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盈樽,刀满城》 第一章王爷病燕北,雨夜现杀机 南朝新武二十三年,京都天下城下了一场雨,城内秋雨如烟。 这场雨已经下了整整三天三夜,雨水落入天下城各处腌臜的街角,发出舒适的闷响,却冲洗不掉城中的罪恶。 往往这个时节,最适合忙里偷闲,温上一壶驱寒的小酒,在被窝里做一些握云携雨之事。 一炷香前,更夫冒雨登上京都西北钟鼓楼撞钟一慢两快,现在即将入夜子时,以往这个时候大街早已宵禁,最适合黑衣夜行,杀手临门。 此时,城北一座建构雄伟的府邸外,有人踏雨而来,来人腰间佩刀,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四顾无人后,才面色凝重的叩响了中门。 “咚咚咚!” 往日很少有人会光顾这座府邸,原因有很多,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府上的贵人姓燕,燕北的燕。 良久,府门才缓缓打开。 开门的是一位青衫女子,谈不上天香绝色,但也容貌淡雅,只可惜女子眼神清冷,腰间佩剑,不然非要被城中一些无良的纨绔上前揩油一番。 “阿茶姑娘,殿下可在府上?” 当那名叫阿茶的青衫剑客看清男人长相时,先是震惊,随后微微颔首,面色凝重的质问道:“唐武使,你怎么来了?” 男人有些着急:“如果不是十万火急,万不敢冒险前来打扰殿下!快领路吧。” 这位王府门客,千里迢迢亲自从燕北赶来京都必然是有极要紧的事,因此阿茶也不敢怠慢,沉声道:“先生随我来。” 暮色里,府内层楼叠榭,曲径千折,在这寸土寸金的南朝京都,这座府邸甚至比一般王公贵族的还要豪奢,这已然不是一位寻常权贵能有的待遇了。 穿过千折的回廊,二人来到府中那座巧夺天工的望北楼,一路拾阶而上,直登顶楼,才见一位身着锦绣华服的年轻公子,正侧卧在一张华贵的楠木软榻上,手持一支精巧玉笛,有节奏的敲打着手心,似乎在静等着这场雨停。 直到听到有人登楼,那位年轻公子才停下手中动作,抬头望北。 “世子殿下!” 当唐武使望见年轻公子的背影时,猛然伏地跪拜。 世子殿下? 南朝各路藩王均有自己的封地,能在京都里被叫做世子的,唯有那位留京为质的异姓王燕崇的嫡长子,燕恂了! 没等对方开口,唐武使便泣不成声道:“大将军遭到春秋遗民的刺杀,重伤难愈,怕是熬不过今年的岁首了!” 五大三粗的汉子,哭声不止:“昨日,北境军四品以上新老将领,以及各州郡刺史和太守都已纷纷上书,恳请陛下放殿下北归,世袭罔替燕北王!提领燕北十六州!” 世袭罔替? 听到此话,饶是一向古井不波的阿茶,也不由得猛然一怔。 王爷出事了? 燕北的天要塌了? 唐武使补充道:“殿下为质十年,王爷此刻又积重难返!皇帝必然不会轻易放您北上归燕的,所以王爷特让我领一百便衣轻骑,在城外十里坡护送殿下北归!还请殿下务必轻装简行,随我出城。” 唐武使言简意赅,说明其中利害,此时二人目光皆停在了那位年轻公子身上。 这位京都里人尽皆知的纨绔世子燕恂,此时缓缓起身,醉眼朦胧的依靠着櫞栏,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喝多了花酒的缘故,始终不发一言。 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深邃明亮,仿佛只一眼,便能将人心里的黑暗照亮。 见主子这个样子,阿茶黛眉微蹙,有些欲言又止,她很清楚一件事,在京都,如果失去燕北王府的庇护,身为质子的燕恂,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王爷一旦出事,宫中必然有人不希望殿下世袭罔替燕北王,那殿下在这城里就要如履薄冰了。”阿茶平静开口。 “没错殿下!别再犹豫了,我们现在必须马上出城,只怕宫里的杀手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再不走我们必死无疑!” 唐武使一脸急迫的附和着,他决不能让殿下身犯险境! 大将军病危,世子再出事,燕北非大乱不可! 良久后,世子殿下才似醉非醉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唐武使焦急道:“已经过了子时。” 世子殿下微微颔首,不慌不忙的拈起桌上一颗青梅送入口中,含糊不清道:“记得当年还是唐大哥护送我和阿茶入京为质的。” 燕恂这没来由的一句,让唐武使微微拧眉:“没想到殿下还记得这些。” 唐武使讪讪一笑:“不过殿下,现在可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迟则生变!还是抓紧出城吧。” 世子殿下抻了抻懒腰,随后深吸一口楼外清新的凉气,一脸憧憬道:“京都不比燕北苦寒,记得小时候这个时辰咱们燕地家家夜不闭户,通宵达旦,每次都能围着篝火,痛痛快快的跳他个一整夜!” 燕恂叹了一口气又道:“可惜十年了,本世子似乎更喜欢这种流金淌银的地方。”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唐武使原本脸上的焦急,被一阵阴沉所取代:“殿下难道要贪恋荣华,弃燕北十六州军民和大将军而不顾吗!” 此话一出,世子殿下哈哈大笑道:“春秋国战,燕崇每灭一国,必屠举国之兵,今日有此祸事,岂不是罪有应得?” “殿下你!” 唐武使怒急,一句大不敬险些脱口而出! 不过确实,十年可以改变很多,更何况是一个纸醉金迷的纨绔! 燕恂的一反常态,让从小侍奉左右的阿茶微微拧眉。 随后便听城内的更夫并没有再登钟鼓楼敲钟,而是在远处的街巷扯着嗓子道:“大雨洒洒!关好门窗!”随后一声锣响,击柝慢敲三下,时间已临近半夜丑时。 阿茶听见那道锣声,突然想起了世子殿下一开始的问话,猛然一惊! 没错,已过子时了! 京都和燕北不一样,这个时辰早已宵禁,城门更是有高手坐镇,没有陛下的口谕,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城门,更何况唐武使是燕北王府的门客。 难道说? 阿茶心中腹诽,随后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望向跪在地上的唐武使,右手已不易察觉的按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天下城的守门人是当年春秋旧国,南庆的执金吾叶月皇,此人可是货真价实的九品宗师。” 世子殿下顿了顿,看向唐武使轻笑道:“所以,杀手不是在路上,而是已经来了。” 燕恂话音刚落,阿茶瞬间拔剑,斜刺向“唐武使”咽喉而去! 电光石火之间,原本一脸恭敬的“唐武使”突然面色难看,随后也不再藏拙,瞬间露出一脸恶相,极速后掠,躲过阿茶致命的一剑! 接着面容开始扭曲,一层轻薄的面皮缓缓滑落,直至露出原本丑陋狰狞的样貌。 易容术? “虽然不知道殿下是什么时候识破我的,但你应该明白,如今燕北王病危,城中想要你命的人有很多,你已经不是那个可以在天下城里呼风唤雨的世子爷了!” 世子殿下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随后一脸淡然的背过身去,再次手持玉笛,斜靠着櫞栏,吹奏一曲城中附庸风雅的公子哥最爱的《晚秋霖》 曲音荡气回肠,隐有杀机四伏。 这首曲子世子殿下初听时,便被其中的肃杀之音,吓得如芒刺背! 作为那位春秋魔头的儿子,燕崇每灭一国必屠举国之兵,因此也为身边人招来了不少杀身之祸。 曾经就有一位春秋遗民,效仿先人,上演一出舞剑行刺的老旧把戏,一曲《晚秋霖》还未奏完,便迫不及待的拔剑出鞘,刺向当年那位一脸茫然,勾栏听曲的纨绔公子。 最后,终归还是红颜薄命,世子无情。 “死到临头,还故弄玄虚!” 蓑衣男骂了一声,瞬间与阿茶激斗一起! 顿时楼内剑影重重,曲音煌煌! 世子殿下贴身剑侍阿茶,所用剑法是出自佛门的三思破戒刀,经过阿茶的改良后,才有了如今怪招频出的三思剑法。 三思剑法,即思危、思退、思变。 前两式意在防守格挡,以退为进,说是以退为进,倒不如是卖怯的心理战术,让对方大意露破绽,继而再祭出最后一招思变,以求快速变招,以守转攻,让人防不胜防。 思变之后的每一剑都刁钻狠辣,就像此时的阿茶,直接祭出了最后的思变,身形的快速转变,让她手中之剑,舞得眼花缭乱。 剑走龙蛇,恰好与曲音相迎,两者互压互盖,纵横交错!阿卓每一剑都精准的命中了对方的几处大穴之上! 只可惜却不幸均被对方御气弹开。 激斗间,竟未能占据上风,甚至对方始终未曾出刀。 “小丫头,你还嫩了点!” 蓑衣男邪魅一笑,大喝着虚晃一拳探出,继而余光之中闪过一丝狡黠,正当阿茶提剑格挡的空隙,竟一个转身腾挪,顺势抽出腰间长刀,径直一跃而起,朝世子殿下劈去! “去死吧!” 阿茶黛眉紧蹙,大叫一声殿下! 望北楼上空间本就逼仄,而那蓑衣男速度又极快,瞬息之间,已经来到世子殿下身后三步距离! 只听燕恂一曲终了,不慌不忙探出手中玉笛,随后划过櫞栏,仿佛在这一瞬,望北楼外的秋雨瞬间停滞了! 下一刻世子殿下眉眼含霜,转身向蓑衣男虚空一指,顿时雨滴如受指引般,一滴连成千百滴,汇聚成一支水箭,朝对方胸口爆射而去! “隔空御气!七品!” 蓑衣男神色大惊!怪叫一声不好! 但此时身体已悬在半空,只得立刻抽刀回挡,可他却低估了这支水箭的威力! 只听“铮”的一声巨响!手中长刀已然折断,而那支水箭,也生生射穿了蓑衣男的左肩!雨水裹挟着鲜血,在背后炸开一团血雾。 肩膀传来的剧痛,让蓑衣男一个踉跄,跪倒在地,面容更加狰狞可怖,月光下宛如一只恶鬼! 随后狰狞的笑道:“没想到,燕北世子的纨绔表象,都是装出来的!” 第二章天下城里杀机起,望北楼上枪影现 “装还真谈不上,本世子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投了个好胎,所以没理由不混纨绔这个行当,正如你所说,今天这场雨后,想让本世子死的人有很多,你是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说完,世子殿下竟直接闭上了眼,靠在楠木软塌上,静静的听着身后鲜血嘀嗒嘀嗒的砸在地板上,手指也跟着不断的在膝盖上打着节拍。 整整过了半炷香时间,蓑衣男终因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殿下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派我来的?” 世子殿下再次拈起一颗青梅,放入嘴中咀嚼起来,酸涩瞬间占满了整个味蕾,含糊不清道:“重要吗?燕崇劝我做事要心狠手辣,斩草除根,当年灭国屠兵就是怕这些人卷土重来,战争重蹈覆辙,但本世子始终不想这么做,毕竟杀一个人就可以结束的事,何必要费力再去杀第二个,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 燕恂将那颗半熟的青梅吞咽入腹:“也许不杀人也可以解决麻烦,就比如现在,我可以等你自己慢慢的把血流干。” 相貌丑陋的蓑衣男微微拧眉,接着突然大笑道:“哈哈哈!不想杀人?需不需要在下夸殿下一声宅心仁厚呢!大将军如今还不是险些死在了那帮春秋遗民的手里?杀戮一旦开始,仇恨就永无止境!殿下身位世子又怎能置身事外?” 可他话音刚落,只见一颗饱含内力的青梅突然爆射而来! 蓑衣男眼神震惊,避无可避,呼吸之间,另一侧肩头再次被洞穿出一个可怕的血窟窿! 惨叫声瞬间回响在望北楼内,仿佛要把这场秋雨都喊停了。 “燕崇灭了人的国,屠了人的家,即便他是我老子,但说一句罪有应得也不为过,可本世子是杀了你的父母,还是占了你的妻女,你为何要杀我?” 世子殿下声音平淡,但却因为浪费了一颗梅子,而微微皱眉。 蓑衣男呼吸急促,血流如注,汗如雨下,眼神有凶狠也有畏惧,眼前这位年轻公子可和传闻中只懂风花雪月的纨绔子弟毫不相干! 即便自己生平杀人如麻,此刻竟也有一股寒意抵背而来! “世袭罔替四个字,殿下何必明知故问!想必你已经猜到幕后之人是谁了吧,毕竟除了那位,还有谁敢杀世子殿下呢! 燕恂轻蔑一笑:“以前是不敢,但此刻不是今非昔比了吗?” 随后又反问道:“本世子如果今天随你出城会怎样?” 蓑衣男气若游丝,没有丝毫犹豫道:“巡城司早在城外设下一百禁卫军,一个没了燕北王做倚仗的质子擅自出城,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世子殿下微微颔首:“由头虽然劣质了些,但架不住管用。” 蓑衣男哑然,他不知道为何这个年轻公子,即便知道背后之人是宫中那位,竟还如此气定神闲。 难道是装的?还是真的有恃无恐? 这不免让他对燕北王遇害之事产生了怀疑,如果是假的,那绝对是老天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一旦得罪了燕北王府,拖家带口的去自杀,绝对是最理智的选择。 “殿下能放过我吗?” 蓑衣男咬牙道,毕竟活着和充好汉是两码事。 燕恂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阐述了一个事实:“即便本世子不杀你,你应该也清楚,当宫里那位找上你的时候,今夜这里无论是什么结果,你都没有理由能继续活着。” 世子殿下说的风轻云淡,仿佛蓑衣男如一只蝼蚁一般。 但望向眼前深不可测的年轻公子,又想起了背后之人,自己可不就是一只蝼蚁吗? 正如世子殿下所说,今天无论成败,背后那人都会杀人灭口的,毕竟只有死人的嘴,才最严实! 蓑衣男第一次感到了浓烈的绝望,随后低头扶膝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愿意为未来的燕北王效力呢!” 未来的燕北王? 燕恂微微一愣,随后哈哈大笑:“古话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无疑是俊杰中的俊杰。” 蓑衣男与阿茶微微拧眉,有这句古话吗? 随后只见世子殿下挥手唤来蓑衣男近前,轻轻的拍了拍对方的脸笑道:“不过,本世子还是要杀了你。” 燕恂言语阴沉的像这场渐歇的秋雨,直至世子府外悬了一具丑陋的尸体,这场下了三天三夜的秋雨终于停了。 …… “对不起殿下,是阿茶大意了。” 燕恂笑着看向眼前垂眸低眉的阿茶,用手中玉笛轻轻勾起对方挺翘的下巴,玩味道:“我说过,你一直都不适合做一个死士。比起拿剑,本世子更想让你做个听琴唱曲,吟诗作赋的风雅闺秀。” 阿茶微微愣神,随后表情凝重的问道:“殿下,刚才此人说的可是真的?” 世子殿下收敛情绪,微微颔首,透过雨帘,望向北方朦胧的燕山喃喃道:“燕北苦寒,打江南道吹去的湿冷空气遇到燕山后陡然上升,因此夏日多暴雨,冬日多暴雪,这才有了北上乘凉,南下观海的说法。” 感受着楼内晚风向北而吹,燕恂顿了顿:“阿茶,我们已经很久没去燕山看雪了,也该回去了。” 这几天,一向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眼神萧瑟,始终待在望北楼上不发一言,原来是发生了这般变故。 仿佛一瞬间,有一座无形的大山狠狠的砸在了自家殿下的身上,阿茶眼中盈盈,终于重重的点了点头:“好,回家。” 和世子殿下留京为质十年的阿茶,似乎早就忘记了燕北的样子,只依稀记得当年出城时的满城风雪,仿佛要压弯了城内一众老卒的脊梁。 那年风雪夜下的一辆马车,缓缓驶离燕地,两个懵懂少年,让燕北北境三十万边军,抽刀向南,长跪不起。 