完成大规模的查账。 除此以外,粮食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没有动用储备粮,而是直接从肥富贩卖的日本大米里调运,舍不着孩子套不得狼,这部分虽然是安抚百姓的成本,但实际上,只要能充分发动灶户,那么查出来被贪墨的盐税,是一定能把这部分粮食成本给弥补回来的。 解缙没急着出去,而是先组织控场。 由于锦衣卫人手没那么多,所以又调用了一部分府里的衙役,看起来倒是颇具威慑力。 赵海川率领着几十名锦衣卫,还有一百多名衙役,迅速地封锁了路口,把这些聚众闹事的灶户和市民驱赶到了里面,任由他们在里面大骂,不许离开。 “诸位稍安勿躁,钦差大人来了!” 赵海川站在高台上,高声喝道。 闻言,那些愤怒不平的灶户和市民顿时安静了许多,毕竟他们只是普通的老百姓,不是江洋大盗,目的达到后,也就不敢造次,尤其那些挑头的看到他,也不敢乱砸了,乖巧的退到一边,毕竟解缙代表的可是皇帝。 解缙见状满意的点点头,随即命人打开大门,走出驿站,朗声说道:“诸位乡亲父老,朝廷对于两淮盐场的盐税收入的清理计划已经确定,现在就是要对各地的盐税进行核算。” “近期内,我们已经抓获了数十名涉嫌贪墨盐税的官吏,案件推进的速度大大提高,这是非常令人振奋的数字。” “但是,相比于盐税调查案件的推进,淮安府各地粮价的暴涨却是触目惊心。” “诸位父老乡亲请想一想,难道真的是我们的到来,才让粮价提高了?” “显然不是如此!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是有人借着你们这些淳朴的百姓,来向我施压!” “但是,我可以向大家承诺的是,朝廷不会不管淮安府,虽然平抑粮价并非我受皇命之一,但这个责任,本官责无旁贷!” “从明日起,就会有足够的粮食从南方起运,由官府以此前的粮价投放到市面上,当然了,为了防止不法商贾大规模囤货居奇,将以户为单位,每户每日限购。” 听着解缙的话语人群中议论纷纷,有些人觉得朝廷出手太及时了,但也有人觉得这是诓骗他们回去的,一定不会有这种好事。 事实上,在古代,地方士绅对于农村的掌握远胜于官府,每年的秋季,各地的粮食减产,士绅肯定会及时察觉,然后就是联合粮商,对粮价进行打压,导致农民的余粮被低价收购,继而开始粮价的暴涨。 同样,对于粮商来说,只要有了粮食就能获取财富,但没有高粮价就什么都没有,所以粮商们宁愿付出大量的金钱和利益,也希望官府能够不出手干预和维护粮食的供应,付出哪怕再多也愿意,因为只有保证了他们的利益,他们才能从饥饿的百姓手中获取大量的财富。 而官府往往是对此不闻不问的,因为一旦出手平抑粮价,那么得利阶层的空间就会被挤压,甚至连赚钱的机会都没有了,这也是官商勾结的基础。 而这种做法,其实也是朝廷最喜欢的做法,因为朝廷需要的是吃不饱饭但没力气起来造反的饥民,而不是年年风调雨顺养起来的健壮农家子。 解缙继续说道:“这段时间,我们派人在各县巡视了一遍,结合各地官员上报的,综合统计后,我们发现了一个很糟糕的情况.” “粮价上涨,不仅给没有田地的市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对于有一部分田地耕种的灶户,同样影响不小,本官知道伱们当中,就有很多灶户,在这里本官要说的是,此前对于灶户私卖余盐的事情,朝廷不会为难灶户,而两淮盐场南方靠近扬州府的部分地区,也都开始了正常的煮盐复产,希望你们回去以后,也把这个消息向更多的人说清楚。” 解缙讲了很多,民众的情绪逐渐平复,还有人想挑事,却往往是一发动,就被锦衣卫挨个拎走。 在解缙的再三保证下,前来此地的百姓逐渐散去。 显然,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淮安府。 皇权在这时代的威严,依旧无可挑战,而钦差代表皇帝,亲自做出了许诺,哪怕如今江北诸府都普遍粮价高企,但百姓依旧愿意相信,会优先帮助淮安府的承诺。 解缙目送他们远去,突然眼皮止不住的跳,不禁喃喃自语道:“总算糊弄过去了,不过,更大规模的乱子,怕是也马上就要来了.” 但他刚坐下没半盏茶,外面又有锦衣卫进来禀报道:“大人,外面有个人说要见您,自称自称是江家的家主。” 解缙一愣,脱口而出:“江舸?” 他想起来了,几个大盐商里,除了本地抱团的淮商,作为重要分销商的淮商,也确实一直没有主动与他接触过,而江舸不仅是徽商的头面人物,而且也有一定的宗室背景。 “这个江舸怎么会来这时候来见我,难不成” 解缙心里浮现出一丝猜测,不过他很快就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摒除脑海之外。 江舸虽然是徽商的重要一支,但说到底,还是商人,除非是吴家那种被背后势力抛弃的,否则的话,是不太可能背叛自己阶层利益的。 想了片刻后,解缙倒也不托大,主动起身走出房门,果然瞧见一人被锦衣卫引着匆匆赶来,神情中有些焦急之色地望着这边。 “钦差大人。” 解缙迎上前,抬起他的手。 “不知江家主驾临此地有何贵干?” “唉!” 江舸叹了口气说道:“本来这件事我们该报官处置的,奈何如今淮安府衙里没人能管事,长话短说吧我家的粮仓被烧了个精光,就剩下些灰烬了。” 说到这,他露出悲痛欲绝的表情:“我们本来想将粮食运往各县,也算是为平抑粮价贡献一些绵薄之力,结果却无故失火,我只好找到这儿来了.解大人,您是当今圣上信任的忠臣,这些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我们江家也想尽份力,您看我们捐些宝钞,给您分担些压力可好?” 解缙心中暗道:“这人得了消息动作的倒是够快,更是油滑得很,马上就想把自己撇清干系。” 不过明面上,解缙却是皱眉:“江家主,失火的事情我也想帮你,可是这件事却委实不归我们调查,这样吧,我烦请同行的锦衣卫帮忙调查一下?” 见解缙根本就是装作听不懂自己话语的意思,江舸哪还不知道这番急急撇清干系,多半是不太成功了,而更甚者,解缙还要派锦衣卫调查,如此“美意”,江舸哪敢接受? “不过,盐使司的事情,江家主有什么想说的吗?” 江舸哭丧着脸,哀声道:“我们这群商人在国朝最低贱不过,哪儿知道什么盐铁使司的事?这件事我是真的无能为力,希望解大人能体谅。” “是你江家,还是你们?”解缙敏锐地捕捉到了江舸话语里的关键词。 若是江舸代表着徽商而来,那恐怕就不会轻易动摇立场了。 “我们。” 解缙点点头,说道:“我实在是爱莫能助。” 江舸也晓得世界上没那么便宜的事情,没有牵扯这么深,还能靠着三言两语就能轻易脱身的可能,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决定再观望一二,毕竟盐务上面,盐商肯定有不法的手段,但解缙此番却不是直接冲着他们这些盐商来的,就算开中法以后改革,那也是以后的事情,现在倒霉的是盐使司衙门.盐税他们可都是只往多了交,不往少了交的。 不过眼下他虽然他很看好解缙,但也不能确认,最终是盐使司衙门继续屹立不倒,还是解缙能有所突破,倒也不好轻易选边站队,如果是国师亲自到了此地,那他肯定就毫不犹豫了,但现在他也不仅仅是代表江家,而是代表了整个徽商商帮前来,而且刚刚说了这个“我们”,所以此时倒也不好做什么承诺。 “若是大人有需要,随时唤我便是。” 江舸没有堵死双方合作的道路,而是留下了个口子,而且还把“我们”悄然间换成了“我”。 徽商,毕竟只是分销商。 在这场变革的浪潮中,受冲击最重的,是盐使司衙门,随后才是坐地户淮商,最后的才是分销商徽商。 江舸从驿站返回家中,立刻招集家中子弟。 徽商是客商,但在此地经营数十年,产业倒也做了起来。 “爹,那解缙怎么说?” “唉,别提了。” 江舸叹了口气,说道:“自然是不买账的。” “那咱们怎么办?” 江舸想了想,说道:“给国师去信,把现在的情况和咱们的困难都说清楚.盐使司之于国师,那便是蚍蜉一般的存在,跟盐使司绑一起是没好处的,如今只不过我们牵扯太深,不好退下来罢了,而解缙有些事情也决定不了,说到底,不过是提线木偶罢了。” 而他这么做,其实就是为了在姜星火那儿刷一波好感度。 上次在拍卖会上,江舸没少出力,而作为顶级商人,他对于庙堂的变动,自然是有着敏锐嗅觉的,如今审法寺已经开始动手,那么接下来,各项商业制度和配套措施,乃至专营商品的售卖制度,定然会跟着出现变化。 大势已成的前提下,还要以个体去硬抗时代浪潮,是没什么好处的。 国师是何等强横的存在? 即便是在黄淮地方上呼风唤雨的布政使、漕运总督,在他面前也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没见解缙闹得这么大动静,都没人敢在朝中吭声吗?若是换个别人,早就被弄到灰头土脸了,还不是因为打狗要看主人。 而江舸确定了解缙的态度,再加上解缙的讲话透露出的种种信息,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如今国师的计划已经开始进入到收尾阶段,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把该划清的界限赶紧划清,不然以后恐怕就来不及了。 —————— 而随着解缙讲话内容的流传,以及一些消息的汇聚,盐使司衙门的官员们也开始忐忑不安了起来。 朝廷的一举一动,并不能完全绕过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耳目,毕竟他们管辖的区域,实在是太大了。 而不管是北面山东与黄淮交接处的备倭军的大规模调动,还是南方开始起运的运粮船,都让施幼敏感到了深切的不安。 一年六七十万两白银的盐税,他的团体贪了十年。 这时候被盯上了,再想轻易脱身,那可就太困难了。 原本施幼敏按照上次对付都察院陈瑛的经验,觉得只要杀掉淮安知府,避免刺杀钦差的事情引火烧身,然后再处理好其他可能追到自己这里的线索,解缙查不出什么,也就同样无功而返了.再然后,凭借着这么多年捞的钱,自然可以上下打点关系,去其他地方布政使司任职。 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错了。 解缙不仅跟条疯狗一般,不惜以自身为饵,扫清来自布政使司和淮安府的障碍,还趁着受伤的这个间隙,顺势做局通过刘富春抓了一批盐使司衙门的基层官吏,更有甚者,还孤身赴宴,拿下了几名盐使司衙门的高层。 而在明面上,作为被调查的一方,钦差的意思,他是完全不敢违背的,而且还要尽力帮助钦差把事情顺利进行下去。 所以这段时间,他故意装模作样地配合调查,暗中推动煽风点火的计划,想要借助民意和舆论,逼迫解缙退步。 这些灶户若是留在乡下,分散在各个盐场里,时间久了,高昂的粮价和之前向盐商出售余盐的罪责,必定会引起灶户巨大的心理压力,产生骚乱造成灾难,而如果把它们的压力给到解缙,那么事情就简单许多了。 当然了,这件事并非没有风险,稍微不慎,就会招致祸端,比如他自己在这里面,无论撇的多干净,都是脱不开责任的,一旦事情败露,势必会遭到严惩,届时即便能侥幸活下来,也会被贬谪充军,从此一蹶不振,永远翻不起浪花了但他没得选择。 一开始施幼敏有些一厢情愿地认为,今年粮食歉收,江南的存量又大多支援了安南的战事,江北普遍缺粮,不太可能单独用大量粮食来平抑淮安一府的粮价,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了。 直到此前,施幼敏都还有信心平安过关,可事情却开始向着完全脱离他掌控的轨道前行,如今解缙更是得到了姜星火的全力支持,要人手有人手,要粮食有粮食,这是要把他往死里整的意思。 中枢的那条线,施幼敏无法肯定一定能起作用。 黄淮布政使有大皇子保,漕运总督有皇帝保,他还能真的完全依靠谁呢? 施幼敏犹豫再三,还是写了张帖子,唤来下人吩咐道。 “去给我送到东市的郝厨子那,告诉他,我想吃蟹(解)了。”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一章 误会 东市,因为淮安府物价飞涨的原因,连带着菜品价格也涨了起来,郝厨子没开张。 此时他正半个屁股靠在案板上,津津有味地捧着一纸《明报》看连载的武侠,不过从连载日期来看,显然是至少几天以前的版本了。 没办法,在电报这个科技点没点出来以前,想要实现民用讯息的及时传播,实在是太难了,哪怕是淮安府这种依靠运河的南北沟通枢纽,也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郝厨子一边看着武侠,一边自己手上拿把刀比比划划着,显然是个有文化、有底蕴的杀手。 郝厨子的过去无人知晓,也不必深究,漕运这条路上,狠人多的是。 而现在他只知道,自己又来活了,还是大活。 施幼敏给钱爽快,干一票,往往就够自己挥金如土的潇洒一年,若是平常过日子,怕是一辈子也花不完,可惜郝厨子不是能沉下心来过日子的人,所以始终没攒下多少钱来,而他习惯了来快钱,就再也看不上慢腾腾挣安稳钱,还要被人时不时地盘剥上几手了。 或者说,他更喜欢这种刀尖舔血的时光。 只不过这次的任务难度,大的出奇。 跟上次深更半夜潜入没什么防卫的府衙刺杀知府相比,想要在几十名锦衣卫的重重保护下,刺杀刚被刺杀过一次的钦差,不说比登天还难吧,应该也大差不差了。 而且最近有些频繁的任务次数,也说明施幼敏这个大雇主,确实急了。 这不由地让郝厨子仔细地考量了起来。 是接下这一单,富贵险中求,还是收拾东西跑路? 想要跑路,也未见得简单,这些家当,和藏起来的财物,都让郝厨子有些无法割舍。 “爹爹。” 这时候,一个小女娃张着双手跑了过来 小女娃扎着两个朝气蓬勃的小揪揪,穿着件黛青色的裙衫,脸蛋儿粉嫩嫩的,像是个糯米团子。 郝厨子伸手抱住她,笑呵呵地啃了两口:“乖囡囡怎么啦?” 小丫头奶声奶气的回答道:“爹爹你好久都没教囡囡认字儿了呢!” 郝厨子哈哈笑了一阵,将塞到后面的《明报》拿出来。 “囡囡乖啊,等会爹爹先教你认识几个字好不好?” “好!”小女娃兴奋的拍起小手来。 郝厨子把武侠的版面翻了过去,看到后面的内容,脸色瞬间变幻了好几下,然后才轻叹口气,将女儿抱起来,放到肩膀上,朝着屋内走去。 小丫头在他耳边说道:“爹爹不教囡囡认字啦?” 听着女儿的话语,郝厨子不禁露出苦涩的笑容,《明报》上的东西,他又怎么好说出口呢? 国师大力打击贪官污吏,用考成法剔除不称职的官员,给百姓做好事,还特意举了解缙受伤的例子。 正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受武侠的熏陶,再加上郝厨子不是不懂这些报纸上的这些道理,如今再想想,自己要去为施幼敏这伪装成两袖清风的巨贪,去刺杀钦差,再看看街坊邻居饱受物价飞涨的困扰,心里莫名地多了一丝触动。 他不是好人,但他最起码是个人,杀手只是他的职业。 当然,这种触动也仅仅是特殊情境下的一丝而已。 “哎”郝厨子长长叹了口气。 “爹爹,你怎么了呀?”女娃仰着脑袋问道。 “哦,没什么,咱们快进去吧。” —————— 姜星火的行动很迅速,在他的调配下,李增枝带着大批载着日本大米的运粮船从常州府起运,经由扬州府,快速地运到了淮安府。 粮食是硬通货,有了大量的且按户限量购买的粮食供应,淮安府市面上的物价虽然没有马上降下来,但起码百姓的正常生活有了保障,也兑现了解缙之前的承诺。 而百姓的情绪基本稳定以后,解缙就开始着手了最重要的工作。 备倭军南下的动作,是根本瞒不住有心之人的。 在淮安府盐商、士绅们的震惊之中,针对两淮盐场的全面接管,开始了。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地传遍了黄淮布政使司的各府县,使得整个两淮盐场的所有盐区都为之大乱。 与此同时,前北平右布政使曹昱,如今的黄淮布政使,和在漕运总督任上已经呆了一年的隆平侯张信也收到了相关信息。 待在中都凤阳的两个老狐狸凑到了一起,简单商讨对策。 “隆平侯。” 曹昱当初在北平就跟作为都指挥使的张信认识,如今又要同舟共济,自然比起旁人要敞亮许多。 “两淮盐场被备倭军接管,那么必定会对我们造成影响。此番解缙若是处理得当,倒还好说,但如果处置失误,恐怕…….” 张信喝着茶沉默不语,虽然皇帝对他恩宠有加,靠着关键时刻改变历史的功劳,他足够吃一辈子,但这不代表张信就是个躺在功劳簿上的人,尤其是张信很清楚,自己这个位置,是多少人想要得到的,又被多少人的目光觊觎着。 曹昱倒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两淮做的每一项决策,都可能给其它地方带去连锁反应。因此,我认为解缙做的事情,我们不必阻拦,但首先要做的是保证布政使司内的太平,不受外界干扰;另外则是想尽一切方法,不要让事情扩大化可别又像郭桓案、空印案一样,把整个天下都牵连进去。” 曹昱的担心当然是有道理的,朱棣性格酷似乃父,而洪武四大案当初杀了多少官员,那可都是让这些经历过洪武朝的老臣们永远都不敢忘怀的。 而眼下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到底能拔萝卜带出多少泥,谁也说不清。 “伱手下那左参政,还有淮安知府,平素倒是与我有些联系。” 张信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但他接下来揉了揉额头,反倒有几分洒脱。 “.不过,随他们死活,也难牵连到你我。” “是极。”曹昱点头赞同道,“我看隆平侯所言极是。” “我观那解缙行事,如今倒是没了书生意气,反倒凶戾了起来,人一这样,难免会走极端,此事你说的也对,不能闹得太大。” 张信想了想后,说道:“不若你我一同给陛下上书,盐税的事情,就不要扩大了,这样既能清理出来一些位置,多安插些自己夹袋里的人才,也能避免事情失控。” “备倭军一动,施幼敏大约是无计可施了,这次他既然躲不过,那也合该我们联名上书。” 曹昱已经躲在后面观察形势很久了,施幼敏做的谨慎,上次都察院没拿到他的证据,但这次只有皇帝能调动的备倭军出动了足足三个卫,从基层的各个盐区开始查税,施幼敏即便账本做的再好,这次也逃不脱了。 毕竟出动上万军队的成本,那可太高了,而这钱,是一定得收回来的。 摆明了,皇帝这是把猪养肥了,要宰了过年了。 “不过我们也得做点什么。” 张信顿了顿后,继续说道:“我听说,黄淮境内有一些私盐贩子,专门靠走私私盐谋生,如今既然陛下要大力整顿盐务,那这些私盐贩子,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该请求陛下同意派出一些部队,将这群盗匪剿灭届时即使有人攻讦,想来陛下也不会过多的怪罪我们的。” 曹昱心中一寒,张信明面上说的大义凛然,可实际上,这黄淮境内,哪有那么多私盐贩子? 同时,即便是那些大盐枭或者盐商,控制着一些盐场,但是,这些人并非都像什么黄巢、张士诚那样,实际上更多的盐枭都是依仗私盐发达后积累财富,然后就会走官面,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 说白了,还不是和这位漕运总督不清不楚的。 曹昱不动声色地点头道:“这倒是个办法。只是,这些私盐贩子的实力强悍,又狡猾多变,想找到他们可不容易。” 张信笑道:“这倒简单,我们也不需要亲临战场,派出几路人马,沿途打探私盐贩子的下落,再寻机将他们剿灭就是了。” “嗯,那便依隆平侯所言。” 黄淮地界上最大的两个大佬,不约而同地对下面的这些人选择了放弃。 而施幼敏寄予厚望的朝中门路,也给他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没有人愿意帮助他,原本收了重金的某些人,也都纷纷把钱给他退了回来。 这时候,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了,这就是块被盯上的肥肉,现在所有有资格上桌的人,都在等着瓜分。 在此之前,施幼敏能挺过一劫,还能靠着拉拢地方上的官吏和士绅、盐商,组成联盟,一同对抗朝廷的调查。 但现在,黄淮布政使司和淮安府的官员,都被“刺解案”给连带着扫清了一茬,而盐商也开始该准备后路的准备后路,没有后路的,那就在家等死,面对朝廷出动的军队,已经几乎没有人试图去螳臂当车了。 而之前被施幼敏所鼓动起来罢工的灶户们,此时的态度也开始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 在两淮的某座盐区里,一帮穿着短衫的男子坐在院子里吃饭。 “二哥,我听说朝廷派了兵过来,还是从山东调来的兵,就是为了治咱们私贩余盐的罪?”一个络腮胡须的汉子问身旁的青年。 青年年纪约摸二十五六岁,长得浓眉大眼,他闻言放下筷子道:“莫担忧,只要咱们死咬牙不松口,肯定奈何不了咱们,我就不信了,这十几万灶户,有几个没卖给盐商余盐过,难道还能都砍头了不成?定是谣言。” 另一边坐着的一个黑脸汉子接话道:“就是,咱们有兄弟这么多人,就算他们把盐场占了,大不了咱们干别的就是了。” 那络腮胡的汉子冷哼了一声:“这群狗官平素便贪婪狠毒,什么钦差,也不过是一丘之貉,说不得便是狗咬狗,才有了这般举动,要我说,咱们不得不防一手,岂能把自家的身家性命,寄希望于别人的怜悯?” “不过我倒是前段时间听说了,钦差说要平抑粮价,不治咱们这些灶户的罪。”旁边有个年纪小的,弱弱的说了声。 这时候,坐在主位的汉子放下扒拉的干干净净的碗,说道。 “要老子讲,根本就没什么好兵好将,都是些酒囊饭袋,兄弟们做两手准备便是了,先躲起来,若是情况不对,便撒丫子跑,天大地大,最坏不过跑到海上去。” “大哥说得对!”登时就有人附议道:“据说这次接管两淮盐场的,还是山东防备倭寇的兵你猜猜都是什么成分?以前就是淮安城里梅驸马手下的,都是软蛋,连个私盐贩子怕是都斗不过。” 更有人骂咧咧道:“这帮王八蛋就是欺负咱们啊,盐场可是整个两淮最肥的油水。” 这时,突然有人说道:“大哥,这次的盐税改革是否能够成功,全取决于朝廷会不会对我等采取雷霆手段。我等不妨趁着朝廷还没有开始行动,赶紧组织兄弟们逃离,去投奔海外的老乡,不能留在这里观望了。” 那汉子摇了摇头,叹气道:“咱们兄弟虽然横行霸道惯了,却不愿意做背井离乡的亡命徒,方才所说,也不过是下下策罢了。” 这些人,便是盐丁里初步形成组织的结社自保团体了。 “可是留在这里,万一说的是真的,朝廷追究起来,迟早会被抓去杀掉的!” 那汉子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摇头道:“还是不能冒险,万一……” 他还在思考,结果被一旁的人打断了:“大哥,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婆妈啥?不管怎么样,赶紧拿定主意吧!” 见兄弟们态度坚决,那汉子犹豫再三,一咬牙,最终还是决定留下了观察情况,毕竟他们有人是光棍一条,但有的人还是有妻儿老小的,很难割舍开。 “先躲起来看看情况,若是事有不济,咱兄弟再跑。” 闻言,那二哥立刻拍掌说道:“那就快去准备吧!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发,去水泽里避一避。” —————— 翌日,驿馆门前。 在众文武官吏的陪伴下,钦差解缙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眺望远处,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备倭军已经开赴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管辖境内的大小盐区,他要做的,就是宣布新的余盐政策,同时让从南京增援过来的大批官吏,核查近几年的盐产情况找出盐使司衙门的账簿漏洞,最终找到丢失的盐税。 不多时,就等到了大明银行的副总裁朱恒,他正是姜星火派来负责查账的,今日也要陪同他们一起前去附近的盐区,亲自宣布余盐政策。 这是一种重要形式,而周围的盐区,就不需要他们亲力亲为了。 在远处的高楼上,郝厨子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这是个稀罕玩意,在市面上流通的,基本都是从南京城里黑市流出来的,而施幼敏也是花了大价钱,给他弄了一个,方便他执行任务。 他走下楼,牵上马,顺着一个方向率先出城。 他要全身而退,就不能在城里动手,而等待了几天,解缙这次外出,正是他最好的机会。 两个时辰后,解缙抵达了一处盐区。 跟他在扬州府境内“遇刺”那次的盐区不同,这里的盐区,明显规模要大得多。 备倭军已经接管了这里,盐区的盐丁和灶户,也都列队在这里等候钦差的到来。 这片盐区的灶户大概有七百余人,他们都穿着粗布麻衣、肩扛工具,有的身上还绑着麻绳,一副要随时干活的架势,就差来一句“很有精神”了。 但这一切,显然都是官吏们逼迫他们做出来的姿态。 解缙看着他们,感慨地说道:“都是国朝的子民啊。” 朱恒问道:“钦差大人,现在宣布?” 解缙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国师的意图,是把盐业,像化肥、玻璃一样,纳入到国家的管理体系里,而正所谓“恩威并施”,光是上来施恩,是很难凝聚人心的,只有严肃地说明私贩余盐的性质,再提出国朝体谅这些灶户生活不易,法外开恩,才能达到目的。 解缙清了清嗓子,环顾众人说道: “国朝有律法,凡是凡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若有军器者,加一等,诬指平人者加三等,拒捕者斩诸位想必也知道,灶户的余盐,只能卖给盐场,卖给商人,是按贩卖私盐论处的。” “大人,我们冤枉!” “钦差大人明鉴,我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 “大人,求您发善心放过我们吧。” “.” 听着台下众灶户的喊冤声,解缙却没什么反应。 他冷漠地扫视一周后,继续说道:“本官念你们都是无辜的,就网开一面,那从今以后,你们觉得此事不过尔尔,再去贩卖私盐,又岂有尽头?” 解缙转身向站在最后排的几个人问道:“更何况,谁能证明,你们是贩余盐,还是贩私盐?” 这些人是刚才喊冤最凶的,看见钦差望过来,顿时缩起了脑袋,低头不语。 这时候,站在解缙右侧的锦衣卫百户赵海川站了出来,朗声答道: “启禀大人,已经找到一些私盐贩子的同党,正押送到衙门里,大人可随时传召。” 解缙点点头,对身旁的赵海川吩咐道:“带他们去见识一番。” 几名锦衣卫走上前去,拉扯住那几个人的胳膊就往外拖,那群灶户见势不妙,连忙跪倒在地磕头求饶,口中哀呼着:“饶命,钦差饶命!” 这种事情解缙早司空见惯了,根本懒得理睬,虽然国师总是说要以民为根本,但解缙骨子里的孤傲是改不了的,他还是觉得,这些人不能对他们太好,轻易地把好处给了,便不会知恩。 而这时候,藏在后面的几个小孩,看到了这副情形,便偷偷地溜了出去,来到满是芦苇的水泽边,撑着小舟,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群盐丁藏身的地方。 “叔,不好了!这些人要把咱村里的人全都杀光!”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二章 濒死 芦苇沙沙作响,掩盖了孩童们的呼唤。 “说什么呢?给老子滚上来!” 其中一人,从前头气喘吁吁地从船头爬到甲板上,伸头对后面的沙洲上的人说道:“大大哥,不好了,六子说这伙人打算把乡亲们都杀了,现在,村长带领着灶户,跟他们正对峙呢” “走!跟我回去!” “可是大哥,这.这船怎么办啊?” 那人本想说,要不要直接跑,别回去送了,但眼见着这么多兄弟的家人都在里面,这话也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转而没话找了截话。 大哥狠狠拍了拍船舷:“还能咋办,当然得划出去再藏起来啊!” 水泽不大,很快,船就靠岸了,十几号人纷纷跳下船,朝村口外的盐田方向跑去,刚才说话的那人,也紧跟其后。 大哥一边跑一边喊着:“快,带好家伙!” 本来,他们是有心躲藏或者逃亡的,但那是建立在自家亲人没事的情况下,就如那民间传言的梁山好汉一般,这时候虽然还没有《水浒传》的出现,毕竟这东西鼓励造反,姜星火也不能写,但一些相关的传说、话本,都是切实存在的,尤其是山东和江淮这一带。 要知道在历史上,宋江一伙人,就是被海州知州张叔夜伏击,船只被焚后宋江战败被俘,起义失败,而海州的区域,换到姜星火前世,那就是连云港一带,正是如今淮安府所辖的区域。 与此同时,在盐田附近的一处林地的树上,郝厨子正调试着军弩。 郝厨子骑在了树上,军用钢弩,在秋冬那暖熏熏的太阳光线下,却反射出了冷冽的寒芒,而上面的狼牙箭头,更是看着就让人望而生畏。 马匹已经被他藏在了远处,由于盐田周边没有像样的丘陵或山地,只有一些水泽,所以唯一的制高点,就是这里,而这里距离解缙所在的位置,已经有一百多步了,即便是军用强弩,也基本到达了理论射程的极限。 即使如此,郝厨子其实也处于一个比较危险的位置上,对于他而言,想要全身而退,还是很困难,因为不管是这里的备倭军还是锦衣卫,都是有战马的,只不过因为盐田的原因,战马进不来,所以都放在了村子里面和盐田周围。 说来也巧,若是平时,那警戒岗哨一定是撒的远远的,但由于上次那档子事,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次这些武装力量里负责放哨的,警戒范围仅仅只有几十步,主要原因嘛,自然是要保护钦差解缙的安全,让周围的灶户里,不会再出现上次那种贴身刺杀的情况。 阴差阳错之下,也就给了郝厨子这一丝机会。 当然了,也仅仅是一丝而已,因为郝厨子只有在极限射程射出一箭的机会,如果失手了,那就必须马上逃遁,而即便是最快速度,还是有很大可能被追上抓住。 但郝厨子别无选择,他很清楚,既然施幼敏把这么重要的任务委托给他,那就一定派人监视着自己的家人。 自己想要悄然脱身,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种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对施幼敏来说,那就是不折不扣的灭顶之灾,哪怕他是从三品的大官。 而就在此时,郝厨子轻“咦”了一声,放下了望远镜。 只见盐田中间的空地上,本来站着一堆百姓和官兵、锦衣卫,双方的气氛呈一片温馨和谐之势。 因为解缙已经话锋一转了。 “国有国法,但国法之外,还有人情。” “陛下体察民情,如今已经让审法寺修改了《大明律》里面的盐务的规定,尔等之前迫于生计贩卖余盐的罪责,已经被免去了。” 但就在此时,十几名盐丁举着武器楞生生地往这边跑了过来,解缙一介文人,哪怕是为了照顾百姓,扯大嗓门喊着说话,说实话,声音也不大,没到能传播好几十步的那种范围。 盐丁们没能及时发现情况的变化,而负责警戒的备倭军的士兵们,纷纷拔刀出鞘,几张硬弓,也上了弦。 场面一度尴尬至极。 “三娃子,你们咋回来了?快把东西放下,钦差大人赦免我们无罪了。” 随着村长的出声,这些盐丁面面相觑,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如果那能称之为“武器”的话。 解缙大约也是看出了具体情况,这番欲扬先抑的效果不错,灶户们的情绪被调动的很好,下一步就是鼓励他们站出来呈报真实数据了。 这是姜星火教他全面彻查盐务的绝招。 灶户们若是说别的记不清也就罢了,但就像这个时代的农民一定记得自己种了多少亩地,收了多少斤粮食一样,他们产出了多少盐,心里是有一笔账的。 而只要跟盐场的账簿对应,就很容易查出猫腻来。 或许这中间数据会因为基数过大的原因,产生一些误差,但重要的不是误差,而是灶户对朝廷的重新信任,和朝堂头一次跨过盐使司衙门,对灶户的直接接触,这是意义更大的地方。 既然灶户们已经人心归附,那么解缙自然不介意对这些莽撞的盐丁略施小惠。 解缙走下高台,周围的锦衣卫组成人墙,警惕地把解缙和灶户们隔绝开来。 “就是这时候!” 郝厨子放下望远镜,骑在树上端起上好弦的钢弩。 真·最后一击。 因为军用强弩不是臂张弩,而是脚蹬弩,是需要用脚踩着上弦的,他在树上没法上弦,是在下面上弦好以后,带到树上的。 不管是现实条件是为了撤退考虑,他都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郝厨子的心砰碎直跳,呼吸有了一丝急促,他手里抓紧了扳机,瞄准了对面的人群中央——那个身穿官袍的中年官员。 郝厨子深深吐出口气,闭上眼睛。 他不知道能否命中,但必须全力一试,毕竟是最后一搏了,哪怕只剩下半点可能,也得死马当活马医,尽可能地成功。 郝厨子睁开眼,心中古井无波,缓慢地扣动了板机。 弓弦声响了。 声音很小,只是“嗡”地一震,但回荡在郝厨子的耳朵里,动静却显得犹如一万斤黑火药爆炸那么大。 一股风吹过,卷落了漫天枯叶。 郝厨子的双眼一眨都不敢眨,紧紧地盯着远处箭矢飞奔的方向。 解缙此刻还不知道危险已经临近自己身边,他刚刚被众多士兵簇拥着向外走,心情很愉快,并且认为自己的命运已经改写,从今往后大约可以平步青云了。 然而他没想过,就在成功的前一瞬,命运给他开了个玩笑。 旁边的人笑得非常谄媚,而解缙的心脏猛跳了几拍,脸色骤变,突然感觉背脊发凉。 紧接着,他听见“噗嗤”一声轻响,似乎…… 是什么东西刺破皮肤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就看到一支箭插在他的胸膛上。 血,流了出来。 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他自己。 他抬手摸向胸口,鲜红粘稠的液体染红了他的手指,但是他的手指并没能止住喷涌的鲜血,它们顺着他的指缝溢出,如同一朵绽放的花朵。 解缙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直至灰寂。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以来一切的赞美、荣誉、希望,都是一场骗局,都是假象,只是为了让他踏上这样一条通往坟墓的不归路 “杀人啦!” “有刺客!” “钦差死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人群中爆发出恐惧的尖叫声和惊慌失措的逃跑脚步声,解缙的身体横倒在血泊里。 人潮向着四周疯狂涌动,争先恐后地冲出去,仿佛身后追着什么洪水猛兽。 而锦衣卫们,则是迅速反应了过来,有人冲向箭矢射来的方向,有人则去找马匹追击。 一片混乱中一双黑靴停留在解缙尸体边上。 赵海川蹲下来,伸出沾满殷红液体的双手捧起解缙那张惨白的脸。 解缙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紧闭着原本布满血丝的双眼。 鲜血汩汩地流淌在地面上,汇集成一条蜿蜒的河,流入了白雪一般的盐田里。 “大人,醒醒!” —————— 郝厨子并没能跑多远,他还是小觑了锦衣卫的能力。 在锦衣卫的追击下,受限于江淮的地形,郝厨子没跑出几里地,就被追上围住,在受伤后自杀不成功,被生擒活捉。 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钦差解缙糟糕的状况。 如果说还有不幸中的万幸,那就是因为弓弩处在理论极限射程的边缘,按照“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的说法,这枚没有淬毒的弩箭,并没有扎的很深,解缙还有抢救过来的希望。 淮安府随着第二次刺杀钦差案件的发生,也开始变得满城寂然。 这种恶性事件,发生了一次也就罢了,再来一次,那就是在抽朱棣的脸。 施幼敏不是不懂这个道理,而是他没得选。 因为随着姜星火教解缙的这一手“釜底抽薪”,他的秘密迟早会浮出水面。 与其最后坐等暴露,还不如冒险一搏。 但解缙的运气不好,施幼敏的运气更差。 因为不仅刺客被生擒活捉,解缙还只是重伤未死。 在南京的姜星火听说了这件事,朱棣也随之震怒,很快,礼部侍郎宋礼带着大批军队赶到了淮安府,事态开始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虽然管辖着十几万灶户,数量非常大,看起来重新统计的工作量很大,可一旦国家机器全力运转,这一切“看起来”的阻碍,都不能成为阻碍。 被赦免的灶户开始按照不同的盐区提供数据,在小吏们,甚至从商帮里借调来的账房先生们的帮助下,重新核对盐使司衙门的账簿,而盐使司衙门,同时也彻底停摆了。 屋里灯火通明,一排长条桌用桌布铺着,下面是齐刷刷摆成十几张的桌子,而桌子上堆放着厚厚的账册,一个三四十岁、蓄着山羊须、身材矮胖的男子正低头翻阅着汇总的账簿,时而用毛笔在纸上划出一个个数字。 这时候,有人快步走过去,将房门关紧,压低嗓音说道:“朱副总裁官,查出来了。” 朱恒闻言,缓缓合上账册,抬起头来。 “嗯,知道了。” 朱恒的反应平淡至极,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吃了”一样。 “这次不是栽赃诬陷,而是货真价实的证据,查出来了” 朱恒没搭腔,只是静静看着来人,直到他说完了,才淡淡一笑道:“施幼敏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刑讯室里,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郝厨子,已经彻底没了力气。 刚才他已经把所有知道的,都招出来了。 或许是锦衣卫的手段太厉害,又或许是出于对家人的惦念,亦或是不久前的那一丝触动。 但不论是什么原因,总之,宋礼现在有了逮捕施幼敏的理由。 “这是重要人证,给他上药,保住他的命。” 宋礼刚要起身郝厨子却挣扎着睁开了红肿的眼皮,看向宋礼,嘴唇在蠕动。 “他在说什么?”宋礼疑惑的问道。 赵海川凑到前去,用手隔住耳朵别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锦衣卫里可不乏被恨急的犯人咬成一只耳的例子,但咬手背一般是没啥事的,更何况为了方便行刑,还带着手套呢。 费了半天劲儿,赵海川终于听明白郝厨子在说什么了。 “他说他的女儿应该被施幼敏绑架了,让我们救出他的女儿,他愿意去死,也愿意当证人。” 宋礼闻言,诧异地看了血肉模糊的男人一眼,静静地点了点头。 随后,宋礼走出了刑室前去看望解缙。 “解学士,你怎么样?” 解缙已经痛昏迷过去,嘴唇苍白的毫无血色,眼皮子微动,似乎是醒了,又像是陷入噩梦般的浑噩中难以脱离。 宋礼暗叹口气,看了看旁边的两名仆人。 这两位倒霉蛋苦笑起来,但也不好说啥,只能告辞离去。 待他们走了,宋礼又转头问从南京一起过来的太医:“解学士身上的伤怎么办?要不要再去南京请一剂大蒜素?” 太医摇头道:“解学士受伤很严重,而且不是国师发明的大蒜素能解决的,恐怕……恐怕……” “恐怕怎么啦?”宋礼皱眉问道。 “解学士是因为遭遇刺杀,失血过多导致昏厥,箭头虽然穿过皮肉,被肋骨卡住,但还是伤了一点右肺,能不能醒来,怕是得看命够不够硬了。” 太医吞吐着答道,显然他对解缙身体情况,非常的清楚。 “这”宋礼也是有些发愁,解缙这一趟,要是坐马车出去,躺板板回去,国师面子上也不好看。 “解学士毕竟年轻,身子骨还是硬朗的。”太医劝慰道。 宋礼吩咐道:“你且回去休息吧,本官留下就好。” “是。”太医躬身领命。 “嗯,去吧。”宋礼挥挥手。 待太医退出屋子,宋礼的眉头紧锁,目光阴郁的看向昏迷不醒的解缙。 宋礼的手上拿着一块从太医手里接过来的毛巾,给解缙擦了擦,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 他心里十分清楚,解缙不能死。 因为这是当今陛下第一次派遣钦差来黄淮,如果他死在淮安府,那就会让整件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原本被黄淮布政使和漕运总督劝下来的事态,马上就会扩大化。 就在此时,解缙的眼皮,忽然动了下。 随即,一丝晶亮的泪珠滑落脸颊。 接下来,解缙睁开双眸。 他茫然四顾,却见自己居然在床上! 而且,房间里还有一个男子,正拿着一块毛巾给自己擦脸。 “啊——” 他猛地“惊呼”一声,好吧,其实就是从喉管里发出的含混低语,宋礼甚至不太能听得清,他还在手上机械地给解缙擦脸,心思都用在思考接下来的事情上。 解缙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胸腔传来撕裂躯体般的疼痛令他再度跌到床上。 就在这时,宋礼终于发现了解缙的异常。 “别乱动。” 宋礼急忙按住解缙,语速极快的说道:“伱伤势颇重,需卧床静养,切勿移动,否则内脏再次出血,那便麻烦了。” 等毛巾从脸上挪开,解缙怔怔的盯着宋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喃喃问道:“宋侍郎?我这是在哪儿?” “淮安府城。” 宋礼说道:“解学士是被人用强弩行刺,所幸并未完全得手,只是伤及肺腑,医师和赶来的太医已将解学士的伤处理妥当,只说等着解学士苏醒,就挺过了最难的一关,国师的大蒜素也给你用了,不用担心伤口什么.发炎、感染,这些太医从国师那里听来词我也不太懂,总之,好好养着就没什么大碍了。” “被行刺” 解缙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他的瞳孔瞬间放大,咬牙切齿低问道:“是谁?究竟是谁做的?!” 他愤懑的表情与之前判若两人,宋礼知道他在担忧甚至是害怕,这是有人要他的命,恨不得他早日归西。 如果说第一次行刺,还在解缙的掌握中,那么这第二次,可就真的是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才回来。 “现在还在查,已经有了证据,但还不能说。” 宋礼说罢站起身准备叫太医,解缙忽然抓住他衣袖:“不许走,宋侍郎,你把话说清楚,是谁行刺我?是谁要害我?你快告诉我!” 他满腔的愤懑和恐惧,仿佛要从嗓门里溢出来。 解缙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但他也是真的第一次直面生死,生死间,有大恐怖。 “解学士” 宋礼低下头,沉默片刻后抬起头来,凝视着解缙,认真的说道:“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剩下的交给我来就行了。” 解缙闻言神色渐冷,他也明白了过来,沉默片刻后说道:“谢谢你,宋侍郎。” “别想太多。” 宋礼淡淡的笑了笑:“解学士,你现在最该担心的,其实并不是敌人有多凶恶多强大,而是这次回到南京,会受到怎样的嘉奖。” “国师很欣赏你。” 随后,宋礼对着门外吩咐了几句。 没走远的太医,很快就被仆人追了回来。 宋礼用手指尖轻轻地拍了拍解缙的肩膀,温言道:“解学士,你先养伤,有什么需要尽管提,都尽量满足你,另外,关于遇刺幕后主使一事,我会禀明陛下,不用担心。” 解缙松了口气,还想说什么。 宋礼摆摆手,让几名仆人照顾好解缙后,离开了院子。 解缙望着短暂打开的房门后那空荡荡的庭院,呆愣半晌后才长吁短叹起来。 宋礼走出去以后,赵海川早已等候在门前。 “按照郝厨子提供的线索,先羁押施幼敏,然后搜索他有可能藏匿这些年贪墨的天量盐税的地方。”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三章 伏法 “你们不能冤枉一个好官啊。” 盐使司衙门,当施幼敏得知自己被羁押的时候,显得非常的镇定。 他不仅没有任何的恐惧,反而是叹息了一声,义愤填膺地指责眼前这些穿着飞鱼服的人。 当施幼敏被锦衣卫带出盐使司衙门的时候,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不少沿途百姓投来的目光,那些百姓都对着这边议论纷纷。 “这些锦衣卫真是可恶,居然连施大人这样的清官也不放过。” “谁说不是呢?像施大人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多了。” “唉,现如今这年头做什么都难啊,特别是做官,这种事太多了……”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声音,说实话,一点都不奇怪。 因为施幼敏当初被朱元璋破格拔擢到盐使司衙门,就是因为其人为官清廉,而在副使和正使的任上,都有着不错的名声,平素逢年过节,还会给淮安府城里的百姓免费派发一些米面粮油,若是遇到了大灾之年,也会从盐使司衙门的粮仓里放些粮食出来。 大奸似忠,莫过于此。 这些声音传到施幼敏耳中,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 施幼敏从容淡定地停下脚步,看向外面那些围观的群众,朗声道。 “大家放心,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朝廷会给我自己,也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这句话一出口,顿时引来了一阵欢呼和叫好声。 很快,施幼敏被锦衣卫羁押的消息就传遍了整座城池,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国朝的规矩,你应该很清楚。” 房间里,宋礼淡淡地说道:“你在盐运使的位置上这么多年,贪墨的盐税,若是以白银来计算,恐怕一二百万两都打不住,这是足够伱全家扒皮实草十万次的数额,但若是你能老实交代,我可以给你一个体面的结局,不需要你再去忍受扒皮和凌迟这种酷刑。” “宋侍郎,下官听不懂。” 施幼敏比宋礼低半级,宋礼是正三品,他是从三品,但他并没有自称“罪官”,其实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哼。” 见施幼敏死鸭子嘴硬,宋礼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继续装傻吧,来人,把账本的副本呈上来!” 片刻后,厚厚的一摞账本摆在施幼敏面前。 看起来很厚,但这已经是精简过后的产物了,都是各盐区汇总的实际产盐量和盐使司衙门那里记录数据的对比。 显然,二者之间是存在差距的。 或许任意一个盐区的产量差距不大,但中间被“藏”掉的部分,就是一部分猫腻所在了。 当然了,盐税不仅仅是被“藏”掉的,那样未免太蠢,更多的,还是以其他各种形式的支出隐匿起来的。 所以看着这些账本,施幼敏的神色还是很镇定。 光靠账本,是无法给他定罪的,因为盐使司衙门本身也有大量合理支出,这些支出,七绕八绕,再牵扯到各个利益相关方,最后想要追查起来,是非常非常困难的。 看着这厚厚一叠的帐册,施幼敏脸不白手不抖,从容捡起一本,翻开看了看,倒是有些恼怒的说道:“这分明就是诬陷,盐使司衙门每个月只会拨付一部分的钱款用于工程,绝对不会到这个数字。” “呵呵,施大人,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吗?” 宋礼冷漠地打断了施幼敏,讥讽道:“都察院早就提醒过你了,你却依旧视若无睹,甚至还变本加厉,像你这种人,若不及早处理,日后必成大患。” 说罢,宋礼便拂袖离开。 留在房间里的施幼敏脸色阴晴不定,这房间里都做了处理,根本就连撞墙自杀都做不到,而宋礼既然这么信心满满的把账本的副本给了他,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施加心理压力。 漫长的待审时间里,施幼敏没有别的事情做,又不能每时每刻都在睡觉和躺着,除了看这些账本,似乎他别无选择。 但每看一次,他的心理防线,就会遭到一次攻击。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施幼敏始终没有被提审。 而盐使司衙门的官员也在四处奔走求情,试图给施幼敏洗刷嫌疑,甚至还想让一些高官帮忙,但无奈,最终都遭到了拒绝。 不管是布政使那条线的,还是漕运总督那条线的,无一例外,都表达了不会帮助盐使司的态度。 毫无疑问,施幼敏,已经成为了弃子。 这一次,宋礼不仅要夺取施幼敏的职权,更是直言告诉施幼敏,他将会彻底查封盐使司衙门的所有相关实体,直到彻底查清所有问题,把这个表面上平静到毫无波澜的烂泥潭给翻个底朝天以后,才会重启两淮盐场的盐务。 这个消息,让所有的盐商和百姓震惊不已。 盐使司衙门,是整个淮安府不折不扣的核心,一旦失去了它,淮安府将会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不少中小盐商都表示抗议,甚至还请求释放施幼敏,毕竟在这种时候,盐使司衙门若是彻底垮了,他们都没办法在淮安立足了,其中绝大多数人交了盐引,却还没提出来盐,这都是他们周转的资金。 宋礼这边压力也很大,第一次刺杀钦差案,因为淮安知府的死亡,并没能扩大到地方的士绅和盐商,所以当地这些代表着“民意”的群体,一直施加压力的话,这边又没能拿到切实的证据,也颇为令人头疼。 但是好在,案情很快就有了突破。 “你确定吗?” 宋礼听着这个消息,有些惊诧。 “确定,已经见到被藏起来的钱物了。”赵海川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点头肯定道。 “这倒是真没想到” 宋礼收了收神,随即说道:“现在跟我去提审施幼敏。” 房间里。 施幼敏正在百无聊赖的踱步着。 而就在此时,房间门被打开了。 刺眼的光照了进来,落在包裹着厚实被子的墙壁上,一下子就显得灰蒙蒙的,连带着施幼敏的眸子也变得灰败了起来,空气中清晰可见的光线,让他顺着惯性往前迈的一步,就仿佛是骤然踏入了灰霾一般。 “施大人,想好要不要认罪了吗?” “本官何罪之有?”施幼敏诧异反问。 宋礼点点头,对赵海川说道:“带他去。” 自有锦衣卫涌入房间,一左一右地挟着施幼敏,往外走去,到一架不起眼的马车前,塞了进去。 马车有好几架,待前面作为诱饵的马车出去了以后,这辆不起眼的青幔马车,才从侧门出去。 又走了一段路,一个人也被送进了马车里。 施幼敏一看,登时有些愣住了。 这是他少年时的先生,如今岁数已经不小了,眉毛胡子呈现出几分雪白的颜色来,老先生见了施幼敏,登时便吹胡子瞪眼。 “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 一路上,老先生几乎要气疯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施幼敏这位在百姓眼中刚正不阿的官员,在他眼里视为骄傲的得意门生,会落得如此境地。 虽然说施幼敏的位置,确实有贪墨的可能,但是老先生却从听说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不光是在民间的名声好,最近甚至还主动主张改革盐税。 这样的人怎么就能成为了一个贪官呢? “先生,这件事情我也很困惑啊,我根本没有做过任何违法乱纪之事,怎么就突然间被人陷害了呢?” 施幼敏一脸无奈地说着:“您知道的,这些年来我为官正直,也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事情,恐怕是难免的” 老先生一辈子没入过仕途,这时候愣了下,竟是顺着他的话头问道:“你觉得是什么人做的?” “这个……” 施幼敏迟疑了片刻,才缓缓摇头道:“我并不知晓,不过我相信,宋侍郎是公正严明之人,他一定会查清楚真相的,就像是上次都察院的调查一样,清者自清,最后真相都会大白于天下的。” 老先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沉默不语。 施幼敏见状,也没有继续再说些什么,两人一直沉默着。 其实,在来的路上的时候老先生就听到周遭百姓在议论着施幼敏这件事,说这位都转运盐使大人是多么的清廉高尚。 而且施幼敏不仅没有受贿行贿,甚至还捐赠出了自己的俸禄来做善事。 听着百姓们议论着施幼敏的善举,老先生越听越感慨,同时,也为施幼敏担忧。 树大招风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 这时候,见到了施幼敏的态度,老先生也有些动摇了起来,从内心上来讲,他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学生的。 看着神色复杂的老师,施幼敏笑了笑,毫不介意地道:“先生,不管结果如何,我施幼敏问心无愧便足矣。” 青幔马车的窗户被封住了,两侧还加了钢板,就是为了防止被弓弩穿透,同时帘子也紧紧地拉着,只透了个小缝换气,正是因为钢板这种额外的负重,导致马车的速度并不快,再加上越来越颠簸的道路,既让两人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又让车里的人烦闷不堪。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老先生忍不住问道,但驾车的便装锦衣卫并没有回话,周围有骑兵的马蹄声,也没人出声,都在沉默的行进着,寂静无声,成了旅途的主旋律。 这里的道路十分坑洼,四处是泥泞和碎石,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鸟鸣,显然这附近并非人烟稠密的村庄,越走越如此,显然是山林密布、丛林茂盛之地,偶尔还能听到野兽嘶吼之音。 施幼敏的脸色,却逐渐有些抑制不住的难看了起来。 马儿跑了半晌以后,终于停了下来。 马车停稳以后,施幼敏跳下马车,把老先生也扶了下来。 这是一座破旧的茅草屋,看样子,似乎更像是是用茅草堆积成了一栋房子的形状,屋顶上还长满了野草和荆棘,看起来十分的颓唐。 周围的锦衣卫也下了马,警惕地望向四周。 显然,不管是从诱饵车队的设置,还是从特殊马车的准备,无不说明了经历了两次遇刺案后的锦衣卫,已经把警戒程度拉到了最高等级。 不多时,宋礼等人从另一条路赶了过来。 “施大人,这里熟悉吗?你提议捐建的义冢,灶户们若是孤苦无依,死后无处葬身,便可由盐使司衙门出钱买棺材安葬,有人看守,还有人定期清扫,每逢中元、清明,还有贡品冷食可以享用。” 宋礼说完,目光微微眯了下,看着施幼敏的反应。 看着施幼敏佯装镇定,宋礼的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弧度:“呵呵.这些是怎么回事,想来施大人比我还清楚,不必我细说了吧?” “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这么做,对得起他们的亡魂吗?” 赵海川一挥手,锦衣卫推搡着有些瘫软的施幼敏继续往义冢的墓园里走去。 “放开我!” 施幼敏愤怒地大喊着:“你们想干什么?你放开我!” 然而,那些锦衣卫却压根没打算将他放开,仍旧架着他往前。 施幼敏奋力挣扎,但是他的体型太瘦弱了,那些锦衣卫都是练家子,他哪里是对手,很快便被押解到了义冢的坟墓旁边,宋礼站在他身后。 宋礼的目光冰冷的盯着他的背影,淡淡地道:“前几日羁押你的时候,我曾经问你有无贪墨之举,那个时候,我已经发觉了,你绝对有问题.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狡诈到了这种地步,怪不得被羁押了还能沉得住气,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我什么都没有,你们不要血口喷人!”施幼敏愤怒的大吼。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 宋礼的眼睛闪烁了几下,冷哼一声道:“是吗?没有吗?可是,这些又是什么?” “我没有你不要血口喷人!” 施幼敏的双眸通红。 然而手里拿着铁锹的锦衣卫们却不待他继续多言,径自铲开松软的、被重新覆盖的土,然后撬开了里面还算厚实的棺木。 义冢墓园里,一口口棺木,都被撬开了。 这里面埋着的不是孤苦无依的灶户,而是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要知道,这可是能埋葬数千人的墓园! 每一口宽大的棺木里,都藏着堆满了的财物! 根本就是骇人听闻! 这些金银财宝,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然而看来他们眼里,却无比的刺眼。 “噗通”一声,施幼敏瘫倒在了地上。 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贪墨了这么多的盐税,他的良心早就泯灭了。 只是,他怎么会想到,宋礼竟然连这个都掌握了! 原以为这件事情隐蔽到极点,谁都不知道,没想到,居然还是暴露了。 不! 不该这样的! 施幼敏突然间疯狂地摇着头,仿佛这样就能否认自己所犯的错误般。 “不!” “你撒谎!”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什么都没有做.” 施幼敏喃喃地说着,他的目光茫然无措,整张脸变得苍白。 “不,不对!” “不该是这样的!” 他拼命的抓着自己的脑袋,仿佛要将那块皮肉撕裂般,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痛苦。 他不甘心,也不敢相信。 为什么? 他明明那么的谨慎小心,从未失手,怎么就突然失败了呢!? 为什么! 他想质问,却发现,他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混账东西!” 看着来时还信誓旦旦,如今面对如山铁证顿时神魂失守的施幼敏,老先生气得浑身颤抖,眼眶都湿润了。 而这个时候,老先生则在众人的搀扶下,蹒跚的走了上来,他的目光环视了一圈,最后落到了施幼敏的身上,叹息了一声,随即朝着宋礼作揖道:“对不起,宋侍郎,都是老夫无能!若是知道有今日,少时见他家境贫寒无以为学的时候,不再资助他,或许今日就不会出现如此巨贪了。” “不,与你无关。” 宋礼刚想说什么,施幼敏却悲痛莫名地大吼了起来。 “你们懂什么?!” “我爹当年给人做长工,我娘是童生家的闺女,可是.可是后来我娘病故,爹为了给她治病花了不少钱,家中穷困潦倒,最终我爹为了给娘筹集药钱,铤而走险,被捕入狱,最终被活活饿死在狱中。” 说到这里,施幼敏泣不成声:“爹死的时候,他连个全尸都没留下!那天,我跪在牢门外求着狱卒让他带我去见我爹最后一面,可他却狠狠地踹了我一脚,骂我是丧门星,害死了爹!” “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掐死他!可是,最终我却选择了苟且偷生,选择了拼命了的学,拼了命的爬,我不想再过这种没钱没权的日子了!一天也不想!” “别说了!” 一旁,赵海川冷喝着打断了他的话:“你这个罪大恶极之人,还妄图狡辩吗?” “我没有狡辩,我没有!” 施幼敏歇斯底里的吼叫着:“你以为我不想做个清官吗?可做清官有什么用?贪了几十两银子要被扒皮,没贪的人,遇到了大案,成千上万被摘了乌纱帽,一样押进牢里砍头,还都是个死?我那么多平江县的同僚,朝夕相处了十多年,洪武十八年郭桓案的时候,全都死了!他们为国朝效忠,到头来却落得这般下场,你告诉我,做个清官有什么用!” 他抬头瞪向宋礼等人,咬牙切齿的模样犹如厉鬼一般:“你们不过是仗势罢了,不过是那姜星火盯上了盐税这块肉,若是你们真有公正廉洁的心肠,又何须借机打击报复,将我逼至这等田地,既然你们已经知晓了这一切,为什么还要咄咄逼人?你们凭什么审判我?凭什么?!” 宋礼皱眉,厉声呵斥:“够了!你给我闭嘴!” 施幼敏咬牙切齿地望着宋礼,目眦欲裂,那模样像是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一样。 宋礼厌烦地瞪着他。 “你还有何话好说!” “我” 施幼敏想要狡辩,然而,看到宋礼那双深邃阴沉的眸子,却忽的泄了气,他颓废地跌坐在地上,喃喃的念叨着:“我没想到,你竟然还是找到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宋侍郎,我真的没有贪污,那些钱都不是我的,我不是主谋,我是受人指使。” 施幼敏像是失了神志一样,慌忙替自己辩驳着:“你相信我宋侍郎” 他的声音沙哑嘶哑,透着浓浓的惶恐和绝望。 显然,他的神智已经彻底崩溃了。 他哭得涕泗横流,跪趴在地上痛哭流涕道:“我错了,我错了,宋侍郎,你饶了我这次吧,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如果知道的话,我不会的!我不会的!!!”施幼敏还想辩解,然而,宋礼已经转头吩咐了下去。 “带下去。” 几名锦衣卫走上前来,将施幼敏捆绑起来,直接丢进了一辆马车里。 马车的帘子被拉了下去,看着远方老师的背影,施幼敏痛哭流涕,他不由想到了当初父母双亡后,老师资助他学习,供给他生活,悉心教导他靠科举的那数千个日日夜夜,当记忆继续蔓延的时候,又想起了他在平江县县丞任上的时候,那些兢兢业业地为国操劳的时光,想到了当时的自己。 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但是,这一切却都如这辆马车一般,渐行渐远。 看着被彻底拉下的帘子施幼敏的喉咙嘶哑,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可恨!可怜啊! 他咬紧了牙关,眼角的泪水不停地滚落,可最终却一言不发。 他死死攥拳,脸色涨得通红,喉结上下滑动,甚至到最后,他竟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施幼敏仰头狂笑,笑容癫狂至极。 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的呢?施幼敏不知道,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脸上撕扯了下来,却怎么都扯不开,好像已经跟他的血肉融为一体了。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四章 会计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盐税集体贪墨案,一经宣布,迅速震动了整个庙堂,规模之大,赃款之巨,甚至远超洪武朝的郭桓案。 盐使司衙门有品级的官吏不超过百人,而这次盐税集体贪墨案,涉及到的官吏就多达三十余人,而且其中有近十人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中高层,更有施幼敏这样的主官。 此案被联合侦破后,由于牵扯众多盐使司的官吏和地方官员,最后不得不请示南京,交由皇帝陛下决定如何处置。 事实上,这件事情在朱棣,是无法容忍的,甚至是零容忍基础上的零容忍,简称双倍零容忍。 “朕原以为,施幼敏是清直名臣,德行端方,不想却有如此恶迹,真乃国朝之败类也!” 奉天殿里,朱棣说着,将那汇报罪证的奏折丢给了众臣转阅。 其中一些人看完,心里顿时感觉五味杂陈,其中不乏听过施幼敏过去政绩的,因此得知消息之后才会更加震惊,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大抵如此了。 琢磨了半晌,各种处置方案在脑海里过了一圈,朱棣选择了比较仁慈的一种。 “都拉到南京来凌迟吧,家属流放三千里,诛九族就算了。” 朱棣在心里这么想着,但是并没有马上说出来。 诛九族是政治手段,目的是为了威慑不服的人,继而巩固统治,但这种贪墨案,追回赃款,重点处理个人就可以了。 但是这种系统性问题,解决的难点其实从来都不在于对个人怎么处理,个人有什么难处理的?砍头、凌迟、腰斩、五马分尸.花样多的很。 真正的难点是怎么铲除或遏制其产生的土壤,也就是变革盐务制度。 “炽儿怎么看?” 朱棣的目光看向了朱高炽,这一年多的时间来,在维持帝国的行政系统运转方面,朱高炽表现的非常不错,不仅领导着人数最少时只有四个人的内阁繁重的信息分类、筛选、汇总、处理等工作,而且也逐渐帮助朱棣实现了北平系文官系统对原本洪武-建文遗留文官系统的部分换血这一工作的意义非常重要,朱棣之所以现在还可以容忍朱高炽在庙堂中的势力扩张,就在于这点。 因为对于朱棣来说,虽然北平系的文官系统里的人,由于四年靖难的缘由,基本都受到了朱高炽的影响,是朱高炽的自己人,可再怎么说,这批人对于朱棣来说,亲近程度,也比从建文这里接手的这套文官系统要近的多得多。 毕竟,南京的这些文官,可是不久前还是给建文效命,要讨灭他这个“燕逆”呢。 当然了,做皇帝的,永远是放不下心的,虽然用掺沙子的办法,把文管系统安插了一部分相对亲近的北平系官员,但朱高炽的势力也随之扩张了,如果明年朱棣率燕军主力返回北方老巢,那么南边就得留朱高炽掌控南方,朱棣为此也提前做了些准备,防止朱高炽势力在未来急速膨胀以至于难以控制。 对于两淮盐税集体贪墨案的处理措施,朱高炽自然一早就跟三杨商议过,因此已经有了腹稿,这时候不慌不忙的说道。 “儿臣以为,无非就是两点。” “其一,食盐专卖利益过于巨大,与其他衙门还有所区别,因此应该立下规矩,盐使司衙门的官员,不得任职超过若干年,定期轮转,以免时间久了,互相勾结导致势力盘根错节难以撼动。” “其二,现在的盐使司制度缺乏监管,巡盐御史往往流于形式,而且很容易被收买,故此儿臣以为应该每年由户部派员进行查账,确保盐使司难以下手。” 朱高炽的回答中规中矩,都是老成谋国之见,并没有什么问题,朱棣又问了问六部尚书的意见,最后转向姜星火。 “国师有何高见?” 朱棣也就是随口一问,最近姜星火挺忙的,他倒也真没指望姜星火能有什么高见,毕竟这事其实意义很大,民间还有“盐使跌倒,新皇吃饱”的梗的,追回的这笔财物,折合成银两可是足有数百万两的恐怖财富,不仅提前超额完成了210万两的任务,还极大地填补了因为征安南、修《永乐大典》等事务而愈发空虚的国库,姜星火在这里推动、谋划、支持的功劳,是不容抹杀的,做到这些已经足够了。 “回陛下。” 姜星火沉吟刹那,说道:“臣以为此事的要点在一大一小,大的方面是整个盐务也就是开中法的制度变革,而小的方面,则是所有衙门财税记账方式的更新。” 由于是高层会议,人员规模不大,所以姜星火很明显地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齐唰唰的看向了他。 还真有高见? “先说大的方面。”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说道:“开中法事关国朝北部防线的军粮,如今北元虽然内讧解体,但瓦剌、鞑靼、兀良哈等部,依旧对国朝北境虎视眈眈,今年还曾袭扰辽东三万卫,北部防线西段的宁夏、甘肃等地,亦是不胜其扰,所以不能贸然直接动摇整个开中法。” 定了调子以后,众人倒是稍稍松了口气,而后姜星火继续说道:“不过开中法虽然暂时不能大动,但必要的整顿和调整,还是要有的。” “第一个是盐产区和盐销区的矛盾。” 姜星火把此前了解到的淮粤之争大概给帝国的高层决策者们介绍了一下,虽然尚书们位高权重能了解到很多普通人无法了解的信息,但他们也不是全知的,所以有不少人还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回事。 “经过了三十多年的发展,如今看来,产销区的统一是势在必行的。” 这是大实话,洪武开国的时候设计出这些利于内耗的制度,本来就是存心的,尤其特殊的历史背景存在,但现在大可不必如此,因为这种内耗给帝国带来的损失,远远超过了受益。 “而在产销区统一的同时,臣以为也应该缩小目前各盐使司的管辖范围,不必完全依赖于盐场,可以将盐使司彻底置于各布政使司之下,而非是独立王国。” 其实这也是中枢和地方博弈的一种解决策略。 盐税这种东西是地方不能截留的税收,也就是说,地方只承担管理的责任,没有收益。 而这个方案如果实现,那就把几大盐使司从户部的名义管辖下剥离了出去,变成了地方管辖,跟学政差不多。 当然了,这个方案肯定不是完美无缺的,否则的话早就被采用了。 “如果不产盐,或者说产盐量完全无法满足百姓用盐需求的布政使司呢?又该如何把拆分后的盐使司置于其下?”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沿海的各布政使司还好说,有海盐可以生产,那么有些内陆的布政使司,既没有海盐,也没有井盐、湖盐,就算设置了一个盐使司,没有盐不还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吗?光有编制是变不出来盐的。 而且,把盐使司置于布政使司之下,显然也是跟产销区统一的原则相违背的。 但姜星火的脑回路却显然更胜一筹,而且极为简单直接。 “盐场的归盐场,盐使司的归盐使司。” “盐场的产销区结合,是指譬如两淮盐场位于黄淮布政使司境内,那么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销售范围,就是黄淮布政使司的辖区范围的,但这不意味两淮盐场产出的盐不可以通过盐使司系统到其他布政使司辖区范围的,只不过这种转移,是不同布政使司之间的事情。” “也就是产销区统一,但产、销在行政系统上要分离。” 说白了,就是盐场是生产单位,而各布政使司下面的盐使司是行政单位,负责测算需求,统筹运输和供给。 包括朱棣在内的众人,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种制度改革的好处所在。 为什么以施幼敏为首的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高层官员能贪墨这么多的盐税? 原因就在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管着产量占全国一半的两淮盐场,一手抓着生产,另一手还抓着销售,关键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销售范围,还不仅仅局限于黄淮布政使司境内,而是好几个布政使司,甚至延伸到了湘南和闽南。 这样改制的话,中枢就可以把食盐需求统筹管理的任务,分解给各地方的布政使司,只需要承担监督和检查的责任即可。 同时,也不虞某个盐使司做大,因为盐场已经被拆了出去,盐务系统形成了盐场、盐使司两条独立的线,放到地方,就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不再承担对两淮盐场的管理责任,而是只负责测算用盐需求和运输、销售等事情。 当然了,政策都是有利有弊的,这个方案也有一个不难看出的隐患,那就是中枢力量强大的时候还好,一旦出现乱世,中枢式微,那么将盐使司置于布政使司体制内的举措,将会显著地增强地方的实力和离心力。 不过权衡利弊,从现在看来,姜星火的方案显然是更好的。 经过短暂的讨论,众人对具体措施有些有待商榷的地方,但对于姜星火方案的大体方向,反而没什么异议。 “盐务改革事关重大,回头大朝会议一议,这几天你们也想一想,都写份奏折递上来。” 朱棣想了想,又问道:“那国师说的所有衙门财税记账方式的更新又是怎么回事?” 这次是户部尚书夏原吉作为专业人士,出来解答了。 根据洪武开国时的制度设计,现在大明的户部会对财政收支进行监督和管理,同时也会定期核算,就是会定期对各衙门进行财务核对和计算,以确保财政收支的准确性和合法性。 制度没什么问题,但执行起来就那样,为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盐税,这么多年没查出问题,最后还得靠姜星火的数学推理? 事实上,会计凭证的使用在这时候的大明是非常普遍的,包括记账簿、票据、收据等,这些凭证的使用可以提高财务核算的准确性和可靠性,也便于财务审计和监督。 同时大明也有相关的会计账簿和财务报表,跟现代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大明的会计账簿包括日记账、分类账、总账等,通过这些账簿可以清晰地反映出财务收支、资产负债等情况,而财务报表主要包括跟现代意义差不多的资产负债表和利润表,这些报表可以提供决策的参考依据。 财务专业方面,大明也不差,大明朝的各级衙门日常的会计记录,基本都以“收、支”作为记账符号,而在月结,季结、年结和会计报告编报方面则多以“入、出”作为集合账目的标志,这种做法,源于宋代,普及于明代,而在户部所下达的命令中,一般多用“照数收贮”和“照数支给”的书写方法,在户部官员们的奏疏中则多用“收过数目”和“支过数目”等写法,这些都已经成为大明官方经济文件的专用术语。 在姜星火前世,对此的记录也很详尽,《明会典》里面有“收钞银七千四百五十九两五钱四分四厘零、收鱼课银六十八两五钱五分”;《明史·食货志》也有“神宗万历六年太仓库岁入凡四百五十余万两、岁入太仓盐课银三万五千余两”等记录。 那么问题出在哪? 关键就在于,现在的大明,还是延续了传统的单式记账。 单式记账的优点是简明扼要,又能够较为完整地、正确地反映会计的对象,对会计事项内容记录的处理,一般前列时间和会计记录符号,次列会计事项内容的简明摘要,说明经济事项发生的原因,最后依次摆列数量、单价和金额。 但缺点就在于,有些过于简单了,也过于容易被人做手脚了。 看起来财务制度很完善,能够清楚地记录收受、支付、转记和结清,对会计记录的处理,一般都采用加盖朱色戳记的办法明确其结果,如收受清楚便加盖“收讫”章,支付完毕加盖“付讫”章,过账加盖“过入”章,账目对应结清则加盖“结清”章,对每一账目的来龙去脉交代比较清楚,凡收入事项突出说明该笔收入的来源;凡支出事项,首先突出说明其去向,然后附带说明该笔支出之来源。 但一旦账目过多,流转程序过多,这种单式记账的弊端就会显露无疑。 而姜星火经过跟夏原吉的探讨后,打算推出的,就是复式记账。 不过跟现代的复式记账不同,这种复式记账是比较适应现在的大明时代背景的“三脚账”的改进版,也就是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明末资产阶层萌芽的时候才会产生的“四脚账”。 先说“三脚账”,这个方法明初就有,对于非现金交易的转账事项记录两笔,是复式会计记录的方法,人们形象地把这种会计记录比作“两脚”;对于现金收付事项,则只记现金对方一笔,是单式会计记录,人们形象地将其比作“一脚”,合称“三脚账”,但归根结底,还是不成熟的复式记账方法。 这种记账方法,在江南的一些商户里面,已经开始流传了,而“三脚账”把记录的重点放在每日流水上面,即每隔五日,或一旬、半月,在流水账上求计本期库存现金的结存数额,然后与实存数额相核对,凡账实相符,则加盖“结清”戳记,凡账实不相符,则立即追查原因对于往来账项的处理大体遵循“有来必有去,来去必相等”的记账规则,对于单式记账来说,是一种显著的进步。 如果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使用的是这种记账方法,那么显然,施幼敏等人想要进行账目造假的难度,就会高很多。 但姜星火打算用的是“四脚账”,这种复式记账法,已经相当接近现代财会制度使用的复式记账了。 “什么是‘四脚账’?” 在场的高官们都有些好奇,“三脚账”这东西,他们有的人是听说过的,毕竟现在南京城里,也有不少商户是这么用的,只是朝廷的办法还比较传统,但是“四脚账”,却委实是闻所未闻。 姜星火出言解释道:“所谓四脚账,就是在形式上将一切经济往来都划分为现金交易和非现金交易,嗯,也就是债权债务往来交易,一共这两大类,而针对每一类经济活动,会计的复式记录都必须同时反映资金的来源和资金的去向两个方面的内容,因此,两类经济活动四个方面的记录内容,就构成了支撑整个复式账法的四根支柱,也就是四脚.这四脚,也就是把全部账目划分为‘进、缴、存、该’四大类并按照四大类各自包含的内容在其下又分列若干项目对会计对象进行分类、分项核算。” “那怎么核对呢?跟三脚账比,优点在哪?”朱高炽有些好奇地问道,他对经济是有一定研究的,很敏锐地发现了这种新型记账方式的优点。 姜星火回答道:“可以通过‘进-缴=存(总资产)-该(负债+资本+本期收益)’这个公式,进行双轨计算盈亏。” 其实换算一下,就是红利(亏损)=毛利-(费用+税金+损失),已与现代商业会计利润/亏损计算所运用的公式基本相同。 朱高炽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这种东西,听起来简单,但若是没人发明,想要自然产生,却不知要经历多少艰难。 “四脚账记账的话,就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为例,凡往来转账经济事项,如赊购、赊销食盐以及其他货品、攻城,外欠、外借账项的处理与冲转等,要求在相关账簿上同时记录两笔,一方登记来账,另一方相应登记去账,实行‘有来必有去,来去必相等’的记账规则如此一来,跟现在的单式记账相比,造假的难度何止高了十倍?” “而施幼敏等人的造假手段,也主要是虚构或瞒报各项开支,但四脚账,则完全可以做到采用流水结存的办法,结算出本期库存现金的余额,参加总簿或结册平账,这样若是有端倪即便掩饰的再好,也很容易露出来,这就跟之前用宋代的盐税来推算我们现在的盐税,这里的原理是一样的。” 众人听明白了以后,都有些惊讶,这种记账方式的巧妙程度,是适应了传统的单式记账的高官们难以想象的,如果用在各级衙门都推广这种记账方式,那么可以肯定的是,过去的旧账或许不好翻,但以后的新账,一定是能大大提高官吏通过篡改账目进行贪墨的难度的,而且不是一点半点,是整个工程量要翻十倍、数十倍,这就无形中提高了官吏们心中的那条线。 而且即便有高手做戏做全套,一旦进行查账“四脚账”这种复式记账,也很容易就能查出端倪来。 难造假、容易被查,这两点,显然能够大大减少类似的贪墨行为。 朱棣龙颜大悦道:“国师思虑周全,如此一来,施幼敏一案定然不复出现,就按国师说的去办,夏尚书觉得需要多少时间?” 夏原吉想了想,回答道:“可能需要一年的时间,到永乐三年才能开始全国范围内实行首先要制作和印刷相应标准的账册,数量很庞大,其次就是需要让各布政使司、府、县的官吏进行培训,熟悉新的记账方式,哪怕是分派,也得大半年的时间不可。” “那就这么去办。”朱棣一挥大手,如是说道。 最后,对于施幼敏等人的判决,经过一番讨论,众人不约而同的望向了高坐在龙椅上的朱棣。 “陛下!” 名义上地位最高的礼部尚书卓敬出班道:“臣等请彻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贪腐案,还天下以朗朗乾坤!” 说完他深深一揖。 实际地位最高的吏部尚书蹇义亦出班附议,并再次拱手道:“陛下,臣等恳请彻查两准都转运盐使司贪污,从重从速,以儆效尤!” “好!” 朱棣抚掌大笑,随即站起身来,负着双手,缓缓踱步到了大殿中。 “传朕旨意,立刻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盐使施幼敏等人押往京城,凌迟!犯官家属,流放三千里!” 同时他背对众臣下令道:“盐使司其余官吏,不问功过,全数革职,押解回京,待审讯结果,若不涉及此案又清正廉洁、能力尚可,则予以调任地方。” “遵旨!” 消息很快传出,对贪腐官员予以凌迟,并追究与其来往的士绅、盐商,轻则罚没家产,重则连根拔起。 当然,为避免造成恐慌影响,也明确说了,不会过度追究人身责任,以罚款为主,但即便如此,消息依旧在短时间内不胫而走,很快传遍大江南北各府县,让黄淮境内人人自危了起来。 一些官员得知这样的结果后,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参与,否则现在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黄淮那边变了天,南京中枢这边也没闲着,随着“四脚账”复式记账法在中枢六部及各寺的试点,对于之前发现的物品采购里面重点暴露出的问题,姜星火也开始了动刀。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五章 诸事 从奉天殿出来,皇宫里一路上下着簌簌的小雪,白茫茫的覆盖了大地,远处的宫城里还隐约传来阵阵钟声和歌谣,那是宫女们在彩排新年庆典的声音。 一眨眼,轰轰烈烈的永乐元年似乎就要过去了。 走在路上的人不多,因为大家都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这些日子以来,因为考成法和京察的双重缘故,各个衙门是越来越忙了,而且大明的军政重心即将北移,好战的皇帝为了彻底削掉秦、晋两藩,打疼蒙古人,甚至还要顺手收拾女真人、敲打朝鲜人皇帝就经常会将朝中重要大臣召集到奉天殿内商量对策,而如今又恰逢北疆战事即将紧张,也导致五军都督府那边也跟着更加繁忙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冬天,怕是没那么容易捱过去。 不过好消息是,如今大明的南线一片岁月静好,安南和占城已经臣服,在五星上将李景隆的指挥下,东西两路大军除了驻扎在由安南国新割让的交趾布政使司土地上的军队,其他均已从广西和云南两路撤回国内,而陈天平也在大明的帮助下,顺利坐上了安南国的王位。 “国师。” 走到了皇城的内五龙桥附近,眼见就要到了六部的值房分道扬镳,卓敬和夏原吉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你先。” 又是异口同声。 姜星火大约也猜到了都什么事情,说道:“我先去礼部,再去户部。” 夏原吉点点头,姜星火随着卓老头拐进了礼部。 卓敬坐下,不急不缓地给姜星火沏了杯茶,然后坐下。 “你不喝?” “到岁数了,不爱喝了。” 卓敬笑眯眯地捻着银须,看着姜星火说道。 姜星火狐疑地看了看茶杯,茶看起来没问题,水也没问题,那问题出在哪? “你这眼神不对劲。” “咳,老夫有个孙女” “说正事。”姜星火没好气地说道。 我拿伱当战友,你想当我爷爷? 卓敬讪笑一声,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起了正事:“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胡氏父子的献俘礼,伪大虞朝的皇帝、亲王、太上皇,一股脑的俘虏回来了,为了安全起见走的是陆路,但明年年初也能到南京,所以要确定一下,这件事怎么办,定个章程再奏报给陛下;第二件事是交趾布政使司的区划,行都司那边卫所怎么定,由五军都督府管,咱们管不着,但李至刚和黄福这俩冤家还都是光杆司令呢。” “献俘礼?大明没有嘛?”这倒是真的问到了姜星火的知识盲区。 献俘礼这东西,大明不是没有,事实上,洪武元年闰七月的时候,老朱就下诏定军礼,于是当时的中书省众臣们会同儒者考究历代旧章,弄出来个条条款款。 卓敬慢悠悠地念叨着:“周制,天子亲征则类于上帝,宜于大社,造于祖庙,祃于所征之地,及祭所过山川。师还,则奏凯献俘于庙社,后世又有宣露布之制,若遣将出师,则授以节钺,亦告于庙社,祃祭、旗纛而后行。宋又有祭告武成王之礼,归则奏凯献俘,然后天子论功行赏。定为亲征、遣将诸礼仪。” “具体仪式嘛,其实也挺简单的,乐师奏凯歌,然后陛下率诸将列于太庙之南门外,大社之北门外,再然后让刑部宣读俘虏的罪状,主持的礼官在门外祭告,跟出师祭告的仪式是相同的。太庙这边忙完了,就回午门,献俘将校引俘虏自东华门押入,至午门前举行献俘,礼毕从西华门出,期间依旧奏军凯乐,陛下服通天冠、绛纱袍,在午门要称贺致词,穿正式大朝服的百官行礼四拜以后,就可以结束了。” “你这都有了,你让我说什么?”姜星火愈发费解了。 这不是你搁这搁这呢? 卓敬咳嗽了一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但是这玩意洪武朝没操作过,咱现在永乐朝,既没经验,也不知道符不符合陛下的口味。” 姜星火:“???” 大明开国,洪武元年以后打了那么多仗,俘虏了那么多敌人的王公贵族,你跟我说没用过献俘礼? 经过卓敬的一番解释,姜星火方才明白了过来怎么回事。 事实上洪武朝虽制定了献俘仪制,但并未举行过献俘礼,仅有的两次机会,老朱也都直接拒绝了。 第一次献俘是洪武三年的时候,老朱让大将军徐达和李景隆他爹李文忠兵分两路,出塞北征残元,彼时元顺帝已死,其子爱猷识里达腊嗣位,而此役曹国公李文忠领军千里奔袭应昌,颇有卫、霍之风,俘获北元皇帝的嫡皇子买的里八剌及后妃、宫女、诸王、将相属官等数百人,遣送至京师,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大捷,当时就有很多朝臣主张以买的里八剌献俘于太庙,但老朱出于一些因素的考虑,反而没有进行这次俘虏级别很高的献俘。 “一些因素?”姜星火有些玩味的问道。 “咳咳。”卓敬倒也说的清楚,“当时太祖高皇帝是这么说的,元虽夷狄,入主中原,百年之内,生齿浩繁,家给人足,朕之祖、父亦预享其太平。虽古有献俘之礼,不忍加之。只令服本俗衣以朝,朝毕,赐以中国衣冠。” 姜星火听完就明白了,老朱不恨蒙古人吗?肯定是恨的,这段话基本就是违心的屁话,而且为什么得国之正莫过于明?还不是因为大明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的。 但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放在这个时代的背景下,老朱是一手从政治文化教育等方面全面去胡化,另一手则是承认元朝的正统的地位。 对于后一点,现代人或许比较难以理解,但在古代,王朝之间的正统继承是非常重要的,同时老朱也要把元朝和北元区分开,正统在于是否“入主中原”,而现在是大明统治着泛地理概念上的中原,所以大明才是正统,老朱的态度,其实是两国之间政治博弈的一种。 “第二次呢?” 卓敬捻须回忆道:“第二次则是洪武四年在招降蜀地明昇割据势力失败后,太祖高皇帝命中山侯汤和、颖川侯傅友德率水、陆两路大军伐蜀,陆路主将傅友德率师从陕西汉中南下,直捣江油进攻成都,水路则是从湖北进攻,破瞿塘关,克夔州,从东面进攻成都,在双管齐下之下,很快蜀王明昇就遣使乞降当时太祖高皇帝命中书集六部、太常寺、翰林院、国子监集体议订受降礼制,一开始是按照如宋太祖受蜀主孟昶降故事的,但太祖高皇帝不许,说明昇与孟昶不同,孟昶专治国政所为奢纵,而明昇年幼事由臣下,所以只是接见并授明昇为归义侯,赐冠带衣服及居第于京师,是劝勉臣下尽忠并且怀柔远人的意思。” 这么说来的话,事情显然就难办了。 难办?能不能不办了?也不太行。 所以姜星火想了想后,琢磨了一下朱棣的口味朱棣这个人呢,你说他好大喜功,也不客观,朱棣还是比较务实的,别管他干什么,目的性都很强,都是明确奔着收益来的,但总琢磨着建不世之功业倒也没错,而且又是马上天子,对于打赢了献俘这种事情,哪怕表面上不说,心里也肯定是想搞的隆重一些,以显示武功的。 “我觉得要往隆重上办,而且还有一重考量。” 姜星火低声道:“要威慑不臣。” “所以重点应该在两方面,首先是礼节的时间要长,不是单日的时间,而是要多弄几天,不能一天就草草完事。” 卓敬若有所思,他对礼制的研究不深,只能说有所涉猎,而眼前献俘礼的事情,是他接任李至刚上任礼部尚书后的第一件大事,所以格外重视一些,但不管怎样,过去好像献俘礼都是一天? “没听说过有好几天的献俘礼啊。” 姜星火敲了敲茶杯:“现在不就有了。” 卓敬的思路显然还是没打开:“献俘一天就能结束,其他时间都弄什么?” 姜星火想了想,说道:“第一天还是老样子,太庙那边走流程,第二天可以行开读礼,由兵部官宣读露布,第三天的时候行庆贺礼,其他都跟以前一样就行,只不过午门献俘的时候,可以再额外弄得热闹一些,允许百姓围观我军天威。” “如此甚好!” 卓敬皱皱巴巴的眉眼终于舒展开了,这种事情他也不好跟别人商量,跟谁商量?王景滚蛋回家了,宋礼吗?这小子业务能力更不行,而且还在两淮,而卓敬又不好意思去求教同样致仕在家的董伦老先生。 而如今姜星火给他的方案,显然是很不错的,应该比较符合永乐帝的口味。 于是卓敬在纸上大概草拟了一下流程,“上御奉天门,胡氏父子等于午门外跪进待罪表,侍仪使捧表入,宣表官宣读讫承制官出传制,胡氏父子等皆俯伏于地,侍仪舍人掖昇起,其属官皆跪听宣制。上释其罪,胡氏父子等五拜而三呼万岁,承制官传制赐衣服冠带,侍仪舍人引其入丹墀中四拜,侍仪使传旨,胡氏父子再跪听宣谕,俯伏四拜三呼万岁,又四拜出,文武百官行贺礼。” “第二件事,就是交趾布政使司的区划了,胡氏父子先后弄了路、统领府,层层叠叠委实烦人,这里面要怎么梳理,国师也得把把关。” 姜星火终于体会了一把前世带嘤和发郎溪殖民者对着地图划国界的快感,他看着安南现有的行政区划图和山川地形图研究了片刻,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交趾布政使司面积也不大,比广西布政使司还小一截的体量,毕竟只是安南国的北部割让出来的,所以不易划太多的州府,但太少也不好,还是比量着大明国内府的面积来吧。” “我看不如这样,‘鸡翎关-富良江’这一线作为兵家重地,肯定是要单独划一个府的,就以谅山为名,叫谅山府吧。” “沿海的这个得换个名字,叫新安府怎么样?新近安定之意。” “陈什么那个降臣,之前叫三江宣抚使吧?这块三江汇聚之地,干脆就按安南的名字,叫三江府。” “交趾布政使司的治所,倒也不必叫交趾府,嗯,三国时这里是交州的治下,就叫交州府,蕴意相通,还能跟布政使司区分开。” “这个.” 姜星火三言两语就给交趾布政司划出了七个府又一个直隶州(太原直隶州),充分体验了什么叫拍脑袋决策。 不过改编不是乱编姜星火倒也不是随便定的,起码大概区划,都是根据安南现有的路和统领府来的,只不过有些府根据山川地形有所调整。 当然了,姜星火画的也只是一个用来参考的草稿,卓敬肯定要根据这份草稿,结合一些其他因素来考量,最后拟定一个差不多的定稿交给永乐帝审阅。 不过悬而未决的两件事,总算是给解决了。 也不晓得是卓敬偷懒还是姜星火真的很能干,总之,在走出礼部值房的一瞬间,姜星火竟然想起了一句段子。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离开了小阁老还能转?硬撑罢了。”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是转瞬而逝,姜星火很清楚自己的权力基础是何等的空虚,所以他又低调的来到了户部。 “姜师。” 夏原吉的神情就没有卓敬那般踌躇了,身姿很放松地迎了上来。 待两人坐下,夏原吉更是笑出了声。 “如释重负,如释重负啊!” 不待姜星火开口,夏原吉就眉飞色舞地呈上了账本。 姜星火看着账本,也是微微惊讶了几息,原因无他,这数字可真够大的! “姜师,你是不知道,这大半年,花钱就跟无底洞一样,修《永乐大典》,江南赈灾和建手工工场,征安南,哪一样不是花钱如流水?不仅是我这头发都白了一片,连这户部都快亏没了,还好有盐使司这案子,一下子不仅太仓库(约等于国库)直接富得流油,而且还能支应得起明年的军费、造舰费、藩王赏赐费。” 永乐元年的上半年,夏原吉的压力确实很大,光花钱不赚钱,有出无进搞的太仓库都要跑老鼠了。 姜星火喝了口茶,笑道:“我听徐景昌说大批的棉纺织品如今已经从江南装船分批起运了,安南国的运到清化港,占城国的运到沱灢港(岘港),不过倾销的倒也没那么快,回本还得一段时间,但不管怎么说,明年户部给江南手工工场区垫的资金,肯定是能回笼的。” 如今诸事虽然坎坷,但也都算正式上了轨道,姜星火的心情也不错,虽然小事肯定还有一堆,可到了永乐元年的年底,大事就只剩下京察、考成法,以及作为引子的各衙门采购权的事情了。 顺着夏原吉刚才的永乐二年支出事项,姜星火继续道:“造舰的事情确实不能拖,资金还是跟上,之前老和尚争取到的不能少,最好多拨一点,造舰这么便宜,为什么不多造一些?” 夏原吉点了点头,对造舰这件事倒也没什么反对。 原因很简单,这个时代造战舰,真的很便宜。 跟铁甲舰时代比,既不需要蒸汽机,也不需要特殊钢材和舰炮。 炮直接用陆军的野战炮改一改,就可以直接上舰了,船坞和熟练工匠也有的是,人工花费就是零头。 唯一限制产能的,就是能当龙骨的大木了。 这时候就得感谢老朱的高瞻远瞩了。 虽然老朱从登基到驾崩,持之以恒地推进海禁政策,但老朱对于造军舰这件事,是真的很上心,不是一般的上心。 为啥? 还不是鄱阳湖之战pdst。 《三国演义》里面火烧赤壁,就是以这个为原型。 老朱是一把火把陈友谅的庞大舰队烧了个爽,但不可否认是,陈友谅带着这支无敌舰队蔽天而来的时候,当时老朱的压力真的是拉满了,差点就觉得自己王图霸业要彻底gg。 从此以后,老朱就开始了大力建造水师,客观地来讲,大明无论是长江水师还是沿海的水师,水平都是不错的,远洋差点事,但近海防御没什么问题。 洪武朝中后期受限于相对拮据的财政状况,老朱基本停止了对水师的建设,但是储备大木这件事,老朱始终没落下,这也是他给后代皇帝留下的宝贵财富之一。 正因如此,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永乐朝才能快速地从无到有,组建起了庞大的郑和舰队,这里面既有存量,也有为数不小的增量。 现在即便各大船坞马力全开,靠着储备的大木,几年的时间也消耗不完,在经费支持足够的情况下,足够建立起一支世界第一海军了。 “郑和到哪了?” 作为亲密狱友,夏原吉抽空关心了一下许久没消息的郑和。 “之前在安南的清化港修理船只,补充了淡水和果蔬,现在估计到吕宋登陆了吧?” 大航海时代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就跟玩游戏一样得先把周边的地图探索明白了,然后再去探索远方的战争迷雾地区。 而姜星火三环外交的规划如今基本上有了雏形,第一环的事情摆平了四五成,而后面两环,则需要郑和继续探索了。 对于如今第一次下西洋,好吧,去万里石塘挖鸟粪那次不算,那次连国门都没出。 第一次郑和下西洋的目标,姜星火定的也不高,终极目标就是要控制住马六甲海峡,也就是现在的满剌加国,当然了,在这个过程中郑和或许还会面对一个不可避免的阻碍,那就是如今南洋的海盗王——陈祖义。 (本章完) 卡文,再请假一天 严重卡文,删删改改觉得不够满意……本来以为本月不会请假了,实在抱歉,明天超大章补上。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卡文,再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六十六章 吕宋 郑和的第一次下西洋,确实整体而言不太顺利。 因为比姜星火前世历史上的第一次下西洋时间点早了两年,所以这时候郑和的远洋舰队还不够庞大,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然舰队规模要小一些,但前进基地却同样远了很多,有安南国的清化港和占城国的沱灢港这两个优良海港可供使用,即便遇到危险,也可以及时撤回来,毕竟这两个地方现在都在大明的控制之下。 舰队指挥官郑和、副指挥官王景弘、登陆部队指挥官朱有爋三人,此时已经来到了吕宋国。 吕宋国,大约就是姜星火前世菲律宾的北部区域,以吕宋岛为核心构成的王国,再往南,就是中间无数的群岛,还有南边的另一个大岛了,虽然也都建立了大大小小所谓的“王国”,但与其说是王国,不如说是部落更合适一些,开化的蛮夷倒有不少,再怎么说如今都是十五世纪了,即便大明不来,再过一百来年,“两牙”的殖民者也该来了,但这地界文明有多发达,那就不用指望了。 不过吕宋国跟这些南边的“王国”不一样,由于吕宋国比较富饶,离大明的福建、广东等布政使司距离较近,所以元末明初时期,福建、广东等地的商人到吕宋国做生意的甚至达到了数万人,在大明执行了严格的海禁政策以后,这些商贩大部分人都在那里久居不返,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子孙后代都生活在吕宋国的土地上,也算是最早的华侨了,如今已经有了十几万人的规模,是相当庞大的一股势力。 这些从大明来的移民,不仅给吕宋国带来了更先进的文明和技术,也带来了信息,在大明洪武五年正月的时候,吕宋国就拉上了南边的琐里国等王国一道,派遣使者一道去大明进贡,以建立双方外交关系,并且确定大明对他们的态度,当得知大明无意于他们这些番邦小国后,吕宋国的国王也放下心来。 但是这一切显然随着靖难之役这场大明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内战的结束而发生了改变,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和朝臣都换了,国家的对外政策自然也有了理所应当的新变化。 名义上,郑和等人是来齎诏的,也就是宣读大明王朝的诏书,给他们颁发大明的《大统历》,安抚宽慰这些岛国,以彰显大明王朝的国威和皇恩浩荡。 之所以有这个说法,是因为这次征安南,发现南方的这些国家,普遍使用的都还是元朝的《授时历》,这东西是至元十七年忽必烈取《尚书·尧典》中的“敬授民时”之意赐名的,郭守敬基本承担了主要工作,在至元十八年推行天下。 授时历首次将小数引入历法,以365.2425日为一回归年,与现代观测值365.2422仅差25.92秒,与今公历历年平均长度相同,迄今为止,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历法,遥遥领先现在的西方.为啥说《授时历》是最先进的历法,还要换明朝的《大统历》呢? 原因也简单,虽说刘伯温弄的《大统历》,跟郭守敬的《授时历》比,基本上就是换了个封皮,但不要以为这不重要,形式也很重要。 至少对于大明这种强调“礼”的封建王朝来说很重要。 实际上,除了这些官方明面上的理由,郑和的舰队,更多的是来仔细探查吕宋国的情况,看看是否如国师所说的那般有平原且气候水热俱佳,适宜农耕,再看看其中的矿产如何,人文如何,是实行直接统治比较好,还是进行间接统治。 因此,郑和等人这一趟远航,在朱有爋的提议下,除了水手和其他辅助人员外,带了足足四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主要目的就是想看看,能否把吕宋国的资源尽量掌握在手中。 这一点,倒也符合朱有爋的性子。 不过,郑和没有料到的是,当他抵达吕宋国之后,迎接他却并非友好的欢迎。 马尼拉湾入口处的海岬,岩石高峻,形如木杵,虽然此时此刻的姜星火在南京看雪,但在吕宋这里,礁上却长满了密密麻麻、不知名的绿色植物,金灿灿的阳光照耀在这些绿叶上,闪烁着点点金黄的光泽,看起来十分美丽。 “哗啦啦~” 伴随着海潮涌起,无数细小的水珠击打在礁石上,又被抛到天空中,继而洒落,溅到了站在山崖边的人身上。 他抬头望向远方的大片海域,那里是吕宋国最大的天然港湾,也是吕宋为繁华富庶的地区。 而此刻,却迎来了一群他眼里的不速之客。 事实上,在郑和舰队的舰船刚驶入吕宋国周围的海域之后,得到渔民的汇报后,吕宋国的军事力量就开始迅速集结了起来,而这些军事力量,并非是吕宋国国王麾下的,也不是某些酋长,而是来自当地的大明移民。 这种情况其实很好理解,倒不是所谓的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刀,而是他们这些人,本来对于大明来说,就是叛国罪人。 别管是张士诚、方国珍的旧部,还是受到海禁政策影响的海贸商人、海盗团伙,亦或是没了生计的渔民,都是站在大明朝廷对立面的。 这时候这么庞大的大明舰队来到马尼拉湾,他们不紧张才是假的,毕竟大明很可能把他们当敌人来处理,而非一厢情愿的“自己人”。 所以此时他们摆出这种态度,也就不奇怪了。 而这些移民的首领,就是刚才在山崖边上的人,他名叫许柴佬,在明初举族侨居吕宋,因经商有方,成为吕宋国巨富,在马尼拉当地享有盛誉,为华侨界领袖。 这个时代海上贸易并不太平,南洋这里,到处都是海盗,除了陈祖义,还有大大小小上百个海盗团伙,所以哪怕是商船队伍,都是有自己的武装力量的,而且有的时候,见到弱小的货船,还会客串一回海盗。 而大明的移民,在吕宋国的处境也很尴尬,吕宋国内部的土人,对于这些文化技术都领先他们的外来人,是抱有提防心理的,只不过由于吕宋国内部也是一盘散沙,再加上这些大明移民会给国王缴纳不菲的税费,所以才让他们在这里立足。 而这些大明移民的军事力量其实只能勉强称得上唬人.马尼拉湾分大湾和小湾,对于大湾,他们根本无力防御,只在小湾的两端建造了两座堡垒,堡垒里面有大炮,但却是元朝的科技产物了,只能发射石弹,放在现在面对大明的坚船利炮,已然非常过时。 而且由于马尼拉当地虽然以海港为核心,但周围还散布着很多小镇,所以人口并不集中,兵力加起来只有一两千人而已。 从事海洋贸易的移民们倒是不算贫穷,能够购置、打造的起盔甲兵刃,但其他需要复杂军事科技的大型军械是别想了。 所以,面对即将来到的明军舰队,吕宋国的大明移民们显得毫无底气。 他们的军事部署,就是利用两端堡垒上的炮台,配合他们的武装商船和战舰,在狭窄的小湾处拦截大明的远洋舰队,将他们阻挡。 至少,也要让他们知难而退! 只是,当他们看清楚大明舰队的规模和人员构成之后,信了渔民鬼话的他们,脸上都露出绝望之色。 你跟我说这叫规模不大? 情报失误,显然是要害死人的。 尤其是受限于海面曲度和海雾能见度,渔民们远远望见的舰船,更是整个大明远洋舰队的冰山一角。 所以此时在风平浪静、能见度良好的马尼拉湾上,看到排成十余排,每一排都一眼望不到头的恐怖舰队,简直就让他们觉得无比的震撼。 他们万万没想到,大明舰队的规模竟然这么大,单单那些看起来像是移动城池一样的巨舰,就超过十艘之巨,更恐怖的是,后面还有大小舰船无数,加起来恐怕有上百艘,这简直不是人类能拥有的海上力量,即使他们因为海洋贸易的原因称得上见多识广,可也不觉得,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舰队,敢妄言能胜过眼前的存在。 当然了,最关键的是,这支庞大舰队的旗号是——大明! 这才是让这些大明移民最为惶恐的,也是真切出现后,他们才觉得害怕的事情。 这支舰队竟然是大明帝国派遣到吕宋的远征舰队! 这怎么可能呢? 这可是“片板不得下海”的大明啊,正是严苛的海禁政策才让他们远离故乡啊,几乎放弃了远洋能力的大明,他们怎么可能派遣远征军,前往异邦作战呢? 这是不可能的啊! 但是,现在事实却摆在他们眼前,这支大明远征军确实出现在马尼拉湾附近,甚至马上就要进入马尼拉的小湾了! 虽然目前还只是出现在海平面尽头,还是隐约可见的状态,但过不了多久,就会真正来到他们的面前。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完蛋了,因为舰队再强不能上岸也是白扯,他们有一千多接近两千名训练有素的战士,还有很多拿上武器就可以参战的水手和男丁,真正拼命起来,未必会输。 但是,谁会傻乎乎地和大明拼命呢? 大明的军队,可是数以百万计的,哪怕把这些人拼光了,对于大明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而已。 许柴佬是一个典型的商人,而商人是唯利是图的,既然奈何不了对方,又何必去做那无益的牺牲呢? 想到这里,许柴佬立即走下瞭望台,冲着旁边一个矮壮的汉子道:“阿虎,快骑马去王城,传信给国王殿下,就说大明的舰队来了。” 这时候还不是后世,马尼拉并非是吕宋国的首都,吕宋国本地土著,是定都在名为吕宋城的地方,也就是平原的核心地带,吕宋国的国王,有点类似于弱化版的安南国王,不仅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各方面更落后,国内的土著酋长也更多,国王的统治力,仅限于王都附近的一大片区域。 “啊,是,会长。” 那矮壮汉子连忙应声道。 这时许柴佬又转头看向另一个年轻男子:“阿龙,你立刻去通知附近方圆五百里范围的那几个大小酋长,就告诉他大明远征军来了,问他们的态度。” “哦,知道了。” 年轻人答应一声后,就快步离去。 待年轻人走远,许柴佬又扭头对身边的几位同行者说道:“各位,咱们怕是遇到大危难了,大明从来都没派过舰队出国门,更别说派出这么大规模的舰队,要么是冲着咱们来的,要么是要吞并这吕宋国,你们说,怎么办呢?” 跟刚才许柴佬支走的两个亲信不同,这几个同行者,都是当地大明移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为他们并未建立政权,而且互相之间虽然抱团,但也有时候有一些商业、土地、利益等方面的竞争,所以属于既合作又提防的关系,只不过在异国他乡,合作是占主导的。 这些人此时听了许柴佬的话,都陷入沉思之中。 “前阵子,听说大明在打安南国,因为战乱的缘故,往安南国和占城国的生意都停了,很久不晓得那边的音讯,也不知道打的怎么样了。” 这话头一起,过了片刻,方有人低声道:“大明这么大阵仗,不见得是冲我们来的,如今看来,或许是打赢了安南国,得陇望蜀?” 在场的都是汉人,得陇望蜀这个经典成语是什么意思,还是能听明白的,而在他们看来,形容目前的状况,却是最好不过。 “听说大明的新登基的皇帝,是朱皇帝的四子燕王,顶好战的主,要是想要打吕宋国的话,这片土地岂不是要改姓了?” “可大明毕竟不能容我们。”也有人担心地说道。 这个时代的马尼拉以海上贸易为生,贸易网非常发达,每年都有大量的货物通过马尼拉,然后运送到南洋的其他地方去,但如果大明摧毁了这里,即便不杀死他们,他们这些人也会失业,失去谋生手段,最终沦落为土人一样的经济水平。 毕竟,他们从未听说过大明在最近一两年,有对于海洋贸易或者海禁政策的任何转向。 在大多数移民首领看来,这支舰队不仅会毁掉吕宋国,同样也会毁掉他们自己。 跑,就更别提了。 在场的几位,都舍不得放弃自己的财富,以及这份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基业。 “我估摸了一下,按大明这个舰队的规模,不算水手海员,光是带的甲士,怕不是都得好几千人。” 但许柴佬看众人不语,便冷哼一声,话锋一转道:“但咱们不管怎么样,都得做好防御的准备,诸位莫忘记了,当年我们都是靠什么起事,又是如何在这异国他乡的马尼拉立足的?真要想把咱们赶尽杀绝,咱们决不能伸着脖子等死。” “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了起来:“但我认为哪怕他们真的是来进攻吕宋国的,不是针对咱们这些亡人,可咱们就算是为了给自己卖个好价钱,也得做个坚决的姿态出来!”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会长说的是,我等谨遵教诲。” 许柴佬微笑道:“诸位也不必太过紧张实在不行,哪怕是最坏的结果,咱们跑到山里就是了,我估摸着,这是大明军队的精锐所组成,上百条船看着人数有好几万,但肯定还是水手橹手,军队估计只有几千,咱们打不过,实在不行便舍了这些产业,跑到山里总不会有事。” 这里要说的是,眼下郑和第一次下西洋,舰队船只改良了舰首和部分风帆,但主要动力还是传统的硬帆再加上旋转橹,说白了,要么是依靠风帆借助风力以及橹手划水。 这两个重要的环节,大明的宝船都采用了独特的设计。 首先,与这时候欧洲帆船采用的分段软帆不同,郑和宝船使用了硬帆结构,帆篷面带有撑条,这种帆虽然较重升起费力,但优点是拥有极高的受风效率,使船速提高,并且桅杆不设固定横桁,适应海上风云突变,调戗转脚灵活,能有效利用多面来风。 当然了,也不是说硬帆就一定完美,要不然姜星火也不会提意见了,这就在于硬帆的缺点是速度慢,跨洋航线的效率相对低,不适合跨洋贸易,而软帆虽然受风效率低于中式的硬帆,但是优势是质量轻、面积也能够做得比硬帆大得多,桅杆可以更高,增加帆的绝对面积,远洋航行更有利一些。 只能说各有优缺点吧,毕竟软帆也存在操作复杂,收帆困难危险,需要的绳索太繁复,利用率低等缺点,而且对于军舰来说,中式硬帆抵抗战损的能力更强,而西式软帆被打穿或者点燃,很容易让船只动力急速下降。 但无论是硬帆还是软帆,有一个东西是不变的,那就是人工动力,也就是摇橹。 宝船在两舷和艉部设有长橹,这种长橹入水深,多人摇摆,橹在水下半旋转的动作类似今天的螺旋桨,推进效率较高,这就使得宝船在无风的时候也可以保持相当的航速,而且橹在船外的涉水面积小,适应在狭窄港湾或是礁石区域这种拥挤水域航行。 但缺点就是,贼废人,而且不是一般的废人,这玩意哪怕是久经训练的橹手去摇,在平静海面还好说,一旦逆海流而行的时候,海水阻力很大,摇不了多久就得换人这种感觉现代人大约可以通过水阻和磁阻拉满的划船机体验一下,不超过半个小时,胳膊就彻底麻了。 所以,宝船上占比最大的人群,既不是全副武装的军人,也不是负责操纵船只的水手,更不是厨师等后勤人员,而是负责摇橹的橹手。 正是因为很清楚远洋船只的人员配置,许柴佬才能大概估计出这支庞大明军舰队的陆战力量,从而做出了决断。 很快,马尼拉港港口前的小湾里,迅速派人给两侧的堡垒打了旗语,而堡垒转达的旗语,也被大明舰队观测到了。 由于是南洋海贸的通用旗语,所以他们也毫无阻碍地看懂了。 “让我们停止前进?简直就是笑话。” 郑和的旗舰上,拿着望远镜的朱有爋听到旗语兵报告的消息,不禁哈哈大笑:“这些吕宋人也未免太自负了吧,居然想让我们停止前进?真是愚蠢,这样的话,我们的炮弹可不长眼。” 说完,朱有爋又向旁边的王景弘问道:“王副使,伱觉得呢?” 王景弘微微摇头,轻声叹道:“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朱有爋放下望远镜,疑惑地皱眉问道:“为什么?” 在他看来,马尼拉湾的小湾并不是什么天险,这里是难得的天然港湾,也非常适合舰队进攻,那两座堡垒根本无足轻重。 所以朱有爋想不明白,即便对方不轻易屈服,又有什么关系。 王景弘解释道:“我来的时候,听安南的汉人说过,吕宋国的马尼拉这里,聚居的都是来自的大明的移民,而且只经历了两三代人,人数有好几万,占整个吕宋国汉人的小一半,我们的目的只是了解吕宋国的详细情报,建立一些据点,然后把情报提供给国师,让朝廷决定是殖民还是扶持代理政权,亦或者跟现在的吕宋国王和平相处,而不是直接杀过去。” 面色被晒得比在诏狱里更加黑红,更像是个红脸关公的郑和接过话来:“汝南郡王,之所以王副使说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因为岸上的人,明明见到了我们舰队的规模,还敢打这样的旗语,肯定不是无知.马尼拉的汉人都是从事海上贸易的,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实力。” “所以,他们是害怕我们,才会抗拒的?” 朱有爋听完,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王景弘又道:“我们这支舰队,现在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岸上的人应该不存在任何威胁,但是,他们如果选择在小湾两侧和海滩上设置阻击的话,还是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郑和最后补充道:“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是故意的,以战促和。” 郑和说到这里,脸上不自觉的流露出了担忧之色。 他担忧的不是能不能战而胜之,而是若是把当地的汉人移民给打疼了,结下了血仇,以后就不好合作了。 事实上,这也是郑和的一贯作风,对于这种外交事件,都是不滥用优势武力的。 因为郑和很清楚,舰队,始终是无根之萍,一时的武力辗轧,并不能改变什么。 当然了,如果想要彻底占据,那么就要么杀光,要么统治,这就是另一种思路了。 “但我觉得,我们也不能太心怀怜悯,或许人家根本就不把我们当自己人,反而视若仇寇呢,该打还是要打。”朱有爋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嗯,汝南郡王说的也有道理。” 郑和点了点头,下决定道:“先派使者去谈判,同时整军备战,一旦谈判破裂,马上强攻马尼拉港!”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七章 主炮 事实上,郑和从来没考虑过现在就在这片土地上驻扎,所以能谈最好谈,谈不拢才会打。 此次来到吕宋国的主要任务,除了宣扬大明帝国的威严外,就是获取这片土地上一切资源的情报,至于殖民,那纯粹是走一步看一步。 毕竟,现在的大明刚刚结束对安南国的征伐,安南国那么一大块肥肉,刚切下来最精华的一部分吃到嘴里,甚至还没来得及咀嚼咽到肚子里,哪还有多余的嘴巴来吃吕宋?所以郑和并不怎么想在这个时候起冲突,甚至即便是插手吕宋国,也只需获取沿海一线的利益就可以了,内陆方向,则要徐徐图之。 而随着郑和命令下达,整个舰队开始缓缓调整航向。 郑和的远洋舰队以两千料宝船为主力舰(约等于现代一千吨级护卫舰),除此以外还有一千五百料的中型战舰和八橹船等小型舰船,虽然跟后世的航母战斗群比不了,但放在这个时代,那就是彻彻底底的无敌舰队。 当然了,就跟陆军里一半以上的人员都是干后勤补给的一样,海军也是如此,除了战舰,还有各式各样的辅助舰船,比如用于运输船队所需要的粮食以及后勤供应物品的粮船、专门用来储存和运输淡水的水船、类似快艇的有侦查功效的马船、还有用来运输登陆士兵的坐船。 而随着舰队转向马尼拉小湾,这支令当地汉人移民震撼的舰队,也从海平面上逐渐迫近,露出了真容,最先观察到的,就是小湾两侧堡垒上的守备部队。 宝船,作为这时候世界上最大的木帆船,从上到下来看,上面,船上九桅可挂十二张帆,锚重有几千斤,而桅帆总体设计上采用纵帆型布局、硬帆式结构,帆篷面上带着撑条相当于筋的加固作用;中间,甲板的建筑形式类似于传统的中式楼船,主甲板中部有一层甲板室形成舯楼,设了舷墙,艉部有三层艉楼,艏部有二层通透性的艏楼,船艏正面有威武的虎头浮雕,两舷侧前部有庄严的飞龙浮雕或彩绘,后部有凤凰彩绘,艉部板上方绘有展翅欲飞的大鹏鸟;下面,甲板下的内部的船体结构上则设了多道横舱壁,把一整个舱按功能分割成多个小舱,多的二十八舱,少的也有二十三舱,这不仅有加强结构和分舱水密抗沉的作用,而且还有利于分割舱段分类载货,满足不同功能的使用要求。 当然了,如此庞大的舰队,不可能一次性通过峡湾,这次先遣的迫近分舰队,他们将以五艘两千料宝船和四艘一千五百料宝船为主力,以及一支相应的九艘坐船组成的运输船队为辅助舰队,再加上三艘八橹船和七艘马船,共计二十八艘战船组成了这支先遣舰队。 其中九艘宝船,由于达到一千五百余料以上,吃水也深,所以很稳当,是稳定的海上发射基地,一侧就能够搭载十六门火炮,此时那一排黑洞洞的炮口,对两侧的堡垒,充满了压迫感。 然而,在郑和看来的“小舰队”,在马尼拉的汉人看来却极为危险了,甚至可以说是致命的。 在马尼拉港平地上的普通汉人移民们,虽然没有许柴佬那样居高临下观望的优势,但堡垒的传讯还是有效果的,他们也马上就收到风声,远处有一支强大的舰队已经越过安全区,来到了马尼拉小湾的堡垒处,直逼港口了,虽然因为通讯方式的限制,没有得到太过详细的信息,但马尼拉的汉人们已经认定了这是一支强悍至极的敌人。 在还算有序的指挥下,这段时间里,马尼拉的汉人一直都紧缩在马尼拉港不算高大的城墙内不敢出城,连平日里往来于吕宋岛的船只也都被勒令停靠,不准驶离港口,各大家族仅有的一些军舰和绝大多数武装商船也开始出港列阵,只不过由于几乎没有统一对外作战过,所以阵型显得非常混乱。 而先遣舰队进一步迫近,这个举措,更加激发了马尼拉汉人民众的恐慌。 他们认定这些来自故土的舰队是为了抢夺马尼拉的财富而来,是为了抢劫和屠戮马尼拉的汉人移民,在这样的情形下显然马尼拉港正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中,在得知远道而来的大明舰队即将抵达港口的消息后,汉人民众和当地土著,乃至各国商人,有人逃跑,但大多数人则选择了抄起武器,开启了集体自保活动。 只能说,海外确实跟大明境内不太一样,充满了武德充沛的气息。 马尼拉的港口区,顿时变得鸡飞狗跳。 但让马尼拉的紧张情绪有所缓解的是,先遣舰队很快就不再前进,而是一艘通常用于通讯的马船,将一名使者送到了港口。 这时,码头边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然后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许柴佬带着几名马尼拉当地汉人家族的族长,一起来到了这里。 许柴佬没有狂妄到觉得“强龙不压地头蛇”的程度,人家军舰都碾到脸上了,该低头就得低头。 他向为首的一个使者躬身施礼:“在下四海商会会长,许柴佬,算是马尼拉这里的话事人。” 使者却是一个品级不低的少监,他并没有寻常宦官的阴柔之气,反而显得极为孔武有力,显然也是燕王府的武装宦官出身,是上过战场的。 所以此时使者镇定地说道说道:“许会长,你们这样的行为,恐怕不符合大明的律法吧,按照我们大明的律例,凡是大明军队所到之处,只要有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调令,大明子民是不得闭港封城自守的。”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但前提是,这得是大明的地盘啊! 顿时有几位族长心中暗骂了起来,我们哪知道,你这儿有这么多人啊!就凭着你们这些人,真的打进城来,还不得把我们马尼拉的汉人全部屠戮干净。 毕竟,还有句俗语叫做“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 但许柴佬却隐约察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他却是面不改色的继续陪笑道:“使者大人,在下愿意献出万贯军资以供上国劳军,只求能放过马尼拉百姓。” 许柴佬的态度看起来很诚恳,几乎是低三下四到了极点,但使者依旧是摇了摇头:“不行,伱的条件,我无法答应。” 谈判陷入了短暂的僵局,而所有人几乎都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在哪。 那就是许柴佬对大明的称呼,是“上国”,而使者则暗示,这里也将成为大明的地盘。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什么万贯军资,破城之后还不都是我的,还轮得到你献上? 但要承认使者需要的这一点,对于许柴佬以及当地汉人家族的族长们来说,却是非常困难的。 因为这涉及到的诸多方面,都令他们根本无法短时间内下定决心。 旁边身着红色盔甲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武将则终于有了反应,他冷冷道:“我们奉皇帝陛下旨意,前来接管此地,你若配合则罢,若是冥顽不灵的话.” 听到这名武将的话,一旁一位族长的脸上闪过惊骇之色,失声叫道:“大明皇帝下旨接管此地?” 武将轻蔑的扫了他一眼,说道:“怎么,不相信?” 少监配合着拿出了一份黄绢,上面盖有朱笔玉玺等等一系列的证明,递到了身前的许柴佬手里,倒也没有走正常的沐浴焚香跪拜宣旨的流程。 许柴佬接过这份黄绢,仔细看了起来,良久,才颓丧的叹了一口气,低头道:“原来如此。” 族长们传阅过后,也有些恍然。 上面正是大明海禁政策的改变,其中就有大明新颁布的海外殖民地政策,这还是郑和舰队驻扎在安南国的清化港时接到的信息。 新的海禁政策,包括了几个方面。 其一,是几大市舶司的重启。 其二,是针对现有建立贸易契约关系的国家的贸易政策。 其三,是对因海禁政策而迁徙或逃亡的大明子民的政策,也就是殖民政策。 他们重点关注的,就是这第三方面。 这些迁徙到海外的人,想要回到大明本土,是允许的,但都有严格的审核,和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监视居住,必须每月定时到老家或居住地的官府报备。 如果受不了这种条件,适应了海外生活,还想要大明子民的身份,也可以,适用于海外子民的政策,有单独的身份证明,只允许在大明市舶司的港口停留不超过一个月,不允许进入其他地区。 同时,也要服从于殖民政策。 也就是官方殖民,亦或是民间殖民。 官方殖民自不必说,有官府的管理,而民间殖民则类似于“三宣六慰”的管理模式,也就是其长官都由当地部族或政权的首领世袭,内部自治,但经济上要承担朝廷的征役差发和贡赋,土兵(当地军队)要接受朝廷或上级的调遣。 而郑和给他们的条件,就是后一种民间殖民的模式。 马尼拉,可以成为宣抚司或宣慰司进行内部自治,他们这些人,也可以重新成为大明的子民,但这块地盘,也就在名义上属于大明了。 这时候,少监的手里,出现了一块金字红牌。 这是大明授予“三宣六慰”的宣抚使或宣慰使的东西,考虑到郑和舰队要收拢一些航道上关键节点的当地势力,所以永乐帝也赐给了一些。 许柴佬的内心,有一些纠结。 只要拿了这块金字红牌,他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大明官方承认的宣抚使或宣慰使。 但代价是什么呢? 首先,从马尼拉汉人团体的内部来看,许柴佬的势力虽然强大,但并没有对其余各方势力形成碾压,他只是一个临时推举出来的头儿,现在做出任何决策,都得集体商量,他自己是无法独断专行的。 而一旦他成为宣抚使或宣慰使,地位开始凌驾于其他人之上,那么矛盾马上就会爆发出来在许柴佬看来,这或许也是大明的一种计策,引起他们的内讧好不费吹灰之力地更好掌控他们。 而即便不考虑这些,光是从外部看,也不容乐观。 因为吕宋国的汉人,虽然已经有了十多万人,但光是吕松岛上的土人,就有百万之众,汉人在吕宋国整体人口占比,恐怕也就只有百分之十左右,还是弱势的一方,而且这些土人,还不是未开化的野人,由于经常参与国际贸易的原因,他们的冶铁水平也不差,也有基本的武器和盔甲的锻造能力,所以汉人的其他技术虽然领先,但军事技术,并没有太大优势。 在冷兵器时代,士兵素质、军事技术这些条件基本相同,那么比的就是兵力,而比兵力,吕宋国的汉人,是比不过本地土人的,处于绝对劣势。 毕竟若是他们承认吕宋国王的统治地位,那一切都好说,吕宋国王不会特意针对这些按时缴纳不菲赋税的下蛋母鸡。 因为之前马尼拉的汉人能够在此地栖息,重要的原因,就是吕宋国王的支持,国王不希望这里桀骜不驯的酋长们做大,所以才引入了这支外来势力。 但一旦他们宣布脱离吕宋国,成为大明的宣抚司或宣慰司,那性质就变了。 不仅吕宋国王会出手,周围的这些酋长们,恐怕也会组成联军,前来讨伐,把觊觎许久的马尼拉洗劫一空。 就在这时,却有不愿意归顺于大明的族长开口说话了。 “难道非要鱼死网破吗!” 听到这个的回复,少监淡然道:“鱼死网破?你们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么干对你们没有半点好处,毕竟,鱼死光了,网也未必会破。” 然而就在谈判陷入了紧张局面之时,忽然,马尼拉小湾上的堡垒,却不知怎么地开火了。 老旧的大炮发射的石弹并没有对先遣舰队造成任何伤害,但马上引来了先遣舰队的反击。 虽然在谈判期间郑和下令不让主动进攻,可如今急于立功的将领们,抓到了对方先开火的时机,马上就下令了进攻,根本不打算再次请示后方的郑和。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 该立功的时候,千万不能犹豫,这也是燕军的好传统,很多神来之笔的战役细节,都是勇于进取的基层指挥官们临阵发挥出来的。 在指挥官下令进攻之后,堡垒对面立刻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紧接着,无数颗冒着火星子的铁球腾空而起。 “砰砰砰砰砰砰.” 无数的实心铁弹呼啸着飞向堡垒,然后狠狠的砸在墙壁、木板等坚固物体上,掀起的碎屑与烟尘遮挡了视野,令守军的眼睛顿时失明,但即便如此,这样的攻击依然不足以撼动还算坚固的堡垒。 两千料宝船的船头开始调转,两侧的小口径火炮,并不足以摧毁堡垒,那就得上大家伙了。 炮衣被掀开,船艏威武的虎头浮雕后不远处,赫然就是一座固定起来的大口径主炮! 这艘大口径主炮,受限于射界,并不能左右活动,可以上下微调弹道,但主要还得靠船体对准目标。 仿佛是一尊巨大的黑色钢铁怪兽般的主炮,通体由钢铁铸造,表面布满复杂的纹路,最前端的炮管足有近三丈长,笔直地对准着前方的堡垒。 这种主炮,并不是所有两千料级的宝船都有的,受限于兵器局和兵仗局的产能,整个舰队,都只有寥寥几门。 这种型号的舰首主炮,名为“怒涛”,是一种用于中远距离投放火力的强大火器,靠着堆口径和重量,其威力几乎可以比肩二十世纪的驱逐舰普通舰炮,拥有极远的射程,在这种距离的近战中可轻易摧毁敌军防御工事,具备压制性的优势。 当初姜星火同意建造这种舰首主炮的时候,就是打算把它当做海军对海上要塞或港口的攻坚底牌。 得到可以开火的指令之后,炮手们纷纷露出了兴奋的表情,然后按照事先排练过很多次的步骤,各司其职,开始装填炮弹,瞄准目标。 当大口径火炮终于装填完成的时候,炮手也已经准备就绪,点火后不多时,大炮喷吐出炽热的硝烟,弹丸呼啸着朝着前方堡垒的正中央狠狠的砸了下去。 巨大的反作用力使得整艘宝船都猛烈的摇晃起来,甚至连附近甲板上的一些固定桌子,都因为这股力道而出现了细小的裂缝。 但相比于宝船船身那些微不足道的损伤,堡垒上更严重的损伤才刚刚开始—— 很不幸,他们中奖了。 储存火药的房间外墙被打穿,实心弹丸余势不减,带着摩擦出来的火星子点燃了火药桶,伴随着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堡垒内一片火海,堡垒的正中心区域被巨大的冲击波直接撕开,里面的士兵瞬间被吞噬,而附近的建筑则遭受了池鱼之殃,被剧烈的震荡摧残的东倒西歪,不少建筑甚至崩塌。 “堡垒中部已经被炸塌!” “敌方炮台已经停止炮击!” “我们占据优势!” 在舰首主炮轰出的巨大杀伤下,马尼拉小湾的堡垒内部已经乱作一团,无法阻碍先遣舰队的行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几艘两千料的宝船带着舰队一路向前,开始将他们包围。 “他娘的,他们这是什么炮?太强悍了,根本挡不住他们的进攻!” “快,派人通知许会长,让他们尽快派人从陆路赶过来增援!” 堡垒内,负责指挥防御的人大吼着,企图稳住军心,然而此刻堡垒内的混乱却越演愈烈,几乎每一名各大商会雇佣的士兵,都带着浓浓的恐慌,他们根本顾不上什么命令,疯狂逃窜,躲避来袭的炮弹,试图从堡垒的边缘逃走。 然而,堡垒内部的通道因为大爆炸的缘故,几乎已经彻底报废,除了少量的通道外,大部分房屋都堵塞了,再加上人挤人,堡垒的出入口全部都变得进出不能。 “该死,我们的人跑不掉,快去救援,救援啊!” “谁也别想走都给我留下!” 在这种危险的关头,隶属于不同商会的士兵,都已经丧失了理智,拼命的自相残杀着,争夺着仅剩不多的出入口,想要逃离这个鬼地方。 然而,堡垒外围的防线早已经被突破,先遣舰队已经驶到堡垒前方的海中,坐船上的一部分明军士兵,已经开始涉水登陆。 此刻堡垒内的人,想要从堡垒逃走已经晚了,而且堡垒周围都被两千料和一千五百料的宝船上的侧舷炮火力覆盖着,如果想要撤退,只能选择跳海,否则绝无脱困可能! 而堡垒内的防御措施虽然完善,然而却缺乏有效反抗火炮的武器,在这样的情况下,先遣舰队的炮手们毫无忌惮的发泄着怒火,将炮弹倾泻在堡垒之上,而堡垒内的士兵们,则是在炮火的洗礼下瑟瑟发抖。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八章 决心 马尼拉小湾的陆地部分,也就是后世俗称的甲米地半岛,这里在姜星火前世,是大航海时期西班牙殖民者用以统治吕宋的军事要地,而在此时,也就是如今的十五世纪初,就已经有相当古老的建筑和碉堡,马尼拉的汉人移民也是拿来就用的。 这时候的马尼拉港口和后世位置还不太一样,位于甲米地半岛的遮护之下,由于两个堡垒顺着甲米地半岛呈f型分布,随着先遣舰队攻克了甲米地半岛南端的堡垒,分出的舰船行驶了一定距离后,对北端的攻坚也开始了。 甲米地半岛北端的桑格莱岬水深足有七米,扼马尼拉小湾的入口,位置极为重要,在姜星火前世,菲律宾的桑格莱海军基地就位于此。 这次倒是没之前那么幸运,没有出现一发入魂的极小概率事件,但舰队强大的火力,还是瞬间就压制住了桑格莱岬上的堡垒。 在一声闷响中,堡垒的北面城墙被一枚实心弹丸命中,在厚达一尺的岩砖之上,被炸出一个硕大的窟窿,大块的岩砖从城墙上跌落,滚落海面,激起漫天浪花。 这还算是好的,让堡垒守军更难熬的是,随着舰炮弹道的调整,有些炮弹直接越过了城墙,轰在了堡垒内部。 “砰!” “怒涛”型舰首主炮又是一记惊天动地的炮响,伴随着铁球落地,溅射起的砖石碎屑推搡着周围的人群,在躯体上划出无数伤口,而一些躲闪不及的人,更是直接就被再次弹射起来的铁球高速撞飞,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弧度之后,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而这,仅仅是第一轮炮击的结束,随着第二轮舰炮的射击,整个堡垒的城墙上都弥漫着灼热的气息,大片大片失去地砖压制的泥土被海风吹拂后,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 在密集的炮击声中,桑格莱岬堡垒内的士兵们也感觉到了巨大的压迫力,不断传来的震颤使得整个堡垒似乎都在轻轻的摇晃着。 “嘭!” “嘭!” “怒涛”型舰首主炮的炮击还在持续,在这种巨炮的威慑下,堡垒内的士兵几乎已经完全失去抵抗的信念,他们只是蹲在角落里,将脑袋埋在膝盖上,双臂抱头,祈求炮击的威胁降低,然而他们的祈祷似乎并不能真的改变结局,因为很快,又是数发实心炮弹落在了堡垒的南北两侧城墙。 在连绵不断的炮击中,原本坚韧厚实的城墙,竟然被生生炸塌了大半,露出里面被碎石掩埋着的尸体,以及无数血肉模糊、哀嚎着的伤兵。 一名士兵趁机挣扎着爬上城墙想要逃走,但很快便被后面的人踩踏致死,尸体顺着城墙滑落,在下方的海水中化作一滩污浊;另一名士兵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他惊魂未定地站起身来,转头朝着远方眺望,想要寻找出新的出口,但他只看到了南端堡垒上,已经扬起了明军的军旗。 南端堡垒在大炮主动向明军舰队开火后不到三炷香的时间,就已经易手了。 而桑格莱岬的北端堡垒这里,明军的登陆部队也已经迅速靠岸,继而涉水登陆了。 “不好!他们攻进来了!快,反击!” 堡垒的守卫队长见状,不由吓了一跳,忙扯开嗓子喊叫着,试图召唤堡垒内的士兵,与敌人殊死搏斗。 然而,很少有人听从他的命令,现在堡垒内的士兵简直就像是一只只待宰羔羊一样,他们不想冒着被流弹误伤的风险,去做那些毫无作用的事情。 只有极少数的亲信选择了跟随他应战, “他们攻进来了,大家顶住,一旦让他们攻进来,咱们就没命了,顶住!” 说话间,守卫队长已经抽出腰刀,率领着为数不多的三五个亲信往前面的一处通道冲去,准备迎战。 然而等待着这批士兵的,并不是肉搏,而是来自于火器的致命一铳! 一颗子弹准确地射中了他们队伍中间的队长,将他一枪贯穿,随即旁边的火铳手,也将旁边两个持刀的士兵打倒在地上。 “啊!” 两名士兵痛苦的哀嚎起来,鲜血汩泪的从胸口流淌出来,浸湿了他们的衣物。 剩下的士兵继续向前冲着,但明军采取了灵活的两排交替开火战术,前排的火铳手退后,后排的火铳手开火,几乎是同时,另外几发子弹,又分别击中了其他人,将原本还在试图组织起来抵抗的几名士兵,统统打翻在地。 躺在地上守卫队长瞪圆眼睛,看着自己的几个兄弟惨死在自己面前,不由愣住了。 “这火.” 他抬头,想要询问什么。 “砰!” 又是一记凌厉的铳响,这名守卫队长彻底地闭上了眼睛,再也站不起来。 随后,一支穿着牛皮胸甲,背着火绳枪、手上有的还带着盾牌的精锐士兵从阴影中钻了出来,他们迅速地占据了堡垒的出入口。 随后铳鸣不断,火舌吞吐,一颗颗的子弹扫向了堡垒内的所有活物,一时间,堡垒内的士兵们死伤惨重。 “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更加剧了城墙上仅存的守卫者的恐惧。 “怎么办!怎么办!他们攻进来了!” “投降!不要杀我,我投降了!” 一瞬间,原本士气就低落的守军顿时崩溃了,他们纷纷丢下自己手里的兵器,一些胆小的士兵甚至跪在地上求饶了起来,整座堡垒,陷入了恐怖的混乱。 最后,堡垒内幸存的大部分士兵们放弃了挣扎,选择了投降,毕竟,没人愿意为此送命,尤其在这种绝境之下。 用望远镜看着投降的守军,船舱内,负责指挥的将领,忍不住冷笑一声,说道:“这些懦夫居然也敢跟我们打仗,真是找死!” 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半岛海岬两端的堡垒就已经全部被明军攻克,而这种惊人的进攻效率,更是让岸上能做决策的族长们备受震撼。 保护港口的半岛海岬已然易手,他们又真的能坚持得到什么结果吗? 但即便如此,此时谈判的情形,非但没有发生偏向于投降的偏转,反而矛盾愈发激烈了起来。 原因也很简单,岸上的百姓得到的信息,与决策者们得到的信息,详细程度是完全不同的。 “不管他是谁,都不能阻挡我们马尼拉的富庶和繁荣!” “对!我们不稀罕你们的封赏!我们只想安稳生存!” “你们这些该死的狗官,赶快滚回去!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这一瞬间,码头上响彻着无数嘈杂的谩骂声。 这些马尼拉的汉人百姓们,或许是因为与大明的联系失去的太久了,而且本身就是离乡之人,所以根本不相信大明会帮助他们。 而刚才发生的武力冲突,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在这种情况下,大明的使者,显然是不受欢迎的。 有些族长同样也是这么想的,他听到百姓的呼声后,便立刻说道:“你们也听到了!他们根本就不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和我们相处,只想用刀剑征伐我们,所以,这次来,根本不是跟我们谈判的!是想毁了我们的马尼拉!” “我们背井离乡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伱们现在还要来屠灭我们?这简直是畜牲才做得出来的勾当!” “请不要扭曲事实。” 少监闻言,眉毛一挑,冷冷的说道:“是你们的堡垒先开炮的,三宝太监有谈判期间不准率先开火的命令,我军只是反击。” 现场的众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明军的实力之强大,让他们对于谈判,已经失去了底气,如今个别人的歇斯底里,不过是这种恐惧的释放罢了。 百姓可以宣泄情绪,但他们这些马尼拉当地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却不能这样做。 因为一时的情绪宣泄虽然很爽,可接下来要是一败涂地,那他们全族的性命可就不好说了。 这时候也不妨借着兵威,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毕竟,小人畏威不畏德。 既然展示了肌肉,让对方清楚了力量对比,那接下来的事情,才好谈。 否则,对方搞不清楚状况在谈判中还是会有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商人心态的。 身旁的明军武将冷笑道:“你们以为我大明舰队跋涉许久来此地,是为了觊觎你们这小小的马尼拉?你们错了,我们今天来这里,除了让马尼拉成为大明的贸易节点外,还有另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 没有人回答他,但很快所有人都明白了大明进一步的战略目标。 那就是整个吕宋国。 显然,吕宋国成为了下一个安南国。 但与安南国不同的是,征安南,尚且需要明军二十万大军出动,但对于人口远逊于安南国,且极度四分五裂的吕宋国来说,大明只需要一个据点,一支远洋舰队,以及不断地殖民,就足够了。 许柴佬叹了口气,说道:“我明白了,你们需要收编我们这些马尼拉城的汉人百姓,让他们成为大明的子民,有了马尼拉这个天然良港,以大明现在的舰队实力,自然可以以此为起始点,不断地向吕宋周围渗透.只有这样,你们才能真正占据吕宋。” “我们不会屈服的。”这时旁边有人表态道。 “不会屈服,那又怎么样?” 少监毫不留情的讥讽道:“马尼拉看似安稳,可早晚要沦落到海盗或是当地土人的手里,与其被异族统治,还不如归顺我大明,大明不仅能庇佑你们免于战乱,还能让你们享有丰厚的贸易收益,不比你们辛苦打拼强吗?给异族交税是交税,给大明交税就不是交税?你们过去得以一切,大明都可以既往不咎。” “这” 有人张了张嘴巴,竟无法反驳。 确实,大明明面上给出的待遇的确很好,若是真的能加入大明的贸易体系,在安南国、占城国、日本国、朝鲜国都享有贸易优惠,他们每年的收益,完全可以养活自家的基业,而且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而且,其实这些马尼拉当地汉人大族的族长都很清楚,对方说的是实情。 现在马尼拉能把海上贸易做的这么滋润,是因为吕宋国王需要他们这股外来力量,来牵制当地不安分的酋长,但力量的此消彼长是注定的,现在他们十多万人的总数,还在控制之中,可随着移民的增加和人口的繁衍,这种脆弱而微妙的平衡注定会被打破,到了那时候,恐怕就是他们灭顶之灾的到来了。 然而,如果要重新回到大明的怀抱的话,也是有一些顾虑的。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算是叛徒。 不论是哪一朝哪代,都不会容忍不忠之臣,即便是表面上说得好听,可最后秋后算账,总是不让人意外的。 而大明,在他们心中肯定也不例外。 这些马尼拉汉人大族,并没有太大野心,他们只希望在马尼拉这个小岛上继续传承下去,然后慢慢地融入到吕宋国的权力体系之中。 但如今,大明已经将视线投向了马尼拉这块弹丸之地,那么他们的处境,必然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根本由不得他们。 想到这里,许柴佬忽然开口问道:“大明皇帝陛下,真的肯让我等重新成为大明子民?我等也可以派遣子嗣,前去故土定居。” 许柴佬此举,是试探,也是希望大明可以给予他们一个机会。 而这时少监自然读懂了他的意思,轻咳了一声,说道:“放心吧,陛下仁慈,既然已经承诺过,那么就必然会照此执行,至于你们的子嗣嘛,若是尚且年幼,倒是有机会回归故乡。” 聊完这个话题,谈判又陷入了沉默中。 沉默,仿佛成为了今天的主题。 事实上,马尼拉的汉人大族的族长们,此时也慢慢都回过味来。 既然刚才明军已经展示了其恐怖的战斗力,把他们那些可笑的小心思击得粉碎,为什么不一鼓作气登陆,反而先遣舰队停滞不前了呢? 说白了那就是明军认为他们这些人,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不管是出于收编后用于攻略吕宋国目的,还是需要他们的商业体系,都不想彻底摧毁他们。 因为大明的实力虽然雄厚,但毕竟在还海洋贸易方面,才刚刚崛起不久,而大明在南洋的敌人,却不止他们一伙儿。 海盗几乎遍布了南洋各个角落,甚至连马六甲也没能例外,譬如陈祖义的海盗团体,就有大小战舰上千艘,在这个群狼环伺的时代,他们实在难以确定,一向是以陆师为主的大明到底能不能彻底肃清这些海上贸易的隐患,真正地建立起南洋的贸易新秩序。 更何况,就算大明真的做到了这一点,可对于他们来说,也终究是上了个“紧箍咒”似的东西,他们这些族长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享受到崇高的地位和滔天的权利了,甚至连手中的财富和武装都未必能维持住。 见他们一时拿不定主意,随行的武将直截了当的说道:“现在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考虑,你们若是不同意的话,那就不用谈了,我们直接杀过来。” “不要忘记了,吕宋国距离大明并不算近,距离安南国也不远,莫说我们这些军舰和甲士,如今大明单单在安南国,就还有二十万整装待发的大军随时可以远征,如果要攻打吕宋国的话,根本不用费什么工夫,就能轻松拿下。” 少监也看出了他们的犹豫,顿时冷哼一声,道:“如何抉择,由你们决定,不过我们的耐心有限,我希望半个时辰后,看到你们的诚意。” “如果你们拒绝了大明皇帝陛下的条件,那么,呵呵.” 少监冷笑了一声,随即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了这里返回码头上的明军马船,竟然没有人敢阻拦。 谁都不傻,这时候杀了使者一行人,明军必然大怒到时候,这泰山压顶般的攻势,可不是他们能承受得起的。 众人的面色,却也都灰暗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明军会用何种手段进攻,但毫无疑问,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因为从幸存的逃亡士兵口中,他们已经得知,明军的火器,非同寻常的强大,能把十几门火炮安置在军舰上,而且还有威力巨大的重炮,这些火炮,跟他们从元朝那里获得的武器,根本不是一个时代的产物。 除此之外,明军的火铳,也异常犀利。 不仅装填快,射程远,而且发射后的威力,足以撕裂皮甲的防御。 这就意味着,他们根本没什么有效的防御手段,毕竟铁甲,在吕宋国也是稀缺产物,他们手里并不多。 而这些马尼拉当地的汉人势力,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使者口中所言的二十万大军,估计是有这个数,但想要跨海而来,则完全是唬人的,大明短短几年,不可能造了这么多的远洋船只,吕宋国也没有足够的粮食供给这个规模的军队,想要跨海运粮维持二十万大军作战,更不现实。” “就算不来二十万,来两万,又是我们能够抵挡的了的吗?”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站在码头上,缓缓的说道:“难道我们只能任凭他们摆布?” “不然呢?” 另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叹了口气道:“难道我们能够抵抗得住明军吗?别说是他们手里的火器了,更别说所谓的二十万大军,光是现在已经开始从两侧堡垒登陆的部队,我们就挡不住啊!” 另一人也是叹了口气,说道:“唉,我早就劝你们别贪图那仨瓜两枣,早点投降就好了,现在好了,说不得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老人瞪了他一眼。 这时,许柴佬旁边的另外一个汉人族长突然皱眉问道:“许会长,我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妥”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许柴佬就扭头看向他,说道:“哦?哪里不妥?” 那人斟酌了一番措辞,说道:“按理说,我们马尼拉,应该是属于吕宋国的,现在大明皇帝派人过来招抚我们,理当先与吕宋国国王来讲才是,怎么可以用如此蛮横的态度逼迫我们臣服?这似乎不符合一贯的王道。” “更何况我们现在也没什么筹码可以交换啊” 许柴佬也陷入了最后的权衡利弊阶段。 “国王那里,倒也无所谓,兵威之下,我们只是被动的献城,他们也没有资格来指责我们背叛。” “我们受了国王的恩惠,总归是要为国王尽忠的。” “尽忠?”魁梧的汉子讥讽的笑了笑,说道:“那么,你告诉我,你觉得吕宋国会派人来帮我们吗?” 老人一愣,旋即哑口无言。 有人听了这番话,却仍旧是担忧的说道:“可是,如果我们献城了,明军以后出尔反尔,或是朝政有什么变数,不管我们了,吕宋国王难道会饶恕我们吗?” 魁梧汉子冷笑着反问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都不懂吗?” 魁梧汉子继续说道:“如果我猜测不错的话,那个大明皇帝应该是准备用吕宋国来做文章了。明军这次来,可不仅仅是为了收服我们,而是想要用我们来谋划吕宋国,然后让吕宋国和安南国,再加上大明,成为稳定的三角,拱卫南洋海疆。” “若是我们真得到大明的支持,那土人国王又算得了什么?不如打进王城去,掀翻了他那鸟位。” 这句话,倒是说到了众人的心里。 真要说起实力,在马尼拉附近的那些酋长,其实并不算强,真正的强权,或者说跟他们相比,具有碾压性优势的,大概只有一个吕宋国王了,其它的诸侯势力都不足为惧。 但吕宋国王再厉害,也不能跟大明相提并论啊。 大明若是愿意,分分钟灭了吕宋国。 毕竟,以大明的实力,可以说只要认真起来,在方圆上千里的这一圈里,除了日本国打起来还费点劲,其他国家,是真的不足为虑,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另一人却是嗤笑了一声:“这话说得不错,我倒是觉得,这或许是唯一一个,可以拯救咱们所有人性命的机会。” 老人听罢,脸色变幻了一阵,最后咬牙切齿的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依你们所言吧。” 许柴佬也下定了决心。 “派人去通知明军,我们不做抵抗,但具体的条件,还要再谈,请他们不要继续前进。”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九章 占领 有了效果显著的武力展示后,第二次谈判的过程,显然比第一次谈判要顺利得多。 双方谈判了关于待遇、贸易、官位等一系列问题后,明军舰队终于开始陆续进港。 “立刻传令各舰,缓速前进,暂时只让先遣舰队护送登陆部队入港,舰队展开横阵,确保可以随时变换战斗阵型,以便侧舷炮可以瞄准港口两侧的敌人。” 很快,先遣舰队的旗舰就冲到了港口的前端,此时在他们对面,密密麻麻的站满了各大商会下属的士兵,这些商会士兵普遍身穿皮甲,背后背着简易的盾牌作为防御工具,他们的手臂上则挂满了一些具有当地特色的饰品和离不开海洋主题的纹身,另外,有的人的肩膀上还搭着爪勾,或者是用麻编织的绳索。 这些士兵的武器虽然看起来简陋而粗糙,但是负责指挥登陆部队的汝南郡王朱有爋依然能够感受到,对方在港口两侧布置的力量,远比他预估的还要强。 至少这些士兵,显然都是见过血,有实战经验的。 人数不多,装备也称不上有多好,但却是真能拉出来打仗的部队。 不久之后,明军的运兵船在港口处完成停泊,朱有爋等人下了海船,登陆到了码头上,然后向马尼拉港口内看去,港口内停泊着许多小艇,而岸上的人,也都在神色紧张地看着他们。 由于下西洋,本质上其实是皇室、宗室、勋贵这些阶层集资进行的活动,再加上宗室的绩效考核指标的问题,所以远洋舰队里,并不缺乏各大藩王家不受宠的子弟,亦或是勋贵公侯伯家的远房子侄,这些年轻人,都是试图在海外搏个出路,个个雄心勃勃,想要上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戏码。 当理解了舰队军官的人员构成和利益所在后,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这些少壮派的军官,是如此地渴望战争与军功,属于路过一块石头,不挡道都想踢两脚。 “这些移民到吕宋的汉人,在港口内修筑的工事不少啊。” 朱有爋环顾四周,发现马尼拉港口的四周,街垒都堆砌着厚重石块,还有许多的石制建筑,显然,这不是吕宋人临时构筑起来的防御工事,从它们的规格、材质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新垒成的,反倒是更像经常使用的老旧建筑 “这些是以前的马尼拉人用了好多年才完工的,所以看起来有些年岁了。”前来引路的人解释道。 马尼拉本地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显然,这也是移民到此地的汉人,鸠占鹊巢后的结果。 这些街垒和建筑上面,不知播撒了多少争斗的鲜血。 “哦。”朱有爋淡淡的应了一声,然后转移话题,询问道:“你是哪里人?” 由于知道马尼拉当地的汉人商会大佬们都已经屈服,所以引路的人也不敢怠慢,连忙答道:“小的姓赵,家父早些年就下南洋闯荡了,生在马尼拉。” “那你父亲怎么会来到这处海域?” “唉。” 这个赵姓引路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元末战乱嘛。” 说到这里,便不好继续聊什么了,毕竟那场波及天下的大乱,站在不同立场上很难评判,而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出局者。 赵姓引路人反而继续说道:“那些年来,我父亲一直跟随商会出海贸易,可惜最后被倭寇所劫掠,并未能幸免,南洋倭寇、海盗甚多,不知大明可会清剿?” 虽然不清楚对方是故意拿过去的故事来试探,还是确实只是无心之问,但都不妨碍什么。 朱有爋只说道:“放心,以后我们一定会为那些死在海盗手中的百姓复仇的,寰宇澄清,四海波平。” “四海波平.” 引路人长舒了口气,说道:“真期待有这么一天的到来。” 很快,明军的四千多甲士,就已经全数登陆,并且控制了整个马尼拉城。 安全得到保证后,留了副使王景弘指挥舰队,郑和亲自下船来到马尼拉宣旨,因为只有他有这项特权——给空白的圣旨上填写人名。 马尼拉城,妈祖庙。 作为某种精神图腾的象征,这里显然是发挥了类似于“宗祠”、“祭坛”之类的功效。 马尼拉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到了这里,见证着历史性时刻的到来。 “我们马尼拉百姓,愿意臣服大明,为大明效力!” 许柴佬深吸口气,高举双臂大吼道。 在他的呼唤下,一群人都以这种方式表达了他们的臣服。 看着这种明显与中原迥异的风俗,朱有爋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心中腹诽不已:真是一群随了蛮子的化外之人。 跟郑和等人不同,朱有爋对于这些人,也是持有鄙视态度的,嗯,确实不能指望他这种能干出向李景隆出卖老爹周王的“父愁者”能有多平和的心态。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今置马尼拉宣抚使司,设宣抚使一人,从四品;同知一人,正五品;副使一人,从五品;佥事一人,正六品.” 这次就是正式的宣旨了,随着负责宣旨的三宝太监郑和的声音响起,马尼拉各大汉人家族的大佬们,全都露出了激动的表情,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马尼拉,从此以后,就归大明管辖了! 而他们,也将摇身一变,从叛逃海外的罪人,变成朝廷宣抚使司的官吏! “吾皇万岁!” “皇帝陛下万岁!” 并不统一的声音响起,郑和微微抬了抬手掌,止住了下面的呼声。 郑和沉吟片刻后说道:“我大明的目光,绝非仅限于南洋一隅,未来必将西出满剌加,彻底成为南洋、西洋,乃至整个海洋的主人!” “我大明,必将在海上同样崛起,打造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 “到时候,我们必须拥有自己的殖民地,我们大明的远洋水师,必须控制关键节点的每一寸土地!” “日出,从大明的土地开始;日落,亦是如此。” “而这里,马尼拉,将是我们大明进一步向南洋拓展的殖民点,也是我们大明水师的海外基地!” “现在,同时任命马尼拉宣抚使许柴佬,兼任吕宋水师提督、马尼拉市舶司提举,统筹马尼拉的政务、财务和军务。” 听着许柴佬兼任水师提督和市舶司提举的任命,一旁的人们顿时忍不住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了起来。 他们都没有想到,许柴佬居然会一人身兼财、政、军三职。 按理说,虽然“三宣六慰”的体系都是这么弄的,但马尼拉这里的情况,显然跟西南那边不同,因为郑和应该很清楚,这里是各大商会组成的联盟统治模式,并非西南的世袭土司独断模式。 如果换作他们这些人来设计,那么恐怕是要弄出来一个三足鼎立、互相制衡的局面了。 但既然这位三宝太监这么决定,那就只能反应出一个问题。 ——大明有绝对的信心,掌控这里。 或者说,大明根本就没有把他们可能做大这个所谓的潜在威胁放在眼里,大明更在乎的,是对整个吕宋的蚕食。 而许柴佬一边谢恩,一边心思也转动的飞快。 吕宋水师提督,说白了,就是这些商会麾下的舰船力量的总头头,但其中值得玩味的是,这里说的是“吕宋”,而不是“马尼拉”。 要知道,这个提督的权柄可不小,因为这相当于一个一方总兵一样,拥有对武装力量的指挥权。 当然了,这种指挥权是相对较为宽松的一种罢了,比如说许柴佬想要集结全部的兵力,那能不跟其他人商量,自己独断专行吗?显然是不能的,因为这些下面的舰船和士兵,都是私人性质的,也就是说,只有相对决策权,但并没有绝对决策权,除非他认为某些事情涉及到严重危害的所有人的利益,才能当机立断决意进行军事行动。 而这个体系,也是在给他们除了文职以外的另一条通道,毕竟宣抚使司里,带品级的官员就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显然是不够把所有人都塞进去的。 至于市舶司提举,那就更好理解了,这就是用来收税、交税的,也可以提供一部分官职,这样三管齐下,就把这些马尼拉当地的商会大佬们,都安置下来了。 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成了朝廷体制内的一份子,这心也就踏实了。 事实上,如果没有姜星火对海禁和海外贸易政策的干预,许柴佬这个马尼拉巨擘,在郑和第一次下西洋的时候,是会被封为吕宋总督的。 在吕宋有国王的情况下,这种册封,显然是有些问题的。 就算抛开这种别扭不谈,如果一个总督拥有一票否决权,岂不是代表他可以在某些时候凌驾于朝廷意志之上,对某些利益予取予求?那他的权力岂不是太大了? 这样做固然是很方便,朝廷能直接当甩手掌柜,但也存在极大隐患,因为一旦想要进一步掌控吕宋,谁愿意把权力拱手送人? 在场的汉人移民也都不傻,想明白了这些东西,便晓得大明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若是真有什么小心思,怕是也随手就捏死了。 许柴佬想通了关节,松了口气,接着又说道:“这些兵都是些散兵游勇,还请大明天兵进驻马尼拉。”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大明虽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但给了这么多好处,也肯定是要有些取舍的,而驻军,无疑就是最好的控制手段。 “马尼拉港是天然良港,朝廷很看重这里,泉州港、清化港、马尼拉港,这三者互为犄角,可靖平万里石塘。” 这里面其实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万里石塘的那几个鸟粪岛,都是要控制在手里的,毕竟都是天然化肥,能极大地提高粮食产量,而且储量巨大,即便大明疯狂开采搬运,用个一百年也不成问题,毫无疑问,这是极为重要的战略资源。 而只有把整片万里石塘周围的据点都控制住,才能保证对这些鸟粪岛的完全控制。 郑和微笑说道:“朝廷会在这里驻军,远洋水师也会将这里当做跟清化港一样的海外基地,你们的私兵,也要整编成卫所,不过朝廷自然是不会亏待伱们的,兵刃、弓弩、甲胄,该有你们的,绝对不会缺。” 听闻此言,这些商会大佬们,都有些兴奋。 负担朝廷驻军、驻舰的费用什么的,那都是压根不用提的事情,这些商人这点自觉还是有的,但三宝太监的这个态度,却让他们觉得自己很受重视,朝廷不是跟他们虚与委蛇,而是真的把他们当做自己人,要培养起来。 这些军事物资,光凭他们,是很难弄到或者说进行制式武装的,不是钱能完全解决的问题,各国对此封锁的都很严格。 “马尼拉城(以港口区为核心)的防务,包括城墙的修筑,也应当马上开始动工,希望你们尽快把马尼拉建设好,而这段时间的安全,你们不用担心,汝南郡王会率军暂时驻扎在城外,吕宋国的事情,大明也会处理好,若是识相的话,自然一切好说。” 郑和的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但这一番话,顿时提起了周围众人的情绪。 这种对待吕宋当地土人强硬的态度,有多久没有体会过了? 一时之间,众人有些恍惚。 事实上,这几十年来,他们的日子过的不算差,随着势力的发展壮大,钱越赚越多,情况却也越来越糟糕,甚至连生存的环境都变得恶劣起来。 这一切,自然是因为他们是背井离乡之人,他们的身后,没有强大的国家支持着他们,所以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仰人鼻息。 寄人篱下这四个字,用来形容这些人的处境,最恰当不过。 而在此时此刻,某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自豪”“骄傲”的情绪,却在他们的心中燃起。 是的,从这时起,他们不再是如同无根之浮萍的海外游子了。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有资格能够跟大明以平等的地位相处。 哪怕是世界第二强国帖木儿汗国的使者,此前来到大明,一样是要卑躬屈膝下跪自称藩臣的。 无论是从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人口.任何方面,大明都是此时此刻当之无愧的第一强国! 他们的身后有着大明作为依靠。 他们将在大明的庇护下活下去,而不必向昔日仰仗的土人低头。 “诸位,这同样也是你们改变命运的机会。” 郑和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的沉思,让他们纷纷抬起了脑袋。 “舰队的舰炮,足以摧毁一百次马尼拉,但国朝有用人之处、容人之量、识人之能,这是你们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 郑和看着眼前的人们,被他目光扫过的人,无不心悦诚服地低下了头颅。 郑和缓缓地说道:“现在,你们需要的,就是修筑城墙,整顿部队,融入大明的海洋贸易体系,只有这样,你们才可以在这片广阔的海域上,获取自己的权力和财富!” “而想要得到这一切,就必须靠你们自己付出努力。” 郑和结束了给新成立的马尼拉宣抚使司的打鸡血,而随着消息的传出。 “我等誓死追随大明!” “愿为大明效死!” “.” 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响了起来,甚至让人感觉耳膜隐隐作疼。 朱有爋也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手下的宗室勋贵将领们说道。 “你们先回去准备吧,三天之内,若是谈不拢,估计就得打仗了。” “遵令!” 宗室勋贵将领们纷纷退了下去,开始安排人手拓宽码头、搭建军营、准备备战事宜。 —————— 马尼拉城投降的消息传到吕宋王城之后,顿时让吕宋国朝堂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之中,大臣们乱糟糟地讨论着。 “我早就知道这些汉人靠不住!” “没错!没想到他们竟然敢公然反叛,亏得之前还给了他们容身之地。” “只要他们敢来,我们就敢迎战,这些汉人胆子倒是不小,敢跑到咱们吕宋岛上撒野。” “我看他们八成是疯了,竟然想要挑衅我们。” “哼!大明虽强,但咱们吕宋也不弱,只要联合其余各部族,未尝不能击败大明的军队,夺回马尼拉。” “这些汉人,简直是痴心妄想!” “可是明军强大,刚刚灭掉了安南国,不可小觑啊!” “那又如何,现在明军登陆的部队,再加上马尼拉的汉人,他们的士兵人数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万人,我们光是王都就有五万人,难道还拿不下他们吗?” “不妥!不妥啊,咱们不能轻举妄动。” “为何?莫非你害怕汉人不成?” “不,我并不害怕汉人,但是我们不能冒险。” “我们为什么不能冒险?汉人有句话说的好,大丈夫生于世,瞻前顾后,岂能成事?” “你懂什么,现在明军已经占据了马尼拉城,这意味着他们在这里站稳了脚跟,这些明军士兵装备了铁质铠甲,还有火枪火炮,更别提那船上能射老远的巨炮,若是我们贸然攻击他们,恐怕会损失惨重。” “这件事情我们必须谨慎。” 在一群人的议论声中,吕宋国的国相摇了摇头,说道:“不可,不可!” “若是其他国家来袭,我们还可以拼死抵抗,但若是来自于大明皇帝陛下的舰队,我们根本挡不住,而且也阻止不了,既然如此,何苦徒增伤亡呢?” “可是国相大人,若是我们对大明占领马尼拉不做反应,任由大明这样发展下去,我们迟早会成为案板上的鱼肉的。” “是啊!这大明的航海技术比我们要好许多,咱们若是不趁着他们刚来的时候,先发制人,等他们后续源源不断地运来援兵和补给,那时候可就麻烦了。” 听到这些人的议论声后,国相深吸了一口气。 这些人还不太清楚局势的严峻性,现在他们正处在整合内部各部族,建立一个统一的吕宋国的关键时刻,经过前后几代国王,已经进行了数十年,绝对不允许有其它力量干涉他们的进程,尤其是像大明那样强大的敌人。 “你们放心吧,我会尽快入宫面见国王和诸位王子商议对策,不过.这一次,我们也要做好长期抗衡大明的准备!” “国相英明!” 但一旁的将军见状还是忍不住插嘴问道:“只是有一事想问,我们为何要防守?我们完全有实力击溃这帮明军!” 老者瞪了他一眼:“明军有火器,船上的炮能打到岸上,听说明军的舰船铺满了这个海面,顶着这么多炮去主动进攻,怎么可能打赢?我们的武器装备远逊于他们,若与他们在此时交战,必然会吃亏的!” 老者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或许你们觉得,现在还有兵力优势,但你们没有去过大明,不明白这个国家,到底有多么强大,吕宋国和大明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换个角度想想,你能做到把成千上万的军队,跨过宽广的大海,送到大明的国土上去吗?我们想要穿过茫茫大海杀到大明去,不是件能完成的事情,比登天还难。” “可是若真如国相大人所说,大明后续的部队很快就会登陆马尼拉,那我们就更不能在这时候坐以待毙了。” “那你去统领水师把明军水师堵在马尼拉港口里?” 众人闻言都有些默然,眼看着大明的舰队在吕宋周围海域横行霸道,连马尼拉都敢闯,又何曾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说实在的,整个吕宋国虽然是以吕宋岛为主体,其实是一个岛国,但他们都是生活在平原内陆的,国王手下的水师力量,甚至都不如马尼拉那些常年从事海上贸易的商会强。 在他们看来,光是大明水师这一点,就已经是无解的难题了,谁带领吕宋国的水师去作战,都是去送死。 吕宋国王的王宫里,此时明明早已日上三竿,但昨晚酗酒过度的国王,此时仍在酣睡。 几位各自拥有兵权的王子也在商议着对策。 “现在怎么办?” “先不要轻举妄动,先观察一下再说。” “观察什么,要我说,就直接.” “闭嘴!你们不要忘记,大明现在刚刚征服了安南国和占城国,我们若是贸然出兵攻打汉人的港口,必将受到大明的征讨!这是把开战的借口直接递到别人手里。” 听到这话后,原本还在叫嚣的小王子瞬间就蔫了。 而此时看到国相的到来,王子们也都纷纷停止了争执。 “可是国相大人,若是不出兵的话,那大明岂不是会更加肆无忌惮了吗?” “这是必然的事情。” 老者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已经写信去给各部族了,希望他们能看在大家都是吕宋国一份子的份上,能够在此时同仇敌忾,共同抵御外敌。” 这时候,二王子怯懦地说道:“若是大明真的愿意善罢甘休,其实我们就算放弃马尼拉城,把那座港口留给汉人,也不是不可以。” 但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场的吕宋国王子们,包括刚才训斥小弟的大王子在内,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们平日里也会幻想着如何成为一代雄主,但智商还都是在线的,该怂的时候怂,没什么毛病。 “国王殿下醒了。” 王宫里的侍从前来宣布:“只允许国相一个人进来。” 等国相进来的时候,看到吕宋国王的眼睛里,已经都是血丝了。 “你们都先退下吧,我需要思考一下。” 肥胖的国王疲惫的挥挥手示意众人散去,然后独自带着国相走进了内廷中。 只有两人相处的时候,国王的脸上显露出凝重神情,喃喃自语道:“国相,这次恐怕是难逃一劫了,没想到大明竟然盯上了马尼拉城,看来是真的打算灭掉我吕宋国了。” “只希望这些汉人不要太过咄咄逼人。” 这位老者是吕宋的国相,地位极高,而吕宋国也是他当初花费了无数心血,耗费了数十年的时间,才发展到现在的地步,自然不想它就这么被灭亡了。 但是他也清楚,大明帝国的强大,远远超乎他的预料之外,他们的实力,比自己在洪武朝出使的时候,还要强大的多! “先派人去接触一下,就以番邦下国的姿态。” 吕宋国王虽然平日里喜欢享乐,但绝非彻头彻尾的昏庸之辈,他沉吟了片刻说道。 “不管怎么样,这次绝对不能轻易开启战端,但同时也要试探出大明的态度,如果大明是如我所料,想要灭亡我吕宋国,那么我们也要与其血战到底。” 很快,国王在派出了使者前去跟明军接触以后,出席了许久没有露面的朝会,召见了王子、将军、大臣们。 “诸位,这一次我们遇到了大麻烦了,明军这一次或许是铁了心的要灭掉我们吕宋国,因此我希望大家能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是!” 众人纷纷表态,毕竟这些年吕宋国在国王的治理下越发富庶起来,谁都知道吕宋国的彻底统一,或许就是这一两代人的事情了,若是没有了吕宋王室的强大军力,吕宋国就是一块香饽饽,周围的邻居随时都会扑上来咬上一口。 这些人都清楚这点,所以他们都是异常珍惜现在的生活,哪怕是为了他们自己,都不可能背叛吕宋国,毕竟他们不是马尼拉的汉人,大明恐怕不会接纳他们。 “这些明军已经占据了马尼拉城,接下来肯定要向北推进,不过这个距离已经足够我们反应,要立即派人联络各大部族,此时我们唯有同心协力,才能抵御明军。”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同时通告南方的邦国,汉人或许要向我们宣战了,让他们警惕汉人的突袭。” 在南方的岛屿上,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邦国,而棉兰老岛上,有着不输于吕宋国的苏禄国。” “这个时候也要派遣使节团前往苏禄等国,让他们知道我们吕宋国的态度!” “若大明真的想要灭亡吕宋国,甚至占据所有的土地,那别的国家不管,我们吕宋人,和他们不死不休!” 听到这番话后,众人的心底不禁升腾起一股振奋感。 在王宫中醉生梦死许久的国王此时都站了出来,他们还有什么可慌乱的。 事实上,吕宋岛作为群岛的最北端,历来是各大势力觊觎的焦点,可以说在这片海域,从古至今,每个势力只要发展起来,都在觊觎着这片土地。 这就是因为吕宋岛上有着广阔的平原,丰富的资源,以及很高的黄金储量,这里可谓是字面意义上的“黄金地带”,是世界上著名的金矿宝藏之地。 而吕宋国王室之所以有了隐隐要彻底统一的架势,就是因为坐拥金山的缘故。 但这,同样也是被郑和舰队或者说姜星火盯上的原因。 在无法对日本动手的情况下,大明内部进行货币改革,降低贬值率奇高的大明宝钞,同样需要有能作为硬通货的贵金属来压场子。 虽然大明不允许金银交易,但贵金属这种东西,却毫无疑问,是任何货币改革都需要的压舱石。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章 出兵 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种资源掠夺,对大明来说也是百利而无害,既然如此,又为何不做呢? 同样,一个统一而强大的吕宋国,也不符合大明的海洋战略利益。 大明需要的,是一个内部分裂、互相制衡,且无暇顾及海洋的吕宋国。 这也是郑和舰队在拿下马尼拉城后,并未采取任何强硬措施的原因。 只是让吕宋人有些诧异的是,大明的官员们似乎对他们有些不屑一顾。 在得知吕宋使臣求见后,郑和并没有立刻答复,只是说道:“先晾他一段时间,让他吃吃苦头。” 左等右等,在得知大明帝国的官员并不准备召见自己后,吕宋国的使臣也是陷入了深思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按照正常情况下,这些强横的大国,不该是上演一下羞辱小国罪臣的戏码吗?本来都做好了准备的使臣,一时间被整不会了。 大明的反应显然出乎了他的预料,既没有出现预想中的情况,也没有彬彬有礼拿出礼仪之邦的态度接待他,而是就这么晾着。 而且,他们还不允许窥探任何军事方面的机密,几乎是以一种半软禁的姿态,被控制在了驿馆里。 但即便如此,马尼拉城城墙的修筑,以及明军那甚至可以用“遮天蔽日”来称呼的庞大舰队,还是瞒不过使臣的眼睛。 又被晾了几日,这时候之前还算沉得住气的吕宋国使臣,也终于忍不住询问了身边的幕僚:“你觉得,大明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或许是拉不下脸面倚强凌弱?” “哦?可是之前大明的官员却说,此番前来,并非是为了伐灭我国。” “所以,是等我们犯一些礼节上的错误,找个借口?” 使臣眉头微皱:“如果大明真的要灭亡我们的话,为什么还要找借口,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兵啊!” “如果都不是的话。”幕僚想了想说道,“我觉得,明军可能只是在等,等后续的增援,现在上岸的明军虽然不知道有多少,但肯定不会超过万人,而明军若是满万,怕是就不可敌了。” “明军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使臣扼腕叹道:“那又该如何是好?难不成,真是天亡我吕宋也?” 幕僚绞尽脑汁,想了想,说道:“大人,还有一种可能,大明,可能真的只是要马尼拉这一个地方,除此以外,就像他们所说,并非是为了伐灭我国。” 使臣闻言苦笑道:“咱们那位国王,虽然每日醉生梦死,但却绝非是真正的庸碌之君,这马尼拉乃是我吕宋国的重要港口,虽然长期不在王室的控制之下,但却是属于可给其实,而不可冠其名要是在名义上割让出去,真成了这所谓的大明马尼拉宣抚使司,是万万不可接受的,甚至为此,不惜一战。” “而且,马尼拉是我们吕宋国的海上门户,失去了马尼拉的吕宋国,再也不具备向外拓展的能力了。” 幕僚叹气道:“大人,现在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如果大明真的对吕宋国开战的话,我们只有拼尽全力,和大明决一死战。” 使臣点点头,他现在身陷囹圄,除了选择相信王城那边的判断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另一边,在搁置了吕宋使臣拜见后,郑和也是在召集文武下属,讨论这次征伐的事宜。 “目前马尼拉的城墙还在修复,虽然工期还很长,但起码不是无险可守了,即便是遇到最坏的情况,凭借着这些之前被强制废弃的城墙,以及舰队的主炮火力(普通舰炮射程不够),也足以据守马尼拉城。”朱有爋说道。 马尼拉城是一个以港口区为核心的小城,总人口只有十万,之前是有大段的完整城墙的,后来几经战乱,坍颓了大半,但依旧留有一些残垣断壁,城墙的修复,就是在此基础之上进行的.以前不修复,倒不是没有人力物力或者意愿,而是吕宋国王禁止马尼拉拥有完整的城墙防御体系,这显然也是其防备汉人的一种措施。 而这件事之所以被摆在首位,自然是出于未虑胜先虑败的考虑,大明的登陆部队即便战力彪悍,打这些土人绰绰有余,但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也不该是统帅这么多军队的军事指挥官所为。 除此以外,就是整顿内部和探查情报,所必要的时间的。 王景弘也说道:“马尼拉这边的变故,也引起了现在吕宋国国内的形势紧张,割据一方的各大部族都在蠢蠢欲动,其实这个时候如果我们主动出兵的话,可以一举扫灭障碍,让他们以后都没办法再威胁到我大明马尼拉宣抚使司的安全。” 郑和沉吟道:“此次吕宋之行,一开始的时候,其实诸位也知道,是抱着先取得一个类似于清化港的海外基地进行补给,以及用来完善海外贸易网的目的来的,能跟吕宋国谈就尽量谈,但如今情况出现了一些变化。” 情况有哪些变化,其实在场的诸位倒也都心知肚明。 其一,那便是马尼拉港拿下来的不费劲,得陇而望蜀嘛,不磕碜。 其二,则是如今了解了吕宋国的内部详细情况后,确实觉得这个小王国有些费拉不堪,估计打起来也不费劲,那便也不客气了。 其三,却是郑和没有与众人明言的事情,那就是他收到了姜星火的来信。 信中主要提及的,就是三皇子朱高燧海外就藩的事情。 朱高燧有意主动出局,远离愈演愈烈的争储风暴,而同样一盘散沙且地形气候等各方面条件适合殖民天竺,目前是尚未探索的状态,大明的远洋舰队连马六甲海峡都没迈出去,显然距离殖民这个条件还有些遥远。 所以,吕宋国就成了最好不过的选择了。 但在郑和看来,吕宋岛,或者说吕宋群岛,也不是完美的,因为地形地貌实在是太特殊了,如果仅仅占据一个港口倒还好说,可以将这片地区作为远洋舰队的落脚点,有利于舰队进行快速调遣和机动,甚至连补给、训练、维护都能一道解决。 但问题就在于,舰队解决不了一切问题。 吕宋群岛,同时也存在着大小不一的岛屿四散分布,且主岛内地形复杂,既有平坦开阔的平原,又有纵横交错的山脉的特点。 这对于大明进行整个占领,就存在极大的隐患,因为跟安南还不一样,安南的地形是完整的地理结构,并没有这么碎散.就跟一块芝麻烧饼不仅被撕成了好几瓣,连上面的芝麻也都掉了一地一样。 一旦土人普遍不服,那么深入山区打治安战的成本,可就没边了。 毕竟汉人在这里才是少数,又要占领,又要建设,又要镇压,根本没那么多人手。 但这毕竟也是三皇子主动要求的,而且还是姜星火的请求,郑和自然也不好拒绝,否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所以他原本的意思是,先把马尼拉城的防御工事建设好,然后派遣一支水师在这里驻扎一年半载压压场子,最后再考虑下步计划。 郑和这么觉得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认为马尼拉的防御体系,恐怕比起大明正规的要塞城墙防御体系来,差别不是一点半点儿。 而马尼拉的城墙,建造起来耗费巨资、精力不说,还需要大量的劳役,而且还要防御敌人的偷袭、破城。 而大明远洋水师的战舰,一些两千料的宝船,装备有强大的舰首主炮,可以承担很大的防守反击火力,减轻城防的负担。 换句话说,郑和接到信以后,一开始的计划,还是比较保守的,主要因素是明军野战兵力勉强够用,但想要占领吕宋国,是根本做不到的。 这个道理在场的文武属下也都知道,所以听到这里,倒也没什么反驳,而是静静地等待着,郑和所谓“变化”的后续。 “但如今看来,固守的计划,还是太过保守了,要做两手准备。” 郑和摊牌道:“一手是一旦谈不拢,吕宋国不肯放弃马尼拉,那么就要打,另一手便是原计划,继续修复城墙,如果吕宋国与我们签订通商契约,那么就留下一支舰队驻守,将马尼拉建设为大明的海外基地。” 不过有人问道:“既然如此,那么若是吕宋国主动出击且被我军击败,为什么不趁势夺取吕宋王城呢?” 王景弘解释道:“吕宋国如今明面上安稳,实则内里四分五裂,即便击败了吕宋国王的军队,彻底摧毁吕宋国的有效统治,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一个好局面,因为大明吃不下。” 比较好战的朱有爋此时也认同道:“吕宋国的军队虽然不算精锐,但是岛屿中间的地势很险峻,我们只有数千士兵,要想攻入并且清扫干净,必须要经历数月的艰苦奋战,甚至还要付出一定伤亡,可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吕宋吧?一旦撤走,这些空缺的势力范围必然会有人填补,那就是为人做嫁衣了。” “而且,我们要想彻底掌握这块地方,光有强大的舰队还不够。我们还需要在沿途站稳脚跟,进行殖民发展人手,招募新兵,组织部队,然后逐渐蚕食吕宋,直至最终消灭掉所有势力,才算是彻底统治这里。” “不过,这些事情都急不得,得一步步来。” 众人听了之后,均是频频点头,深表赞同。 郑和又道:“所以我的意思是,不管之前的两手用了哪一手,以后都得把马尼拉周围的城镇拿下来,建立我们的殖民据点,同时这里也是一个补给港口,所以运输是不发愁的,等我们慢慢积累了足够的实力后,才会向下一阶段进发。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够将另外两座临近的城池控制在手里,以便我们更好的管控这个地方,毕竟马尼拉繁荣富饶,但却极度缺乏防御纵深。” 而郑和的想法,也正是想通过对马尼拉的控制,以及在海上的航运优势,可以在未来扩充势力。 郑和的设想不错,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明军能在此立足。 时间在一天一天地流逝着,双方却如同两辆扔掉了缰绳,拼命地挥舞着马鞭的对冲战车一样,马上就要撞在了一起。 吕宋人的反应,比预想的要大得多,也迅速的多。 使臣迟迟不归,明军也始终没有向北做任何推进,这两件事情,都不符合吕宋国君臣的预期。 而有一件事情,也很出乎吕宋国君臣的预料,那就是地方各部族对于这件事情的积极性,有些反常的.高涨。 事实上,这就是信息差的缘故了。 吕宋国君臣里,是有不少人亲自去大明朝贡,见识过大明是何等强大的,所以他们决策的时候,顾虑会多很多。 但地方的部族,却压根连自己的势力范围都很少出,待在山里,能有什么见识? 他们对于大明的唯一认知,就是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国家,那里来的人很勤奋,抢走了他们的生意,并且很有钱,是不折不扣的肥羊。 过去,如果不是吕宋国王拦着,他们早就把马尼拉的汉人富商洗劫一万遍了。 而这次马尼拉的反叛事件,在他们眼里,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宰肥羊的大好机会。 至于风险?什么风险?我不道啊。 也不要笑,别说是这个时代,就是再往后,这种由于认知不对等产生的信息差,最后闹了笑话,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地方部族积极请战,明军龟缩在马尼拉港不出来,此消彼长之下,也给了原本存有几分畏惧心理的吕宋国君臣一些很有道理的勇气。 似乎明军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 不然为啥直接扣了使臣不敢回话,也不敢出兵。 “这次大明登陆的军队,或许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多。” “他们也仅仅只是占据着一座港口而已,在他们的后面,来自安南的战争尚未彻底结束,大明帝国还有很多的威胁还没有彻底解除,所以他们不敢贸然出击,只能选择龟缩在这座小小的港口中,期盼我们能够选择退让,但这次,我们偏偏不能退让,否则就会让大明觉得我们软弱可欺!” “但是大明既然吃到了嘴里,肯定是不会愿意放弃马尼拉港的控制权的,所以我们也必须要给他们施加压力。” 就在吕宋国分掌兵权的王子们议论纷纷的时候,之前被软禁的使臣,却带着大明的条件回来了,很遗憾,大明不仅没有交还马尼拉的意思,还提了一些其他的条件。 使臣没有完成预期的任务,被扣押了一段时间,这时候回来,很担心国王会不会在喝多了的情况下,一怒之下杀掉他。 但使臣却发现,国王这时候,有着从未有过的清醒。 “这条件断然不可答应,俱是一些暗藏玄机的东西。” 看着眼前这些建立天使馆、平等通商之类的契约条款,吕宋国的国相一眼就看出了熟悉感,因为他平常也跟安南国、占城国、真腊国这些国家的高官有所来往,这玩意不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吗? 但朝鲜国是被大明兵威所迫;占城国是快要灭国了不得不同意大明的条件;安南国是直接被灭国了,剩下的国土复辟的陈朝,国君陈天平是大明扶持的傀儡;而日本国则是足利义满有实力且缺钱,认为这是基本互惠互利的条件。 吕宋国却不一样,吕宋国本身其实没什么贸易,更没有什么所谓的技术和产业可言,就连移民过来的汉人都能给他们转移技术,可想而知,吕宋国本身的技术是个什么水平。 而且,马尼拉这个港口的贸易繁荣,是因为这是整个吕宋群岛的天然贸易节点,其实是把一个国家的商品,都浓缩在此地,一个港口反应不出整个国家的整体情况,马尼拉以贸易为生,不代表吕宋国是真的大力发展对外贸易,恰恰相反,吕宋国的经济结构还是以能够自给自足的传统农业为主,采矿业为辅。 这样一来,大明的兵威没有压迫到他们,而吕宋国也没有有求于大明的地方,自然就不会同意了。 “大概是大明认为我们不堪一击,根本不可能用武力夺回马尼拉城,所以才会提出这么苛刻的条件。”一位王子猜测道。 “哼,想要用武力威胁我吕宋国,那就看看到底鹿死谁手了!” 吕宋国王冷声说道,但是面容上透出的病态红润,却泄漏了他的真实健康状况。 事实上,在他登基前夕当时就已经有伤病在身,这几年来,病治不好,每每疼痛欲死,全靠酒来撑着到了如今,病情更是愈演愈烈,身体成了半废之躯,其实能挺到现在,完全是靠着一股毅力撑着。 吕宋国王并不想就这么死在病榻上,而明军入侵这件事情,在他看来,也是凝聚人心,甚至彻底在实质上统一整个吕宋国,完成几代先王遗愿的绝妙契机。 吕宋国王开口问派出的使臣道:“马尼拉的明军有多少人,你应该有个初步的估算吧。” 使臣思忖片刻,回答道:“根据臣的估计,明军的数量有几万人,但其中真正能投入到陆战里的,恐怕不会太多,也就几千人了。” “但明军的舰船很多,听说舰船上的火炮,能打很远,甚至能打到城外去,远非我们手中从蒙古人那里引进的火炮所能媲美,而且明军的火器,也都很先进。” 实际上,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大明的火器已经走在远超时代进程的前列了,这些精锐明军就算遇到成吉思汗那一代的蒙古铁骑,在战斗力和组织能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他们也可以凭借火器之利击败蒙古铁骑,当然了,若是蒙古铁骑一心撤退,想要追上那也肯定是不可能的。 吕宋国王看着他的儿子们,跟大明国情不同,这些王子都手握兵权,而这次,国王也打算从中挑选出最适合继承他王位的人。 “这次,希望你们都打起精神,不要辜负本王的期待。” 国王说到这,眼睛环视四周的将领:“另外,这次出征,伱们的任务便是彻底踏平马尼拉,明军有优势舰队,所以只需要将他们赶到海上即可,不求彻底击败,本王承诺,会保留五分之四的战利品供你们自由分配。” 听到国王的话,大殿下方的将领们都是兴奋不已,因为一般来说,他们平时是没什么额外油水可捞的,毕竟吕宋国内的财富基本全靠农业产出,他们又都是地主,税赋都是自己收,属于靠天吃饭,而且麾下的士兵也不需要他们提供装备,都是自带的,这种领主模式,倒是跟同时期的日本有些相似。 而马尼拉的富庶,则是所有人垂涎欲滴的。 不仅仅是金银珠宝,更有来自大明的丝绸、茶叶、瓷器,苏禄国的蔗糖,渤泥国那些群岛上的丁香、豆蔻等等香料,满者伯夷帝国的金子以及胡椒,婆罗州的樟脑,帝汶的檀香,以及苏门答腊西部所盛产的锡。 在座的都是统治阶层,不缺吃穿,但这些东西,也都是他们所需要的,所以,听到国王的许诺后,他们立即就激动了起来。 “王上请放心。” “末将定然不辱使命!” “孩儿一定率军杀光他们!” 这些王子贵胄、将领们纷纷拍胸脯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在王子将领和大臣们的议论纷纷声中,吕宋国王继续说道:“诸卿可还有什么异议?若是没有的话,那本王就下令出兵了。” 听到国王的话,众人都是齐刷刷的颔首表示赞同,毕竟现在这个时候,既然不打算谈了,那么趁着明军立足未稳出兵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吕宋国王点点头,随即下旨:“四位王子兵分四路,分进合击于马尼拉城下,同时诏令各部族协同出兵,此番出征,务必三个月内,将明军赶下海!”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一章 伏击 “遵命!”众人抱拳行礼道。 这一场出兵行动很快被敲定了下来,吕宋国的军队,除了驻扎在王都防止意外的禁卫部队,共集结了五余万人,分别从不同的领地出发,其目标均是明军所在的马尼拉。 所谓“分进合击”云云,倒也不是完全在立g,而是确实有实际情况的考虑在里面,其一是马尼拉是港口城市,这就意味着条条大路最后都得绕到海边去;其二是这个时代吕宋国的道路交通情况实在是成问题,基本都是土路,而且中间还要经过山区,实在是没那么平坦开阔,这也就意味着每条路没法维持太大的行军规模,否则会极大地延误战机。 至于四个王子分别领兵,反倒是某种意义上的考核和无奈之举了,实际情况就在这里摆着,不把他们分开,指不定路上就要开始“兄友弟恭”了。 而且按照吕宋国的军制,各大部族都是有很大自主性的,最终能集结多少军队组成联军,谁也说不准,这里面还会牵涉到各自支持的王子,以及姻亲等等因素。 所以信使往来传递消息不停,马尼拉附近方圆几百里内还有不少部族,也跟着蠢蠢欲动,他们虽然无法单独对抗大明军队,但是因为战乱频率不高,且此地水文气候颇有些得天独厚的意思,各部族不需要太过努力就也能拥有相对丰厚的家底,这样一来,自掏腰包出兵搏一搏战利品,倒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而联军的统帅,则被吕宋国王任命了国相担任,事实上,虽然吕宋国王也觉得这一仗不是那么好打的,并没有那么乐观,但也没办法,现在由于明军突然插了一脚,吕宋国内的形势已经严峻到了极点,再加上各方面也都在趁机搞风搞雨,他必须拿出果断的作战勇气。 —————— 而在明军的运输舰上,明军的士兵也是忙碌异常,这艘船就像是一个庞然大物般停靠在海面上,不断地运输着各类的补给,实际情况就是,吕宋国决定出兵的同时,明军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出兵。 这倒不是什么百年修得神同步,而是马尼拉汉人商会的情报网起作用了。 说出来可能有些难以置信,但实际情况就是,吕宋国以一国的体量,情报网甚至还不如移民来的汉人搞得好。 原因也很简单,除了吕宋国本身就处在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的状态,行政组织效率低下以外,商人在搜集情报这方面,有着天然的优势,尤其是马尼拉的汉人商会,是几乎所有进出口商品的集散者.这就意味着除了转口贸易的部分,他们既会在吕宋国内购买特产,又会将一部分商品运送到吕宋国内的大小城镇进行贩卖,而贸易网络的构建,在某种意义上,就等同于信息网络的构建。 虽然随着战争的来临,这种信息网络正在逐渐缩小变弱,但依旧起到了相当不错的效果。 “启禀郡王,我们的斥候探报也确认了,吕宋国的军队出动了,规模比较大,总数大概有五万人,分成了四路进军,沿途还有土人部落的军队不断加入。” 朱有爋刚把手中的信纸递给旁边的亲兵,就听到这个消息,眉头微皱了起来。 他们在马尼拉建造的营寨和据点都修筑在离浅滩不远处,这是因为对马尼拉港的重视,这个港湾的一部分被划归了明军的军事禁区,属于单独的军港区,另一方面,港口里停泊的军舰,炮火也能够掩护岸上驻扎的明军,一旦有什么事情,相当于多了很多半固定的炮台。 明军在马尼拉这里修建了一系列的工事以及阵地,同时还有专门负责用热气球瞭望警戒的哨兵,可谓是固若金汤,而吕宋国军队一旦出现在周围,就会被发现踪迹。 可以说最起码是立于不败之地了,这也体现了远洋舰队的专业素质,在海外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什么情况都有可能遇到,从来都是往最坏的方向考虑的。 不过这一次吕宋国国王居然敢冒险出兵,那也说明了,明军在纸面上并没有多少的优势,毕竟从人数对比上看,这属于a过去就完事了的局。 但再次确认情报的真实性后,朱有爋却毫不犹豫的做出了主动出击的决定,并呈报给了舰队的总指挥郑和。 “说说你的打算。” “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打蛇就得打七寸!”朱有爋面露狠色。 郑和听罢却道:“可我们只有四千余名士兵,对方加起来怕是足足六万甚至七万大军,人数十余倍于我军,你确定要弃坚垒而决战于野外吗?” 朱有爋听明白了郑和的意思,郑和其实想问的是,有把握能吃掉他们吗? 朱有爋跟朱高煦厮混的近,打仗可以说是莽中带稳,此时连连颔首道。 “放心吧,对于这点我早有准备,我们善用火器,想必对方也应该知晓,但他们觉得火器还是固守用的,这次咱们就在进攻里用,反正我们携带了不少马匹,当地商会也能提供一部分马匹,即便不是军马,也能凑合着骑马机动,只需要打个时间差,这四路逐一击溃是没有问题的。” 在知悉了敌军会兵分四路,分进合击的前提下,其实敌军的行军路线,就已经基本公开透明了。 原因也很简单.就那么几条到马尼拉的路。 而这几条路上的具体情况,由于商人常年武装跑商,早就烂熟于心,哪里适合设伏,哪里有什么障碍。 而郑和也很清楚,如今手下的这些带出来的登陆部队,可都是精锐之师,不论是装备、配合、战术、还是纪律,都是绝佳的。 朱有爋又补充了一句:“我敢保证,在短期之内歼灭他们,完全不在话下!” 见郑和始终没说话,王景弘这时想了想后说道:“汝南郡王的计划倒也不错,敌人的目标肯定是马尼拉,那么我们就偏偏把主力移开这里,只留一部分兵力和当地汉人商会的士兵,协助舰队一起防守即可,毕竟我们不能长时间地停留在这里,所以这一仗要赢得痛快,不仅是为了杀鸡儆猴,更是要逼迫吕宋国屈服.他们应该也知道,这个头不能开,一旦失败,那反叛的浪潮恐怕就要掀起,他们的国内也就彻底崩溃了,到时候他们的国王恐怕就更不敢得罪大明了,而是转头专心维护内部的稳定。” 看着朱有爋,王景弘沉稳地说道:“放心出击吧,马尼拉这里交给我们防守,有着舰队的协防,如今防御工事已经建立了起来,即便出击不利,撤回来我们还是立于不败之地。” “那我便无后顾之忧了。” 朱有爋笑道,这个主动出击的计策其实也是大明在吕宋岛上取得胜利的一个关键点,毕竟明军在陆上的野战能力强大,只要情报和机动都跟得上,那以快打慢其实很简单,而这一招便是在靖难之役的胜利中总结出来的。 在海上,明军舰队虽然也不惧任何敌人,但是也没办法长期占领一座孤悬海外、与大明隔绝的大岛,所以在无法全力以赴的情况下,打疼、打怕对方,随后慢慢蚕食,才是获胜之道。 “嗯,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可以主动出击,但情报一定要确定好,这样吧,先多派一些斥候进行侦查,看看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然后做好战役规划,再行出击。” 郑和沉吟片刻才道:“兵力分配方面,那就派出四千精锐前去各个击破,而剩下的几百登陆士兵,再加上一些武装起来的水手,则是留守马尼拉城,看住当地的汉人商会士兵,防止他们反水。” 郑和这么安排,自然也是为了稳妥起见,这些汉人移民如今都是大明的子民,但他们毕竟在吕宋国待了好几代人,如果战局不利,关键时刻有人打算背叛明朝反水,显然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很难接受的事情。 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在郑和等人看来,他们当然希望在这场战争中,新成立的大明马尼拉宣抚使司跟他们站在一起,但同样必要的防备手段也是要有的,只要留下足够的兵力盯着他们,就算他们有人想背叛,估计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轻松的活命,因为他们一旦背叛,明军会直接重创他们。 当然了,这些都跟修建防御工事一样,做的都是最坏的打算。 事实上,对于绝大多数远洋舰队的官兵来说,其实跟马尼拉当地的汉人,还是还亲近的,因为这里面有很多福建人和广东人,毕竟如今去国万里,而大伙儿都是汉人嘛,在这个乱世里,明军也是希望自己身边有同族而非异族的存在多一些。 而这一仗,不管输赢,都是一次考验大明威信的大事,甚至会直接影响到以后海外战略的激进程度。 在郑和眼皮子底下,明军的作战方案不能有丝毫纰漏,这也是一次极大的挑战,所以郑和的语气很平淡,但神态严肃。 “这次战役只能赢,不能输,不能拿着麾下将士的性命去赌博。” “汝南郡王,有一条底线,你得牢牢记住。” 郑和继续说道:“若是不幸落入敌军陷阱或是在僵持中被反包围,那就必须突围退到马尼拉附近,依托这里坚固的防御工事与敌军僵持,这样我们才能获得时间和机会恢复力量,靠着港口和舰队,我们永远都不会输。” “我明白了,请三宝太监放心!” 朱有爋深吸了一口气后,便抱拳说道。 作为燕军的一员能将,郑和也是凭借军功才走今天这个位置的,论实战经验,比朱有爋还要丰富的多,只不过此时他是舰队总指挥,不能越俎代庖去亲自率军出击,但必要嘱咐,或者说唠叨,还是要交代几句的,这都是战场上由血泪买来的经验。 郑和的表情凝重了一些,道:“这次出征,伱务必要谨慎,尤其是在没有摸清楚敌军虚实之前,切莫鲁莽行事!” “另外,你的这支部队伏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隐蔽,这里的地形,对方一定会比你熟悉,可以错过敌人最警惕,也是觉得最有可能被伏击的位置去设伏。” 郑和很清楚,像是朱有爋这个年龄的青年少壮派将领都是热血沸腾的,而且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郑和担心的就是朱有爋等人一激动,热血上了脑子,就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要知道现在的明军和吕宋人相比,虽然在诸多方面都有无可置疑的优势,而且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但在这种陌生环境,还是可能会吃闷亏的。 “末将遵令!” —————— 天亮后的山间狭路,此时已经被浓重的雾气笼罩着,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感觉,让整座山脉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迷阵。 “再往前走一百多里就是马尼拉了吧?” 吕宋国的四王子一想到他曾到过一次的,那繁华的马尼拉港,就深切地体会到了“垂涎欲滴”是什么意思。 毕竟这里是吕宋国西南沿海的门户,也是整个南洋通航贸易的最重要港口之一,这里有着广阔的海域,还有着丰富的渔业资源,这里每天进出货物的船舶不计其数,这里面的财富,光是想一想,就让人止不住地流口水。 回首漫长的行军队列,四王子不断地眺望着,颇有一种豪迈之感,毕竟这里的军队,可是足足达到了上万人的规模,这对于总人口只有一百多万人的吕宋国来说,已经是罕见的出征规模了。 嗯,反正吕宋国并不具备完整的人口统计的条件和行政能力,一百多万也是个大概估计出来的数字,具体是一百出头,还是将近二百万,谁也不晓得。 但全国所有势力的兵力加起来,肯定是最多十多万人,这倒是没什么争议,十农养一兵嘛。 而这五万军队,也是吕宋国王室的家底子了,是他们震慑不臣的根本所在,分别由几位王子统领着。 “正是如此,我们是最快的一路。” “哈哈哈,看来这一趟出击,我的收获不会少了。” 听到副将的确认,四王子的脸色渐渐兴奋起来:“如果能顺利拿下此处,以后的军资,怕是不会再缺乏了,听说大明的锻造技术也很不错,缴获的装备武装起来,我的力量将成为最强大的一方。” 副将笑着附和道:“您英明!” “走,继续前进。” 四王子说道,旋即便是挥舞马鞭,催促着队伍前进,看谁走得慢了,上去就是一鞭子。 在这种半奴隶制半封建制社会的军队里,这种办法虽然不人道,但确实是最好使的,指望他们跟明军一样有什么主动性那完全是天方夜谭。 这支大军的行军速度很快,因为沿途都是荒芜之地,除了偶尔遇到几伙从海岸线逃窜的农民之外,便再无他物,而沿路的土著部族也是早就收到了消息,不参战的直接躲避了开来。 而这时,一股奇特的味道忽然飘来。 嗅觉敏锐的四王子立即便是发现了异常。 “停下来。” 四王子喊了一声后,便是跳下了马,然后用鼻子闻了闻周围的空气,紧皱眉头道:“这味道有古怪啊。” “王子,哪里有古怪?” 副将闻言后也是凑了过去,然后仔细闻了闻,道:“没有什么味道呀。” 四王子摇头道:“这里有一股味道,我怎么感觉这味道似乎有点熟悉呢?” 这时一旁一名侍卫道:“这是豆蔻的味道。” 听到这话,四王子顿时醒悟了,豆蔻是香辛调味料,一般用于去膻腥味和怪味,为菜肴提香,而不多时,侍卫就发现了道路旁还留有埋锅造饭的痕迹。 “是往来的商人队伍吗?” “有可能是明军留下的痕迹。” “不应该呀,明军一直都龟缩在马尼拉城,而且按照时间来算,这帮人也来不及的.我倒是觉得,这些人是故布疑阵,迟滞我们的进军速度。”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我们这边可是拥有绝对的人数优势啊!” 就在这时,副将建议道:“前面的峡谷一向险峻,容易被人设伏,眼下既然出现了一支队伍野炊的痕迹,那不妨我们先停下来休整,派人去峡谷两侧看一看,是否有伏兵。” 一些人听了之后顿时哑然失语,因为刚才他们只想着赶紧攻下马尼拉城,抢夺马尼拉城里面的金银珠宝,根本没有考虑过,明军是否有着在前面设伏的可能,甚至连明军有多少人都不晓得。 四王子有些犹豫,领地距离马尼拉最近的他,为了率先抵达马尼拉抢一个头功,好在父王面前出彩,这些日子是加速行军的,生怕别人比他走得快,而前面的峡谷又没有道路可以直通上去,只能让人慢慢爬上去,这一来一去,怕是要耽误很久的工夫。 可副将说的也有道理,他想了想,热血逐渐从头颅中冷却下来,自己行军太快,如果明军没有选择固守,确实有被枪打出头鸟的风险,而这一万多士兵的部队,就是自己的命根子,还是要小心一些比较好。 于是,四王子派了一些善于攀爬的土人,前往前方的峡谷探路,看看是否有明军设伏。 等待了良久,等的四王子直皱眉,然后问道:“咱们的斥候有消息传回来没有?” 侍从前去确认,半晌后回来道:“暂时还没有。” “再派人去,这点事情都弄不清楚吗?”四王子显然有些急躁了。 不多时,一名探哨骑马飞驰而来,在距离他们还有十几步左右的地方,便是勒缰停了下来,翻身下马跪在地上,朗声道:“禀告王子,前面峡谷两侧都探明清楚了,并没有明军的伏击。” “好。” 四王子点了点头,挥舞着鞭子大声下令道:“下令全军全速前进!” 在东北角的山谷中,一处被树木遮蔽住了视线的空地上,在这块区域的四周,则是围拢着密密麻麻的明军战士,他们半宿未睡,如今全副武装在这里列阵,只等待一声哨响,便将如猛虎下山般扑向敌方! “郡王,敌军的前锋已经经过了峡谷,来到了我军前方的丘陵地带。” 朱有爋挥了挥手:“沉住气,让兄弟们再等等,掐头去尾打中间。” 又过了片刻,这些边缘宗室和勋贵阶层的青年将领们,终于忍耐不住了。 “敌人大部来到丘陵了,按照吩咐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现在是不是该动手了?” “他们的帅旗在哪?” “在中后部。” 朱有爋却是摇了摇头,道:“那现在还不是最好时机,先等他们走远一点,然后我们再发动攻击。” “郡王,这片丘陵地并不长,再过一段路,就进入平原了,而且敌人行军的速度很快,我们若是不赶紧动手,恐怕来不及了。” “等敌人的帅旗所部进入伏击圈,就马上动手!”朱有爋下决心道。 很快,埋伏在丘陵两侧的茂密山林中的明军,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他们之前很早便埋伏在了这片丘陵之中,目睹着对手从远处奔袭而来,从峡谷中涌出。 在明军各级将领官佐的吩咐下,一名名火铳手已经是做好了准备,只等敌方靠近,他们便能发射火铳,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与此同时,前方拥簇着帅旗和几匹高头大马的中军也是缓缓逼近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当他们抵达了预期射击位置后,在这个火铳的有效杀伤距离上,火铳手们手指绷紧,铅弹呼啸着朝对面的敌军飞去。 “噗嗤!” 一颗弹丸贯穿了一名敌军的咽喉,鲜血喷涌,这名敌军倒地不起,临死前的瞳孔睁得老大,似乎在说“怎么会这样?” “咻咻咻!” 其余的弓弩手亦是开始射杀敌人。 明军的火铳产量始终是比较有限的,而且火铳无法适应全地形作战条件,所以这支跟随远洋舰队的明军登陆部队,也是火铳和弓弩混装的。 这是一场精准的屠杀,敌军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受到了惨重的损失,尸横遍地。 而与此同时,在丘陵两侧,巨大的石头开始都被推了下来,顺着山体咕噜噜地滚落,带着大量的树木和泥土,越滚越快,暂时起到了堵塞吕宋国军队前后联系的作用。 “敌袭,保护四王子!” 四王子的亲卫们慌忙把四王子护送着跳下高头大马,缩在了辎重车后面。 一颗颗的流星划破天幕,朝着吕宋国的军队落下。 这当然不是流星,而是明军携带的少量轻型野战炮所发射的炮弹,这些铁球,由于体积较小,所以飞行速度也更快,杀伤力远胜火铳的铅弹,若是砸中人,轻者断胳膊断腿,重者当场毙命! “嘭嘭嘭!” 一枚又一枚炮弹落入人群之中,一名又一名的敌军被砸死砸伤,惨嚎不断。 见状,平素以杀戮和打猎为乐的四王子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不仅仅是四王子,很多人都是愣在原地,看着四周不断倒下的尸体,他们的脑袋有点蒙圈了,明军的火器,威力居然如此惊人! 武器都已经出现代差了,打出什么样的令敌人震撼的表现,其实都不意外,而吕宋国军队随军的骡马牲畜,更是被吓得到处乱蹿,进一步加剧了阵型的混乱。 等四王子恢复神志后,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尽是鲜血,不过疼痛感不强,多半是别人的,而自己的亲卫更是折损过半,就连副将都差点丢掉了性命,幸好关键时刻被人救了下来。 四王子见众人呆若木鸡,不知所措的模样,忍不住怒骂道:“都还楞着干嘛,快点反击啊!让前后的部队支援过来!” 这句话总算是惊醒了这些呆滞的将领们,在将领们大声呼喝的指挥下,不管是真的在纷乱的战场上,旗语起了效果,还是本能的作用,总之,被伏击打懵了的吕宋国军队土著士兵们,他们纷纷捡起掉落在脚底下的弓箭,开始反击。 只是明军火铳手、弓箭手的反应也是不慢,立即展开还击,双方你来我往的厮杀起来。 惨叫声不断响起,这些敌军的射术相比于明军来说简直弱爆了,一轮对射下来,竟然有三百余人丧命。 事实上,吕宋国的士兵们都慌了,严重缺乏大规模作战经验的他们,此时根本不知道哪个是敌人的重点进攻方向,又是谁躲在哪里暗中偷袭,他们只能盲目的向四面八方还击,但是,这样又有什么准头可言呢? “开炮!开炮!” “快射击!” “噗哧、噗哧——” 在一声声沉闷的巨响中,一颗颗铅弹撕碎了土兵的身体,鲜血飞溅。 不过片刻,还敢抵近还击的吕宋国士兵,就全部葬送在明军的火绳铳下,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个的都死的不能再死了。 而这样一来,剩下的弓箭手的支援能力顿时急剧减弱了下来,而缺乏远程火力的吕宋国的士兵也顿时变得更加恐惧了。 不管是谁,他们都只是些平凡的老百姓罢了,甚至其中大部分人,连基本的人身自由都没有,还是属于王子和下面各级领主的奴隶,平日里,对于奴隶主或者说封建主来说,他们的生命并没有那么珍贵,但这不意味,他们不害怕死亡。 不过人还是有脑子活的,在发现不妙之后干脆扔了武器,立即撒腿开溜,这时候人数劣势的明军倒也顾及不了这些开小差的吕宋国土著。 “咚!咚!” 一阵震耳欲聋的战鼓声骤然响起,惊醒了还不知所措的吕宋国土著们。 “呜呜呜~~” 号角声吹响了战斗的序幕。 从山谷地区增援到位的明军步兵战旗猎猎飘扬,随着号角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刺耳,一股强烈的肃杀之气弥漫整个战场。 “杀啊!” 一阵喊杀声响彻天际,明军开始了集群冲锋。 明军的步兵集群就如同是鲨鱼群闻到了血腥味一般,一路碾压过去。 刀剑的碰撞,奏响了敌军的挽歌。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二章 留学 震惊!吕宋版萨尔浒竟然是大明主动出击! 这一次明军出动了大约三千步兵,他们分成了左中右翼三拨人马,两侧大约都是六七百人,负责配合落石区域截断吕宋人的前后队列,而中间的精锐步兵集群则负责击溃当面被山头火力压制的这一支吕宋军队的主力。 而这支约一千六百人的部队,也得到了火铳手的全程掩护,继而两翼合围,将吕宋国军队包围其中,这也使得包围圈里明明是人数优势的吕宋国土著军队,反而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天上地下都是陷阱。 明军中身着铁甲的步兵顶在最前面,首先发动了进攻,他们手执长枪、大刀等武器,向吕宋国的中军冲了上去,然而,在他们冲过五六十步后,一排排的箭矢迎了上来,有些稀疏的箭雨射中了他们。 说实话,吕宋国土著的军队,战斗力甚至都赶不上白莲教的叛军,面对猛虎下山一般的明军,竟然连队形都立不稳,还想要依靠为数不多的、幸存的弓弩手,来阻击明军的冲锋。 但这显然是痴心妄想,明军的精锐步兵有着铁甲和盾牌,队形又相对松散,箭矢的阻击作用,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啪嚓——” “噗呲——” 铁甲、盾牌和箭头撞在一起,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声音,明军步兵们在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后,硬是顶着密集的箭雨向敌人逼近。 “杀啊!” “杀光他们!” 这时候,山上架到负角度的火炮,也适时地打了几发发雾弹原理来自于江湖手艺人的小把戏,跟日本忍者用的也差不多。 明军步兵也是趁着敌军被挡住视线的间隙,开始迅速推进。 明军的火器部队这时候开始尽可能地调转射界,帮助两翼受到压力的阻截部队,而正面的远程支援,则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弓弩手,他们利用高抛的曲线,继续在后面不停地抛射箭矢,给敌人进行反击的组织过程制造障碍,以便于步兵主力能够顺利地冲到敌军面前。 事实上,双方都很清楚,现在吕宋国的土著部队没有一窝蜂地崩溃,就已经是超常发挥了,如果让明军近身肉搏,那么马上就会陷入到毫无胜算的境地。 而这种进入到了火器时代的战争模式,则完全颠覆了吕宋国军队对战争的认识,对于这些吕宋国土著来说,简直就是在打一场噩梦般的战争。 明军的行动干净而利落,就像是两把尖刀庖丁解牛一般,左右一拦,中央突破,而且伴随着杀伤力极强的火铳和能造成巨大恐慌的火炮.天可怜见,吕宋国连火炮都是从五六十年前从蒙古和色目商人手里进口,就这,全国还没有几门。 一个个倒霉蛋儿被从空中抛射坠落而至的弩矢或箭矢射穿身体,惨叫哀嚎着倒在血泊之中,而更多的人则因为躲闪及时侥幸捡回了性命,但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惊恐与绝望,似乎看见死神正在慢慢向他们走去。 因为烟雾渐渐散去,戴着刻有鬼怪的狰狞青铜面具的明军,如同阴曹地府里爬出的恶鬼一样,冲着他们杀来,并且冲进了他们的防线。 “噗哧!” 明军步兵举着长矛,狠狠扎入了土著士兵的胸膛,这名土著士兵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穿透他躯体的长矛,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与绝望。 然而,他并未倒下,因为还有长矛的支撑,直到明军士兵拔出了插在胸膛的长矛,再补了一刺,彻底结束了这名土著士兵的生命。 接二连三的突破,让吕宋国土著军队的防御变得非常薄弱,更何况,吕宋军队的本来战斗意志就非常薄弱,你不能指望一群奴隶能有什么抵抗到底的决心。 一轮冲锋之后,吕宋军队的防线四处漏风,许多士兵丢盔弃甲逃亡,有的甚至跪在地上求饶,但明军士兵却根本不予理睬。 看着眼前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交战画面,四王子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连紧张、惊恐等本能的情绪,似乎都被暂时剥离了。 要是按照他预想的场景,明军应该守在阵地里,被自己驱动着性命廉价的士兵淹没在人海里,最终投降,自己一战成名才是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不过,眼前的局势却容不得他胡思乱想,在明军步兵的压迫下,吕宋国军队终究抵抗不住,最后不得不四散仓皇溃退,而这个时候的明军也马上要来到了他的面前。 “王子快走吧,我们替你殿后!” “快撤吧!” 吕宋国的残存军官和将校纷纷对他哀求着,希望能够保护他离开。 因为这些人,都是四王子的人身依附者,对于他们来说,如果自己活着逃走,而四王子死了,国王是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走!” 吕宋国的四王子此时心灰意冷,他没料到明军的攻势竟然这么凶狠,一个个身边的勇士倒在血泊之中,自己身边的军队越来越少。 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错了,不应该贪图这些所谓的首功的,贪婪的结果就是导致自己麾下军队大败,如今他连逃跑的希望都很渺茫。 “杀——” 吕宋国的王室护卫奋力砍翻了几个拦在身前的溃军后,护着四王子向后军的方向撤去。 这些护卫显然是训练有素,即使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仍然有条不紊的护卫着王室继承人逃脱明军的追捕。 但这种临阵脱逃的后果是极为严重的,眼见着主帅开始逃跑,本来还在抵抗的士兵,顿时也失去了斗志,吕宋国的军队顿时变得更加混乱,许多人都是转身投降,或者选择跟着四王子一起撤退,而一旦有人带头,其它人很容易受到影响,这就导致了吕宋国中军的全面崩溃。 在吕宋国的军队开始大规模投降之后,一场屠杀正式拉开了序幕。 “杀!杀!杀!” 无数吕宋国的士兵被乱刃斩杀。 而这个时候,明军已经占据了压倒性优势,吕宋国的军队挤在丘陵两侧的道路中节节败退,在明军的强大攻势之下,他们无法阻止明军,只能任由明军肆意践踏着他们同袍的尸体,在战场之上疯狂杀戮。 撤退的四王子,紧接着就见到黑压压的人流从四面八方向他围堵了过来。 “铛、铛、铛~~~” 双方的兵器相互碰撞,擦出点点火花,伴随着一道道血光迸发。 这些吕宋国的王室护卫,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明军面前依旧毫无招架之力。 “砰~砰~” 铳响声骤然传来,几颗弹丸从背后直直朝着四王子射了过去,原来是明军埋伏在另一侧的火铳手,此时见大局已定,也开始发力。 四王子猝不及防下,胸膛直接被击穿,一抹鲜红瞬间涌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四王子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然后低头望着胸前的伤口,眼神里充满了惊愕之色。 怎么回事?他张开嘴巴刚想询问身边的副将,却只感觉到喉咙一甜,紧接着一股腥味涌上喉间,而身边的护卫,此时已经寥寥无几。 “噗嗤!” 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刀斩过,四王子大好头颅登时飞起。 拎着四王子的头颅,这名明军小校挥舞着长刀,大喝一声:“贼酋授首,尔等还不早降?!” 这句话,当然不是说给很少懂汉话的吕宋人听的,而是给自己人听的,随着这名小校的呼喊,明军步兵们爆发出一股惊天的喊杀声,向着逃跑的敌人冲了过去。 一时间,吕宋国的军队陷入了一片惨叫声、哭爹喊娘声中。 很快,在一些吕宋国将领的命令下,仅剩的士兵纷纷弃械投降,连逃走的人都很少,而这些人也被驱赶着向着行军相反的方向,也是南边的丛林深处逃窜,而不是来时的道路。 “哈哈!痛快!太他娘的痛快了!” 看着敌军狼狈逃亡的背影,那些宗室勋贵子弟出身的将领们兴奋地说道,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爽了。 其中很多人,都是家族中没有地位的旁支,他们大多少年便参军入伍,但却迟迟没能升到更高的位置,并且受到了严格的上下级管束放不开手脚,这也这让他们很郁闷,直到这一战结束后,才感觉自己浑身每一寸肌肉似乎都充满了力量,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和战斗力.这样的状态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毕竟以往参加战斗只是为了活下去和升官,从未有过这种酣畅淋漓、热血沸腾的感觉。 而且这场战斗不像其它战役,没有激烈的对抗,而是一边倒的屠杀,这是一种非常难得的战斗体验,而这一切并非是理所当然的,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明军在之前艰苦卓绝的战争中磨砺出来的铁血气质,在这里完美的表露出来,才有了这种结果。 “靖难打自己人有什么意思,海外杀敌,建功拓土,方是我辈男儿所为。” 朱有爋感觉自己仿佛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这是他以前所渴望却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 —————— 训练有素的明军,利用吕宋国四支军队各怀鬼胎,进军速度各不相同的致命弱点,在干净利落地收拾了战场后,抢着时间差,故技重施,连续两次击溃了另外两支部队,打出了堪比教科书一般的运动战案例。 而大王子率领的部队,这次得到了此前溃兵的示警,被明军凌厉攻势骇得肝胆俱裂的他,不顾己方将领的劝阻,完全没有撤退的想法,反而是就地靠着一座小山,结寨固守了起来。 大王子的理由也很简单,这时候撤退,对国王没法交代。 而且,聚拢了溃兵后,他们的人数,已经达到了两万之众。 有着巨大的人数优势,而且敌人无法再进行突袭,只要结寨自保,明军兵少难以攻克,到时候即使无法拿明军怎么样,甚至不能达成之前进攻马尼拉的预定战役目标,可对于大王子来说,依旧是能够彻底奠定他王位继承人的巨大功劳。 因为人都是比烂的,其他王子要么战死,要么被俘,要么逃跑,只有他一个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这种功劳,是谁也否定不了的。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看过华夏的书籍,大王子在小山结寨的同时,还用几个分寨占据了下面供水的溪流,同时还在山上挖了水井,在短时间内,并不会发愁水源的问题。 不得不说,他的安排非常周密,算盘打的也很响,等着明军啃不动,自己知难而退。 但饶是如此,气势越打越盛的明军,在面对这支两万多人的部队的时候,却没有一丝胆怯,反而是主动摸了过来。 这一天的清晨,东方泛白,在太阳初升的时刻,还是一片灰蒙蒙的世界中,突兀出现了一片黑点。 “呜~~~” 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在寂静的平原与丘陵的交界地带上响彻着,伴随着这道号角声的,是一片铁蹄敲打在地面上的声音,一匹匹健硕的战马缓步行驶着,而在他们的身上,则是跟着一群手持弓箭、马刀枪,穿戴着红色铠甲和盔帽的精锐骑兵。 之前明军进行了两场山地伏击战,和一场平原突袭战,明军的骑兵虽然数量不多,但同样,在山地战中没派上用场,故而折损也并不多。 看着平原的道路上,已经建立好营寨的仅存吕宋国的主力部队,这些只有区区几百骑的明军骑兵,却并未表现出任何胆怯,反而是淡然地、仿佛在闲庭信步一般,策马向前来到吕宋国军队的营寨外,游弋了起来。 明军的这个举动令守卫营寨的吕宋国士卒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明军的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他们还是严阵以待着,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战斗。 随着一阵呼哨声,数十名明军从明军骑兵队伍中脱离出来,朝着吕宋国军队的营寨飞奔而来。 这时,这数十名明军骑兵已经距离吕宋军的营寨只有短短的几十丈,吕宋国的军士们纷纷拿出了弓箭,对准了前进的明军骑兵。 “放箭!快点放箭!” 吕宋国的将领大吼着命令道,但是明军骑兵早就预料到他们会有这一招,提前做了准备。 这个距离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已经是非常危险,但对于这些久经沙场的明军骑兵来说,却是一段非常安全的距离,他们几乎完美复刻了蒙古人的战术,在阵前划了一个优美的弯月弧线,箭矢全都落在了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涯的身后几步外。 而趁着这个间隙,明军骑兵在马上拉弓搭箭,虽然骑弓的射程比步弓要短,但这些明军骑兵,用的都是牛角劲弓,势大力沉的很。 “呼~~” 在沉默了半个呼吸后,带队的明军百户举起了手,顿时间,他周围的骑兵纷纷松开手指,刹那间,支支重箭漫天飞舞,带着破空之声飞了过去,靠着骑兵们强大的臂力,几乎磨平了与吕宋国营寨内步弓的差距,一时间,营内哀嚎声不绝于耳。 这数十名明军骑兵在距离营垒还有近百步外停了下来,跟呆在原地的队友汇合到了一起,然后整个骑兵就像是一张网一样缓缓展开,将营垒牢牢锁死在里边。 这些明军的脸上挂满了冷漠的肃杀之色,在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不再是人类的情感,更多的是残酷与冰冷。 “这就是明军的骑兵吗?” 大王子看着那一匹匹神俊非凡的骏马,心里忍不住惊叹着,这些马匹一看就是精挑细选的优良品种,不仅毛皮油光发亮,而且肌肉饱满充盈,吕宋国作为岛国,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优良马种,举止动作也能看出是经历了严格训练的,而那些骑兵所散发出的杀伐之气更让人侧目。 但他面上却没有流露出来,而是极为平静地说道:“可惜,骑兵不能攻坚啊。”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面对两万多人的营寨,明军竟然留了几百名骑兵监视后,其余四千多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绕了过去。 这一下,马上就让军营中炸了锅。 他们想过很多种可能。 明军不战自退,明军给他们的水源下毒,甚至明军可能会靠着火炮的优势,强行进行攻坚。 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明军竟然.饶了过去。 天上有几只乌鸦在“嘎嘎”的嘲笑着他们,明军就这样当他们不存在一样,从丘陵营寨的侧面绕了过去。 可这么一绕,直接就让吕宋军内部产生了极其巨大的分歧。 因为北面,不仅仅是王都的方向,也是他们补给线的方向。 说的难听一些,老国王可以死,甚至死了更好,但他们的补给线断了,那大家伙可就都得饿死了。 但是理论上,明军绕过了吕宋军的营寨,自己的补给线,也断掉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冷兵器时代,战争中很少会绕过坚城的原因。 不是脑子里塞得都是石头,硬要付出巨大代价去啃,而是不能把补给线暴露给敌人继续前进。 张巡守睢阳,就是这个道理。 而南北朝的时候,刘义隆元嘉北伐失败,被拓跋焘一路反推到长江边上,为何北魏还是没坚持多久就撤兵了?原因还不是凭借骑兵大集群的优势绕过了很多坚城,但最后靠着抢掠,无法维持补给,深入敌后太远,后方的补给线也经常被掐断。 打仗,打的就是后勤。 可对于眼下的明军来说,却不太一样,因为他们人数少,也代表着需要吃饭的嘴少,补给压力小,而且他们占据了战场上的主动权,又是在异国他乡作战,可以很方便地因粮于敌,最起码劫掠后方吕宋人之前沿途设置的补给站,都够明军用一阵子了。 反观这些吕宋人,补给线被掐断,两万多张嘴要吃饭,随军携带的粮食,能坚持几天? 那么吕宋人可不可以像明军一样因粮于敌呢? 也不行。 因为明军可以向北,他们如果不想跟明军野战,只能向南,可南面就是他娘的马尼拉了啊! 马尼拉倒是有很多粮食,可人家一样有完整的防御工事啊! 明军绕到了北面三十里处安营扎寨,同时派出小股部队搜集粮食,而吕宋人当了几天缩头乌龟,但随着粮食的减少,军营中开始了配给制,可粮食配给制,却直接引发了剧烈的内部矛盾,因为这两万人里,有一万多人是大王子的部队,而还有几千人,则是收拢过来的溃兵。 按理说,若是名将带兵,那么这时候,就是靠着公平分配,乃至于严于律己,嗯,就是自己少吃饭跟士卒同甘共苦,然后激起大家的同仇敌忾,来收拢军心,再试图野战的时候了。 可是吕宋国没有什么名将,在这种时刻,反而上演了最真实的派系之争。 这些溃兵本来就被明军打怕了,又遭到了不公平的对待,再加上明明是人数优势,却始终缩在营寨里,连一雪前耻的心气,都被消磨殆尽。 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发生了,在一天夜里,吕宋军的营寨,发生了营啸。 营啸,也就是炸营,军营是地道的肃杀之地,这些败军之将吃不饱穿不暖,提心吊胆过日子,精神压抑可想而知,这时候的吕宋军,很多人都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谁也不知道这一晚的营啸是怎么发生的,事实上,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可能只是一个士兵做噩梦的尖叫,就可以引爆营中歇斯底里的疯狂气氛,士兵们彻底彻底摆脱了严苛军纪的束缚,在混乱中互相残杀,更有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一夜过后,吕宋军的营寨系统,出现了大规模的瘫痪,大量的死伤者在地上哀嚎,更有相当多的士兵趁着夜色和混乱,逃离了这里。 这不奇怪,哪怕是大王子的部队,从本质上来讲,也是以奴隶兵为主的,面对着获得自由的机会,只要没有太多的妻女牵挂,正常人都会做出这种选择。 而离此不远的明军所等待的,正是吕宋人自乱阵脚,让他们的王八壳子露出破绽。 由于明军的骑兵始终保持着对吕宋军营寨的监视,所以明军很快就获悉了这里的情况,敏锐地捕捉到了战机,迅速集结部队开始南下。 三十里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对于明军,也就是半天行军的工夫,到了正午时分,就抵达了吕宋军的营寨,而此时吕宋人才刚刚手忙脚乱的完成了初步整顿。 明军埋锅造饭,吃饱饭后,一点都不耽误,马上就开始了攻坚。 看起来场面滑稽,但事实就是,四千明军,对着依旧还有一万多人的营寨,发起了进攻。 明军携带的轻型野战炮没几门,但此时依旧是火力全开,掩护着步兵的冲锋。 两军很快开始了短兵相接,刀枪剑戟碰撞的清脆金鸣声络绎不绝。 在明军的突然猛扑下,刚从营啸中恢复过来的吕宋国的军队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吕宋国的军队虽然人多,但是论单兵作战素质,却是差了明军一大筹,更何况,他们在火器上也是处于劣势的,所以在明军集团冲击之下,顿时被冲垮了阵线。 事实上,在这样的战争中,人数优势已经失去了作用,在狭窄的地区,人数再多,也挡不住密集的火铳方阵的弹雨屠戮,最多只能靠着人肉盾牌延缓一些被射杀的速度罢了。 而明军的炮兵则是趁着这个机会,对着吕宋国的营墙一通狂轰滥炸,将附近的运兵通道夷为废墟。 “给我反击!” 督战的吕宋国大王子看着一边倒的屠戮,顿时有些心惊。 其实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还算是不错的,否则的话,换做胆量不行的,见了这般场景,说不得早就晕厥了过去。 伴随着大王子的命令,吕宋国的部队开始进行反击,但是,他们反击的力度实在是太弱了,几乎是刚冒出头,就遭遇到明军的迎头痛击。 这些吕宋国的士兵,在这种情形之下,完全是束手无策。 前面的人溃退下来想要逃跑,但是人挤着人,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办法逃脱,而且他们的屁股后面也跟着明军的追兵。 “嗖!” 一枝利箭破空而来,钉在了距离吕宋国将领不足一尺的墙面上,箭杆深深地陷入了厚厚的木板之中,这让正在指挥士兵向前冲锋的将领心里一紧。 而这只是战场的一个缩影,明军在火器威力、弓弩精准度、单兵战斗力、组织配合能力等方面,几乎都是压倒性的优势,四千来人的明军,一口气就催垮了丘陵下的几乎所有分寨,方才停了下来。 而且,人少的明军并没有任何接受俘虏的打算,这让原本还打算投降的吕宋国土著们心里升腾起了一股绝望之意。 这股绝望之意迅速蔓延,最后传递到每一个吕宋国士兵心里,使得他们的胆气更为萎靡。 有的时候战争就是这样,在对待战斗意志远不如自己的敌人时,对敌人的残忍,不仅不会激起反抗之心,反而会让胆怯者愈发胆怯,甚至面对残酷的场景,丧失战斗意愿。 “啊啊……” “嘭嘭嘭……” 一时间,哀嚎声与怒吼声不停的传遍了整座战场,浓浓的血雾,夹杂着残肢断臂,不断的在战场上飘舞,浓郁的血腥味令人窒息。 明军的士兵们在一阵猛烈的冲击下,终于突破了敌军在丘陵下的防线,然后长驱直入,直接砍杀起吕宋国士兵来,在这种屠戮的氛围中,明军仿佛化身嗜血恶魔,疯狂的收割着人命。 在看台上观战的大王子目睹着眼前一切的发生,脸色铁青,但是他依然咬牙硬挺着,坚持着自己的决定,他要保持镇静,他要稳定军心,一旦主帅慌乱,输的不仅仅是颜面问题,更是士气,这对于接下来的战争十分不利。 可战争在很多时候,都不是人数的加减法,而是此消彼长的士气。 吕宋军开始了大规模的崩溃,明军放任了这些溃兵的离去,一路气势如虹,直接冲向丘陵上的主寨。 刀光剑影交错间,伴随着血肉横飞,惨叫声、呻吟声,此起彼伏。 “噗呲.” “砰!砰!砰!” 明军火铳手的铳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带走一名名吕宋国士兵的性命。 明军步兵的集群突击同样有着高超的杀戮效率,一杆杆长矛捅入敌人的身体里,将一具具尸体挑起,最后再抛弃在地上,留下一堆血淋淋的尸体。 “快!快跑啊” 此时此刻,哪怕是大王子的最嫡系部队,也终于清楚地认识到眼前的对手了,对手不是人,而是一群凶狠、残暴、嗜血的狼群,他们开始了疯狂逃窜,想要脱离这群恶狼的追杀可惜这些逃窜的土著们很快就被明军追上了,在明军步兵战卒的砍劈下,这些试图逃跑的吕宋国士兵,一个个倒地身亡。 在付出了一定的伤亡后,明军占据绝对优势的部队,成功突破敌人的外围阵型,然后一窝蜂涌入了吕宋国的主寨大营内。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在短暂交锋之后,明军占据了上风,这些仅存的敌人也在奋力反抗,试图将明军赶下去,但结局却依旧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已经打出气势的明军,战力太强大了,他们拥有绝对的实力碾压敌人。 仅仅半个时辰后,这些敌人就彻底失去了任何有组织的抵抗,除了一些零星反抗的小喽啰,其余人等基本上都被斩杀殆尽,只剩下那些吕宋国的士兵在地面上痛苦的呻吟,然后被补上一刀。 而吕宋国的大王子,在犹豫是否要自杀的时候,被直接俘虏,五花大绑地捆到了朱有爋等明军将领面前。 他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事实摆在他们眼前,吕宋国彻底输了。 一旁观战的明军将领笑道:“好久没遇到这么弱的敌人了,真是扫兴。” 一名千户道:“末将倒是觉得很爽快,他娘的!简直就是来找死。” 朱有爋则是打量了被俘虏的大王子片刻,想了想道:“先去给三宝太监汇报,告诉他,敌人不肯投降,所以我们已经击溃了所有来犯的敌人,俘虏实在是太多,漫山遍野都是,抓不过来,请求增援人手帮忙看管俘虏。” 当明军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后,剩下的事情,似乎也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吕宋国的国王被迫签下了城下之盟,签署了《明吕友好通商航海契约》,向大明无条件称臣纳贡,同时正式割让了马尼拉港给大明,而值得一提的是,吕宋国的王子,也被带到了大明当国子监的留学生。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三章 献俘 当菲律宾留学生被送到南京的时候,南京城内,正在举行盛大的献俘仪式。 如今已经是整个献俘礼的第三天,安南国伪大虞朝太上皇胡季犛、皇帝胡汉苍、左相国卫王胡元澄,以及其下一众罪官,俱被发往大明接受南京百姓目光的公开处刑。 游街完毕,奉天门上,朱棣与大皇子朱高炽、三皇子朱高燧,国师姜星火,以及六部尚书、侍郎,五军都督府诸位公侯伯爵,一起居高临下俯视着献俘的队伍。 只有朝臣才能参与的太庙祝告的环节已经结束了,如今就是万民期待的午门献俘。 “陛下,这便是那胡氏奸臣逆贼。” 一身斗牛服的朱高燧,指了指台阶下跪成一片的人影,向朱棣说道。 “嗯。”朱棣点头应了声,随即抬手示意鞭炮齐鸣。 嗯,事实上早在唐朝时期,人们会在宗教活动中使用鞭炮来制造声音以此表示祭祀之意,到了宋朝,随着火药技术的发展和爆竹产业的成型,这种热闹的东西也成为了各种皇家活动里仪式的一环。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跪地不起的安南国文武官员纷纷抬头望向城门上从宝座中起身的君王,他们看到了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正冷漠的凝视着自己。 朱棣的眼睛很亮,如同鹰隼般锐利而深沉,他盯住了跪伏在最前列的胡氏父子几人,出乎意料地打断了既定的仪式流程。 接下来本来应该是胡氏父子跪进已经准备好的待罪表,然后由侍仪使走个过场,捧着待罪表进来交给宣表官宣读,皇帝发话了承制官出去传,但如今皇帝却自己动了。 “朕要亲自问他们话。” 朱棣一边说,一边迈步走下了城楼,在两排甲士的护卫下,径直朝着台阶下方走去,整个过程中除了一开始的那句话,剩下一言不发。 大皇子朱高炽和三皇子朱高燧赶紧跟了过去,其他的文武官员虽然惊疑未定,却依旧遵循礼法规矩继续按照流程行事,站在原地当木桩。 姜星火有些走神,直到旁边刚赶回京城的礼部侍郎宋礼拉了拉他麒麟服的袖子,方才回过神来。 这几日发生了不少的事情。 郑和的舰队顺利地拿下了马尼拉港,送了一个吕宋国的王子和一些人过来。 这当然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不仅仅是因为吕宋国也继日本、朝鲜、安南、占城等国后成为了大明的商品倾销地,更是因为马尼拉港、清化港、泉州港,这三个天然良港到手以后,就能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从而彻底控制整个万里石塘,也就相当于给大明构筑了一个广阔无比的专属经济区,极大地增加了海疆的稳定。 而如今,在这个三角形内的海盗和倭寇势力,随着几次剿灭行动的进行,也基本清剿的七七八八了,这就给海洋贸易的展开,提供了必要的稳定环境。 而郑和舰队初步搞定了吕宋国以后,还有一个对姜星火很重要的意义,那就是他有了完成跟朱高燧之间关于海外封藩和交换情报的约定的履行能力。 随着永乐二年年关的逼近,以及越来越紧张的内外部局势,朱高燧抽身的意思很明显了。 而且,纪纲统领的锦衣卫,也逐渐恢复了洪武年间的旧制,编制和人数都开始了飞速扩张,这在另一个角度,也导致了原本情报机构三足鼎立的情况,开始逐渐被打破。 事实上这是必然的,因为锦衣卫虽然是最后加入的,可锦衣卫才是国朝正经的情报机构,或者说,是摆在明面上的情报机构,而无论是以前老和尚掌管的燕军对外情报机构,还是朱高燧后来弄的监察内部的情报机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前者,现在已经被逐渐缩减乃至裁撤了,人员和信息,基本都移交给了锦衣卫。 这里面既有真的化蛟成龙的朱棣,对一手扶他成龙的黑衣宰相的一丝提防,也有情报机构正规化的用意,毕竟,对外情报这部分,是完全可以由锦衣卫来专门弄的,也是必须进行正规化的。 而朱高燧的对内监察,虽然是不必交给锦衣卫免得一家独大的业务,但这活,很烫手,很得罪人。 尤其是京察和永乐元年的考成法最终审核将要到来的这个时刻,朱高燧已经感到了火烧眉毛的压力是真的不夸张,太特娘的得罪人了,因为他要在暗中负责监察这些文武官员,而这个“暗中”,其实也不是那么暗中,只是庙堂上不公开的秘密而已。 大皇子朱高炽有几乎整个文官系统的扶持,二皇子朱高煦有靖难勋贵武臣的集体撑腰,他有个毛? 得罪人得罪多了,到了最后,他爹朱棣肯定不会拿他这个替罪羊怎么样,最多就是训斥训斥“你怎么敢私自监视国朝大臣?”然后找个地方当藩王。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藩王被削成了什么样子,还在坚持不献还三护卫的塞王,如今只剩下了秦藩和晋藩这俩兵强马壮且桀骜不驯的秦藩和晋藩是朱元璋的二儿子和三儿子传下来的基业,老大朱标虽然没能当成皇帝,但凭啥你老四这一脉当皇帝骑在我们头上啊?我们爹(秦王、晋王)在的时候,你朱老四不得恭恭敬敬叫哥啊? 不消多说,屯驻在宣大一线的平安和盛庸,还有北京行后军都督府的徐辉祖,这三位南军名将,就是用来对付秦藩和晋藩的。 但朱高燧很清楚的是,不管他爹多么疼爱他,当藩王,那就是个太平王爷,手里,是绝对不允许拥有任何权力的,包括最重要的兵权。 可这太平王爷对他而言有什么意思? 所以,想要逍遥自在手里又有权力,那就得去海外了,去海外当藩王,说是藩王,天高皇帝远,那就是土皇帝,就是实至名归的国王。 故此,朱高燧很想远离如今越刮越狠的庙堂风暴的中心,去吕宋当个逍遥王。 “今天倒是有必要抽空见一见这位来当质子的吕宋留学生了。” 姜星火想了想,心中决定道。 而此时,姜星火的目光向城门下看去,方才看到朱棣已经走到了这些降人的面前,这些来自安南国的降人有的深深低头装鸵鸟,有的则忐忑不安地做着各种小动作,但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掩盖不住内心深处的慌乱。 朱棣来到了胡氏父子跟前,在距离对方几丈远处站住了脚步。 当然不是朱棣害怕遇刺,如果按武力值来算,如今四十来岁的朱棣可是一流武将,比不了朱高煦这种超一流,但个体战斗力绝对是很高的水平了,面对胡氏父子三人这种弱鸡,一手带走一个根本不过分。 朱棣只是在思考一些问题。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审视着眼前的三个人,朱棣的脸色很平静,可他越是这样,胡汉苍就越是感到恐惧,觉得他仿佛正处于暴怒的边缘。 在升龙城投降之前,胡汉苍还是有一腔孤勇的,想要给他的江山社稷殉葬,可这种勇气,随着投降,随着一路数千里的颠簸,随着数十日的关押,随着生的希望,一并消失了。 胡汉苍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活命。 哪怕是当蜀后主,也比当南唐后主强啊! 只要让他活着,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伱,就是伪大虞国的‘皇帝’?” 终于,沉默了许久的朱棣,缓慢而低沉的开口了。 胡汉苍立刻颤抖着站起身子,双腿哆嗦着向前走了一小段,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朱棣面前,磕着头哀求着:“罪臣叩见大皇帝陛下。” 大皇帝,是这个时代外国人对明朝皇帝的通用尊称。 朱棣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胡汉苍,嘴角露出了淡漠的笑容:“胡汉苍,朕记得你曾经上表说过,你们胡家可是安南国的世代忠良……” “陛下饶命,饶命呀!” 胡汉苍浑身哆嗦了下,赶忙一股脑地爬起来磕头求饶,一颗脑袋砰砰的撞击在奉天门前那坚硬的青石地砖上,瞬间鲜血淋漓。 看着已经吓昏了头的所谓“大虞皇帝”,朱棣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不屑,随后又缓缓对胡季犛说道:“胡季犛,你可还认得朕?” 胡季犛是安南国著名的大儒、诗人,在洪武初年,作为安南国的正使来到过大明,受到过朱元璋的亲自接见。 但那时候,胡季犛还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朱棣更是个小孩子,如今眨眼三十年过去了,胡季犛垂垂老矣,朱棣也已经人到中年,模样变化之大自不消多说,便是从前见过一面,又如何认得? 胡季犛呵呵笑道:“陛下由蛟化龙,我这落了井的老鳖,哪还能认得出来?” 朱棣却听出了胡季犛话语里的绵里藏针,显然,胡季犛是在暗指,他和朱棣都是通过谋逆篡位的手段上位的,二者的区别,不过是一个腾上九霄化成真龙,而另一个被打入井底成了被人落井下石的老鳖罢了。 有点成王败寇的意思,但说的倒也是实话。 “呵呵.”朱棣笑了起来,“果然是年老忘事,你忘了,当年宴会上诚意伯(刘伯温)语出讥讽,认为安南国僻在西南本非华夏,故而风殊俗异,视安南国为蛮夷,在太祖高皇帝面前安南国使团皆是哑口无言,唯独你赋诗一首以作反驳,从那时候起,朕便记得你了。” 说罢,朱棣竟是亲口吟咏出来。 “欲问安南事,安南风俗淳。 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 玉瓮开新酒,金刀斫细鳞。 年年二三月,桃李一般春。” 胡季犛一时恍然,方才回忆起这段旧事,只是那时候他对诸位皇子的注意力,全在处事沉稳、少年老成的朱标身上,对朱棣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当时又何曾能想到,这个小孩子会在三十年后派兵灭掉了自己的国家,并把他全家俘虏到南京来受辱。 朱棣嘴角微扬,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问道:“不知今时今日,你可有诗兴效仿一番七步成诗啊?” 胡季犛心头咯噔一跳,这是“七步成诗,不成就死”的意思? 但胡季犛此时也晓得,自家的性命全都操之人手,这时候要么顺从,要么去死! 念及于此,胡季瑗咬了咬牙,反倒有了一丝破釜沉舟的意味,朗声吟诵起来。 “一入红尘便拂衣,寒江回首燕子矶。 千重沧海忧来远,半枕黄粱到梦稀。 事败每教诗书咄,天高妄自摘入扉。 月斜酒肆歌相知,侠骨嶒崚鬓已衰。” 其实胡季犛刚刚做出前两句,走了四步,立刻就觉得脑海中一阵眩晕,他知道,这是自己精神力枯竭的征兆,而那时双腿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瘫坐到地上,但最后好歹是支撑住了,走完了七步。 这首诗格律工整,意境高远,感叹了自己一生功业,犹如一梦黄粱一般,最后又跨过了千重沧海,回到了这南京燕子矶下船。 胡季犛承认了自己虽然饱读诗书,但却是心比天高,眼高手低,最后更是以某种近乎于祈求的姿态,说自己如今已经两鬓衰白,只想过赏月饮酒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其他的念想了。 “记下来了吗?”朱棣转头问朱高炽道。 见大儿子点头,朱棣方才满意地看向胡季犛,说道:“胡季犛,听说你不仅有诗才,更是精通儒学,乃是安南国横压一甲子的大儒,如此大才,若是圈禁起来,怕是显得我大明无容人之量,既然允了你们一条生路,又何妨用你们一用?” 事实上,朱棣的话语没有任何夸张,胡季犛在儒学上的造诣,确实非同小可,与此前所提到过被誉为“高丽理学之祖”的高丽宰相郑梦周,几乎是一个水平。 但是跟郑梦周不同的是,胡季犛对程朱理学十分反感,主张复古,也就是尊崇先秦儒学。 在十年前,胡季犛就亲自编写了《明道书》,该书共十四篇,将周公称为先圣,孔子称为先师,但胡季犛并非盲目复古,而是在肯定先秦儒学的同时,很有考据和批判精神地认为《论语》中有四处真实性十分可疑,分别是《子见南子》、《在陈绝粮》、《公山》、《佛肸召子欲往》,并且给出了他自己怀疑的论据。 而在学术观点上,胡季犛称韩愈为盗儒,并对程朱理学进行抨击,认为他们迂腐,一味地抄袭和剽窃古人的东西也就罢了,还篡改的面目全非.虽然事实也大差不差就是如此。 而之所以朱棣会这么说,自然是因为姜星火的缘故了。 “王霸义利古今”三辩,只是暂时压住了理学的气势,除了推广新学(实学+科学)以及靠着新式心学逆练成圣,想要进一步挖理学的墙角,让理学分崩离析,那自然要推进儒学复古运动,所以姜星火需要胡季犛这样的理论高手。 若是别的皇帝,对使用胡氏父子这种异国君主,恐怕还会有些顾忌,但朱棣是谁?他根本不可能顾忌这些丧家之犬,否则的话,在姜星火前世,火器专家胡元澄也不可能一路在永乐、洪熙、宣德三朝做到了工部尚书。 朱棣虽然有时候有点小心眼,但格局还是够大的,该打开的时候完全打的开。 朱棣笑道:“须知道,朕是要做那千古一帝的,便是对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朕同样也有容人之量。” 嗯,齐泰、黄子澄、方孝孺、景清等等有话要说。 不过要厚黑一点,倒也不难猜出,这显然是既是给大明百姓看的,也是给安南国内的那些人看的,尤其是陈天平。 意思很简单,不老实,随时都能换了你。 毕竟对于朱棣来说,忠诚不绝对,等于绝对不忠诚。 手里有两张牌总是好的,就像是刘备夺了巴蜀之后,迁居荆州的刘璋被东吴任命为益州牧拿出来恶心刘备一样,不需要刘璋真的回去,但就是要让你过的不踏实。 “你且先去随解总裁官修《永乐大典》,至于你那儿子胡元澄,听说极善钻研火器,便调入工部的兵器局从头干起吧。” 听到朱棣这般吩咐,胡氏父子顿时松了口气,至于有些废物的二儿子胡汉苍,虽然没得到什么安排,但显然也是性命无忧了,倒也不敢再奢求些什么。 本来接下来就是正常的献俘流程,献降表,朱棣赦免其罪,胡氏父子等五拜而三呼万岁,再由承制官传赐大明的衣服冠带,算是“衣冠归于正朔”的意思,再跪听圣谕,四拜三呼万岁,最后拜四次就可以结束整个仪式了。 但朱棣偏不。 “召国师下来。” 不多时,姜星火便走下了城墙。 看着眼前丰神俊朗、飘逸若仙的年轻人,胡氏父子三人有些哑然。 他们当然听说过姜星火的名字,知晓这位大明国师的存在,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是这般年轻。 “以后你们同殿为臣,多向国师请教。” 姜星火神色自若地看着这几人,丝毫没有是自己把他们的命运搞成这样子的自觉。 胡氏父子自然称是,而朱棣却对姜星火说道:“国师乃是我大明一代儒宗,才华举世无双,方才胡季犛七步成诗,如今征安南终于完胜,国师可有诗词以留念?” 朱棣倒是没为难姜星火也七步成诗,但朱棣也晓得,姜星火不管是《狱中绝笔》还是“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都是极有诗才的,而今天朱棣分外高兴,却有几分唐明皇召李白作诗的意思了。 姜星火见宫城金檐上皑皑积雪,本想用那首气势磅礴的《水龙吟·雪中登大观亭》“关河冻合梨云,冲寒犹试连千骑.谁说与,苍茫意?”,但转念一想,念及这番征安南的恢弘战争,念及如今年关将至,山河日月再造新篇的场景,却有了更好的选择。 奉天门前,姜星火朗声清吟。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鼹鼠胆,寸心铸出一片傲。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四章 求见 “大冬天穿这么点,驴粪蛋子表面光,要我说哥你这不是活受罪?” 下午时分,回到家里,听着姜萱愈发有絮絮叨叨倾向的碎碎念,在烧着上好木炭的暖软房间里,姜星火动手脱去红金配色的麒麟服外套,露出了里面的灰色薄棉比甲,突出的就是一个朴实无华。 不得不说,虽然自洪武开国以来,大明都在不遗余力地从文化、服饰、饮食等各方面推行“去胡化”,但每到冬天,但凡有条件的人家,还是都会自觉地穿上蒙古人发明的比甲这种服饰类似于后世马甲,但是是无袖、无领且对襟两侧开叉的款式,其样式较后来的马甲要长,有的到臀部有的到膝部,是由元世祖忽必烈的皇后弘吉剌·察必所设计发明的。 毫无疑问,这是一款防冻腿神器。 姜星火把自己的头靠在床边的小柜上,看着从特制管道里悠悠飘出去的木炭燃烧气体,扑簌地打在外面的冷空气上,登时就给窗檐凝了一层白霜,随口道:“也不知道汤山的煤炭开采的怎么样了。” “忧国忧民你总得先把自己顾好。” 姜萱看着他单薄、略带消瘦的身躯,忍住了想要给他加个被褥、几条棉毯,再把直愣愣枕在床头柜上的脖颈子挪到枕头上的想法,继续唠叨起来:“就算没病,可是这冷风嗖嗖的吹,也难免会觉得寒凉啊!而且,今晚还得去参加宴会,晚上更冷,你穿那么少,不冻的流鼻涕泡才怪。” “哥,伱知道今晚的宴会,都有些什么人吗?” 姜星火闻言睁眼,瞥见她脸上的八卦神情后,嘴角轻扯,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无非就是万国来朝罢了,日本、朝鲜、安南、占城、琉球、吕宋,再加上三宣六慰周边的一些独立小国。” 说是万国来朝,实际上有十来个国家,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而其他的,则多是内附的蒙古、女真等各部落的酋长,属于是来打秋风了。 不过国朝嘛,要的就是这么个体面。 而这个体面腰包充实的朱棣恰好也给得起,毕竟“盐使跌倒,永乐吃饱”,解缙挨那两刀挺值的,不仅210万两商税的政治任务完成了(盐税是专营商品,收缴过去被隐瞒的盐税也是商税的一种,玻璃、化肥等专营商品产生的利润同理),而且后续解锁全面的重商主义和海洋贸易,朝臣们也没有了阻挠的理由,愿赌服输嘛。 所以不光是受降仪式搞了三天,场面很气派,就连借着征安南正式结束,万国来朝的宴会,同样靡费极大,烟花爆竹、彩棚绸树、珍馐美酒.该有的一样不少,突出一个牌面。 但别看姜星火他个人觉得这些钱没必要花,可实际上,不管是用来满足皇帝的虚荣心,还是展示大明的繁荣富庶,都是有一定价值的。 怎么说呢,穷日子有穷日子的过法,富了也有摆排场的道理,只要不是打肿脸充胖子,都没什么问题。 让周围国家都看看大明的国力,无形中也是一种威慑,再怎么说,大多数人也都是有慕强心理的,这一点无法否认,见识了大明的高规格,再回到自己国家,落差和向往这不一下子就出来了?而出使的大多是各自国家的上位者,再口口相传,大明的这种“炫富”,反而是增强在海内外形象的好办法。 华夏有低调的传统,可周围的这些国家,大多数还是畏强不畏德的,有时候太低调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反而让人觉得人弱可欺,生出不切实际的想法,继而酿成本不该出现的祸端。 “对,但这只是其中之一”姜萱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悄声说道,“还有一个消息,哥你想知道吗?” 说话时,她特意将尾调拉得极长,一副卖关子模样等待着姜星火主动追问。 然而,姜星火却像是完全猜不透她打的如意算盘般,并未接茬,反而淡漠地吐出四个字来。 “不想知道。” 姜萱脸上的笑容僵住,半晌方才说道:“跟你有干系的。” “哦,那你说吧。” “这次宴请的,除了这些人,后宫还有诰命夫人、王公贵女参加的宴会。”姜萱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眯起双眼说道。 “呵。” 姜星火把脑袋放到了枕头上。 “哥,咱爷爷不能绝后啊。” 姜萱一下子就抓住姜星火的衣袖摇晃起来,可惜姜星火依旧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姜萱叹了一口气,终于放弃了努力,换了一种劝导的语气,说道:“哥,你就答应了呗,反正也没啥损失,再说了,年纪也不小了,再拖下去,就找不着好人家啦。” 姜星火沉默片刻,抬起头来看向了她:“宋侍郎今年四十多了,前几天从淮安府回来刚纳了新一房小妾。” “我还是觉得你现在这样不妥。” 姜星火摇了摇头,目光幽然,只是随手点了点床头柜上刚才垫着当枕头的《宋史》。 “你——” 姜萱怔住了,呆了一会儿才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哥,你还是太执拗了。” “或许吧。”姜星火垂下了眼睑,“但是我希望,不要有无辜的人为了我去牺牲。” 听到这句话,姜萱顿时哑口无言。 “有些事情我要去做,有些人跟我捆绑的太深,所以我不会改变现在的什么,至于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那都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了。” 姜星火的语速慢了下来,最终停止了说话。 “你想好了吗?”姜萱的眉宇间闪过浓浓的担忧。 姜星火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冬日天黑的早,刚才结束了献俘仪式到家的时候还是天光大亮,可眨眼间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在还没有工业污染的时代里,天边繁星点点,皎洁如水银乍破。 姜萱叹了口气,她看着眼前堂哥坚定又沉静的脸庞,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难受,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 从老家离开已经一年了,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这个少女见识了很多以前永远都不可能见到的事情,她也知道,姜星火是个很倔强的人,已经决定的事情很难再被劝说回来,他不喜欢任何人插手他自己的决定,哪怕这个决定可能会搭上他的性命。 虽然不知道堂哥为什么对这方面的事情一直如此发自本能的抗拒,但姜萱还是觉得,自己不该再多说些什么了。 在姜萱转身走向房门,关门的一瞬间,姜星火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抬眸对着姜萱轻声道:“小萱,谢谢你能理解我。” 姜萱被他直勾勾地盯得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足勇气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从我去诏狱探望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温柔:“但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哥哥,虽然平时你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是给人的感觉却特别真诚、善良,让我忍不住就想起我娘说的,以后哥哥会照顾我,我也得照顾哥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希望,你可以少些忧愁,我已经很少见你眉头舒展开了。” 听完姜萱的话,姜星火微微一愣。 他没想到,原来自己在堂妹心目中竟然会是如此。 姜星火的眼神动荡了几分,随即挤出了一丝笑意。 —————— 在家里歇息的时间并不久,晚上宫里还有晚宴。 此时,外边已经彻底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冰凉凉的风里夹杂着刺骨的冷,肆虐着这座城池里的每一寸空气。 从大门出来之后,姜星火并没有立刻上马车,倒不是他武德充沛想骑马,这天气就算他不冷,小灰马还冷呢。 姜星火站在门前,仰望着天上的弯月,目光逐渐变得复杂了起来。 因为他刚刚收到了一个消息。 事实上,这种重大的外事活动,因为心情不好不想去而找借口请假是肯定不行的,除非病得起不来了,不然都得拽过去看着万国来朝的景象。 而朱高燧遣人告诉他,今晚被批假的大臣只有一个,那就是长兴侯耿炳文。 问题是老头是真病了,病得挺厉害。 但饶是如此,要是这个消息传开了,哪怕是原本真生病了想请假的,怕是都得拖着病体前去赴宴。 起不来?抬着去! 原因也很简单,近些日子明明朝堂上不安定,刑部尚书郑赐和左都御史(刚从左副都御使升任)陈瑛,都像是有默契一般上书弹劾长兴侯耿炳文,说耿炳文的衣服、器皿上有龙凤的图饰,用红革呈做玉带,逾越制度大逆不道。 嗯,只要不傻的人都能明白,这是皇帝记仇呢。 别管这些玩意是不是以前老朱和马皇后赏赐用来陪嫁的.耿炳文长子前军都督府佥事耿璇是老朱特批的驸马都尉,因为娶了懿文太子朱标的长女江都公主,那时候老朱以为朱标铁定接班。 总之,你要是自己不体面,那皇帝就会想办法帮你体面了。 姜星火改变得了很多事件和人物,但改变不了多少人的性格慢慢有些长进的朱高煦或许算一个,但跟姜星火前世史书上记载的一样,朱棣小心眼的性格已经在逐渐发作了,他看不顺眼的那些人,诸如平安、盛庸、徐辉祖等等,因为还在当打之年,能“好用就往死里用”,算是将功折罪了,但例如刚去世的武定侯郭英这种老将,待遇就没那么好了。 老朱撒手人寰的时候,诸公、侯皆已去世,武定侯郭英和长兴侯耿炳文,这俩算是硕果仅存的洪武老将了,因此,靖难之役的时候这俩也都在第一阶段上阵了。 可惜真定之战效果不理想,两个老将发挥的也不好,被朱棣偷袭后裹足不前开始守城,急躁的朱允炆就换了李景隆嗯,从结果上来看,还不如守城慢慢耗死地盘小补给少的燕军,反而被打开了突破口。 总之,朱棣这个性格特点还是很明显的,武定侯郭英那么忠直朴素的人,死后按国朝制度追赠了营国公,王景下台前跟卓敬商议的“威襄”的谥号也批了,但偏偏没给武定侯府多少赏赐,后续袭爵的待遇也是降了一截,不得不说,朱棣在某些不该小心眼的事情上,都挺小心眼的。 当然了,凡事都有两面性,朱棣对他认为的敌人都很残忍,但对于他认为的朋友,是一向爱护有加,尽力全始全终的,所以也不能一味地指责朱棣的某些行为如何如何,人无完人,朱棣的爱憎分明也未尝不是某种优点.对臣子来说,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什么类别,总比老朱无差别aoe的屠刀要好。 反正晚宴上姜星火看耿炳文的三个儿子,前军都督府佥事耿璇、后军都督府佥事耿瓛、尚宝司卿耿瑄,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或许对于他们来说,灭门大祸确实不远了。 果然,在晚宴后的第二天,长兴侯耿炳文就“病逝”了。 真病逝假病逝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这么赶巧的事情也不确定,但唯一能知道,能确定的就是,朱高燧最近海外封藩的意愿愈发急切了。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 姜星火只能这么安慰他,时机还不成熟,还要再等等,总得过了这个年再说,最近一堆勾心斗角的烂事,皇帝心情不会美丽的。 而第二天的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里,正在忙着京察和考成法结果的姜星火,却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胡季犛。 对于胡季犛这个人,姜星火是高度警惕的。 这老货,属于是安南版的王莽加司马懿,其祖先名叫胡兴逸,系浙江人,在五代后汉时期前来安南,镇守演州,此后家居演州的泡突乡成为当地的寨主,到了胡季犛这一代已经成了安南国的名门望族.为啥说胡季犛是安南版王莽,就是因为他是不折不扣的铁杆外戚,他有两个姑姑嫁给了陈明宗,而明慈皇后生了陈艺宗,惇慈皇后生了陈睿宗,胡季犛还有个堂妹嫁给了陈睿宗当皇后,生了陈废帝。 此前在占城国使团伤人案的时候,姜星火就大概弄明白了陈朝皇帝的谱系,所以胡季犛被称为安南版王莽是一点都不过分。 至于安南版司马懿,则是因为而胡季犛跟司马懿一样,都是靠着对外战争立下军功,继而掌握军权起家的,别看跟明军打的时候,胡氏父子表现不咋地,但胡季犛早年的时候,面对占城国最后一位英主制蓬峨的大举进攻,胡季犛领水军在清化与其相持,并且效仿巨鹿之战时的项羽,杀了畏缩不前的主将神武将军金鳌,率领诸军鼓噪而前,击败了制蓬峨,而这是陈朝第一次击败制蓬峨军,意义极为重大,胡季犛的威望因此大大地提高,清化也成了他实际上的封地。 后来胡季犛这老货干的事就不多说了,跟王莽、司马懿一个路数,陈艺宗死之前为了防止胡季犛将来篡夺皇位,命画工画了四辅图,分别是周公辅佐周成王、霍光辅佐汉昭帝、诸葛亮辅佐蜀后主,以及安南国李朝的苏宪诚辅佐李高宗的故事,胡季犛表面答应,等陈艺宗一死,马上开始谋朝篡位。 总之,这货人老成精、精通权术,绝非表面上看起来淳淳老儒的样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资深阴谋家、野心家,而且有着极其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姜星火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被这老货给带到沟里去,所以压根不想跟他有什么纠缠。 这跟被朱棣知道了不太好完全不沾边,因为在此之前,若是跟胡季犛接触,那是犯忌讳的,但胡氏父子献了降表,接受了朱棣赐予的衣冠以后,那就是正经的大明臣子了,正常公务接触是没什么的。 “他来找解副总裁官?解副总裁官在家养病呢。”姜星火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跟他说了。” 柴车有些无奈,补充道:“所以他要求见您。” 姜星火想了想,或许有另一个同样人老成精、精通权术的人能跟他博弈一番。 “请姚副总裁官去见他。” 柴车愣了愣,这是他第一次从国师嘴里听到如此正式的、应该出现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里的称呼。 一般其他人包括姜星火在内,称呼姚广孝,通常是“荣国公”、“大师”、“老和尚”之类的,基本没有人叫“姚副总裁官”这个逼格略低的称呼,以至于柴车都有点不适应。 但姜星火这番公事公办,从制度和流程上来讲,却是无懈可击的,因为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确实有两位副总裁官.有事先找副总裁官谈去吧。 姜星火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因为这只是他一天日常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之前在朱棣询问他如何安置胡氏父子的时候,让胡季犛去参与修《永乐大典》,也只是他随口一提。 可又过了两个时辰,姚广孝却敲开了他的房门。 从黑衣宰相的神色上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觉得你该跟他谈一谈。” 希望大家都能早点睡觉,不要熬夜,好好休息,健康生活。 (本章完) 卡文,再请假一天 严重卡文,删删改改觉得不够满意……本来以为本月不会请假了,实在抱歉,明天超大章补上。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卡文,再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七十五章 比较 门被推开了。 在南京的冬日里,胡季犛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棉袍,几缕带着些许弧度的银发从额头边上的帽子下沿奋力挣出来又跳脱向天上,显出了几分莫名的滑稽。 但当任何人看到他那高耸尖刻的鹰钩鼻和嘴角深深的法令纹时,都会下意识地觉得,此人绝非是什么善与之辈。 “此间可乐否?” 姜星火端坐在椅子上,手中夹着用来裁纸的小刀,头也没抬的问站在身前的胡季犛。 虽然大明没有给外国降人封个公、侯的习惯,胡季犛在大明没有爵位,目前只是一个以文人宿儒的身份参与编修《永乐大典》的人,但这里面的隐喻却是一样的。 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的神色、动作,胡季犛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份生人勿进的冷漠,但他还是咧开了唇角,下颌的白须跟着一起颤了颤,似乎也露出了些卑微的祈求.一种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姿态,就像是年老的虎豹在捕猎前用尽全力的弯腰一样,这不是屈膝,而是蓄力。 “中华上国,礼乐昌盛,故地重游虽有些不适,但终归是乐在其中的。” 姜星火不轻不重地放下了裁纸刀,他的目光越过了微微晃动的笔架,看在胡季犛的脸上。 “老先生,请坐吧。” 胡季犛提了提自己蓝色棉袍的下摆,舒适地靠在了姜星火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搭在膝盖上,一开始他还想要敲击两下,但似乎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便停下了这习惯性的小动作。 姜星火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方才说道:“我听荣国公说了,老先生在安南国的时候,也对国内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有成有败,倒也有些经验,此番来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其一是为了参与修《永乐大典》的事情寻解副总裁官报道,其二便是想看看大明是怎么改革的。” “是,还请姜国师赐教。” 安南人的语法结构跟大明这边,是没有太大差别的,但在具体的称呼习惯上,则有一些微小的不同。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安南人的汉喃字的文字系统化,就是对方这位前太上皇的所推进的。 姜星火不清楚对方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但这都并不重要,因为无论胡季犛如何在小细节上试图掌握主动权,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窘迫,可一个明显的事实,他却改变不了。 ——他是亡国之君。 在大明这片土地上,他既没有,也永远不可能再有往日的尊荣与权力。 所以他的一切装腔作势,在姜星火面前,都显得有些纸老虎。 而作为一个内心的权力欲永远蠢蠢欲动的政治动物,胡季犛也一定是想在姜星火这里尝试着得到一些什么,不一定是实际的利益,也有可能是通过窥探、猜测、反推出一些大明庙堂中当下的情况,否则的话,他没必要来这一趟,还要借着来找解缙询问工作的事情“顺道”。 姜星火干脆点破了他的以退为进,而是说道:“坦诚的说,我们对安南国内的改革知之甚少,所以还是先说说安南吧。” “自裕宗弃国不理国事后.” 听了开头,姜星火就已经大概明白了,这是一个安南版的万历→天启→崇祯的故事。 总之,躲在后宫里的陈裕宗没看到陈朝亡国的那一天,但自他以后,安南国的朝政纲纪逐渐败坏,国势大衰,而安南国虽然比不了吕宋国那种半奴隶制社会,可也是有着奴隶制与封建制并存的特点的,所以随着奴隶、平民和贵族之间的矛盾激化,民变此起彼伏。 而胡季犛因为击退制蓬峨的进攻,改变了安南国与占城国两国的攻守之势,因此得到了陈艺宗的重用,被拜为平章军国重事这是一个来自宋元的官职,在明初被废除,约等于宰相。 胡季犛为了挽救安南国的国势,平息内部的动乱,在篡位前后的二十多年里,主导了安南国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 而这些改革的效果,有的还行,有的一团糟,最终被明军的征伐所彻底打断,伴随着陈天平的复国,一些都被推倒重来,基本恢复到了旧制度的藩篱中。 这里面,既有大明不允许一个改革积弊的强大的安南国出现的缘故,也有本身安南国的保守势力过于强大,迫切希望一切都回到旧有轨道的因素。 但无论如何,安南国改革的半途夭折,显然是跟姜星火脱不开干系的。 可正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如今心平气和地聊一聊倒也无妨,没准能从对方的经验教训中,总结出一些有用的。 胡季犛很清楚地观察到,眼前的姜星火,即使在他说话的时候,也在大多数时间里始终保持着沉默,不多言语,但心细的他却也注视到,就能发现在提起某些政策时,他眼睛的光亮总要比平常更明显几分,像是藏匿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似的。 听完了胡季犛的叙述,姜星火长吁了一口气,给出了他的评价。 “教育政策一流,行政政策二流,经济政策三流。” 听到这个评价,胡季犛在第一反应的那个瞬间,是一定有不服气的,但他的城府极深,并没有对此表现出来,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安南太上皇现在是李景隆,不是你胡季犛。 教育政策这个没什么说的,胡季犛始终致力于培养属于自己的官员,并且用了二三十年的时间,把自己的门生故吏安插到各个位置上,这批人,也正是他能得以谋朝篡国的最有力支持者。 同时在科举考试的内容上,为了安南国国内适应日益繁荣的商业,在篡国后,胡季犛在科举中增加了算术考试,同时还去除了科举考试中大量背诵记忆的内容,用讨论政治的策文代替.因为胡季犛本人就很讨厌理学里繁文缛节的部分,认为于国于政都毫无益处。 “大明现行的科举制度所培养出来的官员,缺乏基本的施政能力,而且据老朽一路以来的观察,上下奢靡之风尤甚,甚至不如安南。” 胡季犛的评价听起来很不客气,但事实上挺客观的。 而这种袒露了一部分真实想法的评价,毫无疑问,也让两人的对话少了一些表面工夫。 “士绅是大明的主导力量。” 姜星火没有说太多,但这一句话已经够了。 士绅是大明真正的统治者,虽然姜星火所主导的永乐新政,在方方面面上都已经刺激和削弱了士绅阶层,尤其是江南士绅阶层的力量,但在这个古老的国度里,除了军功贵族与其所拥戴的皇帝,依旧没什么能真正与士绅相抗衡的存在,即便是姜星火,他的权力如果究其本质,也是来自于军权支持下的皇权。 但军功贵族是无法治天下的,在这个权力悖论下,绝大多数文官都是士绅出身,杀了一批还有下一批。 而之所以会有这种情况出现,就是因为科举制度,科举制度就仿佛是一个过滤器,让一批又一批的士子,从平民变成官员,而过滤器的网眼是一视同仁的,这就使得原本公平的考试,在某种程度上,变得不那么公平了因为购买或租借书籍要花很多钱,脱产进学的成本同样不是一个普通自耕农家庭能完全承担得起的。 迄今为止,姜星火除了把荀子学说的内容提高到了科举考题总量的五分之一以外,并没有对科举制度动手,因为这会直接触犯到士绅阶层的根本利益,如果没有完全把握,姜星火是不会贸然行动的。 除此之外,就是在国子监里加了科学厅,慢慢推广科学,以及新建的大明行政学校进行官员的轮训,还有用三舍法对学校内的学生给予全方位的资助,以图逐渐改造现有的教育体系,并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经过二十到三十年的发展,对官员系统缓慢换血。 但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教育改革,在已经有了成功经验的胡季犛看来,无疑是束手束脚的,见效太慢了。 胡季犛也有些默然无语,他虽然不太看得上姜星火对教育制度的小修小补,但怎么说呢,大明自有国情在此,再加上大明的国土、人口,几乎是十几倍、二十倍于安南国,改革的难度系数更是几何级数上升,所以他把自己换到姜星火这个位子想想,也知道对方的为难之处。 姜星火也看出了对方的情绪。 胡季犛作为一国的宰相→皇帝→太上皇,始终站在权力的顶端,久居人上数十年,自然是有一股傲气的,如今国家覆灭,转眼沦落到了寄人篱下的异国平民的境地,胸中的愤懑与怨气,恐怕也不会少,只是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姜国师认为安南是二流的政策改革,老朽觉得,姜国师的改革步伐,反而迈的太小了。” 果然,右只有一种,而左有无限等份。 看这位前安南太上皇多少有那么一丝不服气的意味在里面,姜星火欣慰地笑了。 这就对了嘛,都是人,搞的那么城府深沉干什么,直接跳到这一步不就好了。 姜星火当然清楚,对方不是来找茬的,而是想借这个合理的由头,了解一下大明改革派的意图和动向,借此摸一摸大明庙堂的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显然,老家伙贼心不死,事业心和权利欲强的可怕,哪怕是成了降臣,也不忘研究研究,能不能在大明这头重新成为人上之人。 怎么说呢这种人挺可怕的。 你想想,要是换做其他人,干了一辈子终于谋朝篡国了,结果被大明的南征毁了一辈子的事业,又被俘虏到了大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调整过来心态,重新规划好自己的未来吗?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不可能的,要么内心充满了仇恨,要么自怨自艾。 而胡季犛,根本不需要什么心理按摩,到了异国他乡,身份转换完毕后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主动去通过合理的接触借口,去接触异国的高层政治人物,了解庙堂情况,为自己是否采取下一步行动收集决策信息。 不过当两人的谈话逐渐进入比较有实质性内容的阶段的时候,姜星火的话语,也不再那么客气了。 “改革的步伐并非是越大越好,我这里有几封新任交趾布政使司布政使和按察使的来信,不能给你看,但大概说一说也无妨。” 随着姜星火的话语,胡季犛的神色,慢慢凝重了起来,眼神中微不可查的那一丝不服气,也逐渐收敛,直至消失的无影无踪。 胡季犛的行政政策改革,其实是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东西。 譬如土地制度,在陈朝时期,陈朝皇帝将大量的土地分封给宗室和亲信,这些贵族大量招募和收买家奴,掠夺性地开垦荒地、建立庄园,而胡季犛把收土地为国有,限制土地掠夺,没收前朝王公贵族的土地,任何人的土地不得超过十亩,违者将多余的田地充公,只有受封大王或长公主的人,也就是胡氏的皇室成员,才能无限制地拥有土地除此以外,又下令各路、府、州、县官设立勘丈机构,拥有土地的人都要到该机构登记土地的数目,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块板上,插在田里,没有登记资料的田一律没收为公田。 这种土地制度的变革,只能说是一刀切,还是用四十米长的大刀来切,非常的狠。 而且由于安南国是遗留有奴隶制残余的,这种奴隶制残余,有点类似于华夏的隋唐时期,当时陈朝的法律规定,宗室王公贵族有权豢养家奴多达千人,这些家奴大多都受到了歧视,从事重体力劳动,而且家奴没有控告主人的权利、禁止与平民结婚。 胡季犛篡国后,修改了相关法律,规定除了极少数人可以豢养少数家奴之外,禁止其他人豢养家奴,颇有唐修隋律的意思。 除了土地和人口这两个大头,胡季犛还在行政区划上进行了改革,将一些边远地区的路改为镇。例如清化镇改为清都镇、国威镇改为广威镇、沱江路改为天兴镇、演州路改为望江镇等等,同时派遣武官统治这些边远的镇。 除此以外,对地方官府,则是将反对改革的地方官撤换,要求各地必须将辖下记载田地和审理案件的册子定期呈报给东都。 但恰恰正是这些他在最近十年间做的、引以为傲的事情,在现在短短的几个月中,迎来了让他根本想象不到的剧烈反扑。 在刚刚成立的交趾布政使司的奏报中,提及最多的,就是民间的土地纠纷,以及大量的重新要求成为奴籍的自由民。 显然,胡季犛所进行的行政改革,在失去了强权的约束后,弊端迅速地显现了出来,而且就像是一个被挤压了太久的弹簧一样,压得越狠,反弹起来就越强烈,甚至在这时候迸发的能量,能把压着的人都给弹飞了。 听完了现在交趾布政使司,也就是原本的安南国内北部诸路的情况,胡季犛并没有觉得姜星火是在骗他,因为没必要。 沉默了片刻,胡季犛又说道:“听说姜国师对经国济民之术颇有研究,这些时日旅途颠簸,倒也正好有闲心反思一番,其中种种费解之处,还望姜国师指点。” 这次,胡季犛心中的高傲,开始稍稍放下了一些。 姜星火承认了他的教育政策,也对他行政政策的改革不那么认同,这两者在大明版本的改革进程中,胡季犛或多或少,是有一些来自“旁观者清”的优越感的,或者说从本质上来讲,他就是一个极度骄傲的人。 但对于经济政策,从他自己反思来看,确有一些不足之处。 可胡季犛同样不认为,姜星火在大明做的,就一定比自己要高明。 原因也很简单,从教育、行政两方面的改革来看,胡季犛把自己换到姜星火这个位置,认为自己能比姜星火做的更好。 这种比较并没有发生在明面上,仅存在于胡季犛的心中,在表面上,他还是那个波澜不惊的老狐狸。 而两人明里暗里的交锋,也颇有点到为止的意思。 没有胜负,没有裁判,如何评判全在于自己的内心。 但总的来说,根据他所了解到的传闻,胡季犛其实并不是很认可姜星火的能力,只是认为其人能得至尊喜爱,又恰逢其时,方才被推到了这个位置。 毕竟,刚才姜星火也没有给出太多能让他信服的东西。 而如果姜星火不能扭转他的判断,显然胡季犛是不太看好大明的改革派的,认为早晚有一天,他们会遭到彻底的失败。 姜星火沉吟刹那,说道:“按我方才我听说的,安南国内的经济政策,应该可以归类为两类,一类是货币政策,一类是商业政策,对吗?” “是。” 胡季犛点了点头。 事实上,胡季犛的改革措施,就跟华夏很多朝代的改革措施看起来一样,初衷都很好,也挺像那么回事。 譬如胡季犛的货币政策,为了增强朝廷对经济的控制,胡季犛效仿大明的宝钞,在八年前强制发行了一种名叫“通宝会钞”的纸币以兑换民间的铜币,面值从十文、三十文到一贯(一千文)面值不等,同时胡季犛下令所有百姓必须以一贯铜钱兑换一贯二宝钞的汇率把铜钱兑换成宝钞,如果不服的的,也就是民间胆敢有伪造纸币者、藏匿铜币不兑换者,直接斩首,并没收土地和财产。 这个货币政策怎么说呢? 只能说蒙古人来了都大开眼界吧。 经过胡季犛持之以恒的折腾,通宝会钞还没彻底完成全国流通,安南国的经济就已经接近破产了。 而胡季犛搞的这个宝钞,毫无疑问,是跟老朱学的。 怎么说呢,就是经济这个东西,有的时候政策的推动者懂不懂经济,最后得到的结果,只能说是天差地别。 这一点跟这个人的政治智慧是否通达,做事手腕是否高超,其实没有半文铜板的关系,而且可以说是负相关.越老谋深算、精于权术的人,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去搞经济,得到结果可能会越糟糕。 老朱够牛吧?结果怎么样? 另外,说到商业政策,胡季犛不是没进行商业改革,他下令统一全国的度量衡,在全国各市场设立市监,严密监视商人的不法行为,统一规定外国商船的商业税,同时也致力于改善商路,在全国各地开辟运河和建设官道,并在沿途设置驿站。 但如此种种,还是把安南国的经济玩崩溃了。 这也是胡季犛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在安南国内的时候,他还可以找一些借口,但当他亲自来到大明,在这里故地重游,胡季犛才发现,自己在经济政策上所做的一切,似乎都走在了歪路上,而大明新颁布的种种经济政策,他不太理解。 正因如此,胡季犛才会有今天的这次拜访。 “所以,发行或更换货币,没有储备金吗?” “制定全国性的经济政策之前,没有调查过物价水平和经济体量吗?” “伱是怎么控制货币发行总量的?根据国民经济增速吗?” 一连串的问题,很快将胡季犛干沉默了。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六章 矿藏 “父皇,不,父亲大人,怎么样?” 等胡季犛回到了被朱棣赐予的宅邸里,胡元澄和胡汉苍都迎了上来。 胡元澄的神色还比较镇定,可此时胡汉苍的面上却满是慌张和不安,一滴汗水自额角流了下来,他也顾不得擦拭,只顾着向老父亲胡季犛询问。 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哪个人不害怕死亡的,更别说是像胡汉苍这样从小就生活在权力的中心,锦衣玉食之中的人了,如今来到异国他乡,没有丝毫的安全感,又怎能不恐惧呢! 而他下意识所仰仗的,也唯有自己的父亲了。 毕竟,他能登上皇位,完全就是因为他的母亲是陈朝的公主,他作为次子有着一半的陈朝皇室血统,而作为长子的大哥胡元澄则并没有,胡季犛正是因为这一点,才选择了他。 跟胡汉苍不同,今天刚去工部兵仗局报道的胡元澄则显得沉静得多,大明的气度明显超出了他的预料,事实上,如果大明把他们几个人衣食无忧地供养起来,才会让他担忧,而现在,他对前途性命的担忧,已经很少了。 嗯,如果胡元澄知道,在没有姜星火干扰的历史线,他能一路做到工部尚书,完成在两个国家同时位极人臣,想必胡元澄这时候就已经满是干劲儿了。 不过以胡元澄的聪明才智,也知道父亲这一趟不会很顺利,毕竟大明的庙堂,可是水深得很,想必应该没有这么容易就被探出个具体深浅吧。 胡季犛并没有马上回答两个儿子的问题,他先是回到屋里,然后找出了屋里佛龛下的木鱼.这是宅邸的常规配置,因为明初虽然佛道不兴,但在上层社会里,尤其是贵族女子这里,佛教依然很有市场。 胡季犛一边用那双满是老人斑和青筋的手拿着木鱼槌敲击着木鱼,制造出了一些声响,随后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道:“这次去,收获已经出乎了预料,不仅见到了在大明被称为黑衣宰相,六位公爵之一的荣国公姚广孝,而且” 说到这,他又停顿住了,脸上露出了几分难以置信之色。 胡汉苍见状心中更加紧张了起来,他深知,老谋深算的父亲很少会露出这种神情:“而且什么?” “父亲见到了国师?” 胡元澄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还是尽力保持冷静,猜度着问道。 “不错,就是那位在大明百姓的传言中是谪仙转世的国师。” 胡季犛轻吸口气,将刚才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中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两位儿子。 听完之后,胡汉苍的身体晃了几晃,差点没倒在地上。 他万般不敢相信这种事居然是真的:“父亲大人,您是不是弄错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神仙似的人物?” “父亲,这、这是真的吗?”胡元澄也有些不敢置信。 胡季犛重重叹息道:“为父岂会骗你们,若非是真的见了这位国师的本事,我也万不会如此说来的,只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前胡乱弄的那些,错在哪都不知道,岂不可笑?” 说完,胡季犛怔怔地看着两个儿子,如今他们都是丧家之犬,回国复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了,毕竟按照交趾布政使司和复国后的陈朝的情况,那些之前暗中抵制他们的旧势力,已经大规模的卷土重来了。 这种东西,就像是给棺材盖上,一铲子一铲子地埋沙子,若是埋实了也倒罢了,可若是让人揭棺而起了,那可就真是彻头彻尾的前功尽弃,而且再想把人按回去,可谓是千难万难。 所以,他们也只能在大明另谋出路了。 “只是按父亲所言,这位国师,虽然有惊人的能力,可却对于权术,未见得如何高深.更何况,似乎自己的势力也并不强大,更多的是来自于大明皇帝的支持。” “正是如此。” 胡季犛微微颔首,下巴颏的银须也跟着颤了颤。 但他话锋一转,旋即说道:“可那黑衣宰相姚广孝,却绝非是善与之辈,其人心术之深,实在是令我都感到不寒而栗,这二人互相配合,再以那天下第一才子解缙鼓噪唇舌为其鼓吹,又有礼部之卓敬、户部之夏原吉为其左右羽翼,委实是不可小觑的。” “父亲的意思是?”胡元澄有些明悟。 可胡季犛却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随后重重地敲击了几下手中的木鱼,撂下一句话。 “接着瞧。” —————— 汤山。 昔日豪华气派的别墅区已经被拆了个七七八八,这里是曹国公府的产业,李增枝自然是想怎么嚯嚯就怎么嚯嚯。 “你说咱二爷是图个啥?这么好的别墅不要,推平了开煤矿。” “谁晓得呢,这煤矿能挣几个钱,现在家家户户用的都是木炭。” “哎呀,你懂什么,咱二爷也不舍得拆,但是没办法。” “真的假的,咱二爷可是出了名的豪横,还有让他没办法的事?这煤矿谁让开的?” “当然是真的,刚才我跟管事去换班,伱猜我看到谁了?” …… 仅存的一小片别墅的房屋内。 李增枝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手下的家将们则站成两排恭敬地等候吩咐。 最近李增枝没少从漕运的粮食里挣钱,淮安府的烂兜子被掀了个底朝天,什么陈芝麻烂谷子也都顺着抖搂了出来,可这兜子终归是不能总空着,李增枝借着宋礼在的机会,也趁机掺和了一手。 盐这东西,作为大明最顶格的专营商品,哪怕是从里面捞个朝廷指缝里流下来的,也能把寻常的豪商富贾撑得肚子都快爆了。 而审法寺那边重新修改了《大明律》里面盐法的内容,产销区统一,大明的两京十五布政使司下,都要设立单独的都转运盐使司,不再承担辖区内盐场的管理责任,而是成为一个行政兼核算单位,负责测算整个布政使司年度用盐需求和食盐的运输、销售工作。 至于盐场,则是收归中枢统一管理,按理说应该是重新回到户部名下的,毕竟洪武年间初开盐使司系统的时候,整个系统都是在户部下面,但朱棣受够了没钱的困扰,这时候反而把所有专营商品,包括食盐、玻璃、化肥等等在内,打包到了皇室的内廷名下。 当然了,实际上的情况,也并不是“皇帝一句话就全给没收了”,而是盐场收归内廷管理,但盐场不负责销售(即不直接对接开中法和日常销售),还要对数十万灶户负责,责权是基本相等的,盈利取决于各布政使司下的都转运使司的购买。 至于玻璃和化肥工坊,则原本就是皇室和户部负责出钱的,按照股份公司制度,皇室赎买了户部的股份,就成了皇室的产业,而诸如姜星火、袁珙、张宇初等技术的提供者和实验者,都有相应的股份。 但跟外界猜测的不同,这却并不是不合的征兆,而是姜星火出动提出的,并借此推进《专利法》的出台。 第一次工业革命最重要的就是普通劳动者的发明创造,在这时候,科学对于科技爆炸的推动作用,还没有那么明显.事实上,以现在大明还不成体系的科学,也确实很难将作用落实到实践层面上。 而如何才能形成勇于、乐于发明创造的风气?自然是保护发明人的权益,也就是《专利法》。 姜星火并不在乎那些钱,他更在乎的,是以自己为典范,推动整个社会的良性进步。 “你们说,这国师不让我们跟着去煤矿,是个什么意思?” 李增枝喝了半天茶水,还是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周围的家将面面相觑,他们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 曹阿八斗胆道:“兴许,是怕咱都是习武之人,血气太盛,冲撞了山神?毕竟这挖煤矿,不就是在刨山神的根?” “去你娘的!” 李增枝烦闷之下,直接把茶杯朝着曹阿八扔了过去。 曹阿八机敏地躲过,还嚷嚷着:“二爷,我娘老早就盼着您来家里吃顿饭了。” 众家将齐齐哄笑,这些人都是曹国公府的家生子,要么父亲是跟着老岐阳王上战场出生入死的,要么母亲是服侍李家的仆妇婢女,这曹阿八的娘就是李增枝的奶娘。 这些人除了密不可分的人身依附关系以外,也有一些感情在里面,基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在府中地位高于其他人,因此平素里这些人都是跟主家敢开些玩笑,主家一般都不以为意,而真到了需要他们卖命的时候,他们也都会毫不犹豫地奉献出自己的性命。 闹归闹,李增枝想了下,还是做出了决断:“你们几个,去煤矿外围看看,别真让国师在咱们的地盘上出了什么事。” 另一边,刚刚开采的汤山煤矿。 跟姜星火在后世看到的汤山煤矿不同,那时候他看到的煤矿,已经是开采枯竭后的状态,为了保护环境,改建成了矿坑主题公园,从远处看去,就像是被挖了三大勺的半拉西瓜一样。 而在此时,汤山还是完好无损的,从周围十里八村招来的矿工们,正在忙碌地工作着。 跟地下矿井不同,汤山的煤,主要是储藏在山里,所以更多的工作是挖山,向下挖掘开采反而没有其他煤矿那么多。 也正是这种较为特异的矿脉贮藏,才让汤山周围也有一些天然硫磺的存在,所以才有了汤山温泉。 “砰!” 随着一声不算剧烈的响动,汤山上又炸出了一个大洞。 作为国师关注的重点工程,这里也是有一些特殊资源倾斜的,火药和专业的爆破人员的参与开矿,就是其中一项。 “知行,你觉得这煤矿好开采吗?” 叶宗行还是以前那副黑黢黢的样子,从安南回来以后,变得更黑了。 他被工部尚书黄福带去了安南前线,帮忙炸塌了鸡翎关,立下了功劳,此时已经升任了主事,以他这般年纪,又是秀才出身,即便是专业技术官僚,升官的速度也着实不慢了。 “不费劲。”叶宗行想了想回答道。 “不过,这东西怕是不好卖。” 他说这话倒是没错。 靖难成功,满打满算还不到两年,但这两年,南京周边的这些产业,却已经基本被因靖难而骤起的各方势力渗透个干净,木炭产业这个大产业也不例外,因此甚至于汤山要开煤矿的事情,连几位侯爵都亲自过问过,只不过都被李增枝给搪塞了过去,曹国公府面子大,谁也不敢真把李增枝怎么样。 更何况,现在刚立下灭国之功的李景隆还按照朱棣的意思,带着几万驻军赖在安南国不走,监督和保护着安南秩序的重建,而很多勋贵家的子弟,可都是在李景隆手下呢。 但各方面有不满是正常的,因为显而易见的一件事实是,只要南京城里的百万人口用上煤炭,那木炭就不好卖了。 木炭不好卖,买下了大片林场用来做木炭的勋贵、官员们,钱可就都打水漂了,而且还少了一个稳定的进项。 一进一出之下,可谓是亏到了姥姥家。 毕竟这么多年来,过冬都是烧木炭的,参与这行的,基本都认为是一项能传承给后世子孙的稳赚不赔的买卖。 汤山煤矿能开起来,李增枝出了不少力,而汤山之所以能够吸引如此众多的矿工前来投靠,主要原因却是因为姜星火之前便做好了布置,不光是跟收养景清两个女儿的那个村子谈好了,跟其他的村子,也都做出了保证。 再加上这里上工给发棉袄,伙食待遇也不错,隔几天还能吃到肉,故此来这里做工的村民很多。 也有人看这里眼红,但可以这么说,除非姜星火愿意主动放弃汤山矿区,否则谁来抢夺这块肥肉,都等于是跟他过不去。 这就造成了各方的平衡,各方都希望矿区被开发出来有自己的份,又担心开发得太快彻底,自己连汤水都喝不到。 这些日子,也有人来跟李增枝谈,但都被李增枝顶着压力推掉了。 李增枝其实不希望手里握着这块红得发亮的烫手山芋,想效仿刚进行的股份制收购的玻璃工坊和化肥工坊一样,直接作价卖给皇室。 毕竟卖给皇室,总不会有人敢跟皇室抢这份产业。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对送上门的肥肉,刚刚给内帑增收了不少的朱棣却主动拒绝了,表示汤山这片地,都是从老岐阳王那里传下来的,既然是曹国公府的产业,他绝不会以九五之尊夺人所爱。 李增枝虽然知道皇帝在放屁,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继续把矿山经理这份没什么前途的职业干下去。 不过,开采还是比较谨慎的,并且在矿区内布置了很多。 李增枝不希望在他这里搞出太大的事故,这跟钱没关系,死多少人他都赔得起,他是怕更大范围内的影响,怕上升到庙堂高度。 不过新的能源,好吧,煤炭也不是啥新能源,只是针对目前的情况,算是旧能源翻新,可不管怎么说,新能源跟旧能源之间的争端,总是避免不了的。 这个时候,矿坑处传来一阵惊呼声。 “怎么了?” 听到这声音,叶宗行脸色顿时变化,赶紧朝着山体处跑了过去。 “轰隆……” 刚跑到矿区中央,就见到山上的一大片落石忽然开始抖动、滚落,直接冲破了防落石网,砸在地上,巨大的烟尘腾空而起,整座矿区都微微颤抖起来。 显然,这是爆炸后因为山体特殊结构而带来的延迟反应。 但不幸之中的万幸,是没有带来什么人员伤亡,只是有几个矿工被埋在了矿道之下,落石暂时堵住了矿道的入口。 但矿道并非只有一个入口,所以没多久,几个矿工就灰头土脸的从另一边的竖井里爬了出来。 而被李增枝派来查看的几名家将,却刚刚来到矿区边缘,见到落石,脸色陡然苍白,也顾不上许多,疯狂地跑了过来。 他们见到姜星火,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确定了山体不在落石后,姜星火带着他们一起来到了刚跑出来的矿工那里。 “咳咳……”一个矿工咳嗽了两声,脸色煞白,艰难地睁开了双眸。 他的脑袋被砸出血来了,头顶上有个伤口,汩汩流着鲜血。 “慧空,给他缝两针。” 跟在后面当贴身武僧保护姜星火的慧空没说话,熟练地拿刀剃了矿工的一部分头发,掏出了一小瓶酒精,用压实的棉花团蘸着给头皮周围的伤口消毒,然后又把一个含有麻醉物的布团递给矿工咬紧,干净利落地把伤口缝好。 “怎么样?” 同行的矿工紧张地看着他。 “死不了。” 那矿工勉强挤出笑容。 这次,他差点栽在了这个矿坑里,还好早早准备了几条矿道,因此避开了被活埋的危险,但还是受了伤。 “在落石出现之前,你们为什么高呼出声?按道理,你们应该清楚在矿里大声呼喊是容易引发意外的。”叶宗行这时候问道。 刚才他就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跑了过去。 “我们顺着火药炸开的坑洞,在里面发现了这个。” 手上的矿工手颤抖着,从棉袄的衣领里掏出了一个被包裹着的布团。 他们在矿坑最深处的地方找到了这个,当时便立刻大喊起来。 谁知道,在他们要出来的时候,外面竟然出现了落石。 所幸的是,他们都及时缩回矿道躲了过去。 叶宗行接过布团摊开仔细查看,这是一块很粗糙的石料,上面满是裂纹和黑色的痕迹,而且似乎已经埋藏了很久。 但他打量着石料表面上密集的裂痕,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叶宗行用力地擦了擦,果然。 “鳞片石墨!” “啊,真的吗?!” “老天爷,是这么高品质的石墨?” 旁边的矿工听完之后,全部兴奋起来,纷纷朝这里走来,想要近距离观摩一下。 根据文献记载,应劭的《汉官仪》记述汉代“尚书郎起草,月赐隃糜大墨一枚,隃麋小墨一枚”,计然《万物录》说“石墨出三辅,上石价八百”,就是指隃麋墨,隃麋墨是汉代被人推崇的优质墨。 而石墨在使用时要用研石在砚中将它磨成粉末,再兑水稀释成墨汁,这东西,看起来就像是石墨矿石最初的样子。 事实上,石墨的确是很珍贵的资源,也是一般人无法染指的,因为在华夏古代,制墨业这是跟造纸业几乎同等重要的行业,由于雕版印刷技术的大发展,以及科举考试规模不断扩大,成千上万的读书人为了应考做官而读书、写文章,他们需要大量的墨笔文具,江南许多地区都有了制墨手工业,但石墨在江南的产量却不算丰富,如果在离南京近在咫尺的地方,发现的不是煤矿,而是石墨矿,那价值可就相当可观了,毕竟这是一座山的体量! 从科学角度来讲,石墨是有机成因的碳质物变质而成,最常见于大理岩、片岩或片麻岩中,煤层可经热变质作用确实可以部分形成石墨,除此以外,还有一种石墨则是火成岩的原生矿物,汤山他不知道有没有火成岩,但确实存在这种可能。 鳞片石墨,按理说跟这个看起来也挺像,因为鳞片石墨是晶体呈鳞片状,这是在高温高压下变质而成的,有大鳞片和细鳞片之分,此类石墨矿一般品位不高,但它是自然界中可浮性最好的矿石之一,经过多磨多选可得高品位石墨精矿,这类石墨的可浮性、润滑性、可塑性均比其他类型石墨优越,因此其价值最大。 但姜星火看着这矿石,却总觉得不对劲。 “难道是……” 姜星火把矿石从叶宗行手里拿了过来,用手扣了扣,然后又仔细地观察了片刻,说道:“不是石墨。” “不是石墨?” 叶宗行有些愕然,而旁边的矿工们,也都不太敢相信。 毕竟,这东西看起来就是石墨。 可既然国师说不是了,那别管是指鹿为马还是啥,他们也不敢说个“不是”不是? 但姜星火很快就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他抬起头对众人说道:“这种矿石不是石墨,而是叫做辉钼,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矿藏,价值非常珍贵。” 事实上,煤矿的伴生矿,通常有镍、铬、钼、铜、钴等元素,而伴生金属元素的分布要么是块状分布,也就是伴生金属元素集中在某些煤层和煤块中;也么则是垂直分布,也就是伴生金属元素分布于地层厚度范围中,至于均匀分布的概率不大。 而伴生金属元素是迁移的,整个过程是一个复杂的物理化学反应过程,其迁移规律也十分复杂,但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是连续有规律的,也就是其迁移效率受到伴生金属元素和以及煤类材料复杂结构和内部空隙结构等影响。 无缘无故出现石墨矿,是极为反常的一件事情。 所以姜星火根据观察,确定了这不是石墨矿,而是辉钼矿。 在自然界中,钼这个元素,主要就是以辉钼矿的形式存在,天然辉钼矿也是一种黑色软矿物,辉钼矿与铅、方铅矿、石墨从外表上来看很极为相似,很难区分。 所以,众人把辉钼矿错认为石墨矿,并不奇怪。 但两者的价值,或者说当下对当下大明的价值,却截然不同。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只有姜星火很清楚钼矿的价值到底有多大。 为什么日本武士刀的品质非常好?除了工艺和锻造技术,其中辉钼矿就是一个很重的因素,日本不仅有金矿银矿,更是有辉钼矿,这种元素能够显著地增加刀具的各方面性能。 用游戏的话说,那就是必要的附魔物品。 而巧合的是,后世发现钼,最开始就是从永乐时代的同时期日本的武士刀里发现的,这是钼首次被发现用于军事目的。 而钼的发现时间虽然很短,起的作用,却一点都不小。 在姜星火的前世,十九世纪末的法国斯奈德公司率先以钼为合金元素生产含钼装甲板,他们发现钼的密度只有钨的一半,因此钼在许多钢合金应用中有效地取代了钨,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导致了对钨的需求急剧增加,钨铁供应极为紧张,因此钼在许多高硬度和抗冲击钢中取代了钨。 由于其重要性,钼被各国政府视为战略金属,在20世纪初,其主要用于制造耐高温的火箭炮和火箭炮,工业上的先进材料,以及军舰、火箭和先进设备的优质部件。 除了能给武器品质进行附魔,大幅度提高钢材性能,钼还有一个重要的用途,那就是辅助玻璃生产。 钼的存在有助于制造日常使用的玻璃和玻璃制品,在高玻璃融化温度下的高强度以及对熔融玻璃的腐蚀抵抗力,使其成为玻璃熔融过程的理想材料。 换句话说,如果汤山里不仅有煤矿,而且还有伴生的钼矿,那么就能同时解决燧发枪和大炮所需的高品质钢材,以及困扰玻璃工坊很久的继续提高品质的难题。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七章 煤铁 当然了,钢材品质和玻璃品质提升的这个问题也并不容易解决,不是一座矿脉就能攻克的。 在这个时代,冶炼工艺已经很成熟,但是要让钢铁更加结实耐用,依然有不少的难关。 如果没有姜星火的干预,随着时间的推移,再过一百多年,来到明朝中后期,华夏传统灌钢法即将抵达其技术巅峰,也就是生铁覆盖法和生铁浇淋法(即苏钢)将会被发明出来。 但灌钢法抵达巅峰,也并非是钢铁行业走入近代工业的最后一道门槛。 因为想要把钼等元素像是轻松混合各种药剂的巫师一样进行自由搭配,就需要掌握治炼液态钢水的技术,只有将钢加热到液态,才能自由且精确地控制其中的碳与其他元素的比例,百锻钢、灌钢,甚至熟铁渗碳钢等都是不可能做到精确调控的。 而冶炼液态钢水,这就需要转炉炼钢法的出现了。 在没有转炉炼钢法之前,想要进行附魔,只能走日本人的那条效率奇低的路子。 为什么日本武士刀虽然质量高,但质量却并不统一?这就是因为武士刀的锻造虽然基本都使用了日本独有的“踏鞴式”低温炼钢法,但不仅人工水平不一样,原材料也不一样。 从原材料的角度讲,日本人用的是他们口中成分较为特殊的如“赤目”、“真砂”等铁砂,但说白了,就是不同地区的铁矿里不同的伴生矿,属于是开盲盒式的概率附魔,能得出什么品质,全看伴生的是镍、铬、钼、钴里的哪种元素。 “赤目”、“真砂”这些铁砂,因为其中所含杂质比较多,在华夏这种人口众多追求军备武器制式统一的国家,是基本不使用的,因为冶炼起来很麻烦,效率很低,武士刀钢材的出钢率是很低的,一般需要25-30吨的原材料,才能出1吨武士刀钢材,没什么性价比可言。 但从人工水平上来讲,由于日本人只有这玩意,也不怕麻烦,反而是尽力去挖掘其潜力,别说,还真挖出来了,那就是可以将不同材料用于不同部位,然后进行折叠锻打成刀折叠锻打这个过程,其实就是含碳量变化的过程,但这在古代并非是一个可以量化的工作,因为工匠在此过程中看到不是最终的结果,最后还要淬火才能得到最终结果,所以此前的步骤只能依靠工匠的经验,故此在日本想要成为合格的锻刀师,需要长时间的锻造经验,基本没法像大明一样搞制式装备。 但不管怎样,哪怕是用手工的土办法给火炮炮管打造特殊钢材,用来部分取代现在的铜炮,这座疑似伴生辉钼矿,也是很有价值的。 姜星火记忆里,华夏的辉钼矿似乎主要集中在赣南和东北两地,南京的汤山里有伴生矿,倒是真的没什么印象,但既然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力,那就要仔细探究一下了。 叶宗行随即命令矿工将这矿洞挖深,以便大致估算矿坑中的各种矿物的储量和比例。 在等待的时间里,姜星火也在想,他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怎么就突然好了一点,但从不断传来的报告来看,他确实捡到宝了,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这辉钼矿会不会只是少量发掘出来的,如果是的话,那么开采价值就不大了。 不过这个问题随后就证明不用担心了。 事实上,姜星火不知道的是,辉钼矿的成因产状主要是高、中温热液成因的,其矿床与酸性岩在成因上有关,后世的矿物学家们认为,具有工业价值的辉钼矿床大都与地下的热液体有关,在石英脉或石英化的岩石中分布最广。 为什么汤山有温泉?自然是因为地底下还有没冷掉的岩浆,会不停的冒出热气,热气很集中再加上有缝隙的含水岩层因为热变成了高温的热水,而且还会伴随有蒸气,因此形成了天然温泉。 但同样,汤山的地下热液体,在漫长的时间里,也促进了辉钼矿的产生。 每个大型的矿场,矿道里都会有大大小小的矿脉分支与矿道交织,如果这个矿洞是新近开凿的,那么其矿物分布由于分层不均的原因,只靠一个矿洞是没法完全确定的,充满了偶然性,但因为没有被人挖走,是可以通过相邻的矿洞并列进行挖掘,来确定这片区域的整体矿物分布的。 这个消息传出去后,虽然众人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有什么用,但却让所有矿工都振奋异常,因为他们知道这对于他们来说,绝对是来大活了。 汤山矿场待遇很不错,如今有了稀有矿脉,就算看守的森严,他们偷不出去没法变卖,但矿场挣钱多,他们也有了长期的生计,想来努力干活,就足够他们养活一家老小了。 姜星火虽然心里还有些没底,但也能理解这群矿工的喜悦,毕竟对他们来说,挖什么都是挖,但若是矿脉珍稀,那他们收入提升的概率也要高一些,或许对达官贵人来说这一丝希望无所谓,但对于这些底层的穷苦老百姓来讲,任谁都难免激动。 “叶主事,这次的矿洞,前头光靠人刨,怕是短时间内探不明白了,你看我们该怎么处理?” 这时候工部有工匠来汇报,叶宗行继而向姜星火请示。 姜星火沉吟了片刻说:“首先要确定还能不能继续炸,如果炸药会有导致矿洞坍塌的危险,那就还是人工刨,其次,看看这条矿脉是否有别的入口更好挖掘,如果有别的入口,那么它距离这个矿洞的位置有多远,这些情况都需要查清楚,不能贸然去炸。” 叶宗行点了点头,亲自下矿洞去查看情况,看看里面适不适合定向爆破,出来又在外面其他开掘的小矿洞一并看了看,心里算是大约有了谱。 “国师。”叶宗行皱眉思考片刻,“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尝试一下。” 姜星火望着他:“你有把握?别为了今天给我看成果冒险,等几天人工刨也无妨的,若是因此害了矿工性命,那便不值当了。” 叶宗行笑笑说道:“有,而且肯定没有危险,只要做好周密的准备,我想一定可行。” 如果论定点爆破的经验,叶宗行肯定是这个世界上经验最丰富的工程师了,光是在江南,就炸过无数的水坝、河床,在安南还炸过关墙和城墙,而且非常善于总结和反思,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此,虽然叶宗行是自己教出来的,在这件事情上,姜星火还是愿意选择相信他的判断,而不是自己的。 “国师,我打算用中深孔爆破.” 叶宗行当即把自己制定的计划说给了姜星火听,他的方案非常简洁,就像是一名战场经验丰富的老兵,指挥手下新兵蛋子打仗的套路一样。 在煤矿开采的过程中,随着开采深度的不断延伸,需要不断的掘进,在掘进的过程中就需要有巷道的支撑,在巷道的挖掘过程中爆破技术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而这里,跟爆破水坝和城墙不同,中深孔爆破技术是最好用的。 因为中深孔爆破技术在爆破过程中岩石的破碎效果好,减少了爆破飞石,而且石块的大小基本都符合工程的要求,很少出现超出规格的大石块,运输起来不费劲,按照叶宗行的方案,每爆破一次后,都等待一定时间,如果矿洞没有任何垮塌迹象,那就用大量木框进行固定,然后撤出搬运土石的人手,继续爆破作业,如此反复总的来说,就是炸药开路,然后运土,方案非常稳妥,并且安全性很高,就是有点费钱。 而且中深孔爆破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定向推进的效果,比其他方式要好,爆堆集中又具有一定的松散度,炸开的坑洞便于运输矿石。 当然了,这同样也意味着,技术细节的要求都比较高,一般人是玩不来的。 姜星火倒也不急着回去,因此听完之后微微颔首道:“不错,就按照你说的办吧,但是,万一有风吹草动,那么就立即撤回来,不管有什么损失,都比丢了小命强。” “放心吧国师,不会拿矿工的命开玩笑的,更何况我的手艺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山体结构撑得住连续爆破,而且,咱们的人手也够用,足够轮流运送土石。” 叶宗行转身离去,姜星火忽然叫住了他:“知行。” “国师?” “伱是我的弟子.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好!” 一脸黑黢黢的叶宗行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叶宗行把工部的工匠们都召集了起来,这些人都是玩火药的老手,此时倒也没什么紧张的。 “还是老规矩,先说注意点,然后分工。” 叶宗行沉稳简洁地说道:“每个炸药包之间的距离,还有抵抗线的确定,要看具体的岩石的坚硬程度,这个不消多说,你们都是老手,我要说的是,第一,塞炸药包的钻眼不能马虎,要按标准做,不然起爆效果保证不了;第二,在往炸药包里装药时,要控制好火药量,而且火药分布一定要均匀;第三,所有炸药包都用两根导爆索,起爆的时候按不同的深度控制好不同的导爆索长短,确保在同时起爆的过程中,分出前后微小的间隙,都明白了吗?” “明白!” 工匠们齐齐说道。 叶宗行眯了眯眼睛:“既然都这么有信心,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按照计划执行,老李,你们三个负责守住出入口,还有后续运输土石和木框,老刘,你们五个负责爆破,老孙你和老黄负责监视山体的情况,其他人跟我在爆破等待时间结束后进入矿洞内部勘察情况,尽快弄清楚矿脉里的具体分布,如何?” “好的。” “我没意见!” “.” “嗯。”叶宗行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现在立刻开始吧。” 众人纷纷散去,开始忙碌起来。 第一轮起爆很顺利,土石的运输也很方便,因为采用的微差起爆技术虽然比较原始,也没有什么遥控爆炸,还是靠双导爆索来进行,但前面起爆的炸药包能通过应力波叠加,使岩石进一步破碎,为后起爆的炸药包提供新的自由面.用俗话说就是趟出条路,可以有效减少岩石阻力,而且这种方法也能让周围被炸出来的土石有水平方向的移动,在爆炸过程中相互碰撞,使已经产生微小裂隙的岩块进一步解体破碎,因此土石的松散度就比较好,清理运输起来方便。 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不算意外中的意外。 ——矿洞里出现了水渍。 汤山本来就附近有温泉,山体深处的岩层里有水,再正常不过了,但对于需要精准起爆的爆破来说,却非常要命。 因为水渍,会极大地影响火药爆破,而且有可能导致负向的连锁反应。 “走,我去看看。” 叶宗行心头一沉,但还是镇定地说道。 矿井里的光线本来就不太好,又因为这段时日连续刮风,导致矿井中更显昏暗阴冷。 但叶宗行却丝毫不惧,他戴着细棉布的面罩和手套,背着个包囊,腰间挂着工具,手里拿着一盏灯,迈步踏入了漆黑的矿道。 叶宗行对这片矿脉并未太熟悉,而且这里情况多变,仅凭记忆或常识是无法精确判断的,所以必须要亲自去看看。 叶宗行顺着矿道往深处走,一直到了大约几百步的地方,空气越发的闷热起来,他感受到了极度压抑的环境,矿洞的温度已经逼近了人体承受的上限,没有了一开始的阴冷,反而变成了湿热。 这种感觉,跟泡温泉差不多,叶宗行的额角冒出了汗珠,但脚步并未停止,仍旧在坚定地向前走着。 这里距离矿洞入口已经非常远了,矿洞中除了他们一行人之外,再无他人,而且他还听到了矿洞深处隐约传来的异响,像是某种虫鸣,令人闻之尾椎骨都发颤。 矿道的宽度其实并不算窄,但是矿壁很硬,并且非常低矮,到了最后一段路,叶宗行必须紧贴在墙壁上俯身前行才行,否则很容易被碰到头。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周围是用来稳定矿道的木框,通风的竖井还没打出来,呼吸有些困难,但还有风的流动。 这条矿道很深,一直往前延伸着,叶宗行等人在里面跋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尽头。 矿道尽头是一片开阔地,地面上铺满了黑色的矿石碎片,而在这里的岩壁上,确实有水渍。 “难办了”一名工匠的神情有些凝重。 如果积水多,即便现在没有蒸汽机,也可以人工抽走,慢慢弄就是了,最怕的就是这种有水渍,但又没积水的情况。 “叶主事,怎么办?” 叶宗行想了想他之前在江南湿润地区遇到的这种问题,但还是有些不敢确定,于是说道:“先钻孔。” 几人顶着高温高湿,在岩壁上钻出了塞炸药包的钻眼,叶宗行用自己手指试了试,随后又用随身携带的,绑着棉纱的竹竿试了试。 “还行,能弄干净。” 叶宗行沉吟片刻,声音透过面罩,嗡里嗡气地说道:“用棉纱杆子给里面弄干净,然后拆分炸药包,药量不变,但是钻深孔,拆成两个包,两个包之间用细砂堵塞。” 堵塞段用细砂堵塞,跟野外自制过滤水装置的原理差不多,是因为这玩意能起到简易滤水器的作用,可以将堵塞段的水挤出,又增加了填塞段的密度。 “立即进行钻孔和装药、填塞工作。” 随后,第二轮起爆顺利完成,如此循环往复,经过了四轮起爆,终于可以确定了汤山煤矿里,确实含有数量不少的伴生辉钼矿,而不是偶发性的小规模矿。 在辉铂矿被爆破挖掘的时候,其他人都离得远远的,只有姜星火蹲在矿坑边不远处,拿着放大镜仔细地看着那一堆堆运出来的矿物质。 工业革命,重工业部门里,最重要的就是煤铁两个部门,如今算是在他亲手的打造下,开始向着全新的方向前行了。 “确实是挖到了一座辉钼矿啊,真是意外之喜。” 姜星火虽然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吨,但大概估摸着,数量在进入初步工业化的时期,肯定是够用了。 事实上,这些都是在后世被发现的,但由于时代不同了,在以前还算是稀缺资源,年产量十几吨、几十吨的辉钼矿,侵略者都会大力掠夺,但在后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有其他规模更大的矿替代了,所以这座小伴生矿,并不为人所知。 当然,现在这些都属于姜星火了。 提升钢材性能,还需要一系列的配套技术,但辉钼矿这玩意儿,不止是用来铸造钢铁,用来给玻璃制造提升质量,是现在就可以用的。 而且,在姜星火看来,如果不用在玻璃制造上,辉钼矿也完全可以当作一种稀缺的金属资源,以后专门用于兵器材料的升级改造,继而对其他国家形成技术无法复刻的技术代差。 因为钼的熔点很高,在自然界单质中名列第六,被称作难熔金属,以现在世界各国的冶金水平,只能通过日本的那种锻打方式来间接使用,想要直接熔化,是没有那个炉温的,大明也做不到。 而在后世,钼被称为“钢中第一金”,钼在钢铁工业中的应用中始终占据最主要的位置,这玩意实在是太强悍了,钼作为钢的合金化元素,可以提高钢的强度,特别是高温强度和韧性,提高钢在酸碱溶液和液态金属中的抗蚀性,提高钢的耐磨性和改善淬透性、焊接性和耐热性,在冶金领域,它的重要性远胜于其他金属,可以说是制作钢材的最佳选择。 只能说,如果什么时候大明能够完全利用镍、铬、钼、钴这些金属,也就足够把其他国家当原始人打了,因为对于其他国家来说,还停留在无法熔化钢铁的技术水平,能够把其他高熔点元素融入钢铁,制成战争武器的大明,那简直就是.天外科技。 —————— 汤山一行,姜星火收获颇丰。 紧接着,他就马不停蹄地继续去视察工部下属的冶铁场和工部兵器局开辟的铸炮所。 随着工业革命里轻工业部门的规模增长和产品大规模出口的实现,现在姜星火开始更加重视重工业部门的改进了,煤铁不分家,看完煤,自然要看看铁。 而“盐铁专营”这四个字,不是白叫的。 实际上,冶铁业的规模虽然不如制盐业那么大,但管理模式,基本上是一模一样的,按老朱的规矩,这都是国家专营,有专门的人作为铁匠承担相应的生产任务,并且子孙传承世袭。 那么铁是国家专营,民间会不会无法出现像是食盐一样的情况,官营的冶铁业无法满足百姓正常的使用需求呢? 答案可能比较出乎意料,不会,而且大大富余。 大明全国的官营冶铁场,现在每年的铁产量换算成吨的话,大概是八九千吨的产量水平,哪怕是最高的年份,也没超过一万吨这个门槛,但就是如此,还用不完的用呢,到了洪武中后期的时候,每年铁产量都会积压,最多的时候积压大概小两万吨,也就是两年多的全国铁产量富余了.为了使用掉这些富余的铁产量,老朱下诏官营冶铁场停止冶铁,停了足足八年之久,然后又开始炼,结果短短两年,又积压了小两万吨。 这回老朱没法了,直接下诏官营冶铁场都停止冶铁,民间如果有需求,就自己炼去,但国家要征收15%的冶铁税。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就是因为民间没什么用铁需求,基本都是打农具、菜刀、铁锅之类的,这些东西根本不需要用好铁,只需要用白口铁糊弄一下就行了。 现在大明官营冶铁场的主要的钢铁需求,其实都是军方提供的,包括刀枪、甲胄、箭头、火铳这些。 工部的冶铁场里。 巨大的炼铁炉已经被点燃了,温度很高,几十号汉子打着赤膊围着炉子转悠,忙碌得热火朝天的。 “快了!” “再坚持一下就可以了,你们看!已经快成功了!” 伴随着各种欢呼声,炉子的里面开始出现黑红色的杂质。 这就是炼出来的废渣。 姜星火等人是悄悄的进来的,并没有打断这些工匠。 他观察了片刻,大约就看出门道了,这应该是坩埚炼钢法的变种,但问题是钢的熔炼温度是1500度以上,生铁1200度以上,小坩埚耐火,可产量不行,起码要达到1600度,钢才能融化成钢水,这种大炉子是做不到的。 “这是方炉,炼的是铁水。” 旁边工部的随行官员解释道。 果然,是铁水,而不是钢水,说明温度达不到1600度。 这种开放式的炼铁炉,虽然有人力与畜力鼓风,但是光用眼睛看就知道热效率不高,没有办法有效聚热与留热。 之所以需要转炉炼钢法,是因为液态钢(钢水)的关键是炉温要高,事实上,在古代的东西方,是都没有液态炼钢的,要制造钢材,只能通过熟铁渗碳的笨办法获得,一直要到19世纪中叶,随着平炉发明才有液态炼钢,才能开始快速高效地大规模制造钢材。 因此,这些人是在冶炼熟铁。 别看熟铁是“铁”而不是“钢”就小瞧这种技术,实际上,熟铁的熔点不仅远超生铁,甚至比钢还要高,所以古代无论东西方就像是无法获得液态钢一样,同样无法通过液态冶炼直接获得熟铁。 现在这些工匠要获得熟铁,除了通过铁矿石初步还原成的海绵铁反复锻打制得,有点类似于日本制造钢刀的这种生产效率极低的办法,就是通过这种方炉冶炼得到生铁,再通过热处理脱碳,成为可锻铸铁,对可锻铸铁锻打进一步去渣脱碳,获得熟铁。 有了熟铁,才有钢材。 因为熟铁蜕变成钢材,就只需要渗碳了。 只是,当这些杂质烧干净之后,一股浓重刺鼻的焦臭味道就飘了出来。 “废了?失败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围观者一片哀嚎,不少人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新的尝试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一批生铁的成本价值不菲,如今却变成了废渣,这损失,让他们难以接受。 “哈哈哈哈!这是废铜烂铁啊!废铜烂铁!安南人都是傻子吗?” 旁边突然传来一阵不屑嘲讽声,姜星火跟着伸头望去,发现在里面有一个穿着破旧棉袄、头戴毡帽,身上脏兮兮,脸色蜡黄的老师傅站在远处,神态轻蔑地看着他们。 而在冶铁的方炉边上的工部的绿袍小官,也面色不虞地扭过头来,非是旁人,正是被扔到这里工作的前安南国左相国、卫王胡元澄。 不得不说,小胡这人虽然岁数不小了,但真是干一行爱一行。 让他来管冶铁场,他还不坐在值房里喝茶,而是亲自研究起了改进冶铁技术。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八章 钥匙 胡元澄在安南国的时候,就对冶金和火器都非常感兴趣,是主抓这两个方面的,而冶铁场的这一次冶铁技术改进的尝试,其实就是他所一手推动。 当然了,阻力也很大,有很多老师傅和下面的官吏,都对此不理解。 但对于冶铁场仅有的几个官吏来说,又不需要他们去干活,所以也就是看个热闹,可冶铁场的工匠们,却是要实实在在地干活受累的,再加之传统的办法用了这么多年了,如今突然来了个安南国的降人就要指导他们弄新东西,这不是瞎折腾是什么? 在一些老师傅看来,安南人就是蛮夷,懂个屁!既然要用钢,那就得先把生铁给搞定,不要总想着走捷径,那是绝对不行的。 世界上要是有那么多的捷径可以走,哪还需要他们这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手艺? 不过,官是官,吏是吏,民是民,在这个时代敢以民抗官的人,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这个身穿棉袄面色蜡黄的老师傅,你让他反抗胡元澄是不敢的,但嘴巴碎点,胡元澄能把人怎么样? 胡元澄当然有把人开没出冶铁场,亦或是鞭打一顿的权力,可要是这么做了,怕是给了下马威,丢了人心。 本来你的尝试就失败了,大家伙陪着你干是支持伱,但这是看在你官身份上,如果论起私下的交情,这老师傅这么多年亦是有不少威望和人情在的,说一句怪话就把人打伤乃至打死,以后谁还敢跟你干?就算不敢明面反对,怕是也都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了。 胡元澄心里清楚,这时候也在两难之际,若是在安南国内,那他自然干脆打杀了,否则有损于威望,可这是在大明,他也是初来乍到若是事情闹大了,传到了大明的高层耳朵里,怕是不仅对他不利,他丢了官职还是小事,影响到胡氏一族在大明的存亡,才是大事。 恰在此时,有人发现了在冶铁场的炉房外瞧着的姜星火等人,方才解了胡元澄的两难。 “见过国师!” 不仅是胡元澄,甚至连那些工匠们,以及那个穿棉袄,脸色蜡黄的老师傅,一听到这个消息,都连忙走过来朝着姜星火作揖问好,神态恭敬无比,甚至隐约间有一丝畏惧。 在百姓面前,姜星火平日里极少露面,而且他的身份又特殊,所以即使在大明各地的百姓都听说过大名鼎鼎的国师,但见到的人却不多。 可对于这些治炼的工匠们,姜星火的威望却远超其他人。 别的不说,他们这些工匠的晋升等级就是在姜星火的提议下,才一力实施的,虽然现在只是草创,很多东西不完善,但工部毕竟有了这么个东西,也算是给工匠们一些奔头。 胡元澄在大明也算是待了一阵子了,知道对方不喜奢侈享受,平日里住的院落,甚至比普通人家的还要朴素,更不喜欢别人打扰他的清净。 所以,没有合适的理由,胡元澄也没有前往国师的府邸拜访,两人算是颇为陌生。 今天国师居然出现在了自己所负责的工部冶铁场,这令胡元澄心头暗喜,这证明国师已经对冶铁场的改建计划,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要把握住机会,说不准就能获取国师的赏识和帮助,这对于他们胡氏在大明站稳脚跟可是天赐良机啊! “胡大使,先介绍一番吧。” 胡元澄虽然被授予了工部的官职,但仅仅是大使。而“大使”这个词,在明代跟后世的意思完全不一样,指的是子单位的主管官员,通常有正九品和不入流两种,胡元澄是前者。 六部里面,各部都有大使这个职位,但数量并不相同,完全取决于各部下面有多少子单位,以工部为例,因为涉及到的工程和采购的方方面面,所以下面的子单位也很多,有文思院、皮作局、鞍辔局、宝源局、颜料局、军器局、织染所、杂造局、竹木局、柴炭司、铸炮所等等以“院、局、所”命名的子单位,主官一般都是大使,副官则是副使。 胡元澄现在的职务,正是铸炮所的大使,这处冶铁场,就是铸炮所下属的。 看着对方镇定的神色,姜星火觉得,这应该是心里有底的意思。 事实上来下面视察,如果不是完全形式主义的话,那么只要看看实际情况,问问问题,其实很容易就能了解到一些东西。 而主管者对自己主管业务的内容到底了不了解,能不能面面俱到,也很简单就能看出来其人的态度和能力。 姜星火前世看三国的电视剧,都说凤雏狂,可人家在刘备面前也能短时间内把积压半年的活都干完不是?说明还是胸有成竹。 果然,胡元澄用基本听不出来口音的汉话,开始给姜星火逐个介绍铸炮所这座冶铁场的器具。 “这个最高的冶炼炉名称是大鉴炉,高一丈二,前二尺五寸,后二尺七寸,左右各一尺六寸,是以耐高温的牛头石为内壁,用简千石作为炉门,一般使用黑沙(一种铁砂)做原料。” “稍矮一点的是熔铁炉,高六尺和高八尺的都有,三层结构,内层用鸡眼砂(一种耐火的砂石),中层用火砖,外层用红砖,这个路子主要是用来熔炼铁水产出生铁的。” “这个小的是专门用来炒钢的,叫白作炉。” “最小的这个呢?”姜星火看着眼前跟腌菜缸差不多的火炉问道。 “这个叫甑炉,底厚如蒸饭用的大木甑,又叫冲天炉,易搬动,两三个人就能抬起来把铁水倾倒出来,跟熔铁炉一样,也是用来炼生铁,但这种小炉子主要是做白口铁。” 白口铁,说白了就是在不重要的边角料部位上糊弄糊弄的,比如大炮的炮管,要么是青铜的,要么是钢材,但其他的部位,那就用低成本的白口铁来了。 姜星火大概了解了冶铁场的主要生产器具,又看着刚才失败的这个熔铁炉,问道。 “这个熔铁炉,是最常用的炉子吗?怎么运转的?” 胡元澄点点头,回答道:“熔铁炉是最常用的,这个炉顶与送料场相平,料场架天桥从炉顶下料。” 说着,指了指头顶,果然二层有个送料的天桥。 “走,去看看。” 姜星火没见过这个时代的冶金工业都是怎么运作的,这时候倒是充满了好奇,见国师想看,这些人也不敢怠慢,带着姜星火去观察送料场。 但送料场并不在这里,而是在隔壁。 准确的说,是隔壁的一层,而由于设置了运送物料的斜坡的缘故,这里的一层,就是相当于旁边冶铁场的二层。 从送料场的天桥往下看去,熔铁炉八尺的大炉子里,铁水缸就约有一两尺深。 结合刚才观察到的实际情况,姜星火大约明白了这玩意的运作原理,他刚才看到的,就是在炉底处的出铁水、炉渣口,是敞开式的装置,铁水、炉渣一齐出,炉渣随风吹飘而散。 “所以方才是在弄什么?” “试试换风箱,能不能提高炉温。”胡元澄回答的很直接。 姜星火若有所思,又问道:“带我去看看风箱。” 熔铁炉的风箱,是在铁炉两侧的隔间里,一般是左右侧都有,通过进风来帮助煤炭的燃烧,进而烧化铁砂,风箱这东西要么是水力要么是人力,没有其他的发动方式,这里的是人力。 姜星火看了风箱,小隔间里的风箱桶用大树全木挖成的,目测甚至可以钻进去一个人,在箱桶里面都打上了蜡,然后扯风盘大概是两三寸厚的样子,周围全都用鸡毛包裹缠绕,有点像用鸡毛掸子。 姜星火自己用手捋了一下,果然滑不留手。 “熔铁炉每次正常下料多少?正常出铁量是多少?几个人干,分别都做什么?” 如果说之前的问题,还是稍稍上心一下就能搞明白的,那么姜星火现在一连串的问题,就是非得用心无比才能脱口而出的了,这也是对胡元澄的真正考验。 胡元澄略一思忖,旋即答道:“正常下料是每一百斤铁砂,配二百斤煤炭,铁砂最粗不超过两寸,每一百斤铁砂能出四十斤铁,通常一炉会下三百斤铁砂和六百斤煤炭。要两个送料人用铁铲从天桥送料,炉前两个人用铁钳子收,两个风箱四个人,每个风箱需要两个人轮流拉,还有一个杂工,一共是九人一组做工。” 见胡元澄对答如流,姜星火的心头亦是微微赞许。 之前姜星火就听安南前线的将领,说这富良江防线布置的好,如今胡元澄能统御十几万人的本事,让他来管着铸炮所,倒是大材小用了。 至于所谓的尖端技术保密. 好吧,大明铸炮也没啥尖端技术,再者说,胡氏父子这辈子是肯定跑不出大明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还是不消说的。 “那现在生产方法呢?” “以炒钢法和灌钢法为主。” 姜星火点了点头,这两种经典的冶炼方法,他还是知道的。 炒钢法是华夏古代把生铁变成熟铁的主要方法,大约发明于西汉后期,原理就是把生铁加热成半液态,并不断搅拌,就像是炒肉的动作一样,使生铁中的碳分和杂质不断氧化,从而得到熟铁。 东汉时期流行的神书《太平经》,也就是张角用的那个,里面就记录了“有急乃后使工师击治石,求其中铁,烧冶之使成水,乃后使良工万锻之,乃成莫邪(代指宝剑)耶”,叙述的是由矿石冶炼得到生铁,再由生铁水经过炒炼,锻打成器的工艺过程。 炒钢法这项技术操作简便,原料易得,可以连续大规模生产,生产效率比较高,对华夏长期领先世界有很重要的意义,事实上,类似的技术在西方直至18世纪中叶才由英国人发明了出来,而此时15世纪的大明,炒钢法就已经趋于登峰造极了,所以在工业革命的这扇大门前,华夏其实有太多比西方更接近这扇门的优势。 至于所谓的灌钢法,现在还没有进化到终极形态,也就是苏钢的出现,但基本工艺早已成熟,主要原理如果要用现代人易于理解的话说,其实就四个字。 ——“鸡蛋灌饼”。 理解了鸡蛋灌饼的操作手法,就基本理解了灌钢法是怎么弄的,工艺过程基就是将熔化的生铁与熟铁合炼,熟铁就是“饼”,生铁就是“蛋”,正如鸡蛋液体会均匀的渗透到整个饼里一样,生铁中的碳分也会向熟铁中扩散,并趋于均匀分布,且可去除部分杂质,而成较好的熟铁乃至钢材。 沈括《梦溪笔谈》卷三里详细记载了灌钢法的过程“世间锻铁所谓钢铁者,用柔铁屈盘之,乃以生铁陷其间,泥封炼之,锻令相入,谓之‘团钢’,亦谓之‘灌钢’.二三炼则生铁自熟,仍是柔铁”。 其中把柔铁屈盘起来是为了增加生熟铁的接触面,提高灌钢的效率,并促使碳分分布更均匀,封泥则可以促进造渣,去除杂质,并起保护作用。 因为掌握不好这个度,一开始灌钢法很麻烦,要灌入很多次生铁,后来灌钢技术在宋代以后不断被改进,减少了灌炼次数,到了现在永乐时期的大明,基本上都是一次成,之所以能一次成,就是因为现在的灌钢法,已把柔铁屈盘改为薄熟铁片,进一步增加了生熟铁的接触面,加速其“生熟相和,炼成则钢”的进程,泥封也改为草泥混封,密闭性更好。 不过灌钢法这玩意咋说呢. 正面评价,肯定是提高了生产效率,低成本高产出,但从负面意义上,那就是和稀泥,是不利于产出高品质钢材的,因此在姜星火前世,很多论坛上也讥笑正是灌钢法的大规模使用,才让华夏的武器,出现了类似于“考古式修仙”一样的“考古式宝刃”,也就是说,在宋代以后,都是时间越往前的武器,质量就越好,唐刀更是成为绝唱。 而北方的异族,也大多开始了在冶炼产品的质量上,开始超越汉人,譬如辽金夏元的马甲、扎甲、刀枪,普遍比大宋的质量要好。 只能说,在大多数条件下,数量和质量不能兼得吧。 至于说渗碳.《天工开物》就记载了制针时固体渗碳热处理工艺:针抽丝,剪断,搓好后入釜慢火炒熟,炒后用松木、木炭作为渗碳剂,豆豉作催化剂,在土末的密封下,进行固体渗炭。 这东西其实跟往泥巴里戳根木棍,是一个原理,只能说治标不治本,通过这种办法获得的钢材,算是勉强达标,但要说性能多好,那也不用指望。 当然了,不光是钢铁冶炼工艺的原因,其中也有燃料的因素在里面,宋代以前基本都是用木炭的,而宋代以后则是以煤炭为主,煤炭能让钢铁产量快速增加,但却会影响质量,因为华夏的铁矿普遍质量就不好,煤炭也基本都是含有高磷高硫的,二者相加,产出的钢铁质量降低是必然的。 日本人则一直坚持着用木炭炼铁,除了日本森林覆盖率高的原因,那就是日本不需要跟华夏同比例的钢铁产量,他们的钢铁是装备精锐的,而不是像华夏这样动不动就要给以十万计的部队进行装备,所以日本人的披甲率也不高。 “所以方才你想要提高炉温,目的是为何?”姜星火看完这些,最终问道。 胡元澄实话实说道:“找到能高效率出钢铁的办法,现在的炮都是用铜铸的,不是长久之计。” 姜星火听罢点了点头,看来胡元澄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事实上,明代是中国火炮技术发展的转折点,在明初和明初以前,中国的火炮技术依然领先于世界,但在短短的一二百年里,就开始大幅落后于世界了,在明朝的中后期,不仅要从安南和鲁密(指奥斯曼土耳其)进口火铳,更是要从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手里进口大炮。 这里面有两个主要原因,其一是刚才说的,由于华夏储藏的铁矿石品位不太行,所以冶炼出来的铸铁非常脆,是很不适合作为火铳或大炮的发射管的,如果用料薄了,很容易就会发生炸膛,而如果厚了,那就会严重影响武器性能。 其二就是林业资源日益枯竭,给百姓使用还凑合,但要是想要大规模炼铁,那就只能用煤炭,可华夏的煤炭基本都是高磷高硫的,而含硫太多的铁管很脆很容易炸裂,这就使得在本就容易炸膛的铁,在经过高硫煤的冶炼后,更加容易炸膛。 因此,采用青铜来铸炮,实在是明军的无奈之举。 要是有更容易获得的铁炮,谁愿意拿青铜来铸炮呢? 毕竟在这个时代,铜就是货币,就是财富,这才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烧钱”。 如今物价通胀的这么厉害,国家把铜拿来铸钱都不够,如果不是只能用铜炮,姜星火是真的不想把大量的铜投入到铸炮里。 在姜星火的规划里,跨海征日之前,必须要把宝钞的货币价格稳定在40-50%原有币值的区间里,否则根本没法执行换钞,只要换钞,整个国民经济体系必定会崩溃。 而恢复宝钞的币值有两种办法。 第一种,是姜星火现在正在做的,也就是通过纳钞中盐、发行国债等手段,回笼在市场上过度泛滥的宝钞,减少宝钞的总量这个道理很简单,只要宝钞的总量减少了,那么宝钞的币值就上升了。 第二种,则是增加铜钱的供给总量,也就是让作为锚定物的铜钱自我贬值,倒也不需要铜钱跟上之前宝钞贬值的速度,那样也会玩崩,只需要让原来10文铜钱/100文面值的宝钞才能买到的物品,变成11文或12文铜钱买到就可以了,这样就会让铜钱和宝钞之间的实际价值比迅速缩小。 至于第二种办法会不会造成收割百姓财富的后果,姜星火认为不会,因为物价也在通胀,就算国家不增加铜钱的供给总量,这种自然出现的经济现象还是会出现,或早或晚的事情。 只不过现在姜星火没有用第二种办法,就是军事工业使用了太多的铜资源,导致没有足够的铜用来铸造铜钱,毕竟大明是整体缺铜的。 “如果能用钢或铁来铸炮,而不是用铜铸炮.” 姜星火陷入了深思之中,见国师没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言语。 姜星火如果没记错的话,其实一开始西方国家在三十年战争以后,用的也是铁炮,而不是铜炮,其中性能的佼佼者,就是英国铸造的铁炮,英国铁炮有无限接近铜炮的性能,使那时候的英国铁炮在欧洲,其价格甚至相当于欧洲自制铁炮的四至五倍。 之所以英国人能做到,就是因为完全使用木炭来炼铁,当然了,万事万物都有代价,英国人的代价就是整个英伦三岛都被砍秃了。 铸炮一共三条路。 1用铁炮,木炭炼铁 2用铁炮,煤炭炼铁 3直接用铜炮 从燃料上讲,木炭炼铁这条路,大明走不通,只适用于英国或日本这种森林覆盖率高的岛国,而姜星火又不希望有限的铜资源被投入到军事工业里,所以,只能选择用铁炮,尝试煤炭炼铁的新方法,这也跟胡元澄的思路不谋而合。 现在的问题就是,煤炭都是高磷高硫的,铁矿石的品位也不好,怎么才能解决炼出来的铁含硫、磷过高,极其容易炸膛的问题。 “解决的思路应该是两条。” 姜星火深思了良久,方才开口说道:“其一是从铁上着手,其二是从煤上着手。” 这当然不是两句废话。 铁的话,熟铁虽然比生铁含硫量低,但熟铁太软了,很难用来当炮管,所以生铁不行,熟铁不行,最终的结果,就是把铁进化成钢,不铸铁炮,而是铸造钢炮。 姜星火断定道:“不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改进冶铁炉了,从冶铁炉上面动脑筋应该是不行的,因为无论如何改进冶铁炉,炉温都不够得到液态钢水。” 想要得到液态钢水,那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贝塞麦转炉法,也就是靠转炉内液态生铁的物理热和生铁内各组分(如碳、锰、硅、磷等)与送入炉内的氧进行化学反应所产生的热量,使金属达到出钢要求的成分和温度。 但问题在于,方法不适用! 现在大明基础材料跟不上,别说姜星火不记得,就算姜星火把贝塞麦转炉的图纸画出来,也白扯。 不是做不出来炉子,而是压根就没有低磷铁! 只要了解过一点钢铁行业的发展史,都知道低磷铁好,可哪怕是日本在进入工业化后,所需的低磷铁都要全部从英国和瑞典进口,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都无法自产低磷铁华夏哪里有低磷铁,姜星火不知道,只能寄希望于辽东有,反正已知的大明现有的铁矿,是统统都没有的。 为什么非得要低磷铁?因为贝塞麦开始试验的时候就用的磷、硫低而且锰高的生铁作原料,初步成功了,改用其他生铁时,炼得的钢水都不行,虽然通过加镜铁(锰系铁合金,是一种脱硫脱氧剂,因其断面具有镜面样光辉,故称镜铁)能够有效缓解,但最重要的,还是要低磷铁,即便是后来英国人托马斯发现,当使用碱性耐火砖砌衬时,在转炉冶炼过程中使炉渣成为高碱性,可为铁矿石脱磷,也就是改进的“贝塞麦-托马斯法”,可铁矿石还是有严格的品质要求。 谁都知道液态钢具有极高的生产率和极低的成本,钢质量也优于半固态生产的普德林铁,若非如此,贝塞麦法也不会在一战前后成为世界上的主要炼钢方法,但没有低磷铁一切都白扯。 事实上,随着全球低磷铁矿耗用殆尽,而逐渐积累起来的废钢又不能在贝塞麦炼钢法中应用,贝塞麦法就开始逐渐衰落,最后被平炉炼钢法所取代了。 所以,在铁不行的条件下,贝塞麦炼钢法是用不了的。 就在被否定的胡元澄有些缺乏思路的时候,姜星火却笃定地说道。 “可以从煤上着手。” “从煤上着手?” 这些冶铁场的工匠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姜星火。 这位国师大人,还真是孜孜不倦地寻找改进的思路。 但是这些思路,按照过去的经验,都是错误的啊! 煤又没有其他种类,就算有,也得重新挖掘,能不能用还不知道呢。 不过胡元澄倒是丝毫不觉得姜星火的思路有问题。 事实上,经过刚才的失败,他已经意识到了,好像提高炉温的办法,确实不行。 而提高炉温不行,这路子里面就俩个主要的材料,一个是铁,一个是煤。 虽然不晓得国师为什么不从铁上着手,但想来是有他的道理,只是自己没有悟透,那么,似乎能选择的选项,也就只剩下煤了。 其实没有磷、硫低的铁,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脱硫脱磷技术,把磷、硫高的铁,变成磷、硫低的铁,但这个现在是做不到的,这科技点太过超前,正常要19世纪下半叶才能出现,姜星火也弄不出来。 但不能给钢材直接脱硫脱磷,从而得到低磷、硫的钢材,倒也完全没有低配版的办法。 姜星火方才就想到了,那就是焦煤炼钢,然后单独脱磷。 先获得液态钢,然后再用笨办法去脱磷,这样就得到了低磷钢。 跟贝塞麦炼钢法虽然途经不同,但结果是一样的,都能获得低磷钢,这就是殊途同归。 之前说了,获得钢水,需要1600度的高温。 其实在姜星火前世,很少有人想过,东西方的冶铁技术,是什么时候出现代差的。 “代差”这个判断标准,也很简单,那就是什么时候能够稳定获得1600度高温。 答案不难,公元1709年。 在清帝康熙于京西畅春园之北建圆明园,赐予皇四子胤禛居住的时候,英国人亚伯拉罕达比,第一次用焦煤作为原料炼铁,让炉火的温度剧烈升高,获得了稳定的1600度的高温。 从那以后,燃料上的突破就陷入了瓶颈期,为了获得更高的炉温,获得更高品质的钢材,西方人又开始从鼓风器具和冶铁炉两方面着手,冶铁炉的结果就是贝塞麦转炉的出现,而鼓风机则一开始是通过畜力带动水车,水车带动鼓风机,后来有了用于抽水的纽科门蒸汽机,就直接用蒸汽机带动水车了。 焦煤炼铁→畜力水车→蒸汽机水车 事实上,想要完全去除或者一步脱硫脱磷姜星火不会,但只要能获得液态钢,脱磷的办法还是有几种的,难一点的譬如氧吹除磷、镁还原除磷,当然了,没有镁和高压氧气其实都无所谓,因为还有简单一点的办法——大明现在总有石灰石吧? 有石灰石,就能脱磷。 作为石灰石的主要成分,碳酸钙能能够用来还原除磷的,其反应原理是在高温条件下,碳酸钙和炉内的钢水反应,生成二氧化碳等气体和氧化钙,氧化钙再与钢水里的磷反应生成气体并排出炉外。 这种方法适用于含磷较高的钢水,说白了就是往钢水里撒石灰石粉末,没有任何技术难度,跟往水里撒面粉没有任何本质区别。 有了能稳定地低成本高效率获得的低磷钢材,就有了重工业大到军舰火炮,小到车床零件的一切。 而蒸汽机的发展,也是与煤铁工业密不可分的,譬如蒸汽机一开始的主要作用,就是用来给煤矿抽水和给冶铁鼓风,而前置科技点,也就是车床、镗床等技术,却是为了用于火炮炮管生产,才发明出来的。 此前对这些零散的知识点始终没有串联起来的姜星火,在此情此景的逼迫下,终于理解了这一切。 至此,他也拿到了开启第一次工业革命里重工业大门的那把最关键的钥匙。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九章 钢材 这是一个技术停滞不前的年代。 在这个年代,由于大明帝国的国土面积广阔,人口相对稀疏,再加上路引制度导致陆路交通极为闭塞,这个帝国在建立之初的三十余年,一直没有进行有效的、大规模的技术交流,匠户制度下不管是父死子继还是师死徒继,都存在着“代代留一手”的情况,有的技术留着留着就断了传承,这使得冶金领域的技术发展速度极其缓慢,几乎是凝滞,甚至是倒退的状态。 这时候,在冶金领域使用最广泛的燃料,其实就是煤炭。 说来很奇怪,但其实一点都不奇怪的一件事,那就是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人想过,煤炭还能变成什么。 “煤炭的产物”这个命题,放到后世,很多人都能想到一大堆,汽油、柴油、煤油、尿素、甲醛、沥青、塑料、合成纤维. 但这都是第二次工业革命以后的科技产物了,在第一次工业革命阶段,其实煤炭最重要的产物,就是焦煤。 焦煤其实就是煤在隔绝空气的条件下,加热到一千度左右,然后经过干燥、热解、熔融、粘结、固化、收缩等阶段最终制成的,这一过程叫高温炼焦,然后炼制出来的焦煤主要用于高炉炼铁和用于铜、铅等有色金属的鼓风炉冶炼,姜星火虽然化学学的一般,但也大概记得,是起还原剂、发热剂的作用。 而炼铁的高炉采用焦煤代替煤炭和木炭,为现代高炉的大型化奠定了基础,是冶金史上的一个重大里程碑。 但在现在的工匠眼里,却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原因也很简单,煤炭的主要作用就是在冶炼过程中,作为跟木炭一样的燃料,起到给冶铁高炉加热的作用。 而对于工匠来说,他们用的煤炭的价格其实是很贵的,不能随意浪费,是必须要爱惜一点使用的,随意给霍霍了那就太可惜了,毕竟这玩意儿比木炭要难获得,大明南方的煤矿并不多,产量也不高。 但工匠们哪知道,如果不霍霍一下,把煤炭扔进密闭空间去干烧,是无法获得焦炭的。 总而言之,之所以没人尝试,或者有人尝试了但是没有传播出来,主要原因就是煤炭对于工匠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不过工匠们考虑的问题,对姜星火来说都不是问题。 这就像是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一袋米、一捆柴都很重要,不能轻易浪费,但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如果能用这种微小的代价就尝试出新的技术路线,是完全可以通过“浪费”来试错的。 “派人去袁珙负责的化肥工坊,那里是不是有小规模的制备焦炭设置?让他们送焦炭过来,如果没有就现在开始炼制。” 虽然现在的化肥工坊,主要的生产过程就是把从万里石塘的鸟粪岛定期运来的鸟粪稀释,加入各种有用没用的其他物品,制成化肥装袋贴签然后售卖。 但在最初试验的时候,为了获得合成氨来展示化肥的功效,是有一条土法炼焦线的,当时只是为了通过绿矾液体来收集氨气,并非是为了炼制焦炭,焦炭只是副产物,姜星火也从来没想过用焦炭来提高炉温,继而制造液态钢的事情。 毕竟穿越者也不是百科全书,很多串联的知识点,在只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是很难意识到它的其他作用的,所以姜星火也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一点,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虽然现在的化肥工坊,已经不需要这种低效的制取手段,但是怎么说呢这种有纪念意义的装置,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就像是很多名人保存完好的故居,意思是差不多的。 炼焦有两种,一种是土法炼焦,一种是正经的焦炉炼焦。 化肥工坊里保存的,就是土法炼焦的小炉子和长条埋焦设施。 土法炼焦的实际过程,只能用“朴实无华”四个字来形容,所谓的长条埋焦设置,不过是一个堆放成长方形的池子,四周顶底都用耐火砖密封,然后点燃煤炭,经一段时间把煤气全部烧完,不再冒烟,就炼成焦炭了 有什么技术难点?也没啥,最多就是弄个侧壁的导火道,让煤炭燃烧产生的废气与未燃尽的大量煤裂解产物形成的热气流,经长条埋焦设置侧壁的导火道继续燃烧,并将部分热传入里面,然后从孔洞里注水熄焦,冷炉,扒焦。 土法炼焦结焦的时间相对比较长,成焦率也低,煤耗更是高的没眼看,而且环境污染贼严重。 但是无所谓,正经的冶铁场,姜星火肯定会让他们想办法改进出来专门用于炼焦的焦炉的,对于这些人的聪明才智和动手能力,姜星火没有怀疑过,他们缺的或许只是思路上的指引。 这些拿过来用的焦煤,只是姜星火用来给他们看,怎么用新的燃料,把炉火的温度提高到足以熔化出钢水的地步的。 姜星火和胡元澄出去说话了,内里的工匠们议论纷纷。 “焦炭?听着是把煤炭又烧了一次,是不是跟木头烧成木炭,是一个道理?” “木头烧成木炭还能接着烧,煤炭烧成焦炭,那不就是一堆黑疙瘩了?还能接着烧?” “谁知道呢,不过上头这些大人物要怎么弄,咱就怎么弄吧,混口饭吃,计较那么多干嘛。” “我们这些熟铁不够吧?还需要往里放生铁?” 有人立即说道,他们刚刚也看了,若是大规模的炼,怕是这里的不够,因为刚刚送走了一批熟铁。 虽然这个时代,工匠们无法直接得到液态钢,但是基本常识还是知道的,生铁含有其它杂质较熟铁要多些,同样的道理,把生铁回炉的话,最后得到的铁水,里面的杂质也要比熟铁的铁水要多些.事实上在现代炼钢也是,除非是特种钢,不然的话理论上都是可以用熟铁回炉的,只不过很少有人这么做就是了,都是有成套的设备和工艺几步就到位的。 “老师傅,你说这能行不?” 这时候,工匠们看向了一直在角落里没说话的那个面色蜡黄,穿着棉袄的老人。 老人皱了皱眉,对那个瞎折腾的安南人,他看不顺眼,因为他一眼就能判断出来,想要靠着减少冶铁炉的对空气接触面积来提高炉温是不可行的,以前不是没人想过这个法子,早就折腾个遍了,却无一人成功。 但国师不一样。 国师的威望,又岂是这些安南人能够比的? 所以,他并不敢质疑姜星火的决定,只是努了努嘴,说道:“且看看吧。” 这时候,姜星火正在和胡元澄讨论炼焦设施的建设。 毕竟总用土法炼焦,产出比实在是太低,想要实现正规化的持续冶炼,肯定是要弄正儿八经的炼焦炉。 但这东西姜星火也不太懂,只是翻书的时候有个大概的概念,嗯,原子弹他也有个大概的概念.总之吧,先描述出来,然后让胡元澄去弄就是了。 事实上,焦炉也不是只有一个模样,毕竟煤焦化技术的应用在他前世已经有了几百年的历史,炉子的结构形状也经历了许多变化,一开始的炼焦是仿造烧木炭的过程采用成堆干馏,还比较原始;到了后来开始演变成砖砌的半封闭式长窑炉,也就是类似于现在化肥工坊用的土法炼焦;再往后,开始采用全封闭式圆窑,即俗称的“蜂窝炉”,其技术特点是炭化和燃烧在一起,靠燃烧一部分煤和干馏煤气直接加热其余的煤而干馏成焦。 而姜星火认知里的小时候在农村见的焦炉,则是十九世纪中期以后的产品了,也就是从窑炉发展到外部加热的炭化室炼焦阶段,并且出现了倒焰炉,这个版本的焦炉是将成焦的炭化室和加热的燃烧室用墙隔开,在隔墙上部设有通风通道,炭化室内煤的干馏气经此通道直接流入燃烧室,并且与来自燃烧室顶部风道的空气混合,自上而下地流动燃烧.至于后来的版本,也就是一个逐步完善的过程,比如回收化学品的改动,还有利用烟气废热的改动,总体来讲变动不大了。 “要建一个炼焦的工房,你准备怎么做?” “还请国师示下。”胡元澄恭谨地回答道。 姜星火闻言摇了摇头,说道:“说说你自己的想法。” 胡元澄对此基本可以称得上一无所知,当然不会有什么太好的想法,但姜星火之所以这么问他,就是暗示他,自己不需要他表现成为一个提线木偶来让自己放心。 胡元澄大概说了说想法,姜星火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找个房间,先给伱画个图纸。” 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他止住了脚步。 姜星火这时候在脑海里想了想,才进到屋子里,然后就坐在桌案前,提笔画了起来。 一支毛笔,一叠宣纸,姜星火花费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总算把自己能想到的图样都画好附上标注了,然后交给了胡元澄。 胡元澄仔细看了一番后,点点头说道:“明白国师的意思了。” “焦煤到了吗?” “刚到,没敢打扰国师。” 姜星火满意地说道:“那就赶紧拿焦煤试试吧。” 几车还冒着热乎气的新鲜焦煤被送了过来,然后就在众人的注视目光中,送入了冶铁炉里。 所有人都在猜测,这种新燃料,能否将炉火的温度,加热到足以把钢材熔化成水的地步。 胡元澄也不例外,虽然他觉得这样从未有人尝试过,但既然是姜星火如此郑重其事吩咐的事情,哪怕在别人看来希望渺茫,也必须要去尝试。 但在此之前,胡元澄还有点事情,他出门吩咐外面的小吏道:“马上去找人,按照图纸,赶紧在那边修一个炼焦室出来,记住,要快,这几日就要弄出来。” 小吏转身欲走,胡元澄又拉住他的袖子,想了想补充道。 “另外,都要用最好的材料,最快速度,最坚固的砖石,来干活的人,我要求是最精细机灵的。” 胡元澄对着他又叮嘱了几句,然后挥了挥手,示意小吏离开。 随后,重新回到熔铁炉旁的胡元澄,他的目光也跟着众人一起看向炉子。 “轰—!” “滋啦—!” 熔铁炉里突如其来的响动声震耳欲聋,吓得站在旁边围观的人一跳。 毕竟,这个时代的炼铁炉,是从来不用焦煤的,所以有点状况,也实属平常。 胡元澄愣了半晌,然后转头看向身侧的人:“国师?” 熔铁炉里什么情况谁都不知道,因为只有顶部的进料口,和下面的出料的小孔,所以这时候拿着铲子在天桥送料的工匠,也不敢继续有动作了。 “继续加。” 姜星火神情自若地说道:“炸不了,往里加,除了送料的人都往外站点就是了。” 胡元澄连忙应道:“是!” 然后众人便继续投入到了工作中。 姜星火静默地等待着。 片刻后,熔铁炉的火焰果然出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异常! 嗯,其实一般人不知道的是,炉火的颜色,是能够直观地判断出温度的。 虽然这时候的工匠们没有具体摄氏度之类的概念,但老祖宗口口相传下来的东西,还是形成了口诀。 直观一点,按不同的摄氏度,其实就是这种演进。 600摄氏度:暗红色 700摄氏度:深红色 1000摄氏度:橘红色 1100摄氏度:纯橘色 1200摄氏度:金橘色 1300摄氏度:金白色 1500摄氏度:纯白色 1600摄氏度:白蓝色 在场的所有工匠所背诵的口诀,最多,就是到金白色。 饶是如此,也极少有人在实际冶炼过程中见过金白色的火焰。 这当然不是玄幻或是修仙里小喽啰们没见过异火,而是现实世界真的没人见过,原因就在于,生铁的熔点是1100-1200摄氏度,杂铁的熔点是1200摄氏度,而煤炭或木炭所能提供的热量,也只够加热到这个范围,所以这些工匠平常最多就是把生铁给熔炼了,根本没有熔炼钢材(1400摄氏度)或是熟铁(1400-1500摄氏度)的能力。 而今天令他们震惊的是,跟木炭和煤炭完全不同,随着焦煤的使用,刚一开炉,下面的火焰就直接变成了金白色! “金白色的火!” 工匠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副奇景。 要知道,以往都是他们用最好的炭,才能极小概率下见到金白色的火焰,通常或深或浅的橘色火焰就已经到头了,而现在,才一开始不一会儿,直接就出现了金白色火焰! 这说明了什么? 在场的人也不是傻子,很清楚地就意识到了它所代表的的含义,那就是焦煤的下限,就已经是煤炭和木炭的上限! 这简直就是颠覆他们的认知! “我的乖乖啊,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一开始就冒金白火的啊!” “是撒,谁能想到用焦煤能取得这么高的熔炼效率啊!” “难怪国师说用焦煤可以解决燃眉之急呢。” “哈哈,这是我见到的最厉害的炼铁方法了。” 这绝对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而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那就是火焰的颜色,还在变化! 金白色的火焰,其中的金色开始缓缓褪去。 火焰,渐渐变成了纯白色! 这时候的众人,已经彻底惊呆了,连话语都没了声息。 “呼~”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胡元澄长长吐了一口气,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已经布满了汗水。 那位穿棉袄的老师傅更是喜悦地走近了,盯着熔铁炉里那团火焰仔细瞧了又瞧,然后甚至痴迷地忍不住伸手想触摸它。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姜星火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老师傅立马缩回了手掌,尴尬笑了两声,退回到了旁边。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噼啪爆鸣从熔炉底部传来。 “这是——” 一个在炉顶的天桥负责送料的学徒工激动地朝他们叫道:“铁开始化了!” 