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寒门》 第一章 孀嫂 日头西斜,映照在澧河上,染上了一层胭脂色波光,倒映着依河而建的卢氏坞堡,也镀上了一层朱砂红粉。 卢氏坞堡位于京口澧河附近,是一座圆形土楼,用砖土干打垒,用料结实,屋脊用黑瓦挑檐,总共有上下三层,一层用来养猪羊、存放农具,二层用来存放粮食肉脯,三层是族人的住所。 少年卢祎站在坞堡的窗棂边,透过柳条窗格望着澧河,整个人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冷静,不像个轻浮少年郎,更像个积年老官僚。 “我穿越到了建兴元年的东晋初年,已经快有半年了吧。” 卢祎原来是发改委的一名办公室主任,下乡考察的时候翻车了,再次醒来已经变成了京口一家寒门庶族的少年。 这個世道的寒门在高门士族眼里,已经不是人了,只是生产资料,甚至还不如一头驴产生的价值高。 唯一值得安慰的地方,族里的长辈都饿死病死了,卢祎作为长子长孙顺利成为了一个寒门小族长,不用在寒门里还受到压榨了。 卢祎站在了卢氏小寒门的食物链顶端。 原来他的想法有一个。 活下去。 结果发现,太难了,寒门庶族的身份基本相当于北地的两脚羊。 卢祎朝着膳堂走去,里面摆放着一张织机,一名美貌女子坐在织机旁,手里拿着木梭,正在织着练布。 “嫂子。” 卢祎恭敬的喊了一声,颇为敬重眼前的孀嫂沈兰淑,自从大兄、父亲去世以后,家里的长辈全没了,只剩下卢祎和沈兰淑带着一群小辈生活。 族里只有一百多亩田地,养不活十几口人,全指着沈兰淑织的练布过活,由于工序繁杂,全县没有几人可以织成练布。 随着练布的价格上涨,族里的日子逐渐好过了。 卢祎看着坐姿端正,姿容温婉的嫂子沈兰淑,渐渐入了迷。 沈兰淑穿着一件素色紧身罗裙,眉眼如画,肌肤细嫩白皙,胸前高高鼓起,过于汹涌了险些撑破了领口,腰肢纤细,可堪一握。 房间里点亮了一盏青瓷飞燕灯,光芒忽闪,越发显得沈兰淑楚楚动人。 沈兰淑放下手里的木梭,温婉笑道:“二郎回来了,可曾把练布送出去。” 卢祎老脸一红,赶紧收回了视线,一直盯着一名女子看都有失礼数,何况是家里的孀嫂。 根据占田课田制,男子在十六岁到六十岁是正丁,男子在十三岁到十五岁、六十一岁到六十五岁是次丁男。 卢氏坞堡有两人即将成为正丁,分别是一母同胞的三弟四弟,按照两三丁取一的徭役规定,需要有一人服世兵役,一人充当力役。 卢祎和孀嫂沈兰淑经过商量,决定用绢布代替服役,族里的丁男本就稀少,如果再被抽调出去两人,田产早晚被人强占。 永嘉南渡刚刚结束,京口充斥着很多北地流民,外面一切能吃的东西早就被流民吃完了。 卢氏坞堡失去了一百多亩水浇田,全族十几口人要不了多久就会饿死。 为了活命只能想办法留下了三弟四弟。 卢祎叹息了:“附近的一家豪族找到户曹书佐打过招呼了,一定要把三弟四弟调走服役,买通县署书佐这条路是行不通了,没办法,只能把练布从书佐手里拿走了。” “扑哧。” 沈兰淑捂着樱桃小嘴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胸前荡起一层层波涛,身段展现出了勾魂夺魄的魅力。 卢祎看呆了,从没见过这般销魂的光景,脑子里浮现了一个词:极品。 过于销魂了。 饶是卢祎定力深厚,还是呆了又呆,随后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 好在是黄昏时分,膳堂里比较昏暗,沈兰淑注意不到卢祎的眼神。 要不然,叔嫂两人往后相处起来,避免不了产生尴尬的情绪。 沈兰淑笑容温婉:“二郎还真是个妙人,世人在乎名声,极好脸面,从没听说过谁把送出去的贽礼又要回来。” 卢祎真挚的说道:“送了礼,却办不了事,当然要把贽礼要回来,脸面又不能当饭吃。” 魏晋风流,好清谈,在乎名声和脸面。 卢祎送了礼又要回来的行为,算得上是特立独行了。 不过嘛... 沈兰淑心里莫名的畅快:“二郎做的对,做了很多人想做碍于面子又不敢做的事。” 卢祎笑了,得到了孀嫂沈兰淑的认可,心里欣然:“买通县署书佐行不通了,只能寄希望于今年的中正评了。” 只要通过了中正评,卢祎就能算是个人了。 中正评是每隔三年推行的九品官人法,早在魏文帝曹丕年间制定的选拔官吏的官制,从两个方面评定一个人的品级。 家世、行状。 家世是父祖辈的官职和爵位高低,也是中正官必须掌握的簿阀。行状是指一个人的品行、才能。 原来定品以行状为主,逐渐变成了以家世为主,高门士族的品级都是六品起步,寒门庶族多数为九品、八品,最多是七品。 造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情况。 沈兰淑深知定品的困难:“哪怕只是做了一个浊官,也能保住全族十几口的活路了,只可惜庶族太多,能够评上品级的庶族名额又很少。” 高门士族参加中正评,最少也能捞得一个六品,寒门庶族挤破了脑袋只为了争抢寥寥无几的下等品第。 卢祎想到在中正评获得品第,需要博得一个好名声,尽快把名声传遍县、郡,才能有希望获得中正官的认可,夺得一个品第,有了做浊官的机会。 魏晋风流以清谈为主,往往喜欢特立高标的名士,也就是谁能把特立独行变的更加清新脱俗,谁便能获得更多的认可。 阮裕焚车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卢祎沉思道:“想要在短短几个月内获得中正官认可的行状,只能剑走偏锋了。” “高门士族很重视书法。” 沈兰淑站了起来,婀娜身子朝着卢祎走去,越发显得身段曼妙,素色紧身罗裙的领口呼之欲出。 摇曳生姿。 卢祎莫名有些口干舌燥,深吸几口气,收拢了情绪,没有在沈兰淑面前失态。 沈兰淑走到卢祎面前,递出了一本字帖:“这是钟元常的丙舍帖,虽说不是原贴,却也是荀崧临摹的字帖,算得上是难得的善本。” 钟元常是钟繇,颍川郡的高门世阀,书法受到晋朝名士推崇,与王羲之并称为钟王。 荀崧同样是颍川高门,太尉荀彧的玄孙,羽林右监荀頵的儿子,临摹的字帖属于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卢祎心里奇怪,沈兰淑怎会有荀崧字帖,以寒门庶族的身份不可能获得荀崧临摹的善本。 看来孀嫂沈兰淑的身份带着谜团。 卢祎随口问道:“嫂子不会是沈充的族人吧。” 沈兰淑没有正面回答,搪塞了过去:“三郎应该回来了,奴去准备饭食。” 第二章 酿酒 膳堂里点亮了两盏青瓷飞燕灯,灯芯如豆,照亮了红漆食案,还有三只青黄釉食盘,一只青釉褐彩罐。 卢祎面朝门口,坐在正北的镶边芦席,等着沈兰淑端来了晚上的餐食,总共有三菜一汤:蕹菜,莼羹,鲈鱼,汤饼。 “二哥。” 门外走进来一名少年,身穿一件细麻大袖衫,脚踩布履,身材更是高大,足足有九尺身高。 比起身高八尺的卢祎还要高出一头,还没成丁就长了一脸虬髯。 卢祎面带笑意:“丑奴回来了,快来坐下吃饭。” 高大少年名叫卢庆之,一母同胞的三弟,就是他引起县里士族的忌惮,不敢强占卢氏坞堡的田地。 卢庆之刚刚成为次丁的时候,家里的黄牛发疯了,眼看着就要跑到澧河里淹死,他拖着牛尾巴硬是把一头发疯的黄牛倒退。 在乡里留下了倒拽牛尾的名声,县里士族也听说了这件乡间奇闻,知道卢氏坞堡有位天生蛮力的少年。 县里的北门士族不敢强占卢氏坞堡的田地,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卢庆之,一直等到卢庆之成丁了,调派他去充当力役。 卢氏坞堡没了倒拽牛尾的卢庆之,士族可以放心的强占田地了。 卢庆之的小名叫做丑奴,听到兄长喊他吃饭,迫不及待的坐在了红漆食案左侧,正襟跪坐,不敢有丝毫的乱动,生怕惹来卢祎的训斥。 沈兰淑专门端来了一大碗菽米饭,豆子掺杂着稻米煮熟的饭,放在了卢庆之的面前。 卢庆之食量很大,需要再吃一大碗饭才能吃饱,卢祎和沈兰淑只吃汤饼配上菜肴就足够饱腹了。 族里一大半的耕田都是卢庆之耕种完成,首先要保证他能吃饱。 吃过晚饭,卢祎拿着杨震注解的《孟子》去了香雪堂,这是卢氏坞堡的祠堂,传授族里的孩子读书。 世人推崇清谈,提倡何晏、王弼等名士的著作,玄学才是当世显学。 卢祎依旧坚持传授族里孩子儒经,在于实用,往后有幸做了浊官也能用到。 至少可以养成务实的性子,不会整天夸夸其谈。 清谈服散那是高门士族的事,寒门庶族没有丰厚家业的支撑,还是以务实为主。 另外,卢祎想要在官场混出一番名堂,族里的十几个孩子格外重要,只要用心培养,往后能够成为很大的助力。 “二哥,格物致知这句话作何解释,以前没在经学里看到过。” 二叔家的长子卢艮提出了疑问,跪坐在香雪堂里吃完了菽米饭,赶紧拿起左伯纸,看起了今天传授的新内容。 卢祎传授族里孩子儒经的同时,夹杂了一些阳明心学的观点,逐渐把格物致知等儒学观念根植在族里孩子的脑子里。 卢祎走过去,弹了一下卢艮的脑门:“这叫做心学,要求一个人做经世致用的人才,不要做夸夸其谈的人。” 心学有七个流派,卢祎主要是以泰州学派的思想观点传授族中子弟。 卢艮吃痛的揉了揉脑门,若有所思了起来。 直到传授完今天的经学内容,卢祎回去休息了,躺在床榻上又在念叨一個人:“阿尼也该回来了,希望不要出事。” 阿尼是四弟卢一斛的小名,半年前按照卢祎的吩咐,带上家里大部分的五铢钱坐船前往了交州。 “二哥!” 清晨,卢祎带着族里孩子顺着澧河跑步,熬练身体,突然听到澧河上传来一道惊喜的呼喊声。 澧河是大江的一条支流,顺着海路进入大江,再从大江进入澧河就可以抵达卢氏坞堡了。 卢祎停下了脚步,朝着宽敞的澧河河面望去。 卢一斛穿着一件细葛大袖衫,站在船头,高兴的不停挥手。 卢祎惊喜了:“阿尼回来了。” 一艘平沙商船逐渐靠近了岸边,船上似乎装了很多的货物,吃水很深,水面距离船舷不足一尺了。 卢一斛跳下了甲板,晒黑了很多,却变得更加精神了:“按照二哥的吩咐,买了整整一船的甘蔗渣。” 沈兰淑听到了澧河边的呼喊声,走出来迎接卢一斛,听到他说了一句甘蔗渣,当场愣住了。 卢一斛跟着商船跑去了交州,费时费力,结果只是为了买一船甘蔗渣。 沈兰淑皱起了好看的柳叶眉:“阿尼没说错?确实是买了一船甘蔗渣,不是一船甘蔗。” 甘蔗可以用来榨糖,只要能够制作出来糖块,可以赚来不少铜钱。 甘蔗渣是甘蔗榨糖过后的渣滓,没有任何用处,烧火都嫌烟气大。 只是一句问话,就把卢一斛吓坏了。 卢一斛躲在卢祎的身后,不敢说话了,更不敢回答沈兰淑的问话。 长嫂如母,长兄为父。 沈兰淑的性子比较温婉贤惠,族里的男人都很害怕她,只有卢祎一个人例外。 卢祎拍了拍卢一斛的肩膀,走了过去:“嫂子放心,买来一船甘蔗渣不是浪费钱,反倒是有着很大的用处。” 大用? 沈兰淑看着嘴硬的卢祎,不悦了:“你来说说有什么大用。” 甘蔗渣还不如路边的野草,买了甘蔗渣就是在浪费家里仅有的钱粮,野草起码还能晒干了烧饭。 甘蔗渣只能扔了。 卢祎认真的说道:“甘蔗渣可以拿来酿酒。” 酿酒! 沈兰淑俏脸充满了难以置信,没想到卢祎的回答居然是酿酒,出乎预料的同时,仿佛是在说梦话。 沈兰淑不敢相信:“甘蔗渣怎会用来酿酒。” 如果卢祎说的是真实情况,甘蔗渣何止有用,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不是沈兰淑不相信。 她不敢信。 卢祎看着孀嫂沈兰淑惊愕的俏脸,感觉很可爱,忍不住笑了:“嫂子别问了,等到酿出来酒就知道这句话的真假了。” 沈兰淑认为甘蔗渣酿酒是假的,还是嘱咐了一句:“榷酒官营,贩卖私酒是重罪,你们两人记得守好了口风,千万不能说出去。” “知道了。” 卢祎按耐不住心里的欣喜,还有几分激动,带着族里的孩子把甘蔗渣搬进了坞堡一楼的谷仓。 谷仓下面挖了一个地窖,里面摆放了各种酿酒的器具。 全是卢祎趁着卢一斛还没回来,专门打造了一些酿酒工具,利用甘蔗渣酿酒。 等到所有甘蔗渣搬进了地窖。 卢祎满面春风:“终于要开始赚钱了。” 第三章 种田的开端 晋朝饮酒风气盛行,高门士族里酒鬼成群,整天以酒避世,借酒放纵,庶民也是喜好饮酒。 酿酒是三吴最赚钱的行当之一,榷酒每年给朝廷带来大量税收。 沈兰淑跟着走进了地窖,原先以为只是一个存放果蔬的小地窖,进去以后,竟有另一番景象。 地窖占地很大,比起土楼的占地还大,摆放了数百个木桶,俨然是一位乡侯的墓穴。 沈兰淑盈盈笑道:“前段时间,难怪二郎、三郎整天灰头土脸,甚至用土搭建了一个小码头,奴还在奇怪哪来的数百方土填出一個码头,原来是顺着谷仓挖了一个大地窖。” 卢祎依次点亮了地窖里的褐釉油灯,收起了火绒:“废物利用了,以后刚好需要一个小码头运送酿出来的酒。” 一切准备妥当了,接下来热火朝天的大干一场了。 甘蔗渣酿酒的第一步是把榨糖余下的甘蔗渣进行稀释。 卢祎为了防止泄密,酿酒的过程中只有四个人知道,包括他自己在内,还有沈兰淑、卢庆之、卢一斛三人。 第一次用甘蔗渣酿酒,一切都没有经历,卢祎没有急功近利的拿出所有甘蔗渣酿酒。 始终以求稳为主。 卢祎只拿了一个木桶酿酒,权当尝试,不成功再进行下一次尝试。 “差不多了。” 卢祎拿着簪笔详细记录了甘蔗渣稀释的程度,指着旁边的酵母说道:“先用戥子称量酵母,记得报给郎的数目精准到分。” 卢一斛拿着戥子称量了酵母,详细记录了重量以后,放进了木桶里:“二哥,还要放别的东西吗?” 甘蔗渣稀释过后,放入了酵母,接下来是发酵。 卢祎收起了左伯纸:“封上盖子,等到十二个时辰以后过来查看发酵的情况。” 卢氏坞堡唯一的一座浮钟搬到了地窖里。 卢祎借着褐釉油灯的黄晕光亮,看清了浮钟的时间,写在了左伯纸上:“可以出去了,记得别说漏嘴了,族里除了咱们四人以外,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告诉地窖里酿酒的事。” 几人走出了地窖,用木板封住了入口,上面又堆放了耕犁等农具,彻底遮住了入口。 总算可以放心了。 “嫂子,有些事问你。” 卢祎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沈兰淑,一起朝着膳堂走去:“市面上的米价是多少五铢钱一斤,酒价是多少五铢钱一斤。” 卢庆之、卢一斛两人没走,满脸庄重,甚至带着几分虔诚,守在了谷仓门口。 酿酒似乎成了祭祖一般的大事。 “你俩....” 卢祎本想喊走两人,看到卢庆之满脸的期待,只能任由两人守在谷仓门口了。 族里守着一百二十亩地过日子,勉强活着,再多出一个丁男都不够了。 沈兰淑平时吃的少,不算丁男,食量相当于一个半大孩子。 族里的孩子总会长大,另外卢祎等人也要娶妻生子,总不能一辈子打光棍。 随着北人的大批涌入三吴,粮食的价格越来越高了,族里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如果不是练布的价格跟着涨了起来,族里早就开始饿死人了。 今年还能勉强支撑,等到明年就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 如果粮食的价格再涨,恐怕族里有一半人都要饿死。 酿酒是族里唯一的希望了。 卢庆之、卢一斛两人晚上都准备睡在谷仓里不走了,看着族里仅有的指望。 沈兰淑坐在织机后面,回应道:“自从北人南渡以来,米价连年上涨,已经从每石一千二百文五铢钱涨到一千八百文五铢钱。” 卢祎心惊了,本以为最多一千五百文钱一石,居然上涨到了一千八百文钱,米价比起发大水的灾年还要高。 米价每上涨一百文钱就会有大批人饿死。 何况米价还在涨。 沈兰淑继续说道:“酒价也跟着上涨了,米酒每瓶五十文钱,豆酒每坛二百文钱,黄酒每瓶四十文钱。” 卢祎心里有数了,根据米价和酒价可以给甘蔗渣酿出来的酒定价了。 卢一斛从交州运回来的甘蔗渣,几乎相当于不要钱的白送,一文钱一担,也就是一文钱一百斤。 交州的豪族坞主过去都在为处置甘蔗渣发愁,榨糖过后没有任何用处了,当柴烧烟气大,扔掉又费时费力。 难得有人帮助运走甘蔗渣,半卖半送给了卢一斛,商船运送了上千料甘蔗渣,只花费了一百文钱。 还不如一坛豆酒值钱,却能酿出数百桶甘蔗酒。 简直是无本买卖。 卢祎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前往香雪堂继续传授族里孩子读书了,这些都是未来最可靠的帮手,一定要用心培养。 今天传授心学内容的时候,卢祎一直心不在焉,脑子里总会想起地窖酿酒的情况。 晚上躺在床上睡觉,卢祎大半夜没睡着,直到子时了勉强睡下。 甘蔗渣酿酒的发酵时间终于到了。 卢祎迫不及待的前往了地窖,发现卢庆之、卢一斛两人满眼血丝:“你俩晚上没睡觉。” 卢庆之焦急的说道:“没敢睡觉,就怕有人偷走了地窖里酿的酒,二哥赶紧查看酒水酿成了吗。” 卢祎郑重点头,走进地窖里,打开了木桶的盖子。 一只木瓢伸进了木桶里,舀了经过发酵的甘蔗渣酿酒。 卢祎在几人紧张的注视下,尝了一口酒水的味道。 “呸!” 第四章 原酒 卢祎摇头了:“味道不对,一股醋酸味,不是甘蔗酿酒的味道。” 木桶里的酿酒不能沽卖了,只能倒掉重新换一种甘蔗渣稀释和酵母方子,继续进行验方,直到酿造出来酒水。 “丑奴。” 卢祎指着木桶说道:“倒掉木桶里的酸水,换一种方子重新酿造酒水。” 卢庆之天生蛮力,二三百斤的磨盘都能扛起来,拎起来沉重的酒桶很简单,只用了一只手就把酒桶扛在了肩膀上。 “稍等。” 卢一斛赶忙拦住了,狡黔的说道:“酒水没酿造出来,还可以当做醋来卖,少说也能换几斗粮食。” 卢氏坞堡的丁男和次丁男,卢一斛平时在卢祎面前老实敦厚,到了外面就完全不同了。 出了名的奸诈狡黔。 天生一副商贾脑子,沈兰淑织出来的练布交给卢一斛发卖,价格往往都会比市价高出一、二成卖出去。 卢一斛拿着木瓢尝了一口醋酸水,脑子活泛了起来,准备拿到市肆当作醋来卖。 家里缺粮食,能够卖出去当然是好事。 卢祎点头了:“阿尼小心为上,别被贼捕掾抓到了。” 酒、醋、面等市肆买卖,需要拥有县署发放的凭照,方便收取门摊课程,一种按照市肆店面计征的商税。 酒醋课属于朝廷正税,不仅要收取贩卖时的门摊课程,还要收取酿造作坊的酒醋课。 卢氏坞堡没有凭照,更不可能对外公开坞堡酿酒的情况。 卢一斛只能偷摸卖掉,市肆又有贼捕掾抓捕贩卖私货,一切都看他的本事了。 只要被抓了,免不了遭受牢狱之灾。 卢祎补了一句:“族里没有五铢钱给你缴纳脏罚钱了。” 卢一斛拍了拍胸膛:“郎的本事二哥还不了解,虽说经学制艺方面不如二哥,弓马骑射方面不如三哥,但是要说起商贾一道,整个东斄乡没有比郎更强的了。” 卢祎点了点头,这倒是实情。 卢一斛七八岁的时候,曾经被拍花子拐走了,那时父亲还活着到处寻找都没找到,都快要急疯了。 隔天,卢一斛自己回来了,肩膀还扛着一袋粮食。 卢一斛没被卖掉,凭借伶俐狡黔转手卖掉了拍花子,那时的他不过七八岁,传为了一段乡间奇闻。 卢祎身边有了奸诈狡猾的卢一斛,酿造酒水没成功也不用担心了,再次废物利用,当做醋水卖掉。 “这桶交给阿尼了,丑奴重新拿出一个桶进行甘蔗渣的稀释。” 卢祎做出了安排:“放入的酵母也要用戥子称量过后,换成新的配比方子。” 一切照旧,地窖里重新用甘蔗渣酿酒。 接下来的几天里,卢祎不停的尝试,地窖里多了七八桶醋。 经过了将近十次的失败后。 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方子。 “不错。” 卢祎尝了一口木瓢里的酒水,眼睛一亮:“就是这个味,蒲桃的味道,酿酒的第一步总算是成了。” 卢庆之守在旁边,双目无神,再也没了刚开始的炯炯有神,持续的酿酒失败让他已经麻木了。 “郎尝尝。” 卢庆之精神一振,眼巴巴看着卢祎,想要尝一口甘蔗渣酿酒:“二哥,快给郎尝一口。” 卢祎笑了,手里的木瓢扔给了卢庆之:“别喝多了,这只是原酒,接下来还要进行蒸馏。” 地窖里还有一人。 沈兰淑从不饮酒,听到卢祎说了一句酿造成功了,心里欣喜,俏脸露出了温婉笑容:“二郎自从半年前落水被救上来以后,整個人完全不同了,变得好学,也有了亮拔不群的气度,如今更是用甘蔗渣酿造出了酒水,当真是祖宗保佑了。” 沈兰淑说话时,看着长相俊朗的卢祎,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死去的夫婿。 思念成疾。 夫婿刚死的那段日子,她几乎是整天以泪洗面。 沈兰淑忍不住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掌,摸了摸卢祎的俊朗脸庞。 卢祎先是一愣,很快又放松了,伸出手摸着孀嫂的柔荑:“嫂子想起大兄了。” “啊!” 沈兰淑惊呼了一声,红了脸,这才发现眼前的人不是夫婿,只是长相七八分相似的夫婿弟弟。 只是卢祎当前展露出的气度,很像儒雅的夫婿,恍惚间认错了人。 沈兰淑身为孀嫂,竟是与小叔子有了肌肤相亲的接触。 过于羞耻了。 沈兰淑俏脸像是烧烫了茶壶,红的发烫,耳朵根子后面的白嫩皮肤都泛起了一层红晕。 “那.....什么。” 沈兰淑慌张离开了:“奴去给你准备饭食了,早点去膳堂吃饭。” 卢祎看着孀嫂沈兰淑曼妙的身影离开,由于过于波涛汹涌,重心不稳,走过门槛的时候险些跌倒。 谁要是娶了她,肯定不会饿着孩子。 卢祎甩了甩脑袋,压下了心里不该有的旖旎念头。 没办法,沈兰淑汹涌的波涛,纤细的柳腰,身段过于勾人心魄了。 只要是个正常男人都会感受到一股销魂蚀骨的诱惑。 “别喝了。” 卢祎转过身去,看到卢庆之喝的正酣,脑袋都快埋到酒桶里了,踢了他一脚:“赶紧干正事,等到甘蔗渣酿的酒真正完成了,让你一次喝个够。” 卢庆之挠了挠脑袋,尴尬的笑了,像个偷吃豆豉被父母发现的小孩。 原酒酿造出来了,接下来需要进行蒸馏。 卢祎拿出来一种黑釉陶器,样式奇形怪状,一根粗张的柱子,很像是高门士族贵夫人用的角先生。 黑釉陶器不是角先生,用来蒸馏的陶器。 卢祎又拿出了几样黑釉陶器,开始进行蒸馏了。 第五章 成果 卢庆之按照方子继续酿造原酒,地窖里还有数百酒桶,依次装满所有的酒桶。 卢祎带着蒸馏的陶器走出了地窖,来到了上方的谷仓。 原酒蒸馏需要用到柴火,为了避免破坏谷仓的温热和干湿,不能在地窖里生火。 “暂时只能凑合用了。” 卢祎把原酒倒进了陶罐里,下面放了河柴:“等到族里建造了庄园,就可以打造一整套完善的酿酒器具了。” 高门士族随着宗族的强盛,往往开始封山占泽,占据广袤的田地,拥有大量的佃客、部曲、仆僮,持续不断的占山固泽。 许多名山大川成为了高门士族庄园里的私产。 征虏将军、假节、监徐州诸军事的石崇,在洛阳拥有金谷园极为有名,庄园里有着河流、牧场、水碓,只是仆僮就养了上千人。 卢祎想到酒水畅销赚了一缗又一缗五铢钱,到时可以建造自己的小庄园,招募私人部曲了。 “咕嘟嘟!” 黑釉陶罐里的原酒开始沸腾了,酒气进入了黑釉陶柱的上层,酒糟在黑釉陶柱的下层进行沉淀,将来是喂养牲畜的上好食料。 原酒蒸馏要用硬火,不能用软火。 田地收割过后的稻秆不能用了,卢祎把族里剩下的最后一点钱全买了河柴,一担河柴需要新米一斗,折合成五铢钱需要一百八十文钱。 卢祎拿着河柴添在了黑釉陶罐底部,加大了猛火:“可惜不是蓟县,燕蓟盛产煤炭,如果用煤炭能够节省更多的本钱。” 卢祎想起来一件事:“交州的交趾郡,也就是越南的红河三角洲盛产煤炭,还是品相很好的露天煤矿,又是一桩暴利的好买卖。” 卢氏坞堡为了酿酒,往后少不了要与交州打交道。 往后可以开采交趾郡的石涅,贩卖到碳薪价格高昂的京口、建康等三吴州郡。 “咕嘟嘟!” 卢祎添了河柴,原酒沸腾的更加厉害了,酒气通过第一个黑釉陶柱进入了第二个黑釉陶柱,开始进行沉淀了。 最后形成了微黄褐色的酒水。 “好香啊。” 卢庆之突然从地窖里冒了出来,嗅着鼻子,直奔蒸馏出来的酒水。 沈兰淑下楼叫着两人去膳堂吃饭,刚刚走到二楼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口齿生津,加快脚步走了下来:“二郎酿出来酒水了。” 卢祎伸出青色绢布襦的袖子,擦了擦脑门的汗水,满脸笑容:“差不多了,还没尝过酒水,不知道具体的味道如何。” “郎来尝。” 卢庆之猴急的走了过后,端起了黑釉陶柱下方的褐釉酒瓶,放在嘴边喝了起来。 褐釉酒瓶刚刚放在嘴边,卢庆之突然变得小心翼翼了,脸色虔诚,慢慢品茗了,不像是喝酒更像是品茶。 完全没了平时的豪迈作风。 卢庆之喝酒往往都是大口猛灌,先喝一大碗,再吃菜,冷不丁变得小心翼翼喝酒了。 卢祎、沈兰淑两人还有些不习惯。 “好酒!” 卢庆之号称千杯不醉,自家酿的米酒喝几斤都不醉,刚才只是喝了一小口酒水,脸色变红了出现了酒晕:“真是好酒。” 甘蔗渣酿出来的酒,溢散着芬芳馥郁的香味。 酒水入口,带着一股细致甜润的口感。 当场俘获了卢庆之,这辈子第一次喝到这般香醇的酒浆。 卢庆之满脸酒晕,放下了褐釉酒瓶:“就是过于烈了,只喝了一小口,感觉像是喝了三五斤米酒。” “哈哈。” 卢祎笑出了声:“当然会感觉酒水烈了,蒸馏出来的酒水不能直接喝,需要进行勾兑,稀释了酒水的浓度再喝。” 沈兰淑只关心一件事,紧张的问道:“甘蔗渣酿酒是不是成了?” 族里只有丁男和次丁男可以吃饱饭,十几个族中子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又没钱买粮食。 甘蔗渣酿酒成功了,也就能够完成沈兰淑的一桩夙愿。 卢祎给出了肯定的回应:“确实成功了,可以把阿尼叫回来商量卖酒的事宜了。” 一句成了。 沈兰淑突然扭过去身子,面朝着谷仓墙面,双手捂着脸,消瘦肩膀不停的抖动。 “家公,奴终于完成嘱托了。” 卢祎叹了一口气,走了过去,伸出手臂想要搂住沈兰淑的消瘦肩膀,想了想不合适,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只是用手拍了拍孀嫂的细嫩肩膀。 父亲临终前,把他和沈兰淑叫到床前,希望沈兰淑肩负起长嫂如母的担子,照顾好卢氏一族的十几個子弟。 可是.... 任凭沈兰淑想尽了各种办法,只有三个丁男、次丁男能够吃饱饭,十几个族中子弟每天只能吃个半饱。 沈兰淑不姓卢,按理来说这些担子不应该由她承担,以她的姿容美貌完全可以嫁入高门士族。 沈兰淑还是接下了担子,一直在为族中子弟饿肚子,深感愧疚。 “咱们有门路挣钱了。” 卢祎安慰了起来:“族中子弟不用饿肚子了,嫂子应该高兴才对。” 沈兰淑的性子柔中带刚,平日里很坚强,今天卸下了心里的重担,再也撑不住了。 “呜呜....” 沈兰淑的俏脸划过泪水,止不住的抽噎起来,扎着灵蛇髻的秀发,靠在了卢祎的肩膀上,寻找着族里仅有的依靠。 卢庆之握紧了拳头:“嫂子放心,郎以后当兵砍了胡人的脑袋换钱,到时候让你和二哥一起过上白头偕老的好日子。” “扑哧。” 沈兰淑被这句白头偕老逗笑了,也红了脸,伸出柔荑擦了擦眼角,走到了黑釉陶罐旁边:“白头偕老用的不对,不能用在奴和二郎的身上。” 卢庆之挠了挠脑袋:“难道不是嫂子和二哥一起活到老的意思?” “你...” 沈兰淑还想解释,卢庆之的榆木疙瘩理解不了,轻启樱唇说起了另一件事:“甘蔗渣酿酒成功了,二郎给这种酒取个名字吧。” 卢祎早就想好了,郑重其事的说出了酒水名字。 “卢氏老窖。” 沈兰淑笑着点头了,灵蛇髻发梢上下晃动,煞是俏皮可爱。 卢祎手贱了,忍不住扯了一下灵蛇髻发梢。 两人同时愣住了。 这不是叔嫂可以做出来的亲昵动作。 卢一斛没注意两人的亲昵动作,关于酒水贩卖有着自己的盘算,试探着说道:“二哥酿出了酒水,族里有了立足的本钱,有句话叫做财不外露,二哥没获得中正评的乡品以前,酒水不能在京口贩卖。郎想的是前往交州采买甘蔗渣,刚好把酒水带过去贩卖,也避免了空船。” 一来一回,赚了两次的钱。 卢一斛看到卢祎没有反应,紧张了,急忙说道:“交州一年三熟,米价比起京口便宜很多,酒水运到交州可以卖上更高的价钱。” 永嘉南渡以后,粮食比钱重要。 卢一斛从交州运送粮食回来,不用担心士族官吏的刁难,当前还没有漕关厘税。 卖酒要查官署颁发的凭照,酿酒的酒醋课,贩卖的门摊课程。 赋税繁重。 粮食就是钱,直接堆放在家里就行了。 卢祎同意了:“不用紧张,你有做买卖的天赋,放心去干,赔了也无妨。” 卢一斛傻乐着笑了,经过卢祎的鼓励多了几分自信:“为了避免粮食过多引起士族贪念,粮食不用全部运来,这次过去做酒水买卖,也要诈称是范阳卢氏出了五服的族人,租买一座宅子当做粮仓,存放粮食。” 范阳卢氏是北地的门阀大族,不比王谢庾袁逊色,交州士族不敢对天朝上族的族人产生任何歪心思。 卢祎满脸赞赏:“就按照阿尼说的去做。” 京口在大江以南,距离交州不算太远,坐船只需大半月的时间。 范阳郡远在燕蓟,不可能有族人去岭南交州,把交州当做天涯海角的湿瘴荒芜地。 口音方面更不用担心了,卢一斛在口音方面有惊人的天赋,当今的官话雅言是洛阳音,说的比官吏还要字正腔圆。 只要不在交州注籍落户,没人查卢一斛的籍贯。 沈兰淑看着抬脚要走的卢祎,想起了夫婿一去不复返的往事,眼角湿润了:“虽说二郎通过中正评做了浊官,才是卢氏坞堡一切的根本。族里没了你更会直接垮了,记得早些回来。” 卢祎笑着握住了孀嫂沈兰淑的冰凉柔荑:“城里又不远,嫂子放心,郎不会有事。” 沈兰淑俏脸一红,抽出了双手,望着卢祎渐渐远离的背影,脑子里不停浮现卢祎双手的温热。 第六章 晋朝县城 晋陵郡治所位于京口,县城同时也是郡城,又是商贸繁荣的要津。 城池繁华,分为内城和外郭城。 内城建有县署、郡署,以及僧寺道观。外郭城分为上百个坊,各有坊名和坊墙,四面各有一门,白天开放,晚上关闭,坊内有纵横交错的街道。 外郭城东西各有一个大市,逆旅客舍、押质铺、估衣铺、賨布店等各种店舍比较齐全。 “小郎君抵达西市了。” 驾车车翁停下了露车,望着西市坊门,放松了戒备:“小郎君这趟的赍钱二十文。” 卢祎不是官吏,不能乘坐犊车、轺车等遮风挡雨的牛车,只能乘坐一种无盖无棚的露车,好在没有下雨,视野也很好,顺带欣赏京口道的景色了。 露车里装着碳薪,顺便驮人,碳薪上盖着防雨的毡布,避免抹脏了卢祎的细葛袍。 卢祎从行囊里拿出来二十文五铢钱,交给车翁:“这是车钱,老丈数清楚了。” 车翁看着行囊里的另一样钱,恳求道:“小郎君可否用菽豆当做车钱。” 郡县的市肆里是钱物并行,卢祎出门带了三种旅费粮、钱、绢,方便住宿,以及采买想要的货品。 卢祎想了想,说道:“老丈这一路对郎颇为照顾,便用菽豆当做车钱了。” 车翁千恩万谢的接过来菽豆,说道:“小郎君想要打听中正评的消息,进了坊门后最好去西市的大街左边第十一家逆旅客舍,据说是中正官同乡臧琨的店肆。” 车船店脚牙的消息都很灵通。 卢祎谢过了车翁,朝着西市的坊门走去,准备前往老丈说的逆旅客舍。 “过所。” 两名贼捕干身穿筩袖铠,腰配环首刀,站在坊市门口拦住了卢祎,见他没有主动拿出来,警惕的按住了环首刀。 进入坊市需要交验过所,记录着年龄、姓名、居所、携带物品。 卢祎拿出父亲在世时办好的过所,递了过去:“吏公请看,这是郎的过所。” 两名贼捕干一人报出过所的文字,一人查验卢祎携带的物品,等到确认无误以后,便让他进去了。 卢祎倒是意外了,没被索要小钱,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一升米。 西市内的喧嚣热闹与坊市外街道上的冷清,完全不同,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道。 犊车、轺车变的常见了,来来往往的行人里还有不少胡姬。 甚至有当街卖人的买卖。 卢祎心情略微沉重:“如果不能当官,郎、嫂子、丑奴、阿尼都会被当成牲口卖掉吧。” 西市第十一家逆旅客舍距离坊市东门不远,卢祎站在街边数了几遍市肆数量,确认无误,走进了中正官属员臧琨的逆旅客舍。 “客,需要告籴?” 舍主是個中年人,头戴平帻,身穿一件皂色麻襦,脚踩双齿木屐,介绍了起来:“臧公心善,籴价比起市价低廉不少。” 逆旅客舍提供饭食和牲畜饲料,或是提供炊具,全凭客人自己挑选。 卢祎带着钱粮不多,也不知道要在外郭城居住几天,一日两餐不准备吃逆旅客舍的饭食。 自己做饭能够节省不少钱。 “不用了。” 卢祎拍了拍行囊说道:“郎带了糗和面饼,舍主提供炊爨便可。” 逆旅客舍占地比较大,分为两部分,外侧围绕着几个火塘,铺了草席,沾满了泥点脏灰,还被溅出来的火星烧出了不少黑点。 火塘上架着褐釉陶罐,里面烧着热水,旁边的客人随时取用,跪坐着不少风尘仆仆的客商。 内侧地势稍高,高出一个台阶,铺了干净精美的镶边芦席,摆放了漆木食案,墙壁开有窗棂,随时可以通风赏景。 一个台阶,两个赍钱。 卢祎不习惯跪坐,盘膝坐在了靠近墙边的草席上,拿出来糗放进了舍主送来的褐釉陶碗里,用热水冲泡了里面的炒熟米粉,泡了干硬的面饼吃了起来。 “味道很好。” 卢祎吃了一口,发现糗里带着甜味,应该是放入了一点奶,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奶。 糖价高昂,庶民吃不起,只能就地取材用牲畜的奶代替。 “嘻嘻。”“哈哈。” 逆旅客舍门口传来的嬉笑声,声音喧哗,旁若无人。 不用看也知道是豪族来了。 卢祎瞥了几眼,忍不住皱眉了,却没有多说话。 门口停着一辆羊车,不是羊拉的车,是以人步挽的小车。 挽车的人是稚童,头上梳着羊角辫髻,所以叫做羊车。 东晋是个提倡服散裸衣的世道,越是特立独行,越是被人所称赞,往往出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的癖好。 王璨学驴叫。 士族子弟经常聚众秽乱,喝多一起当众秽乱姬妾,还会相互观摩。 却被当成了士族风流。 卢祎看来,就是一群士族吃的太饱了,整天没事干聚在一起发癫。 坐在羊车上的豪族子弟很胖,快要胖成肉球了,身体很重,用了三名羊角辫女童拉车,依旧吃力,小脸涨红,勉强能够拉动羊车。 旁边几名豪族子弟跟着叫好,坐着肩與,看着羊车的主人殷乂充满了羡慕。 “殷乂?” 卢祎快速扒拉完饭食,继续朝着墙角靠了过去,多了几分戒备:“冤家路窄,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卢氏坞堡位于澧河东岸,殷氏位于澧河西岸,两族的家世却完全不同。 殷氏是豪族。 豪族是寒门庶族里拥有庄园,蓄养了庄客、部曲、仆僮的地方豪强,单单是殷氏养在庄园里的上百名筩袖铠部曲,不是卢氏坞堡所能匹敌。 殷乂一直想要强占了澧河沿岸所有的田地,重新录入牒谱,成为士族的一员了。 “舍主!” 殷乂下了羊车,走了没有几步就开始气喘吁吁,高声喊道:“客舍里最好的饭食给郎全都上齐了。” 舍主满脸堆笑:“殷郎快坐,这就准备饭食,最近从荆湘客商的手里买了两坛酃酒,是否要端过来。” 殷乂黑了脸,感觉受到了羞辱:“郎无钱乎!” 舍主赶紧轻轻打了一下脸:“翁说错话了,殷郎快坐,这就把酃酒端过来。” 殷乂脸色稍缓,满意了,走到镶边芦席旁没有跪坐,叫来了门口的一名仆僮,坐在了仆僮身上。 以人当座。 殷乂身宽体胖,跪坐不下去,只能坐着,拿着仆僮当座也显得他与众不同。 第七章 好春光 薤菜、鱼鲊、羊羹等依次摆满了漆木食案,满满当当,摆不下了,舍主娴熟的搬来了一张漆木食案拼在旁边。 不是头回拼在一起了。 “诸位请。” 殷乂满脸红光,在豪族朋友面前露了脸:“酃酒的味道不错,郎君们一起坐下尝尝。” 豪族朋友全都穿着一件蜀锦大袖衫,一个个看起来累世千石。 实际上没有一人是士族,全是晋陵郡的豪族。 殷乂家里的钱粮再多,小士族都不会带他玩,这些豪族又看不起普通庶族,自成一体,聚集在一起整天喝酒服散。 殷乂性格轻浮,酒量又差,喝了没有几口又开始大声喧哗了:“听说晋陵郡今年的中正评名额大部分让给北地侨望了,寒门庶族只有一个名额,看来庶族子弟又要苦苦等待三年了。” 琅琊王司马睿有着收买北地侨望的心思,晋陵郡中正官徐澄之又是来自北地东莞的士族,索性把今年中正评名额让给北地士族。 徐澄之不能挤占过多的士族名额,便抢夺了寒门庶族的名额,只留了一個。 晋陵郡的寒门庶族众多,只能争抢一个名额。 至于寒门庶族的死活。 没人在乎。 卢祎心里一沉:“看来郎是没有希望了,别说胜过擅长清谈的庶族子弟了,前面还有众多豪族挡着。” 按照往年的情况,寒门庶族有不少的名额,还能想办法争到手一个。 今年的中正评只有一个名额。 彻底没希望了。 “庶族果然是牛马。” 卢祎苦笑了一声,难受了:“需要找其他的出路了。” 他如果做不了官,面对豪族殷氏的挤占只有死路一条了。 挤占不仅是要占据田地,还要把卢氏坞堡的丁口当做奴仆。 豪族朋友跟着殷乂蹭吃蹭喝,听到他故意大声说出的这些话,心里有数了,立即帮着吹捧了起来,宣扬殷乂的贤名。 “那是当然,殷兄可是与长沙相殷羡是同宗。” “以殷氏的庄园家业,殷兄又获得了乡品,殷羡必然帮着录入士族牒谱。” “听说殷兄为谋划这件事,从胡人手里买了一名姓慕容的嬖僮,比女人还好看,姿容堪比郗璇。” “砰!” 殷乂满脸陶醉,正在享受豪族朋友吹捧,在外郭城的西市帮他宣扬贤名,屁股下面传来的一道沉闷响声。 仆僮撑不住了,摔倒在了地上。 “贱奴!” 殷乂险些向后跌倒,当众出丑,好在豪族朋友及时扶住了他:“郎要把你送到家公的墓室里殉葬。” 殷乂父亲死了很多年了,不可能打开墓室再让活人殉葬。 这句话还是把仆僮吓坏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大家饶了仆,再也不敢了,昨晚学了一夜驴叫,忍不住打盹了。” 不是殷乂太胖了,是仆僮昨晚没睡觉打盹了。 殷乂找回了几分面子,厌烦的摆了摆手:“看在你一个贱奴也学着风雅的份上,暂且饶你一回,滚吧。” 豪族朋友又是帮着吹捧了起来。 “殷郎家里的仆僮都会驴叫了,已经有了高门士族的家风了。” “何止是士族的家风,等到殷郎做了州郡主簿,就是士族的一员了。” “庶族做官最多也就是县里的主簿,殷郎却能与高门士族一般,起点就是州郡主簿。” 卢祎这趟没有白来,又探听到了一个有用的消息,只要通过了中正评获得乡品,他是庶族要从县里的主簿做起。 县署有三位主要官吏,县令、县尉、主簿。 卢祎心里了然了:“难怪寒门庶族挤破了脑袋想要获得中正评的乡品,原来直接从平帻庶民一跃成为县里的三位主管官员。” 卢祎做官的念头更加迫切了。 殷乂就等着通过中正评以后强占澧河的田地了。 殷氏和卢氏坞堡只能有一个活下来。 依照当前的情况来看,只有可能是豪族殷氏了。 卢祎住在了逆旅客舍里,打听到了很多想要消息。 直到钱粮快要耗尽了,他坐着露车回去了。 露车停在了坞堡门口,车翁说道:“郎快些下来,翁还要去送碳薪。” 卢祎前往膳堂里拿钱,加快了脚步。 坞堡的膳堂,平时只有沈兰淑、卢祎两人进出膳堂,卢庆之和卢一斛只有吃饭了才会过来,孀嫂没喊吃饭,绝对不会擅自闯进来。 卢祎去了城里。 膳堂里只剩下沈兰淑了,波涛过于汹涌了,为了避免走路不稳,都用一条布带子勒紧绑着,却还是有容乃大。 沈兰淑难得碰上膳堂里只有她一个人,松开了布带子,跪坐在卢祎的红漆书案旁绣着女红。 由于卢祎把红漆书案垫的比较高。 沈兰淑跪坐在旁边,书案的案面刚好在腰部上面的位置,跪坐的时候略微靠前,达成了所有女人做梦都想要的场面,波涛汹涌放在了书案的案面上。 “呼。” 沈兰淑没有布带子勒着,呼吸更加顺畅了,温婉笑道:“舒服多了。” “砰!” 就在这时,膳堂的木门突然被推开了。 卢祎满脸沉重的走了进来:“嫂子...恩?” 沈兰淑呆住了。 卢祎突然回来了,刚好撞见了她解放身体。 “啊!” 沈兰淑惊呼了一声,急忙趴在红木书案上,俏脸烧烫:“二郎快出去,奴正在...额...正在绣花,等会儿再进来。” 卢祎惊愕了,也算是见过识广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汹涌的波涛,甚至可以放在红漆书案上。 更让人惊叹的是,有如山峦般挺拔,没有出现大了容易倒的情况。 卢祎急忙走了出去,脑子里全是波涛放在案面的场景,烙印在了脑子里,忘不了了。 “二郎进来吧。” 等到膳堂里没了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沈兰淑把他叫了进去,俏脸依旧泛着一层好看的绯红,不敢直视卢祎了。 一位孀嫂在小叔子面前出现那般场景。 太羞人了。 第八章 抢水械斗 卢祎装作没有看见,拿了二十文钱走出了膳堂,车钱给了等候的车翁。 “没有掘开!” 远处突然传来了卢庆之愤怒的声音,牵着黄牛,站在澧河边与人起了冲突。 对面站着一名平帻麻衣的小郎,附近站着两名部曲,披着筩袖铠,拿着环首刀,冷冷看着卢庆之。 卢祎立即走了过去,认出了小郎是谁,前些天趴在殷乂屁股底下的仆僮。 披挂了筩袖铠的部曲,应该就是豪族殷氏庄园里的人了。 “发生了什么事。” 卢祎走了过去,把卢庆之扯到了身后,盯着小郎说道:“三郎嘴笨,有事说给郎听。” 小郎见到卢祎走了过来,朝着筩袖铠部曲靠近了几步,找茬了:“前些天田地里灌水,你族的田堰开口过大,抢走大家的水了。” 澧河沿岸的田地修建了土堰,灌溉田地时需要打开田堰的口子,河水顺着田堰流进田地里。 河水灌溉的田地叫做水浇田,一亩地产粮两石左右。 没有河水浇灌的旱地,一亩最多产粮几十斤。 庶族坞堡为了田地多产粮,只能去争水,往往发生血腥的械斗,人数少了有几十人厮杀在一起,多了有几千人,甚至达到了上万人械斗。 卢祎没有理睬过来找茬的小郎,转头看向了澧河对岸的庄园,果然在庄园的土墙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殷乂站在高墙上,居高临下看着卢祎,胖手拿着一条绢布不停擦汗,旁边还有两名女婢拿着缯布扇,不停的给他扇风。 春和日暖的谷雨前后,天气不热,更不是紧张。 殷乂过于胖了。 卢祎朝着庄园土墙喊了一句:“你是坞主,郎也是坞主,有事过来详谈,没必要耍折腾出一些丢人现眼的小心思,没有半点豪族士族的气度。” 经过逆旅客舍的打听消息,卢祎大致摸清了殷乂的性格,故意说出了拿捏他的话。 放在平时,殷乂懒的搭理卢祎,牲畜一样的寒门庶族。 多说半句话,都是在自降身份。 一句没有士族的气度。 殷乂恼了:“住口!郎可是本县最擅长清谈的名人,竟敢胡说八道,你们这些贱奴还不赶紧撕烂他的嘴,愣着作甚!” 两名部曲拔出了手里的环首刀,一步步压了过去,准备用刀劈烂了卢祎的嘴。 “谁敢!” 卢庆之大喝了一声,响彻澧河,震的几人耳朵嗡嗡发鸣,气势看起来很惊人。 配上卢庆之满脸的虬髯。 颇有几分燕人张飞当阳桥大喝的气魄。 两名部曲看着身高九尺的卢庆之,心生畏惧,不敢上前了,披了甲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筩袖铠可以挡住刀枪箭矢的锋利,挡不住钢鞭铜锤的钝击内伤。 卢庆之拉着黄牛倒退的力气,一拳下去,等同于钢鞭铜锤的一击了。 殷乂站在土墙上,露出奸计得逞的得意笑容。 守住豪族卢氏偌大的庄园,又是京口一带有贤名的名人,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轻浮自傲那么简单。 两人隔着一条宽阔的澧河。 卢祎看不清殷乂脸上的神情,还是拦住了三弟:“丑奴且慢动手,朝廷禁止庶民私斗,抓到了会被关进牢里。” 卢庆之双目充血:“郎不怕!” 不怕归不怕。 豪族殷氏的两名部曲关进了大牢里,还有九十八名部曲,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卢氏坞堡的情况完全不同了。 没了卢庆之的威慑,少了一根顶梁柱,任人宰割了。 卢祎说道:“别让嫂子因为你进了大牢掉眼泪。” 长嫂如母,长兄如父。 自从父亲去世了以后,卢庆之一直把沈兰淑当成母亲一般敬重,对待卢祎也是亦兄亦父。 卢庆之想到孀嫂沈兰淑落泪的样子,犹豫了,只能盯着几人说道:“谁敢动二哥一根汗毛,郎与他拼命。” “啪!” 殷乂的计策被识破了,心里气恼,为了出气扇了女婢一巴掌:“你族私自掘开田堰口子这件事掩盖不过去了,照样要受到官署的责罚。” 庄园的包铁大门打开了,一名户曹小史走了出来,挺着肚子,满嘴油渍,刚刚胡吃海喝了一顿,肚子里全是油水。 户曹小史头戴一梁进贤冠,穿着皂纱袍,手里拿着铁尺,走了过去:“本吏瞧一瞧,到底是谁家私自掘开了堰口。” 户曹掌管掌管民户、祠祀、农桑,小史算是户曹有一定地位的官吏了。 这名户曹小史掌管着东斄乡的农桑事,监督各个坞堡的劝桑耕种,最重要的是严禁各个坞堡私自掘开堰口。 免得引起了械斗。 户曹小史乘船走了过去,仔细查看了堰口附近有没有出现新土。 显然是没有。 户曹小史睁眼说瞎话了:“卢氏坞堡为了本族的私利,竟敢私自掘开堰口,好大的胆子!” “嘿。” 殷乂就等着这句话了,恼羞成怒了:“好你个贱民,为了多给田里灌水,居然私自掘开了堰口,豪族殷氏绝不会忍气吞声。如果传出去了,豪族殷氏的脸面丢尽了。” 卢祎心里有数,看来殷乂铁了心通过械斗占据澧河东岸的田地。 朝廷严禁私斗,也禁止坞堡争水械斗。 有些事不是说上面禁止了,下面就不去做了,只要发生了械斗,朝廷也管不了只能等到械斗结束以后过来善后。 只是有一点,卢祎没有想通。 殷乂明知道卢庆之距离成丁还有几天,没办法调走他,为什么还要着急找個借口私斗。 一定有卢祎不知道的内情。 户曹小史开始做好人了:“伱族不是豪族殷氏的敌手,还是尽早带着族人远离澧河,前往其他州郡做个侨人,好歹能够保下全族的性命。” 卢祎冷笑:“殷乂这人很阴险,如果卢氏一族放弃了坞堡逃走了,他照样不会放过卢氏一族,安排人在半路截杀。” 殷乂一直想要找个借口,只为了占据大义,免得落下一个欺负庶民的恶劣名声。 有损豪族殷氏的脸面。 卢祎强硬的说道:“偏偏就不让他遂了心意,你想械斗,那就械斗!” 第九章 内情 殷乂真的恼了:“本来还想留几个活口,等到谷雨过后,定要杀光卢氏一族的男人,把女人卖到人市。” 谷雨前需要选种、播种,殷乂想要械斗也不能耽误了春耕,一是不能延误了庄园田地的耕种,二是关系着县令收缴田税的政绩。 影响了县令的政绩,送去再多的钱粮买通关系都没用。 户曹小史摇了摇头,转身乘着小船离开了,又走进了殷氏庄园里,认为卢祎死定了没必要浪费口舌。 有这空闲,还不如多喝两口羊羹。 殷乂走下了土墙,坐上了羊车,朝着庄园的东北角落走了过去,站在几间土屋农舍的门前,没有走过去。 “喝!” 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正在打熬身体,双臂举着一方石磨磨盘,少说也有三百斤,随着一声大喝,竟被他举了起来。 “嘭!” 汉子坚持了几个呼吸,脸色涨的发紫,撑不住了,放下了沉重的石磨磨盘,落在地面砸出了沉闷的响声。 地面都被夯实了,经过几天的反复下砸,泥土地面比起石头还硬。 殷乂羡慕的看着汉子满身横肉,尤其是两条眉毛连在一起的粗亮横眉,堪称是容貌甚奇了。 士族想要扬名,需要标新立异,越是特立独行越好。 不会被认为奇葩,反倒是认为不同凡响。 奇葩都是一个绝佳的好词。 殷乂吃成了一個圆球,就是为了一个标新立异,却在折腾自己的身影,影响寿数。 面前的汉子不同了,他的横眉和身高九尺的卢庆之一样,天生拥有非同一般的样貌。 令人羡慕了。 殷乂堆笑着说道:“冉帅这些日子住的可还舒服,庄园里的仆僮要是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尽管说,郎一定会严惩贱奴。” 冉曾又看见殷乂坐着羊车,皱了皱眉,没有说话,走到青石水井旁边提上来一桶水,直接浇在了身上。 殷乂没有催促,耐心等着,一点也不着急,不像是动不动呼来喝去的坞主了。 不是不着急,是他没胆子着急,正在冲凉的冉曾是从北地流窜过来的一名流民帅。 冉曾不仅自身骁勇善战,手底下还有上百名悍勇兄弟,正在庄园后面的小山上藏着,每天吃了豪族殷氏很多粮食。 殷乂心甘情愿供养着流民帅冉曾和一百名流民军,只要能够把澧河附近的庶族全都杀光,强占了澧河沿岸所有的土地都值了。 冉曾放下了水桶,又拿起插在青石水井旁边的马槊,挥舞了半柱香时间,这才停了下来。 “殷坞主等急了吧。” 冉曾故意晾着殷乂,像他这种人就是贱骨头,轻贱他反而是会受到尊重,对他客气,却会遭他看不起。 殷乂赶忙放下擦汗的绢布,堆笑道:“确实等急了,不过是觉得冉帅来晚了,早点渡江过来享受美酒羊酪,豪族殷氏早就成为京口士族了。” 冉曾无语,如果不是上面那帮子高门士族没用,大好河山让给了胡人,他也不用背井离乡来到江南了。 故土难离,谁也不愿意离开家乡。 冉曾说道:“本帅刚刚已经见过卢庆之了,是个难得的壮士,这个人不许杀,留着交给本帅来驯服。” 殷乂表面保持着笑容,看似是答应了冉曾,心里却想着斩草除根。 等到豪族殷氏占据了澧河沿岸所有的土地,到时候就连流民帅冉曾一起杀了。 不需要殷乂亲自动手,偷偷把冉曾的消息揭发给京口铁瓮城的牙门军,接下来不需要他操心了。 冉曾继续说道:“械斗的当天,本帅亲自挡住卢庆之,剩下的小丘八交给你了。” 晋朝推行的兵制是世兵制,把士兵和家眷划分为军户,与民户区分开。 军户通常被蔑称一句丘八。 卢氏坞堡的户籍属于世兵,男丁终身为兵,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不允许更改,按照二丁三丁取一人当兵,四丁取二人当兵。 世兵不仅要承担兵役,还要负担繁重的徭役和粮税,往往出现世兵逃亡的情况。 却也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好处,获得了战功,可以在县里做个官吏。 卢祎的父亲可以担任贼捕掾,因为砍下过一名匪寇的脑袋,立下了不小的战功。 殷乂、冉曾两人正在谈论的卢祎,回去询问了沈兰淑,父亲结交的好友是否在县署担任官吏。 沈兰淑想了想说道:“二郎难道是想找人帮忙疏通中正评的关系?多半做不到,人走汤凉,那些所谓的朋友愿意帮忙,卢氏坞堡也不至于遭到豪族殷氏的欺负。” 卢祎心情沉重的说道:“殷氏要在十天后与卢氏一族械斗。” 沈兰淑愣了。 不知道族里怎会突然遭遇了横祸。 甚至有了举族覆灭的危机。 沈兰淑的性子外柔内刚,平时看着温婉娴静,遇到事了却不会像个小女人一样哭哭啼啼。 反倒是代替卢祎扛起了担子。 沈兰淑态度坚决:“这一天早晚要来,早来了也好,免得族里整天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二郎放手去做,等到族人全死光了,奴也不会苟活,烧了卢氏坞堡与你一起陪葬。” 这句话没有任何的激昂慷慨,却比任何誓言听起来都掷地有声。 没有人怀疑沈兰淑自焚的胆气,以及女子的贞烈。 卢祎如鲠在喉,怔怔看着印象里温柔贤淑的孀嫂,走过去用力握着沈兰淑的柔荑:“嫂子放心,卢氏一族一定能够赢了这场械斗。” 殷氏是豪族,庄园里养了上百名部曲,全都是脱产的士兵,一个个养的身强力壮。 又经过了精挑细选,长的人高马大。 卢氏坞堡只有一个丁男、两个次丁男。 卢一斛已经带着所有的酒水去了交州,只剩下两个壮劳力了,族里其他人还没有长大,全是半大孩子。 卢氏坞堡几乎没有获胜的可能。 沈兰淑这次没有抽走柔荑,反手握紧了卢祎的双手,柔声说了一句话。 “夫死,奴当以身殉。” 第十章 庶子 “夫死的夫字是夫婿的意思,还是语气词。” 卢祎坐着露车的防雨毡布,没心思欣赏不远处的一座僧寺,一直想着孀嫂沈兰淑昨天说的一句话。 沈兰淑说了一句夫死,意思有好几种。 夫婿很好理解,就是一个女人的夫婿死了。 如果是语气词的话,只是在说你死了,奴跟着陪葬。 “小郎君到了。” 车翁还是上次的老车翁,两人熟稔了,双方都不再戒备了:“小郎君要去解库借钱,有三种选择,官吏开办的解库,豪族富商的解库,也可以去东林寺。” 卢氏坞堡只有父亲担任贼捕掾留下的两口环首刀,再也没有其他任何甲胄兵器了,卢祎再次来到外郭城,目的是为了借钱买兵器。 族里的钱粮耗尽了,只能先去押质坞堡的田产换来钱粮,再去四通市买长牌、环首刀,先保证性命再说,等到卢一斛从交州回来,族里有了钱粮可以赎回来田产。 卢祎奇道:“僧寺也做高利贷...嗯...借贷子钱的买卖?” 江南的僧寺众多,已经颇具几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气象,只是让他未曾想到的是,僧寺居然也干借贷子钱的买卖,以及解库买卖。 车翁停下了露车,停在了四通市坊门门口:“小郎君可以借贷子钱,也可以去解库押质田产,翁虽说不知道小郎君遇到了什么难处,但借贷子钱不是好事,去了僧寺或许还能赎回来田产。” 僧寺在车翁的认识里,比起士族和豪族富商更加可靠,不会贪婪到敲骨吸髓的地步,不把借钱的寒门庶族榨得干干净净决不罢休。 外郭城有东西两个大市,四通市位于内城附近,繁荣更甚,里面大多是来自龟兹、洛阳、燕都、扶桑等地的归附者和胡商,不用经过官署的允许就能私下买到兵器。 卢祎道谢了:“多谢老丈的提醒,认识时间不短了,还未请教老丈的姓氏。” 车翁连忙拱手回应:“翁姓翾,当不得小郎君的礼数,只是卖炭的时间久了,知道的各种杂乱消息多了些。” 高门士族看不起车翁等庶民,孰不知,很多时候却能帮上大忙,上次介绍的逆旅客舍打听到了很多有用的消息,这次又介绍了众多僧寺里稍算有良心的东林寺。 卢祎如果不是有底气赎回来田产,肯定按照车翁所说,前往东林寺押质借钱了。 两人在四通市门口分开,卢祎依旧是用菽豆给了车钱。 “过所。” 两名贼捕干勘验了卢祎的过所和行囊,放他进去了,继续勘验别人的过所。 卢祎第一次来到四通市,通过车翁的闲聊知道了解库方位,寻找了坊市里的旗亭。 “老丈说过,抬头看坊市里最高的旗杆,类似军伍里的将旗。” 每个坊市里都有一座旗亭,掌管坊市的官署,外观像是钟鼓楼般的楼台,顶部竖着一杆旗子。 旗亭负责纠正不法,店肆错乱,商估没漏,另外最重要的是收取商税。 “找到了。” 旗亭是坊市里最高的楼台,卢祎顺着大街往前走,看到了远处有一道模模糊糊的旗杆黑影,顺着旗杆的方向走了过去。 “解库在旗亭左侧。” 卢祎站在旗亭附近,门口站着两名贼捕干狠狠盯了他几眼,示意他不要站在旗亭门口,同时握紧了环首刀,防备他是贼人。 卢祎没去东林寺,专门从车翁的嘴里打听了一家解库的方位,在于这家解库是祖逖族里的行当。 卢氏坞堡就在范阳祖氏的山泽瞿山附近,祖逖看到许多庶民在冬天里没有柴烧,每年都会冻了不少人,放开了瞿山的道路,允许庶民上山砍柴。 卢祎觉得祖逖族里的解库比起东林寺更值得相信,这件事也从车翁的嘴里得到了印证。 “小郎想要押质什么东西?” 舍主打量着走进来的卢祎。 见他头戴小冠,身穿细葛单襦,脚踩一双高齿木屐,本人又长得高大俊朗。 舍主说话客气了不少:“无论是皮毛绢帛,还是田产地契,都可以拿到解库里来押质。” “倒酒!” 卢祎还没开口说话,旁边传来了呼喝声,同样是一名弱冠小郎,半坐半躺在镶边芦席上,脸色酒红,手里拿着一只青瓷鸡首壶。 舍主顾不上做买卖了,急忙走了过去:“郎君不能喝了,再喝就醉了,如果被大家看到了,郎君又会遭到责罚。” 卢祎上次来到外郭城听到过大家的称呼,知道这是奴仆对于家主的称呼,观察了弱冠小郎几眼,心道:多半是祖逖或是祖约的儿子。 弱冠小郎恼了:“就因为郎是庶出,在庄园里受欺负,现在做了市令了难不成还要受到你等仆僮的欺辱!别废话,赶紧拿酒来。” 只要沾上了庶字都不是好事,寒门庶族出身的卢祎在豪族眼里都是贱民,高门士族更不会与他有任何接触,庶子的境遇也是差不多。 庶子都不能喊自己亲生母亲一句娘亲,只能喊姨母,地位稍高的部曲家将都能给庶子脸色看。 卢祎知道弱冠小郎是谁了,祖逖的庶子祖道重,也难怪不在旗亭里处理公务,躲在解库里酗酒了。 “小郎见笑了。” 舍主无奈,只能拿了一瓶米酒递给了祖道重,又回来做买卖了:“没办法,郎君难得出来做官了,原本雄心勃勃想要向大家证明自己的能力,结果估税收不上来,反而导致坊市的税钱越来越少,前两天遭到了大家的训斥。” 京口是江南第一重镇,祖逖驻守京口,拥有着截留粮税商税收上来的粮税的特权,坞堡的田税,坊市的商税关系着北伐。 祖道重导致商税收上来的钱越来越少,当然会遭到祖逖的训斥,幸亏庶子也是儿子,换成其他人说不定已经军法从事了。 卢祎摇了摇头:“无妄之灾,别说祖郎了,换成世代做税官的大司农门下两丞来了,照样是没有办法。” 皇纲废堕,士族掌权,做买卖的商贾背后大多都有士族支持,坊市收不上来商税只是皇权衰弱的一個小小体现。 舍主是祖道重母亲身边的老仆,看着他从小长大,叹息了:“奴就说庄园里嫡子们没安好心,居然让出来了位卑权重的市令,如今才知道是一个坑,可惜已经晚了。” 卢祎看着醉酒发泄心中愤懑的祖道重,若有所思了起来。 第十一章 增值税 “你与士族嫡子说这作甚。” 祖道重瞪了舍主一眼,半靠着石灰白墙,又开始嘴对着青瓷鸡首壶灌酒了:“他是嫡子,哪能理解庶子遭遇的不公。” 话里话外,全是对于士族嫡子的不满。 卢祎穿戴着小冠葛袍,又生的高大俊朗,很容易让人误会是士族子弟,落在祖道重眼里变成了士族嫡子。 在他看来,谁都是令人憎恶的士族嫡子。 多年来遭遇的不公,尤其这次的雄心勃勃又是一场空,已经开始让祖道重愤世嫉俗了。 卢祎心里有了一个主意,开口搭话了:“郎不是士族嫡子,只是来自东斄乡的一名寒门庶族。” 寒门庶族命贱如草芥,高门士族见了只会厌恶,不会交谈,更不用说谈论时政了。 没有因为卢祎的搭话直接赶出去,就算胸怀宽广了。 祖道重听闻了寒门庶族四个字,脸色缓和了,没了刚才轰人的明嘲暗讽,态度和善了不少,直接掀开了青瓷鸡首壶的盖子,灌了一大口酒:“同是苦命人啊,世道不公!世道不公啊!” 卢祎心中稍安,没有因为寒门庶族的身份撵人,祖道重在自视甚高的高门士族里也算是特立高标了。 接下来的话可以说出口了。 卢祎收起了细葛单襦的袖子,走了过去,站在不远不近的芦席边:“估税是琅琊王南渡后加征的新税,自从晋人南渡以来,凡是货卖奴婢、马牛、田宅,有文券,率钱一万,输估四百入官,卖者三百,买者一百。祖令想要征收大量的商税,可以利用增值税。” 学成文武艺,卖予帝王家。 卢祎受制于士族和庶族的天堑鸿沟,胸中有很多革新经济、治理地方的经验,偏偏没有用武之地,没有高门士族的身份,纵是有再高的才干都没用。 士族庶子出身的祖道重,又是厌恶士族善待庶族的奇葩,是卢祎遇到了一个重要契机,获得重视,成为祖道重身边的宾客。 豪族殷氏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祖道重坐了起来,束发缭乱到像個鸟窝,胸前的绛纱袍凌乱,露出了里面的中衣,不再酗酒了,盯着卢祎看了起来。 “还算是有些见识。” 祖道重坐直了身体:“虽然不知晓你所说的增值税是哪种商税,本官只是一个市令,没有权利加税。” 凡事讲究个循序渐进,卢祎开口就说增值税,只会引起祖道重的厌烦,一个寒门庶族竟敢妄谈国事,还说出了一个劳什子增值税。 哗众取宠罢了。 徒惹人厌烦。 卢祎知道阐述自身想法,很考验说话方式,先是说出了自己对于估税的了解,表明自己有着鞭辟入里的见解,再说出增值税就会产生作用了。 引起了祖道重的注意。 卢祎略微宽心,继续说道:“祖令收取商税艰难,原因多半在于估税没有固定价格,只能根据买卖的市价来收税,商贾和客人可以提前商量好一个低价售卖,剩余钱可以提前给,也可以收完商税以后再给,毕竟市价低了,商客双方都有利。” 估税收取的方式是卖者三百、买者一百,不仅要向商贾收税,买家也会收税,还是占据两成半的重税。 “可恨!” 祖道重握紧了拳头,重重砸了一下石灰白墙,恨恨的说道:“那些奸商都应该送去北方的舂市,卖给胡人做口粮,一个个只想着自身私利,不为北伐考虑。” 卢祎浑身一激灵,听到舂市两个字忍不住不寒而栗,胡人把两脚羊放在特制的大舂里,捣了当做口粮吃。 另外,卢祎没有因为祖道重话里的一句北伐,认为他是个抛家舍业的义士了。 恨死了商人的原因,一大半是因为自身的利益受到了损害。 祖道重看了一眼吓到的卢祎,自认为理所当然,自己见了舂市估摸着也害怕:“听你说了一堆,看来颇为了解估税,你来说说增值税怎能解决收不上商税的问题。” 舍主站在旁边,欲言又止了,准备拦住祖道重的询问。 士族找了个庶族问计,传出去对他的名声不利。 舍主想到祖道重一心证明自己,却遭遇了重创,整天只能买醉逃避,说出来了也能排解心里的烦闷。 不拦着了。 卢祎心里欣喜,已经抓住契机的尾巴了:“增值税是对商品生产、流通多个过程的新增市价,或是商品的附加市价,收取的一种流转税。” 后面还有商税的起征点,卢祎没有说出口,显然不适合当前的晋朝国情。 祖道重思索了起来,琢磨卢祎所说的增值税,按照当前的情况说出了漏洞:“收取你所说的增值税固然是个好办法,前提可以收上来商税。商贾还是有避税的办法,增值税是货品买卖时增加的价格,收取成本价以外多出来的价格。” 商贾依旧用低价卖出,甚至是用低于成本价的市价卖出,增值税也就收取不到了。 计策很好,征收不到钱粮,照样是空谈。 卢祎当然清楚了,降低市价,也是避税的一种手段,他既然说出来了就有应对的办法,保证可以收到商税。 “祖令。” 一名门下书佐走了进来,愤愤不平的说道:“臧琨仗着自己是中正官徐公的乡党,又在故意抗税了,甚至还在戏耍收税的西市掾。” “他敢!” 祖道重霍然起身,满脸怒容,转身就要去拿客主旁边的一柄长剑:“本官今天活劈了臧贼!” 舍主吓坏了,急忙说道:“这是客人押质的八面汉剑,汉灵帝年间的骨董,郎君不能乱来,免得损坏了客人的东西。” 不是担心八面汉剑的损坏,担心得罪了臧琨身后的中正官徐澄之。 东莞徐氏是来自北地的侨望,也是京口一带有名的高门士族。 祖道重直接推开了舍主,拔出了寒光熠熠的八面汉剑,怒道:“本官难不成要窝囊一辈子?!” 舍主噎住了,说不出话了。 第十二章 价格双轨制 卢祎站了出来:“祖令稍等,听闻祖公和徐公是好友,总要给徐公几分薄面。另外,郎倒是有办法收取臧琨的商税,也让祖令见到增值税的大处。” 祖逖是个严父,又以军纪治家,几个儿子畏惧到骨子里了。 卢祎提到了祖逖,瞬间就让祖道重冷静了下来。 话语里的一句能够收取商税,又给他找了一个顺坡下驴的台阶,不会丢面子了。 祖道重放下了八面汉剑:“本官倒要瞧一瞧你的本事,倘若真能从藏贼的手里收上来商税,便与你做宾客幕佐。” 范阳祖氏的宾客! 门下书佐虽是官吏,听到这话还是心里一惊,看向卢祎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羡慕。 范阳祖氏是郡望,不是寻常士族,按照高门士族的品第属于一等士族,上面只有王谢庾袁四姓了。 也就只有碰上了祖道重这位奇葩,才会想要收了一位庶族子弟当宾客幕佐。 郡望子弟不会收下寒门庶族当宾客,当条狗倒还可以。 卢祎心中激荡,郑重的说道:“郎必不会让祖令失望。” 一辆轺车停在了门外,祖道重坐进了车里,随着一名贼捕掾甩动缰绳,轺车离开了四通市前往了西市。 门下书佐、两名部曲、卢祎依次跟在轺车后面,一起前往了臧琨的逆旅客舍,离开以前,卢祎找到舍主要了几条消息。 官吏的车辆都是用牛拉车,王公大臣乘坐的云母车依旧是以牛为畜,卢祎平时又带着族人顺着澧河跑步,一路来到西市没有感觉任何疲惫。 卢祎来到了逆旅客舍门口,一眼就看出了谁是臧琨,长得太嚣张了,连他都产生要揍人的冲动。 臧琨坐在门口的胡床上,穿着一件蚕衣金线襦,没有束冠,披散着头发,袒露着胸怀,露出了精壮的胸膛和肚腹,身边坐着两名姿容艳丽的侍妾,半趴在他身上,一只手伸进了袴袜里。 逆旅客舍门口的大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人,过于有伤风化了。 祖道重忍着揍他的冲动,讥讽了一句:“小郎长得俊朗,可要小心了,别被人盯上了。” 俊朗?小心? 哪跟哪,完全扯不到一起。 卢祎仔细观察了两名艳丽女子,默不作声朝着轺车靠近了几步,两名女子居然长着喉结,不是侍妾了,是两名嬖僮。 祖道重嘴上不饶人:“这位臧小娘崇敬北地第一富商石崇,分别给身边两名嬖僮取了青玉、鸾风的姓名,你要是过去了应该姓苏了。” 石崇不好男风,只喜欢美妾,收集的两位美妾闻名于北地高门,一個叫绿珠,一个叫翾风,皆是娇艳惊人,北地有名的歌伎舞伎。 时常有高门士族慕名拜访石崇,只为了瞻仰绿珠翾风的风采。 石崇的夫人苏氏和两名侍妾一直不和,不是为了争宠,苏氏出身于高门士族不屑于与两名侍妾争宠,只是认为两女败坏了门风。 臧琨的夫人也和两名嬖僮不和,甚至闹出了和离,让他丢尽了脸面,毕竟臧琨夫人出身于高门士族。 臧琨被人揭了短,面色骤变:“你今天别想从逆旅客舍里拿走一文钱。” 祖道重恼了:“来人,去把本将的马槊拿来!” 剑拔弩张了。 祖道重的官职是徐州刺史参军、丹徒市令,武职在文官前,又是祖逖的儿子,也是军中一员良将。 舍主过来给卢祎送消息,看到形势不对了,急了:“郎君莫要冲动,想一想家里夫人。” 祖道重的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母亲。” 这句母亲说的是他亲生母亲,不是出身于高阳士族的主母许氏。 舍主急坏了。 卢祎接过来左伯纸快速扫了几眼,得到了想要的消息,上前几步说道:“祖令过来收取估额增值税,也就是常说的估税,这家逆旅客舍应该缴纳四千钱。” 四千钱! 要了臧琨的命了。 臧琨瞧见卢祎相貌俊朗,没有发火,换成别人早就吩咐部曲过去打人了:“小郎君长得招人喜欢,说话却是不中听了,郎的逆旅客舍年年亏损,哪里需要缴纳四千钱的高昂估税。” 卢祎开始算账了:“逆旅客舍每天卖出不少酒水,按照当前的市价,今年的率钱总共是十万钱左右,按照百分收四的商税,应该缴纳四千钱。” “呵呵。” 臧琨轻笑了两声,带着几分嘲笑:“小郎君昏头了,账目都算不明白还妄图帮人收钱,估税的定额是卖者三百、买者一百,不是四千钱,你还是回去算清楚了再来。” 祖道重皱眉了,心道卢祎也是哗众取宠之徒,今天误信了他! 舍主失望了,收集这些消息不容易,忙活了半天结果是个绣花枕头。 卢祎注意到了祖道重的神情,再次上前一步,肯定的说道:“卖者三百、买者一百适用于奴婢、马牛、田宅等三样大宗买卖,酤酒不在其中,应该按照散估来计算商税。” 散估是百分收四,确实是四千钱。 臧琨的脸色难看了。 “哈哈。” 祖道重扬眉吐气了,哈哈大笑了起来:“无话说了吧,本官收取商税的嚆矢就从你开始。” 只要收上来大量商税,就能获得父亲祖逖的看重了,终于可以证明自身的能力了。 祖道重别无他愿,只要母亲从破旧院落里搬出去,换上崭新温暖的石灰墙新院,心满意足了。 臧琨冷了脸:“散估的价格多寡不是伱说了算,本官说了算,今年的率钱只有十文钱,祖市令若是想要,可以给你几粒菽豆。” 不是缴纳估税,分明是羞辱人。 祖道重只要收下了就会成为士族的笑柄,却又没有反驳的办法,只能看向了笔挺站立的卢祎了。 卢祎摇头了:“郎刚才已经说过了,估税的全称是估额增值税,根据酒水市价给出一个定价进行收税,只需要知道逆旅客舍卖了多少酒,可以轻松算出每年的估税。” 定价? 臧琨愣住了,渐渐有了火气:“你说定价就定价,你当你是琅琊王。” “妙啊!” 祖道重的眼睛亮了:“只要有了定价,包括米粮、绢帛、碳薪全都能收上来商税了,此计甚妙!甚妙啊!” 卢祎笑而不语。 这叫做价格双轨制,小样,还拿捏不了你一个卖屁股的。 第十三章 纳税先进户 臧琨一把推来了两名嬖僮,腰间的缯韨系不住蚕衣金线襦的下摆,露出了两条大腿。 几乎当街露出了下身。 卢祎闭上了眼,脑袋转向了旁边,避免害了眼睛。 臧琨满脸怒容:“竖子莫要自误,胡乱摊派商税是重罪,按照晋律革去你的官职,本官必当上报给郡署的五官掾,治你一个篡改律法程文的大罪。