那年八岁的她,拉着七岁的手,频频回头望北,只是说了一声“别怕”,可自己却不争气的泣不成声。 “可是殿下,你觉得我们走得掉吗?” 世子殿下笑着呼出一口浊气:“本世子能在京都里作威作福,的确是打着燕崇的名号,这次燕崇出事,朝堂上那帮人会像狼群一样,把我们吃的骨头都不剩。” 对于拼爹这事,燕恂从来都不藏着掖着,物尽其用罢了。 毕竟他可不像城中那些酸臭腐儒一样,成天阴阳怪气,说什么心有一腔抱负,只叹出身寒微,不像某些高门,空有好的起点,却终日留连风月。 这样的人,世子殿下见一个打一个!真正有觉悟的人,只会埋头苦干,哪有时间出来嚼舌根? 希冀着这种人,一旦一朝得势,骨子里的劣根便会暴露无疑,什么狗屁理想和抱负,早就在花魁小娘的肚皮上给磨没了! “北境军所有四品以上将领以及燕北十六州刺史和太守联合上书,这是在为本世子造势,也是在提醒满朝文武百官,当年一介匹夫转战春秋十六国的余威还在,三十万北境军还在,所以我们有一半的机会可以回去。” 阿茶默然不语,一半?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早了,快去睡吧。” 世子殿下挥了挥手,欲言又止的阿茶缓缓走下了望北楼,直至身影没入了静谧。 “要不要下来喝两杯?” 阿茶走后,似乎对青梅情有独钟的世子殿下,拈起一颗沾了沾精巧碟子中的细盐,举向身前空无一物道。 良久,竟自望北楼楼顶翻下一人! 只见那人周身有气旋流转,先前细雨竟不能近其身,身穿白袍红衬,高束马尾,额间系着一根红色抹额,身材笔挺,英气十足! 只是此刻,却手持一杆通体墨黑的锥枪,而枪尖却狠狠的抵在了世子殿下的咽喉。 “你又骗我!” 那道声音仿佛是在钟鸣鼎食里温养而出般软糯悦耳。 世子殿下会心一笑,不咸不淡的将青梅送入口中:“我说姜姑娘,本世子又骗你什么了?” 姑娘? 只见那持枪之人,不是哪家的英俊儿郎,竟是个年轻姑娘! 还是个顶好看的姑娘! 那姜姓姑娘黛眉微蹙,俏脸精致怎是一个美字了得!尤其是眼角下的一颗滴泪痣,更平添了几分特殊的韵味。 只可惜这种滴泪痣,在相书上有一生浮萍,半生凄的悲凉。 “你会武功!” 先前楼内片刻的剑拔弩张,姜晚晚自是看的清清楚楚,只是让世子殿下好笑的事,这姑娘大雨天的不睡觉,爬到房顶作甚? 因此和煦道:“这天下武夫曾共同创立大正九品制,一到九品,从低到高,以一己之力搏杀一人为一品。外练筋骨,有武技傍身为二品。熟练兵器,如军营甲士为三品。一力降十会,以少胜多为四品。内外兼修,初习内力者为五品。感悟体内气海,以心运气,贯彻周身,对内可养心神,对外可御强敌者为六品。内力浑厚,隔空杀人者为七品。内力冲斗牛,动则山呼海啸,以己之力可抵百余众为八品。内力贯彻天地,闻有人千里借剑斩头颅者为九品宗师境!” 燕恂笑着看向那一脸嗔怒的姜晚晚,又道:“至于再往上的大宗师境界,已然是超出了大多江湖人的认知范畴了。” “武夫九品制还用你说!”姜晚晚没好气道。 只是却见燕恂哈哈大笑:“可本世子闲来无事,也将这世间女子以模样、身材和气质分为九品,当日初见姑娘时,便觉姑娘足有九品之姿!” 姜晚晚虽然还是一脸嗔怒,但手中长枪却微微下沉了半寸。 只是却见那一脸玩味的世子殿下又道:“至于为何不是大宗师嘛,还怨姑娘胸前少了二两肉!希冀着姑娘双手用枪,理应挤出一些才是,可惜,可惜啊!” 此话一出,姜晚晚下意识的垂眉低眸,下一刻暮色里染出一丝红晕。 随后“轰”的一声巨响! 只听望北楼上有人惨叫一声:“姑娘,好枪法!” 第三章望北楼上的交易 翌日,当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世子府内一众莺莺燕燕,唧唧喳喳的望着远处的望北楼议论不止。 原来府内最精巧的望北楼顶,竟一夜之间毁于一旦,此刻更是一片断壁残垣的破败之景,只隐约见两道白衣,满身污渍坐于废墟之上,举杯对饮。 “看来你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何时动身?” 世子殿下看着眼前女子,在几十米的高空,一副小女子态的摇晃着那双长丝修竹,白似玉的长腿,会心一笑。 “怎么?我不能待在这里?” 姜晚晚此话说的有些……盛气凌人,丝毫没有觉得身后这位世子殿下,可是城中最顶尖的纨绔子弟,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此刻大有鸠占鹊巢的意思。 燕恂哑然,数月的相处,已是颇为了解女子的性格,只怕是比自己这位纨绔世子还要豪横的主。 “燕恂,你为何从来不问我是谁,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姜晚晚有些好奇,两个月前,自己在南朝佛教圣地大悲寺外惨遭一个头戴黄金面甲的官家追杀,死里逃生后,幸遇这位纨绔和一个姓崔古怪老头搭救,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伤势更是养了整整两个月才恢复如初,可这两个月期间,府中上下竟无一人询问过自己身份,希冀着这世子府的警惕性也忒低了点! 就不怕是哪个不开眼的春秋遗民,精心布置的暗杀计划? 不过这个疑虑在刚刚被冲淡了一些,原来这个叫燕恂的家伙,竟是个扮猪吃虎的货色! 世子殿下只是用余光扫过女子身侧那杆朴实无华的长枪,笑道:“你若想说,何须本世子张口去问?再者,江湖儿郎江湖死,为何要问出身?” “可我不是来自江湖。”姜晚晚回道。 燕恂自是知道,笑着明知顾问:“所以你来自哪里?” 姜晚晚爽朗一笑,颇为豪迈的饮酒入腹:“酒三更,快哉风,马前摔杯问死生!” 被掀了屋顶的望北楼上,豁然掀起了一阵英雄气概,世子殿下怪叫一声,豪气! “莫非姑娘心怀封狼居胥之志!” 姜晚晚微微蹙眉,这家伙总说一些奇奇怪怪,但又颇为应景的词汇:“虽然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或许吧。” 世子殿下却叹声道:“只可惜本世子马上就要,楼上摔杯问生死喽。” 姜晚晚眉头蹙的更紧,最是看不惯一个大老爷们遇事长吁短叹。 半月前这小子就已经得知燕北王遇害的消息,并还将此事告知过自己,当时还在想,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说这些。 现在回想,这纨绔恐怕是在试探自己是不是和那些春秋遗民是一伙的? 今日望北楼上对方赤手空拳,硬是在自己长枪上走了几个回合,虽然有所收力,但也不免对这个传闻中风流成性的脂粉世子,多了几分不知名的好感,当然仅多了几分而已。 “放心吧,你死不了。”姜晚晚缓缓起身,站在没了橼栏的望北楼上,竖起了手中长枪。 世子殿下闻言大惊:“怎么?女侠当真要保护本世子?” 姜晚晚没有理会这泼皮的故作震惊:“崔先生救了我一命,自是要报恩的。” “嘿,可是本世子救了你,要不是本世子金屋藏娇的声名在外,你早就被官家抓走了。” 约莫不想听这厮废话,姜晚晚言语清冷道:“不过你得帮我找个东西。”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世子殿下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先不说别的,自己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要让他去找东西?更何况是在京都。 可姜晚晚不管这些,还是说了出来:“我要找南佛镇派武学法天象地。” “法天象地!”燕恂惊呼出声。 天下佛门正统,无非有二,南朝的大悲寺和北离的大昭寺,并称南佛和北佛。 两佛之间分庭抗礼已有百年,而大昭寺胜在武学,大悲寺赢于说禅,究竟谁更高一等,不好评论。 只是如果单论武学的话,南佛比北佛却是弱上一筹,毕竟南朝佛门至高武学法天象地,在如今江湖中还从未听说有谁习得。 相反北离大昭寺那边有位天纵奇才,百年来最年轻的十四粒念珠法王,以三密加持,既语密、身密、意密,通过结说法印、无畏印、与愿印、降魔印、禅定印在配合自身意念,辅以玄奥口诀,对内可与五脏气海相通,对外可请神明临凡! 十五岁时竟将那尊大黑天神护法召了下来,一时间风头无量,成为近代江湖第一个习得密宗禁术,天魔大化的年轻人,在北离可谓是宗师之下难有敌手。 世子殿下也终于知道,为何眼前这个女子,两个月前会出现在大悲寺了,只是无论是南佛的法天象地,还是北佛的天魔大化,皆是佛门镇派之宝,如何能轻易示人,而这女子又要来干嘛。 见燕恂没有回答,姜晚晚言语清冷:“你不答应?” 世子殿下一脸匪夷所思:“本世子现在就去大悲寺帮你找来你信吗?” “不信。” “那不就得了!佛教镇派至宝,我如何帮你偷来?再者,你也就不到宗师的八品实力,如何能助我回燕北,大言不惭,我看本世子还是自求多福喽!”燕恂没好气道。 姜晚晚微微拧眉,转身将杆长枪插入地板,双手环胸道:“因为对于我说来很难,但是对于你而言很简单。” 燕恂不解,对方又道:“因为法天象地并不在寺中,而是在皇宫之内。” “皇宫!” 这丫头今天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难道你是打算让我去皇宫偷东西?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什么身份?一个寄人篱下的质子。” “别着急否定,不是让你去偷,而是让你去记。燕北王府坐拥整座鹿眠山,山上有一座檀楼,楼内藏有春秋诸国所有典籍孤本、民间杂书和武学奇经,我知你从小入楼,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我打算让你进宫记下来。” 燕恂会心一笑,看来这丫头,这两个月在府中也没少折腾,竟然背着自己做了不少调查,因此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姜晚晚,等待对方的下文。 “而那法天象地的修炼法门,就在南朝皇宫,千佛阁上的千手观音像背后。” 第四章天下城内少一楼 大悲寺作为南朝的佛家圣地,曾经坐落在春秋十六国中的南越国,虽然是佛教圣地,但却没有供奉一尊佛像,因此又被称为无佛寺。 但千佛一面,诸佛通愿,佛是无相的,也正因如此才有那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因此整座寺庙,唯有大雄宝殿那尊足足贯穿六层楼宇的千手千眼观世音像。 年幼时的世子殿下随大将军有幸见过那尊观音像,并不像普通寺庙供奉的千手观音像,大多用的是概数,能有百来只手的,已经极其可贵了。 而那尊观音像,加上身前的合十,结印和放在膝盖上的手,共计一千零七只手有序的在身后排开,而每只手心还浮刻着一只眼睛,意在千手千眼观世间因果。 对虔诚的信徒而言,这座观音像的份量自不必多言,只是后来听说这座观音像,竟被一位通玄之人,徒手搬到了皇宫的千佛阁上,之后便再无信徒能目睹那尊世间观音了。 “没想到法天象地,竟在那尊观音像背后,那帮老秃驴,还真是会另辟蹊径。” 世子殿下低声自语,随后白了一眼姜晚晚道:“现在皇宫里的那位,恨不得本世子早点死了才好,昨天晚上你也看到了,你让我进宫,还不如让本世子去送死。” 姜晚晚依旧一副平静到冷漠的口吻:“不用,自会有人请你入宫。” 望着对方的眼神,这让一向混纨绔行当的世子殿下,略微有些不爽,颇像自己逛窑子时,打量那帮小娘的眼神。 可对方话音刚落,一袭青衫的阿茶缓缓走到望北楼下,朝楼上喊道:“殿下,宫中有人入府传旨。” 世子殿下微微蹙眉,狐疑的望向古井不波的姜晚晚,又看了对方身侧的那杆锥枪,思忖了片刻,随后笑着侧卧在那张破烂到不像话的楠木软榻上:“让他进来吧。” 阿茶依命离开,不久后宫中一位姓贾的老公公携左右两个小黄门,来到望北楼下,先是看到望北楼顶一副惨破之景,一脸的不可思议,险些以为走错了地方。 直到与阿茶再三确认,才知道世子此时正在楼顶。 只是好奇,当年世子爷可是花重金建造了这座楼宇,怎得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世子府是招贼了? “世子燕恂,接旨。” 那位姓贾的公公,仰起头扯着嗓子道,只是声音却不似寻常太监那般尖锐刺耳,反倒是和煦如春风拂面,像一位安享晚年的老者。 府中下人不顾昨夜雨后的泥泞,瞬间跪拜在地。 可望北楼上的世子殿下,始终未曾露面,意兴阑珊道:“念。” 贾公公身后随行的两个小黄门瞬间大怒,府中下人更是被吓得噤若寒蝉! 这无疑是大逆不道到了极点! 三岁小孩都知道,见圣旨如见陛下,他燕恂岂会不知? 可两个小黄门不满的情绪虽已跃然脸上,但卑贱的身份不敢让他对楼上之人,生出半点的不敬! 而始终立在楼边眺望的姜晚晚也不由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这世子还真是胆大包天,是因为昨天晚上的刺杀? 不过她也并未随众人一同跪下,她的身份又怎会给别人下跪。 场中唯一能做到面色始终如一的,也只有那位领头的贾公公了。 只见他不急不忙的打开圣旨,依旧和煦道:“惜,大将军燕崇惨遭歹人毒害,朕心如斧劈,夜不安枕!今亲上千佛阁祈愿,祝大将军早日披甲归营,但北境不可一日无主,特令质子燕恂,北上归燕,暂领燕北,三日后祈年殿设宴,为世子送行,钦此。” 贾公公宣旨完毕,阿茶虽有不解,但也暗中心喜,这下可以有惊无险的回燕北了! “世子爷,接旨吧。” 贾公公笑道,已然一副对对方的大不敬,视而不见的意思。 “斗胆问一句,陛下怎会放我北归?” 此话说是斗胆,但暗里更加大逆不道,自古无人不知质子是什么意思,但却没人敢当面道出质子为何意,而世子殿下这个“放”字,实在耐人寻味。 “既然世子爷问了,那老奴也直言不讳。晨时燕北传来消息,与北离接壤的儒州瑶平关已被蛮兵攻破,现在北离左骨都侯离狐冒哉亲率铁骑一万八千,直逼呼沱河,一旦跨过呼沱河,进入走马川,燕地东北四州就会沦陷。” 此话一出阿茶脸色震惊,这怎么可能!有王爷和北境三十万甲士,北离蛮子怎么可能踏进边关? 与阿茶相比,世子殿下倒是神情平淡的看了一眼身材笔挺,一脸英气的姜晚晚,故作惋惜道:“啊?啧啧,看来没了燕崇,北境的叔父们都很消极怠慢啊,不然怎么会让那帮该死的北离蛮子破了城关!” 说话间,燕恂还特意瞄了一眼,俏脸蕴开了一丝薄怒的姜晚晚,接着笑道:“知道了,多谢公公。” “麻烦姜姑娘,替本世子接下旨。” 姜晚晚,怒瞪了一眼眼神轻佻的世子殿下,随后一掌探出,几十米下的圣旨,竟被一股无形之力猛然扯了上来。 阿茶给了“孝敬钱”后,贾公公才眉开眼笑的出了府去。 姜晚晚望着那白发老太监离开,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这位公公,不简单。” 燕恂没有细究,能在皇宫中伺候的,有几个是简单的?那还不被宫里的活饕餮吃干抹净到骨头都不剩? “从那位公公入府,你每一句话都是死罪,尤其是最后一句。你是在提醒当今皇帝,没有你们姓燕的,就没人能指挥得了北境三十万的边军,这是帝王大忌,你就不怕三日后的鸿门宴,他们会对你不利?” “你都说了是鸿门宴。” 随后燕恂又思考了片刻:“其实不是不怕,是怕了也没用,他们不可能让本世子全身全尾的离开京都,不脱层皮咱们是走不掉的。” 燕恂随后又道:“谢了,我答应你趁机走一趟千佛阁,不过事先说好,保命要紧,我可不想还没出京都就死于非命。” 世子殿下没有点破什么,二人仿佛心照不宣,姜晚晚点头答应,离开了望北楼。 