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死对头的狗后我平定天下》 第1章 落水 花满楼,京都风流之地。 美人似锦,笑语盈盈,声声悦耳,丝竹渺渺入云烟。 这片繁华平和的景象却被楼下的一声怒吼打破: “段鸣鹤,你给我滚出来!” 一个妙龄少女,一袭红衣,乌发绾成髻,正怒气冲冲地拎着鞭子往楼上冲。 楼下的宾客,姑娘乱成一团。 几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阻拦,少女一挥鞭,“啪”得一声,桌椅倾翻一地。 “别拦我。我无意阻碍你们做生意,上去找个人,找到了就走。” 说罢,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坨银锭子,往地上一扔。 花满楼的掌柜慌慌张张地从人堆里挤出来,捡起银锭子,欲哭无泪,苦着脸讨饶: “我的姑奶奶,楼里的姑娘都是讨生活的苦命人,您要是寻自己的情郎,可不要把火发泄到无辜的人身上啊!” 少女上楼的脚步停了,她回过头来,柳眉倒竖,喝道: “谁说我要去找情郎了?姑奶奶是去寻我那不成器的龟孙儿!” 宾客间里有认出少女身份的,开始窃窃私语: “这不是武宁侯的长女吗?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来这里了?” “她要寻的人,莫非是璟王爷的世子段鸣鹤?” “嘿,这俩打小就是冤家,这下有好戏看了……” 少女并不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噔噔噔”得上了楼,挨个推开雅间的门。 见不是要寻的人,便道个歉,再“啪”一声把门关上。 楼上惊叫一声高过一声,鸡飞狗跳,好不热闹,楼下的掌柜脸都绿了。 “姑奶奶,我求求您咧,放过小店吧,花满楼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啊,我们白手起家,起早贪黑,兢兢业业……” 掌柜一路小跑追了上来,抱住少女的大腿又哭又嚎。 少女的眉头蹙了起来,她握紧手中的鞭子,环视四周,走廊尽头还有几扇门没有推开过。 “那你告诉我,段鸣鹤到底在哪间房?” 掌柜头摇得如拨浪鼓: “我们做花楼的,对客人的身份保密是立店之本。小的…小的也不知道。” “那我就自己找了。” 少女嗤了一声,挪个身就把腿抽了出来,转眼间已飞奔到走廊尽头。 得,是个练家子。 掌柜心急如焚,拿她没有丝毫办法。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内传来了一道天籁之音。 “猪八婆,我在这儿呢。” 掌柜的心刚松了松,紧接着又吊了起来。 只见那少女怒不可遏,一脚踹开木门,“哗啦”一声,半扇门都在摇摇欲坠。 “哎呦我的老天爷!” 掌柜的心在滴血。 他跪在地上大声哭嚎: “这,这可是丹枫的红木啊,这一套得百两纹银……” 少女的鞭子指向在门口亭亭玉立看好戏的少年: “记他账上!” 那少年面容清俊,一袭鸦青色锦袍,简雅出尘,腰间的环带点缀着几颗宝石,流光溢彩,隐隐彰显身份的尊贵。 长发被一根玉簪轻轻挽起,留下一缕发丝垂在额前,随风轻扬,增添了几分潇洒与不羁。 然而他一开口,出尘的气质瞬间消失: “我说猪八婆,你打坏的东西,凭什么让我赔钱?” 少女一鞭子甩向他,声音又脆又亮: “少废话,要不是你这个龟孙子带着我弟逛花楼,我也不至于扰了别人的生意!今天你要是不赔,我就打得你赔!” 少年左躲右闪,身形灵巧,尽管阁间宽敞,二人“叮叮咣咣”一番打斗,还是掀翻撞碎了不少物件。 “二位姑爷爷,姑奶奶,别打咧,别打咧……” 鞭影闪烁,掌柜只敢扒着门框有气无力地劝架。 “砰” 少女一鞭甩过,击碎了一个屏风,露出屏风后抱着头瑟瑟发抖的身影。 “朱,祁,连!” 少女一字一顿,最后一个字更是能听出她磨牙的声音。 “段哥,救命啊!” 朱祁连抱着脑袋几步逃窜到段鸣鹤身后。 少女见状,更加怒不可遏,又一鞭子挥过去: “没出息的家伙!不学好,跟着段鸣鹤这个龟孙子厮混,他是京都出了名的纨绔你不知道吗?” 被点名的纨绔露出一抹凉凉的笑,火上浇油道: “你姐猪八婆,出了名的没眼光,只知道人云亦云,性格古板得像个老姑婆,不如跟着你段哥回府,段哥带你吃香喝辣……” 朱祁连明显心动了,眼睛都亮了起来,从段鸣鹤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悄声问: “真的吗?” “段鸣鹤你再给我放屁!” 少女气疯了,见这家伙灵活地像尾泥鳅,鞭子挨不到他的衣角,所幸弃了鞭子,赤手空拳地扑了上来。 “祁连快跑,我帮你拦着你姐!” 段鸣鹤闪身挡在朱祁连身前,和少女过招,朱祁连趁机溜到窗边,爬上了窗沿。 “朱祁连,你敢跑,回去我拿鞭子抽断你的腿!” 朱祁连的身形顿了一下,背影瑟瑟发抖,段鸣鹤见状又掺和一句: “祁连,你已经长大了,是个能打虎的男子汉,不要被你姐这只母老虎吓倒!我叫阿彪给你护航。” 段鸣鹤从怀里掏出的狗哨,吹了一声,一头毛发浓密蓬松,如雪一般纯洁无瑕,威风凛凛的西波尔番邦犬出现在楼下。 朱祁连听闻,心下安定了不少,浑身来了劲,一溜烟地翻窗逃跑了。 “好你个段鸣鹤。” 少女冷笑,停下了身形,重新拾起鞭子, “人仗狗势,是吧?” 她轻甩鞭尾,直勾勾地盯着朱祁连逃走的方向,眼瞳黑漆漆地酿起一场风暴。 “朱祁玉,我劝你不要太过分。阿彪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和你没完。” 少女理都不理,莲步轻移,几个转身就跳上了窗沿,朝着朱祁连消失的方向追去。 “这泼妇!” 段鸣鹤在房间气得跺脚,终究放心不下他的阿彪,疾步如飞,也从窗台跳了出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段鸣鹤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在离花楼不远的桥上追上了朱祁连,忠心护卫的阿彪扑了上来,被少女一脚踹翻。 “呜呜” 阿彪在半空中翻了个身,滚落在地。 段鸣鹤心痛得要死,大喊一声: “阿彪!” 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天空突然打了一个闷雷。 紧接着,一匹受惊的马拉着一辆车从桥头蹿了出来。 段鸣鹤的瞳孔猛得收缩。 少女用尽全身力气把呆愣在原地的弟弟扔向一边,自己却和狗一起被马车从桥上撞翻,落了水。 第2章 阿彪 “咕噜咕噜” 朱祁玉头昏脑涨,肺腑像撕裂了一般疼。 糟糕,她不会水。 越来越多的河水灌入鼻腔,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在一点点从身体中抽离。 最后一眼,看见得是段鸣鹤这个龟孙子惊慌失措的脸。 朱祁玉怨气深重,她的手无力地向上抓去,过往的十六年像走马灯一样闪在眼前…… 真是倒霉,被这个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家伙间接害死。 “该死的…龟孙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在她的意识陷入一片黑暗前,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隐隐约约,她听到了一个如梦似幻的女声: “终于找到你了,朱祁玉……” “别担心,我只是借你的身体一用,等完成了话本的任务,我就会离开,到时候,你就会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朱祁玉只觉额间一凉,火烧般灼痛的肺腑涌入一股清凉的气息。 “我会把你的灵魂放入空间里,好好沉睡二十年吧……” 随着一声轻叹,朱祁玉逐渐失去了意识。 …… “呜哇,阿彪,你不能死啊……” “少爷,狗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我不信!那个猪八婆都没事,我的阿彪明明会水,怎么会出事呢?” “这…武宁侯家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少爷您可别再给武宁侯家大小姐起绰号了,让老爷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打……” “呜呜呜,阿福你懂什么啊,我的阿彪就是被这个猪八婆害死的,我怎能不恨啊……” “咳咳,咳咳” 朱祁玉昏昏沉沉地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段鸣鹤这个龟孙子那张讨人厌的脸,还是放大版! 她下意识就想远离这张大脸,谁知道身体完全不受控制,扑腾了半天,视线也晃来晃去。 “少爷,少爷!阿彪醒了!” 头顶上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朱祁玉定神想了想,这不是龟孙子身边的狗腿子阿福吗? 阿彪,阿彪又是谁? 朱祁玉的视线迷茫了片刻,往下一聚焦,吓得嗷一声惊叫起来。 这…这是什么? 只见她平时握鞭,骨节分明的手已经变成了毛茸茸的狗爪子,她动了动手指,粗粝的狗指甲也跟着动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爷,阿彪叫得很有精神,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呢!” 头顶上阿福的声音透着喜悦。 “太好了,我的阿彪果然是一条神勇的狗!” 随着段鸣鹤的声音逼近,一张大脸凑到了朱祁玉的眼前,鼻息喷进了她的嘴巴里。 “呜汪!” 太讨厌了不要靠近我! 朱祁玉疯狂后退,但她完全不熟悉狗的步伐,四肢扑腾半天,劈了个叉。 “哈哈哈哈哈!” 段鸣鹤乐得叉腰哈哈大笑,朱祁玉羞愤欲死,恨不得给他一鞭子。 然而她只是挥了挥狗爪。 段鸣鹤更高兴了,他扭头对阿福说: “看,阿彪在给我们作揖呢,真是条聪明的狗。” 阿福回了几句吉祥话,也乐呵呵地望过去。 突然,他的身形顿住了,瞳孔骤然紧缩,大喊: “少爷小心!” 段鸣鹤还没来得及回头,只感觉大腿上传来一阵剧痛。 “啊啊啊啊!” 只见阿彪死死咬住他的大腿肉,这一口咬得极深,白骨可见,血流了一地。 “少爷别怕,我去喊人来帮忙!” 阿福大声呼喊璟王府的护卫,一队家丁赶到,拎着打狗棒围在段鸣鹤身边,乱棍打了下去。 重重的几下落在了朱祁玉的身上,朱祁玉疼得迫不得已松了嘴,跌到了地上,乱棍再次落下,朱祁玉无法躲闪,只能硬生生受着。 她的嘴里涌出一阵又一阵的血腥,眼睛血红,死死地盯住段鸣鹤。 士可杀,不可辱。 她朱祁玉今儿个就算被打死,也要狠狠再咬段鸣鹤一口。 谁知段鸣鹤反而在一边急得跺脚: “停手,都给我停手。” 家丁们面面相觑,到底还是不能违抗主子的命令,纷纷停了手。 段鸣鹤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阿彪,心疼得要死,不顾大腿上还淌着血,硬要扑上来查看。 阿福在一旁哀伤道: “阿彪是少爷的母妃留给少爷的最后一点念想了。它抱回来的时候只有一丁点,是和少爷一起长大的,虽然是条狗,但少爷视它如珍宝,待它如亲人一般……” 地上的阿彪耳朵动了动,不知为何,不再龇牙咧嘴。 朱祁玉回想起记忆中早逝的璟王妃,那是个极为美丽且温柔的女人。 从前的段鸣鹤还没有这么讨厌,她小时候犯了错,总要翻墙到隔壁的璟王府寻求璟王妃的庇护。 璟王妃喜欢把她抱在膝头上,给她讲很多奇闻轶事,对她的关照无微不至,连段鸣鹤都嫉妒得不行。 自从璟王妃去世后,段鸣鹤的性格越变越乖张,人也越来越讨厌,朱祁玉便很少再踏足璟王府。 “滴答” 朱祁玉感觉脸上湿乎乎的,一抬头,竟看到眼睛通红的段鸣鹤。 “去,把府上最好的大夫找来,无论如何也要把阿彪治好。” 段鸣鹤站起身,浑身的气息变得冷锐,声音也沉了下来: “今天你们护主心切,我不追究,再有下次,阿彪若是出了半分意外,你们一起陪葬。” …… 朱祁玉被人抬进了阿彪的专属狗房,一顿收拾,浑身涂满了伤药,狗爪子被包得像个粽子。 段鸣鹤在一旁和大夫叽叽歪歪了半天,终于带着人离开了。 豪华狗房内只剩下朱祁玉,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突然变成狗,她的脑子一直乱糟糟的,现在终于有功夫梳理思绪。 她的脑海里突然多了一段不属于自己记忆,她像看戏一样看完了那个和她同名同姓,长得也一样的人的一生。 原来这个世界是一个话本,他们都是话本中的人物。 话本的女主,大周武宁侯的嫡长女,朱祁玉,年芳十六,于上元节花灯会结识了话本的男主——前朝废太子遗孤宋未安,一见倾心。 宋未安身负血海深仇,其父乃遭构陷而被废,牵连母族。瑞帝段明睿登基后,想办法屠尽废太子一族,宋未安改名换姓,侥幸逃脱,辗转于大江南北,暗中策划东山再起。 瑞帝刚愎自用,轻信佞臣,迫害忠良,宋未安蛰伏几十年,筹谋布局,借武宁侯麾下陇西军,起事于江北,战火迅速烧至江南,段明睿为稳固权柄不惜借番邦人的兵马,终引狼入室…… 江北江南生灵涂炭,陇西军死伤殆尽,宋未安终于找到时机生擒了瑞帝,逼其禅位,朱祁玉也凭从龙之功,母仪天下。 榻上瘫着的朱祁玉身上一阵又一阵的发冷,她还记得自己隐约听到的女声。 如果这是她要做的任务,安稳了数百年的大周将掀起连绵战火,百姓流离失所…… 这种未来,绝对不是她本人想看到的! 第3章 流浪 “我的好阿彪,我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一大清早,朱祁玉就被段鸣鹤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 她昨晚心忧未来,浑身的伤口又疼,愣是一整夜都没合眼。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才好不容易升起点困意,刚一闭眼,段鸣鹤那龟孙子就跑来了。 “唔……唔!” 朱祁玉磨着牙,无师自通了狗狗威胁人时的低鸣声。 段鸣鹤神情困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阿彪,你这是怎么了?以往见到我早就热情地摇起尾巴了,怎么今天……难道是伤口太疼了?” 他的眉头紧锁,往前凑近一步,蹲了下来。 朱祁玉恨得想再给他一口,刚往上扑,牵动了腰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哎呦,果然是伤口裂了。” 段鸣鹤心疼得紧,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要去掀她腰后侧的纱布。 啊啊啊啊啊啊! 朱祁玉内心惊叫,很想一腿蹬开他,偏偏四肢乏力,动弹不得。 她的清白啊,变成狗后碎得一点不剩了。 朱祁玉心如死灰地闭起眼,不愿接受残酷的现实。 见阿彪终于安分了,段鸣鹤从怀里掏出一个透亮的小瓷瓶,撒上药粉,再轻手轻脚地把纱布盖好。 朱祁玉的后腿不再如火烧般疼痛难忍,她闻出了那药粉的味道,正是百金一瓶的生肌粉,良药难寻,这龟孙子对他的狗还真舍得。 见阿彪眯着眼闭目养神,段鸣鹤趁机撸上它的狗头,谁知道阿彪灵敏地躲开,再次冲他龇牙咧嘴。 段鸣鹤有点伤心了,他委屈巴巴地瞪着狗子: “阿彪,你好狠的心,为给你买这瓶生肌粉,我把一年的月钱都预支了,以后可再也逛不了花楼了……” 一听到他提花楼,朱祁玉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这个龟孙子带他弟去逛花楼,她也不会上那破地方逮人,更不会横遭意外,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只见段鸣鹤的手又伸了过来,朱祁玉不再客气,“嗷呜”一口咬了上去。 “啊啊啊啊!” 狗房里传来段鸣鹤凄厉地惨叫。 门口守着的阿福慌手慌脚地冲了进来,见状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冲出去就要叫人。 段鸣鹤疼得脸色发青,手掌上破了个大洞,狗牙牢牢地嵌了进去,血哗哗的流。 他拼尽全身力气,抽着气交代: “不…不许…打……” 都咬成这样了还舍不得打呢! 阿福无可奈何,为少爷掬了一把泪,冲上来掰阿彪的嘴。 谁知阿彪的嘴和钉子一样,死死地不松口。 阿福大哭: “阿彪你这是怎么了啊,少爷平日里对你多好啊,你还记得王妃对你说过要你保护少爷了吗……” 朱祁玉愣了一下,咬劲逐渐松了。 阿福趁机把段鸣鹤的手抢救出来。 一双细皮嫩肉的手上多了好几个血洞,皮肉外翻,血渍呼啦的,看得渗人至极。 阿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少爷,我们把阿彪送走吧,再这样下去,您说不定哪天就会被咬死啊……” 段鸣鹤面容沉沉,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朱祁玉毫无悔意,趴在榻上,眼皮都懒得掀。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境况已经如此糟糕,还能再糟糕到哪里去? 大不了被扔出去当一条流浪狗,那也好过在段鸣鹤这龟孙子膝下讨生活。 半晌,她听见头顶传来段鸣鹤心灰意冷的声音: “待它养好了伤,扔出去。” …… 时光如流水一般淌过,接下来这两周,朱祁玉过上了吃了睡睡了吃的惬意生活。 虽然第一次吃狗食的时候,她还是花了半个时辰克服心理障碍。 璟王府的伙食着实不错,猪牛羊鸡轮着来,都是还带着血的新鲜肉。 本来朱祁玉很抗拒吃生肉,但她毕竟变成了一条狗,体内的狗狗基因让她对那盆生肉产生了无限的渴望,嘴角都流下了哈喇子。 一回生,二回熟,克服了心理障碍后,朱祁玉开始毫无负担地大快朵颐。 这两周,段鸣鹤再也没来过,偶尔阿福会路过,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怨愤。 呸,狗腿子。 朱祁玉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继续趴在院子中心享受阳光。 阿福第一次在狗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白眼,惊得张大了嘴,忙不迭地跑去向段鸣鹤汇报。 段鸣鹤停下了手中的事,若有所思,问他: “你说,狗会以为自己是狗吗?” 阿福没反应过来,张着大嘴愣愣地看着自家少爷。 段鸣鹤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 “也许阿彪心里在怨我让他受到了伤害。” 阿福简直匪夷所思: “又不是您踹得阿彪,阿彪要怨也该怨武宁侯家的大小姐!” 段鸣鹤握了握拳,恨恨道: “你说的对!都怪那个猪八婆,害得我家阿彪跟中了邪一样……” …… 风和日丽,阳光正好,到了阿彪被璟王府赶出家门的日子。 其实并没有人驱赶,朱祁玉根本不允许别人拿狗绳碰她。 等她饱餐一顿后,便大摇大摆地穿过重重家丁,踏过曲折的小径,来到了璟王府的大门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段鸣鹤站在府门背后的阴影处,黯然神伤。 他的阿彪,一次都没回头,一眼都没看他。 本来他还心软,想留下相伴多年的爱宠,只要它像往常那样扑到他的身前摇尾巴,舔他的手和脸,热情地招呼他…… 可是,它变了。 它的眼神是那样的陌生和冰冷,在它经过他时,他清楚地看到,它的狗脸上出现了一个生动的白眼! 江湖路远,再也不见! 段鸣鹤气呼呼地关上了府门。 说回朱祁玉,她出了璟王府后,第一件事是跑去一街之隔的武宁侯府。 武宁侯府门前的家丁都认识璟王世子的爱犬,没有人驱赶她。 于是,朱祁玉就蹲守在自家的石阶下,等得望眼欲穿。 终于,大门旁边的侧门开了一道缝,溜出了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 朱祁玉看了看头顶的太阳,便知道这小子又在逃学,看样子是去找段鸣鹤厮混,还蠢得从正门走,生怕别人不知道。 “朱,祁,连!” 朱祁玉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而看在朱祁连的眼里,则是段哥的爱犬莫名其妙地冲他狂吠了起来。 第4章 收留 “发生什么了,怎么还愣在原地呢?” 侧门再一次缓缓开启,一道清柔的女声传了出来。 朱祁玉僵在了原地,这个声音她化成灰都认识,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啊! 见阿彪不再狂吠,朱祁连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捧着脸蹲在它身前: “阿彪,还得谢谢你从我姐手里护下我,你是不知道,自从我姐落水回来后,整个性格大变样,温柔了不少……” 朱祁玉石化,内心尖叫: 蠢小子,那是因为你姐被换了芯啊你没发现吗? 显然朱祁连并没有发现,看他的表情甚至喜上眉梢,嘴里絮絮叨叨: “她再也不凶我了,甚至还要带我去远郊的紫竹山里打猎,以前我姐一直禁止我去那儿,说是有猛兽……” “在和谁说话呢?” 冒牌“朱祁玉”走上前来,行走间带出一阵芳香。 真正的朱祁玉蹲在地上,对着眼前的傻小子目露凶光。 朱祁连个蠢货,她什么时候用过脂粉香膏了?难道就不会起一点怀疑吗? 朱祁连摸摸脑袋,见段哥的爱犬又对他龇牙咧嘴,很不理解。 “哇,好漂亮的萨摩耶,为什么在我们家门口,是谁家的爱宠走失了吗?” “朱祁玉”见到台阶下朱祁连挡着的阿彪,冒出了星星眼。 这下朱祁连终于升出了点困惑: “姐,你忘了这是段鸣鹤养大的阿彪吗?你前段时间还和它一起落水了呢!” 地上的朱祁玉心中一阵激动: 好小子,怀疑是对的!你真正的姐还趴在地上呢! 只见“朱祁玉”蹙了蹙眉,抚着额头,咬了咬下唇,叹了口气道: “唉,姐姐自打落水后,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模糊了……” 朱祁玉本就生得美,只是从小到大风风火火,一手响云鞭甩得噼里啪啦,很少露出什么愁容。 现如今美人蹙额,端得是一副弱柳扶风,惹人生怜。 朱祁连看呆了,第一次升出“原来姐姐也需要保护”的念头,忙不迭地拍胸脯: “姐,没事的,你要是忘了什么尽管问我!姐姐是为救我才落水的,祁连定不会让姐姐再受到半分伤害!” 朱祁玉也看傻了,没想到这个冒牌货三言两语就收服了她的蠢弟弟。 看来,从武宁侯府找揭穿冒牌货身份的切入口得换人了。 只是父亲这几个月都陪着母亲归宁去了,边疆路远,等他们回来,说不定已是年底。 这可怎么办!朱祁玉急得团团转。 冒牌货见了,只觉得这只萨摩耶憨态可掬,自己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心生喜爱,问道: “它是段鸣鹤的爱犬,怎么跑到我们府门前了,段鸣鹤把它丢了吗?” 朱祁连也疑惑了,平日里段鸣鹤几乎和阿彪形影不离,走哪里都带着,怎么今天阿彪自己跑出来了? 他突然联想到这几日见段鸣鹤时,他身上的伤口,猜测道: “段哥很爱阿彪,不可能随意丢弃,除非是阿彪犯了什么大错,把段哥惹恼了……阿彪,你是不是咬了段哥?” 朱祁玉咬了咬牙,无论如何,她得先想办法潜入到这个冒牌货的身边,看看她的打算,再寻找突破口。 于是,她主动凑到冒牌货的身前,咧起嘴角,露出一个天使般的微笑,甚至还摇起了尾巴。 冒牌货被可爱得发出一声惊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狗子毛茸茸的脑壳。 狗子眨巴着黑葡萄似的眼仁望着她,毛色雪白雪白,萌得她心都化了,半点没有咬人凶样。 “这可是萨摩耶啊,这么可爱的狗狗怎么会咬人?说不定是段鸣鹤那混小子虐待了阿彪,惹恼了它,阿彪为了自保才咬了这家伙,跑了出来……” 冒牌货便是穿书的攻略者,她根据系统载入的前情,一早就知道正主和隔壁家的璟王世子段鸣鹤水火不容,贬损起段鸣鹤也就毫不留情。 朱祁连:“啊?” 他莫名觉得这个世界有些癫。 姐姐一向和段鸣鹤不对付,恨屋及乌,自然连带着讨厌段鸣鹤身边的阿彪。 阿彪也讨厌姐姐,见到她就狂吠不止,前段时间姐姐还踹了阿彪一脚…… 怎么如今阿彪咬了段鸣鹤,却和与段鸣鹤势同水火的姐姐亲近得要死? 无论如何,这其中必有隐情,以他对段哥的了解,段哥不可能对阿彪下狠手,指不定是生气了赶出来冷落几天,过段时间气消了就把阿彪接回去。 作为段哥的头号跟班,他也要肩负起照顾阿彪的责任! “姐姐,阿彪流落街头怪可怜的,我们收留它吧!” 冒牌货正有此意,姐弟俩人一拍即合,就把阿彪带上了去往紫竹山的马车。 车轮滚滚向前,朱祁玉趴在暖融融的地毯上,心中很不是滋味。 车厢里姐弟俩人欢声笑语,在以前是很少见的。 父母维系着边疆的安宁,经常不着家。 朱祁玉作为长姐,从小就负担起教管弟弟的责任。 朱祁连长大后,和段鸣鹤厮混得越来越频繁,朱祁玉怕他走上歪路,没少管控他。 姐弟俩人冲突频繁,虽然是她单方面压制朱祁连,但到底还是影响了姐弟二人的感情,他们再也不像小时候那般融洽。 朱祁连见她,就如老鼠见了猫,恨不得躲着走。 像如今这般其乐融融,只能是冒牌货的功劳了。 “姐,你以前说紫竹山有大老虎,是真的吗?我可想打老虎了!” 朱祁连满脸兴奋,他想去紫竹山很久很久了,若是能打到一只大老虎,在京都那帮子弟面前得出多大的风头。 想想众人称羡的眼光,他就心痒难耐。 听说他姐姐十二岁时第一次去紫竹山试炼,打死了两只大野猪,一匹豹子,一头黑熊,轰动了整个京都的子弟圈。 过完年他就满十二岁了,到时候他独自去紫竹山试炼,一定不能输给姐姐! 朱祁玉觉得好笑,就朱祁连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有芝麻大小的胆子,别说打老虎,就是一条小蛇出现在他面前,他也要吓得叫唤半天。 若是往常,她早就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上,冷嘲热讽两句,赶他回去练功。 而如今,只见冒牌货两眼一弯,笑眯眯地摸了摸朱祁连的脑袋: “当然有啊。姐姐今天就带你进山打老虎。” 第5章 进山 与此同时,处在郁闷中的还有璟王府里的段鸣鹤。 “你说,阿彪在武宁侯府的大门前巴巴地等了一个上午,终于等到那个猪八婆出门,然后它撒着欢地讨好她,被她收留了一起带上了车?” 阿福小心翼翼地觑着自家少爷的脸色,补充道: “是武宁侯家的二少爷提出收留的,大小姐只是同意了,然后阿彪屁颠屁颠地跟着大小姐上车了……” “砰”得一声巨响,段鸣鹤气得把手里的镇纸扔出了老远,拍着桌子怒喝: “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枉费爷对它那么好!你说,爷哪点对不起它!它怎么能头都不回地离开,转眼间就投了那个猪八婆!” “是啊!太过分了!” 阿福也气愤填膺: “武宁侯家的大小姐前不久还踹过阿彪呢!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爱护小动物!” 段鸣鹤的拳头捏得咔咔响: “给我备驾紫竹山,我倒要看看,那个猪八婆使了什么妖术,把我的阿彪魂都勾走了!” …… 武宁侯府的马车驶到进山道口就停了。 山路崎岖,怪石嶙峋,林木葱茏,间或传来一两声鸟鸣。 二人一狗下了车,往山道上走。 冒牌货轻装上阵,连鞭子都未持,朱祁连则大包小包地背着食水,腰间别着他最常用的那把短剑。 朱祁玉跟在二人身后,眉头皱得死紧。 看这二人的装备,完全不像是去打虎,倒像是给老虎送菜。 冒牌货脚步轻松,走在最前,嘴里还哼着小曲,朱祁连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累得像条死狗。 “姐…姐,呼…呼,等等我,老虎在哪里啊,离我们还有多远……” 这个蠢货! 跟在最后的朱祁玉摇摇头,他难道以为老虎是趴在某个地方不动等着他来打吗? 她抬头看了看天,日头渐渐西落,二人赶到紫竹山时已近黄昏,这个点肯定不适宜继续前进的。 然而冒牌货根本没有停的意思,继续往树林深处走。 朱祁玉的心提了起来,夜晚的树林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除了埋伏的各种猛兽,还有无数毒虫蛇鼠,看朱祁连傻乎乎地继续跟着往里走,她按捺不住了,狂吠了起来。 朱祁连停下了脚步,围在狗子身边。 “阿彪,你怎么了?” 朱祁连蹲下身子,有些紧张地望着狗子的眼睛。 他听段哥说过,每次打猎时他都会带上阿彪,如果阿彪狂吠不止,说明此处有危险,有可能埋伏着大型猛兽,不宜继续前进。 朱祁玉直接咬住他的衣摆,把他往树林外拉。 朱祁连瞬间懂了阿彪的意思,回头冲着冒牌货的方向大喊: “姐,你快回来,阿彪在为我们示警,此处不宜继续前进!” 谁知冒牌货站在前面招呼他: “祁连,不要害怕,我们继续前进,姐姐带你打大老虎!” 听到大老虎,朱祁连的眼中冒出兴奋的光,尽管阿彪疯狂地把他往后扯,他的脚步踌躇了一会儿,左右环顾了半晌,终是下定决心,把衣摆往回拉。 “阿彪,你松口,不要担心,姐姐武功高强,会保护我们的……” 朱祁玉又气又急,这个蠢货,没看见那个冒牌货连鞭子都没拿吗?她拿什么来打虎? 若不是深山老林里医药不便,朱祁玉真想狠狠咬这个蠢弟弟一口。 “哗啦”一声,朱祁连拿短剑划破了衣摆,一溜烟地往前跑了。 朱祁玉的嘴里就剩下一块破布,气得她在原地跳脚,蹬腿追了上去。 天色暗了下来,晚间的树林显得诡秘异常。 月光无法穿透繁密的枝叶,错乱的树影似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兽,只有姐弟二人提着的灯笼打出的一点火光,隐约照亮前路。 朱祁连环顾四周,阴翳遍布,夜风吹过,晃动的草木间仿佛蛰伏着未知的猛兽,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冒牌货却是一脸轻松,目光逡巡着林木的分布,似乎在寻找什么。 朱祁玉跟在这二人身后,一颗心攥得死紧,调动全身的感官,竖起耳朵探听周围的动静。 她隐约间听到大地的嗡鸣和兵戈相击声,悚然一惊。 是她的错觉吗,她为什么会在深山老林听到这种声音? 她再次停下了脚步。 只见二人还在继续向前,她忍不住再次狂吠起来,企图示警。 朱祁连正待回头,只听得一道破空声。 “呜汪!” 朱祁玉瞳孔骤缩,立即蹬腿扑了过去。 “嗡嗡” 竟是一支羽箭,牢牢地钉在道旁的树干上,入木三分,箭尾犹在震颤。 朱祁玉倒抽一口凉气,还好躲闪及时。 箭身寒光四射,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说不定箭头簇了毒,若是钉在这傻弟弟身上,以这种劲道,就算没毒,不死也得半残。 朱祁连被狗子死死地压在身下,大脑尚处于一片空白,眼神懵懂,压根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圈。 冒牌货听到声音也赶了过来,她看见箭头,神情竟然没多少惊讶,反而流露出一丝兴奋。 朱祁玉暗暗咬牙,这冒牌货定是拿带她弟打虎当幌子,进紫竹山,指不定是为完成她的什么任务。 朱祁连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挣扎了一下,只见狗爪子呼面而来,狗子毫不客气地给他了一个大逼兜。 “汪汪,汪汪” 朱祁玉声色俱厉,警告她弟不要乱动,暗箭伤人可不是小事。 地上的一人一狗僵持了片刻,只听得冒牌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和阿彪在原地等我,我往射箭的方向查探一下。” 朱祁玉的内心陷入了挣扎,她很想跟着冒牌货一起去看看她到底要干啥,但又放心不下这个蠢弟弟。 危急关头,蠢弟弟出事的概率比较大,万般无奈之下,她的耳朵动了动,爪子继续死死地按住地上的朱祁连。 “姐……姐,你要去哪里?我们不是要一起打虎吗?” 朱祁连无力地往冒牌货离去的方向伸出手,只见狗爪子再次呼面而来,朱祁玉快要被这个蠢弟弟给气死,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打虎呢! 远远地传来冒牌货含笑的声音: “不用担心,让阿彪守着你,姐姐去去就回。” 第6章 袭击 夜风轻送,树影摇晃,树林重归一片寂静。 “咳咳,阿彪,放开……” 地上的朱祁连还在不屈地挣扎,奈何阿彪从小吃肉长大,分外地敦实,对上朱祁连瘦鸡似的体格,压制得十分轻松。 朱祁玉被他吵得烦了,正想一爪子再呼上去,一道女子的尖叫声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是…姐姐!” 朱祁连一阵惊惶。 朱祁玉眯了眯眼,四下环顾了片刻,终于松了爪子。 朱祁连匆忙爬了起来,正要往声音的来源处冲,一股大力袭来,他再次被阿彪从后扑倒在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喂…” 朱祁连摸着酸痛的鼻梁,正欲发作,却见阿彪绕到一棵树前,狗爪往上扒了扒。 他这才看见闪着寒光的箭头,一股后怕涌了上来。 朱祁玉不屑地瞥了眼蠢弟弟,踱步到他的身旁,一爪子按下他还在东张西望的脑壳。 通体雪白的西波尔番邦犬,身上突然出现了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朱祁连莫名有一股熟悉的被压制感,一时间忘了反抗,乖乖跟在狗子后面,匍匐前进。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人一狗还在树林里转悠, 朱祁连苦不堪言,凌乱的草叶不停地刮过他的脸,细皮嫩肉的脸颊上平添好几道伤痕 奈何阿彪走在最前,东闻闻,西嗅嗅,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朱祁连胳膊酸痛,湿泥糊了一身。 他抬头瞅见四周树影婆娑,万籁俱寂,只有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月光如细沙般从枝叶间撒落,一片安宁,心下稍松。 他悄悄站了起来,活动完四肢,大声呼喊不远处的狗。 “阿彪,你等我……” 话音未落,他头顶的枝干上突然窜出一道黑影。 紧接着,他的脖颈袭来一股窒息之感,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视线已经丧失,整个人被一块黑布兜头闷住,只能发出呜呜声。 朱祁连拼命的挣扎,蹬腿,前方的朱祁玉察觉到了动静,立刻扑了过来。 “呜汪——” 很不幸,她被人一脚踹飞,狠狠摔倒在树下,不得动弹。 “噌” 领头的黑衣人亮出了短剑,剑锋的寒芒一闪而过。 朱祁玉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心下凄惶。 啊啊啊啊她的狗生为何如此命途多舛,还没怎么开始,就要栽在这伙不明来历之人的手里! 她放不下的事情太多,她的家人、武宁侯府、大周王朝的安危…… 她最后看了眼自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弟弟,陷入自责,早知道……无论如何,也要拦下这个蠢货! 短剑挥了下来,意料之外的是,痛感却没有袭来。 “头儿,这狗看起来有点眼熟,像是璟王世子的爱犬……” 一道年轻的男声响起,朱祁玉的狗眼微微睁开了一条缝,正好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 说话的男子同其他黑衣人一般打扮,黑巾遮面,身型挺拔,看起来并不扎眼。 她心思急转,能认识阿彪,看来是熟悉京都子弟圈的人。这班人,身手了得,行事又诡秘,莫不是…… 一个猜测隐约浮现在她的心头。 大周王朝有一个神秘机构,叫影卫司。每任帝王皆会培养一批心腹死士,只效命于皇帝本人,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执行一些不能上台面的事。 如果是碰上了影卫司执行事务,倒不用担心她和弟弟的安危了,毕竟属于有身份的贵人和贵犬。 领头的黑衣人和属下交流了片刻,紧接着,那名发声的黑衣人走上前来,拿绳子将她捆得结结实实。 随后,扬起一块黑布,兜头包住她的脑壳,还趁机撸了一把她的狗头。 朱祁玉暗暗翻了个白眼。 接着,她被甩到了一匹马上,狗背紧紧贴着年轻男子发热的胸膛。 耳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一双大手袭上了她的肚皮,揉了又揉,又滑向她的下巴,挠了又挠。 “嘿嘿,乖乖狗,现在扑不了人了吧,刚才可凶咧……” 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笑。 朱祁玉气到发狂,四肢不住地挣扎,这该死的登徒子,一边骑马,一边哼着小曲,将她全身上下撸了个遍! “啧啧,这皮毛真是油光水滑,不愧是贵人家的狗,拿来做个毛领真是再好不过……” 朱祁玉瞬间冷静下来,一阵毛骨悚然,开始思索对策。 如果这班人真是影卫司,确认了她和弟弟的身份后,虽不会伤及他们的性命,但什么时候放他们回去,还不好说。 影卫司直属皇帝,执行事务时,任何人皆不得冲撞,哪怕是王公贵族,也要避其锋芒。 这班人为了保密,说不定会将她和弟弟看守到什么隐蔽之处直至行动结束。 而她此行的目的,是要调查那个冒牌货究竟要做什么,现在不仅没找到她人,还要丧失一段时间的自由…… 她正心烦意乱间,队伍停下了。 “当心!” 一道急促的呼喊声响起,箭矢破空声紧随其后。 “砰砰” 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交叠响起,她感觉身下一阵颠簸,凄厉的马嘶声传来。 朱祁玉被颠得七荤八素,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闷哼声,一股大力袭来,她被甩到了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伴随着沉闷的箭矢入肉声和此起彼伏的惨叫。 朱祁玉心下惊惶,视觉丧失,她的五感变得无比敏锐,却动弹不得,即使有箭矢飞来,也无法躲避。 暗箭无眼,不知道那个蠢弟弟如何了…… 她陷入一片焦灼,拼命扭动着四肢,狗嘴胡乱地啃咬,希望将这该死的黑布咬出个洞,突然,她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 “莫要伤到那条白狗!” 是冒牌货! “姐!救我,我在这里!” 紧接着,朱祁连中气十足的呼喊声响起。 朱祁玉微微松了一口气,傻弟弟没事,还知道装昏,长进了一点,随后,想起黑衣人的来历,她又陷入了担忧。 冒牌货为什么会和这班黑衣人的对立面搞在一起,若他们真是影卫司,被这样袭击…… 想到影卫司令人胆寒的威名,朱祁玉只能祈祷影卫司并未认出冒牌货和弟弟的身份,万万不能把武宁侯府牵扯进来! 第7章 神秘男子 仿佛过了几百年那么长,喊杀声终于停止了。 套住朱祁钰脑壳的黑布被一把揭开。 “我亲爱的耶耶,你没事儿,真是太好了!” 一张熟悉的大脸凑了上来,对着她亲来亲去,朱祁玉既尴尬又不耐烦,但想到这毕竟是她自己的身体,不能咬,只能尽力将狗头向后仰。 一阵轻笑声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 “你方才叫这条狗什么?爷爷?” 没见识的古代人! 冒牌货撇嘴,没好气道: “是耶耶,萨摩耶!番邦狗,在京都,可是非常名贵的犬种呢,没什么地位的人自然认不得。” 刚被松绑朱祁连补充道: “是来自西波尔境内的神犬,被喻为“雪地上的仙灵”、“荒原的明珠”……勇猛非凡,能打过虎狼!” “哦?” 一个面容平凡无奇的男子凑了上来,饶有兴味地对上朱祁玉黑葡萄似的眼仁。 “通体雪白,真是俊美异常。” 他赞了两句,紧接着,话锋一转: “颇通人性,这不耐烦的神情,简直和齐小姐方才一模一样。” 蹲在一旁的冒牌货陷入了恼火。 这齐小姐,自然是她为行事方便的化名。 她今日入紫竹山,便是为寻负伤的男主一行人,在上元节正式相识之前,提前刷个好感度。 没想到,男主似乎没遇上,倒是遇上了一伙莫名其妙的商队,领头人还对她出言不逊。 这伙商队中的人,姿容平平,在现代审美眼光下,丑得各有千秋,没一个有资格做男主的! 她可清晰地记得剧情把男主的外貌描写得帅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 地上的朱祁玉定定地盯了这开口的男子半晌,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和这幅枯黄的中年人相貌并不相符。 他说话的时候,只是嘴唇在动,面容略显僵硬,让她心生怀疑。 难不成,是遇上了传说中的人皮面具? 这名男子的真面目会是什么样的? 联想到冒牌货此行的目的…… 她的余光瞥了眼气呼呼的冒牌货,又瞥了眼气定神闲,饶有兴味打量她的神秘男子。 看起来这两人之间还没起什么奸情的火花。 她心下松了口气,暗暗下定决心。 如果这神秘男子真是男主,若是没法儿消灭他,就先掐掉他和冒牌货之间可能产生的任何火花! “是在下不对,不该打趣齐小姐。今日还得多亏齐小姐及时伸出援手,赠我良药,否则我队伍中大管家的腿可能就保不住了……” 见冒牌货神情微恼,神秘男子立马站了起来,神情变得恭谨,弯下腰,冲冒牌货的方向深深一揖。 冒牌货也站了起来,见他的道歉还算有诚意,微哼了一声,并不表态。 神秘男子也没起身,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 半晌,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年迈老人从马上爬了下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冒牌货的身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奴跪谢齐小姐施药之恩,此情此恩,没齿难忘。愿此生此世,为恩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有来日,定当厚报,绝不食言。” 这可把冒牌货吓了一跳,她后退了半步,赶紧伸手扶他起来,心中那点小计较也烟消云散了。 她赧然地开口: “你们也从贼人手中救下了我的弟弟和爱犬,不存在什么回报不回报的,我也得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很快,气氛恢复至了和谐融洽。 地上趴着的朱祁玉冷眼把一切看在了眼里,再次打量神秘男子片刻,微微眯起眼。 这男人,装得低微,实际身份肯定不简单。 他的行为举止自有一番气度,属下对其的恭敬也远超寻常家奴。 只有曾居高位,又心高气傲之人,才不能容忍他人对自己的看轻。 这伪装在她看来,简直破绽百出,冒牌货却好似没有看出来。 这心眼子……真的能在大周掀起腥风血雨? 队伍再次启程,朱祁钰跟在冒牌货后面,默默打量着神秘男子的背影,对他的身份已有了百分之九十的确信,剩下的百分之十,或许要等上元节才能揭晓。 “你们是京都人,京都繁华无数,肯定有不少好玩的地方吧,我们是外乡人,初来乍到,还想请你们介绍一二……” 神秘男子牵着马走在最前,笑着对身后的“齐家”姐弟开口。 三言两语,哄得姐弟二人如竹筒倒豆子,把常去的地方都倒了一遍。 跟在后面的朱祁玉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姐弟俩简直如出一辙,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就把自己这边的底泄得差不多。 若是消息灵通之人估计这会儿对他们的身份已有了不少确信。 或许冒牌货才是那个蠢弟弟的亲姐吧! 算了,如果那人真是男主,和冒牌货迟早会相遇,交底也是迟早的事。 众人行至密林的出口,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晨光熹微,照亮山下的平坦土路。 莺啼鸟转,晨雾稀薄,紫竹山的清晨静谧而美丽。 神秘男子驻马于山下的岔路口,冲“齐家”姐弟二人深深一揖。 “我等还想在这紫竹山附近停留一两日,处理些杂务,再赴京都,今日我们便在此处分别,来日,我们京都再会!” “宋大哥珍重!来京都了,一定要去花臻楼找我喝酒!” 朱祁连蹦蹦跳跳地跑上前来,和神秘男子勾肩搭背,依依惜别。 冒牌货眼下青黑一片,双眼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神秘男子的目光朝她的方向投来,她遥遥拱了拱手,道一声珍重。 但显然心不在焉。 她身后的朱祁玉暗暗发笑。 她大概能猜到冒牌货在烦恼什么,在这破山沟里耗了一夜了,“男主”的影子都没瞅见。 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估计没想到眼前这个相貌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就是她费尽心思要寻找的对象吧。 众人话别之际,远远有马嘶声传来。 队伍里的众人瞬间神色紧张。 一个衣服灰扑扑的家仆,立即趴下,将耳朵贴在地面上。 “糟了,莫不是那伙贼人带着援兵追来了!” 他话音刚落,“咻咻”几道破空声响起,队伍顿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齐家姐弟,他们定是冲我来的,我们分开行动!跑!” 领头的神秘男子一声高呼,骑上马朝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队伍里其他人也尽数策马跟在后面飞奔。 留下被点名的二人,面面相觑,怔愣在原地。 第8章 救狗 “汪汪,汪汪” 箭雨无情地飞来,朱祁玉急得上蹿下跳,护在抱头鼠窜的姐弟二人身前。 她一条白色大狗,这么显眼的目标,如果真是影卫司的人马,想必已经认出她的身份,应该不会痛下杀手吧! 果然,箭雨停了。 有马嘶声由远及近,一套绳索从天而降,把朱祁玉套了个结结实实。 黑巾蒙面的年轻男人笑声爽朗: “乖乖狗,又见面了。” “阿彪!” 朱祁连见了,目眦欲裂,从大石头后窜出,扑了上去,想把狗子抢回来。 疾风闪过,还没等他看清黑衣人的动作,就已经趴在了地上,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祁连!” 冒牌货也从大石头后扑上前来,只是脚步虚浮,步法凌乱,完全不像有武学功底的。 黑衣人挑了挑眉,随手弹了枚石子,冒牌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朱祁玉:…… “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黑衣人慢悠悠地开口。 朱祁玉暗暗祈祷这俩人能机灵点,最好别把武宁侯府泄露出去。 谁知朱祁连梗着脖子,怒视黑衣人: “我乃武宁侯府二公子,朱祁连,旁边的是武宁侯府大小姐,“京都一霸”朱祁玉。贼人!还不快放了我们!” 朱祁玉心如死灰。 黑衣人“噗嗤”一笑,蹲了下来,饶有兴味地打量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冒牌货,抚着下巴开口: “‘京都一霸’?看起来有些名不副实呢。” 冒牌货捏紧拳头,抬起头来不屈地瞪向他,轻咬着嘴唇,娇柔中带着顽强,自认为完全符合名门贵女的气质。 朱祁玉满脸黑线。 黑衣人眼瞳变深,视线定在冒牌货的面容上,不知在想什么。 见他半天没有反应,冒牌货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个腰牌,一把扔向他: “现在信了吧。孬贼,还不快放了我们,若是我们遭遇不测,爹爹定不会放过你们!” 黑衣人冷笑一声,捡起腰牌,摩挲了片刻,缓缓道: “干扰影卫司办案,可是重罪,你们武宁侯府,胆子倒不小。” 这下朱祁连的脸色蓦地变了,大喊: “这是我个人的行为,和爹爹姐姐都无关!” 朱祁玉的心情沉重了起来,真是影卫司的人,能被他们追捕的人,几乎都是些乱臣贼子,和这些人牵扯上,武宁侯府会有什么下场…… 她若是能开口,必然要巧言辩驳一番,说成是被那伙人胁迫,可她现在是一条狗,什么都做不了…… 环顾四周,荒野之地,四下无人,大部队应该去追捕神秘男子的队伍了,若是能趁其不备…… 她的视线凝在黑衣人的后颈。 谁知黑衣人突然转过头来,冲她露出一个居心叵测的笑: “这条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璟王世子的爱犬吧,怎么,璟王府和此事亦有牵扯?” 朱祁玉的心跳都要停了,一个武宁侯府还不够,还要搭上璟王府…… 想到当今圣上多疑的性格,她的心越来越凉。 完了完了,真惹出祸了,她有何面目见远在边疆,守卫边地安宁的爹娘! 朱祁连脸色煞白,急得快要哭出来: “不!和段世子无关,阿彪……是我私自带出来的!” 冒牌货也傻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她还没找到身世凄惨,饱受皇权迫害的男主,自己先要被皇权迫害一番。 “误会……都是误会!” 