“ 五官掾是郡国的重要官吏,总揽各种事务,只有太守门下五曹里的功曹,地位权势能够和五官掾相媲美。 篡改律法程文的事情上报给五官掾,勉强说的过去,确有管辖的大权。 “呵呵。” 祖道重瞧见臧琨被激怒了,心里更是畅快了,这些日子以来都是自己被激怒,臧琨站在旁边故意发出笑声。 总算是轮到祖道重讥笑臧琨了。 不过,话里的一句竖子,还是引起了祖道重心中的不快。 最是听不得任何与庶沾上关系的字眼。 祖道重冷笑了一声:“想要用上官压人?打错了算盘,呵,你难道忘了本官出身于范阳祖氏,除了家公以外,叔父在建康担任琅琊王掾属。” 天子司马邺在长安继位以后,苦苦支撑,抵挡不了刘汉的攻打了,接下来能够称帝的人只有琅琊王。 祖道重的叔父祖约是琅琊王掾属,心腹中的心腹,比起臧琨嘴里郡国五官掾清贵多了。 臧琨威胁不了祖道重,气势稍减,冷冷说道:“你不过是个庶子,请不动祖掾属,真要是能够请动早就征收了商税,还用等到今天?本官就是不缴纳商税,看你能够如何。” “你!” 一句庶子又把祖道重激怒了,大喝了起来:“来人!取来本将的马槊,今天定要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出来。” 卢祎摇头了,臧琨堂堂一個高门士族,做事风格比起鸡鸣狗盗还不如,直接开始赖账不给钱了。 “且慢。” 卢祎开口说话了,周围人松了一口气:“逆旅客舍所要缴纳的真正估税不是四千钱,其实只有九百九十钱。” 臧琨、祖道重两人同时糊涂了。 四千钱骤降到了九百九十钱,尤其是千变成了百,突然让臧琨心里说不出的舒服。 也不是不能给了。 卢祎看到臧琨的脸色缓和了,意动了,想要用区区几百钱花钱消灾了,免得真把祖道重激怒了。 卢祎点头了,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人啊,总是擅长折中。 四千钱觉得贵,九百九十钱变得便宜了。 只不过,估税减少的过多,臧琨心里反倒是没底了,担心受到了诓骗,还会再来收取估税直到凑够了四千钱。 臧琨沉声道:“四千钱怎会突然变成了九百九十钱,伱莫不是在骗人。” 卢祎解释了起来:“估额增值税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给货品定价,另一个是只征收盈利部分的商税,不对成本进行收税。” 酒水有成本,成本关系着最后到底缴纳多少估税,至于成本到底是多少,就由卢祎说了算了。 卢祎提出了利用增值税征收估税,主要看中了灵活变通,有着很大的操作空间。 当过官的人,最喜欢操作空间四个字了,可以带来很多便利。 祖道重心里一喜,也看出臧琨准备缴纳估税了,过去数月没能解决的难题,到了卢祎手里只用了一天,不,几炷香时间就解决了。 当是个积年干吏。 臧琨不说话了,重新坐回了胡床,还把一名嬖僮抱在了怀里抚摸了起来,局面瞬间少了争锋相对的紧张。 只剩下了令人轻松的淫靡。 可以给钱,但要保住脸面。 卢祎心里有数,成败就在此一举了,给臧琨找了一个台阶:“郎听闻徐公和祖公的私交甚密,想来也是个致力于北伐的英雄豪杰,今天收来的税钱不是给了祖令,交给了准备北伐的祖公,徐公知道这件事也会欣慰了。” 五铢钱交给祖道重是万万不能。 交给祖逖却是心甘情愿了。 臧琨笑了:“如此说来,本官也算是支持了北伐。” 祖道重心里大喜,税钱有着落了,臧琨终于愿意缴纳税钱了。 臧琨是西市最有权势的高门士族之一,只要臧琨缴纳了税钱,整个西市都能收上来估税了,所有高门士族都要乖乖交钱了。 祖道重想到高门士族里的嫡子一个个乖乖交钱,舒爽了,还没喝酒已然陶醉了,差点当街发出了呻吟声。 卢祎心里也是一喜,立即说道:“算,当然算了,等到逆旅客舍缴纳了估税,还会给你送来一根小华表木,表彰臧公的纳税先进户...额...支持北伐的功绩。” 高门士族以虚誉为荣,为了脸面阮裕可以焚毁珍贵名车,那可是从东汉传下来的名车,王司徒等许多名人都曾坐过。 一句表彰支持北伐的功绩,说到臧琨的心坎里了,心里直呼卢祎真会说话,说话太令人舒服了。 臧琨耐住心里的激荡,问道:“小华表木是何意思。” 华表木是用来竖立在宫殿、坟墓、城门前的大柱子,有着纪功、装饰、标识的作用,往往高度等同于城门。 卢祎解释道:“华表木是高大的横木,放在逆旅客舍的门口不合适,祖令便想着打造一种一人高的小华表木,浮文雕饰,用来记录臧公每年缴纳了多少商税,支持了北伐多少钱粮。” “好!” 臧琨眼睛亮了,都快放光了:“这件事传了出去,本官岂不是有了祖公的几分气度,哈哈,妙!甚妙了!” 不仅保住了脸面,还能大大宣扬臧琨的高风亮节。 臧琨想到有些士族子弟甚至会说上一句‘臧琨有祖公之风’,激荡到都快高潮了,比起两名嬖僮的手掌还好用。 “不用减少估税了。” 臧琨大手一挥,安排奴仆去搬了五铢钱:“四千五铢钱就四千,如此能够露脸的事,不能小气了让人说闲话,小郎君收了五铢钱,可要尽快送来小华表木。” “哈哈。” 臧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纳税先进户郎是当定了!” 第十四章 终成宾客 卢祎拒绝了:“情是情,法是法,不能坏了规矩,臧公应该缴纳的估税是九百九十钱。” 舍主急了,哪有往外推钱的道理,收缴的估税越多,祖道重也就越能获得祖逖的赞赏。 祖道重摆了摆手,示意看着他长大的老舍主别说话,他知晓了卢祎的用意。 西市的商贾众多,不是所有人都像臧琨这般财大气粗,只要愿意拿出来四千钱都不会眨眼。 估税进行货品的定价以后,难免出现商税繁重的情况,高门士族继续抗税,寒门庶族会被逼死,祖道重收税的目的是证明自身能力,不想把人逼死。 增值税只收盈利的估税,妥善解决了货品定价以后带来的难题。 找到了一个完美平衡点,祖道重收了税,庶族商贾也用小钱消了灾,高门士族拿出小钱获得了一个支持北伐的美名。 祖道重惊叹了:“卢祎当有龚遂之能。” 卢祎心里欣喜,一直在期待祖道重对他的评价,本来只想要干吏的评价,谁曾想变成了龚遂之能。 龚遂可是君王都会称赞的贤臣。 臧琨越看越喜欢:“小郎君相貌俊朗,人有才,说话又好听,不如来本官身边做个宾客幕佐。” 卢祎赶紧退后了几步:“不用了,郎暂时还没有......” “想都别想!” 祖道重瞪圆了眼睛:“卢祎已是本官的宾客幕佐了,你若是想要一名能干的幕佐,别整天折腾些丢人现眼的事,做些正事。” 丢人现眼? 臧琨冷笑了一声,看向了祖道重的眼神里充满了轻蔑,真正丢人现眼的是他。 君不见臧琨把玩嬖僮在高门士族里拥有了不少的美誉。 被视作士族风流。 甚至有高门士族慕名过来拜访他了,就像当年的石崇经常见到高门士族登门拜访。 祖道重开始担忧卢祎被抢了,翻身跃上了轺车,坐进了车厢里:“尽快回旗亭,还有大量的案牍公务需要处理。” 估额增值税的名头确立了,接下来的事情更多了,米粮、绢布、碳薪......等等都要进行定价,还要根据收税的情况进行调整。 公务繁重,事情琐杂,没有闲暇的时间歇着了。 卢祎照常走到了轺车旁边,准备跟着轺车走过去,前往四通市的旗亭帮忙处理公务。 祖道重不仅需要他,用处比起现在更多。 “卢郎请。” 老舍主拿着鞭子走了过来,恭敬弓腰,双手拿着鞭子举过头顶:“请卢郎上车。” 门下书佐、部曲、贼捕干走到了轺车旁边,找好了各自的位子,全是满脸羡慕的看向了卢祎。 他们面对一個庶民的高高在上,登时消失了,变成了老舍主般的态度敬重。 卢祎愣住了,未曾明白老舍主的意思。 老舍主想起来卢祎是庶族出身,不懂得高门士族的规矩,解释了:“卢郎是郎君的宾客了,应当坐在轺车上,也应当由你来驾车。” 可以给高门士族驾车的人,地位尊贵,汉高祖刘邦的车夫夏侯婴,就是他的心腹。 卢祎懂了,接过鞭子走上了轺车:“祖令坐稳了,郎只牵着牛耕过田,今天是第一次驾车。” 轺车前面套着的牲畜是牛,比起马匹更好驾驭,很快掌握了驾车的要领,稳稳当当来到了四通市没有出现颠簸。 “祖令到了。” 卢祎第一次坐上了轺车,心里很满意:“感觉真是不错,尤其是过去需要仰望的那些官吏投来了羡慕的目光,心里更加舒坦了。” 祖道重又听到了一句祖令,皱起了眉毛,两人不是问计献计的关系,变成了更加亲近的明府幕佐,称呼需要发生变化了。 由于卢祎是寒门庶族出身,不懂得高门士族的各种繁琐规矩,不知道改变称呼的重要,甚至都不知道如何称呼了。 祖道重作为高门士族,又是卢祎的明府,偏偏又不能明说。 卢祎来到旗亭门口,没有了原先的紧张,变得轻松了很多,像是走进了卢氏坞堡一般轻松自在:“祖令,何时开始处理公务。” “唉。” 祖道重看着卢祎满腔热忱的样子,似是很热衷处理公务,叹了一口气,心道如果有人给他讲明高门士族的规矩就好了。 一口一个祖令,听起来颇为不舒服。 难怪高门士族从来不征辟寒门庶族当宾客幕佐,见识、规矩、关系等等方面,比起士族子弟逊色多了,有着天堑般的鸿沟。 祖道重看上了卢祎收税的能力,不拘小节了:“今天暂且不用,你回去坞堡一趟告诉族里一声明天开始住在旗亭,等到估税的定价结束了再回去。” 卢祎不能刚刚成为宾客,立即请求祖道重帮忙解决豪族殷氏的难题,任谁看来都会觉得目的不纯。 距离械斗的时间还有十天,等到明天再说也不迟,时机更加妥帖。 卢祎拱了拱手:“祖令,明天再来相见了。” 祖道重看着卢祎离开的背影,痛苦了,安慰自己不在乎,内心还是很在意:“年幼的时候总是对宾客充满了期待,带着宾客叱咤疆场和官场,现在终于收了第一个宾客,总是一个一个见外的祖令,感觉像是娶了夫人,却喊郎小叔子一样。” 不过,卢祎收税的才干很耀眼,只能不拘小节了。 卢祎一路来到了外郭城门口的传舍驿亭,寻找着卖炭翁的露车,两人早就约定好了,需要坐车的时候可以去传舍驿亭门口找卖炭翁。 找了半天,没有看到卖炭翁的露车。 卢祎放弃了:“看来只能坐其他商贾的露车了。” 出门行旅,商客双方都不安全,担心对方心生歹意抢劫钱粮绢帛,往往都会怀揣着很深的戒心。 卢祎和卖炭翁熟稔了,大概知道了对方的底细,不用担心抢劫财货的横祸了。 双方都放心。 卢祎等了半天没有等来回去的露车,倒是有几辆露车前往外郭城:“天色比较晚了,不能继续等了,实在不行就走回去吧。” “小郎君。” 旁边突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卖炭翁坐在安车车架上喊了一句:“见你东瞅西看半天了,可是要坐车?” 第十五章 翾风 安车装有车厢,左右开有小窗,前后布施帐幔,可以为坐车人遮阳挡雨,还能安然观赏四野景色。 卖炭翁为了几文车钱都要斤斤计较,虽说对待卢祎颇为大方,行程中吃饭时,时常送他大酢,但也不像是买得起安车的豪族。 卢祎诧异了:“老丈不卖碳薪了,帮着豪族赶车了?” 卖炭翁愣了,很快反应过来卢祎说出这话的原由:“小郎君误会了,今天送女孙去一座士族庄园里唱庙堂乐。” 原来是伎人。 庙堂乐多是清商乐,又被称作清商三调,继承了汉代相和歌的乐律,瑟调以宫为主,清调以商为主,平调以角为主。 江南过去以吴歌西曲为士族庄园的乐舞风尚,自从永嘉南渡以后,建康、荆、襄等郡县把清商乐当做曲高和寡的士族风流。 这辆安车应该是士族的车辆,等到卖炭翁的孙女去了士族庄园,就要还给士族了。 卢祎没有掀开帐幔走进车厢,坐在了车架上:“打搅了。” 卖炭翁说道:“同是苦命人,路上相互也有个照应。” “喝!” 随着卖炭翁抽动了鞭子,拉车的牛开始走了,安车顺着京口道前往了卢氏坞堡的方向。 一路上相安无事,没有遇到拦路劫道的流民帅,也没人说话。 卢祎伸手从一刀左伯纸里抽出来几张,拔出插在发髻上的簪笔,蘸了蘸墨汁,静心写着估税的货品定价。 江水滔滔,竹林婆娑。 安车一路静静前行。 倒是有了几分竹林七贤的风流。 “小郎君炊爨了。” 卖炭翁停下了安车,用石头堆成了一个小火塘,拿出了黑釉罐坐在了上面,烧起了热水,等着冲泡糗。 卢祎拿出来自带的褐釉四系罐,接过来热水开始用饭了:“谢过老丈......” 这句话未曾说完,卢祎愣住了,视线全被安车车厢里出来的一名女子吸引了。 翾风掀开帐幔走了出来,头上扎着螺髻,发髻简单梳在脑后,插着一支钗子,身穿一件素色宽袖罗裙,未施粉黛,却也难掩姿容绝代的清丽。 两弯柳叶眉,一双剪水双瞳,鹅蛋脸,樱桃小口,盈盈跪坐在车架上。 最让人惊叹的是婀娜身段,细腰下方的后翘,形似琵琶。 竟是罕见的琵琶臀。 极致的圆翘肥美,只看一眼,便能把人勾的神魂颠倒。 卢祎浑身忍不住产生了一股燥热感:“只此琵琶臀,值得烽火戏诸侯了。” “小郎君谬赞了。” 翾风行了一礼:“这些日子多谢小郎君照顾大父了。” 卢祎赶紧回了一礼,半是说笑的问道:“老丈姓翾,令女孙不会是翾风吧。” 永嘉南渡以前,高门士族里最有名的两位歌伎,莫过于绿珠、翾风了,士族子弟无不倾倒两女的绝代风华。 翾风轻笑了一声:“奴正是翾风,方才没有说出口,担忧小郎君听了奴的名字以后心生歹意,还望小郎君能够见谅。” 卖炭翁的屁股底下始终放着一口环首刀,背着的一个包袱,形状很像是一架劲弩,卢祎哪敢生出歹心。 卢祎和翾风说话时,眼睛总是不由自主落向翾风的琵琶臀,不是他好色,只是过于销魂了。 实在把控不住。 只是盯着一名女子的后翘看,是一种很冒犯的行为,容易被当成登徒子。 卢祎强行扭过脸,视线落在了火塘上:“呵呵,相互照顾,老丈没少送郎炊爨用,免去了路途上的疲惫。” 两人说了两句话就不再说了。 从螺髻素裙的打扮来看,翾风是個不喜说话的性子,接过来卖炭翁手里的漆盌,小口吃了起来。 仪态极美。 卢祎只是余光扫到,心里忍不住惊叹:吃饭都这般的好看,不愧是士族子弟爱慕的翾风。 三人用饭结束,再次启程了。 卢祎依旧是拿出簪笔,笔尖落在左伯纸上写字,安车快要抵达卢氏坞堡了,没有主动说一句话。 无意中的欲情故纵,倒是引起了翾风的注意。 这些年来见惯了士族子弟的追捧,只要见了她往往是各种炫耀,迫不及待的开始斗富,只为了引起翾风的青睐。 一个寒门庶族竟是耐着性子没说一个字。 “呵呵。” 翾风轻笑着说道:“听闻小郎君做了祖道重的宾客,时运真是不错,郡望子弟里也就只有祖道重愿意收你做宾客了。” 卢祎在路途里很少说话,全在一心筹划估税的定价,唯一发出的声音,就是思考时咬着簪笔笔杆子的细微声响。 他没有说出做了宾客,炫耀自己是士族的宾客了。 不过,卢祎想到翾风的身份,也就可以理解了,以她的消息灵通想要打听别人的身份不难。 卢祎摇了摇头:“祖令一心支持北伐,不会在乎庶族身份的小节了。” 翾风听到一句祖令,轻蹙眉头:“小郎君是庶族出身,不懂高门士族的规矩倒也能理解,以你当前的身份不适合再喊祖令了,就像夫妻成亲了以后不能胡乱称呼,也幸好是祖道重,换成了祖公的嫡长子祖涣,只是因为一个称呼带来的膈应,都会撵走了你。” 卢祎心里一惊,郑重的说道:“还请翾小娘教郎。” 翾风讶异了,透过安车帐幔随风刮起的缝隙,多看了卢祎几眼。 卢祎没有主动搭话已经让她诧异了,居然又说出了一个诚恳的请教,浑身透着与当世的虚荣风气完全不同的气质。 无论士庶,打死不可能向一名女子请教。 翾风说不上来是何种气质,没来由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了踏实的情绪,笑了:“难怪大父今天不急着走,等到了小郎君一起上路。” 卢祎困惑了,翾风突然说出的这句话是何意思,听不懂了。 祖道重身边的宾客是他当前唯一的出路,也是解决豪族殷氏的仅有办法,一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自己做了士族的宾客。 不能失去。 卢祎再次询问了一句,态度诚恳:“还请翾小娘告知郎应该如何称呼祖令。” 翾风欣赏他的务实,说出了高门士族的规矩:“应当称呼明府。” 第十六章 叔嫂 卢祎记在了心里,路过卢氏坞堡旁边走下了安车:“郎手里只有五铢钱了,等到明天前往外郭城一并给了菽豆。” 卖炭翁一路上闷着不说话,听到了菽豆当车钱,堆笑了:“小郎君心善,翁明早直接来坞堡接你一起去外郭城。” 卢祎笑着目送安车离开了,视线望着随风飘荡的帐幔,希望看到翾风的倩影,只可惜一直到安车变成了小黑点也没能看到。 “不是郎所能染指。” 卢祎甩了甩脑袋,把不该有的想法甩出去,转身朝着坞堡的膳堂走去:“嫂子,郎回来了。” “噔噔噔。” 楼廊口出现了一道俏影,孀嫂沈兰淑快步下了楼,来到了卢祎面前,接走了卢祎后背的行囊,又帮他脱去了细葛袍,只穿着一件宽松的皂缘领袖中衣。 沈兰淑手里还有一条麻布热巾,擦了擦卢祎脸上的风尘,麻布热巾放在了他手里:“饭菜烹好了,二郎去膳堂里坐下,奴稍后就把饭菜端来,记得用热巾擦一擦脖子。” 灶房里,热气腾腾,黑釉陶罐冒着白气。 沈兰淑挽着灵蛇髻,穿着一件素色束腰罗裙,背对着门口忙来忙去,从后面可以看出孀嫂堪称完美的身材曲线,玲珑曼妙,纤细的柳腰没有任何赘肉,肌肤细嫩白皙,如同剥了壳的鸡蛋,白腻光滑。 卢祎站在门口,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了。 脑子里不由自主拿着孀嫂沈兰淑和翾风比较,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实情。 沈兰淑的姿容与翾风不相上下。 尤其是波涛随着沈兰淑忙着烹食,汹涌晃动起来,丝毫不逊色翾风的琵琶臀。 平分秋色了。 “二郎?” 沈兰淑侧着俏脸,抹了一把光洁额头上的香汗,困惑了:“你愣在这里作甚?” “啊?哦。” 卢祎赶紧转过脸去,掩饰自己神情的不自然:“在想一件好事,等到丑奴一起过来用饭了,有事告知嫂子。” 沈兰淑拢了一下发梢,温婉笑道:“奴等着二郎的好消息。” 孀嫂拢发梢的细微动作,似乎是有极大诱惑,瞬间就让卢祎产生了一亲芳泽的污秽念头,吓得他赶紧摇头,甩出去不该有的念头,匆匆忙忙上楼了。 蕹菜,莼羹,鲈鱼,红漆食案上依旧是摆放着美味的饭食,沈兰淑总能用简单的菜蔬做出来堪比羊羹的美味。 天色还没黑下来,不用点亮青瓷雁鱼灯,沈兰淑推开了膳堂的两扇柳条窗格,地板上照射出了两道金红色光斑。 澧河波光粼粼,田地里汩汩流淌着水流。 沈兰淑看着窗外的阡陌田园景色,痴了:“奴若是带着族里住在庄园里,过着男耕女织的吃饱穿暖日子,该有多好。” 卢祎说道:“最多几年时间,郎定会带着嫂子搬进庄园里居住。” 一介寒门庶族不可能住在庄园里,这个世道的很多事不是有钱就能办到,没有相应的权势地位,有钱反倒成了一件坏事。 豪族殷氏付出了几代人上百年的努力,这才成为了澧河一带仅有的豪族,还是建立在代代有贤才的福荫里。 多数情况下,从第二代开始就要破落了,到了第三代又重新成为了寒门庶族。 田地买不到,需要借助权势强占。 沈兰淑知道这是一句哄她开心的话,心里依旧很高兴,又去端了青釉褐彩罐,里面装着两人的饭食汤饼。 卢祎突然臊的脸红了。 沈兰淑端着饭菜走过红漆食案旁,跪坐着放下了青釉褐彩罐,弯着柳腰,波涛汹汹直冲卢祎的面前。 近在咫尺,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卢祎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不来吃了?” 沈兰淑转过身子,看着门口传话的卢艮,嘱咐道:“你去给三郎送一大罐菽米饭,另外记得多带着盐豉,耕了一天田地了出汗多,吃了盐才有力气。” 卢庆之今晚不回来了,趁着天气和暖,尽快耕完了族里的田地。 不是第一年趁着起早贪黑耕田了,沈兰淑没有担心,嘱咐了卢艮送去足够的饭食和盐。 卢祎看着沈兰淑把卢氏坞堡操持的井井有条,由衷感叹了:“族里如果没了嫂子,早就乱成一团糟了。” “呵呵。” 沈兰淑温婉的笑了笑,给他盛了一碗汤饼,问道:“二郎说有好事,到底发生了何事,一向沉稳的你都变得激动了。” 卢祎握紧了拳头:“嫂子,郎是士族的宾客了,还是范阳祖氏庶子祖道重的宾客。” 沈兰淑惊呆了,双手捂住了樱桃小嘴:“二郎...二郎不许诓奴。” 卢祎带来的消息,几乎是祖坟冒青烟了。 一个庶族子弟居然成为了范阳祖氏的宾客。 虽是庶子,却也足够应对豪族殷氏了。 沈兰淑又惊又喜,还是有些不信:“二郎莫要说些好听的话来慰藉奴,躲不过去便不躲了,奴不会独活。” 换成任何一個人听到了庶族成为祖道重宾客的消息,都会觉得是个天方夜谭。 卢祎拿出了一张左伯纸,递了过去:“上面有明府的私印,算是铁证了吧。” 官署的官员有官印,高门士族往往也会篆刻自己名字的私印,用来证明身份,平时交友、经营家业都有着重要用处。 私印篆刻需要在官署录入姓名,很难伪造,高门士族又都知根知底,伪造了也没用处,反而会触犯了晋律。 沈兰淑赶忙接了过来,仔细看了起来:“印泥是用钱唐朱砂制作,没错了,一定是祖道重的私印。” 只要有了祖道重宾客的身份,可以找来市令门下书佐当做中人,说和两族放弃械斗了。 豪族殷氏的图谋只能落空了。 祖道重再是庶子,也是范阳祖氏子弟,总要给几分薄面。 沈兰淑扭过俏脸,眼角湿润了:“保下来卢氏一族的香火了,待到奴下去见了家公,不会没脸见人了。” 卢祎坐了过去,握住了沈兰淑的柔荑:“郎答应嫂子住在庄园里的承诺不会变,等到爬到了足够高的位置,豪族殷氏的庄园属于卢氏一族了,兼并了澧河沿岸再多的田地,都会为卢氏一族做了嫁衣。” 沈兰淑红着脸,抽出了柔荑:“说到嫁衣,再过几年要为二郎寻一门好亲事了。” 卢祎没有彻底站稳脚跟以前,不想成亲,打了个哈哈:“郎可看不上寻常女子,起码要有嫂子七八分的贤惠和美貌。” 沈兰淑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卢祎的脑门,笑道:“你呀,就会胡说,赶紧吃饭再不吃就凉了。” 第十七章 宾客等级 “这事需要尽快告知明府。” 豪族殷氏在坊市有不少店舍,也养了几名宾客,一名样貌奇特的三寸丁宾客士俣,得知了卢祎担任士族宾客的消息,急匆匆坐着安车回去了。 “可曾见他回来了。” 殷乂半躺半坐在羊车上,听到了士俣的禀报,立即坐着羊车前往了庄园土墙,两名女婢搀扶着他走上了土墙,望向了澧河东岸的坞堡。 士俣个头不高,心很高,身穿缯布单襦,头戴纶巾,拿着一把羽毛扇。 美周郎若是知道自己被一个三寸丁效仿,恐怕直接从棺材里跳出来拿剑劈人了。 士俣挥了挥羽扇说道:“不曾,郎见他坐着一辆安车回来了。” 安车? 殷乂嗤笑了:“下等传舍宾客都不是的末等宾客居然坐安车,看来得到了祖令的青睐,已然得意忘形了。” 高门士族的宾客一共分为上、中、下三等,以及末等宾客。 上等宾客住在代舍,食肉乘舆,有专门的数名女婢伺候饭食肉糜,出入坐着单独的一辆安车,有着代替明府盖印私印的权利。中等宾客住在幸舍,食肉不乘舆,饭食是肉糜,出入没有安车可坐,名字取自幸臣的意思,得宠的宾客。 下等宾客住在传舍,只能吃粟米饭,配有菜蔬和鱼,保证不受饥馁的困扰。最后还有一种末等宾客,只能站在公厨外的屋檐下吃饭,更没有屋舍居住,只能回到族里的坞堡。 士俣摇头晃脑的说道:“卢祎的人品再是不济,如今也是祖令的门下宾客了,可以请动旗亭的一名书佐居中调停,明府不得不防。” 旗亭的官吏过来讲和,殷乂需要给官吏几分面子,暂时放弃十天后的械斗了。 苦心营造的局面就会功亏一篑了。 无法强占了卢氏坞堡的一百多亩田地。 何况祖道重还是祖逖的儿子,庶子也是子。 殷乂脸面无光,自觉被一个小小的寒门庶族比了下去,咬着牙说道:“你去外郭城的解库找来镇库的那件珍宝,郎去一趟县公祖涣的官署拜访。” 士俣大惊失色:“无需为了一個小小的卢祎,献出去翾风曾经穿过的尘香履。” 多年前,殷乂的解库里押质了一件珍宝,翾风穿过的尘香履,不仅押质了一个天价,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哪件骨董珍宝的价值超过尘香履。 一双女人的鞋子,还是穿过的鞋子卖出了天价,任谁看来都是一件怪事,殷乂却当成了珍宝藏在解库里,始终没有拿出来。 高门士族有一种妓鞋行酒的嗜好,翾风穿过的尘香履在士族看来,可谓是珍品中的珍品。 殷乂满脸得意的说道:“豪族殷氏岂能被一个寒门庶族比了下去,同样是做宾客,郎要做嫡长子的宾客,还是幸舍宾客。” 士俣心里叹息,明府喜好攀比,把脸面看的比命都重要,今天说出卢祎做了宾客以前,已经猜到明府会有激烈反应。 谁曾想,竟是拿出了解库的珍品,翾风一双香脚穿过的尘香履。 隔天,殷乂坐着一辆安车前往了外郭城,卢祎也坐着露车前往了外郭城,一个去了自家的解库,另一个去了四通市。 卢祎拿着行囊垫在了屁股下面,免得碳薪蹭脏了细葛袍,今天正式去旗亭办公,衣着要格外注意,免得给祖道重留下一个不重视公务的印象。 “小郎君坐稳了。” 卖炭翁扬起了鞭子,一路上依旧是没人说话,不过赶车的时候刻意绕开了坑坑洼洼,露车行驶的尽量平稳。 免得打扰了拿着簪笔写字的卢祎。 “谢过老丈了。” 卢祎拿出了两份菽豆当做车钱,递给了卖炭翁,迈步走向了四通市的旗亭。 卖炭翁看着卢祎离开的背影,满意的点了点,盘算着下次带着女孙翾风去士族的庄园,可以带着卢祎一起同行。 路上没有说起关于翾风的一个字,是个值得放心的小郎。 祖道重站在旗亭二楼走来走去,神色焦急,时不时推开小轩窗朝着街道看一眼。 “见过明府。” 卢祎走了上来,恭敬行礼:“郎昨天连夜写了一份估税定价,请明府过目。” 明府? 祖道重诧异了,只过了一晚,卢祎怎会摸清了高门士族的规矩。 不过嘛。 祖道重舒服了。 明府听着真是顺耳啊。 看来多半有人指点卢祎,难不成是沈兰淑,却又不可能。 沈兰淑和吴兴沈氏有不小的关系,只不过沈氏都是一个陡然暴富的豪族,没有底蕴,不见得知晓高门士族繁杂的规矩。 祖道重想不通就不想了,赶忙接过来了卢祎的献策:“本官都快急死了,就等着你来了以后敲定估税的定价了。” 收取估税涉及到了祖道重向父亲祖逖证明自身能力,比谁都要迫切,昨晚一整晚翻来覆去睡不着。 期待天色快点亮,就等着今天的估税定价了。 随着祖道重看完了献策,立即吩咐旗亭的门下书佐前往了外郭城各个坊市,叫来了掌管坊市的坊市掾。 一名名坊市掾走上了旗亭二楼,脱掉革鞜,穿着袴袜走了进来,跪坐在两侧的镶边芦席上。 卢祎坐在祖道重身后,看着一名名坊市掾跪坐两侧,脸上露出了惊奇的神色。 第一次看到众多头戴进贤冠,身穿绛纱袍的官员。 一字排开,分席跪坐。 颇有几分天子上朝的景象。 卢祎看到坊市掾同样穿着绛纱袍,官服颜色与祖道重一样,没有感到奇怪。 晋朝的官服颜色笼统,还没有用颜色区分官员,官职高低穿戴不同颜色的官服,需要等到隋唐年间了。 晋朝官员主要是以梁冠和印绶区分。 祖道重拿出了献策,交给了门下书佐:“你等传阅一遍本官宾客的献策,这份献策会是各个坊市接下来的头等大事。” 门下书佐接过来献策,交给了旁边的西市掾,由他率先看了卢祎的献策。 坊市掾注意到了祖道重身边的卢祎,心道他应该就是祖道重收的那名庶族宾客,一个个心生不屑,心里痛呼祖令自降身份,居然收了一个庶族做宾客。 坊市掾跪坐在镶边芦席上,如坐针毡了,不想与寒门庶族同在一个屋舍里。 第十八章 献策 坊市掾至少也有个豪族身份,比起庶族这等平帻庶民高贵多了。 西市掾没有立即翻开献策,作为祖道重的心腹,不忿的说道:“祖令不能自暴自弃,即便是受到了祖公的训斥,也要重整旗鼓,再次想办法获得认可,不是随便招来一名宾客强行收税。” 祖道重知道西市掾误会了,以为他找来了一名没有底线的宾客,当做酷吏使用,用酷烈的手段去收税。 东市掾是士族出身,更是看不惯庶族宾客,气恼道:“祖令是在自污士族的身份,各个坊市如果被庶族宾客折腾的乌烟瘴气,恐怕祖令的官位难保,直接被祖公拿掉了官职。” 祖道重扫了一圈,发现坊市掾全是一个态度,认为他不应该招收一名庶族宾客。 卢祎暗自摇头,揣度上官心思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在场官吏没有一個摸准了祖道重的心思。 祖道重脸色渐冷,换成其他士族子弟为了脸面着想,这时已经撵走了卢祎,不敢继续留着一名庶族宾客。 “够了!” 祖道重大喝了一声:“整天叽叽歪歪,没有一个能干实事,有本事收来各个坊市的估税,别在这里说三道四。” 坊市掾脸色变了,一部分官吏面露愧疚,白白吃了一份俸禄,却没能收上来估税,内心有愧了。 还有一部分官吏面色不忿,认为责任不在他们身上,在于坊市里的高门士族不愿意缴纳估税。 西市掾是愧疚的官吏,不敢多说了,翻开献策看了起来:“好字。” 只是翻开看了第一张左伯纸,西市掾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卢祎的字迹有了几分钟繇丙舍帖的气韵。 西市掾认不出还带着几分名士荀崧临摹的笔迹,却能一眼认出了钟繇丙舍帖的气韵。 钟繇字体流传很广,高门士族练字大多是从临摹钟体开始。 字写的好,对于士族交流很重要。 西市掾暂时忘记了卢祎的庶族身份,没有为了应付胡乱看几眼,仔细欣赏起了献策里的字迹,同时看完了卢祎的献策。 西市掾沉默了。 东市掾感到了奇怪,看不懂西市掾的反应,接过来献策看了起来,又是赞叹了一句:“好字。” 随着一名名坊市掾看过了献策,纷纷忍不住赞叹了字迹。 “确实是好字,已经有了丙舍帖的几分气韵。” “本官都想买走这份献策了。” “弱冠年纪写出这般好字,殊为难得了。” 卢祎听到坊市掾的赞叹声,伸了伸发酸了的膝盖,松了一口气,没有枉费他日日不歇的练字。 开始产生作用了。 卢祎有着做官的经验,知道当官摸清楚了上官和周围同僚的心思很重要,这门学问琢磨明白了,凡事都会事半功倍。 尤其主持经济改革的工作,更要擅长与任何人打成一片。 祖道重多看了卢祎几眼,心里狐疑,又开始怀疑他祖上做过高官了,今天的局面明显是他刻意营造出来。 祖上只有做过官,还得是高官,才能知道做官的重要门道。 因为卢祎的手段,祖道重轻松了很多,不用费尽心思先说服手底下的官吏了。 祖道重问道:“你等认为献策如何。” 坊市掾一个个愣住了,心里懊恼了起来,原本是想囫囵吞枣看一遍,拿着没有看清当做借口拖延过去。 回去再看几遍。 坊市掾的人数不少,一个个看上几遍,不知要拖到何时。 一个拖字,足够应对上官了。 坊市掾不是故意阳奉阴违,只是看不惯一个小小的庶族指点江山,指派众多士族豪族出身的官吏做事。 只是...... 坊市掾刚才纷纷赞叹了卢祎的字迹,说不出拖延的借口了,没有看清怎会知道卢祎的字迹有丙舍帖的几分气韵。 东市掾感慨了:“难得的良计,怪不得祖令招收了庶族出身的卢祎做宾客。” 西市掾只要想起那天卢祎坐轺车,心里膈应,现在全没了:“卢祎的才干足够担任祖令的宾客了。” 坊市掾不忿了,一个个张了张嘴想要反驳,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一个个闭口不言,默认了西市掾的看法。 祖道重意外了,没想到卢祎很快就得到了官吏的认可,回头看了一眼卢祎。 卢祎笑了,一切尽在掌握。 祖道重看着卢祎自信满满的气度,更有信心收来估税了:“先从西市开始,按照卢祎献策里的内容开始征收估税,诸位可有意见。” 坊市掾纷纷摇头了。 全都赞同了祖道重的安排。 一名名坊市掾穿着绛纱袍走了出去,走过门槛,穿上了革鞜离开了旗亭,一路上议论纷纷。 “用了庶族的卢祎,对于祖令来说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只要能够收上来估税,祖令就敢用他。” “依照本官多年当官的经历,卢祎这次兴许可以解决祖令面临的难题。” 等到所有坊市掾走了出去。 祖道重满脸笑意,拍了拍卢祎的肩膀:“不错,真不错,看来收了你做宾客是个明智的决定,今天帮着本官省了很多心思。” 卢祎感觉火候差不多了,说了自己面临的难题:“郎有一件事想请明府相助。” 祖道重还没听到哪种麻烦,直接答应了:“你今天献策有功,但说无妨。” 卢氏坞堡和豪族殷氏的恩怨,以及卢氏坞堡面临了几乎灭族的横祸,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祖道重笑了:“见你一脸郑重,本官还以为你要迎娶士族女,原来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去把书佐叫来。” 祖道重吩咐门口的部曲一句,叫来了门下书佐:“你明天...嗯...下午就跟着卢祎去一趟殷乂的庄园,告诉他不许械斗。” 门下书佐恭敬说道:“祖令放心,小吏定会办好这件事。” 卢祎摇头了:“郎说出卢氏和殷氏的恩怨,不是想要停止械斗,反而是想让明府过去观战,看一看卢氏如何击败豪族殷氏。” 卢氏坞堡只有十几个半大孩子,竟然想要击败精锐筩袖铠部曲。 祖道重愣住了:“伱确定?” 第十九章 心学的强大功效 卢祎说出坚持械斗的话,经过慎重考虑:“郎考量清楚了,心里有了胜算才会贸然说出继续械斗。只是坞堡里缺少甲胄兵器,希望明府暂借一些,等到郎的四弟经商回来,用稻谷偿还借债。” 祖道重忽然想起来了:“那日,你来四通市的解库押质族里的田产地契,难道是为了械斗筹措甲胄兵器?” 倘若没有豪族殷氏主动挑起来械斗,两人不会结识,没有后面的境遇。 卢祎笑了:“殷乂也算是郎和明府的中人了。” “哈哈。” 祖道重大笑了:“看你一再坚持本官不拦着了,等到大获全胜了,与你好好喝两杯。” 以弱胜强,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情。 涉及到了战阵厮杀,更让祖道重心生热血沸腾的感觉,衣冠南渡以后,很久没有见到少数人痛击多数人的场面了。 记得上一次见到,还是父亲祖逖痛击胡人。 卢祎在他心里的分量又重了几分。 出将入相才是真豪杰。 卢祎通过短暂接触,大致摸清了祖道重的脾气,相比较擅长收税的税官,更欣赏骁勇善战的将领。 兼备了两样本领,更是皆大欢喜了。 宾客提高自身的地位,只有一个办法,不停提高自身的价值。 卢祎只要赢得了械斗,就能给祖道重留下一个‘出则为将入则为相’的崭新认识,有利于他在范阳祖氏的众多宾客里获得更高地位。 下一步的目标,传舍宾客。 “来人。” 祖道重叫来了一名部曲,做出了安排:“你回去一趟庄园里的院落,去把本官武库里的筩袖铠和环首刀拿来二十套,交与卢祎。” 部曲诧异了,临走以前多看了卢祎一眼,没想到郎君居然愿意拿出来自己珍藏的精良甲胄兵器。 祖道重拍了拍卢祎的肩膀,出去了:“这段时间不用来了,安心在坞堡里操练族人,本官等着看你操练出来的雄壮之师击败殷氏的精锐部曲。” 卢祎抱拳道:“定会让明府感到惊艳。” “哈哈。” 祖逖又是大笑了两声,走出了旗亭,感觉卢祎越发的对胃口了。 门下书佐羡慕了:“本吏跟在祖令身边一年多了,还不如你接触了两天,短短两天就让祖令重视又欣赏,也不知伱如何做到。” 卢祎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道不可贱卖,法不可轻传,摸清楚了上官的心思,不会当做炫耀的本钱,说给任何一个外人。 别人或许会。 以卢祎的性子,打死不会开口,只会保持闭口不谈的少说话。 回去的路程,依旧是去了城外的传舍驿亭找到了卖炭翁,坐着露车回去了。 路上没闲着,卢祎拔下了发髻的簪笔,又拿出左伯纸写献策了。 静静等着坊市掾收不上来估税,遭到祖道重的喝骂,成为一個个没用的废物。 才是卢祎施展本领的时机。 没有坊市掾的衬托,哪能体现卢祎的鹤立鸡群。 “这是菽豆。” 卢祎拿出了菽豆交给卖炭翁:“老丈收好了车钱,另外,最近十来天不用等郎了,族里有事暂时不去外郭城了。” 卖炭翁点了点头,拿着菽豆坐在了环首刀上,甩动鞭子离开了。 卢祎回到了坞堡,先去找到沈兰淑说明了情况,随后从族人里挑选了九个人,算上他和卢庆之凑足了鸳鸯阵的十一个人,开始讲述鸳鸯阵了。 好在卢庆之日夜不停的耕田,一头黄牛最多耕五十亩田,卢庆之一个人扛着木犁耕了七十亩田,耕完了坞堡的田地。 卢庆之一身蛮力,比起黄牛还要强上几分。 “族人的身体真好,只有十一二岁,已经有了六尺高,将来肯定能够长到令人羡慕的七尺身高。” 卢祎站在坞堡后方,看着个头很高的族人,心里感叹,更是欣喜,这些族人都是他未来完全可以信任的人。 坞堡里的族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卢祎说出了械斗,问道:“你们害怕吗,谁害怕了可以退出。” 族里孩子的反应让卢祎感到了意外,没有一人害怕,全是一脸的坚定,看来不会出现逃兵了。 卢艮更是兴奋,穿着麻布单襦的身体不停摇晃,激动到颤抖了:“只要能够打赢了殷乂,算是对兵法进行格物致知了。” 卢祎本以为他是好战,没想到是对格物致知的探究。 倒也正常,心学子弟本来就是文武两开花,有着出将入相的本事。 卢祎点头了:“只要赢了殷乂,你就完成了一次格物致知。” 不仅是卢艮兴奋了,所有族人都跟着亢奋了起来。 一个个恨不得朝闻道夕可死,立即去找殷乂拼命。 卢祎笑了:“难怪心学的精髓是通过行动对大脑进行编程,最后成为自己。” 卢庆之在治军作战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很快就理解了鸳鸯阵,带领族里的半大孩子开始操练了。 操练的事情可以放心交给卢庆之,也算是对他治军能力的一种锻炼。 卢祎有更重要的事,负责监督,矫正族人错误的站队和兵器使用。 一直操练到傍晚,总算歇下来了。 卢祎趁着族人吃饭,发挥自己专业前参军的经验,重视军队的思想培养,打造有钢铁意识的铁军。 戚家军军阵、心学、思想教育。 三合一。 这就是要让祖道重感到惊艳的致胜关键。 卢祎说道:“知行合一,知不是对于知识的认知,更不是一些所谓的人生大道理,就是行为本身。” 卢艮等族人听的懵懵懂懂,似乎没明白,还是牢牢记在了心里,等到以后再去慢慢思考。 卢祎说的尽量直白:“比如说,咱们今天决定读书增长知识,准备读书以前,脑子里不停出现今天起晚了、天气冷、明天再读也行等等懒惰想法,最后没从床上爬起来,继续躺床上睡觉。” 卢艮等族人脸红了,有时候确实会出现赖床拖延的情况,总说一句明天再做。 拖来拖去,最后什么也没干成。 卢祎看到卢艮等族人的神情,知道他们听懂了,也就放心了:“上句话说的知,不是‘读书能增长知识’,也不是‘最后睡觉更适合’。知是每当产生拖延读书的想法,认为明天再读也是一样给自己找了个拖延借口,继续躺着睡觉了。这一事实本身。” 卢祎看到卢艮等族人出现了恍然的神情,继续说道:“所以心学就是对大脑的编程,嗯,也就是改变一个人的思想,你想提升自己就会立即行动,不会受到脑子里的拖延思想影响。” 第二十章 令人迷惑的卢祎 卢氏坞堡和豪族殷乂的械斗就要开始了。 一辆轺车顺着澧河行进到了澧河附近,后面跟着十名贼捕干,身披筩袖铠,腰别环首刀,手里还拿着一样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弩。 大黄弩。 大黄弩又叫大黄力弩,一种五百四十斤的强弩,部曲用双手拉不开,开弩只能通过腰引、蹶张,借助身体的力量进行开弩。 由于大黄弩弓力达到了五百四十斤,配有?,匠人专门打造的弩腰钩带,借助?才能拉来大黄弩。 射程远达二百步。 门下书佐周闳感叹道:“祖令的私库里总共只有十架大黄弩,也是一直不愿意显露的底蕴,今日为了确保卢祎的安危,全都拿了出来。” 祖道重坐在轺车上,一言不发,旁边放着寒光熠熠的一杆马槊。 料定了最终获胜的人是殷乂,有了大黄弩的威慑,及时救下了卢祎一条命。 “你招收的第一个宾客真是蠢货,竟敢挑衅豪族,活腻歪了主动寻死。” 轺车旁边又来了一样犊车,车厢比起轺车更大,前面用了两头牛拉车,嫡长子祖涣出现在了附近,讥讽了起来。 长幼有序,嫡庶有别。 祖道重心里再是不忿,只能压着心里的火气,主动行礼:“见过兄长。” 祖涣没有正眼看他,摇了摇头:“庶子找了个庶族当宾客,臭味相投了,只可惜你的宾客活不长了,要被本官的宾客斩于马下。” 双方没有骑马,哪来的斩于马下。 祖道重最是看不惯祖涣整天狎妓服散,夸夸其谈的样子,从小就被主母许氏溺爱惯了,偏偏祖涣轻浮的样子是士族高层的常态。 祖涣借此结交了不少高门士族,也就没有遭到祖逖的训斥。 换成其他儿子,早就感受到祖逖一双老拳的力度了。 祖道重心里憋屈,咬牙道:“告诉卢祎一定要击败殷乂。” 周闳过去传话了。 “殷乂拜见明府。” 殷乂头戴束发嵌玉小冠,身穿月白细葛袍,脚踩高齿木屐,坐着羊车赶了过来。 颇有几分高门名士的手挥五弦、博带高冠气度。 殷乂出门前专门去了一趟湢室,拿来了澡豆沐浴更衣,换上了熏香的新服。 为的就是这一刻。 祖涣眼前一亮,赞誉了:“这才是宾客真正的样子,容貌奇葩,做事又带着几分士族风流,瞧见他那辆羊车了吗?单是出入坐着羊车的雅好,当场就把你的宾客卢祎踩在了脚下。” 祖道重冷着脸没有说话。 殷乂不敢怠慢了祖道重,行礼道:“殷乂见过祖令。” 祖涣看不起祖道重,那是祖氏的家事,宾客不能跟着怠慢祖逖的儿子,庶子也不行。 明府的争斗,轮不到宾客说话。 除非是代舍宾客,相当于半个明府了。 祖涣又是满意的点头了,嬉笑道:“忘了告诉你了,殷乂给本官献上了翾风穿过的尘香履,本官已经放出消息了,过几日在庄园里举办妓鞋行酒,吸引了不少高门士族,甚至就连陆顾朱张的子弟都会过来几人。” 陆顾朱张居住在膏腴之地三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庄园里的以囷计数,一囷是三千石,一亩上等水浇田的亩产不过二三石。 只是把祖涣当成一個夸夸其谈的轻浮士族,就蠢了,这趟吸引来陆顾朱张的子弟是为了高价卖了尘香履。 高门士族聚在一起狎妓、服散、纵欲、斗富等等行为已经是常态,翾风的尘香履甚至有可能卖到一囷粮食。 祖道重的脸色更难看了,只要卖了一囷粮食,祖涣肯定会得到父亲的认可。 他更加迫不及待的收取估税了。 祖道重想到自己从小受到祖涣的各种欺辱,咬碎了牙齿:“本官的宾客定会踩在你的宾客脑袋上。” 祖涣只是嗤笑一声,没把祖道重的话当回事,当成了气急败坏的叫嚷。 “今天获胜了,杀鹜烹鲈来下酒,豆酒管够。” 豪族看不起庶族,殷乂看待庶族卢氏坞堡更是当做了牲畜,料定了豪族殷氏定会获胜,已经提前开始庆贺了。 豪族殷氏和庶族卢氏坞堡械斗,殷乂专门邀请了祖涣过来观看,宣扬豪族殷氏的骁勇善战。 殷乂通过中正评获得了乡品,不想做浊官,只想像士族一样做个清官。 他知道官场的一个潜规矩,先去军中爬到参军的位子,可以转迁文官里的清官。 殷乂盯上了军咨祭酒祖逖身边的参军。 一是,祖逖比起京口其他将督擅长治军作战,容易跟着混个功劳。 二是,祖逖的弟弟祖约是琅琊王司马睿的掾属,借助祖约的关系,有机会进入建康做官。 何况他是祖涣身边的幸舍宾客了,只要赢了这场械斗,肯定会获得嫡长子祖涣的鼎力支持。 “呵呵。” 祖涣看到了卢氏坞堡的族人,耻笑了:“卢氏的居然是一群半大孩子,卢祎估计是想拿着全族的命当做垫脚石往上爬。” 一群身披筩袖铠,手持环首刀的精锐部曲,站在了卢氏坞堡的对面。 卢氏坞堡只有一个下场,惨遭殷乂的屠杀。 “竹子?” 祖涣愣住了,开始看不懂卢祎的想法了,带着一群孩子械斗也就罢了,还拿着竹子做的兵器。 唯有一种可能了。 卢祎借助这场械斗来了东施效颦,宣扬自己特立独行的名声。 只是,卢氏族人的手里只有竹子做的兵器,肯定会变成一面倒的屠戮。 祖涣乐了:“拿着全族的命当垫脚石,本官倒是有点欣赏寒门庶族出身的卢祎了,是个狠人。” “自误啊。” 祖道重急了:“换成了士族还好说,一个庶族效仿士族的特立高标,只会被人耻笑,不会捞来一个好名声。” 祖道重扬起手里的鞭子,准备过去阻止一场堪称儿戏的械斗。 祖涣拦住了他,冷冷道:“北地侨望,无权过问江南士庶的恩怨。” 范阳祖氏、东莞徐氏都是北地侨望,本地官署都管不了士庶的械斗,北地侨望更没资格了。 祖道重故意说道:“豪族殷氏真是卑鄙下作,派遣壮年部曲与一群半大孩子械斗。” 第二十一章 披甲熊罴 祖涣没有理睬祖道重,笑看他的宾客被杀:“有点意思了,只是一面倒的屠戮没有乐趣,一群孩子拿着竹子械斗就有趣了,赶快倒酒。” 一名女婢钻进车厢里提出来一只青釉鸡首壶,倒进了青釉耳杯里,放在了胸口的沟壑上。 祖涣趴过去喝干了酒水,咂么了几下嘴,皱眉了:“你今年多大了?” 女婢看到祖涣皱眉了,吓坏了,战战兢兢的说道:“奴今年二十五了。” 二十五已经算是少妇了,很多女人生了孩子。 祖涣依旧皱着眉,问道:“你可曾生过孩子,是个寡妇?” 女婢脸色一白:“奴不曾嫁人,也没生过孩子,更不会是个寡妇了。” “啪!” 祖涣扇了女婢一巴掌,恼了:“本官说过多少回了,一定要安排俏寡妇服侍,回去定要打断狗幕佐的腿,让他不长记性。” “杀!” 澧河岸边发生的械斗吸引了祖涣的注意,只能勉强用还是处子的女婢服侍他了。 卢祎手持挂着红色将旗的长枪,大喝了一声,居然带着族人率先冲了出去,没有站在原地防守。 坞堡操练的鸳鸯阵发生了变化,不是十一人了,变成了十二人,卢庆之身披两当铠,手持铁戟,跟在鸳鸯阵旁边随时准备冲过去。 筩袖铠部曲冲过去二十人,有了祖涣在场,殷乂没有把全部的一百名筩袖铠部曲压上去,避免让祖涣觉的赢了不光彩。 十名筩袖铠部曲足够击败卢祎了,放出去二十人已经是做足了保障。 “喝。” 卢庆之身高九尺,又穿着甲骑具装铠的重骑兵铠甲,如同披挂了铁甲的熊罴冲了过去,手里拿着一杆大铁戟。 威武雄壮,气势惊人。 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成为了全场的焦点,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张飞关羽在世。 “彩!” 祖道重高声喝彩,满脸笑容,心里的憋屈一扫而空:“哈哈,本官就说卢祎不会冲动,原来藏着一招后手,有着这般雄壮的族人,二十名精锐部曲不是他的对手了。” 祖涣的脸色阴沉了。 卢庆之过于雄壮了,祖涣脸色难看的同时,又产生了招揽他的想法,带着这般雄壮的部曲带着去赴宴,一定很有面子。 “呵。” 殷乂没有半点惊慌,拿着缯布擦了一把汗水,笑了:“早就防着你这一手了。” “喝!” 随着又是一声大喝,数十名筩袖铠部曲后面走出来一人。 冉曾同样是披挂着两当铠,手持一杆马槊,牵着马走了出来:“哈哈,郎期待很久了,就等着今天的大战了,战死沙场才是男人最大的风流。” 卢庆之没有骑马,披挂着重甲,‘咚咚’脚步如战鼓擂动,气势汹汹的冲向了前方。 冉曾松开了缰绳,放弃了骑马,右脚用力一踩,地面被强大的力气和沉重身体踩出了一个坑。 又是响起了一道‘咚咚’奔跑如战鼓的声响。 “彩!” 祖涣一把推开了女婢,站了起来,目光大亮:“看来这场械斗不是寡淡的清水了,一壶难得的烈酒。” “咣!” 卢庆之手持大铁戟,冉曾手持马槊,两杆兵器撞在一起。 发出了响彻澧河的声音,震的众人耳朵‘嗡嗡’乱鸣。 卢庆之后退了一步,盯着眼前的冉曾,眼神逐渐有了疯牛般的疯狂。 冉曾同样是后退了一步,双手巨振,虎口发麻:“哈哈,畅快,很久没有碰到对手了,再来!” “咣!”“咣!”“咣!” 随着一阵兵器砸在一起的铿锵巨响,卢庆之、冉曾两人手里的兵器挥动出眼花缭乱的残影,疯狂的撞击在一起。 附近的卢氏族人、筩袖铠部曲耳朵耳鸣了,听不到别的声音了,只剩下大铁戟和马槊撞击在一起的嗡鸣。 大铁戟、马槊都是沉重的长柄兵器,普通部曲搬动都难,更不要说是拿在手里挥动了。 卢庆之、冉曾拿着沉重的大铁戟和马槊,轻松随意,像是拿着二三斤的环首刀,肆意拼杀在一起。 出现了精彩绝伦的一场厮杀。 “彩!彩!彩!” 祖涣、祖道重两人越看越是眼睛放光,激起了热血沸腾,恨不得拿着马槊亲自参与进去,也来一酣畅淋漓的厮杀。 只不过祖涣从小溺爱长大,只能拿着环首刀了。 祖道重从小吃了很多苦,反倒是继承了祖逖的更多勇武,可以披坚持锐拿着马槊上战场。 “喝!” 卢庆之眼神越是疯狂,大铁戟挥舞的越是飞快,体内的蛮力涌现了更多,双手握住大铁戟朝着冉曾的脑袋劈了过去:“给郎死!” 冉曾没有半点退缩,看着力量更强的卢庆之,越发兴奋:“快点杀死郎!快点杀死郎......” 任何人面对死亡都是畏惧,冉曾竟是迫切渴望死在一场大战里,嗜血好战到了极点。 冉曾丝毫不退,手持马槊朝着大铁戟对撞了过去。 “咣!” 火星四溅,声音刺耳,两杆精良兵器出现了一道道白色印痕。 卢庆之喘着粗气后退了两步,双目充血:“你威胁到二哥的性命了,郎要宰了你。” 冉曾后退了两步,喘气的同时,满脸陶醉:“只要你能杀了郎,那可太让人兴奋了,不行了,郎很久没今天这般舒爽了。” 一個嗜血的猛士。 两人一个疯子,一个嗜血,又开始酣畅淋漓的厮杀。 “嘭!”“嘭!” 卢庆之、冉曾两人对冲了过去,身体交错,过于强壮看似会笨拙的身体,却出现了惊人的灵活。 两人的同时躲了兵器,挥动手里的兵器砸向对方。 大铁戟、马槊砸在了地上,砸出了一个很大的土坑,像是投石车砸出的大坑。 “惊人!太惊人了!” 祖道重上过战场,跟随在祖逖身边久经沙场,亲眼看到过大型攻城器具投石车砸出的大坑,惊愕了:“凭借人力居然砸出了投石车的大坑,这一戟一槊砸在人身上,甲骑具装马铠都会被砸的重铠凹陷,内脏变成一滩浆糊了。” 祖涣双眼冒精光了:“本官一定要带着两人参加士族宴会,太有面子了。” 第二十二章 竹子武器的强大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极度精彩,今天错过了就看不到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 卢祎一直冷静的观察着筩袖铠部曲,看到筩袖铠部曲一个个转过眼睛,忍不住观看卢庆之和冉曾的大战。 机会来了。 卢祎挥动了红旗长枪:“保持军阵,冲过去!” 一群半大孩子在卢祎的率领下,嗷嗷叫的冲向了二十名筩袖铠部曲,没有半点畏惧,反倒是出现了惊人的军容。 只有在乞活军才能看到的视死如归。 “废物,赶紧放箭!” 殷乂居然没有一個庶族冷静,祖涣还在旁边看着,心里气恼,直接让第二排的十名筩袖铠部曲放箭了。 鸳鸯阵以十一人为一队,什长站在中间,十名士兵分别在左右两边并排站立,当头是两名牌手,次二人是两名狼筅手,再次四人是长枪兵,最后是两名镋钯兵。 当头的两名牌手卢艮、卢冶毋手持的盾牌不同,卢艮手持轻便圆盾,另一只手拿着环首刀,呼吸急促,根据卢祎步伐小跑着前进。 卢冶毋双手持着沉重长牌,可以遮住全身,同样是跟着卢祎的步伐前进。 两名牌手有着各自的职责。 “挡箭。” 卢祎高呼了一声,长枪背在了身后,拿出提前上好弦的强弓:“注意军阵,跟着红色将旗,切记不能走散了。” 卢冶毋立即举起了长牌,卢艮同时举起了圆盾,挡在了前方,迎接尖啸着飞过来的箭矢。 “砰砰砰!” 一阵连绵箭矢中盾的声音响起,箭矢大部分钉在了长牌上,几支箭矢钉在了圆盾上,尾羽颤动,两面盾牌变成了刺猬。 卢祎心里略微放松,挡住了箭矢,族人没有受伤,可以加快军阵的前行速度了:“加速行军。” “砰砰砰!” 箭矢射击的声音连绵不断,一支又一支箭矢钉在了长牌、圆盾上,导致盾牌越来越重了,卢冶毋、卢艮两人明显开始吃力了,小脸涨红,还在咬牙坚持着持盾。 双方的距离不足十步了。 卢祎再次高呼了一声:“狼筅手搅乱敌人视线,掩护牌手的推进,以及长枪兵的进攻。” 祖涣、祖道重两名高门士族眼里怪异的兵器狼筅,看似是山上到处都是的毛竹,却经过了精挑细选,选材要老而坚实,竹子的前端削成斜尖,保留四周的尖锐竹枝,由于竹子轻便,狼筅的长度可以更长,超过了筩袖铠的长枪一大截。 战场上一寸长一寸强。 筩袖铠部曲手里的长枪还没靠近鸳鸯阵,狼筅手手执狼筅已经刺了过去,专挑筩袖铠部曲的眼睛。 “啊!吾的眼睛。” 有心打无心,三四名筩袖铠部曲没有防备,当场就被狼筅刺到面部,狼筅尖头保留的尖锐竹枝波及了附近的两名筩袖铠部曲。 剩下几名筩袖铠部曲冲了过来,刺出了手里的长枪,想要借助强壮的身体破开鸳鸯阵。 “喝!”“喝!” 卢冶毋、卢艮两人涨红着脸,沉声大喝了两声,用力挡住了长枪,以卢冶毋的长牌为主,卢艮的圆盾为次,另一只手的环首刀有着更大作用。 劈开试图撞过来的筩袖铠部曲,防备两名牌手遭到近身劈砍。 “长枪兵。” 卢祎大呼了一声,冷静指挥,没有丝毫的慌乱:“杀敌!” 四名长枪兵心生了些许的慌乱,看到了卢祎的沉着冷静,受到感染,心绪很快沉了下来,按照平时操练的动作,下意识刺向了视线受阻的筩袖铠部曲,专挑没有甲胄防护的面部和下本身。 “啊!” “啊!” “啊!” 随着惨叫声响起,两名筩袖铠部曲当场死亡,还有一人受到了重伤,躺在地面痛苦的哀嚎,血水喷了一地。 卢氏族人第一次看到满地鲜血的惨烈场景,脸色一白,几欲当场呕吐出来。 只有卢祎一人还保持着冷静:“你等正在格物致知,不能有任何的慌乱,保持军阵。” 心学对于一个人的人心影响,再次展现了出来,随着卢祎的高呼,十名卢氏族人回忆着前些天讲述的知,又被卢祎灌输了很多铁军观念,渐渐保持了冷静。 几乎快要自乱的阵脚,瞬间从崩溃边缘拉了回来。 卢氏族人的一群半大孩子,完全被卢祎操练成了一支身经百战的精锐,身体和弓马骑射本事或许不如百战老卒,钢铁般的意志已经相媲美了。 当即引起了祖涣、祖道重的注意。 两名高门士族甚至觉得比起卢庆之、冉曾的捉对厮杀还要吸引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祖涣、祖道重跟在祖逖身边经历过战场的血腥,心里很清楚一件事,卢祎治军的能力更加可贵。 尤其是把一群半大孩子操练出百战老卒的钢铁意志,更是绝无仅有。 祖道重奇道:“罕见,着实罕见,未曾想卢祎的治军能力竟然这般了得,如果卢氏族人不是一群半大孩子,几乎当成了一群百战老卒。” 祖涣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情绪紧张,也不知想到哪种可怕事:“郎...郎似乎见到了乞活军。” 乞活军是北地最凶猛强劲的一支军队,没有田宅钱粮,只为了活命乞食,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作战时极其的勇敢强悍。 有传闻说,乞活军是一支食人军,做了人脯充当军粮。 祖涣曾经见到了乞活军视死如归的战阵厮杀,就连攻克了晋朝都城洛阳的石勒,碰到了乞活军以后,横扫中原的军锋都会势头一顿。 “哈哈!” 祖道重在宾客方面盖过了祖涣一头,舒服了,憋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这些年来,大兄事事都盖过本官一头,今天总算是轮到本官盖过你一头,不得不说,感觉真不错。” 祖涣咬牙切齿了,居然被一个庶子盖过了风头。 心情很差。 殷乂也是个没用的贱种貉子。 祖涣叫嚷了起来:“还愣着作甚,赶紧把剩余的十名部曲全都压过去,另外,要把卢祎捉活的。” 殷乂拿着缯布擦汗,不是因为过度肥胖,真的冒冷汗了。 他被卢祎操练出来的军阵吓到了,更是担心失去了幸舍宾客的位子。 第二十三章 大胜 “别杵着了。” 殷乂急忙说道:“你们一起冲过去,记得活捉了卢祎献给明府。” 只有把卢祎交给祖涣亲自折磨,才能消解心头的恨意,找回来丢掉的面子。 孰不知,祖涣看上祖道重的宾客卢祎了,只要把卢祎招揽为宾客,不仅可以获得一名擅长治军的幕佐,还能得到雄壮如熊罴的卢庆之。 “你......” 祖道重恼了:“好歹也是高门士族的嫡长子,何时变得这般下作。” 豪族殷氏只是派遣了十名筩袖铠部曲,或许还能应对,二十名筩袖铠部曲全都围了过去,难能应对了。 不是卢祎的能力差,一方是半大孩子,另一方是精壮汉子,身体体格的差距太大了。 祖涣得意的说道:“等着看本官捉走卢祎吧。” 祖道重脸色阴沉了。 “变阵!” 卢祎注意到了包围过来的筩袖铠部曲,不再是正面面对敌人了,陷入了重重包围:“无需惊慌,按照操练的军阵杀敌。” 牌手、狼筅手保持不变,依旧是应对前方的筩袖铠部曲,跟随卢祎的步伐冲阵,彻底撕开筩袖铠部曲的包围。 四名长枪兵分出来两人,配合着最后面的两名镋钯兵,戒备两侧和后方的筩袖铠部曲。 不求杀敌,只需挡住敌人的兵器,保持着鸳鸯阵的阵型,一起撕开包围。 祖涣、祖道重见识到了怪异兵器狼筅冲阵时的好用,再次见识了另一种怪异兵器镋钯的用处。 镋钯的形状类似山字形草叉,上有利刃,两面出锋,刃下横两股,向上弯,不像是兵器更像佃客在田间地头插稻草。 筩袖铠部曲在镋钯面前,真的变成了一堆稻草。 两名镋钯兵挡住了筩袖铠部曲的长枪,两名长枪兵及时的刺出了长枪,当场杀了一名筩袖铠部曲。 挡住了十几名筩袖铠部曲的包围。 祖道重惊诧了:“那种形似草叉的奇怪兵器,可以刺击,也可以防御,兼备了矛、盾两用,当真是奇葩。” 祖涣点头了,难得赞同了祖道重的观点:“看似是乌合之众使用的草叉,居然兼备了矛、盾的用处,的确是奇葩了。” 奇葩是个好话。 殷乂同时从祖逖的两个儿子嘴里听到了奇葩,嫉妒了,暗恨不是说他奇葩。 “破!” 卢祎手里的强弓没有派上用场,没有任何失落,心里欣喜,不用暴露预留的后手了,率领鸳鸯阵冲破了筩袖铠部曲的包围:“斩将夺旗!” 鸳鸯阵真正强大的地方在于令行禁止,以及整体配合,通过分工明确的各样兵器,变成了一支钢铁般的狼奔豕突。 冲破筩袖铠部曲的包围,杀伤敌人,自身没有损伤一人。 矛与盾、长与短紧密结合。 阵形的变化灵活,快速冲向了坐在羊车上看戏的殷乂。 几名女童被鸳鸯阵的气魄吓哭了,扔下了绳索,跑到了后面躲着。 殷乂惊慌失措了:“挡住!快点挡住。” 四周的八十名筩袖铠部曲顾不上排成军阵了,一窝蜂的冲了过去,试图挡在卢祎和殷乂的中间。 “呵。” 卢祎冷笑了:“形成军阵或许还有点希望,乱糟糟一片,就等着被鸳鸯阵冲烂吧。” 随着鸳鸯阵的前行,分明是一块豆腐的卢氏族人,突然变成了一口剔骨刀,切入筩袖铠部曲的缝隙,击倒了一名又一名敌人。 庖丁解牛,酣畅淋漓。 “好!” 祖道重忍不住高声叫好,手握着马槊站了起来:“痛快!真是痛快!许久没有见过这般酣畅淋漓的战斗了。” 祖涣沉默了,对于眼前场景感到痛快的同时,也充满了气恼。 殷乂真是个婢养的废人,上百名筩袖铠部曲居然打不过十名半大孩子。 “胜了!” 卢祎看着陷入了包围的殷乂,放声大笑了起来:“哈哈,让你的人停下来!” 卢艮等族人跟着欢呼了起来。 “赢了!咱们赢了。” “嘿嘿,二哥的格物致知果然有用。” “不对,应该是知行合一。” 筩袖铠部曲看到殷乂被抓了,只能停下了进攻,后退了十几步让出来一大片空地。 “咣!” 冉曾手里的马槊荡开了卢庆之的大铁戟,满脸遗憾:“改天再打,你还是赶紧过去保护卢祎。” 两人惺惺相惜了。 卢庆之听到他放弃了阻拦,让出了道路,抱了抱拳:“你是条汉子,跟着殷乂那般的小人白瞎了你这条壮士了,不如跟着郎的二哥。” 冉曾撇了撇嘴,没有说话,连個庄园都没有的寒门庶族,没有资格获得他的投靠。 随着卢庆之扛着大铁戟走了过去。 殷乂颓然认输了:“是郎败了。” 没有继续打下去的必要了,卢祎没有陷入九十几名筩袖铠部曲的包围,围住了殷乂,反而是用十一人包围了九十多名筩袖铠部曲。 卢庆之手持大铁戟过来了,更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 除非殷乂手底下有数百名具装骑兵,否则不可能挡住手持大铁戟的卢庆之。 只能认输了。 豪族殷氏输给了庶族卢氏。 “贱婢貉子。” 祖涣丢了面子,破口大骂了一句,坐着轺车离开了。 暂时不想见到殷乂了,除非把冉曾献给他。 “哈哈。” 祖道重坐着轺车过去了,跳下了车架,用力拍了拍卢祎的肩膀:“好彩!本官这回捡到宝了,找了一名文武全才的宾客。” 卢祎笑了,心里欣喜的同时,更加务实。 明府的夸赞是好事。 他更想知道这句文武全才的夸赞,能够获得哪些好处。 祖道重很快展现了他颇有乃父之风的一面,不仅勇武方面袭承了祖逖七八分,做事风格更是与祖逖有七八分相似。 “本官记得豪族殷氏的田地与卢氏坞堡相连。” 祖道重走了过去,来到了殷乂的面前,直接说道:“别想着狡辩,本官门下书佐早就查清楚了,澧河两岸都有殷氏的田地。” 殷乂脸色一白,嘴皮子哆嗦了:“祖...祖令是何意思。” “啪!” 祖道重直接甩了他一巴掌,阴沉着脸说道:“竟敢挑衅本官的宾客,伱也知道本官做事护犊子,当然是索要赔偿了。” 殷乂在县里的三等士族面前只能低头做小,何况是郡望祖氏,笑容勉强的说道:“郎...郎定会赔偿。” 祖道重转过身去,看着一望无际的肥沃田地,伸出右手划了一个圈。 “附近的三百亩田地,嗯,算了,凑了个整吧,五百亩田地属于卢祎了。” 第二十四章 战利品 卢祎都惊呆了。 祖道重随手一划,卢氏坞堡的田地从一百二十亩变成了五百亩。 这场械斗打的太值了。 族人累坏了,等到卢庆之来了以后,全都累的坐在了地上休息,听到了祖道重索要的赔偿。 卢氏族人狂喜了,恨不得再打一场械斗。 殷乂人傻了。 就因为一场械斗白白损失了四百多亩田地,赔掉袴袜了,打死也不会同意。 殷乂咬着牙拒绝了:“最多五十亩田地,不能再多了,不然郎就去找明府......” 他刚想说一句去找祖涣做主,毕竟祖涣、祖道重两人不对付,自己的明府还是嫡长子,只要愿意帮忙出头,肯定能够拒绝了祖道重的无礼要求。 祖道重恼了:“你一个小小的贱种庶族,竟敢不给本官面子,还想搬出来祖涣来压本官!欺负不了嫡长子祖涣,还能欺负不了你一个寒门庶族。” 豪族没有入了士族牒谱,依旧是寒门庶族。 “啪啪啪!” 祖道重伸出巴掌,用力扇了起来,都快把殷乂打成一个猪头了,还是咬着牙不松口。 五百亩田地太多了。 祖道重性情耿直,做事直来直去,看到殷乂咬死了不愿意松口,不禁有些束手无策了。 倘若不能帮着卢祎要来五百亩田地。 太丢面子了。 卢祎的脑子里全是五百亩田地,想到了一個好办法:“明府,郎记得殷乂在外郭城的坊市有不少市肆客舍,倘若在里面发现了私盐,应当会杀头吧。” 贩卖私盐是杀头的大罪,市令旗亭有着纠察坊市私盐贩卖的重任,每逢遇到了私盐贩卖都会惊动太守。 殷乂族里是豪族不缺钱粮,不会贩卖私盐,架不住卢祎带着贼捕干‘搜查’私盐时,手里突然冒出来几袋私盐。 这是要把殷乂往绝路上逼。 明目张胆的告诉了殷乂,照样是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卢祎所做的一切,完全符合官署的规矩。 一切都在规矩内办事。 足够折腾死殷乂了。 祖道重、卢祎两人不用背上一点罪责。 殷乂浑身不寒而栗,体会到了‘符合规矩’才是最可怕的一句话。 没有任何阴谋,也没有任何叫嚷着打人杀人。 只是合理的利用了规矩。 用规矩合理的压死了殷乂。 祖道重笑了:“哈哈,还是你的脑子好用,本官怎么没想到按照规矩办事,看来以后不能过于直来直去,需要学会绕弯子。” 殷乂瘫倒在了羊车上,有气无力的说道:“请祖令门下的书佐过来做个中人,郎这就签了田产地契。” “哈哈。” 卢祎心里大喜,笑着说道:“你族的田地少说也有上百顷,少了五百亩田地算不得大事,微不足道了,就当是破财免灾了。” 卢庆之流口水了:“二哥,要不要再来几场械斗。” “郎的身体抱恙。” 殷乂吓坏了,用最快的速度溜了,顾不上坐着羊车了,急忙跑回了豪族殷氏的庄园。 筩袖铠部曲也跟着过去了,只剩下了三名女童。 女童看着卢祎吓傻了,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不敢乱动了。 卢祎看着拉羊车三名小美人胚子,若有所思了:“周书佐写了地契,帮忙再写一份卖身契。” 附近只有三名女童,卖身契多半是要走三人了。 祖道重点了点头:“可以写上,五百亩田地都送出去了,三名女童不敢不给。不得不说,殷乂的眼光不错,挑选的三名女童容貌周正,长大后肯定是个美人。” 卢祎指了指族人:“族里的族人再过一二年就要陆陆续续成丁了,需要为他们提前挑选荆钗了。” 延续香火,多生族人,才是一个庶族壮大的根本。 卢祎是族长,拥有极大的权利,族里有族规还能动用私刑,族里的私刑甚至大过了晋律,族长合理利用族规打死族人不会触犯晋律。 反而获得了更高的威望,以及朝廷的默许。 祖道重坐着轺车离开了,临走以前说道:“等到收上来了估税,本官带着你去庄园里一趟,尝试接触中正官身边的属员,想办法为你争取一个乡品名额。” 晋陵郡中正官身边有数名属员,被称作访问,职责是品评参加中正评的士族庶族,只有名声传遍一郡的贤才,受到中正官的亲自品评。 卢祎想到获得乡品,通过中正评做官,唯一的指望就在属员访问身上了。 不过,寒门庶族就连属员访问都接触不到,祖道重倒是能够接触到,还能经常见到。 一切就在于出身。 卢祎惊喜了:“多谢明府的提拔。” 祖道重拍了拍卢祎,大笑着:“伱是本官的宾客,提拔了你就是在帮自身,另外,回头你好好给我说一说搜查私盐的事。” 卢祎目送轺车载着祖道重离开了,心道没有跟错人,只要立下了功劳对于宾客不吝赏赐。 祖道重这般有功必赏的上官太少了,不抢功就不错了。 “走!” 卢祎大手一挥,带着卢氏族人回去了:“咱们回家。” 卢氏族人欢呼了起来。 “族里有了五百亩田地,往后可以吃饱饭了。” “王公贵族动不动就要纳妾数千人,现如今娶个荆钗多难,族里最少有三个人可以成亲了。” “只要安安心心跟着二哥,咱们肯定少不了荆钗,二哥可是祖令的宾客。” 沈兰淑站在坞堡三楼的小轩窗窗口,熄灭了手里的火绒,掩面啜泣了起来。 卢氏坞堡活下来了。 坞堡的一楼早就摆满了干柴,倒上了灯油,只要卢祎死在了械斗里,沈兰淑立即从三楼扔下去火绒,点燃了干柴。 卢氏坞堡燃起熊熊大火,沈兰淑陪着卢祎一起上路,不会一个人苟活。 “嫂子。” 卢祎留下族人搬走干柴,一个人走进了膳堂,看到了掩面啜泣的孀嫂沈兰淑,心疼了:“咱们赢了,还得到了五百亩田地,应该高兴。” 五百亩田地?! 沈兰淑又惊又喜,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你别诓奴,族里只有一百二十亩田地,怎会突然变成五百亩。” 卢祎乐了。 一句话就让沈兰淑张开嘴,笑了。 第二十五章 圈定地契 沈兰淑得知了原由,又看到了坞堡里快到金钗年纪的三名女童,心酸了:“殷乂胖成球了,居然找来三名女童拉羊车,豪族不曾有一个正常人。” 卢祎心道,何止是豪族,士族更是行为狂放。 隔天,门下书佐周闳坐着安车来了,带来了两名贼捕干:“本吏这几日暂且住在坞堡,小郎君莫要嫌弃。” “说这话就见外了。” 卢祎站在坞堡旁的澧河边,磨着杀豕刀:“周书佐过来帮忙圈定田亩地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嫌弃。” “嚎!” 大肥豕嚎叫一声,脖子往外喷血,卢祎接到木盆里,随后又灌进了褐釉四系罐里:“周书佐和两位公差过来帮忙,别的不说,膏、梁管够。” 周闳是旗亭的门下书佐,辅佐市令祖道重处理案牍公务,权利等同于旗亭二把手,又是祖逖的幸舍宾客,地位又高贵了几分。 周闳听到膏、梁管够以后,依旧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满脸欣喜,心道卢祎真会做人,这次帮忙圈定田亩地契定要出全力。 两名贼捕干更是大喜过望,过来以前准备吃苦了,没想到竟然是个肥差。 膏是肥肉,梁是细粮。 所谓士族子弟又被称作膏粱子弟,指的是经常吃到肥肉细粮。 周闳看着白花花的豕肉切成了条,利用澧河清澈河水清洗干净了,准备上锅炖肉了,主动说道:“本吏不能瞪着眼等吃饭,立即动身去圈定田亩。” 卢祎把杀猪刀交给了卢庆之,拿着皂角洗干净了手,跟着一起过去了。 几人站在地头半天,始终不见豪族庄园里大门打开。 殷乂想要用拖字决拖下去。 能拖一天是一天。 