细心的工匠低头观看出料孔,果然,焦黑的小孔里出现了废料以外的渗出液。 “真的成了,太好了!” “哈哈哈哈!” “终于成功了,这样一来,以后就能直接熬出铁水了!” 一群人欢呼雀跃起来。 “别急,现在还不算成功。” 姜星火摆了摆手,制止了众人的狂喜,然后继续说道:“这只是个初步的成果,距离彻底成功还差着一段距离呢,我估计最少还得接着熬小半个时辰,将焦煤其中蕴藏的能量消耗殆尽,然后才能算是真正成功了。” 胡元澄闻言,立马严肃了神情,问道:“国师,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不,不用,我会教你怎么控制的,你只要照做就可以了。” 姜星火微笑了起来。 虽然姜星火没亲自炼过钢水,但是说实话,这些人也一样没炼过,姜星火比他们的优点,就在于前世好歹是亲自见过农村土法炼钢的,而且在之前的某一世里,经营过化工厂,也算是沾点边,多少懂点相关知识。 很快,在姜星火的指导下,火焰的颜色,果然开始了另一重蜕变! 火焰中的纯白色,开始慢慢出现了妖冶的蓝色! “这” 周围的众人都惊呆了,这种事,在他们看来简直匪夷所思,这世上谁见过这种白蓝火?还真是头一遭! 如果非要钻牛角尖,那可以说闪电击中物体瞬间,或许会产生蓝火,但眼前的这可是人为的!完全由人操控的! 姜星火停了停又指着那堵墙说道:“鼓风箱纯靠人力的话,效率还是太低了,如果能用水车带动牵引,风助火势,这炉火的炽热程度,还能再上一层楼!” 听到这句话,众人皆是信服,毕竟国师这种奇人,既然说了,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随着天桥上的送料工汇报钢水已然成型,众人纷纷感叹不已。 姜星火却没有理会众人的感叹,继续解释道:“这钢水里,是可以加入别的矿石的,譬如有一种矿石,弄成粉末,加入到钢水之中,或许会有令凝固的钢材变得坚硬、抗腐蚀的效果。” “还有这种东西?国师,您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啊?”胡元澄好奇地追问道。 姜星火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凑近他,悄悄说了几句。 胡元澄脸上浮现惊讶之色,说道:“国师,您.真的确定?”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只管照做就行了。” “那好!那属下稍后就斗胆试验一番。” 又过了一阵子,随着燃料逐渐不足,炉温开始逐渐下降,但这个时候,钢水也炼出来了,钢水被浇入到了模子之中,这些模子本来是给生铁炼出的铁水准备的,如今也只能凑合着用了,没用多久,这些钢水就凝固成了钢锭。 看着钢锭,老师傅啧啧称奇。 “纯钢。” “什么意思?” “钢里的杂质,已经彻底烧光了。” 事实上,这个状态的钢材,里面当然还有很多杂质,只不过,这是他们肉眼不可见的了。 对于这个时代的工匠们来说,这就已经是彻彻底底的纯钢了,以后只需要通过冷加工,就能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 “那岂不是意味着已经成功用焦煤炼出钢了?” “嗯。” 姜星火点了点头,看着眼前那团钢材,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就像人类有基因锁一样,在不同的时代,同样有着科技锁的存在。 而人类制造出钢水,进而低成本高效率地得到钢材,就是工业革命时代最重要的科技锁之一。 有了钢材,就有了蒸汽机、铁甲舰、火车.等等一系列在农业时代根本造不出来的东西。 别小看眼前的这些不起眼的钢锭,这才是真正的通往未来的无价之宝。 跟铜相比,钢更加坚硬、耐用,可以承受非常高的温度和强度,是铸炮的不二选择。 当初姜星火在研究出轻型野战炮,并决定用其替代传统的大炮时,也考虑过要加入钢铸炮管做的大炮的事情,可惜的是,因为缺乏相关工艺,手搓钢成本太高、耗时太长,根本无法做到批量列装,所以他只能放弃。 毕竟,用手搓的方式,就算勉强弄出来,效率也低,甚至连铸铜炮的十分之一的效率都比不上,因此一直拖延至今都没有办法实行。 直到现在,批量制造钢材的办法,终于出现了。 这一刻,姜星火感慨万千。 “国师,您早就料到了,是吗?” 胡元澄看着姜星火,眼睛里闪烁着兴奋激动的光芒。 “嗯。” 姜星火简单应道,然后挥了挥手。 在场的工匠立即散去,只留下了几名人帮助把熔铁炉彻底关闭,以防发生危险。 这时候胡元澄才迫不及待地道:“国师,您这次来,其实就是为了带我们冶炼出更好的钢,可刚您说的那件事” 胡元澄很想知道,姜星火对于这些方面,到底有多重视。 “当然。” 姜星火理所当然地说道:“你应该知道这种在钢材里添加其他物质的工艺的价值,只是,现在的工艺还太粗糙,所以,有些东西也得慢慢摸索。” 胡元澄又问道:“国师,那您觉得,要多久才能炼出这种所谓的‘合金钢’呢?” 看似是疑问句,其实,这是胡元澄在试探,姜星火是否要给他设定一个期限,若是有期限,他心里清楚了,也好接下来办事。 “不好说。” 姜星火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这要看运气了,不过既然有了焦煤,我想最多一两年吧。” 胡元澄心中松了口气,国师并没有强迫他在多久之内弄出来,看来还是很清楚其中的困难的。 胡元澄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国师,您看我还有机会吗?” 姜星火当然清楚对方口中的“机会”是什么,作为一个亡国之人,想来这句话在他的心中,已经埋了好久了。 “你想从这条路走下去?” “是,也不瞒国师,在下早已厌倦朝堂的尔虞我诈,想找个安身立命之处。” 胡元澄毫不掩饰心中的渴望,诚恳地说道:“而且很多东西我想跟您学学。” “你是个能做事的人,倒是跟你弟弟不一样。” 胡元澄轻咳两声,这话倒是不好接。 其实他说的都是大实话,胡元澄本来就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当初不跟弟弟争皇位也是一样的道理,每天坐镇皇宫中,听那些大臣们争论,他都嫌烦。 如今换个环境,他反而更乐意做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无拘无束地活着,有一技之长,有自己为之奋斗的事业,就挺好。 但很多时候,他又知道这对于他们这种犹如无根浮萍一般的亡国之人,其实都是不切实际的妄想,可他实在是不甘心,所以就趁着这个机会,向姜星火求教,想要博取一个改变人生轨迹的机会,也许能改变他的未来。 姜星火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章 弟子 刚从工部的铸炮所回来,姜星火就在马不停蹄的准备继续视察,但他却被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门口蹲点的朱勇蹲了个正着。 “姜校长。” “办差的时候要称职务。” 看着眼前的少年,姜星火一本正经道。 “国师。” “嗯。” 姜星火伸手摸了摸他有些单薄的衣服袖子,一把拉了进来,问道:“不冷吗?” “我辈习武之人.阿嚏!” 见状,姜星火带他进了屋里,拿起挂在衣柜里自己的大衣给他穿上,又去给他取了件厚实的毯子,塞给他道:“先穿上,你穿这么少,万一冻病怎么办?” 接过大衣和毯子,朱勇有些受宠若惊,本能地想要推脱。 “别动!” 看着想要把棉袄还给自己的朱勇,姜星火脸色顿时严肃下来,语气更加强硬。 朱勇不敢再动,老老实实的穿好,又将自己原来的外套叠起来放好。 看着他乖巧听话的模样,姜星火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一人面前倒一杯茶,然后坐下,也没说话。 窗外又有几许小雪簌簌地飘落着,整座院子里很安静,唯独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以及外面行走的小吏传出去很远的一点点脚步声。 随着经历的事情愈多,姜星火愈觉得,少年心气委实是难以保持的一件事情,他其实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随着时间日复一日的溜走,总觉得自己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甚至不是他能时时刻刻直观感受到的,反而是看到朱勇这个冒着雪等他的少年时,才骤然发觉的哦,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会傻乎乎的穿的很少站在雪地里一点都不觉得冷,现在却只想端着枸杞茶杯坐在屋里看雪。 其实当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逝的时候,姜星火就终于有了一种“我真的老了”的感觉,并非是年龄上的增长,而是心态上的。 ——日暮途远,而暮气已沉也。 不过这种念头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姜星火旋即便振作了起来,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还有伟大的事业尚未完成,总该要奋发图强才是。 “你父亲身体痊愈了吗?” 成国公朱能病了大半年,每次姜星火作为“主治医师”去探望他,都觉得他表面上是没什么事了,依旧强健的很,但内里却有些虚弱。 朱勇的眼神有些闪躲,但还是说道:“太医并非是短时间内能好的,总归是要调理许久,这五脏六腑才能恢复如初。” “喔。” 说起太医,姜星火方才想起来,自己关注的各项工作里,还有医药济养改革的工作。 这些涉及到民生福祉的工作,并非是如工业部门一样能马上就见到实效的,也并非如行政上的改革,涉及那么多根本利益,但却是同样要持之以恒地去做的事情。 人均寿命、识字率其实万事万物以人为根本,这些才是把成果反映到百姓身上的东西。 可惜,绝大多数封建时代的统治者并不在乎这些需要投入大量的资源和时间却收效不大的事情,或者说,对于某些统治者来讲,这些变好的趋势,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那么的美妙。 看这愣小子木木的,一副蔫头蔫脑的样子,姜星火忽然想起来第一次在燕子矶上见他时,朱勇还是挺豪横的,这时过境迁,人是真的会改变啊。 “今天怎么在衙门口等我?” 见对方不说话,怎么说也是自己学生,姜星火开口询问道。 朱勇喝了一口热茶,摇了摇头:“来碰碰运气。” “最近出门比较多,你运气很不错。” 姜星火说的是实话。 年底了,按理说他应该非常的忙碌,但实际上的情况是,考成法和京察这两件事,牵扯的利益太大,想要登门拜访他的人,能从钟山排到衙门口,索性姜星火也就频繁随机外出了,关心哪些方面的工作,就去视察哪方面的进度。 姜星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明天要去哪,自然就不会被人骚扰到。 而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这头,倒霉蛋解缙还在养伤.他这伤没个小半年好不了,所以重担就都落在了老和尚的秃头上。 想到这个事情,姜星火看着桌面上装着姜片的袋子,琢磨着要不要给老和尚送过去点。 他这些姜片,当然是用来驱寒的,但老和尚应该能生发? 说来也怪,可能是几十年没留头发的缘故,老和尚哪怕是还俗了,这头发也不长了,所以姜星火就很不理解,人的胡子、眉毛和头发,为什么不是一起长的呢? 姜星火胡思乱想着,却始终没问朱勇为什么来找他,朱勇年纪小沉不住气,主动说道:“还请国师收留,给个差事,学生鞍前马后,定不叫苦。” “我收留不了伱。” 姜星火拒绝的很干脆,又拿起茶杯。 这倒不是端茶送客的意思,而是从外面工部下属的冶铁场回城里来的时候,一路上吹了半天的冷风,肚子有点不舒服。 “前阵子刚收留了一个小乞丐,还是委了荣国公给他寻了个活计,再留个你,我没那么多心思照顾小孩。” “我不是小孩。”朱勇有些应激似地说道。 姜星火看着他只是笑。 人都是这样的,十八岁的时候觉得十二三岁的是小孩,二十八岁的时候觉得二十岁出头也是小孩,到了后面就更不用提了,本质上是对自己的某种自我安慰和对他人的鄙视,这种鄙视或许是不自觉的,但确实存在.年纪小一些的孩子当然不乐意被人当成小孩,但偏偏年纪大的在这种互相之间的社会关系里,往往是掌握更多资源和主导地位的一方,所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小孩自然是无可奈何的。 这时候,姜星火又想起来被他收留的那个小乞丐,说是在天界寺出家为僧了,又因为人机灵,最近被派给日本那位来大明出家的内亲王,一同前去江南的手工工场参观,同行的还有琉球王子、吕宋留学生等人,都是从国子监里选出来的外国友人。 朱勇旋即颓丧了起来,说道:“我想上战场,但父亲不允。” 姜星火这时候放下茶杯诧异问:“现在还哪里有仗打?安南都打完了,怎么,要调到北边去?” “想去海外,听说汝南郡王刚立下了大功,差不多是灭国之功,给大明在吕宋新建了一个宣抚使司。” 朱勇顿了顿,旋即道:“我听说舰队在港口修整的时候,国内会派通讯的船只去寻舰队,下次我想跟着去。” 此前姜星火把朱高燧的请求通知给郑和便是这种途径,看来朱勇的消息倒是挺灵通。 也难怪,毕竟朱勇本来就是顶级勋贵家的孩子,又在军校厮混了这么久,肯定消息灵通得很。 “所以你父亲不允许你去?” “是。” 朱勇很沮丧,因为征安南,出发的时候他本来领到了带领骑兵在富良江北进行侦查的任务,这是极容易出彩的活计,可惜因为朱能病重,他也只能放弃了。 当初的三兄弟,朱勇、徐景昌、张安世,如今徐景昌袭爵了定国公,在江南负责进出口贸易,一手拿着皇室、宗室、勋贵的钱,一手赚着日本、安南、朝鲜、占城的钱,求他办事的商人官员士绅不晓得有多少,可谓是风光无限;而张安世则是从军校退学了,看来是熄了从军的心思,这也不难理解,他姐姐和他姐夫都没什么军方的资源,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讲,他的身份进入军队,反而是负效果,而与之相反的是,朱高炽在庙堂中则拥有着恐怖的能量,这种能量甚至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无可遏制的膨胀着。 唯独朱勇,一年过去了,似乎还在原地踏步,这不禁让他倍感失落。 “我是你父亲我也不允。” 姜星火笑笑,说道:“去海外的都是家里不受宠的子弟,想要自己打出一片天,对你,你父亲一定是自有安排的。” “国师也不愿意开罪我父亲吗?” 姜星火认真解释道:“海外很危险,除了战斗,还有随时可能吞没舰船的风暴、令人水土不服的环境,以及可能根本没有解药的古怪病症,你还太小了。” 朱勇敏锐地抓住了姜星火话语里的漏洞:“所以国师是想帮我的,只是海外太危险了,才不让我去。” “是。” 姜星火倒没什么被他拿住话柄的意思:“我支持你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你现在还不能完全替自己做决定,所以方方面面思虑周全些总是好的。” 整个明军是一个很复杂的体系,从表面上看当然是整体,但燕军有燕山系、蔚州系、大宁系、河北系,南军里面也有很多派系,甚至用“南军”这个词来描述除了燕军以外其他大明的军队都是极度不准确的,譬如那些松潘精骑,还有塞王们的部队,很难跟“南”靠上什么边,而各大地方都司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内部更是盘根错节,根本理不清楚。 譬如现在正在当安南国太上皇的李景隆,他手下依旧驻扎在安南国境内的部队,区区几万人,就起码可以明确划分为五个派系之多。 “那国师帮我寻个差事吧。” 看着求职求到自己头上的学生,姜星火问道:“现在在军校里都学什么?” 朱勇大约也意识到这时候是到了关键时刻,乖乖回答道:“《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六韬》《司马法》《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 “还有多久结业?现在结业标准改了吗?”姜星火有段时间没关注大明军官学校的事情了,故此问道。 “还有半年,标准比以前改了改,武试上要求火铳二十步十中三(因为本身就没准头),弓箭步射一石,矢一发三中,马射七斗,另有马下武艺五种,马上武艺三种;文试上要求《七经》(即《孙子兵法》等七本教材)义十通七,时务边防策五道文理优长,律令义十通七;实操的话,小队对抗要到‘优良’,后勤学和工程学两项至少有一项要到‘合格’以上。” 总体来讲,虽然老帅丘福的脑筋还是比较死板,军校里传统的东西偏多,但姜星火提的东西还是被基本采纳了的。 按照姜星火提的战争政策、统帅战略、将校战术、尉士战术、后勤学、工程学的六维度,具体落实上虽然没有那么精确,但总归是有个面向未来的转变,这就是好事。 其实姜星火前世的历史就已经证明,大明在很多时候还是挺与时俱进的,最起码师夷长技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好用就行,管他那么多干嘛? 姜星火了解后点了点头,他倒是没不要脸到开头就给朱勇整一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是出于对方前途考虑,给了他认为还算可行的两个选择毕竟把十几岁的小孩送去当海员实在是有点不人道。 “第一个,是参与征安南的军队已经陆续回国了,除了暂时留在安南国内的几万人,和永久留在交趾行都司两三万人,剩下的军队,会择优筛选进入京营,没被选中的则各回各家都司或是卫所筛选以长江南北的这几十个卫所为主,这是已经讨论完开始落实的三大营军改计划,你要是想去,便在三大营里谋个差事,有的是新成立的部队。” 朱勇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如果是这条路,那么乖乖等个半年,父亲也会安排自己去的,仅仅是为了提前半年从军校里出来,倒是并无太多必要。 见朱勇摇头,姜星火想了想,又说道:“税卒卫大部分有火器操纵经验的士卒都被抽调走了,现在的税卒卫跟以前的税卒卫不一样,是纯粹培养出来在地方收税的,如今又过了小一年的时间,又培养了几批有伤残的老卒,说是一个卫,人数已经有了两万多,也基本都能算数、能认识字了,你想不想去?” 朱勇一怔,问道:“去地方收税吗?” “对。” 税卒的落实,是皇权下乡的最直接举措,这件事也是酝酿了两年之久的计划,如今也算是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 原因自然是经过几次清扫,江南地界上士绅的力量被部分削弱,皇权能插手地方了。 如果没有之前的清扫、剿匪、治水等一系列举措,光是派人下去,是起不到这种效果的,反而会被极度掣肘。 事实上,二级税收体系的建立,是明年,也就是永乐二年朝廷的重点工作之一。 之所以没在今年推行,就是因为税卒培养的数量还不够。 如今能够识字算数的税卒的数量够了,那么把这批专职的税卒撒到地方上去监督收税,同时建立地税纾解中枢财政压力,也就是理所应当之事了。 毕竟,不分家缴纳户口累进税,分家缴纳分家公证税,都是能削弱士绅的,而且此“地税”虽然跟现代人的概念不同,可在某些层面上,起到的作用是一样的,这两个新设立的税种,本质都是人头税的一种。 地方官府有了自己的合法财源,也就有了利益之所在,到时候跟士绅有些龃龉,是一点都不让人奇怪的。 至于后续的士绅一体纳粮,其实推行起来的难度,比摊役入亩要小得多。 之所以这么说,一方面是士绅的力量减弱了,另一方面,则是触及的利害,其实并没有那么大.姜星火也怕政策的步子迈得太大扯到蛋,所以第一刀是从举人、秀才及其附属人口所获得的纳粮优待开始的。 总而言之,这种触动地方的行政改革最后一步,在明年燕军完成军改,正式变身成京营三大营然后北上之前,是一定会做完的,而税卒大约也就是明年的年初,就要下到江南诸府的各县、镇,乃至乡。 但是税卒显然不是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毕竟从事这项工作的,基本都是伤残军人转职来的。 可朱勇的选择却有些出乎预料,作为未来注定前程远大的国公之子、即将毕业的军校生,他却想要成为一名税卒。 “你确定?” “我确定。” 朱勇神色平静的点了点头:“虽然我跟父亲有时候互相看不对付,但父亲曾经跟我说过,在大明无论官员还是百姓,若想要保全家族,那总该是要一代更比一代强的,如此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去守护,否则,若是不思进取,哪怕是任何一丁点的小纰漏,就足够让整个庞大的家族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我会和你父亲抽空谈谈。” 朱勇行大礼说道:“多谢国师,其实,我只是需要一个机会罢了,如果没有独立的机会,那我这辈子都可能会一直活在父亲的阴影下,所以只要有机会,哪怕再困难,我也会去尝试。” “既然这么说,那么我也不再啰嗦了,会尽力帮助你的,不过,若你真的愿意坚持,那就请你务必记住一点,你今天说的话,并非儿戏,若是让我发现你吃不了这份苦,或是做出了不该做的事情,那就不要怪丑话说在前头了。” 姜星火的意思也很明显,税卒下乡,肯定不是一帆风顺的,这里面面临的危险和挑战也很多,朱勇现在说的响亮,要是到了下面打退堂鼓,那一定是他不允许的。 “我绝不食言!”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早点回家去吧。” 朱勇告辞离开,姜星火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沉默良久,随即便摇了摇头。 在历史上,凡是有志气、有抱负的勋贵子弟,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不仅是有野心,而且胆大妄为。 胆大妄为的人往往会做出常人无法企及的冒险事情。 在大多数的时候,这种冒险都是可以等同于冒失的,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这份勇气,却会帮助他们建立超越父辈的功业。 其实想想也很简单,父辈都那么优秀了,你不玩命,不另辟蹊径,凭什么超越? 但朱勇的胆大,似乎又与其它人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不同寻常。 因为在朱勇表达出要成为一名税卒的决心之前,也就是想要去海外的时候,朱勇就已经被他的父亲狠狠修理过好多次,甚至有一次打的狠了差点送掉命。 姜星火对他的帮助,当然不是同情。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恨情仇,也没有什么无条件的支持。 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拥有足够强的力量,才能够主宰别人的命运。 姜星火很清楚皇帝最忌惮的是什么.对于自己的儿子们,朱棣尚且要分别限制和制衡,对于他,自然也是有红线的。 这条红线就是军权。 所以,在老和尚等人的建议下,他才会辞去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的副校长职务,并且跟公爵以下的军官,都没什么来往。 至于那几位公爵,已经不单单能当做军人看待了,更多的角色是庙堂的重要人物。 当然,姜星火既然不能直接接触军队,但间接接触,通过对上将们施加影响力,是从来没中断过的,无论是李景隆还是朱能,亦或是自己的大弟子。 想到这里,姜星火从抽屉的桌子里翻出了一沓信件。 这都是他的大弟子朱高煦寄给他的,朱高煦明显有了一些改变,甚至有点话痨的倾向,虽然有小半年没见他了,但每隔十天半个月,朱高煦都会从北京给他寄来信件。 信件的内容也多是一些琐碎的闲话,包括他在北京遇到了什么事情,比如被某个王八蛋调侃然后试图克制自己揍人的欲望但最后还是揍了,再比如哪天去支援哪个被袭扰的内附部落,亦或是哪天带了多少人出塞去砍蒙古人之类的.再砍人之余,朱高煦也会报告一下他的学习情况,之乎者也的书他看不进去,但实用类的书籍和一部分史书还算学的认真,尤其是某些史书,朱高煦津津有味地对着地图看古代名将们的战例,似乎能从中汲取到某些知识或经验。 反正这些信件的内容就像是朱高煦写给他的报告书,每封信里面都是详细列举了一些他所遭遇到的事情和一些处理结果。 很多事情其实朱高煦处理的不妥帖,譬如有一次出塞去砍鞑靼人,嗯,这时候还是鞑靼人占据着口外的漠南草原,瓦剌人在较西面的河套位置,兀良哈人则在东面的辽东方向那次朱高煦就觉得自己把人赶尽杀绝不太对,其实应该迁徙部落内附的。 不过这些事情并不重要,反倒是朱高煦这种态度,也让姜星火觉得心安,甚至是欣慰。 改变一个人是很难的,尤其是一个固执、暴躁、强壮的人。 自持力者,甚少听人言。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练块的哥们练到最后都很难控制住脾气,遇事第一时间想用武力解决的缘故。 这样,姜星火也觉得自己还始终得到了朱高煦的依仗和信赖,毕竟对于朱高煦来说,他很少会这么坦诚地跟人沟通,对于强势的父皇,朱高煦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软弱或犹豫的一面,对于母后,朱高煦则单纯地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过得不好。 姜星火也会给他回信,信件的内容也多是一些闲聊,废话居多,例如最近在北边怎么样啊,吃的习惯吗,穿的暖不暖啦之类的话语,偶尔还会针对朱高煦的读书笔记写一篇文章。 这些信件都是通过驿站正常传递的,毕竟谁也不会没事动用六百里加急来送信,所以姜星火也很少提及朝廷里的事情,嗯,可想而知,这些信件都会被锦衣卫翻阅一下。 至于朝廷的大政方针和各种人事变动,南京和北京的联系还是很紧密的,人员和信息的交流始终保持在一个比较频繁的频率上,《邸报》也写的清楚,所以倒不用姜星火去特意通知些什么。 不过最近朱高煦倒是没写信,不知道是不是又出去打仗了,这让他倒是感觉有些担忧。 姜星火仔细一琢磨,忽然又笑了,人家当世项羽,吕布复生也不见得比他强到哪去,有啥好担忧的。 只不过在姜星火的心里,朱高煦终究还是他要关心的弟子,而这些天朱高煦也确实没给他寄来什么书信,所以根本不清楚他在干什么,只能靠着猜测了。 “关心则乱了。” 姜星火轻轻拍了一下额头,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将这件事放在了一旁,走了出去。 姜星火抬脚走下台阶,朝着门口的王斌吩咐道:“备车。” 这天骑马纯粹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出门姜星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乘车,至于乘坐轿子,则从来都不在姜星火的考虑范围内,因为他始终觉得是骑在人身上,心里膈应。 王斌看着有越下越大趋势的雪花,问道:“国师这时候要去哪?” “我有些事情要找一下孔希路。” 威望孚于四海的孔老夫子,前段时间刚刚从诏狱里无罪释放出来,倒也没回老家,而是还在南京跟高逊志、曹端等人待着,谁也不知道他在研究什么,反正是一直闭门谢客,不过被士林所接受的主流猜测是孔希路在诏狱里受到了锦衣卫的威胁,所以这时候不敢说话。 “哦,那我派几个兄弟陪您过去。” 冬天这些侍从也都是轮班的,王斌应诺之后,立刻从正在烤火的房间里,招呼了几个身材魁梧的侍从,簇拥着姜星火离开了衙门。 姜星火上马车前抬起头来,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荡的白雪,心中暗自盘算:这场雪,应该很快就会停歇了吧。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一章 莫愁 与此同时,南京城外某处小寺。 冬雪中夹着冷雨淅沥而下,似乎想要将这个寒冷季节里仅存的温暖都冲刷而去。 山上的不老松被压弯了脊背,若非是伞檐无意间的帮助,这些积雪是不会抖落下来的。 “姐姐,山上路滑,千万小心些。” 张安世搀着张氏的手臂,满脸讨好地说道。 张氏如今贵为大皇子正妃,虽然诸皇子还没有封太子、封王,但张氏毕竟是老朱生前亲封的燕藩世子妃,身份地位都是高出其他几个皇帝的儿媳一头的,又早早生下了朱瞻基自从朱高煦那个年少冲动后的产物夭折后,朱瞻基就是正经的皇长孙,没什么皇孙对他有威胁。 按理说,张氏该没什么烦心事才对。 可如今面对弟弟的讨好,张氏却是一副愁容满面,对此爱答不理的样子,唯有看到眼前寺庙,紧蹙的眉头方才舒展开来。 张氏停下脚步,示意婢女宦官都散开些,方才压低声音对张安世说道。 “你求官的事情,过了年关再说。” “可是.”张安世还想说什么。 看着这个不晓事的弟弟,张氏面色一沉,呵斥道:“如今朝堂上是个什么情形你还不晓得?考成法第一年,又加上京察,你姐夫忙的整日整夜顾不上家,要权衡的事情多了去了,一个不小心,便是得罪人的!这时候伱给他添什么乱?” 张安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顿时露出沮丧之色。 “你也莫怪你姐夫,我知道你也希望咱们都能平平顺顺过日子,但你姐夫如今已经走到了最艰难的阶段,你别去拖累他。”张氏语气缓和许多,继续柔声劝说道。 张安世叹息道:“我明白的,只是不让我从军,总该有个去处的,每日里陪着瞻基玩耍也不是回事不是?这次京察的主持官便是姐夫的人,我想着若是有机会,进部寺历练一番也是好的,姐姐,我也老大不小了,就算是外戚,按国朝的规矩也合该入仕啊!” “再等等。” 事实上,张氏哪怕不太懂庙堂上的事情,但看自家丈夫和智囊们每日商议的样子,也晓得京察这些事的重要性,而这里面最关键的,自然是吏部。 现在除了朱高炽提拔起来的那些官员,庙堂上便是隐隐约约以吏部尚书蹇义为首的守旧派了,当然,这只是一个模糊划分的统称,毕竟同为士绅阶层之间,也不一定是团结一致的好吧,其实从唐宋的历史来看,士绅阶层窝里斗才是正常现象。 吏部尚书既然是“天官”,掌管着全国所有的官员调配任免,同时还是实际上的六部之首,嗯,名义上的六部之首是礼部。 不管怎么说,别看变法派闹腾的动静挺大,可在庙堂上仔细看看,还是守旧的力量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当然了,这种优势肯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步改变,远的不说,光是近的,今年年底六部诸寺,就都得大动。 而大动以后,空出的位置自然就多了,这空的位置,就得有人顶上去,要么是原部门提拔,要么是空降。 张安世从军校退学后,国子监他是走不成了,学制更长的大明行政学校更不用想,他瞄的就是这条路子,让姐夫去找皇帝求个官做。 张氏语气缓和了一点,叹道:“江南平乱,你也参与了,现在也算有了些功劳,等到明年开春朝廷事情没那么多了,陛下心情也好了,求一求,总该是能授予官职的,以后也好有个差使做,别让人笑话。” 听着姐姐的劝慰,张安世虽然明白这是理智的选择,但只觉十分憋屈,忍不住嘀咕道:“姐夫说不得就要当太子了,姐姐又怀孕了,咱们张家马上就要腾飞了,谁会笑话我呢?” 张氏微皱着黛眉,斥责道:“越说越离谱!” 她转而轻抚了一下自己隆起的肚子,目光之中透露出一种母性的慈祥与怜爱。 见张氏神情变化,张安世连忙赔礼认错,随即岔开话题说道:“姐姐,我们进去罢,天冷,别冻坏了孩儿。” 张氏嗯了一声,在张安世的扶助下,抬腿迈进了寺院之内。 这座小寺庙规模不小,建筑风格颇为古朴,四周围墙皆为青砖砌成,因为是冬日,寺内更显萧瑟,树木凋零,屋顶最外面的瓦片业已经残缺破损。 走到门口,一个穿着灰褐僧衣的年迈和尚迎了出来,双手合十行礼:“两位施主好。” 张氏颔首道:“师父好。” 这小庙虽然规制不大,但就是这规矩,多少达官贵人来求皆是如此,只不过听说灵验得很,故此张氏也来给尚未出世的次子求个签。 按照佛门内部的派别来分,这家寺庙应该是属于律宗一系,规矩多,也式微的很,如果历史线没有产生干扰的话,律宗大约要在万历时期,才会开戒于栖霞、灵隐、甘露等古刹,而后渐渐中兴。 所以,目前的大明还是禅宗与天台、华严、净土等教门居于主导地位,至于日后大放异彩的密宗,则还是偏居一隅的状态。 这时张氏伸手指着弟弟张安世,对和尚说道:“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今日央我,便也来一并求个签。” 这位和尚打量了一番张安世,含笑问道:“张公子,何事要求签?” “确有一事,想求师父解惑。”张安世恭敬地躬身道。 张氏又叮嘱了一句,便先行离开,那边自有主持接待他。 和尚和善地笑了笑,引领他走到佛殿侧面的一间厢房里坐下,并命人端茶上点心。 待二人坐定,张安世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师父,这签我若心诚,可灵否?” 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少年,和尚闻言愣了片刻,旋即微笑摇头道:“世上本没有注定灵的事情,有些事要看天命,但同样也要看人力,但即便看起来确实是虚无缥缈的事情,同样有运数在其中,不知施主想知道何事?” 和尚这“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车轱辘话,显然把张安世给暂时糊弄住了,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师父,我想求个前程。” 和尚思忖片刻,说道:“这样吧,我先为施主诵读佛经,若是施主的心真的沉静下来,施主再决定是否求取。” “多谢师父。” 张安世站起来,双手合十躬身行礼,然后便耐心等待起来。 不久后,张安世的耳边传来一阵清朗的佛号。 他循声望去,只见和尚坐在身侧隔着厢房门的佛殿蒲团上,手里持着念珠,闭上双眸,正在默念着什么,只是听不见声音。 渐渐地,和尚的神态庄重了许多,双唇蠕动之时发出了低沉的诵念之声。 这是一段很深奥难懂的佛经,张安世听了半响也没弄懂,于是干脆盘腿静静坐着,继续聆听起来。 “阿弥陀佛。” 终于等到和尚念完,张安世也已经有些眼皮发沉,但他还是勉力睁开了双眸,作欣喜状说道:“果然是妙极!” 和尚给他端过来装着签的小罐,张安世定下心神,呵了口气,又搓了搓手心方才抽取。 抽签,作为华夏源远流长的祈福活动之一,一开始是道家的,但现在在佛道两家的寺、庙中都很流行,这种通过随机抽取一根带有预言、祝福和说服的长棍来回答问题的方法,在长期的迷信过程中,得到了百姓广泛的认可。 其实很多时候抽签这种事情,抽到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祈祷了,而你抽的这根签,能够指导你未来人生的方向。 张安世定睛一看,是个中吉签。 “奔殿须知上古人,入门策马不夸能。 败师谁肯甘从後,托谓鸣骢畏苦辛。” 这签倒也好解,用的是“孟之反殿师”的典故,指的是春秋时鲁国跟齐国交战被打的大败,孟之反主动留下来断后阻止了更大规模的损失,并且不因此居功自傲的意思。 和尚解释道:“求得此签者,凡事要忍辱待人,不可与人争论,谨以修德宽心接物,如此可逢凶化吉矣。” 张安世长舒一口气,谢道:“多谢师父指点迷津!” 和尚微微点头道:“施主既有佛缘,又愿意向佛,是件善事,贫僧这部经书送与施主,请施主带回去抄录一遍。” 说完他从厢房的书架上拿出一部佛经,用红绳绑缚好递了过来。 张安世接过来一瞧,只见文字工整、墨香浓郁,显然书写者是用心书写的。 他感激地朝和尚拱了拱手,便告辞而出,准备等姐姐那头结束后,返回家中将这经文抄录一遍,以供参悟。 不多时,张氏也走了出来。 “若是你姐夫和陛下同意,以后给孩子,就起名叫‘庸’吧。” 张氏不知道求到了什么签,悠悠地叹了口气,似是放下心来,说道。 张安世闻言怔了怔,道:“朱瞻墉吗?” 老朱家的第三代,前两个字自然都是定下来了的,最后一个字也必须是土字旁,对于嫡长子,肯定是皇帝亲自定这最后一个字,但对于嫡次子,这种权力就默认交给父母来定了。 而张氏对于这个尚未出世的儿子,唯一的期待,便是他能遵循中庸之道,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 然而这个孩子尚未出生,就注定不会那么平安了。 二人在侍从的护卫下,准备亲手送上香油钱,却见方才紧闭的大雄宝殿这时忽然敞开,情形有些吊诡。 一袭僧袍的老和尚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声念诵着什么,在他面前,摆放着的是一张供桌,上面摆满了物品。 在供桌两侧的蒲团上,站着五个和尚,其中一人头埋得很低。 老和尚闭着眼睛,从五个和尚的表情上看,嘴里念叨着的经文仿佛充斥着无穷无尽的魔力,令听者沉迷其间,忘却了时光流逝。 虽然张氏姐弟没听出什么门道,但是还是不自觉地顿住了脚步。 “你入门时的誓言,还记得吗?” 在寂静的大雄宝殿里,老和尚的目光落在了那头埋得很低的年轻和尚的脸上,缓缓问道。 年轻和尚恭谨的垂着眉毛,说道:“弟子记得。” “若是做不到,又该如何?” “您便把我逐出门墙,还于俗世。” 老和尚微微眯起眼睛,似是有几分不显山不露水的怒容,又似转瞬间恢复平常,他道:“那,你现在做到了吗?” 年轻和尚默默地摇头,张口还想要说什么,但第一个字还没吐出来。 “够了。” 老和尚打断了年轻和尚的话语,淡漠的道:“你已经辜负了为师的期望,为师就算再怎么惩罚你也毫无意义你走吧,离开这儿,永远也不用回来了。” 老和尚的话语让年轻和尚怔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看着老和尚。 “师父!” 年轻和尚猛地扑通跪倒在老和尚跟前,道:“师父,我求求您了,让我留下吧!” 然而,老和尚接下来的话语却如同冰锥般刺穿了他的心脏。 “你与我佛无缘。” 年轻和尚闻言愣在原地,呆若木鸡,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他问的不是自己为什么会被逐出寺庙,而是为什么自己会犯下那样的错误。 “阿弥陀佛。” 老和尚口宣了一句佛号,道:“缘起缘灭,皆是天意。” 旁观了一场的张氏这时候却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师,这是为何?” 老和尚不打算破戒说谎,又不忍断了弟子可能的前程,只是摇了摇头。 待到张氏等人敬上香油钱,回到正门,与等候在外面的婢女宦官汇合的时候。 只见这年轻和尚正赤着脚站在雪地里,连双鞋也没有,背着包袱身着单衣,踉踉跄跄地下山而去。 方才张安世打听过了,这人却非是犯了什么大过错,甚至不是他脑补的那些求子戏码,而是犯了酒戒,只不过律宗规矩森严,故而不容他。 张氏这时候刚给腹中的孩子求了签,心情正好,此时犹疑刹那,还是吩咐道:“这和尚倒是可怜,府里缺个给佛龛敬香的,问他愿不愿意去。” 那年轻和尚听了下人传话,哪还有不乐意的道理?连连应允,却是觉得自己撞了大运,遇了贵人。 于是一行人回大皇子府上的时候,就多了一个人。 可张氏姐弟却不晓得,一时心善,却会在不久的将来,给自己带来无穷的麻烦。 —————— 不过此时南京城里的姜星火却并未寻到人,及至问询于仆童,方才得知,曹端、高逊志、孔希路三人,竟是往莫愁湖上看雪去了。 哪里看雪不是雪?姜星火摇摇头,也只得忍痛翘班半日,往莫愁湖而去。 此时,莫愁湖上,湖畔楼阁。 莫愁湖位于秦淮河西侧,与秦淮河水相通,乃是仅次于玄武湖的第二大湖泊,有“金陵第一名胜”的美誉,若是历史线没有被扰动,再过些年朝廷北迁,这座湖泊就将成为魏国公府的私人财产,不过眼下却是公共区域,周边有亭台楼阁十余座。 如今到了南方不多见的落雪时分,放到姜星火前世,那就是成了毫无疑问的“网红打卡点”,不知道多少公子小姐慕名而来。 但此时终归是讲究些文坛名声的,这座位还真不是谁有钱就能坐,名声和权力,反而凌驾于金钱之上。 三人斜向相对而坐,桌案之旁摆放着各色瓜果糕点,酒水美味。 此时年轻火力旺的曹端还无知无觉地端了杯酒喝下肚,说道。 “高太常破费了。” 这时候,膝盖上铺着小棉被的孔希路抽了抽冻红了的鼻尖,吐了口气,感觉空气确实清新无比本来被拉着出来,他是不乐意的,但两人看他这状态总不好每天一直在屋里闷着,就硬拉出来了。 嗯,真香。 如今赏赏湖畔雪景,却是心胸为之开阔,暖炉袅袅,亦是惹的人有些熏熏然了起来。 高逊志今天做东,举杯说道:“来,且饮此杯。” 三人碰杯喝下,曹端好奇问道:“让高太常见笑了,在下想问,这莫愁湖是个什么来历?” 读书多,不代表什么风土人情都知道,曹端一个河南人,不了解南京城里的湖也属正常。 不管是不是曹端故作谦卑递过来的引子,高逊志都不介意,酒桌嘛,没话就找点话来聊。 “这世上本没有莫愁湖。” 高逊志缓缓介绍道:“六朝时期,长江沿南京城西侧流过,与秦淮河汇合于石头城下,后来随着长江改道北移,就留下大片淤积地与一系列沼泽、池塘与湖泊,莫愁湖即其中最大者,到了南唐的时候,被唤作‘横塘’,因其依傍石头城,故亦称‘石城湖’。” “那为何后来唤作莫愁湖?按这时间,该是在宋朝时候改的名字?”年纪小、资历浅的曹端,很恰当地起了自己该有的捧哏作用。 “这里确实是有个典故的,北宋《太平寰宇记》记载:莫愁湖在三山门外,昔有妓卢莫愁家此,故名。” 曹端闻言莞尔一笑,这种风月场上的东西,确实对人文和景观都影响很大,这时候的人也并不觉得什么,反而以此为雅事。 “那咱们这处楼阁,也有典故?”曹端又问道。 “自是有的。” 高逊志笑呵呵道:“太祖高皇帝与中山王徐达对弈于此,原名胜棋楼,诏以为‘汤沐邑’,并赐予徐家,这里是徐家的产业。” 曹端这次没说话,点了点头,心中有了几分猜度。 “来,吃火锅。” 此火锅非彼火锅,跟后世的川渝火锅不太一样,但总体来说,还是逃不脱铜锅涮煮的范畴。 其实火锅这东西,在北宋时期,吃法于民间就已十分常见,汴京的酒馆,冬天必定有火锅应市,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食谱中,亦是明明白白写着火锅怎么做,所以不算什么稀奇玩意,也轮不到穿越者来明初发明最大的区别,恐怕就是这时候的火锅,主料用的还是山鸡等野味。 不得不说,这时的火锅,虽然不及后世精细,但有些食材却胜在原汁原味。 只见曹端拿了筷子,夹了块肉放入嘴中,细细品味着,脸上露出陶醉神情,赞道:“鲜嫩多汁,回味无穷啊。” “若喜欢,尽可敞开肚皮吃。”高逊志豪爽道。 “那我便厚颜了!” 曹端毫不客气地把手伸进火锅底,捞了几筷子肉塞入嘴巴里,嚼着吃着,满足地眯起眼睛。 农家小子,从小也没吃过啥山珍海味,情有可原。 一会,看着窗外风景刚回过神来的孔希路忽然想起什么,扭过头来,说道:“对了,你那个.哲学,研究的怎么样了?” 听到这儿,曹端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句。 接着,曹端咽下嘴里的肉,说道:“还在研究。” 这句话说出来,他忽然感觉嘴里的肉不香了。 “哦。” 以孔希路的身份地位,当然不是要刻意打击曹端,而是忽然想起来就一问。 “孔公,怎么了?” 孔希路喝了口酒,放下杯子道:“我在想几个问题,不知道你和小高能不能回答。” 曹端微微一怔,爽快道:“当然,晚辈知无不言。” “你说,这‘人’,是从什么时候算开始的?” 见曹端和高逊志似乎没听明白,孔希路干脆说的更准确一些:“我之前研究细胞的时候,就在想这些问题,就比如‘人’,是从出生起,他/她算作‘人’,还是在娘亲肚子里就算?若是娘亲肚子里就算,那有以什么为标志来判断?有多少细胞才算一个‘人’?” 曹端:“.” 高逊志:“.” 见两位聪明的大儒也搞不明白,孔希路叹了口气。 看老头叹气,曹端于心不忍,但这种问题他确实也想不明白,只得试探着说道:“要不咱们,换个问题?” “那你说,这‘人’是从哪来的?神话说女娲娘娘捏土造人,捏累了,就甩泥点子造人,可我研究过,无论是什么泥土,放到显微镜下观察,跟人身上都是完全不一样的,泥土里面即便有活动的物体,那也只是附着在其中的小虫子(微生物),却并不存在‘细胞’这种东西。” 曹端沉吟了刹那,这次倒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或许,人就是人?并不是从哪里来的,而是天生地长,从古至今就有的。” 高逊志想了想,也是这般说法。 孔希路失望地看着这俩人,夏虫不可语冰也。 又喝了口酒,孔希路叹了口气,惋惜道:“可惜了,早知如此,我倒不必特意跑来了。” 听他这般一说,高逊志倒是好奇问道:“怎么?” “冬日万物归于沉寂,蛇熊等物还会陷入如死一般的休眠,这里面定是有些道理的,可惜啊!可惜!” 孔希路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便闷头喝酒吃菜,倒也不再提其他,但明显看他的神情,不是很开心的样子,这倒是让曹端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本来拉着孔希路出门,就是他的主意,这下老头反而更郁闷了,曹端也有些无奈。 高逊志对此倒觉得无所谓,他拿起酒杯:“今日雪景,若不尽兴岂不可惜?来,满饮此杯!” 一看就是老酒鬼了。 “来!” 曹端愣头青,豪气干云地将手中酒饮尽,不一会儿,就脸上开始红了。 孔希路这时候似乎放下了什么,亦是爽快地应声道:“那便再来!” 唯有曹端神情微动,似乎在想些什么事儿,直至高逊志催促,方才回过神来,他拿起酒盏抿了口,随后又重新倒满。 见状,孔希路与高逊志二人,皆以为他被灌醉了,哈哈大笑。 然而曹端只是笑了笑,并未解释什么,继续举杯,他心里明白,自己虽有几分醉意,但尚能保持清醒,并非是真正喝醉了。 而是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个命题。 就在这时,忽然隔间的门被推开,高逊志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来人非是旁人,正是姜星火。 “国师怎么来了?”高逊志惊讶道。 听了这话,曹端和孔希路却是“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姜星火笑呵呵地说道:“世上无闲人,唯有存闲心之人。” 见了三人正在饮酒吃火锅,隔间内暖炉烧的彤红,开着一扇窗对着莫愁湖的雪景,却好似神仙般的日子,颇为令姜星火羡煞。 姜星火也不说来什么事,就好似本该当值,就是偷溜出来喝酒一般。 片刻功夫。 姜星火已喝下四五杯,依旧是兴致盎然,丝毫不见醉态,反而是戟指眼前湖景道。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小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如此美景,不做些青史留名的大事岂不可惜?” 高逊志三人当然晓得,若非真有要事,平素日理万机的国师是断断不会寻他们喝酒的,此时精神俱是一震。 事实上,高逊志倒还能冷眼旁观些,他可是眼见着自从“王霸义利古今”三辩后,曹端和高逊志两人就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每日亢奋地研究,这种状态如今是持续了接近半年,方才有些缓和下来的意思。 而姜星火若是比作棋手,晾了这两枚棋子这么久,这时候寻上门来,便是要重新启用的意思了,而且看起来,不像是要走寻常棋路,恐怕上来就是要杀招。 可如今的大明,永乐元年十二月,马上要到了年终岁末,姜星火又要做什么呢?高逊志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姜星火也不用他猜,直接揭晓了答案。 “我要你们登两篇文章。” (本章完) 卡文,再请假一天 严重卡文,删删改改觉得不够满意……本来以为本月不会请假了,实在抱歉,明天超大章补上。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卡文,再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八十二章 六经 莫愁湖上,小雪纷纷。 湖畔阁楼中,四人拥炉火而坐,姜星火开门见山道:“这些日子之所以未曾来寻孔公,乃是国朝诸事实在繁杂,今日湖畔一晤,见湖面宽广、白雪皑皑,心中亦是有几分遁脱囚笼之感,有些话说起来,倒也敞亮今日是来借孔公之名的。” 孔希路听后,心下倒是了然,自己既然是威孚海内之望,乃是儒林的泰山北斗,那姜星火有所图方才正常,若是一无所图,反倒说不过去。 毕竟对方拿来做交换的,正是他真正能用以开宗立派,乃至青史留名的东西。 但孔希路毕竟是南孔家主,一举一动,既要看自己心意,也同样要顾全家族,而姜星火乃是变法派的旗手,从实际角度上,是与保守的程朱理学相冲突的。 故此,若是姜星火有什么特别过分的要求,孔希路的内心里,还是会有所权衡的。 “咳咳。” 这时候,一直在角落里隐身的慧空走了出来,他的手向怀中伸去,摸出了一本小册子。 “这位乃是大天界寺的慧空禅师,一向喜欢钻研医术,对于医术有些自己独到的见解。” 高逊志看了看,此人已经强壮到冬天都只穿露出一条胳膊的僧袍,再看了看对方一身的腱子肉.不,是脖颈连接处都练出肉眼可见的强劲肌肉。 高逊志此时的脑海有一点混乱,可能是由于过度饮酒导致的,但不管怎样,他都很难把眼前的人,跟“精通医术”联系在一起。 高逊志人品很好,但他不是一个酒品很好的人,这时候脑子里奇怪的思绪四处飘飞,然后竟然打着嗝伸出了一只手:“嗝给我看看。” 姜星火看着高逊志,笑道:“高太常可是醉了?” 高逊志摇了摇头,只道:“人又非清心寡欲的圣贤,偶尔喝两杯,助助兴,哪里会醉呢?” 看着应该不会把东西掉火锅里,高逊志这番表态,姜星火也就放心许多,随即将那本慧空递过来的小册子递给高逊志。 慧空重新恢复了隐身状态。 高逊志接过小册子,翻阅了片刻,脸色逐渐涨红,然后他猛地抬头:“这你.” 姜星火微微一笑,自顾自地斟了杯酒,可惜这几人喝的太猛,酒杯都倒不满,酒坛子就空了,于是他仰首将酒水灌入喉咙,然后又从旁边的柜子里取了坛美酒。 高逊志则看着这小册子,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的双手都在颤抖,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双腿都有些发软。 ——这玩意对他来说,也太恶心了。 他看着角落里的慧空,一字一句的问道:“你是说,人体里面骨骼、五脏六腑是这样?” “当然。” 慧空点了点头:“贫僧解剖了很多,都这样。” 高逊志嘴唇蠕动了半晌,终究没吐出一个字来,最后颓然跌坐回椅子上。 他看着手中的小册子,一时间觉得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还挺烫手。 于是,高逊志赶紧丢给了坐在另一侧的曹端和孔希路,自己又要喝起酒来。 姜星火又倒了一杯酒,端起来,送到高逊志面前:“来,高太常,喝一口,驱驱寒气!” 高逊志心中思忖:“哪有什么寒气?怕是邪气还差不多。” 他接过酒水,却不知为何,一想起小册子里面人体解剖的景象,顿时便趴在桌旁,对着下面的痰盂呕吐了起来,不知是卡了还是怎地,一张脸憋成酱紫色,姜星火拍了拍他后背,方才顺了过来。 这一幕落在其它两人眼中,却是不免有些惊诧了。 曹端接过来,很尊老爱幼地放在了桌子中间,给孔希路翻阅,但没翻阅两下,曹端就觉得有点受不了了。 原因无他,慧空这手绘实在是太栩栩如生了,还进行了上色。 古代有人体经络图,但这种人体解剖图,肯定是没有的,属于谁都没见过的新活,而且古人读书很少读医书,即便是读了,也是纯文字的,学习经络、草药这些,去了解五脏六腑和骨头的具体位置的人,微乎其微,更别说连血管都画出来了。 所以乍一眼看去,就跟把人扒了皮详详细细地放到面前似地,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还是尺度过大了。 事实上在姜星火的前世,华夏直到清末时期,也就是十九世纪初,才有传教士带来已经发展的相对完善的解剖学,解剖学领域的教科书也因此传入中国,基本跟后来鲁迅手绘的那种人体解剖图差不多,但中文版的解剖学书籍,则要等到1851年,由英国传教士合信与中国人陈修堂合译,出版了解剖生理学著作《全体新论》。 正因如此,这种东西确实很难被这个时代的人所接受,哪怕是跟普通人比,相对有医学常识的大儒。 “嗤。” 伴随着一声沉闷响声,曹端也开始趴在地上干呕,那种画面他简直不愿想起,现在一想就浑身发冷。 坐在外侧的姜星火起身拍了拍他肩膀道:“后面还没看呢.” 出乎曹端和高逊志的意料,孔老头子反而是对此忍耐力最强的。 其实想想也就不奇怪了,孔希路每天在显微镜下研究的东西,肯定有比这个更恶心的.应该是早就锻炼出来了。 孔希路耐心地翻阅完,然后放下小册子,说道:“医书有言五脏六腑位置,骨骼虽然没有说明的太详细,但想来也与这大差不差,国师是打算让我以‘体物’,不,‘体己’的名义来推广这人体的医学吗?” 其实孔希路从他的本心来说,对于骨骼、血管、内脏这些的构成,并不太感兴趣,因为严格地讲,这属于医学范畴,跟显微镜下的细胞、微生物这些,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两个领域。 孔希路之所以沉迷于此,是因为这世界上所有有生命的物体,放在显微镜下都是有细胞存在的,对于孔希路来说,这是普遍存在的微观规律,只不过不同的生命体和统一生命体不同部位的细胞可能各不相同,但这东西,跟“理一分殊”的道理是一样的,不影响什么。 换言之,孔希路在乎的是能真正通过“体物”来参透万事万物本源的“理”的手段。 至于人体啥样,他不太在乎,因为儒学负责是君子求诸己心,医学才负责求诸己身,就算放大了说,他研究出了“体己”,也没啥用,不是能通用于万物的本源道理,所以他有些兴趣缺缺。 但如果仅仅是这个,孔希路还是愿意帮忙的,毕竟姜星火好像也没有要求自己做过什么,这虽然有些惊世骇俗,但说到底,并不是违反什么儒家原则的事情,儒家根本不管这玩意。 姜星火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推广人体解剖学,这种东西如果他想推广,根本用不着请动孔希路,他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姜星火从袖子里拿了张纸出来,递给孔希路。 孔希路神色一凝,展开看来是一段话。 “凡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理有未穷,即知有不尽,若能穷理有据,则不论何人言之,皆当信之,盖人同此心,而心同此理,固不得异其人,而并异其理也。夫医学一道功夫,甚钜关系非轻,不知部位者,即不知病源,不知病源者,即不明治法,不明治法而用平常之药,犹属不致大害,若捕风捉影以药试病,将有不忍言者矣。经世致用,亦同此理” 孔希路多聪明的人,看到“经世致用”这四个字,就已经基本明白姜星火打的是什么幌子了。 说白了,人体解剖学虽然实用,能救人,能让人了解人体的奥秘,但对于姜星火这种位置的人来说,还真没那么重要。 姜星火最需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让帝国在方方面面向着自己设计的方向前进。 而对于思想界来说,姜星火要做的,无非就是让思想界转向“探寻究理,经世致用”八个字而已。 那么儒家怎么实践这八个字? 答案也不复杂,用另外八个字来实践。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现在既然已经用复兴的心学和实学,破坏了理学一家独大的地位,那么接下来,当然是继续加大对理学优势地位的破坏。 什么破坏是最有威力的? 要知道,堡垒永远都是从内部攻破最容易。 所以姜星火打的主意,就是说服这些刚刚在“古今王霸义利”三辩中名扬天下的大儒,让他们帮忙破坏理学.这听起来是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姜星火却早有计划。 姜星火笑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尚且不提,就说这读书一事,六经之中义例文句精粗微显可谓是参杂纷烦,又比真的处理国家政务,要简单多少?我看未必!而既然六经繁杂,百思未必能通,那就有通经致用的必要了。” 曹端的粗眉微皱,开口问道:“通经致用,又是怎么个说法?” “自然是由朝廷出钱,延请大儒,修订六经之注,以为后世准则。” 姜星火这话说得轻巧,但这话一出,其实事情就成了三分之一了。 为什么? 钱不钱的其实不重要,就说这件事,那就是多少大儒抢破脑袋都想承担的任务? 这可是给国朝修六经集注! 这可是要流传后世成为无数读书人所学标准的! 站在角落里隐身的慧空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眼前的这三位大儒神色有些变化。 他对于儒学的理解,还处于比较粗浅的皮毛阶段,但慧空也知道朱熹能配祀孔庙,凭的就是他理学集大成者的身份,那么朱熹的思想是通过什么体现的?《四书集注》。 《四书集注》全称为《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做的批注,它既是读书人的教材,也是科举考试的标准,科举答题的答案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在眼下的大明,地位很高。 可但凡是对儒学理论体系有些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六经”是高于“四书”的,更何况四书里的《论语》、《孟子》本不是经,《大学》、《中庸》一开始更仅仅只是《小戴礼记》中的两篇。 朱熹对此是怎么解释的呢?朱熹自己也说的清楚,“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之言,然后及乎六经”,朱熹把他注释的四书比作“熟饭”,也就是拿来就能果腹充饥,而六经则是“打禾为饭”,意思就是把禾苗拔下来做饭.在理学的演进中,一开始二程是将四书看做学习六经的阶梯的,朱熹承认这一点,但是他通过掌握相对更容易学习的四书的注解权,在经书学习中夺取了六经正统的教育地位。 《四书集注》是朱熹钻研一生构建的完整理学思想体系,因此,朱熹反复强调掌握了《四书集注》就奠定了理学思想的基础事实上,朱熹的《四书集注》当然是一部相当厉害的作品,但要是说这就是儒学的唯一解释,那也是扯淡,至于他的弟子吹嘘的“故愚谓《朱子语类》与《四书》异者,当以《朱子语类》为正,而论难往复,《四书》所未及者,当以《朱子语类》为助”,更是纯纯的往朱熹脸上贴金。 给六经做注,毫无疑问是比给四书做注,工作量更大,也更加煊赫荣耀的事情。 四书尚且可以一个人穷其一生来做,但六经这种体量,涉及到考据、对比、研究,就跟修《永乐大典》是一个概念,没有国家出大钱,组织大量的人力进行,是不可能完成的。 一个人,或是一个书院来做这件事,想都不要想。 而参与这件事,哪怕是挂个名,那都是跟修《资治通鉴》在编撰组上留名是一个概念。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由孔希路来发言。 “六经不是那么好注的。”孔希路言简意赅道。 六经当然不好注,但不好注的是六经本身吗?不好注的是统治者需要他们怎么来解释经义! 姜星火明白孔希路的意思,他对此自然是有一番腹稿的。 “通经致用嘛,包含两个方面的意思。” “第一个方面,是经学义法,也就是通过给六经做注,来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重整经学的整个体系,以资时下取法。” “第二个方面,则是治经之法,也就是治学方法。” 这句话姜星火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姜星火主张什么治学之法?自然是实践出真知那套。 高逊志此时已经有些醉意了,但听闻此言,还是颔首道:“研究经学最忌讳不得本原而务循支离,实际上,若是儒学是一本书,六经就是大纲,儒学若是一棵树,六经就是根本,其余诸如四书之类的支流余裔,不过是因缘而生罢了,若是正经研究经学,那就必须得确立主旨,探骊得珠,此后解经便如利刃切肉,迎刃而开也。” “便是这个道理了。”姜星火趁热打铁道,“儒家伦常义理百世可知,而《六经》同出一源,其宗旨、大义、礼制,皆相同,而其体制、文字,则诸经各自不同.跟这本小册子里画的骨骼结构图,又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做学问,不找主要的骨头,而去寻旁边的小骨头吗?” 曹端有所触动,但仅仅是这些的话,对于他们来说恐怕还不够,因为巨大的利益面前,同样存在着风险。 他们必须搞明白,姜星火让他们来发表的文章,到底要做什么。 而这里面的关键,不在于姜星火说的第二方面的治学方法,而在于第一方面说的“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 嗯,燕国地图铺了半天,这是终于露出匕首来了。 姜星火口中的“制度”,当然不是通常含义上的政治制度。 事实上,按朱熹的理解,也是这个时代对于制度最标准的理解,一共有两类,其中《周礼》为一类,即“礼之纲领”,而《仪礼》和《礼记》则是另一类,即“仪法度数”。 看起来很奇怪吗?为什么都是礼仪? 这并不难理解,礼部为什么是六部里名义上排名第一的部? 在封建王朝时期,礼仪是社会活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方式与规范,制度在国家政治与社会规则的纲领与枢纽,二者互为表里,礼仪就是制度,制度就是礼仪。 而义理和制度之间,联系同样非常密切。 孔希路这时候还是没有拿定主意,这种大事,并非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若是姜星火没有一个完备的计划,就要他以南孔家主的身份来做六经新注,哪怕是他,对此可能产生的后果,同样也是心里没底。 孔希路看着姜星火年轻的脸庞,缓缓说道:“盖制度者,经史之枢纽,圣贤精理奥义之所由见,而世界盛衰治乱所从出也,六经以明制度为大例不假,毕竟就算《春秋》微言大义,可说穿了,还是以著书谨祸乱、辨存亡,六经都是如此,所有安危祸福,旧说多阙,今悉采备,无非便是用以明得失成败之数。” 经史子集,经在最前面,而其言爵禄,则职官志也;其言封建九州,则地理志也;其言国用,则食货志也;其言司寇,则刑法志也;其言四夷,则外夷诸传也.这些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从六经里出来的。 “可是,要从何处立意呢?” 这个疑问,同样是萦绕在曹端和高逊志心头的。 是啊,从何处破题立意呢?这可不是科举考试,科举考试涉及到的也就是一个人或一群人,给六经做注,尤其是要从六经的义理着手,反思过去的制度,给现在的制度变革背书,没有一个能无懈可击地立住脚的立意,是绝对不行的。 要是强行来做这件事,哪怕是就直接成了笑话,让人觉得他们是放弃了颜面,给当权者捧臭脚,这是任何大儒都不能接受的。 参与官方注六经是荣耀,可这荣耀背后,还蕴藏着同样沉甸甸的东西。 姜星火并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给出了他和姚广孝、张宇初思考很久后的答案。 姜星火指着孔希路,说道。 “孔子,两个孔子。”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三章 王制 所谓“两个孔子”,指的当然不是孔丘跟孔希路。 孔希路虽然很强,儒学造诣当世最强,但坦诚地说,纵观华夏上下这几千年,他还不配。 “两个孔子”,乃是意指经学的古文今文之争,也就是《周礼》与《王制》之争,乃是孔子其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对于经学和礼仪、制度的不同理解。 姜星火缓缓道:“从周为孔子少壮之学,因革为孔子晚年之意,如此一来,恰如一竹,从中一劈两半,本源清楚矣。” “孔子不得位,不能施其政,故而托鲁史而成《春秋》,立素王之法,以资后世。” 姜星火先给《春秋》定了个性,嗯,其实即便是较真的话,姜星火这话也确实没什么错,书都是人写的,孔子著书立说的时候,自然加入了自己的思想在其中。 孔希路似笑非笑,道:“故而我等后儒,见《王制》与《周礼》不合,不知此乃素王之法矣?” “对,正是如此。” 两人对话简单,但蕴含的信息量并不少,如果不能对先秦儒学的思想体系有一个基本的认知,很难理解姜星火和孔希路在说什么。 这里有一个关键词,叫做“素王”。 素王这个词,语出《汉书·董仲舒传》,“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这里面的“素”,意思是空、虚,指有名无实或有实无名,到了东汉经学蓬勃发展的时代,王充《论衡·定贤》里说“孔子不王,素王之业在《春秋》”,意思就是孔子虽然不是王,但他做了王的事业,也就是著写《春秋》,从此以后,儒家以素王专门指代孔子。 但在孔子之前的时代,素王这个词,更多是意指上古时期的帝王。 之所以董仲舒要这么吹孔子,原因就是他要进行托古改制。 这不巧了吗?姜星火也想这么干。 改革的思想阻力大不要紧,前辈们早就趟出路来了。 只要旗帜正确,一部分敌人也可以变朋友。 众所周知,董仲舒是“公羊学”的传人,嗯,这里再科普一句,无论是公羊还是左氏、谷梁,都是《春秋》这本书的注解,相当于朱熹对四书进行的注解,意义是一样的,目的都是为了用自己的学术理解,去掌握话语权,跟教皇解释圣经差不多.原因就在于,《春秋》这本书写的很简练,俗称微言大义,如果没有注释的话,普通人通读下来,基本都是处于看不太懂的懵逼状态,所以掌握了《春秋》这本最重要的书的解释权,其实就掌握了经学的话语权。 而董仲舒就是要让公羊学版本的春秋注释,成为官方版本。 “所以,国师这是要行董仲舒之事?不,还要比董仲舒更胜一筹。” 年轻的曹端这时候也回过味来了。 董仲舒托古改制的本质,其实就是依托素王孔子的思想权威,事实上,在崇古之风盛行的汉代,确实需要推出一个古代权威人物,以为自己学说背书,所以董仲舒才选择了孔子.董仲舒以《春秋公羊传》里哀公十四年的那句“拨乱世,反诸正,莫近于《春秋》”为思想纲领,首创新王改制之说,宣称《春秋》是应天作新王之事,董仲舒正是打着孔子和《春秋》的旗号,进行政治活动、实现政治理想的。 而如今南孔家主就在这里,这位世间一切美好德行的继承者,行走着的孔子代言人,若是姜星火不好好利用,那才是舍近逐远。 姜星火轻咳了一声,方才道:“董仲舒是托古改制,孔子又何尝不是呢?诸位观《王制》,更近乎于周礼,还是更近乎于《春秋》?” 周礼这东西自不必说,懂的都懂,老木乃伊了。 而《王制》却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王制》是六经之一的《礼记》里面的一篇,如果光看内容的话,其实就是记录古代的种种政治制度,也就是封国、职官、爵禄、祭祀、葬丧、刑罚、建立成邑、选拨官吏以及学校教育这些方面,看起来是不是没什么特别的? 但实际上,《礼记》在六经里的地位非常之高,而《王制》更是礼记里面最有分量的东西,孔子弄得,绝非是无用之功,这里蕴藏了他奋斗一生后,到了老年面对诸国乱象无能为力时,留给后世的宝藏。 其实在了解这些的时候,姜星火也总觉得,自己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在这一世死亡之前,应该也给后世留下几本书. 咳咳,扯远了,总之,《王制》的内容跟周礼是截然相反,乃至背道而驰的,这也成了经学里面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之间的矛盾冲突之所在,是解不开的。 原因也很简单,这都是孔子弄出来的。 一个孔子,弄出来了两个背道而驰的思想,听谁的? 姜星火给出了答案:“孔子壮年问礼,因时局动荡,需尊周王,方有海内升平之希望,加之资历浅薄,畏大人言,故此有‘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之语,推崇周礼;然而周朝礼制,到了春秋之时,早已不适应社会的剧烈变化,积弊肉眼可见,孔子到了晚年之时,自觉已无救时之希望,又担忧王道不行,故此继承周礼而更改制度,亲自修订,以图留给后世一套完整的政治制度,将其思想隐喻于《王制》和《春秋》之中。” 所以,姜星火面对古文和今文学派之争,或者说两种不同政治制度的争端,选择了董仲舒的今文学派。 事实上,公羊学所宣传的《春秋》经义,确实与《王制》更加相合,而《王制》按姜星火的说法,那就是孔子的托古改制思想。 所以这么串下来,姜星火的思想脉络就很清晰了。 孔子托古改制写了《王制》和《春秋》,董仲舒托古改制以公羊学为依据,写了《春秋繁露》,并且运用了《王制》。 “所以国师的意思,是以《王制》来统御六经,进而对六经做注?” 姜星火没有笑而不语,那样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在模棱两可,如果事有不成,随时可能把他们卖了,而是颔首道:“这件事的立意便是如此了。” 曹端和孔希路琢磨了一下,没说话。 但没说话,其实在某些时刻,比说了很多话还能表明态度。 姜星火也不急,看着窗外莫愁湖雪景,又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不知不觉间,喝醉了酒的高逊志竟然已经在众人旁边睡去。 过了片刻,曹端终于开口,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些渴望:“那国师打算让我写什么文章?” 曹端可没忘了,这才是姜星火找他们要做的事情,注六经这种大工程,肯定不是让他们来弄的,最多就是挂名牵头和审核之类的工作。 “你写《孔子学术谱系考》。” 一听这话,曹端有些头大,但还是忍住了没叫苦。 孔子的学术谱系,主要以秦的大一统为界限,分为先秦和两汉。 先说先秦时期,孔子在世的时候收弟子,主要有两拨人,一拨是鲁国本地的山东弟子,另一拨则是燕赵等地的河北弟子。 山东是今文学派正宗,河北是古文学派正宗,但正如左可以无限划分一样,基于乡土而构成的今学正宗,同样可以无限划分,当时就划分出了鲁派、齐派、韩派等三个主要派别,分别宣传自己的思想。 而古文学派,则不是根据地域划分派别了,而是根据自己所学的专业特长,也就是自家学了什么、什么学得好,就主张以什么来解释儒学,即所谓的“缘经立说”,一共分成了《周礼》派、《国语》派、《左传》派、《孝经》派等等。 两汉时期,古文学派蓬勃发展,这种“缘经立说”就更明显了,东汉朝廷很重视经学,家里但凡有一本家传经学的真东西,都能成为大儒。 如今过了上千年,倒是涉及不到现在明初的学术界,最多是各家有些自己都说不清的传承,之所以要做这个工作,就是要正本清源。 嗯,非要说的话,跟编族谱差不多。 你说这东西有道理,那你得把脉络给捋出来。 “如何?” 曹端沉吟之际,姜星火催促了一声,这两个字,却是恍若敲钟般荡在了曹端心头。 曹端整理了一下思绪,方才答道:“孔子以《王制》为后世立法,秦汉制度与《王制》不同,遂以《王制》为无用之书。秦汉以后,今古文两家学派庞杂而混淆,导致孔子改制大义的隐没,而今古文两家学派不过是源自孔子早年、晚年的两套学说体系,后世‘以古乱今,不分家法’,如今要通经致用,自当追溯本源,归宗于孔子,合该梳理清楚高于天下的。” 见了曹端这份态度,姜星火满意地笑了笑。 “来,喝酒。” 曹端接过酒杯,囫囵咽了下去,看着窗外雪景,却兀自打了个寒颤总感觉自己出门吃个饭就被绑上了贼船。 可问题是,现在自己还有的选吗? 《明报》那档子“走进甲骨文”,可差点都快成了他一生耻辱了,要不是从来没对他点名,曹端怕是现在都没脸出门,这位国师布局环环相扣,现在想起来还让曹端心悸。 不过姜星火倒也没亏待他,教他的东西,如今曹端自己逐渐悟出了一些,眼见就是沉淀一番,以后回乡就能开宗立派,成就一代名家了,而且恐怕比历史上还要更为著名,因为很多哲学思想,是注定不会被时间所掩盖的,也不算揠苗助长了。 曹端胡思乱想着,姜星火却只是抚掌大笑:“如此善莫大焉!这便是于千年后重新究其本源,去伪存真,虽划清之事颇为繁杂,但亦是一件大事。” 确实是一件大事,毕竟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虽然在历史上争得很厉害,但由于同出一脉,就像是武侠里华山派的剑宗气宗又往后传承了无数代一样,很多过去的是是非非都难以论断了,如果真的能辨析清楚各自的源头,再加以部分人为的推理阐述,总之,能把这些理清楚,就是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不过听起来虽然工作量很大好吧,实际上工作量也很大,但总归是有个头尾的,其他的不论,其实重点就在于两汉时期,在董仲舒帮助汉武帝托古改制以后,汉朝就将儒学立为官学时就设立了五经博土,郡县乡里均设经师,经学自此大盛,而当时经书均以汉代使用的隶书改写,也就是今文经义,后来又出土了春秋战国时期的大篆和小篆,成了古文经义,古文经学多治章句训诂,今文经学则研究微言大义以托古代制。 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争得很厉害,但其实截止到汉章帝白虎观会议,两派就开始逐渐互相接纳了,而等到东汉末年,历史地位极高的大儒郑玄,在古文经义的基础上,吸收今文经义的精锐,才算最终融会贯通,登抵宗师境界。 所以汉章帝到汉灵帝这段时期,其实都没什么好说的,主要是之间的学术谱系的脉络,需要梳理清楚。 当然了,能扬名的事情,也没那么容易就是了。 毕竟两汉加起来也有好几百年呢。 曹端这头自个去头疼了,姜星火能找他,也是他有这个本事不是? 搞定了曹端,接下来就轮到孔希路了。 “孔公。” 姜星火给孔希路递了杯酒,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消说,既然孔希路排在了曹端之后,那么他要写的文章的任务难度只会更大,不会更小,而且他的地位,也比曹端更重要。 孔希路半是无奈半是释然,拿人手短,该还债了:“说吧。” “以《王制》为核心,做一份《古今文学考》的文章,大概有两个要点。” 姜星火捋了捋,方才和盘托出,道:“其一,公羊学这一脉倡导托古改制,又与《王制》颇为呼应,故此还是孔学正宗,这一点不变,但要从《王制》上阐发六经的微言大义,说明孔子传下来的六经,用以在于拯救时弊,不仅是批判过去,而且还要用以更正未来换句话说,孔子做《王制》留给后世,不仅是要与周礼做划分,更是要推演未来的社会制度。” “所以,后来秦汉的社会制度与《王制》所言不符,其实并没有关系,圣人希望的只是改变,因为当时具体形势所限,即便是孔子也想不出超越时代的社会制度。” 这相当于给《王制》和后世政治实践之间的不对应,打了一个小小的补丁,算是自圆其说。 “其二,《王制》之中种种制度,皆是孔子所想的新制度,虽然有些后世并未采用,但诸如选官、郡县、治化这些道理,还是能追根溯源找到思想源头的,所以后世制度改革和思想流变,也要理出一个脉络来,这便是《古今文学考》的初衷了,意义上,跟《孔子学术谱系考》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从谱系入手,一个从制度和思想的交错脉络入手。” 见孔希路半晌没说话,姜星火又加了一把火:“经学有微言大义,孔子素王改制的宗旨为微言,群经所载典章制度与伦常教化为大义,西汉以后微言断绝,这一千年来诸儒专讲大义,可想来孔公也明白,若无微言,又何来大义呢?” 孔希路当然明白姜星火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官方层面上,暗示可以把“释经”的权力交给了他。 “六经道丧,圣道掩敲。” 孔希路郑重说道:“这文章,我写。” “孔公高义。” 姜星火与孔希路对饮一杯,写文章与注经的事情,就算定了下来。 如此一来,有这两位大儒出手,在理学内部掀起学术纠纷,就算是成了。 而有了这摊子事,想来本就被复兴的心学和实学所分流的理学,该是更加应接不暇了。 在舆论上,思想界内部有了巨大的争执,就可以随便他们去撕,去吵,因为对于原本占据统治地位的理学来说,无论怎么吵,其实他们都是亏的。 如果注六经这件事成了,那么朱熹的那套《四书章句》在学术界和科举考试中的地位,肯定是理所当然地要下降的,因为四书本来就是六经的阶梯。 而以主张变法的董仲舒的公羊学为基础,再配合上孔子自己托古改制的《王制》,把《王制》抬到“打开六经这扇大门的钥匙”的地位,到时候变法的学术依据和支持,不就更加充足了?这些都是一环套一环的。 孔希路和曹端吃饱喝足,先一步告辞离去,而高逊志如今睡在温暖的阁楼里,若是贸然唤醒拉到外面寒冷的风雪中,恐怕有患病甚至猝死的风险,所以依旧沉睡着。 姜星火独自欣赏着越来越大的风雪,他甚至看到了街边有大皇子府的旗帜的马车路过,想来是家里的谁出来游玩了,按照马车的规格,身份还不低。 不过高逊志并没有沉睡多久,不多时,便悠悠转醒过来。 看着桌上杯盘狼藉的样子,高逊志揉了揉皮肤有些松弛的脸颊,问道:“他俩都同意了?” “高太常何必明知故问。” 姜星火头也没回地说道,他的眼眸此刻似乎都没有焦点一般。 “那伱怎么不走,还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那你可得求我,我跟他俩不一样,你于我无恩。” “没有。” 姜星火这时候转过头来,看着他。 若是此时来一句,“你的孙女在扬州过得不错”,恐怕就是绝杀。 但姜星火不是这样的人,既然高逊志没有参与暴昭的阴谋,他也不会把高逊志怎么样,哪怕对方不认可自己其实就算高逊志真的跟他对着干,姜星火也做不出来胁迫人家妻女的事情,毕竟连景清的女儿他都没怎么样,还好好地供人读书生活。 高逊志没那么重要,既然他不想帮自己,姜星火自然也不会强迫。 姜星火坦诚道:“只是诸事繁乱,如今骤然放空下来,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了。” 高逊志也是当过九卿的,对此倒是颇为理解,道:“你现在是国师,虽然没有宋时平章军国重事之名,却有参知政事之实,若是不忙,反倒该你自己反思了。” 姜星火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不只是这些问题,我现在只想做好眼前的事情。” 他站了起来,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忽然道:“你觉得现在,天下如何?” 高逊志听出了姜星火话语里的异常之处,凝视着他,片刻后才缓慢开口道:“如久病之人,忽下猛药,一时有气血充盈之状。” “重症就得下猛药,腐肉就得刮骨刀。”姜星火轻描淡写说着,目光却变得幽深难测。 高逊志闻言微怔,沉吟许久后才继续道:“沉疴难去。” “大雪白茫茫一盖,什么都好了。” 此时此刻,莫愁湖的冰面上,已经看不到冰了。 无论是美好的还是丑恶的,随着雪越下越大,都没了踪影。 “你这句话,究竟指什么?” 高逊志抬起头望向姜星火,眼眸中闪烁着浓郁的疑惑和探寻。 姜星火嘴角勾勒起一抹弧度,轻声道:“具体怎样还是要看天下局势如何演化。” 高逊志点头,但心底依旧存有几分怀疑,因为他觉得这似乎并非姜星火本意。 “我们还是回归正题吧,今天确实有事情要问你,乃是建文余孽的事。” 姜星火摆手,将刚才提及的话题再次抛到脑后。 高逊志见他态度坚决,也不便多说,转而道:“与我无关。” “真的与你没关系?” 姜星火打断他的话,他盯着高逊志,说道:“暴昭死了,他的余党销声匿迹了大半年,可现在,他们又开始活动了,他们想干什么?永乐元年都要过去了,建文帝就算活着,难道还能把天翻了吗?” “我真不知道。” 高逊志的态度很坚决。 “年终岁尾,事情很多,这段时间你还是跟他们一起在屋子里著书立说吧。” 姜星火话锋转的太快,一时间差点把高逊志闪到了腰。 合着没有施恩于我,就给我整点不存在的把柄,总之都是要我给你干活是吧? 可你说高逊志刚才面对姜星火的逼问,心里没鬼,那也不对,因为茅大芳这个忠诚于建文帝的死硬分子确实没死,之前也确实找到过他。 正因如此,高逊志才把孙女送到了扬州。 而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敏感,高逊志不敢也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可他也不知道茅大芳的行踪是否被锦衣卫等情报机构所发觉,若是真把供出来,胡乱攀咬些根本没做过的“罪名”,他又该如何是好?毕竟茅大芳来见他这件事,他可从来没交代过,到时候就是百口莫辩。 几乎所有的复辟活动都是这样,像这些建文旧臣一样,一开始还会有人念着旧主的好,会有人往来奔走,试图反抗,可一旦这些文臣发现在新朝过的也不错,渐渐地,随着新皇的皇位坐稳,这种反抗活动,就会消失了。 到了最后,甚至内部之间,都会互相仇视,因为那些试图反抗的人,就成为了试图过安稳日子的人的敌人。 都是吃皇粮的日子人,能过得下去造什么反?吃饱了撑的? “要我做什么?” 高逊志松口了,心中念头闪过,闲着也是闲着 姜星火也不跟他客气,干脆交代道:“经史分流,经是经,史是史,我听说你对国史颇有研究,不妨也出一本书,务求简洁明了,梳理一番国史。” 高逊志也不意外,注六经,尊《王制》,目的都是为了在思想界起到方便变法的作用,而一直以来,思想界都是有以六经为史的观点,这显然是跟姜星火的主张相冲突的。 道理也很简单,如果六经都是静态的、记录过去的史书,那么怎么跟托古改制相契合,继而自圆其说呢? “过去程朱理学以读史的方式来解经,我觉得大为不妥,六经既然是孔子托古改制,以《王制》改周礼的思想表现,那自然是不能归于史书,以读诗书的办法来看六经的。 高逊志的领会能力很强,大约总结了一下,说道:“便是说,凡史事成迹,刍狗糟粕,诸子攻之不遗余力,如今要以六经为新,就得简明国史。” “对。”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把国学和经学分开,国学就是正经的历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这些东西,而经学,则是圣人智慧,治世哲学。” “梳理国史.倒也不难。” 这项工作只是要他以客观的角度,充分发挥史学功底,集合之前的史料,简明清晰地摘出一些王朝脉络,以及重要历史事件来,没什么政治立场。 虽然是为姜星火的变法侧面服务,但对于他而言,并不会受到什么攻击。 “这东西写出来你给谁看?” 姜星火理所当然道:“国史教育,下至私塾,上至国子监、国家行政学校,都可以当做通识读物来看,放心吧,写出来光是这本书,就够你和家人衣食之用了,干净钱。” 如此,高逊志才算放心了下来。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这种套路,跟请退休政要写自传回忆录,然后帮忙出版宣传销售,是一样的钱很干净,但这人情你也算是认下了,以后总不好一边拿钱一边反对了吧?那得多大脸。 处理好了儒教内部变革的事情,姜星火方才离开了胜棋楼,接下来还有很多挑战在等着他,这个年过的并不轻松。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四章 涟漪 很快,南京城里的大小官员都感觉到了,这些日子来,各种谣言满天飞。 年末士林总是要举行各种雅集、诗会活动的,而恰在此时,修《永乐大典》的那批人,已经提前接到了来自病榻上的解总裁的递条子吹风,有一批人,可能会去做新的工作。 这是一件很让人好奇的事情,不过好奇并没有持续多久,就破案了。 国库一波肥的朝廷打算以官方名义注六经! 尤其是随着闭关迟迟没有出现的孔希路和曹端的露面,在雅集和诗会上放出了一些风声,不仅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更是直接指明了注六经的方向,这瞬间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本就被逐渐崛起的实学和心学闹腾的不行的理学卫道士,此时更是有些麻爪。 原因无他,这可是孔希路! 孔希路威望孚于海内,如今又力主梳理清楚经学脉络,去伪存真,哪怕知道是要走公羊家托古改制的那套,谁又能如何呢? 此时,胡氏宅邸。 朱棣不算抠,赐给这些来自安南国降人居住的宅邸,跟伯爵是一个仪制的。 所以,虽然没给封个什么“思恩侯”、“安乐伯”之类的,但意思,是一个意思。 只不过这里却比不得升龙府的皇宫宽敞,侍奉的人也有限的紧,但这反而方便了胡氏父子的密谈。 锦衣卫没在他家砌墙,故而虽然有监视,但也只局限于行踪方面,或者什么时候凑到一起谈话,但具体谈什么,还是无法知晓的。 事实上,锦衣卫对于这些安南降人的监视程度,在一起开始级别还比较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新成立的交趾布政使司的彻底稳定,也就放松了下来。 至于缩水了一圈的安南国的国内就更不用说了,早已彻底践行了“人亡政息”这四个大字,保守的奴隶主、地主势力卷土重来,彻底激化了安南国国内的内部分裂倾向,并且随着大明商品的零关税涌入,甚至这些奴隶主、地主中,还转化出了初步的买办阶层,成为了大明商品的分销商。 “能当大明的狗,实在是太荣幸了!” 一想起这事来,簇拥着炉火而坐的胡氏父子,就气的牙根痒痒。 甚至这种仇恨,都超过了把他们从权力宝座上赶下来的大明。 或者说,对于强大的大明,他们甚至已经升不起太多仇恨的心思了。 “要我说,这姜星火的变法,也未必能成功,若是此人一死,说不得就是比那王安石还惨的下场,叫谁来着?哦对,商鞅!” 然而古怪的是,胡汉苍的话,却并没有人回应。 胡元澄沉吟片刻,方才说道:“我看倒是未必,此人本事极大,而且是真做事的人,绝非那种夸夸其谈之辈。” 胡汉苍还想要说什么,胡季犛却干脆说道:“不一样。” 胡汉苍从炉子旁取了杯酒,闷头灌了一口,听父亲讲话。 他这人能力不行,但是有个优点,那就是听他爹的话,反倒是胡元澄这时候问道:“父亲大人觉得怎么个不一样法?” 胡季犛斜睨了他一眼:“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天天在铸炮所跟工匠打交道,见识不到大明的庙堂。”胡元澄坦诚道。 胡季犛慢条斯理地说道:“姜星火跟大明皇帝,那是刀跟持刀人,只要刀还有价值,哪怕太过锋利,有着反伤到自己的风险,强壮自负的持刀人,也是不会撒手或轻易折断的,目前看来,姜星火很有价值,而且比所有人都有价值,因为他有一项独一无二的能力,非是任何人能取代得了的,就连我都佩服不已。” “什么?” “弄钱。” 胡季犛的这个回答,其实有些出乎胡元澄的意料,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两人在不同视角,看到的东西,根本就不一样。 “不是说这姜星火乃是一代儒宗,学识最为广博吗?”胡汉苍疑惑问道。 看着这个地主家的傻儿子,胡季犛无奈笑道:“若只是一个大儒,焉能登上如此高位?实话跟你说了吧,这姜星火怕是十年内能给大明弄出来的钱,大明收农业税,一百年都收不出来!我是当过国的,也细细反思了当日姜星火跟我说的那番话,在对比着大明的这些事情,才愈发觉得,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胡元澄不懂这些,倒也无从评判,而胡汉苍对经济更是一脸懵,好吧,这父子三人要是但凡有一个能明白的,安南国的经济也不会被他们玩崩溃就是了。 胡季犛鸡同鸭讲,这些日子的体悟,反倒无从开口,着实气闷了刹那。 不过胡元澄倒也晓得尴尬,连忙转移话题道:“最近听说大明的士林中议论纷纷,父亲大人可知晓什么消息?” “无非就是些怪话罢了,以我观之,有理有据的都甚少,都说大明儒学是最繁盛的,可现在看来,不过尔尔。” 胡季犛说的倒也不都是吹牛,毕竟他的水平确实很高,在安南的思想界第一的水平保持了很多年,是独一档的存在,如今随着元末明初那批儒者的凋零,就像是大小年一样,大明的思想界也进入了小年,出类拔萃的人才并不算多。 说着,胡季犛把这些日子在《永乐大典》编修组听到的话挑比较有印象的,又复述了下。 纯粹阴阳怪气的,那就是“颇见推许,亦有微词(我不服但是我捧杀)”,“老宿推服,末学惊骇(我们不敢说话罢了,座下年轻人代表我们反对)”。 有些条理的,那就是“一人之派不应自歧”,也就是不认为存在“两个孔子”这种现象。 至于稍有论据的,则是认为“将孔子的学术谱系按经文专项来分,两汉确实存在,但要是按地域来分为燕赵、齐鲁,则是大谬,又非《明报》之武侠划分派别”。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但他们说话没用。 原因也简单,有骨气你修《永乐大典》别领钱署名啊! “《永乐大典》这第一卷,就快要修好了,盛世修书,大明的国力,真是让我们望尘莫及。” 胡季犛一时感叹道:“非止是《永乐大典》,这注六经,同样是靡费巨大的工程,安南怕是一个都支撑不起来,你们说,若是没有姜星火弄得这些钱,便是大明,又能禁得住如此花费吗?一年折算成白银有几百万两,真是想都不敢想。” 两个儿子都有些默然,这种肉眼可见的差距,实在是太让人绝望了。 尤其是跟被打退回了半封建社会的安南国不同,大明还在前进的道路上高速狂飙着。 虽然不知道这台战车会最后超速解体还是平安停下,但毫无疑问的是,任何挡在前路上的事物,都会被碾成齑粉。 那么,驾车的姜星火在干什么呢? 此时姜星火正在探望光荣负伤的解缙同志。 解缙躺在病榻上,嘴唇有些苍白,见姜星火亲自提着两袋米来慰问他,挣扎着就想要坐起来。 “国师!”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慰问时。 当着手下《明报》记者们的面,解缙声音洪亮地表示,还能再为大明奋斗五十年。 记者们回去编稿子了,屋里的热闹和喧嚣渐渐散去,只剩下了姜星火和解缙两个人。 “国师,我只有您这么一个知己好友.” “停停停!” 看着解缙拉着他的手试图发动技能献祭他,姜星火赶紧叫停。 “有话我就跟伱直说了。” 姜星火今天来,就是为了与解缙商量他的这件事,解缙此番英勇负伤,极大地推动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巨额贪墨案件的侦破,为210万两的政治任务做出了突出贡献,这是玩命的勾当。 对于有功之臣,朱棣不能不赏,姜星火也不能不表示,毕竟解缙这是把脑袋挂到裤腰带上博前程,如今事成了,要是不兑现,那以后也没人跟你混了。 “考成法和京察的结果,都要出来了,年后朝廷肯定还有一番变动,你呢,好好养伤,伤养好了,要大用!” 姜星火很少说这种很肯定的话,如今从对方口中得知,解缙顿时喜不自胜,知晓自己升官的事情,怕是九成九有谱了。 “现在礼部、刑部、工部,这三个部的右侍郎都出缺。” 解缙还没来得及高兴,姜星火就话锋一转:“所以朝廷会考虑从九卿里平转或提拔(九卿官职从正三品、从三品到正四品不等),到时候就会空出位子来,光禄寺卿、太仆寺卿,或者是通政司的那两位,都可能动一动,他们空出的位子,就轮到你了。” 好吧,解缙其实转念一想就知道,哪有那么容易一步登天到实权侍郎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呢,哪怕是以前内阁七人众里最得圣眷的金幼孜,这时候也不过是审法寺少卿代理寺卿,还是没迈入三品的门槛,离得还有一段距离呢,自己能追平金幼孜,再卡个身位先一步进侍郎,那就是一步快、步步快了。 念及至此,解缙更加坚定了抱紧姜星火大腿的决心。 毕竟,跟了姜星火以后,他升官的速度可比跟着老恩主董伦快多了。 董老头?真不熟。 “我听说刑部的纸劄,现在传的沸沸扬扬的.” 姜星火想走,解缙拉着他的衣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收回各部门采购权这种事,其实挺犯忌讳的,毕竟是动了大家的利益,那可都是小金库。 但规范采购,对于朝廷整体而言,其实意义是很大的,尤其是对于促进商业的繁荣发展。 毕竟要是开个店,就天天被各个部寺薅羊毛,那除非后面背景很硬,不然是都开不下去的,而且这种白嫖和薅羊毛的现象,由于各部手里有采购权,是一个普遍问题。 先规范所谓的“吃拿卡要”问题,把朝廷各部寺随便伸出来的手都给剁了,然后重点维护商道,合理设置税卡,把整个大明的营商环境塑造好,才有正向循环钱滚钱的可能。 商业贸易越发达,朝廷能从商业上收的税就越多,这一点已经从北宋朝廷那里,得到了明显的认证。 从负向循环到正向循环很难,这就跟人减肥一样,一开始都是很痛苦的,但只要扭转过来不健康的生活习惯,人也就能从慢步走,逐渐开始小步快跑了甩掉累赘,就能越来越轻盈,这对于整体商业环境的塑造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 “放心吧,做得民心的正确事情,就是义,义之所在,无往而不利。” 姜星火说了句很玄乎的话,但听到解缙耳朵里,却是若有所悟。 其实很多人都看出来了,随着姜星火变法的逐步实施、铺开,大明确实已经走在了一个不一样的方向上。 很多人都觉得,如今正是大明最鼎盛时期,甚至有传闻称,陛下已经打算借着这次京察和头年考成法的两股风,要着手下大力气整顿吏治,肃清无能官僚,进而更好地推行新政了。 这一年多来,因为朱棣刚刚登基,大明朝廷上过去积累了三十多年的许多弊端,都未能彻底展露出来,比如很多地域性的利益集团的影响力依然深远,朝堂的局势还未稳固,又或者许多人的能力和位置并不匹配等等。 一潭死水,一开始被扔进去第一块石头的时候,产生了涟漪,而所有浑浑噩噩地游荡在水面下的鱼虾,都是反感有外力打破他们这种宁静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二块、第三块,乃至后续的石头,都被扔了进去,一个比一个溅起的水花大,有反对的被砸死了,有躲起来的,但更多地则是从被迫开始流动变成主动窜动,这种情况,就跟如今的大明庙堂,是一模一样的。 然而现在,随着京察和考成法从不同维度的同步实施,一切仿佛拨云见雾,让中枢几乎所有官员,都看到了大明的官僚体系即将重新洗牌再建立起来的曙光。 当然,最关键的,是在朱高炽和姜星火的不同角度推动下,即将把京察制度的时间重新缩短为三年。 一旦这项决策通过,那么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二十年,大明官僚的流动性,将会急剧地加剧,现有的、旧官僚始终维护着的旧有体系,也将彻底土崩瓦解,到那时候,将迎来真正的新秩序。 在这个节骨眼,自然有无数人盯紧了姜星火和朱高炽的动向,特别是他们的态度,究竟会不会真的对南京的官员“痛下杀手”,来一出“一家人哭何如一路人哭”,这是所有人都极为关注的问题。 如果真的要玩真的、来大的,他们需要准备什么来应对? 如果想办法,又需要用什么借口来拖延? 在这种压抑且令人紧绷的气氛中,终于迎来了最后一轮的考核。 而就在此时,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命运,却开始产生了出乎意料的影响。 南京城的一处赌档里。 “带走。” 说完这番话,纹着条大虫的汉子站起身来,向身后的几个年轻泼皮挥了挥手臂,示意他们按照自己的吩咐动作起来。 很快,几个年轻泼皮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布袋,走到一个和尚身边,将布袋罩在他的脑袋上,然后一齐拉扯了下来。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不就是几吊钱?我又不是不还。” “小子,安心的去吧!” 为首的纹着条大虫的汉子咧着牙,露出阴森森的笑容,然后看着几名年轻泼皮,把和尚拖曳到了赌档的后巷里。 后巷旁边,就是漆黑的臭水沟,一只老鼠从臭水沟钻过,然后迅速的逃离现场。 而在后巷的另外一头,则是两扇低矮的木门,此时,其中的一道木门紧闭,里面隐约传来阵阵痛苦的闷哼声。 “救命!” 刚才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他一跳,此时两眼一抹黑,和尚惊恐无比,奋力挣扎着想要逃跑,但却因为浑身无力而根本使不上劲儿,只有嘴里发出绝望的呼喊。 “砰砰砰” 回应他的是一顿拳打脚踢和棍棒加身,那种疼痛让他惨叫连连,可惜他的叫声却根本没用,因为这是在赌档的后院。 最终,他软倒在地,再也不动弹。 一群人看到此景,非但不怕,反而嬉笑道:“莫不是打死了?” 刚才那个纹着条大虫的男人蹲了下来,解开布袋子,用手比量了片刻,确认了还有气以后,挥了挥手,布袋子又套在了和尚的脑袋上。 “这人怎么办?”身后有人问道。 纹着条大虫的男人弯腰使劲,青筋毕露的胳膊竟是一只手就提溜起和尚的身体,冷酷的说道:“看着就是个还不起钱的,埋了。” 几个泼皮在一旁挖坑,没过多久,和尚就醒了过来,听着挖土声,也大概猜到了什么,愈发奋力地挣扎了起来。 那男人却是一脚踢在了年轻和尚的小腹之上,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年轻和尚整个人被踢进了身后的土坑了,撞到了松软的泥土包,继而摔倒在地。 “小子,你就认命吧,别做无谓的反抗了!”一个泼皮狞笑道。 “我有钱,我有钱!我是大皇子府上的僧人,你们不能杀我!” 几人对视一眼,又看向了领头的男人。 领头的男人这时候却一声不吭。 年轻和尚更加慌乱了,眼见着搬出大皇子的名头都不管用,深怕对方真的杀了自己,他怒吼着,嘶哑的嗓音显得格外狰狞可怖:“我错了,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可是你说的。” 领头的男人用力地把和尚从浅浅的土坑里拽了出来,身上的大虫纹身都跟着褶皱狰狞了起来。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五章 反省 “姜星火立考成法,以为国朝制治之本,盖因向者因循玩愒成风,自永乐元年考成法始,至是海内淬砺,莫敢有懈怠焉要详兼举,张弛共贯,宰相一身,称量天下,不过如此。”——谈迁《国榷》 身在局中的姜星火,并不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给后世造成哪些影响,后来的人们,又会如何评说他,但显而易见的是,在这个永乐元年的冬天尾巴上,麻烦来了。 “这是诬陷!” “这就是诬陷。” 姚广孝对姜星火的反应并不感到奇怪,而是说道:“现在我们要怎么做?” 老和尚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姜星火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中。 是啊,他们该怎么做? 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做的局甚至称得上简陋。 一个朱高炽府上负责礼佛的和尚,被人检举,检举的内容是收受了官员的贿赂,之所以一个和尚能收贿赂,是因为很多人听说他有“门路”,因此想要走这条路,在年终考成的时候,获得一个超出他们应有表现的评价,并在京察中蒙混过关。 宦海沉浮嘛,就是这样子。 官员的智力没问题,其中绝大多数人,都对此没有抱以太大的期望。 但这种事情的核心就在于,你可以不信,但你不能不做。 就像是逢年过节的孝敬,大皇子日理万机,不会记得谁来送礼了,又送了多贵重的礼,但他一定会记得谁没来。 来的人,名单上就打个勾,不会单独列出来。 可谁没被打勾,那就显眼了,那就要有一份单独的名单了。 所以,哪怕是被和尚再三推诿,谁也不会真的把这件事情闹大了,似乎一个哑巴亏,并不值得真的捅出来得罪大皇子。 可这世界上总有成年人,在走完了所有的路以后,绝望地发现自己无路可走了。 实名制向都察院和六科乃至通政司一起检举的这个兵部小官,就是如此。 京官不好当,看起来威风凛凛,可实则掀开华美的官袍,下面全是漏风的旧衣裳。 老朱给官员定的俸禄就低的离谱,半点迎来往送的余地都没留,勉强够一家人吃粮食不饿死,可要是这样,这些人当官图个啥?即便是再直的人,也很难一点社交都没有,逢年过节去拜访上司,提个糕点包不合适吧? 但社交是需要钱的,甭管是秦淮河还是莫愁湖,消费都不低,就算是维持最基本的体面,去个官办的或私营的酒楼,也得一两个月的俸禄搭进去。 而考成法和京察,在另一个层面上,其实更促进了官员们并没有什么实质效果的年终交际活动的频率.这就仿佛是军备竞赛一样,或许你知道这么做没什么用,可不做的话,自己就落后了。 如今是明初,在军事方面,五军都督府的那帮动辄侯伯的勋臣们,掌握着军权,而兵部的权力在这些战功赫赫的勋臣们面前并不算什么,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兵部更像是五军都督府的附属机构。 因此,兵部虽然有油水,可油水也不算多,而且分布的极其不均匀。 兵部的武选、职方、车驾、武库四个司,武选和武库的油水还算可观,毕竟一个选人,一个存货,而职方、车驾,这里面可供官员们操作的余地,就相当的小了。 刘存武就是兵部职方司的一名正六品主事,职方司负责掌管地图、军制、镇戍三件大事,还有一些负责城隍和关津、缉捕的小事,对于大明来说,这些事情有大有小,可对于兵部职方司的官员们来说,全都是没什么利益可言的事情。 因此,刘存武很想挪动一下位子,不求去别的部,可哪怕是平调到武选司和武库司也好啊! 可他的希望并不大,因为他在工作中的表现,实在是乏善可陈,甚至还捅了一些不大不小的篓子,虽然结果还没出来,但有一次他听不保真的小道消息说,这次他恐怕要被调任了,也就是所谓的“缓冲期”,再不行,就要被革职.这顿时把刘存武急坏了,也正是此时,他听说了那个和尚的路子。 一开始,刘存武将信将疑,但他眼见着有几个同僚都送了,而且不管是锦衣卫还是都察院,似乎都没有反应,刘存武开始陷入了严重的焦虑状态之中,为此不惜东拼西凑,又借了些贷,来送了份重礼。 送完这份重礼,听着和尚拍着胸脯打包票,刘存武就好似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他是满怀信心和希冀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迹象表明,这个和尚或许只是个瞒着大皇子招摇撞骗的骗子,可却并没有哪个官员敢揭穿他,似乎都默认吃了这个哑巴亏。 刘存武也是不敢的,直到追债的人找上门来,把他逼得有家不敢回,天天睡在衙门里,刘存武才被惹急了眼。 而直到此时,刘存武还想着,若是和尚收了钱不办事,把钱要回来就好了。 可惜,这些钱早就被越玩越大的和尚输了个精光,哪里还有要的回来的可能? “被逼到绝路的刘存武,最终选择了检举——这是都察院的说法。” 姚广孝意味深长地说道。 也就是说,这只是刘存武的一面之词,而且很难获得其他证据,既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编的很完美的谎言。 但不管怎么说,刘存武都跟姜星火和姜星火有关的人,并没有什么联系。 所以,即便是派系斗争,在第一轮的时候,也波及不到姜星火。 至于之后要是真的扩大化,那当然是谁都避免不了的了。 姜星火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没有情报,我们了解不了真相。” 是啊,没有情报。 现在姚广孝原本负责的燕军情报机构,已经被完全裁撤或并入锦衣卫。 坐在皇位上的朱棣,似乎把姜星火拿捏的很死。 没有军队,没有情报,只有一些行政权力,除了被皇权所驾驭,为皇权服务,又能做什么呢? “锦衣卫为什么没有半点察觉?纪纲真就天天带孩子呢?” “可能是察觉了,但是不敢报上去。” 姜星火点了点头,重建后的锦衣卫虽然也很厉害,但远不如洪武朝的无孔不入,而且朱棣并不仰赖特务统治,对锦衣卫的限制也不少,而且随着锦衣卫的摊子开始重新铺开,很多精干人手都被抽调到了外地乃至外国,在京师内部,锦衣卫的监控能力已经下降很多了。 再者说,就算锦衣卫真不知道,姜星火都不奇怪。 有时候也不要把明代政治事件想的有多可控,实际上看看历史上的大明就知道了,明末三大案里的梃击案,起因就是一个叫张差的人,手持木棒一路闯入太子所居住的慈庆宫,并打伤了守门的宦官,当时的人都怀疑是郑贵妃想谋杀太子,可谁家行刺太子,让人拿着木棒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进?猫腻确实有,但过度阴谋论却往往会把事情导向远离真相的地方。 正如那句话所说“需要逻辑,现实不需要”。 姜星火这时候缺乏必要的情报,就像是被蒙住了眼睛的人一样,也着实判断不出来,这件事情到底是偶发,还是有人故意,如果是偶发,那可能就真是和尚自己做出来的,但从谁受益谁做事的角度出发,倒是能推测出来一些眉目.不是贼心不死的建文余孽,那就是抵制考成法的保守势力。 正因如此,一开始姜星火才会和姚广孝异口同声地说,“这是诬陷”。 对于变法派来说,这时候朱高炽陷入被动,乃至整个考成法的进度被推迟,都是不可容忍的。 在庙堂上,姜星火固然跟朱高炽有必然的利益矛盾,甚至之前的几次事件,明面上是变法派冲锋陷阵,可实际上细细探究起来,都是朱高炽在后面跟着摘桃子,在大明的庙堂上迅速地攻城略地,时至今日,朱高炽在文官行政系统中,才是力量最强大的一方。 而朱高炽从北平文官系统带出来的那批人,如今已经凭借着靖难的功劳,占据了除尚书以外六部的很多关键位置。 但不管怎样,朱高炽都是支持变法的,心里乐不乐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实际的态度。 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什么矛盾,都可以暂时搁置。 “火还没烧到我们身上,现在考成法最重要,稍后的京察只是考成法结果的执行,所以我们不用慌,把考成法最后的部分做好,这件事具体情况,我再想想办法了解。” 姜星火能有什么办法,姚广孝大概也知道,无非就是用一次跟朱高燧的情报交换条件。 纪纲那条线不受控制,如今能探知到事情真相的,也就是朱高燧这里了。 此时,南京皇宫奉天殿内。 朱棣坐在龙椅上,面色反而很平静。 “说说吧,怎么回事。” 跪在下面的朱高炽,由于体重过大,这时候已经觉得有些供血不足,乃至双脚冰凉,头晕眼花了,可他却依旧不敢怠慢,连忙解释道:“父皇,此事儿臣确实不知情。” “伱当然不知情!” 朱棣这时候拂袖而起,勃然作色道:“整日里忙着在朝堂中安插亲信,剪除异己,忙都忙不过来,哪还有收钱的工夫?是不是啊,世子爷?哦,不对,该叫太子爷了!” 世子爷云云,自然是朱棣在明着讽刺那些出身北平行政系统的文官,对朱高炽的叫法。 以前朱高炽是燕王世子,这些人都是这么叫的,而如今不管是出于想要彰显旧情以示亲近的想法,还是对朱高炽没有名正言顺地成为太子的某种不满隐喻,这些人还是这么称呼朱高炽。 事情,是很小的一件事。 但在朱棣这里,已经忍了很久了,如今不过是彻底爆发出来。 朱高炽想说话,但看着父皇那可怕的神情,却是抿了抿嘴角,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吏部左侍郎许思温、右侍郎刘观,户部左侍郎孙瑜,工部左侍郎陈寿,兵部左侍郎乔稳、右侍郎师逵,大理寺卿、太常寺卿、太仆寺卿、通政使、右通政满朝望去,全是你提拔的亲信,这个龙椅要不让给你来坐?” “来,站起来!” 朱棣臂力不凡,朱高炽这种二百多斤的大胖子,在他不敢发力抵抗的情况下,朱棣竟是双手直接拽了起来,然后就要把朱高炽推上龙椅,吓得朱高炽沉住下盘,一动都不敢动。 “父皇,父皇!” 这时候朱高燧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误会,真是误会,这和尚是嫂子和张安世从寺里捡回来的,原本就是一个不守戒律的花和尚,大哥真的是半点都” 朱高燧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朱棣突然抬手示意他,指向了龙椅。 意思很明显,轮到你说话了吗?咋的,你也想当皇帝? 朱高燧立刻闭嘴,退到一边。 父子两人的表演到了这里,朱高炽也明白了,他知不知情并不重要,这就是父皇想要敲打他一下了,或者说,根源就在于他的权力,已经开始对皇权产生了威胁。 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以及这件事情的最终后果,都会受到他的态度的影响。 父子之间的这种情况,其实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就已经演绎的淋漓尽致。 就算姜星火对永乐时期的历史,了解的不是很多,也很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朱棣北征归来,朱高炽晚来迎接了一会儿,就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庙堂事件,很多太子党紧接着都被下狱。 而在这个时空,由于保守派势力遭到了更大的打击,所以空出的职位和势力空白,都被抢占了,占大头的,正是朱高炽和他之前所直接管理的北平文官系统。 毕竟一开始在朱棣看来,北平的这些文官虽然大部分跟他不算亲近,但甭管是主动还是被裹挟,这些文官是跟他一起造反的,所以相较于庙堂上的洪武-建文旧臣,朱棣还是更乐于使用这些北平文官系统出身的官员。 但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当朱高炽的势力,扩张到了朱棣有些难以忍受的程度时候,这种敲打,也就成了必然发生的事情。 在正常状态下皇权是不允许有任何势力能威胁到它的,一旦有威胁,必将会被摧毁。 朱棣看向朱高燧,语气淡漠问道:“老三,你怎么看?” 朱高燧心中一阵苦笑,他刚才已经搞清楚了,但是显然真相不重要,父皇是想要自己替他说出想说出的话。 “儿臣不敢妄言。”朱高燧低声答了一句。 他现在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大哥他也不想得罪死,眼下内部纷争愈发激烈,他是真的想早点提桶跑路了。 但朱高燧也知道,殿内就仨人,父皇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嗯?” 朱高燧无奈道:“但父皇既然问起来了,儿臣也不敢不答,无论如何,大哥都是有个管教不严的。” “嗯?” 这次不用朱高燧了,朱高炽自己认错:“上梁不正下梁歪,是儿臣的错,儿臣请父皇责罚,但儿臣对父皇的忠心日月可鉴,绝无党同伐异,意图不轨之事!” 这句话说完,大殿里沉默了许久。 良久后,朱棣冷哼一声:“罢了!今日朕本欲处置你,但念你也有几分苦劳,便免去你管教家人不严的罪责,但从即刻开始,回家好生反省三个月,考成法和京察的事情,你就不需过问了。” 朱棣虽然没有将朱高炽怎么,但也让其回家反省,这等同于软禁了,而且这三个月的时间,对于朱高炽竞争太子的位置,其实很重要,因为这时候的北直隶,也在同时开始着战后重建和推行新政,朱高煦可是一刻都没闲着。 但朱高炽闻听,却表现得顿时松了口气,连忙磕头拜谢:“多谢父皇宽宏大量,儿臣定当用心反省。” “希望如此。” 朱棣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朱高燧也跟着应诺,只是他在搀扶着朱高炽出门的时候,却见到对方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显然,朱高炽的内心并没有如表现的那般平静。 两人离去之后,殿门响了,来人无声无息地进来,过了一会儿,见朱棣神情平复,才传来了一个宦官的嗓音:“陛下,您龙体未愈,应好生休养为上,切勿动怒呀。” 朱棣这时候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鼻子,却是之前殿里炭火烧的太旺,有点热感冒了。 “朕的身体,朕清楚的很。” 看着司礼监掌印太监黄俨,朱棣似乎又动了气,声音变大几分:“这几个不成器的东西,整天就惦记着争权夺利。” 黄俨轻轻地叹息一声,似乎十分伤感,随即劝慰道:“陛下,老奴没儿子,也不敢劝您什么,可这时候看着几位从小看到大的皇子,有时候就在想” 看着这老太监,朱棣本来火气挺大,可这时候却怎么都发不出来了。 是啊,人很少能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到底有多少,只会在失去和对比的时候,才能感受得到,原来自己所拥有的、视为理所当然的一切,其实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都是无价之宝。 见朱棣若有所思,黄俨接着劝道:“陛下,您不必急躁,您身体康健着呢,正是春秋鼎盛之时,老奴陪伴您这三十年见证了无数风浪,最终掌控一切的,必然是您。” “哈哈。” 朱棣笑了笑,似乎被安抚了不少:“你呀!还是这么会安慰人。” “也罢,召吏部尚书蹇义与国师姜星火一同入宫觐见。” (本章完) 卡文,再请假一天 严重卡文,删删改改觉得不够满意……本来以为本月不会请假了,实在抱歉,明天超大章补上。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卡文,再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八十六章 汇报 半晌后,二人到了奉天殿。 黄俨领着二人进了侧殿,朱棣半倚在榻上,指了指左侧边上的椅子,示意二人坐下。 朱棣登基之后,除了宰了一批头铁的反对派,也就是那些建文忠臣,其余的基本都是原班人马留用,然后这一年多的时间,慢慢换血,换着换着,自己能用的放心的人也就多了,这二人在朱棣看来,都算是重量级的肱股之臣。 “手头的事先说说吧。” “是,陛下。”两人应道。 蹇义是中书舍人出身,资历深,主持吏部这么久,人脉也广,所以姜星火通过司礼监掌印太监黄俨获得的关于大皇子朱高炽被关禁闭的消息,蹇义同样也在很短时间内从其他渠道获得了。 姜星火微微侧目,示意蹇义先开口。 “启奏圣上,现在吏部主要是两件事,最要紧的是考成法,目前考成法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各部、寺、司,都已经全部呈报了。” “能不能见成效,这头一年得有个说法。” 朱棣在榻上用手倚着下颌,表态的同时心中暗忖,如今就锦衣卫暗中探查的情况而言,各部寺衙门的行政效率,确实有着显著的提高.甚至从锦衣卫本身的考成来看,同样如此。 说来有些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其实锦衣卫才是朝廷大部分行政改革措施,最先落实和实验的部门,无论是跟藩王宗室的赏赐包相同的年终大赏,还是考成法,都是从锦衣卫先开始试点的。 实际效果也很不错,锦衣卫缇骑们的动力变得很足,破案和侦查等工作,从数量和比率上来看,都有了显著的提高,当然了,其中也少不了一些为了从速从快结案造成的冤假错案就是了,毕竟锦衣卫从本质上讲只是封建帝王的特务组织,不能指望他们真的在执行过程中能完全秉公办事。 朱棣看着蹇义,说道:“考成法过程中,有什么问题吗?” “陛下。”蹇义连忙躬身施礼,却是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 “犹犹豫豫什么?有话就说!”朱棣又道。 “是。” 蹇义再次躬身,然后说道:“考成法具体实施过程中,普遍反映,还是有些‘小问题’的。” 能从吏部尚书口中说出来的‘小问题’就肯定不仅仅是‘小问题’,朱棣从榻上坐直了身子,旁边的火盆里炭火映的他的眸子彤红。 宫里其实有更好的取暖设施,也有更好的炭,能让屋子里温暖如春的同时没有半点火光和声响,可朱棣就喜欢木炭“噼啪”燃爆的声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时不时地警醒起来,不会沉醉在温暖舒适的环境之中。 “说。” “其一是吏部在实践过程中发现的,也就是考成法规定,官员前案未结,不可升迁、离任(含转任)、致仕,无论官员当下如何,而只要被涉及到需要核实的信息,哪怕是正在养病的官员仍要被传询答复问题,如果事情办不完就不得升迁、离任(含转任)、致仕,会影响正常的官员流转。” 出乎蹇义的意料,朱棣对此并没有太大反应,其实蹇义一开始并不指望皇帝能理解吏部在实际执行过程中的难处,但如今看来,自己对皇帝的猜度并不准确。 姜星火在旁边听着,也大约明白了。 虽然他在吏部并没有什么能信得过的官员,但平常的接触也能了解到,考成法在实践过程中,确实对吏部正常的工作流程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人事任命这种事情,并不是说定下来了就没有变数了,如果一个官员因为考成法有几件事情没有结清,那就迟迟不能到任,这个位置是不等人的,而大量的延误,就导致了大量的人事上的矛盾发生,其中不乏涉及到职位运作的交易。 “其二、其三呢?一并念来给朕听听。” “是。” 蹇义见朱棣没生气,继续大着胆子禀报道:“其二就是地方官员普遍反映,考成法有些事情是能尽人力而完成的,而有些事情,其实并不取决于地方官员的能力和意志,譬如有盗匪,要限期破案,但就算出动三班衙役全城搜捕,或是请求地方卫所协助进剿,能不能一网成擒,都是未知的.” 朱棣其实听明白了,姜星火同样也清楚,蹇义所反映的这些情况,确实是考成法在这一年多的推进过程中,所遇到的实际情况。 姜星火看着陷入沉思的朱棣,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作为皇帝,他应该对此选择视而不见。 毕竟,这世界上几乎没有完美无缺的政策,绝大多数政策都是双刃剑,有利有弊,不可能说考成法全是利,没有弊,这是不客观的,在场的三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选择逃避就是个很不错的选项了。 虽然逃避是可耻的,逃避到最后,问题还是实际存在。 但逃避确实有用。 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的政策潜规则会自动形成,这些在一开始看来的问题,在以后都不是问题。 只要政策在整体上是有利的,那就要一以贯之的执行下去。 而这种事情,就跟锦衣卫办案一样,官员为了考成,就要把任务分解往下压,下面的如果抓不到真正的罪犯,那就会抓人来滥竽充数,然后刑讯逼供,使人屈打成招然后结案。 “接着说。”朱棣沉思了片刻,示意蹇义接着说下去。 蹇义一咬牙,见皇帝并没有‘解决提出问题的人’的想法,索性都抖搂了出来:“三本账倒还好说,造册登记追进度是有利于提高官府办事效率的,但是每个月月籍,前后要消耗近十天的时间统计核实,从地方到中枢,很多事情都因此被耽搁了。” 朱棣皱眉道:“那宜之觉得,这些问题能解决吗?” 蹇义心中千言万语闪烁,最终还是答道:“恕臣直言,很难。” 朱棣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一声:“照你说这种话,那朕起兵靖难,多少次千难万险,就没有解决的办法了?凡事还不是在人想不想尽全力?” 蹇义讪讪地说道:“陛下言之有理。” 朱棣摇头道:“你们这些文官,只顾着自己的名声和乌纱帽,却不想想社稷。”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凌厉,道:“想着安稳致仕,什么事情都不找上门来;又想着光有升官发财,又不用做事;还想着既要事情办得好能应付考成,又不想麻烦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 蹇义低头不语,姜星火也没说话,但他们两人都很清楚,朱棣这并不是在单纯的训斥蹇义。 训斥蹇义有什么意义?把耳朵堵上,问题还是存在。 皇帝只不过是表明他的态度罢了。 而接下来,朱棣才开始借题发挥,点明今天找他俩的主题了。 吏部尚书具体干了什么,皇帝关心,但没有关心到单独来询问的地步,找他们俩来,另有目的。 “朕从太祖高皇帝手里接过这江山,只想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若是真有有能力、有德行,比朕还强的人来当皇帝又能如何呢?你们这些文官不介意,朕又真的介意吗?朕只求天下万民能有个好的归宿。” 朱棣说着叹道:“朕也是人啊,谁不愿意踏实过日子?可是朕不做皇帝,又如何维护这天下的秩序?” 姜星火第一次觉得,朱棣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好吧,这只是姜星火以前没见过朱棣需要这么表演的时候罢了,远的不说,就说近几年,拉着宁王的手说“事成之后中分天下”的是朱棣;拉着朱高煦的手说“世子多疾汝当勉之”的也是朱棣,这些他自己都不信的鬼话,只要有需要,朱棣是可以毫不犹豫地面不改色说出来的。 蹇义忙道:“臣等自然都盼着陛下万寿无疆、大明永世昌隆。” 姜星火笑笑不说话。 这次大皇子朱高炽被关禁闭的事件,如果不扩大化的话,其实对他来说,才是难得的最终获利的一次。 “呵!” 朱棣嗤之以鼻:“接着说考成法吧。” 给他们点了一下好大儿的事情,朱棣觉得差不多了,皇帝与皇子之间的事情,有的时候是矛盾,但说多了就是家丑了,性质不一样。 皇帝可以对皇子的某些行为不满,也可以做出处置,但如果搞得臣下都以为皇子彻底不受信任,反而不是皇帝的本意,因为皇帝需要的是削弱能威胁到他皇权的存在,而不是彻底废掉,让剩下的几方势力壮大起来,制衡才是最重要的。 “国师说说,考成法既然是国师提出的,那这些运行中的弊端,想来国师也是有解决之策的。” 朱棣习惯性地把问题甩给了姜星火,心里告诉自己,能者多劳。 面对朱棣这种“好用就往死里用”的行为,姜星火倒是没太介意,毕竟是自己主导的改革,出了问题也该对此负责。 “办法,还是有的。” 姜星火不急不缓地说道:“其实考成法从整体上来看,还是利极大于弊的,毕竟有考成法跟没有考成法,整个朝廷的运行是不一样的,这就像是一条腰带一样。” 这一点,即便是蹇义也不能反驳,事实上,考成法的实施就是极大地加强了从上至下各级官府的行政效率,因为各部门的考成目标是不一样的,事专责成,属于是一环扣一环,嗯,用现代管理学的话说就是“结果导向”,只考核关键事项的结果,具体伱怎么完成,我不管。 这种方式优点是效率高,缺点就是比较简单粗暴,过程中的很多问题都无法兼顾。 但以朱棣的风格而言,他就喜欢这样的。 毕竟这样一级管一级,下面的就要接受上面的审查和考核,然后通过考成法目标的实现程度来进行奖惩,是相对公平的一种事情.至于会不会造成冤假错案,会不会造成催逼过急,姜星火可能还在乎,但朱棣不在乎。 “官员因为考成法而延误升迁这件事情,我倒觉得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姜星火坦荡地看着蹇义说道:“不管是吏部还是下面的地方官府,对于选人用人,都该是有预先考察的,而一个官员是否能完成考成法,其实应该早就能从月籍里看出端倪,而不是等着最后爆发,这种事情都是堆出来的积弊。” “所以臣以为,对于考成法而延误升迁、平调,中枢层面,吏部应预先虚心访核各部、寺等有司官员,而地方上的后续考成法,也应按臣狱中所言,需加上涉及相关臣民的反馈,如此一来,两难自解官员以安静宜民者为最优,而欺上瞒下、虚文矫饰者,纵使一时侥幸,也有拆穿的时候。” “至于月籍影响公务,便让官吏自行加值处理便是了,到时把加值一并算到考成里予以奖励。” 是的,姜星火的处理方法同样很直接,嫌影响升迁调任那就早点考察官员,不要现上轿现扎耳朵眼;觉得考成法摊指标扰民,那就按我狱中说的办,给百姓一点说话的权力,让百姓的满意程度影响考成法;月籍耽误公务,那你自己加班,加班都算考成加分就好了,不让你白干。 蹇义被姜星火的办法怼的哑口无言。 姜星火这么办,会不会出现一系列后续的问题?肯定会,姜星火自己老早都想明白了,你搞百姓民意这个参考项,那必然会出现有人造假,有人借此给同僚泼脏水。 而加班算考成绩效,肯定也会出现一堆人点灯熬油结果压根没干多少事的情况。 但没办法,总比给加班费,然后被下面乱开当合法外快好。 只能说是两权相害取其轻。 接下来姜星火的话就有点不太客气了:“对于地方,朝廷自然可以交由吏部,而地方官员若不能悉心甄别,还是敷衍了事,则应当秉公罢黜裁汰,而若是吏部不能悉心精核,而以旧套应付,则为吏部不称职,朝廷宜秉公更置。” “国师若是觉得吏部不称职,那便由国师全权主持就是了。” 蹇义不咸不淡地回击道。 不管姜星火是故意要他难堪,还是两个臣子在皇帝面前不应当表现得太过团结,总之,这时候蹇义是要撕一撕的。 朱棣摆摆手,让蹇义不要深究,然后对他道:“国师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吏部自己能做到才是,旁人说的不算数,宜之你觉得呢?” 皇帝这话说的巧妙,变相回护了蹇义,蹇义也晓得这是给了他台阶下,让他不要跟姜星火明面上再计较,自然躬身回答道:“吏部回去会商量出一个条陈来。” 姜星火看着两人,心里还是挺满意的,大吸血虫不就喜欢看着不同势力之间不和谐嘛,满足他就是了。 蹇义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臣建议,还是要慎重考虑,不能全部因为考成法,就把其他事情放到不重要的位置,这反而有些本末倒置。” 朱棣道:“这个朕会考虑。” 他说完话,抬头看向蹇义,吩咐道:“你回去查一查今年中枢各部寺的这个考成法结果,然后拟一份奏折送到朕这里来,不走内阁和通政司,现在就去吧。” 这就是让蹇义直接上密折,朱棣提前看看最终结果的意思了。 “是,陛下。”蹇义躬身答应,然后转身离开。 待蹇义走后,朱棣笑了笑:“宜之这个人呐,其他都好,就是太古板方正。” 言下之意,自然是蹇义工作做的还是不错的,甚至“古板方正”这个词,在工作态度上也不是贬义。 姜星火同样笑道:“陛下,蹇尚书是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蹇义算是退场了,姜星火和朱棣的一唱一和,倒也颇有默契,而轮到他俩独处的时候,朱棣又稍微换了副姿态。 朱棣哼了一声,说道:“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都掂念着自己心里的小九九,只顾自己的乌纱帽,却忘了天下黎庶.国师这种人,还是太少了啊。” 姜星火道:“陛下说的是。” 是是是,我看你表演,你继续。 其实对皇帝来说,只顾着自己乌纱帽的这种人真的不好吗?不见得,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越有弱点的人才越好控制,反而是像姜星火这种人,才极其难以控制。 “朕不喜欢这些纳头就拜的降臣,不过现在,倒也不介意用一用,但考成法还是好的,优胜劣汰,如此一来能者居上,不能者居下,说不得过十几年,这些人也就慢慢裁汰干净了。” 朱棣话锋一转:“科举材料和行政学院的事情弄得如何了?” 姜星火如实回答道:“朝廷注六经的事情,已经放出风去了,至于荀子的圣王学说等,也已经修订成册完成了,国子监印刷所那边正在加班加点昼夜赶工,会尽快以成本价投入市面,这部分荀子思想的内容,也会出现在下一届科举上,最少占五分之一。” 朱棣的脸色缓和了几分,说道:“这是要事,不仅要在朝廷里面推广,也要在天下范围内推广,考试的新规矩,你也要仔细研究,尽快弄个条陈出来。” 姜星火道:“是,至于行政学校的事情,现在已经成规模了,不过却非是一时所能用的,就算是第一批学员,也得三年五载后才堪用至于陛下所说替代这些人,恐怕就是十年八年后才能想的了。” “各部寺官员,这几批去行政学校里的轮训呢?” “效果暂时看不出来,都是短期轮训班。” 姜星火回答的很诚实,朱棣虽然有些心急,但还是按捺住了,他自己也知道换血这种事情急不得,想要靠短期的轮训班极大提升各部寺里文官的行政水平和忠君爱国之心,那也是扯淡。 又杂七杂八地说了一些手头上的事情,汇报工作环节算是结束了,朱棣忽然蹦出来一句。 “天子不好当,父亲也不好当。” 这话说得倒是真诚,倒不是纯粹的凡尔赛,虽然皇帝是九五之尊,但皇帝的日子也很难过,皇帝要面临重重压力,除了驾驭文武大臣,更要对付自己得至亲骨肉。 皇帝要做到表面上一碗水端平,要保证军队对自己忠心耿耿,更要维持天下的稳定,还要维护朝堂的实力平衡,还要提防文臣的阳奉阴违.这些都需要皇帝付出巨大努力,甚至有时会陷入孤军奋战的局面,这种痛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 嗯,虽然很少有人能亲身经历就是了。 这位天下共尊的君王,在登基之初,面临天下皆敌的局面,就曾一度陷入暴戾、偏激之中,甚至做出了许多荒唐之举,最终靠着顽强的意志力,才慢慢恢复正常,没有沦为彻头彻尾的暴君。 而现在,朱棣终于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条路既简单又困难。 姜星火这时候却忽然说:“其实二皇子很想您。” 朱棣猛地愣住了,他甚至在某一个刹那,觉得自己幻听了。 “你说什么?”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七章 摄政 “你说什么?”朱棣似乎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再次问道。 “二皇子殿下很挂念您。”姜星火肯定地回答。 朱棣沉默了一瞬间,他缓缓坐下,双目盯着桌案前的那块地砖,似乎透过这块地砖看到了千里之外,那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那是朱棣和徐皇后第二个生养出的孩子,他虽然从小便憨直,学东西极慢,长大后更是除了武艺绝伦、擅长战阵冲杀外没什么能比得上他大哥,但朱棣很喜欢这个酷似自己的孩子,可惜如今朱棣已经是皇帝了,他却不是嫡长子,从宗法上来讲,没法继承皇位。 朱棣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再次睁开时,已然是满脸冷漠。 “朕知道了。”他淡淡地说。 这时,朱棣高声唤道:“把内阁当值的都招过来。” 姜星火似乎隐约猜到了朱棣的意思,但是他并没有移动脚步。 “朕不喜欢这些酸儒,不过现在,倒不介意听听他们的话。” 朱棣脸色上的冷漠缓和了几分,说道:“这个考成法,现在是头等大事,不仅要在朝廷中枢里面用,也要在天下范围内用,今年权当试行,以后考成法的规矩怎么定,你要仔细研究,尽快弄明白。” 姜星火道:“是。” 他已经确定了朱棣要做什么了。 果不其然,当内阁的三杨和胡广来到殿中的时候,朱棣的开场白很直接。 “大皇子闭门思过三个月,内阁的事情,暂时交给国师主持。” 朱棣就这么坐靠在榻上,眉目开合间,却仿佛是一只凶残的老虎。 他指着桌案上敞开的匣子里的那堆奏疏,说道:“这些奏疏,都是够资格的大臣们上的密折,你们瞧瞧,这些人中间有不少人是有功之臣,他们都为国立下功劳,朕重用他们,可他们却为了一己私利,说些没头没尾的胡话。” 内阁成员们默不作声,他们知道皇帝说的是真的,这次考成法,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反对声音很大,所以有人私下进言并不足为奇,更何况这批洪武朝末期开始接管庙堂的文官们,经历过洪武大案的斗争,如今掌控朝堂近二十年,根深蒂固,要无视这些人的诉求谈何容易? 而皇帝为什么对内阁成员们说这番话,其实他们也能大概猜到,有些话不仅仅是对他们说的,让他们好好配合姜星火的工作,更多的,是想借他们之口,把话转达给大皇子朱高炽,这才是最关键的。 杨士奇小心道:“陛下的意思是,我们内阁该如何应对走通政司那边的上书?” 这其实是“在姜星火主持内阁这段时间里,如何跟随姜星火做事”的另一种问法,毕竟姜星火和朱高炽,领导内阁的方式肯定是不一样的。 而且再怎么说,朱棣现在对这些密折的定性,还只是“胡话”,而非更严重的性质。 朱棣冷笑道:“国朝自有法度,现在,朕决定拿出杀鸡儆猴的手段,把尸位素餐的庸才一个个拔除,以儆效尤。” 这下子,大家伙的表情都凝滞住了。 内阁几人看着姜星火,显然,事情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杨荣心忖:“看来大皇子殿下闭门思过三个月,倒是有些说法的,未必不是陛下对其施加的保护。” 杨士奇更是认定,这次国师接的不是什么好活,而是彻彻底底的脏活,是被皇帝拿来当白手套用了清除变法阻力,对中枢各部寺的人事开刀,这可太得罪人了。 但姜星火却神情不变,反而有几分思索,显然,这次是一个风险与机遇并存的机会,即便是从他个人来说,也是树立威望和扩张势力的好机会,得罪人归得罪人,可既然都要变法了,哪有不得罪的?又不是和和气气去逛秦淮河。 一直没吭声的胡广弱弱地说道:“陛下三思啊。” “三思?朕早就三思过了。” 朱棣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盯着内阁成员们道:“朕原来一直没舍得动他们,是念及旧情,念及太祖高皇帝任用他们,但是现在,也该变一变了,朕若是再无视下去,大明迟早会毁在他们手里!” 皇帝今天对他们说的话,有些出乎意料的多。 这让内阁成员们渐渐回过味来,如果只是跟他们说话,哪需要说这么多? 所以,这些话恐怕都不只是借他们的口对朱高炽说的了,而是对整个朝臣说的。 可皇帝为什么要找他们传话呢? 内阁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思考,可没等他们思考,朱棣就猛地拍案,做越想越气状,说道:“朕岂能饶恕他们?”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朕要让他们知道,朕的江山,不需要蛀虫!不仅如此,还要将这些庸碌之人统统扫出庙堂,以警示天下!” 这是朱棣登基之后,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在场的内阁成员们,包括胡广在内,都露出惊骇之色。 他们不是害怕皇帝扫除一批尸位素餐的蛀虫,那对他们后续的仕途反而是有利的,因为不管是解缙还是黄淮、金幼孜、胡俨,这些内阁镀金后走出去的人,都是步步高升,他们是害怕朱棣会失控。 毕竟,皇帝虽然登基一年有余,看起来操纵庙堂游刃有余,但性格本质上还是有武夫当国的暴戾,谁也不知道,他会突然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不过他们更担心的,还是另外一件事。 而这件事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待他们都意识到后,朱棣又长叹一口气,喃喃自语:“朕近日偶感风寒,身体倒是有些不适,也该好好休养几天,这几天辍朝,有什么奏折,就先都堆着吧。” 可看朱棣这副龙精虎猛的样子,哪像是偶感风寒,身体虚弱到了不能视事的程度?现在披甲上马厮杀一天的力气恐怕都有。 众人心想,完了,皇帝把大皇子关了禁闭,自己退居幕后,把国师推到了前台。 ——事情麻烦大了。 “陛下,如今正值岁末,国家大政怎么办?” 姜星火旁边的内阁成员们,这下是都慌了神。 他们原本以为朱棣表态以后会雷霆震怒,谁知却是如此风轻云淡地.匿了? 但朱棣接下来的一番话,却是令这群内阁成员更加惊讶了:“国家大政,又不急这两天。” 众臣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复了,这话实在是没法接。 “陛下,这.” 倒是杨士奇最快缓过来,小心翼翼道:“陛下,万万不可啊,如今正值国事艰难之时.” 朱棣呵斥打断道:“国朝蒸蒸日上,不过是清扫一批庸才,哪有这么多说的?” 朱棣摇了摇头,目光扫视群臣:“朕决意已定,尔等莫须再劝,若是再敢劝阻,休怪朕不念情分了。” 说着,朱棣直接从御榻上下来,径直往外走去。 “恭送陛下!” 众臣只能躬身行礼,目送皇帝离开。 皇帝走了,姜星火似笑非笑地看着未来一段时间都要在他手底下干活的内阁几人,看的这几人有些汗毛炸起,方才作罢。 很快,接连三个惊人的消息,就传出了皇宫。 大皇子被勒令闭门思过三个月,皇帝偶感风寒要辍朝休息几日,同时国师暂时接手了内阁。 “陛下这是要干啥呢?” “不清楚,估摸着有什么大动作吧?” 众人猜测纷纭,却很少有人能猜透。 在他们眼中,皇帝似乎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很多时候时而暴戾嗜杀,时而暴躁易怒,有时候高兴了,倒是挺好说话。 但不管怎么说,朱棣都是皇帝,皇帝的心思,除了极为接近和了解他的人,是很难猜透的。 可任谁都知道,皇帝不上朝不看奏折,这次显然就成了姜星火推动考成法产生最终结果的机会。 在这个短暂的时间段里,姜星火拥有了近乎于皇帝的权力。 就好似张居正的那句话,“吾非相乃摄也”。 —————— 后宫。 徐皇后亲自拿着驱寒的姜汤过来,小心翼翼地喂给朱棣。 “炽儿也没犯那么大的错,何必呢?” 朱棣原本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任由徐皇后服侍着喝汤,他忽然睁开眼睛,道:“朕听说,朕那儿媳妇来找伱了?” 朱棣说的自然不是别人,而是张氏。 徐皇后闻言,手上的汤匙微微一顿,柔声道:“是来给我问安了。” 朱棣当了皇帝以后,皇家虽然不讲究昏定晨省,但这种皇室成员入宫问安还是很常见的。 朱棣微微颔首,旋即叹息一声。 “炽儿是被她们连累了不假,可俗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蛋,这一年以来,炽儿有时候,有些事情,也的确做的太过了。” 朱棣想到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就觉得头疼。 若非是机缘巧合,他也不想将姜星火推到前台,暂时秉国。 可如今诸事都凑到了一起,朱棣认为,这已经是他眼下的最优解了。 既然丈夫都这么说了,徐皇后也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此时已经快日落了,按照惯例,朱棣过不久也该休息了。 只是这时候,徐皇后刚出去,朱棣一骨碌爬起来,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哭泣之声,他转身望向殿门的方向,就看到穿着红色小衣的朱瞻基站在那里,脸上满是泪水与委屈。 “皇爷爷”朱瞻基哽咽喊道,迈动两条小短腿跑到朱棣身边。 朱棣蹲下身子,将朱瞻基抱起,温声道:“怎么了?告诉皇爷爷?” 朱瞻基吸吸鼻子,抬起湿漉漉的眸子,抽噎道:“娘不肯原谅我.呜.” 这一句话倒把朱棣吓了一跳:“你说什么?谁不肯原谅你?” 朱瞻基瘪着嘴巴,委屈又难受地说:“娘不理我了。” 朱棣眉毛皱得死紧:“慢慢给爷爷说,怎么回事。” 朱瞻基一说,朱棣才明白过来,这件事情倒还真跟朱瞻基有关系,张氏那时开玩笑,问朱瞻基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朱瞻基顺着她心意说想要个弟弟,张氏方才跟朱高炽请求,说去寺庙祈福生个男孩,朱高炽这才准了,不然的话,大冬天的他是不会让怀孕的张氏外出拜佛的。 而如今因为张氏收留的这个和尚闹出了天大的祸患,朱高炽只能暂时闭门思过,好好的势力扩张期被骤然打断,关于争储的事情,也平生了几分波澜,所以回府后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给张氏看的。 张氏自知理亏,不敢跟朱高炽怎样,但却难免对着儿子撒了气,埋怨若是朱瞻基不说那话,自己也不会去寺庙,不去寺庙,就不会有后续的事情这本是妇人没什么道理的埋怨,可朱瞻基却趁着大本堂放学,直接进后宫来告状来了。 朱瞻基此举,并非是他爹朱高炽授意,而是这小子自作聪明,不过鬼精鬼精的朱瞻基倒也不是单纯地为了坑他娘,而是自有一番道理在其中的。 “皇爷爷,孙儿知错了,您让我娘原谅我吧!求皇爷爷了!”朱瞻基搂住朱棣的脖子,撒娇似地摇晃着。 朱棣却不知道该如何哄孩子,毕竟朱棣这性格,从小到大就是这么霸道的,除非是朱元璋和马皇后揍他,不然就是大哥朱标出言训斥,否则的话,就是二哥和三哥跟他起了冲突,朱棣都得上去干一架再说.关于怎么温柔地哄孩子,朱棣实在是没经验。 朱瞻基这么一说,朱棣虽然没有被动摇,但对朱高炽府上的这导火索,反倒没那么生气了。 “乖,今天就宿在宫里,等明天皇爷爷带你去见你娘,让她好好跟你说,好吗?” 朱瞻基点点头,伸手抓住朱棣胸前的衣襟,用力扯了扯:“皇爷爷答应我,一定要让娘原谅我!” 朱棣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道:“好,答应你。” 朱棣对于大孙子的宠溺,其实有点像朱元璋对小时候的朱雄英。 而在朱雄英去世后,朱元璋的这种爱,则转移到了朱允炆身上。 事实上,朱元璋对孙子都十分骄傲,因此在朱标去关中视察回来病逝后,就竭尽所能地帮助朱允炆扫清障碍,朱允炆从成为皇太孙开始,朱元璋就开始为他登基继位铺路了,而朱允炆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除了在登基之前遇到一点挫折外,几乎没有吃什么苦头。 朱棣当时对于父亲的偏爱,非常的不理解和不满,但到了他自己身上,这种隔代亲又体现的尤为明显。 在朱棣当燕王的时候,他对父亲为什么时不时就要发起规模巨大的庙堂清洗,也不甚理解,他觉得这对于整个大明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可如今到了他自己,他反而理解了,甚至恨不得屠刀挥舞的更凶狠一些。 只能说.质疑朱元璋,理解朱元璋,成为朱元璋,超越朱元璋。 —————— 与此同时,朱高炽的府邸。 在闭门思过之前,朱棣特意下旨,允许内阁众人跟朱高炽交接一下工作,算是朱高炽最后一次半公开的露面,把该说的东西都说一下,并且借由这几个人,来向其他跟随他的官员转达一番意图,免得朝廷动荡。 “殿下,这个考成法大动干戈,能成吗?”杨溥问道。 其余人等闻言,立刻竖起耳朵倾听。 显然,这个疑问也是他们关注的焦点。 这几个月来,他们都知道吏部在忙着推进考成法,可却保密程度很高,最终名单一直没公布,而这考成法到底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是真的又打雷又下雨,很不好说。 现在,他们急需知晓朱高炽对于这件事情的判断,这会影响到他们后续的工作。 朱高炽沉吟片刻,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你们可以多请教国师。” 提问的杨溥闻言,脸色微沉。 其余的内阁成员,包括胡广在内,则是低头不语。 朱高炽的态度有些微妙,不知道是不信任在场的胡广,还是有什么其他顾虑在内,但是显然在这个时刻他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到朝廷局势,所以朱高炽若是想要暂避风头,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 “那我们以后便依着内阁正常的章程来做?殿下以为,这样做合适吗?”半响之后,杨士奇才抬起头,缓缓问道。 众人纷纷看向朱高炽,显然是都想知道朱高炽的态度。 这句话翻译过来很简单,无非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朱高炽露出笑容,说道:“合该如此,就依照诸位的意思,正常办事就是了。” 自己在低谷的时候,这些心腹还能坚定地支持自己,毫无疑问,让朱高炽感到很欣慰,而这一切,都是他在过往所令人折服的魅力带来的。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高炽的这种魅力,也是他能当了二十年太子却始终屹立不倒,甚至最后登上皇位的原因有太多出类拔萃的文官,心甘情愿地替他挡枪了。 就比如杨溥,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他就是因为立储之争旗帜鲜明地站在朱高炽这边,然后在一次事件中当做了替罪羊被关进诏狱,而杨溥在狱中仍勤奋读书,从不间断,十年之间,将经书史籍通读数遍,直到朱高炽即位,杨溥才获释出狱,算是证道出来了。 朱高炽环视一圈,继续道:“不过,这件事牵扯重大,如果有难以处置的地方,就需要你们自己也仔细斟酌,多加小心。” “但总的来说。” 朱高炽顿了顿,道:“国朝有规矩,但国师要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好好配合国师,明白吗?” 众人的反应各异,但是大抵还是接受的,他们没有背离朱高炽,朱高炽也没让他们为难。 杨荣的神情却是平静,拱手说道:“姜星火此人虽有治世之才,可毕竟庙堂资历浅薄,恐怕陛下辍朝,这种事情真闹的大了,难以胜任。” 朱高炽摇摇头,说道:“这不一样,国师是陛下钦点的,是最理想的人选。他熟悉考成法,又精于改革,也合该他独当一面,扫除蛀虫,并且将考成法彻底推广和落实了。” “可是,若是真有大规模的人员变动,恐怕对朝廷不是什么好事。” 杨士奇的反驳,引起了一阵骚动。 杨士奇的话很明显,不仅对朝廷不是好事,对朱高炽的势力而言,同样不是什么好事。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朱高炽摆手道:“休要再提了!” 他的目光从几人的脸上扫过,说道:“诸位,大局为重。” 众人都感受到一股压力。 他们都是最接近权力中枢的人,而且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但面对这种即将席卷整个庙堂的风暴,还是倍感不安。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就都请回吧,即日起,我便要闭门谢客,安心思过了。”朱高炽站了起来。 “殿下保重。”几人齐声答应。 朱高炽满意地点点头,离开了花厅。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八章 总结 “你我之间的约定,我已经快履行完了。” 朱高燧拧着眉,眉骨下是深邃的眸子,几乎快眯成了一条缝,跟虎豹前扑的瞬间一模一样。 就在刚才,朱高燧告诉了姜星火,和尚那件事的前因后果。 而眼下,很显然朱高燧的态度已经是明示了。 “郑和的舰队正在向满剌伽(马六甲)驶去,马尼拉本地商人的船队,如今第一批已经来到了大明进行正式贸易,相信用不了多久,大明对于马尼拉的控制力,就会随着贸易的进行而逐步加深了.到时候,最迟明年夏天以前,你一定能得偿所愿。” 朱高燧点了点头,说道:“第三个秘密,我希望国师用不上。” “我也希望。” 姜星火把朱高燧送出门去,勉强算是打发走了。 朱高燧,是一个能看得长远,或者说对自己的未来看的比较透彻的人。 但实际上,如果朱高燧成功抽身出局,那么姜星火的情报来源,无疑会进一步减少.随着其他情报机构的缩减和砍掉,毫无疑问,锦衣卫将会如同他前世历史上的永乐朝时期一样,开始急剧膨胀,而锦衣卫权势的膨胀,最终会威胁到皇权。 这一点,已经有些膨胀苗头的纪纲,不知道能不能察觉出来。 从一开始山东书生从龙靖难,到后来成为忠义卫的一员上阵厮杀,再到一步登天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在去年,纪纲面对情报机构三足鼎立的情况或许还有些顾忌,有些谨小慎微的样子,但到了现在,其人行事确实开始渐渐放开了起来。 可纪纲就是朱棣的一把刀,就算他看出来了,他跟朱棣又没有血缘关系,想要像朱高燧一样抽身出局,何止是难如登天?君不见洪武朝的锦衣卫指挥使,个个都是什么下场。 姜星火摇了摇头,把这些思考抛之脑后。 坐在房间里,看着自己办公室中简单的摆设,姜星火陷入了沉思。 还担心别人干什么?有这时间,不如先担心一下自己。 现在他被朱棣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就像是一个躲在幕布后面的演员,倏忽间大幕骤然扯开,刺眼的聚光灯,台下观众紧盯着的目光,都会让人压力倍增。 而最重要的是,这是一幕独角戏。 没有搭档,没有提示,全靠自己。 这是姜星火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如果说心里没有半点紧张,那肯定是骗人的。 但好在,一切都没有倒向太过糟糕的方向,事情的轨迹基本都在控制之中。 “吾非相乃摄也。” 姜星火咀嚼着这句话,轻轻一吹,一口气吹灭了烛火,走出了已经基本没人了的衙门。 在警惕的甲士护卫下,姜星火回到了家里。 这些曾经作为亲卫,跟朱高煦南征北战的侍从,姜星火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用起来非常放心,哪怕是处于和平的环境中,但只要有外出护卫任务,这些甲士几乎都是时刻保持警惕的状态。 姜星火下了马车,眼前三间五架的大门紧闭着,金漆兽面锡环上挂着冰碴子,一抬头,府邸覆黑板瓦,屋脊上吻兽落着雪,金漆黑饰的门窗杇柱却倍显低调中的奢华,门匾上“荣国公府”四个大字擦的锃亮。 好吧,说是他的家,其实是老和尚的家更恰当一点。 这种顶级豪宅虽然不能僭越用重檐顶或者庑殿顶、歇山顶这些宫殿专属的样式,但即便是悬山顶和硬山顶,也足够令普通人感受到巨大的阶层差距了。 一众甲士拥簇着姜星火走过前厅,方才见到人影。 这里面其实有个说法,那就是跟地方的衙门一样,公侯伯的府邸,前、中、后三厅或者说三堂,原则上规定都是办公用的,三厅以后才是私宅,就像是县令在前头县衙办公,回后头居住一样。 但实际生活中,基本没有按规矩这么用的,最多是前厅负责接待客人,中厅正式点举办一些聚会和仪式用,到了后厅,就跟私宅相同了。 荣国公府更是简陋.不,简朴一些,所以甲士们到了中厅也就散了,周围有他们居住的地方,后宅轮值的人自有班表。 “老和尚呢?” “荣国公在庙里烧香。” 闻言,姜星火微微一怔。 老和尚自从还俗以后,已经很久没烧香了。 按老朱规定的宅邸制度,公爵府邸前厅七间、两厦,九架;中厅七间,九架;后厅七间,七架;家庙三间,五架所谓庙里烧香,当然是在家庙里,这里供奉着姚广孝的祖辈。 姜星火来到家庙,里面果然烟雾缭绕,这烟气吸进了鼻子里跟吸二手烟不同,丝毫不感觉呛人,反而是有种能让人心绪宁静的感觉。 他推开门,里面的陈设也极为简单,除了家庙必备的东西,只有一张木质小案几和几个蒲团摆放着。 姚广孝的直系亲属,除了一个跟他断绝来往的姐姐以外,就再也没有了,他也不是看重宗族的人,至于父祖,留给他的记忆更是遥远。 所以,在家庙里看到佛龛,姜星火一点都不意外。 还俗只是老和尚为了参与朝政所必须做的事情,因为僧人是无法担任朝廷除了僧道管理以外的行政职务的,但即便如今老和尚有了新的信仰,过去数十年养成的习惯,还是很难改变的。 老和尚身材瘦削,一袭黑色衣袍,双手合十,正闭目念诵佛号。 听到声响,姚广孝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向他:“姜圣。” “今天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吗?”姜星火问道。 “听说了。” 姚广孝起身,伸出手道:“先坐下再说吧。” 家庙是三间的,两人来到外面一间的偏屋,姜星火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 “怎么了?” 面对老和尚,姜星火坦诚道:“我心里不安稳。” 姜星火拿起茶壶,壶里是之前老和尚倒的热水,如今已经凉了。 他给自己斟满水,又给老和尚倒了一杯,道:“只能跟伱说了。” 月影朦胧,映在屋外的积雪上,泛着微弱白光,刹那间竟是像极了天空上的云。 “说说吧,总憋在心里不好。” 姚广孝淡笑着,端起杯子抿了口凉水,随后将杯子轻轻搁在桌上,双眸望着他:“害怕?” 姜星火沉默片刻后道:“不是。” 姚广孝挑眉,示意他继续。 姜星火犹豫许久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老和尚,你说,我这次是不是真成了过河卒?” “你觉得呢?”姚广孝反问。 姜星火顿时语塞,如果可以选择,他肯定也希望不这么快地走到台前来,因为他的力量,相比于整个庙堂,还太过单薄但他更加知道,这并不现实,如果连他都办不成这件事,他还指望谁去办?而且,这毕竟是皇帝下旨,他若是推诿不前,不仅会害了跟随他的人,甚至可能毁掉整个变法。 思索良久后,姜星火深吸口气,认真凝视着姚广孝,道:“过河就不回头了,可这前路,怎么走?” 事实上,皇帝可以隐居深宫,皇子可以闭门思过,但他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告病躲在家里了。 姚广孝摇了摇头,只道:“我也不知道。” “你只是没做好心理上的准备,但命运就是这样,机会来了,无论怎么都得把握住。”姚广孝平静地说道,他的眼神透露着睿智与沉稳的味道,哪怕此刻面容满是疲倦。 “走一步看一步吧,朱高炽也是我的弟子,曾经在靖难的时候,一起共事了四年,可如今渐行渐远,又能如何呢?你看不透的未来,我也看不透,或者说,姜圣你能看到很远后的未来,可眼下,对你、对我,都是一团迷雾,只能伸出手来,踽踽独行.诸线交缠,早就成了一团乱麻的死局,解不开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执迷于此呢。” 姜星火皱起了眉头,沉声道:“你也觉得这是死局?” 姚广孝点头。 姜星火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但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既然决定了,便会做到底,况且这桩事我也不愿退缩。” “不论如何都是避不开的,关关难过,关关都得过不是?” 两人又密谈良久,到了月上中天,方才各自回屋休息。 翌日,内阁。 因为怕人说闲话,说自己搞独立王国之类的,所以姜星火直接把会议地点选择在了内阁的值房,而不是总裁变法事务衙门。 狭窄的值房里,挤满了与会的高官们。 六部尚书里,即便来不了的,也派了侍郎代表本部前来。 “人都齐了?” 柴车看了看名册上画的勾,应道:“都齐了。” 看着众位高官,姜星火清了清嗓子道:“实不相瞒,今日让诸位前来,除了要公布考成法最后结果的名单以外,还要对永乐元年变法的成果做个总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事实上,变法到了眼下的这个节点,确实需要如同年终总结一样,给过去一年里,他们所做的事情进行宣读和定性,也算是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自己的考成结果。 从理论上来讲,姜星火当然没有义务向这些官员汇报,但在现实角度上讲,这种工作报告式的汇报,不仅仅是对变法工作的年终总结,还是某种庙堂层面无形的示威,有点类似于阅兵。 读报告的时候,姜星火直接略过了前头的一大堆废话。 “今年取得的主要变法成果。” “一、农业。” “经过水利基础设计建设,疏浚河道,施用化肥,江南主产粮区在今年普遍歉收的情况下,依旧获得了增产增收约三成的结果,圆满地完成了税收上缴任务.除江南以外的其他地区,根据不同府县农业生产情况所对应的轮作套种方式,正在进行逐步试点,试点成果喜人,切实证明轮作套种能够有效提高土地利用效率,同时不对土地肥力造成可观测到的损害,提高了土地农作物总体产量;另外,在《永乐大典》编撰的同时,收集过去朝代农书,编撰出国朝规范农书的工作同样在顺利进行,预计在永乐三年即可完成,届时印刷和推广到全国范围,用以指导农业生产。” 保守派的高官们脸色很平静,倒不是不想说些什么,而是没什么可说的,粮食产量和税收都摆在这里,有啥说的?摊役入亩虽然客观上提高了农民的税收,但实际上解放出的农业劳动时间能创造出的价值,远远超过这点税收在农业社会,绝大多数时候钱都没有粮食有用,当一仓库又一仓库的粮食出现在账面上,他们能说什么呢? 民以食为天,封建时代农业国的国家稳定,全都依赖于粮食产量是否充足,这也是为什么姜星火要第一个提农业的原因,虽然他没有把很大精力投入到农业上面,好吧,这东西不以人的意志力为转移,他投入了也没用,总不能学苏穗宗强行推广某一农作物吧?这对于姜星火来说是不可能的,就算是郑和舰队航行过了满剌伽海峡,抵达了天竺,甚至绕过好望角来到新大陆,再带回玉米土豆红薯,姜星火也不会把这些东西一下子推广到全国,三件套是穿越者神器没错,但这些东西不能当主食吃,也不能夺走小麦和水稻的农业地位。 所以姜星火现在能做的,也就是试验轮作套种,以及下令《永乐大典》的编撰组把更多的精力优先投入到农书的收集、整理、编撰上面。 除此之外,真就没什么了。 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永乐朝还算是风调雨顺,现在处于小冰河时期的一个小回暖期,只要不乱折腾,那么农业这方面肯定是只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不会往坏的方向发展的,总之,主要还是看天吃饭,这在现如今的生产力水平下是改变不了的毕竟拿反面举例的话,像是明末那种气候天气情况,什么农业专家来了都白扯。 “二、工业。” 负责会议记录的内阁众人晃了晃神,这个顺序是他们没想到的。 坐在角落里的杨士奇,隔着众位高官,看着姜星火,没弄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国朝这么多大事,哪件事不重要?你要说务实,那农业确实最重要,可工业又是个什么说法? 姜星火没管他们怎么想的,只要没人不识时务地打断他,那他就按稿子继续念。 “轻工业,尤其是以棉纺织业为代表的新式工业,正在以极为迅猛的速度,在江南手工工场区蓬勃发展着,洪武三十五年及永乐元年,共生产各类棉纺织品1500万匹,截止到十一月,已销售980万匹,每匹利润折合白银约0.05两,总利润约49万两白银,偿还户部太仓库支出的建厂、购置设备、工人工酬等费用后剩余37万两白银,其中有15万两进行分红,6万两投入再生产与明年工酬储备,剩余16万两上缴内帑。” 几个作为代表来开会的五军都督府勋臣,听到这里,乐得是眉开眼笑。 原因无他,手工工场区里有户部垫付的银钱不假,但其中还有将近三分之一,都是勋臣和宗室们在洪武三十五年中秋大宴上募捐的钱。 这笔钱作为下西洋皇室贸易的启动资金,一部分用于组建舰队,一部分用于造舰计划,最后一部分,就给手工工厂区补窟窿了。 一开始的时候,很多勋臣和宗室,其实很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大明哪怕是只卖丝绸、茶叶、瓷器这些拳头产品,也足够赚的盆满钵满了。 但今年定国公徐景昌负责给他们年底分红的时候,他们理解了。 太棒了! 宗室和勋贵们的钱不仅回本了,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着,郑和舰队每撬开一个国门,就意味着大明的商品会随之涌入,而最为普适、最受欢迎的产品,毫无疑问就是棉纺织品,这才是各国的平民阶层真正能消费得起的东西,而且穿衣需求始终存在,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诞生新的后续需求。 没办法,可以不喝茶不穿丝绸衣服不用瓷器,但谁能拒绝物美价廉的棉纺织品呢?衣食住行,这都属于刚需。 正因如此,在最近一段时间,勋贵武臣集团对变法的支持力度,开始了肉眼可见的上升,连带着对姜星火的态度,都从有礼变成了尊敬。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友谊,但有永恒不变的利益。 只要姜星火主持的变法,能给他们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那么勋贵武臣阶层,显然就会毫不犹豫地始终站在他这边。 而且值得一提的事,吕宋国的军功,也让很多武臣开始意识到,海外同样也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封了爵位的,得让自家没爵位的儿子去拼一拼;没有封爵位的老资格武臣,也巴望着来个灭国之功能挤进勋贵的队列。 这种在勋贵武臣阶层的正向循环一旦建立,事实上他们就很难和变法切割开了,毕竟政治经济双重利益都捆绑在一起呢支持海外扩张和贸易,就是支持变法。 “随着生产效率的提升与产量的增加,新的生产方式也在出现,棉纺织工人们中间,针对现有的水力纺纱机,有人自发地改进和发明了新的水力纺纱机和各种生产设备,机器化生产逐渐开始突破自然地理条件,与此同时,新的生产组织形式和生活方式,也给江南民间带来了较大的冲击。” 这时候,兵部右侍郎师逵开口道:“国师,我听闻工人们都是同吃同住,每月都能吃上几回肉,还会一起洗澡?” “是。” 师逵是个古板正直的清官,姜星火看到他,反而有些头疼。 果不其然,师逵微微蹙眉道:“如此一来,三纲五常岂不全乱了套?” 事实上,在江南手工工厂区里的工人,由于获得了相对于农民的较高收入,回乡探亲时,非常引起乡人的羡慕、嫉妒、向往,而种种新的生活方式,也给民间带了很大的思想冲击,这一点是无法回避的,而且因为江南是士绅阶层传统意义上的主要地盘,所以这种争论,始终都没有断绝的,只不过没有闹出太大或者说太典型的案子,才没有引起大明全国范围的讨论。 但姜星火认为,这种由于整体经济结构改变而引起的事情,是无可避免的,所以哪怕是惜字如金的报告里,他还是特意点了出来早点早好,装作看不见意义不大,若是以后真引发了对立和舆论冲突,先打个预防针也是好的。 这时候户部尚书夏原吉站出来帮衬姜星火道:“三纲五常固然重要,但这工场里面就如军队一般,只不过大多都是女兵,还是跟民间夫妇过日子,不可同一而论的。” 看到是财神爷发言,众人也就都默契地不说话了。 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其实很有意思,为什么名义上作为六部尚书之首的礼部尚书卓敬没发话,反而是户部尚书夏原吉来说?原因自然是棉纺织业给大明带来了新的财源,而且盈利能力极为强悍,是大明财政未来的重要构成部分之一。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个道理这些大明的当家人都懂,他们当然可以抓着纲常礼教跟姜星火掰扯,但是有意义吗?没意义。 眼下又不是廷辩或者大朝会吵架,是各部寺高官们来参加高层会议,是要解决问题的,跟学术争论不一样。 大儒们可以把新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对传统道德秩序的冲击看做是第一位的事情,他们不能。 而且,在钱面前,很多事情都得让步。 没钱光靠仁义道德,各部寺是过不了日子的,这一点大家都懂。 见师逵也不纠缠了,姜星火微微颔首示意,然后继续道:“重工业,则是以煤铁为代表。” “煤炭方面,南京附近的汤山煤矿已经开始开采,黄淮布政使司境内的煤矿也已经完成了重启,在北方,山西布政使司勘测到了大量露天煤矿的同时,辽东都指挥使司,同样勘测到了优质的大型煤矿。” 这里之所以提别的地区都是布政使司,而辽东就成了都指挥使司,就是因为明朝设三司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司,分别管理地方民政、军事及司法,但是在辽东地区却比较特殊.明初辽东人口太少,所以只设有管军事的都指挥使司,这是因为辽东的地理位置实在太重要,有北元残余势力以及不太听话的女真各部,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都指挥使司的设置是必要的。 但辽东却没有布政使司和按察司,辽东的民政和司法则在原则上,跨海归渤海对面的山东管,可实际上如今辽东基本都是士兵和军属,山东布政使司和山东按察使司,基本不在辽东行使任何权力。 当然了,这种情况谁都知道不会长久,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辽东的开发,辽东地区的人口会越来越多,各种民政事务也随之变多,再由山东管理辽东就有些不便了。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到了明堡宗继位的时候,大明就设立了辽东巡抚,用以管理辽东地区的事务,将山东有关衙门在辽东的权力逐渐转移过去,这样辽东的各种行政权力和资源就可以集中使用,而不是各自为政.不过一开始辽东巡抚还没有兵权,还在辽东总兵手里(第一任辽东总兵就是现在主管辽东的保定侯孟善),到了后来才渐渐集军事和民政大全于一身。 现在孟善管理的区域,主要就是辽河平原一代,也就是后世的沈阳、铁岭、抚顺、鞍山、本溪,而这些地方恰恰就是东北煤铁资源的富集地。 在姜星火要求辽东勘探煤铁资源以后,辽东方面的卫所,不种地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对于出去溜达也挺积极,还真就勘探出来不少资源。 大明在未来十年内,想要搞出来蒸汽机有可能,但搞出来铁路肯定是不用想了,所以山西的煤矿资源很难利用,毕竟山西煤矿靠近黄河的并不多,多数还是在太行山等山脉附近,所以想要依靠水运基本上也是不可能.走井陉道到真定府(石家庄),不仅运输困难,而且成本很高,有些得不偿失。 既然第一次工业革命在初始阶段所需要的煤铁资源量并没有那么夸张,所以经过一番研究,姜星火决定在煤炭方面,北方主要是以辽东为主,而南方则主要是以两淮为主。 现在够用就行,以后的事情,等以后技术发展到了再说。 “钢铁方面,工部已研发出了新型的炼钢法,通过焦煤有效地提高了炉火温度,过去的灌钢法和炒钢法,已经被更简单、高效、直接的方法所取代,国朝取得了能够大量获得低成本钢的方式,这意味着武器、甲胄、火器,将会取得全方位的进步,军队的披甲率和火器普及率,随着钢产量的上升,将出现跨越式的进步,这也将进一步拉开大明与周边国家之间的军力差距。”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九章 捆绑 “自北宋无力收回燕云十六州以来,随着北方游牧民族的冶铁技术逐步追平甚至部分超越中原,异族开始能够打造同等坚固的扎甲,更加强悍的长刀,汉人的军事装备除了弓弩等远程武器以外开始不再占据显著优势。” “而重工业中钢铁部门眼下取得的重大技术进步,则代表着大明作为驱逐鞑虏、得国最正的汉人王朝,时隔数百年,再一次对全部异族形成了军事技术碾压优势。” 姜星火直接捡了众人能够听懂的话语,来说明工业的意义。 以棉纺织业为代表的轻工业,能够创收巨量外汇,给国家带来财富,给人口解决就业,这是眼下立竿见影的事情,大家都能听得明白。 而目前刚刚进行了技术突破,还没有马上产生直观效益的重工业,姜星火同样阐明了其意义所在,那就是军备。 这引来了文臣的惊叹和武臣的一众欢呼。 事实上,冶铁技术进步还有更重要的意义,这个时代的人或许不会懂得,但姜星火却非常清楚。 能够大规模冶炼钢水,获得钢材,其实就已经迈入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门槛。 为什么第一次工业革命以后,火车才出现? 一部分原因当然是有了蒸汽机,才能有火车头的出现,另一部分原因则是第一次工业革命以后,人类才有能力制造出铁轨。 这里需要说的是,铁轨,用的其实不是铁,而是钢。 而这个选择,是经历过实际检验的,是个人都知道铁的成本比钢要低,所以一开始铁轨是实打实用铁造的,但是用了一段时间以后就发现了,普通的铁不仅硬度不够,韧性也不够,非常容易变形,会造成事故,而钢则不然,尤其是被铁轨制造所普遍选择的锰钢。 锰钢是在普通的钢水里,额外添加了锰碳,锰的特性很有意思,如果只加3.5%以下的锰,钢材会变得非常脆,但继续加到13%以上,然后经过处理,就会变得又硬又有韧性,即便风吹日晒生了锈,也就是看到的那种锈迹斑斑的铁轨,也不会影响正常的火车通行。 而之所以用锰钢不用不锈钢,一是因为不锈钢也会生锈,二是锰钢成本低,只有不锈钢的三分之一左右铁路需要长距离铺设,大头肯定不在碎石子和枕木这些可以直接通过简单加工获得的自然资源,而在铁轨上面,所以铁轨的材料,肯定是要选择最具性价比的锰钢。 今年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各项工作里工业方面的报告仍在继续,然而出乎众人预料的是,姜星火的口中蹦出了一个他们从来没听说过的名词。 “机械制造工业。” “在蒸汽机方面,目前工坊的工匠经过一年的时间,已经基本完成了技术原理的摸索和掌握,预计会在永乐二年进行煤矿抽水用蒸汽机的图纸设计和模型制作,于永乐三年至永乐六年进行技术、材料等方面的攻关,试制出煤矿抽水用蒸汽机,于永乐六年至永乐十年进行批量投产与投放市场.后续还会有冶铁水力鼓风用蒸汽机、棉纺织业用蒸汽机等不同行业蒸汽机的研制。” “在机床方面,内廷兵仗局基于现有的玉琢行业‘磨床’(原始机床的一种,用脚踏的方法使金属盘旋转,配合沙子和水来加工玉石,一般用扎砣来切割玉石,用冲砣来琢磨玉石,类似于现代加工中的镗削),已经研制出了更加坚固、庞大的镗床,用以进行火器的身管加工值得一提的是,随着冶铁技术的突破,现在已经可以制造出更加精密耐用的零部件,除了现有的磨床和镗床外,车床、钻床、铣床、刨插床、拉床、锯床等机床工具的研制也在推进当中,一旦完成并普及,将极大地提升工业制造的效率,全方位拉动工业生产能力。” “推进工业化,加快建设制造业,需要着力提升科技水平和技术层级,这要求提高工匠待遇与晋升体系,围绕重点工业产品上模,找准关键核心技术和关键零部件,如蒸汽机、螺丝、弹簧等,深入实施工业基础建设和重要技术装备攻关,着重推进蒸汽机技术、机床技术、零部件加工制造技术,实现动力、制造工业之工业、精巧零部件的率先突破。” 姜星火的话语里,信息量很大,而且密度很高,但听在这些人耳朵里,说实话,没什么感觉,或者说其中的很多东西,他们压根就听不懂。 不过这样说也不准确,感觉还是有的,那就是这时候他们都觉得,哦,好像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这一年好像也没少干事情。 这就是普通的工作报告的意义所在了,别管干了多少,先让人觉得干了很多,更何况,确实很多时候也没少干事情。 至于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这么大一个部门,有些事情并不是姜星火直接经手的,甚至很少出现在他的嘴里,但干了就是干了,没干就是没干,这个做不得假。 作为主官,姜星火要做的并不是事无巨细,而是年初做好规划,让下面各部门去落实,年终再进行回顾和总结。 前世的时候,姜星火看《是,首相》,他其实不太理解那句话,为什么“一个部门存在的最重要的意义就是让它显得很重要”,现在他基本理解了。 不管如何,今天也算是他事实上秉政的第一天。 新官上任都有三把火呢,今天不给这群八股时代的老匹夫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公文水平,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而姜星火此时的停顿,则给了诸位高官们讨论的机会。 很显然,今天这种全新的会议方式,非常出乎他们的意料。 坐在最角落里当书记员的三杨,这时候也忍不住窃窃私语了几句。 如果说一开始的农业方面的汇报,还仅仅是让他们见识了变法成果的冰山一角,那么工业方面的汇报,对于他们这些平日里接受信息源相当广泛的消息灵通人士来说,就足够震撼了。 老头子们可以听不懂,但他们一定能听得懂,也能明白,姜星火说的这些话,并不是徒有其表,而是真的扎扎实实地代表着他所做出的成绩。 而这些高官们,见到了几个五军都督府勋贵代表们耐人寻味的反应后,也逐渐都回过味来。 农业方面对于勋贵武臣来说,或许意义不大,毕竟虽然他们家里也有田,但勋贵武臣手里的田产,对于事实上以土地为主要财富来源和传承维系根基的士绅阶层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发展农业,对于士绅阶层实际上的好处是更多的。 但工业则截然不同。 工业对于勋贵武臣阶层来说,有着足以形成类似于农业对于文官士绅阶层的意义。 这些老狐狸们,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原因也很简单,如果说农业的主要价值在于产出物品能够果腹并且能够换取经济利益的话,那么工业则是另有优劣。 工业的劣势在于工业品只能通过贸易换取的方式来获得粮食,光有工业品是填不饱肚子的,而工业的优势则在于工业品的产量和能获得的经济利益,是远远超出农田所能提供的毕竟农业受到自然、地理等条件的限制,而工业则几乎可以摆脱这种限制,能限制工业品产量的只有原材料和人力、机器,而这些东西在大规模生产面前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 除此以外,与工业生产紧密相连的还有工业品海外倾销,也就是必不可免的海外战争,这些不仅能给勋贵武臣阶层带来战功,还能带来最重要的练兵场。 为什么勋贵武臣在明初这么牛,过了三代就开始费拉不堪?究其根源,还不是因为国家只要承平日久,兵马将领就打不了仗了。 而华夏古代战争,如果是本土作战,就注定会对经济民生造成重创,而如果是陆地出塞作战,则往往是靡费巨大劳而无功。 这种悖论就会导致国家不愿意打仗,毕竟打仗也是要算经济账的,不单单是看皇帝的意图和某些其他目标。 但海外开拓战争,则基本没有这个问题。 海外战争所需补给远远小于陆地,不需要十几万民夫一路人吃马嚼的运输,而且很多东西都可以到有海港的地方获取,只需要有钱就行了嗯,没钱也行,有火铳和大炮也是一样的。 跟塞北草原没法长久占领不同,海外的据点都是可以殖民占领的,而且海外的商品价值和种类丰富程度,也远远超过陆地邻国。 至于工业发展的另一方面,也就是重工业以及机械制造工业的发展,那就更不用说了,可以说是立竿见影地就能起到提高武备水准的效果。 因此,回过味来的老狐狸们几乎就是这么几下子的工夫,就揣摩明白了,姜星火为什么秉政的第一天,就要念这份准备好的报告,又为什么把所谓的工业,排到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的农业的后面。 这就是因为,只要让整个勋贵武臣阶层都看到发展工业对于他们的三重意义,那么勋贵武臣阶层,随着时间的逐步推移,在经济和军功的双重利益捆绑下,就会牢牢地绑在变法的战车上,而且是自愿的一旦有人试图想要阻碍变法,那就相当于断了这些军头的财路和升官封爵路,那跟杀人父母是一个概念。 试想一下,这些军头要是知道自己父母被杀了,他们能有什么反应?当然是灭了仇人满门! 想到这里,文官们看着这些神色变化明显的勋贵代表们,不由地有些不寒而栗。 此时此刻,哪怕是再保守的文官,也知道眼下的局势是真的变了。 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变法就已经取得了实质性的推进,并且把原本就半只脚踏上船的勋贵武臣阶层,牢牢地拉了上来,人家自己都不愿意下去的那种。 众人看着姜星火,对他的手段不由地有了些许敬畏,哪怕这种敬畏只是一丝,也足够骇人听闻了。 姜星火却不急不缓地把报告翻到了下一页。 刚才他休息了一会儿,就是让这些人明白,自己的报告到底有什么意义。 毕竟他又不是新员工做工作汇报,闷头突突念巴望着早点过去。 报告的意义明面上当然是说明这一年以来变法都做了哪些工作,但实际上,则是用来作为下马威,威慑这些保守派的文官们。 如此一来,后面的考成法才好办。 否则的话直接丢出考成法的最终名单,按照明代庙堂的习惯,怕是又会变成菜市场。 真别以为这帮大臣干不出来,明代庙堂吵架,亦或是干脆动手,乃至当着皇帝的面打死人,翻翻《明史》,次数还少吗? 眼见着众人神情肃然,姜星火方才继续念了下去。 “三、经济。” 眼见工作报告到了重头戏环节,众人纷纷打起了精神。 如果说农业和工业所见到的成效还没有那么多,那么经济方面,就毫无疑问就是变法的重头戏了,也是姜星火自己在主抓的部分。 不管是支持变法的,还是反对变法的,对于姜星火所进行的经济工作都投入了高度的关注,因为这才是决定变法成败的最重要因素。 为什么朱棣这么喜欢姜星火,这么支持姜星火?究其根本,就是用姜星火的变法,能够增强大明的国力,而增强大明的国力,最明显的方面就是振兴经济。 毕竟打仗需要钱,修书需要钱,干什么都需要钱。 国库没有钱的话,皇帝放屁都不响。 有灾害了赈灾?做梦;想要大手大脚修点宫殿?做梦;打算赏赐一下番邦使者?更是纯做梦。 哪个皇帝不想可劲花钱办大事?只不过是传统的农业税,属于“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罢了。 姜星火沉静地看着局促在狭小空间里的众人,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就好似窗外拂面而过的风一般,带着几许寒意。 “货币。” 姜星火一开口,就是经济的大头,事实上,货币问题也是困扰了大明经济很久的老大难问题了。 没有货币作为血液,经济体系根本什么都办不成,这就像是人有全身上下很多血管一样,而货币不足,就是供血不足,货币信誉贬值,就是血管堵塞。 “宝钞贬值,是影响大明整体经济增长的最重要因素,恢复货币信誉,货币上建立以宝钞为主、铜钱为辅的货币体系,金融上全面建设自主可控、稳定安全的钱庄-银行体系,推行推进国债常态化、多样化,始终都是变法一直追寻的目标放眼四海,在大明增加对外贸易的新格局下,当今局势下的经济竞争,不仅仅是国家之间的竞争,而且是货币之间的竞争。构成一个经济安全的主要步骤,就是建立自己的货币信誉,安南国、朝鲜国、日本国,都在效仿大明进行纸钞改革,在这一方面,大明无疑走在了最前列,而如何保证货币币值、确保货币信誉,却始终是我们要努力攻克的难题。”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章 税收 这时候,“二金”之中的工部右侍郎金忠出声问道:“那国师以为,若是修改币制,又会对大明造成怎样影响呢?” 虽然朱棣和朱高炽都分别以称病休息和闭门思过的名义暂时退居幕后,但会议上,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 金忠,就是替皇帝问的。 对于农业和工业,他们可以不关心,但对于钱,尤其是明晃晃的宝钞,他们就必须要关心了。 因此很多关键问题,他们不会让姜星火含糊过去,而是要把其中不懂的地方问个水落石出。 虽然金忠只不过是工部右侍郎,在场众人里,他的官职不是最高的那一档,但他是皇帝的亲信,是燕军的二号谋士,跟朱棣上战场出谋划策的那种,非常受到朱棣的信任.而且工部尚书黄福如今跟大理寺卿陈洽一起,还滞留在交趾布政使司,估计得转过年还能回来,工部在事实上并不是由朱高炽的嫡系左侍郎陈寿把持的,而是右侍郎金忠。 工部偏偏又是与姜星火合作比较多的一个部门,故此,姜星火也不得不耐心回答道。 “一旦启动币制改革,会造成短暂的物价通缩和经济衰退。” 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这个两个词,在场的官员们并不陌生。 因为在大明行政学校的轮训班里,是有讲过这些基础经济学概念的,轮训班的内容主要就包括了荀子的圣王思想,以及民族国家理念等等.但除此以外,也有关于行政学和经济学的基本讲授。 姜星火把这些行政学校的教师培养的不错,虽然没有姜星火这么厉害,但起码按着教材讲课,是没什么问题的。 至于这些前来轮训的大明中枢文官能听进去多少,具体有多少学习效果,就因人而异了。 但他们对于经济学的了解,估计也仅限于一些基础概念,至于稍微灵活一点的东西,就费劲了。 “为什么?”金忠又问道。 姜星火轻笑一声,继续耐心解释道:“货币改革要求宝钞的实际币值至少要恢复到纸面币值的一半左右,现在还远远不够,即便通过减少宝钞发行量、发行国债、纳钞中盐,以及未来的增加‘银行-钱庄’体系的储蓄功能形成蓄水池,这些办法回收货币恐怕最快也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宝钞货币币值的恢复。” 见众人没反应过来,姜星火干脆点破。 “但与此同时,随着经济的发展,大明的铜钱供给不足,民间对于宝钞的需求肯定是会增加的除了内部的货币需求,在没有施行国内外货币双轨制之前,海外贸易的蓬勃发展,同样会增加宝钞需求,因为宝钞相当于起到了‘国际通用货币’的作用。” 在场的高官理解能力并没有问题,姜星火把供需两端说的清楚,稍加思量,也顿时都回过几分味来,但还是有很多人并没有理解透彻。 这时候,刑部尚书郑赐亲自问道:“那能不能货币币值不恢复到一半?这样到时候市面上还有足够流通的宝钞,也不至于经济发展停滞。” 姜星火摇了摇头道:“币值恢复的越好,换钞的阻力就越小。” “那如果不换钞呢?” “如果不换钞,随着大明海外贸易规模的扩大,如果扩展到了极西之地,甚至是蒙古人都未曾从陆路抵达和征服的土地,那么对于大明来说非常缺乏的金、银、铜等贵金属,到了以后就会变得极大富余,反过来冲击宝钞的币值.贵金属天然就有货币属性,这种是人为难以改变的,未雨绸缪,现在最好的对策就是提前进行宝钞白银化,否则的话一旦大明宝钞的流通范围和流通量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那么以后换钞的困难程度,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到时候不仅会动摇大明的基础财政结构,导致难度增长数倍,甚至十几倍,诸位认为,该长痛不如短痛,还是一直忍着痛呢?” 听到姜星火的话,内阁值房这里顿时鸦雀无声。 日本那里有金山银山,这对于帝国的高官们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 而听国师这个说法,除了日本有,恐怕极西之地更多。 金银铜这些东西,只要大量出现并且进入到贸易体系里,那就一定会成为货币冲击固有的宝钞体系,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毕竟都是世界公认的硬通货,而宝钞说白了就是承载着大明信用的纸,对于一个土著部落的人来说,选择眼前的真金白银还是选一张纸,根本就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所以这么看来,货币制度还真是早改早好。 见众人没了异议,姜星火继续道。 “贸易。” “国内贸易,要以重新恢复国内贸易为主体,培育完整的国内商品销售、流动体系,打通建立全大明范围内整体商品市场的难点,加快建设包括运河、官道在内的基础设施体系,并适度地超前推进经济发达的主要城池之间‘点对点商道’的建立,加快清剿自靖难以来地方残留匪患,提升道路安全保障能力。” 这回轮到前北平副使,现吏部左侍郎许思温发问了,作为朱高炽的嫡系,他对于姜星火的很多动作,尤其是尚未开展的动作,都非常感兴趣。 “点对点商道是什么意思?” 姜星火淡淡地扫视了一圈在座众人,缓缓说道:“大家都知道,现如今大明的国内商贸是极不发达的,最重要的阻碍因素就是道路交通.道路交通有两方面,其一是地方残余匪患,其二是商税事实上的重复征收,所谓‘点对点商道’,就是先在经济高度发达,有切实贸易需求的城池之间开辟安全且不会重复征收的商道,收税只收首尾两次,用以回收筑路和维护安全的费用。” 事实上,现在大明国内的贸易体系已经被各种原因破坏殆尽,从根源上来讲,就是因为靖难之役是一场前后总兵力达数百万人参与的内战,直接导致了有大量的散兵游勇在溃逃后就地化身山匪路霸,这种地方的匪患,根本就是剿不胜剿,人家往山沟湖泽里一跑,你能怎么办? 道路安全得不到保障,再加上原材料和税收价格过高,造成了大量的物资积压,这些积压的物资又反过来造成了国内市场的流通性变得极差。 想要搞国内贸易,就要筑路,每隔一定距离建立货栈,并清剿沿途匪患,有兵丁沿途巡逻保证安全,否则商贾是不敢上路的。 而筑路需要钱,哪怕现在户部有钱,这种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也很难一下子展开太多,只能先捡着传统意义上的重要商道,优先建立,就相当于先打通几条大动脉,剩下的血管虽然也很重要,但只能等有能力的时候再说了。 朱棣这一年多以来,忙着坐稳皇位剿除建文余孽,以及对安南用兵,暂时还没来得及把精力投入到剿除匪患上。 如今南方统治基本稳定,士绅阶层遭到了打压,经济上也恢复了过来,就有能力进行这种烈度不强但规模较大的军事行动了。 “可是.”一位官员欲言又止。 姜星火一看,正是前北平布政司左参议,朱高炽嫡系,如今的户部左侍郎孙瑜。 这孙瑜可以说是朱高炽手下难得懂经济和财政的人物了,更是插进户部的一颗钉子,身居左侍郎高位,平常或许不显山不露水,但一旦到了关键时刻,随时都能掣肘夏原吉。 “有什么顾虑,你就直接说吧!” 这里面不是没人想把老朱那套“重农抑商”的国策搬出来,但眼下既然姜星火已经提前半年完成了210万两白银的赌约,这“重农抑商”早晚会变回北宋的“四民皆本”,虽说四民也有个士农工商的排序,但名义上还是齐平的。 而且如今天下渐定,又逢变革之局,经济被摆在了第一位,没钱什么都白扯。 土里既然抠不出几个子儿,那就只好把目光放到了商税上面。 孙瑜道:“如今国朝支出繁多,若是要在主要城池之间筑路,并且派兵剿匪,所花银钱,太仓库怕是支撑不起。”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这里面有个说法,就是要想富、先修路。” “修路能让商品流通起来,让百姓用到不同地方的特产,让国朝收上来更多的商税,但是,同样的,我们也要承担筑路和维护沿途治安的支出,没有光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的道理.万事都是开头难,这个支出我们肯定是要承担的,但是如今大明国内局势稳定,虽然国库储备不够丰富,但并不需要大规模的把筑路的摊子给铺开,一条路一条路的来就是了。” 姜星火的面色依旧平静,但是眼神深处,却隐含着坚毅与期望。 前段时间,他确实有一阵子陷入了焦虑和自我内耗,但很快他就从中走了出来。 因为他有一个无可匹敌的优势,那就是时间站在他这边。 他的身体,现在还足够年轻,还能够奋斗二三十年,甚至四五十年,谁知道以后得大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暂时的一切劣势或是不如心意,都不用着急,完全可以不用急躁,慢慢来,做好自己的,剩下交给时间。 别说是朱棣,就算是朱高炽,单论寿命,姜星火觉得自己都能很轻松熬死。 更何况,眼下只是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就已经取得了如此成就和进展了。 其实这份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年度工作报告,莫说是旁人听着有些吓人,就是姜星火自己念起来,在某一刹那,他都有些唏嘘和不敢置信。 不知不觉间,一回头,已经走出了这么远的路了。 而且前路并不迷茫,一件件需要做的事情,预计完成的时间,都已经设计好了蓝图。 一切都在向着光明的未来前行着。 姜星火翻开下一页稿子,继续念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用手指捻了一下,跟他脑海中的记忆一样,并不剩几页纸了。 “海外贸易,大明与安南国、占城国、日本国、朝鲜国、吕宋国、琉球国等国家,已经建立了平等互惠的自由贸易关系,并初步建立了海外贸易商品保险制度,帮助海贸商人放心交易,已重现北宋‘开海裕国’之景象;在进出口管理方面,目前已重启广州‘怀远市舶司’,泉州‘来远市舶司’,宁波‘安远市舶司’,基本恢复了两宋以来的市舶司制度。” 这里姜星火指的是金幼孜负责的审法寺,根据宋神宗元丰年间推出的《元丰市舶司条例》为基础,改订了《永乐市舶司条例》,以法律的形式规定了市舶贸易的合法地位以及市舶司的具体职责。 “对于外国来访使团,由市舶司掌管接待各国贡使及其随员,并命内臣监督市舶司在出海许可、海上检查、收取关税等方面的作用.下一阶段的海外贸易,重点在于推进‘迁海令’的废除与沿海居民的回迁,以及在建立自由贸易关系国家的天使馆的设立。” 这里要说的是,大明虽然如今只有三个市舶司,远远比不上北宋的四大市舶司九小市舶司,但基本该有的都有了.北宋是密州市舶司、两浙路市舶司、福建路市舶司、广南路市舶司四大市舶司,下面有九个小市舶司,但在山东的密州市舶司规模并不大,小市舶司主要是以泉州市舶司、广州市舶司和宁波市舶司最负盛名,此三者被合称为“三路市舶司”。也就是现在大明重启的三个主要市舶司。 故此,虽然没有北宋九个市舶司那么多,但最主要的三个,算是重新启动了。 事实上别看华夏的海岸线很长,有很多的沿海城池,但要看航线的话,其实只有两条。 一条路是北方航线,也就是后世的东北亚航线,在大明主要是从山东半岛的登州出发,沿着顺时针方向顺着渤海的海岸线到辽东半岛以及朝鲜半岛,最后抵达日本列岛,也就是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的航线。 如果从日本出发的话,还可以南下琉球群岛,一路抵达吕宋岛乃至爪哇岛,这条线追根溯源的话,其实是从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了,齐国是主要的受益者,在姜星火前世也被称为“东方海上丝绸之路”。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实际上唐代以后,跟日本的主要贸易地点是宁波,这也是宁波市舶司为什么会兴起的原因.地理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 第二条航线就是南方航线,五代十国的时候,南方的地方割据势力就是靠这条航线立国的,被叫做“广州通海夷道”。 除了这两条航线,华夏对外贸易,就只有陆上的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了。 不管怎么说,重农抑商和海禁两条国策,到了明年年中,赌约正式结算的时候,肯定就要废除了。 到了永乐二年的年中,国策就就会变成“四民皆本”加上“开海裕国”。 手上只剩下了最后两页纸,姜星火念的速度也变慢了下来。 “专营商品。” “专营商品是大明经济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国家税收稳定保障的基石,在如今技术日新月异,商品多样性高度发达的背景下,大明既要保证固有的专营商品,如盐、茶、铁等商品的稳定销售,也要重视诸如玻璃、化肥等新型专营商品的发展.随着新一轮‘技术爆炸’端倪的产生,正在研制中的低磷钢、香水等商品,也必将成为为国库创收的重要一环,进而促进整个大明经济的增长。” 这里额外要提的一句是,为什么作为穿越者创收神器之一的香水,被姜星火点出来这么慢。 事实上,以前姜星火只知道古代有胭脂水粉,但真不知道古代有没有香水,如果有,香水是什么样子的。 但后来随着他逐步了解,就大概明白了,确实有这东西,而且有香水蒸馏技术,不过不是本土产物,是五代时期由中东传入华夏的,一开始的品种叫“古剌水”,也就是一种由蔷薇花蒸馏而成的香水,这玩意甚至可以食用.总之,宋代人就已经成功掌握了这种香水的制备方法,并且开发出柑橘、桂花、茉莉等多种花露,也用其制作和香。 这种传统的香水制取方法主要是选择玫瑰、茉莉、橙花之类的具有浓郁香气的植物,然后把花瓣叶子都进行蒸馏,也就是扔进罐子里加热,然后收集蒸汽再冷却。 除了植物香水,古人还会搞动物的香水,比如麝鹿的分泌物“麝香”,再比如抹香鲸的分泌物“龙涎香”。 但这些东西跟现代香水还差了两个关键的科技点和一个时间点。 姜星火之所以迟迟没搞出来现代香水,并非是因为现代香水的技术原理复杂,而是因为这两个前置科技点和一个时间点。 一个科技点就是高纯度的酒精,因为现代香水的本质就是用一定比例的植物香精油加上一定比例的酒精和纯净水混合制作而成,这个比例一般是30%不到的植物香精油,10%的高纯度酒精,再加上60%多的水,植物香精油比例如果加的多了气味就浓烈,比例加的少了就淡一些。 另一个科技点就是玻璃瓶,因为香水的气息很容易挥发,为了保持香水质量,古人都是存在陶瓷瓶里然后放置在阴凉干燥的地方,只有在使用的时候才取出来,即便如此也很容易散味,而玻璃瓶则可以避免这个问题。 解决了这两个科技点以后,才是最关键的时间点。 那就是需要足够寒冷的冬季。 原理也简单,香水最关键的植物精油液体需要蒸馏后搅拌混合放置一段时间,让香精中的杂质充分沉淀,但还是会浑浊,尤其是天气越热越浑浊,而寒冷的时候则反之,所以好的香水,在古代工坊没有足够的降温条件下,必须要在天冷的时候制取.除了沉淀之外就是过滤了,因为香水碰到较低温度就会变成半透明或雾状物,古代则更加糟糕,如果过滤的时候不够冷,那么以后不管你怎么加温,哪怕是用焦煤进行加温,把香水都烧蒸发了,这东西也不会澄清了,始终都是浑浊成一团的状态,所以香水必须在寒冷条件下过滤。 至于陈化倒是很简单的事情,姜星火搞不出来化学陈化,但是物理方法.好吧,其实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物理方法”,直接让人拿棍子不停搅拌,这个过程大概三个月左右。 所以在万事俱备的前提下,经过姜星火的指导,工坊也得明年能生产出来香水成品。 至于推向市面以后能不能受到跟玻璃化妆镜一样的认可,那就不知道了。 但如果奇点的穿越不骗人的话,估计能大大地挣一笔钱。 钱这东西对于姜星火本人没太大意义,但对于他进行变法,却很有意义。 听着姜星火口中几乎就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众人神色各异。 但他们虽然有的人不愿意这么快就相信,可无论是谁,也都很清楚,姜星火既然能把这些事情拿出来说,那么这个所谓的“低磷钢”和“香水”,恐怕是会真的很挣钱。 姜星火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看着眼前的这一张薄薄的白纸,姜星火陷入了沉思。 ——无尽风光在险峰。 而攀登险峰的道路总是艰难的。 王安石说过,只要尽力了就无悔,但若是尽力了也爬不到,多半是有些悔意的。 对于经济这个大方向来说,什么是最险峻的高峰? 当然是税收! 而税收这座高峰的峰顶又是什么? 收税收到基层! 这里面拦着一块名为“皇权不下乡”的巨石,古往今来,有多少意图登顶的英雄豪杰、大改革家,面对这块大石头,要么是畏缩不前,要么是被撞得头破血流,甚至是粉身碎骨,跌落到悬崖底下从此死无葬身之地。 可即便知道这件事不好做,姜星火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做了,而且如今条件已经具备,那他就要在明年做。 “税收。” 这两个字从姜星火的口中说出,如同是擂鼓一般,响动在众人的耳畔。 “税收是大明自我造血的重要环节,在第一年初步完成了全国范围内的摊役入亩后,会计制度改革和地税系统建立,将成为接下来税收方面变法的主攻方向,推动大明的税收体系向标准化、二极化转型在会计制度方面,未来将大力推动以‘四脚账’为标准的新式记账方法的普及,从技术手段上提高造假难度,杜绝大规模贪墨案件的再次发生;在地税系统方面,未来将建立起布政使司-府-(州)-县等各级行政单位的单独地税体系,以户口累进税和分家公证税为主要税收来源,减轻中枢财政负担,改变户部事无巨细的‘大管家’的税收分配模式,提高地方自主性、积极性。” 四脚账这个东西,由于学起来并不复杂,所以已经在中枢的各部门推行了。 主要是由于前段时间刑部关于纸张采购权的事情,这件事情引起来了很大的波澜,有一批刑部的官吏被牵连了,而再加上之前两淮盐使司的那件惊天大案,贪墨了那么多的盐税,都摆在大家面前的后果,所以现在开始推广也没人敢说什么。 毕竟,要是真的为了这点事,这种会计制度上的事情去跟皇帝唱反调,那是真的没必要。 谁站出来说,很容易就被扣上“伱是不是害怕被查出来”的帽子。 所以四脚账的推广,还是很容易的。 至于所谓的央地二级税收体系,这东西已经预热很久了,目前给地方的税收权力并不大,主要是在对户口累进税和分家公证税两个税种上面。 说白了,都是针对士绅收的税。 在地方官府看来,他们也知道这是鼓励他们去跟当地士绅去斗的阳谋。 可是没办法啊! 以前他们不敢动士绅,那是因为方方面面都需要当地士绅的帮助,毕竟地方官都是流官,没有地方势力的配合,很容易就会成为光杆司令,但现在不一样了,只要涉及到钱,那么很多事情就不好说了。 或许不会把人得罪的太死,但无论如何,士绅这层皮,都得被扒下来,区别只是能不能商量扒多少的问题而已。 当然了,如果只是地税,其实并不够,因为如今大明的税收体系已经说是千疮百孔都不为过,想要恢复正常,必须借助更加强力的手段,但是,要想在短期内把手伸到乡里去,这是非常艰苦的,需要大量的财力、人力、物力,更要有一套严密而周祥的方案来执行,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姜星火显然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他之前跟朱勇谈的,就是这些事情。 自从税卒卫成立,他已经准备了一年之久。 已经有数以万计的伤残老卒,被培训好了。 这些老卒能识字,能算数,而且有足够的爱国情怀,姜星火认为这些人肯定可以圆满地完成收税的工作,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身上的勋章不骗人。 “同时着力推进税卒下乡,将税卒与税收两者深度融合,通过扎根于乡镇的税卒,改变传统‘皇权不下乡’的模式,推动地税系统的真正建立与国家税收的高效征收,通过老卒识字认字、算数学账,促进税收的更加公平与更加公正。”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一章 人事 姜星火代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做的报告,不仅给予了大明帝国的高级官员们很深的触动,而且从事实层面上,已经宣告了,这个庞大的帝国,经过姜星火到目前为止为期一年的变法,已经焕发了新的风貌。 显然,下一阶段的变法,就在方方面面都意味着要进入到深水区了。 农业上自不必多说,现在相对人少地多且小冰河期尚未致命,在未来的数十年里,大明农业部门的生产都能满足变法所需如果没有足够的粮食来支持一部分人口进入工业、商业等部门,工业革命是不可能成功的。 换句话说,在明末你就是想变法也变不了,基础条件不行谁来都白扯,而明朝中期,则出现了人口压力过大、官僚系统僵化等问题,变法的难度系数更高。 所以,从农业和人口角度,明初其实是最容易变法的。 而工业呢? 工业上初步建立了以棉纺织业为代表的手工工场区,重工业里最关键的煤铁部门得到了关键的技术突破。 但客观地来说,这些对于工业革命的完整展开,却是远远不够的。 目前这些零星的火光,还不足以点燃整个大明的技术变革。 而且,蒸汽机、机床、零件等关键科技,尚未完成技术攻关,距离大批量投产,更是遥遥无期。 所以工业革命的道路虽然开了个好头,但却依然任重而道远。 而经济体系上没做成的大事,或者说未来要经受的考验,那就更多了。 别的不说,在跨海征日之前,要完成宝钞的币值和信誉的恢复,这就是一个非常非常有挑战性的任务。 除此以外,建立一个核心地区的国内贸易“点对点商道”组成的商业交通网络,以及未来设想的,基于此而产生的货栈和邮局系统,都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精力。 当然,最难的,也是意义最重大的,还是税卒卫下乡。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等将上下求索。” 姜星火用微改屈原的《离骚》中的一句话,结束了整篇工作报告。 这个时代不流行鼓掌,房间里没有经久不息的掌声,但众人复杂的目光,却是对姜星火变法一年以来工作的最好注脚。 没有人不敬畏一个真的能把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变成现实的人。 不管这些话,曾经在众人眼里到底有多么可笑,当这些吹过的“牛”都变成眼睁睁的现实的时候,谁还能不重视呢? 而暂时秉政的姜星火做完了工作报告之后,就开始拿出了另一份文书,宣读起了最重要的内容。 ——永乐元年考成法结果。 这份结果,在场的众人中,除了吏部尚书蹇义以外,无一人知晓。 众人都紧张地盯着正在宣读的姜星火。 “考成优、极优者,应升迁名单如下。” “.” 小官的升迁没有多少人在意,根据考成法,其实按平时的成绩,大家也能猜度出来一二。 毕竟谁干的一般可能很难看得出来,但谁干的特别好,大家又不是瞎子,能冒尖的都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等到了各寺的少卿这个级别,众人的注意力就开始集中了。 “升王真为鸿胪寺少卿。” 这个任命多少有些令人意外,但仔细想想王真的背景,倒也不那么意外了。 前任鸿胪寺少卿是郇旃,自从陈祖义海盗团伙伪装成了占城国使团并发生伤人案那一档子事过后,郇旃先是被贬到了国子监当司业,旋即又流放去了云贵,而这个位置却这么一空就是大半年,但盯上这个位置的人可不少,最后被陈祯拿到了。 但陈祯的考成业绩比较突出,肯定是要晋升的,所以就又空了出来。 如今经过激烈的角逐,算是经过考成法这道公开的、能服众的程序,把这个位置给定下来了。 王真是前燕王府的典膳,换句话说,朱棣的厨子总管。 而且王真还不是普通打工人,他是背着行军锅跟朱棣一起上战场的,靖难成功以后,昔日的燕王摇身一变成了皇帝,王真也进了鸿胪寺。 不过一开始他的级别差的还有点多,所以这鸿胪寺少卿的位置,朱棣虽然有心给他,可总归是不好太过破格的,故此拖延了大半年,又把他提了半级,这样才勉强说得过去。 “升行人司司副李伟为光禄寺少卿,汀州府推官高致为光禄寺寺丞。” 听到这个任命,纵使这些官员都是高官,亦是难免窃窃私语了起来。 原因无他,这一组里李伟的晋升,比之前厨子总管都离谱。 如果说厨子总管的晋升还算是带了些人情,自己又确实努力肯干,李伟就真的属于一步登天了。 这里要解释的是,行人司到底是个啥。 行人司,明洪武十三年置,长官为行人(正九品)副手为左、右行人(从九品),后改行人为司正,左、右行人为左、右司副,下面管着三百四十五名行人,洪武二十七年后整个机构进行了升格,都由进士充任,主要负责的是传旨的工作。 而这个传旨的工作,跟太监负责的不一样,是全国乃至全世界范围的传旨。 皇帝一声令下,颁行诏敕、册封宗室、抚谕四方、征聘贤才,及赏赐、慰问、赈济、军务、祭祀等等事项,行人司都得屁颠屁颠带着圣旨去跑腿。 建文帝朱允炆登基以后搞新政,把行人司废了,朱棣上台又恢复了洪武中后期的状态。 但饶是如此,升格后的行人司司副,还是只有从七品,那也是不折不扣的芝麻官。 而鸿胪寺少卿虽然是从五品,但却是实权官职,而且通常按照庙堂规则,是可以特赐穿绯袍的。 这相当于连跳了四级,可以说非常夸张了。 而这位,则属于考成法里优秀中的优秀,是姜星火拿来做“千金买骨”的。 至于汀州府推官高致,鸿胪寺丞是从六品,而推官作为各府的佐贰官,掌理刑名之责,除了顺天府和应天府的推官是从六品,其它府的推官均为正七品,从品级上来讲,是正常晋升,当然从福建布政使司汀州府那种地方直接调到中枢来,其实算是特别提拔了,不然全国上下那么多的府,有几个人有机会调进京城里? 不过有消息灵通的人,听说到的传言是,高致这个人对荀子之学理解很深,此番调入京师,乃是有大用的。 念完了少卿、寺丞,就轮到“小九卿”了。 所谓“小九卿”,自然是相对于六部主官的“大九卿”而言的了,在洪武朝通常来说并没有特别严格的规定有人认为应该是太常寺、京兆尹、光禄寺、太仆寺、詹事府、国子监、翰林院,再加上左右春坊;但也有人认为詹事府和左右春坊都是东宫的官署不应该列入其中,而应该加上尚宝司、鸿胪寺、钦天监,可同样有人觉得现在的鸿胪寺逼格太低,跟汉代大鸿胪差得远,是各寺里垫底的,而且钦天监跟汉代太史令差的同样很远,不能这么算。 虽然各有各的说法,一直没有官方的定义,以至于有一次老朱开会就闹出了笑话。 行人司去传旨,奉旨有“大小九卿共同”之谕,然而一时间竟不知何属,不得已,就把人都叫来了,气的老朱火冒三丈。 但发火归发火,老朱在这种事情上还是讲理的,听了反馈就知道确实没有明确的定义,于是亲自下旨,定下了所谓的“小九卿”,老朱定的就是太常寺、詹事府、京兆尹、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国子监、翰林院、尚宝司这九个部门的主官,都定为小九卿。 “升黄子威为光禄寺卿。” 前松江府知府黄子威是姜星火用起来的人,在江南的平乱、治水中都立有大功,如今从正四品知府升了一格,成了从三品的光禄寺卿,可谓是合情合理,并没有人能说什么。 而随着名单的逐渐公布,“小九卿”里最后一个提拔的人,也算是石头落地。 非是旁人,正是解大学士。 “升解缙为鸿胪寺卿。” 鸿胪寺卿是正四品,虽然跟同样是寺卿的正三品大理寺卿、太常寺卿,从三品光禄寺卿、太仆寺卿从级别上都比不了,但不管怎么说,解缙挨了两刀,如今终于得偿所愿,穿上了绯袍。 而且这个绯袍的含金量非常高。 之前的鸿胪寺少卿郇旃也能穿绯袍,但那个绯袍是特赐的,因为鸿胪寺少卿要负责接待外国使者,惯例就是着绯袍,代表大明的体面,跟正经的绯袍还不一样。 如此一来,各寺的人事任命算是了结了,而接下来就是众人最关心的中枢六部的人事任命。 姜星火看着手中的名单,并没有多犹豫,继续念了下去。 “升卢祥为刑部右侍郎。” 卢祥,前北平布政使司右参议,今年在北京行部尚书郭资的手下干得不错,作为朱高炽嫡系,如今被调入南京中枢,可谓是一点都不令人意外。 只不过如此一来,朱高炽的力量进一步变强,却着实让不少人有了猜度。 跟京察不一样。 京察是内阁、吏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三方一同来进行的。 而考成法,则是吏部负责,皇帝终审。 换句话说,这份名单肯定是经过了朱棣的点头,吏部的蹇义才交到姜星火这里宣读。 那么皇帝一边让大皇子朱高炽闭门思过,另一边却默认了其势力的增强,又是几个意思? 别说名单不能改,更别说皇帝会忘了这茬。 显然,这是故意为之的。 念及至此,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姜星火手中的纸上。 六部侍郎目前一共缺了两个,都是右侍郎,一个是马京倒台后原刑部右侍郎李庆留下的空缺,如今被卢祥补上了,另一个则是王景倒台后原礼部右侍郎宋礼留下的空缺,同样一直空着,就看谁能补上了。 而补上来的人是谁,同样意味着某种庙堂上的风向所在。 姜星火没有卖关子的习惯,他很快就公布了。 “升墨麟为礼部右侍郎。” 墨麟,字士祯,陕西高陵人,洪武二十五年以国子生擢监察御史,崇尚严厉苛刻,被老朱晚年提拔为北平按察副使,靖难之役,守城巡查皆有功,负责北平府刑罚,北平城被李景隆数十万大军团团合围的时候粮食严重不足,有粮长为了不让家人饿死,偷了两斗米,获罪后按理说不应处以刖刑(砍脚趾),墨麟为了从根子上杜绝这种风气,坚持处以刖刑.朱棣千里奔袭大宁,裹挟了大宁系的军队和朵颜三卫回来后,北平之围遂解,听闻此事,对墨麟极为欣赏。 作为留守的官员,在靖难之役燕军获胜后,墨麟并没有南下,而是与卢祥一样,继续在郭资手下任职,今年还发生了墨麟因为公正廉洁不徇私情,亲儿子接受贿赂被墨麟知晓后,直接拽着投之井内的事情.虽然没闹出人命,但这人是个狠人的事实,大家已经都知道了。 原本最主流的猜测是以为墨麟会接替李庆的刑部右侍郎职位,毕竟专业对口,但没想到却是卢祥接了刑部右侍郎,墨麟被塞到了礼部里面。 要知道,礼部自从王景被搞走了以后,可是直接成了变法派的大本营。 皇帝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就颇为值得思量了。 其实这样算的话,礼部墨麟、吏部许思温、户部孙瑜、刑部卢祥、工部陈寿、兵部乔稳,六部里面在侍郎这一级别,北平系出身的朱高炽嫡系已经占据了足足一半的位置,而且六部俱全,一个不落。 如果说朱高炽是臣子,是权臣,那么这已经是非常危险的信号了,因为“捧杀”通常是皇帝干掉权臣的倒数第二个步骤。 但如果朱高炽是太子最有力的竞争者,那么这个逻辑就反过来了。 朱元璋有一个梗,那就是如果朱标要造反,老朱亲自帮他披黄袍。 对于大明来说,这其实不是开玩笑,对于继承人的重视,从朱标、朱允炆,以及姜星火前世历史线的朱高炽、朱瞻基,就都可以看出来,可谓是极度的重视,一旦确定了就要很早就开始铺路的。 所以,很多大臣都把这份在永乐元年年终的任命,视为朱高炽受到皇帝重视和培养的信号。 当然了,也有人觉得,用北平系的官员,其实也是皇帝在用“自己人”,并不能直接视为对朱高炽的肯定。 但无论这时候他们心里怎么想吧,总之,朱高炽的力量如日中天,而洪武-建文旧臣,也就是所谓的保守派,他们的力量开始逐渐被渗透瓦解,开始在庙堂高层失去一年前那种无可撼动的统治力,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一年多以前,燕军刚刚渡江的时候,那时候整个朝堂上虽然都是降臣,可是实际上还是洪武-建文那一拨人掌握着绝对的主导权。 可惜如今时过境迁,不知不觉间,朝廷上的格局就已经变了模样。 变法派崛起,大皇子一系逐渐坐大,皇帝掌握着关键职位,洪武-建文旧臣们的权力空间,被挤压的愈发狭小。 中枢的考成法升迁结果已经都出来了,考成法只管升迁,若是考成结果不好,理论上按照考成法的规定,也有个所谓的“缓冲期”,最多就是平行调任到其他职位上,所以不会有人直接降职。 至于降职和罢黜,那就是京察的事情了。 但即便如此,众人还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分析着。 中枢的考成法升职名单念完了,还有地方的呢。 小官还是引不起众人的兴趣,除了比较重要的地方,比如前上海县知县,今松江府同知张守约直接升了松江府知府。 但到了地方按察使司、布政使司的中高层这个级别,大家就很有兴趣了。 “升张本为黄淮布政使司左参政。” 黄淮布政使司左参政原本是王远山的位置,王远山因为卷入了第一次刺杀钦差案,被撸掉了官职关进了诏狱。 而张本则是王世杰之前的扬州府知府(正四品),此前升任了黄淮布政使司右参政(从三品),王远山下台后,他是肯定要接任左参政的,这个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升黄淮为黄淮布政使司右参政。” 这个消息,就只能让人咂舌,果然是天子近臣,出来以后升官速度奇快无比了,这眨眼间都干到地方布政使司的三把手了。 黄淮从内阁出来以后,是调任到了跟他重名的黄淮布政使司任由参议,如今升了一格,反倒超了出生入死的解缙,成了内阁众人里官位最高的存在了。 现在从内阁调出的众人,按照官职排序的话,就成了黄淮布政使司右参政黄淮(从三品),鸿胪寺卿解缙(正四品),国子监祭酒胡俨(从四品),审法寺少卿金幼孜(正五品)。 但审法寺虽然是新建的寺,从行政编制上看,却是一个正常规格的寺,空缺的审法寺卿跟光禄寺卿、太仆寺卿是一个级别,都是从三品;而顶格的寺就是大理寺卿、太常寺卿这种正三品。 如今审法寺的各项工作做的不错,修改法律和立法都在进行之中,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很可能明年金幼孜就会后来居上,转正之后直接来到从三品,追平黄淮,而解缙短时间内肯定是动不了了。 “升房吉为四川布政使司右参政。” “升辛彦博为浙江按察司按察使。” 辛彦博是前浙江布政司左参政,在江南的平乱、治水等工作中,都帮忙出了大力气,今年落实新政也不错,算是比较靠近变法派的,因此被姜星火提拔了起来。 而像是辛彦博这样的人,在江南还有不少,比如扬州府知府王世杰、常州府知府张玉麟、松江知府张守约 虽然永乐元年的考成法,从结果上来看,似乎是朱高炽还是最大受益人,但姜星火和他的变法派,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拿到了很多职位。 在中枢里,光禄寺卿和鸿胪寺卿这两个“小九卿”级别的寺主官就都被拿下了,总之,姜星火和他的变法派,虽然在中枢的力量还不是很强大,但已经有了显著的增长。 而地方上,尤其是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诸府里变法派的力量非常强大,甚至呈现出了压倒性的优势这就是此前兵锋所过,借势清洗反对势力的好处了。 剩下的就是一些暂时出缺官员的升任公布了。 “升陈祯(前鸿胪寺少卿)为河南布政使司右参政。” “升易英(前工部郎中)为河南布政使司左参议。” “升刘从政(前浙江道监察御史)为河南布政使司右参议。” “.” 姜星火秉政的第一天,在工作报告和考成法结果的宣读中,算是度过了。 而这两份文书带给整个中枢的震动,却远未随着他的公布而停止。 待众人各怀心事地散去以后,胡广知道自己不受信任,也自觉地溜了,三杨看着方才无比拥挤,而眼下空荡荡的内阁值房,心思都很复杂。 杨士奇的脸色阴郁,说道:“两位,你们怎么看待今天的问题?” 他是三人里最为精明的,对于庙堂风向的感知,比别人更加敏锐。 “哪方面的?” “自然是考成法。” 其他事情,无论是农业、工业还是经济,其实对于三杨来说,虽然重要,但都没有那么重要。 三杨,是把自己全部的政治前途,都压在了大皇子朱高炽身上。 对于他们来说,影响大皇子朱高炽最大的问题,从来都不是具体的行政方向或者是什么政策的抉择,而是己方势力。 杨士奇深知考成法的结果看起来美妙无比,六部里面朱高炽的嫡系官员全都占了位置,可说不好,这就是一个坑,一个埋掉自己的坑! “要我说,这是毒计啊!” 杨荣说道:“一旦实施,说不得就是被架在火上烤了。” 杨溥则是闷闷地说了一句:“郑伯克段于鄢。” 所谓郑伯克段于鄢,其实是是春秋时期史学家左丘明创作的一篇文章,文章主要讲述鲁隐公元年郑庄公同其胞弟共叔段之间为了夺国君君权位而进行的政治斗争,郑庄公设计并故意纵容其弟共叔段与其母武姜,然后等到群情激奋以后,庄公便以此讨伐共叔段。 这也是历史上著名的欲擒故纵的庙堂把戏。 至于所谓庄公怨其母偏心,将母亲迁于颍地,后来自己后悔,在颍考叔的规劝下挖地道下黄泉云云,那就是纯粹的作秀了。 而如今杨溥拿“郑伯克段于鄢”来总结,在内阁三人看来,却是再精妙不过。 杨荣道:“这种事是有可能发生的,但是我认为,若是有人攻讦,陛下是不会采纳的。” 杨士奇皱眉道:“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杨荣还要说什么,杨士奇冷哼一声,道:“别太乐观了,这侍郎位置,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职位,如今大皇子看似势大,可其实同样引起了不少人的妒忌,别忘了,如果不算武臣那头的话,二皇子在庙堂里的势力可是非常弱小的,而一旦真的立储之约,那南北直隶中间发展有了问题,我们自己露出了破绽,被人群起攻之,这些妒忌和眼红的人,岂会善罢甘休?” “不错。” 杨溥这时候捋这颌下短须道:“有些人的存在,就像是一条毒蛇,一直潜藏在暗中,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们随时可能咬死咱们!” “慎言!”杨荣怒斥道。 如今三杨还是所谓的“幼年体”,政治上并没有完全成熟,说白了都是年轻人,很多事情看问题的角度和处理事情的方式,跟六七十岁时候成熟的状态肯定是不一样的。 杨士奇轻哼一声,不再吭声,显然是默许了他的言论。 室内难堪的气氛持续了半晌,杨荣道:“倒也不是没有好办法,我们可以把某些的消息透露给一些人,让他们自己做选择,如此一来,即使他们想要进步,那也得拥护大皇子。” “你说京察?” 杨溥道:“那也不妥,上次的那个和尚的事情刚过去多久?倘若有人觉得,我们是在故弄玄虚,他们会更恨大皇子。” 杨士奇笑呵呵道:“不至于不至于。” 杨溥道:“那么,伱有良策吗?” 杨士奇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在下确实想到了一个办法。” 杨溥追问道:“哦?什么办法?” 杨士奇对着二人,低声缓缓说了几句话。 “如何煽动?” 这时候杨荣却道:“天下人,不是傻瓜。” “咱们不妨让事情变得简单起来。” 杨士奇又说了几句,杨溥听到这番话,沉吟起来,不停地点头赞叹。 杨溥道:“这个主意很妙,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釜底抽薪?还是驱虎吞狼?” 杨士奇哈哈笑了两声,道:“左右不过是设置一个标杆。”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二章 礼物 三杨如何计较自不必提,秀才造反尚且三年不成,内阁这些人离了朱高炽,眼下还真就半点能量没有。 考成法的结果没几日就传到了北直隶,从北直隶该调任入南京的,不只是卢祥和墨麟这两位侍郎,还有为数不少的中低级官员。 换血嘛,就是如此。 朱高煦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队亲兵,穿街绕巷,前往城西大营。 北京城如今的规模,跟姜星火前世是远远比不了的,甚至比之清代,从人口规模和城池面积上看,都差得很远。 元大都作为元朝的统治中心之一,人口本来很多。 但徐达大将军北伐后,元廷北逃,带走了大量的官吏、军队、百姓,给明军留下的几乎是一座空城。 洪武朝休养生息了二十多年后,有了些许恢复,可旋即就爆发了靖难之役。 北平守城战打的很艰苦,本地的人力更是随着连年征战,几乎榨取一空,如今的北京城里,街道竟然显得有些空荡荡。 事实上,现在北京城里的人口,不过只有十来万人而已,还不如后世北京的回龙观一个小区的人多。 而这十来万人里,大部分还都是军属,平民已经逃散的没多少了。 “从山西和陕西两个布政使司迁移人口,做的怎么样了?” 朱高煦随口问道。 他今年二十三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不少,皮肤比在南方时又黑了不少,一团大胡子更胜乃父,穿着一件深青色的武将罩袍,腰配长刀,看上去英气逼人。 “已经开始了,预计明年开春,就会有人口陆陆续续迁移过来,也会有躲避战争的人口迁徙回来。” 靖难之役,对于整个北方和中原的破坏,是远远大于南方的。 南方不是主战场,损失的只有被抓做民夫的劳动力和上战场的士兵,而整个幽燕乃至河北腹心之地,可是全都沦为了主战场,而且还是反复拉锯的那种,整个都成了血肉磨坊,尤其是赵子龙的老家真定,那叫一个惨烈.真定大营的营盘没换,可里面的兵员,可是跟割韭菜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山西都指挥使司的兵都打光了,乃至陕西兵都空了四分之一。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秦、晋两藩在靖难之役后做大。 而今天朱高煦要参观的这场演习,就是特意准备用来针对秦、晋两藩的。 今天是北京诸卫集合起来演习的日子,各卫、所的长官都已率部出城参加,一同出席的,还有魏国公徐辉祖和镇远侯顾成,以及北京行部尚书郭资。 至于历城侯盛庸和平安这俩倒霉蛋,现在还在代北喝西北风呢。 那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地,南边是晋藩,北面就是蒙古人的鞑靼部,而且他们手里兵马少得可怜,万一有变,那就是被当三明治前后夹击的结果。 “驾!” 朱高煦一行人策马疾驰,穿过城门后,来到南边一片空旷的校场,另一侧此时也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只见一队骑士迎面飞奔而来,为首者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约莫四旬上下,一身铁甲,从马背上下来,犹如猛虎下山,正是魏国公徐辉祖。 远离了南京令人压抑的气氛,虽然身边没有了亲信将领,但此时的徐辉祖,却明显比之在南京的时候洒脱了不少。 “此地天高云阔,纵马放歌之间,倒是多了不少豪情。” “好男儿自当居于此方才心胸开阔,北方待得久了,反而不愿意回云贵了。” 这时,老将军顾成也纵马前来。 见顾成过来,信马由缰任由战马踱步的朱高煦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抱拳道:“顾老将军!” 他的脸上露出恭敬之色,显得格外尊敬。 徐辉祖下马早,这时候疾走几步,想要扶顾成下马,顾成却自己一个翻身,干脆利落地到了地上。 “秦王和晋王最近不安分啊。” 顾成把马鞭交给亲卫,领头向校场的高台走去,跟南方习惯用木头搭建不一样,这高台,干脆就是用土石垒出来夯实的。 徐辉祖不敢接这话,朱高煦却没什么顾忌。 “能安分才怪了。” 如果从后世人的视角来看,那么似乎靖难之役后,原来的燕王朱棣登基称帝后就稳坐天下了。 但实际上站在永乐元年的末梢来看,情况却并非如此。 首先就是建文帝朱允炆依旧下落不明,虽然经历了一系列的清洗和改革,建文旧臣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了,而且最忠诚于建文帝的那拨人都被砍了脑袋可不管怎么说,建文帝都是真正正统继位的皇帝,如今他的影响力依旧存在。 这种所谓的影响力,当然不是指建文帝跳出来还能聚兵反抗重登大宝,而是说他不跳出来,就始终有人心怀旧主好吧,或许更多的是对新朝、新政不满,借这个名头来聚拢人心。 建文帝如果真的出来了,事情反而简单了,派兵剿灭干净就是了。 可偏偏他消失了! 朱棣不是没派人查,但问题就在于,上穷碧落下黄泉,还是查不到。 这样一来,这种影响力虽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步消失,过个十年八年,就不起效果了,但还是始终恶心人,而且最重要的是,给了藩王反对朱棣的借口。 这里面最让朱棣忌惮的,就是各自拥有数万骁勇善战的老兵的秦、晋两藩。 秦、晋两藩,在血统和法理上,是比朱棣更加靠近皇位的。 即便是朱标这一支绝嗣了,也该是朱家老二秦王这一系继承皇位,秦王不继承,才轮到老三晋王这一系,如果按照正常的宗法继承秩序,无论怎么算,都是轮不到燕王这一系的。 若是不讲法理,就讲“兵强马壮者王之”,那事情也很麻烦。 这皇位,燕王坐得,我们秦王、晋王就坐不得? 没这个道理。 而且人家的实力,可比靖难之初的朱棣强多了。 朱棣在靖难之初,三护卫都被严重削弱过,而且都调出了塞,但秦、晋两藩,可都是在手里的。 秦、晋两藩,因为他们的三护卫都是超编的,所以手里的兵马加起来就有四五万,全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而且两人的地盘是连着的,一旦起兵,陕西关中和山西就会连成一片。 关中加山西的组合,熟悉吗? 这是天然能组成闭塞王国的两个地理单元,是不折不扣的王霸之基。 大秦、大隋、大唐,莫不以此成就帝业。 若真的秦晋联手,那么就可以太行山和秦岭为城墙,只守住潼关、井陉道等寥寥几个口子。 而秦、晋两藩一旦完成这种割据,所需要面临的,只有代北的平安、盛庸,以及宁夏的何福、甘肃的宋晟,而帝国的北部防线是明显的重东轻西,辽东和北直隶兵力多,西边兵力少,所以很可能形成靖难时期的那种局势,这些地方的兵力起不到太大作用。 靖难的时候,山西和辽东的地方军队就是负责侧翼牵制的,但主力被打疼了两次以后,就基本废了。 彼时之山西、辽东,跟未来的代北、甘宁,又有何区别呢? 这些地方实力派,还真不见得会倾尽全力,毕竟何福和平安、盛庸,在靖难的时候可都是南军阵营那边的。 所以要是不能先发制人,把秦、晋两藩都围困和控制消灭在封地里,到时候想要进攻连成一体的陕西和陕西,那就真的千难万难了,即便削平叛乱,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故此,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过秦、晋两藩的,这种完全可以预测的未来,实在是太过凶险。 但秦、晋两藩也不傻,朝廷能看到的,他们也能看到。 因此,这一年以来,秦、晋两藩之间书信往来可谓是从未间断。 之前朱棣写的那封“晋侯惰玉,见讥无后”,也只是小小地震慑了一下,并未起到什么实质性作用,如今秦、晋两藩之间的联系,愈发紧密了。 三人又交谈了几句,而随着他们的交谈,集结起来演习的兵马,也都各自就位。 冷兵器演习,自然不可能真的掏刀上去干。 通常来讲,步兵都是跑阵图,还有各种木制武器对抗,以及喜闻乐见的摔跤等节目。 骑兵嘛,就是展示骑术,以及骑射。 如今归属于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管辖的军队,说是老弱病残倒也谈不上,但有多精锐就不用指望了,真能打的都被朱棣带去南方了。 小半天看下来,看个热闹居多。 见顾成逐渐看的有些不耐烦了,朱高煦咧开大嘴笑道:“顾老将军,不妨跟俺去看点有意思的。” “有意思的?” 朱高煦拉着顾成往另一侧走,徐辉祖也跟着起身。 眼见着主将们离场了,台下木质兵器与全身甲胄的对抗戏,也就愈发松懈了起来。 骑兵在另一侧列队,朱高煦一行往校场北侧行去,那边设了靶场,却是火器部队的操演。 “砰砰砰!” “砰砰砰!” 一排火铳齐射后,五十步外的靶子看起来被打中了。 见朱高煦等人前来,一匹枣红马跑了过来,那马上的汉子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启禀将军,新式甲胄防御效果相当惊人!” 朱高煦满意道:“很好,带俺们去看看!” 他们往北边又走了一段路,便瞧见了靶子。 说是靶子,其实不太准确,准确的说,是几副甲胄。 这些甲胄,正是姜星火送给朱高煦的礼物。 眼见着甲胄的外层有些破烂,徐辉祖有些费解。 朱高煦也不解释,而是从另一侧随手取了一套崭新的铠甲,让人帮他换上。 冷兵器时代,尤其是宋辽金夏时期,随着扎甲的锻造技术来到巅峰,甲胄开始越来越重,譬如宋代的步人甲,这种甲胄由1825枚甲叶组成,一般重量都能达到58宋斤(1宋斤等于1.2市斤)以上,这还是宋朝皇帝命令禁止制式甲胄最多这么重,不能再往上加以后的结果。 真实战场上,为了完成甲胄军备竞赛,比敌人的防护力更强,通常都会通过增加甲叶数量来提高防护力,弓箭手在进入战斗后甲胄为66宋斤嗯,自古弓兵多挂壁,而枪手为70宋斤,但是视战场情况,都可以在短时间内将弓箭手铠甲增至70宋斤,枪手增至88宋斤。 这就直接导致了以前汉代的筩袖铠和南北朝时期的两当甲那种可以单人披挂的情况基本不存在了,一副甲胄想要完整披挂,几乎是必须要有人从旁边协助。 朱高煦换上后,对旁边的顾成和徐辉祖问道:“这套铠甲,俺穿起来如何?” 顾成看向铠甲,又看向朱高煦,赞道:“这身板真是壮硕!古之恶来不过如此。” 徐辉祖笑道:“怕是能跟虎痴比一比了。” “哈哈!”朱高煦仰头大笑,“这套铠甲不重,就是紧了点。” “来,魏国公,砍俺。” 朱高煦拔出身边士兵的腰刀,递给徐辉祖。 徐辉祖听到了这个要求后,显得有些为难。 从来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但要是真把朱高煦给砍伤了可能怎办? 砍死肯定不至于,朱高煦皮糙肉厚还穿着甲胄,自己不往要害地方招呼,怎么都不会砍死人。 “放心砍吧,俺试过了,你还能比俺力气大不成?” 朱高煦笑道:“你只需砍一下试试,看看能否破防?” 徐辉祖看向了顾成。 论爵位,他当然比顾成要高一级,他是公爵,顾成是侯爵;论军衔的话,他是三星上将,顾成是五星中将。 但这些不涉及到实权的东西,在北直隶这个地界并没有什么用处。 顾成比他资历老得多,在长兴侯耿炳文“病逝”,武定侯郭英过世后,几乎是硕果仅存的洪武开国老将了。 而且顾成功劳也多,也更受朱棣的信任,对于朱棣来说,这是能把整个老巢的兵马和安危一并托付的人。 现在在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里,顾成也是他的顶头上司。 总而言之,顾成在这里最大,顾成不发话,他还真不敢砍。 但顾成这时候却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样,摸了摸银须,笑着道:“砍吧。” 徐辉祖无话可说,只道:“好。” 他拿出长刀,缓缓抬起,对着朱高煦。 朱高煦站在原地没动,任凭他砍来,徐辉祖没敢用大力,只觉刀刃砍倒甲胄上,距离里面肯定尚有一段距离,便无法寸进了,似乎被什么挡住了。 “咦” “再用力。” 徐辉祖又劈了一刀,依旧如此。 “用全力。” 徐辉祖是真的不信邪了,手中的腰刀用全力砍向甲胄,结果却依旧如此,甚至腰刀的口都豁了一小点。 徐辉祖蹙紧了眉头,他看向朱高煦道:“这身甲胄,是何材质做的,怎么刀都劈不坏。” “低磷钢锻造出来的甲片,里面还掺了辉钼。” 朱高煦神秘兮兮地说道。 他知道,徐辉祖肯定不懂低磷钢是啥玩意儿,于是继续吹嘘道:“普通的扎甲,那都是铁锻造出来的,很少有钢甲,即便有,那也是用了炒钢法弄出来的半拉子钢,跟真正的钢相去甚远。” 这点,徐辉祖和顾成倒是很清楚。 钢的成本非常的高,即便是大一统王朝,在军队的制式甲胄方面,也只能承担得起铁质甲胄,而非钢质甲胄。 这样说来的话,既然这甲胄的甲片是钢做的,有这种坚硬程度,就不足为奇了。 而朱高煦的话语还在继续:“而这甲胄用的钢,比普通的钢还要强上数倍!是我师父用新式炼钢法,再加上特殊矿藏,所冶炼出来的。” “强上数倍?”顾成有些不信了。 数倍肯定是朱高煦吹牛的,但具体强多少,顾成和徐辉祖还真不知道。 朱高煦见二人不信,干脆又让士兵给他们展示了甲胄的防御能力。 果然,无论是弓箭还是长矛亦或是铁骨朵,都很难对这种新型甲胄造成什么伤害,只有动用了巨斧、大锤、强弩,才能看到明显的效果。 确实比普通的铁质扎甲,要强上一截。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么似乎也就只能称得上是加强版的扎甲,毕竟扎甲同样能防御弓箭长矛,同样对重型钝器和强弩防御效果一般。 “强上数倍”,显得有些吹牛了。 可这还没完。 朱高煦拍拍手,让人又拿出另一种甲胄。 “这是?” 看着眼前的甲胄,顾成和徐辉祖有些不敢确认。 看起来有点像棉甲,但又不完全像。 跟比较传统的皮甲、铁甲、纸甲不同,因为棉花进入华夏和大规模种植的时间都比较晚,所以到了南宋末年才刚开始出现棉甲这种东西,到了蒙古人灭亡南宋,元朝建立后棉花开始在华夏大地上大规模种植,在黄道婆于江南普及棉花技术以后,棉甲这种东西才流行了起来。 棉甲相比于皮甲、铁甲、纸甲这些传统甲胄是存在一些优势的,比如制作工序简单,成本低廉,而且防寒和保暖的性能都不错,特别适合气候寒冷的北方冬天,对于元代的火器也有不错的抵御效果。 所以当时发展出了两种棉甲。 一种棉甲就是由棉花一层一层压制而成,可以将其称之为“纯棉甲”,由棉花和布匹制作而成,结构就跟胖棉袄一样,布包裹着棉花,表面用线细细纳过,以避免棉花移位,这样缝制好了以后,还要再用水泡透,然后用脚不断的踩踏,将其完全踩实,然后晒干.这种棉甲一定要泡水踩踏,要越紧实越好,这样才轻便好用。但也使其看上去就像是一件棉大衣。 根据明代人的记载,这种棉甲就是“以棉花七斤,用布缝如夹袄,两臂过用脚踹实,以不胖胀为度,晒干收用,见雨不重、霉鬒不烂,铳不能大伤。” 另一种棉甲是用棉花、纸、牛皮复合制成,一般称之为“缉甲”,从普及度来讲的话,跟第一种棉甲没得比,只有在南方才少量装备,详见于明朝中叶戚继光所著的《纪效新书》“今择其利者,步兵惟有缉甲,用绢布不等,若纸、绵俱薄,则箭亦可入,无论铅子,今须厚一寸.制法:在前用绵密缉,可长至膝,太长则田泥不便,太短则不能蔽身”。 但无论哪种棉甲,在眼下明初这个节骨眼上,都是跟铁甲搭配使用的。 因为棉甲或者缉甲,都是通过多层坚韧的长纤维组成的防御层来抵御外界攻击,但对于穿透力较强的戳刺就没什么效果了,所以实战的时候,士卒会把铁甲套在外面,棉甲穿在里面,相当于里面穿了个“防弹背心”,用两层甲胄来增加存活几率。 但眼前的甲胄,却跟胖棉袄似的棉甲截然不同。 因为外面不仅有一层层的铜钉,而且从掀开的里面可以看出,是跟刚才他们所劈砍的甲胄同一材质。 “泡钉棉甲!” 朱高煦自豪地介绍道:“先将棉花打湿,反复拍打,做成很薄的棉片,然后把多张这样的棉片再缀成很厚很实的棉布,之后在制作铠甲时,先取一层这样的厚实棉布衬上铁甲片,然后再在铁甲外铺上一层厚实棉布,这样两层棉布包裹铁甲片缝好后,内外再用铜钉固定好,这样一件铠甲就制作完成了,这种铠甲由于将铁甲片藏在棉甲之下,被棉布牢牢包裹住,不暴露出来。” 顾成和徐辉祖马上就意识到,这相当于将现在的棉甲和扎甲结合在一起,发明了一种新的甲胄! 这种甲胄,既可以通过外面的棉片来抵御火铳,还能通过里面的钢片来抵御穿刺伤,棉片甚至还能对钝器伤造成一定得缓冲,完美地解决了传统扎甲虽然坚固,但难以抵御钝器和火器的弱点。 事实上,这种棉铁复合材料制作而成的棉甲(棉铁复合甲),其实更应该被称为“布面铁甲”或“布面甲”,具有非常强的防御力,对火铳、刀枪、弓弩的防御效果都非常好,且非常适合北方作战。 如今被姜星火提前发明了出来,作为礼物送给朱高煦,投入到接下来的实战中进行检验。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三章 岁末 在姜星火前世,这种棉铁复合甲是到了万里抗倭援朝才开始出现,并流行于明末清初,被明清两方所大规模装备。 如今被姜星火提前发明了出来,很适合在未来北方进行的作战。 无论是削平秦、晋两藩,还是出塞痛击蒙古人,亦或是对付女真人、朝鲜人、日本人,都非常好用。 预计是采用棉铁复合的方式大规模制造这种新式甲胄列装给北方部队。 当然了,如果将领或者富裕的士兵有需要,也可以选择自掏腰包,购买加强版的由低磷钢制造的棉钢复合甲来增加战场生存几率。 之所以不给将校列装,是因为这玩意产能有限,低磷钢的产能大头,都得用来铸炮。 毕竟用的钢再贵也贵不过铜啊! 铜在这个时代就是货币,就是财富,拿铜来铸炮,一门炮那么重,要消耗多少铜?这就是不折不扣的烧钱! 之前是没办法,用来铸炮的话,熟铁和半拉子钢的性能远远比不上铜,现在有了强度韧性俱佳的低磷钢,肯定不可能再用铜了,毕竟恢复宝钞币值,不仅要回笼宝钞,还需要每年加大生产铜钱的力度跟水多了需要加面再捞水是一个道理,什么叫大道至简?这就叫大道至简。 陆军主力肯定是要大规模列装的,但是不管是棉铁复合甲还是棉钢复合甲,对于南方的军队,以及出海作战的军队,就基本没效果了,甚至可以说是负效果。 因为大明出海作战的登陆部队,面对的基本都是热带和亚热带的丛林山脉等地形。 北方正在猫冬的部队,过了年,转了春,如果三大营军改一切顺利的话,那么就能等到南方的主力部队改编成京营三大营,就会开拔北上,等南方的二十几万主力部队到了,就要开始发动削平国内藩王,和对国外的蒙古人、女真人的攻击了。 此时朱高煦等人,还沉浸在强力新式甲胄的喜悦之中,而南国的冬天,同样充满了未知的变数。 —————— 考成法的结果已经公布,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不过因为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事先已经制定好了各部、寺的考成标准,所以有争议的地方,倒是还真不多。 提拔上来的人,你说要有个别走关系的,以及权衡利弊上来的,肯定是有,但即便这些人,考成成绩也是中上等,否则那就是真说不过去了。 但饶是如此,考成法却依旧是朝廷晋升体系的一次重大改革和巨大进步。 考成法有不公平的地方,可跟以前相比,那可公平太多了。 要说以前九品官人法的时候,哪还看门第呢,到了成熟的科举制体系下的宋明,已经不看门第了,可晋升同样需要拜码头找座师、同年、同乡,互相声援。 毫无疑问,考成法对于那些闷头干实事不会搞关系的官员来说,是一个重大利好。 但后续的京察,就不是这样了。 京察的主要工作,就是把人刷下去。 鲜为人知的是,在京察制度出现以前,用来考核官员的,叫做“考满制”,所谓考满制,指的是三年一考,对官员三考,即总计九年,然后进行升迁或贬谪乃至罢黜,最早建立于洪武六年九月,当时老朱下令对京官三年进行一次考核,每考可升一等,就形成了“考满制”的雏形;洪武九年十二月,考虑到之前的制度会导致晋升过快,所以改为每岁一考,九年为满,这样就减缓了官员的晋升速度;到了洪武十四年十月的时候,整个“考满制”就都稳定了下来,对京官的考核方式和考核周期都进行了明文规定,五品以下的京官都由其所在衙门的直属长官对其填写考评表,实际上还是上司决定的制度,一般有称职、一般、不称职三种,而五品以上就直接皇帝决定了。 但是这个“考满制”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那就是周期有点长.因为需要九年的时间,所以对于一些不太称职的官员,不能及时进行调整,就需要有一个制度来给考满制打补丁。 京察制,应运而生。 而京察就是对全体京官德行和能力进行的考核,所谓选贤用能,罢黜庸才,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就慢慢变成了不同派系之间党同伐异的工具。 “你呀,赶上好时候喽。” 前礼部侍郎董伦,主持了辩经擂台赛后,已经有大半年没抛头露面了,一直窝在家里。 屋子里的炉火烧的人暖熏熏的,董老头靠在椅子上,脑袋顶上就是朱元璋御书的“怡老堂”三个大字,跟丹书铁券似的。 “那是、那是。” 看着老恩主手上时不时抬起来的玉鸠杖,如今已经贵为鸿胪寺卿的解缙,脸上满是堆笑。 其实解缙真想说“狗屁好时候,这是老子拿命换的”,但他不能说。 宦场上就是这样的,在退下来的老上司面前,真别摆谱,不然传出去名声就毁了,老头说啥就听着,毕竟一年也就逢年过节这么几回过来装装样子,只要不是极其过分的话,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呢? 更何况,董伦对解缙是真的有大恩, 当年解缙年轻气盛,跟都察院的二把手右都御史袁泰结了仇,然后就被老朱放归乡里,令其在家著作十年才能拔擢使用,而十年之期未到,老朱就宾天了,袁泰这时候也已经死了,解缙琢磨着跑回南京重新弄个官当当,结果被袁泰庙堂遗产的继承者给弄了,以其“赴临非诏旨”的原因,贬谪到了河州,还是董伦把他捞回来的,并且经过一番运作,让解缙成了翰林待诏。 这在庙堂里面,对于一个人,那真是再生父母恩同再造,解缙给董老头养老送终都不过分。 董老头扒拉着炉火,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与方孝孺入馆阁传经史,常劝那位(建文帝)和近友诸藩王亲睦,可惜呦,人家不听.不听有什么办法呢?” 解缙附和道:“人是得听劝。” “那你听劝吗?”董老头斜睨了解缙一眼。 解缙面不改色道:“分人,您的劝我肯定听。” “现在辞官回家去吧,等过几年尘埃落定再出山,伱还年轻,今年才三十出头,就已经正四品了,等几年回来,有机会直接就是侍郎,甚至尚书都不是不能巴望一下。” 看着董伦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解缙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了。 “你看你。” 董老头哼了一声,方道:“就这点城府,堂堂绯袍大员,高兴不高兴,心事都挂到脸上了,怎么,你是人家姜星火啊?你有人家那能力手段吗?” 解缙揉了揉脸,反倒不笑了,见他这样,董伦反而哈哈大笑。 十年道行的小狐狸,人形都没修炼出来呢,在他这千年老妖面前装什么高深呢,拉下脸来这就对了。 扒拉炉火的棍子被董伦扔进了炉子里,火苗迅速地攀附、舔舐了起来,没多久,就开始燃烧发黑。 “这么一大炉子火,烧的滚烫,明知道进去了出不来,还有这么多人奋不顾身地跳进去,唉我老了,没两年活头了,也晓得你这心气,无论如何都是不肯退个半步的,更遑论什么其他的了,但有句话我得告诉你,也是我这大半辈子在庙堂里摸爬滚打悟出来的道理。” 解缙只道:“您赐教。” “给自己留条退路,凡事别把事情做绝了。” 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指的当下,但不管怎样,解缙闻言还是若有所思了起来。 说罢,董伦果然言而有信,不再指点解缙什么了,而是闲聊起了一些文学、学问上的事情。 “我听说,荀子要重新抬回去了,陛下很重视。” “是。” 解缙笑道:“圣王嘛,陛下肯定是要自居的。” 董伦微微颔首,又道:“注六经那拨人,是从你负责的《永乐大典》编撰组里出去的我那侄子如今年纪也不小了。” 解缙闻弦而知雅意,连忙道:“恩师放心,这都好说。” 董伦也不用多废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解缙这头就算是拜访完了,拎着两包董伦回赠给他的礼物,走出了董伦的家。 说来也巧,竟是正好被前来慰问宿儒的姜星火给逮到了。 姜星火刚从高逊志那里出来,算是抽空亲自督工了几人各自的任务进度,顺便跟孔希路探讨了一下生物知识。 “挺尊老敬老啊,走吧,跟我再进去一趟。” 姜星火拽着解缙又进去了一趟,出来以后,今天的外出计划算是完成了。 马车里,姜星火把冻得有点发红的手放在小炉子上烤了烤,又搓了搓,随着一阵令人舒爽的疼痛感传来,手方才缓了过来。 解缙也缩在马车的靠背上,今年南京的冬天冷的不对劲儿,哪怕是穿了质量不错的棉袍,长时间在外面还是会感觉到刺骨的冷。 “这是啥?” “糕点。” “噢。” 姜星火不客气地把董伦送给解缙的糕点盒给拆了,拈了一块粉红色的糕点出来,塞进嘴里吃了起来,一边咀嚼还一边含混地说:“吃啊,别客气。” 解缙刚才在董伦家里没好意思吃,本来现在也不饿,但看着厚颜无耻的姜星火在那吃,自己反倒跟着咽了咽口水,于是也跟着吃了起来。 “这叫什么糕点?” “定、定胜糕。” 解缙有点被噎着了,仰着脖子控了会儿,方才咽下去。 “有什么说法吗?”姜星火直接拿解缙当百度用了。 “粳米、糯米、豆沙等物做的,反正民间说是两宋之交的时候,苏州百姓为韩世忠的韩家军出征鼓舞将士而特制的,糕上有‘定胜’两字,后就被称定胜糕。” “喔” 姜星火塞了第三块,方才抹了抹唇角道:“好寓意,看来还是得民心啊。” 解缙警惕地看了看姜星火,见对方没了下文,方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年节不请假回趟家?有四五年没回去了吧?我看除了金幼孜还在审法寺忙个不停,杨士奇、胡广可都请假回家了。” 金幼孜、杨士奇、胡广、解缙这四个人,都是江西吉水附近人,是不折不扣的同乡,又曾经共同在内阁任职,不过眼下四人的立场,却有点分道扬镳的意思了。 “金幼孜,嗐。” 解缙吸了吸鼻子,发出了意义不明的语气助词,然后说道:“人家等着升寺卿呢,可不得忙活忙活,没活都得忙。” 这就是在姜星火面前,解缙说话倒是真没太多顾忌。 至于杨士奇和胡广,则是因为这时候内阁确实没啥事了,所以才请假回家,姜星火现在临时(三个月)管理着内阁,大手一挥,统统批准内阁所有人都摆烂也不影响他。 “反正就这一阵,过了以后再想回家就真难了。” “我知道。” 解缙点了点头,试探性地问道:“京察最后的名单定了吗?” “没有,哪有那么快?先是锦衣卫,然后就是考功司全体住衙门,住到正月十五放出来,跟考科举似的。” 按照今年的京察制度,是吏部主要负责,然后内阁监督,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复审,最后交给皇帝裁定。 内阁眼下大猫小猫两三只,朱高炽不在,肯定是没啥监督作用了,所以实际上就变成了吏部弄名单出来,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复审,没问题了就交给皇帝看一下,最后公布。 这里面工作量最大的,或者说承担了主要工作的,就是吏部考功司,因为考功司是吏部里面负责京察考核的部门,主要负责的就是这块,洪武旧制里由科道言官承担起了现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一部分职能,也就是负责京察的拾遗工作.这两年言路杀的杀、换的换,都察院成了“陈瑛和他的狗腿子们”,除了一开始提供风评意见,也就没他们什么事了。 嗯,作为老朱设计的“制度性制约”的一环,考功司是没权力评定官员的,真正影响一个人在京察里的初始评价的,是科道言官的话,也就是所谓的“察前建言”,等收集完了所有参与京察的京官的风评,考功司就可以请求开始京察的前期工作了,也就是准备考语和访单,这也是高官们到时候负责过堂面审的最重要根据。 吏部尚书会让考功司的主官弄出来一个所谓的《待访京官名单》,然后委托科道官秘密咨询访问。 不过今年比较简单,因为朱棣直接让锦衣卫代劳了. 是啊,你看朱棣就比老朱还务实,你让科道言官去调查,那不还是官官相护嘛,直接上特务机构就完事了,反正锦衣卫也只有调查权,还能跟言官提供的初始评价互相印证。 现在为啥整个朝堂都好像停摆了一样? 就是因为正处于锦衣卫调查的环节。 这个时间大概得有个小半个月,年前的事情都处理完了,考成法该晋升的也晋升完了,该调岗去经历“缓冲期”的也调岗了,京察又没走完程序,大家不待着干嘛? 反正等锦衣卫把《待访京官名单》都弄好,然后再给吏部,才能进行下一步。 这不,两人正聊着,姜星火掀开了窗帘,就看到外面一队锦衣卫缇骑飞也似地跑了过去,也不怕天冷路滑摔个狗啃泥。 “国师?” 领头的锦衣卫惊鸿一瞥,拨转马头又策马走了回来。 “小曹啊,干嘛去?” 姜星火最近越来越喜欢这种奇怪的厚颜无耻了,已经不算年轻人了的曹松听了,却是半边脸挤出了一朵花,只道:“公干,查人去。” “行,先跟你说一声,鸿胪寺卿送我礼物哈,到时候记到他的访单上。” 眼看着解缙的脸都黑了,几个锦衣卫强忍着笑意。 伸手接过从马车里提溜出来的一盒糕点,曹松打着哈哈道:“国师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人证物证俱在,都记着。” 曹松有些嘀咕,但见姜星火说的认真,倒也不敢含糊,装模作样地掏出个本子,直接抽出腰间放着的炭笔,记了起来。 至于真记假记,那就不知道了。 “今天回去点卯的时候给纪指挥使递个话,访单快点弄出来给吏部。” “是!” 几名锦衣卫离开了,临走前把糕点空盒还给了姜星火。 “这是何必?” 解缙微微蹙眉,表达了自己的抗议:“开玩笑归开玩笑,若是真有哪个嘴欠的传出去,反而不美。” “不美就对了。” 姜星火看着他:“你都四品官了,绯袍上有俩不大不小的泥点才正常,哪有一尘不染的?现在我自己在内阁翻奏折,上书骂我的又少了吗?” 解缙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转移话题道:“锦衣卫那头暗访结束,然后怎么弄?” 这就属于没话找话了。 “往年该怎么做,今年就还怎么做。” 按照过去的京察制度,那肯定是填完访单,就轮到各部寺的主官,给下属填写考评语,跟考满制是如出一辙的。 填完了考评语,就得奏请皇帝确立京察举行的具体时间,与此同时,吏部尚书需要直接住在部里办公,把除了京察以外的其他所有事情都提前处理完,不让其他事情影响到京察,一般情况下就是在京察正式开始的15-20天里,也就是过年的这段时间,吏部尚书和考功司的全体官员,都要在部里住宿处理京察等相关事宜,而且最为严苛的是,外面还有兵丁站岗,谁都不许出去,更不允许走漏风声。 吏部尚书和考功司商量出来了京察的结果,就可以上交给皇帝了,皇帝点头了,就是最后走过场,也就是几位大佬在堂上坐着,然后被京察的官员轮流过,考功司郎中负责唱名叫人,考功司的员外郎则负责递名单,等到走完过堂,考功司这帮人继续住在部里加班,弄完最终结果才能放假补休。 “反正现在朝廷就两件大事了,文官京察,武官京营军改。” 姜星火拿铁签子弄了弄马车上的炭火,忽然问道:“你知道一斤煤炭,现在卖多少钱吗?” “不知道。” 解缙的回答很诚实。 “那你回头问问,汤山煤矿开采的不错,今年冬天冷了点,但还真没冻死几个人京城首善之地,往年一过冬,就得收几百具没人认领的尸体。” “发棉袄是德政。”解缙诚心实意地说道。 “也就管一管南京这地头了,眼下能顾得上。” 姜星火喟叹一声,拍了拍解缙,示意他该滚蛋了。 “还要入宫一趟,听说周王从封国来了,特意找我有事,不知是何事。” “岁岁矜安。”解缙走进风雪前不忘留下一句吉利话。 看着对方,姜星火笑了笑。 “也祝你平安顺遂,以后不会冻死在雪地里。”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四章 周王 待姜星火来到皇宫的时候,便已是临近黄昏。 此时殿内已经“痊愈”了的朱棣,正在跟亲弟弟周王朱橚坐在榻上唠家常。 “宫里没个火炕,到了冬天还真不习惯。” 朱棣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他俩其实都是南方人,从小生活在南方,但是封王以后,就在开封和北平过了十多年,早就习惯了北方人的生活。 火炕在现在的大明,并不是普遍流行的,而是只在北方胡风遗留严重的地区存有,华夏很早就有类似的取暖方式出现,但始终没有流行起来,反倒是唐代传入了高丽以后,在高丽普遍流行,《新唐书·高丽传》就有记载“冬月皆作长炕,下燃温火”,经过蒙古人东征征服高丽,这种取暖方式被蒙古人所喜爱,又带回了元朝内部,继而在北方的蒙古贵族之间流行了起来。 出口转内销了属于是。 至于为什么是贵族间流行,那自然是因为火炕需要大量燃料,这个时代的平民阶层很难在整个冬天都获取到如此规模的燃料,通常都是一家人围着火盆取暖的。 而北方的火炕,和南方的地龙,就都成了有权有钱人家的专属。 像是奉天殿里,下面就铺设着长长的地龙管道,类似于现代的地暖,在主要宫殿的地面下大多会挖有火道,然后入口在殿外廊子下,通过外部烧火的方式把热气通过火道传到地面。 但是说实话,小一点的宫殿还行,像是奉天殿这种顶级规模的宫殿里,地龙那点热气就真不够用了,对于殿里的人来说,还真不如火炕来的暖和。 没看周王朱橚这会儿鼻子都发白了? “陛下,周王殿下。” “国师来了。” “国师。”周王朱橚点了点头。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小锦墩,不过这回估计是天气冷了,所以还套了个丝绸罩的厚棉垫,姜星火一屁股坐了上去。 宫里有椅子,但那种椅子设计出来就压根不是给人坐着舒服的,只是用来让皇帝昭示恩宠,人坐在上面四面不靠,你想大大咧咧靠在上面,就得膝盖都悬空,以某种近乎于“仰”的姿势才能够到座椅靠背,所以姜星火才选择小墩子。 “如今南京城里都开始改用煤炭了,这煤炭卖的比木炭还便宜,倒还真是利民的事情,全都有赖于国师啊!”朱棣笑呵呵地夸赞道。 “陛下德政。” 朱棣显得兴致挺高,美滋滋的接受了。 显然考成法弄得不错,看到了效果,这就像是在拉磨的驴面前吊着的胡萝卜被啃了一口,但驴为此疯狂地跑了好几十圈,磨主肯定高兴。 “这宫里的地龙,用的也是煤炭吗?”周王朱橚好奇地问道。 “不是。” 朱棣解释道:“百姓都是火盆或者火炉取暖,宫里地龙的构造不一样,设计出来就是用木炭的,如果改用煤炭的话,不能直接用,还得把整个管道都改造一遍。” “那倒是麻烦。” 周王朱橚微微颔首,这时候忽然道:“陛下要营造北京,扩建原燕王府的话,不如直接改成用煤炭的,反正我听说,北京和河北、辽东、山西,都有煤矿,以后用煤方便,肯定是要用煤的。” “对,朕也正想说这件事。” 朱棣顺着话题说道:“朕想给北京的皇宫起名,却委实犯了难,不若王弟和国师给朕想想?二位都是博学多才的。” 这话不假,姜星火自不必说,周王朱橚也是老朱一堆儿子里,难得的几个好学的之一,而且朱橚能词赋,曾作《元宫词》百章,对医学颇有研究造诣,组织编著了《保生余录》《袖珍方》《普济方》《救荒本草》等医学著作其他暂且不提,目前正在编著的《救荒本草》是真的有水平,是得到了后来的李时珍认可的那种。 “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到太好的名字” 周王朱橚沉吟了刹那,抬起头试探着问道:“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立宫,按《后汉书》上说‘天有紫微宫,是上帝之所居也,王者立宫,象而为之’,为达天人合一,将天上的星辰与都城规划相对应,人间帝王既然是天子,其居所应象征天帝居所紫微宫,紫微宫即紫微垣,是天上星官三垣(太微、紫微、天市)的中垣,位于北天中央的位置,称中宫,有‘紫微正中’之说,故而隋唐洛阳城的宫城曰紫微城,其城象紫微宫,因以名之.不如按照隋唐的旧制度,就叫紫微城?” 听了这话,朱棣倒也没有掩饰什么,而是有些不悦地摇了摇头。 “不好,朕不需要天人合一。” 周王朱橚先是一怔,旋即哑然,他这却是撞了朱棣的不喜之处了,只是一开始没有想到这一点。 自己这个亲哥哥在人间不想当天子,想当圣王,所以自然不需要什么天人感应,皇宫也不要与天帝的紫薇宫相对应。 姜星火这时候却是脱口而出道:“不如改个字。” “改个字?改哪个字?” “紫微城改成紫禁城。” 姜星火解释道:“南朝宋颜延之诗句‘朝驾守禁城’,唐代张籍诗句‘东风节气近清明,车马争来满禁城’、唐代姚合诗句‘百官拜表禁城开’,所咏的禁城就是指皇帝的皇宫,尊严无比,严禁侵扰,故曰‘禁’。” 听闻此语,朱棣却是击节道:“一字之差,妙极!” 显然紫禁城和紫微城相比,紫禁城是更得朱棣钟意的,他以圣王自居,他办理朝政与日常居住的宫城自然也就成了天下的中心,是肃穆庄严之要所,是天下最高级别的“禁区”,禁这个字在他看来用的极好。 周王朱橚也是哈哈大笑,说道:“昔年有贾岛撞韩愈而得绝句,如今有国师一字改城,不失为一段佳话。” 大约是知道自己这个亲哥哥虽然不是目不识丁的武夫,但文化水平肯定也没有到博学多才的地步,对于历史典故肯定是没那么熟悉,所以朱橚主动解释道:“唐朝时韩愈出行,街上有一人骑着驴迎面走来,这人不仅不看路,而且口中念念有词,手上还不时的做着‘推’和‘敲’的动作,就被侍卫带到了韩愈面前,此人正是诗人贾岛,贾岛说他正在斟酌诗句是‘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里是用‘推’好,还是用‘敲’好,而韩愈既是官员也是诗人,说用‘敲’好,两人因此结为好友,‘推敲’这个词也就这么出来了,用以形容斟酌词句或意思。” “原来还有这般典故。” 朱棣很满意地说道:“看来国师推敲的就不错。” 朱棣今天的心情看起来是真的很不错,他竟然当着周王朱橚的面,又夸赞起了姜星火。 “王弟不晓得,朕这一年过的是累,如今好不容易能清闲两天,可这朝廷,要说累,谁有国师忙东忙西累呢?或许有几个,可那也都是瞎忙做给朕看的罢了,即便不瞎忙,也未见得能做出什么成绩,可国师不一样,国师做出来的成绩,这是有目共睹的。” 这话周王朱橚不好接,别看朱棣是他一母生出来的亲哥哥,可朱橚很清楚,人当了皇帝,那就不是人了,有些话皇帝可以说,他不能说。 说话比做事还重要,比如皇帝拉着他一起坐在榻上,那他可以跟皇帝并排坐,皇帝是好久没见自己亲兄弟,确实发自内心地想亲近亲近,可有些话要是并排说,那就要惹来祸端了。 但不说话也不好,气氛很容易就冷场,这朱棣正在兴头上呢。 所以周王朱橚捡了些跟姜星火做的事交叠的事情说:“我家那不争气的小畜生给他娘寄了家书,现在在海上飘着呢.多亏国师了,给他一个机会,不然要是在家里待着,我非天天抽他不成。” “汝南郡王自己肯吃苦嘛。” 朱棣对朱有爋倒是比较欣赏,认为其是个敢打敢杀的好汉子,当初迫于建文帝的压力做了些违心的事情,也未尝不是避免被一网打尽的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些事情,别总放在心里,当初朕还被建文那个小畜生逼得在猪圈里吃猪屎装疯呢。”朱棣拍了拍身旁的周王朱橚,说道。 从燕王变成皇帝的朱棣,从来都不吝啬给属下分享自己艰辛的奋斗历程,就像是很多成功人士都热衷于回忆过去吃苦的时候一样。 只不过朱棣不仅仅是吃苦,他为了活命,为了给积蓄力量打造兵甲争取时间,是真的装疯吃猪屎。 这样看来,朱棣这种狠人得天下挺理所应该的,因为朱允炆肯定下不去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周王朱橚如是说道。 朱棣也晓得对方不好接话,就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了,转而说道:“总之,多亏了有国师,朕登基第一年,就有了如此成绩,士农工商,各个领域可都是有大发展的.大明未来可期啊。” 姜星火的眉梢挑了挑,大吸血虫一般是不会这么狂夸人的,有了这种情况,通常是有求于人。 果然。 朱棣扭过头对着姜星火说道:“国师,你也晓得,朕是马上得天下,可这下马治理天下,却属实并不擅长.若是交给那些士绅,朕更不放心,有国师看着,朕是放心的。” “所以,眼下过了年关,文官这边京察的事情弄好了,武臣那边三大营的军改也弄好了,朕就打算带着三大营北上出塞打鞑子,以保护春耕了到了那时候,南方的事情,就得拜托给你和炽儿了。” 朱棣这个出塞作战以保护春耕的逻辑,如果放到常人身上,那是很离谱的,大军出塞,需要大量的民夫提供后勤保障,抽调民夫就必然耽误春耕。 但如果放到朱棣身上,挺正常的。 既然鞑靼部去年那么嚣张,声东击西袭击了辽东的三万卫,又进了宁川水口打草谷,朱棣肯定是不可能放过他们的。 “要打到哪?塞口还是水口?” 周王朱橚这个问法是有故事的,洪武二十九年二月二十三日,宁王朱权上奏老朱说“近者骑兵巡塞,见有脱辐遗于道上,意胡兵往来,恐有寇边之患”,老朱认为“胡人多奸,示弱于人,此必设伏以诱我军,若出军追逐,恐堕其计”,老朱怕宁王自己兵力不够,就让燕王朱棣选精卒壮马抵大宁、全宁,沿河南北监视北元兵马,随宁王协同作战,而北平防区则交由周王朱橚补上,朱橚自己不擅长打仗,派遣世子朱有炖和次子朱有爋率周藩三护卫以及河南都指挥使司的精锐,跟着留守北平的朱高煦所部一同往北平塞口巡逻。 周王朱橚关于军事上,也只知道这么多,所以他也只能这么问。 “肯定要出水口,痛击蒙古人。”朱棣果决道。 长城沿线地名中的“口”,一般是指修筑长城时过的天然水口或自然通道,水口指的就是宁川水口,即宁川水(后世清水河)出崇礼深山之后,在后世的张家口市区北端长城经过的东西太平山(明代称东西高山)之间形成的天然水口因为修筑长城不能封堵天然水道,所以只有驻兵结寨堡把守,随着时间的推移,“张”成了当地大姓,口口相传民间就成了“张家口”。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朕不在北边了,蒙古人胆子也大了,若是不好生教训教训,把他们打疼了,打怕了,还以为朕的刀不够锋利了!” 朱棣说到兴起,还站起身来,用力地挥舞了两下拳头。 实话实说,对于朱棣来说,居住在深宫里处理国事,平衡派系,远不如亲自骑马上阵指挥大军作战来的有趣,这一年以来,他是不得已才窝在南京宫里,因为他刚登基,统治根基不稳定,需要亲自来消灭反对势力和给庙堂换血。 而如今朱棣已经基本坐稳了皇位,对于他来说,考成法和京察的制度定下来,官员有了正常且稳定的晋升和贬谪通道,他就不太需要操心了,旧势力会慢慢被被忠于他的新势力所替代。 而不管是大明行政学校还是国子监,现在都开始教授起了更加实用的行政管理学问,以及忠于他的圣王思想。 这样的话,预备役的官员被源源不断地培养出来,科举制度也开始缓慢改变,再加上农业、工业、经济等各项政策都稳步推进着,大明的国力日趋增强,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没有了过去的那些担忧,那么自然要从事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事情。 对于朱棣来说,没有什么比亲自砍人更快乐了。 姜星火不仅改良出了防御力更强的棉钢复合甲,还给他麾下的大军装备了更强力的火器,改革了军制,现在兵强马壮,是前所未有的强大,是时候去通过实践来检验这一切了。 “营建北京城,还有出塞北征,咳咳都得花不少钱。” 姜星火听闻此言,倒是没什么不满。 不就是钱嘛! “陛下放心,军饷绝对不会缺。” “好好好!国师懂朕!” 朱棣眉开眼笑,他就喜欢姜星火这一点,跟别的大臣不一样,别的大臣听说他要出去打仗,只会劝告他以和为贵,狗屁以和为贵,和平都是打出来的。 而就算不劝他的大臣,也会告诉他国朝刚刚结束了靖难,现在人口离散、底子很薄,经不起再打仗了,总之就是两个字——“没钱”。 但姜星火不会,姜星火不仅支持他打仗,而且还不抱怨没钱,并且还会给他搞钱,搞来钱的办法还不是刮地皮,不会损害他的统治和声望。 这简直就是他最需要的人! 姜星火也笑了。 搞钱是吧?容易,进一步扩大变法、发展商业就好了。 但发展商业这种事情,其实是在掘封建王朝的根基。 也就是说,他给这条吸血虫放血,吸血虫喝着自己的血还觉得甜美无比,对于慢性死亡没有丝毫感觉。 “国师且放心,到时候朝堂上若是有什么反对,一并报予朕,朕给伱撑腰!” 你看,大吸血虫还得谢谢咱呢。 姜星火笑着点头。 这时候周王朱橚忽然扯了扯朱棣龙袍的衣袖,朱棣稍稍怔了下方才反应过来,于是说道:“对了国师,还有一件事。” 朱棣也不磨叽,清了清嗓子说道:“之前你跟朕提过,也让审法寺去弄了,这《济养法》咱大明不跟宋朝学,不弄官府直接插手医馆的事情,但是要弄草药集中种植是吧?” 姜星火愣了愣,因为年底手头的事情又多又杂,所以这件事情他交代下去以后,就没再进一步关注了,没想到朱棣忽然提了这一茬。 “正是如此。” “王弟,你与国师说说。” 周王朱橚开口道:“是这样的,本王素来喜欢研究医学,从去年回藩国开始,就组织继续编著之前中断的《救荒本草》,这本书主要是找了开封本地的食用植物,还有接近河南北部、山西南部太行山、嵩山的辉县、新郑、中牟、密县等地的植物因为中原时有大灾,百姓流离失所往往饿死,这本书就是想着除了记载米谷、豆类、瓜果、蔬菜等供日常食用的植物以外,总结出一些通过简单处理就能食用的有毒植物,以便荒年时借以充饥。” 朱橚掏出了一本小册子递给姜星火,姜星火接过小册子翻了翻,小册子的第一句话写的就是“或遇荒岁,按图而求之,随地皆有,无艰得者,苟如法采食,可以活命,是书也有助于民生大矣”,后面的内容则跟他教给慧空的《人体新论》差不多,只不过这个是针对植物的小册子对采集的许多植物不但绘了图而且描述了形态、生长环境以及加工处理烹调方法。 “为了编著这本书,都先把采集的野生植物先在王府的园里进行种植,仔细观察,确认可靠了才写进书里,本王之前听陛下说了要集中种植草药的事情,想着正好手头有医师队伍,不若就交给他们?本王对此也很有兴趣,朝廷若是国库紧张的话,那就王府来出这个钱,也算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如果说其他事情交给藩王来做,会增加藩王的声望威胁他的皇位,那么这种研究医学的事情,朱棣反正是觉得无所谓的,而这件事对于周王朱橚来说,既符合他个人的兴趣,又确实能为大明做点事,眼下朝廷财政比较紧张,他愿意自己出钱,反正他也常年出钱供养着一支医师队伍和种植各种植物。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救荒本草》明永乐四年刊刻于开封,作为一部专讲地方性植物并结合食用方面以救荒为主的植物志,介绍了414种植物,每种植物都配有精美的木刻插图,其中出自历代本草的有138种,新增276种,分为草类、木类、米谷类、果类、菜类等,有很大的学术意义。 因为这本书作为一种记载食用野生植物的专书,不仅能抓住植物的一些主要特征,还使用了一些易懂、简洁、确切的植物学术语,对植物学的发展有重要作用,同时也是中国本草学从药物学向应用植物学发展的一个标志,在明代翻刻了几次,还有不少文人学者纷起仿效,还形成了一个研究野生可食植物的流派。 从这种角度上来讲,周王朱橚也算是一个流派的开山鼻祖了。 “周王殿下高义,如此恐怕是再好不过了!” 姜星火见有人愿意主动干活,那自然是同意的,朱棣也是这个意思,于是姜星火把社会济养和草药养殖的事情,仔仔细细地跟朱橚说了一遍。 听到朝廷要通过经济政策上的小额补贴,鼓励和支持小微药店的创立,药店医生的下乡就诊,来更好地帮助缺乏医疗资源的穷人和城池以外的人口来看病,朱橚更是连连点头,表示要在开封先试验一番。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五章 黄河 姜星火从奉天殿里出来,难得地仰望了一下天空,看着奉天殿重檐庑殿顶上覆盖着的黄色琉璃瓦,残雪未消,在夕阳的余晖下竟是多了几分森严宫禁里少见的温暖。 “也算见证历史了啊。” 姜星火揉了揉有些酸痛的颈椎,如是想道。 前世读史,只晓得明成祖一生功绩,有修撰《永乐大典》、收复安南、七下西洋、迁都北京、五征漠北。 如今亲历了前三项的开头,后两项竟是也在言语间不知不觉地敲定了历史走向和事件脉络。 只是不知道,数字还对不对得上。 毕竟大明的国策转向了开海裕国和四民皆本,那么下西洋,肯定不止七次了,七十次都不奇怪。 但五征漠北,就有待商榷了。 姜星火不是不能给朱棣搞出军费来,但问题就在于,下西洋,去争夺海外市场以及原材料产地,都是有收益的,而且列强已经证明了,是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干就完了。 但去草原和沙漠上打蒙古人,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说是往无底洞里扔钱吧,也可以说是劳而无功。 广义上的“封狼居胥”,也就是一路干到游牧民族极北的老巢,含金量当然很高,西汉的霍去病、东汉的窦宪、大唐的李靖、大明的蓝玉,都曾做到过。 而狭义上的“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就只有霍、窦两人了。 可无论是谁,哪怕是朱棣打到斡难河,从结果论上来看,还是没有起到治标又治本的效果。 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命题是,农耕民族的军队,光靠携带辎重远征,是无法彻底消灭游牧民族的,剽悍的游牧民族是被近代工业的力量,改造成能歌善舞的存在的。 因此,如果从绝对理性的角度来看,那么固守长城,大力发展海洋贸易,推进工业革命,等到经济和工业实力,都形成了降维打击以后,草原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所谓的威胁了,只是一群无害的放羊牧民而已。 骑射?这是我们的传统才艺。 但是现实就往往是非理性的,因为在当下这个环境下,大明面临着帖木儿帝国远征的切实威胁,如今干脆利落地结束了安南的征战,从有可能的泥潭里抽身出来,就要快速地对蒙古人重拳出击了,只有把蒙古人给打疼了、打怕了,才能让他们无法联合帖木儿南下进攻大明。 帖木儿帝国远征的问题,之前姜星火还是想简单了,或者说,以穿越者的视角,有些想当然了。 姜星火当然知道,帖木儿会死在大明边界上。 可问题是,即便朱棣相信他,制定和执行军事战略的国公们也相信他,但谁又能拍着胸脯保证说国师已经预言了帖木儿那老瘸子会死翘翘,国师过去那么多次预言都准确无误,这次也准确无误,所以我们不用做准备呢? 答案是,没有人。 帖木儿的威胁是切实存在的,他有六七十万大军,而且这六七十万大军,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卒,跟着帖木儿东征西讨,几十年间建立了一个空前强大的世界第二强国。 不要觉得大明帝国离帖木儿帝国很远,两国是接壤的。 虽然单把行军路程从地图上来看确实很远,行军难度也是一望即知。 但问题是,帖木儿帝国这种远征的战役,打的还少吗? 蒙古人所具备无与伦比的远征能力,帖木儿帝国同样拥有,看看帖木儿的战例就知道了,向西征服波斯,于昆都尔察河谷、帖列克河大败金帐汗国主力,东征天竺地区的德里苏丹国,摧毁德里、旁遮普、克什米尔等邦城。 如果说这些还算是“近距离”作战,那么跟远征大明几乎同样距离和难度的战例,则足以证明帖木儿帝国通过远征和主力决战,摧毁一个庞大国度的能力。 建文元年,帖木儿帝国西征五千里(撒马尔罕到大马士革距离2800公里),击败统治那里的马穆鲁克王朝,而马穆鲁克王朝,正是让蒙古人物理意义上折戟沉沙的存在。 建文四年,也就是姜星火在诏狱里的那一年,帖木儿帝国于奥斯曼帝国的第二大城市安卡拉击败了奥斯曼帝国主力,生俘奥斯曼苏丹巴耶塞特一世,几乎就要兵临君士坦丁堡。 这两场直线距离分别为2800公里和2900公里的远征,已经充分证明了帖木儿帝国的恐怖实力。 要知道,从撒马尔罕到酒泉、张掖,距离也就是2600公里,到兰州则是3200公里,谁能保证帖木儿帝国打不到大明呢? 把大明的安全,寄托在帝国君主的死亡上面,显然是不靠谱的。 如果老瘸子噶了,当然是皆大欢喜,可万一人家生龙活虎的带领几十万人冲了过来,结果大明一点防备没有,那事情可就麻烦了,就算动摇不了大明的根本,甘肃、宁夏、陕西等地沦为战场,那也是对大明国力的严重摧残。 因此,明年北征蒙古,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姜星火摇了摇头,暂时把这些烦恼甩出脑海里。 “北京的宫殿,倒是得想想怎么修。” 奉天殿作为宫里的最高级别建筑,通常是登基、大婚、册立皇后、生日(万寿节)、出征、大朝会等重要情景才会用,朱棣之所以经常在奉天殿跟姜星火见面,只不过是因为他习惯比较特别罢了。 嗯,南京宫城的三大殿叫做正殿奉天殿、中殿华盖殿、后殿谨身殿,至于为什么跟一般人印象里的名字不一样,是因为改名都是明仙宗嘉靖从大礼议之后闹腾出来的,奉天殿改称皇极殿、华盖殿改称中极殿、谨身殿改称建极殿,而满清入主中原后,顺治为了避讳其父皇太极(大明称其为黄台吉),就把皇极殿改称太和殿。 看着这座广三十丈,深十五丈,面阔九间,进深五间的庞然大物,姜星火倒是琢磨着,要不咱北京直接上水泥吧钢筋如今有了低磷钢也不是弄不出来,只是费点事而已。 当然了,这只是想想罢了。 从宫里的回廊下牵了小灰马,姜星火“哒哒哒”地骑了出去。 那匹大白马送礼给宋礼了,本来以为会发生点啥,没想到宋礼这老小子命格还挺硬,活到现在还每天蹦跶着好好的呢。 想到这里,姜星火一拐弯去了礼部。 “国师好。” 礼部的官员们,对于姜星火还是比较熟悉的。 这次考成法晋升,姜星火或多或少,也在向自己靠拢的这些郎中、员外郎、主事给予了稍高一点的评价。 没办法,基本盘太小,六部里只有礼部和户部能插得上手,剩下都是别人的地盘,就算想插手也会被人打回来,像是刑部、吏部这种,更是铁板一块,所以不用这些人,用谁?大家跟你,都是为升官发财来的,像是卓敬、夏原吉这种有理想的好伙伴,那实在是太少了。 因此,只要是能力够用,品行没有太大问题,姜星火本着应用尽用的原则,都尽可能地利用起来。 总不能因为清高,把人都拒之门外,然后搞的满朝都是敌人,那就没法办事情了。 礼部的新任右侍郎墨麟,这时候还在从北京到南京的路上,所以礼部还是尚书卓敬、左侍郎宋礼管辖着。 看卓敬的房门紧闭,姜星火逮住低头路过的小吏,问道:“卓尚书呢?” 小吏口中念叨着“看不到我看不到我”,还是被姜星火给抓住了,他有些战战兢兢地说道:“回、回国师的话,卓尚书最近经常去钦天监,大约是在那里。” 钦天监? 姜星火想了想,自从卓敬打算把孙女介绍给他以后,他最近好像就没太关注卓老头在干嘛了。 不过没关系,这趟他本来就是来找宋礼的,只是本着尊老的原则,先来看看卓敬在不在。 宋礼跟卓敬的房间不挨着,不得已,姜星火又得掉头去反方向。 临近过年,虽然是快要下值的时间,但礼部还在干活的官员,还真不少,因为吏部一共四个清吏司,分别是仪制司、祠祭司、主客司、精膳司,每个司都有正五品郎中一人,从五品员外郎一人,正六品主事一人,这三个是正经的堂官,剩下就都是佐官和小吏了。 而这些为数不多的人手,每到过年的时候,要组织举办典礼、迎接前来朝见的外国使团,不说忙的脚不沾地,也可以说是团团转了。 除此以外,礼部跟其他部门一样,也下辖了一些直属机构,不过跟工部那种自带一大串机构不同,礼部比较简单,就三个,一个是铸印局负责给官员造印绶的,另一个是教坊司(也叫教坊局).咳咳,其实是正经的管理一些乐户,专门在庆典或迎接贵宾时演奏乐曲的机构,但是因为还管着官妓,所以名声比较大。 至于最后一个嘛,自然就是天使馆了。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别说啥?” 一进门,就看有个绿袍小官正跟宋礼眉飞色舞地不知道在讲什么。 见姜星火进来,马上正襟危坐了起来。 “伱先出去。”宋礼挥了挥手。 绿袍小官微微欠身,然后冲着姜星火行了一礼,方才屁颠屁颠地出去。 “干嘛的?” 姜星火挑眉,看了看门口。 宋礼哈哈笑道:“教坊司的,还想着给我送小妾,我是那种人吗?” 信你个鬼。 “过来跑官的?” 宋礼不屑道:“左右逢源的本事有,真让他干事,我问他吕宋国的天使馆缺人,他自己敢去吗?这种人在衙门里多了去了,平日里东摇西晃,就喜欢巴结上司,偏生有的堂官就吃这一套,被人捧着就忘乎所以了真到了失势的时候,第一个落井下石的怕是就是他。” “你拎得清就好。”姜星火又问道,“卓敬呢?最近听说总往钦天监跑,忙什么呢?” 宋礼揉了揉脑袋,思忖几息才答道:“好像是在研究什么《星空志》?” 姜星火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 这件事该说不说,跟礼部关系还是挺大的。 礼,自从董仲舒把天人感应捆绑上以后,就成了天人合一的存在,礼既要符合先秦的周礼,也要符合上天的规律。 那么打破天人感应,重新实现圣王学说,就要让百姓看到这个世界在天文宇宙方面的真相。 这些东西,光靠现在做实验,肯定是有的,但是用处不大,原因也很简单,虽然不说是口说无凭,但即便眼见为实,百姓的接受度也不高。 想要改变这种观念性的事物,必须要官方拿出有足够权威性的东西,同时随着大航海的进步,越来越多人见识到了世界广阔,见识到了这个世界似乎并不是在地理上以华夏为唯一中心的,这个世界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不同的存在.然后再天文与地理相结合,自然就能从全方位的角度,打破天人感应的学说。 大明啥都挺好,就是这钦天监的地位和水平,说实话,跟以前的朝代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别说宋朝,就是比元朝都差了老大一截。 所以,礼部尚书亲自出手指导,也就不足为奇了。 别看礼部下面的直属机构只有铸印局、教坊司、天使馆,是六部里面直属机构数量最少的,但实际上这种礼部对没有直接隶属关系,但在默认规则上有指导关系的部门对接,还真不少,或者说礼部是六部里面有指导关系最多的部门。 光禄寺是从三品级别的寺,主要负责置办祭品,准备宫廷、外交宴会,归礼部指导,与礼部多个司有业务直接往来;同样受礼部指导的,还有管国家祭祀礼乐的正三品级别的太常寺,以及掌朝会、宾客、吉凶礼仪引见赞仪的鸿胪寺。 这就相当于六个寺里面,有一半,是归属礼部指导的。 当然了,这也是正常的业务往来,部属于对寺高一级的指导部门,但对于光禄寺、太常寺、鸿胪寺,都没有对应的财政、人事权,这些寺的所有财权人权等权力,都是直接捏在皇帝手里的。 也就是说,可以施加影响,但只要业务干的没问题,人家也完全可以表面“是是是”,实际上不把你礼部当回事。 同样有指导关系的,还有兵部和刑部。 比如太仆寺作为正三品的寺,负责管理全国马政,因为大头是战马和军用运输的驽马,所以直接受兵部指导。 刑部,则是指导掌管刑狱案件审理,作为复审机构的大理寺,以及负责修订、发布法律的审法寺,也就是以前俗称的“三法司系统”,现在变成“四法司系统”了,人员和业务内容高度重合,流动性极强,自成一体。 可是在明面上,大理寺和审法寺,都是独立的,刑部只有指导的能力,甚至不能说是权力,因为这些都不是写在纸面上的,只是这么多年以来,六部和诸寺、司相互协作之下,磨合出来的潜规则。 “国师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姜星火思忖之际,宋礼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捧着热茶的杯子,姜星火也回过神来。 “跟你说三件事。” 听了这话,宋礼也收起了轻松的神色,郑重地看向姜星火。 “第一个是转过了年,北京那边交接完,墨麟和卢祥就会过来了,墨鳞为人方正,你和卓敬都要注意一些,平日里也要相处好,不要存有敌视.这种人未必就因为出身过往这些,就绑死在一条船上,我们自己做得好,同样也能争取过来。” 姜星火的话说的比较直白,宋礼也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第二个是天使馆的事情怎么样了?” 宋礼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日本国、朝鲜国、安南国、占城国、琉球国,这五个国家目前外派的天使,都已经确定了,每个国家首都的天使馆,有礼部的天使,不同国家根据重要程度不同,从礼部的员外郎和主事里派,也有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派遣的随员.至于吕宋国,现在倒还真没定下来。” “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配合吗?” “都挺配合的,但之前有一些选好的人,哪怕是升官都不愿意出海外派,朝鲜国倒是都抢着去,除了朝鲜国,一个个畏之如虎的样子。” 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这不奇怪,朝鲜国跟安南国一样,自诩‘小中华’嘛,只不过安南国那边现在刚刚结束战乱,很多地方还不稳定,而朝鲜承平几十年了,跟大明接壤,离得近,自然都想去。” 这种情况并不难理解,对于很多中枢的官员来说,被派到外国做天使,尤其是日本、琉球、吕宋这种岛国,那就约等于跟野蛮人敲椰子,前途是一片黑暗。 反倒是军队和锦衣卫没那么多顾虑,因为他们本来就有不少外派的工作。 但在朝廷对外政策转向的当口,这些人不想去,也得去,反正总是得有人干着活的。 所以,就有一些小官,以及想要快速求个出身的国子监监生,面对能直接成为蓝袍官员的诱惑就忍不住了,经过礼部的培训,被送往了海外诸国。 商品保险、期货、天使馆制度、市舶司制度、开海政策,这些都是密不可分的,既然历史线已经走向了不同的方向,那么在时代的洪流面前,并没有人能够抵抗这些事情。 “第三件事呢?” 面对宋礼的询问,姜星火定定地看着他。 显然,这件事是关于宋礼自己的。 “有个机会,但是要不要把握,看你自己。” 姜星火开口说道:“上次在江南治水,你出力甚多,现在江南水患平息,河工井井有条,这都是满朝文武有目共睹的功劳,谁都抹不去.以你的能力,其实更适合去工部。” 宋礼稍稍惊愕,但面上神色不变,想了想后问道。 “黄福要动,还是陈寿要动?” 陈寿是朱高炽嫡系中的嫡系,被朱高炽誉为“侍郎中第一人”,如果是陈寿要升迁或平调,那么他过去,还是左侍郎,从礼部左侍郎变成工部左侍郎,实权不见得会增加多少。 而如果是黄福要动,那么就是对于文官来说的“最后一步”了。 也就是从侍郎,到尚书。 这是职位层面上来讲,在废除宰相制度而首辅制度尚未登上历史舞台的空白区间里,文官真正意义上的位极人臣。 “黄福,可能会平调到其他部。” 宋礼深深地蹙起了眉头,这一步不是那么容易的。 侍郎是正三品,尚书是正二品,而从二品这个级别,并没有官职也就是说要么正三品要么正二品,中间空落落的一截,能不能跨过去,全看自己。 而一般左侍郎升尚书,都是资历深厚,实际执掌或主力佐理部务多年的资深左侍郎,才会被名正言顺地提拔为尚书。 如果没有这个条件,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带着左侍郎衔外调,干别人干不成的大事,拿着这份功劳顺理成章地升任尚书,堵住所有非议的嘴巴。 “所以国师说的机会是什么?” 宋礼隐约猜到了,但他还是不敢确信,因为这个任务实在太过艰巨,千百年来有无数人进行过尝试,可成功者寥寥无几,甚至还把偌大给元朝都给拖垮了。 “治理黄河,把黄河从夺淮入海的现状中修正过来,现在山东和河北的水严重不足,可黄淮却常年泛滥,已经影响了基本的农业生产河北平原和河南平原,以及山东靠近黄河的平原地带,都是重要的产粮区,想要恢复经济、人口,就不能不治理黄河,陛下很欣赏以工代赈的模式,打算将其应用到规模更大的治理黄河工程之中。” “这俩不是一个规模。” 宋礼有些本能的畏惧了,滔滔黄河,是多少治水者的噩梦?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治理黄河需要数以十万计乃至百万计的人工,一旦弄不好,被人蓄意挑起冲突乃至起义,那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就算能把人管理的井井有条,那河水呢?又真的能乖乖听话吗? 真的决堤或是出了什么问题,大水无情,淹死多少人都不奇怪,到时候别说升官了,不被杀头就不错了。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宋礼能当上工部尚书,就是因为治理黄河。 在大明建立以后,因为蒙古人的摆烂而夺淮入海的黄河,一直都是朱元璋的心病,但是由于明初的人口、生产一直没有恢复到比较好的状态,到了洪武朝末期,从国力上讲倒是有治理黄河的能力了,但那个时候的朱元璋已经把让朱允炆接班放到了第一位,担心治理黄河工期过长,而且大规模的劳动力聚集,会导致意外事件的发生影响帝国的正常交接,所以也搁置了下来。 而朱棣登基以后,则是本着“早就打烂了,再烂能烂到哪去”的心态,让宋礼去治理黄河。 宋礼第一件做的事情是开浚会通河,这条河在元朝至元年间自东平安民山凿河至临清,引汶水绝济水,属之卫河,为转漕通道,名曰“会通”,但岸狭水浅不能担负重载.而洪武二十四年的时候,黄河在原武决口,直接把安山湖给弄没了,会通河于是淤塞。 宋礼经过实地考察,权衡了多种方案,最后采用了当地参与过元末治水的老者的建议,筑堽城-戴村的大坝,横亘五里,遏制汶水的水流,把汶水一分为二,四成到南面的徐州沛县,六成到北面的临清。 会通河开浚好以后,现在的黄河相当于多了一条泄洪大河,有了这个前提条件,才能让黄河从夺淮入海的现状产生了部分改变。 当然,主要问题还是解决不了,因为元、明两代均建都北京,为了维护大运河南粮北运的漕运任务,在治河策略上都是尽力防止黄河向北决口以免危及运河.按照这种办法,其实还是跟元朝一样,治标不治本,元朝的时候就出现了黄河以南流入涡、颍为主,以东流入泗为次的南、东分流局面,当时南流的称大黄河,东流的称小黄河。 而姜星火的目光则更加长远一些,下定的决心也更加大一些。 治理黄河虽然很难,但绝不是完全做不到。 这件事情,在诏狱里模拟元朝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做出了抉择。 所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大约就是如此了。 “既然要治理黄河,那就要治理好,现在黄河夺淮入海,而淮河是夺江入海,淮河连自己的出海口都没有,要从三江营汇入长江继而入海,长期以往,怎么能行呢?” 淮河本来属于外流河,即淮河水最终将由陆地流入海洋,淮河原本也有自己的入海水道,是一条独流入海的河流,但由于淮河流域水系地貌的原因,历史上黄河中下游河道多次出现改道,特别是黄河的夺淮入海,淤塞了下游入海通道,使得原本成形的淮河水系出现紊乱,从而导致自然灾害频繁发生,或涝或旱,跟之前江南的情况一样,都是治水不利导致的。 “我自然是知道的。” 宋礼苦笑道:“每淮水盛时,西风激浪,白波如山,淮扬数百里中,公私惶惶,莫敢安枕者.可是,唉。” “大本。” 姜星火恳切道:“所以才要用你,只有你有可能办到这件事情,钱你不用操心,我和夏原吉会想办法。” “另外,若是你肯去挑这个大梁,我这里有个两法子,也一并交予你。” “那两个法子?” 宋礼微微诧异,若是说治水,他确实是专家级别的,他知道姜星火博学多才,可治水方面有什么建树.除了利用火药爆破以外,还真不晓得。 “你先告诉我,如果是让你去治理黄河,你会怎么做?” 宋礼想了想,方才说道:“如果真让我去治理黄河,那怕是也只能疏浚淮河水系的河道,然后在黄河北岸建立大堤了。” 事实上,这确实是宋礼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所选择的办法。 不能说错,只能说是在预算和人工有限下的最优解了,因为黄河北岸大堤建筑完成后,就能黄河河水向北泛滥,进而确保会通河不出问题,但这只解决了一方面的问题,还会带来新的问题,那就是黄河会往南方分流,而且越来越多,黄河分流越多,流量和流速就越低,就会导致自身的挟沙和冲沙的能力越低,黄河故道的淤积情况也就越严重,到了那时候,就会形成“河床上涨要加高河堤,河床继续上涨,得继续加高河堤”的恶性循环。 这种饮鸩止渴的策略,最终会导致在明仙宗晚年的时候,黄河在淮河流域里的支流达到了十几支。 后来黄河的治理,又经过了两个阶段,分别是弘治阶段和万历阶段,弘治时期是名臣刘大夏负责治理黄河,刘大夏采取的控制黄河向北泛滥,以及将其一部分分入淮河而非夺淮的办法,刘大夏带人在黄河的北岸筑起长达一千余里的防河堤,然后再于黄陵岗位置疏浚贾鲁旧河,让一部分的黄河汇入泗河,一部分的黄河汇入涡河、颍河,由此形成了黄河干流在徐州进入泗河,支流由涡河、颍河再进入淮河的局面,其实从本质上来讲,跟以前元朝时候的大小黄河没区别。 至于真正治理好黄河,那就得等明摆宗万历时期的治水能手潘季驯了,潘季驯用的是“蓄清、刷黄、济运”三个步骤的治理计划,不仅在黄河北岸筑造堤坝,而且南岸也筑造,然后用著名的“束水攻沙”法进行冲刷,看黄河水量不足,又以洪泽湖大堤迫使淮水汇入黄河帮助攻沙,如此以来,才算把沉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黄河泥沙给冲开,而这一冲开,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顿时就顺畅了,直到明末,黄河都没有太多的决口和灾害。 姜星火摇了摇头道:“不妥,我这里有两个法子,一曰钢筋水泥,二曰束水攻沙,你且记住。”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六章 原理 治理黄河,大而化之的话无非就是三点,谁来都这样,思路、方法、技术。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既然姜星火已经改变了历史,那么现在的大明跟以后的大明无论是在经济、技术还是生产力等诸多方面,肯定都是不一样的。 所以从思路上来讲,虽然直接把黄河扳回从山东丘陵上面的那条故道是最优解,但考虑到这么多年以来,黄河夺淮入海,早就跟很多本属于淮河的水系打断骨头连着筋了,那么将黄河分流,重新恢复元朝中期“大小黄河”的状态,再把淮河也从长江入海的现状纠正过来,才是第一阶段治水的理性方案。 等到黄河分流,淮河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入海口,然后才能考虑第二阶段,让黄河也回到自己的入海口。 第三阶段,就是在黄河两岸建立大堤,约束黄河的泛滥。 第四阶段,则是从根本上治理黄河,也就是解决中上游的水土流失带来大量泥沙沉积的问题。 因此,如果仅仅是第一阶段的治水方案,那么在现有的条件下,虽然很有挑战性,但并非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或者说,哪怕聚集了十几万人进行施工,只要军队数量足够,钱给够,在待遇上不要过于苛待民夫,那么激起民变的概率都不大。 钱,姜星火自然会想办法。 而既然思路没问题,那么其实就是方法和技术上的事情。 宋礼问道:“钢筋?大明有那么多的钢材吗?我听说新式炼钢法生产出来的钢材,还要供铸炮和火铳、甲胄使用。”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说道。 “不需要那么多。” 随后,姜星火跟宋礼解释起了原理:“钢筋,顾名思义,就是用钢材来作为建筑的筋骨,给建筑提供支撑,令其更加稳定牢靠.但实际上,只需要在重点的工程里使用就行,并非是所有建筑或堤坝都要用钢筋。” “当然了,即便如此所需要的钢也不少,但问题是,大明的铁产量其实一直都不是问题,你应该也晓得,作为专营商品,铁的产量一直跟使用量不成正比,现在大明一年炼出来的铁,恐怕能够全国好几年使用才能用完,所以很多冶铁场一直都是休息的状态,如果有治水的项目,反而能促进这些冶铁场的生产。” “毕竟,冶铁场里面的铁锭,那可都是堆成山了,而只要焦煤足够,需要的钢材,很快就能冶炼出来,而这些钢,不需要达到跟军用同样的品质要求,只需要结实耐用就好了,所以钢筋在产量上是能得到保障的。” 现代的钢筋,其实也是起源于工业革命,正是因为钢铁工业得到了长足的进步,所以才有了大量生产钢筋的物质条件,而相应的技术,也取得了突破,让现代钢筋成为建筑业的利器。 可实际上钢筋这种东西虽然是现代才发明的,但从技术原理上,古人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这种核心支撑物,对于建筑稳定性的巨大帮助。 如果非要考古的话,古代钢筋,哦不,或者可以说“铁筋”的历史,足以追溯到古埃及时期,当时古埃及人进行建筑工程的时候,就使用了跟钢筋作用高度类似的铁筋,用来让建筑材料变得更加坚固,而这个铁筋的技术含量也并不高,说白了就是把铁矿石融化然后送入模具再冷却就行了,那时候的冶金技术水平也不够,铁的效果还不如青铜。 而同时期的华夏,也发现了类似的原理,但是华夏古代采用的则是更加容易获得的竹子,利用竹子的韧性,将其插入墙体、柱子中作为加强筋。 但是由于华夏铜铁资源一直以来都相对稀缺,所以在建筑工程中投入大量的金属资源,尤其是华夏经常需要规模极大的建筑工程,那么铜铁资源就很难满足这种海量的供给缺口了。 也正因如此,华夏一般都会选择糯米砂浆或是夯土垒石两种方法来进行建筑工程,糯米砂浆的成本也不低,但如果是国家主导的工程,却是用得起的,而且效果不错,基本等同于低配混凝土.这就是因为煮熟的糯米浆糊和石灰水的混合物,最终产物会有非常强大的黏合能力,这种黏合能力甚至能支持建筑物数百年不倒,像是修南京城墙,都是采用的糯米砂浆;至于夯土垒石,那就是把土压实称,然后靠着青砖或者大石的支撑作用来确保坚固了,大部分的建筑物都是这么建造出来的,秦朝修建长城的主要建筑材料就是夯土、砖、石、糯米贝壳混合物。 “那水泥又是何物?” “水泥,或者说水泥制成的混凝土,你可以理解为是廉价好用的糯米石灰或是糯米贝壳。” 混凝土不是什么高端材料,从本质上来讲,混凝土就是把水泥作为胶凝材料,砂、石作集料,与水按一定比例混合搅拌获得的建筑材料,跟糯米浆拌石灰水没有本质区别。 古罗马因为能获取火山灰的原因,更早地获得了原始混凝土材料,意大利的罗马古城庞贝城就是被维苏威火山的喷发所摧毁,正是因为这场灾难,罗马人也发现了火山灰竟然能够凝固或者说“冻结”整座城市.从此以后,罗马人尝试着将石灰水与火山灰混合,然后倒入模具形成原始混凝土,并用这些原始混凝土建造坡道、梯田和道路。 但这种原始混凝土有两个弊端,第一个是对于火山灰的需求量很大,第二个是质量其实并不好,而华夏显然缺乏大量的火山灰又需要较高的工程质量,所以华夏的建筑材料没有走向这条道路。 可进入了工业时代以后,混凝土获得和制作,却比糯米浆要高效且廉价的多,称得上是物美价廉,由于其良好的承重和抗压能力,被广泛用于基础建筑结构,而混凝土配钢筋,更是起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因此,钢筋混凝土结构也逐渐取代了传统的砖土或砖木结构,成为建筑工程的主流方式。 “水泥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宋礼对此大感好奇,秦始皇修长城,用的是糯米浆和碎贝壳的混合物,而糯米浆和石灰水的混合物,则是在南北朝时期被发明出来的,一直沿用至今,如果说有一种东西能够替代成本较高的糯米浆,那么对于建筑工程,尤其是大型建筑工程的意义,一定是无与伦比的。 水泥怎么制作的,姜星火在办工厂的时候,就有所了解,现代意义上的水泥是十八世纪的英国人发明的,水泥进入中国以后被称为“洋灰”,而姜星火隔壁不远处,就有一家洋灰厂,那时候姜星火搞化工厂,没有插手水泥行业,但基本原理却很清楚。 姜星火告诉宋礼道:“水泥的原料基本就是石灰石、粘土,以及炼铁剩下的矿渣,原理就是把石灰石、粘土磨成面儿,煅烧成熟料以后,跟炼铁剩下的矿渣一起磨成粉混合,可掺混后共同磨细,也可各自单独磨细后再均匀掺混,能用细筛筐筛出来就行。” “石灰石倒是不费劲。” 石灰石的获得确实不费劲,毕竟石灰烧制技术,从南北朝到现在都上千年了,已经非常成熟了。 “那这么说来,为什么以前没人想到弄出来这个水泥呢?”宋礼疑惑道。 姜星火笑道:“以前也没人想过焦煤能炼钢啊。” 虽然说出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但实际上这种东西并没有太高的技术壁垒,其实更多的就是一层窗户纸没捅破罢了.就像是没人想到把煤烧一遍烧制成焦煤然后再炼铁,就能获得更高炉温冶炼出钢水一样。 现在既然钢铁冶炼技术获得了突破,就意味着钢筋已经不成问题了,那么与之搭配的混凝土,以及获得混凝土的必备材料水泥,就可以面世了,这也是姜星火交代给工坊在研究试验的重要项目之一,跟能搞钱的香水是同一优先级的。 香水是因为必须要寒冷的冬季才能制取,而混凝土之所以没有早点面世,则是因为水泥好搞,而混凝土还有一个“水灰比”的比例配方需要反复实验才能获得。 “之所以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水泥已经可以制取了,但混凝土还有个关键比例没有测试出来,不过假以时日,肯定是不成问题的,这个就是个穷举的过程,所耗费的无非就是时间罢了。” 姜星火所说的“水灰比”指的是拌制水泥浆、砂浆、混凝土时所用的水和水泥的重量之比,跟制作黑火药所需的材料比例一样关键,但黑火药还有个“一硝二磺三木炭”的口诀,“水灰比”的具体比例姜星火可就记不清了,毕竟不是专业搞这个的。 而没有得到标准的“水灰比”,即便是有水泥,也无法获得坚固的混凝土,反而大概率可能获得一滩烂泥。 这就是因为水灰比是影响混凝土的流变性能、水泥浆凝聚结构以及其硬化后的密实度,因而在构成材料不变的情况下,水灰比是决定混凝土强度、耐久性的最重要参数,这个比例高了或者低了都不行。 宋礼欣慰的点了点头,虽然只是听姜星火描述,但他也能大概想象出来钢筋加混凝土的作用,这种搭配,就跟竹子配合泥巴来筑墙一样,只不过钢筋可比竹子要坚固多了,而混凝土也比泥巴的黏性和牢固程度好的多得多。 “要是去年有水泥,在江南治水可能就会轻松一点了。” 出乎宋礼的预料,姜星火摇了摇头。 姜星火只说道:“光有水泥,或者用水泥制作出了混凝土,都没用。” “都没用?”宋礼有些愕然。 “因为混凝土有一个特性就是开裂,如果说搭配砖石来建房子没问题,但是想要建造水坝或是城墙、堡垒,那就想都不用想了,而唯一能解决混凝土开裂的办法,就是搭配钢筋.可以前炉火温度不够,压根没法大规模获得钢,怎么能制作钢筋呢?” 宋礼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最重要的不是制作起来简单的水泥,也不是必须要实验出标准“水灰比”的混凝土,而是钢筋! 但伱要说水泥混凝土没用,那也不客观,因为水泥混凝土有一个大用处,那就是筑路,尤其是长距离筑路。 在现代,村庄里的水泥混凝土路没过两年就会开裂,行车起来很颠簸,这就是因为水泥混凝土会自然开裂,可放到古代就不一样了,古代是什么道路条件?除了城池里,根本就没有石板路,城池外面全是土路,即便是所谓的“官道”,那也是土路。 而土路变成水泥混凝土路,你甭管水泥混凝土路质量咋样,那都是质变! 因为不管这种水泥混凝土路有多差,可水泥混凝土毕竟是水泥混凝土,下多大的雨都不会变成烂泥潭,经过多少马车最多就开裂出坑,不会颠簸到根本走不了。 能够以较低价格获取的大规模良好筑路材料的意义可实在是太大了,不说别的,就说信息传递速度,要是有一条北京到南京的水泥混凝土路,这条路正常全长两千里,以前最高级别的六百里加急也要三天多才能到达,现在估计就能提速到两天多。 而除此以外,大规模行军、远距离贸易、运输粮食.混凝土水泥路能起到的效率提升,都是非常可观的。 而且大明疆域辽阔,如果能多筑几条路,那么交通条件提高上来了,就能极大地提高对地方的控制。 除此以外,钢筋和水泥混凝土还能解决眼下一个迫在眉睫的需求,那就是抵御帖木儿帝国有可能的入侵。 姜星火不能确定老瘸子会不会跟前世的历史上一样,半路就噶了,但就算是做最坏的打算,从永乐二年开始在甘肃河西走廊修建棱堡群,到了永乐四年也该修好了。 有了棱堡群,帖木儿帝国的回回炮(配重式投石机)和大口径火炮,都将不起作用,只能在坚城之下扼腕叹息。 劳师远征,顿兵于坚城之下进退维谷,这对于兵家来说可是大忌,你就是把诸葛亮换上来,面对无法攻克的陈仓城,也一样得退兵不是?这跟指挥官的水平都没什么关系了,哪怕是老瘸子没死,面对这种现实的困难,应该足够让帖木儿帝国知难而退了。 毕竟棱堡群不是你啃下来一个就完事了,只要里面提前储备好足够的补给物资,那是越往后打越费劲。 宋礼不晓得姜星火此时的想法,他只是问道:“那束水冲沙法,又是怎么一回事?” 对于这种闻所未闻的治水方法,宋礼很好奇,但他从名字所透露的东西上,就已经揣测出了一些信息。 按照固有的治水经验,想要治理容易泛滥的河流,最重要的办法还是大禹的那套,也就是分流,可这对于黄河来说效果就实在是太差了,因为不管是把如今夺淮入海的黄河的下游河道拓宽,还是去疏浚和开凿其他河道支流,虽然能减缓发洪水时候的水势,让堤坝的压力减轻从而避免溃堤的风险,可问题在于黄河的情况,非常的特殊。 事实上造成下游黄河冲毁堤坝的主要原因就是泥沙淤积导致了河床抬高,如果用“峡谷相对论”来解释,那就是河床抬高了等于两侧堤坝变低了,堤坝变低了一下雨就发大水,堤坝很容易就被冲毁,所以究其根本,下游黄河的问题在于治沙。 而怎么治沙,宋礼隐隐约约摸到了门槛。 姜星火直接将新世界的大门给他敞开了。 “这个办法只是给你提供一个方法思路,因为现在的水泥混凝土不能速干,所以水泥混凝土也只能用作辅助.束水冲沙法,又叫束水攻沙法,就是收紧河道,利用水的冲力,冲击河床底部泥沙,从而达到清淤防洪的目的,主要针对的就是黄河这种水流量不够,但泥沙含量很大以至于河床不断淤积的河流。” 宋礼想了想,就明白了,如果要治沙,去根的办法肯定是管控中上游水土流失,但这事没个几代人怕是办不成,眼前能做的,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既然泥沙多,就想办法让泥沙减少,因为泥沙是被黄河水裹挟而来的,而如果黄河水被分流,虽然洪涝灾害会减轻,但问题是携带泥沙也就少了,反而会让泥沙加速沉积形成大范围的淤泥.相反,如果黄河水能够高速流动的话,那么即便不能冲刷全部的泥沙,也能改变淤积的现状,这就是束水冲沙法的真正原理。 姜星火继续给他详细解释道:“束水冲沙的办法,就是‘四道堤’。” “第一道堤,是正堤,也就是通常用的防洪堤。” “第二道堤,是遥堤,也就是在正堤后方再修一道堤坝,一旦正堤崩溃,有遥堤的存在,算是加了一道保险。” “第三道堤,是淤堤,因为河水会把一部分泥沙冲击到两岸的正堤上,就可以在两岸的淤泥上建立一个小的、以竹木结构为主的刷淤堤,把淤泥挡住,不让其再回到河流中。” “第四道堤,是内堤,就是在本来的防洪正堤的内部,也就是淤堤的前面,另外修建起用于人为约束黄河水流,使之变得更加湍急的堤坝。” “口诀便是如欲深北,则南其堤而北自深;如欲深南,则北其堤而南自深;如欲深中,则南北堤两束之,冲中间焉,而中自深。” 宋礼听后,怔在座椅上,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过了很久,宋礼才起身,对着姜星火行了一礼。 “国师才学高深,大本佩服之至!” 这个“四道堤坝”的理论,对宋礼的冲击非常大,这种以系统工程思路建立起的治河理论,结合钢筋混凝土的出现,无疑是能改变过去那种较为低效的情况的。 虽然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但思路很巧妙,反正宋礼是想不出来的。 而姜星火本身不是搞工程的,却能想到这种办法,让宋礼这个专业人士,觉得非常自残形愧。 不过还好这是姜星火,作为谪仙临世,他能提出什么,现在大家虽然惊讶,但也不是特别惊讶了已经麻木了。 但是仅从束水攻沙法本身来讲的话,实际上潘季驯的束水攻沙法在姜星火前世的评价非常高,这个治水办法堪称伟大,而且从明代往后还在持续使用数百年,是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治水方式。 清代的治河专家陈潢也是沿用这一思路治理黄河,他就曾说“潘印川以堤束水,以水刷沙之说,真乃自然之理,初非娇柔之论,故曰后之论河者,必当奉之为金科也”;同样近代的水利专家李仪祉在论及潘季驯治河时也评价“黄淮既合,则治河之功唯以培堤闸堰是务,其攻大收于潘公季驯,潘氏之治堤,不但以之防洪,兼以之束水攻沙,是深明乎治导原理也”。 治理黄河不仅仅是张居正改革的重要功绩,而即便是张居正倒台后,潘季驯还在继续治理黄河,他前后四次治河,最后通过绵延三个布政使司的千里长堤,把黄河两岸给夹了起来,让黄河走向开始稳定,改变了之前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的情况,成就是前所未有的.但如果从整体大局上来看,也就是把黄河视为一个整体,还是没有起到根本扭转的作用,因为黄河的泥沙多,是因为中上游水土流失严重,这就非是这个时代的人所能完成的了,而后面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个伟大的办法在管了上百年的基本稳定以后,黄河又开始不断地决口改道。 “那么就是用束水冲沙,再加上蓄淮刷黄,双管齐下来治理黄河?”宋礼问道。 蓄淮刷黄这个思路,一直都有人提,因为现在黄河夺淮入海,在洪泽湖这里正是黄河跟淮河的交汇点,所谓“蓄淮刷黄”就是在洪泽湖修建堤坝阻止黄河的水流进入洪泽湖,然后再大量引淮河水贯注洪泽湖抬高其水位,使洪泽湖这个承载着淮河水的湖泊强过黄河,这样一来淮河水就能通过洪泽湖来倒流进入黄河,而承载着淮河水的洪泽湖是清水湖,里面泥沙含量非常的小,这样就能用淮河水去冲刷黄河了。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说道:“蓄淮刷黄恐怕不行。” “蓄淮刷黄”这个办法的效果从短期来看肯定是有的,但是从长远来看效果其实很不理想,因为黄强淮弱,蓄淮以后扩大了淮河流域的淹没面积,反而造成了黄河水灌入淮水蓄水区,结果直接发生涝灾的问题.在姜星火前世,到了清代的嘉庆年间,淮河六坝被无限次的加高,夸张到连大堤上的子堰都已经叠加到五尺以上,属于是没法再高了,而就这样,承担了蓄淮的主要任务的洪泽湖,其常年水位经常会到两丈以上,一旦下大雨就会冲垮堤坝,可以说“蓄淮刷黄”已经彻底失败。 姜星火在办厂那一世,看报纸的时候就看到过实业先驱张状元的社论,谈及的正是淮河的问题,他对此印象很深刻,因为说的比较透彻,当时报纸上是这么写的。 ——“至明大筑高堰,而黄淮遂并而不复,为患益剧,陷泗州、浸虹县、废临淮、逼徙清河、邳州,时复旁溢徐海,下侵高宝,前清开国二百余年,几无宁岁,今之高堰,横截其下流,又失旧道,而上下两江,胥受荼毒淮徐治乱,关系天下安危。而无识浅夫,仓惶补苴于高仰之黄,为扬汤止沸之计,施一切倒塘筑堰小术,其技渐穷,其无形之祸已成,而仍执迷不悟,不思解弦而更张之,可为痛哭者此也。” 看着宋礼的神情,姜星火晓得“蓄淮刷黄”这个念头,恐怕在他们这些治水人的心里,不止升起过一次了。 这个办法从模拟上来看非常完美,而且能够自洽,符合基本的治水逻辑,如果单靠推演,是很难证明其不行的。 姜星火叹了口气,问道:“有纸笔吗?” “有。” 宋礼从另一个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纸,又给姜星火研墨。 姜星火提笔给他在纸上勾勾画画出了图样和公式。 公式不是什么高难度的东西,是流体力学里面最简单的伯努利原理,属于初高中物理的水平。 “这个是速度,这个是压力。” 在水流或气流里,如果速度小,压力就大,如果速度大,压力就小。 姜星火没用符号,直接上了文字,宋礼看的很清楚,而速度这个词不用解释,“压力”这个词,宋礼是听姜星火讲过什么意思的,在《明报》关于热气球原理的文章上也看过,理解起来难度不大。 “但理想状态下的流体,肯定跟复杂的实际情况是不一样的,实际上河水的流动性在河流横截面上是不一样的,靠近河岸和河底的水流流动速度比河面表面的水流的流动速度要小。” “所以,蓄淮刷黄理论上很完美,可实际上办不到我们再详细推论一下,既然速度和压力成反比,那么河流中速度不一致,是不是会产生压力差?如果是一条河流那当然好说,由于河流底部的流速小于河流表面的流速,因此在压力差作用下,水流流体将产生自下而上的流动,泥沙也因此被卷了起来,这就是‘束水冲沙法’的科学原理。” 还没等宋礼反应过来,姜星火又说道:“可是你觉得洪泽湖的情况是这样吗?湖泊跟河流,确实都是靠近河岸和河底的水流流动速度比河面表面的水流的流动速度要小,但问题是,河流的水面流量是有限的,而湖泊的水面流量,却是可以视为近乎无限的,你猜猜,在这种情况下会出现什么问题?” 听了姜星火的话语,宋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是啊,河流的流速很快,所以按照河流表面和底部、两侧不同水流速度,肯定会产生压力差,但这种压力差如果放到宽广的湖泊里,还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先告诉你河流流速是受哪些因素影响的。” 姜星火在纸面上写下了,水流半径、水体面积、水体密度,一共三个因素。 随着姜星火的一字一句,宋礼的神情愈发明悟了。 他的大脑在飞速地思考着,河流流速既然受到这三个因素的影响,那么其实不用姜星火说他也能清楚,肯定是水流半径越小、水体面积越小,那么流速就越快,最简单的道理就是——竹筒做的滋水枪,从竹筒扎出来的孔洞里滋出来的水流速度,肯定比直接泼一盆水的水流速度要快。 所以,湍急的溪流,水流速度同样比平缓的湖泊要快的多。 至于水体密度,他不太懂,但想来清水河和浊水河的水体密度,应该是不太一样的。 “而这两个,是泥沙起流速度的影响因素。” 姜星火又写下了,河床粗糙度、泥沙密度。 “河流流速,如果能够大于泥沙起流速度,那么泥沙就能被河流卷走,现在你按照这些条件分析一下,通过把淮河的水蓄到洪泽湖里,然后倒灌进入黄河河道,真的能够起到‘刷黄’的作用吗?” 宋礼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不可能。 这就像是地上有一滩干涸的烂泥牢牢地贴在地面上,你用竹筒做的滋水枪从水盆里抽水,一次次地对准了慢慢冲,没准还能给它冲松动了,然后再铲走。 可是如果你用一盆水往上一泼,那大概率就是把干涸的烂泥变成了有点水分的烂泥,烂泥还是在地上,除了你的这盆水变得浑浊了,不会有其他的什么改变。 “那怎么办?”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说道:“没办法,不要想‘蓄淮刷黄’了,老老实实用束水冲沙法,在黄河两岸建立大堤,关键部位用钢筋混凝土建,把黄河和淮河的河道恢复到正确的位置上,至于中上游的植被恢复,那是宋夏金元几百年滥砍滥伐造成的,只能缓慢恢复了。” 宋礼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束水攻沙看起来就是眼下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了,能够解决第一到第三阶段治理黄河的现实问题。 姜星火也是这么想的,倒不完全是交给后人,而是现在有些事情确实做不到,至于以后,那就得等大明的科技更加进步,经济体量再翻几倍的了,只要科技够先进,经济够强大,那么大型基础设施工程其实对于大明这种大国来说不难,只要客观条件允许,没什么办不到的。 “水泥混凝土和钢筋的事情,接下来我会重点关注一下,这些基础条件在明年肯定是能落实好的,大规模生产不成问题,至于治理黄河这项艰巨的任务你要不要接下来,看你.但是想要升尚书,尤其是工部尚书,没有拿得出手的工程恐怕是不行的,而营造北京是北京行部尚书郭资的活,这个咱们抢不过来,能干的怕是就只有修黄河了,这个是宋金元多少年都没干成的大活,足够载入史册了,眼下有新的方法和技术条件,你还是要慎重考虑一番。” 姜星火说的诚恳,宋礼听得纠结。 他当然想升官,想把自己这个左侍郎更进一步,变成位极人臣的尚书。 可是修黄河这活不好干,是华夏古代顶级难度的工程之一,只要接下来了,那就注定未来几年里,都要住工地统筹一切了,对人整个身心的摧残程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十几万、几十万人的衣食住行,跟动辄三四个布政使司和数十个地方府县的交涉,长达上千里的工程的分段进行,无数有可能发生的突发事件.说句不好听的话,满朝文武这么多人,把有大型治水工程经验以及身强力壮精力旺盛这两个必要条件选一下以后,筛选剩下的人,真就不多了,或许除了宋礼,也就平江伯陈瑄能干这个活。 “我再想想。” 宋礼还是没能当场下定决心。 姜星火放下纸笔,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确实得理解,都是这么高位置的官员了,要是脑子一热直接同意了,那才是不成熟。 六部里面,吏部这种掌握着人事权的核心部门,皇帝是不可能让他掌控或者插手的,而刑部掌握着司法,也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姜星火想扩充自己的势力,那就只能往负责建筑工程的工部,以及理论上负责军事的兵部去使劲。 但实际上在明初的庙堂格局下,兵部反而是六部里最没有权力的部门,就像是一个五军都督府的橡皮图章一样,只负责签发文书,真正的权力,那都是掌握在五军都督府的手里简而言之,兵部在六部里面,是相当鸡肋的部门,不仅插手进去没什么用,还容易被当靶子攻击。 这样的话,姜星火最好的选择,实际上就剩下了工部。 而变法其实牵扯最多的,也确实是工部,无论是治水、筑路,还是造枪造炮,乃至很多的工业项目,这些都是跟工部息息相关的。 大明要开展工业革命,自然离不开工部的工作。 就在这时,宋礼忽然问道:“国师,其实一直有个问题我没有问你。” 姜星火闻言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你问吧。” “我想问,你对变法的未来怎么看?或者说,你想把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 宋礼坦言道:“其实当初在太平街上看你舌战群儒,在大祀坛上看你祈雨落雷,在常州府里看你手刃贪官,这些时候,我就一直在想。” “我也一直在想。” 姜星火难得的以一种放松的姿态说道:“我呀,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做的足够多了,有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做的远远不够,你说是不是挺奇怪的?看的长远了,就看不到自己身边的东西,看的视角高了,就看不见尘埃里的生命。” “其实不怕你笑话,荣国公府虽然是诸位国公府邸里最简朴的了,可全府上下,还是有上百号人的,可我到现在连荣国公府里有哪些管家、仆人、账房、小厮、厨子.统统都记不清。” “我以前读过一本残本,叫《红楼梦》,那里面描绘的就是国公府上花团锦簇、穷奢极欲的生活,我看魏国公府、曹国公府,都是这个样子,可有的时候想想,就在一个大宅院里天天念叨着东家长西家短,簇拥着这个公子那个姑娘,从主人到仆人勾心斗角,都为自己的利益行贿栽赃无所不用其极,就真的有意思吗?我是要过这种生活,享受着被人簇拥,享受着被人当做至高无上的主人的尊荣吗?” 宋礼沉默了,虽然他能干实事,但是他其实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完美无缺的君子,可以叫做能臣干臣,但不能称为清臣。 而宋礼就很向往姜星火口中说的这种生活,这世界上这么多的人,其中绝大多数都在为温饱所困扰着,谁不想一跃成为勋贵阶层顶端的国公呢? 宋礼其实见过不少人,通过科举或者是经商,突然拥有了以前无法拥有的资源以后,就一扭头成了他们之前瞧不上的那种人,说白了,不是恨那种人,而是恨自己不是那种人。 “我希望能建立的一个世界,不是残本里这样的世界。” “能成功吗?”宋礼不太相信。 “不知道,但就像是一句老话说的那样,仓禀实而知礼节,要求道德提高,得先让大明成为远超其他国家的存在,这就是变法的意义了,变法才能改变现在的一切,让科技和经济发展起来,而有了足够的资源和能力,世界才有演进的可能。” “你怎么能指望一只没有摄入足够营养的蝉蛹,直接就能蜕变成振翅高飞的蝴蝶呢?” 蜜汁姬新书《都养猫了还谈啥恋爱》——养了一年的猫咪突然能够变成可爱的猫耳娘,本无意谈恋爱的艾清该如何是好?(单女主狗粮文)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七章 除夕 忙碌的永乐元年终于走到了尽头,除了倒霉的吏部考功司过年回不了家需要加班以外,朝廷中枢各部、寺算是彻底停摆了。 爆竹声中,姜星火亲自给总裁变法事务衙门挂了锁,铁锁“哐当”一声撞到了门上,青铜兽面门环连带着荡了荡。 “再开门,就正月十五喽。” 跟老朱在世的时候放假抠抠搜搜不一样,朱棣豪爽多了,对于放假这件事,他不仅给自己放,也给别人放,大手一挥,从年三十放到正月十五。 用朱棣的说法,反正今年该干的事情都干完了,辛苦了一年,多放几天假怎么了? 而各部、寺里,若是有家远的,能在六七天折个来回的官吏,通常只要堂官不是过于不近人情,基本上都会在年三十的基础上,多让人早走一到两天,而家就在京城里的,则是早走半天。 姜星火属于“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类型,所以他自己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但给属下都放了假。 “一年了,都辛苦了。” 一转头,看着负责贴春联的郭琎、柴车,姜星火说道。 姜星火不知道自己从诏狱里捡的这两个被纪纲抓来的年轻人,日后都有平步青云的仕途,毕竟除非是特别有名的人,不然哪怕是做到了某一朝的高官,记录在了史书里,却依然很难被后人所记住。 但无论如何,两人的工作,姜星火都是看在眼里的。 柴车为人木讷,但称不上老实,更像是敏于行而讷于言,临机是有决断的;郭琎则是处事圆滑,有些灵活的小心思,但有些好谋寡断。 “国师才辛苦。”两人连忙道。 “明年衙门要调整重组一下,一些机构会塞进来。” 姜星火的话语让两人眼前一亮,但不待两人再多想些什么,姜星火又从马车上拿出了四个礼盒。 “你们一人俩,拿回去给亲朋或是自己吃。” 柴车看着眼前的盒子有些茫然,但姜星火既然伸出双手举着,他总不好让人就这么举着,连忙接了过来,而郭琎则似是想到了什么,忙不迭地说道:“愿国师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祝你们百事可乐。” 郭琎愣了愣,连忙拉着柴车一起行礼,目送姜星火离去。 这就是姜星火的恶趣味了。 但其实如果来个博览群书的人,就知道郭琎这话其实不是什么口头语,而是出自宋代赵长卿的词《探春令·笙歌间错华筵启》,全文是“笙歌间错华筵启,喜新春新岁,菜传纤手青丝细,和气入、东风里;幡儿胜儿都姑媂,戴得更忔戏,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奈何姜星火的阅读量还没到这份上,便是读了,怕是也记不得,所以权当郭琎说的是吉利话了。 “百事可乐.倒是挺不错的词,所有事情都能乐乐呵呵。” 郭琎提了提手中的两个礼盒,向念叨着的柴车说道:“晓得这是什么不?” “我怎么知道?”柴车翻了个白眼。 郭琎表情丰富地讲解道:“宫里赐下的,寻常官员还真弄不到,咱跟人聚会,哎,你往这一摆,识货的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排场不就来了?国师这是给咱俩撑场面呢。” “值钱?”柴车有些好奇了。 郭琎摇摇头,只道:“那倒也不值多少钱,主要是外面买不到,下边大盒的宫里叫‘百事大吉盒’,里面是柿饼、荔枝干、桂圆干、糖炒栗子、熟枣;上边小盒的学名我也不晓得,但宫人们一般叫‘嚼鬼’,都是上好的高唐驴肉,宫里熏好了.都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龙肉咱想都不敢想,驴肉尝尝也挺带劲儿不是?” 柴车对后者瞬间秒懂,这是个官方梗,因为大明在洪武朝的官话是凤阳话,山东和黄淮一代称驴为小鬼,所以嚼驴肉名为“嚼鬼”。 柴车这时候有些后悔,道:“忘了给国师说些吉利话,也没送点什么。” 郭琎建议道:“伱要是真想送,就初几去就好了,国师也未见得需要什么贵重的,能体现心意就好了。” “那行吧” 马车里的姜星火不知道两个下属在寒风中讨论什么,前段时间降雪完还回暖了一阵子,而最近忽然降温,道路是字面意义上的雪上加霜,小灰马是彻底骑不了了。 “这就是内廷预备的灯会吧?” 看着太平街两旁忙碌的工匠和宦官、宫女,姜星火除了感受到了浓浓的年味,还感受到了败家的气息。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此盛大的灯会,可谓是举城同乐,但花的钱也根本止不住,折合成白银的话,最少两三万两白银,这可是明初的两三万两! 除了各式灯火、烟花,还有街道旁的树上挂着的彩珠、红绸,以及旁边御河上飘着的莲花灯。 正所谓“仙殿深岩号太霞,宝灯高下缀灵槎;沈香连理三珠树,彩结分行四照花”,这般场面,便是天宝盛唐之时,怕是也不遑多让了。 至于宫里招待各国使臣的灯会,则更是震撼,会搭建一个巨型烟花景观,因为整个搭建形状和“鳌”很像,故名为“鳌山灯会”。 姜星火没拦着朱棣花钱,大吸血虫就好这一口,牌面嘛,给就是了。 至于花不花钱的.帝国如日中天的时候,任何宣传和展示国力的举动,其实从政治意义上来讲都是值得的,只要不是太冤大头,姜星火觉得都无所谓。 你当皇帝,十国百酋来朝了,能整的寒酸抠搜的嘛?那必然不能啊,换谁来都希望自己家里富庶体面,就连最穷苦的人家,过年也得打扫干净,拿几张红纸装点装点呢,何况是个老大帝国。 一路胡思乱想着,很快就到了荣国公府的大门。 跟旁边张灯结彩的魏国公府、成国公府不同,这里比较低调,但依旧挂上了高高的红灯笼以示喜庆。 府里的护卫、甲士,绝大多是北方人,所以统统是不回家的,过年也在府里,而账房、车夫、仆人、采买之类的,若是不住在府里在城里有家的,便今天值守到晚上,领了赏钱便可回家跟家人守岁了。 跨过前厅和中堂,到了后堂生活气息便分外浓重了。 姜萱小棉袄外面系着围裙,带着为数不多的厨子、仆妇忙乎着。 平常他们都是吃小厨房的,小厨房有个常年给老和尚做饭的哑巴厨子,而一般姜萱不去学堂也会给他们做饭,姜萱做的饭菜口味不见得合乎现在贵族们的潮流,因为不会做那些复杂的东西,大鱼大肉也不多,基本都是家常菜,但却分外对老和尚的胃口,姜星火也跟着吃。 除了他们自己吃的小厨房,还有大厨房,因为吃饭的嘴巴实在是不少,府里这么多必要的护卫力量,以及乱七八糟的账房、仆人、园丁.姜星火也说不上来都是干什么的,平常也不太出现在他的生活区域,反正一大堆人,加起来也有几十人,跟这片坊区的其他国公府里动辄上百人乃至数百人的仆人群体比不了,可总归也算是“一大家子”了。 “呦,小萱,今儿做什么好吃的啊?” 姜萱怔了怔,旋即抬头:“哥,你回来了!” 然后就开始叽叽喳喳地介绍起来了菜式,看着她认真炫耀的样子,姜星火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了,就压根不应该给她这个机会。 “时鲜冬笋,冬笋炒肉片,贼好吃!” “然后这是鸽子蛋,鸽子蛋剥了皮,裹一层鸡蛋液用油炸,炸的金黄,撒点芝麻。” “一筐莴笋,两筐栗子,待会儿炒了吃。” “还有十几条鱼,别家有庄子进(贡)的,送了咱不少。” 明代的勋贵,普遍置办了大量的庄田,这些庄田雇佣佃农耕种,派管家管理,而庄田不一定是农田,也有可能是林地、桑林、河塘.这些庄田分夏、秋两个季节交租,一小部分是货币地租,比如铜钱或者宝钞,而绝大部分是用实物地租,也就是小麦、水稻等谷物,亦或是鸡鸭鱼和各种野味,乃至布匹、手工艺品。 所以,逢年过节别说国公这个级别,就是伯爵们,新鲜食材都是吃不完的吃,“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这个道理了。 至于水果,冬天没有那么多应季的,但秋天存下来的柑橘和梨子还是不少的。 听完了姜萱的絮絮叨叨,姜星火拿了个橘子塞到了她的手里。 “你且在此地不要走动。” 然后自己走了。 姜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带着厨子和仆人们做饭。 “哑叔,您给老和尚单做斋饭吧。” 鬓角微霜的佝偻老头扭过脖子,笑着点点头,手中的刀稳定如机床般切出了一排黄瓜丝。 “嘿,干嘛呢?” 走进后院,姜星火就看到几个小孩踩着梯子趴在墙头正在观看些什么,领头的就是于谦这小子。 “师父!” 于谦见了他非但没有寻常小孩那般怕,反而示意他过来看。 姜星火谨慎地打量了一下梯子,确定不会被抽开摔倒后,踩了上去。 景清那俩小女娃,他可不知道人会不会来下狠的。 说来也怪,人都是小时候蹦蹦跳跳,蹦多远、从多高跳下来,都跟没事人一样,就像个撒了欢的兔子.可一长大了,反而往往会笨拙的跟个憨熊一样,运动能力和敏捷程度就都大不如前了。 几个小孩手里有个望远镜,一看就是从库房里摸出来的,姜星火架着一看,这才看到左边隔壁的成国公府里,正请戏班子在搭台唱戏。 从元朝开始,戏曲就已经逐渐成为最流行的娱乐节目了,现在虽然没有京剧那些,但南方的戏种却并不少,而在大明,尤其是首都南京,像是过年这种喜庆日子,但凡有能力的家族,都是要包个戏班子来唱戏的,而且过年期间要每天连着唱.有名的戏班子早就被皇室、勋贵、大臣的家里提前好几个月就预订好了,订晚了您就自个儿上去唱吧。 而对于普通人来说,也有比较大众化的戏曲娱乐,那就是庙会。 不管是什么地方的庙会,都是吃喝玩乐一条龙的,尤其是秦淮河到莫愁湖,更是十里风华,民间的戏班子水平不见得有多高,但氛围一定是够热闹的,反正就是听个响,人一多,戏台上吼多大声都听不到。 除了唱戏,秦淮河庙会还有各种江湖艺人的杂耍表演,变戏法的,胸口碎大石的,喉咙吞剑的,翻跟斗的,跳火圈的.要什么有什么,当然,也是扒手们的盛宴就是了,毕竟这时候没有移动支付,出门都是要带钱袋的。 “这是演的什么?你们能看出来吗?” “《长坂坡》!” 《长坂坡》又名《保阿斗》,属于湖北那边戏曲的传统剧目,看着台上挥舞银枪走着步,对着扮演杂兵的演员来了个七进七出的“赵子龙”,姜星火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小子不是朱勇吗? 合着没能上战场,自己上戏台过瘾来了。 不过该说不说,一把花枪在朱勇手里真是耍的人眼花缭乱,煞是好看。 “要不你们直接去隔壁看吧,爬墙头多没意思,也听不见个声。” “好耶!” 姜星火对王斌吩咐了一声,让他带小孩子们去看戏了,荣国公府里老和尚嫌烦,不爱这些热闹,所以还真没请戏班子。 但老和尚觉得烦,那是因为他看过世事繁华了,可人小孩才几岁?不能你看完了不让人家看吧。 当然了,抗议也无效,毕竟府邸也不是他的名,住人家里别管什么关系,还是要尊重一下主人意愿的。 姜星火的袖子被拽住了。 “那个,送给您的。” 景清的一个女儿,这时候声音小的跟蚊子一样。 看着已经很努力绣的整齐的香囊,姜星火怔了怔,想说些什么。 “国朝有法律” “你们父亲是个忠臣。” 可想了想,脑海里千回百转,看着两个小女孩冻得有点发红的脸蛋,这些或是义正严词或是有些动情的话,最后姜星火还是都没说出口,只是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姐姐拽着她的手想走,但姜星火这时候忽然说话了。 “回屋戴上手套和帽子再去。” 于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姜星火毫不留情地说道:“还有你,把棉裤穿上,现在你还小,等你老了就知道腿疼什么感觉了。” 裤管有些空荡荡的于谦自知理亏没敢顶嘴,看着小屁孩们在雪里留下一串鸭掌似的脚印,姜星火呼了口气。 寒风中满是白雾,徐徐散去。 该死的归属感。 多少年不抽烟的姜星火,这时候忽然感觉差了点什么,摸了摸兜里,只有一个还热乎的香囊。 “妈的没烟。” 姜星火叹了口气,继续往屋里走,脑海里思绪飘飞。 国公府里也不是哪都亮堂的跟白天的一样,在灯笼的余晖下,姜星火看着黑暗的、平常无比熟悉的角落,忽然想到,如果这是自己写的武侠,那么这时候该出现一个被坏人蛊惑洗脑的女侠来刺杀他了。 姜星火又想到,自己确实给大明的文艺界做出了不少贡献,不仅在下班时间坚持创作(banyun)各类,而且通过《明报》培养了一大批忠实读者群体,除此以外,甚至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里专门负责《明报》的部门,就养活了一批坐班写手负责提供内容,让不少落魄文人重新端起了饭碗。 “您老人家这是?” 看着屋内亮起的灯光,姜星火推门而入。 没想到袁珙竟然不在搞迷信活动,而是认真地画年画,而旁边的桌子上已经堆满了春联。 新年就要有新年的布置,不过别的先不说,这春联必须有个说法。 “当年老朽可是给太祖高皇帝写过春联的。” 嗯,姜星火是真的觉得很可惜。 从他穿越到现在,在生活的几乎所有方面,他都笼罩在一个人的影子之下,这个人就是老朱。 觉得可惜,是因为姜星火没见过活着的朱元璋这话有歧义,死了的他也没见过,只去过坟头。 但不管怎样,不管他做什么,似乎都离不开老朱的影响。 他接触的大多数人,对于老朱都不会有什么缅怀因为他接触的人通常都处于被老朱重点收拾的这个阶层,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很少有人对朱元璋有什么厌恶,绝大多数都是恐惧。 想想看,一个人死了五六年了,人们但凡提起他,都无不畏惧,这是怎样的余威? 而即便是眼前这小小的春联,跟老朱还是离不开干系。 因为朱元璋有个爱好,那就是贴春联。 在北宋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有了最早的春联,但在当时并不是全国普遍流行的习俗,事实上,正是到了朱元璋时期,老朱非常非常非常的喜欢这东西用了三个非常是因为很少有老朱这么喜爱的东西。 反正根据流传的说法,是老朱小的时候家里极端贫困,平日里过的太苦,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有一点快乐可言,虽然置办不起新衣裳,虽然只能吃一点点肉,但家里还是极尽所能地想要营造出过年的气氛,廉价的、艳红的春联,就成了老朱对于儿时过年最为深刻的记忆。 当了皇帝以后,老朱不仅在宫里自己写、自己贴,而且他还要求南京城中的每户人家都要在门口贴上一副春联,他自己还会亲自在城中巡视看贴没贴,正是因为他的这个坚持了二十多年的举动,让贴春联从南京直到全国,成为了一个广泛流传的习俗。 “您老人家还给太祖高皇帝写过春联?” “那当然。” 袁珙放下笔,笑呵呵地说道:“太祖高皇帝认为,哪怕是最贫苦的百姓,也应该有过年的权力。所以有相当一部分春联是让各部、寺里擅长书法的官员写下来拓印好,然后用活字印刷术,从国子监印刷所印刷出来,给南京城里的百姓免费发放的,我在洪武朝当吏部侍郎的时候,就干过这个活。” “现在怎么没看到?或许是我没注意。”姜星火有些疑惑。 “被建文那小子废了。” 袁珙不屑地说道。 嗯,不知道朱允炆这时候在哪过年呢。 如果他没死,大概率是在某个山沟沟里喝西北风吧。 姜星火当然不信因果报应,他见过太多没有好报的好人,也见过太多善终的坏人,但就说建文这小子,印刷点免费春联,能使你内帑几个铜钱?现在好了吧,你不让别人高兴过年,现在你自己也别过了。 越了解建文帝“众正盈朝”下的执政举措,姜星火越觉得,这小子丢了皇位纯属活该。 朱棣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有时候有点小心眼、嗜杀、暴虐,但是对于国家来说,真就全方位吊打朱允炆。 朱棣当皇帝,比朱允炆强太多。 而当年姚广孝劝朱棣“王上加白”;袁珙给朱棣相面,说“髯过脐,必登大宝,为二十年太平天子”;张玉建议“安可束手待缚?夺九门、杀三司!”。 这三个人的三句话,更是在姜星火前世被评价为“成祖之有天下,始于姚,定于袁,成于张也。然非姚则不萌,非袁则不决,非张则不聚,岂非天意而致此三人之言哉?” 姜星火只说道:“那你给我相一相。” “诏狱里我就给你相过了,看不透,乱算会造天机反噬。” 末了,袁珙还补充了一句:“老朽没几年活头了,放过我吧。” 姜星火看着袁珙,忽然又问道。 “你当年跟陛下(朱棣)说的是真的吗?” 袁珙哈哈大笑,这位老人一生经历堪称传奇,少年富贵骤然家破人亡,离家后走过南闯过北,甚至浮舟渡海远赴海外求仙,回来混迹于庙堂,更是做过吏部侍郎,后又挂印而去,避开了洪武朝一轮又一轮的大案,苟到了他当年点化的燕王朱棣登基。 朱棣去年就曾召袁珙,拜其为太常寺丞,赏赐冠服、鞍马、文绮、宝钞、宅院,可惜袁珙不知道是嫌弃官太小(相对于曾经的吏部侍郎)还是不想再趟这摊浑水,直接拒绝了,仅仅负责协助张宇初弄工坊。 如果没有姜星火的话,那么在未来的不久,也就是永乐二年,朱棣在册立储君的时候,在三个皇子之间一直犹豫不决,找袁珙给三人相面,而袁珙会给皇长子朱高炽看过面相说“天子也”,相面看皇长孙朱瞻基的时候说“万岁天子”,从封建迷信的角度给朱棣又吃了颗定心丸。 “你信真的,就是真的。”袁珙的回答很有意思,有点类似于你愿意相信什么就会看到什么。 姜星火一时郁闷,自己竟然被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给带歪了。 其实他早该知道的。 “等等,你这门神,是不是有哪不太对?” 姜星火见到的门神像,通常是武将,而且通常贴在临街的大门上,目的是为了镇住或挡住不好的东西从外面进来,所以都拿着十八般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之流,因为《西游记》刚刚被姜星火搬运出来,所以秦叔宝、尉迟敬德这对门神,还没有流行起来,现在普遍是以赵云、赵公明、孙膑、庞涓为门神的。 袁珙笑道:“这是我们道家的门神,此门神曰神荼,彼门神曰郁垒,乃是道家传说桃郁都山有大桃树,盘屈三千里,上有金鸡,下有二神,一名神荼,一名郁垒,并执苇索,伺不祥之鬼,乃是禽奇之属.每日天乃将旦,日照金鸡,鸡则大鸣,于是天下众鸡悉从而鸣,金鸡飞下,食诸恶鬼,鬼畏惧金鸡,皆走之,天下遂安。” “而郁垒二神则负责捉拿,捉到以后,缚以苇索,执以饴虎。故此要贴门神、饰桃人、垂苇索、画虎于门上,门左右置二灯,象征虎眼,以祛不祥、镇邪驱邪。” “竟是如此.” 姜星火被小小地普及了一下民俗文化。 “那这个呢?挂窗户上的?”看着红纸裁剪出的东西,有点类似于窗花,但还有差别,姜星火又不确定地问道。 确实他不是无所不知的,在这个时代,他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不见得值得专门去研究,但今天这般情景,没什么紧要事情,也不想思考太多,了解一下也是好的。 “不是挂窗户上的,这叫挂千,跟门神像一样,也是挂大门上的,相传姜子牙将自己的夫人封为了穷神,并且告诉她‘见破即回’,因此就用这个裁剪过的纸来阻挡她,一般都是八仙图样。” 又学到了一堆没什么用的知识的姜星火,怀揣着微微复杂的心情告别了正在忙碌的老手艺人,接着往后院走。 接下来就没什么波折了,在自己的房间里换了身衣服,然后就是跟着府里的人一起打扮和装饰各处,起码经常活动的地方,要弄得有点新年气氛。 接着就是除夕守岁了。 不过因为冬天天黑的早,所以这时候距离转点还有好几个时辰,还有其他仪式安排着。 主要就是祭神。 祭祀的这个神,还跟佛道两家没什么关系,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包括灶神在内的“五祀神明”,何谓“五祀神明”呢?除了“小年离开,除夕归来”的灶神外,就是户神、土神、门神和行神,日子人嘛,过日子涉及到的就是这些,百姓也不指望“五祀神明”真的能给他们带来些什么,更别提什么信仰,其实与其说是拜神,不如说是拜自己,希望自己转年能有个好运气,能开始崭新的一年.当然了,大多数情况下,新的一年跟过去应该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每年这个时候,银河系第三旋臂边缘的一颗蓝色行星上,历史最悠久国度的碳基生物,都会用一场规模巨大的祭祀活动,庆祝所在行星完成了又一次公转。” 看着正在郑重祭祀的众人,姜星火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话。 因为他不信,所以他不拜。 在这种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的迷信上面,姜星火也肯定不会拦着别人拜就是了,而这些“日子神”,其实受到的待遇是不错的,通常都有崭新的神像,而不是每年重复利用。 其实姜星火还遇到过更离谱的事情,有一次去视察,还遇见过老农直接拜他的.化肥仙人已经成了他最不愿意提及的字眼。 但好在,随着他在庙堂的影响逐渐加剧,至少身边经常接触到的人,也知道姜星火似乎不太喜欢,便没什么人提这个尊号(梗)了。 “国师既然不拜,那就来端吧!” 面对众人的鼓动,姜星火皱着眉从厨子手里接过了放在托盘商的羊头和鲤鱼。 “这是干嘛的?” “迎财神啊。” 嗯,跟姜星火记忆里的不一样,在此时的大明,除夕夜迎财神是有特定的流程的祭品的,就是这俩玩意,听他们在旁边说,意思好像是吉祥和年年有余,虽然姜星火一时半会儿也没反应过来“羊”跟“吉祥”有什么关联。 忙乎完了祭拜各种神明的仪式,这时候就是发钱的时候了。 先给账房、厨子、仆人等一众人发赏钱,再给小孩子们发压岁钱。 之所以先给府里的其他人发了赏钱,这样他们就可以回去跟家人团聚,毕竟走路也需要一段时间,若是住在城的另一头,那怕是要走半晌,总不能拖着不让人跟家人守岁过年。 压岁钱这一习俗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国和晋朝时期,不过当时给孩子的是上面刻有“万岁千秋”、“去殃除凶”字样的专用大铜钱,而到了如今的大明,这就变成真正的铜钱了,给孩子们压岁钱的用意是让他们在新的一年里能够免受邪祟的祸害,故此还被叫做“压祟钱”。 把最后一大串铜钱交给于谦后,姜星火把红绳给剪了,系在他的手腕上打了个结。 在完成了这些仪式之后,除夕夜就算是开始了,饭菜早就做好了,都用盘子或者是盆给扣着防止冷却,这时候就该吃饭然后一起守岁,等待新年的到来。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八章 新始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你疯了?!” 同样是除夕,胡氏父子的府邸中,胡汉苍正在醉醺醺的饮着酒,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南唐后主李煜的几句词。 大约是赋闲在家憋闷久了,或许是借着酒劲儿,或许是真情吐露,胡汉苍竟是一把夺过被哥哥伸手拉走的酒杯,嚷嚷道:“我偏要念.偏要念,念几句词怎么了?” 说罢,竟是来了一首《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胡汉苍吟到动情处,竟是潸然泪下。 此时满城鞭炮齐鸣,哪怕是扮作仆人监视他们的锦衣卫都回家了,只有外围的警戒或者说看守的卫兵还在坚守岗位,所以倒也真没人在意这几个无家可归的背井离乡之人说了什么。 “糊涂!糊涂!” 胡季犛早已喝的酩酊大醉,不过他虽然是快入土的年纪,反倒是父子三人中最看得开的,只见他一边喝酒一边吟道。 “大城少城柳已青,东台西台雪正晴。 莺花又作新年梦,丝竹常闻静夜声。 废苑烟芜迎马动,清江春涨拍堤平。 樽中酒满身强健,未恨飘零过此生。” 吟罢,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胡季犛,糊涂!” 一边骂自己,一边夹着菜,桌上年夜饭的菜肴倒也简单,而他们所饮的正是屠苏草泡制的寓意强身的屠苏酒,不少菜肴上还放着桃叶,取“总把新桃换旧符”的意思。 看着父亲和弟弟这般模样,胡元澄也是一时苦笑,脚上的牛皮靴踱了踱,无奈地说道:“还是点火吧。” 跟宋朝不同,明朝的守岁是比较有特色的,就是大明的百姓喜欢在家里点燃篝火,乡村一般是秋收以后割剩下的秸秆来点燃,而城池里则没有这个条件,通常会采取一些树枝和柴草放到盆或者缸里面点燃,这就叫做“旺火”,人们认为火势烧的越旺盛,在新的一年里运气就会越好。 而此时别看外面鞭炮噼里啪啦响的不停,但其实还没到子时,所以一般人家还是继续吃喝,吃饱喝足了就啃瓜剥橘,或者是做些玩耍,譬如打叶子牌之类的。 点燃了旺火,父子三人坐在铜盆前,不约而同地呆呆地看着这盆火。 火苗跳跃、燃烧,似乎形成了一个漩涡,把他们的思绪都卷了进去。 古人有“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而他们却是一家亲人都在这里,可惜还是他乡异客。 胡元澄在铸炮所每天都有事情干,之前也不是他当皇帝,再加上兴趣爱好比较契合工作,所以倒是没那么多的失落感和牢骚,但胡汉苍天天待在家里,性子又是这般阴郁,光是自己憋闷,也憋闷出病来了。 “爹老了,在这大明,算是身体强健几年也是福气,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去了.你们两个要记得当初那句话啊。” 胡季犛打破了沉默,却让沉默更加沉默。 那句话,自然是当初选择胡汉苍登上皇位时,写给胡元澄的诗。 “记得,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会照顾阿弟的。” 胡季犛看着胡元澄,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移话题问道:“最近干的怎么样?” 胡元澄答道:“大明的冶铁技术比安南要强很多,现在在姜星火的指导下,能大规模冶炼钢水了,做了不少优质钢出来,每天挺忙的。” “都是用来铸炮代替铜炮?”胡汉苍随口一问。 却没想到胡元澄摇了摇头,只说道:“一部分吧。” “那是打造武器甲胄?” “也不全是.”胡元澄如实道,“其实大部分钢都用来做零件、机床了,剩下的也是做钢筋的居多,留给武器甲胄大炮的其实没多少。” 胡氏父子一时诧异,等听胡元澄解释完诸如“零件、机床”都是用来做什么的之后,胡汉苍方才感叹道:“这是拿去造下蛋的母鸡了。” “也不全是。” 胡季犛道:“人家甲胄、兵刃、火炮也是又多又好,一时半会儿也不需要提高品质。” 说罢,胡季犛又饮了一杯屠苏酒,感叹道:“这大明的发展,真是日新月异,一个月过去,就变一个样咱们的工匠还得用手去搓这些东西,人家现在直接用机器去造,不服是真不行啊。” “父亲大人最近在忙什么?”胡元澄有些愧疚,他似乎最近没怎么关心过自己爹在干嘛。 “闲云野鹤,跟着瞎忙。” 胡季犛倒了倒酒壶,确实没几滴酒了。 “《明报》看了吗?” “看了。” “《王制》、古文今文学派、经史分流.多少大动作,姜星火这是弹指间就把儒家内部搅得天翻地覆,修《永乐大典》过去一般人跟着梳理这些事情,我也算是颇有儒学造诣,便挑个头弄了一摊,人家看我多少是有用处的,倒也不怎么计较降人的身份了。” 胡汉苍听罢沮丧道:“父兄都有能耐,我却是个窝囊废。” 胡元澄有话要脱口而出,却抿了抿嘴角没说出口,胡季犛直接仰头把酒壶里的酒灌完了,斜睨着自己这废物儿子,却是说了句大实话:“刘禅要不是表现的跟个废物一样,他能善终吗?你啊,要是真有能耐,人家反倒吃饭都吃不安稳了。” 胡汉苍听了这话,愣了愣,竟是无言以对。 随着外面爆竹声愈发地大了,胡氏父子也明白,大约是要到子时了。 其实除了烧旺火以外,明朝的过年习俗基本是跟宋朝差不多的,传统的燃放烟花爆竹来驱逐年兽、保佑平安,自然也不例外。 而胡氏父子不方便出府,也都年纪不小了,自然就不跟着凑热闹了,菜肴也吃的差不多,便踉跄起身,打算回屋睡觉。 就在这时,府邸后院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谁?” 有名义上负责保护,实际上负责监视他们的卫士进来,说道:“国师送了些年礼过来。” 几个小玩意,胡元澄拆开,却不太认得。 “这是?” “闻着挺香的。”胡汉苍插话道。 翻过来方才看到玻璃瓶下面刻着的字。 ——君子如竹,临风有香。 另外的袋子里,写了张卡片,正是姜星火的祝语,原来觉得送什么都不合适,而是送了三盒香水样品。 香水不仅是针对女性市场的,竹林七贤复古款,正是针对男性文人的,谁不喜欢复古一下魏晋风流呢? 果然,这礼物送到了胡季犛这位儒宗的心坎里。 胡季犛拿着对月端详了许久,方才叹道:“这位国师,真是位谦谦君子啊!” —————— “伱小子,别给我跑!” 胡季犛口中的谦谦君子,此时正在府邸门口,举着马鞭状的燃烧烟花对着朱勇甩,屁股后面跟着一队小孩。 朱勇运动能力惊人,姜星火竟是半天没追上,只可惜他屁股后面的那队小孩没有这个运动能力,魏国公府家的两个小丫头被烟花吓得直接捂着脸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上。 这是类似于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不过是两队,一堆各家的小孩跟着乱叫,还有人在旁边燃放烟花爆竹。 在明代,烟花爆竹这种东西已经基本发展到了巅峰,什么样子都能做出来,市面上卖的就有好几百种,用泥包裹的叫“砂锅儿”、用纸包裹的叫“花筒”、用筐封装的叫“花盆”、只发出声响的叫“响炮”、能飞上天空的叫“起火”、飞上天空后发出响声的叫“三级浪”、在地上旋转的叫“地老鼠”.到处都有各式鞭炮和烟花的声响和火光,场面热闹极了。 玩了好一会儿,姜星火才觉得没意思了,就把烟花交给旁边的人,这个当“老母鸡”的被换了,倒是没人敢来抓他,只是看着吸溜着鼻涕的小屁孩们,姜星火无端地觉得有点落寞。 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空无一人。 姜星火把手揣到口袋里,往成国公府家的台阶上走去。 右边的石狮子上,成国公朱能和定国公徐景昌正用靴子跟扒拉着台阶上的雪,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好点了?可别又着凉了。” “不能。” 朱能看着姜星火,递过了一个友善的笑意,又伸手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白貂大氅。 姜星火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对于救命恩人,朱能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之前的那些敌视早就变成了懊悔。 “我听说,甘肃要建十七个棱堡?”一旁的徐景昌这时候搭话道。 经过一年的锻炼,这时候的徐景昌已经没有那么青涩了,不过怎么都还是小字辈,虽然手中管着江南的手工工场区,权力很大,可还是不太敢说话,只能寻些不重要的来说,免得自己露怯。 “对,要防着帖木儿汗国的远征。” 姜星火用手比划着:“其实就是把城池堡垒从一个凸多边形变成一个凹多边形,这样改进以后,就可以安排更多的侧射火力,我们小口径的火炮很多,用来杀伤敌人攻城的步兵非常方便,无论敌人怎么进攻,都会使其暴露给超过一个的棱堡面.除此以外,我们还可以使用交叉火力进行多重打击,还可以对护城壕进行纵向射击,就能有效封锁敌人的后续进攻路线。” “河西走廊的城池连成了一条线,棱堡如果有大用,也不妨多建一些.十七个只是第一批的计划。”朱能这时候补充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只说道:“嗯,年后看看吧,在南京城外平原上已经用砖石建了一个一比一版本的了,年后就能竣工观看了。” 因为混凝土还没有搞好,所以钢筋混凝土结构暂时不会用在棱堡上,但实际上砖石结构也足够验证了。 棱堡这个东西究其本质就是用来防御强敌的,其实如果是防御蒙古人,什么堡垒都一样,蒙古人现在压根就不剩下啥攻城技术了而要是对手再弱一点,则根本不需要防御,一路反推过去就是了。 所以,建好的棱堡,也是用来给五军都督府展示实战效果的,至于是什么材质建筑,其实是都差不多的,最重要的是防御机制改变的原理得讲清楚。 “国师,您说帖木儿真的会来吗?”徐景昌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希望他死半道上。” 姜星火说的是大实话,虽然必要的防备都要做好,但如果真的因为历史线改变的原因,大明陷入了跟帖木儿帝国之间的战争,那么变法的进程毫无疑问会受到极大地影响,甚至会因此陷入停滞。 没有一个好的外部环境是没法建设大明自身的,对安南国重拳出击无所谓,甚至周围这些小国绑一块都不够大明打的,最关键的问题是要尽量避免跟帖木儿帝国的全面战争帖木儿帝国,是毫无疑问的世界第二强国。 说帖木儿帝国带甲百万可能夸张了,但是控弦之士三四十万绝对不过分,跟这种体量的帝国全面开战的话,战火一定会烧到潼关以西,而且大明必须集中全国的人力物力来支援西北前线,到了那个时候,任何变法举措都要为全面战争让步,这是姜星火所不希望看到的。 “从国初以来,西北就凋敝不堪,潼关以西的陕西、甘肃、宁夏,一共加起来才勉强百万人口,那么大的地方,人口都不如南京一座城池,还多是军户.建设本就困难,若是这一仗真打起来,哪怕是打赢了,恐怕整个西北也剩不下多少人了。” 朱能接话道:“晋地也不安稳。” 字少事大,姜星火和徐景昌显然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眼下是永乐二年的正月初一,今年上半年,在南方滞留了两年之久的燕军二十几万主力,就要拔营北上回到老巢了。 这些将士已经彻底受够了南方的天气和生活,如今这个结果都是一拖再拖之后的了,而完成了三大营军改以后,无论如何,都得北上。 到了那时候,倒霉的自然就是仅剩的秦、晋两大塞王和蒙古人、女真人了。 姜星火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而是转头对徐景昌问道:“那吕宋留学遣明使,还有日本来的内亲王,正月十五过了,工场区复工,就让他们去参观吧。” 徐景昌微微一怔,旋即点头答应。 因为手工工场区还是多少涉及到一些大明的机密的,若是吕宋的大王子和日本的内亲王以后不回国也就罢了,要是回国,这些东西是否方便给他们展示,确实是一个问题。 他们要去看,那肯定就不是浮皮潦草的看,内部方方面面多少都要看点,不见得能看出来什么门道,可总得是有些顾忌在里面的。 这就是之前一直没安排他们去看的原因所在了。 不过既然姜星火今天点头了,那徐景昌自然就是自无不可,国师都同意了,看就看吧。 “安排唐场长好好招待他们。” 嗯,唐音经过自己的努力,已经从纺织女工头头,晋升到一个工场的场长了。 不得不说,有能力的人,真就是如囊中之锥,到哪里都能冒尖,哪怕是从零开始。 好久没见到唐音了,这女人挺有意思,姜星火一时之间竟然也有了那么一丝恍如隔世。 又看了一会儿,小孩们精神头足,朱能却是告辞,直言自己困了。 成国公府的石狮子下面,就剩下了姜星火和徐景昌。 “刚才提起了江南,其实有个事,我一直想问。” 姜星火忽然道:“你小姑当时说好了要去江南看看的,转头忽然就变了。” 徐景昌一点都不意外,开口说:“其实具体过程我也不清楚。” 但他旋即补充道:“可那天大姑(徐皇后)招小姑入宫谈了许久。” “你小姑呢?” “去观里静修了。” 姜星火沉默片刻,徐景昌却扭头问道:“国师怎么看的。” “你小姑是个很不错的姑娘,没什么坏心思,人也生的秀美,若是过日子,也当是个相敬如宾到白头的良眷,或许日久如亲了也说不定可我这人,心思想的太重、顾忌又太多,却又偏偏没能生出情愫来。” “可惜了。”徐景昌不知道该说什么。 “人生终有遗憾,完美的是,我以为自己只是不能见一个爱一个,可到了最后才发现,原来我谁都不爱,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姜星火倒是挺洒脱。 本该到此为止,这时,徐景昌却忽然冒出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 “可不管一个人有多丑恶,他都很爱自己。” 这句话,直接给姜星火干愣了。 看着烟花,徐景昌忽然有些感慨,他说道:“我爹临死的前告诉我,不要去恨我大姑父,也不要去恨我大伯,家族总得两边下注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两边下注.” “大姑父要大伯要做那北边的眼中刺。” “你跟谁?” “我跟您。” —————— 永乐二年,正月初一。 新年新气象,作为这一年的开始,可以说是非常重要了,而在这天皇宫也闲不下来,要举行很多种欢庆新年的仪式,五更天还没亮,宫人们便要在宫里焚香放鞭炮,然后要将门闩从各个宫殿里拔出来,放在地上摔三下,寓意为“跌千金”,即来年能够财源滚滚。 