她讷讷地开口。 黑衣人一脚踩上倒在地上龇牙咧嘴的狗子,声音冰冷: “人证物证俱在,误会何在?” “咻咻” 又是几道破空声起。 黑衣人迅速闪身,他方才所站立的位置,多了好几个箭头,堪堪避过狗子的位置。 这准头,这劲道…… 黑衣人微微眯起眼,西北方向的土路上,黄沙滚滚,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振雷似的响起: “放开我的狗!” “是段哥!” 朱祁连又惊又喜,像虫子一样在地上蛄蛹。 朱祁玉意外地看向那个策马而来的讨人嫌少年,蹙起了眉头。 黑衣人翻身上马,冲着来人的方向扬起长刀。 “影卫司办案,闲杂人等速回避!” 少年丝毫没有放慢速度,“蹭”一声拔出佩剑,迎了上去。 “影卫司办案,拿我府上的狗作甚!” 朱祁玉一脸震惊,这小子是疯了吗?还是不清楚得罪影卫司的下场! 黑衣人拿刀背格挡了一下,退让半步,压抑着怒气道: “璟王世子段鸣鹤,你可知,干扰影卫司办案是重罪?” 少年一脸无畏,下了马,无视黑衣人,直接走向地上被五花大绑的狗子身前,开始解绑。 “喂!” 少年头也不回,漫不经心道: “回禀你们的主子,我璟王府的狗绝对是无辜的,璟王爷的忠心日月可鉴,全府上下别说一条狗,哪怕一只墙缝里的虫子,都效忠于陛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朱祁玉听出了一股阴阳怪气的味。 黑衣人也下了马,闻言愣在原地。 朱祁玉默默注视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眉间的那股煞气,已全然不似往日的吊儿郎当。 从小到大的死对头,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这种气质。 同样被五花大绑的朱祁连快泪盈于睫,炽热的小眼神火一样投向从天而降的救星。 那种目空一切的态度,太嚣张了,太令人爱了! “段哥,段哥,别忘了还有我!” 他小声地冲偶像的背影呼喊。 段鸣鹤像是才发现他,悠悠转头,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哎哟,这不是隔壁府上的二公子吗?武宁侯府和璟王府只有一墙之隔,两家好的不得了,自然也是一条心,怎么二公子也被绑起来了?这其中必然有误会。” 朱祁连疯狂点头。 这时候,旁侧传来一阵女子嘤嘤呜呜的哭泣。 在场的众人皆将目光投向身上什么都没绑,却依然无力跌坐在地上,掩面垂泪的冒牌货。 “都怪我一时糊涂,带弟弟在林间打猎的时候,遇到一伙行踪诡秘的贼人,他们自称是江北来的商队,想去京都做生意,不幸遭贼人劫掠,受困于此,于是蒙骗我们姐弟二人,助他们脱困,这才与诸位官人对上……” 段鸣鹤和朱祁连的下巴都快惊得掉在地上。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首次,看到“京都一霸”朱祁玉——那个跺跺脚就能让京都子弟们抖三抖的狠人落泪! 第9章 下车 段鸣鹤悄声问朱祁连: “你姐受什么刺激啦?” 朱祁连眼睛瞪得溜圆,一脸迷茫。 黑衣人听完冒牌货断断续续地哭诉,神情莫测,仍站在原地,没有下一步动作。 远远传来一声呼啸,又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策马疾驰到众人跟前。 朱祁玉瞥向那人眼角的细纹,认出他是这班黑衣人的头领。 那人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三人一狗,声音沉沉: “放了他们。” 年轻的黑衣男人没有丝毫犹豫,以刀尖划断朱祁连身上的麻绳,起身上马,随着头领一起走了。 朱祁连和冒牌货劫后余生,俱吓得脸色苍白。 朱祁连扯掉身上的绳子,立马爬起来扑向段鸣鹤,喜极而泣: “段哥,你来得太及时了,我差点以为要被下到大狱里,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段鸣鹤摸了摸朱祁连沾满草叶的脑壳,眸色沉沉: “一群皇帝的走狗,狗仗人势罢了,不足为惧。” 朱祁连变成星星眼,满脸崇拜。 不愧是他的段哥,真狂啊,影卫司都不放在眼里。 “多谢世子相救。” 一旁的冒牌货袅袅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冲段鸣鹤行了个京都闺秀常用的谢礼。 段鸣鹤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 这可是他第一次见猪八婆冲他行这种礼。 以往见面,她不招呼他一鞭子就算礼貌了。 “姐,你受伤了吗?” 朱祁连连忙冲上去,扶住神色苍白的冒牌货。 冒牌货轻轻点了点头,黛眉微锁,眼含凄楚: “落水之后,好似什么也想不起来,武功尽失,连身体也羸弱了起来……” 说着说着,她以指尖轻点额头,无力地倚靠在朱祁连身上,真真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段鸣鹤站在一旁,一脸震惊。 他本想打趣几句猪八婆这幅难得的衰样,不曾想,听到她这番遭遇。 心中不禁生了些许怜悯,神情复杂地盯着眼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 朱祁玉见到这一幕,牙咬得喀喀作响,谁要这龟孙子的同情! 有朝一日,她若是变回来,最先抽得就是这个害她变成狗的罪魁祸首。 …… 车轮滚滚向前,三人一狗,共处一室,段鸣鹤看着对面的姐弟二人相亲相爱,感到说不出的怪异。 朱祁连向来最怕他姐,往常遇见了,溜得比兔子还快,他们三人若是坐在一起,这小子恨不得能把半个身子贴在他身上。 而今,姐弟相互依偎,猪八婆小心地擦拭弟弟脸上的污渍,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朱祁连也是一副乖巧的模样。 怪,太怪了。 姐弟二人气氛融洽得紧,显得他这个外人十分多余。 心头泛起一股别样的酸涩,段鸣鹤余光瞥见趴在车厢中央闭目养神的大狗,又高兴了起来。 嘿,他还有阿彪呢! 虽然前段日子闹了些小矛盾,不过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再有什么气也消了,想必阿彪这些时日也一定是在思念他呢…… “阿彪,嘿嘿” 段鸣鹤谄笑着伸出手,想要撸撸他日思夜想的爱犬。 谁知,他的爱犬一甩头闪过,扭身站了起来,跑到那对姐弟的脚边趴下。 段鸣鹤看着自家狗子白绒绒的大屁股,气到七窍生烟,猛一拍车座旁的扶手,连带着案几都震了一下。 姐弟二人惊讶地将目光投向他。 段鸣鹤忍不住开口质问: “朱祁连,阿彪这是怎么回事?被你下迷魂汤了?” 朱祁连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挠了挠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段鸣鹤将质问的目光投向冒牌货。 冒牌货全然没有理会,她对狗子主动靠过来的表现,欢喜得紧,对着雪白的大狗又亲又抱。 阿彪竟没有反抗! 只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块木头。 这已经让三番五次撸不到狗子反而被咬的段鸣鹤嫉妒到发狂了! “猪八婆!定是你给阿彪施了什么妖术,把阿彪的魂都勾走了!” 段鸣鹤指着冒牌货的鼻子痛骂,冒牌货眉头一蹙,刚要反唇相讥,朱祁连却先替姐姐发声了: “段哥,你这话好没道理。我姐姐自打落水起,就在家里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没有机会接触阿彪……” 段鸣鹤冷静了下来,心道这小子说得也是。 紧接着,冒牌货冷哼一声: “堂堂世子,讲话如此粗鲁,言行举止和市井泼皮没什么两样,真是白瞎了好容颜与好出生。良禽择木而栖,好狗也会选主人,你家阿彪,可是自己巴巴找上门求收留的。” 这番话,没一个脏字,却刀刀见血,刺得段鸣鹤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嗫嚅了半晌,半天没想到回击的话。 这泼妇怎能如此不要脸,论言行举止,明明是她先一口一个龟孙子,见面就拿鞭子抽他! 看热闹的朱祁玉忍不住咧开了嘴,笑得阳光灿烂,看段鸣鹤吃瘪实在是天大的乐趣! 这冒牌货,虽然脑子不大好,但胜在嘴皮子利索。 跟在她的身边,除了方便查探她的行动,还能顺道把段鸣鹤气个半死,何乐而不为? 朱祁玉再一次往冒牌货的腿边靠了靠,高昂着狗头,冲段鸣鹤回了一个不屑的白眼,屁股继续对着他,意思显而易见。 朱祁连左看看姐姐,又看看段哥,陷入了纠结,他现在帮哪个都不合适,里外不是人。 但看着段鸣鹤灰败的脸色,他实在是过意不去,小心翼翼地开口: “段哥,你别担心,我们会帮你照顾好阿彪的……” “滚!都给我滚!” 段鸣鹤气破防了,扔了案几上的茶杯,指着车门大喊: ”你们姐弟俩,连人带狗,都给我从这里滚下去!” 驾车的阿福听到车厢内噼里啪啦的动静,将马车停了下来。 “公子?” 阿福从车厢外掀开门帘,探头探脑。 段鸣鹤顺了顺气,见朱祁连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到底是于心不忍,叹了口气,刚想道个歉,说几句好话缓和一下。 却见阿彪欢快地汪了一声,一溜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撒欢地跳下车,还差点把车门前的阿福撞翻。 狗都如此有气节,人更不能落后。 “失礼了。” 冒牌货施施然起身,扯着朱祁连的袖子就要下车。 第10章 夺舍 朱祁连被姐姐拽得紧紧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纠结得要死。 想到姐姐如今失了武功,需要他跟在身边保护,心中升起了一股浓浓的责任感,便一步三回头地被冒牌货拽下了车。 段鸣鹤气得在原地跳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犬和小弟,接二连三弃他而去。 岂有此理! 他一把拉上了车帘,眼不见为净。 到底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无能狂怒了半天,一个诡异的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海。 “阿福,你说,狗有没有可能被夺舍?” “啊?” 车厢外的阿福惊讶地张大了嘴。 “阿福,驾车,我们去灵远寺。” 段鸣鹤闭目,拳头攒得死紧,咬牙切齿道: “我不信陪伴我多年的阿彪会突然性情大变,这其中必有隐情。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弄鬼。” …… 这边厢,武宁侯府的马车载着二人一狗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侯府的后门。 马车一停,一条雪白的大狗“嗖”得一声蹿了出来,溜进门缝,轻车熟路地就往后院跑,直奔自己的屋子。 终于能回家了! 虽然是以狗的身份,但看见熟悉的一草一木,朱祁玉还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一冲进院门,她就看见了自己最喜爱的丫鬟翠翠,那张珠圆玉润的俏脸。 “啊啊啊啊啊——” 小翠被破门而入的大狗吓得花容失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汪汪,汪汪” 朱祁玉满心欢喜地想凑近,翠翠却吓得连连后退,眼神里满是惊惧。 她只得硬生生刹住步伐,火热的眼神如被泼了冷水,瞬间熄灭。 “阿彪…呼…呼,慢点!” 朱祁连小跑着跟在阿彪后头,一路追赶到了姐姐的院子,一进门,便看见一人一狗的对峙。 “少爷!” 翠翠如看见了救星,满脸欣喜。 “哎呀,是不是吓到你了,这是段哥的爱犬阿彪。” 朱祁连走上前来,挡在翠翠和阿彪中间。 “什么,是那个害小姐落水的罪魁祸首!” 翠翠又惊又怒,嫌恶的眼神投向朱祁连身后的阿彪。 朱祁玉的心如针扎一般,曾经她还是人的时候,每次进院子,翠翠总是言笑晏晏地欢迎她,给她拿衣服拿水果。 而今,咫尺天涯。 呜呜呜呜,往事不堪回首,都是泪啊。 半晌,冒牌货施施然踏入院门,见阿彪垂头丧气地缩在一角,忍不住发问: “发生什么了?” “姐,阿彪吓到翠翠了,但翠翠好像也吓到了阿彪,它进院子后就一直这幅模样……” 朱祁连拽了根茅草,蹲在狗子身前,左右摇晃,想方设法地逗它开心。 但阿彪连正眼瞧它都不肯。 “是到了新环境不适应导致的应激反应吗?” 冒牌货自言自语地上前,摸了摸狗头。 “姐,什么鸡……” 一旁的朱祁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还记得阿彪在璟王府里生活的环境是什么样的吗?咱们想办法复刻一个。” 朱祁连点点头,姐弟俩便做主,吩咐下人寻一处空置的院落,收拾出来,也给阿彪打造一个豪华狗房。 朱祁玉被转移到新的小院后,心情平复了很多。 还好自家也算地大屋多,否则让她在最熟悉的地方,如寻常家畜一般挤在臭烘烘的牲畜房里,待遇一落千丈,她止不定要自我放弃。 不过,她再也无法躺回她熟悉的软塌上,享受丫鬟的精心照料…… 痛!太痛了! 但她不能就此沉沦,一定要想尽办法变回去! 就这么想着,困意翻涌上来,她沉沉地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她变成了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商队的领头人。 他们在黎明破晓时分进入了京都。 这座繁华的都市此时已经苏醒,早市上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空气中弥漫着面点、肉汤的香味。 他在街角一张破桌子前坐了下来,叫了一碗馄饨。 吃着吃着,他从嘴巴里吐出一枚铜板。 上面刻着一排小字: “桂月葵丑戌时一刻,凌波池畔” 他和邻近几张桌子前坐下的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随手从怀里掏出几枚铜板,便离开了。 离开后,他绕了几条街,又进了几家店,买了些吃食,日用杂物,拐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尽头,是一座不起眼的院落。 他推门进去,在院中央的大水缸前停驻。 这下,朱祁玉通过水面的反射,才看清梦中“自己”的脸。 是那个神秘男人! 她尝试着伸出手,抚上脸颊,在下颌处一路摩挲。 触感粗粝,有很厚的油脂,果真是人皮面具。 她正打算揭开时,视线猛地开始剧烈摇晃,周围的景物随之扭曲。 再度睁眼时,头顶依然是陈旧的屋顶,动了动手指,毛茸茸的狗爪也跟着动了下。 看来梦醒了。 可梦里所经历得一切却那么真实,似乎是和上次一般,对未来的预知。 她回忆起铜板上的那行小字,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桂月葵丑,正是明日。 距离上元节还有四个多月,紫竹山遇到的神秘男子一行人,已经悄悄进驻京都,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 灵远寺,静禅院。 古树成荫,郁郁葱葱,禅房古朴,佛堂庄严,一个老僧盘坐于菩提树下,久久不动,仿佛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然而,人员的嘈杂打破了这片清寂,大师的身前排起了长龙,都是京都及周边地区等待解惑的香客。 段鸣鹤在队伍中排了快两个时辰,终于轮到他了,他急切地冲了上去。 “大师,您说,狗有没有可能被夺舍?” 须发皆白的老僧闭着眼,波澜不惊地开口: “万千世界,无奇不有。” 段鸣鹤心中激动,太好了,看来他的猜测没错,他的阿彪性情变化果然是有原因的! “大师,那我该如何找回我家爱犬的真魂?” 老僧竖起手掌,“阿弥陀佛”了一声,半晌没说话。 段鸣鹤正奇怪,一旁的小僧捧着个托盘凑了上来。 段鸣鹤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块金锭子甩了上去。 小僧连连道谢,眉花眼笑地退下,老僧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因缘际会,自有定数。” 段鸣鹤愣在原地,正欲再度追问,后面的人已经挤了上来。 一个农妇满脸焦虑地问 “大师,我家的公鸡今年一直在下蛋,母鸡却什么都没下,这是为什么?” “万千世界,无奇不有。” 又一个大汉凑上前来: “大师,我年初新娶的媳妇,肚子大半年没有动静,您能预知她什么时候怀上吗?” “因缘际会,自有定数。” 段鸣鹤在一旁看了半天,见一直都是这两句车轱辘话来回说,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他正打算去找这个老骗子算账,一旁的小僧扯了扯他的衣角,塞给他一张纸条,悄声道: “施主,处理夺舍这种事,隔壁的青云观是专业的,报这个暗号,还能给你打折。” 第11章 潜伏 日落时分,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朱祁连兴冲冲地拎着一块尚在滴血的牛肉,踏进狗子的小院。 “阿彪,开饭啦!”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秋风席卷下的落叶,院子空荡荡,连个狗影都没有。 “奇怪……” 朱祁连挠了挠头,随意把牛肉放在一边,踏进屋内。 废弃的短塌上堆着一条棉被,充作阿彪的狗窝。 他伸手进去探了探,触感冰凉,想必阿彪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又将院子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问了其他屋的下人,都说没看见。 突然,他想到一个可能性,顺着杂草丛生的小径,找到了一堵院墙。 果然,在联通外界的后院墙根处,他找到了几根狗毛。 扒开乱石堆,一个半米高的狗洞赫然入目。 “奇怪,阿彪竟然能找到这条秘密通道……” 这是他隐瞒下人偷溜出去玩的必经之路,全世界应该只有他和姐姐知道。 朱祁连嘟囔着弯下腰,顺着狗洞往外瞅。 天色已然昏暗,小巷子里黑洞洞的,他的心头浮上些许担忧。 阿彪此时究竟身在何处,它还好吗? …… 朱祁玉现在不好,一点都不好! 她现在正趴在凌波池畔树林下的草丛里,胳膊酸疼,浑身挂满了污泥。 都怪这身该死的白毛,在暗夜里无比明显,逼得她不得不先在泥潭里滚一圈,才能搞潜伏。 毛打成了结,凝固在身上,隐隐发痒。 时不时还有小虫子钻进皮肉里,狠狠咬上一口。疼得她狗脸扭曲,想疯狂尖叫,为了不暴露,只得硬生生忍住。 她从天色大亮时就躲进了草堆,开始潜伏,观察池畔来来往往的可疑人员。 等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她还是没能在池畔瞅见任何商队中的人。 她看了看天色,心中焦虑。 该死的,戌时一刻快过了! 就在这时,“砰”得一声巨响,凌波池中央的一艘画舫上,点燃了一束烟花。 “咻——砰” 烟花如流星般划破夜空,绽放出万朵繁花,瞬间点亮了整片夜空。 池畔的行人纷纷驻足,或惊或叹。 朱祁玉的视线掠过一池波光粼粼,锁在了画舫边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身上。 他长身玉立,斜倚在栏杆上,手持一把玉扇,端得是风流潇洒。 和记忆里那个面色枯黄的中年男人大相径庭。 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一定是他! 只是,那人身在水中央,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过去? 就在朱祁玉蹙眉苦苦思索时,身后的草丛传来一阵骚动。 “砰——”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死死地压在她身上。 “妖孽!把我的阿彪还回来!” 是段鸣鹤! 朱祁玉回头,见段鸣鹤一袭黑衣,黑巾蒙面,近乎隐没于夜色之中,身上应该是用了什么药,一点气味都没有。 怪不得这么久都没发现他! 她的脖颈被段鸣鹤的一双大手牢牢卡住,几欲窒息。 她的整个身子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狗嘴也被一条汗巾塞住,无力反击。 这个疯子! 朱祁玉气急败坏,眼看着那条画舫已经离开水中央,往对岸停泊,急得胡乱蹬腿。 段鸣鹤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捆粗麻绳,将地上的狗子从头捆到尾,嘴里还念念有词: “妖孽,心虚了吧?我看你往哪儿跑?” 朱祁玉被绑了个严严实实,只能怒睁着黑葡萄似的小眼睛,心里咒骂这个龟孙子。 段鸣鹤好不得意,蹲在一边,拍了拍狗子的脸: “你这妖孽,李代桃僵,几次三番地咬我,我已向青云观道长求了符,必要灭了你,换我的阿彪回来!” 说着,他将捆成一团的狗子扛上肩膀,往小树林外走。 然而,还没等他走到小树林外,就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哗啦” 头顶的枝叶颤动了两下。 段鸣鹤微微眯起眼。 下一秒,几道冷光从茂盛的枝叶间窜出,段鸣鹤急忙闪身避过。 “谁?” 他大喝一声。 回应他的只有更迅疾的风声。 冷光四射,段鸣鹤左躲右闪,扛着一条大狗,更显吃力。 他迅速地躲到一棵大树后,很快,作为掩护的树干被无情的短刀射成筛子。 朱祁玉冒出一身冷汗,她可不想陪着龟孙子一起死。 于是她更加拼命地扭动身体,给段鸣鹤增加阻碍,以期望他能够放下她。 段鸣鹤果然恼了,恨不得一棒子给这妖孽打晕。 “你再乱动就把你扔出去,让你被人射成刺猬。” 他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威胁道。 朱祁玉丝毫不慌,这龟孙子爱狗如命,她笃定段鸣鹤绝不舍得这么对阿彪的肉体。 冷光再度袭来,段鸣鹤无奈,把狗子往树洞里一塞,自己制造了些动静,引着追兵往他的方向去了。 朱祁玉拼命地啃咬堵住嘴的汗巾,很快就咬出了一个洞。 她嫌弃地吐出汗巾,紧接着开始啃咬自己身上的绳子。 终于咬断了! 她长舒一口气,见四周已经空寂无人,悄悄地爬出树洞,往凌波池畔爬去。 那艘画舫已经停泊到了对岸,船上熄灭了灯火,黑漆漆一片,没了客人。 该死的龟孙子,耽误她的事儿! 就在她焦急万分时,月亮爬上了夜空。 透过银白色的月光,能隐约看到对岸有一艘小舟,悄悄入了水。 “扑通” 朱祁玉咬着牙,一个猛子扎进了水。 冰冷的湖水灌了上来,她慌乱地摆弄着四肢,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狗刨。 她回头望了一眼,池畔的小树林黑黢黢的,没人知道里面正发生着一场生死的搏杀。 真不知道那个龟孙子上哪里招惹的仇家。 想了想段鸣鹤的身手,朱祁玉呸了一声,自己作的孽自己受,她才懒得担心他。 她不再犹豫,继续往那艘小舟的方向凫水。 小舟的速度很快,一转眼间已经晃到了湖面西侧的芦苇荡里。 绵密茂盛的芦苇是作奸犯科的绝佳掩护,那人倒是会选地方。 朱祁玉跟在后面,默默保持着距离,见小舟驶入芦苇的深处,停下了。 她轻轻扒开苇叶,原来芦苇荡的中心是一片小小的绿洲。 戴着银色面具的神秘男子下了船,身后跟着一个妆容艳丽的女人,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 第12章 蓄谋 “吱呀吱呀” 妆容艳丽的女人伸展双臂,逐渐变得身形高大,精瘦干练 身形佝偻的老妇直起腰身,逐渐变成五短身材,膀大腰圆。 缩骨功加上易容术! 这些只是江湖上传说的伎俩,逐一展现在她的眼前。 朱祁玉的眼睛都瞪直了。 “少主” 那两个人单膝跪地,声音粗哑,很明显是男人。 神秘男子挥了挥手,矮个子男人上前一步,递上手中的匣子。 “京都的布防图已收集完毕,属下已将我们的人员据点标出。” 神秘男子展开了匣子中的卷轴,矮个子男人凑上前来,手指在图上笔画。 “这是几条花车游行的路线,汇聚于五华楼。通常,京都的贵人家眷都会在楼上预定位置观赏花车。” 神秘男子勾起唇角: “可我听到传闻,武宁侯府的嫡长女可不似一般的贵人家眷,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她会老实地呆在楼上同其他女眷一起看花车吗?” 乍一听到自己的名姓,朱祁玉心中一惊。 这下,她可以直接确认这位神秘男子的身份了——前朝废太子后裔,宋未安! 原来上元节所谓的偶遇,是这家伙的蓄谋已久。 但他为什么一开始就将主意打到了她身上,他就这么确信武宁侯的嫡长女会和他一见钟情? 矮个子男人再度开口: “少主,您之前在树林里偶遇的那名女子,是您要找的人吗?” 宋未安的眼中浮起些许疑惑: “通过她身边那个傻小子,我已经可以确定她的身份,可是,她和我预想的不太一致……” 朱祁玉一身冷汗,看来这个宋未安很早就注意到她了。 一个远在北地的废太子后裔,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留意一个京都的将门女子? 这种留意,她只能想到一个奇葩的理由。 宋未安,是不是和她一样预知了未来? 朱祁玉细思极恐。 如果她现在仍是武宁侯的嫡长女,这家伙的算盘肯定要落空,但是她现在只是一条狗…… 而那个心思简单的冒牌货是否会动心,还真不好说。 “少阳,你继续潜伏在锦巷,每日向我汇报武宁侯府的动静,如果她出门,第一时间知会我。” 宋未安收起了地图,冲矮个子男人吩咐。 矮个子男人应了一声,退后一步。 又一阵“吱呀吱呀”的声音响起,他缩回了身形佝偻的老妇。 “少央。” “奴在~” 一道娇媚婉转的声音从旁边高个子男人的口中发出。 朱祁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宋未安依旧面无表情,吩咐道: “你继续留在画舫,让姑娘们伺候好我们的目标,等时机成熟……” 他做了一个挥刀的手势。 “奴明白。” 少央眨了眨眼,千娇百媚地退了下去。 宋未安盯了他一会儿,发出一声嗤笑: “璟王世子竟对你这款的如痴如醉?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听到老熟人的名字,朱祁玉一愣。 “少主,别拿奴家打趣了。” 少央掩唇而笑。 “这小世子,每次来画舫只点奴家,拉着奴家的手,吟诗作对唱曲儿,风流得紧……” 宋未安蹙了蹙眉。 “你可当心,别暴露了。” “不会的。” 少央娇声道: “少主您有所不知,这小子似乎是个雏儿,每次奴家欲近他的身,都被他红着脸躲开了。还说什么要给奴家赎身,等娶进了后院儿,再洞房也不迟……” 少央娇笑连连,朱祁玉却黑了脸。 这龟孙子,她刚还在担心他成了这帮人的目标,现在,还是祝他哪一天成为风流鬼吧! 这帮人又密谋了一些事情,准备散去了。 月上中天,将芦苇荡照得发亮。 朱祁玉小心翼翼地将身子隐藏在苇叶之中,不敢露出分毫。 她看着小舟逐渐滑出芦苇荡,消失在碧波深处,才敢爬上绿洲稍作歇息。 四下无人,只余虫鸣声阵阵。 今晚她再次刷新了对龟孙子的认知,看来他的仇家大有来头。 但她仔细回忆梦境中的一切,确实没有提及这龟孙子的。 在这出宋未安导演的复仇大戏里,段鸣鹤,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 夜色已深。 朱祁连蹲守在阿彪的小院中,靠着院墙,脑袋一点一点的,睡得正香。 朱祁玉刚溜进小院,入眼的就是傻弟弟这副憨样。 她叹了口气,拿爪子呼了一把傻弟弟的脸。 朱祁连这才惊醒,揉了揉眼睛,尚处在睡蒙了的状态: “哎,是谁……” “阿彪?” 见到苦苦等待的狗子,朱祁连激动不已,一把搂住阿彪雪白的脖颈。 “你回来啦!哎?怎么全身是湿的,你去玩水了吗?” 朱祁玉翻了个白眼儿,抖了抖身上的毛,撒了他一脸水。 朱祁连抹了一把脸,并没有责怪,反而开始絮絮叨叨: “你怎么跑出去那么久啊?你都不知道,我担心死了!生怕你被坏人拐跑……晚上这么冷,你又弄得一身水,万一病了怎么办呜呜呜……” 朱祁连又凑了过来,脱掉外袍,给她擦身体。 朱祁玉无奈,眯着眼接受傻弟弟的照顾。 这小子傻白傻白的,要是卷进什么阴谋诡计里,被人卖了还能帮人数钱。 “饿了吧,我特意从大厨房给你偷得牛肉,嘿嘿……” 朱祁连见狗子并不抗拒他的触碰,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指了指墙角的牛肉。 朱祁玉的肚子适时得咕咕叫了起来。 在外奔波了大半天,水米未进。 放下警惕后,终于在此刻体会到饥肠辘辘的感觉。 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撒了欢地跑到墙角,大快朵颐了起来。 朱祁连见狗子吃得开心,默默蹲在一边。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时候觉得,阿彪是狗子,有时候又觉得,它很像自己熟悉的某个人。 他叹了口气。 过多的思考并不适合他这种头脑简单的人。 只是思考了一会儿,他就已经哈气连天。 无论如何,他深爱的狗和人都平平安安地呆在他的身边,这样就足够了。 他伸了个懒腰,和阿彪道了句别,睡眼惺忪地回自己屋了。 第13章 遇龙 这边厢,段鸣鹤同凌波池畔树林里的那帮人交手后,生中了几刀。 刀上有毒,解毒很需要一番功夫。 期间,冒牌货带着朱祁连以武宁侯府的礼节上门探望,送去了一大堆珍贵药品。 探望归来后,朱祁连眼眶通红地跑到阿彪的小院,抱着狗子呜呜的哭。 “阿彪,怎么办啊?段哥一直昏迷不醒,再这样下去,我会不会见不到他了呀……” 朱祁玉松了一口气。 至少短时间内,段鸣鹤这龟孙子不会再妨碍她了。 至于他能不能挨过去,朱祁玉觉得,王八一般能活个几百年,这龟孙子也不会是什么短命的人。 只是这傻弟弟,哭得实在是烦人,鼻涕眼泪抹了她一身。 她满脸嫌弃地拿狗头蹭了蹭他的脸,算作抚慰。 朱祁连受宠若惊,紧紧地抱着狗头不撒手: “段哥之前还说你性情大变,和从前判若两狗,让我提防你。可明明你还是一只善解人意的好狗狗,呜呜呜呜……” 朱祁玉默不作声,开始头疼若是段鸣鹤这龟孙子醒了该怎么办。 以他不依不饶的性格,必是让她不得安生。 若是有法子,让他一直昏下去就好了。 朱祁玉露出了一个邪恶的笑。 …… 日上中天,朱祁玉又悄悄从后墙洞溜出了府。 她七拐八拐地绕到正门,从锦巷走向街头。 途中她刻意观察过,都是熟悉的府院,没有见到什么新搬来的邻居。 这条巷子是给京都三品以上的官员和王侯居住的。 若是有什么人搬进来,想必是要大摆宴席一番,武宁侯府肯定也能收到消息。 若不是居住在此处的贵人,贸然进到巷子里的行人,一律会被巡视的宿卫军当作可疑人员抓起来。 想起那个满脸皱纹,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难道是某个府上的家仆? 这高宅大户,庭院深深的,要怎么排查啊? 她正垂头丧气间,一个身形精壮的老汉儿,推着一车菜,从她的身旁路过。 朱祁玉吸了吸鼻子,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自打她变成狗后,嗅觉敏锐度上升了不止一个层级。 再加上她脑子好使,闻过的气味一定不会忘。 这人,她肯定在哪儿见过,指不定就是宋未安身边的。 她悄悄跟在了老汉的后面。 想不到那辆菜车七拐八拐,竟然停在了她家的隔壁——璟王府。 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朱祁玉很是摸不着头脑,遂躲在凸起的墙根处。 只见老汉吆喝了一声,璟王府的侧门开了一道缝。 阿福走了出来。 他神色紧张,四下望了望,悄声道: “没人跟着吧?” 老汉点了点头。 阿福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沉垫垫的布袋子。 老汉接过,掂了掂,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凑到阿福耳边,悄声道。 “我家少主很是关心世子的身体。” 阿福神色不愉: “他的消息倒是灵通。” 老汉嘿嘿地笑了笑,指了指身后的一车菜: “少主是好心,那里面有世子需要的东西,祝他早日康复。” 阿福这才展颜,冲老汉郑重地抱了一下拳: “多谢!” 老汉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多言。 朱祁玉躲在墙根儿处,看得一脸懵。 宋未安到底和段鸣鹤什么关系?竟不是仇家? 那树林里袭击段鸣鹤的,究竟是谁的人马? 随即她又头疼起来。 宋未安出手救了段鸣鹤,这龟孙子离苏醒不远了。 可她还没有弄明白宋未安的计划! 半个时辰过去后,老汉架着空空的菜车启程。 朱祁玉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老汉走出了巷口,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在她只是一条狗,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她看着老汉在街角放下菜车,拐进了一家胭脂铺。 她正打算跟上去看看,一个身着锦衣的小少年,拦住了她的去路。 “好俊的狗。” 小少年一边赞叹,一边伸出手,想要摸她的头。 朱祁玉往后一躲,刚要呲牙,余光瞥见小少年身后几个身形劲瘦,穿得灰扑扑的中年男人。 其中一个手揣在兜里,似乎在暗中蓄力。 朱祁玉不敢动了。 她曾是习武之人,虽然这几人刻意收敛了身上的气息,但她还是能感到一股另她神经紧绷的压迫感。 若是伤了眼前这少年,她可能会立马毙命于这其中一人的手下。 有好几个绝世高手相护,此人的身份一定不凡。 朱祁玉仔细观察眼前粉团子一样的小少年。 浓眉大眼,约莫八九岁,身着的锦袍,颜色虽不张扬,布料却是特等的天蚕丝 一般的官宦家庭肯定用不起。难道是什么大官的家眷,公子王孙? 可她从未在京都的子弟圈中见过此人。 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小少年见雪白的大狗歪着脑袋打量他,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地转,觉得可爱至极。 他噗嗤一笑,往前进了一步,蹲下身子,和狗头齐平。 “你想不想和孤…和我回家,我能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 他的眼眸幽深,浑身散发着一股远超同龄人的气场,摄人心魄。 朱祁玉摇了摇头,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已经隐约猜到了少年的身份。 小少年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失落,见状起了身。 “我不做强人所难之事。你虽然是一条狗,却极富灵性。你的主人能够拥有你,想必是一件极为幸运的事。” 朱祁玉暗松一口气,对这个年龄不大,身份尊贵却不霸道的少年增了不少好感。 她咧开了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冲他点了点头。 小少年的眼睛亮起,试探地伸出手来。 朱祁玉没有躲闪,任他温柔地梳了梳她的毛发。 “我要回去了,希望我们下次还有机会见面。” 他的声音低沉,掩藏着一股深沉的哀伤。 朱祁玉想起深宫里的那位十皇子的传闻。 他是最小的皇子,皇帝对他不冷不热。 和优秀的哥哥们比,他并不起眼,从来都是深居简出,很少露面。 天家无情,宫廷残酷。 他上面的皇子因为各种原因薨了七八个,母妃也在很早的时候逝世了。 想必他从小是在孤独中长大的吧。 朱祁玉注视着少年离开的背影,默默祝愿,希望他一切都好。 第14章 小弟 等少年走远,朱祁玉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还在跟踪人呢! 她立即往胭脂铺的方向跑。 透过大敞的店门,见铺子里熙熙攘攘,多是女眷,老汉早就不见了。 糟糕,人给跟丢了。 朱祁玉暗暗记下位置,此处估计是宋未安布置的一个据点。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尚早,倒不必急着往回赶。 正午的阳光晒得街道暖洋洋的,四周都是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至极。 她还从未以狗的视角窥探过大梁的民生百态,顿感新鲜。 她慢悠悠地在沿着墙根儿散步,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叫好声,天桥下聚集了一群人,她颇觉好奇,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嘿,原来是杂耍。 只见中央的空地上,一名身着五彩斑斓的戏服,身形高大的艺人,手持一根长杆,竿头悬挂着一只花团锦簇的绣球。 他的旁边,蹲着一个小小的少年,穿着一样的戏服,眼睛紧紧盯着绣球。 持杆的艺人挥了挥手,绣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少年身体轻盈地跃起,一把抓住绣球,脚尖稳稳立在了杆头。 周围的叫好声不断。 朱祁玉撇了撇嘴,这种轻功她八岁就学会了,没什么稀奇。 她挤出人群,正打算离开时,人群突然爆发出雷鸣似的欢呼。 她好奇地回头望了望,忍不住瞪大了眼。 绣球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球。 持竿艺人轻轻一挥,火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炽热的轨迹,当火球即将落地时,少年便飞身接住,仿佛不怕烫似的。 他用脚尖轻轻地踢起火球,又用肩部接住,又让它滚到了头上。 他却毫发无伤。 围观的群众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 朱祁玉却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好像是一种特制的草药。 看来少年是事先在身上涂抹了什么东西,才能不怕火烫。 真神奇啊。 不过更神奇的还在后面。 火球在少年的操纵下,仿佛有了生命力,不断变幻着各种形态,忽大忽小。 一会儿竟变成了一条长龙,绕着少年的脖子。 这又是如何做到的? 朱祁玉百思不得其解。 一炷香过去后,表演结束了。铜钱满天飞,纷纷砸向了场中的少年。 朱祁玉也想给点赏钱,但她现在毕竟是一条狗,身无分文。 她尴尬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心思还沉浸在那场表演中,久久不能回神。 这等奇人异士,若她还是武宁侯嫡长女,肯定要想办法招揽一番。 能将火玩的这般娴熟,若是能将此等技艺用在火器制作上…… 朱祁玉的眼睛刷得亮起。 陇西军中已有了火铳的技术,但只是一个雏形,尚不稳定,很容易发生爆炸。 尤其是在北境的冰天雪地,面对那些蛮子。 极端的气温更难以让火铳发挥原有的效用,反而增添了爆炸的风险。 若是能掌握更加熟练的用火技巧,对蛮子也会有更大的胜算,边疆的士兵想必能少牺牲一些。 朱祁玉回头看了一眼天桥下,杂耍艺人班子已经准备辞别。 她原想默默跟上他们,找到他们暂居的地点,冷不丁却在周围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老汉! 只见老汉走上前来,极为熟稔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表现得很是亲近。 难道这帮杂耍艺人也是宋未安的人? 朱祁玉心中惊异。 她能想到的事情,宋未安说不定也能想到。 宋未安如果有自己的私兵,那么他的武装力量,绝对不容小觑。 老汉一边和这帮人说着话,一边帮他们把杂耍的物件,戏服搬到了车上。 众人收拾完毕,便一起推着车离开了。 朱祁玉跟在他们身后,眼见他们走进了一条陌生又熟悉的小巷子。 陌生是因为她此前从未来过,可这股莫名的熟悉感…… 朱祁玉想起来了,她在梦境里见过。 那时候她变成了宋未安,而这条巷子的尽头,应该就是宋未安的老巢了! 朱祁玉一阵激动,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 前面的人却突然顿住脚步。 “谁?” 刚才表演的少年回过头来。 朱祁玉慌忙躲进墙根的阴影中。 老汉拍了下他的脑袋,嘲笑道: “你小子就会疑神疑鬼,哪有人影?” 正午的太阳将巷子照得一览无余。 除了被晒得冒烟的土路,空无人烟。 少年挠了挠头,不甘道: “我隐隐约约能听见脚步声,还能闻到一股陌生的味道……” 朱祁玉听得清清楚楚,暗暗惊叹。 不愧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的程度已经远超一般人。 宋未安究竟是上哪儿招揽得这么多能人异士。 老汉一把揽过他的肩膀,不耐道: “少在这儿疑神疑鬼了,上回你也这么说,回头察探,不过是只猫……这巷子若是有生人进来,巷口的陈婶早就给我们发来警报了,行了,别耽搁大伙儿回去吃饭!” 老汉大手一挥,众人继续前行。 少年心有不甘,却只能频频回头多看两眼,嘟囔着跟着众人走远了。 朱祁玉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时间不敢再深入查探了。 虽然她现在只是一条狗,但一身雪白的毛,跟个活靶子一样,很容易就被见过她的宋未安一眼认出来。 她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巷子口外走。 走到一半,她灵机一动。 宋未安既然能培养自己的人马,她朱祁玉也可以组建自己的小弟呀。 即使她现在是条狗…… 她的目光逡巡片刻,落在巷子边缘屋顶的一只猫上。 那是一只黑猫,眯着眼,懒洋洋地趴在瓦片上晒太阳。 “汪汪,汪汪。” 她尝试着叫了两声。 黑猫被吵醒了,伸了伸懒腰,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她。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朱祁玉目光炯炯。 黑猫莫名其妙地喵了一声。 【为什么不能?你又不是偏僻地方来的乡巴佬,说话没有口音啊。】 太好了! 朱祁玉难掩激动。 阿彪不愧是正统出身京都的狗,狗叫得真标准,和其他动物沟通完全没有语言障碍。 她再度开口: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小鱼干大大的有!】 第15章 几条鱼引发的血案(一) 武宁侯府的管家王安最近多了一件烦心事,后院莲花池里的鱼莫名其妙地少了几条。 起初,后院每天负责喂鱼的杂役小安向他汇报时,他并未放在心上。 虽然这一池子鱼都是侯爷的心头宝。 每一条都是侯爷闲暇的时候陪着圣上,在禁苑的御池里打窝,蹲了好几个晚上,亲自钓上来的。 起初只是几条,接着大鱼生小鱼,乌泱泱地生了一池子左右,颇为壮观。 侯爷爱惜的不得了,离京都前,千叮咛万嘱咐下人看好他的鱼,别被府里两个混世魔王给霍霍了。 但只是少了几条鱼而已嘛,能算什么大事,池子里还有几十条呢。 莲花池里假山怪石嶙峋,止不定是躲起来了。 直到夜黑风高时,他带着人巡夜,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安冷笑,一个计划慢慢浮现在心头。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夜。 王安蹲守在莲花池畔的一颗大石头后,守株待兔,势要拿下偷鱼贼。 月上三竿,万籁俱寂,只闻“扑通”一声。 有一个黑影从池子的西南角悄摸摸地入了水。 “抓住它!” 王安高喊。 莲花池边瞬间灯火通明,几个下人遵从指示,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 王安狞笑着点起火烛: “胆大包天的狗贼,偷到武宁侯府头上来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下人们联手抓上来的,是一条湿漉漉的大狗。 “这不是阿彪吗?” 下人们窃窃私语,那一身标志性的白毛,在黑夜里也闪耀得不得了。 “贼心不改的畜生,少爷成天大鱼大肉地伺候你,你还有胃口去偷鱼!” 王安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指着大狗的鼻子痛骂。 朱祁玉被逮了个正着,被几个下人按在地上,好不屈辱。 池子里的破鱼那么多,少几条又有什么关系,没想到王管家如此小题大做! 她恨恨地抬眼。 “嘿,你这畜生,还敢不服气?” 王安也不是头一回被这畜生挑衅了,平时它就对他爱答不理的,畜生没个畜生样。 偏偏府上的少爷小姐对它爱得像眼珠子,给它单独安置了一间院子,还命令下人们把它当半个主子一样伺候。 谁家畜生能有这待遇?平日里,这畜生恨不得在府上横着走。 他早就看它不爽了,今日,难得让他寻到错处。 王安冷哼一声,抄起系着灯笼的杆子就往狗子身上打。 朱祁玉被几双大手牢牢地按在地上,躲也躲不得,硬生生地挨了这一杆儿,半边身子火辣辣的疼。 灯笼掉到地上,火烛飞了出来,火苗直往她脸上烧。 她的狗嘴被布巾牢牢地套住,只能从嗓子眼里发出嘤嘤呜呜的哀鸣。 王安心中大为快慰,以往这狗子神气得要死,如今,还不是如丧家犬一般在他的手底下求饶? 哪怕是少爷小姐来了,也阻碍不了他拿家法惩治坏了规矩的畜生。 “畜生就是欠打!” 王安神色狠厉,再度挥杆。 突然,他的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哎呦——” 只听喵呜一声,紧接着他的眼睛也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他急忙摔了杆儿,伸手捂住眼睛。 下人们乱作一团,纷纷去抓猫。朱祁玉也趁机挣脱了束缚,撒开腿就跑。 黑猫灵活地如暗夜里的幽灵,左躲右闪,抓花了好几个人的脸,又狠狠地蹬了下领头人的脸,一阵风似地跳上屋顶,消失在夜色中。 王安满脸是血,气急败坏地在原地跳脚,指使着下人去追。 …… “砰砰砰砰” 朱祁连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随便披了件衣服,打着哈欠下了床,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掀开了门。 只见王管家包着半边脑袋,皮笑肉不笑地立在门前,活似一尊瘟神。 朱祁连对这个平日里总拿规矩压他的管家没有半分好感,更别提他深夜贸然前来,扰他清梦了。 “王管家,深夜造访,您是有什么要事儿吗?” 尽管心头不耐,朱祁连仍维持着基本的礼节。 “少爷,想必阿彪躲在您屋里吧。这畜生跟成了精似的,犯了错还知道躲起来。” 王安阴阳怪气地开口。 朱祁连一头雾水,莫名其妙道: “你在说什么呢?阿彪这会儿应该在它自己的院子里睡觉啊。” 王安神色一冷: “少爷,阿彪这段时间一直偷窃侯爷的爱鱼,虽然是条狗,也不能如此没规矩,该惩戒就得惩戒。您若是纵容恶犬,传出去,还不知外人如何看我们府上的笑话。” 朱祁连这一番话说得匪夷所思: “不就是几条鱼,丢了就丢了,还扣个恶犬的帽子,狗抓鱼本就是天性!” 王安神色一正: “那怎么是普通的鱼?那是圣上赐给武宁侯府的宝贝!圣恩浩荡,怎敢不敬?” 朱祁连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王安心底冷哼,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拿捏你还不容易。 胜券在握,他慢悠悠地开口。 “这恶犬窃鱼,乃藐视皇威,必须严加惩戒。少爷若是不服气,明日我们到二夫人那里评评理,侯爷走前特意交代过,府中事务须报二夫人定夺。” 二夫人王氏,乃他的本家亲眷,自然会为他撑腰。 见朱祁连半天憋不出个屁,王安一挥手,几个下人走上前来,想从朱祁连的身侧挤进房间。 “王管家恐怕误会爹爹的意思了吧。” 一道泠泠的女声响起,冒牌货施施然从院门外踏了进来。 “掌事儿的可不止二夫人。爹爹走前还特意交代过,让我跟着二夫人多学习,大事小事皆参与定夺。” 朱祁连如看见了救星,眼睛一亮,连连挥手求援: “姐,他们要进我房间,我拦不住!” 冒牌货的眉眼瞬间冷了下来。 “王管家,好大的规矩。” 王安脊背一凉,他向来知道大小姐是不好相与的,这事儿就没打算惊动她。 没想到她还是闻着风过来了。 “小的…不敢。” 王安唯唯诺诺地退了下来,冲她行礼。 “只是小的怀疑内有恶犬,怕伤了少爷的安危……” “放肆!” 冒牌货一声厉喝。 “张口闭口恶犬,那可是璟王府世子的爱犬,尊贵非凡,世子大方,借犬于我姐弟二人,陪玩一段时日。