殷乂躲在庄园土墙上,气急败坏的说道:“最好耽误了今年的春耕,卢祎种不出来粮食,却要缴纳五百亩田的粮税,只能把田地再卖给郎。” 宾客士俣挥动着羽扇说道:“明府好计策。” 澧河西岸,周闳冷笑了一声,做了多年的官吏,一眼就看穿了殷乂的图谋:“看来是想拖过去春耕的时间,本吏吃了小郎君的膏粱岂会让你如意,左右!去把大门砸开。” “诺!” 贼捕干满脸火气,比起自己家的春耕耽误了还要上心,立即拿出了环首刀砸门。 一切都在于卢祎的会做人,亲自杀了头大肥豕招待。 殷乂看着大门出现了刀印,心疼坏了:“又不是耽误你们家里的春耕,何必上赶着帮卢祎。” 再是抱怨也没用了,贼捕干来了只能开门迎接。 殷乂不愿意见到卢祎那张令人厌恶的脸,说道:“这事交给你,记得按照昨天商量好的计策去做。” 白白送出去四百多亩田地,殷乂不甘心,连带找到宾客士俣商量了一个计策,决定趁机使绊子。 膈应卢祎也是好的。 士俣自信满满的说道:“明府放心,郎会按计行事。” 豪族庄园大门打开了,走出来一個三寸丁,却打扮的羽扇纶巾,头上戴着青丝绶的头巾,身穿细葛长袍,手里拿着羽毛扇。 令人啼笑皆非。 卢祎乐坏了:“殷乂的儿子出来了?” 周闳本就被逗笑了,又听到卢祎说了一句殷乂儿子,捧腹大笑了:“哈哈,看来小郎君善于雄辩。” 两人的声音很大,故意嘲笑了殷乂的宾客士俣。 士俣气的脸色铁青:“等到圈定田地的时候,你就笑不出来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三寸丁最恨别人拿他的身高说笑了。 士俣越想越气,直接开口使绊子了:“北边大堰口附近的田地归你了。” 田地为了方便灌溉,先是从澧河岸边开掘了大堰口,又从大堰口开掘一个个小水洞,方便河水流到更远的田地里。 大堰口地势低洼,遇到雨水连绵的年份容易内涝,田地变成了不能耕种的烂湿田。 豪族殷氏明显是在挖坑。 周闳过去做过几年的户曹掾,专门负责农桑耕种,只是看了几眼大堰口的地势,瞬间明白了殷乂的图谋。 不是内行人根本看不出来。 周闳冷了脸,大喝了一声:“左右!把这名贼子抓起来,竟敢以次充好意图糊弄祖令,送到大牢里关起来。” 士俣吓傻了,再也没有羽扇纶巾的气度:“吏公恕罪啊!郎只是按照明府的吩咐划分田地,再说了也是划给庶族卢祎,何时得罪了祖令。” 卢祎不明白周闳突然发怒的原因,却知道他一心为了卢氏坞堡考虑,保持着少说话的习惯,观察着官吏做事的方式。 周闳冷笑道:“本吏曾是户曹掾,岂会看不出殷乂的奸诈心思,另外,祖令昨日已经交代过了,划分卢氏坞堡附近的五百亩良田,你竟敢用烂湿田来应付,难不成是看不起祖令?” 一句看不起,当场就把士俣吓得差点尿袴袜。 谁都知道士族庶子出身的人,最忌讳看不起三个字了。 士俣急忙说道:“今日以吏公为主,吏公说圈定哪里的土地就圈定哪里。” 周闳满意了,摆了摆手:“暂且不放开,用绳索绑着他,等到圈定了所有的田地再松绑。” 士俣只能苦着一张脸,跟在旁边圈定田地了。 经过周闳的手段,殷乂的图谋彻底落空了,全都是连成一片的上等水浇田,帮助卢氏坞堡争取来了最大的利益。 “第一杯应当敬明府。” 卢祎盘膝坐在正堂里,举起了褐彩耳杯:“第二杯敬周书佐,若不是伱帮忙圈定田地,郎已经中了殷乂的圈套。” 周闳听到第一杯敬一个不在正堂里的人,心里感叹卢祎会做人,举起了褐彩耳杯:“本吏在小郎君的坞堡里做了一回膏粱子弟,总要拿出些回报,不能白吃膏粱。” 几人喝了两杯,迫不及待的用饭了,肥豕肉和白米饭摆在面前的红漆食案上,没有心情喝酒了。 尤其是滚烫的豕油拌在白米饭里。 味道一绝。 周闳、两名贼捕干全都露出了陶醉的表情,感觉自己胜似神仙了。 第二十六章 红五类 五百亩田地刚刚圈定,卢祎还没歇息多久,旗亭里的一名贼捕干急匆匆过来喊人了。 为了尽快赶回外郭城,专门驾着一辆安车过来了。 “米虫!全是一帮子米虫饭桶!” 卢祎刚刚来到旗亭门口,听到二楼传来了祖道重的咆哮声,在门口两名贼捕门干战战兢兢的神色里,快步走上了二楼。 一名名坊市掾跪坐在镶边芦席的两旁,拿出绢布巾不停擦着脑门的汗水,缩着脑袋,承受着祖道重的喝骂。 像是一个个受惊了的鹑鸟。 “明府。” 卢祎来到了门口,脱去高齿木屐走了进来:“突然传唤郎过来有何要紧事。” 坊市掾松了一口气,卢祎总算是来了。 祖道重看到了卢祎,脸色缓和了很多,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滚回去收税,再是收不上来估税,本将把你们从旗亭二楼扔出去。” 坊市掾浑身一哆嗦,急忙站起来出去了,不敢在旗亭二楼久留了。 别人说出这话或许是威胁,祖道重真敢干出来。 祖道重招了招手,示意一名女婢拿来了青铜三足鐎斗,苦着脸说道:“有了良策是一回事,能不能推行又是另一回事了。” 女婢端来了炭盆、青铜三足鐎斗、茶饼、姜,又给卢祎换了一张新的红漆食案,躬身退了出去。 “尝一尝膏煎茶的味道如何。” 祖道重是明府,亲自给宾客卢祎煮茶,估税的收取又碰上了难以解决的困境。 卢祎看到祖道重煮的茶,眼皮直跳,很想说自己不想喝。 喝茶不是冲泡茶叶,甚至看不到茶叶了。 茶叶已经碾成了细末,用油膏制成了茶饼或是茶团,饮用时捣碎了茶饼,放入葱、姜一起煎煮。 祖道重先后放入了葱、姜,又拿出了茱萸放了进去。 这味道...... 卢祎不敢不喝明府亲自煮的茶,只能说道:“郎比较习惯喝甜的茶。” 有人惯喝茱萸茶,就有人惯喝黄糖茶。 祖道重端起青铜三足鐎斗,把煮好的茶倒进青瓷碗里,又让女婢拿来了一只青铜三足鐎斗,还有一个装着黄糖的黑釉罐子。 煮茶的步骤不变,只不过把葱、姜换成了黄糖。 祖道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可要放进去人奶?” “???” 卢祎的胃开始翻腾了,急忙说道:“不用了,放入黄糖便可了。” 高门士族子弟里有人惯喝甜茶,为了滋味更美,养了一批妇人,专门等到煮茶的时候放入现挤的鲜奶。 祖道重点了点头:“看来你也不喜过于奢靡的享乐,想喝也没有,本官可没养着妇人专门挤奶。” 卢祎无语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煮好的茶饼放入黄糖,味道不错,颇为类似奶茶。 卢祎喝了几口,满意了,问道:“明府收上来多少估税了。” 距离收取估税的时间过去了半個月了,坊市掾又对收税很上心,按理来说少说也有二三十万钱了。 祖道重的脸色难看了,叹息道:“只有九百九十钱。” 九百九十钱? 这是臧琨缴纳的估税钱,过去半个月了,一文钱没有收到,难怪祖道重对着坊市掾破口大骂,地位不低的坊市掾变成了米虫饭桶。 卢祎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了,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果然如此,郎当初献出良策就料到没有一个妥帖的办法,收取估税依旧困难,只是未曾想到没有收上来一文钱。” 妥帖办法! 祖道重惊喜了:“看来你已经想好如何去收税了,速速说来,以解本官心头的难题,这些日子以来愁的茶不思饭不想,夜夜难以入睡。” 证明自己的机会就在眼前,苦苦抓不到手,比起看不到任何希望更让祖道重心里难受。 “来人。” 祖道重立即说道:“去找来一名妇人,给卢祎的茶里加入现挤的鲜奶。” “别。” 卢祎吓到了,赶忙说道:“不用了,郎是山豕吃不了细糠,实在喝不惯高门士族的高雅乳饮,吃到了糖已经很满足了。” 糖价高昂,且是珍品,出身于豪族的殷乂都不能时常吃到糖。 卢祎更是第一次见到糖。 “请看这卷左伯纸。” 卢祎立即献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良策:“郎把各个坊市的商贾进行了划分,分为两拨人,一拨用红笔注解,属于应该用温和手段就能收上来估税的商贾,另一拨人用黑笔注解,需要用比较酷烈的手段了。” 又是提前写好了良策。 祖道重心里大喜,接过来了左伯纸,仔细查看了良策的内容。 红笔注解的商贾分为五种,分别是范阳祖氏、外家母族、侨望豪族、四夷胡人、寒门。 祖逖兄弟六人,又各自生了不少儿子,祖氏庄园家大业大,外郭城的各个坊市经营了一定的市肆客舍。 祖道重困惑了:“为何要把范阳祖氏的估税放在首位,本官原来是想等到所有的估税收上来了,最后再去收取范阳祖氏的估税,免得族里有人说闲话。” 卢祎摇头了:“郎没有接触过祖公,通过明府只言片语里的闲谈可以了解到,祖公是不顾个人私利一心北伐的真英雄,所以说祖公肯定支持明府收取范阳祖氏的估税。” 凡事就怕儿子一心搞钱,上面的老子不愿意折腾自家人,阻挠儿子的计策。 只要有了祖逖的支持,收上来范阳祖氏的估税就不难了,闹到了祖逖那里,吃亏的只会是故意抗税的族人。 祖道重越想越是合理,重重点头了:“唉,未曾想本官还不如你了解家公。” 卢祎笑了:“祖公的气节让人敬畏,明府当然不敢揣度令公的心思了,另外,收取范阳祖氏的估税不仅是因为有祖公支持,反而是为了不让人说闲话,以正人心。” 祖道重听到以正人心四个字,明白了,不是为了正祖氏族人的人心,是为了正坊市所有商贾的人心。 第一个收取了范阳祖氏的估税,商贾再也说不出祖道重的闲话,也看出了祖道重决绝的心性。 收税前先是砍了自己一刀。 各个坊市里的商贾谁也别想逃税。 第二十七章 新政变法 祖道重迫不及待的说道:“征收估税不能交给那帮子坊市掾米虫了,全权交给你了,现在就按照你所说的红笔五类人去收缴估税。” 门下书佐周闳欲言又止,卢祎不是市令下属的官吏,也不是代舍、幸舍宾客,只是一个末等宾客。 贸然代替坊市掾收估税,恐怕不妥。 周闳想到收取估税是卢祎难得展露才干的机遇,上次又在卢氏坞堡吃足了膏粱,闭口不言了,没有说出阻止的话。 卢祎一直在等周闳的反应,他不仅是门下书佐,还是祖逖的幸舍宾客,有着纠察祖道重胡乱任命职权的权利。 祖逖担心庶子祖道重亲小人远贤臣,搅乱了外郭城的坊市。 卢祎只是个末等闲散宾客,又出身于寒门庶族,担任了油水丰厚的税官,颇似了几分小人。 ‘钦差’周闳没有阻拦。 看来上次给足了膏粱的宽待,没有白费卢祎的一番功夫。 旗亭门口停着一辆轺车,还有两辆安车,安车里没有坐人,摆放了一根根小华表木。 祖道重坐进了安车,自嘲道:“小华表木继续存放下去,等到莳秧过后都要发霉了。” 谷雨过去半个月,田里开始莳秧了。 距离卢祎上次献策过去了半個月左右的时间,收取估税依旧只有九百九十。 一文不多。 卢祎坐上了轺车,甩动了鞭子:“无妨,只要按照郎的新政变法推行下去,赶在小满以前必定能够收完估税。” 献策上升到了商鞅变法、桑弘羊新政的高度。 祖道重乐了:“看来你身上不只是有少年老成,也有少年郎的自吹自擂,不过嘛......” 估税新政倘若达到了卢祎所说的效果,再推广到整个晋陵郡、扬州,甚至是整个江南的所有州郡。 的确可以说上一句新政变法了。 到那时就不是自吹自擂了。 祖道重的心情大好:“哈哈,小满刚好是割麻、麦,庄园坞堡丰收的时节,本官期待你所说的估税新政的丰收。” 解库是押质典当家产,借钱自用的买卖。 也做着借贷子钱的买卖,这就是在吃人血蒸饼了,往往把人逼的家破人亡。 解库来钱快,还能获得田产,成为了高门士族最喜欢的买卖。 轺车停在了四通市的一家解库门口,通过祖道重的讲述,卢祎知道了这家解库是他叔父祖约的买卖。 “小华表木放在门口最显眼的地方。” 卢祎嘱咐两名贼捕干安置了小华表木,看着走出来的舍主说道:“今年的估税是五百文,快点交了税钱,还要去下一家收估税。” 舍主摆出了嚣张的架势,瞪着卢祎想要喝骂两句。 “呼呜——” 祖道重走出了轺车,站在车架上挥舞着马槊,露着大白牙笑道:“没事,你们聊,本将只是手痒了,几年没有上阵杀敌了,活动一下筋骨。” 卢祎憋笑了。 明府的自称总是按照当前的情况,在本官和本将之间自动切换。 舍主看着祖道重的大白牙,浑身一哆嗦,想起了他十几岁披着甲骑具装铠斩杀了七名羯胡的壮举。 “奴...奴...” 舍主嘴皮子颤抖了:“知晓了,立即缴纳今年的估税。” “哗啦啦!” 五百枚黄澄澄的五铢钱放进了柳木大箱子里,落在九百九十文五铢钱旁边,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祖道重闭上眼,陶醉了:“本官从没像今日这般,觉得五铢钱的声音好听。” “走了!” 祖道重哈哈大笑着说道:“去下一家。” 外郭城的方式很快出现了一件奇闻。 市令祖道重带着宾客卢祎坐上轺车,游走各个坊市,送出了一根根不值钱的小华表木,就是木桩上写了几笔支持北伐的税钱字。 篆刻都舍不得,全是宾客卢祎临时写上去。 却换来了一笔笔五铢钱,柳木大箱子都装满一箱了,又换了一个柳木大箱子收钱。 “摊派!” 终于碰上不交钱的硬骨头了,督护卫策得知了消息,从铁瓮城赶了过来:“你不是收估税,这是随意摊派,本将不可能缴纳估税。” 周闳看到卫策来了,急了,当前能够拦住祖道重的人只有卢祎了,赶忙低声说道:“他是督护卫策,也是祖约的代舍宾客。” 督护是军中要职,有前锋督护、义军督护、大督护等,都督府都会设立督护,职权类似监军,又有很大的不同,督护自领一军,有着率军作战的能力。 州、郡、出镇方面将军府皆设,掌管兵事,州、郡的督护地位,不如都督军府的地位高。 周闳继续说道:“他还是外家母族的一员,姐姐嫁给了祖公的一位兄弟。” 卢祎了解了卫策的多重身份,心里有数了,没有任何的退让想法,更不想放过卫策了。 “明府,终于有送上门的典型了。” 卢祎坚定的说道:“红笔注解的五类人,分别是范阳祖氏、外家母族、侨望豪族、四夷胡人、寒门,只要收取了卫策缯布市肆里的估税,红笔五类人的估税收取不会有任何阻碍,接下来就是收取黑笔五类人的估税了。” 典刑? 祖道重惊了:“只是不缴纳估税,没必要把卫策处以极刑吧,再说了他是督护,比起本官的品第还高,无权给他施加刑罚。” 卢祎听到一句处以极刑,知道祖道重理解错了,把他说的典型理解成了明正典刑里的典型。明正典刑是依照朝廷律法处以极刑,多用在处决犯人的公文或布告里。 “不过......” 祖道重阴沉着脸说道:“倒是可以利用卫策的外家母族身份,算是半个族人了,用不了朝廷的律法可以借助宗族的私刑。只要能够收上来估税,典刑了卫策也在所不惜了。” 卢祎心里一惊,看出了祖道重的决心,为了收取估税不惜把一名督护典刑了。 只是为了收估税,没必要闹的族里鸡飞狗跳,有办法解决卫策的抗税。 卢祎解释道:“郎所说的典型,不是明正典刑,嗯,意思也有些相似,只要收取了卫策的估税,相当于有了收估税的布告。” 第二十八章 士族带头交税,事后二八分账 祖道重明白了,松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说,典刑了卫策以后,红笔注解的五类人再也没有人抗税了。” 红笔注解的五类人里,最难缠是范阳祖氏和外家母族,只要把这两类人的市肆客舍的估税收缴了,接下来畅通无阻了。 卢祎一点点解释清楚了:“侨望豪族和本地豪族不同,随着衣冠南渡从北地迁过来,急需获得高门士族的认可,明府又是祖公的儿子,身负支持北伐的重任,豪族见到卫策缴纳了估税,不敢不给估税钱了。” 剩下的四夷胡人、寒门庶族不用解释了。 胆敢不缴纳估税,祖道重就敢让他们知道马槊有多锋利。 只要范阳祖氏、外家母族、侨望豪族依次缴纳了估税,四夷胡人和寒门庶族只会老老实实送过来估税。 甚至不用祖道重过去收估税。 祖道重心情激荡了:“说吧,到底如何解决了卫策,本官这回与他死磕到底,定要典刑了他。” 卢祎笑了:“有时,解决难题不一定要正面硬碰,总有迂回的办法,郎有办法让卫策主动缴纳估税,甚至比起明府还要拥护估税的缴纳,劳烦明府讲一讲卫策这人的过往。” “过往好说。” 祖道重叹息了:“估税难收,这个卫策颇为难缠。” 督护卫策数次与石勒的十八骑将领交战,面对羯胡骁将桃豹、夔安、支雄等人没有丝毫退缩。 堪称祖逖以外的第一骁将了。 等到祖道重详细说完。 卢祎大致揣度出了卫策的心思,以后会是祖逖北伐的得力干将,接下来好办多了。 还没等卢祎出手,形势又发生了剧烈变化。 祖氏族人和外家母族得知了卫策抗税了,一个个坐着轺车、安车赶了过来,直接把卫策架在火上烤。 “壮哉!卫督护不愧是铁瓮城的骁将,面对祖公的儿子毫不退缩。” “老卫,咱们可都是从胡人手里滚出来的人,千万不能做了鹑鸟。” “收估税?本官看是这些小的想把老的逼死了,自己把控族里的大权。” 祖道重脸色一沉。 卫策出了名的好脸面,一帮子故旧站在旁边拱火,登时就让他下不了台,容不得半点后退了也没了缓和的余地。 卢祎却是笑了,故旧们明显是把卫策当枪使,他岂会看不明白。 恐怕卫策抗税的心思已经产生了动摇。 谁也不愿意给人当枪使。 尤其得罪了祖逖的儿子,卫策摸不准收估税是祖公的意思,还是祖道重自作主张了。 卢祎走了过去:“见过卫督护,郎是明府的宾客,过来是想商量一個章程,妥善处理了祖公用来北伐的估税钱。” 祖道重收了一个寒门庶族当宾客,早就传开了,让他成为了笑柄。 京口的士族子弟聚在一起狎妓醉酒的时候,没少拿这件事来取笑祖道重,豪族也敢说上两句了。 卫策听到了一句祖道重的宾客,脸色更加难看了,又听见卢祎说话时故意提到了祖逖,心里一沉,顾不上卢祎的寒门庶族身份了。 他比谁都知道祖逖对于北伐的坚决和迫切。 阻挠了祖逖的北伐...... 卫策的脊背隐隐作痛了,想起了过去遭受的鞭笞,说话急迫了几分:“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上车来。” 缯布市肆门口出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祖道重和卫策是针锋相对的双方,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眼看就要厮打起来了。 卢祎走过去,只是说了一句话,当场缓和了剑拔弩张的局势。 还跟着上了四望车。 不少祖氏族人和外家母族惊愕了,实在想不通卢祎怎么做到,再是擅长雄辩也不可能解决当前的紧张情形。 卢祎还是一个寒门庶族,居然坐上了卫策的四望车。 “郎知道卫督护有心追随祖公北伐,手里却没有钱粮练兵。” 卢祎透过四望车的帐幔看到了附近人的惊愕,心里一笑,慢条斯理的开始说服卫策了:“比起只想着偏安的高门士族,卫督护愿意追随祖公,也算是一时豪杰了。” 一句话说到卫策的心坎里了。 提起了北伐,又说到了无粮无人,立即引发了卫策心里积压很久的愤懑。 “谁说不是。” 卫策一心想要跟着祖公北伐,心里充斥着不满牢骚:“祖公屡次说要整军备战,北伐胡人,结果满朝公卿没有一人支持,北地侨望也好,江南士族也罢,早就被胡人吓破了胆,只想着偏安,也只顾着贪图享乐了。” 卢祎没有说话,不急着争取卫策,静静听他发牢骚。 当一个听客。 过了许久,卫策发完了牢骚,心里的郁结难受一扫而空,看着静静听他说话的卢祎,倒是产生了难为情的情绪了。 把他一个成丁督护的愤懑,宣泄到了一个弱冠小郎的身上。 有损他的威名了。 卢祎找准了时机说话了:“郎有办法相助卫督护获得一定的钱粮练兵。” “当真?” 卫策惊喜了,想到自己一个督护,又是高门士族,不应该在庶族小郎面前过度激动,缓和了情绪说道:“说来听听,是哪种良策。” 卢祎笑了,良策都出来了,看来卫策对于搞钱练兵着实急切了。 “估税钱。” 卢祎看到卫策脸上出现了不满,解释道:“卫督护误会了,不是要收取缯布市肆的估税,咱们可以一起分外郭城所有坊市的估税,你是祖掾属的人,祖掾属又是琅琊王的亲信。明府是祖公的儿子,只要你带头捐钱...额...带头缴纳估税,事后如数奉还,坊市的钱二八分账。” “怎么才二成。” 卫策想到京口是建康和三吴之间的水陆要津,商船数千帆,馋了:“二成太少了,好歹本将也是自领一军的督护,率领数千兵马,比起祖公有名无实的军咨祭酒更有兵权。” 卢祎乐了,提条件是好事,说明卫策已经动心了。 “卫督护手里的兵马是中军里的牙门军。” 卢祎摇头了:“别说是数千兵马,数万兵马也带不走。” 中军是驻守都城,直接由晋帝统帅的军队,琅琊王已经有了帝相,就等着晋帝司马邺的长安被攻破,直接称帝了。 未来的都城建康已经着手组建中军了,中军总共有宿卫军与牙门军两大部分。 宿卫军驻守都城,牙门军屯驻京郊。 第二十九章 督护的决定 卫策想要追随祖逖的北伐,只能操练自己的私人部曲,带不走吃着朝廷粮饷的牙门军。 “小郎倒是实在。” 卫策打了个哈哈,依旧不死心:“你先从祖氏族人和外家母族入手,应该是想学着商君的徙木立信的办法,立住祖道重的威信,接下来收取估税就方便多了。不过,京口的坊市不比其他州郡的坊市,过于繁华了,掺杂着大量高门士族的市肆客舍,有了本将的支持,你能轻松不少。” 卢祎主动认可了:“郎知晓,不过,卫督护可要想好了,估税钱的分账账目最终要交给祖公。” 卫策摘下了脑袋上的兜鍪,左臂夹着,权衡着估税钱分账的各种利弊。 卢祎等待了起来。 随着日头西斜,他心里逐渐出现了焦急的情绪。 很多情况下,尽心尽力说服对方是一回事,同不同意又是另一回事了。 世事无常,情况多变。 “哈哈。” 卫策突然大笑了起来:“小郎果然擅长雄辩,竟然说服了本将,还让本将越想越觉得合理,不跟着令明府一起瓜分估税钱,吃了很大的亏,本将答应了。” “呼。” 卢祎长舒了一口气,笑着拱手了:“卫督护已经答应了,郎也就不多嘴了,只是希望督护主动缴纳估税了。” 天下各地的坊市洛阳、建康两座都城最为繁华,各个州郡城池里,京口、寿春等算得上是最繁荣的要津都会了。 只占二成,说不定也有几十万钱。 卫策重新戴上了兜鍪,又拿出了大红戎服披在了身后,走出车厢高声道:“左右!去把缯布市肆今年的估税钱给了,本将不能拖祖公的后腿,耽误了北伐。” 祖氏族人和外家母族全都愣住了。 不明白四望车里发生了何事,卢祎过去闲谈了两句,卫策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 竟然主动缴纳了估税。 卫策头戴兜鍪,身穿甲胄,甩了一下身后的大红戎服,冷笑道:“劝你等最好安生缴纳了估税,若是拖着不交,休怪本将不讲情面。” 京口铁瓮城驻扎着数支军队,有中军、外军、州郡兵。 卫策统领着数千牙门军,背后又站着琅琊王心腹祖约,给与了祖道重收取估税的极大支撑。 祖氏族人和外家母族越发匪夷所思了。 主动缴纳了估税也就罢了。 又干起了得罪士族的糊涂事,挑明了自己支持祖道重的估税收取。 祖道重惊喜连连,赞叹道:“你给本官带来了又一喜事,未曾想,卫策主动缴纳了估税,还力挺了本官。” 原因很简单,见到钱粮了。 涉及到了自身的利益,任何人都会上心了。 卢祎没有隐瞒,说出了实情:“卫督护提出了要求,这次估税收取结束了,二成归他所有,用来操练北伐的部曲。” 各个坊市的估税收取有了卫策的支持,征收红笔注解的五类人变得轻松了,省去很多心思。 何况卫策不是拿来私用,依旧是用来操练北伐部曲。 卫策操练出来的部曲,属于祖约的私军。 祖逖和祖约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比起其他兄弟更为亲近,算是一家人。 祖道重同意了:“卫督护的要求不算过分,只要二成比较少了,接下来征收黑笔注解的五类人困难重重了。” 一辆轺车离开了缯布市肆,后面又多了一辆四望车,品第更高官员乘坐的犊车。 按照九品中正制,官职一共九品,第九品是诸县署令长相、丞尉,市令是第九品。祖道重官职又有徐州刺史参军,品第更高了。 参军职务复杂,州郡国都尉司马等是第八品参军,诸军长史司马秩六百石者等是第七品参军,祖道重是第八品参军,出入乘坐一辆轺车。 卫策是牙门军督护,属于诸督军、诸护军长史、司马的第六品,出入乘坐一辆四望车。 四望车上面加一层帐幔,覆盖车厢,青油纁,朱里通幰,朱丝络网,装饰比起轺车更为华丽。 卫策坐着四望车跟了过去,收取估税顺畅了很多,红笔注解的祖氏族人、外家母族早就得知了消息,不敢拖着了,只能不忿的交给了估税。 好在估税只是缴纳了增值税,高门士族只是不忿,还不足肉疼,秉承着破财消灾的心思给了估税。 免得祖道重、卫策两個浑人闹起来。 侨望豪族、四夷胡人、寒门庶族看到了轺车、四望车一前一后停在了市肆客舍门口,更是不敢抗税,一个个慌忙缴纳了估税。 “哗啦啦!” 一枚枚五铢钱落在柳木大箱子里,发出了叮铃铃的清脆声响,祖道重、卫策两人听来比起庙堂乐还要动听。 “嘭!” 又装满了一个柳木大箱子,贼捕干从安车车厢里搬上去一个装满了箱子,搬下来一个空箱子。 卢祎坐在车架上,右手拿着簪笔,左手拿着一大卷左伯纸,仔细记录着账本:“这家是货卖奴婢,百分收三,需要缴纳一万钱的估税。” 第一个收取万钱估税的商贾。 终于出现了! 祖道重、卫策瞬间来了精神,矮身走出了车厢,站在车架上盯着舍主。 “别的市肆客舍百分收四,最多缴纳几千钱。” 舍主满脸不忿:“翁的市肆客舍按照估税百分收三,缴纳的估税却是更多。” “嗯?!”“呵!” 祖道重、卫策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舍主,但凡敢少给一枚五铢钱,拿着马槊往他身上戳出几个窟窿来。 舍主的冷汗登时冒了出来。 祖道重戴着一梁进贤冠,身穿绛纱袍,腰系铜印黄绶。 卫策头戴兜鍪,身穿连膺甲胄,披挂大红戎服。 一个比一个高贵。 舍主不敢多嘴了,闭上了嘴碎,赶紧叫来仆僮拿来了十缗五铢钱,放进了柳木大箱子里,堆满了底部的一层。 卢祎亲自清点了数量,确认无误了:“走吧,去下一家贩卖马牛的市肆。” 祖道重、卫策两人的肃穆脸容,露出了笑容,笑的合不拢嘴了。 又是一家缴纳万钱估税的市肆客舍。 多多益善。 有了万钱的突破,胆子也壮了起来。 祖道重、卫策两人突然奢望起了十万钱的估税了。 第三十章 黑五类 四通市、西市、东市、蚬市...... 轺车最终停在了西郭的坊市门口附近,不再往前行进了。 晋朝故都洛阳有坊里三百二十个,建康也有三百余坊里,京口外郭城坊里只有一百余,得益于水陆要津的运渎通衢。 市众多,东西各有大市,还有四夷胡人的四通市,谷市、岘市、纱市等各所,估税收取了一小半便停下了。 卫策直接走下了四望车,来到前面的轺车:“为何停下,还有众多高门士族的市肆客舍没有缴纳估税,不能就此打住。” 侨望豪族、四夷胡人、寒门庶族已经先后收取了估税,一箱箱五铢钱正在后面的安车里放着,何止是高门士族,本地豪族的估税钱还没收取。 卫策借助祖约的权势,操练私人部曲,随后跟着祖逖进行北伐,更多是想获得军功提高陈留卫氏的地位。 侨望卫氏只是一个三等士族,建康已是一滩死水,朝政被王谢庾袁四姓所把控,陈留卫氏想要多占田产变成二等士族,只能依靠军功了。 卢祎知道卫策急切的原因,多半是为了陈留卫氏的前途,这是一件好事,没被羯胡、匈奴吓破胆还愿意北上的士族极少。 现如今,整个江南一心为国为民。 只有一人了。 祖逖。 祖道重带着几分炫耀的口气说道:“本官的宾客卢祎刚好要说黑笔注解的五类人,应当如何收取估税,卫督护不妨一起过来商议。” 黑笔注解的五类人? 注解多是用来解释经学,何时用来注解人了。 卫策心里困惑,摘下兜鍪夹在左臂,矮身走进轺车跪坐在车厢里:“用不着劳什子注解不注解,谁敢不缴纳估税,你我二人在他身上捅出几個窟窿便是了。” 祖道重笑了,拿出了红笔注解的五类人扔了过去,看着犯浑的卫策似乎看到了自己碰到卢祎以前的影子。 我行我素,做事按照自己的心意来。 卫策只看了几眼,惊奇了:“这是卢祎写的献策?当真是真知灼见了,难怪能够解决你遇到的估税困境。” 卫策看过了红笔注解的五类人,不再急躁了,等着祖道重所说的黑笔注解的五类人。 京口坊市里的高门士族众多。 谨慎为上,免得撞上了王谢庾袁四姓。 卢祎拿出了一卷左伯纸,透过轺车的帐幔递了进去:“黑笔注解的五类人,头两种是王谢庾袁四姓,以及陆顾朱张四姓,这些顶尖门阀的市肆客舍不能动,直接饶过去便可。” 祖道重、卫策两人没少在外郭城的坊市里耍浑,意图利用士族对于武将的鲁莽印象,摆出强硬的姿态,迫使市肆客舍产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 破财消灾了,缴纳了数目也不多,增值税刚好卡在士族心里底线。 不过,面对卢祎说的前两种士族。 祖道重、卫策两人同时点头了,深表认同,甚至是心里放松了。 真怕卢祎也被两人刻意营造的耍浑给骗了,有胆子去找王谢庾袁的收取估税了。 卫策问道:“左伯纸上的三种士族豪族,又作何解释。” 卢祎一点点掰碎了,解释清楚:“应该是阻碍北伐的江南士族、欺压乡里的本地豪族、意图偏安的侨望士族,一定要先给抗税的士族豪族扣上帽子...嗯...也就是说咱们要占据大义,对方变成了小人。” 强行收取了估税,肯定引起士族豪族的不满,最终闹到祖逖、祖约两人面前。 只要占据了大义,祖逖、祖约就有借口堵住士族讨说法的嘴了。 祖道重、卫策对视了一眼,面色大喜,又可以收取估税了,又能听见黄澄澄五铢钱落在箱子里的清脆声响了。 祖道重欣然说道:“只要给了家公一个合理的借口,又见到了一箱箱五铢钱,必然撵走过去讨说法的士族。” 他做了这一切,只为了一件事,向父亲祖逖证明自身的能力。 只要父亲祖逖满意了,其他暂且不考虑了。 卫策双目炯炯了:“柳木大箱子里的五铢钱应该有上百万钱了,继续收取了黑笔注解的五类人的估税,岂不是有了三百万钱。” 按照二八分账,卫策手里有了六十万钱用来操练部曲了。 “走!”“赶快去!” 祖道重、卫策两人等不及了,一个比一个迫切,片刻也等不了,生怕到手的五铢钱飞了,赶紧去收取士族豪族的估税了。 卢祎看着卫策走上了四望车,放心了,只有祖道重一人镇不住士族,有了手握数千牙门军的卫策就不同了。 真敢砸了士族的市肆大门了。 纠集部曲报复? 卫策麾下的数千牙门军调不到大江以北,找个借口从十几里外的铁瓮城调到外郭城还是可以做到。 贸然攻击中军驻扎在京口的牙门军,等同于造反了。 还真有不怕死的人。 “你们走吧。” 徐馥头戴梁冠,穿着绛纱袍站在市肆客舍门口,平静的说道:“这家妓人市肆是吴兴周氏的家业,你们动不了,也不可能缴纳了摊派商税。” 姓周? 卢祎看向了旁边的周闳:“你的本家?” 周闳苦笑了一声:“本吏出身于一个三等小士族,哪里高攀的上吴兴周氏,那是郡望高门,地位比起范阳祖氏还要略高一分。” “砰!” 祖道重手持马槊冲了出去,脑袋上的一梁进贤冠也换成了参军佩戴的鹖冠,一脚踹在了周闳身上:“贼子也不看看这里是哪,竟敢在京口大放厥词,本将看你是活腻了。” 吴兴周氏是吴兴郡的郡望。 范阳祖氏是京口所在的晋陵郡侨望,同样是郡望,还是在自家的郡县地盘,难容一个吴兴人威胁。 徐馥忍着肚子的绞痛,扶着轺车站了起来,喘气道:“伱只是个市令,本官是吴兴郡议生,地位高于你,贸然殴打上官......” “啪!” 卫策手持马槊冲了出去,抬手一巴掌扇在了徐馥脸上,冷着脸说道:“本将是牙门军督护,品第是第六品,你一个小小的郡议生竟敢狺狺狂吠!” 第三十一章 藏匿了私盐 “啪!”“啪!”“啪!” 妓人市肆门口,响起了‘啪啪’声,只不过不是娼妓服侍客人的声音。 徐馥在自家的妓人市肆门口,惨遭殴打,眼角高高肿起,最让他自得的唇红齿白牙齿掉了一颗门牙,痛呼时都开始漏风了。 “别打了...别打了...” 祖道重、卫策两人拳脚并用,拳头双脚不停落在徐馥身上,打的他进气多出气少了,只能不停的求饶了。 娼妓们吓得花容失色,躲在市肆的屋舍里瑟瑟发抖,从来没见过吴兴周氏的人惨遭殴打。 “住手!” “放开徐议生!” “竟敢殴打吴兴周氏的人,你们不想活了!” 妓人市肆里养的几十名部曲立即冲了出来,手持环首刀,朝着祖道重、卫策两人围了过去。 “呵。” 四望车附近的四名牙门军冷笑了两声,直接拿出了大黄弩,神色轻松的走向了数十名部曲。 四名牙门军面对数十名部曲,没有半点惧怕。 领头的牙门军队主,轻蔑的说了一句:“貉子。” 数十名部曲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貉子是北地侨望对于江南士族的蔑称。 卢祎听到一句貉子,放下了手里的簪笔,饶有兴趣的看着了:“看来吴兴周氏不满足做个高门士族了,私人部曲竟敢冲击天子的牙门军了。” 牙门军! 数十名部曲脸色骤变,不敢上前了,连连后退,慌忙收起了手里的环首刀。 “大家交了。” 一名宾客急匆匆走了出来,带人搬出来十缗五铢钱,赶忙放进了柳木大箱子里。 宾客苦苦哀求道:“大家已经缴纳了估税,祖令、卫督护别打了,再打就把人打死了。” 祖道重、卫策两人看到一万钱落在了柳木大箱子里,满意了,转身离开了,暂且放过了胆敢抗税的徐馥。 卢祎仔细数了数五铢钱的数量,点头了:“数目正好,总共是一万钱。” 祖道重笑了,临走以前还威胁了一句:“旁边这位是牙门军的督护,就算是宰了这人扔进大江里,都没人敢帮他说话。” 卫策昂起了戴着兜鍪的脑袋,眼里全是轻蔑,根本没把所谓的郡议生放在眼里。 徐馥盯着两人走进车厢的背影,眼里全是怨毒,定要报复两人。 “且慢。” 卢祎皱眉了,敏锐觉察到了徐馥的怨毒,如果是个寒门庶族不用在乎,偏偏是吴兴周氏的人。 稳妥起见,不能不防了。 卫策相比较祖道重的不在乎,心里也有些忌惮,他是三等士族出身,远远比不上郡望里的吴兴周氏。 只是,凡事都有利弊,为了操练出更多的私人部曲,得罪了吴兴周氏的宾客也值了。 卢祎从车架上拿了一小袋东西,放进了细葛单襦里,踩着高齿木屐走下了轺车:“郎怀疑妓人市肆里藏匿了私盐,想要进去搜查一番。” “搜吧。” 徐馥在部曲的搀扶下,半躺半坐在市肆门口的木板上,有气无力的说道:“已经被污蔑一次了,不在乎第二次了,这里可是妓人市肆又不是贩卖盐醋的市肆客舍,哪里来的私盐。” 卫策看不懂卢祎要做什么,心道污蔑也应该找个好借口,说了一句妓人市肆里藏匿了私盐,着实好笑了。 他还是挥了挥手:“你等跟着小郎进去搜查私盐。” 祖道重走出了车厢,坐在轺车车架上看着了,时不时观察一眼卫策,等着看他脸上出现精彩的神情。 “有私盐!” 卢祎搜查私盐的方式,在场所有人都无语了。 他蹲在空落落的镶边芦席上,右手伸进了怀里,等到站起来手里多了一袋私盐。 赤条条的诬陷了。 还是当众诬陷,简直把徐馥当成了傻子。 “这......” 卫策噎住了,登时无语了,从来没见过卢祎那般的搜查私盐。 未免...未免... 一时间,卫策也不知道用哪种言语来描述了。 “哈哈。” 祖道重笑出了声,过于乐呵了,险些笑出了豕叫:“你这就不懂了,这叫做执法权在谁的手上,谁就有晋律的最终解释权。” 两人很熟悉,一起在战场上杀过羯胡,卫策亲眼看到过祖道重披挂甲骑具装铠冲击羯胡军阵的鲁莽样子。 不像是可以说出执法权三個字的人。 更不会出现一副羽扇纶巾指点江山的样子。 这么说来...... 卫策看向了威胁着徐馥签下一份文契的卢祎,感叹道:“祖涣真是蠢了,眼高于顶,作为一个嫡长子看不起寒门庶族,没有招纳卢祎做宾客,当真是祖涣的损失。” 做事太稳妥了。 真是令人放心,又安心。 尤其是从祖道重嘴里转述的一句执法权,越想越觉得很对,卫策是牙门军的督护,拥有稽查私盐的大权,可不就是执掌了晋律。 晋律如何解释,全都在于卫策的一句话了。 徐馥先是遭到了殴打,又被逼迫着签下了堪比卖身契的文契,气的快要掉眼泪了:“还有王法吗?还有晋律吗!” 太欺负人了。 卢祎拿着文契走向了轺车,掀开帐幔交给了祖道重:“明府请收好了,若是他敢诬陷明府,便可拿出来文契告发他藏匿私盐。” 藏匿了私盐要杀头。 “哈哈。” 祖道重又是大笑了起来:“本官收了你做宾客,近年来最明智的一个决定。” 擅长出谋划策的宾客不少。 像卢祎这般稳妥,总能让明府安心的宾客可就极其罕见了。 比起卫夫人的书帖真迹还要稀有。 卫策叹然:“凡事都没有后顾之忧,当是明府心里最尽善尽美的宾客了。” 一辆轺车,一辆四望车,一前一后的离开了。 唯一受伤的只有徐馥了。 身体伤了,心里也伤了,还伤的更加严重。 四周瞧着的高门士族,一个个默不作声的离开了,没有了抗税的心思,只能老老实实缴纳了估税。 吴兴周氏都缴纳了估税,他们不敢抗税了,生怕遭到了祖道重、卫策两个浑人的殴打。 遭了打,还是要缴纳估税。 何必让自己受罪。 除非陆顾朱张出面抗税,高门士族才能跟着不缴纳估税。 偏偏祖道重避过了王谢庾袁,也避开了陆顾朱张,想要抗税也找不到借口。 接连折腾了七八天,总算是收缴了所有坊市的估税。 卢祎仔细珠算了所有账目,给出了一个最终数目。 “估税总共是收缴了四百万钱。” 第三十二章 收获 “多...多少。” 祖道重的嘴皮子哆嗦了,难以置信的说道:“你确定是四...四百万钱?!” 估税收取以前,祖道重壮着胆子想了一个大致数目,最多三百万钱,已经是他的痴心妄想了。 甚至不敢奢望三百万钱,能够个百万钱就心满意足了。 谁也没能想到,居然有四百万钱的惊人数目。 祖道重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五铢钱,作为高门士族的一员,今天也算是开眼了。 “本将看一看。” 卫策扔掉手里的马槊,直接冲了过去,认真查看了卢祎手里的账本。 的确是四百万钱。 得到了确认,卫策依旧是不敢相信,迟疑了:“小郎君没有算错估税的最终数目?” 卢祎的称呼,已经从小郎,变成了小郎君。 亲近了许多。 卢祎揉了揉发胀的脑门,疲倦的笑了:“未曾算错,卫督护若是不信,可以亲自清点五铢钱的数目,也应该清点,毕竟其中有两成属于卫督护。” 这句话像是在说卫策不信任卢祎。 放在过去,卫策当然要亲自清点了,四百万钱的两成是八十万钱,不能有半点的差错。 当前不同了。 卫策说道:“不用了,比起八十万钱更看重小郎君的为人。” 谁也不能在人市里卖到八十万钱,除非是翾风,真要是她被卖到了人市,八百万钱都不止了。 卫策不仅是牙门军的督护,还是士族子弟,张嘴闭嘴喊一个寒门庶族为小郎君。 还认为卢祎比起八十万钱更加值钱。 卢祎意外了。 祖道重惊奇了:“看来卢祎得到了卫督护的认可,不过,小郎君的称呼私底下喊一喊也就行了,遇见了士族还是称呼小郎吧。” 卫策心里一时激荡,四百万钱的估税给他带来了很大冲击:“哈哈,祖令说的是,私底下称呼小郎君比较好,免得给本将还有卢祎招来麻烦。” 估税已经收上来了。 多达四百万钱。 祖道重按耐不住了:“本官立即带着卢祎回一趟祖氏庄园,向家公禀明这件事,还请卫督护押着所有的钱箱子去内城的官署,一定要看好了。” 五铢钱的数目高达四百万钱,即便是在京口,值得贼人铤而走险了。 卫策郑重其事的说道:“祖令放心,必不会少了一文五铢钱。” 内城有很多贼捕干驻守,卫策又安排人前往铁瓮城抽到了上百名牙门军,固若金汤了,不会有贼人抢走四百万钱了。 卢祎终于能够见到祖逖了,心里激荡,瞧了一眼天色还是稳妥的说道:“天色快要黑了,郎不是传舍宾客,只是一個末等闲散宾客不能坐在庄园里,另外也没有沐浴更衣,等到明天再去拜访祖公也不迟。” 祖道重点头了:“你放心,等到家公见到了四百万钱的估税,本官定会帮你争取一个传舍宾客。” 宾客的各种吃穿用度全是耗费族里的钱粮,宾客的升迁不是族人说了算,族人可以招揽宾客,却不能决定宾客的升迁。 只有卢祎这般的族长才能决定宾客的升迁,也是宗族族长的权利之一。 卢祎目送轺车和四望车离开了,专门叫上了两名贼捕干一起离开了外郭城,没去坐卖炭翁的露车,凭借良好的人情关系找到周闳要了一样安车。 安车抵达了卢氏坞堡的门口,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高门士族有着自己的规矩,不会去报复出谋划策的宾客,也有着自己的倨傲,不会自降身份报复一个寒门庶族。 豪族更是不敢报复范阳祖氏的宾客。 卢祎不得不防,毕竟涉及到了自身的安危:“多谢两位吏公了,不忙离开,在坞堡里吃过饭再走。” 两名贼捕干说了句客气话,喜滋滋的走进了膳堂,等着吃膏粱。 旗亭的贼捕干里早就传开了,谁去了卢祎族里帮忙,顿顿都能吃膏粱,也能成为一名膏粱子弟了。 等到卢庆之端着酒菜走进了膳堂,红漆食案上果然是摆满了膏和粱。 两名贼捕干心满意足的离开了,临走以前说道:“小郎君下次有事,尽管说一声,咱们是自家人理应帮忙。” 卢祎笑着目送两名贼捕干离开了,转头问道:“算日子阿尼早在昨天就应该回来了,怎会拖到今天还没回来。” 海路经商有不少的风险,虽是靠着州郡岸边行船,避免了风浪,还是有遇到海寇的风险。 刘徵、韩雍两人便是有名的海寇,没少给辅国将军、都督兖州诸军事郗鉴带来困扰。 等到祖逖北伐以后。 驻守京口的都督将帅变成了郗鉴,打造了北府军的前身。 最让卢祎印象深刻的是郗鉴女儿,书圣王羲之的夫人女中笔仙郗璇。 卢祎心道:翾风已经是风华绝代了,不知道郗璇是何等的风采。 “二哥。” 坞堡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卢一斛牵着黄牛从地里回来了:“郎回来了。” 卢祎急忙转头,看到了黑瘦的卢一斛,终于可以放心了:“回来了就好,可曾患了疾病?可曾遇到了海寇?” 卢一斛见到了二哥,没有追问赚了多少钱,只是关心他的身体,心里一暖。 别人眼里奸诈的卢一斛,挠了挠脑袋笑了:“二哥放心,郎奸猾的很,不会患病,更不会遇上海寇。” “二哥快来。” 卢一斛献宝似的拉着他去了谷仓:“嘿嘿,交州的米粮着实廉价,郎已经留下了一半,还是带回来很多粮食。” 卢祎走进了谷仓,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还是惊了。 满满当当。 一袋袋粮食堆满了谷仓。 少说也有五十袋,每袋是一石,也就是足足五十石粮食。 还只是一半。 卢祎赶忙走了过去,打开一袋稻谷,抓了几粒放在嘴里品尝,更加惊喜了:“全是新粮,不是堆放了几年的陈粮。” 卢一斛得意的说道:“那是当然了,郎是谁,交州商贾坑骗的了别人,骗不了郎。” 卢祎细细清点了谷仓里的粮食,刚好五十袋:“带回来了一半,总共买了一百石的粮食,阿尼这趟带去了五百坛甘蔗酒,按照你的说法交州的稻谷一千文一石,这么说来一坛卢氏老窖的价格是二百文。” 卢一斛佩服了:“二哥还是像过去一样聪明,只从郎带回来的稻谷数量,就算出了酒水卖价。” 卢祎弹了一下卢一斛的脑门,笑了:“别给二哥戴梁冠了,前往交州一路上风险颇多,你的功劳也不小。” 第三十三章 祖氏庄园 卢一斛乐嘿嘿的笑了,得到了二哥的认可,一路上的吃苦也值了。 “二郎明日在家吗?” 沈兰淑走进了谷仓,捋了一下青丝发梢说道:“四郎蹚出了一条商路,族里往后能够吃饱饭了,明日庆贺一番。” 卢庆之、卢一斛两人识趣的离开了。 谷仓里只剩下了卢祎、沈兰淑叔嫂二人了。 卢祎笑道:“的确要庆贺,等郎从祖氏庄园回来了,陪着嫂子一起喝两杯。” 沈兰淑只能喝几口醪糟米酒,甜味胜过酒味,卢氏老窖喝不下去了。 过去只会陪着夫婿喝几杯,自从夫婿病逝了以后,几乎没喝过了。 沈兰淑莫名红了脸:“二郎早些回来,莫要让奴等急了。” 这句话刚说完,沈兰淑俏脸烫红着离开了,颇有落荒而逃的意思,踏过谷仓门槛的时候,由于波涛过于汹涌,身体前倾,又走的比较慌忙。 险些摔倒。 沈兰淑赶紧扶住了木门,抱怨道:“若是能小点就好了。” 小点? 卢祎一时没反应过来,很快明白孀嫂沈兰淑的意思了,叹息道:“多少小娘梦寐以求都得不到,哪怕只有嫂子的一半也满足了,可惜做不到。” 沈兰淑已经走远,没有听到卢祎的感叹,不然又要伸出羊脂玉般的细长手指,轻点他的脑门了。 卢祎看着谷仓堆满了的粮食,闻着稻谷香,一时间不想离开了:“好哇!一趟就能赚来上百石粮食,一年下来少说也有六七百石粮食了,族里终于可以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了。” 族里也从一百二十亩田变成了五百亩田地。 下一步可以蓄养部曲了。 卢祎又去叫来了卢庆之:“五百亩田耕完了吗。” 坞堡里有了充足的粮食,完全足够十几名族人,算上三名女童近二十人的吃喝了。 卢庆之可以敞开吃了,左手拿着一根芤,右手拿着一张锅盖般大的蒸饼,用力咬了一口:“还差几亩地就耕完了,阿尼说他从来没见过五百亩地的宽敞,非要牵着黄牛耕完剩下的几亩地。” 卢祎说道:“族里有粮食了,环首刀、筩袖铠不用还给明府了,你明天跟着一起去祖氏庄园,先运送一批粮食给明府送去,另外找人帮你打造一身甲骑铠。” 甲骑具装铠是两套铠甲,分别把骑兵包成铁罐的甲骑铠,还有把战马包成铁罐的具装铠。 甲骑具装铠的骑兵经过精挑细选,全是精壮的高大士兵,还是需要借助战马才能行动。 卢庆之不同,以他一身的蛮力,披挂了甲骑铠也能行动自如,甚至健步如飞。 只不过,卢庆之身高九尺,需要根据身高专门打造一套甲骑铠。 卢祎想到身边站着全身包裹甲骑铠,手里拿着大铁戟的卢庆之,心里说不出的亢奋,也可以彻底放心自己的安危了。 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坞堡上方炊烟袅袅。 灶房里冒出了热气腾腾的白烟,沈兰淑带着几名快要长成金钗少女的女童,开始在灶房里忙活了,烹了蒸饼饭菜。 卢祎昨晚去了一趟传舍驿亭,留了一句话给卖炭翁,租借两辆露车运送粮食。 卖炭翁一大早驾来了两辆露车,后面还跟着一辆安车,帮忙运送了二十石粮食,每辆露车装着满满的十石粮食。 卖炭翁心里惊讶寒门庶族哪来的二十石存粮,一句话没问,习惯保持了沉默,只是帮着运送到祖氏庄园。 卢祎用了饭,跟着卖炭翁坐在安车车架上:“翾小娘也是去祖氏庄园。” 翾风向来不与男人说话,难得从卢祎嘴里听到询问,螺髻轻点:“祖公今天宴请士族好友,邀请奴过去跳白纻舞。” 白纻舞是宫廷舞,对于伎人的要求极高,中原首富石崇养的两名歌姬,绿珠善歌,翾风善舞。 卢祎惋惜道:“可惜,郎没有眼福了。” “呵呵。” 安车一路前行,车厢里传出一声轻笑:“还以为小郎君不在乎奴的身份。” 卢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不是不在乎,是高攀不上。 人贵有自知之明。 翾风穿过的一双丝履都能卖给天价,甚至让殷乂成为了嫡长子祖涣的幸舍宾客。 他怎会不在乎。 临近祖氏庄园的大门了,卢祎走下了安车,双方需要分道扬镳了,一个前往祖道重的院落,一个前往祖逖宴请好友的大堂。 翾风突然提醒了一句:“高门士族的怪癖嗜好很多,小郎君记得不要收取祖约的任何赏赐。” 不要赏赐? 这是何原因。 卢祎没有问,记在了心里:“郎记住了,多谢翾小娘的提醒。” “来的挺早啊。” 周闳听到了仆僮的禀报,放下了青釉碗急匆匆走了出来,看到了门口的两辆露车:“这是...宾客过来拜访明府,不用携带贽礼。” 卢祎笑了:“周书佐误会了,明府前些日子送了郎一批环首刀、筩袖铠,舍弟从外面经商回来了,族里有了些钱粮便想着买下来。” 周闳拍了一下大腿,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送来了刚刚好,属于及时雨了。” 还没等卢祎追问两车粮食怎会变成了及时雨,就被周闳急匆匆的拉走了,一起前往了祖道重的院落。 高门士族的庄园很大,田庄占地范围广大,多含带山林川泽,瞿山的一部分就涵盖在了祖氏庄园里,田庄里还能看到一条宽敞的大河。 织机作坊、制瓷作坊、晒盐盐池等等一应俱全,卢祎还见到了一处船坞,一群光着膀子的匠人正在打造船只。 “简直是自成一个郡国了。” 卢祎感叹的同时,又羡慕:“卢氏坞堡何时能够变成这般的门阀庄园。” 周闳乐了:“你真敢想,本吏是士族都不敢妄想有这般大的庄园,守住现在的祖产,这辈子多占几千亩田地就够了。” 范阳祖氏是侨望,还是刚刚搬迁过来没几年,换成了王谢庾袁以及本地郡望,还不知庄园壮观到哪种地步。 卢祎跟在周闳后面,顺着大道前行了很久,还是坐在露车前行,总算是到了一片比较小的院落了。 祖氏庄园是祖氏六兄弟的族产,祖逖只占了很少一部分,又把大部分钱粮用来练兵了,院落比起其他兄弟小了很多。 第三十四章 女娇娥,男儿郎 庄园大道转入一条阡陌小路,道路两边出现了一间宅第,青砖白墙,上覆琉璃绿瓦,墙头有双坡檐顶,前墙中间开了一扇大门,门顶是一座门楼。 门楼是五脊庑殿式顶,刻有瓦纹,檐头最前端有花纹垂挂瓦当,用作装饰,四壁开有小轩窗。 围墙四角分别有一座碉楼,屋顶同样是五脊庑殿式顶,只有一侧墙上有窗。 卢祎准备下车了:“这座官宅是明府租住的宅第了吧,郎下车走过去,坐着露车过去略显不尊重,免得让明府误会郎居功自傲了。” 得亏庄园里没有牌坊,不然卢祎在牌坊入口就要下车了。 周闳拉住了他,摇了摇头:“这是正室夫人许氏居住的宅第,祖令和姨母居住的屋舍在旁边。” 卢祎坐着露车又往前走了没几步,来到了一处屋舍门前,当场愣住了。 只是一处屋脊挑檐的民舍,四周围着土墙,墙体已经开裂,旁边还有禽舍、磨房等。 唯一与农舍有区别的地方,坡顶有瓦楞,脊有翘角,檐下有小窗。 过于简陋了。 不像是范阳祖氏的妾室居住院落,更像是佃客的农舍,祖逖好歹也是徐州刺史、军咨祭酒,可以开府建牙了。 “你莫要在外头惹祸,族里的亲眷都快把家里的门槛踏破了。” “母,儿省得。” “省得,就不应该接了收税的差事,平白无故得罪了族里的亲眷,都快把人得罪光了。” “母,儿不会了。” 卢祎推开虚掩着的木门走进去,听到了里面传来训斥的声音,其中一个是明府,另外一个就是明府对外只能喊姨母的母亲了。 进门是一片小院子,天井的左右各有一厢房,再里面是正堂堂屋,东梢间是祖道重母亲祖郗氏的住所,西梢间是书房,也是祖道重居住的房间。 卢祎不敢走进去,站在院子里拱手:“拜见明府。” 祖道重急急忙忙走了出来,看到卢祎走进了简陋院子,略显尴尬,家里的破旧让他在宾客面前丢脸了。 “本官忘说了,先去周闳的屋舍。” 祖道重带着几分懊恼:“算了,进来了便进来了,反正早晚要知道,等到家公拿走了四百万钱的估税,肯定要给母亲换一间白墙绿瓦的院落。” 给母亲换一处新院落,是祖道重从小到大最大的夙愿。 卢祎没有半点异样情绪,继续帮着出谋划策了:“祖公若是被人拦着了,可以去找祖掾属,代舍宾客卫策可是代替他拿走了八十万钱。” “哈哈。” 祖道重笑了:“对,叔父拿了八十万钱,不能白拿。走,去正堂说话。” “他就是表兄夸赞的宾客卢祎?” 东梢间走出来一人,头戴缀珠小冠,身穿细葛大袖衫,脚踩一双牝皮靴。 明明是有喉结的男子,却长着一双丹凤桃眼,两弯柳叶眉,身段纤细柔弱,比起女人还要楚楚动人。 一颦一笑,勾起让人忍不住拥入怀里怜惜的冲动。 祖道重介绍道:“这是郗公的...亲眷,名叫郗璿,母亲是祖郗氏的一支偏房族人,高平郗氏搬来京口没多久,郗璿过来拜会母亲。” 璿? 哪个璇? 卢祎下意识当成了郗璇,偏偏有着喉结,不是女中笔仙郗璇了,那位很能生儿子,一共生了七子一女。 女人中的女人。 郗璇翘起了嘴角,好在祖道重没有说漏嘴:“听说你帮着表兄收取了四百万钱的估税,很有敛财的才干,高平郗氏刚好正在扩张族产,你不如来郗氏做個书佐。” 祖道重紧张了,郗璇是嫡长女,父亲郗鉴又在江北坐拥数万大军,要走卢祎很简单。 卢祎摇头了:“郎不愿做三姓家奴,若是随意更改了明府,恐怕也会遭到郎君的厌弃了。” 三姓家奴? 郗璇吃吃一笑:“你说的是吕布吧,能够读史可不简单,看来小郎颇有家学。” 只是一个捂嘴轻笑,竟是有了万种风情。 卢祎一时间看呆了。 他急忙摇了摇头,把心里的难言念头甩出去,惴惴不安了。 难不成郎也有了嬖僮的癖好。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卢祎坚定了内心,自己不可能喜欢嬖僮,只不过是眼前的那人长得过于楚楚动人了。 郗璇看到面前几人全都恍神了,满意了,看来她女扮男装了照样是容颜不减:“可惜了,到了郗氏庄园就是进了嫡房,比起表兄的庶房好多了。” 祖道重苦笑一声:“难得有个不长于清谈,长于实务的宾客,你就别捣乱了,以你的嫡族身份和高平郗氏的背景,想要招揽宾客,早就从庄园门口排到大江了。” 郗璇点头了,缀珠小冠上的珍珠晃了晃:“这倒是实情。” 卢祎跟在祖道重身后,一起走进了正堂,盘膝坐在镶边芦席上,询问道:“估税收来了四百万钱,可曾告诉了祖公。” 祖道重的情绪高涨了很多:“家公第一次夸赞本官了。” 这些年来,祖道重面对父亲祖逖只有训斥,第一次得到了夸赞,就连祖涣都没得到过夸赞,心情极好,昨晚喝的酩酊大醉。 直到晌午了才从床上爬起来,只要在家雷打不动的去校场操练,第一缺席了。 祖道重满面欣喜:“今早没去校场操练,家公没有鞭笞,还说了一句这些天收税累坏了,应该多休息。伱是没见到祖涣的神情,气得脸都绿了,更是嫉妒的发狂。”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祖逖允许的赖床,目前只有庶子祖道重一个人有幸得到宽待。 嫡长子祖涣气的中午都没用饭,吃不下去,又是嫉妒又是憋屈,暗恼家公怎会宽待一个庶子。 祖道重尝到了甜头,问道:“钱粮不分家,练兵不仅需要钱,还需要粮,你可有良策收上来粮税。” 粮税的收取归属县令,京口的县令是祖涣。 祖道重雄心勃勃,盯上祖涣的官位了。 不过,估税和粮税是两回事。 想要从高门士族的庄园里征收大量粮税,简直是天方夜谭。 祖道重不认为卢祎有良策,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郗璇也是饶有兴趣的看着卢祎,高平郗氏往后要经营京口,粮税是根本。 卢祎沉思了片刻,开口说话了。 “土断。” 第三十五章 土断 土断? 一句新奇的土断。 引起了郗璇、祖道重的注意,高门士族把控了土地和人口,还把控了知识。 这句土断不是一个寒门庶族能够说出口。 甚至普通士族都不知道。 偏偏从卢祎嘴里说了出来,显得匪夷所思了。 卢祎看过很多书,多到高门士族都无法想象,王谢庾袁,陆顾朱张,加在一起都没他见到的书多。 这个世道可没有收录天下藏书的州立书馆。 “今日得见女中笔仙郗璇的风采,全都仰仗祖公了。” 屋脊挑檐的门口走进来两名中年人,一人身穿皂色麻襦,脚踩乌犍靴,一双革靴穿了很久了,碾磨的军靴起皮了。 另一人头戴细纱冠,身穿绛色细葛袍,腰系青缯带,脚踩一双高齿木屐,看起来颇似了博带高冠的名士。 祖逖看向了博带高冠中年人,正色道:“此次北伐,涉及了江山故土的收复,刘琨在胡人更北的并州,中间隔着羯胡、匈奴占据的大片州郡,难以驰援。郗鉴在江北邹山坐拥数万精兵,可以引为驰援,需要尽早接触,互成犄角,共讨胡人。” 徐澄之摇了摇头,好友祖逖依旧是无趣:“善,祖公为了北伐,本官是为了瞻仰女中笔仙的风采,咱们各有正事。” 郗璇来到京口了,晋陵郡的中正官徐澄之当然亲自见识了,品鉴贤才本就是他的正事了。 祖道重注意到了祖逖、徐澄之走了进来,心下激动,正欲站起来恭敬行礼,想到要为宾客卢祎谋取一个中正评品第。 耐着性子不说话了,装作没有看见。 祖逖、徐澄之先去了东梢间,等着祖道重带着郗璇过去拜访。 正堂和东梢间隔着一层薄薄的芦杆土墙,说的话可以传过去,隔壁能够清晰听到正堂的交谈。 祖道重的脸色慎重了:“详细说一说如何利用土断收取士族豪族的粮税。” 一句收取士族的粮税。 当即引起了祖逖、徐澄之的关注。 徐澄之笑了:“看来祖公的幼子颇有出息,竟敢说出收取士族粮税的惊人之语了。” 祖逖皱起了眉头。 祖郗氏伺候着两人喝茶,听到徐澄之说了儿子的闲话,心里产生了埋怨的情绪。 卢祎郑重其事的说道:“朝廷收取赋税的方式,以课田制和户调式为主,课田制指朝廷收取粮税的田地数量,按照丁男、丁女、次丁男进行粮税的缴纳。户调式,就是户税,丁男缴纳正税,丁女、次丁男减半,边郡只需缴纳六成,更远的郡县缴纳三成,远夷只需要缴纳五铢钱二十文。” 郗璇讶然,暗道卢祎肚子里有真材实料,听献策的态度认真了很多。 她甚至怀疑卢祎祖上是大司农门下两丞,世代为朝廷收税的的税官了。 如数家珍,了解的过于详尽了。 尤其是户调式,没有说成户调制,只有累世税官的士族才能说出的细节。 祖逖点头了。 徐澄之没有说笑的心思,收敛了打趣,认真听着正堂里的侃侃而谈。 卢祎继续说道:“本朝的粮税和曹魏相比,田税增加了一倍,户税增加了五成,收上来的粮税却不如曹魏。尤其是自从永嘉南渡以来,琅琊王设立白籍和黄籍并存的制度,更是造成了粮税的骤降,北人南渡以后,占据了大量田地,却拿着白籍,免除税役,加重江南民众的负担,极大影响了朝廷财政的税收,还会带来一连串严重的北人南民矛盾。” 郗璇轻咬樱唇,开始正视卢祎了,不再当成一個普通的寒门庶族看待了。 京口的税收,涉及到了高平郗氏未来经营京口。 郗璇竟是主动询问了:“依小郎的看法,应当怎么解决收不上来税收的难题。” 卢祎放心了,果然引起了郗鉴嫡系族人的重视。 就等着这句话了。 卢祎没有急躁,慢条斯理的说道:“所说的土断,根据划定州、郡、县,给本地庶民的实际住地划定户籍,庶民不分侨旧,所有人一律在居住的郡县编入黄籍,取缔侨人...” 卢祎说到这里犹豫了,接下来的话是取缔侨人的优待,也就是取缔北地侨人的优待。 郗璿、祖道重是来自北地的侨望。 谁也不知道两人听了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卢祎想到祖逖、郗鉴先后交替驻守京口,咬了咬牙说道:“取缔侨人的优待,朝廷一视同仁进行收税,粮税和徭役跟着户籍走,整顿户籍就是土断的核心。” 正堂里陷入了寂静。 郗璇侧着完美无瑕的脸容,久久没有说话。 祖道重心里一惊,中正官徐澄之就在隔壁,万一引起了他的不满,帮着卢祎获取乡品的谋划便失败了。 “让他说下去,具体怎么推行土断。” 隔壁突然传来了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声音铿锵有力。 祖逖开口说话了。 祖道重安心了,笑道:“家...家里的一位长辈正在隔壁,与家公私交甚密,你可以畅所欲言。” 卢祎立即正襟危坐了,期待今天说的话传到祖逖耳朵里:“任何革新不能操之过急,汉朝的贾谊就是个血淋淋例子,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故土难离。 谁也不想背井离乡。 胡人占据了江山,衣冠只能南渡了。 徐澄之想到了自家在江北东莞的大片庄园,也开始正视卢祎了。 卢祎举了一个先例:“一个王朝的兴衰无外乎两点,人口和土地。当年大秦王朝能够统一天下,根源在于商鞅变法,打破贵族垄断,掌握了人口和土地。商君通过变法制定一整套详实的记录,列举了西秦强盛需要掌握的十三种数目,粮仓、金库、马匹、牛、牲口草料、壮年男子、女子、老人、儿童、官吏、士、纵横家...” 卢祎越说越是自信,吐出了一句句治理地方的良策,没有任何的浮夸言论,全都落在了实处。 他与士族子弟完全相反,没有敷粉熏香,也没有清谈服散。 唯有务实二字。 郗璇被卢祎吸引了,频频侧目,转过来绝美的侧脸,看着那张满怀自信的脸庞。 人生第一次直视一名男子。 第三十六章 获得中正评乡品的唯一机会 卢祎自信的说道:“西秦尤其重视庶民的记录,建立了详尽的户籍制度。上到公侯贵族下到平头黔首,一户人家的户籍种类、爵位高低、家里总共有几口人、岁数大小、家里养了马牛数量、耕地位置、耕地大小、地里中的作物种类、赋税缴纳多少、何时迁到当地、哪一年傅籍等等,全部都记录的详尽清楚。另外,这些详尽记录每年都要核查,为了避免造假,派遣专门的上计官吏送到咸阳,中枢朝廷精准的掌控着郡县情况。” 祖逖、徐澄之心里讶异,两人萌生了与郗璇相同的看法,卢祎家里难不成做过大司农门下的税官。 偏偏是个庶族出身。 卢祎家里世代是税官,不说成为郡望,少说也是中等士族。 郗璇的一双眸子里秋波流转,见惯了各种提倡清谈、自诩风流的士族子弟,今天从卢祎身上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务实。 首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欣赏。 郗璇的父亲是辅国将军、都督兖州诸军事郗鉴,受到父亲的影响,不喜欢夸夸其谈的士族子弟,更欣赏务实做事的人。 高平郗氏的家风崇尚节俭务实。 士族子弟总是在郗璇面前标榜风流,希望用自己的敷粉熏香风度获得青睐,反而引起了郗璇的反感。 郗璇还是头一次见到务实的弱冠少年,没有半点轻浮自夸的臭毛病。 心里产生了一种新奇感。 “怪了。” 郗璇心里好笑了:“奴应该欣赏王羲之那般高冠博带、清议玄谈的真名士,家公也说过会把奴许配给王羲之,怎会产生欣赏眼前小郎的念头。” 卢祎突然站起身,看向了天上的一轮夕阳,坚定的说道:“朝廷应当推行户籍黄册,以户为单位,详细登载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准确掌握人口数量。” 春风和暖,晚霞夕照,只是一缕余晖的红日,却绽放出了霞光万丈。 烧红了大半边天。 卢祎侧身对着夕阳余晖,脸上染上了一层红光。 恍惚间,像极了落日的余晖。 一介寒门庶族,却能燃烧出一道道霞光。 郗璇笑颜逐开了,脸靥出现了勾人心魄的明艳动人。 或许... 这名弱冠少年有助于高平郗氏往后经营京口。 卢祎只看了郗璇一眼,急忙挪开了视线,不敢多看了。 一个男人竟是比女人还要貌美。 羞煞天下女子了。 祖道重一直等待隔壁传来声音,就在卢祎说完土断的献策以后,果然又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声音。 “皂菟,过来一趟。” 祖道重出生的时候比起旁人都要黑壮,便有了一個皂菟的小名,菟有虎的意思,希望他能成为范阳祖氏的一只黑虎。 一句皂菟,祖道重莫名的眼眶红了,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从严父祖逖的嘴里听到亲昵的小名。 父爱二字,对于他来说始终是奢望。 祖道重急忙站起来走了出去,来到东梢间门口,整理了衣冠以后,郑重的走了进去:“孩儿,见过父亲。” 父亲?! 卢祎霍然起身。 惊了。 东晋初风起云涌,风流人物众多。 祖逖、刘琨、桓温、王羲之、郗璇...其中最想见的人就是祖逖了。 一生致力于北伐,却又充满了悲情。 有能力北伐,却无朝廷的支持。 一生为国为民,最后死在了忧愤里。 祖道重喊出父亲两个字,故意加重声音,提醒家公祖逖在隔壁。 卢祎深受触动,祖逖不想让小辈知道他在隔壁,明府还是给出了提醒,对他的扶持真是不遗余力了。 祖逖总是严肃的一张脸,今天的脸色缓和了很多:“皂菟招揽了一名寒门宾客,招来了很多非议,为父看来你倒是有了几分前朝曹公的任贤唯能,不错。” 祖道重哽咽了。 这么多年以来,终于获得父亲祖逖的认可了。 祖逖说完,转过去跪坐的身体,看向了祖郗氏:“你养了一个好儿子。” 祖郗氏先是一愣,很快啜泣了起来。 多少年了,母子二人一直受到正室夫人许氏的冷眼,儿子更是没少受到嫡长子祖涣的欺负。 谁曾想,居然有一天得到了祖逖的赞许。 祖逖叹了一口气:“这些年忙于军务,荒废了家事,夫人毕竟是高门士族出身,很多事也不便于插手。” 主母主内,祖逖过多的插手家事,容易留下一个治家不严、专宠姬妾的名声。 祖逖站了起来,捋了捋祖郗氏的发丝,叹息道:“你也长出了几缕白发,咱们都快老了,再不北伐,此生没有机会了。” 祖郗氏轻轻靠在祖逖的胸口,姣好脸容满是回忆,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一腔热血的少年祖逖。 祖道重的余光看见父亲捋了母亲的发丝,急忙扭过脸,傻乐了起来。 这副光景,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馨。 做梦都在想。 没想到真有一天出现在了眼前。 徐澄之为了避免祖道重尴尬,主动搭话了:“你的宾客有贤才,可以与他一个乡品。” 祖道重诧异了,恭敬行礼道:“郎听闻叔父只给寒门庶族留了一个名额,让给了卢祎,难免引起晋陵郡豪族的不满。” 提到中正评乡品,徐澄之便来火:“本官原来的意思是庶族乡品名额减少到每县一人,以讹传讹变成了只有一个名额。” 晋陵郡领七县,有七人可以获得乡品,庶族的名额不算少了。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谣言,最后变成了庶族名额只有一人,导致众多豪族寒门恨上了徐澄之。 多半是三吴士族故意宣扬出去的谣言。 一个北伧成为了南郡的中正官,自然有人看他不顺眼。 祖道重欣喜了,豪族寒门有了七个名额,卢祎占据中正评的一个乡品名额也就稳了。 徐澄之又是喟叹:“清谈服散、醉酒避世,江南官吏包括庶族在内,恐怕只有乃公一人想着北伐,本官只能帮到这里了。” 江南豪族做了官,只会想着占田经营自家庄园,不会追随祖逖参与北伐。 北地侨望好歹对于故土庄园有所留恋,只要有几个人愿意跟着北伐,不论目的是舍不得经营了十几代人的庄园,还是借助军功升官。 只要愿意追随祖逖,就成。 祖道重敬重的说道:“徐公高义。” 徐澄之正色道:“苦一苦豪族寒门,骂名吾来担。” 第三十七章 新居 郗璇过去拜见了祖逖、徐澄之,闲聊两句,一起离开了破旧院子。 祖郗氏扶着门框,斜倚在东梢间门口,望着祖逖离开的背影,怔怔看了很久。 仅仅过去了半柱香时间。 门口停了一辆四望车。 代舍宾客卫策披挂着兜鍪甲胄走了进来,朝着祖道重挑了挑眉毛,眉飞色舞的恭喜道:“明府最近修葺了一座院落,前有耳房,中有正厢,后有厩房,特意安排郎过来告诉夫人搬过去。” 祖道重面露感激,夫人两个字不是谁都可以称呼,只有正室夫人方能喊上一句夫人。 私底下倒是可以偷偷称呼一句。 前提是不怕被许氏听到。 以卫策的胆子当然不怕许氏听到,再说了他是祖约的代舍宾客,又不是祖逖的宾客,这回跟着收估税尝到了甜头,又想从粮税里分一杯羹了。 祖道重做的一切,一是向父亲证明自己,二是为了母亲祖郗氏。 他是个孝子,甚至有些愚孝。 祖郗氏笑了:“小郎莫要胡说,被许氏听了去多半会对你不满。” 祖道重看到母亲笑了,心情跟着好了起来:“听见了又能如何?有本事让她亲儿子也得到父亲的赞许。” 祖郗氏笑的越发高兴了,起码自己生的儿子比许氏生的儿子有本事。 卢祎提议道:“应该是祖公给祖掾属打过招呼了,让出了庄园里的一座院落,不能白费了祖公的一番好意,明府尽快搬过去。” “哈哈。” 祖道重哈哈笑道:“这次获得父亲的认可,全都仰仗你的才干,本官也算帮你争取了最想要的奖赏,等到搬去了新居再告诉你。” 卢祎期待,又激动了。 难不成...... 明府从中正官徐澄之手里要到了一个乡品名额。 只可惜为了避嫌,他没有继续坐在正堂里,走到了院子里,免得瓜田李下让人误会了偷听。 没能听到隔壁的交谈。 门口刚好停了几辆车,一行人坐车前往了新居。 庄园依山而建,背靠着一条瞿山山脉,居住在山脚下的族人多是嫡系族人。 四望车抵达了靠近瞿山的新居,祖郗氏掀开帐幔看了看,眼角湿润了。 未曾想,她一個姬妾也有居住在瞿山脚下的一天。 院落占地很大,青砖围墙上有双坡檐顶,大门用桐油大漆粉刷一新,看起来气派多了。 祖道重下了车,看着院落的五脊庑殿式顶,檐头还有瓦当。 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 祖道重难免心情激荡了:“母,快点进去看看。” 祖郗氏走下了四望车,在祖道重的搀扶下走了进去。 卢祎嘱咐卢庆之看好了粮食,跟着走进了明府的新院落。 大门左边是几间耳房,看门的门子和仆僮住在里面,一条石灰白墙隔开了前院和中院,中间有一面穿堂门。 中院宽敞,透过四周围墙围成的天井,可以看到上方广阔的天空,不再显得逼仄狭窄了。 左右各有一排厢房,正北是宽敞的厅堂,左右各有梢间,后面还有柴房、厩房、女婢居住的厢房。 “好!好!好!” 祖道重连说了三声好,很满意新居:“甚好,新院落下雨不潮,母的主卧又比较宽敞,叔父费心了。” 卢祎指着院落的一角说道:“明府快看,四隅还有攒尖亭榭一座。” 祖道重看到母亲祖郗氏欣喜的走向了灶房,四处欣赏新居,也不卖关子了:“本官得到了徐公的亲口承诺,本次中正评的乡品与你一个名额。” 卢祎早就有了猜测,得到了真实的结果,依旧是欣喜万分了。 日思夜想的乡品到手了。 终于又能做官了。 也是卢祎最擅长做的一件事。 卢祎深深弓腰,郑重说道:“多谢明府提携,郎定不会忘了这份恩情。” 祖道重满意他的态度,上前扶了起来:“不必拘礼,母亲换了一座宽敞新居,你值得这份奖赏。” 母亲祖郗氏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父亲祖逖一年见不了几面,说上一句孤儿寡母也不为过。 卢祎理解明府的孝心,一位难得的孝子。 朝廷选官,一是举孝廉,二才是中正评。 以明府的孝顺,足够举孝廉了。 等到卢祎、卢庆之帮着搬完了旧院子的东西,天色比较晚了。 祖道重情绪很高的说道:“今天别走了,带着令昆玉一起陪本官喝几杯。” 卢祎摇头了:“家嫂还在等着郎和舍弟回家吃饭,也要庆贺终于可以做官了。” 士族子弟第一次做官,心情都不免激动。 何况卢祎一个寒门庶族,中正评的乡品是他唯一的指望。 祖道重理解了:“不妨事,伱暂且歇息几天,等到做官的印绶文书下来了,直接去内城的县署找本官。” 离开以前,卢祎又说了粮食换兵器,还有给卢庆之打造一套甲骑铠的事宜。 祖道重全都一一答应了:“两车粮食送来的刚好,院落大了,也要养着几名女婢服侍母亲了,你送来的粮食刚好解了燃眉之急。” 难怪刚刚抵达祖氏庄园,周闳说了句及时雨,原来是早就得到了消息。 知晓祖逖有意给祖郗氏换一座院落了。 卢祎说道:“明府送给郎的兵器甲胄远远不止二十石粮食,等到舍弟再次经商回来,结清剩余的粮食。” 祖道重大气的摆了摆手:“不必了,本官领着两份俸禄,足够家里的吃穿用度了,你家里有更多族人要养,留作自用吧。” 说出这话的人不是嫡长子祖涣,是庶子祖道重,从小过的清贫的日子。 还是毫不犹豫送出了价格高昂的二十套环首刀、筩袖铠。 卢祎没有拒绝明府的好意,心道用别的方式送来粮食,等到明府母亲的寿辰了,备上一份厚礼送过来。 他带着卢庆之回去了,两辆露车抵达了卢氏坞堡门口,调转方向离开了。 卢祎回到族里,第一件事告诉孀嫂沈兰淑了一个好消息。 他要做官了。 沈兰淑笑容温婉,神色里说不出的惊喜:“二郎等着,奴去给你做一道崧鲞,庆贺你获得了中正评的乡品。” 卢祎三兄弟的眼睛亮了。 沈兰淑擅长做一道佳肴崧鲞,味道极美,过去大兄活着的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次。 自从大兄死后,再也没吃过了。 卢祎笑了:“嫂子愿意做崧鲞了,看来走出了大兄病逝的心结。” 卢祎大兄过去最大的奢望便是获得中正评乡品,从浊官做起,改变卢氏坞堡的品第,成为京口的豪族。 只可惜,直到病逝都没能完成心愿。 卢祎获得了乡品,再过几日就会成为县署的一名官员了。 彻底打开了沈兰淑的心结,从悲痛中走了出来。 第三十八章 做官了 京口的士族寒门为了中正评乡品,争相做奇葩,清谈玄学、醉酒服散、敷粉熏香、散发裸程。 中正评是寒门庶族做官的唯一机会,为了乡品的七个名额更是争的头破血流。 卢祎没去争着做个奇葩,每天清晨带着孀嫂沈兰淑、三名女童酿过甘蔗酒,回到膳堂的漆木书案前,拿出荀崧临摹的《丙舍帖》,静心临摹几张左伯纸,随后欣赏小轩窗外的澧河风光。 窗明几净,细雨蒙蒙。 澧河上泛起了层层涟漪,卢氏坞堡外面下起了一场春雨,滋润着田地里的稻种,过去随意望到头的田地,现如今一眼望不到边了。 “笃笃!” 坞堡外传来了敲门声,东斄乡的户曹小史牵着一辆轺车站在门口,神色紧张:“本吏哪能想到卢主簿得到了祖令的欣赏,做了县里的三位主官之一,今天过来赔罪,也不知卢主簿能否原谅本吏。” 卢庆之的甲骑铠送来了,像是年幼时得到了竹蜻蜓,整天爱不释手的穿戴身上,就差睡觉穿着了。 “你找谁。” 卢庆之披挂着甲骑铠,正在一楼宽敞的内院里操练大铁戟,走过去打开了坞堡大门:“哦,原来是户曹小史。” “啊!” 户曹小史看到一座铁塔居然能走路,吓坏了,连忙后退,等到铁塔里传出来说话的声音,定下神来仔细看了几眼。 “呼!” 户曹小史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本吏还以为僧寺里的金刚铁塔成精了,那什么...今天过来请卢主簿前往县署履职,劳烦郎君通传一声。” 卢主簿? 卢庆之很快反应过来了,放声大笑了:“哈哈,二哥当官了。” 声音很响,坞堡又是有屋顶的堡垒,直接炸在了户曹小史的耳边,震的他两眼冒金星。 卢祎站在三楼的小轩窗前临摹,都听见了卢庆之的声音,急忙走了出去:“你...咦?东斄乡的户曹小史,你怎会来了卢氏坞堡。” 卢祎依旧不知道他的名字,过去接触不到高高在上的户曹小史,只能接触他手下的户曹干。 户曹小史苦笑一声,赶紧拿出了官服举在头顶,深深弓腰:“小吏见过卢主簿,过去冒犯了公,还请公恕罪。” 官服是一件绛纱袍,折叠成整整齐齐的四方,上面放着一梁进贤冠,韨,革鞜,还有铜印黄绶带。 官服不重,是用上好丝绢缝制,所有梁冠印绶放在一起就格外沉重了。 户曹小史举在头顶很吃力,双臂颤抖,脑门开始流汗了。 “丑奴。” 沈兰淑从谷仓里走了出来,嘱咐道:“你把二郎的官服送上...拿来给奴。” 卢庆之穿着一身甲骑铠,顺着楼梯走上去,多半要把楼梯踩断了,那可是横碾战场的甲骑具装铠。 户曹小史不敢看主簿的家眷,递过去官服,立即走了出去站在坞堡门口的屋檐下等着。 沈兰淑拿着一套官服走了上去,没有直接帮着卢祎穿上,又去闺房里拿出来一件绛缘领袖中衣,一件袴袜。 按照朝廷的成例,需要在绛纱袍里穿戴中衣和袴袜。 沈兰淑走过去,帮他穿上绛缘领袖中衣:“奴早就缝好了这套新衣,一直压在箱底没拿出来,不曾想二郎这么快就当上了...嗯!” 两人挨着很近,沈兰淑的波涛过于汹涌,几乎贴在了卢祎的胸膛上。 就在卢祎伸长手臂穿过袖子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到了。 沈兰淑的俏脸烧烫,泛起了诱人的红晕,细嫩的耳朵根子后面都涌现了一层粉红。 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住粉嫩的小耳垂。 卢祎看着温婉动人孀嫂沈兰淑,又闻到了她身上好闻的女人香,呼吸粗重了,脑子里疯狂冒出直接把沈兰淑扑倒在地板的念头。 “二...二郎,自己穿好衣服。” 沈兰淑红着脸逃走了,路过膳堂门槛,又是被波涛汹涌坠的险些摔倒,躲进隔壁的闺房里了。 “砰!” 直到隔壁传来了关门声,卢祎回过神来了,揉了揉脸,苦笑了:“嫂子长的太美了,身段又极品,郎早晚要犯错。” 上次的械斗里见识到了孀嫂沈兰淑的外柔内刚,真要是用了强,直接就会吊死在房里里。 卢祎收拢了心神,绛缘领袖中衣外面又穿了绛纱袍,系上韨,挂上铜印黄绶,双脚穿了革鞜。 最后,卢祎脸色肃穆的拿起一梁进贤冠,戴在了束发上,穿戴整齐了。 正式做官了。 “吱呀——” 卢祎走出了膳堂,刚准备走下楼,膳堂隔壁的闺房打开了。 沈兰淑站在门槛里,嘱咐道:“二郎记得早些回家。” 坞堡里有人等他回家。 卢祎看到孀嫂没有不理他,心里微松,笑了:“嫂子放心,郎不会住在县署的廨舍里,晚上回坞堡住。” 沈兰淑注视着卢祎离开的背影,斜倚在门框上,渐渐露出了温婉的笑容。 “啪!” 户曹小史看到卢祎走了出来,直接朝着脸上扇了一巴掌,又从后背拿出来一根荆条,跪在了地上:“请卢主簿责罚,小吏有眼无珠,不知道主簿得到了祖令的倚重。” 门口停着一辆轺车,往后是卢祎的官驾了。 卢祎直接越过了户曹小史,走上了轺车:“今天应该是本官门下书佐过来吧,怎会是你来送轺车官服。” 只是责罚了户曹小史还不够,还要从他身上捞到好处。 户曹小史急忙回答了:“小吏恳求了主簿门下书佐,今天过来负荆请罪,所以才能有幸过来给卢主簿送车驾官服。” 户曹小史咬了咬牙,站起来上前几步,说出了一个消息:“小吏想用一個消息换取主簿的原谅。” 卢祎轻轻点头:“说来听一听。” 户曹小史看了一眼澧河对岸的殷氏庄园,低声说道:“那日与主簿昆玉打斗的冉曾不是殷乂的族人,反而是一名来自北地的流民帅。” 卢祎亲眼见过冉曾的勇武,本以为是殷乂的族人没办法招揽,没想到居然是个流民帅。 有机会招揽到一员虎将了。 卢祎心情不错,却没有表露出来,他太懂如何拿捏胥吏小官了:“嗯,本官知晓了。” 第三十九章 贾南风的布筹 户曹小史心里一咯噔,揣度上官心思是小吏最紧要的一件事,凭借他多年的察言观色本事,看穿了新任县令祖道重,却摸不清卢祎的心思。 不像是寒门庶族出身的新官,更像是做了很多年官职的老官僚。 户曹看不出卢祎是否满意了,心里不安,只能继续说出了一个秘密:“另外,冉曾住在殷氏庄园里是为了养着上百名兄弟,他只认钱粮不认人,只要给他足够的粮食就会帮忙办事。” 卢祎听到上百名兄弟,心里一惊,立即产生了带领贼捕干,再通知了卫策率领牙门军,还要请祖道重率领祖逖部曲压阵。 一刻不能等,今天就剿灭了冉曾。 户曹小史后面的半句话,让他轻松了下来,不用铲除冉曾和上百名流民军了。 卢祎笑了,心道:殷乂老老实实做个冤大头吧,养在你的庄园里,有的是办法为本官所用。 户曹小史看到主簿卢祎终于笑了,伸出皂纱袍袖子擦了擦汗水,心里一松,又是说一个消息:“殷乂走了前任县令祖涣的门路,听说又拿出了惠帝贾皇后的淫筹,担任了郡议生,当然了远远不比不上卢主簿,京口丹徒县是郡治所。” 何不食肉糜的惠帝有两個皇后,一个奇丑无比,一个倾国倾城。 贾南风就是‘中冓丑声,播闻内外’的丑皇后,淫筹是交欢处子前在床榻上放一条白绫丝巾,染上处子血的白绫便叫做淫筹。 卢祎莫名反胃了,殷乂用贾南风的淫筹换来了郡议生,摇了摇头:“高门士族的雅好,真是让人看不懂。” 户曹小史羡慕了:“是啊,那可是一位皇后的淫筹,小吏这辈子估计都见识不到,也是不懂其中的美妙了。” “你......” 卢祎看到户曹小吏的羡慕,更是无语,没有解释两人说的不懂不是一个意思:“丑奴,换好衣服便走吧。” 卢庆之走了出来,没有换上平时的麻布单襦,依旧穿着一身甲骑铠,挠了挠脑袋却只挠到了翎羽兜鍪:“二哥,郎想穿着这身甲骑铠。” 看来是舍不得脱下来了。 春风和暖的春天,天气温和,披挂了甲骑铠不会热。 卢祎点头了:“可以穿着,赶紧走吧,别耽误了县署履职的时间。” “嘿嘿。” 卢庆之傻笑了两声,坐在轺车车架上赶车了:“喝。” “咔嚓——” 轺车猛的下沉,车架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好在是牛拉车,不是马拉车,不然拉不动披挂了一整套甲骑铠的卢庆之,车厢里还坐着一位身高八尺的卢祎。 户曹小史注视着轺车离开,松了一口气,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年一定要亲自看着田地放水,卢氏坞堡放足了河水以后,才能允许别的庄园坞堡放水。 卢祎这次来到了外郭城,没有勘验过所直接进去了,顺着坊市前的一条主街,径直朝着内城门口前去。 内城城垣依山而建,南北两端转角处各有一座土墩,建造了谯楼,城外有一条濠沟,引大江水形成了护城河。 河面有一条浮桥大航,连接了内城城门和外城坊市,又叫做内津桥。 城门口站着十余名贼捕干,勘察过所比起外郭城严谨多了,卢祎乘坐着轺车依旧不用勘验过所,直接进入了内城。 景色完全不同了,街道整洁干净,随处可见五脊庑殿顶的院落,开有小轩窗,时不时看到一名半面妆小娘斜倚在窗口,晾晒罗裙,或是临窗练字。 轺车一路前行,青砖绿瓦的院落间,夹杂着一处处僧寺,颇有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烟雨风光。 几名夫人结伴走出了僧寺,发髻上戴着蔽髻,镶有金饰,各自后面跟着几名双环髻女婢,顺着街道走回了宅邸。 卢祎透过帐幔,看着内城的风光,叹道:“来到了内城,才真正体会到了魏晋风流。” “二哥,到了。” 卢庆之在县署门口停下了轺车,跳下了车架,砸在了沉闷的响声,傻乐着说道:“声音真好听。” 卢祎无奈的笑了笑,矮身走出了轺车车厢,看到门口早就有几名小吏等着了。 按照规定,主簿的属吏有门下书佐、掾、小史、干、门干。 门下书佐匡孝满脸肃穆,带领所有属吏,躬身行礼:“书佐匡孝等见过主簿。” 匡孝? 卢祎多打量了他几眼,匡孝的兄长匡术以后是三大流民帅苏峻的长史,也就是幕佐长,建议杀了丞相王导等大臣,苏峻没有听讷,最终导致死在了丞相王导手里。 另外,匡孝是县署有名的酷吏,把他调来担任了主簿门下书佐,又让祖道重代替祖涣担任了县令。 目的很明显了。 卢祎的心情更好了,得到了祖逖的支持,要在京口丹徒县尝试土断的新政变法了。 为了北伐征收粮秣。 他一身的本事,主持经济改革的能力,可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卢祎走了过去,扶起了国字脸的匡孝:“你我往后要相互扶持,帮着祖公完成北伐的大业。” 匡孝讶然,过去见过不少寒门庶族当官,一个个趾高气扬,翻身做主人了恨不得脑袋翘到天上去。 像卢祎这般沉稳,懂得笼络人心的寒门官吏,还是第一次见到。 给他一种积年老官僚的感觉。 匡孝收起了心里对于寒门新官的轻视,郑重说道:“小吏定会尽心尽力的辅佐主簿。” 他不关心所谓的北伐,侨望的事与本地豪族何干,只是对祖氏庄园流传出来的土断感兴趣。 听说就是眼前的主簿卢祎,提出的新政变法。 卢祎点了点头,走了进去,朝着县署的县令官廨走去,先去拜会了明府,询问清楚祖逖的意思再做安排。 “咣!” 卢庆之身高九尺,体格过于高大了,走进县署大门的时候撞到了脑袋,直接把木头门框撞下来一大片木屑。 匡孝等属吏惊住了。 江南人身高不如北人,匡孝的七尺身高已经是县署里难得的容貌甚伟了,能够轻松穿过县署大门。 结果碰上了身高九尺的卢庆之,铁塔一般,匡孝等人原来还以为主簿卢祎信佛,轺车拉来了一座铁塔。 匡孝喃喃自语了:“主簿的随从真是雄壮啊。” 第四十章 阴阳人 县令的官廨是县署最宽敞衙署之一,门口养着两株春兰,里面还有一面洛神漆彩屏风,一应陈设全是难得的上品。 祖道重跪坐在漆木莲纹书案后面,手里拿着簪笔处理公务,脸色难看:“祖涣也配是家公的儿子?真是个草包,征收的粮税还不足五成,整日就知道找来一群俏寡妇饮酒作乐,家公交代的重任全都荒废了。” “你说谁是草包!” 祖涣恨恨的走了进去:“只会告状的小人,若不是你在家公面前说本官的坏话,凭借翾风尘香履卖的粮食,肯定获得了家公的赞许,哪里会从县令变成县尉。” 提到了赞许,更让祖涣火大了。 堂堂嫡长子,居然没有第一个获得祖逖的赞许。 卢祎刚刚走进去,头疼了,看见了祖道重、祖涣兄弟两吵架,俨然有撸开袖子互殴的趋势。 以祖道重弱冠年纪就有祖逖七八分勇武的骁勇,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祖涣,完全不是对手。 偏偏祖涣是嫡长子。 长幼有序。 祖道重只能站着挨揍。 卢祎立即说道:“下官见过明府。” “哈哈。” 祖道重松了一口气,不怕战场上的冲阵杀敌,却怕与祖涣互殴,大笑了:“你总算来了,本官等你许久了,家公这次交待了更加艰难的重任。” 不仅要征收豪族寒门的粮税,还要征收士族庄园的粮税。 也就祖逖有胆子。 换成别人,只是听到征收士族的粮税,就已经吓破了胆。 祖道重转过脸去,盯着祖涣说道:“每年最少征收三千石粮食用作北伐的军资。” 以当前的情况来看,别说是三千石了,一千石都难能收上来。 京口本就充斥着很多江南士族,随着衣冠南渡的持续,北地侨望大批搬迁到了江南,又加剧了土地的侵占,导致可以收上来粮税的坞堡田地,逐年骤减了。 仅仅是一个豪族殷氏,借着衣冠南渡的契机跟在北地侨望后面求田问舍,短短几年间吞并了澧河两岸七八座坞堡,占据了澧河沿岸的大半田地。 祖涣大包大揽的说道:“小事一桩,本官在高门士族里的朋友众多,只要亲自过去收缴粮税,好友都会给与支持,肯定愿意缴纳粮税。” 这些所谓的朋友平时聚在一起狎妓淫乐,一個个高颂情谊深厚。 等到割肉放血了,一个比一个推托的快。 卢祎皱着眉头,没有说话,看向了祖道重、卫策两人,定要拦下来祖涣的胡作非为。 祖逖已经上奏了,又给建康做官的祖纳、祖约送去书信,帮忙在琅琊王面前说好话,支持这一次的北伐。 距离北伐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没有时间折腾了。 “够了。” 祖道重黑着脸说道:“家公这次安排你我二人收取课田税,一个掌管吏治,一个掌管兵权,作为儿子应当给家公分忧,不能再胡闹了。” “胡闹?” 祖涣看向祖道重的眼神,像是看蠢货,嗤笑道:“你在高门士族既无知己,又没朋友,凭借一句土断就想征收了粮税,笑话!本官的法子起码比伱更能实现。” “你......” 祖道重张了张嘴想要反驳,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哑口无言了。 卫策把玩起了印绶,完全作壁上观,没有任何要掺和进去的心思,他只是想要借着给祖约操练部曲的名义,操练听命于自己的部曲,提高陈留卫氏的品第。 不想掺和祖氏两兄弟的事。 卢祎心里一沉,果然碰上了夺权抢功,任何变法新政就怕一把手二把手不合,围绕着一二把手产生各种明争暗斗。 徒耗精力和时间。 倘若时间充足,倒是有耐心陪着斗下去,卢祎最不怕的就是官场斗争了,也颇为擅长争抢主导权。 偏偏北伐迫在眉睫了。 “呵。” 祖涣冷笑了一声,说出了足够压住祖道重的一句话:“本官是嫡长子。” 嫡庶有别。 在士族庄园里嫡长子是君,庶子就是臣,嫡长子未来注定要继承族产,庶子只能依附在嫡长子身边维持族产的稳固。 祖道重的脸色变了,咬着牙,脑门上青筋暴起,最不甘心的就是嫡庶有别了。 卢祎叹息了,看来想要推动土断的新政变法,困难了。 琅琊王司马睿登基称帝以后,锐意革新,派遣心腹刁协、刘隗推行刻碎之政,土断的新政变法有了成效,只要能被司马睿注意到,多半产生任用的想法。 卢氏坞堡也就有了进入士族牒谱的可能,从一个寒门庶族变成士族。 土断的新政变法,不论是现在得到祖逖赏识,还是为以后谋划,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呦呵。” 又有一人从门外走了进来,郗璇啧啧称奇了:“嫡长子就是好哇,平时一定会得到祖公的赞许吧。朋友多了也是好事,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士族朋友乖乖给你送出几车粮食。” 一连串的阴阳怪气直冲祖涣脸上。 祖涣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不敢发作,因为他知道郗璇的真实身份。 先不说郗璇是郗鉴的嫡长女,郗鉴又是高平郗氏的族长,仅仅长房嫡长女的身份就比祖涣更加高贵了。 郗璇本身还是女中笔仙,士族子弟无不神往,陆顾朱张来了都不敢得罪她。 “呵呵。” 卢祎从来没像今天这般觉得阴阳怪气好听,笑出了声,又闭上了嘴,免得招来了祖涣的记恨。 “哈哈。”“哈哈。” 好在祖道重、卫策也笑出声,掩盖了卢祎的笑声。 郗璇直接走到了卢祎旁边,一股沁人的馨香传到了他的鼻子里:“郎那天听了土断,很是感兴趣,难得祖公胆魄惊人,敢在晋陵郡的一个县做出尝试,你来说说应当如何推行。” 卢祎心里还在奇怪不像是士族子弟的敷粉熏香,很像是孀嫂沈兰淑那般的女人香,突然听到了询问,也意味着有了高平郗氏的支持。 他便放心了,士族的兴旺是每个族人最大的要务,何况眼前这人还是嫡系族人。 一切都要以高平郗氏的门阀长存为主。 卢祎正色道:“按照课田制,每亩缴纳田税八升,也就是一斤八两,一石是一百二十斤,八十亩田地征收一石粮食,三千石粮税需要征收三万两千亩田的粮税。” 郗璇满意了,听着卢祎从最低处谈起,慢条斯理说出了一条条实在的数目,没有高谈阔论的吹嘘可以收上来很多粮税,是个值得放心的干吏。 确实有真材实料。 第四十一章 激化侨民和南民的矛盾 祖涣正欲说话,想要在郗璇面前炫耀自己的交友广泛,也认为自己的良策方能征收了粮税。 还没等他开口。 郗璇抽出了丝韨上别着的漆要扇,作势要去打祖涣,瞪着丹凤桃花眼说道:“闭嘴。” 漆要扇很是精美,一只半手掌大小,骨架用青竹,扇面通体漆红,看起来颇似赤石脂染成。 卢祎看到漆要扇,想起来前些日子与翾风共乘安车,从帐幔里传出来清商曲吴声的练歌声,《夏歌二十首》的第五首‘叠扇放床上,企想远风来。’ 叠扇便是漆要扇,当时还好奇叠扇的样子,今日看到了果然精美。 祖涣闭上嘴不敢说话了,心里烦闷:“来人,去把酃酒端来。” 几名女婢走了进来,手里端着褐彩炭盆,青铜三足鐎斗,酃酒等,摆在了祖涣面前的漆木食案上,喝起了闷酒。 郗璇转过来脸容,看向了卢祎,脸色缓和的说道:“继续说,不会有人打搅了。” 高门士族的背景贵贱有着一条条鸿沟,祖涣碰上了身份更高贵的郗璇只能闭嘴了,就像他用嫡长子的身份压着祖道重无法反驳。 卢祎刚好借着耽搁的时间,又打了一遍腹稿:“自从衣冠南渡以来,侨民和南民的矛盾日渐加深,占地、争水、械斗等等屡见不鲜,欲要推行了土断,第一步便是彻底激化侨民和南民的积怨,最好引起一场波及整个京口的械斗。” 这话一出,官廨里跪坐的几人全都惊了,盯着卢祎看了许久,似乎他长了三只眼。 郗璇拿着漆要扇敲了敲手心,诧异道:“平日里看你一副清谈贤才的模样,没曾想心狠起来,不输江北的流民帅了。” 这句话从江南士族嘴里说出来不见得是好话,多半是在讥讽卢祎心狠手辣,从郗璇的嘴里说出来就难懂了。 不知是好话,还是坏话了。 郗璇的父亲毕竟是坐拥数万精兵的郗鉴,也是当前势力很盛的外军之一了。 卢祎知道官廨里的几位士族子弟误会他了,解释道:“郎的本意不是要死伤几十上百人,械斗也不一定要死人,声势要大,落地要轻...嗯...也就是说雷声大雨点小,目的只是彻底激化侨民和南民的矛盾,达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郗璇几人越发听不懂了,激化了侨民、南民的矛盾与土断没有任何关系,反而扰乱了京口安定的局势。 京口是建康和三吴之间的运渎要津,建康里的官员和王宫里的琅琊王全指着三吴的粮食过活,又肩负了抵御胡人的重任。 京口在,建康存。 京口失,建康亡。 卢祎竟是要彻底搅乱京口勉强维持的稳定局势,当场就把祖涣吓到了,郗璇等人也是心生不安,不认可过于凶险的做法。 卫策奇道:“本将与你接触的时间不短了,以你做事的风格,向来以稳健著称,没有十成把握,不对,应该是没有二十成的把握绝对不会去做,今日怎会做出这般冒险的决定。” 这是锐意革新,不是冒险,任何一种新政变法都是在激进冒险。 稳健是对于自身的安危,只有保障了自己的安全,才能保持新政变法的锐意激进。 不过,卢祎在几人眼里变成了一个极为矛盾的人。 过于稳健的同时,又有着极度的激进冒险。 官廨里的几人拿不定主意了,祖涣心里想着一定要制止卢祎的愚蠢献策,免得最后害了更蠢的祖道重。 祖涣作为嫡长子看不惯祖道重,从小到大也没少欺负他,正因为是嫡长子,肩负了保护族人的重任,何况祖道重是他弟弟。 “善!” 祖道重拍板了,深吸一口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给出了坚定支持:“家公已经说了,每年收取三千石的粮秣支持北伐,不是一年两年,是每年,别无他法了,只能冒险一试了。” “胡说八道。” 祖涣急了,青铜三足鐎斗里温酒不小心溅在了手上,烫的他龇牙咧嘴:“嘶嗷...不能同意,本官是嫡长子绝不允许你搅乱了京口的局势。” 卢祎皱眉了,又用嫡长子的身份来压人了。 没完没了了。 祖道重咬着牙坚持:“本官是县令,掌管着吏治,也是这次土断的主管官员,你若是不服气可以去找家公。” “你......” 祖涣没想到祖道重为了支持卢祎,居然搬出来了父亲,恨恨的说道:“什么都支持,早晚会害了伱。” 祖道重决定固执一回,给了卢祎最大的支持:“放手一搏吧,不要有任何顾虑,县署的官吏随你调遣。” 就连祖道重自己也随卢祎调遣了,完全不计较个人得失了,不遗余力的支持了新政变法。 卢祎还是第一次见到不抢功,又全力支持属官的上官,祖道重还要顶着侨望、江南士族、豪族等等各方压力。 土断做成了,大部分功劳属于卢祎。 失败了,祖道重反而要承受大部分的责罚,侨望士族和江南士族看不起寒门庶族出身的卢祎,也不认为他有胆子征收士族的粮税。 只是祖道重推出来替罪羊。 恰恰相反,祖道重才是替罪羊。 帮着下属当替罪羊,卢祎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祖道重这般的上官只能说是罕见珍宝了。 谁在官场上能够碰到一位,可以说是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了。 卢祎唯一能做的回报,推行了土断征收了三千石的粮秣:“下官首先需要一個人拥有不下于舍弟丑奴的勇武,其次还要在京口豪族里有着足够的威望。” “呀!” 郗璇吓了一跳,随着众人的视线这才注意到卢祎身后不是摆放了一副甲骑铠当陈设,居然是一个真人穿了一套甲骑铠:“他也太高大了。” 更让郗璇惊诧的是,卢祎的弟弟穿着甲骑铠居然行动自如,一身牛力过于惊人了。 祖道重看到郗璇都因为卢庆之惊到了,犯难了:“找到匹敌卢庆之的人本就很难,何况还要在京口豪族里有着很高威望,本官暂时没想到。” 第四十二章 翾风的另一面 卢祎看向了卫策,他是京口牙门军的督护,手下掌管着数千精兵,应该会有合适的人选。 卫策一只手夹着兜鍪,另一只手连忙摆手:“本将是来自陈留郡的侨望,又常年待在军营里,很少接触本地士族豪族,心里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尴尬了,土断的献策很好。 第一步就卡住了。 祖道重想起来一人:“本官记得殷乂有个族人很骁勇,上次的械斗里他与卢庆之打的有来有回,始终没有分出胜负。” 殷乂亢奋了,官廨里的几位高门士族终于注意到他了,堂堂一位豪族竟被寒门出身的卢祎抢了风头。 着实可恨。 不过,当他听到了祖道重提到了冉曾,登时冒出了冷汗,拿出绢布擦了擦汗津津的脑门。 流民帅见不得光。 何况冉曾还是世代牙门将的内黄冉氏族人,更加不能见人了,石勒击破乞活军将领陈午,命他儿子石虎收养了一名叫做冉瞻的内黄人做养子。 冉曾又来自乞活军,他和羯胡石虎的养子冉瞻,关系暧昧不清了。 殷乂哪敢让冉曾抛头露面,万一被谁认了出来,豪族殷氏就会落下一个私通羯胡的罪名。 殷乂急忙找了个理由:“他不是下官的族人,只是一個宾客,随着永嘉南渡来到了京口,寒门庶族认识他的人都不多,豪族里更是没有任何名声。” 祖涣也不愿意用冉曾,来自于吃人的乞活军,过于桀骜不驯了,很容易闹出来大乱子。 几人冥思苦想了半天,谁也没想到合适的办法。 全是北地侨望,不熟悉京口的豪族情况,就算是士族也仅是知晓田亩多少,庄园里养了多少部曲,没有长时间的接触,不可能完全了解人数众多的士族子弟。 卢祎想到了一个主意:“京口是郡治所,郡署官廨也在内城,太守周叔治多年前便来到了江南担任要职,又同样是来自北地的侨望,不妨找他帮忙。” “对呀。” 郗璇打开了漆要扇,扇了扇说道:“这是个好主意,你我或许不了解,太守周叔治心中定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笃笃——” 县令门下书佐周闳敲响了打开的门框,站在门口说道:“周太守听闻郗璿来了内城,仰慕风采,想要邀请郗璿过去参加酒宴,另外,周太守耗费重金请来了翾风跳一曲白纻舞,请郗璿一定要赏光。” 郗璇关心京口的经营,跪坐在了卢祎的旁边,随着漆要扇的挥动,再次传来了扑鼻的女人香。 香气没有士族子弟敷粉熏香般的浓郁,一股淡淡的馨香,却勾起了卢祎心里的强烈欢爱欲望。 “这...” 卢祎心情复杂,借助余光仔细观察起了郗璇,越看越觉得倾国倾城,又带着一股子书香门第的端庄气质,不像是男人,更像是传闻里的女中笔仙。 偏偏有着喉结。 前往太守郡署的路上,卢祎、祖道重两人同坐一车,狐疑道:“明府,坊间有没有一种办法让女人出现喉结。” 祖道重放下了祖逖撰写的治军兵策,盯着卢祎看了几眼,知道他怀疑了郗璇的女扮男装身份。 郗璇早就说过了,谁也不许揭穿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戳穿了就不好玩了。 “哈哈。” 祖道重开怀大笑了:“你猜。” 没有说穿郗璇的真实身份,还有一个原因,倘若没被戳穿女扮男装,卢祎把她当成一个男人还能相处。 重新变成了女中笔仙郗璇。 两人再也不可能接触了。 男女有别,还有士族女和庶族男的贵贱鸿沟,何况郗璇还是来自高门士族里的郡望高平郗氏。 卢祎叹道:“雌雄莫辨了,谁知道是花木兰,还是慕容冲。” 祖道重逗了逗卢祎,又拿着兵策继续细读了,没有听清他说的话,听清了也听不懂花木兰、慕容冲是谁。 太守的官署距离县令官署不远,都在内城的东林寺附近,轺车行驶了没多久便到了。 卢庆之跳下了轺车,又是引起贼捕门干的惊愕,好在太守官署的大门比较高,没有撞到翎羽兜鍪,扬起一片木屑。 卢祎跟在祖道重的身后走了进去,瞧见他穿着梁冠绛纱袍,又生的高大俊朗,全都把他当成了士族子弟。 现在担任了县主簿,有资格参加太守周叔治的夜宴了,不然以他寒门庶族的身份只能在门口等着。 就像卢庆之一般,只能站在正堂的门口守着,引起了路过人的惊愕。 周叔治听说过郗璇的各种传闻,知道她不喜喧闹,没有邀请别的士族子弟,架不住嫡系族人的恳求,带来了几名嫡族亲属,权当是作陪了。 另外,只有县署里的几人,以及牙门军的督护卫策了。 卢祎可以坐在祖道重的下首了,不然以他的身份只能坐在门口,照样还是会引起士族子弟的不满,正堂里进了一名寒门庶族。 “铮——” 正堂里响起了箜篌的弦声,乐伎先后奏响了箜篌、琵琶、笙、箫、笛,清商乐的和歌乐律,奏出了清妙的音色。 随着夜宴的清越歌声,翾风缓缓走了进来,开始跳宫廷里夜宴才会出现的白纻舞。 卢祎瞬间瞪大了眼睛,已经见过翾风几次,还是不敢相信眼前千娇百媚的美人是当初那个螺髻淡妆的翾风了。 翾风扎着分髫百花髻,插着步摇簪,绝美脸蛋施了梅花妆,用花钿在额头贴了梅花状的花子。 她身穿一件大红色的绛纱束腰罗裙,展现出了琵琶臀惊人的圆润丰腴。 光着一双精致小脚,涂抹了淡淡的胭脂。 翾风身材轻盈,清商乐的歌声,徐舞翩跹,又如游龙飞旋,舞姿变化万千,又变得轻风流波。 婀娜身材的柔韧十分惊人,轻松做出了任何姿势。 难得的天生尤物。 卢祎愣神了,拿着青瓷耳杯的手掌僵在半空,美酒再是美味也没了味道,注意力全在了翾风身上,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念头。 如果能与翾风共度一夜春宵,死了也值了。 难怪北地第一首富石崇从无数美人里只挑选出来绿珠、翾风两人。 足够了。 第四十三章 任性 一舞终了。 翾风曼妙婀娜的身姿,又是弓腰慢慢退了出去。 正堂里众人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周叔治端起青瓷耳杯,喟叹道:“翾风当是天下第一舞伎。” “善!”“善!” 众人共同举起了青瓷耳杯,欣然同意了周叔治的说法,全都被翾风的舞姿所倾倒了。 认为北地江南再也没有谁的舞姿媲美翾风了,就像没有人能够媲美女中笔仙郗璇的书法,以及当世第一士族女的气质,成为了许多士族子弟心里的朱砂痣。 只有郗璇撇了撇嘴,士族轻浮夸谈的一面又出现了,什么第一第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神仙。 这帮子士族子弟整天就知道狎妓服散,一点正事不干,占据了大量的田产土地只知道纵情享乐,没有半点务实的心思。 郗璇回头看了一眼卢祎,瞧见他默默喝酒,没有跟着附和太守周叔治的士族风流,满意的笑了。 还算是有个看的上眼的人。 卢祎注意到郗璇媚人的眼神,愣了愣,不明白一个高门士族怎会突然看他,还是端起了青瓷耳杯遥敬了一杯。 接下来就连周叔治都诧异了,郗璇居然跟着喝了一杯酒,传闻里郗璇比较任性妄为,最烦士族官场那一套敬来敬去的劝酒规矩,也从来不喝旁人的敬酒。 今日居然喝了一个俊朗少年的敬酒。 咄咄怪事。 郗璇很快就给太守周叔治展露了她任性的一面:“不胜酒力,需要回去歇息了。” 一杯就醉了? 周叔治摇了摇头,无奈道:“你醉了,本官也就不勉强了,回去早点歇息。” 几名士族亲属全都瞪着卢祎,满脸遗憾,想要怪罪卢祎又不敢。 郗璇喝下了他的一杯敬酒,谁也不知道两人的关系是郗氏族人,还是外家母族。 卢祎把士族亲属的反应记在心里,往后不能随意敬酒了。 夜宴持续了很长时间,等到郗璇走了,高门士族彻底放开了,叫来了一名名美婢进来服侍。 一名士族亲属站了起来,高声提议道:“本官听闻祖县尉得了一双翾风的尘香履,今日不如用尘香履来妓鞋行酒。” 这话一出,所有士族亲属两眼放光了,郗璇虽然走了,还有更为难得的享乐。 祖涣遗憾的说道:“不是本官不愿意拿出来,已经卖给了陆顾朱张的一名士族子弟,为家公筹措了上千石粮秣。” 士族亲属满脸遗憾,似乎不能用女人鞋子当酒杯,痛失了一大乐趣。 周叔治捋着胡须笑了:“无妨,本官珍藏了绿珠曾经穿过的一只丝履,可惜不是一双,单有左脚的丝履,品相也一般,不是尘香履只是普通的丝履。” 祖涣和士族亲属亢奋了。 “一只左脚丝履也够了。” “快些拿来,本官已经迫不及待了。” “那可是绿珠穿过的丝履,只是普通丝履也颇为难得了。” 卢祎无语了,女人穿过的旧鞋用了一句品相也是奇葩。 不想在正堂里待着了。 他一個寒门庶族又不能主动离开,扫了士族的雅兴,也不给太守面子。 祖道重同样没有妓鞋行酒的雅好,站起来说道:“下官还要去完成家公的交代,不在这里打扰郡公的雅兴了,带着主簿先行离开了。” 一名庶子带走了寒门庶族,士族子弟的雅兴更高了。 周叔治没有阻拦,点了点头,示意两人可以离开了,不用在正堂里打扰高门士族的妓鞋行酒了。 两人前脚刚走,卫策也跟着走了出来,骂骂咧咧的说了一句:“就不能安安心心喝顿酒,非要折腾出来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三人走出来以后,忘记一件事了,询问周叔治合适的人选。 祖道重摇了摇头:“以周太守只是享乐的样子,也没必要问了,难能知道治下豪族的情况,还是等本官回家以后,找来几名代舍、幸舍宾客询问情况吧。” 范阳祖氏养的宾客明显更加可靠。 卢祎拱了拱手,带着卢庆之回家了,作为县里的主官之一主簿,县署里有专门供他居住的廨舍,也有女婢伺候。 他依旧是回家了。 坞堡里有人等他回家。 轺车路过了传舍驿亭,又碰见了翾风的安车,卖炭翁显然是在专门等他。 卢祎笑着说道:“老丈难道是等着本官一起回去。” 卖炭翁实话实说了:“小郎君做官了,翁驾着安车跟在后面很安全,没有贼人敢盗抢官员坐的轺车。” 这句话刚说完,卖炭翁又看了一眼披挂了甲骑铠的卢庆之,这位比起跟着上百名筩袖铠部曲还要安稳。 卢庆之包裹在甲骑铠里,都不用挥动手里的大铁戟,一个冲锋就能撞死一大片贼人。 卢祎矮身走了出去,坐在了安车车架上:“本官刚好有事问老丈,一起走吧。” 一辆轺车,一辆安车,一前一后朝着卢氏坞堡的方向前行,只坐了一个人的轺车却比坐了三个人的安车,车辙印更深。 卢祎问道:“老丈在京口行商多年,又经常给豪族庄园送碳薪,是否知晓某位豪族子弟的勇武不逊色舍弟...对...就是赶着轺车的那位九尺壮士,同时又在京口拥有很高的威望。” 卖炭翁打量了卢庆之几眼,想了想说道:“拥有威望的豪族倒是有知道几个,像你兄弟这般雄壮的却没有,别说京口,整个晋陵郡都难能找到。” 条件过于苛刻了。 不苛刻,也完成不了土断。 卢祎失望了,只能再想其他办法了,拿出束发上的簪笔,又开始在左伯纸上写着良策了。 “奴倒是知晓一人符合小郎君的要求。” 安车帐幔里传出来一道好听的声音,翾风开口说话了:“大父应该还记得一共从北地南渡过来的豪族公乘氏。” 卖炭翁点头了:“女孙说的人是公乘雄吧,以他的骁勇倒是满足了小郎君的要求,不过他是侨望豪族,名声这点恐怕不符合要求。” 翾风正在卸掉梅花妆,分髫百花髻也变成了简单扎在脑后的螺髻,放下手里的花钿说道:“公乘雄是安东军府兵的一员,完全可以抹平威望上的差距。” 第四十四章 潜规矩 安东军府兵? 又是一种官场的潜在规矩。 卢祎极其感兴趣,站起来行了一礼:“还请翾小娘教我。” 一位县主簿居然向一个舞伎请教。 翾风讶然了,轻笑了两声,细细想来倒也合理,她见识过的高门士族太多了,当初在金谷园见过了许多风流人物,脑子里有着各种官场消息。 石崇已经死了,没有北地第一首富庇佑了,说多了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翾风犹犹豫豫,看在卢祎口风紧又是以主簿的身份请教,开口了:“小郎君难道不奇怪吗,卫策只是区区一个代舍宾客,却能担任牙门军的督护,还是屯驻在京口的牙门军。” 卢祎听到询问,下意识就想说卫策勇武过人,刚张开嘴就闭上了,没有说出口。 这是极度重视门第,甚至重视到病态的世道。 再有能力也担任不了牙门军驻守军口的督护,手握数千牙门军精锐,需要有门第,还得是郡望高门。 卫策的确是士族的一员,却是个下等士族,不足以支撑他担任牙门军督护。 祖约的代舍宾客更不够资格了,祖约的嫡子还差不多。 翾风用清水洗了洗手上的胭脂,拿起绢布擦干了水渍以后,说出了原因:“他也是安东军府兵的一员。” 又是安东军府兵。 卢祎诧异了,一個安东军府兵的身份居然带来这么大的好处,直接让卫策担任了牙门军督护。 看来安东军府兵的身份非同一般了。 卢祎问道:“安东军府兵有何奇特的地方,竟能抹平门第带来的鸿沟。” “不是抹平。” 翾风掀开了帐幔,散去车厢里脂粉气:“安东军府兵人数不多,全是琅琊王移镇建邺时,从下邳带来府兵,你也知道琅琊王迟迟没有称帝,在于正统性上的出身渺小。” 卢祎点了点头,说白了就是小宗,不够资格称帝。 小宗入大宗历来是忌讳。 琅琊王司马睿的祖父司马伷是庶子,他这一脉天生没有皇位继承权,八王之乱时只能依附东海王司马越。 司马睿好歹是司马懿的子孙,司马越只是晋宣帝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子孙,按照亲疏上来说,司马睿更为亲近。 就因为是庶出,只能依附东海王司马越。 翾风撑起了光滑白皙的一双藕臂,在脑后的螺髻上插了一根木钗,整理了略显纷乱的青丝:“怀帝驾崩后,琅琊王已经三定江南,威望日盛,按理说登基称帝的人应该是坐拥荆、扬、江、交州等江南各州的琅琊王,远在长安的至尊却凭借西北长安的一隅之地称帝了,就在于琅琊王祖上是庶出。” 安车香气扑鼻,翾风又从远在天边的天下第一舞伎,变成了螺髻淡妆的近在眼前。 尤其是翾风伸出双臂插木钗时,罗裙宽袖滑落,露出了细嫩白皙的藕臂,更是平添了几分魅力。 卢祎的心脏‘怦怦’乱跳,心跳加速了,产生了把她娶回家的念头。 人美。 又能给与他的前途极大帮助。 堪称卢祎此生最完美的夫人了。 只是...... 不是现在的他所能染指。 卢祎不敢去看翾风了,生怕心跳加速被她看了出来,想了想说道:“像琅琊王这般的人缺乏安全感,值得完全信任的人极少。” “嗯?” 翾风讶然了,轻笑道:“看来小郎君是个天生做官的料子,揣度上面心思的本事很了得,奴在金谷园见过许多公卿贵族,你也算是颇为不俗了。” 卢祎也不知怎了,听到了翾风的夸赞,心里略微得意了。 翾风等到车厢里脂粉味散了,又跪坐在了车厢里,琵琶臀压出了一道妖娆的曲线:“安东军府兵是琅琊王还没来到江南时,操练出来的亲信府兵,人数又少,建康的局势又变成了高门士族与琅琊王共江南,安东军府兵也就成为琅琊王唯一完全放心的府兵了。” 卢祎明白了,记住了这支府兵的特殊:“难怪翾小娘说了公乘雄的安东军府兵身份,可以抹平威望的差距。等等,冉曾...公乘雄...” 他想起了这两人是谁了。 难怪极其的骁勇善战。 东晋元帝司马睿身边有两员虎将,凭借个人勇武担任了太子常从督,也就是侍卫武官头领,属于晋帝司马睿心腹中的心腹。 王敦之乱时,王敦攻入了建康,放着一堆手握重兵的将领不杀,对于冉曾、公乘雄两个侍卫头领产生了深深的忌惮,一定要杀了这两员虎将。 堪称晋帝司马睿的两尊门神了。 卢祎彻底放心了,拱手谢道:“多谢翾小娘的提醒了。” 翾风跪坐在车厢里,望着帐幔外的景色,只能‘嗯’了一声,没有其他回应了,更没有询问卢祎想到了何事。 她知道的官场事够多了,不想知道了。 就连司马氏的复杂情况,翾风也是信手拈来,条理清晰说出了琅琊王司马睿的种种情况,说出了安东军府兵的特殊。 高门士族里的很多人都不了解内情,听到安东军府兵几个字,只是当成了朝廷招募的世兵。 一群丘八罢了。 轺车、安车一路前行,最终停在了卢氏坞堡门口。 卢祎走下了安车,拍了一下甲骑铠:“丑奴送翾小娘回去,就当答谢她了,等到翾小娘回到坞堡再过来。” 卢庆之傻乐了,刚好不想这么快脱去了甲骑铠,驾着轺车送翾风回去又能多穿一段时间了。 翾风道谢了:“多谢小郎君了。” 卢祎摆了摆手,笑着注视翾风的安车离开了澧河岸边,一直朝着东边走去,坞堡似乎挨着范阳祖氏的庄园。 等到卢庆之来到翾风的坞堡门口,惊讶了,不是坞堡,是一座很大的庄园,只是从外面看仅仅逊色郡望范阳卢氏的庄园一小圈。 在中等士族里也算得上拔尖了。 “翾氏族里这般富贵,为啥还要出去跳白纻舞挣来钱粮。” 卢庆之看不懂了,念叨了两句回去,去找二哥说清楚翾风家里的情况。 到了翾风的层次不是为了钱粮了,一是不便拒绝,二是结交士族人脉。 第四十五章 可以蓄养的部曲数量 “噔噔噔。” 坞堡楼梯传来了快步下楼的声音,沈兰淑穿着一件素色紧身罗裙下了楼,走的急了,荡起了汹汹波涛:“二郎回来啦。” 卢祎站在靠近灶房门口的硬地面上,等着孀嫂沈兰淑的到来,果然听到了熟悉的下楼声。 在他听来,沈兰淑一双小脚踩在木梯上的‘噔噔噔’声,比起太守周叔治正堂里的乐伎奏响的庙堂乐清商三调还要动听。 沈兰淑娴熟的拿来了一条热巾,交给了卢祎擦脸,伸手接走了一梁进贤冠,又帮他脱去了绛纱袍:“阿尼又去交州贩酒了,奴珠算过了,以坞堡里当前酿造的酒水,一趟可赚上百石稻谷,一年下来最多赚五百石,去掉家里的各种用度,还能剩下三百石与你蓄养部曲。” 卢祎正在享受孀嫂沈兰淑的照顾,双方挨在一起,时不时会有身体接触,更是让他心猿意马了。 也不知怎了,自从见到了翾风的白纻舞,似是打通了脑子里的一个关节。 卢祎看向孀嫂沈兰淑的眼神,多了几分不该有的炽热,脑子里逐渐冒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当他听到孀嫂沈兰淑详细说出族里的盈余,渐渐被吸引了注意。 沈兰淑不买首饰,不爱新衣,一心把族里操持的井井有条,温婉贤惠的模样更是吸引人。 人美,心也贤惠。 更重要的是波涛汹涌的惊人。 不会亏待了孩子。 卢祎不觉间产生了妄想,拿着孀嫂沈兰淑和翾风比较了起来,谁更适合做夫人。 甚至,还出现了一个不该有的身影。 丹凤桃花眼的某位郗姓族人。 “哈。” 卢祎把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摇头,甩出去比女人还美的丹凤桃花眼,仔细听沈兰淑讲述族里操持的情况。 沈兰淑轻蹙眉头,拿出了一卷账本:“奴帮你算过了,蓄养部曲所需要的军俸、粮秣、碳薪、盐豉或是醋布、庆赏等等加在一起,每年需要十二石粮秣,兵器甲胄的折损还要另算。此外,族里多稻谷缺铜钱,军俸用粮食折算更受到部曲的喜爱,依照当前的情况来看,最多蓄养二十名部曲。” 关于士族豪族庄园蓄养部曲的详细内容,沈兰淑同样是操持的井井有条。 坞堡最多几十人,庄园少说也有几百人,涉及了族人、仆僮、部曲、宾客各等样人,想要操持的井井有条很难了。 卢祎惊喜了:“嫂子懂得经商壮大族产,居然还懂得如何操持一座庄园,着实让郎没想到。” 他又想到明府说过孀嫂沈兰淑似乎与沈充有关系,对于孀嫂的持家有道又多了几分高看。 江南的五铢钱叫做沈充钱。 沈充极其擅长商贾之道,做到了帮助朝廷铸造钱币的地步。 沈兰淑俏脸微红,手里写着秀娟小字的左伯纸塞到了卢祎手里,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了一起,俏脸更红了。 转身去了灶房里。 沈兰淑走的急了,身段又过度的沉甸甸,又是险些被灶房的门槛绊倒:“奴去端来饭菜,二郎用完了饭菜早些休息,明早还要去县署点卯。” 卢祎看着孀嫂俏丽可人的样子,笑了,露出了卢庆之穿上甲骑铠后的傻笑,心情极好了。 等到卢庆之回来,三人一起用过了饭。 卢祎站在小轩窗旁边,雷打不动的临摹了几遍丙舍帖,这才回去歇息,等着明天去县署正式展开土断了。 隔天,坞堡外蒙蒙黑,沈兰淑带着三名女童开始烹饭了。 等到卢祎起来,用青盐柳条洗漱过后,饭菜刚好端到了膳堂里,用了饭食前往了县署。 坞堡里的一切,沈兰淑操持的比他更好。 点卯过后。 祖道重、卫策先后走进了主簿的廨舍,跪坐镶边芦席上,等着卢祎说出土断的良策。 郗璇也跟了进来。 她前脚刚来,祖涣得知了消息,扔下了手里黍米炖的鸭臛,急匆匆走进了主簿廨舍。 祖道重难为情的说道:“暂时还没找到你所说的人,不如找个别的法子激化矛盾,总不能一直憋在人选上。” 郗璇一句话没说,她倒要看看卢祎可以做到哪一步。 那些关于经营京口的土断能否实现。 到底真是一位务实干吏,还是另辟蹊径的夸夸其谈。 说的再是天花乱坠,不能实现。 一切都是空谈。 卢祎放下了手里的簪笔,把墨迹还没干的左伯纸递了过去:“不用找了,下官已经找到了妥帖的人选,叫来这人还得落在卫督护的身上。” “本将?” 卫策一脸困惑:“倘若有合适的人选,本将早就把人带来了,何须等到今日。” 祖道重也疑惑了,看着左伯纸上的介绍说道:“公乘雄?永嘉南渡过来的侨望豪族,这人的勇武倒是听说过,恐怕威望不足吧。” 卢祎对于翾风又多了几分感谢,明府是高门士族里的郡望子弟,居然也不知道安东军府兵的潜规矩。 祖涣一脸不屑。 看来嫡长子同样是不知情。 卢祎说出了原因:“他曾经是安东军府兵的一员。” 卫策猛然抬头,吃惊的看向了卢祎,他一個小小的寒门庶族从哪里知道了安东军府兵的名头重要。 郗璇看向了卢祎的眼神,多了几分讶然。 范阳祖氏的祖涣不知情,寒门庶族出身的卢祎却知道,安东军府兵不是一般的世兵,更不是高门士族嘴里的下贱丘八。 怪事了。 卢祎说出了这句话,细心观察了在场所有士族的反应,只有卫策和丹凤桃花眼知道内情。 卫策本身就是安东军府兵的一员,当然知晓了。 越发感觉不是男人,就是郗璇了。 卫策点头了:“本将出去一趟,说服公乘雄参与这件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倘若丹徒县推行了土断,你要帮着本将在曲阿县推行土断,同样要征收三千石粮税,还得是每年。” 有了上次分估税的经历,卫策的胃口变大了,已经不满足分了。 想要一个人独吞。 卢祎得知了卫策的安东军府兵的身份,巴不得受到这位牙门军督护的重视,却又不好直说,看向了旁边的祖道重。 祖道重肯定的说道:“这次推行土断,少不了卫督护的牙门军支持,承蒙你看的起本官的庶族宾客,再去一县推行土断当然是责无旁贷,不过嘛......” 卢祎听到一句不过,笑了。 看来明府又帮他索要好处了。 卫策摆了摆手:“本将明白你的意思,绝对不让卢祎白干,少说帮他的坞堡扩张三五百亩的田地。” 这句话说完。 祖道重、卫策同时看向了祖涣的宾客殷乂。 殷乂瞬间懵了。 同时也欲哭无泪了。 伱们商量土断就商量,怎么又落到我身上了。 太欺负人了。 第四十六章 时间紧迫了 人命如草芥,庶族不如狗。 卢祎心里一紧,愈发珍惜范阳祖氏的宾客身份了,倘若没有明府祖道重的支持,他也会像殷乂一般了。 高门士族可以轻易的一言予夺了。 他迫切渴望卢氏坞堡进入士族牒谱了。 “啪!” 祖涣用力拍了一下髹黑漆案,恼了:“没瞧见本官还在官廨里跪坐是吧,本官的幸舍宾客怎容你等随意欺辱。” 宾客为了明府的各种要务献策,明府也要给予宾客禀食车與,遇到了麻烦事进行庇佑。 祖涣不是一个热衷于庇佑宾客的人,只想着占便宜。 殷乂看着愤然起身的祖涣,登时觉得自己送出尘香履送对了,有此明府,夫复何求了。 “本官断不会坐视你坏了家公的名声。” 祖涣站起来走到官廨中间,盯着祖道重说道:“某错看你了,为了一己私欲,只为了在家公面前证明自己,竟是不惜毁了家公多年来的清誉。” 在他看来,祖道重不是为了支持祖逖的北伐,征收大批的粮秣用做军资。 杀鸡取卵罢了。 只要征收了高门士族的课田税,无异于把祖逖推到了京口所有士族的对立面,与上吊自尽没什么两样了。 祖道重听到别的污蔑还能忍,涉及到了孝道,这句话就是在说他不孝,触及到了内心深处的禁脔。 偏偏还是从自家大兄祖涣嘴里说出来,更让他心里又悲又怒。 祖道重愤然道:“若不是为了家公的北伐大业,谁愿意接过来得力不讨好的县令,平白无故得罪了京口的士族豪族,你居然说某不孝!” 默默背负了很多,却得不到承认。 还遭到了祖涣污蔑不孝。 祖道重心里悲切,眼眶红了,承受了莫大的憋屈和委屈。 “住口!住口!” 祖涣怒了:“北伐...北伐!就知道北伐二字,对于家公来说有何好处?惹得琅琊王厌烦不说,还成为北地侨望和江南士族的笑柄,你当你姓司马,收复了再多的疆土又不能成为自家的庄园田土。” 这句话看似是在对祖道重说,其实是憋了一肚子话想给祖逖说。 碍于祖逖的父道威严,又不敢说出来。 祖道重咬牙道:“煌煌大汉,汉武帝先后收复河套,置郡河西走廊,又建立了数百年的西域都护府,真正做到‘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开疆拓土何止千万里,难道在伱眼里也成了昏君?!” “强词夺理!” 祖涣快步走了过去,扯住了祖道重的绛缘领袖中衣的领口,怒道:“难道你想让家公自绝于士族!” 谁敢征收高门士族的课田税,谁就站在了士族的对立面。 京口的高门士族绝对不会容他了。 祖道重咬着牙,咯吱作响,拳头也握紧,瞪着面前的祖涣始终不低头。 官廨里的气氛剑拔弩张了。 卢祎屏住了呼吸,尽量放缓情绪,免得喊来了门口的卢庆之抓住祖涣的领子,直接把他扔出去。 祖涣毕竟是祖道重的大兄。 宾客不能插手。 “说的挺好听。” 郗璇收起了漆要扇,敲了敲髹黑漆案:“祖涣是嫡长子,一口一个为了家公,真是个大孝子,没少给令公恣蚊饱血吧。” 晋朝以孝道治天下,官场乡闾全都讲究孝道。 名士吴猛恣蚊饱血,八岁时心疼父母被蚊子咬,为了父母能够安稳睡着,赤身睡在父母身旁,垂髫小孩身上细皮嫩肉,蚊子都集聚在他身上,等到蚊子喝饱了血就不会去咬父母了。 郗璇一句话大孝子就让祖涣陷入了尴尬境地,别说是恣蚊饱血了,已经到了弱冠年纪还没给祖逖洗过一次脚。 祖涣松开了双手,依旧认为自己是对的:“本官不会让你污了家公的清誉,引起高门士族的不满,看来是想利用公乘雄击败本地豪族,断然不会遂了你的心意,定要让冉曾击败你。” “走。” 祖涣带着宾客殷乂离开了,心里打定了主意,破例邀请吃过人的乞活军冉曾相助,再去请来一些骁勇壮士,拦住了祖道重的自以为是。 免得让家公陷入自绝于士族的境地。 “嘭!” 祖道重的拳头用力砸在了髹黑漆案上,砸的‘咯吱’作响,恨恨道:“可恨!就不该让他参与土断,知晓了咱们的良策。” 祖涣是县尉,又是祖逖专门交代兄弟俩一個掌管县里吏治,一个掌管县里军权。 两权在握,土断也就十拿九稳了。 由于祖逖疏于对儿子的关心,反而弄巧成拙了,造成了兄弟相争的局面。 偏偏都是为了父亲。 卢祎心里也产生了几分火气,却没有自哀自怨,很快镇静了下来:“新政变法总会触及很多人的利益,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难题,遇到问题就去想办法解决了。” 郗璇侧着脸靥,看向了卢祎,丹凤桃花眼里又多了几分欣赏。 弱冠少年便有了百折不挠的心性。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不像是能在少年身上出现的心性,更像是经历了很多大风大浪的官员。 “笃笃——” 门下书佐匡孝敲响了门框,脱了革鞜,只穿着袴袜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放在了祖道重的案头。 祖道重没有心情看信了,随手交给了卢祎:“唉,土断还没开始,自己人先产生了分歧,导致了内部分裂,你来看看信里说了何事。” 卢祎心道,平时内部都会因为意见相左导致分裂,何况是推行新政变法。 不过,祖道重的信任还是让他心里欣喜。 只有代舍宾客才能帮着明府处理信笺。 “嗯!” 卢祎拆开了封漆,浏览了一遍书信内容,面色沉重了:“土断的消息提前泄露了,祖公遭到了很多高门士族的责问,最多只能支持一个月的时间了。” “不可能!” 祖道重急忙拿过去书信,又确认了一遍,愕然了:“当时在旧居说出土断良策的时候,只有咱们几人,没有外人在了。” 土断得到了在座几人的认可和支持,不可能说出去,祖涣也是刚刚闹翻,另外他最不可能把祖逖尝试土断的消息透露给高门士族。 卢祎想了想说道:“倒是有一个外人。” 祖道重先是一愣,很快明白他说的外人是谁了。 徐澄之。 “呵。” 祖道重忍不住冷笑了:“那句‘苦一苦豪族寒门,骂名吾来担’,真是可笑了。” 第四十七章 公乘雄来了 卢祎后来听到明府说了隔壁的谈话,明府很敬佩徐澄之的深明大义,尤其是那句‘苦一苦豪族寒门,骂名吾来担’更是记忆深刻。 谁曾想,徐澄之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转头就把土断的消息泄露给了京口的高门士族。 看来他所谓的减少豪族庶族名额,支持北伐的说法,只不过是往脸上贴金。 真实目的还是为了在高门士族里扬名。 卫策恨不得用左臂夹着的兜鍪给徐澄之脑袋来一下,鄙夷道:“话说的挺好听,冠冕堂皇的,背地里却做出了这般下作的行径。” 卢祎及时阻止了官廨里的抱怨气氛,提议道:“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时间紧迫,卫督护尽快去说服公乘雄,本官还要让舍弟丑奴与他械斗。” 械斗? 怎会站在了祖涣一边,应当是一起对付祖涣才对。 土断的良策已经泄露了一次了,卫策搞不懂卢祎说的这句械斗,担心再次泄露了良策也就没敢询问,立即去找了公乘雄。 只用了半天时间,公乘雄骑着一匹黑马走进了官廨,停在了官廨围成的天井中间。 卢祎立即从镶边芦席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看到了公乘雄,眼前一亮:“卖相真是不俗。” 公乘雄戴铁冠,身披皂袍,手持一双铁鞭,骑着一匹鬃毛俊亮的黑马,停在了枇杷树旁边。 等到他下了马鞍,身高八尺,上身的宽肩极为引人瞩目。 比起卢庆之的肩膀还要宽很多。 堪称一句奇葩了。 公乘雄走向了主簿官廨,直截了当的说道:“郎又是要去参加太守周叔治举办的北固山清谈,暂时没时间参与祖令的土断。” 来到官署的第一句话,直接拒绝了。 卫策尴尬了:“本将和他虽说是过命的交情,曾经是同一个幢主账下的亲兵,却也强迫不了他。” 不是想去参与北固山清谈,是想避开得罪人的土断。 得罪的还是高门士族,以及拥有很多私人部曲的豪族。 祖道重若不是祖逖的亲儿子,又是個孝子,一心想要帮着父亲完成北伐的夙愿,多半不会支持土断了。 公乘雄是京口比较有威望的豪族,又是武将里难得擅长清谈的人,还有安东军府兵的身份背书。 拥有其他的出路,没必要掺和得罪高门士族的土断。 祖道重叹了一口气,没有说出劝解的话,只能另想办法了。 他可以帮着卢祎顶着土断主谋的罪名,当个替罪羊,从公乘雄开口说了祖令的称呼,就能看得出来士族豪族全都认为是他一意孤行要推行土断。 却不能帮着说服别人一起顶着高门士族的压力。 卢祎暂时可以放心了,他也从公乘雄的嘴里听了出来,明府当了替罪羊。 想一想也是。 任谁不会认为一个小小的寒门庶族有胆子推行土断,肯定是被迫追随明府的脚步,只能无奈帮着出谋划策了。 有了祖道重甘愿替下属当个替罪羊,卢祎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郗璇把玩着手里的漆要扇,眸子里秋波流转,看向了门口的卢祎,想要知道他用哪种办法说服了公乘雄。 卢祎跨过了门槛,在廊下穿了高齿木屐,走到庭院里说道:“只要你参与了土断,不仅不会得罪了士族豪族,还会获得极高的威望,成为京口的侨望豪族里最有名望的豪族子弟。” 公乘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不会因为卢祎的一两句话就改变了想法。 需要拿出来实在的东西。 卢祎叫来旁边的匡孝,让他以门下书佐的身份赶走庭院里所有小吏,只剩下了参与土断的几人。 等到庭院清空了,可以说话了。 卢祎开门见山的说道:“土断涉及了祖公的北伐大业,本官就不赘述了,只说叫你来的目的。你明日带着庄园里的部曲,再拉上关系好的侨望豪族,一起去侵占本地豪族殷乂的田地。” 公乘雄还是没有说话,牵着黑骏河西马站在庭院里。 好处说完了。 接下来应该说为了土断的付出了。 结果,公乘雄等着庭院里摆放的日晷走了一格了,还是没有等来卢祎说的付出。 “没了?” 公乘雄困惑了:“就这般简单,只是为了让郎侵占本地豪族的田地,没有别的索求了?” 世上哪有只有回报,没有付出的好事。 卢祎点头了:“没了,另外你等侨望豪族侵占本地豪族田地的行为,还会获得祖令的支持,帮你们顶住县署官员的压力,范阳祖氏的祖公也会帮着侨望豪族顶住本地士族的压力。” 好处越多。 公乘雄心里越慌了,狐疑道:“你莫不是在坑郎,平白无故让祖令、祖公得罪人,最后却为了郎的豪族获得更多田地。” 他又不是祖逖在外面野合生的儿子,就算是奸生子,地位还不如妾生子。 祖逖不会为了一个奸生子得罪了高门士族。 卢祎郑重说道:“说错了,不是伱的豪族,应该是侨望豪族。算了,还是让祖令亲口说与你一个承诺。” 祖道重在高门士族里有很好的名声,出了名的信守承诺,不会做出违背承诺的事。 卢祎一个寒门庶族说话没分量,祖道重就不同了,他可是郡望范阳祖氏的族人。 祖道重走出来直接说道:“本官宾客说的一切承诺,都是代替本官说话,说出的所有承诺都会答应。” 有了祖道重的这句承诺,公乘雄放心了,抱拳道:“多谢祖令深明大义,侨望豪族不会忘了祖令的恩情。” 公乘雄骑上黑骏河西马快速离开了。 从刚来时候的坚决不同意掺和土断,变成了比谁都急切。 形势的斗转,让在场几人眼花缭乱了。 祖道重拍了拍卢祎的肩膀,感慨道:“还是你有办法,着实擅长雄辩了,卫策是袍泽兄弟都没说服公乘雄,让你一个外人说服了。” 卢祎脱了高齿木屐,走进了官廨,摇了摇说道:“下官不是说服了公乘雄,是给了他足够的利益,钱帛动人心啊。” 换作了士族子弟恨不得清谈阔论一番,把自己说成苏秦张仪,当是京口第一雄辩贤才。 卢祎直接说出了俗物金钱,才是根本原因。 “扑哧。” 郗璇拿着精美的深红色小巧漆要扇遮住了樱桃小嘴,笑靥如花了:“你倒是务实。” 第四十八章 预热 卢祎身子一僵,看着一笑百媚生的郗璿,赶紧把脸转了过去,心想着等到土断的事情结束以后,一定要想办法搞清郗璿的身份。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取向,断不会喜欢嬖僮。 只是....... 郗璿过于楚楚动人了,一个有喉结的男人比起女人还好看,着实让人怀疑。 只可惜卫玠已经死了,不然真要看一看是否有男人艳压天下了。 尤其是郗璿身上散发的诱人体香,不是脂粉香,是一种淡淡的女人香,更加深了卢祎的怀疑。 卫策等到公乘雄消失了,终于回过劲来了,自家兄弟被一个外人说服了,脸上无光:“只是带领侨望豪族强占本地豪族的田地,没必要找来公乘雄,随便找来一位有名望的豪族就行了。” 郗璇、祖道重心里有同样的疑问。 非要找来勇武不下于卢庆之的侨望豪族,未免小题大做了,也耽误了土断推行的时间。 卢祎放下了手里的簪笔,解释道:“典型不是好树立的,真要是容易找到典型,新政变法的推行也就没有那么多阻碍了。” 典刑! 卫策惊了:“你不会是要卸磨杀驴吧!” 又被误会成了处以极刑的典型。 郗璇的神色里多了几分惊诧,没想到他是个狠人,居然要杀了一名安东军府兵。 卢祎无奈了,看向了一旁笑而不语的祖道重:“劳烦明府解释一遍,下官还有许多案牍公务要处理,另外还有筹划明天的械斗。” “好!” 祖道重满口答应了下来,一脸笑容,就等着这一刻了,在卫策面前展露学识。 同是士族眼里的大老粗武夫。 两人已经不同了。 何况女中笔仙郗璇还在旁边,又让他大涨了面子,可以在士族子弟仰慕的郗璇面前露脸。 祖道重绘声绘色的说起了典刑另一個意思。 果然是得到了卫策的恍然。 郗璇却是笑吟吟说道:“文武全才,看来舍妹找了一个好夫婿。” 祖郗氏吃够了身份低微的苦,为了帮着儿子求来一桩好姻缘,更为了儿子往后有势力强大的外家母族可以依靠。 高平郗氏刚好搬来了京口,祖郗氏便求着族里说了一门亲事,郗璇比较远的一房堂妹,却还是大宗的一员,可以给儿子带来一定的支持了。 提到了未来的夫人,祖道重登时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没有回话。 他可不敢想郗璇,娶到郗璇的远房堂妹已然很满足了,听说未来的夫人知书达礼,字写的也不错,是个良配。 祖道重在郗璇面前炫耀学识,更多是想传到未来的夫人耳朵里,好让夫人知道他文武全才,没有亏待了她的高平郗氏身份。 卫策看着祖道重离开了,也回去了一趟铁瓮城,明天挑选一支精兵带在身边,免得局势失控闹出大乱子。 推行土断,远远没有京口的稳定更加重要。 虽说只是晋陵郡七个县里的一个县,却也没不能折腾出来过多的乱子,免得被流民帅所趁,造成了京口的动荡。 郗璇只是对土断感兴趣,站在旁边看着可以做到哪一步。 这次的土断与她没有多少瓜葛。 卢祎还没放衙就回去了,带着卢庆之回到了卢氏坞堡,路过传舍驿亭的时候没有碰见翾风,还是找到传舍驿亭的贼捕干留下了一句话,又留给了翾风一封书信。 告诫卖炭翁这段日子尽量避开澧河一带,载着女孙换一条道路前往高门士族的庄园,绕远了也无妨免得碰上了危险。 贼捕干不敢怠慢,亲自把主簿的话说给了卖炭翁,对待他的态度也客气了很多,甚至拿出了清水给牛喝。 过去都要拿出五铢钱来买。 卢祎虽是寒门庶族,做了官以后,地位有了极大的改变。 “笃笃——” 公乘雄没有贸然强占本地豪族殷乂的田地,天还没亮带着贽礼过来拜访了,安车上摆放着一只鹜,两坛豆酒,还有一捆菘。 卢祎披挂了一副筩袖铠,拿着环首刀走了下去,等到卢庆之穿戴齐全了甲骑铠,打开了坞堡大门的一条缝:“你找谁。” 真是谨慎啊。 公乘雄赶紧下了车架,张开空落落的手掌放在前面,表示没有拿着刀枪:“郎是公乘雄,今天过来拜访主簿。” 透过坞堡的门缝可以看到,安车附近只有公乘雄一个人,周围没有跟着任何人,他手里也没拿着一双铁鞭,赤手空拳过来了。 卢祎依旧没有放松警惕,示意卢庆之随时冲撞出去,找了个借口说道:“家里有女眷不方便见客,你有事直接在门口说吧。” 公乘雄无语了,从没见过做事这般稳健的人,稳健的令人发指。 好歹他是豪族,过来拜访一个寒门庶族竟被挡在了门外,换在平时早就拂袖而去了,或是直接踹开门了。 涉及到了扩大田产,卢祎又是县里的主簿,也就没产生恼怒的心思。 反而佩服主簿卢祎了,难怪以寒门庶族的身份做了范阳祖氏的宾客了。 公乘雄问道:“东斄乡的侨望豪族聚集了一大半了,等到天亮了以后找个借口抢占殷乂的田地,只是借口方面还想请主簿和祖令掂量一二。” 不是真的想找卢祎掂量借口,侨望豪族和本地豪族心知肚明就是来抢地了,借口不重要,重要的是部曲数量。 公乘雄是想询问祖道重何时过来。 祖道重不来,侨望豪族心里没底,也不见得跟着强占田地了。 他可是范阳祖氏的士族子弟,伯父祖纳、叔父祖约全被征辟为琅琊王掾属,父亲祖逖屯驻京口,自己又是本县的县令。 “你等回去稍歇,莫要坠了北地侨望的名头。” 祖道重拎着一杆马槊从二楼厢房下来了,沉声道:“昨夜与宾客卢祎抵足长谈,他所说的话便是本官的意思。” 公乘雄惊愕了。 高门士族还是郡望范阳祖氏,居然住在了寒门庶族的坞堡里。 在高门士族看来,庶族坞堡难道不是豕圈吗?! 公乘雄突然觉得自己带来的贽礼薄了,郑重说道:“事成以后,定有一份厚礼送上。” 第四十九章 卢氏成为豪族的契机 “咚咚!” 澧河西岸突然擂动牛皮鼓的声音,一批批身穿筩袖铠,手持环首刀的精锐部曲,从四面八方聚集了过来,如同聚集大江里的一条条支流。 在澧河和大江的交叉口西岸平坦土地上,汇集成筩袖铠湖泊,黑压压一大片,湖泊还在不停扩大。 一队队筩袖铠部曲跟在一辆辆安车后面,涌入了筩袖铠湖泊里,最后聚集在公乘雄的身后,停满了河西马和安车。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公乘雄身后已经聚集了数千名部曲,全是披甲精锐。 隔了一条河的东岸,停着一辆四望车,旁边站立着上百名牙门军,手持大黄弩,腰别环首刀,脸色严肃的望着河对岸。 四望车较为宽敞,足够容纳五六人,只跪坐了两人盘膝坐了一人,显得颇为宽松。 祖道重望着数千名精锐部曲,惋惜道:“这些披甲部曲若是能够跟随家公北伐,该有多好,只可惜勇于私斗怯于公战了,也难怪你昨天邀请本官住在坞堡里。” 人多了容易滋生乱了,何况这些精壮汉子本就是过来械斗,热血上头了,任何事都能干得出来。 械斗不是两方乡闾的事,只要一方败了,没有参与械斗的民居也会跟着遭殃,遭到战胜方的洗劫。 趁乱多劫掠一些钱帛。 卫策瞪直了眼睛:“本将的耳朵没听错吧,你居然住在了庶族的坞堡里。” 他是士族的一员,又是祖约的代舍宾客,曾经邀请明府前往庄园赴宴。 只是参加一场夜宴,都被祖约拒绝了,嫌弃下等士族的庄园里脏乱。 庄园的格局都一样,卫策也是五脊庑殿式宅子,哪有脏乱一说,只不过是郡望嫌弃下等士族罢了。 卢祎看得出他不是说闲话,反而羡慕找了一位好明府:“有了估税钱,每年又能从县里征收三千石粮税,足够祖公麾下的上百名部曲扩张成上千人了。” 范阳祖氏的大部分族产属于宗族,祖逖全是用自己的私产为北伐操练部曲,没有获得朝廷一钱一粮的支持。 高门士族很多人嗤之以鼻认为祖逖愚蠢的同时,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对他的敬佩。 卫策钦佩祖逖的同时,更多是疑问:“祖公顶着京口高门士族的压力,难道咱们就在这里瞧着?另外,看得出你想要让卢氏坞堡成为士族,就必须占据整条澧河和沿岸田地了,难道眼睁睁看着公乘雄等豪族占据了澧河的田地。” 祖道重有着相同的疑问,几人瞪眼看着对面的侨望占据田地,平白无故把父亲争取来的难得时机,让给侨望豪族求田问舍。 卢祎听到士族两个字,精神抖擞了:“占据澧河的田地?呵,他们也配,只不过是推行新政土断的一堆工具罢了,械斗刚刚开始还不到下官出场的时候,下官要让本地侨望亲自过来恳求卢氏坞堡参加械斗。” 