燕恂缓缓站起身来,看向楼内残破的景象会心一笑,随后来到一根依然挺立不倒的梁柱前,喃喃自语:“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把你拿出来了。” 只见世子殿下运转气力,对准那根梁柱蓄力一掌,顿时整座望北楼都为之一颤。 接连又是几掌,梁柱已然残破出一道巨大的裂缝,透过裂缝只见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竖立其中。 燕恂再次发力,竟生生将那木匣扯了出来! 可下一刻,只感觉世子府内一阵晃动,接着有建筑倒塌的轰鸣,响彻于天下城之内! 今日农历八月初三,世子殿下腰悬燕横刀,遥看望北楼向北而倒。 第五章仆射大夫老道士 南朝宫门前,身披铠甲的北衙禁卫手持长戈分立长道两侧,为首的统领腰佩长刀,目光如炬。 只见一辆金饰银螭绣带马车,前方有四匹青鬃宝驹马蹄轻踏,鼻孔中时不时打出一阵低沉的嘶鸣,车身两侧车幡呈名红色,远远便听随行小厮,鸣锣开道十一下,意思明显。 寻常京官一般鸣锣三下,意为闲杂人等速回避,普通州郡或一方封疆大吏可鸣锣九下,意为官吏军民人等俱回避。 而此辆马车居然鸣锣十一下!许知只有亲王之下的一品大员,才有资格鸣锣十一下,意为文武百官军民人等皆回避! 那位见惯了官场沉浮的北衙禁军首领,不光武艺超群,还是位长了个玲珑心肠的活络人,还未等那马车近前,便已早早的跪地行礼。 只是没有开口喊话,生怕自己卑贱的声音,污了车内大人的耳朵,因此任由那辆马车从跟前踏入皇宫。 事后竟还不顾身份的,徒手去清理地上的马粪,只是这种荒诞甚至不耻的行为,来往的官吏却无一人敢去笑话。 毕竟那位乘车入宫的大人,曾经也是靠徒手去捡马粪而平步青云的,甚至还取缔了对方的地位,成为了如今南朝文官之首尚书左仆射。 “人在寒微之时,甭管有多大能耐都得先收着,做一些低贱之事不丢人,丢人的反而是那些自命清高之辈,自贱而不自知,许知世上有不少能人,都因为自命清高,眼高于顶,而陷入无处施展的窘境,说白了就是不肯看轻自己,你懂的藏拙和隐忍,这便比太子强上一筹。” 马车内,坐于一侧的三皇子李道乾,微微拱手。 这似乎是一路以来,师傅卢玄朗说话最多的一次。 但往往越懂的隐忍的人,内心越住着一头洪水猛兽,正如李道乾温文尔雅的表象下,在想到那位太子时,眼中竟闪过一丝杀意! 自己身为当今皇后次子,竟然让那个贵妃生的肥猪坐上了东宫之位,这让他内心很不爽! 如今费尽心思,暗中结党,每一日都如此刻行驶在这条阴阳道上。 阴阳道,因城墙比例恰到好处,在阳光下呈现出一明一暗得奇观,因此才被不少官家私下里戏称为阴阳道。 都说走入阴阳道,出来可能就要阴阳两相见了,也是在暗喻如今朝堂上的如履薄冰。 “师傅,对于燕北我应该如何对待?是打压还是拥护?” 李道乾想了很久,还是无法自悟,终于还是开口问道。 作为朝中实权彪炳,门生故吏遍天下的尚书左仆射卢玄朗,缓缓睁开老儿不惑的双眸,问道:“你意下如何?” “我意应顺帝心,毕竟功高震主是皇权大忌,应该打压。”李道乾思忖着。 卢玄朗良久才平静道:“昔日天下士族如林,比起一个小小的燕北王,天下士族更让陛下寝食难安,南朝初建,地方豪族不畏皇权,不从调令,因此陛下开科举,选贤举能,破世家袭勋之风,拔寒门之能,不然像老夫这种寒门出身,恐怕永无出头之日。” 李道乾不明所以,对方又道:“殿下可知,陛下为何要大兴土木?” 李道乾摇头不语,自知必有深意,但毕竟涉世不深,许多驳杂道理,还需要时间去砺世磨钝。 “正是弱民之术,春秋十六国,何其多的王宫贵胄,家国义士,一锅汤似的炖在了一起,如何能不乱,不反呢?” 此话一出,李道乾颇感震惊,原来这是利用春秋遗民,在筑春秋霸业! 卢玄朗点到即止,并未深说,掀开帷幔喃喃道:“无论是寒门对士族,还是弱民之术,都离不开两个字,制衡。殿下以为没有了燕北王,就没有了第二个权臣了吗?陛下从来都不惧燕北,唯独怕天下没了制衡,没有对帝王的敬畏之心。” 卢玄朗轻拈桌案上的一盏清茶,一饮而尽:“所以陛下乐见朝中太子与殿下相争,但是殿下以后若登上帝位,就必须让臣子有一颗敬畏之心,你今日打压了燕北,甚至促成杀世子,那他们就不是敬畏了,而是恨。陛下之所以不惧燕北,是因为那位世子还在京都,可他一旦离开,制衡就没了,所以陛下一定会有手段保持制衡的局面,可我们不能,也不必知道究竟是何手段,殿下只需知道,世子必然会北归的,我们只需要观和等。” 李道乾心明意了的点了点头。 可阴阳道上,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大人你是如何建议陛下的?质子万不可北归啊,否则祸患无穷!” 身穿紫色大科,腰佩玉带钩的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的王公辅,捻了捻胡须,说了一句久经官场的处世之道。 “一介匹夫能有什么建议?是杀是留,全凭圣上决断。” 众人只见,早已过了急功近利,心系社稷,不愿卷入燕北与皇权明争暗斗的光禄大夫,拖着佝偻的身子,似答非答的越过那辆华贵马车,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皇宫。 却不见,身为原燕北北境军老卒的王公辅,刚才在皇帝御书房内是怎样的唇枪舌剑。 最后却因为一句世子亡则燕北亡!燕北亡则天下大乱的慷慨言论,这位七十有一的正三品大员,竟被一个老太监一脚踹出了房外! “嘿这老头!倒是差点忘了,这老不死的,可是北境军出身!” 几个地位超然的大员,闲庭信步的议论不休,直至看到那辆马车后,才慌忙跪地叩拜,马车始终都没有停下来,一路向皇宫深处而去。 世子府内。 宫中一位姓贾的老太监传来一道旨意刚出府去,另外一个道士模样的老头便醉眼朦胧的踏入府来。 一路上,府中下人纷纷躬身行礼,老头对此纲常礼节最是不喜,连连摆手,嘴里竟是些听不清的胡话。 直到行至那座没了往日峥嵘的望北楼废墟前,先是呆愣了片刻,任由一道凄凉的寒风拂面而过,随后破口大骂道:“兔崽子!老夫的酒!” 第六章两位大宗师 世子府内,一夜未眠的姜晚晚,在厢房内沉沉睡去。 可世子殿下却是精神抖擞,只是看着眼前满身酒气,浑招频出的武当老道士崔洛平眉头紧皱,一时间竟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落子。 “老崔,你真是上一代江湖四位大宗师之一?”世子殿下试探性的问道。 老崔正是两月前与世子殿下一同在大悲寺,救下姜晚晚的那个老者。 老道士此时极没有道门神仙风范的打了个酒嗝,冷哼道:“天下第一楼自作主张罢了,老夫岂愿与一帮凡夫俗子争什么四大宗师?” 十年前世子殿下入京为质,燕崇不知道用了什么通天手段,竟让这位武当老神仙给自己当起了护卫。 可他倒好,刚出燕地,就跑不见了踪影,一走就是九年! 直到一年前,有小厮传信说,老道士在京都最大的窑子藏香楼里,扒了人家女子衣服,还不给钱,点名要让世子殿下过去赎人。 简直把燕恂头号纨绔的脸都给丢尽了! 本以为就是个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世子殿下也懒得理会,要不是看在武当山的几分薄面,燕恂非要把这酒鬼丢出府外,喂了野狗去! 可没曾想,那天老道士大半夜的竟然摸上了世子殿下的床!二话不说就把殿下扒了个精光! 那天整座京都天下城都能听到世子府内传来的惨叫! 可事后殿下近侍阿茶却惊讶的发现,世子殿下体内气海磅礴,如大江东去,浑厚内力中隐约有剑气纵横! 世子殿下竟然一夜之间,登楼武夫六品了! 舍去九品武夫的下三品,中三品以上才算的上真正的江湖高手。 而中三品有个极为明显的分水岭,便是内力。 即佛道两家所说的内家功法。 武夫每升一品又被称为登楼。 而其中五品到六品,又有一个明显的变化,便是凝聚气海。 据说有上古典籍记载,气海又称之为丹田,不过如今武夫更愿意称为气海,其原因就是坐照自观时,能明显感觉体内有一池清泉。 当然因人而异,道教《气始参同契》便有记载,自观如见溪流者有、如见清泉者有、如见悬山瀑布者有、如见大江滔滔者有、甚有观身处汪洋者。 无论何种情况,足以见得每位武者在凝聚气海时,都存在着三六九等之分,而且先贤早已断言,人的气海是先天而生,不可逆转,不可增补。 “嘿嘿,既然老神仙如此茕茕孑立,那本世子吃个亏,叫你一声师父如何?” 世子殿下一脸谄媚道,不过下一刻便被一盆冷水直浇颅顶:“放屁!老夫要认了你这么个便宜徒弟,岂不是倒了天大的霉?现在无论是城里那帮唯利是图的拱默尸禄,还是城外的春秋遗民,哪个不盼着你早点死?便是燕北军中不想让你活着回去的家贼也比比皆是,想让老夫给你小子当挡箭牌,门都没有!” 说完老道士又不厚道的嘿嘿笑道:“若你小子多给老夫寻些上好的美酒,说不定我一高兴,把罗浮经剩下的三重也传给你,保你小子纵横江湖无敌手,最起码那姜丫头,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敢情武当镇派内功心法,竟不如几坛美酒? 燕恂翻了翻白眼,无奈道:“没了没了,本世子存了几年的好酒,都被你喝光了。” 崔洛平扣了扣牙缝,切了一声,随后用余光瞟了世子殿下一眼:“你小子倒是深谙厚积薄发之道,老夫的罗浮内力,便是只有三重,也足以让一个寻常武夫摸到八品的门槛,我看你应是五天之前才初登七品,足见你小子不是什么好高骛远之辈,也算没埋没了这一身的好气运。” 此话一出,世子殿下险些惊掉了下巴:“老崔,本世子还从没听到你嘴里说过什么好话!这次只要你助我回到燕北,保准美酒管够!” 崔洛平不以为意道:“你小子能活过三日后的皇宫夜宴再说吧,老夫只能帮你看住城里的那位,剩余的还得靠你自己,别指望老夫能带你偷溜出去,毕竟这天下城可不是什么善地。” “那位?京都守备叶月皇?”燕恂狐疑道。 “哼,你小子也就这么点眼界?一个区区九品宗师而已,皇宫内外起码有一掌之数,八品高手更是犹如过江之鲫!哪个三品以上大员府上没有豢养高手坐镇的习惯?” “那本世子岂不是必死无疑?”燕恂惊呼出声,随后又心有余悸道:“还真是童言无忌啊!敢情以前靠着燕崇的名号作威作福,总算是没遇到个不怕死的莽夫,不然本世子岂不是小命都没了!” 老道士颇为不屑的冷哼一声:“少在老夫面前油腔滑调,你小子的花花肠子有一半能用到习武上,也不至于被人拆了望北楼!” 世子殿下不置可否的笑道:“你刚才说的那位是谁?大宗师!” 崔洛平神情平淡的点了点头:“南朝禁狱司监正袁剑仇。” “禁狱司?”世子殿下再次惊呼出声。 南朝的禁狱司和北离蛮族的锦衣卫一样,一个无论庙堂还是江湖都极为忌讳的名字,准确来说都是皇权下臭名昭著的特务机构。 掌侍卫、缉捕、刑狱及监察百官和敌国暗探等诸多繁杂事务,不受任何部门约束,直属皇帝的直接管辖。 据说南朝得禁狱司便是以北离锦衣卫为前身设立的,官职上也大致如出一辙,总指挥使为锦衣卫最高官职,下设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镇抚使以及各大千户和总旗。 而禁狱司则是以监正为首,下设司天命、司礼、司战、司玄等共计六部组成,其中除了监正接班人司天命以外,其余五部没有高低之分,只是所管辖的范围不同而已。 据说禁狱司中,便是最低微的司狱使都是五品以上的实力。 可世子殿下却从来没有见过,只是听说一些犯事的官员家眷,往往会在一夜之间,被禁狱司吞噬的无影无踪。 “那丫头说是被一个头戴黄金面甲的官家追杀,你说会不会是禁狱司的人?”燕恂突然没来由的问道。 老道士对庙堂之事向来知之甚少,摇了摇头:“如果是倒是有些麻烦了。” 世子殿下微微颔首,毕竟对方的身份,被禁狱司追杀,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只是那个似乎和自己一般年纪的丫头,并不打算告诉自己的身份,燕恂也没打算深究,毕竟虽不能说是萍水相逢,但以后也绝不可能有多深厚的交集。 “老崔,你可知法天象地?” 第七章赴宴 “道家武学和佛家武学本就南辕北辙,不过这个法天象地,的确算是千年难遇的武道奇学,不过再如何厉害,那帮惯会度人的老秃驴悟不透有个屁用!不然当年四大宗师,也不会没有南佛的一席之地。”老道士不以为意道。 世子殿下微微颔首,不过也不难听出一向居高自傲的老道士,对于这法天象地的认可。 真不知道姜晚晚那丫头要来干嘛,还指望一介女流能修成法天象地? “老崔,这天下过往百余年真就没有一个人习得过法天象地的?” 崔洛平顿了顿道:“自然是有的,不过离我们这个时代过于遥远,遥远的只存在传说之中。” 老道士仿佛胡乱又落一子,只见原本如一团散沙的潦草棋局,忽然一气呵成,合纵连横,只见一条狰狞的黑龙,于浑沌之中挺头而出!白龙败局已定。 “五百年前大秦皇帝的真龙法相。” 世子殿下微微一怔,手中白子脱手而出,竟直搅乱了棋盘上的布局。 老道士顿时懵了!随后就是一顿吹胡子瞪眼的臭骂! 怒不可遏的起身道:“问这个干嘛?你小子虽天赋不错,但悟性极差,就甭想这些镜花水月之事喽。” “真龙法相。” 燕恂充耳不闻,喃喃自语。 “天下武夫一到九品,世人皆以为超脱九品之外的大宗师境界已是武道的巅峰,但却不知传闻再上一层还有一境,名为天官赐福长生境。一旦晋入了那个境界,不光自身实力可以通玄,上天还会赐下大气运,而这个大气运甚至可以改变整个天下的格局!因此才被称为天官赐福。传闻五百年前的秦皇,便是先成就真龙法相,再踏入了天官赐福之境,最后才一统天下。”老道士补充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皇帝老儿要将那座千手千眼观世音像,搬入宫内千佛阁,这是想……改变天下气运? 世子殿下只觉振聋发聩,心中嘀咕着,随后却吐出一个老道士也为之一怔的奇思妙想:“诶老崔,你说这大秦皇帝不会还活着吧?” …… 三日时间,在天下城里可以发生很多事,也可以死很多人。 朝中某些大人物,兴许是说错了话,或是站错了队,所以永远的在这个秋天里闭上了嘴。 而城中,也早因为一个人,是死还是活的芝麻小事炸开了锅! 天下城某处不起眼的酒楼内。 “听说北离蛮子,大破瑶平关,渡过呼沱河,直逼走马川了!难道那位大将军真的出事了?” 这些天关于护国大将军燕北王燕崇遇害,质子燕恂即将北上归燕,世袭罔替的事不胫而走,已然成了大多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确有此事,不过刚刚得到的消息,北境军精锐中的精锐,铁浮屠重甲骑兵,昨日已经抵达燕山了!” “铁浮屠?” “怎么,没听说过?那你一定听说过,一目猛虎下江南,敢叫琼河水覆流吧!这一目猛虎,说的就是燕北王亲卫,铁浮屠主将魏北苍,魏瞎子!” 酒楼内,一个酒过三巡的小厮,不要命的念起了一首诛心禁诗。 许知当年在皇宫外,琼河畔,那帮自诩清流的文人士子无一不痛心疾首的怒斥,这只猛虎背后的主人。 而关于铁浮屠,北离曾有一位天下公认的马战第一人,说过一句就连燕北王都要赞一声,大丈夫当如是的惊天豪言:“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杀尽敌人,夺其财富,骑其坐骑,睡其妻妾!” 可却不知,这位马战第一人还说过,如果当年燕崇有这支铁浮屠,转战春秋十六国,那春秋国战可提前至少十年结束,许知春秋不义战一共也只打了十六年而已。 足以见得此人对这铁浮屠的敬畏。 而如今这支铁浮屠重甲骑兵,并没有出现在边关前线对抗北离蛮子,却突然来到了燕山,枕戈以待,遥指帝都天下城,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这分明是在给世子爷造势啊!” “谁说不是呢!” “……” 馆内众人畅所欲言之际,竟无一人敢说这是大逆不道的! 