阿彪可是两家相好的象征,世子更是待其如亲弟,怎可擅动?” 王安冷汗都下来了,还没等他出言为自己辩驳,冒牌货眉峰一挑,冷冷道: “我看王管家的胆子,是来自背后有人给撑腰吧。” “小姐误会…误会啊……” 王安欲哭无泪。 冒牌货勾起唇角,名为“宅斗”的热血正在她体内沸腾。 上个世界她刚刚通关了宅斗剧情,正愁无用武之地。 她按耐住心中正摩拳擦掌的小人,自信开口: “不是说要找王姨娘评理吗?明日,我就同王管家一起,向她讨教一二。” 第16章 几条鱼引发的血案(二) 却说朱祁玉,趁着夜色一路小跑,从后院的老地方溜出了府。 她七拐八拐地找到一处堆放杂物的角落,猫了进去。 好不容易能松一口气,身上的伤口却开始隐隐作痛。 正疼得龇牙咧嘴间,只听得喵呜一声。 【你还好吗?】 黑猫从墙头优雅地跳了下来,走到她面前,摇了摇尾巴。 朱祁玉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回道: 【托你的福,没死。】 黑猫的瞳孔闪着莹莹的绿光,歪着脑袋,不解地盯着她: 【怎么不去找你的主人?】 朱祁玉不满地龇了龇牙: 【我已经强调很多遍了,我不是什么宠物狗,没有谁能当我的主人。】 黑猫喵喵大笑了起来: 【看来你和我想得一样,誓死不为两脚兽之奴。不过,我可没你这么好的运气。】 它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眼神里带着一丝忧伤: 【流浪的滋味儿可不好受。你至少还有人收留,有一个为你遮风挡雨的屋檐。】 朱祁玉叹了口气: 【也许说出来你不相信,我曾经是人……所以接受不了变成狗后被人奴役。】 黑猫若有所思: 【人也分三六九等。看来你曾经是个大人物喽,只有你奴役别人的份。】 朱祁玉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向黑猫,这家伙懂得还挺多。 黑猫伸了伸前腿,懒洋洋道: 【大惊小怪。我在京都待了十几年,人情世故见得多了。】 【你让我盯梢的那户人家,有消息了。】 朱祁玉急切道: 【他们商量了什么?还有,你能认出有哪些人来过这户人家吗……】 黑猫抬起爪子,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她: 【你的要求可真多,只有三条鱼是不够的。】 它把两个爪子都抬了起来: 【得加鱼,十条起步。】 朱祁玉满脸黑线: 【喂,怎么可以坐地起价!之前说好的,三条鱼替我办好盯梢的事儿。】 黑猫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摇了摇爪子: 【因为你是大人物呀,办得想必也是大事,两脚兽有一句古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这猫,简直成精了! 朱祁玉无奈地应下它。 【行吧,只要你替我办好这些事情,你要多少鱼都行。不过,你得宽限我些时日……】 她抬头看了眼天。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快要亮了。 想必王管家折腾了一夜,也该回去休息了。 她只是逃出来暂避风头,等天亮了再悄悄溜回去。 就算朱祁连镇不住场子,她背后至少还有璟王府这个靠山。 到时候往傻弟弟的院子里一躲,王管家肯定拿她没招儿。 接着,再想办法撺掇傻弟弟,给她整一堆鱼来。 …… 朱祁玉偷摸地往回溜,没曾想刚穿过后墙的狗头,就一头撞见了急得团团转的朱祁连。 “阿彪,你可算回来了,我正愁去哪儿寻你呢!” 朱祁连一把抱住她的狗身,正巧按在了她的伤口上,朱祁玉疼得张嘴就想咬他。 朱祁连注意到狗子的异常,忙松了手,借着微弱的晨光,清晰地瞧见了狗脸上有一缕被烧焦的白毛。 狗身上虽无明显的伤痕,但看狗子一副明显吃痛的表情,说不定是受了什么内伤。 “阿彪,你被人打了?究竟是谁下的重手!” 朱祁连心疼坏了,又气又急。 朱祁玉叹了口气。 问她?她又不能张嘴说话。不过,这还不够明显吗?全府上下谁会有那个胆子对她动手? 朱祁连后知后觉地想通了各中关节,咬牙切齿道: “是不是王管家!” 朱祁玉欣慰地点了点头,傻弟弟还不算蠢到无可救药。 “可恶,父亲念他是府中的老人,又是王姨娘的亲眷,让我和姐姐将他当半个长辈对待。没想到这刁奴竟敢偷偷欺负我的狗!” 朱祁连恨恨地捏了捏拳。 “打狗也要看主人。阿彪你放心,我、姐姐和段哥必不会让他好过……” 朱祁玉心烦意乱,懒得听他说这些废话。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爹爹才离开不到半年,下人就这幅德行,属实是她的失职。 若她还是侯府大小姐,肯定要下重手整治一番。 可如今,她只是一条无法说话的狗。 一个占着她身子的冒牌货,一个缺心眼儿的傻弟弟,还有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妨碍她的死对头,都另她头疼不已。 不知为何,朱祁连觉得狗子的脸越来越垮。 “阿彪,你是困了?还是饿了?” 朱祁连蹲下身,大脑瓜关切地凑了过来。 朱祁玉再次叹了一口气,甩了甩尾巴站了起来。 朱祁连从狗子的动作中读出一种身上挑了几十斤重担的疲惫感。 “阿彪,都是我没用,让你受到欺负了呜呜……” 朱祁连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大眼睛扑闪扑闪,瞬间盈满水光。 朱祁玉真是服了这个水做的弟弟,满脸嫌弃地用狗爪子呼去他的泪水。 朱祁连有种受到抚慰的熨帖。 “呜呜~” 他抱着狗脖子不撒手。 “阿彪,虽然你是一条公狗,但有些时候,你真的好像我的姐姐……” 朱祁玉愣住了,心里掀起波涛万丈。 “准确来说,是像以前的姐姐,一直都很凶,偶尔温柔。不像现在的姐姐,一直都很温柔,嘿嘿……” 朱祁玉眼底的光迅速熄灭,毫不留情地往蠢弟弟脸上招呼了一爪子。 “呜呜,你又打我!枉我这一晚上为你担惊受怕!坏狗狗,你没有心!” 朱祁玉懒得理会他的控诉,扭头就跑。 天色已然亮了起来,经这么一番折腾,她的困意沉沉地翻涌了上来。 先回去睡个回笼觉,有什么天大的事儿,都得等她睡饱了再说。 “喂,喂…” 朱祁连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 “阿彪,这段时日你就住到我房里,小心王管家找你麻烦。” 无须朱祁连说,朱祁玉也是这般打算。 不过,见傻弟弟难得机灵了一次,能主动提出来,她便放慢了脚步,等弟弟追上来。 谁知朱祁连刚追上来,就照着狗头狠狠敲了一下。 “嘿嘿,让你天天打我脸。我一个当主子的,怎么能任你欺负到头上?” 朱祁连做了个鬼脸,扭头就跑。 这下他使出了全身的功夫,跑得比兔子还快。 朱祁玉自然拔腿狂追,等追上了定要让那混小子好看。 一人一狗,在缓缓升起的朝阳中追逐打闹。 万物初醒,一切尚是最好的模样。 第17章 除妖 “砰砰砰砰” 朱祁玉在弟弟屋里的暖榻上睡得正酣,冷不丁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祁连,快开门,我有好事和你说。” 诶,这不是她的声音吗? 只见朱祁连揉了揉眼睛,边打着哈欠边把衣服穿好,摇摇晃晃地下床,掀开门: “姐……早啊。” 门外的冒牌货见弟弟还是一幅睡眼朦胧的样子,无语道: “还早呀,这会儿已经大中午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朱祁连连连打着哈欠,不解道: “姐,昨晚三更半夜你不是也没睡吗?怎么精力还这么好……” 提到这个,冒牌货露出一个神秘的笑: “你猜,我今儿一大早去干什么了?” 朱祁连茫然地摇了摇头。 冒牌货得意地拉长了声音。 “我呀,一大早去王姨娘那里,把中馈要过来了。” 她举起手掌,慢慢收紧手心,笑得很是春风得意: “现在,全府的财政,人事,皆由我一手掌握。看看以后还有哪个刁奴敢和我们对着干。” “太好了!” 朱祁连由衷地高兴。 “这下,我们就有办法惩治王管家了。对了姐姐,你知道吗?王管家把阿彪打伤了……” 提起阿彪的伤势,朱祁连的眼里浮上一抹痛色: “这个可恶的刁奴,姐姐把他逐出府去吧!” 冒牌货摸了摸他的脑袋: “别急,现在还不是时候。侯府这么大,利益繁杂,牵涉的关系自然也盘根错节。贸然换了管家,底下的人恐怕阳奉阴违,难以成事……”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知道你很讨厌王管家,但咱们也得按规矩,慢慢来。” 朱祁连心知姐姐的话有道理,但难免有些不甘: “若是不能立马换了他,姐姐也要想办法敲打他一下。” “这是自然。” 冒牌货微微一笑,已是胸有成竹: “今日我们就到侯府名下的铺子里转一转,选个二管家出来。” 朱祁玉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冒牌货。心道她还有这个本事,看来并非心思简单之人。 或许这家伙只是江湖经验有所欠缺,在内宅倒是如鱼得水。 既然如此,她便可以少操一些心。 于是,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狗头枕在褥子上,继续沉沉地入了梦乡。 这次的睡眠异常地安稳,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境,也没有什么人来打搅她。 等到日头西斜,她也睡饱了,只是懒得睁眼,仍趴在暖榻上假寐。 她听到“吱呀”一声,门打开了,许是朱祁连回来了,并没在意。 谁知道下一秒,她被从天而降的麻袋套了个严严实实。 “妖孽,我终于抓住你了!” 段鸣鹤贱兮兮的声音响在耳边。 朱祁玉早料到这龟孙子会醒,只是没想到他醒的会这么突然。 她使劲地挣扎,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忽然凌空,四肢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脑子也一阵又一阵的眩晕。 这龟孙子又作了什么妖! “嘿嘿,这袋子里的蒙汗药足够药倒一头大象,我看你还怎么逃。” 段鸣鹤洋洋得意,把死沉的麻袋扛在肩上。找了幅笔墨,给朱祁连留了张字条,就潇洒地从窗台跳了出去,几步蹬上了院墙,翻到隔壁。 璟王府后院的一处空地,一个胡子花白的老道,带着两个小道童,布置好了场地,早已等候多时。 阿福站在一边,见少爷平安归来,欢喜地迎了上去: “少爷,您没事儿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您又被阿彪给咬了。” 段鸣鹤冷哼: “从前被咬,是念在它是我的爱犬,不忍伤它,没想到我的爱犬已被不知来自何方的妖孽鸠占鹊巢……” 他放下麻袋,陷入昏迷的大狗被两个小道拖了出来。 老道冲段鸣鹤拱了拱手,拿起铁链,套在狗脖子上,另一头让小道们系在了靠近墙根的木桩上。 “殿下放心,今日我等替天行道,势要铲除这妖孽,将殿下的爱犬还回来!” 等了大半个时辰,他抬头看了眼天色,给小道们递了一个眼色 “可以开始了。” 其中一个小道端着一大盆鸡血,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哗啦——” 一盆鸡血兜头浇了下去,腥味冲天。 朱祁玉直接被呛醒了,入眼满是猩红。 段鸣鹤这个疯子! 她大怒,把能想到的所有恶毒的词汇都咒骂了出去,狠狠地扑向始作俑者,奈何四肢无力,一下子就跌回了原地,脖子被勒得生疼。 段鸣鹤站得不远不近,挑着眉毛看热闹: “呦呵,醒了,看来道长的法术起了作用,这妖孽许是受不住了想脱身。等道长大功告成,我有重赏。” “谢殿下垂爱。” 道长恭敬地垂下眼,吩咐徒儿们进行下一项。 小道们颤抖着手,捧着一叠符纸,走上前来。 虽然大狗被拴了起来,瘫软在地,没有什么攻击人的可能。 但它的面目狰狞,毛被染成了血红,一缕一缕的,挂满了血污,形容可怖。 “莫怪莫怪,世子殿下思念爱犬久已,还请这位大人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把世子的爱犬还回来……” 小道们嘴里念念有词,往大狗的额头,鼻尖,四肢和尾巴都贴上了黄色的符。 朱祁玉对这破符半点儿感觉都没有,真不知这龟孙子是信了哪个野道士的话整这么一出,愚昧至极。 药效还没过,头晕得厉害,血腥味又熏得她几欲窒息,她“哇”得一声吐了出来。 老道面无表情地吩咐: “下一步,斩妖棒。往贴符的地方,使劲打。” 阿福呆呆地立在一边,见狗子神色痛苦,有些于心不忍: “少爷,我们缓一缓再继续吧。” 段鸣鹤神色冷厉: “缓什么缓?等这妖孽恢复元气吗?” “世子所言极是。” 老道拱了拱手,小道们颤巍巍地落下了第一棒,随即动作熟练了起来,第二棒,第三棒如雨点般落下。 一群疯子! 朱祁玉气急,奈何浑身无力,难以躲闪,硬生生地承受了大部分。 段鸣鹤冷眼看着大狗在血海里翻滚。 一炷香后,棍棒停了。 朱祁玉浑身火辣辣得疼,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旧伤未愈,更添新伤,再这样下去,她止不定要被这群疯子折腾死…… 必须得想办法让他们停下来! 她咬紧牙关,恶狠狠地瞪向段鸣鹤,满腔愤怒驱使她猛地站了起来。 小道们见一脸凶恶的狗子突然和人一样立起来了,吓得一屁股墩儿坐在地上: “师傅,它,它……” “有什么好怕的,给我摁住它。” 老道疾言厉色,见徒儿们俱吓得发抖,半天动弹不得,准备亲自出马。 “等等,看看它要干嘛。” 段鸣鹤眯起了眼,拦住了老道。 众人只见那只立起来的狗,转了个身,缓缓走向桩子后的墙面。 大狗缓缓抬起被血污浸染的右爪,在墙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段鸣鹤的瞳孔骤然紧缩 第18章 猪头王八 那是一只长着猪头的王八。 知道猪头王八由来的,全天下也只有三个人。 他,早逝的母妃,和隔壁那位只猪八婆。 那会儿他和朱祁玉刚满六岁,两家交好,让他们一起学习书画,但他俩经常在夫子面前打得不可开交,很是令母妃头疼。 为了让他俩消停两天,母妃让他俩互给对方画一幅小像,画得好了,她有赏。 朱祁玉那会刚和他吵完一架,正在气头上,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听到璟王妃的要求,竟很快就答应下来了。 段鸣鹤觉得有诈,但母妃这边非常坚决地让他配合,他只得无奈地先给朱祁玉当了两个时辰的模特。 两个时辰,他连口水都没喝,腿站麻了,腰也酸背也痛。 他堂堂世子,何时受过这等磋磨,他倒要看看朱祁玉到底画了个什么花儿出来。 只见朱祁玉自信地把笔搁下,理都不理他,直接把画捧到了璟王妃面前。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段鸣鹤第一次见母妃笑得如此开心,甚至肩膀都在颤抖。 他好奇地凑了过去—— 然后气了个半死! 画上只有几笔组成的一只长着猪头的王八。 就这几笔,朱祁玉竟然画了两个时辰,绝对是在故意折辱他! 段鸣鹤气得七窍生烟,一把夺过画就撕。 谁知,朱祁玉捡起毛笔,只两笔就在另一张纸上又迅速画了一只猪头王八,还得意洋洋地举起来冲他显摆。 段鸣鹤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只猪头王八。 看着墙上那只血红的猪头王八,段鸣鹤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 “你究竟是谁?” 还没等到回应,狗子已经摇摇欲坠,“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段鸣鹤正在屋里对着榻上包得像粽子一样的大狗沉思,思绪却冷不丁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段哥,段哥,你醒啦,真是太好了!” 朱祁连欢快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 阿福在段鸣鹤的示意下给他开了门。 朱祁连如一只小鸟一样蹿了进来,跑向段鸣鹤这边,嘴里絮絮叨叨: “段哥,你终于醒了,可把我担心坏了。你把阿彪带走啦,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呢?” 段鸣鹤仍盯着榻上的大狗,冷冷道: “这本就是我的狗,为何要通知你?” 室内一片昏暗,只有榻边的一点烛火,段鸣鹤的半边脸都陷于黑暗之中 朱祁连的脚步顿了一下,仔细观察了一番段哥的脸色,有些讷讷道: “段哥,你别生气,我不是质问你,阿彪本来就是你的狗…你带走它是应该的。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屋内安静了半晌,段鸣鹤才开口,声音艰涩: “祁连,我是天底下最差劲的主人。” 朱祁连愣住了,他不明白段哥为何突然这样说,刚想出言宽慰,一转眼就看见了榻上被包得像粽子一样的大狗。 “阿彪!” 朱祁连急急地扑了上去,狗子的双眼紧闭,气息微弱,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太好,他的声音颤抖: “这是…怎么回事?谁又欺负了阿彪?” “又?” 段鸣鹤声音沉沉。 朱祁连匆忙把王管家做的恶概述了一番。 段鸣鹤的拳头越捏越紧,神色更加灰败。 他捂住脸,转过头去,声音又闷又哑: “祁连,对不起,我可能做错了事。” 朱祁连仍一头雾水,着急地追问: “段哥,到底是谁欺负的阿彪,你快说呀,我们去找他算账!” 半晌,段鸣鹤转过头来,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是我。” 朱祁连震惊地半晌说不出来话。 “段…段哥,你……” 段鸣鹤按住他的肩膀,眼瞳幽深: “祁连,你信我,事出有因。给我一段时日,让我查清楚原委,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 朱祁连满腹心事地回到自己的院子。 院内灯火通明,一进门就见姐姐在院中等着他。 “见到段鸣鹤啦?那家伙怎么说?” 冒牌货的语气压着火。 朱祁连知道姐姐现在非常的不爽,精心养了一段时间的狗子就这么突然地被段哥连声招呼都不打地带走了。连他都有点儿介意,更别说从小到大都与段哥不对付的姐姐了。 “阿彪现在…在段哥那里…段哥说…你可以…随时来看……” 朱祁连支支吾吾,小心翼翼地觑着姐姐的脸色。 虽然姐姐落水以后温柔了不少,但他还是很害怕姐姐会因为段哥做的这件事大骂他。 冒牌货的脸色虽然阴沉,却没有什么骂人的冲动,她平和地开口: “哦,是吗?璟王世子玩得好一手先兵后礼,不打声招呼就翻墙抢走了我家的狗,还大方地邀请我上门探访,那我当然不能拂了世子的美意。” 她拍了拍弟弟的脑袋: “祁连,找人通知他,明日午时一刻,还请璟王世子设宴,不见不散。” …… 次日,午时一至,冒牌货就领着便宜弟弟朱祁连,施施然敲开了隔壁府的大门。 阿福带着一排小厮在门口恭迎,场面整得颇为盛大。 朱祁连来往璟王府不知多少次,和下人们混得熟得不能再熟,被他们这般恭敬地迎接,有些不自在。 冒牌货倒没什么不自在的,她乃侯府的嫡长女,上门做客,这等排场本就是礼节使然。 她很自然地递上了拜帖,吩咐身后的下人,把携带的礼物一一送到,礼节周到,仪态无可挑剔。 段鸣鹤立在人群后,静静地观察这位熟悉又陌生的邻居。 若是以前的朱祁玉,估计早就冲上来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为什么把狗带走,才不会和他虚与委蛇。 “请。” 他微微躬身,作了个邀请的姿态,冲这位邻居露出了一个得体又礼貌的微笑。 冒牌货回了个京都贵女常用的问安礼,接着挺直腰板,后退一步,让弟弟上前和他拉家常,自己则缀在二人后面,有意地保持一定距离。 午宴设在前院西侧临海阁二楼,是王府待客常用的地方。 姐弟二人坐落的位置靠窗,透过精美的弦窗,能看见王府的后花园里假山重叠,错落有致,奇花异草,争相竞艳。 人造的流水潺潺,环绕在假山之间,仿佛一条银色的丝带,将整个花园串联起来,美不胜收。 冒牌货不禁在心底感叹王府的奢靡。 段鸣鹤轻抿一口香茗,淡淡开口: “这两天,院儿里的丹菊开得正盛,用来泡茶,有祛湿养颜的功效。朱小姐是否需要我送一些到贵府上?” 冒牌货微微一笑: “劳烦世子记挂,好意我就心领了,不过我此番赴宴,主要目的并非品菊,世子何不尽快进入正题?” 朱祁连茫然地瞪大眼睛瞧着两人话语间打着机锋。 姐姐和段哥的交流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客气? 这俩人见面向来剑拔弩张,言语间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他都做好两人大打出手的准备了。 第19章 问犬 “如果你是说狗的事情,抱歉,阿彪是从小伴我长大的爱犬,我实在不忍割爱让与你。” 段鸣鹤放下茶杯,气定神闲地回道。 朱祁连小心翼翼地觑着姐姐的脸色,生怕她当场发飙。 冒牌货神色依然平静,看不出一丝恼意,只是轻轻蹙了蹙眉头: “世子这话,真是折煞我等了。阿彪是自己找上门的,我见它流落在外,着实可怜,方才收留,并无夺世子之爱的意图。” “那就多谢侯府收留之恩,我自会备上厚礼答谢二位。” 段鸣鹤遥遥举杯,仪态风雅,笑得一脸人畜无害。 冒牌货放下茶杯,眼神变冷: “我原先还当世子是那无心之人,不然怎会先弃养爱犬,又偷偷翻墙到我府上,盗走我精心照料多时,已生出感情的狗子呢?” 段鸣鹤挑了挑眉: “但只怕是朱小姐一厢情愿,狗子却不一定领情。” 冒牌货捏紧了茶杯,面色仍然平静: “此言差异,先前在紫竹山,阿彪就已做出了选择,随我们下车。狗子既已新认主,世子此番夺爱,属实违背了人和狗的意愿。” 段鸣鹤轻笑不语,只招了招手,阿福便上前一步,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段鸣鹤的眉间浮上一抹了然。 他站起身,撑着桌面,眼神牢牢地锁住眼前的女子: “汝非犬,安知犬之乐?朱小姐若是不信,不妨亲自同我去问问阿彪的意图。” …… 一个时辰前,朱祁玉悠悠醒转,见榻前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张嘴就要往他身上扑。 她被段鸣鹤迅速地出手按了回去。 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讨人嫌的脸,她着实不甘,悄悄攒了一口唾沫,狠狠地呸了上去。 段鸣鹤被她呸了个正着,随意地擦了把脸上的口水,倒也不恼。 “你为什么会知道猪头王八?” 他轻轻出言询问。 朱祁玉恶狠狠地盯着他,嗓子里发出威胁地哼鸣。 “哎呦,差点儿忘了你现在是一条狗,当然不能说话。” 段鸣鹤拍了拍脑门儿,把阿福叫了进来,吩咐了一番。 随后,阿福哒哒地小跑进来,手上提着一挂新鲜的牛肉。 朱祁玉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但她是有骨气的人,坚决不吃嗟来之食。 她拼命按耐住嘴里疯狂上涌的口水,继续狠狠瞪着龟孙子,目不斜视。 段鸣鹤瞧见她这般装模作样,乐得哈哈大笑,故意把肉放到她的鼻尖,甩来甩去地引诱她。 熟不知,朱祁玉闻到了一股令她作呕的味道,是香荽! 这龟孙子又折腾她! 朱祁玉怒不可遏,屏住呼吸,一脸嫌弃地把狗头往后仰。 段鸣鹤眼中兴味更浓,他撑着下巴,微笑着开口: “别装了,朱祁玉。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沦落到这幅田地?” 朱祁玉愣住了,虽然她画出猪头王八,就是想让这龟孙子有所怀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确定了她的身份。 她叹了口气,也不打算再隐瞒,狗爪子指了指一旁案几上的笔墨纸砚。 在阿福震惊的目光下,她又像个人一样立了起来,走到案几前。 她将右爪放进墨池里泡了一会,抽出来晾了晾,放到了宣纸上。 狗爪子写字着实不方便,她歪歪扭扭地写了几笔,索性放弃,开始作画。 段鸣鹤凑了上来,看着纸上的鬼画符,若有所思。 “这是一座桥?” 他指了指画幅中央的一道黑线。 朱祁玉点了点头。 “看来你是落水那天附在我家阿彪身上的。那你的原身呢?被谁占去了?” 朱祁玉指着抱在一团儿的小人。 太过于抽象,段鸣鹤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遂猜测到: “这抱在一起的一男一女,是什么意思……你是说这个女子,她占据你的身体,是为和这个男子抱在一起?” 朱祁玉欣慰地点了点头,一两句话根本解释不清楚,难得段鸣鹤能领悟到这个地步。 “这男子背后是什么?” 他不解地指了指男小人背后的一团团墨点。 朱祁玉狗爪子一挥,费尽全力地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宋…未…安” 段鸣鹤的面色瞬间凝重了起来: “你知道宋未安?” 朱祁玉点了点头,紧接着,她把之前写得“段”字圈了起来,段鸣鹤这才注意到,男小人手持的刀尖儿正好指向“段”字。 段鸣鹤抚着被圈起来的“段”字,陷入了沉思。 …… “阿彪,我来接你啦,你若是想和我回侯府,就出来!” 冒牌货一进段鸣鹤的院子就高声大喊。 段鸣鹤方才承诺,只要阿彪自愿和她出府,他绝不阻拦。 过了半晌,只听得“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雪白的大狗哒哒地跑了出来。 “阿彪!” 冒牌货开心地迎了上去,抱紧了狗子。 狗子吃痛地嘶了一声,她这才注意到狗子的四肢都裹上了纱布。 “段鸣鹤,你是不是虐狗了?” 冒牌货气冲冲地站了起来,质问身后款款踏入院门的璟王世子。 段鸣鹤浑不在意地摊开手: “家犬调皮,管教一二是常事。再说了,你府上的管家不也对阿彪施了惩戒?” 冒牌货气得咬牙,终于变了脸色: “我还当璟王世子爱犬如命,看来都是传言。阿彪离开你这暴虐的主人绝对是件幸事,走,我们回家!” 她拍了拍狗子的脑壳,朱祁玉蹭了蹭她的手,非常顺从地跟着她往院门外走。 “站住。” 段鸣鹤面色不愉。 他从腰间解下长剑,握紧剑鞘,语气森冷: “吃里扒外的东西,又想挨打?” 冒牌货上前一步,挡在狗子身前: “你敢!” 两人正剑拔弩张间,朱祁连蹿了进来,挡在中间,隔开两人如刀锋一般的视线: “姐姐,段哥,你们熄熄火。段哥真的不是这样的人,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 冒牌货一把扯开他,盯着段鸣鹤,冷声道: “祁连,无需多言。还希望世子不要忘记先前的承诺。” 段鸣鹤阴沉着脸,终是让开了脚步: “就当我不曾养过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第20章 灯笼 眼见着二人一狗走出院门,朱祁玉却突然回了下头,给段鸣鹤递了个眼色。 段鸣鹤了然一笑,比了个手势,接着装作怒气冲冲的样子,砰得一声关上了院门。 等回到武宁侯府,冒牌货仍在气头上,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祁连你说,怎么会有如此可恶之人,做强盗之举,还厚颜无耻地倒打一耙,甚至虐待小动物!” 朱祁连也不知该如何回复,他印象里的段哥绝不是这种人,但姐姐正在气头上,他还是不要多言为好。 他挠了挠头,暼见趴在地上,神色如常的大狗,灵机一动: “姐,我们还是赶紧看看阿彪的伤势吧,千万不能恶化了。” 冒牌货点头,姐弟二人虽吩咐下人将狗子抬到它的专属狗房中,叫了大夫来给它换药。 朱祁玉闭着眼睛任大夫折腾。 经过此番遭遇,她和隔壁的龟孙子暂且达成了初步的共识。 她继续潜伏到冒牌货身边,段鸣鹤也不会再干扰她办事儿。 虽然这龟孙子对她所预知的未来半信半疑,但还是会给她提供些许方便。 心头一患去除,她的心情好不爽利,愉快地对着侯府提供的营养餐大快朵颐了起来。 院子里的人员一走,房顶上就传来了几声猫叫。 一个黑影利落地跳了下来,悠悠地走到她的旁边。 【吃得可真香。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那户人家发生了不少事儿……你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朱祁玉大方地分了黑猫一大块儿肉: 【当然,明日你就能拿到第一批鱼。】 黑猫优雅地点了点头,复述了一遍这段时间的见闻,叼着肉,轻巧地跳到了房梁上,一溜烟地消失了。 朱祁玉在原地若有所思。 黑猫说,这户人家这段时间买进了大量的火烛和一些纸张、木片、竹枝等材料,堆放在院子里。 来来往往有不少人,没日没夜地赶制各式各样的灯笼。 宋未安是在准备上元节的花灯吗?他又有什么目的? 她决定从上元节花灯的供应链开始查,逐步搞清宋未安在京都的布局。 是夜,万籁俱寂,朱祁玉悄悄推开了院门,从后墙的狗洞溜出了府。 她七拐八拐地穿过狭窄的小巷,来到隔壁府的后院,狗爪子拍了拍一扇不起眼的木门。 半晌,门开了,阿福站在门口,揉了揉眼睛: “真是您……阿彪…啊不对,武宁侯府的大…大…小姐…” 他看见熟悉的狗脸,想起少爷交代的话,要和记忆里那个飞扬跋扈的女子对上,头脑一片混乱。 朱祁玉没空和他纠结称呼的问题,轻车熟路地就往段鸣鹤的院子跑去。 “汪汪,汪汪。” 她在门口叫了半天,段鸣鹤屋里的灯终于亮起,半晌,他才把门掀开: “我说猪八婆,你就非要大半夜造访我吗?” 朱祁玉见他只是随意披了件外袍,一副衣冠不整没睡醒的模样,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儿,一爪子推开他,走了进去。 她娴熟地爬上案台,狗爪子浸了墨,就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段鸣鹤打着哈欠,跟着进了屋,往案台边凑: “你这画的什么……灯笼?你要让我查这个灯笼的来历?为什么?” 朱祁玉再次画了一个持着剑的男小人。 “这灯笼和宋未安有关系?有意思……” 他思索了片刻,开口道: “近日,我刚好收到消息,各坊市上元节装饰用的花灯,被一个来自江北的商队,拿下了供应。” 对,就是这个商队! 朱祁玉激动地拍了拍狗爪,满眼希冀地盯着段鸣鹤。 一定要查出他们打算在上元节干什么! 段鸣鹤意会。 “这家伙,在京都的身份还挺多。若真如你所言,他是废太子的遗孤,这家伙在京都的一番布局,可着实有趣……” 他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朱祁玉不解,段鸣鹤好歹也姓段,乃圣上亲封的璟王世子。 有人在天子脚下筹谋已久,搞一堆小动作,他却一点儿都不紧张,还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态度。 这龟孙子先前和宋未安的关系,也很是奇怪…… 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不过,管他怎么想,反正她作为侯府子弟,受百姓之禄,定要肩负起维护大周安宁的责任,这事她管定了。 现在,夜色已深,事情也交代完毕,她甩了甩尾巴,准备离开。 “站住。” 段鸣鹤叫住了她。 朱祁玉疑惑地歪了歪头,只见段鸣鹤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透亮的小瓷瓶,有些不好意思道: “到底是我打伤了你,我心中过意不去,这是生肌粉……” 他不提还好,一提朱祁玉就来气,嗷呜一声扑了上来,一口咬上他的屁股。 段鸣鹤疼得嗷了一声,松了手,瓷瓶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 这次,朱祁玉很快就松了口。 她只想略微报复,考虑到后面还有用到这龟孙子的时候,暂且不想把关系闹僵。 段鸣鹤一手扶着屁股,疼得龇牙咧嘴,半晌才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指着她: “你…你好歹是一个女子,行为怎能…如此放肆!” 现在倒想起来她是女子啦! 朱祁玉咧开狗嘴,笑得春光灿烂,她这一口,自然是为让这龟孙子体验一段时间坐立难安的痛苦。 她一口气叼走瓷瓶,示威似的冲他甩了甩尾巴,一溜烟地跑出了房门。 徒留段鸣鹤脸红到了耳根,气得在屋里跳脚。 …… 青羊坊,京都的平民聚居区。 小巷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大杂院门口,停了好几辆木车。 院内,乌泱泱地跪了一排人。 “少主,供应东西两市的花灯,皆已尽数清点完毕。” 宋未安游走在一堆又一堆的纸笼之间,随意抽出了几个,展开,仔细检查了一番,半晌,冲身旁的侍从点了点头。 “少主说了,这批灯笼完成的情况不错,大家可以休息两天,等到下一批材料到货,再赶制一批即可完成任务。” 院内跪着的匠人们脸上皆浮现出轻松的神色。 侍从招了招手,院外又涌进来一批人,和匠人们一起把成堆的灯笼分门别类地装载到车上。 这一切,都被屋顶上一双泛着莹莹绿光的眼睛尽收眼底。 第21章 火油 一个时辰后,灯笼装载完毕。 宋未安身边几个衣着朴素的侍从走出院门,一人一车,稳稳地推起满当当的木车。 黑猫跟着这些人的行径路线,走出了青羊坊。 奇怪的是,这些灯笼并没有被直接运送到各个坊市,而是分散到了其他平民聚居区的小作坊里。 黑猫跟定了其中一车,见车子在一道被熏得灰黑的破门前停下。 “砰砰” 推车的男人敲响了木门。 “我家主人不在,请客人择日再来。” 门内传来一道粗哑的妇人声音。 “青天白日,在下备了黄金万两。”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满脸沟壑,身形佝偻得像虾子一样的老妇,眯着眼睛瞅了瞅男人身后满载的木车,颤微微地伸出了手。 推车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交到她的手上。 “麻烦您了,三日内,换上二等火油。” 那双手通体焦黑,满是裂纹,闻言颤了一下,不满道: “催得这般急,我上哪儿寻这么多材料?” 推车的男人微微一笑: “这您大可不必操心。今夜子时,城郊柳叶岗,有您制油需要的所有材料。” …… 【原来他们打得是火油的主意?】 朱祁玉想起先前在天桥下见到的那群玩火的艺人,眉头蹙了起来。 【还有其他信息吗?】 黑猫头埋在鱼堆里,幸福地嗅了又嗅,闻言头也不回道: 【没了,我就跟了一个车,你要是想查明白,不如亲自去他们见面的地点看看。】 【正有此意。】 朱祁玉定了定神,牵涉到火油,整件事的危险系数就提高了不少。 宋未安是想在上元节用灯里的火油制造什么混乱吗? 可她所预知的未来里,除了男女主在上元节相遇,一见钟情外,并未提到任何上元节发生的危险事件。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发现苗头,她绝不能坐视不理。 天色已暗,事态紧急。 朱祁玉当机立断,七拐八拐地绕到璟王府的后墙,重重拍响了木门。 木门刚打开,还没等阿福开口,朱祁玉就一阵风似的跑向段鸣鹤的院子前,殷殷狂吠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院门才被打开。 段鸣鹤这次倒是穿戴整齐,只是眼下一片青黑,看着门外的狗子,没好气道: “猪八婆,你还敢上门呢,托你的福,我疼得一晚上都没睡好,刚眯着,你又把我吵醒!” 说着说着,他举起了拳头。 朱祁玉没空和他计较这些恩怨,狗腿一蹬就挤进了院门,飞速地跳上案几,开始写写画画。 “喂,猪八婆,就是拉磨的驴也要歇歇吧!我才给你整了一框鱼到指定地点,你怎么又给我找事儿!” 段鸣鹤斜倚在门边,就是不进来。 这不识大体的龟孙子! 朱祁玉急得汪汪直叫,两步跳下去叼起他的衣摆,把他往案几边扯。 谁知段鸣鹤立得像根松,直接闭上了眼睛: “我告诉你,小爷我今儿没休息好,什么事儿都不想操心。” 朱祁玉气得直接跳起来,一爪子呼到他的脸上。 段鸣鹤猝不及防,被打得愣了片刻,随后才反应过来,一把撸起袖子,怒火中烧。 他今天必须要把这蹬鼻子上脸的家伙逮住教训一顿。 一人一狗在屋子里你追我赶,闹得鸡飞狗跳。 朱祁玉实在是没空和这龟孙子拉扯,眼见他指望不上,就直接从窗台跳了出去,撒腿往王府外跑。 “愣着干什么!都给我追!” 璟王府的下人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家少爷,半边脸覆上了一大块墨团,捂着屁股踉踉跄跄地追赶一条雪白的大狗。 朱祁玉暗暗庆幸,得亏她昨天灵机一动,咬了龟孙子的屁股,让他疼得连轻功都施展不出来。 几个机灵的仆从很快反应了过来,在出府的路上围追堵截。 没想到狗子的走位无比灵动,他们连跟狗毛都没摸到,自己倒是扑了一嘴灰。 朱祁玉洋洋得意,她就算变成了一条狗,昔日轻功的底子还在,对付几个不通拳脚功夫的下人,简直轻轻松松。 她很快就从璟王府的门缝里溜了出去。 段鸣鹤一瘸一拐地追到了门边。 阿福匆匆跟了上来,连忙扶住自家少爷: “少爷,我们还追吗?” 段鸣鹤擦了把脸上的墨渍,恨恨地咬牙: “追,怎么不追?小爷我今儿非给她点儿颜色瞧瞧,去把我屋里案几上的宣纸拿来。” …… 夜幕低垂,无月无星。 城郊柳叶岗,黑灯瞎火,一片死寂。 时至深秋,更深露重,朱祁玉趴在一块巨石背后的草叶里,被冻得哆哆嗦嗦。 此处乃京都有名的乱葬岗,人迹罕至。 枯树遍地,荆棘丛生,偶有几声凄厉的鸦鸣,划破夜的死寂,更添诡异。 朱祁玉等到浑身都快僵硬了,连个人影都未瞅见。 她之前生怕自己赶不上,一路奔袭,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现在是又渴又冷又饿,眼皮也摇摇欲坠。 “沙沙沙沙” 周围传来脚踩枯叶的声音,她的耳朵一动,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一个臃肿佝偻的黑影出现在离她不远的山坡上,扛着一把斧头,四处张望,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朱祁玉暗暗激动,可算是等来了! 狗的视觉不受暗夜的影响,她清晰地看见,这道黑影走到一处坟包前,停了下来。 紧接着,黑影勾下身子,开始一铲子一铲子地挖起了土来。 随着黑影挖出的土越来越多,朱祁玉闻到了一股刺鼻异常的气味。 黑影停下了动作,从腰间解下了一个大麻袋,开始把接下来挖出的土往里装。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黑影的动作终于停了。 他重新把一边的土块埋了进去,堆起坟包,一把扛起装满土的麻袋下了坡。 他的身形稳健,丝毫没有摇晃,脚步也十分轻松,和他臃肿佝偻的外表一点都不相符。 看来是个练家子。 朱祁玉默默地想,等黑影走远,彻底消失在柳叶岗,她才敢慢慢从大石头后面爬出来。 她几步跑到黑影之前停留的山坡上,找到那个坟包,使劲扒拉,扒到剩余的土块,嗅了又嗅。 那股烟熏火燎的刺鼻气味直冲她的脑门。 她现下可以确定,这批材料是什么了。 宋未安竟然神通广大到走私了军用的硝石…… 虽然民间也可以用能在市面上流通的硝石制油,但这等火油一点都不纯,很难点着,遇水则灭,除了燃烧时间比动物油脂久一点,没什么特别之处。 但若是以禁止流通的军用硝石制火油,一点即燃,遇水越燃越烈,沙土也难以阻燃,更会释放出一股毒性气体,破坏力极强。 宋未安是要将上元节花灯里的火油全替换成军用火油吗? 她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第22章 老妇 不行,事态愈发严重,必须要回去找段鸣鹤商量,想办法阻止他! 朱祁玉刨了刨爪子,把土块儿迅速地埋进坟包,转头往京都的方向跑。 就在这时,“咻”得一声,一道寒光袭来。 朱祁玉躲闪不及,腰间重重挨上了一针,疼得浑身一缩,一骨碌滚下了山坡。 一个满脸沟壑的老妇,扛着麻袋,勾着腰,轻巧无声,几步飞到了她的身前。 “怎么是一条狗?” 老妇伸出枯瘦得如柴火棍一样的爪子,扒拉地上雪白的大狗。 是…方才山坡上的那个黑影。 朱祁玉死死盯着地面上的一双绣花鞋。 明明是三寸金莲,却像把锥子一样稳稳当当地立在土坡上。 臃肿的身躯抗着死沉的一袋土,丝毫不见打滑。 出手迅捷如电,行动悄然无声,这等功夫,深不可测。 即使她是人身,对上也不知有几分胜算。 老妇叹了口气,黝黑的手指摸了摸她雪白的皮毛: “老身到底是年迈了,看花了眼,只是可惜这一条俊犬,几个时辰后就要毒发,浑身溃烂而死呀……” 朱祁玉心中胆寒,没曾想她一时不察,竟栽到了这里。 一时间,悲从中来,黑葡萄似的眼珠泛起了盈盈水光。 “啧啧,真俊的犬,这一身皮毛也如绸缎一般,油光水滑,老身喜爱得紧,真不忍见你白白送死……” 老妇的声音沙哑,一张老脸映着枯树的影,很是阴森可怖,可她抚摸狗子的动作却异常温柔。 朱祁玉觉得有戏,嘤嘤地叫唤了起来,眼睛也水汪汪的,满眼希冀地看着老妇,想靠卖萌博得一线生机。 老妇嘎嘎地笑了起来,捏了捏狗脸: “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看你养的这般好,你的主人想必也是个贵人。你是和主人走失,误入此地了吗?” 朱祁玉缓缓地点了点头,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老妇的手指。 老妇笑得皮都快展开了,一边赞叹着狗子十分有灵性,一边将她全身上下都撸了个遍。 朱祁玉乖乖地任她撸,就盼着她撸尽兴了,起了善心,给她解毒。 老妇的确撸得很尽兴,撸着撸着,她的眼中浮现一丝悲悯。 朱祁玉大喜,机会来了! 谁知老妇的下一句话,直接把她打入谷底: “让你这样的俊犬白死太过可惜,不如趁现在剥了你的皮,给我做件袄子,这样,就能永远伴我左右了。” 老妇桀桀地怪笑起来,从腰间掏出一把锋利的短刀,高高举了起来。 朱祁玉浑身僵硬,瞳孔紧缩,神色绝望。 她短暂的狗生,就要在此终结了吗? 就在她闭上眼睛,万念俱灰地等待死亡降临时,风声呼啸而过,只听老妇惨叫了一声,短刀“咣当”落了地。 什…什么情况? 朱祁玉悄悄睁开眼。 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她的身前,浑身散发着冷气,长剑指着老妇的脖颈: “金美针,京都十年前远近闻名的绣娘,怎么变成如今这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地上的老妇嘎嘎笑了笑,纵使长剑往前逼近一寸,仍面无波澜: “年轻人,能识得老身,倒是有几番本事,要杀要剐随你,休要拿往事挖苦。” 朱祁玉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妇人,尝试和记忆中那个明艳飒爽,名动京都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可这两人之间分明没有半点相像之处,段鸣鹤到底是怎么辨识出来的? 段鸣鹤收了剑,淡淡开口: “十年前,您是我母妃的闺中密友,今日,我不会杀您,但为了救我的爱犬,请您把解药留下。” 老妇挣扎着爬了起来,勾着腰,定定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沉默了半晌,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 “竟然是你……哈哈哈哈哈,你这个害死菀儿的元凶,已经长这么大了吗……哈哈哈哈哈” 段鸣鹤的面色骤变,他重新拔出剑,指向老妇的胸口: “我敬你曾是长辈,不愿与你动手,你若再敢胡言……” 老妇状似疯癫,不躲不闪,主动往前逼近一步,剑尖顺势刺进她的胸口。 她的眼里迸射出怨毒的光,颤抖地伸出手指,指着段鸣鹤的鼻子大骂: “孽种,孽种……是你害死了菀儿!你怎么有脸活在世上!菀儿,我的菀儿……” 老妇的眼眶通红,泪水簌簌滚落。 段鸣鹤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身形僵硬,没再制止她的唾骂。 地上的朱祁玉满眼迷茫,她从前一直以为,璟王妃是患了急病而逝,现在看来,可能另有隐情。 那样温柔善良,与世无争的女子,究竟为什么会有人害她? 璟王妃的死,又和段鸣鹤有什么关系? 段鸣鹤沉寂了半晌,终于开口,声音艰涩: “把解药留下,你走,我就当今日不曾见过你……” 金美针如鬼魅般扑了上来,出爪疾如电,声音阴寒彻骨: “你以为,我见到你之后还有活路吗?我早已是死过一次的人!” 段鸣鹤迅速闪身,以剑鞘格挡。 金美针即使中了一箭,身形仍不见丝毫滞涩,利爪快成一道残影,每一次挥击都带着凌厉的杀气。 金美针的利爪悄无声息地逼近了段鸣鹤的脖领,段鸣鹤的长剑也离老妇的心口只差一寸。 “金姨!” 段鸣鹤一声厉喝,泪水滚出了眼眶。 金美针通红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清明。 她收回了手,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上。 “菀儿,我的菀儿,不…不能违背菀儿的意愿……” 半晌,她抬起头,眼睛恢复了混浊,满脸疲态: “你走吧。” 她从怀里丢出一个瓷瓶。 “走得越远越好,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瓷瓶咕噜噜地滚至段鸣鹤的脚边,他颤抖着手,捡了起来。 他将瓷瓶揣进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收起各种情绪,走至老妇身前,蹲下身,伸出了手: “金姨,你离开这里,去过安生的日子,好不好?” 金美针满脸嫌恶地避开那只手,往后退了退,站了起来。 “我不走。” 她一字一顿,字字怨毒如刀: “我不会让坐在菀儿尸骨上的人,过上安生日子。” 第23章 师姐 月亮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惨白的月光将大地照得一片雪亮。 柳叶岗恢复了死寂,暗夜掩埋了繁华深处的潮湿腐烂,唯留惶惶的枯树寒鸦。 金美针矗立于一处土坡上,负手而立,遥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 树影摇曳,她身后的枯枝如张牙舞爪的鬼影,发出沙沙的声响。 急促的风声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 金美针身形一动,如一道幽灵飘忽不定,瞬间便躲过了几道寒光。 夜色愈发深沉,金美针声音低哑: “你们果然不会放过我。” 领头的黑衣人悄然逼近,声音清澈动听,出手却无比狠厉: “对不住了,美针姐,属下也是奉上头的命令……” “谁是你的姐?” 金美针哈哈大笑,出爪凌厉如电,携着迫人的威压: “影卫司是没人了吗,派了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就想干掉我?” “破影掌?” 黑衣少年眼中泛起惊喜。 金美针惊讶地觑了他一眼,拉开二人的距离: “还晓得破影掌?你这娃娃师传何人?” 黑衣少年再次迎了上去,出手如电,刀刃在空中划出天罗地网。 “对不住了,师姐,各为其主,想必师傅也不会怪罪。” 金美针的眼中浮起一丝怀念,嘎嘎地笑了起来: “是小师弟啊,竟然长这么大了。想取师姐的性命,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老妇的一招一式不再留情,掌风如狂风暴雨般向黑衣少年肆虐而来。 黑衣少年频频格挡,逐渐有些吃力,额角留下了一滴滴汗,眼中的光则越来越盛: “未曾想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完整的破影十八式!今日即便是战死,也无憾了!” 金美针大笑了起来,多年不见,她的小师弟还是一如既往的武痴。 “臭小子,你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你师姐就已经开始练功了,今日你必败无疑,早点收手,回去和你的主子复命,他在那把椅子上多坐一天,他以后承受的折磨就要多一倍!” 黑衣少年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师姐,这话你不妨自己留着和他说,今日我定要和你血战到底。” 金美针冷笑一声,迅捷推出一掌,掌风如山如海,黑衣少年格挡不住,撞到一棵枯树上,喷出一口鲜血。 她摇了摇头,拉远距离,准备再击一掌: “臭小子,不听劝,非要和走狗为伍。” 树林里传来急促地呼喊: “清哥!” 金美针挑了挑眉毛: “哦?还有同伙,何不叫你那些伙计一起上?” 黑衣少年摇了摇头,擦了把嘴角的鲜血: “我是习武之人,自然干不来以多欺少之事。” 金美针眼中闪着冷冽的光,倏忽间,枯枝似的利爪锢住了少年的脖领: “愚昧!既然还坚持武道,为何要违背师命,做那狗皇帝的手下?” 黑衣少年连连呛咳,窒息的痛感传来,即使濒临死亡,眼中仍云淡风轻: “师姐…不也…咳咳…违背师命,非要淌京都的…浑水…” 金美针的嘴唇抖了抖,少年眼中的光逐渐熄灭,她终是不忍,逐渐松了手指,正欲出言: “你…” 少年的瞳孔骤然紧缩,额间青筋暴起,大喊: “躲!” 