卢氏坞堡只是区区一个寒门庶族,豪族懒得正眼瞧一眼,更不会恳求卢祎参与械斗了。 殷乂庄园里的冉曾,勇武不下于公乘雄,本地豪族也能聚集大量的精锐部曲。 祖道重、卫策对于他说着恳求,充满了怀疑。 “咚咚!” 牛皮鼓的声音再次响起,公乘雄通知的豪族集结完毕了,数千副筩袖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锃亮的黑光,声势极其惊人,开始朝着殷乂的庄园进发了。 “明...明府,不好了。” 士俣两腿发软,强忍着逃走的念头,连滚带爬跑进了殷乂的厢房里,顾不上看见他抱着夫人正在盘肠大战了:“出...出事了。” 殷乂看见士俣走了进来,没有任何避讳,反而让开身子,淫笑道:“士族有对弄婢妾的雅好,你去把夫人带过来,看谁坚持的时间更长。” 士俣哪有闲工夫附庸高门士族的雅好,急忙说道:“庄园外面聚集了大量侨望豪族的部曲,少说也有三千人,已经朝着坞堡进发了。” “多...多少...” 殷乂惊到了,急忙披了一件细葛袍冲了出去,一直跑向了庄园的土墙,果然看到了黑压压一大片,连绵不见尽头的精锐部曲。 “快去请明府。” 殷乂跑到庄园门口,坐上一辆安车直接跑了,扔下了殷氏庄园独自一个人逃了。 士俣傻在原地了。 冉曾披挂了甲胄提着一杆马槊走了过来,刚好看见了独自一人逃走的殷乂,无语了:“这要是战场上,就算是他是督护,老子也要一槊捅死他。” 士俣也想逃,扔下手里的羽扇,抢了一辆安车准备跟在殷乂后面逃走。 却被冉曾一把提着领子拽了起来。 “你作甚!” 士俣的双脚够不到地面,四肢胡乱翻腾了起来:“快把郎放下来,再不逃就逃不走了。” 他脑子里只有一個念头。 有多远逃多远。 冉曾满脸鄙夷:“真是废物,别想着逃了,庄园外面的人想要杀人,早就骑着河西马追过去了,安车跑不过河西马。你出去一趟,问清楚那些人过来的目的。” “不去。” 士俣慌忙拒绝了:“去了就没命回来了。” 冉曾真想把他从庄园土墙上扔下去,摔死算了,还能等他威胁士俣过去,一名骑兵部曲冲了过来,传递了公乘雄的交代。 “中午午时,公乘氏等侨望豪族要在澧河西岸与本地豪族械斗,争夺附近几条支流的灌溉水源。本地豪族如果不敢出来应战,便一个个攻破伱等的庄园。” 公乘雄坐在河西马上,派遣了十几名骑兵部曲通知了东斄乡的本地豪族。 没有按照卢祎的吩咐去做,公乘雄决定趁着难得的时机,强占附近几条支流的大部分田地。 不是仅仅强占澧河的田地。 祖道重听到了骑兵部曲的喊话,登时恼了:“好你个公乘雄,竟敢得寸进尺,本官饶不了他。” 卫策尴尬了。 卢祎拦住了准备提着马槊出去的祖道重,笑了:“公乘雄越是野心勃勃越好,倒是省去了很多功夫。” 祖道重不明白原因,依旧是选择相信了自己的宾客,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轱辘辘——” 这时,一辆通巾宪车停在了旁边,郗璇掀开了装饰华丽的帐幔,笑吟吟说道:“不愧是忠心耿耿的宾客,看来是想要借助这次的土断,一举让卢氏坞堡从庶族变成豪族了。” 第五十章 乡闾豪族 郗璇的阴阳怪气落在高门士族的脑袋上,很是解气,落在自己脑袋上就不同了。 听闻此言,卢祎哑然失笑了,自己一个寒门庶族也有被高门郗氏阴阳怪气的一天。 不知道是该喜,还是悲了。 卫策、祖道重两人听出了郗璇话里的意思,反应各不相同,又殊路同归的变成了同一个想法。 卫策认为本该就如此,折腾了大半天,又是土断,又是新政,理当为自己谋取私利。 祖道重都在为下属卢祎谋取尽量多的好处,不会在意他趁着土断的时机谋取私利。 人心隔肚皮,外人看不到祖道重、卫策两人的心思。 卢祎坦诚相告:“下官需要亲自参与土断的械斗,公乘雄获得侨望豪族威望的同时,本地豪族的领头人当然也会获得乡闾威望。” 只要卢祎带领本地豪族与公乘雄带来的侨望豪族械斗,卢氏坞堡便会拥有豪族名望,趁机摆脱庶族的低微,一跃成为东斄乡的豪族。 卢氏坞堡有了名望,再建立了庄园,便是东斄乡实打实的一姓豪族了。 郗鉴、祖道重两人是郡望,卫策也是士族的一员,不在乎所谓的东斄乡豪族。 不过,三人都是止不住的不停打量卢祎,啧啧称奇了。 惊叹他做官不到半年时间,就把一座小小庶族坞堡变成乡闾豪族的能力。 祖道重、卫策两人设身处地的想了想,换成自己肯定做不到。 郗璇也是一样做不到,对于卢祎的兴趣猛增了,打开漆要扇遮住下半张脸蛋笑道:“怪事了,竟是期待起来了,很想看到庶族崛起的场面了。” 祖道重、卫策两人重重点头,梁冠跟着晃动了起来,深表认同了郗璇的期待。 两人同样是期待起了卢祎的庶族崛起。 卢祎比起三人更想看到卢氏坞堡成为乡闾豪族的那一天,望向了河对岸,心潮逐渐澎湃了:“希望匡孝不会愧对了他的酷吏名头,做事公允,不会出现公乘雄那般的乱子了。” 匡孝所在的豪族匡氏,正是京口的本地豪族,本地豪族已经把他叫了过去,一起共商大事。 抵挡北地侨望的占地。 “可恨。” 一名豪族坞主摔碎了手里的青瓷耳杯,愤然道:“自从永嘉南渡以来,北伧屡次侵占京口士族豪族的田地,高门士族大肆强占土地也就罢了,这群豪族也敢侵占田地,今日定要给这帮子北伧一个教训。” 匡孝站在殷氏庄园的土墙上,皱眉道:“说来简单,公乘雄的军威很盛,自身又在京口一带出了名的骁勇,先不说数千名私兵部曲,至少要能找出来一人与他缠斗。” 殷乂逃走了,公乘雄聚集了数千名筩袖铠部曲等候在外面,本地豪族暂时借用了殷氏庄园,当做本地豪族商量械斗的廨舍。 众多豪族坞主忧愁了,骁勇壮士倒是能够找出来不少,全是在乡闾杀过人的壮士,只是提起了与公乘雄斗将,却犯难了。 一名豪族坞主说道:“甘卬如何?” 甘卬的名字说出口,七八名豪族坞主认可的点头了,思来想去只是豪族甘氏的豪族坞主甘卬可以胜任了。 一来甘卬颇有勇名,算是众多豪族坞主里最为骁勇善战的人了,另外他还是丹阳士族甘卓的从子。 涉及到了高门士族的关系,公乘雄总归要给几分薄面,不敢使出全力。 匡孝说出了一個致命问题:“公乘雄也知道甘卬的叔父是历阳内史甘卓,定然不会强占甘卬的山泽田地,你等可曾见到了甘卬过来?” 众多豪族坞主又开始长吁短叹了。 甘卬来不了了,只剩下匡孝了,偏偏他是个书佐文官,清谈玄学倒是可以,上阵械斗就不行了。 匡孝没有任何犹豫,有一说一,说出了一个合适人选:“居住在殷氏庄园对岸的主簿卢祎,可以担当械斗的重任。” 主簿卢祎...... 豪族坞主听到主簿两个字,下意识就要同意,主簿可是县里的三大主官,仅次于县令、县尉。 豪族坞主很快又想起来了,卢祎虽说做官了,身份却是乡闾的庶族。 众多豪族坞主立即反对了。 “不可,区区一个庶族怎能担当如此重任。” “庶族带领众多豪族赢了械斗,也不光彩,只是想一想便觉得丢脸。” “何止是丢脸,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各位往后都会成为士族和豪族的笑柄。” 个人能力永远抹不平出身的鸿沟。 众多豪族坞主听到了匡孝提议的卢祎,群情激愤了起来,比起听说了公乘雄纠集侨望豪族强占田地还要更为激愤。 匡孝叹息道:“只可惜卢主簿不是乡闾豪族,哪怕只是地位低微的小豪族,也有了参与豪族商议械斗的资格,不会让众多豪族觉得丢脸了。” 卢祎没有交代他说出举荐的话,即便是说了,匡孝也不见得会答应。 一个寒门庶族妄图参与豪族的大事,徒增笑柄罢了。 匡孝出于做事的公允,说了一句公道话,也幸亏说出庶族的人是他,豪族坞主都知道是出于做事公正,换成别的豪族坞主早就被认为故意羞辱所有豪族坞主了。 是个奸细。 公乘雄派来的细作。 一名豪族坞主突然想起来一人:“殷乂庄园里养了一名宾客,听说上次他与卢庆之打的难分难解,应该可以抵挡住公乘雄。” 众多豪族坞主眼睛亮了。 他们不了解殷乂的宾客,却听说过卢庆之勇武,十几岁便能倒拖牛尾的猛士。 “嘿嘿,不愧是金谷园出来的翾氏。” 庄园大门突然被推开了,一名八尺壮汉披挂着甲胄,扛着一杆马槊,抱着一大袋东西离开了殷氏庄园。 众多豪族坞主吓坏了,公乘雄纠集的数千私兵部曲还在外面,如果趁着庄园门大开偷袭,庄园里的豪族坞主有一个算一个。 谁也跑不了。 “快把庄园大门关上。” 随着一名豪族坞主的喊叫,身后部曲赶紧下去关闭了庄园大门。 众多豪族坞主松了一口气。 匡孝观察敏锐,注意到八尺壮汉怀里的袋子里冒着银光,厉喝了一声:“快去抓住他,一个趁乱洗劫殷氏庄园的贼人。” 第五十一章 豪族领袖 冉曾登时便恼了:“莫要胡说,冉某怀里的银铤是翾风派人送来,担心械斗波及了翾氏庄园,邀请冉某过去当几天的宾客。” 冉某? 众多豪族坞主慌了,殷乂的那名骁勇宾客就姓冉,又长得雄壮高大,多半就是与卢庆之捉对厮杀不落下风的宾客。 一名豪族坞主喊道:“你先别走,翾风给了多少银铤,郎可以给更多,只希望你能帮着打赢这场械斗,另外你是豪族殷氏的宾客,需要为豪族的械斗卖力。” 冉曾不屑了:“翾风给了可买五百石稻谷的银铤,你等谁愿意拿出来。” 废钱之争由于胡人的入侵被迫结束,很多铜钱粗制滥造,金银逐渐盛行了起来,多是铸成饼和铤。 冉曾怀里的金银是长方形银铤,夹杂了一些条形银铤,翾风给足了诚意,没有用沈郎钱糊弄他。 众多豪族坞主不说话了,几十石拿的出来,超过一百石拿不出来了,冉曾的贱命不值一百石以上的价钱。 另外,谁也不愿意拿大头,谁先说话就要拿出来大头。 一名豪族坞主提议道:“按照六百石粮食的总数,各个庄园凑一凑,付出的粮食就不不多了,完全可以拿的出来了。” 另有一名豪族坞主嘀咕了一句:“谁提议,谁拿大头,郎可不愿意拿出大把的粮食给一个庶族。” 提议刚刚说出口粮食还没拿出来,本地豪族已经产生了内讧,因为拿出粮食的多寡争吵了起来。 匡孝一直冷眼旁观,没有说出来提议,就是知道这帮子豪族坞主是哪种反应,占田的时候一个比一個急切,轮到往外掏出粮食,一个个做了鹑鸟。 “呸!” 冉曾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的说道:“就你等抠抠搜搜的样子,活该田地被侨望豪族占了去,拿出来一千石粮食也不会出手帮忙了。” “哦,忘了说一件事了。” 冉曾盯着那名说了句庶族的豪族坞主,杀气腾腾的说道:“翾氏也是北地侨望,等到午时洗干净了脖子,老子亲手剁下你的脑袋。” 众多豪族坞主傻在了原地。 只有一个公乘雄足够难缠了,又过去了一个冉曾,彻底坏事了。 难不成只能眼睁睁看着本地豪族的田地遭到强占。 匡孝再次说道:“本官要去请来卢主簿坐镇豪族匡氏的庄园了,伱等若是心甘情愿自家的田地被强占了,便继续在这里争吵,若是不愿意便跟来。” 一辆安车率先离开了殷氏庄园,绕道一座石桥,前往了卢祎所在的四望车。 众多豪族坞主面面相觑,陆陆续续有几人跟了过去,很快变成了一窝蜂的追了过去。 在祖道重、卫策两人诧异的眼神里,一大群豪族坞主朝着四望车赶了过来,速度越来越快,颇有几分打猎争抢牡鹿的急切。 郗璇听到‘轱辘辘’的安车快速行驶声音,伸出细嫩柔荑撩开了青纱帐幔,看见了一辆辆安车停在了卢祎面前,讶然了。 众多豪族坞主居然真的过来恳请卢祎坐镇中军了。 匡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豪族坞主,皱起了眉头,以卢祎三弟卢庆之的骁勇,保住匡氏庄园没问题,却不可能保住所有的豪族庄园。 公乘雄势在必得了,需要有人牺牲,交给侨望豪族分食。 匡孝抢先说道:“下官的庄园遭遇袭扰,特来邀请卢主簿去庄园赴宴,事后有厚礼谢与主簿,美婢五人,安车二辆,缣布三十匹,比轮钱十万。” 妥妥的一份厚礼了,祖道重、卫策两人听到了匡孝拿出的厚礼,都开始心动了。 尤其是比轮钱,真材实料的五铢钱,远胜沈郎钱的用料。 缣布是用双丝织成,也比一般绢布的价格高昂许多。 卢祎略微一算,比起卢一斛经商一年赚来的钱粮还多,却没有丝毫的动心。 豪族坞主全都追了过来。 他已经成为豪族坞主保住田地的唯一指望了。 卢祎开口答应了:“这几日闲来无事,本官又是坐上主簿的位子没多久,刚好去匡书佐的庄园里畅谈乡闾的各种情况。” 豪族坞主当场便急了。 卢祎去了匡孝的庄园赴宴,剩下的豪族坞主里便会有人成为这场占田械斗的明器祭礼,谁也不敢保证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豪族坞主从刚开始的不屑,变成争抢。 “卢主簿新官上任,郎在庄园了备上了好酒好菜,特请主簿过去赏光,也准备了一些贽礼。” “郎的庄园挨着殷氏庄园,距离你最近,不如去郎的庄园赴宴。” “某家曾经是主簿父亲的督伯,你当上了主簿不能不贺,快与某家一起去庄园里参加庆贺宴。” 卢祎彻底变的炙手可热了,又是当前唯一能够保证庄园田地不被强占的人。 豪族坞主给的价码越来越高。 甚至开始给田地了。 卢祎依旧没有任何动心,他所图谋的东西更大,借助这一次新政变法的时机,卢氏坞堡一举成为乡闾豪族。 卢祎盘膝坐在四望车车架上,看着天上的日头,沉默着不说话。 似乎在等着午时的到来。 随着日头逐渐偏向西方的天空,匡孝心急如焚了,咬了咬牙,给出了更高的价码。 卢祎心里也有些焦急了。 真实情况总是不会按照谋划去走,往往产生各种意外,导致偏离谋划。 需要根据当前的情况,进行察遗补漏,尽量保证大致方向是对的。 豪族坞主全都在邀请卢祎坐镇庄园。 没人说出恳请卢祎带领本地豪族一起击败了侨望豪族。 谋划出现了偏离。 “本官倒是有个主意。” 祖道重突然站了出来,没人知道卢祎内心真正的谋划,他也不清楚,却知道卢祎需要威望来完成卢氏坞堡的庶族崛起。 匡孝看到卢祎的明府发话了,心里略安:“请祖令明示。” 祖道重命令道:“本官刚刚担任了县令便发生了械斗,影响了政绩,你也是东斄乡人,带着卢庆之一起解决了这场械斗,维护乡闾的安定。” 第五十二章 卢祎的后手 豪族坞主自认为身份高贵,只是说了邀请主簿卢祎过去赴宴,耗费谷帛请了一个看护庄园的游侠。 这类人褒贬不一,说的是一些轻生重义的义士,也说的是乡闾的无赖之徒。 始终没人说出让一个寒门庶族率领本地豪族抵挡侨望豪族的说法。 祖道重发话了就不同了,他是高门士族,又是本县县令,安排主簿卢祎制止一场影响政绩的械斗。 豪族坞主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又有自己的庄园田地,没人出来反对了。 卢祎欣然领命:“下官定会维护了乡闾的安稳,免得明府的政绩沾上了污点。” “走!” 卢祎骑上了祖道重的河西马,大手一挥,几名贼捕干跟了过去,真正让豪族坞主欣喜的是跟在后面的卢庆之。 身高九尺,全身包裹在甲骑铠里,像是一座僧寺里的金刚铁塔,声势惊人,一起跟了过去。 众多豪族坞主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本地豪族率领着大批筩袖铠部曲簇拥在了后面,私兵部曲很多,同样是聚集了数千人。 双方对峙在澧河岸边。 黑压压一片,望不见尽头,全是黑光锃亮的筩袖铠,散发着萧杀的气势。 只不过本地豪族的气势明显矮一头。 永嘉南渡时,侨望豪族带来的私兵部曲很多见过血了,杀过盗抢贼人,也与流民帅厮杀过,甚至有些私兵部曲与小股胡人厮杀过。 见过血的私兵部曲,与没见过血的部曲,完全是两回事。 一方经过战火淬炼,已经开刃了,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剑。 另一方还停留在乡闾的私斗层次。 卢祎回头看了一眼一辆辆安车,又看到黑光熠熠的数千筩袖铠部曲,恍惚间,真希望全是自己的私兵部曲。 只可惜,一名筩袖铠部曲都没有。 “冲!” 卢祎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太阳已经到了午时,大喝了一声:“击垮北伧!抢钱、抢粮、抢女人!” 一句话瞬间就让本地豪族热血沸腾了。 最质朴的话,往往最能直击心底。 卢祎太懂如何调动庶民的情绪了,有着十足的经验,某些县里的富人老油子都会被他的话触动,何况是没有这方面经历的豪族坞主。 “咚咚!” 卢庆之猛然冲了出去,如同出了牢笼的钢铁虎兕,轰隆隆冲撞了出去,每一步都会发出战鼓擂动的声响。 豪族坞主瞬间点燃了心里的热血,拔出了腰间的长剑,神采奕奕的大吼了起来。 “冲!干翻了贱种北伧。” “冲啊!今日总算是翻身了,好好出了这口恶气。” “哈哈!好久没有这般热血了。” 豪族坞主把安车当成了战车,一个個嚎叫着冲锋了,身后的数千部曲憋屈很久了,强压过后,释放出了强烈的战意。 私旗猎猎,大风呼号。 数千筩袖铠部曲声势浩浩的狂奔,握紧了手里的环首刀,还有长矛,盯着对面的私兵部曲冲杀了。 “好!” 祖道重、卫策两人站了起来,紧紧握着一杆马槊,恨不得亲自过去参与数千筩袖铠部曲的厮杀。 太让人热血沸腾了。 郗璇见过很多大场面,瞧见卢祎三言两语鼓动了军心,丹凤桃花眼里忍不住秋波熠熠,暗道卢祎还是个骁勇之辈。 比起那些整天只知道清谈之风、美容之风、奢靡之风的士族子弟强多了。 颇似了父亲郗鉴这等真英雄。 郗璇的樱桃小嘴泛起了一丝笑意,眸子里的目光全都落在卢祎身上。 “冲!” 公乘雄瞧见了卢祎,轻蔑的笑了,又瞧见了铁甲虎兕般冲过来的卢庆之,目光一缩,抡起一双铁鞭冲了过去。 “砰!” 卢祎注意到了公乘雄的轻蔑,上回预留的后手,终于派上了用场。 是时候拿出来了。 何况郗鉴的从子还在旁边看着, 正是展露本事好时机。 卢祎拿出一张铁胎弓,非悍将不能使,前汉飞将军李广所使的弓箭便是铁胎弓,由于弓箭劲力过大,需要戴上大大的铁戒指。 随着卢祎射出了一支箭矢,‘咻’的尖啸了起来,直冲公乘雄的面门。 “丑奴,不要去和公乘雄缠斗,尽快冲散了侨望豪族的阵势。” 卢庆之的眼里又开始泛着疯牛般的红光,谁也拉不住他了,突然听到卢祎的呼喊声,疯牛般的眼神清醒了过来。 再是舍不得骁勇的公乘雄,卢庆之还是立即改变了方向,朝着另一侧长矛如林的筩袖铠部曲冲了过去。 “嘭!”“啊!” 卢庆之全身包裹在甲骑铠里,长矛只是刺出了连绵的火光,还是因为铁甲虎兕的冲撞带来了猛烈火光。 密密麻麻的长矛瞬间撞出了一个缺口,侨望部曲惨叫了起来,几人当场被撞成了重伤。 好在卢庆之收了力,提前得到了卢祎的嘱咐,重伤即可,没必要为了本地豪族得罪了侨望豪族。 不然,随着卢庆之的冲撞,少说也要死亡三五人。 “彩!”“彩!” 祖道重、卫策两人高声喝彩,望着铁甲虎兕般的卢庆之,热血澎湃了起来,眼里也出现了贪婪的神色。 好一个倒拖牛尾的猛士。 真想纳入麾下。 郗璇的目光却还是停留在卢祎身上,给她带来了更多的新奇和惊喜。 卢祎的骁勇竟是不下于卢庆之。 “哪里走。” 公乘雄看到筩袖铠部曲的惨状,急了,立即调转了河西马,准备过去挡住肆意冲撞的卢庆之。 “咻!” 又是一支箭矢射了过来。 “咣!” 公乘雄手里的双鞭挡住了箭矢,急躁了:“郎看你能射出几箭。” 军队里的弓手最多携带两只靫袋,射出两袋五十支箭已经是极限了。 铁胎弓劲力强,饶是擅射的良将也不过勉强达到五十支箭,换成了普通长弓倒是可以射出上百支箭。 “咻!”“咻!”“咻!” 卢祎不停的抽出羽箭,箭矢如雨般快速射了出去,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咣!”“咣!”“咣!” 公乘雄脸色越来越凝重,从最开始的不屑,已经变成了又惊又怒。 祖道重、卫策也被卢祎吸引了,满脸诧异,又出现了几分惊喜。 卢祎已经射完了两靫袋的箭矢。 丝毫不见力竭! 第五十三章 惊人的骁勇 “三靫袋。” “四靫袋。” ...... “八靫袋!” 郗璇放下了撩着青纱帐幔的柔荑,霍然走了出来,丹凤桃花眸子里秋波大亮,绝美脸蛋充满了诧异。 祖道重、卫策两人也惊愕了。 卢祎射出了整整八袋箭。 二百支箭矢! 公乘雄需要用全身躲避抵挡箭矢,耗费更多的力气,骑着河西马,拎着双鞭,已经气喘吁吁了。 他摇晃着对面的卢祎,心里忽然涌现了极大的钦佩:“好一个猛士!” 众多豪族坞主望着马背上的卢祎,又惊又喜,满身热血‘轰’的一声被点燃了。 “杀!追随卢主簿击败北伧。” “有了卢主簿给众坞主做主,再也不用怕了。” “哈哈!郎今天定要报了庄园田地被强占的大仇。” 战场是最能聚拢人心的地方,也是最快的获得名望,随着众多豪族坞主的大喊大叫,心里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 众多豪族坞主从刚开始对于卢祎的嗤之以鼻,变成了认同,甚至惋惜卢祎不是豪族的一员。 不过,等到这场械斗彻底赢了以后。 卢氏坞堡就会有乡闾豪族的名望。 “嘭!”“啊!”“啊!“ 战场上的铁甲虎兕冲撞声已经消失,卢庆之独自一人撞开了侨望豪族的筩袖铠部曲,站在了大江边缘。 “哞!” 卢庆之整天和黄牛待在一起,又是总喜欢握着黄牛的牛角进行摔跤,发出了疯牛的怒吼声,再次朝着筩袖铠部曲冲了过去。 众多侨望豪族惊了。 从前面冲撞,与从后面冲撞是两回事。 筩袖铠部曲背对着卢庆之,没有防备,全都会变成待宰的羔羊,任凭他肆意纵横了。 公乘雄盯着开始喘粗气的卢祎,似乎射不出箭矢了,八靫袋已经足够惊人了,凭借多次征战沙场的直觉,隐隐感觉不对劲。 卢祎的喘粗气是装出来,还有余力,依旧可以继续射箭。 公乘雄不能确定,是不是还留有后手,以卢祎的稳健性格很难说,只能开口叫停了械斗:“时间不早了,今天暂时稍歇,等到三日后再分出个胜负。” “撤!” 公乘雄夹动马腹,骑着河西马率先离开了,数千筩袖铠部曲里分出一批人跟着离开了。 众多侨望豪族只能离开了,路过卢祎身边的时候,没有多少仇恨,全是一脸的敬佩。 北人的性格和南民不同,敬重豪杰义士。 即便是敌人,卢祎的骁勇获得了侨望豪族的佩服,比起那些柔柔弱弱的江南坞主强多了,尤其是身高八尺的身材,比起在场的侨望豪族更像北人。 容貌甚伟再次让卢祎获得了更多认可。 卢祎放心了,这才是他想要得到的结果,同时获得侨望豪族和北地豪族的认可,不是为了本地豪族得罪了侨望豪族。 本地豪族看着一辆辆安车离开了澧河岸边,先是惊愕,很快又变成了狂喜。 “胜了!本地豪族终于胜过侨望豪族一回了。” “痛快!终于赢过了侨望豪族。” “哈哈!这次保住庄园田地了。” 本地豪族的狂喜变成了一声声欢呼,挥动手里没有碰到人的环首刀,狂呼大叫了起来,甚至有坞主过度的狂喜,直接扒光了嬖僮的单襦,当众展示了高门士族的对弄婢妾。 “啊吁!” “啊吁!” “嗯啊~嗯啊~” 不少豪族坞主为了抒发心里的狂喜,学起了驴叫,宾客们附庸风雅也跟着学驴叫了。 颇有几分魏文帝为了给王粲送行,带着文武百官在灵堂里学驴叫的景象。 卢祎回头看了一眼此起彼伏的学驴叫,摇了摇头:“这种士族风流,本官是欣赏不来了。” 他没有受到了任何潜移默化的影响。 始终欣赏不来。 一群人学驴叫的样子,还多了几分喜感了。 匡孝也是没有学驴叫,驾着安车来到了旁边,欣喜道:“卢主簿带领豪族坞主赢了这一场械斗,也是本地豪族难得赢了一场械斗,需要庆贺,一起去庄园里畅饮。” 卢祎点了点头,没有拒绝,庆贺宴是拉拢关系的好地方。 一群豪族坞主浩浩荡荡簇拥着卢祎离开了,前往了殷氏庄园里庆贺。 祖道重、卫策看着卢祎一个寒门庶族获得本地豪族的簇拥,众星捧月般站在最前面,一时间面面相觑了。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葩景象。 郗璇笑吟吟说道:“豪族坞主不觉得丢人了,比起刚才连绵不断的驴叫,现在的景象更奇葩,表兄挑选宾客的眼光很好。” 一开口,又是阴阳怪气。 不过,却是好话。 别人说祖道重眼光好,多半是在讽刺他找了一個寒门庶族当宾客。 郗璇实实在在夸赞他慧眼识珠了。 祖道重笑了:“只要比起祖涣的宾客更有贤才就好,本官也能得到家公更多的欣赏,至少在挑选宾客方面,让本官这个庶子胜过了嫡长子。” 等到卢祎走进了殷氏庄园,三人坐着四望车和通幰车回去了。 静待三日后的第二场械斗。 “第二场械斗必胜。” 匡孝跪坐在卢祎的旁边,端着青瓷耳杯敬了一杯:“只要有了主簿的带领,本地豪族依旧是赢了第二场械斗。” 这句话里开始明目张胆说出卢祎带领本地豪族了。 众多豪族坞主没有一人反对,认同了这句话,第一次认可了一名庶族带领本地豪族进行械斗。 “过瘾!过瘾呐!” 坞主贾脩直接摔碎了青瓷耳杯,兴致高昂的说道:“今天狠狠打压了侨望豪族的嚣张气焰,应该畅饮,好好的庆贺一番!来人,把酒杯换成大盆,另外牵来几头猪。” 猪? 卢祎皱眉了,难道贾脩难不成有吃生脍的习惯,那也没有吃生猪片的人,一般都是把鲜鱼切成薄如蝉翼的鱼脍。 “哼哧——哼哧——” 几头大猪牵了进来,正堂里摆放里几个大盆,不是用来杀猪放血,里面倒满了酒水。 大猪走了过去,开始争抢着喝酒了。 猪就这点好。 不挑食。 更不挑食的还在后面。 第五十四章 士族风雅 “郎先来。” 贾脩撩了一下细葛袍的宽袖,大模大样的走了过去,直接趴在几头猪的旁边,一起喝着大盆的酒水。 “这.....” 卢祎眼皮狂跳,心想莫不是五石散吃多了开始发癫了,刚想过去阻拦,拉起来趴在大盆旁边的贾脩。 却发现周围豪族坞主的表情不对劲。 豪族坞主全都是击节赞叹,还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好!好一个与猪同饮。” “甚好!颇有几分竹林七贤阮咸的风采。” “不愧是谱学家贾弼之的小宗,以贾脩的士族风流说不定有望进入簿状谱牒成为士族。” 众多豪族坞主等不及了,一个个走了过去,开始一起与猪同饮了。 一個个戴着束纱冠,身穿细葛长袍,看起来高门大姓的风流样子。 人数过多,甚至争抢了起来。 女婢只能拿来更多的大盆,又牵来了几头猪,勉强够了豪族坞主的喝酒,不再争抢了。 只有卢祎、匡孝两人没有过去抢着喝酒,一个盘膝坐在漆木食案后面,一个跪坐在镶边芦席上。 “别愣着了。” 贾脩突然抬起头,脸上、束纱冠上、细葛袍上全都是酒水,风度翩翩的邀请道:“快来一起享受与猪同饮的雅好。” “不用了。” 卢祎脸都绿了,立即站了起来,生怕被豪族坞主拉了过去:“本官还要给明府禀报这次的械斗情况。” 祖道重堂堂一位明府,又被宾客卢祎当成了挡箭牌。 搬出来高门士族就是好用。 没有人阻拦了,还有几名豪族坞主抬起脸催促了起来。 “快些去,千万不能让县公等的时间久了。” 卢祎长长松了一口气,赶紧站起来离开了正堂,实在看不下去所谓的士族风流与猪同饮了。 更害怕被拉着参与进去。 贾脩摇了摇头:“不懂士族的风雅,看来你距离成为一名真正的豪族,还差的远了。” 卢氏坞堡可以崛起,变成了澧河东岸的豪族就行。 所谓的士族风雅就算了。 卢祎走出五脊庑殿的正堂,站在廊下穿着乌犍靴,神情恍惚了,今天看到的士族风雅与他在书里看到魏晋风流完全不同。 过于癫狂了。 匡孝跟着走了出来,依旧是没有陪着豪族坞主一起与猪同饮,摇了摇头:“不懂真正的风雅,与你们坐在一起喝酒,着实少了几分趣味。” 总算是碰到一个正常人了。 卢祎穿好了乌犍靴,从路过的女婢手里拿来一条绢布,擦了擦脑门的冷汗,问道:“看来你也认为与猪同饮,不是真正的士族风流。” “额......” 匡孝被问住了,又反驳了卢祎:“也不能彻底否认了与猪同饮的风流,毕竟是出自于竹林七贤里的阮咸,只不过是郎更喜欢抱瓮酿,那才是真风流。” 抱瓮酿? 又是一种没听说过的士族雅好。 “你在这里作甚!” 还没等卢祎开口询问匡孝说的抱瓮酿,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呼喝,声音很熟悉。 远远看见一个圆球穿着米色单麻精襦走了过来,嗯,应该是坐车过来。 依旧是那辆熟悉的羊车,殷乂坐在羊车上,又找了三名女童拉车,比起上次的三人年岁稍大了一些,已经到了十二岁的金钗年纪。 正是女童和少女之间的年纪。 “啊!” 殷乂来到了门廊附近,走下了羊车,瞧见了正堂里一群人和一群猪同饮的场景,痛苦的惨叫了起来。 就在卢祎认为他也是个正常人的时候。 “郎的好酒。” 殷乂只是心疼酒水,立即冲了过去,挤在一头猪和一名豪族坞主的中间,趴在大盆里开始狂饮了:“庄园的好酒不能被你们这些外人喝了。” 卢祎无言了。 早就应该想到的,以殷乂的奇葩,哪会是个正常人。 明显不是厌恶与猪同饮,只不过是心疼了庄园的好酒,也心疼了钱。 “可笑。” 匡孝鄙夷了殷乂的品性:“械斗还没开始就跑了,结束了倒是回来了,着实是一个胆小如鼠的深井老鳖,这座庄园要是卢主簿的族产就好了,也不知道闹出一堆乱子。” 卢祎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有些东西,出生没有,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再是努力,也不如投胎投的好。 “走了。” 卢祎叫上了廊下的卢庆之,刚才进行了一场械斗大战,体力消耗的过大了,卢庆之抱着一只烤羊腿大口吃着,满嘴流油,旁边已经有吃完的两根羊腿棒骨了。 啃的干干净净,一丝肉筋都没看到。 羊腿棒骨都被他咬碎了不少,吞咽了下去。 卢庆之站了起来,左臂夹着甲骑铠的翎羽兜鍪,右手拿着烤羊腿,跟在卢祎的后面回去了。 像是一座钢铁壁垒,挡住了卢祎,挡住了一切威胁。 路过的女婢仆僮不是第一次见到了,还是吓得战战兢兢,躲到庄园道路的两旁不敢说话。 庄园里的私兵部曲见到了卢庆之更是心惊胆颤,械斗里铁甲虎兕到处纵横的悍勇,已经深深烙印在了私兵部曲的骨子里。 私兵部曲看到了铁壁般的卢庆之,喉咙发干,生不出任何一点反抗的心思,恐惧笼罩着全身,拿着环首刀的手掌都颤抖了。 匡孝满脸羡慕,真希望母亲当年也给他生出一个铁塔般的弟弟,可惜没有,只能羡慕卢祎了。 “嫂子,郎回来了。” 卢祎回到了坞堡,喊了一声以后就不动了,站在门口等着孀嫂沈兰淑的到来。 白气腾腾的灶房门口,出现了一道聘聘婷婷的身影,最为惹眼,也是首先看到的便是汹涌的波涛了。 沈兰淑走的急了,荡起了起伏的浪涛。 “呀。” 沈兰淑前身过重,身段又比较消瘦,走路不稳了,路过灶房门槛不小心绊倒了,惊呼了一声朝前跌了过去。 “嫂子小心。” 卢祎急忙上前一步,伸开双臂接住了沈兰淑:“好险,差点摔倒在地上......” 话说一半,说不下去了。 卢祎瞪直了眼睛。 沈兰淑栽倒在他胸膛上,居然又向后弹了弹。 “这......” 卢祎此时此刻,真的觉得自己孤陋寡闻了,不再认为自己吃过见过了。 “二郎...啊...” 沈兰淑俏脸烧烫,比起灶台上的褐彩四系罐还要烫人,羞臊的把热巾塞给了卢祎,急急忙忙逃向了灶房里。 第五十五章 南渡再次开启 “晋怀帝遇害了。” 卢祎接过来翾风派遣仆僮送来的尺帛书,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立即详读了书信里的内容。 晋怀帝在两年前的永嘉五年六月被胡人俘虏到了平阳,胡主刘聪罢黜了怀帝,封为了封平阿公,永嘉六年又封为会稽郡公,加仪同三司。 永嘉七年初,也是司马邺的建兴元年,刘聪在光极殿宴请了群臣,使怀帝穿着青衣行酒做了个仆僮,晋臣庾珉、王隽悲愤号呼,二月,刘聪将晋臣十余人杀害,后又杀了怀帝。 卢祎放下手里的尺帛书,心里难免冒出一股子凝重,晋怀帝好歹是汉人皇帝,杀了便杀了,却与后世的徽、钦宗遭受的牵羊礼一般,胡人极尽羞辱了汉人皇帝,然后再杀害。 皇帝尚且说杀就杀了,寒门庶族更是人命如草芥了。 卢祎越发迫切看到卢氏坞堡成为乡闾豪族:“随着怀帝的惨死,又会出现大批北人衣冠南渡的情况,京口就在大江南岸,首当其冲了,将会遇到成为不少侨望的首选,需要尽快成为乡闾豪族建立私兵部曲了。” 族里没有私兵部曲总是不安稳,卢祎、卢庆之兄弟前往县署内城了以后,坞堡里只剩下孀嫂沈兰淑和一群快要成为次丁的半大孩子。 随着更多的北地侨望南迁,难免遭到侨望士族的觊觎。 “二哥。” 卢庆之穿戴好了甲骑铠,左手提着翎羽兜鍪和鞭子,右手拿着铁釜口一般大的蒸饼,站在轺车旁边不停吃着:“第二次械斗的时间到了,咱们啥时候过去。” “二郎。” 沈兰淑仅用三天时间赶制出来一件大红戎服,披在了卢祎的身后,欲言又止,似乎有话想说却没说出口。 卢祎把尺帛书塞进了精良的环锁铠里,看了一眼外面蒙蒙亮的天色说道:“嫂子有何事需要交代。” 第二次械斗的时间依旧约定在了中午午时,需要提前去澧河对岸的殷氏庄园里商量械斗,讨论如何击垮了侨望豪族。 澧河西岸陆陆续续出现了一辆辆安车,后面跟着一名名筩袖铠部曲,气势比起三天前雄壮多了,看起来是三天前的大胜带来了底气。 沈兰淑咬着樱唇说道:“刀剑无眼,一个人再是勇武难免马前失蹄,你又在县里做了主簿,奴不想着大富大贵,只想一家人过着安安稳稳的小日子,往后别掺和械斗了,更别跟着县公一起上战场。” “唉。” 卢祎叹息了:“胡人肆虐,北人南渡,这個世道不安稳啊。卢氏坞堡四周几乎可以说是群狼环伺了,等到更多的侨望渡江过来,形势更加凶险,很快就会变成群虎环伺,卢氏坞堡必须成为乡闾豪族,也一定要录入簿状谱牒成为士族。” 乡闾豪族养了私兵部曲,暂时有了自保的能力,可以应对更多的侨望南渡了。 沈兰淑张了张嘴,想说北人可以南渡,卢氏坞堡也可以南迁,最终没有说出口。 没有权势到了哪里都会被欺负,就算是迁到最南的交州,同样是被会本地士族豪族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沈兰淑只能说道:“奴在坞堡里等你,早些回来。” 卢祎看了一眼沈兰淑的柔荑,忍不住想要握住,瞧见孀嫂把细嫩白皙的柔荑背到了身后,只能讪讪了:“嗯,有丑奴跟在身边,不会有事。” 卢庆之咬着大饼,憨笑了一声。 沈兰淑看着卢祎坐上了轺车,按照他的吩咐立即关上了坞堡大门,‘噔噔噔’跑上了三楼的小轩窗旁边,倚着窗棂看着卢祎渐渐消失的背影。 “唉。” 卢祎又是叹了一口气:“嫂子明明可以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却跟着咱们过着粗茶淡饭的小日子,这又是何苦。” “不苦。” 卢庆之用力摇头,难得说了些真知灼见:“族里起码没有饿死人,不苦,每天都能吃上两顿饱饭,日子很好了。” 卢祎看了一眼河面宽阔的澧河,心道:等到占据了澧河沿岸所有的土地,建立了一座大庄园,蓄养了数百名筩袖铠部曲,才是真正的不苦了。 一切都要赶在澧河被士族侵占以前。 先从庶族崛起,卢氏坞堡成为乡闾豪族开始。 “卢主簿来了,赶快开门。” 祖道重知道豪族殷氏和庶族卢氏不对付,为了给与卢祎支持,早早安排主簿门下书佐匡孝在庄园大门的谯楼等着了。 殷氏部曲得到了殷乂的吩咐,准备把卢祎挡在外面,趁机夺下第二次械斗的行主,扩大豪族殷氏的名望。 匡孝是个酷吏,殷氏部曲心里畏惧只能拉动了绞盘,缓缓打开了沉重的庄园大门。 卢祎瞧见了门下书佐在土墙上等着,觉察到有人来争权了,早在他的预料内,任谁都会眼馋械斗行主带来的威望。 没让他感到烦躁,内心反倒是多了几分亢奋。 卢祎最擅长的就是官场明争暗斗了,比起械斗安全多了,都是玩心眼没有刀枪箭矢一窝蜂的飞来。 匡孝最烦官场争权了,所有官吏最头疼的也是这件事,人在官场偏偏又避免不了,脸色沉重道:“再是为难,卢主簿也要撑住,第二次械斗若是胜利,将会给主簿带来更大的名望。” 卢祎沉默不语,看似是开始头疼官场的夺权。 心里却是跃跃欲试的期待了起来。 他一个寒门出身的人,踩着很多有背景人的脑袋成为了主持经济发展改革的一把手,早就把官场的明争暗斗当成了吃饭喝水一般本能了。 殷乂看到廊下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脱下乌犍靴走了进来,嘿笑道:“郎有了明府的支持,明府又是嫡长子,你一个庶族只能乖乖退后了。” 嫡长子压庶子,豪族压庶族。 殷乂似乎吃定了卢祎,他成为众多豪族坞主的行主,已经板上钉钉了。 众多豪族坞主暗暗惋惜,看来行主要易主了,换成过来摘桃子的殷乂了。 “不错。” 祖涣难得早起,忍着心里的厌恶,来到了豪族的庄园里:“你可以退下了,这次本地豪族的行主要换成殷乂了。” 第五十六章 太学生 新政变法的土断出现了一连串变化,祖涣又提前离开了主簿官廨,没有听到卢祎的后续谈论。 形势的变化出乎了祖涣预料,看不懂卢祎究竟怎样推行土断了。 按理来说,费尽心思找来了公乘雄,应该纠集卢庆之、公乘雄、冉曾三人一起当做依仗,强行推动土断,谁敢反抗就用武力压服。 结果,卢祎却带着本地豪族和公乘雄的侨望豪族进行了械斗,捉对厮杀。 推行土断的时间仅仅有一个月,分明是在耽误土断的推行。 过于匪夷所思了。 不过,祖涣有自己的想法,也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只要不停从中作梗,阻碍卢祎所主导的一切,便能阻断了新政变法的推行。 “不行!” 祖道重听说嫡长子祖涣居然去了豪族坞堡,心道要坏事了,急忙坐上了轺车从县署的廨舍赶了过来:“你让一个废物担任了行主,难道就不怕本地豪族的第二次械斗失败。” 不说这句话还好。 祖涣闻言,心里一喜,看来安排殷乂抢走行主做对了。 就是要让械斗失败。 卢祎所想达成的目的,一切都要破坏了。 随着祖道重说了一句失败,豪族坞主蠢蠢欲动了,想要说出更加倾向于卢祎做行主,以他和卢庆之的骁勇,能够保证第二次械斗的胜利。 祖涣看着急切的祖道重,心里轻蔑了,一个极度想要向父亲证明自己的庶子可怜虫。 一位嫡长子所能调动的人脉,是他一辈子都奢望不来。 祖涣看出了豪族坞主更加支持卢祎,站了起来做出了一個请的动作:“看来需要徐掌故出来定鼎大局了。” 正堂的后面摆放着一面鱼篮观音四扇屏风,左右各有一个出口,隔开了前堂和后堂。 前堂说的话全都能传到后堂,只需打开后堂的木门,便能从左右两边来到前堂。 随着祖涣说出了邀请,卢祎看到一名身穿缯布大袖单衣,脚踩高齿木屐的士族子弟走了出来。 第一反应是他不冷吗? 初春的天气比较冷,卢祎都要在里面穿一件中衣,何况是这名士族子弟,脸色惨白,体格偏瘦,看起来弱不禁风,还有着士族子弟特有的高高在上。 祖涣介绍道:“这位是太学国子生徐澡,徐舍人。” 豪族坞主顿时一片哗然。 晋武帝有太学生三千人,便在《晋令》里增添的规定,同时设立了国子学和太学,父辈官职第五品以上的士族子弟进入国子学读书,第五品以下的进入太学读书,形成了世阀高门与下层士族的分途教导。 国子学和太学都是太学生,不用参加九品中正制,试经及格的人可拜郎中,也就是前汉就有的五经课试之法。 根据《晋令的》规定,初入学者是门人,在太学读书满两岁试通一经成为弟子,不通者罢遣。弟子满两岁试通二经的人,补为文学掌故。掌故满两年试通三经的人,擢高第为太子舍人。 徐澡不过弱冠的年纪已经是掌故了,距离擢拔高第担任太子舍人只有一步了。 这么说来,徐澡很有可能接任他父亲徐澄之的中正官了。 太学生的名额有限,一般只有高门士族的嫡子能够入学,别说是正堂里本地豪族,大部分士族子弟都需要通过中正官给出的乡品做官。 祖道重的脸色变了。 卢祎只知道徐澡是中正官徐澄之的儿子,为了稳妥起见,今天回去后写一封书信给翾风,询问徐澡更多的详实情况。 只是中正官徐澄之的嫡长子也够用了,足够让豪族坞主乖乖听话。 徐澡来到了正堂里只说了两句话,斜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本地豪族说道:“本次械斗的行主就交给祖涣的宾客了。” 众多豪族坞主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谁敢忤逆了中正官嫡长子的意思? 未来还有可能接任了郡中正官的官职。 徐澡走到了祖涣的身边,故意高声说道:“咱俩可是说好了,郎帮你指定了行主,过几日就把郗璇的洗澡水送到徐氏庄园,为了品茗郗洛神的洗澡水,郎专门从陆顾朱张的太学生手里买了名贵的水精杯。” 洗澡水? 品茗? 难成徐澡要喝洗澡水。 卢祎的胃开始翻腾了,却看见豪族坞主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满脸羡慕,似乎想从徐澡的话里听到郗鉴洗澡水的更多滋味。 “也就只有明府是个正常人了......” 卢祎转头看向了明府祖道重,愕然了,这回就连祖道重都是来了兴趣。 这...... 祖道重明显不是一个正常的士族子弟,从没参与过士族的雅好,怎会突然对洗澡水感兴趣。 难不成,祖道重也对洗澡水有特殊癖好。 祖道重注意到了卢祎的愕然眼神,老脸一红,暗道自己马上就要娶郗璇的堂妹了,千万不能被郗璇误会了。 想到卢祎因为明府是郗璇表兄的原因,可以接触到女中笔仙郗璇。 祖道重担心卢祎说错了话,解释道:“本官不是对洗澡水感兴趣,只是对郗璇的洗澡水感兴趣,额...不是徐澡那般想要品茗的感兴趣。” 越解释越乱。 祖道重急了:“据说郗璇遍体生香,换了一间绣房睡觉,原来室内床榻上的香气,三日不消,拙荆前些天在书信里提到过这件事,便想见识一二,到底有多香。” 还没成亲,拙荆都出来了,看来是真急了。 卢祎惊奇了:“难怪这位书圣未来的...咳...郗璇被称作郗洛神,原来拥有西施那般的天生体香。” 吴王夫差把西施娶回宫里,每次洗完澡,宫娥都会争抢她的洗澡水,贮存在各自的瓮里,用松枝醮水洒在帷幄上,满室生香。 西施的体香让吴王夫差沉迷,不能自拔,于是专门为她修建了一座名为香水溪的洗澡池。 祖道重松了一口气,看向徐澡的眼里多了几分鄙夷:“本官只是想见识传闻里的满室生香,与他准备用水精杯品茗,还是有所区别。” 第五十七章 黥面 正堂里,只有卢祎、祖道重两人不想品茗洗澡水了,其余所有豪族坞主皆是被吸引了注意力,涉及侵占田地的械斗都没人关心了。 一个个听的如痴如醉。 祖涣心里鄙夷,他哪有郗璇的洗澡水,只不过是家里婢女的洗澡水,倒入了一些香料。 徐澡不知道真实情况,从父亲徐澄之的嘴里得知郗璇去祖氏庄园拜访姑母祖郗氏,满室生香的洗澡水便成了执念。 刚好祖涣来找他帮忙,借助中正官嫡长子和太学生的身份,进行夺权,抢走了祖道重的械斗主导权。 两人一拍即合了。 徐澡正在享受满堂的羡慕,瞧见脸色平静的祖道重、卢祎两人,竟是没有半点的羡慕。 格外扎眼了。 难不成祖道重提前品茗过郗璇的洗澡水了。 很有可能! 祖道重按照外家母族的关系来说,算是郗璇的表兄,郗洛神上次去祖氏庄园的真实目的不清楚,却是打着拜访姑母祖郗氏的旗号。 这么说来,祖道重早就得到了郗璇的洗澡水,难怪祖涣拿的出来了。 “可恨!” 徐澡越想越气,心中窜出一股子窝火,区区一个庶子居然抢在了他前面,喝道:“你二人还不赶紧滚出去,正堂内岂有庶子和庶族跪坐的席位。” “砰!” 祖道重直接砸了一拳朱漆食案,庶子两個字触及了他的底线,怒道:“一个小小太学生安敢在本参军面前放肆。” “呵。” 徐澡嗤笑了一声,就一句话:“郎是嫡长子,不是低贱的妾生子。” “你!” 祖道重快要气炸了,这句话不仅是在羞辱他了,连带着羞辱了母亲,双目充血道:“左右!去把本将的马槊拿来,定要与你不死不休。” “你也配?” 徐澡轻蔑的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只留给祖道重一个后脑勺:“来人,把猪狗等低贱牲畜撵出去。” 卢祎拉住了一脚踢翻了朱漆食案的祖道重,讥笑道:“明府只要和徐澡发生了私斗,不论对错,都会遭到祖公的责骂,现在是推行土断的紧要时候,不能再给祖公招惹麻烦了。” 祖逖一个人顶住京口高门士族,压力已经很大了,如果再得罪了徐澄之,土断的新政变法刚刚开始就无疾而终了。 祖道重听到父亲祖逖的名字,情绪暂时缓和了,依旧是红着眼说道:“贼子羞辱了家母,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别说他了,卢祎心里也窝着火,不过他有更好的出气办法。 卢祎冷笑道:“恶人还需恶人磨,若是郗氏的那位族人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不会轻饶了徐澡。” 祖道重心头一惊,那人不是郗璇的族人就是郗璇,很快又笑了,还是卢祎的脑子好用,想出了一个整治徐澡的绝妙办法。 一名私兵部曲骑着马离开了庄园,找到了不愿意去豪族庄园里的郗璇,正在大江附近的通幰车上练字。 等待第二次械斗的同时,望着宽约数十里的大江练字。 “啪!” 郗璇直接折断了簪笔,面若寒霜:“前面带路,奴倒要看看谁要喝洗澡水,既然喜爱喝水,便给他黥个水字好了。” 黥是一种叫做黥面的酷刑,拿着烧红的烙铁烫在脸上,庶民都受不了黥面的酷刑,爱好美容的士族子弟更是生不如死。 徐澡看起来弱不禁风,在卢祎眼里脸色惨白又肾虚,事实上那副脸色惨白的样子符合了敷粉何郎的美姿容,受到了士族女的追捧,以及建康官员的欣赏。 甚至有着小何晏的美名。 郗璇带着十余名私兵部曲走进了五脊庑殿式顶的正堂,立即吸引了所有的人注意,惊叹哪里来的这般俊俏小郎君。 徐澡瞬间直了眼,咽了咽口水,比起他曾经和臧琨一起玩过的嬖僮鸾风还要俊俏无数倍,过去感觉菡萏芙蓉的嬖僮碧玉、鸾风,突然觉得无滋无味了。 “小郎君家里的簿状几品,可曾做官了。” 徐澡直接开始威逼利诱了:“郎出了名的好嬖僮,只要你跟着郎,保证阖族上下全都一起鸡犬升天。” 郗璇脸色铁青,冷冷道:“奴是女人。” “女人?” 徐澡登时失去了兴趣,惋惜道:“暴殄天物了,生的这般俊俏,可惜是个女人。” 卢祎目瞪口呆了。 一是因为郗璿的那个她是女人,这么说来她就是传闻里的女中笔仙郗璇了。 原来一直想要见到的郗璇就在身边。 二是,徐澡的口味未免也太过于独特了。 “左右!” 郗璇娇喝了一声:“去把冒犯了奴的贼子按住,今天要亲自在他脸上烙印嬖僮两个字。” 水字不如嬖僮的笔数多。 也不如嬖僮两个字的屈辱大。 “谁敢!” 徐澡满脸鄙夷,随着一声呵斥,后堂里走出来五六名俊美的部曲:“郎是中正官的嫡长子,胆敢冒犯了郎,你这辈子别想做官了。” 这句话吓唬的了别人,唬不住郗璇,她父亲是辅国将军、都督兖州诸军事的郗鉴,在江北手握数万精兵,岂会怕了一个郡中正官,换成了州中正官还有几分忌惮。 今天的羞辱太大,传出去没有给他任何一点教训,定会被王谢庾袁里的琅琊王所看轻。 高门士族不可轻辱。 石崇、王恺两人斗富,身为外戚的王恺最后甚至找到了晋武帝帮忙,就是为了门风不坠。 两名郗氏部曲瞧着细胳膊细腿的俊美部曲,嗤笑一声,走了过去,都没有拔出环首刀轻松制服了五六名俊美部曲。 郗氏部曲全是刀尖上滚过来的人,常年与胡人作战,派出两人都多了。 徐澡看出对方铁了心,满脸惊恐,不停的后退:“不...伱不能毁了郎的脸,郎可是太学力有名的小何晏。” “滋!”“啊!” 烙铁印在皮肉的声音响起,同时冒出了一股子烧焦的味道。 徐澡惨叫了起来,身体不停的扭曲,正堂里的豪族坞主全都吓傻了,一个个像是受了惊的鹑鸟,一动不敢动。 一切的始作俑者卢祎,饶有兴趣的欣赏了起来,笑道:“明府心里出气了吧。” 祖道重使劲憋着笑:“太痛快了!毁了徐澡最在乎的容貌,比起打了他十拳都痛快!” 第五十八章 持节和非持节 “李矩、苏峻之流的流民帅,区区一个辅国将军安敢羞辱郎。” 徐澡身上的缯布大袖单衣凌乱不堪,似是刚刚遭受七八名好嬖僮男子的侮辱,全身过度的痉挛,躺在翻倒的漆木食案旁边,有气无力的叫嚷了几句。 声音孱弱,却如一道惊雷炸在郗璇的耳边,脸色变了又变,面色更冷了。 高平郗氏是北地的高门士族,郗鉴却是以流民帅起家,为侨望士族和江南士族所瞧不起,尤其是辅国将军虽然高居第三品,在郗璇心里变成了一根刺。 辅国将军被高门士族称为宠人之辱号。 郗鉴的官职是辅国将军、兖州刺史、都督兖州诸军事,依旧被许多高门士族所轻视,辅国将军在季汉、曹魏年间位高权重,入晋以后地位是杂号将军最高,不及重号将军。 几名俊美部曲慌忙爬了起来,扔掉了手里的环首刀,披头散发,一个个上前抱住了徐澡,泫然欲泣的挡在他身前。 看起来我见犹怜。 不少豪族坞主瞧着俊美部曲的柔柔弱弱样子,登时心软了,想要说出一個劝解的话,碍于辅国将军郗鉴的权势,又不敢说出口。 徐澡伸出颤抖的手掌,摸了摸曾经如何晏般的脸庞,顿时传来锥心般的刺痛。 身体痛,心里更痛。 徐澡的眼角流出了泪痕:“高平郗氏还敢渡江来京口放肆?一个未曾持节的都督,连处置犯人的权利都没有,不过是琅琊王和高门士族养在江北的一条狗。” 都督诸州军事分为持节,非持节。 持节又分为四类,一是假节,平时无权处置官吏世兵,只有到了战时才能斩杀犯了军令的官吏世兵。二是持节,平时可以杀无官位的世兵,战时可斩杀二千石以下官员。三是使持节,平时、战时都能斩杀二千石以下官员。四是假节钺又叫假黄钺,可杀节将包括了假节、持节、使持节。 郗鉴若是持节都督,官职便会是辅国将军、兖州刺史、都督兖州诸军事、假节,只可惜官衔到了都督兖州诸军事便没了。 只要能够持节,哪怕是最低级的假节,按照朝廷的官职品第规定,四征镇安平加大将军不开府、持节都督者,品秩第二,置参佐吏卒,幕府兵骑如常都督制,唯朝会禄赐从二品将军之例。 郗鉴在高门士族眼里便不是宠人之辱号了,更不是以士族身份做了邵续、苏峻之流的流民帅,为高门士族所不耻了。 高平郗氏欲要与王谢庾袁里的琅琊王氏结个姻亲,目的就是为了借助王谢庾袁的联姻,拔高门第,获得建康琅琊王氏的支持,寄希望能够率领军队渡江,镇守京口。 祖道重叹息:“若不是为了高平郗氏的南渡大计,女中笔仙郗璇岂会嫁给一个籍籍无名的竖子王羲之。” 卢祎:“......” “别说嫁给琅琊王氏了,高平郗氏的嫡女们把侨望四姓王谢庾袁嫁了一遍,又把三吴四姓的陆顾朱张嫁一遍,照样是无济于事。” 卢祎叹然说了一句,心道:流民帅在东晋朝廷备受猜忌,除非郗鉴愿意放弃数万精兵,效仿后来的郭默单骑渡江,才有可能获得更高的政治地位。 高门士族各有各的图谋。 徐澡凭借小何晏的美誉,从众多太学生里脱颖而出,拥有了很高的清誉,品行风度越发像一位中正官了。 徐澄之已经做了郡中正官,父子二人有意效仿曹魏年间的陆顾两姓,把持了那时还叫做大公平的中正官。 东莞徐氏累世中正官了,才能保持家门不坠。 一切都被郗璇给毁了,徐澡又是独子,美姿容被毁了以后,别说是接任父亲徐澄之的中正官了,做官都难了。 谁知道徐澄之还能不能撑到孙子长大成人,还要培养得当,方能再次延续累世中正官的大计。 “走吧......” 徐澡似是心灰意冷了,悲切的嘱咐了一声,几名俊美部曲抹了抹眼泪,急忙把他抬走了。 希望丹阳郡的方士葛洪有办法医治好徐澡脸上的黥面。 众多豪族坞主心里戚戚然,看出了徐澡那句走吧里的凄凉悲切,再也没了博带高冠的太学生风度。 徐澡路过郗璇身边的时候,眼底不经意的冒出了一丝怨毒,还有几分癫狂,不像表面那般凄惨。 正堂里众人全在感叹高门士族少了一位小何晏。 唯独卢祎不感兴趣劳什子何晏,目光始终在徐澡的身上,经过短暂的接触,知道了中正官徐澄之不简单,与高门士族的大部分官员都不同,是个纯粹的官员。 这不是一句好话,也不是一句恶评,徐澄之做官纯粹是为了做官,不想着贪财占地,也不想着实现治理一方的抱负,只是想当官,痴迷于做官。 这种官员往往是最可怕的,卢祎过去也只见过一个,面对这种官很麻烦,即便是他每次见了依旧如履薄冰。 卢祎不知道徐氏父子有何种图谋,郗璇毁了徐澡的前途,也就毁了徐澄之的图谋了。 接下来肯定会遭到疯狂的报复。 高平郗氏刚刚搬来京口没多久,立足未稳,郗鉴的数万大军又远在江北的邹山,鞭长莫及了。 卢祎敏锐觉察到了徐澡的怨毒,沉声道:“明府快带着郗洛神离开殷氏的庄园,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走?” 祖道重困惑了,听不懂宾客这句话的意思:“为何要走,赶走了徐澡,又有郗璇支持你继续担任行主,第二次率领本地豪族的人必定是你了。” 祖涣在郗璇面前不敢放肆,有了她的支持,费尽心机想出来的谋划只能落空了,眼睁睁看着新政土断的继续推行。 卢祎的视线一直望向正堂外面,看到徐澡的身影消失不见了,心里一凛,咬了咬冒险说出了猜测道:“再不走,难免遭到徐澡的报复。” “呵呵。” 祖道重不在意的笑了,心里全是对父亲祖逖的崇敬:“家公为了北伐,不惜亲自去了一趟旧居,相当于长辈主动去见了晚辈,只为了提前交好郗公,就算是徐澡想要报复,徐公也不会允许。” 第五十九章 郗璇去坞堡 祖涣更是讥讽了一句:“杞人忧天。” 众多豪族坞主心里不耻了卢祎的人品,就因为徐澡想要夺走他的行主,便在背后说闲言碎语,不是一个君子的行为。 卢祎心里难得出现了急躁的情绪:“正是因为徐中正...哎!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了,还请明府信郎。” 一句信他。 祖道重皱眉了,心里很为难,不是相不相信卢祎的猜测了,而是愿不愿意相信卢祎这个人了。 “区区一个末等宾客也敢恃宠而骄。” 祖涣无语了,看着过于宅心仁厚的弟弟祖道重,气不打一处来了:“家公说过多少次了,御下要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個下等传舍宾客都不是的卢祎,竟敢要挟你了,换作了本官早就给他一鞭子了。还信他?区区一个寒门庶族又不是代舍宾客,有何资格信他。” 卢祎心里清楚庶族的出身,又是末等宾客,不值得祖道重信他。 毕竟,只要祖道重信了,有着挑拨东莞徐氏和高平郗氏关系的嫌疑。 祖道重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预料:“暂且信你一回,若是有了后果,本官去给徐公负荆请罪了便是。就请表妹与郎一起离开吧,家母...嗯...姨母搬到新居以后,总是念叨你不去看望,过两日刚好祓禊。” 看望祖郗氏只是一个借口,不过是祖道重轻信了宾客卢祎,劝说郗璇离开了殷氏庄园。 郗璇的白嫩柔荑拿着漆要扇,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了上半张脸的丹凤桃花眼,看向卢祎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质疑。 眉头轻蹙了。 祖涣心里一喜:“你呀,过于偏听偏信一个庶族宾客的话了,惹恼了郗洛神了吧,还不赶紧把庶族宾客赶出庄园。” 在他看来,卢祎是一切的祸乱根源,妖言惑众,提出了土断的新政变法,蛊惑了不成器的弟弟祖道重,也蛊惑了父亲祖逖。 新政变法是长安的晋帝、建康的琅琊王所要操心的事情,与范阳祖氏何干,安安生生做官,占据更多的田产才是高门士族应该做的事。 不是为了筹集北伐的钱粮,强行推动了土断,得罪了京口所有的高门士族。 “不好了。” 这时,一名郗氏部曲跑了进来,匆忙跑动带起了筩袖铠的‘叮咣’作响:“徐澡派遣部曲驻守在了大江入口,禁止任何人的进出。” “不好!” 祖道重踢翻漆木食案站了起来,脸色骤变:“卢祎猜对了,徐澡回去纠集部曲过来报复了,需要尽快去祖氏庄园求援。” 卫策不在,想要闯过去徐氏部曲的阻拦,只能是祖道重亲自过去了。 祖涣心里大喜,比起朋友寥寥的祖道重,他可是交友广泛被士族子弟称为京口小孟尝,嬉笑道:“伱快去求援吧。” 支走了祖道重,等到徐澡来了以后,只需一句话就能解决了东莞徐氏和高平郗氏的恩怨。 总算是轮到他在郗璇面前露脸了。 卢祎按着环首刀走到了门口,叫来了包裹在甲骑铠里的卢庆之,站在门口的一瞬间,挡住了一大半的阳光。 正堂里昏暗了下来,需要点亮青瓷雁鱼灯了。 卢祎指了指旁白的卢庆之,认真的说道:“谁也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以郗洛神的顾盼生姿最好还是随着本官去一趟县里主簿的坞堡,有舍弟保着你,足够支撑到明府带着部曲过来。” 话里刻意说了主簿坞堡,没有说出庶族坞堡,又拉来了铁塔般的卢庆之,说服郗璇的可能更大。 “胡闹。” 祖涣比起任何时候都觉得卢祎是个瘟神了,竟要害的祖道重失信于高平郗氏,又惊又怒:“你想谄媚郗璇,也不能害的祖道重受到了连累,倘若是被郗公知道了郗洛神去了庶族的坞堡,清白不保,费劲心思求来的那名郗洛神堂妹,肯定一拍两散了。” 众多豪族坞主越发不耻卢祎的人品,自私自利,为了一己之私害了提携他颇多的明府。 往后少与他接触。 卢庆之怒了,瞪圆了一双牛眼,想要用手里的大铁戟给祖涣戴着束纱冠的脑袋来一下。 卢祎想好了应对的办法,沉着的说道:“去了坞堡事小,郗洛神不慎落在了徐澡的手里事大,万一徐澡有任何的不轨的行为,才是连累了明府。”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 “小郎的说法更为稳妥。” 郗璇做事从不在乎旁人的看法,没有用主簿的称呼,直接称呼了一句小郎,收起了漆要扇说道:“现在就去你的坞堡。” 祖涣急了,踢翻了漆木食案,高声道:“千万不能去了庶族坞堡,郗洛神未来的夫婿王羲之不重要,想来又是个夫凭妻贵的籍籍无名之辈,重要的是琅琊王氏不能对你的清誉产生质疑。” 郗璇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留下了干着急的祖涣,心里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卢祎赶出范阳祖氏,早晚会害了祖道重。 “好俊的小郎君。” “好美的小娘。” 郗璇和沈兰淑在坞堡门口见了面,双双惊讶了,赞叹对方的容颜。 比起脸靥如画的美貌,郗璇的丹凤桃花眼很快就被沈兰淑汹涌到惊人的波涛吸引了,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羡慕了:“你家里的荆钗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沈兰淑红了脸:“奴是二郎的孀嫂,不是他的荆钗。” 郗璇脸容出现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正常来说一般人只会称呼自己是嫂子,不用刻意强调是死了夫婿的孀嫂。 寡嫂和小叔子。 啧啧。 郗璇受到了邀请,暂时去膳堂兼正堂的三楼跪坐,瞧见了小轩窗前的丙舍帖临摹,轻轻颔首:“不错,有了三分筋骨,看来卢祎在书法方面有着不小的天赋。” 沈兰淑温婉的笑了,虽然不知缀珠小冠的贵人是谁,但从贵人嘴里听到了夸赞二郎的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郗璇自从进了坞堡,再也没见到卢祎了,这是他懂规矩主动避嫌了,心里出于欣赏,正要提起簪笔留下几个字交给卢祎临摹,目光骤然一缩。 “真让卢祎预料到了。” 澧河北方出现了数千徐氏部曲,顺着澧河东岸声势浩浩的赶了过来。 第六十章 百姓 每逢晦日,士族庶民都会准备各种菜肴在水边聚饮,泛舟游玩,小娘在水边洗裙子,倒点酒在水边,用来解除灾厄,便是晦日的祓禊。 距离月末的晦日还有几天,郗璇感觉自己的晦日到了,放下了手里的簪笔,转身走向了膳堂门口,查看坞堡的兵甲防备。 她是郗鉴的女儿,不曾出现丝毫的慌张,兵祸将至了,还是四处查看卢祎所说的固若金汤。 卢庆之披挂着甲骑铠,手持大铁戟站在坞堡门口,沉重的甲骑铠穿戴在他身上,轻若无物,随意的四处走动。 郗璇略微心安,不过,还是发现了一个弊端,一个足够葬送坞堡里所有人的弊端。 “小郎君还请去一趟坞堡门口。” 沈兰淑提着素色束腰罗裙,急匆匆上了楼,身体过度前倾,险些摔倒:“二郎说情况有变,先让丑奴护着你离开。” 郗璇看了一眼汹汹波涛,又是忍不住生出了羡慕,问道:“坞堡里可有戍楼,先去查看外面的情形,到底发生了何种骤变。” 这话刚说完,郗璇想起来了庶族坞堡里不会有戍楼,占地很小,也建造不出来戍楼,少说也得是豪族庄园。 坞堡里的庶民更不会知道戍楼。 沈兰淑的见识出乎了郗璇预料:“坞堡里修建不了戍楼,大门口上方的二楼开有几扇小窗,小郎君可以去那里查看坞堡外的情况。” 郗璇多看了沈兰淑几眼,没想到她居然知道戍楼,还知道的很清楚,转身前往了二楼的小窗旁边。 “不好!” 郗璇担心的弊端还是出现了,徐氏部曲停在了坞堡外面,没有立即冲杀过来,去了一趟殷氏庄园,从里面搬出来大量河柴和火油。 徐澡站在一辆安车上,脸上戴着代面,一种伎人跳乐舞时戴在脸上的面甲,遮住了烙印在面容的黥字。 “明府,河柴和火油全都准备好了。” 一名俊美宾客走了过来,看着徐澡脸上的代面,满是心疼和惋惜。 可惜了徐澡那张小何晏的白脸。 徐澡比起以往敏感了很多,觉察到了宾客的眼神,恨恨的说道:“烧死坞堡里的所有人。” 宾客惊了:“不可!郗洛神还在坞堡里,高平郗氏也是高门士族的一员,据说又要与王氏联姻,那可是琅琊王氏,不是太原的祁县王。” 徐澡轻蔑又鄙夷的说道:“不过是流民帅出身,又非百姓,王谢庾袁全都嫁了一个女儿又能怎样,你何时见过建康的上层士族接纳一名流民帅。” 琅琊王司马睿南渡时,大约有上百姓大姓士族跟随着一起南渡,成为了江左最煊赫的百姓世阀,等级森严,极其讲究门阀士族制度。 区别于寻常士族,内部相互通婚,官吏选拔先看的出身是第几等士族。 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有司选举,必稽谱籍而考其真伪。 宾客依旧心慌的厉害,又不敢不按照徐澡说的去做,只能找来了不知情的一名家将火烧坞堡,他躲到一边去了。 “好胆!” 郗璇看穿了火烧坞堡的意图,也看出了徐澡对于高平郗氏的轻视,脑子里又回想起了那句‘李矩、苏峻之流的流民帅’,面色冷了下来。 情形危急了。 郗璇又走回了三楼,看到了满脸焦急的沈兰淑,奇怪了:“你怎会还待在坞堡里,没有收拾钱帛细软一起走。” 沈兰淑急声道:“这位贵人赶快离开,再不走就晚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郗璇和卢祎接触的不多,但也能看的出来卢祎想法设法维护明府祖道重,对于家人更为看重,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孀嫂沈兰淑烧死在坞堡里。 愈发奇怪了。 郗璇问道:“卢祎在哪里?” “二郎正在坞堡檐顶忙活。” 沈兰淑拗不过她,只能带着她走向了三楼通向坞堡檐顶的竹梯:“贵人上去后小心些,别从檐顶摔下去。” 坞堡的檐顶坡度很缓,边缘又用竹子打造成了廊栏,绕着檐顶围了一圈,丝毫不用担心摔下去。 卢祎一言不发,不停的搬运靫袋,从几名半大孩子手里接过来靫袋,依次竖着摆放在檐顶。 郗璇顺着竹梯上来,顺手带来一靫袋的箭矢,诧异了:“这么多箭矢,你射的完吗?” 坞堡的檐顶摆满了靫袋,约莫有四十只左右,只有卢祎旁边一块落脚的地方了。 这么说来...... 足足有上千支箭矢。 “杀!” 这时,澧河东岸的第二次械斗开始了,祖涣趁着郗璇不在,立即让殷乂带着本地豪族开始了械斗。 第二次械斗的规模更大,公乘雄因为上次的失败,说动了更多的侨望豪族参与械斗,侵占田产,东斄乡、北固乡、南沣乡、西爻乡等四乡侨望豪族,大部分都来了。 本地豪族为了保住庄园田产,只能被迫前往了澧河,携带私兵部曲一起参与械斗。 京口的械斗,最终还是失控。 卢祎脱去了环锁铠,只穿了一件轻便的绛缘领袖中衣,尽量减轻身体的负担,节省出来更多的力气。 射出上千支箭矢对于他来说有着很大的困难。 京口的本地豪族和侨望豪族都来了,正是卢氏坞堡崛起成为乡闾豪族的唯一时机,往后不再可能聚齐九成以上的豪族的械斗了,朝廷不会允许。 成败在此一举了。 卢祎收回视线,看着稳步前进的徐氏部曲:“郎也不清楚,暂且一试吧。” 这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却如有惊雷。 郗璇顾盼生姿的脸靥,流露出了熠熠神采,望着一人面对数千部曲的卢祎,颇有几分一夫当关的气度。 “你族里可有筝琴。” 郗璇一时技痒了,想要用音律助兴了:“值此一夫当关的场景,岂能无乐。” 卢祎笑了:“族里没有筝琴,倒是有嫂子常用的一把琵琶,还有郎闲来无事写的一篇乐谱,大概有高山流水的水准,只可惜身份低微,无人识货。” 郗璇听到一句媲美高山流水,认为卢祎是在吹嘘,当她接过来琵琶和乐谱,脸靥慎重了。 “十面埋伏。” 第六十一章 十面埋伏 壮志未酬的霸王项羽总能引起更多的共鸣,凡是郁郁不得志的儒生骚客,时不时思一思项羽,十面埋伏的典故越发耳熟能详了。 郗璇看完了十面埋伏的乐谱,心里久久没能平静,竟然真的就像卢祎所说的那般。 足以媲美十面埋伏了。 这...... 未免太过于匪夷所思了,卢祎若是出身于高门士族,只此一篇十面埋伏,足够让他获得小嵇康的美誉了。 甚至直接被琅琊王招入建康,成为散骑省的一名员外散骑侍郎,得出入宫禁,成为琅琊王的亲近侍从官员。 郗璇惋惜道:“只可惜你是庶族出身,这辈子注定要被埋没了,再高的才华也没了施展的地方。” “咻!” 卢祎不会认命,默默抽出了一支箭矢,朝着来到一百步距离的徐氏部曲射出了一支箭矢:“郎不会弹琵琶,这篇十面埋伏便送给郗洛神了,往后若是有人问起谁谱的曲,也不用说出郎的名字。” 郗璇更加诧异了,盯着卢祎看了又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士族子弟费尽心思宣扬自己的名字,你可倒好,有了扬名的机会却隐在了幕后,不愿意透露姓名。” “咻!” “咻!” “咻!” 卢祎连续射了一靫袋的箭矢,调整了呼吸,说了最后一句话:“人要有自知之明,现在还不是扬名的时候,作为寒门庶族最应该做的是闷声发大财,高筑墙,广积粮,真正想扬名需要等到卢氏进入簿状谱牒,成为士族一员的那天。” 这个世道不正常的士族子弟太多了。 就怕士族子弟听说了一个寒门庶族竟是有小嵇康的美誉,认为羞辱了竹林七贤里的嵇康,进行了丧心病狂的针对。 高门士族落下的每一根羽毛,落在卢祎肩上都是一座大山。 “啊!”“啊!”“啊!” 随着郗璇怔神的片刻,坞堡外发出的一声声惨叫,惊醒了她,瞥了一眼,竟是看见土地上躺着十几名徐氏部曲了。 “彩!” 郗璇出现了她不同于士族子弟嘴里女中笔仙的一面,冷着脸说道:“尽管射杀,不要有任何的忌讳,人命债全都算在高平郗氏身上。” 坞堡檐顶铺了一层镶边芦席也不适合跪坐,沈兰淑送来了一张胡凳,可以坐在坡度很缓的檐顶。 郗璇放下漆要扇,怀抱着琵琶坐在了胡凳上,身段婀娜,顾盼之间,娇韵欲流,露在外面的肌肤细腻光润,后翘压出了一道好看的圆翘弧线。 檐顶只有二人,她为了方便弹琵琶,解开了胸前的束缚,瞬间绽开了一对盛开的牡丹,天生尤物般的妖娆身材,与她那张濯濯不困于世不流于俗的洛神脸蛋,完全不相符,又碰撞出了难以想象的诱惑。 还带着士族女的高贵气质。 卢祎只瞥见了一眼,不由看呆了。 世上怎会有人生的这般美。 “咻!” “咻!” “咻!” 徐氏部曲开始大批靠近一百步距离了,卢祎顾不上欣赏郗璇绝美容颜和妖娆身段了,抽出了靫袋里的一支支箭矢,飞速射了出去。 两靫袋。 四靫袋。 六靫袋。 ...... 十靫袋! 等到郗璇调好了琵琶弦,发现眼前的靫袋竟然空了十袋,比起上次见到的八靫袋极限,又多出了两靫袋。 最为难以置信的是,卢祎射出去了足足十靫袋的箭矢,丝毫不见力竭,只是呼吸稍微急促了一些,还在不停的射出箭矢。 极其的精准,有了百步穿杨的神乎其技,虽说不可能每一箭都射中徐氏部曲的喉咙,却也能箭箭命中敌人。 这就让郗璇感到惊诧了,她亲眼看过战场上的箭矢齐发,也从父亲郗鉴嘴里听到过杀死一名敌军往往需要数十箭,甚至是上百箭。 卢祎却能做到惊人的箭箭命中徐氏部曲。 卢氏坞堡方圆一百步的位置,成为了徐氏部曲不可逾越的鸿沟,躺满了一地的尸体和伤兵,尤其是伤兵的一声声哀嚎和痛苦呻吟,给徐氏部曲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数千名徐氏部曲看着坞堡檐顶的一道八尺身影,不敢上前了。 “废物!” 徐澡怒骂了一声,给出了重赏:“谁能把河柴和火油送到坞堡下方,赏赐银铤一块,砍下卢祎脑袋的人赏赐幸舍宾客身份,美婢两人,缯布十匹,安车一辆,院落一座。” 钱帛动人心,只要把河柴和火油送到坞堡夯土墙附近,就有一块银铤,数千徐氏部曲冒出了贪婪的眼神。 “冲!” 随着几名家将大喝了一声,数千徐氏部曲一起冲锋了,疯狂的冲向了卢氏坞堡。 大地上出现了‘咚咚’脚步声,数千人的脚步最终变成了轰隆隆的冲锋,响彻在澧河岸边。 东岸正在械斗的豪族都被吸引了注意,数千徐氏部曲形成了筩袖铠大潮,冲击了一叶扁舟般的卢氏坞堡,场景过于壮观了。 京口所有的豪族坞主逐渐停止了械斗,看向了澧河对岸壮观的一幕。 郗璇从羞辱徐澡开始,看似是在惩戒口出不逊的士族子弟,事实却是在帮着刚刚迁到京口的高平郗氏振兴门楣。 卢氏坞堡外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数千部曲,全都开始冲锋了,在筩袖铠的大潮下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郗璇看出自己多半要被烧死了,心里莫名的亢奋起来:“嵇康死了以后,广陵散成为了绝响,奴今日也能留下一曲十面埋伏的绝响,总比嫁给一个籍籍无名的王羲之,随着他庸庸碌碌过完一生,老死在庄园里强过百倍。” 卢祎每次与人接触,都在用心揣摩这個人的性子,过去摸不准郗璇的秉性,听到她带着亢奋说出了一句话,默默在心里记下了带着几分文青病。 郗璇已经算是很正常了,比起与猪同饮、妓鞋行酒等等更像个正常人。 嗯。 或许在士族豪族眼里,他才不正常。 “咻!” “铮!” 随着一支支箭矢射出,坞堡檐顶响起了清越动人的琵琶声。 第六十二章 非人 京口所有的豪族坞主听说了郗璇躲在了卢氏坞堡里,弹奏琵琶的人便是郗璇了,哪里还有心思械斗,全被吸引了注意,不管不顾一窝蜂跑向了澧河岸边。 见到了惊人的一幕。 卢氏坞堡附近躺满了尸体和伤兵,遍布一百步以外,只是一百步的距离却成为了剑阁蜀道,难以跨越了。 豪族坞主开始细数坞堡檐顶飞出来的一支支箭矢了。 “三百支箭!” “三百五十支箭!” “四百支箭!” ...... “五百支箭!” 有几名豪族坞主早就被吸引了注意,提前细数了卢祎射出的箭矢,众多豪族坞主从他们嘴里得知,卢祎竟是射出了五百支箭矢。 京口所有的豪族坞主全被卢祎的骁勇惊呆了。 世上哪有人能在战场上一口气射出五百支箭矢,恐怕前汉李广在世都做不到了。 “彩!” “好彩!” “本以为卢庆之已经极其骁勇了,没想到还有高人。” 郗璇的樱桃小嘴微微翘起,羊脂玉般的手指,拨动琵琶更快了,十面埋伏进入了下一个段落。 十面埋伏分为十三段,分别是开门、吹打、点将、排阵、埋伏、小战、呐喊、大战...... 随着卢祎射出惊人的五百支箭矢,手指出现了伤口,崩出了鲜血,弓弦染成了血色。 郗璇拨动出了十面埋伏的第八段大战。 仅仅一把琵琶奏出了行军时笙管齐鸣的场面,众多豪族坞主听到耳朵里,又看着卢祎近乎非人的连射,脑子里立即浮现了一支纪律严明的汉军,浩浩荡荡,旌旗猎猎,阔步前进的雄壮景象。 蹦现出了大汉军队一汉当五胡的高昂士气。 众多豪族坞主浑身的鲜血滚烫了起来,变成了满腔热血,无不怀念起了前汉陈汤在汉书里说了振聋发聩的一句话。 一汉当五胡。 汉军一人便能斩杀五名匈奴胡人。 而不是仓惶北逃的两脚羊,匈奴人刘曜占据了汉家山河,攻破都城洛阳,成为了千百年来汉家世代居住的中原主人。 “五百五十箭!” “六百箭!” “七百箭!” ...... “八百箭!” 侨望豪族细数着卢祎射出的箭矢,想到逃离故土的仓惶,又受到郗璇弹奏的十面埋伏感染,不知不觉间已然满脸泪水了。 汉家江山若是还有霍去病、卫青那般的天降猛男。 何至于此! 遭到胡人的肆意蹂躏,妻女被抢,惨遭羞辱过后又变成了口粮。 “哈哈。” 卢祎气喘吁吁了,汗流浃背,绛缘领袖中衣早已湿透,紧紧贴着后背,却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壮哉!比起上次的七百箭又产生了突破,射出了八百箭。” 非人了。 连续射出五百箭已经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卢祎竟然连续射出了八百箭,箭术奇准,数千名徐氏部曲没有一人能够突破一百步的鸿沟。 卢氏坞堡的一百步以内,空无一物,只有几根狗尾巴草随风摇曳。 似是在对徐澡进行着嘲讽。 一百步以外,遍布尸体和伤兵,痛苦的哀嚎呻吟声越来越响了,伤兵太多了,声音清晰的传到了澧河对岸。 徐澡扶着安车的车厢,两腿发软,看着坞堡檐顶的卢祎,心底产生了一丝畏惧。 京口几乎所有的豪族坞主都在澧河东岸看着。 “谁能冲过去重赏!” 徐澡彻底骑虎难下了,不烧了卢氏坞堡不足以服众,东莞徐氏往后还怎么强占豪族的田地,咬牙切齿的说道:“烧了卢氏坞堡,赏五块...不...十块银铤!” 三千名徐氏部曲只剩下两千多人了,听到了十块银铤的重赏,还是不敢上前了。 有命赚,没命用。 徐澡看出了徐氏部曲的畏惧,只能强撑着大喝了一声:“贱种貉子卢祎力竭了,再也没有力气射出箭矢了,躺在地上的袍泽们用命帮你们铺出了一条富贵路,还不赶紧上前拿走白得的十块银铤,另外,没有娶妻的人,东莞徐氏帮着你们抢走庶民的荆钗,娶妻的再赏赐十块银铤。” 司马氏和高门士族动辄搜罗姬妾数千人,晋武帝司马炎的后宫更是多达上万嫔妃宫娥,哪个嫔妃侍寝,需要靠羊引路,羊在哪个宫宇停下了,就由哪個嫔妃侍寝。 造成了庶民很难娶妻,乡闾一个里便有数十名无妻庶民,多了甚至高达上百人无妻。 娶妻两个字,对于徐氏部曲来说有着极大吸引。 徐氏部曲没有娶妻的大有人在,为了娶一个荆钗回家,情愿把命豁出去了。 “杀!” 两千多名徐氏部曲再次冲锋了,踩着遍地尸体和伤员朝着卢氏坞堡冲了过去,又出现了浩浩荡荡冲锋的一幕。 “不好!” 也不知怎了,众多豪族坞主开始为一个庶族卢祎揪心了,看着两千多名徐氏部曲冲了过去,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 卢祎力竭了。 只能等死了。 郗璇嫣然一笑:“奴有了小郎君日射八百箭的壮举相陪,又有媲美广陵散的绝响十面埋伏,死得其所了。” 卢祎没有回应,深吸一口气,抬起酸痛的手臂再次抽出了一支箭矢:“想要了郎的命,徐澡!不够资格!” “咻!” 随着卢祎的一声大喝,又是一支支箭矢飞射了出去,射向了两千多名徐氏部曲。 众多豪族坞主看到坞堡檐顶又一次飞出了箭矢,激动的头皮发麻,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 “好彩!” “壮哉!” “好一条非人的壮士!” 众多豪族坞主死死盯着坞堡檐顶,继续细数卢祎射出来的箭矢了。 这时,祖道重终于带着援军来了,担心庶子阻拦不了徐澡,祖逖也跟着过来了。 “不可能!” 祖道重骑着一匹河西马跟在父亲旁边,故意大声否定了周闳的禀报:“郎十几岁便跟在父亲身边上阵杀敌,从未见过射出八百箭的骁将。” 祖逖放下了手里的兵书,掀开通幰车的帘子,抬头看向了坞堡的檐顶,目光深邃。 这时,众多豪族坞主异口同声喊出了数箭声。 “八百五十支箭矢!” “九百支箭矢!” “九百五十支箭矢!” “九百八十支箭矢!” ...... “一千支箭矢!” 所有人楞在了当场,满脸愕然,张大了嘴巴,呆呆望着坞堡顶端的卢祎。 一人一弓。 竟是射出了一千箭! 第六十三章 关张之勇 徐澡彻底胆寒了,嘴里念叨了起来:“关张之勇......关张之勇......” 晋朝开国不过七十余载,先后经历了高平陵之变、嘉平之变、淮南三叛、高贵乡公被弑、魏晋禅代、贾后乱政、八王之乱、永嘉南渡等等,在动荡频繁的年月里,催生出了一批批人才济济的名将,只要说起自夸自身的勇武,无不自比关张之勇。 关羽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一己之力扭转战场局势,古今以来试问谁能做到。张飞二十骑兵,面对滚滚而来的曹操大军,据水断桥,瞠目而呼:身是张翼德也!谁来决死?史册里的寥寥十数字记载,成为了后世标杆。 今日,卢祎半日射出了上千箭,箭无虚发,射到手指破裂,血流满臂。 惊退了数千徐氏部曲,留下了遍地的尸体。 数千筩袖铠部曲面对卢祎一人。 无一人敢上前了。 最终,卢祎凭借着勇猛和勇气,女中笔仙郗璇得以脱险,比起养由基射石、李广射虎的传说。 卢祎半日千箭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壮举。 不仅是箭术力量,更是彰显了勇气的壮举。 “关张之勇!” “关张之勇!” “关张之勇!” 京口的豪族坞主山呼起了关张之勇四字,呼喊时用的力气过大了,脸色通红,心情激荡,望着坞堡顶端的八尺之躯,神色里全是崇敬。 一个小小的寒门庶族,收获了京口所有豪族坞主的尊敬。 “可恨!” 徐澡缓过神来,右手握拳,重重砸了一下安车的朱漆车轑:“若是有权调动庄园里的具装骑兵,岂容他一个庶族扬名!” 乡闾间的名望,比起清议玄谈里扬名得来的名望,更能获得实惠,卢祎又是县里的主簿,想要在乡闾推行新政变法,阻力骤减了。 徐澡望见了祖道重旁边停着一辆通幰车,多半是把祖逖请来了,按理说祖逖不会理睬小辈间的争斗,涉及到了北伐就不同了。 “走吧,带着尸体和伤员离开。” 徐澡心里的一股意气泄了劲,有气无力的瘫坐在了安车的屏泥上,左手扶着侧边的车輢,勉强支撑着身体进入了车與里:“输给了高平郗氏不算丢人。” 临了,徐澡还在嘴硬,认为自己输给了高平郗氏,不是栽在了一名寒门庶族的手里。 “勇气可嘉。” 通幰车里传出来一道声音,祖逖放下了前帘,示意老仆扯动辔绳可以离开了,留下了一句赞誉。 祖道重红光满面,只恨祖涣不在旁边,以父亲祖逖孤身坚持北伐的不可为而为之,居然认可了一個寒门庶族的勇气。 可见半日千箭的壮举,就连祖逖都动容了。 “哈哈。” 祖道重等到通幰车渐渐消失了,憋了很久的大笑,终于是忍不住放肆笑出了声:“看来土断新政有了推行的可能,本官倒要看看卢祎能够做到哪一步。” 为了提升宾客的地位,更有利于推行新政,祖道重急忙策动河西马追了过去,趁热打铁,帮着卢祎争取一个范阳祖氏的传舍宾客。 宾客的品第每高上一等,士族豪族对待卢祎的态度就会有很大变化。 郗璇弹奏十面埋伏时情绪随着音律激荡,缀珠小冠散落,青丝滑落,及腰的长发散了下来,晚霞金红光芒倒映在那张绝美侧脸上。 美的令人窒息。 卢祎呼吸一窒,看着长发及腰的郗璇,脑子里滋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要娶了郗璇。 与王羲之抢女人。 “奴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郗璇俏皮的眨了眨丹凤桃花眼,笑吟吟的看向了波光粼粼澧河:“难怪子期死后,伯牙破琴绝弦摔碎了自己最心爱的琴,终生不再弹琴了。” 郗璇绝美侧脸闪过一丝神往,喃喃道:“高山流水觅知音,知音难寻呐。未曾想,奴今日在一座庶族坞堡上体会到了神往许久的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琅琊王氏误会了奴的清白又如何,值得了。” 说到动容处,郗璇眸子里饱含泪光,绝美侧脸划过两道泪痕,从下巴掉落在瓦檐。 卢祎恍惚了。 恍惚间,竟是分不清哪个才是郗璇了。 绝顶聪明以身入局的郗氏嫡长女,还是落花感伤的女中笔仙郗洛神。 卢祎很快又笑了,望着半边天红透的夕阳,波光粼粼的澧河,笑中带着几分得意。 郗璇感伤触动的一面,流泪时的楚楚动人。 只有他一人能够见到。 逐渐散去的豪族坞主看不清坞堡檐顶,士族子弟更是见不到。 郗璇正处在感伤里,真把卢祎当成了她的子期,瞧见了卢祎手指破裂的血流满臂,急忙拿出了贴身的香帕,迈着小步,走过去亲手包扎伤口。 一双细嫩手指,拿着香帕兜住了卢祎的右手,慢慢缠绕了起来,小心翼翼,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卢祎。 卢祎、郗璇两人难免出现了肌肤相亲。 郗璇的柔荑触碰到了卢祎的手掌,一股柔弱无骨的感觉,直击内心。 卢祎心脏‘怦怦’乱跳,脸容涨红,竟是产生了一股子年少青涩时的手足无措。 “郗小娘......能不能.......” 卢祎提出了一个得寸进尺的要求:“帮郎系一个蝴蝶结。” 蝴蝶结? 郗璇抬起了脸靥,茫然看着卢祎,不知道胡蝶结是何意思。 就在这时,出现了天公作美的一幕。 一群花奴飞了过来,色彩斑斓,桃红、靛蓝、绛紫,围绕着郗璇四处飞舞,同时一股沁人心底的体香溢散了出来,充斥着坞堡檐顶。 卢祎嗅到了传闻里的遍体生香,心想难怪吴王夫差沉迷于西施的美色里,换作是他也会变成一个昏君了。 香气满室,花奴环绕。 远远看去,像是一群花奴围绕着卢祎、郗璇两人飞舞。 一只青翠玉腰奴扇动着翅膀,飞到了两人中间,最后落在卢祎包裹了香帕的右手上。 郗璇的一双柔荑刚好扯着香帕的两头,准备系上一个活扣了。 一切的一切,过于巧合了,是个女子都会动容。 仿佛天造地设了。 郗璇笑靥如花:“是把香帕系成胡蝶的翅膀咩?” 第六十四章 社祭 隔天便是社日了,春祈秋报,士族寒门都要准备牲醪,祈求五谷丰登,飨其胙。 社祭祈求田地丰收,百姓庶民全都视作头等大事,郗璇昨日便回去了,卢祎要在社日趁着京口豪族都会到齐,说出新政土断的推行,一大早便去了社坛旁边的传道驿舍,等着豪族坞主的到来。 天色泛起一层鱼肚白,一辆轺车行驶在平坦的京口道,卢庆之坐在轺车的屏泥上,单手持辔绳,另一只手拿着蒸饼大口咬着,双脚踩着的车笭放着一只褐彩四系罐,装着一罐井水,在卢祎的要求下换成了煮沸的井水。 卢祎盘膝坐在轺车里,背靠着丹漆云纹车輢,旁边放着囚律、告劾、系讯、断狱等晋律,手里捧着一本告劾仔细研读,由于没有句读,又托祖道重借来了律学名家刘颂注解的晋律,对照着研读理解晋律。 “二哥到了。” 卢庆之吃完了三张大蒸饼,勒停了辔绳,跳下车辕在社坛旁边的传道驿舍砸出了一个坑,披挂着甲骑铠走向了坞院大门。 卢祎收起了晋律,放在了旁边的书箧里,矮身走出了轺车,看到不远处隆起的平丘,建造着一座传道驿舍,四周有墩墙,外观呈覆斗式。 传道驿舍用来传递军情邸报,官吏前往地方任职需要借宿驿舍,后来多被士族豪族侵占,没有官身也能住在驿舍,驿丞不敢得罪,又是损耗朝廷的谷帛,反倒是成为了驿丞攀结关系的手段。 高门士族的庄园里有社坛、社树,率领族人在庄园里社祭祈求田地丰收,豪族坞主不敢不来参与朝廷的社祭,年年都是居住在社坛附近的传道驿舍里。 卢祎刚刚走到门口,看到京口道路旁的驿舍周围种植了不少桑竹,门口矗立着一根高大木柱。 驿丞头戴进贤冠,身穿一件皂纱袍,翘首以盼等着主簿的到来。 驿置由驿丞掌管,下面设立了舍、厩、厨、仓置四啬夫、佐为吏员,还有传舍啬、邮书、邮人等,有马、驴、骡等数匹或数十匹。 “拜见主簿。” 驿丞不认知卢祎,却知道主簿身边跟着一名九尺铁塔,急忙带着大小佐吏上前迎接。 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半日千箭的威名随着豪族坞主回去,传遍了丹徒县的官署乡闾,谁都知道丹徒县新任主簿的骁勇。 另外,传闻祖逖都曾赞誉了一句,有意让卢祎成为范阳祖氏的传舍宾客。 卢祎走了过去,轻轻点头,询问道:“坞主们可曾来了。” 今天是县里社祭的日子,豪族坞主大多都会提前来,倒不是想在县公面前表示重视,传道驿舍的房舍有数,提前来可以住进粉墙房舍。 驿丞恭敬的回答道:“匡书佐、公乘雄等几位坞主一炷香以前便到了,坐在非常屋里等着主簿的到来。” 厩啬夫亲自接过来轺车的辔绳,带到厩房卸下车與,喂了专门准备好的精料,甚至往精料里掺了一些人吃的菽豆。 卢祎走向了驿舍大门,东门外南侧有五间房舍,驿舍门干平时戍守的住所,名为非常屋,驿舍门干全都跟着驿丞出去迎接主簿了,里面跪坐着七八人全是豪族坞主。 “主簿来了。” 经过昨天的半日千箭,公乘雄的态度有了很大变化,神情里多了几分敬重:“半日千箭过后,卢主簿的名声传遍了乡闾,只等着占据了千亩良田,建造了庄园,东斄乡又会多一姓豪族了。” 这不是一句恭维,一句京口豪族都认同的事实,比起恭维更令人心情愉悦。 卢祎笑道:“卢氏成为乡闾豪族还需占据一千亩良田,比起县豪族公乘氏和匡氏还差远了。” 公乘雄、匡孝等豪族坞主笑了,内心里已经把卢氏坞堡当成了豪族的一员,只缺五百亩良田和一座小庄园了。 以卢祎、卢庆之两兄弟的骁勇,又是范阳卢氏的宾客,卢氏坞堡变成庄园只是早晚的事。 七八名豪族坞主簇拥着卢祎,走向了坞院北墙和东墙下的数间房舍,占地较大,干净明亮,驿舍用来处理公务的官廨。 卢祎当仁不让的坐在了主位,坐北朝南,盘膝坐在正中间的髹漆食案后面,厨啬夫亲自端来了膏煎茶,一只青瓷鸡首壶和青瓷耳杯放在了案面上。 豪族坞主面前的髹漆食案也摆放了膏煎茶,属佐过去摆放,端着黑釉鸡首壶依次放在了案面。 新政土断的推行,没有立即讲述,等到京口的豪族来齐了。 随着一名名豪族坞主走进了驿舍的官廨,左右两边加了一张又一张髹漆食案,一名又一名豪族坞主分别跪坐在两边。 束发冠带,细葛长袍,腰悬香缨。 似是有了几分敷粉薰香、清议玄谈的高朋满座。 这一幕似曾相识。 只不过,卢祎上回见到连一个跪坐席位都没有,只能以宾客的身份坐在角落里,寒门庶族的身份还遭到了嫌弃。 这一次,卢祎盘膝坐在了范阳祖氏祖道重坐的正中间,众多豪族坞主簇拥他,神情里全都带着尊敬。 京口豪族跪坐在了两旁。 卢祎心里不免激荡了几分,又体会到了权利的滋味,感觉真是不错。 等到最后一名京口豪族走进了驿舍官廨。 京口豪族放下了手里的黑釉耳杯,齐刷刷看向了正中间的卢祎,期待着社祭的这场清谈。 卢祎轻轻敲了一下髹漆食案,开口说话了:“各位坞主今日过来,或多或少听说了一些传闻,县公准备大肆收税了,用作北伐的军资。” 县公是对县令尊称,卢祎刻意强调了县公两个字,是在提醒祖道重背后有着祖公祖逖的支持。 公乘雄等侨望豪族比起本地豪族更加敬畏祖逖,都是从北地侨迁过来,见识过祖逖面对胡人毫不退缩的场面。 尤其是祖逖率领数百族人部曲,杀穿胡骑的场景,一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本地豪族更多是敬畏范阳卢氏的高门士族身份。 第六十五章 打造共同利益体 卢祎深知上面有祖逖顶着高门士族的压力,也不可能土断了京口士族的田亩数量,取死之道,谁敢碰京口数量就是触碰了底线。 根据朝廷颁布的限田制规定,第一品官员可以占有五十顷土地,官职每降低一品,可以占有的土地减少五顷,直到第九品官员,可以占地十顷。 另外,官员无论品第,不用缴纳课田税,不用户调式,无需给朝廷缴纳规定的绢、绵、谷物。 限田制的规定本意是抑制士族的土地兼并,由于司马氏得国不正,需要得到高门士族的支持,限田制早就形同虚设,高门士族大肆的侵占田产,形成了一个个国中之国的士族庄园。 土断查清了士族的庄园田地,朝廷有了征收粮税的借口。 士族的第一个想法,宰了土断的人。 卢祎做事求稳,甚至过度的求稳,情愿暂时放弃新政土断的推行,也不会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折腾出来械斗,波及了县里所有豪族,又搬出来了范阳祖氏的祖逖,可以从县里的豪族入手了,压力减轻了很多。 卢祎不会立即说出土断的新政,不明智,把自己置于侨望豪族和本地豪族的对立面,询问道:“以公乘氏庄园的田地,足够养活南渡过来的族人吗。” 来了。 豪族坞主提起了精神,斟酌着卢祎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不敢有任何的松懈,免得庄园的田地全被土断了。 公乘雄不明白卢祎的意思,想了想,照实回答道:“勉强够吧,不过,乡闾亲族又有大批人开始南渡了,到时便会捉襟见肘了。” 侨望豪族松了一口气,只要咬死田地不够养活即将南渡的乡闾亲族,不会被要挟着支持祖逖的北伐了。 卢祎又说道:“本官有一条良策,可以让侨望豪族获得更多的田地,也能让本地豪族同时获利,不知你等哪家庄园愿意做個试点...嗯...首个尝试。” 良策经过多次的推敲完善,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纰漏了,卢祎依旧是求稳,先找来一姓豪族进行尝试。 既能进行验方,看到良策推行以后的结果,也能让其他豪族坞主看到益处。 任何事,有了利益才会去做。 卢祎推行新政的经历太丰富了,土断是第一次推行,新政却推行了很多次,还是在一个绝对安稳的环境里推行,这是任何人都不会有的强大优势。 他不会像商鞅那般站在秦朝贵族的对立面,恰恰相反,要打造一批利益共同体。 侨望豪族和本地豪族全都沉默了。 没有人站出来应下这件事。 豪族尊敬卢祎归尊敬,谁也不敢拿全族的性命去做尝试。 “官字两张口,一个吃,一个骗。” 驿舍官廨的左右左边分别坐了几排,县署的法曹史瞧见无人回应卢祎,心里一喜,继续煽风点火了:“官员最常做的两件事,搜刮民脂民膏吃的是满嘴流油,欺上瞒下骗过上官又哄骗下面,不是豪族不信任主簿,是信不过主簿的庶族出身,在官场上没有足够的分量。” 涉及到了全族的性命,范阳祖氏过来承诺都没用,王谢庾袁略微还有一些可信。 卢祎看了过去,瞧见了一名头戴一梁进贤冠、身穿绛纱袍、腰系韨带的官吏,只是从官服看不出来他是谁,从五短的三寸丁身材能够认出来。 殷乂的宾客士俣,匡孝担任主簿门下书佐以后,空出来的县署五曹之一法曹,便是让他接任了。 士俣曾经在交州获得过乡品,由于交州很少有战乱,世家门阀的阶层固化更为严重,始终没有机会做官,便来到了京口讨生活,终于得偿所愿担任了法曹史。 卢祎环顾四周,豪族坞主拿着黑釉耳杯,自顾自的喝茶,没有品茶的习惯还是像品酒一般闲聊起了膏煎茶的滋味。 新政土断的推行果然是比预料里的更难,当前是士族门阀政治,任何事不是主管官员一句话就能拍板决定。 试点的推行。 难了。 “主簿有公文。” 门外急匆匆走进来一名属吏,送来一份公文递给了主簿门下书佐匡孝,查看过后脸色骤然变了。 匡孝跪坐的身体急忙站了起来,交给了上官:“八圩里发生一件骇人听闻的案件,甚是棘手。” 县主簿的职责是掌考核簿籍文书,纠正违法,掌印鉴。 除了勾检、监印的权利外,还有一部分刑律权。 祖道重调用了匡孝担任主簿门下书佐,一部分原因是担心庶族出身的卢祎不熟悉晋律,找来一名精通律法的书佐处理刑名,从主簿的俗务里脱身出来,专心推行土断的新政。 卢祎瞧见了匡孝骤变的脸色,奇了:“何事让你变的这般难做.......” 话说一半,卢祎的脸色同样是骤变,猛然抬头,看向了跪坐在一旁的公乘雄。 他的两个侄儿,奸杀了两个庶民小娘。 卢祎心里一沉,不会简单把这件刑名案子当成突发,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推行土断尝试的时候出现。 一定有人从中作梗,故意用庶民小娘的命来阻断推行新政。 侄儿是从子,公乘雄若是生不出来儿子,从子负责延续香火。 只要惩处了公乘雄的从子,彻底得罪了豪族公乘氏。 以公乘氏在侨望豪族里的威望,侨望豪族又是相互扶持着一起衣冠南渡。 新政的推行,断无可能了。 一招打在了卢祎的七寸。 “可恨。” 卢祎用力锤了一下髹漆食案,不是恼怒推行不了新政的土断,是恨幕后的那人随意践踏庶民的性命。 只为了阻断新政的推行,便害死了两个庶民小娘。 公乘雄注意到了卢祎的神情,皱眉了:“难不成与郎的宗族有关。” “唉。” 卢祎轻叹:“各位去参与社祭吧,新政的推行改日再商议,本官有急事需要先去一趟八圩里。” 没有正面回答公乘雄,说起了八圩里的里名。 八圩里就在公乘雄的庄园一带,卢祎心情沉重的坐着轺车离开了,多半是与公乘氏有关了。 豪族坞主纷纷看了一眼公乘雄,心里有了猜测,多半是他的族人作奸犯科了。 第六十六章 推行试点的好地方 “气死乃公了,八圩里怎会这般泥泞。” 京口道是州郡修建的直道,工序繁杂,先用铁硪夯实了地面,又用搂耙、铁拍子等铺平了道路,轺车刚刚离开京口道转入小路,车辋陷入了泥土里,卢庆之跳下了轺车,乌犍靴陷入了小腿:“二哥,郎不想脱了甲骑铠。” 匡孝担任法曹史时,曾经来过八圩里断案,熟悉这一带的乡闾地理:“八圩里地处大江岸边,时有洪涝便修建了低洼地用来防涝护田的土圩,地面较陷,卢捕掾脱掉身上沉重的甲骑铠为好,免得寸步难行。” 县署主簿身边有数名贼捕干护卫安全,主簿没有吏役调发的权利,便由县令祖道重安排卢庆之做了贼捕掾,吃了一份食奉。 卢庆之用力抽出来左脚的乌犍靴,想要证明不用脱掉甲骑铠,结果右脚陷入的更深了,气的喘粗气:“郎早晚有一天率领数百骑兵,用马蹄踏平了八圩里。” “胡闹。” 卢祎训斥了一句:“休得胡说,若是被旁人听了去,还以为你要做个流民帅四处袭扰坞堡庄园,甲骑铠脱了扔到车與里。” “咣!” 卢庆之不情不愿的脱下了甲骑铠,放在了车與里,穿着一件单薄中衣跟在旁边,一只手牵着轺车的辔绳,另一手拎着大铁戟。 屏泥上少坐了一名九尺壮汉,轺车只载着卢祎和几十斤重的甲骑铠,车辋不再凹陷进去了,只留下一道较深的车辙印。 卢祎打开了轺车的幕帘侧窗,望着低洼又平坦的八圩里,神色里多了几分严峻。 里,邑也。 里原来是指城郭的坊,又叫做里坊,后来随着秦汉亭长的消失,乡里属吏变成了乡啬夫、又叫、里吏。 衣冠南渡以后,乡闾间的情况越发复杂,侨民和南民杂居,东斄乡原来有坞堡一千户,八圩里有十余户坞堡、上百家散居茅屋,轺车刚刚进入八圩里,卢祎透过侧窗已经看到八户坞堡了,新旧掺半,看来侨民和南民的土地矛盾比起预料里更加严重。 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八圩里地处大江沿岸,土地较为肥沃,水流充沛,方便了田地的灌溉。 田里有水的水浇田,与没水灌溉的旱地是两回事。 水浇田大多可以达到亩产二石,甚至可以达到近三石,旱地只能种植菽豆等粗粮,亩产只有几十斤,遇到了下雨少的年份,都收不回来撒下去的菽豆种子成本。 “八圩里的地势低洼对于军队来说是一件坏事了。” 匡孝留着山羊胡子,捋了捋胡须笑道:“在庶民看来却是丰收的膏腴之地了,便于灌溉,许多本应是旱地的田地也能变成水浇田了。” 步兵在八圩里行军没有问题,骑兵连人带马比较沉重,又穿戴着筩袖铠,马蹄容易陷入地面,造成马前失蹄的摔倒。 辎重车拉着一车车粮秣,只能绕道了,强行从八圩里等大江沿岸的乡里经过,车辋都会完全陷进去,车轮都会陷进去大半,彻底走不了了。 卢祎话里带着几分讥讽:“在建康的高门士族看来,八圩里的低洼对于军队是一种优势了。” 优势? 匡孝先是一愣,很快又反应了过来,颇为认同的说道:“的确变成了好事,晋人的骑兵会陷进去,胡人的骑兵同样会寸步难行,江南便高枕无忧了。” 卢庆之无言了,想起来匡孝是江南本地豪族,说出这番话也就合情合理了,江南士族庶民没有人有北伐的心思,收复的故土又不是他们的故土。 孰不知,等到胡人打到了江南,就会面对胡人的屠刀了,偏安的人全都变成了屠刀下的滚滚头颅。 不是喜欢杀人,是眼馋江南积攒的谷帛金银,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等便是血淋淋例子。 “嗯?” 卢祎坐着轺车继续往前走,为了避免车辋陷的更深,专门绕路了八圩里南边的小路:“如今已经过了耕种的时令,这里怎会有大片无人耕种的荒田。” 江北的战事频繁,士族庶民全都上紧耕耘,尽量多积攒粮谷,不仅是用来吃,更是可以用买卖的谷帛钱。 废钱之争的影响还在持续,钱币混乱,沈充铸造的五铢钱偷工减料,重量远远不足五铢,因此沈郎钱又被称为小钱,不如大钱比轮钱,更不如谷帛的认可度高。 每逢钱币混乱,采买货品的价格波动厉害,数十沈郎钱上午还能买一碗鸭臛,下午只能买半碗菽豆,稳定的谷帛钱便会受到更多士族庶民的认可。 谷帛钱的谷是粮谷,帛是布匹。 田里真能生长出来钱的田地,居然出现了大片的抛荒,着实不可思议了。 自从侨望南渡以来,刑律案子每天都在激增,匡孝担任法曹史经常来到八圩里一带处理侨民南民的案子,熟悉情况:“不奇怪,八圩里的大片荒地原来是官地,按照占田课需要分配给丁男、丁女、次丁男进行开荒缴税,现如今远在长安的至尊自顾不暇,哪里还能管得着江南,侨民和南民为了争夺大片抛荒的田地没少械斗。” 匡孝当初担任法曹史,来到八圩里一带处理案子,十次有九次是因为侨民和南民争地引发的械斗。 还有一次是因为争水,也与土地有关。 卢祎通过匡孝积攒的乡闾经验,省去了大量亲自勘察乡闾情况的时间,便了解清楚了乡闾最真实的情况,也看上八圩里了。 “有尖锐的矛盾,有利益分配,又是以庶民为主。” 卢祎摸着逐渐出现绒毛的下巴,若有所思了:“八圩里倒是个绝佳的试点推行地。” “来者何人!” 一名头戴笼冠,身穿皂色单襦,下穿袴袜,手里拿着短弩的中年,带着数十人跑了过来,全是手持竹矛环首刀,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襦袴,没有披甲。 匡孝骑着驿舍的驿马上前,高声道:“此乃丹徒县主簿卢祎,听闻八圩里发生了辱杀案子,特来纠正不法。” 第六十七章 疑点重重 “原来是主簿莅临,快快请进,下吏这便派人去通知乡啬夫和游缴。” 里吏满脸赔笑,急忙收起了手里的短弩,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叫做公庆,看起来不似良人,脸上有道大疤,颇似烧杀抢掠的流民帅。 八圩里遭遇了辱杀,应该庆幸县署三大主官之一的主簿亲自来过问了,卢祎却从里吏公庆脸上看到了戒备,似是不想见到主簿过来纠正不法。 公庆身后跑出去一人,方向是朝着公乘氏的庄园跑去,按照里吏公庆的说法是去找乡啬夫和游缴过来迎接了。 卢祎不动声色的说道:“丑奴,披上甲骑铠。” 公庆居住的坞堡在八圩里中间,四周散落着上百简陋茅屋,围绕着公庆坞堡搭建,地面经过常年的踩踏变的干硬了很多,不用担心卢庆之披挂了甲骑铠陷入泥地里。 匡孝瞧出了卢祎的戒备,心里一紧,提醒道:“乡人戒备是因为时有小股流民帅过来袭扰,主簿不用过于紧张,免得造成县里官吏和乡民的关系紧张。” 乡闾坞堡的族长可以动用私刑,经常出现私刑与晋律冲突的情况。 县署为了保持晋律的律法威严,没少刑罚了族长的过度动用私刑,造成了官署和坞堡族长的关系紧绷。 匡孝前往乡闾处理刑名案子,最为头疼遇见官民关系紧张的情况了,往往办不成案子,还会招惹更多的麻烦。 匡孝看出了卢祎一心为了庶民的案情,不是为了包庇豪族,这才说出了多年来担任法曹史的心得,避免从没做过官的卢祎铩羽而归。 卢祎过去推行新政,最常去的地方便是穷山恶水的山村,岂会不知道如何缓解官民的关系。 他嘱咐卢庆之披挂了甲骑铠,不是过于紧张,这是总结出来最宝贵的做官心得。 稳健。 小心总没有坏事。 “这里便是下吏的坞堡了。” 公庆嘱咐人打开了坞堡包铁大门,邀请卢祎走了进去,比起卢氏坞堡气派多了,一楼没有饲养鸡豚,全是堆满了稻谷的粮仓,散发着醉人的稻谷香气,没有寻常坞堡里的鸡豚臭味。 卢祎走下轺车以前,突然停在了匡孝的身边,问道:“本官可以信你吗?” 一句话把匡孝问住了。 他是主簿门下书佐,可以说是最为亲信的佐吏了,当然值得信任,饶是连门下书佐都信不过,隶属于主簿的众多属吏,也就没有值得信任的了。 匡孝正色道:“下吏虽说不一定认同主簿的所有做法,却一定会做好上官交代的每件案牍公务,不会有任何的徇私枉法。” 只说了案牍公务,没有说私事。 匡孝又是县里有名的酷吏。 足够了。 卢祎低声道:“本官怀疑里吏想要帮着公乘氏私下里处理了辱杀案,你先去邵氏的家里查明情况,万一有任何突发情况,直接敲动响器。” 两人说话的同时,卢祎的绛纱袍袖子伸进了匡孝的宽大袖口,交给他了一件击柝,这是用木头做的一种响器,长迟许,有柄,击之邦邦作响。 声音的穿透很强,可以传遍小半个坊市,传遍里吏居住的坞堡一带更是不成问题。 匡孝不认同卢祎的过度谨慎,出于对于犯人严苛,对于自己更加严格的做事习惯,不会敷衍了事,接过来击柝用心去完成主簿的交代。 卢祎见他郑重的点头了,心里一松,故意说道:“刚刚到了八圩里便开始大吃大喝,传出去了旁人多半会轻视本官这个庶族出身的主簿,你出去巡视一圈,再来陪着喝酒。” 竟然有官吏要在茅屋附近巡查。 公庆的情绪瞬间紧绷了,想到庶族做官很好脸面,就怕被人说上一句庶族出身不懂做官,匡孝又是豪族出身,放心了:“呵呵,匡书佐早去早回,坞堡里专门准备了一样金谷食。” 里吏公庆嘴里的一句书佐,再次让卢祎冒出了警惕,里吏是最底层的小吏,掌管着一里,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了匡孝的官职从法曹史变成了门下书佐。 卢祎带着卢庆之走进了坞堡,高高在上的品头论足了一番,很像是一个小人得志的庶族主簿,没有多少心机。 里吏脸上出现了几分轻蔑,心里放松了警惕,不再关注匡孝的去向了,反而可怜他摊上了一個昏聩的上官,跟在旁边没少吃苦。 上官在坞堡里又吃又喝,下吏只能苦哈哈的出去巡查了,保全了上官的官声美名。 匡孝熟悉乡闾的情况,多次来过八圩里,知道有个相貌周正的邵氏寡妇带着两个女儿相依为命,住在里吏坞堡东边的桑麻地边缘。 邵氏的茅屋不好找,大片连绵的桑麻地很好找,朝着坞堡东边走了没多久,看见了一大片抽发了新芽的桑树,等到桑叶长成就可以养蚕缫丝了,织成缯绢布换来粮谷。 “应该是这户了。” 匡孝四处看了看,瞅见大多数茅庐冒出了炊烟,家里生活做饭了,庶民一天吃两餐,晌午吃一餐,傍晚趁着天还没黑吃一餐,庶民太穷了买不起青瓷雁鱼灯,更用不起油灯。 只有不远处的茅屋没有任何动静,像是荒废了,说上一句死寂更为合理。 匡孝深知侨民大量南渡,不可能出现荒废茅屋了,一旦有茅屋无主了,便会有侨民进去居住。 “没人?” 匡孝走进去转了一圈,茅屋虽然很简陋,里面却收拾的干干净净,不像是荒废的茅屋:“不对,地上有拖拽的痕迹。” 作为一名多年的老刑名,很快觉察到了蛛丝马迹,地上出现了人被拖拽的痕迹,匡孝立即顺着痕迹找了过去,最终停在了养牛的溷棚里,一股恶臭的牛粪味道直冲鼻子。 匡孝强忍着反胃,走进了溷棚里,这些年见过各种刑名案件,也不由的惊呆了。 一名看不出多大年纪的女人,全身枯瘦,一支铁钩子勾着佝偻着身子的盘头发髻,拼命向外挣扎,露出了一张面黄肌瘦的脸,因为过于瘦了,眼睛显得很大,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 更像是吊起来的一只待宰猪羊。 第六十八章 人奶喂猪 匡孝心里震撼,莫不是除了江北的胡人以外,南民也有人吃两脚羊。 邵氏看见有人来了,伸出了瘦到皮包骨头的手指,张牙舞爪了起来,呜呜咽咽想要说出话,嗓子似乎是哑了,说不出来话了。 “你是谁!” 这时,一名满脸褶子的老翁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寝刀,用来杀猪,刀口极其锋利,一刀下去就能放出大量的鲜血。 “呸!” 匡孝心里大惊,手掌都开始颤抖了,直接朝着老翁身上吐了一口唾沫,强装嚣张的说道:“没瞧见本官戴着梁冠?竟敢质问本官,再敢出言不逊直接把你全家抓进县里囹圄,没有几十升粮食别想出来了。” 三言两句,一个贪腐官吏的样子呈现了出来。 匡孝抓过很多贪腐小吏,见到的多了,效仿起来倒是也活灵活现了。 老翁阴翳着眼睛,注视匡孝消失在了附近,提着寝刀走向了臭气熏天的溷棚,似乎是想把邵氏当成猪羊给宰了吃肉。 邵氏突出来的大眼睛,绝望了,颓然垂下了双臂,不再挣扎了。 卢祎不清楚外面的情况,询问了几次八圩里的辱杀案,全都被公庆用各种借口搪塞了过去,透露着不想因为辱杀案败坏了八圩里名声的意思。 话里话外,全都是一个里吏苦苦维护乡里名声,免得八圩里的庶民出去被其他里的庶民嘲笑。 卢祎没有立即动手,一来里吏在乡里威望很高,不想站在八圩里庶民的对立面,还想在八圩里推行试点,另外就是生怕里吏狗急跳墙杀了邵氏。 “哈哈,主簿深明大义,为了一件小案子来到了八圩里。” “乡闾难得发生一件辱杀案,主簿当然要来亲自过问了,临走了别忘了奉上一些贽礼。” 又是两名戴着笼冠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比起里吏身上的皂色单襦,两名中年穿着一件绛色长襦,油光满面,看起来满脸横肉。 在衣冠南渡的年月想要变的肥胖,可不容易,两人多半是乡啬夫和游缴了。 乡啬夫掌管着东斄乡的一乡诉讼和赋税徭役,游缴掌管着一乡察捕盗贼,下面还有东斄乡各里的众多里吏,可谓是大权在握了。 乡啬夫公福行礼了:“下吏公福,见过卢主簿。” 游缴公祥行礼了:“下吏公祥,见过卢主簿。” 公福、公祥作揖过后,跪坐在了一旁的镶边芦席上,面前的漆木食案摆放了铜槃和青铜三足鐎斗,自顾自的开始温酒了。 庆、福、祥...... 又都姓公,看来是同族了,都是这座大坞堡里的宗族族人了。 卢祎怀疑他们是公乘氏的族人,为了把控乡里,专门分出来一批人建立的坞堡。 公乘的氏出自秦、汉时贵族后裔,以爵号为氏。秦汉年间,贵族的爵位有二十等,第八级为公乘,后人便把公乘当作氏,称公乘姓。 公氏出自于公乘、公父、公良等姓氏,八圩里又在公乘氏的庄园附近,多半是与豪族公乘氏有着很深的关系了。 “乳豚灼好了,还请品尝。” 几名穿着麻布单襦的奴仆,抬着一只像是烤乳猪的小猪走进了膳堂,摆放在了膳堂的中间。 公庆走了过去,拿着一把片刀,颇为得意的割肉了:“这便是下吏说的金谷食,曾经是石崇用来宽待天子的美味佳肴乳豚。” 一名女婢躬身站在旁边,等到公庆割好了一铜槃乳豚肉,咽着口水,首先摆放在了卢祎面前的漆木食案上。 卢祎深知高门士族的雅好多数奇葩,谨慎起见,问了一句:“本官孤陋寡闻了,还未听说过乳豚的名字,里吏不妨解释一二。” 里吏三人眼里再次出现了轻蔑,寒门庶族做了官也是个土里刨食的泥腿子,没有见识,不知道高门士族的风雅。 卢庆之握紧的拳头,险些站起来,一拳砸在里吏三人的脸上,竟敢蔑视二哥。 该杀! 卢祎拦住了卢庆之,官场有官场的规矩,没有任何借口擅自杀人,不仅触犯了晋律,还会丢了梁冠,祖道重都保不住他。 等到查清了邵氏家里的辱杀案,有的是办法折腾公庆三兄弟,以卢祎的官场手段保证让他们兄弟三人生不如死。 公庆越发得意了:“乳豚的味道极其肥嫩鲜美,就在于用人奶把小猪喂养长大,当初石崇在金谷园里宽待天子,因为肥嫩鲜美的味道,当场就引起了天子的注意,主动询问起了肉食的来历......” 人奶喂养小猪...... 卢祎的胃里瞬间开始翻腾了,紧随其后的又是产生了极大的厌恶和愤怒,小猪的食量很大,为了喂养一只小猪长大,还不知道需要多少妇人。 背后又饿死多少婴儿! 什么魏晋风流! 这帮子高门士族为了穷奢极欲,脚下站着不知多少庶民的累累骸骨,搜刮上万女人充作嫔妃,临幸需要乘坐羊车,停在哪就在哪睡觉,导致无数庶民只能孤苦一生娶不到妻子,还要给上面缴纳沉重的各种税钱,应了那句活到老苦到老。 现如今又用喂养婴儿的奶水,喂养小猪,只为了一道美味佳肴。 “邦邦!” 坞堡外突然传来了击柝的沉闷声响,卢祎心里一沉,赶紧捂着肚子,找了個借口:“哎呀,清晨吃坏了肚子,本官先去清空肠胃,再来多吃些乳豚。” 哪里是吃坏了肚子,分明是贪图乳豚的美味。 公庆不满了,鄙夷又嫌弃的说道:“这是乳豚还是公乘豺赏给吾等的好东西,尝两口就行了,竟然还要去清肠胃,真是贪得无厌。” “砰!” 二哥不在膳堂里了,没人拦着卢庆之了,直接踢翻了漆木食案,披挂了甲骑铠却展现出了惊人的灵活,一拳砸在了公庆的脸上。 “啊!” 公庆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鼻子塌陷,鲜血直流,彻底的毁容了:“郎要宰了你!” “啊!”“啊!” 还没等公庆的惨叫结束,公福、公祥两人刚想抽出环首刀砍在卢庆之身上,又是极快的两拳砸飞了两人。 卢庆之早就看公庆兄弟三人不顺眼了,没了阻拦,彻底变成了出笼的野兽,拖着公庆不停扭动的身体来到了漆木食案前。 公庆兄弟三人的大腿,依次摆放在了漆木食案上,形成了踹断干柴的姿势。 “不要!”“别!”“郎知错了!” 公庆兄弟三人吓傻了,急忙求饶了起来。 卢庆之没有理睬三人的求饶,重重的落下了脚掌。 第六十九章 未成丁 “咔嚓!” “咔嚓!” “咔嚓!” 随着三道清脆响声,公庆三兄弟的膝盖向上折起,彻底折断了,鲜血喷涌了出来,溅了卢庆之一脸。 虬髯上沾染了鲜红血水,卢庆之没好气的伸出手擦了一把,懊恼自己没戴着兜鍪了,污染了二哥说的美髯。 “啊!” 公庆兄弟三人直接疼的昏迷了过去,旁边的女婢看着凄惨的一幕,尖叫了起来,整个人缩在地上不停颤抖。 一名名公氏族人听见尖叫冲了上来,眼角欲裂,看见了族里三位乡闾官吏的惨状,怒喝一声扑了过去。 无一例外,全被卢庆之一拳又一拳砸飞了出去,从三楼摔到了一楼地面,平帻后脑摔在地面,当场吐了一口鲜血摔死了。 公氏坞堡很大,比起卢氏坞堡大上了两围居住着数百名族人,一个个拿出了环首刀,披上了筩袖铠,怒喝着从东楼、西楼、南楼冲向了北楼三层的膳堂,还有不少族人手持弓弩,瞄准了楼廊上的九尺铁塔。 卢庆之戴上了兜鍪,大铁戟在逼仄狭窄的楼廊里不方便施展,‘砰’的一声插在了膳堂门口,伸出了披挂甲骑铠的铁拳。 一场厮杀在公氏坞堡里展开,只有一方能够活着出去。 卢祎跳上了门口的轺车,取下了车與里的铁胎弓,又拿着两靫袋箭矢挂在了身上,想了想不够稳妥,直接悬挂了五靫袋的箭矢,朝着越来越急促的击柝声方向赶去。 若不是因为悬挂的多了,箭矢过重,卢祎真想在身上挂着四十靫袋的一千支箭矢,五靫袋的一百二十五支箭矢暂时也够用了。 “你们可要想清楚了,袭击朝廷官吏属于十不赦的大罪。” 匡孝四周围满了八圩里的庶民,在一名老翁的带领下,慢慢靠近了过去,把他逼到了溷棚门口,他却没有半点畏惧,一只手敲打着放在溷棚土墙上的柝,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了一本晋律里的法例。 任何官吏面对一群愚昧无知的刁民,这时都会吓怂了,尿了袴袜,打死了往附近的大江里一扔谁也不会发现。 一本晋律,给了匡孝极大的心理慰藉,板着一张脸,镇定的解释了晋律内容。 匡孝越是镇定,这帮子愚昧无知的刁民越是不敢上前了,听到了黥面徒刑,甚至要斩足削膝的刑罚,心里产生了退意。 “别听他瞎说。” 老翁阴翳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贪婪:“翁还没吃过穿戴着官服的两脚羊,听闻细皮嫩肉,能够榨出来不少油脂。” 油脂两個字说出口,周围庶民的喉结蠕动了,这辈子还没尝过肥肉油滋滋的味道。 “咻!” 老翁提着寝刀,挪动老迈的双腿,贪婪的扑了过去:“大郎,二郎,你们俩按住......啊!” 一支箭矢从后面飞射了过来,穿过重重人群里的庶民,正中老翁的平帻后脑,劲力极大,箭矢贯穿了后脑,从嘴里冒出了出来。 “公!”“父!” 老翁嘴里的大郎、二郎悲愤的喊叫了一声,捡起来地上的寝刀,另一个提着劈柴也能劈肉的斧子,推开身后的人群冲了过去。 “咻!” “咻!” 又是极其精准的两箭,越过重重的庶民正中了大郎、二郎的脖子,两人躺在了溷棚前,陪着流出了黑褐色鲜血的老翁一起死了,吓住了在场所有的庶民,哆哆嗦嗦,不敢乱动了。 “匡书佐莫慌,本官调来了县署的数十名贼捕干,又取出了大黄弩,足够杀光八圩里的所有刁民。” 卢祎躲在半人高的土墙后面,没有露出来,叫嚷着带来了县署的贼捕干,威胁了围攻匡孝的二三十名庶民。 暗示匡孝赶紧出来,只要远离了溷棚附近的庶民,卢祎带来了五靫袋箭矢,一人都能杀光了土墙里的刁民。 匡孝有恃无恐的走进了溷棚,忍着牛粪的臭味,从铁钩上抱下来了邵氏,抱在怀里很轻,真似了一只快要饿死的野猫。 溷棚附近的庶民看着有恃无恐的匡孝,真的以为县署衙门过来了数十名贼捕干,领头的老翁又死了,一个个放弃了抵抗,浑身颤抖的站在原地不敢乱动了。 等到匡孝抱着邵氏走了出来,面色严峻:“八圩里发生了食人的大案,主簿尽快去一趟附近的传道驿舍,先调来一批驿卒,再派遣驿丞去通知县尉......额,通知县公率领大批贼捕赶过来。” 社祭日,乡闾发生了食人的大案,传出去了都会惊动晋陵郡官署,这里可是没有战火袭扰的江南,恶劣程度足够惊动士族庄园了。 卢祎盯着土墙里的二三十名庶民说道:“你把这名妇人放下,坐着轺车尽快去调遣驿卒过来,本官看着这帮子刁民。” 匡孝知道时间的紧迫,万一被八圩里刁民发现了只有卢祎一人,肯定会激起民变了,先不说不是站在坞堡檐顶随意射箭,数百人一拥而上足够堆死卢祎了。 民变两个字,足够让卢祎丢掉脑袋上的梁冠,连带着祖道重也得跟着罢官免职。 匡孝郑重说道:“她就是邵氏,倘若情况危急了,主簿带着令弟逃走并不丢人,不过是折损一些威望,比起丢了脑袋上的梁冠好多了。” 匡孝前脚刚走,卢祎抱着瘦骨嶙峋的邵氏,没有任何犹豫,立即朝着公氏坞堡退了过去,寻找到一处比较隐蔽的猪溷,躲在后面观察四周的情况。 没有绝对高的高度,卢祎不敢站在显眼的猪溷上,挡不住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箭矢。 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八圩里突然冲进来两辆安车,两名年纪不大的小郎,穿戴着束纱小冠,漆画小两当铠,脚踩一双高齿木屐,跳下了车辕。 “卢祎在哪里?趁着年纪小不会遭受刑罚,赶紧把他宰了。” “嘿嘿,年纪小就是好啊,杀了人都没人抓。” 两名小郎不过八九岁,嘴里说出的话却极为歹毒,一口一个要杀了卢祎。 这时,公乘豺从后面跑了过来,手里还牵着几条细犬,满脸溺爱:“彘郎、狈郎莫急,父这就去叫来舂肉的舂翁,找出卢祎逃走的方向,吃了掺了大量五石散的乳豚,他这时肯定昏迷了,跑不了多远。” 第七十章 宾客品第上升了 卢祎听到了坞堡里传出来的喊杀声,不担心卢庆之的处境,又怕突然进去分散了丑奴的注意,这在战场是致命的,很多骁将死在了疏忽时的暗箭里。 真正需要担心的人是他。 辱杀邵氏女儿的两个小畜生彘郎、狈郎,一个肥胖像头猪,一个身形消瘦,各自牵着一条细犬骂骂咧咧的走了过来。 “跑了?真是一群没用的婢养贱种。” “跑不了多远,八圩里外面全是族里的佃客部曲,又吃了大量五石散,没有力气逃跑了。” “汪汪!”“汪汪!” 两条细犬突然朝着养猪的溷棚狂吠了起来,引起了彘郎、狈郎的注意,两人调转了方向,满脸坏笑,出现在两個未成丁的垂髫稚童脸上,显得格外让人胆寒。 “遭了!” 卢祎目光一缩,瞧见彘郎、狈郎两人带来的上百名部曲,依次走向了几辆安车,从里面取出来一架架大黄弩,又叫蹶张弩,由于弓弩劲力过大,需要借助腰部和双腿的力气才能拉开弩机。 大黄弩可以射透数层甲胄,射程达到了二百多步,已经超出了弓箭的射程。 卢祎慢慢向后退去,脑子里的思绪纷杂:“大黄弩和甲骑具装铠一样制作工序复杂,公乘氏不可能拥有上百架大黄弩,背后一定有高门士族的支持,看来从送去辱杀消息开始,就是一场针对郎的阴谋。” “在那!” 狈郎眼尖,看见了一人穿戴着梁冠绛纱袍慢慢向后退,呼喝了起来:“准备好扣动大黄弩的悬刀,不能让卢祎跑了。” 彘郎牵着细犬抢先一步追了过去:“抓活的,郎要亲自舂了他,竟敢清查庄园里的田地数量,活腻了。” “不好!” 卢祎心里一沉,立即迈开了双腿,用最快的速度逃向了坞堡后面的桑园,只要躲进了大片的桑树里就能凭借连绵的桑树,慢慢蚕食了上百名手持大黄弩的部曲。 辛亏带来了五靫袋的箭矢。 剩余的一百二十二支箭矢,够用了。 谁知,公乘豺目测了双方的距离以后,笑了:“只有一百五十步,够了,准备射出大黄弩的弩矢。” 卢祎登时肝胆欲裂。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两人骑着河西马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上百名身穿皮甲的牙门军骑兵,围住了公乘豺带来的上百名部曲。 紧赶慢赶,祖道重终于及时赶到了,也好在用钱粮捆绑了卫策,带来了上百名牙门军骑兵,遏制住了公乘豺铤而走险的心思,连带着把祖道重一起杀了。 反正两个儿子彘郎、狈郎未成丁。 卢祎看到预留的后手再次起到了作用,停下了脚步,脑门上早已布满了冷汗,浑身冷汗淋淋,绛缘领袖中衣湿淋淋的贴在身上,就连外面的绛纱袍都沾上了水渍。 祖道重骑马来到了身边,询问道:“可曾受伤了。” 卢祎彻底松了紧绷的心绪,心里更多了几分感激:“多谢明府不遗余力的过来搭救。” 像祖道重这般整天为了宾客忙前忙后的四处奔波,着实稀少了,甚至是凤毛麟角,祖涣那般整天想着从宾客身上榨取好处,才是正常情况。 “无妨。” 祖道重拍了拍卢祎湿哒哒的肩膀,转过身去,愤然道:“竟敢追杀本官的传舍宾客,让不了公乘豺这个婢养的贱种。” 传舍宾客? 卢祎过度受惊过后,又过度的大喜了,急忙问道:“郎当前果真是范阳祖氏的传舍宾客了?明府不会是哄骗郎吧,那可是范阳祖氏的传舍宾客,殷乂用了上千石粮食支持了北伐,才换来一个幸舍宾客,郎一个寒门庶族又没拿出一石粮食。” 祖道重听到了卢祎又惊又喜的询问,心里舒服了,不枉他的一番努力:“本官何时骗过你,祖氏庄园里为你提供了客舍,下次去庄园里自己挑一间。” “啪!” 祖道重简单解释了两句,走到了公乘豺的身边,抬手就是一巴掌:“婢养的寒门庶族,谁给你的胆子袭击县里的主簿,他可是范阳祖氏的传舍宾客。” 主簿的身份没让公乘豺在意,他是豪族公乘氏的宗族族长,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庶族,高门士族的传舍宾客就不同了。 公乘豺不敢反抗,咬着牙,站在原地任凭祖道重的殴打,没办法谁让他是高门士族的一员,还是祖逖的儿子。 “明府。” 卢祎走了过去,朝着卫策拱了拱手称谢,盯着旁边的两个垂髫稚童说道:“就是这两个叫做彘郎、狈郎的小畜生辱杀了两名女童,还请明府把两个小畜生抓起来,明正典刑。” 彘郎、狈郎不仅奸辱了邵氏家里的两个女儿,还把人给杀了,罪大恶极,判处了凌迟的刑罚都不为过。 祖道重却是为难了:“这事有些难办,你近来看过不少的晋律了,应该知道晋律对于未成丁的稚童有着优待。” 十以上,七岁以下,虽有死罪,不加刑。缘坐应配没者不用此律。疏议曰:礼云:九十曰耄,七岁曰悼,悼与耄虽有死罪不加刑。爱幼养老之义也。 缘坐应配没者,谓父祖反、逆,罪状已成,子孙七岁以下仍合配没,故云不用此律。 只要没有触犯了谋反的大罪,涉及到了株连,彘郎、狈郎辱杀了两名女童依旧能够逍遥法外。 彘郎、狈郎得意的笑了,看着卢祎的神情里充满了轻蔑,故意嚷嚷了起来。 “再过几年就是次丁了,不多奸杀一些女童,就太可惜了。” “大兄说的对,咱们趁着还没成丁,多在乡闾转一转,挑选一些姿色好的女童,不然就太亏了。” “畜生!” 卢祎怒了,再也维持不住沉稳了,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冲了过去:“去他乃公的爱幼养老之义,老子今天要替天行道,为惨死的女童讨回一个公道。” 祖道重看着歹毒的彘郎、狈郎,也怒了,却还是伸出双臂抱住了卢祎:“为了两个小畜生赔了自己的性命,不值得。” 彘郎、狈郎得意了,还想继续挑衅。 “砰!” 公氏坞堡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满身血污的九尺铁塔走了出来,卢庆之双目血红,‘呼哧’‘呼哧’如牛喘气,甲骑铠插满了箭矢、弩矢。 恍若关羽、张飞在世了。 卢庆之喉咙嘶哑的喊了一声:“谁惹怒了二哥,郎要撕碎了他。” 第七十一章 公审 声音不大,还带着几分嘶哑。 当场就把彘郎、狈郎吓坏了,匆忙躲到了父亲公乘豺的身后,战战兢兢不敢嚣张了。 卢祎看着安然无恙走出来的卢庆之,放心了,心里有了主意:“你带着邵氏先去清洗了身体,带着她来到社戏台,另外在坞堡里找件襦裙给她穿上。” 公乘豺看着卢庆之一人走出了公氏坞堡,吓傻了,难......难不成,铁塔汉子一个人杀光了公氏的数百名族人。 非人了。 关张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公乘豺急忙说道:“还请县公做主,卢祎的弟弟卢庆之杀光了公氏坞堡里的数百人,犯下了滔天恶行,县公一定要严惩了他。” 战场上杀了数百人,那是霸王在世的悍将,受到所有将士的崇敬,甚至会受到皇帝的召见,在乡闾杀了数百人就不同了,也会受到皇帝的召见,只不过是亲自裁决杀了此人。 祖道重心里一惊。 卢祎不急不躁的解释道:“首先是公氏的族人袭击舍弟,丑奴只是被迫自保,另外,公氏族人犯下了食人的大案。” 食人! 卫策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受惊了,未曾想江南也有人犯下了食人的案子,过于匪夷所思了,恐怕会惊动郡太守了。 祖道重放心了:“卢庆之没有任何过错,还是侦破了食人案的有功之人,无需担心,本官自会与上使解释清楚了,不过......” 话没说完,祖道重看向了彘郎、狈郎两个小畜生了,意思很明显,想要严惩了这两个小畜生是不可能了。 卢祎懂得利用律法,既然公乘豺拿着未成丁袒护两個儿子,那他同样利用律法一定要严惩了两个小畜生:“晋律里只是了不加刑,没说不能带走两个小畜生审问吧,下官又有着纠正不法的权利,想要带着两个小畜生去公审,嗯,当众审讯。” 祖道重每回都是卢祎强力的支撑,立即找上了卫策,商量着把彘郎、狈郎两人带到了八圩里的社戏台,进行了卢祎所说的公审。 社戏是用来酬神祈福,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多是请来伎人表现散乐百戏,也就是俳优角抵,以乐舞谐戏、找鼎、寻橦等百戏杂技为主,往往在社祭的覆土高台上表现。 今天是社祭日,覆土高台附近聚集了八圩里九成的庶民,侨民和南民全都来了,观赏俳优角抵的同时,祈求一年的五谷丰登。 有了社戏打掩护,公庆三兄弟杀害县主簿以后,避免了被人发现。 数百庶民看到牙门军骑兵来了,下意识就想跑,远离了兵马总没坏处,免得遭受了洗劫。 有时,朝廷派出的兵马与胡人没有两样,杀良冒功的事情没少干,不敢去杀胡人,砍了庶民的脑袋充作军功。 “诸位!” 卢祎登上了覆土高台,拖着彘郎、狈郎两人的领子,开始挑动庶民的情绪:“他们两人便是辱杀了邵氏两个女儿的小畜生。” 挑动情绪的谋划失算了,数百庶民全都麻木的看着社戏台,没有任何反应,已经习惯了豪族的欺负,唯独侨民瘦骨嶙峋的脸上出现了恨意,恨不得学着胡人的样子舂了彘郎、狈郎。 邵氏是侨民。 公氏是南民,没少在中间撺掇彘郎、狈郎两人,平时受尽了里吏的欺负也就罢了,还能忍受,如今竟然开始辱杀侨民的女儿了。 在场的侨民也有妻女,感同身受,心里冒出了愤懑的怒火,若是有一天落在自己头上又该如何是好。 狈郎更为狡黔聪明,叫嚷道:“郎还没成丁,杀了便杀了,谁也不能抓走问罪。” 卢庆之带着冲洗干净的邵氏来了,又给她灌了一大碗肉糜,枯瘦的脸容出现了几分红润,走路也有力气了,紧紧拽着甲骑铠上的一根箭羽,怯懦的跟在后面。 卢祎看到邵氏枯瘦如野猫的样子,心里叹然,安慰道:“不用怕,本官是县里的主簿会给你做主,把你两个女儿的遭遇说出来吧。” 邵氏听到主簿两个字没有任何反应,抬头看了一眼卢庆之,瞧见他憨笑着点头了,走到了社戏台的前面,看着数百名庶民又开始紧张了,结结巴巴说出了两个女儿遭遇。 邵氏是个寡妇,一直与两个女儿相依为命,两个女儿今年不过十二岁,小小年纪却很懂事在家里帮着娘亲织布,家里没麻了,邵氏拿着织好的麻布出去换麻。 彘郎、狈郎两个小畜生来到坞堡闲逛,坐着安车寻找目标,瞧见了只有两个小美人胚子独自在家里织布,家里没有长辈,瞅着溱娘、芃娘的美貌可人,冲进去先辱后杀,又用绳子绑着稞体拖到了附近山上。 由于两个小畜生没成年,县署掌管掌刑法诉讼的法曹史士俣,只是过来看了一眼便走了。 “未成年!” 卢祎咬的牙齿‘咯吱’作响:“老子最恨这三个字了,没有成丁变成了特权,变成了随意犯罪的借口。” 邵氏说到伤心处,声泪俱下,瘦弱的身子不停抖动,想到相依为命的两个女儿被人辱杀,却又无处伸冤,哭的几乎昏厥过去。 卢庆之上前了几步,伸出大手,抚摸了邵氏简单扎在脑后的螺髻,另一只手握紧了拳头,胸中有了杀意,却又不敢破坏了二哥的谋划,只能憋在心里忍着。 侨民和南民一辈子受尽了豪族的欺辱,感同身受了,看着声泪俱下的邵氏,全都动容了,随着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句杀了他,群情激奋了。 “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 彘郎、狈郎看着红了眼的众多庶民,又在一起呼喊杀人偿命,吓到了,连连后退,再次躲在了父亲公乘豺的身后。 祖道重明白了:“多半是想通过激起庶民的愤怒,让庶民还没成丁的儿子杀了彘郎、狈郎两个小畜生。” 卫策皱眉了:“难,庶民不傻,聚在一堆起哄没问题,真要是站出来逞英雄,却没人敢出头了。” “唉。” 祖道重叹了一口气:“害怕事后遭到公乘氏的报复,何况公乘豺还是族长,庶民哪敢杀了豪族族长的儿子。” 第七十二章 宰了未成丁的小畜生 卢祎真正的图谋不是借着庶民的手杀了两个小畜生,是要把两人架在火上烤,质问道:“彘郎、狈郎今年已经超过七岁了吧。” 按照晋律九十以上,七岁以下,虽有死罪,不加刑。超过七岁便要加刑了,犯下的罪名又是杀人大罪,不会获得爱幼养老之义的宽待了。 公乘豺面带讥讽,有恃无恐的说道:“主簿回去多读一读晋律吧,免得县里出现了大量冤假错案,吾的两个麒麟儿虽然已经超过了七岁,却未超过十岁。” 晋律有规定,八十以上、十岁以下及笃疾,犯反、逆、杀人应死者,上请。疏议曰:周礼三赦之法:一曰幼弱,二曰老耄,三曰戆愚。今十岁合于幼弱,八十是为老耄,笃疾戆愚之类,并合三赦之法。 彘郎、狈郎的年龄超过了八岁又没超过十岁,触犯了谋反、杀人等罪名,需要上报给皇帝进行裁决。 天子远在长安,陷入了胡人的重重包围,信使前往长安送去上请多半是有去无回了,没人敢去送信,也就不可能定了彘郎、狈郎的罪名。 这便是彘郎、狈郎两个小畜生胆敢辱杀邵氏女儿的原因,没有律法的约束,本性暴露了出来。 荀子若是在这里,肯定高呼一句:吾说的对吧。 又拿两個小畜生毫无办法了,涉及到了勾决绞杀罪犯,只有皇帝才有的权利,避免了滥杀,就算是持节的都督也只能在战时斩杀触犯了军法的将士,照样是管不着彘郎、狈郎这般的恶行。 公乘豺有恃无恐的样子,彘郎、狈郎死不悔改甚至还要辱杀庶民女儿的模样,激起了更大的民愤,庶民恨不得食肉寝皮了。 祖道重、卫策两人咬牙切齿了。 “哈哈。” 公乘豺看着士族和庶民全都无可奈可的样子,心里大为满意,得意的笑了:“郎倒要看看,谁能杀了吾家的麒麟儿。” 太张狂了。 杀了人的小畜生,还一口一个麒麟儿。 “呵呵。” 卢祎也笑了,认真的说道:“郎、我、鄙人、在下,可以!” 公乘豺只当是卢祎急火攻心,气疯了,说出了疯言疯语。 “明府。” 卢祎转过身去,拱手道:“晋律应该还有一条,奸辱了别人的妻女,苦主杀了那人不犯法。” 祖道重有些明白了:“何止是不犯法,杀了那人还会受到官署的赞扬,在乡闾扬名,是个有仇必报的壮士!” 晋律的名目众多,刑名、法例、告劾、系讯、断狱、请赇等等,记载着朝廷颁布的各种律例,即便是精通律法的法曹史断案也需要提前翻找律例,卢祎认识的人里唯一把所有律例记在脑子里的人只有匡孝了。 卢祎也在背诵各种律例,做官的时间尚短,还未背下来所有的律例,不过有一条律例刚好是脑子里记下的律例。 就像公乘豺依仗的未成丁杀人,不刑罚。 杀了奸辱妻女的人,同样不刑罚。 公乘豺慌了:“邵......邵氏是个俏寡妇,夫婿早就死在了南渡途中,没有夫婿帮她报仇。” “好办。” 卢祎冷笑,转头问道:“丑奴,你可愿娶了邵氏。” 卢庆之脱下了舍不得的甲骑铠,上面全是箭矢免得扎伤了邵氏,憨笑了:“嫂子说了,不能随便去看小娘的身体,看过了就要娶她当荆钗,郎刚才帮着邵氏清洗身体的时候,全都看光了,当然要娶邵氏当荆钗了。” 有了夫婿便能报仇了,何况夫婿还是刚刚杀光了公氏坞堡的卢庆之,没有大黄弩的齐射,十匹以上的具装骑兵,谁也挡不住卢庆之了。 公乘氏庄园里倒是有十来匹的具装骑兵,却没带过来,另外真正指挥的动具装骑兵的人公乘雄,只要公乘豺的儿子死光了,往后继承公乘氏庄园的人就是公乘雄的儿子了,他肯定不会相助了,巴不得彘郎、狈郎死在卢庆之的手里。 卢祎耸了耸肩膀:“看吧,邵氏有夫婿了。” 公乘豺当场傻眼了。 八圩里的庶民呆住了。 祖道重、卫策两人无语了。 这乃公的也可以? 卢祎再次问道:“律例里没规定是过去的夫婿,还是今天刚刚有的夫婿吧。” 律例通常比较简略,不会写的过于详细,没有明确写了到底是邵氏过去的夫婿有权报仇,还是今天刚有的夫婿。 就算是编写律法的大理把律例写详细了,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有人会这般解释律例。 卢祎冷冷的说道:“丑奴,还不动手,给你的两个女儿报仇。” “贼子!” 卢庆之怒吼了一声,响彻了社戏台,震的周围人耳朵‘嗡嗡’发鸣,女儿两个字激发了他心里对于族人的保护欲望,双目充血了:“拿命来!” 彘郎、狈郎两人再也没有依仗未成丁的嚣张猖狂,哭喊着向后跑去,吓破了胆,只想着父亲救命了。 “父,快救郎!” “公,郎不想死啊!” 祖道重、卫策、数百庶民看着两个小畜生终于开始求饶了,哭喊着想要活命,心里畅快了,也舒服了。 现如今知道求饶了,知道害怕了。 犯下恶行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今天。 晚了! 卢庆之向前跑了几步便追上了彘郎、狈郎,不顾两人的哭喊,拖着两人的腿来到了邵氏的面前,憨笑道:“荆钗先打两拳出出气,郎等会要用二哥教的凌迟酷刑,好好折磨两人几天再让他们断气。” 彘郎、狈郎听到凌迟两个字,当场吓的尿了袴袜,哭喊的声音更大了。 “父啊,儿不想被凌迟!” “公!儿还没娶妻,不想死啊!” 邵氏红着眼扑了过去,朝着彘郎、狈郎两人的身上用力殴打,边哭边打,又哭又笑,最后没了力气,瘫倒在了旁边。 卢庆之绑好了彘郎、狈郎的手脚,赶紧扶起了荆钗邵氏,要来了一把片刀,开始凌迟两个小畜生了。 “快住手。” 公乘豺眼看拦不住了,跪在地上哀求了起来,不停的磕头:“郎求你了,千万不要杀了吾家的麒麟儿,求你了......求你了......” 人到中年了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公乘豺一次送了两个。 第七十三章 碰瓷 “啊!”“啊!” 社戏台响起了一声声惨叫,卢庆之开始进行凌迟的刑罚了,从彘郎、狈郎两人身上割下来一片片薄如蝉翼的肉,少说也要折磨两天再让他们断气。 公乘豺不忍再看,抹了一把老泪,慢慢从覆土高台上爬了起来,盯着卢祎的眼神里充满了仇恨。 心里发狠,回去以后一定要用尽各种办法报复卢祎,杀不了卢祎、卢庆之两兄弟,就把今天的所有痛苦施加在卢氏坞堡的族人身上。 卢祎皱眉了,注意到了公乘豺的仇恨,以他稳健的性格不会留下后患。 定要除掉了公乘豺,免得族人遭到了报复。 祖道重走过去,提醒了一句:“这段时间把族人迁到内城居住,等到公乘雄坐上了族长的位子,再让族人回到卢氏坞堡。” 这句话提醒了卢祎两个意思,一是戒备公乘豺的报复,二是公乘雄不会怨恨他,反倒是应该会感激他帮着坐上了族长的位子。 卢祎心里没有任何顾及了,走了过去,伸出手去把快要站起来的公乘豺:“本官秉公办事,不是想针对任何人。” 卫策皱眉了,卢祎怎会突然说起了好话,难不成是怕了豪族。 祖道重只是觉得奇怪,以卢祎的性情不可能说好话,其中必有蹊跷了。 “滚开!” 公乘豺一把推开了卢祎,愤恨的说道:“郎不需要你的假惺惺和解,也不可能与你和解......” “哎呦。” 卢祎直到倒在了地上,捂着腿打滚了:“来人,快抓了袭击县里三大主官之一主簿的贼人,本官的腿很痛,肯定是被他撞断腿了。” 只是轻轻推了一下,又不是驾着安车撞在了卢祎身上,哪里会撞断了腿。 再说了以卢祎半日千箭的骁勇,别说是安车了,具装骑兵撞在他身上也不会把腿撞断。 公乘豺张大了嘴,结结巴巴的说道:“郎......郎没有。” 卢祎不管不顾,捂着腿在社戏台上打滚,嘴里不停呻吟着呼喊疼死了。 比起真被撞断了腿的人,还像是腿断了。 祖道重、卫策两人愣住了,看着翻来覆去叫喊着腿断了的卢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真贱啊。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合乎常理,毕竟是曾将查抄过私盐的人。 干出这事也就不奇怪了。 “郎要宰了你!” 任谁都知道卢祎是赤条条的诬陷,唯独卢庆之当真了,怒喝了一声,扔掉手里的片刀,直接朝着公乘豺扑了过去。 一拳砸在了公乘豺的面门上,当场鼻子塌陷,门牙磕掉了两颗。 卢庆之见着二哥痛呼的样子,红了眼,像只疯牛般疯狂的挥拳,不停的砸在公乘豺的脸上,‘咔嚓’作响,打碎了一块又一块的骨头,没过多久硬生生被砸死了。 “可以了。” 等到公乘豺死了,卢祎的断腿又像是吃了葛洪葛真人的灵丹妙药,神奇的痊愈了,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绛纱袍上的尘土:“明府,舍弟杀了袭击官员的贼人,应当算是立功了吧,他可是本官身边的贼捕掾,有着护卫官员安危的职责。” “算......算是有功。” 祖道重哭笑不得了,想起卢祎过去稳健老辣的官僚样子,又看着他一副无赖又无耻的样子,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宾客卢祎了:“行吧,也算是为乡闾除了一害,只要公乘雄不去告官,请来州郡官吏审理此案,令昆玉是有功了,应当赏赐银铤一块,谷米一石,绢布一匹。” 卫策跟在祖逖身边杀的人多了,见到胡人随便屠戮的场景更是数不胜数,对于卢祎只有欣赏,甚至有了几分佩服,换成是他,拉不下脸在泥土里打滚解决后患了。 同时又想起来祖道重曾经转述卢祎说的一句话。 谁的官职大,谁就有律例的解释权。 卫策叹然了:“本将一個第六品督护,竟是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县主簿会做官了。” 上百名私兵部曲两腿哆嗦了,一个个心底发寒,本就畏惧半日千箭的卢祎,当前更为恐惧了,生怕他随意捏造了一个罪名,把部曲们发配到江北。 卢祎没有理睬公乘氏的私兵部曲,杀了公乘豺将会获得公乘雄的感激,私兵部曲往后是公乘雄的私产了,留与他自行处置了。 等到一切结束了,匡孝急匆匆驾着轺车姗姗来迟了,人也愣住了,只是离开了一个时辰,八圩里怎会发生这般大的变故。 公乘豺死了,彘郎、狈郎两个小畜生遭到了凌迟。 卢祎招了招手,扶着邵氏上了车與,叹息道:“你既然是丑奴的女人了,便不能委屈了溱娘和芃娘,带回坞堡里停放在棺材里举行了葬礼,再埋在卢氏的祖坟里吧。” 