正当众人聊得正酣,旁边却突然传来一阵迷迷糊糊的声音:“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有人问道。 只见那人穿着普通,胡子邋遢,忽然站起身来,分明有了十二分的醉意,笑道:“可惜那世袭罔替燕北王的人,姓燕名恂!是一个无才无德之辈!尔等岂不知北境三十万的百战悍卒,以及统军将领具是极桀骜之人,如何能够听从一个草包世子评说上兵伐谋的道理?他燕恂又如何能扛起堪比老树盘根般错综复杂的燕北大纛?”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连忙让这狂徒收了神通:“乖乖,你小子是何出身,竟敢在此说世子爷的不是?” 那人捧着酒坛,艰难的站起身子,摇摇欲坠的狂笑道:“小爷,王命是也!” “王命?”众人面面相觑。 “我看他是亡命之徒还差不多吧!” “哈哈哈!” …… 仿佛天下所有的目光和舆论都如一座大山般,重重的压在了一位年轻公子的身上。 而那位年轻公子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在凉亭内坐照自观,感悟体内气机流转。 世子殿下并不是年少习武,自从一年前老道士强行传了三重罗浮经后,方觉吐浊纳清,呼吸绵延如大江。 这才算彻底明白,书中所说,看似一动不动,内力无有不动的玄奥法门所在。 经过一年时间的消化与感悟,深谙厚积薄发之道的燕恂,直到一月前体内气海充盈外溢,才不得不被迫登楼七品。 可惜现在的世子殿下虽然登楼七品,还有武当镇派内功心法罗浮经护持,但是十几年养成的脂粉身子骨,始终还是需要一些时间去打磨的。 按照老道士的说法,就该丢到江湖里摸爬滚打历练一番。 但燕恂岂会不知话本里的江湖,都是用来骗那些向往江湖热血的少年,不要命似的往里送人头! 卑劣、血腥和暴力才是江湖的主旋律。 就像这几天,虽然皇帝已经下旨,但世子府外还是死了很多人,来自不同的势力,目的只有一个,阻止这只雏燕北归。 好在老道士没钱喝酒,因此只能无聊的和姜晚晚一起,待在府中杀人解闷。 退出坐照自观,世子殿下长呼出一口浊气,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宫。 今夜皇宫设宴,宴请百官,以至于酒香溢满了整座天下城,宴席还未开始,礼乐却早已在城中回响不绝。 唯有世子殿下觉得有些讽刺:“这是庆祝本世子走呢,还是庆祝本世子走不了呢?” 燕恂会心一笑,做为今晚这场鸿门宴的主角,世子殿下还特地洗了个通体舒泰的香汤浴,换上了一件崭新的华服,看上去富贵不可言。 不得不说世子殿下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一对勾人摄魄的桃花眼,看上去深情又迷离。 许知京都内,有不少的才女佳人,都只是被殿下的一个眼神就勾了魂去。 不然也不会有那句美目流盼一瞬万年,含笑无言亦有千言。 只可惜,那挨千刀的却从来都不肯正眼瞧人家一眼,倒是在青楼里眉目传情的厉害。 难不成这京都的才女佳人,还不如粉门勾栏里的风尘女子? 说来也可笑,还真就有不少大家闺秀,舍得花去大把银钱,贿赂牙婆,只为跻身勾栏,能与世子殿下手谈一局。 可不过三言两语,便被那好似能看穿人心的家伙给戳穿了去。 也难怪说世子殿下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便是闻着味也能判断眼前的瓜有几分熟。 甚至还专门教那些初入勾栏的公子哥们,千万不要被清倌儿们所说的什么年幼时父母双亡,做了奴婢后又被府中少爷霸占了身子之类的可怜言语给骗了,这在青楼里的行话叫做“开方子”! 就是通过判断客人的性子,从而对症下药博取同情。 世子殿下一身不俗的识人本领和演技就是这样练成的,每次听到姑娘们蹩脚的一派胡言,也都故作同情的甩去大把银子!只为能听上更多千奇百怪,为了赚钱的奇葩由头。 最变态的一次,当属那年一个长相俊俏的娈童,男扮女装,也想赚上世子殿下的阔绰打赏,言谈间被识破后,气的世子殿下险些让那厮彻彻底底的做了个女人! 啧啧,为了赚钱死爹死妈什么都有,当真是光怪陆离,人生百态。 要不怎么说钱比命重,命比纸薄呢。 所以世子殿下,在京都里也从不缺一些要好的交心朋友,鸿胪寺、大理寺,便是某位不得势的皇子都与燕恂私交甚好,大小诗会,围猎从不缺席,只是这两天却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那帮公子哥都没来过。 王府出事,朝中有人落井下石,有人避而远之,昔日好友无人前来安慰,世子殿下从来都没觉得有何不妥,毕竟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十足把握能全身全尾的离开京都,返回燕北,更别提什么世袭罔替燕北王了。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再正常不过,不过这毕竟是从理性的角度出发,但是人总有感性的一面,便是世子殿下也不例外,说不失望是假的。 因此这几日除了那位传旨的贾公公以外,便再也没人登门了。 而今天同样也是那位在皇宫里,地位超然的老太监贾公公亲自驾车,前来迎接世子殿下赴宴。 临走时,姜晚晚将一颗装有药丸的镂空香球,佩于世子殿下腰间嘱咐道:“这是解毒丹,万一不慎服毒,切记在半个时辰内服下。” 姜晚晚言语依然平淡,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复杂。 此次皇宫夜宴,席间必然不会出现刀剑,但是无色无味的毒药,天下间不下百余种。 听说今日夜宴,皇帝不光召见了百官,便是三品以上官员的家眷也一同参加。 人多眼杂,一旦中毒,当今陛下大可随便打杀一位无关紧要的大臣丢给燕北泄愤。 良久,燕恂微微颔首:“一切按计行事,带上那人在青房街等我。” 说罢,转身独自登上那辆华贵马车,一路向皇宫而去。 第八章城门偶遇 “贾公公可是宫里的九品宗师高手?” 马车内闭目养神的世子殿下,手指轻扣膝盖,隔着帷幔问道。 贾公公原名贾菩萨,曾是春秋旧国南庆掌管掖庭局的掖庭令。 南朝一统后贾菩萨因在治理春秋遗民上提出过重要决策,才被当今陛下收为贴身太监,虽没有秉笔和掌印太监那般实权彪炳,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天子红人。 贾菩萨人如其名,为人慈眉善目,说话和善,世子殿下谈不上好感,但也称不上厌恶,可对方接下来的话却让世子殿下瞬间感觉如芒在背。 “世子爷说笑了,老奴不过是练了些拳脚功夫罢了,希冀着活的久些,也能多伺候陛下几年不是?反倒是殿下,倒是出乎老奴的意料,花面郎是殿下杀的?” 世子殿下猛然睁眼,原来望北楼上那个刺客,是这个老太监指使的,虽然早就知道了是宫中的手笔,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光明磊落的承认了。 “公公应该不介意吧。”燕恂笑道。 贾菩萨和煦道:“当然不会,一个早就该死之人罢了,没有伤着殿下,老奴和陛下就放心了。” 老阉人,燕恂心中暗骂一声,世子殿下最不喜与这种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妖怪打交道,实在难受。 “陛下今天打算杀了本世子?” 既然对方直言不讳,世子殿下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要么放虎归山,要么等着北境三十万铁骑的反扑。 所以怎么看,要赌的都不是他燕恂。 “世子殿下又说笑了,早晚都是要回去的,大将军戍边北境多年,陛下和百官们都承着这份情呢。” 此话一出,燕恂哈哈大笑,笑了好久,笑弯了腰,直到马车临近皇城,才阴沉道:“当年北学府之变,我娘的死,也是李隆运一手策划的吧。” 贾菩萨眼中有寒光一闪而过,接着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随后勒停马车,喃喃道:“殿下,咱们到了。” 世子殿下没有得到答案,也没想得到答案,正如燕崇之前说过,想要挖掘真相,只有一步一步走到最高的位置,才有寻找答案的权利和资本。 只是燕恂不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是三十万北境铁骑都无法找到的。 今日夜宴设在皇宫祈年殿。 皇城外人流攒动,各个衣着华贵,独不见有人谈笑风生,仿佛各怀心事。 “姑娘等等!今日皇宫设宴,所有三品以上官员的家眷都得出席。” 燕恂还未走下马车,便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是那家伙的送行宴,我就不来了!快送我回别院!” 一阵软糯悦耳的清冷嗓音,朝丫鬟奉萤不满道。 “姑娘姑娘!奉萤知道燕恂世子为人风流,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但是……但是架不住你们已有夫妻之实了啊!” 此话一出,吓得祝卿安立马做出了个噤声的手势:“奉萤!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祝卿安脸颊绯红,四顾着生怕被别人听了去,表情极不自然的又道:“我再强调一遍!那天只是喝多才睡在了一起,我们都穿着衣服呢!他这次返回燕北更好,此事就此翻篇,只要你这个大嘴巴少嚼些舌根,就万事大吉了!” 看着鼓着腮帮,一副欲言又止的奉萤,祝卿安没好气道:“再说了,他就是个无良的纨绔,骄奢淫逸,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长得又……就那样,你忍心让你家小姐,往火坑里跳?” “就那样?京都里可没有比世子殿下还英俊的男子了,这不是小姐你自己说的……” 奉萤话未说完,祝卿安连忙用绣帕堵住了对方的嘴。 这死丫头话实在太密!真怕被人听了去。 于是赶忙拉着这手舞足蹈的丫头,往马车走去。 奉萤真的不解,一向性子清冷淡雅的主子,怎么每次提到那个人的反应都如此强烈。 “看来,祝大小姐对本世子的评价颇高啊。”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祝卿安主仆二人心头猛然一怔,前者更是被吓得脚底打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好在燕恂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搂住了女子不足盈盈一握的纤细小腰。 似乎清冷的晚风,恰巧坠入了女子的脖颈,祝卿安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脖子,却不小心对上了男人凛气逼人的视线。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借着月光,祝卿安还是看清了男人的长相。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长得如此好看,这是燕北的男人? 比初见时,还要好看。 只是上次,两人是在床上。 “好久不见,祝姑娘。” 炙热的气息让祝卿安心中一阵悸动,竟不自觉的想起数月前,国公府厢房内,一些不可描述的旖旎画面! 随即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幼猫,胡乱的抓向燕恂的腰间,力道极大,仿佛要将对方的腰带都扯下来。 “怎么?祝小姐这么急不可耐的想要脱本世子的衣服?” 燕恂一脸纨绔子弟的模样,让祝卿安心中暗骂一声,这种话本里的狗血场面,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 还未等祝卿安开口反驳,那该死的丫头奉萤,竟不顾主子蹩脚的姿势,欢快的叫了声:“姑爷你来了!” 二人皆被奉萤这声突如其来的姑爷吓的晃了神。 燕恂干咳一声,将祝卿安扶起,随后看向对方,轻笑道:“本世子马上就要启程回燕北了,还请祝姑娘放心,那天国公府诗会,本世子只当被某个酒后无德的小野猫,在床上占足了便宜。” 说罢,世子殿下手中竟还不忘比划着眼前女子玲珑的曲线:“啧啧,都说二八佳人体如酥,腰悬利剑斩凡夫,当真是温润如玉,千秋绝色啊。” 随后大笑着踏入皇城。 只留下又气又恼的祝卿安,没好气的看着一脸傻笑的丫鬟奉萤! “嘿嘿,走吧走吧姑娘,您的身子受不了寒,姑爷不会说出去的。”奉萤讪讪一笑。 祝卿安听到这声姑爷,一脸鄙夷的问道:“他怎么突然要回燕北了?” “姑娘不知?听说北离蛮子又在侵犯北方边境了,可燕北王却惨遭歹人暗算,性命垂危,现在整个燕北军民都在上书,恳请陛下让世子北归,世袭罔替燕北王,陛下已经允了,这才设宴送世子北归的。” “性命垂危?他要去领兵御敌吗?” 祝卿安大惊失声,猛然抬头望向那道走远的白衣背影,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怪不得,刚才那家伙言语虽然还是那么令人讨厌,但是总觉得对方眼里比以往多了几分锐利。 一定很难过吧,祝卿安心中思忖着。 “如果要世袭燕北王,肯定是要上战场的,而且听说王爷身中六刀,虽然都避开了要害,但是毕竟上了年纪,发现时已经不省人事了。”奉萤沉声道。 “那王妃呢?”祝卿安心情沉闷,没来由的又问了一句。 可回答的却不是奉萤,而是在皇宫里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四皇子李乾元:“消失了,也可以说死了。” “死了?” 祝卿安眼中含光,那个家伙从来没和自己说过这些。 也对,毕竟两人又没什么关系。若真有,也不过是一夜同床共枕的关系罢了,还是酒后!祝卿安在心底强调了一遍。 相貌儒雅,声音和煦的李乾元望向燕恂的背影笑容灿烂:“卿安妹妹怎会对那个燕北来的野小子感兴趣?就他,一个风花雪月的纨绔子弟而已,即便世袭了燕北王,北境三十万边军也未必会服他,更别提抵御北离人咯。” 祝卿安身为国公之女,与这位庶出的四皇子算是从小相识,关系称不上青梅竹马,但还算友善。 但是此刻听到对方的言论,心底却不知为何竟升起一丝怒火。 随后黛眉微蹙,一改往日的清冷,阴阳怪气道:“也对,就是不知道四皇子殿下,有没有勇气请战北上拒敌呢?” 此话一出,李乾元瞬间愣了一下。 希冀着这丫头,今天怎会忽然用这副口气和自己说话。 难道是为了燕恂那个臭小子? 望着走进皇城的祝卿安,一脸和煦笑容的李乾元抻了抻懒腰,无奈道:“嘿,这丫头。可惜,这小子今天要麻烦喽。” 第九章皇宫夜宴 迈入皇宫,主轴道两侧的大红灯笼排排串联,好似两条长长的火龙,在礼乐的映衬下,仿佛灵动的在空中腾飞,冲淡着皇宫往日的庄严肃穆,而那龙头的所在,正是此次夜宴的祈年殿。 好一幅盛世之景。 此时一袭白衣的世子殿下,简单的束着高马尾,面容看似放荡不羁,眉宇间却有贵气逼人,整体给人一种慵懒而又高贵的复杂气质,在贾菩萨的带领一下,悠然的走在主轴道上。 