而天色即将破晓的时候,一年一度的正旦大朝会也就要开始了。 别误会,不是上班,上班要正月十六呢,这就是文武百官来给皇帝集体拜年了。 这项习俗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汉朝,而发展到了明朝,事实上已经成为了一个规模愈发宏伟的皇家典礼。 正旦大朝会一般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为“朝贺仪”,朝贺的对象又有所不同,文武百官与外国使者要向皇帝拜贺新年,而各家的夫人则要向后宫之主拜贺新年,一般顺序是太皇太后、太后、皇后,眼下只有皇后,就只拜皇后。 第二部分则是“大宴仪”,即皇帝在官员拜贺结束之后,在宫中大摆宴席,官员、皇室成员与外国使臣均可参加,其次便是各位夫人要在后宫与皇后等人一起吃饭。 整个正旦朝会的规模十分庞大,宴席也多种多样,分为大宴、中宴或小宴,不同的宴席也对应着不同的菜式。 宴席上不谈国事、朝政,就是纯粹的吃好喝好,一人一个小几,菜肴吃不完的,想给老母家人带回去的,都可以打包,而且朝廷支持并鼓励打包,不主张浪费.这是因为在过去有很多忠臣孝子,平日里因为廉洁自守而吃不上肉,到了宴席上舍不得吃想给老母家人带回去的故事。 正旦朝会没啥说的,谁都不想在这时候找事,皇帝也对任何政务都秉持着闭口不谈的态度,大皇子更是还在闭门思过,所以屁事都没发生,早上姜星火吃的不错,吃完便回家了,晚上还得来吃一顿。 不过这还不是初一的结束,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因为虽然荣国公府的家庙不归他用,但他得带着姜萱祭拜祖先。 姜星火不信神,但长兄如父,必要的事情还是要带着姜萱做的,而祭拜祖先的仪式倒也不复杂,把草纸剪成纸钱烧了,再配以三牲熟食供品,供奉于祖先牌位前。 祭祖完毕,就是给长辈祝寿,姜星火给所有他认识的老同志们都送了祝福,祝他们能在变法的道路上陪他长长久久的走下去。 然后就是全家一起做匾食这个不是南方的习俗,是北方的,匾食是燕地方言,泛指馄饨、水饺之类的面食,一般指代的是饺子。 姜星火爱吃韭菜鸡蛋馅和酸菜牛肉馅的,姜萱就包了一些,牛肉平常是吃不上的,大明虽然没有唐朝那般严格禁止吃牛,但牛肉也不是寻常人能消费的,肉牛的价格很高,民间还是以猪肉和羊肉为主要摄入肉类。 匆匆吃了几个饺子,姜萱便对他说道。 “我们放魂去了!” “去吧,注意安全。” “放魂”就是“撒欢”的意思,是江浙一带的方言,不过江南这片基本通用,姜萱和姜星火是宣城人,自然也不例外,过年嘛,从正月初一就可以开始尽情的玩乐,很多大明的年轻人也是喜欢去庙会玩耍。 而年纪稍微大点的,没那么跳脱,便会不停地“串宴”来打发时间,各家都在办宴席,只要是脸熟的人,送上百文铜钱的礼金,就能吃上一顿不错的宴席,因此过年期间好些人的一日三餐全都靠“串宴”解决。 而且最重要的是,过年期间白酒工坊的白酒都卖脱销了。 大明的有钱人,一般都是自家酿酒的,而越是名门望族越讲究这个,春节宴请宾客时,基本都要请客人喝自家酿的好酒,事实上一年的酒产量,基本上有个四五成都是要消耗在过年期间的,而很多小门小户要办酒席,又没有自家酿酒的条件,就得买酒.还有什么酒比物美价廉的白酒更划算呢?百姓根本不在乎这种高度酒是贵族眼中的酒类鄙视链底端,更不在乎是否符合当下的口味,他们只知道,这玩意不仅不贵,而且喝了贼上头。 姜星火目送护卫跟着姜萱她们出门,但他自己没着急出门,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多人来给他送名剌。 官员们的拜年其实比民间百姓之间的拜年还简单,因为只要不是特别相熟的,那么拜年根本不用带礼物,有两种约定俗成的拜年方式,一种是家里的前厅弄个长条桌,上面放个签名纸,客人自己或者委托心腹来到想要拜访的人家里,抬笔签个名就算是拜完年了;另一种是送名剌,约等于名片和贺卡的结合,这种拜年方式甚至不必进府门,门外送上名片就行了,大家默认就算见了你这个人,各处贺岁皆是如此,你方便我也方便。 甚至官员们为了方便别人和自己,干脆在家门前贴一红纸袋,上写“接福”,即装名剌用的,来人往里一投递就完事,想要讨个彩头的,门子那里通常会有红包,或是糖果或是几枚大钱。 而这个习俗也有挺久了,并非是明代才有的,最早宋人周煇的笔记《清波杂志》就记载“元花年间,新年贺节,往往使用佣仆持名刺代往”,而在姜星火前世,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徽明也有《拜年》诗云“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敞庐。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亦可窥得此风俗一二。 但跟官员们的极简风格相比,非官员交际就麻烦多了。 姜星火等了半晌,中午出门就遇到了这种麻烦,路上见了同僚朋友,若是带着小辈,小辈就得当街给他这个长辈磕头行礼.明初磕头还是大礼,真不比带清见人就磕的那种。 而街上无论男女老幼,都以金箔纸折成飞鹅、蝴蝶、蚂蚱等形状的饰物插在头上,有点类似于簪花,但是要简单的多,属于小孩都能做的手工品,主要是用来烘托喜庆气氛,名为戴“闹嚷嚷”.这玩意大一点的大约有巴掌那么大,小的就只有铜钱大小,正常人都是戴一个,显摆自己有钱的,那是真把金子做的纸插一脑袋,反正谁脖子疼谁知道。 而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的家里,按照此时明初江南的拜年习俗,家里都是摆上酒水,客人来拜年一般得喝上点酒水才能走,最少也得抿一下意思意思。 姜星火走了一圈,脸色就已经有点红了,而路上的商铺也有个别开始营业的,基本都是贩卖小零嘴的,兼职卖汤圆的居多,汤圆都是用核桃和糖做馅,然后一边洒水,一边在糯米细面上进行滚动,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一直滚到小孩拳头大小,不仅隔壁小孩馋哭了,姜星火也忍不住买了一碗来尝,吃完方觉得自己有些撑着了。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九章 旧港 你在南京的雪夜里过新年,我在南洋的风暴中闯满剌加海峡。 就在大明一片重现太平盛世的景象时,郑和的庞大舰队正艰难地顶着狂风暴雨与卷起来的滔天巨浪赶赴满剌加海峡附近。 赤道上没什么春夏秋冬,太阳的直射角太高了,全年都非常炎热,如果说非要区分出个季节,那也无非是太阳直射点南北移动导致的降水量变化形成的季节,也就是旱季和雨季,但旱季并不意味着不会下雨,尤其是在这个鬼天气里。 巨大的风暴将两千料的宝船都卷的左摇右晃,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漫过甲板,拍打着船体,每艘宝船上都有数十名身穿红色衣物的士兵,他们腰间绑着粗壮的麻绳,坚持在各自的岗位上,尽力地尝试去维持住船只的稳定,避免它随时倾覆。 然而这样的情况并不能持续很久,随着风暴的加剧,海水越涨越高,船上的人员逐渐感到吃力。 这艘船的舰长站在指挥室里向四周望去,眼下视野很差,旗语肯定没用,喊话的话因为风暴和海浪的声音实在是太大,哪怕是人贴人都听不清。 因此,他只能尽力将手中的油灯挥舞起来,可惜靠着光信号,根本无法及时传达命令,船上也无法得知其他下属的位置以及状态,只能听见海浪翻滚的声音。 “跟我去下副锚!” 舰长对身旁的几个人喊着,扶着把手朝船舱走去,他想把右侧船首的副锚抛下,从而增强船只的稳定性,虽然现在还看不清楚远处的风暴到底有多大,但他知道这绝对是最危险的时刻,因此必须要抓紧时间。 只有远航过的人才知道,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不要说是风帆战舰时期的人类,就算是铁甲舰乃至现代战舰,一样显得无比脆弱.这些两千料的宝船,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巨无霸了,但在现代战舰的时代,吨位充其量就是一艘护卫舰,而风暴来临的时候,几万吨的大驱和十万吨级别的航母都同样会剧烈地左摇右晃上下颠簸,护卫舰则是跟水面上飘落的叶子没什么区别。 就在舰长快要走到位置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刺骨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像是某种猛兽的爪子在撕扯自己的腿一般,舰长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刚抬起头,却发现船舱外的视野骤然黯淡下来。 黑色的乌云从东边迅速靠拢过来,遮蔽了所有光线,天空被浓稠的墨汁染黑了一般,海面也像烧开的沸腾的锅底般翻滚起来,一股股惊涛骇浪带着尖啸声冲破层层迭迭的雾霭,袭击着整个舰队。 船上的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屏住呼吸,瞪圆眼睛看着眼前突然发生的异象,谁也没有预料到这样剧烈的情况,连军官们的神经也在瞬间绷紧,所有人都呆立当场。 唯独那名舰长反应比较快,他立刻喊道:“快!把门关上!系上绳子!” 海浪冲击在宝船的侧舷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船身随之剧烈地颠簸起来,舰长甚至听到了自己牙齿相撞碰撞的声音。 海浪沉闷的呐喊划破寂静的深沉夜幕,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宝船的侧弦立即崩断了一片,无数碎裂的木条飞溅出去,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点点银光,落在附近的海水中,激荡出一朵朵浪花。 “啊!”“啊!” 惨呼声此起彼伏,不少人被抛到半空中,又狠狠摔到船舱的甲板上,摔死摔伤比比皆是。 舰长跌倒在地,挣扎了好一会才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船体在剧烈地倾斜着,而自己也是一脸血,浑身湿透,狼狈万分。 “船要翻了。” “慌什么?有水密舱!” “走,先下右副锚,然后跟我去开右侧的注水舱,把船平衡过来。” 这样的情况在郑和的舰队中每艘船都在发生,当难熬的新年夜度过后,漂浮在水面上的舰队已经出现了规模不小的损失,大约有十五艘各式舰船倾覆,死者数百人,不过作为不幸中的万幸,主力宝船得益于防护力和水密舱都是世界顶尖,还没有出现倾覆,只有几艘宝船的桅杆折断了,需要从后勤船只的储备中更换。 汝南郡王朱有爋脸上也裹着纱布,此时就在带着陆战的士兵们帮忙来回奔波着。 随着经历的增多,这时候的朱有爋已经不是朱高煦的小跟班了,而是逐渐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海军陆战将领。 实际在洪武朝的时候,老朱为了找人陪太孙读书,就把一些皇孙都召集了过来,这里面包括现在的秦、晋两藩,也就是当时的秦世子朱尚炳、晋世子朱济熺,还有就是燕、周两藩的燕世子朱高炽、周世子朱有燉。 除了这些世子以外,还有晋藩昭德郡王朱济熿、燕藩高阳郡王朱高煦和周藩汝南郡王朱有爋,这三个非嫡长子出身的皇孙。 而跟好学生朱高炽、朱有燉相比,朱高煦、朱有爋和朱济熿那就是纯纯的混世魔王了,说人厌狗嫌也不过分,老朱经常亲自动手揍这三个龟孙。 不过就像是上学时候的好学生步入社会以后未必能同样在社会阶层中名列前茅一样,坏学生摸爬滚打的多了,也未必不能有所改变,继而出人头地。 就比如朱有爋,在大明国内都混不下去了,可就是因为如此,才在去年宗室要出海的时候,成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报名的郡王,再加上在军中能说的上话的朱高煦的照拂,这时候已然是成了崭露头角的青年将领了。 “我们航行了多远了?” 汝南郡王朱有爋脸上也裹着纱布,此时见郑和来了,便问道。 “五千里。” 郑和的话,让朱有爋微微一怔,旋即有些感叹:“这要是路上的五千里,一两个月可到不了。” 事实上,郑和估计的非常精准,虽然不是完全的直线,但从马尼拉启航一路向西南方向行驶,只在位于丹绒布罗岛(加里曼丹岛)的渤泥国(文莱国)补给了一次,到了满剌加海峡,从地图上来看,那就是五千里了,只多不少。 “我们这趟航行有两个主要任务,第一个是西出满剌加海峡抵达天竺,为后续的贸易航线探好路,第二个是南下爪哇岛,了解满者伯夷帝国的真实情况,搜集相关情报。” “必须要建立一个海外基地了,淡马锡(新加坡)或者旧港。” 这时候王景弘也走过来说道。 “去淡马锡就西进,去旧港就南下。” 情况已经很明显了,远航了五千里的舰队急需一个港口补充物资和修复损毁的船只,而这两个选项则是各有优劣。 现在舰队各项补给都濒临告罄,而淡马锡的规模比较小,能获取的物资也少,旧港则是此时的南洋重要的贸易节点之一,聚集着大量的汉人,可旧港鱼龙混杂,危险程度远胜淡马锡。 郑和舰队虽然强大,但士卒、水手都已疲惫不堪,去旧港是存在阴沟里翻船的风险的。 但舰队的指挥官们,此时却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旧港。 作为有史以来在南洋海面上存在的最庞大的舰队,甚至规模远胜于元世祖忽必烈派往爪哇的远征军。 他们有着足以覆灭一个小国的能力,对于任何势力来讲,他们才是最大的危险! 事实上,除了于四海之内宣扬新登基的永乐帝的威严,郑和舰队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贸易。 南洋有很多在大明国内能卖上高价的货物,而他们作为皇室贸易的执行者,则是一手出售丝绸、茶叶、瓷器、棉布,另一手收购这些货物回国贩卖,地狭人少的淡马锡显然无法满足他们的贸易需求,在这个时代旧港才是南洋最大的贸易中心。 而且对于旧港这块地盘,大明的目光也已经投射在上面很久了。 大明已经通过吞并安南国的北部,建立了能够控制整个中南半岛的交趾承宣布政使司,但这还远远不够,想要彻底掌控南洋,就必须在最关键的位置有稳定的海外基地,用以停泊军舰、维护贸易节点,并为舰队补给而没有稳定的海外基地,舰队就会成为无根浮萍,一旦淡水等补给耗尽,就会面临大规模的非战斗减员,这是绝对不能忽视的严重问题,毕竟现在没有海水淡化装置,舰队几万人每天都要喝水,没了淡水可是要命的问题。 而旧港不但是优良的天然良港,更是重要贸易节点,物产丰富,而且只要控制了这里,就相当于卡住了满剌加海峡的东南端,战略意义非常重要,再在西北端占据一个海外基地,就可以两头拿捏死满剌加海峡。 旧港,作为姜星火前世的印度尼西亚最大港口之一的巨港市,在所有时代的南洋贸易中都具有着无法代替的重要性,不管是近代的荷兰、葡萄牙,还是后来的日本,都将其视为最重要的战略节点之一。 而如果打开地图就能看到,从地理位置上来观测,旧港坐落于金岛(苏门答腊岛)的东南部,向北就能直接抵达淡马锡,一旦控制这里,就可以把影响力辐射到整个南洋的核心区域。 因此,在旧港历史上的所有强大统治者,都可以凭借着这份地利把自己的统治区域扩张到满剌加海峡北部的半岛以及东部的和丹绒布罗岛。 而再往南,就是整个南洋最高端香料的产地,摩鹿加群岛。 香料是海洋贸易最重要的大宗货物之一,而摩鹿加群岛盛产的丁香、豆蔻、胡椒,处于以爪哇岛为核心统治区的满者伯夷帝国的治下。 元朝之所以能干出远征爪哇岛这件事,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此。 要知道,爪哇岛和占城国之间可还隔着那么大个丹绒布罗岛或者说婆罗洲呢。 “去旧港。” 郑和最后一锤定音,他解释道:“如果能控制旧港,不仅能完成第一个任务控制满剌加海峡,而且旧港离满者伯夷帝国不远,又有很多商人,能直接获取到关于满者伯夷帝国的情报,相当于也能完成第二个任务,是一石二鸟。” 随着舰队掉头向南,通过捕获沿途的海盗和渔民,越来越多的情报也汇聚而来。 旧港这趟水很深,一般人还真把握不住。 “我们的情报已经落后了,三佛齐王国的统治已经崩塌了,现在已经不存在三佛齐王国,只有各个小王占据占碑、泥兰、帕内等地形成的独立势力,只不过都打着三佛齐王国的名号占城人和吕宋人了解到的情况都不准确。” 听到王景弘的汇报,郑和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根据此前他们得到的情报,统治着金岛(苏门答腊岛)的是三佛齐王国,这是一个古老的王国,以佛教为国教,从第一代国王算起,跟华夏已经有了将近七百年的交流历史,曾经向唐宋两朝称臣过,三佛齐王国统治的极盛范围包括了金岛和爪哇岛。 而三佛齐王国的统治方式也比较佛系,因为地广人稀的缘故,有非常多的未开发土地,三佛齐王国对于移民秉持着友善的接纳态度,只要缴税就可以定居于此,因此三佛齐王国境内有不少汉人移民定居,又以金岛东南部的旧港最为集中。 这些从东南沿海地区迁徙过来的汉人,第一批大的迁徙潮,是晚唐五代十国时期,第二批则是宋末时期,第三批就是元末时期了,这些人与当地土著融合的不深,依旧延续着过去的文化,每一批新的移民潮到来的时候,都会有种重温《桃花源记》的感慨,是真真有“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意味。 而从三百年前开始,信仰天竺教的满者伯夷王国在爪哇岛取代了三佛齐王国的统治地位,到了二百年前,三佛齐王国就被迫放弃爪洼岛退守金岛。 如果没有蒙古人的横插一脚,说不定三佛齐王国都等不到郑和到来,就已经不存在了。 蒙古人对大海也很感兴趣,当时安南国、占城国、暹罗国,以及后来明朝设置的三宣六慰地区的那些土邦,基本都臣服于蒙古人了,蒙古人甚至想跨海南下,而他们也这么做了,元世祖忽必烈在至元二十八年派遣好几万人坐着上千艘战舰登陆了爪哇岛.满者伯夷王国当然不是蒙古人的对手,但随后蒙古人就陷入了“会说话的丛林”的噩梦,不得不撤回国内。 而满者伯夷王国征服整个南洋的进程,也因此被打断,实力被重创的满者伯夷王国经历了上百年的时间才恢复过来,并且变得愈发壮大,如今已经彻底统治了除了金岛以外的整个南洋地区,以特罗武兰为首都,势力范围南达爪哇岛,北至婆罗洲,西抵金岛东部,东至摩鹿加群岛,是不折不扣的千里大国,从王国升格成了帝国。 而郑和舰队抵达旧港北部的这个时间节点,正好处于新旧势力剧烈交替的时候。 因为三佛齐王国的崩溃,现在虽然名义上还有这个王国,可实际上只是金岛上这些小势力共同打的旗号,甚至连国王都无了,而满者伯夷帝国也对旧港非常觊觎,只是碍于旧港庞大的军力,才不敢贸然伸手。 是的,旧港的军力很庞大。 这里面除了南洋扛把子,海盗王陈祖义,还有另外几股不相上下的势力。 “你说现在三佛齐王国的‘国王’,其实并不是三佛齐王国的王子,而是一个汉人?” 看着眼前被俘虏的海盗,郑和有些一头雾水。 之前在南京伪装成占城国使团的海盗只是陈祖义组织最外围的海盗团伙,甚至连旧港都没来过,常年活动在中南半岛海域,所以对此几乎是一无所知,并没有给郑和提供过什么有用的信息。 “正是如此。” 被俘虏的海盗点了点头,苦笑着解释道:“国王叫梁道明,出生在广东布政使司,洪武三十年,彼时三佛齐王国已经没了国王,又面临满者伯夷帝国的进攻,旧港的汉人推举他当国王,正是在他的带领下,各大势力才一起反抗满者伯夷帝国的,这里面还包括很多金岛上抗拒满者伯夷帝国的三佛齐国本地土著王公贵族,但梁道明能控制的其实就是旧港周围。” “那陈祖义是怎么回事?” “陈祖义有上万人,数百艘战船,当时他从北面流浪过来,加入了正在跟满者伯夷帝国对抗的梁道明一方。正是因为陈祖义的加入,满者伯夷帝国才选择了撤兵.但敌人一撤走,自己人就开始了内斗,眼下内战怕是一触即发了。” 经过被俘虏海盗的解释和口供的比对,郑和和王景弘等人方才明白过来,旧港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三佛齐人已经佛系到了不介意一个汉人来当名义上的国王,但是这不意味着梁道明的统治力很强,真实的原因是三佛齐王国一直都是这种放养式的统治模式。 国王谁来当都无所谓。 真正让三佛齐王国充满凝聚力的原因是共同的信仰和利益。 哦对了,现在三佛齐王国的国教已经不是佛教了。 三佛齐王国周围已经出现了不少苏丹,内部也基本都改宗上百年了,而梁道明这一派也进行了改宗,是稳固统治的不二之选。 此时的金岛、爪哇岛、婆罗洲等地,其实就剩下了两个针锋相对一个教派,一个是被满者伯夷帝国所信奉的天竺教,另一个就是波斯的外来教派,外来教派之所以能如此兴盛,主要是因为南洋跟波斯等地的联系非常密切,因此这类改宗,也可以给自己的势力带来更多的贸易税收。 而陈祖义这个海盗王,已经在南洋流浪了很久了,他也有自己一套完整的班底,在洪武朝他们就开始在南洋四处劫掠,名声很不好,但他们的实力确实强大,也就跟郑和舰队比要弱一些,跟其他势力的舰队比那就是巨无霸,而陈祖义寻觅了很久的新地盘,在屡次尝试失败后,这次终于在旧港落脚了。 而梁道明需要海盗们的舰队来抵御满者伯夷帝国的进攻,陈祖义则需要一个名分.他不想总被人骂海盗,而确实没人接纳他,在这个档口,双方各取所需完成了合作。 可满者伯夷帝国的舰队退却后,两个势力之间的矛盾却愈发尖锐了起来,梁道明所想的只是拿着旧港这个聚宝盆收税,可陈祖义却想把他当成自己海盗团伙的窝点,也就是一个想让旧港成为自由贸易港,另一个想让旧港成为海盗们的天堂。 是的,陈祖义很有理想,而他的想法也并非异想天开,其实后来西方海盗就这么干过,那就是《加勒比海盗》里的“海盗首都”金斯敦(位于牙买加岛南岸,在18世纪是加勒比海上海盗们的栖息地和活动基地)。 而不出意外的话,现在郑和舰队抵达的消息,旧港那边的陈祖义和梁道明估计也收到了。 作为国王的梁道明或许不用担心什么,但陈祖义肯定要提心吊胆了。 因为陈祖义的海盗行为过于猖獗,在大明的海盗悬赏榜上,他是no.1,脑袋价值七千五百吊钱,四舍五入约合白银万两。 事实上,既然郑和舰队第一次下西洋的目的就是控制南洋,尤其是满剌加海峡,那么对于旧港这个满剌加海峡东端的重要节点,肯定是不可能当看不见的,而且陈祖义这种海盗悬赏榜的榜首,大明也基本不会对其进行招安.既然眼下旧港两伙汉人势力的内部有矛盾,甚至已经到了濒临内战的地步,那么郑和舰队这颗砝码,自然是起到直接破坏天平两端平衡的作用,继而从中获得利益。 —————— 旧港。 在明初时期,这个地方是整个金岛最繁华的地区,也是海外商贸的集散地,而现在,却成了一个巨大的后勤基地和军营。 这一日,在旧港的议事厅里,梁道明召见了陈祖义。 “末将拜见殿下。” 为首之人身高八尺,体态壮硕,穿着蓝色丝绸衣衫,里面便是甲胄,看起来充满了戒备,而且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凌厉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跟着他的几个手下,就像一柄柄鞘中快刀,只等待着主人的命令就能随时出鞘斩断敌人的头颅! 他就是海盗王陈祖义。 当年他落魄地举族离开大明时,还只是不起眼的小势力,而这么多年东奔西走,却愣是让他攒出了一支纵横南洋的庞大舰队。 陈祖义嘴上恭敬,却是连抱拳弯腰都懒得做样子,梁道明也不以为意,只说道:“祖义啊,你知道本王找伱何事吗?” 陈祖义摇了摇头,说道:“请恕末将愚钝。” 梁道明微笑道:“明军的舰队来了。” 陈祖义当然知道,但这时候却故作不知。 说完这句话后,梁道明看了看陈祖义的反应,既然陈祖义装傻,他就干脆直奔主题道:“之前吕宋国那边的消息,想必你们也从逃亡的商人口中听说了,吕宋国的军队被明军以少击众各个击破,明军兵临国都,吕宋国王被迫签订了城下之盟,连大王子都被送到了大明当质子。” “此次明军来旧港,肯定不单单是为了补给,最主要的任务,恐怕就是夺取旧港,继而彻底控制满剌加海峡,这样才能稳定西进通道按马尼拉的经验,明军应该是不会为难我,或是干脆纳贡称藩,或是封我个宣抚使、宣慰使,总归是不失高位的,可陈将军你怎么办呢?” 梁道明说的非常坦白,毫无掩饰之意。 毕竟,这次明军舰队来旧港,傻子都能看出来,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控制满剌加海峡,然后通过这里的东西方贸易,源源不断的获取财富和大明所需要的各种资源,打造出属于大明的海上航线。 陈祖义也非常清楚,有吕宋国的先例在前,大明也履行诺言,将马尼拉交给了许柴佬为首的当地汉人移民治理,所以梁道明说的未来,有极大可能会实现。 事实上因为满者伯夷帝国的残酷统治,爪哇岛上的汉人移民,如今已经大都涌入了旧港躲避战乱,旧港等地汉人数量的急剧增长,也让梁道明这些武装力量趁势而起,他们拥有不弱的陆上战斗力,实际控制着旧港,与满者伯夷帝国时和时战,与独立王国无异,而即便大明来了,他们也只会听调不听宣,继续维持独立统治。 当然,大明并不傻,肯定不会完全交给当地汉人治理,而是会设置成为大明在此地的行政、税收、军事三个单位,中间插手一些权力。 这样既可以安抚人心,又不耽误大明对当地的管辖。 而且由于旧港的特殊地位,这个地方的价值非常高,因此明朝恐怕也乐得不动兵戈,让梁道明一系能够把持住这片地方,不至于沦落成为其他势力的据点.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郑和在首次下西洋时就派出了对旧港的招安队伍,而明白旧港已成了大明势在必得之地的梁道明,就接受了招安诏书,带着一部分人返回了大明,然后留下了他的副手施进卿作为旧港宣慰使司的宣慰使。 但在这个时间点,却还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因为现在梁道明和陈祖义的内部矛盾虽然已经公开化,可还没到发生严重内斗的时候,梁道明还没有处于完全的下风,所以他是否会做出同样的抉择,是有待商榷的事情。 而他们对于大明的情感,却高度一致。 正是因为的大明的海禁政策,他们这些东南沿海的汉人才会逃亡海外,事实上无论是梁道明、施进卿还是陈祖义,他们本质上都是逃人,只不过有人逃的早,有人逃的晚而已。 在大明,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水平都非常的低下,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他们不会选择离开大明的。 而且对于大明,他们真的是恨不得一辈子都不再联系。 此时大明舰队的到来,却让他们不得不再次进行抉择。 在姜星火前世,接受了大明朝廷招安的梁道明可以安享晚年,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三佛齐王国的国王,也不是因为他对大明毕恭毕敬,而是因为旧港宣慰司对大明来说还很有用处。 至于陈祖义,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大明要杀鸡儆猴,肃清南洋海面的秩序,他就是那只待宰的鸡,只不过他还有力量,能挣扎一二。 陈祖义思考刹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抬头对梁道明问道:“殿下,从吕宋国的事情来看,大明天威并非我等所能抗拒,何不早降呢?” 梁道明的眸底闪过疑惑,但他表面波澜不惊底说道:“我倒是觉得应该合作,共抗明军!” 他没有自称“本王”,显然他对自己的实力和处境也有很清晰的认知,这时候把自己当三佛齐国王,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危险。 陈祖义摇头道:“不不不,殿下误会末将的意思了末将只是觉得,大明也不一定是要我脑袋的,有什么不能谈的呢?现在我们可以做好防御,但还是派人去跟大明的舰队谈一谈吧,如果条件可以,那当然能投降。” 陈祖义这般姿态,反倒让梁道明感觉有些愕然,他说道:“陈将军,不再考虑一下吗?” 陈祖义却摆手拒绝,说道:“末将可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求吃饱喝足安享余生就好,殿下,您就别劝了。” 梁道明皱眉,说道:“那依陈将军之意?” 陈祖义嘿嘿一声,说道:“今天咱们就派人去跟大明的舰队谈一谈吧。” 而刚刚离开旧港的“王宫”,陈祖义的面色马上阴沉了下来,他对手下吩咐道。 “把所有船只都开动起来,等明天谈好了,明军进入旧港海湾就动手这支舰队就已经是明军远洋水师的全部家当了,打断了明军的脊梁骨,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明军都不会再敢往南洋伸爪子。” (本章完) 第五百章 入港 “明军从吕宋马尼拉远道而来,跨海五千里,前几日估计又遭遇了风暴,损失一定不小,恐怕补给品也所剩不多,按照老话就是强弩之末不穿鲁缟,我军有地利优势,熟悉附近水文,水战更是精熟,谋划得当,未必不能战胜而之。” “若是能击败这支明军舰队,不仅日后大明的手管不到我们,而且南洋这万里海疆,也将成为我们的天下!” 陈祖义的计划从军事角度看,不仅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且相当可行,因为巨港前面海湾的地形,比马尼拉湾更胜一筹。 从天空中上看,就像是老天爷把一个长方形斜着嵌进了这片土地一样,直接造出了一长条平整的海湾,简直就是鬼斧神工。 旧港湾足以完整地停泊一支庞大的舰队,但同样也意味着,如果隐藏得当,很容易进行关门打狗,只需要用舰队把海湾的入口拦腰截断,就能起到将敌人完全堵在里面的作用。 “不过这件事必须保密!” 陈祖义眼神冰冷的看着手下,一字一顿的命令道:“记住,谁都不许透露出半个字!若是有泄漏消息者,格杀勿论!” “遵令!” 此时旧港简陋的“王宫”中,梁道明招来了心腹下属施进卿。 “殿下打算怎么办?”施进卿年约四旬,身着儒袍气宇轩昂,但脸颊两侧的胡茬却让他少了几分文士的斯文,反而是显得有些粗犷豪放。 梁道明沉吟片刻说道:“按照陈祖义的建议,先去找明军谈谈,如果可以投降最好,但如果谈不拢,那就只好鱼死网破了。” “殿下英明。”施进卿抱拳赞叹道。 梁道明苦涩的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英名啊,只是想要尽快解决旧港的麻烦,不想再这样拖延下去罢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每天都跟被架在火堆上烤似的,名头上还挂着个国王,可连旧港这一亩三分地都做不了主。” 施进卿闻言默默点头,都是一起走过来的,他很清楚梁道明的想法,如果他是梁道明,眼下三佛齐王国自己管不了,又要面对满者伯夷帝国的巨大军事压力,旧港内部还有陈祖义这个海盗王,他也不愿意继续被旧港牵制着这么走钢丝.这种平衡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转的,稍有不慎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不再坚持坚持吗?如今的局面,却也不容易。” 施进卿最后劝道:“如果真的投降大明,那以后可就没这般风光了。” 梁道明倒也敞亮,坦诚道:“坚持什么?称王本非我所意,不过是时势所迫罢了。” “进卿。” 梁道明恳切道:“你代我明天就跟陈祖义的人,一起去见一见大明的使者吧,如果可以谈妥的话,咱们还能借此机会与大明达成协议,如果能引入大明的力量,我们就有了不被陈祖义火并的保障,要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施进卿点点头,便是告辞转身离去。 回到家中,施进卿召集心腹前来议事,但他站在面朝大海的窗前,看着旧港湾中熙熙攘攘的人群陷入了沉思。 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刚才被梁道明匆忙召入宫中,始终存在着信息差,也就是说梁道明只是简单地告诉了他双方打算跟明军谈判投降,没说其他的。 所以直到其女施二姐和其子施济孙前来,看着一直互相不服气的子女,施进卿说了几句话才回过味来.陈祖义的反应,不太对劲儿。 “陈祖义大约是缓兵之计。” 施济孙怔了怔,旋即说道:“那父亲不去禀报王上吗?” 施二姐嗤笑一声:“蠢货,你以为王上不明白吗?既然是陈祖义的缓兵之计,这怎么就不能同样是王上的缓兵之计?王上不与父亲说个明白,就是让父亲稀里糊涂地去做这个使者,因为咱施家的势力,已经威胁到了王上,明白吗?” “休得胡言!” 施进卿一声呵斥,打断了女儿的话,室内陷入了尴尬。 但被女儿这么一提醒,施进卿的心中,也不可避免地升起了猜疑。 梁道明确实一直非常信任自己,施家是他重要的支持者,可自从自己成为梁道明的副手,力量也愈发壮大,这种信任,就开始隐隐约约有些变了味道. 但起码截止到目前,梁道明并没有对自己有任何动作,甚至态度都跟以往无二。 施进卿很确定,梁道明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但同样,既然能称王,哪怕是半推半就黄袍加身的这种,梁道明也绝对不是一个无能之辈,否则早就被陈祖义这个纵横南洋的凶残海盗头子吃干抹净了。 既然自己都能反应过来不对劲儿,聪慧的女儿施二姐更是一语道破,那么梁道明肯定早就反应了过来,怕是刚刚梁道明与陈祖义交谈的时候,就已经做了决定,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要是故作聪明地去跟梁道明说,怕是会起到反效果。 “殿下并未与我明示,只是让我去谈判,到底是不想让我知道,还是想害我?”施进卿心头有些惴惴不安。 但当着一双儿女的面,这些不利于旧港内部团结的话却也不好说。 施进卿只是顿了一下,眼睛微眯,沉声道:“咱施家跟旧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万不能舍弃这个根基.若非如此,殿下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予我,让我去谈判。现在同样也是破局的机会,明军远征不仅耗费了很多物资,甚至连淡水恐怕都会缺乏,这时候咱们示好,那就是雪中送炭,旧港的局势,同样能够改变,知道吗?” 说罢,施进卿又对儿女交代了几句,施济孙领命而去,女儿施二姐却站在原地不动。 她悄声道:“父亲,这未必不是咱们施家取代王上的机会。” 施进卿心中一动,嘴上却还在呵斥。 “胡说些什么?” 只是这次的呵斥,却完全没有了严厉的味道。 拒绝不绝对就是绝对不拒绝,穿着皮甲肤色有些偏黑的施二姐自然心领神会,继续道。 “王上怕是也做了两手准备,跟明军谈判,定然存了引入明军剿灭陈祖义势力的心思,如果王上的胃口大点,也未尝没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咱施家体量小,胃口也得小,不能贪。” 施进卿拉上了门帘和窗帘,看着隐身了的女儿,低声道:“有什么计较,伱且说与为父听听。” “王上嘴上说着不如回归大明当个富家翁安度余生,可这话也就是听听罢了,有这般权势,哪怕是朝不保夕的权势,谁又不贪恋呢?王上的打算,多半是与明军谈判,然后联手剿灭陈祖义,目的是为了保住现在的独立地位的同时干掉竞争者,因此父亲既然是跟陈祖义的手下一起去,那么多半就是明面上的谈判队伍,不过是为了敷衍了事.王上肯定会另遣心腹与明军私下再谈真正的条件。” “而条件,多半也就是让予明军一些好处,名义上可以臣服,但实际上要保持现在的独立性,这应该是底线。” 施二姐鞭辟入里地分析道:“但咱们施家跟王上不一样啊,咱们施家,从来都没有觊觎过国王的位子,所以咱们放弃的余地,也比王上要多得多.换言之,咱们能给明军割出来的肉,比王上要多。” “所以?”施进卿面色凝重,心中已经猜到了什么。 施二姐果断道:“多带好手,到了明军舰队,确定王上的心腹抵达,然后先杀了陈祖义的手下,再与明军谈判,王上的心腹无论怎么让步,咱们就多让一步甚至两步,明军会选择我们的,而我们投了明军,绝不失一个旧港宣抚使或宣慰使的职位,有了明军的支持,我们施家就能成为旧港的新主人,就像是马尼拉的许柴佬一样。” 施进卿闻言,又与女儿窃窃私语了半晌,方才放她离开。 隔天,施进卿便留下儿子守家,与女儿施二姐等心腹一道踏上了出使的旅途。 而在他们旁边的一艘船,便是陈祖义派出出使的手下。 在他们后面,还跟着一溜的补给船,上面都是淡水和果蔬。 陈祖义盘踞在南洋,为盗十多年,海盗团伙鼎盛时期规模甚至超过万人,如今也有六七千人,坐拥战船数百艘,北至大明、日本、朝鲜、琉球,南到三佛齐、淡马锡,万里海疆都是他的猎场,不仅累计劫掠过往大小船只多达万艘,更是上岸攻打过五十多座各国的沿海镇城,可谓是凶名赫赫。 最出名的是,陈祖义的悬红,那可是老朱生前亲自批的五千贯.老朱多抠门一人,别人贪他五十贯都得扒皮实草,五千贯是什么份量可想而知。 而这个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海盗团伙,自然也是什么样的人才都有。 旧港的山上。 这里的风景宜人、四季如春,处处鸟语花香,人置身其中就宛如仙境一般。 在一处凉亭之内,陈祖义正跟一位年近五旬的老者正悠闲地品茗,老者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双目半闭,整个人显得格外儒雅。 忽然,一名手下匆匆进了凉亭,然后跪倒在他跟前,说道:“禀报将军,施进卿与咱们的人各驾一艘船,带着补给船已经出港了。” 陈祖义站起身来,遥遥眺望着开始启航的船只,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说道:“怕是被人当了替死鬼。” 他身旁的另一名头目忍不住道:“这人似乎有些不简单?” 陈祖义淡淡说道:“嗯,施家的家主,这人野性不驯,但能屈能伸,懂得审时度势,比梁道明难对付,也怪不得梁道明要把他扶持起来,只可惜也就是眼下咱们跟梁道明不对付,他们才能团结在一起,否则两人迟早会同床异梦,梁道明暗中恐怕也是一直在提防他。” 而在这时,他的“军师”叹了一口气,说道:“梁道明在旧港经营多年,早已是根深蒂固,我等也是无法撼动他的位置,明军前来,反倒是个突破口” 那头目问道:“此言何解?” 军师解释道:“真要谈好了又打起来,开战肯定都在旧港里,你以为明军会把我们两家划分出来?肯定是要一起打的。” “到了那时候,梁道明、施进卿,就都成了我们的炮灰。” 陈祖义乐呵呵地说道:“即便是不想上我们的战船,明军也不会答应他们,没了明军这条退路,他们只能被我们裹挟着,若是不识相,过些时日便给他们连肉带骨头啃个干净。” —————— 在旧港外海的旗舰上,郑和亲自接见了这拨三佛齐王国的使者。 没用通译,双方都是汉语交流。 施进卿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郑和,脸上挂着一丝笑容,说道:“三宝太监,久闻您智勇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呵呵!谬赞了。” 郑和淡淡的笑了笑,然后指着座椅道:“坐吧,不知贵方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施进卿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身侧的座位,请陈祖义的手下先坐下,然后才自己坐下开口说道:“大明天军至此,我等前来恭迎,并带了些果蔬淡水,以供天军使用。” 见施进卿绝口不提其他,郑和似笑非笑,只道:“这位施将军,你可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施进卿摇头,先是装傻充愣地答道:“不太清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郑和站起身,掸了掸官袍,冲北行礼后缓缓开口:“我们此番前来,乃是奉皇命向四海宣沐王化,顺路剿灭南洋的倭寇和海盗,清通商路,为天下除害。” 还没等陈祖义派来的亲信发作,旁边的王景弘又补充道:“至于哪些人是倭寇和海盗,哪些人不是,倒还需要仔细甄别。” 施进卿按住旁边人的袖子,笑着道:“几位上国大人放心,我们三佛齐国绝对不会藏匿倭寇海盗,旧港都是守法商人。” 陈祖义的亲信微愣了一下,随即默不作声。 这人也是个机灵人,被陈祖义安排过要刻意麻痹明军,刚才想要发火,也只是为了维持正常反应不露出马脚,其实他对这次谈判是无所谓的态度随便施进卿怎么谈,自己给些该有的正常反应就好了,反正最后的结果也是不作数的。 前来谈判的两伙人各怀鬼胎,陈祖义的手下只想意思意思,施进卿则是知道自己做不得准,准备单独与明军媾和,因此表态非常含糊,既不与郑和谈拢,也不谈崩,而是在来回推太极。 郑和见状,也晓得这里面或许有些猫腻。 要么是旧港这些人打算跟明军虚与委蛇,为整军备战争取时间;要么就是两拨人内部有矛盾,待会儿还要单独各谈各的。 但郑和略微有些低估了旧港内部的内讧程度。 待安排这两拨人住下后,又有舰队外围的警戒船只派人来报,说是有三佛齐国王梁道明的密使。 郑和又接待了梁道明的密使,在证明了身份后,这次密使倒是不再兜圈子了,而是认真地开始了与明军的谈判。 但是谈着谈着,密使却觉得有些不好谈了,只得带着明军的条件,返回旧港去询问梁道明。 可郑和却丝毫都不着急。 汝南郡王朱有爋疑惑道:“迟则生变,三宝太监为何这般镇定自若?” 郑和微微一笑,只道。 “国师早有安排。” 朱有爋一时惊讶,有些费解地问道:“国师早有安排?难不成是锦囊妙计不成?” “哈哈哈哈!倒是让你猜着了,国师让我到旧港之前便拆开。” 郑和大笑着打开了一个盒子,这盒子他早就拆开过了,这时只是给朱有爋看一看。 信纸上面正是姜星火的笔迹。 姜星火不仅提及了那个姓施的地头蛇,而且还说了陈祖义会诈降,只需小心即可从容应对。 说白了,姜星火也就是以前刷短视频看到过一个什么“你知道吗?大明的国土曾经已经抵达了南半球”,笼统的记下了有个姓施的人是大明任命的旧港宣慰使,而在攻克旧港的过程中,著名海盗陈祖义曾经向郑和诈降被识破,所以便写下了这些交给郑和。 至于姓施的到底叫啥,姜星火早就给忘了。 不过郑和经过一番打探,很确定就是眼前的这个使者,施进卿。 而陈祖义诈降这种事情,其实没有姜星火的提醒,郑和和王景弘也都猜出来了,但既然有了姜星火的预知,那么就可以完全笃定了。 “国师之能,真是鬼神莫测啊!” 朱有爋由衷赞叹道。 “那是自然,国师可是神仙般的人物,足不出户便可洞见万里,这种预见,对于国师来说不过是小意思罢了。”郑和也笑着说道。 眼下既然确定了陈祖义的阴谋,又基本探明了梁道明的谈判态度与底线,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 “来人,召施进卿来。” 施进卿那头还在琢磨着怎么把陈祖义的手下给宰了,这头就被“请”了过来。 郑和倒也干脆,直接就把姜星火的信纸交给了他。 “啊这.” 施进卿看着这纸张的样子,着实不像是伪造的。 而且这位力主开海政策的国师,哪怕远在万里之外,他也略微听说过其事迹一二,委实是能耐通天彻地的人物,传说中乃是仙人转世。 这就更让施进卿拿捏不准了。 施进卿试探着说道:“三宝太监的意思是想让我来帮大明治理旧港?” 施进卿的心脏,此时在难以抑制地砰砰直跳。 虽然说这本来就是他此行前来的目的,但这个目的真的看起来就在眼前的时候,却让施进卿有些难以置信,或者说难以接受真有天选之人这种事情。 这时候的施进卿,整个人都像是踩在了云端,有些晕乎乎、飘飘然,只等着有人来拉他一把。 但施进卿这时候也明白,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这时候绝对不能失去理智。 郑和却哈哈大笑,说道:“施将军,你想多了,对于大明来说,换谁来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你是国师选中的人,又是最早与我们接触的,你不必把这封信看的太重,最重要的是,你要怎么抉择,又该怎么做。” 郑和的话语中充满了诱导性,似乎想借机说明些什么,而他的计划也确实成功了,因为施进卿很快就明白了郑和话语里潜藏的含义,连忙说道:“三宝太监说的极是,我施家愿意全力襄助大明!” 这时候一直按着刀坐在旁边的朱有爋,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他站起身来,抱拳道:“施将军深明大义,实在是旧港之幸啊!” 施进卿也连忙站起来,谦逊的说道:“郡王殿下客气了。” 互相吹捧了一阵后,施进卿突然说道:“不过在下有些担忧,若是真的被陈祖义从旧港湾两处截断,该当如何?” 他的意思是明军一旦进入旧港海面的话不应当投入主力,而是应当利用眼下的制海权优势,把主力藏在海平面下,等到战斗爆发再进入战场,反正只要控制住了使者,旧港的人也不晓得明军虚实。 实际上,即便是现在,施进卿看到的也只是一部分明军舰队而已。 他能想到的东西,郑和自然也早就想到了。 但郑和却依然无惧,只是问道:“陈祖义的舰船,有多少火炮?旧港的防御和水文又是如何?施将军不妨一一道来。” 施进卿也明白,这就是让他纳投名状了。 作为旧港的高层管理者,这些东西,施进卿还是清楚的,一咬牙,便竹简倒豆子似地讲了出来。 郑和点了点头,说道:“你且装作不知情,等下次梁道明的密使前来,你便带人斩了陈祖义的使者,再提着头颅来便是,如此以来,梁道明的密使自然无可奈何,而陈祖义此时断然是不敢翻脸的,到时大张旗鼓进旧港便是了.至于怎么打赢的事情,你且把心放到肚子里就是了。” 旁边的朱有爋也说道:“陈祖义不过跳梁小丑,以他的战术想要夺船,要么跳荡肉搏,要么火船焚烧,我大明自然早有应对之策,海战绝对可以将其击溃,而只要能顺利登陆旧港,我可以保证,在大明的庇护之下,你们都可高枕无忧,荣华富贵更胜往昔。” 听到这话,施进卿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已经做出了抉择,倒是没什么好犹豫的,只是在思考这件事情。 郑和等人也并不催促,静静的喝着茶水。 只要没有风暴,那么这种两千料级别的宝船是非常平稳的,在海面上驻泊,船里的人不会有太大不适,甚至茶杯里的水都不会有太大晃动。 片刻之后,施进卿终于抬起头来,说道:“还有一事相求。” “嗯?” 郑和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施进卿平静的说道:“梁道明是我们共同推举出来的国王,也是我的恩主,其人本性不坏,温和并不嗜杀,管理旧港多年,人皆拜服,不管是为了大明今后的统治,还是出于我个人,我都希望大明能善待他和他的家人.梁道明或许贪恋权位,但实际上应该是早已厌倦了这样劳神的生活,只是我们一直以来都孤悬海外,没有半点退路可言,所以这仗不管结果如何,对梁道明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施进卿最终咬牙说道:“还请三宝太监应允。” 不管施进卿是有意表演想要留个重情重义的好印象,还是确实跟梁道明有感情,对于大明来说,其实都不太重要。 “我们会考虑的。” 郑和没有把话说死,而是回答道:“梁道明若是能配合我大明一举荡平海盗,还南洋一个海清河晏,到时我们当然可以向陛下奏报,有所封赏是一定的,回大明做官也不是不行。” 郑和的意思很明显,大明需要旧港这个重要的海外基地,那么梁道明作为三佛齐王国的国王,肯定是不适合继续待在这里了。 施进卿一愣,旋即拱手说道:“如此,就代梁道明谢过上国恩典了。” 施进卿很快回到了他的船上,不过他们的船只,都被明军的舰队包围了起来,其实就是变相的监视和囚禁,这时候想跑是肯定跑不了的。 施进卿与几个家人心腹说了这里面发生的情况,但有人却叹了口气,说道:“这事显得有些神神叨叨的,我总觉得会不会是不安好心。” 另一人闻言,眉头顿时紧皱起来,说道:“大明不会是想骗咱们吧?要把咱们一网打尽.” 施进卿的女儿施二姐却摆了摆手,说道:“不必想那么多,我们现在已经骑虎难下,就算想拒绝也是不可能的了。” 他们迁徙到南洋比较早,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所以家族中也受到当地“穿女不传男”的文化的影响,施二姐跟一般女子比起来,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尤其是她能谋略有勇武,称得上是一位女中豪杰。 施进卿点了点头,说道:“说的是。” 见施进卿定下主意,其他人就不再反对,显然施进卿在他们的心中地位非常高。 事实上,如果不是有施进卿的带领,他们很多人都不可能活到今天,对施进卿的忠诚,换来了他们的财富、权力、地位,而眼下既然能靠到大明这艘巨舰上,他们也意识到,很有可能会让他们的阶层更进一步。 因此刚才反对的人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我们真的要去投靠大明吗?” “我们还有的选吗?” 施进卿苦笑着解释道:“满者伯夷和三佛齐乃是敌对国家,我们和陈祖义双方之间也有矛盾,如今我满者伯夷的威胁刚刚消退,陈祖义就已经按捺不住了,如果没有明军的插手,以我们的力量,怎么可能战胜陈祖义?无非就是被鲸吞还是被蚕食罢了。” 那人想了一下,说道:“可是我们如果投降了大明,而大明一旦战败,到时恐怕.” 施进卿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次到来的明军,就是差点给吕宋国灭国的那些,吕宋国可是有五万军队,旧港加起来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万军队,你觉得谁的赢面大?” 见还有人想问,施二姐干脆道:“既然上桌赌了,那就不要婆婆妈妈,父亲做了决定,我们照做就是了。” 施二姐看向了施进卿,问道:“父亲的意思是?” 施进卿叹了口气,说道:“这次出使,我们的目的就是借明军的力量荡平陈祖义,没什么好说的,竭力配合明军就是,不过明天我们还得杀了旁边那艘船的陈祖义手下,一定不能出差错,如果走漏了风声,让陈祖义知道了,那么他肯定会恼羞成怒,届时我们岸上的家人.” 虽然这么远的距离,又是在明军舰队的阵型中动手,施进卿不认为有海盗跳水能游回去报信,但这种事情,就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海盗中还真有能长时间闭气的游泳健将,但凡走漏了一个,那么他们岸上的家人可就危险了。 施进卿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道:“陈祖义此人性格狠辣,如果他要报复,那么咱们肯定抵挡不住,所以明天一定不能留活口,明白了吗?” 施二姐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缓缓的说道:“父亲说的没错,投奔大明从各方面而言,对于我们都是最好的选择,否则的话,即便是负隅顽抗,看大明舰队的规模,恐怕旧港都会成为我们的葬身之处,大明要我们明天做的事情,我们只能答应,没办法拒绝。” 说罢,施二姐摸出了匕首,狠狠地插到桌子上。 看着颤抖不休的匕首,众人齐齐点头,全都下了狠心。 翌日,当着前来回复的梁道明密使的面,施家众人通过跳荡和搭木板,突袭了陈祖义手下的船只,一船海盗三十五人无一幸免! 随后,施二姐乘坐小船先行出发,绕道回到旧港报信做准备。 而梁道明密使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答应明军的条件,被明军庞大的舰队裹挟着,一道杀向了旧港。 旧港湾外面海岛的哨塔上,守卫的哨兵已经披上了毛毯,可仍然觉得冷,因为虽然有太阳,但外头的海风实在是太大,而哨塔又实在太高。 太阳开始变得阴沉沉的。 这样的环境让哨兵们心情沉重,只能通过听远方传来的海浪声来打发时间,渐渐地,变得有些昏昏欲睡了。 这样的天气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少见,但今天发生的事情,一定是他们这辈子都少见的。 这座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华夏的汉代时期的港口,经历了无数风吹雨打,建造至今依然巍峨耸立。 但可以肯定是,这次驶入旧港湾的舰队规模,能不能后不见来者不一定,可一定是前不见古人。 “这是什么鸟?不对,不是鸟,孔明灯?” 一开始,哨兵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但当他认真抬头眺望远方时,却发现自己没看错,正是几个超大号孔明灯顺风飘了过来。 而与此同时,远处的海面上也出现了一条黑线。 又过了一会儿,哨兵们终于确认了。 远方那片黑压压的海域根本不是什么别的存在,正是一群由各种各样的舰船组成的“黑云”! 那些舰船正在顺风以极快的速度向旧港海湾靠近,而就在哨塔发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已经完成了队形准备。 “敌袭!敌袭!” 哨塔上的哨兵,拼命地敲响了破锣,刺耳的声音瞬间传递了出去。 同时,郑和舰队仅剩的三只热气球上面的飞鹰卫观测员,也清楚地看到了埋伏在巨大的长方形的旧港海湾里几个小湾的海盗舰队。 在海平面上,由于有着小湾入口山峰怪石的阻挡,这些躲藏起来的海盗舰队,根本不可能被肉眼发现。 陈祖义的算盘就是利用地形掩藏己方舰队,然后等到明军大部队进入海湾后,趁着明军猬集到一起,大船转向不利的机会,直接从背后两翼杀出,让明军首尾不能相顾,继而彻底击溃明军。 陈祖义的期望值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低”,他都不期望能够直接把明军大部歼灭,而是只要击溃明军,掠夺一些明军战舰,他就有信心在海上力量方面,彻底压倒明军。 毕竟在陈祖义看来,明军虽然舰船众多,却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内河舰船,而明军远洋水师人数众多,里面却大部分都是搭载的陆战部队,真正精熟海战的人员,并没有那么多。 与之相比,自家的海盗团伙纵横南洋十来年,大小海战少说也打了上百场,经验上比,绝对是辗轧明军的,而且从人数上来看,比明军的海战人员也不差多少,舰船略有不如,也可以用数量和地形来弥补。 可惜陈祖义不知道的是,他的计划从一开始就破产了,而在高空的飞鹰卫热气球,更是开始详细地记录起了他的全部分舰队阵型。 (本章完) 第五百零一章 新港(旧港篇结束) “陈祖义这支海盗团伙人员约为五六千余人,分为四支舰队,分别埋伏在不同的海湾、海岬里,其中两支舰队均为战船,另外两支舰队则是运输船或者能安置火炮的商船。” 舰船上有专门的望远镜观测着热气球,因此飞鹰卫很快通过旗语,把侦查到的情况逐步给郑和舰队传递了回去。 而与此同时,哨兵和后面的传讯体系,也很快将明军舰队的情况汇报了回去。 但所谓的“大号孔明灯”,却并没有得到陈祖义的重视。 吕宋国发生的事情,他只听说过一些零星的只言片语,至于热气球在这里起到的作用,更是一无所知。 实际上旧港和马尼拉相距五千里,即便是这点碎片化的信息,还都是听那边躲避战乱的商人传过来的。 因此,陈祖义对于明军舰队的了解,其实非常的有限。 而且这位海盗王,从骨子里就看不起刚刚成立的明军远洋舰队。 对于他这种纵横南洋十余载的老船长来说,这些刚从内河水师转型的明军舰队,就像是呱呱坠地后刚学会用脚走路的婴儿一样,在经验丰富的他面前,显得是那么的可笑。 顽固的经验论海战专家,此时依旧沉溺于自己过往的辉煌战绩之中,对于海空一体化战争根本没有任何概念。 最要命的是,“大号孔明灯”上面有人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传到陈祖义的耳朵里. 没办法,你不能指望以旗语和乐器为主要传讯方式的海盗们,能够多么精准地传递消息,他们不是军队,他们只是一群海盗,哪怕是经验丰富的海盗。 此刻的陈祖义不屑道:“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这些蠢货既然敢闯进来,那就别怪地府无门了!放明军进入旧港湾区,等到明军舰队开始靠近码头,阵型堆积在一起的时候按计划攻击,务求打蛇七寸!” 而这个时候,在岸上准备欢迎仪式梁道明,对陈祖义要干的事情也是心知肚明。 梁道明的算盘打的很响,无非就是坐山观虎斗,虽然他的使者是被明军裹挟着回来的,留给他的反应时间并不多,但其中发生的事情,他也能大概猜测到。 可对于这些事情,梁道明不是很在意。 陈祖义伏击明军成功也好,明军反击陈祖义得手也罢,他都不会插手,或者说,梁道明唯一在意的,就是明军和陈祖义能不能拼一个两败俱伤、同时倒下。 不管怎样,梁道明认为自己都是最后获利的那一方。 只是施进卿也没回来,让他隐约有些头疼。 “看看施家的人有没有异动。”梁道明向身边的亲信吩咐道。 “是,王上!” 施家,是旧港的本地大族,而施进卿又是替自己办事,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就算是有跟明军单独媾和的嫌疑,无论如何梁道明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是不可能对施家动手的.否则的话,就会让自己成为被所有手下都猜忌、怀疑的对象,相当于把自己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上,哪怕施家确实壮大到了足以威胁自己的程度。 而此时,郑和舰队的上百艘战船,正以浩浩荡荡的姿态,排成整齐的队形,驶入旧港湾。 陈祖义的数百艘包括商船和运输船在内的各式船只隐藏在不同海湾、海岬的消息,也让明军舰队高层有些震惊。 说实话,如果没有空中力量的侦查,光是从海平面上来看,旧港湾确实是一个长方形的天然港湾,他们根本看不出来,里面还藏着这么多险要的水道,更看不到,就在他们不远处,那么多敌人正悄悄潜伏着。 而此刻的郑和站在一艘宝船的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远处逐渐逼近的港口,脸色也有些阴沉,嘴里喃喃自语:“陈祖义果然狡诈,还好早有准备。” 这个消息,也让施进卿有些震惊莫名。 他作为旧港本地势力,当然知道那些能够隐藏船只的海湾、海岬,但问题是,他所了解的陈祖义的实力,却跟明军从空中侦查到的对不上号。 也就是说,陈祖义悄无声息地在他们眼皮底下,还藏了另外一股力量。 旧港里面的这些勾心斗角,施进卿完全能够想象得到,恐怕梁道明对于旧港的海上力量,已经采取了全部撤回港内的办法,进而默契地将这些权力移交给了陈祖义,陈祖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力量,调回了旧港湾内的狭湾里。 如果陈祖义顺利突袭成功,恐怕下一步就是借着大胜之威,在旧港内部火并了. 海盗的特点除了穷凶极恶之外,就是狡诈、狡猾,这一点在陈祖义的身上尤为显著,他总喜欢在关键时候押上所有筹码冒出来搅局,或是浑水摸鱼。 不过这一次,陈祖义竟然能隐忍这么久,而旧港众人对于这支底牌都毫无察觉,这种事情让施进卿感受到了危险。 想到这,施进卿的脸上浮现出了凝重之色,劝说道:“三宝太监,旧港湾内虽然宽阔,但对于上百艘军舰以及对面潜伏的数百艘小船来说,一旦爆发海战,恐怕就是拥挤不堪,舰队不能都进去,否则很难拉开距离,就会被小船以小博大。” 郑和点了点头,施进卿的建议非常有道理,郑和并没有托大,明军虽然从舰船总数上来看,处于绝对劣势,但这玩意不是光看数字的,还要看吨位,明军一艘两千料的宝船,就相当于多少艘对面的小破渔船和货船了? 要知道,陈祖义的海盗团伙虽然有好几百艘船,可一共才几千人,说穿了,一艘船平均下来都不到十个人,这船是什么规模的,很容易想象。 但这些名副其实的“老破小”,在海战中也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那就是拉近距离。 因为在这个时代的海战,虽然说海战,可实际上由于火炮普及度不够,很多时候打着打着,就变成了接舷战,而在接舷战中,明军的这些大船就会直接沦为战场,失去了发挥作用的余地。 “来人!命令左右两侧,立即以雁翅阵型散开!” “末将遵命!” 随着郑和的命令,整个明军舰队的左侧和右侧,立马开始了变阵,从天上看,明军就仿佛是张开了一对翅膀的大雁一般。 这种阵型显然代表着明军的警戒程度极高,而且对两侧可能有埋伏做出了针对性的布置,似乎明军的战船,早已经准备在了这里,为的就是等待陈祖义手下海盗的到来。 这一幕被陈祖义收归眼中,但却是没有丝毫惧意,反而冷笑连连。 旧港的特殊地形,并非是他唯一指望的制胜武器。 作为一名老资格的海盗头目,陈祖义非常清楚,任何海战的胜利,除了需要强大的实力之外,更要有着足够的智慧和胆魄。 在陈祖义看来,明军之所以看起来骇人,完全凭借的就是众多的人数和强大的武器装备,可这些并非是最关键的事情。 最关键的,就是如何把战场局势搅浑、搅乱,只有打乱战,他才有胜算。 而在这个时代,对于如何乱战,跟正规的水师比海盗是占据优势的,因为他们拥有着更丰富的作战经验,而像是明军这样刚组建的远洋水师,却缺乏这种必要的经验,别看现在排的阵型挺好看,真打起来,那就不一定是怎么回事了。 但不管怎么说,陈祖义肯定是不会坐视明军完全展开阵型的,而明军现在也只能说是大半部分驶入了旧港湾,虽然跟他预想的完美情况不相符,但陈祖义还是果断地抓住战机,下达了命令。 随着旧港湾两侧山上锣鼓齐鸣,很快,在旧港港口正在列队欢迎的百姓,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如同蝗虫群一般的小船,从旧港湾两侧隐蔽的海湾、海岬蜂拥驶出,以极快的速度黑压压地遮蔽了海湾。 而明军的应对方式,也并没有出乎陈祖义的预料。 雁翅阵的末端,最靠近海岬的明军舰船,看到小船驶来,纷纷开始释放固定在船舷两侧的强弩。 弩在海战中,作为远程武器,比弓更加实用,应用范围也更广,杀伤力也更强。 果不其然,随着强弩的发射,蜂拥而出的海盗船马上就产生了伤亡。 如果是正经的战船,那么在海面上,强弩的射程也没有多远,加之甲板、船舷坚固异常,弩箭很难对船体造成什么伤害,只能射杀人员。 而面对这些商船、运输船,强弩的毁伤效果则更明显一些,可终究是有限的。 因此,海战中,明军只能靠着战船高大坚固的优势,来克制海盗的船只数量,可是海盗也不是吃素的。 陈祖义亲手操练过这些海盗,训练他们如何以小博大,因此陈祖义对此有着充足的信心。 至于陈祖义的战术,说穿了也简单,那就是靠人命去堆。 就像是集群冲锋足以冲破箭雨阻隔一样,只要海盗船数量足够,行动的够迅捷,那就能够突破明军的远程火力。 而最外围的明军在战术上看起来也并没有出乎陈祖义的预料,他们不断地转向、提高自己的速度,尽可能地保持距离,然后用强弩骚扰海盗,以此来拖延海盗船集群进入港湾的步伐。 然而这注定是劳而无功的,这种手段,对于数量庞大的海盗船来说,只能给他们带来一些轻微伤害,甚至连阻碍都谈不上.不过这种手段对于普通的海盗而言,确实是致命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射杀在甲板上。 随着距离的靠近,在这样的情况下,海盗们果然不再犹豫了,一艘海盗船的船长当机立断地挥动弯刀,率先大喊道:“兄弟们,接舷!” “冲!” “杀光他们!” 看到这些一见到战利品就上头了的手下不听命令,负责指挥的海盗头子也有些无可奈何,只得顺水推舟道。 “传我命令,让船上的人接舷作战,先解决明军外围的战船,再慢慢收拾里面的明国水师!” 随着海盗头子下达了命令,而周围的船只便纷纷行动了起来,有些则是改变了原有的航向,绕到了明军船队的两边。 剩余的海盗船,继续如同潮水一般,漫过这些明军最外围的“礁石”,向明军舰队内部冲去,试图把明军舰队的阵型彻底搅乱。 海盗们兴奋不已,他们早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攻占这些高大的军舰,好好地洗劫一番上面的财富了,但他们似乎忘记了明军舰队,不是他们平时打劫的商船。 “砰!砰砰.” 当海盗们刚刚从两翼后方进入明军雁翅阵,就立马遭遇到了迎头痛击! 明军摆开了斜阵,用一侧对准来犯的密集海盗船,而这些明军军舰上面都安装着不少的火炮,一轮齐射,就是上百颗炮弹砸了下来,顿时打死打伤了无数海盗,惨叫声和呻吟声连绵不绝,场景凄惨至极。 而海盗们也没想到明军的火器会如此犀利,但这些海盗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还是坚持着驾船继续冲锋,他们很清楚,只要能够靠近明军军舰,那么就能够逆转局势,获得足够下半辈子不愁吃喝的财富.明军携带了大量的商品和货币,这一点已经被渲染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 在付出了惨重的损失后,他们还是坚持冲锋着。 可是这些海盗却惊讶的发现,这时,明军的火炮又一次开始轰鸣了起来,而这种轰鸣声,跟之前的小炮就不一样了。 这是明军将近二十艘一千五百料和两千料级别主力舰的舰首主炮所发出的惊天咆哮! 一排排巨大的炮弹呼啸而下,狠狠砸进了海盗的战船之中,顿时把单薄的船只砸毁了大半,残骸和桅杆纷纷坠落,海浪滔天,掀起了漫天的海浪。 “噗嗤!噗嗤!……” 无数海盗纷纷倒地身亡,鲜血染红了海面。 在巨舰大炮时代,海战,本就是以火炮口径和装甲厚度为基础的,在任何世界,都是永恒不变的法则! 而海盗船们,不说那些被掠夺来的商船、渔船、运输船,就是所谓的海盗“战船”,又有什么防护力可言呢? 在明军主力舰舰首主炮的轰击下,在那种足以摧毁一切的速度下,哪怕没有开花弹和高爆弹,都一样跟纸糊的没什么区别。 在山上观战的陈祖义看到这一幕,心底微微抽搐起来。 他们这些海盗,船上也装备了大炮,但他们的大炮,还基本都停留在发射石弹的时代,平常用的并不多,因此主要的战术思想,也还是处在接舷战上,这就无可避免地与明军出现了代差。 不过陈祖义依旧保持着淡定,虽然自己已经有很多船被摧毁了,也有数百人倒霉地丧生了,但陈祖义相信,自己的部下肯定能杀出一条活路来! 海面上开始乱哄哄了起来,火光、船只碎片、人员. 但这些都挡不住海盗们的拼死一搏。 “杀!” 海盗们的眼眸中闪烁着寒芒,在混乱的战场中,他们不需要等待命令,而是自发地、默契地按照平时配合的习惯,开始各自为战,选择一艘明军军舰作为自己的目标。 伴随着一声声喊杀声,数百艘海盗船,从四面八方包抄明军舰队,想要蜂拥而上,用蚂蚁啃大象的办法,一口口地咬死强壮的明军。 顶着明军猛烈的炮火,海盗船队也是不断逼近,他们相信自己只要一鼓作气冲破这群明军的火力封锁,就能顺利登上明军的甲板。 到了那个时候,不擅长接舷战的明军将成为他们屠刀下待宰的羔羊。 事实上,这也是最后鼓舞着海盗们勇往直前的信念了。 这些既狡猾又残忍的海盗,从不缺对自己的残忍,但这种残忍,绝不是无限度的。 但这时,就在马上要接舷的时刻,明军的战船忽然发射了无数的火矢,密集如蝗般的箭羽飞了过来,顿时让不少海盗中招。 “咻咻咻” “嗖嗖嗖” 箭矢划破空气的尖锐响声和惨叫声交织,形成了一曲催魂音符。 而且,更让他们恐慌的是,那些燃烧着的箭矢竟然好像是带着什么东西一般,很快就把他们的船只表面的可燃物给引燃了起来。 一阵阵惊慌的喊叫声在海面上此起彼伏,而明军却没有丝毫留手,一边躲避着海盗们射来的箭矢,一边猛烈的炮击和发射火矢,使得海盗们的伤亡不断增加。 海盗们的决心是毋庸置疑的,很多小船的速度很快,始终如同游鱼一般在往里挤,没有给明军彻底摧毁的机会,而随着双方距离不断拉近,海盗们开始企图对明军战船实施登船作战,从而抵消明军的火力优势。 这些经验丰富的老海盗们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只见这些船只迅速调转了船头,形成跟明军战船同侧,避免被撞翻。 然后,由于存在高度差没法跳荡和搭木板,他们便开始抡圆胳膊,一排排带着长柄钩爪的绳索抛了过来。 海盗们纷纷举盾遮住头顶和身体,然后奋勇地顺着绳索,跳上了明军战船。 这一切都在明军的预料之中,在海盗们登船之后,脸上的笑意与眼眸中的疯狂还没有消失的时候,就看到了令他们绝望的一幕。 甲板两侧,密布着被固定好的铁蒺藜。 要知道,这玩意是足以对付冲锋的重装骑兵的,而海盗们平素打赤脚习惯了,连双鞋子都没有,这不是要了他们的命吗? 不长眼就跳下去的海盗,亦或是被后面同伴推搡着跳下去的海盗,顿时发出了一片哀嚎。 一条条鲜血所汇聚的溪流从海盗们的脚下伸展开来,铁蒺藜牢牢刺穿和固定他们的腿脚,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 这一刻,明军也终于露出了獠牙。 “噗呲.噗呲!” 船上的明军火铳手们不断扣动扳机,屠戮着这些活靶子。 而没有火器部队的战船,同样也有陆战队那些全副武装的甲士,用长刀和长枪把这些海盗打得节节败退,让这些海盗在船上无法立足,最终不得不纷纷跳下明军战船,扑通一声,身影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 负责指挥的海盗头目所乘坐的战船在炮击之中剧烈震颤摇晃着,显然受创严重。 “撤!撤退吧.” 海盗头目感觉整艘战船似乎随时都会倾覆一般,当机立断,准备暂且退去。 这些海盗虽然勇敢,但却并不傻,如果单论战斗意志的话,怕是都没有被洗脑的白莲教信徒坚定,之前所鼓舞他们的,无非就是那诱人的财富,以及“接舷就能胜利”的宣传。 现在这一切显然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了,因此这些海盗迅速地从热血上头的状态冷静了下来,吃这碗饭的,天生就知道怎么保存自己。 可是,明军哪会轻易放过他们? “放!” 随着明军战船上的军官的一声令下,一枚枚铁球炮弹从炮管中轰鸣而出,砸进了海盗船上,或是甲板上,或是船舱里。 顿时一声声惨叫声不断响起,而在炮火的洗礼之下,最勇敢、冲在最前面的一批海盗们几乎是损失殆尽,尸体横七竖八的飘在了海水里,鲜血流淌弥漫开来,令人窒息。 “快跑!” 跟着冲锋的海盗们纷纷惊慌失措地驾驶着小船逃窜,不过,他们根本就跑不过明军的炮弹,一波接一波的炮火落下,不断地摧毁着一艘艘狭小的海盗船,而后明军便是靠着阵型控制着海面,不断驱逐着海盗船。 眼见着明军的船只紧随其后,继续向他们追杀,这些忙着掉头逃窜的海盗们根本来不及躲避炮火或者救援同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们被送上西天。 在接舷后的短短两柱香时间内,海盗们损失超过七八十艘船只,而明军的损失微乎其微,剩余的海盗船们也有不少带伤。 这时候显然谁来都拉不住这些海盗了,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战斗意志,开始一窝蜂地向着四处乱窜。 虽然海盗们也有着数百艘船,数千人,而且有些战船也装载了不少远程武器,可是这些战船在的坚固程度和火力输出能力和明军的战船差别很大,因此在这种技术已经出现代差的海战中,劣势很快就暴露出来。 而且在战场上,哪怕你的船跑的再快,只要没法跑出敌人的火炮覆盖范围,那就是会移动活靶子,被打烂也是迟早的事。 最前面的海盗船已经损失殆尽,而跟着冲的也开始溃退,那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最后面的海盗船明明还没有进行任何战斗,就都不得不跟着败退了下来。 在明军的猛烈攻势下,陈祖义海盗团伙的战船开始如同溃堤般败退,不久之后,海盗船们就彻底失去了控制,这时候就是天王老子来,也指挥不了他们了。 “杀啊!” 在明军士卒、水手们的高喊声中,海盗船们开始被赶到了旧港海湾入口的礁石岛屿的附近,而这时,海盗们也惊喜地发现,前路被堵死了! 是的,此战明军并未动用全部力量,还有一支力量相对薄弱的分舰队,一共二十八艘战舰隐藏在主力舰队的后面,用来接应友军或是堵截敌军溃兵,来让明军立于不败之地。 而这支分舰队虽然船只总数并不惊人,可却都是装备了侧舷火炮的战船。 它们一字排开,正好拦住了海盗们撤退的道路。 这时候,海面上传来了巨响, 原来是明军侧舷的火炮齐齐对海盗船队发动了攻击。 这些火炮威力不算惊人,但胜在密度够大,而且精度也足够准确,由于海盗们的小船队形太过密集,一轮炮击下来,就会有好几艘海盗船被摧毁,而且由于装填速度快、数量众多,在上百门火炮轮番轰击下,想要逃出旧港海湾的海盗们被炸得鬼哭狼嚎,不断有受伤的海盗坠落在海里,尸骨无存。 一时间,炮火声竟然如爆豆般响彻云霄,海盗们根本不敢停歇,数百艘海盗船纷纷四散逃跑,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感觉时间仿佛陷入了泥潭一样,过的奇慢无比。 “砰!” 一个海盗正在奋力地划着船桨,却冷不防一个炮弹穿过,顿时整个人就没了人形,内脏肠子洒满甲板,血腥味刺鼻至极。 不止这一处,海盗们一旦被击中,基本上就是当场毙命的局面,不过也有幸运儿,或是天生闪避点满,能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然而,明军的战船上仍有火炮源源不断地发出怒吼,一波波喷吐着硝烟,向海盗席卷而来,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靠近的,就是被尸骨无存。 旧港海战,最终以明军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数百艘海盗船,得以逃出生天寥寥无几。 而狡猾的陈祖义事先就在海湾一侧的山上观战,这时候还想逃跑,却被施家派出的人堵了个正着,纠缠片刻后,这时候“后知后觉”回过味来的梁道明也派人前来抓捕,陈祖义当场被俘。 至此,纵横南洋十余载的当世最大海盗团伙被一扫而空,陈祖义被关押上船,准备在舰队完成这次航行之后带回大明受审。 与之同行的,还有立下功劳需要大明皇帝亲自表彰封赏的三佛齐国王梁道明。 梁道明的内心中想不想回归故土并没有人知晓,但明军登陆后,已经彻底控制住了旧港,他半是释然半是认命地接受了明军的提议。 毫无疑问,梁道明将作为“千金买骨”的典范,成为大明从“海禁”向“开海裕国”这一国策重要转变的里程碑式人物,宣扬大明对待海外有功之子民既往不咎的态度。 至于早已分崩离析的三佛齐王国,以及在旁边虎视眈眈的满者伯夷帝国,郑和舰队就暂时无力顾及了。 这次旧港海战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不仅明军获得了控制满剌加海峡东端的一个有力抓手,而且拿下了南洋最重要的贸易节点之一,并且剿灭了影响南洋海上贸易的不稳定因素。 为了纪念南洋的焕然一新,郑和将旧港改名为“新港”。 施进卿被顺理成章地任命为了新港宣慰使,履行着跟马尼拉的许柴佬一样的权力。 郑和舰队在补充补给,上岸休息一段时间后,留下了一部分海陆武装力量用以维护新港局势。 随后,他们又踏上了第一次下西洋的最后一段旅程,也就是穿越满剌加海峡,前往天竺,打通大明与波斯方向的贸易航道,恢复断绝了三十多年的官方贸易。 一旦这件事情办成,大明就可以从国际贸易中分到很大一杯羹,大明不需要别的经销商转手加价,而是可以直接把丝绸、茶叶、瓷器、棉布等等商品,直接销售到传统意义上的天竺和波斯地区。 与此同时,大明的舰队彻底管理着南洋海面,也就意味着满剌加海峡之外的国家,可以安全地前往大明进行贸易,相当于穿针引线一般,从左右两侧,把大明的这条输血大动脉给打通了,而这也将毫无疑问地成为大明税收新的增长点。 毕竟,市舶司制度不仅需要本国的商人把商品卖出去,同样也需要外国商人来到大明进行交易,这样才能收取关税。 (本章完) 第五百零一章 新港(旧港篇结束) “陈祖义这支海盗团伙人员约为五六千余人,分为四支舰队,分别埋伏在不同的海湾、海岬里,其中两支舰队均为战船,另外两支舰队则是运输船或者能安置火炮的商船。” 舰船上有专门的望远镜观测着热气球,因此飞鹰卫很快通过旗语,把侦查到的情况逐步给郑和舰队传递了回去。 而与此同时,哨兵和后面的传讯体系,也很快将明军舰队的情况汇报了回去。 但所谓的“大号孔明灯”,却并没有得到陈祖义的重视。 吕宋国发生的事情,他只听说过一些零星的只言片语,至于热气球在这里起到的作用,更是一无所知。 实际上旧港和马尼拉相距五千里,即便是这点碎片化的信息,还都是听那边躲避战乱的商人传过来的。 因此,陈祖义对于明军舰队的了解,其实非常的有限。 而且这位海盗王,从骨子里就看不起刚刚成立的明军远洋舰队。 对于他这种纵横南洋十余载的老船长来说,这些刚从内河水师转型的明军舰队,就像是呱呱坠地后刚学会用脚走路的婴儿一样,在经验丰富的他面前,显得是那么的可笑。 顽固的经验论海战专家,此时依旧沉溺于自己过往的辉煌战绩之中,对于海空一体化战争根本没有任何概念。 最要命的是,“大号孔明灯”上面有人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传到陈祖义的耳朵里. 没办法,你不能指望以旗语和乐器为主要传讯方式的海盗们,能够多么精准地传递消息,他们不是军队,他们只是一群海盗,哪怕是经验丰富的海盗。 此刻的陈祖义不屑道:“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这些蠢货既然敢闯进来,那就别怪地府无门了!放明军进入旧港湾区,等到明军舰队开始靠近码头,阵型堆积在一起的时候按计划攻击,务求打蛇七寸!” 而这个时候,在岸上准备欢迎仪式梁道明,对陈祖义要干的事情也是心知肚明。 梁道明的算盘打的很响,无非就是坐山观虎斗,虽然他的使者是被明军裹挟着回来的,留给他的反应时间并不多,但其中发生的事情,他也能大概猜测到。 可对于这些事情,梁道明不是很在意。 陈祖义伏击明军成功也好,明军反击陈祖义得手也罢,他都不会插手,或者说,梁道明唯一在意的,就是明军和陈祖义能不能拼一个两败俱伤、同时倒下。 不管怎样,梁道明认为自己都是最后获利的那一方。 只是施进卿也没回来,让他隐约有些头疼。 “看看施家的人有没有异动。”梁道明向身边的亲信吩咐道。 “是,王上!” 施家,是旧港的本地大族,而施进卿又是替自己办事,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就算是有跟明军单独媾和的嫌疑,无论如何梁道明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是不可能对施家动手的.否则的话,就会让自己成为被所有手下都猜忌、怀疑的对象,相当于把自己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上,哪怕施家确实壮大到了足以威胁自己的程度。 而此时,郑和舰队的上百艘战船,正以浩浩荡荡的姿态,排成整齐的队形,驶入旧港湾。 陈祖义的数百艘包括商船和运输船在内的各式船只隐藏在不同海湾、海岬的消息,也让明军舰队高层有些震惊。 说实话,如果没有空中力量的侦查,光是从海平面上来看,旧港湾确实是一个长方形的天然港湾,他们根本看不出来,里面还藏着这么多险要的水道,更看不到,就在他们不远处,那么多敌人正悄悄潜伏着。 而此刻的郑和站在一艘宝船的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远处逐渐逼近的港口,脸色也有些阴沉,嘴里喃喃自语:“陈祖义果然狡诈,还好早有准备。” 这个消息,也让施进卿有些震惊莫名。 他作为旧港本地势力,当然知道那些能够隐藏船只的海湾、海岬,但问题是,他所了解的陈祖义的实力,却跟明军从空中侦查到的对不上号。 也就是说,陈祖义悄无声息地在他们眼皮底下,还藏了另外一股力量。 旧港里面的这些勾心斗角,施进卿完全能够想象得到,恐怕梁道明对于旧港的海上力量,已经采取了全部撤回港内的办法,进而默契地将这些权力移交给了陈祖义,陈祖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力量,调回了旧港湾内的狭湾里。 如果陈祖义顺利突袭成功,恐怕下一步就是借着大胜之威,在旧港内部火并了. 海盗的特点除了穷凶极恶之外,就是狡诈、狡猾,这一点在陈祖义的身上尤为显著,他总喜欢在关键时候押上所有筹码冒出来搅局,或是浑水摸鱼。 不过这一次,陈祖义竟然能隐忍这么久,而旧港众人对于这支底牌都毫无察觉,这种事情让施进卿感受到了危险。 想到这,施进卿的脸上浮现出了凝重之色,劝说道:“三宝太监,旧港湾内虽然宽阔,但对于上百艘军舰以及对面潜伏的数百艘小船来说,一旦爆发海战,恐怕就是拥挤不堪,舰队不能都进去,否则很难拉开距离,就会被小船以小博大。” 郑和点了点头,施进卿的建议非常有道理,郑和并没有托大,明军虽然从舰船总数上来看,处于绝对劣势,但这玩意不是光看数字的,还要看吨位,明军一艘两千料的宝船,就相当于多少艘对面的小破渔船和货船了? 要知道,陈祖义的海盗团伙虽然有好几百艘船,可一共才几千人,说穿了,一艘船平均下来都不到十个人,这船是什么规模的,很容易想象。 但这些名副其实的“老破小”,在海战中也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那就是拉近距离。 因为在这个时代的海战,虽然说海战,可实际上由于火炮普及度不够,很多时候打着打着,就变成了接舷战,而在接舷战中,明军的这些大船就会直接沦为战场,失去了发挥作用的余地。 “来人!命令左右两侧,立即以雁翅阵型散开!” “末将遵命!” 随着郑和的命令,整个明军舰队的左侧和右侧,立马开始了变阵,从天上看,明军就仿佛是张开了一对翅膀的大雁一般。 这种阵型显然代表着明军的警戒程度极高,而且对两侧可能有埋伏做出了针对性的布置,似乎明军的战船,早已经准备在了这里,为的就是等待陈祖义手下海盗的到来。 这一幕被陈祖义收归眼中,但却是没有丝毫惧意,反而冷笑连连。 旧港的特殊地形,并非是他唯一指望的制胜武器。 作为一名老资格的海盗头目,陈祖义非常清楚,任何海战的胜利,除了需要强大的实力之外,更要有着足够的智慧和胆魄。 在陈祖义看来,明军之所以看起来骇人,完全凭借的就是众多的人数和强大的武器装备,可这些并非是最关键的事情。 最关键的,就是如何把战场局势搅浑、搅乱,只有打乱战,他才有胜算。 而在这个时代,对于如何乱战,跟正规的水师比海盗是占据优势的,因为他们拥有着更丰富的作战经验,而像是明军这样刚组建的远洋水师,却缺乏这种必要的经验,别看现在排的阵型挺好看,真打起来,那就不一定是怎么回事了。 但不管怎么说,陈祖义肯定是不会坐视明军完全展开阵型的,而明军现在也只能说是大半部分驶入了旧港湾,虽然跟他预想的完美情况不相符,但陈祖义还是果断地抓住战机,下达了命令。 随着旧港湾两侧山上锣鼓齐鸣,很快,在旧港港口正在列队欢迎的百姓,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如同蝗虫群一般的小船,从旧港湾两侧隐蔽的海湾、海岬蜂拥驶出,以极快的速度黑压压地遮蔽了海湾。 而明军的应对方式,也并没有出乎陈祖义的预料。 雁翅阵的末端,最靠近海岬的明军舰船,看到小船驶来,纷纷开始释放固定在船舷两侧的强弩。 弩在海战中,作为远程武器,比弓更加实用,应用范围也更广,杀伤力也更强。 果不其然,随着强弩的发射,蜂拥而出的海盗船马上就产生了伤亡。 如果是正经的战船,那么在海面上,强弩的射程也没有多远,加之甲板、船舷坚固异常,弩箭很难对船体造成什么伤害,只能射杀人员。 而面对这些商船、运输船,强弩的毁伤效果则更明显一些,可终究是有限的。 因此,海战中,明军只能靠着战船高大坚固的优势,来克制海盗的船只数量,可是海盗也不是吃素的。 陈祖义亲手操练过这些海盗,训练他们如何以小博大,因此陈祖义对此有着充足的信心。 至于陈祖义的战术,说穿了也简单,那就是靠人命去堆。 就像是集群冲锋足以冲破箭雨阻隔一样,只要海盗船数量足够,行动的够迅捷,那就能够突破明军的远程火力。 而最外围的明军在战术上看起来也并没有出乎陈祖义的预料,他们不断地转向、提高自己的速度,尽可能地保持距离,然后用强弩骚扰海盗,以此来拖延海盗船集群进入港湾的步伐。 然而这注定是劳而无功的,这种手段,对于数量庞大的海盗船来说,只能给他们带来一些轻微伤害,甚至连阻碍都谈不上.不过这种手段对于普通的海盗而言,确实是致命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射杀在甲板上。 随着距离的靠近,在这样的情况下,海盗们果然不再犹豫了,一艘海盗船的船长当机立断地挥动弯刀,率先大喊道:“兄弟们,接舷!” “冲!” “杀光他们!” 看到这些一见到战利品就上头了的手下不听命令,负责指挥的海盗头子也有些无可奈何,只得顺水推舟道。 “传我命令,让船上的人接舷作战,先解决明军外围的战船,再慢慢收拾里面的明国水师!” 随着海盗头子下达了命令,而周围的船只便纷纷行动了起来,有些则是改变了原有的航向,绕到了明军船队的两边。 剩余的海盗船,继续如同潮水一般,漫过这些明军最外围的“礁石”,向明军舰队内部冲去,试图把明军舰队的阵型彻底搅乱。 海盗们兴奋不已,他们早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攻占这些高大的军舰,好好地洗劫一番上面的财富了,但他们似乎忘记了明军舰队,不是他们平时打劫的商船。 “砰!砰砰.” 当海盗们刚刚从两翼后方进入明军雁翅阵,就立马遭遇到了迎头痛击! 明军摆开了斜阵,用一侧对准来犯的密集海盗船,而这些明军军舰上面都安装着不少的火炮,一轮齐射,就是上百颗炮弹砸了下来,顿时打死打伤了无数海盗,惨叫声和呻吟声连绵不绝,场景凄惨至极。 而海盗们也没想到明军的火器会如此犀利,但这些海盗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还是坚持着驾船继续冲锋,他们很清楚,只要能够靠近明军军舰,那么就能够逆转局势,获得足够下半辈子不愁吃喝的财富.明军携带了大量的商品和货币,这一点已经被渲染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 在付出了惨重的损失后,他们还是坚持冲锋着。 可是这些海盗却惊讶的发现,这时,明军的火炮又一次开始轰鸣了起来,而这种轰鸣声,跟之前的小炮就不一样了。 这是明军将近二十艘一千五百料和两千料级别主力舰的舰首主炮所发出的惊天咆哮! 一排排巨大的炮弹呼啸而下,狠狠砸进了海盗的战船之中,顿时把单薄的船只砸毁了大半,残骸和桅杆纷纷坠落,海浪滔天,掀起了漫天的海浪。 “噗嗤!噗嗤!……” 无数海盗纷纷倒地身亡,鲜血染红了海面。 在巨舰大炮时代,海战,本就是以火炮口径和装甲厚度为基础的,在任何世界,都是永恒不变的法则! 而海盗船们,不说那些被掠夺来的商船、渔船、运输船,就是所谓的海盗“战船”,又有什么防护力可言呢? 在明军主力舰舰首主炮的轰击下,在那种足以摧毁一切的速度下,哪怕没有开花弹和高爆弹,都一样跟纸糊的没什么区别。 在山上观战的陈祖义看到这一幕,心底微微抽搐起来。 他们这些海盗,船上也装备了大炮,但他们的大炮,还基本都停留在发射石弹的时代,平常用的并不多,因此主要的战术思想,也还是处在接舷战上,这就无可避免地与明军出现了代差。 不过陈祖义依旧保持着淡定,虽然自己已经有很多船被摧毁了,也有数百人倒霉地丧生了,但陈祖义相信,自己的部下肯定能杀出一条活路来! 海面上开始乱哄哄了起来,火光、船只碎片、人员. 但这些都挡不住海盗们的拼死一搏。 “杀!” 海盗们的眼眸中闪烁着寒芒,在混乱的战场中,他们不需要等待命令,而是自发地、默契地按照平时配合的习惯,开始各自为战,选择一艘明军军舰作为自己的目标。 伴随着一声声喊杀声,数百艘海盗船,从四面八方包抄明军舰队,想要蜂拥而上,用蚂蚁啃大象的办法,一口口地咬死强壮的明军。 顶着明军猛烈的炮火,海盗船队也是不断逼近,他们相信自己只要一鼓作气冲破这群明军的火力封锁,就能顺利登上明军的甲板。 到了那个时候,不擅长接舷战的明军将成为他们屠刀下待宰的羔羊。 事实上,这也是最后鼓舞着海盗们勇往直前的信念了。 这些既狡猾又残忍的海盗,从不缺对自己的残忍,但这种残忍,绝不是无限度的。 但这时,就在马上要接舷的时刻,明军的战船忽然发射了无数的火矢,密集如蝗般的箭羽飞了过来,顿时让不少海盗中招。 “咻咻咻” “嗖嗖嗖” 箭矢划破空气的尖锐响声和惨叫声交织,形成了一曲催魂音符。 而且,更让他们恐慌的是,那些燃烧着的箭矢竟然好像是带着什么东西一般,很快就把他们的船只表面的可燃物给引燃了起来。 一阵阵惊慌的喊叫声在海面上此起彼伏,而明军却没有丝毫留手,一边躲避着海盗们射来的箭矢,一边猛烈的炮击和发射火矢,使得海盗们的伤亡不断增加。 海盗们的决心是毋庸置疑的,很多小船的速度很快,始终如同游鱼一般在往里挤,没有给明军彻底摧毁的机会,而随着双方距离不断拉近,海盗们开始企图对明军战船实施登船作战,从而抵消明军的火力优势。 这些经验丰富的老海盗们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只见这些船只迅速调转了船头,形成跟明军战船同侧,避免被撞翻。 然后,由于存在高度差没法跳荡和搭木板,他们便开始抡圆胳膊,一排排带着长柄钩爪的绳索抛了过来。 海盗们纷纷举盾遮住头顶和身体,然后奋勇地顺着绳索,跳上了明军战船。 这一切都在明军的预料之中,在海盗们登船之后,脸上的笑意与眼眸中的疯狂还没有消失的时候,就看到了令他们绝望的一幕。 甲板两侧,密布着被固定好的铁蒺藜。 要知道,这玩意是足以对付冲锋的重装骑兵的,而海盗们平素打赤脚习惯了,连双鞋子都没有,这不是要了他们的命吗? 不长眼就跳下去的海盗,亦或是被后面同伴推搡着跳下去的海盗,顿时发出了一片哀嚎。 一条条鲜血所汇聚的溪流从海盗们的脚下伸展开来,铁蒺藜牢牢刺穿和固定他们的腿脚,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 这一刻,明军也终于露出了獠牙。 “噗呲.噗呲!” 船上的明军火铳手们不断扣动扳机,屠戮着这些活靶子。 而没有火器部队的战船,同样也有陆战队那些全副武装的甲士,用长刀和长枪把这些海盗打得节节败退,让这些海盗在船上无法立足,最终不得不纷纷跳下明军战船,扑通一声,身影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 负责指挥的海盗头目所乘坐的战船在炮击之中剧烈震颤摇晃着,显然受创严重。 “撤!撤退吧.” 海盗头目感觉整艘战船似乎随时都会倾覆一般,当机立断,准备暂且退去。 这些海盗虽然勇敢,但却并不傻,如果单论战斗意志的话,怕是都没有被洗脑的白莲教信徒坚定,之前所鼓舞他们的,无非就是那诱人的财富,以及“接舷就能胜利”的宣传。 现在这一切显然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了,因此这些海盗迅速地从热血上头的状态冷静了下来,吃这碗饭的,天生就知道怎么保存自己。 可是,明军哪会轻易放过他们? “放!” 随着明军战船上的军官的一声令下,一枚枚铁球炮弹从炮管中轰鸣而出,砸进了海盗船上,或是甲板上,或是船舱里。 顿时一声声惨叫声不断响起,而在炮火的洗礼之下,最勇敢、冲在最前面的一批海盗们几乎是损失殆尽,尸体横七竖八的飘在了海水里,鲜血流淌弥漫开来,令人窒息。 “快跑!” 跟着冲锋的海盗们纷纷惊慌失措地驾驶着小船逃窜,不过,他们根本就跑不过明军的炮弹,一波接一波的炮火落下,不断地摧毁着一艘艘狭小的海盗船,而后明军便是靠着阵型控制着海面,不断驱逐着海盗船。 眼见着明军的船只紧随其后,继续向他们追杀,这些忙着掉头逃窜的海盗们根本来不及躲避炮火或者救援同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们被送上西天。 在接舷后的短短两柱香时间内,海盗们损失超过七八十艘船只,而明军的损失微乎其微,剩余的海盗船们也有不少带伤。 这时候显然谁来都拉不住这些海盗了,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战斗意志,开始一窝蜂地向着四处乱窜。 虽然海盗们也有着数百艘船,数千人,而且有些战船也装载了不少远程武器,可是这些战船在的坚固程度和火力输出能力和明军的战船差别很大,因此在这种技术已经出现代差的海战中,劣势很快就暴露出来。 而且在战场上,哪怕你的船跑的再快,只要没法跑出敌人的火炮覆盖范围,那就是会移动活靶子,被打烂也是迟早的事。 最前面的海盗船已经损失殆尽,而跟着冲的也开始溃退,那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最后面的海盗船明明还没有进行任何战斗,就都不得不跟着败退了下来。 在明军的猛烈攻势下,陈祖义海盗团伙的战船开始如同溃堤般败退,不久之后,海盗船们就彻底失去了控制,这时候就是天王老子来,也指挥不了他们了。 “杀啊!” 在明军士卒、水手们的高喊声中,海盗船们开始被赶到了旧港海湾入口的礁石岛屿的附近,而这时,海盗们也惊喜地发现,前路被堵死了! 是的,此战明军并未动用全部力量,还有一支力量相对薄弱的分舰队,一共二十八艘战舰隐藏在主力舰队的后面,用来接应友军或是堵截敌军溃兵,来让明军立于不败之地。 而这支分舰队虽然船只总数并不惊人,可却都是装备了侧舷火炮的战船。 它们一字排开,正好拦住了海盗们撤退的道路。 这时候,海面上传来了巨响, 原来是明军侧舷的火炮齐齐对海盗船队发动了攻击。 这些火炮威力不算惊人,但胜在密度够大,而且精度也足够准确,由于海盗们的小船队形太过密集,一轮炮击下来,就会有好几艘海盗船被摧毁,而且由于装填速度快、数量众多,在上百门火炮轮番轰击下,想要逃出旧港海湾的海盗们被炸得鬼哭狼嚎,不断有受伤的海盗坠落在海里,尸骨无存。 一时间,炮火声竟然如爆豆般响彻云霄,海盗们根本不敢停歇,数百艘海盗船纷纷四散逃跑,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感觉时间仿佛陷入了泥潭一样,过的奇慢无比。 “砰!” 一个海盗正在奋力地划着船桨,却冷不防一个炮弹穿过,顿时整个人就没了人形,内脏肠子洒满甲板,血腥味刺鼻至极。 不止这一处,海盗们一旦被击中,基本上就是当场毙命的局面,不过也有幸运儿,或是天生闪避点满,能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然而,明军的战船上仍有火炮源源不断地发出怒吼,一波波喷吐着硝烟,向海盗席卷而来,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靠近的,就是被尸骨无存。 旧港海战,最终以明军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数百艘海盗船,得以逃出生天寥寥无几。 而狡猾的陈祖义事先就在海湾一侧的山上观战,这时候还想逃跑,却被施家派出的人堵了个正着,纠缠片刻后,这时候“后知后觉”回过味来的梁道明也派人前来抓捕,陈祖义当场被俘。 至此,纵横南洋十余载的当世最大海盗团伙被一扫而空,陈祖义被关押上船,准备在舰队完成这次航行之后带回大明受审。 与之同行的,还有立下功劳需要大明皇帝亲自表彰封赏的三佛齐国王梁道明。 梁道明的内心中想不想回归故土并没有人知晓,但明军登陆后,已经彻底控制住了旧港,他半是释然半是认命地接受了明军的提议。 毫无疑问,梁道明将作为“千金买骨”的典范,成为大明从“海禁”向“开海裕国”这一国策重要转变的里程碑式人物,宣扬大明对待海外有功之子民既往不咎的态度。 至于早已分崩离析的三佛齐王国,以及在旁边虎视眈眈的满者伯夷帝国,郑和舰队就暂时无力顾及了。 这次旧港海战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不仅明军获得了控制满剌加海峡东端的一个有力抓手,而且拿下了南洋最重要的贸易节点之一,并且剿灭了影响南洋海上贸易的不稳定因素。 为了纪念南洋的焕然一新,郑和将旧港改名为“新港”。 施进卿被顺理成章地任命为了新港宣慰使,履行着跟马尼拉的许柴佬一样的权力。 郑和舰队在补充补给,上岸休息一段时间后,留下了一部分海陆武装力量用以维护新港局势。 随后,他们又踏上了第一次下西洋的最后一段旅程,也就是穿越满剌加海峡,前往天竺,打通大明与波斯方向的贸易航道,恢复断绝了三十多年的官方贸易。 一旦这件事情办成,大明就可以从国际贸易中分到很大一杯羹,大明不需要别的经销商转手加价,而是可以直接把丝绸、茶叶、瓷器、棉布等等商品,直接销售到传统意义上的天竺和波斯地区。 与此同时,大明的舰队彻底管理着南洋海面,也就意味着满剌加海峡之外的国家,可以安全地前往大明进行贸易,相当于穿针引线一般,从左右两侧,把大明的这条输血大动脉给打通了,而这也将毫无疑问地成为大明税收新的增长点。 毕竟,市舶司制度不仅需要本国的商人把商品卖出去,同样也需要外国商人来到大明进行交易,这样才能收取关税。 (本章完) 第五百零二章 元宵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南京城坊间百姓采松竹杆结棚,满城尽缀华灯,彻夜箫鼓喧闹。 小儿女有放花者,有荡秋千者,亦有贪恋于闹市酒肆者,端地是个热闹。 “好个奢遮景象。” 乡下人曹端惊讶地浏览着眼前的一切,颇有些目不暇接的意思。 反倒是理论上的“外国人”,他的新同僚胡季犛熟稔地说道:“《宋史·礼志》载,自唐以后,常于正月望夜开坊市门燃灯,宋因循之。上元前后各一日,城中张灯,大内正门结彩为山楼影灯,起露台,教坊陈百戏,其夕开旧城达旦纵士民观,后增至十七、十八两夜.大明倒是初八夜上灯,十七夜落灯,似是少了一夜,不过热闹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曹端面对胡季犛这个曾经的外国君主,此时显得有些拘谨,他怕自己莫名其妙说错话被牵连到不必要的麻烦里,所以能不开口的时候,都尽量闭嘴。 看着曹端不搭话,胡季犛也不尴尬,自顾自地往前走着,人流拥挤,曹端怕走丢了,反而是步步紧随。 此时,皇宫周围都是张灯结彩,而且有大量百姓聚集,这是为了彰显新皇普天同庆的意思.洪武、建文两朝并不允许百姓在皇宫周围观灯,而朱棣则是改了规矩,允许百姓在皇宫附近的城门门口观灯三天,并且朱棣也会亲自出席。 所以永乐二年的元宵节,就显得分外地气氛和谐。 “上元嘉节,九十春光之始。 新正令旦,一年美景之初。 桃符已换,醮祭郁茶辞旧岁。 椒觞频酌,肆筵鼓乐贺新年。 万盏明灯,象马人鱼异样。 一天星月,阶除台榭辉煌。 贺郎担担,表年年节节之高。 乐艺呈工,愿岁岁时时之乐。” 礼部下属教坊司的好姑娘们,此时也负责登台表演,一曲娓娓、余音不绝。 不过跟大多数百姓热衷于观看的戏曲类表演不同,胡季犛没有这种世俗的欲望,他什么美女没见过?而且他都这个岁数了。 身后的曹端倒是很想驻足观看一下,可却还顾着脸面,怕被人认出来,传出去不好听。 其实这人挤人的状态,根本没人在意他。 而胡季犛既然邀了新同僚同游,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于是从旁边的官方摊位上接过一份文书看了起来,曹端心领神会地背对着他驻足眺望。 还好曹端又高又瘦,人群中还是能瞧见前面舞台上的表演。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不磕碜。 而且程朱理学从来都不反对这些东西,相反,都是以此为风雅的总之,卫道士们致力于维护一个犯错高成本的道德社会,但提供这些服务的从业者,并不包含在这套准则里。 曹端看表演的时候,胡季犛认真地低头翻看着小册子。 作为新年中第一个满月之夜,传统观念里都认为今天是个吉利日子,而礼部间接指导的钦天监也特意印发了小册子,给百姓普及《星空志》的知识。 说实在的,南京城里百姓这一年是真没少长见识,甲骨文、科学实验、星空志你别说跟日常生活有没有联系,你就说新不新鲜吧? 因此,伴随着这种活动越来越多,南京百姓对于其耐受程度也开始越来越高了,轻易不会一惊一乍。 胡季犛拿着小册子仔细看了看,没看懂多少,但显然很有说法,尤其是星空对应大地的经纬度定位,按他想来,应该是别有深意的,这里面或许就跟大明在力推的解除海禁政策,放开海洋贸易有关。 而在胡季犛的身旁,就有几个名为保护,实则监视的便装锦衣卫跟着,胡季犛全做不知。 胡季犛觉得,自个在外面转转,欣赏欣赏大明的风土人情挺好。 这时候要是被招到宫里,不管是以安南的身份,还是以大明的身份,都会非常别扭,简直就是被人当吗喽看。 宫外热闹,宫里此时也热闹。 上到后妃,下到宫女,各个打扮的光鲜靓丽,见面就说吉利话,欢喜之情几乎是溢于言表。 宫中的元宵节,主要是围绕着巨大的“鳌山”灯会展开。 此前说过,“鳌山”是用灯装饰成的灯山,这座灯山夸张点说,近距离仰视那就是高耸入云。 这座五颜六色的灯山照亮了周围的环境,受邀前来的勋贵、大臣和宗室成员,穿着华美的服饰,都静静地待在高台两侧,等待着皇室的入场和节目的开始。 而此时在另一侧的宫殿中,朱棣穿着朱红色与明黄色相间的龙袍,戴着不算正式的小冠,脸部线条坚毅,双眼深邃,神态淡然沉稳,浑身散发着一股王者风范。 今年的元宵,他的心情很好,自从靖难以来,他已经多久没有感觉如此轻松愉快了?朱棣怕是自己都记不清了。 在他的身边,就坐着皇后徐妙云。 而朱棣身后站着的人,正是三皇子朱高燧,他比起刚进南京那会儿,明显成熟了许多,或者说自从开始谋划去吕宋国就藩的事情以后,就在朱棣面前刻意表现出这种能为国分忧的姿态。 看着勋贵和大臣们,朱棣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再过两天就要进行的三大营军改和京察的事情。 摇了摇头,朱棣望着前方,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想着什么时候能够把这些让他头疼不已的事情都处理完。 就在这时,有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皇爷爷,孙儿祝您万岁!”一声稚嫩的叫喊响起。 原来是朱瞻基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他兴奋地跑到朱棣跟前,拿起酒壶就往朱棣手里灌,是的,手里灌,一看就是徐皇后故意指使的。 朱棣笑眯眯地看着孙子,却没有动作,只是用拇指扣着酒壶,朱瞻基两个小手都掰不出来。 “嗳!” 朱瞻基见状,转头向徐皇后求助。 “小家伙,哪有什么万岁,你一转眼的工夫也就长大喽,到时候也会有人想喊伱万岁的。” 朱棣的眼神中满是疼爱,朱家似乎有很奇怪的隔代亲,对于自己的几个儿子,朱棣总是恨不得踹两脚,而对于朱瞻基,朱棣则是连打都不舍得打。 老朱也是这样。 所以那时候挨揍的是朱棣,朱允炆在旁边乐,朱棣非常恨朱允炆。 “别胡闹了。” 朱高燧接过酒壶,放在案几上,只说道:“父皇的着凉刚刚好了些,今晚又要劳累,这壶里都是御医调配的滋补酒水。” “哦”朱瞻基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他转而又对朱棣道:“皇爷爷,你要是喝高兴了,就跟以前似的带我去骑马,我想去打猎呢!” 朱棣听罢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朱瞻基毛茸茸的脑袋瓜,问道:“想去哪里玩啊?” “想去北边。”朱瞻基回答得毫不犹豫:“南边湿冷的厉害,我想回老家。” “好,今年咱爷俩就回去。” 朱棣和小辈儿闲聊着,很快元宵灯会就要开始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俨走上前来,禀报道:“启禀陛下,都已经安置妥当,请陛下移步观看元宵灯会。” 朱棣站起身来,带着皇后和一众妃子以及孩子们走出殿门,沿着宽阔的甬道往西行去。 这条甬道笔直而深长,两侧皆是高墙,每隔一段路程便有士兵守卫着,他们腰配横刀,全身甲胄,神情肃穆,显得威风凛凛。 甬道尽头是一扇大门,这里便是宴席所在地。 高台对着鳌山灯会,而高台两侧,便是一排排木质餐桌,这些餐桌呈阶梯型布满整个临时布置的区域,桌上铺着柔软的丝绸作为衬垫。 此时,在这些桌子之间早已坐满了人,文臣武勋两边泾渭分明,但彼此间却并无嫌隙。 朱棣带领皇室众人在高台落座,因为有女眷,所以高台用黄幔遮蔽了一部分。 文武大臣和宗室成员都跟着落座之后,朱棣抬头看了看鳌山处,见灯火辉煌,端地是一派祥和气氛,心中十分满足,举起酒杯对黄俨道:“传令下去,开始吧!” “喏!” 黄俨立刻应道,他走下台阶,向外面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拂尘。 下面负责调度的少监,则是扬声呼喊:“开始!” 霎时间,灯光闪耀,绚烂夺目。 不仅鳌山灯火变幻,而且还有数百盏琉璃大花灯从四面八方升腾而起,汇聚成璀璨壮观的奇观,它们飞上空中,在天空中组合在一起,形成五颜六色的图案,如梦似幻,煞是漂亮。 受邀前来的日本内亲王雪舞樱,以及在国子监留学的吕宋国大王子,此时见了这番在自己国家从未见过的场景,更是一时失神。 “哇—”雪舞樱忍不住发出惊叹。 她虽然从小在南朝生活条件相对优渥,却还从未见识过如此绚烂多彩的夜景。 负责宫内宴会和饮食的尚膳监的宦官们,带领宫女把宴席菜肴流水般地呈上来,宫女们穿花蝴蝶一般,整个过程静谧而精准。 而上好了菜,皇帝倒也没有“简单讲两句”一直讲到菜凉的意思,示意了一下,就开始了宴席。 不得不说,朱棣是真的挺干脆一人,砍人脑袋干脆,请人吃饭也干脆,来吃就吃,别整那么多没用的繁文缛节。 皇帝请人吃饭,肯定不单单是吃饭,上古时期还有钟鸣鼎食呢,这时候更是不差。 在鳌山旁边就是样式精美的戏台,上面已经开始表演了,宫中的戏班子登台亮相,除了唱戏,还有表演歌舞,各种节目你方唱罢我登场,在戏台的后面,一帘之隔的地方就是乐师们的演奏之地,旁边的建筑物设计都是用来收音和扩音的。 此时,五颜六色的烟花在明净的夜空中绽放,天穹中四散着烟花燃烧时的薄雾和璀璨夺目的光华。 被邀请来参加元宵宴会的人们,此刻尽情地享受着这种气氛。 姜星火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纯放松娱乐还带节目的宴会,虽然心中事情还有很多,但此时也是暂且放下。 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情,过了今天假期再说。 而吕宋国的大王子,以及琉球国的几个王子(因为琉球国内部有三个国家,对大明而言都称琉球国),此时却是心思复杂,甚至有些自卑了起来。 刚来的时候,大明的人用看蛮夷土著的眼光看他们,他们觉得受到了侮辱,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见识到了大明相对于他们国家碾压式的国土面积、人口数量,以及全方位的领先,便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是个蛮夷。 人就是这样,非要强撑着,很多时候就是自己折磨自己,而一旦开始摆烂,那么很多事情就都轻松了起来。 以前,你敢说我是蛮夷? 现在,我蛮夷也! 突出的就是一个理直气壮。 至于朝鲜和安南陈朝的使臣,这时候反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而各部落的使者也明白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全然没什么礼仪上的顾忌,都该吃吃、该喝喝。 朱棣让大家都挺开心,但他自己并不是那么完全开心,因为身边还有讨厌的苍蝇,几个宫廷画师正在临场作画,有时候甚至还请求自己不要移动,搞的朱棣有些放不开。 但朱棣也清楚,这是宫廷传统,这些画作都是要作为珍贵史料,以后放到皇宫收藏里的。 而后世儿孙对于自己的印象,除了史书上的记载,就多半来自于这些画作了。 这些不自在只是暂时的,画师们很快完成了现场的简单描摹构图,剩下的结构和细节就可以慢慢填充了。 姜星火也坐的端正,只希望自己不会留在这个世界的后世形象太差劲。 最起码,也得有个《韩熙载夜宴图》里韩熙载的颜值水平吧? 当然了,要是遇到那种把老朱的大圆脸刻意黑成鞋拔子脸的画师,那确实也没办法就是了。 而这些念头,也仅仅是在姜星火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接下来就是大家准备了许久的重头戏了。 正如元宵大宴请柬上那行金箔小字“贺喜丰年稔岁,颂称海晏河清”一般,今天突出的就是一个国泰民安,所以不好动刀动枪表演,而这种场合怎么可能没有诗词唱和呢? 现在显然就是文臣们发挥的时刻了。 但是尴尬的是,还真没有人敢第一个上,原因很简单,本来抛砖引玉不是个好活,很容易成了给他人做嫁衣裳,那自己被反衬的很蠢,可不就是亏了。 但宴会的举办者显然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为了让诗才不好的大人们不尴尬,竟是安排了皇长孙朱瞻基来抛这个砖。 小孩作诗,格律工整、词能达意即可,本就不要求出彩,也必须平庸,这就极大地降低了后来人的心理负担。 “凤历颁新纪,王正肇此辰。 三呼祝圣寿,愿过万年春。” 没什么水平,可这首诗一完事,文臣们明显踊跃了起来。 就连朱棣也跟着赋诗一首。 “正殿初开澈晓钟,绣帘高卷见臣工。国朝礼乐遵明圣,万国衣冠庆会同。” 翻译过来就是“今天开门是个好日子,请臣工一起吃顿饭,咱们国朝礼乐还是老样子,外国的酋长们也都一起乐呵乐呵”. 六部六寺臣子,翰林学士、内阁众人,亦是纷纷献诗词以娱情。 可哪怕是之前志在必得,必须要露个大脸的解缙,也没想到风头竟然不是他的。 臣子们的诗作里,尤以跟随周王一起赴京的周王府长史瞿佑的一首《看灯词》最为出挑。 “风帘珠翠动纷纷,笑语声喧隔户闻。 明月满街天似水,不知何处著行云。” 这首诗一出,几乎就是毫无争议的最佳了。 “好一个‘明月满街天似水’!” 姜星火笑吟吟对身旁的姚广孝说道:“颇有‘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之意境了。” 这时,有人起哄说道:“国师工诗词,怎地不赋诗词一首同乐?” 倒是没有什么挑衅的意味,包括外国使臣和王子在内的大部分人,看着平常基本接触不到的姜星火,都非常好奇。 他们好奇这位年轻的、传闻中近乎无所不能的国师,究竟会有怎样的表现。 姜星火也不怯场,我本来不想装逼,是你们非要逼我的。 元宵诗词,以宋为绝巅。 无论是欧阳修“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生查子·元夕》,还是辛弃疾“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青玉案·元夕》,都可称之为难以超越,姜星火自然也做不到。 但今日的各位词臣,水平明显不行。 不是刻意粉饰太平,就是重蹈五代宫闱体的脂粉气,格局不够大。 都说了,如今乃是千古未有之变局,格局得打开。 姜星火沉吟片刻,提笔在奉过来的案上写道。 “高台夜永鼓逢逢,蜡炬金樽烂漫红。 列第侯王灯市里,九衢士女月明中。 玉笛奏遍江左乐,火树能禁塞北风。 惟有清光无远近,它乡故国此宵同。” 自有人在旁边一字一句给他念出来,当念道“惟有清光无远近,它乡故国此宵同”的时候,便是方才有些复杂心绪的外国王子们,此时也不由地原地怔了起来。 朱棣也是愣了愣,旋即开怀大笑道:“国师这首诗好的很!四海之内,皆是大明的子民,汝等无论来自天南地北,今日今夜,何妨度此良宵?” 众使臣轰然称是。 姜星火的这首颇有格局的诗,将整个宴会的氛围推向了最高潮。 众人开始畅饮,直到各自酩酊大醉方才出宫离去。 尽职尽责的杨士奇几乎是唯一一个没喝酒的人,他在纸上记录道。 “是夕,上设宴于宫,放灯观赏,又明诏文武臣工同观之。既夕,赐坐于鳌山之前,万灯齐举,光焰烛天,晃焉如昼。上命传宴,教坊呈百伎,同群臣乐饮至醉,既醉罢出,而月当午矣。” 放下笔,看着身前的场景,杨士奇却不由地微微蹙起了眉头。 过了今天,文官方面就要开始京察了,武臣方面也要进行三大营的军改,而他们年前策划的事情,经过了朱高炽的默许,也不知道能否实现。 显然,眼前一切美好时光都是短暂的。 (本章完) 第五百零三章 京营 正月十六,民间百姓还在享受着灯节的最后两天快活,南京各部、寺衙门已经开衙上值。 因为很多年没进行过京察,经过了改朝换代,京官的人数又有些过多,吏部考功司的熊猫们正顶着熬了半个月的黑眼圈,继续在小黑屋里加班. 估摸着还得个几天的时间,而吏部没干完活,文官这边的京察就不能继续下去。 但武臣们操刀的三大营军改,却是马上就要顺利落地了。 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这一轮改革对于文官来说是贬官或丢乌纱帽,而对于武臣们来说,则是重新划分利益蛋糕,积极性自然不一样。 而且还涉及到一个事情,那就是所谓的“名不正则言不顺”。 靖难之役以后,大明的五军都督府里,从以洪武开国勋贵为主,变成了以骤然跃居高位的靖难勋贵为主,姜星火所提议的京营三大营改制,非常符合燕军和靖难勋贵的利益倾向。 因为这样一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大明最核心的军权,捏在自己手上。 同样的道理,这也符合朱棣的利益。 因此,在京营三大营改制开始最后一轮高层讨论,随后就要正式形成制度落地的这一天,姜星火也作为为数不多的文官之一,被邀请了过来列席讨论。 实际上,除了姜星火和半个武臣茹瑺(虽然是兵部尚书但有伯爵爵位)之外,其他的涉及到的文官,哪怕是兵部的两个侍郎级别的大佬,都一样只能旁听,不能说话。 今日的五军都督府会议厅挤得是满满当当,顶盔掼甲的将军们一路排到了外面。 这些将军的军阶一般都是少将,但也偶有几个中将,都是列席旁听的,没有上桌讨论的资格。 当然了,倒也没人要求他们一定要披挂整齐,穿个大棉袄来也不是不可以,可打工人嘛,就怕内卷,就像是正式开会场合没人严格要求穿正装,但底层打工人一定会怕别人穿了自己没穿一样,那不就成了万花丛中一点绿? 这要是让皇帝一眼看到了记下来,以后前途八成就废了。 而且对于经常出塞作战雪地里厮杀的燕军悍将来说,穿着盔甲站几个时辰有什么打紧的?是一定要开年给上面留下一个好印象的。 在这种内卷之下,哪怕是已经成了绣花枕头的某些二三代勋贵,这时候也不得不强忍着寒冷和负重,穿上动辄四十斤起步的沉重甲胄。 “国师好!” 对于姜星火,勋贵们的欢迎态度都表现得很积极热烈。 因为人家国师不仅给他们谋福利,而且是真给钱啊! 但凡出钱参加了海外贸易初始投资的勋贵武臣,今年过年没有说自己家没过一个肥年的。 而随着吕宋等战役传回来,封赏给下去,这也让更多郁郁不得志的将军,开始考虑转型水师或是水师陆战部队来寻个新的发展前途了。 毕竟跟各个都是猛男,卷的要死的骑兵、步兵等兵种来说,转变赛道迭代打法考虑一下新的蓝海行业是非常有必要的。 “同、同僚们好。” 姜星火为表尊重,特意穿了一身麒麟服,身姿笔挺,徐行如林,此时一路走来,端地是惹人敬慕。 会议厅里,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的茹瑺,羡慕地看了看姜星火。 兵部右侍郎师逵是个很著名的清官,但他为人处事比较死板,竟是真的扭头问旁边的左侍郎乔稳道:“咱怎么没这个待遇。” “唉” 乔稳叹了口气,只说道:“不招人待见呗。” 该来的已经差不多都来了。 五军都督府这头,曹国公李景隆在安南当太上皇,魏国公徐辉祖在北京喝西北风,剩下的几位国公,按座次排序是成国公朱能、淇国公丘福、荣国公姚广孝、定国公徐景昌.前两位是五军都督府实际上的正副手,老和尚是以前负责军需后勤和统筹的,徐景昌则是现在军方的财神爷。 至于侯爵,洪武开国侯爵这边,随着长兴侯耿炳文和武定侯郭英的过世,已经算是凋零殆尽了,来的都是二、三代靠边站的侯爵们,属于是今天正式被切走权力蛋糕的那批人,没什么发言权,安陆侯、凤翔侯、栾城侯等,现在都坐在角落默不作声,虽然有发言的权力,但肯定任人宰割不敢出声就是了。 没办法,谁让南军打输了呢?实力配不上位置,那保住荣华富贵都是极好的结局了,再多的肯定不用奢求,这也是为什么安陆侯会在两淮盐税案中果断弃卒保帅。 而稍微能说上几句话,但话语权不大的,就是靖难勋贵里的侯爵们了。 这里面包括代表大宁系的思恩侯房宽,代表蔚州系的安平侯李远和靖安侯王聪,代表水师的武城侯王聪。 除此以外,就是燕军嫡系以及河北系的侯爵们了,两者其实就是从龙时间先后的关系,在朱棣心里肯定有远近之分,但从外部来看,基本上是一体的,包括永康侯徐忠、武安侯郑亨、成阳侯张武、同安侯火里火真、泰宁侯陈珪、成安侯郭亮等几人。 总的来说,武臣这边就是能拍板的公爵们多说几句,作为代表的靖难侯爵们少说几句,洪武侯爵们闭嘴,其他伯爵一律靠边旁听。 不多时,朱棣也到了。 朱棣此时也是一身戎装,满面肃杀之气,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让人望而生畏。 来到众国公面前,朱棣撩起裙甲,在上首位子端坐,目光如电,威仪赫赫,扫过堂下诸将后,目中掠过一道冷芒。 “众位爱卿!” 朱棣沉声喝道:“今日之会,朕有意改革体制,建立京营,欲推行新制!以往部分制度都要废除,今后便按新的规矩来,今日议定,若是以后谁再敢破坏规矩,那便严惩不贷,绝不宽容。” 众将齐齐称赞:“陛下英明!” 在姜星火的干预下,京营军制改革比前世的历史线提前了很多,前世是成于永乐,定于仁宣,散于堡宗,但本质上,并没有太大不同,都是新兴的军功贵族们,为了从开国勋贵手里面名正言顺地拿到属于自己的利益,这是大势所趋,进行军改也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而且经过了三十多年的演变,过去洪武开国时定下的军事制度,确实也不再适合现在的情况了。 不管怎么说吧,现在朱棣既然下定决心,想必他也看透了一些东西。 朱棣点头,继续说道:“让成国公来说吧。” 成国公朱能作为大明军界的中流砥柱,年纪轻、资历深、能力强,是未来数十年内大明军界绝对的第一人,由他来主持军制改革,是理所应当之事。 朱能面前的报告很长,因为这次的会议非常重要,虽然之前基本都打过招呼通过气了,但也并不能完全当做走形式,要准备的内容极为繁杂,面临利益争夺的情况也是必定会出现的。 朱能缓缓说道:“京营三大营的作用,即类似于宋朝禁军,但并不完全相同,更多的是用于卫戍中枢,作为战略决战的预备队,同时也要求承担起野战兵团的职责。” “之所以计划建立京营,是因为按照洪武朝开国制度,也就是卫所制,确实存在一些缺憾。” “按照卫所制出征的兵将分离的原则,军户们平日无战事则在各自卫所负责屯垦与训练,到了临战之时,则征召到指定集结地点,交由五军都督府派出的将领指挥。” 嗯,其实说白了还是宋朝“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那套,只不过没有那么离谱,好歹卫所制下,中层和基层军官还是带兵的,只是高层将领平常不跟他们接触而已这样制度设计的好处就在于,一个所那点人就甭提了,一个卫,最多也就是五千来号人,就算真混熟了,五千人能造反还是咋的?不可能的。 而一个地区,基本上只有一个卫驻防,平日里也接触不到其他兄弟卫所,这些军户本质上跟农民也没区别,信息和交流都很闭塞,如果没有联合作战的任务,十几年甚至一辈子见不到别的卫的士兵都是正常的事情。 “但卫所征召制度的弊端在于,涉及到上万人的任务,譬如演习军阵协同作战等,单独的百户所、千户所,乃至满编卫,都无法实现,而一旦仓促上阵进行十几万人、几十万人的大兵团野战,就会造成极为严重的指挥失调和配合脱节。” 听到朱能这话,在场没有一个将军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因为朱能虽然没少说,但真就是句句在理,几乎一个字都删不得。 ——这都是鲜血总结出的经验教训和制度弊端。 最简单的问题,为什么靖难之役前中期的时候,南军大兵团动辄四五十万人,打燕军十几万人就是打不赢? 原因就在朱能说的这一点。 南军的大兵团,无论是耿炳文还是李景隆亦或是何福,都无法克服的一个指挥问题就是,诸军素质严重参差不齐,且极度缺乏联合作战的能力和意识。 一个卫五千多人,五十多万人那就是一百个卫! 想想看,一百个从天南海北各地方调过来的卫,平常根本没见过面,操着不同的口音,习惯于不同的战术,你是统帅,你怎么协调?光是想想脑袋都要炸了。 事实上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对于普通现代人来说,玩个5v5游戏就配合指挥不明白,你要在数十里宽度的战场上,在海量信息的堆积下,靠着战争直觉和拉跨至极的通讯条件,及时、准确地指挥100个原子化的军事单位进行作战,伱觉得是什么难度? 而对面的燕军呢? 对面的燕军主力是燕山系和大宁系,投降的河北系和蔚州系负责填线打下手,而燕山系和大宁系的军队不仅战斗素质首屈一指,配合默契无间,而且机动能力极强。 这就造成了每次战略决战,燕军的战术其实都是那么一套——让河北系和蔚州系的步兵以及大宁系的步骑兵负责正面防御,这些军队由张玉和朱能、丘福分别指挥,然后当战场充分展开以后,朱棣和朱高煦率领燕山系的嫡系精骑以及蒙古鞑官从侧翼展开突破迂回。 套路很简单,但南军那么多名将一开始就是破不了招。 原因就在于不是教练看不透,而是定下了战术,选手也执行不了。 因为想要逮住机动能力强的燕军,以步兵为主的南军就必须在野地里进行迫近决战,那就必须保持一定的正面宽度,否则人数太多根本铺不开,数十万人最少也需要十几里的战线。 而摊开战场宽度,就意味着左右两翼会有一翼被燕军精骑迂回突破,继而绕背威胁中军。 这么宽的战场,数十万人挤在一起,全都是临时召集在一起,以前从来没打过配合,甚至大部分战争经验极度匮乏的卫,在极端拉胯的通讯条件下,一旦被燕军精锐绕背,前面又攻不破燕军主力军阵,那就必然会发生崩溃。 真定、郑村坝全都是这么打的。 后来白沟河之战的时候,李景隆苦思冥想,想出了对策,那就是让松潘精骑等少数精锐骑兵,同样对燕军进行绕背,这就直接导致了白沟河之战鏖战到最艰苦时刻的时候,负责后方的大宁系元气大伤,不少中高层将领都重伤或阵亡,也正是因为大宁系咬牙挺住了,才让朱棣和朱高煦捅了李景隆的中军,继而取得了战役胜利。 一切战术转换家,看起来很简单不是?但在冷兵器时代,能够组织和协调一支数万人的部队在战场上脱离后方进行战术迂回穿插,那真的是顶级名将才能够做到的事情,而能执行的部队,也寥寥无几,必须有长年累月的配合和实战训练,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至于靖难后期,燕军的套路确实基本失效了。 这就是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随着战争进程的加速,大量的南军部队完成了大浪淘沙的过程,彼此之间配合程度提高了,或者说不会跟友军配合的,基本都自然淘汰了;第二个原因则是燕军从战略防御转向了战略进攻,后期都是燕军主动出击,南军处于防御状态,因此不需要太过宽大的正面来包围燕军(也没有那么多兵力进行两翼包围作战了),战线缩短的同时,也开始用车阵和火器部队来应对骑兵的迂回,防御效果很好。 无论是德州还是藁城、夹河,燕军的骑兵迂回都没讨到什么便宜,甚至好几次撞得头破血流,折损了多名大将。 到了建文四年淝河之战的时候,燕军猛将王真与白义、刘江各率精骑进行远距离机动,结果中了平安的圈套,援兵被南军死死地挡在外面,王真等人被重重围困,其人大呼“我义不死敌手”,自杀身亡。 王真的死亡,意味着燕军的战术对于铁了心缩龟壳里当王八的南军已经基本无效了,反而成了进去多少送多少,直接把包括朱棣在内的燕军全体将领信心都给打没了。 当时诸将都劝朱棣退兵,因为深入敌后后勤补给线随时可能被断,大军粮草马上告罄,而且现在野战也啃不动南军了,再不撤没准就要全军崩溃,是朱能按剑而起,说“汉高祖十战九败,最终却能夺得天下,而今我们连连得胜,岂能小有挫折便退兵而回,再向他人称臣”给硬劝回来的。 朱能向朱棣保证,一定能迭代战术想出破解办法,朱棣这才厉声叱责,诸将也都不敢再言。 后来朱能果然改了战术,靠着“火器+重步兵”正面硬碰硬击败了平安所部银牌军,又击败前来救援都督陈晖,这才有了后来的灵璧决战这也是为何燕军骑兵将领们明明都瞧不起火器,但真就没几个反对使用火器的缘故。 两字,真香! 五个字,谁用谁知道! 回溯历史,放眼当下,谁都知道想要打胜仗,卫所制肯定是不行了。 没了卫所制怎么办? “故此,五军都督府暂拟决定更改国朝部分军制,在中枢建立京营三大营制度,在边疆设立挂印总兵官制度,内地则依旧保持卫所制不变。” 总兵官制度倒是没有出乎意料,因为这已经是默认的现行制度了。 宁夏总兵官宁远侯何福、甘肃总兵官西宁侯宋晟、辽东总兵官保定侯孟善 在洪武朝时期,除了塞王们负责镇守边疆,老朱就经常派遣勋贵武臣去非塞王驻防的区域坐镇,而到了眼下的永乐朝时期,为了取代塞王守边的制度,也形成了各关键地区由镇守总兵官负责统筹军备的情况名义上总兵官是临时差遣,但实际上就是长期职务,统领整个地区内的所有卫所兵,纸面上规定的“平时兵将分离、战后散归卫所”在执行中已经被打破了。 故此,勋贵武臣们其实最关心的问题,就是京营三大营。 京营一旦组建,那就一定是所谓的禁军,是整个明军的核心组成部分。 在过去不是没有这个提议,但老朱怕如五代故事,又整出来一个“点检作天子”的事情来,是不允许组建类似五代殿前司这种性质的京营的。 但京师周围的好几十个卫,确实有一点跟其他卫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们共用训练场地。 《大明会典》载“国朝京营之制,主训练在京官军……国初立大小教场,以练五军(非五军营,指的是五军都督府下属)将士。” 但也仅此而已了。 而一直到建文四年,燕军大军南下的时候,建文帝还只是让魏国公徐辉祖领京师诸卫援山东,跟京营这种同一的指挥、训练、参谋、后勤单位是有巨大差异的。 靖难之役结束后,朱棣将最亲信的燕军主力留在南京,而以北平、大宁的部分部队回去驻防,还是没有统一的京营。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是永乐六年的时候调集的内外马步军八万人北巡北京,全军分驾前军和五军,永乐七年因为丘福在漠北全军覆没,朱棣无帅可用必须亲自北征,所以又抽调各都司兵马共八万五千人赴京从征,加起来十六、十七万人,组成了北征大军也就是京营,出征军中督率左右哨、掖的总兵官,就是率外地军赶赴北京的各地镇守总兵官。 譬如何福后继任的宁夏总兵官陈懋,史书上就记载“十一年冬还镇,十二年春,上复亲征,公仍将左军,明年还镇。二十年春,上复北征,公率所部兵以从,还京”。 第二次北征结束后,外地军队也是解散还乡的,所以第三次北征需要再度调兵将入京,而后三次北征连年发动,绝大部分外地军未曾遣返,在京师保持着出征时的五军营编制,继而形成了京营三大营的班底。 而之所以说京营三大营“成于永乐、定于仁宣”,就是因为前两次北征后,各部队解散还卫,连驾前精锐部队也未保留,但后三次北征在三年中连续发动,军队常驻北京,来不及解散还卫,而随着朱棣死于榆木川,仁宣在一年内接连登基,内忧外患俱在,为了抓住这支能征善战的主力野战部队的军权,把京营三大营定下来,也就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明太宗实录》里面如果不是战斗,就肯定没有三大营的名字出现,而以后的实录则是频繁出现,就是说京营三大营开始变为常设机构了,而从宣德元年开始调河南、山东、大宁都司、中都留守司、直隶淮阳等卫及宣府军士共八万人到北京操演,这些外地精兵就这么留在了北京,其实就是把原来从外地抽调加入北征大军的部队制度化了。 “那京营三大营?” 这时候没等朱能回答,朱棣淡淡开口说道:“按靖难旧制。” 短短五个字,算是给会议定调了,也打破了洪武勋贵们仅存的一丝希冀。 什么是靖难旧制?说白了就是燕军旧有的军事制度。 而这个所谓的“旧”,仔细追溯的话,其实也就是四五年的事情,一开始是北平被围城,朱棣千里奔袭大宁,收编了大宁系的军队,然后重新编组,当时命张玉统领中军,郑亨、何寿充中军左、右副将,朱能统领左军,朱荣、李睿充左军左、右副将用的是前后左右中的五军制度,其实就是五军都督府那套。 而后来随着战争进程的加速,兵员开始了大规模换血,制度也开始了调整。 之前说过,燕军在靖难前中期取胜,依靠的就是精锐骑兵的迂回,这个由朱棣和朱高煦统帅的精锐骑兵也是有名号的,全程叫做“大纛下三千小鞑子营”,这是最初的名号,嗯,就是后来的三千营.实际上靖难之役打到中期,编制就膨胀的厉害,已经远不止三千人了,这里面一部分人就成了现在的忠义卫。 虽然说出来不太好听,但实际上由于北方胡化严重,燕军真正干长距离迂回这种刀口舔血工作的,基本都是内附和汉化的鞑官,当然了,其中也有部分燕地汉儿,但客观来讲,蒙古鞑官占多数,这也是为什么建文朝的文臣在战争中总是宣传“再一次蒙古南侵”的论调的根本原因。 不过精锐骑兵确实是蒙古人比例高,但除此之外,燕军百分之七八十还是汉人的,跟安史之乱的那个燕军性质还不太一样。 除了三千营,就是主力五军营,以及负责斥候的哨马营。 建文四年燕军进入南京,论靖难战功时,就把燕军分成了五军营、三千营、哨马营、守城及其他杂类,三大营算是初见端倪了。 至于三大营的变革,在姜星火前世,朱棣第一次北征的时候,是用的三千营、哨马营和五军哨掖的体制,与靖难体制基本一致,算是完全承袭,只不过把五军营的改成了更利于指挥的中军、哨、掖;到了第二次北征的时候,就复杂了一些,全军分为随驾三千营、神机铳手、大旗大营马队并哨马官军、围子手、幼官幼军与旗鼓手、五军马步官军、传令营、舍人以及其他后勤、配属官军,编制很庞杂,而柳升带领的神机铳手,正是在第二次北征的忽兰忽失温之战中大放异彩,才给了后来神机营单独成立制造了机会;第三次北征则是记载的清楚,“时营阵,大营居中,营外分驻五军,连左哨、右哨、左掖、右掖以总之。步军居内,骑卒居外,神机营在骑卒之外,神机营外有长围,各周二十里”,正式有了神机营、五军营、三千营这三大营。 果然,既然有姜星火这个穿越者,那就不用这么慢慢摸索了,这次算是一步到位了。 “京营,设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为三大营。” “第一版制度,三千营编制员额四个卫,神机营编制员额两个卫,五军营编制员额三十个卫,共计三十六卫,二十万一千六百人。” (本章完) 第五百零四章 九边 在过去一年的兵力编制表上,燕军主力都是划拨到北直隶的留守行后军都督府的编制下面的,但实际长期滞留在南方。 留守行后军都督府麾下一共管辖着六十一个卫,共计三十四万五千四百一十八人,而在北直隶的,除了留守老巢的部分兵马外,基本都是老弱病残,真正的精华,就是南方的二十三万燕军主力。 而按照这个京营三大营制度表的意思,就是继续优中选优,以燕军主力为主体,整编成一支二十万人的野战机动兵团。 “京营主要承担卫戍、集训、野战三大职责。” “卫戍,即作为北直隶卫戍部队,承担西起宣府,东至山海关的边防与顺天府的城防任务。” “集训,则是通过操练、轮班、外遣、选补等制度,将整个北部防线的士卒,来轮番调入京营进行训练和战备、演习、出征,磨砺好以后,再进行下一轮轮班,提高整体配合作战的能力,同时向北部防线输送合格的士卒,其中费用都从京营军费划拨,以此避免地方缺乏火器和消耗器械导致的装备掌握生疏、战斗力低下。” “野战,便是作为北部九边的主力野战集群和核心力量,震慑敌人、消灭敌人。” “咳咳.下面由淇国公为诸位答疑。” 这个安排看得出来很巧妙,主持会议的,是如今实际上的军中第一人朱能。 而朱能介绍完军改计划以后,负责答疑的,却是资历深厚的老将丘福。 丘福,今年已经年逾花甲,早年以一介小卒起家,追随朱棣数次北征,因作战勇猛且从不与人争抢功劳,朱棣以其积年劳苦,授燕山中护卫千户,引为心腹,到了建文元年朱棣起兵时,与朱能、张玉首夺北平九门,又与耿炳文军大战于真定,建文二年与李景隆战于白沟河,率劲卒直捣其中军后来的夹河、灵璧等会战,场场不落,打满了整个靖难。 “人老不服老,赛过老黄忠”,说的就是丘福。 这种资历老将,在评定靖难功劳的时候,位列诸武将之首,是名义上的武臣第一人。 只不过丘福这两年开始管军校,卸下了不少军中的差事,将主持五军都督府的工作移交给了朱能,不再太多露面了,但这些都丝毫不能影响丘福在军中的威望。 作为朱高煦最坚定也是最重量级的支持者,受到朱高煦影响,丘福对于变法一直是支持的态度,而军中的变法,既然符合其本人和依附于他的蔚州系的利益,那么自然也没有反对的理由,这时候肯定是要出来给军改站台的。 丘福看了眼沉默的朱棣,对众侯爵说道。 “想问什么问吧。” 既然给侯爵们说话的机会,那么这时候肯定是要问的。 蔚州系的安平侯李远这时候捡了个不那么重要的话题问道:“刚才听成国公提到了一个词,北部九边,‘九边’是什么意思?” 很多现代人熟悉的一个词,叫做“传首九边”,就是指明朝中后期如果有督抚或者总兵等官员犯了事,就要把脑袋噶了,然后让脑袋在九边巡回演出。 但在明初,因为有八大塞王镇守北部边疆,所以是没有这个概念的。 事实上,九边又称九镇,是北部沿长城防线陆续设立的九个军事重镇,这个概念是直到弘治时期才出现的,能现在出现,自然还是姜星火的制度设计。 此时姜星火饶有兴趣的观察着武臣们的反应,突出一手深藏功与名。 丘福缓缓解释道:“从东至西,九边分别为辽东镇、北京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榆林镇、宁夏镇、陕西镇、甘肃镇。” 很多人马上就意识到,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提法。 按照现在的实际情况,辽东镇、宁夏镇、甘肃镇,显然三位侯爵作为一镇挂印总兵官是没跑了。 而剩下的,就很值得探究。 北京镇、宣府镇,都是北直隶辖区,属于京营驻防的两个重点区域,北京自不必说,宣府则是出征漠北的重要前进基地,土木堡就在宣府这里,单独设镇没什么问题。 而榆林镇,其实就是河套加上陕北,这个区域很广阔,在过去北魏六镇时期便是沃野、怀朔、武川等军镇驻防的区域,高欢、宇文泰、贺拔岳、李虎、杨忠、赵贵、侯莫陈崇.多少影响了东西魏乃至后来的北周北齐甚至隋唐的英雄豪杰,都是从这片土地上走出来的。 故此,在这片地广人稀的土地上设立榆林镇,让整个北部防线不断,也是非常有必要的。 大同镇就更不用说了,代北这地方,从秦朝到现在,就是对抗北方草原的前哨,一旦被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占据了代北,河东(山西)无险可守,很容易就会沦陷,而河东这种足以作为王霸之基,甚至是五代时期天子指定地盘的封闭地形被游牧民族占据,那居高临下,东可出太行占据两河(河北+河东),西可渡黄河入主关中,五胡乱华基本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最有意思的,其实是处于二线状态的山西镇和陕西镇。 山西镇北边是大同镇,陕西镇北边是榆林镇和宁夏镇,为什么还要设立这俩军镇? 翻译翻译,什么叫山西镇和陕西镇? ——摆明了就是要削藩嘛! 而且削的就是秦、晋两藩,要把他们的实际控制地盘和精锐军队全部削没,变成朝廷直属的军镇,成为整个九边体系内的二线预备队。 众人猜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过几个月秦王和晋王,应该就要出意外了 大宁系的代表,思恩侯房宽又问道:“那京营三大营的轮班呢?三十六个卫里,有多少个卫是轮班的?如果轮班的话,是一整个卫调到北直隶,还是什么其他制度?” 丘福解释道:“三十六个卫里,纯骑兵的三千营编制员额四个卫,纯火器的神机营编制员额两个卫,这两个营都只有一个卫是轮班的,不是从其他地方整卫轮班,而是抽调精锐骑卒和火器手进行轮班,主要目的是训练因为地方卫所往往会因为马匹和火器数量少、质量差的原因,训练效果不佳,且怕折损,又导致训练次数少,很难培养士卒,京营提供统一的装备,可以有效提高这些骑卒和火器手的水平,等到他们结束轮班回到原有卫所,这些有经验的士卒们又可以作为师父,给徒弟转帮带,提高整体作战能力。” “至于编制员额三十个卫的五军营,则是从九边里剩余七镇(除了北京镇和宣府镇)各抽调一个卫,再从河南、山东、大宁三都司各抽调一个卫,共计十个卫进行轮班。” 房宽点了点头,只道:“也就是说,三千营和神机营都只有一个卫轮班且不按卫抽调,五军营有十个卫轮班,从不同的镇和都司抽调。” “正是如此。” 房宽又道:“还有一个问题。” 丘福颔首道:“且说。” “如果设立九边军镇,那么原有的都司要怎么办?” 这显然是一个问题,宁夏和甘肃、辽东这种基本都是军户且只有一个军镇的都司倒也无所谓,都司和军镇一套班子挂两个牌子就是了,但譬如陕西镇和山西镇,都是有正经的都司的,而且一旦九边军镇确立,那么陕西都司要下辖榆林镇、陕西镇,山西都司要下辖山西镇、大同镇,基本上都司就没什么好管的了,相当于直接被废掉。 丘福干脆道:“各地行都司始终是军镇的上一级,山西镇总兵官由山西都司长官出任,管辖除大同镇以外的原有一切事务,陕西镇同理,其余军镇不涉及。” 都司也就是都指挥使司,在明初的组织架构里是负责管理所辖区内卫所,以及与军事有关的各项事务,是地方平时最高军事领导机构,各行都司分别隶属于中央的五军都督府,并在理论上听命于兵部。 好吧,说是理论上听命,其实兵部就是一个橡皮图章,只是重要命令需要兵部跟着用印而已。 而在具体划分和隶属关系上,都司有三种类型,分别是军政合一的都司、正常都司、行都司。 军政合一的都司有三个,辽东都司治所辽中卫、大宁都司治所大宁卫、万全都司治所宣府卫,这里面辽东都司和大宁都司不变,万全都司直接变成了宣府镇。 而行都司则是在陕西、山西、湖广、福建、四川五个布政使司的治所,增设行都指挥使司,加强控制。 除了这两种,剩下的就都是正常都司了。 明朝共置有二十一个都司和行都司,划归五个都督府管辖。 左军都督府管辖浙江都司、辽东都司、山东都司;右军都督府管辖陕西都司,陕西行都司、四川都司、四川行都司、广西都司、云南都司、贵州都司;前军都督府管辖湖广都司、湖广行都司、福建都司、福建行都司、江西都司、广东都司;后军都督府管辖大宁都司、万全都司、山西都司、山西行都司;而中军都督府则只管辖河南都司。 永乐元年微调了一下,增加了北京的留守行后军都督府,把原本后军都督府管辖的万全都司(宣府)划到了里面,然后又把北直隶整个划到了下面,京营成立,以及整个北京镇,肯定也归它管。 “军改以后,在地方上设立九边,在京师设立京营,而原有的指挥体系在原则上不进行大的变动,只进行局部调整。” 丘福最后阐述道:“也就是说,五军都督府加上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一共六个都督府,负责管理大明境内的所有二十一个都司和行都司,与此同时,九边里涉及到的相关军镇,小的如宣府镇,便是同时挂万全都司的牌子,大的如辽东镇、宁夏镇、甘肃镇,同时挂对应的都司牌子,而山西镇、陕西镇,则是依旧由山西都司和陕西都司管理。” 这样一说,就基本搞懂了,九边其实就是把一些都司单独拎出来,整备出了一条连绵不断的北部国防线,原有的“都督府-都司/行都司”的指挥结构还是不变的。 当然了,如果光从制度设计上看,单独弄出的九个军镇,对原有的都司体系肯定是有破坏的,所以九边轮班抽调卫进京营,就相当于一种补丁,避免地方军镇失控,又起到强干但不弱枝的效果,其实就是宋代禁军制度的改良版。 跟“战时出征、平时散还”的洪武朝旧制度相比,京营三大营属于常备军,又能起到集中训练的作用,这个新制度的优点,肯定是比缺点要大得多的。 见众将没有新的问题了,朱能接过话来:“没问题了吧?没问题就最后讲解和讨论一下京营三大营的职责和组织结构。” “京营由陛下直接指挥,三大营各设挂印总兵官一人,级别等同于九边的各镇挂印总兵官,在平日接受行后军都督府管辖。” “三千营是纯骑兵部队,优选精锐,是原本‘纛下三千小鞑子营’与‘哨马营’的集合,一卫精锐轻骑负责侦查斥候,一卫是精锐重骑负责冲阵摧锋,另外两卫则作为陛下的直属部队负责警卫。” “神机营是火器部队,两个卫一个是火铳营,一个是火炮营,负责提供战场火力支援,在战场上火炮营由陛下直接指挥和使用,火铳营则视情况采取分散协助五军营作战或是单独一营作战。” “五军营则是步兵部队,同时配属部分骑兵,二十个卫是定额部队,十个卫是轮班部队,在定额部队里,额外以府军前卫统属幼军。” 听到“府军前卫”这四个字,江阴侯吴高直接打了个哆嗦,看了眼身旁的凤翔侯李杰,同样是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 洪武朝有上十二卫,是作为皇帝的直属侍卫部队,由老朱在元末战乱中设置的拱卫司演变而来,拱卫司在洪武二年定为亲军都尉府,统领五个卫,后来扩编成了十二个卫,也就是锦衣卫、旗手卫、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府军卫、府军左卫、府军右卫、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虎贲左卫。 府军前卫就是上十二卫之一,而之所以府军前卫让这些洪武开国勋贵的二代侯爵如此忌惮,便是因为府军前卫的兵将与蓝玉素有渊源,是蓝玉嫡系部队,因此在蓝党案中横遭屠戮,被老朱杀了个干净,至此罢废不设。 朱棣当然看出了这些人的神情,蓝玉案对于所有勋贵武臣来说,都是极为惊惧的,这也正是朱棣想要的效果。 于是全程沉默的朱棣,这时候说道:“幼军呢,是朕始终想弄的,好兵要从小培养嘛,所以也就借着这个机会重新把府军前卫设立起来,一个卫里编幼官舍人营和殚忠孝义营两个营,兵员从年少隶军籍者中选取,优先选取有战功的武臣子弟,不隶原卫所而隶府军前卫。” 这就是培养下一代禁卫军的意思了,同时还有类似于“质子营”的意思,不消说,九边军镇各位总兵官家里的子弟,肯定是要被编入其中的,不然皇帝也不放心不是? 见众将都眼巴巴地看着他,朱棣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最重要的不是制度怎么变,而是这些位置上坐着的是哪些人。 所以朱棣也干脆,直接让朱能宣布了名单。 “京营三大营中,神机营总兵为安远伯柳升(因征安南战功刚刚封爵),三千营总兵为同安侯火里火真,五军营总兵为成阳侯张武。” 这三个任命都没有太大争议,火器部队只有柳升有实战指挥经验,而同安侯火里火真是鞑官,洪武年间带领部落内附归顺大明,被朱棣任命为燕山中护卫千户,跟丘福一个级别,到了靖难之役时候跟随朱棣一起起兵,在战场上勇猛不畏死,立下了很多功劳,攻打真定的时候就是他率领鞑官骑兵先驰突耿炳文阵营,获得大胜,之后又参加了奔袭大宁,战郑村坝等战役。 至于成阳侯张武,则是原来朱棣的亲卫,力大无穷,不喜读书,在靖难期间数次率领死士执行必死任务,属于运气和勇气点满的敢死队队长,在朱棣即位后论功封成阳侯,禄千五百石,位置在朱能下面,是侯爵中排名第一的.五军营兵力太多,肯定是朱棣自己在战场上指挥调配的,张武位置够,同时能服众,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九边中,宁夏镇总兵官宁远侯何福、甘肃镇总兵官西宁侯宋晟、辽东镇总兵官保定侯孟善。” 这三个属于继续留任,没什么争议。 “北京镇总兵官泰宁侯陈珪、宣府镇总兵官成安侯郭亮、大同镇总兵官历城侯盛庸、榆林镇总兵官武安侯郑亨、山西镇总兵官靖安侯王忠、陕西镇总兵官永康侯徐忠。” 这样看来,九边总兵清一水的侯爵,是基本继承了八大塞王体系的高配标准的。 而这样一来,在外面站着旁听的伯爵们却是面色一喜。 原因无他,侯爵们出去坐镇九边掌握兵权,就意味着五军都督府里面,肯定会空出一些位置了,这就给了他们晋升的空间。 “其余各卫指挥使不动。” “可还有问题?若是有的,再讨论讨论,讨论完以后便要正式进行改制了。” 朱棣既然发话,那自然是没太多问题的,又有人大着胆子提了一些,稍稍修改后,整个军改计划,就在五军都督府被通过了。 (本章完) 第五百零六章 棱堡 接下来就是永乐二年军备技术参观的最后一个环节了,也就是棱堡的实地考察。 棱堡这种东西,说实话,只要火器跟得上,是真的虐菜神器。 尤其是在海外殖民地,弄个棱堡和配套的火炮群出来,几百上千人,就能在据点里死守上几个月乃至一年的时间,从容等待舰队的支援。 不过跟传统的高墙城池相比,棱堡更加考验守军的技战术水平和心理素质。 古今中外有很多战例可以作证,高高的城墙对于防守方心理优势的加成到底有多大,城墙足以让防守方的民夫,在很多时候发挥跟进攻方正卒一样的战斗力,但这种情况如果放到相对低矮的棱堡上,未经训练的民夫看着敌人顺着缓坡爬上来,恐怕很快就会出现“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情况。 但相反的是,如果棱堡内驻扎的是训练有素的火器部队,拥有着标准配置的火铳和火炮,那么棱堡在抵御进攻方时,几乎就是无法攻破的存在,甚至是最有效率的杀戮机器,这也是为什么在大航海时代,西方殖民者可以轻松靠着海岸据点统治广袤区域,坚不可摧的棱堡就是秘密所在,在所有有记载的历史资料上,棱堡被攻克的记录,可谓是万中无一。 这就不得不提一下郑成功的含金量了,虽然啃得不容易,但郑成功面对的热兰遮城可是标准的棱堡群结构,周长二百丈,高三丈,外城由三座棱堡构成,内城由四座棱堡构成,共有八十门火炮,这种文艺复兴式的星形要塞,在沃邦攻城法(平行堑壕推进,即土木作业攻城法)被推广前只能靠时间来耗,可靠着半月堡掩护火炮群,郑成功还是攻破了棱堡外城,并以火药炸内城相威胁,逼迫荷兰人出降。 看着眼前土石结构的棱堡,国公们似是看出了点门道,又好像没看出来什么。 棱堡,又被称为“星堡”,这玩意在姜星火前世是意大利人在文艺复兴晚期发明的,主要就是将传统的四方城墙改成凹多边形,将圆形城楼改成棱形堡垒,消除了城堡的火力死角,这样无论从哪个地点攻城,都会遭到两个以上火力点的交叉火力覆盖.而棱堡的改进版是荷兰人做的,正值荷兰人从西班牙独立的八十年战争,经过实战检验,荷兰人选择了降低堡垒高度,加厚墙体,然后将堡垒外墙同地面的夹角筑成钝角,这样不仅防炮,还能对抗火药炸城。 而姜星火魔改出来的棱堡,考虑到了这个时代没什么火炮,所以没有选择大幅降低墙体高度和加厚墙体厚度,因为这种修的既低矮又特别厚实的墙体主要是用来对抗火炮直瞄的,现在哪怕是帖木儿帝国,也没什么直瞄火炮,所以适当加厚就可以了,更多的是把外墙修的有棱有角、凹凸不平,这样跟传统的平直城墙相比几乎完全消除了射击死角,任一一方来敌都会遭到多角度、多方向的火力打击,把棱堡打造成一个杀戮机器。 这种棱堡,跟意大利人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早期棱堡基本类似,不过自给自足方面更胜一筹,相当于是一个独立存在的堡垒群,地下室、仓库、水井等建筑一应俱全,后勤物资的标准差不多是一千人在非配给制下驻守半年,亦或是配给制下驻守一年。 先在甘肃的河西走廊修上一连串,剩下的就可以在北部边境线和海外据点修了,效果肯定比传统的四方形城池要好。 姜星火笑道:“先上热气球俯瞰一下吧。” 他今天其实藏了一手,就是为了给这些人一点惊喜,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火器时代的战争。 而藏的这一手,必须要在半空中,才能看得清楚。 旁边就拴着两个准备好的热气球,众人分成两批,登上热气球,随后热气球缓缓升高到了离地大约八九丈的距离,这个高度,已经可以很轻易地观察到整个棱堡的结构了。 再往高,也不敢上升了,绳子在这个位置很安全,再上升的话谁都说不准是否还能保证绝对的安全。 但是高度也不能太低,因为炮弹也是有弹道的,万一哪个炮手射偏了,这要是把整个大明军方高层一锅端就搞笑了,虽然这种事情出现的概率万中无一但是万一呢? 登上热气球的朱棣等人,从半空中看下去,整个棱堡就像是一个.海星。 随后,棱堡的核心所在很快就被军事嗅觉敏锐的几人观察了出来,整个棱堡外围的“棱”,都是围绕大炮进行构造的,以前的炮塔从来都是四边形或者圆形的,而现在棱堡的炮塔则是棱形的,这种炮塔结构的作用显而易见,那就是可以轻易地对前来进攻的步兵形成无死角射击。 “这个水渠和缓坡是用来干嘛的?” “陷阱。” 朱棣一语中的,事实上这玩意就是给进攻方的步兵爬的,属于看起来是通往胜利的坦途,实则是通往地狱的陷阱。 而在天空中看的更清楚的是,棱堡中间还有给火铳手射击的矮墙,矮墙前面普遍搭配有一个凹面堡,似乎是为了防止敌方的快速攀登。 除此以外,炮台下还有小三角堡炮台,比主炮台要矮,应该是为了不造成友军误伤设计的,另外从空中还能看到运兵的坑道和z字型的横墙。 “开始吗?” “开始吧。” “演示一下吧。” 地面上的军官直起身来,对手下下令道。 “是!” 穿着甲胄的稻草人步兵,被一群人搬运到了进攻位置,看着有近千人的样子,不说排队枪毙,也属于是饱和进攻了。 随后,棱堡上的火炮开始对着有假想敌的阵地开火。 “嗖!” 一阵尖锐的呼啸声响过,炮弹轰然出膛,高速发射的炮弹摩擦空气,形成了长长的白色尾气,继而落在了目标区域。 “轰!轰轰轰!” 一瞬间,伴随着爆炸的火光与冲天的硝烟升腾而起,进攻的稻草人顿时变成了漫天碎屑,跟着泥土一起纷飞而下。 “炮弹为什么会爆炸?” 跟朱棣一起抓着吊篮边缘的姜星火解释道:“开花弹!” 开花弹,其实是个没有半点技术含量的科技点。 一开始姜星火想歪了,他研究火铳的纸壳定装弹的时候,还以为大炮也必须要搞出来整体的铜壳炮弹,就跟现代炮兵的榴弹一样,后来发现自己的思维进了死胡同.因为他记得开花弹在明末就出现了啊! 明末能有什么科技水平? 明末能搞出来的科技产物,他现在就一定能搞出来,所以一定是思路不对。 后来还是过年的时候,姜星火看着小孩砸雪球,忽然想到,以前看过的《加勒比海盗》电影里,好像海盗们用的炮弹,就是跟雪球一样的圆形炮弹,然后中间人工点燃一根引线。 随后姜星火就恍然大悟了。 根本就不用想什么高端的近炸引信或者延迟引信,这就是纯人工的,跟二踢脚延迟爆炸原理没有任何区别,里面都是火药,发射后都可以爆炸,真要非说开花弹跟二踢脚有什么区别,那也就是二踢脚是纸片爆炸,开花弹是铁片爆炸。 所以,真就是一层窗户纸 以前用实心炮弹,现在就可以用开花弹了,就这么简单。 但皇帝和国公们却并不知晓,众人看见这一幕,真的是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凉气,虽然他们知道火炮的威力很强,但没想到现在火炮已经发展到了居然可以大面积摧毁步兵的地步了。 以前的实心炮弹虽然威力很强大,但对于步兵的毁伤效果并不明显,弹丸只能杀伤两三个人,而现在在这种炮弹能够开花爆炸的火炮面前,试问,多少步兵送上去,不都是被屠戮吗? 看着穿着甲胄被炮火撕扯开来的稻草人步兵,他们实在是没想到,新式炮弹搭配棱堡炮台,能造成的破坏居然如此惊人。 而后,矮墙上的火铳手也进行了射击。 当硝烟散去,从热气球上下来的国公们,近距离地看着那些已经成为残骸的稻草人步兵,再想起刚才从空中看到的一幕,都难以遏制地露出了满脸震惊的表情。 “好!太好了!” 朱棣突然激动的拍案叫好:“好一个棱堡啊,有这等炮火助威,岂不真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朱能也忍不住赞叹道:“好家伙,这东西弄出来,野战人家未必会扎堆往炮口下冲,但这守城简直无解啊!” “这就是国师的棱堡吗?确实厉害。” 兵部尚书茹瑺显然是没看懂的,在听见他们的话后,忍不住皱眉道:“炮确实犀利,一挨着便是人甲俱碎,可这棱堡也就比普通城池矮厚复杂一些罢了,臣委实瞧不出什么门道。” 朱棣笑道:“忠诚伯,这就是你不懂了,你没见过攻德州的时候,那时候要是有这‘交叉火力’,我们怕是连攻城的念想都没有了。” 这就叫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茹瑺虽然是伯爵,虽然坐着兵部尚书的位置,但是从本质上来讲,他还是个没上过战场的文臣,棱堡最可怕的其实不是开花弹,就算是实心弹丸,或者压根没有火炮,是火铳、强弩.起到的效果也是一样的,关键就在于无死角杀伤这一点。 只不过装备了开花弹的火炮,把这一点给无限放大了而已。 朱棣拉着茹瑺上前沿着缓坡继续细细观看,当看到棱堡上有三面黑洞洞的炮口同时指着自己的时候,茹瑺这才悚然一惊。 方才他在天上,老眼昏花,也就看着地面炸的热闹,如今亲自沿着这些缓坡、水渠向棱堡攀爬,才发现这种火力设计的精妙之处。 “这还是夯土和砖石堆筑的,若是用了钢筋混凝土,就连火药炸城也不怕了。” 姜星火话音刚落,丘福就问道:“那这钢筋混凝土造价几何?” “钢筋肯定贵,混凝土还得继续实验才能弄出来,但比之糯米浆和条石,肯定是要便宜些的。” 闻言,丘福有些稍稍失望,显然钢筋混凝土结构想要大面积推广修筑的话,从成本上讲是不行的,但既然比糯米浆和条石的成本便宜,那么在重点城池或堡垒上使用,倒是没什么问题。” “这棱堡的墙面,其实还是按照传统城墙模式修葺而成的,看看它的城垛和墙壁,如果用钢筋混凝土的话,还可以改进一些,甚至构筑成弧面,都不是什么难事。” 传统城墙因为砖石结构的原因,一般都是平面的,因为一旦构筑成弧面,受力就会非常不均匀,为了抵消这种受力不均匀,必须要把弧度拉的平缓,并且增加厚度这种建筑最明显的就是瓮城结构,几乎所有瓮城,都是非常厚实且平缓的,虽然在里面看是半圆,但从外面看,弧度则极其不明显。 而钢筋混凝土结构,在建筑上能够做到的突破,就比砖石结构要多得多,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水坝,钢筋混凝土制造的大坝能够做到相当完美的弧度,借此抵消大量的蓄水所带来的高压力。 “弧面,那岂不是连云梯都架不上去?”徐景昌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倒也没有那么弧。” 姜星火笑了下,既然把永乐元年的基本所有科研成果,今天都给他们一股脑的展示了,那带来的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姜星火说什么现在他们第一反应都是信。 棉钢复合甲、钢炮、纸壳定装弹、开花弹、棱堡,有什么革命性的军事技术?好像也没有,但这些组合在一起,就已经悄然把军事科技推进了两个世纪了,等到明军拥有这些以后,就相当于有了约等于正常二百年后才能有的装备和技术。 而这,就是真真正正的代差。 朱棣依旧兴趣不减,带着众人登上了棱堡。 “柳升什么时候回来?”朱棣一边走一边突然问道。 朱能怔了下,旋即答道:“差不多这个月,跟曹国公一块回来。” 安南国那边,大明的驻军其实一直在不断地往国内撤,大明没有赖着不走的想法.想打回去随时都可以,在哪驻军区别不大,只要控制住清化港这个契约港就可以了。 之所以在安南国内驻军,还真是陈天平极力要求的。 安南国刚刚结束战乱,北部又被割让给了大明,整个国家内部混乱不堪,大量拥有甲胄、刀枪、弓弩的溃兵占山为王,各地匪患猖獗,非常需要肃清。 其实如果仅仅是治安问题倒还好说,派兵剿匪就是了,最严重的问题是陈天平的基本盘太不稳定了,而且干的事情可以说是民怨沸腾。 这些受到胡氏新政影响的地方豪强,在胡氏倒台以后,开始大举反攻倒算,跟陈天平是互相拉扯,偏偏陈天平也没什么好办法。 现在的安南国内,政治上,陈天平不得不倚重这些传统贵族和地方豪强;经济上,陈天平除了靠当大明的买办接受输血,就得硬着头皮向地方收税;军事上,投降他的军队忠诚度很低,军纪更是败坏不堪,只有明军是靠谱的。 所以军队三天两头跟地方豪强起冲突,庙堂上不同派系的利益之争更是让陈天平头疼不已,不靠着大明还能怎么办呢? 但大明现在军事重心要北移,肯定不可能天天在这里帮陈天平弹压地方打治安战的,因此明军在陆续回国,能帮陈天平坐稳王位的,也就是通过清化港输送物资,以及留下一支精干兵马,并且整编和培训陈天平自己的武装力量。 这件事,是交给在征安南过程中表现不错的张辅来处理的,等到李景隆和柳升等人都回国了,驻扎在安南的明军,就由张辅来指挥。 念及到张玉在燕军中的地位,张辅现在虽然只是伯爵,但以后肯定是慢慢会升侯爵,继而名正言顺地继承张玉的公爵爵位的。 其实如果张辅想,他完全可以按照徐景昌的例子,直接求皇帝让他荫袭公爵,朱棣之前也有这个想法,反而是张辅自己拒绝的,他想凭自己的本事拼个出人头地。 “等柳升回来,就让他把神机营两个卫的架子都搭起来。” 来到棱堡上,看着火炮的身管,丘福问出了一个灵魂疑问。 “火炮是怎么瞄准的?” 姜星火这次亲自上手给他演示了一下。 不过跟以前在军校里不屑一顾不同,这次老将军跟着蹲下来认真看了。 远在安南的五星上将李景隆如是评价道:“以前的我对此嗤之以鼻,现在的我恨不得逐帧学习,不是投石车用不起,而是火炮更有性价比。” 火炮发射,肯定不是靠炮手感觉来的。 事实上,现在经过姜星火那几本炮兵书籍的指导,再加上柳升等人的摸索,已经给明军的炮兵弄出了比较规范的操作准则,也有配套的炮瞄设备。 “这个是炮规,用来测仰角的。” 这玩意有点像钓鱼竿,得先把竿放到火炮炮口里,然后根据悬挂的重物线与铳规重合的区域,判断获得炮身的仰角,姜星火记得火炮好像是能从后方测数据的,但他没想明白怎么弄,所以暂时只能用这种比较原始的测量方法。 “这个是炮尺,用来给火药袋测量装填量的。” 炮尺的功能便是测量火炮应该填充的火药量,这个跟火炮的口径以及弹丸的大小都有关系,最佳选择肯定是要填充的火药完全燃烧殆尽,就能将炮弹推出炮管,但实际上一般都是装多不装少,因为装多了也不会马上炸膛,但是装少了,炮弹打不出去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实心炮弹打不出去还能倒出来,开花弹那不直接就炸里面了? 因此,为了有个具体的标准,炮手们装填火药的时候,就会参考这个刻度尺,也就是炮尺。 但实际上就跟只有新手厨师才会按克放调料一样,老手都是“适量”、“少许”,随手一抓就知道大概多少,通常也是不看这玩意的。 “这个是矩度板,是用来计量长度和角度的用具,咱们华夏一直都有,以前主要用于天文观星,这个简化版的,就是用来指导火炮射击的,先算出来仰角,然后在火药装药量和炮弹重量一定的情况下,射程基本上是固定的,因此就可以通过调节火炮的上下左右,来达到较为精准地命中目标的效果。” “若是在河西走廊星罗棋布的修上一串,帖木儿那老瘸子挨个啃过来,怕是牙口都得给他崩碎。” “哈哈哈哈!” 随着朱棣畅快的笑声,这一刻,在场的很多人都认识到,这个看似简陋,却充满了科技感的棱堡,是一种多么伟大的发明! 要知道,帖木儿帝国的远征,始终是让朱棣感到芒刺在背的事情,即便说不上阴影,也让人不舒服,而朱棣仅仅亲眼见证了一次,就能说出这种话,无疑是对于棱堡的防御能力很有信心。 “等混凝土弄出来以后,在甘肃河西走廊,咱就修他十几二十个!” “好,不过这造价”徐景昌小心翼翼道。 修一百个都能修,问题是钱咋算? “走五军都督府的账。” “但是棱堡是必须要储备充足补给且配置好足够火器的,要做好长期坚守的打算,如果没有火器,那么棱堡无法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在设计棱堡的时候,姜星火可没有打算将棱堡作为大明国土防御的主力,因为一个完整的棱堡或者说棱堡群,它的造价实在是不算便宜,除此以外,棱堡不但需要精良的火器,而且需要配备足够精锐的士卒,毕竟火器和棱堡是相辅相成的存在,没有能够熟练操作大炮的炮手们,棱堡就发挥不出这种威力。 不过即便是这样,朱棣依旧打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花费巨额钱财在河西走廊打造出一条棱堡群,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了,这也是整个大明的安全。 毕竟,谁也不知道战争何时会爆发,虽然帖木儿的远征军需要走很远,可路总是有尽头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现在西北了,能早做防御,肯定要提前打算。 因此,既然决定要打造棱堡群,朱棣可没有吝惜银钱的意思。 “各项费用全都报备到五军都督府,河西走廊棱堡群的事情,要优先投入人力物力,需要的钢筋混凝土、火炮、火铳、弹药,一概按最高的标准去安排。” “还有一点。” 姜星火补充道:“棱堡的修筑也要因地制宜,不能生搬硬套,所以事先培养好工程师,也得有个过程。” 事实上,根据每座棱堡不同的地形要求,建造的规格也都是有着严格限制的,其中包括射界和三角墙、半月墙的灵活搭配,都要求工程师必须先学习,掌握各种技术性的知识。 总而言之,要想建造一座棱堡,首先需要其实是一支顶尖的工程团队,并且这个团队里得有足以胜任,足够精通数学几何与建筑的优秀工程师,而这些恰巧就是现在大明所缺少的,只能先紧急培养一批顶上。 而且现在虽然一座崭新的棱堡,没用多久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内,但这不意味着棱堡能够快速建造,因为在南京边上建造一座棱堡,和在西北边境线上建造一座棱堡,这里面受到交通、原材料等条件限制,速度肯定是不一样的,所以也要预留出一个大大的提前量来。 往坏了想,虽然棱堡是姜星火改良过的,并且是按照已经成熟的棱堡建造而成,但它毕竟是新出现的,而棱堡这种新出现的东西,很多内部结构都未经考验,指不定就会在什么地方出幺蛾子,而内部结构一旦受到破坏,事情都会变得麻烦许多,如果不够坚固的话,说不好听的,在大西北甚至只能靠拆东墙补西墙来保证运行,重兵围城的时候什么都运不进去。 也就是说一旦发生战事,这些棱堡里的驻军就是死士,用来消耗帖木儿帝国兵锋和作战意志的炮灰,几乎无法得到任何支援。 “可若是真的战事一起,棱堡要是被攻克了,这里面的火炮火铳,岂不是会沦于敌手?”茹瑺这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一直没说话的姚广孝淡淡道:“就是给他,帖木儿去国万里,也仿制不出来,就算以后真的仿制出来,大明还有更先进的武器若是实在不放心,也可以在西北边境的棱堡中用铜炮和比较落后的火铳,多装备弓弩,效果也是一样的。” 实际上,别说是帖木儿人来,就算是蒙古人那种工匠团队来,想要在缺乏原材料和设备的戈壁沙漠上临时造大炮,那也是不可能的。 而按照明军现在武器研发的进度,下一代的燧发枪和大口径滑膛炮都在进度表上,就算真有类似怛罗斯之战的事情导致了技术外泄,帖木儿帝国真的仿制出来了,等到帖木儿帝国能够批产的时候,大明这边新式武器还是代差。 “全力以赴就是了。” 众人纷纷颔首,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这种情况,在场的众人谁敢担保未来没有一场战争降临到头上呢? “就按刚才决定的去办吧。” 朱棣说道:“不过这件事也不用太过仓促,先把该准备的准备好,然后再根据甘肃适合建筑棱堡的地形弄清楚,然后再根据实际情况进行棱堡的设计。” “遵旨。”徐景昌躬身领命。 (本章完) 第五百零五章 装备 接下来就是一些具体的职务任命还有种种章程,应该改动的这些事情也基本就是如此了,倒也不必赘述太多。 而随着京营和九边制度改革的确立,剩下便是一些关起门来说的话。 “国师,忠诚伯,还有几位国公一起留下,其他人可以散了。” 朱棣敲了敲桌子,众将轰然应命,随后便是甲叶声窸窣,各自散去。 偌大个会议厅,除了朱棣只剩下了姜星火、茹瑺、朱能、丘福、姚广孝、徐景昌等六人。 姜星火其实发现了一个关注点比较特别的事情,那就是五军都督府在完成了权力交迭以后,高层整体的年龄还是比较轻的,公侯伯们普遍都是三四十岁,上了年龄的老将很少。 几十号人里,年龄比较大的基本都能一只手数过来,荣国公姚广孝(69岁)、淇国公丘福(61岁)、兴安伯徐祥(72岁)、应城伯孙岩(65岁),就这四个了。 这件事有意义吗?当然有意义,意义就在于,不同年龄段的人,对于同一件事情的态度和倾向是完全不同的,一般来说,越老越谨慎、迟缓,也就是俗称的“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而年轻人则相对有冲劲儿,反映到军人身上,那就是年轻的将军通常勇猛好斗、锐意进取,而老将军则一般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当军方高层普遍都是“少壮派”的时候,那么就会更倾向于建功立业,向外拓展疆土,实行积极的对外政策。 “吱呀~” 会议厅的门被关上了,当光线被拦腰斩断的时候,一股肃静的气氛弥漫开来。 朱棣披着厚重的甲胄,露出了平时穿龙袍时被刻意收敛起来的杀气和压迫感。 “关起门来说几句体己话。” 朱棣把后背从椅背上挪开,一只手肘弯曲,撑着膝盖,目光扫过众人。 “这南边,朕是待够了。” “趁着现在有时间,就要整军做编制和准备,今年开春,路上的雪化了,泥泞干涸了,大军北上。” “走到河南,直接从潼关西进关中。” 朱棣恨声说道:“秦王、晋王,这两个小王八蛋,当年建文削藩的屠刀都落到脑袋上了,不思反抗,反而联起手来帮衬建文,今年朕就要收拾掉他俩。” 众人听了都不做声。 削藩,既是秦晋两藩两代人与朱棣的新仇旧怨,更是整个北部边防体系的必然需要,这个没什么好说的,但皇家的事情外人少搀合就是了。 “到时候让盛庸和平安带兵从北面下晋地,徐辉祖在东边从井陉道入晋地,一次性都解决掉。” “至于草原的事情,北元刚刚解体,瓦剌部在西,鞑靼部在东,瓦剌部没那么跳,加之鞭长莫及,暂时可以放过他们,但鞑靼部,朕是一定要打的,不仅是打给瓦剌部看,更是打给兀良哈部看。” 兀良哈部,也就是朵颜三卫,也被称为兀良哈三卫,属成吉思汗幼弟铁木哥斡赤斤一系,元末时由辽王阿札失里统领,游牧于大兴安岭以南地区,而在洪武朝中后期发生的两件事,让兀良哈部开始倾向于大明,第一件事是洪武二十年北元太尉纳哈出率众降明,第二件事是洪武二十一年蓝玉在捕鱼儿海的大胜.捕鱼儿海之战,让北元元气尽失,而这次战役北元的失败也使大兴安岭以东的蒙古诸部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们只能选择归附大明,于是在洪武二十一年辽王阿札失里在感受到巨大的生存压力之后,在十一月遣使向老朱称臣请降。 老朱接受了阿札失里的请降,并在洪武二十二年的五月将其部众一分为三,在山阳地区分别设置了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设置的这三个隶属大宁都司的羁縻卫里,朵颜卫在屈裂儿河(指洮儿河南支流归勒里河)上游和朵颜山一带;泰宁卫在塔儿河(今洮儿河)流域,即元代泰宁路;福余卫在嫩江和福余河(今乌裕尔河)流域。 但兀良哈一贯是有左右横跳的传统的,当阿札失里意识到大明无意在辽东继续北征,发动类似于捕鱼儿海那样的战役后,很快在洪武二十三年就又背叛了明朝。 为此,洪武二十四年,老朱命令燕王朱棣和颍国公傅友德统领大军出塞清剿三卫,那是朱棣第一次跟朵颜三卫打交道。 嗯,物理意义上的打成一片。 但因为统治成本的原因,大明只在辽河平原的沈阳等地区保持着有效统治,因为缺乏人口进行移民,所以除了辽河平原以外,整个东北的深山老林还有靠近蒙古的草原,都被女真人和蒙古人占据着。 老朱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法在这些地方进行实际控制,所以也无意于彻底剿平朵颜三卫,而是沿着辽河建立缓冲区,将三卫远远隔离在大宁、河东以北,并严防他们向大明的实际控制区渗透。 之前周王所提及的那件周藩军队北上的事,就是发生在洪武二十九年的事情,由于宁王报告“近者骑兵巡塞见有脱辐遗于道”,老朱就令燕王朱棣选精卒壮马抵大宁,沿河南北监视朵颜三卫。 到了靖难的时候,朱棣千里奔袭大宁,裹挟的是大宁都司的兵马,至于所谓“朵颜三卫雇佣军”的事情,属于是建文朝廷的造谣你说有没有朵颜三卫的人跟着朱棣靖难?那肯定是有的,但这个数量非常的少,多是自发行为,朵颜三卫整体还是作壁上观的,毕竟之前双方一直是敌人。 而建文朝廷为了在舆论上取得胜利,自然就把鞑官都说成是燕王向蒙古人借的兵,用来黑朱棣是儿皇帝石敬瑭。 本质上燕军鞑官多,那是历史遗留问题,但不管怎么说,这些鞑官都是朱棣的下属,是蒙古人长期内迁的产物,即便是打的再艰难,朱棣还真没找北元借过兵,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肯定是站得住的。 而靖难结束后,朱棣也下旨重建大宁、营州、兴州等卫,开始着手恢复被自己抽调一空的北平、大宁两个都司,让明军重新回驻关外。 但此时明军在关外的军事存在实在是不乐观,尤其是原本兵强马壮的大宁都司,确实是已经从老虎瘦成病猫了,大宁系将领们的态度,也是朱棣这里需要考虑的,因此对于兀良哈部,朱棣需要经常性地示威或主动敲打一番,用以维持东北的平衡,给大宁都司恢复元气争取时间。 兀良哈部跟鞑靼部压根就不是一条心,而且兀良哈的这些墙头草说实话挺废的,是蒙古诸部里最胆小怕事的,没什么大追求,属于是能活着就行,很少搞事.除非是真的受了灾活不下去了,才会考虑动刀子,不然平常看着就是老实憨厚的牧民。 主要是兀良哈哪怕动刀子也没什么好抢的对象,西边是鞑靼部,东边是山里的女真人,南边是辽河平原的明军军户,全都是硬茬子。 “不如到时候大军北征鞑靼部,然后如果打完了,看情况分兵一部分东进,迫使兀良哈部协助出兵进攻女真?” 这时候姜星火忽然说道。 女真人始终是个大隐患,姜星火当然知道,没有了女真人,还可能有男真人,异族总是像地里的韭菜,一茬一茬的长出来,是割不完的。 但问题就在于,既然知道了女真人有可能对华夏历史造成的影响,还让他无动于衷的话,姜星火是做不到的。 所以虽然理性上很清楚,即便把女真人剿灭,也未见得真的能起到什么作用,但姜星火还是觉得需要去做。 哪怕是把心头这口气出了,也是值得的。 朱棣还没说话,朱能先说道:“关键不在于女真人,而在于朝鲜。” “是这个道理。” 丘福也说道:“朝鲜一直在暗戳戳的筑堡,收降海西女真的部落,把边境线往西边推,剿灭女真人容易,女真人才几万人?问题是女真人没了,长白山山区那么一大片地方,朝鲜地少人多能迁徙民众,咱们却站不住。” 茹瑺这时候也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长白山是有说法的,《山海经》称为不咸山,原因是因为长白山上终年积雪,其雪洁白无暇,酷似盐而不咸,故称为不咸山。北魏时称盖马大山、徒太山、太皇山,到了唐代,改称为太白山,而长白山之名则是始于金代,且一直沿用至今.这座山同样也是以前高句丽王国的统治核心,朝鲜人一直对其念念不忘。” 经过茹瑺的解释,众人倒是大概了解了一些,主要的关隘在于两个地方。 其一是在朝鲜神话中,朝鲜人的祖先名为檀君,他是山神之子,建立王朝后,统治了王朝一段时间,后来又重新隐居山林,而隐居的地方叫做太白山,不过此地其实是朝鲜境内的一座山,并不是华夏境内唐朝时期的太白山,但朝鲜人以讹传讹,便认为从神话传说来讲,长白山应该是他们的圣地。 其二是历史上曾经跟大隋、大唐连续刚正面的高句丽王国,就是发源于长白山,不过这里面要说的是,高句丽王国和高丽王国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其实完全不是同一回事高句丽政权是西汉时期由扶余人朱蒙建立在西汉玄菟郡高句丽县境内的边疆政权,其领土横跨华夏东北的部分地区和朝鲜半岛北部;而高丽王朝也就是王氏高丽政权,则是新罗人和百济人为主体组成的高丽人在朝鲜半岛建立的政权,其政权法统来自于统一朝鲜半岛的新罗政权。 高丽王国建国后,在“事大主义”方针的影响下,先后向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北宋、辽朝、金朝、元朝和明朝称臣,突出一个谁强谁是我爹,和中原王朝一直保持着很稳定的父子关系。 而高丽王国和现在的朝鲜王国在领土、法理上是一脉相承的,十二年前李成桂废掉高丽末代国王,建立了李氏朝鲜。 但是正如之前所说,李氏朝鲜一点都不老实,仗着以前作为元朝征东行省留下的丰厚军备家底,一边对大明表面上臣服,一边一直在暗地里搞小动作。 李芳远囚杀父兄上位后,也是这副德行,仗着跟朱棣有旧交情,始终想要以恭顺小国的姿态拿捏大明。 至于其人同样是篡位得国,是不是自比朱棣,还是看不起朱棣,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表面上还是非常谦恭的,每次派来的使臣都对大明毕恭毕敬,而且经常念叨我家王上跟大明大皇帝陛下以前巴拉巴拉 所以,简而言之,在大明的君臣们看来,目前剿灭女真这个事吧,真不是能力问题。 大明想要剿灭女真,把这个部族从世界上抹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办到的。 问题就在于,现在大明的辽东,加起来也就二十几万人,其中一大半是军户,把女真人都给弄绝种了,直接打回原始部落时代,没问题,那女真人在长白山等地的栖息地,难道要白白让给朝鲜人不成? 朝鲜现在有六百万人口,大明有六千万人口,从人口总数上看,大明当然是比朝鲜多得多的,但问题是人口这东西你得结合国土面积啊!大明这么大的地方,六千万人口属于整体性的人少地多(部分区域人多地少,如江南、江西),而朝鲜半岛虽然北部也都是山地,可六百万人口,对于这个时代的朝鲜来说,还是有些拥挤了。 正是因为这种人口压力,朝鲜才会有对外拓荒的内生性动力,如果自己家的地都种不完,朝鲜肯定不会选择顶着大明的注视在边境搞这些小动作。 朱棣忽然一拍桌子:“想这些作甚?到时候驱兵东进,再让辽东都司北上,胁迫朵颜三卫和李芳远一起出兵,本来还打算徐徐图之.徐徐个球?直接都灭了,先灭女真,然后隔着鸭绿江驻兵,不需要百姓,先把界河站稳,补给从海上运,朝鲜人不服就直接推平了朝鲜换个国王,或是干脆并入大明,不就都解决了?” 之前顾成做的计划是先对付女真实力最强的斡朵里部,后威慑朝鲜,再对付胡里改部、托温部,但如果明军主力真的回到北方,是先后顺序来还是一锅端,确实没什么区别。 将心比心的话,姜星火也很清楚,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现在肯定不把女真视作威胁,甚至女真就是大明养的一条看家护院的狗,住在狗窝里就是为了在边境防止朝鲜人的拓边渗透,如果把女真人都弄死了,那么大明就得自己驻军了。 当地没有百姓,耕地条件也差,军屯自给自足都费劲。 光是算经济账,那就是血亏。 但姜星火觉得这不单单是经济账的事情。 “给朝鲜换个国王当然容易,但想要把朝鲜一口气吃下去,现在的大明恐怕还做不到。” 姚广孝这时候忽然说道。 朱棣顺坡下驴地说道:“那就驻军?国师怎么看,驻军靡费甚多,这钱可是无底洞,一年一年都要扔进去的。” 为什么历代中原王朝都很少会去选择吞并朝鲜半岛,重要的问题就在于统治成本太高,同化时间也太长,高丽王朝享国近五百年,上下早就自成一体了,蒙古人倒是吞并了,但同样无法形成有效统治,还是搞的流官羁縻那一套,武力强大的时候还能压服,没了强横的武力,马上就会被当地人赶走,而治理地方的,那是那些当地的地方豪强和世家。 姜星火前世的清朝也是,后金政权建立以后,打朝鲜就跟捏小鸡仔一样,可一样没选择吞并,这里面的道理都是相同的。 当然了,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可以归咎于是否利益足够诱人。 说白了就是打朝鲜,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 而打日本就不一样了,打日本的话,那金山银山可是实打实的财富,而且能挖上百年,这就属于“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不打才叫对不起钟山里埋着的老朱。 但跨海征日,其实从理论上来讲,并不需要一定要打朝鲜。 只需要有济州岛、对马岛等几个跳板就够了。 毕竟从长江运兵启航的话,这点距离,顺风顺水没几天就到了。 如果是走朝鲜陆路,反而要好几个月。 从时间上看,完全没必要。 打日本的时候,只需要胁迫朝鲜人出物资和人力就够了。 给朝鲜人换个国王很容易,但吞并朝鲜,是个需要长时间的人力物力精力投入的事情,至少现在的大明应该是做不到的。 所以这件事,大家一直都是嘴上说的凶,心里账门清。 “女真必须要灭。” 姜星火就这么个态度,随后说道:“沿着鸭绿江驻军就是了,正好看着跟朝鲜的边界贸易,反正《明朝自由贸易契约》也都签好了,每年贸易收的税,养活驻军足够,最多就是少赚点的事情。” “成。” 现在朝鲜每年需要给大明进贡的物品,就只有水牛了,而战马之类的,都是边境自由贸易的商品。 只不过现在大明和朝鲜贸易的地方不在陆地边境,而在济州岛。 如果大明能用一部分驻军实际控制陆地边境线的话,那么朝鲜也可以在北方做交易,到时候一切物资从登莱转运就行了。 今年在军事方面这几件大事,削藩、出塞报复鞑靼、剿灭女真,基本算是在年初定了下来,接下来就是别的事情了。 “今天顺路,先去看看新式武器的进度,然后再去实地考察棱堡的防御效果。” “徐副总裁官带路吧。” 朱棣打趣道,但这句话,却让茹瑺心头一凛。 之前一直隐约有风声的事情,这次怕是要成真了。 始终有消息灵通的人士在透漏,因为过去一年姜星火主导变法的得力,在永乐二年,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这个机构要被皇帝刻意加强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工部兵器局跟内廷兵仗局两个机构,以前属于齐头并进的情况,同时进行各类军工品的制造,但现在整个新生的轻重工业体系,按照计划却是有了统一的管理。 棉纺织业的手工工场,现在是皇室独资,但并没有归属于内廷,因为让宦官来管,用不了多久就会玩废掉,目前是徐景昌负责,可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包括纺织品在内,轻工业商品中,诸如化肥、玻璃、水泥、香水、白酒,计划今年统一划拨到总裁变法事务衙门。 这既是姜星火过去一年的努力做争取来的,也是随着变法进程的深入而必然要面临的调整。 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主要任务就是搞钱,或者说在皇帝这里,变法的最大意义就是搞钱。 因此下面的部门,经过这轮调整,大多数都是与搞钱相关的。 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预计要扩充到“四司一所”,即包括了工业司、商业司、市舶司、银行司四个司,再加上一个单独的明报所,已经算是标准的部级配置了,跟六部差不多,说是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其实改名叫“工商金融部”更合理一些。 而与传统的文官衙门不同的是,朱棣这次直接给高配了两个国公作为副总裁官,且各管一司。 工业司由定国公徐景昌负责,里面包含了轻重工业各种专营商品,还有专门独立出来的下一代技术诸如蒸汽机、机床的研发机构,而下游的两个军工品生产部门,也就是兵器局和兵仗局,合并成兵器局,也一起并到这里面。 之所以要让徐景昌这个勋贵来负责,而不是换个文臣来,就是因为这里面的重工业,直接涉及到了明军的武器装备生产,没办法交给文臣,而即便是不涉及这方面的轻工业,这些专营商品都属于是能生财的摇钱树,朱棣也不可能交给文臣,所以索性就合并在一起。 煤铁部门和兵器局,也算是姜星火从工部身上割了块肉下来。 至于内廷的兵仗局,反而是无所谓的,这个就是朱棣一句话的事情。 商业司是姚广孝负责的,因为水泥混凝土弄好了,明年就要开始铺路了,关于商道,还有一系列跟地方和中枢交涉的复杂事情,除了姚广孝,其他人还真不一定能弄好。 市舶司则是相当于直接把海关拿在手里,这个是题中应有之意,因为开海裕国的政策就是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一直推进的,或者说废除海禁政策,就是姜星火一手推的,因此刚刚铺开的海贸摊子,肯定也要归他管。 最后的银行司,那就是大明银行了,这个也是姜星火主抓的业务,恢复宝钞币值以及换钞这种事情,除了姜星火,恐怕没人能搞明白。 因此,今天去参观的,其实就是刚刚整合到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下面的工业司兵器局,由徐景昌这个即将走马上任的副总裁官管理。 只不过这些还暂时都没有公布,还得等京察的结果下来,但高层这边算是都有信了。 实际上,随着变法的逐步成功,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权力随之扩大,也是必然的。 只不过姜星火权威日隆,肯定也是某些人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了。 兵器局武器试验场。 兵器局和兵仗局、铸炮所合并以后,已经搬迁到了城外的新场地。 主要是考虑到会爆炸的危险品太多了,要是一个不留神,很容易对整个南京城都造成巨大影响,天启大爆炸的传闻,姜星火可是听过的,所以这种事情,长痛不如短痛,早点搬出城来对谁都好。 而且城外空旷,也有助于进行各种武器的实验。 今天要看的新式装备,主要就是可能给京营小批量列装的棉铁复合甲,以及用低磷钢铸造出来的新火炮,还有配装了纸壳定装弹的火绳铳的演示。 进行了明军标准红色涂装的棉铁复合甲披在假人身上,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之前送到北京的那一批,是作为礼物给高级将领特制的棉钢复合甲,而这些才是用于真正列装给普通士卒的棉铁复合甲。 考虑到士卒的平均身高,这种棉铁复合甲的尺寸比之前棉钢复合甲的尺寸稍微小了一圈,而且整体更加臃肿了。 这种臃肿,主要是由于为了起到应有的防御效果,铁片的重量上去了,再者就是考虑到北方作战冬天寒冷的天气状况,棉片也做的更厚,因此看起来没有那么帅气,但穿着足够暖和,也拥有足够的防御力。 另外,在胸膛的位置,则是加装了由两块带弧度的半铜板拼接而成的护心镜,护住了心脏位置,防止被击穿,除此之外,还有手肘、膝盖等需要活动的重要部分也都被保护起来,再加上兜鍪,这样一套装备,全身上下可以说是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张脸。 “这种棉甲的造价,比之扎甲如何?” “便宜的多,同样一套棉甲,大概等同于四分之一扎甲的造价。” 这其实是废话,扎甲六十斤,二三千块甲片,而棉甲总重量只有不到三十斤,里面的铁片数量只有几百片,棉花哪怕是压实了能花几个钱?只要铁片的数量降下来,成本也就降下来了。 “防御力呢?” “对刀枪和弓弩的防御效果要略弱于扎甲,大概能起到六七成的效果,但对火铳和骨朵等钝器的防御效果要明显高于扎甲。” 朱棣跟朱能亲自上手试验了一下,五十步外,用标准步弓都射不透,抵近到了二十步,棉甲就能射透了,而弓矢射到扎甲身上还是跟扎刺猬差不多。 朱棣倒是没有太大失望,毕竟扎甲普遍都是好几层的甲片,棉甲则单薄的许多,近距离抵御不住劲弓,被射透了才是正常的。 不过如果战斗真的到了二十步的距离,说实话即便被弓矢射透也无所谓了。 而后,朱棣和朱能又对照着使用明军的制式腰刀,对棉甲和扎甲进行劈砍,光是劈砍,棉甲和扎甲的抵抗效果几乎是相同的,没有看出来明显的区别,只有换了长矛进行戳刺,才能看出来区别。 扎甲能够近距离抵御长矛的戳刺,但棉甲只有部分区域能做到,也就是甲叶比较厚重的、被重点保护的上半身躯干部分,而手臂和大腿这类地方甲片不够多也不够厚,因此长矛还是能够造成有效伤害。 如果光是进行到这里,那么棉甲显然是属于只有劣势没有优势的低配产品。 但接下来的测试,就让朱棣等人颇为惊喜了。 扎甲最惧怕的就是钝器,往往是扎甲没事,里面的人已经被砸的不行了,但棉甲的抗钝击测试,却是效果非常显著。 无论是流星锤还是骨朵,打在棉甲上面,棉甲都能有效地吸收钝击伤害,保护里面的士卒。 棉甲在抗火器方面的测试,同样效果不错。 铅弹在近距离能够有效地贯穿扎甲,但却无法贯穿甲叶更少更薄的棉甲,因为棉甲上面的另一层压实的厚棉片,能够充分地吸收铅弹的动能。 一番测试下来,朱棣对于是否选择新式的棉铁复合甲,作为北方明军的列装装备,心里也有了数。 扎甲作为宋辽金夏时期重装战士的巅峰之作,属于是军备竞赛下的产物,大家都在堆甲胄的防御质量,靠着铁罐头兵团在战场上做胜负手,如果你不把扎甲造的更结实,就会处于明显的劣势。 但如今时代不同了,这个时代的大明,周围已经没有类似于辽金夏之于宋的对手,所以甲胄的防御力只要差不多就行,不需要做到完美,完美是需要极大成本的,而列装普通士卒的甲胄,需要考虑的第一个选项是性价比。 而且,棉甲除了能够在北方进行保暖,从未来战争的发展趋势来看,抗火器也是一个重要的亮点。 因此造价只有扎甲四分之一的棉甲,在抗劈砍上跟扎甲相差无几,抗穿刺上略逊一筹,但在抗钝器和火器上,则有着更加出众的表现,再结合最关键的性价比,就显得足够诱人了。 “现在京营的披甲率大概是八成,其中四成牛皮甲、二成铁甲、两成扎甲,如果二十万人都换装棉甲的话,需要多长时间?十年?二十年?” 这个问题,显然是朱棣随口问的,其一是京营根本不需要全部披甲,其二是对于冷兵器时代来说,现在八成披甲率,虽然是牛皮甲和铁甲、扎甲混合,但也已经属于精锐中的精锐了。 另外,朱棣也没问多少钱,因为棉花和铁块对于国家来说,都是不花钱的,限制甲胄生产的,就是人工数量,一般来讲,熟练工人越多,甲胄生产的速度就越快。 如果是熟练工匠单人负责手搓生产的话,通常一套扎甲,需要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一年能产出四套,但现实中显然不是如此,如果是集体分工协作,这个效率会高得多的多,一般一个一百人规模的工坊,一年能生产出上千套扎甲来。 “二十万人的话大概五年吧,一年能生产出四万套棉甲。” 姜星火这个答案,显然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 朱棣原本以为,就算是全力以赴,年产量在一万套到两万套之间也就顶天了,谁成想,姜星火直接给他报了个四万套出来。 “怎么做到的?”丘福有些不可置信。 “三个原因。” 姜星火很快就给他答疑解惑了。 “第一个原因是压实的厚棉片,这个是可以包给江南那边的手工工场来做的,女工都能完成的任务,不需要这边出人手劳作。” “第二个原因是铁甲制作的甲片,现在除了磨床和镗床外,车床、钻床、铣床、刨插床、拉床、锯床等机床工具都已经开始陆续试装了,有了机床,在甲片加工的时候能极大地提高效率,而且棉甲的甲片,并不像是扎甲那样需要严丝合缝地穿孔,加工工艺因此也简单很多。” “第三个原因嘛,就是现在合并过来的兵仗局,负责制造甲胄的工坊,以及铸炮、铸铳的工坊,都是流水线作业了。” “流水线?” 朱棣对这个词感到了好奇。 姜星火直接让徐景昌带他们一起去参观了在不远处的甲胄工坊。 只见甲胄工坊里,负责不同工作的工匠们各自忙碌着,他们身上穿戴的衣服,标志着他们的工匠等级。 姜星火给工匠做的划分,就是技师和技工两种,技师是初级技师、中级技师、高级技师、特级技师,技工则是学徒工、初级工、中级工、高级工。 不同的级别领不同的基础工酬,然后再根据计件工酬发放奖金。 至于如何评定,主要是根据专业技术水平,而非年龄。 姜星火极为讨厌在一个体制内造成排资论辈、倚老卖老的情况。 虽然在这个时代的工匠,普遍是越老技术水平越高,但也并非全部如此,考核的作用就是把混子筛到他们应该待的位置上。 看到一众人物被拥簇着进来,工匠们脸上神情肃然,动作迅速,显得比寻常更为专注认真。 朱棣很快就看出了门道。 流水线,就是一个技工只负责一个部件,而后交给右侧工位上的技工继续进行下一步。 这样的话,显然是能够极大地提升效率的。 而一些无法进行流水线作业的工作,则是交给了技师来处理,也就是手搓。 没办法,流水线虽然能提升一部分重复工作的效率,但有些东西,还是非手搓不可的。 而每一片甲叶经过技师的加工后,看上去光泽闪耀夺目,让人眼前一亮,显得也十分赏心悦目。 朱棣点头赞叹道:“果然是利国利民之法!不愧是国师,竟然能想出这种法子。” 姜星火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其实他早就给朱棣在奏折里说了,估计朱棣要么是一眼扫了过去,要么是认真看了但没看明白,随后就不求甚解了。 但这种流水线生产的高效率,还是给前来参观的朱能、丘福、茹瑺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简简单单的一个改动,就提高了数倍的生产效率,姜星火的智慧果然是如渊似海。 当然了,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这样一来,很多制式武器,都可以做到快速批量列装了。 是的,对于一个庞大的帝国来说,如果一件制式武器或者防具,能够五年内列装,那都是可以称之为“快速”的。 而胡元澄负责的由低磷钢铸造的火炮项目,也是不孚众望。 “砰!砰!砰!” 钢炮和铜炮同时进行射击,整个靶场都在震颤。 虽然口径是一样的,但是显而易见的是,钢炮比铜炮有更强的耐久,不断地发射让铜炮的炮管都开始发烫变红,而钢炮却丝毫不受影响。 “不能再打了,再打要炸膛了。” “停了吧。” “好东西!” 看着靶场上已经通红的铜炮,和基本没有太大变化的钢炮,朱能惊叹道:“要是把这样的东西大批量的列装到军队中,未来战争的胜利必将属于大明!” 虽然朱能很遗憾地没有亲自指挥征安南的战斗,但炮兵在攻坚和野战中所起到的作用,朱能已经非常清楚了,因此他对火器在未来战争中的地位,也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再加上姜星火的原因,并不像以前那么排斥。 如今见到可以高强度发射而不炸膛的低磷钢火炮,顿时有些见猎心切。 譬如京营神机营里,有一个卫的火炮部队编制,五千多人足够伺候几百门火炮了,真打起仗来几百门大炮一起开火,这画面朱能都不敢想。 “没错!” 朱棣也赞同的点点头道:“以前朕对国师说的火器的未来也只是半信半疑,如今一场场实战打下来,现在就如果让咱们带着这些火器回到靖难的时候,跟平安那些火器部队作战,恐怕就直接是辗轧的打法了。” 朱棣刚才看到这火炮,就像是见到宝贝一样,恨不得立马就把这玩意造个千门、万门。 但是,想法终究只是想法,实际操作却是非常困难的。 虽然跟直接消耗财富的铜炮比,钢炮的造价要低廉很多,但制造钢炮,需要消耗大量的焦煤以及给钢水附魔的矿石,需要相应的技术支持,这可不是随便就能解决的问题,现在能实现这种技术的,也只有这里的铸炮所。 但不管怎样,现在铸炮都是走在了正确的方向上。 “这个呢?” 在徐景昌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了另一个工坊,一个负责制造和装配纸壳定装弹的工坊。 看着白色的纸壳弹药,朱棣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种纸壳定装弹,跟姜星火前世的德莱赛步枪最早采用的纸壳定装弹还不一样。 那种纸壳定装弹,是已经从前装枪即将向后装枪过渡的时代出现的,因此那时候的击发,用的都是雷汞火帽为激发原理的枪械,燧发枪已经被取代了,纸壳定装弹也就是把弹头、弹托、底火、发射药用圆筒纸壳包成了一个整体。 但是现在弄出来的纸壳定装弹,还没有底火这种东西,没办法,弄不出来。 击发枪的原理是扣动扳机后,枪机上的击针刺进纸壳,撞击底火,继而引燃火药射出弹丸,可现在的工艺水平,击针和雷汞火帽全都没戏。 因此,火铳重点的研发方向,还是在火绳铳到燧发铳的过渡上,现在已经有眉目了,不过没个几年估计是搞不出来的,燧发铳的关键技术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需要反复试验.虽说燧发铳说起来很简单,无非就是燧石夹带动燧石,撞击盖在火药锅上的铁片产生火星子,然后火星子掉落进入火药锅继而发射弹丸,原理很简单,但就是无法批产,试验出来的东西稳定性很差,甚至还不如火绳铳来的稳定。 如果是这种质量的燧发铳,批产出来也是折磨人,根本没必要。 而除了火绳铳向燧发铳过渡,其实兵器局还在尝试小批量的制作簧轮结构的手铳,属于是向燧发铳过渡的一个小变种,簧轮手铳的主要部件是磨轮和燧石、发条,扳动燧石夹的同时就已经是给磨轮上发条了,然后在人扣动扳机的时候,燧石夹就可以带着燧石撞向磨轮,这个时候磨轮已经释放了发条,然后就能产生火星子,火星子掉落进放置火药的部位即可引燃火药发射弹丸。 说起来很复杂,其实跟一个东西的原理是高度相似的,那就是打火机. zippo打火机用手摩擦的那一下,就是簧轮手铳引燃火星子的全部过程了。 但是这种玩意属于是试验研发性质的,生产出来的,也只是作为技术储备,和专供特殊群体防身之用,造价比较高,根本做不到批量生产。 而且很可能关键时刻打不着火。 善良之铳了属于是。 说回定装纸壳弹,这个其实就是用纸把已经压实的火药、棉花和弹丸给分层放置了,最下层的纸壳能直接被火绳引燃,中层的棉花起到弹托的作用,而上层的纸壳则装着弹丸,发射的失火,中上两层的纸壳弹会从铳管里发射出去,在发射过程中,弹丸脱离纸壳飞向目标。 这样就能省却压实火药再放置弹丸的步骤,跟真正能起到底火作用的定装纸壳弹还有很大差距,但对于火铳手来说,虽然只是减少了一个步骤的工作,在战场上能起到的意义却非常的大。 因为火绳铳进行一次正常发射需要的步骤是很繁琐的,要先把火药用小勺从铳口里塞进去,然后还要塞棉花当弹托,然后再塞弹丸,最后还得送长杆把弹丸压实了(提高气密性),而有了这种纸壳定装弹,就只需要往里塞弹丸就行了,没有底火撞针之类的东西不要紧,反正火绳铳就是靠火绳引燃的。 当看到了实际演示后,众人很快就明白了这个小小发明的意义所在。 “质量呢?纸壳怕是很容易受潮吧。” “这些纸壳弹用的纸都是特质的,绝对不会轻易受潮变形,放心吧。” 徐景昌笑着说道:“再说了,即使真的是存在质量问题,出厂肯定都是经过严格检查的,这些工匠就能跑得了?每一批编号都能查到的。” 说罢,徐景昌抬起了一个装纸壳弹的箱子上,上面正写着编号,顺着编号,能直接查到是那一批工匠负责生产的。 这个是老规矩了,洪武朝铸炮的时候,工匠姓甚名谁,那都是直接跟着铸到炮管上的,有质量问题一个都跑不了。 “哈哈,这倒也是。” 听完他的话,朱能和丘福顿时大声笑了起来,他们知道徐景昌肯定是有所夸大,新的东西,伱说肯定不出问题,那是不可能的,但在皇帝面前只能这么说,为此两人也替徐景昌遮掩了过去,免得朱棣真较真,要现场多试射一些。 “纸壳弹成品率有保障,但要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也不现实,总有因为各种各样原因出现哑弹或者卡弹的情况,只能说尽量避免吧。” 不过,姜星火既然已经跟着把话挑明了,那也无妨。 朱棣点了点头,听出了姜星火的意思。 子弹跟火铳是适配的关系,有时候造成哑弹或者卡弹,也不一定都是子弹有问题,也可能是火铳本身淋雨受潮,或是口径在铸造的时候就不太精准,这都是有可能的。 当然了,纸壳定装弹,只要有,那么它的作用就绝非正常的铅弹可比了,火铳手们发射的速度,将会因为这个小东西的出现而大大提升。 而这也就意味着火铳部队屠戮敌人的速度,将变得更快。 这个效率一旦超过某个阈值,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将可以真正意义上实现“以步制骑”,到了那时候,骑兵恐怕就要从战场舞台的主角,黯然沦为配角了。 (本章完) 第五百零六章 棱堡 接下来就是永乐二年军备技术参观的最后一个环节了,也就是棱堡的实地考察。 棱堡这种东西,说实话,只要火器跟得上,是真的虐菜神器。 尤其是在海外殖民地,弄个棱堡和配套的火炮群出来,几百上千人,就能在据点里死守上几个月乃至一年的时间,从容等待舰队的支援。 不过跟传统的高墙城池相比,棱堡更加考验守军的技战术水平和心理素质。 古今中外有很多战例可以作证,高高的城墙对于防守方心理优势的加成到底有多大,城墙足以让防守方的民夫,在很多时候发挥跟进攻方正卒一样的战斗力,但这种情况如果放到相对低矮的棱堡上,未经训练的民夫看着敌人顺着缓坡爬上来,恐怕很快就会出现“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情况。 但相反的是,如果棱堡内驻扎的是训练有素的火器部队,拥有着标准配置的火铳和火炮,那么棱堡在抵御进攻方时,几乎就是无法攻破的存在,甚至是最有效率的杀戮机器,这也是为什么在大航海时代,西方殖民者可以轻松靠着海岸据点统治广袤区域,坚不可摧的棱堡就是秘密所在,在所有有记载的历史资料上,棱堡被攻克的记录,可谓是万中无一。 这就不得不提一下郑成功的含金量了,虽然啃得不容易,但郑成功面对的热兰遮城可是标准的棱堡群结构,周长二百丈,高三丈,外城由三座棱堡构成,内城由四座棱堡构成,共有八十门火炮,这种文艺复兴式的星形要塞,在沃邦攻城法(平行堑壕推进,即土木作业攻城法)被推广前只能靠时间来耗,可靠着半月堡掩护火炮群,郑成功还是攻破了棱堡外城,并以火药炸内城相威胁,逼迫荷兰人出降。 看着眼前土石结构的棱堡,国公们似是看出了点门道,又好像没看出来什么。 棱堡,又被称为“星堡”,这玩意在姜星火前世是意大利人在文艺复兴晚期发明的,主要就是将传统的四方城墙改成凹多边形,将圆形城楼改成棱形堡垒,消除了城堡的火力死角,这样无论从哪个地点攻城,都会遭到两个以上火力点的交叉火力覆盖.而棱堡的改进版是荷兰人做的,正值荷兰人从西班牙独立的八十年战争,经过实战检验,荷兰人选择了降低堡垒高度,加厚墙体,然后将堡垒外墙同地面的夹角筑成钝角,这样不仅防炮,还能对抗火药炸城。 而姜星火魔改出来的棱堡,考虑到了这个时代没什么火炮,所以没有选择大幅降低墙体高度和加厚墙体厚度,因为这种修的既低矮又特别厚实的墙体主要是用来对抗火炮直瞄的,现在哪怕是帖木儿帝国,也没什么直瞄火炮,所以适当加厚就可以了,更多的是把外墙修的有棱有角、凹凸不平,这样跟传统的平直城墙相比几乎完全消除了射击死角,任一一方来敌都会遭到多角度、多方向的火力打击,把棱堡打造成一个杀戮机器。 这种棱堡,跟意大利人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早期棱堡基本类似,不过自给自足方面更胜一筹,相当于是一个独立存在的堡垒群,地下室、仓库、水井等建筑一应俱全,后勤物资的标准差不多是一千人在非配给制下驻守半年,亦或是配给制下驻守一年。 先在甘肃的河西走廊修上一连串,剩下的就可以在北部边境线和海外据点修了,效果肯定比传统的四方形城池要好。 姜星火笑道:“先上热气球俯瞰一下吧。” 他今天其实藏了一手,就是为了给这些人一点惊喜,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火器时代的战争。 而藏的这一手,必须要在半空中,才能看得清楚。 旁边就拴着两个准备好的热气球,众人分成两批,登上热气球,随后热气球缓缓升高到了离地大约八九丈的距离,这个高度,已经可以很轻易地观察到整个棱堡的结构了。 再往高,也不敢上升了,绳子在这个位置很安全,再上升的话谁都说不准是否还能保证绝对的安全。 但是高度也不能太低,因为炮弹也是有弹道的,万一哪个炮手射偏了,这要是把整个大明军方高层一锅端就搞笑了,虽然这种事情出现的概率万中无一但是万一呢? 登上热气球的朱棣等人,从半空中看下去,整个棱堡就像是一个.海星。 随后,棱堡的核心所在很快就被军事嗅觉敏锐的几人观察了出来,整个棱堡外围的“棱”,都是围绕大炮进行构造的,以前的炮塔从来都是四边形或者圆形的,而现在棱堡的炮塔则是棱形的,这种炮塔结构的作用显而易见,那就是可以轻易地对前来进攻的步兵形成无死角射击。 “这个水渠和缓坡是用来干嘛的?” “陷阱。” 朱棣一语中的,事实上这玩意就是给进攻方的步兵爬的,属于看起来是通往胜利的坦途,实则是通往地狱的陷阱。 而在天空中看的更清楚的是,棱堡中间还有给火铳手射击的矮墙,矮墙前面普遍搭配有一个凹面堡,似乎是为了防止敌方的快速攀登。 除此以外,炮台下还有小三角堡炮台,比主炮台要矮,应该是为了不造成友军误伤设计的,另外从空中还能看到运兵的坑道和z字型的横墙。 “开始吗?” “开始吧。” “演示一下吧。” 地面上的军官直起身来,对手下下令道。 “是!” 穿着甲胄的稻草人步兵,被一群人搬运到了进攻位置,看着有近千人的样子,不说排队枪毙,也属于是饱和进攻了。 随后,棱堡上的火炮开始对着有假想敌的阵地开火。 “嗖!” 一阵尖锐的呼啸声响过,炮弹轰然出膛,高速发射的炮弹摩擦空气,形成了长长的白色尾气,继而落在了目标区域。 “轰!轰轰轰!” 一瞬间,伴随着爆炸的火光与冲天的硝烟升腾而起,进攻的稻草人顿时变成了漫天碎屑,跟着泥土一起纷飞而下。 “炮弹为什么会爆炸?” 跟朱棣一起抓着吊篮边缘的姜星火解释道:“开花弹!” 开花弹,其实是个没有半点技术含量的科技点。 一开始姜星火想歪了,他研究火铳的纸壳定装弹的时候,还以为大炮也必须要搞出来整体的铜壳炮弹,就跟现代炮兵的榴弹一样,后来发现自己的思维进了死胡同.因为他记得开花弹在明末就出现了啊! 明末能有什么科技水平? 明末能搞出来的科技产物,他现在就一定能搞出来,所以一定是思路不对。 后来还是过年的时候,姜星火看着小孩砸雪球,忽然想到,以前看过的《加勒比海盗》电影里,好像海盗们用的炮弹,就是跟雪球一样的圆形炮弹,然后中间人工点燃一根引线。 随后姜星火就恍然大悟了。 根本就不用想什么高端的近炸引信或者延迟引信,这就是纯人工的,跟二踢脚延迟爆炸原理没有任何区别,里面都是火药,发射后都可以爆炸,真要非说开花弹跟二踢脚有什么区别,那也就是二踢脚是纸片爆炸,开花弹是铁片爆炸。 所以,真就是一层窗户纸 以前用实心炮弹,现在就可以用开花弹了,就这么简单。 但皇帝和国公们却并不知晓,众人看见这一幕,真的是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凉气,虽然他们知道火炮的威力很强,但没想到现在火炮已经发展到了居然可以大面积摧毁步兵的地步了。 以前的实心炮弹虽然威力很强大,但对于步兵的毁伤效果并不明显,弹丸只能杀伤两三个人,而现在在这种炮弹能够开花爆炸的火炮面前,试问,多少步兵送上去,不都是被屠戮吗? 看着穿着甲胄被炮火撕扯开来的稻草人步兵,他们实在是没想到,新式炮弹搭配棱堡炮台,能造成的破坏居然如此惊人。 而后,矮墙上的火铳手也进行了射击。 当硝烟散去,从热气球上下来的国公们,近距离地看着那些已经成为残骸的稻草人步兵,再想起刚才从空中看到的一幕,都难以遏制地露出了满脸震惊的表情。 “好!太好了!” 朱棣突然激动的拍案叫好:“好一个棱堡啊,有这等炮火助威,岂不真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朱能也忍不住赞叹道:“好家伙,这东西弄出来,野战人家未必会扎堆往炮口下冲,但这守城简直无解啊!” “这就是国师的棱堡吗?确实厉害。” 兵部尚书茹瑺显然是没看懂的,在听见他们的话后,忍不住皱眉道:“炮确实犀利,一挨着便是人甲俱碎,可这棱堡也就比普通城池矮厚复杂一些罢了,臣委实瞧不出什么门道。” 朱棣笑道:“忠诚伯,这就是你不懂了,你没见过攻德州的时候,那时候要是有这‘交叉火力’,我们怕是连攻城的念想都没有了。” 这就叫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茹瑺虽然是伯爵,虽然坐着兵部尚书的位置,但是从本质上来讲,他还是个没上过战场的文臣,棱堡最可怕的其实不是开花弹,就算是实心弹丸,或者压根没有火炮,是火铳、强弩.起到的效果也是一样的,关键就在于无死角杀伤这一点。 只不过装备了开花弹的火炮,把这一点给无限放大了而已。 朱棣拉着茹瑺上前沿着缓坡继续细细观看,当看到棱堡上有三面黑洞洞的炮口同时指着自己的时候,茹瑺这才悚然一惊。 方才他在天上,老眼昏花,也就看着地面炸的热闹,如今亲自沿着这些缓坡、水渠向棱堡攀爬,才发现这种火力设计的精妙之处。 “这还是夯土和砖石堆筑的,若是用了钢筋混凝土,就连火药炸城也不怕了。” 姜星火话音刚落,丘福就问道:“那这钢筋混凝土造价几何?” “钢筋肯定贵,混凝土还得继续实验才能弄出来,但比之糯米浆和条石,肯定是要便宜些的。” 闻言,丘福有些稍稍失望,显然钢筋混凝土结构想要大面积推广修筑的话,从成本上讲是不行的,但既然比糯米浆和条石的成本便宜,那么在重点城池或堡垒上使用,倒是没什么问题。” “这棱堡的墙面,其实还是按照传统城墙模式修葺而成的,看看它的城垛和墙壁,如果用钢筋混凝土的话,还可以改进一些,甚至构筑成弧面,都不是什么难事。” 传统城墙因为砖石结构的原因,一般都是平面的,因为一旦构筑成弧面,受力就会非常不均匀,为了抵消这种受力不均匀,必须要把弧度拉的平缓,并且增加厚度这种建筑最明显的就是瓮城结构,几乎所有瓮城,都是非常厚实且平缓的,虽然在里面看是半圆,但从外面看,弧度则极其不明显。 而钢筋混凝土结构,在建筑上能够做到的突破,就比砖石结构要多得多,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水坝,钢筋混凝土制造的大坝能够做到相当完美的弧度,借此抵消大量的蓄水所带来的高压力。 “弧面,那岂不是连云梯都架不上去?”徐景昌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倒也没有那么弧。” 姜星火笑了下,既然把永乐元年的基本所有科研成果,今天都给他们一股脑的展示了,那带来的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姜星火说什么现在他们第一反应都是信。 棉钢复合甲、钢炮、纸壳定装弹、开花弹、棱堡,有什么革命性的军事技术?好像也没有,但这些组合在一起,就已经悄然把军事科技推进了两个世纪了,等到明军拥有这些以后,就相当于有了约等于正常二百年后才能有的装备和技术。 而这,就是真真正正的代差。 朱棣依旧兴趣不减,带着众人登上了棱堡。 “柳升什么时候回来?”朱棣一边走一边突然问道。 朱能怔了下,旋即答道:“差不多这个月,跟曹国公一块回来。” 安南国那边,大明的驻军其实一直在不断地往国内撤,大明没有赖着不走的想法.想打回去随时都可以,在哪驻军区别不大,只要控制住清化港这个契约港就可以了。 之所以在安南国内驻军,还真是陈天平极力要求的。 安南国刚刚结束战乱,北部又被割让给了大明,整个国家内部混乱不堪,大量拥有甲胄、刀枪、弓弩的溃兵占山为王,各地匪患猖獗,非常需要肃清。 其实如果仅仅是治安问题倒还好说,派兵剿匪就是了,最严重的问题是陈天平的基本盘太不稳定了,而且干的事情可以说是民怨沸腾。 这些受到胡氏新政影响的地方豪强,在胡氏倒台以后,开始大举反攻倒算,跟陈天平是互相拉扯,偏偏陈天平也没什么好办法。 现在的安南国内,政治上,陈天平不得不倚重这些传统贵族和地方豪强;经济上,陈天平除了靠当大明的买办接受输血,就得硬着头皮向地方收税;军事上,投降他的军队忠诚度很低,军纪更是败坏不堪,只有明军是靠谱的。 所以军队三天两头跟地方豪强起冲突,庙堂上不同派系的利益之争更是让陈天平头疼不已,不靠着大明还能怎么办呢? 但大明现在军事重心要北移,肯定不可能天天在这里帮陈天平弹压地方打治安战的,因此明军在陆续回国,能帮陈天平坐稳王位的,也就是通过清化港输送物资,以及留下一支精干兵马,并且整编和培训陈天平自己的武装力量。 这件事,是交给在征安南过程中表现不错的张辅来处理的,等到李景隆和柳升等人都回国了,驻扎在安南的明军,就由张辅来指挥。 念及到张玉在燕军中的地位,张辅现在虽然只是伯爵,但以后肯定是慢慢会升侯爵,继而名正言顺地继承张玉的公爵爵位的。 其实如果张辅想,他完全可以按照徐景昌的例子,直接求皇帝让他荫袭公爵,朱棣之前也有这个想法,反而是张辅自己拒绝的,他想凭自己的本事拼个出人头地。 “等柳升回来,就让他把神机营两个卫的架子都搭起来。” 来到棱堡上,看着火炮的身管,丘福问出了一个灵魂疑问。 “火炮是怎么瞄准的?” 姜星火这次亲自上手给他演示了一下。 不过跟以前在军校里不屑一顾不同,这次老将军跟着蹲下来认真看了。 远在安南的五星上将李景隆如是评价道:“以前的我对此嗤之以鼻,现在的我恨不得逐帧学习,不是投石车用不起,而是火炮更有性价比。” 火炮发射,肯定不是靠炮手感觉来的。 事实上,现在经过姜星火那几本炮兵书籍的指导,再加上柳升等人的摸索,已经给明军的炮兵弄出了比较规范的操作准则,也有配套的炮瞄设备。 “这个是炮规,用来测仰角的。” 这玩意有点像钓鱼竿,得先把竿放到火炮炮口里,然后根据悬挂的重物线与铳规重合的区域,判断获得炮身的仰角,姜星火记得火炮好像是能从后方测数据的,但他没想明白怎么弄,所以暂时只能用这种比较原始的测量方法。 “这个是炮尺,用来给火药袋测量装填量的。” 炮尺的功能便是测量火炮应该填充的火药量,这个跟火炮的口径以及弹丸的大小都有关系,最佳选择肯定是要填充的火药完全燃烧殆尽,就能将炮弹推出炮管,但实际上一般都是装多不装少,因为装多了也不会马上炸膛,但是装少了,炮弹打不出去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实心炮弹打不出去还能倒出来,开花弹那不直接就炸里面了? 因此,为了有个具体的标准,炮手们装填火药的时候,就会参考这个刻度尺,也就是炮尺。 但实际上就跟只有新手厨师才会按克放调料一样,老手都是“适量”、“少许”,随手一抓就知道大概多少,通常也是不看这玩意的。 “这个是矩度板,是用来计量长度和角度的用具,咱们华夏一直都有,以前主要用于天文观星,这个简化版的,就是用来指导火炮射击的,先算出来仰角,然后在火药装药量和炮弹重量一定的情况下,射程基本上是固定的,因此就可以通过调节火炮的上下左右,来达到较为精准地命中目标的效果。” “若是在河西走廊星罗棋布的修上一串,帖木儿那老瘸子挨个啃过来,怕是牙口都得给他崩碎。” “哈哈哈哈!” 随着朱棣畅快的笑声,这一刻,在场的很多人都认识到,这个看似简陋,却充满了科技感的棱堡,是一种多么伟大的发明! 要知道,帖木儿帝国的远征,始终是让朱棣感到芒刺在背的事情,即便说不上阴影,也让人不舒服,而朱棣仅仅亲眼见证了一次,就能说出这种话,无疑是对于棱堡的防御能力很有信心。 “等混凝土弄出来以后,在甘肃河西走廊,咱就修他十几二十个!” “好,不过这造价”徐景昌小心翼翼道。 修一百个都能修,问题是钱咋算? “走五军都督府的账。” “但是棱堡是必须要储备充足补给且配置好足够火器的,要做好长期坚守的打算,如果没有火器,那么棱堡无法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在设计棱堡的时候,姜星火可没有打算将棱堡作为大明国土防御的主力,因为一个完整的棱堡或者说棱堡群,它的造价实在是不算便宜,除此以外,棱堡不但需要精良的火器,而且需要配备足够精锐的士卒,毕竟火器和棱堡是相辅相成的存在,没有能够熟练操作大炮的炮手们,棱堡就发挥不出这种威力。 不过即便是这样,朱棣依旧打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花费巨额钱财在河西走廊打造出一条棱堡群,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了,这也是整个大明的安全。 毕竟,谁也不知道战争何时会爆发,虽然帖木儿的远征军需要走很远,可路总是有尽头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现在西北了,能早做防御,肯定要提前打算。 因此,既然决定要打造棱堡群,朱棣可没有吝惜银钱的意思。 “各项费用全都报备到五军都督府,河西走廊棱堡群的事情,要优先投入人力物力,需要的钢筋混凝土、火炮、火铳、弹药,一概按最高的标准去安排。” “还有一点。” 姜星火补充道:“棱堡的修筑也要因地制宜,不能生搬硬套,所以事先培养好工程师,也得有个过程。” 事实上,根据每座棱堡不同的地形要求,建造的规格也都是有着严格限制的,其中包括射界和三角墙、半月墙的灵活搭配,都要求工程师必须先学习,掌握各种技术性的知识。 总而言之,要想建造一座棱堡,首先需要其实是一支顶尖的工程团队,并且这个团队里得有足以胜任,足够精通数学几何与建筑的优秀工程师,而这些恰巧就是现在大明所缺少的,只能先紧急培养一批顶上。 而且现在虽然一座崭新的棱堡,没用多久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内,但这不意味着棱堡能够快速建造,因为在南京边上建造一座棱堡,和在西北边境线上建造一座棱堡,这里面受到交通、原材料等条件限制,速度肯定是不一样的,所以也要预留出一个大大的提前量来。 往坏了想,虽然棱堡是姜星火改良过的,并且是按照已经成熟的棱堡建造而成,但它毕竟是新出现的,而棱堡这种新出现的东西,很多内部结构都未经考验,指不定就会在什么地方出幺蛾子,而内部结构一旦受到破坏,事情都会变得麻烦许多,如果不够坚固的话,说不好听的,在大西北甚至只能靠拆东墙补西墙来保证运行,重兵围城的时候什么都运不进去。 也就是说一旦发生战事,这些棱堡里的驻军就是死士,用来消耗帖木儿帝国兵锋和作战意志的炮灰,几乎无法得到任何支援。 “可若是真的战事一起,棱堡要是被攻克了,这里面的火炮火铳,岂不是会沦于敌手?”茹瑺这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一直没说话的姚广孝淡淡道:“就是给他,帖木儿去国万里,也仿制不出来,就算以后真的仿制出来,大明还有更先进的武器若是实在不放心,也可以在西北边境的棱堡中用铜炮和比较落后的火铳,多装备弓弩,效果也是一样的。” 实际上,别说是帖木儿人来,就算是蒙古人那种工匠团队来,想要在缺乏原材料和设备的戈壁沙漠上临时造大炮,那也是不可能的。 而按照明军现在武器研发的进度,下一代的燧发枪和大口径滑膛炮都在进度表上,就算真有类似怛罗斯之战的事情导致了技术外泄,帖木儿帝国真的仿制出来了,等到帖木儿帝国能够批产的时候,大明这边新式武器还是代差。 “全力以赴就是了。” 众人纷纷颔首,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这种情况,在场的众人谁敢担保未来没有一场战争降临到头上呢? “就按刚才决定的去办吧。” 朱棣说道:“不过这件事也不用太过仓促,先把该准备的准备好,然后再根据甘肃适合建筑棱堡的地形弄清楚,然后再根据实际情况进行棱堡的设计。” “遵旨。”徐景昌躬身领命。 (本章完) 第五百零九章 私宴 夜幕渐临。 运粮河旁的大溪沟村,灯笼纷纷亮了起来,远远看去,竟如同漫天星辰一般。 这个时候,村子各家各户都飘出诱人香味,一派热闹喜气的景象。 随着工坊区在此地安家落户,不仅另一侧的小溪沟村受益于夜市经济的繁荣,就连作为新建定居点的大溪沟村,也肉眼可见地多了烟火气。 这里的村民,基本都是拖家带口的工匠,来此地定居的,这片区域原本是荒地,如今靠着工坊区规划起来,不算是家属区或宿舍,但在官府那里是有正式登记的,勉强算是“人才特惠新村”之类的概念。 “娘,鸡汤炖好没?我要喝!” 厨房内,小孩坐在灶洞跟前烧火,眼巴巴看着灶膛里的柴禾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鸡汤的香味让他垂涎欲滴。 刘氏笑眯眯道:“等一会儿,先给你爹,待会儿娘再给你端过去。” “嗯呢,谢谢娘!” “这孩子” 刘氏心疼地看着儿子,只觉得儿子这段日子受苦了。 “先给孩子喝吧。” 孩子的父亲邓老秤砣在外面劈柴,听到妻子和儿子的交谈,忍不住插话道。 “行!”刘氏爽快答应,她早就发现儿子馋的厉害了,这段时间更是连隔壁邻居的猪都看着流口水,“等着,我先给你盛半碗尝尝。” 刘氏麻利地从橱柜里端出带着豁口的破碗,盛了半碗鸡汤递过去。 “嘿嘿!娘就爱疼我!” “贫嘴。”刘氏嗔骂,“赶紧喝吧,喝完了娘再给伱盛,保准你喝了没够!” “嗯呐!谢谢娘!” 小孩乐滋滋地捧着鸡汤,迫不及待喝了一小口,脸上露出享受之色。 “太烫了!太烫了!”但随即他急忙把碗放在石桌上,不断哈着气吹凉。 “德行。” 邓老秤砣的跛脚算是治不好了,但跟在诏狱扫盲班里那时比起来,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是完全不一样了,他抱着柴火走了进来,一边弯腰放下柴火,一边说道:“今儿冬就这点柴了,烧完咱家也改烧煤。” “烧煤不比烧柴费钱?唉,你说这官府,也不晓得是怎么想的” 刘氏的嘀咕还没说完,便见自家丈夫脸色有些不高兴,连忙止住了话头。 “妇人之见!国师都让烧煤,你比国师还懂?”邓老秤砣训斥道。 “是是是,我说的不对。” 刘氏连忙赔笑,如今自家丈夫在工坊里当那劳什子“质检员”,乃是技师序列的,一个月挣得工钱比从前走街串巷给人等秤挣得可多多了,这“家庭帝位”自然一下子也就上来了。 再加上搬了这敞亮的新房,空荡是空荡了点,居住面积也比以前要大,眼见着家庭条件方方面面都改善了,刘氏自然也就比以前体贴温柔了一些.贫贱夫妻百事哀,若是从前,怕是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吵起来,如今兜里有了俩子富余,也就没那么大气性了。 明初社会除非是勋贵豪族,否则其他阶层基本还是流行“两餐制”,指的是早餐和晚餐,早餐也被称为“朝食”,朝意味着一天的开始,也就是一天的第一顿饭,而晚餐叫作“飧”,从“飧”这个字的组成就知道什么意思了,夕阳下的饭食,也就是一天的最后一顿饭。 见刘氏端上来了饭菜,看在晚餐的面子上,他也神色一缓,对妻子解释道。 “烧煤就烧煤呗,贵那两文钱,听说明年黄淮的煤矿开出来,煤价马上就贱了。” 说完,邓老秤砣终于把碗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鸡汤。 刘氏问道:“怎么样?” 邓老秤砣砸吧着嘴道:“比运粮河镇上酒楼做的还好喝,镇上那些人卖得太贵了!” 刘氏笑道:“你还是别惦记镇上的东西了,镇上卖的东西贵死了,一斤猪肉七十文钱,鸡蛋要八文钱,糖果糕饼更加昂贵。” 儿子也凑了过来,虽说是独子,但性格只是跳脱,并无坏毛病,非要说有,就是贪嘴,总喜欢吃一些好吃食物。 这不,今天一早他就嚷着肚子饿了,一家人就这么用着餐,邓老秤砣一如既往地蹲在凳子上吃饭,鸡汤泡米饭,吃的是有滋有味。 “听说国师今天来工坊里视察了?” 听了刘氏这话,他只是闷声点了点头。 刘氏右手放下筷子,用左胳膊肘怼了怼他,悄声问道:“那你没去求见?你好歹跟国师有这份香火钱,人家教你认字算数,又给你们这些人寻了生计,说是恩同再造也不过分,你去叙叙旧,这评中级技师的事情,不就手拿把掐了?要不你总在工坊里闷闷坑坑的,人家谁拿你当回事,晋升都耽误了。” 邓老秤砣闻言,直接便不高兴了,撂了筷子。 “国师对我们有恩不假,可人家都帮到了这份上,若是不知好歹还想奢求更多,那成什么了?” 刘氏还想说什么,丈夫马上继续说道:“而且人家国师日理万机,一天不晓得有多少事情要忙,抽空来看的都是军国重事,我算什么东西,哪能为了自己的私心耽搁人家的时间?” 刘氏点了点头,自责道:“是我见识短了,而且国师那么忙,若是真因为无暇见你,让你在众人面前折了颜面,反倒让人觉得这香火情不可靠了,你做的对。” 邓老秤砣一怔,他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地觉得做人不能太功利,能自己走的路,就少靠别人。 就在这时,门扉却忽然被敲响了。 “五叔叔!” 听了自家孩子的叫嚷,邓老秤砣晓得来人了,小五以前是磨镜子的,现在在玻璃工坊当工匠,而且是高级技师,算是他们诏狱扫盲班里专业能力非常强的了,除此以外就是烧窑的也在玻璃工坊里烧玻璃.邓老秤砣和木楞一起在化肥工坊当质检员,张灵和变脸儿听说调去香水工坊做什么“推销员”了。 工坊区现在共有玻璃、化肥、水泥、香水,一共四个工坊,而这些从扫盲班毕业的人,并没有在水泥工坊工作的,所以今天姜星火也没见到他们。 但姜星火并没有忘记这些交织在他命运轨迹中的老朋友、好学生。 “邓老秤砣,快来!” 小五难得欢快的声音传了过来,邓老秤砣又一次放下碗筷,迎了上去。 到了门口,他整个人都怔住了,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熟悉的称呼脱口而出。 “先生!” 来人非是旁人,正是提搂着一袋橘子的姜星火,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随员。 柑橘是江南百姓在冬季最容易获得的水果之一,也是郑和远洋舰队补充维生素预防败血症的常备水果虽然后者是否有足够的科学依据还算存疑,但姜星火还是坚持在郑和临行前给他预备了好几舱。 姜星火把橘子交到邓老秤砣手里,用手心拍了拍他粗糙的黑黄色手背,轻松地解释道。 “今天来这边验收,眼见着天黑了,就不往回走了,正好上次带孩子来这逛了小溪沟的夜市,又听说你们的新居在这边,一道过来看看,怎么样,添副碗筷?” 邓老秤砣激动坏了,抓着柚子皮的双手颤抖不已。 “要得、要得。” 他结巴了很久,才勉强挤出了几个字,眼角隐约闪烁出泪光。 “快、拿碗和筷子。” 邓家这顿饭吃得很热闹,姜星火从小溪沟村夜市过来的时候,还让人买了些吃食,烧窑的和木楞都是老实人,没怎么说太多话,但看得出来,他们也很激动。 因为是姜星火亲自登门拜访,惊动了新村的村长、里正,又来了几位乡绅耆宿,姜星火也不好拒绝他们作陪,亦是存了照拂这些故人的念头,便将他们都留下了,在邓家吃了顿饭。 邓老秤砣也终于借助酒劲向姜星火说了自己最近的工作,表示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质检员。 姜星火的目光在他家里游走着,因为他的位置正对着门,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院墙边上晒的衣服和鞋袜上,不禁停下目光,怔怔地出了一刹那的神。 这是邓老秤砣一家的衣裳和鞋子,大多是半旧不新,最下面的一件旧棉袄已经被磨得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另外两双露眼的布鞋也沾满灰尘,不是什么金贵玩意儿,但也能看出来很懂得珍惜,扔了不舍得。 “工作和生活上有什么难处吗?” 小五连忙道:“先生当初教我们,咱每个人都是大太阳,自个就能发光发热,如今有事干有钱挣,一切都顺利。” “你们呢?”姜星火看向剩下三个男人。 “我我和邓哥儿差不多吧。”木楞吞吞吐吐地说道,“有吃有喝,有房有屋,就是缺个媳妇儿热炕头。” 这个答案显然没有出乎意料,姜星火颔首,又看向邓老秤砣。 邓老秤砣笑呵呵地摆摆手:“都挺好的。” 说话间,刘氏已经将桌子收拾妥帖了,一家人热情地请姜星火坐在椅子上。 烧窑的老头给姜星火斟了杯热茶,说道。 “先生平时都在京里,偶尔来一趟不方便,等春暖花开,您若是有空,可要再过来,我们一定好好招待您。” 姜星火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你们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最好的招待了。” “对了,你家里是不是还有个半大小子,送去读书了吗?” 烧窑的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只道:“不是那块料,念几天书自个儿就不念了,现在在汤山那边下矿呢,也能补贴补贴家里。” “矿上要累些。” “都是体力活,挣个辛苦钱也踏实。” 姜星火闻言,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问了问,矿区有没有按时发工钱,监工有没有打骂或是体罚煤矿工人的现象。 在得知一切都正常后,姜星火点了点头。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是他觉得别人该怎么样就该怎么样,有时候也要尊重每个人自己的命运。 刘氏将一碟萝卜条端了上来,递给姜星火:“这是我去年腌的萝卜条,您尝尝。” 姜星火接过来咬了一口,入口酸甜可口,用来佐酒简直绝配,佐茶就差了点意思。 “好手艺。” “您带一袋?” “那感情好啊。”姜星火笑道,“那就麻烦了。” 邓老秤砣憨厚一笑,搓了搓手。 “对了。” 姜星火复又问道:“工坊问你们上商业保险了吗?” “问了,每个月要交十几文钱。” “上的人多吗?” “不多。” 情况并没有太出乎姜星火的意料,虽然商业保险是大明银行推出的,但在工人和市民中的接受程度并不高,与之相反,出口货物的商品险反而颇受参与海洋贸易的商人们追捧。 商业保险一般包含了疾病险、工伤险、失业险,一个月少的话需要十几文,多的话甚至要数十文,工坊里的工人,对此几乎是本能地抗拒。 他们宁愿手头的铜钱多一些,也不打算为以后可能的意外进行准备。 而这里面有相当基数的一些人,对于参与同样具有保险性质的各种同乡会或是含有教义互助性质的民间宗教更有兴趣.或者说他们不太愿意相信在官府那里的投资,更乐意相信私人组织的信誉。 为此,工坊也不可能强迫他们买,只能是出于提倡的目的。 “能买就买,终归是个保障,孩子到了年纪也送去读书吧,以后读书兴许有出路。” “这事儿不急,等过段时间天气暖和些了再送他去,要不自己来回不放心。” 姜星火点点头:“好,不急,慢慢来,咱有的是时间,也不必着急。” “是啊,不急,慢慢来。”邓老秤砣乐呵呵地说。 其他人看到这情形,忍不住都低头偷笑了起来,姜星火也跟着笑。 姜星火自己也意识到了,或许自己对他们的生活还有更高的期望,希望他们和后代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但其实站在他们的角度,对于现在生活的种种改变,已经觉得非常幸福和满意了。 “不急”这两个字本身,就蕴含着希望。 人生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或许回首的时候就只有那么一瞬,但其实对于这些曾经在诏狱里相识的人来说,这些昔日的旧友虽然聚得不多,却始终关系匪浅,这种友谊不像其他关系那般虚伪,是真挚、纯粹的友情,即使分隔千山万水,但心中仍有彼此.只是时间不断拉长,渐渐淡薄,或许某天,连这种坐下吃顿饭,甚至送别的场景都不会再见。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星火在邓家又待了一会儿,这才与邓老秤砣等人告辞。 邓家夫妻和小孩一路送他出了巷口,看着他骑马离去,小孩抹着额上的汗水,喃喃地嘟囔道:“国师身边的人可真厉害,我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威风凛凛的马,要是我能给国师养马就好了。” “没出息。” 刘氏狠狠剜了自家儿子一眼,没好气道。 邓老秤砣倚着外面的篱笆,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旋即说道:“开春了就送你读书去!国师说的准错不了,不去矿上。” —————— 与此同时,南京城里也在举办一场私人宴会。 这里本是京城中一处普通宅邸,它是之前某位致仕归乡的官员留下来的房产,曾经属于并不重要,反正靖难的时候就收归国库了,等去年金幼孜被任命为审法寺少卿的时候,皇帝顺手就将这处宅院赏赐给金幼孜,作为他的新宅。 不过今天,因为是金幼孜的生日,这里却聚集着不少官员。 三杨、解缙、胡俨、胡广等人赫然在列,还有大理寺少卿吕震、光禄寺少卿李伟,六部的人反倒没怎么来,侍郎、尚书级别更是一个不见。 酒到酣处,面红耳热之际难免聊点庙堂上的事情,今天金幼孜是主角,自然也是围着他的工作内容转。 《大明律》已经正式昭告天下,成为了天宪地位的法律,而这一版的《大明律》,跟以前对比,主要就动在了盐法、考成法以及海禁相关条款上。 至于保险法和社会济养法,甚至是之前对各部门采购权的限制,以及类似姜星火前几天提的“裁汰各衙门冗员、限制‘隐性官员’权力、严惩盗卖国家物资”,就属于次级法律以及案例补充法了,跟《大诰》差不多。 今年审法寺的主要工作就是修订贸易相关的法律,也就是包括对外贸易法、国内商业法、商品保险法在内的这些法律。 整体来讲,事情算是千头万绪,不好短时间内就梳理明白,也算是跟着变法一起摸着石头过河。 三杨情绪不高,因为他们私下搞小动作还没怎么地呢,就被皇帝不留痕迹地给教育了,大皇子妃连带着吃了挂落,让他们一时间有些灰心丧气。 很显然,虽然他们都很聪明,可踏入仕途的时间还太短,在庙堂上的表现还不够成熟,甚至玩弄的阴谋诡计都算不上高明,那么迎来弄巧成拙的结局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不过还好有朱高炽给他们兜底。 朱高炽虽然年纪更轻,身体也不好,但在政治上的表现,却远比他们要成熟的多,皇帝让他闭门思过,他是真的在闭门思过,总结自己过去一年多的施政偏差和处事方法,并且认真地观察着外面姜星火的行动,这显然是个善于学习和成长的强者。 宾客们也都有自己的小圈子,有些不方便对别人说的话,这种私人场合倒也少了些顾忌。 新任大理寺少卿吕震是个尤其狡猾的人,他一直给人劝酒,然后就端着酒杯默默倾听别人说话。 胡广显然喝的有些高了,红着脸这时候舌头都大了,不过墙头草的脑子始终清醒,话没偏。 “这、这次补充条例,跟限制采购一脉相承,好、好得很!” 对胡广这种内阁里工作的人来说,他本身就没采购权,捞不到也占不到,这次裁汰冗员和打击盗卖物资,自然是好得很。 但对于旁边几个部寺里工作的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人来说,可就一点都不好了,这可是招招都窝在他们的软肋上。 采购权就不说了,这是最大的油水所在,但自从刑部纸劄事件东窗事发以后,因为涉及到整个京师商业的发展问题,所以各种相关用品的采购权被统一取消,现在想“吃拿卡要”那是难如登天。 而没了采购权上的“吃拿卡要”,基本就只剩下了倒腾物资,以及胥吏的孝敬。 现在走关系进来的胥吏马上都要被陆续清退了,仓库更是开始了各种查账,谁心里慌那肯定是谁心里自己知道。 可又有什么用呢? 整顿吏治的三板斧,考成法、京察,都已经砍到了官员们的身上,带出了一片鲜血淋漓,官员们都无力反抗,最后一板斧砍到了小吏头上,话语权更少的小吏,也只是徒呼奈何罢了。 “庆历新政未尝不是如此。” 这时候,一直没出声的大理寺少卿吕震开口道。 这是一句很微妙的话,听到不同人的耳朵里,就有不同的效果。 对于对这些新政策心怀不满的人来说,这就是在阴阳怪气,但对于支持变法或者说变法的受益者来说,这似乎也就是一句中性的话语,并没有谁能从中指摘些什么。 而且很多事情也并仅仅是能用“支持”或“不支持”变法来区分立场和态度的,在不同的职位上,对此的态度也截然不同。 比如内阁的人,虽然可能他们表面认同但心底里不太认同变法,可对于整顿吏治,他们反而是支持的,因为损害的不是他们的利益,又符合他们的政治道德观。 而对于因为支持变法而骤升高位的鸿胪寺卿解缙、光禄寺少卿李伟来说,这些新的吏治整顿政策,确实损害了他们的实际利益,但这些实际利益跟他们的仕途比起来,却是相对微不足道的。 至于国子监祭酒胡俨,这种两袖清风的人,反倒是不太认可进一步整顿吏治的行为,这些政策不损害他的利益甚至不影响他的仕途,但却有悖于他的政治道德观。 这还仅仅是在场的这十几号人的不同立场、态度、观点.只能说政治多样性有的时候跟生物多样性并无区别,都是足够千奇百态的。 金幼孜眼看风头不对,作为今天宴会的主人,他只是借着生日的名义邀请同僚小聚,巩固一下人脉、联络一下感情,可不想闹出什么事端来,赶紧说道。 “庆历新政,怎么能跟今日之变法相提并论呢。” “为何不能?” 出乎众人意料,别人还没吱声呢,作为醇儒的胡俨,竟是先捻须反问道。 “庆历新政以‘明黜陟’严格官吏升降制度,把早先的按照官员的资历年限升官且只升不降的磨勘制度,改为依据政绩考核来决定官吏的升职或降职,与今日之考成法,难道不是一个道理吗?” 这话倒是从理论上来讲没毛病,但结合庆历新政的结局,却似乎总是有所意指。 实际上,庆历新政之所以失败,很大程度上就是吏治整顿的太狠,范仲淹等人整顿吏治的种种举措,把一大批政绩不够的官员给从高位上撸了下来,还有很多养尊处优等待荫恩做官的高官子弟没了前途,再加上对于提拔官员,也就是“择官长”,也确实有着“如何择”的问题,新政者肯定是要用人唯亲的,也因此把很多自己的亲朋故旧提拔到了关键位置,这样一来,就导致从上到下,从官员到官员预备役,都被损害了利益,直接动摇了统治基础,因而宋仁宗感受到了皇位晃动的威胁后,马上停止了庆历新政。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考成法、京察这前两板斧固然跟“明黜陟”没什么区别,而这砍向各部寺基层物质利益的第三板斧,跟“抑侥幸”、“均公田”,也是同样的道理。 话到这里,借着酒劲儿,话题自然就延续了下去。 大理寺少卿吕震问道:“诸位,你们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原先的大理寺少卿,就是在大理寺卿陈洽与工部尚书黄福一起去安南筹备军饷时顶班参与审理李至刚案的虞谦,现在升任了太仆寺卿,而吕震资历、履历都相当了得,这时候他继续引导话题,众人倒是还真就没法硬避过去。 吕震也是洪武朝国子监太学生出身,老朱曾经让他出稽两浙田赋,干的不错,因此擢升了山东按察使司佥事,后来又调入户部担任主事,建文朝初年升任北平按察佥事,靖难之役的时候投降了朱棣,在成为大理寺少卿之前担任着真定知府(正四品),而大理寺少卿在明初本来是从五品,但洪武二十二年的时候升为正四品,所以品级上吕震是从地方大员平调入京的,可实际上却是高了半个任用。 跟很多北平系文官不同,吕震在洪武朝的时候就厮混于京中和山东、浙江,朋友很多,跟洪武-建文这拨人的关系也很不错,属于难得的两头都能顾得上的人,这种人本身就左右逢源,再加上仕途苗头不错,因此无论是什么圈子、派系的聚会,所以都很乐于邀请他。 解缙咳了一声,只道:“古今不同,不可概一而论,不过变法乃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整顿吏治纵有阵痛,也是必然的。” 显然,解大绅不愧是用肉身替变法挨过两刀的坚强战士,这个立场不是一般的稳。 而且自从建文四年那件事以后,他就深知跟朋友聚会,尤其是聚会喝了酒再乱说话表态,那就是坑,而且是一个自己挖土埋掉自己的坑! 但胡俨不这么想,这人看问题太通透,又偏生不肯变通。 “以史为镜,可知兴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 “当年荣国公上疏请求变法的时候,我便说过,变法能不能成,在于能不能培养出一个得利阶层,而今时今日种种举措,却是越来越让我担忧。” 杨士奇这时候忍不住拉了他一把,低声道:“若思,慎言!” 胡俨却是不管不顾,借着酒劲似乎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思所想倾吐而出:“如今国子监内,士子思想混乱,风俗道德不存,人心各个思利,都瞧着苗头要逐利以前是士农工商,现在是四民皆本,可要是一边让士子认利,一边把衙门的这些‘利’都给清扫一空,未免矛盾纵使一时清扫干净,这颗心种下了种子,以后进入衙门的士子,便不会变本加厉吗?” “教书育人,教的就是诚心正意,可惜现在国子监从上到下,心意都歪了。” 金幼孜半晌才缓过神来,惊讶道:“你疯了不成!” “我说的有什么不妥当吗?” 其实按胡俨的逻辑说,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程朱理学有万般不好,哪怕卫道士们再口是心非,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加强道德约束力,形成一个道德社会方面,程朱理学做的是很好的,最起码,程朱理学不鼓励人们逐利。 那么从胡俨这个逻辑讲,源头上程朱理学也主张士子们以后都做个清正廉洁的好官.当然了,实际上是个什么吊样,参与宴会的诸位中高级官员心里都清楚。 而胡俨的论点就是,现在风向的转变和实际上的政策执行之间,是有矛盾的。 光禄寺少卿李伟是姜星火从行人司提上来的,这时候也忙不迭地说道:“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法子?” “什么两全其美?完全就是两回事!” 这时候解缙忽然厉声呵斥。 李伟骤登高位,底子虚得很,面对名满天下的解缙,这时候竟是唯唯诺诺,半点不敢言语。 解缙随后长身而起,质问胡俨道:“整顿吏治,是还天下一个海清河晏、朗朗乾坤,错了吗?” “我没说整顿吏治是错的,你不要偷换概念。” 胡俨从姜星火这里学到了“偷换概念”这个词的意思。 “经世致用,以实为本。” 解缙愈发不耐:“仁义道德换不来粮食钱帛,不是说仁义道德不重要,而是我们要经国济民,就不能全靠空谈.更何况,谁说提‘四民皆本’就不提仁义道德了?北宋的时候这两者矛盾吗?整顿吏治跟你国子监里风气转向有什么关系?我看你是醉得厉害了!” 解缙言辞犀利,胡俨一时之间竟是无法招架,而这时候胡俨看着众人有些不对劲的目光,也缓过神来,酒劲儿散去,背后就是冷汗淋漓。 吕震这时候站出来拉架:“都冷静冷静。” “都是为了国朝好,何必动气呢?不过也莫非忘记了,说到底,小心驶得万年船。” 杨荣也指着自己胸口,道:“我辈读书人,既然读了圣贤书,总该是有几分风骨的。” 众人闻言,均是沉默下来。 杨荣这话,此时此刻,也分辨不出来是暗戳戳的讥讽还是真动了意气,总之,场面冷了。 又尴尬地坐了一会儿,金幼孜方道:“时候不早了,诸位早些回去休息吧。” 吕震嗯了一声,道:“既如此,我就先告退了。” 众人作揖,然后各怀鬼胎地离开。 而不久后,正在聚精会神地半夜哄娃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就接到了消息。 (本章完) 第五百零七章 革新 永乐二年显然从一开年,就没有丝毫要消停的意思。 武臣那边,京营三大营的军改搞的上下鸡飞狗跳,文臣忐忑了没几天,悬在脖子上的那把利刃也掉了下来。 吏部接连过堂,结果出来的时候,整个南京的文官似是给挨个斩去了三魂七魄一般,还是一刀一刀慢慢磔着肉的那种。 原因无他,今年京察的标准太严格了,严格到几乎有些不近人情。 前后历时六天,中低级官员被噼里啪啦地责罚了一片,到了高级官员这里稍微好点,但也好的有限,稍有不慎,就要被重罚。 而这种远超洪武-建文时期的京察标准,自然是姜星火所要求的,因此,他也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朝野非议,对此大为不满者不在少数。 但姜星火并不在乎,变法已经到了现在这个程度,想要不得罪人,想要你好我好大家好,肯定是不可能的。 而现在姜星火就要趁着自己主导着朝政的这三个月,大刀阔斧地完成他想要做到的变法。 这是京察的最后一天了。 “赵羾。” 姜星火与吏部尚书蹇义一起坐在吏部大堂上,看着眼前这位四十岁的“年轻人”。 赵羾,字云翰,河南人,洪武朝的时候通过乡举进入了国子监,后来在兵部职方司任主事,老朱觉得这人有才,升了员外郎,建文朝的时候任浙江参政(从三品),献捕倭寇计策有功,永乐朝继续任浙江参政,治水的时候跟姜星火打过交道,长于海事,现在是回京述职但还没有任命,姜星火打算让他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提举市舶司诸事。 赵羾坦荡地与姜星火对视了刹那,旋即低下头去。 “开始自叙吧。” “.” 在众人的过堂自叙和评审中,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过去一半了。 “还有几个?” “最后两个了。” 巧的是,最后这俩人,姜星火还真都认识。 倒数第二个人便是前几天去五军都督府时,兵部尚书茹瑺后边跟着的小跟班,一直没说话,但姜星火认得他的脸。 随后,听着这人的自叙,姜星火翻了翻他的资料。 方宾,杭州府钱塘县人,同样是洪武朝末期从国子监提拔出来的那批人.朝廷上的中生代都是这批人,因为当时朝堂都快被老朱给杀光了,很多都是直接从国子监出来就做京官了。 不过方宾的起点比较高,一开始就在兵部和刑部打转,然后还担任了应天府知府,惹了勋贵被贬到广东,建文朝的时候经过茹瑺的推荐,复召兵部武选司郎中,这可是兵部一等一的肥缺,看起来是茹瑺的心腹无疑了。 官面文章上做的漂亮,有政绩,官声也不错.这种人精,即便想卡他也抓不到把柄,蹇义和姜星火没为难他,直接过了。 最后一个人稍微特殊点。 人还没进来,声音就传来了。 “蹇公、国师!” 来人名为吴中,身长七尺有余,声若洪钟,面上坦荡磊落,却是个能算计、有主见的,背景不简单。 洪武三十一年的时候,同样是国子监出身,在大宁都司担任经历,朱棣千里奔袭大宁,吴中率众文官迎降,朱棣见他长相丰伟,应答明畅,非常赏识,在朱高炽麾下先后负责蓟州、北平等地的守备和粮饷转运工作,如今官至大理寺丞,顶头上司是口蜜腹剑的大理寺少卿吕震,听说跟大理寺卿陈洽关系不太好,但吴中跟大宁系的几位侯伯和朱高炽的关系都相当紧密若无意外的话,就该是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了。 姜星火看了看吴中的评价,大理寺少卿吕震和大理寺卿陈洽全给了差评。 待吴中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以后,喜提了一个“不称职”下堂,整个人脸都黑了。 吏部众人又忙乎了半晌,整理资料归档,制作表格,最终版的京察记录就算是做完了。 “诸位辛苦。” “国师辛苦。” 姜星火的目光尤其在吏部的考功司郎中金纯面前停留了片刻。 金纯,洪武三十年才从国子监出道的年轻人,步入仕途是因为被当时的吏部尚书杜泽看中,经杜泽推荐,老朱把他扔到了吏部,先后任文选司员外郎、考功司郎中,很得蹇义赏识。 此人精明强干,精力几乎无穷无尽,这段时间给姜星火也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已经很少见到能每天不怎么睡觉就可以精神充沛地从事大量工作的肝帝了。 姜星火从金纯手里接过一摞文书,蹇义亲自拿着另一摞,两人去宫里见皇帝。 京察的过程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其实是结果和后续。 皇宫,奉天殿。 朱棣身边有姚广孝、金忠、金幼孜等人,显然是在商议军事谋划上的事情。 “臣惟当今之事,其可虑者,莫重于边防,庙堂之上,所当日夜图画者,亦莫急于边防。 靖难以来,边境空虚,虏患日深,臣等屡蒙圣谕,严伤边臣,人心思奋” “哼,盛庸倒是会说话。” 奏折是新任大同镇总兵官历城侯盛庸上的。 南军这些名将,譬如盛庸和平安等人,算是在战争过程中从中高级军官里靠着战功逐渐崭露头角的,南军兵权交替的转折点,就是建文二年四月李景隆兵败白沟河逃往济南,济南一座孤城危在旦夕,而朱棣亲率燕军尾随而至,李景隆直接润了,当时都以为济南要失守了,谁料盛庸与铁铉一文一武全力固守,燕军围攻济南三个月打不下来,被迫撤退,这直接成了靖难之役的一个小转折点。 如果当时盛庸和铁铉守不住济南,那么在南军大溃败的情况下,燕军肯定能取得更大的战略主动权.正因如此,建文二年九月论功时,盛庸被建文帝封为历城侯,食禄一千石,随即被命为平燕将军,任总兵官,陈晖、平安为左右副总兵,马溥、徐真为左右参将,铁铉进升为兵部尚书参赞军务。 你说能不能打,既然能跟朱棣作对好几年,那肯定是能打的,但跟这些靖难勋贵一样,也算是时势造英雄吧。 可如今的盛庸,也只能是在兵少将寡的大同镇老老实实地蹲着,想要发挥一点,那就只能靠自己积极表现了。 “今谈边事者皆日:吾兵不多,食不足,将帅不得其人。臣以为,此三者皆不足患也夫兵不患少而患弱,今军伍虽缺而粮籍具存,若能按籍征求清查影占,随宜募补,着实训练,何患无兵?捐无用不急之费并其财力以抚养战斗之士,何患无财?悬重赏以劝有功,宽文法以伸将权,则忠勇之夫孰不思奋,又何患于无将?臣之所患,独患无奋励激发之志,因循怠玩,姑务偷安,则虽有兵食良将,亦恐不能有为耳。” 话都是套话,但翻译过来,便是盛庸觉得虽然客观条件确实不太行,但作为边将,他认为只要努力发挥主观能动性,事情还是大有可为的。 但这话就看怎么理解,既可以理解成盛庸勇于任事、主动求战,也可以理解为盛庸觉得大同镇虽然可以整顿,可底子终究还是太差。 最关键的就是那句“臣之所患,独患无奋励激发之志”了。 “你们说,这是什么意思啊?” 工部右侍郎金忠只是笑道:“怕是盛庸、平安等将听闻骤然改制为九边,心头惴惴,故而上书试问吧。” 金忠这人出生名门望族,可惜早年家道中落,尝尽了世态炎凉,而其人自小博览史籍,熟读兵法,从燕王府看门的大头兵一路做到二号谋士,胸中韬略自然是不凡的,若是“黑衣宰相”姚广孝能称个“小诸葛”,那金忠其人随燕军南征北战,赞理军务,运筹帷幄,也可以称个“小法正”了。 “金幼孜。” 朱棣扶着腰唤道。 “臣在。”在一旁默不出声的金幼孜躬身应道。 “国不乏良将而乏忠勋,苟有拳拳之心,当竭力以奋,自彰于日月也就这么回复历城侯。” 见姜星火和蹇义来了,朱棣示意他们先等会儿。 围绕着堪舆图和沙盘,几人又做了好些功课,姜星火在旁边看了看,军事上他是半吊子,百人战术级别有经验,整个战略层面也能吹一吹,但要是像他们这样详细地谋划整个战役,那肯定是不太行的,没办法,没干过这种高级参谋的工作。 朱棣等人在认真研究在经营三大营整编好以后,干脆利落地拿下秦、晋两藩。 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再加上安南现在已经在撤军,那么大明在整个国内和南线,就基本没有任何军事上的压力可言了.海外的郑和舰队另算。 显然,大明的军事重心,正在逐渐缓慢但不可阻挡地往北线偏移,整个帝国的军事资源,无论是人力、物力还是其他的什么,都在往北线倾斜,这是下一步的大战略方向,谁都动摇不了。 “伱们两个先回去吧,荣国公留下。” 当金忠和金幼孜都收拾好离开以后,朱棣掩上了地图,看向姜星火和蹇义。 这几天高强度过堂的京察,显然给他俩也折磨的不轻。 “结果都出来了?” “出来了。” 蹇义瞥了一眼姜星火,说道:“按国师的意思,从严从重,八法之下,哀鸿片野。” 这里蹇义说的“八法之下,哀鸿片野”,指的是京察的八个不合格标准,也就是“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不合格的处理办法就是革职、降级、调职、勒令致仕。 而如果说一年一次的考成法还比较“温柔”,更注重怎么激励鞭策官员的话,好几年才来一次的京察,那就是暴风骤雨般的重点打击了,而且京察跟考成法还不是一个逻辑,两者也不冲突,至少在永乐元年开始、二年结束的这次京察,基本上是跟考成法同步的,只不过略有出入的是,考成法合格的人,京察还真不一定合格,因为考成法只考核工作业绩,京察还考核道德操守和年龄。 但朱棣对于蹇义带着略微不满的暗示完全无动于衷,甚至看着名单,还有些喜笑颜开。 “好死!” 朱棣心里暗叫一声。 把这些混吃等死的废物都罢黜出各部、寺,朱棣才叫看着清爽,尤其是一些平常就跟他摆老资历的,这次姜星火更是如他所愿,按照京察的祖制,年老而无能者,统统勒令致仕。 姜星火慢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份奏折,当众递给了朱棣。 按规矩来说,这当然是不符合流程的,怎么也得走通政司或者走内阁。 但现在姜星火自己就管着内阁,内阁几个摆烂小子不干事,姜星火一个人干一样好好的,所以就说这奏折自己写的然后交给自己转交,好像在流程上也没什么问题。 “国师自己念吧。” 朱棣懒得看,干脆叫姜星火自己念出来。 姜星火慢悠悠地念道:“臣以为今日大明之时势,非外之诸边不靖,实内之吏治不修也,经京察一事,方觉吏治不修,此乃天下大患.诸边不靖,非不可以攘也;财货不充,非不可以振也。然庙堂吏治败坏,如之奈何耳?庸者碌者,上下流毒。” “彼者,此之鉴,彼为之而不禁,则此得据之以为辞;前者,后之因,前行而无疑,则后即袭之以为例。” “及其耳目纯熟,上下相安,则反以为理所当然,虽辩说无以喻其意,虽刑禁无以挽其靡,有难于卒变者矣。” “积弊已深,非雷霆之下不足以肃清;陋规渐循,非整顿朝野不足以矫正。” 蹇义闻言,一时愕然。 “国师觉得京察这么大规模的整顿,还不够吗?” “不够。” 姜星火正色道:“当然不够!” “姜某以为,如今这大明,就如一个身患肺痨的年轻人,几剂猛药下去,虽然看起来有所好转,可还是气血两亏,气便是风气、血便是经济,血可以自己缓缓造,终归会充盈起来,可这气若是不通,纵然血不亏了,还是处处堵塞什么是风气?便是官宦场上的这些歪风邪气,这些歪风邪气历经洪武朝三十余年积累,已然是根深蒂固,成了从上到下都公认、默认的事情,光靠一次京察,就像是人喝一副汤药,下肚了,洗涤了,可就真能马上把堵在五脏六腑里的邪气冲干净吗?自然是不能的!” “可实际上,无论是边事还是经济,归根结底都是要人去执行的,人的风气出了问题,做什么都是歪的,所以决不能浑浑噩噩,一起沉沦。” 姜星火掷地有声道:“积重难返而当返,难于卒变而应变!” 蹇义不敢苟同,但他也不能不让姜星火说话,对此只能不置可否。 在这些老成持国的大臣看来,任何对现状的改变都是危险的,任何制度既然存在都是有其合理性的,而试错对于整个体制来说,意味着将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所以最好的改变就是不改变,最好的制度就是现在的制度。 可变法一旦开始,就如同水坝开始开闸放水,一开始或许还是涓涓细流,到了后来便是无可阻挡的惊涛骇浪,如何是一块石头、一滩烂泥所能阻碍的?纵然是另一道大坝,怕是也会被拍成碎末。 蹇义所担忧的,也正是这些。 如果考成法不够、京察不够,那么接下来就会扩大化,造成更多的官员被卷入其中,很容易就会扩大化成洪武四大案那种规模的庙堂事件,到了那时候,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历经过这些事情的蹇义很明白,扩大化的结果就是攀咬,继而人人自危,君不见洪武四大案,哪一案不是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但朱棣不在乎这些。 在朱棣看来,这些建文朝遗留下来的官员,隔一个宰一个,剩下的肯定也有不少说过他坏话,视他为弑君篡位的逆贼的。 而且姜星火如果打算继续借着京察的尾巴来革新吏治,那么对于朱棣来说也是好事,杀一杀这些洪武-建文旧臣,再换上来一些自己人,又不用自己出面,何乐而不为呢? “那国师以为,经过这番京察,发现庙堂上的风气积弊是什么呢?” “人有痼疾,医生要望闻问切找出病因,才能以砭石医之,转赢弱为健硕,庙堂有疾病,自然也是这个道理,姜某看来,吏治不行的风气,主要在于八弊。” “其一,执法不公。” “自通变之说兴,而转移之计得,欲有所为,则游意于法之外,而得倚法以为奸,欲有所避,则匿情于法之内,而反借法以求解。爱之者,罪虽大,而强为之一辞;恶之者,罪虽微而深探其意。讵为张汤轻重其心,实有州犁高下之手。” “其二,贪赃枉法。” “名节者,士君子所以自立,而不可一日坏者也。自苞苴之效彰,而廉隅之道丧。名之所在,则阳用其名而阴违其实,甚则名与实兼违;利之所在,则阴用其实而阳违其名,甚则实与名兼用之。进身者以贿为礼,鬻官者以货准才。” “其三,繁文缛节其四,嫁祸争妒.其五,推诿误事.其六,党伐掣肘.其七,因循塞责.其八,浮言议论。议论多则成功少,而乃彼之所是,此之所谓非也。甲之所否,乙之所谓可也。事应立,而忽夺其成;谋未施,而已泄其计。苍黄翻覆,丛杂纷纭,谈者各饰其非,而听者不胜其眩。” 这八点,可谓是办公室政治的精华所在,所谓半部《首相》治天下,用的也是这些招数。 第一阶段,我们宣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第二阶段,我们说也许有事发生但我们不该采取行动。 第三阶段,说也许我们应该采取行动,但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第四阶段,也许当初我们能做点什么,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但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姚广孝补充道:“人之受病有形,则可循方而理,若本就是个病入膏肓之人,却偏偏起居如常,那才叫积之甚久、受之甚深,这才是为什么吏治是变法深入后的头等大事的原因,经济造血容易,可吏治肃清风气却难不过医者有抉肠涤胃之方,善治政者自然也有有剔蠢厘奸之术,全看陛下是否愿意而已。” 朱棣点点头,姜星火说的肯定是有道理的,吏治风气这种事情,说严重也不严重,拖着也死不了,但你要说不严重,那也不对,这里面最大的危险就在于不在于病得多重,而在于沾染了不好的风气以后,整个朝廷都对此麻木而毫无知觉,这才是最可怕的。 但好在,现在一切都有可为。 “国师的‘剔蠢厘奸之术’,不妨说说吧。” 指出问题谁都会,最关键的是怎么解决问题,而朱棣需要的是解决问题的人,而不是指出问题的人。 姜星火并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在他前世的嘉隆万大改革时期,怎么解决明朝吏治问题,高拱、张居正等人,早就给出了一套成熟的、系统的方案,都是对症下药的好东西,只需要结合明初具体的时代背景稍加修改就能拿来就用。 “革新吏治,头等大事就是多执行而少非议。” “天下大事,谋可在于众,而断在于独。汉臣申公曾云:‘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如何耳’便是这个道理。” “吏治的问题就在于议论的太多而执行的太少,便如考成法、京察,即便陛下力主,依旧意见横出、谗言纷飞,难寻其源头,也让听者不胜其眩,议论纷纷,如何成功?” “欲成一事,审慎对待务求停当后果断行之即可,何必让众人扰攘?如昔年唐宪宗之讨淮蔡,虽百方阻之,而终不为之动摇。” “欲用一人,须慎之于始,务求相应,则信而任之即可。如魏文侯之用乐羊,虽谤书盈箧,而终不为之动。” 朱棣哈哈大笑,哪还不知道姜星火肯定是主持京察这段日子也不胜其扰,那雪片般的弹劾就飞到桌前,任谁不头大呢? 但让群臣少哔哔这种事情,便是朱棣,也很难下得了决断。 不让文臣说话,自宋朝以来,就不太行了。 文臣士大夫们,那都是哪怕火化了都能剩下一个嘴还在硬着的,你不让人家说话,缝上? 完全不让人说话肯定是不行的,但是不听这些议论,朱棣能做到。 实际上管仲就曾经说过“蜚蓬之问,明主不听也;无度之言,明主不许也”,而不管是“不听”还是“不许”,都是明主运用自己权力的体现,也是集权的措施。 而文臣士大夫们在庙堂斗争中最有力的武器,也恰恰就是舆论,在所有流传在庙堂的风言风语后面,往往都有着各种复杂的利益牵扯,所谓门户之见便是如此了,这也是延续了多少年的问题,想要根治并无办法,只能尽量免受其影响,也就是少扯没用的,扯了我也不听。 “医治吏治八弊,除了多执行而少非议,其次便是整顿纲纪,严肃律令。” “何谓纲纪?” “纲如网之有绳,纪如丝之有总,有了这张大网,才能笼罩整个天下官吏,让官吏们都服从朝廷的法令,诗经有云:勉勉我王,纲纪四方。纲纪就是国家的太阿之柄,不可一日而倒持,否则整个国家都有倾颓之危险。” 姜星火严肃道:“主持京察这些日子,最大的感触便是纪纲不肃、法度不行,从上到下,对事情都少了较真,全是得过且过、务为姑息,以模棱两可谓之调停,以委屈迁就谓之善处,这样一来,固然有了所谓的‘人情世故’,可对于纲纪来说,却是极大破坏。” “自宋以来,刑不上士大夫,法之所加,唯在于微贱之人,而士大夫虽坏法干纪,而无人可莫之奈何。然而人情可顺却不可徇,法度宜严而不宜猛,想要革新吏治,就要‘少议论、多做事;少人情、多纲纪’,法度必须大于人情,希望陛下能够张法纪以肃群工,刑赏予夺一概按国朝新修之法律,而不徇乎私情,政教号令必断于宸衷,而不使纷更于浮议。” “换言之,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事有所枉,虽疏贱必申。” 朱棣听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截止到目前,简单的概括其实就两句,少哔哔多干事,大家就少内耗;多按规矩办事,就没那么多人情世故。 而姜星火的对症下药的革新还在继续。 想要整顿旧的风气,那就要形成新的风气,也就是革新。 旧的风气是虚的,新的风气也是虚的。 以“务虚”来对抗“虚”,以新的口号形成新的风气来对抗旧的口号和旧的风气,这就是一切事情的意义。 这几句话不是废话,而是精华。 很多官僚年轻的时候看不懂,直到多年以后的某个瞬间,才会幡然醒悟。 对于朝廷来说,做“实”事很重要,做“虚”事也很重要,有的时候甚至是“虚”指导“实”,而非“实”指导“虚”。 “一则少非议,二则振纲纪,三则重诏令。” “如今京中各部、寺衙门,凡各衙门章奏奉旨,有某部看了来说者,必是紧关事情、重大机务;有某部知道者,虽若稍缓,亦必合行事务,或关系各地方民情利病,该衙门自行斟酌轻重缓急。” “然而朝廷各级诏令传递、反应之缓慢,实在罕见,中枢尚好,各地方尤属迟慢,有查勘一事而数十年不完者,文卷委积,多致沉埋,干证之人,半在鬼录。” 这“干证之人,半在鬼录”给朱棣逗笑了。 确实存在这种情况,让地方去核查一些数据,几十年都查不明白,相关的人有的都死了,那也就死无对证了,一切秘密,自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从根本上来讲,就是中枢的诏令越往下力度就越低,越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就越自行其是。 “重诏令者,便是中枢部、寺等衙门,凡大小事务,既奉明旨,须数日之内,即行题复,若事了然,明白易见者,即宜据理剖断,毋但诿之抚、按议处,以至耽延。其有合行议勘问奏者,亦要酌量事情缓急,道里远近,严立限期,责令上紧奏报,该部置立号簿,发记注销。如有违限不行奏报者,从实查参,坐以违制之罪,吏部即以此考其勤惰,以为贤否,然后人思尽职而事无壅滞也。” 这就是主张雷厉风行,拒绝推诿,提高办事效率的意思了。 这点很对朱棣的胃口,朱棣就是一个执行力很强的人。 朱棣点了点头说道:“今后中枢各部、寺一切奏章,务从简切,是非可否,明白直陈,不得彼此推诿、徒托空言。若是坚持这般,大小臣工便可秉公持正,以勤勉为业,如此治理可兴、风俗可变,国师所言甚好!甚好!” “四则核名实。” 姜星火拿着京察的结果干脆说道:“不少官员,上奏朝廷建议条陈连篇累牍,然而一到京察,核查其本职工作却茫然无知,户部主钱榖者不懂出纳之数、刑部司刑名者未谙律例之文,这便是名不副实。” “世上不患无治国才,而患无用才之道,故此,国朝用人必考其终,授任必求其当,有功于国朝,即千金之赏,通侯之印,亦不宜吝;无功于国朝,虽颦睨之微,敝袴之贱,亦勿轻予。” 方才说了不少务虚的东西,眼下姜星火方才算是图穷匕见。 “如何能名副其实?按此番京察,便是几点。” “其一是打通官吏通道。” “国朝积弊便在于官吏之间,有云泥之别,而中枢各部、寺衙门佐吏,未尝没有升任之才,允许官吏相通,官可降吏、吏可升官,如官有缺即以吏升任之。” “此举万万不可!” 蹇义这时候终于忍无可忍。 姜星火说的前几条,蹇义还没什么反应,因为都是一些务虚的东西,什么少议论少内耗、按规矩法度办事、少讲人情世故、提高办事效率.这些你说重要就重要,你说不重要,放个屁就过去了。 但打通京城各部门的官-吏通道,那可就是真的触动很多人利益的大事情了。 而且最可怕的是,恐怕姜星火此举,会得到很多人的支持! 有多少有能力的积年老吏,一辈子都是不入品的吏?这些人太渴望成为官员了,而如果姜星火给了他们这个机会,那么变法派的力量,恐怕会在基层骤然猛增,因为这些吏如何因此成为官,那就是得益于此,便要维护关于这方面的变法,决不能再让自己被打回原形。 而作为吏部尚书,在这种对他而言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蹇义是绝对不会动摇的。 这个时候,哪怕蹇义知道皇帝冷眼旁观下所暗藏的态度,他也必须站出来阻止! 在蹇义看来,姜星火所谓的官吏互通,那根本就是不能也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官是官,吏是吏,让胥吏成为官员,天下的规矩岂不是乱了套了? “朕知道你担心的事情。” 看着激烈争吵起来的两人,或者说两派观点,朱棣却神色依旧平静。 “想来国师既敢提出此议,自然早已考虑妥当,但如今时机还不成熟,说其他的吧。” 听闻朱棣话语,争吵的双方暂停了下来。 虽然姜星火说的非常轻描淡写,但朱棣心中对此事能否顺利执行下去仍然有些怀疑,毕竟姜星火刚才所说的事情实在太过骇人听闻,这简直就是把整个朝堂,甚至将整个天下,变成了另外一种模式! 但这也不排除是“拆屋开窗”就是了 姜星火微微颔首:“先讨论其他的。” “想要名副其实,其二便是裁汰各衙门冗员。” “凡京师内外各衙门,官有额定员数,而多余添设者,若吏典、知印、承差、祗候、禁子人等,当严格核查是否是衙门真实需要,若非所需,则以冗员罢黜处置。” “其三便是限制‘隐性官员’权力。” “举人、监生、生员、冠带官、义官、知印、承差阴阳生、医生,但有朝廷职役者,如以权谋私,行止有亏,当俱发为民。” “其四则是严惩盗卖国家物资。” “京师各衙门仓库凡监临主守,将系官钱粮等物,私自借用,或转借与人者,当以监守自盗来论,或充军、或问斩,方可杜绝此歪风邪气。” 四条“务虚”,一则少非议,二则振纲纪,三则重诏令,四则核名实,算是整肃风气的运动口号。 核名实中又有四条务实办法,打通官吏通道、裁汰各衙门冗员、限制‘隐性官员’权力、严惩盗卖国家物资。 除了“打通官吏通道”阻力可能比较大,暂时不予考虑以外,后三条务实的整顿风气策略,虽然落脚点比较小,但胜在踏实能执行,以此整肃风气的同时开展针对行动,在朱棣看来,是完全可行的。 “国师说的有理,这样,先容朕看看京察的结果,若是确有其弊,接下来便召来商议,再照这般来整顿革新。” 朱棣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正式从姜星火和蹇义的手中接过了京察的结果。 姜星火所提的不管务虚还是务实的革新,都是能执行下去革新吏治风气的,他也知道朱棣还需斟酌,为此倒是没什么失望,又说了些其他事情,便离开了。 待蹇义和姚广孝也离开后,朱棣看着老和尚离开的背影,坐在龙椅上面沉吟着,眉头紧锁。 他身穿黑色的龙袍,显得有些威严而令人难以接近。 朱棣抽出了一个匣子,里面的密折,都是这段时间弹劾姜星火主持京察,有任人唯亲、排除异己行为的。 这时候纪纲奉命走了进来,向朱棣低声汇报了一些事情。 “哦。” 朱棣神色未曾有丝毫波动:“这件事情朕已经知晓了。” “陛下。”纪纲躬身道,“臣认为此事颇为蹊跷,有必要彻查清楚。” “查?怎么查?” 朱棣冷笑一声:“你是嫌活够了吗?” “臣不敢!” 纪纲吓的魂飞魄散,立刻磕头在地。 “滚吧。” “是!” 纪纲连忙退下,额头满是冷汗。 “这些风言风语是从三杨那里出来的吗?” 朱棣喃喃说着:“是因为” 他的目光扫视着四周,似乎要看破一切。 然而他的四周,大殿里空荡荡的一片,别说人,哪怕一只蚂蚁都看不见,唯有一阵阵从殿外吹来的凉风拂过他的身躯。 奉天殿中朱元璋的画像还挂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他。 “爹,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 后宫。 朱瞻基一早就被张氏带着进宫来找徐皇后问安。 此时虽已日上三竿,徐皇后还在睡梦中,冬日里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忽然害了场病,大约是风寒又大约是肺热总之昨晚咳了半宿,直到拂晓时分最后实在困得不行,便在床上眯瞪了一会儿才算睡过去。 朱瞻基在外殿等得焦急万分,忍不住跑到外屋,拉了一名徐皇后的宫娥,低声哀求道:“姑姑,你替我去请一请,若是皇奶奶不见,我们也好回去你若是不去,那我自己去了!” 宫娥一愣,连忙劝阻道:“小祖宗啊!您可千万别乱闯啊!” 这后宫哪里是能随意乱跑的地方,听说待会儿皇帝还要来,万一冲撞了皇帝,那罪责更是担当不起啊! “姑姑,你快点呀,你就帮我去请嘛” 宫娥为难道:“可是皇后还在休憩。” “姑姑你先去,只道是我央你的,皇奶奶不会生气。”朱瞻基坚持道。 宫娥只得去通禀,谁都知道朱瞻基这大孙子是徐皇后的心头肉,任是责罚谁也不会责罚朱瞻基的。 待宫娥进去的时候,方才发现徐皇后竟是已经起来了。 听了宫娥的转述,徐皇后的脸却有些阴沉沉的,没个高兴模样,也不晓得是病得还是其他原因。 “让他和他娘进来。” 朱瞻基闻讯,兴奋得蹦蹦跳跳,跑得飞快,眨眼就进了内殿,见徐皇后坐在妆台前,身旁宫女正在仔细地化妆,他欢喜地跑过去,扑进徐皇后怀中。 “奶奶!” 徐皇后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只道:“你今天怎么入宫了?” 朱瞻基抬起头来,笑嘻嘻道:“因为孙儿听说奶奶病了,特意昨晚就熬了汤给奶奶喝,奶奶喝了汤病就会好了哦!” 身后的儿媳妇张氏从放下的食盒中端出汤递到面前,殷切地看着徐皇后。 徐皇后看着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汤,感觉一颗心暖洋洋的。 她接过来,轻轻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口。 汤是甜的,味道清新甘冽,很适合她现在的身体。 徐皇后微笑道:“汤不错。” 朱瞻基松了一口气,笑容灿烂道:“那奶奶就多喝点,早点好起来哟!” 徐皇后看着孙子天真无邪的模样,心底涌上一丝难过。 她未尝不晓得张氏带着孙子打亲情牌是什么意思,可眼下是是非非混乱不堪,她又能做什么呢?就连娘家都不见得能保的平安,凡事也只能尽力而为吧。 可徐皇后终究是心软了,瞥了一眼张氏,对贴身宫女只道:“去跟陛下说,瞻基来了。” “都坐吧,待会儿陛下兴许还来呢。” 她今天带朱瞻基入宫的目的就是如此,一声没吭的张氏这下子顿时放下心来,连忙陪着笑坐在了边上。 然而张氏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便马上接到了令她仿佛五雷轰顶一般的消息。 朱棣命皇长孙朱瞻基移居宫中,由徐皇后亲自照顾,而令大皇子妃张氏回府,好生闭门思过。 (本章完) 第五百零八章 验收 京察的大棒最终在两天后落到了京官们的脑壳上,罢黜、贬谪、勒令致仕共四十八人的结果,直接把所有沉睡的心灵都敲醒了。 而随后发生的不同寻常的事情,以及《明报》上耐人寻味的风向,更是让人意识到,随着经济改革的初见成效,变法在政治上的深入,也愈发不可阻挡了。 洗涤旧尘,万物革新。 “新年新气象,总该梳洗一番,不该是尘满面、鬓如霜嘛!” 看着衙门里来回搬家具、运文件的杂吏差役们,姜星火一边自己擦拭着桌子,一边也是难得调笑道。 为了跟各部作区分,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里的内设部门的长官,用的依旧是带有临时差遣性质的“提举”前缀,而这种东西,属于比较含糊的概念,既可以让你长长久久地待下去,到了后来甚至就演变成了常规官职,比如明代的总兵、巡抚、总督也可以就是个临时差遣,权力虽然很大,但哪天撤了也就撤了,官面上谁也说不出来什么。 但不管如何,事情还是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着。 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两个副总裁官,定国公徐景昌、荣国公姚广孝,分别提举工业司和商业司,而市舶司则是原来的浙江参政赵羾转任,银行司便是大明银行的朱恒负责提举。 除此以外,明报所的大使(正八品)由郭琎升任,负责《明报》相关事宜,柴车则继续留在姜星火身边负责文书机密。 四个司里,除了银行司整体规模比较小、业务尚且处于起步阶段,其他的司规模就相对较大了。 例如工业司,下面就合并了原属于工部的兵器局和铸炮所(下辖冶铁场),以及内廷的兵仗局,除此以外还有一众矿山、工坊、制造所等。 市舶司就不用说了,重启的广州“怀远市舶司”,泉州“来远市舶司”,宁波“安远市舶司”都直接归属到了这里,赵羾对海贸颇有心得,用起来倒也得心应手,除此以外,便是远洋商品保险、期货等业务监管,也在市舶司的职责下面。 至于赵羾本人的提拔,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自己给皇帝一个被人攻击的借口也好,干脆挑明了主政时用人不疑的态度也罢,总之,人是用了,而且姜星火主政的这段时间,还要接着用不少人。 商业司规模大,但相对其他衙门的其他机构而言,可谓是百废待兴洪武朝就是严重的“重农抑商”,而如今随着210万两赌约的完成,风口开始悄然转向“四民皆本”和“开海裕国”,可国内的商业由于基础本来就差,再加上靖难四年对国内经济的破坏,基本就是接近零起步了,对姚广孝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嗯,不过往好了说,这叫“有足够的上升空间”。 “三件事。” 老和尚看着擦桌子的姜星火,慢吞吞地说道。 “说呗。” 姜星火擦得愈发勤快了,恨不得把这破桌子擦得锃亮。 “今年军费支出很大,修北京城、削藩、北征蒙古,这些都是大头,所以国内的商贸,尤其是南直隶核心区域的商贸,必须要搞活起来,不然光靠海洋贸易肯定不够,盐税那也得接着动。” “我晓得,先铺路嘛,工坊传来消息了,水泥路大约也就是这两天,弄好了开春趁着雪化了、天气转暖,就赶紧开始铺。” 一般来说,水泥路通常是夏季开始铺的,有的选肯定不会选择春季,因为开春的时候地面还是会受到低温的影响,继而产生皲裂、起砂等情况,而且水泥地面在受冻以后,也影响使用寿命,夏季则没有这么问题。 但考虑到江南夏季的梅雨期是没法铺路的,而铺路又是个大工程,所以肯定要在开春之后到梅雨来临之前,把这件事办好。 要想富先修路,想让国内的商贸往来流传顺畅,那么在最繁华富庶的江南,是一定要构建起点对点商道网络的,大路在主要府县之间贯通,如此商业才能重新恢复。 “这么规划如何?” 姚广孝把一张堪舆图递给了姜星火,上面用炭笔勾勒着一条线。 南京-龙潭-丹徒(镇江府城)-丹阳-武进(常州府城)-无锡-望亭-浒墅关-长洲(苏州府城)-昆山-嘉定-上海-华亭(松江府城) 后面的虚线则画着嘉兴、湖州、钱塘、绍兴、宁波等地。 “今年半年肯定铺不完。” 姜星火只看了一眼,就很笃定地说道。 原因无他,这条路他自己用腿脚丈量过,地图上看着是平原没错,但里面有不少丘陵湖泽,虽然是大明的南方核心经济区域的最优商道线路,但想要上半年铺出来这么长的路,那是不可能的。 “没指望今年一口气干完,规划一年半干完就不错了,分段铺,今年先把南京-龙潭-丹徒(镇江府城)-丹阳-武进(常州府城)这一段铺好,武进是大运河南北交点,这样就相当于把南京和南京以西的商贸,都汇入到京杭大运河这个‘大动脉’里了。” “其实我觉得” 姜星火终于放下抹布,仔细端详了一下地图,沉吟半晌方才说道:“光是从经济交流的角度,西段的意义不大。” “原因也简单,西段从南京到丹徒这段,其实有长江水道作为航线,虽然从南京开始铺路汇入京杭大运河的运输网,政绩看起来好看,可实际上细细深究,真不如从东段开始铺,甚至从浙江的宁波、绍兴、钱塘、嘉兴、湖州,一直铺到松江府的华亭、上海,这样带来的经济意义都比铺西段要大得多。” 姜星火说的是实话,西段本来就有长江航运可以代替,陆路运输的作用并不明显,但在环太湖区域和杭州湾沿线,如果陆地上有点对点的高速商道,那么物资流转的速度将显著增加。 这里面还有另外一重意义,那就是宁波“安远市舶司”承担着对日本、朝鲜、琉球等地的主要贸易额,不管是进口还是出口,如果能把东段的陆上商道先建设好,那么都将极大地增加效率、提高收益。 与之相比,西段从南京出发的商道,反倒是政治意义大于经济意义,如果执意从南京开始铺,有些本末倒置。 “那就从浙江开始,让赵羾跟安远市舶司也打好招呼。”姚广孝微微颔首道。 “其实也有私心作祟。” 姜星火坦诚道:“浙江和江南,现在好做事。” 这是实话,不管是刚提进来的赵羾,还是前浙江布政司左参政、现浙江按察使司按察使辛彦博,都是在江南治水平乱中配合度比较高的官员,也是支持变法的,因为他们属于天然从变法中获益,而除了浙江这几个府的官员,譬如扬州府知府王世杰、常州府知府张玉麟、松江知府张守约,这些和姜星火打过很多交道并且被提拔起来的江南地方大员,面对变法举措的时候,基本不会出现阳奉阴违的情况,而是会竭力配合,这样变法的政策在浙江和江南就都比较好落实。 “盐税改制的事情,等审法寺出台了新盐法才好改动.水泥混凝土的事情,过两天咱们一起去工坊看,除此以外,想要快速创收,那恐怕就得等香水工坊大规模投产了,就这几天的事情,到时候一起去看吧。” 老和尚继续道:“吏治的事情也有眉目了。” “喔?” 姜星火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消息这么灵通?反正姜星火还没收到风声。 “都察院和锦衣卫联合行动。” 这就不奇怪了,看来这次是鹰犬们倾巢而出,那应该没他什么事。 “不过我们也要配合一下。” “行,那等陈瑛他们动起来了的,再跟着一起动,他们不动我们也不动。” “还有最后一件事。” 姚广孝的白眉抖了抖,难得有些踌躇。 “现在太常寺卿是空着的,按国朝旧例,袁珙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一想到丘玄清,便多少有些让人膈应。” “怎么扯到袁珙身上了?” 姜星火一怔,虽然大明立国只有三十来年,但已经有很多庙堂上的陈年往事颇为值得玩味了,而这些都是姜星火几乎不了解的,经过姚广孝解释,他才明白过来。 太常寺卿是正三品,管国家祭祀礼乐。 从品级上,在洪武朝袁珙就是吏部侍郎了,也是正三品,重新出仕的话,品级没问题,而且袁珙于朱棣乃至一众靖难勋贵心中威望都不低,助力很多,阻力不会很大。 问题就在于,这里还有个典故。 洪武朝有一位历经了十余年腥风血雨,全程目睹过洪武末年庙堂剧变而不倒的太常寺卿。 这位太常寺卿很受朱元璋信任,同时巧的是,也是个道士。 他就是丘玄清。 其人自幼从全真道士黄德桢出家,读书学习道法,洪武初年游览武当山,面见了传说级人物张三丰,并且继承了张三丰的道统,被张三丰亲点为五龙宫主持。 而丘玄清第一次出现在史书记载上是“圣皇基唐虞雍熙之治,宵旰凝思,诏天下凡山林遗逸之士,俾有司访求其人,遣赴京师,以登显用,恩至渥也。洪武十四年春,襄阳均之武当乃拔一人焉,曰丘君玄清”,翻译过来就是老朱想求个高人,而这个高人就是丘玄清。 作为张三丰的徒弟,丘玄清的水平肯定不必多说,而且其人不仅道法精深,还主持五龙宫多年,行政能力也没问题,老朱就直接把他安排到了太常寺卿的岗位上。 一个道士,去当太常寺卿,合适吗? 太合适了,太常寺就是负责礼仪祭祀的,作为道士,最合适他们的工作就是主持祭祀活动,史书记载“问以晴雨之事,玄清奏对立有应验”,也就是说对于晴雨阴阳,是丰年还是灾年,丘玄清总能预测一下,朱元璋在祭祀天地之时,也常常会询问丘玄清,丘玄清也总能给出让朱元璋满意的答复。 丘玄清在太常寺卿这个岗位上干了十多年,直到洪武二十六年,自觉大限将至,丘玄清对徒弟蒲善渊、马善宁等人说“我当谢天恩弃尘去也”,随后沐浴更衣,端坐而逝,享年六十七岁,老朱专门下圣旨,派遣礼部右侍郎张智“谕祭于太常卿丘玄清之灵”,属于对道士最高规格的待遇了。 只不过让人膈应的是,长春真人丘处机曾为了修道而自宫,丘玄清追随丘处机的脚步,也毅然自宫了,朝野间有传言,与老朱强行赐丘玄清以宫女有关.至于真假,就无从考证了。 所以袁珙老头都这把岁数了,早就致仕在家多年,要不要让他重新出仕,尤其是要不要接太常寺卿这个对道士来说很玄学的职位,就很难说。 姜星火应道:“我去问问他吧,若是不愿意也没办法。” 受礼部指导的三个寺,鸿胪寺、光禄寺、太常寺,鸿胪寺卿是解缙,光禄寺卿是前松江知府黄子威,如果能把袁珙弄到太常寺卿的位置上,那么在六寺的层面上,就能占据半壁江山了。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房门忽然被叩响。 柴车在外面木木地说道:“国师,定国公说水泥工坊那边传来消息了。” 姜星火闻言顿时一喜,把抹布往窗台石头上一扔,旋即拉着老和尚往外走。 “让王斌备马备车。” 这时姜星火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复又说道。 “对了,你再跟郭琎说一下,让《明报》约一个对光禄寺丞高致的专访,让他讲讲荀子思想。” 运粮河。 沿着河岸的青石板路,姜星火缓缓策马前行。 刚过完年,河上冰凌依稀可见尚未消融,岸边的商铺推开门,屋檐角上还挂着半截红绸子,甚至细细观察,还能看到石板缝里的爆竹残渣。 运粮河旁的这条街上住户不多,但却是左近十里八村最繁荣之所,因为继化肥工坊和玻璃工坊以后,水泥工坊和香水工坊,也都在此地毗邻落成。 原因也很简单,突出一个区位优势。 运粮河有水运,可以直达南京城继而汇入长江,而在此地周围有汤山煤矿,除此以外,周围还有大量富有专业技能的劳动人口,挖矿的、制陶的、编筐的,什么都有。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年少时那样意气风发,幻想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至少姜星火骑着小灰马从路边策马走过的时候,看着坐在街边台阶上等着招工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时,没在他们的眼眸中看到多少光.大抵是已经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光了。 姜星火蓦然想到一句话。 ——“教育具有长期性和滞后性,很多年前在地理试卷上写下,此地的区位优势在于拥有丰富的廉价劳动力资源,直到多年以后,才发现那个廉价劳动力就是自己,至此,教育完成了闭环。” 姜星火勒住马,跳下来问道。 “小兄弟,你们是哪里人?” 几个年轻人肩头扛着扁担,目光垂落下来,看着姜星火脚上被粘上了泥点的牛皮靴子不吭声,只是瑟缩着、依偎着,又往里面自觉地拱了拱身子,姜星火又重复了一遍,才有人操着他不太听得懂的话回答。 “我们是芜湖人。” 江南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芜湖虽然离着南京并不远,坐船顺江而下甚至半天不到就能抵达,但风俗习惯与口音与南京本地差异却是不小,尤其是这几个年轻人,大约是来自芜湖比较偏远的乡下。 经过一番交谈,姜星火才得知,这些人是听同村的远亲说南京这边正在招工,寻思着在老家也混得不好,便大着胆子背井离乡来南京讨口饭吃。 同村的远亲大约是没骗他们的,就是消息的时效性有点问题.等他们赶到这里来的时候,工坊早就招满人了。 盘缠用尽,流落街头,回是回不去了,只能想着在运粮河附近的小镇上找点事情做,可惜没什么专业技能,力工、纤夫又都自成体系,哪怕是想要卖一膀子力气都没人要。 而且最麻烦的是,在大明现在的“双册”和“路引”制度下,这些人的流动,其实是不合法的。 之所以要在江南建立手工工场区,就是因为江南的本地劳动力多,能够熟练进行棉纺织的女工多,而这些女工在松江府无论是聚集还是劳动,都不会对现有的社会结构造成严重破坏。 在运粮河这边弄的工坊区也是一个道理,都是十里八乡来做工的,一是知根知底,二是整体可控。 但可以预见的是,随着工业和商业的发展,像是这些来自芜湖的年轻人一样的外来劳动力,一定会越来越多,高度商业化、工业化的核心城池,将会呈现出明显的虹吸效应。 到了那时候,想要跟现在一样掩耳盗铃,尽量不破坏旧有的核心制度,恐怕就是不可能的了。 “跟上吧,到时候寻桥畔的管事说说。” 姜星火暗叹一声,现在他已经不想着完全兼济天下每一个人了,只能秉持着能管一件是一件的原则,尽力而为。 到了工坊门前的那座大桥,姜星火让身边的护卫跟负责的管事说了一声,算是给这几个小伙子一个卖力气的机会,旋即进了工坊区的大门。 而提举工业司的定国公徐景昌,以及负责这片工坊区的张宇初,此时就站在其中一间大工坊前,水泥工坊就位于此地。 此刻,在这间大工坊的院墙外停放着三四辆牛车。 在众人的迎接下,姜星火和姚广孝等人一并走进了工坊,随行的除了护卫,还有不少衙门里的官员。 这次是内部验收,主要验收的是水泥路和混凝土墙两项,而且水泥路面是商用为主,军用并不急需,只有混凝土墙才会应用到棱堡里,就没叫五军都督府方面的人一起来。 “很早就听闻伱们在做的事情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能亲自过来看看,甚为欣慰啊!” 姚广孝笑呵呵问道:“不知你们对这次试验有几成把握?” 他口中所指的试验自然便是水泥合格率和可靠性的当面测试。 毕竟水泥这种东西,也不单单是制造出来就完事了,之前废了那么多工夫和时间,就是为了试验出最佳的配比。 除此以外,用水泥制造出的混凝土,也承担着更重要的棱堡材料的工作,这是涉及到军国重事的,丝毫马虎不得。 听见姚广孝发话,徐景昌当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连忙恭敬回答道:“您且宽心,咱们工坊这些天都是按照交代的,日夜赶工,再加上工匠们的共同努力之下,这才将工程进度快速推进.时间上提前了,质量肯定没问题。” 显然,国公之间地位亦有差距。 听完徐景昌的话后,姚广孝微微点头表示满意:“不错,看样子的确是下了功夫,那就拭目以待了!” 姜星火说道:“先看看水泥路面吧,再去看混凝土墙。” 徐景昌示意张宇初最前面带路,带着众人向旁边的小路走去,姜星火等人跟在他身后。 在工坊的主要通道路段,已经修好了一条水泥路面,直通运粮河码头,从而能够让运输船舶顺利卸货,但这条水泥路却不是今天接受检验的,要检验的在前头。 “这条水泥路倒是不错啊,比以往的路都要坚实得多。” 姚广孝走在路面,赞叹道。 姜星火用力跺了跺脚,靴子的硬底踩在上面毫无反应。 等过了这片区域,就是一小片广场,这里才是真正的场地。 广场上面用水泥铺了好几条路,看起来都是刚刚铺好的,而徐景昌示意他们看旁边。 作为对比组,在几条水泥路旁边,还有青石板路、砖石路、碎石路、黄土路等几种大明国内的常见路面。 前头有一个房间,在哪儿有专门的工匠们对水泥的质量和粘合剂效果做着评估,并且给出相应的数据。 见众人过来,立马有一名工匠迎上来道:“定国公,这就是水泥的测试报告!您请看。” 说着,几个工匠捧出了几摞文书,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不少数字和文字。 而这些都是工程进展状况的详细记录,包括了水泥材料、粘合剂的效果和凝固时间等等。 徐景昌点点头,将文书分给众人,姜星火也拿起了一份纸细细阅读起来。 “不错,你们做得很好!” 姚广孝看完之后,点头赞扬道:“看样子是上心了,而这条路面,也比预想的要强多了!” 工匠闻言顿时喜形于色,徐景昌更是激动无比,这件事是他主抓的事情,自然想要让众人对工程的表现能够满意。 不过,这些东西光是看数据是没用的,还要眼见为实才行。 “把锤子拿过来。”姜星火忽然道。 不多时,旁边就有人递给了他一把锤子。 姜星火掂量了下手里的小锤,随后他抡动了起来,只听哐当声响起,铁锤狠狠砸在水泥地上,只是瞬息之间,原本平整的水泥地面上就出现了一个极浅的凹槽。 姜星火如法炮制,将几条水泥路面挨个锤了一遍,又测试了一下青石板路面的硬度,随后收回了手臂,将铁锤扔到地上。 而他身旁的工匠们则是惊讶的看着姜星火,没想到国师竟然拥有如此强悍的臂力,完全不像是一个瘦弱文人。 姜星火脸色平静地说道:“看样子这水泥质量的确还行。” 确实还行,震得他胳膊都疼了。 接下来,就是各种满载甚至超载的马车和牛车经过路面,甚至还测试了路面被火烧雨淋后的效果。 “可惜没有压路机。”姜星火心头嘀咕道。 见众人没有意见,张宇初乐呵呵地说道:“那接下来我们就去混凝土的场地吧。” 而在工坊区的另一端,还有不少的混凝土墙体已经施工完毕。 但姚广孝仔细检查一番外墙后,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这般观察,你们施工的混凝土墙厚度似乎普遍比寻常墙体还厚了一筹,这是何故?” 一行人也是皱眉看着这些混凝土墙,有些疑惑。 徐景昌连忙解释道:“这是按棱堡的标准来铸造的,还请到里面来看。” 果然,在混凝土墙后面,每隔一段距离就会竖立着一根粗壮的混凝土柱,整体呈椭圆形。 “这里面都是钢筋承重柱,用来做支撑的。” 而另一段混凝土墙上,更是堆积着厚厚的顶盖,看样子应该是预备用于抵御敌方火炮或者是配重式投石机的攻击的。 但是即便如此,这些青灰色的混凝土墙,显然并没有给参观者带来任何的安全感。 对于不了解这一切的人来说,总是让人觉得,如果这混凝土墙遭遇到攻击,恐怕会直接崩塌,远远不如传统的砖石结构看着让人心安。 “试试吧。” 多说无益,这时候就到见真章的时候了。 紧接着,对于混凝土墙和旁边的对比组,也就是夯土墙、青石糯米浆墙,开始了同样的测试。 先是大锤敲击,随后是大锤敲铁锥,这些秦朝时期就流传下来的传统测试方法,显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无论是混凝土墙还是夯土墙、青石糯米浆墙,都不是铁锥敲两下能攻破的这里面的夯土墙,别看是土做的,可真压实了,就连铁器也奈何不了分毫。 随后的测试,就开始逐渐上强度了。 从攻城车到撞门锤,甚至是野战炮轰击,只要是战争中能够用得到的对墙体的摧毁方法,都进行了使用。 最终得出的结论却很让人振奋。 “这种材料,就算是把现在所有的进攻手段都用上,都未必能打穿啊!” 姚广孝自然是懂战争的,他是打过大仗的军事家,军事上眼光毒辣,之前尚且有着耳听为虚的不确定,但如今眼见为实,一下就判断出了这种混凝土墙在战争中的作用。 “这么厉害吗!” 听到姚广孝的话,周围其他的官员都有些震惊,不说倒吸一口冷气吧,反正也都有些不解。 之前他们倒是也听说过混凝土这玩意,可是谁都没想到,在地上还是一滩烂泥一样的青灰色物质,凝固以后,竟然真的能起到金刚不坏的效果。 最关键的是,这青灰色的墙壁,怎么看,也只是一面普通的土墙啊! 最终结果却出乎众人的预料。 这些墙体哪怕是面对火炮的实心弹,都能保持主体结构完好,这些重型器械不能对其造成太大的损伤,只能留下一个浅坑。 所以,常规手段几乎无法将其彻底打穿。 怎么办?这墙太硬了,根本就没办法啊! “疏散开来吧,要上大家伙了。” 确实是大家伙。 只有当测试的量级继续提升,使用了最重的配重式投石机,也就是蒙古人进攻襄阳同款的那种,扔出来的石头都快跟脸盆差不多大的时候,才对混凝土墙造成了明显的毁伤。 而配重式投石机也能对钢筋混凝土承重柱造成毁伤,但效果不明显,承重柱依然能起到结构效果。 最后,则是直接上了火药。 面对大当量的火药掘地爆破,所有墙体都无法幸免。 看着眼前倒塌的墙体,徐景昌苦笑道:“现在唯一希望的事情就是,敌人没有我们这么多的火药。” “帖木儿的火药肯定不多,但重型投石机就未必了。” “所以混凝土虽然坚固,但绝非坚不可摧,因时制宜、因地制宜构建棱堡还是有必要的.当然,如果混凝土筑得足够厚,想来重型投石机也没什么办法。” 这时有衙门里工业司的官员好奇问道:“西北多沙尘风暴,而且天气忽冷忽热,在这种天气条件下,这样的混凝士能扛住侵袭吗?” 众人也陷入沉思,这世界上很多东西看起来牢不可破,但最后都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 混凝土是否是其中之一,众人不得而知。 事实上,即便是秦始皇筑造的万里长城,到了如今也不过是一堆黄土而已,当年这些墙体,可是服役的民夫用铁锥都刺不穿的。 “当然,否则这东西又怎么能拿来筑堡呢!” 姜星火肯定地道:“这混凝土可以说是世界上人工能获得最好用的建筑材料了,就是火烤都能耐很久很久,至于西北的气候,忽冷忽热肯定会对混凝土墙本身有影响,造成裂纹,但整体结构的影响不会特别大。” 整体来看,这次水泥工坊关于水泥道路和混凝土墙的验收结果,姜星火是满意的。 混凝土墙壁和房子你确实不能指望它坚不可摧,但这已经是跨越式的进步了,棱堡完全可以靠堆厚度来弥补防御力的不足。 (本章完) 第五百零九章 私宴 夜幕渐临。 运粮河旁的大溪沟村,灯笼纷纷亮了起来,远远看去,竟如同漫天星辰一般。 这个时候,村子各家各户都飘出诱人香味,一派热闹喜气的景象。 随着工坊区在此地安家落户,不仅另一侧的小溪沟村受益于夜市经济的繁荣,就连作为新建定居点的大溪沟村,也肉眼可见地多了烟火气。 这里的村民,基本都是拖家带口的工匠,来此地定居的,这片区域原本是荒地,如今靠着工坊区规划起来,不算是家属区或宿舍,但在官府那里是有正式登记的,勉强算是“人才特惠新村”之类的概念。 “娘,鸡汤炖好没?我要喝!” 厨房内,小孩坐在灶洞跟前烧火,眼巴巴看着灶膛里的柴禾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鸡汤的香味让他垂涎欲滴。 刘氏笑眯眯道:“等一会儿,先给你爹,待会儿娘再给你端过去。” “嗯呢,谢谢娘!” “这孩子” 刘氏心疼地看着儿子,只觉得儿子这段日子受苦了。 “先给孩子喝吧。” 孩子的父亲邓老秤砣在外面劈柴,听到妻子和儿子的交谈,忍不住插话道。 “行!”刘氏爽快答应,她早就发现儿子馋的厉害了,这段时间更是连隔壁邻居的猪都看着流口水,“等着,我先给你盛半碗尝尝。” 刘氏麻利地从橱柜里端出带着豁口的破碗,盛了半碗鸡汤递过去。 “嘿嘿!娘就爱疼我!” “贫嘴。”刘氏嗔骂,“赶紧喝吧,喝完了娘再给伱盛,保准你喝了没够!” “嗯呐!谢谢娘!” 小孩乐滋滋地捧着鸡汤,迫不及待喝了一小口,脸上露出享受之色。 “太烫了!太烫了!”但随即他急忙把碗放在石桌上,不断哈着气吹凉。 “德行。” 邓老秤砣的跛脚算是治不好了,但跟在诏狱扫盲班里那时比起来,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是完全不一样了,他抱着柴火走了进来,一边弯腰放下柴火,一边说道:“今儿冬就这点柴了,烧完咱家也改烧煤。” “烧煤不比烧柴费钱?唉,你说这官府,也不晓得是怎么想的” 刘氏的嘀咕还没说完,便见自家丈夫脸色有些不高兴,连忙止住了话头。 “妇人之见!国师都让烧煤,你比国师还懂?”邓老秤砣训斥道。 “是是是,我说的不对。” 刘氏连忙赔笑,如今自家丈夫在工坊里当那劳什子“质检员”,乃是技师序列的,一个月挣得工钱比从前走街串巷给人等秤挣得可多多了,这“家庭帝位”自然一下子也就上来了。 再加上搬了这敞亮的新房,空荡是空荡了点,居住面积也比以前要大,眼见着家庭条件方方面面都改善了,刘氏自然也就比以前体贴温柔了一些.贫贱夫妻百事哀,若是从前,怕是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吵起来,如今兜里有了俩子富余,也就没那么大气性了。 明初社会除非是勋贵豪族,否则其他阶层基本还是流行“两餐制”,指的是早餐和晚餐,早餐也被称为“朝食”,朝意味着一天的开始,也就是一天的第一顿饭,而晚餐叫作“飧”,从“飧”这个字的组成就知道什么意思了,夕阳下的饭食,也就是一天的最后一顿饭。 见刘氏端上来了饭菜,看在晚餐的面子上,他也神色一缓,对妻子解释道。 “烧煤就烧煤呗,贵那两文钱,听说明年黄淮的煤矿开出来,煤价马上就贱了。” 说完,邓老秤砣终于把碗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鸡汤。 刘氏问道:“怎么样?” 邓老秤砣砸吧着嘴道:“比运粮河镇上酒楼做的还好喝,镇上那些人卖得太贵了!” 刘氏笑道:“你还是别惦记镇上的东西了,镇上卖的东西贵死了,一斤猪肉七十文钱,鸡蛋要八文钱,糖果糕饼更加昂贵。” 儿子也凑了过来,虽说是独子,但性格只是跳脱,并无坏毛病,非要说有,就是贪嘴,总喜欢吃一些好吃食物。 这不,今天一早他就嚷着肚子饿了,一家人就这么用着餐,邓老秤砣一如既往地蹲在凳子上吃饭,鸡汤泡米饭,吃的是有滋有味。 “听说国师今天来工坊里视察了?” 听了刘氏这话,他只是闷声点了点头。 刘氏右手放下筷子,用左胳膊肘怼了怼他,悄声问道:“那你没去求见?你好歹跟国师有这份香火钱,人家教你认字算数,又给你们这些人寻了生计,说是恩同再造也不过分,你去叙叙旧,这评中级技师的事情,不就手拿把掐了?要不你总在工坊里闷闷坑坑的,人家谁拿你当回事,晋升都耽误了。” 邓老秤砣闻言,直接便不高兴了,撂了筷子。 “国师对我们有恩不假,可人家都帮到了这份上,若是不知好歹还想奢求更多,那成什么了?” 刘氏还想说什么,丈夫马上继续说道:“而且人家国师日理万机,一天不晓得有多少事情要忙,抽空来看的都是军国重事,我算什么东西,哪能为了自己的私心耽搁人家的时间?” 刘氏点了点头,自责道:“是我见识短了,而且国师那么忙,若是真因为无暇见你,让你在众人面前折了颜面,反倒让人觉得这香火情不可靠了,你做的对。” 邓老秤砣一怔,他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地觉得做人不能太功利,能自己走的路,就少靠别人。 就在这时,门扉却忽然被敲响了。 “五叔叔!” 听了自家孩子的叫嚷,邓老秤砣晓得来人了,小五以前是磨镜子的,现在在玻璃工坊当工匠,而且是高级技师,算是他们诏狱扫盲班里专业能力非常强的了,除此以外就是烧窑的也在玻璃工坊里烧玻璃.邓老秤砣和木楞一起在化肥工坊当质检员,张灵和变脸儿听说调去香水工坊做什么“推销员”了。 工坊区现在共有玻璃、化肥、水泥、香水,一共四个工坊,而这些从扫盲班毕业的人,并没有在水泥工坊工作的,所以今天姜星火也没见到他们。 但姜星火并没有忘记这些交织在他命运轨迹中的老朋友、好学生。 “邓老秤砣,快来!” 小五难得欢快的声音传了过来,邓老秤砣又一次放下碗筷,迎了上去。 到了门口,他整个人都怔住了,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熟悉的称呼脱口而出。 “先生!” 来人非是旁人,正是提搂着一袋橘子的姜星火,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随员。 柑橘是江南百姓在冬季最容易获得的水果之一,也是郑和远洋舰队补充维生素预防败血症的常备水果虽然后者是否有足够的科学依据还算存疑,但姜星火还是坚持在郑和临行前给他预备了好几舱。 姜星火把橘子交到邓老秤砣手里,用手心拍了拍他粗糙的黑黄色手背,轻松地解释道。 “今天来这边验收,眼见着天黑了,就不往回走了,正好上次带孩子来这逛了小溪沟的夜市,又听说你们的新居在这边,一道过来看看,怎么样,添副碗筷?” 邓老秤砣激动坏了,抓着柚子皮的双手颤抖不已。 “要得、要得。” 他结巴了很久,才勉强挤出了几个字,眼角隐约闪烁出泪光。 “快、拿碗和筷子。” 邓家这顿饭吃得很热闹,姜星火从小溪沟村夜市过来的时候,还让人买了些吃食,烧窑的和木楞都是老实人,没怎么说太多话,但看得出来,他们也很激动。 因为是姜星火亲自登门拜访,惊动了新村的村长、里正,又来了几位乡绅耆宿,姜星火也不好拒绝他们作陪,亦是存了照拂这些故人的念头,便将他们都留下了,在邓家吃了顿饭。 邓老秤砣也终于借助酒劲向姜星火说了自己最近的工作,表示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质检员。 姜星火的目光在他家里游走着,因为他的位置正对着门,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院墙边上晒的衣服和鞋袜上,不禁停下目光,怔怔地出了一刹那的神。 这是邓老秤砣一家的衣裳和鞋子,大多是半旧不新,最下面的一件旧棉袄已经被磨得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另外两双露眼的布鞋也沾满灰尘,不是什么金贵玩意儿,但也能看出来很懂得珍惜,扔了不舍得。 “工作和生活上有什么难处吗?” 小五连忙道:“先生当初教我们,咱每个人都是大太阳,自个就能发光发热,如今有事干有钱挣,一切都顺利。” “你们呢?”姜星火看向剩下三个男人。 “我我和邓哥儿差不多吧。”木楞吞吞吐吐地说道,“有吃有喝,有房有屋,就是缺个媳妇儿热炕头。” 这个答案显然没有出乎意料,姜星火颔首,又看向邓老秤砣。 邓老秤砣笑呵呵地摆摆手:“都挺好的。” 说话间,刘氏已经将桌子收拾妥帖了,一家人热情地请姜星火坐在椅子上。 烧窑的老头给姜星火斟了杯热茶,说道。 “先生平时都在京里,偶尔来一趟不方便,等春暖花开,您若是有空,可要再过来,我们一定好好招待您。” 姜星火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你们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最好的招待了。” “对了,你家里是不是还有个半大小子,送去读书了吗?” 烧窑的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只道:“不是那块料,念几天书自个儿就不念了,现在在汤山那边下矿呢,也能补贴补贴家里。” “矿上要累些。” “都是体力活,挣个辛苦钱也踏实。” 姜星火闻言,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问了问,矿区有没有按时发工钱,监工有没有打骂或是体罚煤矿工人的现象。 在得知一切都正常后,姜星火点了点头。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是他觉得别人该怎么样就该怎么样,有时候也要尊重每个人自己的命运。 刘氏将一碟萝卜条端了上来,递给姜星火:“这是我去年腌的萝卜条,您尝尝。” 姜星火接过来咬了一口,入口酸甜可口,用来佐酒简直绝配,佐茶就差了点意思。 “好手艺。” “您带一袋?” “那感情好啊。”姜星火笑道,“那就麻烦了。” 邓老秤砣憨厚一笑,搓了搓手。 “对了。” 姜星火复又问道:“工坊问你们上商业保险了吗?” “问了,每个月要交十几文钱。” “上的人多吗?” “不多。” 情况并没有太出乎姜星火的意料,虽然商业保险是大明银行推出的,但在工人和市民中的接受程度并不高,与之相反,出口货物的商品险反而颇受参与海洋贸易的商人们追捧。 商业保险一般包含了疾病险、工伤险、失业险,一个月少的话需要十几文,多的话甚至要数十文,工坊里的工人,对此几乎是本能地抗拒。 他们宁愿手头的铜钱多一些,也不打算为以后可能的意外进行准备。 而这里面有相当基数的一些人,对于参与同样具有保险性质的各种同乡会或是含有教义互助性质的民间宗教更有兴趣.或者说他们不太愿意相信在官府那里的投资,更乐意相信私人组织的信誉。 为此,工坊也不可能强迫他们买,只能是出于提倡的目的。 “能买就买,终归是个保障,孩子到了年纪也送去读书吧,以后读书兴许有出路。” “这事儿不急,等过段时间天气暖和些了再送他去,要不自己来回不放心。” 姜星火点点头:“好,不急,慢慢来,咱有的是时间,也不必着急。” “是啊,不急,慢慢来。”邓老秤砣乐呵呵地说。 其他人看到这情形,忍不住都低头偷笑了起来,姜星火也跟着笑。 姜星火自己也意识到了,或许自己对他们的生活还有更高的期望,希望他们和后代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但其实站在他们的角度,对于现在生活的种种改变,已经觉得非常幸福和满意了。 “不急”这两个字本身,就蕴含着希望。 人生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或许回首的时候就只有那么一瞬,但其实对于这些曾经在诏狱里相识的人来说,这些昔日的旧友虽然聚得不多,却始终关系匪浅,这种友谊不像其他关系那般虚伪,是真挚、纯粹的友情,即使分隔千山万水,但心中仍有彼此.只是时间不断拉长,渐渐淡薄,或许某天,连这种坐下吃顿饭,甚至送别的场景都不会再见。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星火在邓家又待了一会儿,这才与邓老秤砣等人告辞。 邓家夫妻和小孩一路送他出了巷口,看着他骑马离去,小孩抹着额上的汗水,喃喃地嘟囔道:“国师身边的人可真厉害,我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威风凛凛的马,要是我能给国师养马就好了。” “没出息。” 刘氏狠狠剜了自家儿子一眼,没好气道。 邓老秤砣倚着外面的篱笆,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旋即说道:“开春了就送你读书去!国师说的准错不了,不去矿上。” —————— 与此同时,南京城里也在举办一场私人宴会。 这里本是京城中一处普通宅邸,它是之前某位致仕归乡的官员留下来的房产,曾经属于并不重要,反正靖难的时候就收归国库了,等去年金幼孜被任命为审法寺少卿的时候,皇帝顺手就将这处宅院赏赐给金幼孜,作为他的新宅。 不过今天,因为是金幼孜的生日,这里却聚集着不少官员。 三杨、解缙、胡俨、胡广等人赫然在列,还有大理寺少卿吕震、光禄寺少卿李伟,六部的人反倒没怎么来,侍郎、尚书级别更是一个不见。 酒到酣处,面红耳热之际难免聊点庙堂上的事情,今天金幼孜是主角,自然也是围着他的工作内容转。 《大明律》已经正式昭告天下,成为了天宪地位的法律,而这一版的《大明律》,跟以前对比,主要就动在了盐法、考成法以及海禁相关条款上。 至于保险法和社会济养法,甚至是之前对各部门采购权的限制,以及类似姜星火前几天提的“裁汰各衙门冗员、限制‘隐性官员’权力、严惩盗卖国家物资”,就属于次级法律以及案例补充法了,跟《大诰》差不多。 今年审法寺的主要工作就是修订贸易相关的法律,也就是包括对外贸易法、国内商业法、商品保险法在内的这些法律。 整体来讲,事情算是千头万绪,不好短时间内就梳理明白,也算是跟着变法一起摸着石头过河。 三杨情绪不高,因为他们私下搞小动作还没怎么地呢,就被皇帝不留痕迹地给教育了,大皇子妃连带着吃了挂落,让他们一时间有些灰心丧气。 很显然,虽然他们都很聪明,可踏入仕途的时间还太短,在庙堂上的表现还不够成熟,甚至玩弄的阴谋诡计都算不上高明,那么迎来弄巧成拙的结局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不过还好有朱高炽给他们兜底。 朱高炽虽然年纪更轻,身体也不好,但在政治上的表现,却远比他们要成熟的多,皇帝让他闭门思过,他是真的在闭门思过,总结自己过去一年多的施政偏差和处事方法,并且认真地观察着外面姜星火的行动,这显然是个善于学习和成长的强者。 宾客们也都有自己的小圈子,有些不方便对别人说的话,这种私人场合倒也少了些顾忌。 新任大理寺少卿吕震是个尤其狡猾的人,他一直给人劝酒,然后就端着酒杯默默倾听别人说话。 胡广显然喝的有些高了,红着脸这时候舌头都大了,不过墙头草的脑子始终清醒,话没偏。 “这、这次补充条例,跟限制采购一脉相承,好、好得很!” 对胡广这种内阁里工作的人来说,他本身就没采购权,捞不到也占不到,这次裁汰冗员和打击盗卖物资,自然是好得很。 但对于旁边几个部寺里工作的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人来说,可就一点都不好了,这可是招招都窝在他们的软肋上。 采购权就不说了,这是最大的油水所在,但自从刑部纸劄事件东窗事发以后,因为涉及到整个京师商业的发展问题,所以各种相关用品的采购权被统一取消,现在想“吃拿卡要”那是难如登天。 而没了采购权上的“吃拿卡要”,基本就只剩下了倒腾物资,以及胥吏的孝敬。 现在走关系进来的胥吏马上都要被陆续清退了,仓库更是开始了各种查账,谁心里慌那肯定是谁心里自己知道。 可又有什么用呢? 整顿吏治的三板斧,考成法、京察,都已经砍到了官员们的身上,带出了一片鲜血淋漓,官员们都无力反抗,最后一板斧砍到了小吏头上,话语权更少的小吏,也只是徒呼奈何罢了。 “庆历新政未尝不是如此。” 这时候,一直没出声的大理寺少卿吕震开口道。 这是一句很微妙的话,听到不同人的耳朵里,就有不同的效果。 对于对这些新政策心怀不满的人来说,这就是在阴阳怪气,但对于支持变法或者说变法的受益者来说,这似乎也就是一句中性的话语,并没有谁能从中指摘些什么。 而且很多事情也并仅仅是能用“支持”或“不支持”变法来区分立场和态度的,在不同的职位上,对此的态度也截然不同。 比如内阁的人,虽然可能他们表面认同但心底里不太认同变法,可对于整顿吏治,他们反而是支持的,因为损害的不是他们的利益,又符合他们的政治道德观。 而对于因为支持变法而骤升高位的鸿胪寺卿解缙、光禄寺少卿李伟来说,这些新的吏治整顿政策,确实损害了他们的实际利益,但这些实际利益跟他们的仕途比起来,却是相对微不足道的。 至于国子监祭酒胡俨,这种两袖清风的人,反倒是不太认可进一步整顿吏治的行为,这些政策不损害他的利益甚至不影响他的仕途,但却有悖于他的政治道德观。 这还仅仅是在场的这十几号人的不同立场、态度、观点.只能说政治多样性有的时候跟生物多样性并无区别,都是足够千奇百态的。 金幼孜眼看风头不对,作为今天宴会的主人,他只是借着生日的名义邀请同僚小聚,巩固一下人脉、联络一下感情,可不想闹出什么事端来,赶紧说道。 “庆历新政,怎么能跟今日之变法相提并论呢。” “为何不能?” 出乎众人意料,别人还没吱声呢,作为醇儒的胡俨,竟是先捻须反问道。 “庆历新政以‘明黜陟’严格官吏升降制度,把早先的按照官员的资历年限升官且只升不降的磨勘制度,改为依据政绩考核来决定官吏的升职或降职,与今日之考成法,难道不是一个道理吗?” 这话倒是从理论上来讲没毛病,但结合庆历新政的结局,却似乎总是有所意指。 实际上,庆历新政之所以失败,很大程度上就是吏治整顿的太狠,范仲淹等人整顿吏治的种种举措,把一大批政绩不够的官员给从高位上撸了下来,还有很多养尊处优等待荫恩做官的高官子弟没了前途,再加上对于提拔官员,也就是“择官长”,也确实有着“如何择”的问题,新政者肯定是要用人唯亲的,也因此把很多自己的亲朋故旧提拔到了关键位置,这样一来,就导致从上到下,从官员到官员预备役,都被损害了利益,直接动摇了统治基础,因而宋仁宗感受到了皇位晃动的威胁后,马上停止了庆历新政。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考成法、京察这前两板斧固然跟“明黜陟”没什么区别,而这砍向各部寺基层物质利益的第三板斧,跟“抑侥幸”、“均公田”,也是同样的道理。 话到这里,借着酒劲儿,话题自然就延续了下去。 大理寺少卿吕震问道:“诸位,你们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原先的大理寺少卿,就是在大理寺卿陈洽与工部尚书黄福一起去安南筹备军饷时顶班参与审理李至刚案的虞谦,现在升任了太仆寺卿,而吕震资历、履历都相当了得,这时候他继续引导话题,众人倒是还真就没法硬避过去。 吕震也是洪武朝国子监太学生出身,老朱曾经让他出稽两浙田赋,干的不错,因此擢升了山东按察使司佥事,后来又调入户部担任主事,建文朝初年升任北平按察佥事,靖难之役的时候投降了朱棣,在成为大理寺少卿之前担任着真定知府(正四品),而大理寺少卿在明初本来是从五品,但洪武二十二年的时候升为正四品,所以品级上吕震是从地方大员平调入京的,可实际上却是高了半个任用。 跟很多北平系文官不同,吕震在洪武朝的时候就厮混于京中和山东、浙江,朋友很多,跟洪武-建文这拨人的关系也很不错,属于难得的两头都能顾得上的人,这种人本身就左右逢源,再加上仕途苗头不错,因此无论是什么圈子、派系的聚会,所以都很乐于邀请他。 解缙咳了一声,只道:“古今不同,不可概一而论,不过变法乃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整顿吏治纵有阵痛,也是必然的。” 显然,解大绅不愧是用肉身替变法挨过两刀的坚强战士,这个立场不是一般的稳。 而且自从建文四年那件事以后,他就深知跟朋友聚会,尤其是聚会喝了酒再乱说话表态,那就是坑,而且是一个自己挖土埋掉自己的坑! 但胡俨不这么想,这人看问题太通透,又偏生不肯变通。 “以史为镜,可知兴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 “当年荣国公上疏请求变法的时候,我便说过,变法能不能成,在于能不能培养出一个得利阶层,而今时今日种种举措,却是越来越让我担忧。” 杨士奇这时候忍不住拉了他一把,低声道:“若思,慎言!” 胡俨却是不管不顾,借着酒劲似乎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思所想倾吐而出:“如今国子监内,士子思想混乱,风俗道德不存,人心各个思利,都瞧着苗头要逐利以前是士农工商,现在是四民皆本,可要是一边让士子认利,一边把衙门的这些‘利’都给清扫一空,未免矛盾纵使一时清扫干净,这颗心种下了种子,以后进入衙门的士子,便不会变本加厉吗?” “教书育人,教的就是诚心正意,可惜现在国子监从上到下,心意都歪了。” 金幼孜半晌才缓过神来,惊讶道:“你疯了不成!” “我说的有什么不妥当吗?” 其实按胡俨的逻辑说,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程朱理学有万般不好,哪怕卫道士们再口是心非,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加强道德约束力,形成一个道德社会方面,程朱理学做的是很好的,最起码,程朱理学不鼓励人们逐利。 那么从胡俨这个逻辑讲,源头上程朱理学也主张士子们以后都做个清正廉洁的好官.当然了,实际上是个什么吊样,参与宴会的诸位中高级官员心里都清楚。 而胡俨的论点就是,现在风向的转变和实际上的政策执行之间,是有矛盾的。 光禄寺少卿李伟是姜星火从行人司提上来的,这时候也忙不迭地说道:“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法子?” “什么两全其美?完全就是两回事!” 这时候解缙忽然厉声呵斥。 李伟骤登高位,底子虚得很,面对名满天下的解缙,这时候竟是唯唯诺诺,半点不敢言语。 解缙随后长身而起,质问胡俨道:“整顿吏治,是还天下一个海清河晏、朗朗乾坤,错了吗?” “我没说整顿吏治是错的,你不要偷换概念。” 胡俨从姜星火这里学到了“偷换概念”这个词的意思。 “经世致用,以实为本。” 解缙愈发不耐:“仁义道德换不来粮食钱帛,不是说仁义道德不重要,而是我们要经国济民,就不能全靠空谈.更何况,谁说提‘四民皆本’就不提仁义道德了?北宋的时候这两者矛盾吗?整顿吏治跟你国子监里风气转向有什么关系?我看你是醉得厉害了!” 解缙言辞犀利,胡俨一时之间竟是无法招架,而这时候胡俨看着众人有些不对劲的目光,也缓过神来,酒劲儿散去,背后就是冷汗淋漓。 吕震这时候站出来拉架:“都冷静冷静。” “都是为了国朝好,何必动气呢?不过也莫非忘记了,说到底,小心驶得万年船。” 杨荣也指着自己胸口,道:“我辈读书人,既然读了圣贤书,总该是有几分风骨的。” 众人闻言,均是沉默下来。 杨荣这话,此时此刻,也分辨不出来是暗戳戳的讥讽还是真动了意气,总之,场面冷了。 又尴尬地坐了一会儿,金幼孜方道:“时候不早了,诸位早些回去休息吧。” 吕震嗯了一声,道:“既如此,我就先告退了。” 众人作揖,然后各怀鬼胎地离开。 而不久后,正在聚精会神地半夜哄娃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就接到了消息。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章 妖书 三杨一道回了杨士奇的宅邸,走到偏厅坐下后,立刻有仆人给他们斟茶倒水。 杨溥呷了一口香茗,说道:“诸位,刚才胡若思(胡俨)的话不无道理。” 杨荣叹了口气,道:“可解缙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啊,要是光看现在朝廷施政的风向,确实不矛盾只是这变法的弊端,不仅体现在教育方面,另外还有一个隐忧,那就是人情趋利,世风日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杨士奇脱了外面的披肩,站在原地说道:“太史公说的从来就没错,可这局势如此,我等又该如何呢?” 两人皆是默然。 时代的浪潮推着这些青年俊杰在不断前行,从本心的、朴素的政治道德观上,三杨对于整顿吏治是没有抵触的,但随着愈发卷入庙堂这浑浊的染缸,三杨却开始逐渐意识到,这种大刀阔斧的改革举动,必将会伤害到士绅文官阶层的根本利益,而人一旦屁股坐在了不一样的位置上,脑袋里想的东西,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三杨未尝没有想象过,如果是他们来持国秉政,会是怎样一番姿态? 可无论如何叩问本心,恐怕他们所选择的,都会是那条宿命的道路,保守地治理国家,对士绅文官阶层的膨胀采取无限制的纵容和容忍。 至于这些裁汰衙门冗员、打击盗窃国仓、限制采购权限的事情,恐怕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姜星火敢为天下先,但他们不敢,而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自身与姜星火的这种在行政魄力和作风上的巨大差距,再掺杂立场等因素,才会让三杨的心态变得这般拧巴。 他们想成为姜星火,但不管是政治立场还是阶层本身,都让他们做不出背叛的举动。 而偏偏眼下的大明,又不由他们所主导。 所以自诩治世之才的三杨,只能在一浪接一浪席卷而来的变法浪潮中随波逐流,一边感慨局势变迁身不由己,一边栖身于舟中,始终不敢跳下水来搏击风浪。 于是,就形成了眼下这种既想成为又成为不了,既想做点什么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相聚嗟叹的场景。 两个字,拧巴。 “大势已成。” 杨荣苦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恐怕明天朝野上下,马上就能吵起来。” 杨溥闷了好久,方才皱眉憋出来一句道:“整顿吏治,势必触及根本,今天金幼孜和吕震的举动都很可疑,未必不是故意的你们要知道,关于裁汰衙门冗员这些条例,可是刚递到审法寺。” 杨士奇淡淡道:“吕震确实动机不纯,但胡俨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就看怎么去理解现在庙堂上的风向和士林、市井间的风气,重商逐利的弊端从宋代就开始了,到现在依旧如此,如果应对不好,早晚这大明的世风,就会跟胡俨说的一样。” “我们要做些什么吗?”杨溥犹疑片刻,问道。 “我们能做些什么吗?” 杨士奇的反问让杨溥哑口无言。 是啊,他们三个虽然身处内阁,从信息上处于极度接近帝国决策圈的位置,先天俱备着优势,可从实权和品级上,三杨说白了还真就是小卡拉米。 现在朱高炽闭门思过,整个庙堂上姜星火不说为所欲为,也可以说意志完全可以上行下达,他们怎么办呢? 为了胡俨出头? 别开玩笑了,朋友归朋友,可谁也不会为了朋友浪掷自己的仕途。 片刻沉思后,杨荣说道:“有机会说话的话,还是要争取一下,否则风向一变,这样一来,以后怕是真的失去了国子监那边的支持。” 杨士奇点点头道:“尽力而为吧。” 不久之后,另外两人也各自归家,杨士奇坐在书房里,愁闷不已。 国子监内部的风气,从去年开始,变化就已经非常激烈了。 而明初的国子监,在庙堂中的地位是很特别的,因为老朱非常喜欢从国子监选拔人才,所以国子监出身的官员很多,这就导致了哪怕是现在,国子监从数量上,都是压倒科举的。 而国子监的监生们支持什么? 当然是支持能让他们得利的政策。 这些预备役官员,跟现在在其位谋其政的官员,所关注的点是不一样的。 而且他们有着少年人的热血与正气,像是整顿吏治这种事情,压根就不损害他们的利益,还符合他们的观点,又怎么不会被支持呢? —————— 事件发酵的速度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 以至于很难准确地定义,这到底是偶发性的事件,还是仅仅是历史进程来到某一个关键节点后,不同的矛盾与冲突所累积的火药桶,被一根导火索所引燃后的巨大爆炸。 翌日清晨,胡俨早早起床吃完了早饭后,来到自家院落散步,他身穿长袍,脚踩黑色皂靴,头顶四方巾,腰悬革带,俨然一副大儒风范。 这个时候天空飘洒着小雨,淅沥沥地打湿了他的衣服。 胡俨深吸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感受雨滴的冰凉。 春雨贵如油。 今天春天的雨水,似乎比建文时代来的要更早一些,雨势也更大一些。 老母从院门内走了出来:“昨晚睡得好吗?” 胡俨笑了笑,转过身来,道:“睡得挺好,娘你怎么起来了?” “今日要去寺庙祈福,就早点起来准备一下。” 随后,胡母又絮絮叨叨地说道:“让佛祖保佑我的儿仕途能一切顺利,咱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光宗耀祖的文曲星嘞。” 胡俨苦笑一声,说道:“不被罢职就不错了。” 胡母愣住了。 她拉着胡俨的手,焦急地说道:“可是做错了什么事?不行,我、我得.” 见母亲慌乱起来,胡俨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轻声道:“娘,您去寺庙祈祷吧,不用担心我,您知道,儿性格耿直,有些事看不惯,随口说了两句,倒也未尝见得会有什么事情。” “哦,好,好。” 胡母疑惑地看着他,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但当胡俨来到国子监上值的时候,却发现不仅有事,而且事情闹得很大。 王司业见他来了,马上就迎了上来。 这位继郇旃之后接任国子监司业的,也非是旁人,正是当年太平街上姜星火以矛盾解太极时,被国子监的生员们推举出来辩经的王允绳王教授。 王允绳本是国子监诫心堂博士,在国子监系统里,最高管理者是祭酒和司业,相当于后世的大学校长和副校长;监丞是国子监掌管行政、教务的官员,相当于后世的教务处主任;博士则是国子监负责教学的级部主任,相当于后世的各学院院长;助教、学正、学录则是具体负责教学事务的教职员工。 而因为老朱定下的“科举必由学校”的规矩,使明代官学兼具了官方教育机构与科举考试预备机构的双重性质,中央官学的核心机构自然是作为最高学府的国子监,地方层级的官学则主要包括依照地方行政区划所设立的各府、州、县学,这里面府设教授、州设学正、县设教谕,也就是“内置国子监以教天下之英才,外设府州县学以育民间之俊秀”.故此,资历深厚熟通经义的王允绳作为从国子监出来的博士,在学政体系内,直接就转任了松江府的教授,任职了一年,如今郇旃在滚蛋后,顺理成章地晋升调回国子监,晋升成了司业。 “祭酒,生员们已经吵的不可开交了。” 王允绳看着胡俨,苦笑道。 胡俨微怔,问道:“为何争执?” 王允绳解释了一下。 胡俨一听就知道,现在在国子监监内流传的消息,属于是把他昨晚的话断章取义,然后刻意进行了舆论引导,把事实进行了夸张,现在流传的消息,已经成了他反对整顿吏治,同时不同意国子监的生员在这时候顶替出仕了,跟他一开始对于学风和世风的担忧,完全成了两个意思。 断章取义——摘自“不要断章取义”。 随后王允绳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今晨我听闻消息后,连忙去查证,发现是因为一封匿名信引起的。这封匿名信称国朝最近要拔擢太学生入仕,而祭酒对此反对.我已经收缴了很多副本了,可其它厅、堂的生员还是将其分流至到处,并且在流传的过程中,愈发添油加醋,引得群情激奋不已。” 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另外,我刚收到了锦衣卫来函,询问我们国子监监内近期的状况,据说有人对此十分重视。” 有人,肯定是上头的人。 而自己昨天晚上在中高级官员的私下宴会上说的话,今天早晨就能传遍国子监,伱说这里面没有人在搞阴谋诡计,哪怕是胡俨这样人,也是不会这么幼稚地去相信的。 所以,一定是有人想利用这次事件,鼓动国子监这个士林中影响力最大的舆论阵地,达成某些目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哪些派系,想达成什么目的呢? 这个问题就非常复杂了,在没有掌握确切情报的情况下,一时半会儿,哪怕是打破脑袋,也是想不出来的,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是某一派系,而是所有人都在推波助澜,所有人都在往国子监燃烧的舆论火堆上添柴,甚至是泼油。 因为姜星火整顿吏治这件事情,影响太过全面,以前的变法,基本只是停留在制度的小修小补,以及思想的对抗,还有经济的动作上,可现在随着变法进程的深入,已经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庙堂领域中最为关键的吏治问题。 这种涉及到根本利益的事情,是任何派系、势力、利益相关方都不可能退让的。 最为微妙的事情就在于,别看国子监只是一个级别不算高的部门,但在明初,作为最大的读书人聚集地,它同时承担着舆论主要阵地的作用,也是很多庙堂上风向的测试场。 对于在整顿吏治和裁汰冗员中受损的保守派来说,他们希望能搞起事来,哪怕这样搞事会把胡俨推到风口浪尖,甚至牺牲掉胡俨本人.这些都是不重要的,胡俨这位醇儒被以悲剧的形式献祭掉,反倒有利于他们接下来的反攻。 对于变法派来说,他们当然也希望更进一步,将变法在深度和广度上,推向新的层级。 对于朱高炽带来的北平系和投入门墙的官员们来说,他们则希望推动变法的同时,借机让姜星火栽个跟头,由朱高炽重新出山操刀整顿吏治,从而为他们分得更大的蛋糕。 对于完全忠于朱棣的那些官员来说,搞出点事情,坐山观虎斗,看着不同的派系拼的两败俱伤,对于巩固皇权才是最有效果的。 如此种种,纷繁复杂,什么都有可能。 而无论是立场倾向于哪派,对于国子监里的这些生员们来说,此时此刻,他们的祭酒大人,都是背叛了他们这个集体立场的罪人。 只有背叛集体的个人,没有背叛个人的集体。 更何况,断人仕途,可是比断人财路还要命的事情。 因此,胡俨要么为他在非正式场合的“不当言论”公开致歉,要么坚持自己对于世风、学风的判断,从而做好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胡俨沉默了一会,忽地展颜一笑,说道:“那便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要不让锦衣卫出面吧?” 锦衣卫对于国子监的重点监控,并不是什么秘密,因为上次太平街事件闹得太大,虽然被姜星火阻止了叩阙,但影响终归是不好的,为了防止这种乱子,朝廷采取了双管齐下的策略,一方面是加强锦衣卫对国子监的监控,另一方面就是不让国子监的生员们随意评论朝政。 但今天这件事情,你说跟评论朝政有关吗?肯定有关系,但更多的是,是涉及到了国子监即将毕业的这批生员的切身利益,因此还不好完全就按照之前颁发的规定进行处理。 “国子监内部的事情,让锦衣卫出面干什么?” 胡俨对于这种逃避性质的选择,完全没有半点兴趣。 一人做事一人当,胡俨本来就不是怕说话的人。 而且,胡俨很清楚问题的结症在哪里。 整顿吏治,并非是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坏事。 朝廷通过考成法和京察,调职、罢黜了一大批的官员,其中不乏基层官员,而这些空出来的位置,就需要有人补上。 建文朝时期,朱允炆只举行了一次科举,也就是建文二年那次,一共产生了三甲一百一十名进士,嗯,包括状元、榜眼、探花在内的前六名中,有五名是江西人,只有二甲第二名不是。 而按照计划,下一次科举,就是今年,也就是永乐二年甲申科。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空出的这些中低层官位,按照洪武朝时期的庙堂惯例来说,就是要从国子监里大肆提拔人才使用的,之前那么多被提拔起来的官员都是洪武朝中后期国子监生员出身,就很能说明这一点了。 因此,国子监临近毕业的生员们,全都巴望着能出仕做官.在国子监里苦熬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若是这个机会抓不住,那么等接下来四年学制的大明行政学校的学员毕业,以及科举又开始一茬一茬的考,那么他们这些太学生的机会,随着竞争对手的增多,就会被稀释了。 说白了,就是因为有条件不去挤科举这个独木桥,这些生员才会进国子监的。 故此,整顿吏治对于国子监的生员们来说,只要不整顿到自己亲爹叔伯头上,那都是要道一声“好死”的,空出来的位置越多,他们的机会才越大,前辈们已经用实际经历证明了这一点。 而且,胡俨的言论之所以引来了国子监内巨大的反对,不仅仅是中低级官职的问题,那些是只是对率性堂的佼佼者才开放的机会,最重要的,其实是姜星火重点清理的这批冗员小吏。 要知道,绝大多数国子监的生员结业后进入六部六寺,都是从无品级的官员干起的,这种介于官和吏之间的模糊地带,才是国子监生员们最关注的,不把这些冗员小吏清理干净,哪有他们大展拳脚的地方? 而胡俨从侧面上反对整顿吏治,那就是真的绝了这些临近结业的生员的前途。 这也是为什么胡俨认为最近国子监内风气,随着政策的走向改变,而愈发不纯的原因。 学生们之前还在实学、理学、新学的学术派别选择中纷纷站队,互相争辩,内部斗得很厉害,可一旦涉及到了如今要出仕做官,那就真是团结一致支持整顿吏治了。 正因如此,胡俨才会在受到了国子监内争相做官的风气和市井间争相逐利经商的风气影响下,在宴席上说出那番话。 时也势也,便是因缘际会到了这里。 当初在内阁,胡俨是第一个挺身而出,反对变法的,他的理由就是变法难以培养出一个得利阶层。 这话就仿佛是回旋镖一样,在两年后的今天正中他的眉心。 作为国子监的祭酒,也就是校长,胡俨的态度和言论都没有错,教书育人,确实是要诚心正意。 可惜他站在了生员们的对立面上。 “能查出来谁写的吗?” 胡俨定了定神,问道。 解决问题很难,但解决有问题的人很容易。 面对上万生员很难,但面对一个搞事的人很容易。 前者只有姜星火能做到靠着精湛绝伦的学术水平令其等慑服,而后者胡俨作为祭酒,足以用手中的权力让他知道什么叫规矩。 王允绳摇了摇头,说道:“目前还不能肯定是谁干的,只是有迹象表示,这封信是从老生员里传过来的,可以查,但我觉得应该没什么用。” 胡俨皱眉,他思考了片刻,说道:“我先去见一见生员们。” 上午,国子监生员就在课室和广场中集结了起来,情绪都很激动。 也有人阴阳怪气道:“这次的事,是我们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只怪当初自己不争气,没能熬过科举,不然现在不是进京赶考直接二甲点庶吉士了?” “可是.咱们都临近结业了,若是这事捅到朝廷,咱们岂不是要被责罚?” “责罚?我看是法不责众才对吧。” “话虽如此,只可恨的是有人两面三刀,难不成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还会碍了他的前途?” “我赞同闹起来,闹到朝廷知道就管事了!” 众人纷纷附和,一时间激昂澎湃,似乎忘了自己是怎样进入国子监的。 年轻人就是这样,只要关乎到自己的理想和利益,被人鼓动一番,很容易就陷入到这种盲动的狂躁状态,听风就是雨,还没怎么样就开始应激反应,古往今来多少例子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数都数不过来了。 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对于众人来说,闹大了或许有益处,但被压制下去,也没什么害处,所以为什么不跟着闹一闹呢?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嘛。 然而这种热血沸腾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随后,一个人快步跑了进来,他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后,便对着众人说道:“不好了!” 众人连忙问道:“何事惊慌?慢慢说。” 那人喘息了两口气,接着指着门外,说道:“祭酒来了!让各厅、堂博士通知集合在监内的生员。” “国子监大门被堵了!很多要外出的生员都闹腾着,还是不肯放行,甚至” 他抬眸扫了众人一圈,咽下唾沫,继续道:“还有锦衣卫过来站岗。” 说话时,来报信的生员目光一直落在范惟兴上,自从太平街事件后,他就隐约成了学生中支持新思想的代表人物,积极组建热气球研究小组,在科学厅中学习讨论,甚至发表的一篇学术文章短篇,还上过《明报》。 见周围人,似乎都在征求他的意见。 范惟兴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眼角狠狠跳动了几下,他低垂着眼帘,嘴唇紧绷着,许久之后才吐出一句话:“我们去见见祭酒大人,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好!” 国子监西侧。 胡俨站在国子监“率性堂”的牌坊底下,仰着头望着率性堂前面高耸巍峨的门,喃喃说道:“这扇大门曾关闭过,这些国子监生从里面出去,又有几个能全身而退呢.” 追上来的王允绳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说道:“祭酒,怎么不走了?” 胡俨摇了摇头,道:“没事,走吧。” 国子监是管理等级森严的学府,在这里,胡俨作为最高长官,虽然平日里都是一副醇儒姿态,但关键时刻雷厉风行起来,他的意志还是马上得到了贯彻。 监丞指挥各厅、堂的博士,召集下属的助教、学正、学录,按照三级六堂进行临时管制。 国子监的学生,主要分为三个级别,也就是初中高三级,初级班有三个堂,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中级班有两个堂,修道堂、诚心堂;高级班只有一个堂,叫率性堂。 被召集控制的,主要是率性堂,也就是马上要结业进入仕途的这批生员。 当然了,也有跟过来看热闹的生员,其中尤以外国人最为不怕事大。 这里面就有琉球国的几位王公子弟,带着刚刚来南京没多久的吕宋留学生,在一旁的矮墙上探头探脑。 琉球留学生,其实也刚来大明没几年。 琉球大明的留学生有“官生”与“勤学生”两种类型,“官生”一般是琉球的贵族子弟,入学于南京国子监,“勤学生”则是在福州当地的府县学习。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按琉球国自己的话说,就是“切缘本国僻在海中,既无学校之育才,安有经书之讲习,虽蒙天朝屡遣廷臣俯临遐国,终鲜识字人才,切详夷人不学衣冠,恐风俗愈致乖讹,今遣本国贡船只前来,愿随赴京入监读书”。 琉球国很上道也很诚恳,对此老朱很开心,洪武二十四年三月大笔一挥,谕礼部“琉球国中山、山南二王皆向化者,可选寨官弟男子侄,以充国子监,待读书知理,即遣归国,行文使彼知之”。 琉球国是对外的统称,内部是分裂的群岛国家,但跟大明交往方面,态度基本上是一致的,老朱此旨艾特转发给了琉球国中山王、山南王以后,马上就得到了积极响应。 洪武二十五年五月,琉球国中山王察度及其子武宁遣其使渥周结致等各进表笺,贡马,察度又遣从子日孜每、阔八马,寨官之子仁悦慈入国学读书。同年十二月庚申,琉球国山南王承察度遣使南都妹等贡方物,并遣侄三五郎尾及寨官之子实他卢尾、贺段志等赴国子监读书。 这些留学生,都是琉球国内三个王官派出来的,多为王亲国戚和首里贵族子弟,如国王从子、王相之子、寨官之子等。 而除了回去继承王位的,这几年也陆续派来了一些新的留学生,比如朱棣即位后,琉球国山南王汪应祖就遣寨官子李杰等人赴国子监求学。 因此,在场看热闹的琉球留学生,便是琉球山南国的李杰、贺段志,他们带着吕宋国的留学生,也就是大王子,呃现在他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吕恭,因为吕宋国本地土话翻译过来的名字太长,朱棣就随手给他赐了个信达雅的名字,吕宋国来的嘛,那你就姓吕,单名一个恭,就是让你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在大明待着。 “祭酒大人来了!” 贺段志作为留学时间长达十年的留学生,这时候操着一口流利的南京本地话,光从声音,根本就听不出这是个外国人。 “他们、介时、在做甚么?” 吕宋国大王子吕恭磕磕绊绊地问道。 他的官话学的还不够好,不过倒是算有语言天赋,虽然只来大明几个月,但日常连说带比划,还是能交流明白的,嗯,之所以说是官话说的不好,而不是汉语说的不好,是因为他之前学的散装汉语是马尼拉汉人的闽南话 身在异国他乡的吕恭,在这段时间里能获得的最大精神激励就是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为此,吕恭还特意问贺段志和李杰,自己是否需要在大明皇帝身体抱恙的时候入宫去品尝他的粪便。 李杰:“?” 贺段志:“???” 贺段志和李杰这次忙着吃瓜,只是简单地给吕恭解释了一下,也不管他能不能理解这里面的前因后果,便开始聚精会神地盯着率性堂前面发生的事情。 率性堂的博士从门内走了出来,朝胡俨拱了拱手,道:“祭酒,生员已大部聚齐。” 国子监内共有近万名生员,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其他中级和初级学堂的,作为高级学堂的率性堂只有寥寥千人。 “嗯。” 胡俨点点头,然后朝身前挥了挥手,示意让生员们全部向牌坊的小广场这里聚拢。 片刻之后,率性堂的生员们就大部分都赶来了,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黑压压一大片,从前面看着的效果,跟后世的中小学升旗仪式时候那种感觉差不多。 “诸位生员,请大家肃静。” 王允绳走上台阶,环视着四周的众人,朗声说道:“今天发生了一些流言,祭酒让我和你们堂的博士、助教,把你们召集过来,就是为了当面澄清一下。” 话未说完,人群顿时乱做一团,有人愤怒,有人惶恐,也有人义愤填膺。 “还请祭酒大人说明,为何会反对整顿吏治?” “我等不同意!” 胡俨面容严肃,大喝一声:“肃静!” 顷刻之间,原本喧哗的小广场上渐渐安静了下来。 胡俨,是一个优秀的教师。 他常年在学政系统工作,当年在松江府华亭县任教谕的时候,就以师道自任,劝勉诸生务实学习、励行节约,以变华亭浮靡的学风,胡俨还每日亲自给诸生讲授,常常讲到半夜,即使是严冬酷暑也不停止,当地的学生百姓对他都很推重。 正因如此,胡俨对学风的转向痛心疾首,是真的出自内心,出自他作为国子监祭酒的责任感,而非是跟那些在背地里插手,试图推波助澜牟取更大利益的人一样是出于什么庙堂利益的考量。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纯粹的人,信奉他们所追求的道,并为之甘愿付出常人眼中完全不值得的代价。 见众人闭上了嘴巴,只是仍旧用掺杂着各种神情的目光看向自己。 胡俨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国朝有法度,国子监有监规,规矩是什么,有多严格,你们应该都清楚。”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均露出迟疑之色。 胡俨见状,心头不禁松了口气,继续劝说道:“你们其中很大一部分,今年都是要出仕为官的,对于你们急迫的心情,作为祭酒,作为你们的师长,我能理解,而今日之事,是否有人暗中推波助澜上尚不可知,你们都是要步入仕途的人,心中也应该有所警觉,不要被人当做棋子。” 生员们对于师长,本来就有天生的敬畏,这种敬畏之心,并不会因为马上步入仕途而减弱,反而会在这种时期增强,再加上在这种集体严肃场合下,气势一旦被压倒,其实很容易就会衰弱下来。 生员们之所以私下议论纷纷,究其根由,不过是得到了昨晚宴会上胡俨发言的消息,认为祭酒反对整顿吏治的这种态度,会影响到他们出仕的机会,故而表达反对。 这是很正常的反应,而在国子监这种舆论阵地中,别看似乎吵得沸沸扬扬,但还真没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这些思想较为开放,普遍追求进步的年轻生员,精力非常充沛,对于所有问题,包括学术上心学、理学、实学的争论,包括对于科学实验原理的争论,都是这么“厉害”的,国子监里有一些看起来吵的快要天翻地覆的聚众争论,那都是常事。 因此,在这种常态化吵架下,今天的事情,被胡俨早发现、早制止,出面说清楚,警告生员们不要被人当棋子用,不要当枪使,也就完事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胡俨接下来只需要好好给生员们解释一下,说现在流传的消息,只是他在私人场合上的私人观点被断章取义了,让他们不要相信流言,不要相信被刻意扩大后危言耸听的“事实”,就可以平息此事了。 生员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能令他们安心的解释而已。 而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还没等范惟兴等人说些什么,锦衣卫就上门了。 在上千人众目睽睽之下,胡俨被锦衣卫客客气气地“请”走了。 原因是胡俨被都察院数名御史联名弹劾,为此,需要按规定走一趟被调查流程。 这活本来是不归锦衣卫的,而之所以锦衣卫来,是因为皇帝下旨要保护胡俨本人不出任何意外。 而且联名弹劾胡俨的御史,身份也比较特殊,正是陈瑛麾下出身国子监的几名御史。 正在当众讲话的祭酒大人,被当着上千人的面带走了,造成的影响是非常恶劣的,这直接导致了像是要停止沸腾的舆论水面,直接大火烧开了锅。 在几位留学生一脸懵逼的情况下,国子监内顿时出现了一股诡异的气氛。 所有人都意识到事情闹大了。 —————— 这边的姜星火,上午刚从城外回来办公,中午就听说了胡俨的事情。 “国朝没有因言获罪的说法,而且胡俨是国子监祭酒,怎么处理国子监内部的事情是他的职责,御史是怎么弹劾的?” “酒后失仪、言辞狂悖。” 柴车显然也有些难以置信,这事一听就挺离谱。 “御史风闻奏事,也没有这么奏的.” 姜星火揉了揉眉心,真是没有消停的日子。 “你先去办事吧,我再等等消息。” “是,国师。” 老和尚的消息渠道还是靠谱的,很快,更准确的消息就来了。 姚广孝不急不缓地推门而入。 “有鬼。” “降了他?”姜星火看他的样子,也跟着开玩笑道。 对于姜星火来说,这件事情虽然很棘手,但并非是什么火烧眉毛迫在眉睫的事情,不管是从容地因势导利,还是顺其自然,他都有足够的底气去应对,他现在所需要的只是全面地了解消息,然后再做出判断和处置。 “小鬼难缠。” 姚广孝的白眉跟着他的眼睑一起低垂下来。 好在老和尚没有当谜语人的习惯,很快就揭晓了谜底。 “应该是大理寺少卿吕震,授意大理寺丞吴中,勾连了御史进行的弹劾。” 姚广孝把一张纸递给姜星火,道:“看看吧。” 姜星火展开一瞧,便大略明白了过来。 “陈瑛呢?什么态度,没有他点头,都察院没法这么快走弹劾程序吧?” “陈瑛先是压了压,然后很快就通过了,而且走通政司绕过内阁,将此事上奏了陛下,陛下没有犹豫,直接让锦衣卫把人请去都察院先喝茶了。” 姜星火道:“这么说,陛下是想把事情闹大的。” 姚广孝点头道:“应该是。” 他随后思忖片刻,又道:“对我们、对变法来讲,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那倒是,可就是让人觉得不太舒服,尤其是胡俨,明显是被算计了。” 姜星火从个人道德上来讲,还是有那么一点道德洁癖的,庙堂上意见相悖、立场不同,那是一回事,但如今胡俨明显被卷入了阴谋之中,成了风暴中心,他反而有些于心不忍。 或者说,姜星火行事比较磊落,很少用阴私手段,他一直觉得,想做大事,那就要行堂堂正正的大道,如非迫不得已,这种鬼蜮伎俩还是少用的好。 姚广孝反而对此看的很透,只说道:“胡俨性格如此,心里藏不住话,又信他的道,早晚都有被推到风口浪尖的一天。” 如果从性格决定命运的角度上来讲的话,姚广孝这话说的倒也没毛病。 “是这个道理倒是没错。” 姜星火心中还是下了某些决定,突发事件处理结果不论如何,对于胡俨本人,他是不希望最终被当靶子吊起来打,甚至遭受某些不公正、不人道的待遇的,如果能加以回护,还是要让帝国的司法流程和弹劾程序公正地对待他。 “这些都是避免不了的。” 姚广孝看了一眼姜星火:“变法到了今天,也该从思想舆论上,配合庙堂,一起把整顿吏治深入下去了。” “我知道。”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我不会心软动摇的。” 变法,一开始争论的是要不要变法,经过了思想界的“王霸古今义利”三辩后,在思想上,确立了实学、心学、理学分庭抗礼,朝廷以实学的经世致用为指导思想,进行变法。 随后,在怎么变法,要不要大规模更改旧有的经济制度上,经过奉天殿廷辩这个大明版本的盐铁会议以后,确立了通过实际税收来决定要不要从“重农抑商”转向“四民皆本”,要不要从“海禁政策”转向“开海裕国”。 而经历了一年的经济新政,通过清查盐税、发展海外贸易、投资专营商品,大明的国库已经极大富裕,解决了经济窘迫这个最急迫的问题后,变法自然也有了向政治领域深入的资本。 这次的突发事件,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的产生的。 事实上,胡俨只是千千万万持传统观点的士人的一个代表,又恰好处在如今学风、世风皆开始转折的时代节点,恰好处于国子监祭酒这个学政系统领袖关键位置。 就像是姚广孝说的那样——这些都是避免不了的。 即便是没有胡俨,也会有李俨,没有李俨,也有王俨. 变法到了今天这一步,就是要从思想到经济再到政治,并且最终回归与其相互纠缠且不可分的思想、道德、风气上面。 树立和引导正确的吏风、学风,也是变法的重点任务之一。 但姜星火还是表现出了某种担忧。 “太急迫了.我不清楚吕震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往上爬才铤而走险,但苍蝇不叮无缝蛋,总归是有人太急迫了。” 姚广孝当然很快就听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姜圣是说,陛下太急了?” “是。” 姜星火揉了揉眉心,神情有些疲惫。 “这件事情要处理起来,没那么简单,更不是绝对稳妥的,舆论上的反弹会很大,积累了这么多年风气,又岂是一时半会儿能通过三言两语扭转的?我本来想慢慢引导,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变革,可是眼下.又到了风口浪尖。” “既然变法已经深入到了这一步,那么关于吏风和学风、世风的论战,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姚广孝对此表示很淡定。 “古今王霸义利”三辩,以及奉天殿廷辩,从难度上来讲,可比现在这个高难度得多的。 不过从广度和影响力来讲,这次的论战,一定是波及范围更大,也更加旷日持久的。 “道理不辩不明,讲道理不是一件坏事,只是现在时局也不算轻省,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姜星火似乎是受到了昨天所见到的百姓生活的影响,心态平和中甚至有些偏软了。 其实说来也是,最近一切都比较顺利,斗争没那么激烈,在这种环境下,自然跟以前雄赳赳的大公鸡状态不一样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人想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有些新晋的官员,野心很大,估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看着姜星火的神色似乎有些隐忧,姚广孝问道:“那姜圣担心的是什么?局势失控?” 姜星火说回了刚才的话题,道:“我担心陛下会失控杀人。” “杀人?” “两淮盐使司的案子,已经有过这种大规模株连的征兆了,是被各方强劝下去的。” 姜星火说出了他心底的顾虑:“陛下本来就是有些急的性子,骨子里就是喜好用杀戮快刀斩乱麻式地解决问题的,而过不了几个月就要北征,他在南方坐了两年了,性格中的躁动和嗜血只在刚登基的时候释放过,眼下正在大规模整顿吏治,这种突发的事件,一旦有人煽风点火,很容易就会酿成洪武四大案那种动辄血流成河的惨案这对于整个变法,其实不是加速,而是阻碍。” 姚广孝没有否认,姚广孝比姜星火更加熟悉朱棣这位陪伴了多年的亦主亦友,他很清楚,朱棣嗜血的本性确实在逐渐苏醒,这两年的朱棣,对于朱棣的整个人生来说,其实是最压抑、最不像自己的时候。 因为刚刚坐上皇位,为了坐稳屁股下面的这张龙椅,朱棣不得不控制自己的本性,在很多可以选择杀伐决断的时候,选择隐忍、权衡与妥协。 “不能失控。” “现在恐怕已经要失控了,为了宣泄愤怒,士林间必定会采用一些极其激烈的手段来对抗。” 胡俨的事情,传遍京城,许多人都在背后幸灾乐祸,嘲讽胡俨,甚至还有人骂他活该。 当然,也有一些人心中为胡俨鸣冤,对于胡俨被弹劾的事情,颇有微词,在他们看来,皇帝陛下如此做法,实在有些草率。 但还有人,直接做出了行动。 又过了一天,一纸匿名揭帖开始出现在了南京的街头,并且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以锦衣卫都难以禁绝的速度,迅速在准备参加今年科举的全国举子、国子监、行政学校、南京本地士林、各部寺官员之间流传来开。 这篇名为《论周公辅政疏》的时文揭帖,点燃了已经开始公开化的矛盾。 “周公辅政,刑措不用,故可以重教养,行仁政,人人得所,人人为君子。盖刑因恶而用,恶因无教养而生,苟养之有道,教之有方,则衣食足而礼义兴,民自无恶矣,刑将安施乎?今之辅弼.” 当姜星火看到这篇堪比《续忧危竑议》的揭帖的时候,脑海里只冒出了三个字。 ——“妖书案”。 两者不说一模一样,只能说相似至极。 妖书案,万历四大案之一,庙堂党争的究极体产物,也就是明宅宗万历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清早,时任内阁大学士朱赓在家门口发现了一份题为《续忧危竑议》的揭帖,指责郑贵妃意图废太子,册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而且不仅朱赓收到了这份传单似的东西,之前一夜,已经在京师广为散布,上至宫门,下至街巷,到处都有。 《续忧危竑议》假托“郑福成”为问答,所谓“郑福成”,意即郑贵妃之子福王朱常洵当成,书中说:皇上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实出于不得已,他日必当更易;用朱赓为内阁大臣,是因“赓”与“更”同音,寓更易之意。 此书大概只有三百来字,但内容却如同重磅炸弹,在京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时人以此书“词极诡妄”,故皆称其为“妖书”,明宅宗得知后,大为震怒,下令东厂、锦衣卫全城出动,但搜捕毫无结果,最终虽然被表面平息,但其党争所造成的余波甚至直接影响到了明朝灭亡。 正如《续忧危竑议》的矛头直指大学士朱赓,并且在对话中用了他的对谈一样,《论周公辅政疏》里的周公,姬姓名旦,周文王姬昌第四子,周武王姬发的弟弟,采邑在周,故称周公,封于曲阜,除了这些辅弼之臣的映射,作者甚至还玩了鲁国与姜氏的姓氏梗在里面。 这就直接迫使姜星火,不得不骤然直面汹涌而来的舆论风波。 这是整顿吏治的反扑,姜星火很清楚这一点,他没得躲,也不能躲,只有勇往直前。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章 妖书 三杨一道回了杨士奇的宅邸,走到偏厅坐下后,立刻有仆人给他们斟茶倒水。 杨溥呷了一口香茗,说道:“诸位,刚才胡若思(胡俨)的话不无道理。” 杨荣叹了口气,道:“可解缙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啊,要是光看现在朝廷施政的风向,确实不矛盾只是这变法的弊端,不仅体现在教育方面,另外还有一个隐忧,那就是人情趋利,世风日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杨士奇脱了外面的披肩,站在原地说道:“太史公说的从来就没错,可这局势如此,我等又该如何呢?” 两人皆是默然。 时代的浪潮推着这些青年俊杰在不断前行,从本心的、朴素的政治道德观上,三杨对于整顿吏治是没有抵触的,但随着愈发卷入庙堂这浑浊的染缸,三杨却开始逐渐意识到,这种大刀阔斧的改革举动,必将会伤害到士绅文官阶层的根本利益,而人一旦屁股坐在了不一样的位置上,脑袋里想的东西,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三杨未尝没有想象过,如果是他们来持国秉政,会是怎样一番姿态? 可无论如何叩问本心,恐怕他们所选择的,都会是那条宿命的道路,保守地治理国家,对士绅文官阶层的膨胀采取无限制的纵容和容忍。 至于这些裁汰衙门冗员、打击盗窃国仓、限制采购权限的事情,恐怕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姜星火敢为天下先,但他们不敢,而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自身与姜星火的这种在行政魄力和作风上的巨大差距,再掺杂立场等因素,才会让三杨的心态变得这般拧巴。 他们想成为姜星火,但不管是政治立场还是阶层本身,都让他们做不出背叛的举动。 而偏偏眼下的大明,又不由他们所主导。 所以自诩治世之才的三杨,只能在一浪接一浪席卷而来的变法浪潮中随波逐流,一边感慨局势变迁身不由己,一边栖身于舟中,始终不敢跳下水来搏击风浪。 于是,就形成了眼下这种既想成为又成为不了,既想做点什么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相聚嗟叹的场景。 两个字,拧巴。 “大势已成。” 杨荣苦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恐怕明天朝野上下,马上就能吵起来。” 杨溥闷了好久,方才皱眉憋出来一句道:“整顿吏治,势必触及根本,今天金幼孜和吕震的举动都很可疑,未必不是故意的你们要知道,关于裁汰衙门冗员这些条例,可是刚递到审法寺。” 