邵氏又是啜泣了,赶紧跪在车與里磕头,脑门砸在车與木板上,‘砰砰’作响,脑门很快就青了。 卢祎急忙扶起了邵氏,随后下了轺车:“你坐着吧,做兄长的总归要避嫌,咱们先去找到溱娘和芃娘的尸首。” 提到了两个女儿小名,卢祎又是动了恻隐之心,暗叹惋惜,溱娘的名字溱溱,来自《诗经·鸿雁之什·无羊》,寓意着溱娘温婉可人,讨人喜欢。 芃娘的名字芃芃,来自于《诗经·芃芃黍苗》,寓意着芃娘生机勃勃,可以避免疾病养大成人。 溱娘和芃娘眼看就要到了金钗年纪,成为次丁女了,不同再担心疾病带来的夭折了。 偏偏遇到了两个没有人性的小畜生。 轺车停在了一处四处漏风的破烂茅屋前,外围有一圈土墙,里面是曾经关着邵氏的溷棚。 “砰!” 卢祎等到驿卒抓走了还缩在院子里的庶民,抬走了院子里的尸首,一脚踹开了茅屋的破烂木门。 里面的一幕惨不忍睹。 溱娘和芃娘躺在一张柳木大案上,像是两只冲洗干净的小羊羔,就等着舂翁进去继续杀害尸体了。 “女儿啊。” 邵氏扑了过去,哭喊着女儿的名字,声音都快哭哑了,眼泪快要流干了。 “畜生!” 卢祎走过去看了一眼尸体,脸色铁青了,咬碎了牙:“真是一群畜生,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本官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第七十四章 起死回生 溷棚附近的二三十名庶民不会放过了。 全都要推到外郭城的壕沟边缘,一起斩首示众,杜绝乡闾再次出现食人的大案。 另外,卢祎想到今天的种种,幕后的人更该死,为了阻挠新政土断的推行,不惜算计了两个女童被辱杀。 想必要不了多久,东斄乡上千坞堡里的庶民都会注视着这件事的处理了。 只要不惩处了两个小畜生,无论哪种原因,在上千坞堡的庶民看来都是包庇了豪族。 寒门庶族出身的卢祎站在了上千坞堡的对立面,再也没了推行土断的可能。 “呵呵。” 卢祎冷了脸:“只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预料错了本官的性子,不会包庇豪族,反倒是严惩了豪族的两个小畜生,又找到了一個绝佳的试点推行地。” 卢祎上辈子就痛恨所谓的未成丁保护法,保护十四岁以下的不受任何刑罚,过去的身份没办法做出改变。 当前拼着梁冠不要了,也会严惩了两个小畜生。 “你们先别进来了,孩子没穿衣服。” 卢祎蹲在冰凉的对面,看着两个女童凌乱的双螺髻,小心帮着整理了发髻,许下了承诺:“本官在丹徒县担任一天的主簿,就不会再让彘郎、狈郎那般的小畜生逍遥法外。” “刺啦——” 卢祎看到了两个女童光着身子,连一件像样的麻布襦裙都没有,旁边放着两件丁男平时穿的单襦上衣,看来是两女平时穿着衣服,破破烂烂全是破洞,衣不蔽体了。 心里又是一酸,险些落泪。 卢祎解开了官服绛纱袍,直接撕成了两半,小心包裹在两名女童的身上,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两名女童。 人都死了,哪里还会感到疼痛。 八圩里的大部分侨民围了过来,瞧见了屋里的场景,动容了,高高在上的主簿竟然把自己的衣服给了两名女童。 还是官服绛纱袍。 邵氏停止了哭喊,呆呆看着给女儿穿戴丝绢衣服的卢祎,眼泪又是止不住的喷涌而出,跪在地上重重磕头了。 “不用跪。” 卢祎急忙扶起了邵氏:“往后是一族人了,莫要再见外了。” 邵氏不肯起来,还不不停的磕头,一个穷苦人家能够报答赠衣之恩的方式,只有磕头了。 “起来。” 随着卢祎说了一声起来,邵氏畏畏缩缩的抬起了头,害怕了,夫婿卢庆之九尺身高都害怕二哥,何况是她了。 “嗯?不对。” 卢祎给两名女童穿戴衣服的时候,碰到了女童的脖子,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脖子处的脉搏还有微乎其微的跳动。 这么说来...... 还有救活的可能。 卢祎的心情难免激动了几分,赶紧趴在女童的胸口听了起来,果然听到了细微的跳动声:“赶紧都散开,让空气疏通。” 屋外庶民不明白卢祎的意思,却听懂了这句散开,全都跑到了土墙外的安车附近,茅草屋门口没有几个人了。 卢祎先是按了几下女童的胸口,目的是为了救人,这一幕落在庶民眼里就不用了。 庶民面面相觑了。 这...... 难不成卢祎对尸体有特殊的癖好。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加庶民加深了确信,认为卢祎是在效仿妓鞋行酒、与猪同饮的士族癖好。 他是庶族出身,想要扬名,就要用更加特立独行的雅好来标榜自己。 卢祎低着身子,开始进行人工呼吸了,喘气的时候又在不停按压女童的胸口,没过多久便冒汗了。 没心情理睬庶民。 “别...别伤害奴的女儿” 邵氏吓坏了,哭喊着撕扯身上的素色紧身襦裙,试图阻止卢祎的惊悚行为:“你想要快活,奴可以陪你,千万别伤害奴的女儿。” 她还没撕扯完素色紧身襦裙,就被祖道重拉住了,出于对宾客卢祎的信任,坚定认为卢祎的反常行为,必定有他的深意。 祖道重一脸凝重的盯着屋内。 卫策恼了:“畜生!你也是庶民出身,不能做了官就忘本,干出这等祖宗丢脸的事。” 就在卫策愤然冲进去,祖道重都拉不住他的时候,屋里发生了匪夷所思的变化。 “咳咳!”“咳咳!” 随着两道咳嗽声,溱娘、芃娘发出了声音,在卢祎的搀扶下缓缓坐了起来,拿起旁边的木瓢依次给两女喂了清水。 屋外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 人死了,还能有复生的一天?! “社神显灵了。” 随着一名老妪的呼喊,庶民全都跪在了地上,朝着屋里的卢祎磕头,脸色虔诚,把他当成了葛洪那般的道家活神仙。 甚至还有不少侨民回去叫来家人,又拿来了香烛、鹜、酒醪等进行祭拜,土墙外的庶民越聚越多,侨民南民全都跪在了地上祭拜起了卢祎。 溱娘、芃娘半躺在柳木大案上喝水的一幕,过于震撼人心了,庶民愚昧的把卢祎当成了活神仙跪拜。 邵氏又惊又喜,做梦也不敢想女儿还有活过来的一天,想要进去看一看女儿的情况,又怕打扰了卢祎的斋醮,影响了女儿的起死回生。 邵氏想要进去又不敢进去,站在门口急坏了。 卫策的气恼瞬间就没了,急忙回头看了一眼祖道重,发现祖道重也在望着他。 两人面面相觑了。 同样是匪夷所思了,看不懂屋内发生的情况了。 怎会有人死了又活过来。 救人是个体力活,卢祎抹了一把脑门子的汗水,感觉比起射杀了几十名贼人还要劳累费劲,先把溱娘抱了出来:“暂且先不回去了,舟车劳顿免得颠坏了溱娘和芃娘的身子,这几日先将养在家里,本官刚好也会留在八圩里一段时间,另外会让丑奴多拿些鸡鸭菜蔬与你,一起滋补身体,你的身子骨太弱不能帮着丑奴生孩子了。” 邵氏本来就要跪在地上磕头,听到她与丑奴生孩子,红了脸,也彻底放心了,看来高高在上的主簿真心接纳了她。 卢祎没有理睬庶民的跪拜,有利于接下来土断新政的试点推行,也有利于他获得更多的乡闾威望,只是把溱娘、芃娘先后抱上了轺车,载着去了邵氏的家里。 他又去血腥味极浓的公氏坞堡里,拉来了十石粮食,带走了两头羊,十只鸡和鹜,便交给明府祖道重处理食人大案的公务了。 这是能够得到祖逖赞许的政绩,祖道重处置起来格外的用心,不会放过一个参与过食人的庶民,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第七十五章 人命如草芥 卢祎用‘晋律载有明文’六个字,堂堂正正的凌迟了公乘氏的两个小畜生彘郎、狈郎,不胫而走,在某些人的推波助澜下,丹徒县士族庶民全都热议起了这件事。 庶民火耕水耨过后,手里的犁耙放在田垄地头,三两人坐在桑树下,嘴里叼着河边摘来的蒌蒿青翠嫩茎,闲话里不再是粮税、户调等斤斤计较小账,全是说起了庶民做官又为庶民做主的卢祎。 每每提到活剐了豪族的两个小畜生,不少庶民面黄肌瘦的脸容总能多出几分红润,提了提松松垮垮的麻袴,情绪激动的站起来指了指县署的方向。 底气十足,似是晌午吃了一顿鸭臛。 高门士族没有多少反应,倒是范阳祖氏收了一名庶族宾客,又提拔为了传舍宾客的事情传到了士族耳朵了。 士族子弟暗地里讥讽参加夜宴的祖涣,到底是以半個流民帅身份南渡的侨望。 祖涣憋的脸色铁青,又不敢当场发作,竟是怀念起了庶子弟弟祖道重了。 以祖道重的脾气,胆敢羞辱祖逖半分,早就掀翻了朱漆云纹食案,一双铁拳打碎了这些士族子弟的门牙。 唯独豪族的反应激烈,本地豪族一副看社戏的心态,暗暗摇头卢祎不会做官,建康的官员外放到地方做官,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拜会地方士族豪族。 卢祎可倒好,直接把所有侨望豪族都得罪了,开了一个惩处豪族子弟的先河,破坏了豪族在乡闾的特权。 “姓卢的竖子这回难以收场了。” 徐澡听闻了消息,披上了一件缯布单襦,急匆匆赶往了徐澄之的西梢间书房,邀功了:“公,儿子的计策有效果了,卢祎无法推行土断的新政变法了,等到他失去了祖道重的信任,便是流民帅洗劫卢氏坞堡的日子。” 寻常的流民帅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洗劫卢祎、卢庆之两兄弟的坞堡,徐澡早就想好的安排,直接安排臧琨率领士族庄园里的二十名具装骑兵,外加上百架大黄弩,足够烧杀了卢氏坞堡。 徐澡瞧见父亲徐澄之跪坐在小轩窗前临摹卫夫人的《稽首和南帖》,没有回应,自顾自的冷笑道:“呵,卢祎那个蠢货只会逞个人之勇,没见过胡人的铁骑,见识浅薄,不知道一个士族庄园最大的兵戈底气是具装骑兵。” 具装骑兵从骑兵到战马披挂重甲,所向披靡,魏武帝曹操就曾说过‘吾不能有十具’羡慕袁绍的铠马,石勒更是在永嘉六年击溃王昌、阮豹,斩获铠马五千匹,连马带具装铠一起俘获。 徐澄之放下了手里的簪笔,只看了一眼徐澡脸上的代面:“西河的田地又被郗璇占了吧。” 自从卢祎半日千箭过后,高平郗氏忍耐了许久,终于找到契机踩着东莞徐氏的名声侵占田地了,京口的士族众多,高平郗氏想要占据大量的田产只能挑出一姓软柿子捏,东莞徐氏还是京口最肥的柿子之一。 东莞徐氏的嫡长子徐澡毁了小何晏的美誉,徐氏没了累世中正官的可能,又被一个小小的庶民射出的千箭击退了,从文到武全都成了一个草包,遭到了高平郗氏的狼吞虎咽。 徐澡率领部曲主动袭击郗璇,又让高平郗氏占据了大义,打着复仇的旗号开始了强占田产。 偏偏高平郗氏的部曲全是从江北带来,别说是京口了,放眼整个江南,除了陶侃以外没人能够挡住郗璇的兵锋。 三定江南的义兴周氏照样挡不住。 徐澡咬牙启齿了:“卢祎那个蠢货,被郗璇利用了还不自知,郎如今算是明白了,从一开始郗璇就是故意找个借口毁了小何晏的美誉,也毁了东莞徐氏累世中正官的图谋。” 只要提起了卢祎,一口一个蠢货,孰不知卢祎、郗璇两人全都捞到了自己想要的好处,只有他赔了面子又赔了里子。 徐澄之精通做官,换成旁人早就自暴自弃了,他还想继续斡旋:“清官做不成了,往后便做个浊官,终究还是有办法成为晋陵郡的中正官。” 徐澡苦笑了,颇有自知之明的说道:“儿子这些年来学的全是清议玄谈,按照公的谋划往后做个清官,俗务交给手下的宾客属官去做,公想让儿子做浊官,倒是没有怨气,只是不懂做官啊。” 狎妓饮酒、清议玄谈、赏画品帖等等,徐澡都敢斗胆说上一句太学生里的翘楚,若是提起了浊官的实务,只能连声叹息了。 徐澄之点头了,很满意儿子的自知之明,凡事就怕认不清自己:“做官说白了就两件事,上到天子下到县令,财权和吏权,也就官员的升迁调用。就拿八公、上公、三公、位从公、宫官等等官职里不起眼的录尚书事来说,权臣定然要录尚书事。” 徐澡第一次听到父亲讲述自己的做官心得,整理了官帽,撩起了缯布单襦,正襟危坐的跪在了旁边镶边芦席上。 在如今的建康官场不入太学,非孝廉出身,便不可能进入琅琊王的掾属府做官,这辈子做官的上限便锁死了。 徐澄之一个地方官员,说起建康官员的做官潜规矩,竟是信手拈来:“录尚书事显得权重,主要因为晋朝得国不正,诏书的撰写权利需要交给可靠的人,一切公文必须经录尚书事核阅。威权再重的权臣,只有拥有了录尚书事的称号才能保证事权的高度集中。” 徐澡低着束冠脑袋,细细琢磨了起来,作为太学里的清谈翘楚自然是极其聪颖,恍然了:“公的意思是说县里真正的要害是金仓贼曹掾史。” 徐澄之欣慰的笑了:“金仓贼曹掾史只是个主管钱粮的小吏,地位还不如门下书佐,你能看到金仓贼曹掾史的重要,有点开悟的意思了。” 活了这么大了,头一次听到父亲的赞许。 徐澡臊红了脸,挠了挠束冠脑袋的后脑勺,问道:“难不成要提前征收粮税,榨干净所有的庶民,让祖道重、祖涣两兄弟无粮可征。” 徐澄之轻叹,儿子徐澡还是优柔寡断了些,说出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法子:“只要开始推行土断征收士族豪族的粮税,立即烧了粮仓推高粮价。” 徐澡大惊了。 粮价高了十文,士族庶民或许不在意。 粮价高了一缗钱,士族庶民咬咬牙也能不在意。 若是达到了洛阳大饥,谷二升值银一斤,肉一斤值银一两的地步 又是刘聪毒杀先帝,大批侨望渡江的当口。 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官职,一个不起眼的走水消息。 却把祖道重、祖涣、卢祎全都推到了京口士族庶民对立面。 徐澡缯布单襦里的手掌,颤抖了,咽了咽口水说道:“烧了粮仓岂不是要饿死很多人。” 徐澄之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话。 “死一千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也是个数字。” 第七十六章 新政的嚆矢 建兴元年,蚕月中旬,庶民莳秧过后需要再用桔槔灌田,旱入涝出。蚕妇就要育蚕种,用桑养蚕,称为蚕月,农忙闲暇还要去采摘荇菜,张骞从西域带来的胡瓜在菜畦里点上种子,一副繁忙耕耘的景象。 位于大江边的八圩里,忙的是焦头烂额,就连空气里都夹杂了几分忙碌的烦躁。 公氏坞堡里,贼捕干走进去抬走一具具尸体和伤员,来来回回进出的过多了,脑门冒汗,背后更是冒出了大量冷汗。 太骇人了,卢庆之一个人居然杀光了公氏坞堡里的二百多名族人,好在留下了里吏、乡啬夫、游缴三人的性命,没有擅自杀官的嫌隙,公氏坞堡又涉及了食人案,要不了多久县署的嘉奖就会下来了。 公乘氏的彘郎、狈郎两个小畜生辱没了门风,公乘雄只是带走了公乘豺的尸首,两个未成丁的小畜生便由县署随意处置,卢祎说了一句埋到了地里当做肥料,竟是引起了庶民的争抢,争相埋在自家的田地里。 卢祎还不知徐澄之徐澡父子俩,为了笼络京口士族的人心,谋划了一条歹毒的绝户计,就等着他推行土断的新政了。 八圩里当做新政土断推行的嚆矢,消息传出去了,县令祖道重处理食人案的二三天内,吸引了不少豪族坞主过来探听情况。 一辆不起眼的安车混迹在了豪族坞主里,徐澡亲自过来等着卢祎宣布新政土断的推行了,跪坐在车與里,喝了一口膏煎茶:“郎已经派遣宾客担任了金仓贼曹掾史,就等着你所谓的土断新政了,金仓便会出现一场意外的走水,粮仓里的粮食烧的一粒都不剩。” 晋武帝年间推行了平籴法,在风调雨顺粮食丰盈的大丰之年,州郡的县署籴入大量粮食贮存在金仓里,遇到天灾人祸或粮食歉收的年份,县署把大丰之年籴入的粮食卖出,用来平抑粮食的价格,最主要是为了杜绝商贾趁机哄抬粮价。 一旦京口的金仓走水了,又有大批侨望南渡,卢祎只会成为所有士族庶民泄愤的对象,借着他一個小小的庶族打压背后的祖道重、祖涣,甚至是祖逖,更为了笼络京口士族,帮着徐澡赚来名声。 徐澄之随口说出的法子过于不起眼了,任谁也不会在意一个金仓小吏的变动,却能撬动难以想象的波澜。 祖道重把食人案处理的七七八八,接下来把案情送到晋陵郡,层层上报,涉及到了食人案需要送到建康的大理复审,等候建康的批复了。 熬了几个通宵,祖道重满脸倦意,眼皮都快打架了,只是躺在轺车里小憩了一个时辰,立即赶往了社戏台,等着看卢祎在八圩里推行新政土断的嚆矢了。 郗璇头戴缀珠小冠,身穿细葛大袖衫,脚踩牝皮靴,推开了安车的侧窗,手里扇着漆要扇,笑吟吟看着社戏台上的卢祎。 高平郗氏刚刚吞下了西河沿岸的膏腴土地,丈量田亩、划分图册、招揽佃客等等大大小小的琐事更多了,她还是放下了手头的所有琐事,亲眼见证新政土断的推行。 卢祎不知道徐澡来了,也没看到郗璇的那辆引人注目的通幰车,各种良策做出的铺垫终于要在今天干起老本行了。 “去把八圩里的庶民全都叫来。” 卢祎嘱咐了匡孝一声,站在社戏台上寻找着冉曾的身影,果然在不远处的桵树下见到了引人注目的一字眉。 两人当前不是对头了,由于冉曾算是通过卢祎的引荐成为了翾风的宾客,从今天开始又有了利益纠葛,暂且站在了一条船上。 卢祎瞧见了冉曾的一字眉,颇有了几分喜感。 社戏台附近逐渐拥堵了起来,八圩里庶民在贼捕干的驱赶下,慢慢聚集在了四周,眼神木然又带着几分畏惧,看着站在覆土上的卢祎。 庶民一个个瘦骨嶙峋,皮肤黝黑,面颊的骨头突出,显得眼睛很大,像是要把眼睛瞪出来一般,多数人光着上身连个衣服都没有,只穿了一条破破烂烂的袴子,露出半边屁股,因为一洗就烂,几年都没洗了。 庶民黝黑带着深深抬头纹的脸颊,神情拘谨,胆小,腰始终是弯得到,大部分人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八圩里附近的草市,妇人更是这辈子没出过八圩里。 卢祎叹然,上层不停的剥削压迫,庄园里堆满了粮食谷帛,底层的屁民不停被压榨讨个荆钗都难,正色道:“你等应该知晓了本官过来的目的,欲要在八圩里推行新政变法的嚆矢。” 终于要来了。 徐澡心里一喜,放下了难喝的膏煎茶,开始怀念过去纵酒服散的日子了,为了延续东莞徐氏的累世中正官,只能按照父亲徐澄之的吩咐,逐渐戒掉过去精通清谈留下的种种习惯了。 八圩里庶民听到了新政两个字,麻木神情总算有了变化,没有任何的亢奋激动,只有深深的恐惧,以及活不下去的绝望。 从废钱之争到如今黄白籍的新政,留给庶民的只有苦难,甚至就连士族豪族怀念的太康之治,落在庶民的头上却变成了愈发沉重的徭役赋税。 庶民在所谓的太平盛世太康之治里,日子更加艰难,被晋武帝颁布的户调式压得缓不过气来,举家上吊自尽的人不胜枚数。 卢祎知道八圩里庶民深深恐惧新政的原因,叹息道:“世上再也没有比起庶民更加勤劳吃苦的人了,所谓的勤劳致富只是一句笑话。九成勤劳吃苦的庶民养着一成不劳而获的士族豪族,这一成的士族豪族却总是绞尽脑汁,不停制定各种规矩来限制、控制九成的庶民。” 士族豪族的谷帛财富来自于庶民的辛苦劳作,庶民越是勤奋努力,越富有的人是士族豪族,这才是所谓的勤劳致富。 商君书说出了上层的心态,只有让屁民永远处于半死不活,一直为生计所忙碌,才利于朝廷的统治。 第七十七章 南民、侨民全都受益 徐澡心里先是一惊,紧接着冷笑了,说出这些话无异于给愚昧的庶民开智,与士族愚民的观念背道而驰了,当今可不是皇权高度集中的汉朝,天子有足够的实权推动民智开化,打破门阀士族垄断了学识,垄断了上升的通道。 一个婢养的贱种庶民,做了官也没有见识。 也做不了几天官了。 只等着土断的推行,金仓便会走水了。 “县公。” 一名属吏走到了祖道重的轺车旁,抱来了一堆案牍左伯纸放在了屏泥上:“有一个自称是公氏外家母族的侨民冉曾,走了翾风的门路,拿到了祖掾属的帖子过来继承公氏坞堡了,冉曾只要坞堡,以及几百亩田地,大部分谷帛田产都会充公,用来当做北伐的军资。” 祖道重听的正入神,本不想理睬属吏又带来的一堆案牍公务,听到了北伐军资几个字,大喜了:“叔父同意了,本官做晚辈的不敢违抗,尽快把公氏大部分田产充公......咳......交给公氏的外家母族。” 属吏看了一眼满脸急迫的祖道重,心里明白,县公不在乎谁继承了公氏的坞堡,只在乎谁能给北伐带来更多的军资。 “下吏明白。” 属吏立即去找县署五曹之一的户曹书佐了,尽快更改了公氏坞堡的户籍,变卖了公氏留下的大片田产。 祖道重心里盘算了起来,变卖了里吏公氏的田产,即便卢祎所说的新政土断试点推行不了,也不虚此行了。 卢祎故意停顿了片刻,观察了社戏台下方的八圩里庶民,麻木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悲愤,对于自身的苦难命运充满了愤懑,却又无力改变。 只能认命了。 子子孙孙都得认命。 一辈子当個被剥削的屁民。 郗璇的安车距离庶民比较近,看到了麻木的庶民被卢祎三言两语挑动了情绪,频频点头,没想到卢祎在煽动人心方面有着难得的才干。 倒是江北军能够用上的才干。 徐澡烦躁了,啰啰嗦嗦说了半天,与这些死了一茬又会长出一茬的庶民有何好说的,天生的劳碌命,子子孙孙都要只为了上层的奢靡享乐,忙于田地里的那点事。 赶快开始新政土断的推行。 卢祎等到八圩里庶民的情绪调动了起来,不再麻木了,继续说道:“朝廷规定的正式户籍是黄籍,侨民南渡来到八圩里以后,由于是不定居、无实土的虚悬流寓户口,皆无赋役,不用缴纳粮税,也不用参加徭役,成为了乡闾庶民常常羡慕的白籍。” 侨望的衣冠南渡还在持续,晋廷推行了黄白籍的规定,侨民持白籍,免除税役,根本原因不是官署公文里写的不定居、无实土理由,只不过是琅琊王司马睿为了拉拢侨望士族罢了。 司马氏为了笼络江南士族,征辟了许多南士入洛,就在江南士族随着时间逐渐融入晋廷的时候,元康年间发生了陆顾朱张的二陆身亡。 二陆是以南士领袖的身份进入都城洛阳,由于北士南士的内斗,成都王司马颖不再信任二陆,导致两位南士领袖死在了小人的谮杀,影响极坏,牵扯极大,江南士族开始与晋廷离心离德了。 前人种下的苦果,琅琊王司马睿只能咽下,被迫用白籍拉拢人心,获得侨望士族的支持。 黄白籍拉拢侨望士族的同时,却也造成了南民更大沉重的负担,过去本就紧巴巴的日子,越发苦不堪言了。 不少八圩里的南民开口说话了,说出了心里的愤懑。 “北伧没有田地与翁何干,朝廷偏偏免了北伧的徭役粮税,为啥不免了翁的徭役粮税。” “别说是一起免了徭役粮税了,只免了徭役也成啊。” “朝廷里的大官自己没本事,被胡人打的东躲西藏,跑到江南来欺负人了。” 这些愤懑的牢骚话越来越多,敢于说话的南民也多了起来,侨民听到一句句刺耳的北伧,不敢反驳了,那句被胡人打的抱头鼠窜逃到江南,全都臊的面红耳赤了。 侨民又做不了主,打仗是上面的高门士族做主,输赢都不是底层的庶民说了算,反而会付出叔伯子侄的性命。 遭到胡人屠戮的最终还是底层庶民。 卢祎瞧见八圩里的庶民再次被挑起了情绪,庶民脸上麻木的神情变少了,一个个情绪波动了起来。 不论是南民的愤怒,还是侨民的愧臊。 只要有了情绪波动,都算是达成了目的。 卢祎等到南民愤懑、侨民愧臊的情绪积攒差不多了,振臂高呼:“本官有办法借用黄白籍让南民不用负担沉重的徭役赋税,无地的侨民能够吃上一口饭。” 这句话像是巨石砸入了平静的深潭,瞬间激起千层浪。 庶民一片哗然。 庶民面黄肌瘦脸颊上突出的眼睛,瞪的更大了,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了,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一堆覆土上的卢祎。 呆呆看着振臂一呼的卢祎。 不敢相信卢祎说的是一句真话,也不会相信真有法子让南民和侨民同时获利。 徐澡愣住了,很快又迷茫了:“卢祎应该在今日推行新政土断,怎会又变成了借用黄白籍,到底作何打算?难不成黄白籍只是个幌子,根本目的是清查庶民的田地,进一步厘清士族豪族的田地。” 徐澡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笃定了一切都是卢祎掩人耳目的打幌子,真正目的还是为了土断了士族豪族的田地。 只是...... 卢祎哪来的自信凭借黄白籍就能土断了士族豪族的田地,先不说士族庄园的具装骑兵,就是京口众多豪族的私兵部曲都不是他所能抵挡。 强行土断田地的数量,肯定会引起京口的动乱,影响了琅琊王司马睿抵御胡人的大计。 寻死之道了。 范阳祖氏为了保住士族名声,也为了避免引起琅琊王的不满,只能把一个小小的庶族宾客扔出去背锅了。 祖道重也是迷茫了,想不通卢祎说出黄白籍的目的,心里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信任宾客,坚定的信任卢祎。 只有郗璇坐在车與里,放下了手里漆要扇,柔荑托着吹弹可破的脸蛋,轻蹙眉头,深思了起来。 第七十八章 黄白籍新政 晋廷的正式户籍是黄籍,郡国诸户口,黄籍,籍皆用一尺二寸札,已在官役者载名。札在秦汉年间是木牍,到了晋廷用黄纸替代了木牍,也就是造纸过程中添加了黄檗的纸,避免蠹鱼破坏了纸张。 卢祎撩开了绛纱袍的宽大袖子,手里拿着一札黄籍,更加显眼的出现在庶民的眼睛里,高声道:“这便是县里的黄籍。” 覆土台下方的庶民里立即出现了骚动,南民望着社戏台上的黄籍,眼里只有深深的恐惧,再也没了别的情绪。 南民一切的苦难就来自于那卷小小的黄檗纸札。 课田税缴纳的赋税,户调式缴纳的绢布,世兵制父死子继征发的世兵,各种名目繁多的力役...... 压在庶民的身上,已经喘不过气了。 卢祎上前了一步,声音更高几分:“本官不会说些大道理,今日只说些事实,按照课田制缴纳粮税,每亩纳粮八升,丁男需要承担的课田是五十亩,丁女是二十亩,次丁男是二十五亩,一升粮食大约一斤半,也就是一亩地是十二斤,一个丁男缴纳的粮食便是六百斤粮食。” 春季的垦田耕种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人力有限,一天也就能耕几分地,想要耕种更多的田地只能借助牛、马、驴等牲畜,马价昂贵,驴的力气小,庶民需要租借耕牛。 租耕牛、租耕犁、粮种等等都需要用粮食偿还,大部分便于河水灌溉的水浇田又被士族豪族占了去,庶民拥有的田地不过是亩产几十斤旱地。 另外,晋廷规定了庶民丁男的课田是五十亩,不是直接分配五十亩田,意思是每年需要缴纳五十亩田的粮税,至于庶民丁男有没有五十亩田就不是朝廷所在意的了。 庶民想要把荒地生田开辟成熟田又太难了,需要连年不断的垦地耨草,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父子两人穷极两代人,最多开辟出七八亩熟田,却还要承担沉重的赋税。 课田制和户调式全是太康年间颁布,赋税比起曹魏增加了一倍,这便是晋廷士族豪族无不怀念的太康之治。 八圩里的庶民不识字,也不通算术,比起清议玄谈的名士更能理解卢祎说的这句话,因为他们每年都在经历粮税缴纳的苦事。 庶民见到了黄籍,眼里全是惊恐,似是看见了吃人的猛兽。 卢祎直接把黄籍扔在了地上,抬起革鞜,用力踩了几脚,把关乎晋廷经济赋税命脉的黄籍踩在了脚下。 跪坐在安车里的徐澡,神色大喜,暗道卢祎把州郡官署都要供起来的黄籍踩在脚下,嫌自己的命长了。 祖道重都忍不住眼皮一跳。 唯有郗璇拿起了漆要扇,扇动着香缨里的香料带来的香风,饶有兴致的打量卢祎。 沉稳却又不迂腐。 胆子够大。 突然有了几分豪杰的样子。 卢祎认真的说道:“士族豪族可以寄户,强占大量的丁口却不同缴纳粮税,征发徭役,庶民也可以。” 一句也可以。 引起了社戏台附近所有庶民的怀疑,县主簿卢祎说的庶民吸纳丁口,肯定是假的,怀疑他又要拿着虚假的好处哄骗庶民,额外加征苛捐杂税,用来支持祖逖的北伐。 县里的官吏过去没少用各种借口搜刮民脂民膏,本就不堪重负的庶民,又从嘴里挤出一部分粮食交给官吏,充盈了家资。 徐澡的情绪略微亢奋了几分,身体后仰,背靠着车輢,手指把玩着代面绳结下面坠着的一块瑾玉。 新政土断还是要推行了。 借机打压祖逖的突破口便有了,东莞徐氏将会获得更多的士族名望,遏制高平郗氏在郗璇的手段下,继续侵吞东莞徐氏的田地。 卢祎用直白的话说出了真正的新政:“庶民没有庄园部曲,更没有乡品名望,不可能吸纳了大量的寄户、隐户,朝廷颁布的黄白籍规定却可以做到。侨民没有田地耕种,开荒又过于艰难,却可以凭借白籍不用缴纳粮税,也不用征发徭役,南民完全可以和同姓侨民合并为一家,把户籍寄在侨民名下,往后不论是谁当官,也没权利征收白籍的粮税,以及征发白籍的徭役。” “彩!” 祖道重神色激动的推开了轺车前帘,走出了车與,振奋不已的看着娓娓道来的卢祎,这条新政的推行,竟是让他有了一种头皮发麻的精彩感觉:“好一个南民寄在侨民户籍下面,从此以后再也不用缴纳繁重的粮税了。” 额...... 祖道重感到了惊才艳艳过后,突然发现了一個问题,这次推行新政是为了征收更多的粮税支持北伐。 倘若八圩里的新政嚆矢推行了下去,引起乡闾的纷纷效仿,庶民全都变成了白籍,往后没有人缴纳粮税了,哪里还有粮食支持北伐。 换成别的明府早就震怒了,祖道重出于用人不疑的信任,还是对卢祎推行的黄白籍新政保持了信任,没有站出来阻拦,掐灭了卢祎艰难营造出的试点火苗。 这段时间以来,在乡闾折腾出了一大堆事就为了今天的试点火苗。 一旦掐灭了,卢祎所做的一切便会付诸东流了。 一切都白费了。 卢祎说完这句话以后,没有在意庶民的反应,心情颇为紧张的看向了祖道重的轺车,就怕明府过于关心北伐了,迫切想要向父亲祖逖证明自己,阻拦了明面上是土断新政,暗地里是假道灭虢推行了真正的新政黄白籍。 任何新政变法的推行,最怕上面的不支持。 另外,卢祎也希望明府祖道重在祖逖面前彻底证明了自己,未来执掌了祖逖组建的北伐军,成为北伐军的第二代都督,而不是交给祖约,随着祖约消亡在高门士族的内斗里。 卢祎听到祖道重高声喊了一句彩,便不再说话了,没有出口阻断黄白籍的新政,放心了,从庶民里走了过去来到了轺车旁边:“明府莫急,下官假道灭虢推行黄白籍的新政,可以帮着明府获得支持北伐的谷帛,慢慢看下去便知道了。” 为了避免消息的泄露,遭人阻断了真正的新政。 卢祎一个字不能说。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过去吃过太多下属口风不严的亏了,引起了很多波折,甚至在有心人的引导下,激起了民愤导致了新政的搁置,调往别的地方任职。 祖道重强忍着阻拦的冲动,压下心里的焦躁,咬牙了:“你放手去做,本官帮你挡着士族豪族的压力。” 郗璇看着交谈的两人,丹凤桃花眼里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寒门庶族出身的卢祎绛纱袍上。 目光逐渐深邃了起来。 第七十九章 黄白籍新政的真正意图 庶民消瘦脸容上的突出眼睛,直勾勾盯着轺车旁边的卢祎,像是看到了一大碗......不......一大铜槃的膏粱摆在面前,散发着诱人的油滋滋香气。 死也不能放过了眼前的膏粱卢祎。 随着卢祎离开了社戏台,庶民没有任何人指使,齐刷刷走了过去,比起精锐世兵的军阵还要整齐,全是下意识的行动。 “砰!”“砰!”“砰!” 八圩里的数百庶民同时跪在了地上,皮包骨头的双膝重重砸在了地面,引起了锥心的刺痛,膝盖出现了一大片淤青。 却没有任何人在意。 数百侨民竭力挺直了佝偻的身体,跪在地上,无声的流着眼泪。 场面极其壮观。 卢祎心头一热,感叹世上最淳朴的还是庶民,这辈子最大的夙愿不过是有一份安慰的饭碗,旱涝保收,养活一家老小足矣。 偏偏要为上层士族的奢靡生活,忙碌一生,缴纳繁重的赋税,一年到头剩不了多少钱,就连娶妻都难。 卢祎没有因为心里一热,说出过于舍己为人的仁慈话,恰恰相反,他还会铁石心肠,新政变法涉及了很多明争暗斗,带着血往前推行,不能有半点的仁慈和疏忽。 数百侨民齐齐下跪的场景,的确很感人。 卢祎依旧是沉着的说道:“丑话说在前面,本官虽说庶民,也是南民出身,还是要说南民的户籍寄居在侨民的白籍下,不可能只有好处,依旧有损失。需要拿出来过去两成的粮税交给侨民当做粮资,此外丁口多了方便开垦熟田,本官会与翾氏商量一个合适的低价,租赁耕牛与八圩里庶民,用来开荒垦出熟田。” 商贾分为小贩、行商、座贾。 小贩是坊市的最底层,逐日辛苦,获取微利,外郭城贫穷庶民藉以糊口谋生的一种手段。 行商大多拥有一定的势力背景,县署的官吏,士族的亲戚故旧,武断乡曲的豪族,在当今战乱频仍、关卡林立、盗贼遍路、动荡不定的情况里,只有这些人有能力通关人卡,通行无忌,从长途贩运中获取丰厚的利润。 坐贾背后是高门士族。 卖炭翁看似每天奔波劳碌的送碳薪,却垄断了京口一带八成的碳薪贩卖,翾风十二岁便是金谷园最有名的舞伎,南渡以后,还与北方的牛马榷商有着很多联络,拥有着最多的牛马,这才能借助大量的露车垄断京口的碳薪贩卖。 卢祎一句南民出身,彻底获得了南民的信任,后面帮着联络翾氏的许诺,也就可信了,不再是官吏用来哄骗庶民的伎俩。 侨民最需要的便是口粮,以及开垦熟田了,有了粮税的两成粮食足够渡过今天冬天了,不用再饿死人了。 “砰!”“砰!”“砰!” 侨民齐刷刷跪下了皮包骨头的膝盖,跪向给了他们活命之恩的卢祎,也是唯一替庶民考虑的官吏,不再是把庶民当成命如草芥的贱种。 卢祎看着侨民跪倒了一片,八圩里的南民、侨民全都跪在了地上,把他看作了父母官,紧绷的心弦终于可以放松了。 黄白籍的新政变法算是成了。 这便是卢祎推行新政部分的手段,不再是强制推行的残酷手段,而是不停寻找平衡点,更多人通过新政变法获利,便不会阻碍新政变法的推行,反而成为了最坚实的拥护者。 冉曾没有丝毫犹豫,同样是带着上百名流民军跪在了地上,乞活军出身的他不信奉所谓的男儿膝下有黄金,先活下去再说。 冉曾跪在地上的原因,除了卢祎帮着他获得了公氏坞堡和几百亩田地,给了他和乞活军兄弟们一条活路。 另外,因为今天这场黄白籍的新政,心里对于卢祎的看法发生了悄然改变。 或许...... 跟着寒门庶族出身的卢祎,比起跟着豪族活的更好。 “啪!” 徐澡愤恨了,捏着瑾玉挂珠的手掌,用力拽了一下细绳,扯断了螺钿代面的绳结,掉在了车與的地板上。 “砰!” 徐澡又是重重一拳,砸在了车輢木板上,拳头破了皮,鲜血从车輢侧壁流了下来,形成几道血线流到了地板上:“竖子!别以为用了投机取巧的法子就能躲过去,郎早晚有一天要汙潴了你。” 汙潴是一种极其残酷的酷刑,把人溺死在粪坑里,往往是触犯了谋反的大逆,连带着夷灭三族的重罪,一起进行的刑罚。 徐澡满怀期望把卢祎当成了打压祖逖的突破口,也是东莞徐氏累世中正官的突破口,结果又被卢祎用一个投机取巧的法子躲了过去。 算上半日千箭那次帮着郗璇躲过了徐氏部曲的征缴。 已然两次了。 卢祎还是一个寒门庶族出身。 徐澡恨不得把祖道重拖过来,恨恨给他一巴掌,还了今天的愤恨,让他招收了一個草龟般难缠的宾客,过于的稳健找不到攻讦的纰漏破绽。 太乃公的气人了。 “走!” 徐澡撕烂了缯布大袖单衣,包裹了流血的拳头,窝了一肚子火气:“郎不想看到祖道重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了,早晚把他和宾客一起汙潴了。” 祖道重再次成为了卢祎的士族挡箭牌,士族的高傲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寒门庶族,丢了身份,徐澡认为这一切都是祖道重的图谋。 “啪嗒!” 郗璇思索的过于用神了,柔荑握着的漆要扇掉在了车與地面,顾盼生姿的脸靥逐渐变得神色复杂了,看出了卢祎推行黄白籍的真正意图。 祖道重想不出,聪慧绝顶的她通过只言片语,看出了黄白籍的作用。 令人脊背发寒的作用。 郗璇都忍不住娇躯一震。 南民的黄籍想要寄户在侨民的白籍下,需要登记造册,南民投入一户侨民,就会吐出一户乡闾的南民和侨民隐户,过去想要清查户籍丁口太难了,遇到很多阻力,庶民也不会配合,甚至会躲到山里等到清查结束以后再出来。 第八十章 打造二十名具装骑兵的战马 卢祎推行的黄白籍新政,却让南民和侨民主动...不...争抢着登记造册,清查出了乡闾所有的隐户,彻底查清了丁口。 另外,卢祎还会登记户籍种类、家里总共有几口人、岁数大小、家里养了马牛数量、过去赋税缴纳多少、何时迁到当地、哪一年傅籍等等户籍底细。 他当初放出豪言,所说的黄册。 具备雏形了。 郗璇想到这里,细嫩光滑的后背绷紧了,心里全是对于卢祎心思缜密的惊异:“等到黄册彻底成形,京口无论走马观花般换了多少官员,真正掌控京口的人始终是卢祎了。” 距离卢祎所说掌控京口的黄册、鱼鳞册还有一段距离。 但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在丹徒县初步登造了黄册。 不论是曹魏,还是当前的晋廷,对于任何王朝而言。 丁口和土地才是根本。 卢祎稳健的性情,一步步稳扎稳打达到了自己所想要的目的,推行了新政,引起了郗璇的欣赏,想要从祖道重手里要走这名庶族出身的宾客了。 八圩里的公氏坞堡清洗干净了,夯土地面铲走了原来带着血腥味的泥土,换上了附近一座茶山的红土,坞堡土墙重新用石灰粉刷了一遍,重新变成了粉墙青砖。 宽敞的坞堡院子里摆放了一张丹漆书案,下面垫着比较高的青砖,后面摆放着一张胡凳。 卢祎坐在胡凳上,依次在丹漆书案摆放了一支簪笔、一刀左伯纸、一方砚台,研磨好了墨汁,等着门口的南民、侨民商量好了两户并成一户,造册出具有雏形的黄册了。 凡事不可能事无巨细,尤其涉及到了乡民的邻里关系、合并户口,交给南民、侨民里有威望的乡老更为妥善。 冉曾率先带着上百名流民军走了进去,看着地处江南的楼廊坞堡,惶惶不可终日的情绪得到了安抚,握紧了马槊:“郎等终于有个栖身之所了。” 一副束冠细葛袍的名士打扮却挎着两口环首刀的弘徵,东瞅瞅西看看,瞧见了一楼谷仓里堆满了粮食,迫不及待走到粮囷里抓了一把粮食,鼻子凑过去深深嗅了起来。 “帅主!” 弘徵的五指紧紧攥着粮食,心情激荡的说道:“公氏......不对,冉氏坞堡里的粮食少说也有四五百石粮食,足够兄弟们吃上几年了。” 上百流民军全都跑了过去,挤在粮仓的门口,围的水泄不通,伸长了脖子朝着里面看去,瞧见了黄澄澄的稻谷,堆满了粮囷,比起马蹄金还要惹眼。 冉曾回头看了一眼端坐在朱漆书案后面的卢祎,想起了两人的约定,坞堡属于了冉曾和一百流民军,里面一切的金银谷帛全是卢祎的战利品。 颠沛流离的人最渴望一个稳定又坚固的坞堡,更对粮食有着极度的贪婪。 冉曾摸了摸光头,走过去商量道:“郎与主簿打个商量,这帮子兄弟苦了太久了多半舍不得粮食,郎能够带着上百名兄弟南渡到京口,是因为有着二十匹精良河东马,全都与你了,换走坞堡里的粮食。” 北方有三大马场全都盛产精良的战马,陇西马又叫河西马、河东马、鲜卑马,河东郡属于两汉的司隶,如今的司州,汉代京畿长安附近最重要的马场。 马匹根据体型耐力又分为驽马、挽马、战马等等,河东马场的马匹早在汉武帝年间就与汗血宝马、大宛良驹等西域上等种马进行了繁衍,河东马出了名的精良善驮。 冉曾深知乱世里粮食的重要,高门士族都很缺粮食,何况是寒门庶族,咬了咬牙说道:“这二十匹河东马可以操练具装骑兵。” 不是所有的战马都能驮负几十斤的具装铠,还有骑兵披挂的甲骑铠,需要精挑细选出最精良的高头大马,百中无一了。 卢祎突然扭过去束着梁冠的脑袋,幅度过大,险些把一梁进贤冠甩了下来,当即答应了:“好,本官就当是做了善事,谷仓里的粮食与你了。” 寒门庶族缺粮食,高门士族也缺粮食。 他可不缺。 卢一斛开辟了一条前往交州做买卖的商路,交州最南面的日南郡、九德郡、九真郡等南三郡,全是一年三熟,比起京口的一年一熟多了两茬庄稼,还是用甘蔗渣的无本买卖换来粮食。 卢氏坞堡有着够吃的粮食,相比较稻谷更缺精良战马。 卢祎想起了交州南三郡的一年三熟,又想起了再往南,距离南三郡半個月水路行程的某地,达到了匪夷所思的两年九熟,日后有了足够的人手,可以让卢一斛带人去寻找。 再往南几乎是没人去过的白地,不知水路,找不到补充淡水的水源地,很容易渴死人,另外还有各种病患。 想要找到两年九熟的地方,只能拿人命去填了。 有了源源不断的粮食才能支撑起一大批具装骑兵的消耗。 卢祎只用四五百石粮食换来了二十名具装骑兵的战马,赚翻了,都不想在坞堡里登记造册了,只想着把二十匹战马带回去,招揽部曲打造具装骑兵了。 冉曾却认为是卢祎吃亏了,坞堡的粮囷里可是有着四五百石粮食,感激道:“大恩不言谢,若是卢主簿有事需要郎这帮兄弟帮忙,尽快开口,一次...不...三次不与你要粮食。” “主簿。” 两家庶民走了进来,走在前头的是一户侨民,一家五口人,夫妻二人带着三个即将成为次丁的半大孩子,面黄肌瘦,瘦的皮包骨头的胸前都能清晰看到一条条肋骨。 男丁只穿着一件破烂袴子,上身没有任何布缕,露出了黝黑的皮肤,身体佝偻,不过三十多岁的壮年却像是五六十岁的花甲年岁。 女丁穿着一件破洞襦裙,腋下露出了大片肌肤,常年在不见灯烛的屋里织布,肌肤倒是白皙,襦裙的破烂以至于露光了,走路的时候很小心,避免双臂摆动的幅度大,露出了大片肌肤。 三个半大孩子无论男女,只穿着一件粗布袴子,小女儿上身多了一件麻布做的肚兜,遮住了胸前微微隆起的小荷,神情畏畏缩缩,不敢看县里的大官卢祎。 第八十一章 黄册完成 侨民家里没有老者,也没有稚童,全躲在南渡的过程中饿死病死了,只剩下了壮劳力和即将成次丁的孩子。 南民家里的情况不同,同样是五口之家,一名老翁和一名老妪带着两名成丁的男女,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走了进来,襦袴依旧是破破烂烂,好在上衣还能穿着一件破烂麻襦,比起侨民的日子好过些。 卢祎等了半晌,没有等来两户庶民主动开口说话,许是畏惧官吏不敢主动说话。 “说出来名字和籍贯,登记造册了。 卢祎拿过来一札户籍册,完成了黄白籍新政的登记造册,又拿出了一札黄册,趁着坞堡里只有他一人知晓内情,进行了更加详细的登造:“户籍种类、家里总共有几口人、岁数大小、家里养了马牛数量、地里中的作物种类、赋税缴纳多少、何时迁到当地、哪一年傅籍。” 各种详尽的底细,一一记录在了黄册里,往后便是卢祎不外传的家学,像是累世税官那般自己归纳的收税法。 南民和侨民不识字,更不知道黄白籍新政怎么推行,迫切想要摆脱沉重的赋税徭役,以及获得二成的粮食,生怕自己改变不了黄白籍了,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卢祎记录了庶民详尽的底细,默不作声合上了黄册,只把黄籍摊开,交代了一句:“户籍换成白籍了,若是别的官员问起来,尽量少往外说出自家的底细。” 两户庶民又是千恩万谢的跪在地上磕头,听到了卢祎一心为他们的考虑,急忙说了起来。 “自家的底细哪敢往外抖露。” “翁不傻,若不是为了改成白籍,打死也不会说自家的真实情况,明摆着让官吏压榨。” “小民省得,为了自家也不会往外说。” 卢祎点了点头,示意两户人家可以走了,泄露也无妨,庶民咬死不敢承认自己原先是黄籍,更不会说出详尽的底细了。 八圩里有了两个先例,庶民越发焦急了,生怕去晚了没了诈入白籍的名额,总不能没人缴纳粮税,想来名额是有数的。 南民和侨民商量时妥协的更快了,敲定了大概的情况,多数是了解对方家里的孩子是男还是女,诈入白籍以后通婚。 庶民有自己的想法,谁也不知黄白籍的新政能够持续多久,万一卢祎不在县里做官了,新任主簿废除了黄白籍又有了沉重的赋税徭役。 同姓不婚,是指同一个乡闾的同姓,侨民和南民都不是一個郡,全是从江北侨迁过来,没有同姓不婚的忌讳。 诈入白籍了,又是同姓,只要下一代进行了通婚,便是真正的白籍了。 庶民有着自己的生存之道。 卢祎拒绝了匡孝等书佐的相帮,真实情况是为了黄册,却给明府祖道重留下了一个以身作则的鞠躬尽瘁印象。 “哈儿。” 卢祎为了尽快登记造册所有的庶民户籍,两天来只睡两个时辰,打了一个哈欠,放下了簪笔,揉了揉酸痛的虎口:“总算是清查结束了。” 几天来睡眠短缺,卢祎再是疲倦,依旧是精神奕奕,摸着藏在绛纱袍里面的一札黄册,心情振奋了。 黄册雏形的完成了。 借着黄白籍的新政清查了京口户籍人口,掌握了京口真正的要害丁口情况。 趁机完成了丁口的清查。 卢祎也是唯一一个详细掌握乡闾丁口情况的人。 八圩里的黄白籍新政只是一个开始。 轺车停在了坞堡门口,坐在屏泥上牵着辔绳的人不是卢庆之了,换成了披挂筩袖铠的冉曾,脚下的踏板车笭,摆放着一根寒光熠熠的马槊。 非骁将不能用。 卢庆之需要照顾荆钗邵氏和两个女儿溱娘、芃娘,三人的身子骨恢复了很多,脸容有了红润,便坐着一辆安车前往了卢氏坞堡。 接下来需要逐步清查整个丹徒县的丁口情况,乡闾各里都要推行黄白籍新政了,需要有人坐镇卢氏坞堡,便让卢庆之回去了。 卢祎叫上冉曾陪着一起推行黄白籍新政,还有一个心思,接触了解冉曾这个人的内心,尝试着收拢人心。 他眼馋冉曾的骁勇善战,很想把琅琊王司马睿未来的门神之一,招纳为自己的家将。 “可以走了。” 卢祎矮身走进了轺车的车與,背靠着车輢,拿出了黄册仔细查看了起来,越看笑意越浓:“这才是郎立足的根本。” 田苗盛长,春蚕渐长,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高平郗氏通过郗璇的手段,彻底吃下了东莞徐氏的一条河流沿岸土地,又在蠢蠢欲动了欲要继续强占田地。 占据了郗璇险些受辱的大义,又要与王谢庾袁的琅琊王氏通婚,高平郗氏带来全是能与胡人交战的精锐。 东莞徐氏只能慢慢被蚕食了。 卢祎手里的黄册逐渐写满了字,距离一个月的时间还有三天时间,结束了最后一个里的黄白籍新政。 除了高门士族、豪族以外,黄册里详细记录了乡闾庶民的种种详细情况。 冉曾驾着轺车,赶往了内城的县署,问道:“不去豪族庄园推行黄白籍的新政吗?几日来不少豪族频繁过来拜访,想要了解黄白籍的新政,主簿为何拒绝。” 公乘雄头一个忍不住了,亲自带着贽礼拜访,顺带缓和公乘氏、卢氏的关系,说开了公乘豺死在卢祎的手里,没有任何的仇恨,反倒是感激他帮着清扫了障碍。 临走以前,又提起了黄白籍的新政,有意遵从范阳祖氏推行的新政变法。 又过了几日,豪族匡氏、贾氏、甘氏等等都忍不住了,想要遵从县公祖道重提倡的新政变法。 结果,一一遭到了卢祎的婉言谢绝。 “你以为豪族支持了新政变法是好事?” 卢祎笑了:“这帮子豪族全是无利不起早,支持了黄白籍的新政,有利也有弊,总体来说对于新政变法是件坏事。” “你这话说的不对了,豪族支持了还能变成坏事。” 县署门口的青砖绿檐墙边种了几株枇杷树,祖道重撩开袴袜撒了一泡尿,给枇杷树施肥了:“可算回来了,只剩下三天了,你所说的谷帛到底在哪里。” 第八十二章 征收万匹布 卢祎透过轺车侧窗看着正在施肥的祖道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往后绝对不吃县署的枇杷果了。 几人脱了革鞜,走进了主簿的县署里,快有一个月没见的郗璇跪坐在小轩窗旁边,身段婀娜,挥动着手里的漆要扇,一股沁人的馨香充满了官廨里。 卢祎闻了闻,不是当初的体香,应该是郗璇用来遮挡体香的香缨散发出来的香料味,士族所推崇的敷粉熏香。 官廨里还有一人,卫策左臂夹着兜鍪,急躁的走来走去,时不时看着门外似是在等谁的到来。 “你可算回来了。” 卫策心情与祖道重一般急躁,急不可耐的说道:“你到底是要推行土断的新政,还是要推行黄白籍的新政?算了不在乎了,这么多人帮你顶着士族压力,最后到底能够收缴多少谷帛。” 高平郗氏最近吃的是满嘴流油,郗璇只是好奇,媚人的丹凤桃花眼里还有几分深邃,知道卢祎掌握了丹徒县所有庶民的黄册。 主簿是流官,也就是不停流转的官员,不会有人固定在某县担任主簿。 卢祎掌握了黄册,彻底改变了丹徒县的流官制,任何一位县令想要掌管丹徒县,必须要重用他了。 官廨里没有外人,冉曾虽说不是官员又不是卢祎的私兵部曲,无法进入官廨,等到他牵着轺车去了县署的厩房,给拉车的牛喂了精料,站在了官廨门口宿卫,防止有人过来打扰, 官廨里只有郗璇、祖道重、卫策、卢祎四人了。 “明府莫急。” 卢祎走进了官廨一侧的女史箴漆彩屏风后面,从偏厅里端来了青铜三足鐎斗,放在一只铜槃上,用火绒点燃了碳薪,亲自煮茶了:“下官知晓明府挂心支持北伐的军资,早已考虑清楚了,不会误了明府的大事。” 三只青瓷耳杯放在了三人的髹漆书案上,卢祎提着青瓷鸡首壶走了过去,依次斟满了一杯膏煎茶。 “呸!” 祖道重没有心情喝茶,吐了一口茶叶,神色依旧焦急:“不是本官着急,没有几天了,眼看就要到最后的时日了。” 卫策同样是急躁的看着卢祎,与众不同的膏煎茶到了他嘴里,照样是寡淡无味,明府祖约先后催促了数次了。 两人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唯独郗璇眸子一亮,笑吟吟了,慢慢品尝起了风味独特的膏煎茶,没有任何的葱姜味,也没放蜂蜜人奶,只有淡淡的茶香。 先涩,后甘,吞咽下去后,贝齿间留着淡淡的甜意,还有一种从没体会过的草香,说的附庸风雅一些,便是一种春天的味道。 郗璇看了看盏底的茶水,不是混杂了葱姜、油脂的浑浊色,变成了一种好看的青翠色,像是碧玉一般。 她连续喝了几耳杯。 上瘾了。 卢祎无奈,看出了祖道重、卫策不懂得欣赏孀嫂沈兰淑按照他说的办法,炒制出来的炒青茶,便把手里的户籍册递了过去:“丹徒县有四乡,分别是东斄乡、北固乡、南沣乡、西爻乡,其中又分为士族庄园、豪族庄园、里坞堡......” 终于步入正题了,祖道重、卫策两人认真听着他讲述。 唯独郗璇看向了卢祎停下了煮茶的青铜三足鐎斗。 卢祎把乡闾情况记在了脑子里,详细说出了乡闾的庄园坞堡情况,关于黄册的内容一个字都不会透露。 东斄乡有豪族庄园八座,里上百,每里又有十来座坞堡,大约有坞堡一千余。北固乡有豪族庄园五座,坞堡反而更多了,里坞堡有一千五百余。 南沣乡土地最广,河流密集,土地也是最为膏腴,豪族庄园多达十五座,坞堡多达三千余。西爻靠近丹阳郡的建康,士族庄园众多也就导致豪族庄园稀少,只有三座,坞堡也只有二百余。 祖道重、卫策两人同时惊诧了,按照卢祎说出的数目,丹徒县的庶民竟是多达八千户。 按照晋廷的地理志规定,户三千以上,职吏八十八人,散吏二十六人,大县。 “三千户就是大县了。” 祖道重一拊掌:“丹徒县经过你的清查,多达八千户,只是凭借充盈县署的户籍丁口,在今年的考评便能获得郡第一的政绩了。” “何止。” 卫策笃定了:“当为州第一的政绩。” 一县有八千户的丁口,上计到了郡署甚至会引起怀疑,派遣官吏下来巡查,不会相信短短过去一年的时间便从一千多户增长到了八千户。 增长三五百户已经是上中政绩了,上上只是虚设,从未给出过上上的考评,丹徒县竟然多了足足七千户。 卫策肃然起敬了:“想不到卢主簿是個治理地方的贤才,只是可惜了全是白籍,收缴不上来粮税了。” 北伐的军资主要是以粮食为主,用来操练北伐军,没有粮秣,祖逖纵是再有治军能力,也无法操练出北伐精锐。 祖逖、祖道重支持了卢祎在县里推行新政变法,目的是为了收取一大囷粮食,至于后来官员是否废除了新政变法,就不是两人所关心的了。 只是在一个县里推行新政变法不是大事,官员的朝令夕改是常有的事。 偏偏卢祎推行新政变法过后,收不上来粮食了,与当初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卢祎看着再次急躁起来的祖道重,反驳了卫策的说法:“朝廷的赋税除了粮税以外,还有户调式的户税,按照户调式的规定,丁男之户每年纳绢三匹,绵三斤,丁女或次丁为户者折半交纳。推行黄白籍新政时,本官原来还没考虑到,庶民为何主动把户籍记录成为了丁女户或是次丁户,如今看来是为了避税。” 擅长带兵的将领都会精通算学,八千户征收来的户税,很容易就是算出来。 丹徒县从一千多户变成了八千户,户税征收的绢布达到了惊人的二万四千户匹,二万四千斤绵。 丁女户或者次丁户折半缴纳。 也有一万二千匹布绢布了,一万二千斤绵了! 祖道重晕乎乎了。 晋陵郡下有七县,一年也不过征收上万匹布。 丹徒县一隅之地。 竟然比全郡征收的户税绢布还多了。 第八十三章 间接缓解土地兼并 卢祎再次煮茶了,没有灌到青瓷鸡首壶里,用绢布裹着青铜三足鐎斗的铜柄,直接提着给祖道重倒了一杯:“明府是否满意了。” “甚好,甚好啊!” 祖道重红光满面了,忘了青瓷耳杯里的茶水滚烫了,烫的他龇牙咧嘴:“嘶......有了一万两千匹绢布,一万两千斤绵,再加上四百万钱的估税,足够北伐的用资了。” 绵从糸(mi)从帛,会缠连的丝绵之意,村妇养蚕结茧,蚕茧浸在热盆汤中,用手抽丝,卷绕于丝筐上,抽成缫(sao)丝用来缴纳三斤绵的户税。 祖道重征收了坊市估税,数额多达四百万钱,尤其是后来继任了市令的祖涣宾客再次陷入了难以征税的泥潭里,更加证明了他的能力。 祖道重过去是庄园里一个不起眼的庶子,近日来风评有了很大的好转,祖氏庄园里的老一辈叔伯有六人,或多或少认可了他的能力。 现如今再次征收了一万两千匹的户税,倘若是祖氏庄园里的叔伯知道了,多半会重视祖道重了。 祖道重从小被人忽视,又是个地位卑微的庶子,性子里有个极度渴望认可的缺陷,也是优点,鞭策着他比起嫡子们严于律己,挖空心思做出一番成就,不是躺在祖辈的荫庇里贪图享乐。 “你用完了。” 郗璇轻启樱唇:“卢祎帮你征收了估税和户税,也该轮到别人用一用了。” 郗璇的身份在上次击退徐氏部曲里,已经获知了真实情况,不是一個男人,正是传闻里女中笔仙。 卢祎听了这句话,不会感到恶寒了,露出了笑意,心道也不知是怎么用。 黄白籍的新政只在乡闾庶民间进行了推动,刻意忽略了县里豪族,根据卢祎撰写的户籍札来看,东斄乡等各乡豪族庄园有三十一座,继续推行了黄白籍的新政,能够收取更多的户税。 祖道重说出了心里的疑问:“何不在豪族庄园继续推行黄白籍的新政,公乘氏、匡氏等豪族先后拜访你,有意遵从范阳祖氏的新政变法,拒之门外,岂不是白白把到手的户税送与了他人。” 连日来,拜访县主簿卢祎的豪族坞主增加到了十余人,近乎三成了,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想要参与黄白籍的新政变法,嘴上说的冠冕堂皇支持祖逖北伐,内里还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本地豪族借着诈入白籍逃避粮税,侨望豪族兼并更多的土地丁口。 卢祎正色道:“其一,豪族庄园里的寄户、隐户众多,录入户籍札的户籍不足三十户,本就收不上来多少户税。” 士族豪族瞒报户籍已成常态,士族庄园里单是仆僮、部曲多达数千人,全是丁男户,故意瞒报,最终录入户籍札的户籍也就几十户。 祖道重点头了:“过去没细想,如今想来难怪朝廷的赋税逐年减少,随着士族豪族兼并更多的土地丁口,朝廷收缴的赋税只会更少了。” 卢祎暗道除非土改,否则永远无法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即便是他所在的时代,彻底解决土改的国度也是极其稀少了。 不过...... 卢祎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还有欣然:“下官的本意是借助新政变法征收万匹绢帛交与明府,未曾想新政变法的结果出现了意外收获,间接缓解了土地兼并的难题。” 新政变法就是这般,或许会达成想要的结果,却也会演变出各种新问题。 谁也无法预料。 卢祎早已习惯了,通常是再去察遗补漏,尽量解决新政演变出来的新问题,想要尽善尽美的全部解决是不可能了。 祖道重沉思了,知晓自己招揽的宾客卢祎虽是庶族出身,涉及到了地方治理和新政变法,总会出现令人费解的‘家学渊源’,似是数代人...不...十几代人累世千石官,每一辈都推动了新政变法。 累世千石官的想法刚刚出现,祖道重都觉得可笑了,尤其是代代都在推动新政变法,更是笑谈。 没有代代支持变法的皇帝,更没有持续推行变法的官场环境。 另外,卢祎更像是亲自推动了十数次以上的新政变法。 无稽之谈了。 祖道重不擅长政务,从七八岁稚童开始便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弓马骑射上,看过的邸报较少,疏于官场政事,立志于沙场建功,没能想通卢祎话里缓解土地兼并的意思。 郗璇的羊脂玉般手指,轻敲髹(xiu)漆书案,若有所思了起来,作为郗氏嫡长女的她,又执掌了京口的郗氏庄园,喜好阅览邸报,甚至分别在长安、建康设立了邸。 从前汉年间开始,各个郡国在京城设有衙署,叫做邸,派遣专门的郡国官员常驻,定期把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公文,以及宫廷大事等等,写在竹简上或是绢帛上,交给信使骑着快马,通过驿道传递到各郡国太守、相国手里。 诸葛亮躬耕南阳,足不出户可知天下事,便在于荆州大族蔡瑁是夫人黄月英的舅父,蔡瑁二姊嫁给了黄承彦,大姊嫁给了荆州牧刘表,掌管荆州军政的地方最高长官刘表是诸葛亮夫人的姨丈,可以看到邸报。 郗璇熟读了长安、建康两地的邸报,颇为精通政务,深知历朝历代亡于土地兼并,眸子逐渐亮了:“然也!庶民主动带着土地投献了士族豪族,因为承受不住繁重的赋税徭役了,到了庄园里给人当奴仆日子并不好过,起码还有一条活路。如今不用缴纳沉重的粮税了,也不用承担容易死人的徭役,各里的庶民自成一体,不会再去给人当奴仆了。” 丁男自己当牛做马也就罢了,只要进了庄园,妻女便不是自己的了,不仅会遭到坞主强占,还会在坞主的强迫下服侍客人。 庶民过去艰难度日,佝偻麻木的过着自家日子,如今在黄白籍利益的驱使下,各里的十余坞堡数百庶民便会结成一体,反抗土地的兼并。 卢祎笑道:“没人愿意当狗。” 第八十四章 美人纸 “其二嘛。” 卢祎给豪族留下了一个坑:“县里总要有人缴纳粮税,丹徒县过去的丁口是一千多户,征收不了多少粮税,大头出在豪族的田地里,少了一千多户的粮税没有多大影响,多了八千户的户税就很重要了。” “彩!”“好彩!” 祖道重、卫策两人同时拊掌喝彩了。 黄白籍新政的推行,没有商鞅变法那般的刚直,更像是一滩清水,不停的妥协找到一个附和大部分人利益的平衡点。 官员庶民都会从中获利,又没触动高门士族的利益,豪族也只是按部就班的缴纳原有赋税,顶多心里有怨气没有趁机跟着攫取土地丁口。 郗璇放下了小巧的深红色漆要扇,忍不住拊掌了,眸子大亮:“你也太稳健了。” 卢祎听到了郗璇的赞许,精神一振,想起了制成了丹徒县的黄册,嘴角的笑意都快掩饰不住了:“不求尽善尽美,只求尽心尽力,做成明府交代的差事。” “哈哈。” 祖道重听到高平郗氏的郗璇夸赞了卢祎,脸上有光了,大笑着离开了跪坐的镶边芦席:“走吧,随着本官去一趟家公的大宅,拜见家公,由你来亲自禀明了这次新政变法的情况,另外还要挑选传舍宾客的厢房了。” 卢祎心头一震,看着迫不及待想要回家向父亲炫耀的明府,深感庆幸,很多人努力常常得不到回报,有了祖道重这位明府,只要认真做事便会有回报。 当是一件幸事了。 郗璇白嫩脸蛋露出了笑容,堂妹没有嫁错人,心里又是一叹,以祖道重本性里透露出来的待人宽厚,想要让卢祎改换门庭,难喽。 这次前往范阳祖氏的庄园与以往不同,终于可以拜见祖逖了,见到北伐打到黄河以南的祖车骑。 两人共乘一辆轺车,卢祎坐在屏泥上,脚踩着车笭,手里握着辔绳赶车,顺着京口道赶往了范阳祖氏的庄园。 天气和暖,春风夹着着大江沿岸的桑麻草香吹在了卢祎面部,比起坐在车與更加舒坦,时不时还会路过一辆安车。 安车里的美貌小娘往往都会掀开侧窗,欣赏大江的景色,自身也成为了行人眼里的美景。 后面的车與里坐着明府祖道重,平时把祖逖的兵书奉为圭臬,只要坐车便会捧在手里翻看,此时手里拿着卢祎呈交的户籍札,偶尔发出欣喜的乐呵声。 轺车停在了双迫檐顶的院落外面,檐头的瓦当是绿瓦,外墙是用石灰粉刷成的白墙,间杂着种了十几株桃李树,树下是一片淡粉色花瓣,散落在白墙边形成为了好看的花廊。 桃树的花期过了,李树刚刚绽开了白色小花,又叫嘉庆子,素雅清新,质朴芳香,显得院落白墙格外雅致。 却有一人煞风景的站在白墙李树旁,撩开了袴袜撒尿,面容看起来有三旬,白脸短须,头戴金线束纱冠,身穿一件蜀锦大袖衫,腰悬金笏,透露着官员的身份。 官员搢笏腰带,上朝前为了避免遗忘奏议,往往会用簪笔写在竹子打造的笏上,挂在腰间,这人却悬挂着一块金笏。 祖道重低声提醒道:“此人是本官的叔父祖掾属。” 晚辈不能直呼长辈的名字,有违礼法,话里的一句祖掾属也能点明这人的身份,琅琊王司马睿身边的掾属祖约。 卢祎瞥了一眼旁边变得紧张的祖道重,难怪在县署门口碰见了他对着枇杷树撒尿,看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 “你便是卢祎。” 祖约转过脸来,白脸短须的脸庞还有令人不适的鹰钩鼻,面相颇有几分鹰视狼顾的阴翳感,让卢祎有一种阴沉又阴森的感觉,身心都不适了。 祖道重羡慕道:“郎若是有叔父的天姿秀出,早就进了太学,在建康富有美誉了。” “卢祎。” 祖道重难得出现了士族的自傲:“这句天姿秀出的评语,可是琅琊王亲口说出来,获得了上层士族的一致认可。” 祖约没有理会祖道重的引以为豪,盯着卢祎打量了几眼,恩赏了:“你为范阳祖氏赚来了四百万钱的估税,本官要重重赏赐你,来人,去把美婢香奴叫来,赏赐给卢祎了。” 一句给范阳祖氏赚来钱粮,格外的刺耳了。 四百万钱全是祖道重煞费苦心为父亲祖逖谋取的军资,用来操练北伐的部曲,何时成为了范阳祖氏的公产。 卢祎最忌讳收礼两个字了,只要收了礼就会被裹挟着帮人办事了,到时身不由己也没办法,出于做事的习惯,拒绝了:“下官敬仰祖公清廉的作风,立志要以祖公为标榜,不敢接受长者的厚赐。” “嗯......”卢祎看到祖约脸上有不悦的神色,补了一句:“下官是寒门庶族出身,只能借着清廉邀名了,还请祖掾属成全。” 祖约刚刚说出赏赐美婢香奴,祖道重不停的使眼色,由于叔父站在旁边,不好过于明显,看不出是让卢祎接受,还是不接受。 以祖道重庶子的地位,应该是接受的可能更大。 “呵呵。” 祖涣带着宾客殷乂走了过去,冷笑道:“不识抬举,叔父赏赐香奴是你的荣幸,竟敢拒绝,伱以为你是王谢庾袁的嫡系子弟,区区一個寒门庶族搜刮了一些钱粮,还摆起谱了。” 讥讽的同时,祖涣抬起高齿木屐踢了一脚殷乂,呵斥道:“你不要,有的是人抢着要,还不赶紧请求叔父的赏赐。” 殷乂胖成球的身体急忙跑了过去,深深作揖:“郎是明府的幸舍宾客殷乂,恳请祖掾属赏赐美婢香奴。” 殷乂上一次进献了翾风的尘香履,卖出了一个大价钱,从陆顾朱张的嫡系子弟手里换来了众多囷的粮食,又是嫡长子的幸舍宾客,在祖氏庄园里有了不小的名气。 祖约很是满意祖涣压榨宾客的态度,点头了:“本官与兄长一母同胞,不能不照顾从子的颜面,美婢香奴赏赐与你了。” 一名花信年华的美婢走了过来,面若桃花,身段妖娆,在士族众多美婢也算得上是佼佼者了。 殷乂心里对于明府祖涣充满了感激。 等到几人先后走进了院落,祖道重却是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庆幸道:“好在你没接受叔父的赏赐。” 卢祎诧异了:“明府使眼色,不是嘱咐下官收了美婢香奴。” 祖道重看了一眼貌美妖娆的香奴,神情里尽是嫌弃,说了一句话。 “她是叔父的肛狗。” 第八十五章 又见翾风 高门士族蓄养了一批美婢,用来满足任诞之风的嗜好,凭禀性行事,不受拘束,士族子弟认为方能体现了名士风流。 上层的屁股本就是歪的,所谓不受拘束变成了纵行享乐,高门士族标榜放达的同时,不受节制的彻底释放了欲望。 香奴是个美人纸,也就是活着的厕筹。 卢祎登时一阵恶寒,瞅着怀抱美婢的殷乂,庆幸了起来:“若非明府的一再阻拦,下官险些像殷乂那般,与美人纸如胶似漆了,难怪第一次来到祖氏庄园,翾小娘告诫了一句莫要轻易接受祖掾属的赏赐。” 宅院的穿堂过去,便是宽敞的廊院正厅了,祖逖邀请了义兴周氏前来清议谈玄,又专程请来了翾风过来跳了一曲白纻舞,丝竹箜篌的声响从青砖绿瓦的墙头不停传来。 殷乂心里自得,炫耀自己压过了县里最近风头正盛的卢祎,故意停在了穿堂和廊院的乌头门门口,回头瞧了一眼后面的卢祎,脸上再次浮现了蔑视。 “啵!” 殷乂用力亲了一口香奴。 卢祎:“这......” 祖道重:“滚!” 两人确实被恶心到了。 殷乂听到了喝骂,悻悻的迈步走进了廊院,甩了一下细葛长袍袖子,自认为颇有名士的博带高冠气度,也为明府祖涣挽回了未能阻止黄白籍新政的颜面。 孰不知。 祖涣瞧见他嘬了一口美婢,默不作声远离了几步,率先离开了穿堂窄巷,顺着回廊走进了正厅东侧的偏厅梢间。 偏厅和正厅隔了一面维摩诘六扇屏风,旁边摆放着青釉莲花尊,几人陆陆续续走进了偏厅,瞧见了躬身缓步退场的翾风,来到偏厅里暂且稍歇,立即引起了偏厅士族子弟的注意。 翾风稍歇过后,还要再去跳一曲公莫舞,迈着小步走进偏厅里,眼波流转,瞧见众多士族期待的望着她。 士族子弟全都希望翾风跪坐在自己旁边,美人在侧,面子大涨,羡煞偏厅里的旁人。 唯独卢祎是个例外,暗暗摇头,示意翾风万万不能跪坐在他旁边的镶边芦席上。 翾风的樱唇泛起了淡淡轻笑,婀娜曼妙的身段缓步前行,从维摩诘六扇屏风旁边走向了下首,走到了偏厅门槛,跪坐在了卢祎旁边。 近在咫尺,香风袭袭。 翾风伸出柔荑伸向臀部,收紧裙面,一双修长玉腿并拢,跪坐在了袴袜上,遮盖在大红绛色罗裙的琵琶臀,压出了销魂的曲线。 水润到了极致。 只有旁边的卢祎一人能够看到。 卢祎只看了一眼便有些心猿意马了,心跳加快了,脑子里浮现了压在床上的各种旖旎念头。 士族子弟满脸羡慕,又气恼,堂堂入了簿状谱牒的士族竟会对一个小小的庶子祖道重羡慕。 没人觉得翾风坐在门槛附近是因为卢祎,全都认为是因为祖道重,那名叫做卢祎的宾客也着实不懂事,居然没有让出来位子。 祖道重知晓真实的情况,心安理得的握着青铜三足鐎斗温酒,挡在了宾客前面,挡住了士族子弟的愤恨。 “不可!决不能让祖道重去义兴周氏做個赘婿。” 正厅里传来的争吵声,还是让祖道重做个赘婿,引起了偏厅里士族子弟的注意,转过脸看了过去。 祖道重、祖涣的脸色同时变了,为了掩盖正厅里的争吵声,立即做出了安排:“来人,去把乐伎叫来,弹奏郗洛神最近的名曲十面埋伏,诸位,来来来,共饮此杯。” 十余名俏丽乐伎走了进来,梳着宫女的芙蓉髻,惠帝曾经令宫人梳芙蓉髻,插通草五色花,又作晕红妆,逐渐成为士族庄园里的风尚。 虽说士族庄园里的婢女效仿宫人发髻装扮,有着僭越的嫌疑,世阀士族从未有人在意过,依旧是在庄园里命令婢女作宫人装扮。 郗璇一人怀抱琵琶便弹奏出了十面埋伏,士族养在庄园里的乐伎却需要十余人,借助管乐笙箫等各种乐器弹奏出几分郗璇的韵味。 “铮!”“咚!”“嚓!” 随着管弦笙箫的乐声响起,士族子弟欣赏起了郗璇新近弹奏出的十面埋伏,听到酣处,时不时高举青瓷耳杯痛饮,甚至有几名士族子弟提出了与猪同饮,由于偏厅里比较小,只能遗憾作罢。 只有卢祎一人的心思不在十面埋伏,因为亲耳听过郗璇弹奏,吃不下偏厅里的粗糠了,注意力全都在正厅,想要了解更多的上层情况。 透过维摩诘六扇屏风的空隙,可以看到正厅里坐满了梁冠,大多是二梁进贤冠,祖逖、祖约、祖纳全都过来作陪,还有徐澄之等京口的高门士族。 主位上坐着一名中年人,头上没有戴着梁冠,只穿了一件鹔(su)鷞(shuang)裘,颇似用了孔雀绿翎,绿毛皮缝为裘,翠光闪烁,艳丽异常,遇雨不濡,但不暖,外耀而已。 卢祎低声问道:“明府,正厅里坐在主位上的人是何人?” 祖道重闭上了双眼,一杯接着一杯的灌酒,陷入了十面埋伏的陶醉里,没有听清卢祎的询问,心绪正在随着十面埋伏的激荡变得激昂起来。 “小郎询问的是穿着鹔鷞裘的那人吧。” 翾风拿出了一个剔红匣子,里面摆放着胭脂水粉,正在补妆:“他是吴兴太守周玘(qi)。” 