一切为时已晚,金美针被从身后袭来的一把短刀,刺了个对穿。 她甚至来不及回头,眼中仍带着一丝对师弟的关切。 带着热气的鲜血,如瀑般喷涌而出,染红少年的脸。 老妇的手指逐渐冰冷,松松地垂了下去,臃肿的身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师…姐…” 少年呆呆地看着眼前已无生气的妇人。 她曾经如初生的朝阳般耀眼,如今却成了耄耋老妇,容颜尽毁,芳华不在。 一股大力袭来,少年被一巴掌甩到了地上,脸肿得老高。 紧接着,如雷霆般一脚,他被踹得又吐了一口血。 蒙面的中年男人,声音阴狠,脚尖毫不留情地碾过少年的手掌。 “都给我滚出来。谁允许你们陪着他胡闹,不顾任务?” 树林间沙沙作响,几个黑衣人从周围的树枝上翻了下来,站成一排,皆神色畏惧。 一个黑衣人踌躇半晌,往前一步,斟酌着开口: “头儿,清哥也是好意,知道我们都打不过金美针,便自己站出来拖住她,不想徒增伤亡……” “荒唐!” 中年男人声色俱厉,一巴掌将出言的少年呼在了地上。 “你们的命,值几个钱?既然加入了影卫司,就得有随时为圣上献命的觉悟!这点觉悟都没有,不如立马去死!” 他说着,掏出一把短刃,瞬息间扎穿了地上少年的心脏。 鲜血淌了一地,其余黑衣人皆吓得哆哆嗦嗦,大气不敢出。 中年男人拎起地上昏死的另一个少年,逼近他的耳畔,阴测测道: “别以为我不会杀你。就算圣上爱才,怜你是惊云国师的徒弟,你若违背圣意,我碾死你,也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少年的眼睫微微颤动,中年男人见意思传达到位,如扔破布一般将他摔在地上,翻身上了马。 “处理完痕迹,带他回去医治,再有下次擅作主张,你们陪着他一起死。” 中年男人架着马疾驰而去,柳叶岗重归寂静。 月亮滑下了山坡,天边一点一点泛出青白。 金黄的晨光透过云层,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万物缓缓苏醒。 两具尸身却逐渐冰冷僵硬,被一铲子又一铲子的泥土深深地埋进地底。 一如柳叶岗无数的孤魂野鬼,带着满腹的仇怨,不甘地堕入轮回。 晨光透过璟王府精美的弦窗,打在窗边软榻上趴着的雪白大狗身上。 朱祁玉身上的毒已经褪去,身躯不再忽冷忽热,气息也逐渐平缓。 她闭着眼睛,平静地陷入了酣睡。 段鸣鹤默默矗立于窗前,眼下青黑更深,一夜无眠。 阿福轻轻推门进来,端来了一盆水,搁在软榻的案几上。 “少爷,阿彪…呃,朱小姐的高热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奴才再给她擦一遍身子,您早点休息吧。” 第24章 破影十八式 “你还记得金姨吗?” 段鸣鹤突然开口,声音喑哑。 “欸,是王妃的好友吗?当然记得,王妃在时,她经常来王府做客,还绣了一块帕子,送给了少爷您呢!” 阿福叽叽喳喳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记得她又高又漂亮,是我见过世间除王妃外最美的女子,嘿嘿,王妃才是天底下最美的……” 段鸣鹤望着窗外一如往昔的灿烂阳光,眼瞳幽深,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中。 世人皆知,璟王妃温菀,出身寒门,家住青羊坊的水萍街。 因容颜姣好,在河边浣衣时,被璟王爷一眼相中,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而金美针,则是她寒微时期,从小到大的伙伴。 温菀人如其名,性格温柔,行止之间弱柳扶风,因此从小没少被街上的野孩子欺负。 而金美针,则是水萍街出了名的母夜叉。 虽然也很漂亮,但脾气火爆,身形高挑,打起架来不管不顾,曾以一板砖削掉了见色起意的壮年乞丐半边脑袋而闻名,无人敢惹。 金美针是孤女,出了事后温菀第一时间赶来帮她埋尸,街坊邻居也是看着这俩丫头长大,互相帮着隐瞒。 官府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头绪,死得又是个乞丐,此事便不了了之。 也是多亏了金美针的庇护,温菀才躲过了不少形形色色觊觎的眼光。 二人走哪儿都形影不离,行为举止亲密无间。 直到有一天,金美针来了葵水,腹痛难忍,温菀便大包大揽了她的所有衣物,独自出去浣洗,被璟王爷看上。 一纸婚书,皇命难违,平民堆里的麻雀从此飞上枝头,变了凤凰。 可自打温菀嫁入王府,森严的王室规矩便让她再难踏出门一步。 水萍街的金美针,失去了儿时最好的伙伴。 她不甘心,于是苦练绣工,数年后大成,绣品名满京都,她也顺利成为天家豢养的专属绣娘,得以借每月给王室裁衣的机会,进出王府。 众人纷纷称羡,只有当事人才知道背后的苦楚。 段鸣鹤就知道。 自打他出生后,就没见母妃怎么笑过,唯有隔壁府上的那个小丫头和金姨来了,才能逗得她展颜。 与段鸣鹤从小就喜欢缠着绣工精湛,英姿飒爽的金姨不同,金美针总是对他不冷不热的,顶多是看在温菀的面子上,才和他多说几句话。 而她对隔壁府上的那个小丫头则热情了许多。 段鸣鹤从小不知有多羡慕朱祁玉,不仅享受着众人的宠爱,还能得戎马半生的武宁侯亲自教导武艺。 他的父亲璟王,对他习武一事总是淡淡的,母妃也不曾上心。 他虽贵为璟王世子,甚至是璟王唯一的孩子,但无人对他的教养上过半点心。 他只是随大流地和王室子弟一同进了私塾,于武学上,得不到半点发蒙。 当他在房间里埋头苦苦背书时,隔壁的朱祁玉正在院子里满头大汗地舞刀弄枪,嫉妒得他脸都变形了! 直到有一天,段鸣鹤独自在街上溜达,见一老头,慈眉善目地摆摊卖书。 他掏光自己积攒的所有月钱,换了老头书摊上的《内功十八式》全套。 那日,阳光正好,太阳把王府的后花园晒得闪闪发亮。 他怀揣着自己滚烫的梦想,找了后院一个四处无人的僻静花架,盘腿坐下,虔诚地翻开《内功十八式》的第一页。 书上画着无数乱七八糟的小人,密密麻麻的文字如信笔涂鸦,完全没有章法。 他如坠雾里,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名堂。 日头逐渐西垂,他这才想起来今日还有一大堆功课未做。 究竟回书房做功课,还是继续琢磨这本书? 他陷入了天人交战。 这时,他的头顶传来了一道爽朗的声音: “内…功…十八式?这是什么鬼玩意?” 他的金姨一把夺过他手上的书,粗粗翻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鬼东西!” 金美针笑得肩膀都在颤。 段鸣鹤的心凉了半截,他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神色,轻轻地开口: “金姨…这书,是假的吗?” 金美针同情地暼了他一眼,不答反问: “多少钱买的?” 段鸣鹤讷讷道: “二十两银子。” 金美针又发出一阵爆笑,笑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她擦了擦眼角,看着满脸灰暗的少年,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 这书其实是她年少初学武艺时,因手里缺钱用,便照着破影十八式,胡乱地抄了一番,上下颠倒,左右对调,印出来骗钱的…… 被师傅发现后,当然把她暴打了一顿,收缴了所有作案工具。 只是没想到,这伪十八式不知从什么渠道偷偷流传了出去…… 还让这位傻乎乎的小世子成了受害者。 “咳咳。” 金美针收敛了一些脸上的笑意,决定对自己年少时犯下的错误做一些补救: “这本书呢,也不算全是假的,半真半假,你想不想学真正的十八式呀?” 段鸣鹤的眼眸倏然亮起,疯狂点头。 金美针沉吟片刻,眼中升起一丝郑重。 “我教你武艺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无论是你的父王,还是母妃。也不要在外人面前显露你学的任何东西。” 段鸣鹤虽不解其意,但丝毫没有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要答应我,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必须站在你母妃这一边,用我教你的所有东西,保护你的母妃!” 金美针的声音沉了下去,段鸣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 “我答应师傅!” 金美针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 “好小子,明日,子时一刻,就在此处,我传你真正的破影十八式。” 少年的心疯狂跳动,寝食难安,做梦都在想着破影十八式! 然而,他的破影十八式还没学完第一招,母妃就突然薨了。 还没等他从巨大的悲伤中回过神来,子时一刻的花架前,却再也等不到熟悉的身影。 金姨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出现过。 段鸣鹤疯了一样跑到青羊坊,逐个敲开水萍街住户的门,都说不曾见过金美针。 他失魂落魄地走入街角的一家酒肆,从隔壁桌听来了只言片语。 说金美针嫁了个富商,排场可大了,送了几十车的聘礼,金美针就随着富商一道北上了。 他如遭雷劈,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了酒肆,走回王府。 只记得那日的太阳巨烈,晒得他的头脸火辣辣得疼,晒得他的眼泪也一起蒸发,眼睛只是干涩,却很长时间无法再流出泪来。 第25章 眼睛(一) 朱祁玉在满身的酸痛中缓缓睁眼。 夕阳西下,金灿灿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照得她浑身暖洋洋的,缓解了不少痛感。 她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一转头,却发现朱祁连一张哭得惨兮兮的脸。 “阿…阿彪…呜呜呜呜” 朱祁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朱祁玉想锤爆他的脑袋。 她还没死呢!能不能别给她哭丧了! 朱祁玉中气十足地汪了一声,把朱祁连吓了一跳。 他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一个欣喜的笑: “阿彪,你恢复了就好!可把我吓坏了了,你怎么三天两头出事儿啊……呜呜……” 想到狗子悲惨的遭遇,朱祁连嘴一扁,又断断续续地带上了哭腔。 朱祁玉烦不胜烦,一爪子拍到他的嘴巴上,给他堵得严严实实的。 一道柔柔的女声响在门边: “祁连,快别哭了,你看阿彪都在心疼你呢。” 朱祁连打了一个响亮的哭嗝,真的止住了眼泪。 朱祁玉满脸黑线。 冒牌货施施然走了进来,见狗子恢复得不错,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紧接着,她看见房间里另一个角落里坐着的主仆二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也变得凌厉。 “世子殿下。” 尽管心中再如何嫌恶,礼不能废。 冒牌货仪态万千地向段鸣鹤的方向行了一个问安礼。 段鸣鹤站起身来,遥遥回了一个礼,便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冒牌货见他神色寂寂,一副懒得开口的模样,遂自己斟酌着起了个话头: “世子殿下,这阿彪的事情……” 段鸣鹤神情惫懒地甩了甩手: “你带走便是。” 今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冒牌货打量着段鸣鹤死气沉沉的一张脸。 也许是这家伙心中有愧,害得阿彪反复受伤,失了和她争执的底气。 胜利来得这般轻松,冒牌货当然不能放过机会,生怕他反悔似的,迅速指使着朱祁连扛起大狗。 朱祁连左看看,右看看,犹豫片刻,便听了姐姐的话。 朱祁玉还没回过神,就被朱祁连一把扛了起来,在冒牌货的催促下回了府。 朱祁连把狗子放在专属狗窝里后,仍不放心,围在狗子身边,东瞧西看,嘴里还絮絮叨叨: “阿彪,你这伤又是怎么来的呀?你最近是不是犯了太岁?怎么总是受伤呀,伤口还疼吗?” 朱祁玉的思绪尚停留在昨夜的见闻里,正一片混乱,被这小子来回念叨得烦了,遂变了脸色,冲他大声地汪了一下。 朱祁连撇了撇嘴,大眼睛里又开始水光盈盈,朱祁玉真是怕了他了。 幸亏,冒牌货及时来了。 她提着一挂新鲜的牛肉,笑眯眯地进了屋。 “祁连,阿彪许是饿了,并非故意吼你,别伤心了。来,你去把牛肉亲自喂给它,你俩就能和好啦……” 朱祁玉的肚子适时地叫了起来,朱祁连的泪水也及时止住了。 朱祁玉大口嚼着牛肉,余光瞥见一边言笑晏晏的姐弟二人,不知为何,自己的心里没有之前那般猛烈地讨厌这个冒牌货了。 这家伙,收服人心很有一套嘛。 …… 落日收起了自己的最后一抹余晖,不大的狗屋里升起炉火。 柴火烧得噼里啪啦,二人一狗围坐在炉子前,一起烤肉,竟是难得的温馨。 肉香四溢,飘到了只一墙之隔的王府,透过窗户,飘进了守在少爷身边的阿福鼻子里。 他猛吸了一大口,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案几前,一直支着肘,一动不动,神色灰暗的段鸣鹤,像突然醒过来似的,看了眼正悄悄吞咽口水的阿福。 “去吃饭吧,不用管我。” 段鸣鹤甩了甩手。 “这…这怎么行?” 阿福用自己坚定的意志力,强行咽下口水,发挥自己的忠仆本色: “少爷,您都快一天水米未进啦,多少吃点儿吧,纵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段鸣鹤摆了摆手,神色恹恹: “我没有胃口,你自己去吃吧。” 阿福犹豫来犹豫去,讷讷开口: “这,这…怎么行?少爷还没吃饭,作为下人…怎么能先……” “闭嘴,给我滚!爱吃不吃!” 段鸣鹤突然一声爆喝。 阿福愣在原地,片刻,泪珠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见段鸣鹤神色坚决,他小声地抽了抽,硬是憋住了眼泪,道了声诺,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有案几上的一盏油灯,飘着微弱的光。 段鸣鹤闭目,满脑子都是金美针怨恨的眼神,嫌恶的脸。 “孽种……” 他喃喃自语,对着案几上的水盆,摸了摸自己的脸。 透过平静的水面,能看见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一个弧线精致的下巴。 以及一双天底下再难找出更漂亮的丹凤眼。 他是京都公认的美人,每逢春历的上巳节,他出门踏青时,总会被京都胆大的女子们投掷一堆鲜花。 他也会知情识趣地随意选择一朵,插在鬓边。 总能收获一大片女子的惊呼。 他早已习惯了众人看向他时,惊艳的目光。 而他的美,一大半都遗传自母妃。 他的母妃,因姣好的容颜获得璟王的注意,无论她是否情愿。 而他,则因和母妃极为相似的一张脸,受到了皇帝的注意,隔三差五进宫,蒙获圣宠。 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幼时第一次进宫,只觉得此地阴冷又潮湿,满是腐朽的死气。 所有人都戴着一张假面。面上热情地笑着,背后却恨不得捅你一刀。 宫人们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禁庭的朱墙下,不知埋葬了多少渴望自由的魂灵。 当他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的瑞帝,只觉得他身周笼罩着一股沉腐的暮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抬起头来。” 瑞帝声音沉沉。 段鸣鹤仓促地抬起脸,袖子里的手指紧紧扣在一起。 瑞帝的目光却意外的明亮,好像在透过他再看别的什么人。 “过来。” 他挥了挥手。 段鸣鹤扣了个头,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缓缓走过去。 他只到瑞帝的膝盖高。 瑞帝一把将他拎起,抱在了膝盖上,爱怜地轻抚着他的头。 段鸣鹤的脊背泛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他感觉头顶那双大手,一路向下,停在了他的脖领。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几欲停止呼吸。 第26章 眼睛(二) 终于,那双手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瑞帝沉沉地笑了,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他起身: “一个男孩子,胆子这么小,还吓得发抖。” 段鸣鹤一溜烟地从瑞帝的膝头上爬了下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头紧紧地贴着地面,拼命地克制自己不要再颤抖: “圣上…恕罪。” 瑞帝的神色依旧晦暗不明,只是将目光牢牢地锁在他的身上。 半晌,叹了口气: “想不想学些防身之术?” 段鸣鹤的头倏地抬起,眼中闪着希冀的光,他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 “真的…可以吗?” 自他的金姨失踪一年后,他终于有机会再次接触武学了吗? 瑞帝哈哈大笑,支着肘看着台下的小小少年,声音如春风和煦: “你可知为何?” 段鸣鹤茫然地摇了摇头。 瑞帝眼瞳变得幽深,半晌,才答道: “朕喜欢你的这双眼睛。” …… 往昔的回忆呼啸而来,段鸣鹤静静地看着水面上的那一双丹凤眼。 眼尾微微上翘,眼角处,还有一颗若隐若现的泪痣。 和高台上的瑞帝,竟有几分相似。 因这一两分的相似,他的圣宠不断,宫里也多了些流言蜚语。 等那些流言隐约传到他耳边时,那些传言的人,也都死绝了。 宫里无人再敢传段鸣鹤的是非。 段鸣鹤小时候不懂,他的父王是瑞帝的同胞兄弟,他有一两分像瑞帝,不是很正常吗? 直到他的身体日渐长成,眼睛越长越漂亮,他才明白,宫中那些流言的可怖之处。 瑞帝愈发的老迈了。 闲暇时,他总喜欢将他抱上膝头,抚摸他的眼睛。 哪怕他已经满了十岁,身量也长成了少年。 瑞帝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抚着他的眼睛,眸色时而混浊,时而清明。 有一次,瑞帝喝醉了,他如往常一样招手,段鸣鹤便乖乖地爬上他的膝头,和他分享最近习武的趣事。 提起这些事情,当时的段鸣鹤是由衷地兴奋。 教他武艺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大哥哥,据说是惊云国师的亲传子弟。 大哥哥虽然话不多,但教起他来,毫无保留,只要是和武学相关的,他就会解答得非常详细。 他曾小心翼翼地问过大哥哥是否能教他破影十八式。 大哥哥的神情呆滞了一下,眼神突然温暖了许多,变得有人味了起来。 他轻抚着少年的脑袋,声音悠远: “师门的子弟,每个都有一套自己的绝学。破影十八式是我师妹的绝学,据说是得了高人指点,你想学,得去找她本人……” 段鸣鹤一时兴奋,说漏了嘴,把和大哥哥关于破影十八式的对话,也讲给了瑞帝听。 他正惶恐瑞帝若是问他在何处知晓了破影十八式,他该如何回答时。 瑞帝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眼睛一片混浊,嘴里喃喃: “破影…十八式?” 他的手抚上少年的脸,嘴唇颤抖,轻轻吐出一个尘封多年的名字: 段鸣鹤吓得脸色苍白,哆哆嗦嗦地张口: “圣…圣上…” 瑞帝却…… 段鸣鹤吓傻了。 …… 禁庭深深,帘幕低垂,每当瑞帝召见他时,总会屏退所有的宫人。 无人知晓重重帘幕后发生的丑恶。 直到段鸣鹤…… 瑞帝这才如梦初醒。 他看着身周的一片狼藉,神色灰败,仿佛一下子苍老了数十岁。 段鸣鹤仍趴在地上,神色惶恐,浑身颤抖。 瑞帝默默地看了他半晌,摆了摆手: “你走吧,就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 段鸣鹤已经忘记了那日他是如何出的宫门,他只记得,自己回去后,将屋子里的所有镜子,都砸碎了。 暗夜,一室灯如豆。 他坐在案几前,颤抖着手,举起了剪刀,欲刺向……,一枚石子击中了他的手腕。 那个向来对他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的父亲——璟王,终于出现了。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和父亲好说的。 也许,他在父亲眼中,只是一个邀宠的工具。 段鸣鹤没有理会他,继续拿起剪刀,刺向…… 璟王一声爆喝,等段鸣鹤回过神来,他的手腕已经被璟王掰碎了,剪刀也掉在了地上。 “你和你的母亲一样软弱,一点都不像她。” 璟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神恢复了森冷,不再多看这个如烂泥一般瘫软在案几上的世子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鸣鹤颤抖着手,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捡起剪刀,高高举起。 这次,他没有再刺向……而是在自己的大腿上,划出…… 第二天,他面色如常地入了宫,继续和大哥哥学习武艺。 大哥哥注意到他大腿上的伤口,神色顿了顿,嘴唇嗫嚅了半晌,终究什么都没有问。 段鸣鹤眼睫低垂,如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摆起架势。 只是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在禁庭里真正地笑过。 他也学着众人,戴上了一张假面。 他疯狂地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他的母妃为何郁郁而终,为此,他竟忍下所有的恶心。 段鸣鹤的圣宠更加绵长了。 流言蜚语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往京都各个角落。 唯一对此嗤之以鼻的,只有他隔壁府上的一对姐弟。 皇家秋猎,他被瑞帝召来,陪侍左右,形影不离。 哪怕入了夜,他也不曾出账。 而他的父王,仿佛不曾听闻过什么,一如往常地在山林里跑马,和宗室子弟们打成一片。 当他清晨从瑞帝的帐子里出来时,正巧碰上来请安的太子殿下。 他正欲行礼,太子却对他避之不及。 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垃圾。 第27章 眼睛(三) 那一刻,他积攒了多年的情绪突然爆发,一拳就打上了太子的眼睛。 太子怔愣了片刻,很快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捂住脸,刚要开口质问。 段鸣鹤又是一拳。 太子气疯了,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连护卫都忘了喊。 两个人毫无形象地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段鸣鹤扯掉了太子的发冠,太子扯乱了他的衣襟。 紧接着,段鸣鹤脖领间细细密密的红痕印入他的眼帘。 太子如被烫了一般,慌忙松手,压住快要突破喉咙的惊呼,匆忙从他身上爬起来。 瑞帝的帐子内传来一阵响动,许是打斗的声音惊动了里面,管事的大太监掀起了账帘。 见二人形色匆匆地跪在地上,神色恭谨,大太监的脸上无波无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放下了帐帘。 太子松了一口气,紧接着目光如刀锋一般削向了一旁的段鸣鹤。 段鸣鹤则略微有些遗憾。 他真想知道,若是瑞帝得知自己的亲生儿子,大周未来的继承人,发现了这些丑事,会是何种表情? 段鸣鹤等了半晌,见瑞帝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便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灰。 当他走过太子的身边时,他听见太子咬牙切齿,声音压抑低沉: “段鸣鹤,你个魅惑君上,罔顾人伦的奸佞!” 段鸣鹤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俯身到他的耳边,轻轻道: “孬种,敢不敢大点儿声?” 太子的脸都气白了,他哆嗦着嘴唇,手指抬起,颤巍巍地指了他半晌。 终是不敢发出一声。 段鸣鹤了然地笑了笑,唇角的嘲讽更重,不再看地上跪着的太子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等他走出账外,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时,他突然觉得浑身发痒了起来。 明明昨天才洗过澡,他却觉得脖颈里散出了一股又酸又臭的腐朽味道。 他正处在一片密林中,最近的水源,在离他二里地的营帐处。 忍不了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短刀,割开大腿上的衣服,狠狠地划下了一刀。 浑身的瘙痒终于缓解了一点。 鲜血汩汩喷涌而出,他一只手鞠起,接了一点,往脖子上抹。 然而,这点血量只是杯水车薪,他很快又浑身痒了起来。 他再次举起短刀,正要下手。 不远处的林子里,忽然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 “好大一股血腥味啊。” 是朱祁玉。 段鸣鹤闭了闭眼,听到脚步声在往这里逼近,使尽全身力气,终于控制住颤抖的手,不让短刀再次落下。 “姐,哪儿有血腥味儿呀?我怎么闻不到?” 朱祁连的稚气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你这个笨蛋!” 朱祁玉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一下弟弟的脑门儿。 “都说了让你好好练功,你不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嗅觉这般迟钝!哪像个习武之人?” 朱祁玉絮絮叨叨地数落着弟弟。 一丛灌木之隔,段鸣鹤靠在一颗树上,紧闭着双目,凝神细听着少女又脆又亮的声音。 朱祁连吃了一记糖炒栗子,委屈地撇了撇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你…你又欺负我。我要回去告诉爹爹。” “你大可以试试。” 朱祁玉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 “你有本事一辈子粘着爹爹,若是哪天和爹爹分开,咱俩落到一处……哼哼,你可小心你的脑瓜。” 她刚摆出一个叩脑瓜的手势,想要吓一吓弟弟,殊不知,这芝麻绿豆大小胆子的家伙竟哇得一声大哭了起来。 这下慌得是朱祁玉了,她连哄带吓: “快闭嘴,不准哭了,一会儿有狼来了先把你吃掉。” 朱祁连哭得更狠了。 恐吓不成,朱祁玉没了招,又开始软言安慰: “我的好弟弟,求你不要再哭啦,一会儿把护卫们全给招来了,爹爹肯定要训。哎呀,我可不想再挨爹爹的训了,你就帮帮姐姐吧……” 段鸣鹤听着姐弟二人的吵吵嚷嚷,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 他浑身的瘙痒突然没有那么强烈了,大腿上的伤口传来的痛感,也愈发明显。 他知道,这个劲应该是过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听着姐弟二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慢慢恢复了力气,撑着地,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若是能出生在隔壁该多好。 就算换他当朱祁连,天天被凶得像老虎一样的姐姐欺负,他也愿意。 至少活得像个人。 而不是如现在一般,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全靠一股恨意支撑着。 可是,这股恨意总是空落落的,不知该如何落到实处。 曾经,他恨那个名叫阿颖的神秘人。 是她夺走了父王对母亲的宠爱。 也是瑞帝对她的迷恋,害得他坠入深渊。 可后来,他想明白了。 只不过是因为他太过于弱小,才会去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的力量,在禁庭内国师大弟子的教导和瑞帝偶尔亲自的指点下,日渐强大。 他的恨意,也慢慢变得具体。 当然,支撑他活下去的,也不止这股恨意,还有他对阳光的向往。 他有一只全心全意忠诚于他,代替母妃陪伴他多年的爱犬。 还有一户时而吵吵闹闹,但永远充满烟火气的邻居。 还有那个向来和他不对付,见面就要和他打架的少女。 在她所不知道的角落,她训斥弟弟时,又脆又亮的声音,竟成为他很多次独自一人面对黑暗时,向上挣扎的力量来源。 …… 水盆前的段鸣鹤,伸出手,抚乱了那双带来了无穷祸端的丹凤眼。 他的面色发白,身体紧绷,脊背湿透。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刚刚,又一次地克服了一股强烈的自毁冲动。 “咣当”一声,他掀翻了水盆,满地湿透。 他趴在案几上,气喘吁吁。 一道清脆的鸟鸣,打断了他的思绪。 段鸣鹤踉踉跄跄地往窗台走去,从一只灰扑扑不起眼的肥啾脚上,取下一张小纸条。 他定定地看了半晌,面色惨白如雪,胸口一阵又一阵的抽痛,半天喘不上来气。 他握紧了纸条,背靠着墙壁,缓缓滑落在地上。 纸条上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金美针,癸酉月庚子日子时,殁于柳叶岗。” 第28章 集市 京都的秋日,蓝天一碧如洗,万里无云。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香。 重阳节将至,京都的大街小巷都热闹了起来。 临街的商铺早早支起了摊子,摆放着形状各异,色彩斑斓的江米糕,用新鲜采摘的茱萸装点,鲜红的小果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很是喜庆。 武宁侯府的姐弟俩兴致勃勃地带着大狗上街,置办过节的东西。 等到了青羊坊的集市口,二人一狗却被驻守的宿卫军拦下了。 “带动物进入,必须入笼或牵绳。” 姐弟二人犯了难,阿彪是一条很有自己想法的狗,一直都是散养状态,它能接受牵绳吗? 朱祁连觑了一眼面色铁青的大狗,下定决心,摆出一副纨绔子弟以势压人的常用嘴脸: “喂,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 宿卫军声音冷硬: “管你爹是谁,规矩就是规矩,必须遵守。” 朱祁连一撇嘴,就要掏出怀里的腰牌,亮瞎这帮不识权贵的愣头青双眼。 一旁的朱祁玉急了,这小子准是被他那帮狐朋狗友带坏了。 仗势欺人可是大忌。这要是被远在边疆的爹爹知道了,等他回来,少不得屁股开花。 还好,冒牌货及时把他拦住了,冲宿卫军们扬起一个笑脸,声音柔柔道: “着实抱歉,家弟年纪尚小,一时冲动,多有得罪。我们今日早已备下了狗绳,绝不会破坏规矩。” 朱祁玉是万分不愿被狗绳牵着走的。 她本想扭头就走,但为了给蠢弟弟树立一个遵规守纪的好榜样,纵使心中百般不情愿,也乖乖地蹲坐了下来,任冒牌货给她套上狗绳。 她鄙夷地暼了一眼仗势欺人未遂,尴尬地立在原地接受冒牌货教育的蠢弟弟。 朱祁连挠了挠头,脸红到了耳根,看来连阿彪都不支持他的做法。 “去那边,先排队接受检查。” 宿卫军指了指一条巷子。 一群抱着鸡鸭,牵着牛羊的平民百姓排着长队。 朱祁玉再次黑了脸,被冒牌货牵着,站进了队尾。 耳边不停地响起鸡叫、鸭鸣、猪哼、羊咩,好不热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二人一狗等得脸都绿了,终于轮到了他们。 好不容易接受完检查,等他们踏进集市,已是正午时分,人流量未见减少,反而更大了。 各式各样的果子,糕点,小摆件琳琅满目,看得他们眼花缭乱。 二人一狗游走在青羊坊集市的各个摊子之间,在一个烤鸡摊子前,齐齐停下了脚步。 金黄的烤鸡架在铁签上翻滚,外皮烤的焦酥,还往外滴着油。 朱祁玉的眼睛都瞪直了。 烤鸡的内里许是拿特别的香料腌制过,奇异的香味儿直直冲进她的鼻孔,窜上她的天灵盖儿。 “滴答” 不知不觉她的狗嘴里已经蓄满了口水,在她尚未察觉时,已经从嘴角淌出,流了一地。 烤鸡的是一个番帮的大汉,眼睛是蓝绿色,皮肤黑黄粗糙。 京都生活的百姓老早就对番邦人见怪不怪,冒牌货却觉得稀奇。 她从未想过一个话本子里架空的王朝竟如此开放,海纳百川,首都又是这般繁华。 卖烤鸡的旁边是个卖扉皂的番邦人,见这二人一狗,皆生得俊俏,估摸是不可多得的大客户。遂捧出自己的得意商品,热情洋溢地招呼了起来: “瞧一瞧,看一看哦,东境深海鱼油制成的扉皂,涂一次,保你一年内肌肤吹弹可破,实乃美容养颜,延年益寿必备佳品……” 冒牌货果然被吸引了过去。 她捧起一块贝壳造型的扉皂,只觉触感细腻,玲珑剔透。 在这个贵人都还在用皂角,盐粒,澡豆洗漱的时代,能出现这样的商品,着实另她吃惊。 这玩意像她穿书前在精品店中常见的精油皂。 “这东西是从东境什么地方出产的?” 她好奇地问小贩。 那名高鼻深目的番邦人,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 “来自我的家乡,香格拉,一个海域岛国,世外桃源。” “香格拉?” 冒牌货从未听过这个地方,大周应该是这个世界上科技文化处在最前列的大国了。 扉皂这种东西却并不曾在大周大规模地流行,可能是受制于工艺和材料。 离大周万里一个小小的岛国,为何会有如此精良的制皂工艺? 冒牌货嗅到了一丝商机,眼睛发亮: “你的家乡还有什么类似的产品吗?和我介绍介绍……” 就在冒牌货和小贩兴致昂扬地交流之时,朱祁玉和朱祁连的注意力全在烤鸡上。 烤鸡摊子前早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好不容易轮到他们了,铁签上熟透的烤鸡却只剩下两只。 朱祁连刚要开口包圆,一支粗壮的手臂从人群中伸了出来,一把将他推开: “你,滚一边去,这两只烤鸡被我家小姐包了。” 朱祁玉蹙了蹙眉头,挤出人堆外,见摊子的不远处立着一对碧人。 男子戴着银色面具,长身玉立。 女子戴着黑布兜帽,身形高挑。 即使这俩人都将面孔遮得严严实实的,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戴面具的男子—— 宋未安!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他,他旁边那个女子又是谁? 朱祁玉的眉头蹙得更深。 话本子明明说他是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情种,和女主还没正式相遇,他倒先带其他女子逛起街了。 …… “喂,能不能讲点道理,明明是我先来的!” 朱祁连拦住了插队的壮仆。 可那壮仆连正眼都不瞧他,只从兜里掏出一块银锭子,往地上一扔: “捡了银子快滚,别耽误时间。” 朱祁连何曾受过这等羞辱,气得满脸通红,牢牢抓住壮仆的手腕,就是不让。 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烤鸡的番邦人先把眉头竖了起来,用不流利的大周话大喊: “说得对,周人,讲理,烤鸡给先来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烤鸡从铁签子上卸了下来,包给了朱祁连。 这烤鸡的番邦人倒是个有气节的。 朱祁连眉花眼笑,把烤鸡揣进了怀里,从荷包里掏出一串铜板递给了他。 “只六枚,多的,不要。” 番邦人连连摆手。 “拿着吧,赏你的。” 朱祁连强硬地塞了过去,围观的百姓也跟着起哄: “收下吧,收下吧。” 宾主尽欢,只有被忽略的壮仆脸色铁青。 人群外的两人注意到了这边动静,见壮仆两手空空,宋未安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温言安慰身边的女子: “熙萍,这种粗糙的食物,不吃也罢,我带你去醉香居,京都最好的酒楼,吃最好的烤鸡。” 熙萍? 蹲在不远处的朱祁玉一个激灵,想起了记忆里一个骄纵的少女——陇西郡郡主姜熙萍。 第29章 表姐 不能这么巧吧! 说不定只是重名,她应该呆在陇西才对。 戴着黑布兜帽的女子冷冷开口: “一群不长眼色的家伙,若是在陇西,谁人敢拦我府上的家仆。” 真的是姜熙萍! 朱祁玉心中一惊。 这家伙什么时候南下了,还跟宋未安这般相熟! 她所预知的未来里,明明没有姜熙萍的参与…… 她的一颗心悬了起来。 目前,她尚不清楚宋未安是否也预知了未来。 他是否欲做两手准备,把姜熙萍也拉进浑水? 而他的意图,不难猜到,陇西郡的地理位置相当关键。 陇西南部与扬子江——南北的分界线,只隔着一个怀北郡。 北部则越过煌河,接壤广袤的北境。 北境,有寸草不生危机四伏的沙地,也有大片肥沃的草场,成群的牛羊,聚水而居的十国,还有残暴好战的鞑靼人。 陇西中部的肃城,坐落于煌河以南。 肃城姜家,是陇西郡的权力核心。 朱祁玉的母亲姜鸾,乃镇北大将军定远公的次女。 姜熙萍,则是定远公已逝的嫡长子姜骅之女,圣上亲封的郡主,朱祁玉的表姐。 朱祁玉的爹娘率领陇西军,常驻陇西,只留下她和弟弟,守在京都的家中。 她和这个表姐,几年见不了一次面,感情没多深厚。 且她幼时到陇西的经历,称不上愉快,因此,她对这个表姐的印象也不大好…… 不过,到底是她的表姐,就算她不喜姜熙萍本人,也不可能不关心她背后姜家的利益。 眼见这两人要离开此处,朱祁玉左顾右盼,见朱祁连正抱着烤鸡奋力挤出人群,冒牌货还在和隔壁摊上的小贩交谈—— 这俩人都没空牵她! 她当机立断,拖着狗绳,悄悄地跟在了宋未安和姜熙萍身后。 “阿彪,阿彪!” 人堆里的朱祁连眼尖,发现了偷跑的狗子,大喊起来。 朱祁玉躲在商铺敞开的大门后,暗暗祈祷前面两人什么都没听见。 很不幸,宋未安听见了。 只见他顿住了脚步,眼睛含笑地望了过来。 他一旁的姜熙萍也回过了头,看见人群中呼喊的少年,惊讶道: “朱…祁连?” 宋未安眼中的笑意更浓: “熙萍,你认识?” 姜熙萍点了点头: “这是我小姨留在京都的孩子。” 朱祁连匆匆忙忙地追了上来,一把拉住藏在门后狗绳,拽出了狗子。 “阿彪你怎么又偷跑啊!这一天天的,自己的想法可真多!” 朱祁连正数落着大狗,冷不丁身后多了两个人,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 “朱祁连,好久不见啊。” 门后缩着的朱祁玉只觉脑仁生疼,朱祁连则茫然地转过头。 姜熙萍掀开自己遮面的黑布,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 她有一双微微上挑的猫眼,眼瞳是深棕色,如映着北地的朝阳,充满活力。 朱祁连看着这双眼睛,想起了在陇西郡度过的愉快时光,欣喜地喊到: “表姐!” 是的,与朱祁玉不同,朱祁连对这个表姐可是充满了好感。 这可是同辈中唯一能制服他母老虎一般的姐姐的人! 朱祁玉和姜熙萍皆是泼辣性格,两个太阳一经相遇,自然是针尖对麦芒,火花烧得噼里啪啦,谁也不让谁。 他犹记得,自己初来陇西郡,特别渴望在草原上跑马。 然而他当时不到五岁,短胳膊短腿,连最小的马驹也爬不上。 朱祁玉怕他受伤,严禁他接近马场,姜熙萍却嘲笑他姐姐恨不得把弟弟拴裤腰带上。 姜熙萍从小混在军队里,听了不少大人的腌臜话,说话也不过脑子。 但朱祁玉从小出身在京都,身边皆是守礼之人,哪听过这等泼话。当即气得脸色发红,提起鞭子就要和姜熙萍干仗。 响云鞭是姜家家传,姜家血脉皆可修习。那时的朱祁玉刚满九岁,响云鞭刚入门,自然不能和比她大三岁,鞭法早已小有所成的姜熙萍相比。 几招之后,她被姜熙萍用鞭子绑了起来,按在地上。 朱祁玉第一次蒙受此等大辱,气得浑身都颤抖了起来,脸红到了耳朵根。 朱祁连在一边惊讶地张大了嘴,他还是第一次看姐姐在同辈面前吃憋。 他不由得崇敬地望向那个能制服姐姐的家伙。 姜熙萍哈哈大笑,使劲捏了捏身下表妹通红的脸。 啧,不愧是从京都过来的贵女。 南方养人,脸蛋真水润。 朱祁玉疼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牙忍住。 “瞅你这小样,还要这般管束着弟弟,小心他长大了和你一样废。” 姜熙萍又大肆嘲笑她了一番。 朱祁连已经忘记那日他和姐姐是如何回去的,他当时生怕姐姐把气撒到他的身上,把他暴打一顿,每天都惴惴不安。 但朱祁玉完全没有理会他。 她每日都泡在院子里,拼命地练功,几乎足不出户。 朱祁连也因此度过了一段没有姐姐管束的快乐时光,成天跟着姜熙萍混迹各大马场,肤色都晒黑了好几个度。 朱祁玉则永远记得那日的耻辱,像巴掌一样狠狠打在她的脸上,刻进她的心底,碾碎她所有的骄傲。 三年后,她的响云鞭大成,在紫竹山的试炼中一战成名。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她十六岁了,姜熙萍也十九岁了。 昔日骄纵恣意的少女也未见沉稳,还和被大周通缉的废太子遗孤混在了一起。 造化弄人,她朱祁玉却变成了一条狗,想阻止她的表姐,都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她正头疼间,那个混乱始作俑者的声音响起: “原来齐小弟竟是武宁侯的二公子啊,幸会幸会。” 朱祁连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个戴着面具的青年卸下了面具,露出一张清隽无比的脸。 “上次相遇,正处险境,鄙人不敢泄露漏身份,并非故意隐瞒,还请二公子见谅。” 朱祁连蹙起了眉,想到他和姐姐以及大狗被扔下,差点命丧乱箭的经历,心生不快,对这个在紫竹山结识的“宋大哥”,着实没什么好感。 宋未安像是看穿了他的所想,躬身长长一揖: “鄙人宋未安,当时的乔装,只为防范身后的追兵,也是迫不得已,未想对你们姐弟有任何隐瞒,更不想牵连你们二人陷入险境……” 朱祁连不快的心思淡了一些,无论如何,他告诉自己的名字倒是真的,而且,当时情况危急,他先引开追兵,也是明智之举…… 不过,他究竟为何会被影卫司的人追杀? 朱祁连生了丝警惕,后退一步,并未受他的礼。 第30章 相遇 宋未安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抱拳道: “当日之事,说来话长,若是二公子想听鄙人一番遭遇,不妨移驾醉香居,我们席间慢慢交谈……” 朱祁连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不问清情况就随意否定他人,不是他的作风,更何况,这人也曾救了他和阿彪一次。 不远处,冒牌货的声音传来: “祁连,阿彪,你们在哪儿啊?” 朱祁玉心头一震,宋未安现在已经用真面目示人,果不其然是个美男,以这副样貌,哄骗无知少女肯定很容易…… 她看了眼哒哒往这边跑来的冒牌货,面上浮现忧色。 男女主的相遇竟然提前了! 冒牌货能在宋未安的美貌和花言巧语下把持住自己吗…… 果然,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只见冒牌货一跑过来,眼神儿就完全黏在了宋未安身上,眼中的惊艳表现得不要太明显! 她轻轻垂下了头,脸色酡红,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 “这位公子,我好像不曾见过你?” 朱祁玉心里尖叫! 这位大姐,你的防线能不能坚固一点!别对方还未出招自己就先溃散了啊! 冒牌货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在这个素未谋面,鼻子眼睛身材全长在她审美点的帅哥上。 天啊,见到了他,她觉得穿书前受大家追捧的那些古装美男,全是浮云! 世间怎会有这般气质出尘,如嫡仙下凡一般的男子! 她的心跳加速,鼻间也渗出了细汗,再多看他一眼,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扑上去对他上下其手…… 冒牌货悄悄咽下口水,生怕自己失态,将头垂得更低了。 一旁的姜熙萍只觉得稀奇。 她这位表妹,向来是风风火火的性格,视世间男子如浮云,眼中只有她那根鞭子。 不过,距离和她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很久,彼时她只是个没及笄的小不点,不懂男女之事很正常。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少女羞红的耳根,心中感慨小丫头果然是长大了。 宋未安清朗的笑声响起: “鄙人其实早在紫竹山就见过了小姐……” 冒牌货愣愣地听着宋未安的解释,着实没想到她曾以为的粗鄙不堪的丑男,背后竟长着一副天仙似的面孔。 看来她那时并未找错,眼前的男人就是本书男主,她的攻略对象——废太子遗孤,宋未安! 而他旁边这位——说是她的表姐,姜家嫡女,陇西郡主,看她的眼神却颇为幽深。 难不成是系统尚未透露的女二? 冒牌货心中警铃大作。 没想到,和男主的正式相遇提前了,他旁边还多了个女子,更不能失了先机! 遂深情款款地看向宋未安。 一旁吃瓜的朱祁玉,看着眼睛都快冒出火花儿的少女,悲哀地叹了口气,更觉前路坎坷。 宋未安大概解释了一番,见眼前的少女没有半点恼怒之色,一双杏眸水亮水亮地盯着自己,面色微红,倾慕之意再明显不过。 面上松了口气,心底却露出了一个冷笑。 …… 众人在醉香居刚一落座,姜熙萍就带来了一个爆炸的消息。 “幽州丢了。”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姜熙萍的下一句话更加爆炸: “陛下等过完年就要派使臣秘密进驻陇西北关,打算将北部的燕城、北邺一起割给鞑子。” 朱祁连当场惊掉了筷子。 朱祁玉“腾”得一声从榻上滚落了下来。 冒牌货则神色迷茫,这些事情都不曾在剧情里载入过,她对目前的境况几乎一无所知。 宋未安的神色依然平静,环视一圈,淡淡开口: “连远在京都的一条狗都觉得难以接受,鄙人身为大周子民,更无法坐视不理。” “这亦是我不远万里,奔袭京都的原因。我本是北境的客商,南来北往,幽州乃必经之路。北境十国虽然经常打仗,但约定战火烧至幽州则停。因此,幽州汇集了北境的主要生意,很是繁华,亦是我的产业所在……” 在宋未安平静的叙述中,朱祁玉想起了她先前看过的游记里,对幽州的描述: “边地之城,商贾云集,番周交融。南来北往,车马喧嚣,货品如山,琳琅满目。番邦奇珍,中原瑰宝,汇聚一堂…… 此地富庶,可比京都,金银满库,玉帛如云。四海商客,昼夜不息,繁华之盛,天下共仰。” 宋未安的声音沉了下去: “今年开春,鞑靼人来了,他们撕毁和平协定,血洗了幽州。北境十国竟一起噤声,皆忌惮鞑靼的铁骑……而我大周的守将,只退不进,将手无寸铁的百姓留给了残暴的鞑子……” 朱祁连惊叫着打断: “不可能!幽州的守备是安平伯,是从陇西军出来的,他怎会背弃幽州,将陇西暴露给敌人!” 姜熙萍冷笑: “如果下命令的是陛下呢?” 朱祁连的面色霎时青白,姜熙萍紧接着开口: “我亲眼见着祖父接得军令,陇西军接应安平伯残部,驻守煌河以南,封锁渡口,不得擅动。违者,斩立决。” 朱祁连喃喃: “陛下……疯了吗?” “他可没疯,他是自以为是的精明。” 姜熙萍的眼底浮上一抹郁色: “我猜,陛下的盘算有三,一是为保存实力,退驻煌河。鞑靼人此时兵强马壮,不做无谓之争,等冬天到来,水草枯黄之时,再一举反攻……“ 朱祁连立即反驳道: “可是鞑子占据了幽州,他们怎么可能会缺少补给?幽州虽不产粮,但汇集了南来北往无数商人,水路发达,大江南北的粮食皆可以北上……” 宋未安叹了一口气: “二公子,你以为陛下还会在乎这些人的死活?商人其实还好,有门路的各自都逃了,留下的都是些没门路的普通人,番人周人皆有。他们因商路繁华而聚居此处,做些小买卖小手艺过活,却被困死在孤城里。” 朱祁连仍不敢相信瑞帝会这般残忍,放任自己的子民饿死,或被鞑子奸淫掳掠,半晌没有出声。 姜熙萍眸色森冷: “方才只说了陛下的盘算之一,还有盘算之二,为去冗军,借鞑子之力,削弱北境十国。” “大周安定多年,即使北境常有鞑子骚扰,他们的实力也不足南下。十国相互征伐,亦构不成威胁,鞑子没有固定的居所,性情凶残,喜以战养兵,陛下想给他们一块固定地盘,让他们替代一大部分陇西军,替他剑指十国。” “荒唐!” 