杨士奇淡淡道:“吕震确实动机不纯,但胡俨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就看怎么去理解现在庙堂上的风向和士林、市井间的风气,重商逐利的弊端从宋代就开始了,到现在依旧如此,如果应对不好,早晚这大明的世风,就会跟胡俨说的一样。” “我们要做些什么吗?”杨溥犹疑片刻,问道。 “我们能做些什么吗?” 杨士奇的反问让杨溥哑口无言。 是啊,他们三个虽然身处内阁,从信息上处于极度接近帝国决策圈的位置,先天俱备着优势,可从实权和品级上,三杨说白了还真就是小卡拉米。 现在朱高炽闭门思过,整个庙堂上姜星火不说为所欲为,也可以说意志完全可以上行下达,他们怎么办呢? 为了胡俨出头? 别开玩笑了,朋友归朋友,可谁也不会为了朋友浪掷自己的仕途。 片刻沉思后,杨荣说道:“有机会说话的话,还是要争取一下,否则风向一变,这样一来,以后怕是真的失去了国子监那边的支持。” 杨士奇点点头道:“尽力而为吧。” 不久之后,另外两人也各自归家,杨士奇坐在书房里,愁闷不已。 国子监内部的风气,从去年开始,变化就已经非常激烈了。 而明初的国子监,在庙堂中的地位是很特别的,因为老朱非常喜欢从国子监选拔人才,所以国子监出身的官员很多,这就导致了哪怕是现在,国子监从数量上,都是压倒科举的。 而国子监的监生们支持什么? 当然是支持能让他们得利的政策。 这些预备役官员,跟现在在其位谋其政的官员,所关注的点是不一样的。 而且他们有着少年人的热血与正气,像是整顿吏治这种事情,压根就不损害他们的利益,还符合他们的观点,又怎么不会被支持呢? —————— 事件发酵的速度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 以至于很难准确地定义,这到底是偶发性的事件,还是仅仅是历史进程来到某一个关键节点后,不同的矛盾与冲突所累积的火药桶,被一根导火索所引燃后的巨大爆炸。 翌日清晨,胡俨早早起床吃完了早饭后,来到自家院落散步,他身穿长袍,脚踩黑色皂靴,头顶四方巾,腰悬革带,俨然一副大儒风范。 这个时候天空飘洒着小雨,淅沥沥地打湿了他的衣服。 胡俨深吸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感受雨滴的冰凉。 春雨贵如油。 今天春天的雨水,似乎比建文时代来的要更早一些,雨势也更大一些。 老母从院门内走了出来:“昨晚睡得好吗?” 胡俨笑了笑,转过身来,道:“睡得挺好,娘你怎么起来了?” “今日要去寺庙祈福,就早点起来准备一下。” 随后,胡母又絮絮叨叨地说道:“让佛祖保佑我的儿仕途能一切顺利,咱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光宗耀祖的文曲星嘞。” 胡俨苦笑一声,说道:“不被罢职就不错了。” 胡母愣住了。 她拉着胡俨的手,焦急地说道:“可是做错了什么事?不行,我、我得.” 见母亲慌乱起来,胡俨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轻声道:“娘,您去寺庙祈祷吧,不用担心我,您知道,儿性格耿直,有些事看不惯,随口说了两句,倒也未尝见得会有什么事情。” “哦,好,好。” 胡母疑惑地看着他,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但当胡俨来到国子监上值的时候,却发现不仅有事,而且事情闹得很大。 王司业见他来了,马上就迎了上来。 这位继郇旃之后接任国子监司业的,也非是旁人,正是当年太平街上姜星火以矛盾解太极时,被国子监的生员们推举出来辩经的王允绳王教授。 王允绳本是国子监诫心堂博士,在国子监系统里,最高管理者是祭酒和司业,相当于后世的大学校长和副校长;监丞是国子监掌管行政、教务的官员,相当于后世的教务处主任;博士则是国子监负责教学的级部主任,相当于后世的各学院院长;助教、学正、学录则是具体负责教学事务的教职员工。 而因为老朱定下的“科举必由学校”的规矩,使明代官学兼具了官方教育机构与科举考试预备机构的双重性质,中央官学的核心机构自然是作为最高学府的国子监,地方层级的官学则主要包括依照地方行政区划所设立的各府、州、县学,这里面府设教授、州设学正、县设教谕,也就是“内置国子监以教天下之英才,外设府州县学以育民间之俊秀”.故此,资历深厚熟通经义的王允绳作为从国子监出来的博士,在学政体系内,直接就转任了松江府的教授,任职了一年,如今郇旃在滚蛋后,顺理成章地晋升调回国子监,晋升成了司业。 “祭酒,生员们已经吵的不可开交了。” 王允绳看着胡俨,苦笑道。 胡俨微怔,问道:“为何争执?” 王允绳解释了一下。 胡俨一听就知道,现在在国子监监内流传的消息,属于是把他昨晚的话断章取义,然后刻意进行了舆论引导,把事实进行了夸张,现在流传的消息,已经成了他反对整顿吏治,同时不同意国子监的生员在这时候顶替出仕了,跟他一开始对于学风和世风的担忧,完全成了两个意思。 断章取义——摘自“不要断章取义”。 随后王允绳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今晨我听闻消息后,连忙去查证,发现是因为一封匿名信引起的。这封匿名信称国朝最近要拔擢太学生入仕,而祭酒对此反对.我已经收缴了很多副本了,可其它厅、堂的生员还是将其分流至到处,并且在流传的过程中,愈发添油加醋,引得群情激奋不已。” 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另外,我刚收到了锦衣卫来函,询问我们国子监监内近期的状况,据说有人对此十分重视。” 有人,肯定是上头的人。 而自己昨天晚上在中高级官员的私下宴会上说的话,今天早晨就能传遍国子监,伱说这里面没有人在搞阴谋诡计,哪怕是胡俨这样人,也是不会这么幼稚地去相信的。 所以,一定是有人想利用这次事件,鼓动国子监这个士林中影响力最大的舆论阵地,达成某些目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哪些派系,想达成什么目的呢? 这个问题就非常复杂了,在没有掌握确切情报的情况下,一时半会儿,哪怕是打破脑袋,也是想不出来的,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是某一派系,而是所有人都在推波助澜,所有人都在往国子监燃烧的舆论火堆上添柴,甚至是泼油。 因为姜星火整顿吏治这件事情,影响太过全面,以前的变法,基本只是停留在制度的小修小补,以及思想的对抗,还有经济的动作上,可现在随着变法进程的深入,已经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庙堂领域中最为关键的吏治问题。 这种涉及到根本利益的事情,是任何派系、势力、利益相关方都不可能退让的。 最为微妙的事情就在于,别看国子监只是一个级别不算高的部门,但在明初,作为最大的读书人聚集地,它同时承担着舆论主要阵地的作用,也是很多庙堂上风向的测试场。 对于在整顿吏治和裁汰冗员中受损的保守派来说,他们希望能搞起事来,哪怕这样搞事会把胡俨推到风口浪尖,甚至牺牲掉胡俨本人.这些都是不重要的,胡俨这位醇儒被以悲剧的形式献祭掉,反倒有利于他们接下来的反攻。 对于变法派来说,他们当然也希望更进一步,将变法在深度和广度上,推向新的层级。 对于朱高炽带来的北平系和投入门墙的官员们来说,他们则希望推动变法的同时,借机让姜星火栽个跟头,由朱高炽重新出山操刀整顿吏治,从而为他们分得更大的蛋糕。 对于完全忠于朱棣的那些官员来说,搞出点事情,坐山观虎斗,看着不同的派系拼的两败俱伤,对于巩固皇权才是最有效果的。 如此种种,纷繁复杂,什么都有可能。 而无论是立场倾向于哪派,对于国子监里的这些生员们来说,此时此刻,他们的祭酒大人,都是背叛了他们这个集体立场的罪人。 只有背叛集体的个人,没有背叛个人的集体。 更何况,断人仕途,可是比断人财路还要命的事情。 因此,胡俨要么为他在非正式场合的“不当言论”公开致歉,要么坚持自己对于世风、学风的判断,从而做好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胡俨沉默了一会,忽地展颜一笑,说道:“那便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要不让锦衣卫出面吧?” 锦衣卫对于国子监的重点监控,并不是什么秘密,因为上次太平街事件闹得太大,虽然被姜星火阻止了叩阙,但影响终归是不好的,为了防止这种乱子,朝廷采取了双管齐下的策略,一方面是加强锦衣卫对国子监的监控,另一方面就是不让国子监的生员们随意评论朝政。 但今天这件事情,你说跟评论朝政有关吗?肯定有关系,但更多的是,是涉及到了国子监即将毕业的这批生员的切身利益,因此还不好完全就按照之前颁发的规定进行处理。 “国子监内部的事情,让锦衣卫出面干什么?” 胡俨对于这种逃避性质的选择,完全没有半点兴趣。 一人做事一人当,胡俨本来就不是怕说话的人。 而且,胡俨很清楚问题的结症在哪里。 整顿吏治,并非是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坏事。 朝廷通过考成法和京察,调职、罢黜了一大批的官员,其中不乏基层官员,而这些空出来的位置,就需要有人补上。 建文朝时期,朱允炆只举行了一次科举,也就是建文二年那次,一共产生了三甲一百一十名进士,嗯,包括状元、榜眼、探花在内的前六名中,有五名是江西人,只有二甲第二名不是。 而按照计划,下一次科举,就是今年,也就是永乐二年甲申科。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空出的这些中低层官位,按照洪武朝时期的庙堂惯例来说,就是要从国子监里大肆提拔人才使用的,之前那么多被提拔起来的官员都是洪武朝中后期国子监生员出身,就很能说明这一点了。 因此,国子监临近毕业的生员们,全都巴望着能出仕做官.在国子监里苦熬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若是这个机会抓不住,那么等接下来四年学制的大明行政学校的学员毕业,以及科举又开始一茬一茬的考,那么他们这些太学生的机会,随着竞争对手的增多,就会被稀释了。 说白了,就是因为有条件不去挤科举这个独木桥,这些生员才会进国子监的。 故此,整顿吏治对于国子监的生员们来说,只要不整顿到自己亲爹叔伯头上,那都是要道一声“好死”的,空出来的位置越多,他们的机会才越大,前辈们已经用实际经历证明了这一点。 而且,胡俨的言论之所以引来了国子监内巨大的反对,不仅仅是中低级官职的问题,那些是只是对率性堂的佼佼者才开放的机会,最重要的,其实是姜星火重点清理的这批冗员小吏。 要知道,绝大多数国子监的生员结业后进入六部六寺,都是从无品级的官员干起的,这种介于官和吏之间的模糊地带,才是国子监生员们最关注的,不把这些冗员小吏清理干净,哪有他们大展拳脚的地方? 而胡俨从侧面上反对整顿吏治,那就是真的绝了这些临近结业的生员的前途。 这也是为什么胡俨认为最近国子监内风气,随着政策的走向改变,而愈发不纯的原因。 学生们之前还在实学、理学、新学的学术派别选择中纷纷站队,互相争辩,内部斗得很厉害,可一旦涉及到了如今要出仕做官,那就真是团结一致支持整顿吏治了。 正因如此,胡俨才会在受到了国子监内争相做官的风气和市井间争相逐利经商的风气影响下,在宴席上说出那番话。 时也势也,便是因缘际会到了这里。 当初在内阁,胡俨是第一个挺身而出,反对变法的,他的理由就是变法难以培养出一个得利阶层。 这话就仿佛是回旋镖一样,在两年后的今天正中他的眉心。 作为国子监的祭酒,也就是校长,胡俨的态度和言论都没有错,教书育人,确实是要诚心正意。 可惜他站在了生员们的对立面上。 “能查出来谁写的吗?” 胡俨定了定神,问道。 解决问题很难,但解决有问题的人很容易。 面对上万生员很难,但面对一个搞事的人很容易。 前者只有姜星火能做到靠着精湛绝伦的学术水平令其等慑服,而后者胡俨作为祭酒,足以用手中的权力让他知道什么叫规矩。 王允绳摇了摇头,说道:“目前还不能肯定是谁干的,只是有迹象表示,这封信是从老生员里传过来的,可以查,但我觉得应该没什么用。” 胡俨皱眉,他思考了片刻,说道:“我先去见一见生员们。” 上午,国子监生员就在课室和广场中集结了起来,情绪都很激动。 也有人阴阳怪气道:“这次的事,是我们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只怪当初自己不争气,没能熬过科举,不然现在不是进京赶考直接二甲点庶吉士了?” “可是.咱们都临近结业了,若是这事捅到朝廷,咱们岂不是要被责罚?” “责罚?我看是法不责众才对吧。” “话虽如此,只可恨的是有人两面三刀,难不成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还会碍了他的前途?” “我赞同闹起来,闹到朝廷知道就管事了!” 众人纷纷附和,一时间激昂澎湃,似乎忘了自己是怎样进入国子监的。 年轻人就是这样,只要关乎到自己的理想和利益,被人鼓动一番,很容易就陷入到这种盲动的狂躁状态,听风就是雨,还没怎么样就开始应激反应,古往今来多少例子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数都数不过来了。 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对于众人来说,闹大了或许有益处,但被压制下去,也没什么害处,所以为什么不跟着闹一闹呢?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嘛。 然而这种热血沸腾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随后,一个人快步跑了进来,他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后,便对着众人说道:“不好了!” 众人连忙问道:“何事惊慌?慢慢说。” 那人喘息了两口气,接着指着门外,说道:“祭酒来了!让各厅、堂博士通知集合在监内的生员。” “国子监大门被堵了!很多要外出的生员都闹腾着,还是不肯放行,甚至” 他抬眸扫了众人一圈,咽下唾沫,继续道:“还有锦衣卫过来站岗。” 说话时,来报信的生员目光一直落在范惟兴上,自从太平街事件后,他就隐约成了学生中支持新思想的代表人物,积极组建热气球研究小组,在科学厅中学习讨论,甚至发表的一篇学术文章短篇,还上过《明报》。 见周围人,似乎都在征求他的意见。 范惟兴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眼角狠狠跳动了几下,他低垂着眼帘,嘴唇紧绷着,许久之后才吐出一句话:“我们去见见祭酒大人,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好!” 国子监西侧。 胡俨站在国子监“率性堂”的牌坊底下,仰着头望着率性堂前面高耸巍峨的门,喃喃说道:“这扇大门曾关闭过,这些国子监生从里面出去,又有几个能全身而退呢.” 追上来的王允绳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说道:“祭酒,怎么不走了?” 胡俨摇了摇头,道:“没事,走吧。” 国子监是管理等级森严的学府,在这里,胡俨作为最高长官,虽然平日里都是一副醇儒姿态,但关键时刻雷厉风行起来,他的意志还是马上得到了贯彻。 监丞指挥各厅、堂的博士,召集下属的助教、学正、学录,按照三级六堂进行临时管制。 国子监的学生,主要分为三个级别,也就是初中高三级,初级班有三个堂,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中级班有两个堂,修道堂、诚心堂;高级班只有一个堂,叫率性堂。 被召集控制的,主要是率性堂,也就是马上要结业进入仕途的这批生员。 当然了,也有跟过来看热闹的生员,其中尤以外国人最为不怕事大。 这里面就有琉球国的几位王公子弟,带着刚刚来南京没多久的吕宋留学生,在一旁的矮墙上探头探脑。 琉球留学生,其实也刚来大明没几年。 琉球大明的留学生有“官生”与“勤学生”两种类型,“官生”一般是琉球的贵族子弟,入学于南京国子监,“勤学生”则是在福州当地的府县学习。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按琉球国自己的话说,就是“切缘本国僻在海中,既无学校之育才,安有经书之讲习,虽蒙天朝屡遣廷臣俯临遐国,终鲜识字人才,切详夷人不学衣冠,恐风俗愈致乖讹,今遣本国贡船只前来,愿随赴京入监读书”。 琉球国很上道也很诚恳,对此老朱很开心,洪武二十四年三月大笔一挥,谕礼部“琉球国中山、山南二王皆向化者,可选寨官弟男子侄,以充国子监,待读书知理,即遣归国,行文使彼知之”。 琉球国是对外的统称,内部是分裂的群岛国家,但跟大明交往方面,态度基本上是一致的,老朱此旨艾特转发给了琉球国中山王、山南王以后,马上就得到了积极响应。 洪武二十五年五月,琉球国中山王察度及其子武宁遣其使渥周结致等各进表笺,贡马,察度又遣从子日孜每、阔八马,寨官之子仁悦慈入国学读书。同年十二月庚申,琉球国山南王承察度遣使南都妹等贡方物,并遣侄三五郎尾及寨官之子实他卢尾、贺段志等赴国子监读书。 这些留学生,都是琉球国内三个王官派出来的,多为王亲国戚和首里贵族子弟,如国王从子、王相之子、寨官之子等。 而除了回去继承王位的,这几年也陆续派来了一些新的留学生,比如朱棣即位后,琉球国山南王汪应祖就遣寨官子李杰等人赴国子监求学。 因此,在场看热闹的琉球留学生,便是琉球山南国的李杰、贺段志,他们带着吕宋国的留学生,也就是大王子,呃现在他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吕恭,因为吕宋国本地土话翻译过来的名字太长,朱棣就随手给他赐了个信达雅的名字,吕宋国来的嘛,那你就姓吕,单名一个恭,就是让你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在大明待着。 “祭酒大人来了!” 贺段志作为留学时间长达十年的留学生,这时候操着一口流利的南京本地话,光从声音,根本就听不出这是个外国人。 “他们、介时、在做甚么?” 吕宋国大王子吕恭磕磕绊绊地问道。 他的官话学的还不够好,不过倒是算有语言天赋,虽然只来大明几个月,但日常连说带比划,还是能交流明白的,嗯,之所以说是官话说的不好,而不是汉语说的不好,是因为他之前学的散装汉语是马尼拉汉人的闽南话 身在异国他乡的吕恭,在这段时间里能获得的最大精神激励就是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为此,吕恭还特意问贺段志和李杰,自己是否需要在大明皇帝身体抱恙的时候入宫去品尝他的粪便。 李杰:“?” 贺段志:“???” 贺段志和李杰这次忙着吃瓜,只是简单地给吕恭解释了一下,也不管他能不能理解这里面的前因后果,便开始聚精会神地盯着率性堂前面发生的事情。 率性堂的博士从门内走了出来,朝胡俨拱了拱手,道:“祭酒,生员已大部聚齐。” 国子监内共有近万名生员,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其他中级和初级学堂的,作为高级学堂的率性堂只有寥寥千人。 “嗯。” 胡俨点点头,然后朝身前挥了挥手,示意让生员们全部向牌坊的小广场这里聚拢。 片刻之后,率性堂的生员们就大部分都赶来了,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黑压压一大片,从前面看着的效果,跟后世的中小学升旗仪式时候那种感觉差不多。 “诸位生员,请大家肃静。” 王允绳走上台阶,环视着四周的众人,朗声说道:“今天发生了一些流言,祭酒让我和你们堂的博士、助教,把你们召集过来,就是为了当面澄清一下。” 话未说完,人群顿时乱做一团,有人愤怒,有人惶恐,也有人义愤填膺。 “还请祭酒大人说明,为何会反对整顿吏治?” “我等不同意!” 胡俨面容严肃,大喝一声:“肃静!” 顷刻之间,原本喧哗的小广场上渐渐安静了下来。 胡俨,是一个优秀的教师。 他常年在学政系统工作,当年在松江府华亭县任教谕的时候,就以师道自任,劝勉诸生务实学习、励行节约,以变华亭浮靡的学风,胡俨还每日亲自给诸生讲授,常常讲到半夜,即使是严冬酷暑也不停止,当地的学生百姓对他都很推重。 正因如此,胡俨对学风的转向痛心疾首,是真的出自内心,出自他作为国子监祭酒的责任感,而非是跟那些在背地里插手,试图推波助澜牟取更大利益的人一样是出于什么庙堂利益的考量。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纯粹的人,信奉他们所追求的道,并为之甘愿付出常人眼中完全不值得的代价。 见众人闭上了嘴巴,只是仍旧用掺杂着各种神情的目光看向自己。 胡俨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国朝有法度,国子监有监规,规矩是什么,有多严格,你们应该都清楚。”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均露出迟疑之色。 胡俨见状,心头不禁松了口气,继续劝说道:“你们其中很大一部分,今年都是要出仕为官的,对于你们急迫的心情,作为祭酒,作为你们的师长,我能理解,而今日之事,是否有人暗中推波助澜上尚不可知,你们都是要步入仕途的人,心中也应该有所警觉,不要被人当做棋子。” 生员们对于师长,本来就有天生的敬畏,这种敬畏之心,并不会因为马上步入仕途而减弱,反而会在这种时期增强,再加上在这种集体严肃场合下,气势一旦被压倒,其实很容易就会衰弱下来。 生员们之所以私下议论纷纷,究其根由,不过是得到了昨晚宴会上胡俨发言的消息,认为祭酒反对整顿吏治的这种态度,会影响到他们出仕的机会,故而表达反对。 这是很正常的反应,而在国子监这种舆论阵地中,别看似乎吵得沸沸扬扬,但还真没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这些思想较为开放,普遍追求进步的年轻生员,精力非常充沛,对于所有问题,包括学术上心学、理学、实学的争论,包括对于科学实验原理的争论,都是这么“厉害”的,国子监里有一些看起来吵的快要天翻地覆的聚众争论,那都是常事。 因此,在这种常态化吵架下,今天的事情,被胡俨早发现、早制止,出面说清楚,警告生员们不要被人当棋子用,不要当枪使,也就完事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胡俨接下来只需要好好给生员们解释一下,说现在流传的消息,只是他在私人场合上的私人观点被断章取义了,让他们不要相信流言,不要相信被刻意扩大后危言耸听的“事实”,就可以平息此事了。 生员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能令他们安心的解释而已。 而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还没等范惟兴等人说些什么,锦衣卫就上门了。 在上千人众目睽睽之下,胡俨被锦衣卫客客气气地“请”走了。 原因是胡俨被都察院数名御史联名弹劾,为此,需要按规定走一趟被调查流程。 这活本来是不归锦衣卫的,而之所以锦衣卫来,是因为皇帝下旨要保护胡俨本人不出任何意外。 而且联名弹劾胡俨的御史,身份也比较特殊,正是陈瑛麾下出身国子监的几名御史。 正在当众讲话的祭酒大人,被当着上千人的面带走了,造成的影响是非常恶劣的,这直接导致了像是要停止沸腾的舆论水面,直接大火烧开了锅。 在几位留学生一脸懵逼的情况下,国子监内顿时出现了一股诡异的气氛。 所有人都意识到事情闹大了。 —————— 这边的姜星火,上午刚从城外回来办公,中午就听说了胡俨的事情。 “国朝没有因言获罪的说法,而且胡俨是国子监祭酒,怎么处理国子监内部的事情是他的职责,御史是怎么弹劾的?” “酒后失仪、言辞狂悖。” 柴车显然也有些难以置信,这事一听就挺离谱。 “御史风闻奏事,也没有这么奏的.” 姜星火揉了揉眉心,真是没有消停的日子。 “你先去办事吧,我再等等消息。” “是,国师。” 老和尚的消息渠道还是靠谱的,很快,更准确的消息就来了。 姚广孝不急不缓地推门而入。 “有鬼。” “降了他?”姜星火看他的样子,也跟着开玩笑道。 对于姜星火来说,这件事情虽然很棘手,但并非是什么火烧眉毛迫在眉睫的事情,不管是从容地因势导利,还是顺其自然,他都有足够的底气去应对,他现在所需要的只是全面地了解消息,然后再做出判断和处置。 “小鬼难缠。” 姚广孝的白眉跟着他的眼睑一起低垂下来。 好在老和尚没有当谜语人的习惯,很快就揭晓了谜底。 “应该是大理寺少卿吕震,授意大理寺丞吴中,勾连了御史进行的弹劾。” 姚广孝把一张纸递给姜星火,道:“看看吧。” 姜星火展开一瞧,便大略明白了过来。 “陈瑛呢?什么态度,没有他点头,都察院没法这么快走弹劾程序吧?” “陈瑛先是压了压,然后很快就通过了,而且走通政司绕过内阁,将此事上奏了陛下,陛下没有犹豫,直接让锦衣卫把人请去都察院先喝茶了。” 姜星火道:“这么说,陛下是想把事情闹大的。” 姚广孝点头道:“应该是。” 他随后思忖片刻,又道:“对我们、对变法来讲,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那倒是,可就是让人觉得不太舒服,尤其是胡俨,明显是被算计了。” 姜星火从个人道德上来讲,还是有那么一点道德洁癖的,庙堂上意见相悖、立场不同,那是一回事,但如今胡俨明显被卷入了阴谋之中,成了风暴中心,他反而有些于心不忍。 或者说,姜星火行事比较磊落,很少用阴私手段,他一直觉得,想做大事,那就要行堂堂正正的大道,如非迫不得已,这种鬼蜮伎俩还是少用的好。 姚广孝反而对此看的很透,只说道:“胡俨性格如此,心里藏不住话,又信他的道,早晚都有被推到风口浪尖的一天。” 如果从性格决定命运的角度上来讲的话,姚广孝这话说的倒也没毛病。 “是这个道理倒是没错。” 姜星火心中还是下了某些决定,突发事件处理结果不论如何,对于胡俨本人,他是不希望最终被当靶子吊起来打,甚至遭受某些不公正、不人道的待遇的,如果能加以回护,还是要让帝国的司法流程和弹劾程序公正地对待他。 “这些都是避免不了的。” 姚广孝看了一眼姜星火:“变法到了今天,也该从思想舆论上,配合庙堂,一起把整顿吏治深入下去了。” “我知道。”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我不会心软动摇的。” 变法,一开始争论的是要不要变法,经过了思想界的“王霸古今义利”三辩后,在思想上,确立了实学、心学、理学分庭抗礼,朝廷以实学的经世致用为指导思想,进行变法。 随后,在怎么变法,要不要大规模更改旧有的经济制度上,经过奉天殿廷辩这个大明版本的盐铁会议以后,确立了通过实际税收来决定要不要从“重农抑商”转向“四民皆本”,要不要从“海禁政策”转向“开海裕国”。 而经历了一年的经济新政,通过清查盐税、发展海外贸易、投资专营商品,大明的国库已经极大富裕,解决了经济窘迫这个最急迫的问题后,变法自然也有了向政治领域深入的资本。 这次的突发事件,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的产生的。 事实上,胡俨只是千千万万持传统观点的士人的一个代表,又恰好处在如今学风、世风皆开始转折的时代节点,恰好处于国子监祭酒这个学政系统领袖关键位置。 就像是姚广孝说的那样——这些都是避免不了的。 即便是没有胡俨,也会有李俨,没有李俨,也有王俨. 变法到了今天这一步,就是要从思想到经济再到政治,并且最终回归与其相互纠缠且不可分的思想、道德、风气上面。 树立和引导正确的吏风、学风,也是变法的重点任务之一。 但姜星火还是表现出了某种担忧。 “太急迫了.我不清楚吕震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往上爬才铤而走险,但苍蝇不叮无缝蛋,总归是有人太急迫了。” 姚广孝当然很快就听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姜圣是说,陛下太急了?” “是。” 姜星火揉了揉眉心,神情有些疲惫。 “这件事情要处理起来,没那么简单,更不是绝对稳妥的,舆论上的反弹会很大,积累了这么多年风气,又岂是一时半会儿能通过三言两语扭转的?我本来想慢慢引导,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变革,可是眼下.又到了风口浪尖。” “既然变法已经深入到了这一步,那么关于吏风和学风、世风的论战,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姚广孝对此表示很淡定。 “古今王霸义利”三辩,以及奉天殿廷辩,从难度上来讲,可比现在这个高难度得多的。 不过从广度和影响力来讲,这次的论战,一定是波及范围更大,也更加旷日持久的。 “道理不辩不明,讲道理不是一件坏事,只是现在时局也不算轻省,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姜星火似乎是受到了昨天所见到的百姓生活的影响,心态平和中甚至有些偏软了。 其实说来也是,最近一切都比较顺利,斗争没那么激烈,在这种环境下,自然跟以前雄赳赳的大公鸡状态不一样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人想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有些新晋的官员,野心很大,估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看着姜星火的神色似乎有些隐忧,姚广孝问道:“那姜圣担心的是什么?局势失控?” 姜星火说回了刚才的话题,道:“我担心陛下会失控杀人。” “杀人?” “两淮盐使司的案子,已经有过这种大规模株连的征兆了,是被各方强劝下去的。” 姜星火说出了他心底的顾虑:“陛下本来就是有些急的性子,骨子里就是喜好用杀戮快刀斩乱麻式地解决问题的,而过不了几个月就要北征,他在南方坐了两年了,性格中的躁动和嗜血只在刚登基的时候释放过,眼下正在大规模整顿吏治,这种突发的事件,一旦有人煽风点火,很容易就会酿成洪武四大案那种动辄血流成河的惨案这对于整个变法,其实不是加速,而是阻碍。” 姚广孝没有否认,姚广孝比姜星火更加熟悉朱棣这位陪伴了多年的亦主亦友,他很清楚,朱棣嗜血的本性确实在逐渐苏醒,这两年的朱棣,对于朱棣的整个人生来说,其实是最压抑、最不像自己的时候。 因为刚刚坐上皇位,为了坐稳屁股下面的这张龙椅,朱棣不得不控制自己的本性,在很多可以选择杀伐决断的时候,选择隐忍、权衡与妥协。 “不能失控。” “现在恐怕已经要失控了,为了宣泄愤怒,士林间必定会采用一些极其激烈的手段来对抗。” 胡俨的事情,传遍京城,许多人都在背后幸灾乐祸,嘲讽胡俨,甚至还有人骂他活该。 当然,也有一些人心中为胡俨鸣冤,对于胡俨被弹劾的事情,颇有微词,在他们看来,皇帝陛下如此做法,实在有些草率。 但还有人,直接做出了行动。 又过了一天,一纸匿名揭帖开始出现在了南京的街头,并且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以锦衣卫都难以禁绝的速度,迅速在准备参加今年科举的全国举子、国子监、行政学校、南京本地士林、各部寺官员之间流传来开。 这篇名为《论周公辅政疏》的时文揭帖,点燃了已经开始公开化的矛盾。 “周公辅政,刑措不用,故可以重教养,行仁政,人人得所,人人为君子。盖刑因恶而用,恶因无教养而生,苟养之有道,教之有方,则衣食足而礼义兴,民自无恶矣,刑将安施乎?今之辅弼.” 当姜星火看到这篇堪比《续忧危竑议》的揭帖的时候,脑海里只冒出了三个字。 ——“妖书案”。 两者不说一模一样,只能说相似至极。 妖书案,万历四大案之一,庙堂党争的究极体产物,也就是明宅宗万历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清早,时任内阁大学士朱赓在家门口发现了一份题为《续忧危竑议》的揭帖,指责郑贵妃意图废太子,册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而且不仅朱赓收到了这份传单似的东西,之前一夜,已经在京师广为散布,上至宫门,下至街巷,到处都有。 《续忧危竑议》假托“郑福成”为问答,所谓“郑福成”,意即郑贵妃之子福王朱常洵当成,书中说:皇上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实出于不得已,他日必当更易;用朱赓为内阁大臣,是因“赓”与“更”同音,寓更易之意。 此书大概只有三百来字,但内容却如同重磅炸弹,在京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时人以此书“词极诡妄”,故皆称其为“妖书”,明宅宗得知后,大为震怒,下令东厂、锦衣卫全城出动,但搜捕毫无结果,最终虽然被表面平息,但其党争所造成的余波甚至直接影响到了明朝灭亡。 正如《续忧危竑议》的矛头直指大学士朱赓,并且在对话中用了他的对谈一样,《论周公辅政疏》里的周公,姬姓名旦,周文王姬昌第四子,周武王姬发的弟弟,采邑在周,故称周公,封于曲阜,除了这些辅弼之臣的映射,作者甚至还玩了鲁国与姜氏的姓氏梗在里面。 这就直接迫使姜星火,不得不骤然直面汹涌而来的舆论风波。 这是整顿吏治的反扑,姜星火很清楚这一点,他没得躲,也不能躲,只有勇往直前。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一章 论战 奉天殿内。 朱棣看着手中的揭帖,粗黑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自作主张干的?” 朱棣这反应一点都不奇怪,能让锦衣卫查不出来的事情,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干的人确实很隐秘很有组织力,一种是这就是锦衣卫干的。 但这次朱棣算是冤枉纪纲了,纪纲还真抓到了几个人,可惜都是单线的,线索一抓就断。 纪纲低垂着头,忙不迭地连声道:“陛下息怒!臣等已经在全力调查了,抓到了几个人,已经确定了,这揭帖是有暴昭余党在暗中煽风点火!他们.” 啪—— 朱棣把手中的揭帖狠狠拍在龙案上,打断了纪纲的话,怒吼出声:“混账!朕不是早就让你们连着萝卜拔出泥?暴昭案结了这么久了,这点躲在阴沟里的余党揪不出来?偏生要在朕北上之前闹出乱子来?这是在向朕示威吗?” 纪纲身体颤抖起来,额角渗出冷汗。 他心里很明白,皇帝最近的暴躁和嗜杀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自己这次是倒霉了,但却依然硬着头皮道:“陛下,给臣点时间!三天!三天!” 朱棣脸色阴沉似水,道:“三天结不了案,你自己提头来见。” 纪纲急忙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臣明白!只是陛下,臣觉得.” 朱棣皱了皱眉头,问道:“觉得什么?” 纪纲道:“臣认为,无风不起浪,暴昭余党是小,放到平时掀不起什么风浪,问题的结症还是在庙堂上。” “伱是说,整顿吏治的事情?”朱棣问道。 纪纲忙不迭地点头,又继续道:“正是如此!朝堂上的那帮建文旧臣,对陛下的新政一直不满,臣以为若是再任由他们兴风作浪下去,新政的处境就十分堪忧了。” 纪纲能说出这番话,倒不是跟姜星火关系多好,也不是他觉悟有多高,纯粹是出于自身利益考量,作为皇帝的恶犬,要是没有撕咬的对象,那就得想一想自己是不是要被炖成狗肉火锅了。 听完这话,朱棣没有吭声,眼睛微眯着思考了片刻,然后才开口道:“行了!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纪纲闻言,长舒一口气,恭敬告辞离开。 走出奉天殿,他擦了擦脑门的冷汗,刚才那番话,算是冒死谏言了,虽然最终没什么反应,但至少皇帝没有当场震怒,这也算是他期望好消息,只是.想起皇帝让他三天破案,他忍不住苦笑起来。 暴昭那些余党,都已经呈单线联系了,就算抓到,也没法顺藤摸瓜,藤马上就断,更别提直接拽个网下来了。 所以,想要真的破案,三天是绝对不可能的,谁来都做不到。 而皇帝要的,是一个交代,一个拿人头堆出来的交代。 纪纲很清楚,案子一旦牵扯甚广,即便是以皇权的力量都很难彻底摆平,可谁能想到皇帝居然因为这个就动了大起刑狱的念头,这简直跟他爹一模一样啊。 纪纲摇了摇头,快步离开。 奉天殿内,朱棣坐在龙椅上陷入沉思。 纪纲的建议固然中肯,但朱棣考虑的却不仅仅是这些。 洪武四大案,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桓案、蓝玉案,哪次不是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可不管是靠杀人,还是靠都察院和锦衣卫,都未将这些一茬又一茬的贪官污吏全部绳之以法,他爹朱元璋办不到的事情,自己凭借手中的权柄想要彻底肃清庙堂上的这些吏治问题,也是根本不可能完全做到的事情,所谓清理吏治,也只不过是他希望姜星火能做到的一时整肃罢了,但这些话他并未跟别人说起过,毕竟这涉及到他一国之君的心思。 朱棣叹息一声,揉了揉太阳穴,神情疲惫不堪。 老朱驾崩后,他浴血拼杀,方才得以登基称帝,经过两年的励精图治,总算让大明勉强恢复往日盛景,可就在他以为自己距离梦寐以求的天下万民安定祥和的目标越来越接近的时候,突然出了这档子事,一下子就把美妙的幻境给打破了。 朱棣,路还很长. “不过这样也好。” 暴昭剩下的这点余党隐藏了一年,这时候终于跳了出来,企图趁着大军北征之前浑水摸鱼,搅乱朝堂,妄图推翻他的江山,让建文帝卷土重来。 他们做梦! 朱棣眼神变得锐利,他绝对不会让这些鼠辈得逞的。 “给朕召国师前来。” 很快,姜星火就赶了过来。 面对突发事件,姜星火显得很镇定,在确定了不是朱棣或者他身边的近臣暗示锦衣卫干的以后,他已经基本预判了朱棣的反应。 朱棣作为一个不那么敏感于字眼和典故的皇帝,对于揭帖里所蕴含的典故,或者说历史梗,应该是无法完全理解透彻的,譬如周公辅成王是佳话,但放在这里就是暗指姜星火以后会篡位摄政的反讽,又譬如鲁国的姜氏梗,“姜姓,炎帝后,禹夏时封诸侯,或伯夷,左禹有功,封鲁”.总之,这篇揭帖里很多在士林文人看来会心一笑的梗,朱棣是基本无感的。 这也就导致这篇揭帖的杀伤力,无形中对朱棣小了很多很多,哪怕有人给他翻译,但翻译出来的梗,跟自己了解到的,肯定就不是一个味儿了。 所以姜星火认为,朱棣对此的直观理解就是,这就是一份单纯的匿名信,用来表达对推行严法整顿吏治不满情绪的。 事实上也确实八九不离十,之所以朱棣在纪纲那里当了一次压力怪,纯粹是因为朱棣最近心情很不爽,倒不完全是被这封揭帖惹得。 “这件事情国师觉得应该怎么办?” 朱棣还是一如既往的干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回家”、“砍蒙古人”的事情,对于朝政,已经不太上心了。 只要朝廷能在现有的变法框架下平稳运行,姜星火能给他源源不断地搞来钱供他营造北京城,供他北征蒙古人,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就算放权给姜星火一些又能如何呢? 朱棣登上皇位的最大经验就是,兵强马壮者王之。 这个世界,谁的拳头大,谁是老大。 只要姜星火不碰军权这个红线,那么哪怕在庙堂上的势力再大,朱棣认为想要收拾,也不过就是一翻手的事情而已。 毕竟,当年的胡惟庸,那可真是满朝党羽,比姜星火这种在庙堂上的弱势方,可要恐怖的多得多了那时候大明江山,不知情的人看了,还真以为姓胡呢。 可结果又是如何呢? 手里牢牢地握着军权的朱元璋,一声令下,直接把胡惟庸一党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所以,朱棣的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了。 而且不管怎么看,现在的姜星火还是弱势方,势力还是很弱小,对于完全在控制中、又能帮助自己变法搞钱的姜星火,朱棣没有理由去做不理智的事情。 因此,君臣之间一直维系着合作的方式。 朱棣也很清楚,姜星火确实跟别的臣子不一样,姜星火并不是忠于他,而是忠于整个华夏,姜星火也不怕死,他只是怕自己无法带领华夏绕开他所看到的苦难。 双方既然还是维持着高度合作、高度互信的态度,那么这封揭帖想要起到的效果,就可以说是接近于零了。 姜星火确认这一点后,说出了他的计划。 “胡俨无罪,经过调查后,希望陛下释放胡俨,然后在国子监内,针对吏风、世风、学风的问题,选齐各方意见的代表.至于如何选择,也可以通过投稿来进行公开的交流,刊登在《明报》上预热。” “这揭帖呢?” “抓住根本,这些细枝末节自然不再要紧。” 对于揭帖,姜星火的态度跟纪纲是一样的。 揭帖只是突发事件,属于煽风点火的性质,根子上还在于不同意见所摩擦出来的火苗,只要火苗熄灭了,任由你在旁边怎么煽风,又能如何呢? 暴昭余党,慢慢抓就是了。 现在关键的问题在于,历史的大势和时代的洪流,已经推搡着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来到了这个节点,新旧两种思想互相冲击,就必然会引发矛盾,这是世界的客观规律之所在,并非人力所能如何。 面对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解决问题。 姜星火不打算逃避,因此,这时候最佳的办法就是释放胡俨,然后进行非官方场合的讨论、交流。 这些思想冲突是不适合放到朝廷上来吵的,因为这跟奉天殿廷辩是否解除海禁、是否废除“重农抑商”不同,最主要的整顿吏治是原则正确的事情,在庙堂上没什么可争论的,需要争论的是上至庙堂、下至市井,整个大明的思潮风气,究竟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吏治只是最上层的引子。 “国子监内?那就直接在孔圣人像前面吧,把孔希路也叫过去。” 朱棣对孔子并没有什么尊敬之情,他只是将儒学当做一枚棋子罢了,这枚棋子有用就用,没用就扔,对于他这种野心勃勃的帝王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他需要的是稳定,至于用谁的理论治国,法家、道家、儒家.有什么区别呢? “只是这件事情,若是舆论上有所逆转,怕是也不好收拾。” 朱棣微眯双眼,神色变幻。 这件事情,他倒不是觉得姜星火做不到,可这个节骨眼上,却又不能出事,否则耽误北征,要是按他的意思,其实让锦衣卫出动抓人,然后压下去,就当无事发生,任由舆论怎么说都无所谓。 这种当然也是办法,而且更保险,更不要脸。 而姜星火的对策,则是不能完全保准成功的。 一旦吵不赢,那朝中大部分官员都在整顿吏治过程中或多或少受损,难免会引发动荡 而且,如今京城内外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一旦动荡,势必牵扯太多的利益,如果不能妥善处理,后果就算不说不堪设想,也可以说又捅出个烂摊子。 当然了,就算真的吵不赢,引起了更大的动荡,其实朱棣也是能兜底的。 自登基以来,朱棣就没有停止过肃清朝堂,只是效果不甚明显,被逼无奈的话,那也只能再重启建文四年的杀戮模式,反正朱棣是绝不介意血溅五步,杀鸡儆猴的! “先正面应对,如果不行,陛下再出手。” 姜星火出动求战,朱棣不好挫伤积极性,思索片刻,终于做出了决定。 “那便如国师所言,但要限制在《明报》上发言的人,只择能孚名望之人,具体尺度,国师自己把握吧。” “是。” —————— 胡俨很快就被放回了国子监。 事实证明,姜星火的举措是非常果断且有效的。 随着胡俨这个漩涡中心开始吸引舆论的风暴,南京本地士林、在朝的官员、国子监内的近万读书人、赴京赶考的外地举子,此时齐刷刷地把目光汇聚到了即将在国子监孔圣人像面前进行的“友好交流”上。 而对于《论周公辅政疏》这篇时文揭帖的关注度,或者说其本身的热度,则开始逐渐地下降了。 这也是姜星火认为对于这种类似“妖书案”的破解之策。 对于流言,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面对,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不要扯那些没用的,冷处理也只是暂时有用,真正把人嘴堵上,那就只能用一手盖棺定论。 而消息传出去以后,前来给《明报》投稿的人,那真是如过江之鲤一般,但也不是什么人的文章都能登报的,无名小卒当不了意见领袖,这时候不是给天才少年扬名立万的,而是让不同观点派别进行意见统一的。 因此,只有几位具备代表能力的人士,才得以刊登他们的观点。 观点都很犀利,吃瓜群众看的很过瘾,《明报》几度脱销,连续加印,国子监的印刷所都快印冒烟了。 夜幕降临,月朗星稀。 京城东南方向一条街道上的酒楼二层雅座上,一名书生模样的男子正坐在桌旁悠闲品茶,他穿着一袭灰色布衫,长相很普通,皮肤偏黑,若不仔细辨别的话,根本认不出还是外国人。 而他旁边,则是坐着几个比较明显的外国人。 是的,外国人在大明也是有小圈子的。 最近琉球国、吕宋国的王子们中间,混进来了一个重量级人物,前安南国王胡汉苍。 这是刚过完年的事情,胡汉苍他爹去跟着修经史了,他哥去铸炮了,就他天天闲的没事干,又不能到处乱跑,所以胡汉苍请求皇帝给他点事情,但胡汉苍能干啥?琢磨了他的能力后,朱棣决定把他扔到国子监去读书,反正国子监监生的一大来源就是外国留学生。 这个时代的大明就是这么霸气,在大明你别管什么其他国家的国王、王子,统统一视同仁,在大明这里全都屁也不是,来了就老老实实待着,认真学习天朝文化就完事了。 胡汉苍年纪不小了,你让他学,也学不出什么,心理上从皇帝到留学生的落差还是有的,可偏偏校园这种环境,反倒让胡汉苍有了些安心的感觉,不再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还结交了几个“朋友”。 嗯,也就是吕恭、贺段志和李杰几人。 “咳咳。” 贺段志留学十年不是白念的,这时候拿着《明报》,看着胡俨实名制发表的文章,充当起了翻译官的角色。 “夫太祖高皇帝之始为法也,律令三易而后成,官制晚年而始定,一时名臣英佐,相与持筹而算之,其利害审矣!后虽有智巧,莫能逾之矣!” “且以太祖高皇帝之圣哲,犹俯循庸众之所为,乃以今之庸众,而欲易圣哲之所建,岂不悖乎?” 吕恭磕磕巴巴地问道:“杰斯、森么,意西?” 李杰很有耐心地用大白话给他翻译了一下:“意思就是大明的洪武皇帝很厉害,现在的制度都是他晚年在名臣的佐助下制定的,已经权衡利弊许久了,后来的人就算有什么精巧的智慧也不太可能超越,而即便是洪武皇帝那么厉害的人,也要遵循官场的规则来制定规则,现在庸碌的人不可能超越洪武皇帝,想要改变洪武皇帝的制度,岂不是可笑吗?” 后面,胡俨又引经据典,说了一堆,总之就是整顿吏治是有必要的,但是必须要慎重,而且要警惕现在弥漫在民间和庙堂上的逐利风气的蔓延,要高度重视,坚决抵制,这样才能保持我们传统的礼乐文化和理学道德社会的根基。 胡俨的观点,基本上代表了学界的大儒对于经济新政不可避免地入侵到社会生活时,如同膝跳反射一样的应激反应。 这恰恰证明了持续了一年多的经济新政,对于整个大明的社会,是有着无孔不入的影响的。 经济新政在给国库带来了切实的财政收入的同时,重商主义的思潮也在影响着社会的方方面面,譬如市井经济开始焕发了新的活力,部分农人开始脱离土地选择进入工场、工坊打工,明代大城市的市民社会日趋繁盛。 体现在文化生活上,既包括了人们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也包括了反应新的经济政策条件下的思想变动,这里面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鼓吹冲破传统礼教的爱情故事,尤其是以商人之女和书生私奔为模板的故事题材,从永乐元年开始,在南京的话本市场中大量出现。 只能说,姜星火前世明代中期的情况,开始提前上演了。 事实上经济的逐步恢复就必然会带来这种情形,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市井文化的崛起,导致男女开始追求自由恋爱和个性解放是无可避免的,而这恰恰与思想界主流的理学卫道士们所坚持的传统道德社会相悖,注定会受到士绅阶层批判和压制,但也反映了明代社会中新兴的市民文化和个人主义思潮。 那么,能说卫道士们都是老古董,都非常愚蠢吗? 也不能这么说。 屁股决定脑袋,本源逻辑是“士绅阶层是大明的统治阶层,所以士绅阶层要求在文化上采取有利于社会稳定的文化风气”,而以“三纲五常”为代表的理学道德模型,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所以,表面上看起来是传统理学道德标准与个人主义思潮的对抗,从本质上来讲,其实是开放的商品经济和保守的农耕经济之间的较量。 世风是这个逻辑,学风、吏风也是同样的逻辑。 本质上都是变法主导的商品经济和大明传统的农耕经济,由经济领域深入到文化领域之间的较量。 整顿吏治和所谓的朝堂吏风,不过是因为处于社会建筑的顶端而已,才最开始吹起来。 换言之,从最深刻的角度分析,变法已经从一开始的政治领域进入到了经济领域,最后开始深入文化领域。 经过翻译,吕恭大约是听懂了,他点了点头,觉得胡祭酒说的挺有道理的。 你不能指望一个完全不了解大明情况的吕宋留学生,对于大明的思潮能有什么深刻的理解。 事实上,现在的大明,在吕恭的眼里,那就是根本理解不了的存在。 吕恭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是“蛮夷”的这个设定。 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是,在吕宋国内,并没有上万人的学校,也没有五花八门的学派,更没有乱七八糟的思潮。 跟大明这里引经据典动辄就是数百年前、上千年前的故事相比,吕宋国内部落的历史,就像是在森林里摘香蕉的猩猩族群的历史一样可笑。 所以,没有自主观点和判断能力的人,很容易就被看起来很有道理,实际上也确实有些道理的观点带偏。 而如果此时一篇观点相反,论点扎实、论据充分的文章出现在他的面前,恐怕他也会同样动摇。 就在这时,在一旁喝茶的胡汉苍问道:“那国师是怎么说的?” 拿着报纸的贺段志陷入了沉默。 他翻了翻手里的《明报》。 “哗啦~” 他又翻了翻。 反复确认后,贺段志抬起了头。 “还没说。” 这种勾起了好奇心又没有得到满足,光看一个人发飙,没看对面被骂的人骂回来的场景,无疑是让吃瓜群众非常难过的。 为此,四个外国吃瓜客在短暂交流后,就做出了一个并不令人意外的决定。 他们决定直接去国子监的印刷所通宵蹲守。 ——《明报》就是从这里印出来的。 所以这是第零手的消息渠道,保真保快。 但是显然,这世界上的聪明人很多。 当四个享有一点点晚归特权的外国留学生(他们经常称由于南京城过于繁华,远远大于他们的家乡,所以会迷路,而值班的国子监官员通常会用怜悯的目光示意他们早些回去休息)从外面卡着点回到国子监的时候,就发现印刷所周围已经被围满了人。 正如姜星火前世总是不乏精力充沛的大学生凌晨排队抢新机新鞋一样,这些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为了拿到第零手的《明报》资料,最快的吃到瓜,同样在印刷所开始打地铺。 正月,地铺. 只能说年轻人还是火力旺。 为此,四个年纪都不算轻的外国留学生在商量了片刻后,又可耻地退却了。 不过第二天他们还是在鸡叫前及时地看到了最新的《明报》。 头版头条,姜星火同样实名制冲浪。 “太祖高皇帝神圣统天,经纬往制,六卿仿夏,公孤绍周,型汉祖之规模,宪唐宗之律令,仪有宋之家法,采胜国之历元,而随时制宜、因民立政、取之近代者十九,稽之往古者十一,又非徒然也。” “即如筹商贾,置盐官,则桑、孔1之遗意也;论停解,制年格2,则崔亮之选除也;两税三限3则杨炎之田赋也;保甲户马,经义取士,则安石之新法也诸如此类,未可悉数。” “等等!” 这次不仅是吕恭完全懵圈了,就连胡汉苍这个汉语水平自认为不错的人,也懵了。 这啥啊? 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啥意思? 李杰把他不懂的地方,都画上了圈和数字,数字是这两年新推行的阿拉伯数字。 贺段志沉默地拿起了手边的辞典,是用来查典故的工具书。 嗯,用现代的话说,就叫《梗百科》。 “桑、孔,是汉代著名理财家桑弘羊与孔仅的并称。” “停年格,是北魏崔亮所创的选官制度,不问贤愚,专以年资深浅为录用标准,《魏书·崔亮传》记载:亮乃奏为格制,不问士之贤愚,专以停解日月为断,虽復官须此人,停日后者终於不得;庸才下品,年月久者灼然先用,沉滞者皆称其能。” “两税法,是唐德宗时代的建中元年由宰相杨炎建议推行的新税法,即将征收谷物、布匹等实物为主的租庸调法改为征收金钱为主,一年两次征税。” 中译中翻译完了以后,留学生四人组的阅读理解继续。 “固前代所谓敝政也,而今皆用之,反以收富强之效,而建升平之业。故善用之,则庸众之法可使与圣哲同功,而况出于圣哲者乎!故善法后王者,莫如太祖高皇帝矣。” 贺段志简单给吕恭翻译了一下:“所以以前人眼中的敝政今天用了就有好的效果,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胡俨所提的人的庸碌与圣明)而在于能否正确妥善地使用这些政策,恰当地使用政策就能达到跟圣贤同样的效果,所以洪武皇帝在这一点上做的就很好,要向洪武皇帝学习(同样进行新政)”。 括号内的内容是贺段志自己的补充,报纸上姜星火没明说,但确实是这个意思。 老朱已经驾崩好几年了,但他的影响力始终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钟山里埋着的老朱不会说话,所以只要赞同他,哪怕是采取一些话术技巧,称之为“善于有批判地撷取历代治理政策的精髓又根据大明的实际情况进行取舍”,好吧,长难句总是这么吓唬人。 总之,就是姜星火一贯的思路。 ——荀子的“法后王”。 孝陵面前驳斥王景,他就是这个思路。 “法先王”,是对远古圣贤毫无保留的崇拜,并将其言行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和行事的准则。 “法后王”,则是指信奉在历史和现实已经发展变化了的条件下,相继出现的新理论、新思维以及建立起来有异于前代的典章制度。 姜星火高举着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神蟠,来为今日的思想冲突开路,跟铁铉当年在德州用老朱的牌位阻挡燕军的进攻是一个道理。 来吧,向我射箭,就是在向老朱这个挡箭牌射箭。 你朱爷爷可不怕你们这些士大夫。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二章 思潮 董伦又老了一岁。 在正月的寒风中,老头在前院的房间里靠着椅子,拥着炉火,看着窗棂外飘落的雪花,精神渐渐昏昏然了起来。 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上面还放了一本书,宋代人的杂记。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书上的文字,似乎幻化成了过往的光影,在董伦浑浊的眼前世界浮现,继而又如梦幻泡影般消散。 就在这黄粱一梦伴随着怪异的、激昂的颅内嗡鸣而渐进到高峰的时候。 这个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董伦醒了过来,他没有说话,也没回头去看,他知道这时候,肯定是仆人来喊自己吃饭了,但是他现在每天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最多就是喝点稀粥,吃点软饼。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位元末时就被尊为“贝州先生”的宿儒,今年已经八十一了。 “笃笃”敲门声继续,虽然只有两声,但显得却越来越急促。 “进来。” 董伦终于忍不住转过椅子去看向了门口。 但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孔。 他全部政治遗产的继承者,最得意的门生,鸿胪寺卿解缙。 解缙在外面就已经抖落掉了身上的雪花,这时候他的脸色惨白里透着些红,董伦懂一点医术,这是气血有亏又深思竭虑时的表现。 “你的血本来就亏,现在已经在烧心血了。” 解缙闻言一怔,旋即苦笑。 对于他这种早早就名满天下,却又蹉跎了十年之久的人来说,现在一朝得势,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庙堂之中,哪还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关注自己的健康呢? 解缙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董伦突然摆手阻止。 董伦叹息着摇了摇头:“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我听着,反正.能听你说几句也好。” 解缙拿出了两张对折整齐的《明报》。 这个时候,门再次被敲响了,仆人推门走了进来。 他将托盘送上,然后默默地退出了屋内。 董伦戴上老花眼镜,这是玻璃工坊的定制货,人工成本很高,因为需要反复打磨镜片,所以售价一时半会儿降不下来,现在只有权贵阶层才使用的起。 《明报》上的字不多,但董伦看的很仔细,一字一句,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随后,董伦拒绝了解缙的帮助,自己用颤抖的手端起托盘中的热汤抿了一口,才缓缓地道:“你应该很快就要收到写文章登报的消息了,做准备罢。” “我不会写。” 解缙的回答很诚实,诚实地有些出乎董伦的意料。 董伦用手指指着解缙,旋即又垂了下去:“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片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伱是解缙啊!你有什么文章是不会写的?是不会写还是不敢写。” 解缙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敢提笔。” 董伦抬起头,认真地盯着这个弟子。 “才高八斗,一心钻营;今日之我,早非昨日。” 听着老师对自己的批语,解缙唯有苦笑。 今日面临抉择,内心惶然,举目四顾,竟然是无一可信之亲友,最后又奔于恩师府上,以求个决心,他还能说什么呢? 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几次艰难抉择的时候。 在这种时刻,内心中最软弱的地方就会充分暴露出来,不敢自己做决断,不敢对自己的未来负责,整个人患得患失。 董伦当然清楚解缙现在的情况,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子了。 解缙不是一个能自己做决断、拿主意的人。 他需要有人在前面给他引路。 否则他的野心与他的视野、能力完全不匹配,自己只能瞎撞撞破南墙,继而一头栽到黄河里被淹死。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典故。 对于吏治之风这个问题,解缙十五年前的态度,是与现在完全相反的。 洪武二十一年四月,解缙陪同朱元璋游览,献《大庖西封事》,这篇策论文章,可以说很好地反应了那时候解缙传统士大夫的思想,解缙因其名动一时。 文章开门见山,开篇的“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未闻褒一大善,赏延于世,复及其乡,终始如一者也”,即指出老朱治理天下过于严刑峻法,且总是搞榜样人物的问题,对于吏治和刑罚,解缙的建议是“自今非犯罪恶解官,笞杖之刑勿用”、“夫罪人不孥,罚弗及嗣”、“天下皆谓陛下任喜怒为生杀,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 只能说,解缙没掉脑袋,是那天老朱心情好。 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就是劝谏老朱简化法令,不要滥施刑罚,对士大夫要好一点,也就是两宋传承下来的那套“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论,认为君王与士大夫之间的关系是相互的,君王尊重、礼遇士大夫,能为士大夫发挥自身才能建设国家提供一个较好的环境,而当时的解缙,则认为治理底层百姓只需要通过减轻赋税,多建学校,用诗书礼学就能宣沐王化,继而实现天下大治。 那时候的老朱看着解缙什么都没说,只是让这小子赶紧从自己眼前滚。 十五年后,解缙也终于明白了当年白发苍苍、眼神狠辣如恶虎的洪武皇帝,为什么会忽然用那种夹杂着“怜悯”和“同情”的眼神看自己。 一路走来,他明白了很多道理。 君王与士大夫不是共治天下,而是此消彼长又无法彻底消灭对方,所以不得不共存。 皇权对士大夫好一点,换来的不是吏治清明,而是大概率吏治糜烂,蹬鼻子上脸。 治理百姓减税是没用的,根源问题在于基层胥吏,皇权不下乡,减多少税都减不到百姓头上。 多建学校推行诗书礼学建设不了天下大治,但铺路治水多用化肥可以。 解缙什么都懂,但看着十五年前的自己,他斩不下心魔。 那个过去的自己,那个年少的自己,那个天真烂漫偏生才学天下第一的自己。 “看好了,老夫最后教你一次。” 解缙扶着董伦起身,亲手研开墨,看着董伦的如椽大笔饱蘸墨汁,晕在宣纸上。 神奇的是,刚才还在不断微微颤抖的董伦,手和腕,这时候开始异乎寻常的稳定,没有了丝毫的颤抖。 “为国之法似理身,元气欲固,则神气欲扬。 国朝患不在外而在内,不患北虏之入寇,而独患吏治之不清矣!吏治不清,纪纲则不振,故元气日耗,神气日索。 所谓‘欲安民又必加意于牧民之官’,今日之庙堂,虚文矫饰旧风尚存,牧民之官尚不可自制,何以布国朝恩泽于海内?” 董伦把笔送到解缙面前。 “剩下的,你来写,只写吏治之风,休要言及世风、学风。” 解缙接过了笔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笔锋触到宣纸上,扭扭歪歪,但在下一个字,马上就转成了董伦的字体。 “写你自己的字,走你自己路。” 解缙的字渐渐变成了他自己的笔体,龙蛇飞舞间,文章已成。 “今日有三弊者也。” “一者曰贪财。” “贪财者,一目已盲,未盲者兼为阿堵所遮;七窍已迷,未迷者止有孔方一线。” “二者曰疏通。” “君子以调停为名,而小人之朋比者托焉;君子以疏通为才,而小人之弥缝者借焉。” “士大夫自谓有救时良方,不知其乃膏育之疾也.夫贤则进,不贤则舍,何假调停?政可则行,不可则止,何烦疏通?” “三者曰排场。”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上及中枢,下及州府,天下争为媚谄。” “有官出巡,无不张金鼓、饰舆马,百姓伏谒道旁,唯诺必谨,下属得不呵责,顿首幸甚。” “.剥下奉上以希声誉、奔走趋承以求荐举、征发期会以完簿书、苟且草率以谊罪责。” “古人云:法不立,诛不必。国朝无威信可言,自无功罪是非可辨,如此种种,实非危言矣。” 解缙放下笔,窒息过后似地长嘶了一口气,额上已然是汗珠滚落。 “这才是解缙嘛。” “啪嗒”一声,汗水落在宣纸上,将字迹弄烂。 解缙看着这篇跟“昨日之我”彻底决裂的文章,如释重负。 董伦短暂地精神振作过后,又恢复了老态龙钟的样子,他抬起手,无力地挥了挥。 “去吧.老夫没什么要告诉你的,只想与你说,既然已经决定踏上这条路,就别回头做反复之人了。” 解缙收起几张纸,对着董伦郑重一礼,再抬起头,原本有些发白的面色却是红润了许多。 解缙来去匆匆,很快就离开了董伦的宅子。 “嗬嗬~” 董伦俯下身喘了口粗气,对着青铜痰盂用力地咳出一口痰,重重地把自己的脊背砸在躺椅上。 “大好江山,只能躺着看了。” —————— 永乐二年的春天,火药味是越来越浓。 随着关于“吏风、世风、学风”这三风讨论的矛盾公开化,各路文坛豪杰、士林领袖,纷纷按捺不住。 有资格上《明报》的,那就公开论战,没资格上的,也非得在雅集、诗会上口诛笔伐一番。 跟没文化的儿子不一样,最近胡季犛胡老先生在南京的士林中混的很高端。 胡季犛作为安南国内独领风骚数十载的汉学宗师,大抵是跟高丽宰相郑梦周一个水平的大儒,或许放到三十年前刘基、宋濂领衔的洪武时代,或许还不算出挑,但在如今这个儒学不断发展,但大儒凋零的永乐时代,就相当有水平了。 而且胡老先生就算称不上“安南曹操”,那也得高低是个“安南司马懿”,一手隐忍还是会的,跟人交谈从不锋芒毕露,更不会谈论到能引起杀身之祸的敏感话题。 突出的就是大丈夫能憋能屈! 因此,有关于吏风、学风的讨论,胡季犛是一个都没参加,今天曹端拉他参加金华学派掌门人汪与立的茶会,得知是只论世风,胡季犛才欣然赴约。 此前说过,金华学派乃是当今最重要的儒家学派分支之一,与叶适的永嘉学派同为浙东学派一脉,曾作为调停者主办过理学和心学之间的“鹅湖之会”,算是中立学派倾向偏心学一点,但还是以理学为主,夹杂吸收的永嘉学派实学思想,属于是什么都沾的类型。 这种类型的学派,历经“仁山”、“纯孝”两位先生的埋头发育,历经宋末元末百年不倒,到了汪与立手里,门下人才辈出,在大明的思想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正因如此,胡季犛才敢在茶会上说话。 否则的话,要是参会的都是那些坚持程朱理学的卫道士,话不投机还算好的,最多奚落两句,被人上纲上线可就遭了。 实际上这跟明初思想界的实际情况有关,明代之前是蒙元近百年的统治,因此明初是官方的精英文化完全掌控了社会的话语权,其主体就是宋元以来的程朱理学,而洪武建文两朝,皇帝身边最重要的文臣们也大都是著名理学家,如宋濂、刘基、王祎、方孝孺等,这些理学名臣的学术主张也深刻影响到了明初官方思想文化的确立,最终形成了“理学独尊”的局面。 而程朱理学的根本特点就是将儒家的社会、民族及伦理道德和个人生命信仰理念,构成更加完整的概念化、系统化的哲学及信仰体系,并使其逻辑化、心性化、抽象化和真理化,形成了理高于势,道统高于治统的政治理念。 所以在理学家这里,凡事上纲上线才是正常现象。 金华学派这种不那么严肃的学术思想,反倒是少见的、令人可以稍微放松的不过也仅仅是相对而言,根据胡季犛的观察,金华学派对于现在世风的演变,也是表现出了担忧的。 实际上,这就相当于是姜星火前世明朝中期的学术思想演变提前上演了,因为随着商品经济的迅猛发展和普通民众识字率的提高,市民社会兴起,文化的话语权是必然会下移至底层百姓的,包括商人、书生、市民等等,从而创造了繁荣且颇具近代特色的明代市井文化,而市井文化,又往往与传统精英文化相对立,市井文化的兴起,就代表着精英文化的没落。 这种由经济结构演变而来的社会文化的转型,固然是不可避免的,但在转型过程中,必然也面临着掌握话语主导权的精英文化的反扑和打压就是了。 “北宋儒学复兴,王荆公新学、司马光朔学、二程洛学、苏轼蜀学,便是围绕变法展开思想竞争今日思想界亦是有这般百家争鸣的势头。” 汪与立呷了口茶水,慢悠悠地说道:“新学和洛学最能体现敢为天下先的气质,与今日姜星火的思维最为接近。司马光朔学、苏轼蜀学,论战之中便是对宋代祖宗之法的争论,与今日又是何等相似?时移世易,可道理总归是不变的我辈金华门人,今日所为,便是如当年先辈一般。” 汪与立所谓的“如当年先辈”一般,意思就是还是按照浙东学派的老传统,积极整合儒学资源,深化对于纪纲法度的治体论思考,但是尽量不要去碰其他东西,治体论即安全又高端,有这种浙东学派传承下来的大路可走,何必去舍近求远呢? 治体论在华夏学术传统中源远流长,秦汉以降自贾谊肇始,历经汉唐演进,在南宋理宗时期吕中的《宋大事记讲义》中以系统形式得到提炼与运用,在后继马端临《文献通考》、丘濬《大学衍义补》中有进一步发挥。而明代立国,浙东儒者刘基、宋濂、王祎、方孝孺继承推进了治体论思考,作为浙东学派的看家本领,可谓是真正能通天的学术坦途。 所谓治体论,就是对治人、治道和治法这三者的分析和研究,从荀子的“有治人,无治法”,到后来的“有治法,则有治人”,一直在进行演进,但无论处于治法、治人和治道中的任何一方出发,治体论架构都倾向于思考这一方与其他二者之间的相互影响与共生依存,可以说治体论的思维宗旨是强调总体的整合关系,并非是那种“非此即彼”的二极管思维。 这种综合思维,也是金华学派能兼收并蓄理学、心学、实学为一的根源所在。 “月川以为今日之世风,应较之前如何?” 汪与立将目光投向曹端。 曹端如今算是名声大噪了,而且是继承的周敦颐那一脉的思想,在今日大明之学术界,已然是青年一辈中的领头羊。 更何况,曹端手上还兼着梳理古文今文学派脉络的工作,哪个学派不想往这种编撰整理任务的工作组里塞些弟子呢?所以曹端有水平、有价值,汪与立说话也很客气,没有对于小辈的轻视。 “世风之变,自有其根源。” 曹端的道统是从周敦颐一脉继承的,回答也没出乎茶会众人意料:“学欲至乎圣人之道,须从太极图上立脚跟。道即太极,太极即道,以通行而言则曰道,以不杂而言则曰一,夫岂有二焉?然事物皆有矛盾,矛盾相生转化,动静变幻无穷,自然不可如一潭死水般凝滞不动。” 程朱理学的世界一元论观点是唯物的,但曹端觉悟很高,他的哲学思想是发展的,在吸收了姜星火以矛盾解太极的思想后,他从根本上就反对朱熹的太极“不自会动静”一说,认为太极会自动静,认识到了太极(矛盾)对事物的能动作用。 而按照这个哲学思维的推导,那么世风有变化,才是正常的,如果一直不变,那说明太极不动了,反倒不正常。 胡季犛静坐许久,把场上情形大略窥了个明白,又待众人议论了片刻,目光转向他时方才开口:“今日之士林,往往好言上古久远之事,以异趋为高骛,尝以虚词,某以为天下之事,终无可为之法与时转则治,治与世宜则有功,如此而已,不必惊慌,亦不必小题大做。” “好一个——法与时转则治,治与世宜则有功!” 汪与立抚掌大笑,他早就觉得胡季犛是个妙人,这番话很有治体论的神韵,治体论研究的就是治人、治道和治法,道理是如出一辙的。 但茶会的另一拨人却未见得完全认同他们的观点,这就是来自关中的杨氏关学门人。 关学是宋代张载创立的代表关中地区的学术流派,学术脉络源远流长,大抵经历了几个阶段,即极盛于北宋,靖康之变后不久,关陕便沦陷于金人之手,从此学术始终不振,而到了蒙古人入主中原的时候,若非关学杨氏几代人苦苦坚持,恐怕早就已经断了传承了。 杨氏一门,是如今关学的代表人物,杨天德、杨恭懿、杨寅三代人极力倡导关学精神,以讲学为生,弘扬张载一贯主张的学术主张,正是这三代人的努力,才让关学在元代尚未失语,也为明代关学的复兴打下了基础不过关学大复兴,从历史进程来看,那是以后的事情了,按照姜星火前世明末学者冯从吾给关学编的学术谱系,也就是《关学编》,别说明朝中期大名鼎鼎的三原学派连个影子都没有,就算是那位被称为“容思先生”的边地戍卒之师段坚,这时候距离出生还有整整十五年。 所以,关学现在扛大旗的,还是杨氏的大猫小猫三两只。 可今日的关学掌门人杨敬诚,跟一百年前的祖辈相比,也只是有自成一派的学术地位罢了,名头虽大,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这也很容易理解,要是关学真的振兴,哪轮得到曹端年纪轻轻就“声震关陕”? 说白了,真论实力比曹端都差得很远呢。 但关学是有传承的,而且现在杨氏关学最主要的观点就是崇古。 如果但从学术光谱上来看,现在的关学跟宋代的关学肯定不是一回事,反而更倾向于姜星火那位诛十族的师爷,也就是方孝孺的理论。 方孝孺在《宋学士续文粹序》一文中,曾对洪武朝的社会风俗是这么描述的“上方稽古,以新一代之耳目,正彝伦,复衣冠,制礼乐,立学校,凡先王之典多讲行之”,从中很简单就能看出来,洪武时代,风俗正处于一个复古的时代。 这种复古,一方面是要建立稳定的道德社会,另一方面是朱元璋主张的“去胡化”运动.从法理上讲,铁木真当然是沙漠上的“天命真人”,大明的法统是从大元继承的,而从情感上来讲,则要全面地恢复汉人衣冠礼乐,因此洪武朝的复古风气,起于正彝伦、行先王之典,再通过重血缘、崇宗法、讲名分、别尊卑等手段,以确立一种以传统儒学的伦理道德为核心的思想与文化基础。 也正是洪武时代持续了三十年不遗余力的复古运动,正是因为老朱对三纲五常有整顿之功,所以靖难之时,才有那么多为建文帝死难的忠烈之臣。 杨敬诚缓缓说道:“古人之性,大多淳朴,今人之性,则变得狡伪;古人风气,大多刚毅,今人风气,则变得颓靡;古人好学乐善,今人弃道乐谤;古人勤俭务本,今人骄惰逐末;古人忠厚推逊,今人浇顽斗讼依我看来,今日之世风不如古之多矣。” 胡季犛就不好接话反驳了,但曹端并无顾忌,他这人坦诚,说话也比较直,只认道理,不认其他。 曹端开口道:“若论古人,少有能古得过春秋战国吧?” “可春秋之时,还可以称为尊礼重信,至战国时,则已是绝口不言礼与信;春秋之时,尚奉周王为宗主,至战国时,则绝口不言周王;春秋之时,尚‘严祭祀,重聘享’,至战国时,则无其事;春秋之时,尚讲究宗姓氏族,至战国时,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之时,尚有宴会赋诗,至战国时,则不闻矣;春秋之时,尚有‘赴告策书’,至战国时,则无有矣.这就是说,春秋之古风,战国不存也。” 因为是私下学术交流的茶会,还是金华学派主办的,所以看在汪与立的面子上,曹端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意思也很明显了,什么古人今人,就春秋跟战国都不是一码事,杨敬诚说的那些,不过是“古人滤镜”罢了。 怀旧,不代表旧的真那么好,让他回到过去的时代,同样能挑出来一堆问题。 当下的永乐时代,正是社会与文化发生重大转变的关键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社会文化生活也随之变迁,思想文化开始由洪武建文时期的保守、沉闷,逐渐转向革新、活跃。 杨敬诚当然没有那么容易被驳倒,他反倒恳切地举了两个例子。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世风日下,确实非是我危言耸听。” “譬如关中乡梓,我听祖辈说,从前出仕之人,致仕空囊而归者,间里互相慰劳啧啧高之,极为敬重。而至今日,反倒有好些罢官归乡的人,乡人只艳羡其怀中金帛,若是空手而归,反遭耻笑,这难道不是一例吗?” 曹端怔了怔,顺势说道:“正因如此,国师才要整顿吏治。” “太祖高皇帝立法峻严,惩治贪污不遗余力,最终起到士大夫知廉耻之效了吗?” “盛世人心多厚,愈厚则愈盛;衰世人心多薄,愈薄则愈衰吏风的根由,还是在世风上,这一点我是认胡祭酒所言非虚的。” 杨敬诚又道:“又譬如今日之人,大多便如话本上说的,只重衣衫不重人见了面,身上穿得几件华丽衣服,到人前去,莫要提起说话,便是放出屁来,个个都是敬重的,而若是本事泼天的主儿,衣冠不甚济楚,走到人前,除非说得天花乱坠,只当耳边风过,这难道是我乱说的吗?” 吏风、世风、学风,互相纠缠,委实无法单独拆分,一旦说起来,难免有些越界的地方,这场茶会的众人,都不是胆子大的主,故而竟是都默契避谈了。 正在茶会逐渐进入到诗文环节的时候,外面却忽然有消息打断了茶会的进度。 非是旁的消息,却是宫中发下来的诏令。 诏令不长,信息量却很密集。 “近岁以来,士风浇漓、官箴刓缺。 钻窥窦隙,巧为躐取之媒;鼓煽朋党,公事挤排之术。 遂使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 《书》有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 朕初继大统,立志承太祖高皇帝遗命,自当深烛病源,亟待铲除。 有官守者,或内或外,各分猷念;有言责者,公是公非,各奋说直。 大臣有正色立朝之风,小臣有退食自公之节,于是朝清政肃,道泰时康,尔等亦皆垂功名于竹帛,绵禄荫于子孙,顾不美哉? 若沉溺故常,胶守故辙,朝廷未必可背,法守未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实不敢赦尔。” 祸事了,您说这太祖高皇帝这么多“祖宗之法”,别的您怎么不学呢?偏生要学大力整顿吏治,这时候您想起来祖宗宪典了。 嗯,薛定谔的祖宗之法。 但是显然,来自宫中的诏令,也是某种讯号,意味着随着这几天《明报》上舆论的发酵,已经开始有反馈了。 皇帝的意思也很明显,其他都能争论,但吏风这一块,是这次行动的主题,这个就别争了,你们也别想靠着舆论就能阻止整顿吏治的工作。 这样的定性,显然跟胡俨、杨敬诚认为的“吏风与世风息息相关”的观点相违背,但这就属于主办方下场定规矩,硬要二分开来,倒也没人再敢说什么了。 而像是金华学派和关学举办的这种茶会等类似性质的学术交流,这几日在南京可谓是数不胜数。 围绕着这个广泛的、涉及到了所有人的社会命题,不同的思潮、学派之间,开始了充分的交流和思想碰撞。 而且最关键的今年还是科举年,外地举子刚来南京就碰上了这种事,是真的小刀剌屁股——开了大眼,说什么的都有,一时间也是热闹极了。 就在这种“众人拾柴火焰高,火烧楼塌我拍照”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热烈氛围中,几日后的国子监,也是马上要迎来了双方不同意见代表之间,对于“吏风、世风、学风”的论战。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三章 辩手 姜星火看着负责协助秩序工作的锦衣卫递上来的名单,稍稍陷入沉思。 明初理学宗师,能真正有青史留名地位的,无非便是宋濂、刘基、方孝孺、曹端,寥寥几人而已,宋濂、刘基这两位洪武时代的执牛耳者,如今早已成了绝唱,而建文时代的方孝孺,作为自己名义上的“师爷”,更是被噶的全部传承都断了,未来真正能引领永乐时代的曹端,现在还只是年轻一辈的宗师。 至于再往后,在明代思想界起到承上启下作用的薛瑄、吴与弼、胡居仁等理学宗师,现在要么没出生,要么才十来岁至于三原学派和崇仁学派这些名噪一时的学派,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所以,按名单来看,只要是有较大影响力的学派领袖,算是该来的是都来了。 看着自己被士林普遍归类到了浙东学派嫡传里,姜星火真的哭笑不得。 “有说的吗?这是按浙东的永嘉、永康学派事功之学来划分的吗?” 姚广孝揶揄地笑了笑,只道:“还真不是。” 传统概念上的浙东学派作为一个地域性学派,其实是大类的说法,古以钱塘江为界,分为“浙西”、“浙东”,后世的杭嘉湖地区古为“浙西”,而宁(甬)绍、台温、金丽衢地区均属“浙东”地区。 南宋的时候,浙中吕祖谦的金华学派、陈亮的永康学派、浙南叶适的永嘉学派,统称为浙东学派。 金华学派传承到了汪与立这辈自不必说,而主张“经世致用”的事功之学的永康、永嘉学派主要活跃于南宋,最终在宋元之际走向没落不得不说,有杨氏三代人坚守门楣的关学这种学派,反倒是少数的、幸运的。 “这里面最重要的划分方法,是黄溍-宋濂-方孝孺这一支的新浙东学,按传承顺序,到姜圣你这根独苗苗上了。” 经过老和尚的解释,姜星火方才明白了过来是什么意思。 到了明初,浙东学派的含义开始有所改变,金华学派退居其次,后来居上的是宋濂-方孝孺这一脉,也就是“新浙东学派”。 而宋濂“新浙东学派”这一脉,还要追溯到元代的“儒林四杰”之一的黄溍。 这是一个对明初思想界有着极其深远影响的人物,但却鲜少被人所知。 其人是浙江义乌人,出身双井黄氏,是黄庭坚的亲叔黄昉的九世孙,在元末思想界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充任过元廷的经筵官给元帝讲课,并且担任了知制诰负责撰写皇帝诏令,还担任过国子学博士,三度出任浙江等省的乡试主考官,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作为黄溍的得意门生,明代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曾经这样记述人们争先诵读黄溍诗文的情景,“海内之士与浮屠老子之流,以文为请者日集于庭,力麾而不去,一篇之出,家传人诵,虽绝域殊邦,亦皆知所宝爱”.而宋濂、王袆(《元史》总裁官之一)、傅烁、金涓、朱廉、傅藻,明初一大票足以称为“大儒”、“儒宗”的儒者,都是黄溍的门生。 所以说,黄溍的“新浙东学派”的思想,才是明初正经的官学、显学。 “新浙东学派”的宋濂、王袆等人,主要继承的是黄溍推崇的朱熹理学,但宋濂在师承黄溍的同时,上接许衡、吴澄等人的思想路线,很强调心的作用,他以求我寸心、自我觉悟为为学首要任务,也就是“世人求圣人于人,求圣人之道于经,斯远矣,我可圣人也,我言可经也,弗之思耳”,有点心学思想那个意思,但核心还是返诸己身那一套,属于诚心正意的范畴。 方孝孺为什么在建文时代名声这么大?除了他学问确实不一般,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是宋濂亲传弟子,是“新浙东学派”,也就是大明最显赫的学派的这一代掌门人。 不过作为宋濂的弟子,方孝孺的学术观点跟宋濂还是有点差异的,方孝孺更强调“博文约礼、格物致知”,提倡笃行践履,反对空谈心性的“弃书语,绝念虑,锢其耳目而不任,而侥幸于一旦之悟”的顿悟流修习法门,方孝孺主张读书穷理,反对自我觉悟而同宋濂异趣,这是经刘因、许谦等人的思想发展而来。 但总的说来,明初的理学家着重于博学广识,考定文物制度,纂修前人著作及前代历史,理论上建树不大,思想特点都不是很明显,哪怕是“新浙东学派”内部,也是一代掌门人一代思路。 可惜,两年前“新浙东学派”因为方孝孺那句“诛我十族又如何”基本被噶了个一干二净 姜星火以前听过一个笑话,叫做“四个说相声的对着骂街,把那俩熬死,活下来的就是老艺术家”。 这不巧了吗? 颇有点地狱笑话的意味,现在“新浙东学派”活下来的只有一个人了. 姜星火照了照衙门里的玻璃镜子。 ——“新浙东学派”字面意义上的唯一传人·“旧浙东学派”永康、永嘉学派实学事功思想的集大成者。 就是你了,姜星火! “心学、理学,都要来些人,嗯,这些人都很不错。” 又看了看名单,再看看给自己的安排,姜星火越看越满意。 其实这么安排是很自然的,在外界看来,姜星火如果抛去身上“谪仙人”的神秘色彩的话,在学术思想上,大体上是兼容理学、实学,以经世致用的事功之学为主,属于正统的真正复兴浙东永康、永嘉学派之人,说是实学宗主也不为过。 对于大明的思想界和学术界而言,在学术水平上,姜星火的主要贡献在于给理学的天理论(以矛盾解太极),格物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工夫论(知行夹持,循环无端,以致良知)做出的决定性突破,这三块理学大厦始终没有填上的砖,被姜星火给填上了,补上了窟窿。 单从已知的学术贡献来看,姜星火在整个学术界,就已经是稳稳坐三望一的顶级儒宗了。 而还有诸如在幕后提出心学新论、解答有命论与志气说等等未发布的观点,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哪怕是最传统的程朱理学卫道士,也并没有人质疑姜星火的学术水平,只是普遍对他的立场和观点不太认同而已。 姜星火一手道德层面的实学,一手实践层面的科学,一起构建了现在大明独有的“新学”,虽然从整体的相对数量上来讲还很弱小,但从绝对数量上来看,跟随者已然是如过江之鲤,他本人在大明学术界的影响力自然也非同凡响。 而且这种影响力,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增长。 如果这次论战获胜,那么国子监的学风毫无疑问将会倒向姜星火想要的方向,也就是更加充满革新与探索精神,成为整个大明思想的前沿阵地。 除了国子监,姜星火还直接控制着大明行政学校。 而一届又一届的科举,随着教材的改动,以及朝廷掌握着的实际命题控制权,只要变法派能获得尽量多地区的乡试主导权和尽可能多的殿试主导权,那么一届又一届的读书人,自然会从程朱理学,开始转向混杂了荀子“法后王”等思想以及“经世致用”的事功之学思想的新理学。 程朱理学作为大明的官学,既然大明朝廷能把它用三十年的时间扶持起来,自然也能对其进行改良和改造,说白了,儒学上千年来本来就是在不断嬗变的,如何更好地适应统治者在不同时代的需要,才是儒学本身在嬗变过程中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 而从衍圣公这一脉的历史来看,显然儒学是很有“适应性”的。 不过关于未来的教育和人才培养,以及学风转变这些东西,显然就都是后话了。 最关键的是,先把眼前这场仗打赢。 姜星火又仔细衡量了一下名单,最后提笔删减,看着最终版的名单,满意地说道。 “解缙有冲劲儿,名单加上解缙,然后就是胡季犛,别让这老匹夫躲起来了,一起加进去。” 姚广孝看过名单,觉得也很妥帖,但心头又隐约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对了,那个谁.” “不妨我们打个赌,看他会不会来?”姜星火笑道。 “我看未必。” “我看他有这个心气,若是没有,以后可就半点机会都无了。” “那就拭目以待吧。”姚广孝莞尔一笑。 当世儒林,天才无数,可天才之上还有超天才,这些过去的出类拔萃者,面对堪称“高山仰止”的姜星火,是否有这份勇攀高峰的决心,实在是个未知之数。 —————— 这份前往国子监参加论战的最终名单,同时到了三杨手中。 朱高炽如今虽然闭门思过,但还是很关注朝野上的事情,三杨作为心腹,自然要时时刻刻警惕起来。 而且这份名单,本身就已经隐约代表了如今大明思想界、学术界的流派,以及各代表性人物的江湖地位。 杨士奇感叹道:“孔子没,曾子独得其传,传之子思,以及孟子,孟子没而无传。两汉而下,儒者之论大道,察焉而弗精,语焉而弗详,异端邪说起而乘之,几至大坏,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作《太极图说》、《通书》,推明阴阳五行之理,命于天而性于人者,了若指掌元人修《宋史》,作《道学传》,认周敦颐上接孔孟道统,下开道学学脉的地位,如今却是把濂学正宗,归到了曹端头上啊。” 在朱熹的《伊洛渊源录》这本理学学术谱系脉络中首列周敦颐,自此之后,学术界才接受了这样的理念,即将周敦颐看做宋代理学的开山祖师,尊之为“道学宗主”,其后元代和明初的学者,更将濂学、洛学、关学、闽学看做两宋儒学的四大流派和道统学脉。 这四大流派里,濂学指周敦颐,因其原居道州营道濂溪,世称濂溪先生,为宋代理学之祖,是程颐、程颢的老师;洛学指程颐、程颢兄弟,因其家居洛阳,世称其学为洛学;关学指张载,因其家居关中,世称横渠先生,张载之学称关学;闽学指朱熹,朱熹曾讲学于福建考亭,故称闽学,又称“考亭派”。 看着这份名单,杨荣也赞同道:“这份名单,肯定是按理学四大流派和南宋理学、心学、实学三足鼎立的派别划分来的,很有水平。” 四大流派中,如今曹端全盘继承了周敦颐的思想并加以改进,从学术谱系上,确实是濂学正统无疑;而张载的关学,则是传到了杨氏这一代杨敬诚手上。 至于剩下的洛学和闽学,说法就太多了,洛学本身二程就是专精方向不同,认真来讲,洛学后来直接分成了程颐-朱熹理学、程颢-陆九渊心学两支,也就俗称的“心学”、“理学”。 杨时作为二程的学生,是洛学南传的关键性人物,他在沟通二程与朱熹思想方面发挥着承上启下的桥梁作用,传的是程颐这一脉的道统,从学术谱系角度,传给了朱熹。 所以朱熹的闽学,或者说后世笼统的所谓“程朱理学”,精准定义其实应该是程颐-朱熹理学,在南宋充分发展后,历经元朝,到了明初,彻底成为了官学、显学,而程朱理学在明初最主要的代表学派就是以宋濂、方孝孺为两代掌门人的“新浙东学派”,但“新浙东学派”的传承断绝,不代表程朱理学的断绝,因为除它之外,大明绝大多数学派、学子,学的都是程朱理学这套东西。 而洛学里面的另一个分支,程颢-陆九渊心学,在如今的永乐时代,反倒在姜星火的提点下,由道门的张宇初发扬光大了,把“吾心光明立地成圣”那一套拿来传播,心学发展的速度极为迅猛,道学和心学,反而如今互相糅杂,成了类似于道门禅宗版的心学.总之,真真是个百家争鸣的局面。 “儒学四大学派,濂学曹端、关学杨敬诚、洛学分出来的心学算是张宇初,洛学另一支闽学,到了现在是官学,参加的则是诸如南孔宗主孔希路、金华学派的汪与立、鄮山先生高逊志等其他儒者,再加上继承发扬浙东学派里永康、永嘉事功实学的姜星火,各大学派算是齐全了。” 这名单是越琢磨越觉得无可挑剔,最起码从学术派系角度来看,确实是齐全了,无论是从《宋史》里两宋儒学发展历史上公认的濂学、洛学、关学、闽学,还是说南宋学术界呈现出三足鼎立的理学(程颐-朱熹理学)、心学(程颢-陆九渊心学)、实学(永嘉、永康事功之学),在这份名单上,都能找到相应的传承和代表人物。 当然了,你别看名单吓人,其实如果按照比例来看的话,濂学、关学、心学(程颢-陆九渊心学)、实学(永嘉、永康事功之学),这四家加在一起,在现在的大明,恐怕坚持这些道统的人都不会占到读书人总人数的5%以上。 剩下的95%的读书人,学的都是闽学,也就是程颐-朱熹理学。 但论战选代表这种事情,肯定是按学术派系来的,而不是按照人口基数比例,各派出个头头就完事了。 而程颐-朱熹理学学的人确实多,可里面的派系同样也多啊! 别看“新浙东学派”都被噶了,但程颐-朱熹理学作为大明的官学,从元代被尊崇时算起,少说也发展了上百年,早就在全国范围内开枝散叶了。 甚至是海外,比如高丽宰相郑梦周、安南太上皇胡季犛,这些外国的大儒,学的也是程颐-朱熹理学。 嗯,按照名单分析,这次胡季犛作为归附的海外大儒,因为具有特殊地位,也被邀请参加了。 除此以外,南孔宗主孔希路作为当世儒宗,血统、声望双重无敌的人物,也是要来的。 再就是《永乐大典》的编撰官和监修官,鸿胪寺卿解缙和荣国公姚广孝,是以官方大儒的身份参加的。 杨溥看了看名单,分析道:“这么说,关学的敬诚先生、金华学派的师道先生,还有鄮山先生(高逊志),再加上胡祭酒,算是基本秉持同一观点的。” 杨士奇摇了摇头,只道:“关学杨氏位卑言轻,未必敢说话。” 杨荣反倒不以为然:“学术争论,这四位应当是都敢说话的,何况只要是有若思(胡俨)在,哪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光看其他人的话,胜算也不大。” 杨士奇今天有点投降派谋士的意思了,看来最近的事情让他颇为灰心丧气。 “胡季犛也不见得敢说话,孔宗主倒是唯一能稳压姜星火的,可最近不知道被姜星火灌了什么迷魂汤不临阵倒戈就不错了。” 越数越让人沮丧,本来有孔希路这个ssr坐镇的情况下,只要是论战,程朱理学都是稳赢的,谁知道这位南孔宗主怎么了,对姜星火态度倒是颇为吊诡,从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到现在相当亲热。 剩下心学的张宇初,还有屁股就在变法派这边的解缙、姚广孝,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跟姜星火站到同一立场的。 这就成了名单上十二个人,三足鼎立的局面。 正方辩手:姜星火、张宇初、解缙、姚广孝。 反方辩手:胡俨、高逊志、汪与立、杨敬诚。 中立辩手:曹端、胡季犛、孔希路、王允绳。 但是这些所谓的“中立辩手”,说实话,会不会横跳到姜星火这一边,也是很令人存疑的一件事 至于这份名单为什么会到三杨手里,原因也简单,因为三杨作为内阁成员,他们的编制是不在内阁的。 在现在的永乐时代,内阁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办事机构,内阁成员的身份,属于是三杨的“差遣”,他们的编制是放在翰林院的。 比如杨士奇、杨溥的职位都是翰林院编修(正七品),杨荣则是今年刚提了翰林院侍读(正六品),而在他们之前飞升出去的解缙,仕途履历是先任翰林院侍读,随后任《太祖高皇帝实录》编修官,修完《实录》升任了翰林院侍读学士(从五品),拿到了《永乐大典》总裁官和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副总裁官两个差遣,继而在两淮盐使司贪墨案后,直接飞升到了翰林院的一把手,也就是翰林院学士(正五品),养了几个月伤,补了鸿胪寺卿(正四品)的职位。 别看三杨天天指点江山,按理说也是能青史留名的三人组,但在永乐初年,解缙无论是才学、名望还是能力,都是稳压他们一头的,“连中三元”的含金量懂不懂啊? 而第一届内阁里,学术水平最高的就是解缙和胡俨,胡俨是钻研理学数十年的醇儒,而解缙则是不仅理学学得好,诗词歌赋书法绘画音乐更是全能。 终明一朝,解缙书法都是能排在前列的,其人楷、行、草皆能,尤其是草书甚至影响到晚明不少书家,其草书笔法学自危素、周伯琦,并直追唐宋诸家,以米芾、怀素等人为来源,化用古法自成一派,落笔纵横超逸、洒脱奔放。 别的不说,单单是姜星火那一手“蚯蚓行路”的字体,就是被解缙给硬扳回来的,现在姜星火批阅公文的时候写小楷和行楷,也算是能拿得出手了。 所以解缙这时候都刚刚穿上绯袍,也就别指望年轻的三杨能真干出什么大事了,而这份名单交给三杨的意义,就是皇帝要派他们去国子监当场记笔记是的,也就是个书记员的活,以他们的学识水平和学术地位,甚至不够上场参加辩论。 不过跟他们同期的年轻人比,三杨的前途无疑是光明且远大的,翰林们是有明确的业务工作的,最基本的就是朝廷的编书工作,诸如纂修实录、史志诸书等等,要是碰到不修书的皇帝,或者先帝实录没那么麻烦,那就轻省了,几年没事干都是常态,平常就是诗文唱和或者给皇室讲讲课,但遇到永乐帝这种喜欢修书的,可就惨了。 现在翰林院的绝大部分翰林,都进了《永乐大典》的编撰组,跟三杨同一批的翰林们,这时候都在翰林院天天抄书抄到头晕眼花呢.剩下三杨等寥寥几人,负责日常参与起草文书诏令。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起草文书诏令还是去国子监记笔记,对于三杨来说,都不是什么繁重差事,这几位才华横溢、心比天高的年轻人,一边体验着极度接近帝国权力中心的信息差,一边如同透明人一般只能看不能做什么,心态也是比较复杂就是了。 讨论完了名单的八卦,三杨又处置了一番内阁的事务,便一起坐在值房里喝茶了。 眼瞅着要夕阳西下,杨士奇说了些关起门的话。 “伱们说,这变法是不是真就是无可阻挡了?” 三杨年龄相仿,性情、品行更是高度投契,虽说不是亲兄弟,但这么久时间报团取暖下来,却是跟亲兄弟也差不了多少了,再加上都在朱高炽这边,是坚定的大皇子派,所以有些话也不是不能说。 对于杨士奇的心灰意懒,杨荣并没有太过意外。 一开始,对于变法这件事,谁也不看好。 当时姜星火还在诏狱里蹲着,没有人支持变法,变法唯一的支持者就是黑衣宰相姚广孝。 而正是因为姚广孝的大力支持,再加上皇帝的态度倾向于变法,才有了从建文四年开始轰轰烈烈的新政序幕。 变法新政的一开始就不顺利,景清的血誓给变法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被鼓动来集体叩阙的国子监监生们,更是差点让变法半路崩殂。 是姜星火一次次力挽狂澜的神奇表现,才让变法顺利度过了最开始的阶段。 但艰难的后续还在继续,江南的叛乱、繁重的治水直到决定变法是否名正言顺的“王霸义利古今”三辩。 再往后,就是奉天殿廷辩,这个大明版本的盐铁会议,确立了经济发展的新方向,而沿着这个新方向,大明开始用一年的时间初步发展了工业和商业,并且见到了显著的经济成效。 现在回首看来,这一切明明只是一年多不到两年间发生的事情,对于他们这些亲历者,或者说旁观者来说,却是长的像十年。 变法的一步步走来,都是三杨看在眼里的,从无人与共,到逐步壮大,直到今天变法派开始在朝廷上占据了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中高层职位,开始在政治、经济等思辨命题上取得了全方位的胜利,开始大力发展工农业和国内外商业。 而一股不知不觉“被落后”的心态,也因此在三杨心中产生。 不知怎地,他们这些旧时代的精英,他们这些青年才俊,就开始落后于时代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明日之国子监思辨,与昔日“古今王霸义利”三辩,又是何其相似。 可与那时没人信姜星火能赢的情况比,现在又有几个人相信胡俨能赢呢? 姜星火现在身上,是真的有一股“势”,变法之路,即是未来之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大势已成,只能寄希望于胡祭酒有非同一般的表现了。” 杨溥跟胡俨没那么熟,但这时候也只能是来到了“相信胡俨”的环节。 显而易见的是,除了胡俨,剩下几个姜星火的手下败将和边角料角色,都属于是关二爷斩华雄之前铺垫的祖茂、俞涉、潘凤.想要完全指望他们是不行了。 “真是不甘心啊。” 杨荣苦笑一声,他未尝不能共情杨士奇的感受。 可这时候杨士奇却是思忖半天后,咬牙起身道。 “同样的年纪,同样自比天才,可看看莫说是姜星火,我们就连解缙都差得远每日自怨自艾,幻想着真能有谁力挽狂澜,亦或是幻想着坐看人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又有什么用呢?” “你要做什么?” 杨溥入阁最晚,又为人谨慎,有时候谨慎的甚至有些过头,很少做冒险的举动,因此看这幅样子,有些难以理解。 按照杨溥的心态,内阁这几位都是底层打工人,就算自觉才华横溢心比天高,有时候指点江山发泄一下也就算了,这不还没到咱们大展拳脚的时代吗?慢慢熬呗,有什么坐不住的。 可杨士奇却非是如此,跟杨荣善于察言观色且恃才自傲的略微矛盾性格不同,杨士奇早年严酷的生活环境造就成他坚韧不拔且始终想争当第一的性格。 可杨士奇的才学虽高,入仕以来,却始终处于一个“天外有天”的压抑状态,不仅内阁里有十年前就是大明第一才子,那位“连中三元”的解缙解大绅镇压,就连解缙头上,还有更变态的谪仙人姜星火镇压着,杨士奇始终是抬不起头的状态。 这种心理,就跟某一界凡间顶级天才,千辛万苦渡过天劫飞升成仙以后,发现自己特么的只是围攻猴子的十万天兵天将之一。 一瞬间,心态就崩了啊! 其实说实话,莫说是姜星火,就连解缙,恐怕都没怎么拿三杨当对手。 但不知不觉,长久以来三杨这拨次一点的天才,始终被压抑着有句话说得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眼瞅着变法派就要在这最后一次关于“吏风、世风、学风”的思想论战中毕其功于一役,以后整个大明的思想就要被彻底统一到一个方向,杨士奇终于是坐不住了。 不管他相不相信胡俨,这次他都想自己上! “明日之辩,我定要参加。” 听着杨士奇掷地有声的话,杨荣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位老朋友。 这是真豁出去了啊。 杨士奇要参加,肯定是去做反方辩手的,不可能给姜星火摇旗呐喊。 可姜星火现在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你出去跟顶头上司在他的原则问题上公然作对,你看穿不穿你小鞋就完事了。 办公室里几个同事私下搞小团体,不认同顶头上司的观点和管理方法是一个性质,你公开化了,那就是另一个性质了。 “冷静点。” “我现在就很冷静。” 杨士奇没在值房里像是往常一样来回踱步,而是认真地看着杨荣和杨溥,问道:“咱们点翰林,进内阁,意义是什么?” “翰林养望,内阁历练。”杨溥的回答属于标准答案,没什么毛病。 “养望?天底下还有比现在更能养望的机会吗?至于历练.现在历练也历练过了,中枢就这些事,大不了,给我外放到地方当县令去。” 杨士奇显然是深思熟虑过了,他对着两位好友认真说道:“我明日想要出战,不求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只是这一年以来,所行所思,实在是相悖的难受,心中一口气郁结在这里了,不抒发出来,心头委实是难受得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见杨士奇如此坦诚,杨荣也是心有戚戚,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被姜星火的光明遮盖的没有任何发光的机会,原本也是自觉光芒万丈的存在,可惜现在就跟米粒之光与昊日争辉一样。 只不过跟杨士奇比起来,杨荣更能忍耐罢了。 三杨里反倒是入阁最晚的杨溥,因为没有亲身经历过姜星火在诏狱中讲课的那段时间,没经历过眼看着姜星火从一介阶下囚,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获得今天的成就,所以心理落差才没这么大,再加上杨溥为人谨慎,心态也比较平和,就没那么难以接受。 可杨溥对于杨士奇的心态,也是能理解的。 “那你有几分把握?”杨溥问道。 杨士奇踌躇片刻,答道:“三分,我先去试试,若是这事成了,再与你们商议具体论点。” “可若是姜星火不同意呢?名单毕竟是他决定的。” “那我就入宫去寻陛下无论如何,我也得去试试。” 见杨士奇已经决绝到这份上,杨荣和杨溥自然也不好阻拦,看着杨士奇前往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寻姜星火,也只能静待佳音了。 说实话,就算是杨士奇被姜星火劈头盖脸骂一顿,或者干脆让人给打出来,杨荣和杨溥都不会有半点意外。 但意外还是来了。 没多久,杨士奇就回来了。 手上的名单多了他的名字,姜星火亲笔签的,很工整的小楷。 “怎么说的?” 杨荣的面色有些古怪,咽了口唾沫。 杨溥也是扭头凑了过来,眼神中带着些探寻。 “莫不是姜星火以为你要去帮他?” 杨士奇只是默然地摇了摇头,神情颇有些失魂落魄。 他跌坐在值房的坐榻上,抓着毯子半晌没说话,差点给杨荣和杨溥吓到。 杨荣走过来拍了拍杨士奇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胳膊,没看到有什么明显的伤痕,不像是被人揍了的样子.不过这种念头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国朝还是有体统和规矩的,再怎么不对付,也不至于真动手打人。 “怎么了?莫非是骂你了?” “没有。” 杨士奇这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说道:“他只说,你来了。” “我问此言何意,他说之前与荣国公打赌,赌我看了名单会来,今天日落前我来了,他很高兴,终究是有些心气,这一局才算是有意思。” 此言一出,杨荣和杨溥相视一眼,皆是哑然。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自家心思都被人拿捏的死死的,说到底,也没跳出棋子的格局,就连上场也得棋手允了方才有机会。 从心理上来讲,就已经被降维打击了。 而姜星火这等气度,这等格局,也委实是让他们内心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情。 可杨士奇毕竟是杨士奇,被打击的状态也就是片刻,旋即振作起来,对杨荣和杨溥说道。 “来,今夜你们来我府上,既然给我这个机会,我就不信,真就一点破局的办法都没有。”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五章 理欲 理欲之辨,即伦理道德与人们物质精神生活欲望之间关系的争论,是宋明时期伦理思想争论中的核心命题之一。 不过由于今日的太学之会是群体论战,所以自然也有其他人说话的机会,姜星火抛砖引玉之后,并不急着用“破窗”来论证些什么,更不急着先请神开大。 解缙沉吟刹那,一马当先道:“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皆是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故此欲不可去,应养人之欲,给人之求。” 对于头马的积极表现,姜星火相当满意,若是事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确实未免有些太累了,还是有人帮衬着冲锋陷阵比较好。 解缙引用的基本都是荀子的观点,也就是肯定人们正当的物质欲望,认为物质欲望是君子和小人的共同要求。 实际上,理欲之辩渊源于先秦,是儒家内部一个经典辩题,只不过以前吵得没有这么厉害,没有彻底把天理和人欲进行二极管对立。 反方辩手这边,则是汪与立接替刚才趟雷趟了个灰头土脸的杨敬诚出场。 实际上,实力最弱、资历最浅的杨敬诚,刚才也有这个觉悟,毕竟关学传到他这一辈,实际上就只剩下一个门楣了,真到了关键时刻让他上,他肯定掉链子,所以前面不太体面的试探工作,还是主动承担起来比较好,好歹还能留个印象分又不太得罪人,在这种盛会中有点参与感。 “此言谬矣。” 汪与立同样跪坐的很板正,一派老卫道士的风骨,看起来义正严词的反驳,但很快,就让人觉得不对劲儿了。 “《论语·尧曰》有言,欲而不贪,君子谋道不谋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固然是君子小人所同,但君子所寻,又岂能与小人相同?” 高逊志眉毛一挑,不漏声色地看向汪与立。 好你个老小子,我们中出了叛徒! 而杨敬诚也是同样一怔。 看起来汪与立回答的没问题,为何二人会如此? 这就不得不说一说金华学派在学术光谱中的定位了。 汪与立作为掌门人的金华学派作为承担过鹅湖之会举办工作的高门,在如今大明的思想界,属于是那种既有底蕴又有实力的学派,上百年来开枝散叶,积攒了不少家底,但也正因发展时间过长,所以现在的金华学派,跟南宋时期的金华学派,还是有些似是而非的。 在南宋时期,金华学派是浙东事功学派的一支,与永康、永嘉学派同气连枝,主张“经世致用”的事功之学,但在一切具体的学术观点上,则与理学、心学都有调和折中的地方,在学术光谱上的属于那种实学里偏右的存在。 但随着世事变迁,南宋时期实学、心学、理学三足鼎立的局面被打破,并且呈现出了一去不复返的架势,永康、永嘉学派纷纷树倒猢狲散,主张实学的浙东事功学派只剩下了金华学派这一支,而程朱理学则彻底压倒了心学、实学,成为了官方指定考试学问,也就是官学。 因此,金华学派不得不掉头,开始修改自己的学术观点,在学术光谱上从实学偏右,变成了理学偏左。 但是学术纷争这种东西在南宋实学、心学、理学三足鼎立的时候,金华学派因为不够激进,所以经常被永康、永嘉学派狂喷软弱;而到了实学彻底失势,金华学派被迫融入理学,却又因为观点靠近心学、实学,被传统的程朱理学卫道士们狂喷偏激,道统不纯。 所以怎么都是被嫌弃呗? 而在“古今王霸义利”三辩后,汪与立也是有所反思,世事易变,金华学派这艘大船,到底要不要调转船头,重新回到过去的航道上,作为当年的实学三大家之一,重回实学旗帜下,是一件值得思考的事情。 正是因为存了这份重新改换门庭的念头,汪与立才用了孔子的论点,而不是孟子的,孔子的观点更加中庸平和,而孟子和荀子才是理欲之辨的对立观点。 而在理学的捍卫者们看来,卫道不纯粹就是纯粹不卫道。 眼看着汪与立软弱的态度要坏事,高逊志马上出手了。 “天理,人欲,相对也。所谓‘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道之所在,岂能混淆?” 高逊志虽然被姚广孝和姜星火拿捏了一番,但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歪,在这种卫道原则上面,高逊志还是要站在对立面的,而且是绝不会动摇的那种。 金华学派家大业大,确实要有所顾虑,而高逊志虽然也开书院,但跟金华学派不是一码事。 高逊志的观点,就是着重阐发孔孟思想,强调大道和天理,轻视功利和物欲,认为只有做到轻视功利和物欲,才能防止人心生乱。 这边解缙继续回怼:“先圣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让生于有余,争生于不足,世上岂有只存天理而无人欲的道理?夫饥寒并至,而能无为非者寡;然则温饱并至,而能不为善者希若无一扇窗户遮风挡雨,王叔明便是心中再笃信天理,恐怕也得被冻死吧?天理终归是不能代替遮风挡雨的,而要我看来,王叔明不仅需要窗户,还需要玻璃窗!整个大明百姓,都需要一扇玻璃窗!” 这就是要充分主张发展经济,鼓励人们合理的物质欲望了。 “不可,既有纸窗可遮风挡雨,何须各个要一扇玻璃窗?” 高逊志开始上强度了:“苟存无欲,则虽赏而不窃;私欲苟行,则巧利愈昏萁子昔年劝谏商纣王之象牙筷,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 嗯,高逊志说的就是后世比较有名的“象牙筷定律”。 殷纣王即位不久,命人为他琢一把象牙筷子,贤臣萁子说:“象牙筷子肯定不能配瓦器,要配犀角之碗,白玉之杯。玉杯肯定不能盛野菜粗粮,只能与山珍海味相配。吃了山珍海味就不肯再穿粗葛短衣,住茅草陋屋,而要衣锦绣,乘华车,住高楼。国内满足不了,就要到境外去搜求奇珍异宝,我不禁为大王您担心,这样注定会消耗国力,恐怕天命不在大商了。” 果然,故事的最后,纣王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益收狗马器物,充仞宫室,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因此百姓怨而诸侯叛,亡其国,自身赴火而死。 至于历史的事实是不是如此,现在哪怕有甲骨文的出土,和民间龙骨的收集,也难以考证了,但这个故事确实是很经典的物欲升级的故事。 现代的消费主义也是如此,你说故事没道理肯定是不对的.人心就是如此,有了好的就要更好的,世人的贪欲都是这样,也就是所谓的“得寸进尺”、“得陇而复望蜀”,按理说是没有止境的。 而对于君王的贪欲来说,则更为可怕,因为他拥有近乎无限的权力,没有人可以阻止他,《诗》云“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如果顺着这个逻辑辩驳,那么肯定是辩不赢的,因为这都是理欲之辨的老套路了,祭出“象牙筷定律”就意味着不能顺着对方思路来了。 这时候,张宇初忽然开口道:“夫欲与喜怒哀乐,皆性之所有者,喜怒哀乐,又可去乎?” 张宇初的应对之策,同样没有出乎反方的预料。 因为理欲之辨,归根到底还是落在人身上,而只要是人,就有欲望,这就是正方的跟脚所在,你可以指望普罗大众提高思想觉悟,但伱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像圣人一样舍弃大部分欲望,哪怕是苦修者类型的卫道士,也做不到这一点。 张宇初的观点就是认为人之有欲无可非议,正如喜怒哀乐之情不是恶一样,欲同样不是恶,也不可根除,这就相当于你不能为了“非礼勿视”把自己双目给挖了似的。 眼见正方避战,开始回避话题,反方辩手们顿时气势为之一振。 高逊志乘胜追击道:“存天理,灭人欲,明道先生(程颢)有言: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实际上,自北宋开始,天理和人欲的关系成为当时思想家争论的中心问题之一,宋代天理人欲之辨发端于张载,成立于二程,至朱熹而集大成,在这个命题上,二程是高度统一的,他们都把“理”或“天理”作为其思想体系的最高范畴,把它视为宇宙的根本原则。 胡俨亦是振奋出声:“不是天理,便是私欲!无人欲即皆天理,所谓‘欲与喜怒哀乐,皆性之所有者’大谬矣!君子慎独,陈明本心,便是要去喜怒哀乐于己身,人欲有何不可去除?” 王允绳这时候也跟着帮衬道:“天理只是仁义礼智之总名,仁义礼智是天理之件数,故此,天理人欲不容并立,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应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显道心。” 说罢,王允绳还瞪了一眼汪与立。 看看,这才叫理学偏右的攻击性。 什么“好荣恶辱、好利恶害,固然是君子小人所同”.看看你师道先生说的是什么话?这是我辈卫道士能说出来的?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才是正道。 显然在理学极端保守派的观点看来,天理和人欲是高度对立的。 而按照胡俨引用《朱子语类》的说法,就是认为人心追求的是耳目之欲,过分了是有极大危害的,而道心追求的是天理或义理,因而是精微的,人们只有克服私欲,才能使人心转危为安,道心由隐而显。 孔希路看着姜星火,眼见局势有点一边倒,但也不好说太狠的话,只是轻飘飘地说道。 “人之既生,以保生为全;全之所阶,以顺感为务。若味近以亏业,则沉溺之衅兴,怀末以忘本,则天理之真减。” 意思就是理解把满足人们的物质欲望作为保全生命的前提条件,但也反对人们沉溺于私欲,因而减损天理。 呃,咋说呢,这种表态在一群理学极端保守的卫道士里,已经算是很平和的态度了,完全是看在姜星火的面子上才没下狠手。 今天反方们寄出来的大招,还是朱熹留下来的那套,朱熹早年曾受业于胡仲原、刘彦冲,二人皆好佛,朱熹亦出入佛、道,直到而立之年才正式拜程颐的三传弟子李侗为师,但朱熹的学术思想虽然庞杂,可归根结底,其实就是“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这三板斧,而“主敬”、“穷理”、“躬践”这三板斧的问题,其实姜星火在江南治水告一段落时讲学的时候,就已经大致拆解过,这里面的东西,都跟理、欲之辨有密切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朱熹的学说主要就是围绕“理与欲”的关系而展开的。 杨士奇这时候眼见局势一片大好,虽然心中对始终没出声的姜星火和姚广孝有忌惮,但也晓得这时候是开口的好机会,于是说道。 “诚如朱子所言,有天理便有人欲,便似天理有个安顿处,才安顿好,便有人欲冒出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理本多,人欲也是天理里面出来的,虽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但这种关系同样是此消彼长的,此胜则彼退,彼胜则此退,绝无中立不进退之理,凡人不进便退也。” 接着,杨士奇又举例道:“譬如楚汉之争,刘邦项羽相拒于荥阳、成皋之间,彼进得一步,则此退一步;此进一步,则彼退一步,这时便需安营扎寨,慢慢苦捱,捱得一毫去,则逐旋捱将去,此心莫退,终须有胜时王叔明何须玻璃窗?便是苦捱,又真能一病不起吗?” 显然杨士奇的观点属于右中右了。 这时,姚广孝忽然开口,大笑道:“依一心法有二种门,云何为二?一者心真如门,二者心生灭门,是二种门皆各总摄一切法!” 太学之会的辩手们先是一愣,旋即是曹端想到了什么,然后是关学的杨敬诚面色变得古怪,这种古怪,就像是无声的浪潮一般,开始蔓延开来,整个会场都变得寂静无比。 “怎么念了一段佛经就不说话了?” 这把旁边正听得尽兴的留学生们给搞蒙了。 谁也不清楚,为什么刚才理学阵营的卫道士们正在穷追猛打,怎么忽然就跟身前出现了哥斯拉一样马上就给吓停了,更不明白区区一段佛经,怎么就有集体沉默的效果。 别说是胡汉苍和吕恭这种新来的留学生不懂,就是李杰、贺段志也闹不明白。 最后还是带他们来的小胖子一番解释,这才明白了过来。 这里面是有个说法的,之前说过,朱熹早年学佛,而他的三板斧里的东西,很多又是缝合出来的,为了解决体系内已有的bug,不得不从体系外找补丁。 而朱熹讲的天理和人欲,实际上追根溯源,是北宋张载所谓的“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另一种说法,但张载没有说气质之性是天地之性派生的,只提到天地之性是形而上的本体,而气质之性是形而下的表现。 实际上,张载的人性论来源于佛门的佛性论,他的纯粹至善的“天地之性”理论,在过去的儒学体系中,无论是孔孟荀时代的先秦儒学,还是两汉经学,亦或是魏晋玄学,都没有任何依据,而是佛教“真如佛性”的翻版。 正因为如此,博学的曹端才最先反应过来,而关学传人杨敬诚,自然也晓得自己流派祖师张载的理论是怎么来的,而后就是其他大儒。 如果光是借鉴,其实也没什么,毕竟儒释道三教发展了上千年,互相借鉴的地方多了去了。 但问题就在于,之前说过,朱熹早年是学佛的,朱熹构建的体系,是以天理为人心的“本体”,且这个天理也是净洁无瑕的,但这在传统儒学体系中也是找不到任何根据的。 这个根据哪里来的呢? 就是姚广孝念的这段佛经的意思。 《大乘起信论》中有“一心二门”之说,认为“心”同时具有“真如门”和“生灭门”两方面,真如如水,生灭如波,水为波之体,波为水之用也就是说,“真如门”近似于“无垢识”、“寂灭心”的概念(跟张载的天地之性基本是一个概念),即“如来藏”;而“生灭门”接近于作染净依的“阿黎耶识”(类似于张载的气质之性),这二门包含世间一切事物现象,体现着诸法唯识的精髓。 “心真如”包含两方面性质:一是“如实空”,即“离相”、“无念”,是纯净无任何杂染的存在;另一是“如实不空”,即永恒不变的静止存在。由于“心真如门”是绝对纯净不动的本体,故难以解释染净、动静、一心与俗世诸复杂关系,《起信论》就用“心生灭门”来解释这些关系,也就是“心生灭者,依如来藏故有生灭心,所谓‘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黎耶识。” 所以,“阿黎耶识”就是“生灭心”,是根据心的“不生不灭”而存在,是“不生不灭”给合“心生灭”的产物。 而处于阿黎耶识生灭心状态的“心性不生不灭”被称作“觉”;处于阿黎耶识生灭心状态的“心生灭”被称为“不觉”。 “觉”除具有“心真如”的“如实空”(纯洁无染的存在)、“如实不空”(永恒静止的存在)的双重性质之外,还具有“因熏镜”和“缘熏镜”两种特殊作用。 “因熏镜”是指“觉”如镜,世界一切事物现象莫不显现其中,因为“觉”能常住“一心”,而世间一切事物现象都在“一心”为本性,觉性虽是“不动”的,但具有一切“无漏法”,成为众生得以成佛的依据,众生之所以厌生死、求涅盘,在于“觉”对众生自身起内因熏的作用。 “缘熏镜”则是指“觉”对解脱众生起一种外缘熏的作用,所以“觉”既是“静”的,寂然不动地蕴含在世间一切事物中,为众生所有;同时它又是“动”的,能出离生死、同染转净以普度众生。 好,解释到这里,相信不懂佛学的人已经基本懵圈了。 但是没关系,有程朱理学翻译版的内容。 ——也就是《朱子语类》里经典的“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 这东西跟《大乘起信论》不说一模一样吧,也可以说是分毫不差,就是把佛家用语翻译成了儒家的。 朱熹认为凡人之生都是禀受“气”以为形体,禀受“理”作为本性,道德意识发自作为本体的理,感性情欲根于构成血肉之躯的气,道德意识常存于心灵深处,所以为“微”;感性情欲并非皆恶,但不加控制就流于不善,所以为“危”。 朱熹觉得这就是《尚书》(相传是伪作)里“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意思,实际上就是为了掩盖其思想的佛家根源,朱熹将天理与人欲的对立说成是“人心”和“道心”的对立,给自己找了个出处。 客观来讲,很扯淡,属于是先射箭后画靶,先得出结论再去寻找出处,但朱熹就是这么缝的,“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 那么朱熹有没有创新呢? 有,还真不是完全照抄,还加了点自己的私货进去。 朱熹还认为“道心”即是体现“天理”的“义理之心”,因此“知觉从君臣父子处便是道心”,嗯,一切都要回归于伦理道德,也就是三纲五常,而不是像佛家那样“色即是心,心即是色”。 这样明确了道心是伦理纲常的本质所在,也与佛家超道德的“真如”本体区分开来,也就把单纯地视人的七情六欲为“障道因缘”的弱点给打了个补丁,如此同佛家禅定之学划清界限后,朱熹在道德修养上主张“格物”来消除人欲之私接下来就是“敬”“诚”那老一套了。 见众人不吭声了,姚广孝继续说道:“教人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无异于半日当和尚,半日当大儒,如此混儒于释,又援释入儒,朱子天理人欲之说,本就非是儒家所言,乃是凭空造物,如何能令人苦捱风雪?世上之物,诚心主敬固然重要,可明辨真伪,同样意义重大。” 好强的攻击性! 老和尚这就是说,你们刚才叫的那么凶,可这套天理人欲对立起来的理论,从源头上就不是儒家的东西,拿来骗百姓的,怎么自己都信了? 而且还不留痕迹地挤兑了一下程朱理学。 说完,姚广孝算是长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可是憋了他好多年了。 在明初期佛教渐成颓势之际,老和尚作为佛家的定海神针,是真真正正地承担起了护教之责,整理了反排佛的《道余录》,而这本书,就是之前给朱棣看的那本,里面主要的内容,就是在讲程朱理学对于佛经的剽窃和曲解。 但以前势单力孤,你是黑衣宰相,面对这么多张嘴,也说不过。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有了姜星火的众多新思想的大力支持,老和尚终于有底气毫不顾忌地正面反驳程朱理学了。 这里面有个梗,就是二程都想用“主敬”来替代周敦颐的“主静”,朱熹也想通过“格物”来作为修行法门,理学内部也是讲迭代贡献的,每一代大师都要留下点自己的创新点,但无论是“格物”还是“主敬”,处处都可以看到佛家的影子,朱熹一面批评佛家的坐禅,一面提倡静坐,所谓“静坐便理会道理自不妨,只是专要静坐则不可,理会得道理明透,自然是静,今人都是讨静坐以省事则不可,盖心下热闹,如何看得道理出?须是静方看得出。所谓静坐,只是打迭心下无事,则道理始出,道理既出,则心愈明静矣”就是朱熹的静坐法门了。 也就是说,静坐在朱熹这里是方法,目的是为了体会道理,也就是三纲五常之类的。 但理学的静坐与佛教的坐禅,在形式上是一模一样的,所以静坐到底是为了出家,还是要诚心正意居敬持志继而反求己身,那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了. 不管怎么说,程朱理学从“主静”到“主敬”再到“格物”,历代大师的儒家风格算是愈发明显,但是无论多么明显,终归是逃不脱佛教禅修的窠臼。 眼见着被姚广孝一番话扭转了颓势,双方攻守之势异也,这时候自知继续在“人心道心”这个根源上纠缠,是一定会被拖到不堪境地的,杨士奇也是豁出去了。 “凭空造物,未必不能苦捱风雪,人生于世,便存于道德风俗之中,如伊川先生(程颐)所言——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八个字的杀伤力,想必无需多言。 这种言论,属于理学极右中的极右,一般卫道士都说不出这种话,能说出这种话的,无疑是虔诚至极的卫道士。 “好!” 姜星火这时候忽然以手击节,声音越来越大,全场瞩目。 “好一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姜星火看向杨士奇,杨士奇同样毫不退缩地看向姜星火。 “今日既然说到此处,我便想问问,王叔明是不是真要宁可冻死,也不补这扇窗户?若是如此,为了所谓的‘节’,所谓的道德,所谓的三纲五常,真要把人逼死吗?”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杨士奇还是这句话,咬定青山不放松。 这是程朱理学极端理欲观的根脚所在,属于退无可退的底线,今天谁来了都是这句话,三纲五常就是大过天。 姜星火点点头,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死鸭子嘴硬是吧? 姜星火开口问道: “纲常节义可存乎理中?” “自然。” “饮食男女可存乎气中?” “自然。” “理与气可是二元乎?” 杨士奇犹豫了。 “气”是古代中国哲人对世界物质性的一种观念,这个外国人不好理解,但中国人一听“气”这东西就懂,《庄子·知北游》就有“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这是最早的“气本论”。 换句话说,即便是最极端的卫道士,也是承认人是由气构成的。 嗯,说句题外话,对太平街论战有印象的,应该还记得当时国子监里宗超逸等人拿来讥讽姜星火的话语。 “君子禀阳正气而生,小人禀阴邪气而生。君子常行胜言,小人常言胜行,故世治则笃实之士多,世乱则缘饰之士众.成多国兴,败多国亡,国师也不知道是禀何气而生?” 这些话语出自北宋五子之一邵雍的《渔樵问对》,邵雍学贯易理、儒道兼通,他毕生致力于将天与人统一于一心,从而试图把儒家的人本与道家的天道贯通起来,也是理学里面阐述理气的根源学说之一。 不管是把君子视作禀阳正气而生的人,还是把小人视作禀阴邪气而生的人,这里面有个根本论点,就是刚才所提到的“气本论”,也就是说认为人体和整个物质世界,都是由“气”构成的。 实际上“气本论”并不是北宋五子才开始研究,从汉代开始,气的存在论就成为了中国古代哲人理解和解释世界与人类的基本范式,直至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和邵雍的《渔樵问对》,则是将其彻底发扬光大。 那么为什么杨士奇会在这个问题上犹豫呢? 答案很简单。 朱熹自己也没拿准。 朱熹的理气观颇为复杂,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有“理气不必分先后”的说法,也有“理在气先”的说法,有“理气决是二物(理气二元论)”的说法,也有“理气不离不杂”的说法。 后世采用的,基本上是程颐的理气观,也就是宏观微观两分法。 什么叫宏观微观两分法?意思就是从宏观上看,理是形而上者,气是形而下者,二者是严格区分的,不能混淆;但如果把视角放到微观个体角度,就具体存在物而言,构成此存在物的理气不离不杂,“不离”意味着理、气是二物,“不杂”意味着理、气同在此存在物。 呃,这个东西有点类似于薛定谔的猫,又有点类似于量子力学。 具体是严格区分还是“不离不杂”,不仅朱熹不敢下定义,你就是问程颐,他自己也含糊。 对于中国传统哲学的“气本论”来说,程朱理学这种宏观微观两分法的理气观,其实是进步的,理、气二分,以及“理”的形而上实体化和超验化,是程朱理学对哲学做出的贡献。 但破绽就在于,程朱理学的“理气二元论”,没有给中间的界限下定义! 程颐和朱熹界定不了,就给后人留了坑。 别看杨士奇能高喊“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这个“饿死”和“失节”,从理学的哲学结构上来讲,其实本质就是“理气二元论”。 那么如果详细掰扯,到底能不能用程朱留下的坑,破了这个理学极右口号呢? 一旦从理论推导上破除,这种标志性的口号都不好使了,就意味着理学的“理气二元论”被颠覆。 这种效果,就跟战场上把敌方大旗给砍倒了,是一样的。 姜星火看着杨士奇,自信地说道: “既如此,那我们就论一论,到底饿死是大,还是失节是大。”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四章 破窗 永乐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南京国子监。 “来了来了!” 孔庙里的论战,自然是不让闲杂人等围观的,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几位大龄留学生为了满足好奇心,也是寻了个办法。 李杰、贺段志、胡汉苍、吕恭,直接凑钱贿赂了给国子监里给孔庙洒扫的,扮作仆役抱着笤帚顿在了隔壁院落的墙角,听起了墙角。 “哎,你们几个别出声啊!” 说话的是个穿着蓝衣棉袍的小书生,他身材微胖,圆滚滚的像颗皮球似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显然是个贪图热闹的主儿。 这小胖子乃是国子监内“百晓生”似的存在,自是有门道的,今日四个留学生能来听墙角,也全赖他一力策划打通关节,这不,为了能听能看,还特意给墙扣了个缝出来。 “都有谁来了?” 哪怕是胡皇帝,也只知道他家那位太上皇受邀参加了,但也仅此而已了,其余受邀的还有谁,是一概不知道。 昔日大虞皇帝,如今陪着几个蛮夷在这里顶风听墙角,本该是以前想都不会想的事情,此时放下身段开始放飞自我后,胡汉苍却感受到了别样的乐趣。 有的人,他天生就不是当皇帝的料。 胡汉苍自己也不想当皇帝,他很清楚,自己别说跟大哥比,就是跟正常人比,从小到大他都比不过,之所以能当上皇帝,只是因为他的母亲具有陈朝皇室血统。 当了皇帝的胡汉苍也并不轻松,他更多地扮演的角色,是老父亲胡季犛的提线木偶。 胡汉苍曾经想当个好皇帝,曾经想勇敢地担负起自己应有的责任,甚至在热血上头的时候,想要为自己的国家而殉葬。 但是现在看来,人还是躺平一点好。 对胡汉苍来说,不当皇帝以后,人生确实轻松多了。 虽然流落异国他乡,但跟几个嘴上看不上的狐朋狗友天天傻乐呵,反倒比之前心安了许多。 “嘘等我瞅瞅。” 周围人都露出兴趣之色:“都谁啊?让你这么神秘兮兮?” 小胖子倒也没吊人胃口,而是清了清嗓子,报菜名似地低声一连串道:“先进来的是咱们国子监的王司业(王允绳),胡祭酒(胡俨),濂学的月川先生(曹端),金华的师道先生(汪与立),还有内阁的杨士奇,还有另外一个人我不认识。” 小胖子不认识的,自然是年前刚从关中过来,没怎么在南京城里露过脸的关学杨氏这一代的家主,杨敬诚。 “你爹!伱爹来了!” 胡汉苍黑着脸听着小胖子招呼。 不过尴尬很快就过去了,小胖子继续道:“高太常也进来了,听说,今天还有位贵客.果然,孔公亲自来了!” 听到连孔希路都被惊动了,众人顿时有些意外,要知道,上次“王霸古今义利”三辩,孔希路可都没公开露面,一直在诏狱里待着,如今出了诏狱更是好几个月没露面,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是孔希路最近大半年第一次在公众场合亮相,意义自然非同寻常。 “真的假的?不会又吹牛吧!这能把孔公请过来?” 听到贺段志质疑他,小胖子哪还不晓得是激将法,直接让开缝隙,说道:“你自己看。” 贺段志一看,还真是,上次他就遥遥见过孔希路一面,咂舌只道:“咱们国子监可没那么大面,上次是冲国师来的,这次保不齐也是冲国师来的。” “不是说两人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这话你也信?” 小胖子不屑一顾,旋即又叹气道:“哎呀!可惜就这么一条缝,看的不过瘾啊。” 接着就是姜星火、姚广孝、解缙、张宇初等人悉数亮相。 跟之前“古今义利王霸”三辩不同,这次不是在成千上万人的大场合下进行的辩论,而是更类似于南宋时期金华学派吕祖谦做东,为了调和朱熹“理学”和陆九渊“心学”之间的理论分歧,使两人的哲学观点“会归于一”而进行的鹅湖之会。 鹅湖之会是中国哲学史上一次堪称典范的学术讨论会,首开书院会讲之先河。 事实上这才是学术讨论的常态,少则几人十几人,多则几十人,坐在一块探讨辩题,而那种千人菜市口的环境,才是极端个例。 国子监内孔庙正殿之前。 今年四十三岁的胡俨头戴四方巾,一身儒袍,腰悬金带,依照古礼跪坐在蒲团上,正襟危坐。 在其对面,是位青衣玉带的年轻男子,手持羽扇,仪态翩跹,颇有几分文人墨客的雅致,正是姜星火。 在明朝,不是跟武侠里一样,年轻少侠动不动就能配玉带的,按老朱的规矩,王公及一品玉带、二品花犀带、三品金丝带、四品素金带、五品银钑花带,六品、七品素银带,八品、九品黑角带而在这种不穿官袍,却又很正式的场合,腰带就成了代表不同身份最好的标识。 至于为什么二月不到要带个羽扇,别问,问就是拿来挡风的,怕老了得类风湿性关节炎。 其余十一人,在胡俨和姜星火两侧,团坐成一圈,这也是鹅湖之会留下来的风雅规矩。 一个金壶被端了上来,里面有几个团起来的纸条,上面写着今日的几个主要议题,也是经过《明报》的隔空论战以后,现在整个大明社会最为关心的这些问题。 “胡祭酒,今日之会因你而起,国子监又是你的地盘,没有喧宾夺主的道理,议题上,你先选。” 按品级和朝廷地位,荣国公姚广孝这位“黑衣宰相”,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所以,定规矩的话,就由姚广孝先来开口。 “且慢。” 就在这时,孔希路忽然一手挽袖,笑吟吟地抬手道:“一百二十九年前,朱熹与陆九渊聚于鹅湖,青史传之为佳话,今日四海之内大儒齐聚于此,又岂能无名?” 在官场上,你可以不给孔希路面子,因为严格地来讲,南孔现在连衍圣公的名头都没有了,不再拥有超品官员的待遇,就是一介草民,知县理论上都可以无视孔希路。 但在学术界,你要是不给孔希路面子,那就有很多人跟你过不去了。 南孔本身就是孔子嫡传血脉,在儒家这里非常有份量,而南孔基于道德因素,连衍圣公这种泼天富贵都能让出去,这种行为所积攒下来的士林威望,在这件事情发生了不过三十年的今天,依旧是非常恐怖的。 再加上南孔这一代宗主孔希路德才兼备,学识如渊似海,双重叠加下,自然是名望孚于海内,属于是行走的道德准则,圣人在人间的美好化身。 因此,孔希路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了响应。 “今日既然是在国子监,便叫太学之会吧,如何?” 几人纷纷提议,而国子监司业王允绳这时候说道。 国子监最早时期的原型是两汉时期的国家最高学府“太学”,以前是没有国子监这个东西的,到了杨坚篡周建立隋朝的时候,决定国子寺辖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隋文帝杨坚开皇十三年,国子寺不再隶属太常寺,成为独立的教育管理机构复名国子学,隋炀帝杨广大业三年,改称国子监,以后的朝代就在“国子监”和“太学”之间来回切换,国子监监生也经常被习惯性地叫成“太学生”。 “可。” 孔庙之会,国子之会,终究是不如太学之会好听的。 而有了这么一茬子,整体的气氛也开始稍稍放松下来了。 虽然辩论上的唇枪舌剑,危险程度丝毫不逊色于真刀真枪。 但是比起刚开场那股紧张感,这样的放松却更容易使得人们保持平静和思考的状态。 毕竟在这种环境之下,谁还有闲工夫去思考其他?最重要的就是表达自己的观点,同时保证自己尽量少犯错,而既然是学术讨论会,那就只需要将各自所认同的理念摆到台面上来争辩就足够了。 所谓辩论,也并不是一定要跟吵架一样吵翻天,只要能让别人觉得,你坚持的是有理有据的就可以了。 而跟刚才对会议命名的热烈讨论不同,到了金壶抓阄的时候,整个过程却显得安静无比,除开姜星火和姚广孝等寥寥数人外,其他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面前的纸团上面。 孔希路抓的阄,他周围的每个人的神色上,似乎都略微带些激动和亢奋,毕竟今日的太学之会,是一定能载入史册的,因此甚至有人还有一些紧张,唯独孔希路,一脸茫然地拿着手中的纸条,左看右看,不解其意。 因为这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破窗。” 什么鬼啊? 孔希路抓住纸条,似乎想要使劲揉捏,想把这张纸的含义从纸上给揉搓出来,不然他感觉浑身难受,就像是身上有蚂蚁在爬一样。 他看了眼姜星火,终于理解了参加科举的考生到底有多恨从四书里“截字拼题”的考官。 孔希路的不正常表现,也让周围的人察觉到了。 怎么回事? 难不成今天一上来就是决赛? 以往不都是先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吗? 孔希路有点懵,但周围这些人此刻却是都感觉自己清楚得很,第一个抽到的辩论题目绝对不简单,所以才会让孔公都一时犹疑不定。 因为在开始之前,皇帝就已经立了规矩,吏治问题是无可争议的,整顿吏治是原则性问题,不需要讨论。 所以,就剩下了主要两个方面,即世风和学风。 世风,也就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在江南一带出现了新经济的萌芽,表现为工场手工业的出现和大城池商业的繁荣发展,日益发展的萌芽,刺激了商业的发展,带来了观念的革新,形成新的义利观.工场手工业的出现和发展,促使新的社会阶层的出现,即以手工业工人、小商品生产者、工场主和中小商人组成的市民阶层。 新兴市民阶层,一方面通过自己的努力,另一方面则把希望寄托在新思想的出现上,希望新思想能对传统观念产生冲击,使新的思想占据主导地位, 而学风,其实说的更多的是“士风”。 “士农工商”这四个字到底蕴含着多么沉甸甸的重量,就不需要赘述太多了。 普通人是没有资格学习的,能够学习的是士人,所以士人间的风气,就是学风。 而在这里,士人,更多地指的就是以国子监监生、科举举子等身份为代表的年轻读书人。 在士林的话语权中,年老的、德高望重的大儒当然更具备话语权,但从组成结构和基数上来讲,底层的年轻士人同样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读书人在古代有着崇高的地位,就是因为他们的精神文化领域,掌握了话语权。 而一旦年轻的读书人联合起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甚至可以操控舆论,形成一边倒的架势。 这就是所谓的“民意”。 哪怕是在古代,只要是秩序稳定的和平时期,“民意”都是很重要的东西,这种东西是无法用暴力或者武力来扭转的,因为在这个时代,一旦有了民意支持,很多事情都会顺理成章,而一旦没有了民意支持,哪怕是强势的皇权有时候也不免吃瘪譬如明末,江南收不上来钱,明宅宗万历皇帝为了搞钱,去派宦官收矿税,宦官被打死好几个,一文铜板没收上来,还背了骂名,想抓几个搞事的,结果全都千古留名了,这就是民意。 而现在,对于思想界的主流儒者来说,主要是学校中士子的学风,出现了他们认为并不好的变化,学生们开始变得愈发激进和渴望革新,开始尝试各种新鲜事物,开始喜欢用新奇的词汇来表述自己的思想,开始追求什么都“较真”的科学探索精神这样的思想风气导致的结果就是,许多老派思维的儒家学者们,对于这类新兴学派的抵触,越来越强烈。 而此时,作为儒家的代表,孔希路其实就是被汹涌的舆论推到了台前,他手持着被自己攥起来的纸团,深呼吸了两口气,然后再将这张纸团打开,正式公布道。 “第一个辩题——破窗。” 压力不会消失,但现在压力毫无疑问地从孔希路身上转移了,懵逼的成了参与辩论的众人。 破窗,这是很简单的两个字,但是显然,这两个字不是从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上出来的。 所以,这跟今日关于世风和学风的主题,有什么关系呢? 众人陷入了思索,这时候,在听墙角的吕恭也低声问道:“这是、森么、依稀?” 小胖子压低声音道:“破者,破题也;窗者,纸糊也,这就是说要先弄个简单的来破题。” 听着小胖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胡汉苍也是一阵无语。 胡汉苍道:“要我看来,分明就是要打破天窗说亮话的意思。” “哦?原来如此!” “胡兄高见!” 众人恍然,然后低声赞叹道。 在座各位都很清楚,如果胡汉苍他爹能借助这个机会在大明的士林树立起名望,那么不说下岗太上皇再就业,也好歹是以后能混成文化名流,而这件事情成真,胡汉苍这位他们的同学,说不得也有机会结识更高层次的人物,将来的际遇谁说得准呢?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便是如此道理了。 反倒是以前在各自国内的事情,就不用提了,咋的,你是皇帝我就不是王子、部落少酋长了?大家都是蛮夷,谁也不比谁强到哪去,要是真强,就不会来大明留学了。 而在另一侧,四书五经里既然没有,那似乎“破窗”这两个字就是出自诗文了。 曹端这时候黑着脸先说道:“可是宇文公谅那首《题王叔明破窗风雨图》?” “刘郎读书如学仙,朝不出户夜不眠。 时闻破窗风雨夜,正是澄心对圣贤。 人生穷达那可知,玉堂金马自有期。 青藜他日夜相访,却忆破窗风雨时。” 单论“破窗”这两个字,这首从题目到内容,连续三次提及“破窗”的元代著名的劝学诗,显然是最合适的。 如果是按这个解法,那么说的明显就是刻苦读书的学风了。 “宇文公谅做的这首诗倒是比宋真宗立意高远的多。” 嗯,人家真宗直接是把读书的好处给你摆在眼前了,招聘启事先写待遇了属于是。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但是就是因为过于直白,直接把读书和做官富贵联系到一起,所以真宗的这首著名劝学诗,往往被学术界批评格调太低,太特娘的俗。 什么叫高雅?高雅的意思就是不能谈钱。 这也是为什么这次的辩论会开始之初,很多秉持着传统主义的大儒们就是直接针对新兴思潮,虽然他们里面有不少人没能来参加太学之会,但在京城和江南、江西等其他地方,这种“耻于言利”的呼声是很高的。 而现在,轮到了学术界最为权威的孔希路作为抽签者,既然抽到了,这些反方辩手自然不会轻易地放过。 而且这个题目,还是姜星火拟定的。 所以在短暂的沉默后,很快,众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了坐在胡俨对面位置上的姜星火身上,等着看看他打算如何解答。 姜星火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站出来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自己的发言。 “咳!诸位所言不错,‘破窗’这两个字,确实是出自《题王叔明破窗风雨图》,但首先要纠正的一点是,这个题目叫做‘破窗’,其实另有含义。” 姜星火一本正经的说道:“今有一街边小屋,屋中有一贫寒举子王叔明在其中读书,准备来年科举,王叔明囊中羞涩,故而只用纸糊之窗,忽有一日风大,遂为秋风所破,此时玻璃镜已然降价,价格略贵于纸糊,请问诸位,若是你们是这王叔明,接下来会作何选择?视若无睹,还是继续用纸糊裱,亦或是选用玻璃镜?” 王蒙,字叔明,号黄鹤山樵、香光居士,吴兴人,早年受外公赵孟頫影响,之后与黄公望、等名家交往甚密,得到黄公望指点,曾科举入仕元朝。 元末战乱,弃官归隐黄鹤山,洪武初年重新出仕,任泰安知州,后攀附于丞相胡惟庸,常观画于胡惟庸府第,不久胡惟庸伏法,王蒙因此坐事入狱,洪武十八年九月,死于诏狱中。 王叔明家境算不上贫寒,而他的这副《破窗风雨图》画作的主角也不是他自己,主角被称为“刘郎”,但这些显然都不重要,姜星火只是借用了一个小故事。 这段话一出来,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就像是时间突然短暂凝固了一般。 这个题目的核心不在于破窗,而在于换窗。 这里面的意思,在场的众人基本都不难理解,而这个充满了机锋的小故事,既然被姜星火抛砖引玉作为第一个题目,肯定是尤其深意的,所以讨论起来,都要分外小心。 杨敬诚这时候开口说道:“在座诸位,很多人都是读书人出身,经历过寒窗苦读,我想,诸位的想法应该是与我差不多的吧?诗圣杜甫,当年写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正是山河破碎、人情离乱之时,以小见大,既有一间茅屋纸窗为秋风所迫,那天下定有千千万万纸窗亦为秋风所迫,世事便是如此,若以此解世风,自然是我被读书人要立大志,行大义,方能庇天下寒士;若是以此解学风,则是世事风霜不能屈丈夫之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姜星火:“.所以你换哪个窗户?” 杨敬诚:“.” 你看,读书人就有这点不好,说话说了一堆,引经据典、慷慨激昂,就是最后把最重要的地方给回避掉了。 这下躲无可躲了,杨敬诚也不是能厚着脸皮上演“非静止画面”的人,干脆道:“我不换窗户,风就这么吹好了,磨砺心志,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便是如此。” 姜星火点了点头,但并不是表达肯定。 “很好,接下来由于天气渐冷,你身体虚弱完全无法抵御,最终感了风寒,在茅屋内打摆子一病不起,错过了科举飞黄腾达的机会。” 杨敬诚:“.” 这下杨敬诚知道自己就是出来探路的,所以干脆继续踩雷,势要把所有问题的答案都给趟出来,这样后来人就省力了。 “我选裱糊纸窗。” 姜星火又道:“纸窗裱糊治标不治本,隔天秋风渐盛,复为其所破。” 杨敬诚这下无奈了,合着你就是让我选玻璃窗是吧? “那选玻璃窗呢?” “窗明几净,密不透风,你在温暖的室内看着窗外的风景,心情好极了,经过大半年的苦读,在来年的科举中一举登科高中二甲,从此飞黄腾达。” “那国师想说明什么?今日之旧世风、学风,便如裱糊纸窗一般,终究是要被时代之风吹破的?还是说只有新世风、学风,是干净透明崭新的‘玻璃窗’这种新事物,虽然替换旧纸窗的代价要高,可未来更光明?” 如果光是这么说,显然就没意思了。 姜星火笑了笑:“王叔明进士及第后,故乡茅屋闲了下来,众人皆以有‘文曲星气’,并不敢破坏,但年复一年,王叔明定居京城不再回来,这间茅屋也就没多少人在意了,终有一日,幼童玩耍时以石击之,玻璃窗碎,而后这一直被乡邻小心维持的文曲星的故居,便渐渐沦为孩童戏耍、乞丐藏身之所,此曰:破窗效应。” 这是个很简单的心理学效应,意思就是字面意思,一个房子如果窗户破了,没有人去修补,隔不久,其它的窗户也会莫名其妙的被人打破;一面墙,如果出现一些涂鸦没有清洗掉,很快的,墙上就布满了乱七八糟,不堪入目的东西;一个很干净的地方,人会不好意思丢垃圾,但是一旦地上有垃圾出现之后,人就会毫不犹疑的拋,丝毫不觉羞愧。这真是很奇怪的现象。 心理学家研究的就是这个“引爆点”,地上究竟要有多脏,人们才会觉得反正这么脏,再脏一点无所谓,情况究竟要坏到什么程度,人们才会自暴自弃,让它烂到底。 任何坏事,如果在开始时没有阻拦掉,形成风气,改也改不掉,就好象河堤,一个小缺口没有及时修补,可以崩坝,造成千百万倍的损失。 “世风、学风,亦是如此道理。” 胡俨反倒若有所思,他开口道:“所以,请恕在下直言,譬如我们国子监,现在存在的根本问题并不在学风上。” “哦?” 一旁的王允绳露出惊讶的神色。 胡俨这句话,无异于在告诉大家,他不仅不支持变法,而且认为新的社会风气,就像是“破窗之石”一样。 有人心中赞叹道:“不过,姜星火倒是有些眼光,看出了问题所在,这‘破窗效应’的比喻,实在是精妙至极。” 而在众人念头各异、间或有声音响起的嘈杂中,胡季犛忽然开口了:“敢问国师,您的故事,恐怕还没结束吧?” 这话一出,其余学者们都是一愣,不禁侧目向胡季犛瞧了过去。 在他们的印象中,胡季犛这个家伙虽然以前是安南太上皇,但同样也是大儒,如今来了大明,可谓是谨言慎行,向来是个沉默的性子,不爱掺和学术争论的,今天居然开口了,看来也是憋久了啊。 姜星火见是胡季犛问话,倒也没有隐瞒,说道:“确实如此。” “首先,破窗效应是一回事,今日之世风、学风,也确实走到了必须要注重是否会影响整个天下大局的地步.正因如此,诸位才会聚齐在这里,进行这场太学之会。” “但是,王叔明的故事还没完。” 姜星火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眼见天下即将大乱,王叔明辞官归乡,回到家乡,才看到自己的茅屋那扇曾经庇护自己免遭寒风洞彻的玻璃窗早已破碎,但王叔明今日腰囊,自然远非昔日可比,于是便干脆重新起了一间屋,依旧用玻璃窗,而且是四面皆用玻璃窗。” “孩童在此地玩耍,早已习惯以石击打旧玻璃窗剩下的碎茬,借此比较投掷准度,王叔明起新屋没几日,新的玻璃窗便又被顽童所击碎,可王叔明却丝毫不恼,反而说了一番道理——孩童虽然砸碎了我新居的玻璃窗,但今日之我,非指望其挡风挡雨,只求一个干净明澈,故此击碎玻璃窗,并不能让我生活有任何变化,但我购入一块新玻璃,却能为玻璃商人提供机会,商人赚取钱财,又能给工人发工酬,工人拿着工酬,去寻孩童父母等小贩购买吃穿之用如此,虽对我造成了坏处,却是更多人的好处,我有什么可恼的呢?” 事实上,“破窗效应”就是这两种。 第一种,是心理学上的,强调任何一种不良现象的存在,都在传递着一种信息,这种信息会导致不良现象的无限扩展,同时必须高度警觉那些看起来是偶然的、个别的、轻微的过错,如果对这种行为熟视无睹或不及时制止,就会纵容更多的人去打烂更多的窗户,就极有可能演变成“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恶果,所以古人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二种,就是经济学上的,认为破窗理论是有推动经济发展的作用的,也就是“损害有益”之说。因为这是违反常识的,正常认为玻璃窗碎了需要花钱重新购买是坏事情,但在这种破窗效应下,消费促进了社会经济,使得消费链条上很多人得益,是好事情。 参与太学之会的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咋感觉有点不对劲?” 在旁边偷听的外国留学生们,总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姜星火说的,明显就有点问题,但他们偏偏说不出来,到底哪里有问题。 其实这里的问题就是,打碎玻璃窗虽然促进了消费,但原本生产玻璃的劳动力完全可以用在其他地方,打破玻璃再生产消费,整体社会总收益不变,而同样的劳动力用来生产其他物品,同样会使社会整体收益增加,算总账的话,还是减少的。 但实际上,在经济学上,并不仅仅是算加减法这么简单,这个问题还要复杂得多。 且不论是否把碎玻璃的损失核定为另一种意义上的“财富”(即如同把债务视作财富一样),破窗效应这个概念追根溯源,其实讲的是经济学的需求理论,即短期经济中,需求可以对产出形成显著影响,宏观调控进行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其实就是这个道理,但是如果把时间线拉长,对于长期经济增长来说,这种作用将相当不明显。 而姜星火选择“破窗”为题,用意就在这里了。 在解释完这里面的关隘以后,姜星火复又问道。 “所以诸位觉得,破窗是好是坏?是该防患于未然,提防风起于青萍之末,还是任其破窗,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破窗,即破题。 今天或许有很多辩题可以讨论,但其实最关键的,便是世风、学风这两个事,而“破窗”一题,开题延伸到此处,便足以涵盖了。 而针对这个问题,作为反方一号辩手的胡俨,这时候心中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他不愿意被姜星火牵着鼻子走,因为胡俨这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一旦顺着姜星火的思路说下去,就会被带到新的领域,然后被降维打击。 所以,胡俨反其道而行之,反问道:“为何要用玻璃窗呢?” 汪与立、杨士奇等人没说话,这场辩论注定很长,有的是他们上场的机会,但此时,却都不约而同地赞叹胡俨的反应。 因为顺着胡俨的思路,他们发现了如何有效对付姜星火。 那就是把辩题,拖入到他们最擅长的领域。 果不其然,胡俨马上说道:“玻璃窗固然比纸糊窗坚固,可多糊几层、用篾条封住,总是有办法的,活人固然不能被冻死,可高中二甲与窗明几净心情舒畅,倒也未必有多大关系,而今日之世风,便如王叔明之茅屋.人生而静,天之性也,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方有作乱之事。” “我想说的是。” 胡俨跪坐在地上,郑重以对:“王叔明真的需要这块玻璃窗吗?” 这里的玻璃窗,其实指的就不是玻璃窗本身了,而是被胡俨拖入到了一个儒家经典辩题里,叫做“理欲之辨”。 程朱理学重视理欲之辨,把理与欲截然对立,强调革尽人欲才能复尽天理,譬如北宋程颐就说“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明矣”,南宋朱熹在《朱子语类·卷十三》理也说“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欲夹杂者”.程朱理学的目的在于要人们放弃超出日常生活需要的欲求,绝对遵守封建伦理教条,并以此恪正己心,追求内心世界的丰盈。 而跟这个观点唱反调的就是以永康、永嘉学派的陈亮、叶适为代表的事功之学,譬如叶适干脆奚落理学,说“以天理人欲为圣狂之分,其释未精也” 虽然刚才胡俨取材的那段《礼记》里面已有把“天理”与“人欲”对立的倾向,但“断章取义——取自不要断章取义”还是经典的,《礼记》里还有句话叫“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或者说《礼记》本身并不否认物质欲望的合理性。 总之“理欲之辨”在先秦儒学里,是没有那么“非此即彼”的二极管思维的,甚至到了汉唐,也是有“以理节欲”、“存理灭欲”、“理存于欲”三种见解并存,譬如西汉董仲舒主张“圣人之制民,使之有欲,不得过节;使之敦朴,不得无欲”,西晋裴頠主张“欲不可绝”,把满足人们物质欲求视为全身保生的前提。 实际上,是直到宋代,儒学迭代到了程朱理学这个版本,才搞出来这种二元对立思想的。 而“理欲之辨”,显然是用来解释世风问题的好思路。 “王叔明真的需要这块玻璃窗吗?”这个问题不是问的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在诏狱里的王叔明,而是问的今日众人,觉得大明真的需要这些因经济发展而带来的愈发繁杂的物质欲望吗? 这是一个相当有深度的问题,哪怕是姜星火也不能否认。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市民,或是工人,亦或是农人,都不需要思考这种问题,因为意义实在是不大。 但对于在座的这些大明几乎是排名最靠前的大儒们,这些思想界、学术界的精英们,这个问题,就非常有意义了。 发展经济或许是必要的,因为朝廷确实需要钱,但发展经济,随之而来的,就是对传统的、相对“淳朴”的世风所造成的巨大改变。 “诚如国师‘破窗效应’所言,越来越多的物欲,便如一阵又一阵秋风,若是今日不严防死守,堵住窗户,而是任其所破,恐怕等到道德风俗不存之时,一切就都晚了.到了那时候,哪怕想要补救,怕是都悔之晚矣。” “理欲之辨”,这个辩题的出现,并没有出乎姜星火的预料。 而对于这个程朱理学信徒们胜率非常高的辩题,姜星火也并非毫无准备。 看着孔庙,姜星火抬起头,开始请神。 很快,在他脑海中的诸多思想家中,出现了三个身影。 ——明末三先生,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 来吧,就是你们了!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五章 理欲 理欲之辨,即伦理道德与人们物质精神生活欲望之间关系的争论,是宋明时期伦理思想争论中的核心命题之一。 不过由于今日的太学之会是群体论战,所以自然也有其他人说话的机会,姜星火抛砖引玉之后,并不急着用“破窗”来论证些什么,更不急着先请神开大。 解缙沉吟刹那,一马当先道:“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皆是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故此欲不可去,应养人之欲,给人之求。” 对于头马的积极表现,姜星火相当满意,若是事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确实未免有些太累了,还是有人帮衬着冲锋陷阵比较好。 解缙引用的基本都是荀子的观点,也就是肯定人们正当的物质欲望,认为物质欲望是君子和小人的共同要求。 实际上,理欲之辩渊源于先秦,是儒家内部一个经典辩题,只不过以前吵得没有这么厉害,没有彻底把天理和人欲进行二极管对立。 反方辩手这边,则是汪与立接替刚才趟雷趟了个灰头土脸的杨敬诚出场。 实际上,实力最弱、资历最浅的杨敬诚,刚才也有这个觉悟,毕竟关学传到他这一辈,实际上就只剩下一个门楣了,真到了关键时刻让他上,他肯定掉链子,所以前面不太体面的试探工作,还是主动承担起来比较好,好歹还能留个印象分又不太得罪人,在这种盛会中有点参与感。 “此言谬矣。” 汪与立同样跪坐的很板正,一派老卫道士的风骨,看起来义正严词的反驳,但很快,就让人觉得不对劲儿了。 “《论语·尧曰》有言,欲而不贪,君子谋道不谋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固然是君子小人所同,但君子所寻,又岂能与小人相同?” 高逊志眉毛一挑,不漏声色地看向汪与立。 好你个老小子,我们中出了叛徒! 而杨敬诚也是同样一怔。 看起来汪与立回答的没问题,为何二人会如此? 这就不得不说一说金华学派在学术光谱中的定位了。 汪与立作为掌门人的金华学派作为承担过鹅湖之会举办工作的高门,在如今大明的思想界,属于是那种既有底蕴又有实力的学派,上百年来开枝散叶,积攒了不少家底,但也正因发展时间过长,所以现在的金华学派,跟南宋时期的金华学派,还是有些似是而非的。 在南宋时期,金华学派是浙东事功学派的一支,与永康、永嘉学派同气连枝,主张“经世致用”的事功之学,但在一切具体的学术观点上,则与理学、心学都有调和折中的地方,在学术光谱上的属于那种实学里偏右的存在。 但随着世事变迁,南宋时期实学、心学、理学三足鼎立的局面被打破,并且呈现出了一去不复返的架势,永康、永嘉学派纷纷树倒猢狲散,主张实学的浙东事功学派只剩下了金华学派这一支,而程朱理学则彻底压倒了心学、实学,成为了官方指定考试学问,也就是官学。 因此,金华学派不得不掉头,开始修改自己的学术观点,在学术光谱上从实学偏右,变成了理学偏左。 但是学术纷争这种东西在南宋实学、心学、理学三足鼎立的时候,金华学派因为不够激进,所以经常被永康、永嘉学派狂喷软弱;而到了实学彻底失势,金华学派被迫融入理学,却又因为观点靠近心学、实学,被传统的程朱理学卫道士们狂喷偏激,道统不纯。 所以怎么都是被嫌弃呗? 而在“古今王霸义利”三辩后,汪与立也是有所反思,世事易变,金华学派这艘大船,到底要不要调转船头,重新回到过去的航道上,作为当年的实学三大家之一,重回实学旗帜下,是一件值得思考的事情。 正是因为存了这份重新改换门庭的念头,汪与立才用了孔子的论点,而不是孟子的,孔子的观点更加中庸平和,而孟子和荀子才是理欲之辨的对立观点。 而在理学的捍卫者们看来,卫道不纯粹就是纯粹不卫道。 眼看着汪与立软弱的态度要坏事,高逊志马上出手了。 “天理,人欲,相对也。所谓‘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道之所在,岂能混淆?” 高逊志虽然被姚广孝和姜星火拿捏了一番,但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歪,在这种卫道原则上面,高逊志还是要站在对立面的,而且是绝不会动摇的那种。 金华学派家大业大,确实要有所顾虑,而高逊志虽然也开书院,但跟金华学派不是一码事。 高逊志的观点,就是着重阐发孔孟思想,强调大道和天理,轻视功利和物欲,认为只有做到轻视功利和物欲,才能防止人心生乱。 这边解缙继续回怼:“先圣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让生于有余,争生于不足,世上岂有只存天理而无人欲的道理?夫饥寒并至,而能无为非者寡;然则温饱并至,而能不为善者希若无一扇窗户遮风挡雨,王叔明便是心中再笃信天理,恐怕也得被冻死吧?天理终归是不能代替遮风挡雨的,而要我看来,王叔明不仅需要窗户,还需要玻璃窗!整个大明百姓,都需要一扇玻璃窗!” 这就是要充分主张发展经济,鼓励人们合理的物质欲望了。 “不可,既有纸窗可遮风挡雨,何须各个要一扇玻璃窗?” 高逊志开始上强度了:“苟存无欲,则虽赏而不窃;私欲苟行,则巧利愈昏萁子昔年劝谏商纣王之象牙筷,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 嗯,高逊志说的就是后世比较有名的“象牙筷定律”。 殷纣王即位不久,命人为他琢一把象牙筷子,贤臣萁子说:“象牙筷子肯定不能配瓦器,要配犀角之碗,白玉之杯。玉杯肯定不能盛野菜粗粮,只能与山珍海味相配。吃了山珍海味就不肯再穿粗葛短衣,住茅草陋屋,而要衣锦绣,乘华车,住高楼。国内满足不了,就要到境外去搜求奇珍异宝,我不禁为大王您担心,这样注定会消耗国力,恐怕天命不在大商了。” 果然,故事的最后,纣王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益收狗马器物,充仞宫室,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因此百姓怨而诸侯叛,亡其国,自身赴火而死。 至于历史的事实是不是如此,现在哪怕有甲骨文的出土,和民间龙骨的收集,也难以考证了,但这个故事确实是很经典的物欲升级的故事。 现代的消费主义也是如此,你说故事没道理肯定是不对的.人心就是如此,有了好的就要更好的,世人的贪欲都是这样,也就是所谓的“得寸进尺”、“得陇而复望蜀”,按理说是没有止境的。 而对于君王的贪欲来说,则更为可怕,因为他拥有近乎无限的权力,没有人可以阻止他,《诗》云“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如果顺着这个逻辑辩驳,那么肯定是辩不赢的,因为这都是理欲之辨的老套路了,祭出“象牙筷定律”就意味着不能顺着对方思路来了。 这时候,张宇初忽然开口道:“夫欲与喜怒哀乐,皆性之所有者,喜怒哀乐,又可去乎?” 张宇初的应对之策,同样没有出乎反方的预料。 因为理欲之辨,归根到底还是落在人身上,而只要是人,就有欲望,这就是正方的跟脚所在,你可以指望普罗大众提高思想觉悟,但伱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像圣人一样舍弃大部分欲望,哪怕是苦修者类型的卫道士,也做不到这一点。 张宇初的观点就是认为人之有欲无可非议,正如喜怒哀乐之情不是恶一样,欲同样不是恶,也不可根除,这就相当于你不能为了“非礼勿视”把自己双目给挖了似的。 眼见正方避战,开始回避话题,反方辩手们顿时气势为之一振。 高逊志乘胜追击道:“存天理,灭人欲,明道先生(程颢)有言: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实际上,自北宋开始,天理和人欲的关系成为当时思想家争论的中心问题之一,宋代天理人欲之辨发端于张载,成立于二程,至朱熹而集大成,在这个命题上,二程是高度统一的,他们都把“理”或“天理”作为其思想体系的最高范畴,把它视为宇宙的根本原则。 胡俨亦是振奋出声:“不是天理,便是私欲!无人欲即皆天理,所谓‘欲与喜怒哀乐,皆性之所有者’大谬矣!君子慎独,陈明本心,便是要去喜怒哀乐于己身,人欲有何不可去除?” 王允绳这时候也跟着帮衬道:“天理只是仁义礼智之总名,仁义礼智是天理之件数,故此,天理人欲不容并立,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应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显道心。” 说罢,王允绳还瞪了一眼汪与立。 看看,这才叫理学偏右的攻击性。 什么“好荣恶辱、好利恶害,固然是君子小人所同”.看看你师道先生说的是什么话?这是我辈卫道士能说出来的?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才是正道。 显然在理学极端保守派的观点看来,天理和人欲是高度对立的。 而按照胡俨引用《朱子语类》的说法,就是认为人心追求的是耳目之欲,过分了是有极大危害的,而道心追求的是天理或义理,因而是精微的,人们只有克服私欲,才能使人心转危为安,道心由隐而显。 孔希路看着姜星火,眼见局势有点一边倒,但也不好说太狠的话,只是轻飘飘地说道。 “人之既生,以保生为全;全之所阶,以顺感为务。若味近以亏业,则沉溺之衅兴,怀末以忘本,则天理之真减。” 意思就是理解把满足人们的物质欲望作为保全生命的前提条件,但也反对人们沉溺于私欲,因而减损天理。 呃,咋说呢,这种表态在一群理学极端保守的卫道士里,已经算是很平和的态度了,完全是看在姜星火的面子上才没下狠手。 今天反方们寄出来的大招,还是朱熹留下来的那套,朱熹早年曾受业于胡仲原、刘彦冲,二人皆好佛,朱熹亦出入佛、道,直到而立之年才正式拜程颐的三传弟子李侗为师,但朱熹的学术思想虽然庞杂,可归根结底,其实就是“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这三板斧,而“主敬”、“穷理”、“躬践”这三板斧的问题,其实姜星火在江南治水告一段落时讲学的时候,就已经大致拆解过,这里面的东西,都跟理、欲之辨有密切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朱熹的学说主要就是围绕“理与欲”的关系而展开的。 杨士奇这时候眼见局势一片大好,虽然心中对始终没出声的姜星火和姚广孝有忌惮,但也晓得这时候是开口的好机会,于是说道。 “诚如朱子所言,有天理便有人欲,便似天理有个安顿处,才安顿好,便有人欲冒出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理本多,人欲也是天理里面出来的,虽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但这种关系同样是此消彼长的,此胜则彼退,彼胜则此退,绝无中立不进退之理,凡人不进便退也。” 接着,杨士奇又举例道:“譬如楚汉之争,刘邦项羽相拒于荥阳、成皋之间,彼进得一步,则此退一步;此进一步,则彼退一步,这时便需安营扎寨,慢慢苦捱,捱得一毫去,则逐旋捱将去,此心莫退,终须有胜时王叔明何须玻璃窗?便是苦捱,又真能一病不起吗?” 显然杨士奇的观点属于右中右了。 这时,姚广孝忽然开口,大笑道:“依一心法有二种门,云何为二?一者心真如门,二者心生灭门,是二种门皆各总摄一切法!” 太学之会的辩手们先是一愣,旋即是曹端想到了什么,然后是关学的杨敬诚面色变得古怪,这种古怪,就像是无声的浪潮一般,开始蔓延开来,整个会场都变得寂静无比。 “怎么念了一段佛经就不说话了?” 这把旁边正听得尽兴的留学生们给搞蒙了。 谁也不清楚,为什么刚才理学阵营的卫道士们正在穷追猛打,怎么忽然就跟身前出现了哥斯拉一样马上就给吓停了,更不明白区区一段佛经,怎么就有集体沉默的效果。 别说是胡汉苍和吕恭这种新来的留学生不懂,就是李杰、贺段志也闹不明白。 最后还是带他们来的小胖子一番解释,这才明白了过来。 这里面是有个说法的,之前说过,朱熹早年学佛,而他的三板斧里的东西,很多又是缝合出来的,为了解决体系内已有的bug,不得不从体系外找补丁。 而朱熹讲的天理和人欲,实际上追根溯源,是北宋张载所谓的“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另一种说法,但张载没有说气质之性是天地之性派生的,只提到天地之性是形而上的本体,而气质之性是形而下的表现。 实际上,张载的人性论来源于佛门的佛性论,他的纯粹至善的“天地之性”理论,在过去的儒学体系中,无论是孔孟荀时代的先秦儒学,还是两汉经学,亦或是魏晋玄学,都没有任何依据,而是佛教“真如佛性”的翻版。 正因为如此,博学的曹端才最先反应过来,而关学传人杨敬诚,自然也晓得自己流派祖师张载的理论是怎么来的,而后就是其他大儒。 如果光是借鉴,其实也没什么,毕竟儒释道三教发展了上千年,互相借鉴的地方多了去了。 但问题就在于,之前说过,朱熹早年是学佛的,朱熹构建的体系,是以天理为人心的“本体”,且这个天理也是净洁无瑕的,但这在传统儒学体系中也是找不到任何根据的。 这个根据哪里来的呢? 就是姚广孝念的这段佛经的意思。 《大乘起信论》中有“一心二门”之说,认为“心”同时具有“真如门”和“生灭门”两方面,真如如水,生灭如波,水为波之体,波为水之用也就是说,“真如门”近似于“无垢识”、“寂灭心”的概念(跟张载的天地之性基本是一个概念),即“如来藏”;而“生灭门”接近于作染净依的“阿黎耶识”(类似于张载的气质之性),这二门包含世间一切事物现象,体现着诸法唯识的精髓。 “心真如”包含两方面性质:一是“如实空”,即“离相”、“无念”,是纯净无任何杂染的存在;另一是“如实不空”,即永恒不变的静止存在。由于“心真如门”是绝对纯净不动的本体,故难以解释染净、动静、一心与俗世诸复杂关系,《起信论》就用“心生灭门”来解释这些关系,也就是“心生灭者,依如来藏故有生灭心,所谓‘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黎耶识。” 所以,“阿黎耶识”就是“生灭心”,是根据心的“不生不灭”而存在,是“不生不灭”给合“心生灭”的产物。 而处于阿黎耶识生灭心状态的“心性不生不灭”被称作“觉”;处于阿黎耶识生灭心状态的“心生灭”被称为“不觉”。 “觉”除具有“心真如”的“如实空”(纯洁无染的存在)、“如实不空”(永恒静止的存在)的双重性质之外,还具有“因熏镜”和“缘熏镜”两种特殊作用。 “因熏镜”是指“觉”如镜,世界一切事物现象莫不显现其中,因为“觉”能常住“一心”,而世间一切事物现象都在“一心”为本性,觉性虽是“不动”的,但具有一切“无漏法”,成为众生得以成佛的依据,众生之所以厌生死、求涅盘,在于“觉”对众生自身起内因熏的作用。 “缘熏镜”则是指“觉”对解脱众生起一种外缘熏的作用,所以“觉”既是“静”的,寂然不动地蕴含在世间一切事物中,为众生所有;同时它又是“动”的,能出离生死、同染转净以普度众生。 好,解释到这里,相信不懂佛学的人已经基本懵圈了。 但是没关系,有程朱理学翻译版的内容。 ——也就是《朱子语类》里经典的“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 这东西跟《大乘起信论》不说一模一样吧,也可以说是分毫不差,就是把佛家用语翻译成了儒家的。 朱熹认为凡人之生都是禀受“气”以为形体,禀受“理”作为本性,道德意识发自作为本体的理,感性情欲根于构成血肉之躯的气,道德意识常存于心灵深处,所以为“微”;感性情欲并非皆恶,但不加控制就流于不善,所以为“危”。 朱熹觉得这就是《尚书》(相传是伪作)里“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意思,实际上就是为了掩盖其思想的佛家根源,朱熹将天理与人欲的对立说成是“人心”和“道心”的对立,给自己找了个出处。 客观来讲,很扯淡,属于是先射箭后画靶,先得出结论再去寻找出处,但朱熹就是这么缝的,“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 那么朱熹有没有创新呢? 有,还真不是完全照抄,还加了点自己的私货进去。 朱熹还认为“道心”即是体现“天理”的“义理之心”,因此“知觉从君臣父子处便是道心”,嗯,一切都要回归于伦理道德,也就是三纲五常,而不是像佛家那样“色即是心,心即是色”。 这样明确了道心是伦理纲常的本质所在,也与佛家超道德的“真如”本体区分开来,也就把单纯地视人的七情六欲为“障道因缘”的弱点给打了个补丁,如此同佛家禅定之学划清界限后,朱熹在道德修养上主张“格物”来消除人欲之私接下来就是“敬”“诚”那老一套了。 见众人不吭声了,姚广孝继续说道:“教人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无异于半日当和尚,半日当大儒,如此混儒于释,又援释入儒,朱子天理人欲之说,本就非是儒家所言,乃是凭空造物,如何能令人苦捱风雪?世上之物,诚心主敬固然重要,可明辨真伪,同样意义重大。” 好强的攻击性! 老和尚这就是说,你们刚才叫的那么凶,可这套天理人欲对立起来的理论,从源头上就不是儒家的东西,拿来骗百姓的,怎么自己都信了? 而且还不留痕迹地挤兑了一下程朱理学。 说完,姚广孝算是长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可是憋了他好多年了。 在明初期佛教渐成颓势之际,老和尚作为佛家的定海神针,是真真正正地承担起了护教之责,整理了反排佛的《道余录》,而这本书,就是之前给朱棣看的那本,里面主要的内容,就是在讲程朱理学对于佛经的剽窃和曲解。 但以前势单力孤,你是黑衣宰相,面对这么多张嘴,也说不过。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有了姜星火的众多新思想的大力支持,老和尚终于有底气毫不顾忌地正面反驳程朱理学了。 这里面有个梗,就是二程都想用“主敬”来替代周敦颐的“主静”,朱熹也想通过“格物”来作为修行法门,理学内部也是讲迭代贡献的,每一代大师都要留下点自己的创新点,但无论是“格物”还是“主敬”,处处都可以看到佛家的影子,朱熹一面批评佛家的坐禅,一面提倡静坐,所谓“静坐便理会道理自不妨,只是专要静坐则不可,理会得道理明透,自然是静,今人都是讨静坐以省事则不可,盖心下热闹,如何看得道理出?须是静方看得出。所谓静坐,只是打迭心下无事,则道理始出,道理既出,则心愈明静矣”就是朱熹的静坐法门了。 也就是说,静坐在朱熹这里是方法,目的是为了体会道理,也就是三纲五常之类的。 但理学的静坐与佛教的坐禅,在形式上是一模一样的,所以静坐到底是为了出家,还是要诚心正意居敬持志继而反求己身,那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了. 不管怎么说,程朱理学从“主静”到“主敬”再到“格物”,历代大师的儒家风格算是愈发明显,但是无论多么明显,终归是逃不脱佛教禅修的窠臼。 眼见着被姚广孝一番话扭转了颓势,双方攻守之势异也,这时候自知继续在“人心道心”这个根源上纠缠,是一定会被拖到不堪境地的,杨士奇也是豁出去了。 “凭空造物,未必不能苦捱风雪,人生于世,便存于道德风俗之中,如伊川先生(程颐)所言——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八个字的杀伤力,想必无需多言。 这种言论,属于理学极右中的极右,一般卫道士都说不出这种话,能说出这种话的,无疑是虔诚至极的卫道士。 “好!” 姜星火这时候忽然以手击节,声音越来越大,全场瞩目。 “好一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姜星火看向杨士奇,杨士奇同样毫不退缩地看向姜星火。 “今日既然说到此处,我便想问问,王叔明是不是真要宁可冻死,也不补这扇窗户?若是如此,为了所谓的‘节’,所谓的道德,所谓的三纲五常,真要把人逼死吗?”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杨士奇还是这句话,咬定青山不放松。 这是程朱理学极端理欲观的根脚所在,属于退无可退的底线,今天谁来了都是这句话,三纲五常就是大过天。 姜星火点点头,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死鸭子嘴硬是吧? 姜星火开口问道: “纲常节义可存乎理中?” “自然。” “饮食男女可存乎气中?” “自然。” “理与气可是二元乎?” 杨士奇犹豫了。 “气”是古代中国哲人对世界物质性的一种观念,这个外国人不好理解,但中国人一听“气”这东西就懂,《庄子·知北游》就有“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这是最早的“气本论”。 换句话说,即便是最极端的卫道士,也是承认人是由气构成的。 嗯,说句题外话,对太平街论战有印象的,应该还记得当时国子监里宗超逸等人拿来讥讽姜星火的话语。 “君子禀阳正气而生,小人禀阴邪气而生。君子常行胜言,小人常言胜行,故世治则笃实之士多,世乱则缘饰之士众.成多国兴,败多国亡,国师也不知道是禀何气而生?” 这些话语出自北宋五子之一邵雍的《渔樵问对》,邵雍学贯易理、儒道兼通,他毕生致力于将天与人统一于一心,从而试图把儒家的人本与道家的天道贯通起来,也是理学里面阐述理气的根源学说之一。 不管是把君子视作禀阳正气而生的人,还是把小人视作禀阴邪气而生的人,这里面有个根本论点,就是刚才所提到的“气本论”,也就是说认为人体和整个物质世界,都是由“气”构成的。 实际上“气本论”并不是北宋五子才开始研究,从汉代开始,气的存在论就成为了中国古代哲人理解和解释世界与人类的基本范式,直至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和邵雍的《渔樵问对》,则是将其彻底发扬光大。 那么为什么杨士奇会在这个问题上犹豫呢? 答案很简单。 朱熹自己也没拿准。 朱熹的理气观颇为复杂,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有“理气不必分先后”的说法,也有“理在气先”的说法,有“理气决是二物(理气二元论)”的说法,也有“理气不离不杂”的说法。 后世采用的,基本上是程颐的理气观,也就是宏观微观两分法。 什么叫宏观微观两分法?意思就是从宏观上看,理是形而上者,气是形而下者,二者是严格区分的,不能混淆;但如果把视角放到微观个体角度,就具体存在物而言,构成此存在物的理气不离不杂,“不离”意味着理、气是二物,“不杂”意味着理、气同在此存在物。 呃,这个东西有点类似于薛定谔的猫,又有点类似于量子力学。 具体是严格区分还是“不离不杂”,不仅朱熹不敢下定义,你就是问程颐,他自己也含糊。 对于中国传统哲学的“气本论”来说,程朱理学这种宏观微观两分法的理气观,其实是进步的,理、气二分,以及“理”的形而上实体化和超验化,是程朱理学对哲学做出的贡献。 但破绽就在于,程朱理学的“理气二元论”,没有给中间的界限下定义! 程颐和朱熹界定不了,就给后人留了坑。 别看杨士奇能高喊“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这个“饿死”和“失节”,从理学的哲学结构上来讲,其实本质就是“理气二元论”。 那么如果详细掰扯,到底能不能用程朱留下的坑,破了这个理学极右口号呢? 一旦从理论推导上破除,这种标志性的口号都不好使了,就意味着理学的“理气二元论”被颠覆。 这种效果,就跟战场上把敌方大旗给砍倒了,是一样的。 姜星火看着杨士奇,自信地说道: “既如此,那我们就论一论,到底饿死是大,还是失节是大。”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六章 细胞 “世间万物,上及闪烁星辰,下及瞬乎蜉蝣,皆是物质所生,你们可认?” 这个自然是认得,儒家的很多东西很难用唯心或唯物来单纯界定,但在理气观上,既然是“气本论”,那么其实就是认为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这个物质基础就是不同的气。 “太虚即气。” 对于姜星火的观点,反方辩手们别人还没说话,杨敬诚反倒率先认同了起来。 倒不是他想当叛徒,而是“太虚即气”这个观点,就是关学祖师张载所提出来的重要哲学命题,也是理学理气论的基础之一。 不过就像是朱熹从佛家那里缝了不少东西一样,张载、周敦颐等北宋五子也没少从道家那里缝。 “太虚”一词不是儒家本身的,最早见于道家的《庄子·知北游》里“是以不过平昆仑,不游乎太虚”,当然了,在这句话的语境里,太虚是指极端虚无的处所,还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哲学概念。 但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素问·天元纪大论》提出“太虚廖廓,肇基化之,万物资始,五运终天”的太虚化生观点,太虚才成为一个真正的哲学概念,作为一个道教术语,它开始意指的是老子、庄子所言的“道”的物质载体,也就是空寂深远的宇宙的初始状态,即万物得以生成的本原。 嗯,用现代科学的话说,“太虚”就是宇宙大爆炸的那个“奇点”。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本源,才有后续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说法。 张载认为太虚是天地的始祖,天地皆从太虚之中来,也就是“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 简单来说: 太虚(奇点)→产生气(宇宙物质) 但是跟近代科学的宇宙大爆炸理论不同的是,张载的理论体系里,“太虚”和“气”的关系,是无形和有形的关系,在张载看来,气是有形有象的,太虚则是无形无象的,无形无象的太虚,是气的本体,气因其或聚或散的不同变化形式而有不同的存在,也就是世间万物的物质形态,也就是气聚则凝聚为物,气散则回归太虚。 这么说可能有点怪,但其实换个世人比较熟悉的角度想就很容易理解,把“气世界”理解成阳间,把“太虚世界”理解成阴间气散了,那就回归太虚。 当然了,张载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张载的“太虚气本论”正确的打开方式是:太虚是永恒的宇宙本体,而聚散变化的世界万物,则是气的存在的暂时形态,即所谓“变化之各形”,太虚是散而未聚之气,待其聚则为气,这就是张载的“太虚即气”的思想的基本内涵。 同时张载认为,包括人类在内的天地万物都是物质的存在,物质是不灭的,而佛家和道家的世界观都是错误的,也就是“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知太虚即气,则无无”.前一句是批佛家,后一句是批道家。 张载认为佛教的轮回报应、鬼神观念,道教的长生不死观念都是错误的,佛教认为“心生万法”,天地万物都是因心而生灭,心才是天地万物的根源,还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虚幻不真实的存在,我们所见到的山河大地都是虚幻的假象,这叫“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而世界都是真实的、物质的,怎么是假的呢? 对于理学“气本论”的发展脉络而言,在张载的理论中,作为气之本体的“太虚”和“气”的关系是无形和客形,无感和客感,至静和聚散,因而给人一种“太虚”和“气”是相对待的两种事物,容易使人把“太虚”理解为“气”之上的超然存在,而不是“气”的本然状态,甚至被理解为气的本原或者气所存在的原因。 或者说,程颐和朱熹不是不能理解张载这种“太虚”和“气”之间精妙的和谐共生关系,而是根据他们的现实需要,将其进行了理论对立。 于是,张载的“太虚”在程颐这里就被替换成了“理”。 这也就是刚刚所言程朱理学的宏观微观二分法,也就是理气二元论的根基所在。 之所以要对此进行梳理,就是要说明,在张载时代,最初的气本论是“太虚和气”,而到了程颐时代,就成了“理和气”,再到朱熹时代,进一步延伸成了“天理和人欲”。 所以,理欲之辩和理气之辩虽然不完全是一回事,但从本源上来讲,是有密切关联的。 既然“理”是拿来平替“太虚”的,那么谈论到底是否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肯定不能单就“理”上面来论,否则的话,理学家们拥有的论据是近乎无穷多的,而且论点非常详实。 而姜星火的思路,反方的众人也都猜了出来。 姜星火要追根溯源,从“气本论”的根源上来找破绽,继而攻破程颐和朱熹那套不是很牢固的理气二元论。 果然,姜星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命中要害。 “世上有气,焉有太虚?气者,可称物质,亦可称原子,而无论是何等称呼,都是构成世界万物的基础,是一定有这个东西的.可所谓‘太虚’,谁能证明?” 这一步,是绝对不能退的。 “理”是理学家们用来平替“太虚”的,现在的程朱理学,很少提“太虚”这茬,但你不能不承认,因为如果你不承认“太虚”的存在,那么从这里平替的“理”,就直接遭到了动摇。 杨士奇不肯退缩,这时候扬声应道:“渺渺虚空,寸寸空气,皆是太虚!” 孔希路看着杨士奇,如果他的脑袋上能冒个对话泡泡,上面肯定只有三个字——“傻小子”。 “果真吗?” 姜星火似笑非笑。 随后,姜星火拍了拍手,说道:“呈显微镜上来。” 显微镜,自第一代手工研磨的水晶显微镜开始,始终处于姜星火的严密控制之下。 第一代显微镜,只给了太医院使戴思恭研究细菌、孔希路研究细胞与微生物,除了这两处,没有任何其他流传。 而第二代手工研磨的玻璃显微镜,则是只给孔希路提供了样品试用。 今日呈上来的,就是放大倍数和清晰度都远超第一代水晶产品的第二代玻璃显微镜。 “孔公,伱觉得我这显微镜如何?” 姜星火把玻璃显微镜摆在桌案上,让孔希路仔细端量。 这姿态,活脱脱就是《西游记》里显摆宝物的妖怪。 但让众人惊异的是,孔希路竟然以极为庄重、虔诚的姿态,拿起来认真端详。 实际上,除了曹端、高逊志等人知道以外,其他人还真就不知道孔希路最近在研究什么. 孔希路最近一次公开发布消息,还是在《明报》上对经史、古文今文谱系的事情表达自己的见解,而微生物“体物之道”的事情,则鲜少有人知道。 主要是因为,孔希路自己也在进行理论攻关,很多东西还没研究清楚,没搞明白的东西,以孔希路的性格,肯定是不可能拿出来的。 等到孔希路觉得能拿出来了,那一定是他要用这个东西,彻底奠定他的历史地位。 “这是做什么?” 显微镜先给了孔希路,随后给众人挨个呈上。 “自然是眼见为实。” 显微镜上的玻璃虽小,却十分的透彻,而且在阳光的反射下还带着淡蓝色的光晕,就好像天然的宝石一般。 杨士奇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看着,心情渐渐变化,目露惊异之色。 “难道.”杨士奇忽然想起宫里的一个传闻。 姜星火有神妙法术,从大蒜中提取精华,救了成国公朱能一命,而这个法术维持的时间很短,所有的大蒜精华,只能保存极短的时间,为此,太医院的人正在进行研究。 这个版本的流言,当然是无知宫女、宦官们私下流传的,但听在杨士奇的耳朵里,却有些其他意味。 不多时,一个玻璃显微镜,跟一个小方桌,被同时摆在了杨士奇的桌前。 杨士奇拿起玻璃显微镜,仔细端详了片刻后,心中不禁暗叹:“好精妙的玩意。” 这块玻璃显微镜的外观,跟第一代显微镜其实相差无几,只是颜色略微淡些,显得更加剔透而已。 但就在此时,杨士奇却听得孔希路突然惊叫道:“你想干什么?快把这玩意扔掉。” “为什么?” 在旁边正在试图拈起一根树枝放到镜片上观察的胡季犛停了下来。 孔希路急切地解释道:“这种玻璃是经过特殊加工的,是用来让眼睛贴上去观察的,不是用来放东西的。” 说罢,孔希路手把手地教众人,如何使用显微镜。 这种事情,如果是姜星火来做,或许还会有人不服气,但既然是孔希路出面,那不管怎么样,任谁都得给个面子照着做了,就算是觉得不对,也得照做一番再抗议。 什么叫江湖地位啊? “先调节亮度,然后把临时装片在载物台上固定好,物镜对准通光孔,眼睛在侧面观察,避免物镜镜头接触到玻璃片玻璃片和镜头都很脆,一定要小心!” “然后呢?” “左眼通过目镜观察视野的变化,同时调节镜筒缓慢上移,到视野清晰为止,如果看不到,就移动一下下面载物的玻璃片,口诀是‘欲上反下、欲左反右’。” 杨士奇按照孔希路的指导,将装有不同物体的载物玻璃片挨个放到显微镜下观察。 这些载物玻璃片,显然是事先早就准备好的。 每组里面,有蚂蚁、树枝纤维、泥土、水滴、尘埃等等。 显微镜的镜头下。 顿时,杨士奇的目光陷入到镜片的世界之中,杨士奇轻轻转动,镜片便缓慢旋转起来,就仿佛世界被扭动变得模糊一样。 而模糊只是暂时的,通过旋转,杨士奇也看到了镜片内的景象。 镜片内的世界非常惊悚。 杨士奇努力凝神静气,才勉强看清楚,那里是一团绿莹莹的液体,而在液体之中,又漂浮着许多细小的“肉芽”,“肉芽”的形状有点类似昆虫的触角。 杨士奇再往里面看,就看到有许多“肉瘤”,这些“肉瘤”似乎并非全是死物,它们连通着许多其他部位,甚至是看不懂的组织。 杨士奇强忍着恶心,指着问道:“这是什么?” “如你所见,这就是一截刚抽芽的柳树枝剥开的丝。” 姜星火很淡定地解释道。 “不是,我是说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什么?” “用程朱理学的话说,这叫做‘气’,或许是柳树的气?用我的话说,这是柳树的生物组织,是它的物质构成的‘细胞’。” 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在对所有玻璃载物片挨个进行了亲自观察后,大儒们都陷入了尴尬的沉思。 这事就整得人挺不好意思的 大家以前也没想过,“气”是这个样子。 当然了,也不是没有人质疑,认为这个世界的微观组成部分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或许是这个什么劳什子“显微镜”有问题,是江湖卖艺人的鬼伎俩。 但很快就被回怼的没话说了。 因为显微镜的原理,非常简单。 在如今大家都了解望远镜和放大镜的原理的情况下,你自己拿一片凸透镜和一片凹透镜重叠起来组合,也能起到放大的效果,大不了自己回家手搓嘛,只是精度不行而已但你要非得嘴硬这装置的放大原理有问题,就显得很无理取闹了。 太学之会,还没沦落到撒泼打滚耍无赖的地步。 “世间万物,都是由这个‘细胞’构成的嘛?”胡季犛好奇地问道。 今天的参与,对于胡季犛来讲,是一场非常新奇的体验,无异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所有有生命的物体,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是由细胞构成的。” 孔希路很笃定地说道:“根据老夫的长时间观察和总结、实验,一般来说,如同‘微型蜉蝣’一般的细菌,这些微生物,都是由一个细胞组成的,即单细胞生物,而植物与动物则是多细胞生物。” “细胞体形极微,生命的运动、营养和繁衍,都是由这些细胞完成的,肉眼不可见,在显微镜下始能窥见,形状多种多样,正常的单细胞主要由细胞核与细胞质构成,表面有细胞膜植物细胞膜外有的还会有细胞壁,细胞质中常有质体,体内有叶绿体和液泡,还有线粒体;动物细胞无细胞壁,细胞质中常有中心体。” 胡季犛又问道:“这么说,气的本质,其实就是这些东西?” “你可以这么理解,甚至细胞本身就能进行分裂,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是这个道理,如果你感兴趣,可以展示给你看,只不过这个过程可能比较漫长。” 曹端沉吟片刻之后说道:“换句话说,细胞其实就是卵,它们会从母体中孵化出来,然后繁育出更多的卵,这样,它们就会越来越多.” 孔希路点点头:“你可以这么理解。” “等等.卵?” 曹端愣住了:“那我们,人,是从这细胞生长出来的嘛?” 孔希路看着年轻的小伙子。 “人伦大道,父母精血,你不懂吗?” 曹端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有点绷不住了。 “孔公的意思是,咱们都是由这种小小的东西孵化而来的?” “嗯,理论上是这样的。” 姜星火这时候补充道:“而且有一种假设,就是细胞本身就是为了自我繁衍,或者说传宗接代而生,如果人完成了这个任务,对于细胞来说,同样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那岂不是.” “嗯,它会吞噬完老旧细胞后,就会慢慢凋零,这就是人的衰老。” 听到这里,周围的人脸上,都闪烁着一丝恐惧。 这个时代的人,大概是没有办法想象,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可怕的事情。 可就在今天,这个世界上所有生命的生老病死的规律,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就被揭露在了他们面前。 这种冲击力,是无与伦比的。 这些站在大明现今思想界顶端的大儒们,基本都陷入了呆滞的宕机状态,只能被动地接受着孔希路研究成果的灌输。 孔希路讲解的很详细,他并没有保留藏私的意思,因为这种观察到微观世界的宝贵经验和规律,必须得到学术界的广泛认可,才能作为开宗立派名留青史的资本。 孔希路清楚,姜星火需要他身份的背书,本质上其实是在利用他来打击程朱理学。 但孔希路不在乎。 不,孔希路不仅不在乎,反而非常非常的感激姜星火给他这个机会。 程颐、朱熹,算个屁? 老子姓孔! 别说打击程朱理学,真要论起来,整个儒家都该是姓孔的好吧?反倒是现在的程朱理学,完全篡改了先秦儒家的思想。 所以,击碎程朱理学的“理气二元论”,孔希路没有任何芥蒂。 学术之争就是道统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要么不出手,要么就做足准备,一击必杀! 此前就说过,程朱理学的“理气二元论”本身就无法解释详细宏观和微观的分界。 宏观上,怎么破解“理”,孔希路管不着。 但是从微观上,利用显微镜所发掘的全新的“体物之道”,则是可以完全地研究“气”或者说“物质世界”的构成的。 而这份无上的荣耀,姜星火完全地、毫无藏私地交给了他。 姜星火并不需要这份名声,亦如他从未对人说过,新心学的主要观点是由他所提出来的一样。 同样,新的“体物之道”,这个能够将儒家世界观里最重要的“气本论”给产生颠覆性影响的东西,姜星火交给了孔希路。 孔希路,是最合适的人选。 ——南孔家主,一代儒宗,世间美好的德行的化身,孔子的人间行走。 当这个身份,拿出了有理有据的新方法,来击碎程朱理学的“理气二元论”,这就是对本就连挨了“古今王霸义利”三拳的程朱理学的又一次重击! “看来大明果然非同一般.”胡季犛一边听,一边内心如是想道。 当孔希路把他的全部研究成果讲述完毕以后,现场已经变得极为寂静了。 杨士奇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甚至是铁青色。 他知道姜星火要干什么,也知道姜星火想做什么。 他虽然不愿意接受事实,却仍然必须承认,姜星火是对的,他错的离谱。 不,不是他杨士奇错的离谱,而是程朱理学的所有前辈,都错的离谱! 这个世界,可以说是由“气”构成的,具体叫“细胞”,还是叫刚才姜星火提到过一嘴更为微观的“原子”,其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气”的形态,第一次在公众面前,被揭露出来。 原来,君子不是由正阳气构成的,小人也不是由邪阴气构成的。 这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都是由“细胞”构成的,“细胞”就是“气”的基本表现结构,在空气尘埃中的微生物,大多都是单细胞的,而植物和动物都是多细胞的,这些细胞形态各异、功能不同,但都承担着维持生命运转的功能。 哪怕是万物之灵的人类,也是由这些小小的细胞所构成的,并且从细胞在母体中长大成婴儿,继而成为大人,随着细胞的衰减凋零而老去,随着细胞的死亡而生病、死亡。 事实胜于雄辩。 这句话,现在表现的尤为明显。 显微镜的原理,所有人都能理解;显微镜的材料和观察实验的材料,所有人都能找到;孔希路说的一切,都是基于实验观察的结果,所有人都可以复刻。 那么,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呢?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历史性的学术突破。 从此以后,新的体物之道,将代替旧有的格物方法,把事物放到更微观的层次来考察,将成为学术研究的主流。 而过去模糊的、朦胧的、没人能说的清楚的“气”的真面目,也就此揭晓在众人面前。 与之而来的,就是生命运转的真相。 这种冲击力,实在是太过巨大,以至于现场沉默了很久很久。 姜星火指了指显微镜,说道:“诸位,现在再来聊聊刚才的论点吧,渺渺虚空,寸寸空气,真的皆是太虚吗?或者说,太虚真的存在吗?” 杨士奇勉力道:“确实能观测到‘细胞’是‘气’的表现形式,但并不能因此就证伪太虚的存在。” ——还在嘴硬。 “那你觉得太虚是什么样子?” 杨士奇沉默。 “既然你说不出来,那我来说说。” 姜星火又指向孔庙前的一片草地,说:“以我所见,人之所见为太虚者,气也,非虚也。虚涵气,气充虚,无有所谓无者.归根结底,太虚,实者也。” 姜星火的意思就是说,人们所见的太虚,是气存在的一种形式,而不是虚空无物,看似虚无一物的太虚,实际充满了气,并非真的是绝对的虚空,归根结底,作为气的一种状态,太虚非无,而是实有。 “与此同时,构成一切事物的‘气’也是实有,细胞是实际存在的,实有是‘气’的最本质的特征,一切有形的和无形的事物,都是实有的,天下没有绝对的无,即使是无形,也非真无,而是实有。” “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而物质的第一性就是客观实在性,物质是不依赖于人的意识,并能为人的意识所反映的客观实在。” 张宇初似有所悟,击节而歌。 “无形者,非无也,静而求之,旷眇而观之,宇宙之间,无有无形者。” “太虚者,气之量,气弥纶无涯而希微不形,则人见虚空而不见气,凡虚空皆气也,聚则显,显则人谓之有;散则隐,隐则人谓之无。” 张宇初歌声愈发高亢,而反方的大儒们,面色却愈发难看。 “虚空皆气,显则谓之有,隐则谓之无,有是实有,无则非无,太虚之中,乃是实存之气,除此再无他物。” 翻译翻译,什么意思? 这就是将气看作是宇宙万物的唯一根源,这就在根本上否定了气之上还有其他存在的可能性,没有给“天理”“人心”等形而上的超凡之物留下任何位置。 姜星火他们不仅要证明“气”的存在就是细胞的客观物质存在,而且还要断绝程朱理学“理气二元论”的道统根基,摧毁程朱理学的世界观。 这种思想在这个时代属于划时代,但在姜星火前世的明末却有个专属的学术名词。 ——气一元论! 而在姜星火手里,就是“物质一元世界论”。 但是“气”这个概念,在儒家的理论结构里,还不完全等同于物质。 “气一元论”给程朱理学带来的巨大破坏作用,几乎在下一瞬间,就被众位大儒所意识到了。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之前所谓的“君子正阳气、小人阴邪气”,并不是单纯的无知,而是这里还涉及到了一个重要的理学基础架构,那就是人性到底是什么?是善还是恶,还是非善非恶,从孟子以来,就一直没有定论,直到张载第一次提出“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区别,人性问题的争论才告一段落。 而张载的人性论在宋明理学是一个非常大的理论突破。 就是因为张载把“太虚即气”的观点,延伸到了人与万物都源于天地之气,因此人性通于天性,天地之性是纯粹的,自从鸿蒙开辟,才有阴阳五行的差别,而气质之性善恶混杂,是有个体差异的,与父母的遗传、地理环境、社会条件都有关系。 也就是说“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弗性焉”。 可是现在一旦“气”被证实成为细胞,那么固然也可以用遗传因素这些来解释人性,可最关键的“人性通于天性”就解释不通了。 “人性通于天性”解释不通的后果是什么?那就是程朱理学构建的人欲与天理之间的绝对对立关系,失去了跟脚逻辑。 张载说人性通于天性,天地之性是纯粹的善,但实际上天地真的是如此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在世界规律面前,一切都是平等的。 “天地之性”其实就是程朱理学推崇的伦理道德,是为了给儒家伦理道德寻找一个超越性的、先验性的支撑。 文丞相的那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是怎么来的?就是来自于这套理论。 而“气一元论”,杀伤的不仅是所谓的正气、邪气,更是天理和人欲之间的必然逻辑。 直到这时,杨士奇才明白,姜星火打算怎么破解“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绝杀。 可惜,晚了。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七章 心性 “天地充盈者,皆物质也。” 在太学之会上,姜星火正式地宣布了他的“气一元论”,或者说“物质一元论”。 对于现代人来说,物质这个词比较好理解和带入,但从哲学角度上来讲,“气”跟“物质”或者说跟西方的“元素”之类的并没有任何本质区别,基本可以理解为一回事,都是抽象概念上组成世界的基础存在。 “天地万物皆有理,然理非实,乃虚也,朱子所言理气不离不杂,倒也非是错处。” 姜星火似笑非笑道:“太虚之中,昆仑旁薄,四时不忒,万物发生无非实理,此天道之诚也,或可言之曰‘物质之客观规律’也。” 姜星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个世界上确实是存在着“理”这个东西的,但“理”并非是什么实体,而是物质的客观规律,所以天理影响不了人性。 那么辩论到了这个阶段,需要稍稍暂停一下,回顾一下整个辩论的关键理论过程。 很多人都听说过杨士奇刚才拿出来的那句经典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应该很少有人思考过,为什么要把“饿死”和“失节”对立起来,这就是因为程朱理学极端的“理气二元论”下,宏观层面上理与气互相分裂,微观层面上理与气相互交互。 用公式来表示,那就是:理+气=100% 而理多了,气就少了,反之亦然。 所以程朱理学希望达到的理想世界是维持基本的气的同时,尽量让理占据更大的比例。 这里面的“理”,是从张载的“太虚气本论”中,拿“太虚”平替的。 而“气”根据张载的人性论(“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即人性通于天性),落实到人身上,就成了“人欲”。 实际上程颐的“理气二元论”或者说朱熹的“天理人欲论”,跟张载的太虚气本论已经不是一个东西了,只能说似是而非。 正是因为气本论的发展,到了极端状态,才有了“存天理灭人欲”,才有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而在理学家的理论范畴里,去辩论“理”是没有意义的。 就天理而言,理学家在这个领域,拥有无限大的战斗力。 姜星火的破解思路,是反其道而行之,从朱熹的“天理人欲论”,反向追溯到张载的“太虚气本论”,通过微观世界的组成部分,来验证“气”在生命的身上就是细胞。 ——进而完成了对张载“太虚气本论”的证伪。 证伪过程很简单,张载认为“太虚”是“气”的源头,“气”在消散后会回归“太虚”。 但细胞的源头不是“太虚”,细胞消散后也不会回归到什么“太虚世界”,所以“太虚”不存在。 不,也不能说“太虚”不存在。 而是说,“太虚”并不是一个实体存在。 这个世界是完全地由物质构成的,因此“太虚”是一个虚的概念,“天理”也是虚的概念,“太虚”与“天理”都不是客观存在的实体。 所以,姜星火的“气一元论”,或者说“物质一元世界论”,就成了“物质(细胞)”+虚理(物质之客观规律)”。 因此,不同版本的气本论就成了如下所示。 张载“太虚气本论”:太虚+气 程颐“理气二元论”:理+气 朱熹“天理人欲论”:天理+人欲 姜星火“物质一元论”:物质(细胞)+虚理(物质之客观规律) 而姜星火接下来就要回归论题本身,要论证的,就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个命题里的关键,也就是人性与天理之间的关系。 “天地间只有物质充盈,生人生物,皆是禀此以生。” “而人之心,即气之灵处,所谓知气在上也,心体流行,其流行而有条理者,即性也。” “天地之心,犹四时之气,和则为春,和盛而温则为夏,温衰而凉则为秋,凉盛而寒则为冬,寒衰则复为春,万古如是,若有界限于间,流行而不失去序,是即虚理也,即物质之客观规律也。” “理不可见,见之于气;性不可见,见之于心。” 从世界观上,“物质一元论”的世界观是天地间只有物质存在,包括人在内的万物皆由之而生,而对于传统的“心”、“性”、“理”等概念,也有了新的界定。 过去的天理和天性、人性,都从实概念变成了虚概念。 “理”成了“气”或者说“物质”的虚附属物,人性则成了“心”的虚附属物,而不是独立的实存在。 实际上,反对把“理”“性”都视作形而上的、超越的、独立存在的实体,是明末思想家们的主流观点。 这也是商品经济发展,在社会思想领域带来的必然变革。 即便今日姜星火不提出来,程颐-朱熹理学这种注定会落后于时代的,含混的“理气二元论”,也一定会被淘汰,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种逆历史潮流和人性趋势的理论观点,就应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但姜星火一句“性不可见,见之于心”出来,反方辩手顿时就坐不住了。 胡俨正襟危坐,严肃吟道: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庄严肃穆的国子监孔庙前,胡俨慷慨激昂的吟咏之声回荡,文天祥这首气势磅礴的《正气歌》其中所蕴含的精神力量,仿若有形一般回荡在众人的心头。 “三纲五常为之干系,是道德社会的基石,若骤然动摇,国朝都将危矣!” 面对胡俨的警告,姜星火并没有放到心上。 因为胡俨有一点没有搞清楚。 三纲五常确实是基石,但是只是程朱理学的基石,不是大明的基石。 对于大明来说,只要有利于统治,可以选择任何一门学说来作为官学。 朱元璋选择程朱理学作为官学,仅仅是因为它相对好用而已,并非无可替代。 前世的历史也证明了,哪怕思想界彻底革新了“理气二元论”,大明也不会因此怎么样。 反倒是带清入关,把思想界又给倒逼回去了。 顶层结构是跟着思想地基动的,小农经济下以道德社会为维系的三纲五常没什么问题,但放到商品经济下,显然就不合时宜了。 只有屋顶跟着地基动的道理,没有地基跟着屋顶动的道理。 所以,哪怕把三纲五常这个屋顶给拆了,只要商品经济的地基是稳定的,一切就都问题不大。 至于国朝的统治.这话说得好像朱棣能登基跟三纲五常沾点边似的。 反倒是杨士奇这时候清醒一些,或者说务实一些。 杨士奇没说那些没用的,只说道:“天地之性、气质之性,早已有成论。” 嗯,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下程朱理学到底是怎么理解人性与天理之间的关系了。 这个还得从张载说起,作为完整的理论体系,跟“太虚即气”的太虚气本论相对应的,就是“性两元论”,张载认为人性有两种,一是“天地之性”,或“义理之性”,又仅称为“性”;二是“气质之性”,亦仅称为“气质”.这套“性两元论”会稍后再讲。 太虚气本论→性两元论 就哲学上的本质关系,其实是宇宙论→人性论,或者说本体论→人性论。 所谓本体论,在哲学上就是指通过探寻自然的本质,追寻万物之所以存在的根据以及万物之间的逻辑关系的一种理论方法。 今日太学之会,所讨论的基本都是气本论。 姜星火提出的物质一元论,就是气本论的变种,也可以说是本体论或者宇宙论。 而本体论的版本变革,必然会引起人性论的变革。 这是因为,自北宋五子以来,华夏几乎所有的思想家,都是在追寻世界的本质的视域中来建立各自的思想体系的,之所以要建构本体论的思想体系,就是为了合理地解释人的本质,为了探寻人性的善恶,从而为人的成圣成贤找到理论根据。 应该说,从理学诞生起,人性论就和本体论紧紧联系在一起,北宋五子,一直到朱熹,都是基于本体论的视角来阐述人性论的,而“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二分,正是“理气二元论”这个本体论在人性论上的映射。 杨敬诚亦是跟着出声道:“横渠先生有言: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 前面的两句自然不用解释,方才在气本论的辩论中已然清楚了,后两句则是张载关于“性”和“心”的认定。 张载认为,太虚与气构成了“性”,“性”和“知觉”构成了“心”,“性”是太虚和气共同作用的结果,太虚和气是“性”的主要来源。 张载心性论公式: 1太虚+气=性 2性+知觉=心 3(太虚+气)+知觉=心 之所以会这样解释,是因为张载认为太虚和气是两种东西,所以它们在性之形成中所起的作用也就不同。 在张载的思想中,太虚之性是至静、湛一的,太虚是性的渊源,而至静的太虚之性,就像方才所讲,张载又称其为“天性”或者说“天地之性”,天性与道相通,是纯一至善的,不会被昏明之气所蒙蔽,即使从太虚下贯于人,映射到人的身上,也不会改变其至善的本性。 所谓“天所性者通极于道,气之昏明不足以蔽之,天性在人,正犹水性之在冰,凝释虽异,为物一也”,解释的就很生动了,意思就是“天性”像水的性质一样,无论其形态融化为水或冻结为冰,其性质本身都不会改变。 而跟太虚之性对应的,就是气的性,张载认为,由于气聚散于太虚,所以既有太虚的纯粹,也有其它性质,例如口腹、鼻舌对于饮食、臭味的嗜欲,都是攻取之性,相对于纯粹的太虚之性来说,是小与大,本与末的关系。 从形而上的角度来看性,“性”表现为太虚的“湛一之性”和气的“攻取之性”,而落实到人,则表现为“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 即公式1太虚+气=性推导出了,公式4太虚的湛一之性+气的攻取之性=性。 而公式4的条件假定为人类,则可得出公式5天地之性+气质之性=人性 同时,从善恶性质上来讲,张载认为天地之性或义理之性是纯善的,气质之性则有善有恶,这是因为天地之性是至高无上的,气质之性则是人禀气而成的,由于人禀气不同,就会形成不同的气质之性.就是之前姜星火在太平街被攻击的那套理论的源头,对于人和物来说,物是禀气之浊者,人是禀气之清者,就人来说,又有清浊之分,禀气之极清者,为圣人,禀气之浊者为常人,禀气之极浊者为恶人。由于人禀气的不同,导致了人的气质之性的不同,气质之性就是由物质本性所决定的生理本能,生存本能是气的柔、缓、浊的特性所决定的。 说实在的,这个理论出奇的逻辑自洽。 张载给出了完整的逻辑推导,也就是人在形成胞胎和出生后的成长过程中,由于所禀之气不同,就会形成不同的“性”,人在禀气的过程中,有禀之正,也有禀之褊,禀之正则得性之全体,为纯善;禀之褊,则得性之一部分,人性便会善恶相混,就形成了气质之性。 由此,可以得到张载基于“太虚气本论”得到的“性二元论”的全部公式。 第一公式组: 1太虚+气=性 2性+知觉=心 3(太虚+气)+知觉=心 第二公式组: 1太虚+气=性 4太虚的湛一之性+气的攻取之性=性 5天地之性+气质之性=人性 第三公式组: 6天地之性+气质之性+知觉=人心 所以明白了吗? 张载把至善归为天地之性,而人性的气质之性则是善恶相混,这就为历史上关于人性的善恶找到了合理的解决办法。 一方面,张载继承孟子的性善论,承认人性本善,但是另一方面,本善的人性中恶从何来却是孟子性善论始终无法解决的问题。 张载将性分为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既保证了人性善的先天依据,也说明了人性恶的来源,暂时解决了儒家关于人性善恶的争论。 而眼下张载的“太虚气本论”已经被姜星火证伪,张载的“性二元论”先天推导上,就塌了一半。 所以反方的辩手们才这么着急。 要是另一半也塌了 “天地间就是一个道理,性便是理!” 杨士奇佯作镇定,大声道:“人之所以有善与不善,只缘气质之禀各有清浊,便是用这细胞来解释,也是爹生娘养各自带出来的。” “谬矣。” 姜星火只是摇头:“以性求性,妄意有一物可指,终失面目。” “以性求性,以气质之性求天地之性,这四个字倒是精妙。” 胡季犛细细品鉴,不动声色地想道。 在程朱理学的理论体系里,气质之性以天地之性为根源,是从天地之性中流出,但气质之性又是天地之性的安顿处,没有气质之性,天地之性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是不可分离的。 但姜星火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不认为性是超验的实存。 “性本无所谓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分别,横渠先生所言天地之性源自太虚,实乃虚妄,太虚不存于世,性即在形而后有之中。” 姜星火极为笃定地说道:“性非是理,性乃是心之性。” “朱子以未发言性,仍是逃空堕幻之见。” 姜星火虽然没有直接叫朱熹,而是称了子,但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却是任谁都听得出的。 翻译翻译什么叫“逃空堕幻”? 说白了,就是朱熹用的还是从佛家那里缝合来的那套东西。 “性者,有‘生而有之’之理,无处无之,如:脑能思,脑之性也;耳能听,耳之性也;目能视,目之性也。” 姜星火的意思就是,所有的“性”落在人身上,都有对应的器官去承担功能,即便大而化之的道德观念,也不过是人心之性,绝不存在什么生来没有后天才有的体验。 嗯,如果用理学家的话说,这叫做有形气便有性理,反之,无形气便无性理。 总之,这是基于物质世界论的人性观。 姜星火的话语愈发犀利,甚至直接点评起了孟子的人性论。 “孟子论性,只就最近处指点,如恻隐之心,同是恻隐,有过有不及,相去亦无多,不害其为恻隐也;如羞恶之心,同是羞恶,有过有不及,相近亦然,不害其为羞恶也。” “过于恻隐,则羞恶便减;过于羞恶,则恻隐便伤。心体次第受亏,几于禽兽不远然良心仍在,平日杀人行劫,忽然见孺子入井,此心便露出来,岂从外铄者?” 这是儒家人性论里一个经典的例子,孺子入井,必有恻隐之心。 姜星火是直接认为,人的好坏,绝非是什么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共同决定的。 气质之性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宋儒自己创造出来的。 “宋儒又不敢明说性,而特创气质之性之说,经不起推敲。” 眼见杨士奇一时语塞,胡俨接过话来。 “伊川先生有云: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 “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 姜星火捡了一粒玻璃片上的种子,举例反驳道。 “如将这一粒种来看,生长是性,生长默默长大便是气,生长显然成象便是气质,如何将一粒种分作两项?一边说性好,一边说气质不好,所谓善反者,只见性之为善而反之,方是知性;若欲去气质之不善,而复还一理义之善,则是人有二性也,岂不可笑?” 姚广孝亦是揶揄道:“丈夫食少金刚,终竟不消,要穿出身外,何以故?金刚不与身中杂秽同止。” 这是佛家金刚身的说法,老和尚拿来讥讽理学家走另一个极端的。 姜星火接着这话头说道:“天地之性,难道如佛家金刚身不成?一切清浊偏正刚柔缓急,皆拘它不得?” 说罢,又拿起一杯水,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水本清也,以净器盛之则清、不净器盛之则臭、以污泥之器盛之则浊,本然之清,未尝不在,但既臭浊,猝难得清。” “若按这般说法,则是水一性也,器一性也,性之夹杂如此,难道不是自相矛盾?” 这也是理学的一个经典梗,程颐曾经以水与盛水之器皿,来比喻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 胡俨的脸越来越黑,要是这么辩论下去,那应该是离输不远了。 姜星火用细胞学说绝杀了气本论,从太虚引申而来的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性二元论”本就站不住脚。 所以为了挽回颓势,胡俨不得不开口道。 “仁义礼智,皆是性也。” “《朱子语类》曾引伊川先生所言:为仁以孝悌为本,论性则以仁为孝悌之本,仁是性,孝悌是用。” 这回不用姜星火了,解缙开口,断然道:“性中只有仁义礼智,为何就无孝悌?说到底,即便仁义礼智,也俱是虚名罢了人生堕地,只有父母兄弟,此一段不可解之情,与生俱来,此之谓实。于是而始有仁义之名,知斯二者而弗去,所谓知及仁守,实有诸己,于是而始有智之名;当其事亲从兄之际,自有条理委曲,见之行事之实,于是而始有礼之名。” “盖赤子之心,见父自然知爱,见兄自然知敬,此是天理源头,何消去存天理,而后发之为事父乎?” 解缙的意思就是,与生俱来的人伦关系是实在的,但其他的仁义礼智和孝悌都是后天培养出来的。 什么是孝悌? 事亲为孝,从兄为悌。 然而,程朱理学认为性中只有仁义礼智,不曾有孝悌,是“先有仁义,后有孝悌”的逻辑,无疑是先名而后实。 张宇初也跟着重重地补了一刀。 “有物先天地之性,未免说不通顺。” 正方辩手们步步紧逼,这时候不论如何牵扯话题,人性论总是争不明白的,可无论能不能争明白,对于反方来说都是劣势。 胡俨索性以退为进道:“那国师不妨讲讲,若是不认同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又该如何解释人性。” “人乃是物质所构成,在物质之上并非有个实体的理或天理,性也非实体的天理或理所赋予,虚体的天理、规律倒是存在。” 姜星火回答的干脆:“世间万物,有物质则有性,有性则有德,草木鸟兽非无性无德,而是物质与人殊异,因此性亦殊异,德亦殊异.越是靠近人的物质性的生命,性与德便愈发接近人,便是这个道理。” 换言之,跟程朱理学“性二元论”里纯善的天地之性相比,姜星火并不强调人与物的共同善性,而是强调人与物有着共同的物质基础,都来源于物质性,而不同事物或生命的物质性不同,就导致了在性和德上面的区别。 在理学思想里,程朱理学所谓的气质之性是和天地之性相对的,以此来说明人的来源,进而为人性中恶的成分找到宇宙论的根源,但姜星火的理论,就直接将天地之性的存在给否定了,认为物质是宇宙万物的终极来源,天地之间,人形内外,无非都是物质。 “物质决定了生命现象的不同,一人有一人的生命特征,所以一人有一人的个性,而人性是在日复一日的培养中逐渐形成的,人性就和所有细胞的生命现象一样,是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这变化的根源就在于物质的运动与变化,在生命结束之前,每天都在变化,所以人性每天都在发展。” “至于人性善恶,既有先天遗传等因素,也有后天培养,后天培养的因素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都更加重要,同时,人有自觉选择善恶的道德意识。” “理欲之辩又当何解?” 胡俨越听心越沉,姜星火显然是有备而来,准备了一整套成系统的逻辑来应对。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让姜星火出牌,再寻机反制。 “性者,人与生俱有之理,未尝或异,仁义理智之理,下愚所不能灭,而声色臭味之欲,上智所不能废,可谓之性也。” 也就是说,就人的欲望而言,人的耳目口鼻的自然欲望,对声色臭味的需求是自然而然的,是人性中的本有之物,“高级”的仁义理智之理是性,“低级”的声色臭味之欲同样是性.姜星火的观点显然跟程朱理学是背道而驰的。 程朱理学认为仁义理智来源于人的天命之性,声色臭味之欲则来源于气质之性,欲盛则害理,与天命之性不相容,所以必须“存天理灭人欲”,发展到极端就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然而姜星火的话还没完,基于物质一元论,他自然有相应的完整的配套理论,用来代替基于理气二元论的天理人欲论。 “天以物质而生人,理寓于物质而成性。” “声色臭味保证人之成长,仁义理智以端正人之德性。” “理以欲为体,如果没有基本的生命现象,也就无所谓人性,更不用说理了,理以欲为存在的前提,没有舍弃欲的人性,也就不能离欲而言理。” “理和欲皆是物质的虚产物,并非实存在,理与欲共同保证了‘人之所以为人’,二者缺其一则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人,二者共存于人之中,互相依存。” “换言之,理欲统一。”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八章 中场 理欲统一! 这四个字如洪钟大吕一般敲击在众人的心坎上。 姜星火理论的完整程度,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从本体论的角度,姜星火的理论,对于整个现实世界的解释,对于之前的历代大儒,尤其是宋儒而言,详实等级无疑是辗轧级别的。 无论是张载的“太虚气本论”还是程颐的“理气二元论”,亦或是朱熹的“天理人欲论”,气本论的世界观框架,对于现实世界的解释,都很难让人完全理解和信服。 气,是否存在?如果存在,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没有人观察到? 这些问题,一直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 就像是一条传了四五代人的破裤子一样,每代人都在缝缝补补,只是争取它不会露馅丢人太难堪,至于想要多美观,那就做不到了。 而现在,这条破裤子彻底被姜星火的名为“细胞”的大剪刀给裁剪烂了。 跟抽象的、无形无质的“气”相比,细胞是能够被普通人在几乎所有生命体上普遍观察到的真实存在,这种真实存在,是构成生命的基本单位,同时几乎不会因为观测者的改变而发生变化。 只要观测手段固定,使用标准的显微镜,那么不同的人,就能得到相同的观测结果。 ——千万不要小看这一点。 在传统的各种派别的本体论中,无论是佛家、道家,还是儒家,对于本体论的观测,都是“因人而异”的。 也就是说,不同的人,根据资质/悟性/佛缘等因素的不同,对于各派别的本体论,在观测或者说体悟过程上,得到的结果是不统一的。 这就导致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也有理。 正因如此,三教之间互相争执不休,持续了上千年,对世界的结构和构成,都有自己的一套认识理论,也就是本体论。 但姜星火的“物质一元论”,通过发现微观层面上细胞的存在,完成了本体论划时代的变革。 从此以后,本体论的观测者,嗯,用儒家的话说就是“体物之人”,不再需要个人禀赋,所有人用同样的方法,都可以观测到相同的详实结果。 这样一来,不仅具有眼见为实的说服力,而且这套理论能普及的程度,也极大地增加了。 受众多了,信的人多了,自然就成了公论。 实证主义方法的最大效果,就是“不信你自己看”。 这种效果,在科学原理和实验的普及过程中,已经初见端倪。 譬如热气球气压原理,以及棱镜散射原理,都是能够通过实验复刻的。 正因如此,科学原理才在国子监生中受到追捧,继而流行。 这个道理,在座的诸位大儒都很明白。 所以他们都清楚,一旦今日的成果面世,尤其是以孔希路的名义发布,那么随着显微镜的普及,姜星火以细胞物质学说作为基础的“物质一元论”,将会迅速风靡大江南北,而且理学家们根本无力反驳。 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就是,细胞物质学说能够实证自己的存在,理学家怎么证明“气”的存在? 证明不了,没这个能力你明白吧。 而除了“物质一元论”这个本体论,基于本体论延伸出的人性论,姜星火显然也下了相当程度的工夫。 “暂且休会吧,诸位且歇息片刻。” 就在这时,胡俨作为东道主,利用了一下手中的权力。 姜星火当然清楚,胡俨这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就像是打比赛,打到最后只能喊暂停。 但他并不畏惧胡俨等人能怎么样,这时候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了,强行推进下去,也没什么必要,不如大度一点,容他们喘息片刻。 “好,诸位且起来活动活动,一炷香以后继续。” 辩论不知不觉已经持续了很久,太学之会的与会众人年龄普遍偏大,平均下来也得五十了,所以确实也都需要稍微休息。 “方才他们说的有点乱我怎么没听明白?” 隔壁的胡汉苍,靠着墙壁,用一口满是广西口音的汉语,向其他人询问道。 实际上,刚才是好几个人一起加入了论战,再加上观点都比较有深度,涉及三教关于人性论的方方面面,所以他听不懂才是正常的。 而且,不仅是几个人七嘴八舌地互相接话,话题的核心,也一直在不断围绕着主线变迁,这就给旁边的听众,造成了严重的困扰。 吕恭这位吕宋留学生自不必说,压根没听懂。 而无论是李杰还是贺段志,这两个琉球国来的资深留学生,也都是似懂非懂的状态,小胖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跟他们面临同样困扰的,就是一直没说话,但在会场中负责记录的杨荣和杨溥。 姜星火基于“物质一元论”的本体论观点,延伸出来的人性论观点,是逐个递出的,整体而言成体系,但在辩论过程中表述比较零碎。 而杨荣和杨溥越是梳理整合,越觉得其中的道理精妙无比,堪称幽微深邃。 第一阶段。 对于理学家的理气和心性,姜星火将理(规律)归属于气(物质),将性(天性)归属于心(人心),也就是物质→规律,人心→天性。 而理学的人性论终极公式: 人心=天地之性+气质之性+知觉 第二阶段。 姜星火认为“知觉”是属于人体的器官性体验,是物质的一部分。 同时,姜星火还认为,“天地之性”并不存在,人只有基于生命运动和细胞遗传的“气质之性”,这就相当于,把“气质之性”也归结为物质派生,同时“高级”的仁义理智之理是性,“低级”的声色臭味之欲同样是性。 由此,得出姜星火的心性论公式: 人心=生命运动+细胞遗传+器官知觉 天性=理(道德)+欲(物欲) 第三阶段。 姜星火认为,人心和天性都是基于物质而产生的,天性中的物欲是为了保证人类生命的正常运动、繁衍、延续,而天性中的道德则是为了端正人心。 由此,姜星火推导出了“理欲统一”的观点。 ——理欲统一,强调天理和人欲并非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而是互相依存,共同构成了人的心性本身。 在这个观点下,自然就没有“存天理灭人欲”的道理了,更不可能存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 杨溥看着青衫玉带,正与孔希路一起在孔子雕像面前私语的姜星火的背影,心中不仅升起了一股“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感觉。 “一代宗师啊” 听了杨溥的话,杨荣先是一怔,旋即苦笑。 在参加太学之会前,他们与杨士奇苦思冥想了一夜,一同准备了许多预案、话术、技巧。 但真到了现场,他们才发现,基本都用不上。 对于大明的庙堂来说,三杨已经算是才学、能力都相当出众的青年才俊了。 但在学术界,尤其是在参与太学之会的这些大儒面前,三杨的学术水平,还远不够看。 仔细数数,能来参加太学之会的辩手们,哪个是白给的? 胡俨、王允绳,这都是大明最高等级教育机构的一二把手,能在这里教书育人,水平毋庸置疑。 高逊志、汪与立、杨敬诚、曹端,个个都是继承学术一派的大儒,都是现在就被称“先生”的存在,纵使达不到理学诸子的高度,在现在的时代,也是排在最前列的。 胡季犛,安南国儒学第一人,稳居安南学术界第一的位置三十多年。 姚广孝、张宇初,佛道两家的扛把子。 名望威孚海内的孔希路就更不用说了,圣人的人间行走,硬实力稳压姜星火半头的终极boss。 在这些人里边,就连有着“大明第一才子”称号,已经成名十余年的解缙,也只能垫底的存在。 而一个令人感到绝望的事实是,即便是最垫底的解缙,在才学和儒学造诣上,都是能把三杨全方位吊起来打的。 所以,杨士奇的参与,其实是出乎太学之会众位辩手的预料的。 杨士奇之前不是不知道这种差距,他想要一试,也仅仅是不甘心而已。 姜星火给了他这个机会。 而试过了的杨士奇,才知道自己与这些人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苦心琢磨的、基于现有理论的小技巧,都是没有用的。 最最令三杨绝望的是,此前他们都是以某种“旁观者”的身份,来感知姜星火的。 狗屁“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明明就是“旁观者不知轻重,当局者汗流浃背”! 真到了自己入场的时候,姜星火这种令人绝望的、碾压性的实力,让三杨甚至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正如泰山会制服每一个嘴硬的人一样,姜星火同样会用堂堂正正的实力,让所有质疑他的人无话可说。 “你们说,以后姜星火会不会超越北宋五子?” 杨荣忽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个问题,旋即脱口而出。 杨士奇在身后看着他俩整理会议记录,听到这个问题,也是一愣。 姜星火的学术表现,在太学之会前,已经解决了理学大厦的最后几块空白的一部分,仅此而论,保守点说,也足以在当世坐五望三这是他们不知道心学新论同样是姜星火提出的前提下。 如果再加上对心学的突出贡献,那么坐三望一是没什么问题的,甚至随着上一代大儒的凋零,稳居第一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姜星火还这么年轻。 但就“以矛盾解太极”这些学术贡献来说,虽然很重要,但还不足以追平北宋五子和朱熹、陆九渊、叶适、陈亮这些能够单独开宗立派的“诸子”级别的存在。 或者说,没资格称“子”。 因为无论是北宋五子,还是理学朱熹、心学陆九渊、实学的叶适和陈亮,都是有自己完整的一套理论体系的,这套体系,包括了本体论和心性论在内,涉及方方面面,能够逻辑自洽。 姜星火之前没有,但现在显然有了。 有自己的理论体系,有自己的门徒,再加上位高权重,数十年下来,姜星火的学问,也就是包含科学和实学在内的“新学”,很可能会代替理学,成为大明新的官方学问。 到了那时候,姜星火在学术界的历史地位,显然就能够追平北宋五子了。 但想要超越,却很困难。 因为“诸子”这个级别再往上,那就是“圣人”了。 屠龙之术,当然可成圣人。 姚广孝认同姜星火的理念,所以认为他是圣人。 但这套屠龙之术,在眼下却难以广泛流传。 所以,杨荣的意思是,姜星火有生之年,能不能单凭创建出一个完整理论体系的学术造诣,超越北宋五子,逼近封圣的地步。 儒家现在孔庙里有六位圣人,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及其弟子颜子、曾子,嫡孙子思,孟子,荀子,荀子是这两年才抬进去的。 儒家六圣里面,真正有实力称圣的,那就是孔子、孟子、荀子。 剩下的颜子、曾子、子思这三位当然也很强,并且对儒家各有突出贡献,但距离硬实力称圣,显然还差了点意思。 那么,姜星火能迫近荀子的位置吗? 目前看来,显然还是差点意思的,先追平北宋五子再说吧。 但杨荣问出这个问题,就已经代表了某种强烈认同,或者说恐惧。 这一点,三杨也旋即认识到了。 “胡说什么?” 杨士奇的神情难掩焦躁,他嘟囔了两句,又左右踱步着。 杨荣和杨溥也意识到了他的焦虑,于是都闭上了嘴,继续认真整理会议记录。 孔庙里,姜星火和孔希路也简单交流完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孔公了。” 孔希路看着荀子的雕像,心情也是有些复杂。 这一步踏出,当然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可孔希路也很清楚,南孔谦让衍圣公的威望,是在逐年衰退的,这种衰退在外人看来微乎其微,可终究是客观存在的。 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倒是没什么,有自己的庇护,南孔的地位依旧稳如泰山。 但靠山山会倒,自己总有死的那一天。 如果家学不振,又没有多少族人子嗣入仕,那么南孔恐怕很快就会开始逐步衰退。 从名满天下的望族,逐渐变成对江南、浙江、江西有影响力的名门,继而衰退成仅在衢州有些势力的本地豪族。 这种漫长的衰退,或许能持续上百年,对于他后面的几代人来说,依旧是家大业大。 或者对于一般的家族,这就足够了。 毕竟,富不过三代。 但孔家是一般的家族吗?这可是延续了数千年的孔家! 对于孔家来说,与国同休,都是工作没做到位。 谁与国同休啊?国没了,我们孔家还得在。 而衍圣公的名头,南孔已经让出去了,也不可能再去山东曲阜要回来 因此,孔希路作为南孔的家主,迫切地希望,自己能给家族后代,留下一笔丰厚的遗产。 对于孔家这种家族来说,钱帛、土地、人口,都是没有意义的;书籍、知识、人脉,有意义但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名望和学术传承。 名望,孔家不缺。 孔家缺的,就是一份完整的、独立的学术传承。 就像是杨敬诚代表的杨氏一样,在关中历经金、元、明三代不倒,如今家族已经靠着关学的学术传承,靠着对关学的权威解释,传承了足足近两百年! 而这份学术传承,这份足以开宗立派的东西,只有姜星火能给他,别人给不了,也不可能给。 孔希路可以肯定,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姜星火一样,干出来把完整的学术传承拱手送人这种事。 当孔希路得知张宇初的心学新论,是姜星火所授予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伱当这是去菜市场批发大白菜呢? 学术传承,是多么宝贵的东西,能保一个家族绵延数百年不衰。 而这,在姜星火这里,则成了可以量产的东西。 只要你对我有用,愿意与我合作,那么就可以送你。 正因如此,龙虎山一脉所代表的道门,才会如此对姜星火死心塌地。 孔希路现在已经明白了张宇初的选择。 并且,孔希路很珍惜这个能接受选择的机会。 要是有的选,谁不愿意天降横财呢? 当然了,姜星火也不是搞慈善的,这世界上也没有免费吃的午餐。 就如同交易灵魂的魔鬼一样,拿了姜星火的东西,那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孔希路所需要付出的,就是他本人和南孔的全部名望。 从此以后,他和他的家族将被牢牢地绑在姜星火的战车上,并且是没法半道跳车的那种。 在学术界和思想界,孔希路这个终极boss,都将摇身一变,披上姜星火的战袍,为姜星火而战。 风刀霜剑,在所不辞。 为此,孔希路之前有所权衡。 但在今日太学之会开到一半后,孔希路下了决心。 ——上车! 前途一片光明,现在不上车,再等等说不得位置就更拥挤了,能获得的好处也更少了。 这边孔希路下定决心,反方的辩手们,也大略整理好了思路。 双方重整旗鼓,重新回到太学之会的辩论场地,开启了太学之会的下半场。 —————— 回到场地,胡俨率先发难。 “戒贪嗔痴,除佛三毒,不悟性空,妄生痴想。 一切贪心,皆为欲障,拂意生嗔,其烈如火。 不遑顾思,以及大祸,惩之窒之,由戒生定。 定慧相生,动常有静,是曰性学,是曰圣功。” 说罢,定定地看向姜星火。 这是《王樵·惩忿窒欲箴》的内容,作者融合佛道之说,用来解释儒家理学心性论,简单翻译就是所有不好的念头都是来自于欲望,欲望的危害极大,而只有克制它才能学会动中常有静,这就是性学,这就是圣人的功夫。 而这个内容,同样也是儒家论战的经典梗之一。 语出朱熹的《案陈同甫(陈亮)书》:“绌去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而从事于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之事”,是用来讥讽实学代表人物陈亮的,嗯,陈亮陈同甫就是辛弃疾的那位好朋友,千古留名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首《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就是辛弃疾写给陈亮的词。 现在胡俨拿出来,自然是以朱熹讽陈亮故事,来重现理学对实学的压制。 实际上,拿“物欲”这个论点来战斗,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本体论和心性论,两个大类。 理学“气本论”的本体论被姜星火的细胞物质论彻底攻破,完全无法抵挡。 剩下的就是心性论。 心性论分为“人心”和“天性”。 人心也没得辩,姜星火解释的很清楚了。 所以,只剩下了心性论里的“天性”,也就是理欲论。 这就相当于所有的阵地都已经彻底失守了,只剩下这最后一块坚实阵地了。 而一旦理欲论也辩不过,那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面旗帜,自然就要被拔除。 到时候,就意味着反方辩手们的彻底失败。 所以,胡俨不得不从理欲论出发,做最后的防守反击。 这里要说的是,理学的心性论的终极形态,也就是朱熹的“天理人欲论”,是要客观公正地对待的。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属于极端案例,而对待人欲,并不是指人们正常的生活和物质欲望,而是指超出正常欲望范畴外的东西,也就是朱熹定义的“人欲者,此心之疾,循之则其心私而且邪”,即人欲是人的后天因受物欲昏蔽而致的疾病状态,循其病态则表现为私且邪。 朱熹不是疯子,相反,他是能列入“诸子”的存在,是理学的集大成者,是宋儒的巅峰存在。 所以,朱熹不会犯逻辑上的低级错误,关于天理和人欲的关系,朱熹认为它们是相对的,所谓“若是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则此欲亦岂能无?”“饮食之间,孰为天理,孰为人欲?曰: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 朱熹的理欲观念里,是肯定正常的物质欲望的,认为一个人饥欲食、渴欲饮,这些都不是人欲,而是天理但是如果饥不仅食,而要求美味;渴不只饮,而要求琼浆玉液,这便是人欲。 如果是小农经济基础下的封建帝国,缺乏商品循环,严格控制流动与流通,那么这套“天理人欲论”,当然没什么毛病,不仅没毛病,而且非常契合。 朱元璋一直致力于把大明建设成一个道德模范大农村,所以很喜欢朱熹的这套理论。 但在如今的永乐时代,一切显然都变了。 消费主义虽然是陷阱,但商品经济的发展,是必然伴随着物质欲望的膨胀的,人们没有物质欲望,怎么进行消费?不消费商品怎么生产、流通?商品无法生产流通,工场主和工人以及相关社会阶层如何获利? 所以,对于姜星火来说,朱熹的“天理人欲论”必须被批判,逆时代潮流的这些落后思想,也必须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姜星火沉吟片刻,开口反驳道: “故君子之用损也,用之于‘惩忿’,而‘忿’,非暴发,不可得而惩也。” “用之于‘窒欲’,而欲,非已滥,不可得而窒也。” “《王樵·惩忿窒欲箴》中所言损者,实乃衰世之卦也,杞人忧天莫过于此,若夫未变而亿其或变,早自贬损以防意外之迁流,与畏金鼓之声而自投车下何异?不亦愚乎?” 姜星火的意思就是“惩忿窒欲”这个主题就不对,忿不需要惩戒,欲也不需要窒束,“损”的主张是有害于生命的运动、生长、繁衍的,对于极度抵制和鄙视欲望的这种想法,是纯粹的庸人自扰,跟害怕被贬谪所以自己先跑路,害怕打仗声音所以自己先跳车是一个道理,非常愚蠢。 解缙跟着补充道:“人欲本就与天理一体的,禁人欲不仅妨碍天理之实现,更扼杀正当之欲望,若不择其善或不善而止之,则‘窒欲’恐怕是无用之功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描述百姓对周历王残暴统治的憎恨和恐惧,出自《国语·周语上》),难道就真有用吗?” 胡俨亦是勉力应对:“子曰:克己复礼,《中庸》言‘致中和,尊德性,道学问’,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人性本明,只是被人欲所蒙蔽,如宝珠沉于水中,明不可见,脱水而出,则宝珠依旧自明,自家若得知是人欲蔽了,便是明处,哪有身处暗处,还要一力投入水中暗无天日的道理?若是人人思己欲,天下岂不大乱?” 姜星火一眼便看穿了胡俨的小陷阱,但他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并没有头铁地强调人欲绝对无害。 “因人欲有恶,故而恶人欲,未尝不是另一种弃暗投明。” 姜星火笑道:“君子敬天地之产而秩以其分,重饮食男女之辨而协以其安,例如我喜食鱼,以河鲂为美味,便要恶非河鲂之鱼吗?” “薄于欲者,亦薄于理也。” 见姜星火还是毫不动摇地坚持着“理欲统一”的观点,胡俨也是有些急了。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胡俨笃定道:“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欲夹杂者!” 说罢,死死地盯着姜星火看。 这就是要做最后一搏的意思了,姜星火眉梢一挑,示意胡俨有什么大招尽管使出来。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一章 余波 这样的结果,并没有出乎预料,但就是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虽然姜星火这一方的优势,到太学之会的最后,已经呈现出了碾压,但胡俨等人,似乎还没有到没有任何还嘴之力的地步。 毕竟,理学的心证依旧是可以坚持下去的。 正所谓“只要我不认输,那我就没输”,就是这个道理。 但从辩论的角度来讲,反方的胡俨等人确实已经辩不过了。 姜星火的物质一元论非常扎实,而他们则无法证明“气”的存在,所以理学的“气本论”,是注定要被取代的。 理学的“气本论”崩解,后果当然很严重,这就意味着天地之性不再贯通于人的气质之性。 因此,反方在心性论上陷入了被动,只能反复强调三纲五常的重要性。 但在姜星火这里,三纲五常(父子、君臣、夫妻,仁义礼智信)这些道德准则,既然不是天理,那就并非是无可替代的。 所以,在太学之会的下半场,辩论的关键就转移到了,姜星火有没有一套完整的心性论和心性论的实践方法上面。 结果是,姜星火有。 姜星火围绕人本能的道德心,也就是良知,展开了心性论的论述,提出了“致良知”的方法论,也就是“慎独、主敬、戒慎恐惧”。 有了这套标准化的、人人皆可实践的心性论,其实理学的溃败,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毕竟王阳明心学击败理学,迅速蔓延成为显学,就是姜星火前世,明朝中叶发生的事情,而且当时之所以会有王阳明心学产生,就是因为彼时的社会矛盾和社会思潮到了这个非有新思想引领不可的地步。 事实也证明了,致良知这套方法,确实是破除理学保守落后的三纲五常的最佳武器。 所以,在相同的社会背景下,姜星火用他改进的心学心性论,爆杀了反方辩手们,也就不足为奇了。 “胡祭酒,你怎么了?” 这时候,王允绳忍不住惊呼一声,起身小跑了过去。 胡俨没有回答,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让王允绳别管他。 杨士奇也蹙眉看着胡俨,神情担忧。 胡俨对着他笑笑,示意没事儿。 但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知道,那是在逞强呢! 胡俨抬起头看向姜星火,嘴角带着苦涩的笑意:“我输了,物质一元论,无从反驳;心性论,或许还有些可争议的地方,可总归这世道,也该有变化了。” 他的态度诚恳,没有半分怨言。 因为他知道,姜星火赢得光明正大、实至名归。 而且从始至终,姜星火的态度都很谦卑礼貌,哪怕先前反方给的压力非常大,姜星火依旧彬彬有礼地给予反击,而且没有动用权力将此事强压下去,这足以证明他的品性高洁。 这是值得敬重的对手。 “但我有一个问题,还请国师不吝解答。” “好!”姜星火欣赏胡俨的态度,赞许地点了点头:“既然这样,我也就不藏拙了,胡祭酒请问吧。” “今日之世风,虽有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可终归还是能称上一句大抵淳朴的,这也是为何我等儒者一力捍卫的缘故。” 胡俨说的没错,虽然在南方出现了新的思潮,但如果就整个大明的范围来看,“民风淳朴”并不是什么贬义,百姓愚昧的同时,确实在三纲五常等礼教的束缚下,显得很淳朴。 而这种世风,是有利于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大明维持整个社会稳定的。 “可今日之后,天理动摇,国师就不怕三纲五常崩解,整个大明陷入思想混乱吗?” 胡俨说完,静待姜星火的回答。 姜星火伸出手指,轻轻敲打膝盖:“首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胡俨愣了下,道:“请问。” “你知道对百姓来说,什么是天理吗?” 杨士奇皱起了眉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姜星火微微扬眉,目中闪过一抹精芒:“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天理。没了肚子里的粮食,再聪慧的人又有多少用处?” “百姓不在乎这些所谓三纲五常的崩解,人是有本能的道德心的,就算没有父为子纲,难道父子之间就没有本能的道德相处了吗?之前解大绅就说过‘盖赤子之心,见父自然知爱,见兄自然知敬,此是天理源头,何消去存天理,而后发之为事父乎?’就是这个道理,人伦关系,就算没有三纲五常的约束,一样是存在的,并不会因为三纲五常的消失而消失。” “换句话说,在三纲五常这些概念没有被发明出来之前的时代,在孔子诞生之前的时代,人伦关系就不存在了吗?” 这是一个相当尖锐而又真实的问题。 即人的社会伦理关系是先天存在的,儒家没有出现之前就有,儒家即便消亡了,它还存在。 伱出不出现,它都在那里,一动不动。 所以姜星火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就算是三纲五常崩解,也不意味着社会基本的人伦关系的崩解,以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三纲五常的压迫束缚作用,远大于它的道德导向所用。 没有三纲五常的压迫,大明的社会风气会变得更加开放,这种开放,对于逐渐转向新的道路的大明并不是什么坏事。 “而对于士子来说,理学有道理,别的学说未必没有道理,道理就摆在这里,总是越辩越明的,纵有一时的思想混乱,又有什么干系呢?” 听到这话,旁边的王允绳和胡俨,也都若有所思了起来。 姜星火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极度的自信。 在思想问题上,不能用武力镇压,也不能充耳不闻,阵地就在这里,你不占领对立的思想就会占领。 只有直面上去,用客观扎实的理论去说服普罗大众,甚至是你的对手,占领住这块阵地,哪怕是一部分,都足够了。 不去应对才会造成思想混乱,造成社会动荡,但自己坚持的思想只要站住脚,以后的事情,就都好说了。 实际上,姜星火确实该有这份底气。 姜星火太年轻了,身体也倍棒儿,心态还好,别说轻松熬死朱棣了,朱棣正常死亡的时候,姜星火估计才四十多岁,就是把朱高炽和朱瞻基按正常死亡时间送走,姜星火也就五十多岁,努努力长寿点,没准能把没出生的堡宗都送走。 时间站在姜星火这边。 而按照现在的布局,二三十年后,姜星火就能做到门生故吏遍布庙堂了。 经历二三十年的思想变迁,到了那时候,姜星火的这套“物质一元论+致良知心性论+实学+科学”的完整理论体系,定然已经成了大明的官学,取代了理学的地位。 毕竟,这是一套比理学更加实证化,也更加适用于大明社会的学问。 到了那时候,作为历史上为数不多地构建了“本体论+心性论”的完整理论体系的大哲学家,作为推广出了各种科学观念的存在,姜星火早就抵达了北宋五子的“诸子”级别,成为当世唯一能被称为“子”的存在,也就是圣人的预备役,他的名字早已响彻天下,拥趸极多,几乎可以说是当代思想界的领袖级巨擘,任何人,即使是皇帝,都得给予十足的尊重。 而作为一个政治家,他也肯定清楚,一旦失去了统治力量的帮助,任何优秀的理论都无法被推行下去,所谓的学术,也仅是空谈。 更别说,现在是乱世刚刚结束。 一切,必须靠刀枪说话! 只要军权在他这边,那么思想界的任何动荡,其实都不足为惧。 动用武力是下下策,但不意味着这不是一个可被选择的选项。 “那今日的太学之会。” 姜星火继续开口,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辉,语调铿锵有力:“所有对话论述,便由内阁负责记录的翰林们整理,明日以连载的方式登《明报》,传之天下。” 这话一出,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胡俨和杨士奇的表情瞬间僵硬,沉默不语。 太学之会这件事情,本身的过程是秘密的。 但是结果既然如此,一定是要公之于众的。 不过,胡俨绳和杨士奇等人都是读书人,自诩为君子。 而现在,姜星火把这层窗户纸挑开了,直接把这个问题摆放在台面上,摆到他们面前,就算不承认,也不行了。 “国师。” 国子监司业王允绳脸色难看,低声欲言又止。 姜星火却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头:“总该是有个结果的,至于是非曲直,便由天下人评说便是了,正如朱熹和陆九渊鹅湖之会一般,这也是一桩公案。” 他站起身,环视了一圈,朗声道:“现在,诸位还有异议吗?” 底下鸦雀无声,没有任何人吭声,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孔希路身上。 孔希路却只是捻须道:“为学之道,教人之法,君子有节,和而不同。” 前八个字,还是用的“鹅湖之会”的主旨,即理学的朱熹和心学的陆九渊、陆九龄兄弟争论的核心辩题。 而后八个字,则是自《论语·子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引申出来的,其中的寓意就是,“鹅湖之会”的结果是朱熹被气的拂袖而去,双方不欢而散,而今日太学之会,孔希路希望不管最终观点、意见如何,世人又如何评说、解读,但与会的诸人,基本都是当世大儒,最起码的君子风度,是要保持的。 这十六个字,算是给这次太学之会盖棺定论了。 以姜星火为代表的正方,在本体论上取得了完全胜利,在心性论上独树一帜,从此以后算是自成一派。 用江湖话说,这叫“立棍”了。 而以胡俨为代表的反方,本体论上自然是一败涂地,本体论牵引着心性论,也是勉力支撑,虽然可以嘴硬坚持不认输,但胡俨是醇儒,他没那么厚的脸皮,所以他认了。 因此,太学之会,姜星火算是取得了整体胜利,而心性论上有些东西或许还有争议,还有不同见解,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经历了前后数次论战,变法在思想上的争辩,也就是要不要变法、变法的法理性何在、变法对世风学风造成的影响是好是坏.这些问题,今日算是彻底做了一个了结。 从此以后,在思想界中,针对这些问题的后续余波,定然依旧是争论不休的,但已经不会对变法造成太大的阻碍了。 毕竟这种争执只是暂时的,很快新鲜感就会过去,而变法的真正目的,也会在未来的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的岁月,逐渐展露出来。 而且,姜星火相信,只要自己在,变法就永远不会停止,并且会越来越壮大。 这就足够了! —————— 坐在马车里,姚广孝不住赞赏地看着姜星火。 “怎么样?我今日的发挥。” 姜星火笑眯眯的,丝毫不谦虚。 他不是圣人,不可能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如今直面挑战,取得了这么大的胜利,合该乐呵乐呵。 就像是刘皇叔的那句台词一样,“我打了这么多年仗,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今日之胜,酣畅淋漓。” 姚广孝点点头,眼中带着欣慰:“能将新的思想提早让世人知晓,对于变革的帮助,绝对是巨大的。” 这是一句大实话。 在华夏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各个朝代变法都有先例,几乎每一个有雄心壮志的皇帝登基之初,都会意图改变,想要振作,而变法就是这么产生的,可不是所有的变法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大部分的变法,都是半路夭折的。 一开始,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保守势力是都不曾想过要进行改变,他们也没有动力进行改变,所以直到发生某些剧烈的利益冲突的时候,保守势力就会阻止变法。 正是因为这种历史传统,这种根深蒂固的觉得“变法难以成功”的观念,很多人都不看好变法,即便看好变法的人,觉得在变法的过程中,应该是顺势而行的,而不应该去对抗“势”。 但被重重迷雾遮蔽着双眼的人们,并不能看清楚“势”的本质。 时势造英雄的同时,英雄也能创造时势。 姜星火,就是真正能造“势”的人。 但是,即便这个世界有姜星火,变法的过程同样注定是不顺利。 只不过姜星火的能力太过强大,对于变法的种种桎梏,以一己之力,实现了逆转旧“势”。 在姚广孝眼里。 姜星火,就是打破桎梏的人。 在这个历史的时空里,他将嘉隆万大改革提前了上百年让世人见证,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冲锋陷阵,使得世间再无正面阻拦变法的人存在,即便是大皇子朱高炽,也不能正面反对变法。 变法,必将在大明的这片土壤上茁壮成长,直到达到历史的顶峰,甚至走向未知之处。 “今日之后,大势成矣。” “我的目标,是要让天下人都明白,这世界上真正的道理是什么。” 姜星火微微颔首,眸中闪过璀璨精芒:“不仅仅是世俗,包括儒释道的这些精神上的‘天外之天’,这些天理仙佛鬼魅之境,统统要为变法让步。” “终有一日,新学便是这天地间的精神主宰。” “而我们的学说,亦将发扬光大,学术界将重归争鸣。” “我不敢说天地间唯新学独尊,却也有信心带领天下人超脱三纲五常的束缚。” “你们可愿随我一起?” 姜星火看向了马车里的姚广孝和解缙。 —————— 太学之会的结束,也预示着变法新阶段正式宣告开始,在这个变法新阶段进行的过程中,不少人注定都会受益匪浅。 时代的浪潮,会拍死一些人,但同样也会有一些能够敏锐地捕捉浪潮走向的人,成为时代的弄潮儿。 外地的大儒们在永乐二年的春天,开始纷纷离开京城。 这场太学之会的余波,也会由这些大儒的离开,以及马上进行的科举举子的流动,彻底从南京这颗大明帝国的心脏,蔓延到整个帝国。 孔希路暂时返回了衢州,出门一趟的杨敬诚则要返回陕西,曹端要回河南一趟随后再回来,高逊志则是要回徐州老家,在扬州和徐州之间讲学一阵子,挂冠而去的胡俨,选择了回到自己的家乡,如今朝中官员籍贯比例最高的江西。 号称“天下第一书院”的江西九江庐山上的白鹿洞书院,给他发出了接任山长的邀请,胡俨如今已经名满天下,他并不眷恋权势,索性选择了辞官回乡,著书立说。 国子监的祭酒,由王允绳接任。 王允绳也是名声在外的大儒,但他的性格,并不如胡俨这般刚直,更为庸弱一些,虽然有自己的立场,但很容易受到强势权力的左右。 而且,胡俨在离别前,也对王允绳说了些掏心掏肺的话语。 胡俨觉得,眼下庙堂里斗得正厉害,很多人既有可能短时间内骤升高位,也有可能随后就跌落深渊,被摔个粉身碎骨。 所以,与其在这种暴风眼里坚持,还不如抽身而去。 范仲淹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庙堂风浪太大,有时候去江湖里钓钓鱼,等风浪平息了,有这份心气了,再回来也不迟。 毕竟,在江湖中养望,同样也是一种策略。 没有人能准确地预测未来的发展,或许以后没有这种更好的位置,或许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事情都说不定,但对于胡俨来说,此时抽身离去,是他自己最好的选择了。 一场太学之会,胡俨竭尽所能,可以说是虽败犹荣。 不是他太弱,而是他的对手,实在是太过强大。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位大儒,现在都可以说:输给别人丢人,但输给姜星火,真的不丢人。 太学之会以后,姜星火在思想界的历史地位终将与北宋五子持平的说法,已经被广泛认可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姜星火一定会成为无可争议的当世第一人,哪怕是最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的反对者,也必须要捏着鼻子认了。 这就是硬实力。 不久后,前礼部侍郎、总管翰林院的翰林学士董伦,在永乐二年的二月,于家中安详地离世了。 这位被士林尊称为“贝州先生”的老人,在遗言中,灵柩没有选择归葬祖籍山东,也没有选择世代居住的宛平,而是选择了归葬于河北贝州(大名府)。 董伦作为翰林院长官的时候,带出了很多学生,而他的门生里,以解缙最为出名。 解缙听闻董伦去世,悲痛不已,是真的悲痛不已,不是装的,这世界上对解缙好的人不多,能欣赏他的才华的人也不多,董伦算一个,姜星火算半个,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董伦是他的老师,而姜星火比他强,都不嫉妒他,其他人则大多跟他难以相处。 想起恩师在太学之会前对自己最后的帮助,本就虚弱的解缙急火攻心又病了一场,上书以恩师如父的理由,请求为董伦守孝。 朱棣没批三年,给解缙批了三个月假期,并且给了他去北京的任务,解缙随即坚持跟董伦的家人一起,踏上了护送灵柩返回北方的道路。 而金华学派的掌门人汪与立,在参加了董伦的悼念活动以后,也是准备返回浙江金华。 他在离京返回家乡之前,特意叮嘱了一批族人和门人留下,有的去国子监进学,有的则去大明行政学校,务必将他嘱咐之事落实妥当,不可留下遗憾。 汪与立嘱咐的事情,自然就是金华学派的改变。 船小好调头这个道理,不适用于家大业大的金华学派,而且金华学派转投理学上百年,这一下子改换门墙,也实在是太过难看。 更何况,眼下的局势虽然明朗,可变法最终的成败,在汪与立眼中,还是未知之数。 但不管怎么说吧,金华学派为了传承下去,都必须做出改变。 在汪与立看来,目前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姜星火的新学代替程朱理学,成为大明的官学。 而在这一天到来之前,金华学派也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去迎接。 派后辈子弟研究新学,就是他下的一手棋。 与此同时,浙江金华靠近宁波,把部分财富投入到海洋贸易,也是一种策略。 为此,汪与立甚至把自己的亲孙子都留了下来。 在他看来,汪守信是他最杰出的后辈,他的才华毋庸置疑,只要按部就班的培养,将来的成就必然远远高过他那没什么资质的父亲。 因此也可以看出,虽然不确定结果,但汪与立对变法的期待也是极大的。 这也是为何汪与立会亲自赶赴南京,并且与姜星火又私下商谈,为以后的事情做准备的原因,若是他能够表现出必要的态度,那么后面的事情其实很顺利。 姜星火自然清楚这一点,但也格外谨慎。 思想界中,很多学派的很多人,譬如金华学派汪氏、关学杨氏,这些家族,都给他推荐了不少子侄进学,学新学,而姜星火并没有照单全收,而是有所筛选和取舍。 实际上,太学之会刚刚落幕,姜星火他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首先,自然是派遣和提拔一些思想上亲近新学的国子监官员,让国子监这个拥有近万读书人的大明思想主阵地,能够受到自己的掌控。 其次,就是严肃国子监的纪律,读书人忧心国事可以,但有些东西,尤其是最根本的进学,是不能被耽误的。 最后就是招募学官的同时,也会招收一批新的国子监学生。 科举马上就要开始了,在未来官员的培养上,科举、国子监、行政学校,是要三头齐头并进的,哪一方面都不能落下。 除了这些,姜星火还亲力亲为撰写文章登报,并且参加了不少士林中的集会,借着太学之会的余威,宣传自己的新学学说。 这种亲自宣传的效果,是非常好的,顺便,还帮显微镜卖脱销了。 眼见为实的最佳效果,就是这种学说的真实性,真的能被肉眼看见,这种无与伦比的亲身参与感,是过去理学的气本论不能提供的。 毕竟打坐运气,实在是太过于看个人资质了,或者说,太过玄学了。 同时,在思想上的论战落幕后不久,姜星火便开始布置下一阶段变法的事宜,不过他所考虑的并不仅仅是如何变法,而是变法之后的一些措施。 “变法的核心是钱,而任何事情都是需要钱财支撑的。” “因此,决定先从太仓库中调拨出对应的预算,进行浙江的商道建设,从宁波开始。” “另外,还准备在全国范围内重点城池建立一些学校,并且邀请一些德高望重的先生入驻,负责教授学生,传播新的思想。” “国债的发售,以及货币的回收,都要加大力度。” “这一步一步走下去,变法才能逐渐形成规模,而我们,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姜星火一条条命令下达,很快就有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各部门的官员去对应执行。 而他则是继续思索接下来的变法事宜。 “变法,不单是为了解决眼下的问题,更是在未来的世界中占据主导地位,因此,我们不仅仅要做,而且要做好。” “不管是官员,还是民众,必须要做到思想统一,只有这样才不会引来祸端。” “当然,在变法的背后,还有一个艰巨的目标。” “这个目标就是,将变法深入到基层。” “也就是,皇权下乡。”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九章 尽心 “经国济民者,天理也;世风奢靡者,人欲也。” 胡俨开始了他的最后一搏。 而作为最后的对策,显然是经过胡俨深思熟虑的,条理非常清晰。 “经国济民,合气质之性,亦需合天地之性。” “何谓经国济民与天地之性相合?” 胡俨自问自答道:“仁、义、礼、智、信,此五者也。” 胡俨话语稍顿,众人却变得若有所思了起来。 刚才的核心辩题,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也就是“存天理灭人欲”。 现在,眼见着仅靠“天理人欲论”这个防线,恐怕最好的结果,都只是勉强守住。 而总体上来讲,由于在本体论上的一败涂地,太学之会的总体结果,还是反方辩手的大败亏输。 而且,“天理人欲论”这条摇摇欲坠的防线,到底能不能够守住,也很难说。 所以胡俨索性心一横,直接转移核心辩题了。 一场论战的核心辩题,一般来说,不是某一方想转移,就能转移的,要得到双方的认可。 而胡俨所转移的辩题,既是反方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也是正方辩手们,需要正面接下来的辩题。 因为胡俨所抛出来的辩题,其实就是在经济发展中的伦理道德问题。 实际上,之所以会有这场太学之会,就是因为随着变法的进行,商品经济的发展,引来了思想道德层面的种种变化。 所以,胡俨抛出的新辩题,反倒比刚才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更为贴近矛盾主旨。 但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如果没有可靠的论点,那么反方辩手们,失败的概率反而更大。 因为在这种依托于商品经济发展下的伦理道德问题上面,传统的程朱理学,并没有多少深入研究。 也就是说,全靠胡俨自己的临场发挥了。 能不能超神爆种,是这最后一搏的关键。 其他人,也都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杨士奇满怀希冀地看向了胡俨。 曾经,杨士奇并不是很高看这位在内阁里沉默寡言,做事稳妥的大儒。 因为胡俨的岁数,比他们大不少,也不是科举出身,在基层学政系统摸爬滚打了很多年,是靠着多年积累的名望以及过硬的儒学实力被提拔进内阁的,但胡俨为人教条,甚至有些死板,是不可不扣的醇儒。 故此在很多事情上,做事较为灵活变通的杨士奇,都不太认可胡俨。 但不管是变法开始时胡俨的挺身而出,还是今日胡俨堵上一切所换来的这场太学之会,胡俨强硬的风骨,都让杨士奇对他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改观。 而今日胡俨一力担之的决绝,以及从绝望中不断寻找希望的勇气和能力,更是让杨士奇非常敬佩。 但是胡俨,真的能做到打败姜星火吗? 杨士奇的心头升起了一个问号。 姜星火是如此的强大,这种强大甚至让他产生了慌乱和绝望。 但胡俨很快就用自己的爆种表现,给予了杨士奇和所有反方辩手新的希望。 “天地之性,道德也。” “道德之仁义礼智信,不仅约束天下之人,更可约束经济关系。” “仁者,爱之理,心之德。君子所以为君子,以其仁也。若贪富贵而厌贫贱,则是自离其仁,而无君子之实矣。” “义者,君子之所喻也。君子不以其道得之,谓不当得而得之,然与富贵则不处,于贫贱则不去,君子之审富贵而安贫贱也如此。若有白金遗道中,君子过之,曰:此他人物,不可妄取,小人过之,则便以为利而取之矣循天理,则不求利而自无不利;殉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已随之。” “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礼贵得中,奢易则过于文,俭戚则不及质,二者皆未合礼,然凡物之理,必先有质而后有文,则质乃礼之本也。” “智者,犹识也。民生之本在食,足食之本在农,此自然之理也,足食之大务,莫大于恤民。而恤民之本,则在乎人君正其心术,以立纪纲而矣。” “信者,约信也,以实之谓信。人不忠信,则事皆无实,为恶则易,为善则难。交易以信,则市易易,反之,则难矣。” 当胡俨停顿的时候,现场响起了不小的惊疑之声。 显然,胡俨根据“仁义礼智信”这五种道德观念来对商品经济行为进行约束,是基于程朱理学里朱熹观点的一次不小创新。 胡俨的整体观点,就是认为财富可以后天获得,但财富获得的途径和手段要符合道德标准,“不义之财”不可以被提倡的,虽然趋富恶贱是社会的现有价值取向,但君子取利要有道。 而在消费观念上,胡俨也试图以程朱理学,为大众提供一个标杆,主张把个人消费伦理拔高到了脱离世俗物质享受的层次,追求一种精神享受的至高境界。 总得来说,是程朱理学现有的义利观基础上的理论突破。 既坚持了儒家根本的道德原则,又显得不是那么不切实际。 实际上,由于在商品经济的发展过程中,确实有很多人为了发财不择手段,在利益面前失去了对道德底线的坚守,而胡俨的这种提法,就有点类似于近代经济学中的“经济人”和“道德人”的理论假设,而在经济活动中,诚信等基本原则确实是值得提倡的,以损害道德为代价的经济活动,其实对于整个社会风气都是一种损害。 胡俨的观点,哪怕是姜星火,也不能说没有任何意义,这里面肯定是有一些积极意义的,这是无法否认的,所以在这个层面上,胡俨就已经取得了稳住阵脚的作用。 毕竟站在道德高地上,对下面指指点点,天然就立于某种不败之地。 但这种改变,对于传统的程朱理学,或许是一种进步,可对于姜星火的新学来说,却依旧太过保守和落后,是披着“仁义礼智信”的虎皮的道德绑架。 姜星火思忖片刻,开口道:“仁义礼智信,不待发而始有也,未发之时,此五者未尝不流行于中,即使发之时,五者有何声臭之可言乎?若必以不容说者为头脑,则参话头以求本来面目者为正学矣。” “宋儒因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在人心,推原其上一层以谓之性,谓之曰仁义礼智信,性反觉堕于渺茫矣。” 姜星火的立场站的很稳,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某种“让步”而随之妥协。 因为从心性论的角度,姜星火压根就不认为儒家基于天地之性所衍生出来的“仁义礼智信”这些东西,是属于实理范畴,也就是他反对这种在“仁义礼智信”之前先立一性的形而上学,如果是基于这种逻辑去推导一个“天性”,那么跟佛家成佛的逻辑有什么区别呢? 说白了,“仁义礼智信”没错,道德也没错,但理学家将这些东西,定义为“天理”范畴,属于“天地之性”,来居高临下地指导社会经济生活,在姜星火看来就是错的。 如果今天他接受了这种对方的“妥协”,承认了理学家的道德准则对于经济活动的指导地位,那么其实一切都没有发生根本改变。 今天的太学之会,争到现在,争的就是到底存不存在“天地之性”这种至高的、凌驾于一切现实之上的概念。 “解大绅方才所言,盖赤子之心,见父自然知爱,见兄自然知敬。” 姜星火继续道:“若是真有一个天理,基于物质遗传的种种本能,方是天理源头,何消去存天理,而后发之为仁义礼智信?如孝子见父赴役,天寒起盥冷水,见之痛哭曰:为人子而令亲如此,尚得为人乎!于是以身代之。此痛哭一念,是从天理而求得的吗?我以为,宋儒往往说倒了。” “《孟子尽心上》所言:亲亲,仁也;敬长,义也。” “有亲亲而后有仁之名,则亲亲是仁之根也,今欲于亲亲之上,求其所发者以为之根;有敬长而后有义之名,则敬长是义之根也,今欲于敬长之上,求其所发者以为之根.此宋儒所以有‘性中曷尝有孝悌来’之论,天地之性不明,由此故也。” 针对胡俨所提的“仁义礼智信”这个根本论点,姜星火给予了重点针对回应。 对于当先的“仁义”两点,在儒家体系里,仁的基础是亲亲,义的基础是敬长,这个是孟子明文规定的,而所谓亲亲,指的就是孝,所谓敬长,指的就是悌。 姜星火认为,孝悌作为仁义的根基,非如程朱所理解的那样仁义为孝悌之根本、孝悌为仁义之发用。而是“仁义礼智信”这些道德准则都是虚名,譬如仁义,是先有亲亲敬长,才后出现的。 从名实关系上看,“仁义礼智信”这些道德准则,是基于物质遗传的人伦关系和后天社会关系形成的,孝悌之行为实,仁义礼智为名,这就完全颠倒了程朱理学在天地之性所派生的“仁义礼智信”等道德原则问题上的观点。 而接下来,双方又是一阵唇枪舌剑。 辩论,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姜星火“理欲统一”的心性论观点非常牢靠,反方辩手们根本无法驳倒,之前以退为进的招数,也宣告无效了。 实际上,辩论到了这里,所有反方的辩手,胡俨、杨士奇、王允绳、高逊志、汪与立、杨敬诚心头都升起了一股无可奈何之感。 本体论方面,姜星火的物质细胞理论,实在是无可辩驳,所以已经开局输一半了。 剩下的这一半,也就是心性论,姜星火更是咬死了“理欲统一”的观点一步不退。 如之奈何?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杨士奇这时候忽然看到,在负责记录的杨荣,给他使了个眼色。 “若是真到了局势为难的时候,不妨用此法破局。” 杨士奇想起了此前他们所商议的内容。 眼下,似乎就到了不得不用的时候了。 因为再拖下去,没有对策的话,那就输了。 杨士奇又等了等,眼见胡俨也是无计可施,于是咬牙出声道。 “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 “性者,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从以出者也。” “人有是心,莫非全体,然不穷理,则有所蔽而无以尽乎此心之量,故能极其心之全体而无不尽者,必其能穷夫理而无不知者也。既知其理,则其所从出,亦不外是矣以《大学》之序言之,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 曹端闻言却是一怔。 ——尽心论。 因为理学的尽心论是心性论的一部分,全靠心证,而心证的东西,拿来辩论是没有结果的。 所以,这就是属于拖时间的无赖打法。 但凡要点脸面的,肯定是干不出来这种事情的,所以胡俨没好意思。 而杨士奇今天为了赢.不,或许只是为了输的不那么难堪,直接把理学的尽心论给祭了出来。 而理学尽心论的基本观点就是尽心与穷理致知、体认天理这三者,是一并显发的,只要尽得此心之全,亦即意味着对万物之理的穷极无余,在逻辑层次上,万物之理是天理的显现。 最终版本的朱熹则认为,对于人心,想要尽得此心,必须穷理致知,只有这样才能透显涵具灵昭明觉之知的本心,并上达天理,最终实现人的气质之性与天理的天地之性的统一。 解缙此时只道:“谬矣!” “孟子所谓‘动心忍性、强恕而行’,讲的都是尽心,心之在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如此种种,如孺子入井而有恻隐之心,不尽则石火电光,尽之则满腔恻隐,无非性体也,人与天虽有形色之隔,而气(物质)未尝不相通,知性知天,同一理也,何必舍近求远?” 解缙的意思是,朱熹等宋儒认为“性/理”是独立实体,所以才有“必以知性先于尽心”的尽心论说法,继而以穷理为入手工夫,而其所穷所知之理乃天地万物之理,反失却人心恻隐羞恶等条理,不说南辕北辙,也可以说是舍近求远。 汪与立这时候反驳道:“是以圣人设教,使人默识此心之灵,而存之于端庄静一之中,以为穷理之本;使人知有众理之妙,而穷之于学问思辨之际,以致尽心之功。巨细相涵,动静交养,初未尝有内外精粗之择,及其真积力久,而豁然贯通焉,则亦有以知其浑然一致,而果无内外精粗之可言矣。” 汪与立的说法,就是典型的理学的“交融贯通之境”,也就是宋儒们总结出的境界法门,是知觉之心体在穷理、致知之后“心理合一”的证成。 此时此刻,反方辩手们已经不指望赢了,只指望输的不要这么难看。 而眼见杨士奇用的“尽心论”这招似乎有点效果,反方辩手们也是跟着一拥而上。 高逊志亦是开口道:“专务于内,从心求理,则物不尽;专务于外,从物穷理,则心不尽。物不尽,心不尽,皆是理不尽,故而必心物内外交融,达至于心理合一之境界。” 杨敬诚亦是打起精神来说道:“必其表里精粗无所不尽,而又益推其类以通之,至于一日脱然而贯通焉,则于天下之物,皆有以究其义理精微之所极,而君子之聪睿,亦皆有以极其心之本体而无不尽矣。” 融会贯通之境,这个说法被反复提及,实际上就是宋儒认为当为学致知进至脱然贯通境界,知觉之心知与物之理则一体契合,故本心所具之灵昭明觉之知,不仅能够究极天下之物的精微义理,也能够究极此心体之量。 有点类似于“大自在”、“大圆满”的意思。 胡俨亦是勉力说道:“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涵泳乎其所已知,敦笃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属也。是以平居静处,虚明洞达,固无毫发疑虑存于胸中.至于事至物来,则虽举天下之物,或素所未尝接于耳目思虑之间者,亦无不判然迎刃而解,仁义礼智信,种种天理,皆由此而证。” 张宇初这时候也开口了,既然涉及到心性,那正是他最近研究的心学所在,他更有发言权一些。 “孟子言良心,何不指其降衷之体(宋儒概念里的‘性体’)言之?而形容平旦之气,似落于迹象,不知此即流行之命也。知此即为知命,犹之太虚何处不是生意?然不落土,则生机散漫,无所收拾。” 这就是绕开宋儒,回归到孟子这里,强调在先秦儒学的哲学体系中,“良心”和“平旦之气”比“性”更为根本。 顺着这个思路,姚广孝亦是说道:“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此语即喜怒哀乐未发之体,未尝不与圣人同,却是靠他不得,盖未经锻炼,一逢事物,便霍然而散,不妨说‘工夫所至,即为本体’,尽心而得本体,有违先儒之论。” 破题的思路,基本都是一致的。 既然反方辩手始终强调尽心而得本体的宋儒观点,那就去先秦儒家的理论上找依据。 反正理论体系上,肯定是古代圣人的观点,更加有权威性。 而在宋儒这里,是强调有心体或性体之类的一先天本体,然后经由工夫,复其本体。 正方辩手们,就强调先尽心工夫,工夫精熟,心体流行自然条理分明,此为性体或者说本体的根本,在这个逻辑框架下,本体不再是一先天本体,而是工夫所至,心的一种良好状态或属性。 “不然!” 杨士奇固执道:“人生时浩然之气,被那气质混浊颓塌之气所遮掩,这浩然之气,乃是工夫后养得。” 解缙笑道:“浩然之气本非固有,如何养得?与那昏浊颓塌之气不过是一气罢了,工夫则点铁成金,不是将好气来,换却此气去也。” 杨士奇坚持道:“人之一心,湛然虚明,如鉴之空,如衡之平,以为一身之主者,固其真体之本然。而喜怒忧惧,随感而应,妍媸俯仰,因物赋形者,亦其用之所不能无者也。” 这里就是分别从体、用两个方面来论说人心,也是程朱理学对于人心的经典论断。 从本体的一面来讲,认为人心本体、本真的一面如明鉴一般纯净虚明,不染一物,又如衡器(天平)一般公平公正,不著私意;但在发用的一面,则认为人心不能不因“喜怒忧惧”、“妍媸俯仰”这些外在情绪表现出随感而应、因物赋形的情感表达和价值判断。 实际上,这也是程朱理学心性论与尽心论的根子了。 从理学对人心体用两个方面的阐发不难看出,人心不仅是知觉的主体,且作为知觉主体的人心本身具有德性色彩和善恶判断。朱熹所谓人心不仅能知觉,而且有善恶,也就是“心有善恶,性无不善”.由于朱熹的人心在发用一面既已体现为善恶两方面的道德属性,因此从尽心论的角度来看,人的认识就不是纯粹的认知问题了,而是心性的道德修养问题。 胡俨亦是说道:“人有是心,莫非全体,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知有不尽,故其心之所发,必不能纯于义理,而无杂乎物欲之私,虽欲勉强以致之,亦不可得而致矣。” 这里就是说,程朱理学认为人心即便通过“尽心”的工夫,也并不能穷极事物之理,究其根本就是人心被私欲遮蔽,而私欲对于“尽心”是有极大危害的,仅会影响和阻碍“尽心”的进一步推进,也会对修身养性带来直接影响,而朱熹的观点则是人心一旦被私欲所蒙蔽,那么就算想勉强“尽心”,也很难做到.换言之,“尽心”不是一个靠自身努力所能完全达成的认识过程,阻碍认识活动难以继续推进的非是人自身之知识能力缺乏的问题,而是认识主体自身的道德修养问题,也就是人欲的问题。 实际上,双方激烈争论的观点,始终都是基于不同本体论派生出的心性论。 而宋儒以朱熹为代表的尽心论,正是其分别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反映,根本上是理气二元在心性论上的反映。 正方既然主张物质一元论,那么自然反对有所谓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之分别,认为浩然之气与昏浊颓塌之气总是一气,养得好则昏浊颓塌之气变而为浩然之气,养不好则浩然之气变而为昏浊颓塌之气。 所以,根子上这些心性论派生的说法,还是本体论上的争端。 只不过现在的问题在于,本体论可以用细胞学来实证,心性论却不能,所以驳不倒反方。 姜星火静静地听着他们的争吵。 一场太学之会,眼见着就从上午,来到了中午。 明日高悬。 姜星火方才开口。 “所以,诸位都认为,尽心难以致良知?” 胡俨微微颔首应道:“然也,诚如伊川先生所言:良知良能,皆无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 反方辩手们,并没有觉得胡俨的回答有什么不妥。 “良知”是尽心论的一部分,属于专有名词。 该词最早见于《孟子尽心上》“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而在宋儒的话语体系中,有进一步的引申含义,朱熹在作《孟子集注》时对“良知”这个词的“良”作注时,用的事“本然之善”这四个字解释。 呃,倒也不必一看朱熹做的注释,就觉得夹杂私货了。 实际上,朱熹确实缝合了不少东西,也自己为了理论上的逻辑自洽而夹杂了私货,但至少在“良知”这个词上,朱熹所注与孟子的原意基本上是一致的,即“良知”是一种先天的知觉,也就是孟子所谓不必思虑而能知觉的意思。 同样,朱熹在注释孔子那句“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时,写的注释是“生而知之者,气质清明,义理昭著,不待学而知也”,这里面对于“知”的语境,跟之前是完全一致的。 但跟先秦儒家零散地提到良知或知不同,朱熹把这个词跟之前所重点说的“敬”“诚”之类的一起提高了重要程度。 在朱熹这里,良知是人生来就从天那里继承的东西,是天赋,是天灌注到人心中的东西。 换句话说,还是“天理人欲论”的基本观点,是一脉相承的。 因此,“良知”在朱熹这里会高频率地出现,而且往往跟他的心性论绑定在一起。 朱熹在《大学章句》里写了“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在《大学或问》中写“人莫不有知”,在《孟子集注尽心章句上》对孟子“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进行注释“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如此种种,不胜枚举,都是良知的意思。 正因为这种广泛使用,所以当姜星火提出“良知”的时候,根本就没人反应过来有什么问题。 姜星火看着高悬在天空中的太阳,额头被阳光照射,已是沁出了几滴汗珠。 ——他有点烦了。 所以,姜星火决定早点结束这场太学之会,给予反方辩手们最后一击。 “依我看来,经济社会运行,不需要什么仁义礼智信作为高高在上的约束,说到底,既然良知是与生俱来的,那就能使人知善知恶,能使人对自己的行为做出正确判断,所以不管是解决尽心还是方才提到的道德,只需要三个字就够了,致良知。”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章 良知 “致良知。” 这三个字就是姜星火的答案。 姜星火的“致良知”,跟王阳明的还不完全一样,他融入了自己所学的近代哲学的东西,并且尽可能地规避了心学心性论走向狂禅的可能,这个待会儿会展开阐释。 而在“古今王霸义利”三辩上,他曾借由张宇初之口,说出了“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心学四诀。 但“致良知”这个词在今天太学之会前,只在姜星火的口中出现过两次。 一次是在上海县衙讲学的时候,另一次则是在诏狱里和孔希路就有命论和志气说进行辩论的时候。 而这两次出现,都没有对“致良知”进行单独的释义。 实际上,如果说太学之会在此之前,姜星火主要用的是明末三先生里王夫之和黄宗羲的观点,那么真正能破解程朱理学心性论的,反而是心学的观点。 用唯物去对抗唯心是没用的。 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 你要心证,那就来心证。 而之所以“致良知”是破解程朱理学心性论的灵丹妙药,是因为在姜星火前世的明代中叶,王阳明所思索的核心社会问题,就是方才所提到的那些。 当时,随着明代中叶经济的发展,大明整体的经济结构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在农业和手工业等领域,都表现得非常明显.最显著的例子就是江南地区以雇佣关系为基础的生产方式逐步走向成熟,从而加速了传统自然经济的部分瓦解。 而基于自然经济的传统伦理道德,也就是“三纲五常”等道德准则,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已经不能正常运作,取而代之更多地是人们对经济关系中利益的追逐,关于这一点,王阳明等明代中叶的思想家们表现出了高度重视,如何让世人更好地处理伦理纲常与功名利禄的关系,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和人生追求,即不能否定经济形态的变化,也同时要维持道德准则,就成了王阳明等人努力研究的课题。 在当时,理学当时作为大明的官学,处境是相当尴尬的,几乎所有有识之士都认识到,随着经济和社会的变革,想要维持道德准则,挽救当时的社会状况,依靠“天理”的外在强制力是不够的,还需要打破理学的藩篱,找出一条新路来。 王阳明的观点就是,社会危机产生的根源是天理与人们实际经济、社会行为的相互背离,这种嘴上说的和实际做的背道而驰的情况,只会造成大明的愈发撕裂,因此必须有新的道德理论对此进行弥合,王阳明选择的道路,就是“致良知。” 致良知,就是把普遍真理与吾心融合在一起,用内在的自觉,替代外在“天理”的强制转化,从人的内心进行规范。 这种思路的根源逻辑就是“良知”作为外在天理与吾心相融合的良知,既内在于主体之中,又构成了普遍的规范。因此只要把良知作为行为规范的准则,世人的一切言行也就会按规范进行,自然就可以符合大部分传统道德伦理的要求,又能避免程朱理学那种极端死板保守的思想荼毒。 那么,这里可能很多人会疑惑两个问题。 “致良知”这三个字,为什么被称作明代中叶社会风气的救时良方? 说到底,“致良知”还是要求道德反省,那与理学的“仁义礼智信”等道德准则有什么区别呢?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别看字少,但是真管用,因为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过去保守腐朽的道德观念,已经切实成为了社会继续进步的阻碍,整个社会急需新的道德观上的指导思想出现,来为社会进行减负,解除思想道德上的沉重枷锁。 第二个问题,则是有两方面的区别,其一是在逻辑关系上,理学的道德准则,是天理施加给人性的,具有高高在上的性质,而“致良知”则是人对内心的自我反省,是不被外力施加的,相当于你自己心甘情愿想去做而不是被人摁着头去做;其二是在实践关系上,“致良知”本身就是方法论,与“知行合一”结合在一起,主张求真务实,主张实践出真知,是有一整套配套方法的,而且在践行过程中简单易行,比过去理学玄妙的心证修养方法要易于推广实践的多。 任何学说或方法都是如此,越容易让人理解,越有标准步骤,就越容易被大众所接受。 所以心学在明代中叶一经推出,马上就成为了显学,嘉隆万时期相当数量的内阁成员,都是心学的信仰者。 而对面的杨士奇则是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 这种不安,倒不是杨士奇提前意识到了什么,实际上,对于这种在此方世界从未问世的新理论,根本不可能有人认识到,而是杨士奇看着眼前沉静自若的姜星火,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压力。 姜星火太自信了。 这种稳操胜券的感觉,给杨士奇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他看着姜星火的眼睛时,甚至感觉能读懂对方的想法—— ‘呵,你输定了!’ 这种超凡的自信和笃定让他很难适应,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局势会演变这样,明明在太学之会开始前,他还是自问有五六成胜算的,而且,他苦心准备了许久,自问该准备的地方,都准备到位了,如果说细胞物质说,是确实出乎他预料,而且根本无法反驳的实证打击,杨士奇他认了,那么在心性论方面,杨士奇现在却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姜星火到底该怎么完成最后一击。 而且,杨士奇在过去,虽然也遇到过很多成名多年的大儒,但是说实话,并没有谁能像姜星火这样轻松写意,镇定从容。 就仿佛破解这种困扰了学术界多年的难题,是吃饭喝水一般简单一样。 要知道,从南宋开始,实学、心学和理学,对于心性论的争辩,已经持续了数百年之久了。 而姜星火,也很快开始了他的回合。 “宋儒言道德,则必以‘仁义礼智信’为天理于人心之阐发,然人不过物质细胞,天地之性说,荒谬矣。” “可依我看来,道德却未尝不存于人心,道德,即良知也。” “性无不善,情亦皆真;赤子入井,皆有恻隐;乍见之时,验此不忍;率之谓道,人人共由.所谓良知,大抵如此,乃是人人皆有的道德本能,是与生俱来的,不能而学,不虑而知,无论贫贱富贵、男女老幼,人人皆是如此。” 姜星火的观点,对于理学家里极端保守的那一拨来说,当然是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异端学说。 但只要没那么偏激,其实这种观点不难得到认同,而且高度符合姜星火的物质一元论。 人是由物质构成的,世界上没有什么基于天理而汇通人性的、超验的、预设的道德准则(仁义礼智信及三纲五常等等),但人是有自发的道德心的,也就是良知。 因此,在姜星火的学说里,良知就是社会的道德准则,或者说良知就是以前的“天理”,是人们在经济活动和社会生活中需要去遵守的道德规范。 所谓“知善知恶是良知”便是这个含义,良知在道德心上,起两个方面的作用,一是能判断他人的言行善恶,做出客观的道德评价,促使社会风气朝着正确方向发展;二是良知能对自己的言谈举止进行自我认识和正确评价,并且这种判断是非的能力是所有人都有的,无论是圣人还是愚者,因此人们对自己行为的善恶,自己都能做出正确判断。 基于这一点,既然良知能对人们的行为进行善恶评价,那么也就具有了促使人们从善去恶、改恶从善的能力。 姜星火缓缓道出他的观点,而这种圣人讲道一般的气质,仿佛天生就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使得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一种说服力,就连旁听者,都能跟着陷入思考。 在这种环境下,杨士奇的自信和骄傲被击溃,他终于忍不住了。 “若是良知这般有用,不需仁义礼智信等诸多准则,怎么先贤们就没有认识到?若是光凭个人内心良知,一个人的良知有一个人的样子,怕是免不了最后变成心证狂禅。” “嗯,伱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知道,跟改正,是两码事。 这世界上多的是“我知道错了,我就不改”的人。 而人们在道德选择上,都会面临着现实抉择,不是有良知就能造成好的结果,所以必须要让良知发挥作用,也就是“致良知”。 姜星火平静的说:“所以,才要有致良知的工夫。” 阳明心学大行于明中晚期,成为当时的显学,不是没有道理的,其核心要义,就在“致良知”三个字上,而王阳明回顾明代前中期的理学学术之失,提出的这个观点,正是切中当时士风之要害积弊,有涤荡学风、重树世风之期许,此时拿出来再好不过。 实际上,“良知”虽然是与生俱来的,能使人知善知恶,能使人对自己的行为做出正确评价,指导人们的行为选择,促使人们弃恶从善,但现实世界里,就是有很多人无法知善知恶,不能做出正确评价,不能改恶从善,“致良知”之学,就是为了解决这个最难回答的问题而作出的答案。 “致者何谓?其一,曰中介,昏暗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其二,曰实践,知良知与行良知之间,所差者不过实践,唯有实践,方能使人体察过度的物欲私利乃是使良知昏蔽的主要原因,继而时刻自省,时时保持吾心之良心,即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性。” “至于为何要致良知,便是因为,人乃物质所构成,良知虽是先天之知,却非是所有人自觉之知,因此,要通过致良知,把先天之知转化为自觉之知。” 实际上,在这里姜星火对致良知的含义,做了部分补充,“先天之知”其实就是“先验之知”换了个说法,也就是将德国古典哲学术语的“实践”概念与之融合,同时另辟蹊径,绕开了过去理学家们的老路。 这也是根据黑格尔对华夏心学的深刻分析所得出的,按照黑格尔的话说,“良知”就是“先验之知”,也就是“对象自己规定自己,而不是从外面获得自己的谓词”,而黑格尔认为心学的“致良知”理论,作为“先验之知”,虽然有标准的方法论和实践手段,也就是通过谓词的各种限定,人们能够通过“致良知”一步步接近真理,但并不能完全认识这种“先验之知”。 姜星火继续说道:“先天之知,即是真理,真理是某一时空的同一个客观的世界在跨越时空的不同的主观的世界的同一认识,在客观条件满足的情况下表现为反复出现与必然出现,而‘致良知’这个实践的过程,就是把先天之知的主观世界与某一时空的客观世界接轨的过程。” 换言之,姜星火把“实践”、“真理”这些近代哲学中的重要概念,与“致良知”结合了起来,完成了他的心性论。 而从此以后,姜星火左手是“细胞物质论”的本体论,右手是“致良知(或者说实践出真理)”的心性论,就完整地构筑出了自己的物质一元论的哲学大厦。 在此基础上,姜星火用实学进行社会建设,用科学培养工业革命所需的人才。 如此一来,相当于从指导思想到实践方法,从本体论到心性论,就都齐全了。 而有了姜星火这套完整理论的指导,世风、学风这些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姜星火继续补充道:“先天之知与天理不同,虽然是真理,但在形式上是主观的,因为其属于认识范畴,不能等同于物质的客观实在,但在内容上客观的,检验‘致良知’效果的唯一方法,就是其客观的社会实践。” 实际上,过去以宋儒为代表的理学家们,总喜欢搞“致知在于格物”这套,认为要达到致知的目的,必须要从格物开始,而姜星火则认为并非如此,他认为“致知在于正心”,也就是人们在道德的反思中,清除过分的物欲和邪念,从而让被昏蔽的“良知”恢复。 “实践,倒是个有趣的说法。” 曹端对此很感兴趣,他又问道:“那致良知的实践之法,国师可否讲的清楚一些?” “自然可以,不过应该跟你们过去学的不太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胡季犛饶有兴趣的问道。 他也不是一般人,自幼饱读诗书,学富五车,而且以德行被人所称道,后期算司马懿,前期在安南算是类似于王莽的角色。 所以德行这块,胡季犛还是有点发言权的。 “致良知的实践之法,共有三步。” 实际上,姜星火既然能提出这套与物质世界一元论配套的心性论,就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致良知”是心学的大杀器,但同样也有弊端,姜星火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规避掉弊端。 这是有充分历史经验的,因为心学在王阳明去世后,主要以王畿、王艮两派为主,而这两派因为没有统一的方法论,所以都走歪了。 其中的一派,走入了佛家的心性论,成了狂禅派,就是渐中王畿一派,他们主张“良知当下圆成,更不须用消欲工夫,不须防检与穷索,取顿悟而入,即本体更是工夫,而天机常运,虽有欲念一觉便化”,把良知当作佛性看,主张顿悟,没有切实的方法论,最终越走越歪。 而另一派,则开始迫近魏晋玄学的心性论,成了清谈派,也就是泰州王艮一派,他们从日用见在处指点良知,谓良知为天然率性、吃饭穿衣、饥食渴饮、冬装夏葛,泰州学派把个人道德和社会道德的一切樊篱全部打破,其道德性遂缺失不足,行为怪诞,异议纷呈,所谓“上焉者习静谈玄以求顿悟,或作奇异之论以惊世骇俗;下焉者放荡恣肆,每出名教之外”便是如此,举止言谈多放荡不羁,只知清谈心性,不务实事。 在王阳明的心学体系里,良知作为本心的意味极其浓重,道德行为之发动、道德原则之制定皆导源于良知本体,而且王阳明认为世界万物以良知本心为灵明,通过主体对于一点良知的存养与扩充,可达至万物一体之境界。 也就是说,王阳明心学里的“致良知”跟姜星火的“致良知”还不太一样,姜星火只把“致良知”当做心性论的道德准则和道德修养方法,而王阳明则是把“良知”纳入了本体论范畴,这跟姜星火的物质世界一元论是截然相反的。 因此,如果从心学本体论的视角来看,“良知即独知”,契证内赋予主体的良知,惟己独知,若无实地工夫来诠释此独知之本体,则本体将窒息于身体里同样,若无切实可靠的方法论来支撑这一本体的伸展,则必然沦为谈玄说妙的东西。 “良知即独知”这一命题,在理论上存在多种诠释可能,亦是流弊造成的根源之一。 所以,姜星火先设定了“先天之知”即是真理,而真理要通过实践来探求,也就是“致良知”这个方法论,从而完成了逻辑闭环,规避掉了王阳明心学的种种弊端。 而后,就是现在的事情,姜星火需要提出一个完整的方法论,用来给普罗大众使用,教会他们如何用标准的步骤去“致良知”。 姜星火抬头望着天空,缓慢地说道:“其一,曰慎独。” “慎独”一说,出自先秦儒学诸多经典,譬如《大学诚意》记载“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中庸首章》记载“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慎独”在先秦儒学的语境里,即主体在社会道德实践中,须时时刻刻保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审慎心态,即便是在隐微之处也不放松,要切实地做道德实践工夫。 汉代著名大儒郑玄在《中庸首章》处对慎独做了释义“慎独者,慎其闲居之所为,小人于隐者,动作言语自以为为不见睹,不见闻,则必肆尽其情也,闲居者,独处也”,也就是说君子即使在独处之时,也应持守谨慎,这种释义有些字面意思的感觉了,少了几分微言大义的内涵.但在经学时代,儒者多着力于寻章摘句、考据训诂之类,于古圣先贤之微言大义无所阐发,所以倒也没什么。 直到南宋时期,朱熹又对慎独做了新的解释,朱熹认为慎的意思应该跟郑玄解释的一样,但在独字上朱熹有自己的理解,他认为“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在朱熹这里,独就有了独知(独自知道)的意思。 而姜星火做的解释则与朱熹不同。 “慎独者,人于内心活动之隐微处体察,以至省察克治也。” 也就是说,姜星火认为“慎独”是自我认识的一种特殊形式,是道德修养的一种最重要的方法,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人与天俱来的、能知善知恶的良知,要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能动作用,去廓清任何已经萌动了的过分的私欲和邪念,就实际意义来说,是一种很重要的修养功夫。 之所以把“慎独”摆在第一位,也是有原因的。 或许人们一般只会记得冠军的名字,但在明代理学界,还不是这样。 “明代理学之冠”毫无疑问是曹端,而“明代理学之殿”的称号,则属于黄宗羲的老师,刘宗周。 明末时期,刘宗周深感当时学风世风之败坏,如何重树学风、纠偏积弊,成了他最重要的理论探索,而“慎独”正是刘宗周提出的解决方案,可谓用心良苦之极。 换言之,姜星火为了这次的太学之会,是真的请了一堆未来的神。 中国的王阳明、刘宗周、王夫之、黄宗羲,外国的黑格尔、康德。 针对世风学风这些问题,在心性论上,王阳明、刘宗周等人提出的办法,是最切合大明社会实际的,将这些办法扬其精髓避其糟粕,自然能够起到战胜旧有理学心性论的功效。 随后,姜星火又讲了慎独的具体方法,其中就有著名的“静坐法”。 “其二,主敬。” “慎独”是刘宗周的方法,而“主敬”则是王阳明弟子邹守益的方法,有些偏向理学的“居敬”、“用敬”,但不完全是一回事,办法比较保守,但相对于阳明后学中“现成良知”、“百姓日用即道”等激进派的自由放任之主张而言,反倒是真正切实可行的方法论。 “主敬,心有主宰便是敬,主敬则能克己,克己则有主宰,即保持内心良知的虚灵明觉,从而实现在‘事’与‘念’上对人行为的矫正。” 对于这套方法,黄宗羲在《明儒学案》里评价是“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杂以私欲也,故出门使民,造次颠沛,参前倚衡,无往非戒惧之流行,方是须臾不离”,也就是说,如果能做到主敬,就能保证内在心灵不与外部的实践行为相脱节,完全实现内在良知对人之欲望与外在行为的道德规定,使外部行为完全出于内在良知这一先天之知的道德规定。 又废了一番口舌,深度阐释完“主敬”。 姜星火语调平淡地继续说道:“其三,戒慎恐惧。” 这话乍一听似乎有些拗口,但细想一番,却有来头的。 “戒慎恐惧”出自《中庸》里面的“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良知之本体,本自廓然大公,本自物来顺应,本自无我,本自无欲,本自无拣择,本自无昏昧放逸,若戒慎恐惧不懈其功,则常精常明,常规常矩,常虚常灵。” 也就是说,只有良知本体的“戒惧”才是真正的戒慎恐惧,而“常精常明,常规常矩,常虚常灵”才是“本体戒惧”的效果,也才是真正的“致良知”之后的内心表现。 而参与太学之会的众人,随着姜星火不急不缓地阐释,也很容易地就意识到了,姜星火这套“致良知”的学说,威力到底有多大。 如果不懂的话,拿武侠的比喻就是,林平之把《辟邪剑谱》活字印刷了十万份免费发放. “致良知”这种方法论,论点清晰,论据可靠,简单易行,极容易推广。 有了这种东西,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接受,而不是继续奉行脑袋上有个天理的传统道德观。 在场众人的目光,齐齐地看向了胡俨。 不知不觉,太学之会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天,冬日天黑的早,这时候日头已然西斜了。 杨士奇还想说什么,但这时候胡俨的身子却晃了晃,几乎要颓然倒地,但还是勉力用手撑着,看向众人。 胡俨挣扎着起身,摇晃着走回了座位,脸色惨白,双唇颤抖,声音沙哑:“我认输。” 全场寂然! 而这一次,胡俨似乎再难站稳脚跟,一屁股坐在位置上,捂住胸口,喘息急促,他的额头上渗透出细密的汗珠。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一章 余波 这样的结果,并没有出乎预料,但就是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虽然姜星火这一方的优势,到太学之会的最后,已经呈现出了碾压,但胡俨等人,似乎还没有到没有任何还嘴之力的地步。 毕竟,理学的心证依旧是可以坚持下去的。 正所谓“只要我不认输,那我就没输”,就是这个道理。 但从辩论的角度来讲,反方的胡俨等人确实已经辩不过了。 姜星火的物质一元论非常扎实,而他们则无法证明“气”的存在,所以理学的“气本论”,是注定要被取代的。 理学的“气本论”崩解,后果当然很严重,这就意味着天地之性不再贯通于人的气质之性。 因此,反方在心性论上陷入了被动,只能反复强调三纲五常的重要性。 但在姜星火这里,三纲五常(父子、君臣、夫妻,仁义礼智信)这些道德准则,既然不是天理,那就并非是无可替代的。 所以,在太学之会的下半场,辩论的关键就转移到了,姜星火有没有一套完整的心性论和心性论的实践方法上面。 结果是,姜星火有。 姜星火围绕人本能的道德心,也就是良知,展开了心性论的论述,提出了“致良知”的方法论,也就是“慎独、主敬、戒慎恐惧”。 有了这套标准化的、人人皆可实践的心性论,其实理学的溃败,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毕竟王阳明心学击败理学,迅速蔓延成为显学,就是姜星火前世,明朝中叶发生的事情,而且当时之所以会有王阳明心学产生,就是因为彼时的社会矛盾和社会思潮到了这个非有新思想引领不可的地步。 事实也证明了,致良知这套方法,确实是破除理学保守落后的三纲五常的最佳武器。 所以,在相同的社会背景下,姜星火用他改进的心学心性论,爆杀了反方辩手们,也就不足为奇了。 “胡祭酒,你怎么了?” 这时候,王允绳忍不住惊呼一声,起身小跑了过去。 胡俨没有回答,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让王允绳别管他。 杨士奇也蹙眉看着胡俨,神情担忧。 胡俨对着他笑笑,示意没事儿。 但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知道,那是在逞强呢! 胡俨抬起头看向姜星火,嘴角带着苦涩的笑意:“我输了,物质一元论,无从反驳;心性论,或许还有些可争议的地方,可总归这世道,也该有变化了。” 他的态度诚恳,没有半分怨言。 因为他知道,姜星火赢得光明正大、实至名归。 而且从始至终,姜星火的态度都很谦卑礼貌,哪怕先前反方给的压力非常大,姜星火依旧彬彬有礼地给予反击,而且没有动用权力将此事强压下去,这足以证明他的品性高洁。 这是值得敬重的对手。 “但我有一个问题,还请国师不吝解答。” “好!”姜星火欣赏胡俨的态度,赞许地点了点头:“既然这样,我也就不藏拙了,胡祭酒请问吧。” “今日之世风,虽有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可终归还是能称上一句大抵淳朴的,这也是为何我等儒者一力捍卫的缘故。” 胡俨说的没错,虽然在南方出现了新的思潮,但如果就整个大明的范围来看,“民风淳朴”并不是什么贬义,百姓愚昧的同时,确实在三纲五常等礼教的束缚下,显得很淳朴。 而这种世风,是有利于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大明维持整个社会稳定的。 “可今日之后,天理动摇,国师就不怕三纲五常崩解,整个大明陷入思想混乱吗?” 胡俨说完,静待姜星火的回答。 姜星火伸出手指,轻轻敲打膝盖:“首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胡俨愣了下,道:“请问。” “你知道对百姓来说,什么是天理吗?” 杨士奇皱起了眉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姜星火微微扬眉,目中闪过一抹精芒:“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天理。没了肚子里的粮食,再聪慧的人又有多少用处?” “百姓不在乎这些所谓三纲五常的崩解,人是有本能的道德心的,就算没有父为子纲,难道父子之间就没有本能的道德相处了吗?之前解大绅就说过‘盖赤子之心,见父自然知爱,见兄自然知敬,此是天理源头,何消去存天理,而后发之为事父乎?’就是这个道理,人伦关系,就算没有三纲五常的约束,一样是存在的,并不会因为三纲五常的消失而消失。” “换句话说,在三纲五常这些概念没有被发明出来之前的时代,在孔子诞生之前的时代,人伦关系就不存在了吗?” 这是一个相当尖锐而又真实的问题。 即人的社会伦理关系是先天存在的,儒家没有出现之前就有,儒家即便消亡了,它还存在。 伱出不出现,它都在那里,一动不动。 所以姜星火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就算是三纲五常崩解,也不意味着社会基本的人伦关系的崩解,以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三纲五常的压迫束缚作用,远大于它的道德导向所用。 没有三纲五常的压迫,大明的社会风气会变得更加开放,这种开放,对于逐渐转向新的道路的大明并不是什么坏事。 “而对于士子来说,理学有道理,别的学说未必没有道理,道理就摆在这里,总是越辩越明的,纵有一时的思想混乱,又有什么干系呢?” 听到这话,旁边的王允绳和胡俨,也都若有所思了起来。 姜星火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极度的自信。 在思想问题上,不能用武力镇压,也不能充耳不闻,阵地就在这里,你不占领对立的思想就会占领。 只有直面上去,用客观扎实的理论去说服普罗大众,甚至是你的对手,占领住这块阵地,哪怕是一部分,都足够了。 不去应对才会造成思想混乱,造成社会动荡,但自己坚持的思想只要站住脚,以后的事情,就都好说了。 实际上,姜星火确实该有这份底气。 姜星火太年轻了,身体也倍棒儿,心态还好,别说轻松熬死朱棣了,朱棣正常死亡的时候,姜星火估计才四十多岁,就是把朱高炽和朱瞻基按正常死亡时间送走,姜星火也就五十多岁,努努力长寿点,没准能把没出生的堡宗都送走。 时间站在姜星火这边。 而按照现在的布局,二三十年后,姜星火就能做到门生故吏遍布庙堂了。 经历二三十年的思想变迁,到了那时候,姜星火的这套“物质一元论+致良知心性论+实学+科学”的完整理论体系,定然已经成了大明的官学,取代了理学的地位。 毕竟,这是一套比理学更加实证化,也更加适用于大明社会的学问。 到了那时候,作为历史上为数不多地构建了“本体论+心性论”的完整理论体系的大哲学家,作为推广出了各种科学观念的存在,姜星火早就抵达了北宋五子的“诸子”级别,成为当世唯一能被称为“子”的存在,也就是圣人的预备役,他的名字早已响彻天下,拥趸极多,几乎可以说是当代思想界的领袖级巨擘,任何人,即使是皇帝,都得给予十足的尊重。 而作为一个政治家,他也肯定清楚,一旦失去了统治力量的帮助,任何优秀的理论都无法被推行下去,所谓的学术,也仅是空谈。 更别说,现在是乱世刚刚结束。 一切,必须靠刀枪说话! 只要军权在他这边,那么思想界的任何动荡,其实都不足为惧。 动用武力是下下策,但不意味着这不是一个可被选择的选项。 “那今日的太学之会。” 姜星火继续开口,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辉,语调铿锵有力:“所有对话论述,便由内阁负责记录的翰林们整理,明日以连载的方式登《明报》,传之天下。” 这话一出,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胡俨和杨士奇的表情瞬间僵硬,沉默不语。 太学之会这件事情,本身的过程是秘密的。 但是结果既然如此,一定是要公之于众的。 不过,胡俨绳和杨士奇等人都是读书人,自诩为君子。 而现在,姜星火把这层窗户纸挑开了,直接把这个问题摆放在台面上,摆到他们面前,就算不承认,也不行了。 “国师。” 国子监司业王允绳脸色难看,低声欲言又止。 姜星火却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头:“总该是有个结果的,至于是非曲直,便由天下人评说便是了,正如朱熹和陆九渊鹅湖之会一般,这也是一桩公案。” 他站起身,环视了一圈,朗声道:“现在,诸位还有异议吗?” 底下鸦雀无声,没有任何人吭声,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孔希路身上。 孔希路却只是捻须道:“为学之道,教人之法,君子有节,和而不同。” 前八个字,还是用的“鹅湖之会”的主旨,即理学的朱熹和心学的陆九渊、陆九龄兄弟争论的核心辩题。 而后八个字,则是自《论语·子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引申出来的,其中的寓意就是,“鹅湖之会”的结果是朱熹被气的拂袖而去,双方不欢而散,而今日太学之会,孔希路希望不管最终观点、意见如何,世人又如何评说、解读,但与会的诸人,基本都是当世大儒,最起码的君子风度,是要保持的。 这十六个字,算是给这次太学之会盖棺定论了。 以姜星火为代表的正方,在本体论上取得了完全胜利,在心性论上独树一帜,从此以后算是自成一派。 用江湖话说,这叫“立棍”了。 而以胡俨为代表的反方,本体论上自然是一败涂地,本体论牵引着心性论,也是勉力支撑,虽然可以嘴硬坚持不认输,但胡俨是醇儒,他没那么厚的脸皮,所以他认了。 因此,太学之会,姜星火算是取得了整体胜利,而心性论上有些东西或许还有争议,还有不同见解,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经历了前后数次论战,变法在思想上的争辩,也就是要不要变法、变法的法理性何在、变法对世风学风造成的影响是好是坏.这些问题,今日算是彻底做了一个了结。 从此以后,在思想界中,针对这些问题的后续余波,定然依旧是争论不休的,但已经不会对变法造成太大的阻碍了。 毕竟这种争执只是暂时的,很快新鲜感就会过去,而变法的真正目的,也会在未来的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的岁月,逐渐展露出来。 而且,姜星火相信,只要自己在,变法就永远不会停止,并且会越来越壮大。 这就足够了! —————— 坐在马车里,姚广孝不住赞赏地看着姜星火。 “怎么样?我今日的发挥。” 姜星火笑眯眯的,丝毫不谦虚。 他不是圣人,不可能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如今直面挑战,取得了这么大的胜利,合该乐呵乐呵。 就像是刘皇叔的那句台词一样,“我打了这么多年仗,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今日之胜,酣畅淋漓。” 姚广孝点点头,眼中带着欣慰:“能将新的思想提早让世人知晓,对于变革的帮助,绝对是巨大的。” 这是一句大实话。 在华夏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各个朝代变法都有先例,几乎每一个有雄心壮志的皇帝登基之初,都会意图改变,想要振作,而变法就是这么产生的,可不是所有的变法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大部分的变法,都是半路夭折的。 一开始,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保守势力是都不曾想过要进行改变,他们也没有动力进行改变,所以直到发生某些剧烈的利益冲突的时候,保守势力就会阻止变法。 正是因为这种历史传统,这种根深蒂固的觉得“变法难以成功”的观念,很多人都不看好变法,即便看好变法的人,觉得在变法的过程中,应该是顺势而行的,而不应该去对抗“势”。 但被重重迷雾遮蔽着双眼的人们,并不能看清楚“势”的本质。 时势造英雄的同时,英雄也能创造时势。 姜星火,就是真正能造“势”的人。 但是,即便这个世界有姜星火,变法的过程同样注定是不顺利。 只不过姜星火的能力太过强大,对于变法的种种桎梏,以一己之力,实现了逆转旧“势”。 在姚广孝眼里。 姜星火,就是打破桎梏的人。 在这个历史的时空里,他将嘉隆万大改革提前了上百年让世人见证,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冲锋陷阵,使得世间再无正面阻拦变法的人存在,即便是大皇子朱高炽,也不能正面反对变法。 变法,必将在大明的这片土壤上茁壮成长,直到达到历史的顶峰,甚至走向未知之处。 “今日之后,大势成矣。” “我的目标,是要让天下人都明白,这世界上真正的道理是什么。” 姜星火微微颔首,眸中闪过璀璨精芒:“不仅仅是世俗,包括儒释道的这些精神上的‘天外之天’,这些天理仙佛鬼魅之境,统统要为变法让步。” “终有一日,新学便是这天地间的精神主宰。” “而我们的学说,亦将发扬光大,学术界将重归争鸣。” “我不敢说天地间唯新学独尊,却也有信心带领天下人超脱三纲五常的束缚。” “你们可愿随我一起?” 姜星火看向了马车里的姚广孝和解缙。 —————— 太学之会的结束,也预示着变法新阶段正式宣告开始,在这个变法新阶段进行的过程中,不少人注定都会受益匪浅。 时代的浪潮,会拍死一些人,但同样也会有一些能够敏锐地捕捉浪潮走向的人,成为时代的弄潮儿。 外地的大儒们在永乐二年的春天,开始纷纷离开京城。 这场太学之会的余波,也会由这些大儒的离开,以及马上进行的科举举子的流动,彻底从南京这颗大明帝国的心脏,蔓延到整个帝国。 孔希路暂时返回了衢州,出门一趟的杨敬诚则要返回陕西,曹端要回河南一趟随后再回来,高逊志则是要回徐州老家,在扬州和徐州之间讲学一阵子,挂冠而去的胡俨,选择了回到自己的家乡,如今朝中官员籍贯比例最高的江西。 号称“天下第一书院”的江西九江庐山上的白鹿洞书院,给他发出了接任山长的邀请,胡俨如今已经名满天下,他并不眷恋权势,索性选择了辞官回乡,著书立说。 国子监的祭酒,由王允绳接任。 王允绳也是名声在外的大儒,但他的性格,并不如胡俨这般刚直,更为庸弱一些,虽然有自己的立场,但很容易受到强势权力的左右。 而且,胡俨在离别前,也对王允绳说了些掏心掏肺的话语。 胡俨觉得,眼下庙堂里斗得正厉害,很多人既有可能短时间内骤升高位,也有可能随后就跌落深渊,被摔个粉身碎骨。 所以,与其在这种暴风眼里坚持,还不如抽身而去。 范仲淹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庙堂风浪太大,有时候去江湖里钓钓鱼,等风浪平息了,有这份心气了,再回来也不迟。 毕竟,在江湖中养望,同样也是一种策略。 没有人能准确地预测未来的发展,或许以后没有这种更好的位置,或许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事情都说不定,但对于胡俨来说,此时抽身离去,是他自己最好的选择了。 一场太学之会,胡俨竭尽所能,可以说是虽败犹荣。 不是他太弱,而是他的对手,实在是太过强大。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位大儒,现在都可以说:输给别人丢人,但输给姜星火,真的不丢人。 太学之会以后,姜星火在思想界的历史地位终将与北宋五子持平的说法,已经被广泛认可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姜星火一定会成为无可争议的当世第一人,哪怕是最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的反对者,也必须要捏着鼻子认了。 这就是硬实力。 不久后,前礼部侍郎、总管翰林院的翰林学士董伦,在永乐二年的二月,于家中安详地离世了。 这位被士林尊称为“贝州先生”的老人,在遗言中,灵柩没有选择归葬祖籍山东,也没有选择世代居住的宛平,而是选择了归葬于河北贝州(大名府)。 董伦作为翰林院长官的时候,带出了很多学生,而他的门生里,以解缙最为出名。 解缙听闻董伦去世,悲痛不已,是真的悲痛不已,不是装的,这世界上对解缙好的人不多,能欣赏他的才华的人也不多,董伦算一个,姜星火算半个,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董伦是他的老师,而姜星火比他强,都不嫉妒他,其他人则大多跟他难以相处。 想起恩师在太学之会前对自己最后的帮助,本就虚弱的解缙急火攻心又病了一场,上书以恩师如父的理由,请求为董伦守孝。 朱棣没批三年,给解缙批了三个月假期,并且给了他去北京的任务,解缙随即坚持跟董伦的家人一起,踏上了护送灵柩返回北方的道路。 而金华学派的掌门人汪与立,在参加了董伦的悼念活动以后,也是准备返回浙江金华。 他在离京返回家乡之前,特意叮嘱了一批族人和门人留下,有的去国子监进学,有的则去大明行政学校,务必将他嘱咐之事落实妥当,不可留下遗憾。 汪与立嘱咐的事情,自然就是金华学派的改变。 船小好调头这个道理,不适用于家大业大的金华学派,而且金华学派转投理学上百年,这一下子改换门墙,也实在是太过难看。 更何况,眼下的局势虽然明朗,可变法最终的成败,在汪与立眼中,还是未知之数。 但不管怎么说吧,金华学派为了传承下去,都必须做出改变。 在汪与立看来,目前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姜星火的新学代替程朱理学,成为大明的官学。 而在这一天到来之前,金华学派也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去迎接。 派后辈子弟研究新学,就是他下的一手棋。 与此同时,浙江金华靠近宁波,把部分财富投入到海洋贸易,也是一种策略。 为此,汪与立甚至把自己的亲孙子都留了下来。 在他看来,汪守信是他最杰出的后辈,他的才华毋庸置疑,只要按部就班的培养,将来的成就必然远远高过他那没什么资质的父亲。 因此也可以看出,虽然不确定结果,但汪与立对变法的期待也是极大的。 这也是为何汪与立会亲自赶赴南京,并且与姜星火又私下商谈,为以后的事情做准备的原因,若是他能够表现出必要的态度,那么后面的事情其实很顺利。 姜星火自然清楚这一点,但也格外谨慎。 思想界中,很多学派的很多人,譬如金华学派汪氏、关学杨氏,这些家族,都给他推荐了不少子侄进学,学新学,而姜星火并没有照单全收,而是有所筛选和取舍。 实际上,太学之会刚刚落幕,姜星火他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首先,自然是派遣和提拔一些思想上亲近新学的国子监官员,让国子监这个拥有近万读书人的大明思想主阵地,能够受到自己的掌控。 其次,就是严肃国子监的纪律,读书人忧心国事可以,但有些东西,尤其是最根本的进学,是不能被耽误的。 最后就是招募学官的同时,也会招收一批新的国子监学生。 科举马上就要开始了,在未来官员的培养上,科举、国子监、行政学校,是要三头齐头并进的,哪一方面都不能落下。 除了这些,姜星火还亲力亲为撰写文章登报,并且参加了不少士林中的集会,借着太学之会的余威,宣传自己的新学学说。 这种亲自宣传的效果,是非常好的,顺便,还帮显微镜卖脱销了。 眼见为实的最佳效果,就是这种学说的真实性,真的能被肉眼看见,这种无与伦比的亲身参与感,是过去理学的气本论不能提供的。 毕竟打坐运气,实在是太过于看个人资质了,或者说,太过玄学了。 同时,在思想上的论战落幕后不久,姜星火便开始布置下一阶段变法的事宜,不过他所考虑的并不仅仅是如何变法,而是变法之后的一些措施。 “变法的核心是钱,而任何事情都是需要钱财支撑的。” “因此,决定先从太仓库中调拨出对应的预算,进行浙江的商道建设,从宁波开始。” “另外,还准备在全国范围内重点城池建立一些学校,并且邀请一些德高望重的先生入驻,负责教授学生,传播新的思想。” “国债的发售,以及货币的回收,都要加大力度。” “这一步一步走下去,变法才能逐渐形成规模,而我们,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姜星火一条条命令下达,很快就有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各部门的官员去对应执行。 而他则是继续思索接下来的变法事宜。 “变法,不单是为了解决眼下的问题,更是在未来的世界中占据主导地位,因此,我们不仅仅要做,而且要做好。” “不管是官员,还是民众,必须要做到思想统一,只有这样才不会引来祸端。” “当然,在变法的背后,还有一个艰巨的目标。” “这个目标就是,将变法深入到基层。” “也就是,皇权下乡。”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二章 科举 对于收税这件事情,姜星火非常上心。 土地税自不必说,就算是以浙江为试点开始建设的商道,也需要税卒卫进行维护,与此同时,皇权下乡必然会面临非常多的问题,而且因为现在国内的商贸网络刚刚开始建设,税收必须从头抓起,所以更得投入关注。 而海洋贸易则稍微好点。 现在海洋贸易的税收,因为审法寺已经修改了海禁的天宪条文,所以,洪武时代严格的海禁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关税呈现出逐步恢复增长的态势。 赵羾负责的市舶司,基于现有的宁波、泉州、广州三个市舶司,开始逐步整顿和培训官吏,建立完整的缉私舰队,而这,都需要大量的人手。 现有的人手,肯定是不够的。 而姜星火手里最主要的人才来源,就是从国子监的高级学堂“率性堂”中毕业的监生,这些人都是从小到大读书,又有一部分临毕业时观政(类似于实习)耳濡目染积累起来的经验和能力。 但这些人却并不能完全地补充到空缺的大量岗位中,因为这些监生,都是奔着当官,尤其是当京官去的,这样的人才不算太少但却非常重要,如果没有合适的机会,想要放到外地使用并不容易。 为此,姜星火大刀阔斧地提出了改革建议。 嗯,还是用的老朱的名义。 提到这里,要简单说一下老朱对科举的态度,突出一个反复无常。 在吴王时期,老朱就下诏筹备开科举,并且放了狠话,“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瞧瞧,不考科举不让人当官。 但打脸很快就来了,洪武六年的时候,老朱就发现了,科举招来的这帮人,笔杆子可以,真办事还真就不行,所以说了“既而谓所取多后生少年,能以所学措诸行事者寡,乃但令有司察举贤才,而罢科举不用”,又把科举给暂时罢黜了。 但是不用科举用什么呢?光靠国子监,肯定是不行的,大明的国土太大了,总得给其他远离首都地区的读书人一条出路吧。 而且,胡惟庸案和空印案相继发生,官员空缺的实在是厉害。 于是,老朱在洪武十五年又下令恢复科举制度,京师及各布政使司三年一次举行乡试,被录取者为举人,翌年会试于京师,被录取者为进士,中了进士马上就能当官。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 但正所谓千军万马挤独木桥,进士是通天坦途,举人想做官却困难的多得多。 显而易见的是,这种以考试来确定前途的人事制度,虽然形式公平,但存在着实际效率低的事实,不利于发掘人才潜质,调动落榜人才的积极性,很多科举名次很高的才子,仕途爬的很高,但却极度缺乏治国理政的能力。 这种能力的缺乏,或许可以通过大明行政学校的轮训和针对性培训,来部分弥补,但制度性的缺憾,显然是无法完全弥补的。 而眼下,又确实缺进士和国子监监生都不愿意去从事的地方基层官员位置,那怎么办? 小吏晋升成官员,是想都别想了,现在的阻力不是一般的大,那就只能空着? 可虽然空着,总不能学带清卖官鬻爵吧? 姜星火给的办法,就是增加举人做官的机会,开放新的上升通道。 “国家之用人,皆欲其砥砺名节,建立事功,以共成盛世,非徒以一日之短长,遂为终身定例,而故有所抑滞于其间也。今布列中外,自州县正官而上,大较皆科目之人。而科目分数,进士居其三,举人居其七,所谓进士举人者,亦惟假此为纲罗之具,以观其它日之何如,而非谓此必贤于彼也.而今日之宦场,其系举人出身者,则众甚薄之。 进士未必皆贤,举人未必皆不贤,至于升迁,则进士治绩之最下者,犹胜于举人治绩之最上者也,即幸有一二与进士同升,然要其后日则进士之俸少而升官又高,举人之俸多而升官又劣也,若夫京堂之选,则惟进士得之,而举人不复有矣。其偏如此,遂使进士气常盈,举人气常怯。盈者日骄,每袭取而寡实;怯者日沮,率隳堕而恬汗。 臣以为欲兴治道,宜破拘挛之说,以开功名之路,凡举人就选者初只以资格授官,授官之后则惟考其政绩,而不必问其出身,进士而优则先之,苟未必优即后以举人无妨也;举人而劣则后之,苟未必劣即先以进士无妨也。 吏部自行体访,但系贤能,一例升取,不得复有所低昂。夫举人与进士并用,则进士不敢独骄而善政必多;进士不敢独骄,则举人皆益自効,而善政亦必多;善政多则民安,民安则国可富,而教化可行。 永乐盛世,可庶几望也。” 姜星火的奏疏写的相当有水平,先陈述问题现状,然后陈述自己改革制度的理由,再讲具体方法,最后展望未来。 尤其是倒数第二段,说白了就是鲶鱼效应。 朱棣看的很高兴,能解决现实问题的办法就是好办法,朱棣的脑袋没那么死板,让举人当官,在他看来没什么不可以,并不一定非得要进士,在北方举人学历已经很高了好嘛。 所以,朱棣大笔一挥,批示道“祖宗用人原不拘资格,近来国朝用人制度以致人无实用、事功不兴,国师所奏具见经济宏猷,于治道人才大有禆益,依议着实举行”。 在地方人事制度上,姜星火也下了一番功夫。 府、州一级,依旧维持现状,但对于县一级的基层吏治,为了配合皇权下乡的行动,开放了经历、照磨、主簿、典史等基层官员的举人新人任用,但必须保证异地用人,也就是该举人的户籍地跟任职地至少要跨一个布政使司,也就是还保持流官,只不过资格要求降低了,省掉了漫长的排队派位时间,同时这是为了防止这项政策沦为地方豪强反过来加强地方控制力的措施。 同时对于回避制度也做了一定的改革,也就是弹性回避,对于不入流且基本只有责任没有油水的官员岗位,譬如学官、司教、驿官、闸坝官等,在没位置的时候,允许在本布政使司跨2-3个府任职,不再强制要求必须安排在其他布政使司。 当然了,制度有放松的地方,那就肯定就有收紧的地方,为了扩大用人范围和效率做出的改变,必然在监管上要进行配套。 对于都察院和吏部的考察范围,也对应地扩大。 以往一般性的考察,通常仅到知县这种基层正职为之,而现在,既然其他基层的首领官及佐贰官享受了政策放松的待遇,那就得承担相应的义务,而且这些基层官员在地方上,由于直接负责治理民事,就算不是“土皇帝”那也是“土大王”,在地方耀武扬威者甚多,为非作歹者也不少,所以人事考察制度必须扩大到这一层级。 根据这套制度修改意见,吏部和都察院也是修改了对应的制度,并且用《邸报》明文公告天下。 “都察院参劾故事,止施于州县正官,而不及佐贰、教职,中间虽有不肖彰闻者,远则必待三年黜落,近则改升正官,俱属宽纵,不足以示惩。今都察院及吏部,但行监察,则所属佐贰以下罪过显著者,遵旨逮问,差薄者革任闲住,每季具题,以备复奏。” 按照姜星火的“剔蠢厘奸之术”,既然京察的效果不错,那么吏治上的改革,随着太学之会的结束,整个朝野舆论风向的转变,也开始了无人可挡的推进。 一则少非议,二则振纲纪,三则重诏令,四则核名实,一条一条,逐步落实了下去。 其中第四条里的裁汰各衙门冗员、限制‘隐性官员’权力、严惩盗卖国家物资,更是在京城里弄得一地鸡飞狗跳。 但这就像是屋子换了新主人,就一定要打扫干净一样,即便有些暂时的尘土飞扬,那也是在所难免的。 很多靠着走关系进来的小吏被革职,而之前盗卖国家仓库物资的官吏,更是被锦衣卫连根拔起,虽然跟洪武朝那时候大案的规模比不了,但也算是牵扯不小,空出来的位置倒也不用担心,自然会有人补上。 在大明,最不缺的就是想当官的人。 那么多士子寒窗苦读了不知道多少年,为的就是当官。 实际上,对于他们来说,不管朝廷有多少位置,都是能填满的,不存在有官没人做的现象,除非是洪武朝时期那种恐怖的连兴大案,把人吓怕了。 通过考成法和京察,一手带刺萝卜一手沾血大棒,先是重点敲打了京中官员,随后整顿了宦场风气,清除冗员,补充了基层官吏,剩下的就是对正经的京官的补充了。 这一点,自然就是依靠今年甲申科会试了。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甲申科会试是一桩著名的疑案,当时的主考官是解缙和黄淮,读卷官是胡广、胡俨、杨士奇、金幼孜,而这次科举,在状元人选和整体录取问题上,都存在着极大地争议。 世人都认为刘子钦本来该当状元,但因为主考官解缙不喜欢刘子钦,认为其目中无人、骄傲自大(同性相斥?)于是私下将考题泄露给曾棨,导致曾棨高中状元,刘子钦仅为二甲第十二名,而曾棨是永丰人与解缙有旧,榜眼周述、探花周盂简,既是曾棨的弟子,又是解缙的同乡吉水人,这个排名被朝野普遍认为解缙培植亲信笼络党羽,这给解缙后来的人生和仕途埋了个大雷。 同时,江西籍贯的考生依旧维持了强势,占据了这一科的前七名,包括一甲进士三人:曾棨(永丰人),周述(吉水人)、周孟简(吉水人),和二甲进士的前四名:杨相(泰和人)、宋子环(庐陵人)、王训(吉安人)、王直(泰和人)。 在整体录取比例上,江西人也占了三成之多。 而在这个时空里,解缙和黄淮都被外放了,此时解缙正给老师董伦扶灵回乡呢,所以甲申科的这颗雷,也轮不到他来踩。 按照大明的制度,乡试中式的举人,于二月入京参加由礼部主持的会试,以往各届会试中未中的举人也可一同应试。 所以,大皇子闭门思过的三个月还没结束,主考官不出意外地,被任命给了姚广孝和宋礼,而阅卷官则是内阁的三杨。 嗯,姜星火还真没把杨士奇怎么地。 这里面有个说法,就是科举会试,在明初时候的规矩,跟明代中叶以后是完全不同的。 譬如主考官,两个人的人数没变过,但在明代后期,那必然是内阁宰辅用来培植党羽的。 而在宣德、正统时,就要求三品正卿兼翰林院学士,至弘历以后,一般以大学士一人、翰林院学士一人,或“大学士即宰相,或侍郎二员”。 但在明初,则是会试同考官不限品级、出身,最初由礼部推选,翰林院官、京官、教官都能上。 嗯,划重点,“礼部推选”。 会试是礼部的重点工作之一,礼部现在在变法派手里,所以推选谁,只要皇帝不插手,那就是姜星火说了算。 会试乱不乱,国师说了算。 但国师不好意思亲自上,所以让资历深厚的黑衣宰相上了,再配个礼部侍郎,没人能挑的出什么毛病。 永乐二年正月二十六结束的太学之会,没过几天。 二月初八,永乐帝钦命礼部尚书卓敬前往孔庙,祭大贤至圣先师孔子,祭祀结束后,由礼部主持的会试便正式开始了。 二月初九,姚广孝、宋礼、三杨等人,就都跟着考生一块进考场了。 而甲申科会试在制度上跟过去没什么区别,主要有区别的地方,在考题上。 考试时的弥封、誊录、校对、阅卷、填榜等手续与乡试一样,场地在南京夫子庙贡院,考生都在单间里考试,在进去前先搜身,每人发三根蜡烛,进去后房门马上封锁,考生就在里面答题,晚上也在里面休息。 单间里面有两块板,坐着就是椅子,展开就是床,下面放着马桶,吃喝拉撒都是在里面,吃食还得自己准备,因为持续好多天,所以一般都带不容易腐败的食物,通常就是大饼和米饭,然后配上熏肉、咸菜,不然的话,要是食物馊了,肚子再窜稀,那一边吃一边拉一边考,晚上还得睡在马桶上. 总之,自打二月初九开始考试,夫子庙贡院就落锁了,外面都是甲士围着,这时候就算京城要被攻破了,里面的人都不能出来。 反正姚广孝和宋礼以及内阁的三杨,这时候全都得待在考场的评卷房间里,谁都出不去,内阁只剩下胡广一个干活的。 那边更辛苦一些,倒是不好评判。 虽然会试是从初九开始,但一般二十五、二十六日就得开始填榜,二十九日(非闰月)就必须要发榜,时间上是非常紧张的。 淘汰,其实从初九就已经开始了。 第一场试五书(新增《荀子》)义(限300字)三道,五经义(限500字)四道。 虽然第一场经义上面,在考试时间上没有规定得多久写完,理论上只要在第二场之前交上就行,但越早交,理论上考中的概率就越大,因为排名和筛选一般都是赶早不赶晚的。 当然了,收上来的考卷,考官们暂时看不到,在士子交卷后,还有好几道关卡呢。 第一关是弥封官,收卷官根据所治经书分类,然后送至弥封官处弥封,将试卷上填写姓名的折角盖上关防印记。 第二关是眷录官,由书吏用红笔滴字不漏地抄写一遍试卷,考官只看抄写的副本,原本则另行封存保管,这是为了防止阅卷官辨认字迹,杜绝场外串通的可能。 同时,眷录官需要把没有注意避皇帝讳的、自述了门第等个人信息的、在卷面做了特殊标记的、字数不符合规定的、夹带草稿纸的等等不合规的卷子,统统都筛掉,这是考试规定,跟内容无关,你写的好不好不重要,只要你违规了,那就必须要筛掉。 第三关是对读官,也就是说眷录好的副本还会由专门的对读官负责组织人员进行对读,一人读红卷,一人读墨卷,两人一组,必须一字一句用心对读,确保万无一失。 如此一来,经过弥封、眷录、对读三道关卡之后,无姓名无标记无纰漏的试卷副本才会交到考官手中。 而因为要保证会试的公平公正,同一份答卷往往需要好几位考官分别批改,实际上的工作量非常非常的大,再加上工作久了必定会头晕眼花出错,造成对后面阅卷考生的不公平,所以并不是所有试卷都是姚广孝、宋礼和三杨去阅卷的,这里面还有很多“同考官”。 这些“同考官”,基本就都是从《永乐大典》编修组里拽出来的翰林院成员们了。 会试试卷的评阅是在第一场考试之后进行的,两位主考官、三位阅卷官和几十位同考官在评阅过程中面对同一份试卷所使用的方法是相同的,主要有对比评阅法、词句评阅法、证据考察评阅法、经义衡量评阅法等等。 而且不仅仅是考官们不能出院子,为了防止互相之间有联系,制度规定,判不同题目的各房考之间的同考官,也不能互相往来,吃喝拉撒都得在自己的房间里。 只能说,考生痛苦,考官也挺痛苦的,从初九晚上开始,就要通宵达旦地进行试卷批阅,工作量过大,所以基本上就是不分昼夜。 而第一场考试,考的是五书和五经,所以同考官分为两组,一组是五书房,一组是五经房,这个不同组的同考官人数,则是根据各自擅长的领域来分配的,同时也跟题目有关。 呃.还有一点,通常不会有人在明面上提,但是确实是存在的,那就是科举考试的流行风向影响。 士子选择五经里的何经作为本经,往往与其家学渊源、老师、就读的县学府学都有关,但从大数据分析的话,研究《诗》《易》《书》的人数远远大于《礼记》和《春秋》(这里有个题外话,本来应该是考六经的,但是《乐经》已经失传了),这和前三者的字数和难易程度比后两者来得简单许多也有关系,尤其是《春秋》的微言大义,常令专攻的士子知难而退。 正是因为这种现象,所以一般科举出题的时候,也会有针对性地偏向《礼记》和《春秋》或者不偏向。 也就是说,既然朝廷知道士子们学的最多的科目是什么,那么其实是可以人为地控制“大小年”的,这就有点赌运气的成分了。 而这种“大小年”,士子往往会通过朝廷对于用人的需求来判断。 今年甲申科,因为朝廷用人需求很大,所以士子们普遍认为,第一场考《诗》《易》《书》的概率要远超于《礼记》和《春秋》,因为这样会造成科举“大年”。 很遗憾,姜星火不是一个喜欢按套路出牌的人。 所以今年五经重点考《春秋》,五书重点考《荀子》。 因为主要是“同考官”们负责批阅试卷,而主考官和阅卷官则是负责后面的审核,所以“同考官”们,其实才是真正掌握着举子们命运的人,他们通常是用“青笔”来写评语的,一般评语越好,中的概率就越高,通常平均字数在三十个字左右,如果写了一堆好评,那就代表着该“同考官”赌上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向阅卷官推荐这名考生的卷子,一般阅卷官都会重点关注一下。 但是因为名额有限,一般三甲进士就录取三百多人,所以阅卷官和最终决定的主考官,都是慎之又慎的,还会将几十名“同考官”推荐上来的卷子筛选掉一片,然后再从剩下的卷子里优中选优,进行第一场考试的排名。 永乐二年二月十二日,第二场考试,考试论(限600字)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选答一道,试论就是议论文的意思,题目也是从五书五经里出,但跟第一场不一样,不需要用八股文来答,随便你怎么答,散文骈文都可以,重点在于议论文本身的质量;判语就是行政文件,也就是京中各衙门对于下级单位递交上来的文件的批语,姜星火跟老和尚商量定的是两个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文件、两个六部的、一个寺里的,也算是为国筛选实用人才了;诏、诰、表则是皇帝的公文写作,要求士子模仿上位者的言行,写出相应的诏、诰、表,一般都是汉诏、唐诰、宋表,也就是说情景模拟,给过去的朝代写皇帝的公文,这是为了避免有人触怒现在的皇帝,今年的三道题目就是“拟汉武帝与西域大月氏诸国诏”“拟唐以张九龄为中书令诰”、“拟宋群臣贺孝宗做敬天图表”。 二月十五,第三场考试。 第三场则是简单很多,就一道题,策问,考的是时务策(1000字以上),策问要求文字平铺直述,不尚文藻。 策问,就是以“问”来开头,给一段材料,在阅读材料后,写出自己的理解。 一般来说,策问属于附加题,从重要性排序上,会试重点看第一场经义的八股文,然后是第二场的试论判语和诏、诰、表任选,最后才是策问。 但今年不一样,今年在考试之前,就明确说了三场重要性相同,意思就是策问的得分占比提高了。 果不其然,今年策问的题目就是“论宋朝四民皆本与开海裕国之国策”。 说的是宋朝,但所有参加会试的举子都知道,这是说的今天的大明。 而且既然甲申科的会试,从主办机构到主考官,全都是变法派的人,那么自然这道题的“标准答案”或者说考官的喜好,就不用多说了。 当然,也有可能给伱阅卷的“同考官”是个保守派,暗戳戳地把倾向于变法的策论卷子给罢黜掉,但这种概率始终是不大的。 头铁的有没有?也有,但是这就是属于跟自己过不去了。 所以,绝大多数举子,不管是确实倾向于变法,还是为了自己的前程,都选择了写这些宋朝国策的好处。 而这就是掌握科举的目的之一了,你别管是不是心不甘情不愿,只要你写了,以后你身上就会被先贴上一个“变法派”的标签,而且如果科举始终是这个标准,那么以后大明的士子们,肯定会重点研究变法的这些东西,思想和行动自然会倾向于变法,如此持续下去,那一届届科举考下来,还愁变法不成吗?再加上国子监现在思潮已经全面转型,大明行政学校更是姜星火完全控制的,三条用人通道都在控制里,那么未来就是属于变法的。 二月十六,交完卷子,对于甲申科的考生来说,这一届科举就算是暂时结束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完全不由他们掌控了。 二月二十五,所有考官汇聚在一起,将排好的试卷号码填入草榜中,然后锁起门来,将朱卷和墨卷一一对号,经查无误,则将朱卷和墨卷捆起封存储于堂中,待二十六日正式填榜。 二月二十六日,姚广孝等人又齐聚一堂,开始填乙榜。 二月二十七日,填甲榜,也称正榜,从第六名开始填,第六名到第十八名的名次决定权主要还是在主考官手中,剩下的,则是直接汇报给朱棣和姜星火,他俩已经在宫里等着了。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六章 经学 虽说姜星火一桌人衣着看起来有些普通,但是架不住姜星火气度卓然,若说他是个穷酸秀才,谁信? 故此,当姜星火说“略懂”的时候,反倒没人以为他是推辞。 “阁下若有见解不妨讲讲,左右闲来无事。” 年轻人旺盛的好奇心,再加上那一点点该死的胜负欲,令他们非常希望知道姜星火口中所谓“略懂”的内容。 毕竟,要是说不出来,那可就丢人了! 而姜星火既然出来了解现在士林间的思想动态,那么除了倾听,肯定也是要有一些交流的。 故此,姜星火暗忖,既然他们要听,那也不介意简单讲两句。 于是乎,他清咳了一声,开始侃侃而谈:“《王制》之本,在于六经,六经之中义例文句,精粗微显,参杂纷烦,仿若盘根错节之树木,想要理顺,必须抓住根本,而六经根本,依《明报》所言,无非便是‘通经致用’四个字而已,而朝廷讲‘通经致用’是表,用‘经世致用’才是里。” 姜星火寥寥两句话,登时便令聪敏的士子,有些拨云见日之感。 这些东西,可都是《明报》里不讲的,也不会有哪位先生给他们讲,这都得自己悟。 有句话叫“道不轻传、法不贱卖”,就是这个道理了。 即便是有人咂摸出来这些隐藏在《明报》冠冕堂皇的字眼下的门道,多半也是在庙堂上浸染久了的官僚,这种人那可能在外面去说些什么?闭门自己深刻领悟还来不及呢。 “经世致用如何?国家政事,读书人想要登上龙门,便不可不知。而通经致用,则是历代儒宗,从开宗以至绝笔,无一字一句不血脉贯通。以此治经之法治天下,然后大小并包,难易合律,举王公以至匹夫匹妇,从大政以至一草一木,莫不得其性情,使得施政措施无弊。” “施政措施,在于制度,制度乃是国朝政治之根本,社会运行之枢纽,想要通经致用,便要以制度经营天下,由是,六经合该从《王制》用工。” 众人一阵默然,皆被姜星火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就连另一旁的食客们都禁不住侧首打量他,眼底透着丝丝异彩,倒不是他们听到了什么,而是看一堆人都看一个人,忍不住跟着一起看看有什么特别之处. 其实就姜星火这么说来,《王制》这里面的内容,代表的意味就太丰富了。 简直太值得琢磨了. 姜星火侃侃而谈,将《王制》分析得头头是道。 众人听完之后,皆陷入沉思。 一人忍不住小声地嘀咕道:“原来,《王制》这里的意思,这么复杂啊。” 他们虽然读书多,但也不算对五经全部专精,因此,别说朝廷开始致力于考古的《乐经》他们不了解,就算是《礼记》里面的《王制》没有《春秋》那么微言大义,认真学过的人,也着实不算多。 可这不代表,他们听不明白姜星火说的话。 反正是被姜星火唬得愣神,看着姜星火,眼神愈发的炙热。 “果然厉害!” “这番分析,很是鞭辟入里。” 众人纷纷叫好,看向姜星火的眼神充满敬佩。 姜星火谦虚地摆了摆手:“浅见而已,不值一提。” 这一瞬间,姜星火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了—— 真乃深藏不露也! “这可不是小道,我看呐,阁下必非凡人,切勿妄自菲薄。” “不错,能有这番见识,绝非寻常人。” 姜星火笑了笑,始终牢牢地掩着围巾,却没再说话。 而认领了“高人”buff以后,这群士子反倒很识趣地不再来烦他了,大约是自己脑补出了什么剧情,因此谈论的话题,也不再往那些有可能越界的危险方向靠拢,而是转移到了一些纯学术的问题上。 “《荀子》的事情,你们知道吗?” 方姓士子问道。 “嗐,别提了,今年就在这里考砸了。” “略有耳闻,还听说有人考着考着急的尿了。” 邻桌的郭琎和柴车这时候的面色已经很古怪了,不过好在有酒劲儿上脸的遮掩,倒也没有太失态,只是他们看向姜星火的目光,都很让姜星火奇怪。 怪我出题难? 哪里难了?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出题的,四书五经能考的早就考烂了,被逼的还得拼接出题,不要睁着眼睛乱说,出题很难的,《荀子》已经很简单了好不好? 有些时候找找自己的原因,荀子思想两年前就提了,又不是今年才开始提的,这么多年有没有认真学,有没有认真押题,有没有认真备考? 不过这些话也就是心里转一圈,姜星火肯定不会说出去。 在这群落榜举子面前说这种话,这不是粪坑里扔鞭炮嘛。 而平常比较专注于读书的陈姓士子,这时候说道:“最近听士林间流传比较广的一个说法,是说之所以今年重点考《荀子》,除了陛下钟意于圣王之说以外,还有其他说法。” “其他说法?” 众人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没错,据说啊.” 陈姓士子顿了一会儿:“跟太学之会有关系,汉儒和宋儒之争,能明白吗?” 此言一出,周围几名士子顿时皆变了脸色。 “不是吧,怎么可能呢?” “就算陛下再喜欢荀子,也断然做不出这种事情来呀。” “对啊,宋儒作为正统,都这么多年了。” 这里面的争端就在于,荀子和孟子,尊哪个,其实并不仅仅是尊这个人。 如果说荀子被抬入孔庙,还可以理解为皇帝个人的喜好,那么《荀子》成为科举考试的重点考试内容,就完全不是如此了。 皇帝可以随意决定谁配享什么庙,甭管是孔庙还是文庙、武庙,只要皇帝愿意,他想让谁进就让谁进。 可科举不是这样,一旦某人的思想,成为科举考试内容,那么就意味着科举风向的变动,这会直接导致全天下的士子出于功利性,都去学习和钻研他的思想。 荀子,虽然从宋代开始,被持续贬低了数百年,现在的大明,是孟子和继承了孟子的程朱理学作为思想主导。 但这并不意味着荀子思想,没有辉煌过的时候。 实际上,跟宋儒相比,汉儒的思想,极为接近荀子。 “荀子开汉学宗派,其学笃信谨守,重在传经;孟子开宋学宗派,其学广大精微,重在传道。” “这是现在对汉学和宋学,比较流行的定义。” 这个说法,肯定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实际上,你别看现在的程朱理学处处尊崇孟子,道统的根子也确实是追溯到孟子上面的,但里面的很多内容,都是断章取义后的结果。 而以“治经”为要务的汉学以及后来演变出来的“经学”,多是推崇荀子的,反倒更原汁原味一点。 “确实如此。” 另一人大约是知道同伴们平日里对考试内容用工多,但对儒家历史了解的却并不那么透彻,于是解释道:“汉儒多传荀子之学,因此传承自子思子的孟子之学在两汉时其实尚未显明,为之注者,仅一赵岐而已,直到唐代韩愈始推尊孟子,晚唐黄巢之乱前皮日休尊孟并尊韩,由此开宋学之先声,才有后来北宋五子的故事。” “但现在尊荀的风声,也有些愈吹愈过分了些” 方姓士子无奈,只说道:“有人鼓吹,孔子之学,至晚周有荀、孟二派,荀派为汉学之祖,孟派为宋学之祖,孟子虽善说诗,而非传经之嫡派,故真能传孔门之六经者,当推荀子一派。” 众人有些诧异,纷纷问道。 “这是何人,竟如此不要脸?” “光禄寺丞高致。” 姜星火:“.” 不过这显然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荀子思想都不说是想要重回巅峰,就是重新崛起,也是要经历一番风吹浪打的,所以高调一点,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你若是低声下气,反倒没人瞧得上。 “伱接着说。” 陈姓士子继续说道:“所以现在就有说法,说朝廷尊荀,不仅仅是要用圣王之说来符合陛下心意,更是要恢复汉儒的学问,来平衡宋儒,尤其是宋儒里的程朱理学。” “这岂不是改弦更张?” “朝廷改弦更张的事情还少吗?” 士子们议论纷纷。 虽说历朝历代,对于主导思想的争端一向是没停止过的,但大部分情况,只要是追求稳定,都会选择一个学说,比如汉代董仲舒的那套天人感应,或者宋代朱熹的天理人欲,很少是主动让两个截然相反的思想进行碰撞的。 如果控制不好,那么思想界,很可能就会乱成一锅粥。 而现在,对于他们这些学了传承自孟子的程朱理学思想已经有二三十年的士子来说,考试内容多些新东西不要紧,因为他们不会的,大家也都不会,对于所有人来说,基本都是同样的新起跑线。 