吴兴太守...... 祖逖是屯驻京口、军咨祭酒,祖约是琅琊王司马睿的掾属,祖纳是丞相军谘祭酒,论起清贵程度,远胜一个吴兴太守,不至于这般隆重。 卢祎皱眉了。 他了解到的世阀士族消息过少,想不出具体的原因,对于眼前局势产生了看不清的前途未卜难受感。 翾风肚子里的秘密太多,无人可以诉说,也不能透露出去。 卢祎的半日千箭壮举,又在县里成功推行了新政变法,无论是土断新政,还是黄白籍新政,可以成功推行了便是殊为难得。 翾风看在眼里,心里逐渐产生了认可,低声道:“曾经三定江南的人便是周玘......” 第八十六章 变法结果禀报给祖逖 中原扰攘,东海王司马越在先后击败了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等八王的势力,开始掌控晋廷政权,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便在司马越、王衍两人手里初步奠定。 江南同时期出现了三定江南,中原、江南的相隔很远,却又纠葛丛生,机关暗结。在三定江南的八年期间,东海王司马越、王衍在中原的惨淡经营以破灭收场,琅琊王司马睿承继正朔的格局基本奠定。 太安二年江汉间爆发张昌起义,占据江、扬二州,义兴士族周玘纠合部曲配合晋军攻灭石冰,一定江南。永兴二年晋右将军陈敏趁着内乱据占据三吴,企图割据自立,周玘于建康再定江南。永嘉四年晋建武将军钱璯(hui)奉命北援洛阳,行至广陵惧敌不敢前进,杀晋官吏,自称平西大将军、八州都督,周玘讨平钱璯,三定江南。 翾风收拾好了眉间俏妆容,合上了剔红匣子,声音再低了几分:“义兴周氏凭借三定江南,武力为江南最盛,却有不臣之心。祖公邀来庄园里做客,想要借走一批甲胄兵器用作北伐,周玘却想把祖公捆绑在一起,共举大业......” 大业两个字几乎微不可闻,卢祎的双眼陡然瞪开,很快又恢复正常:“难怪周玘说出了让明府去做个赘婿的条件,原来是为了彻底捆绑范阳祖氏。” 卢祎转过头去,看向了端坐在一旁的祖逖,脸色难看,身为一名父亲怎会让儿子去做娼妓般的赘婿,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偏偏又要求着周玘支持一批甲胄兵器用作北伐。 祖逖为了北伐的大计,只能咽下了屈辱。 周玘从没想过羞辱祖逖,利益交换本就是个权衡利弊的过程,三千套甲胄兵器不是個小数目。 区区一个庶子换走了三千套甲胄兵器,在周玘看来是义兴周氏吃亏了,祖逖赚大了。 只是通婚还不够,需要祖道重做了义兴周氏的赘婿。 赘婿地位低下,受到高门士族的轻视和排斥,在秦朝直接把赘婿当做逃犯,随时可能抓起来送到战场,当今的赘婿不能担任官职,地位也与娼妓相同。 祖约、祖纳两人全是琅琊王身边的近臣,若是范阳祖氏出了一名赘婿,必定受到琅琊王的排斥,只能与周玘一起共襄盛举了。 周玘依旧是没有任何羞辱的意思,理所当然的说道:“再与你一千套甲胄兵器,总共四千套甲胄兵器换走区区一个庶子,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是赚的。” 祖道重闭着双眼,看似是在听着清商乐,突然握紧了拳头,牙齿也咬紧了。 不过,只要能够支持了父亲的北伐,赘婿便忍了,大不了等到父亲拿到了四千套甲胄兵器,拔剑自刎罢了。 祖逖感受到了深深屈辱,换作旁人早就答应了,庶民讨不上一个荆钗,士族却是姬妾成群,儿子也跟着多了,甚至出现了士族不认识儿子的啼笑皆非情况。 用一个侍妾生的庶子换走四千套甲胄兵器,任谁看来都是赚的。 四百套也换了。 祖逖虽说常年忙于军务疏忽了儿子的关心,却都是他的血脉,断然不会做出卖掉子女的行为。 周玘的理所当然。 又是唯一能够拿出大批甲胄兵器支持北伐的士族。 祖逖憋屈,也只能忍了。 倘若他有足够的谷帛。 哪里还会在这里遭受屈辱,不是他祖逖的脾气,为了北伐,却又是他的性情了。 周玘喋喋不休的说道:“足下一心北伐收服中原失地的志向,难道是邀名不成?一个庶子不值得一提,迟迟不愿意舍弃一个庶子,多半是不想背上儿子是赘婿的名声,看来你祖逖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砰!”“砰!” 祖道重、祖涣同时愤怒了,一脚踹翻了朱漆食案,青瓷鸡首壶外在地上酒水洒了一片,铜槃里的炭火也撒了一地,镶边芦席烫出了一个个黑色小洞。 两人是儿子,比谁都清楚父亲祖逖为了北伐付出了多少代价,堂堂北地人人敬佩的祖逖,就连打的司马氏和上层百姓衣冠南渡的石勒,都把祖逖当成心腹大患,同时心生敬意。 祖逖在晋廷却成了一个的小息妇,几头受气,王与马共天下,同时世阀士族也与司马氏相争。 一起南渡过来的侨望士族把他当成帝室的人,在帝室眼中,祖逖北伐说的好听,其实是借助北伐拥兵自重,成为世阀方镇,成为第二个周玘。 祖逖太累了,为黎民,为帝室,为朝局考虑。 可是帝室猜忌他,士族排斥他,黎民不理解他,他必须战战兢兢小心走来,否则北伐大计还没开始便要付诸东流了。 卢祎叹了口气,又心生敬佩,被所有人不理解却还要一心坚持北伐,这才是闻鸡起舞的祖逖。 “求人不如求己。” 卢祎正色道:“这次的黄白籍新政征收了一万两千匹布,一万两千斤绵,足够北伐的用资了,明府还不赶快去告知祖公这个好消息。” 正厅里坐着众多二梁进贤冠的上品官员,对于偏厅里的任何一名士子来说都是一个大涨名声的好时机,何况还能缓解了祖逖的屈辱。 祖涣羡慕了,心里难得出现了后悔的情绪,暗道当初若是他招揽了卢祎做宾客该有多好。 祖道重却没有走过去,拉着卢祎的绛纱袍站了起来,心里很不舍得向父亲证明自己的机会,还是一把推动了卢祎的后背,踉踉跄跄从维摩诘六扇屏风后面走了出去。 众多上品官员像是没有看见卢祎这个人一般,接着奏乐,接着看美婢的白纻舞。 无人识得卢祎。 卢祎心情复杂,先是愕然,紧接着感激,最后深吸一口气缓和了情绪,朗声开口说话了。 “启禀祖公,这次黄白籍新政总共征收绢布一万两千匹,绵一万两千斤。” 正厅里霎时间陷入了寂静,上品官员全都愣住了。 乐也不听了,舞也不跳了,酒也不喝了,一个个的视线全都落在了卢祎身上。 祖逖猛然回头,看向了卢祎,先是愣神,很快又放声大笑了。 “彩!” 第八十七章 晋升幸舍宾客 正厅里的众多梁冠,反应不一而足,诧异、不屑、困惑......最终变成了喟然长叹。 那可是一万两千匹布,一万两千斤绵。 仅仅一县之地便征收如此惊人的户税,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按照卢祎有条不紊的叙说,户税还是按照次丁户进行了折半。 倘若不折半,岂不是达到了两万四千匹布,两万四千匹绵。 叹为观止了。 “啪!” 祖逖伸出虎口满是老茧的右手,重重拍了一下朱漆食案,胸中的郁结憋屈一扫而空了:“家中子女皆是家眷,庶子也好,嫡子也罢,怎能当作货殖般随意送人!再敢戏谑犬子,定要让你知晓翁手里的长刀是否锋利!” 正厅里的一句大喝,一字不差的传到了偏厅里。 祖道重紧紧抿着嘴唇,眼睛红了,低着脑袋没有说话,如果不是偏厅里跪坐着众多士子,早就因为祖逖这句话泪流满面了。 父亲居然为了他,要与义兴周氏决裂,甚至要让周玘见识长刀的锋利。 他在父亲心里还是有一定地位。 这一切的一切,今天能够看清自己在父亲心里的地位,全都仰仗宾客卢祎的黄白籍新政。 祖道重下定了决心,必然要重重赏赐卢祎,赏赐他最为迫切渴望的东西。 卢祎做梦都想成为乡闾豪族,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在为庶族提升豪族进行努力,名声有了,只差田地和庄园了。 卢氏坞堡已经有了五百亩田地,还差五百亩田地就能凑足一千亩了,高门士族占据田地都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寒门庶族更不能乱来。 祖道重看向了胖成一团肉球的殷乂,笑了,看来五百亩田地还要落在豪族殷氏的头上,听闻最近又用借贷子钱的高额利息,逼的一户人家卖身为奴了,也抢走了那户人家的十几亩田地抵押了利息。 豪族殷氏可以抢走了庶民的十几亩田地。 祖道重是士族子弟,抢走了豪族五百亩田地不过分了。 宽厚待人不是对待任何人都要宽厚,祖道重只对值得信任的自己人宽厚,对待殷乂等外人却极其苛刻,可谓是有乃父之风了。 祖道重的骁勇有祖逖七八分遗种,年纪尚是一个少年,还有精进的可能,达到祖逖的九分是板上钉钉了,甚至有望达到九分半。 待人做事的性情,已然有了祖逖的九分遗种。 祖道重给了利,祖逖给出了更为难得的名。 世阀士族是以宗族为纽带,占据大量田产土地,世代为官,把持政权,享有特权,等级森严,标榜门第的强大政治势力。 范阳祖氏是郡望,由于祖逖曾经在北地纠集坞堡讨伐胡人,也算是做过了流民帅,受到了上层士族一些士人的轻视,却也是京口享有特权的郡望。 寒门庶族有了范阳祖氏的幸舍宾客身份,即便门第没有更改,依旧是一名庶族子弟,却有了投递名刺拜访士族庄园的身份,不会再遭人驱赶了。 幸舍宾客在外的一举一动也影响着士族的名声,高门士族历来慎重幸舍宾客的挑选,范阳祖氏从未有过提拔寒门庶族成为幸舍宾客的先例。 祖逖打量几眼小冠葛袍、容貌俊朗的卢祎,容貌不俗,做事更是不俗,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便是皂菟再三夸赞的卢祎吧,原来只是想让你做个尝试,没想过新政变法可以在丹徒县功成。你不仅做到了,还各方面不得罪,在士族、豪族、庶民等各方夹缝里找到了一個妥善之道,殊为难得了。有此治理地方的才干,当得起皂菟的深信不疑,也当得起范阳祖氏的幸舍宾客了。” 幸舍者,言其人可任用也。中客居之,但食肉不乘舆。 这话一出,众多梁冠齐刷刷看向了卢祎,小士族倒是出现过提拔庶族成为幸舍宾客,放在郡望身上却绝无仅有了。 随着九品中正制的根深蒂固,门第也跟着苛刻森严了起来,现如今不是先秦年间了,鸡鸣狗盗之徒都能成为公卿门客。 早在多年前,谱学家挚虞便修成了《族姓昭穆》,又叫作百家谱,官撰的谱牒,据以确定士族门第,用来选官、论人、通婚。 过度讲究门第,甚至要追溯到两汉,少说也有几百年,整理清楚了血缘关系、名讳、官位、姻亲等等关系。 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郡望绝无可能招揽庶族宾客,更不可能提拔为幸舍宾客,卢祎有了郡望的幸舍宾客身份,即便是出身粗鄙,也可以自由出入京口的士族庄园了。 范阳祖氏的宾客众多,大多是传舍宾客和末等宾客,祖氏六房每房的代舍宾客只有一人,代舍宾客不过五六人,幸舍宾客也只有十数人。 卢祎满脸笑容,这段时间以来的辛苦付出,总算是有了相应的回报,甚至是超出预料的回报。 “郎终于可以采买二十副甲骑具装铠了。” 甲骑具装铠和大黄弩明面上还是属于朝廷明令禁止的军械,豪族庄园里都贮藏稀少,需要一代代去积累的底蕴。 一来,愿意卖出甲骑具装铠的高门士族本就很少。 另外,工匠多集中居住,集中由晋廷管理,形成了类似世兵制军籍的百工籍,父死子袭,世代相承,不得脱离。 擅长打造甲骑具装铠的百工匠籍受到高门士族重视,寻常豪族庄园里不可能聘用,无法私自打造甲骑具装铠。 一套甲骑具装铠多达面帘、鸡项、当胸等十几个部件,各个部件还涉及了铁销相连、以象联缀等等精巧榫(sun)卯,不是一般铁匠所能打造,匠人为了保住饭碗又会藏私,只会把手艺传授给儿子,或是膝下无子传授给从子,导致甲骑具装铠只有很少一部分高门士族有能力打造。 卢祎打通了前往日南郡等一日三熟膏腴地的商路,不缺粮食,缺的是地位和底蕴,随着大批士族的南渡,利用的幸舍宾客身份自由进入士族门第,可以用粮食换走缺粮士族的甲骑具装铠了。 世阀门第的观念经过数百年积淀,士人的种种行为早就变得畸形、奇葩、又匪夷所思,庶族手里有再多的粮食,那也是贱种下人。 士人就算是饿死,也不屑吃庶族一粒稻谷。 第八十八章 酿酒权和卖酒权一起到手 “主簿,留步。” 周闳满脸羡慕的走了过去,作揖道:“不知主簿是否有意染指榷酒买卖。” 晋廷的酒水制度混乱,同时施行榷酒、酒禁、酒税三种酒政,就像门阀士族混乱奢靡的上层生活,三种酒政相互矛盾,却又同时出现了。 榷酒是朝廷专卖酒水,早在西汉武帝年间便出现了盐、铁、酒的官府专营,禁止私人买卖,严禁地方豪强酿酒卖酒,给朝廷带来了丰厚的酒利。 酒禁是在曹魏年间出现,根据《魏书》记载:‘酿、沽、饮皆斩之’,不仅酿酒卖酒要砍头,饮酒的人也要砍头,目的是为了杜绝粮食的空耗,酿酒需要耗费大量的粮食,于国事不利。 到了晋廷,上层士族的饮酒之风盛行,比起服散还要广泛,士人相聚无不饮酒,只能默许了士族庄园里的酿酒卖酒,不过却要征收酒税。 酒税的征收本是晋廷的无奈之举,后来却给朝廷带来了巨额的税钱,朝廷极其的重视酒税,严禁私酿私卖。 卢祎心里一凛,难不成酿造私酒的事情败露了,不动声色的说道:“卢氏坞堡的丁口多,田地少,没有多余的粮食酿酒。” 米酒、豆酒、黄酒等等酒水,无一例外全是用粮食酿造,还从来没出现过用粮食以外的作物酿酒的情况。 更别说是烧了都嫌烟气大的甘蔗渣了。 想到此处,卢祎略微宽心了。 恐怕以郗璇的绝顶聪明都想不到一文不值、随意扔掉的甘蔗渣,到了卢祎手里变成了风靡的酒水。 周闳颇为认同了:“这倒是实情,明府念及你立下了大功,先后为北伐征收了四百万钱的估税、一万两千匹布、一万两千斤绵。卢氏坞堡成为乡闾豪族以后,不日就要操练私兵部曲了,只凭一千亩田是不够的,便从郡太守那里帮你要来了酿酒和卖酒的酒课。” 士族为了垄断暴利的酒水买卖,严禁豪族庶民酿酒卖酒,豪族拥有酿酒权、卖酒权的人都极少,庶民更是绝无仅有。 祖逖留下的典故很多,闻鸡起舞、中流击楫、南塘一出等等。 南塘一出说的就是祖逖宽待下属,对待门下宾客如同子侄一般,纵容宾客前往富户聚集的南塘抢劫富户,只要被官署抓走了,还会亲自去解救。 卢祎想起关于祖逖的典故,忍不住感慨道:“看来明府的待人宽厚,是从祖公那里得到的遗种了。” 一张盖着官署大印的酒课文契,从周闳的绛纱袍怀里拿了出来,用的不是左伯纸,也不是昂贵的绢帛,一块木牍交给了卢祎。 卢氏坞堡有了这块木牍,便能公开酿酒、卖酒了,再也不用担心坞堡里的卢氏老窖被人发现,阖族上下一起砍头了。 凡是朝廷禁止的暴利行当,都会严刑峻法。 周闳看着满脸喜色的卢祎,郑重说道:“主簿莫要忘了缴纳酒税,万万不能为了酒水的畅销,隐瞒赋税,不仅会给卢氏坞堡带来麻烦,还会影响了令明府祖道重。” 按照《九章算术》:今有醇酒一斗,直钱五十。 酒税是酒价的四成多,每瓶卖价为二十文比轮钱的卢氏老窖,缴纳了赋税后的价钱是三十二文。 不是按照卢氏老窖的卖价缴纳酒税,按照豆酒的固定酒税缴纳税钱。 酒税是每斤十二文。 卢氏老窖的价钱便会高过了最为廉价的豆酒价格,豆酒每瓶三十文。 卢氏老窖的价钱优势瞬间就没了。 税这个东西,永远是上层套在底层庶民脑袋上的一道枷锁。 不过嘛...... 卢祎笑了,丝毫不担心征收了酒税以后,导致酒价的大涨,失去了最有利的低价优势。 因为甘蔗渣酿酒本就是无本买卖。 按照晋廷的税法规定,每斤酒需要缴纳十二文的税钱,豆子、酒曲、酿酒工钱等等都需要本钱,另外还要缴纳估税、市租等等苛捐杂税。 即便是最为廉价的豆酒低于二十五文,都是在赔钱。 卖酒是为了赚钱,不可能做赔本买卖。 甘蔗渣酿酒却不同,本钱里的大头酿酒原料,几乎不要钱的白送,卢氏老窖的成本最多不超过二十文,二十文里一大半还是酒税、估税、市租等等苛捐杂税。 卢氏老窖卖到二十五文钱一斤,照样是赚钱,还是拥有着丰厚的利润。 卢祎归心似箭了,迫切想要回家告诉孀嫂沈兰淑,往后可以光明正大的酿酒卖酒了,不用时刻战战兢兢担心被人揭发了私自酿酒。 “卢主簿回去了。” 庄园大门是更为高大的乌头门,凃以黑漆的雕饰横梁门口,卖炭翁主动招呼了一声:“能否一起回去?” 卢祎不敢怠慢,对于士族豪族了解的越深,越是明白垄断了碳薪、牛马买卖的翾氏不简单,客气道:“多次仰仗翾小娘讲解了官场的隐秘,理应一起回去。” 翾风跪坐在车與里,一双柔荑取下了插满芙蓉髻的钗子,披散了头发,在脑后挽成了简单的螺髻,又开始摘下眉心的花钿:“见你满脸喜色,看来提拔为幸舍宾客着实值得庆贺了。” 范阳祖氏的幸舍宾客,当然值得庆贺,还不至于让做事沉稳的卢祎这般欣喜。 引起了翾风的好奇。 想来,应该是有了更大的喜事。 卢祎说出了原由,也想从翾风嘴里了解到关于卖酒的忌讳:“祖公宅心仁厚,念及卢氏过的日子比较穷苦,从郡署要来了酿酒卖酒的木牍交与了本官。” 翾风明白了,卸去了脸蛋上的梅花钿,拿着绢布沾了沾水,慢慢擦去细嫩肌肤上的胭脂水粉。 两人相处的轻松。 随着里坞堡租赁翾氏的牛马,卢氏坞堡和翾氏庄园逐渐有了利益捆绑。 翾风轻启樱唇:“京口的坊市众多,你曾经帮着祖道重收取估税应该了解坊市的情况,京口的高门士族在哪个坊市卖酒,每年卖多少酒水,全都有定额。你虽说是郡治所丹徒县的主簿,贸然前往坊市卖酒,难免损害了士族的利益,关于酒水的贩卖需要多做考量了。” 第八十九章 沈郎钱贬值的原因 卢祎正色道:“多谢翾小娘的提点,本官省得,早已想好了对策。” 随着丹徒县的黄册成形,卢祎是唯一掌握乡里户籍种类、家里总共有几口人、岁数大小等种种情况的人。 他拿到酒课木牍的时候,就想好了卢氏老窖的销路。 丹徒县的二百个里社。 卢祎推了推轺车的侧窗,木窗开的更大,信心十足的说道:“京口的坊市交给士族去贩卖好了,卢氏老窖卖到乡闾的二百多个里社照样能够赚来不少的谷帛。” 酒水卖到乡闾除了不用触及士族的利益以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赚来的钱全是谷帛钱,不是坊市里的铜钱。 废钱之争的影响还在持续,谷帛钱比起沈郎钱稳定多了,不会出现沈郎钱的粗制滥造导致铜钱价值不停下跌的情况。 今天沈郎钱的金铜比价是一比五百,明天就变成了一比八百,甚至一比一千,卖酒所得的沈郎钱直接贬值了一半。 卢氏坞堡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全都被享有铸币权的琅琊王氏搜刮去了。 货币贬值,不就是变相的又从庶民头上刮走一层税。 卢祎太懂官府的经济手段了,想了想说道:“谷价布价相对稳定,翾小娘族里的碳薪买卖、租牛买卖还是要收取谷帛钱为主。” 翾风讶然了,擦去脸蛋妆容的柔荑停顿了,忍不住转过去眸子看向了轺车。 吴兴豪族沈充铸造沈郎钱的粗制滥造,不是因为没有相应的百工,导致技艺不足,只能铸造出小五铢沈郎钱,远远不如大五铢比轮钱的精良。 沈充背后原来站着三吴的陆顾朱张,现如今又有琅琊王氏,深得扬州刺史,左将军、假节、都督征讨诸军事王敦的器重。 整個江南的大半兵权实际上在王敦手里。 这便是世人常说的王与马共天下。 官府里的百工匠户随便琅琊王氏征用了,怎会没有足够的百工铸造精良的比轮钱。 真正目的不过是借着沈郎钱的直钱不停下贬,压榨豪族庶民,甚至是刮去士族一层钱税罢了。 这等官场秘闻,知道的人极少,翾风还是因为接触过很多达官显贵,得以知道了沈郎钱粗制滥造的真正原因。 卢祎区区一个庶民,不可能知道上层士族都鲜有人知的官场秘闻。 这么说来...... 全是他的揣测了。 卢祎的眼光未免过于高瞻远瞩了,甚至可以说上一句惊人。 翾风心里又增加了对于卢祎浓厚的兴致,想要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这般高瞻远瞩见识,总要有出处。 要么是家学渊源,要么是读书万卷。 以卢祎庶族的出身,两种情况都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越发让翾风感到卢祎身上有着一层谜团了,在女人眼里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卢祎又和翾风闲聊了几句,轺车、安车来到一个分岔路口分道扬镳了,各自顺着一条京口道前往了各自的族里。 “嫂子,郎回来了。” 卢祎推开坞堡的大门,手里的辔绳扔给了早早等在门口的卢庆之,让他牵着牛犊去了厩房,喂上了草料,又加了一把豆子。 “噔噔噔。” 坞堡的楼廊上传来了‘噔噔’下楼的声音,沈兰淑望眼欲穿的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卢祎回家,路上没遇到流民帅抢劫,也没被士族当做嬉乐死在了角鬭(dou)里。 沈兰淑习惯的接过来卢祎的梁冠、绛纱袍,拿着一条热巾帮他擦了一把风尘仆仆的脸,埋怨道:“二郎做官了,往后莫要再与人发生争执了,刀剑无眼,万一伤到了,奴可怎么办...额...全族上下可怎么办才好。” 她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奴应当怎么办才好,想到以孀嫂的身份说出来不合时宜,赶忙改口变成了全族。 沈兰淑俏脸微红,心里庆幸好在及时改口了,不然,当场就要羞臊死了。 灶房里白气蒙蒙,族里的女眷逐渐多了起来,曾经拉羊车的三名金钗少女,这回解救的邵氏、溱娘、芃娘,正在灶房里忙忙碌碌的烹饭。 沈兰淑不用再为烹饭等琐事操心了,专心经营坞堡里的酒水买卖,以及练布的织造,转身拿着梁冠、绛纱袍前往了三楼。 “呀。” 沈兰淑想着刚才说话时的羞臊,心里乱糟糟,一不留神踩滑了楼廊,惊呼一声,朝着后面跌了过去。 “嘭!” 卢祎急忙走了过去,想要扶住孀嫂沈兰淑,跌倒的过快,只能拦腰抱住了她。 两人的身体贴在了一起。 纤细的腰肢,可堪一握。 汹涌的波涛,细细的腰肢,圆圆的后翘,完美到极点的曼妙身材。 卢祎抱着孀嫂沈兰淑的曼妙身子,灵蛇髻靠近他的鼻子,嗅到了一股好闻的处子幽香,登时便心猿意马了。 沈兰淑的俏脸‘唰’一下红透了,肌肤白里透红,水润光泽,越发的诱人了,让人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二郎......” 沈兰淑急切的看向了灶房,正在烹饭的几名小娘没有转身看向楼廊口,暗自松了一口气,俏脸红扑扑的说道:“快点放开奴,莫要被人看见了。” 看见了不好。 也就是说...... 不被人看见,就没事了。 卢祎脑子里胡乱的想着,松开了环住沈兰淑腰肢的手臂,欲言又止,很想说一句嫂子还没拜堂,没必要为了一个死人守活寡。 无论嫁不嫁人。 总要为自己活着。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沈兰淑性子里带着贞洁烈女的传统,若不是因为卢氏坞堡是庶族,晋廷都会颁发一座贞节牌坊了。 她难能被外人的思想所左右,唯有自己想通才行。 卢祎只能把话咽回了肚子,说出了一个好消息:“郎从明府的士族庄园里回来,带来了一样好东西。” 沈兰淑一手拿着梁冠、绛纱袍,另一手摸了摸发烫的俏脸,不在意的说道:“二郎挣钱了应该存着等到以后娶一房荆钗,奴不喜欢胭脂水粉、发钗锦缎,过日子要节省,不能总想着拿钱买东西。” 哪有女人不喜欢买东西,乡间的女子攀比心也很重。 沈兰淑当然也喜欢胭脂水粉,只不过她持家有道,是个贤惠的女人,不会因为卢祎赚了钱便用光了。 第九十章 一千亩田地 卢祎拿出了木牍,交给了沈兰淑:“坞堡里酿造的卢氏老窖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祖公赏赐了酿酒和卖酒的酒课。” 坞堡的地窖里酿造了很多酒水,只要被人揭发到了官府,按照晋律的律例,身为坞主的卢祎直接罢免了主簿的官职。 阖族上下二十余口人,全都要一起黥面流放。 沈兰淑接过来木牍,仔细查看了几眼,放心了:“木牍上确实盖着郡太守的官印,卢氏坞堡有了这片木牍,便能把酒水卖到丹徒县的二百多里社了。” 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了,沈兰淑显然也知道外郭城众多坊市里的市肆卖酒,早就被高门士族瓜分了定额。 井水不犯河水,免得因为卖酒引起了士族的相争。 沈兰淑的眼界和见识非同一般,不是寻常乡闾小娘所能相比,尤其直接从士族垄断酒肆的夹缝里找到庶民卖酒的唯一活路。 卢祎越发狐疑孀嫂沈兰淑的身份,难不成当真与郡豪族沈氏有着很亲的关系。 沈兰淑不愿意说出来,或许有难言之隐,旁人也不好多问。 卢祎脱掉了坚硬的革鞜,换上了一双高齿木屐,走回了自己的厢房,思索着建立私兵部曲的事宜了。 “二郎快下来。” 沈兰淑站在灶房门口,探出灵蛇髻脑袋,朝着三楼喊了一声:“祖参军来了,贵客临门,快快下来迎接。” 卢氏坞堡里的一切都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卢祎不在坞堡里的时日里,全是沈兰淑教导族里的子弟识文断字。 族中子弟没有乡野庶民的粗俗,一个个进退有据,措置裕如,完全一副士族子弟的姿态,比起士族子弟少了几分狎妓服散的轻浮自傲,多了几分敦本务实。 “哈哈。” 祖道重笑容满面,敞着绛纱袍走进了卢氏坞堡,刚刚走进来便看到了衣冠整洁、恭敬有礼的卢氏子弟,心里讶异,收起了略显轻浮的笑容,整理了敞开的绛纱袍。 他对于卢氏坞堡的态度发生了悄然变化。 不再是当做庶民坞堡看待,多了几分对于诗书传家的应有尊重。 圣贤有云。 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 士族能够做到诗书传家已经殊为不易了,上层百姓里培养族中子弟,可以做到耕读传家的也是寥寥无几。 祖道重看到了进退有据的卢氏子弟,脑子里竟是不由自主的出现了卞氏六龙、中朝八达的人杰印象。 卞壸(kun)的父亲卞粹兄弟六人,并登宰府,世称‘卞氏六龙,玄仁无双’。 司马氏篡夺了曹魏的天下,便在于族人全都培养成了人才,司马懿的平辈有司马八达,儿子司马炎、司马师、司马昭同样是个個成才。 司马懿的弟弟和儿子全都在篡夺天下的过程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控制了要害官职,最终篡夺了曹魏的国祚。 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也是一样,王戎、王衍、王敦、王导等兄弟全是亮拔不群的贤才,最终奠定了王谢庾袁的顶尖门阀格局。 “明府贵客临门了。” 卢祎走出门槛,来不及穿上高齿木屐了,光着袴袜赶忙下楼迎接了:“下官简陋的坞堡能够迎来明府的光临,坞堡都要变成青楼了。” 青楼是青砖碧瓦的阁楼庭院,涂饰青漆的楼房,为帝王的住所,或士族之家。 祖道重上楼前,又看了一眼缓步离开的卢氏子弟,叹然:“看来你在教导族中子弟方面,也是颇有建树,今天见到你族子弟的进退有度、左右有局,都想聘请你担任祠堂里的塾师了。” 进退有度、左右有局,出自西汉·戴圣的《礼记·曲礼》。 一句极具褒奖赞誉的夸赞了。 卢祎先是一愣,想不到见识过许多高门士族的明府,居然会对一族庶民有着这么高的赞誉,笑了:“明府误会了,不是下官的功劳,包括下官在内,识文断字全都是嫂子的教导。” 家有贤妻了。 祖道重弯着腰,扶着门框脱去了革鞜,认真的说了一句:“当今的世道娶个荆钗很难,兄长死了,孀嫂改嫁给小叔子的情况在乡闾很常见,何况听闻沈兰淑还没与你兄长拜堂,你可要好好把握,家里有个贤内助,对你的仕途有很大帮助。” 凡事不能一头热。 卢祎倒是有所意动,只是摸不清孀嫂沈兰淑的想法,说起了正事:“明府这趟过来不是专程关心下官的婚姻大事吧。” “呵。” 祖道重被逗笑了:“本官又不是媒婆,没有闲心婚丧嫁娶的琐事,整天为了北伐的事还忙不过来,今天过来是有一件喜事告诉伱。” 喜事? 卢祎困惑了,前往祖氏庄园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好处,还能有什么喜事相告。 “带上来吧。” 祖道重解答了卢祎的困惑,嘱咐了一声,楼下的贼捕干带着一名中年庶民走了上来:“乡闾豪族的一千亩田地,就要落在他的身上。” 中年庶民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襦,穷到没有麻布缝补了,露着半个屁股,瘦骨嶙峋,抬头纹很厚,虽说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 不像是能够拿出来五百亩田地的人,估摸着一亩田地都拿不出来。 祖道重说出了原因:“他是个穷苦庶民,拿不出来田地,澧河对岸的殷乂却能拿出来。” 殷乂前段时间为了侵占澧河沿岸的土地,借贷给了一户人家子钱,利息越滚越多,最后逼的中年庶民的父母上吊自尽,一家老小卖身为奴。 倘若借了几万钱还不上借贷子钱了,倒也有些合理。 偏偏只借了几十斤稻谷当做种田的稻种。 殷乂却把中年庶民逼的家破人亡。 闹出了人命,卢祎就有了合理的借口为苦主讨些赔偿,明白了明府的意思:“本官是县里的主簿,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中年庶民麻木的脸容,终于有了几分神采,直接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小民愿意把所有赔偿献给主簿,只求能为父母妻儿讨一个公道。” 第九十一章 完成乡闾豪族的第一个条件 权势的滋味极妙。 门第带来的高低贵贱更是一道鸿沟。 卢祎是本县的主簿,有着纠正不法的职权,背后又有个宽待下属的祖道重支持,索要五百亩良田的赔偿,自身都不用亲自过去。 门下书佐匡孝去了一趟,就索要了五百亩良田,还是便于灌溉的上等水浇田。 另外,也把中年庶民一家赎了回来,吸纳为了卢氏坞堡的佃客。 殷乂心里憋屈,只能去找明府祖涣说理,结果不袒护他也就算了,还遭到了劈头盖脸的喝骂。 堂堂一个豪族,竟被庶族给欺负了。 祖涣都跟着丢脸了,祖氏庄园的嫡子没少拿这事嘲笑他,报了没能用翾风尘香履喝酒的怨恨。 士族嫡子习惯了横行无忌,庄园里的内斗很常见,为了占据族里的更多田地、部曲、谷帛,平日里没少明争暗斗。 所有的士族庄园里,每天都会出现一场场宫斗的社戏。 祖涣不敢出头的真正原因,一个是他本就是刻薄寡恩的人,另一個便是卢祎获得了祖逖的赏识。 “二郎,坞堡附近方圆一千亩的田地,全是咱家的了?” 沈兰淑又惊又喜,顾不上联系各个里社的里吏夫人,商量卖酒的价格、运送、数量等等事宜了,牵走了厩房里的轺车,来到了坞堡附近的田埂边。 轺车停在一望无际的青苗平野里,初夏的风徐徐吹来,卷起了一层层波浪。 沈兰淑脚上的丝履踩在车笭上,踮起了脚尖,望向了四周的平野:“匡书佐是个办事得力的属吏,挑选的田地不仅连成了一片,方便耕种,还都是美田。” 田地分为三等,美田,中田,薄田。 田地的膏腴肥力不同,耕种了相同重量的稻种,最后收获的粮食有着很大差距。 薄田是旱地,即便是在无灾无涝的丰年,一亩地不过收获几十斤粮食。 中田可以达到一石以上,一石是一百二十斤,相同的辛苦劳作,相同的时间苦熬,收获的粮食超出了很多。 美田是最为膏腴肥沃的田地,一亩田地收获的粮食可以达到二、三石。 卢祎看着笑靥如花的沈兰淑,闻着稻谷青苗的清香,忍不住乐了:“有了一千亩良田,族里终于有了稳固的根基,被人切断了商路也不怕了。” 卢氏老窖的沽酒买卖是浮财,抓在手里的田地才会让人心里踏实。 旱涝保收。 无论经商能不能赚来谷帛,卢氏坞堡都有衣食无忧的粮食了。 一千亩田地很广袤,广袤到不能用眼睛分辨出边界。 沈兰淑的心情明显是极好,平日里都是一副贤良淑德模样,今天难得坐在了车笭上,悬空着两只脚,像个金钗少女般摇晃了起来。 卢祎走了过去,坐在轺车车笭的另一侧,看着一望无际的田地青苗,脸上出现了老农午后乘凉的敦厚笑容。 努力有了回报。 还是远超预料的回报。 心情极好了。 沈兰淑很快又展现了持家有道的能力:“匡书佐可曾说清楚了,再次从殷乂手里抢走的五百亩田地,到底是小亩,还是大亩,莫要被奸诈的殷乂钻了空子。” 按照周制,六尺为步,广一步,长百步为一亩。 春秋后期至战国,由于耕战政策的需要,各个诸侯国纷纷扩大亩积,从一百六十方步到二百四十方步不等,皆大于周亩,所以便把周制亩称为小亩。 小亩四十,只是相当于大亩的十八亩。 真要是被殷乂钻了大小亩的空子,卢祎这次抢来的田地减少了一半多,以殷乂奸诈的性格不可能放弃钻空子的机会。 卢祎立即翻开了匡孝记录的田札,放心了:“匡书佐在田札里记录清楚了,五百亩田地全是按照一亩地二百四十步的大亩丈量,没给殷乂任何钻空子的机会。” 耕地看似简单。 却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好了,伺候好了庄稼才能获得丰收。 “常言道凡人家营田,须量己力,宁可少好,不可多恶。” 沈兰淑把族里的大大小小琐碎事接了过去,不用卢祎烦心了,拿出一个算盘,又拿出簪笔、左伯纸细细算账了:“一具牛,可以耕小亩三顷,大亩一顷三十五亩。坞堡里的耕牛数量不够,需要去找翾氏庄园采买,用来买卖耕牛的钱不同二郎操心,只不过需要二郎从中前线。” 一具牛不是一头牛。 二牛一犁,或者三牛一犁,叫做一具牛。 小亩三百亩,相当于当于大亩的一百三十五。 一头牛大致能够耕种五十亩田地了。 春种的时候只用一头牛就可以了,到了秋耕需要换成一具牛了。 秋耕的目的是为了整地,需要进行土地的深翻。 农桑国之大事。 关乎着朝廷的税收,决定着士族庄园的兴衰。 天子每年都要带着百官在社稷田亲自耕种,进行劝农,擅长农事的人才往往被称为簠(fu)簋(gui)之才。 沈兰淑不仅精通商道,对于农桑大事也是极为熟稔,樱唇咬着簪笔说道:“另外还需要楱、劳等农具,最好是百工打造的铁器。” 土地经过一具牛的深翻过后,泥土变得起伏不平,需要人力进行碎土,拍碎泥土的过程称作楱。 楱是一种齿状的人力整地工具。 等到土地平整过后,就要用一种牛拉的铁齿耙,再次进行耙细耙平。 最后用一种叫做‘劳’的牛拉摩田器,将耙细耙平的土地表面进一步摩平。 卢祎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精通农桑大事,感叹道:“可惜嫂子不是男丁,否则的话,嫂子肯定会被郡太守征辟,成为专管农事的官员。” “扑哧!” 沈兰淑展颜一笑,细细柳叶眉下的眼睛,看着实打实的一千亩大亩田地,温婉道:“奴这辈子不求跟着富贵人家过日子,只想着相夫教子,粗茶淡饭过完一生便满足了。” 说到这里,沈兰淑突然黯然神伤了。 只是一个相夫教子的生活,都难能满足了。 沈兰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很快恢复了好心情,伸出柔荑拢了拢发梢说道:“守着二郎...嗯...还有族里的弟弟过完一生,也满足了。” 第九十二章 完美的庄园建造地 司课畿内之民,使无牛家以人牛力相贸,垦殖锄耨。其有牛家与无牛家,一人种田二十二亩,偿以私锄功七亩,如是为差。至于小、老无牛家,种田七亩,小、老者偿以锄功二亩。 坞堡里有牛、无牛,耕作的差距很大。 马牛又多产于北方,价格高昂的同时,有门路买来马牛的士族豪族也极少,整个京口只有两姓沟通了北方的榷商。 一个是高平郗氏,另外一个便是翾氏。 高平郗氏大肆侵占了东莞徐氏的田地,马牛留作自用还不够,不会拿出来卖予外人,能够卖牛的庄园只剩下翾氏了。 卢氏坞堡的土地是大亩一千亩,一头黄牛耕种五十亩田地,至少需要二十头黄牛。 一笔大数目了。 卢祎需要亲自去一趟翾氏庄园了,坐在轺车车與里研读着晋律,明府祖道重又派人送来了一批名士标注的善本。 卢庆之坐着屏泥,牵着辔绳,驾着轺车往前行驶:“二哥,卢氏啥时候能有一座小庄园。” 卢氏拥有了一千亩田地,只要再建造了一座庄园,便能成为乡闾豪族的一员了。 这句话若是从卢一斛嘴里说出来,多半是虚荣心作祟,抬高自己的身份,成为东斄乡庶民羡慕又畏惧的乡闾豪族了。 往后出了门,卢一斛再见到过去经商的朋友,地位获得了很大的拔高,飨(xiang)食宴请都会坐在首位了。 换成了卢庆之问出这话,内心的想法就不同了,只是想有個地方养着二十名部曲,期待着率领二十名具装骑兵冲阵时的大杀四方。 具装骑兵最难获取的精良战马已经有了,养在坞堡外面专门搭建的厩房里,只剩下颇有勇力的部曲,以及二十副甲骑具装铠了。 卢祎放下了手里的晋律,皱了眉:“一座小庄园少说也要占地数十亩,昨晚与嫂子商量过建造庄园的事宜,商量了半天始终没个结果。”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倘若是用数十亩薄田建造了小庄园,虽然心疼,却也不会过于心疼。 任谁也不会用美田来建造庄园,暴殄天物,属于买椟还珠的行为了。 “哦。” 卢庆之‘哦’了一声,满脸失落,驾车的兴致不高了,真想现在就率领二十名具装骑兵驰骋在京口的乡野。 轺车前往翾氏庄园,路过了一座名为卧牛山的山峦。 外观很像是一头卧牛,牛背般的山脊高耸绝壁,后面全是光滑高耸的绝壁,只能从前面进入。 山峦的两侧漫延出两条山脊,像是卧牛的两条腿,形成了占地极广的山坳,河面宽广的澧河源头,便是发源于卧牛山。 卧牛山是豪族殷氏的山林土地,也是豪族殷氏预留的士族庄园建造地,只要建成了便会成为最为稳固的士族庄园。 后方、左、右等三个方向全是高耸山峦形成的天然屏障,只需要建造一道庄园土墙堵住山坳口,任何流民帅都攻不进去。 澧河的源头又在卧牛山里,不怕遭到围堵时,被敌人截断了水源。 卢庆之看了一眼雾气蒙蒙的高耸山峦,羡慕了:“族里要是占据了这片山峦就好了,不用发愁建造庄园的土地了。” 豪族殷氏没有进入谱牒,正式成为士族以前,都不敢在卧牛山建造庄园,担心怀璧其罪了。 以卢氏当前的地位,更是不能了。 卢祎做事求稳,建造庄园是为了让族里更加安稳,不会在没有进入士族谱牒以前,建造了不属于卢氏身份地位的庄园。 不过,随着轺车路过了卧牛山的牛腿,来到了牛尾和牛腿形成的小山坳,引起了卢祎的浓重兴趣。 卧牛山东麓(lu),有着一处天然形成的大山坳,算是京口最好的士族庄园建造地。 卧牛山西麓,也有一处天然形成的小山坳,连绵山峦里延伸出来一条牛尾般的山脊,与牛腿山脊交相呼应,形成了西麓山坳。 “停车。” 卢祎走出了车與,两手扒着车盖,直接爬上了轺车的车顶,望向了远处的西麓山坳:“说是小山坳,只是相对于东麓山坳来说稍微小了一些,其实已经很大了。” 西麓山坳口占地很大,殷氏庄园算是整个京口数一数二的大庄园了,比起殷氏庄园还要广阔很多。 西麓山坳里同样是有一处水源,不是澧河那般的大江直流源头,一片很大的湖泊。 卢祎只是粗略的打量了几眼,心里有数了,西麓山坳足够养着数千户佃客、部曲了。 一户最少五六人,完全可以居住五六千人。 在西麓山坳建造豪族庄园,还有一件喜事,这里同样是豪族殷氏的山林田地。 不用再去耗费大价钱,去找豪族或是士族换来西麓山坳了。 卢祎心情大好,哈哈大笑道:“卢氏的庄园有着落了,丑奴赶紧去翾氏庄园,买了足够的黄牛还要去一趟明府的庄园。” 随着卢祎获得祖逖的赏识,卖炭翁又认了冉曾做了螟(ming)蛉(ling)义子,卢祎还牵头帮着翾氏做了租赁马牛的买卖。 卢氏和翾氏的关系捆绑更深了。 买牛的过程没有任何意外,卢祎如愿以偿的拿到了二十头黄牛,只不过黄牛过于珍贵了,翾氏明确说了不要银铤铜钱,就连金饼都不要。 只要粮食。 翾风看向大父的眼神里,带了几分埋怨:“大父提的条件过于苛刻了,卢郎与翾氏的关系这般和睦,不应该提出只要粮食的苛刻条件。” 卖炭翁也有几分难为情,却没办法,当前年月最值钱的便是粮食了。 孰不知,正中了卢祎的下怀。 想要银铤、金饼,他还真没有,借着卢一斛开辟的一年三熟商路,最不缺的便是粮食了。 又怕拿出过多的粮食,引起高门士族的注意,只能偷偷摸摸运送一小部分粮食,大部分粮食只能暂时贮存在交州。 用粮食买走二十头黄牛,刚好把粮食用掉了。 额...... 卢祎哑然失笑了,他这算是洗粮了,直接答应了下来:“卢氏答应了,用粮食买走翾氏的二十头黄牛。” 卖炭翁再次说了一遍:“不要粟、黍、稷、春大豆、小豆等粮食,翁说的粮食是稻谷。” 卢祎郑重点头了:“郎说的也是稻谷。” 第九十三章 豪族卢氏 翾风、卖炭翁诧异了,想不通卢祎为何这般有底气,一个小小坞堡可以拿出大批的粮食。 还是细粮白米。 想来,多半是求助明府祖道重了。 范阳祖氏出身的祖道重,郡望子弟,也是上层百姓之一,已经成为了卢祎最好的挡箭牌。 一切想不通的事,全都朝着祖道重身上联想。 偏偏祖道重又是深得祖逖的遗种,过度的宽待,甚至是纵容宾客了。 就算外人去找祖道重求证,只会看到祖道重扬着脸,只有一句话。 不知道。 又在于祖道重遗种了祖逖的脾气,换成了嫡长子祖涣面对身份地位更高的士人,还会服软,出卖了身边的宾客。 祖道重只会有一句话。 来人!取来本参军的马槊。 卢祎牵了线,剩下便是商量价格的琐事了,卢氏和翾氏的关系再好,涉及到了族里的利益需要磨上十天半个月了。 好在坞堡里有个操持家业井井有条的沈兰淑,一切琐事都交给孀嫂了。 卢祎从琐事里抽身出来,前往县署去找祖道重了,求助明府怎么抢走了用来建造庄园的西麓山坳。 “简单。” 没人比祖道重更了解祖逖了:“家公为了本次北伐,费尽了心血,听说过令昆玉的骁勇了,只要你愿意让卢庆之跟着北伐军一起北伐胡人,安排祖涣送给猛士一块宅地,不成问题了。” 祖涣是占据西麓山坳的最大阻力。 也可以是最大助力。 就看卢祎怎样去运筹帷幄了。 结果,还没等卢祎说出了心里的想法,祖道重给出了一個更好的法子,更好的利用了祖涣。 卢庆之跟着北伐大军一起北伐胡人,获得了战功便能有官职,本就是一件好事。 卢祎站了起来,抖了抖绛纱袍宽大袖子,作揖了:“多谢明府了。” “哈哈。” 祖道重摸了摸下巴,满面笑容:“让你一个智计百出巧妙利用了黄白籍的良才,由衷的道了一声谢,还是因为本官的智略,感觉着实不错。” 卢祎跟着笑出了声:“明府本就是出将入相的文武全才。” 夺取西麓山坳的谋划定好了,又能借机狠狠的坑一把祖涣,值得期待了。 祖道重比起卢祎还要上心,立即离开了县署,坐着轺车赶回了祖氏庄园,亲自帮着宾客卢祎操办了起来。 事情的结果,完全与祖道重预料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的差别。 祖逖得知了乡闾颇有勇名的卢庆之跟着一起北伐,只要能够有利于北伐,索要了一个小小豪族的山林土地只是一件小事了。 又不是大片的美田。 祖逖一直操心北伐,不知道卧牛山西麓的地势,否则以他的眼光肯定能够看的出来,西麓山坳比起美田还要珍贵了。 殷乂刚刚损失了五百亩美田,还是大亩,心疼的几天睡不着觉了。 没过多久,又算是了西麓山坳,还是祖逖亲自发话赏给卢氏坞堡里,不,有了西麓山坳的卢氏坞堡已经是乡闾豪族了。 殷乂躺在床榻上,痛哭流涕了,几乎哭晕了过去。 “怎么倒霉的总是郎。” 士俣站在旁边,安慰了几句:“明府稍安勿躁,澧河沿岸还有不少庶民坞堡,损失了的田地可以从庶民坞堡的找补回来。” 殷乂听到这句安慰,心里更加悲痛了:“你不说这话还好,说了以后,郎更像个冤大头了。澧河沿岸只能有一姓士族,殷氏费尽心机强占了庶民坞堡的田地,留下了骂名,引起了庶民的怨恨,结果抢来的田地又被卢祎抢走了。” 卢祎不仅没有因为强占土地出现了骂名,反而引起了庶民坞堡的一片叫好。 获得了人心。 好处全让卢祎占了。 殷乂变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冤大头。 澧河沿岸也就出现了怪异的一幕,凡是想要成为士族的豪族,需要强占大量的田地,导致宗族在本地乡闾的名声很差。 卢氏坞堡违背了这条墨守成规的铁律,逐渐从一百二十亩田地,强占到了一千亩田地,反而获得了本地乡闾的好名声,获得了乡人的拥护。 殷乂俨然已经成了卢祎的马前卒,占据了澧河沿岸的庶民土地,又被卢氏强占了。 卢祎现在应该是最不想见到殷乂死的人了。 还没利用完。 等到利用完了殷氏,剩余价值榨的干干净净了,再死也不迟。 “搬家。” 相比较殷氏庄园的一片哀嚎,卢氏坞堡里一片喜庆,挑选了一个宜搬家动土的黄道吉日,卢祎带着族人开始搬家了。 主要搬走各种酿酒的用具,还有贮存在粮仓里的粮食,剩下大部分东西不用搬走。 西麓山坳在一千亩美田的边缘,等到耕种田地的日子,坞堡距离更近,留给佃客当做暂时休息吃饭的地方。 总不能忙了一天了,累的腰酸背痛,还要让佃客回到庄园里休息。 农忙的时候,往往会在田间地头搭建临时的草棚,留下了坞堡当做休息的地方,就不要搭建草棚了。 匡孝已经提前一天去了西麓山坳,带着县署的百工开始修建庄园土墙了,由于靠近卧牛山,有着现成的山石可以利用,挖掘了后面的山石,还能扩大庄园的占地。 百工里的石匠占据了一半,直接就地取材,利用卧牛山的山石建造一道高大厚实的石墙。 建造石墙耗费的人力很大,底蕴再是丰厚的豪族都没有足够人力,修建了一道石墙,只能修建了土墙。 借用了官府的人力就不同了。 县里总共有三大主官官员,祖道重是县令,卢祎是主簿。 县尉祖涣整天待在庄园里饮酒作乐,祖道重又在忙活北伐的各项事宜。 县里的吏治、路桥修建、清淤河道几乎算是卢祎一个人说了算了,县里的豪族不会说闲话,因为卢氏如今也是豪族的一员了。 有祖道重在前面挡着,士族也不敢找麻烦了。 卢氏的庄园热火朝天的建造了起来,附近里社的乡民自发过来帮忙,一是因为卢祎通过黄白籍新政在里社拥有非同一般的威望,二是因为只要是干活的人一律管饭。 白米饭管够! 只是因为一口吃的。 百工和乡民彻底把卢祎当成了心里真正崇敬的活菩萨,再次拔高了乡闾威望,干活的人也更加卖力了。 随着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庄园石墙建造的速度很快,缩减了一半的时间。 公乘雄也过来帮忙了,看着固若金汤的石墙,老豪族竟是羡慕起了新豪族,感慨道:“卢氏往后便是豪族卢氏了。” 卢祎站在庄园石墙的谯楼上,伸出手遮着晴朗天空的日光,眯着眼睛笑了。 “这话爱听,多说两句。” 第九十四章 卢氏庄园 卢氏庄园的修建完成了,百工、乡民依次回到了县署和里社,离开时全都带着不舍,一个个唉声叹气。 修建庄园出了很大的力气,却也吃到了细粮白米。 往后,卢氏庄园如果还需要修桥铺路的苦力,还会自发的过来做工。 不求钱粮,只求能有一口吃的就行。 随着外人的陆陆续续离开,卢祎、沈兰淑坐着轺车,分别坐在车笭的左右两边,一起巡视卢氏庄园的情况。 卢氏庄园占地很大,需要借着轺车巡视庄园的情况。 庄园的石墙依山夯筑,高大坚实,更像是城墙,让卢祎心里莫名的安稳。 城垣充分利用蜿蜒曲折的丘陵山势,节省了土方,又使城垣与山丘浑为一体。 庄园大门的上方有谯楼,便于观望四周的情况。 两端各有一座土墩,修建成了烽火台的样式,整个外形呈覆斗式,堆放了许多马粪牛粪,用来当做燃料烧出狼烟。 一条三合土夯实的直道,从庄园大门一直向里延伸,直道两边的大片土地上修建了挑檐民居、谷仓、禽舍、磨房等等农用屋舍。 另外,还有粮仓、草料场、武库、马场、校场等私兵部曲所用的建筑。 一应俱全。 征调了县署的百工修建庄园,大材小用了,许多百工经常参与郡城的修葺,为了答谢卢祎让他们吃饱饭了,卖力做事,完全按照郡城的规格来修建了卢氏庄园。 用料扎实,面面俱到,甚至还给庄园里修建了用来排水的官沟。 这可是精细活了,士族庄园里都很少有官沟。 “终于有一座大庄园居住了。” 卢祎看着庄园里的种种设施,心里出现了几分满足:“有了这座稳固的庄园,数千叛军一起冲锋都不可能攻下来了,族里总算有了一片基业。” 士族、豪族的庄园多是围成一圈土墙,大兴土木最为耗费人力物力,豪族庄园都是一些低矮土墙,不过两人高。 士族庄园往往占山连泽,也是土墙的同时,高大坚固的程度与城墙相差无几。 沈兰淑跪坐在车笭上,后翘坐在白嫩双腿上,压出了勾人的曲线,曼妙身材出现了销魂蚀骨的热力。 沈兰淑伸出柔荑,拽了拽素色束腰罗裙,温婉笑道:“庄园石墙、粮仓、校场等建筑,只要有充足的人力可以尽快修建出来,西麓山坳里真正的好处,白捡了一座五脊庑殿式顶的青楼。” 士族、豪族庄园里体现底蕴的地方,便在于主宅是不是一座青楼,想要修建一座青楼不可能短时间就修建出来,需要日积月累的一点点修葺。 首先需要用到大量的珍贵木材,以及青漆、朱漆、粉墙等各种漆料,还有最为难得的能工巧匠。 主宅的楼阁轩榭修建成了以后,能工巧匠需要进行长时间的精巧活了,图以雲气、画彩描金、列钱青锁等等全都急不来,一点点进行修葺。 卢祎明白孀嫂沈兰淑话里的意思,轺车顺着直道来到了尽头,便跳下了车,看向了山脚下依山而建的一座寺院。 这座寺院曾经是东林寺的别院,后来在内城修建了寺院,香火钱明显要比山脚下的别院旺盛的多。 东林寺是京口一座大寺,僧人逐渐搬到了内城,只留下了十几名僧人看守别院。 卢祎买来一座东林寺别院,也没用多少铜钱,最后给出的价码甚至让他感到了意外。 不是钱,也不是稻谷。 用了五百坛卢氏老窖换走了东林寺的别院。 东林寺的僧人不仅喝酒,还相当好酒。 当卢祎听到东林寺提出的价钱,立即就愣住了。 很快又反应过来了。 南朝梁武帝以前的僧人,确实可以喝酒吃肉。 卢祎走到了东林寺别院,往后是他和孀嫂沈兰淑居住的主宅了,抬眼看着高大的乌头门,感慨道:“没想到郎也能住上带有乌头门的大宅子。” 主宅的正门是乌头门,用两根木柱及一根横木搭配成草字头形,突出在横梁上面的两根柱头经过了雕饰,涂成黑色,因此得名乌头门。 通常只有高门士族、寺庙院门、宫殿等门阀权贵可以使用,擅自修筑了乌头门属于僭越,这座主宅占据了曾经是寺院的好处,可以留着乌头门。 沈兰淑跟在后面,一起朝着主宅里走去,俏脸笑了:“东林寺曾经是京口的大寺,二郎只用了五百坛卢氏老窖就换走了寺院,看来颇为精通商贾之道。” 不止是五百坛卢氏老窖,还有每坛酒低于市价二十五文的二十二文,东林寺可以用低价买走卢氏老窖。 东林寺有的是钱,佛身都是镀金,大批量买走卢氏老窖,本就应该给出一個低价。 互惠互利了。 不过,在东林寺看来卢氏庄园做了亏本买卖,坊市里最廉价的豆酒本钱也要二十五文一坛。 卢氏庄园多半是一心向佛,酒水亏本卖给东林寺,算是另一种的捐赠香火钱了。 孰不知,卢祎不仅不亏,还赚钱。 卢祎、沈兰淑走进了主宅,瞧见院墙皆施短椽,用青瓦覆盖,很像是范阳祖氏依照宫墙修建的院墙。 四面各开一门。 正门门楼三重,通三阁道,图以雲气、画彩描金,列钱青锁。 佛堂大殿里的佛像全都请走了,宽敞的堂阁里到处空落落,刚好省去了搬运的时间,可以改造成用来会客的正堂,以及膳堂、灶房、湢室等建筑。 “这便是有名的羽盖桑树了。” 卢祎站在宽敞的正堂前面,庭院里有一株很大的桑树:“人挪活,树挪死,主宅里保留这株大桑树,有了士族庄园里都没有的景色了。” 正堂前生桑树一株,直上五尺,枝条横绕,柯叶傍布,形如羽盖。 丹楹炫日,绣桷迎风。 过去是东林寺最有名的一处景观,不少士族夫人慕名过来,就是为了瞻仰羽盖桑树。 沈兰淑曾经也来过东林寺烧香,顺着院落的回廊,带着卢祎走向了西面:“西院还有一座百果园,种着很多果树,最有名的就是被乡民称作仙人枣的东林枣树了,一种上好的贽礼。” 西院有一座百果园,春鸟秋蝉,鸣声相续,种出来的一种枣子,长五寸,核细如针。 霜降乃熟,食之甚美。 东林寺过去多是用来赠送士族香客,还得是捐了银铤金饼等香火钱的士族香客。 卢祎满意到不能再满意了:“送贽礼就图个好看,有了这种东林枣,又有了一种花小钱办大事的贽礼了。” 第九十五章 招募部曲 土地、庄园全都有了,接下来便是挑选佃客,操练私兵部曲了。 随着衣冠南渡的持续,京口的局势越发混乱了。 南渡流民缺乏吃穿所用的谷帛,抵达江左的京口后便无力南行了,京口逐渐成为了大量流民帅的落脚点,其中不乏乞活军等悍勇流民。 京口多精兵,未来战无不捷,威震胡胆的北府兵,便是以京口兵源为主。 卢祎准备从中挑选最为劲勇的军士,操练成二十名具装骑兵,便派人叫来了四乡的二百多名里吏,名义上是用了庆贺侨迁邀请里吏过来飨食。 实际上是威慑京口的流民帅,卢氏庄园在乡闾的威望,莫要轻易招惹了卢氏。 四乡二百多里吏齐聚卢氏庄园的消息,不胫而走,引起了不小的热议,就连士族庄园都谈起了这件奇闻。 豪族庄园更是深深的忌惮,卢祎在乡闾的号召力如此惊人。 卢氏庄园的庭院里,摆放了一张张朱漆食案,主院摆不下了,东院和西院也摆满了朱漆食案,宴请了乡闾所有的里吏。 里吏的妻子也来了,一起坐在百果园里飨食,沈兰淑亲自接待了众妻子,不是为了用饭,主要过来商量卢氏老窖的贩卖。 卢氏老窖的酒质堪比每瓶四十文的黄酒,价格却只要二十五文钱,比起最为廉价的豆酒价格还低。 沈兰淑决定把卢氏老窖分销给二百多里社的里吏,再由里吏贩卖给里民,不仅省去了露车运送的靡费,还能把里社与卢氏庄园捆绑的更深。 天底下最牢固的关系。 便是利益捆绑。 沈兰淑操持着家业,卢氏老窖的买卖越发红火,赚来了钱帛支持着卢祎种种想法的实现。 卢祎有了充足的钱帛,招募劲勇便有了底气,宣布了这次招募劲勇的优待。 随着里吏回到各自的里社,说出了卢祎给出的优待。 乡闾的里社、流民帅之间迅速传开了消息。 “其一,每天两次饭,顿顿吃白米,管饱。” “其二,每天发一次盐豉,五天喝一次酒,十天吃一次肉。” “其三,拖家带口的优先,五人以内分发五十亩田,田租只需缴纳每年收成的一半,课田制、户调式等等苛捐杂税,全部由卢氏庄园承担。” 消息很快传出了丹徒县,引起了整个京口乡闾的一片沸腾。 江北,广陵郡與县,一座破旧的土屋里,魏雄拿着一堆左伯纸,正在默写大父魏浚教给他的经学,带到坊市里卖钱换来粮食。 破败的篱笆院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声音,篱笆的一角搭建了鸡埘(shi),一名怀有身孕的女子正在喂鸡,卖了鸡蛋换些粟、黍等粗粮。 家里快要断粮了。 “魏大哥。” 流民汉子冒冒失失的闯了过来,直接推开柴门走了进去,咋咋呼呼的说道:“有好事找你。” 魏雄抄起了一根扁担站了起来,瞧见篱笆院里的那人是流民汉子,略微心安:“你跟着流民帅去了京口,何时回来了。” 土屋里的魏雄看起来身材高大,家里的日子困苦,面黄肌瘦,看起来还有些病怏怏。 原因无他,日子过的太苦了。 流民汉子没有废话,直接把卢氏庄园招募劲勇的消息告诉了他。 “你莫不是在诓郎。” 魏雄惊喜又激动的握住了流民汉子双臂:“卢主簿给出的优待过于优渥了,白米管饱也就罢了,还分给田地。” 流民汉子咧嘴笑了:“魏大哥可是能够使用马槊的劲勇,肯定能够成为卢氏庄园的部曲,到时候带着小弟的一家三口进去做个佃客就成。” “当是如此!” 魏雄满口答应了下来,精神奕奕的说道:“拙荆怀有身孕了,不方便跟着一起渡江,郎先把她送到娘家暂住几天,等到成为了卢氏庄园的部曲,再接过去享福。” 类似于魏雄的情况,京口各地都在发生,自认为不能通过挑选的汉子,找上了附近的劲勇之辈,只求跟着过去一起种田做个佃客。 等到招募的时间到了,卢祎颁布的招贤令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料。 庄园前方的谷场人头涌动,来了上千人,有的自带马匹、长枪,有的是成名已久的京口游侠,还有人一身刀疤,甚至有人专程从江北的广陵郡赶来。 公乘雄听说了卢祎招募劲勇,站在庄园的谯楼上,望着谷场上的一幕,感慨了:“这才是真正急缺人,招募劲勇该有的宽待。” 卢祎忍不住有些心潮澎湃了:“开始吧,按照事先说好的条件,可以骑马的人直接进入庄园校场,没有入选的人发放一升粮食,当做回去的盘缠。” 一升是一斤二粮食,聊胜于无了。 发放了不过几百斤粮食,再次提高了卢氏在壮士、游侠里的名声,等到下次招募劲勇还会过来。 即便过来一趟,耗费的粮食远远超过了一升。 经过精挑细选,约莫上百人进入了庄园的校场,等着卢祎的挑选。 马匹的价格昂贵,养马更是靡费众多,擅长骑马的人都是比较难得的劲勇了。 卢祎惋惜了起来:“劲勇足够了,马匹又不够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上百人大多是进行了体力方面的比较,甲骑具装铠是重甲,需要力气足够大的劲勇。 魏雄长时间吃不饱饭,不出意外的落选了,想到家里即将临盆的妻子,又想到许诺给兄弟的佃客承诺。 当场便急了。 魏雄没有去接遣散的粮食,急忙说道:“郎会使用马槊。” 第九十六章 完成建制 “嗯?” 这句话立即引起了卢祎的注意,走到校场的兰锜旁边,拿过来一柄马槊递了过去:“你是良家子出身?只要这句话属实,不仅让你入选具装骑兵,还让你成为二十名劲勇的队主。” 按照晋廷的军制,最底层的武官是伍长,掌管五名军士,往上是什长,掌管十名军士。 再往上是队主,掌管五十名军士。 卢祎组建的具装骑兵只是二十人,需要四名伍长,两名什长,还有一名队主。 不满五十人,剩余的三十人慢慢补充。 擅长骑马的劲勇属于比较难得的兵源,卢祎已经进行了登记造册,不会轻易放走,等到二十名具装骑兵招募完成,还会招募这些人来到卢氏庄园,前往酿酒作坊做工。 沈兰淑已经与各个里社的里吏签署了文契,陆陆续续把卢氏老窖卖到二百多个里社,需要招募几十名酿酒的佃客了。 已经入选的劲勇们听到具装骑兵几个字,当场呆住了,本以为只是普通的骑兵,谁成想居然是钢铁虎兕般的具装骑兵。 劲勇们心里激动了起来,只要是個男儿都畅想着有一天披挂着甲骑铠,骑着具装铠马甲的河西马,驰骋在战场上。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具装骑兵披挂着重甲,死亡的可能极低。 魏雄听到自己有望成为具装骑兵的队主,激动的满脸通红了,深吸一口气,接过来了那柄马槊。 看似面黄肌瘦,一个翻身,轻松翻上了河东马的马背。 “喝!” 魏雄夹动马腹,河东马快速驰骋在校场上,靠近了校场边缘一棵一人合抱的粗壮松树。 人借马势。 再借腰膂的力气。 马槊快速刺了出去。 “砰!” 随着一道沉闷的响声,一人合抱的松树竟然被魏雄一槊贯穿了。 在场所有人都惊住了,尤其是看着魏雄瘦骨嶙峋的身体,居然爆发这么强大的力气。 倘若换成了敌方的具装骑兵,当即就会被魏雄用马槊突破具装铠的坚固甲胄,甚至是直接贯穿了敌军的具装骑兵。 上百名劲勇本来还对魏雄担任队主,带着几分不服气,见识了一槊贯穿松树的骁勇,心里认可了这位队主。 不过,还是有七八人不服气,跃跃欲试,认为自己也能一槊贯穿了松树。 “当世的江表虎臣了!” 卢祎给出了一句极高的赞誉,甚至用了史书《三国志》里的江表十二虎臣,欣喜道:“等到你多吃饭,养好了身体,看来又是一位难得的骁将了。” 擅长使用马槊的劲勇本就是良将,更何况魏雄以瘦弱的身体就贯穿了一人合抱的大树。 还是松树。 松树有出了名的硬木,坚硬如石,京口西南的黟(yi)山松自从春秋战国年间开始,便是建造宫殿的主材。 黟山松打造的梁柱坚实,可以承担宫殿檐顶的沉重瓦片。 魏雄脸上多了几分红润,乐呵呵说道:“多谢坞主的赞誉,仆必定成为坞主手里的一柄利剑,扫除前方的一切障碍。” 一句坞主,一句仆。 再次让卢祎高看了他一眼,称谓是礼的一部分,不是谁都能懂得高门士族折腾出的一些复杂称呼。 看来魏雄见过大世面,也读过书,知道称呼卢祎一句更为亲近的坞主,不是明府。 七八名劲勇瞧见卢祎越发欣赏魏雄了,知道自己跟对人了,不看出身,只看个人的勇武本事。 “郎也会使用马槊,让坞主见识郎的勇武。” “区区马槊罢了,郎还有一手精妙的箭术。” “郎不仅会骑马,还擅长水战。” 七八名劲勇嚷嚷了半天,开始显露自己的本事,心思与学了文武艺的士人一样,兜售了自己的本事,争抢什长和伍长的位子。 按照卢祎给出的粮俸,普通部曲是每年五石,伍长是每年十石,什长是每年十五石,队主是每年二十石。 七八名劲勇也想担任粮俸更高的队主,以魏雄的勇武来看,多半争不过了。 每年十五石粮俸的什长就成为了香喷喷的鸭臛。 接下来的一天里,七八名劲勇展示了各自的本事,都有各自的独到之处,或是骑术精湛,或是擅长箭术,或是精通水战。 卢祎看的是眼花缭乱,心里更是满意:“不愧是北府兵的兵仓,卢氏庄园可以借助京口兵源的良家子,组建一支最为精锐的具装骑兵了。” 匈奴汉的皇帝刘曜有一支名为亲御郎的具装骑大军,卢祎的野望是不逊色匈奴皇帝操练出来的具装骑兵。 虽然两人能够动用的钱粮甲胄,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 京口的精锐兵源,却给了卢祎的足够底气。 未来可是北府兵的兵仓。 私兵部曲招募结束,队主、什长、伍长也都有了合适的人选,不看背景关系,只看个人的勇武。 还剩下八十名擅长骑马的劲勇,一个个失望的离开了,看向卢氏庄园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舍。 “各位稍等片刻。” 卢祎说出了另外的安排:“卢氏庄园招募酿酒的匠人,每天管饭,每个月给三十斗米。” 给食三十斗,一年就是三石六十斗米。 虽说比不上部曲的每年五石米,却也是附近豪族庄园里最为丰厚的工食了。 另外,卢祎说了给出的粮食是稻谷白米,拿出换成了粟、黍、梁等粗粮,足够养活一家人了。 八十名劲勇千恩万谢的应承了下来,没有丝毫的犹豫,全都在文契上按了手印,卖给了卢氏庄园十年的时间。 他们不知道的是,以他们的劲勇去了其余豪族庄园,每年最少能领五石粮俸。 知道了也不会去。 卢祎在乡闾的恩义名声发挥了很大作用,士族瞧不上的恩义名声,却能在乡闾产生很大影响。 士族为了各自的利益,经常出现撕毁承诺的情况。 乡闾庶民整天在地里刨食,为了一口吃的活着。 很多人能够的东西只有面子。 跟着卢祎做事有面子,以卢祎的恩义也不会亏待了佃客、部曲,京口的庶民游侠活不下去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卢氏庄园做工。 卢祎叫来了卢庆之、魏雄两人:“距离祖公北伐的时间没有几天了,这段时间你们俩尽快操练庄园里的部曲,缺少的具装铠交给某家了。” 第九十七章 二十套具装铠甲 “卢主簿,五十石粮食,五十坛卢氏老窖,不能再多了。” “不然,甲骑具装铠一整套的市价是一百五十石以上,本官岂能占你便宜。” 祖氏庄园里,卢祎和一名叫做桓彝的小士族,正在进行一场匪夷所思的压价,买方不停的抬价,卖方倒是不停压价了。 谯国桓氏是刑家出身,只是晋廷的小士族,衣冠南渡过后,桓彝交游甚广,有‘人伦识鉴’。 许多南渡士族缺乏粮食,只能变卖族里的值钱东西换来粮食,祖道重便找来了交友广泛的桓彝,联络一些愿意卖甲骑具装铠的士族。 南渡士族变卖各种东西,甲骑具装铠便是其中一项,还是挺不受待见的一项。 在士族看来,真正抢手的货殖是香料、华服、美酒、姬妾等等用来享乐的东西。 南船北马,随行就市。 北方能够卖到一百五十石,随着战事的频繁甚至卖到了二百石一套的甲骑具装铠,卖给侨望士族和三吴士族最多只值一百石粮食了。 卢祎白捡了一个大便宜。 卢氏建造了庄园以后,前往交州经商换来的白米不用藏着掖着了,直接运送到了庄园粮仓进行贮存。 随着酿造的酒水越来越多。 卢一斛又凭借经商能力,逐渐争取了更多的酒水定额,联合了日南郡几座豪族庄园一起卖酒,每年赚来的稻谷已经多达二千石。 沈兰淑又把卢氏老窖卖到了二百多里社,酒水还没运到里吏的坞堡里,里吏生怕自家分配的酒水份额少了,提前把一年的酒水钱运送到了卢氏庄园。 卢氏庄园的粮囷里已经堆放了三千石粮食。 买来二十套甲骑具装铠所需的一千石粮食,对于每年赚来五千石粮食的卢氏庄园来说不算什么了。 在桓彝等外人眼里,卢氏庄园只有一千亩地,缴纳了各种赋税以后,满打满算一年不过剩下数百石粮食,还要耗费粮食酿酒。 五十石粮食的市价,已经掏空了卢氏庄园。 另外,酿造酒水更加耗费粮食,何况卢氏老窖的酒味不逊色黄酒,耗费的粮食更多了。 一套甲骑具装铠卖了五十石粮食,还有五十坛卢氏老窖,卢祎显然是亏大了。 按照黄酒的市价,一坛黄酒是四百比轮钱,十坛便是四缗比轮钱,按照当前的粮价可买二石粮食,五十坛卢氏老窖价值一百石粮食。 卢祎给出的市价达到了一百五十石的最高价。 “看来,士族欲要卖甲骑具装铠都要来找桓某,联络卢主簿了。” 桓彝叹然:“卢主簿果然与京口乡闾盛传的名声一样,尤其的恩义,有着宽厚长者之风。” 又是个被卖了,还帮人数钱了。 士人眼里耗费大量粮食酿造出来的卢氏老窖,其实没有耗费一粒粮食,全是白捡一样的甘蔗渣。 又用甘蔗渣酿造的酒水换来了日南郡极廉的稻谷。 一来一回,赚来了一囷又一囷的粮食。 属于无本买卖了。 唯一耗费的只有人力了。 当前这个年月,最不值钱的便是人了。 祖道重跪坐在旁边的朱漆食案,陪着一起商谈甲骑具装铠的市价,听到桓彝说了一句宽厚长者之风,险些当场笑出声。 殷乂、徐澡两人都被卢祎坑惨了。 没见他有丝毫的宽厚,只会彻底的斩草除根,不留任何的后患。 卢祎真要是狠辣起来,比起祖道重还要冷血。 一句卖出甲骑具装铠都会卖给卢主簿。 卢祎满意了,看来千金买马骨的计策成功了,南渡士族把甲骑具装铠卖给别人,最多卖一百石出头的粮食,卖给卢氏庄园却能卖到一百五十石。 一半还是士族最喜爱的酒水。 士族只会把甲骑具装铠卖给卢氏庄园了。 卢祎站了起来,拱手道:“劳烦桓主簿把甲骑具装铠运送到卢氏庄园的谷场,本官到时会把所有粮食和酒水运送出来。” 两人能够见面,全是祖道重从中牵线。 按照规矩,应该给与祖道重一部分钱粮当做酬谢。 祖道重摆了摆手,正色道:“酬谢就不用了,再有半個月的时间就要北伐了,你回去早做准备,跟着一起渡江北伐。” 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北伐。 卢祎神色一凛,郑重的说道:“下官养精蓄锐许久,就是为了今天。” 朝中无人莫做官,晋廷是门阀政治,上面是否有人提拔更是决定了一个人最终能够爬到第几品官。 卢祎出身于寒门庶族,上面无人提拔,再有能力这辈子也只能困在县主簿的位子上一辈子了。 只有紧紧追随祖逖的脚步,立下各种功劳,才能一步步往上提拔。 想要让卢氏进入士族谱牒,只是官位就要达到第五品郡太守的地步。 不入士族谱牒,终为鸡犬。 就像豪族殷氏一般,高门士族随便一句话,便能对豪族进行一言予夺。 卢祎积攒了家财,免不了会被士族巧取豪夺。 祖道重很满意宾客卢祎的决心,听说了带着他一起参与北伐,没有丝毫的退缩,还表明了决心一起北伐胡人。 “本官的县令要让出来了,你的县主簿却不用,等到你跟着一起北伐了,县里的各种公务自有门下书佐进行署理。” 祖道重沉吟了片刻,决定去找士族里的一些朋友,帮着卢祎留下来县主簿的官职。 只要有关系。 官职嘛。 总是可以兼任的。 卢祎离开了祖氏庄园,回去进行了紧锣密鼓的准备,首先要带上足够的粮草,其次用粮食找到翾氏换了一部分银铤和金饼。 比轮钱带多了便会沉重,银铤和金饼的价值更高。 桓彝如约送来了二十套甲骑具装铠,卢祎也给出了商量好的粮食和酒水。 双方都松了一口气。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了,粮食、银铤、车马全都备好了。 二十名具装骑兵经过加紧操练,也已经颇具雏形了。 祖道重派遣私兵部曲过来送了一封书信。 卢祎正在校场上操练马术,接过来书信的双手,因为过于激荡的心情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仔细查看了信封的内容。 “北伐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