殿前来回侍候的漂亮宫女哪里见过如此俊俏的公子,频频驻足观望,纷纷掩嘴偷笑,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不过唧唧喳喳最多的,还是那帮官僚的家中女眷,毕竟情窦初开的大家闺秀,哪懂的什么庙堂上的波谲云诡,只有此刻满心的不舍,那个男人要回燕北去了? 算上初入京都时,这是燕恂第二次进入皇城,一路上世子殿下都在用余光打量着那座戒备森严的千佛阁。 说到底即便有三十万的北境军坐镇燕北为自己造势,世子殿下也绝不会天真的认为南朝皇帝李隆运会轻易放自己北归,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皇威! 想想如果不放,难免会被天下人诟病有兔死狗烹之嫌,再者万一燕北真的反了,即便能够镇压,域外蛮族若趁机南下该如何? 各地藩王高举清君侧为由踏入天下城又该如何? 但如果放了,天威何在? 自古皇帝不怕失了群臣的忠心和民心,唯独怕天下失了对君王的敬畏之心! 不然,岂不是随便一个藩王和权臣都可以在皇帝老子的头上踩上一脚?这才是最可怕,最致命的。 可前些天燕北儒州瑶平关被北离铁骑踏破,这无疑是最好的一个台阶! 暂且不论是谁搭的这个台阶,只要能让皇帝李隆运下的十分舒坦安心就是了。 同样,只要世子殿下能顺利北归,那座瑶平关的大门也会再次关上。 燕恂想了想那位手持锥枪的姜晚晚,会心一笑:“不瞒公公,本世子还是有些紧张的。” 抛去其他的不谈,自古以来朝堂党系分庭抗礼是极正常的,盛世夺嫡之争,乱世文武之斗,便是两者都不存在时,一些精于帝王心术的皇帝,为了牵着权臣,避免造成一家独大的场面,也会采取制衡之术。 便是在官职任免上也是如此。 以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权制度,如今在南朝一统后也被三省六部所取缔。 更别说南帝李隆运还在此基础上,单独又成立了一个直属皇权统治的禁狱司,以监察百官,足以见得这位皇帝,对于像燕崇这等权臣,是有多么的忌惮。 可当年还不是自己被大一统时的兴奋冲昏了头脑,才说了那句燕家可世袭罔替? 而此时世子殿下紧张的由来,源于刚迈入大殿,便看到素日里不对付的党系之间,此时居然呈现出一副其乐融融之景。 尤其是皇帝老子,最喜欢拿来坑儿子的尚书省下六部尚书,此时竟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看到自己竟无一人投来善意的目光,敢情今儿就自己一个外人? 不过也是,在京城为官的北境老卒本就少的可怜,更别说一些握有实权的大吏了。 仅有一位世子殿下铭记于心的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王公辅。 是当年春秋国战中,除了与燕北王并称燕云十八骑的几人以外,唯一一位获得先登军功的老将。 只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世子殿下未能与这位老将军交好。 大殿内,燕恂又扫过六个老家伙背后的主子,东宫太子和几位皇子,早已气定神闲的坐在了靠近陛下宝座下方的主座上,自斟自饮。 还真是可歌可泣的“手足情深”啊。 “宫宴一向规矩繁多,不过今天是为世子爷践行,殿下大可随意些,想必陛下也不会怪罪的。” 贾菩萨依然一副和煦道,听得世子殿下总觉得怪怪的。 真怕这老阉人笑着捅自己一刀,还说着对不起。 “真能随意些?”燕恂想再确认一下。 贾菩萨笑着点头:“不过还是少饮些酒,以免殿前失仪。” 接踵而至的是皇城前打过照面的祝卿安和四皇子李乾元,在小黄门的带领下,祝卿安落座在国公祝茂身侧,旁边还有一位小公子,是国公之子祝景焕,不过父女之间好像不怎么对付,相坐无言。 而且听说贵为国公的祝茂在城里也算是独树一帜的清流,从不参加党争不说,私下里也很少和群臣打交道,但却因是皇帝陛下的儿时玩伴,只此一条,也无人敢轻视这位冷言冷语的祝国公。 “贾公公,听说这位祝家千金是国公的私生女?” 贾菩萨余光看了一眼祝卿安,点头答道:“正是,不过老奴听说,这位郡主从小体弱多病,太医院诊断说是得了心疾,怕是活不过三十,倒是可惜了。” “活不过三十?”燕恂惊呼出声,不像啊!上次国公府诗会,喝的烂醉如泥,如狼似虎的可不怎么像是体弱多病,积重难返的样子啊。 也难怪,一个私生女,又是个病秧子,对于一个无情的高门而言,确实不值得投入过多的心血,这样想着,世子殿下竟然不免有些同情。 “世子爷,您先坐着,老奴先告退。” 燕恂点了点头,贾菩萨躬身退下。 世子殿下的位置,与皇嗣同席倒也没有什么不妥,而大殿内时不时还是会有人投来一些异样的目光,接着掩嘴议论着。 燕恂不用猜,都知道这帮老泥鳅在说些什么,只要没有哪个不开眼的上前寻不痛快,世子殿下也懒得斤斤计较,毕竟天下文人不就只剩下一张嘴了? 不嚼舌根,还能留着干嘛? 世子殿下气定神闲的坐着,余光扫了一旁的空位,按照皇帝四位皇子的排序,燕恂不用想都知道,是那个讨厌的家伙。 果不其然,李乾元哼着小曲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屁股坐在了世子殿下身边,一脸坏笑道:“北方来的狼崽子,刚才在城门口,我可是看到你和卿安妹妹搂搂抱抱的,怎得平日里也不见你对本皇子这般亲热?” 燕恂白了一眼对方,没有说话,只顾自斟自饮。 “我可警告你,卿安妹妹身体羸弱,可不能跟你去燕北遭罪。” 李乾元不厌其烦的自言自语,一只手却已经不自觉的搭到了世子殿下的肩上,而相对而坐的大臣们,纷纷摇头,一个庶出皇子,一个纨绔世子,还真是登对。 “李乾元,你就不怕被诟病,勾结燕北权臣,落个被自己老子猜忌的凄惨下场?”世子殿下笑道。 “燕恂,我可是个庶出的皇子诶,还有什么比这更惨的?现在不抓紧抱住你这个未来的燕北王,靠你的三十万北境军给老子留个后路,难道还要等祸起萧墙的时候,被某些人吃的连渣都不剩?” 李乾元声音不算大,也不算小,至少对面的文武百官们听不见,但身旁的几位皇子和那位看燕恂一副死敌般的太子殿下,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之所以说是死敌,还要从世子殿下跋扈的行径说起。 要不怎么说燕恂是在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便是在天子脚下,都敢痛骂当今太子肥硕如猪,样貌不及老子,武艺不敌大皇子和三皇子,文采嘛更是一塌糊涂,便是花钱买醉,勾栏听曲赏风月都远不及他这位燕北来的世子。 可就是运气极好,偏偏是从那得宠的娘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此话一出,当时朝野震惊,此等诛心言论换做旁人,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这小子偏偏是那位拥兵三十万的燕北王燕崇的儿子! “四弟倒是会病急乱投医,岂不知咱们世子殿下,如今自身都难保了,又如何能帮你留条后路?还是劝四弟,安分守己,以免误入歧途的好。” 说话的正是太子李明恪,不过燕恂二人似乎对其的话充耳不闻。 世子殿下看向李乾元明知故问道:“这位是?” “当然是咱们的太子殿下了。”李乾元笑道。 燕恂故作震惊,连忙隔着好几个位置,拱手恭敬道:“原来是太子殿下,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李明恪颇为不屑的冷哼一声,满脸的横肉止不住的晃了晃。 燕恂随后笑着收回目光,饮了一杯道:“听说太子殿下勤于政务,颇有帝王之相,就是不知如今宫内神仙打架,是分庭抗礼呢,还是一家独大啊?” 李乾元立马一脸坏笑接道:“这个还真不好说,如今朝中六部咱们太子殿下与三哥各占三席,听说现在都在盯着巡城司这块肥肉呢。” “巡城司啊?啧啧,京都守备,皇帝大忌啊,谁抢到了,岂不是自取灭亡?” “谁说不是呢,自己有病还说别人有病乱投医,哈哈哈!” 二人哈哈大笑,丝毫没有避讳一脸铁青的太子和始终不发一言,神情平淡的三皇子李道乾。 第十章见驾不跪 又与李乾元闲谈了一阵,世子殿下无意间瞥向了对面一个隐晦的角落,顿时心中一惊! 南朝向来以左为尊,因此以太子为首的皇亲国戚均落座在左边,而右边则是以尚书左仆射卢玄朗为首的三省六部以及各自家眷坐于右边。 南朝一统后,皇帝李隆运大兴土木,开运河,修直道,建皇陵,因此这座规格极尽豪奢,流金淌银的祈年殿今日名士云集,也不见得如何拥挤,但世子殿下还是注意到了那个人。 那人不知何时,悄然居于右侧,却并不与各位大人同席,而是坐于尚书左仆射斜后方,最接近陛下的位置,身边也没有侍女伺候,看年龄约莫与世子殿下相仿,只是身上隐约有股夺人的戾气。 而让世子殿下不得不注意他的是,此人头戴黄金面甲,而且居然腰间佩刀。 黄金面甲?他就是姜晚晚口中的那个官家? “为何此人能佩刀入宫?陛下不是有贴身禁卫吗?” 李乾元顺着世子殿下视线望去:“这人是个特例,父皇亲允。别看他年纪轻,可是半步踏入九品宗师境的存在,朝中二品以下大员,见他唯恐避之不及。” 四皇子顿了顿,仿佛倒抽了一口凉气:“禁狱司司天命,于弃臣。” “于弃臣。” 果然是禁狱司的人,而且还是监正之下的第一人,司天命。 此人竟如此年轻。 燕恂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可不巧的是,对方仿佛感受到了世子殿下的目光,也向他望了过来。 两道目光就这样,在祈年殿的喧闹中狠狠的砸在了一起。 燕恂透过那张刻满祥云的黄金面甲,一时间竟有些心悸。 对方眼神中的戾气仿佛要将他活生生吞噬,体内罗浮内力竟不自觉的沸腾起来,隐约有剑鸣不绝于耳。 也难怪连那个丫头八品的实力,也败的如此彻底,险些丧命。 最后还是世子殿下败下阵来,悻悻的收回目光,直到大殿中突然变得安静。 “陛下驾到!”贾公公高呼。 众人纷纷起身,唯有李乾元在燕恂耳畔小声嘀咕道:“小心这个人,王公辅因在宫中为你觐言,保你北归而开罪了父皇,几日前被禁狱司的人在府中逼迫自戕了,全府上下皆被赐死,唯有他的孙子王命逃了出来,现在禁狱司正在全城缉拿,我已经暗中把他送到了城外的十里亭,如果你小子有命活着北归的话,记得给王老保下这唯一的血脉。” 世子殿下浑身猛然一震。 北境军二十八老字营,原虎头营主将王公辅,在春秋国战中,是第一个将那杆燕字王旗插在北燕皇都张巨城头上的老将,就这么死了? 在京都一直扮演纨绔子弟,小心翼翼的在皇权下苟活了十年,为了不给那位如今官拜金紫光禄大夫的老臣招来猜忌,所以不敢与那位老将军有任何交集的世子殿下神情木然。 再次看向那个闭目按刀的于弃臣,眼中闪过一道似有若无的杀意。 李乾元拍了拍燕恂的肩膀,回到了自己的席间。 众人望着那位天下最具权势的皇帝陛下,携大皇子和三皇子生母谨言皇后和太子生母贵妃柳若遗,有说有笑的走向龙椅缓缓坐下。 不过龙椅之前还摆了个硕大的屏风,因此众人并没能一睹龙颜。 见皇帝落座,众人纷纷恭敬跪拜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原本还略微欢愉的气氛,瞬间又被一种庄严肃穆所代替。 而殿内,却唯有一人不跪,只是躬身行礼,顿时惹来众怒。 “燕恂,你好大的狗胆,竟敢见驾不跪!” 说话之人是太子门下,户部侍郎,风头这两年隐约盖过自己顶头上司,有一跃夺取尚书之位的势头。 叫什么名字,世子殿下也懒得记在心上,无非是趁机趋炎附势的一条野狗罢了。 燕恂不怒反笑,而李乾元却颇为自责,悔不该给这头倔驴这个时候说什么王公辅的事,对方现在必然胸有怒火。 “春秋国战,燕崇曾多次身披重甲,每见陛下都以军礼相迎,因此陛下宽仁,才许我燕家上殿可见驾不跪,莫非这位大人,是想陷陛下于不信之地?” “你!” 那人瞬间哑然,而众人无不噤若寒蝉,便是祝卿安也略微失仪的抬头看了看这个鲁莽的家伙。 还未等陛下开口,燕恂再次笑道:“启禀陛下,今日进宫,小臣深感在陛下的治理下,天下一派盛世之景,刚才再见陛下威仪时,更觉如父在侧般安心,因此斗胆多了几分随性。今日贾公公嘱咐小臣,此次是陛下特地邀百官及家眷为小臣送行,因此才让小臣随意些,所以若冒犯了陛下,还望恕罪。” 此话一出,一些精明的老狐狸无一不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王八蛋还真是胆大包天,明里仿佛是在夸赞陛下的丰功伟绩,殿前威仪,实则是大不敬! 一来把陛下当做其父燕北王,而一个王爷如何能与天子同台比较?此话倒是像敌国太子在觐见他国皇帝。 二来点明是陛下邀请的百官,待会若有哪个不开眼的,像那位户部侍郎一样,再敢公然针对世子殿下,岂不是在告诉众人,是陛下授意的? 良久,屏风后才传来一阵清澈的哈哈大笑声:“你小子倒是嘴刁的很,不跪就不跪,难得今天宫里这么热闹,众爱卿就当是家宴,都别拘着了,平身吧。” 燕恂笑着退回座位,众人这才如释重负:“谢陛下!” 李乾元更是虚汗直流,许久后才缓缓起身,怒瞪了一眼跟没事人似的燕恂。 随着贾公公的一声开宴,早已侍候在殿外的御膳房太监陆续将道道精致的菜品呈了上来,礼乐也在此时奏响,早已酒香外溢的百坛美酒,也在一众莺莺燕燕下,送入了席间。 有幸在世子殿下身前侍奉的宫女,此时笑眼如花,几乎都要坐在对方怀里为其斟酒了。 情场老手的世子殿下,先是欲拒还迎,最终眉眼含酥竟一把将那相貌可人的女子拉近了怀中,一手环腰,另一只则不规矩的按在对方暴露的小腿之上,张着嘴等着女子投来一颗羞涩的青提,俨然一副活色生香之景,引来无数唏嘘鄙夷。 尤其是一个名叫奉萤的丫鬟,更是蹙着眉,如见杀父仇人般,死死盯着那位不知名的小宫女。 “这世子果然荒淫无度!”席间有人暗骂,殊不知自己也忍不住上下其手,谁比谁高贵? 第十一章太子的发难 夜宴正式开始,仿佛所有人都选择性的忘记今晚宴席的主题,是给那位世子殿下送行,反倒是一脸谄媚的为皇帝陛下歌功颂德,顺便向端坐李隆运两侧的皇后和柳贵妃,献上一阵臭不可闻的马屁。 燕恂倒是在下方看的乐此不疲,毕竟各个党系之间,在祝酒词上的明争暗斗,堪比妙语连珠。 皇帝对此见怪不怪,无论下方群臣如何溜须拍马,始终一笑置之,便是一个好字都未曾说出,反倒是一旁的太后,热络的厉害。 这不免让世子殿下注意到了屏风后素雅端庄的贵妃柳落遗,只叹这副上好的皮囊,怎得就生下了太子这般嘴脸的吃货? 希冀着太子能稳坐东宫,定和这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掰腕子的女人,脱不了干系。 宴过片刻,场间诸位大臣家眷推杯换盏,一幅祥和景象,甚至一些不胜酒量的臣子,眼中已然多了几分迷离之意。 世子殿下和四皇子李乾元此时更是勾肩搭背,喝的迷迷糊糊,在外人看来大抵是对没心没肺的祸害无疑了。 可这种气氛自然不是太子想要的,之前好不容易斗死了大皇子,坐稳了东宫之位,手握右仆射下,兵、刑、工三部,可谓是外有军权,内掌刑法。 可偏偏那个不开眼的三皇子李道乾分要寻不痛快,竟敢拉拢左仆射卢玄朗与自己在朝中分庭抗礼。 几分较量下,自己竟还落了下风,听说皇帝如今更是有意加封三皇子为界亲王,这让本以大局已定的太子殿下,着实有些怒火中烧。 好在前不久听说燕北王遇害,嫡系心腹纷纷献计,如果能推波助澜除掉燕氏一脉,再让如今兵部尚书杨增堂趁机北上夺权,京都之内再暗中拉拢或除掉手握巡城司的金紫光禄大夫王公辅,那无论于内还是于外,皇帝宝座都已唾手可夺。 可是如今那不知好歹的王公辅是除掉了,但燕北的进展却大不如人意,心中怒骂这该死的北离蛮子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但即便没有此番变故,即便没有顺利拿下燕北兵权,太子殿下也想置燕恂于死地! 