可要是把他们会的这些程朱理学内容给删了,那就祸事了。 若是朝廷打算重尊汉学的消息一旦被证实,那对于这批人来说,无异于天塌了。 就像是清末最后一批寒窗苦读十年的士子,刚要出山,科举被废了. “你们别忘了,如今国师可是不太待见程朱理学的。” 另一名士子则叹口气说道:“恐怕,这是真的准备动手了,毕竟,科举的内容虽然不说关乎社稷存亡,但也关乎万民福祉,朝廷肯定是有想法才会动手的。” 听到这话,众人更显沉默。 姜星火也沉默。 经过漫长的轮回,他其实已经用亲身经历印证了一个观点。 ——这个世界确实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虽然朝廷在很多时候,确实会深思熟虑(效率低下的拖延决策)后才做出政策实施,但实际上,你说这些政策经过了多么认真的调查研究和设计规划,那也未必,很多都是拍脑袋想出来的。 之所以经典的施政案例那么经典,是因为出彩的就这么几个,剩下的都是搞砸了没人能从史书上知道的。 而对于姜星火来说,变法当然是有计划有步骤的,但变法是如此的庞杂,有如此之多看起来都“很重要”的领域在同步推进,那么对于单独某一个领域的规划,其实思虑也不是那么全面,尤其是很多连带性的后果,并非是事先可以预测的。 换句话说,尊荀导致汉儒思想复兴,姜星火是有这个规划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让孔希路、高逊志和曹端,分别负责《王制》托古改制、梳理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经史分流这些事情,除了这些原本的目的,还有就是这些事情都是属于汉儒学术范畴内的。 但姜星火也没想过,因为太学之会的胜利,再加上甲申科科举重点考了《荀子》,会让朝野间,出现这种激进舆论。 “果然,所谓的‘保守派’,就是嫌弃‘激进派’太过于保守的那一拨人。” 姜星火在内心深处,由衷地发出了感叹。 至少说心里话,姜星火也只是打算复兴一下汉儒,并且给实学的源头梳理清楚而已,并没有打算把学术界倒退回经学时代。 这时候,他就不得不出来说几句了。 姜星火轻咳了一声,说道:“我倒是觉得这汉儒与宋儒的划分有些偏颇,汉儒不但通经致用,也传承孔孟之学,所谓汉儒与宋儒,区别之处更多的在于汉儒研究经学,因此多喜微言大义,而人性之论,汉儒依然渊源于孟子,朝廷尊重荀子不假,但也未见得就要彻底否定孟子;朝廷想要复兴汉儒思想不假,但同样也不是说就要把宋儒一并埋入土里,要真是如此,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姜星火这话,自然是真正意义上的有一说一,属于很公正的说法了,不偏不倚,因此,众人都觉得客观。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变法虽然要有变革,但变革不是让你走极端,做事情总要循序渐进的来,对于思想界来说,程朱理学占据统治地位这么多年了,下个政令变了容易,那拿什么来承接?怎么面对无数读书人的反噬?总该是一步一步进行的。 姜星火已经实现了变法在思想方面被世人所认可,接下来,就是把新学思想慢慢推广开来,同时用心学来分流理学,如此一来,经过十几年、几十年的潜移默化,理学的主导地位,自然就被调换下来了,这才叫水到渠成。 没挖好引流渠就直接炸大坝,这不叫整狠活,这叫找死。 “那依您看来,现在《明报》上讲的这些大儒刊登的‘经史分流’之类的观点,是什么意思呢?” 方姓士子很认真地请教姜星火。 姜星火笼着手,身子靠在窗边,微微斜侧过来。 “我理解的意思,经史分流也好,研究《王制》的指导意义也好,目的肯定不是为了彻底推翻理学,而是说,很多东西,不是研究理学能做到的。” “通经致用、经世致用,讲究的都是实用。” “所谓通经致用,意思就是不尚空言,要‘在坐而言、起而可行’,也就是说,不能有程朱理学这种‘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弊病。” “至于为什么要研究‘经史分流’?经术是治学的基础,这个你们应该知道吧?” 士子们纷纷点头,这个是没疑问的,毕竟会试第一场按惯例就是四书+五经,现在是五书+五经了,但加了《荀子》是一码事,五经总是没变的。 而五经,传承的就是经学的那一套,虽然最重要的《春秋》微言大义给整的已经没学子重视了.但不管怎么说,经学始终是没断传承的。 姜星火又道:“经学是治学的基础不假,但若论运用方法,历史更为重要。” “人不读经书,不知自处之道;不读史书,无从治其国家。” “今日提经史分流,大约便是这个意思。” “同样,为什么要提《王制》?这个事情方才我说了,但没细说,其实研究的再深刻一些,说穿了也简单,无非就是《王制》等礼乐的用途,并非是为了恢复上古时期的冕弁之服、鼎俎之设,而在于考究上古典章制度,明确文化制度发展,为今日的制度设计提供参考,这就是‘通经致用’的实际用途了。” 姜星火其实没说几句,但句句都在点子上,让这些落榜举子,是真的觉得自己好像看问题的层次和深度,骤然被拔高了好几个等级。 方姓士子加着小心,本想就此打断,但还是忍不住低声来问道。 “那为何又要梳理古文、今文学派呢?还请您不吝指点。” “古文、今文学派是怎么回事,知道吗?” 姜星火问的这个问题,还真不是瞧不起这些举子。 对于这个时代,专心于通过科举这块敲门砖走入仕途的读书人来说,除了科举相关的书籍,其他一律都可以归于“杂书”范畴。 科举考什么,之前已经说过了,而在科举考试的默认比重里,第一场四书五经八股文>第二场试论、判语、诏诰表>第三场时务策问。 而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考试,这些东西,早就有完整的训练手册了。 虽然大明没有《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但类似的东西,是不缺的。 譬如诏诰表这些东西,都是有固定模板的,多准备几套,照着往里填,你写的不好不要紧,只是正常得分,拿不了满分而已,但本来这些涉及到历史的东西占比就不高。 至于第三场考的时务策问,在唐宋时代,这是科举重点之一,可在明代,属于是考官都懒得看一眼,像是今年甲申科这么明令重视时务策问的年份,反倒是极其罕见的。 所以在真实的备考条件下,为了节约时间追求效率,考生们对史书内容不太了解,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考的四书五经,里面的五经虽然是经义,虽然跟经学脱不了干系,可说实话,这时候考的最多的就是《诗》《易》《书》,《礼记》和《春秋》基本不怎么考,四书五经是要靠八股文的,也不需要考生去了解这里面的历史。 因此,要是这些落榜举子,对于古文、今文学派的历史渊源一无所知,姜星火也不会很奇怪。 但这里面的陈姓士子,倒真是爱读书的,这时候竟然能流畅完整地答出来。 “经学源头,乃是西汉汉武帝建元五年,施行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策,设五经博士,以通经作为选拔官员之标准,由此有了经学,而经学分为古文和今文两派。” “今文经学是指以当时的文字,也就是汉隶写成的用来给人阅读的经文,讲求通经致用,使经学它成为治国平天下的工具,同时阐发六经中的微言大义。” “古文经学则是用先秦篆书写的经文,是复古派的作品,一开始只是在民间流传,认为孔子述而不作故此六经皆史,主要研究六经的本意,因为是用篆书写的,而且先秦各国文字不统一,所以古文经学注重名物考释、文字训诂的治学方法。” 这个答案是很标准的,实际上一开始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的区别很简单,也就是对于现实政治与学术研究的不同偏重上,今文学派更关注于现实政治,把孔子当做政治家,认为六经是孔子在春秋时期“托古改制”的政治手段,其实说白了,就是通过对经文的解释来给董仲舒的一系列变法赋予思想和法理上的依据,即“六经注我”。 而古文学派在最初则是更专注于学术研究,把孔子视为一名史学家,认为六经都是前代留下来的史料,孔子是记录者,所以才要通过名物考释、文字训诂这些方法,以类似考古的手段,来对六经的微言大义进行复原,然后再阐释出来,即“我注六经”。 “那古文和今文学派后来呢?” 这个众士子就答不上来了,还是柴车帮忙解围:“后来,大约是变了味了,都成了汉庭内部斗争的工具,譬如西汉末年刘歆大力提倡古文经学,激烈批判今文经学,遂引发了持续两百多年的古今文之争王莽就是古文学派的执牛耳者,建立新朝后就将古文经版本的《周礼》立为官学。等到了东汉,则是郑玄以古文经为主,兼收今文经,重新遍注群经,统一了古文、今文两大学派。” 姜星火似是有些刨根问底:“再后来呢?经学忽然就没了吗?直接过渡到北宋五子的理学了吗?” “这” 这次柴车也答不上来了,柴车看了看郭琎,郭琎也不知道。 如果姜星火不问的话,其实平常他们好像也不会去想这些问题。 就好像,从三国到北宋这740年的历史,一直在打的头破血流,学术思想就像是断层消失了一样。 那么,真的消失了吗?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现在的读书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答案也很简单,这就是程朱理学故意制造出来的、人为的“学术历史断层”。 这段从三国到北宋的思想史不是不存在,而是被程朱理学刻意屏蔽掉了。 之所以要屏蔽掉,是因为程朱理学的道统,是直接从孟子那里过来的,所以中间这段时期的学术思想,大多是跟程朱理学不符的,即便不唱反调,也合不到一块去,就干脆都屏蔽了。 程朱理学从来不讲这些历史,甚至如果不是经学的影响力太大(五经没法绕开),经学的东西,程朱理学都不怎么讲。 现在的读书人都不怎么了解经学的历史,自然更不可能了解经学以后,到理学出现之前,这段长达740年的历史,华夏的思想界,到底是怎么变迁的。 “三国以后,南北朝时期,正如地域上南北分治那般,思想上也分裂成了两部分,也就是北朝经学和南朝经学,即‘北学’、‘南学’。北学墨守东汉旧说,以分析解释先秦儒学经典的章句训诂学为主,走的是古文学派的路子。而南学则是偏离了今文学派的路子,历经宋齐梁陈,受到了佛教的极大影响,演变成了玄学,主要发挥《礼记·中庸》里面的天命心性之说。” “你们猜猜,为何会有这种区别?” 陈姓士子答道:“大约是北朝皆是异族入主中原,学术研究受到压制,既不能托古改制,也不能承认异族天命,所以只好埋头于故纸堆中而南朝则是北伐无望,即便有白袍入洛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诸如梁武帝萧衍等皇帝沉溺于佛教之中,长期歌舞升平,失去了奋争之心,自然就只能谈天命心性了。” 姜星火点点头,有些偏颇,但大差不大。 实际上,北朝的儒者也没那么有骨气,甚至到了南北朝中期,北朝就已经自认中原正统了,高门大阀们瞧不上那些南渡的,认为南方才是蛮夷之地,而南朝也是这么想的. “南北朝结束,到了隋唐时期,孔颖达与颜师古等人编写《五经》义训,总结了南北朝时期南朝玄学和北朝章句训诂学各自的特点,由此对前代纷杂经说进行统一整理,编撰出一套统一的经书注释为标准,使士子学有所宗,科举取士有所依据。” 义训,就是依据传注而加以疏通解释之意。 这个版本的《五经义训》或者说《五经正义》,其中《毛诗》与《礼记》主要采用郑玄注释版本、《周易》主要采用王弼注释版本,《尚书》用孔安国传、《春秋》则用左传,在借鉴前儒的基础上,孔颖达删修笔削数易其稿,史书记载“必取文证详悉,义理精审,剪其繁芜,撮其机要”,最终稿的质量相当之高,因为有所取舍侧重,所以基本上没有官修书籍普遍杂而不纯什么都往里塞的毛病。 实际上,孔颖达不仅开创了“义疏派”,成为唐代官方经学的标准,并成为科举考试教材,而且其人画像在贞观十八年就进了凌烟阁,贞观二十二年孔颖达逝世的时候直接是陪葬昭陵的待遇。 可惜,如此一代儒宗,在程朱理学的刻意掩盖下,基本没什么人知道了。 至于为什么掩盖,主要原因就是朱熹在注释四书方面下的工夫很多,但五经则不然。 朱熹一本《四书章句集注》,确实可以自傲地说注透四书了,这个没得黑,姜星火也得承认。 但五经方面,书类,朱熹没注过,诗类的《诗集传》,易类的《周易本义》,礼类的《仪礼经传通解》,都只能说水平有限,春秋类的话,朱熹没正经注过,《资治通鉴纲目》算是他史学观点的体现,但经学是最讲究诂训的,朱熹这种喜欢断章取义另创新解的选手,在经学这种发展了近千年的完整体系面前,根本就没有断章取义的余地。 为什么? 因为能解释考据的地方,早就被古文、今文学派和后来的南、北学,乃至唐代“义疏派”解释考据完了。 所以,朱熹所以五经方面并未超过唐代《五经正义》的体系,也就不愿意多谈了,自然就会选择掩盖。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三章 南北 会试结束后上榜的叫做贡生,而会试的排名,通常跟接下来的殿试不是完全一样的。 当然了,排名不见得一样,可人却都是同一批人,因为这里有个默认规则,即贡士在殿试中一般不会被黜落下榜,所以只要在会试里考中了贡生,那么基本上就能保证成为进士了。 但会试的前几名,却不一定能在殿试里,同样拿到前几名。 殿试,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 但会试甲榜排名的内容,却关系到皇帝对于新科贡生们的印象。 因此在夫子庙贡院,甲榜除了前五名都填完后,众位同考官立刻围住了甲榜,认真地看起来,尤其是那些有利益关联的,更是看的分外仔细。 这里就有个说法,那就是二月二十八或二十九日辰时,会开始准备放榜,但在放榜之前半天,外头的人,其实就已经知道了谁榜上有名了,会先一步吹拉弹唱找中了的举子讨喜钱去。 这里面默认的规则就是,甲榜一般填完了,给同考官们看到了,就会提前半天时间泄露出去了,属于潜规则,大家都知道,但是没人管,因为到了这一步,甲榜是不会变的了。 但眼下甲榜没填完,也没到潜规则的泄露时间,所以外面的举子,尤其是考了几次却都落榜的老油条,更是眼睛瞪得老圆,等着贡院的一举一动。 荣国公姚广孝和礼部侍郎宋礼一同离开了贡院,这一路上,几乎所有知情的人都会对他们投去好奇和探询的视线。 而当两人踏足皇宫时,周遭的目光就愈发炙热起来。 只能说,人人都有吃瓜之心。 “恭贺陛下取天下之才!” 姚广孝作为主考官,首先上前行了礼,然后宋礼紧随其后。 而此时的奉天殿内,六部尚书和姜星火也在。 “平身。” 朱棣笑吟吟地让大伙儿平身,永乐二年的甲申科是他登基后的第一届科举,意义自然非同一般,而他本人看着甲榜的名单,也颇有种李世民当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快感。 不过看着看着,朱棣的眉头就稍稍皱了起来。 朱棣扫视众臣一圈:“朕近来听闻一事,据说江西有许多举人,纷纷赶赴京师应试,以至于江西的会馆都挤得人没个落脚的地方。” 朱棣话音刚落,刑部尚书郑赐便站出来:“回禀陛下,确有此事!江西各县的考生,都集中到京师,人数颇为可观。” 朱棣若有所思,旋即看向姚广孝:“这名单上的江西籍贯考生,数量确实有些多了啊。” 姚广孝忙道:“臣已经统计清楚,甲申科预计登榜贡生四百六十人,其中一百一十七人为江西籍贯。” “江西文风鼎盛,本就是科举大头所在,这也是难免的国朝有法度,既然是统一规定,总不能因为江西考中的多,就区别对待。” 吏部尚书蹇义这时候也说道。 蹇义说的也没毛病,既然统一划线了,那就按一致的规则来,江西考上的多是人家有本事,不可能说特意针对江西籍贯的考生。 不过在明初,江西的考生确实数量又多,质量又高,从元朝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科举大省,这种情况一时半会儿是改变不了的。 朱棣也想让北方的举子多一些,问题是,北方的人口基数和教育水平就摆在那里呢,科举上的表现,确实不如南方,更别提跟江西比了。 但这个数字,还是令朱棣不太满意。 “北方举子,只有寥寥数十名登榜吗?” “陛下,不能再来一次南北榜了。” 忠诚伯茹瑺苦口婆心地劝道。 听到“南北榜”这三个字,从洪武时代走过来的老臣们,对这件距今不过六七年的事情,可谓是纷纷悚然。 南北榜,明初著名政治事件,影响力丝毫不逊色于洪武四大案,更有人将其称为第五大案。 起因是洪武三十年的科举,朱元璋选择了八十五岁高龄的翰林学士(翰林院最高长官)刘三吾为主考。 刘三吾,自号“坦坦翁”,元末时就曾担任过广西提学,是学政系统的资深大佬,在大明建立后,大明的科举制度条例就是由他制订的,老朱的《大诰》也是由他作序的,是当时无可争议的士林领袖,朱元璋选择他,其实就代表着,对这次科举,投入了很多的期待。 但刘三吾让他失望了。 丁丑科殿试,陈为第一,取录宋琮等五十一名举子,因为全部为南方人,引起了当时广泛的舆论争议,这个结果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南方经济、文化比北方发达的实际情况,但是北方人一名未取,却有些难以服众。 会试落第的北方举子因此联名上疏,跑到礼部鸣冤告状,告主考官刘三吾偏私南方人,更有北方举子沿路喊冤,甚至拦住上朝的官员轿子告状,整个南京城里流言四起,有说主考贪污受贿的,有说主考官地域歧视的,动静闹得太大,以至于先后有十多名监察御史上书,要求皇帝彻查此事。 老朱下令组成了十二人的调查组进行调查,调查组的结果是以考生水平判断,所录取五十一人皆是凭才学录取,无任何问题,结论出来,再次引起各界哗然,落榜的北方学子们无法接受调查结果,朝中许多北方籍的官员们更纷纷抨击,要求再次选派得力官员,对考卷进行重新复核,并严查所有涉案官员。 因为事情闹得太大,老朱也知道不仅仅是科举本身的问题了,所以最后又一次举起了屠刀,把主考官和调查组都给解决了,用以平息民愤,然后老朱在六月重新进行殿试,钦点韩克忠为状元﹑王恕为榜眼,焦胜为探花,而这次录取的六十一人,全都是北方人。 这就是著名的南北榜事件。 南北榜事件,也是明代中叶开始的全国分卷考试的主要诱因,其实单就人才选拔的角度来看,本来不应该有地域之分,但若从朝野稳定的角度,又必须做到相对均衡。 因此,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仁宣两朝,就采取了南北卷和南北中卷两种方法进行科举取士,仁宗朝是“南士六分、北士四分”,宣宗朝则是“南北中三榜”。 但在永乐时期,还是维持着全国统一会试的现状。 而南北榜事件虽然理论上隔了三朝,但实际上距今不过六七年,在场的六部尚书,基本都是亲身经历过的,科举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于敏感,而朱棣在北平生活了十多年,是正经的北方人,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不问可知他当然是希望北方的举子多上榜的。 朱棣笑了笑,忽然向姜星火问道:“国师觉得南方登榜的举子多好,还是北方登榜的举子多好。” 姜星火正色道:“科举重在公平,南方举子真才实学考出来的,水平强,人数多一些也正常,不过公平有一条线画下来的绝对公平,自然也有两条线乃至三条线画下来的相对公平。” 这话一出,满场哗然。 朱棣也是愣了一下,他倒不是吃惊姜星火支持南方举子的公平上榜,而是姜星火话语里的其他意思。 朱棣的眉毛挑了起来,盯着姜星火看了片刻后,轻咳一声,朗声道:“既然国师这么说了.那就请国师仔细讲讲,怎么画两条线、三条线?” 众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到姜星火身上。 姜星火心说,早来晚来都是来,南北分卷考试是弥合现在大明南北撕裂情况的良好工具既然玩家水平不一样,玩不到一块去那就弄两个、三个服务器就好了。 姜星火也不慌乱,沉声道:“南方经济发达,文教亦是兴盛,这是从宋朝建炎南渡开始,历经数百年形成的既定事实,大明立国如今不过三十余年,就算再有个三十余年,也改变不了这种情况,而全国统一会试,虽然对考生来说都是公平的,但因为南北文教水平差异,所以也是另一种层面上的不公平,这一点想必陛下也能感受得到。” 朱棣连连颔首道:“不错,朕亦是好读书的,可惜北方就没什么好老师。” 这话乍一听挺有道理,但仔细咀嚼起来,就发现有点不太合适——你是武夫啊,你啥时候爱读书了? 不过皇帝给自己脸上贴金,那是因为马上要殿试了,皇帝作为实际上的殿试主考官,不管有没有水平,都得表现的有水平一些,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关键在于姜星火接下来说的话。 “南北榜。” 蹇义忍不住瞥了茹瑺一眼,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 朱棣的表情更精彩,他眯着眼看着姜星火,似乎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不过姜星火嘴里的南北榜,那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南北榜。 姜星火却毫不犹豫地迎着众人的注视,朗声道:“陛下,甲申科结果不易改动,但大明确实可以试行南北榜制度,科举之士,虽须南北兼取,而南人善文词,北人厚重,比累科所选,北人仅得什一,非公天下之道,往后科场取士,以十分论,可南士取六分,北士四分,分卷考试。” 南北榜制度,显然是很符合朱棣心意的,因为朱棣想要让自己北方老巢的士子,更多地出现在庙堂上。 但这话朱棣不好说,今日姜星火提出来,朱棣自然是喜上眉梢。 不过朱棣还是矜持的,知道这种事情关系比较大,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所以轻咳了一声,只说道:“国师的主意不错,不过科举取士毕竟是大事,是否试行南北分开取士,还需细细商量。” 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早就习惯了每次姜星火充满了革新精神的建议了,不过这次皇帝没有马上采纳,就说明了这事虽然很重要,但是.不急。 不过这次倒也不算废话谏言——至少姜星火接下来的回答,听起来比较像那么回事。 “也可行南北中三榜,北榜即辽东、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中榜即四川、广西、云南、贵州。” 分榜取士这个办法,是姜星火前世宣宗朝对于科举制度的解决办法,后来推行了很多年,实际效果很不错,因此听起来就挺合理的。 这样做,可以使得科举制作为中枢朝廷用来控制、调节地方利益均衡的政治手段,增强大明帝国的向心力,维持内部各行政区域之间的相对公平。 朱棣点了点头,但并未马上表态,而是细细地看起了甲榜。 “第六名王训、第七名王直都是江西人。” “前五名待选的,也都是江西人。” 朱棣微微蹙眉,但并没有马上发作,因为建文二年那一届科举,一甲三名是江西人,二甲头名和第二名也是江西人,虽然让其他地方的举子眼红,但江西人能考是事实。 既然是姚广孝选出来的,那肯定是有真才实学的,说明这五个江西人就是这一届才学最佳的。 而事实上就是这一届科举的结果,跟姜星火前世的结果并没有任何区别,不管谁当主考官,只要按程序进行公平选择,那么最后脱颖而出的就是这几个人。 没办法,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种级别的学霸,肯定不会因为姜星火选择重点考《春秋》和《荀子》就发挥失常,人家都是早有准备的。 “曾棨、周述、周孟简、杨相、宋子环。” 姚广孝道:“这里面还有个说法,曾棨是周述、周孟简两人的老师,而周述、周孟简则是族亲兄弟。” “咳咳。” 宋礼也补充道:“杨相是杨士奇的从侄(族兄弟的儿子),比杨士奇小十三岁,今年二十五岁。” 朱棣嗯了一声,只道:“国家取才倒也不避讳这些,想来既然把杨相推荐上来,那看的就不是杨士奇的面子,而是此人确实有真材实料,朕是信你们的,不用解释这些,只是宋子环却是个有趣的人,此人颇有诗才,可惜朕不想用诗才取人。” 朱棣转向姚广孝:“荣国公觉得该选哪个做会元(会试第一名)?” “回禀陛下,臣认为,杨相,当为会元。”姚广孝躬身道。 朱棣微微皱眉,姚广孝这个建议不符合他的初衷,但朱棣转念一想,这个结果已经不错了,反正会试的排名,跟殿试还不是一回事,所以朱棣略一沉吟,淡然道:“既然荣国公作为主考官坚持,那便如此办吧,剩下的按考官的建议来排序即可。” 朱棣说着顿了顿,又叮嘱道:“不过此事切记保密,不要泄露出去。” “臣遵旨!”几人拱手道。 朱棣又将视线投向姜星火:“国师,依伱看来,此次殿试的第一名该是谁?” 会试的排名,还是主要按照主考官的意志来排序的,但殿试,基本上就是以皇帝的意志为主了,皇帝相中哪个人,就让哪个人来当状元,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殿试的时候,皇帝确实会倾向于长得帅的。 “全由陛下圣裁吧。” 姜星火翻了前五名的卷子,策论写的都不错,对于现在大明开展的变法改革,都有自己的一套观点,不见得是什么治世能臣,但最起码见解都在线,所以选谁其实都一样。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殿试是皇帝的权力,不管最终怎么选,让皇帝自己玩,下面的人就不会出事。 朱棣也是捋须微笑,显得颇为满意。 待众人离开后,朱棣把金幼孜单独喊了过来,问道:“你觉得荣国公的排名如何?” 金幼孜想了一番后,道:“启奏陛下,臣觉得,杨相为会元或许可以,但为状元却未必适合。” 朱棣挑眉道:“喔,此话怎讲?” “陛下应该注意到,杨相与主考官杨士奇,是有亲戚关系的,虽然举贤不避亲,但点杨相当状元,难免群情纷纷。” 金幼孜说到这儿,停顿片刻后才继续道:“若是将杨相放到二甲,争议就会少很多。” 朱棣点了点头,金幼孜说得确实有道理。 他皱了皱眉头,喃喃道:“若是如此,这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又该如何评判呢?” “第一名.” 金幼孜思忖片刻后,道:“该给曾棨的,曾棨是周述、周孟简的老师,国朝没有越过老师给弟子第一名的道理,同样也没有让弟弟排在哥哥头上的道理。” “那就是说,周述该排在周孟简前面。” 朱棣若有所思,这样排,确实很符合传统的道德观念。 尊师道,重孝悌。 但自从看了太学之会的会议记录以后,内心的某个野兽,就在朱棣的心中觉醒了。 没几天,会试的结果出来以后,殿试的结果也出来了。 众进士齐聚皇宫。 殿试结束后,很快,一份圣旨便拟好了。 胡广捧着圣旨走到了殿外,朗声念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辞足以达意,学足以明理,兄弟齐名,古今罕比,擢尔第一,勉其未至。罔俾二苏,专美于世,钦哉.” 永乐二年甲申科一甲状元,周孟简;榜眼,周述;探花,宋子环。 二甲第一名,曾棨;第二名,杨相。 显然,朱棣这份谁都没猜对的名单,主打的就是一个叛逆。 圣旨宣布完毕,众人纷纷起立致贺。 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们,在旁边的姜星火也是默默唏嘘。 可惜,自己就没有东华门外状元唱名的人生经历。 宴会上,看着前来敬酒,岁数不大的状元郎周孟简,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好努力,未来是你们的。” 周孟简和周述兄弟,看着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国师大人,都不约而同地愣了。 看着已经是一品文臣(特进荣禄大夫)的姜星火,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忽然觉得,名列一甲,好像也没光鲜。 此时的沉默,震耳欲聋。 不过不管怎么说,甲申科的这一届进士,一共四百多号人,这里面的大多数,都是要投入变法派麾下的,或许眼下这帮人还都是宦场后辈,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但随着时间的积累和他们自身的成长,终有一日,会变成一股可靠的力量。 宴会之后,便是各种拜码头,拉关系,姚广孝和宋礼府邸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这个自不必多说。 姜星火虽然没有自己去当主考官,但甲申科科举,最终起到的效果,却是相差不大的。 “这些新科进士,除去进翰林院的,其他该用都得用,不管地域,不管出身,旧的士绅地主阶层,也不是铁板一块,在利益面前,同样可以转化成新的阶层。”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在变法中取得足够的影响力,并将这股影响力散播出去,吸引到天下各府各县的人才。” “只有这些人才源源不断地加入我们,变法才能真正形成气候,而掌握科举代表着,从今往后,有志于仕途的读书人,就会研究变法。” “甚至,在未来某一日,这些人会成为变法的中流砥柱。” 看着这些即将出任基层官员的进士名单,姜星火喃喃低语。 他的目光越来越亮,整个人也变得有些激动。 就像是培养了很久的一亩地,不断地浇水施肥,在今天,终于结出了第一颗果子。 他仿佛已经看见,在未来某一天,一群志向远大的人汇聚一堂,为了自己的理想奋斗拼搏,那画面,必然无比绚丽壮阔。 这让他忍不住热血沸腾起来。 这个目标太遥远,而且也太艰巨,但却值得姜星火努力。 —————— 时间悄然逝去。 转瞬之间,三个月的时间过去,时间来到了永乐二年的四月。 随着变法的展开,整个南方也变得越来越繁荣。 往来于日本、朝鲜的商船,在宁波市舶司络绎不绝,而泉州市舶司和广州市舶司,则有安南、占城、吕宋等国的商船往来其中,收上来的关税,呈现出逐月递增的状态,并且还是爆发式递增的那种。 保险业和期货业,这两个新兴行业,也都逐渐发展了起来。 同时,来自新港的汉人商船,也证实了陈祖义团伙被剿灭,现在南洋贸易航线安全性大大提高的消息。 郑和的舰队,这时候估计已经驶出了满剌加海峡,离开了锡兰,正在前往天竺沿海。 而对于百姓来说,太学之会的影响是极为深远和广泛的,再加上甲申科会试题目的影响,随着《明报》上不断地宣传“四民皆本”和“开海裕国”的国策,百姓也开始渐渐接受了这种官方口径的转型。 保守派的官员们,对此有些无可奈何,毕竟姜星火提前完成了二百一十万两商税的对赌,这时候总是不能赖账不认的。 而随着这些改变同时发生的,就是审法寺出台了越来越多的法律修改条文,同时涉及到的盐法之类的,也开始了重新整顿,产销区统一的政策下,过去牟取暴利的盐商,开始越来越难做了,而朝廷收上来的盐税也显著地提高了。 而诸如香水、显微镜等潮流专营商品,也在市民阶层中获得了广泛的欢迎,同样赚取了不菲的利润。 财政状况的好转,直接导致了一个后果,那就是朝廷又有钱出兵打仗了。 大皇子朱高炽结束了闭门思过后不久,在南方憋了两年的二十几万燕军主力,也在今年历时上百天,完成了三大营军改,开始拔营北上。 太学之会、甲申科科举,这些事情都搞定了以后,朱棣自觉了无牵挂。 正所谓“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帅三军,北伐草原”.朱棣体内的战斗热血已经熊熊燃烧了起来,北方还有那么多的敌人等着他收拾,眼下南方各方面的局势已经基本稳定下来,朱棣自然是要率兵北上的。 不过在北上之前,朱棣还得做些布置。 “父皇!” 御书房中,三皇子朱高燧躬身禀报道:“大哥那边似乎有些蠢蠢欲动了,刚刚结束闭门思过,最近就有不少人都在登门拜访。” 朱棣闻言,嘴角勾勒出一丝弧度。 自己这个大儿子,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你大哥这是眼看进度落后,有些着急了,这也是难免的事情。” 朱棣轻描淡写地说道:“朕让他在家里休息仨月,他也是坐得久了,静极思动嘛。” 三皇子朱高燧道:“儿臣只是担心.” 朱棣摆手笑道:“你放心,你大哥那点小把戏瞒不过朕,你别忘记了,这些日子你大哥都干了什么,朕早就知道了。” 朱高燧闻言顿时一凛。 父皇这是话中有话,实际上,虽然上次妖书揭帖的事情,纪纲并没有能把那些暴昭余党彻底地给揪出来,只是抓了一些凑数,但朱棣并没有因此问罪于纪纲,反而加大了对锦衣卫编制的扩充力度。 姚广孝手里的情报组织,已经全部交了出来,而负责监察王公大臣的朱高燧,也开始被锦衣卫接管部分权力。 “这次北征草原,很多大臣都要随行,就让老大留在南京,朕倒要看看他能掀起怎样的风浪。” 在这个语境里,风浪显然不是贬义词,朱棣是想看看,被憋了三个月的大儿子,能不能不辜负他的期待,干出点政绩来。 “对了,朕听国师说,你想去吕宋?” 朱高燧忙道:“上次听国师说吕宋的消息,就提了一句.父皇您也知道,国师在诏狱里就讲过,那时候儿臣就觉得,吕宋这地方挺不错的,要是能当藩国,也比在大明本土自在一些。” “你真是这么想的?”朱棣看着三儿子问道。 “真的,比金子还真!” 朱高燧信誓旦旦地说道:“儿臣听说三宝太监在外面跑了快半年,见识过异域风光,儿臣认为,那儿确实是一块宝地,如果能收为大明国土,那该多好啊!” 朱棣看了眼朱高燧,反而低头不语,陷入了沉默。 从内心上来讲,老三没有争储之心,他是很欣慰的,这样不管老大老二怎么争,老三总能是全身而退的,他不怕老大和老二争,反而怕老三不自量力,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但旋即,朱棣就有些悲哀。 朱棣很清楚,老三说的这些其实都没错,他自己的本心,恐怕也是远离大明国内的是是非非,在海外封藩,那就是自己的独立王国,是实打实有财权、军权的藩王,而不是国内被圈养起来的猪。 但作为父亲,一想到自己从小一手养大,长大了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自己造反的儿子,以后就要离开自己,前往数千里之外的地方生活,朱棣这个老父亲,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可惜了,朕没有空闲与你一起去。” 朱棣摇头道:“不过你若是想去吕宋,可以等下次郑和的舰队回来,跟着出海一趟,别人说的跟自己亲眼见的,终究不是一回事,你去吕宋看看再决定吧,要是觉得是蛮荒之地,朕给你在国内找个好地方封藩也是一样的不论如何,南洋路途远,让郑和陪着你一同过去,也有个照应,否则朕也不放心。” “谢谢父皇关怀,儿臣明白了。”朱高燧忙道。 朱棣挥了挥手,示意朱高燧可以滚了。 看着老三领命告退,朱棣想到自己的这些儿子,顿时就感觉头疼了起来,其实朱高煦是他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可偏偏性格比较冲动,不够稳重,以前朱棣觉得这是一个缺点,但现在从北京传回来的消息显示,朱高煦做事已经稳重有条理多了,一个莽夫读起兵法了,这反倒让朱棣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但不管怎样,现在这大明的江山,方方面面,还需要自己的亲儿子们出力。 所以该用还得用,该画饼还得画饼。 很快,宫里就传出消息,朱高炽重新恢复了领导内阁的职责。 而在庙堂中,太学之会后,姜星火的表现,也极为优秀。 他在政务上的敏锐触觉,以及对于时局的把握,还有对于变法的理解,都使得他在这段时间实际秉国的过程中非常稳妥,获得了朝野不错的表彰和赞誉。 不过这些,都只是一个开始。 “来人,召大皇子入宫。” 并没有人知道皇帝和复出的大皇子,究竟在奉天殿里谈了些什么。 不久之后,朱高炽坐着一辆马车从皇宫离开。 车厢内的朱高炽,正襟危坐,默默地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可他的脑海里,却是翻腾不止。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露出了愤懑的神情。 他本以为,被冷落了三个月,父皇会重新重用他,但迎接他的,还是令他烦躁的敲打。 朱棣的意思,朱高炽其实很清楚,无非就是帝王制衡术的那些把戏,他自己也懂。 但被用在他身上,朱高炽就难免有些异样的情绪。 朱高炽明白,父皇从小就不喜欢他这个肥胖又有腿疾的儿子,但很多事情,并不是他能改变的,朱高炽的肥胖,是属于那种喝白开水都会胖的类型,他也尝试过减肥,但根本就成功不了,把自己饿晕了,也瘦不下去.而且朱高炽有腿疾,跟正常人还不一样,你让他运动,也确实运动不了。 这些身体条件,是朱高炽无法改变的。 朱高炽明白,父皇作为一个武将出身的马上天子,生来就喜欢同样能提刀上马的朱高煦。 因此,朱高炽在其他努力地做出改变,他在政务上的贡献,是众所周知的,朱高炽也想成为大明未来的皇帝,在朱高炽看来,马上能打江山,却没有马上坐江山的道理,自己无论是在法理上,还是能力上,都比二弟朱高煦更适合成为大明的下一任皇帝。 可现在看来,父皇显然不这么想。 他想到这里,越发地烦闷起来。 回到府邸,杨士奇已经在等他了,听说了大概的过程后,杨士奇却是劝慰道:“殿下,您不要太在意,或许这只是陛下惯用的激将之法。” “是吗?”朱高炽迟疑了一阵后,叹息道:“或许吧。” 朱高炽又说了说奉天殿里发生的事情,杨士奇听后,接着又道:“所以陛下有意在北征期间,让国师代为主政?” 朱高炽点头道:“这个消息倒是确凿无比,陛下昨夜召集吏部尚书蹇义商量此事,看起来陛下已经打定了注意,不过国师也没答应,估计是顾忌朝野的态度吧。” “殿下,这岂不是更麻烦?太学之会后,国师在士林的声望如日中天,甲申科这届举子,又都是荣国公的门生,荣国公这个您的半个老师,是与国师是一条心的,那您岂不是成了孤家寡人?”杨士奇担忧道。 朱高炽皱眉道:“什么孤家寡人?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说到这里,他不禁陷入了沉默。 过了片刻,朱高炽长叹了一口气道:“哎,我早就预料到父皇会重用国师,重用国师,其实就是在重用二弟,明白吗?只是看国师的这些动作,这次的胃口有点大啊!这是摆明了想要借机削弱其他派系的力量。” 吏治改革,不知不觉中,很多旧有派系的力量,确实遭到了削弱。 “这么说咱们只能认栽了。” 杨士奇小声嘀咕了一句:“国师的势力愈发强大了,即使咱们联合了蹇公等人,只要名正言顺,恐怕也难与之抗衡。更糟糕的是,陛下已经有意让国师有这个‘名’了。” 朱高炽闻言后,眸光闪动了几下,无奈地道:“.确实是个劲敌啊。”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四章 规划 北征大军临行前,庙堂上又多了几分变化,而在此时,姜星火却不太关注这些事情了。 经历了三个月的空窗期,赢下了太学之会,并顺利地拿到了甲申科科举的主导权,变法派所所需要达成的目标,基本上已经全部达成了。 姜星火今年关注的重点,放到了国内外商贸、点对点商道、税卒卫下乡这些关系到事情上来。 “国师。” “进。” 姜星火悬着腕,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看向来人。 光禄寺丞高致,前汀州府推官,根据考成法,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明代光禄寺设光禄寺卿一人,从三品;少卿二人,正五品;寺丞二人,从六品.不过从政治惯例上讲,少卿与寺丞常缺员,其下的机构设有典簿厅、司牲司、司牧局、银库等。 推官则是各府的佐贰官,属北京顺天府、南京应天府的推官为从六品,其它府的推官则为正七品,故此,高致的官阶是升了半阶,但考虑到从地方调到中枢,基本上就可以当做升一阶了。 高致生的富态,颌下几缕胡子倒也周正,面上带着有些拘谨的笑意,臂弯处夹着一叠文书,就是说话有点口音这是难以避免的,大明虽然有官话,但普及程度显然不能跟后世的普通话相比。 “国师这倒是冷香凛冽咧,不知用的是甚么香?” 姜星火放下毛笔,示意他自己坐下,随后起身从密封严实的热壶里倒了两杯茶,一边把茶拿过来,一边答道。 “君子斋新上的‘梅兰竹菊’系列香水,听说过吗?” “自是听过的,只可惜囊中羞涩” 君子斋,即香水工坊的对外挂牌名称,目前只在南京城里有几家店,负责市场销售。 作为一款专门针对古代士大夫群体的奢侈品牌,君子斋它的广告语十分简单粗暴—— 【君子如兰,孤冷有芳】 包装好,逼格高,门店服务好,与之对应的,就是它的产品很贵。 如果说化肥工坊和玻璃工坊还有部分惠民的成分在里面,那么香水,就属于非百姓生活必要的消费品,宰的就是大明的这些有钱人,所以在定价上,姜星火压根就没犹豫过。 一小瓶香水,通常就要上百贯铜钱起步。 不过虽然很贵,但是这种包装和宣传风格非常有魏晋遗风的奢侈品,却很受士大夫们的欢迎,士大夫就追求一个名士风流嘛但男性向的香水,甚至意外地在女性市场,也有客户群体。 这个时代的胭脂水粉,通常都是味道比较浓重的,‘梅兰竹菊’系列香水则偏淡雅冷冽,故此,有不少闺中女子,不喜浓烈的,也会买来一试。 “闻闻。” 姜星火将香水瓶递了过去。 高致接过香水瓶,凑近鼻尖嗅了嗅,脸上露出了陶醉神色,片刻后赞叹道: “名士雅玩也。” 姜星火点了点头,随后从桌子另一侧的抽屉里摸出了一长条包装完好的香水盒子,里面正是‘梅兰竹菊’四盒香水,省点用用个一两年不成问题。 “拿着吧。” 姜星火没告诉他,这玩意在他抽屉里塞了满满一整抽屉。 “这这礼物太贵重了。” 姜星火撇了眼高致带来的文书,只道。 “无妨,本来也是那边送来的,再者说,如今来京中做官,便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出门交际,也合该有些陪衬的物件,免得被人冷眼。” 这个倒是真的,虽说这种奢侈品,在老朱规定的俸禄下,似乎并不是官员们能够购置的起的,但本身一当官,老家便会多出许多投靠产业来,更别提京官的收入其实大头并不是京内收入,而是外地官员逢年过节走动的各种“敬”,譬如冰敬、炭敬等等,所以香水在京官中,一时蔚为风潮,也没见谁因此被抓,都察院也不管。 而既然这东西本就与姜星火有关,又是姜星火亲自送予他的,就更谈不上什么贪墨受贿了,因此,高致笑呵呵地说道:“多谢国师,现在人确实看打扮,便是官员中,也免不了如此。” 高致的话虽然朴素,但却颇具道理,毕竟,虽然每个文人都希望别人夸他文采斐然、胸怀若谷,但真正的私下社交场合,如果不是层级特别分明的,第一眼扫过去看的肯定是衣着相貌气度饰品这些。 对于大佬们来说,肯定是低调朴素比较好,他们的脸和前呼后拥的排场就是最好的表示,但对于中下级官员,却绝非如此。 这时,高致适时地把手中的文书递了上来。 之前姜星火让《明报》给他专门安排了一个访谈,这对于高致这种中下级官员来说,是非常露脸的事情,毕竟在南京城,最不缺的就是他这种六七品的官员,夸张点说,树上掉下来十片叶子,就有一片能砸到一个青袍官。 而高致从外地调到京城,本身没有任何背景,唯有在《荀子》的研学上,算是有独到特长,因此,自然要抓紧时间趁着姜星火有空,就前来汇报工作,牢牢地抱紧大腿。 姜星火接过来一看。 “圣王之制也: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鳅鳣孕别之时,罔罟毒药不入泽,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馀食也;洿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馀用也;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馀材也。 圣王之用也:上察于天,下错于地,塞备天地之间,加施万物之上,微而明,短而长,狭而广,神明博大以至约。故曰:一与一是为人者谓之圣人。” 后面有着密密麻麻的批注和拓展,显然是用了心的。 “不错,圣王之学,幽微深邃,你的研学很有见解。” 在这个时代,由于程朱理学继承的是孟子的理论基础,因此,大多数读书人,都是对孔孟之道进行钻研,但并没有什么“孔荀”之道的提法,荀子和他那两个法家徒弟,始终受到程朱理学的鄙视,荀子虽然在先秦思想家中独树一帜,但在明初,却很少有人研究,高致算是对荀子学说研究的佼佼者了。 本来,这种研究就是业余爱好,但如今随着朝廷思想的改变,大吸血虫接受了姜星火的建议,沉醉于“圣王”学说,用以为自己的弑君篡位行为做出另一角度的修正,高致也就因此时来运转,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时代机遇。 “大明行政学校呢,永乐二年下半年,打算开一个专题轮训班,去年讲的是廉政,今年打算讲荀子的圣王学,让庙堂诸公也都好好学学,到时候我会跟黄子威说一下,抽调你去讲课一阵子。” 大明行政学校规定,轮训有两种,一种是业务类的轮训,一种是专题类的轮训。 业务轮训自不必多说,譬如户部,那就是关于四脚账、银行学等专门业务相关的轮训,而专题类轮训,基本就属于精神教育了。 你问有没有用,如果仅仅从永乐元年的反馈来看,业务轮训作用不大但也不算小,多少能学点东西回去,但专题类轮训,作用只能说聊胜于无。 但从长远的角度,专题类轮训肯定是有必要的,这就跟伱老娘叫你起床去学堂一样,日复一日的叫,一部分人就能形成一个生物钟,有时候到点了,老娘没叫自己也起来了。 而业务类轮训,通常只能接触到某个部寺或者单独系统的官员,专题类轮训,则能接触到相对多的官员,而且其中不乏高官因此,去作为讲师给这些高官讲课,能获得的好处其实是无形,并非仅仅是大明行政学校开的那点课酬费。 至于本职工作 这大明没了姜星火,如今变法派的力量尚未彻底壮大,种种改革举措尚未深入人心,所以这庙堂可能转的会出点岔子,但没了高致,光禄寺该怎么转就怎么转,更何况,光禄寺卿黄子威是前松江知府,姜星火的铁杆亲信,不会不同意借调的。 这样一来,高致下半年的工作,其实就很有巴望了,今天这趟其实预约了很久,但也总算没白跑一趟了,至少不至于在光禄寺丞这个位置上混吃等死嗯,字面意义上的混吃等死,光禄寺就是负责置办祭品,准备宫廷、外交宴会的,一年大会小会无数,一二三把手开席前都得轮流试吃,属于职责所在,一开始挺新鲜,山珍海味随便造,但吃多了就真油腻恶心了。 总之,这个年代,像高致这样的小官,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可是不容易啊! “谢过国师。” 高致恭谨地说道,不敢自傲。 “嗯,择人处事,这就是放到适当位置。” 姜星火微笑着鼓励了他一句,随后话锋一转: “但你也不能松懈,不仅要尽快把你的课业做好准备,同时也要努力钻研,将荀子的思想,与现在的一切东西结合起来。” “请国师放心。” 高致心领神会,荀子思想确实有很多是非常适合变法改革的,譬如“天行有常”,又譬如“制天命而用之”等等。 “好,这里有个小册子,你带回去慢慢读。” 姜星火说完,把一旁摆着的册子递了过去。 高致接过去匆匆翻阅,顿时激动地站起来,行礼道:“谢国师赏识!” 这里面的内容,是姜星火自己读《荀子》时的一些读书笔记,以及研究的脉络构想,既然能给他,显然是在给他指路了,让他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把荀子思变的内容,与变法更好地结合起来。 实际上,作为韩非和李斯的老师,荀子的思想,天然就是契合现在大明展开的各种吏治整顿、以法治国的现状。 高致没料到自己不仅得到了姜国师的认可,能去大明行政学校讲课,而且还被破例指导,有了一条长线任务,可以预见的是,在日后仕途发展的道路上,他绝对会少走弯路,甚至平步青云说不定。 打发走了高致,姜星火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靠着椅背上,打算闭目养神休息会儿。 但即便是所谓的休息,此时姜星火的脑子里,也全都是事情。 乱七八糟的事情闪过,不记下来,又生怕自己忘了。 姜星火睁开眼提起笔,开始给自己的工作做规划。 海外方面,随着跟日本和朝鲜的贸易逐渐展开,宁波港成为了最重要的商埠,琉球那边,也得投放一些注意力,琉球是小国不假,内部也是三足鼎立的状态,但琉球对大明的态度非常友善恭顺,这个地方,既是大明不好直接纳入治下,也是要有个军事基地的,这里可以直接威胁到日本的南方沿海。 “正好,国子监还有几个琉球留学生。” 大明现在主要的军事目标,在秦、晋两地的塞王,北方的鞑靼人,以及辽东的女真人,因此日本并不是最高优先级,而且即便解决了北方的这些直观或潜在威胁,大明还要面对帖木儿帝国入侵的风险。 棱堡和制造水泥的原料和工匠,都已经给甘肃那边送过去了,大明现在的实际控制区域,并没有到传统的“西域”的范畴,再往西北,是别失八里的地盘。 这是因为在几十年前,也就是明朝建立前不久,统治中亚的蒙古察合台汗国分为东、西二部,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主要活动于别失八里(八里为突厥语,意“城”)之地,明人记载即称之为别失八里国,姜星火做的第一版地球仪,在这里实际上是有些谬误的,别失八里改称“亦力把里”或“亦力八里”还要等到永乐十六年,歪思成为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继而举族西迁至伊犂河谷才会得名,不过见过地球仪的人,也只当是音译的问题,倒也真没人细心到察觉出姜星火的错处。 而等到歪思卒了,其后裔互不相下,东察合台汗国也就分裂了,后裔中一支仍采用亦力把里的名义与大明朝贡往来,另一支则以土鲁番为中心自立为汗与明朝抗衡,到了姜星火前世成化元年的时候,大明以西域诸国进贡的次数和人数太多(薅羊毛的太多),限制规定亦力把里三五年一次,每次不得过十人,此后两国的朝贡往来就渐渐稀少了,后来土鲁番的一支势力扩大,统一了东察合台汗国,亦力把里便再也不见于记载。 当然了,不管是别失八里还是亦力八里、亦力把里,他们在蒙古人那里的名字,其实是东察合台汗国,洪武二十四年,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里的儿史者遣使向朱元璋进贡,是与明朝正式联系之始,如今双方的交往,已经有十多年了,是大明名义上的藩属国,但是因为面对帖木儿汗国的军事压力比较大,因此国内也有倾向于帖木儿的势力.不过整体来讲,还是反对帖木儿的势力占据主导,这就是因为帖木儿和察合台汗国的那些恩恩怨怨了。 不管帖木儿这老瘸子,到底会不会像历史上那样在远征大明的途中暴毙,大明算是提前做好了准备,无论是在甘肃的河西走廊修建棱堡群加强防御,还是提早收拾掉秦王、晋王,都是在给有可能与帖木儿爆发的全面战争做准备。 战争这种事情,并非是一心逃避就能避免的,大明作为世界第一强国,绝不可能把和平寄托在帖木儿的暴毙身上,因此哪怕是投入各种资源,也要建设西北防线。 至于能不能打的起来,打不起来最好,大明不怕白花钱,而打起来了,也有个一边沿河西走廊逐步抵抗,一边在全国范围内进行野战部队动员整训的时间不是? 所以,在琉球那里的布局,算是闲棋冷子,即便效果显现,乐观地来讲,也得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今年是永乐二年,对付秦晋两藩、北征草原、西讨女真,时间进度上抓紧一点,是能够在今年全部完成的。 而按照姜星火前世的历史线,帖木儿出征的消息传到大明中枢后,朱棣诏命甘肃总兵宋晟、宁夏总兵何福进行动员,加强守备,正在战争一触即发时,帖木儿却因身染疟疾而卧床不起,于永乐三年二月十八日在讹答剌(今哈萨克斯坦境内)病逝,终年六十九岁,而在帖木儿病逝的时候,他的子孙所率领的前锋队伍,已经抵达了别失八里了,这时传来帖木儿病亡的消息,对大明的战争已经无法继续推进,只能撤军。随后,帖木儿帝国内部,他的四个儿子,诸多孙子开始了权力之争,更没有人再去计划对明朝用兵了。 不过与黄金家族不一样的地方在于,黄金家族的血脉,可谓是人才辈出,但帖木儿的后裔虽然也都算骁勇善战,却并没有出现像蒙哥、拖雷、忽必烈那样可称为草原天骄的人物,帖木儿死去之后,他那庞大的帖木儿帝国也随之分崩离析。 大明还有一年整合内部,消除外患的时间。 即便历史线因为帖木儿帝国过于遥远,并没有受到姜星火的干扰,帖木儿东征的事情,依旧是摆在大明战略首位的目标。 所以,跨海征日的事情,算上前期庞杂的准备工作,怎么也得拖到永乐四年或者五年了。 但这些军事上的事情,不怎么需要姜星火操心,大明这么多经历了靖难之役锻炼的将帅,就算朱棣不自己上,对帖木儿防守反击,也不成问题。 真要硬碰硬,只要明军主力在关中集结好,囤积好物资,有着丰富地大战经验和先进火器加持的明军,取胜的把握还是相当大的。 姜星火的工作重点,还是在国内经济建设和各种涉及基层制度的改革上。 在纸上写写画画,姜星火倒是愈发觉得,自己应该去基层走一走了。 主要是几个方面,第一是思想方面,虽然通过各种报告,和相关大儒的描述,姜星火能了解现在士林的思想动态,除了新学思想以及太学之会的余波,现在《王制》托古改制、梳理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经史分流等等,也都逐渐成了后起的热点话题。 但这种事情,别人说是一方面,自己去基层听,又是一方面,别人说的倒不一定是非要故意欺瞒你,但既然是从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就一定是有他自己的立场的,因此,很有必要去下面亲自了解一番,否则在办公室里坐久了,就容易造成信息茧房。 第二是经济方面,四脚账的推行,银行-钱庄体系的拓展,宝钞回笼的现状,这些都要姜星火去亲自关注。 第三嘛,则是农业方面,农业既包括了农书试点地区的实际发放、讲解情况,也包括使用中需要校正的东西,再就是轮作套种的不同效果,这些都是需要去实地考察的,除此以外,就是税卒卫下乡,以及随之而来的土地重新清丈。 清丈田亩,字面上肯定不是对现有的土地关系进行调整,只是重新丈量然后重新画《鱼鳞册》而已,但实际上的情况,并非这么简单,大明从洪武开国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基层的土地,不仅多有变迁,而且猫腻极多,阻力极大,但想要让税卒卫好好地收农业税,不清丈田亩肯定是不行的。 哪怕士绅地主的反对声音很大,这件事也必须要硬推下去,长痛不如短痛,在姜星火前世的大明,清丈田亩这种事情,很多能臣干臣都推行过,不是不能硬推,就怕拖延,只要中枢的决心足够大,态度足够坚决,是一定能干成这件事的。 毕竟,清丈田亩虽然会让士绅地主损失一部分利益,但这只是割肉,并不会把士绅地主逼迫到伤筋动骨的地步,除非是个别丧心病狂的,否则应该没有哪个人,在经历了朱棣的大军清扫江南后,还敢硬着头皮去对抗税卒卫。 当然了,这是在“士绅一体纳粮”还没决定推行下去的情况下,如果推行“士绅一体纳粮”这种大杀器级别的政策的话,会不会引起剧烈的反弹,那就不太好说了,毕竟清丈田亩重画《鱼鳞册》属于朝廷例行公事,而“士绅一体纳粮”就是真的伤筋动骨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改革都是一步一步来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清丈田亩过后,等到税卒卫真正能够做到扎根基层,那么自然也就是“士绅一体纳粮”政策进行推行的时候了。 姜星火对此倒是不着急,反正他时间长得很,慢点也好,免得步子太大扯了裤子,反正现在变法的舆论困境都已经基本解决了,上下统一思想以后,各方面的事情逐步展开,都见到了成效,再不断地培养得益于变法的官吏,以及商人、工厂主、工人、市民等等新兴的社会阶层也都随之壮大,那么可以预见的是,到了十几年、二十几年后,哪怕姜星火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已经形成了既得利益阶层的变法,也不再可能被任何力量所中断。 实际上,哪怕是轰轰烈烈的嘉隆万大改革中,张居正的新政只进行了十年,对大明社会各方面所造成的影响都是非常深远的,在张居正死后,申时行依旧部分秉持着张居正新政的政策,在次辅和首辅的位置上前后干了近十年,很好地将变法推行了下去。 所以,只要大势已成,那么哪怕是皇帝不顺眼,这些利国利民的政策,还是会被继续执行下去。 第四,就是工业方面的进展了,重工业和专营商品方面,其实不太需要看,因为不久前刚去过,主要是江南棉纺织业的进展,姜星火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一直忙于朝中的各种纷争,始终无暇回江南一趟。 第五则是商业,如果有时间,而且既然离得其实不算远的话,那么姜星火还是想去浙江,看一看点对点商道、宁波市舶司这些事情的落实情况的。 总之,林林总总事情不少,但真要下基层去跑,其实就是两个地点五个方面的事情,在京城看看经济和思想方面的事情,在江南和浙江,也就是沪杭地区看看农业清丈土地和轻工业、商业的进展。 “帮我去鸿胪寺叫上解缙,让他与我一道出门转转。” 姜星火唤来郭琎,让他跑了一趟鸿胪寺。 “完事你便直接回家吧,今日的当值记录我先给你勾了。” 眼见着天色渐暗,郭琎不仅喜上眉梢,打工人嘛,就算是京官,那有事的时候要加班表现,没事的时候也是盼着准时下值的,有姜星火这一句话,他从鸿胪寺就可以直接回家了,不用再折返一趟回来“打卡”。 而这要比他正常下值的时间,还要早一些,因此肚子里的那一丝微不可查的、本能飘出的怨念,也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 而此时,在不远处的胡氏府邸,胡季犛端着盆热水,拿着沾湿了的棉布毛巾,亲自给儿子擦洗,按照君子斋随盒附赠的《使用说明》喷涂着香水。 要说老胡也不容易,按照后世的公元纪年,老胡是公元1336年生人,比姚广孝小一岁,跟袁珙同岁,他们这批人,今年都是马上快七十岁的人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指不定哪天说没就没,而胡季犛这一年的经历,更是堪称魔幻,换一般人,有这种巨大的落差,怕是早就心里崩溃,但老胡没有,老胡很坚强。 这源于胡季犛的人生经历。 胡季犛出身越南地方豪族,祖上是越南陈王朝的高官重臣,他先后有两位姑姑做了皇后,都嫁给了陈王朝第五位皇帝陈明宗陈奣,分别史称明慈皇后、惇慈皇后;明慈皇后是第六位皇帝陈宪宗陈旺、第八位皇帝陈艺宗陈暊的生母,惇慈皇后是第九位皇帝陈睿宗陈曔的生母。 所以,胡季犛是正儿八经儿的陈朝外戚,还是资历外戚那种。 除了出身,老胡自己也争气,不仅是治理地方的时候能力突出,有过人的政治智慧,还是安南国著名的儒学宗师和大诗人,著有《明道书》《国语诗义》等儒家和诗词著作.除了文治,老胡武功也拿得出手,军事生涯上有着抵御在制蓬峨带领下的巅峰占城国军队的出色战绩,可以说是文武双全的人物了。 熬到最后,他拥立年幼的陈少帝陈安做皇帝,这样一出把戏是做给文武百官看的,目的是告诉文武百官,自己是陈王朝实际统治者,连皇帝废立都是他说了算。 四年前,老胡废了陈少帝,自己登上帝位,按照安南国的政治传统,王朝更迭,都是以皇室姓名作为代称的,而不是以国号,所以安南国的历史,从陈朝,更迭到了胡朝,老胡年号圣元,不久后把皇位传给了有陈朝血统的二儿子胡汉苍,自己当起了太上皇,可惜随着大明南征安南,他这太上皇拢共就当了两年,就变成阶下囚了。 纵观老胡的人生,他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能忍。 要知道,姜星火的目标也就是送走大明的三个皇帝,老胡可是实打实的送走了陈朝的六个皇帝 几十年的打压排挤都忍下来了,这是何等的隐忍和心理素质? 再加上他饱读史书,深谙华夏历史上亡国之君的生存之道,又有一套自己的儒学心性修行办法,顺境之中或许没什么,但人到逆境,有没有这些东西是差别很大的。 因此,虽然落差很大,但被俘来到大明的胡季犛很快就把心态调整了过来。 “岁寒,然后知松柏而后凋也梅兰竹菊的主题固然不错,若是有松柏,就更好了。” 胡元澄在铸炮所泡了很久,身上一堆火药味,老父亲给他亲自清洗干净后,喷上了以“修竹”为主题的香水,顿时感觉整个人都舒爽了。 “孔子此语,比喻君子如松柏一般有坚韧的力量,耐得住困苦,受得了折磨,对你我父子,也是一种勉励。” “倒也不算什么困苦折磨吧?” 胡元澄往后仰了仰脖颈,又舒展了一下肩膀上的肌肉,如是说道。 胡季犛又换了条棉布毛巾,看着铜盆里的脏水,也是无奈摇头。 自己这个大儿子,什么都好,最好的地方就在于,真是干一行爱一行啊! “你能不能有点亡国之人的觉悟?” “我觉得现在挺好。” 你看看人家小胡,为啥别的降臣都被边缘化了,就他能达成“先后在两个国家位极人臣”的成就?这就是职业态度! 胡季犛眼见着大儿子不需要自己喂鸡汤,倒也放下心来,掂量着手里的棉毛巾,问道:“其实要为父说来,你鼓捣的哪些大炮固然重要,可真就没这轻飘飘的棉毛巾重要你知道这条棉毛巾多少钱吗?” 胡元澄看了眼洁白如雪的棉布毛巾,回答不上来老父亲的这个问题。 棉布毛巾,比麻布毛巾,用起来要柔软舒服的多。 所以胡元澄想了想,说:“怎么也得十文钱吧?” 胡季犛摇头苦笑,只道:“那用得了十文钱?五文钱一条,十三文一包(三条)。” 胡元澄旋即一怔,下意识地说道:“那恐怕没人用麻布毛巾了。” “自是如此。” 胡季犛又给儿子擦了擦背,在手腕处折起毛巾,说道:“你成天在铁场那边泡着,哪里知道这小小的棉毛巾,现在都通行日本、朝鲜、琉球,乃至安南、占城、吕宋了这种东西,又便宜又好用,诸国跟大明基本都签了条款差不多的《友好通商贸易契约》,现在是一船一船地从江南起运。” “能挣钱吗?” 胡元澄对经济数字没那么敏感,这时候还没意识到,薄利多销到底是什么概念,胡季犛本来对经济这方面也不敏感.好吧,父子两人但凡有一个能搞明白宏观经济的,大虞的财政也不会被他俩玩到破产。 但经历了姜星火的降维打击后,胡季犛对于经济之道,有了新的领悟,虽然很浅薄,但总算是进门了,不算撞得满头包的门外汉。 胡季犛回答道:“当然是挣钱的,一条棉毛巾估计有个两三文的利差,一年往外卖,怕是要卖个数百万条出去,你算算这是多少钱?” 按照1000文铜钱=1两银子的价格来换算的话,那就是上万两白银的净利润。 别嫌少,一方面是明初银价本来就坚挺无比,另一方面则是这还仅仅是“棉布毛巾”这一项商品,棉织品可多了去了,而且普遍都比棉布毛巾的利润要高得多。 胡元澄这么一算,再看看手边的香水,对于大明这些商品的挣钱能力,是真的感到咂舌。 而就在父子讨论的时候,这时候胡汉苍也从国子监兴冲冲地回来了。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九章 补药 “殿下,那我们今晚要不要邀请大明的李大帅前来赴宴?”枚秀夫询问道。 陈天平思索几息,只道:“暂且不必。” “啊?” 众人愕然,难道这位安南国王觉得对方根本不着急吗?既然这样又何必费这个劲火急火燎地把大家伙召集起来问策呢? 陈天平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个提出建议的枚秀夫,平静地说道:“本王认为,撤军的事情虽然急迫,不过既然明军还驻扎在安南国内,若是冒然派遣人前往,难免招惹麻烦,影响安南国与大明国的关系。” 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但其实就是不想在大明面前太跌份的意思。 “……是。” 枚秀夫闭口不言,再度退到自己的座位旁。 “殿下英明。” 一位武将起身说道:“不过还有一件事情。” “据末将所知,北部边境线上的几个大城池已经被大明控制,或是改名为交趾布政使司的府县,或是成立了属于大明的州,但具体的边界线划分还是不清楚,还请殿下与大明的李大帅商议如何勘定边界,竖立界桩。” 陈天平听明白了这位将军的意思,将军们对于勘定边界、竖立界桩这些事情当然没有什么兴趣,但对于划分防区地盘的兴趣,不仅有,而且很大。 现在内部有大明的远征军,外部有交趾都司的边界驻军,这些安南的武人自然不敢造次。 可这不意味着等大明的远征军走了以后,北部边境线的军事压力没有那么大以后,这些安南的军人不会故态萌发,继而野心膨胀。 毕竟在此之前,安南人尚武的风气已经形成,而且由于常年的对外战争,安南国的军队始终保持在一个较庞大的规模水平上,所以也无可避免地形成了武人社会地位的抬高。 眼下虽然对大明的战争失败了,可这些武人,却并不会放弃维持旧有地位的打算,这种对于地位的维系,也必然是以保持军队规模和地盘为基础的。 因此,这些武人肯定会产生觊觎之心。 这种事情,只怕是谁也阻止不了。 果然,那个武将才刚刚坐下,另一位武将便站了起来:“启禀殿下,末将附议!” 随即其他几个主要的武将也相续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末将赞同!” “末将亦是如此。” “……” 看着底下站着的众多武将,陈天平暗叹一声,这些武人都是现在清洗过后的安南国仅存的能征惯战之将了,可惜,他们的眼光,未免也太浅薄了一点。 自己真的能靠这些人,保得安南太平? “诸位的意思,本王清楚了。” 陈天平揉揉眉心,说道:“既然如此,本王会与大明的李大帅去谈的。” 陈天平挥手示意众人坐下,随后又对枚秀夫说道:“你奉本王的命令,去告诉李大帅,本王希望与他在明日举办一个简单的酒宴,庆祝我们安南国在剿除匪患上取得的胜利,请他务必赏脸。” “遵命!” 枚秀夫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 李景隆很快就接到了枚秀夫的邀请,对此李景隆倒是没什么抗拒的,毕竟主动权在他这里,安南国无论如何都是翻不了天的。 而因为李景隆出去打猎的距离较远,是到西面的森林里走了个来回,离开一共有两天的时间了,因此也堆积了一些需要他处理的文件。 之所以有这么多文件,主要就是因为大明从安南国撤军在即。 中枢下令从安南国撤军,有两个方面的考量。 一个方面,就是节约军费。征安南的军费开销是相当惊人的,虽然战争持续的时间不算长,但毕竟是足足二十万大军的人吃马嚼,而后续留在安南国境内的几万远征军,即便安南国本身的财政能承担一些花费,大明也得出一部分钱,不然全压在安南国的老百姓头上,怕是马上就会陷入匪患越剿越多的怪圈。 另一个方面,则是这部分机动兵力有使用的需要。别看大明的总兵力很多,能达到一百多万将近两百万的规模,但实际上,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不能进行机动的,属于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蹲坑兵力,需要在各地进行驻守,训练少战斗力低下,用于维持地方尚可,真拿来野战是绝对不行的与之对应的,就是一些能够进行野战的兵力,这部分兵力,在洪武朝的时候比例是相当大的,譬如八大塞王以及南方的京师的二十六卫亲军,还有诸如松潘精骑、甘凉铁骑这些精锐骑兵部队。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靖难之役,对于整个大明帝国的精锐机动部队,是一场血肉磨坊式的消耗,真定、白沟河、德州、夹河、藁城、灵璧,一场场惨烈的战役打下来,打到最后,南军的德州和真定两个大营兵员换了一茬又一茬,帝国所有的精锐机动部队,几乎都打空了,这也最后梅殷只能带着不到十万未经训练的二三线兵员困守淮安不敢出战的原因,因为梅殷很清楚,一旦出战,那么在淮河平原上面对如狼似虎的燕军主力骑兵集群,这些新兵蛋子就是送菜的,别看有八九万人,真打起来,燕军一两万骑兵就能把他们撵兔子似的击溃驱散。 所以,现在的大明已经无法聚集起像洪武朝一样多的机动兵力了。 在北方,用来填北部边防线的填线部队都填不满,还面临着秦、晋两藩的潜在威胁,山东倒是有新建的备倭军,但这些从南军整编而来的部队,到底要训练到什么时候才能形成战斗力,谁也说不准。 而且燕军主力整编成的京营三大营已经开始陆续开拔北上了。 因此李景隆手上这几万一直滞留在安南国,有战斗经验的机动部队,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国,然后留驻在南直隶一带填补京营主力北上留下的空缺,就成了很关键的问题。 “先把交趾布政使司的文书给我。” 在大明撤军后,虽然由驻安南国的天使馆负责大明与安南国之间的事务,但这只是一些日常性的事务,如果真的遇到了大事,其实是要交由交趾布政使司布政使李至刚和交趾按察使司按察使黄信两人来进行商议决断的。 这俩冤家能不能配合到一块去暂且不说,反正真要是有十万火急的军国大事,你指望在现在这个通讯条件下,让南京城那边有什么快速反应,肯定是不可能的。 而且,交趾布政使司正是从安南国身上割出来的地建立的,跟安南国紧挨着,二者之间的各种问题,肯定是少不了的,譬如土地划分、人口流动、罪犯抓捕、货物往来等等。 所以在明军撤军后,交趾布政使司虽然理论上没有代表大明进行外交的权限,但实际上却要承担这份责任。 李景隆详细地浏览了交趾布政使司抄送给他的文书副本,一边阅读,一边不自觉地颔首表示赞同。 大明朝廷的渗透能力,在这段时间里逐步展露出来,短短半年多时间就控制了安南国原本的红河三角洲区域,而且控制力度相当不错,这在大明朝以往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反正洪武朝也没怎么大规模扩张过就是了,建文朝更是忙着打内战。 大明对于交趾布政使司的控制,跟广西布政使司的模式是差不多的,主要是流官和土官结合的模式。 在大明的控制范围内,除了原本就是安南国流官郡县外,还包括了安南国境内的其他大小城市、乃至一些乡邑,这些虽然具有流官的条件,但实际上还是土官在控制,而这些地方的土司、贵族都愿意投靠大明朝廷,并为大明朝廷效劳,大明自然欣然接纳。 不过这种接纳也只是暂时的,等到大明稳住了局势,彻底控制了交趾布政使司,然后封锁边境线,把交趾布政使司锁死,到时候自然会对这些土官动手,实行改土归流。 改土归流,是大势所趋,任何土司无论在当地多有实力,面对明廷这个庞然大物,尤其是尚在上升期的明廷,都是无能为力的。 而且,别说是明初了,就是明末,想要捏死哪个土司,哪怕是最大的土司,那也只是看明廷想不想的事情。 就拿万历三大征的播州之役举例,播州地域介于川、贵、湖三省之间,地势险要,方圆二千里,是西南夷中面积最大的,民风剽悍而富有财富,妥妥的一个小型王国。 而杨氏统治播州的历史更是久远,久远到能从唐朝末年杨端设计打败南诏的穆星天,继而受唐朝册封播州,世袭官位算起,中间历经两宋与元朝统治后,又投降大明成为播州宣慰使,前后将近三十代人,经营了七百年之久,用“根深蒂固”都描述不了了,只能说上下浑然一体。 可即便是这样,大明一旦决心平叛,调集四川、贵州、湖广八省兵力,出兵二十四万,耗银约二百余万两,用了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就把经营播州足足七百年的杨氏给从地图上抹平了。 所以,只要能完成合围,那么对于大明来说,任何土司都不足为惧,显然给当地土官一些小恩小惠来安定其心更是必要的举措。 尽管一部分地方的实权都掌握在安南国原本的土司手中,但这并不妨碍大明朝廷利用他们的资源来扩张版图,尤其是很多原本诸如官道、驿站等设施,朝廷更是能够直接拿到手,至于更费事的一些资源,也只需稍微付出一些钱粮就能轻松搞到,省去了许多麻烦和困扰。 总体而言,整个交趾布政使司的地方交接是很顺利的。 而且,红河三角洲的农业、畜牧业都颇为发达,这里土地肥沃、水源充足,粮食产量也相当惊人,有了这个粮食产地的补充,只要能够维持稳定统治,那么整个大明的南方,其实都有了一个能兜那么一点底的后路,至少不用把帝国南方的粮食重任都压在江南一隅之地上了。 总之,交趾布政使司统治的地方,确实是个膏腴之地,稳定下来以后,仅仅几个月,李至刚就发现,这里的农产品税收收入一直维持在一个相对于大明其他地方基本不可能达到的惊人水平,大量的粮食因此流入仓库。 而交趾布政使司的汉化教育工作,也在稳步推进着,除了一众派遣来的官吏,诸如裴文丽等安南本地儒生,也在协助进行这项工作,而裴文丽等人,工作的态度更是无可挑剔。 事实上,这也有红河三角洲区域,本就靠近大明,以前就是华夏领土,因此汉化程度一直不低的因素。 这终归是好事,相信在交趾布政使司一众官吏的努力下,这片区域的百姓,很快就能实现对大明的初步认同,毕竟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太多的民族国家认同感,当地的百姓们也更多地是被土司所统治着。 而之后彻底同化的事情,肯定就要缓慢的多了,可能会持续数十年乃至上百年之久。 但无论如何,在这种处理方案下,大明肯定不会像姜星火前世一样陷入安南战争的泥潭,这是必然的。 安南国虽然元气大伤,但依旧保持着存在,红河三角洲这片膏腴之地被大明割让走了,剩下的地方也能用来倾销商品,可以说一丝一毫都没浪费。 在姜星火前世,大明的问题就在于胃口太大,却一口气吞不下,不分好坏都要硬吃下肚子,肯定是要出问题的,而且对待安南百姓和地方势力的态度也一直在变,没有选择扶持一个代理人,毋庸置疑是错误的。 接着,李景隆又看了姜星火的来信。 姜星火的来信中主要讲了讲现在大明国内的局势,以及变法的进展,敦促他不要迷恋安南国内的安逸生活,早日率军回归大明,大明国内现在很需要他坐镇。 除此以外,因为信件的保密性不高,姜星火就没再说别的了。 李景隆敲了敲案几,下定了决心。 “本将军考虑了很久,决定采纳国师的意见,先礼后兵。” 李景隆说道:“等到明天的宴会再谈判,如果他们愿意妥协,那就按照我们的计划执行,如果对方态度强硬,我们就用兵。” 属下:“.” 看来这就是李景隆版本“先礼后兵”的含义了。 只能说,不是好好说话说不起,而是一言不合掀桌子更有性价比。 “反正我们重兵驻扎在这里,也不需要担心什么。” 在座的属下纷纷点头称善,口称曹国公乃是一代名将,有勇有谋,深谙韬略,安南人定然早已惧怕云云。 “国公,您认为我们派谁留守比较好?”一名属下问道。 这里的留守,自然指的是城外的军营,那里驻扎着上万明军。 李景隆想了想说道:“还是让张辅留守军营吧。” 众人纷纷点头,如今已经晋升侯爵的张辅确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实际上,如果大明远征军的主力撤离了安南国,剩下留在安南国清化港和商道沿线的军队,现在上下一致都认为,交给张辅来指挥是最合适的。 除了张辅的能力已经被证明了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是一份任务不算繁重但足以称得上“独当一面”的履历。 这种履历,在张辅今后的晋升中,无疑是非常重要的。 毕竟,如果你只有领军打仗,而没有驻守地方独当一面的经历,很多位置,都是做不了的。 张辅其实有他爹河间王张玉的遗泽,做到国公是早晚的事,但张辅更希望的是自己挣来,所以张辅本人也一直对李景隆表达了这个诉求。 还有一点就是,如果张辅跟着大军归国,那么无论是调取五军都督府坐衙门还是参与北征,都不太可能捞到什么功劳,毕竟那么多名师大将在前,论资历张辅也拿不到单独领军出击的机会。 所以,还不如留在安南国独当一面。 而眼下李景隆任命他驻守军营节制军队,实际上就是在有意地培养这个年轻人,给他机会。 “国公,我认为不妥。” 有人摇头道:“还有两位侯爵呢,如果让张辅负责指挥,那这两位侯爵就得打下手,又非是与河间王有旧,不见得卖面子,恐怕他难以服众,毕竟张辅是新晋的侯爵,而且他还没有进行正式的册封,这就不符合规矩了。” “是啊,新城侯的身份地位终究是欠缺了些,恐怕会被其他侯伯所诟病。”又有人说着。 李景隆摆摆手,沉声道:“这事就交给张辅处置吧。” 五星上将既然发话了,那属下们也不再多说。 “遵命!” 一干属下齐齐俯身拜道。 ——————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李景隆考虑到可能明天宴会之后,自己就要收拾包袱离开安南国了,所以今晚打算彻底疯狂一下。 哦忘了说了,五星上将现在住的是胡氏父子建的“大虞皇宫”,陈天平还在陈朝的旧皇宫里住着呢。 什么夜宿龙床,对于李景隆来说都是日常。 至于皇帝会不会因此忌惮他,李景隆按照自己对朱棣的了解,肯定不会。 朱棣压根就不在乎这些事情,朱棣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威胁到他。 只要自己足够自污,那么皇帝显然会对自己放下心来。 ——“所以这就是伱放纵的理由?” 李景隆对着镜子皱起了眉头,他对于自己的不自律非常不满。 但随后,李景隆就把这些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大将军……” 李景隆走到自己的住所前,却发现大殿门口站着一群侍女,似乎是在等候他归来。 看到李景隆后,侍女立刻屈膝施礼,恭敬地喊道:“恭迎大将军!” 李景隆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起身,随即问道:“准备好膳食了吗?今晚本国公要设宴,猎物里的铅弹碎片一定要挑出来,那玩意是有毒的。” 为首的原大虞御用厨房管事立刻答复:“国公,奴婢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膳食,不过……” “不过什么?” 李景隆脸色一沉。 御用厨房管事吓了一跳,赶紧解释道:“国公息怒!您交代的事情,奴婢们怎敢违背?只不过……” 顿了顿,他才继续说道:“只不过,吴娘娘传来口谕,命令奴婢们给国公炖汤,吴娘娘还说,若国公今日未归,便请奴婢们先把炖好的汤送去凤仪宫。” 李景隆眉头微皱,眼睛眯了起来,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这些女人真麻烦,安静吃个饭都不消停!” 不过李景隆也就是这么一说,反倒没了真责怪的意思,显然这个吴娘娘在他心中还是有些地位的。 这位吴娘娘也非是旁人,正是胡汉苍刚召的秀女,可惜胡汉苍还没来得及享受,都便宜了李景隆。 当夜幕降临时,李景隆准备妥当,向安南国新皇宫的后宫行去。 后宫内灯烛通明,一片繁华热闹景象。 李景隆进殿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群身材曼妙、容貌姣好的女子端着托盘从各处走来,将美食呈到桌案上。 这些女子衣衫半遮半掩,露出雪白娇嫩的肌肤,她们的神色妩媚至极,眼波流转间仿佛有千般魅惑蕴含在其中。 李景隆见状忍不住咽了下唾沫。 “妾等恭迎国公~” 李景隆完全迈进殿门的时候,就听到一阵娇柔甜美的嗓音从身前响起。 随后,一位衣饰华丽,打扮雍容的妃子,就在宫女的簇拥下从侧方走来,她的脸蛋儿上洋溢着娇俏妩媚的笑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李景隆,她表达的不仅仅是浓郁的爱慕,而是一种纯粹的欣赏与崇拜。 显然,李景隆虽然是花丛浪子,但遇到段位这么高的,在有那么几个瞬间,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李景隆暗自叹了口气。 色是刮骨刀啊!明日就戒! “国公累了吧,喝杯茶润润喉咙~” 吴娘娘挽起衣袖,一双纤细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递给了李景隆一杯香茗。 李景隆接过,品尝之后赞许道:“不错。” “这茶叶乃是妾去年亲自采摘的,国公满意就好。”吴娘娘可谓是笑靥如花。 随后,又亲手为李景隆拉开椅子。 李景隆也顾不上推辞,径直坐了下去。 待两人落座之后,那些穿花蝴蝶般端菜的侍女纷纷跪坐在两人的脚边,替两人斟满酒盏,呈上菜肴。 “国公请用。” 李景隆狂归狂,但在关键的礼制上,还是不敢疏忽的,譬如他严格禁止这些安南宫人称呼他“千岁”“万岁”“殿下”“陛下”之类的词语,而属于皇家的“用膳”之类的,也都用其他词语进行平替,免得给自己惹麻烦,毕竟朱棣虽然可能不在意,但有的时候一旦在意,还挺小心眼的。 果然,这些菜肴里面,就有自己今天打猎产物所新鲜烹制的。 不过李景隆吃起来,还是有些小心。 毕竟虽然他很喜爱抬铳那种把猎物一枪爆头的快感,但铅弹处理不干净,总归是可能有毒的,李景隆如今刚刚东山再起,岁数这么年轻,还有大把时光可供享受,可不想因为这种低级意外英年早逝。 不过厨房在处理的时候,显然是加了小心的。 而各色菜肴,也完全都是按照李景隆的喜好,进行精心准备的。 毕竟这是以前大虞的皇宫,厨师的水平,也是安南国内最好的一批。 李景隆夹了几口菜,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不仅仅是因为吃到了故乡的味道,更是因为这些宫人都是老油条,懂得讨好自己,对于他而言,这是好事,至少代表着只要自己拥有这份权势,那么这些人就不会轻易背叛自己,因为背叛自己所付出的代价和获得的好处并不成正比。 李景隆一杯接一杯地灌下美酒,整个人变得晕乎乎的。 突然,他感觉胸膛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吴娘娘扑到了他的怀里,此时这名丽人则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看着他,双眸在吊灯的映照下泪光盈盈。 在酒精的作用下,显然勾引起李景隆的念头。 此刻李景隆脑袋一阵眩晕,哪里抵挡得住,一把将身边的这名丽人彻底揽入了怀抱。 吴娘娘作为安南国顶尖的美女,不但长相漂亮,更拥有完全符合古代贵族审美标准的身材,这也是她被誉为清化第一美人的重要依仗。 而就在这时,李景隆似乎想起了什么,短暂地恢复了清醒。 李大帅有点尴尬,咳了一声问道:“最近打猎有点累了,上次那个还有吗?” 吴娘娘自然知道“那个”指的是什么,于是唤来侍女,侍女很快拿出了一颗碧绿色晶莹剔透的丹丸,递到了李景隆面前。 “这就是妾寻炼丹士新炼制的丹药,国公爷试试有没有上次的效果好?” 李景隆毫不客气地咽了下去,他早年频繁游戏花丛,虽然是武勋出身,现在也上得了马拉的动弓,但整体身子还是有些亏的,再怎么说也都三十多岁了,比不上年轻时候的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炼丹士炼制的丹药自然派上了用场。 李景隆将丹药吞服腹中,立刻感觉到体内暖洋洋的,原本因为打猎骑马而隐痛不断的小腿肚瞬间舒坦了起来。 “嗯……”李景隆舒展了一下胳膊。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胸闷气短,脑袋眩晕,仿佛陷入了昏迷。 “国公爷,您怎么了?”旁边有人惊呼出声。 李景隆睁大了双眸,嘴唇哆嗦地看着天花板,他想开口解释什么,却是说不出话来。 “国公爷中毒了!” “快叫医师!” 宦官、侍卫和宫女乱作一团,纷纷呼喊了起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 吴娘娘看着这一幕,脸颊煞白,娇躯颤抖。 她肯定没有害李景隆的心思,毕竟若是李景隆出事了,她也必须陪葬,她不会傻到自寻死路! 而这丹药剂量不大,单独吃下去,确实是用来助兴的,怎么最后会出现这种意外呢? “不对,应该是哪里出错了……” 她咬牙思索,看着桌子上杂七杂八的菜,也记不得当时炼丹士跟她说这丹药与什么食物不能同服了,但这时候大约就是丹药和食物犯了冲突。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很快超出了她的掌控。 在张辅得知此事后,当即厉声喝道:“快,立刻传令下去!集结部队!” 张辅当然不是想害死李景隆,而是作为现在明军驻安南国远征军的最高统帅,他必须按最坏的打算来处理事件。 毕竟,现在也排除不了是不是安南国的哪些势力发了疯,想要毒害李景隆,随后对明军发动进攻,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现在张辅要做的,就是连夜集结部队,先保持部队稳定,随后再去通过派遣使者或是武装进城的方式,来了解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场事件究竟是什么性质。 很快,一支庞大的骑兵队伍迅速聚拢过来,他们全副武装,身上穿着厚重盔甲,腰佩钢刀,骑乘着战马。 “新城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为首的一个将领翻身下马,快步跑了过来。 闭目养神的张辅缓缓睁开双眸,眼眸中闪烁着慑人光芒,他盯着眼前的将领,语气威严地说道:“先控制升龙城的城门。” 与此同时,安南国旧皇宫内。 几个宦官惊慌失措地把陈天平叫醒。 他们似乎大声嚷嚷着什么,都有些声嘶力竭了。 陈天平听到动静后,忍不住皱眉,心中升起了一股厌恶,这些家伙吵闹声太大,扰得他无法休憩。 不得已,陈天平还是穿着中衣,推开妃子,一骨碌爬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陈天平低声训斥道:“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殿下,新宫方向突然响起了喧哗声,据说大明的李大帅怕是出事了。”有宦官连忙汇报道。 “出事?” 陈天平微愣,旋即沉吟了起来,说道:“消息暂且瞒着,不可告诉任何人,服侍本王更衣,本王现在立即去查看情况。” “是!”眼见国王还算镇定,这些宦官也像是有了主心骨似地,而不是刚才那副“天塌了”的表情。 陈天平刚说完,又有人飞奔而来,跪倒在他脚下:“启禀殿下,城外的明军也点起了火把,似乎正在整备,守门的将军问您怎么办?” 陈天平登时脸色一白,头晕目眩之下,竟然跌坐回了床上。 现在陈天平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大明想干什么?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五章 略懂 “既然刘备能生出刘禅,那我生出这小子来也很合理吧。” 看着已经三十四岁却依旧有些“地主家的傻儿子”模样的小儿子,胡季犛在内心如是安慰自己。 “父亲,国子监的王祭酒今日唤我们过去,说宫里有旨意,允我们一道正式起行去江南。” 这件事倒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因为年前事情太多,加上年后诸事纷扰,这才推迟到了现在,不过胡汉苍既然这么兴高采烈,自然也是有缘由的。 胡季犛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过来,反而笑道:“吾儿有福。” 胡汉苍一怔,胡元澄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胡季犛也没忙着说什么,而是给胡汉苍同样擦了擦身子,喷了香水,随后才放下手帕,说道:“前阵子董贝州过世了。” “最近我身子骨也不大爽利,本以为过了冬就好了,可这一开春,反而有些沉疴复起。” 见两个儿子想要说些关切的话,胡季犛摆了摆手,只道:“人这一辈子呢,生老病死,就是如此,我于国有过大功,也犯过大错,但无论如何,秉持己心,我是问心无愧的.所以倒也没想其他,安南国往后如何,跟我们胡氏一族,也再无关系,明白吗?” 见两个儿子点头,胡季犛方才继续说下去:“我放心不下的,其实就是你们两个。” “自古亡国之人,极少有能如我等一般活的还算自在的,这既是大明的胸襟,也是人家确实不屑于把我等如何,所以如今成为大明的子民,就好好为以后的事情做考虑我生儿子晚,你们俩都才三十来岁,以后的路还很长。” “我本以为你们前半生享尽了权位富贵,会受不了来大明这里的落差,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虽然生活上面,没那么优渥了,但大明的风貌人情,终归是安南所无法媲美的,换个环境,对伱们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以后的事情,终究是要靠你们自己。” 胡季犛叹息一声,看着胡元澄道:“还记得当年我写给你的诗吗?” 胡元澄点头道:“天也覆,地也载,兄弟二人如何不相爱?” 胡季犛拉过长子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只说道:“苦了你了。” “以后胡氏的一切,都要重新奋斗,但是为父相信,你一定有办法改变这些状况。” “嗯。” 胡元澄微微颔首,神色肃穆:“父亲请放心,交给我。” “你有信心就好。” “那我呢?” 胡汉苍等了半天,见父亲没说话,主动问道。 “你就这样就行。” 胡季犛意味深长地说道:“刘禅能活得好,就是因为他没心没肺,不管是不是装的。” “此去江南,多惊叹些便好了,遇事不要藏在心里,剖开心肝给人看,皇帝方才放心我们。” —————— 已经北上的解缙自然是不可能从鸿胪寺赶过来了。 没能顺利下值回家的郭琎,路走到一半,忽然猛地一激灵。 他娘的,不对啊! 姜星火糊涂了,他也糊涂了,竟是都忘了解缙已经不在南京这一茬。 于是,郭琎又半道调转回来,刚回衙门,便见姜星火在等他。 显然,姜星火也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地让人去寻解缙的命令,下达错误了。 “你俩晚上有事吗?” 刚回来的郭琎,和正准备锁房门的柴车,听了这话,先是短暂地面面相觑,随后就是齐齐摇头。 开玩笑,国师既然这么问了,那有事也得没事啊。 “回屋里换衣服。” 衙门的值房里都是标配衣柜的,里面自然有可供替换的便服和备用的官服.额外提一句,官服除了朝廷提供的,其他都得自己花钱置办,所以有的官员只能租官服。 三人各自换了身普通士子的衣服,头戴四方巾,又裹了层棉围巾。 四方巾,亦名“方巾”,是明初符合官方颁行标准的一种方形软帽,为职官、儒士所戴的便帽,以黑色纱罗制成,其形四角皆方,颇为流行。 之所以流行,除了这种帽子模样还算不错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明初服饰规定严格,执行的也严格,而戴四方巾这种巾帽,服装可随便穿着,没有那么死板。 至于围巾,尤其是男性围巾,倒还真是最近的风潮,看样子朝廷也不打算单独出一个对围巾的专项规定,所以也日渐流行了起来。 围巾这玩意在华夏古代早已有之,叫法很多,关于围巾的各种叫法有“风领”、“项帕”、“拥项”、“围脖”、“回脖”等等,但基本都是女性向的用品,直到现在江南棉纺织业的大规模兴起,又保暖又体面的棉质围巾以市民们能够接受的价格出现以后,便愈发被社会所接受了。 “拉起来,把嘴巴鼻子遮住。” 姜星火示意两人跟他一样,用围巾把自己的下半张脸捂得严实一点,姜星火的意思自然是让他们注意保暖,但两人却以为是避免让他们被人认出来。 见姜星火出值房的门了也没说去哪,郭琎和柴车也不问,就是一路在研究这围巾怎么能捂得严实一点的同时,不影响他们的呼吸。 “走吧。” 直到离开衙门上了马车,姜星火才让王斌带他们往秦淮河的方向走,解释道:“咱们现在的身份是落第的举子,记住了吗?” 经济方面关于四脚账、宝钞、钱庄这些事情,姜星火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查,今晚便是带着这两个小弟了解一下最近大明士林间和市井间的变化了。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一处茶楼前。 王斌掀开帘子请他们下车,随后就不管了,安全方面自然有几名作寻常打扮的武士已经跟了进去,既然是随机挑选的地点,姜星火又明确表示不要消费标准太高,那么自然是不会出意外的.后面的马车里还塞了好几个壮汉呢,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里面的护卫支撑片刻,后援就到了,而且秦淮河沿线,是五城兵马司的重点巡视区域,巡逻的兵丁到处都是。 虽然姜星火三人是寻常举子打扮,而且同行的人并未跟他们同时出现,但门口的迎客小厮却并未怠慢,搭着毛巾,恭敬地将姜星火三人送进茶楼内。 选大堂还是雅座,倒也没有诱导安排的意思,任凭三人自选。 姜星火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上,招手喊伙计过来点菜。 伙计殷勤地应声而来:“几位公子需要什么?” “先上几碟小菜,再来一壶酒。” 当伙计摸出菜单的时候,三人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姜星火摸了摸腰间,显然,他是没有带钱这个习惯的。 郭琎也摸了摸衣袖,他倒是带钱,但他换衣服了,荷包没换过来。 柴车见状,默默地承担了一切。 也不知道是很入戏,还是确实没啥钱,总之,柴车从荷包里掏钱的时候,隐约有几分嘴角抽搐的意味。 但是既然柴车适时地掏出了几十个大子放桌上,伙计眼睛登时亮堂了许多,连忙问道:“好嘞,几位公子要什么酒?” 小菜之类的,大众口味比较一致,就算有个别不喜欢吃的,一般读书人也都不会计较,伙计自然可以给他们随便上,但酒就不一样了,口味差异太大,随便上给上错了,那理论起来不仅说不清,而且伙计背负的责任很大。 以前也不是没有人让随便上,结果上了以后不知道是价格不满意还是口味不满意,最后又闹的大了,惹来老板认赔了事,毕竟对于这种茶楼来说,只要不是很过分的事情,那么为了不影响人气和营业,都会选择息事宁人的。 “最近什么酒水卖得好?” 伙计笑容满面:“自然是白酒了,只不过有点烈,不知道几位公子喝不喝得惯。” “白酒都有什么种类?” “仙家酿、白云泉、南烧酒、荡口子、消肠断这种类齐全着呢。” “那就给我们拿一壶白云泉吧。” “好嘞,几位公子稍候片刻。” 不过也是,其实姜星火想想就知道为什么最近白酒卖得好了,虽然白酒以前不太受欢迎,属于是底层河工用来御寒的,但是经过工坊加工处理后,味道就好很多了,也没有那么烈,更容易被大众所接受,而且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大明,其他酒水也不是很好搞到。 在现在的大明自然不禁止私人酿酒,甚至上至勋贵朱门,下至民间大户,都有互相攀比谁家自酿酒水更好的风俗,但这种私家酒,跟市面上流通的酒还是不一样的。 “知道为什么白酒卖得好吗?” 从下面揭开围巾,磕着端上来的瓜子,姜星火问道。 柴车想了想,说道:“跟酒税有关系?” “对。” “洪武开国的时候,酒税政策跟现在不一样,这个你们知道吧?” 这里其实有个说法,相比宋朝酒税占到全年总收入约十分之一,和元代酒税占到总收入约七分之一,明朝的酒税在赋税占比中的比例相当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洪武开国的时候,为了避免消耗粮食,是严格执行禁酒的。 一般传统酿酒都是“以曲定酒”,也就是说酒曲是酿酒的关键,譬如宋元,都是通过官方制曲以及对曲榷酤征税,从而收取酒类专营商品税,而老朱也是这个思路,通过限制酒曲原材料来避免粮食被消耗在酿酒中,以至于富人每日饮酒、穷人食不果腹。 郭琎回忆道:“太祖高皇帝彼时下旨:余自创业江左十有二年,德薄才菲,惧弗胜任,但以军国之费,不免科征于民,而吾民效顺,乐于输赋,固为可喜,然竭力畎亩,所出有限,而取之过重,心甚悯焉,故凡有益于民者,必力行而又申告之。 以民间造酒醴,糜费米麦,故行禁酒之令,今春米麦价稍平,予以为颇有益于民,然不塞其源而欲遏其流不可也,其令农民今岁无得种糯,以塞造酒之源,欲使五谷丰积而价平,吾民得所养,以乐其生,庶几养民之实也。” 老朱的圣旨,一如既往的实在,从自身出发,把禁酒的来龙去脉给百姓讲的清清楚楚,可谓是语重心长。 实际上,老朱这个想法是好的,但是实践效果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不太行,任何时代,官方禁酒基本上都是越禁越多。 甚至还有一件事,被记录进了《明史》的胡大海列传里,“初,太祖克婺州,禁酿酒。大海子首犯之。太祖怒,欲行法。时大海方征越,都事王恺请勿诛,以安大海心。太祖曰:‘宁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竟手刃之。及关住复被杀,大海遂无后。” 这段记载的真实性,是存疑的,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老朱禁酒的态度相当坚决。 姜星火揭开围巾,尝了一筷子刚端上来的热菜,说道。 “实际上,随着农业生产的恢复,考虑到民间大量的反对声音以及屡禁不止的私下贩卖,大明又不会因为酿酒的这点粮食而造成饥荒,禁酒令确实没有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于是太祖高皇帝就废除了开国时候的禁酒令,但同时不再进行酒类专营,也就是榷酤制和买扑制,酒曲征税的话,每块酒曲大致征收才100文而已这就造成了酒业极为发达,不仅城池酒楼酒肆林立,就连乡镇村落酿酒作坊和烧锅也是遍布。” 这个是有说法的,洪武二十七年,老朱认为海内太平,思与民偕乐,于是命工部建十酒楼于江东门外,有鹤鸣、醉仙、讴歌、鼓腹、来宾等名,诏赐文武百官钞,命宴于醉仙楼,这些官营的大酒楼,现在都经营的相当不错,是官员富商们高端宴会的首选。 “而白酒的酒曲,比米酒的酒曲要便宜的多,估摸着每块酒曲可能也就十几文。” 这是因为,米酒的酒曲主要用于酿造米酒和黄酒,通常采用稻米、糯米等为原料,白酒的酒曲采用的原料则主要为小麦,在大明,稻米、糯米的价格,是高于小麦的,而且糯米的价格,更是比稻米还要高得多,偏偏好酒的酒曲,基本都是要用糯米的。 因此,如果是私家酿酒,那么酒曲的征税,自然可以忽略不计,毕竟产量小。 但对于大的酒场来说,在按规定交税的同时,肯定是要尽量多赚钱的,所以白酒交的酒曲税,就远低于米酒和黄酒。 如今百姓能够接受白酒,那么酒场自然会加大力度生产白酒,虽然卖的便宜,但交的税要少得多,薄利多销总有得赚,还能打入“下沉市场”。 郭琎和柴车,看着桌子上的菜,有点着急,可国师之前的命令实在是有点奇怪。 柴车问道:“我们能把围巾摘了吗?” 姜星火一愣,只道: “摘啊,也没人认识(你们)。” “.” 姜星火不是很饿,他出来的目的也不是吃喝,所以看着他俩喝酒吃菜,自己浏览着菜单。 菜单上的酒类确实不少,葡萄酒、梨酒、枣酒、蜜酒、树汁酒、椰浆酒,除了北方常见的马奶酒这里没有以外,基本上市面上该有的都有了。 “所以,您觉得酒税,其实有搞头?” 又吃了两口,郭琎才回过味来。 姜星火笑了笑,说:“看情况。” 老朱的很多制度,在姜星火看来,都有矫枉过正的嫌疑,或者说,过于理想化了。 实际上,不管是在什么时代,重要的专营商品,由国家进行征税,都是没问题的。 老朱只看到了宋元时期商品专营榷税的危害,却并没有意识到,对于国家经济,尤其是大明这种在不断发展的经济体而言,这些专营商品所能带来的利益。 其实说的不好听点,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大明为什么会灭亡?原因很多,但归根到底其实就是两个字,没钱。 大明要是有钱,就不需要加“三饷”从贫苦农民头上刮油水,就不会导致“为了镇压农民起义加税而导致更多农民起义”的恶性循环。 为什么李自成可以输很多次,孙传庭一次也输不起?原因就在这里了。 不过是否要重新恢复酒类的商品专营税,这件事情,还在姜星火的考虑中。 利弊其实也很清晰,恢复的利处的话,那就是每年财政收入能多一笔钱,弊处的话,民间的酒类经营肯定会遭到打击,还会带来私贩酒水的问题,增加监管成本。 这种选项,属于可选可不选,全看未来有没有这个财政需要。 如果财政紧张,那恢复酒类专营税也就恢复了,民间肯定不乐意,但阻力也不会太大。 就在这时,茶楼里又来了一群读书人,姜星火默默地把自己的围巾拉了上去。 之所以选择这种消费水平不高不低的茶楼,而不是消费水平更高的酒楼,就是因为读书人,一般都是有点消费能力,但消费能力又不是那么高的,自身没有太多收入,主要靠家里供给。 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父母打钱”,大抵如此。 因此,如果不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或者确实是家里有实力的富哥,肯定不会选择鹤鸣、醉仙这种工部官营大酒楼,聚会大多选择在相对幽静、消费不算高的茶楼。 毕竟茶楼跟酒楼的区别,并不在于“茶楼有没有酒,酒楼有没有茶”。 如果消费层级再低一些,那就是寻常市井百姓比较热衷的酒肆了,那里会相对吵闹、混乱一些,到处都有“五魁首啊六六六”的行酒令声音,士子一般不喜欢去这种地方。 所以说,想要大概了解一下士林间的思想动态与民间的情况,那么在茶楼里坐会儿,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出意外,在可供选择位置有限的情况下,这群士子选择了靠窗的这片区域,也就是姜星火他们的邻桌。 “速度快点,待客的时辰要紧。” 临桌出手显然很大方,掏钱的士子摆了摆手,让伙计退下。 伙计乐颠颠拿了钱跑去厨房催促了,不过片刻功夫,伙计便捧着托盘上菜了,热腾腾的小蒸笼、小米粥等吃食摆满了一整张桌子,姜星火扫了一眼,确定这里卖的菜式果然和后世的差不太远。 而且,味道很香。 隔壁桌的士子这才动筷子夹了块豆腐,细嚼慢咽了一番。 末了,又夹了一块糖醋鱼。 “这边的倒是简单。” 有人状若无意地提醒。 闻言,他们顿时明白了意思。 看了看姜星火这桌,就三个冷碟,两个热菜,再加上一壶酒,若是正经地吃顿晚饭,显然是不够的。 再加上三人衣着虽然不算寒酸,但也称不上有多讲究,所以天然地就认为,这桌应该都是寒门学子,家境贫苦,来这儿消费,也仅仅是维持一个最低标准罢了。 但是出乎姜星火意料,他本以为按照最近翻阅的市井流行话本的套路,会被嘲讽两句,可邻桌的士子,反倒热情地招呼他们,问是否要一起。 看来大明的世风还是挺积极向上的。 总之,这群爱热闹的年轻人,即便被婉拒了,也没有出现所谓的“恼羞成怒”之类的话本剧情,反而都大咧咧地笑笑,然后继续自己吃喝、交谈。 姜星火默默喝了口水润喉咙,然后冲着郭琎和柴车使了个眼色,让他们继续观察。 虽然有茶楼里自带的二胡bgm的干扰,但毕竟是邻桌挨得近,而且这些年轻士子说话时也没有刻意控制音量,所以姜星火听得还是挺清楚的。 “今日陈兄一道出来,我是没想到的。” “方兄难得出来逛一趟,我岂能不陪着,反正今年也落第了。” 姓陈的看起来倒不是闷,而是比较专注于读书,这时候含笑答道,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有几位高中的同乡,这时候倒是比我们热闹的多。” 几人只是沉默,没人抱怨说考试有什么黑幕之类的,今年甲申科,在《明报》上公示了不少卷子上的文章,从一甲到三甲都有,硬实力在那摆着,确实非常公平公正了,考不上是因为他们水平和发挥、准备都差了些。 “唉,听说朝中有南北分榜的打算。” 姓方的便是付钱的那位士子,这时候自斟自饮,说道。 方姓士子的话音刚落,对面的人便抬起头来:“要我说,提议这么干的,真是虫豸。” 姜星火:“.” 旁边的士子连忙道:“话也不能这么说。” 大明虽然没有轻易因言获罪的说法,私底下痛斥朝堂上窃据高位的虫豸也没什么,但这里毕竟是南京城,天子脚下,他们这些外地进京赶考来的,还是要注意一点的。 显然,从这些人的口音能听出来,以江西人居多,然后就是浙江人和南直隶(江南)人,这三个地区,也是大明的“科举大省”。 “南北分榜也不是没有好处,最起码,以前那种南北榜的事情就不会出现了,只要对于我们来说,总得登榜人数没有大的变化,那么就算南北分榜,又有什么干系呢?” “今年甲申科登榜四百余人,是国朝用人所需,若是平常年份,便是二三百人也不奇怪,要是南北分榜的话,还能给南方二三百人的名额,那确实没关系,就怕.” “就怕什么?” “就怕一共二三百,北方占了一半,那可就难了。” “那可不是嘛你们不晓得,在我们江西,想要考出来有多难。” 浙江和江南的举子,其实是晓得江西的地狱难度的。 这么说吧,在浙江,你九年(三届乡试)能考上举人的水平,可能在江西考个秀才都会翻车。 正是因为江西文教水平高,读书人口基数大,所以才会卷到这种变态的程度。 但这种内卷,其实在现行的科举制度下,是有利有弊的。 明代乡试录取的人数,通常由朝廷按照各布政使司人口和文教情况分配,通常从数十名到一百多名不等,每次乡试全国录取总额约为一千人至一千二三百人,按照统计学分析,明代中叶的全国乡试录取率维持在4%上下,明代中叶以后,也就是嘉隆万大改革为了控制冗官,录取率进一步降低,到了3.1%左右(因为考进士的举人不止一届,时间久了会堆积出相当数量考不上进士却一直在考进士的举人,通过提高会试录取率、降低乡试录取率,再加上自然死亡,就能慢慢消化掉这批人),单就录取率而言,举人可以说是科举中最难的一关,因而民间也有“金举人、银进士”之说。 而对于江西的士子来说,有时候考进士,真就没考举人难 举人的名额,对于江西是有限制的,江西那么多考生,每年能考上的就一百来号人。 但进士可没有,进士从原则上来说,是不看你籍贯的。 因此,南北分榜,必然触及到江西籍考生的利益。 年轻人嘛,总喜欢畅谈这些事情,邻桌的士子们又顺着这个话题聊了下去,基本上都是“如果我是姜星火我会如何弄南北榜”这种。 隔壁桌的姜星火默默地记了下来。 士子们不一定有多少见识,说的东西也基本以想当然为主,但这种来自于真实利益相关方的反馈,确实也是政策实施的必要考察。 之所以不敢轻易动科举,就是因为这是关系到整个官员队伍的事情,牵扯太大,必须要做好完全的准备才能动。 而且即便是动,也要兼顾好目前大明确实存在的南北撕裂,以及南方士子的现实利益。 但不管怎么说,南北分榜这种事情,既然是前世大明确实执行下去,而且一执行就执行了上百年的政策,那就说明确实是有必要且行之有效的,只不过在具体的“度”上面,需要仔细考量。 而接下来,随着吃的差不多了,隔壁桌又开始喝上了。 几杯酒下肚,话题就敞开了许多。 “你们说现在讨论的挺热闹的《王制》,下一届科举会不会当考题啊?” “我看这种热门的,大家都猜得到,定然是不会当考题的,不过这《王制》的研究受到国师的重点支持,倒是别有深意。” “什么深意?” “还能有什么深意?自然是托古改制了。” 姜星火悄悄地竖起耳朵,心想:“哟呵,还都挺懂。” 他正猜测之际,对面的人突然扭头冲他问道:“这位朋友似是听到了,莫不是也对《王制》感兴趣?” 闻言,坐在姜星火左右的郭琎和柴车,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射过来。 “这个.” 郭琎迟疑了,他倒是想替姜星火挡一挡。 姜星火只是摆摆手,低调地说道:“略懂,略懂。”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六章 经学 虽说姜星火一桌人衣着看起来有些普通,但是架不住姜星火气度卓然,若说他是个穷酸秀才,谁信? 故此,当姜星火说“略懂”的时候,反倒没人以为他是推辞。 “阁下若有见解不妨讲讲,左右闲来无事。” 年轻人旺盛的好奇心,再加上那一点点该死的胜负欲,令他们非常希望知道姜星火口中所谓“略懂”的内容。 毕竟,要是说不出来,那可就丢人了! 而姜星火既然出来了解现在士林间的思想动态,那么除了倾听,肯定也是要有一些交流的。 故此,姜星火暗忖,既然他们要听,那也不介意简单讲两句。 于是乎,他清咳了一声,开始侃侃而谈:“《王制》之本,在于六经,六经之中义例文句,精粗微显,参杂纷烦,仿若盘根错节之树木,想要理顺,必须抓住根本,而六经根本,依《明报》所言,无非便是‘通经致用’四个字而已,而朝廷讲‘通经致用’是表,用‘经世致用’才是里。” 姜星火寥寥两句话,登时便令聪敏的士子,有些拨云见日之感。 这些东西,可都是《明报》里不讲的,也不会有哪位先生给他们讲,这都得自己悟。 有句话叫“道不轻传、法不贱卖”,就是这个道理了。 即便是有人咂摸出来这些隐藏在《明报》冠冕堂皇的字眼下的门道,多半也是在庙堂上浸染久了的官僚,这种人那可能在外面去说些什么?闭门自己深刻领悟还来不及呢。 “经世致用如何?国家政事,读书人想要登上龙门,便不可不知。而通经致用,则是历代儒宗,从开宗以至绝笔,无一字一句不血脉贯通。以此治经之法治天下,然后大小并包,难易合律,举王公以至匹夫匹妇,从大政以至一草一木,莫不得其性情,使得施政措施无弊。” “施政措施,在于制度,制度乃是国朝政治之根本,社会运行之枢纽,想要通经致用,便要以制度经营天下,由是,六经合该从《王制》用工。” 众人一阵默然,皆被姜星火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就连另一旁的食客们都禁不住侧首打量他,眼底透着丝丝异彩,倒不是他们听到了什么,而是看一堆人都看一个人,忍不住跟着一起看看有什么特别之处. 其实就姜星火这么说来,《王制》这里面的内容,代表的意味就太丰富了。 简直太值得琢磨了. 姜星火侃侃而谈,将《王制》分析得头头是道。 众人听完之后,皆陷入沉思。 一人忍不住小声地嘀咕道:“原来,《王制》这里的意思,这么复杂啊。” 他们虽然读书多,但也不算对五经全部专精,因此,别说朝廷开始致力于考古的《乐经》他们不了解,就算是《礼记》里面的《王制》没有《春秋》那么微言大义,认真学过的人,也着实不算多。 可这不代表,他们听不明白姜星火说的话。 反正是被姜星火唬得愣神,看着姜星火,眼神愈发的炙热。 “果然厉害!” “这番分析,很是鞭辟入里。” 众人纷纷叫好,看向姜星火的眼神充满敬佩。 姜星火谦虚地摆了摆手:“浅见而已,不值一提。” 这一瞬间,姜星火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了—— 真乃深藏不露也! “这可不是小道,我看呐,阁下必非凡人,切勿妄自菲薄。” “不错,能有这番见识,绝非寻常人。” 姜星火笑了笑,始终牢牢地掩着围巾,却没再说话。 而认领了“高人”buff以后,这群士子反倒很识趣地不再来烦他了,大约是自己脑补出了什么剧情,因此谈论的话题,也不再往那些有可能越界的危险方向靠拢,而是转移到了一些纯学术的问题上。 “《荀子》的事情,你们知道吗?” 方姓士子问道。 “嗐,别提了,今年就在这里考砸了。” “略有耳闻,还听说有人考着考着急的尿了。” 邻桌的郭琎和柴车这时候的面色已经很古怪了,不过好在有酒劲儿上脸的遮掩,倒也没有太失态,只是他们看向姜星火的目光,都很让姜星火奇怪。 怪我出题难? 哪里难了?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出题的,四书五经能考的早就考烂了,被逼的还得拼接出题,不要睁着眼睛乱说,出题很难的,《荀子》已经很简单了好不好? 有些时候找找自己的原因,荀子思想两年前就提了,又不是今年才开始提的,这么多年有没有认真学,有没有认真押题,有没有认真备考? 不过这些话也就是心里转一圈,姜星火肯定不会说出去。 在这群落榜举子面前说这种话,这不是粪坑里扔鞭炮嘛。 而平常比较专注于读书的陈姓士子,这时候说道:“最近听士林间流传比较广的一个说法,是说之所以今年重点考《荀子》,除了陛下钟意于圣王之说以外,还有其他说法。” “其他说法?” 众人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没错,据说啊.” 陈姓士子顿了一会儿:“跟太学之会有关系,汉儒和宋儒之争,能明白吗?” 此言一出,周围几名士子顿时皆变了脸色。 “不是吧,怎么可能呢?” “就算陛下再喜欢荀子,也断然做不出这种事情来呀。” “对啊,宋儒作为正统,都这么多年了。” 这里面的争端就在于,荀子和孟子,尊哪个,其实并不仅仅是尊这个人。 如果说荀子被抬入孔庙,还可以理解为皇帝个人的喜好,那么《荀子》成为科举考试的重点考试内容,就完全不是如此了。 皇帝可以随意决定谁配享什么庙,甭管是孔庙还是文庙、武庙,只要皇帝愿意,他想让谁进就让谁进。 可科举不是这样,一旦某人的思想,成为科举考试内容,那么就意味着科举风向的变动,这会直接导致全天下的士子出于功利性,都去学习和钻研他的思想。 荀子,虽然从宋代开始,被持续贬低了数百年,现在的大明,是孟子和继承了孟子的程朱理学作为思想主导。 但这并不意味着荀子思想,没有辉煌过的时候。 实际上,跟宋儒相比,汉儒的思想,极为接近荀子。 “荀子开汉学宗派,其学笃信谨守,重在传经;孟子开宋学宗派,其学广大精微,重在传道。” “这是现在对汉学和宋学,比较流行的定义。” 这个说法,肯定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实际上,你别看现在的程朱理学处处尊崇孟子,道统的根子也确实是追溯到孟子上面的,但里面的很多内容,都是断章取义后的结果。 而以“治经”为要务的汉学以及后来演变出来的“经学”,多是推崇荀子的,反倒更原汁原味一点。 “确实如此。” 另一人大约是知道同伴们平日里对考试内容用工多,但对儒家历史了解的却并不那么透彻,于是解释道:“汉儒多传荀子之学,因此传承自子思子的孟子之学在两汉时其实尚未显明,为之注者,仅一赵岐而已,直到唐代韩愈始推尊孟子,晚唐黄巢之乱前皮日休尊孟并尊韩,由此开宋学之先声,才有后来北宋五子的故事。” “但现在尊荀的风声,也有些愈吹愈过分了些” 方姓士子无奈,只说道:“有人鼓吹,孔子之学,至晚周有荀、孟二派,荀派为汉学之祖,孟派为宋学之祖,孟子虽善说诗,而非传经之嫡派,故真能传孔门之六经者,当推荀子一派。” 众人有些诧异,纷纷问道。 “这是何人,竟如此不要脸?” “光禄寺丞高致。” 姜星火:“.” 不过这显然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荀子思想都不说是想要重回巅峰,就是重新崛起,也是要经历一番风吹浪打的,所以高调一点,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你若是低声下气,反倒没人瞧得上。 “伱接着说。” 陈姓士子继续说道:“所以现在就有说法,说朝廷尊荀,不仅仅是要用圣王之说来符合陛下心意,更是要恢复汉儒的学问,来平衡宋儒,尤其是宋儒里的程朱理学。” “这岂不是改弦更张?” “朝廷改弦更张的事情还少吗?” 士子们议论纷纷。 虽说历朝历代,对于主导思想的争端一向是没停止过的,但大部分情况,只要是追求稳定,都会选择一个学说,比如汉代董仲舒的那套天人感应,或者宋代朱熹的天理人欲,很少是主动让两个截然相反的思想进行碰撞的。 如果控制不好,那么思想界,很可能就会乱成一锅粥。 而现在,对于他们这些学了传承自孟子的程朱理学思想已经有二三十年的士子来说,考试内容多些新东西不要紧,因为他们不会的,大家也都不会,对于所有人来说,基本都是同样的新起跑线。 可要是把他们会的这些程朱理学内容给删了,那就祸事了。 若是朝廷打算重尊汉学的消息一旦被证实,那对于这批人来说,无异于天塌了。 就像是清末最后一批寒窗苦读十年的士子,刚要出山,科举被废了. “你们别忘了,如今国师可是不太待见程朱理学的。” 另一名士子则叹口气说道:“恐怕,这是真的准备动手了,毕竟,科举的内容虽然不说关乎社稷存亡,但也关乎万民福祉,朝廷肯定是有想法才会动手的。” 听到这话,众人更显沉默。 姜星火也沉默。 经过漫长的轮回,他其实已经用亲身经历印证了一个观点。 ——这个世界确实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虽然朝廷在很多时候,确实会深思熟虑(效率低下的拖延决策)后才做出政策实施,但实际上,你说这些政策经过了多么认真的调查研究和设计规划,那也未必,很多都是拍脑袋想出来的。 之所以经典的施政案例那么经典,是因为出彩的就这么几个,剩下的都是搞砸了没人能从史书上知道的。 而对于姜星火来说,变法当然是有计划有步骤的,但变法是如此的庞杂,有如此之多看起来都“很重要”的领域在同步推进,那么对于单独某一个领域的规划,其实思虑也不是那么全面,尤其是很多连带性的后果,并非是事先可以预测的。 换句话说,尊荀导致汉儒思想复兴,姜星火是有这个规划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让孔希路、高逊志和曹端,分别负责《王制》托古改制、梳理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经史分流这些事情,除了这些原本的目的,还有就是这些事情都是属于汉儒学术范畴内的。 但姜星火也没想过,因为太学之会的胜利,再加上甲申科科举重点考了《荀子》,会让朝野间,出现这种激进舆论。 “果然,所谓的‘保守派’,就是嫌弃‘激进派’太过于保守的那一拨人。” 姜星火在内心深处,由衷地发出了感叹。 至少说心里话,姜星火也只是打算复兴一下汉儒,并且给实学的源头梳理清楚而已,并没有打算把学术界倒退回经学时代。 这时候,他就不得不出来说几句了。 姜星火轻咳了一声,说道:“我倒是觉得这汉儒与宋儒的划分有些偏颇,汉儒不但通经致用,也传承孔孟之学,所谓汉儒与宋儒,区别之处更多的在于汉儒研究经学,因此多喜微言大义,而人性之论,汉儒依然渊源于孟子,朝廷尊重荀子不假,但也未见得就要彻底否定孟子;朝廷想要复兴汉儒思想不假,但同样也不是说就要把宋儒一并埋入土里,要真是如此,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姜星火这话,自然是真正意义上的有一说一,属于很公正的说法了,不偏不倚,因此,众人都觉得客观。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变法虽然要有变革,但变革不是让你走极端,做事情总要循序渐进的来,对于思想界来说,程朱理学占据统治地位这么多年了,下个政令变了容易,那拿什么来承接?怎么面对无数读书人的反噬?总该是一步一步进行的。 姜星火已经实现了变法在思想方面被世人所认可,接下来,就是把新学思想慢慢推广开来,同时用心学来分流理学,如此一来,经过十几年、几十年的潜移默化,理学的主导地位,自然就被调换下来了,这才叫水到渠成。 没挖好引流渠就直接炸大坝,这不叫整狠活,这叫找死。 “那依您看来,现在《明报》上讲的这些大儒刊登的‘经史分流’之类的观点,是什么意思呢?” 方姓士子很认真地请教姜星火。 姜星火笼着手,身子靠在窗边,微微斜侧过来。 “我理解的意思,经史分流也好,研究《王制》的指导意义也好,目的肯定不是为了彻底推翻理学,而是说,很多东西,不是研究理学能做到的。” “通经致用、经世致用,讲究的都是实用。” “所谓通经致用,意思就是不尚空言,要‘在坐而言、起而可行’,也就是说,不能有程朱理学这种‘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弊病。” “至于为什么要研究‘经史分流’?经术是治学的基础,这个你们应该知道吧?” 士子们纷纷点头,这个是没疑问的,毕竟会试第一场按惯例就是四书+五经,现在是五书+五经了,但加了《荀子》是一码事,五经总是没变的。 而五经,传承的就是经学的那一套,虽然最重要的《春秋》微言大义给整的已经没学子重视了.但不管怎么说,经学始终是没断传承的。 姜星火又道:“经学是治学的基础不假,但若论运用方法,历史更为重要。” “人不读经书,不知自处之道;不读史书,无从治其国家。” “今日提经史分流,大约便是这个意思。” “同样,为什么要提《王制》?这个事情方才我说了,但没细说,其实研究的再深刻一些,说穿了也简单,无非就是《王制》等礼乐的用途,并非是为了恢复上古时期的冕弁之服、鼎俎之设,而在于考究上古典章制度,明确文化制度发展,为今日的制度设计提供参考,这就是‘通经致用’的实际用途了。” 姜星火其实没说几句,但句句都在点子上,让这些落榜举子,是真的觉得自己好像看问题的层次和深度,骤然被拔高了好几个等级。 方姓士子加着小心,本想就此打断,但还是忍不住低声来问道。 “那为何又要梳理古文、今文学派呢?还请您不吝指点。” “古文、今文学派是怎么回事,知道吗?” 姜星火问的这个问题,还真不是瞧不起这些举子。 对于这个时代,专心于通过科举这块敲门砖走入仕途的读书人来说,除了科举相关的书籍,其他一律都可以归于“杂书”范畴。 科举考什么,之前已经说过了,而在科举考试的默认比重里,第一场四书五经八股文>第二场试论、判语、诏诰表>第三场时务策问。 而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考试,这些东西,早就有完整的训练手册了。 虽然大明没有《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但类似的东西,是不缺的。 譬如诏诰表这些东西,都是有固定模板的,多准备几套,照着往里填,你写的不好不要紧,只是正常得分,拿不了满分而已,但本来这些涉及到历史的东西占比就不高。 至于第三场考的时务策问,在唐宋时代,这是科举重点之一,可在明代,属于是考官都懒得看一眼,像是今年甲申科这么明令重视时务策问的年份,反倒是极其罕见的。 所以在真实的备考条件下,为了节约时间追求效率,考生们对史书内容不太了解,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考的四书五经,里面的五经虽然是经义,虽然跟经学脱不了干系,可说实话,这时候考的最多的就是《诗》《易》《书》,《礼记》和《春秋》基本不怎么考,四书五经是要靠八股文的,也不需要考生去了解这里面的历史。 因此,要是这些落榜举子,对于古文、今文学派的历史渊源一无所知,姜星火也不会很奇怪。 但这里面的陈姓士子,倒真是爱读书的,这时候竟然能流畅完整地答出来。 “经学源头,乃是西汉汉武帝建元五年,施行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策,设五经博士,以通经作为选拔官员之标准,由此有了经学,而经学分为古文和今文两派。” “今文经学是指以当时的文字,也就是汉隶写成的用来给人阅读的经文,讲求通经致用,使经学它成为治国平天下的工具,同时阐发六经中的微言大义。” “古文经学则是用先秦篆书写的经文,是复古派的作品,一开始只是在民间流传,认为孔子述而不作故此六经皆史,主要研究六经的本意,因为是用篆书写的,而且先秦各国文字不统一,所以古文经学注重名物考释、文字训诂的治学方法。” 这个答案是很标准的,实际上一开始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的区别很简单,也就是对于现实政治与学术研究的不同偏重上,今文学派更关注于现实政治,把孔子当做政治家,认为六经是孔子在春秋时期“托古改制”的政治手段,其实说白了,就是通过对经文的解释来给董仲舒的一系列变法赋予思想和法理上的依据,即“六经注我”。 而古文学派在最初则是更专注于学术研究,把孔子视为一名史学家,认为六经都是前代留下来的史料,孔子是记录者,所以才要通过名物考释、文字训诂这些方法,以类似考古的手段,来对六经的微言大义进行复原,然后再阐释出来,即“我注六经”。 “那古文和今文学派后来呢?” 这个众士子就答不上来了,还是柴车帮忙解围:“后来,大约是变了味了,都成了汉庭内部斗争的工具,譬如西汉末年刘歆大力提倡古文经学,激烈批判今文经学,遂引发了持续两百多年的古今文之争王莽就是古文学派的执牛耳者,建立新朝后就将古文经版本的《周礼》立为官学。等到了东汉,则是郑玄以古文经为主,兼收今文经,重新遍注群经,统一了古文、今文两大学派。” 姜星火似是有些刨根问底:“再后来呢?经学忽然就没了吗?直接过渡到北宋五子的理学了吗?” “这” 这次柴车也答不上来了,柴车看了看郭琎,郭琎也不知道。 如果姜星火不问的话,其实平常他们好像也不会去想这些问题。 就好像,从三国到北宋这740年的历史,一直在打的头破血流,学术思想就像是断层消失了一样。 那么,真的消失了吗?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现在的读书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答案也很简单,这就是程朱理学故意制造出来的、人为的“学术历史断层”。 这段从三国到北宋的思想史不是不存在,而是被程朱理学刻意屏蔽掉了。 之所以要屏蔽掉,是因为程朱理学的道统,是直接从孟子那里过来的,所以中间这段时期的学术思想,大多是跟程朱理学不符的,即便不唱反调,也合不到一块去,就干脆都屏蔽了。 程朱理学从来不讲这些历史,甚至如果不是经学的影响力太大(五经没法绕开),经学的东西,程朱理学都不怎么讲。 现在的读书人都不怎么了解经学的历史,自然更不可能了解经学以后,到理学出现之前,这段长达740年的历史,华夏的思想界,到底是怎么变迁的。 “三国以后,南北朝时期,正如地域上南北分治那般,思想上也分裂成了两部分,也就是北朝经学和南朝经学,即‘北学’、‘南学’。北学墨守东汉旧说,以分析解释先秦儒学经典的章句训诂学为主,走的是古文学派的路子。而南学则是偏离了今文学派的路子,历经宋齐梁陈,受到了佛教的极大影响,演变成了玄学,主要发挥《礼记·中庸》里面的天命心性之说。” “你们猜猜,为何会有这种区别?” 陈姓士子答道:“大约是北朝皆是异族入主中原,学术研究受到压制,既不能托古改制,也不能承认异族天命,所以只好埋头于故纸堆中而南朝则是北伐无望,即便有白袍入洛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诸如梁武帝萧衍等皇帝沉溺于佛教之中,长期歌舞升平,失去了奋争之心,自然就只能谈天命心性了。” 姜星火点点头,有些偏颇,但大差不大。 实际上,北朝的儒者也没那么有骨气,甚至到了南北朝中期,北朝就已经自认中原正统了,高门大阀们瞧不上那些南渡的,认为南方才是蛮夷之地,而南朝也是这么想的. “南北朝结束,到了隋唐时期,孔颖达与颜师古等人编写《五经》义训,总结了南北朝时期南朝玄学和北朝章句训诂学各自的特点,由此对前代纷杂经说进行统一整理,编撰出一套统一的经书注释为标准,使士子学有所宗,科举取士有所依据。” 义训,就是依据传注而加以疏通解释之意。 这个版本的《五经义训》或者说《五经正义》,其中《毛诗》与《礼记》主要采用郑玄注释版本、《周易》主要采用王弼注释版本,《尚书》用孔安国传、《春秋》则用左传,在借鉴前儒的基础上,孔颖达删修笔削数易其稿,史书记载“必取文证详悉,义理精审,剪其繁芜,撮其机要”,最终稿的质量相当之高,因为有所取舍侧重,所以基本上没有官修书籍普遍杂而不纯什么都往里塞的毛病。 实际上,孔颖达不仅开创了“义疏派”,成为唐代官方经学的标准,并成为科举考试教材,而且其人画像在贞观十八年就进了凌烟阁,贞观二十二年孔颖达逝世的时候直接是陪葬昭陵的待遇。 可惜,如此一代儒宗,在程朱理学的刻意掩盖下,基本没什么人知道了。 至于为什么掩盖,主要原因就是朱熹在注释四书方面下的工夫很多,但五经则不然。 朱熹一本《四书章句集注》,确实可以自傲地说注透四书了,这个没得黑,姜星火也得承认。 但五经方面,书类,朱熹没注过,诗类的《诗集传》,易类的《周易本义》,礼类的《仪礼经传通解》,都只能说水平有限,春秋类的话,朱熹没正经注过,《资治通鉴纲目》算是他史学观点的体现,但经学是最讲究诂训的,朱熹这种喜欢断章取义另创新解的选手,在经学这种发展了近千年的完整体系面前,根本就没有断章取义的余地。 为什么? 因为能解释考据的地方,早就被古文、今文学派和后来的南、北学,乃至唐代“义疏派”解释考据完了。 所以,朱熹所以五经方面并未超过唐代《五经正义》的体系,也就不愿意多谈了,自然就会选择掩盖。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七章 自己 “所以,梳理古文、今文学派,所求的不过是一个溯本清源罢了。” 姜星火一番讲解,登时让士子们转变了态度,甚至还主动找到他,向他请教起来。 “《明报》上的大道理,我读了许多遍,却仍旧只觉得头疼欲裂,如今竟是真有拨云见日之感,在下佩服不已!” “是啊,《明报》已经是咱们士林中能最公平、公开获得的资料了,可里面的很多东西若是没人讲透,看着还真就是雾里看花,模模糊糊,这般听来,反倒是有种用了放大镜似地效果。” “如果我能有这般通透的见识,估计这届也早就能考取功名了吧。” “知行合一,站到书本之上,学问自然水到渠成。”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旋即又忍不住露出钦佩的神情,这位高人真是太有学问了,竟然连这么幽微深邃的道理,都能够一针见血地说出来。 而且,姜星火的语气很淡,完全没把这当回事儿,似乎并没有因为被人夸奖而显露出多少兴奋。 这份胸襟气魄,实在难得。 要换做其他的读书人,估计早就飘飘然了吧。 就这样,随着姜星火又简单提点了两句,原本对他抱有一些怀疑态度的一众士子,从敬佩到对他越发敬重,直至后来,更是把他视作榜样,尊崇不已! 在这之后,几人在交谈中遇到有争论的地方,陆续过来找姜星火探讨问题,而姜星火每次都能答上来,不管是儒家经典,还是其他一般的读书史料,亦或者是各类新闻轶事,他都能娓娓道来,丝毫不乱。 一时间,众人都惊呆了。 不得不承认,隔壁这桌的确实是有真材实料的! 而这一刻,他们也终于明白,姜星火为什么会说“略懂”了。 “这位,真乃人中龙凤啊!” “是啊是啊,比我家先生讲得都好多了。” “唉,枉我平日里还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呢,跟人一比,真是汗颜啊!” 毕竟他只说了两三点而已,并且很明显,后面还有更多内容,而这些内容又涉及到许多学问和知识的运用,这可都是需要慢慢磨练的,没有深厚的底蕴,哪怕是专攻某一项,也绝对做不到如此挥洒自如。 姜星火的讲述方式极为巧妙,因而他一席话下来,顿时让人感觉获益匪浅。 “多谢先生指点!” 他只提示了两三处,便令这群饱读诗书、却苦于见识太浅的落第举子茅塞顿开,这种恩情,如何不叫他们感激涕零? “先生果真厉害,京城卧虎藏龙不假,我等佩服!”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日后若有机会,还望阁下指引迷津!” 姜星火笑着摇头,只道:“诸位折煞,只是偶尔灵光乍现罢了,切莫放在心上。” 众人见状,也不好强迫姜星火留下姓名,不过却也没有急着散场,而是继续留了下来,毕竟,有许多刚刚获得的心得,还需要进行体悟消化,不然离开这个环境,怕是过一会儿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郭琎、柴车,这时候也吃喝的差不多了,见姜星火与他们简单交谈完毕,便准备起身。 而就在这时,茶楼门口忽然传来一声笑:“我来迟了!” 紧接着,一个身穿长袍、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出头。 “咦这不是文莹吗?” “宋探花居然来这儿喝茶?” “这是怎么回事?” 来的非是旁人,正是今年甲申科的新科探花宋子环。 宋子环走来,立即引发了一阵骚动。 而在这个时代,探花的身份地位,显然是比这些人要高不少的,方姓士子率先迎了上去,拱手作揖,恭维道:“文莹兄今儿怎么有雅兴,到这小茶楼里品茶?” 宋子环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不瞒你们说,我这次来这里喝茶,纯粹就是来寻陈兄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诧异,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陈姓士子的身上。 陈姓士子微微颔首,坦然笑道:“都是庐陵人,自小一路考过来的。” 说着,宋子环转头对他笑了笑,算是承认了二人的关系。 而众人闻言,顿时恍然大悟。 敢情关系这么铁啊! 这年头,同乡不算什么,江西人多了去了,但自小一路考过来的,那就意味着是同村甚至是邻居,十几年相识下来,关系相当铁,以后如果陈姓士子能考上,那么入仕之后,就是互相照应。 一时间,他们望向陈姓士子的目光,再度多了些羡慕嫉妒。 要知道一个探花郎,那可不简单,在同届中的影响力,绝对是能排得上号的存在,而且一甲就意味着,以后一定是进翰林院点庶吉士的,出来以后,起步说不得就是部里面的六品主事,可谓是前途无量。 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方姓士子引着宋子环坐了下来。 这时候,方姓士子主动向宋子环介绍道:“刚才我们探讨学问,遇到了这位高人,年岁不大,但见解极深,不知文莹兄是否认识。” 宋子环如今正是年少登科,春风得意之时,光顾着往前走还没往姜星火那桌看,心里头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想法,就是类似于“什么臭鱼烂虾,也敢称高人?谁家高人在这小茶楼里喝茶?”但碍于方姓士子的介绍,不得不扭头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登时就呆住了。 虽然有几步距离,加上又是背光之故,使得他看不清楚那张脸,但凭借那轮廓,依稀能判断出,那分明就是——姜星火! 这一刹那间,饶是宋子环静心工夫再好,也忍不住瞪圆了眼睛。 这怎么可能?! 一念至此,宋子环心里顿时掀起滔天巨浪。 这时,方姓士子注意到了宋子环表情变化,不由问道:“文莹兄认识?” 宋子环压制住内心的震撼,点了点头,然后朝着姜星火那边走了过去,拱手刚要拜礼。 这时候在他一旁的郭琎却摆了摆手。 宋子环一怔,这位《明报》总编,他也见过一面,这时候自然明白过来什么意思,这是不想让姜星火的身份暴露。 于是,宋子环对着郭琎和柴车行礼。 “晚辈宋子环,见过二位。” “嗯。” 两人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而方姓士子等人则是倒吸一口冷气。 这态度,未免也太敷衍了一点吧? 不过,既然看起来有些缘由,这时候众人心里好奇,也不好追根问底。 “几位怎么到这里来了?” “来喝杯酒水暖暖身子。” 见状,众人皆是一怔。 他们都听出来了,宋子环刚才的询问,是在刻意讨好的问话,而对方这种有些淡漠的态度,仿佛完全无视了他。 这是完全不给面子啊! 要知道,宋子环可是堂堂探花郎! 虽然是一甲最末尾的探花,可毕竟也是一甲啊! 不仅是方姓士子,其他人的目光也有些古怪。 而这时候姜星火却摘下围巾,温和地冲宋子环笑了笑,说道:“还有事,先走了,你与他们慢慢聊。” “是!是!” 待姜星火三人离开,宋子环的额角渗出冷汗来。 而他旁边的方姓士子已经察觉出不对,立马上前拉着他,低声问道:“宋兄,这位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也,居然让宋兄如此惊慌失措?莫非……莫非是哪位大人物不成?” 宋子环摇了摇头,苦涩一笑:“我们还是换个座位聊吧。” 闻言,方姓士子更加纳闷,但也不敢多问。 于是,他连忙陪同宋子环去别处找座位,最后找了个雅间,而后换了座位的众人纷纷站起身来挨个做过介绍,接着重新落座。 陈姓士子皱眉,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直白地说道:“文莹,那位究竟是谁?” 宋子环叹息一声,苦笑道:“其实我本来不该告诉你,因为这个名字叫姜星火。” 嘶! 此言一出,包厢里一瞬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给吓懵了。 这时候,方姓士子猛地跳起来,颤声道:“他、他、他就是国师?” “不错,就是国师。” “怎么会……”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 原本以为是什么京城中有家传学问的青年才俊,但没想到,居然是鼎鼎大名的大明国师? 那可是名动天下的谪仙人,今世独一份的儒宗啊! 这位国师,在如今的庙堂上,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种大人物,不管在哪,那都是跺跺脚,四海抖三抖的狠人。 这些落地举子,平日里最喜臧否人物,也常常提及姜星火,知晓这位如何英才了得,但正因为姜星火太过于位高权重,太过学究天人,以致很多人都忽略了他的年龄,下意识地就把他想象为了中老年人。 现在,他们是万万没料到,居然会在这秦淮河畔不知名的小茶楼里碰到姜星火! “国师身边跟着的那两位,有一位便是《明报》的总编郭琎,算是国师的半个弟子,另一位我也不认识。” 难怪对方的态度这般淡漠,原来是国师近人,半个弟子,那确实就已经有骄傲的资格了。 他们虽然是落第举子,但也知道在现在大明的舆论界里,《明报》总编到底是什么份量,知晓其掌管的是整个天下的舆论导向,位阶不高,但权柄极重。 一时之间,在场诸人,无论是方姓士子,抑或者其他同伴,心中都不禁涌起一丝后悔来。 早知道,就不要脸一点,凑上去多留点印象分好了。 宋子环这时候也感受到了众人的情绪。 但他的心情也很复杂,实际上,这一刻,他心中的震荡比其他人还要剧烈。 不是说国师不喜欢出门的吗? 结果…… 自己怎么随便出来喝杯茶,都能遇到? 现在宋子环也有些后悔,刚才进门的时候,表现的有些嚣张了,不知道会不会给国师留下不好的印象。 该死,我怎么就左脚先进门的呢? —————— 姜星火接下来倒是真的频繁出门了,第二天又逛了逛国子监,在国子监的科学厅里旁听了一下,近代科学,主要是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天文学、地理学、数学等,除了化学,现在在国子监的科学厅中均有开课授业。 对于这些新奇的东西,国子监的生员们,学习热情颇为高涨。 毕竟在洪武朝,国子监整体的气氛是非常紧张的,而建文朝,又过度宽松,到了永乐朝国子监的风气才算是板正了过来,管的虽然很严,但那只是一些原则方面,对于具体的学术研究和不同派别的主张,国子监反倒不管,任由学生们讨论,各自碰撞思想。 而除了马上毕业的率性堂,其他堂(年级)的监生,有大把空闲时间用在其他地方上,而现如今突然之间能够接触到这些新奇的领域,自然是兴致勃勃。 而且,虽然国子监里有一些荫生,但绝大多数,还是寒门学子,家里只能算是有钱财可以支撑他们继续读书,而其他的,那就甭想了。 国子监则提供给他们免费的科学实验用具,并且提供场地条件。 像是棱镜之类的东西,都是国子监自己花钱从玻璃工坊采购的教具,并不需要监生再自己单独花钱去买这些东西。 当然,也不是所有科学实验都能一下子就上手,有些教具相对稀缺,或是条件比较苛刻的,还是要排队的,譬如固定观测架位的天文望远镜就是如此。 之前朝廷一度收紧了这些远程观测工具的生产,现在管理的也比较严格,这种能转头窥探皇宫要地的东西,只能在固定位置上使用,用来观测星空。 实际上,很多学子对于这样一套专业设备还是十分感兴趣的,毕竟对于未知的事物好奇心总会让人充满期待,而这个世界虽然是因为科技水平的发展,在天文上已经超越了宋代很多东西,甚至在某些领先的细节方面,连历史上都没有记载,但这不意味着,天文观测跟前代有什么根本性改变。 除此以外,现在每个月都有几天固定开放的日子,基本上有需要的学子都会前往国子监新建的图书馆阅览书籍,或者是借助书籍来完成功课。 毕竟,对于一个学生而言,只有充实的知识体系才能够保证他能够理解和认知这个世界,国子监有相当一部分监生会参加科举,但这不意味着,国子监培养人才的方式,与科举这条线是一样的。 实际上,科举用的还是四书五经培养人才,用来遴选成为官员,而国子监的培养方式,目前来看更全面一些,也更加制度化一些,有些类似于高等院校,至于大明行政学校,则是纯粹为了培养行政官僚用的。 大明的国子监虽然号称天下第一学府,可是,如果在历史长河中进行纵向对比的话,其规模足够大,但书籍和设备,还差一些,并不能与后世的大学进行媲美。 “看来,想要建成一所举世无双的大学,还任重道远啊!” 姜星火心中暗叹。 他今天依旧戴着围巾,穿着普通的监生服饰,因为属于选修课,所以并没有什么打卡或是点名之类的流程,台上的老师,讲的是新开的《生物》。 可惜姜星火来的有点晚,但看见来人后,守门的人还是笑了笑:“伱是来听课的吧,只能站着听了,人有点多,这是刚开的一门课。” “多谢。” 姜星火拱了拱手,然后就直接进门站在边上,认真倾听。 “生物学,是探索生命现象和生命活动规律的科学,是自然科学中的一门基础学科。其研究对象是所有生物,即包括植物、动物和微生物在内的结构、功能、发生和发展规律,其目的在于阐明和控制生命活动。” 台上国子监的老师,念着教案。 这个版本的《生物》教案,是姜星火编的大纲,孔希路负责补充的。 “植物、动物和微生物都是由相同的基本单位——细胞所组成,在细胞之上有组织、器官、器官系统、个体、种群、群落、生态系统、生物圈等单位,生物的各种结构单位,按照复杂程度和逐级结合的关系而排列成一系列的等级,称为结构层次,在每一个层次上表现出的生命活动不仅取决于它的组成成分的相互作用,而且取决于特定的有序结构,因此在较高层次上可能出现较低的层次所不曾出现的性质和规律。” 听了一小会儿,姜星火还是比较满意的,因为这个讲课的老师,不是单纯地念教案,对于生物的认知,还是有一定了解的,没什么基础性错误,其实这对于一开始的普及教学,就已经足够了。 而之所以今天国子监科学厅这节生物课,如此人满为患,自然是因为孔希路的名人效应了,孔希路拥有着极广泛的知名度,不仅是大明国内,即便是在海外,也有着不少的“粉丝”,许多外国的儒学学者,在学术上,都曾受益于他。 而现在,随着孔希路在《明报》上面,已经署名发表了多篇文章,在这些科学的学科里,生物因为其既有趣又有奥秘,算是继天文之后,最受欢迎的学科了。 而且,随着第二代玻璃显微镜的批量生产,大明的科技水准也得到了不小的提升,尤其是关于动植物细胞方面的研究。 “单细胞动物吞入食物后形成食物泡,食物在食物泡中被消化,然后透过膜而进入细胞质中,细胞质中溶酶体与之融合,是为细胞内消化.” 老师在台上侃侃而谈,姜星火默不作声,脑子飞速运转,构思着一些事情,甚至脑海之中,隐约浮现出来了新的思维,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点。 对于听课的学生来说,这位老师的确厉害,他所说的东西,让这些学生受益匪浅,因为他们基本都看过《明报》,对于生物学的东西,有着一些基础概念的了解,但更详细的了解,却是相对缺乏。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收获?” 这时候,旁边的人交谈询问道。 “感悟良多,受益非凡。” 另一人回答说道。 姜星火听到了,扭头看了看,这俩人看着皮肤有点黑,还有点闽南口音。 只是姜星火不知道,这两位正是两个资深琉球留学生。 而这位老师的讲解,仿佛是一颗小小的种籽般,在听课学生的心灵中埋下。 接下来,老师又找人上来做实验。 不过这次倒是没那么巧,没有选到站在最后面跟着旁听的姜星火,也没有给姜星火露一手的机会。 姜星火听完整堂课,也是沉浸其中,直到下课离开,才突然惊醒过来,不知不觉,自己都站了一个时辰了。 腿麻了。 姜星火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离开教室,随后走向国子监的校园。 整体来讲,通过亲身观察,对于现在大明士林间的思想动态,姜星火还是满意的。 从儒家思想的变革上来讲,现在虽然没有恢复到南宋时期那种理学、心学、实学三足鼎立的状态,但理学连续遭到了打击以后,已经开始有了由盛转衰的趋势。 至于心学,现在发展的特别好。 真的是特别好,因为姜星火正在肉眼可见,国子监的广场上,还有树林旁,就有不少的监生,正在研究心学,有些举动还比较奔放离谱。 而姜星火教授给张宇初弄出来的新式心学,其实跟他前世的明代心学还不太一样。 因为如果按照明代心学正经的发展轨迹,应该是从南宋的陆九渊那里继承道统,由陈献章开启先河,从陈献章倡导涵养心性的“端倪”之说开始,明代儒学的统治地位交替实现了由理学向心学的转变,而陈献章之后,湛若水和王阳明是明代中晚期心学的代表人物,湛若水在继承陈献章学说的基础上,提出其心学宗旨“随处体认天理”,而王阳明则是心学的集大成者,完善了整个心学理论。 路边的心学集社,正在进行宣讲,试图拉人入伙。 “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心者身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 “凡知觉处便是心,吾之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 “位天地,育万物,未有出于吾心之外者。” 有人拉住姜星火,问道:“这位同窗,了解一下心学吗?” 姜星火顿住了脚步,认真地看了看拉着他的人。 “同窗你好,我们是专门研究心学……” 姜星火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了解。” 那人愣了一下,说道:“心学非常精妙,且源远流长,与理学同出于二程,并非是狂禅。” 姜星火摇头说道:“谢谢,没兴趣。” 说罢,继续拔腿。 那人跟着走了过来:“别啊,了解一下吧。” 这时候,另外几个心学集社的成员也围了过来。 姜星火无奈,只得停下来,扭头说道:“那这样吧,我对心学也有些研究,我问你们一个问题,若是能答上来,我就了解了解你们研究的心学。” 一人笑呵呵地回答:“请尽管提问。” 其他几人也附和着。 在他们看来,这位路过的同窗,既然研究过新学,那么不加入他们的集社共同探讨新学奥秘,早日一起成圣,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毕竟,心学虽然发展的很迅猛,但在当下的环境中,面对理学这种研究者占据绝对的数量优势的学说,还是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了一点。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姜星火指着他们贴在标语上的心学诀窍,问道:“我问你们,黄金是善还是恶?” 众人相互交换眼色,最后有人站出来,说道:“黄金人人都想要,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果是合律法合道义的获取,那么自然就是善的。” “可如果这黄金是在你腹中呢?若不排出体外,须臾间便要肚内出血死了。” “.既然害人性命,那自然就是恶了。” “那随黄金一起排出体外的粪便是善还是恶?” “粪便人人厌恶,自然是恶的。” “可是粪便能够肥沃土壤,在老农心中,它就是善的。” 几人已经有点懵圈了。 这个回答让几人语塞,半晌才有人说道:“这……这怎么会。” “天地万物,本来是没有善恶之分的,只是因为人的分别心,才把事物区分成了善恶,有了分别,就有了喜好与厌恶,但事物的本身,是不会因为人的喜恶而有分别的,换句话说,事物本身是客观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心学不是你以为的心学,看来你们研究的还不够透彻,不足以让我入社。” 那人张口结舌,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等到姜星火又走出去几步,才上前问道:“等一下,方才那句话的结尾两句似曾相识,似乎听太学之会上说过,敢问这位同窗,引用的是哪位大儒的?” 姜星火顿了顿,淡淡地说道:“我自己。”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八章 条件 “频繁的人前显圣总会让人感到厌倦。” 远在安南国的《明报》特约评论家五星上将李景隆如是说道。 刚刚结束了外出狩猎,李景隆收获颇丰,他亲手从森林中带回了两只野兔、四个鼷鹿,还有十几条肥美的河鱼。 这些都将成为今晚晚宴的主食。 李景隆很喜欢安南国的森林,热闹且富有生机,到处都是奔跑的野味,跟大明国内那些早已被猎户“精耕细作”过的森林不一样,至于姜星火提醒他的什么“会说话的树”云云,李景隆倒是没见过。 “安南国真像个世外桃源!比起来大明简直舒心多了!” 李景隆心情愉悦地走向自己的帐篷,身边跟随着几名家将,以及数十名骑兵,队伍里充斥着欢声笑语。 对此,众人并无异议。 毕竟,在这里李景隆就是不折不扣的安南国太上皇,什么前太上皇胡季犛?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李景隆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负责整个安南国军队的重建、训练、整编,然后让明军的顾问团带着这些乌合之众,去通过剿除地方匪患,来获取实战经验,从而减轻大明的驻军负担,尽可能地实现早日撤军。 对于大明来说,只要有清化港这个可以驻军并且供远洋水师补给的契约港在手,那么在任何时候想要插手安南国内的局势,就都是有落脚点的,因为安南国现在基本没有什么水师力量,而清化港现在已经建成了永备性质的堡垒工事群,以明军的战斗素质,少部分部队,就足以据守数月甚至半年之久。 而且从整个地图上来看,明军不仅在安南国北面的交趾布政使司内有正规军队,而且在安南国更南面的占城国,同样也有一部分驻军,并且能够命令占城国军队协助作战。 现在南部的横山关及其以北的地区,已经被安南国割让给了占城国,安南国又失去了北部富良江防线,南北天险都不复存在,整个缩水后的国土,就是一大片平原和山地丘陵的组合,西面是山脉,东面是大海,可以说发展空间已经被彻底锁死了。 不过这倒很合陈天平的意思,因为对于陈天平来说,亲自见证过大明的强大,他并无意像胡氏父子那样跟大明进行对抗,而且北部那些桀骜不驯的土司,过去仗着地盘都在复杂的山区,又有众多擅长山地作战的“土兵”,并不听从安南国中枢的号令,现在这些包袱,都可以甩给大明了,陈天平反倒可以舒心躺平了。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征南将军韩观就接了这个活,现在带着广西都司的狼兵,与交趾都司的驻守部队,挨个山洞沟壑地剿灭着不服从命令不肯归顺大明的土司,这正是他最擅长的领域。 以至于安南国国内的治安战,李景隆也好打了很多。 虽然安南国国内有很多陈天平的反对者,但在占据绝大部分比例的国土上都是平原丘陵地形,明军的火器优势和精锐骑兵优势非常好发挥,屠戮这些反对者,就像是杀鸡宰狗一样。 至于这些人缩到西面的山区里,李景隆就不管了。 倒不是完全是因为李景隆不想早日撤军想继续赖在这里过舒心日子,而是确实管不了。 这些地方,只能让三宣六慰中的部分土司帮忙,但这些土司,实际上也是阳奉阴违,如果不是做过分,大明也确实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去跨过高山和森林去征讨他们。 除此以外,对于这些反对者,李景隆认为本就不必彻底剿灭。 毕竟,彻底剿灭反对者只对陈天平的统治有利。 可大明为什么要让陈天平的统治彻底稳固呢? 总得要给他留点眼中钉、肉中刺的,如此一来,陈天平的王位坐得住,但感觉扎,就不会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心思研究其他的了。 而除了这些不算繁重、完全可以交给下属去办的军事任务以外,李景隆实际上还有一些必须自己出面的工作要去做,也就是维护大明在安南国内的利益。 在政治方面的很多对接工作,都交给了大明驻安南国天使馆的正副天使,也就是之前来当使者的胖瘦头陀朱劝、张。 但作为驻扎在安南国国内的明军最高指挥官,李景隆还有负责跟安南国王陈天平沟通,以及协调安南国国内的诸如王汝舟、陈恭肃、枚秀夫、蒋宾等亲明派文官的职责。 也就是说,大明既要维持安南国国内的整体稳定,也要给陈天平留一些反对者,除此以外,在文官和武将中,也要扶持一些亲明的势力。 文官方面,自然就是这些在征安南的战争中,投降了大明的安南国的中高级文官。 而除了这些人,其实在文官里,陈天平自己也没什么心腹,朝堂上,大多都是胡氏父子清洗过后遗留下来的,别说对陈朝没有忠诚度,就是对胡氏父子,也没啥忠诚度,更别提陈天平这个血统颇有些说法的陈朝孽孙了。 而武将方面,由于现在的安南国军队,骨架是由之前明军收降的安南国部队改编而来的,并且补充了一些新兵,既然是由明军进行训练整编的,那么自然也少不了明军对于这支新的安南国军队施加的影响力。 除了这些,就是保证大明的商品,在安南国境内的自由流通了。 其实对于这一点而言,只要剿灭地方匪患,基本就足够了。 毕竟安南国的朝廷,是跟大明签了自由贸易契约的,不禁止大明的商品,通过清化港进入安南国内流通。 在这个过程中,安南本土规模不大的民间纺织业以及家庭手工业自然被彻底冲垮了,但对于安南国内的当权者和地方豪强来说,却是一件收益极大的事情。 因为大明的商人,只负责把货物运输到安南国的港口,至于深入尚处于部分战乱状态的安南国内陆进行分销,则是安南国国内权贵们委托的安南商人进行的,而这些安南商人,作为一级分销商,会在各个城池州府,将货物进一步分销给在当地占据实际统治地位的地方豪强们作为二级分销商。 实际上,大明的商人当然也想深入安南国内的内陆,把这些包括商道和分销在内的利润,一口都吃下去,但问题的尴尬之处就在于,他们办不到。 除了治安因素以外,大明商人刚刚获得官方的海外贸易批准,整体势力偏弱小,而随着明军舰队的征服,他们又获得了远超自身销售能力的市场,所以不得不采取这种分销模式。 但这种分销模式,无形中也恰好缓解了大明与安南国内势力的矛盾,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双赢。 李景隆一路寻思着,汇合了大股部队以后,上千骑兵,开始向升龙府方向前进。 当然,李景隆这次外出狩猎也引得了许多升龙府内的民众围观。 他本想低调行事,但耐不住那些民众太热情了。 在这之前,因为与占城国等周边国家的连年战争,安南国内的民风相较于其它王朝要彪悍很多,更加崇拜武力与军功。 而这种有些畸形的崇拜,现在随着明军的军事胜利,转移到了明军身上。 尤其是当安南本国人发现明军的到来,似乎并没有让他们生活条件变得更差,而是开始四处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并且有大量物美价廉的棉纺织品随之涌入。 虽然这些棉纺织品会摧毁安南国内相应的产业,但毋庸置疑的是,对于安南国的普通百姓来说,就目前的实际生活体验来看,却是明显利大于弊的。 为什么? 原因也很简单,大明输入的棉纺织品,虽然经过了海运和内陆分销等环节,但价格依旧显著低于因为手工成本而始终价格不算低的安南土布。 并且,大明的棉纺织品,不仅在价格上低廉,在质量上还高出安南国的土布不止一筹,因为大明的棉纺织品,都是统一选择原材料并且进行流水线生产的,质量还非常稳定。 除此以外,大明的棉纺织品花样还很多。 毛巾、被单、长衫、裙子、内衬.可谓是应有尽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大明制作不了的。 对于安南人来说,他们花费很少的费用,就购买到了物美价廉的商品,在他们看来,肯定是赚了的。 总之,因为生活待遇并没有变坏反而变好,而这些驻扎的明军,军纪还算严明,没有出现频繁地、大规模地对本地居民的骚扰事件,而且帮忙剿匪的同时,还在不断撤军,因此安南国内的民众,并不算讨厌明军。 在大力度的宣传下,安南国内的百姓,有八九成都认为,明军是来帮助他们推翻篡位暴君的统治,恢复国内秩序的。 至于剩下的那一两成,除了本能地讨厌明军的,就是一些有识之士了。 这种安南国内的有识之士分为两种,一种是“大安南人士”,认为明军虽然推翻了大虞,也就是胡朝对安南的统治,但同样,也割走了安南国北部关键的红河三角洲,以至于安南国失去了倚为天险的富良江防线,这条防线对于安南国的意义,就如同长江对于华夏古代的南方政权的意义一样.同时,对被安南国打的抬不起头来的占城国割让了横山关及其以北的土地,也被这些人认为是耻辱,是大明强迫安南做出的让步。 另一种则是没有这种认同感,但对于大明的经济殖民感到担忧的人士,安南国内当然也有能洞察局势的聪明人,大明费了这么大力气,为什么要撤军?除了占领成本高昂以外,自然就是大明整体对外政策的转变。 郑和远洋舰队的一系列行动,现在在数个月以后,已经随着各国海贸商人的往来,逐渐被传播到了东南亚的各地。 显然,明军跟过去的元军不同。 元军不论是攻安南、占城还是爪哇,都是采用远征征服,而后直接派兵占领驻守的模式,明军则完全不是这样,明军不管是在安南的撤军行动还是对吕宋国马尼拉港,亦或是三佛齐国新港的攻略,都说明了明军对于这些海外的土地,并没有进行直接统治的兴趣。 大明所需要的,是控制关键航线和港口,将商品输入到这些国家,源源不断地获取财富,再利用这些财富扩大生产、供养军队。 这个套路,已经被部分安南国有远见的人士所洞察了。 可这没用。 别说看破不说破,就算是看破又说破,又有什么用呢? 大明的计策,是不折不扣的阳谋。 我也没欺负你,签订的是自由贸易协定,你的商品也可以卖到大明啊! 而且,商品交易都是公平自由的,你们国家的百姓买大明的商品,那是因为大明的商品物美价廉,如果伱觉得侵占了你们的市场,那大可以减低售价或者提高质量,这本来就是公平竞争。 话当然是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因此在安南国内士林的争论里,也很少有人能说,大明对安南的贸易是不公平的。 相反,安南的拳头产品,譬如翡翠、犀角、龙涎香等等,也确实反向输入大明了,这些拥有产品生产权力的地方豪强,都挺支持自由贸易的。 大明在贸易上,并没有进行任何阻拦,只要你觉得能卖得出去不会亏本,那你就来大明卖,正常交关税就行。 这种公平公正公开的自由贸易,在道理上,很难让人挑的出刺来。 总之,李景隆作为驻安南明军最高指挥官,在安南国内的形象还是不错的。 除了一部分安南人的慕强心理,更多的则是李景隆本人在政治作秀上所做出的努力。 在安南人看来,李景隆这位大明国公不仅仅五星上将,而且有着卓越的军事才能,虽然他在大明的内战中是战败方,但鉴于大明皇帝那无与伦比的、怪物般的军事能力,似乎这也并不算是什么太大的耻辱,毕竟放眼整个已知的“天下”,似乎并没有哪位名将能更胜朱棣一筹。 反而李景隆揍安南军,那确实是手拿把掐。 而且,李景隆本人的形象相当不错,身材高大、眉目疏朗,举止间顾盼伟然,参加所有活动都显得非常雍容有气度,谈吐也颇为不凡。 而且李景隆基本不会表现出胜利者的骄傲自大,对于普通安南百姓而言,他们从报纸上.是的,仿照《明报》,安南国也建立了自己的官方报纸,报纸上的报道,李景隆总是通过各种身体力行的行动,来帮助安南国的百姓。 剿灭地方匪患,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给衣不蔽体的穷人发放免费衣服,兴建学校鼓励安南国的读书人进学并且提供公费的留学大明的名额。 在这段时间以来,李景隆显然做了不少善事,俨然是一副大善人的形象。 至于安南国消耗了储备粮以后遇到灾年怎么办,读书人留学大明的费用谁来出,这些问题就很少有人关心了,反正各方都得利了,唯一需要出资的,似乎就是安南国的朝廷,但陈天平敢说半个不字吗?定然是不敢的,因为一旦他进行反对,那么不仅是跟大明过不去,还跟在这些活动中受益的社会各阶层都过不去。 除了这些,李景隆严格约束军纪,并且发挥了自己【练兵】的天赋,受到了安南新军的敬畏,因此愈发地有威望。 李景隆狩猎归来,率军来到升龙府城门前,守门士卒恭敬地跪伏在地,并打开城门迎接李景隆入城,而他们身后的军队则缓慢通过城门。 这一幕看似普通,实际上却蕴含某种信息: 李景隆的权威,已经压过了复辟的陈朝国王。 而安南国陈朝的国王,此时就在升龙府城内,针对之前李景隆递交的一系列大明方面的撤军要求,进行着讨论。 安南的王宫中,陈天平正端坐在王位上,其他的文臣武将亦是坐在大殿的椅子上,这一点与华夏颇为不同,倒是颇有唐朝的风范。 嗯,这个有个小故事,大臣们站着上朝,是从宋朝开始的。 有一天上朝,赵匡胤指着奏章上说有一个人说不认识,示意让宰相范质上前看看,可是等他为皇帝解除了疑惑后回来发现自己的椅子不见了,其实这是赵匡胤事先就安排好了让人给撤走的,范质和赵匡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人是没有说话,后来范质也只好站在立刻原来的位置,大臣们看见宰相都站着,也不好意思站了起来,到了第二天大臣们上朝后,发现了大殿内所有的座位都被撤退了,从此之后大臣都站着上朝了。 明朝还稍有人性化待遇,有“侍坐”这个可选项,一般年老体衰的大臣,只要不是正式的大朝会,都有坐着的待遇,虽然通常坐的是锦墩不是椅子。 说回安南国陈朝这里,坐在陈天平下手的,就是原天长路都统、少保王汝舟,以及原三江安抚使陈恭肃。 现在王汝舟已经成了安南国的丞相,而陈恭肃,则成了副丞相。 “殿下,我认为,应该全盘接受大明的条件。” 目前陈天平已经退掉了胡氏父子建立大虞时的帝号,也不敢搞对内称帝对外称王那种内外各一套的小伎俩,所以即便是朝议,也只能被称呼“殿下”而不是“陛下”。 老谋深算的王汝舟站了起来。 他年逾古稀,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双眸炯炯有神,现在已经是安南国最德高望重的宰辅,因为在过去陈朝的时候,他就曾跟胡季犛一起侍奉过安南国的数位先帝,又亲手把胡季犛给送走了,现在论起资历,王汝舟已经无人能敌了。 而且,在陈天平继位时,安南国内的文官系统还有不少反对之声,甚至连很多陈朝的老臣也都有所保留,唯独这位老人全力支持陈天平的继承。 这虽然是来自大明的授意,但这里面,也有王汝舟自己的选择。 因此,陈天平投桃报李,给予了他丞相之职,并且陈天平始终认为王汝舟虽然年纪很大了,但脑筋清楚,在合适的时间点总能够给出合适的建议。 正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陈天平还是很重视王汝舟的建议的。 但是大明的撤军条件,却有些苛刻。 之前比其他国家版本的《自由贸易契约》更苛刻的安南国版本,之所以陈天平捏鼻子签了,是因为他没得选。 如果他不签,别说回安南国当国王了,就连小命能不能保住都两说,毕竟在占城国使团伤人案里,最后被乱刀砍死的人,可多了去了。 可是现在,陈天平毕竟登基称王了,又已经履行完了对大明的承诺,割让了那么多的土地,这时候大明的撤军条件,就让陈天平有些难以接受了。 而大明的撤军条件,众臣也基本知晓了。 其他倒还好说,出钱或者是赔点面子做出有违传统礼制的事情不是不能接受,关键是其中的一条,让众臣也有些犯嘀咕。 大明要求在东都升龙府建立单独的天使区,并且要迁出那里的安南国居民,天使区由大明自行驻军保护与管理,安南国无权插手,要命的是,天使区就在离安南王宫不远处的位置。 同时,西都清化府设为不设防地区,清化港口划归明军建立军事基地,并且拆除从西都清化府到东都升龙府之间的防御,大明在相关节点进行少量驻军用以维护主要商道的安全。 清化港作为军事基地这件事,大明已经在做了,只不过是书面化一下,而设立单独的天使区和在东西都商道节点进行驻军这两件事,就让安南国众臣觉得很难办了。 而且这两件事,还是捆绑到了一个条款里的。 难办,能不能不办? 也不太行。 大明撤军在即,安南国里里外外,哪怕是亲明派,也想先把这好几万驻军给送走,不然就像是脑瓜顶上悬着一把剑似的。 而如果不同意大明的条件,这把剑会不会马上落下,谁也说不好。 大明的条件虽然很苛刻,但似乎忍一忍.也不是不可以? “咳咳。” 副丞相陈恭肃这时候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殿下,臣有一计。” “陈丞相快快说来!” 陈天平看着这位理论上的“同族重臣”,连忙道。 “天使区的事情,可以同意。” 还不待众臣反对,陈恭肃捻须笑了笑,只道:“树挪窝死,人挪窝活,殿下在外面数十里新建一座避暑行宫就是了。” 此话一出,众臣顿时恍然。 好计策! 如果认为大明建立天使区的目的,是为了有囤积兵力随时进攻安南国的王宫发动政变的能力,那么陈天平完全可以在外面建一座行宫而不是王宫,这样大明即便是再不要脸,也不可能再开个天使区到行宫旁边,如此一来,威胁自然就取消了。 至于陈天平为了避暑散心,特意在王宫不远处建一个行宫,大明肯定是管不着的,从华夏的历史上看,很多皇帝都有这种操作,根本无可厚非。 这样一来,天使区对于王宫的威胁,也就不攻自破了。 陈天平只需要多住在行宫里就行了。 “至于在关键节点驻军维护商道安全的事情.老臣觉得也要从两方面去看。” 陈恭肃说道:“一方面,这些关键节点的驻军,以及不能设防,确实是大明用来应对不虞之事的;另一方面,这些驻军也确实能维护商道,减少我们的压力,同时若是真有变乱发生难道不是殿下的福音吗?” 陈恭肃说的隐晦,但实际上就是在告诉陈天平,别想那么多,躺平认命也不是不行,商道节点驻军虽然有弊端,但要是真有人推翻你,大明也能因此快速地支援过来,不至于被阻断道路,如果真有安南国内政变的那一天,那么这条道无论是等支援还是逃跑,其实都是陈天平的一条救命通道。 “当然了,具体的一些细节,譬如驻军人数、具体节点,都是可以商量的。” 陈天平思忖片刻,显然听懂了陈恭肃的意思。 陈天平沉吟了一刹那,下了决定,说道:“陈丞相,本王也是这么想的。” 他微微抬起手臂,示意众人静下来。 “诸位,胡朝已经灭亡,现在的安南,跟以前不一样,‘事大才能生存’,来自高丽国的经验,我们必须牢记……” 陈天平随后讲述了自己对于高丽国因始终奉行“事大主义”而得以延续475年的看法。 不管是哪个国家强盛,唐、辽、宋、金,高丽国始终能靠着这种外交方针,维持国家的存在,而那些被高丽侍奉的大国,反倒一个个如过眼云烟般消散,这无疑是值得小国学习的。 因此陈天平并未将大明视作敌人,反倒认定对方是安南国维持安全和稳定的保障,因此打算在主要条款上接受大明的提议,但同样要尽力争取维护本国的利益不受到太大损失,能够将驻守在安南国国土上的大明远征军送走,对于他们来说,就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政治胜利了,不仅可以松一口气,而且可以向百姓交代。 众人皆默然,这确实是目前最合理的选择。 而且,底线这种东西,如果稍稍后退,那么自然是可以一退再退的。 既然不把大明视为敌人,那么把大明的远征军送走,安南国恢复自己的内政权力,同时有自己的军队维持国内秩序,又何尝不是一种进步呢? 总之,这些安南国的君臣,对于自己的地位,还是心里有数的。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九章 补药 “殿下,那我们今晚要不要邀请大明的李大帅前来赴宴?”枚秀夫询问道。 陈天平思索几息,只道:“暂且不必。” “啊?” 众人愕然,难道这位安南国王觉得对方根本不着急吗?既然这样又何必费这个劲火急火燎地把大家伙召集起来问策呢? 陈天平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个提出建议的枚秀夫,平静地说道:“本王认为,撤军的事情虽然急迫,不过既然明军还驻扎在安南国内,若是冒然派遣人前往,难免招惹麻烦,影响安南国与大明国的关系。” 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但其实就是不想在大明面前太跌份的意思。 “……是。” 枚秀夫闭口不言,再度退到自己的座位旁。 “殿下英明。” 一位武将起身说道:“不过还有一件事情。” “据末将所知,北部边境线上的几个大城池已经被大明控制,或是改名为交趾布政使司的府县,或是成立了属于大明的州,但具体的边界线划分还是不清楚,还请殿下与大明的李大帅商议如何勘定边界,竖立界桩。” 陈天平听明白了这位将军的意思,将军们对于勘定边界、竖立界桩这些事情当然没有什么兴趣,但对于划分防区地盘的兴趣,不仅有,而且很大。 现在内部有大明的远征军,外部有交趾都司的边界驻军,这些安南的武人自然不敢造次。 可这不意味着等大明的远征军走了以后,北部边境线的军事压力没有那么大以后,这些安南的军人不会故态萌发,继而野心膨胀。 毕竟在此之前,安南人尚武的风气已经形成,而且由于常年的对外战争,安南国的军队始终保持在一个较庞大的规模水平上,所以也无可避免地形成了武人社会地位的抬高。 眼下虽然对大明的战争失败了,可这些武人,却并不会放弃维持旧有地位的打算,这种对于地位的维系,也必然是以保持军队规模和地盘为基础的。 因此,这些武人肯定会产生觊觎之心。 这种事情,只怕是谁也阻止不了。 果然,那个武将才刚刚坐下,另一位武将便站了起来:“启禀殿下,末将附议!” 随即其他几个主要的武将也相续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末将赞同!” “末将亦是如此。” “……” 看着底下站着的众多武将,陈天平暗叹一声,这些武人都是现在清洗过后的安南国仅存的能征惯战之将了,可惜,他们的眼光,未免也太浅薄了一点。 自己真的能靠这些人,保得安南太平? “诸位的意思,本王清楚了。” 陈天平揉揉眉心,说道:“既然如此,本王会与大明的李大帅去谈的。” 陈天平挥手示意众人坐下,随后又对枚秀夫说道:“你奉本王的命令,去告诉李大帅,本王希望与他在明日举办一个简单的酒宴,庆祝我们安南国在剿除匪患上取得的胜利,请他务必赏脸。” “遵命!” 枚秀夫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 李景隆很快就接到了枚秀夫的邀请,对此李景隆倒是没什么抗拒的,毕竟主动权在他这里,安南国无论如何都是翻不了天的。 而因为李景隆出去打猎的距离较远,是到西面的森林里走了个来回,离开一共有两天的时间了,因此也堆积了一些需要他处理的文件。 之所以有这么多文件,主要就是因为大明从安南国撤军在即。 中枢下令从安南国撤军,有两个方面的考量。 一个方面,就是节约军费。征安南的军费开销是相当惊人的,虽然战争持续的时间不算长,但毕竟是足足二十万大军的人吃马嚼,而后续留在安南国境内的几万远征军,即便安南国本身的财政能承担一些花费,大明也得出一部分钱,不然全压在安南国的老百姓头上,怕是马上就会陷入匪患越剿越多的怪圈。 另一个方面,则是这部分机动兵力有使用的需要。别看大明的总兵力很多,能达到一百多万将近两百万的规模,但实际上,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不能进行机动的,属于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蹲坑兵力,需要在各地进行驻守,训练少战斗力低下,用于维持地方尚可,真拿来野战是绝对不行的与之对应的,就是一些能够进行野战的兵力,这部分兵力,在洪武朝的时候比例是相当大的,譬如八大塞王以及南方的京师的二十六卫亲军,还有诸如松潘精骑、甘凉铁骑这些精锐骑兵部队。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靖难之役,对于整个大明帝国的精锐机动部队,是一场血肉磨坊式的消耗,真定、白沟河、德州、夹河、藁城、灵璧,一场场惨烈的战役打下来,打到最后,南军的德州和真定两个大营兵员换了一茬又一茬,帝国所有的精锐机动部队,几乎都打空了,这也最后梅殷只能带着不到十万未经训练的二三线兵员困守淮安不敢出战的原因,因为梅殷很清楚,一旦出战,那么在淮河平原上面对如狼似虎的燕军主力骑兵集群,这些新兵蛋子就是送菜的,别看有八九万人,真打起来,燕军一两万骑兵就能把他们撵兔子似的击溃驱散。 所以,现在的大明已经无法聚集起像洪武朝一样多的机动兵力了。 在北方,用来填北部边防线的填线部队都填不满,还面临着秦、晋两藩的潜在威胁,山东倒是有新建的备倭军,但这些从南军整编而来的部队,到底要训练到什么时候才能形成战斗力,谁也说不准。 而且燕军主力整编成的京营三大营已经开始陆续开拔北上了。 因此李景隆手上这几万一直滞留在安南国,有战斗经验的机动部队,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国,然后留驻在南直隶一带填补京营主力北上留下的空缺,就成了很关键的问题。 “先把交趾布政使司的文书给我。” 在大明撤军后,虽然由驻安南国的天使馆负责大明与安南国之间的事务,但这只是一些日常性的事务,如果真的遇到了大事,其实是要交由交趾布政使司布政使李至刚和交趾按察使司按察使黄信两人来进行商议决断的。 这俩冤家能不能配合到一块去暂且不说,反正真要是有十万火急的军国大事,你指望在现在这个通讯条件下,让南京城那边有什么快速反应,肯定是不可能的。 而且,交趾布政使司正是从安南国身上割出来的地建立的,跟安南国紧挨着,二者之间的各种问题,肯定是少不了的,譬如土地划分、人口流动、罪犯抓捕、货物往来等等。 所以在明军撤军后,交趾布政使司虽然理论上没有代表大明进行外交的权限,但实际上却要承担这份责任。 李景隆详细地浏览了交趾布政使司抄送给他的文书副本,一边阅读,一边不自觉地颔首表示赞同。 大明朝廷的渗透能力,在这段时间里逐步展露出来,短短半年多时间就控制了安南国原本的红河三角洲区域,而且控制力度相当不错,这在大明朝以往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反正洪武朝也没怎么大规模扩张过就是了,建文朝更是忙着打内战。 大明对于交趾布政使司的控制,跟广西布政使司的模式是差不多的,主要是流官和土官结合的模式。 在大明的控制范围内,除了原本就是安南国流官郡县外,还包括了安南国境内的其他大小城市、乃至一些乡邑,这些虽然具有流官的条件,但实际上还是土官在控制,而这些地方的土司、贵族都愿意投靠大明朝廷,并为大明朝廷效劳,大明自然欣然接纳。 不过这种接纳也只是暂时的,等到大明稳住了局势,彻底控制了交趾布政使司,然后封锁边境线,把交趾布政使司锁死,到时候自然会对这些土官动手,实行改土归流。 改土归流,是大势所趋,任何土司无论在当地多有实力,面对明廷这个庞然大物,尤其是尚在上升期的明廷,都是无能为力的。 而且,别说是明初了,就是明末,想要捏死哪个土司,哪怕是最大的土司,那也只是看明廷想不想的事情。 就拿万历三大征的播州之役举例,播州地域介于川、贵、湖三省之间,地势险要,方圆二千里,是西南夷中面积最大的,民风剽悍而富有财富,妥妥的一个小型王国。 而杨氏统治播州的历史更是久远,久远到能从唐朝末年杨端设计打败南诏的穆星天,继而受唐朝册封播州,世袭官位算起,中间历经两宋与元朝统治后,又投降大明成为播州宣慰使,前后将近三十代人,经营了七百年之久,用“根深蒂固”都描述不了了,只能说上下浑然一体。 可即便是这样,大明一旦决心平叛,调集四川、贵州、湖广八省兵力,出兵二十四万,耗银约二百余万两,用了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就把经营播州足足七百年的杨氏给从地图上抹平了。 所以,只要能完成合围,那么对于大明来说,任何土司都不足为惧,显然给当地土官一些小恩小惠来安定其心更是必要的举措。 尽管一部分地方的实权都掌握在安南国原本的土司手中,但这并不妨碍大明朝廷利用他们的资源来扩张版图,尤其是很多原本诸如官道、驿站等设施,朝廷更是能够直接拿到手,至于更费事的一些资源,也只需稍微付出一些钱粮就能轻松搞到,省去了许多麻烦和困扰。 总体而言,整个交趾布政使司的地方交接是很顺利的。 而且,红河三角洲的农业、畜牧业都颇为发达,这里土地肥沃、水源充足,粮食产量也相当惊人,有了这个粮食产地的补充,只要能够维持稳定统治,那么整个大明的南方,其实都有了一个能兜那么一点底的后路,至少不用把帝国南方的粮食重任都压在江南一隅之地上了。 总之,交趾布政使司统治的地方,确实是个膏腴之地,稳定下来以后,仅仅几个月,李至刚就发现,这里的农产品税收收入一直维持在一个相对于大明其他地方基本不可能达到的惊人水平,大量的粮食因此流入仓库。 而交趾布政使司的汉化教育工作,也在稳步推进着,除了一众派遣来的官吏,诸如裴文丽等安南本地儒生,也在协助进行这项工作,而裴文丽等人,工作的态度更是无可挑剔。 事实上,这也有红河三角洲区域,本就靠近大明,以前就是华夏领土,因此汉化程度一直不低的因素。 这终归是好事,相信在交趾布政使司一众官吏的努力下,这片区域的百姓,很快就能实现对大明的初步认同,毕竟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太多的民族国家认同感,当地的百姓们也更多地是被土司所统治着。 而之后彻底同化的事情,肯定就要缓慢的多了,可能会持续数十年乃至上百年之久。 但无论如何,在这种处理方案下,大明肯定不会像姜星火前世一样陷入安南战争的泥潭,这是必然的。 安南国虽然元气大伤,但依旧保持着存在,红河三角洲这片膏腴之地被大明割让走了,剩下的地方也能用来倾销商品,可以说一丝一毫都没浪费。 在姜星火前世,大明的问题就在于胃口太大,却一口气吞不下,不分好坏都要硬吃下肚子,肯定是要出问题的,而且对待安南百姓和地方势力的态度也一直在变,没有选择扶持一个代理人,毋庸置疑是错误的。 接着,李景隆又看了姜星火的来信。 姜星火的来信中主要讲了讲现在大明国内的局势,以及变法的进展,敦促他不要迷恋安南国内的安逸生活,早日率军回归大明,大明国内现在很需要他坐镇。 除此以外,因为信件的保密性不高,姜星火就没再说别的了。 李景隆敲了敲案几,下定了决心。 “本将军考虑了很久,决定采纳国师的意见,先礼后兵。” 李景隆说道:“等到明天的宴会再谈判,如果他们愿意妥协,那就按照我们的计划执行,如果对方态度强硬,我们就用兵。” 属下:“.” 看来这就是李景隆版本“先礼后兵”的含义了。 只能说,不是好好说话说不起,而是一言不合掀桌子更有性价比。 “反正我们重兵驻扎在这里,也不需要担心什么。” 在座的属下纷纷点头称善,口称曹国公乃是一代名将,有勇有谋,深谙韬略,安南人定然早已惧怕云云。 “国公,您认为我们派谁留守比较好?”一名属下问道。 这里的留守,自然指的是城外的军营,那里驻扎着上万明军。 李景隆想了想说道:“还是让张辅留守军营吧。” 众人纷纷点头,如今已经晋升侯爵的张辅确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实际上,如果大明远征军的主力撤离了安南国,剩下留在安南国清化港和商道沿线的军队,现在上下一致都认为,交给张辅来指挥是最合适的。 除了张辅的能力已经被证明了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是一份任务不算繁重但足以称得上“独当一面”的履历。 这种履历,在张辅今后的晋升中,无疑是非常重要的。 毕竟,如果你只有领军打仗,而没有驻守地方独当一面的经历,很多位置,都是做不了的。 张辅其实有他爹河间王张玉的遗泽,做到国公是早晚的事,但张辅更希望的是自己挣来,所以张辅本人也一直对李景隆表达了这个诉求。 还有一点就是,如果张辅跟着大军归国,那么无论是调取五军都督府坐衙门还是参与北征,都不太可能捞到什么功劳,毕竟那么多名师大将在前,论资历张辅也拿不到单独领军出击的机会。 所以,还不如留在安南国独当一面。 而眼下李景隆任命他驻守军营节制军队,实际上就是在有意地培养这个年轻人,给他机会。 “国公,我认为不妥。” 有人摇头道:“还有两位侯爵呢,如果让张辅负责指挥,那这两位侯爵就得打下手,又非是与河间王有旧,不见得卖面子,恐怕他难以服众,毕竟张辅是新晋的侯爵,而且他还没有进行正式的册封,这就不符合规矩了。” “是啊,新城侯的身份地位终究是欠缺了些,恐怕会被其他侯伯所诟病。”又有人说着。 李景隆摆摆手,沉声道:“这事就交给张辅处置吧。” 五星上将既然发话了,那属下们也不再多说。 “遵命!” 一干属下齐齐俯身拜道。 ——————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李景隆考虑到可能明天宴会之后,自己就要收拾包袱离开安南国了,所以今晚打算彻底疯狂一下。 哦忘了说了,五星上将现在住的是胡氏父子建的“大虞皇宫”,陈天平还在陈朝的旧皇宫里住着呢。 什么夜宿龙床,对于李景隆来说都是日常。 至于皇帝会不会因此忌惮他,李景隆按照自己对朱棣的了解,肯定不会。 朱棣压根就不在乎这些事情,朱棣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威胁到他。 只要自己足够自污,那么皇帝显然会对自己放下心来。 ——“所以这就是伱放纵的理由?” 李景隆对着镜子皱起了眉头,他对于自己的不自律非常不满。 但随后,李景隆就把这些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大将军……” 李景隆走到自己的住所前,却发现大殿门口站着一群侍女,似乎是在等候他归来。 看到李景隆后,侍女立刻屈膝施礼,恭敬地喊道:“恭迎大将军!” 李景隆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起身,随即问道:“准备好膳食了吗?今晚本国公要设宴,猎物里的铅弹碎片一定要挑出来,那玩意是有毒的。” 为首的原大虞御用厨房管事立刻答复:“国公,奴婢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膳食,不过……” “不过什么?” 李景隆脸色一沉。 御用厨房管事吓了一跳,赶紧解释道:“国公息怒!您交代的事情,奴婢们怎敢违背?只不过……” 顿了顿,他才继续说道:“只不过,吴娘娘传来口谕,命令奴婢们给国公炖汤,吴娘娘还说,若国公今日未归,便请奴婢们先把炖好的汤送去凤仪宫。” 李景隆眉头微皱,眼睛眯了起来,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这些女人真麻烦,安静吃个饭都不消停!” 不过李景隆也就是这么一说,反倒没了真责怪的意思,显然这个吴娘娘在他心中还是有些地位的。 这位吴娘娘也非是旁人,正是胡汉苍刚召的秀女,可惜胡汉苍还没来得及享受,都便宜了李景隆。 当夜幕降临时,李景隆准备妥当,向安南国新皇宫的后宫行去。 后宫内灯烛通明,一片繁华热闹景象。 李景隆进殿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群身材曼妙、容貌姣好的女子端着托盘从各处走来,将美食呈到桌案上。 这些女子衣衫半遮半掩,露出雪白娇嫩的肌肤,她们的神色妩媚至极,眼波流转间仿佛有千般魅惑蕴含在其中。 李景隆见状忍不住咽了下唾沫。 “妾等恭迎国公~” 李景隆完全迈进殿门的时候,就听到一阵娇柔甜美的嗓音从身前响起。 随后,一位衣饰华丽,打扮雍容的妃子,就在宫女的簇拥下从侧方走来,她的脸蛋儿上洋溢着娇俏妩媚的笑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李景隆,她表达的不仅仅是浓郁的爱慕,而是一种纯粹的欣赏与崇拜。 显然,李景隆虽然是花丛浪子,但遇到段位这么高的,在有那么几个瞬间,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李景隆暗自叹了口气。 色是刮骨刀啊!明日就戒! “国公累了吧,喝杯茶润润喉咙~” 吴娘娘挽起衣袖,一双纤细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递给了李景隆一杯香茗。 李景隆接过,品尝之后赞许道:“不错。” “这茶叶乃是妾去年亲自采摘的,国公满意就好。”吴娘娘可谓是笑靥如花。 随后,又亲手为李景隆拉开椅子。 李景隆也顾不上推辞,径直坐了下去。 待两人落座之后,那些穿花蝴蝶般端菜的侍女纷纷跪坐在两人的脚边,替两人斟满酒盏,呈上菜肴。 “国公请用。” 李景隆狂归狂,但在关键的礼制上,还是不敢疏忽的,譬如他严格禁止这些安南宫人称呼他“千岁”“万岁”“殿下”“陛下”之类的词语,而属于皇家的“用膳”之类的,也都用其他词语进行平替,免得给自己惹麻烦,毕竟朱棣虽然可能不在意,但有的时候一旦在意,还挺小心眼的。 果然,这些菜肴里面,就有自己今天打猎产物所新鲜烹制的。 不过李景隆吃起来,还是有些小心。 毕竟虽然他很喜爱抬铳那种把猎物一枪爆头的快感,但铅弹处理不干净,总归是可能有毒的,李景隆如今刚刚东山再起,岁数这么年轻,还有大把时光可供享受,可不想因为这种低级意外英年早逝。 不过厨房在处理的时候,显然是加了小心的。 而各色菜肴,也完全都是按照李景隆的喜好,进行精心准备的。 毕竟这是以前大虞的皇宫,厨师的水平,也是安南国内最好的一批。 李景隆夹了几口菜,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不仅仅是因为吃到了故乡的味道,更是因为这些宫人都是老油条,懂得讨好自己,对于他而言,这是好事,至少代表着只要自己拥有这份权势,那么这些人就不会轻易背叛自己,因为背叛自己所付出的代价和获得的好处并不成正比。 李景隆一杯接一杯地灌下美酒,整个人变得晕乎乎的。 突然,他感觉胸膛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吴娘娘扑到了他的怀里,此时这名丽人则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看着他,双眸在吊灯的映照下泪光盈盈。 在酒精的作用下,显然勾引起李景隆的念头。 此刻李景隆脑袋一阵眩晕,哪里抵挡得住,一把将身边的这名丽人彻底揽入了怀抱。 吴娘娘作为安南国顶尖的美女,不但长相漂亮,更拥有完全符合古代贵族审美标准的身材,这也是她被誉为清化第一美人的重要依仗。 而就在这时,李景隆似乎想起了什么,短暂地恢复了清醒。 李大帅有点尴尬,咳了一声问道:“最近打猎有点累了,上次那个还有吗?” 吴娘娘自然知道“那个”指的是什么,于是唤来侍女,侍女很快拿出了一颗碧绿色晶莹剔透的丹丸,递到了李景隆面前。 “这就是妾寻炼丹士新炼制的丹药,国公爷试试有没有上次的效果好?” 李景隆毫不客气地咽了下去,他早年频繁游戏花丛,虽然是武勋出身,现在也上得了马拉的动弓,但整体身子还是有些亏的,再怎么说也都三十多岁了,比不上年轻时候的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炼丹士炼制的丹药自然派上了用场。 李景隆将丹药吞服腹中,立刻感觉到体内暖洋洋的,原本因为打猎骑马而隐痛不断的小腿肚瞬间舒坦了起来。 “嗯……”李景隆舒展了一下胳膊。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胸闷气短,脑袋眩晕,仿佛陷入了昏迷。 “国公爷,您怎么了?”旁边有人惊呼出声。 李景隆睁大了双眸,嘴唇哆嗦地看着天花板,他想开口解释什么,却是说不出话来。 “国公爷中毒了!” “快叫医师!” 宦官、侍卫和宫女乱作一团,纷纷呼喊了起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 吴娘娘看着这一幕,脸颊煞白,娇躯颤抖。 她肯定没有害李景隆的心思,毕竟若是李景隆出事了,她也必须陪葬,她不会傻到自寻死路! 而这丹药剂量不大,单独吃下去,确实是用来助兴的,怎么最后会出现这种意外呢? “不对,应该是哪里出错了……” 她咬牙思索,看着桌子上杂七杂八的菜,也记不得当时炼丹士跟她说这丹药与什么食物不能同服了,但这时候大约就是丹药和食物犯了冲突。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很快超出了她的掌控。 在张辅得知此事后,当即厉声喝道:“快,立刻传令下去!集结部队!” 张辅当然不是想害死李景隆,而是作为现在明军驻安南国远征军的最高统帅,他必须按最坏的打算来处理事件。 毕竟,现在也排除不了是不是安南国的哪些势力发了疯,想要毒害李景隆,随后对明军发动进攻,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现在张辅要做的,就是连夜集结部队,先保持部队稳定,随后再去通过派遣使者或是武装进城的方式,来了解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场事件究竟是什么性质。 很快,一支庞大的骑兵队伍迅速聚拢过来,他们全副武装,身上穿着厚重盔甲,腰佩钢刀,骑乘着战马。 “新城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为首的一个将领翻身下马,快步跑了过来。 闭目养神的张辅缓缓睁开双眸,眼眸中闪烁着慑人光芒,他盯着眼前的将领,语气威严地说道:“先控制升龙城的城门。” 与此同时,安南国旧皇宫内。 几个宦官惊慌失措地把陈天平叫醒。 他们似乎大声嚷嚷着什么,都有些声嘶力竭了。 陈天平听到动静后,忍不住皱眉,心中升起了一股厌恶,这些家伙吵闹声太大,扰得他无法休憩。 不得已,陈天平还是穿着中衣,推开妃子,一骨碌爬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陈天平低声训斥道:“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殿下,新宫方向突然响起了喧哗声,据说大明的李大帅怕是出事了。”有宦官连忙汇报道。 “出事?” 陈天平微愣,旋即沉吟了起来,说道:“消息暂且瞒着,不可告诉任何人,服侍本王更衣,本王现在立即去查看情况。” “是!”眼见国王还算镇定,这些宦官也像是有了主心骨似地,而不是刚才那副“天塌了”的表情。 陈天平刚说完,又有人飞奔而来,跪倒在他脚下:“启禀殿下,城外的明军也点起了火把,似乎正在整备,守门的将军问您怎么办?” 陈天平登时脸色一白,头晕目眩之下,竟然跌坐回了床上。 现在陈天平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大明想干什么?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章 撤军 陈天平现在身处宫中,虽然新旧两宫相距不远,但消息已经被吴娘娘严密封锁继而送出城去,即便陈天平安排了一些眼线在里面,也没有获知到太多的机密。 不得不说,吴娘娘虽然是女流之辈,这种关键时候反倒是沉得住气。 一方面,向安南国的王宫请求调拨医师前往救治。 另一方面,则一五一十地将发生的事情传递到外面明军的军营,随后关闭了新宫的大门。 “李大帅看着身体强壮,也没听说有什么旧伤,怎么会突发恶疾呢?” “莫不是外出打猎,回来卸甲风了?”身边的宦官猜测道。 实际上,这是这个时代的人们在合理推测下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了。 “卸甲风”,顾名思义,就是将军打仗之后,回到帐中,因为身体太热、又出了很多汗,立即卸去盔甲,贪凉吹风,引起所谓中风之疾.主要是因为中医认为,人大汗之后,腠里不固,风邪易侵,拘束经络,使筋脉拘急,气血不通,不通则痛。 在华夏,这样的事例并不少,远的譬如被称为“王不过项,将不过李”的五代第一猛将李存孝,曾经一日力敌五侯二十八将,因热血沸腾,卸去盔甲,连饮三杯冷酒后忽然倒地,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便是中了“卸甲风”;近的则有大明的开平王常遇春,作为洪武开国的最重要勋臣之一,将十万众,横行天下,军中称“常十万”,也曾于洪武二年患上“卸甲风”。 “不对呀,打个猎也不至于吧?” 陈天平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也清楚一点,眼下若是被大明城外的驻军察觉到异常,然后采取了不理智的行动,那么等待他们的必然是灭亡! 想到这里,陈天平立刻又从床上站了起来,焦急地吩咐道:“派两拨禁卫军,一拨跟着医师去新宫,问清楚到底出了什么情况,然后对新宫进行卫戍;另一拨封闭城门,不能让明军进城,跟明军说清楚,李大帅只是突发疾病,与我们无关,有什么事情明天天一亮,开城门本王当面说清楚。” 从陈天平的角度来看,这样安排是没问题的。 因为新宫除了少量李景隆的亲卫力量以外,并无任何武装力量,而此时一旦李景隆突发恶疾的消息传播出去,城内别有用心的势力不知道有多少,而李景隆是绝对不能死在城里了,一旦死在城里,那么对于陈天平来说,就是黄泥粘裤子——不是屎也是屎。 眼下是明军撤军前夕,陈天平既然打算原则上同意明军的撤军条件,那么当然不希望李景隆出任何事情,所以陈天平必须要保证李景隆的安全,而如果安南国的军队进入新宫,那么性质就变了,所以陈天平只下令在新宫外围进行卫戍。 而保证李景隆的安全是一方面,保证自己的安全,也是一方面,所以陈天平下令封闭城门。 陈天平不能将自己的性命和王权,寄托在城外极有可能暴动的明军不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上面。 而关闭城门,明军在夜里攻城成功的概率是不大的。 陈天平相信,只要好好跟明军沟通,拖过今晚,那么李景隆不管好没好,真相都能有个交代。 否则这时候黑灯瞎火的,信息传递不畅通,太容易出现各种问题了。 “快去,一定要快!” —————— 升龙城西门附近。 张辅策马站在城墙下,凝视着黑暗深邃的夜空,眼眸深处尽是阴霾。 他身上披挂着盔甲,手持利刃,冷酷的面容透露着一股强烈的铁血肃杀之气。 他已经带着骑兵在这儿站了两炷香的功夫,始终没有动弹分毫。 骑兵,是无法直接攻城的。 而重新整编的安南军虽然是李景隆训练出来的,但负责升龙城城门这种关键位置的校尉和将军,都是陈天平提拔的心腹。 这些心腹接到了陈天平的指令,一直在对城下的明军喊话。 而即便负责守门的军队里,有很多亲近明军的将校,但此时既然双方没有发生直接冲突,似乎明军又被喊话所劝阻住了,那么自然也不好做什么。 此时此刻,双方都在不约而同地耐心地等待着最新的消息。 “轰隆隆!” 忽然,远处传来了阵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城楼上有许多安南军的士卒,他们都是紧握武器站着岗位,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远处夜幕下的明军。 安南军的众将士顿时警惕了起来,齐刷刷地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们都知道这是明军大营的方向。 “戒备!” 城门校尉低喝一声,随后拔剑指向了远方。 霎时间,一群安南军士卒立即行动起来,他们各自提着器械往前跑去,将城门堵住,以防止明军强行攻城。 但下一瞬间,他们就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了。 “砰砰砰!” 一声接着一声的巨响响彻夜空,仿佛雷霆炸裂,震耳欲聋,这是火炮试射的声音。 城门校尉看了一眼远方的天空,脸色变得越发阴沉,喃喃自语:“火炮居然都来了” 没错,张辅就是在等火炮。 只要大口径的臼炮和普通火炮一到,想要强行攻城,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毕竟安南军本来就没什么抵抗意志,内部又有很多亲明派的军官,真要硬进城的话,只需要冲着城门开几炮,就差不多了。 云阳伯陈旭这时候说道:“新城侯,安南人此时定是缓兵之计,这些该死的杀才,居然敢刺杀曹国公,我请求率军攻破城池!” 云阳伯陈旭是靖难勋贵中的一员,于洪武末年嗣其父职,为会州卫指挥同知,建文元年朱棣起兵,他举城降燕,当年主要战绩有从征滦河和力战真定,建文二年燕军攻下德州后,令陈旭守德州,同年八月盛庸攻德州,陈旭因兵少势孤弃城而走,朱棣未问其罪,属于脑子比较灵活,懂得审时度势的武将。 没办法,明军内部本来就是各派系林立的,尤其是李景隆确实跟很多靖难勋贵不太对付。 而这时候明军攻城,李景隆是有概率出个三长两短的。 显然,云阳伯陈旭这时候的建议虽然听起来非常有道理,而且充满了义愤填膺的感觉,但仔细品一品,就知道这家伙是恨不得李景隆死了再叫一声“好死”。 “不急。” 张辅这时候保持了高度的镇定,他摇了摇头,冷漠地说道:“既然调集火炮,那么想必守城的安南军也预料到攻破城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们贸然出击,恐怕曹国公在里面会遭遇不测,再等一等,等大队步兵就位。” 这番话说出了张辅的顾虑,如果冒然出击,只怕不仅救不了李景隆,反而还会害了他,这是张辅不愿意见到的。 “遵命!” 云阳伯陈旭闻言,便是抱拳退了下去。 “你们说,李大帅会不会已经遇害了?”有将领小声嘀咕道。 另一名将领则是轻哼一声,说道:“你别胡说八道了,李大帅骁勇善战,平素身体也好的很,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其余的将领也纷纷赞同这名将领的推测,虽然明军里面有想借刀杀人的,但其中绝大多数,尤其是南军出身的,还是李景隆的忠诚部下。 很快,随着“咚咚”的鼓声,明军点起了火龙一般的火把,开始了整队。 城门外,数千名明军正在集结,他们按照阵型排开,整齐划一地列阵而立,列队完毕才大约数出来一共有五千多人,而这五千余名明军,再加上骑兵和炮兵,便是张辅眼下调动出来的了。 剩余的明军,有一些是不能夜战的。 在这个时代,影响一支军队夜战能力的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自然是夜盲症,夜盲症主要是缺乏维生素a导致的,也就是所谓的营养不良;第二个方面则是跟组织能力以及平时的夜战训练有关。 也就是说,哪怕没有夜盲症,如果不经过专门的训练,这时候也是无法进行夜战的。 因为对于明军来说,光凑人数是没什么意义的,装备水平上来了,兵在精不在多,如果没有夜盲症但也缺乏夜战训练的士兵参与到行动里,反而会导致整个行动的混乱,那就得不偿失了。 “咚咚咚!”“呜呜呜~” 鼓角声愈发激昂洪亮了,一声又一声的战鼓,令人热血沸腾。 这一刻,明军将士都是满怀期待和兴奋,等候他们的统帅的号令。 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摆着很多马车,后面牵引着一架架火炮。 “报~~” 正在此时,一匹骏马疾驰而来,马背上载着一名哨探。 哨探勒马停下,跳下了马背,恭敬地说道:“新城侯,奉曹校尉的命令,送来密报。” 张辅接过通过李景隆身边的家将转交的密报,打开细细地阅读了起来。 看完密报后,他原本阴郁的脸色瞬间恢复了正常,嘴角浮现出一抹淡笑:“果然如我所料。” 不过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确实有些丢脸,倒是不好意思大肆宣扬。 张辅将密信收起,扭头只是对周围的将领说道:“各位,李大帅确实突发疾病,不过眼下经过医师的救治,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何时苏醒尚不得知,但没有恶化的倾向了。” “那咱们?” 张辅没说话,而是陷入了思索。 眼下既然李景隆情况稳定,那么他的选择反倒多了一些。 对于大明的利益考量而言,撤军是肯定要撤军的,但在撤军这件事情上能获得多大的利益,以前是李景隆去做决策,但张辅也未尝没有过一些思考。 是否可以借着这件事情,打了个信息差,将错就错呢? 安南人谋害李景隆的胆子,应该是没有的,即便明军破城,来彰显绝对武力,达成威慑效果,安南人想来也不敢去动李景隆。 原因很简单,一旦这样的情况出现,那么李景隆其实就成了他们手里保命和用来谈条件的最后一张牌。 所以现在张辅可以基本确定,即便他这边开火,李景隆的生命安全,也不会受到影响。 况且,他已经知道了新宫那边的情况。 安南人虽然把新宫包围或者说保护了起来,但里面依旧有相当数量的李景隆卫队,这些人完成了简单的工事准备,外墙据守不了,可内部的核心区域,守个一阵子等待支援的到来是没问题的。 如果能够轻松破城,再次控制升龙城的话,那么对于大明武力的彰显,是毫无疑问的。 这种赤果果的威慑,足以让大明在与安南国的谈判中,取得绝对优势的地位。 —————— 月亮一开始隐藏在乌云中,黑漆漆的夜空中,繁星闪耀,过了许久,月亮才慢慢探出了头。 随着乌云飘走,一轮弯月终于名正言顺地高悬在天穹上,散发出皎洁柔美的光辉,银光倾泻,洒落人间。 升龙城内的官道上,近千安南国的禁卫骑兵正在快速行动。 骑兵们每人都携带着一杆长枪,腰挎横刀,一个个都神态严肃,浑身散发着凛冽的煞气,就像一柄柄锋芒毕露的宝剑。 骑兵们穿梭在官道上,不断地策马狂奔,发出一阵阵闷雷般的呼喝声,他们就像一道黑色的风暴席卷了官道。 这支骑兵队伍,已经是陈天平能调集最亲信、最可靠的武装力量了。 陈天平虽然登基的时间没多久,但他这一支废帝血脉,也曾暗中积蓄了一些力量,陈天平回到安南后,就将一部分力量公开化,并且招募新兵,成为了他禁卫军的核心,这支部队,就是由他的亲信率领。 他们已经赶到了升龙城的鼓楼。 “城外都是明军,而且还布置了很厉害的火器,王上让我们务必小心谨慎,不要轻举妄动。”领头的将军沉声说道。 “明白!” 众将校连忙答应。 就在此时,副将却说道:“卑职建议还是挖地道用大缸探听一下,明军惯用地道配合火药炸城,不得不防.左右咱们也不能出城对抗明军,只是负责在各门之间机动而已,不妨派骑卒去命令各城门探听一下。” 将军听了以后微微皱眉,但是很快便舒展了开来。 他点了点头:“好吧!” 随后他点了几人,这几人拱手施礼,旋即翻身上马,冲向了升龙府的西门传讯。 与此同时,升龙府的西门的城头上,一颗火球突然腾空而起,照亮了夜幕中的城墙。 “啊——” “救命啊!” “不好啦,明军开火了!” “快逃!快逃!” 火光乍现的那一刻,城墙上的安南军纷纷惊惶失措地四处逃窜,宛若一只只无头苍蝇。 令人绷不住的是,这其实是安南远征军接收国内送来新研发的照明弹而言。 这种照明弹是一种类似烟花的装置,它能喷吐出橘黄色的焰火,持续时间虽然不算很很久,但是可以用来给夜战的战场进行照明。 然而却没想到,吓唬敌军,同样效果显著。 升龙府城门前发生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安南禁卫军,他们马上便得知了这个消息。 领头的将军没有任何犹豫,立即下令全军出发,马上溜回旧宫保卫国王。 谁都不傻,谁跟明军硬碰硬啊,那不是拿自己的脖颈子往刀锋上撞。 升龙府西城门,城墙上的守军见到明军开始前进,顿时慌乱成一团。 看到这乱糟糟的场景,守城将领的心中顿时凉透了,升龙城守不住了! 轰隆隆! 忽然,从下面传来了一阵声响,紧接着,升龙府西面城门放了下来。 “不好了!有人把城门放下来了!敌军打进来了!”有士兵跑到城墙上,向守城将领汇报。 升龙府守城的士卒见到城门被人放下来,吓得魂儿都差点丢掉了,纷纷转身逃跑,任谁也拦不住。 片刻工夫,在亲明派军官的帮助下,明军很快就“攻克”了升龙城西门,并将残存的安南军彻底俘虏。 —————— “安南俘虏出列!” 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天边泛起鱼肚白。 新宫外面,安南军的士兵早早就撤离了此地,而城楼下则堆积着一些杂乱无章的军事物资。 安南的俘虏们乖乖出列,在明军的指挥下,开始转运死者。 死者并不多,也就十几个人,而这十几个人里,一大半都是被自己人拥挤倒地导致践踏死亡的。 新宫前,张辅骑着战马,他身披盔甲,腰挂佩刀,正带着一群将士在等待。 “启禀新城侯,除旧宫外守军全部投降,升龙城已被我军拿下!” 这时候,另一名骑兵从远处策马过来,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向他禀告。 “好极!” 张辅咧嘴一笑,说道:“传本将军令,即日起,全军轮流休整,兄弟们一晚上没睡了。” “遵命!” 周围将领领命而去。 还有校尉则继续带着手下的士兵巡逻,防止升龙府城内还有敌军作乱。 事实证明他们多虑了,他们的巡逻工作很顺利,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就在这时,几匹快马从远处急驰而来,来到新宫前面。 为首的一骑勒马停住,翻身跃下了马背,然后来到张辅面前,抱拳行礼。 “属下拜见新城侯!” 来者正是李景隆的护卫家将曹阿大,他是奉新宫里面的李景隆之命特意前来给张辅送信的,也只有他前来,张辅才能确信传信的真实性。 “属下是奉了曹国公之命前来。”曹阿大说道。 “曹国公醒了?” “不错,曹国公听说了新城侯的临机处置,非常赞赏,目前曹国公已经醒来了,就是还有些腰疼的厉害,难以活动,所以委托新城侯全权处理其他事宜。” “好!” 张辅闻言点头,心中松了口气。 虽然李景隆乱吃补药的后果比预计要轻许多,但毕竟是昏迷了这么久,现在苏醒过来已算是万幸,至于腰酸痛,应该是因为肝肾负担太大需要慢慢恢复的缘故吧。 想到这里,他问道:“曹国公可有什么交代?” “有!” 曹阿大说道:“曹国公让我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您。” 说完,他取出一封书信,双手恭敬地递给了张辅。 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但他跟别人摆谱还行,跟这位未来注定会成为国公的新城侯摆谱可就是不识抬举了,更何况,多亏了新城侯的果断救援,不然事态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谁都说不好。 毕竟,安南人虽然说是为了保护安全,可毕竟往新宫外面派兵了,谁知道会不会这些兵下一瞬会不会攻进来呢?性命掌握在别人手里,终归是不安全的。 张辅接过信,展开看了起来。 从字迹上来看,是李景隆口述的,内容倒是很重要。 “这件事暂且保密,切记勿要让旁人知晓。” 看到这封信的内容,张辅基本对李景隆的谈判思路和底线了解清楚了。 但张辅还是有点紧张。 虽然是少年天才、将门虎子,如今也经历了不少历练,可谈判还真是头一遭。 怎么能让自己上呢?自己只是一个武官啊,而且自幼就跟随父亲在军队生活,对外交这些东西毫无经验,更别提谈判了。 不过张辅还是镇定了下来,现在优势很大,哪怕他不懂什么谈判技巧,占不到口舌之利,只要拿出居高临下的态度来,也很容易就能取得他想要的。 毕竟有一句话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回去禀报国公,请国公放心,末将绝不敢泄露分毫,请国公安心养病。” 张辅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恭敬回答道。 虽然张辅年级不大,但他可不像那些初生牛犊般的少年,他经历过数次战争,见识过残酷,深知自己肩膀上扛着责任,也懂得了一些政治规则,更加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人的权势,来自于底牌,与年龄无关。 如果你的底牌不够,哪怕年长之人,也应该小心翼翼,因为伱的每一步走错,就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 而底牌充足,随手就能甩出来王炸的人,不怕失误。 张辅很明智地选择了隐藏自己的情绪,同样的,他相信李景隆对于他的回答,应该也很满意。 所谓的“绝不敢泄露分毫”,既是这封信的内容,也是之前李景隆突发疾病的原因。 毕竟李景隆这次回国,既然是重回巅峰,那么肯定是要大用的。 所以,张辅没必要得罪李景隆,更不会拿这件丑闻去大肆宣扬。 这就是聪明人的世界。 聪明人永远懂得该如何选择,并且不断地变通,用来获取对于自己来说的利益最大化。 “谢新城侯,属下先告辞了!” 曹阿大抱拳,然后翻身上马,飞速疾驰而去。 等曹阿大走了后,张辅望向旧宫方向,眉宇间浮现出些许忧色。 “新城侯,我们现在怎么办?”旁边云阳伯陈旭开口询问道。 张辅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陷入沉默。 过了片刻,他突然开口说道:“吩咐下去,不要靠近旧宫。” “嗯?” 众人疑惑地看着张辅,有些摸不透新城侯的心思。 新城侯是一员虎将,按照往日,他肯定会趁胜追击,扩大战果,直接攻破旧宫,彻底占据升龙城。 可现在他居然叫大军不要靠近旧宫,这未免显得有些反常。 张辅没有多言,他站在原地,仰望着清晨的太阳,喃喃自语道:“希望我的判断没有错” 张辅的判断果然没有错,很快,他就接到了旧宫那边安南人的传讯。 安南的使者,正是白发苍苍的王汝舟。 作为安南国丞相,王汝舟还是有点牌面的,毕竟他当初帮助了明军很多,而且在安南国的国内,有很大的影响力,因此明军并未为难他,而是护送他来见张辅。 “我家殿下想见见新城侯。” “一个人?” “是。” 张辅也不是怂人,他带着骑兵很快来到了旧宫前,而这时候正巧看到旧宫宫门大开,陈天平策马出宫。 双方单骑对向而行。 陈天平来到张辅面前,遥遥抱拳。 “新城侯!” “小王想问,大明的军队,可是不远万里,为了正义而来安南的吗?” “自然如此,胡氏父子篡国无道,大明护送殿下归国继位,乃是吊民伐罪,以诛不臣。” 张辅镇定自若,淡然道:“正道汤汤,义者无不胜之理。” “既然如此,既然小王是大明皇帝陛下亲自册封的安南国国王,那么今日新城侯率军进城要讨伐小王吗?” 陈天平此时紧张极了,他很清楚,明军既然轻松夺城,那么如果张辅真的觉得安南需要换一个国王,这时候也就随手换了。 因为明军行动的动机,是非常充分的,主帅在城里除了意外,怀疑到安南人头上,非常正常,出兵攻城也正常,至于攻城以后,会不会在乱军中死一个安南国王,还不是张辅一句话的事情?光凭他这点禁卫军,是不可能抵挡得住的。 而陈天平有什么能拿来跟张辅谈条件的事情?之前的撤军条件吗?在陈天平看来,现在自己已经是人家刀俎上的鱼肉了,就是强压着脑袋逼迫自己接受,自己敢不接受吗?毕竟今天和昨天,是两个情况了。 所以,陈天平认为自己能依靠的,也就是他被大明承认的合法王位了。 实际上,这就是他和张辅,都有各自的顾虑。 站在陈天平的立场上,他很容易会产生“既然明军都已经夺城了,那么把他换掉也是很正常”的心态,而站在张辅的立场上,陈天平这个傀儡虽然不是无可替代,但已经是眼下大明能找到最好的傀儡的,对方在没有什么罪责的情况下,把人给处置了,又该扶谁上位?上位了对于大明的利益而言,能比陈天平做的更好吗?显然是暂时找不到的。 而既然张辅不打算杀掉陈天平,这时候谈判自然就是最好的结果。 “殿下说笑了,当然不是.曹国公方才就交代了,救人心切可以理解,但让我等切勿惊扰了殿下。” 张辅这句话一出口,陈天平顿时有些精神恍惚,若不是死死拽着缰绳,怕是都要在马上失去平衡了。 李景隆醒了! 这就意味着他之前的举动并无错误,他的王位,大概率也就保住了。 而之后,就是陈天平和张辅的谈判环节了。 虽然谈判原本预计是在今天的宴会上,但现在显然不需要了,而这次的谈判非常顺利,张辅虽然显得咄咄逼人了一些,但心中早有打算的陈天平并未挣扎什么,对于张辅提出的条件,基本都选择了接受。 永乐二年五月,远征安南的明军开始撤离升龙城。 从五月至六月,受限于海上运力,数万才全部装船撤离完毕。 而休养了一个月之久的李景隆李大帅,也随着最后一批明军,撤离了安南。 不过大明在安南的驻军显然并没有全部撤离,清化港完全处于明军的控制之中,还有少部分明军驻扎在升龙城的天使区,并且从清化港至升龙城的商道,沿途遍布着明军的据点。 明军彻底完成了对安南的军事行动,并且获得了远超想象的收获,这种收货,还是随着货物的倾销而源源不断的。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一章 夏税 当李大帅躺在船上飘回国的时候,姜星火连幸灾乐祸的心思都没有。 京营三大营二十几万步骑兵拔营北上,预备的军费开支,又一次几乎掏空了户部的家底。 但不花钱肯定是不行的,内有藩王、外有蒙古,秉持着最坏的打算,在帖木儿的远征大军抵达甘肃之前,都要解决掉,所以该花的钱还得花。 但朱棣作为马上皇帝可以不考虑这些,姜星火却不得不考虑,毕竟哪里都需要钱,现在变法摊子铺的这么大,刚刚有所积蓄就再次见底还是很危险的。 姜星火为天下理财,头一遭就遇到了这么严峻的经济形势。 没办法也得想出办法来。 内阁里,几个涉及到财政的部门大佬都被召集了过来。 “靖难四年,催征急、搜刮穷,四方之民力枯竭,各府库藏空荡,刚歇息两年不到,今日又要兴大兵,时势至此,即便是真有什么五鬼搬运术,这么大的支出,把鬼神都给累死怕是也搬不出来金山银山来补窟窿啊。” 户部左侍郎孙瑜上来就叫穷,说的也挺有意思,诉苦中带一点揶揄。 难得地,户部右侍郎李文郁没搭茬。 这俩人不太对付,但眼下户部有点左支右绌是事实,所以在整体利益面前,两人也暂时放弃了派系纷争。 “咳。” 夏原吉最近的白头发明显多了,鬓角都调皮地蹦出了几丝。 “户部确实很困难,但国家有重任,不得不担,事情还是要解决的,今天大皇子和国师把大家叫到这里开会,就是要齐心协力解决问题嘛。” 夏原吉作为户部一把手,说的话显然很有水平,除了户部的,与会的还有兵部、工部、太仆寺、光禄寺等部门,甚至还有内廷的几个大太监也来了。 这里要解释一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看起来很奇怪的部门,来参加永乐二年的经济会议。 因为大明的财政,从来都不是户部一个部门统一管辖的。 实际上,户部虽然是整个大明的财政管理体系中最重要的那个部分,但户部根本就管不了偌大一个大明帝国的全部财政,除了户部以外,刚才提到的那些部门,都有独立的财政权。 而且说出来让人很难理解的是,这些部门不仅有自己独立的财源,收支自成系统,不受户部的管理干涉,而且名义上是统一向皇帝负责,实际上是压根没人管它们。 至于这些部门的财政收入来源和财政运作模式,得一个一个挨个来说。 先说兵部,兵部的主要财政收入来源有两部分,一部分叫做叫做“代发武官费用”,另一部分叫做“代解卫所经费”。 所谓的“代发武官费用”,指的是由于明初武勋群体非常庞大,而除了勋臣以外,还有许许多多没有爵位的武官,这些武官每年俸禄里的“福利”部分,例如柴薪、直堂银等等,都是走兵部账来发的,一般会收储在兵部武库司,由兵部发放给在京官员,兵部就起到了一个小银行的中转作用,而这些钱,就能拿来放贷或是经营。 而“代解卫所经费”,指的是由于大明实行卫所制,而在卫所制下,大明不但不怎么需要给卫所提供经费,而且还能每年源源不断地薅卫所军户的羊毛,而无论是小部分发放给卫所的必要经费或补贴,亦或是卫所上缴给中枢的实物税,都是由兵部负责的。 而后就是工部,工部就简单多了,它的财政主要来自于坐派各地的工料折银以及竹木抽分收入,而工部也是跟户部矛盾最大的一个部,因为二者的财政收入,是明显此消彼长的关系.这完全是因为大明效率极其低下的实物赋税制度,因为工部是搞工程的,如果工程需要什么地方出木料或者其他建材,是可以直接代替粮食赋税的,而这种对地方的摊派,就会导致户部的账面收入减少。 其次就是太仆寺,太仆寺收入主要为各地的俵马折银而来的马价银,这是因为大明一开始的马政是交由民间以摊派方式养马,后来老朱发现效果实在是不好,就换了政策,用收的马价银找专人养马。 而光禄寺,就单纯是大明比较注重体面,所以对宴会方面的拨款比较多,然后三十多年积累下来,自己寺内的小金库非常充裕了。 总之这种猫有猫道、狗有狗道的财政一盘沙,是非常让人头疼的。 这种制度设计,不好说是不是老朱有意为之。 但光是户部、工部、兵部,这三个平级部门,除了皇帝就压根没人摆得平。 现在皇帝把权力下放给了姜星火和朱高炽,就轮到他俩头疼了。 而更麻烦的是,这种麻烦已经到了不解决都不行的地步。 因为再不拿出个解决方法,整个大明除了自己有财政小金库的部门,其他部门都要面临停摆的风险了。 姜星火看了看朱高炽,示意他先说。 会议开始前的聊天环节,朱高炽声称自己瘦了,但可能是体重基数太大,姜星火实在是没看出来。 朱高炽刚刚结束闭门思过,重新回到内阁主持工作。 在他闭门思过的三个月里,朝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朱高炽现在是不得不适应这种变化,虽然六部里他的人还算齐全,但对于各寺的掌控,却明显大不如前了。 “茹尚书,黄尚书,你们两个认为应该如何解决?” 看了一圈,最终朱高炽的目光落在了兵部尚书茹瑺和工部尚书黄福身上。 兵部尚书茹瑺皱眉沉吟片刻,说:“依臣所见,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为了接下来的战争,削减不必要的支出,将户部的资金集中起来,以保证朝廷日常所需。”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朱高炽:“如果这还不行,陛下登基以后,大力推行大明国债,如今国家所需,不妨再多发点北征国债,百姓只要积极认购,今年削减一些不必要支出,勒紧裤腰带,想来足够支撑各部门的耗费了。” 听着兵部尚书茹瑺的话,朱高炽点了点头,然后又望向了工部尚书黄福。 黄福捋着胡子,似乎在考虑什么,他犹豫半晌后说道:“臣觉得,兵部茹尚书的想法并不切合实际。” “哦?黄尚书请讲。”朱高炽笑着说道。 “殿下。” 黄福拱手道:“我大明疆域辽阔,地广物丰,如今北部边陲虽然不算安宁,但南方诸蛮夷皆服,南方百姓安居乐业,无需再动刀动枪,只凭我大明军队驻守边塞,便能令敌人闻风丧胆,战事不敢再起.但打仗是一方面,建设也是一方面,茹尚书觉得因为打仗,就不进行建设,也不对。” 黄福这话,前半段自然是在有意无意地彰显自己在征安南过程中对于后勤的贡献,后半段就是基于自己的部门利益来为部门发声了。 “这话倒是没错。” 朱高炽赞同地点头道:“打仗归打仗,国内的建设也不能停。” 黄福提议道:“按照户部的规划,今年是要在浙江修点对点商道的,将这笔钱集中起来发放,则必须征调民夫去修缮道路,扩宽沟渠,这些都属于费用支出,实在不行的,户部拨一部分,剩下的工部垫,等明年户部有钱了再拨回来,也算是共度时艰。” 显然,你要让工部把钱都出了,工部是不愿意的,但工部愿意垫一部分,垫的部分让户部以后还。 这里听起来很奇怪,但是理解了大明的中枢财政结构,明白这些部门是怎么各过各的,也就不难理解为啥工部还要户部以后还钱了。 而工部之所以愿意垫钱,是因为从修路工程里,工部能获得很多的权力和利益,所以工部愿意出血保证修路的顺利进行。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话马上让户部不乐意了。 户部右尚书李文郁开口讥讽道:“臣知道工部也缺钱,不过如今(户部的)太仓库也是捉襟见肘,不得不从别处调拨钱粮,这么大的摊子,户部不能乱花钱,要省着点儿用,如此,还不如工部将那些不值钱的破石烂木卖掉,凑出些钱财,也算是有了应对的余地。” “李侍郎这话,我觉得不妥吧?” 工部左侍郎陈寿作为朱高炽嫡系中的嫡系,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开口反驳道:“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卖掉了,还能变卖多少钱出来?怕是钱卖不到多少,以后工程也不用干了,材料都卖了还干什么。” “那倒未必。” 工部右侍郎金忠作为皇帝的铁杆亲信,这时候反倒跟工部的自家人唱起了反调:“陛下声威振于四海,若是需要什么材料,现在从海外装船起运,别的先不说,大木之类的,安南、占城倒是不少,质量也是不差的。” “这” 工部左侍郎陈寿张嘴想反驳几句,却不知从何开口。 因为金忠说的确实是实情,这年月哪怕是最普通的大木,也得上百年能成材,要是给皇宫的大殿做梁木,那都得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木,大明国内不说快砍伐干净了,也可以说十去七八。 于是,陈寿恼怒地盯了金忠一眼,不再言语。 朱高炽却摆手打断了他们的争吵,问道:“太仆寺和光禄寺的想法,是否与兵部相同?都是要求今年通过‘节流’的办法度过财政困难?” 太仆寺管理马政,在潜规则下是受兵部指导的,而太仆寺卿虞谦这时候保持了跟兵部尚书茹瑺一样的态度,抱拳道:“微臣以为,应当量入为出,花钱不能大手大脚,如此一来,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困难了。” 光禄寺负责置办祭品,准备宫廷、外交宴会,潜规则下归礼部指导,而新提拔上来的光禄寺黄子威正是之前的松江府知府,所以黄子威是看姜星火眼色行事的,这时候表态倒是很积极。 “光禄寺还有些积蓄,若是户部需要,可以拆解,只要归还就好了。” 看起来这是除了工部愿意承担一部分修路费用以外,今天唯一的积极回应了。 “这样一来,岂不是要把户部掏空了吗?” 朱高炽皱眉道:“这些钱,可都是辛苦攒出来的。” 朱高炽倒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真的这么想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在家里有争执是正常的事情,但谁都不想内耗到家庭运转不下去,对于家庭是这个道理,对于国家来说也是这个道理,户部是变法派当的,但同样里面也有朱高炽的人,而往大了说,这个大明,不管朱高炽能不能继承,他现在都是关切着的。 户部左侍郎孙瑜作为朱高炽的人,这时候自然是要表态的,他说道:“殿下,如今国库里的钱财即便真的花光了,依臣看来,大不了朝廷再想办法赚钱储蓄就是,但绝不可能任由北境内忧外患。” 这句话自然是孙瑜的个人观点,不能代表整个户部,而重点则在于最后一句,也就是孙瑜在悄悄提醒朱高炽,配合整个大明的战略规划是最重要的,在这一点上立场要稳,不要犯错误。 “嗯” 朱高炽琢磨了一番,说道:“所以大家伙的意思是,先让户部兜个底,今年卖点债,凑合过去?” 兵部尚书茹瑺躬身道:“正是如此,不过时局艰难,既然光禄寺都表态了,那么兵部也愿意拆解一部分钱,臣愿为陛下北征分忧!” 朱高炽心里叹息:就知道是这样。 这时候他也意识到了,首先就不能想着从各部寺的小金库里掏钱,否则各部寺的长官肯定会有怨气,另外就是,大明的财政来源,本来就很混乱。 虽然户部、兵部、工部三家都有自己的收入,但大伙儿其实都喊穷,又谁也不欠谁的,而且大伙儿都不想从自己的小金库里花钱,谁愿意拿钱去填整个大明的财政窟窿呢? “几位公公呢?” 朱高炽最后看向了内廷的几位大太监,内廷是有自己一套独立的财政系统的,皇家名义下的诸如股份和庄田,都是由这些内廷最有权势的大太监负责打理的。 然而出乎朱高炽意料的是,大太监们的回复很简单。 “听国师的。” 内廷,一直是朱高炽插不进去手的地方。 而这个回答,也在无形中提醒着朱高炽,姜星火的影响力正在逐渐扩大。 这种扩大,并不是说字面意义上的听姜星火的,而是内廷的增量财富,也就是专营商品和海外贸易这部分的财富,都是姜星火创造的。 这就有点类似于直播公司的头牌主播,在某些时候,甚至能够让股东开除管理层一样。 关键就在于,你能够创造多大的价值。 在利益面前,有些事情很公平的。 宦官们无儿无女,平生所求,不过是权势、财富,甚至文官普遍追求的名声,宦官都不太需要。 而内廷如今能过的这么舒服,所有人都清楚,是受益于姜星火。 况且,内廷的宦官,基本都是亲近二皇子朱高煦和三皇子朱高燧的,很少有跟大皇子朱高炽走得近的。 再加上皇帝的嘱托,这些宦官们整齐划一支持姜星火的表态,也就不意外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了姜星火。 姜星火沉吟片刻,开口说道:“打仗肯定是要打的,但其他方面也不能不管不顾,今年是变法的全面展开之年,方方面面既然要做事情,肯定都是要用钱的,说不好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几个方面,一个一个来。” “第一个方面是提高征税效率。目前税卒卫已经在整个南直隶(包含江南)地区开展下乡工作,今年的秋税,是务必要提高征税效率的,至于怎么提高这个征税效率,听起来困难,做起来倒没那么困难,无非就是‘杜绝中饱私囊’而已。” “当时国朝税收的窘困,一在于之前因为靖难之役而对江南地区需索过多,征调过频,这个孙侍郎开头就讲过了,现在总归是有了稳定的秩序,没那么多的加税和加赋;二在于各级官吏的贪壑难填,莫不视每年征收秋税的机会为发财的绝好时机,收税的时候千方百计地侵盗中饱,这还不算,钱粮收缴到手,又拖延起运上缴,遂使庶民缴纳超额之粮,而国朝难收额内之赋.如此国匮民穷,但却养肥了各级经手的官僚、吏胥、衙役等人。故此,如何使该收的都能收上来,便成为解决今年财政危机的关键之一。” 说罢,姜星火拿出了几份草拟的制度文书,递给众人传阅。 “一、粮食起解运输。” “今后府县见征、起运各项钱粮,俱要当年尽收完,由税卒卫监督,而以前年份拖欠待征者,每年限完二分,如确实有灾情,则上报后顺延。” “二、粮食上缴数额。” “各布政使司、府、州、县,上解钱粮的数额,必须与户所存账册相符,又必须如实反映出本地区本年度灾伤丰歉的情况,不许虚捏,更不许从中舞弊,官员调职前,必须将钱粮交盘清楚,方许离任,否则,将依考成法严惩。” “三、税收情况上报。” “各府、州、县掌印管粮等官,将岁运钱粮,遵照祖制册籍,详开‘某府某州县,例该上纳夏税、秋粮、马草,起、存、本折等项实际总数目’,差吏上计,送至户部相应清吏司。” “四、两税截止日期。” “凡收夏税,于五月十五日开仓,七月类足;秋税,十月初一日开仓,十二月终齐足。如夏税违限至八月终,秋税违限至次年正月终,相应粮官、吏典、分催里长,各负责任,杖刑至流放不等,明确截止日期,以避免税收长期滞留于收税人员手中,形成放贷或借此敲诈黎庶。” 实际上,姜星火的思路就是,加多少的税都没用,真想要收钱,关键在于解决“中间商赚差价”的问题。 不然就成了朝廷多收税,百姓多缴税,结果到朝廷手里的税收不增反减,差价全喂饱中间商了。 这个问题姜星火一开始想的时候,就感觉挺好玩的,这种情况在历史上也不是没有,明代末期的时候,国库的钱都是明宅宗(明摆宗?)万历皇帝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结果明匠宗大手大脚倒是没遭罪,到了明吊宗的时候,就傻眼了。 内有流寇,外有后金,到了北京城破的前夕,求着皇亲国戚们出点钱,各个都哭穷,这些皇亲国戚、文官和大商贾,在大明危难的时候不管不顾地抛弃了大明,眼睁睁看着朝廷陷入困窘,后来李自成进京,从他们身上可没少拷打出银子,而等到后金入关,新君即位之后,他们又厚颜无耻地跑来讨要赏赐,并索要爵禄。 这个例子其实就能看出来,所谓皇帝也不是万能的,这个时代的社会结构就是这么特殊,皇帝只要涉及到某些核心利益,哪怕是皇权,都很难改变整个社会的运作模式,比如财政。 如果姜星火想改变大明的财政格局,首先需要清洗掉那帮贪婪成性、只顾捞钱的基层官吏胥吏,然后才能慢慢扭转整个社会的面貌。 所以,税卒卫下乡当然会带来很多腥风血雨,但从根本上来看,是具有极大意义的。 而且今年江南的夏税马上就要开始征收了,夏税虽然没有秋税规模那么大,但也是朝廷的重要收入来源之一,这是现在马上就能见到改革成效的地方。 众人传阅以后,倒是没有太多反对的声音。 姜星火草拟的方案,都是针对税收中饱私囊的实际情况制定的,这种立场非常正确的事情,没人能反对,即便有利益或者立场冲突,也只能说在心里默默期待姜星火干不成这件事情,而不是现在表示反对。 “国师接着说吧。”朱高炽捏着手里的文书,说道。 姜星火见众人没反对,点点头继续道。 “第二个方面,就是整顿欺隐田粮。” “欺隐田粮主要是要严格限制勋臣贵族、地方豪强的这种行为,实际上,国朝税收钱粮收不到手,除了官吏的贪吞拖欠等弊处外,很重要的还由于勋臣豪强恃势拒纳差粮,或额外多占田土,概以各种名义,不肯入册承担义务。” 众人闻言顿时一怔。 真敢说啊! 这也就是姜星火,要是别人,敢动勋贵的蛋糕,那是要被刀把子架脖子的。 实际上,这种事情谁不知道? 这都是公开的“秘密”了。 只不过,勋贵们也没办法,想要维持家族长久的生存和浩大的开支,国朝的这点俸禄和赏赐又确实不够,所以只能多占田土,这是实际情况。 而姜星火既然敢动勋贵的蛋糕,当然不是他想成为当年高王去洛阳出差时候目睹被火烧的征西将军张彝(北齐神武皇帝高欢早年作为函使,经常往来于怀朔镇和京城洛阳之间传递信函,历史记载他在洛阳亲眼目睹了一场骚乱,羽林、虎贲等千余人聚众于尚书省,先是辱骂,后又扔石块泄愤,最后这帮人一把火烧了征西将军张彝的宅子,因为张彝的改革建议触动了京城武官的利益),而是因为他能给勋贵们带来更大更美味的蛋糕,所以姜星火有自信,勋贵们会为了更长远的利益,在土地税收上做出让步。 同理,姜星火又拿出了第二份文件。 “凡宗室置买田产,恃强不纳差粮者,有司查实,将管庄人等问罪。仍计算应纳差粮多寡,抵扣禄米。若有司纵容不举者,参奏重治。 凡功臣之家,除拨赐公田外,但有田土,从管庄人尽数报官,入籍纳粮当差。违者,一亩至三亩,杖六十。每三亩,加一等。罪止杖一百,徒三年,罪坐管庄之人,其田入官,所隐税粮依数复纳。若里长及有司官吏,踏勘不实,及知而不举者,与同罪。 各处势豪大户,无故恃顽,不纳本户秋粮,五十石以上,问罪,监追完日,发附近;二百石以上,发边卫,俱充军。如三月之内,能完纳者,照常发落。 各处势豪大户,敢有不行运赴官仓,逼军私兑者,比照不纳秋粮事例,问拟充军。如掌印管粮官,不即申达区处,纵容迟误一百石以上者,提问,住俸一年。二百石以上者,提问,降二级三百石以上者,比照罢软事例罢黜。” 见众人看的有些微微色变,姜星火淡淡一笑:“勋臣的土地是国家赐予的土地,朝廷有需要时,勋臣出一把力,我认为是理所应当的,至于这方面的损失,海贸方面,自然是有更大的收入空间。” 或许其他人来推行这项改革,是变着花样的作死,毕竟在明初,勋臣的力量是极其强大的,但对于姜星火来说,勋贵武臣,则是可以拉拢,或者说已经部分捆绑在变法战车上的利益集团,姜星火相信,只要跟公侯伯们好好沟通,这些人都是能理解的。 毕竟,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为了利益,只要能给他们带来更多更长远的利益,那么舍弃眼下的一些利益,也不是不可以。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二章 深意 而且姜星火说这个话的时间点,是有很大讲究的。 如果这个话放在建文四年的时候说,那么不管是洪武勋臣还是靖难勋臣,肯定都要嚷嚷着砍了姜星火的脑袋;如果是在永乐元年,那么嚷嚷着砍脑袋的估计只有一半了;而到了如今的永乐二年接近年中的时候,哪个勋臣敢嚷嚷怕是要被同僚砍脑袋。 原因也很简单,一方面是姜星火关于节制勋贵及地方豪强的土地政策,并不是一刀切地要把勋贵的土地全部退还,而是只针对额外霸占的土地,以及恃强不纳差粮的庄户人员,如果是通过正常手段获得以及正常纳粮的土地,是不在此列的;另一方面,则是现在几乎所有勋贵都看到了海贸的利益所在。 在建文四年中秋大宴上,朱棣提议皇室、宗室、勋贵进行集资第一次下西洋的时候,海贸这件事情还处于画饼状态,勋贵们只是为了照顾皇帝的脸面,才各家都出了钱,这个钱,其实就是抱着“当是打水漂不打算要回来了”的心态投出去的。 但在勋贵们眼中的“奇迹”很快就发生了,郑和的舰队,竟然真的赚到了钱! 而且随着江南手工工场区的建立,以及对安南的战争,大明商品的海外市场迅速扩大,再加上郑和舰队主导的皇室贸易,与之相伴的,就是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回国内,其中一部分,就被这些持有“原始股”的勋贵们所瓜分。 勋贵们很快就发现,从海外贸易上能获得的利益,开始远远超过传统的土地实物税收。 当然了,如果姜星火是把主意打到了他们的土地上,那么勋贵集团依旧会进行抵制,毕竟土地作为财富传承的载体还是让人踏实的,而且勋贵通常养一个大家族,这就意味着整个大家庭需要很多的农畜产品来维持日常消耗,这一点从姜星火前世的《红楼梦》中可以窥探出一二,贾府每年都会从田庄里获取包括农产品、畜类产品、各种手工品在内的租子,正是这些租子,才让消耗庞大的贾府能够补贴一大部分日常生活的消费。 但正如刚才所说,姜星火要动的,仅仅是他们非法占有的部分而已,而且也不单独针对勋贵,而是包括勋贵在内的所有势力,甚至大头不在勋贵,而在地方豪强。 实际上,非法占有额外田产这种情况,在大明广袤的国土上其实是很普遍的,大明自从洪武开国开始就一直存在这样的弊端。 从大明的农村基层来看,现在的土地基本上就是大户人家,也就是地主和当地豪强拥有大量田庄,每年都可以通过收取租子来增添稳定的收益,而农田的农产品一部分进了公中,一部分归底层胥吏衙役税官(办法便是姜星火之前所述),剩下的部分才能分配到普通佃农的口袋里。 这样的制度固然让大户人家拥有了极强的垄断性,而普通佃农却在灾年被挤压得连一份糊口的收入都没有,眼下是明初,人地矛盾尚且没有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因此并不明显,而这个问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明朝的中后期,变得极为严重。 而这个问题,如果想要到那时候再去解决,恐怕就晚了。 因为利益关系会变得盘根错节,而且在没有姜星火干预的历史线,注定海贸不会大规模兴起,这也就意味着都要在农田这个存量盘子里争吃食,到时候甚至包括宗室王爷和世袭的勋戚这些人的利益,与大明朝廷的利益已经完全不可调和了,所以即使宗室和勋贵再有钱,朝廷也没有能力去从中获得税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赚得盆满钵盈、挥霍无度,甚至宁愿被李自成拷打出来,也不愿意捐给朝廷。 而姜星火要做的,就是防微杜渐。 趁着现在宗室和勋贵还没有非法占有多少田产,直接从源头上绝了这个风气,而且有海洋贸易广阔的利润前景摆在那里,不愁勋贵们想不开。 第一点,用税卒卫下乡来尽量杜绝夏、秋税收中的中饱私囊现象;第二点,用海贸前景来换取勋贵们对于非法占田的退还,地方豪强反而不难处理;第三点,就是内部的拆解了。 今天为什么把这些部寺的长官都叫在一起?当然不是为了看他们为了本部门的利益而互相推诿扯皮。 说白了,就是协调他们出钱来的。 而朱高炽在第一轮的协调,显然是碰壁了。 姜星火提出了两点如何减少浪费多征税的改进意见,无疑是很有价值的,毕竟姜星火提的办法,是能够在接下来的征税中进行实操。 但这还是没改变问题的根本所在,也就是从各部寺之间,先协调出一笔钱来,维持今年的朝廷浩繁开支,让朝廷不至于停摆。 “诸位的意见呢?还是维持原来的看法?” 这时兵部尚书茹瑺站了起来,说道:“国师打算从接下来的税收着手,这当然是一条好路子,不管是用什么方法,朝廷都要尽快缓解财政困难,使各部寺维持运转。我认为,只要朝廷的钱财能迅速增加,这些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可是.” 茹瑺面色为难道:“户部的钱是户部的钱,而兵部的钱是兵部的钱,不能随便挪用,这样不妥,国朝没这个先例。” “那大家伙就看着中枢停止运转,然后等陛下圣裁吧。” 工部右侍郎金忠身体往座椅一靠,如是说道。 金忠作为朱棣的亲信,其实他今天种种反常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若是一次也就罢了,还可以理解为他和工部左侍郎陈寿不对付,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因此,在这种表态下,茹瑺也表现出了一些迟疑之色。 “不过如今既然国朝财政吃紧,这个先例倒也不是不可以破一次。” 茹瑺成功变脸,但这时候没人有心情欣赏他的变脸戏法,而是茹瑺代表兵部的态度改变,给会议的走势,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大明这个操蛋的财政机制,姜星火现在想要改变是挺费劲的,因为这玩意直接涉及到财权,还不仅仅是之前的间接涉及到财权的采购权,想要动人家的蛋糕,没有合适的理由很难。 所以,现在虽然船在漏水,船上的人心思各异,也只能尝试着风雨同舟一下了,东边拆块板子补船舱的漏水,西面拿条绳子系紧船帆。 而朱高炽在某些方面优柔寡断的性子,还是没有改过来,或者说他的顾虑实在是太多,面对既得利益群体,很难进行任何大刀阔斧的改革。 因此,这件事只能姜星火来办。 而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你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那么你就能收获别人无法获得的威望,啃硬骨头固然费劲,但啃开了,那就能吃到骨髓了。 姜星火不打算跟他们磨叽了,直接开始了自己的分配方案。 “光禄寺借户部2/3的寺内储蓄,户部分三年划拨回来,行不行?” 黄子威的神色有些踌躇,2/3确实不少,但光禄寺还是撑得起的。 除了他自己是姜星火提拔上来的以外,光禄寺的少卿李伟,光禄寺丞高致,都是姜星火亲手提拔的,因此寺内本身还算是铁板一块,没有什么太多的异议。 国师提拔了你,现在需要伱给国朝出钱渡过难关,又不是不还,你能拒绝吗? 反正黄子威是拒绝不了。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原因,那就是光禄寺在中枢的各部寺中,本来就是油水最大的几个部门之一,而且不仅油水大,能走账本的“合理损耗”也非常的大,因为光禄寺是负责朝廷各种宴席的,有任何损耗,或是采购成本高昂,都非常合理,况且光禄寺的经费除了朝廷划拨的一部分以外,还有一部分是各布政使司的专款解送,因此可谓是富得流油,那怕拿出来2/3,其实剩余的还很多。 “行!” 黄子威一咬牙,这时候不能打国师的脸,他必须得支棱起来。 你看,小黄这人能处,有事他是真上。 搞定了黄子威,姜星火看向列席的几位大太监们。 “宫里的内帑支援点?划拨到户部的太仓银一部分。” 之前便说过,同样是内帑,明初和明末是不一样的,明初内帑的所有权虽然在内廷,但管理权实际上在户部,只不过这个钱没皇帝发话,户部自己是不能轻易动的。 内廷的大太监们明显是得了皇帝的旨意,这时候都很好说话,很大方地答应了姜星火的请求。 如此一来,光禄寺和内廷方面,算是都搞定了。 “今年是海外贸易规模持续扩大的一年,海上的秩序已经基本肃清了,从南洋到大明沿海算是畅通无阻,但陆上的商道建设一定是不能停的,不然血脉不通,淤堵自生工部承担2/3的修路费用,剩下1/3发专门的筑路国债,主要面向江浙商人发放,先把宁波府到松江府的商路修通,如何?” 工部尚书黄福看了看朱高炽,朱高炽面无表情。 “黄尚书,我觉得可以依国师之言。” 金忠第三次开口了。 黄福也知道讨价还价大约讨不出什么,反而小家子气,这时候也干脆代表工部同意了姜星火的计划。 最后只剩下兵部和太仆寺了。 “不多要,除了这些,今年剩下的支出缺口,兵部和太仆寺补上,也是三年划拨回来,如何?” 对于光禄寺和内廷答应的数额,众人是大概心里有数的,再比较一下今年的预计开支,这个缺口窟窿显然是不算太大,因此,最后这部分,兵部的茹瑺和太仆寺的虞谦,商量商量也就认了下来。 看起来非常复杂的一件事,在姜星火的协调下,各部门进行了利益交换后,基本上算是圆满完成了。 至于支出,则是没什么说的,其实主要是因为京营三大营二十多万人北征的军费支出太大,不然不打仗的话,其实正常的财政预算是够的。 但北面的战争,显然是要打的。 不是所有事情的利害都是用金钱来衡量的,有些国土安全问题,花多少军费都要处理好,永乐二年处理好了,就不用以后的人付出巨大代价了。 总之,日子凑合凑合还能过下去,而且是越来越有盼头的那种。 其余的大臣们又交谈了一会儿,也纷纷告辞离开了。 黄子威则跟着姜星火步行走回了总裁变法事务衙门。 “国师,您刚才是怎么想的?”进了屋门,黄子威忍不住问道。 “相忍为国呗。” 姜星火的气度越来越大了,颇有种“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意味。 他似乎对眼前的这些派系得失,并没有放在心里。 姜星火给黄子威倒了杯茶,递到他身前,自己也倒了一杯。 “可未见诸公有这般心胸。” “那是因为他们把门户之见看的太深。” 吹了吹漂浮在茶杯上的茶叶,姜星火笑了笑:“既然要做事,你不能要求别人有跟你一样的视角,这种互相交换,反倒是常见的事情,要是非要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不但做不到,而且活的会很累.我的学生于谦在这一点上其实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他是个小孩子,但他从来都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有时候说来惭愧,我们这些成人,在一些事情上反倒不如孩童。” “能做一件是一件。” 姜星火拉开遮在墙上的一面帘子,后面不是窗户,而是一块黑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关于政治、军事、思想、科技等方面的内容,以及这些方面所对应的具体措施。 而这块黑板虽然很大,上面的内容虽然很多,但却肉眼可见地,很多事情都用各种其他颜色进行了标识,用来展示进度。 “内容呢,就是年初做汇报时候讲的那些,除了那些,还有一些思想、科技上的事情,但你别看事情多,可一件件事情做起来,还真就没多少了。” 黄子威细细观摩片刻,发现确实如此。 譬如内陆贸易下面,就有重农抑商国策、商税、点对点商道、邮局这四项,而这里面重农抑商国策,显然已经在舆论和实际上,向着四民皆本演变了,而商税处于持续推进中,点对点商道处于刚刚开始推进,邮局则是待推进。 同样的道理,也能体现在海洋贸易等事务方面。 看着这块黑板,一股莫名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站在永乐二年的这个时候,回首来时的路,发现已经走了很长、很长。 一开始,所有人都在质疑要不要变法,后来是姜星火等人用一路的行动,打破了这种质疑,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那些日夜里遇到的挑战一点都不少,数次论战,以及无数工坊、工场拔地而起,大片的海外市场被开拓.这些事情都经历过了,才知道今日的艰难。 换句话说,今天的变法再难,还能难得过一开始全是敌人,支持者寥寥无几的时候吗? 不可能的。 所以,既然经历过了这么多大风大浪,那么眼下的财政危机,又算得了什么呢? 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朱高炽优柔寡断,不肯操刀分配,那姜星火自己上就行了,割点自己的肉算什么,眼光放长远点,现在大明的整体经济做的是增量而不是存量,把时间线延长到三年、五年,这些根本算不得多大的数字。 而且,姜星火还有一重深意,隐藏了下来。 “可还是觉得” “肉疼?” 黄子威摇摇头,只道:“这些尚书、侍郎,有些自私。” 姜星火淡淡道:“我觉得他们的主张没毛病,按惯例确实不能随便挪用工部、兵部的钱,这样做不利于朝廷稳定,而且我们不是强盗,不能干那种事,至于现在的财政制度合不合理,以后怎么改,那是以后的事情。” 黄子威迟疑道:“可是……我还是担心户部的问题,会影响朝堂上的政局,毕竟大明的总收入是有数的,无非就是田税和专营商品税以及商税这三大块,虽然已经改革许久了,可新政毕竟不可能完全取代旧制,户部的财政问题,很难彻底解决,若是再拖延下去,明年财政也困难,将来还是会出事。” “哈哈哈哈!你啊,着相了。” 姜星火喝完茶,点着他笑了笑,只说道:“你说就算是户部还不起,会怎么样?” 黄子威怔了怔,这个问题,他倒是还真没考虑过。 在黄子威的潜意识里,只觉得今年的这种各部寺之间的财政拆解,属于拆东墙补西墙,要是还不起,那肯定会出问题,但具体出什么问题,他并没有进行深思。 顺着这个思路,黄子威思考了下去。 是啊,如果明年真的还不起,会怎么样? 户部会赖账?不不不。 电光火石之间,黄子威忽然想通了迷雾后的真相。 ——反而要加大变法力度! 是的,听起来逻辑不太通顺,为什么户部为了维持变法向其他各部寺拆解资金,还不起反而会促进变法的进程呢? 原因很简单,如果还不起钱,那户部不仅成了大爷,而且其他各部为了让户部还钱,就得支持户部的搞钱计划。 户部能怎么搞钱?无非就是黄子威说的那三块,加大对夏秋两税征收中间环节的清理力度,加大国内贸易和海洋贸易的规模用来收更多的商税,加大对于盐等专营商品的厘清和追溯。 无论是那一条,都是在正向促进变法! 想通了这些,黄子威惊讶地看向正在喝茶的姜星火。 他终于明白,这位国师为什么在今天的财政会议上这般隐忍退让了,不仅仅是相忍为国,更是所图甚远。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三章 托付 永乐二年的财政会议开完以后,北征的军费问题就基本上算是协调完成了,接下来就是在军事领域和政治经济领域互不干扰的进程。 朝廷中枢整体上还是没有太大变动,因为北京那边已经设立了以郭资为尚书的行部,再加上行后军都督府的镇远侯顾成、魏国公徐辉祖,有一套完整的小的文武班底用来运转北直隶乃至整个北方的政务,所以并不需要把整个朝廷都搬空,文官方面只需要带一些随驾的人员即可。 譬如金忠、金幼孜,以及杨荣等人,就要跟着一起北征。 而在临行之前,朱棣也召见了姜星火。 当客串传旨的朱高燧来到姜星火家里时,姜星火等人正在吃汤锅。 之所以在春末夏初吃汤锅,倒不是什么别的原因,主要是李大帅之前特意从安南托军方的运输船装回来一箱菌菇,据说是当地的特产,不仅能保存,而且味道口感鲜美无比。 本来早就打算吃的,但是听说李大帅自己都躺板板了,这菌菇也就不敢下口了,后来姜星火又觉得扔了实在是浪费,在确定不会致幻、致死后,拿来涮锅吃。 各种菌菇的汤锅是一锅,有人不爱吃菌菇,就吃羊肉。 羊肉从北宋时候起,就成为了华夏大地上最受欢迎的肉食之一,而另一锅的汤锅叫做红白汤锅,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意思是羊肉鲜红、白菜清爽,再佐之白萝卜嫩滑,吃起来味道极佳,而且有补气补血的功效。 不过虽然看起来是普通的汤锅,但现实中很多东西还得分开来看待,为什么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道理就在这里,譬如说姜星火此刻手中端着的汤碗里装的,看起来是一碗普通的汤,但其实是牛骨头熬制而成的高汤,里面放了几根葱花和香菇、豆腐片,看起来色香俱全,闻起来也十分诱人。 菌菇汤锅是姜萱弄的,而这东西自然不是姜萱做的,是老和尚的指定厨师。 说实话,每次看哑叔驼着背手里捏着一把尖刀庖丁解牛如行云流水,姜星火都觉得,这人年轻的时候,指定是老和尚养的死士。 至于是不是,姜星火没问。 哪怕是再亲密的关系,有些事情也是不好问的,人总得有点隐私。 比如姜星火就从来都不关心,姚广孝的情报到底是从哪来的,也不关心他的情报网被裁撤后,留了多少闲棋冷子。 朱高燧看起来心情不错,也没阴沉个脸,而是哼着小曲,背着手就溜达了进来。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身上,有点长的脸和那双狭长的眼睛,看起来都多了几许暖意。 “这是?” “哦,待会儿再说,正好没吃饭呢。” 朱高燧随后把背着手攥着的圣旨扔到了旁边的桌上,一点尊敬他父皇的意思都没有。 “三皇子殿下来了。” 姜星火连忙将手边的空碗递给身旁的于谦,让他去盛碗羊血汤。 他则笑呵呵地站起来迎向了朱高燧。 朱高燧也笑呵呵地回应道:“国师好久不见,近来过得怎么样啊?” “凑合,凑合。” 两人一同坐了下来。 朱高燧拿出一包东西拆开,抽出一颗来递给姜星火。 姜星火笑着摆摆手:“不吃,这东西吃多了烂嘴巴。” “管他娘的。” 非是别的,正是从吕宋等地传入的槟榔,本是水手用来提神的,后来发现受众竟然不少,于是渐渐流行了起来。 不过槟榔的危害,姜星火是知道的,所以下令市舶司严查槟榔走私,倒是没让《明报》大力宣传,因为人都有逆反心理你不让他干什么,他非得要试试。 但这世界上的奇珍异宝,不论是什么,朱高燧作为皇子,总是能搞到的。 朱高燧嚼了两口,大约知道这样麻痹自己不好,直接给吐到了餐桌旁的废篓里,才叹气道:“唉!自打我被抓去服苦役后,咱俩都快一个月没见过面了。” 姜星火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所谓“抓去服苦役”,指的就是追查揭帖案。 纪纲没被砍脑袋,他交上去了几个抓到的暴昭余党,既然事情被姜星火通过太学之会解决了,朱棣也懒得追究他,反正纪纲还挺好用的。 但这件事情不能不查,于是朱棣就把任务交给了整日无所事事的朱高燧。 朱高燧带着为数不多的人手,开始了在整个南直隶乱窜。 结果呢,不能说一无所获吧,只能说没啥进展。 这也是正常的,人家又不傻,一开始没有情报战线对抗的经验,落网的比较多,现在都混成老油条了,全都是单线联系,而且组织结构非常严密,想要抓到这些所剩不多的建文死忠,实在是很费劲。 “先吃。” 姜星火指了指桌上的一碟羊肉,笑眯眯地招呼道:“尝尝味道怎么样?” 不管是老和尚还是姜星火,基本都不怎么讲究生活条件,粗茶淡饭也好,山珍海味也罢,都没什么区别,不过到了他们这种级别,吃喝穿住之类的东西,确实不用自己操心了。 姜星火有点道德洁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跟普通百姓差距很大,但有些无奈的地方就在于,哪怕是他主动要求,像是类似李景隆送的菌菇之类的各种土特产,还是会收到不少。 明初这种社会风气,官员们非常重视这个,要是真把自己当圣人,一点往来都没有,也不太现实。 姜星火也只能做到逢年过节送点价值适当的礼物,但自己是不会收过分昂贵的节礼的。 这种食品类的东西,收到也不能扔了,送人份量又太小,只能自己吃。 而这些羊肉,就是冬天的时候,朱高煦从开平送来的,还是削好了用冰块冻起来的,到了南京也放在冰窖里,吃起来不算很新鲜,但明显是草原上的肥羊,跟淮西那些草场养的羊口感区别很大。 将山羊的肉切成薄片,倒入了沸水之中,慢慢咕嘟炖煮出来,除了这只草原肥羊外,另外还准备了各式各样的佐料和配菜。 “不错,在南京待了好几年,挺久没吃到这种羊肉的味道了。” 朱高燧吃完后,轻轻吸了一口汤锅飘出来的香气,,满足地吁了口气,感觉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仿佛整个人泡在温泉里似的。 “去吕宋可就没有了。” “今年还有就行了。” 姜星火顿了顿,才说道:“听说你也要跟着参战。” “对呀。” 朱高燧无奈道:“打完这仗就放我去吕宋,老头子这么说的,真的假的不知道。” “打完这仗一般还有下一仗.” 一直闷头炫菌菇汤锅的老和尚真相了。 好用就往死里用,这仗打完下仗接着跟着打,上阵肯定父子兵最放心,这个道理就跟盗墓都是儿子下墓父亲在上面把风一样。 朱高燧:“.” 姜星火沉吟几息,便岔开话题问道:“军事上行军打仗的具体事情,我没你们这些久经战阵的懂,秦、晋两藩自不必说,不算手拿把掐,也大差不大,主要是北方的鞑靼部,伱觉得能顺利赢下来吗?” 朱高燧皱眉想了一会儿:“说实话,难说啊……鞑靼骑兵凶猛善战且狡诈,比瓦剌部和兀良哈部强得多,基本继承了北元的主体精锐,老头子这次御驾亲征,还是没完全把握的。” “而且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主要问题是后勤,步骑混合的十几万、二十几万人,想要打到漠北去,后勤线拉的太长也太容易被掐断了,就算敌人不动手,遇到点什么不好的天气,自己都断了后勤线一断,人数越多越抓瞎,那你说能带的人少吗?也不行,带的人少了不见得能重创鞑靼部。” “所以,还是怕鞑靼部带着兜圈子,避而不战。”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姜星火却显得胸有成竹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 这个笑容看起来像个智珠在握的智者,但实际上他心里早已经笃定朱棣必胜无疑了。 在他前世的历史上,朱棣五次北征里,有几次都是武装游行,但第一次北征,确实是有巨大战果的,也就是永乐八年,历史记载明成祖朱棣调集五十万大军(实际数目远小于这个数字),五月八日,明军行至胪朐河(今克鲁伦河,朱棣将之更名为“饮马河”)流域,通过俘虏得知鞑靼可汗本雅失里率军向西逃往瓦剌部,丞相阿鲁台则向东逃,朱棣亲率将士向西追击本雅失里,五月十三日,明军在斡难河大败本雅失里,随后挥师向东攻击阿鲁台,双方在斡难河东北方向交战,明军杀敌无数,阿鲁台坠马逃遁。 第一次北征的成果是极为显著的,鞑靼部经过明军的这次打击,臣服于明朝,并向朱棣进贡马匹。 但对草原的格局影响也很大,阿鲁台实际上位控制了鞑靼部,接受了朱棣给他“和宁王”的封号,同时鞑靼部被大明给打的元气大伤,西面的瓦剌部趁势崛起,侵蚀渗透了原本属于鞑靼部的势力范围,并且日渐做大,甚至土木之变的部分根源,也可以说是能追溯到这里的。 如今第一次北征的时间,足足提前了六年之久,可以说极大地加快了历史的进程。 不过结果,姜星火认为应该是没有太大变化的。 明军在火器方面,显然比他前世的历史上要强得多了。 而伴随着明军火器化进程的加速,骑兵在得到了充分迭代发展的火器面前,逐渐开始显得有些乏力。 只要指挥得当,敏锐地抓住战机,那么胜利一定是属于大明的。 吃完饭,朱高燧当面宣旨。 这次之所以不是口谕,而是正式的圣旨,是因为还带了点赏赐。 “金罗织衣一袭,杨梅、枇杷各三筐。” 可以理解为皇帝收到了贡品,吃不了或者想分享一下。 都是应季的水果,品质想来也是有保障的,姜星火不太懂这些水果的划分,但口感肯定比市面上卖的要好得多。 “走吧国师大人。” 姜星火跟朱高燧一起入宫,在马车上,朱高燧只告诉了他一件事。 ——最近朱棣很躁动。 在皇宫的广场里,姜星火见到了朱棣。 确实很躁动,箭靶都扎成刺猬了。 姜星火数了数地上空着的箭筒,空了三筒半,约莫七十支箭射出去了。 射过箭的人都知道,正常人别说连射七十支,就是二三十支,胳膊和手都开始不可避免的颤抖了,因为不是随便射出去就完事了,射箭既要瞄准又要确保拉弓幅度足够。 而且,朱棣用的还是牛角大弓,寻常人能不能拉开都是问题。 现在显然是没有什么复合弓科技的,所以这种传统弓,真就是靠力量硬拉的。 更变态的是,朱棣是全身披挂齐全,明军将官制式的明光铠,包括战裙、遮臂等护具在内共重四十五斤,兜鍪重七斤,护心镜以及护颈、护肋的软锁甲重五斤,全套弓加箭袋重十一斤,腰刀三斤半,蒺藜骨朵三斤,上下衣服共八斤,通计八十多斤。 “陛下真是天生名将啊。” 这句话倒不是全吹,朱棣是真的能全副武装上战场砍人砍一天的,武力和体力如果排除朱高煦这种天赋怪的存在,那么基本上就是第一流的。 而在南京,朱棣几乎很少展现出他作为当世第一名将的风采。 朱棣摘下面甲,眸子中露出了几许难掩的凶戾。 “一想到建文这小兔崽子今天还没找到,朕就心烦得很。” 显然,朱棣的内心深处,对于自己马上要离开南京,而建文帝朱允炆依旧下落不明,有些不安。 他担忧等自己离开以后,建文帝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影响自己的统治。 虽然这种都属于马上就可以派兵剿灭,并且声称对方是伪帝,建文帝早就死了,但这种事情骗骗别人行,自己可别真信了。 总之,建文帝下落不明这件事,在朱棣心里就像是手指甲旁边的肉扎出来个刺一样,没什么大影响,但很恶心人。 “来试试?” 朱棣把弓塞到了姜星火手里。 姜星火试了试,换算不出来多少磅或者多少斤,但很费劲。 姜星火不缺乏锻炼,体质算是标准的营养摄入均衡的成年男子水平,但这把弓,也就拉开一大半就到极限了。 “咻!” 箭矢飞出,五十步上了靶。 “国师射术不错啊。” 对于文官来说,能拉开这种重弓,能在五十步距离中靶,虽然没中靶心,但已经是非常高的水平了。 因为如果没有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拿一把普通的弓,二十步能不能稳定上靶都是个问题。 显然,姜星火的武艺水平可能在武将行列不够看,但在文官行列里,那就是出类拔萃。 “君子六艺嘛偶尔玩玩,不过也就是强身健体,跟陛下比不得。” 朱棣接过弓,又射了几箭,一边射箭,一边嘴里念叨不停。 “国师你不知道,建文这小兔崽子,让朕在猪圈里吃了好几年的猪屎,让朕夏天披着大棉被在北平闹市装疯,朕就这么忍下来了,才得了天下。” 姜星火随口吟道:“十年运道龙困井,一朝得势入青云。” 朱棣闻言一怔,躁动倒是平复了不少。 华夏的历史文化,确实在很多时候,都认为能够成就大事的人,在成就大事之前,要经历最深重的苦难的折磨,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才能成常人之所不能成。 “总之。” 朱棣把弓递给身边的太监,对姜星火说道:“未来朕不在南京的这段时间,已经派人去交代了胡濙,若是有建文的消息,直接报予国师你。” “老大心慈手软,定然是做不得这种事情的,到时候如何处置,都交由国师.若是起事了,就派兵剿灭,舆论上按下不表,若是孤家寡人,就割了脑袋送予朕。” “好。” 不就是干脏活嘛,换老和尚来也一样的。 姜星火看着朱棣。 在他前世的历史上,明成祖朱棣,是五个冰冷的文字。 作为整个大明276年历史里都排得上号的狠人,他的名字可不仅仅代表着盖世武功,更代表着隐忍。 朱棣不仅在行军打仗的时候,能够复刻李愬雪夜入蔡州的军事奇迹,在大雪天急行军后隐忍不发,包围劝降北元部落,在积蓄力量的时候,更是能常年装疯、闹市果奔、吃猪屎,这些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只为了给自己起兵争取时间。 坦诚的说,经过了两年多的相处,姜星火很清楚,朱棣不仅仅是冷酷的枭雄、铁血的名将、强势的帝王。 朱棣同时还是一个“人”。 像是他父亲朱元璋那样,作为自己打江山的皇帝,这对父子极少用深沉来掩饰自己,通常情况下,都会表现出自己的情绪,这是对局势有着绝对掌控信心的体现,说穿了,就像是人很少对自己家的宠物掩饰情绪一样。 有着绝对力量加持的朱棣,在姜星火面前,同样会表现出诸如今天的躁动、仇恨等情绪,但这不意味着朱棣是个好被别人左右的人。 实际上,不管怎么样,朱棣这种集合了冷酷、嗜杀与一点点小心眼的性格都决定了,他绝不可能坐视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沦陷。 而且朱棣的野心很大,他想做秦皇汉武都做不到的万世霸业。 朱棣认为,只有自己做了皇帝,才能让大明成为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存在,也只有“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盖世功业,才能让朱棣心安理得地到了地下对朱元璋说,这个皇位就该自己坐。 现在朱棣虽然已登基数年,从燕王成为了一国之君,但他仍然没有停止过这个梦想,而且越来越坚定了信念。 “国师,除了建文的事情,朕临行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托付给你。” 朱棣的面色有些凝重,他对姜星火说道。 朱棣信任的人有很多,在这些人里面,姜星火并不是他最交心的人,但毫无疑问,真到了有棘手事情的时候,朱棣第一个愿意相信的,就是这位自己从诏狱里请出来的国师。 “陛下请讲。” “之前你说要清理勋贵豪强的非法田产,朕打算动一动恩张。”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四章 心绪 “恩张”这个词,在朱棣的词典里,是用来特指一个人的,也就是如今的隆平侯、漕运总督张信。 之所以要动一动张信,倒不是因为朱棣不念旧情,实际上朱棣虽然有那么点小心眼,但通常只对他认定的“敌人”,而对于他认定的“自己人”,朱棣是非常呵护的,只要你不干出造反的事情,那么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被闲置。 实际上,朱棣这时候才提这件事情,已经是颇为照顾张信的脸面了。 去年的两淮盐使司盐税案,闹得那么凶,都察院和锦衣卫都上了,解缙作为钦差,还被砍了两刀,可最后也就搞掉了黄淮布政使司的副手和淮安府上下,那么在这背后,黄淮布政使和漕运总督,都没有牵连吗? 肯定是不可能的。 之所以没追究,一方面是因为盐税的事情不好扩大,再扩大就牵扯太多了,会让整个盐税系统都无法运转,所以局限在了黄淮一地;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朱棣念及旧情,念及张信的功劳,不想让张信太过难堪。 张信本身是凤阳人,洪武开国武臣的后代,袭承父亲的永宁卫指挥佥事后,张信跟着顾成在贵州打仗,作战表现相当勇猛,除了这些因素,最重要的就是如果没有张信的告密,整个靖难之役的历史,乃至朱棣的人生轨迹,都会彻底改写。 有这种功劳背在身上,只要张信不作死,他隆平侯一脉,注定是与国同休的。 但事情闹得这么大,朱棣虽然没有明面上动张信,把他掉一掉的心思,却始终是有的。 正好,姜星火既然打算清理勋贵豪强的非法田产,那么朱棣就打算借着这个机会,把张信从漕运总督的位置上挪开,这样在外人看起来就是两个事情了,而且合情合理。 最重要的是,朱棣自己是去北征了,他不在南京,就能撇开这层脸面。 而之所以让姜星火来办这件要事,是因为无论是姚广孝还是朱高炽,都不好对张信怎么样,张信的恩情,几乎是对他们所有人的,唯独跟张信没交情且没承过情的姜星火不受影响。 “清理勋贵豪强的非法田产这件事情,能做到什么程度?” 姜星火与朱棣的沟通一直以来都比较干脆,姜星火直接问道。 “所有,包括皇庄。” 姜星火点点头,这样的话,如果今年能完成清退非法田产,以及强化税收各环节的任务的话,那么税卒卫下乡,就算是基本成了。 毫无疑问,这件事情是永乐二年下半年的头等大事,一旦加强了对乡村的控制并且能够有效征税,变法就将彻底深入到下层,因为这不仅意味着能够有效征税,更意味着来自朝廷的任何政令都将能够宣贯下去。 这样一来,变法就将从上到中再到下,彻底打通。 而以后,就只需要慢慢培养新的群体,就足以让变法延续下去了。 “不过。” 朱棣还是嘱咐道:“朕不是要阻止你,只是觉得不能急,越着急越会弄巧成拙,反倒会坏了大事这件事还要多商量一下,不过倒也不能停,只要不断挤压,就能迫使勋贵豪强清退非法占有的田产,迫使那些胥吏差役不能侵吞赋税,而勋贵手里掌握着的那些非法占有的土地,只要他们愿意交出来,也可以避免更大损失,朕还在南京的这几天,对不理解的勋贵,会找机会都谈清楚这些事。” 姜星火微微颔首。 朱棣又道:“对了,咱们的钢厂和混凝土厂新建的怎么样了?” 这两件事情是朱棣最关心的,其他的什么香水乱七八糟的,具体怎么弄得,卖了多少钱,朱棣也就是听个数,而钢铁和混凝土的产量,却是直接关系到大明的整体军事实力的。 钢铁能打造武器、甲胄、铳炮,混凝土则能够铸造坚固的棱堡,这些都是现在大明所急需的。 姜星火不急不缓地说道:“前两日刚好送来了新的图纸,在远郊那边,我看过后倒是感觉很满意,目前厂房那边正在施工,预计今年年底前就能大规模生产了。” “那好极了。” 朱棣抬脚往殿门口走去,一面走一面继续道:“户部拆解来的钱要赶紧收拢,先用作今年的支出,然后再想办法,至于那些账册什么的,今年就彻底用新的四脚账,每个部寺都盯着点,省着有人从中搞鬼。” 这几件事情沟通完,朱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喝几杯?” 姜星火一怔,谈完事还不让我下班是吧? 不过朱棣今天显然有心事,姜星火也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情,自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两人进了大殿,朱棣在宦官的帮助下卸下甲胄,自有宫女奉上了酒菜。 酒过三巡,朱棣忽然放下酒盏,叹了口气,说道:“这些日子,朕总是梦见太祖高皇帝。” 姜星火一愣,随即笑道:“陛下这是太过思念太祖高皇帝了!” 做梦这倒不假,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确实有很多永乐时期的野史笔记提到过,朱棣很多次做这样的梦,只是不知道朱棣现在为何突然又提起朱元璋。 而且,到底是思念还是害怕,亦或是兼而有之,也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情。 朱棣沉默片刻,才说道:“在梦里,就在这个位置,朕总觉得太祖高皇帝似乎有话对朕说,但却始终无法听清楚,可是有的时候才倏忽惊觉,太祖高皇帝已经故去六载了……那时候,就觉得梦里的人影不太真切,一靠近,梦境就如镜花水月般消散了。” “可是朕真的想听听太祖高皇帝说了什么。” 姜星火捏着酒盏的手悬在半空中,仔细端详着朱棣的表情。 在这种环境下,两人坐在一起喝酒,少了很多有形的和无形的约束。 朱棣的言语间,并未流露出什么伤感之情,但这种悲伤却显而易见地流露在眉梢眼角间。 说到底,大吸血虫也是人。 或许他不害怕儒生们怎么评价他,甚至对于史笔如铁也没有那么畏惧,但对于朱元璋会怎么看待他这个问题,朱棣却有一种出乎寻常的执拗。 他很在意父亲的评价,所以他很想听听,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父亲,会对他说些什么。 是痛斥他这个逆子,还是欣慰地说他做的还算称职? 但朱棣既想听,又不敢听。 他怕自己会失望,他怕父亲会如生前一样,抽出腰带把他打的满地打滚。 在朱元璋面前,朱棣永远都是一个孩子。 所以,朱棣才会在潜意识里既想要知道答案,又抗拒那个他不希望得到的答案。 姜星火闻言微微皱眉,这个时候他当然知道该如何安慰朱棣,但喂鸡汤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一时暂缓罢了。 所以姜星火饮尽了杯中的酒,想了想,才说道:“太祖高皇帝既然已经驾崩这么多年,陛下的心结,想来不是什么名分大义之类的,而是肩膀上的责任,陛下想知道的结果,是自己的雄心是否能够实现,如果陛下能够做出超越太祖高皇帝的功绩,那么想来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出乎姜星火意料的是,朱棣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其实朕听说,当年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前,是有一份真遗诏的,不是公布的那份。” 姜星火稍稍一愣,朱棣不会接下来要说,遗诏就是让燕王继位吧?这种话对外面说说就行了,可别自己都信了。 毕竟,按照宗法制来说,虽然朱棣当时是在世的最年长的皇子,可就算把朱允炆兄弟几个都排除了,也应该是轮到第二代秦王朱尚炳的,按照顺序,是秦王、晋王,然后才是燕王。 但朱棣显然没有这么魔怔,他只是说道:“遗诏早就没了,当初见过的宫人,也全都被建文杀了个干净,能查到的也只有太祖高皇帝让建文无论如何都不能削藩。” 姜星火眸中的神情猛地变幻:“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显然不是会在乎削藩的人,他跟朱允炆的区别就在于朱棣不会杀藩王,而是把这些藩王都养起来,但对于削藩维护自身皇位这件事,朱棣干的比朱允炆可狠多了。 “老三的事情,给了朕启发。” 朱棣叹了口气:“无论是谁在三年后当了太子,另外一个人,朕都打算放他去海外封藩,以后若是无事就别回来了,做个独立国王,也好过日后落得湘王那般下场。” “剩下的当了太子,以后当了皇帝,也少却了如朕这般的烦恼,午夜梦回,也用不着担心朕寻他要个说法。” “陛下舍得吗?” 朱棣哼了一声,说道:“国师你认为朕是唐太宗汉武帝那种老来糊涂的人吗?朕太了解皇位的诱惑力了,若有一日朕真的驾崩了,朕的儿子们必生嫌隙,不仅如此,同室操戈血流漂杵亦是寻常之事.当初朕还觉得太祖高皇帝想太多了,现在朕也明白了,他老人家不仅没有糊涂,反而是算准了这一切,不过是朕得天命,建文不得天命罢了。” 天命之说,这里指的自然不是真有什么老天爷的安排,看完扭秤实验以后,本就对这些说法不太相信的朱棣更不信了。 朱棣这里说的天命,是他的运数,是他在数次关键抉择中,都做出的最正确选择。 燕藩的家底太薄了,能以一隅之地干翻百万南军继而逆袭称帝,这里面确实存在着相当关键的运气成分,对于朱棣来说,有的时候,一步走错,都不用说步步皆错了,而是直接就没有下一步了。 正因如此,朱棣才深有感触,江山来的不容易,如果能趁着现在一切还可控,就把规矩立下来,那么不说以后不会产生同室操戈,就算是会,藩王封到海外,也不可能再出现一次靖难之役了。 朱棣站起身来,酒喝的太多,一时间竟有些轻微的踉跄。 他抚摸着宫殿里的器物,有些眷恋,又有些解脱:“再过些时日,朕就不用做这些梦了。” 说到这里,朱棣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 从心底里讲,虽然朱棣的整个少年时期都是在南京度过的,可他不喜欢这里,他更喜欢自己的封地。 北方的风足够凛冽,能够抚平他内心的伤疤。 而且在南京待的这三年,朱棣并不快乐。 朱棣是皇权的化身,是大吸血虫,但他也是个有情绪的人。 朱棣喜欢披坚执锐驰骋在战场上,而不是每日穿着龙袍困于偌大的皇宫中,与大臣们玩权衡之道。 除了这些,在这个他父亲朱元璋曾经统治大明帝国三十多年的地方,朱棣总有一种不能完全掌控的感觉,就仿佛朱元璋的身影,始终笼罩在南京的上空,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因此,朱棣想离开这里。 他想要做真正的那个自己。 名将朱棣,而不是皇帝朱棣。 “等朕离开南京以后,包括变法在内的这些事情,就交给国师伱了,到时候算算时间,曹国公也差不多回来了,让他暂时接替成国公在五军都督府的职责,成国公要跟着朕一起北上,淇国公还留在军校。” 朱棣拎起酒壶,又饮了一口,竟是自哼自唱了起来。 “你若和他厮杀呵~你则多披上几副甲,穿上几层袍,便有百万军,可挡不住他千里追风骑;便有千员将,闪不过偃月三停刀。 须无那临潼会秦穆公,又无那鸿门会楚霸王,遮莫他满筵人列着先锋将,小可如百万军刺颜良时那.一场嚷!” 这是元曲《关大王独赴单刀会》的一小部分,当年李景隆在日本也哼过,不过哼的是里面的《驻马听》。 这首元曲作为关汉卿的代表作之一,因为辞藻简明又不失豪气,在明初的武将群体里广受好评,很多武将都能唱上里面自己喜欢的几段,朱棣自然也不例外。 姜星火也被朱棣的情绪所感染,亦是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朱棣虽然平常不会太多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但作为皇帝,保持威严与神秘,同样是必修课。 所以,朱棣平时喜怒形于色,但也仅仅是通过情绪表现出自己的态度,并不会失态。 今天的这种情况,用不恰当的比喻,那就是在夫子庙考场里被迫蹲了十天的考生,终于要离开那个狭小的房间了,高兴是必然的。 “凡尘俗世摧人身心啊,姜先生。” 朱棣举着酒壶,跟姜星火碰了碰杯。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姜星火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苦笑了一下。 可不是嘛。 “仙人高高在上,自不必经受尘世之苦,可尘世也有尘世的好处。” “比如?” “比如历经山川,比如看众生百态,比如做一些自己觉得有意义的、能改变世界的事情。” “那姜先生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事情,真的有意义吗?”朱棣忽然问道。 姜星火回答的很肯定。 “有意义,做一件事情就有一件事情的意义。”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朱棣的问题愈发尖锐:“若是投入了这么多心血的变法,一朝倾覆了呢?” “我那小徒儿有首诗。” 姜星火大笑道:“名为《石灰吟》。” “便如石灰一般,总会留下痕迹,便是真的粉身碎骨又被风吹散,总是能留在人心里的。” 不待朱棣询问,姜星火自顾自吟道。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朱棣一时怔然,脑海里出现了于谦小小的身影。 这首诗,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你有个好徒弟。” “那是。” 看着姜星火倒是挺得意的样子,朱棣不仅哑然失笑,只道:“彻底入世了。” “尘世多苦,风刀霜剑一并当之便是了。” 朱棣倚在柱子上,看着姜星火,忽然说道:“知道吗?这时候的你才像个人。” 朱棣这句话,当然不是在骂姜星火,而是有感而发,他与姜星火认识的这三年,或许姜星火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朱棣亲眼见到了姜星火的改变。 这种改变说不上是好是坏,但毫无疑问,现在的姜星火身上比过去多了很多的尘世烟火气。 “之前不像人吗?” 朱棣点点头。 其实有的时候,朱棣都觉得,姜星火实在是太完美了。 如果真有一个什么所谓的“文曲星”,那一定是姜星火的样子。 而这种过分的完美,却不够真实。 姜星火笑而不语,只是把空着的酒杯伸了过来,朱棣给他倒满了酒。 “干杯。” “干杯。” 朱棣喝下酒,咂摸咂摸味道,带着几分熏熏然,真诚地对姜星火说道:“希望你我能全始全终。” “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我姜星火举于狱中,合该成一段佳话的。” 姜星火深深地看了朱棣一眼。 对于这个性格复杂,有时候让很多人恐惧,有时候却有让人觉得有点有趣的皇帝,姜星火的感情也是复杂的。 朱棣固然是利用他,但两人几年相处,未尝没有友情掺杂在里面。 而朱棣所代表的皇权,也是姜星火的最后一道考验。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姜星火还不需要去考虑这些问题,只需要喝酒就够了。 是夜,月明星稀,两人大醉迷离。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五章 捐田 “混账!别跑!” 大皇子府邸里,朱高炽抽出腰带气喘吁吁地追着张安世。 “姐夫,姐夫你千万别激动!” 张安世身手矫捷,眼见被追的无路可逃,“噌”地一下就手脚并用跟个猴似地蹿到了树上,两腿架着树干看向地面。 “给我把这树砍了!” 朱高炽对着侍卫下令道,侍卫们面面相觑,不过大皇子的命令不能不服从,用他们手中的腰刀虽然不行,但找来斧锯还是可以的。 “是,殿下。” 张安世躲在树上一时无可奈何,其实他也清楚,要是真想把他弄下来,这几个侍卫很容易就能做到,哪还需要找斧锯? 就在这时,张氏拉着朱瞻基赶了过来。 “这是做什么?” “我今天非打死这混账不可!” 张氏急忙上前,将朱瞻基挡在自己身后,冲自己丈夫喊道:“您别生气啊,安世年纪尚轻,有点叛逆之心也情有可原啊!再说了,他是张家的独苗,您给他打死了,爹娘怎么办?有什么话好好说,他还能跑去哪儿呢?”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张安世在那边大声嚷嚷:“姐姐,姐姐救命啊!” 听闻弟弟呼唤,张氏连忙转头冲张安世招招手:“下来。” “不行,姐夫要打死我。” 张安世在树枝上乱晃。 他的这番举止惹得朱高炽脸色越发铁青,指着张安世喝斥道:“好啊!看我怎么收拾你!” “姐姐.” 张安世扯着嗓子喊叫。 这一嗓子让朱高炽差点没背过气去,指着树上气急败坏地吼道:“孽障!孽障!叫你姐也没用,今天非打死伱不可!” “父亲大人您消消气啊!您别和舅舅计较。” 看到朱高炽气势汹汹,朱瞻基也吓坏了,拉着他的衣角说道。 朱瞻基拉住朱高炽,对张安世说道:“舅舅,你快点下来。” 张安世咬了咬牙,“啪”地一下就跳了下来。 张氏嗔怒地瞪了一眼,随后看向朱高炽,笑眯眯地说:“安世年纪小不懂事,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嘛。” “年纪小!闯祸倒是不少!” “走,回屋说去。” 张氏随后又转头柔声劝慰张安世:“你姐夫最近不顺,你也得懂事点,知道吗?” “姐你放心,我知道的。” 张安世连忙回答。 “准备好饭菜。” 张氏吩咐身边的侍女将酒席摆好。 朱高炽和张安世在张氏的陪同下进了花厅,一群丫鬟婆子立刻上前布置餐桌。 张氏看了张安世一眼,随即转头朝着朱高炽微微颔首,示意先坐下再说话。 张氏和张安世一左一右坐下,而朱高炽则坐在了他们上首的主位,朱瞻基挨着张氏坐。 张氏抬眸扫视了四周一眼,目光落在了张安世身上:“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你姐夫斟满酒,难不成还指望着你姐夫亲自给你倒酒吗?” “是。” 张安世连忙起身给朱高炽倒了杯酒,气氛算是暂时缓和了下来。 “说说吧,怎么回事啊?” “你问他。”朱高炽没好气地说道。 “就是.就是今天有人上门来查田,我给他打回去了。” “哐当~” 张氏的手一抖,酒杯不慎落在了地上,碎了满地。 “你疯了吧?满城的勋贵都查,谁给你的胆子?” 张安世神色有些黯然,只道:“我舍不得。” 是啊,两年前军校里的三个少年,如今不过短短两年光景,人生轨迹就已经大不相同了。 徐景昌袭了定国公的爵位,如今给五军都督府经营着产业,算是站稳了跟脚,而朱勇虽然因为其父生病,没能跟着一起去征安南,可这次却加入了税卒卫跟着一起下乡,也算是有了个大好前程。 可张安世呢? 学武不成,半途肄业;学文不就,求官失败。 除了南京城外千亩田,还有什么呢? 而如今朝廷又要清查勋贵豪强的非法田产,这千亩田里,有多少是说不清闹不明地弄来的,谁也不清楚,但张安世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肯定经不起查。 有句话张氏其实说的没错,张安世是真的年纪小不懂事。 在张安世看来,有姐姐姐夫在,国师也算是半个老师,这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事情,不过是多占些田地罢了,有什么不能糊弄过去的呢? 可时至今日,别说是朱高炽了,经历了收容和尚那一档子事的张氏都清楚,现在朝堂上的事情,打不得马虎眼了。 上次朱高炽被关了三个月禁闭,势力可谓是不进反退,这次要是张安世又被人抓到把柄,直接捅到皇帝那里去,北征在即,给皇帝添堵,朱高炽不会背个管教不严的罪名吗? 就算是只处罚张安世,那不也是在打朱高炽的脸吗?毕竟,那可是朱高炽的小舅子,就这么一个小舅子! “混账!” 张氏直接给了张安世一个大逼斗。 张安世懵了。 张氏还想左右开弓,却被朱高炽一把拽下。 “行了,孩子还小。” 朱高炽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姐姐姐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时激愤,你不明白清查勋贵豪强的非法田产,是朝廷现在要整顿税收的政策,这是大事,莫说是你,就是公侯伯家里,该退也是要退的,现在退了以后就没事了。” “你缺这点田吗?这点田,比得上咱家的荣华富贵重要吗?”张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张安世挨了个大逼斗,从懵圈状态中恢复过来,也晓得自己好像确实做错事了。 张安世迟疑了半响,试探性问道:“那咋办?” “你自己去把之前侵占的田都退了,剩下的田都捐了。” “啊?” 张安世惊愕了一瞬间,顿时有些不可置信的望向朱高炽,说道:“这……” 在张安世想来,把多占的田退了也就得了,其他田干嘛要退呢?退了这一大家子吃啥喝啥? 毕竟,朱高煦和朱高燧肆无忌惮地搂钱,但朱高炽本人是不方便置办什么产业的,所以其实朱高炽的财产,都是挂在张氏一家的名下。 这些田,听起来很多,但实际上跟那些勋贵里的大地主比,并不算什么,而朱高炽一家维持上下支出和体面的排场,可都是靠着这些田产呢,不然光靠俸禄和赏赐过日子,那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去。 “不留点?”张氏也有些心疼,说白了,还是头发长见识短。 “北京没田吗?真能把你饿死?” 朱高炽闷了一口酒,看着这两个拖后腿的猪队友,是真来气。 不过他也不可能把张氏休了,这可是老朱生前给他明媒正娶的世子妃,而且两人夫妻感情一直都不错,还有朱瞻基这个羁绊,怎么都不可能割舍开来的,所以也就是心里短暂地埋怨一下,日子该过还得过。 “赶紧去,现在就去!” 打发走了张安世,一家三口算是正经吃上了饭。 “动税收,这事不简单啊。” 张氏有意无意地说道。 这可绝对不是姜星火一个人的意思,这种事情能够定下来,肯定是皇帝也想这么干,姜星火不可能自己决定。 而其他还好说,变法的层次一直都是比较高的,但动税收,就是要扎根了。 就像是小孩的双腿从炕上悬着,往地上跳,平安落了地倒还好说,可要是真摔个狗吃屎或者崴了脚,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种事情牵涉的面积实在是太广,哪怕以南直隶为试点,能不能真的推动下去,也很难说。 毕竟有句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底下的那些胥吏差役税官,哪个不是鬼精鬼精的?真有什么不利于他们的改变,搪塞推诿下去,不也就过去了? 可张氏还是不清楚这次税收改制,朝廷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 朱高炽抬眼瞟了瞟门口,几个侍女识趣地退了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朱高炽低声道:“李景隆马上就要回来了,知道吗?” “当然,听说曹国公在安南食菌菇中毒了,身体还抱恙呢,对了,他吃的什么菌菇?” 朱高炽对张氏的八卦不感兴趣,他直接了当地说。 “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回来吗?还带了好几万的兵。” “为什么?” 张氏刚习惯性地问出口,旋即怔住。 “不是接替南京的驻防?”朱瞻基也愣了,他放下扒拉着饭粒的碗。 “别关心这么多。” 朱高炽重新吃了饭菜,话题戛然而止。 然而这背后意味着的东西,却再明显不过 李景隆把几万远征军带了回来,除了在大军北征后,接替南京的驻防,以及负责主持五军都督府的日常工作,就是要配合姜星火一起进行税收改制了。 清退京中勋贵非法占有的田产,只是第一步。 这第一步其实是很好迈出去的,因为大部分的靖难勋贵武臣都要跟着京营三大营北征,所以皇帝一声令下,没人不识趣,都乖乖地把田给退了。 而洪武开国勋贵的二代、三代们,现在失了权势,自然也不敢执拗地对抗皇帝。 所以,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进行的清田工作,其实非常顺利。 稍微难一点的,是第二步,也就是清理地方豪强们非法占有的田产。 明初的豪强,自然跟以前有坞堡有部曲的豪强不是一个概念,指的是乡间有钱有势,有些家丁护院的大地主,这些人是无力对抗朝廷的军队的。 但这不意味,他们就好搞。 因为地方豪强在当地基本都是只手遮天的,所以最难的其实不是什么发兵剿灭,而是拿到证据。 你怎么证明我的田,是非法侵占的? 看鱼鳞册?不太行,因为不仅很多地方的鱼鳞册,多年没有更新,不知道落后了多少版本,根本不能拿来当做依据,更重要的是,有些鱼鳞册,早就被借着更新的名义,被地方豪强买通衙门里的小吏,给篡改了。 所以,从鱼鳞册来看,这些地都是合理合法买卖的。 那么找证人行不行呢?既然是非法侵占,总该是有受害者的吧? 也不太行,一方面是朝廷虽然通过治水等活动,增强了在基层的信誉,但在很多影响不到的地方,信誉还是很有限;另一方面是地方豪强都是能直接左右证人一家性命的,再加上塞钱堵嘴,很多人注定是不敢说话的。 所以说,清理难度很大。 当然了,如果税卒卫能够真正扎根到乡里,慢慢摸查,还是能够拿到证据的。 但一时半会儿,恐怕是做不到。 因此这次夏税的顺道清田,到底能清查出多少地方豪强非法侵占的田产,实在是一件没人能说得准的事情。 可无论如何,既然有李景隆大军压阵,那么再怎么样,地方豪强也是翻不了天的。 第二步不容易,第三步更难。 基层的胥吏差役税官们,人人都不干净,就算是既往不咎,只从永乐二年的夏税开始,那么能不能让这些贪墨推诿成性的人杜绝掉这么毛病,也很难说。 —————— 最近姜星火挺忙的。 一夜酗酒,天亮被抬回家以后,姜星火就再也没放松过,整个人都进入了忙碌的工作状态中。 其他并线进行的事情暂且不提,最主要的,自然是在大军北征之前,赶紧把勋贵们的田产该清退的都清退掉。 大宁系首领宁阳伯陈懋刚来拜访过他,没走多久,紧接着,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姜星火的目光一闪,站起身来,走到了房门边上。 这个时辰,谁会来? 貌似该来的其实都来过了,蔚州系的勋贵们在丘福主动思退的背景下,也很配合地清退了田产,安平侯李远和靖安侯王忠平时看着凶巴巴的,这次倒是挺好说话。 而燕山系和河北系更不用说,这次北征他们可基本的跟着呢,谁也不想给皇帝上眼药,所以都很主动。 姜星火透过雕花的木门看向院子外。 院子大门外,张安世带着一群随从,簇拥着一辆马车,停在了院子的正中。 “这小子怎么来了?” “安世?” 姜星火隔壁的隔壁,负责工业司的徐景昌也走了出来。 两人都有些讶异。 张安世来找他们做什么? 因为清田涉及到的勋贵实在是太多,而且张安世的事情也不大,或者说他家的优先级根本就不高,跟那些大地主没得比,所以并没有来得及上报到姜星火等人的层级。 “国师,这是送的贺礼,还请笑纳。” 姜星火狐疑地瞥了张安世这小子一眼,只道:“不年不节的,送什么贺礼?还一车子?再说,别说我这人不收,就是收,你这么光明正大当值时间来送的?” 徐景昌的脸色一黑,问道:“这马车里面都是什么东西?” “地契,还有账本。”张安世说道。 徐景昌上去翻了翻,然后附耳跟姜星火低语了两句。 张安世见状连忙解释道:“朝廷要清田,这是大事,我们家得积极配合,田都捐了,我姐夫还特意嘱咐,这些东西必须要交到国师您的手中。” 姜星火的嘴角抽了抽,说道:“把之前侵占的退了就行了,你这全都捐了,家里吃什么喝什么?” 这件事情,在姜星火看起来有点无法理解,朱高炽是个聪明人,只是有些保守,但这么聪明的人,为何会做这样的事情? 毕竟张家就是依附于朱高炽存在的,全都捐了,给人的第一感觉,不是识大体,而是在赌气。 这时,张安世挠着头主动说道:“昨天我喝多了,不晓得事,把来清田的赶了出去。” 这话说出来,姜星火就明白过来了。 姜星火有些哭笑不得,说道:“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我们不需要,有要你配合的呢,就把多占的给退了就行。” “不行,我家必须捐!” 徐景昌在旁边说道:“安世,你可得想清楚了。” “有什么想不通的,不就是地产吗?” “那你捐了,别的勋贵要不要跟着捐?有了第二个就有第三个,这不乱套了?国朝又不是要逼着勋贵捐田。”徐景昌提醒道。 张安世撇了撇嘴,说道:“而且,我这么做,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 “理由?” 徐景昌有些好奇,这个理由,到底是什么。 “给自己找点事做,让我跟着你们去清田,行不行?” 张安世又一次自作主张道。 如果朱高炽在这,估计得气疯了。 不过没办法,朱高炽二十来岁,张氏刚二十,张安世作为张氏的弟弟,这时候还是个青春期叛逆少年,他要是不自作主张,反倒奇怪了。 其实他要求官,并不用这么麻烦,只要等皇帝北征了,朱高炽随便给他安排,可眼见着当年的同窗徐景昌,如今已经身居高位,像个大人物一样在衙门里办公,自己还吊儿郎当没个着落,张安世难免脑子一热。 “这不成了卖官鬻爵?” 姜星火想了想,说道:“你要是把田都捐了,其一是会影响其他勋贵的正常清田,以为朝廷是要逼着他们捐田,其二是传出去靠着捐田卖官鬻爵,对你姐夫影响也不好这样吧,先把多占的田产给退回来,其他的不动了,你若是真想做事,你姐夫同意的话就过来当差,如何?” 张安世的眼珠子转了转,他是觉得不错,可是 “国师,这事儿我还得回去和我姐姐姐夫商量商量才行。” “可以。” 姜星火微微点了点头,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不知道,他的这个举动,却又让张安世心动了。 张安世虽然不是个聪明人,但也不笨,知道他的姐姐姐夫其实不太指望他能干成什么事情,倒不是说瞧不上,而是想要他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其实他父母也是这样,不然不会给他取这么个名字。 但少年就是这样,一直期待着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建立一番功业,尤其是在被曾经的同窗们甩在身后以后,这种急不可耐的心情,更加无法压抑。 张安世离开了,姜星火索性也不看报上来的文书了,揉了揉对着太阳光有些开始冒星星的眼睛,对徐景昌说道:“走,还有几家有些纠纷的田,下面的人搞不定,咱俩今天下午一并跑了。” “好。” 徐景昌抻了抻久坐后有些酸的腰,直接去马厩里牵马。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六章 登门 老和尚今天出发去浙江规划落实建设点对点商道的事情了,而提举市舶司的赵羾也去宁波出差,所以现在衙门里,其实只有徐景昌和姜星火两位主官。 而目前事情虽然依旧繁多,但最要紧的就是清田这一件事,得趁着大军全部出发以前搞定,不能继续耽搁下去了。 姜星火走出衙门,翻身上马,与徐景昌带着护卫驰骋在南京城中。 街边的店铺依旧热闹,商贾和贩夫走卒络绎不绝,叫买卖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还有小孩子的嬉戏打闹声传入耳朵,而街上的行人,也比以前多了不少,处处都显示这座城市的繁华。 徐景昌手握缰绳,看着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再看看身边骑着小灰马“哒哒哒”的姜星火,心里突然就感慨万千。 从他出生开始,就接受父亲的教导,被送到了洪武开国勋贵子弟们聚集的武学里,在那里,不管你有多么的门第高贵,都必须要遵守一条原则,那便是服从命令。 显然,在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中,依靠战阵维持整体组织度的军队,只有高度服从命令才能在战争当中生存,才能利用各种手段保住自己的性命。 徐景昌在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学到了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士兵,如何去战场杀敌,如何让敌人在你的刀枪下饮恨。 然而却从来都没有人教导过他,该如何做他自己。 或许徐增寿应该完成这份责任,可惜徐增寿去世的太早,徐增寿去世后,徐景昌就进了大明军校,在这里的生活,虽然多了一些朋友,学的内容也不是如何成为一名好士兵而是成为一名好军官,但本质上还是作为一名职业军人的那些东西。 再后来,徐景昌承袭了定国公的爵位,也有了新的差遣。 在江南的时候,他除了努力地完成自己的任务以外,生活里并没有其他的内容,每天都是忙碌到倒头就睡。 而回到了南京,徐景昌从忙碌中骤然松弛下来,显得极为不适应,因为工业司下面的工场都很有秩序,平时除了一些规划和调配,并没有太多的工作需要徐景昌亲力亲为。 在这段时间里,是姜星火这个亦师亦友的存在,陪伴着他,润物细无声地教导着他,该如何成为一个好的管理者,以及该如何做他自己。 “老师,你说人生总是在不断离别吗?” 既然不算是严格的工作时间,而是午休时间外出,所以是可以不称职务的,徐景昌很自然地说道。 “当然。” 姜星火顿了顿,说道:“很多人都一时半会儿见不了面了,比如我有时候也会很想朱高煦,也会想想曹端他们,但只要忙起来就好了,忙起来就没工夫去想这些了。” “所以还是要珍惜不曾分别的时候。” 徐景昌看着南京熟悉的街道,以前父亲徐增寿总是有很多事情,他要求出来玩的时候,就会被一次次地敷衍,而如今他长大了,父亲也不在了,他也再没有了少年时想要出来春风走马的心思,身边的朋友们也是聚少离多,自己过的越来越像是父亲那样的大人物了,就连情绪都在竭力掩藏着。 可是这真是自己从前梦寐以求的长大吗?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徐景昌摇了摇头,脚下的路在马蹄的“得得”声中飞速后退。 需要他们亲自上门的勋贵并不多。 第一个是三千营总兵,同安侯火里火真,这货是鞑官,当年真定之战,一骑当先踹了耿炳文大营,算是燕军里数的上号的猛男,麾下的三千小鞑子营更是燕军精锐中的精锐,其人脾气比较暴躁,发起疯来朱棣都拦不住,再加上汉话说的不是特别好,所以沟通起来挺费劲,第一拨来清田的官吏,就被他拿鞭子打了回去。 火里火真倒是不敢打姜星火,而姜星火特意带了蒙古语翻译,跟他耐心沟通了一下,又把朱高煦寄来的信给他看,好说歹说,算是把政策讲明白了。 得知只需要退一部分田产,并且后续会在海贸分红方面补回来财货以后,火里火真反倒喜笑颜开。 “早说嘛。” 姜星火:“.” 第二个是栾城侯李庄,李庄倒不是什么别的原因,而是他现在已经靠边站了,又不太懂商业经营,因此家里值钱的,就是这些田地,其中用不那么合法的手段占有的部分比例还挺高,李庄不是不能接受以后每年从海贸里多分润一些钱财,问题是,李庄要是现在把田给退了,夏、秋两季的租子收不上来,财务状况相当紧张的栾城侯府马上就得破产。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所以李庄的意思是,他家不是不识大体,也不是不肯退田,而是能不能稍稍缓一缓,等秋收之后再退田? 他家要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要是现在就把田都拿走了,那全都得饿死,国朝侯爵家里饿死人,传出去也不好听不是? 李庄说的诚恳,还把账本都拿来了,姜星火这边了解到的情况也确实是这样,所以一时之间,倒是挺难办。 但规矩毕竟是规矩,要是姜星火因为李庄一家的困难,给他“缓一缓”,那其他勋贵要不要有样学样?要不要都“缓一缓”? 要是都“缓一缓”,那这件事也别干了。 不过为了清田的整体进度,最后姜星火还是给李庄想了个办法,那就是去大明银行申请低息贷款,姜星火给他特批,然后报备说明一下。 最后一个是武定侯府。 武定侯府的情况比较特殊,第一代武定侯郭英刚过世一年,而武定侯府跟朱家是沾着亲的,郭英的妹妹是朱元璋的宁妃,而当年洪武开国勋贵多治理地产,就郭英不置办这些,当初朱元璋问他,他回答说:“我一个平民,仰仗恩宠,幸有封爵,子孙衣食富余,怎么能置办这些使子孙产生奢侈之心呢?”朱元璋为此感慨良久,郭英也正是凭借着这份小心克制,度过了洪武朝后期的动荡岁月。 但武定侯一家,到现在都没有人袭爵。 很吊诡,不是吗? 实际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第一代武定侯郭英,到第二代武定侯郭玹之间,间隔了整整一个永乐朝! 是的,没看错,武定侯府,二十多年没有主人。 之所以如此,是有特殊原因的,郭英去世的时候,朱棣下旨追封郭英为营国公,谥威襄,看上去给足了身后的哀荣,但是对于最关键的武定侯的爵位是否可以袭爵,朱棣却始终不发一言。 一开始礼部还是王景在的时候,跟卓敬商量的是减少待遇袭爵,无论如何,伱得让人把爵位给继承了,不然不像话。 之所以要减少待遇,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武定侯郭英这位老将在靖难时期给朱棣造成了多大的麻烦,朱棣对郭英和耿炳文、盛庸、平安、梅殷这些人,总体上都是怨恨的,而且除了靖难期间,郭英多次率军与朱棣血战外,还有一点,就是郭英的女婿辽王朱植,当年在朱棣奔袭大宁的时候,拒绝朱棣的招揽,直接站队建文帝朱允炆,这也让他在靖难后马上就遭到了秋后算账。 但不管怎么说,按照国朝规矩,总得有个儿子来袭爵吧? 可实际情况是,郭英的长子郭镇尚了老朱的第十二女永嘉公主,授驸马都尉,放弃了爵位继承权,然后次子郭铭是跟着辽王的,任职辽王府典宝,靖难以后一起被清算了。 郭英共有十二个儿子和九个女儿,家族人口十分庞大,可就是因为儿子太多了,而且全是妾室生的,所以在老大和老二不能袭爵后,为了争这个爵位,是闹得不可开交。 郭英有十一个儿子,除去早逝的第七子郭锜,剩下十个儿子里,有八个对爵位虎视眈眈 武定侯府为了挽救自身的颓势,不是没有做出过努力,郭家两个小女儿,在靖难后都跟燕王这一脉联姻了,一个嫁给了朱高炽做庶妃,另一个则是嫁给了朱高煦做庶妃。 但正是因为如此,反倒让武定侯卷入了立储之争,整个家族也愈发撕裂了起来,有人支持大皇子,同样有人支持二皇子。 非止如此,因为家族实在是太大,在老朱死后,建文和永乐两朝这短短六年时间里,武定侯府的诸子,实在是没少置办田产来养活自己,而这些田产,现在大部分都成了姜星火的清查对象。 别的勋贵多少还顾忌一点自己的前途和家族的未来,所以在清田这件事情上非常配合,然而武定侯家里的这些小子,全都是破罐子破摔的主,压根就不在乎,一个个嚷嚷着“要查我先查我某某哥的”。 清田工作实在是没法推进下去,属于特殊钉子户,所以报到了姜星火这里,姜星火就来亲自看看,这帮人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武定侯府,跟姜星火前世北京城里武定侯街的那座府邸还不是一回事。 因为武定侯这一脉,虽然在永乐朝到正统朝比较坎坷,但到了明朝中叶,反而时来运转,嘉靖朝时的郭英的五世孙郭勋在正德朝袭爵,到了大礼议之争的时候,郭勋赌了一把,直接站队刚由藩王登基的嘉靖,而善于揣测嘉靖心意的郭勋,在争斗中处处代表武臣集团替嘉靖说话,从而大得宠幸,不仅被授予了京师军权,而是加封太师,晋升翊国公,武定侯街保留下来的宅邸就是郭勋的。 不过南京的武定侯府,从规模上看,甚至比还未出现在这个时空的北京武定侯府还要大得多。 因为郭英不置产业,朱元璋又很喜欢这位忠诚自守的姻亲,所以既然不赏赐田土,那就经常赏赐内廷出资给他宅邸装修,想让郭英住的好一点,郭英推辞也推辞不掉,因此武定侯府其规模之庞大,其奢侈程度之高,都是非常罕见的。 姜星火和徐景昌的队伍抵达武定侯府门前,立刻就受到了门房的恭敬接待,门房的老管家看到姜星火之后,连忙笑眯眯的走出来。 “国师驾到,有失远迎。” “不敢。” 姜星火淡淡一笑,然后下马上前。 老管家连忙引路,带着姜星火和徐景昌绕过照壁,穿过长长的通道,来到一扇敞开的大红漆木的雕花大门前停住。 这就是二门了。 再往里进,就是武定侯府的中堂。 老管家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姜星火却毫不客气地直接走了进去,径直走入中堂坐下,随后吩咐他道:“把武定侯的子嗣都叫过来。” 若是换到别家勋贵,姜星火这般反客为主的态度,就算是不被人抽刀以对,怕是也得闹得不欢而散。 然而武定侯府此时不管是老管家还是路过的众人,竟是纷纷如释重负一般。 三子郭镛目前是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四子郭鉴在建文朝时曾任中都留守司副留守,如今在家等待新的任命,五子郭钥任散骑舍人,九子郭钫任旗手卫指挥使而六子郭铨、八子郭钰、十子郭镔、十一子郭钢目前都没有官身。 老二郭铭的女儿嫁给了朱高炽当妃子,而老二郭铭和老三郭镛是同一个母亲生的,虽然是妾室,但按理说老三郭镛排名靠前,又是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合该他继承武定侯的爵位,问题就在于在勋贵集团里,不欢迎亲近朱高炽的人。 所以对于老三郭镛,全体勋贵基本都是反对态度,朱棣也不喜欢他。 这就导致了郭镛如今在武定侯府里的尴尬地位,既不能作为最年长的儿子主持家业,也无权对弟弟们发号施令。 而老四郭鉴则把女儿嫁给了朱高煦当庶妃,虽然现在无官可做,却凭借着这层关系,在勋贵圈子里混的还算不错。 老五郭钥也是亲近朱高炽的,老九郭钫作为旗手卫指挥使则是亲近朱高煦,剩下的没有官身的影响力就很小了,不提也罢。 总之,目前就是老三郭镛和老五郭钥站队大皇子朱高炽,老四郭鉴和老九郭钫站队二皇子朱高煦,袭爵之争再加上立储之争,可以说武定侯府里内斗的比朝堂上都热闹。 而这种情况,如果没有意外发生的话,可能会持续二十多年直到朱高炽当了皇帝,才把老二郭铭的儿子郭玹册封为第二代武定侯,同时对郭镛和郭钥各有封赏,算是站队他的回报。 然而,现在在军界的情况,显然是支持朱高煦的人占大多数的,再联想到姜星火是朱高煦的老师,在五军都督府接到郭钥通知的郭镛心里马上就是一咯噔。 “今日正巧,恐怕.” 老五郭钥是勋卫散骑舍人,这个官职是老朱择公、侯、伯、都督、指挥之嫡次子充任的,作为皇宫宿卫,给朱棣看大门,平时是比较了解朝堂情况的。 “你的意思是?” 郭镛的眼睛微微眯起,这时候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国师可是一尊大佛,我们这儿可伺候不起。” 老五郭钥今天不当值,这时候反而后悔自己在家了,可后悔也没用。 “走吧,是祸躲不过。” 郭镛叹了口气,别看他是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可实际上他们这些洪武勋贵,现在都是被架空的状态,天天坐在五军都督府衙门自己的值房里喝茶看《明报》,除此以外,别说北征轮不到他们,就是出海的差事都不挨边。 另一边的旗手卫里,指挥使郭钫也接到了通知。 旗手卫是洪武朝二十六卫亲军之一,就驻扎在南京近郊,回家倒也方便,不过在靖难之役里,旗手卫早就打空了,现在是重建的部队,战斗力非常孱弱,留在南京看家护院还行,跟着北征就甭想了,因此郭钫更惦记怎么继承武定侯的爵位,即便自己无法继承,让四哥郭鉴继承也行啊! 等到郭钫回到武定侯府的时候,老管家连忙迎上来,立刻低眉顺眼的说道:“国师已经等候多时,您请随我来。” 说完,便引着郭钫向里面走去,而身后的几名侍卫,则是被拦在门外,任凭他们怎样解释,都不放人进去。 郭钫一路向里面,穿越了好几道拱形门廊,最后走到了中堂。 堂里除了姜星火和徐景昌,还坐着三名男子,正是老三郭镛和老五郭钥,还有老四郭鉴。 而六子郭铨、八子郭钰、十子郭镔、十一子郭钢,这几个没有官身的,哪怕是在自己家里,也只能委屈站着了。 徐景昌看到郭钫进来后,立刻微微颔首,算是礼貌。 两人是认识的,而且跟兄长们相比,郭钫年纪也不大。 郭钫冲着姜星火行礼,爽朗地笑道:“国师特意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啊!” 姜星火笑了笑:“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了诸位的清净,实在是抱歉。” 客套话说完,郭钫本以为姜星火接下来的处置会偏向于他和郭鉴,然而却没想到,姜星火相当的公事公办。 “武定侯府侵占的田土,都在这账册里了,限期十日之内都要退还。” 说着,将手边的厚厚的账册推到了郭钫的面前。 郭钫不用翻都知道,那可都是肥沃的良田,属于上等田,每年光是收租金,就足够养活武定侯府连同下人在内的数百口了,这笔钱哪怕对武定侯府来说,也是一笔大数目,如今却被强行剥夺,郭钫心中当然是不满的。 不过看在姜星火的面子上,他还是忍住了。 而郭镛接过来翻了翻,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虽然是武臣,不太精通这些,但对于大概得数目,还是很了解的。 郭镛目前虽然在袭爵上遇到了很多阻碍,但总体而言,他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因为毕竟他现在是郭英年纪最大、排名最靠前的儿子了,他爹郭英的爵位,就该由他继承。 所以,对于武定侯府的这些田产,郭镛一直以来,都有点把它们当做自己私产的意思,只不过这个私产,现在还不归自己,自己说了也不算。 正因如此,郭镛才在清田这件事情上,拿着兄弟不和睦的由头来说事,企图推诿,为的就是保住这些上等田土。 为啥其他勋贵都那么爽快?因为洪武勋贵早就用合法的手段拿到了大量田土,而靖难勋贵手里的田土基本都是朱棣刚赏赐的,侵占的比例很少。 只有武定侯一家,明明是洪武开国勋贵,反而因为郭英以前不置办田产,到了老朱过世他们才开始置办,用的都是不太合法的手段,所以才沦落到了这般尴尬的境地。 而若是没了这些田土,武定侯府怕是马上就要元气大伤。 郭镛抬头看向姜星火,苦涩地问道:“国师,这些都是武定侯府养家的田产,不能缓一缓吗?” “这是皇命,你若是不愿,就去找陛下吧!” 郭镛顿时哑然,这件事他不想办,可现在皇命已经下达了,他再反悔也没用了,更何况姜星火也没给他拒绝的余地,所以也只能咬牙点头答应下来。 但这些田土,并非是郭镛一个人的,他们兄弟几个都有份。 “你们兄弟好好商量商量,我和定国公回避片刻,一炷香以后,我要结果。” 说罢,姜星火放下账本,带着徐景昌走出了中堂的门。 在长廊里,徐景昌担忧地问道:“国师,你说他们会屈服吗?” “不屈服又能如何?” 姜星火反问道。 “那要不要.” 姜星火哪还不懂徐景昌的意思,无非就是要不要在这次的事件里偏向支持朱高煦的郭钫等人。 但姜星火却摇了摇头,只道:“这是公事,堂堂正正就是,立储早有约定光明正大竞争,不可徇私,徇私反倒授人以柄。” 果然不出姜星火所料,片刻后。 “国师放心,我们十日之内必将田地交割,绝不耽搁。” 连哄带吓,算是把最后一家武定侯府也搞定了,姜星火松了口气。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七章 告别 赶在江南的梅雨季节之前,京营三大营的二十万大军中的主力,开始浩浩荡荡地拔营起行。 说是主力,其实主要就是五军营的步兵。 因为在此之前,柳升作为总兵所率领的神机营,以及负责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工兵,已经先行一步启程了。 虽然神机营因为是三大营里规模最小的,而且装备了大量的骡马,算是骡马化火器部队,但行军速度依旧堪忧。 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路面不行,而且从南京到北京,这一路上途经黄淮平原经常需要过河,过河就得走桥,没桥就得架桥,经常一等就是好几天。 而且现在骡马牵引的车辆,轮子都是木头的,是利用轮辐和轮缘来加固车轮,通过性并不强,如果有橡胶轮胎倒是会大大提高行军速率,可惜没有。 南洋确实有天然橡胶,也带回来了一部分,只是目前南京的工匠们还没有研究明白,怎么利用天然橡胶制作轮胎。 不过走的慢一点倒也无所谓,反正神机营是先动身的。 而三千营更不必多说,大部分都是骑兵,行军速度肯定是靠脚走路的步兵比不了的,因此他们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随五军营前进,负责侦查和遮蔽侧翼,另一部分则负责殿后。 其实现在这个出发时机,选择的并不是最好的。 最好的时机,应该是春天冰雪消融后的那段时间,地面开始恢复坚硬,同时不会太热。 可惜今年的天气不太正常,春雨来的很早,地面泥泞不堪,所以被迫耽搁到了春末夏初才开始行军。 这是最后的窗口期了,虽然天气会热一些,导致一定程度的非战斗减员,但总好过在绵绵梅雨中行军,那种情况才是地狱般的折磨。 对于南京周边一直到整个南直隶的勋贵田产的清田工作,进行的还算顺利,在大军北征之前,已经基本上算是完成了,该退的退,该清的清。 靠着清田,朝廷获得了以万亩来计算的土地财富。 这些田产并没有直接划拨到皇庄里,因为还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田土是有原主人的。 但这个问题,也得换个角度来看待,不是说,你宣称自己以前是这块地的主人,后来被勋贵巧取豪夺了,这块地现在就要无偿还给你。 因为这里面还有认证的事情。 很多土地,都已经没有了交易的资料,当事人也有已经死亡的,面对这些无主之地,很多人都起了觊觎之心,纷纷前来冒领。 所以要辨认清楚非常困难,但姜星火总是有办法的。 办法也很简单,既然土地被勋贵所巧取豪夺,那么现在大概率是没有自己土地的佃农,或者是重新通过努力和运气起家,拥有了少量土地的自耕农。 所以,这些土地现在是收归皇室所有,那么皇室就把能追溯到之前土地所有者资料的土地,结合家庭的申报,重新以租赁的方式回归到这些因豪强霸占导致失地的佃农的手上,租赁期限,从三年到五年不等,跟给地主种田相比,租金不算高,而过了租赁期限以后,这块地就重新回到“原主人”的手上了。 这里有个问题,那就是如果土地并非是原主人重新租赁耕种的,而是被人通过各种方式冒领了怎么办? 也简单,因为申报的家庭,名下不能有超过五亩以上的土地,这个是要严格核查的,而且还要结合过去能追溯到的土地交易信息。 如果你能够在这种条件下,完成了冒领,并且耕种了三年五载,按时缴纳土地租金,那就算把这几亩地给伱了,又能如何? 因为在这种苛刻条件下能完成冒领的,实际上也是微型土地所有者或者干脆就是佃农,对于这种人,让他们通过自己劳作后多拥有一些土地,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反而能抑制土地兼并。 至于剩下的无法追溯到土地所有者,也没有人认领的土地,那就作为皇庄,租给佃农进行耕种,皇室按时收取租金。 之所以是划归到了皇室名下,而不是朝廷名下,这里有两个原因。 第一,现在是明初,是“朕即国家”的时代,皇室在法理上拥有对所有土地的拥有权。 第二,从目前来看,往后三四十年内,土地交给皇室,都比交给文官朝廷效率高得多。 因为明初的这些皇帝,基本没有沉溺于个人享受、挥霍无度的庸碌君主,对于给自己的国家花钱,是非常肯花的,这也是为什么明初内帑和太仓库都是户部在管理,所以租金收归内帑,户部什么时候有需要用,只要皇帝点头,都是可以直接使用的,甚至不算是“借”,只能算是皇帝自己出资给国家使用,这些钱不需要跟文官们扯皮,非常方便。 基于这两个原因,包括工场、工坊在内的工业资产,都是划归到皇室名下的。 皇室、宗室、勋贵、武臣,构成了大明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主要支持力量。 这些利益集团从工业革命的商品倾销中获得了大量的利益,同时,对外扩张也满足了这些人对于军功的需求。 实际上,如果是接受传统儒学教育的文臣来当国,那么大概率会重复姜星火前世历史上仁宣时期三杨主政的情况,也就是对外全面收缩,轻徭薄赋,减少不必要的军备开支,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 这样一来,文官士大夫们就能实现士绅阶层最梦寐以求的国家状态,不打仗,不搞事,不需要出徭役,同时少收税,所有财富都由他们掌控的土地上产出,而掌握了经济的主体,自然就能通过科举掌握庙堂。 所以,别看姜星火主要在庙堂上发力,但现在变法派的力量,还是不算强大的。 故此,这些财富交给皇室,大吸血虫是主要受益人,不仅能坚定他支持变法的决心,还能保证在未来二十年内,这些钱基本上在满足了大吸血虫诸如“北征、营建北京城、修《永乐大典》、下西洋”等建功立业的需求后,都能随时调用,这就已经是最优解了。 姜星火对此倒是想的很开,都弄自己兜里肯定是不现实的,而朱棣虽然很能花钱,但你能说他花钱干的这些事情,有哪件事是无用之功吗?肯定不能。 所以既然钱怎么都要花,除了多多开源,那就是节流避免浪费了。 而姜星火的下一步工作,就是从税收里抠钱。 一方面要把清田工作推广到整个南直隶、江浙、江西、黄淮,另一方面就是从南直隶开始税卒卫下乡试点,杜绝税收中的底层贪墨。 “我这趟出门,短则月余,长则三两月,衙门里的事情,就要你多多担负起来了。” 鹤鸣楼上,姜星火看着远方杨柳依依的景色,对徐景昌说道。 实际上,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里,负责商业司的荣国公姚广孝和负责市舶司的赵羾都去浙江出差了,姜星火又要去趟江南,也只有年少的徐景昌最大。 现在徐景昌的爵位是定国公,军阶是一星上将,勋号是钦承祖业推诚奉义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食禄二千五百石。 纵观徐景昌一生,如果没有大的改变,那么负责的都是修建凤阳皇陵、宫殿,执掌某一都督府,负责驻守后方,随驾扈从亲征等工作大的功劳没有,开创性的工作也没有,但为人勤恳好学,交给他的事务,都能很好地完成。 你似乎不能指望徐景昌做什么大事,但你永远能相信徐景昌会把交代下来的小事做好。 所以经过半年的观察和提点,姜星火觉得,让徐景昌看家俩月,应该是没问题的。 毕竟人家堂堂一个国公,虽然是国公里面最菜鸡的,但那也是国公啊! 你要是不用徐景昌,用别人,那徐景昌怎么想? 因此,既然徐景昌少年稳重,守家没什么问题,姜星火也就把任务交给了他。 “是,老师。” 徐景昌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质疑自己,而是勇敢地接下了任务。 柳絮满城纷飞,但徐景昌却无暇欣赏这些景象,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他问道:“老师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朱棣带着一大票勋贵武臣离开了南京城后,姜星火自觉不自觉地明显放松了下来,他起身扶着鹤鸣楼三层的栏杆,凭栏远眺。 这些朝廷经营的酒楼,都是归属于礼部管理的,平常生意都不错甚至需要预约排队,而这层最高,视野也最好,能居高临下看到半个南京城。 柴车帮姜星火预约的是随便一层,但之前在宋礼那里露过一次脸,负责管理教坊司的小官,属于比较会来事的,直接给调到了视野最好的三层,这层一半是包厢和一半是露台,比较私密方便谈话。 姜星火平时基本不会来这种场所参与宴请,这次算是正经的第一遭,坚持付了钱以后,也算是体验了一下。 这个时代因为建筑物都有规制要求,尤其是高度,更是非常忌讳的,所以除了这种朝廷自己建造和经营的酒楼,民间的酒楼茶楼之类的,是没有这么高的。 姜星火并没有交代徐景昌什么,反而问道:“你说站得这么高好不好?” “高处不胜寒。” 徐景昌犹豫刹那,回答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他本人能力并不算出众,年龄也小,全靠父辈荫庇,再加上老师姜星火的关照,才有机会在这个年纪到这个位置。 说白了,他这个国公跟张辅未来能拿到的国公其实是一样的,都是父辈为了靖难捐躯,对朱棣登上皇位有大功,朱棣得记得这份功劳,得优待他们,不然的话,就会寒了其他人的心,没人跟着朱棣了。 但对于徐景昌来说,却颇有些德不配位的感觉。 不过这种东西,人都是在位置上磨砺出来的,只要有天分,能不能配上位置,只是时间问题。 对于绝大部分普通人来说,其实最关键的不是有没有天分,而是压根就到不了类似徐景昌这个位置。 “站得高,就看得远。” 姜星火慢慢说道:“立法那边有审法寺进行,国债和银行这些不需要你操心,你要专注的,除了自己手上的低磷钢、混凝土这些的生产以外,就是燧发铳的研制进度。至于其他的事情,现在思想界吵得很乱,但你不用管,科学的推广也有人负责,这些你都不用太关注衙门如果有事情自己拿不定主意,留着等我回来处理就行。” “不过有一件事,我要交代给你。” 姜星火招来徐景昌,附耳低声道:“若是我不在南京的时候,有建文帝的消息,一定要火速通知我。” 徐景昌心头一颤。 两年前一场大火,建文帝朱允炆生死不明。 对外,肯定是宣称建文帝已经死了,不然朱棣的皇位是坐不了的。 但实际上,只要稍微知道内情的人都清楚,建文帝根本没找到尸首。 要知道,哪怕是大火,留不下全尸,也不至于连骨头渣滓也剩不下。 说的难听一点,哪怕是密闭空间进行高温处理的焚尸炉,也不可能把人炼的灰都没了,更何况宫殿本来就有防火设计和材料,即便是故意纵火,最后整体结构也是大抵完整的这是必然的,设计师和工匠干的就是专业的活,不要用九族去挑战他们的专业性。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建文帝根本就没死。 前任皇帝没死,还找不到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两年,这件事情虽然所有人都默契地闭口不提,但终究是公开的秘密。 而姜星火既然明确地在这种私密空间里告诉徐景昌,而且特意强调了这一点,就说明从姜星火的信息来源上看,建文帝绝对是没死而且有可能被找出来的。 “明白。” —————— 在离开南京短途出差之前,姜星火又去视察了一次工坊区,并且看望了景清的两个女儿,还去大天界寺看了看去年冬天从路边捡的小乞儿。 小孩们成长的都挺好,小乞儿无父无母,在寺庙里跟着师兄弟们一起生活、修行,也算是有个安稳的生活。 回到家,姜星火也要跟亲朋做短暂的告别。 姜萱正在给他收拾行囊,要带的换洗衣物、内衬、鞋袜,还有他的日用品和一些必需品。 从魏国公府里送来的那只小奶猫,如今一年多的工夫过去了,一转眼也变了模样,变得身子长长的,这时候正在埋头苦睡,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尾巴一抖一抖的。 等到姜星火进门的时候,在窗台的猫被惊醒,也不怕他,整个身体弓起来打着哈欠。 “喵呜~” 姜星火用手心蹭了蹭它的脑袋,小猫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姜萱问道,这几日她的心情不错,因为学堂放了几天假。 少年人就是这样,上学的时候盼放假,不过要是在家多待几天,恐怕她就想去上学了。 “估计用不了多久,监督收夏税,然后顺路去浙江看看商道的建设情况,再去宁波市舶司逛一圈,最后从宁波坐船回来,一两个月?”姜星火想了想说道。 姜萱点了点头:“那你注意身体,早点回来。” “放心,最多折腾一点,李景隆快带着兵回来了,重兵云集,不会出什么事的。” 姜星火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姜萱闪开了,因为她总觉得姜星火的这个姿势跟摸猫一样,她又不是猫。 “对了,哥,你回来后有空没,咱们一块出去玩玩呗!”姜萱突然想起什么,说道。 “去哪里玩?”姜星火好奇地问道。 “玩”这个字,对于姜星火来说,陌生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当然是去扬州了,上次你不是答应我带我去吗?”姜萱一脸兴奋地说道。 “好。” 姜星火想了想,扬州离得也不远,坐船顺江而下很快就到了,于是爽快答应了。 “等有休沐的时候,我们直接坐船过去。” “嗯,谢谢哥。”姜萱感动地说道,看来也是快憋疯了。 不过跟那些不怎么出门的闺中小姐比,姜萱还算是幸运的,能出门、有学上,平常在家也就是做做饭收拾收拾,姜星火也不怎么管她。 姜星火笑了笑,又叮嘱了几句,就去寻袁珙了。 他倒没有觉得疲惫,相反心情很轻松。 虽然姜萱的生活已经不像在乡下时那样单纯,但在生活环境的熏陶下,她现在的性格倒更加开朗,而且变化也挺大。 比如说,她的性子变得越发沉静了,她不再跟以前一样时不时地爱闹腾两下。 同样,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缠着他问东问西,她只是默默地帮助着姜星火,打理着他无暇顾及的生活日常。 看着哥哥离去,姜萱心中有种怅然若失的滋味。 不过很快就没有了,因为小猫兴奋地叼过来一只还在奋力挣扎的老鼠冲她炫耀,眼睛里全是骄傲。 “啊!!!” —————— “一人得神,二人得趣。” “怎么,影响你登神了?” 袁珙的房间里,老头正在品茶。 作为天下第一相士,袁珙有点神神叨叨的行为并不奇怪,他的房间里就放了不少罗盘和各种神秘道具,姜星火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 “凡人怎么成神?” 袁珙笑了笑,放下茶杯,请姜星火入座,顺手给姜星火倒了杯茶。 “我明日要去江南一趟。” “听说了。” 姜星火转了转他眼前的茶杯,看着茶叶沉沉浮浮,问道:“想好了吗?” 姜星火问的事情,当然是袁珙是否出任太常寺卿的事情。 袁珙在洪武朝是以侍郎身份离开朝堂的,再加上丘玄清的例子摆在前面,作为道门中人又是久历宦海,出任太常寺卿再适合不过。 但袁珙对此一直不置可否。 一是到了他这个年纪,他自己也说不好还能活多久,按理说犯不着临到老还能趟这浑水,毕竟袁珙对于功名利禄也没什么追求了;二是有些事情他一直没想明白,最近想的差不多了,还得跟姜星火确认一番。 两人品茶,相对不语良久。 “此次江南之行以后,你打算怎么对待士绅?”袁珙郑重问道。 在这些人里,袁珙对于变法,其实是参与最少的。 其他人就不提了,不说各个玩命,也算是奋勇争先,哪怕是张宇初,虽然不敢也不能在庙堂上帮助姜星火做些什么,但最起码在道门中拼命鼓吹姜星火主导的变法,很多道观跟佛寺一样,现在都有帮忙发小册子向信徒宣传变法的业务,而且张宇初从姜星火这里获得了心学新论,本就在思想界颇有名声他,一跃成为了陆九渊之后的心学道统传人,成功动摇了理学的绝对统治地位。 而袁珙从元末一路走来,见识过太多朝堂新贵的大起大落,光是他给相面过的侍郎、尚书,各个犹如过江之鲤一般纷纷越过龙门,然后骤然陨落,实在是不可计数。 袁珙知道姜星火很特别,他甚至知道姜星火的命数是他的相术所无法预测的,便是天人降世,也不过如此。 但这不妨碍袁珙的谨慎。 所以袁珙除了写写文章,始终没有过深地参与过变法。 袁珙很清楚,姜星火想把他拉到这条船上来,而他无论是资历还是在朝中的人脉,都意味着只要他正式加入到变法派的阵营,那么天平就相当于投入了一个不轻的砝码,势必会影响到平衡。 毕竟,袁珙当年不仅给姚广孝和朱棣相面,预言朱棣四十岁由蛟化龙,而且与燕军中的那些将校,也颇有交集,这些人在十年后摇身一变,都成了公侯伯勋贵,哪个不念袁珙当初的预言呢?毕竟,这个时代的武人是普遍非常迷信这些东西的。 这就相当于本来就在立场上倾向于二皇子朱高煦,在利益上与变法深度捆绑的勋贵集团,将进一步在人情上也更加靠拢变法。 因为就像是张宇初时不时给淇国公丘福贡献一点龙虎山秘制大补丸一样,道门里的很多东西,譬如丹药、符箓,在勋贵群体中都非常受欢迎,谁家有什么事了,也喜欢请袁珙来做个法事。 袁珙就属于那种,公认道行高深且受人尊敬、人脉极广的大法师。 某种意义上,跟锦旗无数的老中医差不多。 姜星火也想的清楚,袁珙什么都不缺,对事情看的又这般透彻,可以说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典型,想要拉他入伙,不回答他关注的问题,肯定是不可能的。 于是,姜星火坦诚道:“对于士绅,自然是分化瓦解,拉拢一拨打压一拨。” 这个问题姜星火有过思考,这时候对答起来倒是条理清晰毫不费力。 “士绅转变的关键在于两点,第一点便是经济来源,士绅虽然目前大部分都是地主,依靠土地经济,但人都不是傻子,随着海洋贸易的广泛开展,看到了新的利益,其中一部分近海的士绅,一定会投资海洋贸易,继而逐渐转型,而转型的士绅,利益基础就跟以土地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士绅不同了,屁股不同,脑袋自然也不同;第二点则是上升通道,因为国子监在南京,所以一般而言,只有南直隶周边的几个布政使司的读书人有条件来国子监读书,而全国大部分的士绅子弟,都是靠着科举这条通道进入仕途,实现给家族的反哺的,但随着新的、更多更广泛的上升通道打开,有了部分改变的科举不再是士绅唯一的上升通道,那么未来诸如扩大规模建立分监的国子监,以及大明行政学校,就会吸引士绅子弟进入,到了那时候,这些人的立场自然也会发生改变。” 袁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说话,他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当中,半晌才开口道。 “你的才学举世无双。” “如果以学问论,便是逼平北宋五子,进入诸子之列,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有担当魄力,遇事处惊不变,且有远谋,能容忍妥协,非是短视之人。” “你有很多有能力的追随者,你对症下药,给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这些人放眼历史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当世,足以称为能臣干臣。” “可你知道你缺什么吗?或许你自己都没看清楚。” 面对袁珙的问题,姜星火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旁观者未必清,但当局者大概率迷。 身在局中,即便尽力高屋建瓴,也难免被视野立场所困,自觉不自觉地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思考问题。 “那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是像你一般年岁.” 袁珙缓缓道:“当年太祖高皇帝渡江,在采石矶全歼集庆(南京在元朝时的称呼)元军主力,后来一路势如破竹,在徽州,太祖高皇帝征求朱升对他今后战略的意见,朱升当时只说了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于是,太祖高皇帝从志得意满中渐起畏惧之心。” “你缺的正是畏惧。” “去年我给你算了一卦,潜龙卦变相,当时我没想清楚,后来慢慢明白了。” “震为雷,君子以恐惧修省。” “你的道心或者说信念太过坚定,太过一往无前,对于一切都毫无畏惧,如果干不成你要干的事情,无法将这天地翻覆成你想要的样子,你是不肯罢休的,对不对?” 姜星火坦然以对:“不错,我当年从宣城敬亭山下离开,便立誓不成此事,定不回还。” “那你有畏惧之事吗?” 姜星火想了想,摇头。 归根结底,他什么都不怕,肉身陨灭,亲近之人别离,功业崩坍没有什么能让他惧怕的。 自古艰难唯一死,可他姜星火,委实不怕死。 “尝试着让自己畏惧些什么,或者说敬畏些什么吧。” 袁珙的话语似乎很有道理,也很有诱惑力。 是啊,人生在世,真有什么都不畏惧的吗?如果真的如此,那还是一个人吗? 正如袁珙刚才所说,“凡人怎么登神?”一样,反而言之,姜星火身上,究竟是要神性还是凡性? 但姜星火沉思片刻,反问道:“这就是你加入的条件吗?” 袁珙笑了下,只说道:“你可以这么理解,老朽年迈了,不能登上一个疯子驾驭的战车,会摔得粉身碎骨的。” 姜星火放下茶杯,缓缓起身,看着窗外,背对着袁珙,只念了一段话。 “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先王之政矣。 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收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 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愿监苟者因循之弊,明诏大臣,为之以渐,期合于当世之变。” “《宋史·王安石传》。”袁珙说道。 这是元朝脱脱等人编撰《宋史》的时候,在王安石列传里,介绍了王安石的早年经历后,第一次大规模地引用王安石的文章,其意义不言自明,就是对王安石一生主张的提纲挈领。 “是。” 姜星火转过身来,看着袁珙,轻声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虽非王荆公所言,但其意大抵如此。” “这世上有没有天道、天理、天意?我说不清楚,想来你也说不清楚。” “但我清楚一件事,此方世界,若是真有一个天道,那我也是天选。” “我是天选,也是唯一。” “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改变。” “如果你想要我有什么敬畏的,我唯一所敬畏的,就是尚未被启迪的芸芸众生。” “除此之外,我还畏惧什么呢?” “这是我的答案,你满意吗?” 余光透过窗棂照在姜星火的身上,袁珙竟是一时间有些难以直视。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八章 症结 “经年身事各如萍,今日相逢泪满缨姜郎,我想你想的好苦啊!” 盛夏时分,姜星火在上海港口见到了李景隆。 姜星火笑容僵硬地接受了李景隆过于热切的拥抱,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整出了一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架势。 “先把部队安顿好吧,营房和各种物资都准备好了。” 税卒卫已经分批下乡了,而有了这些回归的远征军,手里有了武装力量,姜星火心里也就踏实多了。 前上海县令张守约经历了一轮迁转,如今已经荣升松江府知府,他从华亭县赶到了上海县亲自主持各种工作,很细心地把原先平叛部队当时驻扎的军营扩建了一轮,并且把米面粮油蔬菜水果毛巾被褥等各式物资都给安排齐全了,远征军在海上颠簸许久,现在下了船,能好好歇一歇。 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是? 进了上海县衙的花厅,两人倒上茶水,姜星火面色一敛,目光沉静了下来。 “怎么?松江府的情况很坏?”李景隆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热茶,问道。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道:“松江府的情况不算坏,但是从江南各府下乡的税卒卫反馈来看,其他府的情况有的很严重。” “前两年进行了一轮摊役入亩,解决了老百姓的徭役负担,但归根结底,对于土地的很多问题还是没有一个深入的调查和解决。”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朱棣刚刚登上皇位,在统治基础非常不稳固的情况下能对徭役动刀,就已经是弥天大勇了,换别的皇帝,真就做不出来这种决策。 但前两年的情况,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至于土地本身的问题,以及与之息息相关的农业税收的问题,当时的大明中枢并没有能力解决。 可现在时移世易,不仅内外部基本稳定,而且能识字算数的税卒卫被大批地培训了出来,就有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客观条件。 实际上,洪武朝虽然在一开始借着扫清张士诚势力等名义,把江南士绅砍瓜切菜一般清理了一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十年过去了,江南士绅们不仅没有衰败,反而在老朱的屠刀砍完以后,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地生长起来,并且长成了一片片茂密的竹林。 解决徭役问题,并不是对土地变法的最重要步骤,相反,只是第一步而已。 现在通过各地的反应,以及自己沿途的实际考察,姜星火汇总得到的情况是士绅对田土和人口的侵蚀,已经严重削弱了大明在此地的统治根基。 田土和人口是封建王朝最重要的财富,如果没有田土和人口,那么大明这台庞大的国家机器,就相当于失去了燃油和动力,根本无法进行运转。 而税卒卫下乡,虽然没有全部调查清楚,可根据目前已经揭露出来的情况,就完成能够称得上是“触目惊心”了。 自耕农和佃农虽然没有了徭役的负担,但实际上的负担还是非常重,因为他们不仅要负担夏秋两税,而且还有各种朝廷并没有要求,但地方自己进行的临时摊派,除此以外,还有姜星火之前所说在税收中基层胥吏税官等人的敲诈勒索,这些累加起来,往往会导致家境贫寒的百姓鬻儿卖女不过现在这种情况要稍微好一点了,因为百姓还有做工这条出路。 随着江南纺织业的大发展,不仅有官营的手工工场区,民间也出现了自发的私营作坊,萌芽极大地发展的同时,也意味着对于纺织工人的需求增长了。 姜星火把一份报告文书抽出来,递给李景隆。 李景隆展开来看,却是朱勇的报告,这小子放弃了随父北征的大好前途,还真就塌下心来下乡了,而且文章虽然没啥辞藻可言,但起码语句通顺,能把话说清楚,这在现在武夫里,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文化水平了。 “岁征岁派亦既有常数矣,怎奈县中时时加派杂料,名色纷如,据称奉藩檄,然而诘问再三,根本无从究知。吏书神鬼其间,里长通为好利,巧者规免就减,愚者重征特困,使得乡间征敛无度,赋税繁苛,民间每遇加派,辄蹙额相告。 今之索费百端,有以灯物名之者、有以柴炭钱名之者、有以管饭钱名之者、有以募马钱名之者.加以里老之利害,而民闲不可言矣。 杂税则出人于之手,贫者无资以求于彼,则有贫之实而不得贫之名;富者操其赢市之,则无富之名而有富之实,弊也久矣!” 报告不长,但反映出来的问题却很严峻。 李景隆蹙眉道:“这样看来,府县所以不治,还是豪强胥吏之害。” “是啊。” 姜星火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 “这种豪强胥吏联合起来,两头挤占正常资源的情况,现在不解决,以后必然会引发出难以遏制的动荡,必然会冲击到统治根基,若是再过二百年,这江南真就跟大明没关系了。” 姜星火说的是实话,到了明末,江南就是自成一体,甚至北京那边沦陷了,皇帝都自缢了,江南一整套政治经济文化体系,依旧能够自己搞个南明出来。 说白了,明末那时候的朝廷,在江南连税都收不上来,派人去收税被一顿痛打,打死了都管不了。 “那姜郎打算怎么办?” 这种情况,你让李景隆想办法,他肯定是没办法的,但不妨碍李景隆相信姜星火有办法。 实际上,姜星火确实是有办法的。 根据之前的思路,第一个是清理勋贵豪强的非法占田,第二个是杜绝基层胥吏税官在税收过程中的上下其手。 而通过这段时间的实际调查,姜星火把这两点,针对具体情况,进行了拓展,拓展成解决税收问题的四点症结。 这些结合实际情况进行的调整,经过姜星火的思考,已经付诸笔端,打算以此作为此次税收改制的根本方法,传达下去广而告之。 第一点,是里长和粮长制度。 这个制度比较复杂,需要简单追溯一下历史渊源。 简单来说,在大明建立后并未立即制定统一的基层组织框架,各地的乡里组织有的是从元朝延续下来的,也有的是重新组编或创立的,直到洪武十四年,老朱才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推行里甲制度,而此前从元代延续下来的乡村社会原有的基层组织,基本上都被整合到“里甲制”这个统一的制度框架中。 里甲的具体编制方法,是每一百一十户编为一“里”,由丁粮最多的十户轮流担任“里长”,以十年为一个固定周期轮流应役,先后顺序根据丁粮多寡预先编排好,而其余的一百户则称为“甲首”,如果各里中有无力承担的年老、残疾、幼童、寡妇、外地寄居户等人,则称为畸零户。 此前便说过,在大明官方的基层制度上,其实是没有“乡、镇”这些概念的,这些都是自发形成的民间聚居区,在官方的标准里,只有“都”,所以在洪武二十四年第二次攒造黄册时,又规定组编里甲时应维护“都”这种原有的乡村区划的完整性,比如一都有六百户,将五百五十户编为五个“里”,剩下的五十户则分派于本“都”,附各里长名下带管当差,不许划拨别都人户补凑。 此外,在南直隶、浙江、湖广、江西、福建等田赋数额较多的布政使司,大明还陆续建立了粮长制度,也就是负责税收时征粮的。 但这些制度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管是里长还是粮长,现在都开始走样了。 就拿里长制度来说,一方面是逃户问题,因为税收繁苛,即便没有了徭役的压力,农人的压力极大减缓了,可依旧在灾年有大批逃户,这就导致了里甲寥落户口萧条的情况出现;另一方面是里长轮流做,可都是按照十年前的家庭收入情况来衡量的,到了十年后,可能轮到的人早已家道中落,一旦需要赔垫,那就是要闹到家徒四壁都赔不完、垫不完的。 显然,人都是会黑化的,你不能在利益面前指望人的道德自觉。 一些里长为了减轻自身压力,或者干脆就是为了在任期内捞钱,就会借经办征收赋税之机,与衙门的官员吏胥税官等相互勾结,共同为非作歹,粮长也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在清理基层豪强和胥吏的时候,同样要大力整顿已经有些趋于崩坏的里长和粮长制度。 第二点,则是“经催”问题,也就是胥吏对于税收解运过程中的上下其手,这常常被基层官吏视为敲诈勒索的好时机,姜星火此前说过,便不赘述。 第三点,是“投靠”问题。 所谓“投靠”,在明初一方面是在土地田亩方面,士绅豪强通过所谓飞洒、诡寄、花分、挂虚等等方式,将自己的土地登记在别人名下,规免应承的税粮负担;另一方面是指应服徭役的男丁,为逃避沉重的摇役,被迫投靠到士绅豪强户下,成为豪门庇荫下的家丁、义男、庄户等等.不过好消息是徭役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所以很多投靠在士绅豪强户下的人口,现在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户口里。 而无论这些弄虚作假的手段叫什么名字,具体手法有何不同,但其实在性质上都是一样的,就是士绅豪强们用尽一切方法来把自己应该负担的赋税推到别人身上去,这种问题光靠正常的官场手段是解决不了的。 海瑞头够不够铁?骨头够不够硬?这是整个大明历史都能排到前列的,但即便如此,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隆庆四年海瑞在应天巡抚任内,下大决心要纠正土地占有上名实不副、权利与义务脱节的畸形现象,大力摧折豪强,掀起过“退田”的高潮,然而也就过了几个月,就推行不下去了,举目所见,几乎所有人都在反对他,所以想要廓清宿弊,特别是要动真格的剥夺士绅豪强的不法利益,必然会遭受到他们及其代言人的顽固抗拒和恶毒栽诬。 此前姜星火在对于士绅一体纳粮的制度设计当中,就提及过这个问题,实际上,无论是大明还是带清,对于这个问题都非常头疼,而能够真正触动问题根源的,还是得靠刀子。 参考四阿哥的经验,姜星火这次就准备了充足的刀子,打算对江南的豪强士绅比划比划。 这也是为什么非要等到李景隆的远征军回国,姜星火才打算正式动身。 第四点,则是“优免”问题。 在明初,这个词主要是指的对民间高龄老人及守寡节妇等特殊群体的体恤照顾,老朱在洪武元年下旨“民年七十以上者,许一子待养,免杂泛差役”;洪武二年下旨“凡民间年八十之上,止有一子,若系有田产,应当差役者,许令雇人代替出官;无田产者,许存侍丁,与免杂役”;洪武三年下旨“凡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志,至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间,除免本家差役”。 这些对特殊群体的体恤照顾,充分体现了老朱的人性化,问题不出在特殊群体上,而是出在官员上,优免政策里还有“官员亡故者,免其家服役三年;随朝官员,除本户合纳税粮外,其余一应杂泛差役尽免”,其实老朱规定的已经很死了,对官员的优免是极有限度的,仅限于本户应出的杂泛差役,并未竭免其正项钱粮老朱在世的时候,甚至对于公侯勋贵之家,也不容许其纵容家内佃户、仆役等不服份内的差役。 那么这样看起来,不就是差役的问题吗?现在摊役入亩,应该不存在优免政策出问题了啊! 可实际上,优免制度随着岁月的流逝、纲纪的松弛,已经开始变味了,不仅在徭役上官员享有这些优待,在赋税上也有,很多回籍居乡的官员自封为缙绅,不交赋税,不应徭役,已经成为了社会风气,甚至士子一旦取得功名,也俨然以新贵自居,要享受到实际上的特惠优免。 这就导致了缙绅和士子,他们分头蚕食着大明的钱粮,尽可能攫取和扩大优免特权,而推卸应该履行的缴纳钱粮的义务。 优免问题,也就是缙绅和士子少交税乃至不交税的问题,现在通过税卒卫的下乡调查,已经充分地暴漏了出来,姜星火必须要防患于未然。 实际上,如果优免问题不管的话,姜星火没有插手这个世界的历史线的话,那么都不需要到二百年后的明末,只需要一百年后的明朝中叶,整个江南的赋税就因为优免基本烂一半了。 由于江南科名鼎盛,入仕和休致的官员众多,这种优免特权甚至从见不得光成为了光明正大的官方制度,一方面,松江府一度明文规定“一品免田万亩,二品以下渐少,至郎署免田三千亩”;海盐县也有明文规定“进士免田三千亩,举人一千五百亩,秀才以下再递减,监生免田六十亩,生员免田四十亩,异途出仕免田三十亩”。另一方面,诸如苏州、杭州、嘉定、湖州等,竟然将官户与民户分别绘制里图,即将一县的田地分编,列入官户图(在任及致仕官员)的,即可不应差谣,不纳钱粮,除此以外,官绅们不但摆脱了本户应缴纳的赋税,还凭借着优免特权广纳依附投靠者,由此吸收了大量的土地和人口。 听完了姜星火的想法,看了看递上来的厚厚一摞文书,李景隆不禁感觉有些头皮发麻。 是的,还没开始干,李景隆就有点知难而退了。 这事在李景隆看来,压根就不是人干的。 这要得罪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数以万计的读书人和士绅、官员! 不使用雷霆手段,不动用严刑峻法,根本不可能将这些基层油滑的胥吏、差役、税官、里长、粮长等等各色人等给震慑住,从而解决“经催”的问题。 同时,对于士绅豪强的“投靠”和非法占田,这两种多占田少缴税的方式,不上刀把子,同样也不可能让他们把吃到嘴里的肥肉,乖乖地吐出来。 而“优免”问题,更是必然要开罪于绝大多数在任江南籍官员和已退休回籍的缙绅。 想想看,在任官员、致仕缙绅、士绅豪强、胥吏差役、里长粮长.要一口气得罪这么多人,而且这些人都是正经的有权有势,要削减甚至废除他们已长期攫取到手的特权,势必引起顽强的抗拒和反噬。 “怕了?” 李景隆咬咬牙:“怕个屁!” 这时候李景隆才想起来,现在已经不是洪武朝了,也不是建文朝了,自己不需要缩着脑袋,有姜星火顶在前面,自己只需要负责动刀子就行了。 什么和光同尘?现在只有光没有尘!老子眼里容不得尘! “这就对了。” 姜星火大笑道:“曹国公破家以利国,陨首以求济,岂是士林舆论区区浮议就能动摇的?国朝有法度,敢中伤勇于任事的臣子,中枢必不姑息,所以且放开手脚去干吧!” 李景隆“哼”地出了口气,再没了犹豫,只是问道:“现在怎么办?” “让远征军的士卒们休整七日,七日之后出发,从松江府开始,保障按顺序清丈各府田亩,上次摊役入亩没查清楚的事情,这次要一并做到,然后按照接下来下发的四点症结,一个府一个府地清查过去。”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九章 传首 六月份的江南天气开始变化,淅淅沥沥的雨下了起来,空气湿润而冰凉,却偏偏还夹杂着几丝怪异的暖意。 一队骑士从上海县赶到了苏州府嘉定县附近,逼近嘉定城时,他们的脸颊上带着汗水和雨水,一匹枣红马率先靠近城门,马背上的骑士勒紧缰绳,那马儿打了个响鼻,喷着热气在墙边停了下来。 马背上的骑士翻身下来,栓了马,径直进了城门。 城门里还有马,因为有驻防规矩,所以进了城门得换马,不多时,换了马的骑士就到了嘉定县的县衙,直奔衙门里面。 一名校尉模样的人站在台阶上迎接:“小公爷,请稍候。” “嗯。” 朱勇闷闷地应了一声,在旁边的石凳子上坐了下来,耐心等待。 闷热的夏日雨后,整个人都像是被泡进了蒸锅又捞出来的白面馒头一样,皮肤有些水肿,内里又跟烧了火一样,朱勇任由汗水混杂着雨水从脖颈里流下,就这么笔挺地坐着。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后,那名武官匆忙从后院跑过来了。 “小公爷,国师召您过去。”那人说完,快步往堂屋方向去了。 朱勇站了起来,跟着他走上台阶。 进门后,他又见到了几十个书吏,正齐刷刷地跪坐在案桌边上写字,旁边还摆着一摞又一摞的图册,只有一个在揉手腕的书吏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他,旋即低下头。 朱勇对这些人的工作有所了解,近日民间都传闻,这些人手上捏的是“判官笔”,鱼鳞册和黄册的核准,但凡有出入,里面藏着猫腻,被“判官笔”勾上,轻则被罚钞罚到破家清产,重则充军流放亦或是人头落地。 这里面的意思,就跟异地办案差不多,姜星火自己带了一套完整的会计账房和文书小吏班底,都是部里抽调的积年老吏,各个等着这次出差以后有所转升,哪个不卖力气?毕竟对于姜星火来说,大规模地打开吏到官的通道或许费劲,但在现有的吏到官的几个晋升制度里做些文章却是再简单不过。 朱勇穿过堂屋,后面就是后厅,姜星火正在里面。 朱勇行礼道:“见过国师。” 姜星火示意他稍等,手上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 “今天下税粮,军国经费,大半出于东南。苏、松、常、镇、嘉、湖、杭诸府,每年均输、起运、存留不下数百万,而粮长、书手、胥吏、豪强一同舞弊,影射侵分,每年亦不下数十万,粮税之害,莫过于此。” “路经苏、松二府边界,田边百姓曾言曰:百姓种了田地,出赋税以供给朝廷,此正理也,年成灾荒,朝廷免百姓几分税粮,此至恩也。然今七府地方,每年有数十万钱粮,朝廷也不得,百姓也不得,却是中间一辈奸人影射侵分,以致奸蠢日肥,民生坐困,是可忍,孰不可忍?” 密折制执行两年了,目前来看,很难观测出具体效果几何。 反正勋贵武臣们对此颇为叫苦连天。 因为他们跟皇帝相处的时间长,基本没有利益冲突,所以真有什么需要说的事情,要么直接进宫面奏,要么酒宴上就嚷嚷了,很少有武臣会乐意通过文字的方式去跟皇帝分享小秘密或者打小报告,这在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靖难勋贵群体里,通常会认为是不合群的怪异表现。 而高级文臣们倒是挺乐意上密折的,但朱棣对他们信任程度普遍不高,所以很多事情都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想靠这种手段干掉政敌基本不太可能.或者换句话说,如果证据确凿,那根本也不用上密折,直接找个敢冲锋的小弟,走正常的弹劾程序就行了。 但这东西对于皇帝来说,可以平时没太多用,但不能没有,因为这绕开了传统的汇报程序,具有某种秘密性质。 而姜星火也不是给自己写的,是给李景隆写的,以李景隆的视角,把这件事情侧面印证一下,等李景隆回来,让他誊抄一遍就是了。 “怎么样?” “基本算是证据确凿了。” 朱勇带着税卒重点去查了常熟县的田税问题,隆平侯张信在这里有大量田产。 从“常熟”这个字面名字上就能看出来,作为历史悠久的鱼米之乡,这里位于长江三角洲冲积平原,地势西北略高,向东南微倾,雨热条件优良,粮食产量常年位居江南诸府县前列,因此也受到了地主们的喜爱。 谁不喜欢亩产量更高的土地呢? 靖难勋贵们,对于置业这件事情,因为时间较短,所以基本都是在南京周边的镇江府、常州府,而在苏州府和松江府置业的并不多。 所以在江南的清田工作,其实对勋贵部分的来讲,工作量已经不大了,大头在南京周围,已经清理完了,只有一些传承历史相对悠久的洪武开国勋贵,在江南有不少地,但这些地大部分也不是非法占有的,而是老朱赏赐。 比如曹国公李景隆,他就很干脆地让李增枝把所有在江南非法占有的田地都一并退了,有了曹国公的带头,其他洪武勋贵也有样学样,反正南京周围的都退了,不差这点了。 只有隆平侯张信,这位“恩张”,一如既往地头铁。 去年两淮盐税案以后,转运使、参政、知府,全都扔进诏狱里了,只有布政使和漕运总督安然无恙。 按照默认的规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黄淮布政使司的这些官员前途都是受影响的。 而原先担任漕运总督的张信,却并没有被罢黜,也没有被降级使用,只能说他的情况相对比较特殊,毕竟他过去的功劳实在是太大,所以暂时保住了这个位置。 但其实张信也知道,这件事情闹出来,自己虽然没被牵连,但自己没啥机会再往上掌握重要权柄了。 毕竟张信虽然作战也很勇猛,但如果光论作战能力,他能不能封个伯爵都是存疑的事情。 而且张信也听到风声——朝廷内部已经有不少人认定,整个大明旧有盐务系统的势力将遭受毁灭性的打击,甚至会影响到整个系统的重塑,因为谁都能够预料到,朝中大佬绝不容忍这一系的人继续兴风作浪,盐税这里面牵扯到的利益非同小可。 但即便如此,张信依旧平安无恙,至少表面上如此。 或许张信觉得自己的功劳实在是太特娘的大了,大到根本不需要在乎这种事情,朱棣也不可能惩罚他,所以这位日进斗金的漕运总督,压根就没理睬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行文,他下面的田庄管家也有样学样,大门一闭,根本不让进去查。 朱勇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裹住的文书袋子,从里面取出文书递给姜星火,上面都是张信非法占田的证据。 “晓得了。” 姜星火把文书收好,又提笔写了张便签:“勋戚庄田,有司照例每亩征银三分,解部验给。如有纵容家人下乡占种民地,及私自征收,多勒租银者,听屯田御史参究。” 这是他根据实际的清田工作做的记录,这些记录以后经过增删,会以补充法的形式正式成为大明律的一部分。 “要现在动手吗?”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说:“先不急,郑伯克段于鄢的道理你应该明白,且容他骄纵片刻又如何?先把嘉定县的事情弄完。” 朱勇忍不住问道:“嘉定这边情况如何?” 姜星火放下笔,长身而起,只道:“不杀不足以震慑人心。” 朱勇悚然一惊。 “劳烦你去击鼓,把嘉定县的胥吏差役一并唤过来。” 三通鼓过后,县衙里的胥吏差役一并到齐,这些人刚刚经历了下乡清田,平日里养尊处优,这次只是在方圆百里的乡下,冒着雨清田,就各个累的腰酸背痛,现在不少人连站直都费劲,更遑论什么精气神了。 “国师大人,各曹小吏和三班衙役都已经到齐了。” 这时候坐在左边下首的一位老者开口说话了:“国师大人,胥吏差役来齐,可是有何吩咐?” 这老者叫做陈福,乃是嘉定县丞,在嘉定干了二十多年,而县令则是个被架空的进士,加上风寒病倒了,这次倒算是躲过一劫,前后几日全是陈县丞运筹上下,算是这里的头面人物。 “今天,要让你们知道,什么是国朝法度。” 姜星火看了陈福一眼,然后道。 听到姜星火这句话,不少人脸色微变,有些人则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姜星火说了这一番话,却没有立即宣布什么,而是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陈福脸上,道:“陈县丞,这件事情就交给伱了,你先把这文书细细讲述一遍。” 