朱祁连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唇亡齿寒的道理陛下总该听说过,鞑子阴险狡诈,极为好战,若是任他们统一北境,下一步,他们说不定会南下!” 宋未安摇了摇头,再次叹了一口气: “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都懂得道理,陛下怎会不明白?只是,陛下认为,比起这些不确定的未来,眼下,一举打散陇西军才是要务。” 朱祁玉惊得浑身都在颤抖,她想起了梦境中的画面,瑞帝引狼入室,鞑子铁骑南下,战火烧至江南,白骨成堆…… 她原想那一日会很遥远,她若是能阻止宋长安谋反,说不定就不会有这一天! 可是,瑞帝眼下的行为,和引狼入室又有何异? 宁愿相信异族的豺狼虎豹,也不愿相信忠心耿耿拱卫皇室多年的陇西军吗? 她的心沉入了谷底。 朱祁连此时的想法也一致,他的嘴唇颤抖: “为什么……陛下如此不信任陇西军?” 第31章 盘算 姜熙萍疲惫地笑了笑: “等我说完陛下的盘算之三,你就明白了。” “姜家女不外嫁,是姜家先祖定下的规矩。先祖是一个相当骁勇的女子,在马背上为周太祖打下了开国十二郡,受封陇西,亦是大周开国唯一一位女将……” 提起先祖,在场的姜家血脉皆一脸崇敬,只有冒牌货仍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宋未安的视线在她身上停驻了一瞬,又悄无声息地转开。 说完先祖的事迹,姜熙萍顿了一下,转而语气低沉: “只可惜,姜家的后人再不如先祖,连恪守祖训,保护自家的女儿免受外嫁分离之苦都做不到。” 朱祁玉瞪大了眼睛,心理咯噔一下。 姜熙萍这话是什么意思? 定远公的爵位世袭到她的外祖父姜威这一代,姜家的女儿确实没有一个外嫁的。 只她的母亲是个例外。 姜鸾虽嫁得是京都的武宁侯,但一年之内的大半时间皆驻守于陇西,丈夫和一双儿女则留在了京都。 她幼时曾怨恨过娘为何如此无情,为了驻守陇西,宁愿忍受骨肉分离。 长大之后,也逐渐明白了娘的无奈。 三十万陇西军,既是护卫大周的屏障,又是一块烫手山芋。 好在爹娘恩爱非凡,爹爹在她满十岁时,每年便随着娘一起奔赴陇西,伴其左右。 夫妻二人终无须忍受常年分离之苦。 朱祁玉也克服了思念,带着弟弟坚强地长大。 她的母亲以一种极为曲折的方式在祖训和皇室的赐婚中达成了圆满,但到底是开了打破祖训的先例。 若是瑞帝再次赐婚,姜家的女儿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此处,她一脸担忧地望向姜熙萍。 这个表姐,是她这一辈姜家嫡系中唯一的女眷了。 瑞帝若想打散陇西军,搞不好就会从姜家嫡女下手。 果然,姜熙萍的眸色沉沉: “随着军令而来的,还有一张诏书,召陇西郡主明年开春入宫,列为东宫太子妃人选。” 朱祁连的震惊之情无以复加。 姜熙萍自嘲地笑了笑: “也许等姜氏女有了皇室的血脉,瑞帝才会放心一些。不过,自古外戚哪有不被忌惮的,我入不入宫,结果或许没什么差别……” 朱祁连的眼睛酸涩: “那你此番秘密南下是为……” 姜熙萍的眼睛里燃起了一道火光: “我想亲自面圣。” 她的语气顿了顿,慢慢攥紧了拳头: “我想问他,为何要将大好河山,让与狼子野心的异族?为何要弃忠于他的百姓于水火……为何要背弃自开国以来,陇西姜家与大周皇室守望相助的约定!”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 在场之人莫不动容,除了宋未安。 他和这位姜家女,乃萍水相逢。 她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亦不知他的盘算,只当他是被迫迁居,胸怀大义的客商,一路互相照拂,颇为投缘。 二人在南下的最后一个渡口分开,约定不日京都再会。 他未曾想过姜熙萍万里奔袭,竟只是为了问那个早已经心肠黑透的刽子手一个答案。 他的眼底泛起一丝嘲意。 到底是享受了多年太平日子的贵女,未曾见过一族之人皆惨死于眼前的模样,连不满月余的新生婴儿都不放过。 哪怕有先帝的遗旨,这位刽子手也只会将一切杀戮掩埋在黑暗下,将同胞兄弟的尸骨,藏进腐朽的锦绣堆中,慢慢溃烂。 何其荒唐。 若是那位刽子手还有一丁点为帝之德,也不会任鞑子的铁骑踏破大周河山。 召姜家嫡女进宫,只是一个预告。 刽子手尚在磨刀。 待屠刀降下,其血腥残忍,将远远超乎这帮尚怀着可悲希冀的可怜之人的预料。 见气氛被烘托得正好,宋未安面上露出了一个动容的表情: “这下,你们或许能理解我为何在紫竹山被影卫司的人追杀。” 他轻叹一口气,冲众人拱了拱手: “鄙人虽然只是一介商贾,但血性尚在,不忍见山河破碎,更愤怒于陛下对幽州百姓的不管不顾。” “幽州如今被封得如铁桶一般,外面的消息进不来,内里的惨况无人知晓……我侥幸逃脱,却不忍离去,发动所有力量,欲通过地下的暗渠,秘密输送一批补给,却被截了个正着……” 朱祁连心中惊慌,忙追问道: “然后呢?” 宋未安苦笑,摊了摊手: “然后,鄙人便上了影卫司的暗杀名单,死了一半的人马,仓皇南逃。” “好在煌河北岸的燕城,鄙人有幸遇见了熙萍…前几日才得知她是郡主,怪不得如此神通广大,助鄙人顺利渡河南下……” 姜熙萍亦向他拱手回礼: “宋公子大义。熙萍当时也非故意隐瞒身份。只是我姜熙萍,虽贵为陇西郡主,却受制于军令,无法对受困幽州的百姓施以援手,实在惭愧,不愿再以郡主自居。” 此刻,楼下的酒肆传来一阵喧闹。 有文人墨客酒兴上头,当场泼墨挥毫,写文作诗,盛赞陛下治理有方。 安生了百年的京都百姓尚沉浸在大周繁华的绮梦中。 熟不知万里之外的北地,战火荼毒生灵,繁华的边地之城被弃掷不顾,瞬间变成人间炼狱。 姜熙萍一手撑着额头,幽州城外隐隐瞥见的惨状,不停地在她脑海中翻滚。 “有时候,我真想冲到街上大喊,把幽州的遭遇传遍京都的每一个角落。” “我想逐个打醒那些喜气洋洋的京都人……幽州的同胞家园被毁,亲人惨遭屠虐,京都却还是一片太平,热热闹闹地为过节准备着……” 她的身周笼罩着一层戾气。 朱祁玉瞬间明白了她的表姐为何在青羊坊的集市上会有如此无礼之举。 她在恨。 恨自己的无力。 恨消息被层层封锁,此处的百姓一无所知。 恨安逸惯了的京都人把三十万陇西军当作负担,每年都有群臣上书削减冗兵。 异族的野心从未熄灭,鞑靼人的凶残和诡诈她亦有体会。 可为何御座上的瑞帝,却这般盲目! 第32章 夜半狗叫(一) 朱祁玉的脑子乱糟糟的。 眼下对未来的预知已不足以应对更为复杂的局势。 她悄悄地暼了一眼席间面色淡然的宋未安。 未曾料到瑞帝的无道这会便已初现端倪,这家伙未来在江北的起势,是否是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必然? 他在背后筹谋了些什么? 而姜熙萍,她的表姐,又会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席间的气氛愈发沉闷,佳肴无人问津,众人皆神色郁郁。 宋未安见状,拍了一下手,扬起一个春风和煦的笑脸: “各位,这可是鄙人好不容易才排上的佳宴,浪费了太过可惜。无论筹谋怎样的大事,人总要先吃饱吧。” 姜熙萍轻叹一口气,神色逐渐恢复了平静,附和道: “未安兄说得有道理。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众人终随着她的动作纷纷落筷。 宋未安是个活跃气氛的高手,谈起他一路南下的所见所闻,妙语连珠。 几句话的功夫,就逗得大家逐渐展颜。 除了几经坎坷的宋未安,席间众人皆是少年心性,尚对世道怀有希望,很快便摒弃了愁绪,一齐思索该如何改变眼下的局面。 朱祁连率先出言: “表姐,你若是想秘密进宫,我来帮你安排!” 冒牌货斜了他一眼: “你还有这门路?” 朱祁连拍了拍胸脯: “璟王世子段鸣鹤,陛下跟前的大红人,是我从小到大的铁哥们。让他从中斡旋,和陛下沟通,肯定没有问题!” 冒牌货却蹙起了眉。 她知两家一直交好,段鸣鹤虽和朱祁玉不对付,却和朱祁连的感情深厚,堪比异性兄弟。 但段鸣鹤毕竟是皇室之人,与陛下血脉相连,头顶上还有个璟王压着。 若陛下真想对陇西动刀,段鸣鹤还真能为了义气与他爹和陛下对着干不成? 姜熙萍也有些犹豫: “祁连,你还是不要牵涉进来为好。你爹毕竟是京都武宁侯,与陛下关系匪浅。若是姜家日后出事……陛下说不定会先把武宁侯的血脉摘出来。” 朱祁连急急打断道: “表姐,你在说什么!且不说姜家日后是否真的会出事,万一出事了,陇西郡定远公是我的亲外祖,你是我的亲表姐,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陇西虽不是我自幼长大的地方,可我也是姜家的血脉,更是大周人!陇西有难,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姜熙萍心中划过一道暖流,仍是摇了摇头,含笑拒绝了这个一腔赤诚的小表弟: “祁连,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此番面圣,前路叵测,我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只是希望不要再有姜家人受到牵连,你和你的姐姐能平平安安。” “破釜…沉舟?” 朱祁连的眼中浮现一抹惊慌: “表姐,你究竟有何打算?” 姜熙萍摇了摇头: “祁连,我已决定不牵连你,你也无须多问。” 朱祁连神色怔怔,嘴唇翕动了半晌,正欲出言,被冒牌货一把扯住: “表姐,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姜家若出事,陇西军乱,瑞帝等于自毁长城,弃万民于异族的屠刀之下!这般昏庸无道帝王,如何再值得天下人效忠?” 众人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皆神色一震。 “姜家与我姐弟二人,早已休戚相关。姜家败,我姐弟二人只会被赶尽杀绝,绝无善终可能!” 冒牌货的每一个字皆掷地有声,砸进众人的心底,激起惊天水花。 宋未安的眼底悄然划过一道光。 他静静地打量这个几次让他出乎意料的少女。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如他一般能对刽子手的本性认知透彻的人。 不愧是天命定下的那个人。 朱祁玉默默趴在角落,将在场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冒牌货是预知过未来的人,她有任务要完成,说出这番话,并不奇怪。 她将视线投向了宋未安。 那人的唇角微微扬起,眼底有藏不住的笑意。 朱祁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两人之间的火花到底还是噼里啪啦地燃起来了!!! 唉,算了。 眼下,最为紧要的,还不是扰乱宋未安的谋反计划。 如果他的行动能够阻止瑞帝疯狂的行径,缓解北地的危机,也不是不能支持一下。 毕竟她的目标非常明确,熄战火于未燃,保大周百姓的安居乐业! 谁要是掀起战火,放任鞑子屠戮百姓,她就与谁为敌!!! …… “汪汪,汪汪。” 夜深人静的璟王府,世子三室一厅的华丽屋舍前,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狗叫。 过了好一会儿,漆黑一片的舷窗内透出了火烛的光。 难得睡了两天安稳觉,没被吵醒,他还有些不习惯。 熟悉的夜半狗叫终于来了。 段鸣鹤已经没了脾气,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睛掀开了门。 朱祁玉一阵风似地蹿了进来。 “叮铃咣啷”的声音响起,这次朱祁玉没有急着爬上书房的案几,而是跳上了书柜,把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大周地图叼下来。 她叼着图,跳上案几,将地图铺满了桌面。 “啪”得一声,她将狗爪蘸进墨盒,就要往图上印。 “哎,事先提醒,这图是御赐的,潔扬丝织成的,价值千金,损坏照价赔偿啊。” 段鸣鹤悠悠的声音响起。 朱祁玉的爪子急急地在空中刹了个车。 一滴墨点儿滴到了图的边缘上,她倒抽一口凉气,慌忙后退一步,没留神直接滚下了案台,摔了个四脚朝天。 地图被她蹭到,也跟着滚了下来,盖在她的爪上,留下了一个黑爪印。 朱祁玉吓得脸都变形了,四肢倒竖,牢牢撑着地图,动也不敢动,生怕墨渍扩大,样子很是滑稽。 段鸣鹤悠悠的声音再度响起: “啧啧啧,真是可惜。你说你该怎么赔我?把你贩到南域番邦去?” 朱祁玉欲哭无泪,眼睁睁地看着墨渍扩散,心如死灰。 遂放弃拯救,爪子一软,任自己被地图盖了个严实。 第33章 夜半狗叫(二) “噗嗤——” 段鸣鹤嘴里发出了放屁一样的声音。 朱祁玉的耳朵动了动,重新活动了一下四肢,将地图抬起一道缝,溜缝看了过去。 只见这个龟孙子憋得脸都红了,肩膀簌簌抖动,显然是在拼命忍笑。 朱祁玉顿生怀疑。 下一秒,被墨浸透的地图一角直接被它的爪尖顶出了个洞,飘出木色的碎屑。 什么狗屁潔扬丝!当她没见过世面!这分明是最普通不过的麻屑! 朱祁玉大怒,一个翻身把地图踩在脚下,冲段鸣鹤“汪汪”大骂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段鸣鹤的笑声再也收不住了。 雪白的大狗脸上多了几块儿墨渍,张牙舞爪的样子活像个花脸猫。 下一瞬,朱祁玉浸透了墨的狗爪就往他脸上招呼。 段鸣鹤闪身躲过,一人一狗就在不大的书房过起招来。 这龟孙子上蹿下跳,两条腿甩得比朱祁玉四条腿都快。 朱祁玉扑腾了半天,扑倒了金银玉器无数,也没挨到他的衣角。 段鸣鹤笑眯了眼,蹲在书柜顶上,冲朱祁玉伸出手: “方才你撞碎的祥云纹垂枝玉瓶,是南岭皇窑的贡品,价值二百五十三两纹银。给你打个折,收你二百五十两吧。” 朱祁玉要再信他这个乌龟王八蛋,她就把自己名字倒着念。 管他这破瓶子值多少钱,她现在只不过是一条狗,还是段鸣鹤养大的狗。 根据京都律法,狗犯了事一向是主人担责。这破瓶子,他自己赔自己去! 朱祁玉一屁股蹲在书案前的八仙椅上,气定神闲地冲他翻了个白眼儿,开始琢磨正事。 她想了半天,还是把地图拖了过来,又把一大张宣纸撕成几小块,排来排去,间或写写画画。 段鸣鹤从书柜顶上跳了下来,倚着书案,好奇地看她在图上排兵布阵。 看着幽州被写着“鞑”字的纸块覆盖上,他的眸色变得幽深。 朱祁玉一通比划,把姜熙萍带来的消息解释了半天,见段鸣鹤的脸色依旧波澜不惊,以为他没看懂,急得汪汪乱叫。 段鸣鹤这时才出声: “陛下弃了幽州,我知道。” 原来这龟孙子早就知情。 朱祁玉抬眼瞪他,眼中的质问之意再明显不过。 段鸣鹤笑了笑: “你是想问我,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不制止吗?” 朱祁玉点了点头。 “陛下老早就想把陇西最北的几个城池借给鞑靼人了。” 段鸣鹤眼中的冷光一闪而过: “陇西北部的边境线,过于狭长,聚兵甚重,陛下忌惮。溥天之下,属陇西郡地盘最大,率土之滨,唯陇西军自成体系。” “满朝臣子也看得明白。陛下想对陇西开刀,谁敢阻止?影卫司可不会放过与陛下作对的人。” 这就是瑞帝纵容鞑子铁骑踏破幽州的理由? 朱祁玉只觉一股火气从胸口噌噌直蹿头顶。 太荒唐了! 为了一己私欲,竟不顾边地百姓的死活,偷偷摸摸和鞑靼人做交易! 大周是天下人的大周,他凭什么不问天下人,将大好河山,让与异族! 他怎么对得起守土卫疆的战士们流过的血! 她气得牙齿都在发颤,做了几个深呼吸。 待心情平静下来,她再次浸湿狗爪,在宣纸上写下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陇西难从,失地必收。” “理想很美好,但定远公敢和陛下作对吗?” 段鸣鹤的声音微凉,眼中带上了一抹讥讽: “他若是敢,当年你母亲就不会嫁给武宁侯。虽然这俩人最终成了神仙眷侣,可姜家女不外嫁的祖训,到底还是被打破了。” 朱祁玉愣在了原地。 段鸣鹤暼了一眼她的神色,继续开口: “陛下想削兵,陇西的三十万大军,却只认姜家人,谁接手都不合适。大概率会被陛下连着将领一起,打散到其他地方。估计很快,你爹娘就能回来了……” 朱祁玉神色郁郁地趴在桌案上。 她已经大半年没见到爹娘,一家人能团聚当然是件好事。 可陇西军被打散,还有力量威慑柴狼虎豹似的异族吗? 且不说凶狠残暴的鞑靼人,北境还有虎视眈眈的其他十国。 虽然他们常年互相征伐不断,可若是联合在一起攻过来…… 没了如长城般盘踞在北地漫长边境线上的陇西军,只靠煌河天险,真的能挡住铁骑南下? 她原本想和段鸣鹤商量,看能不能鼓动百官上书,逼瑞帝改变主意。 然而,影卫司却如一把利刃,悬在京都百官的头顶,使得这些人都噤如寒蝉。 朝廷快成了瑞帝的一言堂! 朱祁玉恨恨地想,倒不如助宋未安起势,逼瑞帝不得不放弃削兵,依靠陇西军,牵制宋未安。 可这样一来,岂不是置天下万民入棋局! 北地的战火一旦燃起,多少黎民百姓将会家破人亡,背井离乡! 大周若陷入内战,保不准鞑靼人会再次翻脸,趁势南下! 到底该怎么办! “瞧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陛下这边找不着路子,何不从鞑靼人入手?” 段鸣鹤的声音蓦地响起。 朱祁玉心中震了一下,急急转脸看向他。 段鸣鹤冷笑一声: “鞑靼人的首领完颜赤峰,正值壮年,早就不甘在荒原上斗来斗去,争点过冬的食粮。对煌河以南的大片良田,是相当的渴望……” “北地借出去的那点贫瘠土地,根本喂不饱那群狼,你且等着看。” 朱祁玉倒抽一口冷气。 鞑靼人还是会南下?什么时候! 她正欲在纸上写写画画,继续追问,没曾想段鸣鹤直接吹熄了灯,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行了,这都不是你一条狗该操心的事儿,我要睡觉了。” 说罢,便往他的寝榻走去。 喂! 朱祁玉两步蹦下案几,就要往他身上扑。 谁知道段鸣鹤突然转过身,一把掐住她的狗嘴,另一只手迅速提起她的后颈肉。 朱祁玉的四条腿在半空中扑腾,愤怒地呜咽个不停。 段鸣鹤神色岿然不动,继续提着她往窗台的方向走。 他终于松开钳制住狗嘴的一只手来推窗。 朱祁玉大怒,趁机扑腾,狗嘴往他手臂上咬。 谁知段鸣鹤飞速躲了过去,紧接着,伸指重重戳上她的下巴。 “呜呜…呜呜” 朱祁玉发现自己汪不出声了,又惊又怒地瞪向他。 段鸣鹤微微一笑,拎着她的后脖颈把她甩了出去,合上了窗。 得意洋洋的声音从窗户后传来: “还好这两天苦修了点穴法,这下你可吵不到我了。放轻松,别乱叫,最快一晚上就能好。” 第34章 赴宴(一) 醉香居一宴后,朱祁玉一直惴惴不安。 她无法预料姜熙萍接下来的行动。 姜熙萍推辞了武宁侯府姐弟二人于府上暂居的邀约,执意与宋未安这个未来反贼混在一起,让她不得不担忧。 日子一天天过去,京都依然和往常一样平静。 可她就是无法安心。 越是平静,她越是担心底下的暗流汹涌。 她始终无法忘记那日姜熙萍脸上决绝的神色。 在她尚为表姐打算如何进宫而苦恼时,一纸镶着金边的朱紫请帖,却让她比姜熙萍先进了宫。 时维深秋,百菊争艳。 太子想在东宫举办赏菊宴,联络宗室子弟的情谊。 送至璟王府的请帖,还特意提到他好奇璟王世子所豢养的那只威风凛凛的西波尔番邦犬久矣,嘱咐世子将它带入东宫赏玩。 段鸣鹤找上门来要狗时,武宁侯府的姐弟二人,尚一脸蒙圈。 究竟是不好拂太子的面子,尽管冒牌货十分不乐意,还是把阿彪精心梳洗一番,还给了段鸣鹤。 她把狗子牵了出来,绳子交到了段鸣鹤手上,神色冷厉: “阿彪可不是什么供人肆意玩弄的物件,你得给我好好照顾它。” 段鸣鹤抬眸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放心。” 这次他的态度倒透着一股真诚,并不像上次那般令人生厌。 冒牌货遂松了一口气,又絮絮叨叨交代了半天狗子的饮食起居,生活习惯。 段鸣鹤只是淡淡地听着,并没有打断她,一旁的朱祁连反倒忍不住开口: “姐,你无须多言了。段哥可是养了阿彪十几年呢,这些他都清楚……” 冒牌货斜了段鸣鹤一眼,没好气道: “最好是这样。狗子交给你了,可千万不能出意外!” 地上蹲着的朱祁玉,本老大不乐意被拴着狗绳让龟孙子牵进宫,一直闷闷不乐。 抬头见冒牌货一番拳拳之心,关心之情溢于言表,不禁有些感动。 她于是起了身,蹭了蹭冒牌货的腿,狗嘴咧出一个笑脸。 仿佛在说: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段鸣鹤在一旁看得有些好笑。 朱祁玉这家伙,属实一朵奇葩。 对一个占了自己身子的家伙,还能处出真感情。 …… 进宫的车轮滚滚向前,朱祁玉的心头忽然浮起一丝疑惑。 她伸着脖子瞅了半天,没见到桌上有笔墨纸砚。 段鸣鹤却似看透了她所想,双手垫在脑后,靠在车厢上,漫不经心地开口: “我猜你想问,为什么太子会突然关注我的狗,对不对?” 朱祁玉点了点头。 段鸣鹤并不是一个喜欢带爱犬参加各种集会的人,唯有见朱祁连或者进山狩猎时,才会把阿彪带上。 太子久居深宫,是从哪里听说的阿彪呢? 段鸣鹤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 “如果说,太子非常恼我,却动不得我本人,故召来我的狗,伺机报复,你会如何?” 朱祁玉被他这番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龟孙子,怎么上哪都有仇家! 她恨恨地抬眼瞪向他,恨不得跳起来踹他一脚。 段鸣鹤唇角的笑意扩大: “你自己可要多加小心,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不要落单,否则,到时候,我不一定顾得上你。” 啊啊啊她可不想被这个龟孙子连累! 还是跑路吧,反正没带成狗得罪太子的又不是她。 朱祁玉跳到车门边,狗爪子掀开车帘子,环顾了片刻。 见两边皆是红红的高墙,心如死灰。 怎么这么快就进宫了! “嘶——” 窗外传来一阵马嘶声,车轮停下了。 朱祁玉还以为到了,但段鸣鹤没有动。 过了半晌,一道清朗的声音从车帘外响起: “鸣鹤,好久不见。”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大周的二皇子——段延威,毫不见外地大步上了马车,揽住了靠在车厢上的段鸣鹤的肩膀。 “鸣鹤在府上养了大半个月,胖了不少嘛。” 段鸣鹤淡淡地笑着,也不反抗,只任由他揽着。 朱祁玉在一旁看傻了眼。 段鸣鹤什么时候竟和二皇子这般熟稔? 二人接下来的对话更是让她惊掉下巴。 二皇子率先向段鸣鹤施礼: “鸣鹤,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大哥妒我被陛下委以重开春闱一事,不敢对我下手,只敢拿为此事奔走颇多的你出气……” 段鸣鹤抬起他的手臂,面色淡然地打断了他的话: “殿下无须多礼。臣弟既已选择同殿下站在一起,自然做好了应对风刀霜剑的准备。能为殿下挡下一灾,是臣弟的荣幸。” 二皇子目光深邃,定定地注视着段鸣鹤,半晌,拍了拍他的肩膀: “皇族子弟皆亲缘淡薄,延威何其有幸,能得鸣鹤这般助力,待我登顶之时,鸣鹤与我,共享天下!” 段鸣鹤依然神色淡淡,朱祁玉却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瑞帝立嫡长子段廷璋为储君已有多年,二皇子这是心有不甘,打算夺嫡吗? 可段鸣鹤为什么要跟着瞎掺和? 无论谁登基,他不都是亲王吗! 朱祁玉百思不得其解,还没等她想出个名堂,马车又停了。 这回是真到了。 二皇子一马当先下了车,竟在车下伸出手臂等着搀扶段鸣鹤。 朱祁玉震惊了。 段鸣鹤又不是腿瘸了自己下不了车,就算腿瘸了也有阿福伺候,二皇子需要这般纡尊降贵吗? “鸣鹤,你席间就坐我旁边,晾我大哥也不敢当众与你为难。” 二皇子再一次揽住段鸣鹤的肩膀。 “那臣弟就多谢殿下的安排了。” 段鸣鹤冲二皇子笑得像朵花。 这俩人感情真好。 朱祁玉默默感慨。 段鸣鹤有二皇子护着,可她孤零零一条狗,说不定还要被抓去当太子的出气筒…… 呜呜呜,谁能有她倒霉!谁来护一下她啊! 而段鸣鹤此刻的眼神全在二皇子身上,等二皇子迈步,他也跟着一起迈步,全然忘记了车厢里还有一条狗! 这该死的龟孙子! 朱祁玉欲哭无泪地匆匆下车,紧跟在两人身后,生怕落单。 第35章 赴宴(二) 赏菊宴设在太子寝殿后的逸翠苑,布置得奢华而雅致。 入苑,是一条绯丝地毯铺就的道路,两旁栽种着形态各异的菊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苑中是一水榭,主宴设在此处。 金樽玉盏摆放得井井有条,各色珍馐如流水般铺开。 来往宾客,围坐其间,华冠丽服,打扮无一不考究。太子则如众星拱月般坐于上首,觥筹交错间,透出一股与生俱来的华贵之气。 二皇子和段鸣鹤甫一踏入水榭,太子的视线立马就投了过来。 “臣弟路上有事耽搁,来迟了一会儿,自罚三杯,还望殿下勿怪。” 段延威率先开口,朗笑着举起一樽酒盏,咕咚咕咚地灌完了一杯。 宗室子弟有看热闹的大声叫好,气氛一下子就热烈了起来。 太子笑得和煦,待段延威欲灌第二杯时,伸手拦了一下: “延威,此乃玉琼酿,选千金一株的霜母菊,经四十九道工序酿制十年而成,这般豪饮,只怕如牛嚼牡丹,难得真味。” 段延威将酒盏放了下来,细嗅片刻,眉舒目朗: “不愧是玉琼酿!清冽爽口,回味无穷。臣弟老早就馋这一口了,一直寻不得,还得是殿下神通广大!殿下若是心疼佳酿,臣弟就收着些喝,争取给殿下留几口。” 太子哈哈大笑: “浑小子。你若是喜欢,待宴会结束,我命人往你府上送几坛便是。玉琼酿可烈,你这会儿贪杯,小心一会儿被抬着回去。” 朱祁玉趴在段鸣鹤的腿边,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这二人,一个似春日旭阳,一个似夏日朗星。 看上去兄友弟恭,感情深厚,谁知道背后竟斗得如火如荼。 二人正言笑晏晏,太子的话锋倏地一转,视线锁向一边默默落座的段鸣鹤: “好久没见到鸣鹤弟弟了,难得来本宫这里赴一回宴,怎么坐得离本宫这般远?” 段鸣鹤起身,神色淡淡地行了一礼: “太子殿下恕罪,臣弟重伤刚愈,不胜酒力,就不凑那个热闹了。” 很明显,段鸣鹤并不想回应太子殿下表现出的亲昵,装都懒得装,态度冷淡。 太子碰了个不冷不硬的钉子,面上神情不改,却将视线投向了缩在矮桌后正瑟瑟发抖的狗子。 “鸣鹤弟弟倒还是听了本宫的嘱咐,特意带上了爱犬。听说这狗聪慧异常,颇通人性,何不叫出来给大家看看?” 朱祁玉心中一紧。 段鸣鹤的声音无波无澜: “爱犬胆小,乍一来到陌生环境,便缩了起来,臣弟怎么唤也唤不动,让诸位见笑了。” 太子微微眯了眯眼: “哦?可本宫听说,鸣鹤弟弟的爱犬,来自西波尔,乃牧鹿犬出身,斗得过蛮荒之地的虎狼,怎会这般胆小?” 段鸣鹤轻笑着摇了摇头: “皆是传言,作不得真。此犬被臣弟养于深宅,几年出不得一次门,早就被养得呆呆傻傻。” 被养得“呆呆傻傻”的朱祁玉闻言更是把身子缩得紧紧的,尾巴都夹了起来,一副孬得不能再孬的模样。 太子叹了一口气: “真是可惜。这般神俊的犬种被养成这副模样。” 转而揭过这个话题,另起话头,和其他宗室子弟愉快地交谈起来。 朱祁玉见太子似乎对她失去了兴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没过一会,宴席点缀用的前菜皆被撤下,主菜如流水般呈了上来。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 奢华之排场,令人叹为观止。 段鸣鹤面前上了一道外酥里嫩的炙乳猪。 经过御厨的精心腌制,小乳猪被烘烤透的香气,让缩在桌底的朱祁玉口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一地。 她的眼睛冒起了绿光 可想到她当下的处境,尽管再馋,她也只能憋屈地缩在桌子下,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头顶上传来了段鸣鹤的一声轻笑。 只见这个龟孙子,用筷子夹下一支猪腿,往桌底塞。 朱祁玉心道这龟孙子还算有点良心,刚要张嘴一口咬住。 谁知烤猪腿在她的鼻尖转了一圈,又迅速缩了回去。 朱祁玉咬了个空气,大怒,也忘了隐藏,索性用脑袋狠狠顶起了案几。 设宴用的桌案是双人位,段鸣鹤的旁边坐着二皇子段延威。 段延威刚叉起一块烤得金黄酥脆的猪皮,被顶得手肘晃了一下,差点将猪皮插进鼻孔里。 “什么情况?” 段延威放下叉子,不解地往桌底下看去。 段鸣鹤一把将狗头按在地上,忍着笑回道: “爱犬调皮,容臣弟略施惩戒。” 朱祁玉在段鸣鹤的手底下扑腾来扑腾去,折腾得案几摇摇晃晃。 段延威连连叹气。 段鸣鹤无奈,把那支猪腿老老实实地放在她嘴边。 朱祁玉一把叼过猪腿,尚不满意,又顶了顶桌子,段鸣鹤只得把一大块冷盘牛肉悄悄塞进桌底。 段延威在一旁好奇: “鸣鹤,这狗还挺聪明的,并不似你说的呆傻嘛。” 段鸣鹤笑得咬牙切齿,缩回了喂牛肉时被朱祁玉“无意”咬到的手指: “这畜生,只有在吃一事上精通,吃饱了就翻脸不认人,不是一般的蠢笨。” 朱祁玉又重重踩了他一脚。 段鸣鹤疼得眉目缩了一下,站了起来,冲段延威行了个礼: “臣弟有些饱了,想四处走一走,劳烦殿下帮我照看一下爱犬。若是太子殿下要借来赏玩,殿下借了便是。” 朱祁玉慌了神,暗暗后悔,早知道忍一忍了,出宫了再咬这龟孙子也来得及啊。 段延威笑着应了。 待段鸣鹤走后,二皇子的一双大手就伸了过来,从头到脚,将狗子撸了个遍。 朱祁玉只好憋屈地忍着。 忍了半晌,没等回段鸣鹤,倒等来了一个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鸣鹤弟弟的爱犬果然招人喜欢,看延威也爱不释手,想必是别有一番风姿。何不牵出来,让本宫也瞧瞧?” 太子殿下又注意到她了! 朱祁玉战战兢兢地被段延威从桌下拉了出来。 第36章 配种 一时间,在场众人的目光皆聚焦到水榭中心趴着的白狗身上。 那狗体格硕大,毛色蓬松如雪,尽管正低垂着脑袋,夹紧尾巴瑟瑟发抖,仍难掩外表的神俊。 “啧,好好一条神犬,倒被璟王世子养成个胆小如鼠的模样,太过可惜。” 太子走上前来,试探性地伸出脚踢了踢狗身。 朱祁玉再度憋屈地忍了! 她可不想被太子寻到由头,替龟孙子当出气筒。 只见大狗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尾巴缩得更紧,太子不觉有些无趣,面上也露出失望之色。 段延威见状出言道: “殿下天潢贵胄,气势摄人。这狗直接被吓蔫了,没什么意思,不如让它到角落里缩着,勿扰了兄弟们喝酒的雅兴。” 太子的目光逡巡片刻,露出一个满是兴味的笑容。 “这样好的血统,浪费了过于可惜,倒不如借来配一个种。” 朱祁玉闻言,当场吓呆。 其余宗室子弟也起了兴致,就配什么种的事情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段延威觉着,不过是配个种,也没什么大碍,遂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讨论。 气氛再度热烈了起来。 话题的中心——朱祁玉,心却拔凉拔凉的。 她一个黄花大闺女,不仅穿成了公狗,还要让她去配种,她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她悄悄抬起头,四处环顾,半天没找着龟孙子的身影。 眼见太子将侍从招了过来,侧耳吩咐了一番。 她听得一清二楚,太子要让侍从去百兽苑中牵一条性格暴烈,正在发情期的母敖犬过来! 苍天啊,能不能降下一道雷,把她劈死得了。 很不幸,雷没来,敖犬先来了。 发情期的母犬,正是脾气暴躁的时候,不耐地在侍从手里的铁链子下挣扎,时不时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咆哮声。 众人为了看热闹,把桌案都往后挪了一大段距离,专门留出一块空地给两条狗。 朱祁玉被段延威一把推上了场,这家伙甚至还在她的耳边鼓劲儿: “加油啊,阿彪!拿出你的同族在西波尔对战狼群的气势,征服那只母狗!” 朱祁玉四条腿发软,颤颤巍巍地冲敖犬叫了两声: 【这位姐姐,我也是被他们逼的,你可千万不要咬我。】 敖犬哼哧哼哧地冲她低吼: 【少废话,你倒是直接上来呀。】 朱祁玉欲哭无泪: 【姐姐,我还未经人…狗事,什么都不会呢。】 敖犬的目光透着一股鄙夷: 【白长这么大个儿,中看不中用。】 朱祁玉讨好地冲她扬起一个笑脸,还摇了摇尾巴: 【姐姐说的对,姐姐才是天下最神威的狗,小弟自知配不上姐姐,还求姐姐放过。】 敖犬冲她翻了个白眼,倒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众人见两条狗对着叫了半天,就是不动,皆开始大声催促: “怎么回事儿?都别孬呀,上呀!” “又不是人娶妻,还讲究个三书六聘。” 太子给侍从递了一个颜色,侍从意会,吹响了狗哨,见敖犬不动,又一鞭子抽在了敖犬的屁股上。 敖犬疼得龇牙咧嘴,浑身紧绷,尾巴夹了起来。 她看向双腿打着颤的朱祁玉,尽管心中再如何嫌弃,碍于命令,不得不扑了上去。 看热闹的众人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 “这公狗怎么这么孬呀?还要等母狗主动。” “我还是头一回见公狗被霸王硬上弓呢!” 朱祁玉眼见那敖犬如虎狼般扑了过来,露出锋利的牙,咆哮着压在了她的身上。 然后……伸出舌头将她全身舔了个遍。 【你怎么不硬啊?你倒是硬啊!】 敖犬愤怒地质问。 朱祁玉被压得几欲窒息,眼泪都飙出来了: 【姐,我真的不会啊!】 就在这时,一个如天籁般的声音响起: “太子殿下,臣弟之前忘了和您说了,我家阿彪幼时就被我去势了。” 这该死的龟孙子终于来了! 朱祁玉如蒙大赦,冲敖犬尴尬地笑了笑: 【姐姐,实在是对不住,我没有蛋。】 “怪不得这家伙这么孬,原来是个没把儿的。” 段延威在一旁哈哈大笑。 太子也不好再继续折腾没把儿的狗,遂吩咐侍从,将敖犬牵回去。 “多好的犬种,你怎么就不给它留几个后代?” 太子摇头叹息。 段鸣鹤解释道: “它四个月大的时候发情,乱拉乱尿,咬了好几个下人。兽医说发情太早了,不大好配,臣弟就给它去势了。” 太子继续叹息,蹲到狗子的旁边,伸出手来逗弄它: “真是可惜了,本宫一直想养一条通体雪白的大犬。” 朱祁玉劫后余生,恹恹地趴在地上,谁都不想理。 她任太子戳弄,一点反应都不给,宛如一条死狗。 “算了,让人给它抬到角落去,好好歇息吧。” 太子收回了手,百无聊赖地回到了主座。 终于安全了! 朱祁玉长舒一口气,胸中各种情绪翻涌,最终汇成了对龟孙子的一股恨。 且等着瞧,等出宫了,有他好看! …… 天色渐暗,宴会行近尾声。 宾客们酒足饭饱后,一一辞行。 轮到段鸣鹤和段延威时,太子把始终神色平淡的段鸣鹤叫住了。 段延威自觉牵起了狗,等在一边。 太子露出了一个极为关切的容色: “本宫听说你一个月前在凌波池畔遭遇了刺杀,身体恢复如何?” 段鸣鹤轻轻地笑了笑: “托殿下的福,没死。” 太子顿了顿,眸色晦暗不明: “刑部那边还在排查,不日定会给鸣鹤弟弟一个交代。” 段鸣鹤无谓地扯了扯嘴角。冲太子行了个礼: “那就多谢殿下了。” 遂头也不回地跟着等在不远处的段延威离去。 二人一狗在各自的马车前道别。 段延威又揽着段鸣鹤交代了一些话,段鸣鹤始终含着笑回应。 段延威拍了拍他的肩膀,与他挥别后,上了自己的马车。 等段延威一消失,段鸣鹤的眼眸立即变沉,脸上不再有一丝笑容。 朱祁玉见他变脸神速,不由得有些震惊。 这俩人刚还言笑晏晏,看上去感情甚好。 段鸣鹤揉了揉脸颊,往马车上走,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最讨厌进宫了,脸都笑僵了……” 朱祁玉跟他在身后上了车,见他一上车就紧闭双目,没了骨头似的靠在车厢上。 面色苍白,死气沉沉,浑身都透着一股疲态。 朱祁玉眼尖的发现,他的衣襟似乎是被重新系过的,扣子的顺序不大对,没有之前那么齐整。 而他的腰侧,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枚玉佩。 他离开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37章 勾当 马车嘚吧嘚地驶回锦巷。 段鸣鹤将朱祁玉往武宁侯府门口一扔,就走了。 朱祁玉却觉得这小子从宫里回来就一副死人脸,莫不是有什么隐秘,遂悄悄跟在马车后面。 这一跟,果然让她发现了端倪。 一个熟悉的老汉推着一车菜,出现在璟王府的后院侧门。 朱祁玉躲在墙根凸起处,见老汉和马车相遇,马车停了下来。 阿福从车架上跳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 老汉笑眯眯地接过袋子,回了一个小锦囊。 “我家少主明晚戌时,约世子于凌波池畔老地方一叙。” 阿福神色漠然地回了句“知道了”。 侧门洞开,段鸣鹤独自下了车,头也不回地朝后院走去。 阿福则帮着老汉卸菜,吩咐下人们把这一车菜搬进厨房。 没有人注意到墙根后的狗子。 朱祁玉默默记下了时间,从武宁侯府后院的狗洞偷偷溜了回去。 …… 翌日,天色渐暗,朱祁玉琢磨着戌时快到了,又偷偷从狗洞溜了出去。 见璟王府门口还停着段鸣鹤的马车,遂绕到后院,拍响了侧门。 她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阿福给她开门。 这龟孙子果然磨磨唧唧的还没出发,正好方便她搭个顺风车。 于是,她一溜烟地跑到段鸣鹤的屋前,开始狗叫。 天快黑了,偌大的世子寝屋却还是黑漆漆的没有点灯,龟孙子就这么舍不得那点火烛钱吗? 朱祁玉正腹诽间,门“哗啦”一声开了,一股沐浴过后的豆荑香散了出来。 段鸣鹤外衣披得松松垮垮,露出一大片锁骨,发丝微湿,抱着臂斜倚于门框: “呦,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到半夜就来狗叫?” 朱祁玉非礼勿视,没好气地拿爪子挡住眼,从他腿侧挤进屋内,跳上寝居的桌案,用墨蘸湿了狗爪。 “我今儿可没空管你那些破事,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段鸣鹤缓步踏入寝居。 朱祁玉没理会他的推辞,继续在桌案上写写画画,待将想表达的意思描述到位,回头一看—— 这龟孙子竟然当她面换起了衣服! “汪汪,汪汪!” 朱祁玉又惊又怒地狗叫起来。 这个寡廉鲜耻的龟孙子反而冲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转而开始解起内袍的腰带。 逼得朱祁玉不得不从窗户跳了出去,防止自己长针眼。 她在窗外等了好一会儿,寻思着时间差不多了,遂跑到主屋门前,坐等开门。 谁知她等的天都黑透了,也没见门开。 她心中起疑,拱起背,身上攒劲,后腿使劲一蹬。 “砰”得一声,大门轻轻松松被撞开,她差点儿摔了个狗吃屎。 门内早已空空荡荡,不见龟影。 又诓她! 朱祁玉咬牙切齿,这龟孙子早就从其他通道跑了,压根就没从正门走。 回头看了一眼天色,她撒腿就往凌波池的方向追, 她今天非得要弄明白这龟孙子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 夜晚的凌波池,碧波万顷,月光如碎银一般挥洒,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湖畔的一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灯火通明。 凤箫声动,烟花女子们凭栏而立,笑语盈盈。风流的王孙公子,文人墨客,汇聚一堂,热闹非凡。 朱祁玉的目光逐个扫过停在路边的宝马雕车,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段鸣鹤的车。 怪不得要瞒着她,原来这龟孙子上花楼去了。 朱祁玉心中不齿,转而又犯起了难。 这湖畔花楼,皆有守备,必不可能放一条狗进去,她该如何找这龟孙子? 突然间,一道亮光划破天际,从湖岸边直冲云霄。 “咻——砰” 五彩斑斓的烟花,于夜空中接二连三地绽放,将整个湖泊点亮。 花楼上的人群纷纷仰头,爆发出阵阵惊呼和赞叹。 花楼下的朱祁玉目光则紧锁在岸边一艘即将入水的画舫上。 它的船身高大,装饰着精美的彩灯和锦绣帷幕,仿若一座移动的水上宫殿,尤为奢华。 船上灯火通明,传来悠扬的丝竹声。 一个熟悉的身影,戴着银色的面具,凭栏而立。 画舫缓缓入水,湖面上的波纹随之荡漾开来。 朱祁玉悄悄从另一侧入水,与画舫保持一点距离,缀在船尾。 “有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金玉酿乃人间臻品,由奴家亲手为世子殿下奉上。” 一道娇滴滴的女声从船舱内传来。 船尾的弦窗倒映出两个人相互依偎的身影。 这男方,正是她要寻的风流龟孙——段鸣鹤,这女方,朱祁玉听声音觉得很是耳熟。 夜间,湖心起了风,舷窗没有关严,“啪嗒”一声,被吹开了一条缝。 透过这道缝,朱祁玉隐约看见女子的侧脸。 眉如新月,眼若秋水,却画着秾艳的妆,颊边的粉近乎能夹死一只蚊子。 那女子在深秋的天穿着轻纱罗裙,轻抬柔荑,将一盏金玉镶嵌的酒杯递到了段鸣鹤的嘴边,声音嫰得能掐出水: “世子殿下,请用。” 段鸣鹤毫不拘谨地搭上女子的肩膀,就着女子的玉手浅酌,脸庞染上了红晕。 他低头凑近女子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女子娇笑连连。 啧啧,这龟孙子玩得倒花。 朱祁玉觉得再看下去自己要长针眼了,遂一个猛子扎进水底,欲往船头的方向潜入。 就在这时,舷窗内再度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央儿,又有一位贵客来了,指明要点你。” 是宋未安! 这家伙怎么还兼职做起老鸨子的活计了? 朱祁玉的爪子悄悄扒上了船尾,回想起宋未安叫那名女子央儿……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在芦苇荡中见过的那名男子。 少央! 透过舷窗的缝,见段鸣鹤依依不舍地拉着央儿的手,神色不愉。 央儿小嘴如蜜般啵了下他的脸,软言轻哄。 想起少央在宋未安面前掐着嗓子惺惺作态的样子,朱祁玉的嘴角快咧出了花。 她简直不敢想象,段鸣鹤要是知道央儿是个男的,表情该有精彩。 第38章 私会 “我道是谁一来就黏着央儿不放呢,果然是鸣鹤你这小子。”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舱外传来。 来人正是二皇子,怪不得有能耐从世子殿下手上抢人。 朱祁玉正想扒在船尾看两男争一女的热闹,结果段鸣鹤这龟孙子见二皇子来了,直接丢下美人,上赶着去给人掀门帘。 央儿撅起了小嘴,倚在桌案前娇嗔: “还是两位殿下的感情最真挚。皇子殿下一来,世子殿下立马就把央儿抛到脑后了。” 没看成热闹的朱祁玉也撇了撇嘴。 若不是之前见过龟孙子变脸的速度,她也差点以为这兄弟俩是真心相好。 不过,她目前还没有找到段鸣鹤厌恶皇家人的理由。 更理解不了明明他不喜欢皇家人,却还要帮着二皇子夺嫡的行为。 段延威闻言,朗笑着揽过了段鸣鹤: “央儿勿怪,爷此番前来,全为堵我的鸣鹤弟弟,等正事儿办完,绝不打扰你们私会。” 央儿挥了挥手里的帕子,知情识趣地冲两位殿下抛了个媚眼: “殿下们慢走,奴家便在这零香阁,等着二位殿下归来。” 朱祁玉悄悄跟上两人的行径,从船尾游到了船头。 一艘小小的乌篷船,远远地从湖对岸向湖中央驶了过来。 画舫也稳稳地停在了湖心。 两船相接,乌篷船晃了片刻,一个清癯的中年男人从船舱中走了出来。 画舫上搭下了栈桥,几个伶俐的小厮从栈桥上走了下来,搀扶着中年男人登上了画舫。 中年男人茫然地左右环顾了片刻,看见船头立着的段延威和段鸣鹤二人,急忙躬身跪地,欲行大礼。 段延威一把将他搀了起来,声音含笑: “宋大人多礼了。这艘船上不必论殿下与臣子,仅是昔日的同窗相叙。” 别看段延威年纪轻轻,他却和京都诸多大员一同是当今右相薛临沧的门生,曾与这些人同席听过右相授课,也算有同窗之谊。 宋大人乃礼部侍郎宋仪,被瑞帝任命做这次春闱的主考官,协助二皇子主持相关事宜。 故他才同意两人私下见面,想着就公事论公事,未曾想,二皇子却命人用一艘小舟,将他送到了这个地方,还见着了璟王世子。 宋大人顿感背后凉嗖嗖的,生怕二皇子会说出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果然,二皇子下一句话就让他两股战战,遍体生寒: “宋大人可还记得上一届主持春闱的主考官的下场?”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是令全京都的百官想起来都觉得脖子发冷的事情。 大周弘元二十四年,春闱出现了令天下震惊的“南北榜”案。 上一任礼部侍郎刘崎,亦是主考官,经过一个月阅卷工作,最终录取了五十一名学子,皆出自南方大郡。 江北几个大郡,无一学子入选。 放榜出来,大批落榜的江北考生冲进礼部衙门告状。 大街上,也有大量考生沿路喊冤,甚至当街拦轿告状。 瑞帝震怒,下令彻查,但都察院的调查结果显示,考试过程并无舞弊证据,考官阅卷公正公平,录取的南方士子也确实考得比江北学子更好。 瑞帝再次大怒,不仅一人未录,更是停了来年的春闱,将主考官刘崎,负责调查的都察院等官员,全部投入大狱。 在影卫司的严刑逼供之下,一场涉及上百人的春闱舞弊大案被破获。 几十名官员被处死,上百名官员被降职处罚,主考官刘崎亦被流放至千里之外。 一时间,京都百官人人自危,无人再敢对瑞帝的旨意有任何违抗。 段鸣鹤上前一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宋仪,语气温和: “宋大人不必担心会赴前人的后尘。陛下此次重开春闱,特意让二皇子殿下主持,就是为了防止再出前年的乱子。” 段延威微微一笑,温言道: “鸣鹤说的是,宋大人不必担心。不过,宋大人可知为何前任礼部侍郎刘崎,会落得那个下场?” 宋仪鼻尖冒汗,拱了拱手,低头回道: “罪臣刘崎,虽学识渊博,行文骈丽,受世人追捧为当世大儒,但在一些事情上不晓得变通,触犯了龙颜……” 段延威叹了一口气: “刘崎为人慷慨,不设城府,自号坦坦翁。至临大节,屹乎不可夺,实至名归。” 宋仪有些讶异地抬头看了这位年轻的皇子一眼。 二皇子竟会对罪臣刘琦有这般高的评价? 宋仪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了一股酸涩,作为文人,亦作为同僚,他自然也惋惜刘崎的境遇。 只可惜,百官惶惶,无人再敢为他发声。 二皇子私下里却能为他仗义执言两句,虽然可能是在表面功夫,但这两句话,也让他的心里稍微舒服了点。 他再次拱手,直言: “明年的春闱,该如何选拔人才,还请二皇子殿下予以明示。” 段延威勾起唇角,拍了拍身边段鸣鹤的肩膀: “鸣鹤,你来说。” 段鸣鹤微微上前一步,从怀里递出了一个卷轴: “此乃我初步的构想。简言之,南北分卷,保障江北学子的录取人数。” 宋仪蹙起了眉,接过卷轴,心中困顿。 十几年前,废太子一案牵涉甚广,江北的世家大族近乎被诛了个遍,文脉濒临断绝,长时间内,无论是人才质量亦或是教育水平,难以追得上江南。 就算降低试卷的难度,江北剩余的几个世家大族,也不会将子弟输送至京都,他们宁愿偏安一隅,不愿再冒满门被抄斩的风险。 眼下最令瑞帝头疼的,当属江南大族势力盘根错节,近乎垄断入仕名额。 “南北榜”案的处置,自然有瑞帝笼络江北学子的考量,但那些江北的世家大族是否会领情,就不得而知了。 等宋仪展开卷轴,细细察看,紧蹙的眉头却逐渐平展了下来。 段鸣鹤给出的建议十分巧妙。 对江北卷,公开参考书目的范围,从几个江北大儒的策论、诗文中选取。 这几个江北大儒皆出自那些个江北世家,这一举动,不仅增加了世家的威名,更是直接把机会递在了他们的面前。 倘若江北学子,皆成其名下门生,江北的势力在朝堂上恢复至鼎盛时期。指日可待。 第39章 突袭 朱祁玉泡在水里,瞅着船头的三人聚在一堆不知在商量些什么,段延威时不时发出爽朗的大笑。 更让她诧异的是,这艘画舫的主人似乎是宋未安。 此刻他正在画舫的二楼,戴着面具,凭栏而立,俯视船头三人。 这是他在京都的伪装吗? 伪装成二皇子夺嫡的助力之一,借其势,暗中行事。 一阵夜风吹来。 朱祁玉忍不住打了喷嚏 她在水里潜伏的有一阵了,湖水冰凉,她逐渐感觉四肢发冷,体力不支。 月亮爬上了中天,快子时了,船头这三人依然没有散去之意。 段延威领头,段鸣鹤和中年男人跟着进入了船舱,继续点灯夜话。 朱祁玉熬不住了,她勉力划动僵硬的四肢,扒住船身,挪到船尾的方向,顺着水流,打算悄悄溜走。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阵细微的“咕噜声”,从水底传来。 水底有人!!!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听“咻”的一声。 上百支火箭从对岸射了过来。 画舫上,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整个湖面。 “迅速掉头!全船人护卫二皇子周全。” 画舫二楼传来宋未安声嘶力竭的呼喊。 船上的人们奋力舀水灭火,仍阻止不了火势的蔓延,一楼的船舱已经被点燃,黑烟滚滚。 段鸣鹤护着段延威和宋仪从船舱出来,往船头赶。 宋未安正带着人在船头放小舟,见三人出来,忙派人接应。 还没等他们汇合,几道黑影突然从水中跃出,跳上了船。 