这当然是因为这个家伙,居然敢仗着燕北王的势,对自己大不敬! 虽然不像话本里,因为几句风凉话,为了涂个一时心中痛快,就要置人于死地那般儿戏。 但希冀着如果将来自己登基,这样的燕北王,他李明恪如何能放任其鹰击长空? 因此,前几日世子府外的杀手,绝大部分是自己派去的,只叹还是让这小子毫发无损的来参加了夜宴。 不过现在刚好借机,揭一揭那位圣心如渊的陛下逆鳞,来打压一番这只雏燕。 李明恪趁机向兵部尚书杨增堂晦涩的使了个眼神。 对方自然明了,躬身来到殿前,朗声道:“启禀陛下,今日是世子殿下饯行的喜事,臣本不该多言,但想着边关大事,国之根本,臣心惶恐。如今北离大军压境,先锋军于云州镇北关前摇旗挑衅,暗中却引两万铁骑奇袭了儒州的瑶平关,北离显然是有备而来,可燕北虎牙将军魏北苍非但不去拒敌,反倒率领八千铁浮屠直插燕山腹地,遥指皇城,不知所欲何为啊?” 此话一出,除了那位有些醉眼朦胧的世子殿下,场内众人无不噤若寒蝉,目光也随之投射到那位好看的年轻公子身上,唯有李明恪硕大的脸上会心一笑。 此番问话无疑是将燕恂和这次夜宴的目的推向了另一种不可言语的氛围,饶是本以为今夜太平的四皇子李乾元也不由的打了个酒颤。 “杨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怀疑燕北王的忠心?” 李乾元率先起身,怒不可遏的瞪向兵部尚书杨增堂,显然这是太子的发难,谁人不知这位兵部尚书可是当今贵妃柳若遗的堂兄,两家关系自然匪浅。 而三皇子李道乾却乐见其变,与卢玄朗相视一眼,饮酒不语。 “四弟这是何故?杨大人只是关心边防军事,世子殿下还没开口,你却为何发怒?难不成其中还真有隐情不成?” “是啊,引兵南下怕是要图谋不轨吧!”这时已有不少党羽开口附和。 太子李明恪刚要再次添油加醋,不料却被燕恂抬手打断,言语分明有了几分醉意,轻佻道:“多谢太子殿下好意,就不劳你越描越黑了,怕是让你继续说下去,燕崇都要举兵谋反了吧?毕竟本世子即便再留京为质十年,也难消你们对燕崇功高盖主的猜忌吧!” 燕恂说完,又大口灌了一碗酒,脸上已然多了几分红晕,有些愤懑的一屁股坐在了位置上,表情满是憋屈。 而对面的祝卿安眉头紧蹙,毕竟大将军戍边多年,燕北将士更是死伤无数,如今王爷重伤,北离大举入侵北境,重臣不思如何抵御强敌,居然公然为难这位留京十年的质子! 没有夹杂任何的情感,只是单纯的感到不公,因此刚要起身辩驳,却被一旁的国公祝茂瞪了回去。 可刚才世子殿下震耳欲聋的一言,致使满堂哗然,这小子到底有多大的胆子,竟然敢当着如此多的朝臣面,将这大逆不道之事,说的如此坦荡,岂不知陛下还在场。 便是李明恪和杨增堂都大惊失色。 随后又大喜,这厮恐怕是疯了吧,本想着言语间影射燕北王功高盖主,存有不轨之心,借此挑拨君臣关系,没想到他自己非要找死。 “燕恂你放肆!”太子大喝。 众人顿时齐齐看向屏风后始终不发一言的皇帝陛下,如此言论必将惹来龙颜大怒,可龙椅上的那位却显得颇为平静,夹着一颗新鲜却早已过季的笋片,仔细的咀嚼起来。 众人只觉这笋嚼了很久,各个大气都不敢喘,良久那人才缓缓开口道:“你觉得此子如何?” 皇帝透过覆着薄纱的屏风,瞟了一眼一脸愤懑委屈的燕恂,却是笑着问向一旁气定神闲的柳若遗。 场间这般变故,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太子借机发难,而陛下却要问向太子生母柳贵妃,这是为何? 第十二章世子的反击 “这孩子长得是比大将军俊俏些,但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倒是和王爷一般无二。” 众臣不解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只得讪讪赔笑着缓解气氛,唯有皇帝大笑着点了点头,使得众人更加一头雾水。 唯有柳如遗深知这位枕边人的如渊心思,台下燕恂此刻的表现越是委屈,越是成为众矢之的,皇帝反而越是开心。 毕竟燕北王虽然是权臣,但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各路藩王中都并无党系,可以说是独木难支,越是如此越容易掌控。 但如果这个时候自己同太子一起,继续言语围攻燕恂的话,反倒让陛下对太子和她这个外戚势力的同气连枝产生忌惮。 这不免让柳若遗眼中闪过了一丝寒芒,看向台下的燕恂,隐约多了几分杀意。 因为如果放任燕恂北归,今日两家的梁子也就结下了,以后必定后患无穷。 因此柳若遗既不想太过,又不想轻易放弃打压燕恂的好时机,毕竟自己儿子的水都已经泼出去了,再收回来难免会被诟病故意刁难。 随后声音雍容道:“堂哥虽贵为兵部尚书,但却不能仗势无中生有,大将军戍边多年,劳苦功高,我一妇人本不应该妄议军事,但也不想见燕家蒙不白之冤,二位最好还是于陛下殿前说清楚才好。” 燕恂暗骂一声,这娘们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这让自己怎么解释?可不就是燕崇那老小子故意为之?这不是坑儿子吗!希冀着燕北的各位叔伯怎么也不劝着些。 顿时场间因为柳若遗的话,气氛算是缓和了一些。 杨增堂躬身行礼刚想发问,不曾想燕恂却率先反问道:“还是贵妃娘娘明事理,本世子且问杨大人,是否觉得这八千铁浮屠意欲谋反?” 杨增堂不敢直接回答:“并无此意,只是觉得此事蹊跷,毕竟瑶平关大败,铁浮屠不前去拒敌,反倒是屯军燕山,难免不让老夫心中不安。” “很好,尚书大人还真是忠心耿耿,实乃社稷之福!”燕恂夸赞道。 太子李明恪对这等溜须拍马自是熟门熟路,嗤之以鼻道:“你少在此弯弯绕绕的,我看分明是燕崇怕你这质子难以北归,故意行此悖逆之事,简直是大逆不道之举!” 燕恂不怒反笑:“太子殿下的意思是,陛下会惧怕燕崇不成?” “自然不会。”杨增堂声音浑厚道。 “既然如此,我倒想反问一下杨大人,你身为兵部尚书,有兵马征召、军权调度之责,区区八千铁浮屠,怎会让你感到如此不安?堂堂兵部尚书都觉得不安了,试问整个南朝还有什么安全可言?你这个兵部尚书岂不是摆设?” 燕恂掷地有声,老尚书吹胡子瞪眼,刚想反驳,世子殿下又道:“本世子倒是忘了,戍卫皇宫是由直属陛下的禁军和王公辅大人的巡城司,重叠并守。可我怎么听说这位王大人只是为本世子说了几句好话,便被有心之人撺掇说是对陛下不忠,惨遭杀害?” “此事和你燕北八千铁浮屠有何关系!”杨增堂怒道。 燕恂笑道:“杨大人注意你的用词,是陛下的铁浮屠,不是我燕恂的。本世子想说的是,王老大人冲撞了龙颜,理应处死,但听说尚书大人与太子殿下却揪着王老全家不放,誓要斩尽杀绝,却不知为何如此?难成王老手上有太子和尚书大人的什么把柄不成?” “燕恂!你休要在这里的血口喷人!” 李明恪怒急,他岂会不知巡城司、禁军和禁狱司是皇帝的大忌,若不是三皇子李道乾如今在朝中势头隐约盖过自己,又恰逢燕北王出事,自己断不会出此下策去拉拢巡城司。 更何况是那个不识好歹的老泥鳅! 为了不留下把柄,被三皇子一党诟病,所以只能除之而后快! 果然此话一出,龙椅上的那位第一次在这场宴席上表示了不满,但也只是将手中筷子重重的掷在了案上,却不言语。 柳若遗黛眉微蹙,想要示意杨增堂到此为止,可那燕恂反而有些不依不饶。 “小臣斗胆,今日冒死觐言一句,如果有人区区八千兵马都要大做文章的话,那万一有心之人掌控了巡城司,那天下城岂不成了孤城?万一此人有谋逆之心,那谁还会冒着被诟病大逆不道之名,前来驰援京都呢?” “放肆!燕恂!你在影射谁呢!” 此话一出,众臣瞬间匍匐在地,就连李明恪也轰然跪倒在地,万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敢把事闹得如此之大! “父皇,万不要听信这厮的胡言乱语!” 燕恂此话说的虽然大逆不道,但落在疑心极重的皇帝陛下耳里,于谁最不利,李明恪还是听得出来。 毕竟自己的确暗中杀了王公辅全家,一查便知,这无疑是坐实了自己笼络巡城司的事实。 在朝廷结党不可怕,可怕的是触犯了皇帝的逆鳞,当年大皇子不就是暗中拉拢禁卫,被自己揭发,最终死于一杯毒酒之下的? 此刻,非但没有泼对方一身脏水,反被对方尿了一身! 燕恂也不理会李明恪和杨增堂涨如猪血的脸色,继续道:“既然杨大人,想要知道这八千铁浮屠意欲何为,那本世子便告诉你。燕崇早已传信于我,北离大军压境三线并进,云州镇北关、儒州瑶平关、梁子州的邺城,如果一旦三线齐破,则让本世子轻率铁浮屠在燕山堵住蛮子南下的最后隘口,好给像杨大人这般忠心耿耿之士,争取一个喘息拒敌的时间!” 此话一出,刚才随着附和的朝臣顿时羞愧难当。 当然,此时燕恂本就因灌多了酒而变得脸颊绯红,因此什么蹩脚谎话张口就来,可即便李明恪及一帮老泥鳅,便是皇帝陛下才不信这鬼话又如何?天下人信了就成。 太子一脸鄙夷的看向那一派胡言的世子殿下,可对方却语气突转,沉声道: “今日不妨和你们这帮老臣说说往事,当年春秋一统,中原百废待兴,号称十五万的北离铁骑趁机南下,大破瑶平关,一路所向披靡,最后却为何被燕崇仅胜的五万老卒屠杀了干净?都说是被燕崇悍不畏死的打法打怕了,听到那声首战既决战,吓得连刀都提不起来,纯属扯淡!北离蛮子虽然残忍凶悍,但是比起兵种搭配,排兵布阵,北离比北境军差的远呢!当年两军对垒呼沱河,北境军利用河水保证侧翼和后方的安全,以防北离铁骑的合围,并在距离呼沱河百米的地方,用战车摆开弧月形的却月阵,车辕上竖圆形盾牌,每辆战车共十四持杖甲士,五名铁锤甲士,阵内八千强弩手,并砍伐燕山之木,临时搭建水师,最后以呼沱河上水师为阵脚,再设一万五千长弓手,此阵攻防兼并,最终大破北离马战第一人耶律克的先头铁骑,可你们还有谁记得这《却月阵》是何人所创?又是谁解了中原之危?” 世子殿下环顾众位老臣,目光所及之处皆低下了头,唯有场间始终没有开口的三皇子李道乾缓缓起身开口:“是先登老卒王公辅。” 第十三章来自一个帝王的威慑 “你这是在责怪朕?” 屏风后的南帝冷冷开口。 众人噤若寒蝉,李乾元更是大惊失色,这臭小子今日怎得如此没有分寸!这种事是这个场合能提的?这不是明显的在指责南帝错杀良臣吗? 因此立马跪地道:“父皇息怒,世子已然是喝醉了,儿臣这就带他下去!” 燕恂之所以会提及这段往事,并非只是想让在场的大臣们羞愧难当,而是世子殿下很清楚,王公辅之死,涉及到了南帝的逆鳞巡城司。 这就不得不令龙椅上那位生性多疑的陛下,猜忌自己是否也卷入了夺嫡之争,因此想要通过此事来扳倒太子。 如果南帝一旦有了这个想法,那必然会大大减小对太子的惩罚力度,甚至还会怀疑和自己关系极近的四皇子李乾元身上。 毕竟这只老狐狸的玲珑心思,早已过了走一步看三步的境界,只怕会想的更深。 所以打消南帝疑虑最好的方法就是要像个莽夫一样,为燕北老卒王公辅鸣不平。 因此燕恂直言不讳:“陛下英明,小臣的确为王公辅感到不公,一介忠臣,不该蒙此不白之冤。” “燕恂!”李乾元大喝。 李乾元实在不理解这小子难道是一心求死不成?此时更加悔恨刚才为何多嘴要把王公辅的事说于这小子了。 而一旁的杨增堂和太子面面相觑,脸色谈不上好看,毕竟此时可不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时候。 南帝李隆运自顾自品尝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不咸不淡道:“自你走进这个大殿,看似真诚坦荡,说话直言不讳,但字字句句皆是用了心思。” 南帝话音刚落,原本晴空万里的京都,突然飘起了细雨,一道惊雷过后一只雨燕慌慌张张的闯入殿内,落在了梁上,众人听不出陛下的喜怒,唯有燕恂被这道响雷惊出了一身冷汗。 而南帝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场内的气氛直接到了零点:“有人劝朕杀了你,有人劝朕放了你,你意下如何?” 一旁侍候的贾公公,余光扫向了那盘被吃的极干净的竹笋,连忙示意御膳房再呈一盘上来,然后静等着那位俊俏公子如何作答。 燕恂表情虽然如常,但是在这八月初秋的清冷时节,背后早已湿透:“陛下,小臣能先问一下是谁劝你杀了小臣吗?” 南帝依旧不咸不淡,用筷子指了指台下的两人:“明知故问,不就在你面前吗?” 杨增堂和李明恪二人身子顿时又低了几分。 “可小臣不解!素日里与尚书大人和太子殿下并无恩怨,他们为什么要杀小臣啊?”燕恂急道。 “你是想告诉朕,他们杀你是为了北方的军权?燕恂,你好大的胆子,你今天是在挑拨朕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吗?”南帝沉声道。 李明恪硕大的身子实在跪的有些累了,刚好借势,猛然起身喝道:“燕恂!你少在这里诬陷本宫!” 可世子殿下没有说话,南帝反而喝道:“朕让你起来了吗!” 李明恪被吓得再次趴在了地上。 随后南帝又道:“既然北方的兵权如此重要,你凭什么认为朕会交给你一个外人?万一你反了呢?” 此话一出,众臣无不想抓紧退出殿去,这是他们该听得吗? 从始至终,龙椅上那位的问话都是直来直去,可偏是这种直来直去,竟让人不敢生出任何拐弯抹角得心思来。 仿佛高台上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老辣的毒蛇,随时都会从风轻云淡的外貌下,祭出致命一击。 “若陛下不放心臣,那就请陛下赐臣一死!” “好!来人赐世子毒酒。” 南帝仿佛有点兴奋,手中筷子脱手而出。 燕恂瞬间懵了,刚才只是气氛轰到这了,自己开个玩笑而已,这老不死的来真的? 可南帝自然是一言九鼎,片刻腿脚利索的贾公公便端着一杯早已准备好的毒酒来到了世子殿下身前,言语恭敬道:“世子爷请吧。” 此刻,各路大臣面色古怪,目目相觑,便是始终不发一言的卢玄朗以及三皇子李道乾也不知道陛下这是唱的哪一出了,这是要当众鸩杀世子? 虽然场中不少人都不希望世子北归,但无不是畏惧北境三十万的边军,最多的也不过是想削藩,或者罢免燕家的兵权而已,万不敢生出杀了世子的想法,更何况还如此光明正大。 祝卿安和四皇子李乾元更是心提到了嗓子眼。 “犹豫什么?你刚才不是要以死明志?”南帝嘬了一口小酒笑道。 燕恂微微拧眉,饶是世子殿下此时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天下最具权势的男人是何等的恐怖。 这个恐怖直击心灵,说实话这次夜宴即便没有太子一党的找茬,燕恂也知道龙椅上的那位肯定也会找其他机会刁难自己。 这种刁难多半会来自殿内始终气定神闲的禁狱司司天命于弃臣,或者是那位面容阴郁的三皇子李道乾。 但是无论是谁出面刁难,都是为了让自己喝下眼前这杯毒酒。 燕恂很清楚,这杯毒酒入腹,自己必然是死不了,毕竟想要杀自己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还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只是没了质子的制衡,南帝总要想办法继续牵制燕北,小时候便知燕崇常用一些毒药来控制王府的那些死士为王府所驱使,这些人为了活下去,每月都要服用一枚延缓毒药发作的解药。 所以这杯所谓的毒酒,无非是让自己变成一个提线木偶罢了,这种感觉实在比死了还难受。 不过现在更糟糕的是,先前世子府,姜晚晚系在自己腰间的那颗解毒丹居然不见了,燕恂心中一阵懊恼。 