陈福心头一颤,接过文书,嗓音干涩地念了起来。 “清田之法,即使掌印官步步追随,左手握笔,右手执算,尚不能清十亩之地,全赖胥吏差役丈量,然姑且以平原之地言之:弹绳之紧松、区角之斜正、地势之高卑、宅园之阻碍,均有猫腻。” “持尺者增而握笔者减,执算者、报数者之含糊,实难预料,况有丘陵之崎岖,段落之细碎,形体之参差,种种奸猾顽劣,不一而足。” “嘉定县以旧俗相沿,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以三尺五寸为一步,而大有人等于清丈时改三尺二寸为一步,于是,一亩之田便一变为一亩又一分多,水涯草堑,尽出虚弓;古家荒滕,悉从实税如此种种,使清田沦为儿戏,上下舞弊,罪责难罄。” 随着陈福将这些日子清田的事情经过娓娓道来,胥吏差役的脸色也逐渐难看起来,不仅如此,他们的神色还带着一丝畏惧和慌张,显然对于小把戏被公之于众,十分畏惧。 实际上,哪怕是姜星火带着会计和文书小吏,下面各乡还有税卒卫的配合,但别说是一个府那么大,就算是一个方圆数百里或百里的县,真正主力的下乡清丈工作,还是要依靠胥吏和差役来做,这种事情士兵或京中小吏是没法弄的,田间地头复杂的事情太多了,不仅有田产的纠纷,而且还有各种复杂的地形,如果不熟悉当地情况,根本没法清田。 但是这就会导致,明明带着会计、文书、军队、税卒,整个清田工作,表面上公正无比,也确实有不少人被罚钞或者治罪,但这些被惩罚的人,说白了都是平时手脚不够干净的人,只是被拿出来当满足姜星火胃口的“祭品”。 这些人指望着姜星火有了这些收获,就能感到满意,觉得不让姜星火空手而归,就算是交差了。 实际上,这项工作在暗中仍受地方士绅的操纵,他们与胥吏和差役朋比为奸,通过刚才姜星火说的那些诸如“缩弓”等猫腻手段大肆欺隐,这些手段非常隐蔽且小心。 可清田这种沿丘履亩的工作,本来就是一桩极为具体繁琐的工作,其中又必须经过许多环节,使用若干人员,即使县官奉公无私,而且亲临现场以督导,也不可能将胥吏差役的这些手段都洞察出来,更何况,大部分县官,要么如嘉定知县这般摆烂,要么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松江府里的华亭县、上海县,这种变法派能够基本掌控的地方还好,一旦到了掌控力度没那么大的地方,这里面的东西可就大有说头了。 而如果想要这些熟知当地情况的胥吏和差役认真干活,不搞这些欺上瞒下的小手段,那就只有一个办法。 ——杀! 这些人在下面奸猾惯了,恩没用,威没用,赏赐没用,惩罚也没用,能触动他们心灵的,只有人头。 “念名单。” 陈福用颤抖的声音,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出来,都是在场的胥吏和差役,甚至还有有官身的官员。 每念出一个名字,旁边全副武装的甲士便会将其押解下去。 “王安。” “赵宝山。” “李庆。” 陈福一个一个点名,很快,一共三十余人都被抓了出来。 这些胥吏和差役,大多都是嘉定县内土生土长的,在嘉定待得久了,自然是知道嘉定的一些规矩,也知道如何应付,但眼前这个阵仗,他们的脸色顿时就煞白了,心底更是发凉。 他们都是胥吏和差役,本身就没有什么官职,平时也就是混吃等死罢了,就是真做坏事,料想也轮不到他们头上,可是这次显然不是这个逻辑。 当最后一个名字念完后,现场寂静一片。 因为最后一个名字,正是陈福。 这位县丞的心猛烈跳动几下,然后跪倒在地:“国师饶命!” “饶命?” 姜星火淡淡问道:“你们这些人从中作梗,暗中阻碍清田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有什么后果?” 陈福吓得浑身发软,他很清楚这位国师的性格,是真的敢杀人的,别说他一个正八品县丞,就是隔壁常州府的四品知府丁梅夏,也是一样人头落地,如今坟头草都老高了。 “国师明鉴,我等绝非从中作梗。” 陈福急忙辩驳。 姜星火冷笑一声:“你说不是就不是?” 说罢,却有几名胥吏、差役,以及随行的税卒,把这些人所做之事一一指出。 “国师,您看,我这就把他们拖出去砍了?” 在大明,砍头并不是最重的刑罚,对于很多罪犯来说,砍头反而是一种幸运,因为还有很多更残忍的刑罚,而且这还仅仅是针对罪犯个人的,如果从扩大范围来看,花式株连的惩罚是更严重的,诛九族、十族乃至夷三族,应有尽有。 只要是判了株连,其家眷也会受牵连,家产财产都充公不说,整个家族会跟着遭殃,而他的妻儿也会成为阶下囚甚至进入教坊司。 姜星火不是那么残忍的人,如果是平时,这些人的行为,也够不上砍头,最多就是打上几十大板,然后生死由命。 但现在不一样。 现在是推进清田工作的关键时期,南直隶和浙江是试点,清田工作要在五到七年内,在整个大明的范围都彻底完成。 如果开头就开歪了,对于这种事情有容忍,那么以后根本不可能认真执行下去。 所以这些人,必须死。 “杀。” 姜星火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自有如狼似虎的甲士抽出腰刀,按着脖颈子便是一刀下去。 这些胥吏和差役见到同僚被杀,也不管什么了,都在奋力挣扎。 但结局很明显,这些胥吏和差役下乡回来都气喘吁吁,哪里抵抗的住专门负责战场上杀人的甲士,不到几息功夫,就已经被斩尽杀绝了。 看到这一幕,所有幸免的人都傻眼了,这位国师,竟然如此凶狠? 这一刻,在场所有的胥吏和差役,再也不敢有任何的异议了。 不过,也有不少胥吏和差役,心里不服气,毕竟这件事情,虽然是和士绅勾结,但其实是默认的潜规则,何至于死呢? 不过他们也很快闭嘴了,因为这些人也不过只是小喽啰,不足为虑。 等到最后一具尸体被拖出去,陈福这才抬起了头,看着地上一道道鲜血淋漓的痕迹,心底有些悲哀,也有些愤怒。 他们被用来杀鸡儆猴了。 毕竟在他看来,这些事情,就算是朝廷重视,可该处理的都处理了,丈量的时候有点小动作,偏向士绅一些,不是很正常的吗?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些胥吏、差役和小官竟然全都被处决了。 但是,他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念个名单出来,给你个痛快,别连累家人。” 陈福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瘫软在地上,哆嗦着念出了一份名单。 至于这里面是否有攀咬,到时候自会有人调查清楚。 姜星火挥了挥手,陈福也被押了下去。 “挂到城门楼上?” “传首江南诸府。” 处置完这些人,剩下的胥吏和差役,已经是各个胆战心惊。 “再去清丈一遍嘉定县的田,这次再有弄虚作假,你们知道后果。” 姜星火起身离去。 清田这种事情,不流血立威是不可能的,还是拿海瑞举例子,海瑞不仅把清田付之实践,甚至不惜得罪前首辅徐阶,决心之大毋庸置疑,然而却未能取得过真正的成效,试行于一隅,尚且再而衰三而竭,难度如此之大,抵抗如此之坚决,更何况是推广于全国呢? 实际上,如果不真的杀个人头滚滚,这种触动士绅根本利益的事情,完全经受不起士绅豪强和胥吏差役等势力联合的反攻倒算,一旦失败,那么刚刚夺回来的民田又将被重新收回到士绅豪强手里,这种情况绝不是偶然的,而是士绅这些既得利益阶层跟底层胥吏差役串通到了一起,他们不仅能够左右朝野的舆论,而且深入乡里,又绝对能够不要脸搞各种阴谋诡计。 没有掌握全局的权力,没有贯彻到底的施政能力,没有挥之即来的士卒,那么哪怕是海瑞这种骨鲠之臣,在与士绅豪强的较量中,都难免落于下风。 这就是因为,清田是清查隐占,裁革士绅豪强所获得的非法利益,一旦清田完成,那么不仅意味着小民能减轻负担,更意味着原本转嫁在小民身上负担,重新回到了士绅豪强身上,也就是“缩此伸彼,利东害西”的零和博弈,所以必然会抗拒执法,乃至鼓动舆论。 实际上,弹劾姜星火的奏疏,在如今的内阁,已经堆得老高了。 可是没用。 内阁能怎么办?转交给北征的皇帝,你是恶心姜星火呢还是恶心朱棣呢?对于朱棣来说,这种感觉就跟周末回老家还要在路上办公一样。 回到后衙,姜星火思虑再三,决定既然是效仿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那还是把戏做全套的好。 “再写一份公函给漕运总督衙门。” “是。” 旁边的小吏提笔,姜星火口述道:“承询隆平侯田亩事,查大明律:‘功臣家除拨赐公田外,但有田土,尽数报官,纳粮当差’。由是功臣田土,系钦赐者,粮且不纳,实属不应。锡之土田,恩数已渥,若自置田土,自当与齐民一体办纳粮差,除赐田外,其余应尽数查出,以正律法。” 几十颗人头,迅速引起了整个嘉定县的轰动。 作为当事人,这些胥吏差役看着眼前这个惨状,所有人都害怕了,但是谁都不敢轻易出声劝说,他们很清楚,如果自己说话了,那没准自己脑袋也得跟着掉,毕竟他们屁股都不干净,这次是因为清田有人弄虚作假,可不代表这些没被砍头的,就没干过坏事没犯过法。 而姜星火也很快把事情控制住了,承诺只要第二次清田没有问题,那么将不再有人为此事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句话很重要,很快就把人心安定了下来。 毕竟要是事先不说清楚,真有什么谣言传起来,到时候想要再挽回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一次性处死这么多胥吏和差役,整个县衙已经人心烦乱,谁也说不好会不会有人把百姓鼓动着引发小规模暴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引起暴乱,到时候要不要动刀兵?动了的话整个嘉定县就会流血,所以还是防患于未然好一些。 总之,这件事,是一次恶性案件,必须要严肃处理! 但处理完了,剩下的人还得让他们干活,不能让他们人人自危。 与此同时,嘉定知县范登峰正在病榻上躺着,他也知道了这件事,马上就觉得自己病好了一半。 范登峰之前还满脸郁闷,他虽然是知县,理论上管理着县衙和整个县的一切,是县太爷,是百里侯,可他根本就从来没有办法管束过县内的胥吏差役,因为这些胥吏差役都是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二十几年的人,都是本地的地头蛇,而且互相抱团,又跟本地士绅搅合到一块,这对于范登峰这个甲申科的新科进士来说,实在是无从下手。 毕竟这些人,都有一定的影响力,甚至可能在某种程度上,联合起来就能掌控着整个县的局面,而在这种情况下,下面的一些人就有了强硬的保护伞。 这种情况下,县里的胥吏也就变得越来越嚣张跋扈,有时甚至不把范登峰放在眼里,这种情况也导致范登峰在衙门里没什么权威。 “快,我要去见国师。” 范登峰也不顾自己确实病得厉害,这时候气血上头,愣是披着被子站了起来。 姜星火当然没见他,姜星火又不确定这小子是病毒感冒还是风寒感冒,把自己传染了咋办?至于范登峰被架空的事情,姜星火倒是没太在意,这种念了十几年书的读书人,刚考中进士外放做官,你指望他孤身一人斗得过这些当地的地头蛇才是不切实际的奢望。 而姜星火帮他拔除了这些阻挠清田的钉子,当然也给范登峰日后的施政大大减少了阻力。 同时,姜星火根据之前的反馈,对于第一批清田的松江府的官员中,有采取敷衍塞责、潦草从事态度的人,也直接下了从警告、罚俸、戴罪理事到降职不等的处分。 很快,嘉定县的第二次清田,就有了切实的收获,之前通过各种弄虚作假隐瞒下来的东西,全都浮出水面,而那几十颗明晃晃的人头,也开始在苏州府诸县中流传展览,一时之间,整个苏州府都被震慑到了,这种震慑的氛围,更是随着人头的传递,开始弥漫到了江南的其余各府。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五章 建文 建文帝的消息? 听完赵海川附耳说的这番话之后,姜星火的表情很平静。 他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先下去吧。” 姜星火说的云淡风轻,可是跟随姜星火已有几年的赵海川,却从姜星火脸上的细微表情中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只不过因为姜星火的神色变化太过迅速,以至于让赵海川忍不住怀疑自己看错了。 直到走出去时,赵海川猛地发现,原本被太阳照射得云翳都显得金灿灿的天空,此时竟有几分阴沉。 那阴郁之气仿佛要把世界都遮掩起来一样,给人一种压抑的室息。 赵海川这时暗骂自己真是糊涂,这么重要的消息,怎么能当着唐音的面说呢?哪怕是低声耳语,也是原则性的错误。 如果早些将这件事单独告诉国师,或许就没有后边自己被赶出来的事情了等等! 想起刚刚在屋内与国师的对话,赵海川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这件事是确凿无疑的,国师会不会立即采取行动? 如果换做任何一个朝廷的高官,恐怕都不会坐视建文帝的存在,但国师此时正在跟前白莲教的圣女密谈,鬼知道密谈了些什么? 当年在常州府被曹松背刺一事发生后,赵海川就不自觉地患上了受迫害妄想症,这时候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绣春刀,走路左顾右盼,生怕下一秒就有人跳出来灭他的口。 不过赵海川显然是多虑了,给姜星火干了这么多次黑手套,只要不犯大错误,姜星火哪舍得杀他? 但刚才赵海川的那句话,虽然唐音刻意站起来回避了,却难免听到了耳语泄露出的只言片语。 “建文”这两个字如同炸弹一般,瞬间将她吓了一跳。 “你听到了。” 姜星火很笃定地看向唐音。 “啊?” 唐音装作一脸呆萌的样子,只是她这张妩媚的脸,实在是装不像。 唐音此刻紧张极了,她是真的怕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秘密,姜星火给她宰了。 这时候她的眼眸已经开始像一只机敏的狐狸一样,不自觉地观察起周围环境了。 姜星火却并没有怎么样,而是用手拿起空杯子,一下一下地敲在石桌上。 “把牛真叫来,有些事情,只能让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做。” 很快,这位前白莲教护法,就被叫了过来。 牛真,并没有成为场区的保安大队长,而是带着极少部分人,负责在暗处维护生产安全,以及除掉一些有阻碍的人或势力。 这些投降的白莲教余孽,都是在户籍上消了名的。 姜星火并未想到当年的闲棋冷子,这时候会发挥作用,他的脸上并没有表露多少,只是沉吟半晌后,便吩咐道:“你带几个可靠的人,跟我走一趟,做完事以后,送你们离开大明,琉球、日本、朝鲜、安南、占城、吕宋.随伱们去哪都行,以后不要回来了。” 随后,姜星火出来对王斌等人说道:“传令下去,立即准备船只,从上海走水路出海去宁波市舶司。” “属下遵命!” 众人应诺后迅速离去,很快便安排妥当,车驾开始从工厂区返回上海县,然后从北面的港口搭乘船只通过长江入海。 —————— 海风徐徐,波光粼粼。 一艘带有锦衣卫标志的大船,破浪而行,朝着宁波市舶司港口驶去。 座舱周围铁甲闪耀、寒光逼人,守卫的甲士一刻都不敢懈怠,而船上的其他位置,锦衣卫们身着飞鱼服,手握钢刀,眼神冷冽如霜,同样做好了准备。 虽然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清楚这次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但能让他们理解的是,国师对此极为重视,甚至不惜改变既定行程。 船舱内,灯火通明,气氛肃穆,姜星火几人围坐,面色凝重。 此时的船舱外,偶尔传来甲士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彰显严明的纪律,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味和铁锈难以描述的味道,勾勒出一幅独特的海路行船图。 “国师,马上就要到了。” 姜星火点点头,站了起来。 夜色渐深,星辰璀璨。 船帆在月光下飘扬,如白练飞舞,远处宁波市舶司的灯火逐渐映入眼帘,港口的喧嚣也渐渐进入了耳膜。 姜星火的目光平静而专注地望着前方,他的心神仿佛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视角,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前方那座巨大的港湾,那就是宁波市舶司的所在地。 在唐宋元时期,这里曾经是全国最繁华的港口之一,而且它也是华夏最早成立的一批市舶司之一,是对日本最大的贸易中心,以商品流通性极强,各式货物种类丰富而闻名。 只可惜,由于海禁政策的原因,销声匿迹了三十余年。 如今的宁波市舶司,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荣光。 而随着市舶司的重新开放,关于海禁政策的一系列转向,也随之而来。 这其中既包括了流亡海外的大明子民的回归与认定,也包括了原本因为迁海令而迁离故土的沿海岛屿城镇居民的何去何从问题。 在处理后面这个问题的时候,免不了去调查沿海岛屿上,现在还有多少合法亦或是非法的居民,停留在那里。 不查不要紧,一查,就查出事了。 在宁波外海,舟山群岛的普陀岛旁,有一座小的不能再小的岛,叫做洛伽岛,岛上只有一座被遗弃的佛寺。 而锦衣卫在这里,却发现了一些异样的踪迹,似乎有人在此地隐居,每隔几个月,还会有精壮机警的汉子出来低调采购物资,每次都是采购很多生活用品,装一大船回去。 考虑到大明近海甚至整个东海都没有什么海盗活动痕迹了,所以这种行为被察觉后,就显得尤为可疑。 锦衣卫的暗桩扮作小贩,与采购物资的人简短交谈过两句,从他们的口音可以听出,不是浙江人,而是南京人,这就更加可疑了。 因此锦衣卫一边通报姜星火,一边与市舶司的海上力量一起远远地围着海岛拉网,确保岛上的人不会溜出来。 而姜星火对此则有些疑惑。 朱棣派胡瀅以寻找张三丰为借口,像是昔年金人搜山检海追完颜构一样去找建文帝的下落,可实际情况是,胡瀅在大明疆域里转了十多年,到永乐二十一年才回来复命。 那时候朱棣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就在这种情况下,还半夜起来接见胡瀅,谈到快天明,足以说明这时候胡瀅已经找到或者说解决了建文帝了。 这些在史书中,都是有明确记载的。 “惠帝之崩于火,或言遁去,诸旧臣多从者,帝疑之,遣濙颁御制诸书,并访仙人张邋遢,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察建文帝安在……二十一年还朝,驰谒帝于宣府,帝已就寝,闻濙至,急起召入,濙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 ——《明史·胡濙传》。 据说最后胡瀅是在湖广布政使司找到的建文帝,而如今这个高度疑似的线索,却出现在了宁波外海的岛屿上,不得不让姜星火生疑。 没过多久,帆船缓缓从军方专用的港口靠岸,岸边一行人正在列队迎接。 “见过国师!” 为首的一个锦衣卫千户行礼道,神情极为严肃。 “不必多礼,找个马车说。” 姜星火翻身下马,淡淡说道。 “是!” 随后,他径直朝着旁边备好的马车方向走去。 很快,那名锦衣卫千户跟着他,来到了马车旁,掀开帘子。 双方很快进入正题,因为这件事事关重大,这位千户也没有耽搁时间,立刻开始详细地说明前因后果。 “岛上大概有多少人?” “高倍望远镜观察到的有七八人,至于山里是否隐藏更多不清楚,根据岛上之前迁过来在宁波新建寺庙的和尚说,岛上有耕地和菜地,如果认真耕种,养活十来个人不成问题,但要是二十多个人就费劲了。” “另外,已经调查了他们之前采购的物资,一般是每半年出来一趟,每次都在不同地方采购,很少买粮食,买的都是油盐水果腊肉布匹蜡烛以及一些药材,这说明他们不太缺粮食,最多只有十来个人,大概率是十个人左右的规模。” “有几艘船?有港口吗?” “岛上一共有两艘船,没有港口,都是随用随收,不用了就直接抬到山里收好,岛上也没有密道或者地下溶洞之类的。” 姜星火点了点头,又问道:“有没有可能是误判成了海盗?” “基本没可能,这些人在两年前才有零星的轮流上岸活动,舟山群岛附近海域是市舶司的缉私船重点检查的区域,没有任何治安或走私案件发生过.除此之外,把牢里关押着的海盗们也都拉出来提审了,没人知道这些人。” 显然,这是锦衣卫们谨慎判断后的结果。 姜星火闻言颔首,接着又看向这位千户,说道:“此番若能顺利了结,功劳簿上,我记你一笔!” “谢国师厚赐!” 千户连忙感激道,眼中闪烁着兴奋之色。 “好了,废话不多说,调集船队,咱们出发。” —————— 方才的谈话都是在宁波市舶司的军用港口上的马车进行的,自然隐秘无比,而重组后的锦衣卫,也不担心有建文余孽的渗透。 这件事情高度保密,同时为了防止海岛上的人在港口有警戒哨,通过某些狼烟之类的方式通讯示警,所以姜星火并没有安排水师的舰船大张旗鼓的出动,而是让市舶司的中小型缉私快船,搭载了士卒和各式装备以后,分批分散出动,然后到舟山群岛再汇合。 这样配合原本就在洛伽岛附近拉网的市舶司海上力量,便可万无一失。 姜星火等人稍作补给后,迅速乘船离港,然后向东南方向的舟山群岛驶去。 不到半日时间,便抵达了附近,让很多跟着姜星火的随行人员诧异的是,这里竟然无比冷清,偌大的岛屿群,就仿佛陷入死域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 “舟山的人早就被迁入陆上了,不奇怪。” 本地的锦衣卫解释道。 很快,在海面上如同狼群一样的舰队逐渐合拢,把小小的洛伽岛彻底包围的严丝合缝,哪怕有苍蝇都飞不出来。 甚至心思细密的姜星火还在西北方向的普陀岛准备了热气球,一旦天亮,就可以飞来居高临下地侦查。 很快,随着舰队逐渐靠近岛屿,舰船上的士卒们开始整装待发,他们互相协作,快速地将船上的绳索和木筏准备好,准备涉水登陆。 木筏被纷纷放下,士卒们身穿牛皮甲,头戴铁盔,身姿挺拔,他们手持长矛,背负硬弓,目光坚定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眼前黎明前的黑暗。 兵刃在偶尔投射过云层的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与波光粼粼的海面形成鲜明对比。 当木筏被密集礁石所困被迫搁浅不前的时候,士卒们跳进齐腰深的海水里,海水冰冷刺骨,士卒们却依旧咬紧牙关,奋力向前,他们的脚步虽然沉重,但步伐却坚定有力,似乎在这场战斗中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每一个士卒都紧握武器,警惕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准备随时迎接战斗的洗礼。 终于,经过一番艰难的涉水后,士卒们成功登陆岛屿,他们迅速集结并且展开队形,开始有组织的向前推进。 登岛之后没多久,士卒们立刻遭遇了哨兵的激烈抵抗,而敌人的增援来的也很快,双方迅速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杀。 黎明前最后的月光下,刀光剑影交织,箭矢如雨点般飞射。 这些岛上的敌人,凭借着精湛的武艺和娴熟的配合,与登岛的士卒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哪怕处于绝对的人数劣势,依旧毫不示弱,他们利用地形优势,设下了重重陷阱和埋伏,几个堪称“神射手”的弓箭手隐藏在暗处,不断射出致命的箭矢,另外几名敌人,则不断地通过准备好的陷阱试图打乱登岛士卒的阵脚。 而士卒们排着整齐的队列,盾牌手在前,枪兵居中,刀盾手在两翼,弓箭手在后,缓缓冲破层层阻碍,向前进攻着。 战斗愈发激烈,双方陷入胶着状态,士卒们凭借着人数与军阵组合,逐步突破了岛上的防线,他们射杀敌人,摧毁陷阱,逐渐占据了上风。 在这场激烈的战斗中,岛上的敌人们也展现出了他们的英勇与无畏,他们面对强敌,毫不退缩,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捍卫着所守护的信仰。 他们是一群顽强而执拗的人。 在付出三条人命的代价后,士卒们终于完全击溃了这座小岛上仅存的抵抗力量,并将岛上所剩无几的敌人逼入了寺庙中。 此时的寺庙中,一个年轻的僧人,正在坍损的佛陀金身前打坐,静静地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喊杀声。 “陛下,快走吧!” 仅剩的忠心侍卫,这时候焦急地来唤他。 年轻的僧人苦笑了一声,只道:“这次还能走到哪里去?” “陛下,您不会有事的,先帝把您的安危托付给我,哪怕是当年燕军破城,我们都一样逃了出来,只要上了船,一定能走脱的!” “我不想逃了。” 年轻的僧人叹息一声,从容站起,慢吞吞的往外走。 那名忠心侍卫紧跟其后,嘴唇蠕动着想要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朝外走去,他不敢劝阻,因为他知道,这是陛下最后的倔强。 然而,就在主仆二人走到门边时,忽然一支箭矢呼啸着朝着年轻僧人的胸膛射来。 那名忠心侍卫猛地扑倒了年轻僧人,替他挡住了这必杀的一箭,但他自己却被箭矢所贯穿,抽搐片刻,就没了气息。 年轻的僧人有些呆滞的望着躺在地上的属下,喃喃自语道:“多少人为我而死,我这辈子,究竟造了多少杀孽啊!” 说完,他转头望向佛寺院落外。 一个人影正趴在瓦砾上,举着弩,冷冷的看着他。 那个人影见年轻僧人发觉了自己,立刻从房顶跃下,弃了手中的弩,手持弯刀朝着年轻僧人砍来。 这人非是旁人,正是牛真。 牛真不关心眼前的人是谁,国师说的很清楚,只要把人杀干净,那就放他和兄弟们去海外获得自由。 国师说话一向算数,没有杀人灭口的前科,所以牛真愿意相信,也愿意拿自己不值钱的烂命赌一把。 年轻僧人不躲不避,伸手似乎想要抓住弯刀,但就在这时,牛真的身后传来姜星火的声音。 “停手。” 牛真的弯刀停到了年轻僧人的身前。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年轻僧人并没有说话,而身后的几名披甲的白莲教死士,则是控制住了年轻僧人后,快速地前往佛寺内搜查。 包括浙江本地的锦衣卫和姜星火的护卫人员在内,全都停留在了佛寺之外。 倒不是想抢夺他们的功劳,而是姜星火不想让这些人背负上弑君的罪名,有的时候,看起来这是通天大道,但若是朱棣什么时候心念不顺,碾死这些小人物就像是捏蚂蚁一样,没必要。 这种事情,让无名无姓的死士去做就可以了。 “建文帝朱允炆?” 姜星火看着年轻僧人,似乎是疑问,但实际上是笃定地说道。 年轻的僧人并没有否认,而是点了点头。 朱允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之孙,懿文太子朱标次子,生于明洪武十年,皇嫡长孙朱雄英早夭后,原配常氏亦去世,朱允炆生母吕氏也得以扶正,朱允炆从而成为大明帝国的嫡长孙。 朱允炆在吕氏的教导下,以至孝的面目示人,太子朱标生病时小心侍候,昼夜不离,朱标病死后,朱允炆守孝时因过度哀伤而消瘦,朱元璋认为其“纯孝”,很快就将其正式册立为皇太孙,也就是大明的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 为了帮助年少的朱允炆在未来坐稳皇位,不出现“主少国疑”的情况,朱元璋在晚年又一次举起了屠刀,大兴冤狱屠戮功臣,并给朱允炆安排了全套的听话班底。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驾崩,朱允炆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建文,重用齐泰黄子澄这对卧龙凤雏,推行建文新政,放款律法赦免罪犯,免除百姓(士绅)拖欠的所有赋税,允许大规模土地兼并,并开始大力削藩,导致湘王自焚,齐王、代王、岷王被废。 而这也导致了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发动靖难之役,历时四年血战,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燕军兵锋直抵金川门下,谷王朱橞与曹国公李景隆开金川门投降,燕军入京,而随着城破,一场混战后南京城内的皇宫起了大火,当火势扑灭后在灰烬中发现了几具烧焦了的残骸,已经不能辨认,据宦官说它们是朱允炆和长子朱文奎的尸体,成为一桩悬案。 姜星火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历史悬案,竟然在自己的手中被破解了。 他看着眼前年轻僧人,微微皱眉,说道:“不怕死吗?刚才若不是我拦下,你已经死了。” “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害怕什么。” 很少有人敢在死了七八次的姜星火面前说这话了。 不过朱允炆倒也并没有姜星火想象中那么愚蠢到面目可憎,朝阳渐起,眼光下朱允炆的皮肤保养的很好,就是整个人臊眉耷眼,就像是个被断了网后与世无争的小肥宅一样。 姜星火沉默了半晌,摇头道:“你应该跟我回去见陛下。” “见你的陛下?” 朱允炆嗤笑一声,抬头凝视着姜星火,缓缓说道:“如果我回去了,是不可能得到见到他的机会的.你不知道我这个叔叔是何等的心胸狭窄与狠辣无情,他害怕,他害怕见到我,害怕我死了以后去跟皇爷爷告他的状。” “你很了解陛下。” “当然。” 朱允炆还说了句俏皮话:“知叔莫若侄。” 姜星火深吸一口气,压抑下心中的种种情绪,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所以,现在该送你上路了。” “我其实有很多话想对你说,要是不介意的话,上路之前可以陪我聊聊吗?” 朱允炆对死亡的结局很是坦荡,反倒对姜星火很感兴趣。 “你知道我的身份?” “当然,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 朱允炆指着佛堂内的桌子上那一叠折叠好的《明报》,说道:“国师大人,如雷贯耳。” 随后,朱允炆又打趣道:“或许当初要是能请你当国师,我就不是这个结局了。” 姜星火注意到,朱允炆始终都没有自称“朕”,同时那叠《明报》上,有很多蝇头小楷批注的字迹,显然是做了认真的解读。 想来这些报纸,应该陪伴着朱允炆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打发了很多漫长的时光。 “聊聊吧,我既然选择了接受,就已经准备好了死亡。” 朱允炆说道:“但我希望你可以告诉一些事情,我从报纸上看不到,从别人口中也听不到。” 姜星火摇头道:“你认为我会这么蠢吗?跟你接触,有什么后果谁都说不准。” 朱允炆叹了口气,说道:“我虽然没有接触过你,但是我还以为你跟齐泰黄子澄那些人不一样。” “激将法?” “也不是。” 朱允炆很诚实地说道:“他们都无法跟你相比。” “走,到其他地方看看吧。” 说着,在几名死士的看护下,姜星火迈步向着前方走去。 姜星火来到这寺庙后山,只见这里栽种了许多树木和花草,空气十分的清新怡人,鸟语花香,不过他却没有欣赏风景的兴趣。 后山有几间外表破旧的茅草屋,这些茅草屋从外面看起来是用木板泥巴搭建而成的,屋檐上挂满了稻草,看上去就像是被人遗弃的垃圾一般,而且墙角堆放着一些木柴。 但内里,却还算干净整洁。 想来朱允炆或者他的侍卫,平时就住在这里。 而后面还有个一个菜园子,姜星火走进菜园子仔细观察了一番,也就不到一亩地的样子,种植了一片绿汪汪的蔬菜,除此之外,就剩下菜园子里的一棵老树。 这棵树有三四丈高,枝叶繁茂,将半边天遮挡的严丝合缝,不留一点光亮,只是看起来严重缺乏生命力,似乎已经快要死了。 姜星火看着这棵老树出神,想念起了诏狱里的歪脖子树。 老树是一株老槐树,而现在,这株老槐树,也终究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即将凋零了。 “唉” 姜星火忍不住叹了一声,走到老槐树下,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老槐树。 槐树已经干瘪,树皮泛黄,但它的根部,依稀可见翠绿色的芽状物,似乎正在顽强地生长着。 朱允炆似乎也接受了这个地点,他眯着眼睛享受着槐树的树荫,待了几息,才开口问姜星火道:“你是不是特别的恨我,也恨我爷爷?”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章 镇海 只能说,类似“传首九边”的这种操作,确实在第一次有切实效果。 看着被石灰腌过的脑袋,隔壁府县的官吏差役们,都不约而同地端正了工作态度。 对于侵占田亩的士绅豪强,或许朝廷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大多数处理方式也就是退田加罚钞,只要不作死,不带着自家家丁对抗朝廷的税卒,那么都是罪不至死的。 毕竟,朝廷清田的目的是为了从收取赋税的各个过程中抠出钱来,而不是把士绅们逼得造反,为了清田,不可能把所有士绅都逼到朝廷的对立面,执法肯定是个标准的尺度在里面的,那就是只清查和没收非法占有的田产。 但对于底层的官员、胥吏、差役、税官,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些人,都是朝廷编制内的人。 所以朝廷平常可以不把他们怎么样,但眼下特殊时期要用重典,要从重从快处理敢糊弄朝廷的人,谁也说不出来什么。 太仓州。 姜星火和李景隆从南往北推进到了这里,大明虽然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布政使司-府-县的三级行政单位架构,但同时也存在着“州”这种东西。 当然了,跟汉朝的冀州荆州益州这种一级行政单位不是一回事,明代的州跟前代相比稍有不同,分为两种州,即直属于布政使司的“直隶州”和直属于府的“州”,前者地位相当于府而略低,后者地位相当于县而略高。 据《明史·地理志》所载,终明之世有府140个,“直隶州”20个,分属于南北直隶和十三布政使司,同时,隶属于府的“州”则有193个州,平均每个府下面都会有一个州当然,仅仅是平均而已,实际情况是有个府下面有两三个州,有的府可能一个州都没有。 太仓州的清田工作进行的颇为顺利,但又不那么顺利。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民田方面,离嘉定县非常近的太仓州的官吏差役们,已经被吓成了惊弓之鸟,所以老老实实地配合了清田工作。 同时,太仓州民间没什么像样的士绅豪强,这地方土地肥沃程度一般,而且最重要的是,沿海地区,都是军田。 而这一点,也就是为什么说“不那么顺利”了。 因为有些人的手,不仅伸到了常熟县肥沃的田土上,还顺手伸进了太仓州旁边的镇海卫。 太仓州旁边西北-东南走向,这里驻扎着明军的镇海卫。 姜星火和李景隆行动力拉满,从嘉定县朝发夕至,直接就过来了。 “好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之前只在五军都督府的档案里见过。” 李景隆骑在马上,看着镇海卫城啧啧称奇。 “有说法?”姜星火问道。 “有。” “这不是一个满编卫,从五军都督府的档案上看,现有官兵5300余名。” 李景隆娓娓道来:“镇海卫城建于洪武二十年,大明一共有两个镇海卫,一个就是这里的,另一个是福建的,那个是江夏侯周德兴筑造用来备倭的。” “原来如此。” 姜星火观察了一番,点了点头,李景隆记忆力确实好,不愧是能带六十万大军的男人能不能打赢两说,就说这调度和统筹能力就不一般。 而就在两人城下逗留之际,镇海卫城的城门却迟迟不开。 “尔等何人?竟然胆敢擅闯镇海卫?”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穿着铁甲的将领走了出来,来到了城楼上,他脸色冷峻,目光冰寒,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这显然是不合理的,通传国师和曹国公抵达视察的信使,早就出发了,而且不止一拨,是两拨,以一个小小的镇海卫,不说出城十里相迎,那也该早早地在城门外恭候,怎么敢如此托大? 换句话说,哪怕是镇海卫指挥使,官阶距离姜星火和李景隆都差的远,谁给他的胆子? 如果不是别人给他的胆子,那就说明镇海卫,有某些不敢让姜星火和李景隆看到的东西,这是在硬着头皮阻挠,虽然这种阻挠的方式也说不过去.毕竟,要是真想送走他们,那恭敬地带他们来看,然后送上礼物,也许就可以指望他们走马观花地看看就走了,这才是正常的接待方式。 给姜星火和李景隆下马威,你的脑袋是不是嫌长得太高了? 姜星火和李景隆的马匹就停在镇海卫城城下,李景隆身边的家将曹阿大勒马向前,凌空挥了一鞭,怒斥道:“谁给你的胆子?曹国公视察防务,你也敢拦?滚下来!” 这是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名字,曹国公这个名号,可不简单啊,这位可是皇帝陛下指定的百官之首! 中间似乎有什么信息差,那铁甲将领一怔,旋即下了城来。 这铁甲将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几眼,等看到李景隆正脸的时候,心脏猛地缩紧了。 “真是曹国公!” “不错,的确是本国公。” 李景隆微微抬头,一脸的淡然,仿佛根本就没有把这名铁甲将领放在眼里。 铁甲将领哭丧着脸,连连行礼认罪,但让人奇怪的是,他就是没让开道路。 “既然知道是曹国公当面,那为什么不让开?”曹阿大厉声问道。 “没有接到命令。” 铁甲将领的回答让姜星火觉得非常奇怪。 没有接到命令,是没有接到姜星火和李景隆来这里的命令,还是没接到放他们进去的命令? 如果是前者,那么信使显然出问题了,如果是后者,谁敢下这样的命令? 亦或是,兼而有之? 毕竟前面两拨信使没回来就已经引起他们的警惕了,好在身边的军队足够多,也足够精锐,所以姜星火和李景隆才直接来镇海卫一探究竟。 “命令?” 李景隆冷笑一声,从腰间摸出双龙金符牌,举起来晃了晃,道:“这就是命令,接到了吗?” 其实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明初,跟以前的朝代一样,军中都是用符牌制的,有金龙符牌,也有镀金符牌,还有素银符牌,根据武官的不同级别,老朱发了好几千个,而李景隆手里拿的就是最高级别的,他的符牌在一些细节上还跟其他国公不一样,属于是私人订制款,见了这块符牌,就已经能表明身份了,而且这块令牌就足够下令了。 而这位铁甲将领接下来的反应更是奇怪,就好像在等李景隆表明身份一样,他长舒了一口气,赶忙让开路,恭敬地说道:“末将参见曹国公,不知国公驾临,失礼之处请国公海涵,请国公随末将进城吧。” 姜星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这人,就像是接了上级发布的不得不完成的得罪人任务,而在走完流程以后,一副自己终于解脱了的样子。 “嗯。” 李景隆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翻身上马,带着自己的队伍,昂首阔步走入镇海卫城。 镇海卫的城池不小,但因为靠近海边,所以土壤并不肥沃,哪怕是城里各家前的自留地,甚至还有很多地段还荒芜着,显然没有经历过太多的耕耘,这种状况,在镇海卫城内随处可见。 城里的军户并不全是当兵的,反而绝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之类的家属,他们的营养情况并不乐观,很多人面有菜色并且不良于行。 这种情况显然是非常不正常的。 毕竟,太仓州东面的土地,都是镇海卫的军田,而且镇海卫就守着长江出海口,别的不说,最起码鱼虾这类肉食是管够的,朝廷确实有禁止捕捞的规定,但活人不可能被尿憋死,这种规定根本不可能严格落实到卫所这里,君不见崇明岛上的崇明沙所顿顿大鱼大虾? 姜星火和李景隆骑着马,一边慢悠悠地沿街行走,一边品评着街上的风俗物事。 “这里的军户,饿的不像样子啊。” 行走了半响,姜星火忍不住感叹道 李景隆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等到了城中指挥使的地方,铁甲将领如释重负一般与二人分别了。 指挥使衙门中,镇海卫的指挥使叫做王文,他是个中年男子,身形孔武有力,脸颊上留着一圈络腮胡,面相威严,看起来是一位颇为沉稳的人物。 他正在指挥士卒,烧毁着什么。 忽然,他抬起头,望向远方。 “指挥使,曹国公来了,同行的应该还有国师。” 王文眯了眯眼睛,露出警惕的表情,同时一股难以抑制的烦躁从他的胸膛中涌起。 他无视了李景隆派来的两拨信使,故意让铁甲将领去拖延时间,可还是来不及了。 “不要烧了,烧不完的都倒入海里!” 无可奈何之下,王文只得去迎接两人。 “这是烧什么呢?隔着老远就见好大的烟气。” 王文陪笑道:“烧木炭呢,这些天太冷了,最近刚放晴,赶紧预备一些.国公,不知伱们到来,实在是有失远迎。” “无妨。” 李景隆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身旁的姜星火:“国师也在此,王指挥使,不介意让你的属下暂避吧?” 王文看了姜星火一眼,眼中闪过一抹诧异的光芒,但却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说道:“当然不介意。” 跟军队交涉,李景隆出面比姜星火好使的多,所以姜星火刚才并没有喧宾夺主,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姜星火的分内之事了。 大门一闭,曹阿大则带着一众甲士,警惕地守卫在门外。 大队士兵已经进城了,虽然镇海卫的态度很奇怪,但在这里地方,倒是不虞真出什么事。 屋内只有寥寥几人,姜星火吩咐道:“把镇海卫所属军田的资料拿出来给我看看。” “是,国师大人。” 王文早有准备,很快就让人把资料文书拿了过来。 姜星火接过来,随便瞟了一眼这些册子,随后便翻了一册出来,一页一页地仔细阅读着。 过了片刻,姜星火合上了册子,将它放到了旁边,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镇海卫城多久了?” 王文连忙拱手说道:“回禀国师,在下王文,来镇海卫城十七年了。” 姜星火点点头,十七年,那就是从镇海卫城建立就来了,按他的岁数看,不像是二十岁就能凭借战功当指挥使的人,所以多半是父死子继。 随后出乎王文预料,姜星火和李景隆并没有对信使被扣留的事情发难,而是让王文把镇海卫其他的中高级军官叫过来问话。 镇海卫虽然不满员,但在编制上跟明军其他卫并没有区别,设有左、右、中、前、后共五个千户所,标准编制是1120人为一所,120人为一个百户所,百户所下面则是设总旗2个(每总旗辖50人)、小旗10个(每小旗辖10人)。 而在军官方面,除了王文这个正三品指挥使,卫城里的中高级军官还包括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从五品的卫镇抚,这些军官一般来讲,也都是世袭的。 不过姜星火还是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 虽然有人在王文口中生病不便来,但李景隆还是让曹阿大带兵把所有镇海卫的中高级军官都“请”了过来。 而这里面,果然有王文不愿意让其露面的,这也是王文之前扣押信使的原因,就是为了给各种准备争取时间。 其中就有一位卫镇抚是从吴淞江所升任的,而吴淞江所和宝山所,之前因为靠近松江府,所以都抽调参与过江南治水的行动,这人姜星火虽然叫不出名字来,但是打过几次照面,脸还是认识的。 “什么时候调过来的?” “回禀国师大人,卑职今年刚调过来镇海卫的。” “喔。” 姜星火点了点头,又问道:“那镇海卫城的情形,你了解多少?如实说。” “国师真想知道?”李镇抚反问道。 “当然。” “那求国师和曹国公保我,我若是说了,镇海卫定然待不下去了。” 李景隆轻笑一声,只道:“莫说是保你,你如实道来,便是调去别处升你做个同知、佥事也是寻常事,真有重要情报,国师和我高兴了,赏你个指挥使又有何难?” 看着这两尊大佛亲口许诺,这位李镇抚终于放下心来,如实把镇海卫的种种内幕供了出来。 不听不知道,一听还真是足够触目惊心。 怪不得镇海卫上下之前那般怪异,原来是担心盖子捂不住了。 姜星火直接把手里做好的册子扔到一边去了,这些都是精心编好的,跟实际情况肯定不一样。 根据这位李镇抚的口述,镇海卫的军田,虽然还挂在各军户的名下,但实际上有百分之六十都被侵占了,而其中除了各级将领瓜分的,剩下的大头,大约百分之三十五,而且是镇海卫土壤情况较好的地段,是被漕运总督、隆平侯张信吞了。 这些军户,在实际上沦落为了张信的佃农。 而镇海卫的将领们,也通过这种利益输送,获得了张信的庇护,有了靠山。 而且由于镇海卫直接把守着长江入海口,有自己的船队,所以平常还会帮助张信干一些漕运转出来的走私生意,将领们可以说挣得盆满钵满。 正是因为双方的利益高度捆绑,所以镇海卫从指挥使王文到下面各级将领,都默契地选择了捂盖子,而因为他们的手段并不高明或者说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不对劲。 “有意思了。” 李景隆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问道:“打算怎么办?” 姜星火目光炯炯地盯着李景隆,沉声说道:“先控制住镇海卫上下,带的人够吗?” 李景隆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不难,中高级将领都在这,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拿下他们其他人不会乱来的。” “你也有任务。”李景隆指了指李镇抚。 李镇抚闻言,立刻道:“请国公吩咐。” 李景隆笑着说道:“你的任务简单,就是控制住镇海卫其他的底层军官,然后等我们召集的时候说句话。” 李镇抚立刻点头应允,然后又说道:“这个没有问题,但是王指挥使怎么办?” “这你就放心好了。” 姜星火淡然说道:“若是不反抗那就绑起来,若是敢反抗,杀了便是了。” 李镇抚骇得手指头都在抖,虽然自己刚才有借刀杀人的心思,不然也不会说这句话,但凭着自己没什么实据的三言两语,这位人狠话不多的国师就要把正三品的指挥使杀了?不怕自己撒谎杀错吗? 这其实是李镇抚多虑了,只是他的层级所了解到的信息,跟姜星火有信息差而已。 姜星火当然不可能靠着他的口供杀人,在来之前,锦衣卫和税卒卫都已经大概探查、了解到了镇海卫的一些情况,这里面的猫腻是显而易见的,而不管怎么说,既然王文都这个敷衍态度了,真敢反抗杀了也就杀了.正三品武官,官阶很高吗? 李景隆哈哈一笑,然后拍了拍李镇抚的肩膀,说道:“你放心,镇海卫不过是小事罢了。” 李镇抚连忙躬身说道:“卑职明白。” “嗯!” 李景隆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道:“好了,现在没你的事儿了,你先歇着等命令吧。” 李镇抚站起身,拱手告辞。 等到李镇抚走出房间,李景隆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他的目光中闪烁着冷厉的寒芒,嘴角勾勒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张信,哼!” “这一次,我一定要把镇海卫收拾清楚。” 李景隆低声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的表情。 平日里,哪有这般名正言顺地搞这些他看不顺眼的人的机会?但现在张信忘乎所以,主动把机会递了过来。 实际上李景隆一点都不奇怪,是真的不奇怪,因为历史就是轮回,人们从历史中学到的教训就是学不到任何教训,在洪武朝,李景隆亲眼目睹了那么多公侯(因为朱元璋对武臣基本都是封公侯,伯爵封的很少,且绝大部分都是封给文臣)被卷入一场场大案里,最后粉身碎骨。 那些洪武朝的公侯,哪个不是战功赫赫?哪个不是得到皇帝的喜爱?可最后呢? 李景隆深知,皇帝的喜爱都是一时的,如果真仗着功劳和恩宠飘了,那么离死也不远了。 论起多疑残忍,朱棣比不上朱元璋,但也绝非什么良善之人,所以张信这种行为,在见识过太多庙堂风波的李景隆看来就是作死。 说到底,张信在五年之前,也不过是一个北平行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佥事罢了,充其量刚刚踏入高级将领的门槛。 所以新贵骤起,一跃超过了他的老上司镇远侯顾成,张信不膨胀才是怪事。 镇远侯顾成那是跟着朱元璋从开国就开始南征北战的,完整地经历了血腥的洪武朝,人家就很低调,可张信忍不住。 而有了常熟县的非法占田,再有了镇海卫的这些更恶劣的证据,张信或许弄不死,但是失势是必然的,出了这档子事,就算他给朱棣挡过原子弹,也不可能再让他在漕运总督的位置上待着了。 “你们干什么?” 外面传来了惊呼。 士卒们得到了李景隆的命令,直接把这些镇海卫的将领给扣押了下来。 王文大怒道:“混帐东西,你们胆敢袭击镇海卫的将领?你们这是造反吗?” 李景隆这时候走出来呵斥道:“王指挥使,你这话问的有意思了,镇海卫不是国朝的吗?五军都督府军令在此,到底是谁想造反?” 李景隆手里的军令,当然是他用自己名义签署用印的,可王文能说什么呢? 五军都督府各自有辖区,而中军都督府负责执掌南直隶各卫所、河南都司、中都留守司,那李景隆的全部称号是什么?曹国公、柱国、特进光禄大夫、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五星上将。 淇国公丘福调任后,李景隆就是中军都督府的最高长官,就是王文这个镇海卫指挥使顶到天花板的上司,他能说什么? “这”王文语塞。 这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啊,但是王文却是有苦说不出,他只是觉得这么多镇海卫的将领被控制,镇海卫上下肯定会有不满的,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但其实王文也清楚,怕是东窗事发了.他勾结漕运总督、隆平侯张信干的事情,两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镇海卫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先给我闭嘴。” 李景隆看都懒得看他,直接吩咐道:“统统拿下,严加看管,待会儿再拖出来。” “国公,您这是?” 李镇抚都傻眼了,这么雷厉风行的吗? 李景隆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李镇抚,淡淡地说道:“李镇抚,现在该是你发挥的时候了。” 说罢,便令众人召集镇海卫的军户。 不多时,便有大量军户聚集到了外面的校场上。 这里本是练兵、阅兵用的地方,这时候用来开会再合适不过。 李景隆开宗明义之后,让李镇抚上台揭露王文等人的罪行。 台下面有菜色的军户们一开始还不相信,谁也想不到,王文这个在镇海卫横行霸道了十几年的混世魔王,竟然就这么栽了。 这个消息逐渐传开后,所有人都傻眼了。 王文是什么人?从他爹当指挥使的时候,就是土皇帝,他就是镇海卫这地头的土太子,他豢养的那些人,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凶悍无比,在他手下当差的人,哪一个不是心肝颤栗? 可就在这时候,有人把王文打落成了凡人。 王文在镇海卫内的地位,本来如同一座大山,可大山一旦倒塌之后,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威慑力了。 不过没人能没料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突然,这让镇海卫的军户们都感到很震惊,不过震惊归震惊,很快也就释然了。 王文的脸色苍白,他颤声说道:“国师、国公,卑职没做过那些.” “你还想狡辩?你以为我们不清楚镇海卫的情况吗?” 有些话姜星火不好说,但李景隆却能给他当嘴替。 李景隆冷笑了一声,然后又说道:“还是你想说,你觉得你身后的人能保你?告诉你,在本国公面前,他还不够格!” 王文顿时哑口无言。 李景隆继续说道:“你以为上面身后有人能偏袒你王文,就这么容易糊弄过去?这几年,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加肆无忌惮,你是自己在找死。” “国公,卑职冤枉啊.” 王文哭丧着脸喊冤,但是很快就发觉,在国师姜星火和曹国公李景隆这样两位权倾天下的大佬面前,自己的辩解,显然是没什么用处的。 “你们都是些什么货色,想必自己心里更清楚,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不过是棋子罢了,现在老实交代,还能从轻发落。”姜星火淡淡地补刀道。 王文张口结舌,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真不能给镇海卫留下一条活路吗” 李景隆眼神锐利地盯着王文,似乎要看透他的内心。 李景隆摇了摇头,说道:“你若是不想说,也不用瞒我,我也没有兴趣知道,这些年来,你们做了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你们的所作所为,足以把你千刀万剐!” “国公.” 王文脸色惨白,一点血色都无了。 李景隆的手轻轻一抬,喝斥道:“面朝这些军户,跪下!” 王文闻言,身体僵硬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李景隆的声音越发严厉了几分,喝道:“跪下!” 而这时台下全程听闻了这些军户,不知道谁第一个发声,也跟着山呼海啸般喊了起来。 “跪下!” 王文不敢违逆,强撑着膝盖,一步步地挪到了地上。 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也充满了不甘。 竟然要逼他下跪,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受此羞辱! “啪!啪!” 台下竟然有个少年忍不住跳了上来,抽冷子给了王文俩嘴巴子。 两记响亮的耳刮子抽在王文脸上,直接把王文抽懵了,一时间竟忘记了反应。 “我们是镇海卫的军户,不是你的奴隶!” 台下群情激奋,越来越多的罪状被说了出来。 “国公,国公,您听我说,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没有啊”王文拼命地喊着。 “闭嘴。” 李景隆瞪了他一眼:“今日先不杀你,留着你作人证用,否则你这种蛀虫早该死了。” 姜星火转过身,向着士卒们招了招手:“都拖下去吧。” 王文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浮现出惊慌失措的神色,这位镇海卫的指挥使,竟然被士卒们用绳索给套了起来,像是捆过年的猪一样,拉着往外走。 他拼命挣扎着,嗓音嘶哑,几欲哭出来,却根本没什么用处,很快就被拖走了。 李景隆心满意足地把现场的主导权交给了姜星火。 姜星火看着台下群情激奋的军户们,示意他们安静。 随后,姜星火说道:“大家今天这样的原因,其实不说也知道,不是咱们镇海卫没有足够的田地和粮食来养活,而是被王文这样的祸害给瓜分了,甚至借以向更上级献媚。” 姜星火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咱们镇海卫有着如此多的良田,若是好好打理,再用上化肥,每年的产量可观,但是这些田里的庄稼收获的粮食,却都被王文这些人给拿走了,半点都落不到寻常军户手里,明明是给朝廷当兵,却成了佃农,这是因为过去管理失察,这才让王文等人有机可趁。如今,王文的恶行败露了,朝廷不能坐视不理。” “国师大人,那您的意思是?” 台下,一个士兵站了起来,瓮声瓮气地问道。 姜星火看了看台下那名士兵,沉声说道:“今天的事,必须要尽快解决,不然后患无穷,不仅会影响到整个镇海卫,甚至会影响到朝廷,所以从今天开始,镇海卫重新清田,你们可愿意毫无隐瞒地配合?” “愿意!” 台下众人毫不犹豫地答道。 姜星火满意地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今天所有参与了这件事的军户,都必须要到城外集合,一个也不许漏掉,谁要是落单了,或者没有去军营,清退回来的田,可就没他的份了。” 人群的激动被点燃了,姜星火的眼光扫过所有人,沉声说道:“王文已经暴露,镇海卫已经有了重回正轨的机会,所以这件事,不管是谁,都要配合工作,把罪证定死了,让这些人再无翻身的余地,我们要让世人都看清楚,咱们镇海卫的这次行动是正义的,王文等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蛀虫,是他们害了镇海卫的军户,同时这件事也要上奏陛下。” 姜星火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引得军民共鸣。 这时候,一名年长的军户,站起身来,恭敬地说道:“国师,卑职有话想说。” “说。”姜星火的语气温和,不疾不徐。 “王文罪行累累,不杀实在是不足以平民愤。” “对!” 年长的军户话音刚落,便有数名军户附和起来。 这些军户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对于王文等人给他们的压迫,却是最直观的感受,所以他们非常支持这种做法,而且他们都是从小生长在这里,没那么多大局上的考量,只是觉得,这时候杀了最解恨。 军户们纷纷表态,很快就获得了所有军户的一致认同。 “杀了王文。” “诛他九族!” 台下群情激奋,军户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让姜星火欣慰不已,不由得暗暗高兴,看来,这一次镇海卫的危机,是解除了。 姜星火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抹喜悦,说道:“大家放心,朝廷绝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一定会让王文等人明正典刑,不过,此事非比寻常,清田需要大家协助,只有拿到切实的证据才可以。” 这一切,说到底还是要从军田上清理。 镇海卫,其实从人口和军田面积上看,养活这些人是绰绰有余的。 在大量军户的积极踊跃参与下,镇海卫下面所属的全部军田,只用了短短四天时间,就很快地清丈完成了。 清丈军田得到的数据,跟李镇抚口中的数据肯定是有些出入的,但整体来上来看,出入不算大。 姜星火本以为,这种把军户直接驱使当做佃农的情况,只在明朝中期才开始出现,中后期卫所制才彻底糜烂,可如今看来却是想简单了,镇海卫建立不到二十年,就已经成了这样子了,这还是在南直隶,算是大明的统治核心圈,其他地方真不敢想象是什么样子。 所以说,靖难之役只是在客观上加速了明军军制从卫所制向募兵制的转型,根本就不是主要原因。 而拿到了切实证据,重新把所有田亩,按照本来的分配,还给了军户们以后,姜星火等太仓州的清田也完成,与李景隆一道北上常熟,在这里,他们就将拿到足以扳倒张信的所有证据。 去年从两淮盐使司贪墨案里逃过一劫的张信,这次算是在劫难逃了。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一章 仇雠 翌日,姜星火和李景隆快马加鞭,大腿都快被马鞍磨破了,终于赶到了北面的常熟县,这里不仅是他们负责的苏州府的最后一站,而且也是扳倒张信的最重要一环。 实际上虽然是以姜星火的视角来看,但整体的清田工作,其实是相当宏大的工程,是分作两个方向的,一个方向是镇江府到常州府,另一个方向是松江府到苏州府。 姜星火带人负责的是后者,而这支队伍,在苏州府也兵分两路了,另一路走吴江县-长洲县-吴县这条路线,姜星火他们则是从嘉定县-太仓州-常熟县这条路线走。 等结束了江南四府的清田,两个方向的所有队伍在常熟县到无锡县之间汇合,最后就是顺着太湖东侧南下浙江,等到把浙江北部的湖州府、嘉兴府、杭州府的田也清丈完毕,夏税清田的试点工作,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而后,就是总结清田工作经验,把试点的清田模式,逐渐推广到整个南直隶和浙江,最后再用五到七年左右的时间,分批分次地完成全国范围内的清丈田亩和退回非法占田。 之所以时间这么长,而不是三五年工夫,主要是考虑到现在大明的国土之广阔和地域差别之大,以及通讯条件的严重滞后,再有就是税卒卫的培养周期。 如果说想要像洪武时期那样粗略丈田的话,其实一两年时间就够了,但姜星火不希望得到的是一份充满了猫腻的答卷,而是希望像在江南四府一样,细致认真地清查出来。 要知道在松江府到苏州府,除了士绅豪强的非法占田以外,可是通过百姓举报和双册核对、人员探查等方式,把相当多的士绅通过飞洒、诡寄、花分、挂虚等等方式进行“投靠”,将自己的土地登记在别人名下的问题也清查出来了。 姜星火和李景隆中午在常熟县衙吃了饭,常熟的县令招待的殷勤,请了城里最好的酒楼的掌勺厨子来做菜,侍女端着菜肴上桌,满满的摆满了桌子。 要不是怕影响不好,别说一张桌子,就是三五张桌子,怕是都能摆满。 县令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者,穿着看起来颇新的官袍,面目和蔼可亲,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此时他坐在下首,身后站着几个穿着整齐的随从。 这人姜星火认得,洪武朝监生出身,能力一般但态度很好,平叛和治水的时候都挺积极,平常官声还不错,跟本地士绅属于正常合作,没有太大利益往来。 而李县令据说朝廷里也有背景,是某位大员的远亲,如果顺利的话,可能过两年就要升上去了,犯不着在这里犯错误,所以属于能正常沟通的对象。 席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县令李大人也放开心扉,将他对今年清丈田亩中体会到的不易说了出来。 “优免倒还好些,国师下令禁止任何法外优免以后,该正常的也都正常了,本来县里也没多少士绅占了优免的便宜。” “经催呢?胥吏差役还敢上下其手吗?”姜星火胃口尚可,但对着以甜口为主的菜肴,还是不怎么能下得去筷子,于是放下筷子问道。 “哪敢那!” 李县令抚须苦笑道:“个个老实的不得了,生怕自家脑袋也跟着腌石灰。” “所以主要是详查‘投靠’和下面的里长、粮长了。” “正是如此。” 李县令小心翼翼道:“投靠倒还好说,多方查证,查的详细点,便是不能全部清查,也总归是能有个结果的,主要是就是下面的里长、粮长,有些吃不消。” “我们县清丈田亩以来,这些里长、粮长真的是太苦了,每天都得干活,吃住都要用到银钱,都得自己掏腰包,还不能有丝毫差错。” 说起这个,李县令叹气:“这么多年下来,光是协助缴税,就耗费掉这些人大量的银钱,而且,我们这里虽然大部分土地都算肥沃,可有的地方就是地少、土薄,根本无法收获多少庄稼,这些年下来,有些里长、粮长的日子也越过越难了” 姜星火也陷入了思索。 里长、粮长这些基层无俸禄的强制职位,能取消掉吗? 显然不能。 因为一旦取消掉,收税的官吏,将直接面对数以千计、万计的原子化村民。 所以,中间必须有一个层级,来协助收税。 现在又没有电子缴税系统,只能人工收税,那人工收税就必须用科层化制度。 但大明不可能给里长和粮长支付报酬,这是必然的,要是支付报酬,全国这么多里长、粮长,如果发的多了大明根本支付不起,如果发的少了还不如不发。 而不支付报酬,或者只支付很少的报酬,就会导致一个问题出现,也就是责任和利益不对等,这就必然导致粮长和里长利用手中的权力对夏税秋税动手脚,来补贴自己。 有没有不从中获利,坚持自己贴钱出力帮朝廷收税的? 大明这么大,肯定有。 但不能用少量样本去表示普遍性。 那么朱元璋不懂得这个道理吗?那么多名臣干臣不懂这个道理吗? 都懂,只是解决不了而已,或者说当时的社会经济条件,不足以解决这个问题。 解决的方法就两种,要么减轻责任压力,要么给予利益保障,这样才能让这套制度长久地运行下去,而不是说采取十家轮换的办法减轻责任压力,这种办法属于治标不治本,时间一长还是会出现制度性塌陷。 给里长、粮长发钱,那是万万不能的。 开玩笑,我搞这么多就是为了从税收各环节里抠钱,我再给你发钱,那我不是白搞了? 而且现实情况是,给这些里长、粮长发钱,很有可能不仅是发了也白发,而且人家该捞钱照样捞。 所以,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减轻里长、粮长的责任压力。 “税卒卫下乡的事情,常熟县这里反应怎么样?” 姜星火有意无意地问道。 限制全国推广速度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税卒的培养速度。 现在这两年培养出来的税卒,足以覆盖以南直隶为中心的周边几个布政使司,这是因为靖难之役,造就了大量遵守纪律服从指挥的伤残士卒,这些不能上战场但能够正常生活的士卒完美符合之前姜星火在诏狱里推演的“外乡人”的条件,并且充满了荣誉感,不容易被基层胥吏和士绅所腐蚀拉拢。 而接下来的税卒培养的速度,就会放慢很多。 给这些伤残士卒培养成为税卒,不仅能够起到照顾有功士卒的作用,让士卒不用担心自己无力参与战斗后被军队所抛弃,而且还能加强对基层税收的监管,可谓是一举多得。 给他们发钱,远比给这些里长、粮长发钱划算得多。 五星上将李景隆评论道:不是大明发不起,而是给税卒更有性价比。 反正养着这些伤残士卒也得给粮食,让他们去当税卒也是发钱,没多花多少钱,就办成了更大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政策的执行,并非总是以姜星火的意志为转移的,这其中肯定有不顺利的地方。 “有好有坏吧。” 李县令说着,把随从都赶了出去,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接着道:“这几年,我们县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向国师和曹国公说明。” 李县令说着,眼神看向李景隆,李景隆立刻道:“国师在这呢,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 李县令点头,然后道:“这些年,我们这个县,虽然本就土壤肥沃,又有不少地方用上了化肥,收成比以往要多得多,然而实际上税收表现却并非如此,并没有增加多少税收,所以,这里面其实是有出入的。” “你是想说隆平侯的事情吧。” 姜星火抬了抬眼皮。 李县令沉默了。 “胆子这么大,是没收隆平侯的好处,还是压根就不怕报复?” “都有。” 李景隆都乐了,还挺诚实。 看来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前提是家里有十斗米啊。 不过情况确实如此,本就岌岌可危的张信如果从漕运总督的位置上下来,单靠一个侯爵的身份,还真不能把文官系统里的人怎么样,尤其是稍微有点背景的。 文武本就是两条线,无形中是有雷池的,想要跨出自己这条线去整人,非常困难。 而且李县令此举,就是在向姜星火纳投名状。 如果是一年、两年前,或许李县令不敢,因为变法的情况并不明朗,贸然上船是容易落水的,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变法的大船扬帆起航,飞扬跋扈的张信更是在有意无意间侵犯了许多人的利益,现在是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了。 税卒那边早已经收集到了一些线索,李县令又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小本本,把详细记录的张信罪证一并交付给姜星火,这里面记载的,显然比税卒们探查到的情况,要详实的多。 姜星火靠在椅子上,看着上面的一条条、一件件,不由地感叹,有时候真就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形成大势后,很多事情,就顺利的多了,甚至有人把需要的东西主动给伱送上门来。 “只是如果国师要把这些提供给都察院的话,还请抹去在下的名字。” 李景隆听着,眉毛皱起,这人他不喜欢,太油滑,想得好处又不想自己出头。 不过转念想想,或许这才是底层文官最正常的反应。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张信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但被人记恨,总归是不好的。 而御史有“风闻奏事”的权力,所以在已经有不少人证物证的情况下,这位张县令,不一定是要出头的。 姜星火的反应则淡定得多。 沉吟片刻后,姜星火终于点头同意了李县令的提议。 李县令见姜星火答应,立刻站起身来,对姜星火作揖感谢:“多谢国师大人体谅。” “李县令客气了。”姜星火微笑道。 两人相互寒暄了几句之后,就转回到正题上来。 李县令接着道:“这次清丈田亩,已经把我们县城的大部分田地都清丈清楚了,夏税上,能上缴的收成,也全都上缴给了朝廷但是。” “但是什么?” 这老东西忒磨叽,姜星火虽然很想敲他,但还是保持了耐心。 李县令大约也发现自己的问题了,连忙放下抚须的手,加快语速说道:“有些地方上的士绅大户,还是有各种‘投靠’的情形出现,而且竭力隐瞒,光靠胥吏和差役,恐怕是有些阻碍的,不好查清楚。” “你是说这些人跟士绅有勾结,纵使怕自己被砍脑袋,会秉公清丈,但清丈以外的这些投靠问题就不好解决,是这个意思吧?” 现在清田工作,主要包含了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勒令勋贵及士绅豪强退还非法侵占的田产。 第二部分,清丈田亩,重新登记鱼鳞册。 第三部分,辨别士绅通过各种方式进行“投靠”的问题。 胥吏和差役会掉脑袋,主要是在第二部分上,没有秉公办差,而是用“缩弓”等方法,在丈量土地上,故意帮助有利益往来的士绅,多获得土地。 要知道,他们只需要稍稍动些手脚,积少成多了,那可就是好多额外的土地出来了。 而现在,由于砍脑袋的直观震慑,敢顶风作案,在丈量土地上动手脚的胥吏和差役,基本上是没有了。 毕竟,再多的钱帛,也换不回来自己的脑袋啊! 第一部分,则跟胥吏差役没啥关系。 而第三部分,胥吏差役则存在着不作为的表现,这也就是李县令反映的情况。 也就是说,这些通过各种方式挂到别人名下的士绅土地,一些胥吏和差役是知道具体情况的,他们很清楚,这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自耕农,其实土地都是被士绅地主所实际控制的,他们在官府的双册上是自耕农,可过的就是佃农的生活。 但是这些胥吏和差役选择闭嘴,不说话。 国朝有法度,他们有人情。 你能把这些不作为的胥吏和差役怎么办呢? 砍头吗?显然不能。 因为在清丈田亩过程中这些人玩“缩弓”的把戏,是能被直接发现拆穿的,是有切实证据的。 但是这些隐瞒不报的情况,人家完全可以说自己确实不知道、不知情。 这种无法证伪的事情,如果大开杀戒,既不符合法度,也不符合基本的情理。 他说不知道,既有可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有可能是真的不知道。 姜星火不可能因为这些差役胥吏不主动举报地主士绅的种种“投靠”行为就把人都砍了,人家在地方上混,确实不太可能为了朝廷的事情,把地头蛇都得罪死。 这些胥吏差役不敢偷奸耍滑老老实实清丈田亩就已经不错了,指望这些人在“投靠”问题上得罪人,不现实。 那么怎么解决地主士绅的“投靠”问题呢? 通过“双册”来核定的话,效果不太好,因为这些人玩飞洒、诡寄、花分、挂虚的把戏,又不是一年两年了,做戏做全套,肯定在官府的册面上都伪造好了。 而农人举报,很多人又确实没这胆子。 因为举报完,在朝廷的主持下,士绅可能确实把土地还给你了,但问题是以后怎么办呢? 朝廷的军队和清田的官员,不可能永远都住在这里,总有走的时候。 等这些人走了,那士绅的打击报复,一介小民,如何承受得住? 都不需要上升到什么人身威胁的地步,只需要让你在乡间被孤立,孩子不能上私塾,就已经足够让一个家庭崩溃了。 这还是讲点脸面的,若是遇到不讲脸面的,就是把你全家都趁夜做了,又能如何呢? 在大明现行的制度下,底层案件主要是宗族自行裁决,可能没人会报官,就算报了,现在又没有现代社会的监控设备,查不到人证物证,也只能成为悬案。 所以,农人举报是要考虑后果的,很多人没这胆子。 姜星火看向李景隆,李景隆给了他一个默契的眼神。 小人畏威而不畏德,没办法,看来还是得上强度。 “投靠的问题,我们自有解决办法。” 很快,李县令就知道国师的“解决办法”是什么了。 简单、干脆、有效。 一共就两点。 一,士绅不主动向官府自首,一旦被官府查出来有“投靠”问题,轻则全家充军流放,重则直系斩首。 二,胥吏和差役主动检举,视为立功表现,轻则赏赐金银田亩,重则调入大明行政学校进修,毕业后分配为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黑暗森林就此形成了,在这座森林里,以往高高在上的士绅成了猎物,而卑贱的胥吏,反而瞪着通红的眼睛,盯着想要从士绅身上扒层皮下来。 不用说,什么金银田亩,朝廷是不会出的,都是从士绅家里抄出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 但这种合法薅羊毛的机会,很多人一辈子都碰不到一次。 在大明打家劫舍有风险,很容易沦为明军的军功,但这种抄家获益却毫无风险,只需要出卖自己已知的不算秘密的秘密就可以了。 充军流放的士绅,又有什么报复能力可言呢?农人确实怕士绅报复,但作为城池里生活的胥吏差役,本身也不是像乡间农人那般好拿捏的,都有各自的势力庇护。 姜星火简简单单一招“猜疑链”,就让胥吏差役和士绅地主这两对原本亲密无间的群体,不仅产生了巨大的裂痕,而且互相视若仇雠起来。 —————— 常熟府乡下的陈家,内堂宽敞明亮,地面铺设了厚厚的地砖,里面摆着不少的家具,都是木器,看起来就不便宜。 内堂外,有两名身材魁梧的壮汉,守卫在门边。 见一位员外打扮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们立刻行礼。 “家主!” 那人点头回了个礼,然后走到正中,坐到主位上,旁边已经有几人等着。 “今天叫各房的人来,是有大事想商量一下。” 坐在旁边椅子上的人听着,脸色有点不好看。 他们平常在乡里嚣张跋扈惯了,根本不将朝廷放在眼中,如果是以前,这位家主肯定会忍气吞声,但是现在情况无比危急,各房这些眼界窄到没边的混账还是没有半点危机感,就让他忍无可忍了。 忍无可忍,陈家家主自然就不用忍了,他开口道:“县里的通知,你们都看到了吗?” 二房和三房对视一眼,接着中间的三房开口道:“自然是看到了,可现在夏收,现在要把田地和田地里的收入,全部上交朝廷?” “要我看,朝廷就是吓唬人的,那些税卒下来也没查出什么来,在这里咱们陈家就是规矩!更何况,如果都把那些投靠的田地交上去,咱们活不活了?恐怕,咱们这一大家子,会撑不过今年冬天的!” 这时候又有人说道:“咱们账册做的齐全,都这么多年了,哪有朝廷一吓唬就自己都交代的道理?损失太大了。” 陈家家主的脸色变幻不定。 这个时候,旁边四房的人说道:“是啊,如果都收的话,咱们家没了田,还真就不如死了算了。” 众人一唱一和,把陈家家主说的哑口无言。 他揉着眉心,有些头疼的叹息一声:“所以你们就算是死,也不愿意交投靠的田?” “哪有那么严重。” “要交你们长房交,兴许交上去了,朝廷就不为难咱们了呢。” 看着这群捂紧了自己饭盆的族人,陈家家主彻底无可奈何。 他们虽然眼皮子浅,但其实都是一个聪明人,朝廷的公告发下来,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键。 朝廷这么做,无非是想让胥吏和他们互相攀咬,从而让朝廷的税收能够提高,而且还不影响到其他百姓。 现在就看双方能不能沉住气,不闹到两败俱伤的局面。 或者说,看平时给胥吏们输送的利益够不够,如果长远的利益,能够大过朝廷给予的,这些胥吏肯定不会选择撕破脸皮。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慌张地传来了声音。 “不好了,有朝廷的兵马过来了!” 很快,军队和这里的税卒,已经县城里的胥吏差役,都赶了过来。 当先领头的一名穿着盔甲的年轻军官走到厅堂正中站定,目光环顾着众人,沉声问道:“陈家的陈海山呢?” 陈家家主站了出来,躬身行礼。 “在下陈海山,不知阁下.” “税卒卫,朱勇。” “这次我是奉命前来查处投靠问题的,在查清楚之前,如有反抗的,就地处决。” “什么?!” 这话一出口,满屋子哗然,二房的陈云山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凭什么啊!凭什么!” 朱勇冷笑一声,拔出了腰间的刀。 士卒们纷纷拔刀,一时间出鞘声不绝于耳。 “好了,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陈海山咬了咬牙,说道:“是!” “很好,我问你,你们陈家的田地里,有多少是投靠到别人名下的?” “没有!” 二房的陈云山抢先答道。 看着这些把田土看的比自己命还重的乡间士绅,朱勇皱起眉头,冷声说道:“陈海山,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现在还是陈家的家主,给你一次主动自首的机会。” 陈家家主陈海山脸色一白,只说道:“我们长房有。” 朱勇面色一沉,这就是给脸不要脸了,清田没有条件可以讲。 朱勇转身对一旁的军官吩咐道:“带人去查实。” “喏。” 过了半晌之后,军官跑回来禀告,说是陈家的田地里,确实跟双册上记载的不符,跟胥吏检举的是一样的,很多土地都挂在别人名下,这些土地相当于都被陈家的族亲们私藏起来。 朱勇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陈家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将军!” 陈海山跪倒在地,痛哭求饶:“我们家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将军饶命啊,求将军饶命!“ 朱勇冷哼一声:“不必多说了,你家里这些人,都要受罚。” “来人,把这帮刁民都绑起来。” 一瞬间,整个大厅里的陈家各房的话事人都慌乱了。 他们拼了命的挣扎,可是没有丝毫的作用。 士卒们冲过来,直接架起把他们带走了。 看着这些人都被带走,陈家家主陈海山绝望的瘫软在地。 “完了,全完了。” 相同的画面,开始不断地在常熟县上演。 同时,胥吏差役们遭殃以后,士绅地主也并没能幸免于难。 而这种制造“猜疑链”的政策经验,也被姜星火直接推广到了南直隶四府。 先后解决了“经催”和“投靠”问题,杜绝了“优免”问题,最后需要姜星火解决的,只剩下勋贵豪强的非法占田了。 而目前唯一没有解决掉的,就是隆平侯张信。 姜星火在常熟县搜集到了完整的证据链以后,将东西提交给了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陈瑛。 很快,一场涉及到整个黄淮布政使司和漕运系统的大地震就来了。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二章 震动 一江之隔,扬州府。 扬州作为此时漕运江北段的起点,可谓是繁华无比。 都察院和锦衣卫这次联合办案,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这对永乐帝座下鹰犬齐齐出动,足见规格之高。 不过秉持着“悄悄进城”的原则,不管是都察院的还是锦衣卫的,都没有穿官袍,而是便装打扮。 从南京顺江而下到不远处的扬州,不过是个把时辰的工夫,倒也方便得很。 “这城还挺挤。”陈瑛仔细端详后说道。 “确实。” 纪纲接话道:“扬州城只有南京城的五分之一大小,这么点的城池里,挤了四十万人,能不嫌挤吗?” 两人坐在船上,正从东门到小秦淮河一线穿行,这里两岸房屋极其密集,甚至有的房屋半居河中,半在岸上,外围花架,中设窗棂一路上透过房屋也可以看到岸上不同规格的巷子和街道,最窄的仅有一两步,最宽的也就五六步的样子,而这种小巷子在扬州城里有六百多条,所以扬州城也有“巷城”的叫法。 不仅陆路密集,水路也密集,两侧全都是以船为家的百姓,像是后世两侧停车把路都给占了的车道一样,船只只能被迫从中擦身而过。 “这么点的河道,一年要过三百万石漕粮,真是不敢想象。” “十条河呢,南北向六条河,蒿草河、二道河、头道河、玉带河、小秦淮河、城北古运河;东西向四条河,邗沟、潮河、北城河、城南古运河。” 饶是如此,陈瑛还是不太能理解这种庞大运输总量与狭小运输通道之间,是怎么达成奇妙平衡的。 “张信在哪?” “瘦西湖别业。” 扬州城池里,如果非要严格划分一下区域的话,大体可以分为盐商聚集区、商业市区、衙门办公区、官吏居住区、百姓居住区、园林别业区等等。 除了田家巷市、井巷口市、钞关市这些沿路所见的集市,顺着河行船,陈瑛和纪纲两人所见最多的就是与寻常百姓家截然不同的豪华别业,这些园林别业往往与河湖、山林相结合,哪怕仅仅是惊鸿一瞥,也足见其中匠心。 作为漕运总督,张信所居住的别业,更是瘦西湖中风景最好的位置。 当大队便装锦衣卫迫近的时候,张信正在别业中视察今年上半年的敛财成果。 别业占地约一千多亩,前院是会客厅和书房,中院是卧室和库藏,后面是几处花园,前后院外面还有不规则的廊道,沿湖畔一侧修建着凉亭,就连厨房都有大小七处,分别供应着别业内不同等级的人用餐。 除了这些,临湖还建了一座湖心岛,湖心岛上有小阁,上下中三层,中层是供奉佛龛,上层凭栏望水,专门供待客之用,除此之外由于湖心岛位于瘦西湖中,还有一个小型码头,码头上面搭建了短短的木质简易栈桥,看上去倒是颇为幽静。 而连接湖心岛的,却是一座直通的长长拱桥,这座阁楼,是张信在扬州最喜欢待的地方,也是他的私人领域。 此时张信正脱了鞋袜盘坐在蒲团上,听琴师弹琴。 而这时却有人大煞风景地打扰了张信。 “侯爷,不好了!” 张信睁开眼睛,蹙紧了眉头看着来人:“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侯爷,有大队锦衣卫闯进来了!” “什么锦衣卫?” 张信眉头皱的愈发厉害:“扬州什么时候有大队锦衣卫了?” 那人急的满头大汗,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侯爷,不知怎么回事,这些锦衣卫忽然闯入别业,护院家丁根本拦不住,还有许多人在搜查侯爷您。” “哦?” 张信闻言,眼中寒芒一闪:“竟有此事!” 张信虽然现在持宠而骄的厉害,但其人毕竟是武将出身,还是有几分勇气的,此时并未逃走,而且觉得自己是漕运总督,如何能让一群锦衣卫肆意妄为,而且还在他的别业里把他抓走? 这些人胆子可真不小。 “去看看。” 说完,张信站起身,赤着脚穿上鞋,随手披上外衫,径自走下湖心岛的阁楼。 “侯爷,小心啊!” 那人见状急忙提醒道。 张信摆了摆手,拎着墙上架起来的刀,不以为然道:“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本侯还怕了这区区锦衣卫?” 别业里面一片混乱,大队锦衣卫撕下了伪装蜂拥而入,开始搜查,一个个屋檐下,对着一间间房屋挨个破门。 这些锦衣卫都穿着飞鱼服,看上去很威风。 张信刚走出湖心岛,立时便有一名亲信快速迎了上来,抱拳施礼道:“侯爷,锦衣卫在找您。” 张信目光环顾周围,只见别业内的仆从、侍女都躲避着自己的视线,有人甚至都已悄悄溜掉了。 张信微微颔首:“召集人手,带本侯去瞧瞧。” “喏!” 很快,守护张信安全的甲士开始集结。 虽然民间有“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的谚语,但大明制度,勋贵之家是允许合法拥有一定数量的甲胄的,这个数量根据爵位不同而不同,从数十人到百人出头不等。 这些甲胄的装备者,属于勋贵的亲兵,平日里养在府里,战场上要跟着主家一起上阵,源自于明初洪武开国时各将领的私人部曲,朱元璋将其极大削弱又保留了极少的一部分。 这些披着扎甲的甲士带着刀盾列阵向前的时候,持刀的锦衣卫们也有些慌乱了。 他们此行前来,最多就带了些手弩,连牛皮甲都没有。 若是真起了冲突,说不得锦衣卫们真就要用人命去堆了,不然根本奈何不得。 陈瑛和纪纲交换了一个眼神,还好他们还有备用计划。 “不知诸位来本侯府上有何贵干?” 张信看着眼前的锦衣卫,道。 纪纲排众而出。 “本指挥使奉命缉拿嫌犯,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张信脸色一沉:“如果本侯没记错,这里是本侯的别业,不是诏狱。” 这时候陈瑛干笑了一声,走了出来。 “隆平侯,谈谈吧。” “陈宪台。” 张信眼皮抬了抬,同意了陈瑛的提议,而陈瑛也不畏惧,跟着张信往后面走去,二十几名甲士让开了道路。 后面是一处小院。 小院位于别业后部正中央的位置,周围是一圈环绕的围墙,整栋楼都由青砖砌筑而成,楼外有庭院,有假山,还有一座假山后的小池塘,小池塘里面养着各色的鲤鱼。 在这栋楼的四角,还分别栽种着几株陈瑛叫不出名字的树,长得颇为茂盛,绿油油的叶片,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让人闻之陶醉。 “这里真是好地方啊!” 看到这里,陈瑛感叹一声,目光中满是欣羡。 “陈宪台若喜欢,我送你一座。” 张信笑道。 “不必了,没这命。” “好吧,那就随你的意吧。” 张信微微摇头,其实一开始他也觉得自己一个武将,也不是贪图享受之辈,应当沙场立功,他也知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可这些东西,明白归明白,一旦安逸的生活过上了,钱帛田宅不断地置办,真就停不下来了。 陈瑛看着院子里的桂树,眼珠一转,问道:“这桂树,是隆平侯弄的吗?” “对。” 陈瑛赞赏一句:“桂花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在秋天的时候,更是好得不得了,可惜现在不开,否则的话,咱们倒是可以一边吃酒一边赏花。” 张信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问道:“陈宪台不愧是被诸公称为口蜜腹剑,此时说着吃酒,怕是心里想着如何拿本侯去踮脚升官吧?” 陈瑛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 张信扶着刀,斜睨着陈瑛:“可惜,就凭你们,还弄不倒本侯。”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物来。 “陈宪台,伱可识得此物?” 陈瑛瞥了一眼:“丹书铁券,如何不识得?” 洪武开国,朱元璋用大明律规定了丹书铁券的颁授对象仅限于立有军功被封为公、侯、伯的勋臣,而明代的丹书铁券分为七等,其中公爵分为一等,侯爵分为二等,伯爵分为三等,各等铁券大小不一,最大的公爵一等铁券高一尺,宽一尺六寸五分,其他各等铁券大体是每等在高和宽两方面都递减五分,最小的伯爵二等铁券高七寸,宽一尺二寸五分。 所有的铁券都是一式两件,一件授予获赐者,另一件藏于内廷,在需要查验时,只要将它们放在一起,便可真伪立辨。 洪武三年的时候,朱元璋大封开国功臣,李善长、徐达、李文忠等三十四人都被赐予丹书铁券,而永乐元年,朱棣也大封靖难功臣,同样发下去了二十六人份的丹书铁券。 与前代相比,明代丹书铁券的券文已有明显变化,一是谋逆不宥,只宥其他死罪;二是免死只限本人,子孙不免死。 张信嚣张就嚣张在这里。 “本侯有丹书铁券,既未谋逆,不过是置办些产业,你能奈我何?” 就在此时,院外一道不屑的男中音传来。 “这玩意我家里有好几块留着吃灰呢,若是隆平侯以为光靠一块丹书铁券就能横行天下,那洪武朝那么多公侯,岂不是死的太冤枉了。” 张信抬眼一看,却是李景隆摇着折扇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而在他身后,黑压压的甲士已经彻底包围了院落。 李景隆带的兵马,自然就是陈瑛和纪纲的备用计划了。 作为此次江南清田的典型,张信是一定要被吊起来当靶子打的,所以抓捕张信归案,也一定要万无一失才行。 为此姜星火特意让最能镇得住场子的李景隆亲自前往。 张信面色阴沉:“曹国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曹国公要跟陛下作对不成?” 李景隆嗤笑一声早有准备,袖子抖了抖,从中滑出一道圣旨。 “隆平侯张信接旨。” 张信心头咯噔一声,却没有半点犹豫,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隆平侯张信,不知礼节,恃宠而骄,肆意妄为,荼毒黎庶,今去漕运总督之位,押解入诏狱待审。钦此。” 张信膝行上前几步,双手呈接圣旨。 这道旨意,就算张信想推脱,也是没有余地的。 “隆平侯,你可还有异议?” 李景隆笑眯眯地看着张信,这句话是他代表皇帝问的。 张信摇头:“臣无异议。” 李景隆笑道:“那就请隆平侯即刻启程吧!” 他随即转身吩咐道:“来人!” 院门外的锦衣卫应诺了一声,自有马车备好。 “这是为隆平侯准备的,你们将隆平侯送去南京即可。” 李景隆看着张信:“隆平侯,我劝你还是不要抵赖的好,你的罪名现在罪不至死,可要是冥顽不灵,那真就说不准了。” 这时候几个锦衣卫想要上前按住张信,张信却一手攥着圣旨,一手拔出刀来。 “你们谁敢?” 张信眼睛眯缝了起来,杀气涌动,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威胁他。 后面的锦衣卫上前几步,手中的手弩和手铳指向张信。 纪纲叹了口气:“隆平侯,你这是逼我动手啊!” “哼!” 陈瑛也冷笑道:“隆平侯你想要造反吗?” “哎,别动刀动枪的。” 李景隆这时候反而笑道:“来,本国公亲自送隆平侯上路。” 说罢,走上前去按住张信的手,又附耳说了什么。 “我娘真是这么说的?” “老夫人亲口交代,不信回南京一问便知。” 张信一声长叹,这才“哐当”一声弃了刀。 虽然张信这人脑子不多,性格是标准的小人得势后的飞扬跋扈,可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听妈妈的话。 —————— 隆平侯张信被解除了漕运总督的职位,押解进南京诏狱受审,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很快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而姜星火也不再忍耐,去年两淮盐使司盐税贪墨案没做到的事情,这次一并就做了。 不仅漕运系统被大整顿,而且左右参政、左右参议全部去职,原布政使平调到湖广当布政使,从内阁出来的黄淮则转了一圈调回南京,姜星火则把自己考察过后信任的优秀官员,安插了几个到黄淮布政使司的中高层。 最关键的是,正在路上的朱棣,批准了姜星火的举荐,跟姜星火有过合作的平江伯陈瑄,被从北面调了回来,担任新的漕运总督。 这样姜星火对地方的影响力,就从江浙扩大到了黄淮中原。 除了这些庙堂上的事情以外,隆平侯张信的倒台,同样意味着清田工作在高层上,再也没有了任何公开的阻力。 勋贵们该退的田都退了,而文官们即便有些人在老家的田产利益受到了影响,眼见着备受恩宠的张信都倒台了,原本叫的欢的,这时候也是一声不敢吭。 张信这种侯爵加漕运总督,不仅是宠臣勋贵,还是地方实力派,因为阻挠清田,都被姜星火毫不留情地除掉了,还有谁敢当出头鸟?或者说,还有谁觉得自己比张信还有实力,还更得圣眷? 张信的倒台,给予了所有反对清田的人充分的震慑。 这些保守派的文官,开始重新审视起了姜星火的力量。 哪怕是隆平侯张信,因为阻挠了姜星火的变法,都说丢官就丢官了,这种像是随手拍死苍蝇一样拍死一个顶级国朝大员的能力,实在是让很多人不寒而栗。 经此一事,姜星火的威信无形之中大涨,这肯定要充分归功于张信这只被当做“杀鸡儆猴”里的“鸡”。 既然高层的阻力都没了,那中下层更不是问题。 对于江南四府的胥吏,姜星火一手提着血淋漓的屠刀,另一手则给予了足够的利益。 胥吏们既畏惧砍脑袋的下场,不敢不认真公正地清田,又觊觎士绅地主们的家产和从吏变成官的前途,所以同样掀起了一股检举之风。 姜星火说话是算数的,只要这些胥吏检举士绅地主的“投靠”问题属实,那么在送士绅地主全家充军流放的同时,士绅的土地和钱帛也会分给检举的胥吏一部分,至于剩下的,则在退还给农人后,全部归公。 苏州府的胥吏们在确认不仅有土地钱帛可以瓜分,而且还能进大明行政学校,以后能当官之后,马上就从一开始的犹犹豫豫,化身成了嗅到鲜血的狼群,对于士绅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利益施舍者,开始了疯狂的撕咬。 大量的士绅被检举,很多胥吏从中获得了原本努力半辈子也获得不了的利益。 而随着苏州府士绅们破家荡产,消息像是龙卷风一样,传到了周围的府县,士绅们见到姜星火玩真的,见到这些原本跟他们亲密无间地站在一起的胥吏差役,开始背叛他们,开始向他们的后腰捅匕首,都再也坐不住了。 被检举,那是要全家的命。 自己主动自首,那只需要把“投靠”的田还给农人,损失的只是利益。 孰轻孰重,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因此,士绅地主纷纷向官府自首自己的不法行为,一时之间成为了风潮。 而且一个个生怕自己交代的不够彻底,生怕自己还有遗漏,甚至还有多退田产的,只求自己不被盯上。 姜星火的外号,也顺理成章地多了一个,变成了“姜阎王”。 那些无处不在的税卒,自然就成了“姜阎王”手下的“小鬼”。 被士绅们恨得咬牙切齿,姜星火并不在乎。 倒是很多府县的胥吏,发现士绅们都自己主动交代了,自己手里的哪些“秘密”换不来利益了,反而纷纷咒天骂娘,怨恨起了士绅们。 苏州府长洲县乡下。 姜星火特意来到了姚广孝的老家,他的姐姐和侄子还在家里。 姜星火拉着老和尚的姐姐正在土屋的屋檐下聊天。 “朝廷肯定是讲道理的嘛,只要我们清丈田亩完成,以后就没有这么多事了,农人交多少田税,中间不会被反过来要求补缴,也不会有现在这些杂税,能把农人的负担降到最低。” 听了这话,姚老太顿时松了口气。 她咧开豁牙的嘴巴,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姚老太今年七十多了,看着比老和尚要苍老得多,一辈子都在农村的田间地头里生活,没怎么离开过故乡,因此看待问题的方式,跟姚广孝肯定不一样。 但有一点是一样的。 正如姚广孝从杭州寄信过来,要姜星火替他看望一下乡下的老姐姐一样,这位老姐姐,虽然压根不让姚广孝进门,把他打骂了出去,甚至断绝了关系,但也同样在心底里,默默地关心着这个叛逆了一辈子的弟弟。 “那他还好吗?” “好得很,腿脚利索,现在还在杭州修路呢。” 听到姜星火这话,姚老太眉眼上的皱纹,似乎都淡了些。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自语着。 而这时,姚老太的儿子,也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问起了他自己关心的问题。 “那咱夏税,比以往交的少了?” “肯定的,而且不会有士绅再侵占田产,让农人替自己缴税了。” 姚老太的儿子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这些年下来,可真没靠姚广孝,都是自己努力过日子,前几年姚广孝是二号反贼的时候,他们没靠,现在姚广孝成了二号功臣,同样没靠。 但不管怎么样,虽然一年到头辛苦,可是也攒下来些粮食,作为一个普通的农人,如果朝廷能给所有人都“免除税赋”,哦不,这样说不准确,应该说“减少交税时的中间费用”,那么这些田间地头的农人都能多攒下来一份养家糊口的粮食,何乐而不为呢。 而之所以他们愿意跟姜星火沟通,主要原因就是,姜星火在民间的名声确实不错。 是的,名声这种东西,也是处于薛定谔状态的。 姜星火一边被叫着“姜阎王”的同时,也有很多百姓自发地称他为“姜菩萨”,指的是姜星火的变法措施,确实是以雷霆手段,存菩萨心肠,给百姓交税减轻了很多的负担。 这种负担的减轻是肉眼可见的,胥吏和差役不敢延迟赋税从中牟利了,豪强们不敢侵占他们的田产了,士绅们不敢通过各种千奇百怪的手段玩“投靠”转嫁赋税负担了。 虽然朝廷收的税额一分不少,但这些额外的东西被减少甚至消失以后,普通农人的肩膀上,真就像是被搬去了大山一般。 “那,我们今年夏税的实际税收,大约会减免到多少?” 姜星火想了想,道:“按照我们清丈田亩的成绩来算,一般情况,应当减免到三成左右吧。” “三成左右?” 听了这个数字,连姚老太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个成绩,也太吓人了。” “是呀,我也觉得这个成绩非常不错了。”姚老太的儿子,也就是姚广孝的侄子姚继附和道。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姚继最后在姚广孝病逝前,会被过继为养子,继承荣国公的爵位。 而姜星火此行,无疑是大大地推进了这个进程。 姚老太这时候忽然膝盖一软。 姜星火脸色不禁大变,他连忙扶起,看着姚老太道:“您这是何意?” “后生,你也知道我们这里穷,没有粮食,税收又不高,所以这几年我们都是靠着积蓄勉强度过。” 姚老太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了,接着道:“这个税收,是朝廷的,我不能擅自动,但是这个收成,也是我们自愿交给朝廷的。” 老人的话语有些凌乱,但大概意思,姜星火还是听懂了。 谈话的最后,姚老太交给了姜星火几双鞋垫。 “后生,给你的;还有,给他的。” 看着老人的背影,姜星火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鞋垫,忽然放到了胸口,感觉挺暖和。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三章 场区 随着梅雨季节的临近尾声,江南四府的清田工作也进行到了如火如荼的阶段。 穿着蓑衣斗笠的税卒们,挨家挨户地核实信息,鼓励百姓大胆检举士绅的“投靠”问题。 姜星火也去了趟常州府,汇合渡江回来的李景隆之后,打算在常州知府张玉鳞的陪同下巡视一圈常州府,继而掉头向南途经松江府的工场区再去往浙江。 青萍泊。 这个由白鹤溪支流灌注成的水泊,在常州府内并不起眼,而相比于旁边繁华的吕城镇和奔牛镇,青萍泊周围的这几个小村子,更是什么都不是,既没有通衢大道经过,也没有大运河的余泽。 但姜星火偏偏选择了这里。 原因也很简单,这里是他当年出京,第一次命人举行公审,杀了樊家恶霸的地方。 物是人非,彼时荒凉破败的村子,这时候已经颇具人气了。 姜星火站在樊家门口的石狮子前,抬起双臂,望着远处的天空,轻轻叹息了一声。 有的时候,回顾过去的事情,真的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国师大人。”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呼唤声。 姜星火转过头,看到一名少年从村中跑了出来,正兴奋地挥动双臂喊着自己,而在他的身后,则有一名妇人含笑看着他。 姜星火示意王斌等人不用太过戒备,随后走了出来,一把抱住少年,把他举了起来,转了一圈。 也不是姜星火不想多转几圈,主要是少年重量不轻,再转两圈姜星火怕闪到腰。 “长大了,一窜一变样啊。” 姜星火放下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 “那当然了!” 少年一脸兴奋,他确实是长高了,身形也健壮了许多,看上去和以前那种稚嫩孩童的模样判若两人。 少年正是当年被樊家恶霸当做替死鬼的李六七的儿子,那时青萍泊之事,便是由他家而起,如今一晃两年多过去了,小孩也长成了少年。 姜星火其实对他们如今已经并无太多印象了,但看到少年那一脸兴奋的样子,心中还是涌上一股暖意,不由笑着说道:“怎么样,你们一家人过的还好吗?” 刘婶这时候走上前来,点头说道:“托了国师大人的福,我一家人日子过得可好了呢。” 姜星火仔细打量了一番两人身上的衣服和脚上的鞋,普通的棉麻衣裳,因为棉纺织品的普及,比之前算是改善了些,而鞋还是草鞋。 这样看来,所谓“过得可好了”,想必也只是跟过去的自己相比。 姜星火摆了摆手,说道:“大家伙的生活还不算宽裕,这句话我可担不起。” 雨后的微风拂过他的青衫,远处青萍泊的芦苇随之荡漾。 刘婶急忙摇头,说道:“哪能呢,当初若非国师大人出手相助,只怕现在我们一家子早都活不下去了。” “都是应该做的。” 姜星火笑了笑,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转而问道:“家里孩子上私塾了吗?” “上了,不求以后能考上当官,总归识点字也是好的。” “那就好。” 刘婶拉过儿子,说道:“国师大人既然来了,那就来我家吃顿饭吧,准备一桌菜,算是谢恩宴。” “好。” 姜星火没矫情,欣然同意了,毕竟人家听说自己来了,肯定用心准备了,若是不去反而浪费了人家的心意。 他转身对王斌道:“给这些兄弟都安排好饭,多给村民些饭钱。” 王斌点点头,不用啃随身带的干粮,那自然是极好的。 青萍泊这里有水,肯定就有鱼,也不需要村民费多少劲,整点鱼汤,薅点野菜,泡着馍馍吃都有滋有味的。 而刘婶这边,姜星火怕把人家吃破产,所以只拉着常州知府张玉鳞一起去,跟着刘婶来到她家堂屋。 “国师,您先坐,我这就去厨房再弄一下。” 在院子里,刘婶说完,急匆匆地跑去了堂屋后面。 姜星火从外面环视左右,发现这里除了一桌子准备好的丰盛的饭菜之外,就只剩下屋里有个人正低眉顺眼地擦拭着桌椅,看样子是在打扫卫生。 这时候那人起身,姜星火只觉得是一个熟悉的汉子,他迎了上来,笑呵呵地问道:“国师大人,今儿听说您来咱们乡下了.” 姜星火打量了一下他,想说的话语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怪异。 “你们,该不会.该不会是” 这汉子正是那日喝了断头粥,带着兄弟们打算拼命的“一只虎”。 不过如今穿着衣裳,头上裹着头巾,一副老实巴交的渔民打扮,倒也没了往昔凶悍的架势。 刘婶和“一只虎”对此倒是很淡定,这年头战乱频仍,百姓日子过得也不好,妻离子散都不是什么新鲜事,相熟的人搭伙过日子很正常,更何况刘婶还拉扯着孩子,要是家里头没个男人,更难过日子。 “跟着修坝修了一年,临走前给了路费和一些工钱,就回来了。” 他主动解释了起来,当初姜星火没有重罚他们,而是先在常州府押了一段时间,随后扔去修坝了,虽然也是重体力劳动,但比充军砍头可好多了,而且修坝的劳工吃的管够。 姜星火又打量了他两眼,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说道:“你那些兄弟们呢?现在没做违法乱纪的勾当吧?” “哪能呢!” 男人的眼中满是惶恐,他知道姜星火杀人的威势,这么久不见,这种威势仍然如旧,让他心惊肉跳,而且若不是姜星火伸出援手,救了他一条性命,只怕他早已经尸骨无存了。 他只觉得姜星火看起来确实和蔼,但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更何况,常州府的父母官就陪坐在旁边呢。 “武进城现在比以前还繁华,不愿意在青萍泊打鱼的,就在那边码头做力夫,日子过得挺不错的。” 锅里闷的两个菜也端上来了,姜星火一边吃一边问道:“有种田的嘛?” “有的,我就一边打鱼一边种四亩田。” “这边清田做的怎么样?” 一只虎小心地斟酌着话语,回答道:“这边穷,没什么地主了,所以也没有官府文报上说的那些投靠的事情,清田大家都挺配合的,若是有些纠纷,也都能协商解决,实在是解决不了的,就以官府那边清丈的结果为主。” “有不服的嘛?” “有肯定有.怎么清丈都有不服的,村里有些事情说不清楚。” 姜星火点点头,这是实话,农人确实质朴,但有些恩怨,也确实同样存在。 为什么几千年来,直到最后才出了个“三尺巷”的佳话?或者说,为什么“三尺巷”能成为佳话? 在既定资源极少的情况下,任何人都是不愿意舍弃自己的丝毫利益的。 这种现状,不能站在道德高地上指指点点,因为无论是一块砖还是一寸地,那都是关乎到当事人切身利益的。 就像是那个笑话一样,“我真的有一头牛”。 “下乡参与清丈的胥吏差役手脚干净吗?” “那倒是挺干净的。” 旁边心不在焉地夹着菜的张玉鳞闻言,这才算是心头松了口气。 “国师放心,咱们常州府的妖风邪气,早就扭转过来了,江南四府里,在清田这件事情上的积极和守律,不说第一,那也绝对是排前面的。” “那就好。” 常州府,确实之前被姜星火宰了一批官,算是宰怕了,再加上张玉鳞也算是用心,因此这次清田行动,苏州府还有人敢玩“缩弓”,但常州府下面的这些胥吏敢动手脚的却寥寥无几。 一顿饭吃完,已是中午,刘婶收拾碗筷,姜星火等人不便再打扰,告辞离去。 看着姜星火离去的背影,刘婶拍了拍自家孩子的肩膀,说:“伱可要好好读书,以后像国师这样当大官,造福百姓。” 岂料孩子却摇了摇头,只说道:“我可当不了。” “国师多威风啊,还是大善人,大英雄,谁敢惹他,他就敢杀谁。”继父在一旁插嘴。 “种田挺好啊,人人都当官,哪有那么多官当,种好田,累了躺田埂上望天,多好。” 姜星火走在村落尚未完全干涸的土路上,心思飘远,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的心态已经逐渐改变,也越来越有些“入世”了,看待这些人的目光也渐渐地发生了变化。 —————— 在青萍泊给过去的短暂经历画上了一个句号,姜星火巡视了一圈常州府,又砍掉了一串士绅的脑袋后,才顺着太湖西侧南下,回到松江府。 松江府,手工工场区。 这里位于大黄浦的旧址,与上海县城遥遥相望,相隔甚短。 不过与以前一片烂泥地的样子相比,这里可谓是大变样了。 棉纺织场区里,一座座工坊鳞次栉比,纺织女工们将纺好的布一个个挂在固定好的多节杆网上。 工厂内,各式各样的纺织机器运转着,偶尔也有设备被搬运进去。 因为这些纺织机器除了脚踏动力以外,大部分还需要用旁边的黄浦江水流作为动力,因此很多u型河渠被挖进了工场中,作为永不停歇的循环动力。 这时候,姜星火当年炸掉大黄浦的堰塞湖,无疑就成了一个明智之举。 这里虽然绝大部分都是纺织女工,但工人们穿梭在工坊里,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倒也井然有序,这种秩序显然代表着,这里已经形成了相当的组织度。 “哎呀!” 忽然间,人群中响起一声惊呼。 “怎么回事?” 只见一名身材瘦小的女人摔倒在地,她脸色煞白的捂住肚子,额头上满是汗珠,眼眸里闪烁着恐惧之色。 “你没事吧!”旁边有人走了过来问道。 那女人看也没看她,摇了摇头。 但有经验的妇人却看出来:“她她好像要早产了!” “快点送医!”旁边的纺织女工急忙叫道。 很快,就有人去抬简易担架了。 几个相熟的纺织女工将女人抱起,放上担架,向着工坊外面跑去。 工坊里面,人们纷纷议论起来,无非是些闲话。 这点是避免不了的,正如村口大妈们的秘密情报站。 “怎么会这么巧?” “不知道啊!” “不过看她的样子挺痛。”有人说道。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路上驶来,停靠在了路边,随即,一个随行的女人连忙喊道。 “放马车上!” “唐场长,您在真是太好了!” 几名女工抬着担架,快步朝着这边冲去。 “等等!” 几个前来参观的外国人这时候一脸懵,唐音却二话不说,把这几个人都赶下了马车。 “人命关天,等什么等。” “快点下来,别把人撞到了!” 当马车一骑绝尘离去,驶向工场区内的医院的时候,几个外国人还处于完全懵逼的状态。 日本国的泰子内亲王,也就是雪舞樱,这时候倒是不太好说话,因为她作为女人,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而吕宋国的吕恭倒是想说话,但他汉语水平本来就不行,这时候一着急,更说不出来了,连句子都组织不完整,怕是一出口就是“阿巴阿巴”。 还是小胡体面人,胡汉苍这时候冷静地问道:“唐场长,这女工是不是早产了?” 唐音白了他一眼,终止了后面的谈话。 手工工场里都是女工,这种事情,都是免不了的。 不过跟生孩子这种小概率事件相比,其实困扰女工的,更多的是月事。 一旦来月事,有的时候不那么疼痛,还能忍一忍继续上工,可若是腹痛难忍,那时候真是要了命的疼。 唐音作为女人,非常理解这种痛苦,并且做了不少措施,而在这个时代,大多数的男人,都是不太能理解的,并且视之为污秽,尽力远离。 “先吃饭吧,饿了。” 一点小插曲不足为虑,来自琉球国的贺段志此时诚恳建议道。 李杰点头附议,他来大明快十年了,之所以不想回去,跟不想回岛上吃手抓饭有很大关系。 既然大家都饿了,作为这里东道主的唐音也不好意思让他们继续饿着,于是说道。 “诸位远道而来,场区的食堂虽然口味一般,但还是将就吃点吧。” 工场区里各种设施和建筑都很齐全,有点像一个规模很大的小镇,该有的都有。 来到一个分区食堂,因为不算饭点,所以里面也没有往常的人山人海,没多少人在这里吃饭。 唐音带领他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然后递过了菜谱说道:“诸位看看吧,现在人少想吃什么可以单点,菜谱上都有,等过会吃饭的人多了可就单点不了了。” “嗯,多谢。” 贺段志接过菜单看了一眼,笑了笑:“这里的菜价不便宜吧?” “单点都是大盘装的一份。” 唐音没有解释便宜不便宜的问题,想要便宜那去排队吃每日随机套餐就好了,既然来单点了,那肯定就不便宜,而且这东西都是相对的,这里做的菜味道可能一般,但盐、油都干净,菜肉也新鲜,分量大,就是给体力劳动者吃的,跟江南人家自己做的小份清淡菜肴肯定不能比。 唐音起身,拿着托盘亲自给他们盛了些饮料。 说是饮料,其实跟现代食堂里的免费汤性质差不多。 为了更好的提高生产效率,同时也是帮助女工们缓解痛苦,唐场长贴心地在食堂准备了免费的姜枣热饮,这玩意就是一大桶水里撒上一小把姜和一大把剖开的枣,同时加点其他补气血的中药,成本对于家大业大的工场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却能有效地帮助女工。 当然了,至于红糖桂圆之类的嘛,那是没有的,想要放自己去食品铺子里买,都有小袋装。 除此以外,食品铺子里还有不少乱七八糟的好吃小零嘴,但都不算便宜,衣服店也是同理。 显然,就是工场吃工场花的意思,因为女工们的工酬,放在整个江南来看,都算是偏高的,所以自然需要一些小手段在生活上面回笼一些,免得女工频繁地辞职。 想要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当然需要自己出钱,不过这些东西都不是强迫的,如果不想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那么工场区里,同样也有标准供应的食品套餐和免费的饮料,还有配套发放的工装,完全取决于自己。 根据唐音得到的调查统计,一般来讲,年轻的小姑娘会在这些上面花的多一些,而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女工,尤其是有家庭的,则会更加节省,把每个月的工酬攒起来寄给家里。 “那就来个酸辣藕片吧。” 郑和下西洋,还没航行到能带回来土豆炒土豆丝的地方,但在江南,尤其是工场区的食堂里,藕这种食物,最近一直是主流。 唐音端着饮料回来时,听到胡汉苍如是说道。 给几人分了饮料。 “唐场长,这么贵的菜,我们可消受不起啊!” 贺段志这时候站起来道。 这小子在大明待得时间久了,插科打诨没少学,这时候明显是在开玩笑,毕竟他们都是礼部和国子监派来参观的,属于是宣扬大明强盛宣传任务的一部分,在食堂单点菜吃顿饭算什么。 唐音跟他们见过的那些女人不一样,既没有名门闺秀的含蓄害羞,也没有青楼女子那般大胆奔放,而是难得的事业女人,极有主见,而且应对不怂。 “消受得起的,不过你要是觉得贵,咱们可以换套餐。” “算了。” 贺段志笑着说道。 贺段志也就是客气一下,哪能真的去吃套餐呢。 气氛还不错,几人开着玩笑聊这天,很快,就有在食堂做工的杂工给端上了几碗饭,又给大家拿来碗筷,不多时菜就上齐了。 跟菜单上的售价能够相匹配的,是菜品的分量。 虽然只有几道菜,但是足足摆满了一桌子。 贺段志这才拿着筷子吃了起来。 “哇,真的好香啊!” 一旁的吕恭忍不住赞叹道。 他们这些人从岛国来到大明,别的不说,先不说看看大明这个传奇的国家是如何,光是饮食,就完全被征服了。 这一点,从雪舞樱频繁地挥动筷子,往微微张开的小嘴里送食物也可以看得出来。 什么琉球酋长之子、吕宋王子、日本内亲王说白了,在他们国家压根就没什么好吃的,以至于到了食堂都觉得味道很不错,虽然比不得南京城里大酒楼的菜品丰盛,但是这些家常菜也别有一番风味。 胡汉苍吃的体面一些,毕竟是前安南皇帝,跟这些国家相比,与大明接壤的安南,在饮食上还是发达不少的。 “嗯,真的很好吃,这里的饭菜都很有特色呢。” 埋头干饭后,一直没说话的雪舞樱也忍不住说道。 “呵呵.”李杰干笑两声,没有再说话,自己跑去添饭了。 一顿午餐吃完之后,众人继续在这里逛一逛,贺段志看到旁边有一个凉亭,提议道:“要不咱们到凉亭里待会?” 他们是客,主人当然拒绝不了这种合理要求。 吕恭这时候说道:“好啊,反正我也是闲得蛋疼,正好吹吹风,跟你们聊一聊,顺便打探一下大明的风俗习惯。” 众人:“.” “那个。” 贺段志硬着头皮,忍着浑身的鸡皮疙瘩暴起,拉着吕恭道:“咱要是不会说,就别说了。” 唐音笑了笑,招手叫了个随行的人员,一起把凉亭里的桌椅搬了出来。 几个人围坐在石桌前,看着周围的风景开始聊天。 忽然,一片独特的风景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那是很多洁白的、厚厚的棉布,并且棉布中间,似乎还有什么额外的加工。 这些棉布,像是画卷一样,被展开在一片小竹林旁的空地上,就离着凉亭不远。 “真的好白啊!” 吕恭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咽口水。 “那是当然。” 贺段志说道:“唐场长这里可是大明最顶尖的纺织场,她这里制造出来的东西,那肯定是极品。” “白如霜雪,真是不一般,想来大明就是把这些高端的白布漂染过后,卖出去赚取利差。”雪舞樱在心底想道,同时看着这些随风飘动的白布,想着说是能裁成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应该也是极美的。 “这次能够来大明,真的是荣幸之至啊!” 胡汉苍也不失时机地感慨说道。 胡汉苍很清楚,护送他们的锦衣卫里面,那个叫赵海川的锦衣卫头子,据说就是国师的心腹,这些话语,或许可以间接传达到国师的耳朵里,有助于帮助他们一家,在大明更好地生存下去。 李杰说道:“咱们的琉球上,就造不出来这么好的布。” 说完,李杰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忍不住问道:“对了,唐场长,这布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人也鬼精,他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唐音和姜星火好像关系不错,经常有书信来往,这时候他想套套近乎,捧个哏。 但唐音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言之事,沉默了片刻,才反问道:“你们真想知道?” “当然了。” 贺段志连忙表示道:“我们也不懂纺织,这些白布,我们也不认识。” 胡汉苍这时候却开口道:“唐场长,我也很想知道,其他地方是否有类似的布匹,这些需要特定的环境,还是在哪里都可以生产?” 雪舞樱也点头说道:“是啊,这个问题我刚刚也想过,还请唐音姊姊告诉我们吧。” 唐音摇摇头说道:“你们最好不知道。” 李杰:“那我就更好奇了。” 雪舞樱也说道:“是啊,唐音姊姊,你就告诉我们呗。” “.” 唐音开口说道:“这是给女工准备的月事棉布。” 工场里的女工数以万计,又普遍年龄不算大,年老的没有劳动能力或者劳动能力弱,也干不了纺织行业,所以生理问题自然是唐音这位主管需要面对的问题,逃避不是办法,只能让事情更糟糕,毕竟一个小问题,当乘以数万倍后,那就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为此,唐音除了在各个分区食堂发放免费的姜枣水外,还利用纺织工场的优势,制作了大量的月事棉布。 或许对于此时的大明,这件事情引起不了舆论的丝毫波澜,但其影响力余波,确实极为深远的。 在这时候的大明,民间的女子若是来了月事,是没有这些东西的,普遍采用的做法,是用干净的布做一个小布袋,每次月事来的时候就装入干净的草木灰,因为草木灰它有吸血吸水的作用,等月事走完了以后,再把小布袋清洗干净放起来,下次月事来的时候这样照旧使用。 这种办法无疑是很落后的,而且不卫生,容易滋生各种卫生问题。 但由于古代社会对此普遍不重视,甚至羞于启齿,所以一直以来,也就这么凑合了。 而这种草木灰袋子还算好的,至于用草和树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唐音设计和制作的这种月事棉布,则是由一次承担给明军制作止血布的任务时,灵感迸发想出来的。 今年因为南京周围的二十几万明军要北上,所以手工工场区非常忙碌,提前到去年冬天,就开始制作各种棉甲、棉袄,以及裤、袜、背囊、床铺等用品,其中自然就包括了止血布。 那时候唐音就在想,既然士卒打仗受伤了,这东西能止血,那么一样也可以用来帮助女工。 所以就设计出了这种新产品。 而现在还看不到这个划时代新产品的社会影响,只是为了帮助工场区的女工,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返乡女工们人家关系网的自然扩散,这个新产品,肯定会逐渐成为整个大明流行的东西。 到了那时候,其实工场也就多了一份稳定的盈利来源。 虽然姜星火不让工场区的产品冲击国内的家庭手工业,以庞大的军需和海外市场来满足现有的产能,但这种家庭手工业无法批量制造的新产品,却完全不受影响。 卖的便宜一些也无所谓,薄利多销,反正天下的女人这么多,每个月都得用的。 而就在众人反思自己刚才的夸夸,开始一阵羞耻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报给唐音一个消息。 “国师的车队到了。”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四章 机器 “国师亲自到了?!” 唐音听见这个有些猝不及防地消息后,顿时从座位上站起来,急匆匆朝着亭子外面跑去。 胡汉苍他们紧跟其后,倒是有效地缓解了刚才的尴尬。 “快快快,快点去迎接!” 众人来到场区北门的门口时候,一队马车,已经缓缓停靠下来。 唐音带着一众汇合的工场区管理人员在门口迎接。 车帘被掀开,露出了姜星火的脸。 今天没骑马,因为之前在苏州府为了突击检查清田工作,疾驰了好几天,把大腿的皮肤给磨烂了,走路都得跨着点外八步,实在是骑不动了,就坐车来了。 “见过国师!” 国师的车驾停靠在工场区北门,顿时引起轰动。 这可是国师亲临,就连雪舞樱等人,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这位传闻中的大明国师。 李杰他们甚至都准备跪拜下去行礼,但被制止了,大明从民间到庙堂,还是不太流行这种过于郑重的礼节,一般人哪怕是面见官员,也不需要下拜,只有在面对贵族和皇室的时候才有这种礼节要求。 唐音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一时之间也顾不得为什么之前接到的通知是明日再从上海县城过来视察了。 不过她却不敢怠慢,上前道:“国师远来一路车舟劳顿,委实辛苦了。” 姜星火笑着从车厢里走出来,说道:“来工场视察工作,顺便来看一看这些工人情况,这有什么辛苦的?怎么,不欢迎我?” 唐音赶紧说道:“怎么会呢?只是觉得太突然了。” 这种突然性,其实也有安全方面的考虑。 这次清田,虽然杀的人头滚滚,看起来很爽,但同样在江南四府也得罪了很多的人,这就意味着,很有可能会有很多人有意愿和能力,对姜星火本人的人身安全动手实际上,姜星火对于这一点认识的很清楚,变法就是触碰士绅阶层利益的变革,这种变革,是足够上升到你死我活性质的。 而对于那些恨不得让变法马上中止,倒退回建文“众正盈朝”时代的人来说,阻断变法的最快捷、低成本的方式,其实就是刺杀姜星火本人。 姜星火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天命之子,虽然不惧怕死亡,但一颗铳弹、一支弩箭,同样能把他送往轮回。 为了避免人亡政息的结局,姜星火的保卫措施一向做得很好,有很多甲士护卫在周围,这种情况下,哪怕是在户外倒也不虞遇刺,一层又一层人高马大的铁疙瘩护着呢。 而之前通知上海县衙,是明天来南面参观手工工厂区,姜星火却还未下榻,只吃了个饭歇息了一会,就突然从后门溜出来直接过来了,为的就是防止县衙里真的有内鬼,这种事情是谁都无法保证的。 “昔年一片荒地,如今已经大变样了啊,倒是你们倾注了不知道多少心血。” 姜星火说着,就把拜服的唐音等人搀扶起来。 在工厂区的北门,姜星火与闻讯而来的女工们耐心交谈了有小半个时辰。 “你们在工场的表现很好,而且工人们也都积极踊跃地在认真劳作,希望伱们继续努力把工场建设的红红火火,有什么需要,无论是县里还是府里,都会尽力帮助你们。” 听到姜星火这句话,唐音的眼眶顿时有些红了,她没有想到,姜星火竟然如此看重她们,这让她感到有些难得的感动。 毕竟以前在白莲教,唐音一直被洗脑,最后作为棋子被抛弃,而哪怕是当初成为圣女,唐音依旧能够得知有非常多的人,对她有种种异样的目光与背后难以入耳的评论。 而重新成为一个普通纺织女工,并且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智慧、识文断字和组织能力脱颖而出后,唐音对于新的生活,反而有了不一样的体会工场里也有很多的计较和闲言碎语,但与过去刀尖上舔血不同的是现在的日子总归是安稳得多,而且最重要的是,唐音和女工们确实觉得自己的劳作是有意义的,是在切实创造价值的。 在这里,唐音和女工们一样,不需要被旧有的社会规则所束缚,人们赚取多少工酬,全看自己的工作量,而且工场的生活,也是一种崭新的、美好的生活体验。 “谢过国师。” 姜星火点点头,又对众人说道:“你们辛苦了,现在该进工场里休息的就赶紧休息,不要打扰你们的午休,以后有的是时间我们再聚首!” 很多女工依依不舍地道别,然后陆陆续续进了工场区的大门。 随后在唐音的带领下,姜星火与几个外国留学生一道,参观起了工场的内部。 棉纺织车间里,水力纺织机在另一侧黄浦江引水渠的水力带动下不停运转,跟人力脚踏动力不同的是,这种纺织机通过水激转轮连轴带动纺车转动,进行纺织。 而在老朱的政策下,因为嫌弃这玩意费水,影响农人浇田,所以都给烧个七七八八了。 但是还好时间不算很久远,才三十多年,所以在湖广布政使司偏僻的乡村里,锦衣卫还是找到了这玩意。 虽然说“考古式科研”有点羞耻,但不得不承认,华夏古人的智慧是无与伦比的,甚至这东西改进一下,改成用来适应棉纺织生产以后,推动华夏的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初期阶段,都已经绰绰有余了.姜星火前世英国人一开始用的也就这水平。 姜星火目测了一下,这种庞大的纺织机器,长大概有十米左右,高的话有篮球架那么高,放在车间里,就是半个篮球场地,不可谓不庞大。 “这是转锭,用来转动棉纱的,这是加拈,然后这个是水轮,这个是外面引导水轮的传动装置。”唐音一一介绍道。 看着伴随着水流不断转动的两条皮绳,带动着数十条转锭飞动,棉纱随之成型,外国留学生们一时间竟是痴了。 这不是一台水力纺织机,而是无数台巨大的水力纺织机,同时排列在一个车间。 这种无与伦比的视觉震撼,和超出他们想象的生产效率,给予了他们极大的震动。 唐音微微一笑,道:“这是我们工场最先进的纺织机器,而且它有很多优势。” 她伸出食指点了点一台纺织机,道:“我们用这些机械制造出来的棉纱,比手工做出来的更轻、更软、也更透气这些棉纱,在滚出来的同时,还可以通过下面的切割刀人工操纵来切割装箱。” “你们现在用这个机器的纺织速度是多少?” “一个时辰大概出小二十斤棉纱。” 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要知道,棉纱本来就非常轻,而且在工艺上,要求越轻越好,这也就导致了虽然纺织出来很多,速度也很快,但重量却并没有多少,一个时辰小二十斤棉纱,如果不用切割刀的话,怕是能在机器前面堆起一座小山。 “所以一天能纺出来二百斤?” “差不多,这个机器是改进过好几次的,我们已经将纺纱的线和槽,进行了更换,这些钢制部件的质量要比之前元代的铁制部件质量高许多,我们的工艺,也因此更精湛。” 姜星火点点头,基础材料突破所带来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有了可大规模获取的钢,不仅仅能把机器的部件造的更加坚硬,而且在很多加工精度和耐用程度上,也有了极大的改变。 而听到这个数字,对纺纱稍有了解的雪舞樱不禁感到一阵绝望。 在日本,民间用的最多的纺织机,就是脚踏的一锭或是三锭的纺车。 而一锭的纺车,日本的妇女辛辛苦苦地踩一天,忙乎到头,也就能获得二三斤的纱,这是什么差距? 一百倍! 多么令人绝望啊! 在日本的妇女还在埋头纺织的时候,海洋的另一端,大明已经开始大规模地使用这种高效、廉价的机器,这种怪物一样的机器所生产出来的棉纺织品,不仅结实好看耐用,而且效率比手工高出几十倍上百倍不说,还便宜! 这怎么比? 但雪舞樱随即就从这种巨大的震撼中恢复了过来,暗暗下定决心,这次来大明增长了见识,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回到日本,并且有望恢复南朝大觉寺统的统治,那么一定要从大明引进这种先进的纺织技术。 不过雪舞樱并没有想过,如果南朝大觉寺统能够重新恢复在日本的统治,那日本得成了什么样子. 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暂时不提。 此时,姜星火和唐音正站在纺织机旁边观察着这些机器的工作情况,在这一刻,留学生们也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纺织工业,也感受到了大明的底蕴,这是他们那些以野兽皮毛为衣服,以手抓饭为食的祖国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 而这,才只是纺织业工业革命的初期成果罢了! 等蒸汽机研制完成之后,再加入一些特殊的高精度零配件,整个纺织机器的性能,恐怕会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而且,这个时代在短短几年之间,由于工人们的集思广益和奇思妙想,已经出现了大量的专利技术,这些专利技术,虽然绝大多数都无法帮助真正的工业化生产,但数量多了,总会有真正有用的技术能够投入应用,这也是专利法的意义所在。 而这些技术,在后世或许就会被称为纺织机器的发展史。 总而言之,这些大型水力纺织机器所带来的价值,可以说是难以估计的。 从棉花到棉纺织品,有很多步骤,轧花、拉伸、纺纱和编织等等,而下一个车间,就是棉丝的加工了。 姜星火指了指流水线作业的女工们,对唐音问道:“她们在工场里面工作,为大明算是做出了很多的贡献,她们每个月有多少工酬?” 唐音犹豫了一下,道:“根据不同的车间和岗位,大概在一到两石大米左右。” 大明目前的官方货币是宝钞,铜钱是辅币,但铜钱因为各种原因,流通量有些不足,而且考虑到现在农业社会粮食是硬通货,所以在民间实际的交易环节里,有很多都是用粮食来计算的,工场区这边也是如此,可以选择领粮食,也可以选择按照浮动粮价来换铜钱。 在永乐年间,一到两石大米的工酬,基本上可以养活一个四五口之家饿不死了。 从米本位物价来看,纺织女工收入在江南各社会阶层里,可以说是中等偏上了。 “嗯,不错。” 姜星火点点头,道:“那在场区里有什么日常消费吗?” 唐音也不敢乱说,带着姜星火又大概转了转食堂、澡堂、修发铺、浣衣铺、衣裳铺、食品铺等地方,看到所有场区里的服务业,都有免费的标准服务,也有可选择购买的加价服务,姜星火觉得还是很满意的。 这种办法,对于女工们来说,既有一个基础的保障,又有可供选择的空间,相当人性化。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这些女工有不少都年纪不大,正是喜欢打扮的时候,离家远没有太多负担,也乐得让自己的生活质量高一些。 “棉花的供应上呢?” “松江府本地改稻种棉的不少,基本够用了。” 这里的“改稻种棉”跟小阁老的“改稻为桑”当然不是一个概念,前者属于是自发的经济行为,而且有着相当的区位优势和悠久的种植历史。 从黄道婆时期开始,松江府就是棉花的优质产地了,这里的光照和水文条件,不仅适合种植稻米,更适合种植棉花。 既然手工工场区建立在这里,而且生产量这么大,那么原来的棉花供应肯定就不够了,棉花收购价格上来了,有当地的地主士绅为了赚钱,“改稻种棉”也就不奇怪了,反正松江府缺的不是稻米,而是棉花。 结束了对工场的视察以后,姜星火又与唐音单独谈话了一番。 还是那座凉亭。 微风吹动竹林,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石桌上摆上了茶具,姜星火用一只手押起茶壶,缓缓地给茶杯倒水,茶叶随着热水上下翻腾。 唐音静静地看着姜星火倒茶,平日里满是念头的脑袋反倒出奇地放空,只是觉得对方的手实在是好看,修长而骨节分明。 “若是能剁下来就好了” 奇怪的念头一闪而逝。 姜星火看着这位眼前的前白莲教圣女,既有少女的灵动,又有少妇的妩媚,而且她身上还有一股勾人的魅力,这是很难掩饰住的。 “你很老实。” 姜星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在过去的两年中,虽然唐音有很多机会继续凭借着残存的组织结构发展白莲教,但唐音并没有选择这条路,锦衣卫对她的监视始终没有拿到什么把柄。 听到姜星火这么说,唐音的脸色似是微红,低声道:“唐音不敢造次。” “正常点。” 姜星火把杯子推了过去。 唐音恢复了严肃,低垂着脑袋道:“国师是个为民的人。” 姜星火笑了笑,道:“我这种人一般没什么好下场。” 唐音抬起头,看着姜星火的双眸,认真道:“可国师没为自己想想吗?” 姜星火拿着茶杯的手悬停在了半空中。 此时,姜星火已经在认真考虑,如果唐音劝说他秘密发展白莲教,准备在接下来的岁月里造反,那么这女人就真不能留了。 争储之事不可避免,但军界有朱高煦、李景隆等人,勋贵更是几乎是清一水地支持者,文官这边同样姜星火也有不小的势力,怎么说,大明未来的变法道路,也用不着白莲教这种江湖势力的帮助,而且暗中培植这种势力,会不会玩脱暂且不说,光是培养,就随时都有暴漏的风险,到时候反而得不偿失。 唐音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将发丝绾到耳后,抿嘴笑道:“国师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姜星火一愣,笑着道:“前几天荣国公的老姐姐还想把她的重孙女介绍给我。” 大笑过后,一场风波消弭无形。 看着姜星火闭目听风的样子,唐音的话语在唇边转了转,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思来想去,最后竟是又提起了公事。 唐音一本正经地汇报了一下月事棉巾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 姜星火并不同于寻常官员对此极为厌恶,而是思考了一下微微颔首,问道:“那这次可有什么反应?” 唐音说道:“回禀国师,这次制作的这些,质量都还算不错,尤其受女工们的欢迎,而且成本低廉,如果能够将其推广卖出去,从江南慢慢铺开摊子,那么我们工场的盈利压力也减轻了许多。” 唐音对这件事情很有信心,如果这种新产品能够推广开来,绝对会让工场的营业额提升一大截。 眼见姜星火没说话,唐音继续说道:“国师放心吧,这桩生意肯定不会亏,女儿家从豆蔻之龄就要开始用,用到花甲都有,钱是源源不断的。” 姜星火摆摆手,搞钱的办法多的是,暴利的更是数不胜数,这些对他来说并不算非常重要,相反,如果能些许提高大明整体的卫生水平和人口预期寿命,那么反倒是善莫大焉。 “好,可以先从松江府的妇女开始试一试,这件事情最好潜移默化的来,朝廷倒是不太适合大肆宣传。” 有了姜星火的肯定,唐音心头松了口气。 毕竟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但是要往大了说,在现在依旧被程朱理学所统治的大明社会,那甚至可以说是极为伤风败俗的一件事情。 而有了姜星火的这种定调,很多事情就都好办多了。 “另外,民间的纺织业现在也在逐步复苏” “这件事是特许的,其他先不与民争利,未来几年甚至十几年内,海外市场都是极为广阔的,民间纺织业任由其发展就是。” 姜星火依旧很冷静。 放任由机器和流水线生产棉纺织品的手工工场区去冲击民间市场,那么固然能得一时之利,却不知道要千家万户的家庭副业随之破产,无疑是非常有害的一件事情。 两人又交谈了片刻,然而随着赵海川的到来,交谈却戛然而止。 “国师,出大事了。” “宁波市舶司查获了一个居住在迁居岛屿上的人.疑似建文帝。”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一章 倾国 明军重创鞑靼部,横扫漠北三千里的军威,深深地震撼了瓦剌部和兀良哈部。 而随着大明的一系列举动,大明北部边境的地缘局势也开始产生了剧烈而深远的变化。 塞外,大明建立了管辖内迁鞑靼诸部的斡难河卫,并在在海剌儿河最南边设立的海剌儿千户所,恢复了亦集乃旧城、镇番卫等卫所和寨堡,以开平卫为核心,构筑了漠南缓冲区,极大地拓展了大明的战略空间,让北京不再直接暴露于蒙古人的攻击范围内。 同时永乐二年末,瓦剌诸部联合派遣使者来到北京请求永乐帝的册封。 明廷封瓦剌马哈木、太平及把秃孛罗为王,马哈木为金紫光禄大夫、顺宁王;太平为金紫光禄大夫、贤义王;把秃孛罗为金紫光禄大夫、安乐王。 这里隐含了朱棣相当的政治考量,可能很多人并不清楚鞑靼部与瓦剌部有什么区别,认为他们都是蒙古人,但实际上,两者的渊源完全不同。 “鞑靼”这个词,不是这些继承了北元法统的人的自称,而是大明在官方口径中赋予对方的,指的是“跟着元顺帝从大都逃出来,并且一路向北迁徙的汉地蒙古人和漠南蒙古人”,对于鞑靼人自己来说,他们依旧称自己是元人,并且因其大汗为元室后裔而被视为元室正统。 而大明的这种文字游戏的涵义也不难猜到,以此明示继承了蒙古帝国的元朝已经灭亡了,既然如此,那么这些人自然也就成了蛮夷,成了化外野人,失去了对中原的正统法理诉求。 也就是说,鞑靼人其实是由两部分构成的,一部分是跟着元顺帝跑路的汉地蒙古人和少量汉人,另一部分则是在漠南放牧被北元收编的漠南蒙古人。 而“瓦剌”,则是指的由“斡亦剌”这个古老的部落汇合一些森林民发展而成的一个漠西部落联盟,这个部落联盟在十三世纪以前原本生活在叶尼塞河上游一带的广大森林地区,而在金朝的时候,斡亦剌人为争夺林地和狩猎场所,西迁至色楞格河支流德勒格尔河(今木伦河)至华克木河上游锡什锡德河一带。 成吉思汗称汗的第二年,斡亦剌部主动归顺成吉思汗,成为了蒙古帝国的早期股东,并帮助其收服十余个东方的林中部落,受到成吉思汗的赏识与嘉奖,在斡亦剌地区建立千百户制,任命斡亦剌氏族贵族为千百户长,逐级分封部落领地,斡亦剌社会由此开始逐渐向早期封建制转化,元朝建立以后,斡亦剌部在名义上归属于元朝的岭北行省管辖,实际上处于自治的状态。 而在姜星火前世,到了带清的时候,瓦剌部就演变成了卫特拉蒙古,这个就比较出名了,因为卫拉特蒙古是由四大部族构成的,也就是准噶尔、杜尔伯特、和硕特、土尔扈特.这都是被人耳熟能详的历史名词。 不过现在是明初,瓦剌依旧盘踞在大漠的西边,与明朝没什么来往,也没什么恩怨。 与明朝有恩怨的是过去有大缺大德的北元,而鞑靼部继承了北元的主体,包括其军队,也就是太师阿鲁台的嫡系部队,所以明朝对于这些蒙古部落联盟,最仇视也是最想干的,就是鞑靼部,如果大明不集中力量先把鞑靼部干垮,那么只要帖木儿的远征大军一到,鞑靼部肯定全体出动,控弦之士十余万南下牧马直逼旧都。 而瓦剌部在自己的漠西地盘待了好几百年没挪窝了,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地缘环境变动,他们也不会来打明朝.道理很简单,现在鞑靼部南下能直接打到北京,但瓦剌部南下,面对他们的是甘肃和宁夏,那里明朝只有几万人守着城池寨堡,基本全是军户,不仅抢不到什么,而且硬啃还容易把牙给啃崩,完全就是得不偿失的买卖。 至于为什么后来瓦剌跟大明在“大同-宣府-北京”沿线打了土木堡之战,则是因为朱棣把鞑靼部打的太狠,鞑靼部彻底衰落。 这里不得不提一件事,那就是在姜星火前世,朱棣驾崩后,后继的朱高炽、朱瞻基是如何处理外部问题的。 除了放弃安南,放弃旧港宣慰司等南洋经略,对三宣六慰的麓川宣慰使思任发侵夺南甸、腾冲等处地方置之不理致使后来的缅甸王朝做大、放弃开平卫北部战略空间让游牧民族能够直接打到北京等等让人脑溢血的操作以外,对鞑靼部占据阴山南麓的默许,也埋下了苦涩的结果。 阿鲁台这个逃跑大师,出了名的能润,朱棣五次北征都没能弄死他,后来眼见瓦剌部做大,朱棣转而扶持阿鲁台对抗瓦剌,而阿鲁台被朱棣打的太狠,实在是对抗不了瓦剌,所以在宣德朝,阿鲁台又润了。 漠北待不下去了,漠南也待不下去,阿鲁台直接润到了瓦剌旧地和大明边界之间的空白地带,也就是阴山南麓,对于阿鲁台的南下,朱瞻基出于“以夷制夷”的考量,默认鞑靼残部占据阴山南疆的事实,从而促使明朝、蒙古之间政治边界由此明确起来,而在瓦刺部、兀良哈部的压力之下,鞑靼残部沿大青山、乌拉山、狼山,不断西走至甘肃境外,从而彻底打通了阴山边疆,将之转变为蒙古各部来往通畅的“阴山走廊”。 而阿鲁台润后鞑靼部空出来的区域,则被瓦剌部趁势东进,侵吞了鞑靼部的大部分地盘和人口,所以才产生了效仿蒙古帝国南下的野心。 明堡宗的命运,是有他爹朱瞻基的一份因果在里面的。 说实话,以前不觉得怎么样,但现在越看大明的堪舆图,南京的姜星火反正就越不想让朱高炽当皇帝。 漠北,放弃! 漠南,放弃! 阴山,放弃! 安南,放弃! 南洋,放弃! 麓川,放弃!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实控或羁縻这些地区,都是洪武、永乐两朝五十余年的辛苦努力才得到的,仁宣两朝不过十载,战略大收缩就全部给放弃掉了。 ——崽卖爷田不心疼。 打仗是得士绅出钱,不打仗是能与民休息,从理论上,这些遥远边疆的事情,好像确实也跟江浙的士绅们没什么切身关系,但对于大明,对于华夏来说,却很有关系。 失去了这些战略空间,就像是人的肚子没有了脂肪的保护一样,以前别人一拳打上来,脂肪还能缓冲顶一顶,现在直接就打到看起来很漂亮、很坚硬的腹肌上了,腹肌挡不住那就直接内脏受伤。 后来的无数次异族入寇都证明,大明的腹肌真不够硬。 反观后来的明堡宗,虽然又菜又蠢,但年轻人就是气盛也好,头铁也罢,堡宗在对外策略上的勇气反而胜过父祖,历史上就很少提及堡宗征麓川之役这回事,但正是这一仗,把西南边疆给打消停了几十年。 说回当下,此时的瓦剌部,不仅没有统一,而且是处于三足鼎立的均衡状态,由马哈木、太平及把秃孛罗三位瓦剌大封建主联合统治,所以大明才要册封三个王出来。 瓦剌人此时实力弱小,且跟帖木儿素无来往,所以眼见大明横扫漠北,一时间被唬的瑟瑟发抖,大明也乐得瓦剌能安分守己,所以赐予了对瓦剌人来说相当丰厚的赏赐,瓦剌一时大喜,进入了大明的封贡序列。 而在最西边,考虑到大明很有可能在未来一到两年之内,爆发与帖木儿汗国的战争,所以朱棣将忠义卫的一位特殊成员,也就是安定王的后裔脱脱册封为忠顺王,前往哈密建立哈密卫,收复当地的畏兀儿人和蒙古人,作为大明的前哨情报站,朱棣除了给脱脱调拨了一部分兵马随行护卫以外,还给了他文武班底,以畏兀儿马哈麻火者为指挥使,辜思诚、哈只马哈麻为经历,周安为长史、刘行为纪善。 哈密卫位于西域咽喉要道,居住着蒙古、畏兀儿、哈萨克等诸多民族,哈密卫周边的部落首领在血缘上基本都跟察合台汗国有关,是成吉思汗儿子察合台的后裔,而随着哈密卫的建立,大明也建立了一批羁縻卫所,即赤斤蒙古卫、罕东卫、罕东左卫、安定卫、曲先卫、阿瑞卫等等,分别由其部落首领统治。 朱棣没指望这些人能挡住帖木儿的兵锋,但能起到点情报作用就是好的。 而第一次北征,重创了中间的鞑靼部,震慑了西面瓦剌部,东面的兀良哈部自然也有反馈。 当返回的明军有意无意从东面绕了一圈以后,没有任何天险可供依托,游牧的草场还是大明赐予的兀良哈人表示,作为大明忠诚的朵颜三卫,皇帝的意志就是我们前进的方向。 朱棣也不跟这些人玩虚的,除了赏赐,还要求了兀良哈人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新设奴儿干都司,朵颜三卫处于其管理之下。 在过去的洪武朝,大明已经在后世的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这片广阔的地区里通过羁縻政策,设置了一百三十多个卫所。 这些卫所基本上都是任命部落酋长担任明朝官职,来统治其部落,跟南方的土司差不多,而随着这些羁縻卫所越设置越多,建立一个统一的更高级行政机构也成了大明必然的选择。 永乐三年,大明在前来朝贡的奴儿干地方酋长忽剌冬奴等人的建议之下,决定在奴儿干这个元朝东征元帅府的故址设立奴儿干都指挥使司,也就是奴儿干都司,性质跟辽东都司差不多,以军政为主,顺带管理民政,名义上隶属于兵部职方清吏司,实际上直接向皇帝汇报。 努尔干都司的管理范围从西面饮马河,一直到东面的茫茫大海,北面到漠北雪原(理论上可以直接达到北冰洋,不过再往北就没人居住了),南面则是到与辽东都司接壤的图们江。 第二件事情,则是以建州女真桀骜不臣为由,并发布猎头悬赏,驱使女真诸部仇杀,也将朵颜三卫的一部分向东迁移,加入猎头序列。 经过反复书信往来,朱棣和姜星火最终确定的方略就是女真在未来的危害远大于朝鲜,朝鲜这种国家再给它三百年也就是这么回事,因此女真这个原本用来防备朝鲜西进的战略缓冲区需要废弃,先挑动女真内部、女真与兀良哈之间的矛盾,然后逐渐移民辽东,扩大大明的实际控制区域,将实际控制区最少要向东推进到鸭绿江一带。 按照这个计划,大明最少需要向辽东移民五万户到十万户以上才能做到实际控制。 现在的大明当然是没有这个人口条件,经过了靖难之役后,北方人口凋零,急需补充,就算是移民,也是河南、山东、北直隶优先,轮不到辽东。 但人要往长远了看,现在做不到,不代表以后做不到,现在人少地多,以后肯定是人多地少,所以地盘得先占住,以后的事情慢慢来就是了。 第一次北征给北方地缘局势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就像是在一滩已经停止流动的臭水沟里扔了一颗炸弹一样。 西面的哈密卫、瓦剌部,中间的鞑靼部,东面的兀良哈部、女真人,甚至是朝鲜国,都被这一仗给吓得加快了开放贸易的步伐,李芳远生怕朱棣带着兵马就把他给灭国了。 此时的大明已经逐渐觉醒了对外扩张的理念,堪舆图上,疆界西起哈密卫,东到奴儿干都司东侧,北起斡难河卫,南抵交趾布政使司。 万里大国,莫过于此。 而与此同时,在永乐三年,这世界上另外一个万里大国,正在对大明虎视眈眈。 —————— “在辽阔的中亚草原上,帖木儿汗国如一头苏醒的雄狮,抖动着它强壮的肌肉,准备向东方的大明帝国发起挑战。 帖木儿大汗的军队,如同草原上的狂风,席卷着黄沙和战意,浩浩荡荡地向着东方进发。 在队伍的最前方,是一群雄壮的骑兵,他们身披铁甲,手握长矛,眼中闪烁着对战争和荣耀的渴望,他们的马蹄踏过的地方,草原仿佛都在颤抖,在他们身后,是无数的步兵和骆驼队,他们携带着沉重的、被拆解过后的攻城器械和粮草,准备进行一场持久的远征。 随着帖木儿大汗的一声令下,大军如同脱缰的野马,向着大明帝国的边境冲去,他们越过荒凉的戈壁沙漠,跨过险峻的山脉雪原,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他们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东方的那片富饶的土地。” 西班牙驻撒马尔罕宫廷使节克拉维约放下了他的鹅毛笔,他确信无比,他的这些手札记载,将成为日后重要的历史资料。 作为6世纪到19世纪这上千年的历史中西方世界的主要书写工具,鹅毛笔是西方人的首选,因为它与羊皮纸和牛皮纸高度兼容,但克拉维约看着桌案上的毛笔却显得很不自在,这些毛笔比自己的鹅毛笔看起来粗很多,轻飘飘的鹅毛笔在书写过程中,其实并没有这些毛笔好用,如果书写对象是普通纸张的话。 “傅,东方人真的都是用狼毛笔和兔毛笔的吗?” “这叫狼毫、兔毫。” 在克拉维约的身边,一位穿着破旧但浆洗干净的大明官袍的男人认真回答道。 双方使用的,都是用的波斯语。 而吊诡的是,克拉维约的波斯语并不利索,这位穿着大明官袍的男人,反而说的是相当地道。 帖木儿的远征大军中除了贵族、军官、文官、士兵、商人、民夫等形形色色的职业以外,还有一群人,那就是外交使节。 克拉维约全名罗·哥泽来滋·克拉维约,是西班牙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宫廷大臣、外交使节、旅行家及作家,在数年前出使帖木儿帝国,并到撒马尔罕向帖木儿朝觐。 而他旁边被称为“傅”的大明官员,全名叫做傅安,字志道,开封府太康县人,洪武朝初任县吏,历任四夷馆通事、舍人、鸿胪寺序班,洪武二十七年任兵科给事中,洪武二十八年改任礼科都给事中,后被派遣出使西域,至撒马尔罕向帖木儿赏赐玺书、币帛。 之所以选他作为使节,有很大原因就是他曾经在四夷馆任职过,并且颇为勤勉好学,掌握了多门外语,其中就包括了在中亚应用最为广泛的波斯语。 四夷馆的设立,是因为四夷朝贡、言语文字不通,所以朱元璋命礼部选国子监生蒋礼等三十八人隶翰林院,学译书,译所作文字,合格后准出身。 而教授大明官员、监生波斯语的地方,是下面的回馆,教师都是元朝留下的地道色目人,所以傅安的波斯语字正腔圆也就不奇怪了。 而正是因为双方的无障碍沟通,帖木儿的态度才出乎傅安的预料,帖木儿与他在鸿胪寺了解到的不同,他不再对大明毕恭毕敬,而是态度粗暴地扣押了傅安,并且押解着傅安和他的使团在帖木儿汗国庞大的疆域内参观,以炫耀其国土之广,国力之盛,在完成了历时数年的参观之后,又强迫傅安跟随大军一同东征。 一开始傅安并不理解帖木儿前后反差极大的所作所为,因为在洪武二十七年帖木儿汗国来南京朝贡的时候,态度是极其恭顺的,不仅进贡了二百匹汗血宝马(这些大明不出产的极品战马对于大明来说相当有诚意),而且上表所言更是谦卑,充满了对大明和朱元璋本人的阿谀奉承。 “恭惟大明大皇帝受天明命,统一四海,仁德洪布,恩养庶类,万国欣仰。咸知上天欲平治天下,特命皇帝出膺运数,为亿兆之主。光明广大,昭若天镜,无有远近,咸照临之。臣帖木儿僻在万里之外,恭闻圣德宽大,超越万古.凡商贾之来中国者,使观览都邑、城池,富贵雄壮,如出昏暗之中,忽睹天日,何幸如之!又承敕书恩抚劳问,使站驿相通,道路无壅,远国之人咸得其济。钦仰圣心,如照世之杯,使臣心中豁然光明。臣国中部落,闻兹德音,欢舞感戴。臣无以报恩,惟仰天祝颂圣寿福禄,如天地永永无极。” 能舔的番邦很多,但大多没什么文化,能舔的这么发自肺腑又不留拍马痕迹的国家,除了朝鲜,帖木儿汗国算是独一份,所以朱元璋也很开心地派傅安来帖木儿汗国赏赐帖木儿。 可惜,朱元璋不知道的是,帖木儿之所以如此恭顺,如此频繁地派遣使者前往大明,就是为了为日后的远征准备充分的情报。 帖木儿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为了这次规模空前的远征,他除了不断通过联姻的方式拉拢西域诸国和东察合台汗国(别失八里)的贵族以外,还耐心地进行了情报收集,经过十多年持续不断的情报侦察,帖木儿对西域诸国和大明的地形、大致兵力部署已经了如指掌,而在建文二年,大明忙着打内战的时候,帖木儿的孙子伊斯坎达就对西域发起了一场小规模的试探性战争,攻下了于阗等地,一直推进到塔里木河中游。 这样,于阗以西的地方,如何行军、如何取水,帖木儿汗国就已经彻底掌握,而对于于阗以东,帖木儿同样非常清楚,他已经有了一张极其详尽的军用地图,按照他自己挑选的最优线路,帖木儿帝国的骑兵从于阗出发,可以沿着河西走廊一路抵达陇西,只要跨过陇山,那么他就可以效仿回鹘、吐蕃故事,兵临西安城下,而占据了关中,则意味着他在大明有了稳定的落脚点。 随后帖木儿就可以以关中为根据地,先巩固陕西、甘肃、宁夏,再等后方的援军抵达,稳定一两年后,出潼关图谋中原。而假如北元残部愿意配合,那么则可以就沿黄河长驱东进,截断大运河,与北元围攻北京城,把山西和河北收入囊中.这就是当年木华黎灭金的变种复刻版。 至于江淮流域,帖木儿很清楚,自己的骑兵并不适合在那里大规模展开,宋朝就是依靠川蜀-京湖-两淮三个战区的联动来抵抗蒙古人长达数十年不被灭亡的,当年蒙古人都没能一口气做成的事情,帖木儿没有过分狂妄到认为自己很快就能做成。 不过考虑到补给和水源的问题,即便地图上已经详细标注了所有水源地,但还是不足以支撑过大规模的远征军取水,所以帖木儿亲自率领的第一拨远征军,是二十万精兵。 这对于帖木儿汗国的历次远征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要知道,对奥斯曼土耳其的远征,跟远征大明距离是相当的,帖木儿汗国当时动用了五十万大军,在安卡拉会战中俘虏了奥斯曼土耳其苏丹巴耶济德。 而南征距离更近的北印度德里苏丹国,算上民夫和各国的仆从军,帖木儿汗国更是调遣了恐怖的八十万大军。 “能跟我聊聊这次远征的事情吗?”傅安虽然处于软禁状态,而且已经很多年没有取得大明国内的消息,但不管帖木儿如何威逼利诱,傅安都没有屈服,反而是带着他所剩不多的使节团队努力地探听着帖木儿汗国的各种消息,试图传回大明。 “傅,我经常听你提到苏(苏武)的故事,我很佩服,可是虽然我没去过大明帝国,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帖木儿的对手。” 克拉维约耸了耸肩,对傅安无奈地说道。 “聊聊吧。” 傅安坚持道。 克拉维约蓝色的眸子转了转,狡黠地说道:“等价交换吧,我对东方大明帝国也很感兴趣,你的消息我会记到手札里,这将是我们家族的无价之宝,自从马可波罗以后,已经很少有东方的风土人情被我们所了解了。” “先说说你了解的。” “好吧,伱真是一个不肯吃亏的人。” 克拉维约从他的手札中抽出一份很简略的地图,对傅安陈述起了西方的情况。 “傅,在我们西方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大帝国出现,实际上说出来你可能难以想象,对于我们来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已经是一个无可匹敌的对手了.在数年以前,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那恐怖的骑兵集群刚刚在保加利亚重创了神圣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与法国的联军,要知道,这支联军在我们西方,被公认为当时最优秀的军队,都是由各国的强大骑士所组成的,里面没有那些拿着草叉的农民。” 傅安一边听,一边认真地看着地图。 神圣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法国,这些国家都能在地图上明确地找到,或许放在大明也就是一个布政使司的大小,但对于这种蛮夷之地来说,已经是“大国”了。 “那你的国家在哪?” 克拉维约扶着额头,点了点地图的西南角,伊比利亚半岛上的西班牙。 “哦。” 傅安一击灵魂暴击后,总结道:“所以你们那里最强大的三个国家的联军,还打不过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被帖木儿汗国在正面决战(安卡拉会战)中击败,并且皇帝都被帖木儿俘虏了。” 实际上,当时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首都布尔萨,这座由汉尼拔设计的千年古都也沦陷了,少数土耳其人靠着希腊海员的帮助才得以渡过达达尼尔海峡,逃脱被屠杀的命运。 而令人感觉讽刺的事情是,这是此时的西方国家想做的事情。 在基督教世界,奥斯曼土耳其有三大宿敌,分别是匈牙利、保加利亚和拜占庭帝国,其中,最为心腹之患的是匈牙利王国,匈牙利王国的国王西吉斯蒙德为了应对奥斯曼土耳其的威胁,游说整个基督教世界,并且策划了基督教历史上的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此时,英法百年战争暂告停歇,神圣罗马帝国内部也并无战事,所以西吉斯蒙德的请求在欧洲的各个封建国家得到了广泛的回应,欧洲的骑士阶层的精英最后一次聚集在一起发动远征。他们的目标是奥斯曼土耳其,要将他们彻底赶出巴尔干地区。 可惜,宣称有着“上帝庇护”以一场伤亡惨重的失败宣告结束了,巴耶济德采用诱敌深入的战术,将十万欧洲十字军击败在巴尔干平原,并俘获了一万多骑士,但很快这位被尊称为“光明王”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皇帝,就倒在了帖木儿的兵锋之下。 “如你所闻。” 克拉维约幽默地指了指天,说道:“连上帝都畏惧帖木儿。” 这次轮到克拉维约发问了。 “那么傅,你觉得帖木儿为什么要发动对大明的战争?” 克拉维约有些难以理解:“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不是帖木儿的对手,马穆鲁克不是帖木儿的对手,巴格达、大马士革、德里.这些名城都被帖木儿屠了,他完全可以继续向西,达成蒙古人未竟的伟业,打到海的最西面,我们这些国家是无力抵抗的,他为什么要突然撤军回撒马尔罕,并且准备了这场规模巨大的远征呢?” 从西方人的思维出发,他们是很难理解帖木儿这种舍近求远的行为的,因为从利益和便捷性上,似乎完全说不通。 但东方人却并不难以理解,因为这还涉及到了“法统”。 傅安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他想当第二个成吉思汗,成为全蒙古的大汗。” “成吉思汗?我知道,这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 “成吉思汗及其子孙们所建立的大蒙古帝国,分为四大汗国,在帖木儿之前,窝阔台汗国就被灭国,而剩余的三个汗国,也就是察合台汗国、伊尔汗国、金帐汗国,此时都已经臣服在了帖木儿的脚下,根据你所说,哪怕是在上百年前击败过蒙古军队的埃及马穆鲁克骑兵,在帖木儿的面前也只有狼狈溃逃的份.那你看看这个世界,帖木儿重新组建第二个大蒙古帝国,还缺什么?” “大元!马可波罗抵达过的大元!” “我想这就是帖木儿的答案,而现在大元已经没有了,有的是大明你应该见到过,撒马尔罕的城中随处可见呈倒品字形排列的三圈标志,根据当地人的介绍,这象征着帖木儿大汗已经征服了四分之三的已知世界。” 事实上傅安通过对帖木儿的观察,这种得出的推测并没有错。 在远征的时候,帖木儿就听说了朱元璋死亡,朱允炆继位的消息。 随后,帖木儿又听说了,“燕王朱棣”这个在帖木儿的情报中极为重视的朱元璋第四个儿子、最具有战争才华的大封建主,率领着他蒙古人与汉人混编的边防军团,开始了他对新皇帝的反抗。 再往后,在几乎与安卡拉会战的同日,朱棣的叛军攻破了大明的首都,朱允炆失踪,消息传到了西亚,帖木儿立即决定放过手下败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以及埃及的马穆鲁克王朝,回师撒马尔罕,去准备他对大明的远征。 不仅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不敢追击,而且马穆鲁克王朝也被打老实了,后者占据了埃及和叙利亚,是一个标准的军事贵族国家,国王的突厥裔御林军们废除了合法的王朝,将自己的将军们送上开罗的王位大约是埃及版的“点检作天子”,但却没有“杯酒释兵权”。 而帖木儿之所以如此宽宏大量,是因为他认为只有征服了蒙古和大明,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全蒙古的大汗,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 看看帖木儿汗国那庞大的版图,这一切似乎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至少,帖木儿他现在的条件可比成吉思汗强太多了。 而之所以做出远征大明的决定,恰恰与靖难之役的结果有关。 帖木儿对大明经过十余年的情报搜集,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他本人甚至还会说一些汉语,从靖难之役朱棣获胜的结果中,帖木儿得出了他的判断,朱棣仅占有北平一隅之地,他的边防军团数量也并不惊人,来对抗大明中枢本来不应该有什么胜利的希望,但战争最后却久拖不决甚至朱棣翻盘成功,这本身就说明了经过朱元璋晚年的清洗,明军已经失去了在对抗元朝时所表现出的那种惊人战斗力,而经过靖难之役,明军内部也必然两败俱伤。 在常备军规模和战斗力上,帖木儿认为自己已经有了相当的优势,这种优势结合详细的情报、缜密的计划,那么远征大明就有了所需的全部基础。 傅安接着问了克拉维约一个看起来没那么重要的问题。 “你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皇帝巴耶济德有什么了解?他应该是你们的主要敌人。” “坦率的来讲,这位皇帝虽然作为俘虏与我们同处这支大军之中,但其实我对他没有太多的了解,因为‘我们’这个词并不准确,太过泛指了,西班牙王国与法国乃至神圣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之间并没有太过紧密的联系,且由于国家之间距离过远的原因,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对西班牙王国来说几乎没有任何现实威胁。” 克拉维约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对安卡拉之战细节的了解,以及对巴耶济德的了解,最初还是来自于从西班牙出使帖木儿汗国的旅途中,那时候我们从高加索地区顺着幼发拉底河南下来到锡瓦斯城.皑皑雪山之下,皆是绿草如茵的牧场,这是一座美丽的城池,这里有很多亚美尼亚人和格鲁吉亚人,他们其中就有不少基督徒,在既作为驿站又作为教堂的地方,他们告诉了我安卡拉之战的事情,其实奥斯曼土耳其人打的相当顽强。” “基督教的传播这么广泛?”傅安对这个有别于佛教、道教的宗教表现出了相当的好奇。 “当然。” 克拉维约想了想,说道:“天竺的佛教不也跨山越海传播到了华夏吗?不过从锡瓦斯城出发,再往东南,到了高加索山麓东南的大不里士,就只有少量基督徒了,这是基督教目前传播的最东端。” 克拉维约露出了复杂的神情:“傅,你知道吗?在大不里士的城中心,既有被帖木儿屠杀的反抗者的尸骨建造的‘白骨京观’,也有美丽的花坛和清洁的引水渠,这真是一个扭曲的国都后来来到了铁尔梅兹,这里有精心打理的玫瑰园,有历史悠久的中亚葡萄酒,还有沐浴在日光中的棉花田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撒马尔罕,这里真的是世界的中心,突厥人、波斯人、叙利亚人、亚美尼亚人、希腊人和印度人全都汇聚在这里。再后来,就是我们遇到的那一天了。” 傅安不太想回忆,总之,很久没被帖木儿召见的他受到了侮辱,并且得知了大明的最新消息——燕王朱棣通过叛乱手段登基了。 帖木儿当时坐在铺有丝绸和被褥的宝座上,头戴饰有宝石的白色毡帽,对着来自埃及的马穆鲁克王朝大使、从北方南下的金帐汗国使节、由印度北上的德里苏丹国特使、以及那些受帖木儿册封的属国或地方领主的代表,公开宣称朱棣就是“猪可汗”,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显然帖木儿明白汉语里的一些谐音梗。 在这里,克拉维约也首次听闻帖木儿讲述了他的早年经历,包括他如何从没落王族起家,带着几百骑兵劫掠商队,并在战斗中落下残疾。 显然,傅安没有获得他想要的情报。 “如果你想了解这位跟你们的靖” “靖康之耻。” “对,跟你们的靖康之耻差不多的奥斯曼土耳其皇帝,或许你可以向帖木儿的孙子提出申请,他一定乐得向你炫耀他们的战绩,皇帝就被关在马戏团里。”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五章 建文 建文帝的消息? 听完赵海川附耳说的这番话之后,姜星火的表情很平静。 他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先下去吧。” 姜星火说的云淡风轻,可是跟随姜星火已有几年的赵海川,却从姜星火脸上的细微表情中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只不过因为姜星火的神色变化太过迅速,以至于让赵海川忍不住怀疑自己看错了。 直到走出去时,赵海川猛地发现,原本被太阳照射得云翳都显得金灿灿的天空,此时竟有几分阴沉。 那阴郁之气仿佛要把世界都遮掩起来一样,给人一种压抑的室息。 赵海川这时暗骂自己真是糊涂,这么重要的消息,怎么能当着唐音的面说呢?哪怕是低声耳语,也是原则性的错误。 如果早些将这件事单独告诉国师,或许就没有后边自己被赶出来的事情了等等! 想起刚刚在屋内与国师的对话,赵海川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这件事是确凿无疑的,国师会不会立即采取行动? 如果换做任何一个朝廷的高官,恐怕都不会坐视建文帝的存在,但国师此时正在跟前白莲教的圣女密谈,鬼知道密谈了些什么? 当年在常州府被曹松背刺一事发生后,赵海川就不自觉地患上了受迫害妄想症,这时候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绣春刀,走路左顾右盼,生怕下一秒就有人跳出来灭他的口。 不过赵海川显然是多虑了,给姜星火干了这么多次黑手套,只要不犯大错误,姜星火哪舍得杀他? 但刚才赵海川的那句话,虽然唐音刻意站起来回避了,却难免听到了耳语泄露出的只言片语。 “建文”这两个字如同炸弹一般,瞬间将她吓了一跳。 “你听到了。” 姜星火很笃定地看向唐音。 “啊?” 唐音装作一脸呆萌的样子,只是她这张妩媚的脸,实在是装不像。 唐音此刻紧张极了,她是真的怕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秘密,姜星火给她宰了。 这时候她的眼眸已经开始像一只机敏的狐狸一样,不自觉地观察起周围环境了。 姜星火却并没有怎么样,而是用手拿起空杯子,一下一下地敲在石桌上。 “把牛真叫来,有些事情,只能让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做。” 很快,这位前白莲教护法,就被叫了过来。 牛真,并没有成为场区的保安大队长,而是带着极少部分人,负责在暗处维护生产安全,以及除掉一些有阻碍的人或势力。 这些投降的白莲教余孽,都是在户籍上消了名的。 姜星火并未想到当年的闲棋冷子,这时候会发挥作用,他的脸上并没有表露多少,只是沉吟半晌后,便吩咐道:“你带几个可靠的人,跟我走一趟,做完事以后,送你们离开大明,琉球、日本、朝鲜、安南、占城、吕宋.随伱们去哪都行,以后不要回来了。” 随后,姜星火出来对王斌等人说道:“传令下去,立即准备船只,从上海走水路出海去宁波市舶司。” “属下遵命!” 众人应诺后迅速离去,很快便安排妥当,车驾开始从工厂区返回上海县,然后从北面的港口搭乘船只通过长江入海。 —————— 海风徐徐,波光粼粼。 一艘带有锦衣卫标志的大船,破浪而行,朝着宁波市舶司港口驶去。 座舱周围铁甲闪耀、寒光逼人,守卫的甲士一刻都不敢懈怠,而船上的其他位置,锦衣卫们身着飞鱼服,手握钢刀,眼神冷冽如霜,同样做好了准备。 虽然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清楚这次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但能让他们理解的是,国师对此极为重视,甚至不惜改变既定行程。 船舱内,灯火通明,气氛肃穆,姜星火几人围坐,面色凝重。 此时的船舱外,偶尔传来甲士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彰显严明的纪律,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味和铁锈难以描述的味道,勾勒出一幅独特的海路行船图。 “国师,马上就要到了。” 姜星火点点头,站了起来。 夜色渐深,星辰璀璨。 船帆在月光下飘扬,如白练飞舞,远处宁波市舶司的灯火逐渐映入眼帘,港口的喧嚣也渐渐进入了耳膜。 姜星火的目光平静而专注地望着前方,他的心神仿佛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视角,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前方那座巨大的港湾,那就是宁波市舶司的所在地。 在唐宋元时期,这里曾经是全国最繁华的港口之一,而且它也是华夏最早成立的一批市舶司之一,是对日本最大的贸易中心,以商品流通性极强,各式货物种类丰富而闻名。 只可惜,由于海禁政策的原因,销声匿迹了三十余年。 如今的宁波市舶司,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荣光。 而随着市舶司的重新开放,关于海禁政策的一系列转向,也随之而来。 这其中既包括了流亡海外的大明子民的回归与认定,也包括了原本因为迁海令而迁离故土的沿海岛屿城镇居民的何去何从问题。 在处理后面这个问题的时候,免不了去调查沿海岛屿上,现在还有多少合法亦或是非法的居民,停留在那里。 不查不要紧,一查,就查出事了。 在宁波外海,舟山群岛的普陀岛旁,有一座小的不能再小的岛,叫做洛伽岛,岛上只有一座被遗弃的佛寺。 而锦衣卫在这里,却发现了一些异样的踪迹,似乎有人在此地隐居,每隔几个月,还会有精壮机警的汉子出来低调采购物资,每次都是采购很多生活用品,装一大船回去。 考虑到大明近海甚至整个东海都没有什么海盗活动痕迹了,所以这种行为被察觉后,就显得尤为可疑。 锦衣卫的暗桩扮作小贩,与采购物资的人简短交谈过两句,从他们的口音可以听出,不是浙江人,而是南京人,这就更加可疑了。 因此锦衣卫一边通报姜星火,一边与市舶司的海上力量一起远远地围着海岛拉网,确保岛上的人不会溜出来。 而姜星火对此则有些疑惑。 朱棣派胡瀅以寻找张三丰为借口,像是昔年金人搜山检海追完颜构一样去找建文帝的下落,可实际情况是,胡瀅在大明疆域里转了十多年,到永乐二十一年才回来复命。 那时候朱棣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就在这种情况下,还半夜起来接见胡瀅,谈到快天明,足以说明这时候胡瀅已经找到或者说解决了建文帝了。 这些在史书中,都是有明确记载的。 “惠帝之崩于火,或言遁去,诸旧臣多从者,帝疑之,遣濙颁御制诸书,并访仙人张邋遢,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察建文帝安在……二十一年还朝,驰谒帝于宣府,帝已就寝,闻濙至,急起召入,濙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 ——《明史·胡濙传》。 据说最后胡瀅是在湖广布政使司找到的建文帝,而如今这个高度疑似的线索,却出现在了宁波外海的岛屿上,不得不让姜星火生疑。 没过多久,帆船缓缓从军方专用的港口靠岸,岸边一行人正在列队迎接。 “见过国师!” 为首的一个锦衣卫千户行礼道,神情极为严肃。 “不必多礼,找个马车说。” 姜星火翻身下马,淡淡说道。 “是!” 随后,他径直朝着旁边备好的马车方向走去。 很快,那名锦衣卫千户跟着他,来到了马车旁,掀开帘子。 双方很快进入正题,因为这件事事关重大,这位千户也没有耽搁时间,立刻开始详细地说明前因后果。 “岛上大概有多少人?” “高倍望远镜观察到的有七八人,至于山里是否隐藏更多不清楚,根据岛上之前迁过来在宁波新建寺庙的和尚说,岛上有耕地和菜地,如果认真耕种,养活十来个人不成问题,但要是二十多个人就费劲了。” “另外,已经调查了他们之前采购的物资,一般是每半年出来一趟,每次都在不同地方采购,很少买粮食,买的都是油盐水果腊肉布匹蜡烛以及一些药材,这说明他们不太缺粮食,最多只有十来个人,大概率是十个人左右的规模。” “有几艘船?有港口吗?” “岛上一共有两艘船,没有港口,都是随用随收,不用了就直接抬到山里收好,岛上也没有密道或者地下溶洞之类的。” 姜星火点了点头,又问道:“有没有可能是误判成了海盗?” “基本没可能,这些人在两年前才有零星的轮流上岸活动,舟山群岛附近海域是市舶司的缉私船重点检查的区域,没有任何治安或走私案件发生过.除此之外,把牢里关押着的海盗们也都拉出来提审了,没人知道这些人。” 显然,这是锦衣卫们谨慎判断后的结果。 姜星火闻言颔首,接着又看向这位千户,说道:“此番若能顺利了结,功劳簿上,我记你一笔!” “谢国师厚赐!” 千户连忙感激道,眼中闪烁着兴奋之色。 “好了,废话不多说,调集船队,咱们出发。” —————— 方才的谈话都是在宁波市舶司的军用港口上的马车进行的,自然隐秘无比,而重组后的锦衣卫,也不担心有建文余孽的渗透。 这件事情高度保密,同时为了防止海岛上的人在港口有警戒哨,通过某些狼烟之类的方式通讯示警,所以姜星火并没有安排水师的舰船大张旗鼓的出动,而是让市舶司的中小型缉私快船,搭载了士卒和各式装备以后,分批分散出动,然后到舟山群岛再汇合。 这样配合原本就在洛伽岛附近拉网的市舶司海上力量,便可万无一失。 姜星火等人稍作补给后,迅速乘船离港,然后向东南方向的舟山群岛驶去。 不到半日时间,便抵达了附近,让很多跟着姜星火的随行人员诧异的是,这里竟然无比冷清,偌大的岛屿群,就仿佛陷入死域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 “舟山的人早就被迁入陆上了,不奇怪。” 本地的锦衣卫解释道。 很快,在海面上如同狼群一样的舰队逐渐合拢,把小小的洛伽岛彻底包围的严丝合缝,哪怕有苍蝇都飞不出来。 甚至心思细密的姜星火还在西北方向的普陀岛准备了热气球,一旦天亮,就可以飞来居高临下地侦查。 很快,随着舰队逐渐靠近岛屿,舰船上的士卒们开始整装待发,他们互相协作,快速地将船上的绳索和木筏准备好,准备涉水登陆。 木筏被纷纷放下,士卒们身穿牛皮甲,头戴铁盔,身姿挺拔,他们手持长矛,背负硬弓,目光坚定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眼前黎明前的黑暗。 兵刃在偶尔投射过云层的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与波光粼粼的海面形成鲜明对比。 当木筏被密集礁石所困被迫搁浅不前的时候,士卒们跳进齐腰深的海水里,海水冰冷刺骨,士卒们却依旧咬紧牙关,奋力向前,他们的脚步虽然沉重,但步伐却坚定有力,似乎在这场战斗中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每一个士卒都紧握武器,警惕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准备随时迎接战斗的洗礼。 终于,经过一番艰难的涉水后,士卒们成功登陆岛屿,他们迅速集结并且展开队形,开始有组织的向前推进。 登岛之后没多久,士卒们立刻遭遇了哨兵的激烈抵抗,而敌人的增援来的也很快,双方迅速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杀。 黎明前最后的月光下,刀光剑影交织,箭矢如雨点般飞射。 这些岛上的敌人,凭借着精湛的武艺和娴熟的配合,与登岛的士卒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哪怕处于绝对的人数劣势,依旧毫不示弱,他们利用地形优势,设下了重重陷阱和埋伏,几个堪称“神射手”的弓箭手隐藏在暗处,不断射出致命的箭矢,另外几名敌人,则不断地通过准备好的陷阱试图打乱登岛士卒的阵脚。 而士卒们排着整齐的队列,盾牌手在前,枪兵居中,刀盾手在两翼,弓箭手在后,缓缓冲破层层阻碍,向前进攻着。 战斗愈发激烈,双方陷入胶着状态,士卒们凭借着人数与军阵组合,逐步突破了岛上的防线,他们射杀敌人,摧毁陷阱,逐渐占据了上风。 在这场激烈的战斗中,岛上的敌人们也展现出了他们的英勇与无畏,他们面对强敌,毫不退缩,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捍卫着所守护的信仰。 他们是一群顽强而执拗的人。 在付出三条人命的代价后,士卒们终于完全击溃了这座小岛上仅存的抵抗力量,并将岛上所剩无几的敌人逼入了寺庙中。 此时的寺庙中,一个年轻的僧人,正在坍损的佛陀金身前打坐,静静地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喊杀声。 “陛下,快走吧!” 仅剩的忠心侍卫,这时候焦急地来唤他。 年轻的僧人苦笑了一声,只道:“这次还能走到哪里去?” “陛下,您不会有事的,先帝把您的安危托付给我,哪怕是当年燕军破城,我们都一样逃了出来,只要上了船,一定能走脱的!” “我不想逃了。” 年轻的僧人叹息一声,从容站起,慢吞吞的往外走。 那名忠心侍卫紧跟其后,嘴唇蠕动着想要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朝外走去,他不敢劝阻,因为他知道,这是陛下最后的倔强。 然而,就在主仆二人走到门边时,忽然一支箭矢呼啸着朝着年轻僧人的胸膛射来。 那名忠心侍卫猛地扑倒了年轻僧人,替他挡住了这必杀的一箭,但他自己却被箭矢所贯穿,抽搐片刻,就没了气息。 年轻的僧人有些呆滞的望着躺在地上的属下,喃喃自语道:“多少人为我而死,我这辈子,究竟造了多少杀孽啊!” 说完,他转头望向佛寺院落外。 一个人影正趴在瓦砾上,举着弩,冷冷的看着他。 那个人影见年轻僧人发觉了自己,立刻从房顶跃下,弃了手中的弩,手持弯刀朝着年轻僧人砍来。 这人非是旁人,正是牛真。 牛真不关心眼前的人是谁,国师说的很清楚,只要把人杀干净,那就放他和兄弟们去海外获得自由。 国师说话一向算数,没有杀人灭口的前科,所以牛真愿意相信,也愿意拿自己不值钱的烂命赌一把。 年轻僧人不躲不避,伸手似乎想要抓住弯刀,但就在这时,牛真的身后传来姜星火的声音。 “停手。” 牛真的弯刀停到了年轻僧人的身前。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年轻僧人并没有说话,而身后的几名披甲的白莲教死士,则是控制住了年轻僧人后,快速地前往佛寺内搜查。 包括浙江本地的锦衣卫和姜星火的护卫人员在内,全都停留在了佛寺之外。 倒不是想抢夺他们的功劳,而是姜星火不想让这些人背负上弑君的罪名,有的时候,看起来这是通天大道,但若是朱棣什么时候心念不顺,碾死这些小人物就像是捏蚂蚁一样,没必要。 这种事情,让无名无姓的死士去做就可以了。 “建文帝朱允炆?” 姜星火看着年轻僧人,似乎是疑问,但实际上是笃定地说道。 年轻的僧人并没有否认,而是点了点头。 朱允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之孙,懿文太子朱标次子,生于明洪武十年,皇嫡长孙朱雄英早夭后,原配常氏亦去世,朱允炆生母吕氏也得以扶正,朱允炆从而成为大明帝国的嫡长孙。 朱允炆在吕氏的教导下,以至孝的面目示人,太子朱标生病时小心侍候,昼夜不离,朱标病死后,朱允炆守孝时因过度哀伤而消瘦,朱元璋认为其“纯孝”,很快就将其正式册立为皇太孙,也就是大明的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 为了帮助年少的朱允炆在未来坐稳皇位,不出现“主少国疑”的情况,朱元璋在晚年又一次举起了屠刀,大兴冤狱屠戮功臣,并给朱允炆安排了全套的听话班底。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驾崩,朱允炆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建文,重用齐泰黄子澄这对卧龙凤雏,推行建文新政,放款律法赦免罪犯,免除百姓(士绅)拖欠的所有赋税,允许大规模土地兼并,并开始大力削藩,导致湘王自焚,齐王、代王、岷王被废。 而这也导致了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发动靖难之役,历时四年血战,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燕军兵锋直抵金川门下,谷王朱橞与曹国公李景隆开金川门投降,燕军入京,而随着城破,一场混战后南京城内的皇宫起了大火,当火势扑灭后在灰烬中发现了几具烧焦了的残骸,已经不能辨认,据宦官说它们是朱允炆和长子朱文奎的尸体,成为一桩悬案。 姜星火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历史悬案,竟然在自己的手中被破解了。 他看着眼前年轻僧人,微微皱眉,说道:“不怕死吗?刚才若不是我拦下,你已经死了。” “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害怕什么。” 很少有人敢在死了七八次的姜星火面前说这话了。 不过朱允炆倒也并没有姜星火想象中那么愚蠢到面目可憎,朝阳渐起,眼光下朱允炆的皮肤保养的很好,就是整个人臊眉耷眼,就像是个被断了网后与世无争的小肥宅一样。 姜星火沉默了半晌,摇头道:“你应该跟我回去见陛下。” “见你的陛下?” 朱允炆嗤笑一声,抬头凝视着姜星火,缓缓说道:“如果我回去了,是不可能得到见到他的机会的.你不知道我这个叔叔是何等的心胸狭窄与狠辣无情,他害怕,他害怕见到我,害怕我死了以后去跟皇爷爷告他的状。” “你很了解陛下。” “当然。” 朱允炆还说了句俏皮话:“知叔莫若侄。” 姜星火深吸一口气,压抑下心中的种种情绪,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所以,现在该送你上路了。” “我其实有很多话想对你说,要是不介意的话,上路之前可以陪我聊聊吗?” 朱允炆对死亡的结局很是坦荡,反倒对姜星火很感兴趣。 “你知道我的身份?” “当然,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 朱允炆指着佛堂内的桌子上那一叠折叠好的《明报》,说道:“国师大人,如雷贯耳。” 随后,朱允炆又打趣道:“或许当初要是能请你当国师,我就不是这个结局了。” 姜星火注意到,朱允炆始终都没有自称“朕”,同时那叠《明报》上,有很多蝇头小楷批注的字迹,显然是做了认真的解读。 想来这些报纸,应该陪伴着朱允炆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打发了很多漫长的时光。 “聊聊吧,我既然选择了接受,就已经准备好了死亡。” 朱允炆说道:“但我希望你可以告诉一些事情,我从报纸上看不到,从别人口中也听不到。” 姜星火摇头道:“你认为我会这么蠢吗?跟你接触,有什么后果谁都说不准。” 朱允炆叹了口气,说道:“我虽然没有接触过你,但是我还以为你跟齐泰黄子澄那些人不一样。” “激将法?” “也不是。” 朱允炆很诚实地说道:“他们都无法跟你相比。” “走,到其他地方看看吧。” 说着,在几名死士的看护下,姜星火迈步向着前方走去。 姜星火来到这寺庙后山,只见这里栽种了许多树木和花草,空气十分的清新怡人,鸟语花香,不过他却没有欣赏风景的兴趣。 后山有几间外表破旧的茅草屋,这些茅草屋从外面看起来是用木板泥巴搭建而成的,屋檐上挂满了稻草,看上去就像是被人遗弃的垃圾一般,而且墙角堆放着一些木柴。 但内里,却还算干净整洁。 想来朱允炆或者他的侍卫,平时就住在这里。 而后面还有个一个菜园子,姜星火走进菜园子仔细观察了一番,也就不到一亩地的样子,种植了一片绿汪汪的蔬菜,除此之外,就剩下菜园子里的一棵老树。 这棵树有三四丈高,枝叶繁茂,将半边天遮挡的严丝合缝,不留一点光亮,只是看起来严重缺乏生命力,似乎已经快要死了。 姜星火看着这棵老树出神,想念起了诏狱里的歪脖子树。 老树是一株老槐树,而现在,这株老槐树,也终究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即将凋零了。 “唉” 姜星火忍不住叹了一声,走到老槐树下,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老槐树。 槐树已经干瘪,树皮泛黄,但它的根部,依稀可见翠绿色的芽状物,似乎正在顽强地生长着。 朱允炆似乎也接受了这个地点,他眯着眼睛享受着槐树的树荫,待了几息,才开口问姜星火道:“你是不是特别的恨我,也恨我爷爷?”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三章 脱困 皇孙哈里·苏丹,作为这支远征大军的前锋统帅,骑着他那匹神骏的汗血宝马,目光如炬,凝视着前方哈密卫那座奇怪的堡垒。 这座堡垒,不,应该是整个西北走廊的堡垒群,都是由姜星火和工部的大匠们精心设计的,然后在具体施工过程中结合了一下当地地形和其他条件进行微调。 而眼前的奇怪堡垒它不同于哈里·苏丹以往见过的任何城堡,跟格鲁吉亚人和亚美尼亚人那些有圆形或三角形城齿的高耸幕墙的堡垒不同,跟奥斯曼土耳其人学自拜占庭的以圆柱形塔楼为主的大理石堡垒也不同这座堡垒是由一种奇怪的土所浇筑而成的,棱角分明,宛如一块巨大而突兀的岩石在戈壁上崛起,堡垒的墙壁上,射孔密密麻麻,如同一只只冷酷的眼睛,盯着外面的敌人。 正是这座像是脱了水的海星一样的不规则棱形堡垒,折磨了他的军队已经有足足二十多天了。 哈里·苏丹率领的军队已经不间断地围攻了这么久,但这座堡垒依旧屹立不倒,他们的投石机砸出的巨石,在堡垒的墙壁上重重砸下,却只留下浅浅的痕迹,箭手射出的箭矢,更是扎进堡垒的墙壁都做不到,充其量就是铁质箭簇蹭一个火星子出来。 哈里·苏丹的脸上虽然没有太大神情变化,但心底却满是焦急和无奈,他知道,这座堡垒是他们的绊脚石,如果不将其攻下,他们将无法继续他们的远征,他望着那座堡垒,眼中闪烁着愤怒和不甘的光芒。 可看了看手里的地图,打完了哈密卫,后面还有沙州卫、肃州卫、山甘卫、永昌卫、西宁卫、凉州卫等等十多个堡垒等着他呢。 一想到这里,哈里·苏丹难免有些心态崩溃。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哈里·苏丹强忍住了把副将一刀砍了泄愤的冲动,继续指挥攻城,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盯着前方那座巍峨的棱堡。 夕阳如血,映照着哈里·苏丹的部队,他的亲卫队还没有动,这些骑在雄俊战马上的重甲武士,他们像一群嗜血的狼,眼中闪烁着征服的渴望。 不过现在还不到他们上场的时候,必须先摸清棱堡的弱点才行。 棱堡的城墙不算高大,但却格外坚固,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屹立在天地之间,城墙上,明军严阵以待,他们的眼神坚定而决绝,仿佛已经做好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准备。 在前面的部队已经基本伤亡殆尽后,随着哈里·苏丹一声令下,进攻的鼓声震天响起,上千士兵像潮水般涌向棱堡,他们的脚步沉重而有力,震得大地都在颤抖,帖木儿军队的箭雨如蝗虫般从天而降,密集的箭矢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 哈里·苏丹的部队如同狂风暴雨般猛烈地冲击着棱堡的城墙,辅兵们先是踩着沙袋与死人尸体形成的缓坡登上去,然后继续抛下自己抱着的沙袋,来堆高攻城位置,如果他们没有被击杀的话,就可以返回自己的出发阵线,继续拿新的沙袋来重复这项工作。 而相比于在不远处的戈壁沙漠能够大量获取的沙子而言,人命反倒在这个残酷的战场上显得珍贵了许多。 同时,云梯车也架了上去,手持充满了草原风格的牛皮圆盾牌的刀盾手们,从中蜂拥登城,可是无论他们如何挥舞手中的兵器,发出怎样震天的呐喊声,他们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多么异常勇猛。 可棱堡的城墙就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岳,任凭狂风暴雨的侵袭,依然屹立不倒。 战斗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双方的士兵都陷入了疯狂的拼杀之中,鲜血染红了城墙,顺着棱堡的城墙流淌下来浸湿大地,死亡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哈里·苏丹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棱堡的城墙,他知道,只有攻破这道防线,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然而仅仅靠云梯车,显然是不够的。 现在哈里·苏丹只能寄希望于把棱堡前的几段战线直接用沙袋和人命填平,并且能够消耗完明军大炮的炮弹。 然而,防守棱堡的明军却表现出了惊人的顽强和勇气,他们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让哈里·苏丹的部队一次次无功而返。 马上就要夜幕降临,战斗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哈里·苏丹的攻城部队却已经疲惫不堪了。 在夕阳的余晖下,哈里·苏丹下令撤军,除了游弋在棱堡外防止明军缒城而出,摧毁下面沙袋缓坡的骑兵外,其余全都撤回了营地。 他骑着战马,缓缓地离开了那座让他束手无策的堡垒,背影在只剩下一抹红色的夕阳的照耀下,显得那么孤独和无奈。 他看了看手里部下抠出来的灰色混凝土碎片,自嘲今天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因为通过攻城车的掩护,他们已经挖掘到了棱堡最前面的钢筋部分。 可惜,面对这些坚硬的钢,哪怕是再锋利的大马士革弯刀,都无可奈何,埋在混凝土里面,就算是大锤也敲不弯多少。 眼前的这些棱堡,已经成为了哈里·苏丹军中绝大多数士兵的梦魇。 哈密卫的北面就是两座山脉,山脉中间有河流湖泊,哈密卫本身也建立在拥有独立水源的要道上,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天然地形条件极为优越。 哈密卫很难啃,但哈里·苏丹率军绕过去肯定是不行的,因为这里就掐着要道,他绕过去了,后面的补给部队怎么办?没有大量兵力护送,明军一袭击一个准。 而且绕开了哈密卫,西北走廊这么多卫,他能都绕过去吗?都绕过去怎么补给?这时候又没有空投,没吃的只能喝本地特产西北风顶饿了。 除了这些当下的问题,让他烦心的,还有另一个重要的问题。 哈里·苏丹坐在营帐中,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粗糙的布帘上,如同一只困兽在挣扎。 他看着手里的信,眼神深邃而沉重,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忧虑。 因为这封信上写的东西,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爷爷帖木儿大汗身体有恙。 这个消息对于哈里·苏丹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帖木儿大汗是他的精神支柱,也是整个远征大军的灵魂,如今,大汗的身体状况堪忧,这不仅仅是对哈里个人的打击,更是对整个军队的打击。 这次远征就是帖木儿凭借一己之力推动的,而如果大汗身体有恙这个消息传出去,那么前锋军肯定无心攻城了。 哈里·苏丹感到一阵无力,他仿佛看到了远方的爷爷,他的心中充满了愧疚和自责,作为孙子,他未能在大汗身边尽孝;作为前锋,他未能攻下眼前的堡垒,为大军开辟道路。 这时,马穆鲁克王朝进贡的黑珍珠掀开了他的帐篷帘子,担忧地看着他:“殿下,你还好吗?” 哈里·苏丹失去了往日对她的温柔,下意识地用手遮住密信,然后蹙眉不耐道:“你先出去,我要自己静一静。” 黑珍珠很听话,放下手中托盘的食物安静地走了出去。 他闭上了眼睛,双手紧握成拳,仿佛在寻找着某些力量。 哈里·苏丹坐在静谧的营帐之中,心头的忧虑如潮水般翻涌,无法平息,他的思绪在两种恐惧之间徘徊:一是担心爷爷的病情如果无法好转,那么他的兄弟哈里勒会趁他在前线征战之际,暗中谋夺大汗之位;二是忧虑如果爷爷的病情好转,看到对哈密卫的进攻毫无进展,会责备他攻城不力,一怒之下撤销他先锋的职位。 哈里·苏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哈里勒狡黠的面孔和爷爷严厉的眼神,这两种形象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他知道,无论哪一种情况发生,对他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其实哈里·苏丹很清楚,现在最关键的是要保持冷静,不能被这些担忧所左右,很快他开始思考对策,如何在这场政治和军事的双重危机中保全自己。 哈里·苏丹的手上有三万五千先锋军,加上别失八里和附近蒙古、畏兀儿等部落的仆从军,则有近五万人,虽然打了二十多天的哈密卫,但因为刻意驱使仆从军和辅兵攻城,再加上哈密卫的棱堡无法展开太多兵力的原因,他麾下的帖木儿汗国精锐并没有损失多少,其中最精锐的骑兵部队更是几乎毫发无损。 因此,无论是什么状况,哈里·苏丹都自信自己自保没有问题,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两个,爷爷去世了他扯旗造反,或者爷爷没去世他被撤职回去等新的差遣。 既然如此,那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要加强与后方的联系,确保自己能够第一时间好吧,远征大军主力现在刚从锡尔河出发,离他还有足足两千里地那么远,哪怕是第一时间得到的消息,也得小十天了。 但无论如何,他都得掌握大汗的病情和中军内的动态,哈里·苏丹决定派出最信任的信使,携带他的亲笔信返回中军,向他在中军的心腹们传达他的意图和担忧,让他们密切关注局势的变化。 同时,哈里·苏丹也必须在前线有所作为,这样要是爷爷病情好转,也能有个交代,他想了想,决定还是要召集将领们继续商议制定攻城策略,采取更加灵活多变的进攻方式,以期能够尽快攻破这座顽固的堡垒。 当哈里·苏丹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坚定而明亮,他站了起来走出了营帐,外面的夜空繁星点点,仿佛在为他指明方向。 —————— “五星错行,血光之灾啊。” 傅安看着天空有些担忧,因为出使路程漫长,经常需要星星来帮助校准大致位置,所以傅安也学了些星象,但最近的星象都不是什么好征兆。 傅安身为大明特使,却被扣押于帖木儿汗国内多年,每一天都像是在黑暗中孤独地徘徊,渴望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而今天,傅安等到了转机。 帖木儿病得愈发严重了,高烧始终不退,草原巫医、西欧放血医生、埃及祭祀能想到的办法都上阵了,还是没用。 皇孙哈里勒出现在了傅安的囚室前,让自己的亲卫帮助他化妆成蒙古人然后被裹挟着逃出营地。 若是帖木儿病情好转了,哈里勒也有办法将这一切说成是傅安自己趁乱逃走的。 当夜幕降临,帖木儿汗国的远征军营地陷入一片死寂时,傅安的内心却充满了激动和期待。 在哈里勒亲卫的带领下,悄然离开了大营,凭借着假身份令牌绕过重重关卡,向着东方也就是大明的方向奔去。 傅安的心跳如鼓点般急促而有力,每一下都仿佛在诉说着内心的狂喜和期待。 他把自己的旧官袍藏在包袱里,用绳子系在肚子上,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紧紧地策马跟随着哈里勒亲卫。 从帖木儿远征大军,一直到沙州卫,两千五百里的距离,傅安昼伏夜出,足足走了快一个月,而傅安抵达沙州卫的时间,跟哈里·苏丹派出的信使抵达中军的时间是差不多的。 “什么人?” 明军的边军将领大声地质问着,而哈利勒的亲卫们则紧紧地护着傅安,手中的刀枪闪烁着寒光。 傅安大声答道:“我是礼科都给事中傅安,洪武二十八年出使帖木儿汗国被扣留至今!” 边关的夜风凛冽,带着戈壁的苍凉和肃杀,傅安站在大明的棱堡前,换上了他那破旧但浆洗缝补干净的官袍,他的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掩不住他眼中的坚定和急切。 “傅安?” 明军将领保持了高度的警惕,只允许傅安自己坐筐上来,以免被人诈城,毕竟帖木儿汗国的先锋军攻打了哈密卫这么久,谁知道会不会因为打不下哈密卫,转头来沙州卫骗取他们的信任,继而诈开城门。 这位将领很清楚,他们这些在西北走廊的卫所堡垒,都是用来消耗帖木儿远征大军兵锋锐气的棋子,宋晟所率领能够野战的机动兵力是不会轻易调动的,他也怕即便不是诈城,这也可能是帖木儿汗国的计策,目的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把明军在甘肃镇不多的机动兵力引诱出来歼灭,这样没有了机动兵力的威慑,帖木儿汗国的前锋军哪怕啃不动棱堡,也可以为所欲为地行动了。 傅安深吸一口气,对着那位面容严峻的边军将领说道:“我有机密情报,必须当面汇报给西宁侯宋晟。” 边军将领打量着傅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看清楚了城下这群衣着异样、风尘仆仆的人马,心中难免有些将信将疑。 毕竟,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沉声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伱的身份和你所说的话?” 傅安早有准备,他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凭证,递给了边军将领。 边军将领接过凭证,仔细端详了片刻,又抬头看了看傅安那镇定自若的神情,心中的疑虑稍稍减轻了一些,不过他很清楚这件事事关重大,不能仅靠凭证就轻易做出判断。 “这些异族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护送我逃出来的,帖木儿汗国有贵人想要借我之口与西宁侯说一些事情。” 边军将领挥了挥手,下令手下将傅安一行人暂且安置在军营之中,严加看守,同时派人去通知甘肃总兵官宋晟,必须宋晟亲自确认这位特使的身份和所携带的情报是否属实,才能做出下一步的决策。 傅安被领进了沙州卫一间简陋的营房,虽然环境艰苦,但他的心中却充满了希望,他已经迈出了重返大明的第一步,只要能够见到西宁侯宋晟,他就有机会将那些机密情报呈递上去,为这场关乎大明安危的国战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很快,傅安就被单独带着去见宋晟。 在历经重重艰险,终于在肃州卫见到宋晟的那一刻,傅安的心情犹如翻涌的江海,难以平复,他看着眼前这位威严而沉稳的将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激动和感慨。 宋晟是凤阳人,朱元璋的老乡,跟脚很正的淮西勋贵,早年随父兄投奔红巾军,参与抗元起义,累功至天宁翼元帅、总兵官等职,在大明建立后,历任武德将军、怀远将军、龙虎将军,辗转福建、江西、大同、陕西等地,不过这些地方都没能留住他,跟他羁绊最深的就是甘肃。 宋晟自洪武十二年起出镇甘肃,抵御北元及别失八里的进犯,并曾经随大将蓝玉远征罕东,使明朝军威远播至西域。 洪武二十九年曾经短暂地南下讨平广西诸苗叛乱,到了洪武三十一年的时候还跟随燕王朱棣一次出过一次塞,双方交情相当不错,在建文帝朱允炆即位后,大约是朱允炆不敢用他来带兵打朱棣,所以又给他派去了甘肃。 靖难之役结束后,宋晟入朝觐见,被朱棣改授为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旋即以平羌将军再镇甘肃,赐号推诚辅运宣忠效力武臣,封西宁侯,更是把两个女儿嫁给了宋晟的两个儿子,恩宠可见一斑。 宋晟也没有辜负朱棣的信任,得知帖木儿的远征大军极有可能来进攻大明以后,这两年兢兢业业地修筑工事、囤积物资、整训军队,把甘肃镇为数不多的资源都调配的井井有条,让各卫人马各司其职,并且给各卫不厌其烦地做思想工作,告诉他们要坚定守住自己的城池堡垒,只要坚定守住把帖木儿远征军的锐气挫伤、补给大耗,皇帝就会带着大明的主力野战兵团前来解围,到时候中心开花,是一定有办法战胜帖木儿汗国的。 宋晟的面容刚毅,眼神深邃,紧紧地盯着傅安,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让傅安不由自主地感到敬畏。 但同时,他也敏锐地从宋晟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温和与关切,这让他倍感亲切和安慰。 “傅都给事中,我记得你。” 已经是仓头老将的宋晟开口说道:“洪武二十六年二月,置陕西行都指挥使司所属经历、断事二司用以处置甘肃军务,八月,太祖高皇帝命当时还是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的我署理陕西行都指挥使司事,而直到洪武二十九年我才南下广西与韩观一同讨平苗乱,洪武二十八年你出塞的时候,我曾为你置酒宴壮行,当年还曾笑你这是西出阳关无故人,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是我的罪过了。” 宋晟还记得自己! 而接下来对方的话,更是让傅安感动不已。 “本侯作为甘肃镇总兵,欢迎我朝苏武的归来。” 傅安觉得,自己多年的艰辛和努力,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他不仅成功逃离了帖木儿汗国的囚禁,还将重要的情报带回了大明,为大明的安危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这份成就感和自豪感,让他的心情格外愉悦和振奋。 然而跟傅安不同,当宋晟见到傅安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同样是复杂而深沉的。 首先他感到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惊喜,作为甘肃总兵官、平羌将军,他其实通过各种消息渠道隐约傅安作为大明特使被帖木儿汗国扣押多年的情况,他曾多次派人打探傅安的消息,但都未能得到确切的情报,因此当傅安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感到非常意外和高兴。 其次,宋晟对傅安的归来充满了期待,宋晟很清楚地知道,傅安在帖木儿汗国被扣押了那么多年,必然掌握着许多大明不知道也不可能得到的重要情报和信息,这些情报和信息对于大明现在的决策来说具有极高的价值,甚至可能影响到整个战略,故此宋晟可谓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傅安口中了解到这些情报。 然而在期待之余,宋晟也感到了一丝夹杂着忧虑的警惕。 像是宋晟这种位置的将领,无论作什么事情都是谨慎的,而对于任何情报,都会本能地先质疑再相信。 宋晟知道傅安能够成功逃离帖木儿汗国并回到大明,必然经历了无数的艰险和困难,但这同样也意味着,在漫长的关押期间里,傅安也很可能被帖木儿汗国所策反了,如果傅安已经被策反,那么这时候他回到大明,就变得相当微妙了。 这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因此,宋晟肯定要小心谨慎地处理傅安带回来的情报,以免给大明的整体战略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傅安站在宋晟面前,他的心情虽然激动,但语气却异常平稳,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谓是每一个字都至关重要。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将前因后果挑重点说与宋晟听。 “.宋将军,这些情报对于大明安危意义非凡,还请您重视,如果可行的话派人与我一同呈报给朝廷。” 傅安的话语简洁而有力,每一个字都透露出他对大明的忠诚和对使命的执着。 宋晟听完傅安的汇报后,他的脸上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他的目光在傅安身上来回打量,仿佛在重新审视这位历经磨难的大明特使。 过了好一会儿,宋晟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傅都给事中一路辛苦,你带回的这些情报无比宝贵的。” 宋晟的话语中充满了对傅安的赞赏,他深知傅安能够在异国他乡坚守使命,不受帖木儿汗国威逼利诱和各种折磨的影响,最后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大明,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毅力。 而傅安带回的情报如果属实的话,更是对大明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他站起身来,走到傅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傅都给事中,你带回的情报关于帖木儿的远征计划,对于大明来说极为重要。我也不瞒你,陛下对此事高度重视,已经亲自带领十几万大军从北方回来,囤驻在了关中,以应对帖木儿汗国的战争威胁。” 实际上,朱棣结束了北征后,就已经以潼关为中心,把主力集中在了陕西、山西、河南的交界地带,这里是大明的地理中心,无论是应对帖木儿汗国的远征还是其他什么情况,都是恰当的。 同时,四川、湖北等地的粮食也都已经运输到位,以确保战时的物资供应。 “现在形势紧迫,每一刻都可能发生变化,我派人护送你立即出发前往西安,亲自向陛下呈报你的情报,并详细汇报你在帖木儿汗国所了解到的一切。” 宋晟的话语中充满了对傅安的信任,傅安作为直接游历过帖木儿汗国的人,他所掌握的情报和见解对于大明来说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所以他希望傅安能够尽快将这些宝贵的信息呈报给朱棣,为大明的战略决策提供有力的支持。 但宋晟并非毫无保留,他在让傅安稍微歇息后,提笔写了一封密折,密折里宋晟陈述了他的担忧,派亲兵快马加鞭,将密折先送给皇帝。 而就在傅安继续奔波前往西安的时候,哈里·苏丹也收到了来自中军的消息。 ——帖木儿大汗已经退烧病愈,大军顺利开拔,距离哈密卫还有一千五百里,并且对哈里·苏丹围攻哈密卫不克非常愤怒,责令在大军抵达之前,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拿下哈密卫这奇怪的堡垒。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六章 弑君 此时,朱允炆身上早已检查过没有武器,而姜星火之前登岛为了安全,还披了甲、挎了刀,因此在这偌大的菜园子里,不过是他们两个人而已,哪怕是那些白莲教的死士,也只是远远地散布在周围。 “恨?” “太祖高皇帝我有什么恨的?山河奄有中华在,日月重开大宋天!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功在华夏,反倒是你。” 姜星火转过身来,冷哼一声,毫不避讳地说道:“如果你是我孙子,我肯定把你吊在院子里,天天抽伱鞭子。” 朱允炆苦涩一笑,反问道:“生在帝王之家,养于妇人之手,如之奈何?” 这位前任皇帝和现任国师的谈话,从一开始就不太能谈到一块去。 “这些不是你的借口。” 姜星火没亲眼见过之前朱允炆当皇帝的时候是什么样,但从他种种不太聪明的举动可以判断出来,朱允炆作为皇帝这个角色,水平是严重不足的。 而朱允炆手里攥着那沓《明报》,反倒抗拒地摇了摇头,他只是很平静地缓缓反问道:“如果你是我,你该怎么做呢?” 说着,朱允炆似乎陷入了回忆。 “我从小出生在宫里,我的父母告诉我,要听先生的话,要尊敬那些有学问的人,只有这些人才是国家的忠臣。” “而这些教导我的先生,都是皇爷爷所精心挑选的,他们都是顶有学问的人,这些先生告诉我,皇爷爷施政太严,民间百姓叫苦不迭,所以要宽刑省狱,减轻赋税,裁减冗官冗员。” 随着朱允炆的回忆,他蹙紧了眉头,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听父母和皇爷爷还有先生的这些话,究竟有什么错。 “等我当了皇帝,我赐给年老的百姓米肉絮帛等物资,令官府收养鳏寡孤独废疾者,重农桑,兴学校,考察官吏,赈罹灾民,蠲免赋税我做的这些有错吗?” 朱允炆看着姜星火,他的好像不是在质问,而是真的陷入了疑惑。 是啊,他做错什么了吗? 朱允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问道:“还是说,削藩有错?” “不,削藩没有错。” 朱允炆旋即就肯定起了自己。 “当年皇爷爷对我说,他将抵御胡虏的大任托付给诸王,可令边境不乱,留给我安宁。我当时反问‘胡虏不安定,让诸王防御,可若是诸王不安分,谁去抵御呢’,这个问题皇爷爷也默然不语,又来问我的意见,我又说‘应该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变置其人,又其甚则举兵伐之’,这些是皇爷爷认可的。” 这段话,朱允炆记忆的非常清晰,显然在朱允炆的心里,朱元璋的认可,非常有份量。 “而且,就算是燕王篡了位,不也是要削藩的吗?以他的残忍气狭,恐怕削藩比我削的更狠,更不留余地。” “如果说真的有错,那也错在我生在帝王之家,养于妇人之手,不懂军事,未经军旅,错信了李景隆这无能之将,以至于江山倾覆,如此成王败寇罢了。” 说到这里,第一句话和最后一句话扣上,朱允炆的逻辑就已经闭环了。 这明显是朱允炆思考了很久自己“为何失败”后给出的答案。 朱允炆的结论就是自己削藩没错,错误就在于自己不懂军事,用人不当,都是李景隆的锅。 这个结论对吗? 从表面上看,似乎是没什么问题的。 成王败寇嘛,朱允炆他出生在帝王家,从小没打过仗,也不能跟他叔叔燕王朱棣一样亲自领兵上阵,那派先生们推荐的名将之子、他的东宫辅臣、亲表哥李景隆(李景隆的奶奶是朱元璋的亲姐姐)去帮他带兵打仗,有什么错呢? 如果非要说有错,那也是李景隆有错,赵括二代,丧师失地,以至于他朱允炆的江山没了。 几乎未从事过任何体力劳动,以至于有些过分白胖的朱允炆摊了摊手,眼神中带了些微不可查的戏谑,看向姜星火。 朱允炆表现出来的一切淡泊宁静都是他的伪装,朱允炆的骨子里,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流淌着朱家最纯正的血,觉得自己才是大明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他只是跑累了,躲烦了,所以不愿意再躲了,又下不去手,打算让人给自己一个体面的了结。 ——但我有什么错呢? 万方有罪,罪在李景隆,与朕无关。 别看朱允炆现在一副颓废僧人模样,别看他好像勘破了生死关,别看他跟个与世无争的可爱肥宅一样,但从心底里,朱允炆压根就不觉得自己错了。 可姜星火只问了一个问题。 “我叫你现在撞树去死,你去吗?” 朱允炆愕然,苦笑道:“若是拿着刀逼我,恐怕我也不得不去了。” “那便是了。” 姜星火神色平静:“建文元年七月,你祭告太庙,削燕王宗室属籍,废为庶人,决意兴兵伐燕,在真定设置平燕布政司,以暴昭为布政使,真定之战,选长兴侯耿炳文为大将军,武定侯郭英为副,驸马都尉李坚为左副将军,都督宁忠为右副将军,骠骑将军顾成为左军都督,率军十三万伐燕。” “请问——耿炳文、郭英、顾成等人皆洪武朝百战名将,战功彪炳,暴昭更是勇于任事的国之干臣,足兵足食任劳任怨,这选择是别人拿刀逼着你做的吗?” 朱允炆张口结舌。 这套开战时候的配置,自然是当时的最优解了,最能做事的文臣武将一起上阵,怎么可能是别人拿刀逼着他做的呢? 可显然耿炳文、郭英、顾成这些洪武名将的兵败,是赖不到李景隆头上的,因为李景隆当时还在家坐着呢。 这也是朱允炆看似自洽实则到处漏风的逻辑中,最明显的疏漏。 然而姜星火的质问却并未停下来。 “建文二年九月初十,你以历城侯盛庸为平燕将军,平安、吴杰诸将为副,同时以铁铉为兵部尚书、山东布政使,组建德州大营;以暴昭为刑部尚书、平燕布政使,重组真定大营;以四川都指挥同知徐凯(与白沟河阵亡的悍将瞿能号称‘西川双壁’)带领松潘精骑为主的部队前往沧州筑城,尝试建立沧州大营.更换了这些将领,建立三座大营困死燕军,这些选择是别人拿刀逼着你做的吗?” “还是说,中了反间计,将辽东守将吴高被削爵贬黜,换了新的辽东守将,消除了燕军东北方向的后顾之忧,是别人拿刀逼着你做的?” “亦或者说,以宁远侯何福为灵璧决战的指挥官,命真定、德州大营倾巢而出,救援徐、沛补给线,是别人拿刀逼着你做的?” 朱允炆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努着嘴唇,手上捏着的《明报》已经开始哆嗦了。 他连文臣不知兵的理由都说不出口,因为不管是用耿炳文、郭英、顾成,还是建立真定、德州、沧州三座大营,虽然是在齐泰黄子澄的建议下做出来的,但这都是最正确也是最合理的决策,换谁来决策,看看手里的这些牌,这都是最优解的打法,只不过正确、合理的决策,不一定能带来胜利罢了。 至于灵璧决战,这个几乎不怎么在历史里被人提及,却实际上决定了大明皇位最终归属的惨烈战略决战,说起来复杂一点。 建文三年十二月初二,燕军决定绕开德州、真定两座大营的钳制,从中间南下,奔袭守卫薄弱的南军总补给线徐州大营。 建文四年正月十二日,燕军在馆陶渡过黄河;正月十四日,燕军攻陷东阿;正月十五日,陷东平;正月十七日,陷汶上;正月二十七日,陷沛县;正月三十日,朱高煦率领燕军前锋抵达徐州。 徐州大营囤积了从南方转运来的所有物资,是向前输送到德州和真定两座大营的总补给线,也是南军的大动脉,一旦大动脉被威胁,那么在河北真定和山东德州囤驻的南军将会失去补给.而当时河北和山东都已经打的十室九空了,那里的南军根本没有就地补给的能力,失去补给就意味着只能等着不战自溃。 建文朝廷没办法,商议后朱允炆一方面让梅殷任总兵官,镇守淮安,在徐州后方设置第二道防线,另一方面命令在德州和真定两座大营里的南军主力回援。 不回援是不行的,因为相比于前线南军的窘迫,黄淮这里的资源却足够,燕军方面完全可以靠着攻破那些没有什么防御的小城,来做到就地掳掠补给,而南军呢?再僵持下去,徐州固然没有被燕军攻陷,可补给线却在事实上被掐断了,不回援吃光了存粮就要等着自己崩溃,而且徐州的情况也不乐观,二月二十一日,燕军击败徐州大营的出战军队后,没有援军的徐州就只能闭城死守了。 南军以老将宁远侯何福为统帅,带领南京最后的、刚刚重组编练完成的总预备队北上,同时调遣盛庸、铁铉从德州回援,平安、陈晖从真定回援,而朱棣利用德州和真定两座大营的回援距离差,重挫了从德州出发的盛庸后,继续南下灵璧。 这时候朱棣已经达到了他的全部战略目的,朱棣的战略目的不是攻陷徐州掐断南军补给线,而是逼迫在真定和德州两座大营里当缩头乌龟,试图用长期围困的办法耗死燕军的平安、盛庸出来战略决战,而朱棣用的就是围点打援的办法,想要一口气吃两盘饺子。 在灵璧,何福率领的南军最后的总预备队,也是朱允炆手里仅有的机动部队,被燕军重兵团团围住,何福效仿当年长平之战的廉颇,在灵璧深沟高垒坚守,此时盛庸的德州军已经被燕军的回马枪重创,所以只能等待平安的六万援军运送补给与其汇合。 何福和他重兵军团在灵璧决战中表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在燕军从蒙古人那里学到的“曼古歹”战术袭扰下,一边保持密集队形行军,一遇到袭击马上毫不含糊地构建土木工事,顶着伤亡和疲惫,硬是靠拢到了平安的附近。 随后随着平安带着补给赶到,双方在灵璧展开了大决战,而这场决战的关键因素就在于何福和平安能不能顺利汇合,一旦何福和平安汇合,那么燕军最好的结果,也是损兵折将后无功而返,最坏的结果,将是主力全力全部折在灵璧。 就在决战的千钧一发之际,何福和平安两部已经东西对进把围点和阻援的燕军即将打穿,眼见着就要把燕军勉力撑起来的包围圈和阻援线彻底撕烂的时候,朱高煦率领燕军重骑将双方结合部拦腰截断,继而掉头彻底击溃了南军全部主力,取得了决战的胜利,再往后的剧情,就是燕军渡江,姜星火入狱了。 总之,灵璧决战就是典型的用人没问题,决策没问题,甚至战术也没问题。 ——但就是输了。 能怪谁呢? 怪李景隆吗? 怪不到他,可朱允炆不能把锅甩在平安、盛庸这些人身上。 虽然平安、盛庸最后都投降了,但也正是靠着这拨将领,在德州、东昌、藁城、夹河等轮番血战里打出了血性,跟燕军有胜有败,虽然以防守反击获胜居多,但一些战绩耀眼的仗是不容朱允炆抹杀的,他自己也开不了这个口。 姜星火似笑非笑:“你既然非要这么说,那咱们再说说,李景隆到底无能到了什么地步。” “耿炳文兵败,你以曹国公李景隆接任大将军,九月李景隆就快马加鞭赶到山东德州,收拢了耿炳文的溃散兵马重新整编训练,并调各路军马协同整编,共计五十万,进抵河间驻扎,继而北进北平,并命江阴侯吴高在辽东方向策应,燕军被困于北平一隅之地,覆灭只在朝夕之间。” “李景隆收拾耿炳文烂摊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是‘无能之将’?” “李景隆率五十万人兵围北平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是‘无能之将’?” 朱允炆有些不服气:“可他还是打输了。” “是打输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李景隆为什么没打下来北平?” 朱允炆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燕、宁两藩狼子野心,合流于一起。” 姜星火偏偏要刨根问底:“那为什么两藩会合流呢?” “建文元年九月二十八日,燕王率燕军主力骑兵出师大宁,十月初六日,燕军经小路到达大宁城下,燕王单骑入城见宁王,十月十三日,燕王告辞,宁王在郊外送行,大宁军纷纷叛变,归附燕王.这是我在档案里见到的说法,随后就是燕王裹挟宁王与宁王妃、宁王世子一同前往北平,可事实真是如此吗?宁王经营了十年的封地和军队,被燕王三言两语就蛊惑策反了?那燕王的本事未免太大,这些宁王系的军队也未免太好糊弄。” 姜星火看着朱允炆的眼睛:“我相信你其实是知道真正答案的,能告诉我吗?” 朱允炆的面色,第一次阴沉了下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 姜星火似乎没有看到,朱允炆一直维持的和善神情快要消失了,继续自顾自的说道。 “建文元年八月,齐泰等顾虑辽王、宁王帮助燕王,建议你将这二王召还京师,辽王从海路返京旋即被幽禁控制,失去人身自由,而宁王不从,遂削宁王三护卫,将其调离驻地上一个被将三护卫调离驻地的是燕王,这也是为什么燕王将兵十万纵横北疆,起事时却不得不以八百勇士来冒险夺九门。” “你知道这个答案的,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宁王也知道自己如果不反抗,就是下一个燕王,可你会要他的命,燕王不会要他的命,这就是大宁系一朝倒戈的原因。” “一年之内,连削周、齐、湘、代、岷、燕、辽、宁八王,连汉景帝都没你能干,请问,这也是别人拿刀逼着你做的吗?” 朱允炆几乎是有些气结地说道:“就算如此,那、那李景隆的能力就行了吗?他哪一仗打赢了?” “我没说过李景隆能力就行。” 姜星火实事求是地说道:“李景隆练兵带兵足矣,临阵作战,不过是中规中矩的二流将领罢了。” “那难道不怨他还要怨朕吗!” 朱允炆突然爆发,一把将手里的《明报》摔在地上,也不再自称“我”了,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怒吼道。 看着报纸激起的灰尘弄脏了朱允炆干净的僧袍,看着他鼻尖前倾、人中微微凸起的愤怒模样。 姜星火其实能理解,为什么朱允炆这么心心念念地要把自己皇位丢失,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的黑锅,甩到李景隆的头上。 因为对于从小受到了过多关爱的嘴硬巨婴来说,想要承认失败是自己的问题,是绝对不可能的。 朱允炆这种人,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可以接受死亡,但绝对接受不了自己的无能,正是因为优越感,朱允炆才会显得如此不可理解的嘴硬。 朱允炆认为自己是万人之上的人上之人,他怎么会无能呢?他怎么会德不配位呢?若是真的德不配位,那么他的全部骄傲,将彻底粉碎。 所以朱允炆必须给自己的失败,找一个背锅者。 而耿炳文的锅、盛庸的锅、何福的锅,都甩不到李景隆头上,那就只能从李景隆打的败仗来咬死了不放。 “李景隆没打赢,但他就真的做错什么了吗?” 跟近乎歇斯底里的朱允炆不同,姜星火很冷静,他冷静地分析着:“从军事上讲,李景隆任帅期间只进行了四次军事行动。” “一、整训军队围攻北平进行攻城战;二、见燕宁合流于郑村坝初战不利后撤军;三、燕军拿下蔚州直奔代王封地大同后,为防止宁王旧事重演紧急出动救援,最后燕军从居庸关班师,李景隆从紫荆关班师;四、开春冰雪消融道路坚硬后,于白沟河与燕军决战并团团围攻。” “这四次军事行动,从军事角度上,你换任何一名将领,其实都会做出跟李景隆同样的决策,最后的区别,只是战胜或战败,这跟耿炳文在真定之战的决策、盛庸在藁城之战的决策、何福在灵璧之战的决策,没有任何本质区别,决策都是对的,但就是败了。” 这是毋庸置疑的,就拿第一次行动举例,在南军拥有巨大优势的情况下,团团围住北平有错吗?没错,那可抛开刻板印象,在冬天进攻一座北方少有的坚城,真的是人越多就胜算越大吗?冷兵器时代的攻城战,守城方准备充足的情况下据守数月乃至数年都是常事,这些战例只要随便翻翻史书,就可以说是不胜枚举,诸葛亮顿于陈仓、孙权挫于合肥、高欢败于玉璧.即便是大明开国,也有朱文正洪都保卫战以孤军抵御陈友谅六十万大军足足八十五天的例子。 你能说诸葛亮、高欢、陈友谅等人全都是军事废物吗?这显然是不对的。 再往后,第二次军事行动,宁燕合流后,朱棣带领十几万以骑兵为主力的军队南下,南军拦截初战不利后,只要是个正常的统帅,都不会做出一边继续围攻坚城,一边分兵用一支以步兵为主力的部队,在野地里跟对方以骑兵为主力的军队作战的决定,尤其是在敌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边军,而己方部队编制来源极其混乱毫无配合可言的情况下,这是标准的腹背受敌,很容易就会造成大崩溃,而在敌人援军已经到来的前提下,面对已经不可能攻下来的坚城,只能撤退。 至于第三次军事行动,也就是救援大同,没什么可说的,是个人都得救,这就是兵法上的攻其必救,不救大同谁都不知道会不会燕王把代王的兵马也给吃了,一旦再吃掉代北的边军,那么野战就不用打了。 第四次军事行动,白沟河之战,之前姜星火在朱高煦的回忆过程里就已经了解全貌了,李景隆全程都没做错任何事情,靠着优势兵力稳扎稳打,三面合围的同时命战术执行能力最强的松潘精骑绕后背击燕军,直接导致了大宁系多名悍将战死,燕军被团团包围,战线趋近于崩溃.南军之所以兵败,主要原因是因为朱棣和朱高煦孤注一掷,带着所有主力精骑同样绕后背击南军后方,击溃南军的后军。 而与历史记载所谓“大风吹断李景隆帅旗”不同的是,白沟河之战,双方都是赌上全部家当的赌徒,全都红了眼,朱棣和朱高煦击溃南军的后军,李景隆带着中军非但没有移动,反而调集甘凉铁骑、上十二卫亲军精骑、西川步军,这三支预备队力量,以悍将瞿能父子、俞通渊、藤聚为统兵将领,与朱棣和朱高煦所率燕军精骑硬碰硬。 只不过朱高煦那日的战场表现,可以说是直入陆地神仙境,不顾疲惫强行阵斩瞿能父子,燕军精骑大受鼓舞,一鼓作气之下把俞通渊、藤聚等将全部斩杀,直接马蹄踹到了李景隆的中军拒马前,而此时南军负责指挥正面战场的平安,也没能攻破燕军负责指挥正面战场的朱能的防御。 这就是北平之战的重演,又是攻坚不顺同时被偷家,换谁到李景隆这个位置,都得撤。 头铁不撤是什么结果?正面攻不破,侧面要被斩首,最终结果还是兵败如山倒。 所以李景隆负责统帅南军的时候,一共做了四次军事决策,郑村坝之后撤退、从真定出发救援大同,这两次是没有任何争议的,谁来了都得这么选,而围北平不克、白沟河决战失败,李景隆肯定负主要责任,但从决策本身上来讲,却并没有什么问题。 那他具体指挥上有什么问题呢?说出来可能跟印象流不同,那就是还真没有太大问题,只能说中规中矩的发挥,只是没有灵性,就像是世界赛的小虎一样,没锅也没功劳,最后打着打着就输了。 如果换李景隆他爹李文忠,亦或是徐达、冯胜、傅友德,哪怕是换比这几位稍逊半筹的蓝玉上来,可能都赢了。 可惜彼时彼刻,盛庸平安还没冒头,何福尚在西北,李景隆就是南军最好的大军统帅。 最好的大军统帅,带领军队在正确的时间、地点,做出了正确的决策,最终结果失败了,李景隆确实要负主要责任,因为他确实没打赢,他也确实是直接责任人。 可耿炳文、盛庸、何福,都是同样做了正确的决策,最终也失败了。 李景隆的失败不是个例,这种战例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南军中重演时,显然是不能归咎于李景隆个人的。 “朕没错朕没错.诸臣误朕!诸臣误朕!!!” 朱允炆痛苦地捂着自己白净的脸,脸颊上的肥肉从指缝中都溢了出来,他的指甲在自己的额头上划破了几道浅浅的血迹,俨然已经有些失态,失去了他曾经作为帝王的威严。 现在朱允炆不把皇位被篡夺的主要原因归咎在李景隆身上了,但依旧不肯承认自己有问题,而是他的所有臣子都有责任,雨露均沾了属于是。 “你不是谪仙降世吗?告诉朕,朕该怎么办?朕不懂打仗,朕信任他们,可他们都辜负了朕啊!” 朱允炆上前抓住了姜星火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或许刚才的克制只是他最后的理智,这个逃亡了许久的年轻人也害怕死亡的到来,此时此刻的表现,一方面在拒绝否定自己,另一方面则是在刺激姜星火,赶紧杀了他。 姜星火凝视着已经趋于癫狂的朱允炆,忽然一手推开他的双臂,然后用力一掼,朱允炆便踉跄地倒在了槐树下。 “锵~” 姜星火腰间的长刀出了鞘。 “你也不知道。” 朱允炆用双手撑着地,但旋即就放弃了,躺平似地靠在树干上。 “朕这一生.过得好累杀了朕吧。” 但姜星火却只解下来刀鞘,凌空抛给了他。 “这就是你缺的东西。” 朱允炆看着砸在他小肚腩上的刀鞘,有些茫然。 “你明面上滥信那些士大夫,暗地里自己乾纲独断,可你不读史,年纪太轻、气又太盛,自觉天命加身无往不利,你拿着太祖高皇帝留给你无坚不摧的刀肆意挥动的时候,从来没有注意到,刀身已经出现了一道道裂缝,这把刀,你一次又一次地强行驾驭他,却从没有在鞘中温养过!” 朱允炆呆怔了片刻,姜星火的话语,像是一把尖刀一般,剖开了他内心看起来完全包围的防御。 杀人,还要诛心。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朱允炆的目光没有焦点地看着刀鞘略微翻边的皮毛。 他是一个极度自负、充满了优越感的人。 他从小就在整个世界上最优渥的环境中长大,从朱雄英离世,母妃转正的那时候开始,朱允炆就知道,自己将会是这个庞大帝国的继承人。 最后他做到了,在母妃的教导下,他隐藏了自己的自负,表现得孝顺恭谨,获得了皇爷爷的喜爱,在皇爷爷的帮助下,扫清了登上皇位的几乎一切障碍。 为什么说几乎呢? 因为还有他那些讨厌的叔叔,依旧活着。 所以刚刚登基,朱元璋尸骨未寒,朱允炆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削藩。 最初,没有人敢反抗他。 看着那些原本被自己所仰视的叔叔,成了自己手中的泥人玩具,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想用脚踩个稀烂就可以用脚踩个稀烂,朱允炆膨胀了。 他觉得自己权力是无限大的,四海之内,为所欲为。 直到燕王朱棣奉天靖难,起兵将他掀下了皇位。 可朱允炆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或者说,他其实知道答案,但拒绝思考这些问题。 朱允炆从来都不是一个没主见的人。 相反,他很有主见。 看起来他什么都听齐泰黄子澄那帮人的,但实际上,是他只听他想听的那部分。 齐泰黄子澄等人的建议,不过是朱允炆借由他们的口来说出自己的心声罢了。 而朱允炆也清楚,姜星火说的是对的。 耿炳文匆忙进军真定、李景隆接手后带领南军在天寒地冻中攻城、命令何福和平安、盛庸合兵一处毕其功于一役.其实这些最初决策的制定人并不是这些前线的将领,恰恰是朱允炆自己。 哪怕是到了最后,燕军二十万铁骑南下,看起来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可实际上,燕军没船,面对重兵防守的江淮防线是是过不去的。 所以只要沉住气,让何福和梅殷守城不出,让平安和盛庸合兵一处一起赶过来,而不是有距离差被先后击破,哪怕依旧有重创燕军或是把战争继续拖延下去的希望。 可朱允炆自己做的每一个初始决定,都太急了。 “如果能收刀回鞘,忍一忍.” 朱允炆有些怅然。 如果他不把宁王逼迫的那么紧,如果他能耐下性子慢慢围困燕军,如果能多给耿炳文一些时间,如果能让李景隆等到开春再行动,如果他能沉住气死守江淮防线一切的一切,都可能改变。 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已经被诛心的朱允炆沉默了片刻,只是干脆利落地说道:“杀了朕吧,拿着朕的人头去找你的陛下邀功。” 姜星火突然笑了笑,看着朱允炆,继续说道:“每一个成为过大吸血虫的人,都是这么以自我为中心吗?视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 朱允炆彻底靠倒在了树干上,他虽然第一时间没听明白“大吸血虫”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就联系上下文知道指的是什么了,但他却百无聊赖道:“从前如此,往后如此,你坐到那个位置上也是如此,那个位置是有魔力的我那个叔叔和我也没什么区别。” “你的叔叔比你更适合当大明的皇帝。” 朱允炆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这时候接受自己的无能了,自称已经从“朕”换回了“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朱棣比自己更适合当大明皇帝”的观点,怒斥道:“胡言乱语!” “我是太祖高皇帝在世的唯一嫡长孙,我是太祖高皇帝指定的皇位继承人!” 姜星火冷笑:“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你还是在恨我不能用你吧。” 朱允炆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种莫名其妙的执念,他低着头,沉默良久,才开口如是说道。 “你想的太多了。” 姜星火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彻底颓废的肥宅。 他的心智和能力完全无法匹配野心,在心智坚韧能力卓绝的朱棣面前落得这般下场并不奇怪。 而朱允炆此人的性格,也根本不可能容得下姜星火施展什么。 朱允炆不明白姜星火的图谋,也不清楚姜星火要建立一个怎样的世界。 姜星火没有跟他解释些什么的打算,他今天不需要发泄心中的淤塞。 姜星火放下了刀,他打算喊牛真过来动手了。 “我那叔叔,有什么要你对我说的吗?”朱允炆忽然问道。 “二龙不相见。” 姜星火见他没听明白,又重复了一次。 朱允炆了然地点了点头。 既然朱棣告诉姜星火“二龙不相见”,那就是不打算见他,而是要直接杀了他,再把头颅送过去的意思了。 实际上,这句话也确实是朱棣对姜星火交代的。 “他还是不敢见我,他怕我,他怕我去爷爷面前告他的状。” 朱允炆闭上了眼睛,嘴角流露出了得意的笑意,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他似乎总能为自己找到心理上的优势。 “杀了我之后,你要怎么处理尸体?” 朱允炆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他的命运,这时候继续闭着眼问道。 姜星火愣了一瞬,然后说道:“割下脑袋,装在石灰里,你喜欢盐也可以。” 朱允炆轻叹一声,道:“你知道吗?我平常的时候,最喜欢看《明报》,你很厉害,你是千年难遇的惊世之才,大明用你的办法,确实能够强盛,可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得罪的人太多了,我那叔叔早晚也容不得你,总有一日,你的脑袋就该如我一般,被人割下来腌在石灰或盐里,便如商鞅被人五马分尸一般。” “没有人能得罪了这么多的士绅以后,还安然无恙的活下来。” “我确实不能用你,可我皇爷爷也不会用你,你这倒反天罡的大奸似忠之臣,霍乱了国家秩序,动摇大明根基呃.” 一把长刀捅进了朱允炆的肚腩里。 朱允炆吃痛,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动摇的不是大明的根基,只是你朱家的根基而已。” 姜星火用力地把刀在朱允炆的肚子里搅了一下,朱允炆痛的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觉得姜星火的目光如幽深的潭水一般望着他,谁也猜不透姜星火在想什么。 “我说了,你们大吸血虫都一个样,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朱棣比你强,可他也不过是最强的大吸血虫之一,你怎么知道我要建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你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 朱允炆咳出了黑血,但他反而强忍着痛苦,挤出了一个笑意,似是得胜的将军一般,而且大约是逐渐能适应了这种剧痛,竟然可以磕磕绊绊地开口说话了。 “你、急、了?” 姜星火拧了拧刀柄,看着虽然身处尘埃,心态却依旧高高在上,非要跟人争个高低的朱允炆。 这种集合了嘴硬杠精和优越感于一身的巨婴,很有意思,也真挺欠刀的。 “我只是觉得,杀大吸血虫这种事情,得先练练手,不然没经验,还觉得你们这种人,凭白比旁人多了几分威势。” “司马、懿,哈哈,好!好!” 看多了电视剧的姜星火右手握紧刀柄防止被反杀,左手掰着朱允炆的头颅,在他耳畔低声道:“好?你以为我仅仅是要杀皇帝吗?你错了,大错特错,古往今来的大吸血虫是杀不完的,我要做的事情,是把你们从云端罢黜,降到凡尘。” “不、可、能”朱允炆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惊恐。 “没什么不可能的,今日之世界,非是昨日之世界,只不过明日之世界,你看不到了。” “你想,逆夺皇、权?” “皇权算什么东西?我要屠龙!” 说完,姜星火从朱允炆的腹中猛地抽出刀,旋即长刀横放,右手紧握刀柄,左手压刀背,一刀便磔开了朱允炆的脖颈。 腔子里的血如喷泉般糊了姜星火一身。 老槐树下,建文帝的尸体无力地倒了下去。 姜星火扔了刀,冷冷地看着他。 “第一个。”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七章 市舶 “把建文帝手刃了?” 宁波市舶司内,平素沉稳异常的“黑衣宰相”姚广孝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为什么要脏了自己的手?要知道,这要是传出去,那在很多旧臣眼里,就是弑君。” 这个道理,其实不用老和尚说,姜星火也清楚。 在华夏,弑君是一个非常非常严重的罪名。 春秋时期,齐国史官为了记载下来“崔杼弑其君”这句话,连续付出了三条性命,崔杼最后都无奈了,只能听之任之,而且崔杼的弑君不是没理由的,是齐庄公跟他夫人东郭姜私通,还把崔杼的帽子送给别人,可以说对崔杼的侮辱已经到了极点,因此崔杼才愤而弑君,可即便如此,这个罪名也永远地伴随了崔杼。 三国时期,曹魏皇帝曹髦率军出宫反抗司马氏的控制,双方接仗,曹髦怒喝着挥剑杀去,而司马昭的心腹贾充手下兵士见皇帝冲来畏缩着不敢向前,贾充厉声对成济说了“司马公平日养着你们干什么的!还用多问吗?”成济闻言,用戈刺杀了曹髦,最后以弑君之名,被诛三族。 以后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的神圣性越来越弱,五代十国甚至出现了“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社会共识,但对于臣子来说,无论是什么理由,弑君依然是一件无法洗刷的污点。 而姜星火明明可以不用自己亲自动手的,也没必要自己动手。 “咚!” 姜星火的茶杯碰了碰老和尚身前的茶杯。 “二龙不相见,你觉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没交代你?” “伱是说?” 姚广孝的白眉微微蹙起。 “你是造反的策划人,他是造反的执行者,往后了,你们全都是乱臣贼子,但我不是.我是否亲自动手有什么干系?是不是我动的手,其实都得是我动的手。” 姜星火把杯子中的茶连茶水带茶叶一同灌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茶叶,用有些含混地声音说道。 “他想让我脏了手。” “这样,我也是乱臣贼子了,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这是投名状可我在乎什么乱臣贼子吗?” 姜星火把茶叶咽进肚子里,像是咽玻璃碎沫一样困难,喉结上下动了两下,方才顺了下来,面上的神情却丝毫不见困难,只是冷笑不止。 姚广孝心思细腻,这时候突然问道。 “验明正身了吗?验之前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验了,没说什么要紧的。” 姜星火有些意兴阑珊,自从上次宰了白教主之前吐了真言,被老和尚连番告诫以后,现在他已经没有对濒死boss说心里话的习惯了。 老和尚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这事是锦衣卫通知的,姜星火又没见过建文帝,往坏了去揣度,谁知道这是不是永乐帝设的局?这种历史悬案,当然有可能是真的,但也同样有可能是伪装成真的,姜星火不确定,自然直接当假的处理,结果是真的也无所谓。 毕竟,朱棣的疑心病虽然不如曹操,但还是有点的,做这种出人意料的局,对于朱棣来说就是零成本,要是真能看出姜星火的态度,亦或者是什么不该说的话,那事情可就复杂了。 这也是为什么姜星火没有逼逼叨叨,而是打破他的心理防线后,干脆利落地就宰了。 有什么想说的话,跟老和尚吐槽不是更安全? 姚广孝站起身来转出门去,这时候招过来一个姜星火不认识的人说了几句。 等他重新坐回来,姜星火这才反应过来。 “老和尚,你是不是安排人要把牛真他们灭口?” 姚广孝愣了愣,挺诚实地点了点头:“是。” “杀他们干嘛?这几个人有大用呢。” 姚广孝拧了拧白胡子的一角,没想明白这几个人除了留着当姜星火弑君的目击证人,作为敌人能抓住的把柄,还有什么用。 “他们要去日本。” “日本?去日本干嘛?” “白教主在洪武朝跑去日本待了好多年,跟着打了南北朝,现在他们能联系上那边的人脉。” 姜星火一语点醒梦中人。 “还有这一层?” “对,快喊回来,人得讲诚信。” 姜星火很讲诚信,所以牛真这帮人还真没被杀人灭口。 而除了牛真以外的人,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具体做了什么,只知道跟着市舶司的船装载的士卒一起进行了登岛行动,而哪怕是牛真,也只是心头有个隐约的猜测,并不能确认。 所以这些“本来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是否要灭口,并不重要,这些人连个户籍都没有,从小被白莲教培养,没有任何近亲属,没有社会关系,他们就算跑去大街上说,谁信? 总之,或许是姜星火心慈手软,也可能是他宰了建文帝这个心情不错,他本人觉得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杀杀杀”去解决,这些人去了日本,这辈子能不能回大明来还不一定呢。 杀了他们既不讲诚信,又没什么用处,反而留着他们,可以让他们联络上日本的一些“不走寻常路”的势力,为以后谋划日本单独多一条线的布局,又不虞他们背叛,何乐而不为呢? 姚广孝很快回来了,笑着问道。 “杀皇帝有什么感受?” “能有什么感受?莫说跟杀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就那一肚子肉,便是跟过年杀猪一刀捅进去的感受也差不离。” 姜星火揉了揉腰,整个人靠在了椅子上。 杀皇帝没感受,但一路上先骑马再坐车最后坐船,要说真有感受,那就一种感受,腰酸背痛腿疼。 其实姚广孝虽然担心,但是也没有那么担心。 因为从事实上来讲,建文帝其实早就社会性死亡了,从他逃出皇宫的那一天算起,“朱允炆”就已经葬身火海,所有人都默认他死了,至于他真的死了还是假的死了,对绝大多数人来讲都不重要,对靖难勋贵来讲不重要,对普通官员来讲不重要,只有两种人还关心朱允炆是不是真的死了,一种是朱棣这种心中有刺的乱臣贼子,另一种是投降了朱棣的“建文忠臣”。说到底,朱允炆他个体的死亡,根本无足轻重,姚广孝只是怕姜星火脏了羽毛而已。 休息了片刻,姜星火方才打起精神来。 “商道的事情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吧。” 姚广孝命人拿来地图,给姜星火说了一下现在的规划和进度。 “宁波府起点是从市舶司码头开始,然后顺姚江右岸修建,进入绍兴府,路线是慈溪-余姚-上虞-会稽-萧山,进入杭州府以后顺京杭大运河右岸修建,钱塘-崇德-嘉兴,最后进入南直隶松江府的华亭县,这就是点对点商道在浙江的修建计划。” 应该说,这个计划从施工角度是非常靠谱的。 原因有两点。 第一点是目标明确,就是为了把宁波市舶司的货物,运送到南直隶,所以全程都是沿着杭州湾走的。 第二点是路线明确,以自然河流为依托,先顺着姚江修,然后转入京杭大运河这条线,沿岸情况都非常熟悉,而且已经有了比较原始的土路商道。 至于为什么有这么多水道,还要修一条陆地商道,这倒不是脱裤子放屁,而是江南确实有这个需求,因为水路运输就是无法完全替代陆路运输,水路运输是有极大局限的,不光是季节降水的影响,而且没法铺开,有些货物也不方便用船运送,相反,陆路运输网络目前虽然只建立一条主干道,但以后的潜力却远非水路可比,等到条件允许了,可以在各个节点城池延伸出无数支路,构成一个完整的陆路贸易网络。 至于进度,倒不是很快,目前才从宁波修到上虞,一方面是工程质量要求高,另一方面是浙江这边也时不时的下雨,水泥很难干。 “对了。” 姜星火放下地图,从手旁的包囊里摸出几双叠在一起的鞋垫。 看着姚广孝疑惑的目光,姜星火解释道:“你姐姐带的。” 姚广孝的神情很复杂,意外中带着一点激动,甚至白须都随着下颌骨的微动而不自觉地颤动了起来。 华夏自古有云,儿行千里母担忧。 姚广孝的童年就是由姐姐一手拉扯大的,对他来说,跟已经没有什么记忆的父母相比,姐姐更像是他的母亲。 而两年前靖难刚刚成功的时候,姐姐认为他是乱臣贼子,死也不肯放他进家门,无疑是成了姚广孝心中的伤痛。 而如今,姐姐终于原谅他了。 姚广孝伸出手,想要去拿鞋垫,但却被姜星火从下面抽走了两双,他的手停住了。 “这俩是给我的。” 姜星火理直气壮。 姚广孝没说什么,把上面的几双接了过来,他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鞋垫上的针脚。 过了良久,他才不是滋味地感叹了一句:“没有以前细密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从。 想起这首童年时就会背的古诗,此时穿越时光长河,竟如同一发铳弹一般,精准地命中眉心,姚广孝竟是怔了怔后,潸然泪下。 “哎,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哭鼻子。” 姜星火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干净的绢布递给老和尚擦鼻涕。 随着姚广孝擤鼻涕的时候姜星火用力一声假咳,本就不太多的悲伤气息,顿时被姜星火给搅和没了。 “你那侄子我也看了,五十来岁老实巴交的农人,要不要赶紧过继过来?国公爵位以后总得有人继承,现在你关照点拨一下,虽然不能塑性了,但尚可矫正,免得以后没了你他要走弯路,人被人蛊惑着犯起浑来,那可是真能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姜星火说的算是比较含蓄了,但实际上对于这种一辈子生活在田间地头的农人,如果不加教导,给他骤然升到未来能继承国公的位置,那么这人能干出什么事情来,真的不敢想象。 泼天的富贵,不是谁都能接得住的。 如果光是吃吃喝喝,那也倒罢了,没有哪家国公府是吃穷的。 若是粘上了些不良爱好,那最多是人废了,顺带多搭些钱。 这些都好说,最怕的是本身没脑子又被人往沟里带,涉及到一些敏感事件,很多时候就算给丹书铁券,也不是那么好用。 不过就像是“成年人不需要教育”这句话说的一样,这种五十岁还没怎么读过书的人,你想改变他一生的习惯是不可能的,让他变聪明也费劲,唯一该做的,就是让他别走歪路,好好过富贵日子,把荣国公这一脉传下去,也算是对得起姚广孝的祖宗。 “再看看吧。” 对此,姚广孝反而不算着急。 他遁入空门多年,又干了这乱臣贼子的勾当,什么身后传承乃至功名爵位这些东西,跟世人相比都看得很轻,对于姚广孝和姜星火这种人来说,改天换地才是唯一能让他们感觉到人生价值实现的事情,至于日常的衣食住行乃至玩乐,给他们最低标准一样可以,给高一点那也就是舒服一点,没什么所谓。 所以,如果贸然把这个侄子过继过来,会给大业造成阻碍的话,那么姚广孝反而不乐意这么做。 “开门去吹吹风。” 这里是市舶司的一处古老的三层石制建筑,推开门就是碧波荡漾的海面。 这座三层建筑的历史非常久远,乃是宋朝时期所建立,距今已经有数百年了,虽然没有其他名楼那么出名,但却见证了历朝历代市舶司的兴衰起落,它就仿佛是时光的见证者,默默地矗立在市舶司的一角。 姜星火认真观察着这栋建筑,古老的木质结构在岁月的洗礼下更显沉稳,仿佛每一道木纹都诉说着过往的故事,而屋瓦上的青苔和侧面延伸下来如同一道绿幕般的藤蔓,却给这栋古老的建筑增添了几分生机和趣味。 最有趣的是,每一扇门上面,都用木头浮雕着不一样的门画,既有一些宗教图像,又有当地的民俗,甚至还有记录西洋风俗的。 姚广孝也跟着他静静地看着。 远处的舟山群岛在天际线上若隐若现,仿佛是守护这片海域的神秘力量,每当太阳从云层中探出头,光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与远处的群岛交相辉映,形成一幅壮丽的画卷。 在这宁静而庄重的地方,市舶司的官吏们以及前来履行手续的商人们,在这座建筑前面的几个院落中进进出出,各怀心事,有人为了家族利益,有人为了心中信仰,也有人只是为了生存。 第一次,姜星火有了一种历史感。 这种历史感不是指这里的过去,而是指,这里正在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这些人或聪明或愚蠢,或狡诈或歹毒,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都随着一条条扬帆出海的船只,一起融入了历史的漩涡,他们在这漩涡中,或明或暗,彼此交织,共同编织出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 “市舶司的文书,我来时的路上其实就都看了。” 姜星火的思绪飘飞在了远处,思索道:“大明的财富,表现在赋税上的,只是冰山一角,而更大的部分,还是隐藏在民间。” 显然,这些商人们在海禁政策解除后的短短年余时间里,就能做的这么大,有这么多人从事海洋贸易,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沿海尚且如此,内陆又如何呢? 这个时代,姜星火刚刚建立银行,而在更偏远的地方,通常是由当铺承担起金融汇兑的职责,把财富放到那里保存,不仅不安全,而且人家反过来还要收你钱。 所以,最有效的理财手段,除了买地,就是挖坑埋起来。 很多士绅最喜欢干的,就是这种事情。 这些都属于隐藏的财富,并不是平常能见到的,就算是在土里埋上百年,传承上好几代人,都压根不奇怪。 相反,越埋越多才是常态. 姜星火既然穿越到了大明,那么自然不需要用暴力手段像李自成那般搜刮财富。 市舶司对于沿海的士绅地主和商人们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的投资项目。 金银和铜钱埋地里也是埋着,倒不如挖出来些购买船只、货物,进行海外贸易,毕竟这种事情都是祖祖辈辈就干的,大明禁海三十余年,反而不是正常的情况。 而且以前不让海外贸易,只有手眼通天的人,才能进行走私。 现在解除了海禁,除了火药和铁矿等受管制的极特殊的货物外,其他贸易货物只要缴税就来去自由,参与海洋贸易的门槛,已经大大降低了,因此也有大量的民间力量参与了进来,这就直接造就了浙江贸易的繁荣。 同时,商船的武装力量也同样发展了起来,类似于海上镖师的群体开始出现,也就是付费护航业务,只不过镖师在岸上骑马,在海上驾船罢了。 在这样的繁荣之下,姜星火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借鉴大航海时代的海外贸易模式,将民间的海商们,培养成为真正的跨国贸易巨头。 当然,想法虽好,却必须具备充足的财力支持。 钱肯定不能姜星火出,姜星火还指望从他们手里出钱呢,所以银行的业务,同样有必要发展到浙江来。 现在大明银行,只在南直隶有一些分行,而在浙江却一个没有。 对于商人们来说,凭借着票据在任何一处储存宝钞,到了另一处就能提取出来,路上不需要带一箱一箱的银子,只需要带票据,这种行商的便捷性,可谓是大大地提高了。 当然,也会有人开玩笑,绑一个人可比劫一车银子方便多了。 但实际上,富商们都是明白“财不露白”的道理的,而且这种便携性导致的商业模式革新,在姜星火前世的晚清,就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了。 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姜星火才觉得,应该稳中求进,把大明银行的分行开到浙江北部杭州湾沿岸的这些城市来。 一方面,是通过储蓄吸收商人、士绅们拿来做生意的钱;另一方面,则是通过抵押贷款来给有需要的商人提供融资。 这样只要监管、记账、检查足够严格,那么想要把银行干破产,还是非常困难的,大概率是能持续垄断赚钱的。 之所以姜星火有这个想法,也是看市舶司的报告获得的灵感。 浙江的很多家族虽然从南宋起就号称豪族,但是这么多年来,却没什么积蓄——因为这些家族早些年靠海吃饭,而大明执行海禁以后,收益就大不如前了,他们积攒下来的财富大多数都拿去买耕地了,剩下的小部分,则是留给儿孙教育。 但不管怎么买耕地,浙江的土地肥沃程度,确实无法跟南直隶的那几个府相比,浙北还好说,多少还有点平原,但浙南基本上就是以丘陵为主了。 因此,这些浙江海商的初始规模其实并不大,或许这对于大明来说已经非常难得了,可是跟那些其他国家的海贸家族比起来,简直就差的太远。 海运,蕴藏着巨大的利润空间,每年往返东西南北各地,如果顺利的话,光是几个月的收益,都能养活一大家族的人了。 当然了,这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买卖。 在海外,除了大明的威慑外,当地人是否守规矩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因为很多人不懂规矩,而且容易被煽动,一旦有机会就会闹事—— 大概也只有大明的军舰大炮,能够稳住他们吧。 说回国内,当然,大明银行的资产,现在其实也有限的可怜,姜星火现在想要弄出一个庞大的海外贸易网络,首先要打破的就是海商们融资问题,而这个难度,绝对是相当高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姜星火尝试一下。 毕竟,如果真的做好了,那可就是“亿本万利”啊。 这个世界目前刚刚兴起的钱庄是没有存款储蓄功能的,而大明银行却可以进行这种独家业务,一旦开设,随着人们的熟悉,一定会大受欢迎,到时候就可以羊毛出在羊身上,把一部分存款拿出来给海商放贷款。 换句话说,姜星火如果想要在未来一天获得一个亿的大明宝钞,哪都不需要自己印,直接就能利用金融的力量获取。 当然了,这世界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金融杠杆这种事情,要是搞不好,会自己把自己玩脱了,后果就是整个大明银行的信誉崩溃。 到时候,没准还会连累宝钞的实际币值。 这个时候,姜星火终于明白了历史上许多人为何宁愿冒险也要去搞这些,如果这能搞起来,那么这种操控金钱的感觉,真特么爽。 姜星火将他的想法,给姚广孝说了。 姚广孝听完以后,倒是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觉得既然姜星火有信心控制风险,那么这倒是很好的一件事情。 在这方面,姚广孝对姜星火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不怕我玩砸了?”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前元故事,信誉破产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姜星火莞尔一笑。 这就是站在权力顶峰的视角,哪怕是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是塌天大祸,但对于像是以前元朝的那些皇帝、丞相这些帝国最高层的人来讲,也没那么不可接受。 不过姜星火的性格,与王安石和张居正,还不太一样。 既有一些执着、勇于任事的共性,又有一些个人的偏好。 姜星火就并不排斥大胆的尝试,而且姜星火从骨子里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不会因为一次或是几次失败,而有丝毫畏惧。 而在此之前,姜星火之所以没有表现出来,是因为缺乏原动力,所以他完全就是混吃等死,顺便享乐而已。 可现在随着不断的历练,姜星火已经对大明的现状有很清醒的认识,即使做成了很多事情,也并未盲目膨胀,他很清楚自己的责任,不敢胡作非为,同时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弱项和短板,反而有了畏惧,这种畏惧不是对尝试的畏惧,而是对自己的畏惧。 姜星火的内心深处,一直都有种感觉,自己其实并没有张居正那种把天下之事一肩挑之的能力,他的见识和超越时代的知识,并不能让他直接承担这种类似“宰相”的角色。 而长久以来,都是老和尚在帮他分担很多压力和工作。 同样,朱高炽也是这样的道理。 所以现在的大明庙堂,其实更像是以前的“三省”,不同立场和派系,各管一摊,而没有一个权力足以威胁到皇权的“独相”。 这种权力架构,是平衡的,也是脆弱的,或许不久之后,就会打破,但在打破之前,却是所有人都受益于此。 这次行程,更像是对变法的一个阶段性总结。 姜星火看向身旁的老和尚,对他说道:“我以前总在幻想,如何改变整个大明的社会风气,让这个世界焕然一新,我想让大伙儿过上好日子,让那些穷困潦倒的老百姓,能够得到应得的生活,可惜这次江浙之行,虽然见到了很多农人、工人的日子变好了,沿途却还是有贫穷和饥饿,或许有的时候我做得并不好,连自己都无法脱离桎梏,还谈何帮助天下人呢?” “这就是你且行且畏的一面了。” 姚广孝只是遥遥一指,姜星火转过身去,却看到了一副异常美丽的景色。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从云雾中走了出来,港口霞光万丈,就连大海也是一片金黄,似是寓意着什么。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何必纠结于这些事情呢?且认真做事就是了。”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八章 塞北 当建文帝的头颅被经过长途颠簸送到朱棣面前时,朱棣正在塞外。 这段时间,不光是南方的姜星火在进行清田行动,朱棣也同时根据预定的计划,开始了自己对北部边防安全的加强。 当然,在朱棣的逻辑里,加强安全绝不是多做防御,而是主动出击把敌人都打死,自己就安全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天空低沉得仿佛要压到地面上来,乌云像厚厚的棉被一样密布,遮挡了星月之光,使得夜晚更加漆黑深邃。 漠北的第一场雪像无数细碎的纸片,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飘落下来,每一片雪花都仿佛在诉说着冬天的寒冷和无情,而此时的地面已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毯,负责巡逻的明军士卒,脚下的棉靴踩上去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是北国独有的乐章。 在这片银白世界中,明军的帐篷像一座座海上的孤岛一样矗立在风雪中,它们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唯有始终屹立的哨兵仿佛是大海中的灯塔,守护着全体明军的安全。 而伴随着的大雪而来的,就是狂风,就连巡逻士卒呼出的热气都一息不到就被狂风吹散,只剩下几处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像是迷失方向的游魂,在寒风中寻找着归宿。 巡逻的士兵们裹着厚重的新式棉甲,头戴皮帽用棉巾裹着耳朵,踏着积雪,艰难地在营地间穿行,他们背着长枪,手握刀柄,身影在火盆微弱的光下若隐若现,即便如此,脸也是被冻得通红,但他们的目光却格外坚定,尤其是望向中军的帐篷时。 这两年,因为燕军主力南下的缘故,北方的边境局势变得非常不稳定,虽然有不少内附和表示臣服的蒙古部落充当着边境的缓冲区,但以鞑靼部为首的蒙古人,还是会时不时地南下打草谷,边境的明军不仅处于数量劣势,而且防守的边境线极为漫长,很难形成有效反击,往往是接到消息集结兵马后,对方就已经撤了。 而朱棣的行动却非常的果敢。 在北上的途中,于河南开始掉头向西,一路入潼关,随后主力由朱棣带领向西安行军,剩下的一部分则由朱能带领从蒲坂进入山西,由蒲坂至潼关,不仅构成了关中地区抵御东方的重要防线,也是关中地区向外进攻的桥头堡,当年秦国就是控此山河要冲以成霸业的,所谓“自古天下有事,争雄于河、山之会者,未有不以河东为噤喉者也”,便是此理。 而朱棣控制住了这两个要冲,不仅切断了秦、晋两藩的联系,更是直接让其失去了防御的意义,同时已经在代北集结的盛庸、平安,率军从大同镇出发,然后途经雁门进入盆地。 随后的事情就不需要多说了,面对四叔提着大刀的物理探亲,两个还没做好准备的大侄子乖得跟个鹌鹑似的,之前死活不愿意奉还的三护卫,这次都老老实实献上.不给也不行,因为他们的三护卫几万人马已经被团团包围了,你不体面四叔就帮你体面了。 虽然这两个小子最后能识大体,四叔很高兴,但这两个小子之前桀骜跋扈的行为,四叔不喜欢。 所以这两个小子都被圈禁到王府里了,在自己家构成的大监狱里好好悟道,什么时候放出来看情况。 再往后,便是等到补给物资在北京囤积的差不多,收集了足够的草原上的情报,就开始率军出塞了。 一般而言,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都会在秋高马肥之际南下打草谷,而汉人军队,则不会在秋收时节用兵,因为一旦用兵,就必须要征召一到数倍于己方军队的民夫进行后勤押运等工作,势必会影响秋收。 如今北方经过战乱后,人口比洪武朝时期还要稀少,因此朱棣也没有秋收时节用兵,而是在夏天就出发了,可如今在茫茫草原上转了一个月,补给线越来越长,虽然也把征服了一些小部落,获得了大量牛羊,可一直这么耗下去却不是办法。 但在草原和沙漠上寻找敌人的踪迹却绝非易事,如果真的容易,也没有李广难封了。 此时的中军大帐内,一盏昏黄的油灯悬挂在中央,摇曳的灯光将帐篷内床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布帘上,而这个影子却随着主人的移动而不断地变换着。 朱棣躺在床上,身上的锦被下角已经被他踢到了一边,他绷着身体,眉头紧锁,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显然睡得并不安稳,他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仿佛在梦中经历着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 帐篷厚实的布料在狂风的肆虐下不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外面窥视,而这种声响与朱棣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压抑而紧张的氛围。 在梦中,朱棣仿佛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四周被浓厚的迷雾所包围,这迷雾白茫茫一片,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该如何离开,只能不断地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或出口,朱棣试图睁大眼睛,但视线依旧被雾气所阻挡,无法穿透。 朱棣拔出刀,却并未有看到敌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何方,他的步伐开始变得踉跄不稳,仿佛在寻找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种无助和迷茫的感觉让他觉得仿佛自己正被这片迷雾吞噬。 “谁?谁躲在那里?” 朱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手里紧紧地握着刀,随后向前劈砍而去,可前面什么也没有,他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中,无法逃脱。 可接着下一个瞬间,朱棣忽然闯过了一道门,他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再爬起来的时候,手上跌倒也紧紧握着的刀,却不知道怎么消失了,而朱棣则选择了攥紧拳头,继续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而他的面前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随着人影的靠近,朱棣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那是他的父皇洪武皇帝朱元璋。 朱棣刚才还紧紧攥着的拳头中,开始布满了汗液。 见到父皇,朱棣立刻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和恐惧,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皇不是已经驾崩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朱元璋的面容严肃而冷峻,眼神中透露出对朱棣的深深不满和愤怒,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朱棣的内心,让他无处可藏。 朱棣不敢直视朱元璋的眼睛,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向持刀张弓稳定无比的手,这时候颤抖不已。 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杀害了自己的侄子朱允炆,篡夺了皇位,这种行为在朱元璋看来无疑是大逆不道的。 朱元璋严厉地质问朱棣为何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杀害了自己的亲侄子朱允炆,他的声音在迷雾中回荡,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这声音充满了威严和愤怒,让朱棣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紧紧地揪住,他无法呼吸,无法辩驳,只能默默地承受着父皇的怒火。 在朱元璋的连声逼问下,朱棣终于开口为自己辩解。 “父皇!父皇!儿臣没杀大侄子!” 朱棣的声音颤抖而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他试图解释自己奉天靖难的行为是出于对大明的忠诚和对老朱家的责任,然而,朱元璋的怒意并未因此消解,这些辩解在朱元璋的怒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步步逼近向朱棣,而朱棣则只能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撑着步步后退。 朱棣退到了一处悬崖边缘,他已经无路可退,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和无助,仿佛自己正站在生死的边缘。 而朱棣看着愤怒的朱元璋,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奈,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触怒了父皇的逆鳞,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对抗朱元璋的怒火,就连他也不行,他无法求得原谅。 朱棣马上就要被朱元璋逼到坠崖了,就在这时候,朱棣开口说道。 “父皇,儿臣比他做得好!让儿臣当皇帝!” 朱元璋听到他的话,沉默了,随后不再向他逼近,反而是出乎意料地往悬崖走去,一步踏出,就纵坠入了悬崖,消失在白雾之中。 朱棣下意识地起身想要拉住,却什么都没拉到。 朱棣大声呼喊,希望朱元璋能够听到他的忏悔和悔意,但朱元璋的身影却在白雾中根本见不到了。 朱棣感觉自己的心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远去,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终只能无力地垂下。 “父皇,别离开儿臣,儿臣不当皇帝了,儿臣不当皇帝了!” 朱棣孤独的自语着。 这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 “爹,你要不当给俺当吧。” 突然,朱棣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衬,从帐篷缝隙中窜进来的塞外冷风的吹拂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朱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跳依然快速而有力,环顾四周,昏暗的灯光和摇曳的帐篷布料告诉他自己仍身处北征的军营之中。 外面的风雪声依稀传入耳中,让他逐渐分清现实与梦境的界限,然而那梦境中的一切却如此真实,让他心有余悸。 但所有的心有余悸,在面对自己那人高马大的二儿子时,都化成了愤怒。 朱棣一巴掌抽在了朱高煦的胳膊上。 “伱要当皇帝是吧?” “不是。” 朱高煦挠了挠头,道:“爹你自己说的啊,刚才说你让爷爷别离开你,你不当皇帝了,我寻思爹你要不当皇帝了,这皇位也没人要啊,就给我坐呗。” 朱棣强忍着揉手掌的冲动,刚才他一巴掌下去,朱高煦没啥事,自己反倒被打疼了。 “好啊,老子还没死呢你就惦记上了,我让你想当皇帝,我让你想当皇帝!” 朱棣跳下床来,一手拔出刀来就要砍朱高煦,朱高煦吓得连忙一个大跳躲到床的另一面:“别,儿臣开玩笑的,父皇息怒!” 开玩笑的时候喊爹,不开玩笑了马上无缝切换成父皇,朱高煦还是挺自觉的。 这时候看着眼圈有点黑的朱高煦,朱棣其实有点心疼二儿子,哪怕是铁打的,这么半宿就在外面的小床上囫囵着给他守夜,人也熬不住。 只是就如玄武门之后的李世民一样,要是没有最信任的人给他守夜,给他一种心理暗示,以朱棣这种心病,是很难安睡的。 “滚出去睡觉!” 父爱如山体滑坡,本来想要表达疼爱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就剩这个了。 朱棣挥着刀,朝着朱高煦咆哮道:“以后再敢说这样的胡话,小心朕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遵旨!” 朱高煦麻溜地跑出了大帐,长舒了一口气,他擦掉额头的汗珠,抬起头,发现外面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了,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说来也怪,朱棣在南京的时候,住着朱元璋住过的地方,总是做这种噩梦,甚至需要朱高煦守门才能睡着,而北征路上明明基本不做这种噩梦了,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此时正是人最为困倦的时候,见两个年轻小火者正守着大帐有些打瞌睡,朱高煦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俩小火者立刻清醒了起来,吓得魂都飞了,值守的时候打盹往大了说那就是死罪。 见是朱高煦,这才放松了下来,恭敬地叫道:“殿下。” 朱高煦从腰间摸了几颗金豆子出来,塞到他们的手心里,悄声问道:“昨天有什么情况?” 俩小火者犹豫了刹那,内侍沟通外臣是死罪不假,但想起干爹的嘱咐,再加上二皇子不仅给他们叫醒了免得出事还给了金豆子,于是还是如实说了:“有个南边送来的小箱子,里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朱高煦点了点头,拍了拍两个小火者就走了。 结合刚才朱棣的梦话内容,其实朱高煦已经猜到了。 ——送过来的,八成是朱允炆的脑袋。 大帐里,朱棣坐在床边,没有立即躺下,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他回想起梦中的场景,父皇朱元璋的愤怒面容和严厉的质问仍历历在目,他知道那个梦或许是父皇在天之灵的谴责,是对他夺位之争和叔侄相残的愤怒与不满。 可事已至此,哪还有回头路可走呢? 朱棣没了睡意,弯腰从床下掏出了一个箱子,打开箱子,正是朱允炆用盐腌好的头颅。 看着这颗头颅,朱棣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大侄子,刚跑去跟你爷爷告状了啊?” 这时候的朱棣,已经完全从梦境的短暂脆弱中缓了过来。 “无妨,你告吧。” 朱棣慈祥地拍了拍大侄子的脑袋,说:“你还没来过北边,这次朕就带你好好看看,朕是怎么打败鞑靼部,肃清北境的.这是你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只有朕当皇帝才能做到,知道吗?” 朱棣扣上箱子,一脚将其踢进床下。 这是朱棣残忍的一面,有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人,对自己残忍,对别人也残忍。 如果不是这种性格,朱棣不可能当年爬冰卧雪在漠北取得大捷,也不可能装疯卖傻给自己的造反计划拖延了足够的时间。 同样,也正是因为这种性格,朱棣才能热爱杀戮与战争,才能做出给人诛十族的决定。 经过短暂的沉思和自省,朱棣逐渐恢复了冷静和坚定,他知道无论那个梦是怎么样的,他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前行,完成北征的使命,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 随着朱棣走出帐篷,一股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然而,当他抬头望去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东方的天空上鱼肚白逐渐扩大,随后一抹红霞慢慢升起,将整个世界染成了暖色调,这是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它洒在朱棣的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甲胄,给予他无尽的力量和勇气。 朱棣眺望远方,眼神中充满了决心,他知道北征的路还很长,充满了未知和挑战,但古来名将出塞都面临过这些问题,他为了这次出征已经做好了充足准备,无论前方有多少困难和险阻,他都将像是年少时第一次北征那样勇往直前,直至胜利归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朱棣来到这片土地,根本没有任何的陌生之感,因为这条路线,他在十四年前就已经走过了。 洪武二十三年的时候,还是燕王的朱棣率傅友德等名将出古北口,侦知北元太尉乃儿不花等驻牧迤都,遂挥师前进。 这时适逢大雪,诸将都想等雪止再进军,朱棣却认为天降大雪,敌军必然意料不到明军将至,应当乘雪速进,于是大军进抵迤都的时候,与元军仅隔一沙碛,竟未被发觉。 朱棣将蒙古人团团围住派人劝降成功,获得了大量的牛羊马匹,捷报传到朱元璋那里,老朱高兴地说:“肃清沙漠者,燕王也!” 自此以后,燕王朱棣的名声开始在整个漠北传播,而出塞进攻北元,也是朱棣在洪武二十三年后的十年时间里的主要任务。 朱棣战马的足迹,踏遍了这片土地,来到这里,朱棣才觉得自己回到了最熟悉的领域。 随着天光大亮,暴风雪也停歇了下来,诸军开始埋锅造饭,吃饱喝足后再次启程。 行军路上,朱棣策马来到一处高地,他骑着一匹雄壮的战马,站在山丘上思索,而他的身后,是密密麻麻、一望无际的明军将士。 回首望向自己带领的这支庞大军队,朱棣的眼中闪烁着自信与骄傲的光芒,这支在整个华夏历史上都能排到前列的出塞军队,在补给充足的情况下没有任何游牧民族能够战胜,所以他要考虑的问题仅仅只有如何找到敌人。 探马已经散到了周围数百里的距离寻找鞑靼部主力的踪迹,朱棣很有耐心,虽然敌人始终都在避战,但他们躲不了多久了,因为鞑靼部主力太过庞大,能够承载这些人的草场,并不多,地点只有那固定的几个,只要他们不分头跑路,那么自己总能逮到他们。 山丘下西北有一处海子,海子上面满是鴽、鹅、鸿、雁之类飞禽,白者如雪,黑者如墨,有几名取水的明军骑兵飞驰而至,这些飞禽马上从水面飞起,等人走了才回来,翩跹回翔于水面,满是昂然生机。 一群大雁休憩完毕,从海子上飞起,如果有人能够从大雁的眼睛观察下方的陆地,那就能发现明军三大营列阵行军的壮观场面步兵方阵步伐整齐,每一步都踏得地坚定;骑兵铁骑腾踔,犹如一股股钢铁洪流在平原上奔腾;炮兵则小心翼翼地从后面推着火炮的炮车,确保骡马不会太过吃力。 南北绵亘数十里的大军,宛如一条巨龙蜿蜒前行,明军的五色旗在风中飘扬,每一面旗帜都代表着一个战斗单位,它们汇集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戈戟森列,闪烁着寒光,连大雁都无法直视。 朱棣骑在战马上,借由山丘的高度俯瞰着这副壮观的行军场景,他的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一方面,他感到无比的自豪和满足,这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军队是他多年心血的结晶,也是大明维持稳定最强大的保障,朱棣深信,只要这支军队在手,他就有能力守护大明的江山,实现自己“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雄心壮志。 另一方面,朱棣也感到一种沉重的责任,作为大军的最高统帅,他肩负着这些好儿郎的期许与沉甸甸的责任,作为当世第一名将,朱棣很清醒地知道,战争的胜利不仅仅取决于军队的数量和装备,更取决于指挥者的智慧和勇气,因此,他必须时刻保持冷静,做出正确的决策,才能带领明军走向胜利,尤其是在这情况复杂的塞北,明军的情报和后勤都面临着极大地挑战,自己更是不能犯糊涂,否则大明的国运都可能出现问题。 而除了这些,昨晚的梦还让朱棣有一种深深的孤独余韵,虽然身边有无数忠诚的将士和文臣,但他们都无法完全理解他内心的想法和感受。 不过朱棣也很明白,作为一位帝王,他必须学会承受这种孤独,因为这是他的命运和责任。 就在朱棣默默想着心事的时候,文臣们也看着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感慨。 “军威至此,此阵孰敢婴锋!”金幼孜放下毛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对着行进的大军,发出了如此感慨。 “写完了?” “回禀陛下,写完了!” 因为去瓦剌那边探听消息的锦衣卫已经绕道回来了,所以朱棣让金幼孜起草给瓦剌部的敕令,金幼孜倒是靠着马鞍直接就写了,可惜这个天气不仅毛笔用着费劲,写完了人也冻得不行,整个人都有点哆嗦。 其实莫说是人,就是用布包裹着马蹄防止打滑的战马,这时候也在不停地微微抖动着身体取暖。 “今日始知朔方天气?” 朱棣看着金幼孜有些单薄的衣裳笑了笑,找人给他弄了件厚棉衣披上,又吩咐人给他弄点热水,免得寒气入体病倒在这里,现在的医疗条件差,再加上金幼孜体魄也不算强壮,病倒了没准真就一命呜呼了。 完成了书写任务后,几名文臣策马跟随皇帝继续行军,而这行军路上也不算无聊,朱棣不愧是年轻时候干过斥候的人,对塞北风物如数家珍,在马上俯身随手从旁边揪了一串植物,就给随驾的文臣们科普了起来。 “这是沙芦菔,根是白色的,最大的能扎根地下两尺,小的就跟小人参差不多,气味辛辣微苦,不好吃,但是能吃,干斥候的要是找不到食物,可没少靠这东西充饥。” “昨晚的暴风雪有点大,沙芦菔下面都被盖住了,你们行军要沿着大军的脚印走,不要往路边上靠。” “哎呦。” 朱棣刚说完,杨士奇就差点跌倒,原来是马蹄陷入了一个小坑里。 朱棣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免得马匹受伤后暴躁,反而把他掀下马来摔出个好歹。 然后朱棣安抚了一下战马,神奇的是,战马马上就安静了下来。 朱棣蹲下来,用手刨了刨马蹄下面的雪,对文臣们解释道。 “这是沙兔穴,雪天马行其上,容易为其所陷。” 很快杨士奇的战马就脱困了,朱棣笑了笑,让身边的侍卫把这沙兔穴给撅了,给杨士奇金幼孜等人长长见识。 等到惊慌失措的沙兔被揪出来,杨士奇等人啧啧称奇。 这东西体型也就是鼠类大小,但它的脑袋、眼睛、毛发都像是兔子,只有爪子和腿像老鼠,尾巴很长,前足短,后足长。 “放了它吧。” 侍卫的手一松,这小东西就飞快地溜走了, “沙兔行动敏捷,行则跳跃,性狡如兔,犬不能获之。” “《诗》所谓跃跃毚兔者,可是此物?”杨士奇好奇问道。 朱棣拍了拍手上的雪:“谁晓得?反正草原沙漠上的游牧民都叫它沙兔。” 小小插曲过后,大军继续进发,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没有后续,所以对行军的影响其实并不大,等来到了胪朐河的时候,朱棣心情不错,还让人找块有棱有角的石头立在道边,用斧头在上面凿刻了个石碑,命名为饮马河。 但随着大军越过饮马河,很快朱棣就严肃起来了,因为前方的哨探传来消息,他们似乎已经找到了鞑靼部的主力。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九章 高煦 随着探马如流水一般将越来越多的传递回来,朱棣开始下令部队扎营休息恢复体力、补充食水,同时召集诸公侯勋臣来商议。 庞大的帐篷内,火盆的光有些摇曳不定,空气中弥漫着沉闷和紧张的气息。 帐篷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周围散落着几支快要燃尽的蜡烛和一些文书。 朱棣穿着明军新列装的赤色棉甲,端坐在帐篷中央,面容威严,眼神深邃,显露出帝王的威仪和决断。 而成国公朱能则是亲自站在地图旁,正根据不断传递回来的消息,专注地给众勋臣汇报着军情。 朱能详细地描述着地形、敌军位置和可能的战术,手势随着话语起伏。 朱棣目光如炬,紧盯着地图,时而点头表示认同,时而皱眉深思,手指无意识地在半空中划动着,似乎在构想着完美的战术布局。 这位大明永乐皇帝,深知这场战争对于大明北部边境的重要性,作为防止帖木儿入侵的一部分,这场战争甚至将决定大明的未来命运,因此他必须制定出周密的计划,确保胜利。 朱棣不确定帖木儿的远征是否会成为现实,但帖木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所以为了防止大明与帖木儿汗国在陇西相持时遭到两面夹击,必须先下手为强,把鞑靼部这些北元余孽给干成残废。 然而任何周密的计划都不是拍脑袋拍出来的,情报,尤其是准确的情报,是制定周密计划的前提条件。 这时,朱高煦急匆匆地掀开帐篷的门帘,一股寒风夹杂着草屑随即涌入,他顾不上拍去,直奔朱棣的面前。 “确定了?” 朱高煦刚才被派去联系前面三千营总兵官,同安侯火里火真了。 机敏骁锐的鞑官骑兵们,对于在这里执行侦查任务,可谓是得心应手,因为他们都会蒙古人的语言,了解当地的风俗习惯,可以伪装成游牧民或者草原贵族的手下来获取情报,这是汉人骑兵没有的优势。 而经过三千营的斥候们的详细侦查,鞑靼部主力的态势,已经被确定了。 朱高煦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卷地图,展开在旁边的火盆旁,地图上标注着详细的地形和敌军的驻扎位置,这是最新的情报。 朱高煦指着地图,道:“父皇请看,根据火里火真手下鞑官的侦查,鞑靼部的主力目前驻扎在此处,根据侦查,他们打算分头逃跑。” 这时候朱能看了看朱高煦的地图,又看了看身前的大地图,忍不住插嘴道:“我们兵力足够多,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从东西两面追击,如此一战可定!” 朱棣凝视着地图,脸上的表情很凝重,他深知这场战役的重要性。 鞑靼部继承了北元的主体残留,所以也同样继承了北元内讧的传统艺能,如果他所料不差的话,鞑靼部的大汗本雅失里和太师阿鲁台应该是得知了明军来袭的消息后,商讨无果,决定分头跑路。 那么,究竟是求稳只追一个,还是分兵两个都追?如果按照朱能的建议进行分兵,有没有遇到伏击继而战败的风险?或者说,万一敌人做出的是迷惑的动作,明军一旦分兵,反而被两路鞑靼部主力包围该怎么办?毕竟这里不是明军的主场,需要顾虑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 而朱棣第一次大规模北征,必须要打出明军的军威,打出大明的国威,所以计划也必须要稳妥。 朱棣思考了刹那,大概有了一些想法,但这时候他看向了甲胄上全是冰花的朱高煦。 朱棣沉声道:“老二,你所汇报的军情朕已了解,但鞑靼部阿鲁台狡猾而凶残,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为了确保胜利,必须要制定一个更加明确和细致的策略。” 朱高煦恭敬应道:“父皇英明,儿臣愿闻其详。” 朱棣说的话,也得到了勋臣们的认可,毕竟情报既然是侦查来的,那就有可能是敌人故意放给你的,你选择相信还是不相信?而这种决策上的博弈,也是战争之所以精彩的一部分缘由。 朱棣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地图前:“首先,我们需要分析敌军的优势和劣势。鞑靼部蒙古人的优势是全民皆兵,而且马匹非常多,按理说应该行动非常迅速。但劣势就在于,他们汗廷的牛羊规模实在是太庞大了,如今草原下了一场雪,对普通牧民来说今年牛羊还没长肥,这就是雪上加霜,如果让他们抛弃牛羊,那就是抛弃唯一的财富,是不太可能的,因此敌人无论是否分兵,行军速度都快不起来。 “这不是本雅失里或是阿鲁台能够人为决定的,而即便他们决定轻装简行,没有牛羊作为补给品,在茫茫草原上,第一是补给很快会断绝,第二是即便逃走了,没了牛羊他们在新的地方也生活不下去,总不能喝马奶吃马肉。” 朱棣顿了顿,看向朱高煦。 “而我们的优势在于哪里?” “有装备精良的骑兵尤其是具装甲骑,以及骡马化的炮兵部队。” 明军的步兵当然也很强,但问题在于,这种需要高机动性的场景下,步兵是很难靠双脚跟骑兵媲美移动速度的。 而炮兵虽然移动笨拙,可有大量骡马的牵引,行军速度反而不慢。 之所以不给普通步兵也配备骡马让他们坐在板车上行军,主要是因为明军没那么多骡马,所以只能步兵兄弟辛苦点了。 “劣势呢?” 朱高煦不假思索地说道:“补给线,补给线太绵长也太脆弱了。” 明军十几万人出塞,每日的补给消耗量都是相当惊人的,而这些补给全都要从北京开始转运,北京行部尚书郭资愁的头发都白了不少。 而且每出塞十里,补给的成本就要抬高一截,负责协调民夫补给后勤的徐辉祖,虽然准备了武刚车三万辆,能够随军运粮二十万石,并且沿途设立兵站分段储存,可越往北去,兵力越少的同时补给压力越大,而且被袭击的概率也就越大,所以徐辉祖几乎每天都在给朱棣写信发警报,都是“不能再往北了,再往北补给线就绷不住了”之类的内容。 朱棣则对此置之不理。 之所以沿途分段储存粮食,就是为了一旦后面的补给运不上来,还可以回头取存好的粮食应急,又可以避免大军被大量补给拖累无法快速行军。 现在鞑靼部一直在往北退,朱棣认为他们没有绕过明军主力从侧面掐断明军补给线的能力,大概率想的是多躲一阵子是一阵子,等到明军补给跟不上,或许就撤军了。 这就是在比拼双方的定力。 反正朱棣已经做好了啃沙芦菔喝雪水的决心,不知道本雅失里和阿鲁台做没做好。 “不击破鞑靼部,朕决不班师!” 朱棣看了一眼朱高煦,随后对众将说道:“老二已经把咱们的优劣说的清楚,大的方向就不用议论了,击破鞑靼部就在眼前,现在班师撤军是绝对不可能的,就说说剩下的事情。” “第一。” 朱棣敲了敲放着沙盘的桌子,说道:“目前的情报是鞑靼部分两头往东、西两个方向逃窜,咱们兵力优势足够大,但不能分兵,分兵就有中计被各个击破的可能,这是兵家大忌,既然说不准现在的情况是不是阿鲁台故意放出来迷惑咱们的,那就按是敌人的计策来处理,所以咱们的骑兵必须一起行动,不能把本来就不占数量优势的骑兵再拆成两部分。” 朱棣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表面分兵然后诱敌深入,是蒙古名将们的惯用战术,都是先用轻装骑兵先将对手引到预设的战场,再以埋伏好的大队骑兵一举歼灭,三十多年前王保保在和林保卫战时就这样操作过,并成功将来犯之敌引进设下的口袋阵里,朱棣不得不防。 成国公朱能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在这里,朱棣不仅是皇帝,而且是大军统帅。 但朱高煦反而问道:“骑兵集中到一起,怎么行动?往东面追还是西面追?” “往西面追,东面先不用管。” 朱棣解释道:“第二,鞑靼部现在汗廷的西面是瓦剌部,北元好不容易解体,必须阻止他们合流,而东面则相反,如果往东走,就是几千里茫茫冰原,最后是大海,兀良哈部(朵颜三卫)的地盘不在正东方,而在东南方很远的位置,而且兀良哈部对大明还算恭顺,是蒙古诸部中最弱的,不仅不会接纳鞑靼部,而且会害怕鞑靼部侵吞他们放牧的草场,会与大明联起手来对抗敌人。” “故此,西面的优先级大于东面,谁往西逃,就先打谁。” “当然,补给线的事情也不能不考虑。” “朕打算让五军营大部留在这里,然后把五军营的补给挪一部分出来给三千营携带用来追敌,这样三千营就可以暂时脱离补给线行动,同时神机营里能用骡马拖曳的轻型火炮也可以跟着三千营一起行动,不便行动的重型火炮和火铳手则留着跟五军营一起待在这里,到时候再往北前进一些,结营筑城并囤积后方运送上来的补给,还能起到阻止敌人向东或者迫使敌人必须走东北方的作用。” 实际上,在姜星火前世,永乐帝也是这么操作的,当时的金幼孜就是待在原地忐忑不安等了十三天以后,在清晨吃完早饭出临时构筑的土城外候驾,得胜归来的朱棣命其写《平胡诏》,这些都是记载在他的笔记《北征录》里的。 只不过这个时空的明军,火炮的重量已经大大减轻了,因此也能勉强跟随骑兵部队行军。 而明军三千营的骑兵是轻骑和重骑混合的,只需要大量轻骑阻拦住敌人,精锐重骑往里猛凿一遭,以蒙古人现在轻甲化乃至无甲化的骑兵发展趋势,是肯定遭不住具装甲骑的蹂躏的,毕竟自从捕鱼儿海之战后,大明的具装甲骑已经奠定了在东亚怪物房里的霸主地位,而鞑靼人此时的装备则是差的出奇,可同样,轻骑兵有轻骑兵的玩法,重骑虐轻骑的前提是人家不放伱风筝,己方轻骑需要阻拦住敌人的机动。 成吉思汗时代,重骑兵(含纯具装甲骑和半甲重骑)大约占据蒙古骑兵的35%左右,而到了现在,鞑靼部的重骑兵连5%都没剩下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冶铁技术的衰退和铁矿的缺乏,正是因为如此,鞑靼部这时候已经没有多少能够装备重骑的马甲了,连盔甲也成了稀罕宝贝,谁家里有一副成吉思汗时代传下来的甲胄,那就是传家宝。 现在的鞑靼部军队以轻甲或无甲的弓骑兵为主,鞑靼人主要使用的是牛角复合弓,以多种材料叠合而成,常见的制作方法是先以桑、榆等树木为干,再配以黄羊、野牛之角,然后以鹿皮为胶,加以粘合,而弓弦则是以皮条制成,至于箭则是用柳木做杆,以铁为箭镞。 鞑靼部的整体作战风格与北元时期已经有较大差距了,明军重骑在旷野里如果没有轻骑的配合,很容易被放风筝战术给放血拖死。 故此,选择一个可以让明军重骑发挥威力的战场,也十分重要。 “斡难河,本雅失里。” 朱棣看着地图,用手点了一个地方,说了一个名字。 鞑靼部作为北元解体后的主要残留,人口众多且牧民上马就能打仗,控弦之士不下十万,他们长期活动在斡难河、胪朐河(刚被朱棣改名饮马河)一带,每年的春夏之交,这里水草茂盛,是游牧的好地方,如今虽然快到秋天了,但下雪下的早,饮马河上游的草场又被明军威胁,所以朱棣断定,鞑靼部分兵一定会有一拨人,向西走斡难河,然后视情况是否与瓦剌部汇合。 而朱棣认为,鞑靼部的实际控制者阿鲁台不太可能向西走,往西走的,一定是大汗本雅失里。 之所以朱棣有这种判断,不是他拍脑袋拍出来的,而是有依据的。 从北元末期开始,如果不算兀良哈部(朵颜三卫)和东察合台汗国(别失八里)的话,正经在蒙古高原上生活的蒙古人,就已经事实上分裂为了“鞑靼”和“瓦剌”两个部分,而巧的是,由于黄金家族的失势,无论是哪边,掌握实权的都是权臣,而不是大汗.只能说蓝玉大将军捕鱼儿海一战,是真把黄金家族的威信给彻底打没了。 《明史.鞑靼传》就明确记载自从脱古思贴木儿死后,蒙古诸部就陷入严重的混乱之中,先后有五位北元皇帝被权臣弑杀,其中有的人甚至连帝号也没有流传下来,而南边的大明因为也在忙着内战,所以在这段时间,甚至连很多北元皇帝(明朝叫蒙古大汗)的具体姓名和出身都搞不明白。 朱棣刚当皇帝的时候,那时候北元也恰好刚解体,鞑靼部的大汗是鬼力赤,随后就是现在的本雅失里。 朱棣判断本雅失里会往西走,是因为锦衣卫重点了解过这个鞑靼大汗的履历,本雅失里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后裔,血管里流淌着黄金家族的血液,故而得到阿鲁台等权臣的支持而上位,而本雅失里年轻的时候是在西察合台汗国(现在已经成为了帖木儿汗国的一部分)生活的,此前提到,帖木儿一直试图用蒙古化来宣示自己的统治合法性,因此非常优待西察合台汗国的蒙古贵族,所以本雅失里跟帖木儿这老瘸子关系相当不错。 而既然大明通过西域间谍接到了帖木儿已经出征的消息,那么没道理本雅失里没有得知这个消息,而本雅失里跟瓦剌部的矛盾很小,所以一旦分头行动,有极大的可能性是本雅失里向西走。 而鞑靼部的太师阿鲁台则是阿速人血统,阿速人是色目人的一支,在元朝属于仅次于蒙古人的存在,现在经过百年时间,已经彻底被蒙古人所同化,不过跟其他被蒙古人同化的色目人种不一样,阿速人有特殊之处,那就是他们武德非常充沛,跟带英的廓尔喀人部队、带清的索伦人部队的性质差不多。 这个历史可以追溯到元朝,在元朝,全部由阿速人组成的“阿速卫”是元廷的侍卫亲军之一,其战斗力在元军中可谓是名列前茅,到了捕鱼儿海之战的时候,北元朝廷被蓝玉率领的明军彻底打崩溃,“阿速卫”也跟着当时的首领哈剌章润了,后来阿鲁台继承了哈剌章的衣钵,靠着以“阿速卫”为核心的原北元禁军力量,控制了鞑靼部的政局。 这批人跟瓦剌部是真的有仇的,很难相信阿鲁台会放下仇恨投奔瓦剌人,就算阿鲁台能放得下,人家瓦剌人估计也容不下他,所以阿鲁台大概率不会往西走,只会往东跑,跑到东边等明军不追了、撤兵了,再回来。 而“击敌于半渡”的道理所有将领都懂,斡难河,正是一个天然的限制地形的场地,如果能够在北方限制住鞑靼人的机动,那么一个有利于明军具装甲骑展开屠杀的战场,就形成了。 朱棣把在斡难河截住西逃敌人大概率是本雅失里的缘由解释的很清楚了,接下来就是排兵布阵的事情。 捕鱼儿海之战时,大将军蓝玉就是以五千骑为先锋,轻骑直入,像是狼群一样咬住敌人,随后大队骑兵集群跟上,而朱棣这次也打算采取同样的战术。 但这个战术的关键就在于,前锋骑兵不仅要战斗力强,而且必须要有足够的韧性,做好随时被敌人重兵合围的打算,所以选将尤为重要。 这支北征明军中可谓是将星璀璨,但朱棣还是在人堆里一眼看中了自己的二儿子。 朱高煦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朱棣继续指着地图上的斡难河,说道:“在这里,我们将用轻骑长距离机动设下伏兵,此处虽然称不上地势险要,但有几座山脉的余脉,易于设伏而不易被发现,当敌军经过此处时,我们可以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同时,再分一支轻骑,绕到敌后,扰乱其后面的普通牧民,驱赶牛羊乱奔,这样一来,敌军就会首尾不能相顾,陷入混乱之中。” 朱高煦的眼神中透露出钦佩:“父皇英明!此计既能削弱敌军实力,又能打乱其部署,等待我军主力赶到,实乃一举两得之策。” 朱棣微笑道:“很好,你能明白我的意图就好,但这还不够,我们还需要制定详细的行动计划,你率领的轻骑需要快速穿越敌军的侦查范围,这就需要熟悉地形的向导和绝对精锐的斥候来做到屏蔽敌人的探查。同时,这支部队也需要精心挑选训练有素的将士。” “朕把忠义卫给你指挥。” 忠义卫是皇帝亲军,也是明军中最精锐的部队,朱高煦点了点头。 “父皇考虑周全,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完成任务。” 朱棣继续补充道:“此外,作为一军主将,你还需要密切关注鞑靼部的动态和变化,战争是千变万化的,为将者需要随时调整战场的策略,以适应随时有可能风云突变的战场态势,如果有重大变化,你务必要保持警惕,及时向我汇报军情,不可擅自决断凭一腔血勇莽撞向前。如果遇到无法战胜的敌人,你就要迅速后退保持游弋状态牵制敌人,完成好自己的任务同时向主力求援,知道吗?” 朱能在旁边嘴角抽了抽,皇帝这是对二儿子真上心了,手把手地教怎么作为偏师的主将打仗,而且话里话外,也有担心朱高煦太莽撞把他自己坑死的意思。 朱高煦坚定地说:“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不负重托!” 帐篷内,火盆旁,地图上的标记随着朱棣和众将的讨论而移动,部署好了先锋轻骑的任务后,朱棣和朱能等人继续深入讨论具体的行动计划和人员分配。 “成国公留在这里统帅五军营和剩余神机营,继续顺着饮马河向北行军,行军过程中注意保持警戒,斥候撒远一点,做好随时遇袭的准备,再往北走七十里,朕记得那里有山,而且山里有干净的独立水源,在山脚下的河边扎营,筑一座土石城,如果饮马河无法取水,就从后面的山中取水。” 事实上,如果大队骑兵和部分能快速机动的炮兵在一起向西截击鞑靼部,那么步兵和剩余的火器部队也不可能光在这里蹲着,肯定也要向东进行阻拦,不过阻拦是有学问的,步兵很难拦得住骑兵,所以必须提前做好准备.这种准备不仅仅是进攻和袭扰的准备,还有万一被围困导致断水断粮的准备,毕竟步兵哪怕依靠着城池和营寨能够进行防御和进攻,可敌人以骑兵为主,还是能断你的补给线。 朱能当然不可能犯马谡街亭之战的错误,即便是没有朱棣提醒,他也会考虑妥当的,只不过这种有些“婆妈”的战前准备,恰恰是燕军的某种特质,有点类似于“画灰议事”,等皇帝说完所有人都能发表自己的看法,最终集思广益形成完整的军事计划。 朱棣想了想,又说道:“另外,往北往西派出哨骑,我们的步兵移动的慢,敌人带着大量的牛羊,速度也快不起来,如果已经筑好了城,还可以沿途进行阻击。” 朱棣详细地解释着行动计划:“到时候成国公可以派遣几支侦察小队先行出发,探明敌军的具体位置和动向,随后,根据侦察结果制定最佳的绕行路线,让信使绕开敌军,与西行的我军主力相联系如果我军行动的足够快,那么完全能够做到击溃西行的敌人,然后稍加修整,赶到东面继续与这个方向逃跑的鞑靼部继续作战。” 军议结束后,朱棣单独留下了朱高煦。 朱棣深吸一口气:“老二,此战关乎大明未来之安危,你率领忠义卫打头阵,务必小心谨慎,不可有丝毫大意。” 朱高煦眼神坚定:“父皇放心,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重托!无论何时只要父皇一声令下,儿臣万死不辞!” 朱棣看着朱高煦眼中的坚定和他表现出来的勇气,心中仅有的丁点不满都彻底平息了,他知道,这个儿子虽然有些鲁莽和冲动,但也有着坚定的信念和不屈不挠的勇气,他会像是以往那般,成为自己手中最为锋利的那把刀,插向敌人的软肋。 这场战役,或许真的需要这样的勇气和信念才能取胜。 朱棣站起身,走到朱高煦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那就按照计划行事,你亲自率军作为大军前锋,我在后方为你压阵。记住,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你大哥身体不好,如果此次北征,你能独当一面立下军功证明自己的领军能力,那么如果治理北直隶也能够胜出的话,文武兼备不急不躁,这储君之位就算坐了,别人也说不得什么,明白吗?” 朱高煦眼中闪过一丝激动,显然对朱棣画的大饼没有丝毫抗拒的能力,躬身行礼道:“谢父皇信任!儿臣定不辱使命!” 随着朱高煦的离开,朱棣再次陷入沉思之中,他知道这场战役对于大明来说意义重大,但他也深知自己的军队在战斗力和执行力上,绝对碾压鞑靼部,战役从难度上来讲,比靖难时候低多了,朱棣的心态也因此非常稳,劣势局逆天翻盘都打过来了,这种大优势的仗只要不浪很难输。 同时,他也期待着朱高煦能够在实战中不断成长和锻炼,成为大明未来的栋梁之材。 军议既然结束,众将各自行动,大军也开始了重新编组行动,而在朱棣的规划下,北征大军即将分成两部分,以绝对集中的骑兵来展开一场前所未有的围歼战,朱棣“先西后东”的策略明确而周密,他相信只要按照计划行事,胜利最终一定属于大明。 帐篷外,风雪已经彻底停下,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一场关乎大明与鞑靼部命运走向的战役即将打响。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章 玉玺 随着朱棣的一声令下,大明军队按照皇帝制定的计划迅速行动起来。 朱高煦获得了忠义卫的临时指挥权,这支皇帝的禁卫亲军,人衔枚,马裹蹄,开始拔营向西面行军,悄无声息地逼近斡难河。 而朱能则是负责带领移动缓慢的五军营步兵与半数神机营火铳手、重炮留在原地,等到骑军彻底离开后,才能顺着饮马河向东北方向行军去构建阻拦工事。 与此同时,朱棣坐镇中军,他密切地关注着战局的进展,并且在进行调兵遣将和粮草分配的工作,用以策应朱高煦的行动。 事实证明,朱棣的决策是完全正确的,在笼罩在一片战争迷雾的漠北大地图上,朱棣如同开了天眼一样,不仅准确地判断了本雅失里是向西逃的,而且朱高煦率领的明军前锋骑兵,正好在斡难河畔,拦住了本雅失里派出来探路的部落。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部落,足足有两千多男丁,他们带着妇孺,驱赶着上万头牛羊,一起在时不时刮起的风雪中艰难地前行着,他们的头人深受本雅失里的信任,被最早派出来就是证明老人们都能想起来捕鱼儿海之战被明军轻骑集群支配的恐惧,所以一听到明军来了,都希望自己先撤离,至于撤到哪里反而不重要,反正对于普通部落来说,茫茫草原,在哪都是放牧。 朱高煦率领的忠义卫骑兵凭借着先到一步的优势和灵活的战术,派遣童信带领少数精锐成功地绕过了鞑靼人的警戒线,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敌人的背后。 而朱高煦则带领大部分骑兵隐藏在斡难河的东岸,准备击敌于半渡,趁敌人渡河尚未抵达西岸的时候出击。 朱高煦的计划很好,这时候天气虽然寒冷,河面结冰了,但冰层并不厚,鞑靼人想要渡河,必须要架设浮桥,否则冰层根本支撑不了。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发起致命一击之前,鞑靼人的哨骑就警觉地发现了他们,悠长的牛角号声音响起。 这些哨骑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咻!咻!” 明军的箭矢将他们从战马上射落。 但可惜的是,后面的鞑靼人哨骑听到了号声,消息很快传回了部落之中,整个迁徙的部落陷入了短暂的慌乱,妇孺不知所措,牛羊也焦躁不安了起来。 动物的灵性是值得信赖的,很快,消息就变成了现实。 眼见着奇袭变成了强攻,朱高煦也不犹豫,带领大股大股的明军骑兵冲了出来,整个大地仿佛都在颤抖一般,他们身披铁甲,手持利刃,气势如虹。 鞑靼人的头人见状,知道大事不妙,他急忙组织起部落中的勇士进行抵抗,同时命令妇孺和牛羊尽快向后退去,远离战场。 鞑靼勇士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发出震天的喊杀声,两军迅速交锋,战场上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明军忠义卫骑兵凭借着精良的装备和训练有素的战术,不断地冲破鞑靼人临时组织起来的防线,将他们逼得节节败退。 而鞑靼人则依靠着保护自家妇孺的信念,不断地发动反击,试图挽回败局。 战斗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朱高煦亲自率领一队精锐骑兵冲入敌阵,他们的目标直指鞑靼人的头人,这支精锐骑兵如同一把尖刀深深地插入了鞑靼人的心脏一般。 朱高煦身披重甲,手持长枪,眼神中闪烁着凌厉的战意,在他的带领下,明军骑兵如同洪流一般,以不可阻挡之势冲破了鞑靼人兵力最密集的地方。 他们在敌阵中左冲右突,所向披靡,很快就快要抵达了这支鞑靼部落的狼头纛前。 头人身边的勇士们见状,纷纷挺身而出,试图保护他们的首领,显然,鞑靼人的战斗力并不弱,尤其是被派来打头阵的这个部落,更是鞑靼各部中的佼佼者。 他们凭借着娴熟的骑术和精准的箭矢,给明军也造成了一定的麻烦。 然而就在战局胶着之际,童信率领绕后的小部队果断从鞑靼人的背后发起攻击,以策应朱高煦的行动,童信这支生力军的加入立刻改变了战场的局势。 “让他们四散逃走!拖延一些时间!等待大汗的援军,还有两个部落在我们后面。” 然而,明军骑兵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没等鞑靼人的命令下达完毕,他们就追上了那些行动缓慢的妇孺和牛羊,一时间,战场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和尖叫声,与明军骑兵的喊杀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惨烈的画面。 童信并没有下令屠杀这些无辜的妇孺,而是命令明军骑兵将她们驱赶到一旁,随后对鞑靼人发动了背击。 鞑靼人在两面夹击之下,开始有了彻底溃败的迹象。 而此时朱高煦虽然无法俯瞰战场,但多年的战争经验和敏锐的战场直觉,让他意识到取胜的时机到了,朱高煦决定抓住时机,率领忠义卫发起一次决定性的冲锋,来将鞑靼人彻底击溃。 朱高煦亲自带领一队精锐骑兵,继续直扑狼头纛下的鞑靼头人,他知道,只要斩首成功,这场战斗就基本上胜利了。 鞑靼人的头人也不是等闲之辈,他见明军骑兵来势汹汹,知道自己无法抵挡,便率领着身边的勇士向后退去,同时命令其他人死守,为他们的撤退争取时间。 可侵略如火的朱高煦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率领着忠义卫骑兵一路追杀过去,很快就击破了阻拦,将鞑靼人的头人团团围住。 明军骑兵个个都是精锐之士,战斗力极强,而鞑靼人头人的亲信虽然也算是勇猛善战,但在明军骑兵的进攻下,也渐渐露出了疲态。 最终,朱高煦亲自出马,一枪将鞑靼人的头人刺于马下,随着头人的落马,本就因为没有保护好妇孺而士气低落的鞑靼人也彻底崩溃了,他们纷纷四散而逃。 在草原上作战就是如此,很少会有大规模投降的情况,一旦战败,四散奔逃后重新集结是常事。 朱高煦身先士卒,追击残敌数十里,直至确认这个部落的男丁已经被他杀的差不多了,才下令收兵。 这次爆发在斡难河的揭幕战,明军大获全胜,俘虏和斩首的鞑靼人数以千计,还有上万头牛羊。 战场上到处都是丢弃的刀枪、弓矢和死伤的战马,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朱高煦看着战场上的惨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场属于他的胜利来之不易,是忠义卫用高强度的长途奔袭换来的。 至于撤军的命令,朱高煦并没有立即下达,他让明军骑兵在战场上休整了一段时间,恢复体力和士气。 然后,朱高煦才命令部队开始撤退,而撤退时,明军骑兵依旧保持着严密的队形和警戒,以防鞑靼人趁机突袭。 同时,朱高煦还命令部队将战场上丢弃的兵器、铠甲、战马、牛羊全部收集起来,作为战利品带回营地,尤其是牛羊,这些牛羊能够为后续的大军提供补给。 而朱高煦则在与后续部队汇合的路上,不断地思考着接下来的战略,他知道,这场胜利只是开始而已,算是个开胃菜,接下来还有更大的挑战在等待着他们,那就是如何全歼或重创本雅失里的西逃部队。 与此同时,朱棣也收到了朱高煦首战胜利并安全撤军的消息,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对于朱高煦的出色表现,朱棣感到非常满意和骄傲,有这样一位能打仗的儿子在身边辅佐自己,大明的未来一定更加光明和辉煌。 朱棣,更欣赏战士。 而通过交叉审讯多名俘虏,明军也获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本雅失里的主力,现在在克鲁伦河以北的兀古儿扎河,并且在向斡难河方向缓慢移动。 “本雅失里知道我们的部队出现在这里,那他就绝对不敢来斡难河了,我们追上去,不能让他掉头与阿鲁台汇合!” 朱棣深知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他作出了非常迅速的反应,果断轻装简行,率领骑兵携带着二十天粮草立刻动身追击本雅失里,甚至把随军的炮兵都落下了。 不是朱棣不知道火炮有多猛,而是这时候明军战斗力和人数优势太大,只需要a上去就赢了,关键就在于能不能追到本雅失里。 “跟随本雅失里的只有不到十个中小部落,快!” 朱棣率领的明军骑兵集群,经过十三个昼夜的快马加鞭,最终在兀古儿扎河附近追上了这股敌人。 风卷着沙尘,在辽阔的草原上形成一道道黄龙,天空被厚厚的云层遮蔽,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血腥与杀戮。 这里是明军与本雅失里所率领的西逃鞑靼诸部交战的战场,一片肃杀之气弥漫在空气中。 明军阵列整齐,将士们身穿厚重保暖的棉甲,手持长矛和盾牌,他们的眼神坚定而冷酷,紧盯着远方的鞑靼部军队,眸子里透露出对战斗的渴望和对胜利的坚定信念。 鞑靼部的战士们则显得狂野而彪悍,他们多数身穿皮甲或者脏兮兮的袍子,戴着毡帽,手持弯刀和弓箭,骑在矫健的战马上,准备殊死一搏。 明军的骑兵实在是太多了,已经从东西南三面包围了他们,他们退无可退。 随着一声令下,明军的轻骑兵阵列开始缓缓前进,铁蹄翻飞,尘土飞扬。 鞑靼部军队也毫不示弱,他们呐喊着,挥舞着武器,像一群最原始的野兽般冲向明军。 两军迅速接近,战鼓声、呐喊声、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壮丽的战争交响曲。 战场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明军将士们或挥刀斩敌,或挺矛刺敌,他们的动作娴熟而有力,每一次攻击都让敌人胆寒。 鞑靼部的精锐战士们则凭借精湛的骑射技术,在战场上穿梭自如,他们的弓箭如同死神的镰刀,同样也在明军的阵列中收割着生命,这些鞑靼部战士们凭借灵活的骑术和凶猛的攻势,试图突破明军的防线找寻到一条生路。 但占据了人数优势且装备精良的明军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从三面包围了上来,战斗很快就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两军都杀红了眼,战场上,不断有人倒下,但这些绞肉机一般的伤亡却并未让任何一方退缩。 朱高煦一如既往地身先士卒,他挥舞着手中的马槊,率领着忠义卫冲锋陷阵,他的身影在战场上快速穿梭,每一次挥舞都带走一条或数条鞑靼勇士的生命。 在这场殊死搏斗中,双方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最终,明军凭借着人数优势和精良的装备,逐渐占据了上风。 鞑靼部军队在明军的猛攻下开始节节败退,他们的士气也随之低落。 两军的差距很快显露了出来,鞑靼人的马刀和箭矢虽然能对明军造成伤亡,但明军依靠着冶铁技术的进步装备了大量的棉甲,在防御属性上远远超过只有皮甲甚至是穿着袍子上战场的鞑靼人,随着鞑靼人中富有战斗经验的战士开始出现巨大伤亡,后面的游牧民表现的更加不堪,双方的交换比很快就开始越拉越大。 很快,本雅失里的部众彻底溃散了。 当最后一名大汗怯薛倒下的时候,战场上只剩下风在呼啸、沙在飞扬。 本雅失里的怯薛,当然跟成吉思汗和忽必烈的怯薛不是一回事,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黄金家族祖制,战时怯薛直接受大汗号令,大汗前往战场,必有怯薛护驾。 而如今的鞑靼怯薛军,连象征着蒙古帝国往日辉煌的九斿白纛都守护不了。 眼看着九斿白纛被朱高煦奋力用大斧砍断,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明军将士们欢呼着胜利,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自豪和荣耀,他们知道,这场发生在距离兀古儿扎河二百里处的战役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胜利果实,也是他们为大明立下的赫赫战功。 朱棣亲眼看着九斿白纛重重砸在了地上,激起一阵灰土,心头感慨莫名。 “《元史·太祖本纪》记载,元年丙寅,帝大会诸王群臣,建九斿白纛,即皇帝位于斡难河之源.如今我们打到了斡难河,砍倒了蒙古人的九斿白纛,北元留下的脊梁骨,终于被朕亲手打断了。” 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本雅失里,这个可怜的傀儡大汗,朱棣并没有什么同情,在他的人生逻辑里,成王败寇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战争就是这么粗暴。 但朱棣也没有杀他,因为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据说在本雅失里这里。 “传国玉玺被你藏到了哪里?” 传国玉玺,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和氏璧,作为大秦以后历代帝王相传之印玺,乃是奉秦始皇之命所镌。 传国玉玺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刻有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以作为皇权神授的正统信物。 自大秦以后,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得天命,将其奉若国之神器。 如果哪个皇帝登基却没有这玩意,甚至会被嘲讽为“白板皇帝”。 老朱登基的时候就没有,他表面上显得很不在乎,自己弄了一堆玉玺,但其实心里很在乎,当年捕鱼儿海之战,蓝玉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找到传国玉玺,如果他能找到,那么得到的封赏恐怕就不仅仅是凉国公了。 而这东西,在元末由元顺帝在至正二十八年从大都出逃后带入漠北,北元经历了上都、应昌、和林、捕鱼儿海等一系列战役后,基本上已经瓦解,可别管逃跑的姿势多狼狈,北元皇帝都没把传国玉玺落下,其重要程度可见一斑。 而朱棣作为篡位者,自然无比渴望传国玉玺,找回了这东西,再配合上扫清漠北的巨大功绩,那么他作为皇帝的合法性将会极大地增加。 可惜,本雅失里却没能让朱棣如愿。 “在阿鲁台手里.阿鲁台始终没给我,所有诏书都是他用印的。” “阿鲁台” 朱棣的目光投向了东方。 朱棣在兀古儿扎河东侧取得了大胜后,开始马不停蹄地与朱能率领的步兵主力汇合。 而在此过程中,也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一些既没有追随本雅失里也没有追随阿鲁台的鞑靼部落知道了这边的消息后,开始慌不择路地向南逃跑。 是的,向南。 他们以为明军的大规模骑兵集群还在西面,所以不敢向西走,又不想去东面跟着阿鲁台,北面是冰原根本无法生存,所以他们开始向南润了。 这给朱棣造成了一些麻烦,因为南面就是明军的补给线,这些本来不打算跑的鞑靼部落都是穷苦人家,见到明军补给线不抢才有鬼了。 朱棣便令广恩伯刘才带着一部分骑兵运送伤员南返,配合负责维持补给线的魏国公徐辉祖,以防补给线有失。 而朱棣在汇合了朱能带领的大部队以后,获知了阿鲁台的情况。 阿鲁台一如既往的狡猾,他得知明军主力在饮马河附近筑城扎营后,带领部下更换了行军路线。 不过这并不能改变什么,阿鲁台带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即便让他多跑几日,明军一样能追上。 阿鲁台也知道这一点,但他没法不带着这些人,因为这都是他的家底,没了这些人,如果只有他的少部分亲信,那么他们根本无法在草原上立足,阿鲁台的仇人是如此之多,瓦剌部、兀良哈部.还有那些大大小小叫不出名字的部族。 成吉思汗只有一个,失势以后还想要东山再起,在草原上真的是极小概率事件。 所以阿鲁台在不断收到明军的情报后,他反而不跑了。 利用时间差,阿鲁台安置了妇孺以后,开始准备口袋阵,要给急于追上他的明军来一记重拳。 实际上,阿鲁台的策略很老道,如果是淇国公丘福来指挥,没准就真中圈套了。 在姜星火前世,丘福的死因就是轻敌冒进。 丘福带领明军北征,就是在饮马河以南击败鞑靼游骑后趁胜渡河得到了俘虏的假情报,丘福深信不疑,决定疾驰前往,诸将纷纷反对,建议等候主力大军到达,探清敌军虚实后再出兵追击,丘福却拒不采纳,结果中了阿鲁台的圈套,鞑靼大军将丘福等人重重包围,一位公爵四位侯爵再加上数千明军精锐全军覆没。 不过在这个时空里,指挥北征大军的是朱棣。 作为当世第一名将,朱棣并没有被击败本雅失里的巨大胜利所冲昏头脑,相反,跟之前带领数万骑兵不顾疲惫长途奔袭不同,这次朱棣的节奏慢了下来。 朱棣可以侵略如火,自然也可以其徐如林。 虽然不知道阿鲁台的伏击计划,但朱棣还是带领三大营十几万人继续沿着饮马河、阔滦河不断匀速东进,准备全歼阿鲁台,夺回传国玉玺。 为了找到阿鲁台的踪迹,明军每天只在黎明及日暮之前才生火做饭,同时派出了大量斥候遮蔽己方。 最终,明军停在了兀儿古纳河。 阿鲁台在一个名为“飞云壑”的天然山谷中集结了他的全部主力,趁着明军渡河的时候猛然从山谷中冲了出来。 诚然,阿鲁台费尽心机的隐蔽与突袭,在战术层面,其实并没有达成什么突然性,因为前往飞云壑探查的明军斥候都再无音讯,明军很快就意识到了情况不对,所以早有准备,但在战役层面,阿鲁台却无疑占了先手。 朱棣不慌不忙,带着忠义卫的数百骑登上了一座小山包,然后指挥明军沿河布阵。 在战役的最初阶段,明军的渡河速度,就让阿鲁台感到吃惊不已,明军的舟桥准备极其充分,这些东西全都带着没落下,因此数十道浮桥让兀儿古纳河两岸根本没有太大阻碍,大量的明军以极高的组织度,有序度过浮桥来到东岸。 朱棣指挥各级明军将领根据地形开始布置军阵,形成了左右相距十二里的战线。 他身披赤红棉甲,坐在高大的战马上,眼神如炬,直视着前方。 下面三大营的将士们,如铁壁铜墙,列阵于东岸,甲胄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芒。 随着号角和鼓声起,战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震天动地。 而阿鲁台则由于信息差犯了一个错误。 一个他不知道是错误的错误。 ——阿鲁台认知里的明军,依旧是捕鱼儿海之战时候的明军。 自从捕鱼儿海之战后,蒙古人已经跟大明有十七年没有爆发大规模战役了。 而这十七年,足够让明军脱胎换骨。 可惜他们对于明军的理解,却依旧停留在过去。 所以,阿鲁台祭出了“曼古歹”战术。 也就是让鞑靼轻骑兵发挥自身机动能力强的特点时进时退,刻意与进犯的明军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这段距离将在明军的攻击范围之外,但是一定要在弓箭的射程之内,这样一来,鞑靼人作为主力的弓骑兵就可以在避免受到打击的情况下,不断用手中的弓箭来杀伤明军。 蒙古人当年就是靠着这一手,连续干碎了金、宋、西夏、花拉子模乃至东欧联军。 然而时代变了。 鞑靼人的“曼古歹”战术迎面就撞上了火炮。 明军一路被拖着走没开过火的大炮,更是第一次在鞑靼人面前展露了他们的威力。 原始的开花弹让以密集阵型冲锋的鞑靼轻骑兵知道了什么叫神雷天降,同时,鞑靼人那可怜的防御装备,更是让火炮的威力得以发挥到最大。 也有勇敢的鞑靼将领不愿意放弃,继续嗷嗷叫着带领部队向着明军继续冲锋,打算到骑弓射程内的时候还以颜色,然后再利用他们精湛的骑术侧切出去。 而神机营的火铳却开始了排队铳毙。 整个过程没什么好说的,在武器的代差面前,鞑靼轻骑兵的弓箭几乎毫无作用,当意识到他们不可能完成预定的战役目标“给明军一个半渡而击”以后,鞑靼人发挥了他们从北元继承的又一优良传统,开始作鸟兽散。 阿鲁台润的很快,各部落的妇孺他已经安排往各个方向分头跑了,能跑多少是多少,既然这仗打不了,那么他也润。 明军开始了追击,骑兵一口气追出了数百里,直到补给耗尽。 而在追击的时候,明军也有了重要收获。 在长秀川,明军咬住了阿鲁台部队的尾巴,阿鲁台被迫断尾求生,他抛下了大量的辎重,用前来负责清点辎重的金幼孜的话说就是“牛羊杂畜满山谷,及河之两旁,连绵百余里”。 并且,明军骑兵抓住了被阿鲁台嫌跑得慢而抛弃的妻儿。 嗯,刘邦点了个赞。 而在阿鲁台的现任妻子,这位流淌着黄金家族血液的前任大汗的妻子这里,明军意外获得了传国玉玺。 谁也没有想到,被踹下马的时候,她从阿鲁台身上顺走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道具。 为此,这个献上了传国玉玺的女人得到了朱棣的丰厚赏赐。 在朱棣的沉着指挥下,明军重创了鞑靼部,夺回了传国玉玺,赢得了这场决定性的战役,也顺利地完成了第一次北征的目标,朱棣倒是想追到天边去,但鉴于补给线遭到了破坏,又完全达成了战略目标,在这里空耗着也不会有更多的实质性收获,所以选择了撤军。 虽然阿鲁台润了,但影响并不大,他的实力已经远不如前,鞑靼部的衰落已经成为了必然,他们也不可能在大明对付远征而来的帖木儿的时候,从大明的背后捅一刀了。 然而,对于明军来说,这次北征无疑是一次辉煌至极的胜利,他们不仅歼灭了大量的敌军,还带回了二十余万头牛羊,夺回了许多被蒙古人侵占的土地,在漠南建立了新的卫所,把大明的北部边界向北推进了上千里。 朱棣深知这场胜利来之不易,也明白这背后凝聚了无数将士的鲜血和牺牲,战役结束后,他立即下令犒赏三军准备班师,同时派遣使者前往北京报信。 而朱高煦,这位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的二皇子,也在胜利之后展现出了他的智慧和不那么成熟的政治手腕。 朱高煦有姜星火的指导,他很明白,虽然对鞑靼部的战争取得了巨大胜利,但接下来的治理和安抚工作同样重要。 大明不可能永远驻扎在漠北,拉一派打一派很重要。 因此,他主动请缨,与被俘的鞑靼部贵族们交谈。 朱高煦的威名和他的勇猛表现,获得了这些鞑靼部贵族的尊敬,有相当数量的中小部落首领愿意效忠大明,跟随明军一起南迁,作为缓冲区在漠南放牧。 朱高煦做的很不错,朱棣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对朱高煦办的事表示了高度认可。 这次北征让他明白,这个二儿子不仅在战场上英勇无畏,在治理方面也有着不错的才能,朱棣倒是真的认真考虑起是否要赋予朱高煦更大的权力(画更大的饼),让他在未来的日子里继续为朱棣贡献自己的力量。 但无论父子之间发生了什么,总的来说,这场战争的结局是辉煌的。 第一次北征结束后,明朝的内外局势发生了一些显著的变化。 首先,在军事上,明朝通过击败鞑靼部蒙古人,巩固了其在北方的统治,提高了北部边疆的安全,这场胜利也提升了新组建的明军京营三大营的士气和战斗力,为后续的大规模作战创造了有利条件。 其次,在政治上,朱棣通过这场战争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皇位,他成功地打出了完全不逊色于捕鱼儿海之战的大胜,把鞑靼人打回了蛮荒时代,证明了自己的军事才能和领导能力,并且夺回了代表皇位正统性的传国玉玺,从而加强了皇权和自己的合法性。 此外,朱棣还通过犒赏三军、提拔有功将士等手段,进一步笼络了军心,增强了军队的忠诚度和战斗力,让一部分整编进入京营的非燕军嫡系,也变得对他忠诚了起来。 然而,第一次北征的胜利并不能完全解决明朝内部的问题,在朝廷内部,仍然存在着复杂的权力斗争和派系之争。 同时,由于这次战争那足以让徐辉祖精神崩溃的补给消耗,大明的经济也面临了新的困难和挑战。 但无论如何,永乐二年算是翻篇了。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一章 倾国 明军重创鞑靼部,横扫漠北三千里的军威,深深地震撼了瓦剌部和兀良哈部。 而随着大明的一系列举动,大明北部边境的地缘局势也开始产生了剧烈而深远的变化。 塞外,大明建立了管辖内迁鞑靼诸部的斡难河卫,并在在海剌儿河最南边设立的海剌儿千户所,恢复了亦集乃旧城、镇番卫等卫所和寨堡,以开平卫为核心,构筑了漠南缓冲区,极大地拓展了大明的战略空间,让北京不再直接暴露于蒙古人的攻击范围内。 同时永乐二年末,瓦剌诸部联合派遣使者来到北京请求永乐帝的册封。 明廷封瓦剌马哈木、太平及把秃孛罗为王,马哈木为金紫光禄大夫、顺宁王;太平为金紫光禄大夫、贤义王;把秃孛罗为金紫光禄大夫、安乐王。 这里隐含了朱棣相当的政治考量,可能很多人并不清楚鞑靼部与瓦剌部有什么区别,认为他们都是蒙古人,但实际上,两者的渊源完全不同。 “鞑靼”这个词,不是这些继承了北元法统的人的自称,而是大明在官方口径中赋予对方的,指的是“跟着元顺帝从大都逃出来,并且一路向北迁徙的汉地蒙古人和漠南蒙古人”,对于鞑靼人自己来说,他们依旧称自己是元人,并且因其大汗为元室后裔而被视为元室正统。 而大明的这种文字游戏的涵义也不难猜到,以此明示继承了蒙古帝国的元朝已经灭亡了,既然如此,那么这些人自然也就成了蛮夷,成了化外野人,失去了对中原的正统法理诉求。 也就是说,鞑靼人其实是由两部分构成的,一部分是跟着元顺帝跑路的汉地蒙古人和少量汉人,另一部分则是在漠南放牧被北元收编的漠南蒙古人。 而“瓦剌”,则是指的由“斡亦剌”这个古老的部落汇合一些森林民发展而成的一个漠西部落联盟,这个部落联盟在十三世纪以前原本生活在叶尼塞河上游一带的广大森林地区,而在金朝的时候,斡亦剌人为争夺林地和狩猎场所,西迁至色楞格河支流德勒格尔河(今木伦河)至华克木河上游锡什锡德河一带。 成吉思汗称汗的第二年,斡亦剌部主动归顺成吉思汗,成为了蒙古帝国的早期股东,并帮助其收服十余个东方的林中部落,受到成吉思汗的赏识与嘉奖,在斡亦剌地区建立千百户制,任命斡亦剌氏族贵族为千百户长,逐级分封部落领地,斡亦剌社会由此开始逐渐向早期封建制转化,元朝建立以后,斡亦剌部在名义上归属于元朝的岭北行省管辖,实际上处于自治的状态。 而在姜星火前世,到了带清的时候,瓦剌部就演变成了卫特拉蒙古,这个就比较出名了,因为卫拉特蒙古是由四大部族构成的,也就是准噶尔、杜尔伯特、和硕特、土尔扈特.这都是被人耳熟能详的历史名词。 不过现在是明初,瓦剌依旧盘踞在大漠的西边,与明朝没什么来往,也没什么恩怨。 与明朝有恩怨的是过去有大缺大德的北元,而鞑靼部继承了北元的主体,包括其军队,也就是太师阿鲁台的嫡系部队,所以明朝对于这些蒙古部落联盟,最仇视也是最想干的,就是鞑靼部,如果大明不集中力量先把鞑靼部干垮,那么只要帖木儿的远征大军一到,鞑靼部肯定全体出动,控弦之士十余万南下牧马直逼旧都。 而瓦剌部在自己的漠西地盘待了好几百年没挪窝了,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地缘环境变动,他们也不会来打明朝.道理很简单,现在鞑靼部南下能直接打到北京,但瓦剌部南下,面对他们的是甘肃和宁夏,那里明朝只有几万人守着城池寨堡,基本全是军户,不仅抢不到什么,而且硬啃还容易把牙给啃崩,完全就是得不偿失的买卖。 至于为什么后来瓦剌跟大明在“大同-宣府-北京”沿线打了土木堡之战,则是因为朱棣把鞑靼部打的太狠,鞑靼部彻底衰落。 这里不得不提一件事,那就是在姜星火前世,朱棣驾崩后,后继的朱高炽、朱瞻基是如何处理外部问题的。 除了放弃安南,放弃旧港宣慰司等南洋经略,对三宣六慰的麓川宣慰使思任发侵夺南甸、腾冲等处地方置之不理致使后来的缅甸王朝做大、放弃开平卫北部战略空间让游牧民族能够直接打到北京等等让人脑溢血的操作以外,对鞑靼部占据阴山南麓的默许,也埋下了苦涩的结果。 阿鲁台这个逃跑大师,出了名的能润,朱棣五次北征都没能弄死他,后来眼见瓦剌部做大,朱棣转而扶持阿鲁台对抗瓦剌,而阿鲁台被朱棣打的太狠,实在是对抗不了瓦剌,所以在宣德朝,阿鲁台又润了。 漠北待不下去了,漠南也待不下去,阿鲁台直接润到了瓦剌旧地和大明边界之间的空白地带,也就是阴山南麓,对于阿鲁台的南下,朱瞻基出于“以夷制夷”的考量,默认鞑靼残部占据阴山南疆的事实,从而促使明朝、蒙古之间政治边界由此明确起来,而在瓦刺部、兀良哈部的压力之下,鞑靼残部沿大青山、乌拉山、狼山,不断西走至甘肃境外,从而彻底打通了阴山边疆,将之转变为蒙古各部来往通畅的“阴山走廊”。 而阿鲁台润后鞑靼部空出来的区域,则被瓦剌部趁势东进,侵吞了鞑靼部的大部分地盘和人口,所以才产生了效仿蒙古帝国南下的野心。 明堡宗的命运,是有他爹朱瞻基的一份因果在里面的。 说实话,以前不觉得怎么样,但现在越看大明的堪舆图,南京的姜星火反正就越不想让朱高炽当皇帝。 漠北,放弃! 漠南,放弃! 阴山,放弃! 安南,放弃! 南洋,放弃! 麓川,放弃!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实控或羁縻这些地区,都是洪武、永乐两朝五十余年的辛苦努力才得到的,仁宣两朝不过十载,战略大收缩就全部给放弃掉了。 ——崽卖爷田不心疼。 打仗是得士绅出钱,不打仗是能与民休息,从理论上,这些遥远边疆的事情,好像确实也跟江浙的士绅们没什么切身关系,但对于大明,对于华夏来说,却很有关系。 失去了这些战略空间,就像是人的肚子没有了脂肪的保护一样,以前别人一拳打上来,脂肪还能缓冲顶一顶,现在直接就打到看起来很漂亮、很坚硬的腹肌上了,腹肌挡不住那就直接内脏受伤。 后来的无数次异族入寇都证明,大明的腹肌真不够硬。 反观后来的明堡宗,虽然又菜又蠢,但年轻人就是气盛也好,头铁也罢,堡宗在对外策略上的勇气反而胜过父祖,历史上就很少提及堡宗征麓川之役这回事,但正是这一仗,把西南边疆给打消停了几十年。 说回当下,此时的瓦剌部,不仅没有统一,而且是处于三足鼎立的均衡状态,由马哈木、太平及把秃孛罗三位瓦剌大封建主联合统治,所以大明才要册封三个王出来。 瓦剌人此时实力弱小,且跟帖木儿素无来往,所以眼见大明横扫漠北,一时间被唬的瑟瑟发抖,大明也乐得瓦剌能安分守己,所以赐予了对瓦剌人来说相当丰厚的赏赐,瓦剌一时大喜,进入了大明的封贡序列。 而在最西边,考虑到大明很有可能在未来一到两年之内,爆发与帖木儿汗国的战争,所以朱棣将忠义卫的一位特殊成员,也就是安定王的后裔脱脱册封为忠顺王,前往哈密建立哈密卫,收复当地的畏兀儿人和蒙古人,作为大明的前哨情报站,朱棣除了给脱脱调拨了一部分兵马随行护卫以外,还给了他文武班底,以畏兀儿马哈麻火者为指挥使,辜思诚、哈只马哈麻为经历,周安为长史、刘行为纪善。 哈密卫位于西域咽喉要道,居住着蒙古、畏兀儿、哈萨克等诸多民族,哈密卫周边的部落首领在血缘上基本都跟察合台汗国有关,是成吉思汗儿子察合台的后裔,而随着哈密卫的建立,大明也建立了一批羁縻卫所,即赤斤蒙古卫、罕东卫、罕东左卫、安定卫、曲先卫、阿瑞卫等等,分别由其部落首领统治。 朱棣没指望这些人能挡住帖木儿的兵锋,但能起到点情报作用就是好的。 而第一次北征,重创了中间的鞑靼部,震慑了西面瓦剌部,东面的兀良哈部自然也有反馈。 当返回的明军有意无意从东面绕了一圈以后,没有任何天险可供依托,游牧的草场还是大明赐予的兀良哈人表示,作为大明忠诚的朵颜三卫,皇帝的意志就是我们前进的方向。 朱棣也不跟这些人玩虚的,除了赏赐,还要求了兀良哈人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新设奴儿干都司,朵颜三卫处于其管理之下。 在过去的洪武朝,大明已经在后世的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这片广阔的地区里通过羁縻政策,设置了一百三十多个卫所。 这些卫所基本上都是任命部落酋长担任明朝官职,来统治其部落,跟南方的土司差不多,而随着这些羁縻卫所越设置越多,建立一个统一的更高级行政机构也成了大明必然的选择。 永乐三年,大明在前来朝贡的奴儿干地方酋长忽剌冬奴等人的建议之下,决定在奴儿干这个元朝东征元帅府的故址设立奴儿干都指挥使司,也就是奴儿干都司,性质跟辽东都司差不多,以军政为主,顺带管理民政,名义上隶属于兵部职方清吏司,实际上直接向皇帝汇报。 努尔干都司的管理范围从西面饮马河,一直到东面的茫茫大海,北面到漠北雪原(理论上可以直接达到北冰洋,不过再往北就没人居住了),南面则是到与辽东都司接壤的图们江。 第二件事情,则是以建州女真桀骜不臣为由,并发布猎头悬赏,驱使女真诸部仇杀,也将朵颜三卫的一部分向东迁移,加入猎头序列。 经过反复书信往来,朱棣和姜星火最终确定的方略就是女真在未来的危害远大于朝鲜,朝鲜这种国家再给它三百年也就是这么回事,因此女真这个原本用来防备朝鲜西进的战略缓冲区需要废弃,先挑动女真内部、女真与兀良哈之间的矛盾,然后逐渐移民辽东,扩大大明的实际控制区域,将实际控制区最少要向东推进到鸭绿江一带。 按照这个计划,大明最少需要向辽东移民五万户到十万户以上才能做到实际控制。 现在的大明当然是没有这个人口条件,经过了靖难之役后,北方人口凋零,急需补充,就算是移民,也是河南、山东、北直隶优先,轮不到辽东。 但人要往长远了看,现在做不到,不代表以后做不到,现在人少地多,以后肯定是人多地少,所以地盘得先占住,以后的事情慢慢来就是了。 第一次北征给北方地缘局势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就像是在一滩已经停止流动的臭水沟里扔了一颗炸弹一样。 西面的哈密卫、瓦剌部,中间的鞑靼部,东面的兀良哈部、女真人,甚至是朝鲜国,都被这一仗给吓得加快了开放贸易的步伐,李芳远生怕朱棣带着兵马就把他给灭国了。 此时的大明已经逐渐觉醒了对外扩张的理念,堪舆图上,疆界西起哈密卫,东到奴儿干都司东侧,北起斡难河卫,南抵交趾布政使司。 万里大国,莫过于此。 而与此同时,在永乐三年,这世界上另外一个万里大国,正在对大明虎视眈眈。 —————— “在辽阔的中亚草原上,帖木儿汗国如一头苏醒的雄狮,抖动着它强壮的肌肉,准备向东方的大明帝国发起挑战。 帖木儿大汗的军队,如同草原上的狂风,席卷着黄沙和战意,浩浩荡荡地向着东方进发。 在队伍的最前方,是一群雄壮的骑兵,他们身披铁甲,手握长矛,眼中闪烁着对战争和荣耀的渴望,他们的马蹄踏过的地方,草原仿佛都在颤抖,在他们身后,是无数的步兵和骆驼队,他们携带着沉重的、被拆解过后的攻城器械和粮草,准备进行一场持久的远征。 随着帖木儿大汗的一声令下,大军如同脱缰的野马,向着大明帝国的边境冲去,他们越过荒凉的戈壁沙漠,跨过险峻的山脉雪原,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他们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东方的那片富饶的土地。” 西班牙驻撒马尔罕宫廷使节克拉维约放下了他的鹅毛笔,他确信无比,他的这些手札记载,将成为日后重要的历史资料。 作为6世纪到19世纪这上千年的历史中西方世界的主要书写工具,鹅毛笔是西方人的首选,因为它与羊皮纸和牛皮纸高度兼容,但克拉维约看着桌案上的毛笔却显得很不自在,这些毛笔比自己的鹅毛笔看起来粗很多,轻飘飘的鹅毛笔在书写过程中,其实并没有这些毛笔好用,如果书写对象是普通纸张的话。 “傅,东方人真的都是用狼毛笔和兔毛笔的吗?” “这叫狼毫、兔毫。” 在克拉维约的身边,一位穿着破旧但浆洗干净的大明官袍的男人认真回答道。 双方使用的,都是用的波斯语。 而吊诡的是,克拉维约的波斯语并不利索,这位穿着大明官袍的男人,反而说的是相当地道。 帖木儿的远征大军中除了贵族、军官、文官、士兵、商人、民夫等形形色色的职业以外,还有一群人,那就是外交使节。 克拉维约全名罗·哥泽来滋·克拉维约,是西班牙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宫廷大臣、外交使节、旅行家及作家,在数年前出使帖木儿帝国,并到撒马尔罕向帖木儿朝觐。 而他旁边被称为“傅”的大明官员,全名叫做傅安,字志道,开封府太康县人,洪武朝初任县吏,历任四夷馆通事、舍人、鸿胪寺序班,洪武二十七年任兵科给事中,洪武二十八年改任礼科都给事中,后被派遣出使西域,至撒马尔罕向帖木儿赏赐玺书、币帛。 之所以选他作为使节,有很大原因就是他曾经在四夷馆任职过,并且颇为勤勉好学,掌握了多门外语,其中就包括了在中亚应用最为广泛的波斯语。 四夷馆的设立,是因为四夷朝贡、言语文字不通,所以朱元璋命礼部选国子监生蒋礼等三十八人隶翰林院,学译书,译所作文字,合格后准出身。 而教授大明官员、监生波斯语的地方,是下面的回馆,教师都是元朝留下的地道色目人,所以傅安的波斯语字正腔圆也就不奇怪了。 而正是因为双方的无障碍沟通,帖木儿的态度才出乎傅安的预料,帖木儿与他在鸿胪寺了解到的不同,他不再对大明毕恭毕敬,而是态度粗暴地扣押了傅安,并且押解着傅安和他的使团在帖木儿汗国庞大的疆域内参观,以炫耀其国土之广,国力之盛,在完成了历时数年的参观之后,又强迫傅安跟随大军一同东征。 一开始傅安并不理解帖木儿前后反差极大的所作所为,因为在洪武二十七年帖木儿汗国来南京朝贡的时候,态度是极其恭顺的,不仅进贡了二百匹汗血宝马(这些大明不出产的极品战马对于大明来说相当有诚意),而且上表所言更是谦卑,充满了对大明和朱元璋本人的阿谀奉承。 “恭惟大明大皇帝受天明命,统一四海,仁德洪布,恩养庶类,万国欣仰。咸知上天欲平治天下,特命皇帝出膺运数,为亿兆之主。光明广大,昭若天镜,无有远近,咸照临之。臣帖木儿僻在万里之外,恭闻圣德宽大,超越万古.凡商贾之来中国者,使观览都邑、城池,富贵雄壮,如出昏暗之中,忽睹天日,何幸如之!又承敕书恩抚劳问,使站驿相通,道路无壅,远国之人咸得其济。钦仰圣心,如照世之杯,使臣心中豁然光明。臣国中部落,闻兹德音,欢舞感戴。臣无以报恩,惟仰天祝颂圣寿福禄,如天地永永无极。” 能舔的番邦很多,但大多没什么文化,能舔的这么发自肺腑又不留拍马痕迹的国家,除了朝鲜,帖木儿汗国算是独一份,所以朱元璋也很开心地派傅安来帖木儿汗国赏赐帖木儿。 可惜,朱元璋不知道的是,帖木儿之所以如此恭顺,如此频繁地派遣使者前往大明,就是为了为日后的远征准备充分的情报。 帖木儿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为了这次规模空前的远征,他除了不断通过联姻的方式拉拢西域诸国和东察合台汗国(别失八里)的贵族以外,还耐心地进行了情报收集,经过十多年持续不断的情报侦察,帖木儿对西域诸国和大明的地形、大致兵力部署已经了如指掌,而在建文二年,大明忙着打内战的时候,帖木儿的孙子伊斯坎达就对西域发起了一场小规模的试探性战争,攻下了于阗等地,一直推进到塔里木河中游。 这样,于阗以西的地方,如何行军、如何取水,帖木儿汗国就已经彻底掌握,而对于于阗以东,帖木儿同样非常清楚,他已经有了一张极其详尽的军用地图,按照他自己挑选的最优线路,帖木儿帝国的骑兵从于阗出发,可以沿着河西走廊一路抵达陇西,只要跨过陇山,那么他就可以效仿回鹘、吐蕃故事,兵临西安城下,而占据了关中,则意味着他在大明有了稳定的落脚点。 随后帖木儿就可以以关中为根据地,先巩固陕西、甘肃、宁夏,再等后方的援军抵达,稳定一两年后,出潼关图谋中原。而假如北元残部愿意配合,那么则可以就沿黄河长驱东进,截断大运河,与北元围攻北京城,把山西和河北收入囊中.这就是当年木华黎灭金的变种复刻版。 至于江淮流域,帖木儿很清楚,自己的骑兵并不适合在那里大规模展开,宋朝就是依靠川蜀-京湖-两淮三个战区的联动来抵抗蒙古人长达数十年不被灭亡的,当年蒙古人都没能一口气做成的事情,帖木儿没有过分狂妄到认为自己很快就能做成。 不过考虑到补给和水源的问题,即便地图上已经详细标注了所有水源地,但还是不足以支撑过大规模的远征军取水,所以帖木儿亲自率领的第一拨远征军,是二十万精兵。 这对于帖木儿汗国的历次远征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要知道,对奥斯曼土耳其的远征,跟远征大明距离是相当的,帖木儿汗国当时动用了五十万大军,在安卡拉会战中俘虏了奥斯曼土耳其苏丹巴耶济德。 而南征距离更近的北印度德里苏丹国,算上民夫和各国的仆从军,帖木儿汗国更是调遣了恐怖的八十万大军。 “能跟我聊聊这次远征的事情吗?”傅安虽然处于软禁状态,而且已经很多年没有取得大明国内的消息,但不管帖木儿如何威逼利诱,傅安都没有屈服,反而是带着他所剩不多的使节团队努力地探听着帖木儿汗国的各种消息,试图传回大明。 “傅,我经常听你提到苏(苏武)的故事,我很佩服,可是虽然我没去过大明帝国,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帖木儿的对手。” 克拉维约耸了耸肩,对傅安无奈地说道。 “聊聊吧。” 傅安坚持道。 克拉维约蓝色的眸子转了转,狡黠地说道:“等价交换吧,我对东方大明帝国也很感兴趣,你的消息我会记到手札里,这将是我们家族的无价之宝,自从马可波罗以后,已经很少有东方的风土人情被我们所了解了。” “先说说你了解的。” “好吧,伱真是一个不肯吃亏的人。” 克拉维约从他的手札中抽出一份很简略的地图,对傅安陈述起了西方的情况。 “傅,在我们西方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大帝国出现,实际上说出来你可能难以想象,对于我们来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已经是一个无可匹敌的对手了.在数年以前,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那恐怖的骑兵集群刚刚在保加利亚重创了神圣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与法国的联军,要知道,这支联军在我们西方,被公认为当时最优秀的军队,都是由各国的强大骑士所组成的,里面没有那些拿着草叉的农民。” 傅安一边听,一边认真地看着地图。 神圣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法国,这些国家都能在地图上明确地找到,或许放在大明也就是一个布政使司的大小,但对于这种蛮夷之地来说,已经是“大国”了。 “那你的国家在哪?” 克拉维约扶着额头,点了点地图的西南角,伊比利亚半岛上的西班牙。 “哦。” 傅安一击灵魂暴击后,总结道:“所以你们那里最强大的三个国家的联军,还打不过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被帖木儿汗国在正面决战(安卡拉会战)中击败,并且皇帝都被帖木儿俘虏了。” 实际上,当时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首都布尔萨,这座由汉尼拔设计的千年古都也沦陷了,少数土耳其人靠着希腊海员的帮助才得以渡过达达尼尔海峡,逃脱被屠杀的命运。 而令人感觉讽刺的事情是,这是此时的西方国家想做的事情。 在基督教世界,奥斯曼土耳其有三大宿敌,分别是匈牙利、保加利亚和拜占庭帝国,其中,最为心腹之患的是匈牙利王国,匈牙利王国的国王西吉斯蒙德为了应对奥斯曼土耳其的威胁,游说整个基督教世界,并且策划了基督教历史上的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此时,英法百年战争暂告停歇,神圣罗马帝国内部也并无战事,所以西吉斯蒙德的请求在欧洲的各个封建国家得到了广泛的回应,欧洲的骑士阶层的精英最后一次聚集在一起发动远征。他们的目标是奥斯曼土耳其,要将他们彻底赶出巴尔干地区。 可惜,宣称有着“上帝庇护”以一场伤亡惨重的失败宣告结束了,巴耶济德采用诱敌深入的战术,将十万欧洲十字军击败在巴尔干平原,并俘获了一万多骑士,但很快这位被尊称为“光明王”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皇帝,就倒在了帖木儿的兵锋之下。 “如你所闻。” 克拉维约幽默地指了指天,说道:“连上帝都畏惧帖木儿。” 这次轮到克拉维约发问了。 “那么傅,你觉得帖木儿为什么要发动对大明的战争?” 克拉维约有些难以理解:“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不是帖木儿的对手,马穆鲁克不是帖木儿的对手,巴格达、大马士革、德里.这些名城都被帖木儿屠了,他完全可以继续向西,达成蒙古人未竟的伟业,打到海的最西面,我们这些国家是无力抵抗的,他为什么要突然撤军回撒马尔罕,并且准备了这场规模巨大的远征呢?” 从西方人的思维出发,他们是很难理解帖木儿这种舍近求远的行为的,因为从利益和便捷性上,似乎完全说不通。 但东方人却并不难以理解,因为这还涉及到了“法统”。 傅安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他想当第二个成吉思汗,成为全蒙古的大汗。” “成吉思汗?我知道,这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 “成吉思汗及其子孙们所建立的大蒙古帝国,分为四大汗国,在帖木儿之前,窝阔台汗国就被灭国,而剩余的三个汗国,也就是察合台汗国、伊尔汗国、金帐汗国,此时都已经臣服在了帖木儿的脚下,根据你所说,哪怕是在上百年前击败过蒙古军队的埃及马穆鲁克骑兵,在帖木儿的面前也只有狼狈溃逃的份.那你看看这个世界,帖木儿重新组建第二个大蒙古帝国,还缺什么?” “大元!马可波罗抵达过的大元!” “我想这就是帖木儿的答案,而现在大元已经没有了,有的是大明你应该见到过,撒马尔罕的城中随处可见呈倒品字形排列的三圈标志,根据当地人的介绍,这象征着帖木儿大汗已经征服了四分之三的已知世界。” 事实上傅安通过对帖木儿的观察,这种得出的推测并没有错。 在远征的时候,帖木儿就听说了朱元璋死亡,朱允炆继位的消息。 随后,帖木儿又听说了,“燕王朱棣”这个在帖木儿的情报中极为重视的朱元璋第四个儿子、最具有战争才华的大封建主,率领着他蒙古人与汉人混编的边防军团,开始了他对新皇帝的反抗。 再往后,在几乎与安卡拉会战的同日,朱棣的叛军攻破了大明的首都,朱允炆失踪,消息传到了西亚,帖木儿立即决定放过手下败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以及埃及的马穆鲁克王朝,回师撒马尔罕,去准备他对大明的远征。 不仅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不敢追击,而且马穆鲁克王朝也被打老实了,后者占据了埃及和叙利亚,是一个标准的军事贵族国家,国王的突厥裔御林军们废除了合法的王朝,将自己的将军们送上开罗的王位大约是埃及版的“点检作天子”,但却没有“杯酒释兵权”。 而帖木儿之所以如此宽宏大量,是因为他认为只有征服了蒙古和大明,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全蒙古的大汗,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 看看帖木儿汗国那庞大的版图,这一切似乎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至少,帖木儿他现在的条件可比成吉思汗强太多了。 而之所以做出远征大明的决定,恰恰与靖难之役的结果有关。 帖木儿对大明经过十余年的情报搜集,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他本人甚至还会说一些汉语,从靖难之役朱棣获胜的结果中,帖木儿得出了他的判断,朱棣仅占有北平一隅之地,他的边防军团数量也并不惊人,来对抗大明中枢本来不应该有什么胜利的希望,但战争最后却久拖不决甚至朱棣翻盘成功,这本身就说明了经过朱元璋晚年的清洗,明军已经失去了在对抗元朝时所表现出的那种惊人战斗力,而经过靖难之役,明军内部也必然两败俱伤。 在常备军规模和战斗力上,帖木儿认为自己已经有了相当的优势,这种优势结合详细的情报、缜密的计划,那么远征大明就有了所需的全部基础。 傅安接着问了克拉维约一个看起来没那么重要的问题。 “你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皇帝巴耶济德有什么了解?他应该是你们的主要敌人。” “坦率的来讲,这位皇帝虽然作为俘虏与我们同处这支大军之中,但其实我对他没有太多的了解,因为‘我们’这个词并不准确,太过泛指了,西班牙王国与法国乃至神圣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之间并没有太过紧密的联系,且由于国家之间距离过远的原因,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对西班牙王国来说几乎没有任何现实威胁。” 克拉维约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对安卡拉之战细节的了解,以及对巴耶济德的了解,最初还是来自于从西班牙出使帖木儿汗国的旅途中,那时候我们从高加索地区顺着幼发拉底河南下来到锡瓦斯城.皑皑雪山之下,皆是绿草如茵的牧场,这是一座美丽的城池,这里有很多亚美尼亚人和格鲁吉亚人,他们其中就有不少基督徒,在既作为驿站又作为教堂的地方,他们告诉了我安卡拉之战的事情,其实奥斯曼土耳其人打的相当顽强。” “基督教的传播这么广泛?”傅安对这个有别于佛教、道教的宗教表现出了相当的好奇。 “当然。” 克拉维约想了想,说道:“天竺的佛教不也跨山越海传播到了华夏吗?不过从锡瓦斯城出发,再往东南,到了高加索山麓东南的大不里士,就只有少量基督徒了,这是基督教目前传播的最东端。” 克拉维约露出了复杂的神情:“傅,你知道吗?在大不里士的城中心,既有被帖木儿屠杀的反抗者的尸骨建造的‘白骨京观’,也有美丽的花坛和清洁的引水渠,这真是一个扭曲的国都后来来到了铁尔梅兹,这里有精心打理的玫瑰园,有历史悠久的中亚葡萄酒,还有沐浴在日光中的棉花田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撒马尔罕,这里真的是世界的中心,突厥人、波斯人、叙利亚人、亚美尼亚人、希腊人和印度人全都汇聚在这里。再后来,就是我们遇到的那一天了。” 傅安不太想回忆,总之,很久没被帖木儿召见的他受到了侮辱,并且得知了大明的最新消息——燕王朱棣通过叛乱手段登基了。 帖木儿当时坐在铺有丝绸和被褥的宝座上,头戴饰有宝石的白色毡帽,对着来自埃及的马穆鲁克王朝大使、从北方南下的金帐汗国使节、由印度北上的德里苏丹国特使、以及那些受帖木儿册封的属国或地方领主的代表,公开宣称朱棣就是“猪可汗”,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显然帖木儿明白汉语里的一些谐音梗。 