黑衣人如鬼魅般攻了上来。 “蹭蹭” 段鸣鹤拔剑护在段延威和宋仪身前,和黑衣人斗了起来。 黑衣人的剑招变化莫测,出手迅捷狠辣,刀光剑影织成天罗地网,一齐攻来,段鸣鹤招架得有些吃力。 “殿…殿下,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宋仪吓得脸色发白,谋害皇嗣可是灭九族的重罪,天子脚下,怎会有人如此胆大包天? 段延威眉眼沉沉,拔出随身的短刀,警惕地观望四周。 “不确定,这等身手,不太像民间能培养出来的。” 不是民间的刺客,难道是…宫里的? 宋仪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他这一趟出来本打算公对公,办好陛下的差事,根本不想卷入到波谲云诡的争斗中。 究竟谁会看不惯二皇子,对他痛下杀手呢? 又一阵箭羽袭来。 段鸣鹤猝不及防中了一箭,闷哼一声,声音嘶哑道: “殿下…您和宋大人,跟着宋未安的人先走。” 段延威神色一痛,正欲出言。 此时宋未安领人好不容易将黑衣人的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 段鸣鹤见状挺身击向右侧的黑衣人,给段延威和宋仪扫出了一条路。 他竭力将二人送出包围圈,转身被黑衣人包围,左臂又中了一剑。 宋未安迅速带人迎了上去: “殿下,快走!” 段延威被宋未安连推带拉地送到了小舟上,忍不住回头,大喊: “鸣鹤!” 段鸣鹤已淹没于黑衣人潮中,惊天动地的厮杀声划破寂夜。 朱祁玉在船尾看得一清二楚,段鸣鹤被一群黑衣人逼到了船边,逐渐招架不住。 “扑通” 他被一剑捅下了船。 这多灾多难的龟孙子! 朱祁玉看得惊心动魄,见船上的黑衣人纷纷往段延威离开的方向追,没人再顾忌落水的段鸣鹤。 他该不会是死了吧…… 朱祁玉有些心慌,一咬牙,潜入水里,往段鸣鹤落水的地方蹬。 还没蹬一会儿,冷不丁,她被人一把拎起,脖颈上传来刀刃冰冷的触感。 “乖乖狗,好巧,能在这里遇见你。” 年轻男人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耳边,声音莫名的熟悉。 是…影卫司!!! 朱祁玉浑身僵硬,余光暼见甲板上趴着浑身湿透的段鸣鹤。 脸色苍白,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段鸣鹤的身边围了一圈黑衣人,但显然他们和突袭的那帮人不是一伙的。 突袭的那帮人被他们捉来了几个,捆成一堆,为防止自尽,皆被捏碎了下巴。 朱祁玉着实不知影卫司的人是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突然冒出来的。 更为怪异的是,他们看样子并不打算去营救二皇子,仍停留在船上。 脖颈上的刀刃逼紧了一点,勒得朱祁玉快喘不过气,年轻男人的声音含笑: “乖乖狗,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哪里都有你?” 这要怎么解释? 她又不会说话! 朱祁玉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年轻男人似笑非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眼神中带着探究。 “清哥,现在怎么办?是把世子送回府,还是送到……” 年轻男人收回了刀刃,拿刀背拍了拍朱祁玉的脸,吩咐道: “活着就好,把他送进宫。顺便,再把这条狗送到我那里。” 朱祁玉的眼睛倏然瞪大。 影卫司抓段鸣鹤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把她搭上! 她只是一条狗啊! 年轻男人并不给她抗议的机会,一个麻袋从天而降,朱祁玉两眼一黑,刺鼻的气味涌入鼻腔—— 是麻药! 还是最劣质的那种! 影卫司这帮抠门鬼…… 对动物就不能用好点的麻药吗! 朱祁玉在心里疯狂吐槽,脑袋逐渐昏昏沉沉,四肢发软,吐了一番后,晕了过去。 …… 痛! 头好痛! 嘶…… 朱祁玉缓缓睁眼,只觉头痛异常,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都怪那该死的劣质麻药! 头顶上的麻袋已经被解开了,她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脖子上套着一圈铁链。 环境像地牢,面前竖着铁栏杆,铁链的另一端就系在铁栏杆上。 四周没有窗户,漆黑一片,阴暗潮湿。 “呕……” 劣质麻药的后劲很大,让她醒了后止不住地干呕。 脖子下的一圈儿白毛已经被她吐成了黄褐色,黏成了一团。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身上的馊味连她自己都嫌弃。 影卫司的人是有什么大病? 非要大费周章地把她一条狗关起来! 她正在心中怒骂时,“吱吖”一声,头顶的门打开了。 借着门后透出来的光,朱祁玉才看清,她面前不远处有一条石阶,连着头顶的门。 一个黑衣少年,正沿阶而下。 头发高高竖起,身形笔直修长,没了黑巾蒙面,能看出脸庞清俊,眉疏目朗,一双眼眸干净明亮。 见趴在地上,已经醒转过来的狗子,他的唇角微微上扬: “乖乖狗,又见面了。” 第40章 玉佩 “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狗,你很聪明,极通人性……” 黑衣少年迈步走了过来,蹲在她的身前,明亮的眼眸里满是兴味,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朱祁玉被他看得发毛,尾巴情不自禁地夹了起来。 黑衣少年俯身,轻揉她的头: “别害怕,乖乖狗……” 话音刚落,他突然逼近,掰开她的嘴,迅速塞了一枚药丸进去。 朱祁玉大骇,拼命呛咳,干呕,企图把药丸吐出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要药丸化得极快,不过须臾,她的嘴里就满是苦涩。 “没事儿,这不是什么立即发作的毒药。” 朱祁玉刚松一口气,黑衣少年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如坠冰窟。 “这枚鹤顶丸,发作起来,至少需要一个月。一个月后若是没有解药,你就会穿肠烂肚,全身流脓溃烂而死……” 朱祁玉瞳孔骤缩。 没想到这小子长得这么正派,心里却这么变态! 她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为什么连一只狗都不放过! 黑衣少年见狗子满脸惊怒,眼睛更亮了,往前凑近一步: “我就知道你听得懂人言。” 朱祁玉疯狂摇头,拼命往后缩,铁链被她抖得哗啦作响。 “哦?你不想要解药?” 黑衣少年眼睛蕴着笑意,声音却透着阴寒: “我有事拜托你。你若是不听话,我就送你一颗立即发作的毒药。” 他的手伸了过来,朱祁玉不敢躲了,乖乖任他撸,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乖乖狗,别害怕,我只需要你帮我找一枚玉佩。” “我知道你同璟王世子十分亲近,这枚玉佩极有可能在他的身边,你找到后交给我,我立即把解药给你。” 玉佩?什么玉佩? 朱祁玉一脸茫然。 直到黑衣少年从怀里掏出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朱祁玉的眼睛蓦然睁大了。 玉佩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凰,无冠而两尾,眼睛明亮有神,嘴巴尖细而弯曲,五爪翕张,展翅翱翔在祥云之中。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不久前出宫时,段鸣鹤身上多出的那枚玉佩。 那枚玉佩上雕刻的是一只凤。 在上古神话里,凤凰是一对鸟类神兽的组合,雄为凤,雌为凰。 这俩玉佩一看就是一对。 这人为什么要让她找这种东西? 朱祁玉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当下,活命要紧。 在黑衣少年锐利的目光逼视下,她迫不得已,点了点头。 黑衣少年唇边的笑意渐盛,也不嫌狗子半身都是呕吐物,将她抱起来又摸又亲。 朱祁玉臊得恨不得咬死他,偏偏小命又在他手里攥着,不得不忍。 终于,他撸够了,拍了拍狗头: “下月初十,我在凌波池畔等你,现下,你在这儿好好睡一觉,等我忙完了就送你回家。” 黑衣少年转身离去,朱祁玉冲着他的背影龇牙咧嘴。 他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回过头来,声音清朗: “对了,要是到时候我没出现,你就到青羊坊门头街街口的刘家铺子,找童掌柜,报我的名字阿清,拿解药。” 朱祁玉的牙尴尬地龇在嘴边,闻言不由得一愣。 想来是因为影卫司的人过得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这家伙还算有良心,不想平白耽误一条狗命。 啊呸,有个什么良心,有良心就不会给她投毒! 朱祁玉恢复了愤愤的表情,扭过了头,懒得看他。 黑衣少年哈哈大笑,将狗子的一切神态看进眼里。 “我走啦,乖乖狗,待会儿见。” 他挥手道别,转身上了台阶,消失在朱祁玉的视线中。 …… “阿彪,你上哪儿去了?真是急死我了!” 朱祁玉一从狗洞钻出来,就对上了朱祁连焦急的脸。 那个叫阿青的黑衣少年把她扔到内城门口就跑了,她还得自己跑回来。 眼下又累又饿,实在没精力应付傻弟弟,遂敷衍地“汪”了一声,无精打采地朝狗屋走去。 朱祁连跟在她后面喋喋不休: “你都不知道,这两天姐姐急得快把璟王府的大门拆了。段哥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璟王府又闭门谢客,姐姐发了好一通火,直到遇上归来的璟王爷才消停……” 朱祁玉看了一眼日头,正是晌午,距离她离府,大概过去三天了。 她想起了肚子里的毒药,只觉得头疼。 段鸣鹤的伤势没半个月肯定恢复不过来,他又被影卫司的人送进了宫里,让她如何去寻? 她正心烦意乱间,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就说阿彪是神犬,一定会平安归来。祁玉妹妹你看,这不就回来了?” 朱祁玉抬头,看见一袭青衣的宋未安。 ??!! 这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紧接着,又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未安哥哥,你真是料事如神。这两日我担心的吃不好也睡不好,多亏你陪我东奔西走……” 冒牌货一袭粉衫,袅袅聘婷地走了过来,声音又软又娇。 朱祁玉满脸黑线。 宋未安是她哪门子的哥哥! 能不能不要用她的身体如此扭捏作态! 冒牌货见大狗的身影出现在庭院拐角,欢天喜地迎了上来。 接近后,却闻到了一股酸臭的味道,遂蹙起眉头,后退一步。 见大狗神情萎靡,脖颈下雪白的胸毛已经黄成了一团,忍不住惊叫: “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隔壁那家伙虐待你了?” 还真不是隔壁那龟孙子干的。 不过解释起来很麻烦,朱祁玉索性不予回应,埋头向她的狗屋走。 “姐,段哥不是那种人,他肯定不会虐待阿彪的…” 朱祁连忙不跌地向冒牌货解释。 但冒牌货这几天连续吃了几次闭门羹,早就对段鸣鹤憋了一肚子火,闻言面色立刻冷了下来: “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阿彪是他带出去,不仅没按时带回来,还搞得浑身脏兮兮,看起来瘦了不少,谁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冒牌货越想越气,一把按住朱祁连的肩膀,眸光冷厉: “祁连,你平时和这家伙最为要好,你告诉我,他会躲到哪里去?” 第41章 探望(一) 朱祁连欲哭无泪: “姐,段哥常去的我也找过了,他不在…” 一旁的宋未安突然出声: “祁玉妹妹所言的隔壁府上那位,是不是璟王世子?” 冒牌货点了点头。 宋未安温润一笑: “巧了,鄙人恰好知道世子在何处。” 朱祁连疑惑道: “你是怎么和段哥认识的?连我都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为什么你会知道?” 宋未安解释道: “鄙人是做药材生意的,北货南贩,两年前有幸结识了世子。这两天恰好要给璟王府送一批货,才得知世子正在城郊灵犀谷的青莲山庄养病。” “养病?” 朱祁连惊呼: “段哥怎么又要养病?他不是才从昏迷中醒过来吗?” 一旁的朱祁玉蹙了蹙眉。 她本以为这龟孙子在深宫,没想到是在城郊的山庄养病。 这青莲山庄是皇家及宗室子弟避暑的地方,并不对外开放,武宁侯并非宗亲,姐弟二人要进入,还得受到邀请。 上哪去找个宗室子弟邀请他们呢? “姐,我们去探望一下段哥吧!可以找二皇子殿下同去,他向来和段哥交好……” 对啊,可以找段廷威! 朱祁玉两眼放光,而一旁的冒牌货则兴致缺缺: “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想大老远跑一趟。” 朱祁连撇了撇嘴,瞥见一旁的阿彪双眼放光的盯着他,显然一副极为激动的样子,欢喜道: “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去探望段哥?没问题,我们这就出发!段哥看到你一定会开心的!” 冒牌货神色不愉,伸手阻拦: “不许带狗!你没看到阿彪回来是什么样子?我还没找那家伙算账呢!” 朱祁连委屈巴巴地抱着狗子,两眼含着一泡泪: “姐,这其中定有误会,段哥不会对阿彪不好的,指不定是他们在哪里遇险了,你就让我带它去看看吧……” 朱祁玉也难得露出了哀求的神色,黑葡萄似的眼珠泛着水光,可怜巴巴地盯着冒牌货。 冒牌货在这一人一狗的夹击下迫不得已软了下来,叹了口气,无奈道: “快去快回,把狗子照顾好。” 朱祁连正欢欣雀跃,冒牌货却正了神色,对着他严肃道: “如果那家伙真的牵扯进了什么事,回来立马禀告我,不许为了义气擅作主张,把武宁侯府一起拉下水。” 朱祁连神色怔怔,半晌才点了点头。 朱祁玉若有所思,冒牌货所预知的未来里,段鸣鹤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以至于让她这样提防。 她看向沉默立在一边的宋未安,他的嘴角仍噙着笑意,眸色却幽深。 他透露段鸣鹤的所在,是有意为之吗? 又是为了什么? …… 朱祁连行动迅速,立即驱使马车直奔给宫门口,正打算给宫里递信,一辆朱紫色的马车从门内缓缓驶出。 “二皇子殿下!” 朱祁连跳下车厢,拦在路边,拼命摇手。 “祁连弟弟!” 段廷威掀开车帘,很是意外。 好巧不巧,二皇子正打算驱车前往城郊的青莲山庄探望段鸣鹤,二人一拍即合,朱祁连就带着阿彪上了段廷威的车架。 车轮滚滚向前,驶入灵犀谷。 河谷两岸,层林尽染,一条玉带似的银鞭溪蜿蜒而过。 青莲山庄坐落在半山腰处,周围遍植绿竹,宛如一道绿色的屏障,将山庄包裹其中,很是清幽。 众人在竹林前停驻。 几个身形健壮的奴仆已经守在此处,恭迎马车上的贵人。 一行人下了马车,进入竹林。 朱祁玉跟在众人后面,抬头只见满目的苍翠,茂密的竹叶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地面上,光影交错间,她瞥见了竹竿上蹲伏的几道人影。 怪不得山庄外围没有什么守卫,原来都埋伏在这里。 她暗中庆幸自己没有擅作主张去闯山庄,没有人带着,怕是连一只虫子都飞不进来。 她和朱祁连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她那傻弟弟,明显按捺不住,四处张望,手痒痒去拨弄垂下来的竹枝。 段廷威正想制止,却来不及了,“咻咻”几道破空声起,几束冷箭不知从什么地方射了过来。 “铛铛” 带路的奴仆飞身而至,闪电般出剑给挡了。 段廷威无奈道: “祁连弟弟,这看似是一片普通的竹林,实则内有玄机,可别乱动了。” 朱祁连脸吓得发白,忙不迭地点头。 朱祁玉替她的傻弟弟感到丢人,暗暗翻了个白眼。 穿过竹林,山庄大门就在眼前,一行人正准备上前,带路的奴仆却转过身,冲段廷威躬身道: “还请殿下随奴才们往山庄别院稍后。” 段廷威面色不悦,正欲出言,余光却瞥见了大门前伫立的禁军,脸色瞬间变了。 “父皇…他在里面吗?” 奴仆低眉敛目,一言不发,只是躬身,维持着“请”的姿势。 朱祁玉、朱祁连闻言皆是一惊。 一行人只得跟着奴仆走上另一条小道,前往山庄侧门。 进入山庄后,朱祁连迫不及待地发问: “殿下,我们现在可以去看段哥吗?” 段廷威面色沉郁,薄唇轻抿: “怕是不行。” 朱祁连茫然,正想追问,为首的奴仆上前一步,躬身道: “世子抱恙,仍需静养,贵人们若想探望,还请稍后一日,等世子醒后,我等代为通传。” “啊?段哥他昏过去了吗?” 朱祁连一脸焦急。 奴仆们后退一步,不作回答,只是拱了拱手: “贵人莫急,代我等通传后,自会有机会探望。” “喂!” 朱祁连还想拉住人追问,却被段廷威拦下了。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有劳诸位了,我等便自行歇下,在此处守候。” 别院的大门被奴仆们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众人眼帘。 “阿福?” 朱祁连率先叫了出来。 只见阿福眼中的光在见到众人后瞬间熄灭,片刻后又重新燃起,扬起一个笑脸,迎上来行礼: “给殿下和二少爷请安。” 朱祁连一把将他拖起,焦急道: “你快告诉我,段哥究竟受了什么伤?现在怎样了?” 阿福顿了顿,终究是没忍住,泪珠在眼眶打转: “少爷遇袭,受了重伤,昏了过去,快四天了……”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他们…不让我跟着……我也…想知道啊!” 第42章 探望(二) 秋老虎正烈,正午的太阳将大地烤得冒烟,青莲山庄的大部分屋子皆门窗大门,让凉风穿堂而过,送来清爽。 然而,山庄中心,最气派的一个屋子,雕花大门却紧闭。 帘幕低垂,室内一片幽暗。 八角雕花大床的锦绣堆里,埋着一个人。 半天没有动弹,不知是死是活。 直到“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床上的人睫毛颤了颤,将自己拢成一团。 “段哥!” 少年明亮的声音响起。 床上的人蓦然睁眼,一脸茫然,挣扎着坐了起来。 “鸣鹤,你怎么样了?” 段延威疾步走向床边,伸手就要掀开床帘。 “等一下…” 段鸣鹤微哑的声音透过层层帘幕传来。 段延威顿住了手,双唇紧抿,眼底划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痛色。 他拦住了急着往前凑的朱祁连。 帘幕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一双苍白的手掀开了帘账。 病殃殃的段鸣鹤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朱祁玉往前挤了挤,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是浓重的药味儿也掩盖不了的腥臭。 这龟孙子的伤口又恶化了? 她正打算再往前凑一步,余光却瞥见一旁软榻上搭着一件沾着血的外袍。 这好像不是凌波池遇袭那天段鸣鹤穿得那件。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龟孙子穿的一身青,像个黄瓜。 这件外套是绛紫色的,绣工很是精致,一看就十分名贵。 只可惜袍子上破了好几道裂缝,看形状,似乎是…… 鞭痕?! 朱祁玉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 她从小修习母亲的家传——响云鞭,对鞭法再熟悉不过,看这一条条裂痕,她甚至能推断出持鞭人挥鞭的轨迹和力道。 联想到她方才闻到的一股腥臭…… 难道……这龟孙子又被人突袭了?! 但这里是皇家的地盘儿! 山庄外的竹林里埋伏了至少十几个高手。 什么贼人能有这胆量和本事闯进山庄袭击世子? 如果不是外敌,难道是内贼吗? 朱祁玉暼向被段延威和朱祁连围在中心的段鸣鹤。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扣子扣得严丝合缝,一点皮肤都没裸露出来,和他平时不羁的穿衣风格大相径庭。 奇怪…… 如果这龟孙子被内贼偷袭了,他为什么要隐而不发? 就算他目前伤重打不过,只要喊一声,全山庄的高手都会飞过来给他保驾护航。 他有什么理由放过贼人? 朱祁玉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把心中的怀疑放在一边,目光开始在屋内各个角落逡巡。 肚子里还有一颗毒丸,时刻提醒她的任务。 就在她东闻闻,西嗅嗅,狗爪在屋里刨来刨去,找得正起劲儿时—— “咣当”一声。 段鸣鹤突然抄起玉枕向她砸了过来。 朱祁玉没注意闪避,硬生生地挨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望向龟孙子,气得汪汪大吼。 这龟孙子莫不是失心疯了? “段哥!” 朱祁连也是一惊。 段鸣鹤神色苍白,整个人倚靠在床柱上,胸膛剧烈起伏。一副被气得不轻的样子: “这畜生越来越没规矩,谁允许它乱翻我东西?” 朱祁玉虽被抓包,但毫无羞愧之意。 没想到遭段鸣鹤这般羞辱,她恨不得立即跳上床给他一巴掌。 她狗腿一蹬,正凶神恶煞地往他床边扑,一个身影却挡在了她面前 段延威眉头蹙起,眼眸沉沉。 朱祁玉只得刹住脚步。 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咬大周的皇子……若是咬了,外面的暗卫绝对会冲进来把她撕碎。 “鸣鹤,你平日里说不定就是太惯这只畜生了,主子说上两句,就敢呲牙。” 段延威走上前,踹了她一脚,冷冷道: “畜生不听话,就得打。” 朱祁玉硬生生受了。 她心里憋屈到爆炸,呼吸变得急促,再怎么忍,还是有泪珠子簌簌落了下来。 段延威大吃一惊: “这狗是骂不得,也打不得?怎么还哭上了?” 只见雪白的大狗眼眶里闪烁着晶莹的泪珠,沿着毛茸茸的脸颊,一颗颗滑落。 黑豆似的小鼻子轻轻抽动,耳朵耷拉下来,身躯微微颤抖,样子无比令人怜爱。 段延威顿时升起一股罪恶感。 朱祁连扑了上去,抱住狗脖子,泪珠也在眼眶里打转: “呜呜,阿彪不是坏狗,它一定不是故意……” 段延威的罪恶感更重了。 一道叹息声响起。 段鸣鹤恹恹地杵在床头,手指按着额角,声音很是疲惫: “你们先回去吧。我很累,想休息了。” 段延威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将蹲在一边哭唧唧的朱祁连拉了起来。 “把狗一起带走。” 段鸣鹤摆了摆手,放下床帘。 朱祁玉却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机会,而且她憋了一肚子火,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放过这龟孙子? 她的狗爪子牢牢扒住地面,跟生了根似的,任朱祁连怎么扯,就是不走。 “汪汪汪,汪汪汪!” 她的叫声一阵急过一阵。 只要这个龟孙子脑筋还正常,就不可能听不懂她的暗示! 然而,帘幕后的段鸣鹤却像死了一样,一声不吭。 “好阿彪,听话,和我回去吧……” 朱祁连软言轻哄,拉住狗子的后腰,把狗子一点点往外拖。 朱祁玉的爪子紧紧扣地面,就是不愿走,爪子在地面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划痕。 早就踏出门外的段延威,无奈地等在一旁,旁观一人一狗的僵持。 朱祁玉只恨自己不会开口说话。 不然非得狠狠把龟孙子臭骂一通。 他明明知道自己有事要找他,就是不理。 可恶!可恶! 朱祁连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大狗拖出了院外。 他擦了把额上的汗,刚送一口气,一转眼,一道白影“出溜”一下,从他手下蹿了出去,再次冲进房间。 “啪”得一声,大门关上了。 朱祁连匆匆跑到门前,拉门,拉不动。才发现门已经锁了。 段延威在院门前看得目瞪口呆: “这狗还会锁门?成…成精了吗!” “汪汪汪,汪汪汪!” 满腔愤怒的朱祁玉锁好门,毫不犹豫地就往八角雕花大床上扑。 第43章 摸身 “咳咳…” 段鸣鹤被从天而降的大狗压了个半死,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 “啪” 朱祁玉一爪子呼他脸上。 段鸣鹤苍白的脸蛋上瞬间多了个红堂堂的狗爪印。 “猪八婆,你…趁人之危!” 段鸣鹤气若游丝,满头大汗。 重伤之下,他是推不开敦实的大狗,只能任她欺凌。 砰砰的拍门声响起,门外传来朱祁连着急的声音: “段哥,你怎么样了?阿彪没有欺负你吧!” 朱祁玉迅速用狗爪子捂住段鸣鹤的嘴,将他的呜咽声堵在喉咙里,眼里威胁之意十分明显。 “呜坎…窝们…吼吼…谈谈……” (放开,我们好好谈谈。) 朱祁玉勉强听了个大概,大发慈悲地移开狗爪,眼神瞟向门口,意思很明显。 “祁连,我没事儿,我和阿彪单独待一会儿……” 门口的脚步声远去了。 见段鸣鹤终于肯配合,朱祁玉便从他身上挪了下来,趴在一边。 紧接着,狗爪落到了他的脖颈上,从上往下开始游走,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喂,猪八婆,你疯了吗!” 段鸣鹤涨红了脸,在床上扭来扭去,企图避开她的狗爪。 朱祁玉翻了个白眼,不理会他的抗议,一爪子摁住他,继续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寻找玉佩的踪迹。 她的爪子一路往下,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不确定是不是玉佩,就戳了一下。 段鸣鹤惊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忙不迭地裹着锦被往后缩。 他脸红到了耳根,丹凤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嘴唇哆嗦,浑身颤抖,指着朱祁玉,“你…你”了半天。 “你…你个流氓!” 活像个受欺负了的小媳妇。 朱祁玉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硬硬的东西,还散发着烫手的温度,形状不像玉佩,更像是…… 啊啊啊啊啊啊! 不会真是那玩意儿吧! 她嗷了一嗓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的爪子不干净了! 她开始拼命地在床褥上来回摩擦狗爪,头快埋到了脚底,根本不敢回头看被她无意中轻薄了的受害者。 头顶传来一道冷哼。 段鸣鹤率先恢复了冷静,一把揪起狗子的后颈皮,抬起狗子的下巴,逼视着狗眼: “今日之事,你最好给我一个合适的交代。” 朱祁玉的气势瞬间弱了很多,黑葡萄似的眼仁湿漉漉的,可怜巴巴地呜咽了一声。 段鸣鹤冷笑: “现在知道装可怜了?方才的气焰哪儿去了?别以为你现在是条狗,我就会放过你!” 发生这样的事,她显然也不想啊! 朱祁玉欲哭无泪。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半晌,段鸣鹤先把自己气乐了,泄愤似地捏了捏狗脸: “算了,你现在毕竟是狗身,和你计较这些有什么用?” “等你变回人身的那一天……” 他的眼眸蓦然变得幽深。 朱祁玉被他盯得发毛,尾巴竖了起来。 段鸣鹤见她这副怂样,笑得更加狰狞了。 一双大手像搓面团一样将她的脸捏来揉去,撸了个心满意足,到最后也没说要把她怎么样。 朱祁玉见他心情好转,也不再给他脸了,两下就从他手下挣脱出来,狗爪继续往他身上摸。 “打住!” 段鸣鹤忍无可忍: “朱祁玉,虽然你现在是条狗,但你毕竟曾是个女子!能不能别跟个流氓一样!” “你究竟想在我身上找什么?我帮你找!” 解释起来太麻烦了,还不如她自己摸。 朱祁玉的狗爪顿了顿,继续游走,段鸣鹤则激烈反抗。 两人你来我往间,褥子皱成了一团,正好露出了垫子下的黄玉。 朱祁玉眼睛一亮,立刻松了爪,汪得一声扑了上去。 “你要找的就是这玩意儿?” 段鸣鹤声音沉沉。 朱祁玉点了点头,叼起玉佩,甩了甩尾巴,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经过,跳下了床。 段鸣鹤按了按额角,声音透着些许无奈: “我大概知道你是受谁之托了。” 朱祁玉身形一顿,惊讶地回头望他。 段鸣鹤扯了扯嘴角,神情讥诮: “真是个死心眼的家伙,上赶着往火坑跳,别人怎么拉都拉不出来。” 这龟孙子打什么哑谜呢? 朱祁玉吐掉嘴里的玉佩,冲他不满地汪汪两声。 段鸣鹤暼了她一眼: “呦,着急了?想知道这玉佩背后有什么故事?” 朱祁玉点了点头,眼神热烈。 “这个嘛,说来话长……” 段鸣鹤拉长了声音,在朱祁玉饱含期待的目光下,贱兮兮地做了个鬼脸。 “嘿,就不告诉你。” 又耍她! 朱祁玉怒不可遏,狗腿一蹬,就要扑上来咬他。 “你再对我龇牙咧嘴,我立马喊人进来,把你套上麻袋扔到山崖下,玉佩你也别想要了!” 朱祁玉硬生生止住了步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因这枚玉佩,她怀揣了一肚子的困惑,肚子里还多了枚时刻威胁她的毒药。 偏偏那龟孙子却像个锯嘴葫芦,一个字儿都不肯透露。 朱祁玉气得在原地直打转,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段鸣鹤见她这副模样,哭笑不得: “你怎么也跟那人一样是个驴脾气?”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段鸣鹤神情平静,语气也很克制,但朱祁玉还是听出了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更加生气了。 她已经知道很多了,甚至还预知了未来。 然而眼下却发生了一些变故,未来的方向没有那么确定了。 正因如此,她更不能放过每一个细节,也不能放过每一个助力。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 有事儿就一起扛,干嘛支支吾吾地让人猜来猜去! 她对段鸣鹤和盘托出,而这龟孙子却瞒着她一堆事。 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对她好。 好个屁! 朱祁玉只恨自己不会说话,不然高低得大骂他一通。 烦死了,最讨厌谜语人! 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天塌下来他自己顶着去。 朱祁玉愤愤地叼起玉佩,转身就走。 行至门边时,段鸣鹤却把她叫住了。 朱祁玉不耐地回头。 只见这龟孙子神情严肃,全无往日的戏谑: “朱祁玉,你把玉佩给他后,再也别和他有任何来往。” 第44章 转过去 朱祁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是她一条狗可以决定的事情吗! 段鸣鹤见她神色不愉,突然想到了什么,按了按额角,无奈道: “差点儿忘了。这小子还是个使毒高手,你不会贸然为他做事,说不定就是被威胁了。” 朱祁玉热泪盈眶,大哥,不容易啊,你竟然想到了! 她将灼热的目光投向了段鸣鹤,一心祈盼着他能给出解决办法。 谁知段鸣鹤只是叹了口气,摊开手: “既然如此,我也没办法,你只能自求多福喽。” 什么??!! 朱祁玉大怒,冲着他龇牙咧嘴。 明明是因为他才召来这种祸端,这龟孙子却是一副不顾她死活,不想负责的模样! 段鸣鹤见狗子神色骤变,微微勾起唇角,冲她招手: “过来让我好好撸一撸,兴许,我心情一好,就能想出个解决办法。”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祁玉憋了一肚子火,在门口晃悠了半天,左顾又盼,东奔西顾,爪子刨来刨去,深吸一口气,冲段鸣鹤露出个极为凶狠的神色—— 然后颠儿颠儿地跑了过去。 段鸣鹤憋不住噗嗤一笑。 眼看狗子满脸不情愿地趴在了他的脚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这是他这段时间唯一一次真心的笑了。心头的沉郁仿佛也扫去了很多。 然而,余光扫过一室的昏暗,尤其是软榻上搭着的那件带血的外袍,他的笑容止住了,眸色重归沉寂。 朱祁玉蹲在地上歪头打量着他,自然没错过这龟孙子的神色变化。 总感觉龟孙子像变了个人似的。 以前他虽然贱兮兮的,总是惹她生气,但人到底是生动活泼的,像一幅五彩画。 可青莲山庄里的段鸣鹤,明显看起来压抑了许多,人也变得孤僻,好像被抽走了生气,单薄得像张纸片。 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朱祁玉行至软榻,爪子搭上那件带血的锦袍,“汪汪”叫了两声,将困惑的目光投向他。 段鸣鹤的神色蓦然一沉: “你给我过来,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切,她还不稀得动呢。 朱祁玉想起这龟孙子之前拿玉枕砸她的事,心头火起,同时,又忍不住产生一丝怀疑。 会不会是他有什么事瞒着她? 许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被藏了起来。 朱祁玉站在软榻前,拿屁股对着段鸣鹤,不屑地甩了甩尾巴。 既然这龟孙子长了嘴巴却不愿意说,那就别怪她自己查喽。 她大摇大摆地跳上软榻,狗爪子开始刨来刨去。 “朱祁玉!” 段鸣鹤又惊又怒,一把撑起身子,拖着病体,跳下床抓狗,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 朱祁玉见他急了,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这件带血的锦袍,这个软榻,肯定有问题。 段鸣鹤的双手伸了过来,朱祁玉灵活一躲,还顺势往他胸膛上蹬了一脚。 段鸣鹤尚未病愈,身子骨软着,被结结实实的狗腿蹬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儿磕到地上。 他摇晃了两下,手在空中胡乱地挥,紧紧扒住了软榻上的小几。 小几本是平放在软榻中央的,被朱祁玉一通乱跳,撞到了边角,又被段鸣鹤一扒,很快失去了平衡,“咣当”摔到了地上。 几边裂了一道缝,露出了里面的暗格。 两道目光同时汇聚在地面的凌乱上。 段鸣鹤率先反应过来,迅速往地上扑,牢牢盖住地上的东西。 朱祁玉仍愣在软榻上,方才小几碎裂,暗格一闪而过,她好像看见了一截卷在一起的鞭子。 她看向地上的段鸣鹤,蹙起了眉。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龟孙子这般惊慌。 他的手牢牢地扒在小几的边缘,被裂口的木刺划伤也不松开。 “汪汪!” 朱祁玉不解地冲他叫了两声。 段鸣鹤面无波澜地开口: “你先转过去,等我把地上的东西处理完,就把摆脱那人威胁的法子给你。” 这完全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朱祁玉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 她舔了舔后槽牙,甩了甩狗尾巴,又动了动狗爪子。 段鸣鹤不耐烦了: “你再不转过去,我就不管你了,再把玉佩收走,任你被那人毒死。” 嘿,这龟孙子还敢威胁她。 朱祁玉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满脸不情愿地转过了身。 身后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朱祁玉满心好奇,按耐不住地想回头一望。 段鸣鹤的声音倏然响起: “你若是敢回头,我立马叫人把玉佩收走。” 朱祁玉撇了撇嘴,不动了。 她屏息凝神,仔细地听着身后的动静。 好像有瓷质或金属质地的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还挺清脆。 同时一股古怪的香味,从身后散了出来。 这个味道并不刺鼻,绵绵软软的,还有些诱人,闻起来很舒服,胜过无数京都贵女们常用的薰香。 而且,有一股隐约的熟悉感,她似乎在哪里闻过。 她的思绪飘啊飘,飘到了京都上空,无数的画面闪过,终于定格在一条宽敞整洁的巷子里。 那是她家附近,京都权贵们的聚居区——锦巷。 一个老汉,推着一车菜,悠悠地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电光火石时间,她终于想起来在哪儿闻见过这股异香了! 是宋未安的属下——那个卖菜的老汉! 朱祁玉为她这个发现感到浑身震颤。 她一直奇怪这两人之间的暗中来往,眼下,已经有了调查的突破口。 她隐隐觉得,段鸣鹤,一定是宋未安计划中的一环。 必须得搞清楚两人背后的交易! 不一会,身后的动静停了,段鸣鹤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你可以下来了。” 朱祁玉迅速转身,跳下软榻,狗鼻子在地上嗅来嗅去,目光向房间角落投去。 地面已经恢复了整洁,房间一角落的锦绣堆里,露出了一点箱顶。 段鸣鹤估计是把小几和暗格里的秘密一起塞进了这个箱子。 她正欲迈步,段鸣鹤却拦在了她身前,微微一笑: “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狗。朱祁玉,我劝你不要多事。” 朱祁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段鸣鹤脸上仍挂着笑,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良言难劝该死鬼,你若是再往那处靠近半分,院子里埋伏的大内高手,会冲进来,将你撕成碎片。” 第45章 信物 朱祁玉呼吸一滞,两眼几欲喷火。 该死的龟孙子,还真让他拿捏住了。 她最后朝那箱子的位置望了一眼,愤愤转身,冲段鸣鹤汪汪两声,提醒他履行承诺。 段鸣鹤冷哼,行至书桌前,泼墨挥毫。 朱祁玉在一旁等得心焦,伸长了脖子想往桌上看,这龟孙子却将字迹挡得严严实实。 待墨迹干后,他将纸张搓成一个小条,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小竹筒,塞了进去。 又将竹筒两端穿上线,挂在狗子的脖子上。 “这小竹筒,需浸在特制的药水才能打开,若贸然取出其中纸条,里面的字迹会消失,到时你再寻过来,我可不会管你。” 这龟孙子为了防止她偷看,简直煞费苦心! 朱祁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叼起玉佩,扭头就走。 段鸣鹤面带微笑地目送她离开,待她出门,还不忘叮嘱一声: “你自己机灵点,别又惹上麻烦了,那人心狠手辣,对待小动物也不会手下留情。” 朱祁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若不是因这藏了一堆秘密的龟孙子,她又怎会招惹影卫司的人? 总有一天,要把这家伙的龟壳子扒开,看看究竟藏了什么玩意儿。 …… “你们终于回来了,阿彪没受委屈吧?” 马车刚在武宁侯府门口停下,冒牌货立即迎了上来。 朱祁玉率先蹿下车,绕着满脸担忧的冒牌货转了两圈。 见大狗和去之前一样容光焕发,毛色干净蓬松,不像受过什么委屈的样子,冒牌货松了口气。 朱祁连跟在狗子后面,跳下车,对上姐姐关切的眼神,神情复杂。 他的怀里揣着阿彪交给他保管的东西。 心里更揣着一个重大的秘密。 在段哥和阿彪单独呆在一起的时间里,他其实并未离去,而是趴在门上听墙角。 他老早就觉得阿彪和段哥都不太对劲。 这一听,果然让他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他清晰地听到段哥喊了好几声“朱祁玉”。 他的姐姐明明远在家中,屋里也没有第二个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段哥其实早就暗地里对姐姐情根深重,以至于重病之下,思念成疾,对着姐姐亲自抚养过的阿彪,情难自禁,唤出了姐姐的名字…… 至于阿彪带出来的那些东西,想必是,段哥给姐姐暗表心意的信物吧…… 他不由得热泪盈眶。 谁能想到,表面上段哥和姐姐为一条狗大打出手,针锋相对, 实际上,阿彪已经成了他们二人y的一环呢? 冒牌货莫名觉得朱祁连盯着她的样子有点怪,像是不认识她了一样,不由得心中一紧,随意开口问道: “璟王世子的状况怎么样?” 朱祁连意味深长地看了冒牌货一眼。 这么生疏的称呼,想必是为了避嫌吧,姐姐一定也很挂念段哥。 遂眨了眨眼,一脸“我都懂”地回道: “段哥也很是挂念姐姐,估计没两天就能回来和姐姐相见了。” 冒牌货一脸莫名其妙。 她根本就不想见到隔壁的那位世子,谁知道他一回来是不是又要抢狗? 朱祁连从怀里掏出段哥的“信物”,笑得一脸暧昧: “姐姐,你有所不知,这是段哥特意……” “汪汪,汪汪!” 朱祁玉在台阶上暼见这一幕,大惊失色,狗腿一蹬,就往下冲。 为了掩人耳目,她将带出来的东西交给朱祁连保管,正打算回屋后就让他还回来,谁知道这蠢家伙竟转手就要交给冒牌货。 朱祁连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个黑影飞扑过来,转瞬间就叼走了他手上的东西。 冒牌货还没看清朱祁连手上拿的是什么,就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一个屁股墩。 她好不容易稳定了身形,冲着正在爬台阶的大狗,气呼呼大喊: “阿彪,你发什么疯?” 朱祁连呆呆地立在原地,张大了嘴巴: “阿…阿彪,这是段哥给姐姐的!” 朱祁玉快被这蠢弟弟给气乐了,头也不回,就往自己狗屋的方向跑去。 进到自己熟悉的院子,朱祁玉想了想,打算先找个隐蔽的角落,刨个坑,把这些重要的物件埋起来。 过两天,再悄悄溜出府,找那个名叫阿清的黑衣少年,指定的刘家铺子,提前知会他一声。 还有一颗毒药揣在她的肚子里,不早日解决这档子破事,她连觉都睡不安稳。 说干就干,等朱祁连提着一挂新鲜带血的牛肉跑进狗子的小院, 朱祁玉已经把东西埋好了,正悠哉悠哉地趴在院子中央晒太阳。 “阿彪,东西呢?” 朱祁连的目光四处逡巡。 朱祁玉闭目养神,打了个哈欠,懒得理会他。 朱祁连左找右找,都找不到,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脸都吓白了。 “你…你不会把它们吃进肚子里了吧?” 朱祁玉翻了个白眼,更加不想理会这个蠢弟弟了。 然而朱祁连却会错了意,急得快哭出来了: “阿彪,这些东西可不能吃!这是段哥的心意啊!” 他匆匆跑到狗子面前,蹲下,掐住她的脖子使劲摇晃: “你快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 给朱祁玉烦得差点儿没咬他一口。 “祁连,你在干什么?!” 冒牌货赶来,正巧撞见这一幕,发出尖锐爆鸣。 朱祁连吓得一哆嗦,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姐姐,不好了,阿彪好像把段哥的东西吃掉了,它会不会死啊……” 冒牌货神色一凛,快步上前,一把推开朱祁连,掰开狗嘴,仔细察看。 狗子的喉咙粉嫩嫩的,看起来一派正常,没有卡什么异物。 她松了一口气,问道: “阿彪吞了什么东西?” 朱祁连抽噎着用手指比划: “大概这么长的一个小竹筒,还有一枚不大的玉佩。” 这两样东西看起来都不大,冒牌货神色稍松,拍了拍朱祁连的肩膀,安慰道: “没事的,只要没卡住阿彪的食道就行,这两样东西它应该是消化不了的,等一等,过两天,说不定就拉出来了。” “啊……拉…拉出来?” 朱祁连大惊失色。 冒牌货不解道: “怎么?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 朱祁连替段哥感到心痛,嘴唇嗫嚅了半晌,还是决定先瞒下来,等段哥回来后再告诉他这一不幸的消息。 第46章 童掌柜(一) 青羊坊,门头街。 街口的一家大型成衣铺,突然窜进一条雪白的大狗,将店内正挑选衣物的妇人们吓得花枝乱颤。 伙计们举起棒子,正要将大狗赶出去,却见那狗跟成了精似的,几个人合起来都围不住,在店里横冲直撞。 “汪汪,汪汪!” 朱祁玉一路狂奔,身后追着一群人,她仗着身形灵活,在衣架间穿梭自如,目光四处逡巡,觉得新鲜极了。 这家成衣铺布局奇特,一进门,并未见掌柜像传统铺子一样守在柜台前,甚至连柜台都没有,整个一楼皆是卖场。 各式各样的成衣,按颜色款式,分门别类地在木架子上依次排开,任人挑选,主打一个自助购物。 伙计们穿梭其中,收拾被弄乱的货品,偶尔被客人叫住,提供帮助。 可她怎么也找不着童掌柜所在。 直到头顶传来“当当当当”的敲锣声,伙计们齐齐止住了脚步,只见一个中年女人,立于二楼的围栏边,提着一面铜锣,声音浑厚: “本店突发混乱,惊扰了小仙姝们,着实过意不去,为了补偿诸位,本店进行限时特惠活动,半个时辰内结账,一件八折,两件六折,三件五折……还送下一季度代金券!凡本店购买的衣物,皆可由店内伙计,免费为您送货到家,让您娇嫩的双手,毫无负担……” 中年女人的话音还未落,楼下的妇人们已然兴奋了起来,纷纷抱着成衣,一窝蜂地往二楼涌。 原来柜台设在二楼。 在打折的诱惑下,没人再害怕突然闯入的大狗,朱祁玉原想跟着她们一起上楼,却被汹涌的人流差点踩扁。 很快,一楼空了下来,只听“轰隆”一声,店内一角的墙壁上,缓缓张开了一道缝。 方才还在楼上敲锣喊话的中年女人,施施然从缝里走了出来。 朱祁玉目瞪口呆,她之前还以为那两块拼接起来的大理石板是装饰。 店内的伙计早习以为常,齐声高喊:“童掌柜好!” 童掌柜颔首。 即使见到满地的混乱,她也波澜不惊,有条不紊地吩咐伙计们收拾。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更添几分成熟的魅力。 面容虽平庸,打扮却不落俗。 身上的靛青色长衫,是朱祁玉从未见过的款式。 祥云纹扣取代了繁复的对襟,袖口窄窄的,很是利落。 腰间两侧缝着棉布口袋,看起来能装很多东西。 设计既美观又实用,布料虽不名贵,但穿着看起来很舒服,没什么廉价感,还合身。 不用劳作的贵妇小姐们可能看不上,却很适合平民家的女孩。 怪不得这家店客人如云。 连朱祁玉也心动了。 她一哼习武之人,早就厌烦了累赘繁复的贵女服,恨不得整日穿用于骑射的胡服。 但胡服的布料偏硬,夏日免不了闷热,这件长衫,简单大方,还便于活动,等她变回人身,一定要买来穿一穿! “宝贝,你是来找阿清的吗?” 童掌柜的唇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声音温柔,冲她招了招手。 朱祁玉已对她生出不少的好感,闻言点了点头,摇着尾巴,颠颠地跑了过去。 谁知下一秒,童掌柜突然腰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方巾帕,快速捂上了狗子的口鼻。 朱祁玉拼命挣扎,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她逐渐四肢发软,头脑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这感觉过于熟悉—— 又是那劣质的蒙汗药! 这女人绝对和那黑衣少年是一伙的! 意识再度陷入黑暗前,模模糊糊中,她听到女人一连串的笑声: “原来这就是师弟心心念念的神犬啊,也没比普通狗聪明多少……” “皮毛倒是顺滑,用来做一件坎肩,肯定很不错……” …… 朱祁玉被接连不断的“咔嚓”声吵醒。 一醒来就看见一个大铁轮,上面挂满了线,“咔嚓咔嚓”地转个不停。 房间倒是宽敞,四四方方,好几根立柱,对面还有扇高大的铁门,整体像个大仓库。 屋顶是倾斜的,靠近屋顶的墙壁上,开了好几扇窗户,透过大开的窗缝,能看见碧蓝如洗的天。 不知她昏迷了多长时间,她出来的时候还是晌午,难道已经过了一夜? 细碎的阳光从窗缝斜射进来,汇于房间一角,落在铁轮后正忙活不停的中年女人身上。 她坐在一张堆满了布料的大桌子前,脚踏铜质的踏板,手上穿针引线,动作快出了残影。 正是那位给她下蒙汗药的童掌柜! 朱祁玉心中一紧,低头,发现自己再一次被铁链拴了起来,而脖颈上已经空空荡荡,要交给阿清的东西—— 全、都、不、见、了! 估计是被那坏女人拿走了! 朱祁玉欲哭无泪,终于体会到人心险恶,她还没拿到解药呢! 这黑衣少年委托的人究竟靠不靠谱啊! 很快,她就知道答案了。 童掌柜听到铁链的响动,停下了手中动作,抬起头,盯着狗子,柔柔一笑,眼尾多了几道细纹: “宝贝,你醒啦?” 