可自己如果不喝,恐怕很难走出这个大殿,世子殿下面无表情缓缓端起酒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 当酒盅重重的砸在了殿内,众臣早已在心中盘算起了该如何应对燕北三十万铁骑的反扑。 可良久,场中那位年轻公子,只是脸色煞白,却不见有任何毒发身亡的迹象。 只见南帝笑着起身:“朕可以饶你不死,但你记住,重檐顶上堂前燕,虎踞龙盘帝王州,你的一切是朕给的,朕既能给你,也可以随时收回来。” 李隆运字字珠玑,可谓是暗喻到了极点,随后缓缓退出了宴席。 第十四章我姓离狐 今晚的皇宫夜宴,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又好似发生了很多。 没有人知道那位世子殿下有没有中毒,只知道当晚死了一个老尚书,太子李明恪也被禁足东宫,三皇子李道乾被册封为界王。 至于北边,燕山的八千铁浮屠,一路打到了瑶平关,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北离铁骑驱逐出了燕地。 此时承运宫内灯火通明,走入这座皇帝寝宫,目光所及之处几乎空无一物。 贾公公清脆的脚步声,仿若奔雷般在殿内回响,只怕是一根小小的绣花针落地,都能瞬间让在此处卧榻之人即刻清醒。 殿内正中央,一尾红炉升起袅袅沉香,身穿一袭红袍,头发散乱的南帝李隆运,正慵懒的侧卧榻上,手持竹简,双眸低垂,见贾菩萨近前,方才吐气如兰道:“都走了?” “走了,四皇子最后一个出的宫,看样子是去藏香楼找乐子去了。”贾公公笑道。 南帝嗤之以鼻:“掩耳盗铃罢了。” 贾公公不敢附和,只是微微颔首。 都说贵人近婢,宰相门房,哪个不是八面玲珑的贴己人儿,但再如何活络,也比不上伴君如伴虎的老貂寺。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情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不知道也要装知道,这里面分寸尺度的拿捏,不亚于御膳房里掌握火头的尚食令。 “今晚祈年殿里的都看清楚了?” 南帝再次问道,不过始终眉眼低垂,不知喜怒。 贾公公原本和煦的笑容瞬间没了踪影:“看真切了,世子殿下饮下毒酒后,除了四皇子和卿安郡主两个晚辈以外,还有两位反应较大。” “两位?”南帝眼角抽动,狭长的眸子透着股鹰隼般的凌厉:“哪两位?” “老奴不敢说。” 贾公公此时的神情,仿佛黄花大闺女般娇羞忸怩,只怕要将老奴俩字换成了奴家才算妥帖。 南帝也不惯着这老东西,冷哼一声:“朕让你说。” 桌上的那盏香炉终于燃尽,青烟在油灯下开始摇曳迷离,良久,贾菩萨才壮着胆子开口道:“一位是国公祝茂,还有一位是……贵妃柳若遗。” 话音刚落,只见那年岁辈分实在不低的老太监,立马匍匐在地,连声大呼老奴罪该万死。 两人皆是心照不宣,没有继续延伸这个话题,只见榻上的南帝眼神迷离,若有所思,随后会心一笑:“你个老狐狸确实该死,不过不要死在朕的跟前,抓紧滚。” 贾公公仿佛如获大赦,脸上再次挤出千沟百壑的和煦笑容,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恕老奴多嘴,王公辅虽在此一节上心向燕北,那日率领一百南衙禁卫皆是北境军的旧部,想要以死护世子北归,依老奴看罪不至死?” 贾菩萨话刚说完,顿生出一身的冷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般的口无遮拦,兴许是看到一位同辈之人的落幕,也或是想起了某些陈年往事。 南帝并没有斥责,反而收敛了一种叫气场的东西,喃喃道:“当年北学府之变,王公辅也是目击者之一,如果那小子继续留在京都也就罢了,但若要回燕北,难保不会去深查当年的那桩旧事。” 贾公公点了点头:“十年了,老奴一直盯着,两家确实没有任何交集,便是世子初入京都时,老大人送去的那柄燕横刀,老奴也亲自检查过并无异样。” 往事点点如烟,一瞬即逝,南帝没有答话,就这么盘膝坐在榻上,像一位垂暮的老人,渐渐的睡着了。 青房街上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巷间一处不起眼的位置,驾车之人身穿青衣,横剑于膝,车内坐有三人。 左侧的女子英姿飒爽,身着劲装,眼角处生了一颗好看的滴泪痣,而相对而坐的两位男子,无论是穿着还是面相,外人看了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的双生子无疑了。 “殿下怎样,我花面郎的易容术可称得上万中无一?” 燕恂看了看眼前这个长得和自己没有半分差别的男人,也不由感叹,此人的易容术,当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幸好那天望北楼上,抛了个假尸体在世子府外混淆视听,按照贾菩萨在宴会前的说法,应该是信了花面郎已经被自己杀死了。 如今身边有一个能够易容世间任何身份的人,绝对可以在关键时刻出其不意。 因此世子殿下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不过现在时间紧迫,燕恂来不及思考最后一杯“毒酒”的含义,赶忙吩咐道:“马车一直驶出青房街,到前面的藏香楼,四皇子在那里等你,你只管装作喝酒听曲,动静弄得越大越好,最好让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你宫宴过后去了哪里。” 这位新主子既然能活着走出皇宫,花面郎自是言听计从,况且吃喝嫖赌本就是家常便饭,何需用装? 燕恂又看向一旁的姜晚晚:“你最好就不要露面了,你说的那个头戴黄金面甲的官家是禁狱司的司天命于弃臣,你的行踪为何会暴露,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本世子不过问,但是过了今晚,我想知道你为何要这法天象地,但前提是本世子能活着回来。” 姜晚晚没有说话,只是神情复杂的微微颔首,换上夜行服的世子殿下,转身下了马车,直至没入了黑暗之中。 京都天下城的守备无疑是最严谨的,不然当初花面郎冒充王府门客唐武使,也不会轻易的便被世子殿下识破。 今晚巡城司并没有因为王公辅的死,而变得一团乱麻。 戍卫皇城的南衙禁卫十五人为一编队,三队轮番换岗巡逻,皇宫里的北衙禁卫二十五人为一编队,里外两编队成并守之势,因此几乎不会给燕恂任何游墙的机会进入皇宫。 而他此行的目的地,正是进入皇宫的第二道门,端门左侧的社稷坛,因为那座立有千手观音像的千佛阁就在那里。 利用今日进宫时的空隙,世子殿下发现了一个可以不用游墙,便可直入皇宫的好方法,便是城外那条贯穿了整座皇宫的琼河。 这条河可以说是整座皇宫最大的风水局,琼河一路蜿蜒自西北方流入,贯穿皇宫后,自东南角流出,在五行八卦中,西北方属金主乾卦,意味从天门流出的水,而东南为巽卦指地户,天门之水流经皇宫汇入大地,天地相通,足见建造皇宫之人磅礴的雄心,也是为李家天子汇聚龙气经久不衰的原因所在。 而这条蕴含了风水气运的长河,恰好经过千佛阁! 第十五章琼河水中气运莲 水性不算太好,但好在有不俗内力护身的世子殿下半矮着身子,借着夜色斜靠在一棵柏树之下。 测算着禁卫轮班的细微空隙,燕恂小心翼翼的越过石栏,深吸一口浊气,然后在一处偏僻的角落悄然窜进了琼河水中。 燕恂大致估算了琼河至千佛阁的距离,游的快些起码也要半炷香的时间,但至于这个时间精不精确就不得而知了,毕竟这还是世子殿下第一次做这种“入室盗窃”的勾当。 为了防止不被临河的守卫察觉,世子殿下选择潜的更深一些。 皇宫的华丽精巧可以遍布任何微不足道之处,跃入水中的燕恂,借着怀中早已准备好的夜明珠向前望去,只见水中确是另一番天地! 有大理石平铺在深不见底的河床之上,以至于世子殿下很难看清上面到底浮刻着何种晦涩难懂的花纹。 燕恂没时间细看,借着微弱的细光不断往前,直至两尊由能工巧匠雕刻而成的神兽,跃然出现在世子殿下眼前时,河内本就让人压抑窒息的氛围变得更加紧张心悸起来。 “那是!”燕恂惊呼出声,险些被一口河水呛到 只见下方一条绵延数里的巨大蛟龙,由内向外,仿佛从皇宫内往外逃离,这尊石像之大已经超出了世子殿下的想象,硕大的龙头几乎能与自己比肩,燕恂终归还是低估了琼河的水深,即便是白天,人们也很难发现这尊水中的石像。 这让他没来由的想起了流传在燕地甚广的传说,听说在燕北云州城,有座东连莽江汇入东海的大湖,名为金鳞。 金鳞湖在燕北一直都有“气蒸云梦,波撼云城”的美誉,传闻此湖曾有走蛟欲开天门,化龙飞升,却不巧被一男童撞见,结果导致天门大关,降下雷劫。 恶蛟震怒,发起大水淹了整座云州城,而那个无畏男童,却手执王剑一剑刺伤了蛟龙,自此之后这只恶蛟便一直盘踞在湖底,再不敢出来兴风作浪。 而为了永远镇压这只恶蛟,城内愚昧之人便把那柄王剑,一直悬在金鳞湖上的镇龙桥下。 世子殿下小时候曾证实过,那桥下确实悬着一柄剑,但是绝对不相信那个男童是他娘的自己老子,燕崇! 燕恂嗤之以鼻,直到第二尊石像,扑面而来。 这第二尊相比较前面的蛟龙倒是稍显可爱许多,世子殿下在古籍中见过,应是托碑的霸下,不过燕恂可没时间关注那碑文上究竟写了什么,还有几个时辰天便要大亮,到时候再想潜入千佛阁可就毫无可能了。 正当他疾掠之际,只见那霸下石像的碑文处,隐约有道金光或隐或现,忍住好奇的燕恂,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竟是一朵璀璨的莲花,虽然只是花苞,但是依旧难掩其中磅礴的生机。 “好一朵生机磅礴的气运莲,可惜本世子菩萨心肠,不然非要一脚毁去你这李家气运不可。”燕恂心中腹诽,随后一笑置之,直至又游了许久,才缓缓探出了水面。 “这就是千佛阁?” 望着眼前古香古韵的千佛阁,世子殿下根本来不及欣赏这座建筑的雄伟魁绝,只觉一道厚重的檀香扑面而来,燕恂顿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随后连忙躬身作揖,直呼佛祖莫怪。 “儒释道用香各不相同,佛教的檀香,道教的降真香,儒家的沉香,佛祖可知本世子最不喜欢哪种?” 燕恂因这股“入室盗窃”带来的刺激感,而变得有些亢奋,因此自言自语道。 这不由得让世子殿下想起了儿时和阿茶那帮府上丫鬟,在王府里玩一些幼稚的探险游戏,那是一种自我沉浸的紧张感。 压制住想要大口喘着粗气,燕恂环顾四周,好在周围并没有过多森严的守卫,只见世子殿下体内真气运转,脚尖每次轻轻点地,不见如何发力,身体已如脱兔般跃出几步开外,很快便依靠在阁楼外的櫞栏上。 “没错,就是檀香。您老可别怪本世子对佛祖大不敬,你不知道燕北王府便有一座用檀木打造而出的八角檀楼,任谁晨钟暮鼓,四季轮转的待在里头,也该吐了不是。” 燕恂依旧自言自语,只是手中短刃已然挑开了窗棂,一跃而入。 记得四岁那年,燕北王妃殷素心死的第二年,大将军携幼子燕恂,长女燕笙,次女燕离和三女儿燕回在北境铁骑的护卫下,来到了那座佛家圣地大悲寺,为王妃祈福。 那年世子殿下堪堪记事,因此刚迈入大雄宝殿,便被那尊“怪异”的千手千眼观音像,吓得嚎啕大哭! 没想到再次见到这座观音像时,竟是在这般场合,所以此刻除了对神明的肃然以外,还多了一种对往事的追忆,这种感觉实在有些耐人寻味,他会让你感叹时间的力量是足够击穿心灵的。 可世子殿下并不信佛,因为素日里便最好斋僧礼佛的王妃,并没有得到佛祖的庇佑,反而死在了那帮她誓要保护的春秋遗民所制造的大火之中。 如果佛祖劝世人向善的代价,是被春秋遗民从小到大,永无止境的暗杀,大姐因此而身死,铁浮屠主将魏北苍为了保护自己被刺瞎了一只眼睛,三姐燕回至今下落不明,世子殿下选择永远不做一个好人。 但即便如此,此刻燕恂还是仰望着那尊观音像,双手合十,心神往之,不过依然没跪,似乎在守护着一股不知名的倔强。 “你似乎不怎么喜欢跪着,接旨不跪,见驾不跪,朝佛不跪,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燕恂猛然一怔,一股恐怖的气息抵背而来! 呼吸之间,世子殿下只觉全身的血液都瞬间沸腾了!他一直不知道为何人在紧张的时候,会提高体温,催生出汗液的原理。 狂跳的心脏已经不断的在分析来人的身份。 除了那位菩萨低眉的老太监贾公公和天下城守门人叶月皇以外,老道士崔洛平说过,皇城内外九品宗师足有一掌之数。 世子殿下曾猜测太后寝宫那位贴身侍候的老嬷嬷韩姑子也是其中一位,只可惜身后之人明显是个男人。 如果今日在祈年殿上那个半只脚踏入九品的司天命于弃臣算一个的话,那么身后这位就是那最后一个宗师了? 总之绝不可能是那位禁狱司监正袁剑仇就对了,毕竟老崔现在正在皇宫中的某处,心照不宣的牵制着那个老怪物。 可下一刻,世子殿下却突然跪在了面前的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老牛鼻子,你可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喝多了花酒啊!” 第十六章观音像下说因果,一切的开端 背后之人见此微微拧眉,不知道这小子是什么章程,随后缓缓近前,与世子殿下并齐,虔诚跪拜。 燕恂此刻竟生不出半分想要偷瞄的心思,暗骂自己在京都为质十年,处处掣肘,在自己府上被刺杀,皇宫夜宴被刁难,现在入室盗窃竟还被抓个现行,这哪有半分闲散世子该有的嚣张跋扈? “殿下可知如何才能天下太平?” 那人声音苍劲有力,如悬崖劲松,虽已垂暮,但却不失坚韧。 燕恂猛然抬头,只见在侧的老者一袭白衣,头发尽白,胡须也白,就连双眉也白的彻底,唯有那双明亮的眸子,炯炯有神,看上去不怒自威,整体显得格外整洁精致,一看就是个极爱干净之人,比自己府上那位邋遢的酒鬼,不知强上多少倍的仙人气派。 只是在这种威严下,世子殿下还是有意无意的注意到了,对方洁白胡须上,不知被何人系上的红色蝴蝶结,以助于微微晃神的燕恂忘记如何回答对方的问题。 直至一道饱含剑意的目光看向自己,才猛然回神。 “天下太平?”燕恂不知道对方为何提此一问,不过还是郑重斟酌了片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永远不可能一直太平。” 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的白衣老头又问:“依你的意思,这天下早晚都会大乱,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为往圣继绝学,又有那么多人于乱世之中开太平,既然这些都将化为乌有,可为什么他们还要这么做?” “证明自己还活着。对于我来说,一杯酒,一颗青梅,或许就是活着的意义。” 说着燕恂从怀中取出一颗被内力包裹着,不至于被河水污染的半熟青梅,送入口中,接着又取出一颗,递向那名老者。 老者似乎有些洁癖,不过看见眼前这位漂亮的年轻公子还是接了下来:“殿下很喜欢吃青梅?” 燕恂犹豫了片刻,感受这味蕾中的酸涩:“说实话,不怎么喜欢,但是大姐爱吃。” 老者微微颔首:“你的回答江湖气太重,老夫认为对于天下太平,你应该有更深的见解,至少以你的身份而言,必须要有这种先于常人的见解。” 世子殿下不置可否,他怎么都没有预料到会在此处,和一个陌生人谈见解二字,因此不由得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见解跃然嘴边。 “人并不是自愿来到这个世上的,善恶美丑、贫穷富贵、出生门第,甚至连名字都无法选择,可没人在乎你想不想来到这里。