在这里,克拉维约也首次听闻帖木儿讲述了他的早年经历,包括他如何从没落王族起家,带着几百骑兵劫掠商队,并在战斗中落下残疾。 显然,傅安没有获得他想要的情报。 “如果你想了解这位跟你们的靖” “靖康之耻。” “对,跟你们的靖康之耻差不多的奥斯曼土耳其皇帝,或许你可以向帖木儿的孙子提出申请,他一定乐得向你炫耀他们的战绩,皇帝就被关在马戏团里。”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二章 机密 冬日的锡尔河河畔,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帖木儿汗国的军队在锡尔河河畔扎下了营地。 营地依河而建,规模庞大,犹如一座冰雪城堡,士兵们的帐篷星罗棋布,被雪后的阳光照射得闪闪发光,像是无数颗镶嵌在白色原野上的宝石,而帐篷之间的空地上,偶有给贵族加餐的炊烟袅袅升起,与寒冷的空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温暖的画面。 帖木儿汗的御帐位于营地的中心,高大而威严,在太阳光芒的照耀下,仿佛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轻纱,显得格外神秘而庄严。 御帐的四周,士兵们列队而立,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长矛的尖头闪烁着寒光,他们的面庞被冻得通红,但眼中的坚定与忠诚却丝毫未减。 傅安推开帐篷的厚帘,刺眼的日光映在雪地里让他一时之间有些睁不开眼,而等到他适应了这光线后,看着眼前壮观的场景,哪怕他作为大明的使节深信帖木儿汗国无法战胜大明,却依旧情不自禁地为之惊叹。 “去哪里?” “去找哈里勒。” 哈里勒是帖木儿最喜爱的皇孙,今年刚刚二十一岁,大约等于朱雄英之于朱元璋、朱瞻基之于朱棣。 哈里勒是帖木儿第三子米兰沙的长子,米兰沙在为帖木儿征战四方时极为卖力,也因为在战场堕马导致了终身残疾,让帖木儿愧疚不已,所以哈里勒的身上汇聚了帖木儿双重的爱。 不过跟那些暴躁的兄弟们不同的是,哈里勒这人风趣又幽默,如果说有什么缺点,那唯一的缺点就是喜欢吹牛.但这似乎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哈里勒因此交到了很多朋友,许多人都喜爱与他聊天。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哈里勒兼职负责管理这些需要限制行动轨迹的人。 在守卫的带领下,傅安跟着往锡尔河方向走去,这些守卫并不是很警惕,身处十几万大军之中,倒也没人怕傅安逃走,反而是怕他找不到路,若是迷路走到其他区域被一些冒失的贵族耍酒疯随手砍杀了,才是祸事 跟大明军队不同,帖木儿汗国的军队中民族、宗教成分极为复杂,对于贵族也颇有优待,贵族们是不禁酒的,而如今在锡尔河河畔大军已经驻扎了四十多天,等待锡尔河的冰面彻底冻透,闲极无聊之下,每天都有嗜杀的贵族杀人取乐。 但跟处处有着优待的贵族不同,帖木儿汗国的士兵还是苦哈哈的,这些士兵们早早地从通铺里爬起来,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在河畔,他们踏着厚厚的积雪,穿梭在帐篷之间,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团白雾,傅安暗暗观察,虽然天寒地冻,但他们的动作依旧迅速而有序,彰显出帖木儿汗国军队的严明纪律和顽强精神。 帖木儿的军队虽然民族、宗教都很复杂,但经过傅安的总结,大致分为贵族直属的精兵以及普通战兵两类,兵种则分为骑兵、步兵、炮兵、运输兵、工程兵、通讯兵等等。 在指挥制度上,帖木儿汗国全盘继承了蒙古帝国的军制,即十夫长、百夫长、千夫长、万夫长,武器装备是基本统一配备的,不需要士兵自己准备,军队里还有军法官,这种日常扎营的时候,军法官就会到处乱逛,没走多远傅安就已经见到了两个军法官了。 帖木儿汗国军队的训练也很到位,河面上,冰层厚实而坚硬,仿佛一片银色的平原,虽然十几万大军通行可能还有困难,但想来随着气温的下降,冻结实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 在贵族们的命令下,士兵们在冰面上进行着各种训练,他们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长矛舞动时带起的风声在寂静的河畔回响。 河面上,一队队士兵正在忙碌地穿梭,他们或挥舞着铁锤,在冰面上开凿出一个个小洞来捕鱼,或驾驶着马拉雪橇,运送着物资和木材,虽然天寒地冻,但士兵们的热情与活力却让这个冰雪世界充满了生机。 很快,傅安就找到了哈里勒皇孙。 此时他正蹲在冰面上观察着下面的鱼。 “你是来问我们什么时候能过河的吗?”哈里勒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语问道。 “很快了,在冬天的河边等待,总比夏天经过别失八里上千里酷热无水的沙漠容易得多。” “快说,我猜对了。” 说罢,哈里勒抬起头来,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这个汉语老师。 对于傅安明里暗里打探各种情报的事情,哈里勒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有意无意地纵容。 与心心念念成为真正的“全蒙古的大汗”的爷爷不同,出生在河中地区的哈里勒对于征服东方没什么执念,在他看来,翻山越岭数千里去占领一片几乎全是沙漠和隔壁的土地(别失八里和甘肃河西走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必要,至于所谓的中原花花世界,哈里勒更是不感兴趣在很多贵族看来,撒马尔罕就是世界的中心,这里应有尽有,而且汗国的领土已经过于广阔到统治起来有些吃力了,为什么还要去进行一场充满了不确定的远征呢? 傅安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见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皇帝巴耶济德。” “当然可以。” 哈里勒站起身来揉了揉久蹲后有些麻木的膝盖说道:“大汗今天去祭拜一位圣者的陵墓了,他没空管这些事情,我可以做主,走吧,一起去吧。” “你今天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确实如此。” 哈里勒哈哈笑道:“我还在为没能成为前锋统帅而郁闷,你知道的,如果是我成为了前锋统帅,那么没有任何将军是我的对手爷爷应该选择我,而不是那个在黑泥潭里打滚的哈里·苏丹。” 见傅安没有听懂他的隐喻,哈里勒解释道:“我的兄弟爱上了一个从马穆鲁克王朝那里进贡来的黑人女仆,无可自拔的那种。” “哈里·苏丹到了什么位置?” “不知道。” 哈里勒并非毫无保留,实际上,他接到了很不好的消息。 “爷爷越来越固执了,我真希望他停止这场糟糕的远征。” 哈里勒平日里的活泼神情淡了很多,这个高鼻梁蓝眼睛的皇孙此时有些无奈,他并不赞同对大明的远征,几乎没有多少补给地的数千里远征实在是兵家大忌,现在补给倒是还凑合,可是可以预见的事,再往后后勤压将力十分巨大,士兵吃不上饭就得靠宰杀牛羊或者喝骆驼奶强撑,即便走到大明西北边境也是人困马乏。 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不占,怎么赢? 若是大明西北的坚城啃不下来,哪有什么进取关中的事情? 而哈里勒的这种态度并不是个例,在帖木儿汗国的高层中,几乎是绝大多数人都持这种态度。 帖木儿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不仅跟家族内部的很多掌握实权的大贵族发生了争执,而且在过去的几年中,帖木儿最优秀的几位子孙相继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令他极其悲痛,哀叹自己没有成吉思汗的福气,虽然百战百胜,但总得自己亲自出马才能解决问题,可是他今年已经快七十岁了。 没有人劝说的动这位一意孤行的老人。 “我也希望如此。” 哈里勒深深地看了傅安一眼,在他看来,大汗的位置远比远征要重要得多,如果远征路上爷爷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拥有合法继承权的他肯定不会继续远征,而是需要缓和与大明的关系,这也是他有意优待和拉拢傅安的根本原因,他需要这样一个中介。 实际上,这并不是什么异想天开的事情,如果没有姜星火干预历史线的话,在帖木儿过世以后,哈里勒作为他生前钦定的继承人,将会与他的四叔沙哈鲁为争皇位相互激战.朱允炆点了个赞。 而哈里勒为了与明朝和解,就释放了早年遭帖木儿扣押的明朝使臣傅安、杨德文等人,并托其带去帖木儿帝国意在与大明修好的愿望。 而这一善举也为哈里勒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 当明朝的使节带着朱棣的亲笔信来到撒马尔罕调停帖木儿汗国内战双方的时候,哈里勒已经成了他四叔沙哈鲁的阶下囚,而沙哈鲁为了缓和与大明的关系,将哈里勒释放并把伊刺黑封给了他当然,这里面也有大明与帖木儿汗国的政治传统略有不同的因素,帖木儿汗国是典型的分封制,哪怕是帖木儿,也只直接管辖以河中为中心的核心领土,其余的庞大国土,则是通过分封的方式封给各级封建主。 类似于蒙古帝国体制的帖木儿汗国缺乏直接管理地方的能力和意愿,那么参考蒙古各大汗国内战时对对手手下留情,驱逐其部落和子民的形式,沙哈鲁对哈里勒的举动也就不奇怪了。 而正式成为帖木儿大汗的沙哈鲁也派使团至南京朝见朱棣,送上豹子、狮子等礼品,双方重新恢复了朱元璋时代的表面宗藩关系,从此友好往来。 郑和在下西洋的过程中,经过南天竺就是帖木儿汗国的领土,也随着两国关系的改善得到了相当的优待。 不然郑和恐怕都没有派人去麦加朝圣的机会,因为那里现在正是帖木儿汗国从马穆鲁克王朝手里抢过来的地盘,还不是白羊王朝的领地,因为白羊王朝的创始者卡拉·奥斯曼正是作为仆从军参加了帖木儿汗国的安卡拉战役,帖木儿才将迪亚巴克尔整个地区赐给他作为封土. —————— 在帖木儿汗国东征大明的浩荡军队中,有一个特殊的存在,那就是被俘虏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皇帝巴耶济德。 他曾是一国之君,统御万民,他曾被十字军称为“光明王”,冠以“闪电”的绰号,如今却沦为阶下囚,被束缚在这支远征大军之中。 巴耶济德被安置在马戏团里,与那些杂技演员、驯兽师为伍,为贵族们提供表演,他的身份虽然高贵,但在这里,却无人对他投以敬畏的目光,相反,他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个用来取乐的玩物。 马戏团的帐篷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动物的气味和粪便的臭味。 巴耶济德被要求穿着滑稽的戏服,与杂技演员一同表演,昏暗的灯光下,巴耶济德穿着滑稽的戏服,他的动作笨拙而僵硬,与那些身手敏捷的演员形成鲜明的对比,每一次的踉跄、每一次的失误,都会引来前来观看打发时间的贵族发出阵阵哄笑和嘲讽,他们的笑声像针一样刺在巴耶济德的心上,他的心在滴血,但脸上却不得不挤出一丝苦笑,以迎合那些无情的目光。 每当表演结束,巴耶济德都会默默地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角落的笼子里,那里是他的囚室,也是他的避风港,笼子四周挂满了厚厚的帘子,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和窥探,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巴耶济德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屈辱和困境,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巴耶济德是穆拉德一世之子,他并非庸碌之君,相反,在这个时代几乎所有东西方大帝国的君主都是一代名将,当年与奥地利联姻的匈牙利国王拉约什二世拒绝了穆拉德一世的和平倡议,接着就爆发了决定巴尔干命运的第一次科索沃战役,而巴耶济德的父亲穆拉德一世于战役开始时即被暗杀,巴耶济德被迫在军中即位,必须面对看起来极为不利的战局,这个年轻人通过沉着冷静的指挥歼灭了塞尔维亚、保加利亚等国联军,俘杀其统帅拉扎尔公爵,征服了塞尔维亚、保加利亚。 八年前,巴耶济德与匈牙利国王西吉斯孟统帅的匈牙利、波兰军队以及英、法骑士组成的十字军共十万人会战于尼科堡,并大获全胜。 如果不是帖木儿西征,估计这时候巴耶济德不是在马戏团里,而是坐在君士坦丁堡高高的王座上.只能说帖木儿救了拜占庭帝国一命。 安卡拉战役中,跟傻乎乎直冲的西欧骑士们不同,帖木儿利用比奥斯曼土耳其军队更高的机动力绕开防线从南方抄其后路,把奥斯曼土耳其军队逼迫到平原上决战,两个同样以骑兵见长的国家以各自的君主亲自指挥着开始了决定两国命运的决战,然而很快变故就发生了,守卫奥斯曼土耳其军队右翼的蒙古-突厥裔两万骑兵被帖木儿帐下的其旧主招降叛变,随后连锁反应就是安纳托立亚部队以及部分亲卫队近两万人也被迫投降,奥斯曼土耳其军队一溃千里。 然而得知朱棣靖难成功的消息的帖木儿却并没有继续吞并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甚至去占领拜占庭帝国,而是把土耳其的旧领地平均分给了巴耶济德的四个儿子们,而巴耶济德本人则被拘禁于监牢内,作为战利品看待,帖木儿甚至会把他当作脚凳使用,逼迫巴耶济德的塞尔维亚妻子于他的朝臣面前跳舞。 巴耶济德看着牢笼的铁栏,有的时候,他很想一头撞死在这里,一了百了。 现实是残酷的,巴耶济德的耳边又响起了观众的嘲笑声和驯兽师的鞭打声,这些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皇帝,而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囚徒。 巴耶济德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他曾经拥有无尽的权力和荣耀,如今却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自己能否重获自由,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他只能默默地忍受着屈辱和痛苦,期待着有一天能够重回故土,重新登上皇位。 但是,现实却残酷地告诉他,这一切都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巴耶济德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他问自己:我究竟是谁?是那个曾经荣耀的皇帝,还是现在这个屈辱的囚徒?我的未来在哪里?是重获自由,还是永远沉沦? 这些问题像黑暗的漩涡一样吞噬着巴耶济德的心灵,让他陷入了无尽的挣扎和痛苦之中。他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只能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期待着有一天能够摆脱束缚,重获自由。 在昏暗、充满异味的笼子里,巴耶济德像往常一样孤独地坐着,眼神空洞地凝视着前方,自从被俘,他就一直这样度过着每一天,仿佛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 笼子的帘子被轻轻掀起,一道明亮的光线透了进来,巴耶济德微微眯起眼睛,看到两个人影逆光而立,其中一个是身材高大的帖木儿皇孙哈里勒,他的面容在光线中显得柔和,而另一个人虽然他不认识,但从独特的服饰可以看出来,应该是传闻中被扣押的明朝使节。 哈里勒率先开口,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帐篷里回荡:“巴耶济德皇帝,我们来看伱了。” 这里的人都被他暂时赶走了。 说着,他示意傅安向前走。 傅安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巴耶济德面前,他深深地看了这位曾经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皇帝一眼,然后缓缓地双手作揖行了一礼。 这一奇怪的举动让巴耶济德感到有些意外,他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才回过神来,大约是大明那边的礼节,于是同样行礼表示回应。 “傅安特使,你怎么会在这里?”巴耶济德的声音沙哑而低沉,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双方交谈用的还是波斯语,这是此时西亚和中亚的通用语,诸国的皇室和使节基本都会。 傅安轻叹一声,道:“和你一样,我也成了帖木儿汗国的囚徒。不过,哈里勒皇孙对我还算礼遇,让我在这里不至于太过困苦。” 巴耶济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苦笑道:“原来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 哈里勒在一旁插话道:“巴耶济德皇帝,你也不必太过悲观,虽然你现在是囚徒,但并不代表未来没有希望,说不定有一天,你还能重获自由。” 巴耶济德没有回应哈里勒的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傅安,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他知道,傅安作为明朝的特使,一定有着自己的使命和责任,而现在,他们两个人都被困在这里,无法完成自己的使命,这种无奈和挫败感让巴耶济德感到更加痛苦和绝望。 但巴耶济德并不是毫无希望的,因为在巴耶济德的心中,大明作为已知世界的最强大帝国之一,也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所以不管怎样,只要帖木儿的远征大军出现了问题或者被明军所击败,那么他将有极大的可能重获自由返回故土。 故此,巴耶济德非常想要与傅安打好交道。 而傅安同样获知了现在大明外交政策的转变,对此傅安兴奋不已,他走了万里路,被带着参观了整个帖木儿汗国,与那些待在国内的士大夫不同,傅安很清醒地意识到只有大明转向对外进取,才有机会与西面的这些大国,诸如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拜占庭帝国、马穆鲁克王朝、神圣罗马帝国等进行交往,而这正是他傅安这种人的用武之地。 投笔从戎班定远,谁不想当呢? 所以,傅安也很想与巴耶济德处好关系,这样日后若是对方真的因为明军的解救而脱困重新登基,那么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将不会成为大明向西的阻碍。 若是帖木儿汗国日后由哈里勒成为大汗,以哈里勒的性格,也同样不会与大明发生太大的冲突。 这样的话,向西的两个区域霸主级别的大国,说不定就可以与大明和平相处,很多事情就好谋划多了。 因此被软禁了更长时间的傅安却似乎并不沮丧,他抬头看了看马戏团帐篷的顶部,然后转身对巴耶济德说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是我们大明的一句古话,意思是即使身处困境也不能放弃希望,未来还很长。我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重获自由的。” 巴耶济德听了傅安的话,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他深深地看了傅安一眼,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在这一刻,他似乎找到了一丝坚持下去的力量。 哈里勒随后也与他交谈了片刻。 帐篷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但巴耶济德的心情却比之前明亮了许多,他知道自己并不孤单,还有傅安这样的人在陪伴着他一起面对困境,虽然未来仍然充满未知和挑战,但至少在这时候,他感到了希望和温暖。 傅安不方便说太多,他稍后就与哈里勒一起离开了马戏团的帐篷。 中午时分,阳光正暖,营地中的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他们来自不同的部落,有的是经验丰富的老兵,有的是初次踏上战场的年轻人,此时一同享用着热气腾腾的食物,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的笑容,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的寒冷和疲惫,都被温暖的火光和可口的美食所驱散。 再往远处走,营地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马鸣声和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哈里勒停下了脚步,傅安跟着止步。 “你有话对我说?” 傅安的感觉很敏锐,哈里勒说道:“今日即便你不来找我,我也合该来找你的。” 不待傅安追问,哈里勒主动说道:“我要与你说两件事情,都是机密,要不要听取决于你,如果听了那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一旦泄密,我不见得有什么事情,但恐怕到时候死亡对你来说都是最享受的事情。” 这里虽然足够隐秘,但哈里勒依旧小心,他说的都是傅安教他的汉语,虽然有些半生不熟,但基本能表达清楚意思。 “你说吧。” 傅安深深地看了哈里勒一眼,表面上波澜不惊,心脏却在胸腔里止不住地狂跳。 转机来临的这一天,他等了太久了。 “第一件事情,哈里·苏丹的先锋军遇到了大麻烦。” “什么大麻烦?” 哈里勒听到这个问题,眉头紧蹙,他似乎没想好怎么回答。 斟酌了半响词句,哈里勒用汉语对傅安说了一遍,生怕傅安不能理解,又用波斯语重点解释了一下关键词。 “哈里·苏丹遇到了无法攻克的奇怪堡垒?” “是的。” 哈里勒重重地点了点头,其实光从他看到的信件上,他也无法想象出来,这个哈里·苏丹口中“无法攻克的奇怪堡垒”究竟长什么样子。 “是灰白色的堡垒,不是石头,不是沙子,不是贝壳.并非这世界上所有已知的材料,哪怕是随军南征北战多年的色目工程师都辨认不出来。” “这种材料筑造的堡垒像是一个不规则的棱形,它是如此地坚不可摧,哪怕是哈里·苏丹携带的回回炮(重型配重式投石机)也无法造成多大损伤,任何已知的攻城武器都没有起到效果,甚至火烧和火炮爆破也统统不行。” 哈里勒看着傅安的眼睛:“傅安老师,告诉我,这种在蒙古人攻克襄樊时都没有出现过的堡垒,究竟是什么?” 傅安心中虽然喜悦,但表面上却是一脸茫然。 “我不知道。” 傅安是真的不知道,所以他的所有表情都显得是那么的毫无破绽。 最好的演技就是不用演。 哈里勒已经相信傅安不知道了,因为别说离开大明已经好几年的傅安了,就是去年刚刚派出去的间谍都没搞清楚,没有任何关于这种奇怪堡垒的讯息。 唯一有的,就是一条疑似谣言的讯息。 ——这是名叫姜星火的大明国师的某种仙术。 仙术? 哈里勒嗤之以鼻。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神迹、仙术,尼科堡之战,十万十字军怎么没得到上帝的保佑?安卡拉之战,双方虔诚信仰的神明怎么没下手干预?难不成都忙着在天上打架? 生活在帖木儿汗国这个信仰多元的国家里,因为大家都信不同的神,哈里勒反而不太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你听说过或者认识姜星火吗?”哈里勒又问道。 傅安的回答跟上次一样,哈里勒满意地点了点头,傅安没有说谎,因为根据帖木儿汗国的情报,傅安从时间点上确实不可能认识姜星火。 此时,傅安的心里既惊喜又担忧。 惊喜的是帖木儿的先锋军面对哈密卫的奇怪堡垒毫无办法,担忧的是,他害怕姜星火又是一个类似大宋国师林灵素的角色,所谓的“仙术”不过是装神弄鬼。 “很棘手,因为根据情报,像是哈密卫这样的奇怪堡垒,在河西走廊新修了十多座,一个一个啃过去,恐怕几年时间都啃不下来。” 哈里勒不再伪装,单刀直入。 “第二件事情,大汗的健康情况不是很好。” 自从到达讹打刺以来,帖木儿就一直在酗酒,如今到了锡尔河河畔,因为内部争执、年事已久无法恩爱等种种原因,酗酒成了一身战场伤疤的帖木儿阵痛和麻痹自己的好办法。 阿拉克烧酒代替葡萄酒成了他的最爱,这种从发酵的棕榈汁提取,与大米和糖蜜相配比所生产出来的烈酒,既有米酒悠长的韵味,又香甜好喝,唯一的问题就是对于一个年迈的战士来说,它的劲头实在是太大了。 “今天大汗没有去圣人的陵墓,而是病倒了,酗酒导致了风寒和高烧,去祭拜陵墓那只是对外的说辞,用以拖延时间。” 哈里勒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匕首,刺破了原本就稀薄的暖意,他蓝色的眼眸中满是阴沉,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般砸在傅安的心上,他在帖木儿汗国待了几年,很清楚帖木儿的健康对于整个大军,乃至于他们这些囚徒来说,都意味着什么。 这个岁数的老人,如果高烧不退,那么一命呜呼只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情罢了。 “我给你准备了快马、食水、通行凭证,如果真有万一,你跟着我的亲卫一起出发,他们会护送你绕路去大明面见大明在甘肃的最高指挥官平羌将军、西宁侯宋晟,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当年出西域的时候,你见过他。” 宋晟是洪武国时的老将,不仅跟蓝玉一起征过西域,而且四镇凉州,前后二十余年,在甘肃可谓是威信著绝,朱棣也很信任他,把甘肃的军政民政统统交给了他。 不过因为大明在甘肃兵力单薄,所以三年前另一外帖木儿汗国的皇孙伊斯坎达攻略于阗的时候,宋晟并没有任何举动。 “到时候,有句话带给他。” “要我与西宁侯说什么?” 傅安精神振奋。 “送宋将军一场大战功,拖住哈里·苏丹,我断会他的补给。” 哈里勒的神情沉静的可怕,完全没有了往日嘻嘻哈哈跟人吹牛时的样子,仿佛在说着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实际上,帖木儿的孙子里,最能打的伊斯坎达如今已经被软禁,只要哈里·苏丹回不来,那么本来就有合法继承权的哈里勒,在帖木儿的孙辈里将再无敌手。 唯一需要忧虑的,就是他的四叔. 大明靖难之役的结果,就让哈里勒觉得很不爽。 同样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受宠皇孙,同样骁勇善战的四叔,不得不让哈里勒掂量掂量,沙哈鲁会不会也给他“靖难”了。 实际上,如果看看沙哈鲁的人生经历,他拿的确实是标准的“四叔”模板。 沙哈鲁作为帖木儿的小儿子(不包含私生子),出生在帖木儿刚刚建立汗国的时代,他的少年在撒马尔罕的宫廷中受到良好的宗教和文化教育,通晓波斯语、察合台语和阿拉伯语,喜爱文学艺术,善于骑射,文武双全,七年前年受封于霍拉桑。 如果历史线没有变动的话,接下来沙哈鲁将借哈里勒被叛将背叛之机,从封地霍拉桑起兵,进军河中夺取撒马尔罕,然后将除西波斯以外的原帖木儿汗国领土统一。 随后就是“四叔”该干的事了,迁都。 沙哈鲁把都城迁到了便于控制波斯一带的赫拉特,随后在他四十多年的执政生涯中,他除统一领土和平息各地叛乱外,把主要精力投入国内建设,以恢复其父征战时带来的破坏,主要手段是采取措施发展农业、手工业和商业,修建灌溉工程,开辟新商道,遍设驿站,重建和新建主要城市,这些内政举措使得整个帖木儿汗国进入了繁荣,而赫拉特和撒马尔罕也成为波斯文学和艺术的黄金时代代名词。 随后他将在晚年按照“四叔”模板,因病死于平叛的路上。 藩王、起兵、夺位、迁都、盛世,再加上“生于战火死于征途”。 朱棣若是看了,应该会觉得这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异父异母亲兄弟。 不过未来的事情,眼下的这两个人并不知道。 此时傅安虽然心头一颤,但还是勉力答应了下来,随后他又问了一个很关心的问题。 “杨德文呢?” “他和大明使团的其他成员得留下。” 傅安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其他使团成员一方面是他不愿意也不方便放,另一方面,则是作为影响他的羁绊,免得傅安误事。 风声呼啸,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而在这个风暴的中心,哈里勒的命运、巴耶济德和傅安的命运,以及整个远征大军的命运,都如同飘摇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三章 脱困 皇孙哈里·苏丹,作为这支远征大军的前锋统帅,骑着他那匹神骏的汗血宝马,目光如炬,凝视着前方哈密卫那座奇怪的堡垒。 这座堡垒,不,应该是整个西北走廊的堡垒群,都是由姜星火和工部的大匠们精心设计的,然后在具体施工过程中结合了一下当地地形和其他条件进行微调。 而眼前的奇怪堡垒它不同于哈里·苏丹以往见过的任何城堡,跟格鲁吉亚人和亚美尼亚人那些有圆形或三角形城齿的高耸幕墙的堡垒不同,跟奥斯曼土耳其人学自拜占庭的以圆柱形塔楼为主的大理石堡垒也不同这座堡垒是由一种奇怪的土所浇筑而成的,棱角分明,宛如一块巨大而突兀的岩石在戈壁上崛起,堡垒的墙壁上,射孔密密麻麻,如同一只只冷酷的眼睛,盯着外面的敌人。 正是这座像是脱了水的海星一样的不规则棱形堡垒,折磨了他的军队已经有足足二十多天了。 哈里·苏丹率领的军队已经不间断地围攻了这么久,但这座堡垒依旧屹立不倒,他们的投石机砸出的巨石,在堡垒的墙壁上重重砸下,却只留下浅浅的痕迹,箭手射出的箭矢,更是扎进堡垒的墙壁都做不到,充其量就是铁质箭簇蹭一个火星子出来。 哈里·苏丹的脸上虽然没有太大神情变化,但心底却满是焦急和无奈,他知道,这座堡垒是他们的绊脚石,如果不将其攻下,他们将无法继续他们的远征,他望着那座堡垒,眼中闪烁着愤怒和不甘的光芒。 可看了看手里的地图,打完了哈密卫,后面还有沙州卫、肃州卫、山甘卫、永昌卫、西宁卫、凉州卫等等十多个堡垒等着他呢。 一想到这里,哈里·苏丹难免有些心态崩溃。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哈里·苏丹强忍住了把副将一刀砍了泄愤的冲动,继续指挥攻城,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盯着前方那座巍峨的棱堡。 夕阳如血,映照着哈里·苏丹的部队,他的亲卫队还没有动,这些骑在雄俊战马上的重甲武士,他们像一群嗜血的狼,眼中闪烁着征服的渴望。 不过现在还不到他们上场的时候,必须先摸清棱堡的弱点才行。 棱堡的城墙不算高大,但却格外坚固,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屹立在天地之间,城墙上,明军严阵以待,他们的眼神坚定而决绝,仿佛已经做好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准备。 在前面的部队已经基本伤亡殆尽后,随着哈里·苏丹一声令下,进攻的鼓声震天响起,上千士兵像潮水般涌向棱堡,他们的脚步沉重而有力,震得大地都在颤抖,帖木儿军队的箭雨如蝗虫般从天而降,密集的箭矢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 哈里·苏丹的部队如同狂风暴雨般猛烈地冲击着棱堡的城墙,辅兵们先是踩着沙袋与死人尸体形成的缓坡登上去,然后继续抛下自己抱着的沙袋,来堆高攻城位置,如果他们没有被击杀的话,就可以返回自己的出发阵线,继续拿新的沙袋来重复这项工作。 而相比于在不远处的戈壁沙漠能够大量获取的沙子而言,人命反倒在这个残酷的战场上显得珍贵了许多。 同时,云梯车也架了上去,手持充满了草原风格的牛皮圆盾牌的刀盾手们,从中蜂拥登城,可是无论他们如何挥舞手中的兵器,发出怎样震天的呐喊声,他们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多么异常勇猛。 可棱堡的城墙就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岳,任凭狂风暴雨的侵袭,依然屹立不倒。 战斗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双方的士兵都陷入了疯狂的拼杀之中,鲜血染红了城墙,顺着棱堡的城墙流淌下来浸湿大地,死亡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哈里·苏丹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棱堡的城墙,他知道,只有攻破这道防线,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然而仅仅靠云梯车,显然是不够的。 现在哈里·苏丹只能寄希望于把棱堡前的几段战线直接用沙袋和人命填平,并且能够消耗完明军大炮的炮弹。 然而,防守棱堡的明军却表现出了惊人的顽强和勇气,他们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让哈里·苏丹的部队一次次无功而返。 马上就要夜幕降临,战斗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哈里·苏丹的攻城部队却已经疲惫不堪了。 在夕阳的余晖下,哈里·苏丹下令撤军,除了游弋在棱堡外防止明军缒城而出,摧毁下面沙袋缓坡的骑兵外,其余全都撤回了营地。 他骑着战马,缓缓地离开了那座让他束手无策的堡垒,背影在只剩下一抹红色的夕阳的照耀下,显得那么孤独和无奈。 他看了看手里部下抠出来的灰色混凝土碎片,自嘲今天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因为通过攻城车的掩护,他们已经挖掘到了棱堡最前面的钢筋部分。 可惜,面对这些坚硬的钢,哪怕是再锋利的大马士革弯刀,都无可奈何,埋在混凝土里面,就算是大锤也敲不弯多少。 眼前的这些棱堡,已经成为了哈里·苏丹军中绝大多数士兵的梦魇。 哈密卫的北面就是两座山脉,山脉中间有河流湖泊,哈密卫本身也建立在拥有独立水源的要道上,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天然地形条件极为优越。 哈密卫很难啃,但哈里·苏丹率军绕过去肯定是不行的,因为这里就掐着要道,他绕过去了,后面的补给部队怎么办?没有大量兵力护送,明军一袭击一个准。 而且绕开了哈密卫,西北走廊这么多卫,他能都绕过去吗?都绕过去怎么补给?这时候又没有空投,没吃的只能喝本地特产西北风顶饿了。 除了这些当下的问题,让他烦心的,还有另一个重要的问题。 哈里·苏丹坐在营帐中,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粗糙的布帘上,如同一只困兽在挣扎。 他看着手里的信,眼神深邃而沉重,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忧虑。 因为这封信上写的东西,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爷爷帖木儿大汗身体有恙。 这个消息对于哈里·苏丹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帖木儿大汗是他的精神支柱,也是整个远征大军的灵魂,如今,大汗的身体状况堪忧,这不仅仅是对哈里个人的打击,更是对整个军队的打击。 这次远征就是帖木儿凭借一己之力推动的,而如果大汗身体有恙这个消息传出去,那么前锋军肯定无心攻城了。 哈里·苏丹感到一阵无力,他仿佛看到了远方的爷爷,他的心中充满了愧疚和自责,作为孙子,他未能在大汗身边尽孝;作为前锋,他未能攻下眼前的堡垒,为大军开辟道路。 这时,马穆鲁克王朝进贡的黑珍珠掀开了他的帐篷帘子,担忧地看着他:“殿下,你还好吗?” 哈里·苏丹失去了往日对她的温柔,下意识地用手遮住密信,然后蹙眉不耐道:“你先出去,我要自己静一静。” 黑珍珠很听话,放下手中托盘的食物安静地走了出去。 他闭上了眼睛,双手紧握成拳,仿佛在寻找着某些力量。 哈里·苏丹坐在静谧的营帐之中,心头的忧虑如潮水般翻涌,无法平息,他的思绪在两种恐惧之间徘徊:一是担心爷爷的病情如果无法好转,那么他的兄弟哈里勒会趁他在前线征战之际,暗中谋夺大汗之位;二是忧虑如果爷爷的病情好转,看到对哈密卫的进攻毫无进展,会责备他攻城不力,一怒之下撤销他先锋的职位。 哈里·苏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哈里勒狡黠的面孔和爷爷严厉的眼神,这两种形象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他知道,无论哪一种情况发生,对他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其实哈里·苏丹很清楚,现在最关键的是要保持冷静,不能被这些担忧所左右,很快他开始思考对策,如何在这场政治和军事的双重危机中保全自己。 哈里·苏丹的手上有三万五千先锋军,加上别失八里和附近蒙古、畏兀儿等部落的仆从军,则有近五万人,虽然打了二十多天的哈密卫,但因为刻意驱使仆从军和辅兵攻城,再加上哈密卫的棱堡无法展开太多兵力的原因,他麾下的帖木儿汗国精锐并没有损失多少,其中最精锐的骑兵部队更是几乎毫发无损。 因此,无论是什么状况,哈里·苏丹都自信自己自保没有问题,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两个,爷爷去世了他扯旗造反,或者爷爷没去世他被撤职回去等新的差遣。 既然如此,那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要加强与后方的联系,确保自己能够第一时间好吧,远征大军主力现在刚从锡尔河出发,离他还有足足两千里地那么远,哪怕是第一时间得到的消息,也得小十天了。 但无论如何,他都得掌握大汗的病情和中军内的动态,哈里·苏丹决定派出最信任的信使,携带他的亲笔信返回中军,向他在中军的心腹们传达他的意图和担忧,让他们密切关注局势的变化。 同时,哈里·苏丹也必须在前线有所作为,这样要是爷爷病情好转,也能有个交代,他想了想,决定还是要召集将领们继续商议制定攻城策略,采取更加灵活多变的进攻方式,以期能够尽快攻破这座顽固的堡垒。 当哈里·苏丹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坚定而明亮,他站了起来走出了营帐,外面的夜空繁星点点,仿佛在为他指明方向。 —————— “五星错行,血光之灾啊。” 傅安看着天空有些担忧,因为出使路程漫长,经常需要星星来帮助校准大致位置,所以傅安也学了些星象,但最近的星象都不是什么好征兆。 傅安身为大明特使,却被扣押于帖木儿汗国内多年,每一天都像是在黑暗中孤独地徘徊,渴望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而今天,傅安等到了转机。 帖木儿病得愈发严重了,高烧始终不退,草原巫医、西欧放血医生、埃及祭祀能想到的办法都上阵了,还是没用。 皇孙哈里勒出现在了傅安的囚室前,让自己的亲卫帮助他化妆成蒙古人然后被裹挟着逃出营地。 若是帖木儿病情好转了,哈里勒也有办法将这一切说成是傅安自己趁乱逃走的。 当夜幕降临,帖木儿汗国的远征军营地陷入一片死寂时,傅安的内心却充满了激动和期待。 在哈里勒亲卫的带领下,悄然离开了大营,凭借着假身份令牌绕过重重关卡,向着东方也就是大明的方向奔去。 傅安的心跳如鼓点般急促而有力,每一下都仿佛在诉说着内心的狂喜和期待。 他把自己的旧官袍藏在包袱里,用绳子系在肚子上,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紧紧地策马跟随着哈里勒亲卫。 从帖木儿远征大军,一直到沙州卫,两千五百里的距离,傅安昼伏夜出,足足走了快一个月,而傅安抵达沙州卫的时间,跟哈里·苏丹派出的信使抵达中军的时间是差不多的。 “什么人?” 明军的边军将领大声地质问着,而哈利勒的亲卫们则紧紧地护着傅安,手中的刀枪闪烁着寒光。 傅安大声答道:“我是礼科都给事中傅安,洪武二十八年出使帖木儿汗国被扣留至今!” 边关的夜风凛冽,带着戈壁的苍凉和肃杀,傅安站在大明的棱堡前,换上了他那破旧但浆洗缝补干净的官袍,他的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掩不住他眼中的坚定和急切。 “傅安?” 明军将领保持了高度的警惕,只允许傅安自己坐筐上来,以免被人诈城,毕竟帖木儿汗国的先锋军攻打了哈密卫这么久,谁知道会不会因为打不下哈密卫,转头来沙州卫骗取他们的信任,继而诈开城门。 这位将领很清楚,他们这些在西北走廊的卫所堡垒,都是用来消耗帖木儿远征大军兵锋锐气的棋子,宋晟所率领能够野战的机动兵力是不会轻易调动的,他也怕即便不是诈城,这也可能是帖木儿汗国的计策,目的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把明军在甘肃镇不多的机动兵力引诱出来歼灭,这样没有了机动兵力的威慑,帖木儿汗国的前锋军哪怕啃不动棱堡,也可以为所欲为地行动了。 傅安深吸一口气,对着那位面容严峻的边军将领说道:“我有机密情报,必须当面汇报给西宁侯宋晟。” 边军将领打量着傅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看清楚了城下这群衣着异样、风尘仆仆的人马,心中难免有些将信将疑。 毕竟,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沉声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伱的身份和你所说的话?” 傅安早有准备,他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凭证,递给了边军将领。 边军将领接过凭证,仔细端详了片刻,又抬头看了看傅安那镇定自若的神情,心中的疑虑稍稍减轻了一些,不过他很清楚这件事事关重大,不能仅靠凭证就轻易做出判断。 “这些异族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护送我逃出来的,帖木儿汗国有贵人想要借我之口与西宁侯说一些事情。” 边军将领挥了挥手,下令手下将傅安一行人暂且安置在军营之中,严加看守,同时派人去通知甘肃总兵官宋晟,必须宋晟亲自确认这位特使的身份和所携带的情报是否属实,才能做出下一步的决策。 傅安被领进了沙州卫一间简陋的营房,虽然环境艰苦,但他的心中却充满了希望,他已经迈出了重返大明的第一步,只要能够见到西宁侯宋晟,他就有机会将那些机密情报呈递上去,为这场关乎大明安危的国战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很快,傅安就被单独带着去见宋晟。 在历经重重艰险,终于在肃州卫见到宋晟的那一刻,傅安的心情犹如翻涌的江海,难以平复,他看着眼前这位威严而沉稳的将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激动和感慨。 宋晟是凤阳人,朱元璋的老乡,跟脚很正的淮西勋贵,早年随父兄投奔红巾军,参与抗元起义,累功至天宁翼元帅、总兵官等职,在大明建立后,历任武德将军、怀远将军、龙虎将军,辗转福建、江西、大同、陕西等地,不过这些地方都没能留住他,跟他羁绊最深的就是甘肃。 宋晟自洪武十二年起出镇甘肃,抵御北元及别失八里的进犯,并曾经随大将蓝玉远征罕东,使明朝军威远播至西域。 洪武二十九年曾经短暂地南下讨平广西诸苗叛乱,到了洪武三十一年的时候还跟随燕王朱棣一次出过一次塞,双方交情相当不错,在建文帝朱允炆即位后,大约是朱允炆不敢用他来带兵打朱棣,所以又给他派去了甘肃。 靖难之役结束后,宋晟入朝觐见,被朱棣改授为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旋即以平羌将军再镇甘肃,赐号推诚辅运宣忠效力武臣,封西宁侯,更是把两个女儿嫁给了宋晟的两个儿子,恩宠可见一斑。 宋晟也没有辜负朱棣的信任,得知帖木儿的远征大军极有可能来进攻大明以后,这两年兢兢业业地修筑工事、囤积物资、整训军队,把甘肃镇为数不多的资源都调配的井井有条,让各卫人马各司其职,并且给各卫不厌其烦地做思想工作,告诉他们要坚定守住自己的城池堡垒,只要坚定守住把帖木儿远征军的锐气挫伤、补给大耗,皇帝就会带着大明的主力野战兵团前来解围,到时候中心开花,是一定有办法战胜帖木儿汗国的。 宋晟的面容刚毅,眼神深邃,紧紧地盯着傅安,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让傅安不由自主地感到敬畏。 但同时,他也敏锐地从宋晟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温和与关切,这让他倍感亲切和安慰。 “傅都给事中,我记得你。” 已经是仓头老将的宋晟开口说道:“洪武二十六年二月,置陕西行都指挥使司所属经历、断事二司用以处置甘肃军务,八月,太祖高皇帝命当时还是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的我署理陕西行都指挥使司事,而直到洪武二十九年我才南下广西与韩观一同讨平苗乱,洪武二十八年你出塞的时候,我曾为你置酒宴壮行,当年还曾笑你这是西出阳关无故人,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是我的罪过了。” 宋晟还记得自己! 而接下来对方的话,更是让傅安感动不已。 “本侯作为甘肃镇总兵,欢迎我朝苏武的归来。” 傅安觉得,自己多年的艰辛和努力,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他不仅成功逃离了帖木儿汗国的囚禁,还将重要的情报带回了大明,为大明的安危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这份成就感和自豪感,让他的心情格外愉悦和振奋。 然而跟傅安不同,当宋晟见到傅安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同样是复杂而深沉的。 首先他感到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惊喜,作为甘肃总兵官、平羌将军,他其实通过各种消息渠道隐约傅安作为大明特使被帖木儿汗国扣押多年的情况,他曾多次派人打探傅安的消息,但都未能得到确切的情报,因此当傅安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感到非常意外和高兴。 其次,宋晟对傅安的归来充满了期待,宋晟很清楚地知道,傅安在帖木儿汗国被扣押了那么多年,必然掌握着许多大明不知道也不可能得到的重要情报和信息,这些情报和信息对于大明现在的决策来说具有极高的价值,甚至可能影响到整个战略,故此宋晟可谓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傅安口中了解到这些情报。 然而在期待之余,宋晟也感到了一丝夹杂着忧虑的警惕。 像是宋晟这种位置的将领,无论作什么事情都是谨慎的,而对于任何情报,都会本能地先质疑再相信。 宋晟知道傅安能够成功逃离帖木儿汗国并回到大明,必然经历了无数的艰险和困难,但这同样也意味着,在漫长的关押期间里,傅安也很可能被帖木儿汗国所策反了,如果傅安已经被策反,那么这时候他回到大明,就变得相当微妙了。 这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因此,宋晟肯定要小心谨慎地处理傅安带回来的情报,以免给大明的整体战略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傅安站在宋晟面前,他的心情虽然激动,但语气却异常平稳,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谓是每一个字都至关重要。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将前因后果挑重点说与宋晟听。 “.宋将军,这些情报对于大明安危意义非凡,还请您重视,如果可行的话派人与我一同呈报给朝廷。” 傅安的话语简洁而有力,每一个字都透露出他对大明的忠诚和对使命的执着。 宋晟听完傅安的汇报后,他的脸上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他的目光在傅安身上来回打量,仿佛在重新审视这位历经磨难的大明特使。 过了好一会儿,宋晟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傅都给事中一路辛苦,你带回的这些情报无比宝贵的。” 宋晟的话语中充满了对傅安的赞赏,他深知傅安能够在异国他乡坚守使命,不受帖木儿汗国威逼利诱和各种折磨的影响,最后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大明,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毅力。 而傅安带回的情报如果属实的话,更是对大明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他站起身来,走到傅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傅都给事中,你带回的情报关于帖木儿的远征计划,对于大明来说极为重要。我也不瞒你,陛下对此事高度重视,已经亲自带领十几万大军从北方回来,囤驻在了关中,以应对帖木儿汗国的战争威胁。” 实际上,朱棣结束了北征后,就已经以潼关为中心,把主力集中在了陕西、山西、河南的交界地带,这里是大明的地理中心,无论是应对帖木儿汗国的远征还是其他什么情况,都是恰当的。 同时,四川、湖北等地的粮食也都已经运输到位,以确保战时的物资供应。 “现在形势紧迫,每一刻都可能发生变化,我派人护送你立即出发前往西安,亲自向陛下呈报你的情报,并详细汇报你在帖木儿汗国所了解到的一切。” 宋晟的话语中充满了对傅安的信任,傅安作为直接游历过帖木儿汗国的人,他所掌握的情报和见解对于大明来说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所以他希望傅安能够尽快将这些宝贵的信息呈报给朱棣,为大明的战略决策提供有力的支持。 但宋晟并非毫无保留,他在让傅安稍微歇息后,提笔写了一封密折,密折里宋晟陈述了他的担忧,派亲兵快马加鞭,将密折先送给皇帝。 而就在傅安继续奔波前往西安的时候,哈里·苏丹也收到了来自中军的消息。 ——帖木儿大汗已经退烧病愈,大军顺利开拔,距离哈密卫还有一千五百里,并且对哈里·苏丹围攻哈密卫不克非常愤怒,责令在大军抵达之前,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拿下哈密卫这奇怪的堡垒。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四章 西域(帖木儿篇结束) 傅安一路从甘肃镇出发,沿着河西走廊向东南前行。 过了陇山,从靖虏卫进入长城内,傅安便能明显察觉到,与河西走廊各城池寨堡相比,明军的兵力分布开始越发密集了,甚至密集到了一个不正常的状态。 沿途乡野都有明军的兵站和工事,即便是辅兵也普遍装备了皮甲,这说明大明不是兵力和装备不足所以不敢出击,而是从一开始就是打算用河西走廊的棱堡群来消耗帖木儿远征军的补给和士气,随后在陇山以西决战,把战争的影响隔离在人口相对稠密的关中以外。 毕竟帖木儿远道而来,而地处河西走廊的甘肃镇全都是军户,根本没有什么因粮于敌的可能,只能消耗自身的补给,但一旦让帖木儿的军队进入陕西的腹心区域那就不一样了。 陕西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八府、二十一州、九十五县,原则上来讲甘肃镇的前身“陕西行都指挥使司”就是与陕西承宣布政使司和陕西都指挥使司平级的建制,而且虽然都司和行都司是军事建制,理论上与行政区划无关,但例如辽东都司或是陕西行都司这种处于边境地区的也有兼理民事的责任,所以被称为实土都司或实土行都司,在大明,甘肃镇和陕西都司在一级行政区划的层面都是一体管理的。 而陕西承宣布政使司衙门的驻地在西安府,走过平凉府、凤翔府,傅安就到了这段旅程的终点。 站在西安城那巍峨的城墙下,仰望着这座历经沧桑的古都,傅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激动,他知道自己即将面见的是大明的新皇,而自己在某种意义上肩负着整个大明的安危。 很快傅安就来到了秦王府,秦王府城为内外二重城垣,东西窄、南北长,南面稍向外凸出的倒“凸”字形,内有砖城,外有萧墙,萧墙和砖城之间为碧波荡漾的护城河,河水通过龙首渠从城东浐河引入,整个王府周长28里,宫室八百间,不仅是西安城里最大的建筑群,也比所有藩王府邸都宽大气派,规模仅次于南京皇宫,就连朱棣那没扩建的燕王府都比不了,要知道燕王府可是在元大都皇宫基础上改建的,由此可见秦王府规模如何盛大。 而此时因为皇帝驻跸,刚被夺了三护卫兵权不久的秦王朱尚炳也很识相,乖乖滚出秦王府去外面住了。 此时朱棣不在宫殿里,而在秦王府的园林,秦王府用了大量色调柔和的青色琉璃瓦,园林建筑更是意境高雅清幽,池中鱼莲动静相映,池畔假山亭阁倒映水中,朱棣很喜欢这里。 当傅安跟着宫人来觐见时,被带到了一处栽满白色莲花的池塘,池塘中均蓄养金色鲤鱼,而宫女正在池岸上击梆,听到声响,金色鲤鱼霎时间齐齐跃出水面,争抢鱼食,煞是壮观。 而池塘后垒土石为假山,附近建有十余座亭台楼阁,如今已是永乐三年的春天,这里海棠舒红,梨花吐白,各色花卉可谓是团栾丛郁,尤为可爱。 傅安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阁楼里香气缭绕,朱棣坐在御座上,那是一张雕龙画凤的宝座,椅背绣有日月星辰,朱棣敲了敲扶手,目光如炬,审视着下方的傅安。 西宁侯宋晟的密折他已经收到了,朱棣在思考,傅安是否真的可靠。 傅安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他挺直腰板,沉声汇报起来。 傅安说得每一个字都很谨慎,他知道自己所说的情报,可能影响到大明的未来,所以不敢有丝毫隐瞒和夸张,只是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如实汇报。 朱棣听着傅安的汇报,当听到帖木儿汗国的具体兵力和布置以及情报收集情况的时候,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寒意,当听到其内部存在矛盾和分裂时,他的嘴角又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听完汇报后,朱棣很快就做出了判断,傅安带回的情报对于大明来说至关重要,他不仅要感谢傅安堪比苏武的忠诚和勇气,更要感谢他为大明带回的这些宝贵信息。 朱棣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傅卿,你的这些情报,尤其是帖木儿病重和哈里勒打算断绝前锋补给的事情,对于大明来说如同及时雨,解了朕的燃眉之急,朕会立即召集将领商议对策。” “昔汉苏武使匈奴十九年,始归谷吉,使郅支单于乃竟见害,今观傅卿之事,亦何其相类也 傅卿在帖木儿汗国能坚守这么多年,朕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傅安听到皇帝的肯定,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对他傅安来说,任何任命和嘉奖,其实都不如大明对他这个域外孤臣的认可重要。 朱棣直接让身旁的杨士奇拟旨道:“赐傅安八思巴文银币十枚,麒麟服一领,纱十匹,棉三匹,大明宝钞两万贯,升太常寺少卿。” 朱棣的赏赐并不吝啬,傅安原先担任的都给事中是正七品,太常寺少卿是正四品,这相当于连升六阶,如果在平常时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若非傅安这种大毅力、大功劳,便是放眼整个大明历史,恐怕都很难出现。 而朱棣接着说道:“现在大明很重视对周边诸国的对外交往,傅卿既然通晓波斯语等语言,又知晓西方诸国风土人情,可协助礼部多多培养能够驻外的官员,若是郑和舰队回来,下次也可与他们一同出海,在西方诸国设立天使馆国师对这方面很感兴趣,到了南京可以多向国师请教。” “是。” —————— 朱棣端坐在王府的侧殿中,眼神深邃如潭,从窗棂中透过的光线将朱棣的脸庞映得半明半暗,他的目光扫过厅中肃立的众将,每一个都是身经百战的铁血男儿,他们的眼神中闪烁着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的渴望。 朱棣相信,经历过北征以后的三大营,哪怕是正面对抗帖木儿的远征军,也是绰绰有余的。 但打仗并不是下棋,不需要所有情况下都摆开车马硬碰硬,能够消耗敌人,寻找战机,并取得最终胜利,才是战争的要义。 傅安带回的消息称帖木儿已经重病,哈里勒篡权,但朱棣身经百战,深知这其中可能有诈,所以并未全信,而是衡量片刻后做出了决策。 “诸位。” 朱棣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情报你们都看了,帖木儿病重,其远征军内部已是四分五裂,皇孙哈里勒更是暗中谋划,企图断绝先锋哈里·苏丹的粮草补给,欲借我军之手铲除这一心腹大患。” 众将闻言,互相交换了眼神,他们自然明白,帖木儿帝国的内乱对于明军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可能改变西域乃至整个世界格局的机会。 将领中地位最高的朱能点了点头:“若情报属实,那确乃天赐良机,不过哈里勒欲借我等之手除去哈里·苏丹,哼,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有人道:“帖木儿病重,其前锋军必乱,我等若趁此机会出击,定能大获全胜。” “话虽如此,但也不得不防。” 另一位将领皱眉道:“万一我们贸然出击,这情报是假的,故意引诱我军放弃棱堡群,出动主力与其野战,岂不是正中其下怀?” 朱棣闻言,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们说得都有道理,帖木儿病重不排除是假消息,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就算是假的,朕岂会让敌人如愿?” 说着,朱棣站起身来,走到地图前,指着陇山的方向道:“传令下去,命我军各部向陇山方向集结,随后前出凉州卫待命。同时,让西宁侯派出斥候探明情况,若哈里勒果真断绝哈里·苏丹的补给,我们便趁机派骑兵出击,一举击溃帖木儿的先锋军;若是只是虚张声势,我们便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众将闻言,齐声应诺。 朱棣的这一决策,不仅是对明军实力的自信体现,更是对战局的深思熟虑。 从关中出发,到凉州卫虽然有上千里之遥,但沿途驿道兵站齐全,大军行军十多日可到,而到了凉州卫,不管是加强河西走廊的防御还是寻找战机与帖木儿军交战都在明军的掌握之中。 不管怎么样,这种进可攻退可守的决策都是不会错的。 “三千营的位置要靠前部署。” 朱棣的目光又转向地图,他沉思片刻,然后指着肃州卫的位置说道:“若帖木儿前锋军补给断绝,可以以骑兵集群出击,一举击溃帖木儿军。”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道弧线,那是明军的进攻路线,也是敌人的死亡线,这条路线,是帖木儿先锋军撤回别失八里境内最有可能的通道。 最后,朱棣又做出了一系列的细致部署,包括各部的调动、粮草的储备、斥候的行动等等,他的每一个部署都如同一颗颗棋子,被他巧妙地摆放在棋盘上,构成了一幅完美的战局图。 这时候,朱高煦身披战甲,大步流星地走出队列,双手抱拳:“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朱棣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欣赏,老二勇猛善战,如今又颇有些向智勇双全的路子发展的意思,是难得能培养的将才。 “且说吧。” 朱高煦目光炯炯地看向朱棣:“父皇,儿臣认为帖木儿的消息虽未经证实,但我军确有机会,若是三千营需要前出到肃州卫,那儿臣愿率一支精骑,以沙州卫为落脚点,前往哈密卫探明虚实,若消息属实,则趁机缠住哈里·苏丹,为三千营创造战机,否则敌军骑兵多,又携带了部分补给,一旦他们撤回去,就不好追了。” “而且儿臣还担忧一点。” 朱高煦又进一步阐明了他的看法:“若是哈里·苏丹真的被逼急了,他可能不会千里迢迢地回撒马尔罕,而是占据别失八里亦或是去北方草原与瓦剌部汇合。” 成国公朱能闻言,眉头微微一挑,他深知此战的重要性,也明白朱高煦的话意味着什么。 若是假消息,朱高煦此举无疑是将自己置于险地;但若是真消息,这一战便能打乱敌人的部署,为明军争取主动。 而当朱高煦的请求回荡在殿内时,朱棣的内心并没有立即做出回应,他深知,作为一国之君和明军的统帅,他不能仅凭一腔热血或亲情来做出决策,他需要考虑的是整个战局、是大明的生死存亡。 他闭上了眼睛,用那久经沙场的直觉去感受、去分析。 傅安带回的消息虽然重要,但风险同样巨大,如果这是帖木儿的诱敌之计,那么明军可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但反过来,如果这消息是真的,那么朱高煦的主动出击就有可能为明军赢得宝贵的战机。 因为朱棣也很清楚,三千营的部署已经很靠前了,如果再派一支前锋骑兵更靠前,那么在战场上就很难得到后方的支援,到时候不管是朱高煦带领的这支骑兵主动咬住敌人还是中计变成敌人的诱敌深入,都只能靠自己的发挥,援军很难及时支援。 朱棣沉思片刻,缓缓开口:“伱可知此行的风险?” 朱高煦坦然回答:“儿臣自然知晓,会不会中计且不论,就说那帖木儿前锋军虽然啃不下我们的棱堡,但并不意味着野战不行,相反,敌人也是百战精锐,但身为皇室子弟,如今大明被帖木儿汗国入侵,儿臣自当主动为父皇分忧!儿臣愿立军令状,若不能完成任务,愿受军法处置!”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既然老二主动请战,必然是有了些计划。 于是,朱棣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朕便准你所请,你且去挑选五千精兵强将,作为大军之先,前出沙州卫务必小心行事。” 朱高煦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再次抱拳躬身:“多谢父皇信任!儿臣定不辱使命!” “同时,各路兵马做好备战准备,随时准备支援。” 随着朱棣的命令下达,整个关中驻扎的明军主力都开始行动起来,朱高煦也立即开始了自己出征前的准备。 天色微明,晨曦中西安城外的军营依旧笼罩在一片肃静之中,朱棣站在点将台上,目光穿过薄雾,远远地望着校场上整装待发的骑兵队伍。 在队伍的最前方,朱高煦身披明光铠,手提长槊,跨坐在一匹高大的战马上。 他的身后,是五千名精挑细选的骑兵,他们同样身着铠甲,手持兵器,整齐划一地排列在校场上。 朱棣看着儿子英姿飒爽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其中有自豪,因为朱高煦是他眼里最出色的儿子,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将领,是跟他真正“上阵父子兵”的战友;其中也有担忧,因为战场无情,他担心儿子会受伤甚至牺牲.但更多的,是期待和信任,朱棣他相信朱高煦能够完成这次任务,能够为明军赢得胜利,正如他在白沟河、藁城、夹河、灵璧等战役中所做到的那样。 随着出征的号角声响起,朱高煦率领着骑兵队伍缓缓出发,马蹄迈着整齐的步伐,踏过校场的沙土地,消失在营门之外。 朱棣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在这一刻,朱棣的内心状态如同一座沉寂的火山,表面看似平静,实则内心波涛汹涌。 作为一位久经沙场的统帅,他早已习惯了战争的残酷和不确定性,然而,当目送儿子朱高煦率领骑兵出征时,朱棣的内心防线还是被轻轻触动最起码在现在的一刹那,他不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战争机器,而是一位担忧儿子安危的父亲。 然而,作为一位立志要建立不世之功的帝王,朱棣不能让这些私人情感影响他的决策,他必须保持永远冷静,因此,他强忍住内心的担忧和不舍,继续协调和调配其余明军各部向河西走廊进军。 —————— 夜色如墨,营火摇曳。 哈里·苏丹的脸色在火光下显得阴沉不定,跟之前官方的信使带来的命令截然不同,亲信带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震得他心神俱裂——帖木儿大汗已经病逝,而哈里勒竟然篡夺了军权。 这样一来,为什么之前的信使让他继续猛攻哈密卫的缘由,也就解释得通了,哈里勒根本就不想让他回去! 而这个消息对于哈里·苏丹来说,无疑是五雷轰顶,爷爷帖木儿在他的心中就如同一盏明灯一般,如今,这盏明灯骤然熄灭,而他的前路也变得一片漆黑。 更让他感到绝望的是,哈里勒已经断绝了他的补给,不会再有补给从后方运送上来了。 粮草不济的后果,所有将领都明白,那就是军心涣散,别失八里和西域诸国并不能提供太多的补给,哈里·苏丹的处境岌岌可危,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做出决断,否则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哈里·苏丹在营帐中来回踱步,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 他想过继续打,但哈密卫的棱堡犹如铜墙铁壁,他根本没有机会。 他也想过向哈里勒投降,但想到自己兄弟隐藏在开朗面容下的狡诈与狠辣,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旋即,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哈里·苏丹心中的野心如烈火般熊熊燃烧。 帖木儿大汗的病逝和哈里勒的篡权,让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现在他手上本部兵马就有三万多,还全是精兵强将,如果自己的想法可行,那么不仅能摆脱当前的困境,更要借此机会实现自己的宏图大业。 他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地图上的别失八里,这个位于西域的国家,地理位置重要,有大片绿洲和数条大河,适宜放牧,正是他心中理想的新的地盘。 夺取别失八里,不仅可以为他提供稳定的根据地,更能让他以此为跳板,逐步统治整个西域,甚至是向北侵蚀瓦剌人的地盘。 哈里·苏丹的心中充满了对东察合台汗国的怀念与憧憬,那是一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国家,拥有广阔的领土和强大的军队,他梦想着能够重建东察合台汗国,让自己成为西域的霸主,让整个西域都臣服在他的脚下。 如果做到了这一点,那么即便是日后打回撒马尔罕,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哈里·苏丹正坐在营帐中筹划着未来的辉煌,亲信仓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帐篷内的宁静,那焦急的神情预示着事态的严重性。 “不好了!” 亲信气喘吁吁地跪在哈里·苏丹的面前:“有明军骑兵从沙州卫大举出动,正向我们而来!” 哈里·苏丹闻言,心中顿时一沉,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有内鬼。 如果没有准确的情报,打算靠着河西走廊的堡垒群坚守的明军,不可能主动转变战略,更不可能来的这么快。 他迅速走到地图前,目光在甘肃和陕西的方向上来回游移,明军如同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完成了集结,朝他的心脏咬来哈里·苏丹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必须立即做出决断,否则等待他的将是全军覆没的命运。 然而,此时的哈里·苏丹已经没有了退路,他的补给被哈里勒断绝,明军的突然出击更是让他陷入了被动,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仿佛一切都在朝着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 但哈里·苏丹很清楚,这时候他愿不愿意都没用了。 “明军有多少人?” “大约四五千骑。” 哈里·苏丹的脑瓜子还很清醒,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被明军的骑兵缠上,缠上就走不掉了。” “传令下去。” 他沉声说道:“全军继续猛攻哈密卫,然后今晚秘密撤军。” 随着哈里·苏丹的命令下达,军营中再次响起了忙碌的脚步声。 —————— 哈里·苏丹最终还是没跑掉。 他的部队虽然骑兵不少,但步兵和工程兵同样占了相当比例,而朱高煦率领的则是纯骑兵,昼夜兼程不休,在戈壁滩上咬住了他这支部队的尾巴。 哈里·苏丹尝试过派少量骑兵断后,但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不得已,被追上的哈里·苏丹,只能列阵于茫茫戈壁之上,打算把这支纠缠他们的明军骑兵打疼再脱身。 而对面,五千明军骑兵集合而成的军阵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烁烁,朱高煦身披重甲,坐于高大的战马上,就处在锋矢阵的最前面,犹如战神降世。 空气被铁蹄踏起的尘烟所遮蔽,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随着朱高煦一声令下,明军骑兵如潮水般涌动起来,他们手中的长矛闪烁着冷冽的光芒,犹如死神的镰刀。 哈里·苏丹迅速下令,命令弓箭手向明军的冲锋队伍发射密集的箭雨,这些帖木儿汗国的弓箭手们训练有素,他们拉满长弓,如雨的箭矢呼啸着划破天际,射向明军的骑兵。 而明军骑兵则靠着圆盾和甲胄硬顶着箭雨,冲到了距离哈里·苏丹的部队五十步内。 五十步,是骑弓的最佳射程。 随后,明军骑兵开始以惊人的战术执行能力斜切过帖木儿人的方阵,重新回到了出发位置。 这是蒙古人最擅长的“曼古歹”战术,军队里有相当数量鞑官的明军前锋骑兵,同样对此极为娴熟。 就这样,朱高煦率领的这支明军骑兵始终紧紧地咬着哈里·苏丹的部队不放,一旦哈里·苏丹开始行军,就跑上来袭扰,而被袭扰的不胜其烦后,哈里·苏丹一旦列阵,明军就会选择避战或者上来骑射放风筝。 哈里·苏丹实在没有办法了,这时候唯一的对策,就是以骑兵集群来对抗。 可这样就意味着,哈里·苏丹视若珍宝、在攻城战中毫发无损的嫡系骑兵,就有可能成为弃子,因为他麾下虽然也有七千余骑,却并无绝对把握战胜这些明军骑兵。 而如果没有了这支骑兵力量,他就相当于被斩断了一臂,不仅机动能力大大降低,而且很难再鸠占鹊巢了。 而就在哈里·苏丹反复犹豫的时候,他最后的机会也失去了。 朱高煦已经确认了这支先锋军确实被帖木儿汗国所放弃,而得益于朱高煦跟他在戈壁滩上长达十余天的纠缠,同安侯火里火真率领三千营及陕甘等地骑兵共三万余骑,追了上来。 而眼见明军势大,别失八里和西域诸国及蒙古、畏兀儿等部落的骑兵,也纷纷作鸟兽散。 明军没有理会这些逃跑的人,随着阿里苏丹的部队只剩下三万多本部人马,一场决战也开始了。 每一次冲锋,都有无数生命消逝在尘埃之中;每一次挥刀,都有鲜血在空中绽放成凄美的花朵。 铁器相撞的声音、战马嘶鸣的声音、士兵呐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悲壮的交响乐。 战斗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明军凭借着纯骑兵部队优势,不断发动猛烈的冲锋,而哈里·苏丹的军队虽然困顿,但却展现出了惊人的顽强。 但在明军的猛攻之下,哈里·苏丹的军队还是逐渐出现了疲态,他们的阵型开始松散,士气也开始低落。 然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哈里·苏丹亲自率领一支精锐骑兵发动了反击,他们犹如一股狂风,席卷着明军的侧翼。 明军的侧翼瞬间陷入了混乱,朱高煦目睹这一切,却并未显露丝毫慌乱,他深知,此刻的决策将决定战局的走向。 “不要管他,我们中央突破!” 很快,朱高煦就率领数百名全副甲胄并且配备了手铳的具装甲骑,从敌军中央突破,直插其心脏,明军的轻骑兵也紧随其后,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长矛和战刀,呐喊着冲向敌军。 “砰砰砰!” 手铳开火的声音连绵不绝,这或许是这个世界的历史上“手枪骑兵”这个兵种的第一次登场,不过这时候还没有人意识到它的意义,只有当以后的人们翻开战史时才会发现,火器的出现,已经悄然改变了骑兵这个古老兵种的战术方式。 双方再次陷入了激烈的交锋之中,战场上,生命在不断地消逝,但战士们的勇气却丝毫没有减退,他们为了各自的信念和荣耀,拼尽全力地战斗着。 最终,在经历了漫长而艰苦的战斗之后,明军凭借着超出一筹的硬实力和少许胜出对方的劳逸状况,成功击败了哈里·苏丹的军队。 哈里·苏丹在乱军之中英勇战死,他的梦想和野心也随着他的死去而烟消云散,他的军队在明军的猛烈进攻下彻底崩溃,他们的阵型被彻底打乱,士兵们纷纷四散奔逃,明军则乘胜追击,不给敌军任何喘息的机会。 当最后的敌骑在尘土中消失,战场上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风卷着残旗的猎猎声响。 朱高煦缓缓摘下了兜鍪,疲惫但充满胜利喜悦的面容显露在空气中,他的目光扫过战场,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已成为冰冷的尸体,但他们的牺牲换来了明军的胜利。 朱高煦下令收拢部队,清点伤亡,同时派遣斥候去探查帖木儿人的动向,这场战役胜利了,但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火里火真和朱高煦召集了部将们,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最终,朱高煦决定采取分兵的策略,派遣一部分军队继续追击哈里·苏丹的残部,务求将其彻底歼灭;另一部分军队则负责驻守西域诸国的重要城镇,安抚民心,恢复生产。 经过明军的一系列行动,哈里·苏丹的残余势力终于被彻底歼灭,西域的局势逐渐稳定下来,明军严格地保持了军纪,帮助当地民众重建家园,恢复生产,各地的城镇和村庄开始恢复往日的生机与活力,明军的将士们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赢得了西域民众的尊敬和爱戴。 跟汉唐不同,大明从洪武朝开始,除了蓝玉西征,大明对西域的影响力几乎始终都是“零”的状态,而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明军大阵仗的准备虽然很多都没有派上用场,随着帖木儿的突然病逝,世界排名第一、第二的两大强国没有在河西走廊发生国战级别的战争,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次军事行动没有意义。 从政治上来说,大明加强了对西域诸国的控制,生怕被灭国的别失八里眼见帖木儿汗国远征失败,也迅速调转船头,彻底倒向了大明,由此,大明多出了十几个朝贡藩国。 而在军事上,这次行动不仅加强了西北边防,而且极大地影响了草原上的局势,瓦剌部惊悚地发现,现在明军已经可以直接从他们的正南方出塞了,打不打他们是一回事,能不能打他们又是另一回事,大明对瓦剌部的威慑力可谓是直线上升,这不禁让本来看鞑靼部被重创想要东进的瓦剌人老实了起来。 总之,经过了永乐二年秋天到永乐三年春天的一连串战争,通过削藩、征鞑靼、抗击帖木儿入侵,大明现在已经基本稳定了在靖难之役后变得极为虚弱的北部国防线,并且对从西到东数千里的边境线上数十个国家和部族狠狠地威慑了一通。 而对于西北,现在丝绸之路虽然断绝,但基本的商贸还是需要重新开展的,以哈密卫为互市榷场,双方开展了广泛的贸易和文化交流,而随着贸易的繁荣,西域的珍宝、香料、药材等商品源源不断地流入大明,丰富了大明百姓的生活,同时,大明的丝绸、茶叶、瓷器、棉布等商品也受到了西域王公贵族和平民们的喜爱。 与国家安全形势彻底扭转的大明不同,此时的帖木儿汗国,随着帖木儿离世,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之中。 帖木儿跟老朱一样都喜欢玩分封,但他显然更狂野,得益于蒙古帝国的实土分封习惯,帖木儿经常把大片大片征服下来的领土,赏给有功之臣,譬如白羊王朝的创始者卡拉·奥斯曼就是因为参加了安卡拉战役立下张工,帖木儿就将整个迪亚巴克尔赐给他作为封土,所以整个帖木儿汗国其实就是不同等级的封建主领地凑到一起构成的。 当然了,不管怎样“立嫡立长”的原则都是没毛病的,而帖木儿的长子只罕杰儿虽然早早就被确定了储君的身份且军功卓著,在军队内有巨大威信,如果他正常活着是没人敢对汗位起什么觊觎之心的,可惜只罕杰儿死的太早,而他的长子马黑麻能力又远不如他,很多皇孙都不服气。 帖木儿一死,哈里勒裹挟着想要回家的东征大军归国,随后控制了撒马尔罕称汗,而他的四叔沙哈鲁则从封地霍拉桑(位于伊朗的东北面,土克曼斯坦的南面和阿富汗的北面)起兵,开始了他的“奉天靖难”之旅. 而哈里勒为了争取大明的支持,在率军西归撒马尔罕的时候,就在回到锡尔河河畔的时候,不仅释放了扣押的大明使团成员由副使杨德文带队归国,更是允许了西班牙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宫廷使节罗·哥泽来滋·克拉维约,以及巴伐利亚骑士约翰·希尔特贝格等西方人,一同来大明进行游览和访问。 这些人从锡尔河出发,一路经历了数千里的漫长旅途,当他们抵达南京的时候,已经是永乐三年的深秋,而甫一抵达,他们就受到了姜星火的热情接见。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五章 布局 永乐三年的春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雨,南京皇宫的地陷问题作为设计缺陷被充分地凸显出来了,甚至不仅皇宫内泡了汤,地势更矮的皇城里各衙门值房也跟着进了水。 有鉴于财政情况的持续改善,再加上考虑到不能让远征归来的皇帝面上太难看,所以把皇城的部分道路简单用水泥翻修了一下. 水泥路这种东西,对于现代人来说,从审美感官上,肯定是不能跟青石板路比的,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掺杂了捣成粉末状进贡细砂的水泥路,在阳光的照射下“布灵布灵”的,看起来就觉得恍如神迹一般。 ——至少这些欧洲访客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在欧洲习惯了碎石路,如今一条笔直宽阔且美观的大路摆在他们面前,他们的脑子里很难想象出,大明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尤其是这条路根本毫无铺设痕迹,中间没有裂缝,就仿佛是天然有这么一条大路似的。 而在大明皇城的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姜星火端坐在更新的雕花紫檀木太师椅上,其背后是一幅巨大且抽象的江山社稷图,彰显着大明天下的辽阔与昌盛虽然上面的地理位置对于姜星火这种知道各地正确方位的人来说已经是歪的离谱了。 屋内香烟袅袅,窗棂透过的光影在有些老旧的织锦地毯上跳跃,成功营造出一种既庄严又神秘的氛围。 说实话,还是要感谢郑和。 如果不是郑和下西洋进行官方贸易,靠着增加贸易量大规模采购把南洋特产的价格给打下来了,像是各种木料家具和熏香,姜星火哪舍得采购? “希望帖木儿汗国态度的转变,能让郑和尽早去到中东建立贸易站,这样还能带些波斯地毯回来。” 姜星火用鞋子蹭了蹭毛都快掉秃了的地毯如是想道。 随着柴车的通报声,西班牙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宫廷使节罗·哥泽来滋·克拉维约与巴伐利亚骑士约翰·希尔特贝格踏入这片帝国脉动的心脏。 他们的脚步虽略显迟疑,但目光中却难掩对姜星火的敬畏,以及浓郁的好奇。 从关中到河南,然后南下到湖广,坐船一路南下的经历,已经让这些自认见多识广的西方人充分意识到了他们的眼界之窄。 因为当他们为一座繁华的城池而啧啧称奇的时候,随行的官员告诉他,这只是一个小县城,这种规模的城池在大明有上千个。 而当他们抵达人口已经上百万的南京城时,他们根本就想象不出来,为什么一个城市能够容纳下跟西方一个国家相当的人口。 大明出乎意料的繁华深深地震撼了他们,尤其是越往东南走,他们就越发现,跟帖木儿汗国不同的是,大明不仅国土更辽阔,人口更多,而且这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农业社会,一些新的因素孕育在其中在士子们的思想争辩中,在商人们的讨价还价中,在市民们的吃喝玩乐中,这些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他们从未见识过。 而后来,当他们得知,这是名为姜星火的国师给大明带来的新气象时,他们就对这位在大明乡土故事间被称为仙人的国师,愈发好奇了起来。 姜星火起身微微颔首,以示礼遇。 在这几个西方人看来,他的目光如深潭般平静,却又似乎能洞察人心。 “欢迎来到大明。” 克拉维约欠身行礼,用从傅安那里学到的略显生硬的汉语回应:“尊敬的国师大人,我代表卡斯蒂利亚王国向您表达最诚挚的问候,我们远道而来,不仅是为了展示我国的风采,更是希望能与大明朝建立长久的邦交。” 一旁的希尔特贝格则以骑士的礼仪,单手抚胸鞠躬:“巴伐利亚的勇士向您致敬!我们虽为异乡人,但对大明的繁荣与强大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姜星火微微一笑,示意二人落座。 他倒是没问“大明与帖木儿孰强”这种问题,而是问道:“你们都读过《十日谈》吗?” 《十日谈》是意大利王国作家薄伽丘的代表作,是一部短篇集,描绘了佛罗伦萨市民在黑死病流行期间的生活和爱情故事,反映了当时西方社会的风俗和道德观念,这部作品在五十年前就问世了,但以现在东西方贸易断绝的大背景,显然不太可能传到大明来。 而西班牙和意大利中间只隔了撒丁岛和科西嘉岛,《十日谈》很早就传到西班牙了,反而是武德充沛的巴伐利亚人不太爱读这些东西。 克拉维约用很惊讶的眼神看向姜星火,随后说道:“当然,这是一部好作品,我认识的所有宫廷成员几乎都看过它。” 姜星火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了几本话本。 《水浒传》、《西游记》、《蜀山剑侠传》. “这是大明现在流行的话本,送给你们,感兴趣可以看看。” 克拉维约接了过来,大略翻了翻,只问道:“这么看来,佚名应该是大明的薄伽丘?” 姜星火没好意思说“鄙人所作”,就点了点头。 汉语博大精深,想来他们还需要一段时间了解“佚名”这位伟大文学家的笔名含义。 “西方有很多好的文学作品,东方也有,甚至更多,可惜如今的世界,正是因为东西方之间沟通困难,所以不仅商品无法往来,文化也难以交流,实在是可惜。” 如果说第一次北征重创了鞑靼部,只是对大明周边的这些瓦剌、鞑靼、兀良哈、朝鲜等势力有影响,那么从整体的地缘政治角度来看,大明挫败了帖木儿汗国的远征,意义则更加重大。 因为帖木儿汗国作为如今的世界第二强国,拳打奥斯曼土耳其,脚踢马穆鲁克,牢牢地占据了从中东到中亚的广袤土地,而一个对大明呈敌视状态的帖木儿汗国,必然会阻碍东西方的贸易与交流,因为人家就是中间商。 而如今帖木儿汗国被大明迎头痛击陷入短暂的内乱,对大明的态度出现了根本性的转变,也正是姜星火布局世界的好时机。 工业革命,必然需要地理大发现来倾销工业品。 而大明进行地理大发现的前提是先沟通不畅通的东西方贸易通道,然后再去开荒美洲。 从东向西的航线,沿途有繁多的国家和补给点,比走横跨半个地球的太平洋要稳定的多,能直接带来的经济收益也更大。 目前的大明,已经初步完成了对南洋的控制,在安南、占城、吕宋、三佛齐等国家获得了优良港口和舰队基地,并且通过联合绞杀肃清了盘踞南洋多年的众多海盗。 因此,满剌加海峡以东的贸易航线,可以说已经在大明的掌控之中了。 这片贸易区的体量,足够大明在未来进行倾销。 可这不意味着大明能够卡着满剌加海峡在海上搞“闭关锁国”。 因为随着整体产能的提升,对外倾销始终是有极限的,抵达极限之后,没办法就能对内倾销,继而摧毁小农经济体系里的家庭手工业了,这是姜星火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决不能满足于现状,必须要继续对外扩展。 当然了这里有个小插曲,那就是郑和的舰队在出满剌加海峡继续向西前往天竺南部的各邦国时遇到了点小麻烦卡着满剌加海峡和天竺之间收过路费的锡兰王国不太乐意了。 考虑到再往西就是帖木儿汗国的地盘,帖木儿汗国同样是有舰队存在的,而两国目前又处于敌对状态,所以郑和今年卖完货物就从天竺满载着当地货物返航了,跟习惯了在这里设卡收税的锡兰王国出现了点小摩擦,回来之后把这事跟姜星火说了。 “小插曲、小麻烦、小摩擦,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只要把出问题的人解决掉就好了。” “实在不行,给锡兰换个国王,它们不是因为抵抗南天竺邦国入侵的原因,是由两个部族构成的吗?这个不听话把另一个换上来。” 这是当时姜星火给郑和的建议。 然而说到底,阻挡在大明打通东西方贸易航线上的锡兰王国只是癣疥之疾,真正的拦路虎,是帖木儿汗国。 只要帖木儿汗国卡在中间,大明的舰队固然可以强行通过,与其交火也没什么可怕的,但商船呢? 现在大明的海上贸易,除了郑和这支代表官方进行开拓航线和贸易的舰队以外,还有许许多的民间商船,大明不可能给他们每一趟都护航,所以大明的商船现在只能在满剌加海峡以东的安全贸易区内活动,并不能再往西走。 贸易航线如果不能保证绝对安全,那么运多少货物都是给人送菜的,所以解决帖木儿汗国这个拦路虎,对于打通东西方贸易的意义极其重大。 而现在打了一仗过后,帖木儿汗国的哈里勒已经在向大明示好,派使者过来跟姜星火谈放开海上贸易通道和沿海港口的事情了。 正是有了这个基础,姜星火才会跟这两个西方人去谈进一步的事情,来布局西方,否则的话根本就没有谈论的基础。 姜星火轻轻挪动着手中的砚台,话题渐渐转向了世界局势:“二位贵客,当今之世,风云变幻莫测。我大明虽地处东方,却也时刻关注着世界大势,不知二位对当今世界的格局有何高见?” 克拉维约与希尔特贝格听了,先是互相对视了一眼,才开始细细揣摩这位国师大人说的每一个字。 他们已经知道这位国师大人对于世界的了解非常透彻,所以问的肯定不是表面上的世界局势。 如果是表面上的世界局势,就目前已知的世界来讲,那肯定是从西到东:神圣罗马帝国等欧洲诸国、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马穆鲁克王朝、白羊王朝、帖木儿汗国、德里苏丹国及南天竺诸国、南洋诸国、大明帝国。 这些姜星火都清楚,所以他问的问题,其实就是他们这些西方人怎么看待现在姜星火以大明为中心,要进行改变的世界格局。 对于这个问题,两人的思维方式不一样,这是因为他们不同的人生经历。 与专业外交使节克拉维约不同,希尔特贝格不是主动来帖木儿汗国出使的,实际上,他是俘虏,而且是二手俘虏。 希尔特贝格的家族历代都是巴伐利亚公爵的亲卫队成员,所以十五岁那年他便以骑士侍从身份,参与了著名的尼科波利斯之战,在这场被很多人称为“最后的十字军”战争中,希尔特贝格成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俘虏,巴济耶德一世的长子苏莱曼挑中他当奥斯曼近卫军侍从。 而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希尔特贝格跟着苏莱曼上了战场,安卡拉之战中,诸军皆溃,唯有位于中央阵地的奥斯曼近卫军,几乎留在原地血战到最后一刻,希尔特贝格在突围中被俘,成了哈里勒的侍从,命运反倒比沦为马戏团小丑的巴济耶德一世好得多。 现在希尔特贝格虽然恢复了自由身,但多年以来的颠沛流离,还是让他保持了谨慎:“大明是我见过最强大的帝国,我相信大明击败了帖木儿汗国之后,将如同蒙古帝国那样横扫整个世界。” 姜星火笑了笑。 这话听听就行了,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蒙古帝国,那是因为蒙古人能骑着矮脚马靠着超越人类极限的耐力,带着牛羊就能远征,这一点汉人王朝的军队体制基本上是做不到的,纯骑兵的话数千骑或者上万骑奔袭几千里倒是没问题,再远就不可能了。 而且随着船舶技术的发展,帖木儿汗国这种远征,注定会成为历史的绝唱。 走海路进行贸易,比陆路要便捷、低成本的多得多,哪怕是在现代,大宗商品物流也不是靠空运的,主要都是走海运,海运的优势实在是太大,是无可替代的。 所以,大明的未来一定是主要在海洋上面的。 姜星火说着自己都不见得全信的话安慰着两个西欧来客:“大明无意于征服帖木儿汗国(今阿富汗、巴基斯坦、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阿塞拜疆、亚美尼亚、格鲁吉亚),也对征服白羊王朝(今伊拉克、伊朗)、马穆鲁克王朝(今埃及与叙利亚)没有兴趣,至于更不相干的拜占庭帝国乃至你们西方的这些王国,大明也没有领土野心。”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一番沉默后,克拉维约试探性地说道:“我听说,大明刚刚派出军队征讨蒙古,不知是否属实?” “确实这么干了。”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不仅是蒙古,大明与周边部族、诸国之间,都存在着‘番邦朝贡体系’,任何冒犯大明尊严的国家或部族,都会迎来大明的惩戒伱们来的时候或许看到了有衣着迥异、皮肤黝黑的人被拉着游街,这就是西平候沐晟刚刚征讨八百大甸送来的俘虏。” 八百大甸是一个神奇的部族,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该部族的酋长有八百个老婆,并且让每个老婆各领一寨. 该部族的地理位置位于云南布政使司以南,洪武二十一处开始入贡,老朱随手封了个宣慰使司,让他五年一贡。 之所以挨了大明一顿毒打,是因为该酋长有些夜郎自大了,把周围的部族都当他自己家的,而朱棣登基后,派宦官去招谕三宣六慰在八百大甸受阻,所以朱棣就让西平候沐晟率兵征讨,八百大甸被毒打一顿后就老实了。 克拉维约眉梢微挑,追问道:“这么看来,大明是否会把这种独特的关系带到西方呢?” 姜星火摇了摇头:“不,你们这些亲历者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亚美尼亚人和格鲁吉亚人并没有多少,信奉的还是基督教,可即便如此,依靠着复杂的山地,帖木儿汗国并不能完全剿灭他们,只能听之任之.这个世界如此广阔,大明的力量虽然是世界第一,但并不能完全投射到世界的所有角落,能管好漠北、西域、东海、南洋这一圈,就已经很不错了。” “那大明所求为何?” 很不错,克拉维约还跟傅安学会了“所求为何”,显得汉语很地道。 姜星火很真诚地回答道:“——自由贸易。” 克拉维约脸色一黯。 他很想说,你以为我们西方人不想跟大明贸易吗? 要知道,大明的所有拳头产品,例如丝绸、茶叶、瓷器等等,都是西方人无法自制的紧俏货,这些东西卖到西方都是天价还有人抢着买。 可惜的是,现在因为并没有苏伊士运河,也没有发现好望角能绕过非洲,想要进行东西方贸易,只能通过陆地中转然后再装船进地中海,贩卖到西方诸国。 克拉维约叹息了一声:“但是隔着马穆鲁克王朝和白羊王朝,我们根本无法直接自由贸易。” “说说看,你是怎么抵达撒马尔罕的?”姜星火忽然问道。 克拉维约从西班牙出发,那么他的行进路线,其实就是这个时代的西方抵达东方的贸易路线。 克拉维约沉吟片刻,说道:“我们使团从本土港口加的斯出发,然后从地中海上的科西嘉岛前往南意大利,然后再从那不勒斯王国横渡希腊海岸,抵达了由医院骑士团控制的罗德岛基地,继而沿着小亚细亚海岸向北航行抵达君士坦丁堡。” 西班牙-科西嘉岛-意大利-罗德岛-君士坦丁堡。 姜星火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他的行进图,其实就是从地中海的西北角抵达东南角。 “后来呢?” “后来我们走的是黑海,当时的特拉布宗希腊人,已向帖木儿汗国称臣,然后到了高加索山脉,经过亚美尼亚人的地盘南下,然后向东顺着帖木儿汗国的驿道就抵达了撒马尔罕。” “很艰苦的一段旅程。” 姜星火微笑道:“那你觉得从西班牙到大明还有别的路吗?” “走马穆鲁克王朝控制的地盘?” “不,再想想。” 克拉维约的眼睛亮了起来:“国师大人有办法?” “办法很简单。” 姜星火淡淡说道:“一路向南,沿着海岸线向南,走到尽头。” “天啊,那里是魔鬼之地,是撒旦的领地,没有人能通过那里。” 对于这个时代的西欧人,哪怕是处于欧洲最西南角的西班牙人来说,一路顺着没有尽头的大路南下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大明会通过。” “如果顺利的话,明年这个时候就能到你的国家,你们可以选择跟着大明的舰队一起回家,或者走来时的路走个三四年慢慢回去。” 克拉维约顿时愣住了,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问题。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不可能的,毕竟在他看来,历史上从来都没有人走过这条航线,甚至一路向南究竟是通往地狱还是什么不可名状的地方都是说不准的,如果此路不通,回头又来不及那他们便只能在船上呆着饿死。 这里面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此时的世界虽然正处于一个风起云涌、变革初现的时代,在大航海时代的前夜,但总的来说,欧洲大陆仍然饱受封建割据和教权与王权之争的困扰,各国之间的战争与联盟关系错综复杂,而文艺复兴的曙光虽然初现,可欧洲的人们还是没有摆脱极度保守的中世纪的阴霾,可以说欧洲在中世纪是全面退化的,而不是进步的。 实际上,希尔特贝格的经历就很好地反应了这一点,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大败而归这件事本身就可以被视为中世纪骑士阶层的战争实力退化,在希尔特贝格出生的年代,大明正在跟北元以动辄十几万人的规模激情对砍,可欧洲的骑士们过往的实战性演练已经被更有观赏性质的个人单挑所取代,大部分骑士都被训练得精于厮杀而又缺乏整体大局观,基本上没打过什么大型战役。 正因如此,碎片化的西欧和中世纪的阴霾导致了各国的技术水平长期停滞,就拿造船业来说,西欧在地理大发现时期,用的主力船只,放到大明的舰队看来也就是个小舢板。 而小舢板想要横渡远洋,难度可想而知。 所以对于西欧人来说,从南方的大陆顺着海岸线抵达东方,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事情。 可对于西欧人来说不可能,对于大明来说却并不难。 郑和的第二次下西洋,已经充分验证了舰队的远洋能力,而且在姜星火的指导下改进了船体和导航定位技术,完全可以做到绕过好望角。 现在的大明,完全可以在满剌加海峡以东补给修整,然后等待风向有利,再在南天竺补给一次,与帖木儿汗国签订和平契约后,帖木儿汗国的沿海港口也可以用于补给,现在白羊王朝表面臣服于帖木儿汗国,所以白羊王朝(伊朗、伊拉克)的港口也是可供补给的。 这样的话,在白羊王朝控制的港口完成补给,以大明舰队的吨位,哪怕非洲没有多少能沿途补给的地方也无所谓,完全可以一鼓作气绕一个大“u”开到西班牙去。 船大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我能跟船一起?” 这个邀请对于一个热衷冒险的西班牙人来说,是极具诱惑力的。 “当然。” 好望角的发现并不是什么秘密,这是迟早的事情,大明的舰队绕过好望角前往欧洲倾销商品,就意味着欧洲人知道顺着这条路能前往东方了。 但知道有什么用呢? 别说大明可以卡着东段满剌加海峡收过路费,等欧洲人那些破船从好望角绕的时候,大明早就建立好据点和军事基地了,西段一样收过路费。 “怎么可能?” 希尔特贝格这个巴伐利亚武士还是不可置信,苦笑着说道:“那个地方离我们足有几万里啊” 姜星火微微笑了起来:“信不信由你们,但大明的商品前往西方的步伐,谁都阻挡不了,如果你们不能谈自由贸易,西方这么多国家,总有能谈的,莺歌蓝、发郎溪哪个不能呢?” 克拉维约若有所思地问道:“国师大人您的意思是,如果西班牙王国可以与大明结盟,那么我们可以优先拿到大明商品的销售权利?我们有很多沿海港口,而且按照国师大人的路线,西班牙王国反倒是距离最近的。” 克拉维约有些激动,因为西班牙王国在地中海的西北角,而贸易枢纽在地中海的东南角,所以以前西班牙人,连口汤都喝不到。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个路线反而是西班牙人能抢的头筹了。 要知道,大明肯定不会进入欧洲内陆进行销售,所以都是卖到沿海港口,而谁能先拿到这些独一无二的紧俏货物,谁就能转手大赚一笔! “这并非我的意思,西班牙王国的体量还不配与大明结盟,或者准确的说,整个西方都没有哪个帝国能够与大明对等交流。” 姜星火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慢悠悠地道:“但我可以帮助西班牙人在自由贸易中多获得一点好处,前提是如果西班牙人愿意加入大明的贸易和货币体系的话,就像是安南、占城等国家做的那样,不过契约倒是可以稍微不那么苛刻。” 克拉维约与希尔特贝格相视一眼,随即由克拉维约作为代表发言:“国师大人,正如您所说的那样,当今世界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变革时期,大帝国们的版图不断扩大,各国之间的交流也日益频繁这既带来了机遇,也带来了挑战,我们西班牙王国始终努力在广阔的海洋中探索新的道路,寻求更多合作的可能,如果有能够跟大明签订贸易契约的机会,我会竭尽全力说服我们西班牙王室的。” 希尔特贝格接着补充道:“国师大人,巴伐利亚(巴伐利亚是近现代德国最大最富裕的地区)虽为内陆国家,但我们的骑士精神却早已传遍四方,且与北方的邻国睦邻友好,贸易绝对不成问题,而我们处于西方的中心,不管是把货物运输到哪里都很方便。” 随后希尔特贝格又拍了拍马屁:“在这个充满变革的时代,我们坚信武力与智慧并重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大明的强盛便是最好的例证,我相信巴伐利亚的领主们会看到这一点。” 姜星火缓缓抬起头,目光中透露出一丝玩味:“两位贵客所言极是,我大明秉持自由贸易的理念,非常愿意与西方诸国共同发展。” “今日之交流仅是开始,未来之路还很长,两位可以先在南京参观一下,我会让傅少卿陪你们游览,随后再安排你们随郑和舰队一同前往西方。” 克拉维约与希尔特贝格告辞而去。 事实上,从这个世界后世的西方人看来,永乐三年的世界正处于一个转折点上,旧的秩序正在逐渐瓦解,新的力量正在悄然崛起,大明作为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在姜星火变法的带领下,其对外政策、经济发展和文化艺术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而随着东西方直达航路的开辟,以大明为中心的世界贸易、货币秩序,也在悄然建立着。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六章 阅舰 晨光初破,南京燕子矶军港渐渐从夜的沉寂中苏醒,天边泛起淡淡的金红,朝霞洒在郑和归国的远洋舰队分舰队的舰船上。 郑和舰队共有三个驻泊港口,受限于长江的通航条件,一千五百料及以上的宝船其实并不能进入长江,所以大型宝船都留在了福建布政使司的长乐马头江太平港,而中型舰船则多以南直隶苏州府太仓县刘家港为母港,只有部分中小舰船才驻泊在并不算宽敞的南京燕子矶军港。 之所以要在南京摆一个分舰队,其实并不是追求舰队的存在意义,毕竟现在不打仗,只是一方面给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的学生们了解水师学习水战,另一方面则是以状军威,让南京城里的市民官佐们知道大明的远洋舰队是何等雄壮。 数百料的舰船船体修长,宛如巨龙般蜿蜒地停在港口,它们的桅杆高高耸立,像是巨龙伸长的脖颈,帆布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又好似龙鳞在相互摩挲。 船上的水手们早已开始了日常的劳作,无论是在驻泊还是在海上,该做的事情一点都不能少,这些打着赤膊的水手穿梭在甲板上,有的顺着绳索矫健地攀爬至桅杆顶端,检查每一处细节;有的则蹲在船舷边,用江水和刷子仔细清洗着甲板,确保它光洁如镜。 实际上,刷甲板几乎是所有远洋舰队的通用科目,并不是带英的专属,大明也很喜欢用这件事训练水手和官兵。 很快,随着长官们的命令,分舰队开始忙碌起来,舰队缓缓从燕子矶起航,今天有一场重要的水师操演,算是江上阅舰式,观众是闻讯而来的南直隶百姓们。 巨大的锚链被水手们通过绞盘协力拉起,发出沉闷的声响,船帆在风中逐渐鼓起,仿佛巨龙的羽翼展开,准备腾飞。 此时西南方向的下关码头上,人群熙熙攘攘,仿佛整个南京城的人都聚集在这里。 商贾们穿着放在洪武朝要砍头的丝绸衣裳,手持算盘,低声讨论着可能的贸易机会;小贩们则推着车或挑着担,叫卖着各种小吃和纪念品;孩童们在人群中欢快地穿梭,他们或追逐嬉戏,或好奇地看着从燕子矶码头驶来的军舰上那巨大的锚链和粗糙的缆绳。 分舰队从南京燕子矶军用码头浩荡出发,一路向着南京下关码头挺进,准备为南直隶的百姓们献上一场震撼人心的江上阅舰式。 随着号角声起,一艘艘战船如同离弦之箭般划破江面激起层层浪花,船帆猎猎作响,船上的水手们精神抖擞,他们已经从赤膊状态变成了身着整齐的战袍。 当分舰队抵达南京下关码头时,早已等候在此的百姓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他们纷纷涌向江边,争睹这难得一见的盛况。 只见江面上战船云集,旌旗蔽日,气势磅礴。 “可惜没有两千料的宝船。” 观礼台上,郑和有些遗憾地对姜星火说道。 “不打紧。” 江风吹拂着姜星火的衣袖,他盯着远处的江面,心思却在别的地方。 在过去的一年里,随着清田的规模逐步扩大到浙江、江西、黄淮等布政使司,大规模的屠戮和惩戒,使得士绅的抵抗在逐步减弱简单的来说,这些士绅都是贱骨头,不敲不老实,敲了就跪下。 以前士绅们分毫利益都不愿意退让,天天叫嚣,赌的就是舆论滔天,朝廷不敢动手,但真等屠刀落到自己的脑袋上时,反而马上愿意舍弃一切来保命。 当然,这种情况在最初很激烈,可眼见着抵抗无效,各布政使司尤其是朝中官员居多的江西布政使司,马上就开始变聪明了起来,在规则允许范围内通过转赠和分家等方式,尽量保存田土,而不是梗着脖子硬抗大刀。 随着反对力量的暂时减弱,或者说蛰伏起来等待反抗的时机,表面上国内的各项新政举措算是稳步推进,而虽然繁琐的小事很多,已经没有了太大的阻碍,但其实对于姜星火来说,还是有忙不完的事情。 不过姜星火的注意力,已经逐渐从国内的各项事务中转移出来,投向了世界。 姜星火思考的主要是两个方面的事情。 第一个方面的事情是随着北征鞑靼和挫败帖木儿远征,周围的地缘政治环境条件已经初步稳定,而姜星火通过纳钞中盐和发行国债、减少铸造铜钱等手段,宝钞的实际币值开始上升,逐渐与铜钱相接近,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不像是以前那种遥遥无期了.所以跨海远征日本获得银矿,就成了能够实现的事情,而只有获得了日本的超大银矿,才能进行姜星火筹备已久的货币改革。 第二个方面的事情则与货币改革息息相关,那就是以大明为核心的世界贸易、货币体系的建立。 随着视野的拓展和世界局势尤其是大明和帖木儿汗国两个超级大国的和解,东西方直达贸易航线的开辟成为了可能,如果大明的远洋舰队能够绕过好望角顺着非洲海岸线抵达欧洲并且在沿途建立补给站,那么且不论接下来航行到美洲获取土豆、玉米、红薯这迟来的“穿越者三件套”会变得很轻松,单就世界贸易而言,也能沟通东西方的贸易,从而构建以大明为核心的世界贸易体系。 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制造业大国,目前的大明不仅在传统的拳头商品,例如茶叶、丝绸、瓷器、漆器等方面有着无可替代的市场地位,而且在新的贸易商品,譬如香水、白酒、玻璃、棉纺织品等方面,也同样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在世界贸易中的绝对优势,这就意味着目前世界各国对于大明的需求,远大于大明对于世界各国的需求,大明就可以凭借着这种优势成为世界贸易体系的主导者。 而从世界贸易中源源不断地攫取利润形成良性循环,不仅意味着大明制造业产业规模的持续增长,还意味着大明能调拨出更多的军费给海军造舰和航线维护以及港口建设,这种军事力量上的优势也会正向反馈给贸易。 而有了优势贸易地位以及强大的航线控制能力这两项必备条件以后,大明就可以在贸易中强制要求各国加入大明主导的货币体系,用白银宝钞来进行结算,这样再随着金融体系的发展,大明就能不断地通过以“武力保障+贸易优势”为基础的主导权,来用货币体系对世界各国实现无形的控制与危机转嫁。 这种货币体系对世界的控制,从时间上来看,是非常漫长的。 通常来讲,一个世界性帝国,最先崩塌的往往是“贸易优势”这一环,因为技术领先不是永久的,而既得利益者也往往会进行产业转移用以降低成本,并投入到金融产业来赚更容易赚的快钱,这样在技术和制造两方面都会让“贸易优势”渐渐丧失.而随着贸易优势的丧失,后发国家也会重复这个世界性帝国的崛起之路,利用贸易获得的财富来武装军队进行造舰竞赛,这样在一到两场大战之后,往往“武力保障”也会变得不那么可靠起来,失去了这两者之后,货币体系才会崩塌并易主。 而这个时间,往往是以百年为单位计算的,一二百年轻而易举,维持的好了就是三四百年,甚至五六百年都不是不可能。 不过这两个方面的事情目前还只是姜星火对于世界局势的长远规划,如果真的实践起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至少眼下就有几件事情急需搞定。 “满者伯夷帝国那边还老实吗?这次回来的路上,有没有在新港以南遇到它们的舰队?” 郑和未作犹豫答道:“这次回来的路上,我们时刻提防着满者伯夷帝国,毕竟这是南洋唯一能称得上帝国的存在,如果没有我们大明,那说它是南洋霸主都不为过.舰队在新港补给了一次,当时彻底离开海峡以后,远处海平线上突然涌现出了一支庞大的舰队,说是桅杆如林,帆布如云,也不为过,就是满者伯夷帝国的战船,当时我们都做好战斗准备了,我们的船更大还有火炮,打起来一定是我们赢,但最后没打起来。” “他们什么态度?” “派出了一艘小船,上面载着几名使者,前来跟我们进行交涉,这些使者是满者伯夷帝国皇帝维卡拉玛瓦哈纳派来的,态度还很恭敬,向我表达了他们皇帝的敬意,并表示愿意与大明保持友好关系。” “奇怪。”姜星火微微蹙眉。 郑和归国后在福建又滞留了很久,因为只有福建的船厂有大规模修理和维护宝船的能力,这些一千五百料和两千料的庞然大物远洋了这么久一直到南天竺才回来,船体下面早就是各种藻、螺和各种平时航行看不到的损伤了,必须要在船台内架起来清理干净,然后好好保养。 所以郑和并没有来得及跟姜星火自己诉说这次下西洋的经历,只是写信沟通了两次,如今问起来,姜星火却觉得满者伯夷帝国的态度很奇怪。 因为满者伯夷帝国是南洋的霸主,这个国家就是从一个小国,通过对周围国家的战争来进行蚕食和扩张的,而且满者伯夷帝国早就在洪武三十年就在实际上灭亡了主要的对手三佛齐王国,如今的三佛齐王国不过是徒有其名实则各地诸侯各自为政罢了。 新港宣抚使施进卿继承了梁道明的国王,他的政令也出不了新港,而新港现在失去了陈祖义的海盗舰队,能在南洋立足,能抵御满者伯夷帝国的入侵,靠的就是大明。 也就是说,大明其实是阻碍满者伯夷帝国扩张的最大障碍。 那么满者伯夷帝国为什么要向大明低头? “是不是想要我们放松警惕?” “还真不是。” 郑和诚实道:“后来我们仔细调查了,满者伯夷帝国现在是内忧外患,不仅内部出乱子了,而且外部也有敌人,现在根本无暇西顾。” “仔细说说看。” “外部就是东爪哇王国在崛起,满者伯夷帝国统治了以爪哇岛为核心的广大群岛地区,以前甚至击败了蒙古人的跨海远征,但帝国建立日久,奢靡之风盛行,武备已经不再如从前那般了,而东爪哇人更比他们更野蛮也更善战,已经击败了数次满者伯夷帝国派来平叛的军队,招募了很多其他部族,通过招降纳叛,军队规模反而越打越大了。” 姜星火点点头倒也不意外,所有老大帝国到了末期都这个德行,无非就是女真故事罢了。 “满者伯夷帝国的内忧呢?” “这得从头说。”郑和无奈道。 “不急,一边看阅舰演习一边说。” 姜星火示意郑和看长江江面,在两人对话的时候,阅舰式已经开始了,现在兜了一圈排列好阵型后,开始了演习。 各艘不同型号的战船依次根据自身的定位和功能进行展示,有的战船搭载着中小口径火炮,炮口昂首向天,仿佛随时准备向敌人发射致命的一击;有的战船则载着精锐的跳荡队,他们身着轻甲,手持短刀,身法矫健如同猛虎下山,随时准备夺取敌船。 随着一声令下,火炮操演开始了,战船上火炮齐鸣,震耳欲聋的炮声响彻天际,虽然只是训练用的空包弹,但在长江南岸的百姓看来,每一次炮击都仿佛能撕裂空气,让人感受到战争的残酷。 最震撼人心的莫过于模拟跳荡夺船演习,堪称是惊心动魄,这些勇士他们如同猿猴般敏捷地通过钩锁或搭板跃上敌船,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每一次挥刀、每一次冲锋都充满了力量与美感,让人热血沸腾。 显然,这场江上阅舰式和水战演习不仅展示了大明远洋舰队的强大实力,更激发了南直隶百姓们的爱国热情。 正如那句话所说—— “即使是伦敦东区最贫穷的爱国者,一想到英国的财富和工业,便会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 大明注定会成为全球帝国,注定会吃到大航海时代和工业革命的红利,所以作为全球帝国的这种精神特质,肯定要从一开始就刻意进行培养和引导,让他们为有这样一支威武之师而自豪,为生活在这样一个强盛的帝国而骄傲。 一个很显然的反面例子就是,在姜星火前世明廷决定停止下西洋,烧毁所有资料的时候,大明的普通百姓对于这件事根本无感。 这主要是两方面的原因造成的。 第一个方面是郑和舰队做的是官方垄断贸易,赚的钱都用来给朱棣的宏图伟业花销了,别说百姓分不到半毛好处,就是勋臣和文官也无利可图,所以既然自己得不到利益,甚至会影响私下的走私贸易,那毁了也就毁了。 第二个方面是缺乏宣传,郑和下西洋是一件极其伟大的事业,但明廷官方却对此没有太多宣传,这主要是因为与朱元璋的海禁政策相悖,所以只能从朝贡方面变相给下西洋提供理由,相当于又当又立,自然不好开口宣传,而不宣传的结果就是百姓根本不知道下西洋究竟有什么意义。 而姜星火的变法则不同,郑和远洋舰队在姜星火的规划下,实际上起到的角色是探路者和维护者,而在利益上,则是“我赚钱也让别人赚钱”。 郑和的远洋舰队负责以武力和外交等方式,开拓航路,给大明的海贸商人打开市场,随后大明国内的商人就可以蜂拥而至,而因为现在商人们即便是巨富也没有太大的能量运输大量货物,再加上郑和舰队拥有一系列的专营商品独家销售权,所以民间商人的分润其实基本不会影响郑和舰队给当初出资的勋贵宗室和皇室这些“股东”带来利益。 恰恰相反,越多的商人参与进大明开辟和维护的航路中,就意味着整体贸易规模和国内制造业需求的扩大,同时,大明也能通过市舶司收取更多的关税。 要知道,大明可不仅仅是在本土进出口的几个市舶司收关税,而是在诸如新港、马尼拉等宣慰使司,也就是南洋重要的商贸节点上,都设置了相应的市舶司。 现在的船只,只要过了满剌加海峡,第一,你不可能一点都不补给跑一个来回,而你只要补给,除了毫无安全性可言的满者伯夷帝国的港口,就只选择在大明控制下的三佛齐王国、吕宋王国、安南王国、占城王国等地的港口进行补给,进港那就得交税;第二,你不可能不卖货买货,而同样的道理,除非伱去日本或者朝鲜,不然你去哪都得给大明交税。 这就是海权的霸道之处,过海峡要交税,进港补给要交税,买卖货物还要交税。 而这也是郑和舰队建立大明海权的必要性。 把这些东西宣传好,而且百姓从中受益不一定是要百姓去从事海洋贸易,甚至不一定需要他从事相关商品的制造,只需要他能廉价地获得外国商品,改善生活条件,那百姓就是受益的,就是支持海洋贸易和海权的。 这种百姓受益的局面,已经随着南洋的商品大量涌入,让南直隶的百姓感受到了。 别的或许还需要点经济实力,但有一点普通百姓感受的是最明显的,那就是市面上售卖的水果.南洋的特产水果一船队一船队的运过来,不仅好吃而且还便宜。 南直隶的百姓,尤其是南京城里的市民,普遍还是能消费得起水果的,而这些廉价的新种类水果迸溅在口齿之间的香甜美味带来的满足感,就是他们对大明帝国海权的最初步也是最直观的认知。 而阅舰式这些东西,则会进一步地加强百姓对海权的认知和对大明的自豪感。 这对于整个变法来说,都是有益的。 因为只有知道了变法是怎么为国家和百姓带来财富的,百姓才会支持变法,并且由于大部分行业都能从这个大的贸易体系中获益,所以百姓也就逐渐成为了变法的实际受益者。 当整个大明,从皇室、宗室、勋贵等贵族阶级,以及部分文官和商人,和大部分百姓,都能从变法主张的海洋贸易中获得利益的时候,哪怕是传统保守的士绅地主再如何反对,也是无济于事的。 一边看着演习,郑和一边侧着头对姜星火说道:“满者伯夷帝国的上一任皇帝在哈奄·武禄洪武二十二年离世,实际上,满者伯夷帝国就是在他的手中扩张和强盛起来的,而他离世以后,现任皇帝维卡拉玛瓦哈纳作为哈奄·武禄的侄子兼女婿并没有哈奄·武禄的权威,国内一直有不服他的诸多势力。” 哈奄·武禄是满者伯夷帝国第三任皇帝特丽布瓦娜女皇的长子,在元朝至正十年的时候受母亲禅位继任满者伯夷帝国皇帝,跟朱元璋基本上是同一时代的人物,而哈奄·武禄在首相加查·玛达的辅佐下,对内加强中央集权制,镇压地方割据势力和叛乱活动,对外进行大规模扩张,基本征服了整个印度尼西亚群岛,势力范围甚至能影响到马来半岛和菲律宾群岛,哈奄·武禄统治期间一般被视为满者伯夷帝国的黄金时代。 “之前维卡拉玛瓦哈纳想要通过征服三佛齐王国来转嫁内部矛盾,但是因为陈祖义和梁道明的联手,旧港就像是一道壁垒一样挡在满者伯夷帝国的面前,打不下旧港,就打不下三佛齐王国的故地,而如今旧港变成了新港,到了大明的手里,他们就更不可能战胜大明了。” 姜星火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既然打不过大明,内部又有诸多势力对其不服,东面还有东爪哇王国的入侵,维卡拉玛瓦哈纳就只好与大明缓和关系,然后优先解决内部问题喽。” “正是如此。” 姜星火听后,心中松了一口气,他深知南洋地区的复杂局势,与满者伯夷帝国的和平相处,哪怕是暂时的和平相处,对于大明帝国的远洋贸易至关重要,这跟大明与帖木儿汗国之间关系的原理是一样的。 而郑和的这次下西洋不仅带回了丰富的贸易成果,更巩固了大明在南洋地区的地位,确实成果极大。 但光有这些,显然是不够的。 “我打算成立一个西天竺公司。” “是做什么的?”郑和有些诧异。 股份公司的事情他听说过,现在在南直隶和江浙福建,很多商人都弄了,但在郑和看来,除了利益分配更加明确更加有根据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西天竺公司,顾名思义,是在天竺以西进行贸易的公司。” 姜星火双手相扣,看着江面上进入了尾声的演习说道:“公司的初始出资方跟资助下西洋的人是一样的,皇室、宗室、勋贵,目的是为了剥离你的舰队带有的非军事属性,或者说有的时候可以挂两块牌子,既是大明的远洋水师,也是西天竺公司的贸易船。” “在我的设想中,西天竺公司主要是作为大明在西方的‘黑手套’机构,由大明朝廷授权,在进行商业活动的同时,也承担了殖民扩张和掠夺的任务,通过在西方建立自己的贸易网络和殖民地来获取财富。” “同时,等到西天竺公司做大,能够通过‘扩张-贸易-殖民-再扩张’的循环来实现盈利,那就可以不断地增发股份通过大明银行的平台来进行售卖,跟售卖国债是一个道理,通过对富有商人和百姓的集资来获得继续扩张的本钱,而不是由户部和内帑进行拨款,这样可以通过金融手段减轻国家的财政压力,并且吸引有志于此的百姓去海外闯荡。” “是个好主意。” 郑和很快就想明白了,他说道:“但是还有个问题,要解决锡兰王国,锡兰王国卡在了从满剌加海峡西侧出入口到南天竺之间的地方,这个岛国整个国家都是以收来往商船税费来维持的,大明的舰队一开始他们都想收过路费,若不是看到规模太大被吓怕了,恐怕小船队就真收了现在大明的商船还不出满剌加海峡,但总得考虑以后。” “跟你说过了,换个国王,实在不行就灭了锡兰王族,至于以后的事情。” 姜星火揉了揉眉心又说道:“锡兰王国不是什么问题,主要是要跟南天竺的那些上百个邦国打交道,南天竺是主要的贸易对象.把世界分成四个贸易区域,西方环地中海是一个贸易区;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马穆鲁克王朝、白羊王朝、帖木儿汗国是一个贸易区;德里苏丹国为代表的北天竺以及上百个南天竺邦国是一个贸易区;满剌加海峡以东是一个贸易区。” “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帖木儿汗国的使者也快要到南京了,大明跟帖木儿汗国现在已经解除了战争状态,等到签署和平贸易协议,那你就能在海上安全航行和补给到更西的方向.听傅安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皇帝巴耶济德一世非常想要与大明友好相处,算算时日巴耶济德一世应该也快回国了,估计明年能派使者来大明,后年能到?” “不过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倒也不算重要,我们要直接跟西方诸国打交道就得绕过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和拜占庭帝国,所以搞定了锡兰王国和南天竺诸国以后,你的主要任务就是继续西进,拉拢马穆鲁克王朝和白羊王朝,尤其是白羊王朝,现在帖木儿汗国内乱,白羊王朝的离心力很强然后顺着海岸线绕一个大圈直抵西方最南端的西班牙王国,有个西班牙王国的宫廷使者克拉维约,到时候跟你一起去。” 郑和的脑子里有世界地图,所以对姜星火的长远规划并无异议,他旋即问道:“日本呢?” “日本那边已经在布局了,收集情报,策反幕府的敌对大名都需要时间,而且国内还有很多变法政策需要继续推进。” 姜星火算了算时间,经过一年的战争状态,现在大明已经没有什么外患了,眼下是永乐三年的秋天马上就要到冬天了,转过年是永乐四年,永乐四年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储君之争的尘埃落定。 而且今年不仅军队疲惫,后勤补给消耗也非常非常严重毕竟十几万人去了趟塞北又调到关中,这消耗是非常惊人的。 再加上这两年正是扩大变法规模,苦修内力的黄金时期,所以各方面条件都不允许再次发动大规模战争。 因此,姜星火觉得跨海征日的时间点,结合“决不能在秋天顶着台风渡海”的蒙古人前车之鉴,永乐四年的春夏太仓促了,冬天不好用兵,应该是永乐五年的春夏比较合适。 至于跨海征日要打多久,姜星火心里也没准。 因为大明和日本没有爆发过大规模战争,甚至再往前数几百年也没有,所以双方的战争就没有太准确的参考,即便是参考,也只有姜星火前世的万历抗倭援朝能作为参考。 可刻舟求剑不可取,用万历抗倭援朝来对比现在双方的战斗力显然是不准的显而易见是,如今的日本幕府军刚刚打完南北朝结束内战,战斗力不见得比丰臣秀吉麾下的日本军队要差,可如今经历了靖难之役又南征北战淬炼之后的大明军队,也绝对要强于万历时代的明军好几个档次,这毫无疑问。 所以姜星火能的出来的结论就是一旦开战,明军肯定是占优势的,只要能做好充足的后勤、情报、渡海等方面的准备,不像蒙古人那样傻乎乎的在秋天渡海被台风吹了个人仰马翻,最起码在登陆和向日本列岛纵深发展上面就没问题。 但话说回来,就人口和军事实力在综合判断,日本毕竟是在当今世界上都能排的进前五、在整个东亚稳坐第二的国家,而如今日本的实际掌权者足利义满更是一代枭雄,幕府麾下能征惯战之将不在少数,大明跨海征日这仗肯定不是跟征安南一样的虐菜战争,还是要存几分小心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在战略上蔑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 故此,战争究竟要打到什么程度,室町幕府究竟能抵抗到什么时候,姜星火也说不准。 他只能按最坏的程度估计,一旦在关西形成拉锯,打个三年五载都是寻常,而这就意味着大明必须持续投入,要提前做好充足的准备。 当然了,话说回来,一波决战一年结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了,毕竟日本人也挺喜欢搞“合战”的,他们虽然是大名分封制,但没有逐步抵抗的战术传统,反而很喜欢莽一波定胜负,那样肯定非常符合大明心意。 所以姜星火算了算时间,保守地对郑和说道。 “你且向西去就行,等你第一次抵达西方回来的时候,大约就正好能赶上跨海征日。”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五章 证券 随着郑和下西洋的全面成功,目前所有“已知世界”范围内的文明和国家已经完成了沟通,而环绕非洲的航路固然难走,但这也未尝不是大明的目的。 作为开拓者,大明的舰队已经在沿岸的要地进行了布置,很快,这些航线上的咽喉之地,就会被后续源源不断地船队建设成类似马尼拉、新港的海外基地。 而现在的欧洲人,在汉萨同盟的海军力量被摧毁后,其他欧洲国家已经没有太大规模的海军,自然也就无法进行探索,相当于大明画完跑道、定下规则后,这群选手还没起跑呢。 毫无疑问,这就是领先于时代的重要作用,这也是姜星火来到这个时代的意义。 ——郑和下西洋,本就应该成为华夏大航海时代的先驱! 而随着各种贸易契约的签订,大量的大明货物,也开始沿着这条新航路走向帖木儿汗国、白羊王朝、马穆鲁克王朝、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拜占庭帝国以及西方诸国的市场。 不过跟茶叶、丝绸、瓷器等货物在消费能力强大的这些中西亚及中东诸国的热销情况不同,大明的商人们发现,此时的欧洲,只有上流社会能够负担得起这些来自东方的高级奢侈品的消费,而普通民众,则更热衷于棉纺织品。 根据已经签订的贸易契约,各国从大明商人们手里获得的棉纺织品,会在朴茨茅斯、吕贝克等地通过汉萨同盟组织的大型拍卖会的方式进行分销。 而按照西天竺公司的粗略统计,这些棉纺织品被欧洲各地的商人大量买进以后,会在汉萨同盟的分销渠道下,逐渐向中欧、东欧和南欧进行销售,有的是直接卖棉布,有的则是经过裁缝购买和手工缝制后,制成当地比较流传统的衣物种类再进行二次销售,男人有棉布衬衫、围巾、袖口、手绢,女人有头巾、睡衣、兜帽、袖套围裙、外衣、衬裙等等。 虽然在东西方贸易开展的之初,欧洲的棉纺织品的消费量还不算高,甚至只有安南人的一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棉纺织品在欧洲的消费量开始逐渐走高。 原因都很简单,第一个原因是无论是水洗还是日晒,都不怎么会褪色,这对于欧洲的普通百姓来说,是非常友好的贵族们的丝绸和皮毛礼服都是只穿一次,可他们买一件衣服,要穿很久。 第二个原因则是这些来自大明的棉纺织品已经染出了很多色彩,看起来很好看。 是的,这是对于欧洲的普通百姓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相比于南天竺的妇女通常可以用五颜六色的衣服和纱裙来打扮自己不同,处于中世纪末期的欧洲,普通百姓是基本不能穿到这些色彩鲜艳的衣服的。 后世的经济学家如此记载道:“在大明的舰队抵达欧洲以前,装束及外表上的差别,通常被意味着在欧洲社会不同的社会等级,正如水晶鞋的童话中所寄托的寓意那样,许许多多的欧洲女人认为,像是贵妇们之间也在流行印花棉布一样,印花棉布既有丝绸的图案和视觉效果,又具备能够被更广泛的社会阶层接受的价格,从而使得曾经属于精英阶层的昂贵丝绸的消费时尚,开始向整个社会传播之前靠刺绣或者精心织布才能形成的图案,现在能够通过印染无穷无尽地进行复制,而只要能穿上这种轻巧且色彩鲜艳的棉布衣裳,她们就不再是底层社会的普通女人,这种源自于内心需求的强大动力,让渴望从封闭与保守中解脱出来的消费者对大明的棉纺织品趋之若鹜。” 不过大明物美价廉的棉纺织品在欧洲的大量倾销,显然也不是没有阻力的。 如果说财大气粗的帖木儿汗国认为跟大明的贸易基本上是双赢,那么对于始终处于贸易逆差状态下的欧洲,则有很多保守者认为这是对欧洲社会在道德和经济上的双重摧毁从道德上,罗马教皇格列高利十二世就公开呼吁,这些来自东方的奢侈品腐化了欧洲社会的道德,因为当欧洲社会把毛料和丝绸用以符号标记社会等级的时候,印花棉布却导致了整个社会的无序与混乱。 ——随后在郑和舰队两年后再次来到欧洲的时候,就帮罗马人重新换了一位教皇。 什么时候大明的事情轮到教皇来指手画脚了? 而这时候欧洲正好有两位教皇,分别是位于罗马的高利十二世和位于阿维尼翁的本尼迪克十三世,明军登陆亚平宁半岛,在已经有二百多年历史的比萨斜塔下,罗马和阿维尼翁两教廷的枢机主教屈服于明军的压力,召开了包括有枢机主教、主教、修道院长、神学家以及欧洲各国君主代表共五百余人参加的“教皇换届会议”,同时废黜了格列高利十二世和本尼迪克十三世,选了亚历山大五世成为新教皇。 亚历山大五世在明确知道自己确实没有几个师的现实后,乖乖地给开始给信徒们重新解读圣经了。 而随着大明与欧洲的贸易持续进行,在贸易逆差上的加剧,迫使欧洲被棉布冲破产的毛料和麻料制造商和牧羊人、蓄麻人们开始了行动,声势浩大的抗议棉布运动开始了,许多欧洲人都认为从大明进口的棉布不仅让数以十万计的相关产业人员失业,而且造成了严重的财富流失在同样是引进产品的报纸上,不同意见的人相互对喷,短论、讽刺作品和报刊文章亦是如此。 由于法国此前一直矛盾重重,不仅奥尔良派和勃艮第派争斗不休,而且市民频繁暴动,二十年前的铅锤党暴动就差点把巴黎夷为平地,而此次抗议棉布运动更是声势浩大到整个法国的中西部都卷了进来,患有精神病的法王查理六世为了平息法国各阶层矛盾,最终,决定禁止进口和销售所有大明棉布,同样禁止裁缝和装饰工使用这些布料缝制衣服和装饰品,并要求法国所有进口的大明商品都要加上特殊的铅封。 禁令一下,数十万人涌上巴黎街头,兴高采烈地庆祝这喜悦的日子,为他们破产的生意重现生机而全体一致地向国王致谢。 此后 第一年,意大利、西班牙的商人熟练地掌握了铅封的伪造技巧。 第二年,明军火烧卢浮宫,法王查理六世被送上了断头台当众处决,以儆效尤。 第三年,在大明的帮助下,欧洲重新恢复了歌舞升平。 —————— 当时间线回到郑和船队第一次抵达欧洲并归来的时候。 永乐六年,经历了六年的变法,大明的国力对比建文四年朱棣刚刚夺取皇位的时候,已经明显上了一个台阶。 从各项关键数据来看。 和平的到来与人均粮食产量的提高,促进了人口的极大增长,新的婴儿潮来临了.再加上之前战乱导致的人口隐匿情况开始消失,逃亡的人口逐渐回归故土,使得在永乐六年的人口统计中,整个大明的人口由56301026人,上升到了60608532人,增加了约7%左右的人口。 得益于户口累进税的执行,规模过大的宗族和士绅被迫进行分家,所以整个大明的户口从10626779户,上升到了11537928户,增加了8%左右的户口。 当然了,如果是正常比例,那么人口:户口,通常是4:1到5:1,之所以实现了户口和人口增速接近,主要就是因为户口累进税,这项税收为地方创造了可持续性的财源,地方征收和核实户口的行动非常积极。 而实际粮食税收的增长则更为明显,建文四年的统计数据是30459823石,永乐六年的统计数据是41023379石,增长了足足三分之一!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跨越式的增长,原因很多,但简单来说主要是几个方面,第一个方面就是建文四年处于内战状态,整个北方的税收都是混乱;第二个方面则是华中和华南农业高产区里化肥的广泛使用,以及农书的推广,都在实际上促进了粮食产量的爆炸增长,对于江南等地的实际税收比率稍微调整,就能多收上来相当数量的粮食;第三个方面则是清田等相关工作的进行,基本杜绝了在粮食税收中的贪墨和各种损耗现象,做到了基本接近十足十的征收。 这几个方面的因素加起来,才造就了粮食税收的跨越式增长。 而在其他关键数据方面,建文四年征收的布帛是56744匹、丝绵269400斤、棉花绒14821斤,这些在永乐六年基本上都实现了正增长,棉花绒更是直接翻了好几倍。 不过在常规矿藏上,没有出现明显的增长,譬如建文四年征收了8354两银、2128斤铜、10753斤铅这些数据在永乐六年也没啥变化。 而钢铁产量不是税收指标,但依旧成为了新的统计指标。 洪武二十五年到洪武二十八年,在库存钢铁消耗殆尽的情况下,开炉三年全国共贮钢铁3743万余斤,每年平均1250万斤,其中绝大部分都是铁,而永乐六年大明的钢铁产量是2613万斤,换算成吨的话,是13065吨,其中钢产量大约为7000吨。 而在姜星火前世,英国在冶金业使用了蒸汽机后,1788年的钢产量是6830吨。 当然,拿大明的体量跟英国比钢产量不客观,但大明在1408年做到了英国1788年才做到的事情,同样也很说明问题。 毕竟要是跨时空对比的话,那现代随便一个钢铁厂的产量就吊打过去欧洲诸国不是? 至于其他专营商品的数据,茶在建文四年共征收了1659117斤,在永乐六年征收了3189006斤,差不多翻倍了主要是出口需求猛增,大明的茶叶在海外是热销品。 而盐引的发放,在建文四年是1290019引,永乐六年是2214013引,主要是因为两淮盐场从战乱状态恢复以及盐法改革的缘故。 而整体财政情况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建文四年,大明全国财政总收入折合粮食是3400万石,按1石米=0.2两白银的比例,这个总收入换算成白银则是680万两白银,里面有88%(约3000万石)是农业税,7%是盐课茶课,5%是商业税,商业税约为34万两,盐课茶课约为47.6万两(盐课正常应该收入250万两,当年因为产量占比过半的两淮盐场处于战争状态所以急剧减少了)。 永乐六年,大明全国财政收入折合粮食是10800万石,折合白银约为2160万两,其中包含了4100万石粮食的农业税,约合白银820万两;盐课则经历了盐法改革后,由洪武朝每年实缴250万两的被贪墨常态,恢复到了应缴的600万两(此时的茶课被计入了贸易收入,所以在这里不做重复计算);而商业税则从34万两蹿升到了740万两。 农业税:盐税:商税的比例,从建文四年的88:7:5,变成了永乐六年的38:28:34。 当初姜星火对夏原吉许下的远景,只用了六年时间,就已经实现了。 大明的财政收入从680万两,增长到了2160万两,并且还不是去日本挖银矿那种通货膨胀式收入增长,而且把农业税:盐税:商税的比例,基本上做到了接近1:1:1,这比之前靠天吃饭显然更加健康、稳定.因为盐税在这时候,本质上其实就是人头税,所以这个税收比例说穿了,其实就是土地:人口:贸易。 当这个比例接近的时候,整个农业社会就达到了相当稳定的状态,土地和人口这两项数据都很健康,同时也有不错的商业贸易。 而对于农业社会来说,其中任何一项占比过高其实都不是好事情。 譬如农业税占比过大,往往意味着国家财政主要依靠土地,典型例子就是明末,后果就不用说了,会陷入“加税-起义-再加税-更大规模起义”这种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最终盘子装不下了的情况。 而盐税占比过大,则说明人口过多,人口过多在不对外扩张的情况下,通常意味着人地矛盾的加剧。 至于商税占比过大,对于农业社会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意味着更多的人口从事商业,用于种田的人少了。 不过大明就不用担心这些问题了,而随着工业化与大航海的进程,贸易的比重增加,商税就会在财政收入中的比例增加,到了近代工业社会,就会代替之前农业税的位置,成为最大的收入来源,而盐税也会演变成其他税种总之,这个盘子固定下的比例怪圈现象,是可以通过做大盘子来破解的。 —————— 春风和煦,天空湛蓝如洗。 南京城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显出了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状态,新修的混凝土城墙与之前的砖石城墙形成了颇为诡异的共处状态。 下关码头那长长的栈道,在阳光下闪烁着古朴的光泽,仿佛见证了这座城市从“石头城”到“南京”的历史与荣耀。 刚刚下船的郑和仰望着蓝天下的飞檐翘角,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归属感。 这才是自己的国家啊! “三宝太监,国师已经在等您了。” 郑和坐着马车穿过繁华的街道,只见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商贩们叫卖声此起彼伏,明显比上次自己离开的时候繁华了很多。 街道两旁的店铺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从日本的手工扇子到南天竺的象牙饰品应有尽有,无不彰显着现在大明的国际地位.最让郑和瞩目的,是很多外国面孔的出现,既有剃着奇怪发型的日本人,也有皮肤黝黑的南洋人,甚至还有南天竺商人。 显然,随着他率领的远洋舰队打通航道,现在越来越多的外国商人,盯上了大明的商机。 按照市舶司的管理规定,外国商人是不允许进入大明的内陆和内河的,但朝贡使团除外,这个归鸿胪寺管。 所以,这些商人显然都是钻空子进来,走朝贡贸易这条线的。 大明并非不知道这是空子,只是故意为之。 毕竟,现在大明的整个外交策略虽然在转向,但固有的番邦朝贡体系,也不是那么好废弃的,或者说不应该彻底废弃,毕竟作为一个世界性的帝国,这套番邦朝贡体系,能够维持住现有的世界秩序。 绝大多数政策都是两面的,在大明国力弱小的时候,确实是相当于穷亲戚来要饭,给完饭你也不能指望人家帮你挨打,但在大明国力强大的时候,这就是亲朋满座,你坐在主位,让人见了就心生畏惧。 当然了,姜星火是一向不赞成打肿脸充胖子的。 伱给大明送礼,国师很高兴,但你想从大明身上薅羊毛,国师不喜欢。 所以以前那种送一反十就免了,现在礼部基本都是等比例回赠。 姜星火的这个逻辑其实没问题,因为使团来朝见,大明都已经提供全程吃住了,本来就是外交任务,这差事也不是让你来挣钱的,现在你送大明什么价值的东西,大明就送你等价值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大明这里也就只能卖回本,但你如果愿意跑远一点,那么还是有得赚的,但那就是你的事了.反正对于大明的体量而言,每年朝贡回赠的货物,完全可以算作出口抵税。 在海上颠簸了许久的郑和,感受着这份久违的喧嚣。 终于,他来到了姜星火等他的地方。 这是南京城核心区新建的证券交易所,建筑气势恢宏,高大的门楼上方悬挂着一块金边黑底的匾额,上面书写着“大明证券交易所”几个大字。 门前宽敞的广场上人来人往,可谓是车水马龙。 走进交易所,只见大厅内人头攒动,人们或高声议论,或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气氛。 巨大的木牌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股票和国债的信息,股票一栏上面的红绿数字不停被工作的小吏上下转动,仿佛是大明经济脉搏的跳动。 郑和驻足观看了片刻,发现他印象里有名的股份有限公司都有,比如大明西天竺股份有限公司、大明果品股份有限公司、南洋移民股份有限公司.而他不认识的就更多了,比如马尼拉矿业股份有限公司之类的,郑和问了一句才知道,这是朱高燧拿来在吕宋开金矿的公司。 实际上在姜星火前世,第一个可以上市交易的股份公司正是在1602年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上市的原因是当时海上贸易兴盛,商船走一趟却价格不菲,没有人能负担得起所有费用,于是公司就想了个发行股票来筹款的办法,因此荷兰陆续成立了阿姆斯特丹银行和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 股份有限公司是用来划清责权的,而股份本来是内部流通,现在很多股份有限公司都有了集资扩张的需求,自然就出现了股票交易所。 实际上,南京最早的股票交易,还是在秦淮河畔的茶楼.由于小道消息畅通,一群商人不仅在里面闲聊,而且还有人交易小公司的股票,一来二去,股票中介商人也出现了,其中就有人自制了股票交易手册,写了一些交易流程和防坑的注意事项,以及一些交易中的公司的业务说明和股票价格。 这样大家就不用多费口舌,高效又便利,大家也都照着做,由于没有法令规定,所以有的商人经常聚集的茶楼,甚至干脆干脆弄了个公布栏把所有交易信息整合在一起,也就是最原始的“股票挂牌交易”了。 在这种“股票挂牌交易”之初,由于买卖金额小,通常对对公司的股票价格没有太大影响,而随着规模的扩大,同一家公司的股票在不同的茶楼里进行交易,价格波动就很正常了,再加上很多机灵的市民的参与,股票价格的波动就愈发剧烈。 而一直在暗中观察的姜星火,见时机已经成熟,就不再放任其野蛮生长,而是与审法寺的金幼孜协商,颁布了《证券交易法》,并且由大明银行成立了这家“大明证券交易所”,目前证券交易所内,主要进行国债和股票两方面的业务。 国债方面,主要是国债的售卖与公证转卖,前者就是卖各种各样国债,包括战争债券、治河债券等等,而后者则是给买家和卖家的国债转卖进行公证,毕竟国债是不允许提前兑现的(如果允许提前兑现则无法完成大明恢复宝钞币值的目标),而人总有交易和变现的需求,放任民间自由转卖,不仅对交易双方来说没有保障,还有可能催生各种各样的违规操作,因此不如收点手续费,给国债的转卖进行公证盖章和登记.伪造印章没用,因为大明银行在国债到期之前会同步证券交易所的国债转卖登记的同步记录,兑现的时候进行二次核实。 股票方面,那就是进行股票买卖的服务,以及规范股票交易了,姜星火在书本上见识过太多早期的野蛮生长,而眼下的大明随着贸易的不断繁荣,金融市场可以说距离理论峰值的万分之一都不到,所以出现任何财富奇迹都是很正常的.但问题在于,机遇同时伴随着风险,人心的贪欲是无限大的,姜星火不可能看着破产的市民跳秦淮河,因此,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做好监管的工作。 姜星火就像是一个尽心尽力的游戏策划一样,在游戏进程的同时,努力地修补着各种各样的bug,并且打上各种补丁。 在三楼的房间里,郑和见到了姜星火。 在与姜星火的会面中,郑和详细叙述了他在海外的所见所闻,他描述了那些遥远的国度、奇异的风俗以及他与当地王公贵族打交道的过程。 姜星火听得入神,不时问几个问题,随后说道。 “在你回来前一个月,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皇帝巴耶济德就已经派全权使者前来南京,与大明正式建交了。” 郑和怔了下,反问道:“那他应该还不见得知道西方的事情,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是什么态度?” 姜星火当然知道郑和问的是什么,他答道:“没什么态度,现在巴耶济德自顾不暇,之前他征服的很多地方都叛乱了,有几个儿子也不愿意归还手中的权力。” 姜星火的态度显得很淡定:“对于东西方贸易的事情,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和拜占庭帝国固然有损失,但这些事情是避免不了的,而且贸易航线也不经过他们的地盘,除非巴耶济德把马穆鲁克王朝和白羊王朝给动了问题是,他有这个能力吗?” 郑和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巴耶济德就算再不乐意东西方贸易的利益被夺走,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本来就在安卡拉战役被帖木儿所重创,如今又四分五裂,可以说内忧外患比帖木儿汗国还严重,光是整顿起来,恐怕没个十年八年都费劲,更何况就算是整顿好,他也不见得真有能力把马穆鲁克王朝和白羊王朝怎么样。 既然他没这个能力,又不敢对大明不敬,大明有什么好顾虑他的呢?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稳固从南天竺到欧洲的航线,加强对海外基地的补给和军备,从而彻底掌握航线的控制权。 毕竟,想要开通苏伊士运河,以现在的工程水平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而且那地方又在马穆鲁克王朝手里,对于大明来说,还是走环非洲的u型航线更好,至少沿途战略要地都被大明抢先控制在手里了。 “帖木儿汗国现在打的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反而是姜星火问郑和的,因为最新的消息肯定是返航途中在帖木儿汗国的港口停靠的郑和获知的时间最早,而后续派出去的运粮船队这时候还没回到安南国和占城国呢,自然不可能把消息送到大明让姜星火知道。 “沙哈鲁后院起火,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起事了,回头平乱的时候被哈里勒反推了一波,但哈里勒军队和补给都不够,战线推不了太远,所以基本稳定住了。” “那就好。” 姜星火点点头,帖木儿的远征大军从回到汗国境内,就基本不受哈里勒控制了,属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状态,领主们都带着自己的军队回到了封地,所以哈里勒手中的兵力并不多。 “接下来加大力度援助吧,哈里勒现在还很弱小,最起码要让他顶住沙哈鲁的反扑,维持住帖木儿汗国现在分裂的局面。” “如果哈里勒要击败沙哈鲁了呢?” 听到这个问题,姜星火捏着茶杯的手悬在了半空中,笑了下:“那就让白羊王朝给沙哈鲁送援助,问就是沙漠里刨出刀枪了自己用不完。” “懂了。”郑和点了点头。 随着跟白羊王朝和马穆鲁克王朝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派驻了天使馆,两个在东西方新航路上至关重要的国家,其对帖木儿汗国那复杂的态度,也被大明察觉了出来。 无论是大明,还是马穆鲁克王朝和白羊王朝,一个半死不活始终处于内战状态的帖木儿汗国,才是好邻居。 除了肉眼可见的经济情况变化,姜星火还向郑和介绍了大明在其他方面的新变化。 包括第一台矿区抽水蒸汽机的投产这个大明在采矿和冶金上的重大发展,还包括其他型号蒸汽机和机床的研制扔了这么多钱去搞研发,总算是没打水漂,只是时间慢了点而已。 不过解决了“有无”,后面的事情就都好说了。 再有就是随着点对点商道网络的逐渐铺开,现在南北直隶都形成了巨大的商贸网络,而且是直接通往港口的那种,对于内陆贸易的提升,不可谓不重大,而随着这些商贸网络的建立,成体系的付费邮局也建立了起来,人们输送物品和信息,变得更加便捷。 除此以外,还有随着商业的发展,各种各样的思潮,也逐渐在市井间产生,而经济地基的改变,也致使理学卫道士们不再拥有站在道德高地指指点点的地位,而是被拉下来一起辩论新的事物和风气是否符合合理。 年轻一辈的学者也逐渐开始掌握更多的话语权,譬如曹端,他提出的哲学逻辑学,就非常受到士林的追捧新心学的发展速度如燎原野火一般,实学也在浙江和江南、江西,渐渐成为蔚然显学。 姜星火还特别提到了证券交易所的设立对于大明经济的重要性,它不仅为商人提供了一个公平交易的平台,还促进了资金的流动和公司的发展,当然,也蕴含了相当的风险。 郑和静静地听着姜星火的讲述,心里还是很自豪的,因为他的航海事业不仅为大明带来了财富,更重要的是通过探索和维系航路,给大明的经济注入了新的活力,这种开创性的作用,是别人比不了的。 “现在朝中的局势怎么样?” 郑和很清楚地观察到了姜星火眉宇间的隐忧,但姜星火却回答的很淡然:“有些小波折,总体还是好的。” 其实正如朱高炽所预想的那样,朱高煦被立为储君,对于朱高煦和姜星火来说,其实眼下并不是什么利好。 朱高炽被封为齐王,却并没有离开南京前往山东就藩,而被封为宋王的朱高燧,反而去就藩了,只不过就藩的目的地却是另一个宋地——吕宋。 吕宋群岛上的形式很复杂,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好地方,粮食产量高还有金矿,朱高燧带着他的三护卫以马尼拉为基地,开始逐渐开疆扩土。 而为了配合对外扩张,现在也有在大明待不下去的人,通过南洋移民股份有限公司移民到南洋各地,这些目的地中以吕宋为主.这里面也包含了朱高燧开的马尼拉矿业股份有限公司,能够一夜暴富的淘金潮谁不动心呢? 这还真不是编出来用来宣传的,而是真的有不止一个人捡到了狗头金。 当然了,捡到不等于最后拥有,最后拥有也不等于就能一夜暴富就是了,在蛮荒之地,基本遵循的就是丛林法则。 不过不管怎么说,朱棣还是很疼爱这个默默给他皇位拼了好多年命的儿子的,不仅给了朱高燧满编的三护卫,而且还提供了相当多的火器和弹药,以及一大笔去吕宋的“安家费”,至于后勤补给之类的,这些都是通过马尼拉商人可以解决的问题。 但对朱高煦,就不是这样了。 从朱高煦监国开始,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随着一件件琐碎的小事叠加起来,朱棣对他的要求就越来越高,而且非常严苛。 而徐皇后病逝以后,朱棣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朱棣的转变,就像是失去了马皇后的朱元璋一样,变得冷漠且残忍,充满了猜忌。 客观的来说,朱棣人到中年,而且已经登上了皇位,子女都开始与他疏远,唯一的伴侣也失去了,这位马上天子人生的目标似乎已经不多了。 建立能够超越所有帝王的伟大功业,以及牢牢地把持住皇权平衡好各个势力,成为了朱棣要做的事情。 除了朱能和丘福,朱棣不再如以往那样信任他的老兄弟们,因为朱棣很清楚,自己在老兄弟们的眼里,或许已经不是唯一可以披上黄袍的人了. 而朱棣唯一的温情,转移到了皇长孙朱瞻基身上。 朱棣现在看老大烦,看老二也烦,乖巧懂事的朱瞻基,给朱棣提供了别人无可替代的情绪价值,而随着年岁渐长和父亲的嘱托,朱瞻基不再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帮助父亲重新夺得太子之位,而是专心于跟皇爷爷变得更加形影不离。 朱瞻基已经很清楚,自己在皇爷爷心中不可替代的作用,也清楚只要自己存在在皇爷爷的身边,那么其实他们一家就是绝对安全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子的废立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实也是如此,姜星火是国师,也是太子师,东宫既然册立,那么他被理所应当地在一连串头衔里,加上了“太子太师”这个头衔。 嗯,姜星火的贯口现在更难读了。 特进光禄大夫、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文臣、上柱国、太子太师、国师姜星火。 不过不管是太子太师,还是从特进荣禄大夫变成了特进光禄大夫,这些头衔的实际作用其实都不大,最有影响的,是朱高炽的势力在逐渐增长,而姜星火几乎没什么进展。 这些年,除了重新出山的袁珙出任了太常寺卿,而宋礼因为治理黄河有功,被升任为工部尚书代替黄福以外,基本上中高层晋升的都是朱高炽一系的官员。 在朝廷的逐渐新老交替进行的换血里,受益最大的反而是没有得到太子之位的朱高炽,这显然是皇帝的某种“补偿”,甚至齐王朱高炽,现在还在领导着内阁。 如果换到朱棣的视角,这显然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毕竟姜星火一系,已经有了礼部尚书卓敬、户部尚书夏原吉、工部尚书宋礼、太常寺卿袁珙、鸿胪寺卿解缙、光禄寺卿黄子威,再加上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两位国公,不可谓不实力强大,因此强大到了这个阶段,被限制也就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而为了庙堂不起太大的波澜,朱棣并没有动这些高级官员,而是在侍郎及以下的官员任用中进行了干预,在持续削弱保守派的同时,加强变法派中朱高炽的力量用以制衡。 朱棣并不害怕朱高炽的力量强大到足以威胁他的皇位,因为在朱棣的认知里,想要改朝换代,只有捏着刀把子的人才能做到,而朱高炽在庙堂中的力量无论如何强大,都无法做到这一点.真正能做到的,是太子朱高煦。 故此,限制和敲打朱高煦,也就成了必然之事。 洪武初期老朱颁布了《皇太子仪制》,明确规定了东宫的地位和职责,除詹事府外,还有左、右春坊,司经局等部门辅佐太子,而这些部门的官员,说是“动辄得咎”都是轻的,时不时就得进诏狱几个,里里外外打的不都是太子的脸? 再加上朱棣一如既往的脾性,时不时对朱高煦劈头盖脸的臭骂,这才多久的时间,朱高煦有的时候就忍不了了。 而最气人的是,在朱高煦告诉自己要冷静的时候,朱棣就会以己度人,阴阳怪气的问他“你现在这么能忍,是不是想着当年你爹我是怎么忍下来好起兵的?”,然后通常都是不欢而散。 太子和皇帝作为博弈的双方,只要不是朱标和老朱那种,基本上都是这个状态,倒也不奇怪,但朱高煦被敲打的多了,难免也会烦躁,他又不是好脾气的人,能忍三次四次都是看在太子之位的面子上了。 所以,朱高煦没少跟姜星火抱怨。 姜星火当然清楚,经常受气就是朱高炽寿命偏短的一部分原因,但这时候有什么办法?大吵一架还是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前者除了让父子关系愈加出现裂痕外,没有任何意义,而后者,至少以朱高煦目前对军队的掌控力度,是根本不可能的。 不过倒也不是无解,姜星火给出的办法,就是让朱高煦出去打仗,自己继续养望。 庙堂看的是一时的势力强弱,也看谁能掌握未来的文脉。 如今的儒学,理学、心学、实学,已经出现了三足鼎立的状况,即便没有南宋时期那般争鸣,也不遑多让,所以作为事功之学的代表性人物,姜星火门徒并不少,这些人会不断通过科举、国子监、大明行政学校等门路进入到仕途之中,而姜星火本身也可以称得上“时可我待”,哪怕一时被打压,时间也是站在他这边的。 更何况,除了儒学,现在从国子监到地方,科学的风潮也在流行,年轻的学子们充满了革新与探索精神,这同样是姜星火的基本盘。 所以,哪怕是现在朱棣作为裁判下场干预侍郎以下中高层官员的晋升,也不可能干预如过江之鲤一般底层官员的入仕,只要耐得下性子,作为在学术界地位已经快追平北宋五子,进入“诸子”境的姜星火来说,这庙堂早晚是其徒子徒孙的。 而让朱高煦出去打仗,那就更好理解了。 ——眼不见心不烦。 就像是那些孩子放假回来头两天热络,再过几天就该嫌弃的父母一样,如果孩子离开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忽视那些曾经觉得非常膈应的鸡毛蒜皮的矛盾,期盼着孩子回来。 朱棣也是人,是人就会有这种情绪,更何况是空巢老人呢?朱瞻基就算是再乖巧懂事,也不能完全代替儿子的作用,毕竟朱高煦在朱棣眼里,其实就是“世界上另一个我”。 当然了,如果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出现在生活里,绝大多数人都会讨厌这个自己就是了。 尤其是朱棣和朱高煦都是标准的武人,暴躁、骄横和残忍的性格因子都是一个dna模子里刻出来的。 事实上,在永乐五年年末,大明开始进一步在更深程度推行变法的同时,也开始了为推迟的跨海征日作战进行了全面的战争准备。 跨海征日的主力是在山东已经训练了两栖登陆等科目足有四五年之久的十万备倭军,这些备倭军基本上都是由南军整编而来的,普遍水性娴熟且惯于丘陵平原作战。 过去蒙古人的经验有不好的一方面,譬如在秋天渡海但也有好的一方面,面对日本人,虽然日本贵族很热爱骑射,但其实骑兵不是好的选择,相反,火器与步兵的结合反而更能在日本列岛的地形中大展拳脚。 而登陆的物资更是做好了充足的储备,像是蒙古人那样把人送上去没有后续支援和补给,让日本人从滩头阵地赶下海的事情,是绝不会发生的。 再加上,随着证券交易所的建立及各公司的商业发展,宝钞的需求数量也急剧攀升。 这就导致了姜星火之前通过发行国债和纳钞中盐和减少新增铜钱等办法,实际币值已经开始回归纸面币值的宝钞,再次升值了。 如此一来,宝钞的实际流通币值,已经达到了纸面币值的将近一半,货币改革的基础,也就具备了。 【换钞】这个在模拟元朝游戏里极为危险且诱人的操作,放到现在的大明,一个不慎,同样充满了玩脱的风险。 但偏偏大明如今已经初步打通了东西方航路,无论是接下来注定会飙升的贸易量,还是以后探索新大陆发现南美银矿乃至最终完成全球航行,都注定了大明必须要尽快建立起一套以白银为核心的双轨货币制度,尽快完成对没有任何锚定物的旧有宝钞制度的改革。 只有大明自己先建立能够玩得转的货币体系,才能结合全球贸易,把世界上的所有国家都整合进来,从而建立货币霸权。 而想要给宝钞找锚定物,就需要大量的白银,大明又恰好是白银匮乏的国家,日本又恰好有大量未开采的白银。 你说巧了嘛这不是? 因此,历史的进程已经走到了这里,如今的永乐六年,对日本动手已经是迫在眉睫之事了。 毕竟为了跨海征日,大明已经做了太多的准备工作。 不仅专门编练了十万人规模的备倭军,而且储备了足够长期消耗的粮食弹药,并且通过过去几年与日本贸易,基本摸清楚了日本国内各种情况与势力分布,再加上各种情报人员的努力,地形、水文等情况,也算是八九不离十。 而对于风暴的观察,在济州岛、对马岛等岛屿上的钦天监官员,也基本上摸清楚了规律,只要避开风暴高发的秋季,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差池。 庙算准备充足到了这个地步,不打这一仗,都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七章 建交 中亚,撒马尔罕。 此时距离哈里勒在撤军途中,让副使杨德文为主的大明使团以及克拉维约和希尔特贝格等西方人一同去往大明释放他的善意,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按照大明的时间换算,就是永乐三年的秋天。 哈里勒经过长途跋涉,撤回了皇都撒马尔罕,初步稳定了河中地区的局势。 而几乎与此同时,姜星火刚接见完克拉维约和希尔特贝格,在郑和的陪同下进行阅舰。 在帖木儿汗国的皇宫深处,一股肃杀的气氛如乌云般笼罩,昔日金碧辉煌的宫殿,此刻都被人群凝重的情绪所影响,似乎变得黯淡无光了起来。 帖木儿大汗,这位曾让无数国家都颤抖在他铁蹄之下的雄主已经病逝,而随着他的离去,帖木儿汗国也失去了主心骨。 年轻有为而野心勃勃皇孙哈里勒,在混乱中迅速占据了皇都撒马尔罕自立为汗。 而随着哈里勒称汗这一举动,整个帖木儿汗国也仿佛被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样,不断释放出名为争斗的魔鬼西边的白羊王朝蠢蠢欲动,不再服从帖木儿汗国的管束,马穆鲁克王朝也开始观望,停止了进贡,至于北方始终被镇压的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此时也开始了有组织的再度反抗,至于河中地区、花剌子模、美索不达米亚等地的其他部族,也只是距离帖木儿汗国的统治中心太近,暂时不敢有什么动作而已。 而对于哈里勒来说,最要命的则是两个重量级人物的同时起兵。 皇四子沙哈鲁在封地霍拉桑(位于伊朗的东北面,土克曼斯坦的南面和阿富汗斯坦的北面)打着“清君侧”的幌子起兵,而同样具有汗位继承权,甚至优先级比哈里勒还要高的皇长孙皮儿·马黑麻则在他的封地花拉子模(位于阿富汗及周边地区)同样称汗,并发动军队打算向撒马尔罕进攻,以图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汗位。 这些消息很快就传回了撒马尔罕,再加上哈里勒称汗确实没有得到一些贵族的认可,所以此时的皇宫中也难免有些混乱。 事实上,在这种权力游戏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宫廷内的贵族们面色多少有些慌乱,他们或低声议论,或匆忙奔走交换信息,此时撒马尔罕皇宫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阴谋的气息,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而奋斗,每个人都在试图在这场混乱中谋求一丝生机。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怎样,帖木儿汗国都已经不再是那个曾经让整个中亚乃至中东都颤抖的强大帝国,这场内乱注定会让这个曾经的世界第二强国元气大伤。 在皇宫那座黄金打造、宝石镶嵌、覆盖着柔软珍贵皮毛的宝座上,年轻的哈里勒大汗坐着,他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台火光中显得有些佝偻他的爷爷帖木儿大汗留下的帝国虽然庞大,但内忧外患却像隐藏在暗处的狼群,随时准备撕咬他刚刚建立尚未稳固的政权。 哈里勒的脸上虽然还带着几分年轻人的稚嫩,但眼神中却闪烁着冷酷的神色。 人不狠,站不稳。 方才,他已经当众处决了十余名被抓到里通沙哈鲁与皮儿·马黑麻的贵族。 哈里勒没得选,在帖木儿汗国的文化中,统治者必须足够铁血才能震慑住封臣,仁慈是几乎没有任何意义的,所以他必须要用果决的铁腕手段来平定这场内乱。 但光是杀人,同样解决不了问题,对于哈里勒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拿出对策来。 哈里勒的目光扫过下方的贵族们,这些贵族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安,哈里勒知道被抓到的终究是少数,自己并没有足够多的支持者,而想要让这些贵族支持自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表现出自己能够真正作为一个大汗的能力他必须做出决定,而且必须是一个能够让所有人都信服的决定。 哈里勒他深吸一口气。 “本汗决定寻求与大明的和解,重新对大明朝贡。” 当这句话从哈里勒口中说出时,整个大殿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他可以看到贵族们的脸上闪过各种复杂的情绪,惊讶、疑惑、欣喜、忧虑.但哈里勒没有任何犹豫,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而要想在国与国的层面上成功与大明和解,必须得到这些重臣的全力支持,毕竟他裹挟的东征大军,就是为了远征大明,而他爷爷帖木儿大汗前脚刚死,自己后脚就违背他的意愿向大明朝贡,这其实是有损于他的继承合法性的,只不过哈里勒现在别无选择。 实际上,哪怕是刚刚结下的仇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哈里勒都同样选择了缓和关系。 他释放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皇帝巴耶济德将其从控制的南方港口礼送出境,并且承诺帖木儿汗国不会再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有任何敌对举动。 巴耶济德忍受了帖木儿的如此侮辱,如果说对帖木儿汗国没有任何怨恨是不可能的,但眼下他的四个儿子已经瓜分了原本属于他的帝国,恢复权力的道路对巴耶济德来说依旧遥远,所以暂时放下对帖木儿汗国的怨恨是很有必要的一个让巴耶济德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帖木儿汗国再怎么分裂,对于这个世界除了大明以外的国家来说,依旧是无法正面应对的庞然大物。 而撒马尔罕宫廷的大臣们,对哈里勒的这种举动选择了默认的态度。 正因如此,哈里勒才有信心继续推出对大明同样选择和解的外交方针。 “诸位。” 哈里勒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本汗思来想去,如今内忧外患,想要稳定国内局势,不仅不能与大明继续敌对,而且必须改善与大明的关系,希望各位能够畅所欲言,共同商讨出一个万全之策。” 他的话音刚落,大殿内便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贵族们交头接耳,讨论着哈里勒的提议。 最后,宰相阿尔都沙率先站了出来,他向哈里勒行了一礼,然后沉声说道:“大汗,臣以为与大明和解的确是我们当前的最好选择,但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以应对大明可能出现的各种刁难或要求。” 哈里勒在军中最重要的支持者,帖木儿汗国名将盖苏耶丁也是这般表态。 宰相阿尔都沙和名将盖苏耶丁相继发话,实际上,作为帖木儿汗国的重臣,他们深知与大明和解的重要性。 但究竟谁能担任这个重任,贵族们却都面面相觑不语。 帖木儿汗国与大明从地图上看虽然是邻国,但其实不管是走陆路还是海路,距离都相当遥远,而且帖木儿汗国刚跟大明打完仗,前锋还被明军给团灭了,怎么看这活都不是好干的。 哈里勒看着阿尔都沙,这位老宰相跟随帖木儿大汗多年,一直是帖木儿的智囊,他的眼神深邃,看懂了哈里勒的心思,但却同样没有主动请缨。 “阿尔都沙宰相。”哈里勒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本汗想请您承担一项重任。” 哈里勒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出使大明,与他们进行和谈,争取大明对我们的支持。” 他在“我们”上加重了语气,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哈里勒宁可出卖一些帖木儿汗国的利益,也要获取大明对他打赢内战的支持。 利益,以帖木儿汗国的体量,强大了可以再谈回来或者抢回来。 而汗位要是没了,那对于他来说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与大明和谈是利是弊,哈里勒还是分得清的。 事实上,帖木儿汗国如果想要平息内乱,获得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那么与大明的和谈是必须的,不论是哈里勒还是沙哈鲁,谁当大汗都得这么做,在姜星火前世,沙哈鲁刚刚成为大汗,就派了规模庞大的使团来南京给朱棣赔罪,为的就是缓和与大明的关系,毕竟大明从大明的数次北征帖木儿汗国就能看出来,大明也有十几万人陆路远征的能力,而且大明的海上力量更具备威胁能力。 这里面还有一个小插曲,那就是在姜星火前世,郑和之所以前几次没抵达非洲东海岸,其中就有马穆鲁克王朝受到帖木儿汗国压力,不敢给大明的远洋舰队开放港口进行补给的原因。 总之,哈里勒的决策是没问题的,有问题的地方就在于,阿尔都沙愿不愿意去。 而哈里勒选择阿尔都沙,自然是有其道理的。 宰相阿尔都沙德高望重,在帖木儿汗国的政坛中属于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但并不属于哈里勒的派系,阿尔都沙之所以支持哈里勒,只是因为他不想让庞大的帝国陷入分裂。 而阿尔都沙很清楚自己的尴尬处境,哈里勒虽然要依靠他但并不是完全信任他,怕他与沙哈鲁或皮儿·马黑麻推翻自己的统治,所以就打算把他名正言顺地派出去,等到叛乱平息,或者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政权稳定下来再回来。 因此阿尔都沙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思考这个决定的后果。 最终,他抬起头,迎上哈里勒的目光,沉着地说:“大汗,臣愿意承担这个重任。” “臣一定会竭尽全力,为帖木儿汗国争取最大的利益。” 哈里勒听到阿尔都沙的回答,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光芒,他走下宝座伸出手,紧紧地握住阿尔都沙满是褶皱的手,仿佛在通过这个动作传递着自己对他的信任.当然,信任虽然有,但是不算多就是了。 随着哈里勒的一声令下,整个宫廷开始忙碌起来,准备礼物、挑选随从、安排行程.对于这种万里大国之间的外交,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 永乐四年春。 繁华的南京城,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在街道之间,各种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形成一曲独特的市井升平乐。 历经长途跋涉,帖木儿汗国的宰相阿尔都沙带领着帖木儿汗国规模庞大的使团踏入了大明帝国的首都,对于南京,很多使团成员的眼中都充满了好奇。 毕竟撒马尔罕是帖木儿倾国之力打造的都城,放眼整个世界来说,都称得上是名城。 但大明的南京城,无论是人口还是市井风貌,显然要比撒马尔罕更胜半筹。 撒马尔罕被严格的等级秩序和教义所管理,而南京城里,并没有每天早晨每个寺都需要宰杀二十只羊免费施舍给平民的规矩,相反,这里的百姓以羊汤或鸭血汤为主要汤品,佐以烧饼、汤包等面食,而一切食物都是需要自费购买的,就商品种类的多寡而言,也比撒马尔罕更加丰富。 “这是什么?” 使团中的贵族指着印有“大明果品”字样木箱子装着的奇怪水果问道。 “蛇皮果,它的外壳如同蛇皮一样,能正常温度保存两个月,现在春天温度比较低,海路运过来以后也有一个多月的保质时间。”鸿胪寺的翻译帮忙解释道。 “这个呢?” “这个是佛手柑,这批是南洋那边最后一批成熟的,运过来就要马上吃,不然过几天就要变质了。” 因为帖木儿汗国与整个天竺的邦国(包括锡兰王国在内)关系都不咋地的原因,帖木儿汗国的贸易船队基本无法抵达满剌加海峡以东,而受限于纬度和气候,自然本土也就没有这些东西,因此使团的贵族们对这些水果感到相当好奇,纷纷出钱购买了一些品尝。 阿尔都沙对这些水果的味道并不感兴趣,但他反而对处处印有的“大明果品”很好奇。 “大明果品是什么?” “全称‘大明果品股份有限公司’,是皇室经营的股份有限公司。” 阿尔都沙刨根问底,又问清楚了股份有限公司是个什么东西。 当阿尔都沙知道,大明果品是一家专门从事南洋水果收购、运输、销售的商会,且这家商会的股东为大明的皇室、宗室、勋臣贵族的时候,不禁若有所思。 他又问鸿胪寺的官员:“像这种商会多吗?” 鸿胪寺的官员忍住了把他的称呼纠正为“公司”的冲动,让翻译帮忙回答道:“有很多,现在除了盐、钢等专营商品归属朝廷管理以外,皇室也有很多经营单独商品种类的公司,但相比于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民间各行各业公司来说,皇室的公司相对较少且专精,技术门槛高,规模大,比如玻璃、香水等。” 阿尔都沙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次字,在确认翻译无误后,问道:“大明只对钢进行专营,不限制铁吗?” “出口有限制,民间使用和贸易没有。” 这显然跟蒙古人统治时期完全不同,而当阿尔都沙问到钢的问题时,大明的官员闭口不答了。 阿尔都沙结合自己已知的情况,心中有了猜测——或许大明已经掌握了大规模制取钢的技术,这样就能解释了,为什么明军拥有这么多的火炮以及火铳,甚至富余到能给舰队里的每艘船都装上数门到数十门的火炮。 这种冶金技术跨越导致的军备优势升级,显然是相当惊人的。 因为对于大国,尤其是帖木儿和大明这种万里大国来说,如果只是靠手搓锻打出来的钢材,那根本不具备普遍列装的可能。 而钢铸造的武器、甲胄、火器一旦开始大规模列装,就相当于形成了代差,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降维打击。 一想到这里,阿尔都沙对于与大明和谈的想法,更加坚定了几分。 而且再加上一行的所见所闻,阿尔都沙明白,在大明有一个地位跟自己相仿,名叫姜星火的人,正在推动一场史无前例的改革,而正是这场改革,让大明与他从过去情报中获知的印象截然不同了。 商业的大发展,必然会给帝国带来更加丰富的财源与更大规模的税收基础。 接下来,一行人继续前进。 毫无疑问,作为帖木儿汗国的宰相,阿尔都沙见惯了大世面。 可一路往鸿胪寺走去,眼前的南京城却给他带来了全新的感受。 这里的街道宽敞整洁,两旁的店铺琳琅满目,不仅丝绸、瓷器、茶叶等各式各样的大明传统的拳头商品应有尽有。 而且行人可谓是络绎不绝,有的忙着选购商品,有的则悠闲地在街头巷尾闲逛,而阿尔都沙的使团成员无论跟谁攀谈,小贩也好,行人也罢,南京的市民们都表现得对大明相当的有自信,谈吐间充满了对于大明的自豪感和认同感,显而易见的是,这种市井气息,只有在一个帝国国力处于上升期的时候才会如此浓烈。 阿尔都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座城市独有的气息,他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穿过繁忙的街道,来到了一处幽静的区域。 这里的环境与外面截然不同,仿佛是一个闹中取静的世外桃源。 他轻轻地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在庭院中,阿尔都沙见到了大明鸿胪寺的二把手和礼部的一些官员。 他们热情地迎接了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并带他参观了庭院中的各处景观。 “这里怎么有血迹?” 使团随行的武士敏锐地发现,在庭院的某处似乎有点异常,那是砖缝里一小块已经变成黑色的血渍,如果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来。 鸿胪寺少卿王真的脸色有些僵硬,作为朱棣的厨子,他来到鸿胪寺后,当然听说过这里发生过什么,但此时却显然不能与帖木儿汗国的使团直言难道要说陈祖义的海盗团伙不仅宰了占城国的使团进行冒充,并且还在这里动刀子了? 王真只能打个哈哈糊弄过去:“以前有些国家的使团比较野蛮,喜欢在这里露天烤肉,弄了些血渍,都是难免的。” 这个解释倒也合理,帖木儿使团的成员并没有深究,毕竟给大明朝贡的国家就有十几个,部族更是上百个,有喜欢露天烤肉的也说得过去。 跟朝鲜、琉球等经常过来朝贡的国家不同,帖木儿汗国和大明的关系并不深,因此他们以前使团来就没有固定的馆所,这次来的规模又这么大,被分开安排到别人住过的地方安置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很快,对帖木儿比较熟悉的太常寺少卿傅安,还有被提拔为礼部郎中的杨德文,以及四夷馆负责波斯语教习的陈诚,都组团过来了。 阿尔都沙一边欣赏着庭院中的美景,一边与大明官员交流着彼此的文化与风俗。 这些官职不算很高的各部寺官员,显然是大明派来探探底的,既然要谈判,那就得知道,帖木儿汗国的底线在哪里。 随着寒暄的结束,他们围坐在庭院的石桌旁,品着茶水,开始了相对深入的交谈。 这些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大明官员们用相对流利的波斯语(非正式场合,如果是正式外交场合,作为理论藩属国的帖木儿汗国需要全程通过汉语或汉语翻译进行对话)介绍着大明的风土人情、历史文化和现行的政治经济体制,而阿尔都沙则用他那富有感染力的语言,结合着不断挥动的手势,讲述着帖木儿汗国的壮丽与繁荣。 在他们的交流中,不时有欢声笑语响起。 因为有汉语翻译在同声传译,其他不懂波斯语的大明官员们,也被阿尔都沙的风趣幽默所吸引,而阿尔都沙也被很多人的博学多才所折服。 与帖木儿汗国相比,大明的教育普及程度以及官员选用制度,显然都跟知识的获取紧密结合。 帖木儿汗国是一个类似于蒙古帝国,但没有那么野蛮的国家,整个国家的上层,以封建贵族为主导,文官在帖木儿汗国有行政权力,但影响力远不如大明的文官。 阿尔都沙作为帖木儿汗国文官的首领,自然更加希望帖木儿汗国是大明这种状态,文武双方能够互相制衡分庭抗礼,而不是一边倒的以掌握军队的封建贵族为主。 阿尔都沙身体微微前倾,问道:“我们从西面过来,亲眼见证了大明帝国的水泥商道,实在是人间奇迹,几位可否为我详细说说?” 傅安被帖木儿汗国扣押了那么多年,自然清楚阿尔都沙打的是什么主意,都有求于大明了,还在想着为帖木儿汗国探听虚实。 不过水泥这种东西,就算抠出来几块给他带回去,他也研究不明白,因此该说的还是能说的。 傅安轻轻一笑,他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自豪:“宰相大人,我大明的水泥路商道确实是当世无双。不仅笔直宽阔,平坦如镜,而且无论春夏秋冬,均能保持坚硬与平滑。商队行于其上,车轮滚滚,尘土不扬,足以日行千里而不疲。” 阿尔都沙忙不迭地捧哏,接着眼巴巴地望着傅安,意思很明显,然后呢?这种水泥,看起来跟哈里·苏丹在西北走廊遇到的奇怪堡垒,似乎是同出一源。 傅安却精明得很,什么都不肯说了。 杨德文接着傅安的话茬:“正如宰相大人所见,这些水泥路都是国师大人的发明,从永乐二年开始建设,如今历经两年时间,不仅已经贯通了从宁波到芜湖的全线,而且数条主要支线也相继建成,构成了完整的商道网络,再加上长江水运的助力,不仅促进了贸易的繁荣,更是我大明国力的象征.这些水泥商道连接着各个城池,使得海外的资源能够通过海运到宁波港,然后陆运源源不断地运往南京城,再运送到长江中游。” 陈诚,这位精通波斯语的教习,则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补充道:“除此以外,沿途供商旅休息和补充食水、暂时存放货物的收费货栈,以及依托商道建立的邮局,现在也都作为体系的一部分建立起来了,我们大明的商路,不仅可以快速通商,而且还能给百姓邮寄东西。” “货栈是收费的,那邮局是收费的吗?” “当然。” 傅安笑了笑,用波斯语一语双关地说道:“大明不做赔本的买卖。” 事实上,不仅仅是跟商道伴生的货栈,以及随之派生出来负责邮寄的邮局业务,就连对于黄淮、山东、河南的剿匪工作,这些为下一步商道连接南京和北京的事情,在姜星火的布局下,也都基本准备好了。 因为靖难之役而导致的匪患,如今已是消失的无影无踪,实在是顽强抵抗的就宰了,而其他的匪徒,情节较轻的就惩罚修路挖矿后回家,情节较重的就处以刑罚或者充军流放.现在大明可不仅仅是流放云南或者甘肃、辽东了,流放地还多了南洋那么多的宣慰司,那些地方可都不是什么良善之民。 姜星火的这个思路,跟带英把犯人流放到土澳是一个意思。 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的犯人,那宰了实在可惜,还不如废物利用扔到海外去扩充殖民地人口,要么看当地的野生动物呲牙去,要么就跟土著居民亲切交流。 毕竟大明国内的环境还是非常安定的,而海外无论是新港还是马尼拉,那都是非悍勇血性之人难以生存,正是适合这些人的用武之地。 阿尔都沙听得入神,他的眼中闪烁着两个大字——“羡慕”。 事实上,帖木儿汗国也有相当发达的驿道网络,但帖木儿汗国的驿道网络是专供军用和官用的,建立目的不是为了通商,而是为了快速运兵和送信。 对于这一点,克拉维约就在自己的笔记里记载过“我目睹了一系列完整的驿站系统,那是为汗国运作而构建起来的精密信息网络,在整个波斯境内,帖木儿汗国的官吏和驿站系统都效率极高,但当地人却对于他们噤若寒蝉,这是因为帖木儿的信使经常需要在单日内飞驰五六白里,并可随意征用沿途包括百姓事物和住房甚至女人在内的任何资源,他们显然对于波斯居民不太尊重,让沿途村庄都敢怒不敢言,只能如躲避瘟神般回避起来”。 对于帖木儿汗国而言,维持这种庞大的驿道网络跟大明的驿道网络是一样的,纯赔本买卖。 而随着制度的逐渐僵化,除了各种非必要支出的增加,这些驿道网络的维护成本肯定会越来越高,甚至有很多不属于制度设计内的人来“蹭”也是必然会发生的,所以李自成的失业不算是什么偶然事件.帝国的“降本增效”嘛。 可惜的是,大明的官员们一通吹姜星火和水泥路,倒了最后也没说阿尔都沙最感兴趣的内容。 阿尔都沙沉思片刻,然后缓缓说道:“诸位所言,让我对大明的水泥路商道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这样的工程奇迹,实在是像长城一样令人叹为观止,不知我帖木儿汗国何时能有幸见识并学习这等先进技艺?” 傅安微笑着回应:“宰相大人过谦了,帖木儿汗国与大明虽远隔千山万水,但互相交流从未停止,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两国之间的合作会更加紧密。” 傅安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杨德文也点头附和:“正是如此,大明愿与世界各国友好相处,平等通商。” 陈诚则补充道:“下官也相信,只要贵国也如大明一样心怀开放,那贵国的未来肯定将因此而更加光明。” 阿尔都沙听后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中充满了对大明官场套话的钦佩。 眼见问不出更多的事情,这场跨越国界的对话,也就在友好的气氛中落下了帷幕。 —————— 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中,傅安见到了姜星火。 姜星火正看着世界地图沉思,作为太常寺少卿的傅安,则恭敬地站在一旁。 “傅安。” 姜星火看着帖木儿汗国这个大明远洋舰队绕不过去的庞然大物,问道:“你对帖木儿使团的态度有何看法?” 傅安微微躬身,沉声回答道:“回禀国师,帖木儿使团虽表面恭敬,看起来不急不缓,但他们里面很多人的神色都透着焦急,想必是他们帖木儿汗国的内乱实在是让他们心神不宁.毕竟大明如今这般强大,他们底气肯定是不足的。” 姜星火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不错,那你觉得签订契约的时候,帖木儿现在能承受的底线是什么?或者说哈里勒的底线在哪里?你的看法很重要,毕竟只有伱跟哈里勒长期接触过,了解他的做事风格。” 傅安沉吟片刻,然后缓缓说道:“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帖木儿汗国内乱严重,哈里勒急需外援来稳定局势,因此,在签订契约时,只要不是直接涉及到土地和财帛,以及影响哈里勒名声的事情,应该都会做出适当让步,以换取我们的支持。” 傅安的话其实暗示的很明显了,那就是大明只要不是以宗主国的身份要的面子强迫帖木儿汗国像铁血大宋那样送岁币,或者直接割其领土,进而让哈里勒颜面扫地,那么其他的条件其实都可以慢慢谈。 姜星火从桌上叠着的文书里拿出了一份用于谈判的事项清单。 “你看看。” 傅安认真看过以后,抬起头说道:“我们应该趁此机会争取最大的利益,但同时也要注意分寸,避免引起帖木儿汗国的极度反感.毕竟,我们还需要他们作为盟友。” “你说得不错。” 姜星火听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我们既要争取利益,又要顾全大局,不过谈判嘛,就像是做生意一样,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先开的高一点倒也无妨。” 经过两年的发展,当初姜星火通过奉天殿廷辩点出的【重商主义】国策已经开始风靡整个南方,这种商人思维当然也适用于国与国之间的利益交换中。 送走了傅安,姜星火靠在椅子上陷入了思索。 帖木儿汗国的使团,实际上并不能代表整个帖木儿汗国,而仅仅能代表哈里勒,所以姜星火其实是在跟哈里勒谈判。 针对这一点,就很好做文章。 大明既可以要一些帖木儿汗国整体上割出的利益,也可以针对哈里勒的实控地区做文章,在姜星火的心里,最起码要在平等通商和使用沿海港口补给,以及给白羊王朝和马穆鲁克王朝施压,让这二者作为帖木儿汗国的附属国履行跟帖木儿汗国一样的契约内容,这些都是必须的。 至于派驻天使加强双方互信和沟通,恐怕是哈里勒求之不得的事情。 而帖木儿汗国现在缺粮食和武器,这些也都可以谈。 以他们现在内乱的状态,即便输入一定的粮食和武器,他们也没法拿这些东西来大明。 而根据多方面的信息来判断,现在哈里勒占据的撒马尔罕,是不缺金银的。 帖木儿这些年来南征北战,从其他国家掠夺了不知道多少财富,而既然哈里勒现在缺粮食和武器进行内战,那大明完全可以高价出售,当做跟帖木儿汗国的第一单生意来做。 至于哈里勒能不能接受高价这个问题,这么说吧,大明不卖给他,他从其他地方也得不到。 原因很简单,西面都是反对者的地盘,哈里勒拿不到其他附属国的援助,而东面就是大明,南面是德里苏丹国。 德里苏丹国与帖木儿汗国之间有着血海深仇,而躲在德里苏丹国背后的南天竺各邦国,更是巴不得帖木儿汗国赶紧死。 至于南天竺以东,那些南洋国家,就都是大明的地盘了。 真遇到事得道者不一定多助,但帖木儿汗国这种失道者一定寡助就是了。 数来数去,哈里勒统治的这么一个分崩离析的万里大国,还真就只能靠大明了。 除了大明现在有这个实力和运力以及意愿,其他国家别说不想帮他,就算想帮他也没这么多兵器和粮食不是?即便是有,能不能运过来更是难说。 姜星火去礼部找了卓敬。 宋礼现在如愿以偿的被派去治理黄河了,而礼部右侍郎墨麟他不熟,再加上谈判级别比较高,他能找的就是卓敬这个尚书。 卓敬与他商量了一下,基本统一了思想。 “江南连续丰收了两年,再加上清田的完成,府库内的粮食确实足够。” “不用大明自己的粮食。” 姜星火笑了笑,说道:“让安南国和占城国出粮食,算是大明收购的,这样正好抹点贸易逆差,省着他们抱怨不挣钱。” “武器呢?”卓敬问道。 “甲胄不能给,别说棉甲和扎甲,就连一副皮甲都不能给,列装火器也是非卖品,但是从元末存下来那些火铳可以卖,至于箭矢这种帖木儿汗国用的最厉害的消耗品也可以卖一些,但不能卖钢箭簇的,把北征从鞑靼部手里缴获的铁箭簇和铜箭簇的箭矢卖掉,那都是破铜烂铁,清清库存” 很快,以礼部尚书卓敬牵头的谈判就开始了。 大明的要求很多,首先就是帖木儿汗国必须像洪武朝那样称臣纳贡,使团成员必须行叩拜礼,但不要类似“岁币”这种条件,也不需要帖木儿汗国割地,相反,双方自由通商平等贸易。 大明会在撒马尔罕设立天使馆,由四夷馆的陈诚担任天使,负责两国之间的常规沟通。 在最关注的武器与粮食援助这两项上面,大明也很慷慨的解哈里勒之所急,承诺只要哈里勒需要,那就有源源不断的武器与粮食通过海路送过去,当然了,这些军援不是没代价的,哪怕是明军的缴获品或是库存淘汰货也不可能白送,相反,大明这边对这些东西的要价相当之高,而且只支持金银结算。 换句话说,只要金银到位,除了不能给哈里勒出兵直接插手内战,大明会提供他打内战的一些必须资源。 帖木儿汗国这个万里大国,对于大明来说四分五裂才是最好的,如果大明给哈里勒输血能让他挺住从而让帖木儿汗国无法重振雄风,那就是大明最想看到的结果。 当然了,姜星火最在意的其实是一个看起来无足轻重的附加条件,那就是为了运送物资,大明会派舰队护航,而需要帖木儿汗国开放几个港口,用以大明远洋舰队的补给。 并且大明还要哈里勒给作为帖木儿汗国附属但完全自治的白羊王朝和马穆鲁克王朝施压,让这两个国家同样履行大明跟帖木儿汗国签订的友好通商契约。 至于其他治外法权、单独天使馆区域驻兵等条件,也一并提了出来,并且大明还简单出示了跟其他国家签订的类似契约以示这并非是针对帖木儿汗国,更不是什么羞辱。 在谈判桌上,大明与帖木儿汗国之间展开一场复杂而微妙的较量。 帖木儿汗国宰相阿尔都沙很有定力,虽然有求于大明,但依旧保持住了自己的立场,很多他认为违反原则的条件,都逐字逐句地据理力争。 但帖木儿使团的其他高级官员和贵族,经过了连续好几天高强度的谈判,大脑的消耗让他们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显然国内内乱的情况很被动,再加上这些算计已经是让他们心力交瘁了。 “尊敬的卓尚书。” 阿尔都沙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现在我们的国家正处于困境之中,我们希望,大明作为天朝上国,能够给予我们一些援助,帮助我们度过这个难关。” 卓敬捻着银须微微一笑,但笑容中却没有丝毫的温暖:“援助?当然可以,但你们也知道,我们大明并不是做善事的,进行了援助,我们需要得到相应的回报。” “刚才有争议的几点可以抛开不谈,这些条件如果能够答应,也可以。” 卓敬又拿出了备选的方案。 帖木儿使团的成员们面面相觑,显然没有预料到大明的态度这么强硬且坚决。 阿尔都沙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稳定自己的情绪。 卓敬把方案递了过去,在对方阅读期间,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其实总的来说很简单,第一我们需要你们开放更多的贸易口岸,具体口岸都在清单上,这些口岸要允许我们的商人自由进出你们的国家,包括土地和河流的合法通行及运输权;第二,我们需要你们在某些军事行动上给予我们支持,比如在天竺的行动。” 锡兰王国作为卡在满剌加海峡西段上的一根刺,当然是要拔除的。 但除此以外,天竺作为带英帝国皇冠上的明珠,又是如此好驯化,姜星火未尝没有染指的意思。 在姜星火的全球战略中,现在大明仅仅实现了第一步,也就是在满剌加海峡以东实现了绝对霸权,建立了三环外交体系。 但这显然是远远不够的,下一步就是在锡兰和南天竺获取据点,建立舰队基地,然后向埃及挺近。 而帖木儿汗国如果能够签订这份契约,那么大明的远洋舰队不仅能够获得在哈里勒实控区内的港口进行补给的权利,而且还能让帖木儿汗国以宗主国的身份逼迫白羊王朝和马穆鲁克王朝。 如此一来,在非洲以东,大明就彻底畅通无阻了。 而做到这一点后,就可以尝试绕过非洲,与西方建立直接的贸易联系。 最后一步则是前往美洲获得土豆玉米红薯,大幅度提高粮食产量和抗灾荒能力。 至此如果能够全部实现,一个全世界范围内以大明为主导的贸易网络,就算是彻底建立起来了,而接下来只需要随着技术的进步、人口的增长,大明殖民全世界,成为“日月不落”的世界性帝国,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伴随着这个历史进程,新阶层很快就会发展起来,而更加落后的吸血虫也势必会被消灭。 这些条件显然让帖木儿使团感到有些意外。 不过不用接受那些他们看起来无法容忍的条件的话,这个新增的补充方案,似乎看起来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 他们开始用波斯语低声交谈,试图找出应对之策。 卓敬静静地坐在对面,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他很清楚,这场谈判的关键时刻已经到来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讨论后,阿尔都沙再次开口了:“卓尚书,您的条件我们明白了。但我们必须承认,这些条件对我们来说有些困难,我们的国家现在正处于内乱之中,无法立即全部满足您的要求,但我们愿意在其他方面做出让步.比如增加进贡的数量,或者开放一些传统丝绸之路上特定的城池作为榷场。” 卓敬摇了摇头:“不够。我们需要的是更实质性的让步,如果你们不能满足我们的条件,那么我很抱歉,我们无法提供你们所需的武器和粮食援助。” 谈判再次陷入了僵局。 但被安排好的傅安却轻轻地走到卓敬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卓敬听后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卓敬对帖木儿使团说道:“我们可以考虑给你们一些时间,但无论如何,如果不能满足大明的条件,那么我们将不得不重新考虑大明在帖木儿汗国内战中的立场。” 这就是你跟我谈不拢,那我就去找沙哈鲁等反对者的意思了。 在大明巨大的压力下,阿尔都沙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了,他别无他法。 大明基本达成了事先姜星火设计好的谈判要求,能谈下来的都谈下来,包括设立天使馆、开放口岸等等,甚至还有些诸如内陆通商的条件,帖木儿汗国竟然也做出了让步,至于这里面有没有想借着内乱的借口来个人货通吃的念头,就不晓得了。 有些条件,大明现在不一定能够用的上,但既然谈下来了,以后就说不准了。 而随着朱棣回到南京,礼部谈好的内容,正式被呈了上去,只要朱棣点头用印,那这份《大明与帖木儿汗国友好通商航海契约》就算是正式生效了,因为阿尔都沙那边有哈里勒的全权授权。 毕竟阿尔都沙不太可能谈着谈着派人回去给哈里勒送信,问问“这条能不能同意”之类的,要真是这样,以现在的通讯条件,永乐二十年能不能谈完都是个问题。 阿尔都沙一行人被庄重地引领进入南京皇宫。 皇宫的巍峨,尽显大明的威严。 穿越一道道门槛高高的宫门,他们终于来到了皇宫接见外国使臣的大殿。 奉天殿内,朱棣已经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阿尔都沙等人按照礼部教给他们的礼仪,恭敬地向皇帝行礼,然后递交了哈里勒大汗的亲笔国书。 这一刻,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息。 阿尔都沙向朱棣转达了哈里勒大汗的问候与诚意,并详细阐述了帖木儿汗国希望与大明建立友好关系的愿望。 因为有事先准备,帖木儿方面也有会写汉语奏表的高手,所以算是言辞真诚恳切,赢得了在场众臣的一丝好感。 不过上次帖木儿汗国翻脸之前也是这么舔的,所以有了前车之鉴,朱棣没怎么往心里去,只是微微点头。 如果用现代的外交辞令来写,那就是“皇帝陛下向阿尔都沙等人表达了大明对帖木儿汗国内政的尊重,基于两国间一贯的友好态度,表示愿意与帖木儿汗国共同维护地区的和平与稳定.接见在友好而庄重的氛围中继续进行着,双方就共同关心的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和交流,虽然在一些问题上存在分歧,但双方都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和诚意,努力寻求共识和解决方案,最终这次接见在双方的共同努力下圆满结束,而这次历史性接触不仅为帖木儿汗国与大明之间的友好关系的继续发展奠定了基础,也为地区的和平与繁荣带来了新的希望。” 永乐四年四月,帖木儿汗国宰相阿尔都沙与大明签订了《大明与帖木儿汗国友好通商航海契约》,至此,大明与帖木儿汗国和解并建立了正式的外交关系。 而这一契约签署的影响无疑是非常深远的,除了一些市面上的东西,大明不仅获得了在南天竺用兵帖木儿汗国不得干涉的保障,而且还基本确保了远洋舰队可以一路航行到非洲畅通无阻并能沿途获得补给。 这对于大明建立全球霸权战略的实行,给予了极大的助推。 而且大明还实现了对帖木儿汗国内战的插手,有了大明的援助,哈里勒虽然不能马上打败他的四叔和大哥,但起码不至于被人家一路平推了而对于哈里勒来说,大明的粮食和武器援助虽然很贵,这条输血线是拿真金白银换来的,可有就比没有强太多,东征大军归国后,很多领主和贵族他根本无力控制,都带着自己的军队回到封地了,这也导致了哈里勒力量的极度削弱,大明的援助对他来说就是救命稻草。 只不过在救命稻草送到他手里之前,哈里勒还得自己坚持一下。 哈里勒不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他还是比较争气的,很快就彻底控制了河中地区以及南方的出海口,就这样,在大明的干预下,从永乐四年开始,帖木儿汗国的内战陷入了僵局,三方谁也奈何不了谁,于是帖木儿一手创建的这个庞大帝国在他死后事实上和名义上的分裂就都形成了。 —————— 黄昏的余晖洒在南京皇宫的金瓦红墙上,为这座雄伟的皇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朱棣端坐在书房中,他的神情有些复杂,看得出相当纠结。 对于朱棣来说,完成了与帖木儿汗国的和解,却并没有能让他高兴起来。 朱棣这次回到南京,并没有带很多军队,京营的主力还是留在了北方。 因为北直隶的建设同样需要这些士兵,朱棣在明面上给出的逻辑很简单,他不打算养闲人,这么多士卒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修桥铺路去,就当训练了,来发泄他们使不完的力气。 可实际上,朱棣把军队留在北方,却是存了一份私心。 因为自从出征归来,朱棣的心中就一直盘旋着一个问题:到底是立擅长政务的长子朱高炽为储君,还是立骁勇善战且他更喜欢的次子朱高煦为储君?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双刃剑,无论他如何抉择,都注定会伤害到其中一个儿子。 朱高炽,温和有礼,沉稳大气,自少年时便展现出过人的政务才能,他处理朝政得心应手,深受文臣们的拥戴。 而朱高煦,虽然性格暴烈,但却勇武无双,曾在战场上屡立奇功,是朱棣心中的骄傲,也是朱棣认为最像自己的儿子。 之前约定的期限,即便是加上因为战争而推迟的时间,马上也要到了,朱棣到了必须要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朱棣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儿子的身影,他们各自的优点和缺点如同两面镜子,反射出他内心深处的挣扎与矛盾。 南直隶和北直隶的建设进度,朱棣已经看了。 按照约定,南直隶的建设到时间了以后,各项数据就被记录在案,随后截止了。 南直隶这些年的发展,不可谓不好。 也正是因为如此,朱高煦带领的北直隶,各项数据哪怕有着动态平衡的算法,还是没有太高的胜算,因为留给朱高煦的时间,已经不太多了北征和防御帖木儿远征,虽然把时间额外补了一些以示公平,但这段时间其实理论上都在发展,所以并没有补太多,几个月的工夫,北直隶哪怕加上动态平衡的乘数,也很难超越南直隶这几年的跨越式发展。 朱棣其实很清楚,作为皇帝他应该选择那个更能够承担起国家重任的儿子。 但是作为父亲,他又如何能够割舍对另一个儿子的深深喜爱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朱棣的内心依然如同一团乱麻,他睁开眼睛,看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空,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不是什么别的决定,这是储君大位。 储君以后不一定都会成为皇帝,因为废太子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实在是为数甚多,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关乎国本的大事。 这个决定注定会改变两个儿子的命运,也会影响到整个大明王朝的未来,朱棣必须慎重考虑,不能有任何的疏忽。 然而,无论朱棣坐在书房里如何努力地去思考和分析,他的内心始终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种纠结,让哪怕精力充沛如朱棣,也感到有些疲惫,轻微的无助感让他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法逃脱的漩涡之中。 夜色如墨,深沉且静谧,皇宫内的灯火在初夏的暖风中摇曳,仿佛也感受到了朱棣内心的波澜。 朱棣从座位上站起来,独自站在书房的窗前,目光穿透漆黑的夜幕,望向遥远而深邃的星空,试图从那里寻找一丝指引。 他的内心犹如战场,两种情感、两种期许在其中激烈交锋。 朱高炽的沉稳与智慧,朱高煦的勇武与豪情,在他的脑海中交替闪现,每一次闪现都如同一次刀割,让他更加纠结。 夜色愈发深沉,皇宫内的喧嚣已逐渐退去,只余下几盏孤灯在风中摇曳。 朱棣依旧坐在御书房中,眉头紧锁,心中的纠结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就连窗外初夏的细雨带来的微风都纾解不了他心头的烦躁。 他闭上眼睛,试图在黑暗中寻找一丝光明,然而,两个儿子的身影却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于是,他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对着门外喊道:“来人!” 片刻之后,一名小宦官匆匆走了进来:“陛下。” “去,把三皇子朱高燧叫来。”朱棣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疲惫。 不多时,朱高燧来到了书房,朱高燧神色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 “父皇,这么晚了召见儿臣,不知有何要事?”但朱高燧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朱棣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朱高燧身上:“你觉得,朕应该立谁为储君?” 朱高燧微微一愣,随即躬身道:“父皇,这是国事,儿臣不敢妄言。” “国事就不是家事了?你不是朱家人?” 朱棣摆了摆手:“但说无妨.储君之位抵定,朕放你去吕宋。” 朱高燧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父皇,两位兄长都是人中龙凤,无论立谁为储君,都是大明之福,但儿臣以为,储君之选,应以能够继承父皇施政方针者为先。” 朱棣听后陷入了沉思,朱高燧的话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却为他指明了一个方向。 朱棣抬起头,看向朱高燧:“你觉得你能当储君吗?” 朱高燧没有想到父皇会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有些愣住,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躬身道:“父皇,儿臣顽劣,文不如大哥,武不如二哥,绝无才能当此大任。” 朱棣叹了口气,他不再纠结于个人的偏爱与情感,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大明王朝的未来。 “知道了。” 朱高燧松了口气,但朱棣旋即又说道:“你陪朕一起去趟国师家中。” 朱高燧闻言,莫名地想起了一个典故——赵匡胤雪夜访赵普。 “愣着干嘛?”朱棣看着朱高燧。 朱高燧此时竟是脱口而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朱棣闻言一怔,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去诏狱,便是听姜星火讲宋时故事。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八章 倾向 暖风细雨中,朱棣下了马车。 他身披玄色大氅,步履沉稳而神情却带着几分疲惫,身后紧跟着三皇子朱高燧给他撑伞。 姜星火的府邸并不张扬,门前两株移来的古柏,岁月沉淀的历史厚重感扑面而来。 听闻皇帝来访,中门早已大开,朱棣却没什么心情,径直往里面走去。 他的脚步虽然坚定,但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云端,难以触及实地。 储君之选,这本该是皇室的喜事,却在他心中变成了难以承受的重担。 朱棣登基四年以来,虽然对内对外不乏动刀,称不上国泰民安,但如今随着大明各方面的快速发展,好歹也算是初步有了盛世的模样,但储君之选,却如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这不仅仅关乎皇室血脉延续到哪一支作为主脉,更关乎大明江山未来的安宁。 门后,朱棣挥了挥手,示意姜星火不用行礼。 随后朱棣挥退了倒茶的仆从,关起门来说话。 “今日朕来,不为朝政,只为家事。” 朱棣的焦虑并未掩饰,几乎就是肉眼可见的。 姜星火眼中闪过一丝明了:“如今北直隶还有大半年的延期时间,陛下所虑,可是储君之选?” 朱棣点了点头,眉宇间透出一丝无奈:“朕诸子皆贤,却各有长短,难以抉择。” 朱高燧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诸子皆贤”这句话,对他而言未尝没有诱惑力,可朱高燧还是拎得清的,如果没有海外封藩的出路,那么他肯定是支持二哥朱高煦争储的,因为他跟二哥一向亲近,若是大哥当了储君,他肯定没什么好下场国内封藩就是如此,新皇登基,削不削爵、圈不圈禁他,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是眼下既然有了出路,能去海外,那自然是要“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才舒服。 就算是大明国内有什么变动,自己手里有兵有地盘,离得位置还远,朝廷想要武力削藩,也要掂量掂量会不会被拖入远征的泥潭。 所以,朱高燧还是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父皇此言,实则是在试探姜星火的态度。 京营三大营离开南京的这两年,整个帝国的繁琐政务和发展政策,全都是姜星火和朱高炽两个人负责的,而随着施政的过程以及思想界的变化,支持变法的新晋官员,已经成了新鲜血液中的主流。 科举、大明行政学校、国子监、小吏破格擢拔.这些成为官员的途径,基本都被变法派所掌握了。 而且随着经济结构的改变,伪装成“四民皆本”的“重商主义”思潮,也逐渐蔓延到了士绅阶层。 士绅阶层中固然有一部分顽固不化的,但其中识时务者,尤其是沿海府县的,在看到了商贸的巨大利益后,很多都嘴上说着反对变法,实际上却半遮半掩地开始从事贸易。 毕竟,田产收益虽然稳定,但跟堪称暴利的海外贸易还是比不了的。 因此支持变法的人越来越多,以姜星火和朱高炽为代表的变法派力量也就越强大。 此消彼长之下,从洪武-建文时期走来的老人虽然在朝堂上依旧占据了主导,但根基却被挖空了。 最显而易见的事情就是,各布政使司、府、县的考试和教学,基本上都以改良后的新式思想为主了,荀子的地位得到提高,更多的实学思想被纳入到策论范围。 而长此以往下去,变法派必然取代保守派,成为朝廷的实际主导力量。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变法派中姜星火领导的力量,是否会与军权相结合,继而威胁皇权,就是让朱棣不得不细细思索的事情了。 姜星火虽然是他最倚重的重臣,姜星火的意见无疑会对他的决策产生重大影响,但他也清楚,对方也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所以对方的话能否完全信任呢? “陛下,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姜星火略微沉吟道:“储君之选,关乎国本,当以德才兼备者为先。” 朱高燧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叹,他心知肚明,姜星火这番话,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也给了朱棣一个台阶下。 朱棣缓缓开口:“德才兼备,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朕的子嗣中,谁能当此重任?” 姜星火微微一笑道:“陛下圣明,自然能选出最合适的人选。无论选谁为储君,只要能维护大明江山的稳定,便是最好的选择。” 在温暖的内堂中,朱棣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姜星火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湖中,激起层层涟漪。 朱棣知道,姜星火在暗示自己,储君之选不能只看表面,更要考虑长远的利益和大明的未来。 说白了,姜星火这番话,既是在规避风险,也是在给自己指明方向。 什么是德?什么是才?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那当然是孝悌仁义是德,学富五车是才。 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朱高炽当然才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但对于皇家来说,则完全不是如此,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 对于皇家,心狠手辣是德,上马能平天下、下马能治天下是才。 过于仁恕的君主,注定会被臣下所摆弄。 再翻译翻译什么叫“维护大明江山的稳定”?当然是能延续朱棣的政策。 而朱棣的政策是要让大明“治隆唐宋、远迈汉唐”,说白了其实就是四个字——对外扩张。 对内发展经济进行变法这些手段,都是用来支持对外扩张,给扩张地提供财源的。 那么可想而知,两个儿子如果有一天继位,肯定是二儿子朱高煦更能延续朱棣的政策,因为他是军人出身,背后就是勋贵武臣团体,这个团体的利益天然就倾向于对外扩张。 所以姜星火看起来不过是简简单单两句话,不偏不倚没有表面自己的态度,但其实什么都说了。 朱棣说道:“今日与国师一席话,朕受益匪浅。储君之选,朕会慎重考虑。” 但朱棣却并没有离开,而是马上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若是大皇子成为储君,国师又该如何自处?” 朱棣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姜星火面上的神色。 姜星火并未犹豫,干脆道:“陛下春秋鼎盛,变法始终会延续下去,这不是现在我该考虑的问题。” 朱棣终于松了口气。 无论姜星火此言是真心还是假意,朱棣的警惕之心都大大降低了。 因为姜星火说的话是没错的。 朱棣虽然人到中年,但身体非常强健,再活个二十年大概率不是什么问题。 因此,不管朱棣在位的时候谁是储君,姜星火干的都是一样的事情,那就是把变法坚定地推行下去,直到取得彻底成功,直到大明国内绝大部分阶层的利益都与变法相一致,让变法再也不可能被推翻。 从这个角度讲,朱高煦亦或是朱高炽,无论是谁成为储君,对变法而言,其实都是有一些益处的。 如果朱高煦成为储君,那么在延续对外扩张政策方面肯定是更有益处的;而如果朱高炽成为储君,利用他的内政能力,在内政方面继续扩大变法也有益处.最起码朱高炽现在的基本盘也有很多变法派,即便是朱棣不在了,朱高炽也不太可能全盘推到变法,只可能是否定姜星火而继续延续变法,就像是以前历朝历代统治者做的那样。 但姜星火的回答,却让朱棣的心情更加沉重。 朱棣扭过头,看着姜星火府邸内堂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充斥着无奈。 他自认是英明之主,但在储君之选这个问题上,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奈,他希望能有一个人能告诉他答案,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奢望,现在他能咨询的人,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而最终决策,只有他能做。 可朱棣也清楚,无论他选择谁为储君,都会有人欢喜有人愁,甚至可能会引发一场严重的庙堂风波。 当年玄武门之变是怎么来的?说白了,不就是李世民不甘心李建成当储君嘛。 毫无疑问,从感情上来讲,朱棣更喜欢像自己的二皇子朱高煦,朱高煦跟他不仅仅是父子,更是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同样是靖难战争,朱高炽在后方守城筹备后勤有功劳,可这份功劳,绝对比不上朱高煦的决死冲锋.白沟河、藁城、夹河、灵璧,这几次要是没有朱高煦靠着自己的万夫不当之勇玩命破阵,燕军是真的就输了,而光是被朱高煦阵斩的南军关键大将,有名有号的就不下十个。 在姜星火前世,靖难之役因为是大明的内战,再加上文官集团的刻意扭曲和春秋笔法,很多战役的记载都严重偏离了事实,经常就是“一阵狂风吹过,燕军胜了”,把朱棣抬到了跟大魔导师刘秀一样的玄奥境地。 而事实上,燕军赢得一点都不容易,几乎每一场仗都是在押上全部身家,赢那么多战役南军还是源源不断,而燕军输了一场东昌之战,就差点被抬走了。 靖难之役的含金量或许跟处于元末乱世的洪武开国不能完全相提并论,但如果不进行历史线上的纵向比较,只在同时期进行横向比较,那么同时期发生的数十万人级别的大会战,无论是安卡拉战役还是尼科堡之战,都很难比得上靖难之役中的大型会战。 而从理智上来讲,现在的朱高煦已经不再是那个无脑莽夫,不仅能脱离“先锋”或是“敢死队队长”的角色,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将才,而且对于治理政务,也有了自己的一些理解,或许还远逊于朱高炽,但却不再是他的短板。 短板已经弥补,长板却更长,换作你是朱棣,你怎么选? 作为一个庞大帝国的统治者,朱棣对于继任者其实最关心的问题,就是在自己死后,自己的政策是否能够延续下去。 朱高炽成为皇帝,或许变法的内政部分还会顺坡下驴的延续下去,但对外部分,却显然不会如野心勃勃的朱棣一样,继续推行扩张政策。 而朱高煦则毫无疑问,会选择服从勋贵武臣集团的利益,继续对外扩张。 而朱棣的心中,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那句话怎么说的?当你抛硬币的时候,其实伱心里就知道了自己的选择。 关于储君人选的事情,朱棣已经了解了姜星火的意见,接下来,两人又聊了聊这两年的国内政务。 “周王前阵子给朕写信,说关于医药养殖和医书编撰的事情,已经有了大致的眉目了。” 姜星火闻言,眉宇间也露出了欣喜之色:“此乃大明之福祉。” 朱棣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中透露出一丝得意和自豪。 “太祖高皇帝在世的时候曾经戏言,若是我们生在寻常人家,我可以去当兵,我那弟弟可以去行医,各有所长,不用在土里刨食,终归是不至于像朕的爷爷那辈人活活饿死的。” 姜星火点点头接着说:“此事若成,对于整个大明的医疗状况改善,乃至社会济养制度的变革,都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仓禀足而知礼节,经济的进步是扩大社会保障范围的基础,朝廷有钱了,才能更好地对鳏寡孤独这些弱势群体进行济养。 而大明现行的社会济养制度,是全盘继承自宋元时期的,因此对老人、流浪汉、无名死者的济养和安置是没问题的,想要扩大规模也没有太大的必要,而医药方面则完全不同。 现在各地的医馆都是根据当地情况进行药材采购的,而如果周王的医药集中养殖的实验能够证明可行,那么在这个新的时代里,医药的集中养殖将使得药材的品质得到管控,数量得到极大的提升,而医书的编撰则将汇聚天下医学之精华,为百姓的健康保驾护航。 中医之所以是越老越让人信服,除了经验以外,很多老中医都有祖传秘方,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中医讲究对症治疗,因此不同水平的医生面对不同情况的患者,哪怕表面症状相似,给开出来的药方都往往是不同的,想要统一出一个严格的标准,用通用的教科书去涵盖全部医疗问题,显然是不现实的。 但这不意味着进行中医典籍的编撰汇总毫无意义。 原因也很简单,在现今的交通和通讯条件下,即便是水平最高的医师,也绝对无法掌握全部的医书内容,甚至了解一两成,就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知识渊博的名医了。 所以汇总医书就非常有必要。 而中医固然无法给出一个严格的标准,但却可以根据不同症状,用案例给较为通用的情况预先设置出几个“标准答案”。 这样面对一些百姓常见的疾病的时候,哪怕是资历并不够深厚的医师,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只要按照朝廷印刷出来的医书对症下药,那医治好的概率,一定是比把人医治的情况更差要大得多的.当然了,每个人的体质不可一概而论,就算是近乎“标准答案”的方子,在不同人身上的效果也不同就是了。 这就是医书汇总的意义。 “周王此举,确实善莫大焉。” 朱棣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里面甚至还有一些对于自己统治下的子民的关爱这是难免的,屁股决定脑袋,现在朱棣当了四年皇帝,心态已经彻底转变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朱棣很清楚,大明的强盛不仅仅在于疆土的辽阔和明军的强大,更在于百姓对他的支持,给百姓带来更好的生活,减轻百姓的负担,那么对于他的统治,一定是有极大好处的。 毕竟,除了姚广孝这种人,哪个正经人安居乐业有吃有穿还琢磨着造反啊? 因此,朱棣其实对于大明医药事业的发展,也算是寄予了厚望,希望通过这些举措,为大明的子民在健康问题上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大明的百姓有着健康的体魄,欢声笑语回荡在每一个角落;医者们手持有统一标准的医书,为百姓解除病痛,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与幸福.哪怕是朱棣这种战争狂人,一想到这种画面,心里也是很满足的。 打仗有打仗的快乐,种田也有种田的快乐嘛。 “对了。” 朱棣忽然话锋一转:“南京这边的事情应该没有什么了,国师可以把手上的任务布置一下,过段时间去北京一趟,北直隶的变法,还需要国师的规划指导到时候路过河南,去开封见一下周王,把医药和医书的事情看看能不能初步定下来。” 朱棣的话让姜星火稍有意外,虽然名义上说得过去,但朱棣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了。 ——这是裁判不好意思拉偏架,让他去最后冲刺一下了。 从两位皇子的角度肯定有这种意味,不过明面上却并没有什么问题,姜星火在南直隶组织进行变法这么多年了,总不能完全不管北直隶是吧? “还有,朱有爋这次跟着郑和回来了,他已经几年没见他爹(周王)了,这次让他充作护卫随你一同北上吧,好歹在开封见一面。” 可怜天下父母心,要是以前,朱棣才不管这事呢,但现在朱棣却难免关心起弟弟的家务事了。 朱有爋这小畜生固然混蛋,但时间过去七八年了,周王该消的气也消的差不多了,一笔写不出来两个朱字,一家人总不能总跟仇人一样不见面。 而且朱有爋这些年在海外跟随郑和奔波,也确实立下了不少功劳,在三代宗室里,都是比较亮眼的存在,朱棣也有意抬举他,让更多的宗室子弟不当被豢养的猪,而是多出来做事,建功立业。 但朱有爋又确实惹他家里人厌,所以朱棣就给他找了借口,让他给姜星火当护卫,又让姜星火去跟周王谈一谈医药和医书的事情,这样父子二人的见面,也就顺理成章了起来。 “还有,治理黄河的进度仔细与朕说一说,此前戎马倥偬,倒是未来得及细问。” 实际上,从北宋开始,黄河就始终是中原百姓的巨大隐患,而靖康之难后,金国统治北方,同样对治理黄河不怎么上心,到了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就更是如此了。 所以,黄河就如同一条桀骛不驯的黄龙,没有人能够驯服,而一旦到了雨水充沛的季节,黄河就很容易泛滥。 元朝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就是被治理黄河这个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给压死的。 朱棣继位的时候,黄河还是夺淮入海,隐患依旧极大,但朱棣当时并没有财力和人力去治理黄河,最多就是整治一下江南的水患,保住重要粮食产区。 不过姜星火和夏原吉、宋礼等人对江南水患的治理,也为治水工程,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人手。 去年,也就是永乐三年的时候,随着国内贸易和对外海贸带来了超乎预期的财政收入,户部不仅还上了从工部和兵部借的钱,更是有了盈余,因此在“黄河国债”的帮助下,就有了治理黄河的必要资金。 之所以要这么着急,不再等一等,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漕运。 张信从漕运总督去职了,但漕运的问题除了贪墨以外,却更加严重了。 因为要建设北方,所以很多物资都需要通过漕运来运输,不能全靠海运,这里的道理很简单.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嘛,元朝灭亡可谓是殷鉴不远,大明也不想一下子就把漕运给废了,以至于又出现一只独眼石人来。 而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作为北直隶赖以生存的经济动脉,纵跨五省绵延上千里,贯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这里面最复杂的就是大运河与黄河的交汇节点。 而问题就在于,管理河道的,是河道总理;管理漕运的,是漕运总督。 河道总理衙门设在山东济宁,漕运总督衙门设在江苏淮安,两地相隔上千里,交流沟通极为不便,信使跑一个来回就得十多天,而且互相之间还有利益冲突,这两个衙门之间常常互相踢皮球。 毫无疑问,这样肯定是没法治理黄河的。 因为治理黄河的前提条件,就是有一个能够调配所有资源、协调所有衙门的机构。 而威权极大的隆平侯张信,也正好因为清田事件,被从漕运总督的位置上撸了下来,这就有了成立一个新机构的前提条件。 为此,姜星火和朱高炽召开会议商议讨论出方案,并给在外的朱棣奏请后,临时成立了河漕总督,并且加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衔。 而人选,正是在江南治水过程中有着丰富经验的礼部左侍郎宋礼。 这样宋礼就有权力协调各省,统一调配资源,并且能够弹劾所有不配合治理黄河工作的官员。 而河工主力,则由备倭军担任,同时有偿招募部分沿河民夫。 磨刀不误砍柴工,宋礼从永乐三年开始,带着叶宗行等一票治水、筑坝、爆破等方面的专家,前往黄河流域考察地形和具体的水文条件,跑遍了沿河的几十个府县,基本掌握了现在黄河的情况。 随后宋礼制定了全盘、分阶段的治河计划,按照姜星火传授的“束水冲沙法”进行治河,同时以产量极大增加的钢筋混凝土作为主要堤坝建材。 “如欲深北,则南其堤而北自深;如欲深南,则北其堤而南自深;如欲深中,则南北堤两束之,冲中间焉,而中自深。” 姜星火的口诀,宋礼已然烂熟于心。 因此,靠着“正堤、遥堤、淤堤、内堤”的四道堤坝技术,宋礼坚决执行起了姜星火对于治理黄河的规划,也就是先在下游复位恢复旧有出海口,随后再进行中上游的植被恢复.不过后者需要相当长时间的坚持就是了,而且由于小冰河时期的缘故,即便进行了,效果也不见得会非常明显,属于是百年大计,急不得。 作为治水专家的宋礼很清楚,这是他仕途的转折点,只要能够治理好黄河,那么最好的结果自然是直升工部尚书,抵达人臣之巅,最差的结果也是平调到工部当左侍郎,过几年再升工部尚书。 当然了,如果他把治理黄河这活给干砸了,黄河再次决堤了,什么尚书就不用想了,不如想想自己去哪流放会过得舒服一些。 总之,这是一件高风险高收益的事情。 而宋礼目前来讲干得不错,通过一年的努力,整体工程进度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四十的样子,筑起创筑土堤十万余丈,砌石堤五千余丈,核心地段的混凝土堤坝则有一千余丈,成功堵塞了黄河河堤的各种缺口上百处,现有夺淮入海的黄河体系基本不再有泛滥决口危害农田和百姓的事情,并且“束水冲沙法”已经被证明切实有效,淮河流域的泥沙大大减少。 接下来,就是把黄河导向山东和河北的旧出海口的工程了。 听完姜星火的讲述,朱棣也对宋礼的治河行动表示认可,这活确实是骡子转世的人才能干的,想想都头大。 “既然治理黄河是国师初步规划的,那到了济宁,国师便顺路督促一下吧。” 朱棣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放下手头的事情赶紧北上,要不北直隶的进度怕是来不及了,如果数据上比不过南直隶,那么朱棣哪怕想要立朱高煦为储君恐怕也说不过去,毕竟在这上头耍赖的脸面朱棣是没有的,他是皇帝,他得要点脸。 所以,能给朱高煦有力支援的,只有姜星火了。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九章 临行 晨光破晓,昨夜雨疏风骤留下的痕迹,只有家中淡淡的花香与泥土的清新。 夏日的风穿过回廊,轻轻拂动着书房的纱帘。 姜星火端坐在案前,一袭青衫磊落,提笔写着字。 “《黄州寒食帖》委实难写。” 姜星火写到一半,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肘笑道。 “师父这是半途而废了。”站在旁边观摩的于谦已经长成了个半大小子,小孩到八九岁个头就窜的飞快,跟小不点的时候完全两个模样。 “师父这是锻炼你的能力。” 姜星火把于谦塞到了椅子上。 苏轼名作《黄州寒食帖》,与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并称“天下三大行书”,寥寥129字,起伏跌宕,气势奔放。 属于看完了脑子会了,但上手临摹时手就表示强烈抗议的类型。 姜星火随解缙练了几年字,虽然远离了蜈蚣爬的水平,可惜还是没能真正在名家眼里登堂入室。 不过姜星火自己不行,不代表他不能指望于谦行。 正如很多父母自己无法成龙,但总是望子成龙一样,于谦虽然不是他的儿子,但是他的弟子,在这个时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很普遍的观念,所以培养一下于谦的书法水平,也算是“为了他好”。 于谦的书法功底不错,这几年姜星火也没少给他找名师教导,总归是比他在杭州老家受到的教育条件要好得多,而于谦的书法主要是师承解缙的书风。 “师父你写的这么烂,有什么深意吗?” 于谦认真写完最后几十个字后问道。 姜星火看着比自己写的明显好出一截的字体,沉默了一刹那说道:“不是事事都有深意的。” “君子乐天敬命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不太清楚。” “伱要尊重每一个人的命运,有人被开了一扇窗,有人被开了一扇门,每个人的长处并不相同,要对自己的短处学会乐观看待。” “喔。” 于谦认真地点了点头:“可是师父你写的字确实很烂。” “再写十遍。” 姜星火端走了书桌旁姜萱切好的果盘,走出了书房。 解缙正在浇花。 不是那种临时献殷勤带着镐把子给上司锄地来了,而是真的撩起衣袍在蹲着认真浇花。 见姜星火来,解缙扭头道:“上次带来的蕙兰种子,一晃都这么高了。” “兰心蕙质是指的这个吗?”姜星火随口问道。 “大抵是。” “大抵?还有你不确定的典故?” “当然了。” 解缙面皮没动,扯出了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真诚的笑意。 “我小时候找算命先生,人家就说我适合养兰花。” 姜星火点点头:“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这不是挺好?” 解缙不可置否,只是说道:“人家说兰花合我命数,能帮我预警,兰花开的时候,我就可以小心霉运。” “准吗?” “挺准,但是后来我知道,兰花有不同品种,除了六到八月不开,其他全年轮着开。” 姜星火笑了下,说道:“这次北上不用你跟着动,老实待在南京就好。” 解缙如释重负,他年前刚从北京回来,实在是不想折腾了。 “不过还有几件事。” 姜星火想了想后说道:“第一件事是我刚想起来的,三杨书法端正,又好开诗文集会,现在隐约有‘台阁体’之称,我怕日后形成风潮,天下士人纷纷效仿,反而失了书法趣意.你的行书洒脱,草书更是当世之尊,要多印些书贴,不留下来可惜了。” 解缙微微一怔,这倒是小事,自无不可。 此前不印,是因为解缙这人比较狂,觉得给别人学自己的字迹,尤其是草书,别人学了也是白学,学不会。 “第二件事是你的本职工作。” 姜星火离这些花花草草远了两步,他不介意闲暇时看看这些花舒缓心情,但是让他养,面对那些惹人厌的小飞虫,他是肯定不养的。 而解缙反而挺爱和花草虫子打交道。 大约是从小就没人喜欢跟他玩的原因吧。 “鸿胪寺呢,负责接待外国使臣、宾客,现在大明对外打交道的地方越来越多,礼部有责任,鸿胪寺也有责任,对外交往没有小事,维护的是大明的威严。” 解缙站起了身子,看向姜星火。 “咱们大明不管有些时候做事怎么样,但对这些外国使臣来说,基本的尊重要有你理解我的意思,尊重不是纵容,也不是让他们蹬鼻子上脸觉得大明软弱可欺,而是既要尊重他们的一些风俗,也要坚持我们的礼仪,保持大明的威严。” “我明白。” 解缙点点头。 姜星火把果盘递给解缙,解缙看了看上面奇奇怪怪的南洋水果有些不敢下口,又怕拂了姜星火美意,只能用竹签随便插了一个送进嘴里,没想到味道还很甘甜。 “南越杀汉使,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即时诛灭。” 姜星火轻声道:“同样,在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能对大明不敬。” 姜星火修长的手放在了回廊的栏杆上,微微撑起身,他看着回廊内的花圃,好一个鲜花似锦。 眼见着这个时代在自己的引领下向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前行,姜星火也颇有些由衷欣慰的感觉。 “日本要虚与委蛇,朝鲜要狠狠敲打,琉球要加以恩德,至于南洋诸国,恩威并施便是。” “以后会看到真正万国来朝的那一天吗?”解缙问道。 “万国?要是把那些部落算上,或许会。” “不过这些事情,还是想得太远了。” 姜星火想了想,又说道:“未来几年,重点还是放在西方吧,陈诚已经出发去当驻帖木儿汗国天使了,傅安、杨德文这些有过去西方经历的,都是难得的可用之才,无论是锡兰还是南天竺,亦或是白羊王朝、马穆鲁克王朝,大明都要跟他们打好交道,这些是目前世界上体量仅次于满剌加海峡以东以大明为中心的经济实体。” “至于更遥远的西方,那些欧陆上的小国,现在在经济上其实并没有超过以帖木儿汗国为中心的这一圈国家,不过那些都是要等郑和继续探索后才能交往的国家了。” “还有吗?”解缙问道。 姜星火本欲开口,看了眼身后窗子内刻苦临摹的于谦,又把话咽了回去。 解缙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总之,自己小心。” 吃完了果盘的姜星火把果盘放在了回廊悬空的长凳上,拿出手巾擦了擦手。 “放心。” “如果遇事不决,可问荣国公,有他在不会出什么岔子。” 如今在南京的庙堂上,只论六部六寺里的主官,姜星火变法派的力量,已经算是颇为可观了。 除了礼部和户部这两个要害部门的主官外,还有光禄寺卿黄子威、太常寺卿袁珙、鸿胪寺卿解缙,再加上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四个司的主官也不是等闲之辈,可以说粗略看来,已有小半壁江山。 不过若是连同副手等一起算上,就没那么够看了,还是朱高炽的势力更胜半筹。 而如果再将范围扩大到整个南京的中下层官员,则还是以保守派为主,这是因为仕途攀升不易,过去三十多年积累下来,这些人早就根深蒂固了,他们虽然升不上去但你也很难把他们罢黜出官僚队伍,只能等待时间的推移,把他们自动淘汰。 幸好,时间在姜星火这边。 变法的基础正在不断地变得扎实,而在大明的思想界,士林之中的风向已经悄然改变,两年的时间过去了,理学已经失去了彻底统治思想界的地位,取而代之的是以如同细胞分裂一般速度传播的心学,而以金华学派为首的浙东诸学派也被姜星火所整合,举起了事功主义的实学大旗。 虽然没有百家争鸣,但起码三足鼎立的格局,已经在思想界实现了。 在学政系统中,从朝廷到各布政使司再到各府、县,出题均开始注重以实际为主的策论内容,同时四书五经的内容也变了,荀子的思想越加越多不说,随着一版又一版的《大明百科全书/永乐大典》的出版,学生们也开始不再完全被程朱理学所蒙蔽双眼,而是向过去的历史投射了更多的目光。 朝廷不惜花费巨资启动的“重注六经”工程,在孔希路、高逊志、曹端等人的努力下,儒家的先秦原儒理论以及后续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的脉络演变,变得清晰了起来。 同时,经过两年多时间的发展,物理学、化学、天文学这些近代科学的基础学科,也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受到国子监中生员的追捧,其中的科学精神与实验原理,也给古老的学府带去了新的改变。 总之,虽然思想界学术界对于姜星火体系完整的新学(实学+科学)还有一些争议,以及一些始终摘不掉有色眼镜的偏见,但从整体上来说,新学确实在不断地发展,并且有着愈来愈壮大之势。 ——人们总会站在真理这边的。 也正因如此,无论是大明行政学校还是国子监亦或是科举,年轻人的思想转变,都是有利于变法的,所以姜星火丝毫不急。 他只需要等就行了。 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老登们都致仕了,整个朝堂都是受他思想熏陶而入仕为官的人,到时候变法派自然就成了主流,他的话反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祖宗之法”,有什么可着急呢? 不过,他还需要培养好于谦。 于谦性格中的执拗和某些偏激,是深刻在基因里的,并非后天教育环境所能彻底改变,姜星火能保证在他这里于谦受到的教育以及培养出的能力,一定比他在老家的环境里更强,但太早让小孩子看到一些超出他年龄理解能力的事情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揠苗助长不一定会得到想要的结果,所以姜星火始终控制着于谦所接触到的东西。 “这孩子太聪明,也太执拗。”解缙看了看于谦,低声说道。 “我让他写十遍,他绝不会只写十遍,怕是要把《黄州寒食帖》吃透才肯罢休。” “他不会明白你的深意的。” “他很像苏轼,我把他扔到煤矿里,他都会这般乐天肯干,你信不信?” “信。” “所以,希望他能从被贬到黄州的苏轼那里学点东西,别那么执拗。” “没准人家学了‘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呢?”解缙打趣道。 “那就没招了。” 姜星火哈哈笑道。 身后窗内的于谦正拧着眉头,执着地临摹着字迹,丝毫没察觉窗外的两人在说什么。 —————— 姜星火接下来的几天,又把现在变法的各项事务细细交代了一番。 常规的就是考成法、回收货币、海贸、外交、清田、修路等事项,而较为特殊的,则是对于蒸汽机、机床、燧发铳的研发,以及针对地方的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和士绅一体纳粮等政策的试点工作。 事情千头万绪,但好在现在各部门都能做到各司其职,即便姜星火暂时不在南京,也能正常运转。 除此以外,便是见了景清的两个女儿一面,又实地考察了一下现在南京周边工矿中工人的收入水平和劳动环境。 北上的日子渐渐临近,在离别的前夜,姜星火和姚广孝再次相聚在书房。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两人的身上,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愁绪。 “人生本就是聚少离多,不必伤怀。” 姚广孝从袈裟里掏出了两双鞋垫,递给姜星火,他最近刚去了趟宁波,顺路回了苏州府常州县老家。 姜星火接过鞋垫:“你那位老姐姐还好吗?” “还好,就是跟我说最近牙疼吃不下东西,可她牙都掉光了。” “那就是牙床疼,先用冰块镇痛,然后多用青盐兑水漱口,再派人带点大蒜素过去或许能消炎去肿。” 姚广孝点了点头,光头在月光下铮铮发亮。 他又问道:“孔希路培育青霉素怎么样了?” “已经毒死诏狱里三个死囚了,走得都很安详。” “.” “看来不太好弄。” “是不太好弄,科学很少有一蹴而就的成功。” 两人的聊天一如既往地漫无目的,老友一边喝茶一边闲聊,想到哪说到哪。 “朱允炆都死了这么久了,暴昭的余党还没抓到?”姜星火忽然问道。 “纪纲养寇自重。” 姚广孝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不然他怎么完成考成法的指标?” 是了,今年抓两个,明年抓三个,只要没连根拔起,那就一直有活干。 现在又不是洪武朝,没那么多连兴大狱的机会,锦衣卫这些鹰犬平日里闲的冒鼻涕泡,唯一称得上有点价值的任务都没了,让他们怎么混? 毕竟,锦衣卫也是发年终赏赐包的。 显然,考成法虽然很好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下面的人也琢磨出bug来了。 当然了如果放到别的部门,这种好几年没干完同一件事,肯定是要被扣指标的,可锦衣卫这种就比较特殊,所以皇帝都看破不说破,任由他们混一混。 “还是得给他们找点活干。”姜星火想了想说道。 “比如?” “去辽东猎女真人的头,去朝鲜拉拢朝鲜权贵,去日本诸大名那里刺探情报.多的是的活呢,总在国内待着干嘛。” “那你就请调呗,一纸奏折的事情。”姚广孝又饮了一杯茶,人老了本来就觉少,这是越喝越精神。 姜星火答道:“嗯,到时候让曹松跟我一起去北京,让他带批人,日本的事情要早点上心了,光靠前期的那些探子和白莲教的人,很难完成预定的侦查任务帖木儿汗国为了远征大明是怎么做侦查的,你看到吗?” “看到了,真是下功夫了。” 姚广孝也有些感叹,他看过缴获的帖木儿汗国画的地图,帖木儿汗国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派出无数支商团和使团,愣是把大明西北的地形研究的比大明还透彻。 “我们在战略上可以瞧不起日本,但决不能在战术上也忽视应该准备的工作.到了北京,跨海征日的一些准备工作就该做起来了。” 姚广孝点了点头,只说道:“其实跨海征日,在我看来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日本虽然人口上千万,可终归室町幕府对内压制力是不强的,那么多藩国反对幕府,又没有一个统一的认同概念,只要大明明确表示不打算吞并整个日本,他们很难会因为大明的远征而团结一致在幕府麾下,反而会趁着有大明这个强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室町幕府推翻。” “我觉得最重要的事情,还是那四件国之重器的获取进度。” 姚广孝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神色有些肃然。 “蒸汽机是一件,土豆玉米红薯是三件。” “其他都是次要的,对于大明来说,只有锦上添花的作用,真正能决定大明国运的东西,是这四件。” “蒸汽机的事情.唉。” 姜星火倒是靠着记忆,指导工坊的高级技师们手搓出了试验用的原型机,但是原型机跟成品压根就是两码事。 工业革命早期的蒸汽机是用来给矿区抽水的,大明现在研发的蒸汽机也是抽水蒸汽机。 抽水蒸汽机主要由锅、烧火室、冷凝室、汽缸、活塞等部分组成,锅用于盛装水,烧火室用于燃烧燃料加热锅内的水,冷凝室用于冷却蒸汽,汽缸用于容纳蒸汽,活塞用于将蒸汽的压力转化为动力。 听起来很简单是吧? 整个工作过程无非就是在锅内加入水,点燃燃料加热锅内的水,水受热蒸发产生蒸汽,蒸汽进入汽缸推动活塞运动,将蒸汽的压力转化为动力,活塞推动齿轮转动,从而带动抽水机工作,将矿井内的水抽出来。 这东西可以用在矿区抽水,可以用在磨坊研磨,改进型号还可以用在纺织、造纸等大明已有的行业,可谓是前途无限。 但问题就在于,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现在试制的蒸汽机不仅活塞效率差(甚至不如手工摇),而且废气极为严重,但如果仅仅是这些,那么不是不能接受,废气多了就离远点,活塞效率差就想办法改进,其实最重要的就是密闭性始终解决不了。 如果是结构的问题,那么以华夏工匠玩的出神入化的结构技术很简单就能解决,但密闭性问题,就没那么容易解决了。 工匠们尝试过铅垫、铜垫,但实际效果都不理想,蒸汽泄漏现象比较严重,工作效率较低,而且还是会频繁损坏。 为此,姜星火之前专门下令,让大明果品股份有限公司的海外职员们好好地找橡胶树,他不知道早期蒸汽机怎么解决密闭性的,但上橡胶肯定没错就是了。 橡胶树倒是找到了,橡胶也运回来了,但怎么弄出硫化橡胶用来密闭,到现在也没解决。 姜星火从书房桌子下抽出一叠图纸,摊开在桌子上,正是蒸汽机的设计草图,姜星火亲手画的,每一笔每一划,都蕴含着他对未来的期许。 姜星火轻叹一声,眉宇间透露出几分疲惫与无奈:“目前蒸汽机的研发确实面临诸多困难,虽然工匠们已经对其原理有了深入的了解,但在实际制作过程中,还是有非常多的技术难题需要攻克。” 他顿了顿,手指在图纸上轻轻划过,继续解释道:“蒸汽机看似简单,但其中涉及到的密封问题、材料选择、热效率等方面都极为复杂。比如这个汽缸,它需要承受高温高压的水蒸气,同时还要保证活塞的顺畅运动,这对材料的要求极高.而目前我们所能找到的材料,要么无法承受如此高的温度和压力,要么就是成本太高,难以大规模应用,蒸汽机的制造不是用来摆在实验室里,要普及就必然要控制成本。” 姚广孝听得极为认真,他把图纸掉过来,目光在图纸上来回扫视,仿佛在努力将这些复杂的技术问题刻印在脑海中。 但最终姚广孝放弃了。 他不是这块料,论造反他在行,论处理政务和筹划军事他当世一流,但论起搞技术,他实在是不太行。 不过,姚广孝深知蒸汽机的重要性,这不仅仅是一种新的能源利用方式,更是对未来科技发展的一次重大突破。 有了蒸汽机,就有了姜星火口中的蒸汽火车、蒸汽轮船,那么不仅仅代表着帝国在运输效率上的极大提升,更是意味着信息传递的速度加快。 现在的大明为什么势力延伸到满剌加海峡就几乎到了扩张极限了? 说白了,第一是往海外殖民的人口不够,第二就是运输和通讯效率太低。 而一旦蒸汽火车和蒸汽轮船出现,不仅能解决大明内部的边疆控制问题,更能在对外扩张上更上一层楼。 更大的海外势力范围就意味着更大的原料产地、商品倾销市场,就意味着大明新的阶层将会以滚雪球的方式不断增长,而这就意味着离屠龙更进一步! 姚广孝沉思片刻后问道:“对于这些困难,有什么解决方案吗?” “困难总是有的。” 姜星火话锋一转:“但只要我们不断探索、不断尝试,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目前工坊那边已经组织了一批最顶尖的工匠,正在对橡胶的应用进行研究,只要能把橡胶材料密封这一点做好,那么蒸汽热能的散失就会降到最小,再解决活塞效率的问题以后,抽水蒸汽机基本就能用了。” “而有了抽水蒸汽机,后面的纺织蒸汽机以及机车牵引蒸汽机,就是不断升级的事情。” “说到底,还是从无到有是最难的,现在还得解决‘有无’的问题。” 姚广孝点了点头,他说道:“土豆玉米红薯,得等郑和抵达西方以后,才能再考虑继续向西的航程了。” “怎么?恨不得自己去?”姜星火调侃道。 姚广孝半是释然半是无奈,只道:“人老了,总想着只争朝夕。” 姜星火给他续了杯茶,岔开了话题。 “对了,现在北京的那些人,你有什么建议吗?” “徐辉祖你认识,就不多说了。” 姚广孝想了想,说道:“顾成你也见过一次,他在诏狱里就听过你,对你的很多说法很欣赏,不难相处.至于其他勋贵武臣,即便你在南京没见过,想来也不会为难你,因为基本都是朱高煦的好兄弟。” “主要是文官。” 姚广孝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你北上之后,面对北平系文官,首要之务是稳定人心。这些文官多半与朱高炽有旧,对新政也多有疑虑,需以诚意相待,逐步化解他们的疑虑。” 姜星火点点头表示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北平系文官在北直隶可谓是根深蒂固,应以温和手段,逐步引导他们接受新政。” 姚广孝补充道:“不过也不能一味妥协,该杀人立威就立威,多选拔些新人,让他们认识到新政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但最重要的,还是发展北方的工业。” 姜星火放下茶杯说道。 “不错,现在想要破局,想要让北直隶在短短几个月内在竞争中超过已经固定了的南直隶数据,各方面来分析,只能靠乘数最高的工业了。”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章 北上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江北宁静的土地上。 不同于南方的细雨绵绵,一过了长江来到淮河流域,姜星火就感觉到了明显的气候变化。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方水土真是养一方人啊,脸都有些干了。” “擦点鲸油?” 曹松掏出了一小罐鲸油,北镇抚司很喜欢发这种东西当锦衣卫福利,在外出任务的时候如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既能取暖用,还能炒菜凑合用,皮肤不舒服也能擦点。 虽然捕鲸事业显然不利于动物和海洋保护,但这个时代鲸油就是最好的燃料,所以经常有捕鲸船前往东海和南洋,大明的律令对此也并没有禁止。 不过曹松这时候也算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在非必要的时候姜星火最讨厌往脸上抹东西,因为这会让他感到非常奇怪,当然了,如果是什么生死存亡的时刻,抹点血和泥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平时姜星火还是有点小洁癖的。 于是,姜星火坚持忍耐洗完脸皮肤被风一吹变得干涩的感觉,摆了摆手拒绝了曹松的提议。 众人一路伪装成商队,从南京至镇江府,然后从丹徒渡江到江北瓜洲渡,再顺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如今黄淮布政使司在,已经到了高邮州下面一个名为的张家沟的小村落。 而张家沟位于京杭大运河东侧,再往东是一个规模极大的湖泊清水潭,隔着京杭大运河,则是界首湖、樊梁湖、壁社湖、新开湖等一系列已经被填平或引流的湖泊,这是宋礼整体治理黄河夺淮入海工程的一部分。 之所以伪装成商人,是因为姜星火打算顺路亲眼看看新政在民间的实施情况。 因为这里是黄淮布政使司的腹心地带,不仅能够看出来清田工作的推广情况,还能看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和士绅一体纳粮等政策的试点工作.甚至还可以考察一下治水。 总之,这地方交通便利,又是不南不北的中间地带,用来观察新政的效果最合适不过。 而一旦要不惜成本铺设南京-北京的商道干线,这里也必定是途径之地。 张家沟的村民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一行人马缓缓而来,却并未惊慌。 靖难之役的时候,这里曾被短暂波及,但因为不是什么战略要地,燕军和南军都对此没什么兴趣,所以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即便是仅有的一点匪患,也在去年的大举剿匪过程中平息了,现在虽然称不上富裕,但起码算是安稳。 村庄里的生活一如既往,老人在树荫下悠闲地打着叶子牌,孩子们在田间追逐嬉戏,女人们则围坐在溪流边,一边洗着衣裳,一边聊着家常。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却也隐藏着即将涌动的暗流。 扮作商队的车队在此地停下,村口就有村民支起来的茶铺,不仅卖一文钱一个大胖壶的凉茶,而且还卖些馒头、面条之类的吃食。 “来十碗板面。” 板面,顾名思义就是在案板上摔成的面,这样的面格外筋道,从汉代的时候就有了,黄淮一代尤为喜欢,如果再往北到了山东,那就是吃馒头要多一点。 很快面就端上来了,没有太多调料,也称不上有多好吃,但在路上奔波了半日的姜星火却吃的很香。 “你这是什么吃法?” 姜星火看着端着碗面,就着蒜蹲在长条凳上吃的朱有爋问道。 “这就不懂了吧。” 朱有爋这人从说话语气到脸上的细微表情,都拽的有些欠揍:“太祖高皇帝就爱这么吃面,尤其是淮西的板面。” 朱有爋没压低声音,茶铺的摊主也听到了,直接吓得一哆嗦,权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毕竟老朱虽然驾崩八年了,但他的余威可是很难彻底消散的,一句嘴欠的话把自己送进牢狱可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朱有爋不怕这些,这逆子连他爹都能举报,他还怕已经入土了的爷爷? 反正在大本堂读书那会儿,朱有爋和朱高煦都是被老朱吊起来打的那种。 眼下爷爷不在了,又不能从钟山孝陵坟头爬出来打他,朱有爋自然是可劲儿的埋汰。 至于老朱有没有这个习惯,姜星火还真不知道。 但既然朱有爋说的这么绘声绘色,尤其是嗦面条的时候还发出很大的声音,姜星火就偏向于不相信了.指不定这脑后有反骨的小子在黑老朱呢。 姜星火不喜欢就着面吃蒜,而是从摊主放的筐里取了几个咸鸭蛋,分给曹松、慧空、王斌等人。 “高邮州的咸鸭蛋,远近闻名,尝尝。” 姜星火敲了一个放到面里,双黄的。 “蛋白璧玉,蛋黄如玛瑙,红白相间,壁合联珠,实为人间之珍品啊。” 朱有爋吃得差不多了,忽然问道:“对了,慧空你能吃鸭蛋吗?” 慧空的筷子顿在了半空中,想了想反问:“为什么不能吃?” 朱有爋压低了声音:“我上次出海的时候,在南天竺就见过很多僧侣,他们都是不吃鸡蛋的,想来鸭蛋也不吃,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大藏经》中有云:一切出卵不可食,皆有子也。” 姚广孝不是正经和尚,慧空显然也不是。 “我们华夏的和尚在南朝梁武帝萧衍颁布《断酒肉文》以前还能吃肉呢,吃个鸭蛋算啥?更何况,鸭蛋里又没有鸭子。”慧空理直气壮地说道。 说罢,一口一个双黄蛋。 旁边有个小伙子见他们吃的开心,涎水都要流出来了,姜星火直接扔了一个鸭蛋给他。 “请你的。” 小伙子皮肤偏黑,精瘦有力,胳膊上挂着肌肉,咧开嘴说了句吉利话。 “谢谢贵人,贵人万事遂意!” 不过姜星火的鸭蛋显然不是白吃的。 “小兄弟是哪的人?” “西南三垛镇的。”小伙子一边吃面一边说道。 “看伱这样子是刚干完活?” “对,前阵子刚从西边填湖回来,怎么,贵人车队缺向导吗?” 小伙子很机灵,一看姜星火的衣着打扮就知道他不是纯粹的商人,身上儒雅的气质很难遮掩。 “不缺,随便聊聊。” 见他很机警,姜星火打了个哈哈,随口扯了几句。 也就是工地管不管吃,有没有打骂之类的事情。 得到的结果还算好,治水筑坝的时候,被雇佣来的民夫基本的伙食没有被克扣,但打骂还是免不了,不过据说已经很少有把人打重伤的事情了.总之,跟以前比还是有进步的。 吃完饭,姜星火又到村口,忍受着大婶们奇怪的目光和捂着嘴巴的窃窃私语,与一位路过的正在挑粪的老丈攀谈起来。 “老丈,今年治水,朝廷的征调情况怎么样啊?” 那老丈放下担子,打量了一下姜星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着说道:“您是监河的御史吧?不瞒您说,您那几个同僚都来了好几回了。” 姜星火:“.” 姜星火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来到此地的一切遭遇都显得有些古怪了。 合着巡河御史早就把这地方趟了好几遍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此地直属于高邮州,又是京杭大运河沿线的补给点,左右都有湖泊,如果巡河御史不来,才叫怪事。 不过老丈还是挺高兴的说了:“说实话,一开始听说要征调人力,村里人都有些担心,怕是跟以前一样又要出什么徭役。可后来听说朝廷不仅给工钱,还管饭,大家伙儿都乐坏了。这堤坝建好了,河水就不再泛滥,我们的庄稼也就有了保障,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姜星火又顶着大婶们奇怪的目光问了问,反应基本都一样,但不像是统一口风,更像是真实情况。 黄河夺淮入海的治理非一日之功,需得上下一心方能成功,而今看来,百姓并不愚昧。 黄淮布政使司的“黄淮”二字是怎么来的?事实就是,黄淮百姓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河水泛滥的困扰,而此次朝廷治水的政策也算是深得民心,堤坝建设从整体上看进行的也颇为顺利,最起码沿途的堤坝姜星火都打马去看过了,质量没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一群税卒同样来到了村庄,这些后来培养训练出来的税卒并不认识姜星火一行人,他们只是按照新政的要求,挨家挨户地通知现在税收政策调整,尤其是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和士绅一体纳粮的事情。 一时间,村庄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敲门声和交谈声。 趁着这个时机,姜星火又去田地里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下此地清田的情况,得到的结果也大差不差,因为这里大地主不多,所以去年清田还挺顺利,官吏们也算秉公执法。 随后,姜星火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着这一切。 目前还没到收夏税的时候,而且税卒们下乡来宣传税收政策,宣传的是地税内容,不是夏秋农业税,姜星火构筑的地税体系,目前主要是户口累进税和分家公证税,相当于变种的人头税,是给地方创造财源,进一步撕裂地方官员和士绅的。 从中枢的角度来讲,地方官员和士绅勾结起来危害极大,而二者的关系越差,中枢就越容易控制地方推行政策。 由于这两项税收直接关系到士绅们的切身利益,按照新政的要求,家家户户都要按照户口的多少来缴纳累进税,而分家则需要公证并缴纳一笔不小的税费,所以这对于当地本就抠搜的地主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不过地主们虽然心有不满,但也知道抗税不缴是万万不能的,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州府能够体恤民情,对地税税收政策做出一些调整。 但州府对这些新政,显然是很难改变的,尤其是黄淮、浙江、江西这种靠近南直隶中枢的布政使司。 再者说,即便有能力,地方也不会改,因为这种变种人头税,是细水长流的买卖,只要这个地方有人存在,就能一直收,给地方州府补充财源用作开支,何乐而不为? 而随后,税卒们又通知了关于士绅一体纳粮的事情。 还是姜星火提的那几点。 “严禁不法士绅包揽他人钱粮征收和带头抗粮;严禁官绅勾连诉讼;严格监管生员,严禁生员罢考、罢学。” 目前士绅一体纳粮的事情,以及关于“不法士绅”和“不法生员”两个名单的设立,已经在南直隶展开试点了,江北的黄淮布政使司还没有进行试点,税卒们只是提前进行政策宣贯,让百姓和士绅做好心理预期。 实际上,这也是姜星火在管理学上的小小手段。 比如庆历新政和王安石变法,都是搞的风风火火,今天开封出了新政决策,明天就要整个大宋都施行,不仅缺乏试点,更缺乏信息的铺垫。 看起来雷厉风行,实际上下面往往一脸茫然或者一脸懵逼,根本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而姜星火不是这样。 姜星火要做什么事情,所有政策,都是先在南北直隶的某个府分别进行试点,然后根据试点经验进行微调,微调后的政策推广到南北直隶再次试验,直到确认无误,才推向全国。 而且在任何涉及到地方的政策宣布之前,都会提前通过《明报》或者税卒卫,进行书面及口头宣贯,务必让地方上的人有心理准备。 但不管怎样,新政在这个小小的张家沟里的情景,还是挺有意思的。 税卒的宣传,百姓的事不关己,士绅地主的无奈.这些情况,都被姜星火看在眼里。 各阶层有各阶层的利益,姜星火手里握着切割利益的刀,自然是有自己考量的。 新政的推行是为了国家的长远之计,但作为政策制定者,他也明白政策的实施需要考虑到民间的实际情况。 目前地税的两个税种的推行,还在南直隶及其周边的几个布政使司进行试点,具体这个税率要怎么定,还需要试点两年后,根据各布政使司的反馈和实际调查的情况来定,姜星火也决定好好思考一番,看看如何在新政与民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毕竟,除了江南和江西的士绅因为自身财力和庙堂影响力,属于独一档的存在,其他地方的士绅,尤其是北方的士绅,其实在土地占有比重上并不夸张,或者说北方的不叫士绅,只叫地主这是没办法的事,自从靖康之难以来,无论是金人万户瓜分土地,还是元朝的汉人世侯,都凭借着武力在事实上消灭了能形成江南士绅那种垄断话语权的士绅阶层。 到了大明,开国三十多年了,北方还是这样。 举个最直观的例子就是,靖难之役里支持燕王朱棣的,都是北方的中小地主和自耕农,甚至很多人都是自掏腰包自备刀弓加入燕军的。 为什么?除了民风剽悍以外,就是从靖康之难后,北方胡化的太严重,以至于地主们对于老老实实种田读书,靠耕读传家来传承土地财富都兴趣不大了。 ——种田哪有抢劫来得快? 你尽管种田,我只管磨刀。 所以,北方的民间缺乏足够分量的地主,或者说北方就没有太多的“士绅文化”,当然了,对于地主来说既然是农业社会那不可能没有,只是说民间缺乏,而军功贵族们实际上还是占有了大量的田土。 但军功贵族们财大气粗,主要的财富来源在过去几年就是全靠抢,所以目前对于这些洒洒水一样的户口累进税和分家公证税是不在乎的,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反对新政。 真正有反对声音的,是江南、浙江、江西的士绅们。 一路上,张家沟这样的村庄,姜星火见了不知多少,他继续北上,槐楼镇、宝应、清江浦、马头镇、宿迁、新安、徐州、沛县.一直到鸡鸣台,算是出了黄淮布政使司境内,到了山东布政使司境内。 在兖州府济宁州的原河道总理衙门,姜星火见到了宋礼。 一年多不见,对方竟变得如此黑瘦,仿佛整个人都被黄河的沉沙侵蚀了一般。 宋礼的脸庞上已经瘦脱相了,但眼中却着实有光。 姜星火心中不禁有些感慨,这官迷自从担任了河漕总督,是真的拼了命了,为了治理黄河,没日没夜地奔走在河堤上,与风沙为敌、与洪水搏斗,才换来了今日淮河流域彻底肃清的成就。 别的不说,就这份执着和坚韧,实在是令人敬佩。 “大本,辛苦了。”姜星火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宋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往大了说为国为民,往小了说也为自己,何谈辛苦?倒是国师本就繁忙,这次又千里迢迢赶来,才是真的不易。” 姜星火为什么北上,宋礼心知肚明。 两人相视而笑,谁都没提起当年在兵仗局初见时各怀的心思。 如今宋礼靠着自己技术官僚的能力,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尚书的门槛,距离位极人臣不过半步之遥了,全身心都在治理黄河上,却是半分杂念也无。 姜星火也是务实之人,他细细看了半晌现在黄河治理情况的图纸,只觉得四个字——道阻且长。 黄河的问题,是宋、金、元三国留下来数百年的积弊,故道无数,肆意汪洋,根本不是短时间能清理出来头绪的。 “我一路走来,淮河流域已经治理的很不错了,黄泛区的无头湖泊都已填平,该建立堤坝的地方立了堤坝,淮河清水和黄河浊水已经区分开来,黄淮不分算是捋清了,不容易。” 姜星火这一路北上,看得多,问得多,唯独插手的几乎没有。 因为他很清楚,很多事情并不需要他亲力亲为,就比如如今的黄河治理,宋礼辛苦熬了一年,里面工程的艰难,里面沟通的繁杂,那十万余丈的土堤.哪里是他看了几眼图纸就能夸夸其谈地指导呢? 定下制度,选对人,这个过程就像是选好种子和土壤,把种子栽培下去一样。 养花的人只需要精心呵护,然后等待开花结果才是正途,而不是今日剪剪枝,明日翻翻土,显得自己做了很多,但其实都是无用功。 “夺淮入海,实乃百年积弊,想要把黄河纠正回河南山东故道,实在是信心不足.黄河桀骜不驯,治理之难,非同小可。” 宋礼这几句有点诉苦意味的话,其实也只能讲给姜星火听。 宋礼这一年多将近两年的时间,面对的困难是极为复杂的。 首先,黄河的泥沙问题堪称治理之首难,黄河之水从中游开始挟带着巨量的泥沙汹涌而下,这些泥沙不仅淤塞了河道,还使得所有支流乃至原本属于淮河水系的河床不断抬高,威胁着两岸百姓的安全。 其次,黄河的水量变化无常,时而洪水滔天,时而干涸见底,这种极端的水情变化也给调整黄河夺淮入海的工程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性.治水的时间都是以年来计算的,而每年有洪水期有枯水期,在洪水期,宋礼需要确保新建的堤坝和旧有的那些堤把能够抵御住洪水的冲击;而在枯水期,他又要考虑如何调配水源,保证河道的基本流量,不让黄淮的百姓没有水浇地。 此外,黄淮流域的地理情况是真的复杂多变,这给堤坝的选址和建设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朝廷没有充足的经费。 治理黄河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支持,然而朝廷的财政状况并不乐观,虽然收入暴涨,但支出也同样暴涨,治理黄河这个项目很重要,但没有重要到能获得无限预算的程度,所以处处都得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节约成本。 这些困难,宋礼能说给谁听呢? 他是河漕总督,兼管着河道总理衙门和漕运总督衙门,不仅治水工程繁忙无比,更是要上下协调人事,这个主心骨是真的一点都不能露怯,因为若是他表现得没信心了,那恐怕下面跟着治理黄河的人就彻底慌了,也不用接着干了。 姜星火知道宋礼不是求答案,只是求信心,但他还是想了想,给了对方一些自己思考后得出的建议。 姜星火沉吟片刻,缓缓道:“黄河泥沙俱下,沉积太多,唯有束水以攻之,方能保河道畅通。乃治河之根本,然此法需得因地制宜,不可一概而论黄河泥沙多以伏地潜流的方式流动,特别是含量泥沙,其运过程极为平静,黄河中游的河上往往是泛出层清,在其下,泥沙粒径动组合,以束状或梭状,乎紧贴河床底部流动。” “国师的意思是?” “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办法,治理黄淮不分,治理黄河夺淮入海,肯定要用束水攻沙的法子,但若是到了山东地界,想要把黄河归于旧道,不妨先花时间清除旧道下面的淤泥,然后关键位置建立水泥堤坝,再把束水攻沙改为束水归槽这个词也是我来时的路上想出来的,不见得形容的贴切。” 宋礼一时间没想明白:“束水归槽?” “对。” 姜星火提笔画给宋礼看示意图:“既然我们有钢筋水泥,而黄河故道现在是空旷的,完全可以先清理淤泥,让河底平整,然后在两侧建立水泥堤坝,在空旷状态下等水泥晾干很容易,比在淮河流域用水泥堤坝需要先用土堤把河水隔开再建水泥堤坝方便多了而整体的规制,跟‘四道堤’是一样的,不过因为水泥堤坝不会跟土石堤坝一样被黄河水渗透,所以可以任由洪水和泥沙进入缕堤和遥堤之间的宽阔滩地,只要滩地的地势低,泥沙就会倾进去,然后沉积在里面,等洪峰退去再清淤即可。” “我知道了!” 宋礼击节道:“黄河水浊在于泥沙俱下,所以河底清理的再干净,河堤弄得再牢固,只要时间长了,泥沙还是会淤积在河底,然后不断的形成抬升的地上河。” “而黄河主道是很受雨季影响的,还有暴涨陡落的洪水特点,这样用水泥堤坝把缕堤与遥堤的重心交替过来,就能起到额外淤滩固堤的实效,相当于洪水来的时候,分洪到了两侧,然后等洪峰过后,滩地上的洪水势必仍旧归回河槽,留在滩地的淤泥就可以挖出来了,虽然不能彻底改变黄河的泥沙淤积,但肯定能有相当效果。” 姜星火点头以示赞同:“就是这个意思,对于治理黄河各支流蔓延以至于夺淮入海,用束水攻沙最好,但对于黄河主道,还是束水归槽更好。”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他们从黄河的源头说起,一直谈到了到底选用哪个故道入海口,讨论了河道的走向、堤坝的建设、泥沙的淤积……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两人的讨论时而激烈、时而平和,但始终都围绕着如何治理好黄河这个核心。 治理黄河是关乎河南、河北、山东、黄淮,四个布政使司近千万人口的大事情,黄河治理不好,北方的农业就很难发展好。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 其实“究竟要不要花费巨大的代价和时间去治理黄河”这件事,早在姜星火在诏狱中模拟元朝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决心。 无论花费多少金钱,无论付出多少时间,他都要把宋、金、元留下的这个烂摊子收拾好。 如此一来,南北才能齐头并进发展,大明才没有撕裂的风险。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间已是夕阳西下,但两人似乎都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依然沉浸在激烈的讨论中。 直到王斌实在是忍不住来报,晚餐已经备好,姜星火和宋礼才如梦初醒般地停下了讨论。 姜星火望着宋礼那张变得黑瘦的脸庞,心中充满了信心,有这样一位执着于治河的大员全权处理此事,黄河的治理大计定能成功。 从济宁州出发,北上参观了一下东昌之战的战场遗址,然后姜星火就掉头向西到开封与周王朱橚见了一面,朱有爋扭扭捏捏的喊了声爹,周王朱橚看了眼这在海上漂了好几年都晒成猴子的儿子,一脚把他踹了出去.不过倒是听说朱橚事后偷偷抹了眼泪。 周王朱橚种草药种的不错,王府大半都成了中药养殖场不说,外面的庄田也都种满了,各种草药的集中种植经验,基本总结的差不多了。 周王朱橚从年轻的时候就对医药感兴趣,在此之前已经完成了《保生余录》和《袖珍方》的编撰,后者是一个类似于《家用常见中草药指南》的东西,可谓是条方类别详切明备,极其便于应用,姜星火看了以后如获至宝,当即就决定用这个来免费印刷后配发给医师,提高整个大明乡村的医疗水平。 而朱橚目前进行的大工程是在开封组织了一批学有专长的医者和学者,有刘醇、滕硕、李恒、瞿佑等人,进行一部医学汇总类的巨著编撰,也就是《普济方》。 《普济方》这个大工程现在已经基本完成了,共有方脉总论、运气、脏腑、身形、诸疾、妇入、婴儿、针灸、本草等上百门分类,包含六万多个药方和二百多张绘图。 这还不止,朱橚又招募了一批画工和农人,专门用来对他中药养殖场的药物和一些常见植物的生长全过程进行记录,也就是《救荒本草》,现在记录了四百多种植物和药物,而且与传统的本草类著作不同,朱橚的描述来自直接的观察,不作繁琐的描述,只用简洁通俗的语言将植物形态等表述出来,并且描述一种植物即附一插图,图文配合相当紧凑。 有了这个东西,姜星火梦想中的中草药集中养殖降低百姓抓药成本的事情,就是真真正正有了可能。 带着对周王朱橚的感谢,姜星火承诺朱橚的全部著作,《保生余录》《袖珍方》《普济方》《救荒本草》都将被全文不改地列入《永乐大典/大明百科全书》里,并且带着朱橚名字的这几本书,将成为大明医药养殖和医师指导用方、百姓家庭用药的标准参考书。 但出乎意料的是,朱橚对于留名反而并没有太大兴趣,只要求给参与其中的所有人都署名。 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当皇帝这件事,朱橚几乎拥有了能拥有的一切,而他跟他的兄弟们都不一样,他是一个充满了高级趣味的人——推广医术救死扶伤就是他最感兴趣的事情。 随着这一路北上一路体悟,姜星火也终于在永乐四年的盛夏,抵达了他这一世还从未来过的北京城。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一章 师徒 暖风拂面,盛夏金色的阳光洒在树荫的间隙,落在脚下形成了斑驳的光点。 “国师的车队到了!” 城门之外,蹄声急促。 随着前面小吏来报,一行身着官服的官员们从遮阳的树荫里走出来,面露肃穆之色,整齐地排列在城门外的道旁,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姜星火。 为首者乃是二皇子朱高煦,他穿着一身反光刺到睁不开眼的明光铠,拄着一把双手仪刀,如小山一般站在最前面。 而徐魏国公辉祖与镇远侯顾成,这两位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的都督,则是一左一右,同样屹立在道旁,他们身穿明军将官制式铠甲,腰佩长刀,都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意思。 紧随其后的是北京行部尚书郭资,其人乃是河南武安人,洪武十四年入太学,洪武十七年参加应天府乡试中举人,洪武十八年中进士,初任户部试主事,后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得到户部尚书郁新的推荐授北平布政司左参议,然后连升右参政、左布政使。 靖难之役的时候,郭资和左参政孙瑜、按察司副使墨麟、佥事吕震这批人,构成了北平系文官的最初班底,跟着世子朱高炽守北平,因此是不折不扣的大皇子一系。 靖难成功后,朱棣赐其白金、文绮、八思巴文银币,并以北平行部尚书(后改北京行部尚书),统北京六部事,授命筹建北京城。 郭资再往后,则是一票的侯伯勋贵。 远处,尘土飞扬,一行队伍缓缓驶来。 为首的,便是姜星火,他坐在小灰马上,虽然坐骑不太帅气,但姜星火身姿挺拔,宛如松柏之姿,仪态还是让人见之难忘的。 他的到来,让原本还有些噪音的城门外顿时安静了下来。 “特进荣禄大夫、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文臣、上柱国、国师姜星火到!” 随着一声高亢的唱名,众官员纷纷躬身施礼,迎接这位国师大人。 其实论头衔,郭资、徐辉祖、顾成这些人都不输姜星火,而姜星火与北平系文官之间也素无来往,显然,姜星火到来时的迎接仪式这么有牌面,是朱高煦一手安排的。 姜星火是朱高煦的老师,这一点谁都改变不了,所以朱高煦给姜星火最大的尊重,也是给他自己最大的尊重。 郭资等人未尝见得想要如此礼遇姜星火,他们有的人称病不来迎接也可以,但不要忘了,眼下京营三大营二十万大军可是还在北直隶呢,这么多勋贵武臣对姜星火的态度跟他们可不一样,个顶个的想要亲近。 “见过国师!” 五军营总兵官成阳侯张武、三千营总兵官同安侯火里火真、神机营总兵官安远伯柳升、北京镇总兵官泰宁侯陈珪、宣府镇总兵官成安侯郭亮一大票重量级的勋贵武臣们齐声呼喝,其中有不少人甚至还是从周边驻地赶回来的。 顿时,飞鸟惊起,闻者无不变色! 这一刻,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肃杀与庄重的气氛,哪怕是之前有些漫不经心的文官,此刻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敬畏与尊重。 这就是再直接不过的表态! 随着这两年北征鞑靼和西防帖木儿的军事行动,朱高煦逐渐表现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能力,他在军中的威望进一步上升,可以这么说,如果朱棣忽然驾崩了,那整个京营三大营二十余万人马上就会推举朱高煦当皇帝。 这黄袍,由不得你不披。 原因也很简单,一个支持军队开疆扩土秉持着“扩张主义”国策的皇帝,是对军功贵族最有利的,而且这个皇帝如果还同时支持以“重商主义”为主要经济政策的变法的话,那么军功贵族不仅能够获得不断打开的上升通道(直到帝国的全球化扩张达到极限),而且还能够获得与对外扩张相伴而来的贸易红利。 大皇子当皇帝,你不仅升不了爵位发不了财,而且还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失去庙堂话语权被文官踩头;二皇子当皇帝,你又加官进爵又盆满钵满,世界如此广阔,年年有仗打,手里的兵权还能不断加重伱的庙堂话语权。 换做你是勋贵武臣,你选哪个人当皇帝? 但是,但是。 既然勋贵武臣如此支持朱高煦,那为什么在姜星火前世,朱高煦没能当上储君呢? 这就是因为姜星火穿越所带来的一系列蝴蝶效应了。 第一,在姜星火前世,朱棣第一次北征是因为丘福浪战全军覆没,而跟着丘福一起死在草原的,全都是朱高煦的重量级支持者,而在现在,随着京营组建和第一次北征时间的提前,这些跟朱高煦在靖难之役时生死与共的勋贵,全都坐到了掌握兵权的关键位置。 第二,朱高煦的另一个重要支持者,也就是靖难三巨头(朱能、丘福、张玉)里的朱能,在原本的历史线里,是在南征安南的路上病逝,而此时朱能还活着,再加上姚广孝,相当于在世的燕军国公,全都支持朱高煦当储君。 第三,原本的历史线里,支持朱高煦的人基本都是勋贵武臣,没有文臣,而现在则完全不同,虽然支持朱高煦的文臣不占据文臣里比例的绝大多数,但从绝对数量上来看,并不少。 第四,如果没有姜星火的变法,勋贵们即便支持朱高煦,也不能获得更多的经济利益,而现在随着变法的进程加速,勋贵们从各个公司、工坊的股权里,获得了远远不断的经济利益,为了维系这种经济利益,他们只能支持朱高煦、支持变法。 正因为这些原因,现在朱高煦明显在储君之争中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要知道,在姜星火前世,没有现在的这些条件,朱高煦都能跟朱高炽五五开,而现在有了这些种种有利条件的加持,再加上朱棣本人的偏爱,不占据极大优势才是不合理的事情。 故此,现在其实缺的就是个名正言顺。 ——只要利用这几个月的延期,赢得南北直隶的变法发展竞赛,那么朱高煦登上储君之位,将无人可挡。 眼见姜星火来到跟前,朱高煦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小灰马,直接呲开了大牙.小灰马被吓得直接一哆嗦。 姜星火在马背上看到朱高煦兜鍪下的面容时,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几年的师生情谊,早已超越了一般的关系。 朱高煦亲自上前,象征性地伸出双手,扶着姜星火下马。 姜星火借力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朱高煦深深一礼:“老师,两年未见,您依旧风采如昔。” 姜星火扶起朱高煦,仔细地打量着他,嘴角难掩笑意:“你也成熟了不少,国朝有你,真是让我倍感欣慰。” 朱高煦听后,眼中闪过一丝自豪,但随即又谦虚道。 “都是老师教诲有方,俺可不敢有丝毫懈怠。” 两人就这样站在北京城外,久别重逢的喜悦与一些莫名的感慨交织在一起,仿佛时间都为他们暂停了脚步。 周围的官员们看到这一幕,无不感叹于他们师生之间的深厚情谊。 而这一幕落在一些文官的眼中,也难免闪过了忌惮之色。 随后众人见礼。 姜星火还礼后微微一笑,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停到了郭资身上。 郭资年约五旬,神情沉稳,须发微微灰白,更显出几分老臣的稳重与干练,腰间挂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随着风轻轻摇曳。 姜星火久闻其名,在北直隶加大变法力度,想来要绕过这位文官领袖是不太可能了。 随后,一行人簇拥着姜星火,缓缓向城内走去。 如今永乐时代的北京城是在元大都城的基础上建成的,说出来可能有人不信,作为元朝的都城之一,大都其实是一座土城. 直到朱棣封燕王就藩北平以后,才把内城的土墙全部用砖包砌,现在又用砖石包砌了外城墙的外侧,这才看起来像模像样,可一走进去,外城墙的内侧还是土墙。 之所以如此寒酸,主要是因为混凝土的产量都用在建筑棱堡、修建商路、治理黄河等项目上了,给北京城外城墙的内侧做加固还没来得及。 而现在的北京城,跟他印象里的也是大相径庭。 实际上,元大都旧城周围六十里,共十一门,洪武元年的时候徐达大将军北伐攻克元大都,因为考虑到明军立足未稳,而大都城围太广不利于防守,就把北部区域给废弃掉了,然后向南五里重新筑造了一座新的北城墙,新的北城墙一共两个门,改原安贞门为安定门,健德门为德胜门,同时又改东墙的崇仁门与西墙的和义门为东直门与西直门,其余七门则仍其旧。 所以现在的北京城,还是十一个门。 而其他耳熟能详的城门名字,比如阜成门、正阳门、宣武门、崇文门、朝阳门都是堡宗元年改的,现在还没有这些名字。 至于紫禁城,现在也没影呢。 因为涉及到财政、人力等问题,估计要完整地建造规制跟南京一模一样的紫禁城、太庙、社稷坛、天坛、山川坛以及鼓楼、钟楼等一系列建筑,怎么也得十年八年了。 等到了原来的燕王府,现在的“潜邸”,自有宫人安排好宴席。 “殿下,已经为国师准备了接风洗尘的宴席,请殿下和诸位大人移步前往。” 朱高煦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身对姜星火道:“老师,请。” 说着,朱高煦也是亲自引路,向燕王府内走去。 这里是他家,朱高煦相当熟悉且放松。 宴席之上,姜星火也没说别的,只是与朱高煦以及各位勋贵、官员们把酒言欢,北平系的文官有意试探,然而姜星火的博学多才和深邃见解,也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折服。 —————— 燕王府后,煤山。 冷知识,煤山不是因为山里有煤才叫煤山,而是因为朝廷在这里堆煤储藏,以免北京被围城的时候燃料短缺,所以才叫“煤山”。 实际上,最初的煤山是金世宗在辽瑶屿行宫的基础上建太宁宫,并开凿了西华潭(今北海),在此地堆成的小丘;而元世祖忽必烈在营建大都时,把皇宫的中心建筑延春阁建在土山的南面,并将土山命名为“青山”,又在青山上下广植花木,作为皇家的后花园;到了朱棣当燕王的时候,就在青山下遍植果树,山下豢养成群的鹤、鹿,供登高、赏花、饮宴、射箭之用。 昔日千岁的燕王如今成了万岁的皇帝,这山也就改称“万岁山”了。 夜深了,北京城的喧嚣渐渐退去,只留下微风轻拂树叶的沙沙声。 姜星火站在那棵著名的老歪脖子树下,双眼微闭,但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清晰。 他回想着白日里与宴席上众人的交谈,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朱高煦的成长肉眼可见,几乎所有勋贵都非常支持他,而这并非偶然,是他多年来勤奋学习、不断锤炼的结果。 姜星火作为老师,他为自己的弟子感到无比骄傲。 但同时,姜星火也很清楚地察觉到,这边的形势依然复杂多变。 “姜先生。” 朱高煦换了个称呼。 “坐吧。” 两人没拿凳子,而是就这么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腿伸长,靠着老歪脖子树,就像是当年在诏狱里一样。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姜星火虽然对于北直隶的变法和各方面情况不算是两眼一抹黑,但朱高煦在北直隶这些年,算是地头蛇,只有通过深入的交流,才能更好地了解朱高煦的想法和他未来的打算,姜星火也才能更好地推动北直隶的变法。 “当前的北直隶虽然表面平静,但实则暗流涌动。”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尤其是文官那边,都在暗中较劲,有人其实有推诿懈怠的现象,不想让北直隶比南直隶发展的好,想让俺大哥在储君之争中胜出。” 姜星火听后点了点头,朱高煦所言非虚,北平系的文官确实都是朱高炽嫡系,暗中做些手脚是在所难免的。 接下来,朱高煦又大致介绍了现在北京的文官班底和北直隶的变法进程。 南北直隶的变法是基本同时开展的,而与南直隶相比,北直隶在农业上有优势也有劣势,优势是北直隶的大地主都是军功贵族,土地都是通过战争封赐获得的,这些勋贵武臣非常配合变法在农业上的政策,无论是摊役入亩还是清田,都进行的非常顺利,基本没有阻碍.而劣势也很明显,那就是北方耕地受到土壤和水热条件的限制,粮食产量天生就不如南直隶,南直隶是天下粮仓,而北直隶哪怕用了化肥也只能勉强吃饱。 当然了,南北直隶的变法成果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指标体系,北直隶的亩产量和总产量都被人为系数配平过,所以农业上南北直隶并没有拉开太大的差距。 北直隶主要落后的地方是经济,这里除了跟蒙古人有些商贸往来以外,最多就是从天津卫跟朝鲜人、日本人有些贸易,但问题在于,走海路的话,其实朝鲜和日本的商人,更喜欢去登莱或者宁波这两个港口。 那么北直隶有没有优势的地方呢? 当然也有,而且不止一处。 北直隶相比于南直隶,最大的优势其实听起来有点魔幻,那就是“文教”。 文教方面,看的指标是府学、州学、县学、社学的数量,以及教师和学生人数,还有教师的功名水平。 而北直隶作为龙兴之地,又是文教相对落后的地方,存量虽然不行,但架不住增量猛啊! 尤其是这帮财富极其惊人的靖难勋贵,虽然嘴上瞧不起读书人,大概率也不会让自己最喜欢的继承人去读书,但都明白功名传世的意义,在发展家乡文教上,可谓是不遗余力。 就这样,靠着土豪带头砸钱的模式,北直隶在短短三四年就各种学校都建立了起来,而在永乐二年甲申科科举以后,南北分榜考试的重磅政策,更是极大地激发了北方士子的热情。 要知道,以前北方士子无论怎么卷,都是不可能卷的过南方士子的,在进士里面的比例,连两成都不到。 在这种“怎么考都考不上”的情况下,难免让人气沮。 而南北分榜考试,对北方士子的激励是极为巨大的,因为这就相当于打游戏打不过,但是他们可以自己单开一个菜鸡服务器玩,不用跟经济文教高度发达的南方人竞争了。 就这样,北直隶由于拥有了大量新建学校且待遇较好,所以南北分榜考试的政策一出,就吸引了其他北方地区诸如山西、河南、山东的士子和教师。 在这种虹吸效应下,很快北直隶的文教从纸面数据上开始了急速膨胀。 而这几年南直隶的文教是什么水平呢? 答案是基本原地踏步,思想界的混乱导致士林里内耗严重,互相口诛笔伐,而且江南的学校早就饱和了,更是基本没有增量。 如此此消彼长之下,再乘以配平的系数,就达成了“实际没超过但在纸面上超过了”的情况。 现在南直隶在总体数据上,比北直隶要领先一小部分,但绝非是不可弥补的。 而临行前姚广孝说的是没有错的。 唯一取胜的机会,就是发展北方的工业。 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并非不可能。 北直隶有完整的工业基础,南直隶有的技术这里基本都有,炼钢、化肥、玻璃等工业部门也一应俱全.而且由于战争的缘故,北直隶有大量的军用工坊用以生产火器、火药、甲胄、弓弩等物资。 不过,姜星火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朱高煦。 姜星火转身面对朱高煦,此刻他的目光深邃而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我想问的是,你一直以来都以将军的身份自居,如今,你是否已经做好了成为储君的准备?” 成为储君,不代表能成为皇帝。 事实上,从储君到皇帝,尤其是在朱棣的眼皮子底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不是姜星火的胡思乱想,而是事实。 姜星火前世,朱高炽在竞争中胜出成为储君,可朱高炽的储君之位,坐的一点都不安稳。 朱棣不仅没有把封为汉王的朱高煦放到封地里,反而时刻带在身边,甚至以默许的姿态允许朱高煦在庙堂中培植势力。 就这样,汉王朱高煦及其势力在朱棣的默许和纵容下,不断攻击东宫。 朱高炽的太子之位根本就不稳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事,即便如此,一旦犯错,身边的东宫署官也大多会被以“辅佐太子不力”的罪名打入诏狱,用来削弱朱高炽的羽翼,譬如杨溥就关了整整十年,直到朱棣驾崩才被放出来。 正因如此,在这种长期的高压下,朱高炽才只当了十个月皇帝就驾崩了。 那么即便现在朱高煦优势很大,他被立为储君,当上了太子,就稳了吗? 姜星火参考前世的历史,以及他对朱棣的了解,得出的答案非常悲观。 ——完全不稳。 而且跟想象中可以弹冠相庆相反的是,恐怕朱高煦会长期遭到更狠的打压。 原因并不难猜,因为对军队有极大影响力的朱高煦成为储君,对朱棣的皇位威胁更大。 储君和皇帝,除了朱标和朱元璋等少数例子以外,基本都是无法共赢的。 而在历史上,尤其是马上皇帝,别的不用说,儿子杀老子夺权,还少吗? 光是一个安史之乱,就出了安禄山和安庆绪,史思明和史朝义这两对。 故此,姜星火可以肯定,朱高煦成为储君以后,朱棣绝对会一边往死里用,一边时不时就要打压。 而且为了制衡朱高煦,朱高炽恐怕不会被派到地方或者海外成为藩王,而是依旧维持现在的格局。 这样,朱棣就可以坐在高高的皇位上,看着两个各有短板的儿子相互争斗,如此一来,他的皇位才做的安稳。 甚至姚广孝还有过一种猜测,那就是之所以朱棣这么轻松地就把朱高燧放出去海外封藩,重要的原因就是朱高燧跟朱高煦关系好,而一旦把朱高煦立为储君,朱棣就不可能把朱高燧这个依旧掌握着一个小规模秘密情报和宫中宿卫的皇子,让他跟朱高煦走到一路去。 不然的话,军权加情报加宿卫,很容易就导致下一个玄武门之变,到时候朱棣就得跟李渊一个下场了。 所以即便朱高煦成了储君,恐怕现有的庙堂格局也不会有太过剧烈的变动,朱棣依旧会选择保留朱高炽的势力。 那么话说回来,以朱高煦的心态,能承受住这种储君之位带来的压力吗? 朱高煦也是微微一怔,他没有想到老师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 他沉默片刻,然后抬头望向夜空中的明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姜先生。” 朱高煦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作为将军,俺在战场上能够冲锋陷阵无所畏惧,但成为储君,意味着要承担起更重的责任.这不仅仅是个人的事情,有很多人跟俺荣辱与共。” “坦率的讲,俺没做好成为储君的准备,可是俺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是的,朱高煦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储君之争,只有一个人能胜出。 而失败者,将几乎再无机会。 如果朱高炽胜了,朱高煦能不能熬死朱高炽,然后当皇帝? 答案是基本不可能。 因为大明的皇位继承权,按照宗法制从来都不是兄终弟及,而是父死子继。 朱高炽哪怕在太子位子上被熬死了,也是朱瞻基当太孙,然后朱棣驾崩直接跨过朱高煦继承皇位。 这跟朱允炆登基的逻辑,是一样的。 如果按照兄终弟及,洪武末年朱棣都把三个哥哥给熬死了,怎么没轮到朱元璋驾崩他就当皇帝呢? 要是有这好事,朱棣还九死一生发动靖难之役干嘛? 所以,只能争储君。 姜星火静静地听着朱高煦的回答,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但当他看到朱高煦神情中的坚定时,心中不禁感到一丝欣慰。 姜星火终于开口了:“朝堂之事错综复杂,但只要你坚守本心,就一定能够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准备,那就最后助你一把吧。” 朱高煦听后,心中的念头更加坚定。 “敢问姜先生计将安出?” 姜星火给他解释道:“现在这些方面,农业和经济都不是短时间可以改变的,文教也基本进入了饱和期,所以只有两方面能够在短期内有所胜出。” “第一个方面,是扩大工业产能,这里的工业产能既包括在北方已经有了完善基础的钢铁工业,也包括化工工业.现在的化工基本只有化肥和火药,接下来我会指点你生产出由混酸和棉花制成的硝化棉炸药。” 铁产量的指标权重系数非常低,因为大明从来都是炼一年的铁三年都用不完。 但钢产量不一样,钢能用来打造甲胄制造兵器,也是火铳和火炮最重要的原材料,所以在整个指标体系里,钢产量是一个权重系数非常高的指标。 而炸药在工业品里的指标权重系数不算高,却也不算低,能够在短时间能生产出来威力更强大的炸药,同样能够拉高权重。 至于为什么姜星火明明知道硝化棉炸药怎么制作,却现在才拿出来,这里也是有原因的。 原因很简单,硝酸棉炸药是混酸和棉花制成的,它的爆炸威力比黑火药大两三倍,学名纤维素硝酸酯,旧称硝化纤维、硝化棉。 这东西很好制取,可以快速大规模量产,也确实是比现在黑火药强大的多的炸药,这时候用来冲产量拉高指标数据很好用。 之所以姜星火之前不拿出来,问题就在于,这东西不能用于军事,而且极不安全。 硝化棉炸药虽然威力比黑火药大,但燃爆速度实在是太快了,甚至比苦味酸都快,这东西一旦用来军用,那么火器几乎是会百分百炸膛。 不能军用,拿来民用行吗? 也不行,用在矿山,一个不小心就把所有人都活埋了。 正因如此,姜星火才始终都没考虑过制造这东西。 但是现在如果生产炸药只是为了拉高系数,那就可以大量生产,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放在那不用。 虽然浪费,但是拉指标好用,属于是卡bug的手段。 “第二个方面,则是以雷霆手段完成整个北直隶的士绅一体纳粮,阻力一定不小,但一旦能完成,同样能够极大地增加成绩,并且让陛下对你刮目相看,因为这是南直隶未做到也不可能做到的。”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二章 立储 清晨的北直隶,河间府,河间县城外。 太阳刚刚探出地平线,金色的阳光洒在一队队京营将士的铠甲上,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所谓“甲光向日金鳞开”莫过于此。 有着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的公文,被调动起来的军队在二皇子朱高煦的率领下,正浩浩荡荡地向河间府的治所进发,郊外的宁静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打破。 之所以朱高煦会出现在这里,追根溯源还是靖难之役时期双方的恩怨。 北直隶,目前共有顺天府、永平府、保定府、宣府、真定府、河间府、顺德府、广平府、大名府,一共九个府。 而在靖难之役中,站在燕军这边的,是宣府(今张家口)、北平府(即顺天府)、永平府(今唐山加秦皇岛)、保定府,以及半个河间府,也就是河间府北部的天津三卫和静海县、青县、任丘县等地再往南就是南军的实控区了,即建文朝廷所谓的“平燕布政使司”。 暴昭当初管理的“平燕布政使司”,主要是以真定大营为核心的真定府,以及沧州以南的半个河间府,至于真定府正南方向的顺德府、广平府、大名府这三个府,因为管辖地域太小的缘故,加起来都没真定府大,一般都不太受重视。 所以,北直隶目前一共九个府,其实是4.5个支持燕军靖难的府,和4.5个南军控制的府,加在一起整合出来的。 双方打了四年,不知道多少条人命填在里面,即便后来燕军靖难成功了,北直隶南部的这4.5个府的人们,尤其是士绅,对于朱棣的统治还是抱有不满的至于百姓,则更多的是看到和平的到来感到欣慰,但其中肯定有被征入军伍,倒在燕军刀下的亲属,所以或多或少,也是有些怨恨的。 这很正常,换谁敌对了四年都这样。 所以朱高煦想要在北直隶加速推进变法,主要的阻力其实不在这些燕军以前就控制的府,这些府的大地主,基本上都是靖难勋贵武臣,属于是自己人,一句话的事情。 主要的阻力,在北直隶南部的这4.5个府。 故此,朱高煦第一站来到河间府,也就不奇怪了。 朱高煦骑在一匹高大的汗血宝马上,这是从帖木儿汗国前锋军中缴获的,他很喜欢不过汗血宝马似乎也感受到了朱高煦的杀气,此时极为安静。 朱高煦面容冷峻,双眼如鹰隼般锐利,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 谁拦着他登上储君之位,谁就得死! 随着军队的行进,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县城的百姓们早早地躲回了家中,只敢从门缝或窗户里偷偷窥视这有些似曾相识的场面,因为四五年前,燕军和南军就是这样拉锯的。 不过因为早有风声,所以有些消息灵通的人知道,这位二皇子此次前来,并非跟以前靖难之役时一样为了征战,而是为了推行一项重要的政策——士绅一体纳粮。 “士绅阶层在朝廷和地方上的影响力巨大,但他们的减税、免税特权也严重影响了大明的税收和社会公平,因此,二皇子决定亲自出马,在整个北直隶推行士绅一体纳粮政策,打破这一不平衡的局面。” 反正打着官腔的北直隶官员都是这么说的,而这里面有没有阴阳怪气的揶揄成分就不好说了。 随着军队的接近,县城的城门缓缓打开,朱高煦率领的军队并没有任何停歇,直接穿城而过,来到了县衙门前。 在县衙门前,官吏们早已按照品级站好,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流露出紧张与不安。 被选出来的,在本地有影响力的士绅地主们则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他们注视着这位二皇子,想要从他的脸上读出此行的真正意图。 然而,朱高煦并没有磨叽,他下马后,走上县衙的台阶。 在官吏和士绅们看来,就仿佛是一座小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压迫感极为充足。 跟以前的那个暴躁小子相比,现在的朱高煦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历练的增加,开始有了一些从容不迫的意味,或者说这种小场面,完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朱高煦他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然后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详细阐述了士绅一体纳粮的政策,包括严禁不法士绅包揽钱粮征收、严禁官绅勾连诉讼,以及严格监管生员,还有相应的“不法士绅及不法生员名单”等具体内容。 朱高煦念完以后,直接把公文用短刀插在了衙门的大门上,现场陷入了一片寂静。 朱高煦看着他们的目光中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在告诉所有人——这场竞争,他势在必得。 官吏们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士绅地主们则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随后,他命令手下在城内张贴告示,将士绅一体纳粮的政策内容公之于众,并宣布将对违抗命令者予以严厉惩罚。 随着朱高煦的离去,河间县城虽然恢复了表面的宁静,但实则暗流涌动。 士绅和地主们开始私下串联,试图找出对策来应对这一突如其来的打击.因为对于朱高煦的雷厉风行他们根本没有心理预期,按照原本的计划,这种政策都是要慢慢试点的。 他们深知,一旦士绅一体纳粮政策真正实施,那么他们的特权和利益将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而朱高煦,并没有给他们太多反应的时间。 他命令军队在县城四周驻扎下来,严密监视县城的一举一动。 同时,他还派出大量的士卒和差役,将印刷好的告示分发给整个河间府的各乡税卒,深入乡村和田野,向农民们宣传士绅一体纳粮政策的好处,争取他们的支持。 这一手“釜底抽薪”让士绅和地主们开始意识到,这位二皇子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正铁了心要推行这项政策。 一些聪明的人开始考虑如何在这场变革中保全自己的利益,而一些顽固分子则开始密谋以各种欺瞒的方式进行反抗.他们固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反抗,但偷偷使绊子或者消灭罪证还是敢的。 然而,朱高煦早就在姜星火的提醒下料到这一切。 “士绅地主,既保守又软弱,你要学会利用他们的弱点。” 因此朱高煦没有一味使用武力,而是派人通过威逼利诱等手段进行收买,通过深入士绅地主们的内部,打探他们的动向,一旦发现有人图谋不轨试图阳奉阴违,就立即予以严厉的打击——为首者枭首示众,没收田宅财货,家族流放开平卫戍边。 在这样的高压态势下,士绅地主们各种明里暗里的反抗都渐渐平息下来,他们开始接受士绅一体纳粮政策的事实,并开始琢磨如何在新的政策下尽可能地维护自己的利益。 而北直隶的百姓们则在这场变革中看到了希望纠正不公平的现象,本身就是对弱势方的帮助。 自耕农们开始积极响应朱高煦的号召,努力耕种土地,按照税收要求缴纳粮食。 其实现在随着清田相关工作的展开,在税收环节,官吏差役上下其手已经基本没有了,农人不必因为人为原因再缴纳滞纳税粮,地主士绅对于他们的税收转嫁也大大减轻,总体来讲,过的日子是逐渐变好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士绅一体纳粮政策逐渐在河间府、真定府推行开来,虽然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阻力和困难,但在朱高煦的坚定意志和铁腕手段下,这些都被一一克服。 但凡有“不法士绅包揽钱粮征收、官绅勾连诉讼、生员罢学”等行为,一律列入不法士绅或不法生员的名录,绝不姑息。 一时之间,这名录成了民间士绅口中的“生死簿”。 说实话,不让走科举,这比要他们去死还让人难受,因为这些士绅之所以能维系家族,就在于能通过科举源源不断地培育家族子弟进入仕途,而断了他们的通天之路,那可就不是某个人死不死的事情了,而是一群人跟着遭殃。 这里面不乏有头铁或是被煽动的生员公然对抗,但全部都被革除学籍扫地出门。 而顺德府、广平府、大名府这三个府的士绅们,眼见着河间府和真定府都无力抵抗,不少敢搞小动作的士绅和生员轻则断了仕途,重则被杀了个人头滚滚,也就熄灭了反抗的心思。 最终,士绅一体纳粮的政策得以在北直隶短短几个月时间就推行到位,朱高煦的名声也在北直隶的士绅中更差了一筹.不过朱高煦也不在乎就是了,成者王侯败者寇,造反都干了,这点士绅间的骂名他权当狗叫。 而除了士绅,朱高煦在这场变革中客观的来说,也赢得了相当广泛的赞誉和支持。 他的威望和影响力在朝廷和地方上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和巩固,而且朱高煦在北直隶强力推行的士绅一体纳粮政策,对当地百姓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看起来政策是针对士绅的,但实际上这跟清田的道理是一样的,以清田等政策为例,在以往士绅阶层往往能够利用自己的特权地位,逃避税收,但朝廷不可能不收税,所以这些负担最终转嫁到了普通农民身上。 而士绅一体纳粮政策的实施,其实也是变相地减少了百姓的负担。 在以往,士绅阶层往往利用自己的特权地位,欺压百姓,为非作歹,导致地方秩序混乱。 而这一政策的实施,使得士绅阶层失去了很大方面的特权地位,无法再利用自己的地位欺压百姓,从而有助于整顿社会秩序,减少例如勾连诉讼等不公现象的发生。 当然了,凡事有利就有弊。 士绅一体纳粮政策,对于北直隶的读书人,同样也是有一定影响的。 自隋朝开设科举考试以来,考试成为统治者选拔人才的手段,底层读书人才开始有可能成为上层在南北朝的时候,你不是鲜卑贵种或是世家门阀,哪有你做大官的份? 宋真宗赵恒的那首《劝学诗》其实说的就很直白了。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读书,就是为了挣钱买宅买田娶老婆。 过去的历朝历代的朝廷给了有功名的读书人特权,这些读书人因此成为士绅,而如今一朝剥夺了大半,这士绅一体纳粮的政策就相当于直接打压了读书人的地位,他们回到了一开始需要和普通百姓一样的境地,这对于很多想利用科举考试获取特权的读书人而言,是很大的打击,引起了他们的不满。 但还是那句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更何况这些读书人还没理。 在朱高煦的刀把子面前,任何反对都是无效的。 伱拦着他当大明储君,他就能送你去见泰山府君。 —————— 北京城,西山。 西山一带自古煤炭资源丰富,开采从辽金时代就开始了,到了元代,西山的煤窑不仅出煤炭,而且还盛产白煤,据《元一统志》载:“石炭煤,出宛平县西四十五里大谷山,有黑煤三十余洞,又西南五十里桃花沟,有白煤十余洞”。 现在因为大明有很大的工业需求,西山更是成为重要的煤炭产区.西山煤窑的区域有浑河、大峪、门头沟和居庸关等。 破晓的霞光如金色的锦缎般轻柔地铺在山峦之间,将沉睡的山林温柔地唤醒。 在那西山山脚下的茂密林木中,隐约可见一片被高墙围绕的工坊——明军火药工坊。 此时工坊内已是热火朝天,有几个大池子在进行混酸的生产,另一个旁边的仓库则储放着大量的棉花,工人们的吆喝声交织不停,他们正在生产一种据上官所说名为“硝化棉”的新式火药,上官明确告诉他们,这种火药虽然威力巨大,但同时也极易爆炸,因此生产过程要求他们需要格外小心。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北京的军用工坊正在大批量生产新式火药的事情,很快就被一些北直隶的文官知道了。 而这么做的目的,也很快被有心之人猜到。 火药,是南北直隶变法发展竞赛那繁杂的指标体系中的一项指标。 而大明在过去基本上只有原始火药和黑火药两种火药,在整个评价指标体系里,是把原始火药的爆炸威力作为计算标准的,所以黑火药的权重理所应当地比原始火药高。 而新式火药,虽然文官们不清楚爆炸威力有多大,但他们很清楚的事情是这玩意好像是用棉花生产出来的! 这就坏了! 原因也不难猜,那就是现在大明别的没有,就棉花多。 其他指标,例如钢铁、玻璃、黑火药这种东西,现在北直隶都爆不了多少产量,粮食产量更是非常固定甚至可以说是纹丝不动,而学校短时间也建不了更多了,但这种新式火药如果靠棉花就能生产,那产量一定是非常恐怖的,再加上威力乘数,一下子就能把南直隶在竞争中拉出一截来。 而北直隶的大部分文官,都是朱高炽一系,跟朱高炽渊源相当深厚,如果朱高炽在储君之争中失败,可想而知,他们现在未必会受到太大影响,但以后的前途肯定不会很光明,毕竟这属于站错队伍了。 因此有人不打算坐以待毙,而是想办法暗中动手脚,派人潜入火药工坊,试图破坏生产过程,以此来削弱二皇子朱高煦最后阶段冲刺进行争储的举动。 火药工坊一天的劳作很快结束了,工人们小心地储存好了火药后离开了工坊。 夜幕如墨。 两名黑影悄无声息地接近了火药工坊的外墙,他们身负破坏火药工坊的重任。 然而,他们还是小看了朱高煦对这里的戒备。 当两名从辽东响马转职来的特工刚要翻墙而入时,突然,一束束明亮的火把点了起来,紧接着,数十名明军士兵从暗处冲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两人心知不妙,立刻想要撤退,然而他们毕竟只是江湖人士,哪里能跟训练有素的明军士卒相比?很快两人就要被生擒。 不过这两人倒是有血性,大约是得了某些承诺,眼见要事泄,直接自己用匕首抹了脖子。 这场查不到指使者的阴谋的挫败,不仅保住了火药工坊的安全,也让远在南京的朱高炽在储君之争中陷入了更加被动的局面。 —————— 南京皇宫内。 朱棣正坐在书房中,他的眉头紧锁,神情严肃。 除了两个儿子不省心以外,最重要的是因为徐皇后病了。 徐皇后的病,不是什么突发疾病,而是宿疾累积。 一方面是徐皇后早年连续生子,落下病根,摧垮了身体,要知道朱棣的九名子女中,前七人皆为徐皇后所出,当初大婚以后,九年时间里徐皇后便频繁怀孕生子,相继为朱棣诞下三子四女,直到后来徐皇后身体实在是不行了,才有了庶女常宁公主和早夭的庶子朱高爔。 九年生七个,说实话,不伤身体是不可能的。 而另一方面,则是战争时期过度疲惫,作为徐达大将军的女儿,徐皇后自幼耳濡目染,也颇有将门虎女之风,朱棣奉天靖难起兵时,徐皇后深度参与了北平的守城战,当时面对城中兵力缺乏、敌众我寡的局势,徐皇后沉着冷静地与朱高炽及顾成、姚广孝等人一起谋划部署守城各项事务。 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徐皇后发动城中将士、百姓的妻子登城作战,每个女人都发给一副皮甲,徐皇后亲自登城督战,城中妇女在徐皇后的激励下,抛石块、掷瓦砾,支撑到朱棣顺利回师,而本就身体不太行了的徐皇后从北平守城战以后,身子骨就更差了一截。 所以,徐皇后的病根本不是什么大蒜素或者青霉素能解决的,朱棣也心知肚明,只是抱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想法。 北京那边传来消息,火药工坊遭人试图破坏,如今正值关键时刻,朱棣很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因此他立刻下令召见大皇子朱高炽。 过了很久后,朱高炽才走进书房,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他获知消息的速度并不慢,也已经知道了火药工坊的事情.至于他怎么知道的,就很耐人寻味了。 “炽儿,你知道北京火药工坊的事情吗?”朱棣冷冷地问道。 朱高炽连忙跪下,声音有些颤抖:“此事绝非儿臣所为。” 朱棣冷笑一声:“不是你?那你说说,会是谁?” 朱高炽闻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和不甘,到了这个时刻,眼见着父皇还在怀疑自己,朱高炽心烦意乱,他能肯定不是自己干的,但他确实肯定不了是不是北京的文官自作主张,这时候只能一口咬定是朱高煦自己策划的。 于是朱高炽罕见地跟朱棣犟了起来。 “儿臣不知,但儿臣敢问父皇,为何不是二弟自己做的戏码?他一直对儿.储君之位虎视眈眈,此事说不定就是他为了陷害儿臣而做的。” 出乎意料,朱高炽的顶嘴并没有让朱棣雷霆大怒,而是耐人寻味地沉吟片刻,然后挥手让朱高炽退下:“此事朕会派人彻查,你暂且退下,等朕的消息。” 朱高炽退出了书房,看着大殿关闭的大门,他的心中却充满了不安。 要知道,这场储君之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轩然大波,他必须小心应对,否则一旦落入朱高煦的陷阱,就可能万劫不复。 面对进一步就能继承大明江山的机会,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兄弟情了。 别说他俩本来兄弟情就不多,就算是再亲的亲兄弟,面对江山的诱惑,也不可能拱手让人。 哪怕皇权是魔鬼,所有皇子也都愿意成为魔鬼的使徒。 此时,皇宫之外,朝野上下都在关注着这件年度大事——储君之争。 大皇子朱高炽与二皇子朱高煦之间的较量已近尾声,而决定胜负的时刻即将到来。 经过户部紧张的统计和核算,结果终于揭晓,朱高煦领导的北直隶在变法发展的各项指标上均表现不错,综合累计成绩更是超过了朱高炽领导的南直隶。 这一结果震惊了朝野,也让朱棣陷入了沉思,然而朝中的局势已经容不得他过多犹豫。 朱高煦的支持者纷纷上表陈情,几乎是九成五的勋贵武臣,都要求按照约定立刻册立朱高煦为储君。 而朱高炽一方的官员也没有放弃挽回局势的努力,此时,一份份奏折如同雪花般飞入朱棣的书房,都是文官们的上书,指责北直隶在变法发展的统计中作弊,他们列出了种种疑点,要求朱棣彻查此事,以还朝野一个公道。 朝中大臣们因为储君之争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朱棣看着这些奏折,眉头紧锁,眼见着事态已经逐渐失控,而此时又事关重大,朱棣心头烦乱,一时难以下定决心,他准备在探望病情的时候去问问徐皇后,毕竟徐皇后不仅是他深爱的妻子,更是足智多谋的“女诸葛”,曾经多次在关键时刻为他出谋划策.最重要的是,她是两个皇子的亲娘。 —————— 坤宁宫内,一股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不禁感到压抑。 徐皇后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疲惫。 御医戴思恭站在一旁,紧锁着眉头,他和同僚们已经为徐皇后诊治了多次,但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 他心知肚明,徐皇后的病势已经沉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补药进去就像是一点都没效果一样,他虽然号称神医,但此时却束手无策,无法为她带来一丝生机。 二十五年前他留不住马皇后,现在他也留不住徐皇后,无论人生前是何等尊荣,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 此时,朱棣急匆匆地走进了坤宁宫。 他看到徐皇后的样子,心中一阵刀扎一样的绞痛,他缓了半晌,坐在床榻边,紧紧握住徐皇后的手。 徐皇后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朱棣焦急的神情,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陛下,臣妾怕是不久矣.臣妾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储君之事。” 朱棣心中一紧,他知道徐皇后一直对册立储君之事放心不下。 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全都是从她徐皇后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当娘的哪舍得厚此薄彼呢? 朱棣沉默片刻,将最近发生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然后朱棣低声问道:“你觉得炽儿和煦儿,谁更合适为储君?” 徐皇后微微摇头,声音微弱却坚定:“陛下,储君之争关乎国家未来,不能轻率决定。依臣妾之见,不妨先派几位公正无私的大臣去北直隶彻查作弊一事.若真有此事,则依法严惩不贷;若无此事,则还煦儿一个清白。”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徐皇后的这番话是在提醒他,储君之选不能仅凭个人喜好。 他紧紧握住徐皇后的手:“你放心,朕一定会慎重考虑,选一个合适的储君。” 徐皇后听后,微微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微弱而平稳,仿佛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 朱棣默默地坐在床榻边,陪伴着这位即将离他而去的皇后,心中五味杂陈。 很久之后,朱棣才走出坤宁宫。 很快,朱棣就派出了由大理寺寺卿陈洽、审法寺寺卿金幼孜、兵部右侍郎师逵这三位他信任的官员前去北直隶调查。 日子在紧张与等待中一天天过去,直到永乐五年的新年,派往北直隶的大臣们,在经过漫长的调查后才终于回来。 陈洽、金幼孜、师逵带回了一份联名签署保证真实性的详尽调查报告,证实北直隶在变法发展的统计中并未作弊,所有的成绩都是实打实的,虽然最后几个月突击生产了新式火药,但确有用处且手续齐全。 朱棣在书房中仔细阅读了这份报告,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而这份发布在供官员参阅的《邸报》上的报告,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瞬间打破了朝野短暂维持了几个月的平静。 永乐五年正月,朱棣于奉天殿召开大朝会,由于正值新年,所以除了九边总兵官这些没法动弹的勋贵以外,几乎所有在外的勋贵武臣和中高阶文官都被召来了,几位皇子也都在场。 这一天,就是决定大明未来储君的日子。 清晨,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奉天殿重檐庑殿顶的黄色琉璃瓦上,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奉天殿前,数百名宫廷侍卫身着铠甲,手持长戟等仪仗武器,威严地站立在两旁。 随着鼓乐声响起,文武百官按照品级依次进入奉天殿,他们身着平日里几乎不怎么穿的大朝服,头戴官帽,神色庄重而肃穆。 这时,随着礼仪官的唱赞,朝会正式开始。 整个奉天殿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鼓乐声和内侍的走路声在空气中回荡。 朱棣缓缓起身,用洪亮的声音宣布了调查结果,详细阐述了朱高煦在北直隶的政绩和才能,朱棣的话语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透露出对朱高煦的认可。 群臣听着皇帝的讲述,心中各有思量朱高煦的政绩确实卓越,但他的性格和手段也颇受争议。 然而,此刻无人敢出声质疑皇帝。 接着,朱棣话锋一转,宣布了册立朱高煦为储君的决定。 “储君之位,关乎国本,不可轻授,然朱高煦此次变法有成,实乃我朝之福。从今日起,朱高煦便是我大明的储君,众卿当尽心辅佐,共保江山社稷。” 朱棣的话音刚落,朝堂上便响起了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之声。 武将们个个面露喜色,他们知道朱高煦若是登基,必将重用他们这些武人。 而文官们虽然心中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随声附和或是沉默不语。 朱棣看着下方的群臣反应不一,心中明白这个决定会引起一些波澜,但他相信自己的决断是正确的,朱高煦有能力承担起储君的重任。 这时,朱高煦从群臣中走出,跪倒在朱棣的面前。 他激动万分,眼中闪烁着泪花。 朱高煦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储君之位来之不易,更明白自己肩上担负的重任。 “儿臣定当不负父皇厚望,尽心尽力辅佐父皇治理天下。” 在奉天殿内,当朱棣宣布册立朱高煦为储君的那一刻,朱高炽仿佛被雷击中,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神中充满了失落和不甘。 朱高炽一直以来都是个稳重而仁厚的皇子,他虽然没有朱高煦那种锋芒毕露的勇力和脾性,但却有着自己独特的执政风格,他重视士绅的声音,关心百姓的生计,深受文官们的爱戴。 然而,在这一刻,他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化为了泡影。 朱高炽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仿佛被无数根尖刺同时扎入,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父皇还是不喜欢不像他的自己。 朱高炽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努力站稳肥硕的身子,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 然而,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朱高炽的眼神变得黯淡无光,目光失焦地望向远方,仿佛在寻找一个可以逃离现实的出口。 在册封大典结束后,朱高炽默默地离开了奉天殿,他没有跟随群臣一起向新储君道贺,而是选择了独自离开。 他胖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孤独和无助,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了。 这场储君之争虽然结束了,但朝中的风云变幻却才刚刚开始。 朱高煦被立为储君后,整个朝廷都为之震动,尽管有些文官心中不满,但无人敢公然反对皇帝的决定。 与此同时,大皇子朱高炽的日子却越发难过,他原本就身体孱弱,加上这次打击,更是心力交瘁。 回到府邸后,朱高炽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整日闭门不出,拒绝了所有来访的宾客。 在这段时间里,朱高炽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除了读书,还开始在府邸中栽种花草,每日亲自浇水施肥,看着那些生命从种子一点点破土而出,逐渐茁壮成长,朱高炽感受到了生命的顽强。 朱高炽甚至还养了一只白毛小狗,这是朱瞻基捡回来的。 这些小小的生命仿佛在告诉他,即使遭遇了挫折,也依然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随着时间的推移,朱高炽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思考自己的未来。 坚韧如他并没有放弃,而是选择了韬光养晦,暗中积蓄力量。 朱高炽明白,自己虽然失去了储君之位,但仍然是父皇的嫡长子,在朝廷中拥有强大的势力,是父皇用来制衡太子的重要手段。 在这一点上,朱高炽看的反而比朱高煦更透彻。 朱高炽不相信自己这个飞扬跋扈的弟弟能在某些事情上忍得住,因为太子这个位置,要承受的压力是无法想象的,上下总得得罪一头,而很多事情难免与皇帝的立场相悖。 更何况,朱高煦和姜星火两两相加,已经足以威胁皇权,他在等着朱高煦广结党羽,公然挑战朱棣的权威,甚至暗中谋划篡位之事的时候。 这场较量,在朱高炽看来还没到结束的时候,或许还会持续下去,十年、二十年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三章 欧洲 在浩渺的大洋上,郑和的宝船舰队宛如一条巨龙,蜿蜒地航行着。 两千料旗舰桅杆高耸,帆布饱满,船身镶嵌着象征大明皇威的金色龙纹,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整个舰队所到之处,海浪都仿佛畏惧三分,轻轻退避。 这一日,瞭望手忽然报告,前方出现一支陌生舰队。 郑和站在旗舰的甲板上,用望远镜过了一会儿才远眺到那支逐渐清晰的船队,只见那些船只虽不及大明宝船雄伟,但也颇具规模,船帆上绣着奇异的图腾。 很快,有消息传来,确认是锡兰岛上甘波罗王国的舰队。 郑和眉头微皱,这个位于满剌加海峡以西的岛上的国家,对大明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不算友善,却偏偏是姜星火的计划里必须要控制的地方。 锡兰岛即后世的斯里兰卡,最早由属于印度雅利安语系的部落其首领僧诃罗率领移民到该岛,故其部落也称僧诃罗人,是锡兰岛人口最多的民族。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将该梵文kāi音译为“僧迦罗”,义静《求法高僧传》音译为“僧诃罗”,华夏史籍因其特产狮子所以多称“狮子国”。 由于南天竺诸邦国的势力分布实在混乱,所以之前郑和对锡兰王国一直保持了比较谨慎的态度,并未贸然动兵,不过通过之前在古里、柯枝等几个王国的港口通商,郑和算是搞清楚了南天竺的状况。 南天竺虽然有数十个邦国,看起来非常混乱,但这些邦国主要就是两种人构成的,一种是泰米尔人,一种是马拉雅兰人。 泰米尔人主要信印度教中的个人专奉一神的“守贞专奉派”,而马拉雅兰人则信奉“蛇神”,主要特点是母系社会和大家族制。 这两种人从外表、衣着和饮食习惯上来讲还是很好分辨的。 从外表上看,泰米尔人肤色较黑,鼻子小而扁平,嘴唇厚,头发黑而浓密、卷曲;拉雅兰人起源于达罗毗荼人,是在雅利安人入侵以后和达罗毗荼人大规模通婚产生的,因此现在的拉雅兰人从外表上看肤色较白,鼻梁适中,嘴唇薄。 从饮食习惯上看,泰米尔人食物以大米为主食,喜吃酸辣、椰油和荤食;拉雅兰人则用竹筒蒸大米椰子饭,或用椰子汁煮大米、干果、豆饭,穷苦人家以鱼类和薯类为主食。 但无论是泰米尔人还是马拉雅兰人,衣着都是差不多的,男人通常只缠一条两米长的围裤,有的还披一条小布单或穿一件无领长袖绸衫,女人喜欢穿带金银花边的纱。 而现在的锡兰岛上,也有两个王国,一个是泰米尔人的王国,一个是僧诃罗人的王国。 泰米尔人的王国“贾夫纳王国”占据了锡兰岛的北部沿海一小部分区域,而锡兰岛的主体由僧诃罗人占据,大明所指的“锡兰国”其实并不准确,但总体来讲,在大明的概念里,锡兰王国就是僧诃罗人的王国“甘波罗王国”。 而现在掌握了锡兰国或者说甘波罗王国话语权的,就是摄政王亚烈苦奈儿。 亚烈苦奈儿是前任摄政王的哥哥,之前在政变中失败,借道贾夫纳王国逃亡到了南天竺,现在前任摄政王死了,他顺势回来夺取了甘波罗王国的控制权。 但亚烈苦奈儿在国家治理上远不如他的弟弟,是个极度好战的主,不仅在甘波罗王国沿海港口训练水师,还仗着地理优势到处劫掠前往满剌加海峡的商船,甚至还屡次跟北面的邻国摩擦,准备灭亡贾夫纳王国一统锡兰岛。 随着两支舰队逐渐靠近,甘波罗王国舰队的指挥官派出一艘小船,上面载着几名使者,前来大明舰队交涉。 甘波罗王国的使者小船缓缓靠近大明宝船,使者的脸上带着倨傲与不屑。 他们身穿五彩斑斓的无领长袖绸衫,手持象征权威的黄金节杖,仿佛自己就是这片海域的主宰。 郑和站在甲板上,身后是一排威严的大明将士。 郑和身材高大,此时身着斗牛服,腰悬玉带,端地是气宇轩昂,不怒自威。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擅自闯入我国海域?” 甘波罗王国使者率先开口,语气傲慢。 郑和凝视着他们,半晌才说道:“我等乃奉大明皇帝旨意,率领舰队巡视海外,宣扬和平,促进贸易。此来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希望与你国建立友好关系。” 甘波罗王国使者闻言冷笑一声,道:“大明?哼,你们想要建立友好关系,就得向我们进贡缴税,否则就休想从这里过去!” 郑和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坚定:“使者此言差矣,我大明乃天朝上国,物产丰富,国力强盛。我们巡视海外,是为了宣扬和平,是为了自由贸易,而非向他人低头,伱国若真心希望与大明为敌,还请看清楚,你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甘波罗王国的使者们顺着郑和的目光望去,却见远处的海面上,又浮现出了两支庞大的舰队。 这不由地让他们一窒! 他们已经集结了全部的水师,原以为跟大明舰队的规模和船只大小虽然略有差距,但还没到不能打的地步,可谁知眼前的舰队,竟然只是大明的前锋舰队! 上次郑和舰队归航的时候,他们根本就没看到规模,所以这次难免产生了信息差。 甘波罗王国的使者们被郑和的气势和大明军威所慑,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他们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不安与惶恐。 要知道,这次交涉并没有讨到任何便宜,反而让大明看出了他们的装腔作势。 过了半晌,大约觉得实在丢人,甘波罗王国的使者试图再次强硬起来,以挽回面子。 其中一名使者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如果你们不按照我们的规矩来,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郑和闻言,不禁冷笑一声。 他上前一步,逼近那名使者,厉声道:“不客气?你们想怎样不客气?难道还想与我大明开战不成?” 翻译把郑和的话翻译了过来,使者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郑和见状,心中已有计较,他转身对身后的将士们说道:“传令下去,做好战斗准备,若敌人执迷不悟,就让他们见识见识大明舰队的厉害!” 将士们齐声应诺,声音震天动地。 甘波罗王国的使者吓得两股战战,竟是半晌难以挪动。 他们虽然嘴上强硬,但内心深处却已经对大明舰队的实力感到恐惧。 他们知道,按现在的规模来看,一旦真的动起手来,自己的舰队根本不是对手。 这时,另一名甘波罗王国的使者赶紧上前打圆场:“大明使者息怒,我们并没有要与您开战的意思。” 郑和听了这话,心中更加有底,甘波罗王国使者已经开始示弱了,这说明他们并不是真的有底气想与大明为敌,一开始多半也是武力威慑加上言语恐吓的打算。 于是,郑和决定暂时稳住甘波罗王国,等做好合纵连横的准备工作再动手。 “既然你们这么说,那大明也不是不讲道理,只要甘波罗王国以后对大明保持友好态度,不再挑衅滋事,大明自然不会为难你们。但是,如果你们执迷不悟,非要与我们为敌的话,那就要后果自负了。” 甘波罗王国使者们连连点头称是,表示一定会将郑和的话转告给摄政王亚烈苦奈儿。 对于这些使者来说,这次交涉虽然没有完全达到目的,但至少没有让舰队规模远超他们想象的大明动怒发兵,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郑和见状也就不再为难他们,驱离了甘波罗王国的舰队以后,郑和立即召集舰队高层,于旗舰的宽敞议事厅中召开紧急会议。 众人围坐在一张巨大的海图前。 “诸位。” 郑和声音沉稳:“甘波罗王国对我大明不敬,意图挑衅,我们该如何应对?” 指挥官们纷纷议论起来,有的主张以强硬手段回应甘波罗王国的挑衅,展示大明的军事实力;有的则建议通过外交手段解决问题,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郑和静静地听着众人的意见,心中已经有了对接下来行动的计划。 郑和冷静地说道:“甘波罗王国虽然有些舰队,但对于我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不过此次下西洋,目标乃是从上次的终点南天竺继续向西,与帖木儿汗国、白羊王朝、马穆鲁克王朝等国家建交,同时进行贸易和补给,最后一鼓作气绕行整个大陆,抵达西班牙.所以如果能够妥善解决甘波罗王国问题,还是要尽量减少我们的损耗。” 跟其他国家航海家的一无所知不同,大明的远洋舰队有完整的地球仪和海图,以及最先进的定位方法。 这就相当于姜老师已经把标准答案告诉你了,你按着步骤进行就行,并没有太多的未知危险。 因此,此行的路途虽然遥远,但难度并不大,只需要沿着大陆边缘走就行,只是比较考验后勤补给和水手的忍耐力。 而既然如今已经与帖木儿汗国达成契约,那么补给问题就不再是问题,同样经历了这几次远洋,郑和舰队的水手也不是没有经验的菜鸟了,在目标和路线都非常明确的前提下,他们完全能够承受长途旅程的痛苦为此,船上还没少养羊和猫。 正是因为郑和舰队目标很清晰,才不太打算在甘波罗王国上投入过多的资源,以至于让整个舰队受到损耗。 如果有大规模海战,舰队出现了较大损失,就必须要返航回去修船了,这就会导致抵达西班牙的计划失败,这是郑和不能容忍的。 当然了,大明也不是吃素的。 “我们既要展示国威,也要保持理智,我认为,应该采取双管齐下的策略。” 郑和顿了顿,继续说道:“一方面,让舰队做好战斗准备,随时应对与甘波罗王国可能的冲突。另一方面,我们也要派出使者,既要跟甘波罗王国联系,也要与泰米尔人建立的贾夫纳王国联系从南天竺的泰米尔人邦国来看,泰米尔人还是比较热衷于贸易,并且乐于与大明交往的,如果能够从贾夫纳王国借道,倒是能省很多事。” 王景弘接话道:“我大明乃礼仪之邦,但亦不惧任何挑衅,所以我们既要展示国威,又要避免滥用武力,这就是先礼后兵。但倘若甘波罗王国执迷不悟,那就要给予其应有的教训。” 等其他舰队高层也纷纷表示赞同二人的意见。 “好!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按照这个方案行动。” 众人闻言,齐声应诺。 随着郑和的一声令下,整个大明舰队都动员起来,将士们纷纷忙碌起来,有的检查武器装备,有的检查水密舱,还有的准备急救药品整个舰队都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气氛。 与此同时,郑和也亲自挑选了几名精明能干的使者,前往贾夫纳王国进行外交交涉。 在舰队紧张备战和使者们忙碌准备的同时,郑和也没有闲着,郑和不是那种粗心大意的人,他虽然认为甘波罗王国的实力不算强大,但该有的准备工作同样一样都不能落下,他时刻关注着甘波罗王国舰队的动态,通过各种渠道收集情报,与舰队指挥官们反复商讨应对预案,确保在遇到突发情况时能够迅速做出反应。 但郑和的准备其实并没派上用场,甘波罗王国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舰队,其实根本没有“拼光自己也要咬下大明舰队一块肉来”的觉悟,甚至连监视都不敢了,看大明舰队是往西去的,以为跟上次一样是去南天竺做生意,直接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家的港口,脱离了与大明舰队的接触。 而郑和派出的使者们也踏上了前往贾夫纳王国的旅程,他们穿越波涛汹涌的海域,历经十数日航行,终于抵达了锡兰岛的北部。 基于悠久的历史传统,分布在北斯里兰卡与南印度的泰米尔人,称得上如假包换的古代海洋民族,早在大航海时代以前,他们就已扬帆远航西到红海,东到爪哇岛的广阔海域。 作为当下海洋贸易中的重要一环,泰米尔人建立的贾夫纳王国,主要出口肉桂及其他一些香料,还有槟榔、宝石、大象等商品,而进口则是大米、糖、纺织品等商品。 贾夫纳王国的主要城池是北面与南天竺隔海相望的贾夫纳城,以及东部的亭可马里城,这两个城池都是港口城市。 明军使者们的任务是向贾夫纳国王阐明大明的友好意愿,表达维护和平、促进自由贸易往来的愿望,并试探性地提出共同对付甘波罗王国的可能性。 贾夫纳王国的官员们热情地接待了大明使者,并带领他们前往王宫拜见国王。 在王宫中,贾夫纳王国国王对大明使者的到来可谓是一拍即合,双方很快谈拢了条件。 泰米尔人与僧诃罗人完全不同,他们很清楚大明是什么样的存在。 使者向郑和报告了这一好消息,郑和听后也大为振奋。 但随后传来的消息,却直接让郑和下定了消灭亚烈苦奈儿政权的决心。 ——亚烈苦奈儿杀了郑和派去的使者! 于是,郑和再次派去使者与贾夫纳王国联系,贾夫纳王国同意了借道的要求。 不过谨慎的泰米尔人还是只开放了东部港口亭可马里城供明军登陆之用,并不敢把自家的国都贾夫纳城给明军用,并且明确告诉明军,他们不会出兵协助。 意思也很明显,坐等明军跟甘波罗王国开战的同时,同时集结军队防备明军来一手“假途灭虢”把自己也给吞了。 在与贾夫纳王国成功结盟后,大明舰队的下一步计划变得清晰起来——他们打算利用随舰步兵登陆贾夫纳王国控制的亭可马里城,然后向南进军,直取甘波罗王国的都城,从而避免舰队出现损失的同时给甘波罗王国换个掌权者。 这个计划是相当有道理的,因为哪怕明军舰队击败了甘波罗王国的舰队,最后的结果还是要登陆,才能物理层面消灭亚烈苦奈儿,所以还不如一步到位,借道直接登陆。 郑和此次下西洋,舰队共有官吏将佐八百人,水手和橹手两万人,士兵七千人。 因此郑和计划派出一个千户的重甲步兵,和两个千户的轻甲步兵,还有一个千户的火器部队,以及数百骑兵,在他眼里,这些力量,足以横扫这些小国了。 毕竟甘波罗王国也只有舰队看起来还像模像样,陆上战斗力完全可以用“费拉不堪”来形容。 事实也正是如此,在亭可马里城登陆后,明军步兵并未停歇,而是立即向南进军,直扑甘波罗王国的都城。 甘波罗王国的摄政王亚烈苦奈儿,听闻明军来袭的消息后,急忙调集军队,准备迎战。 都城之外,平原上布满了近万军队,甘波罗的士兵们身穿五彩斑斓的战衣,手持各式兵器,他们的脸上涂着战争的彩纹,战鼓声与呐喊声交织在一起,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而明军的步骑兵,明明是人数劣势,但却准备发起冲锋。 重甲步兵们排成紧密的阵型,他们身穿厚重的铠甲,有人手持盾牌有人举着长矛,骑兵们则骑在高大的战马上,手握长枪和战刀。 随着一声令下,明军开始了进攻。 明军的脚步整齐划一,步兵们用盾牌护住身体,长矛如林般刺向敌人,骑兵们则利用马匹的速度和冲击力,在侧翼扰乱敌人的阵脚,将敌人的阵型弄得七零八落。 明军的火器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火炮轰鸣声中,开花弹在敌阵中炸开,将敌人炸得血肉横飞。 火铳手们则大略瞄准敌人后就开始射击,随着“砰砰砰”的声音响起,他们的铳弹如同死神的镰刀一般,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甘波罗的士兵们在明军的冲锋下,节节败退。 这些没打过硬仗的敌人,很快阵型被冲散,而失去了完整的阵型,就相当于失去了组织,他们的士气也随之迅速低落。 尽管有不怕死的勇士奋力抵抗,但在明军的强大攻势下,很快就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甘波罗军队节节败退,亚烈苦奈儿眼见大势已去,还想组织最后的反击,但已经为时已晚。随后,明军如同潮水般涌入甘波罗王国的都城,将城内仅剩的敌军彻底击溃。 亚烈苦奈儿在混乱中试图逃跑,但最终还是被大明军队俘虏。 当他被带到郑和面前的时候,之前的桀骜不驯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郑和只是语气平静地对翻译说了句:“给他翻译翻译‘南越杀汉使,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即时诛灭’是什么意思。” 亚烈苦奈儿无言以对,他只能默默地低下头,接受自己的命运,那就是成为明军的俘虏,被送往南京献俘游街。 随着甘波罗王国的都城被攻破,当地主张对大明保持温和的皇室贤者邪把乃耶被立为国王,大明舰队在南天竺附近的威望也达到了顶峰。 同时,郑和也获得了一件至宝,那就是佛牙舍利。 佛牙是释迦牟尼的牙齿,释迦牟尼遗体火化后,牙齿完整无损,称为佛牙舍利,在佛教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在写下《布施锡兰山佛寺碑》之后,郑和郑重地把佛牙舍利请了出来。 而将佛牙舍利迎回大明,无疑会让朱棣的统治在佛教徒心中更具有合法性。 接下来,郑和很顺利地与加异勒、小葛兰、柯枝、古里等南天竺邦国进行了贸易,并建立了贸易据点(大明称呼为‘官厂’)和税收据点(大明称呼为‘抽分所’)。 因为郑和舰队除了装载赏赐用的礼品外,还有大明的拳头产品,如丝绸、瓷器、茶叶、棉纺织品等,而在大明没有完成货币改革之前,用的还是以货易货的方式。 双方用的是很有契约精神的击掌定价法。 以古里国举例,大明舰队到达后,明军负责将货物带到交易场所,双方在各自高级官员主持下当面议价定价,最后双方以互相击掌表示成交,一旦定下,决不反悔。 同时,经过两次航行,再加上从外国商人手中交易来的信息,郑和舰队也彻底摸清了从大明到南天竺的航路,绘制了《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邸南天竺诸番图》,这张海图里收录了几十个国家,准确地记录了航向、航程、停泊港口、暗礁、浅滩的分布,出航地点有十余处,而航线则有数十条。 接下来,经过长时间的航行,舰队抵达了帖木儿汗国控制的港口。 这里的港口繁忙而有序,商贾云集,各种肤色的人们在此交易、交流,里面甚至还有欧洲人。 而郑和舰队的到来,也引起了帖木儿汗国的高度重视。 在哈里勒的明确指示下,帖木儿汗国的官员们热情接待了大明使者,并为他们提供了充足的补给。 而大明舰队,也把库存的老古董火器和从蒙古人那里缴获的武器,按照约定一股脑地卖给了帖木儿汗国,换回了大量的黄金。 至于后面的粮食,自然有安南国和占城国的船队前来代劳。 大明不希望哈里勒在内战中取得压倒性优势重新统一帖木儿汗国,也不希望哈里勒被他四叔提着大刀物理探亲,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给哈里勒输血。 在补充完补给后,郑和舰队继续向西航行,不久便抵达了白羊王朝(位于今伊拉克东部与伊朗西部)控制的波斯湾地区。 白羊王朝是土库曼人建立的,“白羊”系突厥语意译,音译为“阿克一科雍鲁”,因其旗帜上绘有白羊图案为标志故名,本来是土库曼游牧部落松散的联盟,东与黑羊王朝为邻,二者长期互相敌对。 后来卡拉·奥斯曼被各土库曼游牧部落拥立,作为联盟首领创建了白羊王朝,为帖木儿帝国附属国,并且接受征召,作为帖木儿汗国的一部分参加了的安卡拉战役,因其战功,帖木儿将土耳其东部的迪亚巴克尔地区给封给了卡拉·奥斯曼,目前白羊王朝的首都就是迪亚巴克尔城。 白羊王朝作为帖木儿汗国的附属国,此时虽然有彻底摆脱帖木儿汗国的野心,但还是受到对方的极大影响,需要观望帖木儿汗国内战的情况,因此卡拉·奥斯曼听闻大明舰队的到来,非常配合地亲自带兵前来迎接,双方相谈甚欢,签订了贸易契约。 离开白羊王朝的领地后,从波斯湾出发,郑和舰队又马不停蹄地前往马穆鲁克王朝占据的红海。 这个位于埃及和叙利亚的王朝,跟白羊王朝的态度一样,老早就收到了新大汗哈里勒的移檄,同样对大明舰队的到来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相谈甚欢+1 贸易契约+1 不过马穆鲁克王朝的苏丹还特意派遣使者,随同郑和舰队中返航的部分船只一起前往大明觐见朱棣,以进一步加强两国之间的友好关系。 马穆鲁克王朝精着呢,他们击败过蒙古人的远征,也明白在世界的东方那个刚击败了帖木儿汗国的大明帝国有多强大。 而帖木儿汗国对于白羊王朝和马穆鲁克王朝的影响力是不一样的,白羊王朝是帖木儿汗国的附属国,是有义务跟帖木儿汗国一起作战的,而马穆鲁克王朝只是帖木儿汗国的附庸国,不听调也不听宣的那种,最多进贡表面臣服一下。 所以,马穆鲁克王朝很想“远交近攻”一手,与大明打好关系,利用大明彻底摆脱帖木儿汗国的影响。 差不多就等于对着哈里勒喊:“你看啊,我给大明上贡,我是大明的藩属国,有事你找大明去呗。” 郑和并非没看出马穆鲁克王朝苏丹的意思,但他也没拒绝。 从红海出发,很快郑和舰队抵达了东非的木骨都束、卜喇哇、麻林等国家。 这些国家的国王,不,准确地来说是酋长们,对大明舰队的到来感到既惊讶又兴奋,他们纷纷派出使者前来迎接,并带领郑和一行参观了当地简陋的宫殿、市场和宗教场所。 郑和向他们介绍了大明,而他们也向郑和展示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和独特文化。 但离开东非继续南下以后,文明的痕迹就逐渐消失了。 在印度洋与大西洋的交汇之处,郑和终于见到了姜星火口中的那个海角——好望角。 当然了,这里其实是姜星火的地理知识不那么精深,郑和见到的其实是非洲大陆最南端的厄加勒斯角,也就是“针角”。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郑和舰队要面临的困难非常大,这里是来自印度洋的暖洋流和来自南极的冷洋流的汇合处,强劲的西风急流掀起的惊涛骇浪不断,狂风巨浪常年肆虐于此。 甚至,还有最恐怖的“杀人浪”! 这种海浪前部犹如悬崖峭壁,后部则像缓缓的山坡,波高一般有15-20米,在冬季频繁出现,而在这里,“杀人浪”还不时加上极地风引起的“旋转浪”,当这两种海浪叠加在一起时整个海面如同开锅似的翻滚,形成了世界上最危险的航海地段之一。 郑和舰队作为如今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远洋舰队,可谓是纵横天下无敌手,唯一能称得上“敌人”一词的,就是大自然。 当舰队缓缓驶入这片海域时,天空突然变得阴沉起来,密布的乌云仿佛要将整个海面吞噬。 随后,狂风呼啸着卷起层层巨浪,狠狠地拍打在舰队的船身上,即便是一千五百料乃至两千料的宝船,从吨位上看已经相当于后世的护卫舰或轻型驱逐舰,但在这种恐怖的自然伟力面前,依旧渺小的仿佛一片飘在海上的落叶。 大明舰队的船只虽然坚固,但在这样的风暴面前,也不得不摇摇晃晃,艰难前行。 船上的水手们紧紧抓住手中的绳索,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 很多人的眼中都透露出了对未知的恐惧,这是他们从未遭遇过的恐怖海况。 郑和凝视着前方汹涌的海面,开始下令调整航向,尽可能地远离陆地附近的沿岸流。 目视可见的陆地看起来让人很有安全感,不会迷失航向,但在这种复杂情况下,远离沿岸流才是最正确的抉择。 随着郑和的命令,舰队开始缓缓调整航向,他们试图绕开风暴的中心,但狂风和巨浪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们。 每一次船身的摇晃,都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 在风暴中,有的吨位较小的船只被巨浪打翻,有的船帆被狂风摧垮,还有很多人因为来回颠簸而受伤,摔个鼻青脸肿都是好的,甚至还有内出血救不回来的.但经过漫长的煎熬,郑和舰队终于驶离了风暴。 当重新看到晴朗的天空和平静的海面时,所有人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接下来的旅途就顺利得多了,郑和舰队很快抵达了西班牙卡斯蒂利亚王国。 卡斯蒂利亚王国在这个时代,基本等同于西班牙,该王国得名于的创建者卡斯蒂利亚,一百八十年前卡斯蒂利亚统一了莱昂地区,然后又相继攻下科尔多瓦、穆尔西亚和塞维利亚,将南部疆界推进至大西洋沿岸,其子阿方索十世编成了著名的《卡斯蒂利亚宪章》(又称《七章法典》),所以这时欧洲各国普遍把卡斯蒂利亚宫廷和西班牙视为一体。 此时的西班牙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国王是亨利三世,也就是派克拉维约出使帖木儿汗国的那位。 事实上,哪怕经过非洲南端时有所损失,但郑和舰队的规模之大、船只之巨、人员之众、装备之精,都堪称世界之最。 当地的民众被这支庞大的舰队所震撼,他们纷纷涌上街头,争相观看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宝船如同一座移动的城堡,甲板上旗帜飘扬,船舱内货物堆积如山,各色人等穿梭其间,忙碌而有序,郑和下令打开舱门,展示来自东方的奇珍异宝,丝绸、瓷器、茶叶、香料、棉纺织品.这些在西方极为罕见的物品,让卡斯蒂利亚的贵族和商人们眼前一亮。 很快,郑和便与卡斯蒂利亚的国王亨利三世进行了会面,他们互相赠送礼物,表达了对彼此的尊重。 而亨利三世对郑和的来访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并同意与大明建立长期的贸易关系。 来自遥远东方的无敌舰队抵达的消息,很快就从西班牙传到了欧洲的各个角落。 此时的欧洲其实还处于相当混乱的状态。 西班牙南边的葡萄牙国王若昂一世,这时候正忙于跟北非的摩尔人进行贸易竞争,他的儿子亨利王子率领的舰队,时不时就在地中海南部打劫摩尔人.哦对了,这个亨利王子,也可以说是开启了西方大航海时代的人,不过在这个时空,他显然没这个机遇了。 而西班牙北边的英国和法国,正处于著名的“英法百年战争”的二十年休战期,双方国内都处于疲敝不堪实在是打不下去了的状态,而再过七年,等英国人回满血,英法两国就要重新开战了。 历史线没有变动的话,英王亨利五世会在阿金库尔战役中以弱胜强,斩杀了超过一半以上的法国贵族,让很多法国家族就此绝嗣,并强迫法国签订《特鲁瓦条约》。 而再往东北方向去,在中欧的德意志地区,虽然不处于大规模战争的状态,但也不太平,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权力还不如汉献帝,各地的诸侯和自由城市的分离倾向十分明显。 视线继续向东,中欧靠近东欧的波西米亚地区,一个名叫“胡斯”的反传统教士正在各地布道.直接把这位理解成“波西米亚张角”就行了,再过十年,他的信徒与支持者就会掀起著名的胡斯战争。 至于其他的匈牙利王国、医院骑士团、威尼斯共和国等势力,现在还没怎么从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尼科波利斯之战的惨败中彻底恢复过来,瑞士联邦也开始逐渐从神圣罗马帝国的控制中独立出来。 再往东南,就是巴耶济德一世刚刚回归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了。 历史线的改变,用蝴蝶效应来描述最契合不过,大明击败帖木儿汗国远征的影响正在全世界逐渐扩散,通过击败帖木儿汗国并与哈里勒建交,大明获得了中东和西亚几个重要国家的尊敬,郑和舰队因此得以补给,完成绕行非洲抵达西欧的壮举。 而面对大明舰队,不是所有国家都表现得很友好。 第一个冒刺的,就是英国。 此时的英国处于亨利四世的统治之下,这位兰开斯特王朝的首位英格兰国王在议会的抗议声中,不得不一面忍受麻风病的困扰,一面组织贵族征召舰队捍卫英国的海上利益。 亨利四世其实一点都不想与大明舰队为敌,原因也很简单,就在去年,得位不正的亨利四世刚刚平息了马歇尔伯爵、诺森伯兰伯爵以及约克的大主教理斯克鲁普掀起的叛乱,打完内战,英军已经相当疲惫了。 但亨利四世没办法,他是爱德华三世之孙,兰开斯特公爵之子,按理说英国王位是没他啥事的他其实是因为受到英国议会的拥戴才上位的。 而从亨利四世登基到现在,为了维系他得来并不正当的王位,内战几乎没有停歇过,每年亨利四世都要与议会进行激烈的讨价还价才能获得税金,而议会也为付其付出的每一分税金而对亨利的各项政策进行指指点点,这次就是因为议会要求国王捍卫他们的海上利益,亨利四世才不得不对大明的舰队表现强硬。 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英国作为岛国,海上贸易是其重要收入来源,大明舰队这个庞然大物的突然闯入,必然会极大地影响其利益,而欧陆的其他大国则对海上贸易的依赖较少。 因此,英国议会进行了“缜密”估算后,一致认为英国应该给大明舰队一点小小的教训,让这些远道而来的东方人知道谁是这里的主人。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四章 屈服 于是,英国国王亨利四世,在议会的压力下,开始着手准备给大明舰队“小小教训”,他下令征召英国各地的贵族及骑士,同时加强海岸线的防御,准备迎接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 同时,在前线刚刚平定完珀西叛乱的威尔士亲王亨利·兰开斯特(即亨利五世)及其麾下五千英军,也被召集回了伦敦。 亨利·兰开斯特作为篡位者亨利四世之子,在当年他爹被驱逐流放还在念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时候,就被他爹的仇人金雀花王朝最后一位国王理查二世所收养。 而在大明的建文元年,世界的另一端朱棣起兵靖难的同时,亨利四世龙王归来登基称王,亨利·兰开斯特立马被封为威尔士亲王,同时领康沃尔公爵和阿基坦公爵,这是每一位未来国王的标配,同时证明了兰开斯特家族的野心.简单来说,就是成了英国的储君。 