她拿起桌案上的剪刀,徐徐向狗子走了过来。 朱祁玉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那些话,只觉后脊发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宝贝,你往后缩什么呀?别怕,一点都不疼。” 冰冷的刀刃拂过圆嘟嘟的狗脸,女人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朱祁玉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从哪里开始剪好呢?既要美观,还得考虑到保暖……” 朱祁玉抖得更厉害了,劣质蒙汗药的后劲翻了上来,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哇”得一声吐了出来。 吐出来的秽物,溅上了女人的衣角,女人却没有动怒,反而凑了过来,从怀里掏出绢帕,温柔地擦拭她的狗嘴。 “不怕不怕,这药的后劲是有点大,撑一会儿就好了。” “就是弄脏了毛,还得洗一下,宝贝,你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女人放下绢帕,飘然离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于视线,朱祁玉开始拼命挣扎,用尽全身力气,“哗哗”抖动着铁链,发出凄切又悲凉的狗哭。 “呜…汪,呜…汪!” 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盼望有好心的过路人,能被她的哭声打动,推开没上锁的大门,进来看一眼。 第47章 童掌柜(二) 很遗憾的是,没人来救她。 “吱呀”一声,大门洞开,童掌柜提着两大桶水,健步如飞地走了进来。 “哗啦——” 两大桶水倾盆而下,浇得那叫一个透心凉,狗毛湿哒哒地结成一缕一缕的,挂在身上。 朱祁玉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喷了童掌柜一身。 只见女人的表情蓦然阴沉了下来 !!! 救命,她又不是故意的! 朱祁玉害怕得瑟瑟发抖。 “小坏蛋……” 女人拿起剪刀,脸上突然扬起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向地上趴着的瑟瑟发抖的狗子逼近。 寒光闪烁,剪刀落了下来! “喀嚓——” 预料之类的疼痛并没有出现,朱祁玉的头顶上响起了一道温柔的声音。 “你看你,胸口的毛都黏成一团了……” 朱祁玉颤颤巍巍地睁眼,只见童掌柜蹲在她的面前,极为耐心地帮她修剪毛发。 “喀嚓喀嚓” 剪刀所到之处,狗毛落了一地。 很快,她感觉自己身上轻了不少。 “好了,这下整洁多了……” 女人终于收起了剪刀,开始满意地端详自己的作品。 朱祁玉只觉脖子发凉,浑身也凉飕飕的,心中开始坠坠不安,只恨眼前没有什么镜子。 直到“哗啦”一声,大门再度被推开,一个熟悉的黑衣少年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师姐!!!那条狗现在什么情况?” 地上趴着的朱祁玉,抬起了头,正好和这位老熟人对上了视线。 正是那位给她喂毒药的,一点都不爱护小动物的变态影卫司的一员——阿清! 只见他的目光先是疑惑,随即变成震惊。 又闻“噗嗤”一声,阿清的唇角抑制不住的上扬,随即放肆地大笑了起来,笑得连肩膀都在簌簌发抖。 “怎么剃得就剩一个脑袋了?好像一只长着狗头的白毛猪啊!” 朱祁玉心中一凉。 面前不远处恰好有一滩水,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站了起来,挪到了水滩边。 ??!! 朱祁玉瞳孔地震。 她威风凛凛的颈毛全都没了! 只剩下光秃秃的脖子,而一身浓密靓丽的长白毛全都被修剪成短短的样子,紧紧贴在皮肤上,将她被大鱼大肉喂养出的健硕身形显得更加健硕。 朱祁玉僵在原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阿清见狗子一脸生无可恋,笑得更加厉害了。 “你懂什么?这样多好看呀,简简又单单,再也不会弄脏毛了。” 童掌柜斜了阿清一眼。 “是是是。师姐永远走在京都的潮流前沿……” 阿清笑眯眯地奉承道,随即话峰一转: “师姐,这条狗来找你的时候,有带什么东西吗?” 童掌柜的神色顿了顿,眼神瞟向了别处,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没有。” ??!! 朱祁玉闻言,抬起头,瞪大了眼,直直地瞅着童掌柜,感到不可思议。 随即胸膛里涌出一股愤怒。 这坏女人怎么能没下她的东西! 她的解药可怎么办?! “汪汪,汪汪!” 她奋力朝阿清狗叫,激动地跳来跳去,铁链子被她摇得哗啦作响。 其实不用她这般拼命,阿清已然对童掌柜的话产生了怀疑,他的眸光沉了下来,牢牢锁住童掌柜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 “师姐,你知道那些东西对我的重要性……” 第47章 童掌柜(二) 很遗憾的是,没人来救她。 “吱呀”一声,大门洞开,童掌柜提着两大桶水,健步如飞地走了进来。 “哗啦——” 两大桶水倾盆而下,浇得那叫一个透心凉,狗毛湿哒哒地结成一缕一缕的,挂在身上。 朱祁玉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喷了童掌柜一身。 只见女人的表情蓦然阴沉了下来 !!! 救命,她又不是故意的! 朱祁玉害怕得瑟瑟发抖。 “小坏蛋……” 女人拿起剪刀,脸上突然扬起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向地上趴着的瑟瑟发抖的狗子逼近。 寒光闪烁,剪刀落了下来! “喀嚓——” 预料之类的疼痛并没有出现,朱祁玉的头顶上响起了一道温柔的声音。 “你看你,胸口的毛都黏成一团了……” 朱祁玉颤颤巍巍地睁眼,只见童掌柜蹲在她的面前,极为耐心地帮她修剪毛发。 “喀嚓喀嚓” 剪刀所到之处,狗毛落了一地。 很快,她感觉自己身上轻了不少。 “好了,这下整洁多了……” 女人终于收起了剪刀,开始满意地端详自己的作品。 朱祁玉只觉脖子发凉,浑身也凉飕飕的,心中开始坠坠不安,只恨眼前没有什么镜子。 直到“哗啦”一声,大门再度被推开,一个熟悉的黑衣少年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师姐!!!那条狗现在什么情况?” 地上趴着的朱祁玉,抬起了头,正好和这位老熟人对上了视线。 正是那位给她喂毒药的,一点都不爱护小动物的变态影卫司的一员——阿清! 只见他的目光先是疑惑,随即变成震惊。 又闻“噗嗤”一声,阿清的唇角抑制不住的上扬,随即放肆地大笑了起来,笑得连肩膀都在簌簌发抖。 “怎么剃得就剩一个脑袋了?好像一只长着狗头的白毛猪啊!” 朱祁玉心中一凉。 面前不远处恰好有一滩水,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站了起来,挪到了水滩边。 ??!! 朱祁玉瞳孔地震。 她威风凛凛的颈毛全都没了! 只剩下光秃秃的脖子,而一身浓密靓丽的长白毛全都被修剪成短短的样子,紧紧贴在皮肤上,将她被大鱼大肉喂养出的健硕身形显得更加健硕。 朱祁玉僵在原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阿清见狗子一脸生无可恋,笑得更加厉害了。 “你懂什么?这样多好看呀,简简又单单,再也不会弄脏毛了。” 童掌柜斜了阿清一眼。 “是是是。师姐永远走在京都的潮流前沿……” 阿清笑眯眯地奉承道,随即话峰一转: “师姐,这条狗来找你的时候,有带什么东西吗?” 童掌柜的神色顿了顿,眼神瞟向了别处,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没有。” ??!! 朱祁玉闻言,抬起头,瞪大了眼,直直地瞅着童掌柜,感到不可思议。 随即胸膛里涌出一股愤怒。 这坏女人怎么能没下她的东西! 她的解药可怎么办?! “汪汪,汪汪!” 她奋力朝阿清狗叫,激动地跳来跳去,铁链子被她摇得哗啦作响。 其实不用她这般拼命,阿清已然对童掌柜的话产生了怀疑,他的眸光沉了下来,牢牢锁住童掌柜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 “师姐,你知道那些东西对我的重要性……” 第48章 隐瞒 童掌柜形容严肃,迎上少年的目光,冷冷地开口: “阿清,是活人重要还是死人重要?” 阿清的眸光黯了下去: “师姐,怎么连你也相信大师兄死了?明明,明明…” “你们之前是那样的要好!” 他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神色逐渐变得凄惶,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中年女人。 童掌柜眼眸如两汪幽深的潭水,闻言,潭心泛起一丝波澜,又迅速恢复一片死寂。 “他死了,不要再提死人的事情!” 她的声音冷硬又沙哑,旋即,转过身,脊背绷得笔直,状似坚决,细看,肩头又有些细微颤抖。 “我不信!” 阿清目光灼灼: “即使如此,你又为何遮遮掩掩!不肯把那些东西拿出来给我看?” 童掌柜依然背对着他,不发一言。 …… 朱祁玉左看看,又看看,听得是一头雾水,见这二人僵持不下,心里疯狂吐槽。 老天爷的,这天杀的一个个,都喜欢当谜语人,不爱讲人话,除了给沟通增加障碍,又有什么好处? 她撇了撇嘴,得亏她现在只是一条狗,从狗的视角,倒是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碎片,她可以先试着穿一穿。 目前来看,段鸣鹤给她的玉佩和那封信,很有可能就和这个“大师兄”有关,而这个“大师兄”又是阿清一直在找的人,也是他给她喂毒药的缘由。 说不定,这个“大师兄”真没死,他的下落,段鸣鹤极有可能知情。 但这位童掌柜却不想让他的师弟知道,理由未知,看样子像是出于对师弟的关怀,不想让他牵涉进什么危险。 …… 阿清的眼眶红了: “师姐,我真的不相信大师兄会死,他那么强,甚至一手创立了影卫司……” “哈哈哈哈…影卫司……” 童掌柜闻言,发出一阵尖利的笑, “没错,是他一手创立的,那又如何?他照样遭受了背叛,现在的影卫司,就是皇帝的一条狗!” 她终于转过了身,直视呆呆立在原地的少年,目光透出了悲悯: “阿清,放弃吧。影卫司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影卫司了,你就是呆在里面,也没有什么用……” 阿清双拳紧握,声音轻颤: “师姐,你明知道我为什么会加入影卫司……我就是想搞清楚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师傅、大师兄、二师姐,会接二连三的消失……” “你知道吗,我找到二师姐了……” 阿清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老得和曾经判若两人,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明明还活着,却不愿意和我们联系……” 童掌柜笑了,笑得无比悲凉: “那是金美珍自己的选择,我们没有资格去干涉。活人和死人,她选了为死人而活罢了。” 阿清的目光光紧紧逼视着她: “那三师姐又是为什么而活?” 童掌柜面色白了一瞬,旋即恢复淡然: “为自己罢了,生命很美好,我还想多活两年。” “是吗?” 阿清扯了扯唇角: “可你这些年苍老的速度非常得快,和二师姐有些莫名的相似…… “你们曾经都是那样爱惜自己的容颜,三师姐以前最喜欢的事,是和二师姐一同研究新绣样式……” “你们都有事情瞒着我,到底是为什么?” 少年声音轻颤: “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闯,可你们…为什么偏偏…要把我排除在外?” 他的瞳仁浮上了浅浅的水光,连旁观的朱祁玉,都感到了一股深切的悲伤。 这一刻,她能理解他,甚至能同他共情。 她真的太讨厌被人瞒着的感觉。 她和阿清都不是什么轻易放弃的性格,这样的隐瞒,除了平添阻碍,根本没有用。 他们总有一天会挖出所有的真相。 第49章 大师兄(一) 童掌柜负手而立,目光幽幽: “阿清,活人和死人,你猜大师兄如何选择?” 阿清嘴唇紧抿,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童掌柜接着道: “他选择为活人而死。” 阿清面色白了一瞬,童掌柜叹了一口气: “阿清,放弃吧。你是师门最小的那一个,就算天塌下来上面还有师兄师姐,轮不到你去顶。” “早点从影卫司退出来,这不是人待的地方……” 阿清垂眸,攥紧了手心,沉默半晌后开口: “师姐,我明白你们的好心,但我不接受……我本是一个孤儿,是大师兄把我捡回来,带到师门,得师傅收留,才活到今天……” 童掌柜正欲出言再劝,突觉一阵头晕目眩,两眼发黑。身子晃了晃,抚着额头,神色苍白,一脸不敢置信: “你…你竟给我下药,什…什么…时候” 连地上趴着的朱祁玉,也觉呼吸变得困难了起来,头脑晕乎乎的。 段鸣鹤所言非虚,这小子果真擅长用毒,竟然在人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下了药,连带波及了围观的她…… 这次的药倒是无色无味……就是不知道后劲大不大了。 朱祁玉再度失去意识前,只听见阿清轻轻的叹息: “对不起了,师姐,我也有必须要守护的人……” …… 朱祁玉再度醒来时,正被阿清扛在肩上,已然身处于深山老林中。 少年的肩膀瘦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枯枝败叶中,摇摇晃晃,颠得朱祁玉难受得紧,胃里翻江倒海。 “呜汪……” 她有气无力地叫唤。 阿清见她醒了,停下,将她放了下来,蹲在她身前,笑眯眯道: “你的毒还没解,等你陪我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我就把解药给你。” 臭小子,说话不算话,明明她已经把东西带给他了! “汪汪,汪汪!” 她大声叫唤,表达自己的不满,出尔反尔就罢了,可她只是一条狗! 带她有什么意义,她又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在哪! 阿清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从衣袖里掏出一枚小竹筒,在她眼前晃了晃: “这是段鸣鹤让你带过来的吧,看来他蛮在乎你的,用一个关乎他生死的大秘密,换一条狗的安危……” 朱祁玉一头雾水,她实在搞不清楚这两人有什么勾当。 “但是他错估了一点,我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既然你对他这般重要,那我就物尽其用喽。” 阿清勾起唇角,撸了撸狗头。 朱祁玉简直出离愤怒了。 这小子是脑子有坑吗?怎么会觉得只凭一条狗就能拿捏那个龟孙子! 无论她如何躲闪,阿清还是两下就给她脖子上套上了铁链。 等扣好项圈,他扯了扯狗爪使劲扒着地,就是不愿往前走的狗子,脸色蓦然沉了下去,声音阴沉: “你若是不走,我就打断你的腿,直接将你拖走。” 朱祁玉牙关紧咬,不得不起身,愤愤地瞪着他。 阿清这才露出一个邪邪的笑,揉了揉她的头: “乖乖狗,只要你听话,我保证将你完好无损的送回去。” 第50章 大师兄(二) 树林阴翳,遮天蔽日。 山野小径曲折难行,沙石土砺硌得朱祁玉肉垫生疼。 可阿清没有丝毫停下来休息的意思,一直急匆匆地赶路,害得她跟着一路小跑,只觉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累得全程张着大嘴吐舌头。 好不容易翻上一个山头,阿清终于停下了脚步,将狗子拴在崖边的一棵矮松上,向远处眺望。 朱祁玉左顾右盼,群山环绕,只觉有几分熟悉,不由得往前凑了凑,从崖顶向下望。 山风抚过,见半山腰万顷竹海,滔滔翻涌,谷底一条玉带蜿蜒而过,更加眼熟了。 半晌,她终于回想起在哪里见过这番景象—— 是灵犀谷!专供皇室避暑的青莲山庄所在地! 怎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儿? 眼见阿清解下身后的包袱,掏出一根攀岩用的绳锁,朱祁玉心中一惊。 这小子难道是想暗闯青莲山庄不成? 她可是亲眼见过青莲山庄外围埋伏的高手们的厉害……擅闯只会送死! “汪汪,汪汪!” 朱祁玉面露担忧。 他死了不打紧,她可不想被困在这荒山野岭中! “乖乖狗,在这里稍后我片刻。” 阿清回之一笑,将绳锁一端系在崖边的枯木上,另一端系在自己的腰间,像一只大鸟,纵身一跃。 朱祁玉看得胆战心惊,连忙伸头向下望去。 只见少年的半边身子都悬在半空中,一双手扒在陡崖的石缝边缘,离崖顶没有多远,正慢慢往崖壁左侧移动。 看样子他的目标并不是青莲山庄。 朱祁玉暗暗松了一口气。 少年的身影移动到一块凸起的大岩石前,停下了。 他向上攀登,整个人贴在石壁上,身形灵活得像一只壁虎,很快就溜进了石缝里。 紧接着,“轰隆”一声,大石头竟然被挪开了一道缝,露出一个一人宽左右的洞口。 朱祁玉目瞪口呆,灵犀谷竟还有此等隐蔽之处! 阿清从洞口探出身来,冲崖顶的狗子展开双臂,勾起唇角: “乖乖狗,往我这个方向跳,我会接住你。” 这小子疯了吧?! 朱祁玉一个劲的摇头,拼命往后缩。 少年眯了眯眼,唇角的笑意更浓了: “你自己不愿跳,等我上去,可就直接把你往下扔喽。” 说罢,他伸手攀上洞口顶端的石缝,作势往上蹬。 朱祁玉浑身一激灵,颤颤巍巍地走向洞口正上方。 山间的风呼啸而过,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她身上的唯一防护是挂在脖子和大腿上的一条铁索。 她一会儿是摔死,还是被铁索勒死呢? 无论是怎样个死法,只希望她能回归原身,或者重新投胎,再也不要做一条任人拿捏的狗! 朱祁玉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往前迈步。 耳畔响起呼啸的风声,她的身躯在疾速下坠,天旋地转间,一股大力袭来—— 她的五脏六腑都快被挤出去,然而,下坠的趋势却停住了! 朱祁玉瑟瑟发抖地睁眼,猝不及防,对上一张灿烂的笑脸。 “勇敢狗狗,不怕困难!” 阿清一脸坏笑,挠了挠她的下巴。 朱祁玉这才发现,自己被铁索正好吊在了洞口,神魂归位后,胸膛里涌出强烈的愤慨。 这铁索的长度刚刚好,这小子准是一早就算计好了让她跳崖了! 第51章 大师兄(三) 朱祁玉被少年从铁索上抱了下来,甫一落地,四条腿还在打颤。 阿清从怀里掏出条牛肉干,递到她嘴边,晃了晃,笑道: “喏,赏你的。” 牛肉干的香味窜进鼻腔,朱祁玉的嘴里已然分泌起了口水。 然而,人要脸树要皮,她现在即使是一条狗,也要当一条骨气的狗! 她冷哼一声,把头偏了过去。 阿清见状,更乐了,收回手,大口嚼起了肉干,边嚼边发出啧啧的声音。 朱祁玉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她已经不知道有几天没正儿八经地吃过东西了,一直处于被挟持的状态。 这帮人简直有病,连一条狗都不放过! 现下,又被带到了悬崖绝壁间的一方窄小洞窟,不知道还要被这个变态少年挟持多久,更无处可逃。 她不由得悲从中来,眼眸里泛起了浅浅的水光,鼻翼翕动,呼吸都粗重了不少。 “不愧是神犬,神情竟这般丰富。” 阿清俯身,对上狗子黑豆子似的小眼,啧啧赞叹,伸手掐了掐肥嘟嘟的狗脸。 朱祁玉的怒火腾腾往上窜,奈何小命在人手里攥着,不敢龇牙,憋得都快憋出内伤了。 “哈哈哈哈……” 阿清朗声大笑,又掏出几根牛肉干,一把塞进狗嘴里: “快吃吧,一会的路更不好走。” 望着幽深的洞穴,朱祁玉更绝望了,遂不再和吃的过不去,一口叼走,转过身去,寻了个角落默默吞咽。 一人一狗休整完毕,向着洞穴深处进发。 洞窟内,怪石嶙峋,头顶上遍布大小不一的石笋,穴内阴暗潮湿,越往内,光线越稀疏,直到伸手不见五指。 少年点起一枚火折子,走在前面,健步如飞。 朱祁玉艰难跟在后面,洞道越来越狭窄,到最后只能容下一只脚掌宽,她恨不得把整个身子贴在石壁上,生怕脚滑一下,就跌入旁边的深渊。 一人一狗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火折子的光亮也越来越微弱,不一会,朱祁玉已经看不见阿清的身影了,只剩她孤零零的一条狗,在洞道的岔路口茫然无措。 “呜汪,呜汪……” 空荡的洞穴里回响着她哀戚的叫唤,半天无人回应。 她只好俯身,在地上嗅来嗅去,试图寻找少年的气味,倏然,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其中又夹杂着一丝腐臭。 她一惊,抬头,四周仍是漆黑一片,正奇怪间,一道风声呼啸而过,她尚未反应过来,整个身躯已然腾空而起。 阿清手腕上缠着绳索,吊在洞顶上,声音冷然: “乖乖狗,别出声。” 朱祁玉的四肢皆悬在空中,腰间被阿清的胳膊紧紧箍住,阴寒的风从洞底刮了上来,带来更浓郁的药味和腐臭混合的奇怪味道。 茫然间,她听到了洞底传来的窸窸窣窣声,夹杂着几声凄厉的嚎叫,不知是什么动物。 朱祁玉更加害怕了,四肢僵硬,丝毫不敢动。 耳畔传来阿清低低的声音: “准备好,我们要下去了,看看皇帝老儿究竟在这座山里藏了什么秘密。” 第52章 大师兄(四) “刷刷——” 失重感传来,朱祁玉被带着飞速下降,心跳得快要从胸腔里蹦出去,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 快落地时,阿清将她往地上一抛,神色如常地点起了火折子。 朱祁玉颤颤巍巍地睁眼,感觉有什么硌在她身下,定睛一看,吓得差点晕过去。 那是半截埋在土里的遗骸! 她正好被扔在了那人的肋骨上! 朱祁玉呜汪一声,慌忙爬起来,急急往后退,狗爪好像又踩到了什么东西,滑了一下。 回头,见几个头盖骨散落在一边,四处环顾,又见几根零碎的白骨,和裸露在外的遗骸。 朱祁玉僵在原地,四条腿哆哆嗦嗦,往阿清的方向投向求救的目光。 阿清正蹲在一具遗骸边,手上拿着火折子,凑近细看,不知在研究什么。 半晌,他直起身,喃喃道: “四肢的关节处俱有磨损,应是常年劳作所致……” 朱祁玉一惊,低头细看周围的遗骸。 他们的皮肉早已腐烂殆尽,只剩泛黄的白骨,角落里还插着几把斧头石锤。 这批人,样子像是匠人……究竟是因为什么困死在此处? 朱祁玉抬头,四周石壁环绕,不见出路。 方才凄厉的嚎叫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一片寂静,偶尔响起几道滴答的水声。 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阴森森的风,让她脊背生寒。 阿清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在周围的石壁上摸索,摸着摸着,神色忽然凝重了起来。 “不对,这里不是入口……” 他话音未落,只听“轰隆轰隆”的巨响从洞顶传来。 片刻后,尖锐的石笋纷纷脱落,直直往下砸,激起尘灰无数。 朱祁玉急急躲闪,然而,洞底十分空旷,并无什么遮挡。 眼看着一条石笋要向她的面门砸来,“咣当”一声,阿清及时甩出铁索,石笋偏离轨迹,砸在她的脚边。 朱祁玉吓得四肢发软,身躯紧紧贴在洞壁上。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洞里会有很多尸首分离的遗骸了,被这些石笋一砸,只怕她也要尸首分离。 阿清左右挥舞铁锁,打落坠下的石块,侧身行走在光滑的石壁上,如履平地,很快便赶至狗子的身边,提着她的后颈,一把将她捞起。 他再度抛出铁索,带着狗子荡来荡去。 朱祁玉只觉脖颈处痛得快皮肉分离,身体还不断被小石块击来打去。 终于,阿清找到了匿于幽暗中的一处平台,将狗子甩了上去,飞身而至。 朱祁玉再度被摔得头晕目眩,耳鸣阵阵,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乖乖狗,以后可得少吃点,刚才我手都快断了。” 朱祁玉劫后余生,已经没有力气去瞪他,只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心中期盼这种折磨能早点结束。 轰隆声终于停了,洞穴再度恢复幽静,阿清看了眼半死不活的狗子,拍了拍她的头: “要不你就在此处等我,我进去看看,一会回来找你。” 朱祁玉想起洞底一群死状凄惨的遗骸,脊背发寒,强撑着站了起来,往阿清的方向凑。 阿清见状,笑了笑,将铁索挂在狗脖子上,牵起另一端,在手腕上饶了两圈: “那你可得跟紧我,里面有什么,可不好说。” 第53章 大师兄(五) 休整片刻,一人一狗,向潮湿狭隘的洞道行去。 狭隘的洞道,拐过几个弯,豁然开朗,从仅容一人躬身行走,变得能跑一辆马车。 脚下的路也越来平整,甚至覆上了青灰色的石砖。 洞道里没有一丝光,靠着火折子散发出的幽微的光,能看出四周的石壁平平整整,明显被人修整过。 朱祁玉想起洞底埋藏的一群匠人的尸骸,疑窦纵生。 阿清却始终不发一言,牵着她埋头赶路,直到又拐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了一堵厚重的石门,挡住去路。 门后隐隐传来隆隆水声,缝隙里透出一股阴寒之气,朱祁玉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阿清神色如常,上前一步,仔细打量平整的石门。 半晌,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比划了半天,竟让他寻到一处不起眼的凹陷,对了上去,卡得严丝合缝。 “轰隆隆——” 石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挂飞瀑。 水声轰鸣,宛若一条银色的巨龙在咆哮,溅起阵阵水雾。 一道天光,倾泻而下,勾勒出门后的洞天。 对面的石壁上,矗立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高大的石柱支撑着汉白玉制的穹顶,散发出幽幽的荧光。 这场景太过于像幻境,以至于朱祁玉愣在了原地,久久不敢眨眼。 谁能想到这山体里竟掩藏着一座这样繁丽的宫殿? 不一会,又一阵隆隆的声音响起,飞瀑的水流竟然停止了,随着一阵沉闷的机械转动声,眼前居然出现了一座藤蔓织成的吊桥。 竟有此等精妙的机关设计。 朱祁玉眼睛都瞪直了,没等她回过神儿,已被阿清扛在了肩上。 阿清脚步轻点,很快就踏上摇晃的吊桥,底下是万丈深渊,他却如履平地,眼看着就要行至对面的平台。 这时,吊桥突然剧烈晃动了起来,阿清急忙抚住两边的藤蔓,稳住身形。 然而,只听诡异的沙沙声起,一人一狗眼睁睁地看着本来牢牢栓在石壁上的藤蔓突然松了下来,吊桥急急往下坠。 阿清迅速甩出铁索,勾在木板上,朱祁玉紧紧扒住他的肩膀,随着他一起半空中晃来荡去,已经快吓傻了。 耳后,诡异的沙沙声逼近,她颤颤巍巍地回头,忍不住惊汪一声。 缠绕在吊桥上的藤蔓,竟然活了过来! 它们一齐扭动着枝干,像蛇一样逼近。 阿清两手紧抓着铁索,毫无回击之力,只能任由藤蔓缠上身子。 朱祁玉同样,被几珠藤蔓带离了阿清的肩头,像个粽子一样被包了起来。 越来越多细小的枝叶钻进了她的口鼻,她的肺腑如火烧一般疼,意识一阵又一阵的恍惚。 眼前逐渐浮上几个黝黑的人影,手上拿着石锤和斧头,在叮叮咣咣地修建着一座宏伟宫殿的地基。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能开口说话了: “救……命……” 那些匠人一起回过头,眼里闪着幽幽的光,脸上毫无血色。 不一会儿,其中几个的脑袋开始蹭蹭得掉。 第54章 大师兄(六) 等她再度睁眼时,哪还有什么掉脑袋的匠人,入眼的是画着祥云和龙凤彩绘的房梁。 身下是柔软的织锦地毯,身侧立着几扇梨木雕花屏风,围着一张红木梳妆台。 台边陈列着几盏精致的宫灯,将房间照得灯火通明 如果不是没有窗户,中间还放置着一座冰棺,还真像一个少女的闺房。 阿清双目紧闭,倒在她的身边,还有气息。 朱祁玉松了一口气,思绪转而开始混乱。 她分明记得,方才还在同藤蔓搏斗,怎么一转眼就到了这个地方?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了房间中央的那具冰棺。 这是哪里?冰棺里的人又是谁? 她缓缓起身,往冰棺的方向凑近。 就在她即将接近冰棺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将她一脚踢开。 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丝腐臭。 是她在洞穴中闻过的味道! 朱祁玉被踹得滚到了屏风前,抬头,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衣衫灰扑扑的,蹲在冰棺前,眼神冷厉。 那个男人向她的方向迈步,朱祁玉脊背发凉,往后缩了缩。 那个男人却绕过了她,直直走向她身后躺着的阿清,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刀。 朱祁玉悚然一惊,胸口还在隐隐作痛,自知绝无可能打过那个男人,见他举起了刀,心中已然开始为阿清和之后的自己默哀。 就在这时,阿清的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了。 “大…师兄?” 阿清声音嘶哑,脸色苍白。 男人举刀的动作顿了顿,还是落了下来,不过是在自己的手腕上滑了一刀。 鲜红的血滴了出来,滴到阿青泛着紫的唇边。 男人言简意赅: “喝了,解毒。” 阿清顺从地舔了舔嘴角,胸膛起起伏伏,好一会儿,似是恢复了力气,撑着坐了起来。 “殿外的是修罗藤吗?” 男人点了点头。 阿清蹙起眉头: “我以为那玩意儿只是传说。为什么这里会有?” 男人没有再答话,只是掏出一个瓷瓶,递给他: “这些红丸可以维持半个时辰,你顺着外面的藤蔓,往上爬,就能出去。” 阿清没有接,直勾勾地盯着男人,面颊紧绷: “师兄,你是修罗藤的饲主,对吗?” 男人默然不语,阿清面色更白了,声音颤抖: “这玩意凶险得很,以人的精血为食,没有饲主能逃过反噬……你当年消失,该不会是为了寻修罗藤,躲进暗无天日的地洞,以身饲养它?” “究竟是为了什么?” 阿清眼眶泛红,男人叹了口气,正欲出言,突然神情一冷,迅速将梳妆台边的宫灯转了个方向。 地砖裂开一道缝,他抬手就将阿清和狗子塞了进去,又将宫灯转了回去,缝隙合拢 阿清和朱祁玉紧挨着,挤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只有石缝中透出的一点光。 沉沉的脚步声,纷至沓来。透过这一道窄小的缝隙,朱祁玉隐约看见了一缕明黄。 紧接着,她听到了一个苍老又威严的声音: “都退下吧,朕和国师独自呆会儿。” 是瑞帝! 第55章 修罗藤 朱祁玉明显感觉身后的阿清呼吸急促了起来。 “轰隆隆——” 似乎是棺盖开启的声音。 她听见瑞帝发出一道沉重的叹息,沉默了片刻,声音沙哑: “颖儿,你还是这样的年轻,可我已经越来越老了……” “你醒来的那一天,还能认出我吗?” 瑞帝的语气无限温柔,又无限地哀伤: “当年和我并肩的人,差不多都死了,留下的,也有了异心。越到这时,我就越想念你。” “颖儿,你怨我杀了大哥,但你有没有想过,哥哥不死,我永无出头之日,不斩草除根,我永无安宁之日……” “你说我不是天命之主,可我从不信天命,走到今天,都是我自己争来的……你看,现在江山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你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已经找到办法了……” 朱祁玉僵住了,瑞帝说的天命,究竟是什么? 她想到瑞帝宁愿冒着鞑人南下的风险,也要对陇西动刀的举措,遍体生寒。 他是否和她一样,预知了未来? “元泽!” 瑞帝声音浑厚,不一会儿,一道粗哑的男声响起: “属下在。” “我近来感觉身体极易疲乏,想来是虫母的摄入不够,你的修罗藤养得如何了?” “已结出部分新枝,可以入药。” 瑞帝声音淡淡: “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支撑不住的话,我这边有的是活人。” 元泽声音沉闷: “谢陛下。只是修罗藤认主,他人的精血杯水车薪,恐怕用处不大……” “你啊,就是心太软,即使收效甚微,拿人命填得多了,也比你独自苦苦支撑也好……我等不了了,尽快将这批新枝入药。” “我让方潔投了批死囚下来,你不许再拦。” 元泽顿了顿,声音喑哑: “是……” 随着瑞帝的脚步声远去,殿外逐渐响起一阵鬼哭狼嚎,叫声之凄厉,令人不忍听闻。 朱祁玉回想起之前在洞穴里隐约听见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凄厉嚎叫。 看来,是这些修罗藤在择人而噬了。 “轰隆隆——” 地砖再度被打开,阿清率先爬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奔向了冰棺。 “师傅……” 阿清一脸不敢置信,跌坐在冰棺前。 朱祁玉也跟着跳了出来,终于瞥见了冰棺里的那名女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位传说中惊云国师的眉眼,竟和璟王妃有个七八分相似! 这是巧合吗?! 电光火石间,记忆的碎片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点点穿了起来。 小时候她一直不懂,为什么璟王妃总是郁郁寡欢,每一次入宫回来,都会闭门不出。 等她好不容易出来,明显消瘦了一圈。而璟王爷,却不闻不问。 她小时候暗暗替璟王妃打抱不平,哪怕父亲和璟王爷交好,她也不想亲近璟王爷。 现在,她隐约窥见了背后更为黑暗的一面。 这不是巧合…… 璟王爷没有把璟王妃当妻子, 而是,一个邀宠的工具! “师兄,你和我说实话!师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到底是谁害的!” 阿清奔向元泽的身前,按住他的肩膀,两眼通红,大声质问。 第56章 天命 元泽露出了一个苦笑: “你相信天命吗?” 阿清茫然: “什么意思?” 元泽叹了一口气: “如果说,我们的命运,一切都是注定好的,谁当皇帝,谁当大臣,谁当平头老百姓……” “二十多年前,师傅帮陛下改了必死的命,陛下又夺了前太子称帝的命,屠了前太子一族,最后受天命反噬的是师傅……” 阿清气得浑身发抖: “大师兄,别告诉我你信这个!你怎么不怀疑师傅是被那皇帝老儿所害呢?” 元泽默了半晌,开口,声音艰涩: “无论如何,他为了唤醒师傅,找来了同心蛊,以心头血饲养虫母,以命脉相系……” 阿清冷笑: “可他也很惜命不是吗?不然怎会叫你去养修罗藤,给那虫母当饲料!” 元泽眼眸低垂: “我是自愿的,我也想救师傅。” “我不信他!” 阿清声音沉沉,眸中燃起了火光: “师傅和你失踪后,他就让方潔掌了影卫司,那老太监,阴毒得狠,逼着我去杀二师姐,证明对皇帝老儿的忠心!” “那皇帝老儿要是真爱师傅,怎么可能会动她深爱的徒弟?他分明是个极其虚伪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坐稳那把椅子!” 元泽再度叹了口气: “阿清,无论他居心如何,现在要救师傅,必须得仰仗同心蛊。瑞帝如今和师傅命脉相连,直到师傅苏醒,蛊虫被移除前,他都不能死……” 阿清这才恍然大悟,攥紧了手心: “所以你才躲到暗无天日的地下,消耗自己的精血,饲养修罗藤,给他续命,是吗?” “师兄,你的命也是命!” 阿清嘴唇颤抖,看着男人眼角的细纹,深陷的眼眶,清癯的面庞,眼眸已然泛起了水光: “你说过你要看着我长大,和我一起游走四方,行侠仗义……” 元泽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声音轻缓: “阿清,你已经长大了,见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很开心……” “只是对不起,我有一定要做的事情……” “那三师姐呢!” 阿清闭了闭眼,眼角滑过一滴泪: “她嘴上和我说‘你死了’,实际一直在等你回来。她和二师姐都在偷练禁功,消耗自己的寿元,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把你和师傅,从皇帝老儿的手下抢回来……” “你们都瞒着我……若不是我执意追寻真相,等你们一个个走光了,我恐怕还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 “师兄,这不公平,凭什么你们背负那么多,就我一个活得轻松?你让我怎么安心?” 元泽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阿清,师兄师姐们只希望你能活得恣意。上去后别再苦大仇深的,连带着我们的那一份,好好生活。” 随后,他蹲下身子,拍了拍一旁歪着脑袋看热闹的狗子,戏谑道: “小家伙,你是阿清很重要的朋友吧,不然他怎么来这儿也带着你?” 朱祁玉撇了撇嘴,还真不是,这臭小子哪配和她做朋友。 元泽没在意狗子的不屑,从怀里掏出小瓷瓶,倒出几粒红丸,塞进她嘴里: “你也要保重,活得健健康康的,多陪他几年。” 第57章 冬狩(一) 朱祁玉被抱出洞穴时,一度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永平三十九年的第一场初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雪花纷纷扬扬,山野间已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甫一落地,朱祁玉只觉体内西波尔雪原番邦犬的血脉觉醒,兴奋得难以自抑,像一阵风似的窜到山坡上,爪子在地上印出朵朵梅花。 阿清跟在后面,不发一言。 等朱祁玉撒够了欢,才想起来还没问这小子要解药。 这一趟任务总算是完成了,一路颠沛流离,这家伙要是还有点良心,说什么也得把解药给她。 她在山坡顶上踱来踱去,等阿清走上来,立马跑过去叼住他的衣摆,汪汪叫个不停。 阿清扯出衣摆,冷冷道: “你方才已经吃过师兄给的药丸,可保你余下狗生,百毒不侵,自然也不再需要我的解药。” 朱祁玉半信半疑,眯着眼和他对视。 少年的眼尾尚泛着红,乌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光彩,好似经过剧烈燃烧,剩下的一片灰烬。 他现在的心情应该很不好,估计没什么心思骗她。 朱祁玉想起方才的见闻,眸底不自觉地升起了一股同情。 追查到此,这小子差不多也揭开事情的真相了,然而这真相是如此的残酷。 …… 阿清未曾想有生之年竟被一条狗投来了怜悯的目光,他为自己感到滑稽,避开了狗子的视线,加快脚步,继续往山顶赶。 朱祁玉追在后面,汪汪叫个不停。 这荒郊野岭的,她又不认路,这小子是不是忘了承诺过还要把她带回去? 阿清在崖边刹住了脚步,等狗子赶至他的身侧,指着崖底,语气平静: “今年的冬狩,在灵犀谷举行,穿过崖底这片密林,再往上走一点,就是皇家的大帐所在,段鸣鹤应该在那里,我将你带到下山的岔路口就离开,你自己去找你的主人吧。” 朱祁玉瞪大眼睛细看,对面的山坡上,白雪皑皑,炊烟袅袅升起,有几个五彩斑斓的帐顶露了出来,比较显眼,追过去应该不会轻易迷失方向。 可她这会哪里想找段鸣鹤! 失踪这么多天,她那傻弟弟和冒牌货应该已经急坏了,她现在最想回的无疑是武宁侯府! “汪汪,汪汪!” 朱祁玉大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说好要把她全须全尾地送回家,将她扔到离京都还有百里远的城郊算怎么回事! 但阿清毫无愧色,再未多说一句,一脸冷酷地转身下山。 朱祁玉又气又急,在原地跺了跺脚,磨蹭了一会儿,见阿清越走越远,完全没有回头的样子,不得不蹬腿,忙不迭地追上去。 当狗真是太过于憋屈,处处受制于人! 朱祁玉激愤不已,几欲为自己的倒霉命运落泪,她若还是人身,何至于沦落至此! 到了岔路口,阿清见狗子追赶上来了,指了指方向。 还未等朱祁玉平复气息,他已提步往另一个方向纵身而去。 像一只飞鸿,身姿轻盈,脚尖点过茫茫白雪,没留下多少痕迹,很快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呸! 朱祁玉趴在地上,喘得要死要活,愤愤不平。 会轻功了不起啊,等她恢复人身,若和这臭小子狭路相逢,她一定拎着鞭子将他追出十里地! 第58章 冬狩(二) 大雪覆盖下的林间小道,宛如一条蜿蜒的银蛇。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落在道旁的积雪上,映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 雪花堆积在树枝上,将每一棵树都装点得晶莹剔透。 新雪初霁,琼枝随风轻轻摇曳,林间安静祥和,宛如纯白圣地。 倏然间,马蹄声疾响,惊起寒鸦无数,一道青年人的欢笑声,打破了寂静。 “十弟,你动作倒是快点儿啊,不赶在大哥他们前面,说不定,一会连根野鸡毛都看不见了。” 段延威骑着一匹红鬃骏马,锦衣貂裘,背负长弓,疾驰于林间小道上,激起雪粒四溅。 十皇子段廷皓骑着一匹深灰色的小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笑道: “多谢二哥提点,我体力不支,想在此处略微歇息。” 段延威回望一眼,见那灰扑扑的小身影已经停下了,无奈勒马。 “十弟,好歹是父皇张罗的赛事,你也上点心。” 段廷皓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我已经尽力了,只是体力实在跟不上,没法和哥哥们相比。” 段延威对这个向来不显眼,总是畏畏缩缩的小弟弟没招,也不好强迫人家,只得吩咐道: “此地不宜久留,极可能有冬眠的熊被惊醒,出来觅食,你自己多加小心。” 段廷皓乖巧地点了点头,微笑着目送二哥纵马离开,转身解下马上的行李,开始生火。 随着马蹄声远去,段廷皓唇角的微笑也逐渐消失。 他蹲在火堆边,烤起快冻僵的手掌,眼神阴郁。 他向来讨厌这些活动,一堆皇子皇孙,挖空心思,想方设法地在陛下面前出风头。 风刀霜剑亦暗藏其中。 前两年,骑射出众的九哥,刚满十二岁,在冬狩中摔断了腿,被迫从太学肄业,移居山中道观休养,不知何日能再返南华宫。 对于已成年,又发展出自己势力,或者有显贵的母族庇护的皇子们,当然不在乎这些暗算。 可他还未成年,母亲只是个卑微的宫人,从不受父皇在意,捏死他可以如捏死一只蚂蚁般悄无声息。 只因在太学课堂上,老师赞他写的赋大气磅礴,掷地有声。第二天,他房内的一个小太监就被御膳房送来的一道乳酪,毒哑了喉咙。 他将事情压了下去,学会在深宫生存的第一个法则——藏拙。 今日冬狩,他本不想和段延威结伴而行,是他见自己几次射不中一只野鸡,乐得哈哈大笑,硬要带着抢在太子前面,进入猎场。 他的目光逐渐冰寒。 他可一点都不想抢太子哥哥的风头。 大哥和二哥,表面兄友弟恭,暗中的争斗可从未少过。 对于二哥的结交,他敬而远之。若是因一点小事被误认为二哥党,卷入虎狼争斗,可就冤大了。 二哥绝非一无所知的傻货,他会不知这所谓的好意,很可能会化作刺向弟弟的利刃? “沙沙沙沙” 林间突然响起了奇怪的声音,灌丛剧烈摇晃,段廷皓吓了一跳,手已经摸向腰间的短刀,脑海里回响起二哥临走前的交代。 本以为皇家近卫清扫过的密林能出现大型猛兽是无稽之谈,不过是二哥恐吓他继续跟随之语,现在看来…… 也许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成真了。 第59章 冬狩(三) 段廷皓举起短刀,严阵以待。 “哗啦——” 一条雪白的大狗,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 “咦?” 段廷皓隐隐觉得狗子有些眼熟,但又和记忆中那条威风凛凛的俊犬不太能对得上。 眼前的这条狗,明显消瘦了不少,神色还萎靡不堪。 脖颈上光秃秃的一圈,显得头大身子小,有些丑陋。 狗子见到他后,明显激动了不少,向他飞扑过来。 段廷皓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狗味,不由得后退几步,面上现出一丝嫌弃。 …… 朱祁玉看见十皇子脸上的嫌弃,心都碎了。 明明不久前,他还当街拦下她,打算带她回宫,过豪华狗生! 然而,生死关头,容不得她犹豫。 “嗷呜——” 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道震耳欲聋的熊吼。 她之前在林子里乱逛时,不知怎的竟碰上了一只黑熊。 那头黑熊好似受了伤,肩头血肉模糊,正处于狂怒之中,一见她就张开了血盆大口,全速向她追来。 朱祁玉吓得在林间疯狂逃窜,然而她并不怎么熟悉路,跑得四肢逐渐发软,还没能跑出林子,未曾想慌不择路下竟撞见了来冬狩的十皇子。 朱祁玉如看见了救星,一个箭步蹿到少年的身后,探头探脑。 好歹是皇子,身边至少有几个护卫吧。 皇家护卫们对付一头黑熊,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小菜一碟? 然而,环顾半晌,别说护卫了,连个随身侍奉的小厮都没有。 朱祁玉心中一沉。 她着实没想到堂堂一个皇子,身边竟无一人相伴,遇到危险时,直接孤立无援。 熊吼声响彻四面八方,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林木摇晃,她灵敏的鼻子已然嗅到一股血腥味。 她不安地蹬了蹬狗腿,心中天人交战。 若她还是人身,手持响云鞭,自然有信心同那黑熊一决高下。 可她现在只是一条狗,远没人身灵活,什么身法都使不出来。 那黑熊立起来有一个成年男子高,皮糙肉厚,壮得像一座小山,被那熊掌撩一下,少不得碎几根骨头。 但她若是跑了,一个半大的孩子,又怎能对付一头暴怒的饿熊?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十皇子。 只见少年脸色发白,往前走了几步,明明手抖的连短刀都快握不住,面上仍维持着镇定,从火堆中挑出一根燃烧的木棍。 “你走吧,没必要留下来和我一同受死。” 少年回头望了她一眼,乌眸墨色沉沉,不带任何情绪。 他像是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不对任何事物抱有期望。 朱祁玉的狗爪将地上的土刨了又刨,心中纠结更甚,还没等她做出决定,“哗啦”一声,黑熊从右侧的灌丛中猛地窜了出来,以迅雷之势,扑向少年。 少年抬手将燃烧的木棍丢了过去,正中黑熊的面门。 火焰撩到了黑熊的头脸,黑熊吃痛,发出一声怒吼,熊嘴大张,露出锋利的獠牙,熊爪呼啸着抓向少年的肩膀。 少年就地一滚,好不容易避开熊爪的袭击,却跌进了道旁的灌木丛,被荆棘挂住了衣袍,阻滞了爬起来的速度。 眼看着熊爪再度袭来,即将按向少年的肩膀—— 第60章冬狩(四) 一道雪白的影子一跃而起,如流星般窜上了黑熊宽厚的背,猛地咬住黑熊的耳朵,用力撕扯。 黑熊痛得立了起来,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疯狂地甩动着身躯,试图将大狗甩下。 朱祁玉死不松口,如钉子般定在熊背上,锋利的犬齿深深嵌入熊耳,狗爪紧紧扒住黑熊的肩膀。 与小山似的的黑熊相比,她的身形显得娇小了很多。 见大狗不要命地扑上来,段廷皓的瞳仁颤了颤,抓紧时机滚出了熊爪的袭击范围,持刀半跪在地上,暂得喘息之机。 熊背上的朱祁玉,被甩得脑瓜嗡嗡作响,两眼一阵又一阵的发黑,狗爪渐渐变松,眼看着将要从熊背上滑落下去,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紧咬熊耳。 半截熊耳终于被扯下,她叼着血淋淋的熊耳,被黑熊甩出了一段距离,重重砸向了树干。 “嗷——” 黑熊被彻底激怒,吼叫声如炸雷响彻云霄,惊得林间的鸟儿乱飞,加速向瘫软在林间的大狗扑了过去。 …… 朱祁玉只觉五脏六腑,无一不在痛,满嘴都是血腥味,视线模糊不清,隐约看到一座移动的小山向她奔来。 大地在震颤,云杉上的雪纷纷落了下来,身上冰冰凉凉,四肢已然发僵,她动弹不得,很想就着雪白的衾被沉沉睡去。 这种时刻,她未尝没有悔意,可下一次再让她做选择,在熊掌即将落下的那一刻,她可能还是会克制不住地扑上去。 也许是初学武艺时爹娘的教导,身为武者,必须常怀侠义之心,侠之大者,救危解困,为国为民。 即使她现在只是一条狗,体内的武者之魂,也决不允许她见死不救。 当庞大的黑影笼上她的身周,朱祁玉为她短暂却多舛的狗生默哀,颤抖着闭上了眼。 “砰” 她的耳边刮过呼啸的风声,离死亡只差毫厘时,熊掌竟然偏了,粗壮的云杉代而受过,树干被一击折断。 鼻尖窜入一股浓郁的腥臭。 她颤巍巍地睁开眼,直接目瞪口呆。 身形瘦弱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蹿到了黑熊的身下,用短刀在它肚子上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而他正紧攥着它的肠子,摇晃地吊在黑熊的腹部。 黑熊的吼叫声愈发疯狂,两眼变得血红。 它暂时放过了眼前的狗,转而伸爪击向下腹的少年。 少年的身姿无比灵活,他拽着肠子,躲避熊爪的袭击,两下攀向黑熊的后背。 黑熊暴怒,用后背撞击树木,少年宛如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紧拽着黑熊的皮毛,在半空中摇来荡去,躲了好几下的撞击。 他趁机将短刀插进黑熊的脖颈,然而黑熊颈部的皮肉很是坚硬,一刀下去连血都未见,只是更加激怒了黑熊,它加速了撞击,熊爪也呼啸而至。 少年逐渐体力不支,一次躲闪不及,狠狠撞向了树干。 朱祁玉瞳孔骤缩,她极力想要起身,浑身却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就在她绝望地以为一人一狗皆要交待在这里时,耳畔响起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第61章 冬狩(五) “咻咻”几道破空声起。 利箭如电般射向黑熊的头部,其中一支正好扎上了黑熊的左眼。 段延威去而复返,隔着一段距离,一边拉弓,一边大喊: “十弟!当心!” 又是“咻咻”几声,几支利箭破空而来,狠狠钉入黑熊的肩膀。 段廷皓趁机抓住头顶的松枝,一脚蹬在没入熊肉的箭柄上,在疯狂的甩动中爬上枝头。 黑熊瞎了一只眼后,更加疯狂地在林木间旋转,折断林木无数,宛如一只巨型的陀螺。 段廷皓灵活地在枝叶间跳跃,移转位置,险而又险地避过呼啸而来的几掌。 瘫在树下的朱祁玉却没这么好运,被旁边砸下来粗壮树干压了个正着。 …… 段延威放下弓箭,神色凝重。 面对一头暴怒状态下的黑熊,他并不敢贸然上前。他的骑射功夫远胜于近战,在一边搭弓拉箭,保持安全距离,是更为妥当的选择。 然而,几箭下去,黑熊依然生猛,更是彻底疯狂。即使瞎了一只眼睛,破坏力也不容小觑,折断林木无数。 他的十弟辗转在周围仅剩的几颗挺立的雪松上蹿下跳,逐渐支撑不住。 一个半大的少年能坚持这样长的时间,已然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止不住的好奇。 之前武学的各种考校,十弟的表现一直平平,看来是有意藏着掖着。 这小子躲避黑熊攻击的身法,也不像禁庭的武师所授,估计另有高人指点。 可十弟的母亲只是一个卑微的宫人,平日里他也不得父皇注意,很难存在什么单独开小灶的可能。 究竟是哪一股势力在暗中教导一位深居禁庭的皇子? …… 段廷皓疲于奔命之际,发觉嗖嗖的羽箭停了。 他悄然回望一眼,见二哥放下了弓,手持缰绳,半晌没动作,依然和这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心知与黑熊搏命使出的招数,已然暴露了这些年在那人手上习得的东西。 二哥这会指不定在默默观察,心里评估着要不要救他。 当之前从未在意过的一个边缘皇子,突然展现出不凡的能力,少不得会生出些提防,即使那人是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弟弟。 所幸的是他也从未将希望放在那点兄弟“情分”上。 在段延威呼喝一声,抽出腰间短剑,驱马奔来之前,黑熊的咆哮声陡然凄厉了起来。 紧接着,它横冲直撞的动作停住了,像人一样立了起来,熊爪拼命的挠向自己的前胸,抓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印。 它狰狞的面容逐渐扭曲,嘴里止不住地吐出血沫,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段廷皓从树上跳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蹲在熊尸旁边,手伸进它肚子上烂开的大洞里,掏了半天,摸出自己的短刀。 段延威终于打马赶至,面露惊愕。 少年蹲在一地血腥中,额前发丝凌乱,脊背上湿了一片,分不清是血还是汗,脸上还沾着几道血痕,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摆弄自己的短刀。 见他下马走近,仰起小脸,眸中闪着幽光,唇角微微勾起: “多谢二哥相救及时。” 第62章 冬狩(六) 段廷威蹲下身来查探,见黑熊腹部上血肉模糊的口子,怔住了。 他审视的目光重新落回段廷皓的脸上: “你我兄弟之间,不必言谢。未曾想十弟竟如此勇武,尚未成年,已有能耐独自猎杀熊罴。” 段廷皓微微一笑: “二哥过誉了,若不是二哥及时射箭襄助,我可能早就沦为黑熊的盘中餐了。” 段廷威的目光投向他满是血污的手上攥着的短刀,好奇道: “这样一匹健硕的黑熊,你竟只靠一柄短刀与它周旋?” 段廷皓将短刀擦了擦,收入囊中,闻言,润泽的眼珠微微一转,指向被牢牢压在雪松下的大狗。 “当然不是,我能活到现在,除了二哥搭救及时,还有一条勇猛非凡的神犬,从天而降,舍身相救……” 朱祁玉已然昏迷不醒,自然没听见十皇子是怎么和段廷威叙述方才的经历。 他将狗子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直言若不是狗子英勇无畏地与熊搏斗,吸引黑熊的大部分的注意,自己定然会被撕成碎片。 这一役,狗子居功至伟,而他自己不过是借了些力,侥幸从熊口逃脱。 段廷威听得半信半疑,面上还是露出赞赏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 “即使是被从天而降的神犬搭救,若无一身武艺,想必也很难从熊口逃脱。这次冬狩,十弟能凭自己的本事拿下这般稀有又危险的猎物,想必能一举夺得魁首。” 段廷皓却连连摆手,直言二哥也出力甚多,这猎杀黑熊的功劳,绝不能轻易算在他头上,否则他良心难安。 段廷威朗声大笑: “我不过随手射了几箭罢了,这功劳我可不能占。十弟你也太过于谦逊,既然是自己凭本事拿下的猎物,为何要这般推辞?” “对了…”他突然话锋一转: “十弟的这身武艺,究竟师乘何人?我方才见十弟躲避黑熊袭击的身法,灵动飘逸,在枝叶间来去自如,已然远超咱们幼时从大内武师那习得的那点防身术水准。” 段廷皓心中一哂,和二哥兜来兜去,还是兜到了问题核心。 他抬眸,作惊讶状,满眼无辜: “这些武师竟未教吗?我入武学较晚,不知道先前哥哥们学了哪些,我还以为这些寻常的身法大家都会学呢。“ 言毕,他面露赧然,笑了笑: “这点身法,用来逃命是挺有用的,哥哥们皆身强体壮,平日出行无不有大内高手环伺,估计也用不上。兴许是因为这个,武师才没有教授吧。” 这可不是一般的身法。 段廷威见这小子打定主意在他面前装傻充楞,也不打算再继续追问,遂拍了拍他的肩膀,眉峰微扬: “无论师从何处,十弟的勇猛当真令人惊叹,这匹黑熊少说也有几百来斤重,只凭你一人一马,定然扛不动,我喊几个侍卫过来帮忙,也不算违反父皇定下的狩猎规则。” 段廷皓面露犹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深谙禁庭生存之道,压根没打算在冬狩出什么风头。 本来遇见熊就够倒霉了,好不容易熬到短刀上的毒药见效,他就等着熊死后消除自己的痕迹,悄无声息地溜走。 谁知收尾时,偏偏又遇上二哥! 第63章 神犬(一) 还没等段廷皓想出个滴水不漏的回绝说辞,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二弟、十弟,你们没事吧?” 远远传来太子大哥的呼和声,段廷皓的眼底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片雪衫林,越来越热闹了。 …… 太子段廷璋带着一队近卫疾驰而至,见到地上小山似的熊尸和四周被折断时树木,一脸惊诧。 “方才在河谷大营,我听到了几声熊吼,不敢掉以轻心,立即向父皇请命,带人快马加鞭赶来,未曾想二弟和十弟神勇非凡,已先行猎杀了这匹凶物。” 段廷威清了清嗓子,面露羞赧: “我只不过在远处射了几箭,猎杀黑熊的功劳,应归于十弟。” 段廷璋看向一旁瘦弱的少年,眉毛轻微挑起: “此话当真?” 段廷威笃定道: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十弟仅凭一柄短刀和那熊罴周旋了半天,最终将它开膛破肚。” 段廷璋走近熊尸,蹲下查探,一眼就看见了黑熊腹部上的大洞,与肩膀和胸膛上的几个箭孔相比,腹部上的大洞显然才是致命伤。 他投向段廷皓的目光充满审视: “没想到十弟还有这种本事。” 段廷皓在心里叹了口气,神情无奈,还带一丝惊惶: “我也是被逼到了紧急关头,好不容易才熊口逃生,算不得什么本事,更何况——” 他指向依然被压在树干下生死不明,近乎和雪地融为一体的大狗: “我能逃脱都得归功于这条神犬搭救……” 他将先前说给段廷威的话,又向段廷璋复述了一遍。 太子殿下一样露出了个半信半疑的表情,正欲追问,段廷威打断道: “我看那条神犬刚动了动,似乎还有气,眼下当务之急,是请大哥把咱们十弟的救命恩犬带回大营,让随行医正看看还有没有救。” 段廷皓点头如捣蒜: “我的马已经被吓跑了,二哥还要带我回营,多亏太子哥哥带了不少人马,不然真不知该拿这条狗怎么半才好。” 段廷璋大手一挥: “这些小事包在我的身上,你们身上可还受了伤?” 段廷威摇了摇头: “我无事,主要是十弟,和那头疯熊缠斗了那么久,我看着都胆战心惊的,保不准会伤到什么地方。” 段廷皓此刻才觉出脊背似乎被擦伤了好大一片,疼得小脸有些发白。 段廷璋自然注意到了,挥手叫来近卫,将他抬上了马,又派人将压在树干下的大狗给背出来。 等到近卫扛着大狗近前,段廷璋的目光凝在了狗子身上,神情疑惑: “这条神犬……怎么看上去这般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搜刮着脑海中的记忆,神情突然顿住了: ”我记得璟王世子身边也有这样一条通体雪白的大狗,只不过毛要长些,叫……” “阿彪!” 段廷威的目光定在那张熟悉的狗脸上,忍不住惊叫了起来。 他应该没有认错,眼前这条狗,虽然瘦了不少,毛也被剪得乱七八糟,但鼻头上有一个小白斑,和鸣鹤的爱犬一模一样! 第64章 神犬(二) 朱祁玉再度睁眼,对上一双漂亮又熟悉的丹凤眼。 “呦,我们的斗熊神犬醒了。” 段鸣鹤一脸揶揄,抱臂立在她的身前。 她低头,目光落在被包得像粽子一样的狗爪上,半喜半忧。 喜的自然是还能看到明日的太阳,忧得是从鬼门关溜达一圈,归来仍是狗身! 紧接着,腰间传来的痛楚让她几度再昏过去,自然没功夫和一脸幸灾乐祸的龟孙子计较。 耳边传来碗勺碰撞的清脆声响,段鸣鹤从榻边的小案上端来一碗肉糜,舀出一勺,递到她的嘴边: “来,神犬张嘴~” 朱祁玉翻了个白眼,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这龟孙子明明知道她的真身! 一股浓郁的肉香窜进她的鼻间,嘴巴里已经开始分泌起口水,腹中正饥肠辘辘。 干嘛和吃的过不去! 她毫不犹豫地张嘴将肉糜吞进肚子里,段鸣鹤见状,笑得更欢了,又递来一勺。 这样的你来我往,不到一炷香,一碗肉糜就见了底。 段鸣鹤将碗里最后一点肉糜刮干净,汇成一勺,正往她的嘴边递,段廷威掀帘子进来了。 “我没看错吧,堂堂璟王世子,这样伺候一条狗吃东西?” 段廷威一脸宛如被雷劈中的表情。 朱祁玉慢条斯理地舔干净勺子上的肉糜,冲门口的二皇子翻了个白眼。 “鸣鹤,这条狗是不是成精了?你…你刚看到它脸上的表情了吗!” 段廷威攥着帘帐,震惊得快语无伦次了。 段鸣鹤举起一块绢帕,擦干净狗子嘴角残留的肉糜,不疾不徐地回道: “是成仙了,不然怎么有能耐从几个猛汉都不一定降得住的熊罴嘴里救下十皇子殿下?” 朱祁玉顿了顿,明明眼前这龟孙子的神情淡漠,手下的动作也轻柔,但她就是从那双清湛的凤眸中觉出了丝丝冷意。 段廷威走上前来,蹙起眉头: “我总觉得此事充满蹊跷,无论是十弟出人意料的功夫,还是林子里突然出现的黑熊……” 段鸣鹤将狗子肥嘟嘟的脸擦得干干净净,满意地将帕子丢在一边,下颌微微扬起,嗓音清淡: “你可还记得给太子殿下报信的那位护卫?” 段廷威沉吟片刻,眸间多了一丝不解: “记得,好像是叫李平什么的,奇怪,我此前从未见过这个人,最近一段时间才经常见到他……” “大哥身边的护卫基本都是从禁卫军里层层选拔上来的,家世门第皆有考量,这个李平,究竟是什么来路?不仅身手不凡,也很是受大哥信任,冬狩期间几乎和他片刻不离……” 突然,他的眼眸亮起,语气急促了起来: “鸣鹤,你倒是提醒我了,之前我的人都在大营里,没一个听到过云杉林里传来的动静,其中不乏内家功夫的高手,只因云杉林和大营相隔甚远,这几日从早到晚都在刮风,便是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也很难捕捉到什么异响……” “偏偏是这个李平,听到了熊吼,上报给了大哥,这才有大哥带着人救援一事……” 第65章 神犬(三) “前两日,他参与了云杉林的清扫,或许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了熊出没的踪迹?” 段鸣鹤微微蹙起眉: “他若是在清扫时发现,岂不是故意瞒到两天后才上报?没道理同行的其他禁卫毫无察觉……” 段延威想起林间的惊魂,攥紧了手心,站起身: “我去找那人问一问究竟。” 段鸣鹤拦住了他,神色淡淡: “那是太子殿下的人。陛下已经把袭击定成了一场意外,对你,十弟甚至我的狗都下了嘉奖,你贸然去质问,小心又给他拿到话柄。” 段延威只得坐了回去,心不甘情不愿道: “若是真有人在背后弄鬼,我和十弟难不成白受这一险?” 段鸣鹤的唇角勾起一抹冷锐的弧度: “说不定还真是一场意外,你没发近最近两年这边熊伤人的事件变多了吗?” 段廷威不解道: “这两年灵犀谷是出了几起山民失踪案,说是被熊叼走了,可熊会冬眠啊,找一个洞不吃不喝睡一整个冬天,冬日里应该碰不着才对。” 段鸣鹤补充道: “熊一般不会主动袭击人,除非是被惊扰,亦或是领地被破坏。” 段廷威若有所思: “这边人的活动也就是打打猎或是砍砍柴,几十年都是如此,灵犀谷又经常被选作皇家猎场,大型的猛兽基本被驱了个干净,从未像最近两年这样出了十几例失踪案……” “明知此处已经不那么安全,父皇还要继续选此处为冬猎狩场,今年偏偏还改了规则,不让近卫环伺……” 段鸣鹤眸底划过一丝讥讽,懒洋洋地开口: “那就说明这些事都是陛下默许的,陛下说不定有什么想做却不能给世人发现的事,只能借冬狩这个幌子……” 他抬眸,望向半弧形的帐顶,声音幽幽: “灵犀谷群山叠翠,岩穴众多,谁知道哪个洞窟里藏了什么秘密?” 正趴在软榻上,耳朵竖起,偷偷听二人对谈的朱祁玉,悚然一惊。 她近乎立即就想起了青莲山庄上方的那个诡异洞窟,这是灵犀谷深藏的秘密吗,还是众多秘密之一? 段廷威沉吟: “我觉得黑熊被惊扰的可能性大一些,那个李平,说不定知道些什么,他又是大哥的人……”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捏紧了手中的茶盏。 “大哥说不定在此处另有布局,而父皇那边,对此又是否知情……” …… 段廷威心事重重地走了。 朱祁玉听完了两个谜语人的对话,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腰间的伤还隐隐作痛,她这会儿实在没心思动什么脑筋。 受了好几次伤后,她已然疲惫,更感到身为一条狗的痛苦,身不由己,总是被人拿捏。 虽然可以多视角切入事情的不同侧面,可越切入越发现,她熟悉的人带着厚厚的面具,锦绣堆下掩盖着见不得光的污秽。 平静的水面下有一座巨大的冰山,暗暗蓄积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可她手中掌握的线是那样无力。 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忍不住怀疑,自己真的有能耐面对汹涌的暗潮,挽大厦于将倾吗? 第66章 神犬(四) 朱祁玉正沉浸在自己的愁绪中,冷不丁脖间一紧,一块金闪闪的小牌蓦然出现在胸前,晃来荡去。 段鸣鹤俯身凑近,手指摩挲着小牌的边缘,凤眸闪着促狭的笑,一字一顿地念出上面刻着的字: “狗中英杰,神俊阿彪。” 朱祁玉大怒,这龟孙子明明知道她内在是个人,还要拿狗牌来羞辱她! 偏偏现在浑身上下都疼,动弹不得,不然她两下就把那脖子上的破玩意甩到地上,再狠狠咬龟孙子一口。 “呜…汪!” 她冲段鸣鹤发出阴沉沉的低吼,磨着后槽牙,表达强烈的愤懑。 这龟孙子见她恼怒,笑得反而更开心了。 “朱祁玉,这可是御赐的狗牌。有了它,谁也不敢再欺负你了,以后你在京都可以横着走了。” 朱祁玉想了又想,也不那么生气了。 她的确受够了任谁都能欺负它一下的狗生。 有一块儿御赐的牌牌在身上,或许拦不住阿清那样不管不顾的疯子,拦住王管家那种宵小还是有可能的。 不过,看到龟孙子那张笑眯眯的脸,她还是觉得很扎眼,遂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将脑袋垫在爪子上,闭目养神。 然而段鸣鹤完全没有给她留半点清净的意思,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朱祁玉,你这段时间究竟跑哪里去了?祁连说你从青莲山庄回府后,没呆两天,又跑出去了。我猜你是去见影卫司那小子了,就搪塞了他几句,说把你带去冬狩了……” 朱祁玉心下稍安,消失这么多时日,她正愁怎么面对傻弟弟和冒牌货。 段鸣鹤继续道: “那小子把你带走了吗?带到了什么地方?” 朱祁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这家伙是忘记她不会说话了吗? 她挥了挥被包成粽子的狗爪,眼中的嫌弃显而易见。 看不出来吗?她的爪子伤成这样,还怎么给他传递消息? 段鸣鹤失笑,拍了拍脑袋。 “我一着急就给忘了,狗又不能吐人言。没事儿,我也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朱祁玉默默翻了个白眼,这家伙的心眼子多得跟精怪一样。 片刻后,段鸣鹤以手支颐,长叹一声: “你离开这段时日,倒是发生了不少事。要不是和你从小打到大,混得太熟了,我没准儿也会被武宁侯府上那位假大小姐给蒙过去,只当是你落水后开了窍,转了性……” 朱祁玉听到熟悉的人物,登时提起了精神。 离府那么久,冒牌货若是以她的身份作妖,她完全不知情,更没法及时应对。 段鸣鹤看出了她的担忧,微微一笑: “你还别说,她可比你有本事多了。你消失的这段时日,她流连于京都各大名媛聚会,尽显风采……” “她在宴会上做的诗,被人编纂成册,传了出去,一时之间,风靡全城,连大儒们都赞不绝口。应试学子们成日堵在武宁侯府门口,挤破了头,只盼能窥得一眼才女真容,得其妙手指点……” 朱祁玉听得目瞪口呆。 第67章 才女 她出身武将世家,她爹长得俊秀,却是个大老粗,和瑞帝是马背上的交情。 她娘倒是有些文化,但不精于此,比起酸唧唧的诗文,更爱研究排兵布阵。 她自然也随着自己的爹娘,一心只想在自家的练武场上练好出一身好功夫,发蒙时没少和夫子玩猫捉老鼠。 所幸的是爹娘也只要求她能识字,看得懂兵书,其他便由得她去。 那些诗文之道,她不感兴趣,更是狗屁不通! 现在倒是落得个“才女”的称号,但若是以后换回来,她该拿什么去圆? 她正烦恼间,段鸣鹤又从身后的箱柜里掏出一件灰蓝色的毛褂,在她面前摊开。 “差点儿忘了,她还给你和祁连各织了件毛衫,祁连把你的送过来了。因为之前你一直没影儿,我就给压箱底了。” 朱祁玉盯着那件褂子,心情复杂,竟有一丝感动。 能看出来褂子的针脚细密,结实又不漏风。狗爪子情不自禁地往上按了按,触感绵软细腻,应是选用了上好的羊绒。 毛被剪秃后,她正需要什么东西避一避寒风。 虽然那家伙夺了她的身子瞎折腾,但…人也不算太坏,不仅爱护小动物,对她的傻弟弟也不错。 “朱祁玉,你清醒一点,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你?” 段鸣鹤见她对那件褂子爱不释手,毫不吝啬地翻了个白眼。 “那人可是占了你的身子,让你变成了狗。你不想法子变回来,还乐呵呵地当上那人的宠物了?” 此话正戳中朱祁玉的心窝子,她气呼呼地瞪了龟孙子一眼。 段鸣鹤“啧啧”两声,开始挖苦她: “你也就会对我吹胡子瞪眼,你给人当了那么久的宠物,有什么收获吗?” 朱祁玉更烦躁了。 当狗受限的事情太多了,她即使预知了未来的一些事情,也很难阻止。 段鸣鹤定定地看着她,眸中带了抹同情: “你可知她在宴席上大出风头,洗刷众人的印象,从“京都一霸”变成“京都才女”,是为了什么?” 朱祁玉愣愣地看着他。 段鸣鹤不急不缓地抛出了一个炸弹: “她想代替你的表姐,入东宫做太子妃。” 这下轮到朱祁玉宛如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冒牌货未来不是要助宋未安起事,和他在一起的吗?她争太子妃的位置做什么! 等等……她确实预见到了两人在一起的结果,过程如何,却被一团迷雾笼罩…… 冒牌货此举,有没有可能是为入宫做宋未安的内应? 这样看来,武宁侯嫡女的身份,确实是竞争太子妃的绝佳优势。 陛下早就有选她为太子妃的打算。 她算半个姜家女。在她及笄前,陛下曾召她爹娘入宫,暗暗问过意向。 爹娘回来后征询她的意见,她不愿受宫规之苦,一口回绝。 陛下尊重他们的意愿,便不再提。 若是她主动表露想当太子妃的意愿,比起自小长在边疆的姜家表姐,她算是陛下看着长大的人。 无论是陛下还是皇后娘娘,肯定会更倾向于她。 凭陛下和她爹多年的情分,陛下说不定会少了许多防备,把她当自家人一样信任。 冒牌货若想在宫内搞一些小动作,也会比在宫外简单许多…… 朱祁玉越想越心寒,冒牌货此举,是要将整个武宁侯府都拖下水。 第68章 血祭 想到这些,眼前这件毛绒绒,软乎乎的褂子,也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朱祁玉抬起狗爪,恨恨地踩了踩,却猝不及防地牵动了爪子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段鸣鹤被她这幅模样逗笑了。 笑毕,他忽然俯身,伸手捧住了她的脸,严肃地发问: “朱祁玉,你想不想换回自己的身子?” 朱祁玉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她当然做梦都想换回自己的身子。 但要怎么换? 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可人变成狗这种离奇的事情,说出去能有几个人信? 她对此一筹莫展。 段鸣鹤凤眸轻闪,悠悠开口: “我听青云观的老道说,你这种情况,叫神魂错位,大周几百年间,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 朱祁玉好似嗅到了一丝曙光,刷得一下抬起了头。 段鸣鹤顿了顿,继续道: “五十年前,淇水村有个老妇整日鸡鸣,家人皆不得其解。与此同时,黑沟村的一只老母鸡,整日躁动不安,某夜飞出笼舍,翻过一座山,找到了淇水村整日鸡鸣的老妇家门口,一头撞死……” “老妇终于恢复神志,言自己先前遭雷劈中,魂魄游离在外,被隔着一座山的某只鸡换了身体,期间得高人指点,毅然舍弃鸡身,换得神魂归位。” 段鸣鹤在朱祁玉惊悚的目光中结束了讲述。 “所以……” 他别有深意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朱祁玉浑身一激灵,要不是爪子没好,真想呼他一巴掌。 这龟孙子是想凭一个不知真假的传说,哄她一头撞死在自家门口吗? 她只是身子是狗,人的智力尚存! 段鸣鹤瞧她一副又惊又怒的模样,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狗脸。 “我只是讲了个故事,又没让你效仿其中的人物,那老道倒是给了我一个法子,只不过……” 他拉长了声音,狭长的丹凤眼幽幽地睨着她,邪气得很。 朱祁玉心中一紧,总觉得这龟孙子没憋什么好屁。 果然,他接下来的话让她脊背发寒,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对头”。 “需要找几个和你生辰年月相近的少年,血祭设阵,使那位武宁侯府的假大小姐魂飞魄散,再将你的魂魄,牵引回去。” 他低垂着眼眸,神情淡漠: “我已经找好了这批人,只等冬狩结束,就可以把青阳观的老道请来作法。” “啪” 朱祁玉的狗爪子最终还是呼上了他的脸。 爪子上的伤口开裂,血一点点从爪缝渗了出来,染红了棉布。 但朱祁玉不在乎,她的胸膛已被愤怒填满。 如果她此刻能吐人言,一定破口大骂。 这个该死的龟孙子凭什么把人命看得这般无足轻重! 拿活人血祭……这种法子他都敢实施! 生命那么珍贵,凭什么让别人为她去死! 身上背这么多杀孽,难道不怕日后下地狱? “汪汪,汪汪!” 然而她现在一句都骂不出来,只能通过拼命的吼叫来表达自己的愤慨。 段鸣鹤被打后,少见的没有气急败坏,只是怔怔地抚着自己的脸颊。 他想像往常那样轻笑一下,可勾起的唇角,尽是苦涩。 第69章 冷战(一) 朱祁玉与段鸣鹤陷入了冷战。 她拒绝段鸣鹤提供的一切吃食,哪怕馋到流口水,也要把口水咽回肚子里,扭过头去,看都不看一眼。 以表示自己对血祭一事,坚决反对,绝不妥协! 而段鸣鹤见状,只是冷冷地把吃食收走,绝口不提是否要放弃这个计划。 但朱祁玉并没有苦着自己。 被她救下的十皇子段廷皓,经常带着当天打到的猎物来探望她。 什么野鸭野鸭,獐腿鹿肉……等熊尸被抬回来后,他甚至向大营的御厨要了半扇胸骨,血淋淋地扛回了段鸣鹤的帐子。 在朱祁玉养伤的软榻前,用短刀一点点把肉刮下来,喂给瘫在榻上的她吃。 害得那几天段鸣鹤睡觉都能闻到熊臊味。 因而,朱祁玉非但没有因冷战而消瘦,反而又圆润了几圈。 反倒是段鸣鹤,不堪其扰,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帐子中,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 是夜,帐外簌簌得下起了大雪,北风呼啸。 帐内温暖如春,朱祁玉侧躺在软榻上,身上裹着一床厚厚的棉被,怀里抱着个汤婆子,眯着眼睛直打盹。 别看她这会舒服,先前可是冻得直发抖。 这两日气温骤降,又是刮风,又是下大雪,冬狩的活动暂且停了,大家都缩在各自的帐子里避风寒,只有段鸣鹤仍不见踪影。 主子不在,下人们也惫懒了起来,不把一条狗放在眼里,躲在各自的小帐里喝酒吹水。 诺大一个世子帐,连灯都未点,更别提生火取暖了。 帐内漆黑阴冷,时不时还有凛冽的寒风从帘外灌进来。 朱祁玉在榻上蜷成一团,冻得爪子都僵了,偏偏伤还没好,下不来榻,只能尽可能缩在边角,将头深深埋进颈窝,维持身上的体温。 她凄哀地叫唤,然而嗓子都要叫哑了,也没人理她。 今日风雪太大,门口驻守的人去避寒了,狗叫声根本传不了多远。 直到傍晚,段廷皓前来探望,才发现帐内冻得跟冰窖一样,狗子更是快冻成了一根冰棍。 他当即大怒,摆出了皇子的威势,到下人的营帐处一通发作。 朱祁玉这才被当成“半个主子”好好重视了一番, 帐内立马燃起了炭,软榻被烧得暖呼呼的,段廷皓还命人给她灌了个汤婆子,塞进她的怀里,温暖她已然僵硬的狗爪子。 朱祁玉披着锦被,卧在榻上,刚从冻僵的状态恢复过来,管事的就领着杂役们齐刷刷跪在榻前,冲她磕头赔罪,一口一个“狗爷,把她喊得哭笑不得。 段廷皓小小年纪,绷着一张脸,在一旁训斥: “阿彪乃陛下亲封的“神犬”,又是璟王世子的心头之爱,还是我的救命恩犬。它本就重伤未愈,若是冻出毛病,你们有几个头都不够砍的。” 要不然怎么会有“打狗还要看主人”一说? 朱祁玉终于体会了一把“狗仗人势”的快乐,可看到眼前这些人战战兢兢的卑微模样,心头到底还是堵得慌。 第70章 冷战(二) 段廷皓斥完后,余怒未消。 他恰好瞥见跪在他脚边的某个杂役,满脸通红,鬼迷日眼,上半身摇摇晃晃,一看就是喝大了。 他生平最讨厌喝酒误事之人,当即心头火起,一脚踹了上去。 那杂役被踹得翻了个儿,歪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旁边的人没一个敢扶,皆低着头,哆哆嗦嗦如鹌鹑。 段廷皓闻到下人堆里还混着几个酒气深重的,心中厌恶至极,遂解下腰间的马鞭,高高扬起,欲施以惩戒。 斜刺里蓦然伸来一只包得像粽子一样的狗爪,将他挥鞭的胳膊按住了。 雪白的大狗睁着黑葡萄仁似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里面有焦急,不忍和央求。 段廷皓的动作顿住了,地上的人又开始砰砰磕头,大呼“殿下饶命”。 …… 朱祁玉看在眼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初学武艺时,爹娘特别叮嘱,侠以武犯禁,身为武者,切忌滥用武力恃强凌弱。 那么,身为掌权者,又怎么能滥用自己手上生杀予夺的大权? 可人在上位久了,自然而然就开始对下面的人俯视,把他们当做猪或狗,亦或是微不足道的一只蝼蚁。 人与狗皆是自然生灵,本不应该放在一起比较,可人却有贵贱之分。 贵人家养得一条狗,都比某个下人的命要珍贵。 之前,她的脑海里闪过段鸣鹤提及要用活人血祭时的一脸淡漠,而这种淡漠,也出现在了段廷皓挥鞭时的脸上。 于是她伸出爪子,轻轻按住了段廷皓的胳膊,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段廷皓终于收回了手。 朱祁玉松了一口气。 “阿彪,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俩之前见过一次。” 段廷皓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声音柔和。 “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一条极有灵性的神犬,想带你回家,虽然没有成功……好在咱们有缘分,又遇上了。” “你刚才是想劝我体恤他人,对吧?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再随便打人了。” 朱祁玉的咧开狗嘴,露出了一个肯定的笑,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掌。 段廷皓感受到了狗子的示好,心情由阴转晴,看着地上这帮下贱的东西,也不再那么生气了,遂摆了摆手,让他们滚蛋。 天色渐暗,他依依不舍地与狗子道别: “阿彪,我会多来看你的,以防再有人偷奸耍滑……” 目送段廷皓掀帘离开,朱祁玉卧在温暖的被窝里,心中却难安。 她觉得有必要和龟孙子好好谈一谈。 哪怕是冒着爪子伤口再度开裂的风险,她也必须要把意思表达清楚。 哪怕让她当一辈子的狗,她也绝不会接受残忍的血祭。 然而,等到夜幕低垂,案几上的红烛快燃到了底,她困得脑袋一点一点,这龟孙子还是迟迟未归。 帐外的风雪愈加的大了,雪粒混杂着冰霜,噼里啪啦地打在账顶,阴风不止不休地嚎叫,好似鬼哭。 这样的暴风雪天气,这龟孙子究竟上哪去了,他还会回来吗? 第71章 冷战(三) 后半夜,大雪初停,万籁俱寂。段鸣鹤像个游魂儿一样从外面飘回来了。 游魂儿经过软榻旁,顿了一下,继续往主帐飘。 朱祁玉半梦半醒之际,鼻头动了动,一股奇异的幽香扑面而来,隐隐有些熟悉,不一会儿,又飘远了。 她在脑海里拼命搜刮着对这股味道的印象,想着想着,蓦然睁开了眼。 视线模糊了一阵,终于聚焦。 昏黄的烛光下,一件孔雀蓝的织锦暗纹大耄随意散落在地上,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正背对着她,立在不远处的主榻前,像剥洋葱一样,一点点褪去身上的衣物。 这龟孙子是猫变的吗?回来的时候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想起这家伙最近这段时间总是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彻夜不归,朱祁玉疑窦纵生,眼睛也毫不客气,直勾勾地盯着他脱衣服。 可别误会,她对龟孙子的身材半点兴趣都没有。只是方才,从那股奇异幽香中,她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丝血腥味。 这让她不禁疑惑,这家伙究竟是伤没养好就出来蹦跶,还是又在哪儿受了新伤? 等到他褪去最后一件内衫,露出亵衣,朱祁玉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蜈蚣似的鞭痕爬满了冷白的背,力道之狠,甚至连衣料都被得打七零八碎,和血肉粘腻在一起,狰狞恐怖。 灯下那人,微微偏头,修长的手指向后伸去,将碎布从血肉模糊的脊背上一点点扒下。 如玉的半边侧颜,神情依然淡漠,全程未发出一点声音,仿佛这些伤口是画上去的,一点都不痛。 然而,他额头上浮出的冷汗,微微颤抖的肩膀,紧咬的牙关,无一不说明他正承受着剧烈痛苦。 上身终于完全赤裸,上面新伤叠着旧伤,沟壑纵横,没多少好肉。 新伤皮开肉绽,边缘被泡得发白,旧伤深深浅浅,也有几道跟着开裂。 可主人似乎无心打理,只潦草地涂了点止血的药物,就再也不管,随手拎起一件新的亵衣披上,吹了灯,侧躺上了榻。 朱祁玉仍在黑暗中发怔。 她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伤。 幼时,她曾随爹娘在战场上慰问伤兵,也不是没见过血肉模糊的景象。 但对将士来说,与敌人战斗留下的伤,是荣耀的象征,亦是他们的功勋章。 而段鸣鹤身上的伤,对他来说,更像一种见不得光的耻辱,让他无心养护,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朱祁玉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很多东西,画面定格在青莲山庄时,不小心碰掉案几,暗格里短暂出现了一下的鞭子。 究竟是谁有那个胆子对璟王世子施虐? 她的心宛如被一只大手攥紧,脊背发寒,再一次对从小到大的“死对头”刷新了认知。 她原以为,他是青天白日里横行霸道的大王八,是不可一世的纨绔,永远风风光光。 可随着接触程度加深,她仅仅是在外窥探了一眼,所泄露的黑暗,已然超乎她的想象。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究竟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 四周一片沉寂,她听见不远处传来了绵长的呼吸声。 从小到大的“死对头”,似乎陷入了沉睡,她却还在回忆变成狗后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寻找被忽略的细节,了无睡意。 她毫不怀疑,一到白日,这家伙定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死样子,带上玩世不恭的面具。 不会有人知道他锦衣华服下,遍体鳞伤,藏了多少不堪。 却让她在不经意间撞见了。 真相犹如屏风背后的鬼影,影影绰绰。 既然如此,她一定会想方设法逼近屏风后的鬼影,将它揪出来,晒晒太阳。 哪怕真相之不堪,足以颠覆她所有的认知。 第72章 布局(一) 花满楼,京都风流之地。 美人似锦,笑语盈盈,声声悦耳,丝竹渺渺入云烟。 这片繁华平和的景象却被楼下的一声怒吼打破: “段鸣鹤,你给我滚出来!” 一个妙龄少女,一袭红衣,乌发绾成髻,正怒气冲冲地拎着鞭子往楼上冲。 楼下的宾客,姑娘乱成一团。 几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阻拦,少女一挥鞭,“啪”得一声,桌椅倾翻一地。 “别拦我。我无意阻碍你们做生意,上去找个人,找到了就走。” 说罢,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坨银锭子,往地上一扔。 花满楼的掌柜慌慌张张地从人堆里挤出来,捡起银锭子,欲哭无泪,苦着脸讨饶: “我的姑奶奶,楼里的姑娘都是讨生活的苦命人,您要是寻自己的情郎,可不要把火发泄到无辜的人身上啊!” 少女上楼的脚步停了,她回过头来,柳眉倒竖,喝道: “谁说我要去找情郎了?姑奶奶是去寻我那不成器的龟孙儿!” 宾客间里有认出少女身份的,开始窃窃私语: “这不是武宁侯的长女吗?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来这里了?” “她要寻的人,莫非是璟王爷的世子段鸣鹤?” “嘿,这俩打小就是冤家,这下有好戏看了……” 少女并不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噔噔噔”得上了楼,挨个推开雅间的门。 见不是要寻的人,便道个歉,再“啪”一声把门关上。 楼上惊叫一声高过一声,鸡飞狗跳,好不热闹,楼下的掌柜脸都绿了。 “姑奶奶,我求求您咧,放过小店吧,花满楼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啊,我们白手起家,起早贪黑,兢兢业业……” 掌柜一路小跑追了上来,抱住少女的大腿又哭又嚎。 少女的眉头蹙了起来,她握紧手中的鞭子,环视四周,走廊尽头还有几扇门没有推开过。 “那你告诉我,段鸣鹤到底在哪间房?” 掌柜头摇得如拨浪鼓: “我们做花楼的,对客人的身份保密是立店之本。小的…小的也不知道。” “那我就自己找了。” 少女嗤了一声,挪个身就把腿抽了出来,转眼间已飞奔到走廊尽头。 得,是个练家子。 掌柜心急如焚,拿她没有丝毫办法。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内传来了一道天籁之音。 “猪八婆,我在这儿呢。” 掌柜的心刚松了松,紧接着又吊了起来。 只见那少女怒不可遏,一脚踹开木门,“哗啦”一声,半扇门都在摇摇欲坠。 “哎呦我的老天爷!” 掌柜的心在滴血。 他跪在地上大声哭嚎: “这,这可是丹枫的红木啊,这一套得百两纹银……” 少女的鞭子指向在门口亭亭玉立看好戏的少年: “记他账上!” 那少年面容清俊,一袭鸦青色锦袍,简雅出尘,腰间的环带点缀着几颗宝石,流光溢彩,隐隐彰显身份的尊贵。 长发被一根玉簪轻轻挽起,留下一缕发丝垂在额前,随风轻扬,增添了几分潇洒与不羁。 然而他一开口,出尘的气质瞬间消失: “我说猪八婆,你打坏的东西,凭什么让我赔钱?” 少女一鞭子甩向他,声音又脆又亮: “少废话,要不是你这个龟孙子带着我弟逛花楼,我也不至于扰了别人的生意!今天你要是不赔,我就打得你赔!” 少年左躲右闪,身形灵巧,尽管阁间宽敞,二人“叮叮咣咣”一番打斗,还是掀翻撞碎了不少物件。 “二位姑爷爷,姑奶奶,别打咧,别打咧……” 鞭影闪烁,掌柜只敢扒着门框有气无力地劝架。 “砰” 少女一鞭甩过,击碎了一个屏风,露出屏风后抱着头瑟瑟发抖的身影。 “朱,祁,连!” 少女一字一顿,最后一个字更是能听出她磨牙的声音。 “段哥,救命啊!” 朱祁连抱着脑袋几步逃窜到段鸣鹤身后。 少女见状,更加怒不可遏,又一鞭子挥过去: “没出息的家伙!不学好,跟着段鸣鹤这个龟孙子厮混,他是京都出了名的纨绔你不知道吗?” 被点名的纨绔露出一抹凉凉的笑,火上浇油道: “你姐猪八婆,出了名的没眼光,只知道人云亦云,性格古板得像个老姑婆,不如跟着你段哥回府,段哥带你吃香喝辣……” 朱祁连明显心动了,眼睛都亮了起来,从段鸣鹤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悄声问: “真的吗?” “段鸣鹤你再给我放屁!” 少女气疯了,见这家伙灵活地像尾泥鳅,鞭子挨不到他的衣角,所幸弃了鞭子,赤手空拳地扑了上来。 “祁连快跑,我帮你拦着你姐!” 段鸣鹤闪身挡在朱祁连身前,和少女过招,朱祁连趁机溜到窗边,爬上了窗沿。 “朱祁连,你敢跑,回去我拿鞭子抽断你的腿!” 朱祁连的身形顿了一下,背影瑟瑟发抖,段鸣鹤见状又掺和一句: “祁连,你已经长大了,是个能打虎的男子汉,不要被你姐这只母老虎吓倒!我叫阿彪给你护航。” 段鸣鹤从怀里掏出的狗哨,吹了一声,一头毛发浓密蓬松,如雪一般纯洁无瑕,威风凛凛的西波尔番邦犬出现在楼下。 朱祁连听闻,心下安定了不少,浑身来了劲,一溜烟地翻窗逃跑了。 “好你个段鸣鹤。” 少女冷笑,停下了身形,重新拾起鞭子, “人仗狗势,是吧?” 她轻甩鞭尾,直勾勾地盯着朱祁连逃走的方向,眼瞳黑漆漆地酿起一场风暴。 “朱祁玉,我劝你不要太过分。阿彪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和你没完。” 少女理都不理,莲步轻移,几个转身就跳上了窗沿,朝着朱祁连消失的方向追去。 “这泼妇!” 段鸣鹤在房间气得跺脚,终究放心不下他的阿彪,疾步如飞,也从窗台跳了出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段鸣鹤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在离花楼不远的桥上追上了朱祁连,忠心护卫的阿彪扑了上来,被少女一脚踹翻。 “呜呜” 阿彪在半空中翻了个身,滚落在地。 段鸣鹤心痛得要死,大喊一声: “阿彪!” 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天空突然打了一个闷雷。 紧接着,一匹受惊的马拉着一辆车从桥头蹿了出来。 段鸣鹤的瞳孔猛得收缩。 少女用尽全身力气把呆愣在原地的弟弟扔向一边,自己却和狗一起被马车从桥上撞翻,落了水。 第72章 冷战(四) 随着朱祁玉身上的伤逐渐好转,她对段鸣鹤的态度也在悄然发生转变。 一旦他的身影出现账中,无论多晚,总有一双幽幽的黑葡萄似的眼仁围着他转。 朱祁玉自以为窥视得很隐秘,某天夜里,段鸣鹤正欲宽衣解带时,突然回头望了一眼。 朱祁玉慌忙将头埋进颈窝,装睡。 段鸣鹤忍无可忍,走了过来,揪起她的后脖颈,一脸凶恶: “朱祁玉,你再给我装!刚才是不是又在偷窥我?” 朱祁玉一副从沉睡中被惊醒模样,恼火地冲他龇牙。 段鸣鹤挑了挑眉,没好气地敲了敲她的脑袋: “还装,你这段时间,眼睛差点没黏我身上!甚至大半夜不睡,熬到我回来继续看……你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朱祁玉自知理亏,尴尬得四只狗爪在榻上扣来扣去。 怎么会被这龟孙子给发现了,难不成他后脑勺上也长了眼睛! 段鸣鹤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冷笑一声,指了指主账的床榻旁立着的一盏高大的宫灯。 朱祁玉不明所以,跳下软榻,凑近。 原来宫灯底下是一扇镜面,随着她靠近,里面映出了一只雪白的大狗,也向她走近,样子傻傻的。 她凝神细看,发现镜面覆盖的范围,正好包括她养伤的软榻。 看来他一早就发现了,就是憋着不说! 身后传来段鸣鹤戏谑的声音: “朱祁玉,你是不是暗恋我,才一天到晚偷看我?” 个神经! 朱祁玉被他的屁话惊得差点把宫灯撞倒。 她的身形顿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也点了灯,在一旁给背上的伤上药。 说不定那时候他就发现榻上有双眼睛在默默地看。 既然如此,她这几日的观察是为了什么,他心里会没有数? 他要是一直装没发现就罢了,可他现在已经戳破,还要在她面前装傻,简直莫名其妙! 朱祁玉按捺住冲过去给他一脚的冲动,不声不响地跑到书桌前,将痊愈不久刚拆掉纱布的前爪按上砚台,奋爪疾书。 “怎么了?是要给我写情书吗?” 段鸣鹤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嘴里还在打趣,等看到纸上的字,唇角闲适的笑容瞬间消失。 【谁打的你?】 “这写的什么玩意儿,简直浪费纸张。” 段鸣鹤伸手将桌上的纸攒成了一团,随意丢在地上,转身往床榻方向走。 “爷要睡觉了,你自便。” “汪汪!” 朱祁玉拦在他的身前,立了起来,爪子搭上了他的大腿,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段鸣鹤揪起她的后颈,一把将她扯开,重重一扔。 “砰” 她的后背撞在了书案沿上,震得砚台倾翻,墨汁流了一地,连她的身上也沾了许多。 腰伤又在隐隐作痛,朱祁玉软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四条腿颤抖不已,气得只想扑过去咬他一口,奈何这一下摔得旧伤发作,浑身没力气。 当她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向“罪魁祸首”时,不由得一愣。 段鸣鹤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笼着一层寒霜,平日里总噙着笑的丹凤眼,此刻结了冰。 第73章 可爱弟弟(一) 他缓缓开口,浑身散发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朱祁玉,我的事和你无关。” 朱祁玉气得浑身颤抖,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当即狗腿一蹬,往段鸣鹤的方向扑。 就算咬不着他,也要用爪子给他看起来就很贵的外袍按上几个大黑印。 没想到段鸣鹤闪身一避,压根儿就没让她挨着,反而一手揪住她的后颈皮,将她提了起来。 朱祁玉半截身子凌空,四条腿乱蹬,正想回头狠狠咬他一口—— 耳畔忽闻几道破空声,还没看清这龟孙子是如何出手的,四肢陡然一麻。 这龟孙子的点穴手竟不知不觉进化成这样了! 她想汪汪大叫,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无论怎么竭尽全力地发声,只能发出几道“嘶嘶”气音。 段鸣鹤一路揪着狗子的后颈皮,将变成哑巴还动弹不得的朱祁玉扔在了软榻上,冷冷道: “老实待着,明天穴就解了。” 朱祁玉肚子上都是墨渍,雪白的毛变得乌漆麻黑,粘成了一团儿,贴在身上发痒,却挠不成。 而段鸣鹤显然不在乎她的舒适度,把她一扔,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向主账走去。 气得朱祁玉恨不得用眼神挠死他! 段鸣鹤熄灯前,顿了一下,回头往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朱祁玉还以为这小子是良心发现,要给她解穴了,没想到他竟然再度威胁她: “以后你若是再扰我睡觉,我就点了你的穴,把你丢外面去。” !!!! 死没良心的龟孙子! 朱祁玉在心里愤愤发誓,她若是再管他的闲事,就让这龟孙子跟她姓。 …… 风停雪霁,冬日的暖阳透过账帘的缝隙射了进来,打在软榻上沉睡的大狗脸上。 朱祁玉缓缓睁眼,光线虽有些刺目,却让灰暗了许久的帐子难得亮堂一次,漂浮的尘灰宛如金色的细沙。 账内空无一人,只剩她孤零零的一条狗,段鸣鹤又在她睁眼前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朱祁玉情不自禁怀疑这家伙是不是铁打的。 睡得比蝙蝠晚,起得比鸡早,身上明明受了伤,成日却顶着寒风不见踪影。 想起昨夜这龟孙子恶劣的态度,腰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 朱祁玉咬牙切齿。 无所谓,他哪怕猝死在外面,也和她没有关系! 不过她还是按捺不住地想要知道,这龟孙子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究竟是谁敢对璟王世子下这样的手?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拖着刚痊愈的狗身,外出查探一番,段廷皓掀帘进来了。 “阿彪,今日可是难得的好天气,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外面转转?” 他穿着藏蓝色锦缎花面的袄子,头上带着一顶毛茸茸的鹿皮帽,帽子下的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短靴上还有些未化的积雪,眼睛亮晶晶的,活像一个粉雕玉琢的雪娃娃。 啧啧,都是一样的年纪,怎么自家弟弟看起来就傻乎乎,远没十皇子这么灵光。 朱祁玉见这么一个玉雪可爱的弟弟,正扒着榻沿,满脸期待地看着她,心一下子就化了。 当即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四肢,甩了甩尾巴,神气十足地下了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