前半生为别人争气,后半生让别人为你争气,永劫轮回。” 老者微微蹙眉,燕恂继续道:“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一样,无时无刻不是活在欲望和痛苦之中,从小励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这是人的可悲,明明已经活在枷锁之中,还要给自己区区几十年的人生下一个定义,十岁该干嘛,二十岁干嘛,仿佛到了三十岁不成家立业就是罪过,不孝有三无后最大,你听听,这就是人活得意义。” “可这和天下太平没有关系。”老者眉头蹙的更紧。 燕恂则会心一笑:“天下之所以不太平,正是因为人不能随心所欲,想要的东西多了,人心就不太平了,人心不太平,天下又怎会太平?” 白衣老者豁然开朗,有些失仪的忙问道:“那怎解?” 世子殿下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已经半只脚迈进坟冢的老头,脸上怎会出现如此清澈的渴望,像极了孩童初见糖葫芦时的惊喜。 “当然是变成傻子啊。” 老者仿佛感受到了侮辱,旋即就要起身理论,可世子殿下却不慌不忙道:“老娘最大的希望便是天下太平,这是她说的。傻子才是最幸福的,他们没有爱也没有恨,是最接近道的。爱是个害人的东西,天下所有的不太平,都是因爱而起。以前的人傻乎乎的,既不爱人也不恨人,只爱自己,所以不爱也不恨,自然天下太平。可后来的人懂了爱,一旦爱上了一些人,自然也会恨一些人,再后来为了爱,人又分为三六九等,只有能力强的人,才配拥有爱,直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竞争变成斗争,斗争变成战争,所以天下太平的方式,就是不爱,大家统统变成傻子!这样就不会不太平了。可是却没人愿意变成傻子,本世子也不愿意。” 燕恂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甚至有些害怕对方会曲解自己的意思,因此补充道:“儒释道三家学说各不相同,我更喜欢道家的顺其自然,与其想要改变什么,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包括生老病死?”对方问道。 这下换世子殿下微微皱眉了,难道这不是最应该顺其自然的吗? 在燕恂的眼里,他看到了老者的纠结,只是不知道这种纠结来源于何处,或者一开始只是纯粹的想要得到一个如何才能天下太平的答案,却没想到这个问题的延伸竟如老树盘根般错综复杂。 他还是没有找到一个答案,最起码燕恂是这样觉得的,因为世子殿下也不知道最终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而且答案真的很重要吗?所以一切都归于顺其自然是最好的答案。 “顺其自然?”老者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有些人拼命的想要改命,由寒门入士族,由贩夫走卒到肱股之臣,便是江湖武夫都想有朝一日踏入宗师之列,可这各中的努力,竟抵不过你一句顺其自然。” “我曾年幼上武当,与武当掌教说过道,老牛鼻子有一句话说的特别对,人再怎么努力,做出一些自认为改命的事,终归都是在道之内罢了。” 老者不解,反问何意? “就比如我今天潜入皇宫,在这里遇到了先生,说了当下这番话,而未来的某天你会不会因为这番话而做出改变,这都已经是上天安排好的,我称之为宿命。” 老者骇然。 燕恂顿了顿:“当然我是站在山上说出这番话,如果我现在只是一个市井小民,每日为温饱而发愁,可就没心思想这些了,先生可当我是吃饱了撑得,闲来空想,自我内耗。” 白衣老者哈哈大笑:“听你这说话的口气,倒是比武当山那位老掌教还要迂腐老成,如果不是见你如此年轻,老夫倒是觉得你已是花甲之年的老怪物了。” 第十七章一段改变历史走向的自述 燕恂一笑置之,已经很久没与人探讨这些所谓的见解了,因此世子殿下在这尊观音像前,显得异常安心。 不过这股安心还在于他很清楚眼前这位悄无声息,出现在千佛阁内的老头是随意一巴掌便能将自己拍死的存在。 任何兔子搏鹰的可笑把戏,都会变得很滑稽,所以燕恂此刻很放松。 “回到燕北殿下会反吗?”老者开口问道。 燕恂没有诧异,只是不清楚这句话是由谁来问出的,是他背后那位圣心如渊的陛下? 毕竟在这座皇宫里,能自由出入千佛阁的除了得到那位陛下的授意以外,世子殿下想不出还有谁有如此大的胆子来到这里,当然自己除外。 这个问题是今晚第二个人问自己,第一次直接被当众赐了一杯“毒酒”这次恐怕是要把小命都交代在此处了吧? 但燕恂的回答依然斩钉截铁:“怎么会,先生真会开玩笑。” 老者微微蹙眉,随后竟重重拂袖而起,碎骂了一句:“真没出息!” 燕恂大为不解,刚才不是还在探讨什么天下太平吗,现在怎么还想天下大乱不成? “北学府之变,你不是一直认为是皇室策划的吗?” 燕恂表情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在思忖这句话的用意,最终也只是得到了两种答案,一种是试探,第二种是试探之后杀死自己。 “世子殿下北归,太子李明恪借此巩固党系,拉拢巡城司不成,趁机弹劾王公辅,最终致使生性多疑的陛下设计,逼迫老小子自戕,这一切看似合理,其实才是最大的不合理,因为这个时机太巧了不是吗?” 老者顿了顿又道:“如果殿下老死在京都,永不回燕北或许王公辅还能安享晚年,但是现在殿下要北归,那这个人就一定活不了,只不过是用什么样的由头赐死罢了,毕竟他曾出任北学府的夫子,是最接近当年真相的一个人,是你解开谜团的关键。” 这是间接承认北学府之变和皇室有关吗? 这也正是燕恂十年为质以来,为什么不能与那位老大人有过多交集的原因。 毕竟当年出任北学府夫子的王公辅,在这座京都里并不是寻常的散官,而是手握巡城司这种皇城命脉的三品大员。 燕恂很清楚自己的解惑,无疑会给王公辅招了杀身之祸,毕竟世子府上下的耳目多如牛毛。 而北学府,这个无论是在京城还是燕北,都是个禁忌的名字。 当年春秋不义战,在众多军阀势力忙着搜刮金银以充军饷时,可大将军燕崇却在王妃殷素心的建议下,几乎将其余诸国所有的官家典籍包括民间杂书全部收入军中。 当时没人知道王妃的用意,直到后来北学府的成立。 当年北学府的春秋各家经典足足有三十多万卷,其中包罗万象,包含了武学、数术、医药典籍、春秋诸国的古今通史、制毒解毒、兵法纵横学术、乐理、法家学说、建造和商学等,就连早已失传的阴阳术都罗列在内,类目相当驳杂,曾一度成为天下学子的圣地。 这也是燕北王府门客,能人异士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的原因。 而一开始王妃殷素心创立北学府的初衷,只是为了收养春秋国战中受难的孤儿和流民,让这些流离失所的人有了住所和温饱,甚至还能在学府中求学造福一方。 但世间规律大抵逃不过楼高易倒,树高易折的命运,北学府的没落,直至毁灭,和它恐怖的力量息息相关。 随着大一统的脚步加快,王妃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她妄想通过一个学府来磨灭春秋遗民的亡国之恨,甚至还保留了诸国先贤慷慨悲歌的思想传承,没有遏制诸国遗民对旧朝的家国情怀,更忽略了阶级血统之别,这在那个大乱世时代下是不被允许的。 北学府之变的起因,可以说很小,也很狗血。 小到这个世上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又狗血到是只存在话本里的桥段,但即便如此,却衍生出一个最严重且足够客观的历史封建思想,门当户对。 一位地位尊贵的南朝国公和一个卑贱遗民女子的禁忌之恋,这看似只是两个人情投意合的芝麻小事,但却牵扯出某些无法言明的家国传承,文化阶级的大事。 最终以春秋遗民为首的起义在一场大雪下彻底爆发了,北学府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王妃也不见了踪影。 当时北拒蛮夷的大将军,也只是堪堪在那场大火下救下了如今放入檀楼的十七万六千六百八十卷的藏书。 至于北学府之变的真实原因,也随着王妃一起,消失在了那把寒冬下的火海之中。 “从某种意义上,我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或者可以说理性到薄情的人,这种人最不适合有血有肉的江湖,也不适合低头谄媚的庙堂,我始终相信因果,这一点唯一的好处就是,我不会浪费过多没必要的情绪。便是燕崇遭到春秋遗民的刺杀,我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甚至北学府之变,老娘的思想观念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招来了杀身之祸,这一切都很合理。所以对于我来说,这始终不是什么谜团,只是起因和结果而已,而你所说的不过是介于两者之间的过程罢了,这不是我所关心的事情。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所以对于我而言,无论是春秋遗民还是你所谓的此事是否和皇室有关,我都会杀到他们亲口说出真相,不过我知道现在在你面前大放厥词是很可笑的事,毕竟我还没有那个力量做到这一切,所以今天来到了这里想要寻找这份力量。” 老者对于这个回答先是默然,燕恂知道对方为什么默然,这是在犹豫要不要将自己这个未来的隐患扼杀在摇篮之中。 不过片刻,老者却一反常态的哈哈大笑,连连称好。 燕恂眉头紧皱,希冀着难不成这人和南帝有仇? 自己这句话都已经说的这么明显了:“先生似乎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本世子以后得到了可以找到真相的力量,会毫不犹豫的杀到这里。”燕恂补充道。 “听懂了。” “先生不杀我?” “老夫期待你杀到这里的那一天。” 白衣老者拂袖离去,燕恂追问道:“先生怎么称呼?” “姓袁,名剑仇。” 第十八章长生之境 燕恂问出声后,旋即又有些后悔,只是不知道这股后悔源于什么。 如果非要把今晚千佛阁上的谈话,抽丝剥茧的归总起来,便得出了一个结论。 老者虽然嘴上念着天下太平,但好像又不想要天下太平,而下一次刀兵之祸,很可能会源于某些真相浮出水面,某位年轻公子获得足够主导这场战争力量的时候。 白衣老者也不吝啬,在消失的一瞬间,声音依旧深沉:“老夫姓袁,名剑仇。” 今晚世子殿下的心情跌宕起伏到了极点,因此当这个名字回想在燕恂脑仁的那一刻,也仅是一位邋遢的老道士被骂了无数遍而已。 不过当下可不是抱怨的时候,大有劫后余生的燕恂目光再次回到这尊千手千眼观音像时,突然想起了龙池水中那两尊神兽的石像,三者无疑都有一个特点,便是大。 恶趣味的世子殿下,只觉这观音像好似一个巨大的……盾牌。 不过若不是对佛家经典有所了解,燕恂实在想不通明明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却为何生出这般怪异的形象。 “传闻观音有三十三种法身相,而唯独没有千手千眼法身相,不过是妙善三公主剜眼断手救父的传说罢了。” 燕恂消化着某些有趣的记忆,来到那尊千手千眼观音像后,借着阁内经久不灭的长明灯,燕恂果然看到了镌刻其上的法天象地。 只是在看到那口诀时的世子殿下瞬间懵了。 本以为这般高深莫测的功法,都秉承着字字珠玑,返璞归真的浅显道理,一般都是寥寥几十字或百来字而已,毕竟修行全靠一个悟字,可这观音像后面的口诀,字小如指,洋洋洒洒足有万计! “气,如水之流,如日月之行不休,故阴脉融其脏,阳脉融其府,如环之无端,莫知其纪,终而复始……去他娘的终而复始!” 若只是背寻常典籍还好,可这口诀偏生晦涩难懂,而且还是春秋旧国南越时期的文字,若是那丫头亲自来了,恐怕也得无功而返。 燕恂不敢耽误时间,在旁点燃一支檀香,因为他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即便不能完全记下,也必须要原路离开这里。 不过这对能够过目不忘的世子殿下而言,实在称不上登天般的难题,世子府贴身剑侍阿茶便可足以证明这一点。 当年作为唯一侍奉世子入京的阿茶,本就是一平凡的侍女,毕竟一个宗师之下的侍卫,在京都里保护质子,怎么看都有些多余。 而之后并不会武功的阿茶,为了能让世子殿下在京都里找乐子时,不被一些寻常权贵所欺辱,当然也都是殿下欺辱别人的份,更多的还是帮燕恂做一些称不上光彩的恶趣味,所以自愿做起了死士。 不像世子殿下那般,直接靠大宗师传功的阿茶,如今即将登楼七品的实力,居然都是燕恂回忆儿时檀楼里读过的武学典籍,一字一字教出来的。 便是老道士崔洛平也对世子殿下,忆檀楼武学的壮举,感到瞠目结舌。 这也是姜晚晚为何会让燕恂冒险来此的原因。 “日月、阴阳、天地这不会是要双修吧!”燕恂喃喃自语,浑身止不住的打了个寒颤,继续记忆着。 良久,檀香刚燃至一半,一道黑影再次悄然的没入了龙池水中。 好在当季是昼短夜长的时节,天还未大亮,燕恂再次游至那两尊石像上方,却意外发现托碑霸下旁的气运莲,仿佛黯淡了几分。 世子殿下也仅是微微皱眉,便已出了皇城,朝青房街走去。 深宫之中,离灯火通明的承运宫不远,这里因为某些老大人的存在,所以巡逻的北衙禁军少了很多,只依稀有几位值夜的小厮,为了防止走水,挑着灯,井然有序的闲逛着。 “何必如此?如果我真伤了那个孩子,你还真要把皇帝杀了?” 宫殿之上,还没有到八月十五,今晚却升起一轮好大的满月。 袁剑仇颇有仙人风范的站在重檐庑殿顶正脊上俯瞰整座天下城,可原本写意的画面,却突然因为一个“酒嗝”变得诡异起来。 他没有去看一旁倚着檐角的邋遢老头,只是蹙着眉,手中拈着一颗青梅,忍受着对方时不时打出的酒嗝,面色有些不悦。 袁剑仇实在不敢相信,当年连自己都艳羡的风流道士,如今怎会落魄到了这般地步。 “哼,杀他抬手可取。别人或许忘记老夫一袖化气尽连拔十五城的余威,你袁老怪自然不会忘,你若动了那小子,不过是再有一座城随风散尽罢了。” 袁剑仇依然蹙眉,不是感受到对方言语中的威胁,也不是因为对方不敬的称呼,而是不经意间闻到了对方身上的酒臭味。 “……”因此刚要说的话,又止于嘴边。 老道士突然哈哈怪笑道:“袁老怪你到死都还这般执迷不悟,当年你师傅打着天下太平的幌子,挑起春秋国战促成天下一统,可寻到了所谓的长生之境?一句伏尸百万,可入长生境的鬼话你也信?如今还要重蹈覆辙再来一次?” “虽然不一定有胜算,但如果你要阻止的话,我会尽力让前辈死在这里。” 袁剑仇声音平静,但是落在任何一个江湖武夫的耳里,都如灌入九天之雷般让人神形俱碎,可老道士却哈哈大笑,像极了是在看一个受了委屈,只能言语发泄的孩童。 “那小子说了,一切顺其自然。老夫不会干预世间气运,是不会,而不是不能。”老道士嘬了一口小酒,强调道。 “不会?”袁剑仇喃喃又道:“这孩子说,只有天下人变成傻子,才会天下太平,我反复思忖却也不无道理。” 老道士白了一眼这个和他师父一样的老疯子:“就你这般不坚的心性,只怕被那小子三言两语又给忽悠了去。” 可对方却道:“你在天下城里放了一口气,保护了那孩子九年,真不知道当年素心丫头有何恩情于你,竟能让你如此。” “恩情这个东西不论大小,是你这个精于算计的老怪物永远都悟不透的,何必自扰。” 说罢老道士于星空之中,化风而去。 独留袁剑仇一人,望向龙池气运莲的方向喃喃自语:“或许两个方法都可以试一试。”