不过小亨利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很提心吊胆,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他这个储君就要重新提桶跑路流亡法国了.他异父异母的爹理查二世被亲爹亨利四世关在阴森的城堡中,随时可能重新起势不说,亨利四世也正遭遇着国内接二连三的反抗。 但总的来说,小亨利还是顺利地度过了少年时期,接受了高等教育和宫廷礼仪的熏陶,同时他还频繁地跟着亨利四世上战场,曾在威尔士叛乱中随同亨利四世击溃了托马斯·博西领导的起义军。 这位后来的西欧一代名将,大约相当于朱瞻基模板吧,但军事上要更胜一筹。 而亨利·兰开斯特现在已经非常骁勇善战,在刚刚的平叛战役中,脸颊被箭矢擦伤出了一条长长的可怖血痕却依旧指挥若定,这也让英军士气大涨,顺利地击败了在柴郡发动叛乱的老臣珀西爵士。 此时在伦敦宫廷的华丽殿堂内,气氛显得异常凝重。 进门的亨利·兰开斯特的眉宇间透露出一丝不解,而他的父王亨利四世则正坐在高高的王座上,面容阴沉,眼神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父王,为何突然召我回来?”亨利·兰开斯特行礼后,开门见山地问道。 亨利四世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透过殿堂的穹顶,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海平线和那支强大的大明舰队。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我的孩子,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国家正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挑战。” 亨利·兰开斯特点头说道:“是的,我听说了大明舰队的事情。” “但我不明白,我们为何要与他们开战?他们不是来与我们通商的吗?” 这位年轻而充满好奇心的王太子,对于父王突然与大明舰队开战的决定感到十分困惑。 亨利·兰开斯特直言不讳地说道:“大明舰队强大而富有,他们的到来或许能为我们带来更多的贸易机会和财富。” 亨利四世看着儿子那充满疑惑的眼神,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很清楚,这个问题涉及到英国的内部政治和经济利益,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确实很难理解,但作为王位的继承人,亨利·兰开斯特有必要了解这些事情的真相。 “我的孩子,你知道汉萨商人吗?”亨利四世缓缓开口问道。 亨利·兰开斯特回答道:“当然,他们长期与我们进行贸易往来。” 汉萨同盟是德意志北部城市之间形成的商业、政治联盟,总部在吕贝克城,共有汉堡、科隆、不来梅等一百多个城市加入,拥有独立的武装和金库和一支规模庞大的海军,且设有最高议会和最高法院,有权对外进行外交、宣战、媾和、缔约等。 鼎盛时期的汉萨同盟强大到可以对任意一个国王和欧陆诸侯施加经济封锁,为了维护其经济利益,甚至不惜发动了战争在三十多年前,汉萨同盟的联盟舰队就击败了丹麦,迫使丹麦签订《斯特拉尔松德和约》。 所以,汉萨同盟根本就不是什么纯粹的商会,几乎可以视为一个独立的政治经济实体,加盟城市的政权都是为城市贵族和大商人所控制,实力甚至比很多国家都要强大。 而汉萨同盟的强大,最重要的就是其垄断贸易,汉萨同盟垄断了垄断东欧、北欧同西欧的中介贸易,他们转手的主要商品包括英格兰的羊毛,汉堡的啤酒,挪威的鱼类,瑞典的铜和铁,以及俄罗斯的兽皮和毛皮等.并且汉萨同盟在西起伦敦,东至诺夫哥罗德的沿海地区内都建立了商站。 当然了,汉萨商人也会通过意大利商人经营东方产品,如香料及丝绸等。 可以说,整个欧洲的海洋贸易,有一大半都掌握在汉萨商人手中,至于剩下的一小半,则被意大利人和希腊人等地中海坐地户所掌握。 而此时的英王亨利四世,手中掌握的财政权力甚至不如幕府将军。 幕府将军为了打仗固然需要跟肥富等大商人借钱不假,但人家好歹有加税的权力,而现在的英王财政权力小的可怜,没有议会的同意,一枚金币的税收都加不了。 所以,英王为了军费,就必须跟议会协商然后不断妥协,并且同时不断地向汉萨商人借贷。 为了平叛,甚至出现了卖皇室家具和餐具来凑军费的事情,可见英王的财政究竟如何窘迫。 而实际情况是,往往会出现议会不给批加税,同时英王信用太差借不到钱,而面对这种情况,亨利四世只能被迫出卖商业利益。 “急需用钱?好啊,来,把您的王冠押给我。” ——这句话用来形容汉萨商人可谓是相当贴切。 呃,其实以前为了赎回国王,由汉萨同盟牵线搭桥的时候,英王的王冠还真抵押过。 而汉萨同盟的这些人长期同英国人做生意,其触角已经延伸到英国议会内部,有时甚至能影响政治.因为英国本地的大贵族、大商人作为中间商,早就跟这些渠道商搅在一起了,所以英国议会才会半推半就地被汉萨同盟所裹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此而已。 “没错,他们是我们的贸易伙伴,但他们的手已经伸得太长了。” 亨利四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怒火,说道:“他们不仅控制了我们几乎全部的进出口贸易,还在背后操纵着我们的政治,有些贵族,甚至包括一些议会成员,都被他们的金钱所腐蚀,成了他们的傀儡。” 亨利·兰开斯特听到这里,不禁感到一阵震惊,他无法想象,外国的商人竟然能够操控英国的最高决策机构。 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亨利四世反问:“汉萨商人的财富和影响力,远超你的想象。” 亨利·兰开斯特问道:“那么,这与大明舰队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我的儿子。” “大明舰队的到来,威胁到了汉萨商人在整个欧洲的贸易利益,所以才游说议会,要求我们开战。” 亨利四世解释道:“意大利人和希腊人本身并没有什么实力,全靠地理位置才垄断了地中海的商路,而汉萨商人有两个收入来源,其一是从意大利人和希腊人手里转手来自东方的货物;其二是靠着对波罗的海乃至整个北海的控制操控航路进行垄断贸易。” 亨利·兰开斯特听到这里瞬间就明白了。 东方的货物被沿途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拜占庭帝国这些二道贩子、三道贩子层层加码后,通过意大利人和希腊人进入到欧洲市场,而大明舰队如果能够直接抵达欧洲,这就意味着这些中间商赚不了多少差价了,而汉萨同盟正是这里面最后一个中间商。 同时,汉萨同盟的商业垄断靠的是能够轻松击败任意一国海军的海上武力,而大明的舰队规模如此庞大,显然已经让汉萨同盟感到了高度紧张。 “那些与汉萨商人利益绑定的贵族,为了维护自己的经济利益,开始游说议会与大明舰队开战.说白了,他们希望通过战争,将大明舰队赶出英国乃至整个北海海域,从而保护自己的贸易垄断地位。” 亨利·兰开斯特费解地问道:“可我们的舰队并不强大,我们很难以弱胜强,我们真的要与大明舰队开战吗?” “我们只能为舰队送葬。” 亨利四世的话语让亨利·兰开斯特悚然一惊。 亨利·兰开斯特沉默了片刻,他消化着父王的话,试图理解这个复杂而残酷的现实。 汉萨同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动用了多少人脉关系,为的只是让英国舰队先去跟大明舰队交战,然后试探大明舰队的实力,并挫伤他们的锋锐。 也就是说,汉萨同盟没有指望英国不算强大的舰队有什么成果,只是为接下来自己的亲自下场创造一个良好的条件,或者说,汉萨同盟已经在集结他们那足以覆灭一国的联盟舰队了.他们在为联盟舰队的集结和整训争取时间。 亨利·兰开斯特终于明白了父王的苦衷,他意识到这场战争并不是英国与大明之间的简单冲突,而是背后复杂政治和经济利益的较量。 他感到一阵无奈,但也深知自己作为王位的继承人,有责任去处理这些事情。 “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的身体太虚弱了。” 亨利四世把他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亨利·兰开斯特赫然发现,父王的小指早已经从手上脱落,那里只有光秃秃的一块,这是麻风病的症状。 “我的儿子,如果我们的舰队失败了,请代替我指挥军队保卫伦敦,阻止明军对英格兰的入侵。” —————— 当郑和指挥的大明舰队与伍斯特伯爵指挥的英国舰队在英吉利海峡相遇时,海面上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大明舰队的宝船巍峨壮观,巨大的船身仿佛一座座浮动的城堡,高耸的桅杆上挂着鲜艳的旗帜,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这些一千五百料和两千料的宝船吨位之大,远远超过了英国舰队的任何一艘战舰,它们的甲板上甚至可以容纳数百名士兵和数十门火炮。 相比之下,英国舰队的战舰显得小巧而灵活,同时它们缺乏足够的火炮.这个时代的欧洲压根就没有太先进的火炮,能够上舰的更是少之又少,这使得它们在即将到来的海战中还未开打就处于极大的劣势。 不过,英国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他们只知道,虽然敌人非常强大,但他们已经占据了上风上水的有利位置,只需要勇敢地冲过去,冲到接舷战斗的位置,就有相当的胜算。 而郑和之前一直停留在西班牙,这次打算穿过英吉利海峡沿着海岸线继续进行贸易,因此并不清楚这些敌人的来历,但眼见对方已经主动在海上列阵冲了上来,摆明了是早有预谋,也压根就没有了什么外交斡旋的机会。 看着这些直愣愣冲过来的二愣子,郑和眉头一皱。 ——他们难道不知道时代变了吗? 随着郑和一声令下,大明舰队的火炮开始轰鸣起来。 这些钢铸火炮射程极远,威力巨大,它们发射的炮弹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然后不乏运气比较好的炮弹,准确地落在英国舰队的战舰上.英国战舰的木质船身在炮弹的轰击下剧烈颤抖,木屑和碎片四处飞溅,还有一艘貌似商船改来的小战舰甚至被直接砸断了龙骨,继而沉没。 英国舰队的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炮火打得措手不及,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有什么思想准备,就已经被炸死或炸伤。 英国舰队的指挥官们试图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但他们的战舰在大明舰队的火炮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 终于,英军舰队冒着巨大的伤亡,挺进了长弓的射程范围。 可英国人还没来得及施展他们引以为傲的长弓箭雨,大明舰队的火铳手们就开始使用火铳对他们进行攻击,明军的铳弹如同雨点般落在英国战舰的甲板上,给英国士兵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一些勇敢的英国士兵试图通过抛掷勾索,靠近大明宝船进行肉搏战,但他们很快就被大明士兵用长矛和刀剑击退。 当夜幕降临时,英吉利海峡的海面上映照着战火余烬的微光,一艘艘破损不堪、冒着浓烟的英国战舰在波涛中艰难地漂浮着,许多战舰的甲板上都躺着死伤的士兵,他们的鲜血染红了木板,与海水混为一体。 英国舰队在大明舰队的猛烈攻击下损失惨重,许多战舰被击沉或俘获,大量士兵死伤或被俘,而大明舰队则凭借巨大的宝船和犀利的火炮赢得了这场海战的胜利。 英国舰队的指挥官伍斯特伯爵深知已经无法挽回败局,他们不得不下令撤退。 然而,撤退对于这支已经遭受重创的舰队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些战舰因为受损严重而失去了风帆带来的动力,只能依靠其他战舰的拖拽或是自身拼命地划桨才能移动可这个时候这些残存的军舰自己跑都来不及,有几个能拖拽友方舰船的呢? 同时,大明舰队的追兵也在不断地逼近,让这些惊弓之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在撤退的过程中,英国舰队不断遭受着大明舰队火炮的轰击,每一发炮弹都让他们心惊胆战,每一次爆炸都让他们感到离死亡更近了一步.一些英国士兵在恐惧和绝望中甚至选择了跳海逃生,但冰冷的海水和凶猛的海浪很快就吞噬了他们的生命。 经过一夜的艰难撤退,英国舰队终于逃离了大明舰队的追击范围,回到了朴次茅斯港。 这场海战对于英国来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而大明舰队则凭借这场胜利,展示了其强大的实力。 可事情并未到此结束。 明军在审问了俘虏后,对于英国人卑鄙的偷袭行径感到勃然大怒,当听说英国人一开始是打算给大明舰队一点“小小教训”后,郑和决定也给英国人一点“小小的大明震撼”。 —————— 伦敦王宫。 伦敦宫廷内的气氛异常紧张,英国舰队的指挥官伍斯特伯爵战败归来,他的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伍斯特伯爵匆匆走进大殿,跪倒在英王亨利四世的面前,声音颤抖地向国王禀报着战败的消息。 “陛下,我们的舰队……已经全军覆没了。” 伍斯特伯爵的声音低沉而无力,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他用含混地语气还想表达些甩锅的意思:“明军舰队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他们的火炮和战术完全超越了我们,我们的战舰在他们的攻击下就像纸糊的一样脆弱不堪.即便退回到朴次茅斯港,依旧被明军所摧毁,我尽力了,但实在无法抵挡他们的进攻。” 亨利四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的目光中闪烁着愤怒,这种愤怒不是对英军舰队战败的愤怒,对此他就有心理预期了。 亨利四世猛地站起身来,双手紧握成拳,仿佛要将眼前的噩耗击碎一般,可实际上,他却恨不得把那些卑鄙的汉萨商人统统杀光。 英国辛辛苦苦攒出来的这点舰队家底,就在这群操控议会的外国商人和虫豸们的裹挟下,付诸东流。 作为英王,他怎么能不生气现在英国这种畸形的政治格局? 但很快,善于隐忍的亨利四世就放弃了“杀光汉萨商人”这个不可能实现的念头。 “那么现在明军舰队的情况如何?他们损失了多少?”亨利四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已经登陆了。” 伍斯特伯爵吞吞吐吐地说道:“正在向伦敦方向行军明军登陆的兵力也相当庞大,足有几千人之多,且装备精良,我们恐怕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嗯,伍斯特伯爵口中“几千人之多”这句话不用惊讶,之前就说过,现在的世界按实际交手记录来划分的话,大概能把各国战斗力和军队规模排序一下。 大明>帖木儿汗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欧洲诸国绑一块组成的十字军。 说大实话,就欧洲这些国家,战争规模真不如被大明嘲笑的日本“村斗”。 日本现在好歹有千万人口,英国现在有多少?经历了瘟疫以后,只有大概二百万人到三百万人。 直观地说,英国总人口还不如大明的军户数量多。 举个有记录的例子就知道了,亨利五世重启英法百年战争之后,投入的全部军队是一万多人,这里面还包括当掉底裤摇来的雇佣兵,当时英军从诺曼底登陆后先是攻下哈弗勒尔,接着渡过索姆河向加来进军,与“倾国而来”的三万法军在阿让库尔遭遇,亨利五世以弱胜强,因此名声大噪,被誉为欧陆一代名将。 而放在同时期的大明,别说一万人,就是三万人,伱能不能当偏将都是个问题。 可是,双方加起来拢共才四万人的阿让库尔之战,已经是英法百年战争中数得上的大规模会战了。 当然了,规模小归规模小,但质量还是在线的而且抛开军制谈规模确实不客观,欧洲诸国军队规模实际上也受到了骑士制度的限制,跟安南那种征召民夫和民兵凑个二十万大军性质完全不同。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英军拢共就几千人,大明的登陆部队,在他们看来人数已经相当恐怖了。 听到这个消息,宫廷内顿时响起了一片惊呼声,大臣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恐惧的情绪在空气中迅速蔓延。 亨利四世感到一阵眩晕,但他知道此时他不能倒下,他必须保持冷静做出决策。 亨利四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他转向了站在一旁的儿子亨利·兰开斯特。 “你听到伯爵的话了。” 他的声音坚定而果断:“现在,我命令你率领七千人前去迎战明军,我授予你指挥全部贵族及骑士的权力。” 闻言,亨利·兰开斯特挺直了身体,他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是,父王。” 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命令:“我会尽我所能,保卫我们的国家和人民。” 亨利四世看着儿子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这场战争对于内乱不断地英国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让儿子去迎战强大的明军有多么危险。 但他别无选择。 七千英军中既包含了英王禁卫军,也包含了相当部分的贵族及他们所征召的骑士。 在亨利·兰开斯特的带领下,这些之前就因为国王命令而有所准备的贵族迅速集结完毕,他们踏上了迎战明军的征程。 —————— 格林威治,位于伦敦东南,这片昔日宁静的土地,如今成为了两军决战的战场。 英军与明军在此对峙,双方严阵以待。 亨利·兰开斯特站在英军阵前,身着华丽的骑士铠甲,阳光照耀在他的铁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这位威尔士亲王目光坚定,神情严肃,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 在他的身后,七千英军排成整齐的阵型,其中有相当大比例都是重装骑兵,他们手持长矛和盾牌,铠甲碰撞发出的声响,如同战争的序曲。 英军的优势在,于他们那些铁罐头一样的骑士,这些骑士身披重甲,几乎无懈可击,他们的马匹也披着铁甲,冲锋起来势不可挡。 亨利·兰开斯特知道,明军因为走海路来的,所以随船装载的战马并不多,登陆的明军只有数百骑,所以想要打赢这场战役,训练有素的骑士才是关键,只要能够突破明军的阵线,绞杀敌人的步兵胜利就在眼前。 然而,对面的明军显然并非是易于对付的对手。 当初在开封探亲完毕就火速跟郑和来出海的汝南郡王朱有爋站在明军阵前,在他的指挥下,明军的步兵、骑兵和火器部队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除了两个阵型密集的步兵方阵压住左右翼阵脚,明军还在最中间摆出了一个英军看不懂的空心方阵。 不过看不看得懂,英国人都没太好的选择了。 任他花里胡哨,我自横冲直撞。 战斗终于打响了,英军的骑士们率先发起了冲锋,这些铁罐头们像一股钢铁洪流般冲向明军的阵线.马蹄声震耳欲聋,仿佛连大地都在颤抖,铠甲在奔跑中相互碰撞发出的声响更是令人心颤。 这些骑士手持骑枪,像训练时那样瞄准着目标,只是很多人因为太过紧张,全身的肌肉像弹簧般拉紧。 然而,就在他们刚启动没多久时,明军的火器部队开火了。 明军阵后的火炮开始射击,开花弹如同暴风骤雨般向英军倾泻而去,空气中充满了火药的味道,一时间,战场上火光闪烁,硝烟弥漫。 许多英军骑士被击中,纷纷落马那些曾经让他们自豪的铠甲,如今却像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英军骑士的鲜血染红了格林威治的青草地,痛苦的呻吟声在战场上回荡。 尽管如此,这些从小被培养作为战场主力的英军骑士们并没有退缩,他们仍然勇往直前地冲锋着,试图用那长长的骑枪来突破明军看起来无比脆弱的防线。 然而,明军的火铳手们并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因为左右两翼都有轻重步兵混合的方阵保护,明军空心方阵里的兵力主要集中在前面,形成了连绵不断的“三段击”。 这种从沐英就开始运用的战术使得明军的火力更加密集和持续,足以形成一道不停歇的火网,让英军骑士们无法找到突破口。 明军的火铳手们冷静地装填弹药,调整射击角度,他们的动作熟练而迅速,每一次齐射都让英军的冲锋步伐变得更加艰难。 战斗进入了白热化阶段,英军骑士们的冲锋虽然凶猛,但在明军火器的持续打击下,他们的阵型开始出现了混乱,一些骑士受伤落马,而他们的同伴则不得不绕过这些障碍物继续冲锋,这使得英军的冲锋速度大大减慢。 英军骑士面对明军跨时代的武器和战术,跟八里桥之战里僧格林沁率领的蒙古骑兵并无什么本质区别,都是被屠戮的命运。 与此同时,明军的少量骑兵也开始发起了反击,他们利用英军冲锋的间隙,迅速穿越战场,向英军的侧翼和后方发起攻击。 英军开始陷入了困境,他们的冲锋被明军的火器和步兵防线所阻挡,而他们的后方又遭到了明军骑兵的袭击,在这种情况下,英军的士气开始出现了动摇,一些士兵开始产生了恐惧和退缩的情绪。 亨利·兰开斯特看着战场上的形势,心中充满了无奈和绝望。 这位未来的欧陆一代名将,很清楚这场战斗已经无法挽回了。 英军的骑士们虽然勇猛无畏,但在明军的火器和步骑协同作战面前,却显得如此无力。 就在这时,明军的又一轮火器齐射打响了,炮弹和火铳弹丸如同死神的镰刀一般,在英军的阵型中割开了一道道口子。 英军骑士们纷纷倒下,他们的鲜血染红了大地,令人揪心的呼痛声在格林威治战场上回荡。 骑士们的骄傲和自信被明军的火器彻底击碎,这些骑士用看魔鬼一样的目光看着明军大规模的崩溃开始了。 兵败如山倒。 亨利·兰开斯特深吸了一口气下令全军撤退,以避免更大的损失。 英军在明军的追击下仓皇而逃,一路逃回了伦敦,明军才停止追击。 —————— “大事不好了,洋人的军舰开进了泰晤士河了!” 这个消息像野火一样在伦敦市民中迅速蔓延开来。 随着明军水路两路的进攻,原本繁华而安宁的城市,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和恐慌之中,街道上人群涌动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恐和不安。 英王亨利四世此刻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他站在窗前,目光凝重地望着远方泰晤士河的方向,那一艘艘巨大的明军舰船,像怪兽一样横亘在河面上,它们的炮口正对准着伦敦。 亨利四世深知,自己的王国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在这种情况下,亨利四世与议会商讨后不得不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下令与明军进行谈判,试图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这场危机。 客观地来讲,郑和并没有灭亡英国的打算,他手上的兵力无法彻底统治英国,随着战线的拉长和补给的短缺,继续打下去还很有可能陷入泥沼。 所以,郑和选择了跟英国人谈判。 在明军强大的军事压力之下,英王亨利四世被迫签署了一份屈辱的城下之盟。 ——《明英伦敦契约》。 该契约主要内容包括:割让朴茨茅斯港,向明军赔偿巨额军费,开放六个建立非武装区的沿海港口进行自由贸易,并且要大明在港口中设立抽分所和官厂,以及无论任何情况英王都无权审判大明子民,只能移交给大明天使馆进行处理。 这份契约对于英国来说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打击和无与伦比的耻辱。 他们不仅承认了明军的强大和不可战胜,还被迫接受了一系列苛刻的条件和限制。 同时,明军还获得了在泰晤士河自由航行的权利和在英国土地上的驻军权。 消息传出后,伦敦市民的心情更加沉重和悲愤,他们无法接受自己的国王竟然会签订这样一份屈辱的契约,将英国的尊严拱手相让。 然而,面对明军强大的军事力量,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默默承受着这份痛苦。 本身就是篡位者的英王亨利四世也深感自责与无奈。 显然,这份契约会把他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成为自己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 嗯,带英石敬瑭了属于是。 然而,亨利四世也明白,在当前的形势下这是唯一能够避免更大损失的选择。 他希望通过这份《明英伦敦契约》能够换来一时的和平,为兰开斯特王朝的未来赢得一丝喘息之机。 —————— 在吕贝克城那庄严而古老的汉萨同盟议会大厅内,汉萨同盟与条顿骑士团国的代表们齐聚一堂,召开联合会议,商讨如何应对日益逼近的明军威胁。 汉萨同盟能跟条顿骑士团国搞在一起,还要从条顿骑士团的历史说起。 条顿骑士团是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期间,一群由吕贝克、不来梅等地的德国商人,组成了互助会,专门为德意志十字军提供治疗,他们组建一个医疗机构来专门照料的自己的士兵,自称“耶路撒冷的德意志圣玛丽医院骑士团”。 后来正式在阿卡成立了条顿骑士团,全称为:耶路撒冷的德意志弟兄圣母骑士团。 这个骑士团第二年就获得了罗马教廷的认可,他们团徽为白底黑十字,团规和医院骑士团相同,与医院骑士团、圣殿骑士团并称为三大骑士团。 后来经过一番波折,条顿骑士团征服了普鲁士,最终在普鲁士建立了条顿骑士团国。 在此时大明的永乐时期,条顿骑士团国的领土已经涵盖了整个波罗的海东岸与南岸,成为了东北欧的霸权,而其境内城市多为汉萨同盟的主要经济体。 说白了,汉萨同盟捏着钱袋子,条顿骑士团国拿着刀把子。 条顿骑士团大团长乌尔里希·冯·容金根,这位条顿骑士团的领袖,看着商人们有些慌乱的神情,深知在座的各位都对明军在进攻英国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强大实力感到担忧.但容金根也很明白,此时需要的是勇气,而非恐慌。 他以坚定且自信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诸位。” 容金根大团长开始陈述他的观点:“汉萨同盟的海军实力毋庸置疑,并且我们还有地形优势,在海上我们不需要惧怕明军。” 容金根顿了一顿,环顾四周,看到众人的脸上开始露出些许赞同之色,他继续说道:“而且不要忘记,我们条顿骑士团的骑士们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战士,他们勇猛无畏,训练有素,远超那些英国佬,只要明军敢登陆,条顿骑士团定叫他有来无回!” 容金根的话音落下,议会大厅内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有人点头表示赞同,也有人皱眉思考,但无人出言反驳他们都知道,大团长的话虽然有些过于自信,但也不无道理。 毕竟,汉萨同盟的海军实力确实强大,而条顿骑士团的战斗力也是举世公认的。 “所以。” 容金根总结道:“我们不能坐等明军登陆,那样只会让他们占据主动,我认为我们应该集中我们的海军力量,果断出击,通过主动出击打乱他们的部署,让他们在海上就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时候,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要不,先谈判吧?” 但这个提议很快就被否决了。 明军舰队来欧洲进行贸易,这次服软了,以后还有源源不断的船队来,掘的是靠垄断贸易为生的汉萨同盟的根,没得谈。 坐拥欧洲最强海军的汉萨同盟,如果不打一场看看结果就让大明占走了他们赖以为生的商业利益,那汉萨同盟可以原地解散了。 不过双方的海战过程却颇为乏善可陈。 汉萨同盟的海军在波罗的海完成了集结,随后在丹麦日德兰半岛附近的北海海域,汉萨同盟强大的海军与郑和指挥的明军舰队在这片海域不期而遇不是什么巧合,因为这里是从北海进入波罗的海的必经之地。 汉萨同盟的海军战舰数量众多,足有上千艘,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海面。 相比之下,明军舰队的战舰数量较少,只有二百艘,但很多都是巨无霸级别的巨舰一千五百料和两千料的宝船船体高大而宽厚,仿佛是一座座浮动的小山,船上安装着密密麻麻的火炮,每一门火炮都颇为让人胆寒。 随着一声炮响划破了天际,海战爆发了。 汉萨同盟的海军凭借着数量优势,向明军舰队发起蚁潮般的攻击。 而明军战舰上则是火炮齐射,炮弹如同雨点般密集地砸向汉萨同盟的战舰,海面上顿时硝烟弥漫。 在这场激烈的海战中,双方都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并且贡献出了这个时代规模最大、水准最高的一场大海战。 海面上战舰相互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水手们的呐喊声与火炮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这些声音共同构成了一曲壮丽的战争交响乐。 经过长时间的激战,双方都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汉萨同盟的海军虽然数量众多,但在明军舰队强大的火炮面前,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一艘艘战舰被击沉,水手们纷纷跳海逃生。 明军也陆续出现了二十余艘战舰的损毁。 然而,在这场殊死搏斗中,明军舰队逐渐占据了上风,他们凭借着巨大的船体和强大的火炮,将汉萨同盟的海军逼入了绝境。 最终汉萨同盟的海军在明军舰队的猛烈攻击下败下阵来,他们引以为傲的海军终究是各家拼凑的联军,此时大难临头各自飞,整个日德兰海面都被燃烧的船只化为了一片火海。 汉萨商人们被大明舰队给打服了,被袭击了多个港口后,商业贸易网络趋于崩溃,最后还是不得不上了谈判桌。 只不过,现在他们手中的筹码并不多了。 很快,汉萨同盟就与大明签订了崭新的贸易契约,全面开放所有汉萨同盟的港口与大明进行自由贸易。 当然了,该有的那些条款一个不少。 “在那个阴霾密布的时代,来自东方的庞然大物如同海上的暴风骤雨,肆无忌惮地横扫了从英吉利海峡至波罗的海的每一片海域.这些东方巨舰,以其巍峨的船身和令人胆寒的大炮,展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海上霸权。 而我们,作为原住民,只能以屈辱的目光注视着这些东方人在我们的家门口耀武扬威,那种震撼和恐惧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泰晤士河上的火炮轰鸣,仿佛是在向我们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一个由他们主宰的时代。”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五章 证券 随着郑和下西洋的全面成功,目前所有“已知世界”范围内的文明和国家已经完成了沟通,而环绕非洲的航路固然难走,但这也未尝不是大明的目的。 作为开拓者,大明的舰队已经在沿岸的要地进行了布置,很快,这些航线上的咽喉之地,就会被后续源源不断地船队建设成类似马尼拉、新港的海外基地。 而现在的欧洲人,在汉萨同盟的海军力量被摧毁后,其他欧洲国家已经没有太大规模的海军,自然也就无法进行探索,相当于大明画完跑道、定下规则后,这群选手还没起跑呢。 毫无疑问,这就是领先于时代的重要作用,这也是姜星火来到这个时代的意义。 ——郑和下西洋,本就应该成为华夏大航海时代的先驱! 而随着各种贸易契约的签订,大量的大明货物,也开始沿着这条新航路走向帖木儿汗国、白羊王朝、马穆鲁克王朝、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拜占庭帝国以及西方诸国的市场。 不过跟茶叶、丝绸、瓷器等货物在消费能力强大的这些中西亚及中东诸国的热销情况不同,大明的商人们发现,此时的欧洲,只有上流社会能够负担得起这些来自东方的高级奢侈品的消费,而普通民众,则更热衷于棉纺织品。 根据已经签订的贸易契约,各国从大明商人们手里获得的棉纺织品,会在朴茨茅斯、吕贝克等地通过汉萨同盟组织的大型拍卖会的方式进行分销。 而按照西天竺公司的粗略统计,这些棉纺织品被欧洲各地的商人大量买进以后,会在汉萨同盟的分销渠道下,逐渐向中欧、东欧和南欧进行销售,有的是直接卖棉布,有的则是经过裁缝购买和手工缝制后,制成当地比较流传统的衣物种类再进行二次销售,男人有棉布衬衫、围巾、袖口、手绢,女人有头巾、睡衣、兜帽、袖套围裙、外衣、衬裙等等。 虽然在东西方贸易开展的之初,欧洲的棉纺织品的消费量还不算高,甚至只有安南人的一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棉纺织品在欧洲的消费量开始逐渐走高。 原因都很简单,第一个原因是无论是水洗还是日晒,都不怎么会褪色,这对于欧洲的普通百姓来说,是非常友好的贵族们的丝绸和皮毛礼服都是只穿一次,可他们买一件衣服,要穿很久。 第二个原因则是这些来自大明的棉纺织品已经染出了很多色彩,看起来很好看。 是的,这是对于欧洲的普通百姓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相比于南天竺的妇女通常可以用五颜六色的衣服和纱裙来打扮自己不同,处于中世纪末期的欧洲,普通百姓是基本不能穿到这些色彩鲜艳的衣服的。 后世的经济学家如此记载道:“在大明的舰队抵达欧洲以前,装束及外表上的差别,通常被意味着在欧洲社会不同的社会等级,正如水晶鞋的童话中所寄托的寓意那样,许许多多的欧洲女人认为,像是贵妇们之间也在流行印花棉布一样,印花棉布既有丝绸的图案和视觉效果,又具备能够被更广泛的社会阶层接受的价格,从而使得曾经属于精英阶层的昂贵丝绸的消费时尚,开始向整个社会传播之前靠刺绣或者精心织布才能形成的图案,现在能够通过印染无穷无尽地进行复制,而只要能穿上这种轻巧且色彩鲜艳的棉布衣裳,她们就不再是底层社会的普通女人,这种源自于内心需求的强大动力,让渴望从封闭与保守中解脱出来的消费者对大明的棉纺织品趋之若鹜。” 不过大明物美价廉的棉纺织品在欧洲的大量倾销,显然也不是没有阻力的。 如果说财大气粗的帖木儿汗国认为跟大明的贸易基本上是双赢,那么对于始终处于贸易逆差状态下的欧洲,则有很多保守者认为这是对欧洲社会在道德和经济上的双重摧毁从道德上,罗马教皇格列高利十二世就公开呼吁,这些来自东方的奢侈品腐化了欧洲社会的道德,因为当欧洲社会把毛料和丝绸用以符号标记社会等级的时候,印花棉布却导致了整个社会的无序与混乱。 ——随后在郑和舰队两年后再次来到欧洲的时候,就帮罗马人重新换了一位教皇。 什么时候大明的事情轮到教皇来指手画脚了? 而这时候欧洲正好有两位教皇,分别是位于罗马的高利十二世和位于阿维尼翁的本尼迪克十三世,明军登陆亚平宁半岛,在已经有二百多年历史的比萨斜塔下,罗马和阿维尼翁两教廷的枢机主教屈服于明军的压力,召开了包括有枢机主教、主教、修道院长、神学家以及欧洲各国君主代表共五百余人参加的“教皇换届会议”,同时废黜了格列高利十二世和本尼迪克十三世,选了亚历山大五世成为新教皇。 亚历山大五世在明确知道自己确实没有几个师的现实后,乖乖地给开始给信徒们重新解读圣经了。 而随着大明与欧洲的贸易持续进行,在贸易逆差上的加剧,迫使欧洲被棉布冲破产的毛料和麻料制造商和牧羊人、蓄麻人们开始了行动,声势浩大的抗议棉布运动开始了,许多欧洲人都认为从大明进口的棉布不仅让数以十万计的相关产业人员失业,而且造成了严重的财富流失在同样是引进产品的报纸上,不同意见的人相互对喷,短论、讽刺作品和报刊文章亦是如此。 由于法国此前一直矛盾重重,不仅奥尔良派和勃艮第派争斗不休,而且市民频繁暴动,二十年前的铅锤党暴动就差点把巴黎夷为平地,而此次抗议棉布运动更是声势浩大到整个法国的中西部都卷了进来,患有精神病的法王查理六世为了平息法国各阶层矛盾,最终,决定禁止进口和销售所有大明棉布,同样禁止裁缝和装饰工使用这些布料缝制衣服和装饰品,并要求法国所有进口的大明商品都要加上特殊的铅封。 禁令一下,数十万人涌上巴黎街头,兴高采烈地庆祝这喜悦的日子,为他们破产的生意重现生机而全体一致地向国王致谢。 此后 第一年,意大利、西班牙的商人熟练地掌握了铅封的伪造技巧。 第二年,明军火烧卢浮宫,法王查理六世被送上了断头台当众处决,以儆效尤。 第三年,在大明的帮助下,欧洲重新恢复了歌舞升平。 —————— 当时间线回到郑和船队第一次抵达欧洲并归来的时候。 永乐六年,经历了六年的变法,大明的国力对比建文四年朱棣刚刚夺取皇位的时候,已经明显上了一个台阶。 从各项关键数据来看。 和平的到来与人均粮食产量的提高,促进了人口的极大增长,新的婴儿潮来临了.再加上之前战乱导致的人口隐匿情况开始消失,逃亡的人口逐渐回归故土,使得在永乐六年的人口统计中,整个大明的人口由56301026人,上升到了60608532人,增加了约7%左右的人口。 得益于户口累进税的执行,规模过大的宗族和士绅被迫进行分家,所以整个大明的户口从10626779户,上升到了11537928户,增加了8%左右的户口。 当然了,如果是正常比例,那么人口:户口,通常是4:1到5:1,之所以实现了户口和人口增速接近,主要就是因为户口累进税,这项税收为地方创造了可持续性的财源,地方征收和核实户口的行动非常积极。 而实际粮食税收的增长则更为明显,建文四年的统计数据是30459823石,永乐六年的统计数据是41023379石,增长了足足三分之一!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跨越式的增长,原因很多,但简单来说主要是几个方面,第一个方面就是建文四年处于内战状态,整个北方的税收都是混乱;第二个方面则是华中和华南农业高产区里化肥的广泛使用,以及农书的推广,都在实际上促进了粮食产量的爆炸增长,对于江南等地的实际税收比率稍微调整,就能多收上来相当数量的粮食;第三个方面则是清田等相关工作的进行,基本杜绝了在粮食税收中的贪墨和各种损耗现象,做到了基本接近十足十的征收。 这几个方面的因素加起来,才造就了粮食税收的跨越式增长。 而在其他关键数据方面,建文四年征收的布帛是56744匹、丝绵269400斤、棉花绒14821斤,这些在永乐六年基本上都实现了正增长,棉花绒更是直接翻了好几倍。 不过在常规矿藏上,没有出现明显的增长,譬如建文四年征收了8354两银、2128斤铜、10753斤铅这些数据在永乐六年也没啥变化。 而钢铁产量不是税收指标,但依旧成为了新的统计指标。 洪武二十五年到洪武二十八年,在库存钢铁消耗殆尽的情况下,开炉三年全国共贮钢铁3743万余斤,每年平均1250万斤,其中绝大部分都是铁,而永乐六年大明的钢铁产量是2613万斤,换算成吨的话,是13065吨,其中钢产量大约为7000吨。 而在姜星火前世,英国在冶金业使用了蒸汽机后,1788年的钢产量是6830吨。 当然,拿大明的体量跟英国比钢产量不客观,但大明在1408年做到了英国1788年才做到的事情,同样也很说明问题。 毕竟要是跨时空对比的话,那现代随便一个钢铁厂的产量就吊打过去欧洲诸国不是? 至于其他专营商品的数据,茶在建文四年共征收了1659117斤,在永乐六年征收了3189006斤,差不多翻倍了主要是出口需求猛增,大明的茶叶在海外是热销品。 而盐引的发放,在建文四年是1290019引,永乐六年是2214013引,主要是因为两淮盐场从战乱状态恢复以及盐法改革的缘故。 而整体财政情况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建文四年,大明全国财政总收入折合粮食是3400万石,按1石米=0.2两白银的比例,这个总收入换算成白银则是680万两白银,里面有88%(约3000万石)是农业税,7%是盐课茶课,5%是商业税,商业税约为34万两,盐课茶课约为47.6万两(盐课正常应该收入250万两,当年因为产量占比过半的两淮盐场处于战争状态所以急剧减少了)。 永乐六年,大明全国财政收入折合粮食是10800万石,折合白银约为2160万两,其中包含了4100万石粮食的农业税,约合白银820万两;盐课则经历了盐法改革后,由洪武朝每年实缴250万两的被贪墨常态,恢复到了应缴的600万两(此时的茶课被计入了贸易收入,所以在这里不做重复计算);而商业税则从34万两蹿升到了740万两。 农业税:盐税:商税的比例,从建文四年的88:7:5,变成了永乐六年的38:28:34。 当初姜星火对夏原吉许下的远景,只用了六年时间,就已经实现了。 大明的财政收入从680万两,增长到了2160万两,并且还不是去日本挖银矿那种通货膨胀式收入增长,而且把农业税:盐税:商税的比例,基本上做到了接近1:1:1,这比之前靠天吃饭显然更加健康、稳定.因为盐税在这时候,本质上其实就是人头税,所以这个税收比例说穿了,其实就是土地:人口:贸易。 当这个比例接近的时候,整个农业社会就达到了相当稳定的状态,土地和人口这两项数据都很健康,同时也有不错的商业贸易。 而对于农业社会来说,其中任何一项占比过高其实都不是好事情。 譬如农业税占比过大,往往意味着国家财政主要依靠土地,典型例子就是明末,后果就不用说了,会陷入“加税-起义-再加税-更大规模起义”这种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最终盘子装不下了的情况。 而盐税占比过大,则说明人口过多,人口过多在不对外扩张的情况下,通常意味着人地矛盾的加剧。 至于商税占比过大,对于农业社会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意味着更多的人口从事商业,用于种田的人少了。 不过大明就不用担心这些问题了,而随着工业化与大航海的进程,贸易的比重增加,商税就会在财政收入中的比例增加,到了近代工业社会,就会代替之前农业税的位置,成为最大的收入来源,而盐税也会演变成其他税种总之,这个盘子固定下的比例怪圈现象,是可以通过做大盘子来破解的。 —————— 春风和煦,天空湛蓝如洗。 南京城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显出了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状态,新修的混凝土城墙与之前的砖石城墙形成了颇为诡异的共处状态。 下关码头那长长的栈道,在阳光下闪烁着古朴的光泽,仿佛见证了这座城市从“石头城”到“南京”的历史与荣耀。 刚刚下船的郑和仰望着蓝天下的飞檐翘角,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归属感。 这才是自己的国家啊! “三宝太监,国师已经在等您了。” 郑和坐着马车穿过繁华的街道,只见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商贩们叫卖声此起彼伏,明显比上次自己离开的时候繁华了很多。 街道两旁的店铺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从日本的手工扇子到南天竺的象牙饰品应有尽有,无不彰显着现在大明的国际地位.最让郑和瞩目的,是很多外国面孔的出现,既有剃着奇怪发型的日本人,也有皮肤黝黑的南洋人,甚至还有南天竺商人。 显然,随着他率领的远洋舰队打通航道,现在越来越多的外国商人,盯上了大明的商机。 按照市舶司的管理规定,外国商人是不允许进入大明的内陆和内河的,但朝贡使团除外,这个归鸿胪寺管。 所以,这些商人显然都是钻空子进来,走朝贡贸易这条线的。 大明并非不知道这是空子,只是故意为之。 毕竟,现在大明的整个外交策略虽然在转向,但固有的番邦朝贡体系,也不是那么好废弃的,或者说不应该彻底废弃,毕竟作为一个世界性的帝国,这套番邦朝贡体系,能够维持住现有的世界秩序。 绝大多数政策都是两面的,在大明国力弱小的时候,确实是相当于穷亲戚来要饭,给完饭你也不能指望人家帮你挨打,但在大明国力强大的时候,这就是亲朋满座,你坐在主位,让人见了就心生畏惧。 当然了,姜星火是一向不赞成打肿脸充胖子的。 伱给大明送礼,国师很高兴,但你想从大明身上薅羊毛,国师不喜欢。 所以以前那种送一反十就免了,现在礼部基本都是等比例回赠。 姜星火的这个逻辑其实没问题,因为使团来朝见,大明都已经提供全程吃住了,本来就是外交任务,这差事也不是让你来挣钱的,现在你送大明什么价值的东西,大明就送你等价值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大明这里也就只能卖回本,但你如果愿意跑远一点,那么还是有得赚的,但那就是你的事了.反正对于大明的体量而言,每年朝贡回赠的货物,完全可以算作出口抵税。 在海上颠簸了许久的郑和,感受着这份久违的喧嚣。 终于,他来到了姜星火等他的地方。 这是南京城核心区新建的证券交易所,建筑气势恢宏,高大的门楼上方悬挂着一块金边黑底的匾额,上面书写着“大明证券交易所”几个大字。 门前宽敞的广场上人来人往,可谓是车水马龙。 走进交易所,只见大厅内人头攒动,人们或高声议论,或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气氛。 巨大的木牌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股票和国债的信息,股票一栏上面的红绿数字不停被工作的小吏上下转动,仿佛是大明经济脉搏的跳动。 郑和驻足观看了片刻,发现他印象里有名的股份有限公司都有,比如大明西天竺股份有限公司、大明果品股份有限公司、南洋移民股份有限公司.而他不认识的就更多了,比如马尼拉矿业股份有限公司之类的,郑和问了一句才知道,这是朱高燧拿来在吕宋开金矿的公司。 实际上在姜星火前世,第一个可以上市交易的股份公司正是在1602年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上市的原因是当时海上贸易兴盛,商船走一趟却价格不菲,没有人能负担得起所有费用,于是公司就想了个发行股票来筹款的办法,因此荷兰陆续成立了阿姆斯特丹银行和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 股份有限公司是用来划清责权的,而股份本来是内部流通,现在很多股份有限公司都有了集资扩张的需求,自然就出现了股票交易所。 实际上,南京最早的股票交易,还是在秦淮河畔的茶楼.由于小道消息畅通,一群商人不仅在里面闲聊,而且还有人交易小公司的股票,一来二去,股票中介商人也出现了,其中就有人自制了股票交易手册,写了一些交易流程和防坑的注意事项,以及一些交易中的公司的业务说明和股票价格。 这样大家就不用多费口舌,高效又便利,大家也都照着做,由于没有法令规定,所以有的商人经常聚集的茶楼,甚至干脆干脆弄了个公布栏把所有交易信息整合在一起,也就是最原始的“股票挂牌交易”了。 在这种“股票挂牌交易”之初,由于买卖金额小,通常对对公司的股票价格没有太大影响,而随着规模的扩大,同一家公司的股票在不同的茶楼里进行交易,价格波动就很正常了,再加上很多机灵的市民的参与,股票价格的波动就愈发剧烈。 而一直在暗中观察的姜星火,见时机已经成熟,就不再放任其野蛮生长,而是与审法寺的金幼孜协商,颁布了《证券交易法》,并且由大明银行成立了这家“大明证券交易所”,目前证券交易所内,主要进行国债和股票两方面的业务。 国债方面,主要是国债的售卖与公证转卖,前者就是卖各种各样国债,包括战争债券、治河债券等等,而后者则是给买家和卖家的国债转卖进行公证,毕竟国债是不允许提前兑现的(如果允许提前兑现则无法完成大明恢复宝钞币值的目标),而人总有交易和变现的需求,放任民间自由转卖,不仅对交易双方来说没有保障,还有可能催生各种各样的违规操作,因此不如收点手续费,给国债的转卖进行公证盖章和登记.伪造印章没用,因为大明银行在国债到期之前会同步证券交易所的国债转卖登记的同步记录,兑现的时候进行二次核实。 股票方面,那就是进行股票买卖的服务,以及规范股票交易了,姜星火在书本上见识过太多早期的野蛮生长,而眼下的大明随着贸易的不断繁荣,金融市场可以说距离理论峰值的万分之一都不到,所以出现任何财富奇迹都是很正常的.但问题在于,机遇同时伴随着风险,人心的贪欲是无限大的,姜星火不可能看着破产的市民跳秦淮河,因此,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做好监管的工作。 姜星火就像是一个尽心尽力的游戏策划一样,在游戏进程的同时,努力地修补着各种各样的bug,并且打上各种补丁。 在三楼的房间里,郑和见到了姜星火。 在与姜星火的会面中,郑和详细叙述了他在海外的所见所闻,他描述了那些遥远的国度、奇异的风俗以及他与当地王公贵族打交道的过程。 姜星火听得入神,不时问几个问题,随后说道。 “在你回来前一个月,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皇帝巴耶济德就已经派全权使者前来南京,与大明正式建交了。” 郑和怔了下,反问道:“那他应该还不见得知道西方的事情,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是什么态度?” 姜星火当然知道郑和问的是什么,他答道:“没什么态度,现在巴耶济德自顾不暇,之前他征服的很多地方都叛乱了,有几个儿子也不愿意归还手中的权力。” 姜星火的态度显得很淡定:“对于东西方贸易的事情,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和拜占庭帝国固然有损失,但这些事情是避免不了的,而且贸易航线也不经过他们的地盘,除非巴耶济德把马穆鲁克王朝和白羊王朝给动了问题是,他有这个能力吗?” 郑和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巴耶济德就算再不乐意东西方贸易的利益被夺走,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本来就在安卡拉战役被帖木儿所重创,如今又四分五裂,可以说内忧外患比帖木儿汗国还严重,光是整顿起来,恐怕没个十年八年都费劲,更何况就算是整顿好,他也不见得真有能力把马穆鲁克王朝和白羊王朝怎么样。 既然他没这个能力,又不敢对大明不敬,大明有什么好顾虑他的呢?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稳固从南天竺到欧洲的航线,加强对海外基地的补给和军备,从而彻底掌握航线的控制权。 毕竟,想要开通苏伊士运河,以现在的工程水平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而且那地方又在马穆鲁克王朝手里,对于大明来说,还是走环非洲的u型航线更好,至少沿途战略要地都被大明抢先控制在手里了。 “帖木儿汗国现在打的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反而是姜星火问郑和的,因为最新的消息肯定是返航途中在帖木儿汗国的港口停靠的郑和获知的时间最早,而后续派出去的运粮船队这时候还没回到安南国和占城国呢,自然不可能把消息送到大明让姜星火知道。 “沙哈鲁后院起火,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起事了,回头平乱的时候被哈里勒反推了一波,但哈里勒军队和补给都不够,战线推不了太远,所以基本稳定住了。” “那就好。” 姜星火点点头,帖木儿的远征大军从回到汗国境内,就基本不受哈里勒控制了,属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状态,领主们都带着自己的军队回到了封地,所以哈里勒手中的兵力并不多。 “接下来加大力度援助吧,哈里勒现在还很弱小,最起码要让他顶住沙哈鲁的反扑,维持住帖木儿汗国现在分裂的局面。” “如果哈里勒要击败沙哈鲁了呢?” 听到这个问题,姜星火捏着茶杯的手悬在了半空中,笑了下:“那就让白羊王朝给沙哈鲁送援助,问就是沙漠里刨出刀枪了自己用不完。” “懂了。”郑和点了点头。 随着跟白羊王朝和马穆鲁克王朝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派驻了天使馆,两个在东西方新航路上至关重要的国家,其对帖木儿汗国那复杂的态度,也被大明察觉了出来。 无论是大明,还是马穆鲁克王朝和白羊王朝,一个半死不活始终处于内战状态的帖木儿汗国,才是好邻居。 除了肉眼可见的经济情况变化,姜星火还向郑和介绍了大明在其他方面的新变化。 包括第一台矿区抽水蒸汽机的投产这个大明在采矿和冶金上的重大发展,还包括其他型号蒸汽机和机床的研制扔了这么多钱去搞研发,总算是没打水漂,只是时间慢了点而已。 不过解决了“有无”,后面的事情就都好说了。 再有就是随着点对点商道网络的逐渐铺开,现在南北直隶都形成了巨大的商贸网络,而且是直接通往港口的那种,对于内陆贸易的提升,不可谓不重大,而随着这些商贸网络的建立,成体系的付费邮局也建立了起来,人们输送物品和信息,变得更加便捷。 除此以外,还有随着商业的发展,各种各样的思潮,也逐渐在市井间产生,而经济地基的改变,也致使理学卫道士们不再拥有站在道德高地指指点点的地位,而是被拉下来一起辩论新的事物和风气是否符合合理。 年轻一辈的学者也逐渐开始掌握更多的话语权,譬如曹端,他提出的哲学逻辑学,就非常受到士林的追捧新心学的发展速度如燎原野火一般,实学也在浙江和江南、江西,渐渐成为蔚然显学。 姜星火还特别提到了证券交易所的设立对于大明经济的重要性,它不仅为商人提供了一个公平交易的平台,还促进了资金的流动和公司的发展,当然,也蕴含了相当的风险。 郑和静静地听着姜星火的讲述,心里还是很自豪的,因为他的航海事业不仅为大明带来了财富,更重要的是通过探索和维系航路,给大明的经济注入了新的活力,这种开创性的作用,是别人比不了的。 “现在朝中的局势怎么样?” 郑和很清楚地观察到了姜星火眉宇间的隐忧,但姜星火却回答的很淡然:“有些小波折,总体还是好的。” 其实正如朱高炽所预想的那样,朱高煦被立为储君,对于朱高煦和姜星火来说,其实眼下并不是什么利好。 朱高炽被封为齐王,却并没有离开南京前往山东就藩,而被封为宋王的朱高燧,反而去就藩了,只不过就藩的目的地却是另一个宋地——吕宋。 吕宋群岛上的形式很复杂,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好地方,粮食产量高还有金矿,朱高燧带着他的三护卫以马尼拉为基地,开始逐渐开疆扩土。 而为了配合对外扩张,现在也有在大明待不下去的人,通过南洋移民股份有限公司移民到南洋各地,这些目的地中以吕宋为主.这里面也包含了朱高燧开的马尼拉矿业股份有限公司,能够一夜暴富的淘金潮谁不动心呢? 这还真不是编出来用来宣传的,而是真的有不止一个人捡到了狗头金。 当然了,捡到不等于最后拥有,最后拥有也不等于就能一夜暴富就是了,在蛮荒之地,基本遵循的就是丛林法则。 不过不管怎么说,朱棣还是很疼爱这个默默给他皇位拼了好多年命的儿子的,不仅给了朱高燧满编的三护卫,而且还提供了相当多的火器和弹药,以及一大笔去吕宋的“安家费”,至于后勤补给之类的,这些都是通过马尼拉商人可以解决的问题。 但对朱高煦,就不是这样了。 从朱高煦监国开始,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随着一件件琐碎的小事叠加起来,朱棣对他的要求就越来越高,而且非常严苛。 而徐皇后病逝以后,朱棣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朱棣的转变,就像是失去了马皇后的朱元璋一样,变得冷漠且残忍,充满了猜忌。 客观的来说,朱棣人到中年,而且已经登上了皇位,子女都开始与他疏远,唯一的伴侣也失去了,这位马上天子人生的目标似乎已经不多了。 建立能够超越所有帝王的伟大功业,以及牢牢地把持住皇权平衡好各个势力,成为了朱棣要做的事情。 除了朱能和丘福,朱棣不再如以往那样信任他的老兄弟们,因为朱棣很清楚,自己在老兄弟们的眼里,或许已经不是唯一可以披上黄袍的人了. 而朱棣唯一的温情,转移到了皇长孙朱瞻基身上。 朱棣现在看老大烦,看老二也烦,乖巧懂事的朱瞻基,给朱棣提供了别人无可替代的情绪价值,而随着年岁渐长和父亲的嘱托,朱瞻基不再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帮助父亲重新夺得太子之位,而是专心于跟皇爷爷变得更加形影不离。 朱瞻基已经很清楚,自己在皇爷爷心中不可替代的作用,也清楚只要自己存在在皇爷爷的身边,那么其实他们一家就是绝对安全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子的废立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实也是如此,姜星火是国师,也是太子师,东宫既然册立,那么他被理所应当地在一连串头衔里,加上了“太子太师”这个头衔。 嗯,姜星火的贯口现在更难读了。 特进光禄大夫、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文臣、上柱国、太子太师、国师姜星火。 不过不管是太子太师,还是从特进荣禄大夫变成了特进光禄大夫,这些头衔的实际作用其实都不大,最有影响的,是朱高炽的势力在逐渐增长,而姜星火几乎没什么进展。 这些年,除了重新出山的袁珙出任了太常寺卿,而宋礼因为治理黄河有功,被升任为工部尚书代替黄福以外,基本上中高层晋升的都是朱高炽一系的官员。 在朝廷的逐渐新老交替进行的换血里,受益最大的反而是没有得到太子之位的朱高炽,这显然是皇帝的某种“补偿”,甚至齐王朱高炽,现在还在领导着内阁。 如果换到朱棣的视角,这显然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毕竟姜星火一系,已经有了礼部尚书卓敬、户部尚书夏原吉、工部尚书宋礼、太常寺卿袁珙、鸿胪寺卿解缙、光禄寺卿黄子威,再加上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两位国公,不可谓不实力强大,因此强大到了这个阶段,被限制也就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而为了庙堂不起太大的波澜,朱棣并没有动这些高级官员,而是在侍郎及以下的官员任用中进行了干预,在持续削弱保守派的同时,加强变法派中朱高炽的力量用以制衡。 朱棣并不害怕朱高炽的力量强大到足以威胁他的皇位,因为在朱棣的认知里,想要改朝换代,只有捏着刀把子的人才能做到,而朱高炽在庙堂中的力量无论如何强大,都无法做到这一点.真正能做到的,是太子朱高煦。 故此,限制和敲打朱高煦,也就成了必然之事。 洪武初期老朱颁布了《皇太子仪制》,明确规定了东宫的地位和职责,除詹事府外,还有左、右春坊,司经局等部门辅佐太子,而这些部门的官员,说是“动辄得咎”都是轻的,时不时就得进诏狱几个,里里外外打的不都是太子的脸? 再加上朱棣一如既往的脾性,时不时对朱高煦劈头盖脸的臭骂,这才多久的时间,朱高煦有的时候就忍不了了。 而最气人的是,在朱高煦告诉自己要冷静的时候,朱棣就会以己度人,阴阳怪气的问他“你现在这么能忍,是不是想着当年你爹我是怎么忍下来好起兵的?”,然后通常都是不欢而散。 太子和皇帝作为博弈的双方,只要不是朱标和老朱那种,基本上都是这个状态,倒也不奇怪,但朱高煦被敲打的多了,难免也会烦躁,他又不是好脾气的人,能忍三次四次都是看在太子之位的面子上了。 所以,朱高煦没少跟姜星火抱怨。 姜星火当然清楚,经常受气就是朱高炽寿命偏短的一部分原因,但这时候有什么办法?大吵一架还是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前者除了让父子关系愈加出现裂痕外,没有任何意义,而后者,至少以朱高煦目前对军队的掌控力度,是根本不可能的。 不过倒也不是无解,姜星火给出的办法,就是让朱高煦出去打仗,自己继续养望。 庙堂看的是一时的势力强弱,也看谁能掌握未来的文脉。 如今的儒学,理学、心学、实学,已经出现了三足鼎立的状况,即便没有南宋时期那般争鸣,也不遑多让,所以作为事功之学的代表性人物,姜星火门徒并不少,这些人会不断通过科举、国子监、大明行政学校等门路进入到仕途之中,而姜星火本身也可以称得上“时可我待”,哪怕一时被打压,时间也是站在他这边的。 更何况,除了儒学,现在从国子监到地方,科学的风潮也在流行,年轻的学子们充满了革新与探索精神,这同样是姜星火的基本盘。 所以,哪怕是现在朱棣作为裁判下场干预侍郎以下中高层官员的晋升,也不可能干预如过江之鲤一般底层官员的入仕,只要耐得下性子,作为在学术界地位已经快追平北宋五子,进入“诸子”境的姜星火来说,这庙堂早晚是其徒子徒孙的。 而让朱高煦出去打仗,那就更好理解了。 ——眼不见心不烦。 就像是那些孩子放假回来头两天热络,再过几天就该嫌弃的父母一样,如果孩子离开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忽视那些曾经觉得非常膈应的鸡毛蒜皮的矛盾,期盼着孩子回来。 朱棣也是人,是人就会有这种情绪,更何况是空巢老人呢?朱瞻基就算是再乖巧懂事,也不能完全代替儿子的作用,毕竟朱高煦在朱棣眼里,其实就是“世界上另一个我”。 当然了,如果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出现在生活里,绝大多数人都会讨厌这个自己就是了。 尤其是朱棣和朱高煦都是标准的武人,暴躁、骄横和残忍的性格因子都是一个dna模子里刻出来的。 事实上,在永乐五年年末,大明开始进一步在更深程度推行变法的同时,也开始了为推迟的跨海征日作战进行了全面的战争准备。 跨海征日的主力是在山东已经训练了两栖登陆等科目足有四五年之久的十万备倭军,这些备倭军基本上都是由南军整编而来的,普遍水性娴熟且惯于丘陵平原作战。 过去蒙古人的经验有不好的一方面,譬如在秋天渡海但也有好的一方面,面对日本人,虽然日本贵族很热爱骑射,但其实骑兵不是好的选择,相反,火器与步兵的结合反而更能在日本列岛的地形中大展拳脚。 而登陆的物资更是做好了充足的储备,像是蒙古人那样把人送上去没有后续支援和补给,让日本人从滩头阵地赶下海的事情,是绝不会发生的。 再加上,随着证券交易所的建立及各公司的商业发展,宝钞的需求数量也急剧攀升。 这就导致了姜星火之前通过发行国债和纳钞中盐和减少新增铜钱等办法,实际币值已经开始回归纸面币值的宝钞,再次升值了。 如此一来,宝钞的实际流通币值,已经达到了纸面币值的将近一半,货币改革的基础,也就具备了。 【换钞】这个在模拟元朝游戏里极为危险且诱人的操作,放到现在的大明,一个不慎,同样充满了玩脱的风险。 但偏偏大明如今已经初步打通了东西方航路,无论是接下来注定会飙升的贸易量,还是以后探索新大陆发现南美银矿乃至最终完成全球航行,都注定了大明必须要尽快建立起一套以白银为核心的双轨货币制度,尽快完成对没有任何锚定物的旧有宝钞制度的改革。 只有大明自己先建立能够玩得转的货币体系,才能结合全球贸易,把世界上的所有国家都整合进来,从而建立货币霸权。 而想要给宝钞找锚定物,就需要大量的白银,大明又恰好是白银匮乏的国家,日本又恰好有大量未开采的白银。 你说巧了嘛这不是? 因此,历史的进程已经走到了这里,如今的永乐六年,对日本动手已经是迫在眉睫之事了。 毕竟为了跨海征日,大明已经做了太多的准备工作。 不仅专门编练了十万人规模的备倭军,而且储备了足够长期消耗的粮食弹药,并且通过过去几年与日本贸易,基本摸清楚了日本国内各种情况与势力分布,再加上各种情报人员的努力,地形、水文等情况,也算是八九不离十。 而对于风暴的观察,在济州岛、对马岛等岛屿上的钦天监官员,也基本上摸清楚了规律,只要避开风暴高发的秋季,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差池。 庙算准备充足到了这个地步,不打这一仗,都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五章 证券 随着郑和下西洋的全面成功,目前所有“已知世界”范围内的文明和国家已经完成了沟通,而环绕非洲的航路固然难走,但这也未尝不是大明的目的。 作为开拓者,大明的舰队已经在沿岸的要地进行了布置,很快,这些航线上的咽喉之地,就会被后续源源不断地船队建设成类似马尼拉、新港的海外基地。 而现在的欧洲人,在汉萨同盟的海军力量被摧毁后,其他欧洲国家已经没有太大规模的海军,自然也就无法进行探索,相当于大明画完跑道、定下规则后,这群选手还没起跑呢。 毫无疑问,这就是领先于时代的重要作用,这也是姜星火来到这个时代的意义。 ——郑和下西洋,本就应该成为华夏大航海时代的先驱! 而随着各种贸易契约的签订,大量的大明货物,也开始沿着这条新航路走向帖木儿汗国、白羊王朝、马穆鲁克王朝、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拜占庭帝国以及西方诸国的市场。 不过跟茶叶、丝绸、瓷器等货物在消费能力强大的这些中西亚及中东诸国的热销情况不同,大明的商人们发现,此时的欧洲,只有上流社会能够负担得起这些来自东方的高级奢侈品的消费,而普通民众,则更热衷于棉纺织品。 根据已经签订的贸易契约,各国从大明商人们手里获得的棉纺织品,会在朴茨茅斯、吕贝克等地通过汉萨同盟组织的大型拍卖会的方式进行分销。 而按照西天竺公司的粗略统计,这些棉纺织品被欧洲各地的商人大量买进以后,会在汉萨同盟的分销渠道下,逐渐向中欧、东欧和南欧进行销售,有的是直接卖棉布,有的则是经过裁缝购买和手工缝制后,制成当地比较流传统的衣物种类再进行二次销售,男人有棉布衬衫、围巾、袖口、手绢,女人有头巾、睡衣、兜帽、袖套围裙、外衣、衬裙等等。 虽然在东西方贸易开展的之初,欧洲的棉纺织品的消费量还不算高,甚至只有安南人的一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棉纺织品在欧洲的消费量开始逐渐走高。 原因都很简单,第一个原因是无论是水洗还是日晒,都不怎么会褪色,这对于欧洲的普通百姓来说,是非常友好的贵族们的丝绸和皮毛礼服都是只穿一次,可他们买一件衣服,要穿很久。 第二个原因则是这些来自大明的棉纺织品已经染出了很多色彩,看起来很好看。 是的,这是对于欧洲的普通百姓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相比于南天竺的妇女通常可以用五颜六色的衣服和纱裙来打扮自己不同,处于中世纪末期的欧洲,普通百姓是基本不能穿到这些色彩鲜艳的衣服的。 后世的经济学家如此记载道:“在大明的舰队抵达欧洲以前,装束及外表上的差别,通常被意味着在欧洲社会不同的社会等级,正如水晶鞋的童话中所寄托的寓意那样,许许多多的欧洲女人认为,像是贵妇们之间也在流行印花棉布一样,印花棉布既有丝绸的图案和视觉效果,又具备能够被更广泛的社会阶层接受的价格,从而使得曾经属于精英阶层的昂贵丝绸的消费时尚,开始向整个社会传播之前靠刺绣或者精心织布才能形成的图案,现在能够通过印染无穷无尽地进行复制,而只要能穿上这种轻巧且色彩鲜艳的棉布衣裳,她们就不再是底层社会的普通女人,这种源自于内心需求的强大动力,让渴望从封闭与保守中解脱出来的消费者对大明的棉纺织品趋之若鹜。” 不过大明物美价廉的棉纺织品在欧洲的大量倾销,显然也不是没有阻力的。 如果说财大气粗的帖木儿汗国认为跟大明的贸易基本上是双赢,那么对于始终处于贸易逆差状态下的欧洲,则有很多保守者认为这是对欧洲社会在道德和经济上的双重摧毁从道德上,罗马教皇格列高利十二世就公开呼吁,这些来自东方的奢侈品腐化了欧洲社会的道德,因为当欧洲社会把毛料和丝绸用以符号标记社会等级的时候,印花棉布却导致了整个社会的无序与混乱。 ——随后在郑和舰队两年后再次来到欧洲的时候,就帮罗马人重新换了一位教皇。 什么时候大明的事情轮到教皇来指手画脚了? 而这时候欧洲正好有两位教皇,分别是位于罗马的高利十二世和位于阿维尼翁的本尼迪克十三世,明军登陆亚平宁半岛,在已经有二百多年历史的比萨斜塔下,罗马和阿维尼翁两教廷的枢机主教屈服于明军的压力,召开了包括有枢机主教、主教、修道院长、神学家以及欧洲各国君主代表共五百余人参加的“教皇换届会议”,同时废黜了格列高利十二世和本尼迪克十三世,选了亚历山大五世成为新教皇。 亚历山大五世在明确知道自己确实没有几个师的现实后,乖乖地给开始给信徒们重新解读圣经了。 而随着大明与欧洲的贸易持续进行,在贸易逆差上的加剧,迫使欧洲被棉布冲破产的毛料和麻料制造商和牧羊人、蓄麻人们开始了行动,声势浩大的抗议棉布运动开始了,许多欧洲人都认为从大明进口的棉布不仅让数以十万计的相关产业人员失业,而且造成了严重的财富流失在同样是引进产品的报纸上,不同意见的人相互对喷,短论、讽刺作品和报刊文章亦是如此。 由于法国此前一直矛盾重重,不仅奥尔良派和勃艮第派争斗不休,而且市民频繁暴动,二十年前的铅锤党暴动就差点把巴黎夷为平地,而此次抗议棉布运动更是声势浩大到整个法国的中西部都卷了进来,患有精神病的法王查理六世为了平息法国各阶层矛盾,最终,决定禁止进口和销售所有大明棉布,同样禁止裁缝和装饰工使用这些布料缝制衣服和装饰品,并要求法国所有进口的大明商品都要加上特殊的铅封。 禁令一下,数十万人涌上巴黎街头,兴高采烈地庆祝这喜悦的日子,为他们破产的生意重现生机而全体一致地向国王致谢。 此后 第一年,意大利、西班牙的商人熟练地掌握了铅封的伪造技巧。 第二年,明军火烧卢浮宫,法王查理六世被送上了断头台当众处决,以儆效尤。 第三年,在大明的帮助下,欧洲重新恢复了歌舞升平。 —————— 当时间线回到郑和船队第一次抵达欧洲并归来的时候。 永乐六年,经历了六年的变法,大明的国力对比建文四年朱棣刚刚夺取皇位的时候,已经明显上了一个台阶。 从各项关键数据来看。 和平的到来与人均粮食产量的提高,促进了人口的极大增长,新的婴儿潮来临了.再加上之前战乱导致的人口隐匿情况开始消失,逃亡的人口逐渐回归故土,使得在永乐六年的人口统计中,整个大明的人口由56301026人,上升到了60608532人,增加了约7%左右的人口。 得益于户口累进税的执行,规模过大的宗族和士绅被迫进行分家,所以整个大明的户口从10626779户,上升到了11537928户,增加了8%左右的户口。 当然了,如果是正常比例,那么人口:户口,通常是4:1到5:1,之所以实现了户口和人口增速接近,主要就是因为户口累进税,这项税收为地方创造了可持续性的财源,地方征收和核实户口的行动非常积极。 而实际粮食税收的增长则更为明显,建文四年的统计数据是30459823石,永乐六年的统计数据是41023379石,增长了足足三分之一!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跨越式的增长,原因很多,但简单来说主要是几个方面,第一个方面就是建文四年处于内战状态,整个北方的税收都是混乱;第二个方面则是华中和华南农业高产区里化肥的广泛使用,以及农书的推广,都在实际上促进了粮食产量的爆炸增长,对于江南等地的实际税收比率稍微调整,就能多收上来相当数量的粮食;第三个方面则是清田等相关工作的进行,基本杜绝了在粮食税收中的贪墨和各种损耗现象,做到了基本接近十足十的征收。 这几个方面的因素加起来,才造就了粮食税收的跨越式增长。 而在其他关键数据方面,建文四年征收的布帛是56744匹、丝绵269400斤、棉花绒14821斤,这些在永乐六年基本上都实现了正增长,棉花绒更是直接翻了好几倍。 不过在常规矿藏上,没有出现明显的增长,譬如建文四年征收了8354两银、2128斤铜、10753斤铅这些数据在永乐六年也没啥变化。 而钢铁产量不是税收指标,但依旧成为了新的统计指标。 洪武二十五年到洪武二十八年,在库存钢铁消耗殆尽的情况下,开炉三年全国共贮钢铁3743万余斤,每年平均1250万斤,其中绝大部分都是铁,而永乐六年大明的钢铁产量是2613万斤,换算成吨的话,是13065吨,其中钢产量大约为7000吨。 而在姜星火前世,英国在冶金业使用了蒸汽机后,1788年的钢产量是6830吨。 当然,拿大明的体量跟英国比钢产量不客观,但大明在1408年做到了英国1788年才做到的事情,同样也很说明问题。 毕竟要是跨时空对比的话,那现代随便一个钢铁厂的产量就吊打过去欧洲诸国不是? 至于其他专营商品的数据,茶在建文四年共征收了1659117斤,在永乐六年征收了3189006斤,差不多翻倍了主要是出口需求猛增,大明的茶叶在海外是热销品。 而盐引的发放,在建文四年是1290019引,永乐六年是2214013引,主要是因为两淮盐场从战乱状态恢复以及盐法改革的缘故。 而整体财政情况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建文四年,大明全国财政总收入折合粮食是3400万石,按1石米=0.2两白银的比例,这个总收入换算成白银则是680万两白银,里面有88%(约3000万石)是农业税,7%是盐课茶课,5%是商业税,商业税约为34万两,盐课茶课约为47.6万两(盐课正常应该收入250万两,当年因为产量占比过半的两淮盐场处于战争状态所以急剧减少了)。 永乐六年,大明全国财政收入折合粮食是10800万石,折合白银约为2160万两,其中包含了4100万石粮食的农业税,约合白银820万两;盐课则经历了盐法改革后,由洪武朝每年实缴250万两的被贪墨常态,恢复到了应缴的600万两(此时的茶课被计入了贸易收入,所以在这里不做重复计算);而商业税则从34万两蹿升到了740万两。 农业税:盐税:商税的比例,从建文四年的88:7:5,变成了永乐六年的38:28:34。 当初姜星火对夏原吉许下的远景,只用了六年时间,就已经实现了。 大明的财政收入从680万两,增长到了2160万两,并且还不是去日本挖银矿那种通货膨胀式收入增长,而且把农业税:盐税:商税的比例,基本上做到了接近1:1:1,这比之前靠天吃饭显然更加健康、稳定.因为盐税在这时候,本质上其实就是人头税,所以这个税收比例说穿了,其实就是土地:人口:贸易。 当这个比例接近的时候,整个农业社会就达到了相当稳定的状态,土地和人口这两项数据都很健康,同时也有不错的商业贸易。 而对于农业社会来说,其中任何一项占比过高其实都不是好事情。 譬如农业税占比过大,往往意味着国家财政主要依靠土地,典型例子就是明末,后果就不用说了,会陷入“加税-起义-再加税-更大规模起义”这种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最终盘子装不下了的情况。 而盐税占比过大,则说明人口过多,人口过多在不对外扩张的情况下,通常意味着人地矛盾的加剧。 至于商税占比过大,对于农业社会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意味着更多的人口从事商业,用于种田的人少了。 不过大明就不用担心这些问题了,而随着工业化与大航海的进程,贸易的比重增加,商税就会在财政收入中的比例增加,到了近代工业社会,就会代替之前农业税的位置,成为最大的收入来源,而盐税也会演变成其他税种总之,这个盘子固定下的比例怪圈现象,是可以通过做大盘子来破解的。 —————— 春风和煦,天空湛蓝如洗。 南京城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显出了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状态,新修的混凝土城墙与之前的砖石城墙形成了颇为诡异的共处状态。 下关码头那长长的栈道,在阳光下闪烁着古朴的光泽,仿佛见证了这座城市从“石头城”到“南京”的历史与荣耀。 刚刚下船的郑和仰望着蓝天下的飞檐翘角,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归属感。 这才是自己的国家啊! “三宝太监,国师已经在等您了。” 郑和坐着马车穿过繁华的街道,只见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商贩们叫卖声此起彼伏,明显比上次自己离开的时候繁华了很多。 街道两旁的店铺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从日本的手工扇子到南天竺的象牙饰品应有尽有,无不彰显着现在大明的国际地位.最让郑和瞩目的,是很多外国面孔的出现,既有剃着奇怪发型的日本人,也有皮肤黝黑的南洋人,甚至还有南天竺商人。 显然,随着他率领的远洋舰队打通航道,现在越来越多的外国商人,盯上了大明的商机。 按照市舶司的管理规定,外国商人是不允许进入大明的内陆和内河的,但朝贡使团除外,这个归鸿胪寺管。 所以,这些商人显然都是钻空子进来,走朝贡贸易这条线的。 大明并非不知道这是空子,只是故意为之。 毕竟,现在大明的整个外交策略虽然在转向,但固有的番邦朝贡体系,也不是那么好废弃的,或者说不应该彻底废弃,毕竟作为一个世界性的帝国,这套番邦朝贡体系,能够维持住现有的世界秩序。 绝大多数政策都是两面的,在大明国力弱小的时候,确实是相当于穷亲戚来要饭,给完饭你也不能指望人家帮你挨打,但在大明国力强大的时候,这就是亲朋满座,你坐在主位,让人见了就心生畏惧。 当然了,姜星火是一向不赞成打肿脸充胖子的。 伱给大明送礼,国师很高兴,但你想从大明身上薅羊毛,国师不喜欢。 所以以前那种送一反十就免了,现在礼部基本都是等比例回赠。 姜星火的这个逻辑其实没问题,因为使团来朝见,大明都已经提供全程吃住了,本来就是外交任务,这差事也不是让你来挣钱的,现在你送大明什么价值的东西,大明就送你等价值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大明这里也就只能卖回本,但你如果愿意跑远一点,那么还是有得赚的,但那就是你的事了.反正对于大明的体量而言,每年朝贡回赠的货物,完全可以算作出口抵税。 在海上颠簸了许久的郑和,感受着这份久违的喧嚣。 终于,他来到了姜星火等他的地方。 这是南京城核心区新建的证券交易所,建筑气势恢宏,高大的门楼上方悬挂着一块金边黑底的匾额,上面书写着“大明证券交易所”几个大字。 门前宽敞的广场上人来人往,可谓是车水马龙。 走进交易所,只见大厅内人头攒动,人们或高声议论,或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气氛。 巨大的木牌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股票和国债的信息,股票一栏上面的红绿数字不停被工作的小吏上下转动,仿佛是大明经济脉搏的跳动。 郑和驻足观看了片刻,发现他印象里有名的股份有限公司都有,比如大明西天竺股份有限公司、大明果品股份有限公司、南洋移民股份有限公司.而他不认识的就更多了,比如马尼拉矿业股份有限公司之类的,郑和问了一句才知道,这是朱高燧拿来在吕宋开金矿的公司。 实际上在姜星火前世,第一个可以上市交易的股份公司正是在1602年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上市的原因是当时海上贸易兴盛,商船走一趟却价格不菲,没有人能负担得起所有费用,于是公司就想了个发行股票来筹款的办法,因此荷兰陆续成立了阿姆斯特丹银行和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 股份有限公司是用来划清责权的,而股份本来是内部流通,现在很多股份有限公司都有了集资扩张的需求,自然就出现了股票交易所。 实际上,南京最早的股票交易,还是在秦淮河畔的茶楼.由于小道消息畅通,一群商人不仅在里面闲聊,而且还有人交易小公司的股票,一来二去,股票中介商人也出现了,其中就有人自制了股票交易手册,写了一些交易流程和防坑的注意事项,以及一些交易中的公司的业务说明和股票价格。 这样大家就不用多费口舌,高效又便利,大家也都照着做,由于没有法令规定,所以有的商人经常聚集的茶楼,甚至干脆干脆弄了个公布栏把所有交易信息整合在一起,也就是最原始的“股票挂牌交易”了。 在这种“股票挂牌交易”之初,由于买卖金额小,通常对对公司的股票价格没有太大影响,而随着规模的扩大,同一家公司的股票在不同的茶楼里进行交易,价格波动就很正常了,再加上很多机灵的市民的参与,股票价格的波动就愈发剧烈。 而一直在暗中观察的姜星火,见时机已经成熟,就不再放任其野蛮生长,而是与审法寺的金幼孜协商,颁布了《证券交易法》,并且由大明银行成立了这家“大明证券交易所”,目前证券交易所内,主要进行国债和股票两方面的业务。 国债方面,主要是国债的售卖与公证转卖,前者就是卖各种各样国债,包括战争债券、治河债券等等,而后者则是给买家和卖家的国债转卖进行公证,毕竟国债是不允许提前兑现的(如果允许提前兑现则无法完成大明恢复宝钞币值的目标),而人总有交易和变现的需求,放任民间自由转卖,不仅对交易双方来说没有保障,还有可能催生各种各样的违规操作,因此不如收点手续费,给国债的转卖进行公证盖章和登记.伪造印章没用,因为大明银行在国债到期之前会同步证券交易所的国债转卖登记的同步记录,兑现的时候进行二次核实。 股票方面,那就是进行股票买卖的服务,以及规范股票交易了,姜星火在书本上见识过太多早期的野蛮生长,而眼下的大明随着贸易的不断繁荣,金融市场可以说距离理论峰值的万分之一都不到,所以出现任何财富奇迹都是很正常的.但问题在于,机遇同时伴随着风险,人心的贪欲是无限大的,姜星火不可能看着破产的市民跳秦淮河,因此,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做好监管的工作。 姜星火就像是一个尽心尽力的游戏策划一样,在游戏进程的同时,努力地修补着各种各样的bug,并且打上各种补丁。 在三楼的房间里,郑和见到了姜星火。 在与姜星火的会面中,郑和详细叙述了他在海外的所见所闻,他描述了那些遥远的国度、奇异的风俗以及他与当地王公贵族打交道的过程。 姜星火听得入神,不时问几个问题,随后说道。 “在你回来前一个月,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皇帝巴耶济德就已经派全权使者前来南京,与大明正式建交了。” 郑和怔了下,反问道:“那他应该还不见得知道西方的事情,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是什么态度?” 姜星火当然知道郑和问的是什么,他答道:“没什么态度,现在巴耶济德自顾不暇,之前他征服的很多地方都叛乱了,有几个儿子也不愿意归还手中的权力。” 姜星火的态度显得很淡定:“对于东西方贸易的事情,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和拜占庭帝国固然有损失,但这些事情是避免不了的,而且贸易航线也不经过他们的地盘,除非巴耶济德把马穆鲁克王朝和白羊王朝给动了问题是,他有这个能力吗?” 郑和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巴耶济德就算再不乐意东西方贸易的利益被夺走,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本来就在安卡拉战役被帖木儿所重创,如今又四分五裂,可以说内忧外患比帖木儿汗国还严重,光是整顿起来,恐怕没个十年八年都费劲,更何况就算是整顿好,他也不见得真有能力把马穆鲁克王朝和白羊王朝怎么样。 既然他没这个能力,又不敢对大明不敬,大明有什么好顾虑他的呢?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稳固从南天竺到欧洲的航线,加强对海外基地的补给和军备,从而彻底掌握航线的控制权。 毕竟,想要开通苏伊士运河,以现在的工程水平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而且那地方又在马穆鲁克王朝手里,对于大明来说,还是走环非洲的u型航线更好,至少沿途战略要地都被大明抢先控制在手里了。 “帖木儿汗国现在打的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反而是姜星火问郑和的,因为最新的消息肯定是返航途中在帖木儿汗国的港口停靠的郑和获知的时间最早,而后续派出去的运粮船队这时候还没回到安南国和占城国呢,自然不可能把消息送到大明让姜星火知道。 “沙哈鲁后院起火,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起事了,回头平乱的时候被哈里勒反推了一波,但哈里勒军队和补给都不够,战线推不了太远,所以基本稳定住了。” “那就好。” 姜星火点点头,帖木儿的远征大军从回到汗国境内,就基本不受哈里勒控制了,属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状态,领主们都带着自己的军队回到了封地,所以哈里勒手中的兵力并不多。 “接下来加大力度援助吧,哈里勒现在还很弱小,最起码要让他顶住沙哈鲁的反扑,维持住帖木儿汗国现在分裂的局面。” “如果哈里勒要击败沙哈鲁了呢?” 听到这个问题,姜星火捏着茶杯的手悬在了半空中,笑了下:“那就让白羊王朝给沙哈鲁送援助,问就是沙漠里刨出刀枪了自己用不完。” “懂了。”郑和点了点头。 随着跟白羊王朝和马穆鲁克王朝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派驻了天使馆,两个在东西方新航路上至关重要的国家,其对帖木儿汗国那复杂的态度,也被大明察觉了出来。 无论是大明,还是马穆鲁克王朝和白羊王朝,一个半死不活始终处于内战状态的帖木儿汗国,才是好邻居。 除了肉眼可见的经济情况变化,姜星火还向郑和介绍了大明在其他方面的新变化。 包括第一台矿区抽水蒸汽机的投产这个大明在采矿和冶金上的重大发展,还包括其他型号蒸汽机和机床的研制扔了这么多钱去搞研发,总算是没打水漂,只是时间慢了点而已。 不过解决了“有无”,后面的事情就都好说了。 再有就是随着点对点商道网络的逐渐铺开,现在南北直隶都形成了巨大的商贸网络,而且是直接通往港口的那种,对于内陆贸易的提升,不可谓不重大,而随着这些商贸网络的建立,成体系的付费邮局也建立了起来,人们输送物品和信息,变得更加便捷。 除此以外,还有随着商业的发展,各种各样的思潮,也逐渐在市井间产生,而经济地基的改变,也致使理学卫道士们不再拥有站在道德高地指指点点的地位,而是被拉下来一起辩论新的事物和风气是否符合合理。 年轻一辈的学者也逐渐开始掌握更多的话语权,譬如曹端,他提出的哲学逻辑学,就非常受到士林的追捧新心学的发展速度如燎原野火一般,实学也在浙江和江南、江西,渐渐成为蔚然显学。 姜星火还特别提到了证券交易所的设立对于大明经济的重要性,它不仅为商人提供了一个公平交易的平台,还促进了资金的流动和公司的发展,当然,也蕴含了相当的风险。 郑和静静地听着姜星火的讲述,心里还是很自豪的,因为他的航海事业不仅为大明带来了财富,更重要的是通过探索和维系航路,给大明的经济注入了新的活力,这种开创性的作用,是别人比不了的。 “现在朝中的局势怎么样?” 郑和很清楚地观察到了姜星火眉宇间的隐忧,但姜星火却回答的很淡然:“有些小波折,总体还是好的。” 其实正如朱高炽所预想的那样,朱高煦被立为储君,对于朱高煦和姜星火来说,其实眼下并不是什么利好。 朱高炽被封为齐王,却并没有离开南京前往山东就藩,而被封为宋王的朱高燧,反而去就藩了,只不过就藩的目的地却是另一个宋地——吕宋。 吕宋群岛上的形式很复杂,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好地方,粮食产量高还有金矿,朱高燧带着他的三护卫以马尼拉为基地,开始逐渐开疆扩土。 而为了配合对外扩张,现在也有在大明待不下去的人,通过南洋移民股份有限公司移民到南洋各地,这些目的地中以吕宋为主.这里面也包含了朱高燧开的马尼拉矿业股份有限公司,能够一夜暴富的淘金潮谁不动心呢? 这还真不是编出来用来宣传的,而是真的有不止一个人捡到了狗头金。 当然了,捡到不等于最后拥有,最后拥有也不等于就能一夜暴富就是了,在蛮荒之地,基本遵循的就是丛林法则。 不过不管怎么说,朱棣还是很疼爱这个默默给他皇位拼了好多年命的儿子的,不仅给了朱高燧满编的三护卫,而且还提供了相当多的火器和弹药,以及一大笔去吕宋的“安家费”,至于后勤补给之类的,这些都是通过马尼拉商人可以解决的问题。 但对朱高煦,就不是这样了。 从朱高煦监国开始,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随着一件件琐碎的小事叠加起来,朱棣对他的要求就越来越高,而且非常严苛。 而徐皇后病逝以后,朱棣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朱棣的转变,就像是失去了马皇后的朱元璋一样,变得冷漠且残忍,充满了猜忌。 客观的来说,朱棣人到中年,而且已经登上了皇位,子女都开始与他疏远,唯一的伴侣也失去了,这位马上天子人生的目标似乎已经不多了。 建立能够超越所有帝王的伟大功业,以及牢牢地把持住皇权平衡好各个势力,成为了朱棣要做的事情。 除了朱能和丘福,朱棣不再如以往那样信任他的老兄弟们,因为朱棣很清楚,自己在老兄弟们的眼里,或许已经不是唯一可以披上黄袍的人了. 而朱棣唯一的温情,转移到了皇长孙朱瞻基身上。 朱棣现在看老大烦,看老二也烦,乖巧懂事的朱瞻基,给朱棣提供了别人无可替代的情绪价值,而随着年岁渐长和父亲的嘱托,朱瞻基不再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帮助父亲重新夺得太子之位,而是专心于跟皇爷爷变得更加形影不离。 朱瞻基已经很清楚,自己在皇爷爷心中不可替代的作用,也清楚只要自己存在在皇爷爷的身边,那么其实他们一家就是绝对安全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子的废立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实也是如此,姜星火是国师,也是太子师,东宫既然册立,那么他被理所应当地在一连串头衔里,加上了“太子太师”这个头衔。 嗯,姜星火的贯口现在更难读了。 特进光禄大夫、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文臣、上柱国、太子太师、国师姜星火。 不过不管是太子太师,还是从特进荣禄大夫变成了特进光禄大夫,这些头衔的实际作用其实都不大,最有影响的,是朱高炽的势力在逐渐增长,而姜星火几乎没什么进展。 这些年,除了重新出山的袁珙出任了太常寺卿,而宋礼因为治理黄河有功,被升任为工部尚书代替黄福以外,基本上中高层晋升的都是朱高炽一系的官员。 在朝廷的逐渐新老交替进行的换血里,受益最大的反而是没有得到太子之位的朱高炽,这显然是皇帝的某种“补偿”,甚至齐王朱高炽,现在还在领导着内阁。 如果换到朱棣的视角,这显然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毕竟姜星火一系,已经有了礼部尚书卓敬、户部尚书夏原吉、工部尚书宋礼、太常寺卿袁珙、鸿胪寺卿解缙、光禄寺卿黄子威,再加上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两位国公,不可谓不实力强大,因此强大到了这个阶段,被限制也就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而为了庙堂不起太大的波澜,朱棣并没有动这些高级官员,而是在侍郎及以下的官员任用中进行了干预,在持续削弱保守派的同时,加强变法派中朱高炽的力量用以制衡。 朱棣并不害怕朱高炽的力量强大到足以威胁他的皇位,因为在朱棣的认知里,想要改朝换代,只有捏着刀把子的人才能做到,而朱高炽在庙堂中的力量无论如何强大,都无法做到这一点.真正能做到的,是太子朱高煦。 故此,限制和敲打朱高煦,也就成了必然之事。 洪武初期老朱颁布了《皇太子仪制》,明确规定了东宫的地位和职责,除詹事府外,还有左、右春坊,司经局等部门辅佐太子,而这些部门的官员,说是“动辄得咎”都是轻的,时不时就得进诏狱几个,里里外外打的不都是太子的脸? 再加上朱棣一如既往的脾性,时不时对朱高煦劈头盖脸的臭骂,这才多久的时间,朱高煦有的时候就忍不了了。 而最气人的是,在朱高煦告诉自己要冷静的时候,朱棣就会以己度人,阴阳怪气的问他“你现在这么能忍,是不是想着当年你爹我是怎么忍下来好起兵的?”,然后通常都是不欢而散。 太子和皇帝作为博弈的双方,只要不是朱标和老朱那种,基本上都是这个状态,倒也不奇怪,但朱高煦被敲打的多了,难免也会烦躁,他又不是好脾气的人,能忍三次四次都是看在太子之位的面子上了。 所以,朱高煦没少跟姜星火抱怨。 姜星火当然清楚,经常受气就是朱高炽寿命偏短的一部分原因,但这时候有什么办法?大吵一架还是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前者除了让父子关系愈加出现裂痕外,没有任何意义,而后者,至少以朱高煦目前对军队的掌控力度,是根本不可能的。 不过倒也不是无解,姜星火给出的办法,就是让朱高煦出去打仗,自己继续养望。 庙堂看的是一时的势力强弱,也看谁能掌握未来的文脉。 如今的儒学,理学、心学、实学,已经出现了三足鼎立的状况,即便没有南宋时期那般争鸣,也不遑多让,所以作为事功之学的代表性人物,姜星火门徒并不少,这些人会不断通过科举、国子监、大明行政学校等门路进入到仕途之中,而姜星火本身也可以称得上“时可我待”,哪怕一时被打压,时间也是站在他这边的。 更何况,除了儒学,现在从国子监到地方,科学的风潮也在流行,年轻的学子们充满了革新与探索精神,这同样是姜星火的基本盘。 所以,哪怕是现在朱棣作为裁判下场干预侍郎以下中高层官员的晋升,也不可能干预如过江之鲤一般底层官员的入仕,只要耐得下性子,作为在学术界地位已经快追平北宋五子,进入“诸子”境的姜星火来说,这庙堂早晚是其徒子徒孙的。 而让朱高煦出去打仗,那就更好理解了。 ——眼不见心不烦。 就像是那些孩子放假回来头两天热络,再过几天就该嫌弃的父母一样,如果孩子离开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忽视那些曾经觉得非常膈应的鸡毛蒜皮的矛盾,期盼着孩子回来。 朱棣也是人,是人就会有这种情绪,更何况是空巢老人呢?朱瞻基就算是再乖巧懂事,也不能完全代替儿子的作用,毕竟朱高煦在朱棣眼里,其实就是“世界上另一个我”。 当然了,如果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出现在生活里,绝大多数人都会讨厌这个自己就是了。 尤其是朱棣和朱高煦都是标准的武人,暴躁、骄横和残忍的性格因子都是一个dna模子里刻出来的。 事实上,在永乐五年年末,大明开始进一步在更深程度推行变法的同时,也开始了为推迟的跨海征日作战进行了全面的战争准备。 跨海征日的主力是在山东已经训练了两栖登陆等科目足有四五年之久的十万备倭军,这些备倭军基本上都是由南军整编而来的,普遍水性娴熟且惯于丘陵平原作战。 过去蒙古人的经验有不好的一方面,譬如在秋天渡海但也有好的一方面,面对日本人,虽然日本贵族很热爱骑射,但其实骑兵不是好的选择,相反,火器与步兵的结合反而更能在日本列岛的地形中大展拳脚。 而登陆的物资更是做好了充足的储备,像是蒙古人那样把人送上去没有后续支援和补给,让日本人从滩头阵地赶下海的事情,是绝不会发生的。 再加上,随着证券交易所的建立及各公司的商业发展,宝钞的需求数量也急剧攀升。 这就导致了姜星火之前通过发行国债和纳钞中盐和减少新增铜钱等办法,实际币值已经开始回归纸面币值的宝钞,再次升值了。 如此一来,宝钞的实际流通币值,已经达到了纸面币值的将近一半,货币改革的基础,也就具备了。 【换钞】这个在模拟元朝游戏里极为危险且诱人的操作,放到现在的大明,一个不慎,同样充满了玩脱的风险。 但偏偏大明如今已经初步打通了东西方航路,无论是接下来注定会飙升的贸易量,还是以后探索新大陆发现南美银矿乃至最终完成全球航行,都注定了大明必须要尽快建立起一套以白银为核心的双轨货币制度,尽快完成对没有任何锚定物的旧有宝钞制度的改革。 只有大明自己先建立能够玩得转的货币体系,才能结合全球贸易,把世界上的所有国家都整合进来,从而建立货币霸权。 而想要给宝钞找锚定物,就需要大量的白银,大明又恰好是白银匮乏的国家,日本又恰好有大量未开采的白银。 你说巧了嘛这不是? 因此,历史的进程已经走到了这里,如今的永乐六年,对日本动手已经是迫在眉睫之事了。 毕竟为了跨海征日,大明已经做了太多的准备工作。 不仅专门编练了十万人规模的备倭军,而且储备了足够长期消耗的粮食弹药,并且通过过去几年与日本贸易,基本摸清楚了日本国内各种情况与势力分布,再加上各种情报人员的努力,地形、水文等情况,也算是八九不离十。 而对于风暴的观察,在济州岛、对马岛等岛屿上的钦天监官员,也基本上摸清楚了规律,只要避开风暴高发的秋季,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差池。 庙算准备充足到了这个地步,不打这一仗,都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六章 对马 永乐六年,春风飘絮的三月天,日本京都正是繁花似锦的好时节。 然而在这明媚的阳光下,一股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足利义满,这位在日本权势滔天的鹿苑院主人,身披袈裟,念珠轻捻,在鹿苑院内举办了一场由一乘院及大乘院僧侣组成的千人奏乐演出。 他引领着后小松天皇一行公卿,穿梭于丝竹之声中,眼眸里却藏着不为人知的深意。 酒过三巡,足利义满借着微醺之意,轻轻向后小松天皇示意。 天皇会意,将那杯酒赐予了足利义嗣,这位刚刚在大内以亲王元服仪式元服的足利义满幼子。 此举无疑是在向世人宣告,足利义满心中的接班人已然明朗。 而且,这还不仅仅是接班人的问题,在宴会上,足利义满所坐的榻榻米是当时只有天皇和上皇才能使用的繧繝绿图案,建筑内还到处装饰着代表着日本皇室的十六瓣菊,寺内竖立着代表着皇室的金凤凰,而他自己的衣服上也绣着十六瓣菊的纹饰.足利义满的篡位之心可谓昭然若揭,他在自己身体日渐衰弱的时候,已经迫不及待了。 如果再结合他让本来预定出家比睿山延历寺的次子足利义嗣还俗,策划了足利义嗣“童殿上”(让未成年的公卿子弟上朝侍奉天皇),又在短短两个月内,把足利义嗣从正五位下的左马头(官营牧马场长官)晋升到了从三位参议,直接让他跻身公家顶尖行列,可以说足利义满为足利义嗣篡夺皇位之梦只有一步之遥了。 足利义满计划让足利义嗣成为后崇光院的养子,再胁迫后小松天皇禅位,最后让足利义嗣继任天皇之位,自己则以上皇的身份统治日本。 为此,足利义满会见了大明驻日本天使馆的天使,旁敲侧击地询问了大明的态度。 其实对于大明的种种举措,足利义满未尝没有猜测过大明有向日本动手的意思,但因为大明的保密工作做的一直很好,所以大明具体准备了什么、有多少兵力、是否真的打算对日本动手,这些问题足利义满是一概不得而知。 而对于足利义满来说,他现在显然是无法得罪大明的,因为他的军费主要来源就是日本与大明贸易的税收。 更何况,由于日本国内局势依旧不稳定,他绝对不能让大明公然支持其他势力,所以不管怎么说足利义满都要尽量避免与大明方面的任何冲突。 故此,足利义满计划先走完篡位的流程,然后处置好所有反对者,日本内部铁板一块了,再把日本交给爱子足利义嗣,到时候,就也不怕大明的威胁了。 —————— 在幕府将军的花之御所中,气氛异常沉重,哪怕是满园鲜花,也无法让花之御所的主人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开心。 足利义持,这位现任的幕府将军,坐在精致的檀木桌旁,脸色苍白,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惊恐与不安。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与窗外悦耳的鸟鸣声形成鲜明的对比。 甚至如果仔细注视这位幕府将军,还会发现.他在抖。 他的心腹,幕府管领斯波义将,此刻正站在他的身旁,目光锐利如刀。 他深知足利义持的恐惧来源——足利义持的父亲,鹿苑院主人足利义满。 虽然足利义持已经是幕府将军,但在足利义满的巨大阴影下,他始终无法真正掌握实权。 实际上,在此时的日本和朝鲜,将位置让给子嗣,自己进行实际统治,是非常流行的做法。 所以别看足利义持是幕府将军,其实没什么太多实权。 “将军,我们必须采取行动了。” 斯波义将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的话语打破了室内的沉默:“再等下去,用大明的话说,就是‘坐以待毙’。” 足利义持抬起头,目光与斯波义将相交。 足利义持看到了斯波义将眼中的狠辣,也看到了在斯波义将的眼睛中倒映出来自己那双恐惧的眸子。 “我知道但是,但是,我们该怎么做?” 足利义持问道,声音中透露出无力与迷茫,说到底,他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跟足利义满这种老狐狸比,太嫩了! 斯波义将面无表情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玻璃瓶,玻璃瓶中放置着一些白色结晶体。 “这是什么?” “青霉素,碾成粉末后融入水中基本无色,有些许苦味。” 足利义持眉头紧蹙:“你从哪弄来的?” “大明那边弄来的。” 足利义持听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他从未想过要对自己的父亲下毒,但斯波义将的话语却让他看到了掌握实权的可能。 “这……这能行吗?”他犹豫地问道。 见足利义持还在犹豫,斯波义将低声道:“将军,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们必须冒险一试,只要鹿苑院主人一死,您就可以彻底掌握实权,成为真正的幕府将军,否则,您未来的道路只有被废黜然后出家这一条路可走。” 足利义持沉默了片刻,他的内心在挣扎。 足利义持知道斯波义将说的是对的,但他仍然无法下定决心对自己的父亲下毒,然而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处境,他又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冒险的机会。 最终,足利义持抬起头,目光变得坚定。 “好吧。” 足利义持说道:“就按你说的办,但是我们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斯波义将语气中充满了自信:“这种毒药无人能解,我们可以收买能够接近鹿苑院主人的近臣。” 早期人工提取的青霉素基本跟毒药无异,而且确实除了微苦以外没味道,溶于水也没颜色,这东西孔希路研制出来暂时救不了人,但弄死人却很容易。 而大明进攻日本的最大阻碍,毫无疑问就是足利义满这位统一日本南北朝的一代枭雄。 姜星火没有什么英雄惺惺相惜的念头,如果能达到目的,就最好让足利义满去死,这样没了足利义满这个能镇住场子的人存在,本就是被暂时压制的日本内部各方势力,自己都能乱起来。 对于明军来说,一个有组织的统一日本和各自为政的混乱日本,跨海远征的难度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足利义持在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但他并没有说话,而是犹豫了很久以后,才说道:“找谁?” 毫无疑问,被逼到了绝路的足利义持下定了决心。 “找猿乐演员世阿弥,让他在给鹿苑院主人的酒中下毒。” 世阿弥,室町时代最著名的猿乐演员与剧作家,幼名鬼夜叉,后由二条良基赐名藤若,其父死后,世阿弥继承了“观世大夫”的名号,并继承了其父观阿弥的艺术成就,在以模仿表演为特点的大和猿乐的基础上,吸收了近江猿乐的歌舞成分,并广泛地汲取了地方民歌、古代宫廷雅乐及和汉诗文,集各流派演技之大成,创造了观世流的独特风格,世阿弥所创作的谣曲,以诗情美、艳丽美和幽玄美见长。 作为“戏子”,他非常受足利义满的喜爱和信任。 “就按你说的办,如果需要钱财,花之御所的府库任伱支配。” 斯波义将看到足利义持下定决心,心中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计划将会非常危险,但他也相信只要小心行事,就一定能够成功。 于是,斯波义将向足利义持鞠躬行礼,然后转身离开了花之御所,开始着手准备接下来的行动。 足利义持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对方如此出谋划策,甚至说的上卖命,自然是有所图谋的。 斯波氏是室町幕府三管领之一,拥有多地守护大名的职务,家族曾长时间出任奥州探题及羽州探题两职,亦曾经短时间出任九州探题及关东管领,势力庞大,受到了足利义满的猜忌和打压。 毫无疑问,斯波氏打算推自己上位,从而攫取更大的权势。 在斯波义将离开后,足利义持仍然坐在原地很久。 他的心情非常复杂,既有对未来的期待,也有对即将到来的危险的恐惧。 但是,足利义持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必须坚定地走下去事实上,他确实没得选了,如果足利义满的计划成功,那么他这个幕府将军就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于是,足利义持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接下来,足利义持给御所台送了件礼物。 ——《新唐书》。 御台所已经换人了,前几年日野业子去世后,同样出身日野氏的日野康子,作为日野业子的侄女,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足利义满的正妻,当然,双方还是政治联姻。 但无论是日野业子还是日野康子,都没有为足利义满诞下子嗣,足利义嗣亦不亲近这位新继母,双方关系很僵硬,再加上日野氏的立场,反而给了御所台和花之御所联手的机会。 夜幕降临,京都的街道上弥漫着淡淡的樱花香气,而花之御所内却是一片肃杀之气。 足利义持已经收到了御所台的回礼。 他在屋内踱步,心情愈发沉重。 虽然足利义持已下定决心,但想到即将对自己的父亲下手,他的内心依然充满了挣扎。 原因无他,足利义满给他过去二十多年人生带来的压迫感实在是太强大了。 这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斯波义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将军,一切都准备好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足利义持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 “世阿弥那边怎么样?” “世阿弥已经同意了我们的计划。” 斯波义将回答道:“他会在明天的演出中,趁机向鹿苑院主人的酒中下毒。” 足利义持沉默片刻,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明天,将是决定他命运的一天。 —————— 翌日,相国寺鹿苑院。 阳光明媚,鹿苑院内公卿熙攘,人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演出而兴奋不已。 足利义满也早早地来到了演出现场,完全没有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在《高砂》、《弓八幡》、《老松》等日本题材,还有《白乐天》、《邯郸》、《西王母》等华夏题材的剧本里,足利义满选择了《老松》。 猿乐源于中国汉唐期间盛极一时的“散乐”,于奈良时代传入日本,平安时代末期发展为“猿乐”,是歌舞剧的一种表现形式,演员戴着面具在带有屋顶的舞台上演出,跟华夏的戏台有点类似。 演出很快开始了,世阿弥和他的猿乐团队在台上卖力地表演着。 他们的表演精彩绝伦,赢得了观众的阵阵掌声。 然而,在这欢声笑语的背后,却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在演出告一段落后的敬酒环节,世阿弥趁机向足利义满的酒杯中下了毒。 足利义满毫无察觉地喝下了那杯酒,然后继续欣赏着表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足利义满的脸上逐渐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的身体开始颤抖,然后突然倒在了地上。 鹿苑院内的公卿和僧侣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整个现场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足利义持站在足利义满身边看着这一幕的发生。 他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对父亲去世的悲痛没多少,更多的是即将掌握实权的兴奋。 医师很快宣布了足利义满的死亡,足利义持作为幕府将军,理所应当地宣布现场戒严,所有公卿僧侣不得离开。 斯波义将走到足利义持的身边,轻声道:“将军,您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现在您应该出去稳定局势,向所有人宣布您是真正的幕府将军。” “世阿弥。” “我会处理的。” 足利义持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然后走出了鹿苑院。 他要先命令自己的心腹控制幕府兵权与京都的控制权,随后去面见天皇禀报这一情况。 然而足利义满的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这场谋杀只意味着真正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足利义满的离世,毫无疑问给表面平静的京都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后小松天皇追赠其“鹿苑院太上法皇”的殊荣,足利义持在斯波义将的反对下以逾矩的理由拒绝此称呼,但相国寺鹿苑院所代表的佛教势力却顺水推舟地接受了这一称号,使得整个局势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佛寺,在日本可是相当庞大的势力,而且不容任何人忽视,在日本,佛寺经济发展的非常畸形,这些人不仅是僧侣,更是大地主,还有自己的武装。 此时,日野氏的新任御台所日野康子,也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扮演着暧昧不明的角色,她的心思却似乎完全不在已故的丈夫身上,而是忙着在这风起云涌的京都中,寻找着新的依靠。 京都的各个角落,无论是大内、花之御所、御台所还是鹿苑院,都笼罩在一种紧张戒备的氛围中,每个人都在猜测着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暗中布局。 虽然对外宣称足利义满是突发疾病,但这场谋杀事件的影响并没有完全消散,在京都的某个角落,都有人暗中调查事件的真相,怀疑足利义满的死并不是那么简单。 尤其是在世阿弥也被忍者所暗杀以后,情形就愈发吊诡了起来。 这些暗流涌动并没有引起足利义持的足够警惕,他正忙于联系各地的实力派支持他的统治。 室町幕府建立之初就是个畸形产物,幕府中存在一大批既在幕府中枢世袭垄断实权要职,又在地方拥有大量领地的守护大名,代表就是所谓的“三管四职”,也就是斯波、细川、畠山、赤松、山名、一色、京极等家族。 面对以“三管四职”为代表的守护大名,室町幕府的将军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从初代将军足利尊氏开始,室町幕府的将军对付以这些人最常用也最好用的办法就是挑事,即让守护大名彼此之间斗个不亦乐乎,幕府将军再出来调解或镇压,以此加强权威。 而除了“三管四职”这些室町幕府内部的实力派,足利义持还得面对同出一宗的“镰仓公方”。 所谓“镰仓公方”,指的是室町幕府初代幕府将军足利尊氏在开创幕府的时候,为了对抗南朝,不得不把幕府设在京都,而在武家的重心关东,尊氏分封给了自己的儿子足利基氏,治所在镰仓,是为“镰仓公方”。 镰仓公方统辖着关东八国及伊豆、甲斐两国,上述十国的守护大名与关东管领,镰仓府均有任免权,可以说镰仓公方就是关东的幕府将军。 同时,镰仓府的组织与幕府几乎完全相同,有时又被称为关东幕府。 到了足利义持这一代,双方的矛盾已经非常尖锐了,镰仓公方常有“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事实上,如果历史线不走歪的话,再过三十年,镰仓公方就会出现公然对抗幕府的“永享之乱”,最终兵败,镰仓公方血脉一时断绝。 所以,幕府内部实际上相当于有两个幕府,一个京都的室町幕府,一个镰仓公方的关东幕府,两个幕府都是足利氏,但此时经过数代传承加上权力斗争,已经形同陌路。 而京都内部,还有大内(天皇)、花之御所(幕府将军)、御所台(日野康子)、鹿苑院(佛家)等不同立场的派系。 幕府之外,还有各地跟室町幕府从来都不是一条心的实力大名,以及奥州探题、羽州探题、九州探题三大探题(约等于大明的总督),再加上那位南朝那位出家蛰伏的后龟山天皇和那些心系南朝的旧臣.可以说,虽然幕府将军足利义持正在巩固自己的权力地位,无暇顾及这些,但这些暗流最终会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对这个二十岁出头年轻人的统治构成威胁。 —————— 京都西郊,嵯峨大觉寺。 《明德和约》后,南朝交出了代表天皇法统的三件神器,也就是天丛云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在此之后,后龟山天皇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以“南主”“大觉寺殿”自称,生活虽然孤寂,后龟山天皇却隐忍坚持了下来。 此时这位已经出家的日本天皇,端坐在精致的佛堂中。 阿野实为、公为父子以及六条时熙等亲近的公卿侍奉在他的身边。 “消息已经确认了吗?” “确认了。” 吉田兼敦肯定地说道:“相国寺那边的消息,结合了京都的消息,确认无误。” 而另一旁的吉田兼熙则补充道:“而且您的女儿泰子内亲王此前来信,大明的国师有意支持您重登天皇之位,如今足利义满已死,完全可以起事了。” “嵯峨大觉寺周围监视我们的武士,也都明显被撤走了许多,足利义持的人手应该非常紧张了,他不认为我们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后龟山天皇听着他们的讲述,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他恢复南朝的野心从未停止过,而现在,机会终于来临了。 后龟山天皇很清楚,只要足利义满一死,现在朝野的局势必将发生剧变,不仅北朝的后小松天皇不会甘于沦为傀儡,其他势力更是不会服根基尚浅的足利义持,足利义持作为足利义满的继任者将面临无数的麻烦和挑战,而这正是后龟山天皇等待已久的机会。 “不错,即便没有大明的干预,现在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起事。” 后龟山天皇很快就做下了决定,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最差的结果,也不会比现在被软禁的状态差,好的结果就是要么恢复南朝,要么重新成为整个日本的天皇,有什么好犹豫的? 很快,后龟山天皇就跟亲信商议决定出奔,秘密临幸南朝的旧都城吉野,他相信只要能够召集起旧南朝的势力,就能够起兵反抗室町幕府的统治,恢复南朝的辉煌。 在夜幕的掩护下,后龟山天皇带领着一行人悄悄地离开了嵯峨大觉寺的寺庙,他们穿过茂密的森林,越过险峻的山峰,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吉野。 这座古老的都城依然保留着南朝的痕迹,让后龟山天皇感到无比亲切。 回到吉野的后龟山天皇立刻开始召集旧南朝的势力,他向吉野忠于他的豪族和武士发出命令,号召他们响应。 同时,他也派遣使者前往各地联络旧南朝的遗臣和他那些曾经忠诚的支持者,其中就包括他最重要的支持者,北畠氏。 在吉野的日子里,后龟山天皇的生活变得异常忙碌而紧张,他每天都在处理各种政务和军事事务,几乎没有时间休息,但却感受到了久违的亢奋。 而且后龟山天皇也清楚地知道,他的行动已经引起了室町幕府的注意,他必须尽快拥有自保之力,所以他不仅不断地召集兵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战争,而且正式派出使者六条时熙向大明求援。 —————— 永乐六年四月,南京。 奉天殿内,接见完后龟山天皇所派使者六条时熙后,大明的高层正在进行商议日本的事情。 不管是今川了俊那边派来的使者,还是伪装成大明商人的锦衣卫间谍,亦或是各种其他渠道的情报,都已经证实了足利义满确实死了,现在日本国内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乱成一团。 而足利义满的死亡,对于大明则意味着很多事情都变得顺利了。 而后龟山天皇也在亲笔信中表达了对大明的敬意,并请求大明能够支持他。 “后龟山既然请天兵助剿,那开战的理由就有了。” 朱棣敲了敲龙椅,问道:“但日本国内如此纷乱,到底是静观其变,等他们自己内部乱起来,还是大明主动出击,朕还没有想妥当。” 朱棣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大明如果主动出击,那么哪怕是打着帮助后龟山天皇的名头,依旧有可能起到反效果.假设原本随着足利义满的去世,日本内部各势力会乱起来,那么大明这个外敌来临,反而会让他们团结起来。 但事情同样有两面性,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日本内部虽然纷乱,但还不足以推翻室町幕府的统治,而大明的出兵,则会给了这些势力起来反抗幕府的胆量。 众人大略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说什么的都有,武臣通常偏向于现在就打,文臣则普遍认为应该先等日本自己内部乱起来。 “国师怎么看?”朱棣看向了姜星火,问道。 “现在就该打,宜早不宜迟。” 姜星火回答的很果断,随后详细阐述了自己的依据。 “经过这些年的情报侦测,日本国内的情况,已经非常明了了。” “幕府体系内虽然有很多矛盾,但无论是后小松还是新的御所台日野康子,亦或是‘三管四职’、‘三大探题’为代表的守护大名他们其实都是跟室町幕府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至少目前是如此,室町幕府倒了,他们也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无论是面对大明的远征,还是面对南朝后龟山的复辟,他们的态度肯定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先打退外敌,随后再进行内部争斗。” “而在幕府体系之外,镰仓公方也就是关东幕府,是一个单独的体系,他们与室町幕府体系的态度不一样,镰仓公方坐拥关东十国,在日本实力不可谓不强大,而在夺取日本最高统治权方面,这两家虽然都姓足利,但反倒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若是大明出兵,那么镰仓公方马上提刀上洛,到后小松面前痛陈利害的可能性是极大的,因为大明出兵对镰仓公方的利益短时间内看不到损害,反而对室町幕府的利益损害极大,而室町幕府利益受损,对于镰仓公方夺权就是不折不扣的获益。” 朱高煦补充道:“更何况,大明一定是从西方开始进攻,而镰仓公方在关东!就算镰仓公方随着战局的进行,真的认为大明有吞并日本的可能,也一定会先把室町幕府取而代之,随后再召集关东关西诸侯进行抵御,无论如何,镰仓公方都是要先对室町幕府动手的。” “不错,远交近攻。” 朱棣点了点头,示意姜星火继续说下去。 姜星火沉吟刹那,继续陈述道:“而大明一旦登陆,最先面对的,其实是九州岛、四国岛以及本州岛西部的这些守护大名,也就是松浦氏、大友氏、大内氏、河野氏、细川氏、有马氏、山名氏这些家族这些家族跟大明通商多年,普遍重视海外贸易,只要大明明确表示此次远征,只是为了帮助日本剿除内乱,不会损害他们的利益,那么这些日本列岛西部的守护大名,是完全能够争取到站在大明这一边的。” 齐王朱高炽这时候也说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重新回到吉野的后龟山,如果只有北畠满雅的帮助,恐怕很难抵抗足利义持,因为足利义持必然会以这个弱小的敌人开刀,从而震慑群雄。” 其实后龟山的死活不重要,不过是个出兵的名头,但众人心照不宣,朱高炽问的是能不能直接登陆,直捣京都达成目的。 毕竟大明舰队对锡兰国、英国这些小国都是这么干的,方便快捷的很。 郑和这时候忽然问道:“能直接登陆到本州岛南部的畠山氏的地盘吗?这样就能直接支援吉野,甚至直接进军京都了,远比从西面平推过去快得多。” “不行。” 这时候平江伯陈瑄解释道:“那边的水文已经看过了,除了少数几个港口,其他地方没法登陆,而这些大港口离室町幕府的统治核心区实在是太近了,室町幕府在这附近召集十万之众恐怕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室町幕府打完南北朝统一战争没几年,战力纵然不如我大明,但也绝对不容小觑,如果强行登陆,很容易就被推下海。” 朱棣看向了明军里的登陆战大师,成功上演了清化登陆的曹国公李景隆。 李景隆沉思片刻后,也是给予了否定的答案:“基于济州岛这个中转点从西部登陆,各方面条件都比较有利,很容易站稳脚跟,继而源源不断地把部队送上去,但如果强行从没有内应也不熟悉的京都南部登陆,那这种规模的舰队被日本人的水师提前发现是必然的,就算不爆发海战,也意味着舰队的任务会非常繁重,既要抢滩又要运输人员和物资还要用舰炮掩护.以我们的运力,算上必要的物资,一次送上去几千人就顶天了,还得留下部分军舰掩护,剩下的船只返回济州岛继续装人装货,没个几天时间根本回不来,这几天内若是幕府军铁了心要不惜代价地进攻,滩头的部队不见得能守得住,而如果第一次登陆没效果,后面就失去了突然性,更不可能成功了。” “不能直接登陆,蒙古人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朱能也表达了明确的反对态度。 “派火器部队上去呢?有舰炮掩护,再加上火器部队组成空心方阵,就算是来几万幕府军,主动进攻不行,应该也能守下来。”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说道:“得考虑天气因素,现在已经四月了,如果跨海征日,就必须要在秋季以前动手以避开海上的风暴,但日本本州岛南部夏季受到来自于大海的东南季风影响,降水普遍偏多,一旦下雨火器部队就不好使了我们预测不了天气,赌不了登陆这几天下不下雨。” 是了,火器部队组成空心方阵固然防守时候火力凶猛,但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燧发铳还没有列装,现在都是火绳铳,一旦下雨,战斗力大大减弱。 而大明的火器部队面对诸如安南军、英军,固然是打出了近乎屠杀的战损比,但天气原因是绝对不能忽视的一旦在雨天战斗,被敌人近身,光靠铳刀阵,明军根本不可能打出那种惊人的战损比,而在冷兵器战斗中人数处于劣势,被优势数量的敌人推下海,真不是什么稀奇事。 而姜星火对日本内部各势力的分析,显然也很有道理,朱棣越来越意识到局势的紧迫,作为一个雄心勃勃的皇帝,他不能坐视日本内乱而不顾,更不能让这个机会白白溜走。 在这个关键时刻,朱棣展现出了他的决断和胆识。 朱棣起身,目光坚定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重臣。 “朕已经听取了诸位的意见,深知各方面的利弊。” 朱棣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中回荡:“日本关乎我大明货币改制,更关乎我大明的世界之霸权,绝不容错失良机!”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因此,朕决定出兵日本,要抓住这个机会,扶持一个亲近大明的政权,确保日本成为我大明的忠实盟友.同时,我们也要借此机会彻底拆解日本,让日本陷入不断地内乱之中。” “朕已经决定了。” 朱棣再次强调:“尽快筹备出征事宜,确保一战功成。同时也要做好充分的情报、后勤准备,以防不测。” 朱棣的话音落下,奉天殿内就变得安静起来,众人的意见显然开始统一了。 至于具体挑选将帅和作战策略,朱棣也早有腹稿。 “陆师以成国公朱能为主帅、曹国公李景隆为副帅,太子朱高煦为先锋,平安、李远、刘才、房宽等人为将;水师方面以三宝太监郑和为主帅、平江伯陈瑄为副帅;后勤统一由国师筹备。” “至于具体作战计划,就按照之前的预案,已经熟悉登陆作战的备倭军作为第一批次部队从登莱出发,海运到济州岛整训适应,随后攻占对马、壹岐这两个非武装贸易区的岛屿,占据了这两个岛,再登陆日本西部。” 朱棣定下了主意,大明体量大,军队多,虽然日本对于这个目前世界上的其他国家来说,千万人口已经是庞然大物了,可对大明来说,也只是一个有点份量的对手而已,毕竟大明光是训练已久的备倭军就有足足十万,这还是第一拨部队,如果后续不顺利,现在周围邻居已经被打服了一圈的大明可以随时增兵到二十万、三十万、四十万! 而幕府联军能有多少?姜星火按照关原合战的标准来算,不算辅兵,召集到二十万战兵都顶天了。 明军数量多、质量高、装备好,武器更是有代差优势,只要顺利登陆,没有打不赢的道理,所以没必要眼见着蒙古人都踩了两次坑了还往里踩,老老实实从西部登陆囤兵囤物资,然后一路推过去就稳赢了。 而大明现在要做的,就是借着后龟山给的机会,名正言顺地打着支持后龟山的旗号登陆日本,至于登陆以后后龟山是死是活,那就不重要了。 “另外,派使者去通知朝鲜国王李芳远,让他派出水师运输物资协助大明,陆师就不要派了,上去也是丢人现眼。” —————— 虽然朱棣不太瞧得上李芳远,但不得不说,李芳远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李芳远即位后改革了朝鲜国内的行政区划,撤去高丽时代沿袭下来的一留都府、五都护府、六府、二十牧,改五道两边为朝鲜八道,同时在军制上废除高丽的私兵制,实行统一的府兵制,集兵权于中枢。 虽然汉城和开京的这些两班虫豸们总是拖他的后腿,但李芳远在“偷偷摸摸地积极进取”这方面从来都没停止过,比如往图们江方向推堡垒 但前几年朱棣北征鞑靼,却给了李芳远很大震撼。 按李芳远的话说就是“我皇帝(朱棣)本好大喜功,如我国少失事大之礼,必兴师问罪。我则以为一以至诚事之,一以固城垒蓄粮饷,最是今日之急务”.人家明白着呢,知道大明不好惹,所以要一边装孙子一边做好防御准备。 所以永乐四年,李芳远就派世子李褆朝贺明朝,这也是朝鲜国向大明派遣的最高级别使节。 朱棣很高兴,对李褆说:“朕犹尔父也!” 嗯,反正李褆挺高兴,至于他跟李芳远回去以后怎么论辈分,那就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了。 但总的来说,李芳远始终是对朱棣,对大明,都是抱有很强烈的戒心,因此在“事大主义”的传统外交方针的指导下,李芳远尊重大明的宗主国地位,但同时也保持一定距离,免受大明太多的影响.议政府曾建议派人到明朝留学,李芳远不允,当时说的就是“今帝多疑虑,本朝人至,必令内竖暗察,不可与元朝混一时比也。” 而朝鲜国内的重臣也普遍认为,大明驱使朵颜三卫灭亡了女真诸部以后,重新陈兵于鸭绿江畔,属于是扼朝鲜咽喉掣朝鲜右臂。 为此,李芳远也做了一些防备,因为女真人其实是横亘在大明和朝鲜之间的,所以之前他就收拢了很多个女真猛安,譬如三散猛安古论豆兰帖木儿,海洋猛安括儿牙火失帖木儿,甲州猛安云刚括,洪肯猛安括儿牙兀难,秃鲁兀猛安夹温不花,斡合猛安奚滩薛列等等。 而且鸭绿江一线李芳远做不了手脚,但从公崄镇以北直至图们江的广大地区,朝鲜可是设立由女真人和朝鲜人混杂而成的六个军镇,作为在图们江方向抵御大明的前哨。 而且因为大明开始对女真诸部犁庭扫穴,赶尽杀绝,所以很多女真人都逃到了朝鲜国境内,李芳远赐予其中女真首领封号,鼓励其进入都城当侍卫,并准许与朝鲜人通婚,朝鲜还为这些来降的部落提供马匹、衣物、食物等,摆明了是要收拢女真人用来抵御大明可能的进攻。 而这次李芳远得知朱棣不需要自己派陆师去当炮灰,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甭管朱棣是不是瞧不上朝鲜人的战斗力,但只要不去当炮灰就是好的,至于出动水师和提供物资,这些数量恐怖的物资虽然直接把朝鲜两京的仓库给掏空了一大半,但李芳远也得咬着牙出,不然呢?说不得大明不打日本来打他了,因为不舍得钱把王位给丢了那就得不偿失了,而大明能灭安南,想来灭朝鲜也是差不多的难度,李芳远不敢赌。 不过大明与日本一旦开战,朝鲜跟日本之间的转口贸易,肯定就要停滞了。 早在李氏朝鲜建国之初,足利义满就接受了李氏朝鲜方面取缔倭寇的要求并与之建立国交,日朝贸易由此建立,不仅幕府参与,守护大名、地方豪族与商人皆积极参与,故贸易繁盛.日本向朝鲜输出的物品有铜、锡、硫磺和草药,朝鲜向日本输出的物品有棉花、朝鲜人参、大米、漆器、儒家典籍等。 “宗贞家要倒霉了啊。” 李褆有些无奈地说道。 “那没办法,谁让宗贞家是对马岛的守护大名呢?这些年赚了这么多钱,也该够本了。” 日朝贸易因使用幕府发行的通信符而又称为“通信符贸易”,而最靠近朝鲜的日本守护大名就是对马岛上的宗贞茂,双方关系不错。 但现在李氏朝鲜自顾不暇,哪还管得了这位老朋友? 李芳远想了想说道:“派使者去对马岛,让宗贞茂带着金银财宝和部曲、船只来朝鲜吧,财富缴纳九成上来,就在黄海道给他划一小块地方,并允许他保留部曲和船只。” “是。” 李褆瞧了瞧李芳远,问道:“那出兵的事情?” “出兵不出力。” 永乐六年四月末,朝鲜国王下令以长川君李从茂为帅,分左右两军水师,左军节制使为朴实,麾下将领朴弘信、朴茂阳、金该、金熹,右军节制使为李顺蒙,麾下将领金孝诚、朴太,共率领二百艘战船协助明军进攻日本。 —————— 夜色笼罩着对马岛。 岛上的海风带着咸湿与寒意,吹拂着茂密的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 在岛的中心,守护大名宗贞茂的府邸内,灯火通明,却掩不住那股惊慌的气氛。 当消息传来时,宗贞茂正在书房中与几位心腹商议事务。 亲信急匆匆地闯入,气喘吁吁地汇报道:“大人,明军的舰队已经大规模出现在济州岛附近,恐怕他们马上要登陆对马岛了!”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无不色变。 宗贞茂只觉得一阵眩晕,他努力稳住身形,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颤抖:“消息可确实?” 亲信低头道:“千真万确,大人,明军的旗帜清晰可见,舰队规模遮天蔽日,怕是有大小船只上千艘之多。” 此时,宗贞茂的儿子宗贞盛也在场,他上前一步,沉声道:“父亲,明军势大,我们不如投降,或许还能保住家族的血脉。” 宗贞茂瞪了儿子一眼,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他何尝不知道投降可能是唯一的出路,但身为对马岛的守护大名,他的骄傲又怎能允许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要知道,在蒙古人东征日本的那次,对马岛可是血战到底!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对马岛做生意富得流油,是否还有当年前辈们的血性,实在是很难说了。 就在这时,早田左卫门大郎,这位当地豪族、倭寇首领也闻讯赶来。 虽然宗贞茂没有召集他议事,其实已经很说明两人之间的关系了 早田左卫门大郎身材矮小但壮硕,面容粗犷,一进门就大声道:“大名,我听说明军要来了?” 宗贞茂无奈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先坐下。 早田左卫门大郎跪坐在席上,继续大嗓门说道:“哼,他们想登陆对马岛?没那么容易!我这就率水师过去,让他们知道对马岛不是好欺负的!” 宗贞茂看着早田左卫门大郎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心中却是更加没底。 这人绝非他表现出的这般鲁莽,他想要水师的指挥权,说不得心里打什么鬼主意呢。 宗贞茂只得温声相劝,把早田左卫门大郎敷衍了出去,却没看到对方临走时眼神里的阴狠。 这一晚上格外地漫长,不久后,一位朝鲜使者悄悄地登岛了。 这位朝鲜使者经常往来朝鲜和对马岛之间,宗贞茂对他并不陌生。 “大名,我有一条计策,或许可以保全您和您的家族。” 宗贞茂急忙问道:“什么计策?快说!” 使者道:“您可以既不投降大明,也不回日本,而是带着这些年积攒的财富投奔我们朝鲜,国王一向敬重有德之士,必定会给予您妥善的安置。” 宗贞茂闻言心动不已,觉得自己算是能左右不得罪了,他让使者先去休息,自己想一想明天再正式答复他。 然而就是耽搁的这一晚,变故突生。 早田左卫门大郎带领手下倭寇,发动了兵变。 这些人既有日本的流浪武士,也有流亡对马岛的朝鲜水手,乃至大明的海盗,可以说是全员人间之屑,他们自知不容于大明,又觊觎这些年来宗贞家通过贸易积累的财富,于是决定扬帆东归前干一票大的! 趁着月黑风高的夜色,倭寇们突袭了宗贞茂的府邸。 府邸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火光四起,喊杀声震天。 宗贞茂和他的亲信武士们奋力抵抗,但面对如狼似虎的倭寇们,他们很快就败下阵来。 在一片血泊之中,早田左卫门大郎找到了颓然倒地的宗贞茂,他看着这位曾经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对马岛守护大名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不禁一阵快意。 早田左卫门大郎狞笑着举起武士刀,劈向了宗贞茂. 而被宗贞茂派往港口,要天一亮去驾船观察明军情况的宗贞盛,在得知父亲遇害的消息后悲痛欲绝,他知道留在对马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于是他决定投奔济州岛的明军。 宗贞盛趁着拂晓前倭寇们还沉浸在烧杀掳掠的快感之中,驾驶一艘小船仓皇逃离了对马岛。 在海上漂泊了一日之后,宗贞盛终于抵达了济州岛。 他向明军将领汇报了对马岛上的惨状,并表达了自己熟悉地形,愿意带领明军登岛,借此为父报仇的意愿。 先期抵达的平江伯陈瑄,看着这个狼狈不堪的日本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陈瑄很清楚地知道宗贞盛这个地头蛇的投诚,对于明军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不过这件事是否有诈,是否是苦肉计,也需要小心.毕竟上次进攻对马岛的是蒙古人,当时遇到的抵抗可是相当激烈的。 于是陈瑄让宗贞盛暂时在济州岛安顿下来,并派人去对马岛探查情况。 事实证明陈瑄想多了,探查的情报人员很快就回来了,对马岛此时已经沦为了人间炼狱,上面一片火海,倭寇们正在给抢劫来的大批财宝进行装船。 陈瑄当机立断,请求刚抵达的郑和舰队不要修整,马上出击拿下对马岛。 早田左卫门大郎麾下的倭寇们遇到明军正规舰队,就像是老鼠遇到猫一样,被吓得四散而逃,整个对马岛周围海面,到处都是倭寇的浮尸,明军顺利登陆对马岛。 而很快,从登莱出发的大批备倭军和战争物资也如期抵达了济州岛,还好作为曾经元朝养马地的济州岛足够大,而且这地方被大明经营了五六年,港口吞吐量也非常可观,所以虽然明军舰队数量非常庞大,但济州岛各个港口依旧能够有条不紊地运转。 随着朱能、李景隆、姜星火、朱高煦等人的到来,对日本的正式跨海进攻,也马上就要开始了。 (本章完) 新书已发! 书名:《我给爷爷哭坟,朱元璋你激动啥?》 新书不要养,新人求追读! 大家收藏、追读、投票、评论起来呀~~~ 简介: 高三学生朱雄英有个秘密,他小时候生活在古代! 原本他会带着这个秘密度过普通人的一生,直到上大学前他给监护人爷爷哭坟的时候,坟头传来了一个激动的声音。 “——大孙,你没死啊?” 朱雄英:“你说你是我爷爷?我还秦始皇呢,打钱!” 朱元璋:“要打钱?烧宝钞过去!要多少给多少!” 当朱雄英看着手里品相极好的宝钞被古董商高价收购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坟头看不到的时空虫洞是可以扭曲物体时间属性的!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 “老板,给我来一箱98岁的98k!不够岁数的别糊弄我!” “你这还有老物件博物馆里不要的复刻蒸汽机?来两台!” 随着先进的“地下科技产物”和神秘的“未来天机信息”通过时空虫洞交易到了朱元璋手中,数年后,看着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大明,朱元璋陷入了沉思。 “大孙,你啥时候来继承咱的万里江山啊?”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新书已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百六十七章 上洛 永乐六年五月,平江伯陈瑄率领明军水师攻克壹岐岛。 至此,进攻日本列岛的三块跳板,全部掌握在了明军手中。 而为了顺利登陆九州岛,姜星火也在壹岐岛上面见了一个秘密而来的客人。 大明的老朋友,日本前九州探题,今川了俊。 今川了俊在九州岛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力,这源自于他在日本南北朝时期担任九州探题总管整个九州岛军政事务的时候,还身兼备后、安芸、筑前、筑后、丰前、肥前、肥后、日向、大隅、萨摩等国的守护大名。 虽然在后来的庙堂斗争中下台,但今川了俊的影响力始终保持着。 “国师大人。” 今川了俊跪坐在姜星火面前,他乔装易容而来,并没有太多时间,因此把他和幕府的恩怨以及他的诉求长话短说了起来。 “十三年前,足利义满罢免了我的九州探题职务,由涩川满赖继任,是因为涩川氏与足利义满、斯波义将有亲戚关系,而当初支持我的幕府管领细川赖之在康历政变中被迫下台.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南北朝统一后,幕府将军权力已得到确立的足利义满认为我在九州的势力太过强大,而且有独立的外交权(大明册封南朝怀良亲王为日本国王的派遣使就是被今川了俊所扣留,今川了俊从足利义满手里取得了与大明交涉的权利,而且还与高丽宰相郑梦周独自秘密交涉,在李氏朝鲜建立后继续与朝鲜交涉)太过危险。” “九年前大内义弘在堺举兵,应永之乱爆发,因为我的封地在远江国和骏河国,所以当时镰仓公方足利满兼曾要求我呼应叛乱,后来应永之乱大内氏兵败,若非好友上杉宪定和外甥今川泰范乞求,恐怕我没有今天见到国师大人的机会.当年上洛,我是以不参与一切政事为代价,才苟活了下来。” “剩下的事情,国师大人就都知道了。” 姜星火静静地听着,随后问道:“这么说,现在今川氏的封地还是远江国和骏河国?” “不错,现在由今川泰范担任守护大名。” “他支持你的计划吗?” 这一点很重要,在这个时代的日本,哪怕至亲兄弟在利益都有可能反目,一个姓氏不代表步调一致,互相之间视若仇敌都没什么好意外的。 “我是今川氏的家主。”今川了俊很肯定地说道。 “不过远江国和骏河国远在关东,眼下倒是帮不上什么忙。” 姜星火很清楚日本现在的藩国分布,今川氏的地盘都在关东,现在大明要登陆的是九州岛,离得十万八千里呢。 九州岛,也就是日本国内行政区划的“西海道”,共有筑前国、筑后国、丰前国、丰后国、肥前国、肥后国、日向国、大隅国、萨摩国、壹岐国、对马国等十一个藩国,而如今壹岐国、对马国这两个小岛上的藩国已经被明军攻占,九州岛上,还剩下九个藩国。 这九国,基本都是今川了俊担任九州探题时期统治过的地方,今川了俊用了二十年的时间统一了九州岛,在这里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忽视。 目前九州岛的这些藩国,基本处于处于岛津、大友、大内这三家的统治之下,其他的守护大名实力跟他们差了一个档次。 所以关键就在于,搞定岛津、大友、大内这三家。 今川了俊听出了姜星火的言下之意。 “大内氏的家主大内盛见与我乃是至交,曾经在我麾下从征,我可以说服他。” 大内氏是九州最不可忽视的力量,而说起大内氏与室町幕府的恩怨,却是由来已久。 大内氏和许多土生土长的家族不同,大内氏的祖先是百济圣明王的三皇子圣琳亲王,圣琳亲王渡海润到日本以后,在这里繁衍生息了下来,后代便自称“多多良氏”,随着时间的推移,家族迁徙到了大内村,就改成了“大内氏”,镰仓幕府建立后,大内氏因为帮助源赖朝追讨伊势平氏残党有功,被授予长门国的一部分封地,成为了镰仓幕府的御家人。 到南北朝时期,效忠南朝的大内氏被室町幕府以任命其为周防、长门两国守护大名为条件,才换取了大内氏对室町幕府及北朝的效忠,而今川了俊刚成为九州探题的时候兵力非常有限,实际上在九州的战事主要倚重当时的大内家督义弘,勇猛善战的大内义弘还在其后的明德之乱中立下战功,获得了足利义满的加封,同时担任周防、长门、丰前、石见、和泉、纪伊六国的守护,权势达到鼎盛。 这足利义满一看,自己好不容易讨平了土岐和山名,哪知又捧出了大内这么个怪物出来,所以为了遏制大内氏,明里暗里打压.再后来就是应永之乱的事情了。 而今川了俊之所以会因为大内氏挑起的“应永之乱”而被剥夺所有权力,跟镰仓公方也少不了关系,当年足利义满着手惩治土岐氏时,二代镰仓公方足利氏满就以协助足利义满平叛为借口,率领大军准备入洛,而足利氏满刚死一年,第三代镰仓公方足利满兼就又联合大内义弘,准备和大内氏东西夹击室町幕府。 不过归根到底,大内氏与室町幕府的根本矛盾还是钱的事情。 大内氏的封地都在西面,自身体量又大,所以大内氏是对朝对明贸易的最大受益者之一,大内氏通过对外出口硫磺、武士刀、扇子及玳瑁等,换来大明的瓷器、书籍及永乐通宝(冷知识:永乐通宝是日本室町时代的主流货币)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大内氏又用这些财富把自己的领地建设的相当繁华,号称日本“西之京都”。 最重要的是,大内氏不给幕府分润贸易利润 总之,大内氏跟室町幕府可以说是势不两立,是一个绝对可以争取过来的对象。 “大友氏的家主大友亲世呢?你认识吗?” 今川了俊的脸黑了。 他当然认识! 只不过这种认识,却不是什么良好关系。 北朝时期,大友氏因为拥护室町幕府,得到了丰前、筑后守护大名的职位,是北九州岛的实力派,而大友亲世是大友氏第十代家主,但年他父亲大友氏时去世后,继位的兄长氏继成为南朝盟友,而他则因为支持北朝产生了兄弟相争后来大友亲世奉足利义满之命,协助前往九州赴任的九州探题今川了俊与田原氏能等人一起为了在九州岛战胜南朝势力而努力。 按理说,大友亲世和今川了俊应该关系不错,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因为这里面有一件陈年恩怨,叫做“水岛之变”。 这件事情说起来不复杂,在南朝天授元年/北朝永和元年的时候,时任九州探提的今川了俊准备在水岛与南军进行会战,因此召集有“九州三人众”之称的丰后国的大友亲世、筑前国的少贰冬资、大隅国的岛津氏久来援,这“三人众”里面,少贰冬资原本跟今川了俊关系不好拒绝参战,后来是在岛津氏久的居中调和下才前来驰援的,而今川了俊在席间以暗通南朝的罪名将少贰冬资当场擒杀,是为“水岛之变”。 这件事直接打了大友氏和岛津氏的脸,最终造使得岛津氏转投南朝,大友氏也差点倒向南朝,要不是因为大内义弘的力挺,今川了俊恐怕根本无法一统九州岛,而正是因为大内氏与大友氏有姻亲关系,大友亲世才勉强留在北朝阵营。 “水岛之变”两年后,今川了俊率领北朝联军与以菊池武朝、阿苏惟武为首的南朝联军在蜷打进行会战,此战北朝联军大胜,彻底奠定了北朝在九州岛的战略优势,是为肥前蜷打之战。 而大友亲世一直对当年的“水岛之变”耿耿于怀,南北朝统一后,把今川了俊赶下九州探题职位时,大友亲世就出了大力。 所以,今川了俊跟大友亲世的关系不说是势同水火吧,也可以说是不共戴天了。 听完以后,姜星火默默地跳过了这个选项。 “岛津氏呢?” “可以故技重施。” 今川了俊的故技重施,指的是当年他担任九州探题的时候,岛津氏以岛津氏久和其外甥岛津伊久为首,是站在南朝阵营的,因此今川了俊派遣他的儿子今川满范煽动了南九州国人一揆,迫使岛津氏归顺。 岛津氏,是一个在姜星火前世日本历史上绝对称得上传奇家族的存在。 岛津氏从镰仓幕府时代开始,以幕府御家人身份担任守护地头,经历了元朝入侵,后来又参加了由后醍醐天皇发动的镰仓幕府讨幕运动,南北朝时代岛津氏选择跟着在大明比较有名的怀良亲王混,丰臣秀吉时代果断向猴子投降,关原之战爆发期间又支持西军江户时代占领了琉球,因此幕末时代被西方人暴打,不过也正是在岛津家支持下,萨摩藩产生了大久保利通、西乡隆盛等人,成为倒幕的中心势力同德川幕府作战,明治维新后直接无了。 怎么说呢,岛津氏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它能做到几乎次次站错阵营后次次屹立不倒。 不过今川了俊的故技重施,显然他自己也没底气,姜星火也跳过了岛津氏这个选项。 “烦请你去说服大内氏的家主大内盛见吧,大内氏与幕府有血海深仇,如果能够站在大明这边,想必登陆就轻松多了。” 姜星火后半句话没说,今川了俊也能猜到如果大内氏不让登陆,大明也只是登陆困难一点而已。 因为现在大明手里有济州岛、对马岛、壹岐岛三块跳板,跟从本土出发跨海征日是两码事。 而且,九州岛的大名实力放在整个日本并不算强大,明军登陆幕府的腹心地带有没有百分百把握,不意味着登陆这种边角料地区没有百分百把握。 “另外,跟镰仓公方熟悉吗?” “熟悉。” “那就劝说镰仓公方与我们一起讨伐幕府。” 镰仓公方治下的关东就是不折不扣的独立王国,拥有和幕府将军对等的大权,幕府将军下面有守护大名,而镰仓公方下面则有“八屋形”(关东八家效力公方的有力武士家族,分别为宇都宫氏、小田氏、小山氏、佐竹氏、千叶氏、长沼氏、那须氏、结城氏);幕府将军直属部队有“御马回”,镰仓公方则有“奉公众”;幕府将军能颁布御内书、御教书(日本三位以上的官员给下属发布的法令),镰仓公方也拥有同样的行政权力。 而且最关键的是,镰仓公方与幕府将军同为足利尊氏的后裔,都有资格担任幕府将军,更加要命的是,历代镰仓公方还非常希望能打倒室町幕府取而代之,成为统一京畿和关东的幕府将军。 眼下大明出兵支持南朝后龟山天皇,姜星火不信,曾经在“应永之乱”中和大内氏联手的关东镰仓公方,这时候不出手对付室町幕府。 而如果明军、镰仓公方、大内氏、今川氏,以及支持后龟山天皇的北畠氏,能够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同时进攻室町幕府,那么相信室町幕府一定是顾此失彼的。 —————— 柔和的阳光洒在丰前国的土地上,温暖的气息伴随着樱花的淡淡清香,这片土地上充满了宁静祥和的氛围。 然而,这种氛围很快被打破了。 今川了俊,这位曾经的九州探题,踏上了这片属于大内氏的土地。 他的到来,像是一块投入湖面的深水炸弹,激起了滔天巨浪。 大内氏的家主,大内盛见,是一位沉稳而富有谋略的武将。 当年大内义弘在“应永之乱”中战死后,足利义满任命他的亲信,大内义弘的弟弟大内弘茂为新任家督返回周防国、长门国,但被哥哥大内义弘命令在领地内留守的大内盛见拒绝承认大内弘茂的家督之位,与其进行交战,最后大内盛见平定了弘茂一党,逼迫室町幕府承认自己的家督之位,还受封周防、长门、丰前、筑前四国守护头衔。 值得一提的是,跟勇猛无双的哥哥不同,大内盛见除了擅长指挥作战,也十分倾心于汉学与禅学,大内家此后的艺术细胞可以说都是从他这里继承的。 大内盛见坐在高敞的阁楼中,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等待着今川了俊的到来。 周围的家臣们窃窃私语,他们的眼神中既有好奇之色,也有些许警惕,仿佛在猜测着这位曾经的“九州王”会带来怎样的消息。 “今川君是来做说客的吗?” 大内盛见手中捏着一把写着“风林火山”的扇子,看着这位自己曾经的上司。 今川了俊缓步走进阁楼,他深深一礼然后抬起头,直视着大内盛见的眼睛,缓缓开口:“不,我是来为大内氏送葬的。” 今川了俊话音刚落,阁楼内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家臣们的手按在了腰间。 大内盛见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当然知道明军的强大,也知道大内氏与幕府之间的不和,但作为一个独立的势力,大内氏也有自己的利益和考量。 “明军北征鞑靼,西讨帖木儿,南平安南,舰队足迹远至世界尽头,打遍天下不见敌手,便是昔日蒙古人,也不过如此吧?而如今的日本,可有当年的神风相助?又可有当年的精诚团结一致对敌?” “明军如今带甲四十万,舳舻遮蔽汪洋,已然占据了济州岛、对马岛、壹岐岛,登陆西海道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情我所言真假,大内氏常年与大明进行贸易,应该能判断的出来,在如此局势下,大内氏既不集结军队抵抗,也不向大明献忠输诚,坐等覆灭,作为老朋友,我难道不该来为大内氏送葬吗?” 大内盛见听完今川了俊的话语后,他的脸色微微一沉,仿佛被一阵冷风吹过,使得原本就凝重的气氛骤然变得更加紧张起来,家臣们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在他的脸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大内盛见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这声音在寂静的殿堂中回荡,反映了他内心的挣扎。 大内盛见的眉头紧锁,权衡着今川了俊话语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 片刻之后,大内盛见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仿佛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今川了俊,声音低沉而有力:“今川大人,伱的话我已经听明白了,但你要知道,与明军结盟虽然是一个充满诱惑的选择,但你也必须承认,这其中的风险同样不容小觑。” 大内盛见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明军的强大,我自然清楚,但他们的野心和胃口,也是我所担忧的.如果我们与明军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其吞并,这一点,今川大人不会否认吧?” 今川了俊微微一笑:“明军所需,并非是西海道的土地,我只能说这一点,至于其他的,这就看你们大内氏与大明如何谈判了但无论怎样,大明的决策者也并非是无理之人,他们懂得分寸,只要你们大内氏能够坚守自己的底线,相信明军也不会做出过分之举。” 大内盛见听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今川了俊的话语,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仿佛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好!既然今川大人如此有诚意亲自前来,那么我也愿意为了大内氏的未来考虑与明军结盟之事。” 随着这番话语的落下,阁楼内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家臣们纷纷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仿佛看到了大内氏崛起的希望。 “应永之乱”后,大内氏比起巅峰时期,已经衰落太多了。 而今川了俊也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游说终于取得了初步的成功,接下来,就是双方进一步的讨价还价和利益分配了只要双方都有诚意,结盟就一定能够达成。 大内盛见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问道:“那么,明军需要我们做什么?” “开放登陆场,先清扫西海道的幕府势力,随后联兵向东。” 今川了俊微微一笑,说道:“明军其实需要的只是一个友好的大内氏,他们希望能够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一个稳定的盟友,一个可以共同对抗幕府势力的伙伴至于土地,明军并不需要。” 大内盛见听后陷入了沉思,他知道与明军结盟无疑会增强大内氏的势力,但这也意味着与幕府彻底决裂.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需要权衡利弊和考虑日本国内诸多方面的影响。 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大内盛见最终做出了决定。 他抬起头,看着今川了俊说道:“我们需要得到相应的保证和利益,我需要跟明军高层直接谈。” 今川了俊听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大半。 他再次深深一礼,然后说道:“放心,明军一定会信守承诺。” —————— 大内氏开放了自家港口作为明军的登陆场,这一消息如同风暴般迅速席卷了九州岛。 一时间,原本平静的九州岛内各大势力纷纷被惊动,他们开始密切关注着大内氏的动向,以及明军的进一步行动。 幕府内部各大势力还没理清楚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在得知这一消息后,更是如坐针毡。 他深知明军的强大和对日本野心,也清楚大内氏的这一举动无疑是对幕府权威的挑衅,于是,在暂时需要先解决在大和国内的吉野郡的后龟山天皇,所以没有办法集结兵力对抗明军的情况下,他迅速下达命令到西海道,要求各地的守护大名集结兵力,准备对抗明军。 为此,岛津元久亲自前来拜见大友亲世。 当年的“九州三人众”,分别是丰后国的大友亲世、筑前国的少贰冬资、大隅国的岛津氏久,而岛津氏久是岛津元久的父亲,所以论起辈分,大友亲世是岛津元久的世叔。 推开厚实的红漆木门,岛津元久迎面便见一名武士站在客厅里,他躬身道:“请随我来。” 他跟着这名武士,进了后边的书房,一股墨香味扑鼻而来,书桌后面坐着一个老者,他的须发洁白,神态温润,看起来十分慈祥,显然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 这位老人正是大友亲世。 大友亲世因为他在南北朝统一战争中的功绩,除丰后国守护大名之职外,还担任检非违使(日本古代的一种中枢高级官职,职权与华夏的御史大夫、廷尉类似)和西海道惣追捕使(拥有维持整个西海道治安和调集兵马的权力),在官职上远高于岛津元久。 岛津元久行礼道:“见过检非违使大人。” 大友亲世摆了摆手,轻松地笑了笑,指了指示意他坐下。 岛津元久跪坐下后也不绕圈子,单刀直入道:“幕府的信函,想必检非违使大人已经收到了,幕府让我们先对抗明军,为幕府集结军队争取时间,但我估计……” “我知道你的意思。” 大友亲世微微颔首,叹气道:“若幕府不能及时派出援军,我们两家恐怕危险了,可难道我们能不联手抵御明军吗?若是放任明军在西海道站稳脚跟,恐怕整个日本都会陷入灾难之中。” 他顿了顿:“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大友家都是要在最前面直面明军的,你们来支援就好,待到支持不住时,便逃亡吧。” “这怎么可以?检非违使大人!” 岛津元久大声道:“岛津家世代血勇,绝无退缩之理!更何况,我守护的是岛津家的祖业,我决不会投降。” 大友亲世道:“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大友家的男儿同样不惜牺牲性命。” “只是我年事已高,无法再上阵杀敌了,我会让我的侄子大友亲著代替我指挥大友家的军队协助你。” 岛津元久顿感压力山大,道:“检非违使大人有何良策?” “明军强悍,不可与之野战,不如守城。” 两人商议好计策后,大友亲世立即开始了紧张的备战工作,他召集家族中的武将和家臣,动员所有的兵力交给大友亲著指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战争,大友亲世清楚,这一战不仅关系到家族的生死存亡,更关系到九州岛的未来命运。 岛津元久打心眼里就觉得岛津氏作为九州岛上的重要势力之一,有责任也有义务站出来对抗入侵的明军,所以他动员了家族中的所有力量,准备与大友氏一起并肩作战。 随着大友氏和岛津氏的兵力逐渐集结完毕,九州岛上的气氛也变得愈发紧张。 而在他们集结兵力的同时,大内盛见同样也没有闲着,他深知虽然与明军结盟能够带来利益,但九州岛上的各大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因此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以应对必然到来的战争,同时防备明军假途伐虢吃掉大内氏。 于是,大内盛见开始调动自己的兵力,加强领地内部的防御这种防御既是防御大友氏和岛津氏,也是防备着明军。 同时他也派遣心腹前往各地,联络那些对幕府不满的势力,试图组建一个反幕府的联盟,自己挑头当盟主,来扩大大内氏的影响力,再来一次“应永之乱”,这里面就有跟大内氏一直藕断丝连保持联系的镰仓公方。 就在大内盛见忙于布防,明军进行大批登陆的时候,大友亲世和岛津元久也完成了兵力的集结,他们不断向九州岛内的各个势力发出号召,希望他们能够加入反明军的联盟。 然而,让大友亲世和岛津元久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行动并没有马上得到九州岛上所有势力的响应许多势力在得知大内盛见与明军结盟的消息后,都选择了保持中立或者暗中观察,他们很清楚明军的实力强大,这时候加入反明军阵营不是好选择,不如谁打赢了跟着谁。 这让大友氏和岛津氏有些尴尬,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出防御。 最终,大友氏和岛津氏选择把重兵囤积在了立花山城。 这座山城位于海拔367米高的立花山上,传说此山是日本神话中创造天地的神仙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所居住,因而成为其栖息的圣山,最初名“二神山”,作为日本的创世神,这两个神仙恰好也是一男一女,而且是人头兽身那种,有点类似中国神话里的伏羲和女娲。 而“立花山”的名字,则是当年日本名僧最澄从大唐进修佛法后归国,于此山建立佛寺独孤寺,同时最澄将由中国带回的樒树种植于山中一个岩石旁,往后生的又直又茂盛,山上后来开了许多的花儿,因此此山得名为“立花山”。 立花山所在地方在筑前国,处于九州岛幕府军防线的最北方,由于立花山拥有七座山峰,每一座都有城防设施,因此立花山城是一座不折不扣军事要塞,这座山城是七十多年前由当时大友氏家主大友贞宗建造的,这里可以眺望到博多湾,这里与后来的大阪和堺并列为日本最繁华的贸易港口。 可以说,两家联军把战场选在这里,是非常有用意的。 如果明军不攻克这里,那么无法威胁他们的核心领地,而明军如果不管他们直接东进,他们也可以利用博多湾派出水师偷袭明军的海上后勤补给路线,同样起到迟滞明军的效果.若是明军来打他们,立花山城则非常易守难攻。 这样,大友氏和岛津氏完全可以在保证自己领地的同时,给足利义持一个非常说得过去的交代。 你让我们主动出击,我们打不过明军啊! 但是我们囤兵在立花山城,既可以保存有生力量,又能威胁明军后勤补给线,肯定比出去浪战,把兵力都葬送要明智的多,如果我们两家战败了,那明军将东进再无后顾之忧,你说是吧将军大人? 所以,在他们看来,如此据守完全可以达到让明军进退两难且迟滞明军的目的当然了,这也仅仅是他们一厢情愿罢了。 问题就在于,明军真的会拿他们束手无策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不过当大内盛见的斥候抵达立花山城时,他们发现,立花山城布满了防御工事和陷阱,大友氏和岛津氏的军队也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迎战。 看到这一幕,大内氏的斥候不禁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们没有想到大友氏和岛津氏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好如此充分的准备。 而大内盛见当然不肯浪费自家的兵力去帮明军攻城,于是开始等待明军的行动。 而明军却短时间内没有动静,他们似乎并不急于扫平九州的幕府势力,而是专注于稳固登陆场进行兵员和物资的囤积。 直到半数备倭军已经登陆完毕,明军在九州岛彻底站稳脚跟,明军才在副帅曹国公、五星上将李景隆的指挥下大举前进。 虽然剩下的备倭军还在成国公朱能的指挥下进行登陆,但朱能和李景隆、姜星火等人交换意见后,一致认为这些军队就足够了。 —————— 天边,第一缕曙光如细丝般逐渐扩散,将九州岛的天际线染成了淡淡的金黄色。 李景隆站在临时的指挥台上,他的目光透过望远镜,看着逐渐消散的晨雾,紧紧盯着远处的立花山城。 城池依山而建,七个山头上每个山头都设有堡垒和瞭望台以及完整的数道城墙防线,大友氏和岛津氏的旗帜在微风中飘扬。 立花山城能够进攻的山坡都比较狭窄,无法展开太多的兵力,所以明军虽然猛将如云、士卒众多,却不能一拥而上。 此时,平安和朱高煦已经各自率领部队进入了攻击位置。 平安擅长使用火器,而作为南军降将的他并未被任命为九边总兵官,这次反而参加了跨海征日,基于他的特点,平安授命指挥火器部队。 随着李景隆的一声令下,战鼓擂响,明军如同潮水般涌向立花山城,朱高煦率领的先头部队迅速突破了大友氏的外围防线,在炮火的掩护下,向着山头堡垒发起冲锋。 此时,立花山城的各个山头已经变成了火海,明军的火炮不断轰击着城墙和堡垒,石块和瓦砾在空中飞舞。 大友氏和岛津氏的士兵们奋力还击,箭矢交织如雨,试图阻止明军的进攻,但明军士兵们毫不畏惧,这些身披铠甲的勇士冒着箭雨,奋勇向前。 在这场激烈的攻城战斗中,明军特意准备的攻城重炮发挥了巨大作用。 这些体积远超普通野战火炮的庞然大物由数十匹骡马牵引,每前进一步都伴随着新式橡胶轮的颤抖。 装填手们需要数人一起行动才能装填炮弹,随后炮手调整角度,然后点燃引线。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炮弹带着长长的尾浪划破天际,直接越过了山城。 而天空中飞鹰卫的霍飞等人,则不断地根据观测,来给地面的明军炮兵纠正弹道。 很快,明军的重炮越打越准,每一次炮击都让立花山城的城墙颤抖不已,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只打了半天,躲在堡垒里督战的大友亲著和岛津元久二人对视一眼,脸上均露出震撼之色。 战争,还能这么打? 天上有十余只热气球在他们打不到的高处,把他们的一举一动看着一览无余,而地上明军的火炮的威力更是让他们根本无法理解。 明军的野战火炮射速快还能开花,对守城士兵的毁伤效果极为明显,经常是一炮下来,十几个倭兵就被炸死了。 而明军的重炮虽然射速慢,但威力却大得离谱,打到城墙上带来的效果,就跟地动山摇一样。 同时,明军的士兵装备非常精良,普遍装备了铁甲,因此日本守军的弓箭射杀效果非常差。 大友亲著沉默许久后说道:“立刻派人去联络援军……” 岛津元久急忙道:“我刚才就想派信鸟出去,可它们都被打死了,有的飞到半空中都被明军上面的那个球给射杀了。” “那怎么办?”大友亲著问道。 岛津元久思忖片刻道:“只能尽量拖延明军。” 大友亲著叹了口气,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西方,喃喃道:“不对劲” “嗯?你什么意思?” “你听见了吗?” 岛津元久愣了一下,往那侧眺望,果然隐约听到一阵骇人的响动声。 二人互视一眼,心情骤然紧绷起来。 “难道?” 接着,剧烈的晃动传来,头顶土石乱掉,差点把这两位指挥官给活活砸死。 很快,他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明军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掘地道用烈性炸药爆破掉了一个山头的堡垒群! 立花山城的西城楼上。 一名大友氏的守将趴在箭垛旁边往下看,只见城墙外面黑压压的明军已经冲到了三百余步内,阵列分明、并然有序。 “明军的兵力至少有两千以上。” 他喃喃念叨着,心里有种难言的恐慌感。 刚刚打退了第一拨试探性进攻的明军,第二拨明军马上就冲了上来,明军能轮换的士兵实在是太多了,而立花山城的守军数量却是有限的。 城墙下的明军阵营里,还大概有七八十辆战车,这是南军在靖难时期的标配,战车的周围有数百名骑兵,他们负责保护战车的安全。 战车排成一线,形成了一道“城墙”,开始在步兵后面徐徐推进。 此时城楼上的倭兵们,早就明军的重炮吓坏了,都躲在屋子里或者垛口附近,一副胆怯的模样,根本不敢去尝试攻击这道移动的“城墙”。 很快,他们就知道“城墙”里有什么了,有着掩体的火铳手和弓箭手开始靠着车阵,对城墙上形成了远程压制。 倭兵不但要被火炮轰,而且现在一露头就要吃铳子或者箭矢,可谓是苦不堪言。 这种情况下,怎么阻止明军攀城呢? 这时,远处的炮声又响了起来,炮弹在旁边的堡垒上激荡起灰土碎石,还夹杂着人的惨叫。 一队明军从城墙豁口爬了上来,他们一拥而入,将躲在城墙后面的倭兵砍倒在地。 明军士兵勇猛异常,先登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提着一柄腰刀冲进城墙豁口,朝着一名正准备逃跑的倭兵扑了过去。 他的刀刃闪电般划过,那名倭兵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脖颈喷血倒在了地上。 另一边,几个拿着短矛和盾牌的明军士兵,正与一支倭军小队相持。 “啊!” 其中一位武士大喝一声,抡圆了武士刀,狠狠地斩向盾牌。 “嘭!” 盾牌的缝隙间一截木屑纷飞,然而却并未被斩开,明军趁机用短矛戳进日本武士腹部,登时就把他捅的仰面摔倒在地上。 另一名倭兵大喊着冲过来,从背后举刀劈向那个刀盾手的脑袋。 另一旁的明军刚刚登城,一把抓住一杆长矛,双腿蹬地,顺势跳了起来,用力地踹向那名倭兵的胸口。 “喀嚓”一声闷响传来,那名倭兵被踢中胸口,嘴巴张了张,吐出一口鲜血,然后翻着白眼瘫软在地上,彻底没了动静。 而天上的飞鹰卫也开始对后方倭军集结地带投掷爆炸物,这使得倭兵本就不多的纪律开始崩溃,他们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陆空一体的毒打?当即四处逃窜,结果撞到了友军阵列,造成了更大规模的混乱。 一瞬间,城楼上哭爹喊娘、哀鸿遍野。 “杀光他们,不留俘虏。”一名明军百户大吼着命令。 明军的进攻可谓是侵略如火,很快就突破了立花山城两侧的堡垒。 “快撤!” 城楼上的日本贵族纷纷往城门方向逃窜,但还未走出多远就被明军堵在城楼下,只能硬着头皮反抗,却是毫无作用。 “杀!” “砰砰砰砰砰……” 一时间,喊杀声和炮火声不绝于耳,整个立花山城都变成了修罗炼狱。 “嘭嘭嘭……” 爆炸声接踵而来,一团团烈焰伴随着碎屑喷射到房屋和建筑物上,砖瓦纷飞,火光闪动。 “啊——” 城墙上响起凄厉的尖叫声,不仅是普通倭兵,就连那些贵族子弟们也开始失去了战意。 “快跑啊!” “救命啊!” “我们被包围了!” “我的腿被压住了,谁拉我一下?” 伴随着明军的全面进攻,立花山城的各个堡垒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很多非大友氏和岛津氏负责的防区,那些小家族带领的倭兵毫无组织,完全是一盘散沙,往往明军一登城就转瞬间就崩溃了,明军很顺利地控制了城墙上的局面,而这些倭兵则争先恐后地往外逃窜。 大友亲著和岛津元久站在城头上遥望各方向的情况,都露出了无比震骇的表情。 一旁的家臣忍不住道:“明军的实力太过强大,不如把主力尽早撤出去,以免被明军全数消灭。” 大友亲著犹豫了片刻,咬牙切齿地道:“再退能退到哪里去?” 但很快,局势的发展,就彻底超出了大友亲著的预料。 倭军并没能坚持太久,第三天下午的时候,明军终于发动了总攻,数十架大型攻城车搭上了立花山城各个堡垒的城墙。 这次攻城,明军采用的是步步为营的战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安排炮兵进行针对性炮击,谁敢上来抵抗就轰谁。 倭寇的守军惊恐地发现,这些负责通过大型攻城车直接平行跳进城墙里的明军,他们的铠甲十分精良,比铁甲还要强悍,竟然全员装备了沉重的钢甲! 明军装备的这种钢甲,刀砍不透,枪刺不穿,弓矢也难伤,一时之间,除了滚木礌石还有点效果,竟是无敌一般。 显然,自从宋辽金夏时代以后,这种重甲步兵,已经基本绝迹了,再加上冶炼技术的进步,钢甲代替了铁甲,防御力更胜一筹,以至于明军拿出来使用的效果,非同一般的好.武士刀劈在钢甲上,连道白印都留不下。 大约半个时辰,倭军的防线全线告急,许多堡垒的城墙被明军攻破,一时间哭喊哀号声震耳欲聋。 “八嘎,快撤下来!” 倭军守将大田纯介大声吼叫,可惜已经迟了,愣头青一样的武士们被一发炮弹集体送走,随后一波波的明军重甲步兵攻上了城墙,开始清扫残敌。 “噗哧……” 一柄武士刀狠狠地贯穿了大田纯介的喉咙。大田纯介踉跄倒地。 “大田桑……”身后几名武士悲呼。 大田纯介捂着脖子,鲜血汩汩涌出,神色狰狞地瞪视着眼前的手下,嘶声怒骂:“八嘎,你这该死的东西,为什么?” 他说到最后,被鲜血堵住的气管,几乎发不出任何音节了。 而身后的武士则直接扔了刀,跪地向明军请降。 大田纯介嘴唇颤抖了几下,缓缓地仰头倒下,眼睛睁得老大,显然极度愤恨和不甘。 这种情况,在立花山城不断上演,为了活命,人性在这种时候根本经不起考验。 明军经过几天的激战,终于攻破了大友氏和岛津氏的防线,他们挥舞着武器和旗帜,高呼着“明军万胜”的口号,冲进了城内。 当夜幕降临九州岛时,明军已经完全控制了立花山城,士兵们在城头上点燃了熊熊的篝火。 “国师,这些俘虏怎么处置?” “还喘气的都宰了,不要俘虏。” 而失去了立花山城的遮蔽,被明军舰队逼迫到博多湾龟缩的大友氏舰队也仅仅多苟延残喘了一日,就陷入了被围歼的绝境中。 博多湾的海面上,正上演了一场不算惊心动魄的海战。 被死死地压缩在狭小海湾里的倭军水师,面对列出了“原始战列线”的明军舰队的炮击,实在是受不了这种等死的屈辱,纷纷如同蝗虫一样冲了出来。 明军的一千五百料宝船高大坚固,宛如海上堡垒,这些战船在明军士兵的操纵下,稳稳地航行在海面上,即使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也能保持稳定的射击,甲板上的火炮不断喷射出硝烟,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而倭军水师的战船则显得过于“小巧灵活”,它们鼓足风帆奋力摇桨,试图冲到明军舰队面前。 海面上,炮弹交织成密集的火力网,每一次炮击掀起的巨大浪花都让倭军水师的小船颤抖不已。 在这场海战中,明军舰队展现出了强大的火力和战术优势,他们的火炮不仅射程远、威力大,而且射击精准,让倭军水师的自杀冲锋成为了妄想。 在明军舰队的猛烈攻势下,倭军水师很快就陷入了困境,他们的战船被明军的火炮击沉,士兵们纷纷落水,而明军并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最终,在明军的巨舰大炮下,倭军水师彻底溃败。 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的尸体和战船的残骸,博多湾的海水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这场仗打完,整个九州岛的幕府实力被一扫而空,而且立花山城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所以当立花山城被明军快速攻克时,日本国内立即掀起轩然大波,无论是室町幕府还是镰仓公方全都震惊不已。 而这时候正打算先灭了南朝再掉头对抗大明的足利义持,也顾不得进攻吉野了,匆忙带领幕府联军向本州岛西部进发,准备抵御明军的进攻。 —————— 关东,镰仓。 一位家臣匆匆奔入镰仓公方的大堂,下拜后说道:“立花山城已经被明军攻占了!幕府军从吉野撤离,正在西进。” “纳尼?” 足利满兼大喜道:“这真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 作为当年“应永之乱”的当事人,作为第三代镰仓公方的足利满兼看室町幕府将军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如今京畿空虚,正是他提刀上洛,与天皇陛下痛陈利害的时机,他当然不能错过。 足利满兼兴奋地站了起来,然后下达命令:“立即调集奉公众,下令宇都宫氏、小田氏、小山氏、佐竹氏、千叶氏、长沼氏、那须氏、结城氏及关东十国所有兵马集结!” 足利满兼的心情很舒畅,关东到关西,短短几百里路,他和父亲足利氏满走了四十年,如今即将成功取代京都的废物,成为新的幕府将军,他怎能不喜? 至于明军,足利满兼暂时还没有考虑,反正也有室町幕府的联军在前面挡着,如今京都成为了一座孤城,他完全可以夺取后,然后带兵西进,趁着明军和室町幕府的联军拼了个两败俱伤,再跳出来摘桃子。 —————— 大和国。 随着幕府联军的撤离,被强大的军事压力压得喘不过气的北畠满雅和后龟山天皇终于松了口气。 而眼见局势似乎开始倒向南朝,兴福寺也开始跟后龟山天皇重新接触。 兴福寺,最早是南都七大寺之一,是法相、俱舍教学的中心道场,人才辈出,而到了平安时代兼管春日社,威势更盛,拥有庞大的庄园与僧兵,成为日本最大的佛寺势力。 在日本南北朝时期,兴福寺一分为二,分为一乘院和大乘院。 而大和国并没有守护,实际上,兴福寺握有事实上的守护职权,然而,其职权范围却无法达到南部的宇智、吉野、宇陀三郡,基本上只能控制奈良与国中(后世奈良盆地)一带。 而这个时代,兴福寺的武装势力分为两部分,即“众徒”和“国民”。 “众徒”这个词,原本和寺僧集团同义,但随着日本寺院经济的发展,内部身份等级差异逐渐产生,镰仓时代中期,专事学问的僧侣在大众之中被称作“学侣”,与之相对的是武装的下级僧侣被叫作“众徒”,说白了,就是武僧。 而到了镰仓时代末期,“众徒”这一武装集团既是兴福寺的僧侣,又担任兴福寺领属庄园的庄官等职务,由于他们几乎与兴福寺内的佛事无关,实际上和武士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是剃了光头而已。 而所谓的“国民”,与其余诸国的“国人(也就是地方武士)”属于同一阶层,他们是不信佛的,是其他神明的信徒,但由于春日社等神社跟兴福寺是一体的,因此“国民”也开始从属于兴福寺,作为兴福寺和春日社等神社的暴力团伙来活动。 由于“众徒”与“国民”二者特征类似,其实都是武士阶层的变种,常被并称为“众徒、国民”。 但在最近几年,双方开始了分裂。 大明永乐二年/日本应永十一年的七月,一乘院的“众徒”与大乘院的“国民”发生冲突,室町幕府命二者停战,请兴福寺别当(相当于住持)属于大乘院的孝圆出面协调,孝圆却说这是一乘院的问题。 之后,一乘院的“众徒”与大乘院的“国民”纷争不断,虽然每次幕府都下令停战,但由于一乘院一贯忠于幕府,大乘院却在南北朝时期曾偏向南朝,因此幕府的裁定总无法避免地偏向一乘院一边。 所以现在大和国内的纷争,其实就发展为了亲室町幕府的一乘院的“众徒”,与反幕府的大乘院的“国民”之间的斗争。 而兴福寺的别当孝圆,在深入观察室町幕府的种种衰象和无能表现后,内心涌起了强烈的反正之志。 不过孝圆并不是一个轻率的人,他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最重要原因,就是明军那可怕的战力。 明军在集结完毕后,短短几天就攻克了立花山城,把整个九州岛的幕府军彻底肃清,孝圆相信,足利义持不会是明军的对手。 而如今大乘院的“国民”在大和国内势力还算强大,这些曾经隶属于南朝核心统治区的武士们,始终不忘旧主,再加上明军是支持后龟山天皇的,因此,现在在孝圆看来,已经是兴复南朝的最好时机了。 实际上,兴福寺回归南朝不仅仅是一种政治选择,更是一种精神皈依。 在孝圆的心中,曾经拥有三神器的南朝代表着正统,是佛教繁荣发展的最重要依靠。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孝圆开始精心策划,他明白单凭“国民”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得到更广泛的支持。 于是,他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学侣,除了前往吉野向后龟山天皇表达反正的意愿,同时向与泽氏、秋山氏等宇智郡和宇陀郡的豪强表示兴福寺愿意与他们联手。 在吉野郡,学侣费尽周折终于见到了后龟山天皇,他将孝圆的意愿和兴福寺的立场详细地陈述了一遍,同时表达了对南朝的忠诚。 很快,整个大和国内的平群郡、添下郡、添上郡、山边郡、葛上郡等地,就爆发了大规模的“国民一揆”。 南朝的势力开始延伸到了大和国的绝大部分区域,虽然亲室町幕府的一乘院的“众徒”不承认后龟山天皇的统治,但在南部战线,南朝与室町幕府的攻守易势,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刚刚带领幕府联军西进没多久的足利义持,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气的差点吐血。 可惜,他不知道这时候镰仓公方已经下令关东十国总动员准备提刀上洛了,不然还真就能吐出来。 事实上,明军迅速荡平九州岛,带来的连锁反应还在继续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八章 京都 大内氏当年作为周防、长门、石见、丰前、和泉、纪伊六国守护,而且还掌管本州岛最重要的贸易港口堺市,控制着濑户内海的东西航路,势力横跨九州岛东北部到本州岛西部,此时虽然已经大不如前,堺市更是早就被幕府收回,但支持明军登陆本州岛,还是没有问题的。 可在姜星火的力主下,明军却违背了兵家常识,并没有趁着立花山城大胜之威进军本州岛,而是开始清扫起了九州岛内部。 九州岛,此时除了最强大的大内、大友、岛津三家跨国连郡占据广大地盘以外,还有松浦、相良、伊东、菊池等小家族,这些小家族只能据守一个或几个郡,亦或者一个小国。 按照与大内氏的协议,大内氏虽然没有出什么力,但其本身“敢为日本先”,率先向明军输诚的政治举动,就该得到应有的回报只有这样,投降明军的诸侯,才会越来越多。 所以,大友氏的部分地盘,被分给了大内氏作为其输诚的嘉奖。 而明军虽然不占领大内氏的土地,但对于九州岛其他战败的诸侯,就没有任何手下留情了。 在姜星火的计划下,岛津氏所占据的萨摩、大隅两国,被明军直接接管。 这样,姜星火前世日本的鹿儿岛、萨摩川内等地区,连同屋久岛、种子岛、甑岛,就直接被大明收入囊中了。 这样做有三点显而易见的好处,其一就是控制了九州岛的南部,那么结合济州岛、对马岛、壹岐岛、五岛、甑岛这一串岛屿,就可以形成一道隔绝日本与大明的锁链,再加上琉球,日本就没有任何能够直接威胁大明的可能性,哪怕是倭寇的小船都很难闯过来.这样一来,就能在压制日本的同时,保证大明海疆防御圈向东扩展了数千里,即便是数百年后世界局势有变,只要彼时的统治阶层没有拉胯到极点,拥有着跟体量基本相等的海军军备,那么任何敌人从东面进攻,都依旧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其二那就是消灭了萨摩藩这个隐患,毕竟谁也不知道岛津家屹立不倒的魔咒究竟怎么破解,所以还是物理消灭为好,这样一来,即便历史线已经改变,姜星火也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最优解,就像是他用朵颜三卫驱虎吞狼消灭和驱逐女真人一样。 其三则是明军直接占据了九州岛南部,那么跟只占据北部的对马岛和壹岐岛,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水师完全可以以此为基地,在任意时刻构成对日本京畿地区的威胁,就像是原本只能用双手按着一个人的头捶,但是现在可以把一把匕首捅进他的腹部一样。 而对于九州岛其他的边角料部分,姜星火打算在维持现有情况的同时,让其变得更加混乱,只有混乱,才是对大明最为有利的。 因为只要不被胜利冲昏头脑,那就能很清晰地判断出,明军决不能陷入治安战的泥潭! 明军不是没有能力直接吃下九州岛的大部分地区,而是没有必要。 一旦吃下去,十万备倭军,半数都得被拖进治安战的泥潭里! 这里有上百万人口,风俗文化与大明完全迥异,而且普遍都不会服从大明的管理,吃下岛津氏所占据的萨摩、大隅两国已经是极限,再过盲目扩张,接下来的仗就不用打了。 为什么帝国总是陷入帝国坟场?原因就在于此。 打赢敌国的正规军不困难,但要想弹压此起彼伏的反抗,那就要长年累月地投入人力物力,最终全部损耗在泥潭里不得不撤军。 而为了让九州岛陷入混乱,姜星火也精心挑选了一个最好的抓手。 ——菊池氏。 菊池氏的领地位于九州岛中部的肥后国北部,这里是九州岛名副其实的“四战之地”,无论东西南北从哪个方向打,都得经过这里。 在南北朝时期,菊池氏是南朝阵营的主力,在今川了俊指挥北军发动高良山之战后,菊池军被迫撤回了根据地肥后,菊池军以隈府为中心沿菊池川和木野川构筑了十八外城,再配以本城西方的要塞水岛阵与北军对峙。 次年发生了对九州格局影响深远的“水岛之变”,三人众中的少贰冬资被今川了俊杀死,岛津氏久一气之下率军返回领国,给了南军反攻的机会,将了俊逼退回肥前国,随后菊池武朝、阿苏惟武进军肥前国但好景不长,随着肥前蜷打之战的战败,菊池武安、武义、阿苏惟武等南军将领先后战死,南朝收复肥前的计划宣告失败。 随后今川了俊再次攻入肥后国,隈府城的卫星城,城野城、吾平城、河内城、菊池馆城等城池相继被攻克,在今川了俊的指挥下,北军从板井向隈府城发动进攻,在经历了五个昼夜的攻防之后,菊池本城陷落,菊池武朝和征西将军宫良成亲王前往益城守山,后又逃往宇土城。 但在本城陷落之后,菊池氏依然联合肥后诸势力与今川了俊对抗,虽然先后在肥后国龟崎城击败今川义范,又在腰尾城战胜今川仲秋,但随着南朝势力陆续降伏,今川了俊集结肥前、筑前、丰后、筑后诸国大军再次进攻征西府,宇土城被攻破。 菊池武朝带领的菊池氏,是最顽固的南朝势力,没有之一,直到明德合约南北朝统一之后,菊池武朝仍然继续与幕府作战,应永二年今川了俊被召回京都,菊池氏与新的九州探题涩川满赖又激战了三年,直到应永五年,也就是十年前,菊池武朝才归降室町幕府。 室町幕府承认菊池氏原有领地的支配权,并仍然保留其肥后国守护大名之职,但九州岛的形势依然紧张,各派系之间勾心斗角,菊池氏与宿敌少贰氏、大友氏联合,对抗探题涩川氏和大内氏。 而在去年,菊池武朝这位“最后的南朝武将”去世,其嫡子菊池兼朝继位,继续坚持对幕府的敌视态度。 今年明军登陆名义上是受后龟山天皇所请,来“天兵助剿”幕府以后,菊池氏也果断重新举起了南朝的旗帜,虽然没帮上明军什么忙,但摇旗呐喊鼓噪声势却是做到的。 大明千金买骨,自然不吝啬对菊池氏的封赏。 因此,姜星火决定在消灭岛津氏,削弱大友氏的同时,扶持菊池氏,把大友氏占据的肥后国东部,割给菊池氏。 如此一来,肥后国的北部就由菊池氏统治,而南部由相良氏统治。 至于相良氏则没什么好说的,作为在室町时期统治了肥后国南半部的势力,目前被明军和菊池氏夹在中间,基本就是“左右为男”的状态,除了投降明军也没什么好选择。 最妙的是,菊池氏与大内氏虽然都是反幕府的立场,但因为南北朝之战时的宿怨,双方的关系很不好。 这样,明军在九州岛上不仅占据了南部拿到了关键地盘,而且还能让占据北部的大内氏,以及占据中部关键位置的菊池氏加深矛盾。 再加上大友氏死而不僵,虽然被割走了很多领地分给菊池氏、伊东氏和大内氏,但依旧在九州岛东部盘踞着,所以矛盾的根源还是深刻的存在。 并且经过时间的逐渐发酵,九州岛内部诸侯之间的矛盾,明显比明军到来之前还要剧烈的多,占据壹岐国的少贰氏和占据对马国的宗贞氏的灭亡,并不能影响太多群雄并起的时代,总是要有小诸侯先献祭掉的。 而伊东氏也是如此,在祐持当政时期,他跟随足利尊氏获得战功,受到都於郡三百町的恩赏,之后祐持在都於郡修筑了伊东氏世世代代的居城都於城,伊东氏与岛津氏素来对日向国的沃肥城有争端,所以在立花山城之战后,很快就倒向了明军,继大内氏、菊池氏、相良氏之后,成为了明军在九州岛上的第四个狗腿子。 而明军从来不吝啬割别人的肉来奖赏狗腿子,所以日向国的沃肥城被明军送给了伊东氏。 当然,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天上掉下来的肥肉。 因此伊东氏也半推半就地登上了明军的战车,准备出人出钱与幕府联军决战。 至于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先后培养了王直和郑芝龙两位海盗王的松浦氏,反倒没什么好说的。 松浦氏是除了大内氏以外,跟大明进行贸易最多的日本家族,作为以肥前国南、北松浦郡为中心活跃的豪族,因为拥有地理位置相当优越的贸易港平户港而具有很强的经济实力。 松浦氏虽然一开始不敢像大内氏一样给大明开放登陆场,但眼见着明军攻克了立花山城,也很识时务地见风使舵了起来。 而战国历史上比较有名的九州贵族,譬如日本最早信奉基督的有马氏,这时候还是小卡拉米. 实际上,要到一百年后,有马贵纯和儿子有马尚鉴作为有马氏家督时向四周用兵,从当地领主成长为国人领主,以日野江城为根据地压制高来郡,然后合并藤津、杵岛两郡,建造了有名的原城,在龙造寺氏崛起前的肥前国建立了最大的版图。 而现在有马氏连给明军当狗腿子的资格都不够。 就这样,明军在巩固了九州岛以后,纠集了大内氏、菊池氏、相良氏、伊东氏、松浦氏等诸侯的军队,开始进行本州岛攻略。 姜星火的战术也很简单,跟蒙古人如出一辙。 陆师上面,由大内氏、菊池氏、相良氏、伊东氏四家的军队为前锋,而水师上,则以松浦氏舰队和朝鲜国长川君李从茂率领的朝鲜水师为先锋。 让这些仆从军先去跟幕府联军交锋,以表忠心。 仆从军胜了自然最好(虽然可能性极低),但若是败了,也能消耗幕府联军兵力,最后明军再出来收拾场面。 明军及其仆从军,很快从大内氏控制的长门、周防两国顺利登陆到了本州岛。 而此时,姜星火却接到了一个意外喜讯。 那就是之所以明军都把九州岛拾掇好了,幕府联军还没赶到,是因为有一家势力,突然出手阻止了足利义持所率领的幕府联军的西进。 ——山名氏! 山名氏本是新田氏的一族,山名时氏跟随足利尊氏一同起兵,南北朝争乱时作为室町幕府的属下立下赫赫战功。 但在观应之乱时,山名时氏跟随足利尊氏之弟足利直义一同反叛至南朝,足利直义死后山名时氏一度归顺幕府,后再次叛乱归属南朝,协同足利直义之子足利直冬转战山阴扩大势力。 后来山名时氏在室町幕府二代将军足利义诠时归顺幕府,就任因幡、伯耆、丹波、丹后、美作五国守护。 山名时氏去世后,山名氏的势力继续扩大,继承总领的山名氏长男山名师义得到丹后、伯耆守护;次男山名义理为纪伊守护;三男山名氏冬为因幡守护;四男山名氏清为丹波、山城、和泉守护;五男山名时义为美作、但马、备后守护;山名师义的三男山名满幸又得到播磨守护职。 日本共六十六国,山名氏独占十一国,被世人称之为“六分之一殿”。 而在十七年前,日本明德二年,山名氏发动了反对室町幕府的“明德之乱”,山名氏被足利义满镇压,封地从十一国到现在只剩下了但马、伯耆和因幡三国。 而如今的山名氏家主,是山名时清。 正如同华夏的那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一样,山名氏虽然只剩下了三个藩国,但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 但马、伯耆、因幡三国是连着的,都在北方靠海的位置,横亘在九州岛中部与西部结合位置,山名氏的南部,是细川家和赤松家的领地,这两家是隶属于室町幕府的。 但幕府联军,只要想向西阻止明军的登陆,就要么从北面经过山名氏的领地,要么从南面经过细川家和赤松家的领地,而即便幕府联军从南面借道走,至少有数百里的补给线,依旧完全在暴露在山名氏面前。 而就在这条必经之路上,山名时清举起了反旗。 当年山名氏与室町幕府在“明德之乱”中结下的恩怨,此时,是时候了结了。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而你,山名时清,我的朋友,你是真正的英雄。 幕府联军被山名氏的军队所袭扰,足利义持被逼无奈之下,只能先解决山名氏。 但马国很快被幕府联军攻破,但幕府联军却被迫在因幡国停下了脚步。 因幡国作为山阴道八国中的一国,东是但马国,西为伯耆国,南是美作国和播磨国,北为日本海,由东至南分别是冰之山、三室山和那岐山,山名氏在这里构筑的防御,可以说是标准的山城防御体系,山名氏通过蒲生、户仓、志户坂等山头和峡谷组织起了相当有效的防御。 这时候还没有建立著名的鸟取城,但山名氏的山城防御体系,还是让停下脚步的幕府军感受到了巨大的麻烦。 足利义持带领的幕府联军可谓是倾国而来,斯波氏、细川氏、畠山氏“三管领”,以及负责侍所的一色氏、京极氏、赤松氏“四职”(山名氏也是其中之一)倾巢出动武将阵容里,畠山基国、斯波义将、细川满元以及赤松义则、一色满笵等室町幕府的大人物可以说是一个不落,全都到了。 而山名氏重点布防的冰之山,又称须贺之山,在整个山阴道中是仅次于大山的第二高峰。 围绕着冰之山展开的攻防战,是一场残酷而漫长的拉锯。 显然,山名氏充分吸取了在明德之乱中的教训。 十七年前的明德之乱中,山名军将领山名义数、小林上野介所率的七百骑攻击二条大宫,与大内义弘以下的三百骑展开激战,大内军先下马射箭袭扰山名军,被激怒的山名军发动莽撞突击,被四面埋伏的大内军以混战战术击溃,小林上野介被斩杀,山名义数亦战死乱军之中,幕府军旗开得胜,大内义弘受义满太刀赏赐。 接着,山名满幸的主力两千骑主力也傻乎乎地投入到了内野的战场中,与田山等人激战,被死死拖住,关键时刻,足利义满将手下五千禁卫亲军性质的“御马回”投入战场,山名满幸军全线溃败,其人逃往丹波,山名氏清率残余的数千人马,兵分两路发动了最后攻势,大内和赤松军抵挡不住节节败退而那时候传令兵接二连三向足利义满告急,足利义满认为决定性出击的时刻已到,便命预备队斯波军和一色军投入战场,本人也亲自打着幕府将军旗号,出马迎敌,幕府士众见将军亲临,高呼万岁,山名军则抱头鼠窜,山名氏清回天乏力,企图逃亡,结果被一色诠笵团团包围,力战被杀。 而在这场战役过后,畠山基国受封山城国,细川赖元(细川满元之父)受封丹波国,一色满笵受封丹后国,赤松义则受封美作国,各家瓜分了山名氏的领地,同时足利义满也加强了“御马回”,把这支直属于幕府将军的精锐武士骑兵部队扩充到了上万人的规模。 所以,十七年后的现在,其实还是“明德之乱”的翻版,双方阵容基本没什么变化。 而算上各种辅兵,总兵力也只有一万多人的山名氏,这次是坚决不浪战了,至于宝贵的武士骑兵,更是一点都不敢动,只敢把他们当机动步兵用,用来当救火队,哪里顶不住了填到哪里去。 幕府联军集结了这么久,包括一万“御马回”和三万幕府步兵外,还有斯波氏、细川氏、畠山氏、一色氏、京极氏、赤松氏凑出来的六万兵马,光是正经的战兵,就是十万,算上辅兵,更是足足有十五万,对外号称“三十万众”,不可谓兵力不雄厚,这也是室町幕府能够平定南北朝纷乱,压服整个日本的根本所在。 幕府联军汹涌而来,他们的刀枪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颇有种气势如虹的感觉。 然而,建造在冰之山上的山名氏山城如一头蛰伏的巨兽,盘踞在险峻的山巅,城墙从下面仰视就仿佛高耸入云到要触及天际一样,其上布满了箭垛和瞭望台,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让人绝望的感觉。 堡垒依山而建,巧妙地利用了地形的优势,整体性非常的好,内部全是运兵道,藏在山洞里的士兵可以快速部署到任意位置。 幕府联军的士兵们抬头仰望,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寒意,任谁都知道这场战斗将不会轻松,然而足利义持军令如山,他们也只能咬紧牙关,攀爬着冰冷的石头,向山城发起冲锋。 战鼓擂响,呐喊声震天动地。 幕府联军的士兵们如同潮水般涌向山城,他们的脚步在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然而以逸待劳的山名氏守军却不为所动,他们用弓弩冷静地瞄准着冲锋的敌人,箭矢如同雨点般倾泻而下。 同样是进攻山城,但幕府联军,显然是没有明军的那种火力的,不仅火炮没几门,而且就连火铳都是一百年前从元军手里缴获的. 说实话,这种一百年前的老古董,开火不把自己炸死就已经不错了,指望它能杀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没有足够的远程火力,那么像是明军那种低打高反而形成火力压制的情况,就不可能出现,这也就意味着,山城上面的山名氏守军,可以充分发挥居高临下的优势来杀伤敌人,幕府联军拿他们基本没有办法。 冲锋的队伍中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大地。 然而,幕府联军并没有退缩,他们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推进。 城墙下,从狭窄的山道上艰难推上来的攻城撞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试图帮助联军绕过坚不可摧的城墙在城门上打开缺口,可惜城门早就被堵死了,辛苦运用上来的攻城撞车也只是在做无用功。 不过别看幕府联军仰攻的费劲,山名氏的守军也并不轻松,他们得时刻保持着警惕,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要知道,他们可是公然站到了幕府的对立面。 而在足利义满时代,不管是大内氏还是山名氏亦或是今川氏,甚至是坐拥关东十国的镰仓公方,只要敢挑头冒刺,那迎接的都是幕府的一顿毒打。 这时候的室町幕府,可不是什么废拉不堪的存在,而是真正终结了日本南北朝乱世的强横武力团体。 山名氏很清楚地知道,一旦城墙被攻破,等待他们的将是灭顶之灾,因此他们拼尽全力,用弓箭、巨石和滚木,还有狼牙拍之类的东西,动用一切手段阻止着敌人的进攻。 战斗持续了十几天,双方都已经紧绷了神经,幕府联军虽然攻势凶猛,但却始终无法攻破山名氏山城的核心防线,而山名氏虽然坚守着放线,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们的领地其他地方已经被幕府联军嚯嚯的差不多了。 —————— 夜幕深沉,足利义持依然伫立在案几前,他摊开一张地图,地图上标注着日本的各大城池和地形地貌,他仔细研究着明军的进军路线和可能的战略部署。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一名武士匆匆走了进来,跪倒在足利义持的面前,双手呈上一份密报。 足利义持接过密报,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镰仓公方果然有所行动了!” 他自言自语道:“而且比预想中的还要快!” 密报上写着镰仓公方已经率领大军向京都进发,预计二十余日就会到达,这对于足利义持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本以为可以先集中力量对付明军,哪怕是山名氏跳反,他也觉得自己有时间先收拾了山名氏再继续进军,没想到镰仓公方却在这个时候发起了进攻。 足利义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个时候慌乱和焦虑是没有用的,只有理智才能帮助他做出正确的决策。 不过幕府对于镰仓公方的背刺并非毫无准备,京都也是留了两万兵马的,而且关东通往京畿的重要通道和关卡都掌握在幕府手里.毕竟,关东的镰仓公方觊觎幕府将军大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毫无防备那历代幕府将军岂不是成了傻子。 这些留守的兵马进攻或许不行,但那防守算是绰绰有余了,最起码,关东联军肯定没有明军的攻城能力,光是那一连串的关卡,就足够足利满兼头疼的。 再怎么说,地理上关东和京畿也是两个地理单元,中间隔着一连串的大山呢。 所以,短时间内老巢京都一定是没问题的,但是时间拖长了就不好说了。 足利义持想来想去,虽然觉得回军以绝对优势兵力先打疼关东联军比较好,但还是要问问众人的意见。 毕竟,他没有足利义满那种绝对的掌控力,如果联军里的大部分人都反对,他哪怕是幕府将军,也没法强行执行自己的战略。 “去叫他们来议事。” 冰之山下,在幕府联军的议事大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烛火在帐篷的外帘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幕府将军足利义持跪坐在主位,他的眼神里满是烦乱,因为这些人见面就开始吵,根本没有一点给他面子的意思。 “砰”的一声巨响,畠山基国猛地拍击桌面,震得桌上的杯盏叮当作响。 身材壮硕的畠山基国站起身来,怒目圆睁,声音如同雷霆般在大厅内回荡:“明军已经践踏了我们的领土!这是对我们武士尊严的极度侮辱!我们不能坐视不理,必须立即出兵迎战!当年元寇入侵,我们的祖辈就是这么回击的!不能撤军!绝对不能!” 斯波义将却稳稳地跪坐在原地,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屑。 斯波义将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却如同寒冰般刺骨:“迎战?你说得倒是轻松,明军兵强马壮,我们这时候虽然没有折损多少兵力,但士气已经下跌了,此时贸然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更何况,我们内部还有南朝的叛贼在作乱.大和国内产生了大规模的‘国民一揆’,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先攘内贼,再图外敌。” 畠山基国被斯波义将的话气得难受,他的脸色涨得通红,如同刚煮熟的龙虾。 畠山基国指着斯波义将的鼻子,怒吼道:“伱这个懦夫!只知道龟缩在这里,谈什么攘内贼?等你回师攘完了内贼,明军早就打到京都来把我们的头颅割下来当球踢了!” 斯波义将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杀意,但他并没有发作,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 斯波义将冷冷地看着畠山基国,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么,请问畠山大人,你有何高见?难道就凭你的一腔热血和匹夫之勇,就能有把握马上击败明军吗?若是还没击败明军,京都就被镰仓公方攻占了,那我们到时候补给断绝没吃没喝,甚至被明军和镰仓公方东西夹击,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呢?” 畠山基国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这时,细川满元趁机插话道:“我看,我们应该先解决镰仓公方的问题,镰仓公方才是我们目前最大的威胁,而且不难解决关东通往京畿的重要雄关都在我们手里,关东联军不过是一群被鼓噪的猴子罢了,只要拿棍子重敲几下,他们就会溃散。” 他的声音平和而沉稳,如同一股清泉流入干涸的河床,而他的观点也是幕府联军中少见的。 当年对付大内家的应永之乱的时候,足利义满亲任总大将,派遣细川氏、京极氏和赤松氏为前锋,以总兵力四万人攻打大内义弘,当时镰仓公方的足利满兼就要举兵响应,但是被上杉宪定劝阻,没有如期举兵,导致大内义弘陷入孤军奋战,当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堺城被畠山基国这位猛将攻占,大内义弘战死。 而当时足利义满为了防备镰仓公方偷家,就在京都周围留守了足足六万多兵马,足见足利义满对镰仓公方的重视。 而这个部署,当时就是细川满元给足利义满提的建议。 细川满元始终认为,镰仓公方决不可忽视,而目前既然锐气钝于坚城之下,就不适合在这里跟明军决战,而大和国内的兴福寺亦或是在大和国南部的后龟山天皇,不过是小问题罢了,真正要提防的是镰仓公方与明军联手明军不好打,镰仓公方却好打的多。 正因如此,细川满元建议足利义持回师应战镰仓公方,战胜以后再固守京都,同时召集本州岛东部的诸侯们一同对抗明军。 在细川满元看来,明军跨海而来,如果可以的话,坚守防线消耗其兵力物资才是最好的办法,与明军决战都是下下策。 但显然,细川满元的观点并非幕府联军的主流。 “镰仓公方?”赤松义则不屑地撇了撇嘴,“他们算什么东西?只要我们回师,就能轻松击败他。” 赤松义则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和狂妄。 “不管能不能轻松击败镰仓公方,在我看来,都得先麻痹明军。” 细川满元想了想说道:“大明的皇帝好大喜功,我们完全可以效仿隋炀帝征讨高句丽的故事,假意投降,然后借此拖延时间,先回师击败镰仓公方,最后再对抗明军。” “假意投降?”一色满笵立刻反驳道,“你以为明军是隋军吗?你这是与虎谋皮!明军狼子野心,怎么可能真心接受我们的投降?就算是接受了,你让将军大人置于何地?” 细川满元瞪着一色满笵,怒气冲冲地说道:“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吗?我告诉你,如果幕府倒了,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一色满笵并没有被细川满元的威胁所吓倒,他沉声说道:“我们应该尽快与南朝达成和解,结束内战,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集中力量对付外敌。” “别忘了,明德合约还在生效,只要我们同意把后龟山天皇的嫡长子立为皇位继承人,让大觉寺统与持明院统交替继承天皇之位,那么后龟山天皇一定会与我们和解的。” 足利义持一直强忍着听着众人的争执,他的眼神中闪烁着耐不住的烦躁。 这些幕府大人物们,各自有各自的心思,谁也不服谁,谁提的方案,都无法让足利义持满意,他很清楚这些大人物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争执不休。 足利义持深吸了一口气:“都住嘴。”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如同晨钟暮鼓般响彻大帐,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他。 足利义持扫视了一圈众人,这才说道:“无论采取什么措施,都必须以幕府的利益为重,用华夏那边的话说,就是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明军是我们的敌人,但镰仓公方和南朝同样也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不能因为一时的意气之争而损害了幕府的利益。” 别看足利义持年纪不大,但这话却说的透彻,别的大名可以投降明军,但他们这些幕府的核心群体早就跟幕府的利益深度绑定了,幕府倒了,他们也多半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都听好了。” 足利义持顿了顿,继续说道:“第一,调集骑兵监视和阻击明军,给我们的军队完整地从因幡国撤回京都争取时间;第二,派出使者前往大和国的各郡县安抚当地武士,然后跟南朝进行谈判;第三,加强京都的防卫力量,密切关注镰仓公方的动向,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可以考虑先对付镰仓公方。” 足利义持的话音刚落,大厅内便响起了一片议论声,虽然众人对他的决策仍有争议,但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知道在当前形势下,这已经算是最好的选择了。 在足利义持的话音落下后,畠山基国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怒火。 畠山基国瞪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将军,我尊重您的决策,但我不得不说,放弃与明军决战,是对我们武士的极大侮辱!我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意退缩!” 足利义持并没有因为畠山基国的反对而改变自己的决策,他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你也要明白,当前的形势已经不允许我们再拘泥于所谓的武士荣耀了.我们必须以大局为重,以幕府的利益为重。” 他的话让一色满笵等人陷入了沉思,其实他们都知道足利义持说得没错,当前的形势确实已经严峻到了极点,如果他们再不果断行动,恐怕真的会让幕府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时,细川满元开口打破了沉默:“将军,我支持您的决策,撤军后退虽然有些屈辱,但总比让幕府灭亡要好,我们应该尽快行动起来。” 他的话立刻得到了赤松义则和一色满笵的附和。 一色满笵点了点头道:“没错,我们应该尽快行动起来,明军已经登陆本州岛了,如果我们再犹豫不决,恐怕真的会让他们长驱直入。” 赤松义则也说道:“除了迎战明军外,我们还应该加强京都的防卫力量,我请求出战击败镰仓公方,给足利满兼一个教训!” 足利义持看着众人纷纷表态支持自己的决策,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在这个关键时刻,自己的果断决策还是能稳定人心的。 足利义持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立刻行动起来吧!我会先回京都坐镇,以防宵小趁机作乱希望诸位能够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足利义持话没说透,但所谓的“宵小作乱”指的是什么,众人都清楚,无非就是相国寺的古剑妙快,以及始终不甘心被幕府架空成为傀儡的后小松天皇等京都内的幕府反对势力。 “另外,还请细川氏的军队留守在丹波国,这样无论如何,明军都不能轻易迫近京都。” “拜托了!” 足利义持起身给细川满元行礼,细川满元咬了咬牙,把这个重任接了下来。 本来这就是他一力主张的,而且这个任务由他担任最适合不过,他管辖的丹波国的地形非常利于阻击,还是京都的西北部屏障。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向足利义持行礼告辞,并表示会立刻回去准备。 随着众人的离去,大帐内渐渐恢复了平静,但足利义持却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而已。 四下无人,足利义持抬起了刚才一直拢在宽大袖子里的手,这时候反而不抖了。 足利义持从来都没想到,自己刚刚掌握了实权,成为梦寐以求的日本实际统治者,就面临了这么多突如其来的问题。 明军的入侵、镰仓公方的威胁、南朝的叛乱,以及从大和国蔓延到京都的国民一揆的动荡,这些问题如同几座大山一般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但足利义持早就无路可退了,谁都能逃避,唯独他不能,他是室町幕府的将军,他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 —————— 很快,幕府联军就从冰之山撤回了京都,比他们进军的速度快多了,毕竟进军的时候还要各种准备磨磨蹭蹭,而为了防止被镰仓公方偷家而进行的撤退,则没那么磨蹭。 实际上,冰之山离京都也实在不算远,而幕府联军稍加休整后,便出兵欲击退西进的关东联军,此时的关东联军,正在围攻不破关。 从畿内至近江再到东国有三条主干道,美浓的不破关就卡在其中最重要的大道上,这里位于北陆道的西北方向和伊势的东南部之间,这是一个南北长约四里、东西宽约八里的盆地,四周被伊吹山、笹尾山、天满山、松尾山和南宫山环绕,乃是关东进入关西的必经之路。 在浓云密布的天空下,美浓国的不破关仿佛成为了风暴的中心。 十余万幕府联军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武士的铁骑踏碎了大地的宁静,绣有各大家族纹章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方是幕府联军,由足利义持亲率,畠山基国、斯波义将、赤松义则、一色满笵等大将随侍左右。 另一方,则是六万关东联军,足利满兼作为这一代的镰仓公方,率领着关东十国的精锐之师,而关东管领上杉宪定亦是名震一方的豪杰,再他们的指挥下,关东联军可谓是来势汹汹。 两军对峙,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畠山基国和斯波义将率领的两家骑兵队如同两把锋利的刀刃,切入了关东联军的阵型,他们的马蹄踏得大地颤抖,铁甲相撞的声音如同雷霆一般震撼人心,划破了原野的宁静。 而赤松义则指挥着弓箭手方阵,密集的箭矢如同夏日的暴雨,无情地倾泻在关东联军的头上。 关东联军亦非等闲之辈,足利满兼和上杉宪定迅速调整战术,指挥着部队进行反击,一时间,战场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两军你来我往,可谓是杀得难解难分。 关东联军虽然顽强防守,但毕竟处于人数劣势,在幕府联军的猛攻之下,他们的阵型开始出现了裂痕,足利满兼骑着高大的战马,挥舞着长刀,试图稳住阵脚,然而一色满笵率领的步兵队已经如同猛虎一般扑了上来。 在幕府联军的猛攻之下,关东联军渐渐显露出了疲态。 足利义持看准时机,高举手中的长枪大声疾呼,随后作为幕府将军最精锐的部队“御马回”发起了雷霆万钧的冲锋,这时候直接丢王炸,足以见到足利义持的心情多么急迫。 他必须要把背刺的关东联军打疼,然后再掉头与明军决战。 “御马回”不愧是日本最精锐的部队,他们的冲锋如同猛虎下山,势不可挡,瞬间便撕开了关东联军的防线。 很快,本来人数就只有幕府军一半的关东联军的士气开始低落,一些士兵开始逃跑,他们的溃败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无法阻挡.足利满兼和上杉宪定见大势已去,只能无奈地下令撤退。 然而,幕府联军岂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撤退变成了溃败,不破关外,关东联军的士兵们丢盔弃甲,争相逃命,幕府联军的将士们则乘胜追击,用刀枪收割着关东联军的生命。 幕府联军紧追不舍,一路追杀至关东联军的营地方才停下。 最终,在美浓国的平原之上,幕府联军取得了胜利,而关东联军则败退而去,留下了满地的狼藉。 显然,幕府联军的实力依旧相当强大,这次漂亮的合战,成功击碎了镰仓公方的野心,短时间内关东地区再也无法对幕府构成威胁,而足利义持本人的声威也因为这一仗开始扭转。 但这,并不是最终之战。 —————— 在不破关之战后不久,明军就与山名氏汇合后,带着大内氏、菊池氏、相良氏、伊东氏等家族的军队向京都进发。 而明军抵达京都的最后一道障碍,则是丹波国。 丹波国是连接近畿的山阴道最东之国,东北和西北部连接若狭国和丹后国,东部与山城国相接,北部一小部分接近江国境,属于是不靠海岸的内陆国,国内的丹波高地占据了国土很大部分,相对较平坦的桂川流域的龟冈盆地和由良川流域的福知山盆地有一些耕地,由于离京都较近,而且是从西北方进入京都平原的重要山地屏障,所以非常受到幕府的重视,而这里的守护大名,正是之前被足利义持留下来进行阻击明军的细川满元。 天边的曙光逐渐染红了天际,细川满元身着甲胄,站在丹波高地的城垒上。 这时候的日本的领主城堡,虽然没有战国时期那么变态,但已经跟同时期的欧洲有点类似了,几乎所有的守护大名都喜欢把自家的老巢建立在整个封地内最险要的位置上。 而在城堡的四周,丹波国的细川氏士兵们正在紧张地备战,他们检查着武器和装备,加固着防御设施,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着最后的准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杀和紧张的气氛,仿佛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这不是错觉,实际上,细川满元他最新接的任务还是迟滞明军,来为幕府联军在战后的休整争取时间。 室町幕府与后龟山天皇的谈判已经谈崩了,不过好在大和国内虽然一片混乱,但暂时南朝也无力北上京都。 因此,幕府联军在短时间内,只需要面对明军及其仆从军的进攻即可。 而幕府联军这时候来回折腾了一圈,又在不破关打了一场大战,因此,只要明军不打到京都,那么幕府联军不进行休整是绝对不会与明军进行正面决战的。 所以细川满元必须坚守一阵子了。 但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差事明军是怎么攻克险峻的立花山城的,现在幕府联军的高级将领们已经清楚了。 细川满元很清楚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斗,他必须拿出全部的谋略来应对。 就在这时,一名信使飞奔而来,手中高举着一封紧急情报。 细川满元接过情报,展开粗粗一看后面色登时就变得凝重起来,情报上写着明军已经突破了前方的防线,正在向这里挺进。 细川满元深吸一口气,将情报递给身边的细川氏将领,他们看着情报上的内容,脸上也露出了凝重的神色这一战将比预想中的还要艰难和残酷。 “家主,我们该怎么办?” 细川满元沉默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我们不能退缩,这一战关系到幕府的存亡和日本的未来。”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传我命令,全军备战准备迎战明军!同时派出使者向京都求援,让幕府尽快派出援军支援我们。” 随着细川满元的命令下达,整个城堡立刻沸腾起来,士兵们纷纷奔向各自的岗位,做好战斗的准备,信使们也迅速出发向京都求援去了。 可哪怕细川满元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明军的攻坚能力之强大,还是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在黎明的微光中,明军的大军已经悄然降临,将细川氏的城堡四面包围。 明军的将士们铁甲如霜、刀枪如林,这种通过在征日作战无往不克的战斗经历而积累出的气势已经成型,仿佛要将一切阻碍都踏碎在脚下。 这种气势,有点类似于球队或战队连胜,赢得越多,自信心越强,现在的明军就已经达到了这种状态。 这十万备倭军,是专门以日本为假想敌训练了足足五六年的军队,相当于以前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杀猪,这次是真上手了,发现也就那么回事,一刀下去就不动弹了,不难。 所以,自然越来越顺手,越来越有自信。 重炮部队,这支明军的钢铁巨拳,率先向城堡发动了猛烈的轰击。 明军已经用事实告诉了整个世界,火炮,就是新时代的战争之王! 巨大的攻城炮开火的声音,就仿佛是雷神降临一般,每一次的轰鸣都震撼着天地,炮弹带着长长的火尾,呼啸着飞向城堡,然后在城墙上炸开,将坚硬的石头炸得粉碎。 细川氏城堡的城墙在炮火的连续轰击下,不断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崩塌一样.当然,攻城炮的威力也没有强大到一炮能把这种纯石结构城墙给摧毁的地步,只不过是城头上的倭军士兵感觉再加上心理作用后,威力被放大了罢了。 最残酷的,莫过于明军驱使的仆从军进行的攀城进攻,这些仆从军士兵主要来自菊池氏、相良氏、伊东氏三家,在明军的督战下,只能舍生忘死地冲锋。 他们踏着摇摇晃晃的简易云梯,冒着守军的箭雨和石块,甚至还要面对滚烫的热油或者煮沸的粪水他们的身影在城墙上忽隐忽现,每一次的攀爬都伴随着无数的伤亡。 然而,这些廉价的仆从军倭兵却根本不敢后退,只能不断地向前,向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后退的倭兵,可是要直接被明军铳毙的! 与此同时,山名氏的工兵部队也在紧张地挖掘地道,他们如同一群灵巧的鼹鼠,在城堡下方悄然穿梭明军的目标是在城堡的下方埋下炸药,将这座顽固的城堡从根部摧毁,但明军肯定不会自己挖。 山名氏的工兵每一次的挖掘,都伴随着泥土的飞溅和汗水的滴落,但他们却非常卖力气,因为山名氏和幕府军的仇恨,实在是太大了。 城堡之上,细川氏的守军也在奋力抵抗,他们冒着明军的炮火,坚守着每一寸城墙。 细川满元准备的守城物资非常充分,守城倭兵的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试图阻止同样是倭兵的仆从军的进攻。 然而,在菊池氏、相良氏、伊东氏三家轮番出动的强大攻势下,他们的抵抗显得越来越微弱。 战斗持续了数天之久,城堡内外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仆从军的倭兵们虽然疲惫不堪,但他们的攻势却丝毫未减.三家轮换着来,每家是能够休息两天的。 而城堡内的守军,在明军的狂轰滥炸之下,已经所剩无几,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但他们仍然坚守着最后的阵地。 然而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细川氏的所有努力都落空了。 城墙直接被地道里的大量炸药炸塌,细川氏的城堡被彻底攻破,菊池氏的仆从军倭兵蜂拥而入,对待这些同胞,他们表现出的态度比明军还要残忍.所有的男子都被杀戮,哪怕是儿童也不放过,而女子则被掳走。 —————— 京都。 细川满元被俘并被山名时清手刃的消息直接让室町幕府炸锅了,这不仅是对室町幕府权威的严重挑战,更是对众人信心一次沉重打击.兔死狐悲,生前与细川满元再怎么不合,细川满元也是室町幕府的最高层之一,平素还是有勇有谋的那种,就这么潦草的死了,谁不心惊? 而现在更大的威胁正逼近——明军的脚步越来越近,他们通往京都的道路已经畅通无阻。 足利义持、畠山基国、斯波义将、赤松义则、一色满笵等幕府高层围坐在花之御所的议事厅内,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严峻。 他们知道,面对装备精良、火力强大的明军,传统的守城战略已经行不通了。 “明军的火炮威力巨大,如果他们进攻我们的城池,我们根本没有胜算。” 畠山基国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坚持了一贯的看法:“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 “我同意畠山大人的看法。” 斯波义将接着说道:“守城只会让我们陷入被动,而且明军的火炮数量虽然多,但如果我们能在野战中集中优势兵力,就有机会击败他们。” 其实这个惨痛的教训也让室町幕府的高层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明军面前,守城是没用的,不仅起不到迟滞敌军锐气的效果,反而会因为被快速攻破,而损伤己方的士气。 原因显而易见,以前守城进攻方只能靠堆人命,防守方占据优势,可现在对于拥有强大火力的明军来说,待在固定的城池里,那就是固定的挨打炮兵就喜欢这样固定靶,越打越准。 再考虑到明军火炮数量虽然多,但如果铺开到宽大正面,尤其是几十万人会战的宽大正面,则根本不可能有围攻城堡时那种火力密度。 因此幕府高层很多人都建议,要与明军野战。 在野战中,明军的火炮虽然可怕,但好歹火力密度会随着战线的展开而稀疏很多很多,而从另一方面,也就是兵力对比上,幕府联军并没有什么劣势,幕府联军在休整和对整个日本其他地方进行征召后,把全部前来助战的诸侯,以及幕府本身的战兵和辅兵都算一起,已经多达十七万,而明军则是十万备倭军加上四万不到的仆从军共十四万人。 足利义持听着众将的讨论,眉头紧锁。 足利义持很清楚地知道,这个决定事关重大,一旦失败,整个室町幕府都面临覆灭的危险。 但是,他也清楚,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这已经是京都了,他不可能把京都丢了跑路。 “那么,我们就与明军野战吧。” 足利义持最终做出了决定:“我们要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兵力优势,给明军一个迎头痛击。” 这个决定很快在幕府联军中传开了,虽然将士们对明军的强大火力感到恐惧,但他们也清楚,这是唯一的选择。 于是,幕府联军开始积极备战,准备迎接这场生死之战。 与此同时,明军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明军高层们虽然对幕府联军的野战能力不屑一顾,但也知道这场战斗关乎着大明的对日战略走向,因此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很快,十四万明军及其仆从军,在朱能、李景隆、姜星火、朱高煦等人率领下抵达了京都西北部,而十七万幕府联军亦是浩浩荡荡出城列阵,在将近二十里的宽大正面上,双方完全成了布阵,开始进行决定日本命运的最终决战。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九章 决战 明军自西而来,出岚山河谷,在这段南北流向的桂川河流中,处于岚山东侧的山下平原。 这样布阵,跟当年诸葛武侯出岐山是一样的道理,在山谷出口建立大营,即便真有万一,也可以从容退守,不至于被敌人追的连个落脚点都没有。 兵家未虑胜先虑败,便是这个意思。 而幕府联军,则是自京都西部的嵯峨野而来,嵯峨野位于岚山北方,盘踞在小仓山东麓,本是荒野,但由于贵族们在此欣赏红叶、玩耍游船,田园和竹林的景色逐渐扩大,此时已是寺院林立,不久前后龟山天皇就是从这里逃走的。 同样,幕府联军把大营建在了嵯峨野的丘陵下,目的跟明军也是一样的,万一战败,还能逃回来稳住阵脚。 双方隔着桂川,营垒连绵数十里,此时,都已经整顿好兵马,出兵列阵。 苍穹中长风如刀,割破了天边厚密的云层,露出了下面暗流涌动的战场。 明军的帅旗下,成国公朱能屹立如山,明光铠在阳光中闪着凌厉的光芒,他目光如炬,扫视着周围将领。 副帅曹国公李景隆静立一旁,面容沉静,嘴角却紧紧地抿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子朱高煦则是一身戎装,英气逼人,他作为先锋,早已是跃跃欲试,只待一声令下,便要领着明军的具装甲骑冲锋陷阵。 李远、刘才、房宽等步骑兵将领也各自准备着,他们的脸上倒没什么表情,这些将军都是打老了仗的,靖难时期规模比这大的仗可不在少数。 平安此时不在帅旗旁,现在他作为火器部队的指挥官,正仔细巡阅着后方,让火铳手们仔细检查着手中的火铳和弹药。 明军阵列之外,是四万倭军仆从军,菊池氏、相良氏、伊东氏、大内氏、山名氏的纹章旗帜在风中飘扬,明军这时候把他们扔到了两翼压住阵脚,不敢把他们放在前面。 原因也很简单,这群仆从军如果在两翼崩了,那就会自动逃散开来,不会影响到明军,而如果这群人在前面被幕府联军辗轧过来崩了,则会直接倒卷到明军阵前形成反推.到了那时候,明军就不得不先把他们宰了然后再面对幕府联军,反倒浪费火力,并且严重影响了明军的打击效率。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明军是不可能放开阵线让这些仆从军回来的。 因为在这个时代,哪怕明军是冷热武器混编的部队,在十几万人的会战中,依然需要保持严格的阵型,才能让军队有组织地接受指挥,这种规模的会战那就是人山人海,士兵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严谨的阵型,没了阵型,再精锐的老兵都只能陷入到被人群裹挟践踏的慌乱之中无法立足,更别说反击了。 古往今来,无数的败仗都是因为阵型被敌人冲散,军队在慌乱中失去组织抵抗的能力。 而且,仆从军是倭军,幕府联军也是倭军,就算有条件放开缝隙,明军也不可能分得清楚最后进来的到底是仆从军的后部还是幕府联军的前锋。 所以对于明军来说,现在不是攻城,而这些仆从军在正式野战里,连当炮灰都不够资格。 幕府联军的高层们,未必没有想到这一点,而幕府联军不存在这个问题,表面上是各家的联军,但多年以来幕府都是这么组织作战的,协同配合程度很高,所以一加一减,相当于明军真正能用的,也只有那算上辅兵拢共的十万人,同样算上辅兵,幕府联军的兵力优势,则比纸面上还要大,虽然没达到2:1,但是也差不多了。 朱能的声音在帅旗周围回荡:“诸位,今日一战,非同小可,幕府联军兵力雄厚,但我们也有我们的优势,我军火器锋锐,且具装甲骑精锐程度远胜幕府联军,太子殿下勇冠三军,率领铁骑直捣黄龙,定能在关键时刻给敌人以致命一击。” 李景隆接过话茬:“倭军逊我军多矣,诸位皆是能征惯战之将,只要能合理调配兵力,发挥我军优势,必能击败当面倭军。” 众将闻言纷纷点头称是,心中的疑虑也稍微减轻了几分。 明军的将士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战鼓擂响便冲锋陷阵、浴血奋战。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硬仗、恶战,但明军毕竟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哪怕不是明军序列中战斗力最强的备倭军,可只要他们团结一心、奋勇杀敌,胜利终将属于明军。 乌云愈发厚重了。 姜星火看着天空,始终没有说话。 “老师在想什么?”朱高煦系紧刚才摘下来的兜鍪后,扭头望向姜星火。 姜星火看着恍若金甲战神一般的朱高煦,努了努嘴开口道:“想我这些年的谋划。” 多年谋划,如今终见靖扫倭奴之日,姜星火心中激荡,自是难以分说。 可眼见着双方三十万大军列阵于野将要一决生死,姜星火的心头,又升起了几分不真实感.所有的一切,真的被自己改变了。 “君不见,书生婆娑翰墨场,穷年力学攻文章,晓窥芸阁明窗静,日短暮续青藜光。 倚马万言犹不足,夜光之珠混鱼目,不如三尺剑苍芒,挥之旦夕易陵谷。” “君不见,丈夫四海同辽廓,谈天雄论摧山岳,宁愿一死不脱缨,安能局蹐居丘壑。 闻道四夷多未格,拥裘谁画平原策,负弓愿请向前驱,直挽银河洗兵甲。” 朱高煦听得清楚,前一句是说姜星火自己,后一句则说的是他。 他咧开大嘴笑了笑:“当年李世民一战擒双王的时候也就是个秦王,老师且看俺马踏京都擒了那两个南北狗皇便是。” “好一句‘也就是个秦王’。” 姜星火不禁莞尔。 不过周围的将领反而被朱高煦的豪气所感染。 “古来天下多少事,决于铁甲大马之上也!” 朱能拔出腰刀,重重劈下。 “——进军!” 霎那间,擂鼓之声如雷暴骤风,响彻平野。 而在远处,幕府联军更是规模庞大,十七万大军的声势震天动地。 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同样在幕府将军的大旗下,畠山基国、斯波义将、赤松义则、一色满笵四位大将分列两旁,他们的气质或阴鸷、或狂傲、或沉稳、或狡黠,但都无一例外地散发着强烈的战意。 此刻,在这风云汇聚的战场上,一场关乎两国命运的大战正式拉开帷幕。 “咚咚咚——” 幕府联军的鼓声亦如同惊涛拍岸,震荡在两军之间的桂川中,河水也跟着激起千堆雪花般的白浪,似是有所感召一般。 “呜~~~” 号角声响起。 两翼的幕府联军,也开始缓缓向前移动,他们排着不算整齐的步伐,踩碎树叶、踏碎青草,正在慢慢地调整着自己的状态。 正如同运动需要热身一样,打仗也是如此,三十万人规模的会战,注定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分出胜负,因此在漫长的鏖战中,如何调整好自己的身心状态,就成了老兵和新兵的区别之一。 军阵不算整齐,速度更谈不上快,但随着行军的进程,慢慢地,一种协同性就开始出现了,伴随着“吱呀吱呀”的声音,仿佛脚步开始统一。 这一批幕府联军从南北朝末期开始,协同作战已经进行了二十多年,经历了应永之乱、明德之乱等一系列大型战事,可以说协同作战的能力已经磨合的相当到位了。 或者说,放眼整个世界,目前这支幕府联军,战斗力也是排的上号的。 虽然姜星火仇视倭人,但却从未小看他们。 两军相隔还有二十里,中间还隔着桂川,有许多人在走路,而且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促。 但很快,在令旗的指引下,中间的行军速度慢慢放慢下来,每个人的眼神,变得愈加炽热。 起飞的明军飞鹰卫指挥官霍飞从上空中俯瞰,一时间不由得面色凝重。 幕府联军展开了十余里的阵型,这时候竟然直接拉平了。 不要小看这一点,普通军队由于体力、装备、速度、命令传递的差异,是根本不可能做到有意识地协调一致拉平战线,不给敌人露出突出部的。 “哈——” 他们忽然爆发出一阵呐喊,那些穿戴盔甲的倭寇,也举着盾牌和刀剑,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停顿住了。 刹那间,十七万幕府联军用一个个方阵形成了一道宏伟的铁幕! 这就是幕府的精锐,这就是倭国最强悍的军队! 而幕府联军打的主意非常简单,那就是等明军过河! 他们是防守方,身后就是京都,完全不用着急,而明军不同,明军不过河的话在岚山大营固然安全,可想要击败幕府联军却是痴心妄想,而且明军远道而来,就算补给准备充分,运输也是大问题。 所以,幕府联军更耗得起。 而明军,显然不想拖了。 “报告,前方斥候回来禀报,明军主力已然全数出营列阵。”一员倭军武士策马飞奔,跑进了幕府军斥候官佐藤义之的旗帜下,单膝跪地恭敬地禀报道。 “明军有多少人,具体有何动向?” 佐藤义之骑在从朝鲜进口的矮马上,低头问道。 “明军大约有十五万左右。”那武士答道。 佐藤义之眉头皱了起来:“动向呢?” 武士低头道:“还在查,据斥候侦察所知,明军大概是倾巢出动了,应该是要与我们决战。” 佐藤义之又道:“多派斥候,继续探听情报,把明军各部的旗帜都探查清楚,还有菊池氏、相良氏、伊东氏、大内氏、山名氏的部队都在什么位置,探清楚了再来报。” “哈依!” 武士领命而去。 在这一片平原上,双方的轻骑正在疾驰交错,双方的斥候都在侦查对方的动静。 不过明军在这一点上,显然是更有优势的一方,因为目前的天空中虽然云层比较厚,但还没有下雨的迹象,热气球在天空中对地面的战场情况,可以说是一览无余了,尤其是明军的飞鹰卫还标配了最新的高倍数望远镜。 不过唯一称不上缺点的缺点,就是信息的传递并不及时。 比如幕府军如果压箱底的“御马回”精锐骑兵出动,被明军的热气球所侦测到,那么前方的战场侦测热气球必须下降到同一高度,然后给后方“观测热气球的热气球”打旗语,然后再把旗语传递的简单指令进行双向核实后,由“观测热气球的热气球”再给更后方“观测观测热气球的热气球的热气球”打旗语,情报用笔写下来,顺着后方“观测观测热气球的热气球的热气球”的绳子扔下去,再送到主帅那里。 也就是前线热气球甲→中继热气球乙→后方热气球丙→主帅。 军情必须保证绝对准确,这个过程为了确保不闹出“我说城门楼子,你说糟老头子”这种笑话,双方必须让观测手和旗语手进行双向核对,这种双向核对要进行两遍,再算上双方降低或上升高度的时间,一个简单的讯息传递,哪怕是训练有素的飞鹰卫,也得要个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的时间,对于冷兵器时代的战场来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了。 不过,哪怕过程如此繁琐,拥有制空权,也比没有要强太多。 道理很简单,现在飞鹰卫传讯需要一炷香的时间看起来很慢,但实际上,如果没有飞鹰卫从天上侦查情报,那么可能敌人调动结束,运动到了相当接近你的位置,你都永远发现不了。 但飞鹰卫是代替不了地面斥候的,因为地面斥候除了侦查敌人的情报以外,还有一项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屏蔽战场信息,不让敌人的斥候侦查到情报。 譬如眼下的桂川战场,双方三十万人,正面列阵十余里,而斥候就要撒出双倍乃至三倍的距离,来警惕对方是否有从其他地方进行绕后偷袭的部队。 而斥候之间的交锋,往往是最为残酷的。 —————— 在桂川下游的茂密丛林中,一支轻装的明军斥候队伍正悄然穿行,他们带队的是总旗杨富田,出身南军,经历过东昌、藁城、夹河等战役,是一个经验丰富且直觉敏锐的斥候。 他带领着这支精干的队伍,负责侦查幕府联军左翼(明军的右翼)的动向和搜集情报,他们已经距离主阵线有一段路程了。 杨富田身着一袭有别于普通明军的深色衣袍和牛皮甲,腰间悬挂着锋利的短刀,身后背着弓,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不断扫视着周围的丛林和河流,寻找着任何可能的敌人踪迹。 身后的斥候队员们也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这些斥候的动作轻盈而迅速,仿佛一群在林中穿梭的幽灵。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丛林的宁静。 杨富田立刻挥手示意队伍隐蔽,他们迅速策马绕到了另一侧茂密的灌木和树丛中。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队身着日本武士铠甲的骑兵出现在了视野中,他们的将领是一位身材魁梧、面容狰狞的武士,手中握着一柄长长的太刀,正是倭军的斥候将领佐藤义之。 正面的倭军斥候,在与明军斥候的对抗中,很明显地落入了下风,因此,他被迫亲自带队从南侧绕行,侦查明军的动向.没办法,倭军既没有热气球也没有望远镜,除了人工侦查,别无他法。 而且,佐藤义之还肩负着给倭军奇兵探路的任务。 因为倭军是本土作战,而京都附近有很多寺庙,所以一支倭军奇兵,就藏在了不远处的向西寺中。 佐藤义之带领着他的骑兵队伍沿着小路迅速行进,他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佐藤义之忽然勒马停下。 他的余光刚才扫到了地面上似乎被从此打扫过的某些痕迹,再看看另一侧被砍下来一块的带叶树枝,佐藤义之意识到了什么。 就在他要说话的时候。 突然,一声呼啸的箭矢划破了空气,一名他身边的倭军斥候应声落马。 倭军斥候立刻意识到他们已经陷入了敌人的伏击,在查明方向后,佐藤义之大吼一声,挥舞着太刀冲向了明军斥候的藏身之处。 明军既然被察觉出了刚才匆忙遮掩的痕迹,这时候也不再躲避,纷纷从藏身发起攻击哪怕是在树丛中,他们的弓箭精度也很准,很快就给倭军斥候造成了一定的伤亡,然而倭军斥候骑兵队伍人数众多,也算是训练有素,他们迅速下马组成了战斗队形,手持弓弩向明军冲了过去。 在激烈的互相射箭中,明军斥候队员们展现出了顽强的战斗意志和出色的技战术水平,他们靠着丛林地形开始牵着马匹且战且退,但由于人数上的劣势,明军开始逐渐被倭军拉进了距离。 “不能再打了,撤!把情报传递回去,这里遇到大队倭军斥候太反常了,八成是敌人要从南侧绕后。” 杨富田咬了咬牙说道:“我殿后,伱们撤。” 大家沉默了下来。 “我留下!” “我也留下,若是回不去就给我妻儿带封信,在我帐篷里。” 这时,刘兴祚和李忠站了出来,刘兴祚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勇士,而李忠则是一位机智过人的斥候。 刘兴祚挥舞着一把巨大的斧子顶在最前面,每一次挥斧都伴随着敌人的惨叫和倒地,为明军的撤退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刘兴祚大声道:“诸位兄弟快走!明年给我烧点纸,我刘某人在这里谢谢兄弟们了!” “好汉子!” “快走!” 李忠弯弓搭箭又射杀一名倭军。 “你放心,我们会照顾你妻小的。” 杨富田拱手道:“拜托诸位了!” 随后明军斥候收拢马匹和受伤的同僚,在刘兴祚和李忠的掩护下,明军斥候队伍从丛林的另一侧成功撤离了战场。 而两人边打边走,却愈发深入丛林了,并且还无法携带马匹一起移动。 刘兴祚又砍杀了一名冲上来的倭军,随即在树后躲避箭矢,他还有闲心问李忠:“你怎么没走?你不怕死吗?” 李忠手上连珠箭接连射倒倭军,一时压得倭军不敢上前,咧嘴笑了笑:“汉家儿郎,哪有怕死的?这不比死在内战里强多了。” “再说了,谁说一定死在这?” 李忠大喝道:“听我的,等我喊你跑,你往东边的跑,我这里还有发烟罐。” 李忠很机敏,他迅速观察了周围的形势,找到了一条可能得撤退路线。 那就是向远处的佛寺跑。 李忠扔出明军新给斥候列装的发烟罐,这玩意主要靠氯化铵作为发烟剂,是工坊按照姜星火指导尝试制碱的副产品,原材料不太好制备,而且体积偏大,所以只能小批量生产,但拿来给斥候小队用倒是完全可以。 “不好!” 佐藤义之面色一变,向西寺可是还藏着一支奇兵呢! 而李忠掩护着刘兴祚开始在丛林里向佛寺方向跑,同时还不忘留下一些标记和陷阱,以迷惑和阻击敌人的追击。 —————— 而在正面战场上。 当双方接近到目视所及范围内,清晰地观测到对方军阵的动态。 在明军距离河流近百步左右,倭军距离还有好几里的时候,明军前军停止了进军,而倭军也开始减速,双方互相警惕着。 明军前军,李景隆等一干将官骑在马上,身穿铠甲,手按着腰间的刀柄,目光凌厉,紧盯着前方的倭军大营。 这是一次真正的正面对垒,双方的兵力加起来到了三十万人的总人数,在战场周围所有位置都有斥候遮蔽且中间有一条河流的情况下,几乎没有什么奇袭可言,更没有半点花架子,只凭借双方的战术素养和军械优劣决定胜负.这一点双方都深知,谁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冷冽的杀气所凝成的气氛甚至让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倭贼的阵形似乎有说法,五个大方阵摆在前面。” “嗯,看见了。” “副帅,我军要不要趁敌人立足未稳发起突袭,直接冲破倭寇防线?” 李景隆摇了摇头道:“不用着急,前军先按计划搭浮桥过河,看倭军来不来,若是来就用火炮轰,若是不来,我军则可从容渡河。” 实际上,在十万明军面前,莫说桂川这种小河,就是真正的大江大河,也真就不算什么阻碍。 以明军的舟桥水平,随军都携带着大量的器械,更有专业的工兵,在桂川上架起来几十座浮桥也不过是须臾之事罢了。 而且明军还有最重要的倚仗,那就是火炮。 明军的野战火炮,比当面幕府联军的砲车要轻便的多,准头、射程和威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明军根本不怕传统意义上的“半渡而击”。 只要你敢来,那火炮就可以隔着河跨射。 待彻底确定好桂川的水文条件后,负责指挥前军的副帅李景隆一声令下。 “渡河!” 众将都露出了欣喜之色,这些备倭军早就憋坏了,在山东那几年一边训练两栖登陆,一边忍耐着砍死这些倭奴的冲动,就怕打草惊蛇,导致计划出岔子,而现在总算是要发动进攻了。 当面的幕府联军。 畠山基国问道:“要前进来阻挡明军前军过河吗?” “不行。” 斯波义将想都没想就否定了,但他为了照顾对方的面子,直接给出了答案:“虽然看不见明军前军后面有什么,但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火炮明军把火炮放在了前军和中军之间,只有这样,明军才敢从容渡河。” “说不得明军就吃定了我们这么想,才会放他们从容渡河。” 这就是到底是不是“我预判了你的预判”的问题了. “试试就知道了。” 足利义持这时候紧紧攥着缰绳,咬着嘴唇说道。 是了,实践出真知,其实与其在这里猜来猜去,还不如上去试试。 很快,畠山基国就带着两千骑倭军上去掠阵。 “敌袭!敌袭!” 工程兵听到前面明军的高呼,顿时有些骚动了起来。 但很快他们就安心了。 “轰!” 明军的炮弹打了过来,开花弹落在了前军阵前的空地上,如同炸开了一朵灿烂夺目的烟花。 这是在校准弹道,同时,也是警告。 ——不用试探了,明牌告诉你,炮兵就在后面,我们就是要强渡桂川正面决战。 而明军的火炮打的很远,显然是为了避免误伤自己人。 畠山基国那边,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仍旧是按照原计划继续向前,丝毫不为所动,他们的阵形也没有任何变化,一切都井然有序。 眼见畠山基国头铁到非得试一试明军是在拿一门炮诈他们还是主力炮群都在,指挥炮兵的平安得到朱能的命令后也不犹豫,直接下令开火。 虽然炮火不太容易击中高速移动中的骑兵,但明军既然选择了堂堂正正决战,眼下作为进攻方,渡河就是第一要务,主力炮群出现在中间,不是什么需要太过遮掩的事情。 “砰砰砰!” 火炮的声音密集而猛烈,伴随着硝烟弥漫,炮口喷吐出一团团火光,一枚炮弹砸在了前方倭军骑兵的阵列中间,瞬间就有倭军倒下。 而这些倭军在遭遇炮火打击之时,表现得也比较冷静,虽然战马有些不受控,但还是开始有序地退了下去。 明军将士们见此情状,也是纷纷继续渡河。 眼下也就是明军渡过来的主要是步兵,没多少骑兵,不然的话,非得追出五里地去不可。 而这头试出来了明军的炮兵位置,幕府联军也有了计较。 赤松义则开口道:“现在不能贸然行动,除了火器这些,明军的阵形并没什么特殊之处,而且我军的骑兵不擅长冲阵厮杀,不能贸然冲击,免得吃亏,还是以守代攻的好。” 众将纷纷颔首赞成。 大军列队停止了前进,在明军阵前摆开阵势,开始布置阵型。 野战跟守城战不一样,野战的情况下,倭军的选择要多得多,他们完全可以依靠车阵或者挖掘壕沟,可以用来对抗正面的火铳方阵,也可以规避炮火的伤害。 明军的火炮虽然犀利,对倭军形成了代差打击,但这些幕府高层也不是傻子,其中不乏能称得上名将的存在,所以关于如何规避明军的优势火力,办法很快就都琢磨出来了。 倭军的战车数量有限,所以出现在战场上的这些都是改装的板车,不需要使用马,只需要人推着这些战车摆好位置形成掩护,然后让士卒们躲在后面就行了,比躲在盾墙后安全得多.而在两侧,由于战车数量不够所以没有条件的倭军也开始了掘土挖掘壕沟。 靠前指挥的李景隆用望远镜观望了一会儿,说道:“让已经渡河的骑兵上前,中军在大炮阵地之后列阵。” 他一转头,立刻吩咐副将:“去请示成国公定夺,前军已经渡河,是否要移动火炮位置。” 这也是明军不惧怕火炮阵地暴露的原因反正倭军也没有热气球,明军火炮阵地怎么移动,他们根本看不到,刚才在的位置,待会儿可不一定在。 虽然火炮阵地移动起来很麻烦,但反过来说,这种规模的会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打完的。 明军从登陆以来一直没有与敌人正面野战过,此时士气颇佳,随着明军中军和左右两翼的仆从军也开始渡河,战场上的压力,顿时给到了当面的倭军。 “呜呜呜” 战争的号角声响了起来,吹得格外激昂。 倭军阵列最前方的武士们顿时骚乱起来,他们显然有点紧张.毕竟明军那恐怖的火炮威名在外,而且对面的明军阵容也极为壮观,虽然备倭军只有十万人,但表现出的气势可远不止十万。 明军的前军中,李景隆的脸色很严峻,举着望远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倭军。 从他的角度看去,倭军前方是密密麻麻的步兵,不过阵型很有讲究,五个大方阵里面套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方阵,每个小方阵中间隐约藏了骑兵。 “分散使用骑兵吗?还是通讯兵?不像是通讯骑兵,人数太多了。” 李景隆倒是不怕倭军骑兵的进攻,因为明军的骑兵同样很强,而且不管怎样,在这种规模的会战里,倭军的轻装骑兵也不可能突破明军步兵的防御,直接往前冲,要是真有这种傻子,只需用大炮狠揍一阵,保证他们的骑兵伤亡惨重。 即便倭军真用骑兵冲阵,那也只可能是幕府将军的禁卫亲军“御马回”,这支部队听说是有一小部分具装甲骑的。 双方的位置愈发接近了。 这时明军两翼仆从军的步兵们也都陆续过河了,有些拖沓的重新进行列阵,组建成一个横向的阵列。 “大人,要不要出击?” 在明军的前军、中军的进军过程浑然一体的前提下,左右两翼的仆从军,就像是舞团里那个跟不上节拍的边角料现眼包一样.都说柿子捡软的捏,这么明显的破绽,幕府联军能不心动吗? 但足利义持还是忍住了。 “不能动,明军把菊池氏、相良氏、伊东氏、大内氏、山名氏这些军队摆在两翼,就已经说明了这就是明军故意卖的破绽就算击溃了其中一翼又能如何?明军十万人,前中后自己抱成一团,自己也有两翼,没用的,徒劳浪费兵力和锐气。” 一色满笵分析的还是很到位的。 大道至简,明军的阵型其实不复杂,一眼就能看明白。 左翼.前军.前军.右翼 左翼.中军.中军.右翼 ——.后军.后军.—— 这种阵型下一旦两翼被突破,兵力都聚集在中间的明军很难被连续突破。 如果幕府联军选择了这种两翼突破或者任意一翼突破的战术,那么接下来明军自己缩成一团,已经损失了部分兵力和突击能力,且战线被严重拉长的幕府联军,该如何应对明军有可能的重骑兵反击? 双方的交手,为了获取情报或者迷惑敌人,进行的试探行动非常多,就像是两个谨慎的拳手一样,为的就是一击致命。 而聪明的敌人,放给你看的空档,不一定是真的空档,有可能是引诱你全力出手,随后趁着你僵直给你来致命一击的陷阱。 但是一味的退缩,同样不是什么好事情,因为拳头非常重的敌人,这时候已经步步紧逼上来了! 如果再不出手阻止,恐怕就要没有什么回旋余地了,而没有回旋余地,往往意味着挨揍。 明军的骑兵仍然在靠近,很快明军骑兵也在阵地上停了下来。 幕府联军的态度非常果决,直接让中间的三个大方阵前出,摆明了就是不让明军继续侵蚀他们的战略空间,同时准备使用优势兵力放弃两翼突破,进行硬碰硬的中部决战。 这种战略决策没有任何问题,明军前军/中军/后军都是三万人,左右翼各两万人,把兵力少且战斗力差的仆从军扔到了两翼,摆明了就是要中路突破,两翼这些仆从军随便你怎么突破,反正明军不怕。 而幕府联军的阵型彻底固定下来,嵯峨野西侧还是有些小山丘的,虽然不高,看着就跟土包一样,但同样可以利用。 敌人阵列中央是基本平坦的平原,而在两翼周围的山坡上,则筑有许多临时弄起来的沙袋土墙,敌军的阵形可以说是严密无缝隙,同样是两翼薄中间厚。 在中军和两翼的结合部,幕府联军分别驻扎了大批有经验的披甲步兵,这些倭兵的战斗力很强,而且阵势严整、非常有序,比当面的明军仆从军肯定是更加难缠。 中间的朱能见此情形沉吟道:“倭军确实厉害,我军若是直接进攻,恐怕损失极大,不宜冒险,但这场战事必须赢,否则就白费了。” “徐徐图之吧。” 旁边房宽道:“末将认为大帅所虑之处倒是心思过重了,按目前观察,倭骑的装备好像差了很多,而且缺乏盔甲,这种情况我军应该不难取胜。” 刘才道:“我的想法跟你恰恰相反,他们肯定有一套战术体系.” “等等!” 姜星火忽然打断了刘才的话,扭头问房宽道:“刚才你说什么?” “倭骑的装备差。” 房宽似乎没意识到哪里不对,他刚才带着骑军同样在倭军阵列前掠过了一次,观测到倭军分散使用了骑兵,是以百人或千人为单位,分散在大方阵的缝隙中的。 “那倭骑的装备都去哪了?全给御马回了?”姜星火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 “不可能。” 朱能也反应了过来:“御马回是幕府将军的亲军,不缺装备。” “有问题。” 朱能这时候同样想到了最大的一种可能性——倭军可能集中装备后藏了一支精锐骑军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而倭军很清楚明军能够居高临下看到下面的情况,所以一定没藏在正面。 那么,会藏到哪里? 明军是从西北方向的岚山大营出发的,整个西方都是岚山,东方就是桂川战场北方是明军一路来的方向,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了。 南面还有敌人,而且数量应该不少。 “是为了绕后偷袭后军,还是为了偷袭火炮阵地?” 朱能不得而知。 而就在此时,一条情报传到了朱能的手里。 斥候骑兵里的总旗杨富田报告,在南方发现了敌人的精锐斥候,而且南方的战场信息已经被遮蔽了。 这就相当于敌人敲掉了明军按插在南方的“眼”,躲藏在了战争迷雾背后。 朱能当机立断:“让飞鹰卫派出热气球往南搜寻,同时向南方加派斥候,务必要探查清楚。” 而此时,正面战场,明军的前军已经开始于倭军接战了。 倭军在正面摆着车阵,火铳很难对车阵后面的人员造成什么像样的毁伤,因此明军前军并没有申请调用火铳方阵上来,而是最传统的步兵进攻战术。 明军前军重步兵整齐的移动着,宛如洪水滔天,汹涌澎拜,向敌军阵地扑了过去。 在车阵后面的倭寇步兵阵列中,有许多士卒举着长矛和盾牌,这时倭军前锋的弓箭手开始反击了,箭雨铺盖着阵线前沿,一时间明军重步兵的甲胄上箭矢插得像是刺猬一般。 两股钢铁洪流撞到了一起,没有半点取巧,而倭军的阵列似乎很坚固,没有被明军第一波冲击撕裂。 而且明军这边也不是全无劣势,明军为了维持跟敌人中军相同的阵线长度,付出了在阵线厚度上的代价,同时明军人数少,骑兵多,火器部队多,这也就意味着能给前线战场提供抛射火力的传统弓弩兵要少得多实际上,在最前线双方的弓弩手数量是完全不对等的,明军全身披甲的重步兵还能顶得住,但不少轻步兵却面临着很大的威胁。 不过明军步兵仍在奋力厮杀,双方的身体素质和战斗力确实存在差距,倭军士兵远不如明军士兵高大,耐力也差了些,这些反映在战斗上,就是一点点个体优势累积出来的集体优势.随着两翼也开始交战,倭军阵列在不停地些许后退,明军已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正慢慢蚕食倭军的防御阵线。 双方都捏着精锐骑兵作为撒手锏,谁都不肯先出手,而明军也一反常态地没有把火铳手派出来,幕府高层那边猜测明军打算用火器方阵来当预备队,亦或是视情况加强左翼/右翼的火力,对幕府军进行单翼突破。 而实际上,明军是在防备着有可能的骑兵绕后突袭。 但战局很快出现了不利的转折。 明军终于知道在当面倭军方阵中间的骑兵是用来干嘛的了。 在正面倭军开始支撑不住的时候,这些骑兵开始发挥机动性,起到了骚扰迟滞明军阵线的作用,而倭军趁机部分脱离接触紧接着,倭军后方的生力军开始部分轮上来填线。 这种战术操作的难度非常大,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区域崩溃或者士兵互相践踏,但倭军显然不止一次使用这种复杂的战术,愣是完成了。 而这就导致了,幕府联军有十七万,摆在中间部分的兵力远多于明军,前排明军重步兵的体力开始跟不上了,毕竟,全身披甲固然防御力惊人,但代价就是对体力的消耗非常的大。 普通人去拳台上光膀子打几分钟都会累瘫在地,何况是全身甲胄的士兵挥刀互砍这么久呢? 在战场上,人数优势是优势,体力优势同样也是不可忽视的优势。 眼见明军前军的士兵虽然英勇,但却显出了几分疲态,李景隆这下也不淡定了,如果让士兵硬抗,等到体力透支后,后果是很严重的。 不过明军同样有办法应对,那就是大炮。 持续时间可能会达到一整天的会战里,明军的炮兵也不是无限开火的这又不是玩游戏。 实际上,明军的炮兵既要考虑携带的炮弹尤其是开花弹够打多久,也要考虑持续开火炮管过热能撑多久。 因此,明军的高级将领们没有第一时间把重新转移位置的炮兵集群投入到战斗中去。 大炮很厉害,可对面就算是十七万头猪,靠着明军这一百多门炮,也不可能把他们全都轰死。 这也是倭军为什么敢跟明军正面野战的原因明军的大炮攻城打固定靶厉害,因为节奏掌握在明军手里,想怎么打、打哪里,都是明军这个攻城方说了算,可野战不是这个逻辑。 所以,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这时候就是动用炮兵的时候了。 李景隆道:“去告诉平安,待会儿用轻型野战炮轰击敌阵,务求摧毁敌军阵势!” 身旁的传令兵匆匆领命而去。 这时明军炮兵队列开始调整阵型,缓缓移动,准备进入炮击射程。 平安道:“传令炮队准备。” “是!”旗手立刻传达命令。 很快,几十门轻型野战炮就被推到了明军前军后方的位置。 四个炮阵,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只等一声号令,就可以开火。 “喏!”一名百户立刻转头喝道:“把开花弹也推上前!” 顿时有十二辆大车被推了过来,它们的车厢上绑着木条,显然是运输炮弹用的。 “准备射击!” 听到命令,炮队将士开始装弹,炮手们熟练地搬动炮管和炮架,然后装填手把炮弹塞进去。 随着开火的命令传达,另一边的士兵则开始点燃火绳,顿时,大炮瞄准敌阵轰鸣起来。 “砰砰砰!” “嗖嗖嗖!”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密集的炮弹在空中飞舞,然后砸在了敌阵里,霎时间炸裂开来。 烟尘弥漫、火舌乱窜,刚才还在奋力前冲的倭军,阵脚登时乱成了一团。 各种惨叫声此起彼伏,倭军士兵慌忙躲避或用盾牌挡在面前抵御,但依旧被开花弹掀倒在地,受伤的人不断涌向附近的同袍。 炮击造成的恐惧,使得倭军的阵脚大乱。 虽然他们竭尽全力组织反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明军的重步兵正在迅速靠近,很快便可以对阵列中的倭军造成威胁! 在阵线末端的一处矮丘,足利义持站在一块岩石上,脸上浮现怒色。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刚才炮击时的景象,一颗颗炮弹在他的视野里划出流星般的轨迹,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感觉? 赤松义则的额头也沁出了冷汗,不禁咬牙切齿:“明军火炮实在太赖皮!” 足利义持忽然扭头对赤松义则说道:“你带左翼(对于明军来说是右翼)的骑兵压上,不要管当面的菊池氏、相良氏那些废物,直接往明军的阵线里切!既然明军火炮至少有很多在前军,那直接切过去!” “哈伊!” 赤松义则领命,旋即转身带兵发起冲击。 这个时代的火炮,虽然威力巨大,但还远没有到后世155毫米榴弹炮一炮下去可以蒸发方圆百步内全部步兵的境地,明军前军的进攻,很快就被倭军捕捉到了战机。 ——明军前军和右翼的菊池氏、相良氏仆从军脱节了。 在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之后,赤松义则终于亲自带领家族骑兵发起了猛冲。 一杆黑底红鱼战旗,在寒风中飘扬起来。 “要寄给给!” 倭军骑兵们发出怒吼,赤松义则在家臣的簇拥下,向明军阵线右翼和中军的结合部发动了迅猛冲锋。 霎时间烟尘腾起,骑兵队伍犹若黑暗里的恶狼,菊池氏、相良氏的倭军一触即溃.他们本来就是九州岛小诸侯,在这场战役里属于战斗力垫底的存在。 因此,双方的阵线迅速被赤松义则的骑兵切割。 赤松义则一边策马奔驰,一边注视着战局。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明军前军后方的火炮上,如果能够摧毁这些火炮,那么明军的火力优势将被极大削弱,这也同时意味着人数占优的幕府联军的胜算更加一筹。 他已经看见了,菊池氏、相良氏的军队开始崩溃逃跑。 但是,赤松义则心里却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明军军阵的中部位置,仍然保持着完整的阵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不久之后,明军阵列里传出了奇怪的乐器声响。 这是唢呐的声音。 明军的阵势忽然变化了。 赤松义则率领的倭军骑兵在此期间已经冲杀到了明军的前军和中军的结合部,这些倭军骑兵正拼命地拉弓搭箭向明军前军右翼的轻步兵射击。 然而这时明军阵中突然亮起了耀目的火光,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大片轰隆声,那是一枚枚铳弹! 倭军骑兵猝不及防之下,一片片倒下,当场毙命! 明军安排在轻型野战炮阵地周围的两个火铳方阵挥了奇效,前来突袭侧翼的倭军迎头挨揍。 而不巧的是,赤松义则运气实在不好,一发铳弹,直接打穿了他的胸甲,赤松义则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身边的家臣拼了命地把他带到马上,赤松家的骑兵士气一泻千里,不得不被迫撤退,连阵型都乱了。 朱能的战场嗅觉很敏锐,这时候马上派部署在中军右翼的明军骑兵趁机追了出去。 明军骑兵在阵线上纵横驰骋,刀剑砍杀着敌人,而败退回去的倭军骑兵甚至引起了阵后的倭军主力军队的混乱。 但是这种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倭军很快重新恢复了秩序,在箭雨的逼迫下,明军骑兵咬掉了赤松家骑兵的一大块肉后心满意足地从容撤回。 倭军从左翼(明军的右翼)突击无果后也不灰心,战鼓声隆隆,正面的倭军再次举起刀枪,奋勇向明军发起了反击。 “轰轰轰!” 明军火炮再度开火了,一片炮弹砸在敌军阵地里,顿时掀飞了一阵阵尘土,把阵地后面的敌军淹没。 倭军的前沿阵地变得更加凌乱,但他们依旧坚定不移地朝前扑了过去。 明军的弓箭手,也在拼命向敌军射箭,但敌军的阵线太过庞大,弓箭的杀伤力有限,倭军不要命地冲锋着,似乎要凭借人多的优势压垮明军的阵线,获得胜利。 双方又僵持在了原地。 “啊呀……” “噗……” 惨呼声、血肉碎骨的声音,交错成了一片混乱的噪音,鏖战了一个多时辰的战场上仿佛成了修罗炼狱,双方都死伤无数,血雾升腾在战场中,浓重刺鼻的血腥味飘荡着,令人窒息。 十余里长的战线上,双方杀红了眼,所有人好像都忘记了疲倦,疯狂地劈砍、厮杀,战场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鲜血染红了草叶树林。 “哗啦~” 倭军和明军的盾牌撞在了一起,发出一阵巨响和金属的摩擦声,伴随着惨叫和闷哼声,双方士兵纷纷摔倒在地.这是体力不支的表现。 正面战场仿佛是拔河一样,而在两翼,战线同样还是推不动。 ——倭军也疯魔了。 他们表现出了对自己残忍且疯狂的一面,众多的武士作为贵族阶层,此时毫不犹豫地带头发动了决死冲锋。 显然,同是倭军,亦有不同。 跟菊池氏、相良氏、伊东氏甚至是大内氏相比,幕府联军的战斗力和战斗意志,高了不止一筹,恐怕也只有山名氏的军队能与其相比。 足利义持,似乎在等什么。 很快,他等到了。 足利义持没有无线电,隔着方圆数十里的战场,他也操控不了那支奇兵。 但那支奇兵,还是出现了。 而随着南侧足足八千骑的倭军骑兵的出现,看起来战局即将急转直下! 在桂川下游的浅滩处,倭军骑兵奔袭过来了,马蹄踩踏着泥泞湿滑的滩涂水坑,溅起阵阵水花,如同滚汤泼雪般迅猛! 倭军阵中有一名将领喝令道:“列阵!” 众骑兵齐齐拔出刀枪,然后迅速列阵。 倭阵里响起了号角声,近万匹战马开始梳理阵型,这些战马显然都受过严格训练,虽然跑得很快但并不杂乱。 “轰隆!” 倭军骑兵开始向着明军后军发动冲锋,气势汹涌,但他们冲到离阵前五十步的时候,忽然改为斜线冲击,放了一轮箭矢。 这种战术明军再熟悉不过了蒙古人的经典阵前斜掠战术。 而这些倭军骑兵在马背上的灵活性极强,迅速避开了大半的箭矢,很快就冲到了最前排。 倭军的骑枪率先发起了猛烈的攒刺,长矛尖头刺进了明军士兵的身体,然后带着血迹立刻抽出。 后方的倭军骑兵也跟着蜂拥冲锋。 这些倭寇骑兵不断挥舞长刀,他们的马匹冲击力很足,在阵前左右横扫,许多明军将士开始阵线动摇。 然而,真的如此吗? 朱能和姜星火既然已经察觉到了问题,自然不可能毫无准备。 实际上,足利义持既然敢大胆地把这八千仅次于“御马回”的各家精锐骑兵聚集在一起,放出来作为奇兵,而且还在阵线中充填了大量分散骑兵用来迷惑明军,虽然在战略迷惑上已经做到了极致,可想要靠这一手骑兵来击溃明军,反而是落了下乘。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明军的侦查手段太多了,早就在战术层面上察觉出了敌人的绕后。 足利义持未尝不知道这一点,可他只是别无选择。 “御马回”需要对抗明军的重骑兵,他不能放出来,可要他什么都不做,就跟明军正面硬碰硬,他肯定不会这么做,因为这是浪费他的兵力优势。 所以,有枣没枣他都要打一杆子。 这支奇兵虽然寄托了足利义持的很大期望,但却并不会完全仰赖于此。 只能说,打到现在已经没什么奇谋了,哪怕是所谓的“奇兵”,其实都是双方心照不宣的兑子。 明军后军的千户大吼着:“快挡住他们!” 但是倭军骑兵冲到了前排,明军轻步兵根本抵挡不住,尤其是这些人都是倭军骑兵中的好手,他们很擅长冲阵,在这样的战斗中比明军的普通步兵要占据优势。 但明军的后军,看起来却并不那么慌乱。 很快,倭军骑兵就知道原因了。 明军的后军开始变阵,露出了里面的大空心方阵。 他们与倭军的阵型完全不同,甚至不像普通明军步兵那样严整,甚至没有什么防御的姿态,而是呈有弧度的微扇形分布,前后左右都是火铳手。 而旁边,是两排临时堆起来的矮墙。 矮墙只露出来火铳手的头和肩膀,同时,举铳瞄准。 这种矮墙的作用很明显,即使是倭军骑兵也不敢策马跨过去,除非是疯了。 这次的交战,双方都采取了远程射击,倭军的羽箭射程较近,只有五十步,而明军的火铳射程远得多,在这个时代的战争里,远程射击的射程压制优势很明显,而且在明军剩余的火炮藏在哪里的秘密也揭晓了.这里有很多门火炮。 倭军骑兵将领脸色铁青,吼道:“快从中间冲进去!别去两边的墙!” 这是无奈之举,然而晚了。 火炮轰鸣,一发炮弹落在敌军阵地上,将前方阵列的几名倭军炸飞了出去,那些人倒在地上,捂着肚腹、嘴巴抽搐着,浑身鲜血淋漓。 而铳弹更是如同疾风骤雨一般,在倭军骑兵阵型中肆意屠戮。 火器声响给马匹造成的恐惧,使得倭军骑兵阵脚大乱。 倭军骑兵们惊恐地看着周围,心脏几乎都跳到嗓子眼儿了,他们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座火焰之城,而那些炮弹就在周围肆虐。 而对面的明军士兵,仍旧纹丝不动地列队重复着自己手上的动作,他们看着这一切,脸上都带着轻蔑,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战斗方式。 一个倭军骑兵捂着肚子,躺倒在了泥泞之中,他的腿部流出了鲜血,染红了裤腿,这士兵卒大声叫嚷着,可惜并没有同伴能救他,现在所有人都自顾不暇。 倭军的这支奇兵在明军的空心方阵前撞得灰头土脸,而同时,周围早就准备好的明军,也从右翼仆从军的后方解除了隐藏,开始截断这支倭军骑兵的退路。 倭军骑兵夺路而逃,可明军早就有准备,布下了天罗地网,哪能让你跑了? 很快,在来时的方向,也就是桂川西岸,一支明军出现在了。 而在正面战场上,眼见着明军后方烟尘四起,自己的奇兵陷入了明军后军的重重包围,在小高地上的足利义持的心,简直就像是滴血一样。 可是没办法了。 这时候他能选择的不多,而最好的选择,就是趁着明军兵力开始向后集中,发动最关键的突击。 “御马回,全体出击!” 最终的决战开始了。 双方就像是梭哈了一切的赌徒一样,明军同样选择把六千具装甲骑押上了战场。 其实鏖战到了现在,哪怕是心高气傲如朱能,也不得不承认,对面的这群疯子,确实如姜星火所说,绝不可留,否则日后必成大患。 太子朱高煦重现了当年李世民在虎牢战场上的英姿,朱高煦带领明军的重骑兵开始冲阵,对着幕府联军最精锐的“御马回”凿了过去。 朱高煦手持长枪,迎面与一名倭军将领对刺,只一枪就把他连人带枪一同挑飞到了半空中,而这还没完,朱高煦顺势用枪杆狠敲那后面倭军武士的脑袋,打得倭军武士直接头颅塞到了胸腔里。 朱高煦提着滴血的长枪,继续冲击,他一路冲杀过去,所过之处倭军骑兵纷纷坠马。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间,也可能是很久。 他的战马已经挂彩了,马腿中了一箭,朱高煦一跃落翻身坐上了亲卫送出的备用马的马鞍,然后继续策马冲杀。 昭陵六骏,几乎各个满身伤痕,李世民当年如此,朱高煦亦不能免。 这是一场骑兵的搏杀,明军的具装甲骑在人数上占相对劣势,不过他们装备了精良的钢甲和高大雄壮的战马,论起集群重骑冲阵经验,更是远胜对手,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一位举世无双的主将。 “御马回”的骑兵是数百具装甲骑加上三千铁甲骑兵,再加上剩余的六千皮甲骑兵组编的,这些倭军骑兵虽然勇猛异常,但奈何缺乏足够的破甲手段,无法对明军的铁罐头形成有效的威胁。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是缺少钢铁的倭军中难得的全甲部队了。 但骑兵对决就是如此残酷,取得结果的时间,也比步兵互相推兵线要快得多。 很快,“御马回”被明军的具装甲骑冲散,而朱高煦不顾疲惫,带领具装甲骑继续帮助明军中军步兵突破敌人的阵线这往往意味着耗资巨亿的具装甲骑会马力耗尽,跌落到敌人的步兵堆里站不起身,甚至送死。 可朱高煦没有退,他的部下也没有退。 随着明军后军解决了倭军的那支奇兵后,明军终于没有了任何顾忌,放在后军戒备的大炮和火铳手投入了战场。 刹那间,地动山摇。 在明军重骑和火器部队的联手下,明军前军和中军混在一起的步兵,终于打穿了倭军苦苦抵抗良久的阵线。 这就如同双方拔河,一口气泄了,那就没了。 过程异常艰苦,可打到这个地步,反而没了任何悬念。 倭军全线败退! 足利义持眼看自己的部下节节败退,战局不可挽回,他不敢恋战,只得拨转马头,往东南方向京都逃去。 此战,明军完胜!杀敌四万! 战后,杀俘八万,桂川为之断流! (本章完) 第五百七十章 换钞 桂川之战后,幕府将军足利义持仓皇逃回京都,此战,赤松义则战死,畠山基国重伤,而其他室町幕府将领身上也都基本挂了彩,就连足利义持也在慌不择路中,不慎跌下马摔伤了腰,随后被家臣拼死捞起来带走。 然而逃回京都,并不是一切的结束。 足利义满征战二十余年,给室町幕府攒下的十余万精兵强将,随着桂川之战,一朝灰飞烟灭。 而作为战胜方的明军包围了京都,却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开始进行大规模救治伤员和统计战功的工作,在战场上立下功劳的刘兴祚和李忠以及许许多多的明军将士都得到了嘉奖或升迁;而在隐秘战线上,譬如当初联系斯波义将把青霉素送到他手里以及刺探日本国内情报的牛真等人,姜星火也同样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随后,明军在京都附近用斩杀的俘虏头颅筑起了规模浩大的京观,并开始围城。 是字面意义上的“围城”,就是把整个京都城,外面用木板和土石筑造的新墙给围起来,墙并不需要多厚也不需要建的多好,甚至不需要每个地方都建,只需要先大体围起来就行。 女真人围太原,蒙古人围襄阳,一开始都是这么围的,先建个大概,随后彻底合围。 这种眼看着自己与世隔绝,而且不可能等到任何援兵的感觉,是非常折磨被围城者的心态的,而显然京都城里的倭军,跟誓死守城的宋军,心态是完全无法相比的。 很快,随着物资的消耗,京都城内的物价开始飞涨,京都市民爆发了“米骚动”,城内残余的几万倭军甚至连镇压都懒得镇压了,除了守护好幕府的粮仓和军械库,根本就是视若无睹。 夜幕沉沉地压下来,京都的花之御所内一片愁绪。 战败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身躯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后,他的眼神中早已没有了不久前追求权力顶峰的那种光彩,只剩下无尽的沮丧。 以前足利义满活着的时候,足利义持不觉得有什么。 对付镰仓公方,对付各地不服的大名,对付幕府内部的各大家族,对付天皇.这有什么难的?这不是有手就行? 然而,当他自己上的时候,他发现这真的很难,他真的不行。 他做不到足利义满那样举重若轻地压服所有反对势力,甚至连室町幕府自身在大败过后也是人心混乱,此前不破关之战给他带来的威望,早已烟消云散。 而足利义持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 足利义持每日里借酒浇愁,那些烈酒如同熊熊烈火一般,从他的喉咙一直烧到心底.然而无论他喝多少酒,都无法驱散心头的痛苦。 明军已经围城了,他无路可逃,即便是突围,他又能跑到哪里呢?南面是南朝占据的大和国,东面是镰仓公方占据的关东,北面和西面都是明军及其仆从军。 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动辄杀人,使得整个御所都笼罩在一片恐惧之中。 而足利义持的部下们也早已对他的暴行感到不满,他们曾经誓死效忠的将军,如今却变成了一个疯狂的刽子手.可他们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这场噩梦能够早日结束。 但足利义持的部下能够忍受,却不代表别人也能忍受。 斯波义将和一色满笵准备给自己谋一条生路了。 他俩打算拿足利义持的脑袋,再加上完整地献上京都城,从明军那里换一条生路。 于是,这两人决定铤而走险,趁着足利义持醉酒之际,带领一群武士潜入御所,杀死这个在他们心中已经陷入“彻底疯狂”状态的将军。 可幕府的家臣们并非等闲之辈,他们虽然对足利义持的暴行感到不满,但绝不允许有人背叛幕府。 于是,当斯波义将等人带领武士们潜入御所时,他们立刻展开了激烈的抵抗。 刀光剑影之间,血肉横飞,整个御所都变成了一片战场。 足利义持被惊醒,他拖着受伤的腰,在忠诚的家臣的护卫下,踉踉跄跄地逃向御台所,那里有很多直属于御所台的兵马,这是他最后的避风港了,而只要在这里坚持到天亮,他就可以召集残余的“御马回”,杀死那些乱臣贼子。 至于以后的事情.醉一天是一天吧。 作为足利义满的遗孀,日野康子是个美丽而狡黠的女子,就像过去她总能在关键时刻平息足利义满的怒火一样,当足利义持逃入御台所时,她也立刻迎了上去,用她的温柔的声音哄骗着这位如同惊弓之鸟一样的幕府将军。 “将军,您没事吧?” 康子关切地问道:“外面那些叛贼已经被拦住了,您不用担心。” 足利义持喘着粗气,眼神中闪烁着恐惧和不安:“他们……他们想要杀我……” “别怕,将军。” 康子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有我在,没人能伤害您。” 在康子的安抚下,足利义持那颗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于是便在康子的陪伴下沉沉地睡去。 然而,他并不知道,康子很快就与外面的斯波义将达成了秘密协议,只待足利义持熟睡之际,便取他性命。 夜深人静,几个健硕的仆妇悄无声息地潜入房间,她们的手中紧握着粗麻袋,眼神中闪烁着凶狠的光芒。 很快,她们迅速将麻袋套在足利义持的头上,然后用力收紧袋口。 足利义持在睡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他挣扎着、踢打着,但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那几个仆妇平日里就是御台所豢养的女相扑手,可谓是力大无穷,她们的双手如铁钳般紧紧扣住麻袋不放。 足利义持的挣扎渐渐变得微弱起来,在一片漆黑的麻袋中,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不甘.然而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死亡的命运。 一代幕府将军就这样在睡梦中被勒死,结束了他充满悲剧色彩的一生。 足利义持的死讯很快传遍了整个京都,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欢呼庆祝也有人黯然神伤。 但无论人们如何看待他的死,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室町幕府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随后,在古剑妙快带领的相国寺僧兵的簇拥下,后小松天皇“巧合”地从明军的围城空隙中一路狼狈地逃出了京都,向东直奔关东而去。 “好一个刚出李傕狼窝,便入曹操虎穴。” 看着人去楼空的日本大内,李景隆不禁莞尔。 “放他去关东比留在京都好。” 姜星火看了一眼天皇的宝座,并没有坐上去试试感觉的意思。 “我们既然打的是支持后龟山的旗号,那总不好留着后小松,所以把他送给镰仓公方的足利满兼,也算是能继续维持南北朝的分裂,只不过这次是东西朝了,关东和关西分裂。” 李景隆说道:“有点像东西魏。” 看着四下无人,李景隆大摇大摆地坐在了天皇的宝座上。 姜星火笑道:“你可是大明的五星上将,多少注意点影响,不怕陛下猜忌是吧?” “这座位还挺舒服。” 李景隆拍了拍座位后大笑:“怕什么,安南的王宫不也一样坐了。” 不过玩笑归玩笑,李景隆还是知道分寸的,恋恋不舍地坐了一会儿就起来了。 姜星火这时候说道:“接后龟山的队伍快到了吧?等到了让后龟山任命今川了俊以关东探题的职务,今川氏的地盘都在关东,再割斯波氏控制的三个国给他,如此一来关东自然能形成对抗后龟山任命的关东探题和后小松任命的镰仓公方,掐去呗。” “不是镰仓公方了,足利满兼拿到后小松,一定会让他任命自己为新的幕府将军。” 而这时候朱高煦却提着裤子走了进来,大大咧咧地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天皇宝座上,然后说道:“就得让他们乱起来,最好打个四五百年都打不消停。” 外面传来了混乱的动静,尖叫声、砍杀声不绝于耳。 但朱高煦补充道:“不过后小松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最快也得十天后了。” “为什么?”李景隆问道。 朱高煦理所当然地说道:“十天不封刀啊。” “关东的话,把北面的藩国也挑动起来。” “另外。” 姜星火郑重其事地说道:“佐渡金矿和石见银矿,必须尽快拿到手里。” 佐渡岛,位于本州岛东部北陆道的最北方,一个孤零零的小岛,本就是用来流放犯人的,目前日本成规模的水师力量早就被摧毁殆尽,因此大明占据这里建立海外军事基地,完全不成问题。 而石见银矿,则位于本州岛西部的石见国,是一个北部沿海藩国,处于大内氏和山名氏的领地中间,在应永之乱前,是大内氏的地盘。 而这个地方,明军控制在手中也不难,大内氏已经没少从明军这里获得利益了,希望他们能够识相,如果不识相,那现在既然幕府已经被平定,仆从军的价值大大降低,明军也不介意帮他们识相。 佐渡金矿和石见银矿控制在手中,凭借着大明的远洋水师的实力,不彻底挖空之前是不会扔给日本人的。 不过目前日本国内也只是初步平定,实际上,明军只摧毁了九州岛以及本州岛中西部的旧有秩序,至于本州岛东部,以及四国岛,还维持着旧有的秩序。 但姜星火并不介意日本这种旧有秩序的继续存留,因为这些地方,本来就充满了矛盾,相当于火药桶早就摇的叮当响了,大明需要做的,只不过是点燃引线。 实际上,在姜星火的前世,日本就是从应仁之乱东西军对阵开始乱起来的,继而开启了漫长的战国时代,姜星火完全有信心用东西朝代替东西军,让日本继续乱个几百年,而只要稍有强力人物想要扫平乱世的迹象,直接插手弄死就好了。 日本的诸侯们都清楚大明是什么打算,可这是不折不扣的阳谋,破不了。 因为诸侯们的利益,永远是互相对立的。 所以,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只能卑微地跪在大明面前,祈求着大明的帮助,好让他们在内部的竞争中得以保存自己,亦或是脱颖而出。 而只要让日本陷入内卷,日本就永远不会对大明构成威胁。 至于重回京都的后龟山,面临的也是一地烂摊子。 后小松跑到了关东,九州岛和四国岛上的诸侯们还是各自为政,而本州岛西部的大内氏和山名氏,这两个从这次变局中获益颇多的幕府反对派显然也不会听他的,再加上大明驻军这个太上皇,后龟山有的是闹心的事呢。 不过不管后龟山多闹心,该办的事情还得办。 十天之后,后龟山回到几成废墟的京都,与姜星火签订了《明日通商航海补充契约》。 第一条,日本承认大明为其唯一宗主国,后龟山取消逾制称号、礼仪、器物,一切行止只能以大明郡王标准自处。 第二条,割让佐渡国、石见国、萨摩国、大隅国、对马国、壹岐国、五岛、屋久岛、种子岛、甑岛等十六个藩国或岛屿。 第三条,按此前书面约定,缴纳明军助剿戡乱军费共两千三百万两白银,分九期缴清,如确实力有未逮,九期后未缴纳军费按每年百抽二十之息计算。 第四条,开放包括堺市等八个商港作为非武装通商口岸,用于明日之间自由友好通商。 第五条,大明商民在日本享有宗主国特惠权及司法豁免权,参照《明日自由贸易契约》之基础,大明商民涉嫌纠纷,日本方面无权进行审理。 第六条,为保护后龟山国王政权之稳定,明军受邀驻扎京都,所需军饷、物资一概由日方提供。 第七条. 严格来讲,《明日通商航海补充契约》属于之前大明与室町幕府签订的《明日自由贸易契约》的补充契约。 《明日自由贸易契约》里面有的一些基础条款考虑到已经算是一步到位,所以就不需要更改,但补充契约在某些方面,还是有较大改动的。 在此前的《明日自由贸易契约》中,大明将日本视为特殊朝贡国,效仿朝鲜旧例于日本京都设置天使馆,对马、壹岐、平户设置领事馆,而天使馆和领事馆这些不变,变得是日本从特殊朝贡国,变成了郡王级的藩属国.嗯,简单地说就是以后朝贡坐小孩那桌,因为朝鲜、安南这些国家的国王,都是按大明亲王标准来算的。 至于割让土地、开放港口、京都驻军、赔偿军费这些新增条款,已经算是正常操作了。 而“宗主国特惠权及司法豁免权”则是崭新出现的,以前的条款是“凡日民状告明人者,日方必先行查察谁是谁非再勉力劝息,使不成讼,免致小事酿成大案。倘遇有交涉词讼,日方不能劝息,又不能将就,即移请大明领事查明其事,既得实情,即为秉公定断,免滋讼端。至于明人如何科罪,由大明方面按《大明律》议定章程照办,并押解回国受审、受刑”,相当于多了唯一性的贸易优惠且日本无权对大明商民进行词讼,属于领事裁判权的升级版。 而面对这份有些苛刻的契约,后龟山国王却不得不签。 不签,明军转头就能换个国王上来。 而且如果没有大明的支持,势单力薄的后龟山在日本几乎寸步难行,不晓得什么时候,某个守护大名就会提刀上洛,让他重新恢复傀儡状态。 是当退位的傀儡还是在位的傀儡,亦或是说有点自主权的傀儡,后龟山还是拎得清的。 当然,明军还有条件,那就是立在大明国子监留学的日本泰子内亲王为王女,即日本国王第一顺位继承人。 对于这一点,后龟山倒没有太多抗拒,因为日本历史上,就有女王的传统,而且这毕竟是自己的亲女儿。 很快,随着《明日通商航海补充契约》的签订,日本周围的岛屿和关键地区,以及最重要的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就来到了大明的手中。 明军开始驱使战俘,挖掘着石见银山这个占据了未来世界三分之一产量,当下世界近乎十分之九产量的巨型银山。 源源不断的白银,也给姜星火的货币改革提供了基础。 永乐七年,大明正式开始货币改革。 洪武朝时代开始发行的大明宝钞,成为了过去式。 大明从南北直隶开始,计划用三年时间完成全国范围内的换钞,新发行的宝钞名为“大明白银宝钞”,同样以桑皮纸为印钞材料,但为了适应钞票小型化的需求,改为了六寸长,三寸宽。 票面上端为“大明白银宝钞”六个汉字,中间写着宝钞金额,当然考虑到很多老百姓不识字,所以贴心地在宝钞下端,按票面金额画了对应串数的铜钱,四周饰以龙纹及海水图案。 至于最下端的内容,还是老朱那句经典语录稍加改动成新版本。 “大明银行奏准印造大明白银宝钞,与铜钱通行使用,伪造者斩,告捕者赏银贰佰伍拾两,仍给犯人财产。永乐x年x月x日印制。” 而大明宝钞和大明白银宝钞的货币兑换比例为二比一这可不是蒸发百姓财富,而是实际上大明宝钞现在去换铜钱,就只能换到钞面价值一半的铜钱。 而这,已经是姜星火用了足足六年时间,通过大明国债、纳钞中盐等等手段,才达到的效果。 如果没有姜星火的干预,现在面值一千文的大明宝钞,能换到几十文铜钱就算烧高香了,官员们发俸禄第一时间就得去换铜钱还是排队靠后几名,到手的铜钱就得少不少那种。 整个货币改革过程中,姜星火同样不忘初心,基本上都遵循了他在狱中讲课时的宏伟设想,即不按照元朝金银平准库的标准提供大明白银宝钞兑换白银的服务,而是以大明白银宝钞和铜钱为法定货币,金银只视为贵重金属,不具备法定货币地位。 即白银宝钞可以买白银,白银不可以买白银宝钞,且不提供官方白银兑换。 如此一来,在日本白银被大明银行囤积起来而不输入国内的情况下,国内的白银价格由于国内银矿年产量小,所以基本上是恒定的,即便有人拿白银宝钞买了白银进行窖藏,大明银行随时可以出手,因此不会影响白银价格,国内的白银价格,就形成了稳定的货币锚。 而大明银行的银库,为了适应整个大明经济的发展需求,同样每年会参考经济增长情况后,严格控制银行向市场投放白银的数量来影响通货膨胀情况。 这些道理姜星火在诏狱里就讲过,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两点,第一点是为了阻止大明国内白银因为“物以稀为贵”的正常价格上涨,需要都每年大明银行投放一定量的白银进行配平,让大明国内白银价格保持在一个极小幅波动的范围内,从而稳定货币锚;第二点是大明银行要根据大明这个经济体创造真实价值的能力变化,通过货币锚的价格,来控制货币的超发或停发。 而在日本白银不进入大明国内市场的情况下,大明却通过低成本获得的日本白银,开始在整个世界范围内用贸易手段大杀四方,建立货币霸权。 大明现在不仅可以让官方和民间的贸易船队,通过丝绸茶叶瓷器棉纺织品等拳头商品赚取外国的利润,而且大明官方还能够通过使用大明银行库存的廉价的白银,以极低的成本购买大明无法出产的外国商品。 因为对于外国商人来说,白银就是可以用来贸易结算的天然货币,这种东西从帖木儿汗国到法国,没有不认的。 他们不知道大明获取这些白银究竟有多容易,但知道了恐怕他们也不在乎,因为白银在他们手里一样是值钱的。 永乐七年,郑和舰队第二次来到欧洲,登陆亚平宁半岛,同时废了格列高利十二世和本尼迪克十三世,签订了《比萨和议》,让懂事的亚历山大五世成为新的教皇。 永乐八年,侵吞了女真人地盘的兀良哈部(朵颜三卫)势力逐渐坐大,不仅破坏奴儿干都司各部落的和睦局势,甚至有向辽东游牧之企图,朱棣下圣谕给兀良哈部“昔兀良哈之众,数为鞑靼摽掠不能安处,乃相率归附誓守臣节,我太祖高皇帝矜厥困穷,设福馀、朵颜、泰宁三卫而授尔等官职,俾各领其众朕登基数年以来生聚蕃息,朝廷于尔可为厚矣,比者尔等扰乱努尔干都司,又于辽东榷场实行窥伺,狡诈如此,罪奚可容。今特遣谕意,如能悔过即赎前罪,不然发兵诛叛,悔将难追”。 兀良哈部不以为然,朱棣遂发动第二次北征,兀良哈部大败,溃散于山谷之中。 此役明军诛兀良哈部首贼数十人,斩首万人,获其部落人口,焚其辎重,尽收其牛羊而还。 朱棣第二次北征痛击兀良哈部,事实上也是对女真人犁庭扫穴所必须承担的后果,毕竟这块地方汉人暂时无法大量移民,而兀良哈部从洪武朝开始就在大明的庇护下休养生息,四十年来已经是人口繁多了,在人口压力下,有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不过大明帝国如今国势正盛,敲打小小兀良哈部,还是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的。 永乐九年,郑和舰队第三次来到欧洲,登陆法国,平息了抗议大明棉纺织品输入的示威运动,在火烧卢浮宫后,于巴黎街头将疯疯癫癫的法王查理六世送上断头台,郑和立十三岁的图赖讷公爵让·德·瓦卢瓦为法国瓦卢瓦王朝第五位国王。 永乐十年,大明在全国范围内彻底完成了清田丈量、士绅一体纳粮、换钞等重要改革措施。 永乐十二年,由于第一次北征鞑靼后瓦剌部趁机迅速发展壮大,并于永乐十一年进驻胪朐河窥视中原,且鞑靼部亦是数年生聚,阿鲁台也回血回了大半,为了解决草原上的威胁,朱棣决心再次亲征。 永乐十二年二月,明军从北京出发,六月初三,阿鲁台溜得快,明军没逮到鞑靼部,但在三峡口击败了瓦剌部的斥候骑兵,抓到了舌头,六月初七,明军行至勿兰忽失温,瓦剌军从未与明军交锋,膨胀的瓦剌部以四万之众依托山势分三路阻抗,朱棣派朱高煦带领三千营骑兵引诱敌兵离开山势,随后命柳升所部神机营发炮轰击,自己亦亲率铁骑杀入敌阵,瓦剌军败退,明军乘势追击,杀敌上万,此役瓦剌受到重创,此后多年不敢犯边。 永乐十三年,郑和舰队再次启航。 这次,郑和舰队的规模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四百二十艘巨舰,但人数却只有两万三千人,与此前几次基本持平,之所以船多人少,是因为郑和肩负了一项重要使命——探索新大陆并完成环球航行,为此,荣国公姚广孝随行。 这次远航的计划是一旦到达美洲取得高产作物,便由王景弘率领部分舰队护送返回,而郑和舰队则继续执行环球航行的任务,舰队储备的物资,足够他们使用三年了。 同样在这一年,大明国内的局势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 永乐十三年初春,南京。 夜幕如墨,深沉地覆盖着东宫。 东宫的房间中,唯有案上的一盏孤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勉强驱散着周围的黑暗。 太子朱高煦端坐在案前,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中显得格外沉重,此时双眼中闪烁着愤怒,仿佛要将所有的不满都凝聚成实质的火焰一样。 “老师!” 朱高煦紧握着双拳,关节处隐隐泛白,显示出他内心的激动。 就在不久前,第三次北征的大军回到了南京,而他因为一个属官迎接永乐皇帝朱棣来迟,就被朱棣严厉训斥,冠以监国不力的罪名。 这个打击对这些年辛苦付出的朱高煦来说无疑是沉重的,他感到自己的尊严都被朱棣无情地践踏了,简直就是被当猴耍。 “老师,这些年来,俺为了大明的江山,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努力?” 朱高煦的声音很低沉,仿佛是从心底深处挤压出来似的。 “靖难之役、北征鞑靼、西御帖木儿、东讨日本.俺多少次身临险境,多少次浴血奋战,这一辈子明枪暗箭俺都替父皇挨了,才换来了今天的地位。可是,父皇却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对俺如此严厉,甚至还想剥夺俺的监国之位。” 朱高煦的眼中甚至隐约闪现出了泪光的痕迹,他感到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反而遭到了无情的打击,非常愤懑不堪。 此时的朱高煦,内心中最为阴暗和不体面的一面,都暴露在了他最信任的老师面前。 他的心中充满了对至高权力的渴望,和对朱棣的怨恨。 作为太子太师,前来见他的姜星火静静地听着朱高煦的诉说。 而此时的姜星火,也已经蓄起了须,他抚着胡须问道。 “那你想怎么办?” “大不了再来一次玄武门!” 朱高煦豁然站了起来,若不是怕发出太多动静,他连桌子恐怕都掀了。 “冷静点。” 姜星火斥责道:“李世民什么实力,你什么实力?怕是奉天门都冲不进去就被擒下了!” “那怎么办?” “十四年前的那天晚上,我就已经告诉过伱了。” 朱高煦从愤怒中渐渐冷静下来,他的脑海里,回想起了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一晚在诏狱里,姜星火问他最崇拜谁,第一次他回答的时候撒谎了,他说他最崇拜朱棣,而第二次回答的时候,他袒露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承认自己行二,又尚武,所以最是崇拜唐太宗李世民,可李世民弑兄囚父,这想法却不敢跟旁人说。 而姜星火告诉他的是,那便时时刻刻照着李世民的性格学便是了。 “让你读了这么多史书,那我且问你,唐武德九年六月三日,玄武门之变发生的前一天,李渊问李世民,天象有变而解释星象的傅奕告诉他‘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李世民是怎么做的?” 实际上,这是李世民一生中所遭遇的至暗时刻,哪怕是渭水之盟前夕他都没有被逼到这份上,一方面秦王府马上就要被瓦解,另一方面,李渊又怀疑自己。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李世民只说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又说李建成与李元吉与后宫嫔妃有染。” “那我再告诉你,你和李世民不一样。” “不要跟皇帝拧着脾气,你倔,他只会更倔。” “上表请罪,然后去宫里辞掉监国职务。” 变法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无人可以改变的事实了,而只要朱高煦不犯蠢,再等七八年,所有的事情就彻底没有悬念了,历史也被姜星火导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姜星火深深地叹了口气,但如果自己无法阻止朱高煦的冲动,那结局就是重演历史的悲剧。 在这时候,他真的希望朱高煦能够保持理智和冷静,不要被愤怒冲昏头脑。 最终,朱高煦攥紧的拳头,又慢慢松了下来。 “老师,俺明白了。” —————— 姜星火离开了东宫,回到自己的府邸中。 作为大明朝廷中最显赫的人物,他那座位于南京城核心区的偌大府邸已经落成很多年。 随着王斌把沉重的侧门缓缓关闭,外界的喧嚣与繁华也被一并隔绝,只留下这深宅大院中的清幽冷寂。 府邸内灯光稀疏,只有几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发出微弱而柔和的光晕,像是点点星光,洒落在地砖上。 姜星火安静地走着,院落里,假山静立,池水无声,连那几株老树也仿佛陷入了沉思,静默地伫立在夜色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味,与夜晚的凉意交织在一起,让人不禁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安详,偶尔远处,还传来几声悠扬的笛声。 “老师。” 于谦迎了出来。 十七岁的少年郎身穿一袭青色常服,衣料虽不华丽却洗得干净,透出几分书卷气,他的身影在微微摇曳的光下显得愈发瘦削而挺拔,透出一股子不屈不挠的劲头。 姜星火望过去怔了刹那,满眼都是当年的自己。 “温书完了?陪我走走吧。” 于谦点点头。 在这座府邸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姜星火和于谦的身影在灯火阑珊处若隐若现,姜星火缓缓踱步,似乎在品味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自在。 然而,在他的身影里,又隐约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风敕,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姜星火停在回廊中的竹林面前,低头清吟。 他抬起头,看着身边的弟子:“我本属意闲云野鹤过此一世,奈何白衣卿相,一着不慎反倒成了真的卿相,这么多年困顿樊笼,也不知何日能复归自然。” 姜星火语气中的疲惫几乎未加掩饰,他虽然身居高位,但他却始终是一个孤独的人。 只有这一刻,那些权力与地位的争斗,那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才变得遥不可及。 于谦想了想,只是说道:“我读史书,闲暇时常有思量,不知诸葛武侯六出祁山之间,于成都草堂小憩,可会有一日疲惫中,睡午觉梦到自己还是当年在南阳隆中,酣睡到日头高企的少年郎呢?”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大约是有的。” “那很累吧。” 姜星火苦笑道:“哪有不累的道理?一国军国重事都在肩膀上担着,不过是心火未熄,不得不强撑罢了。” 于谦忽然笑道:“那老师可要做好榜样,若是日后我也有这么一天,念及今日,才有力气挑着万斤重担踽踽而行。” “好好好!”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露出笑颜:“你有这份志气,再好不过了。” “老师心情还难过吗?” “好多了。” 姜星火继续前行:“不过是物是人非,故友凋零,难免感慨罢了。” 这些年大明的变化很大,姜星火身边之人的变化也很大。 他有通天本领,可终究敌不过时间。 太常寺卿袁珙在永乐八年,以七十五岁高龄寿终正寝。 鄮山先生高逊志在强撑着一口气,完成了经史分流的大作《春秋国史》以后,在永乐十年以七十岁高龄病逝。 高逊志的老朋友,跟纪纲玩“躲猫猫”玩了很多年的茅大芳也在同年被锦衣卫于江北抓获,行刑之日茅大芳面南拜而亡,余党尽除。 孔希路也在今年的年关,硬挺着成功研发出了青霉素后,以八十五岁高龄驾鹤西去。 这些旧友的相继离世,难免给姜星火带来了相当的负面情绪,尤其是老和尚也踏上了环球航行的舰队,此去不知是否还能再见,也让姜星火的心情愈发阴郁了起来。 而景清的两个女儿,已经被他养大成人,一个嫁给了朱瞻基,一个嫁给了朱高煦的长子朱瞻壑,是不是孽缘,姜星火也说不好。 妹妹姜萱也有了好归属,嫁给了邻居徐景昌,两人少年相识,如今夫妻恩爱,定国公徐景昌既是自己的弟子,又是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姜星火虽然心头不舍,可也不好说什么。 当年雪中捡回来的小乞儿,也成了大天界寺的和尚,此番随着姚广孝一同出海,半路在南天竺下船学佛经,不知多久能回来。 最让姜星火上心的是,婶娘也在开春的时候病故了。 在十多年前姜星火有印象的时候,婶娘的肺就一直不好,一直咳得厉害,这些年吃了很多药和补品都没什么起色.在病危的时候,甚至连刚刚研发的青霉素都用了,可依旧无济于事。 很多人都离开了他的生活,这使得姜星火显得更加形单影只。 姜星火本就是时空长河中的旅人,他本来已经习惯了这种孤寂,只是这次弃船上岸,他遇到了太多的人,也有了不少美好和牵挂,以至于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和期待,竟像是《桃花源记》中的旅人一样,重新从一片繁华中褪去,变得孤身一人的时候,竟有一种难掩的落寞。 他改变了很多,但还有很多事情,他改变不了。 所以,伴随着朝堂斗争的加剧,姜星火难免有心力交瘁之感。 可有些事情,他不能跟于谦说。 于谦今年要参加科举,已经连中两元了,而如今的科举,已是加入了荀子学说和重注六经之后的改版,课业负担相当大,朝堂上的事情,与他说了也实在无益,反而影响他最后中状元。 而且,由于姜星火的扶持,科学也逐步发展了起来,大量的学校与研究机构被建立,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天文学、地理学等学科,都呈现了蓬勃发展并与实际相结合的态势,实证主义思潮在知识分子阶层中不断蔓延。 于谦对于这些东西,也都非常感兴趣,所以于谦其实看起来,每天好像比他都忙,从早学到晚。 心情稍好的姜星火嘱咐于谦早点休息,好好准备今年的科举,便换了身衣服出门。 他还是有可以诉说心事的朋友的。 幸好,景隆亦未寝。 李景隆是真的没睡觉,不是被姜星火从床上拽起来。 莫愁湖,画船上。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 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解除了驻日明军指挥官的职务,归国述职的李景隆此时已是酒至微酣,踉踉跄跄地来到舞姬中,端着酒杯唱起了元曲。 有时候姜星火真的很羡慕李景隆,所谓“生来皇亲国戚,长成风流浪子”,如今已是四十六岁的年纪,保养得体不说,还能坚持没心没肺的夜夜笙箫,突出的就是心态好,不想那么多事。 “姜~郎!” 李景隆见姜星火来,用戏腔唤道。 “九江兄。”姜星火拱了拱手。 李景隆亲自摆酒,两人在画船边的矮榻上坐下。 见姜星火似有心事,李景隆也不问,只是继续唱着他的《关大王单刀赴会》。 “想古今咱这人过日月好疾也呵!光阴似骏马加鞭,浮世似落花流水。 想古今立勋业,那里也舜五人、汉三杰?” 月光透过窗棂,李景隆只顾替姜星火斟酒。 “两朝相隔数年别,不付能见者,却又早老也。 开怀的饮数杯,将酒来,尽心儿待醉一夜。” 两人碰杯,姜星火苦笑道:“若是真能醉一夜就好了。” 紧接着,姜星火酒到杯干,却无半分醉意,只是熬到月上中宵,反而有些困了。 两人倚在榻上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月亮,许久没人开口说话。 “日本那边的情形现在如何了?” “东西朝并立,无年不大战,无月不小战具体要做什么,我已经交代给英国公张辅了。” 姜星火点点头,没再问,日本的战国时代已经提前到来,在驻日明军的干预下,统一是绝不可能的,任何有这个苗头的势力,都会被大明无情打压。 而张辅如今已经成长为明军年轻一代的顶梁柱,在担任了驻安南明军指挥官并经历了两次北征以后,也终于袭爵英国公,这次外放了驻日明军指挥官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只不过海陆矛盾,在如今的五军都督府里,已经初步显现了出来,李景隆被解除了驻日明军指挥官的职务,除了怕他在海外拥兵自重,未尝没有明军内部矛盾影响到了皇帝决策的因素。 而张辅也颇为疏远朱高煦,反而对朱高炽亲近有加。 总之,五军都督府也内斗就是了,每年的军费开支就这些,给了水师造船造基地,陆师就造甲造刀就少了.当然,新式燧发铳和纸壳定装弹这些东西,却是海陆都抢着要的。 “还在想朝中的事情呢?” “怎么能不想呢?” 姜星火看了看身畔的李景隆,不知何时对方的鬓角也有了几丝白发。 “上上下下,矛盾渐深,越来越别扭了。” 国内的主干商道网络已经建成,从南直隶到北直隶由一条主干道贯穿,而在旁边还有如同毛细血管一样的分支商道,水泥路面不仅带来了便捷的交通,更带来了贸易额的巨量提升和货物的高效率运输。 而在海外贸易方面,大明的商船已经遍布从奥斯曼到欧洲到日本的大半个世界,每年给大明带来的关税收益已经超过了十年前的财政总收入。 大明控制了航线上的所有关键水道,建立了以海外基地和要塞为核心的舰队驻泊地,并且这次还开始向南美洲探索,试图完成全球航行。 蛋糕越做越大,可矛盾也越来越多。 商人、市民、工厂主这些新的社会阶层开始谋求与其财富匹配的话语权,世风开放,也让朝廷越来越不好治理百姓。 程朱理学的衰落,意味着主张自由的心学,以及经世致用的实学的兴起,思想界再次恢复了三足鼎立的状态,而各种离经叛道的思想,也开始出现。 对于皇权来说,这些新事物的出现,已经开始对皇权的根基造成了可以看到的损害,因此,打算给变法开倒车的保守派反而在很多事件中屡屡得势,变法派内部的齐王一系,亦是借着这些事情给姜星火不断地施压。 可又能如何呢? 此时姜星火面临的处境,与他前世的朱高炽是一样的。 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朱高煦愤怒至极的时候,能在东宫脱口而出“再来一次玄武门”,可姜星火很清楚,这不可能。 朱棣不是李渊。 或者说,朱棣不是他的敌人。 姜星火对朱棣的感情很复杂,是朱棣改变了他这一世的轨迹,没有朱棣的支持,就绝对不会有今天大明的这些改变,两人固然互相利用,固然矛盾不断,可十几年走下来,再怎么说,也不是非要到你死我活的境地。 而姜星火很清楚,这位永乐大帝,坐在那个位置上,同样无奈。 如今“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功业已经在望,变法固然不可逆,可变法对于皇权的隐患,也同样逐渐显露出来。 徐皇后去世多年,朱棣的精神状态未见好转,反而比姜星火还差,这段时间更是暴躁。 除了打压,又能如何呢? 这种局面,或许只能持续到朱棣自然死亡,才能解脱。 下毒这种事情,足利义持有条件做,不代表朱高煦有条件做,毕竟大明的宫闱环境可不是明仙宗那个时代,现在在永乐朝,朱棣的饮食起居那都是严格把关绝对安全的。 况且,别看朱高煦嘴上喊得厉害,可真要让他对感情最深的亲爹下手,朱高煦肯定下不去手,所以朱高煦才念念不忘玄武门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后,可是把李渊作为太上皇好好地贡了起来,李渊骂他他问心有愧也不敢还嘴。 不过再怎么说,现在的局势虽然恶劣,但也没到要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进行兵变的份上。 或许对于朱高煦这个当局者来说,父皇实在是太过严厉,让他感觉自己的太子之位马上就要被撸掉了一样,可实际上,从姜星火的角度出发,朱棣固然暴戾,但按照他前世的历史经验,只需要一个“忍”字诀就好了。 只要不兵变,朱棣,是不会废太子的。 “婶娘病故,我去意已决.是时候回敬亭山好好休息了。” 姜星火告诉了李景隆他的打算,婶娘待他甚好,如母亲一般,按照这个时代的礼数,姜星火完全有理由回去守孝,至于守多久,全看他打算避开现在永乐朝越卷越深的政治旋涡多久。 至于夺情,是不可能夺情的。 现在的大明经过了十多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了制度,考成法、士绅一体纳粮、会计法、社会保障、改良教育.所有的变法改革都已经踏上了正轨,即使没有姜星火的干预,只要顺着原有轨道继续发展下去,也不会走歪路了。 “这些年有遗憾吗?”李景隆忽然问道。 姜星火忽然有些困了,看着昏黄的月色,想想这些年,真的做了好多事情,也没有特别对不起谁,不算真的遗憾。 只是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姜星火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道倩影。 当年的事情,他在徐皇后病逝之后才知道,那时候本来要同游江南,却是徐辉祖拉着徐妙锦跪在中山王徐达的牌位前说了一席话,改变了徐妙锦的主意,而不是朱棣给了什么压力。 可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 人生总有遗憾,但都是自己选择的路。 见姜星火没回话,鼾声渐起,李景隆揉了揉眉心,起身给他披上那副旧薄衾,箕坐于榻上,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姜星火。 李景隆很清楚,姜星火的性格和他不一样,他能今朝有酒今朝醉,姜星火不能,喝了这么多酒,姜星火也无法排解愁绪。 痛苦,是姜星火的底色。 李景隆以手击节,无声地在心中哼唱着当年秦淮河上初相识时,姜星火卖他的那首词。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本章完) 第五百七十一章 终章 南京郊外,蒸汽机火车头试验场。 天空洒下柔和的晨光,辽阔的原野上,一条铁轨像巨龙般蜿蜒伸展,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这是太子朱高煦辞去了监国职务后的第三天,事件的影响还没有发酵完毕,文武官员就再次齐聚一堂。 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铁轨的那一端一个奇怪的机械身上。 今日,他们将见证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 ——大明第一次蒸汽机火车头轨道实验。 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某种润滑油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是工业时代独有的芬芳,也预示着新时代来临的曙光。 火车头像一个庞大的钢铁怪兽,静静地趴在铁轨上,它的身躯由黝黑的锅炉和闪闪发亮的钢管构成,显得既粗犷又神秘。 工匠们穿梭在火车头周围,进行最后的检查,他们脸上的表情严肃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气氛紧张而庄重,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期待,皇室和勋贵、文官们聚集在铁轨两旁,他们的目光紧紧锁定在火车头上。 这些身份显贵的观众们窃窃私语,讨论着这个前所未见的钢铁巨兽是否能够成功运行,有人充满期待,有人心存疑虑,但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好奇之色。 而随着检查结束,工匠们宣布准备启动,这不由得让周围的观众们停止了讨论,开始屏息凝视,只听得见微风拂过田野的轻柔声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 “呜~” 终于,一声长鸣划破了宁静,那是蒸汽机火车头启动的讯号,声音震撼人心,如同龙吟虎啸,宣告着钢铁巨兽的觉醒。 锅炉下,熊熊火焰腾起,吞噬着煤炭,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蒸汽在管道中奔腾,推动活塞有节奏地往复运动,火车头微微颤动,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奔跑积蓄力量。 随着一声更为响亮的汽笛声,火车头缓缓启动,它先是笨拙地摇晃了几下,然后像是找到了平衡,开始平稳地加速,铁轨在它的重压下轻轻颤抖,发出有节奏的“咔嚓”声,仿佛在欢呼,又好似在惊叹。 当火车头缓缓启动的那一刻,从朱棣到周围的工匠,全都瞬间鸦雀无声,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火车头在铁轨上加速、奔跑,脸上的表情从紧张逐渐转变为惊喜和震撼。 观众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前所未有的景象,他们看到蒸汽从火车头的各个缝隙中喷出,形成一片片有些发灰的云雾,与蓝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看到,那庞大的钢铁身躯在铁轨上奔驰,虽然只跑了几百步就逐渐减速停了下来,但这些来自机械的力量,已经足以震撼每一个人的心灵。 没有任何人力或是畜力,机械只需要加入煤炭和水,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运动。 在场的大明高层并不笨,再加上之前姜星火的提示,他们很快就想到了蒸汽机车的种种作用这些蒸汽机车不仅能够带动名为“火车”的东西,以极高的效率顺着铁轨把人员和物资运输到帝国的各个角落,还能够装在战舰上,让战舰跑的更快,甚至能够无视风和水的流向,亦或者是,直接装载在战车上,外面覆以钢甲,形成不可摧毁的移动堡垒。 火车头在达到预定距离后缓缓停下,蒸汽的喷发渐渐平息,但它的余威仍在空气中弥漫。 观众们沉默了片刻,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这一刻将永载史册,大明的蒸汽时代,正式拉开了帷幕。 —————— 永乐十三年,于谦连中三元,成为继洪武朝的黄观之后,大明第二位连中三元者。 而姜星火以忧思过度为由,拒绝了朱棣的夺情,回宣城敬亭山守孝。 在宣城这个南京周边的小城里,姜星火认真地观察着他亲手播种培育出来的时代变革。 世界市场的开辟,已经影响到了南直隶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村庄都加入到了商品贸易体系之中。 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很简单,在现在的这个时代,大明不需要在潜力极大但并未被发掘的内部需求上下功夫,而是可以全力投入于海外贸易,大明拥有的市场,西起英国,东到日本,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国家,都进入了大明所主导的贸易体系之中,由于在足够短的时间内成功垄断了世界大部分地区的出口市场,大明自然而然地,开始了加速扩张自身出口产业,而这种加速扩张使得工业革命开始深入到大明这个经济巨人的每一个毛细血管中。 大明的社会阶级阶层结构出现了根本变化,精细的分工与合作生产机制成为经济运行的主流,而遍布机器的工厂,也生产了远比农业时代要多得多的产品。 被称为“棉吃稻”的改稻为棉的现象,在江南普遍出现,为了追逐更大的经济利益,地主士绅们开始半推半就地加入到了新时代的浪潮中,将自己所拥有的土地,部分或全部改为种植棉花,用以满足天量的棉纺织品生产需求,曾经主导整个大明经济的农业,开始逐渐丧失了它的主导地位。 棉纺织业也出现了令人震惊的产量翻倍,同时,随着各种型号蒸汽机的逐渐普及,机械化生产也开始部分突破了自然地理的条件约束,虽然还离不开水源,但对于其他地理条件,已经可以基本无视了。 工人由于享有比农人更多的肉食摄入和财富收入,在回乡时也明显拥有了比此前更高的社会地位,这既带来了农人的艳羡或鄙夷,也带来了新的乡村生产方式。 脑子活泛,兜里有些打工攒下来的钱的工人,回到乡村,摇身一变成了小作坊主。 得益于南北直隶日渐完善的水泥道路网络,乡村小作坊的产品,可以很好地补充整个产业的上下游需求,同时乡村里的人手艺并不差,小作坊主所需要支付的报酬,却比城池里要少得多。 小作坊主们雇佣村里的某类手艺人或干脆就是没有从事过这项手艺的自耕农,他们在作坊里每天专门制造某种产品.做什么的都有,大明的出口经济发展的是如此的迅速,以至于短时间内出现了“什么都缺”的现象。 久而久之,这些在小作坊里工作的人,就由小农或手艺人变身为靠工资为生的乡村工人。 同时,由于南直隶不少地区的宗族特性,在农业时代,人们就会在族长的统一调配下,利用空余时间或农闲季节,根据自己村落附近的物产,进行纺纱、编织、开矿等副业。 而在工业时代到来后,这些村庄也顺理成章地通过宗族集资的方式,发展成了雇佣专职纺工、织工或矿工的小型工业村。 而在村子旁边交通便捷的镇子上,商人们负责收购村子里加工的产品,或者在此售卖村子工业生产所需要的原材料,这些镇子,也开始逐渐演变为充满作坊或原始工厂的城镇。 姜星火建立水泥商道网络的决策,无疑是非常明智的,这让缺乏水运的某些地区,也能获得参与到整个经济体系中的机会。 而这种全新的经济形式,使得大明的乡村也跟城池一样,出现了明显的专业分工,有的村子负责制造某样商品,有的村子负责生产和提供原材料,有的村子则负责生产价格开始回暖的粮食。 工业在乡村开始广泛扩散,带来的影响是不可遏制的.新的生活方式,城池中五花八门的新思潮,同样进入了乡村。 在南直隶,从永乐十三年到永乐十六年,直接或间接从事纺织业的人口达到了百万之众,各种类型的纺织机也从三万多台猛增到了十五万台。 不过这种野蛮生长,同样也有无序混乱之处,由于市场价格的波动,在某些时期,总会有相当多的人去从事同一商品的生产,除此之外,即便是规模最大的纺织行业,整体结构其实也颇为碎散,纺纱厂、织布厂、染色厂、梳整厂、漂白厂、印花厂等等工厂遍地开花,而下面的子分类商品和原材料也在经济体系中显得极为错综复杂。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时代发展所必须经历的,或许再过些年,这种现象会得到改变,分工变得愈发专业化、产业开始进行残酷的市场兼并 除了轻工业,重工业部门的发展也非常迅猛,蒸汽机日益扩展的用煤需求,与廉价煤炭逐渐取代木材成为生火取暖的主材料,这两个因素让大明的煤炭产量已经达到了数百万吨之多。 同时,矿区抽水蒸汽机和纺织用蒸汽机,也突破了千台这个大关,从天津三卫到北京城郊的第一条货运铁路也已建成,虽然速度不算快,但意义极为重大。 截止到永乐十六年,跟十年前永乐六年的统计数据相比,大明的总人口的60608532人相比上升到了64331900人,户口从11537928户上升到了12028851户,粮食税收从41023379石上升到了48155680石,钢铁产量从2613万斤上升到了5505万斤,财政收入从折合白银(非实际白银)2160万两上升到了3983万两。 在永乐十六年,大明生产了世界上总量约67%的铁,约95%的钢,约85%的煤炭,约78%的棉纺织品。 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他们的未来发展,都被自主或不自主地卷入到了大明的贸易体系之中,整个世界贸易与货币体系都受到了大明的支配,这是此前没有任何帝国,哪怕是蒙古帝国,所能够达到的成就。 而且在未来,恐怕除了大明自己,也不会有人再打破这个记录。 在这个时代,大明是世界上唯一的工厂、唯一的全世界货运国、唯一的大规模进出口国、唯一的舰队强权,以及唯一拥有“世界政策”的国家。 这种绝对优势,来源于探索,而大明始终没有停下这种探索。 永乐十七年,完成了环球航行的郑和舰队,不仅发现了新的大陆,而且带回了那些姜星火所预言的美洲高产作物。 ——土豆、玉米和红薯。 虽然这些高产作物还需要试验土壤和本土化培育,但充足的粮食,毫无疑问会让大明的总人口开始缓步向着七千万大关迈进。 五年后,永乐二十二年。 是年正月,已经回了大半血的鞑靼太师阿鲁台率军进犯大明九边之一的大同镇,大同镇总兵,三星中将历城侯盛庸应对不力,致使明军数个边塞寨堡被攻破。 刚住进建造好的北京紫禁城的朱棣听到大同镇的军情,顿时勃然大怒,剥夺盛庸爵位,将其调任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右都督,然后于四月三日集结京营,率领十万大军出居庸关。 明军以安远侯柳升所率神机营为中军,云阳伯陈旭所部为左翼,富昌伯房胜所部为右翼,前几年被调回来的英国公张辅统领前军,宁阳侯陈懋殿后。 四月二十五日,获悉阿鲁台逃往答兰纳木儿河,朱棣令全军急速追击。 可惜阿鲁台深知现在明军枪炮犀利,鞑靼部根本没有与明军正面野战的资格,于是果断率军遁逃。 六月十七日,明军进至答兰纳木儿河,三千营斥候大搜五百里不见鞑靼部踪影,朱棣遂下令班师。 七月十一日,朱棣忽感身体不适,强撑着继续骑马行军。 然而朱棣这位一生征战沙场的永乐大帝,在最后一次北征的回军途中,终究抵不过了岁月的侵蚀。 七月十七日,大军行至榆木川扎营,朱棣病重在床,生命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他躺在御帐中,御帐周围满是肃穆的太监和侍从,而帐篷里的朱棣高烧不退,意识在现实与梦境之间徘徊。 朱棣梦到了朱高炽小时候的样子,那个胖乎乎、总是笑着向他跑来的孩子,那时候朱高炽腿脚还算利索,在梦中,朱棣带着三个儿子一起在燕王府的后山中玩闹,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欢声笑语回荡在耳畔,然而当朱高炽的身影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朱元璋那严厉的面容。 朱棣害怕极了,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阴森的地府之中,被朱元璋怒斥着、揍打着,无法反抗,也不敢反抗。 被朱元璋打的急了,朱棣委屈地大吼着:“爹!儿臣一生功绩,难道还洗不清这篡位的罪名吗?!” 朱元璋一怔,举着鞭子的手垂了下来,身影渐渐散去,眼泪从朱棣的眼眶里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他慌忙爬起来,想要抓住朱元璋的身影。 “爹!爹!你别走!儿臣错了!儿臣不该顶嘴!” “——爹!” 接着,梦境再次变幻,他看到了建文帝朱允炆,那个曾经被他夺去皇位的侄子,此刻却提着沾满了石灰的脑袋,诡异地、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面前。 朱棣惊恐地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 他从噩梦中惊醒,满身都是冷汗,高烧却是暂时退了,精神也好了很多。 朱棣躺在军帐之中,周围是昏暗的灯光和沉重的空气。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有些失焦,没有人知道朱棣在想什么。 伏在榻旁的朱瞻基见他醒来,连忙问道:“爷爷,您好些了吗?” 朱棣没说话,过了很久,才很费力地说道:“我梦到你爹了。” 朱瞻基闻言,登时有些黯然.负责筹备后勤的齐王朱高炽因为积劳成疾,在大军北征的途中,就在北京病逝了。 朱棣又半晌没说话,他或许是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辉煌,那些南征北战的日子,那些威武霸气的时刻,可现在的他却只能躺在这里,任由病魔一点点地吞噬着自己的生命。 朱棣又歇了片刻,才继续开口:“当年在诏狱里,国师说我‘生于战火,死于征途’,如今一看,果不其然也不知道国师测月,测得如何了不管怎么说,与这等通天人物,相交一生,倒也不算遗憾。” 朱棣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己已经病重,恐怕是撑不到回到北京紫禁城的时候了。 北京的紫禁城里,有一份遗诏,而他身边,也有一份。 现在太子朱高煦远在南京,无法及时赶回他的身边,朱棣清楚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做出安排。 “先让人把随驾的内阁成员叫来,等唤完他们,再唤军中的公侯们过来。” 朱瞻基吩咐了帐外的太监去唤人。 而朱棣病得实在是太厉害了,这位曾经能披着重甲,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一整天的永乐大帝,此时竟然连从床上直起腰都成了奢望。 不得已,朱棣对朱瞻基吩咐道:“拿我的刀来。” 朱棣没有自称为朕,而是说了“我的刀”。 朱瞻基从刀架上,拿出了朱棣的宝刀,递给朱棣。 这把刀,是徐达大将军用过的那一把,朱棣曾带着它打完了整场靖难之役,登基后,将这把刀赐给了姜星火,姜星火用它斩下了常州知府丁梅夏的头颅。 永乐十三年的时候,在回到宣城敬亭山之前,姜星火又还给了他。 朱棣费力地按住新刀鞘外部装饰的金龙口中那颗小小龙珠,一个机关弹开,露出了藏在龙腹内的夹层,夹层里面只有一张柔软的、这折叠到了一起的黄色绸缎。 朱棣拿出了这份藏在其中的遗诏,遗诏是他作为皇帝的最后一道诏令,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份期待。 朱棣的手很稳,他打开了那份黄色的绸缎,上面用朱笔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字。 但朱棣却并没有看这份遗诏,只是把它放在了被子上,用力地拔出了鞘中的刀。 朱棣,是一名战士。 “锵!”看着手中的刀,听到这安心的出鞘声,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朱棣喃喃道:“马上天子死社稷,后世儿孙,就算不耻于我篡位登基,以我如今功绩,也可留三分敬畏了。” “爷爷,你说什么?”朱棣的声音实在是太小,朱瞻基并没有听清。 朱棣没有得到答案,但他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 他艰难地扭过头,看着帐篷的北侧,那里是狼居胥山的方向。 朱瞻基紧紧地攥着朱棣的手,却不敢发出声音打断朱棣。 朱棣竭力抬高了自己的音量。 “幅员之阔,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这是朱棣对自己一生的评价。 他这一生,威服漠北,击败帖木儿,推动变法,治理黄河,修《永乐大典》,舰队航行全球他的功绩,早已超越了汉之武帝,唐之太宗。 起兵造反的燕王朱棣或许有人唾弃他是乱臣贼子,可永乐大帝和他所开创的这个时代,留给后人的只有万古敬仰。 而就在这时候,忽然,整个天变得黑了,本就不怎么透光的御帐里,更是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日全食来了。 又过了片刻,朱棣没有说话,朱瞻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忽然慌乱了起来,眼睛里的泪滴让他的视线彻底模糊,朱瞻基抹了抹眼睛,颤抖地试探着朱棣的鼻息。 朱瞻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就在自己手指垂下即将惊叫的时候,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一阵寒意从朱瞻基的脊背上升腾而起,仿佛头皮都要跟着炸开。 朱瞻基死死地咬着嘴唇,他用手拿过了被子上的遗诏。 上面写着很多安排,这些安排,最初是朱棣担忧自己在北征途中有什么意外,所以在出征前就写好的一式两份。 其中就包括让太子朱高煦继位,以及将朝鲜封给齐王朱瞻基等等。 朱瞻基的手,是颤抖的,他紧紧地闭住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神却变得坚定而决绝。 朱瞻基察觉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现在没人知道遗诏的内容是什么。 很快,随着之前的召唤,内阁的杨士奇、杨荣来到了御帐。 在杨士奇和杨荣赶来的时候,朱瞻基已经做好了准备。 看着大印鲜红到根本就是刚刚盖上去的离奇遗诏,杨士奇和杨荣都沉默了遗诏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废太子,立朱瞻基为太孙。 “殿下,现在只有我们知道,回头还不晚。” 如果遗诏成立,在朱棣驾崩后,朱瞻基当然是大明帝国理所当然的继承者。 可任谁都知道,这份遗诏的真实性到底有多低。 再加上朱棣临死前只有朱瞻基在身边,更是猜都不用猜是怎么回事。 朱瞻基咬着牙,努力地挺直自己的身躯,他的眼神坚定而有力,只说了三个字。 “我不服。” 是的,他不服。 从小的时候,朱瞻基看着父亲朱高炽的勤苦,他就觉得,这个皇位,就该是他家的。 杨士奇和杨荣顿感无奈,政变不是过家家,现在北征大军从上到下都是亲近朱高煦的勋贵,这道圣旨没有勋贵武臣们的认可,连榆木川大营都发不出去。 更何况,就算裹挟着北征大军回到了北京,北京还有十万京营留守。 “英国公张辅一向亲近我父王,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左都督魏国公徐辉祖亦是如此,右都督盛庸也是可用的!再加上北京那么多文官,都是我父王生前的门生故吏,如何不可成大事?” “齐王殿下,这是造反!” 怕御帐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俨听见,杨士奇低声贴在朱瞻基的耳边,用近乎“低吼”的方式说出了这句话。 “天下是我们朱家的,我造了谁的反?” 朱瞻基拿着那把刀,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两位先生,天下唾手可得矣!” 杨士奇和杨荣半是无可奈何半是心中祟动,这些年来,他们又何尝甘心呢? 朱瞻基的行动很迅速,他深知时机稍纵即逝,于是在争取到杨士奇和杨荣的支持后,毫不迟疑地重新用内阁的馆阁体伪造朱棣的遗诏,盖上了朱棣随身的传国玉玺。 经过杨士奇和杨荣之手的遗诏,比朱瞻基草草写就满是破绽的东西要强太多了。 这份伪造的圣旨上,并没有直接写废除朱高煦的太子之位,而是写召太子朱高煦与宋王朱高燧入北京,同时授予齐王朱瞻基对京营的最高指挥权。 这一招,就高明多了。 直接废太子,北征大军的勋贵武臣全都要炸锅,而如果只是让齐王朱瞻基指挥整个京营,考虑到齐王作为亲王,也是军中等级最高之人的地位,以及朱棣对朱瞻基的宠信,这个命令要合理的多。 而掌握了军权,以后的事情就好办的多,无论是慢慢把关键位置换上自己人,还是进行一些调防、换防,都非常合情合理。 召太子朱高煦与宋王朱高燧入北京,则无疑是“请君入瓮”之际,只要在宫中皇帝的灵前擒杀了太子朱高煦,那么皇位就是朱瞻基的了。 朱瞻基的行动并没有止步于此,他清楚地知道,想要稳固自己的地位,仅靠一份伪造的遗诏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在回军北京的途中,他开始积极联络军中的武将,尤其是那些手握重兵但却并不偏向朱高煦的实权人物。 此时镇远侯顾成已经病逝,英国公张辅、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左都督魏国公徐辉祖、右都督历城侯盛庸等人,在朱瞻基的游说下,逐渐被其说服,同意站在他这一边。 而有了这些武将的支持,再加上本来就是朱高炽班底的北京文官领袖郭资的帮助,朱瞻基信心大增,他迅速控制了北京,为接下来的夺权行动做好了准备。 —————— 朱棣驾崩的这一天,远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国子监里,姜星火正看着天空。 此时,他的周围,有朱高煦,有徐景昌和姜萱,有卓敬,有曹端,有解缙,有胡季犛等父子三人王斌、曹松和慧空等人也护卫在周围,而王允绳、范惟兴、郑汉卿、何书良以及包括各国留学生在内的许许多多的国子监教师和监生,他们都围在这里,见证着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整个南直隶的天空中,还飘着霍飞和丁小洪率领的飞鹰卫的热气球。 不,这样说并不准确,准确的说,是整个大明的所有关键接点上,都飘着总数多达数百只的热气球。 科学的推广,使得物理学中万有引力的存在,已经被人们通过全国开展无数次巡回演示的扭秤实验所认知。 而已经开始成为常态的环球航行,更是让人们认识到,这个世界确实是一个球体,从大明出发由东向西,绕一圈还是会回到大明。 而这就使得理学的很多理论基础被彻底破坏,并且是不可逆的破坏。 因此,理学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反抗,最终还是彻底失去了在大明思想界中的主导地位,而心学和实学,以及跟实学配套的科学,则逐渐成为了显学。 可理学卫道士们还坚守着最后一块高地,那就是“理一分殊”。 作为理学的宇宙观,“理一分殊”坚信所有事物的道理都来自于天理,而万事万物也因此各有自己基于天理所赋予的道理。 而之所以要测日全食,是因为日全食的形成原理是当月球距离地球较近,且位于地球和太阳之间的升交点或降交点附近时,月球会完全遮住太阳的全部表面,使太阳变成一个黑色的圆盘,只留下一个金色的光环。 这种情况下,只有在月球的本影(即最暗的阴影)范围内的人才能看到日全食,本影范围通常很小,只有几百公里宽,而且移动速度很快,所以日全食持续的时间很短,一般只有几分钟。 而“永乐测月”,就是要在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内,实现对月球本影在地球阴影区的长度测算,从而推测出月球的直径,继而用数学方法证明质量大的太阳是地球和金木水火土等天体的中心,来证伪“理一分殊”这一理学宇宙观。 为了测量地表日食阴影区长度,姜星火重现了当年元朝郭守敬“四海测验”的壮举。 郭守敬当年主持的“四海测验”,在元朝各地设立了27个观测站,东起朝鲜半岛,西至川滇和河西走廊,北到漠北,其测量内容之多,地域之广,精度之高,参加人员之众,在世界天文史上都是空前的。 而姜星火这次“永乐测月”,规模更大! 姜星火在西起哈密,东至日本,北及漠北,南至爪哇的庞大区域内,建立了延绵数万里的4331个观测点和306个观测站。 以这些观测点和观测站为基准,在某一段阴影所照的首尾四个观测站的两两区间内,用人力马力船力及时寻索,就能测量出该段阴影的具体位置和长度,继而通过数据汇总,再以郭守敬的“弧矢割圆术”,将地球球面上的弧段投射出来,就能算出月球本影在地球阴影区的长度。 有了月球本影在地球阴影区的长度这个准确数据,就能等比例测算出月球直径,就能通过地、日、月关系来测算出太阳的直径和面积! 如此一来,“理一分殊”便会彻底瓦解,新的宇宙观也会被彻底确立! “卓公,来了!”姜星火拍了拍卓敬的袖子。 所有人都带上了用绳子捆起来的头戴式深色玻璃眼镜,日全食的时候,太阳的紫外线和红外线还在不断地照射到地球,如果直接用肉眼看,非常容易损伤眼睛,而在这个时候,连天文望远镜都最好不要用,戴着眼镜看天文望远镜还是会损伤眼睛.这也是姜星火建立这么多观测点和观测站的原因所在。 天空,出现了异象。 原本明亮的太阳,突然被一个巨大的黑影慢慢吞噬,天空变得越来越昏暗。 南京的百姓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劳作,抬头望向天空,这里的人们并没有太过惊慌,而且因为《明报》上早已宣传,还是有很多人遵循了《明报》的建议,没有直接用肉眼去观看日食。 姜星火他们看到太阳的边缘逐渐被黑影侵蚀,形成一个弯曲的弧形,随着时间的推移,黑影不断扩大,太阳的光芒也越来越微弱,整个天空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让人感到压抑和不安。 草原上刚刚逃回老巢的阿鲁台和他的部下们同样感到惊慌,牧民们开始惊恐地尖叫起来,他们认为这是天神发怒的征兆,预示着灾难的降临,有的人则跪在地上祈祷,希望神灵能够保佑他们平安度过这次危机,还有一些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猜测着这异象的原因和后果。 这个世界的所有角落,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 正在江南纺织厂的唐音带着赵海川等人维持着纺织厂的秩序,防止女工过于恐慌;正在龙虎山大上清宫内打坐的张宇初听到清风女冠的惊呼,豁然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正在云南教书的郇旃,看着天象忿忿不平地嘀咕了几句怪话;正在安南王宫里的陈天平,推开身边的嫔妃赤着脚跑了出去;正在交趾布政使司聚餐的李至刚、黄信、裴文丽等人,则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筷子;正在海上飘荡跑商的各国商人们,李增枝、吴传甲、江舸、刘富春、王贞庆、肥富.此时也都在甲板上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异象。 随着日全食的深入,天空变得越来越黑暗,仿佛夜幕降临。 南京城内,原本喧嚣的街道也变得鸦雀无声,只有偶尔传来几声惊恐的呼喊声。 而在整个大明,依旧有很多百姓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不安,他们不知道这异象何时会结束,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但更多的人,尤其是依旧坚持着理学观点的读书人,则通过购买来的深色眼镜死死地盯着日全食。 测月的详细原理,包括郭守敬的“弧矢割圆术”在内的计算公式和地、日、月的几何图,早都被刊登在了《明报》上,现在只差一个最初的数据,就能推导出来结果了。 而这个数据,就是月球本影在地球阴影区的长度。 就在完全形成日全食的那一刹那,随着一声“举火”,国子监观测点的火台被点燃,火焰腾空而起。 在天空中的飞鹰卫观测员,则忠实地把地面的数据,用铅笔画到手上的地图上。 如果能够视角抬的更高,如果在这时候有一个空间站,里面的人就能够清晰地看到,在一片漆黑的地球阴影区中,由北至南,升起了一道赤红的火线!而这道火线,与月球本影线几乎重合!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姜星火紧张地攥住了袖子里的手。 今天,他就要在全天下面前,光明正大地正面击败理学,凭借全新而完整地宇宙观,跻身圣人之列! 而就在这时候,朱高煦那有力的心脏,却忽然停了半拍。 他似有所感地望向了北方,捂住了胸口。 姜星火看到了他的异常,轻声问道:“怎么了?” 朱高煦茫然地张开了嘴巴,想了想,只是摇头。 “不知道,但忽然觉得很难过。” 终于,在短暂而漫长的等待之后,黑影开始逐渐退去,太阳的光芒重新洒在大地上。 永乐二十二年九月十一日,“永乐测月”的全部数据在钦天监和国子监的联手下,汇总计算、校准完毕。 姜星火在《明报》上开源了全部观测数据,并给出了最终的计算结果。 ——太阳直径约270万里,地球直径约25000里,月球直径约7000里。 经过“永乐测月”,理学的宇宙观和以其为基础的整个理论大厦彻底崩塌,科学,成为了正确解释世界的唯一学说。 地位已经追平了“北宋五子”的姜星火,此时地位也从诸子之境,隐约向着圣人之境迈进。 而此时的朱高煦,正带领着浩浩荡荡的大军,沿着南北京铁路行军,抵达了济南以北的乐安州,在这里笔直地向北,就可以一直到天津三卫,而后沿着大明的第一条正式铁路,折向西北方的北京城。 北京传来的圣旨很明显有问题,再加上老和尚留下的名单中的人员随后传递回来的种种情报,都说明了朱瞻基已经在谋求自立了。 在这种前提下,如果只带少量随从前往,恐怕直接就被帐下刀斧手安排了。 因此,朱高煦并没有急着前往,而是在南京直接宣布登基,随后改年号为“靖清”。 这是因为当年靖难之役结束的时候,朱棣一开始定下的年号,其实是“永清”,但这个“清”字朱棣不太喜欢,所以改为“永乐”。 而朱高煦取“靖难”之“靖”,与“永清”之“清”,组合成了“靖清”,寓意使世道安定,四海清明,跟“永乐”的寓意差不太多。 至于姜星火为什么也赞同这个年号,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独属于他自己的恶趣味,那就不得而知了。 朱高煦登基以后,反而下旨令北京的齐王朱瞻基前来觐见,朱瞻基自然不从,双方已是势同水火,眼看着第二次靖难之役就要打起来,朱高煦也是不惧。 舰队在他们这边,所以朱高煦开始征调部队,同时调回了在日本、安南、占城等国的部分驻军,并征召了宋王朱高燧及其部队。 在户部尚书夏原吉调拨钱粮,工部尚书宋礼备齐军械后,朱高煦带领南方的十五万军队御驾亲征,成国公朱能、淇国公丘福、曹国公李景隆、荣国公姚广孝、定国公徐景昌等一众名臣大将随征。 由于有铁路能够运输物资,所以军队全程都是沿着南北京铁路行军的。 大军自南京开拔,在山东与河南交界汇合了周王朱有爋所部三护卫,最终在乐安州停下脚步,等待了从山东沿海港口被平江侯陈瑄送来的宋王朱高燧所部三护卫,以及从南京结束了测月工作赶来的姜星火后,继续不急不缓地沿着铁路北上。 而一路走来,沿途所到之处,各部明军无不在将校的带领下归降。 永乐二十二年九月二十五日,朱高煦兵临北京城南三十里。 北京城周围看似还有二十万京营大军,可实际上,当这些军队被英国公张辅、魏国公徐辉祖、历城侯盛庸等人强迫出战的时候,仗还没开打,就已经士气全无,纷纷临阵倒戈了。 虽然三大营总兵官同安侯火里火真、成阳侯张武、安远侯柳升一个不落,全都被撸掉了官职软禁了起来,但下面带兵的宁阳侯陈懋、云阳伯陈旭、富昌伯房胜等侯伯,可都没有为朱瞻基卖命的意思.朱高煦不仅是他们的战友、朋友,更是二十年来每年大把大把地给他们提供股份分红的财神爷。 朱高煦既有人情,又有利益,而且还名正言顺,所以凭什么让我们跟伱朱瞻基造反呢? 英国公张辅、魏国公徐辉祖、历城侯盛庸等指挥官无法约束军队,只能匆忙逃回城内,盛庸自觉不容于朱高煦,遂拔剑自刎。 听到了朱高煦带兵进入北京的消息,被关在地牢里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也被手下放了出来,在纪纲的带领下,大军团团围住紫禁城。 朱高煦命解缙写了一封劝降文书,用弓箭射入城内。 朱瞻基知道大势已去,在张安世的建议下,出紫禁城投降。 在姜星火和姚广孝的联合上书后,已经是胜利者的朱高煦,并没有大开杀戒,而是展现了他的仁慈,宽恕了他的敌人们。 齐王朱瞻基被从亲王降爵为郡王,齐王爵位由朱高炽次子朱瞻埈继承,朱瞻基的封地改为锡兰。 英国公张辅降爵为信安伯,改任征西将军,带领一支“雇佣军”形式的部队参与白羊王朝与黑羊王朝之间爆发的战争。 魏国公徐辉祖削爵为民,魏国公爵位由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徐膺绪继承,徐辉祖改任直布罗陀宣慰使司明军指挥官。 北京行部尚书郭资,内阁杨士奇、杨荣等官员则被勒令致仕退休。 —————— 靖清一朝共三十五年,在史学家眼中,这时的大明堪称巅峰,其军事、科技、经济、文化等多领域的成就,均达到了华夏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一时期,大明不仅在国内实现了繁荣与稳定,总人口突破了八千万,更以其开放的胸怀和前瞻的思维,积极参与到全球贸易中,主导了全球的贸易体系,而经过二十余年的货币改革,最终姜星火所创建的白银双轨制也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进行了国内外并轨,大明白银宝钞,成为了无可替代的全球性货币。 同时,工业革命的进行,使得大明的先发优势的积累越来越大,无数技术革新产生在大明的土地上,而明军的舰队,也航行在世界上的全部重要航道上,强大的军事实力和精明的战略布局使得大明在世界舞台上威震四方。 大明,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名副其实的全球性帝国。 大明的势力范围是如此之广阔,以至于这世界上的所有存在文明的地区,竟然找不到一片可以在任意一个时刻,让太阳或者月亮落下的非大明势力范围。 日月不落,是谓大明。 —————— 在姜星火的第八世,迟来了六十多年的死亡终于到来了。 在身体机能彻底停止运转的那一刻,姜星火的世界陷入了冰冷而黑暗的混沌。 那种熟悉的溺水窒息感笼罩着他,直到一只手臂,将他从这种感觉中拽了出来。 当姜星火迷迷糊糊地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朦胧的白色,他眨了眨眼睛,试图驱散眼前的迷雾。 渐渐地,视线开始聚焦,一幅壮观的画面逐渐展现在他的眼前。 白色,是军舰的涂装颜色。 一艘巍峨的战列舰矗立在燕子矶军港中,它巨大的身躯在阳光下闪耀着钢铁的光泽,舰身线条流畅而威严,炮塔林立,仿佛是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而在甲板上,很多士兵们呼喝着穿梭其间。 而此时湛蓝的天穹上,一对双编队的螺旋桨战斗机呼啸而过。 他看到了战列舰的名字。 “星火”号。 江风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了藻类的咸腥味和远处船只的汽笛声,大量的记忆涌入了他的脑海,丝绸战争.大明议会内阁换届 这时,身旁的人把一件东西扔到了他的身上,打断了他的思绪。 姜星火的肌肉记忆使他下意识地一把将这东西抄起来,并用右手拉动了一下,他的眼睛随后才瞥到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而脑海中也闪出了一段记忆。 三十三年式栓动步铳,在第四次丝绸战争后被明军列装为制式武器,四分之一寸口径,带铳刀共八斤二两重,弹仓供弹七发,有效射程一千步。 扔给他步铳的人似乎对他的迟缓有些不满,一个好听的女声传来:“你还要在地上趴多久?夺取了星火号战列舰,正式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 姜星火拄着三十三年式栓动步铳站起身来,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熟悉脸庞 就在他愣神的这一刹那,身旁星火号战列舰的口径巨大的三联装主炮忽然“轰隆”一声,发出了震天撼地的开炮声,战列舰横移了一段距离,码头的木质栈道随之晃动。 而姜星火顺着炮弹的轨迹看去,那个落点他也很熟悉。 ——南京皇宫。 (全书完) (本章完) 完本感言 敲下“全书完”三个字之后,我坐在椅子上发呆了好久。 从2023年1月4日到2024年1月31日,一整年,300万字。 说实话,直到现在写感言的时候,心情都挺复杂的,既有完本的如释重负,也有告别这段故事的伤感。 但无论如何,我都想先向你们,我亲爱的书友们,致以最诚恳的感谢。 感谢每一位订阅、投票、打赏的书友,谢谢你们,是你们的喜爱和付出,才把《大明国师》这本书的成绩捧到了这个高度,一个我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高度。 ——在《大明国师》2023年6月9日突破七万均订以前,历史类根本没有七万均订以上的作品。 是书友们用真金白银的订阅,支持了《大明国师》在连载期间一次次打破并不断创造历史类作品新的成绩天花板。 而且能在年末的时候,评选上阅文集团2023年的历史天王作和2023年度网络文学作家top100的荣誉,这也是对《大明国师》这部作品和我本人的莫大肯定,我觉得是非常荣耀且自豪的事情。 谢谢! 说回故事本身。 从故事结构上来讲,《大明国师》是一个很完整的故事,主线框架就是讲授屠龙术,并用屠龙术变法,乃至最终屠龙的过程。 第一卷【星火初燃】第二卷【狱中讲课】,是讲屠龙术,讲怎么变法。 第三卷【国师祈雨】第四卷【江南平乱】,是打破变法阻力,砥砺这把屠龙刀。 第五卷【新旧之辩】第六卷【工业革命】,是从思想和实践两方面推进变法,实践屠龙术。 第七卷【永乐扫北】第八卷【日月不落】,是写变法将历史转向了新的方向,并最终屠龙。 第一、二卷从部分读者角度,当然是最精彩的,但从整体结构上来看,只是预热的引子。 而故事基调也决定了,一开始的轻松愉悦是不可持续的,愈往后,愈发沉郁。 但这也正是我想表达的故事内核,那就是......屠龙,不是一件靠讲课能完成的事情,这其中必然伴随着大量冗长的庙堂斗争、思想争鸣,与文明进程的推演。 不过有这么多的书友一路追订,能接受这种写法,也实在是我的幸运。 我看了一眼畅销榜,昨天没更新,现在35名,正常更新的时候大概二十多名。 实际上,到了我决定要完本的时候,很多朋友都在劝我不要完本。 300万字的作品,依旧每天在畅销榜二三十名,从作者的角度大概率是不舍得完结的,因为每多写一个月,都能多赚很多钱。 而对于我来说,继续写下去,并不难。 如果要我把大明征服世界每一個国家的过程都详细写出来,把这个时代以后的故事详细推演出来,我相信写到400万字是没有问题的。 但我个人觉得,故事写到这里就够了。 无休无止的写下去,不仅是对我本人创作热情的消磨,也是对作品的破坏。 这本书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个故事”,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我不愿意继续用“水文”的方式写到400万字乃至更多来毁掉我倾注了心血的作品,更不愿意躺在这本书的功劳簿上过日子。 所以,感谢你们容忍我的任性! 感谢我的责编青舟、主编锐利、总编安逸! 特别感谢金主暖阳哥对我的支持! —————— 关于下本书。 打算写写朱元璋时期的故事,这本书没有写朱元璋,是一个很大的遗憾,相信从小姜字里行间的话语里,你们也能看得出来这一点。 新书的话,应该很快就能跟大家见面了,而发新书的时候,会在这本书发单章通知,所以还请书友们继续把《大明国师》留在书架上。 最后,再次感谢每一位书友的陪伴和支持。 衷心祝愿你们一切都好! 西湖遇雨,2024年1月31日晚。 新书已发! 书名:《我给爷爷哭坟,朱元璋你激动啥?》 新书不要养,新人求追读! 大家收藏、追读、投票、评论起来呀~~~ 简介: 高三学生朱雄英有个秘密,他小时候生活在古代! 原本他会带着这个秘密度过普通人的一生,直到上大学前他给监护人爷爷哭坟的时候,坟头传来了一个激动的声音。 “——大孙,你没死啊?” 朱雄英:“你说你是我爷爷?我还秦始皇呢,打钱!” 朱元璋:“要打钱?烧宝钞过去!要多少给多少!” 当朱雄英看着手里品相极好的宝钞被古董商高价收购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坟头看不到的时空虫洞是可以扭曲物体时间属性的!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 “老板,给我来一箱98岁的98k!不够岁数的别糊弄我!” “你这还有老物件博物馆里不要的复刻蒸汽机?来两台!” 随着先进的“地下科技产物”和神秘的“未来天机信息”通过时空虫洞交易到了朱元璋手中,数年后,看着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大明,朱元璋陷入了沉思。 “大孙,你啥时候来继承咱的万里江山啊?” 《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新书已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